《天水美人计》
第一章 会使媚术的山贼
月氏国,位于大夏以西,向来以一些玄妙秘术闻名。
其中有一样,却是在这些秘术中相对来说不那么为人所知的,那就是所谓的阴阳双修之术。此术向来由月氏王室中天资过人的女子修习,待她们成年寻得夫婿之后,可与夫婿共享此术。修习该术的女子在月氏王室中有个特别的称号:“欢喜奉主”,取自密宗欢喜佛之意。
双修术向来只传女子,只能由王室女子传承。而传承了双修奇术的欢喜奉主受人尊崇仰慕,且可以同时纳得多位夫婿,这也是月氏国自古由来的传统。
夏武帝朔安十年。大夏国东南方,湖州天女山。
天女山方圆数百里,由天娥,天归,天壁三座山脉连绵而成。主峰天娥山,远看正如一位仙娥掌灯而望,身姿飘渺。天娥山陡峭险峻,虽有奇景却令人望而生畏。
天娥山脚下,两个鬼鬼祟祟的纤细身影来回晃荡。
“奉主,我们当真要上去?”说话的是一名垂着双鬟,穿鹅黄衣衫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容姿秀丽,杏眸辗转间泛出浅浅的棕色。她此时神情颇有些为难,恭敬地询问身旁的蓝衣少女。
“当然了,既来之,则安之。”蓝衣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黛眉雪肤,檀唇贝齿,却偏偏双目无神呆滞像是患了眼疾,让这容貌大打了折扣。“说了多少次,来了中原就别叫我奉主了,直接唤我清葵就好。”
“这怎么使得?”那少女脸上的神情越为难。“奉主,您的身份尊贵,奴婢不敢逾礼。”
清葵不耐地往她肩上拍了拍。“丹君,既然出来了就别那么唧唧歪歪。我的话,你难道也不听了?”
清葵比这丹君矮了一大截儿,做这动作显得少年老成,颇有些好笑。
丹君却不敢笑,只慌忙垂下头。“奉主教训得是。”
清葵瞟了她一眼。丹君领会过来。“清葵。”
“这还差不多。”清葵满意地点点头。
“清葵,我们为什么非得上山不可?”
“你忘了那农户说过的话了?他说这近一年山上的山贼常常掠些美貌的女子上山,过了没多久又放下来。那些女子毫无损,却都茶饭不思,神魂颠倒。”
“那又如何?”丹君依然很疑惑。
“笨!”清葵眼珠一转,笑得极奸猾。随着她眼珠的转动,那双呆滞无神的死鱼眼竟然旋出一抹亮光,立刻让整张脸有了一股震人心扉的惊鸿之美。只可惜这亮光转瞬即逝,再看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丹君愣了愣,立刻又欣喜道。“奉——清葵的媚术似乎又有精进。”
清葵一呆。“我刚刚可没用媚术。”
丹君呐呐道:“是奴婢看错了。”
“丹君,你这说话的习惯可得改一改。”清葵踱了几步,从包袱里掏出一柄铜镜照了照,叹了口气。
丹君知道她又在为自己的那双眼睛烦恼,连忙出声安慰。
“清葵,三夫人不是说你这双眼是千年也难得一遇的魅目,只要寻到缘定的双修之人便可通窍解魅,不用担心。”
魅目一通,勾魂夺魄。
三夫人这么说的时候很激动,仿佛已经看见了清葵未来祸国殃民的模样,唯有清葵本人很丧气。
若是遇不上那个缘定之人怎么办?
若是遇上了,那人不喜欢她,不肯跟她双修怎么办?
若是遇上了,那人也喜欢她,她却不喜欢,那又该怎么办?
若是遇上了,那人喜欢她,她也喜欢那人,但那人恰好不举又该怎么办?
三夫人当时的表情很复杂,在她继续假设之前把她推出了门。
虽说她的视力并未受到这眼的影响,但对她的容貌而言却是个大大的瑕疵。
其实商清葵在乎的并不是这瑕疵本身,而是这瑕疵所带来的后果。商清葵自承继奉主之位,便一直以将双修之术扬光大为自己的终生事业。若不能通魅目,她的媚术难以上一个新的台阶,若不能将媚术提升,她又该如何拐骗将来的双修对象?
作为月氏国的欢喜奉主,连自己的对象也搞不定,就算别人不嘲笑,她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些事,与丹君说了她也不会明白。
清葵叹了口气,颇有些惆怅。
“清葵,你还是没说我们为何要上山,跟那些山贼又有什么关系。”丹君很认真地提问。
“你想啊,那些女子被人掳走了,回来非但没有哭哭啼啼,反而神魂颠倒的,一定是中了媚术。”清葵满腹自信地握紧了拳头。“那山贼中一定有人会媚术。既然会媚术,说不准也是双修道上的人。”
“原来如此!”丹君恍然大悟。“所以清葵要上山瞧瞧,与他们较量一番,为民除害。”
清葵右手扶额,感到很无力。“我干嘛跟他们较量?你忘了我们来中原的目的了?”
丹君很无辜地开始背诵。“在大夏国把双修扬光大。”
“不错。所以我当然是找道友交流一番,互换心得,说不准还能结成伙伴,以后共同进步。”清葵说得很激昂。当然,她私心里还有个想法,也许会遇上媚术中的高人,学到开启魅目的其他方法也说不定。”
“清葵果然想的深远。”丹君颇有些惭愧。“可是我们两个就这么上去?谁知道这些山贼的山寨建在哪儿?”
“我早打听过了,这天娥山的半山腰处有数个互通的大岩洞,那些山贼绕着岩洞建寨,取了个名字叫天堑寨。”清葵打了个哆嗦。“他们也真不怕不吉利,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这名字怎么了?”丹君眨了眨眼,很是不解。
“天堑,天谴。”清葵挑了眉,转眼看见丹君依然一片空白的表情,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两个姑娘背着包袱一鼓作气往上爬,才爬了一个时辰,清葵已经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抹了把额间的汗。“不-不行了,休息休息——”
丹君面色如常,连气息都没紊乱。
“清葵,不如我背你上去罢?”
清葵连忙苦着脸拒绝。“怎么能叫你背。丹君,看样子习武还真有些用处。”
丹君笑着说:“要是清葵现在想学还来得及,我可以教你。”
清葵猛摇头。“我要有那习武的时间,不如多看几本医书。”
“清葵,为何你总钻研医术?”好奇宝宝丹君继续问。
说到这个,清葵立马有了精神。“你不知道,双修术与药石之理密不可分。所谓欲修于内,必先筑基固元。说到筑基固元——”
丹君听得一头雾水。
清葵咳了咳。“差不多就是这样。”
丹君费劲儿地理解着。
清葵找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一边休息平复,一边仔细查看山上的情况。正当她以为丹君已经把之前那个问题忘记了的时候,丹君忽然拍了拍手。
“我懂了!”
清葵被她吓了一跳。“你懂了?”
丹君很兴奋。她很少听得懂清葵的话,难得这一次想的那么透彻,顿时觉得自己跟清葵奉主的距离又近了些。
“是是,我懂了。”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清葵的意思是说要双修,就得先用药以助兴,对不对?”
清葵睁大了眼看她,看得丹君心里忐忑不安。
许久,她闭上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朝丹君微微一笑。
“说得不错,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她往丹君肩上拍了拍。“继续努力。”
丹君如释重负又满心激动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闲扯间,只见前面山路上远远走下来两个半敞着衣襟的大汉,身形壮实,腰间都别着两把大刀。他们都留着几乎遮去五官的络腮胡子,从外表看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只能通过衣裳的颜色样式来判断。
清葵目露狡黠之色。“正愁没苦力。真是天助我也。”
丹君瞅了瞅那两名大汉。“他们看上去似乎不好相与,不像是普通的猎户。”
“他们肯定是山贼。”
“清葵怎么知道的?”丹君很诧异。
“你看他们腰上的刀,刀柄上拴着一只牌子,上面刻了‘天堑’两个字。”
丹君看清葵的眼神里满是崇敬。
“丹君,看我的。”
清葵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朝路中间一站,忽然神情一变,显出一副娇怯弱质的柔态,贝齿轻咬檀唇,长睫蹁跹,似望而非望,身姿似幽泉缓行,有股扣人心弦的媚意。
那两名大汉迟疑地放缓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一个揉揉眼,不确定地往后头招了招手。“榔头,你快看,那儿是不是有两个小姑娘,还长得挺漂亮?”
后头那个叫榔头的探头望了望,顿时欢天喜地。
“大哥,还真是!咱们这次总算能省些功夫,不用出山了。”
“好,直接掳回去。”
清葵心中暗喜。
谁想那两名大汉走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之后,那老大皱着眉叹了口气。“真是白欢喜一场,居然是个瞎子。”
清葵勃然大怒。“你才瞎!”
丹君见清葵受了气,忙走过来欲帮忙。
那老大被她这样一骂,面子上挂不住便要动手来抓。此时那个叫做榔头的上前,凑到那老大耳边劝道:“大哥,这姑娘患有眼疾,你这样说也难怪人家不欢喜。”
老大摸了摸下巴,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便收了手。“罢了,我裘大不跟你个小姑娘计较。”
清葵还想说什么,却见那裘大眼光一转,盯着丹君直看。“这个总不瞎了罢?”
丹君一脸戒备。
“这个正好!”榔头表示赞同。
“好!带她走!”
丹君正欲伸手拔出袖中的短剑,清葵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你们要带我姐姐去哪儿?”她怯生生地问道。反正他们也当她盲了,索性也不解释,装到底。
“你姐姐?”老大在两人脸上轮流看了看。“原来是姐妹。放心,我们是带你姐姐去山寨给咱们少主子瞧瞧。”
“瞧瞧?”就那么简单?清葵会信才怪。
“是啊,咱们主子要给少主子找个媳妇儿,所以才请你姐姐回去让他相相。”榔头附和道。“放心,咱们少主子长得可是天上地下少见的俊俏,亏不得你姐姐的。”
清葵心下一合计,拉了拉丹君的手。
这是她们之间约定的暗号,意思是一切都按她说得办。
丹君只得忍气吞声一语不。
“真的只是瞧瞧?”
“当然了。”
清葵只做松一口气状。“好罢。你们既然要带走我姐姐,至少也得捎上我。”
裘大略一迟疑,榔头劝道:“大哥,你让人家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去哪儿?不如一道带回去罢。”
“也好。主子常常教导我们要以德服人。这一回就听你的。”
第二章 菊花遍头的裘大
裘大和榔头背上一人一个,走在回天堑寨的山路上。
相比较裘大背上清葵的怡然自得,榔头背上的丹君隐忍得连额头上的青筋也快蹦了出来。
清葵朝她丢了个眼神,示意她要淡定。
丹君一脸苦大仇深相,咬牙点点头。生了十八年,她还是头一趟被男人背在背上,还是个山贼,一个看不清相貌,虎背熊腰身上散汗臭味儿的山贼。
她宁愿把清葵从山底下背到山上再背下来,也不愿受这份儿罪。
但没法子,看起来清葵似乎还挺乐在其中,她偷偷把路上摘的雏菊往裘大的后脑勺上插,不一会儿裘大的后脑勺便开满了菊花。
裘大浑然未觉,尤在兴致勃勃地跟榔头聊天,偶尔转头跟她们两攀谈几句。
“你们两姐妹从哪儿来?”
“我们从西蜀来,家中已无人,本来打算去平阳投奔亲戚来着。”清葵接了话,手下的插花动作却未停。“结果亲戚都已经搬离了平阳,我们无处可去,又流浪到了湖州。”
“还真是可怜。”裘大叹了口气。这种悲天悯人的论调跟他粗犷的外表丝毫不合,让清葵和丹君都打了个寒颤。“遇上了我们,也算你们的运气。”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开口问。
“清水。我姐姐白水。”
裘大和榔头对视一眼,表示了好笑。“你们俩姐妹的名字还真特别。”
这等名字清葵纯属信手拈来,而这两位纯真系的山贼竟也没想到要问问她们的姓氏为何不一样,让她准备好的说辞都没了作用,实在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
丹君倒是早就习惯了清葵的这种临场挥,镇定无比。
这两个山贼早就爬惯了山路,再加上清葵和丹君两人也算不得重,不过又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便来到了半山腰。清葵举目眺望,目光所及却只见大片岩石形成的岩墙,压根儿没有山寨的影子,心生纳罕。
裘大和榔头把两人放了下来,大概是瞧她们乖巧不会逃跑,也未做什么捆绑。裘大守着她们,而榔头则大大咧咧地走到一片岩墙前,把其中一块很不起眼的石头往里头一推。
岩墙应声而开。
清葵张大了嘴。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山寨居然还有这么隐秘的机关。
榔头和裘大走在前面,示意她们跟上。进了岩墙之后,榔头又在里面鼓捣了一下子,岩墙重新合上。
两个山贼走在前面,她们两跟在后头。路上又陆续地经历了几个类似的岩墙。
丹君皱了眉,小声说道:“清葵,这山寨似乎不简单啊。”
“不错。”清葵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占山为王的普通流寇,谁知道竟然还有这般的设计。”
“就是。这么重的岩石,得要多少人才能把它移到这儿来啊?”丹君见清葵难得对她赞赏,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这山寨的人一定很多。”
清葵的脸黑了一半。“你就想到这个?”
丹君小心翼翼地:“还该有别的么?”
清葵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时已经沉静了下来。
“这山寨里有高人。这么复杂的机关,哪儿是普通的山贼设计得出来?”
丹君恍然大悟,又有些惆怅。“为何我就想不到这个?”
“无妨。你的想法也不错。”清葵拍拍她的手。“这山寨里既然有高人,做了这等布置,也一定不是个小型山寨。人的确该很多。”
丹君这才舒缓过来。“清葵,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跟着他们走就行。”清葵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这儿的高人让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经历了四个类似的错落岩墙之后,前面是一段狭窄的山路,山路的尽头依稀可见圆木捆成的围墙和山门。山寨两面均是峭壁,峭壁间有数个岩洞,有与裘大和榔头装束相似的人进出其中。
山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天堑寨”。
四人刚到山门前,已有守卫向他们招呼。“裘大,这么快就回来了?”
裘大呵呵一笑。“今儿个咱们兄弟运道好。瞧瞧,这两个姑娘怎么样?”
“嗨,这脸盘儿真好看!”那守卫的几人连忙凑过来看。“就是那个矮的,眼神儿不太对劲。”
裘大挥挥手。“别说了,人家小姑娘看不见,也挺可怜的。”
那几个守卫均面露同情之色。清葵心中好笑。这些人果真是山贼?看上去倒是比寻常人家更有人情味儿。
“好了好了。快进去罢。”守卫往里让。
裘大点点头,昂挺胸往里迈,刚走出几步,后脑勺那一头菊花便暴露在大家眼底,顿时引了一阵笑声。
几个守卫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榔头憋笑没憋住,噗地喷笑出声。
裘大听得动静转过头来,一脸莫名,见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笑。“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事儿?
榔头强忍住笑,往他脑袋上指了指。“大-大哥,你头上——”
“我头上怎么了?”裘大下意识往头上一摸,摸下一把雏菊,顿时黑了脸。“臭丫头——”他气势汹汹地走向清葵。“是你干的对不对?”
清葵做害怕状躲在丹君身后。“姐姐,怎么了?生什么事了?”
丹君正义凛然地护住清葵。“不是她做的。”
“不是她难道是我?”裘大握紧了拳头,想把清葵拽出来。
“大哥。”榔头连忙上前拉住他。“你忘了,这小姑娘看不见,怎么朝你头上插花?”
裘大语塞。
丹君警惕地看着他,防止他再出手拉清葵。
“除了她还能是谁?”裘大想了半天也不明白。“难不成还真是我自个儿插的?”
“生什么事了?”这声音清润好听,带着一种叫人瞬间平静下来的魔力。
“萧先生?”众人立刻收敛了笑,恭敬地抱拳行礼,连之前忿忿的裘大也忙不迭地转身行礼。“萧先生来了。”
缓缓踱来的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身灰青色的长衫,袖口和衣摆处缀着几枝翠竹。他神情淡然,五官秀雅,唇角微挑露出温和的笑意。
清葵细细地打量这这名看上去颇受人尊敬的男子,暗自评断着他的身份和分量。
“怎么,我一来大家都收了话头,莫不是扫了大家的兴?”
裘大连忙摆手。“先生过虑了。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我插了一头的菊花,这不,他们正笑话我哪。”
“是么?”萧先生秀目一转,视线落到丹君和清葵身上。“这两位姑娘是谁家的亲眷?”
众人皆有些迟疑,似乎正为难要怎么回答。
“不,不是。”榔头摸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笑。“先生,这是主子吩咐要替少主子寻的媳妇儿。”
萧先生眉微挑,似乎有些惊讶。
裘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榔头一眼。“萧先生,你可别听他胡说。只是主子交待让我们寻些好看的姑娘给少主子做丫鬟来着。”
榔头很委屈地垂了头,不敢再说话。
萧先生也像明白了什么,略一点头。“我明白了。裘大,你先将两位姑娘好生安置罢,我看她们面露疲色,想必也累着了。邬兄和小天去了山中狩猎,要夜里才回得来。”
“是。”裘大忙又拱手抱拳送他离开。
“走罢!”裘大往清葵脸上一瞪,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只得摇摇头狠狠叹了一口气。“真是自作自受!干嘛带着这臭丫头!”
“大哥。”榔头伸手替他取下头上剩下的几朵雏菊,“我们先领她们进去罢。”
清葵和丹君进了山门,才觉这山寨的规模的确不小。进入山门之后是一大片平地,稀稀落落立了几十处房屋。中央是一间有模有样的大屋楼,大约是整个山寨的议事房。楼前有旗杆窑,窑中插了一杆旗,飘飘扬扬。
依稀还能看见中寨后面还有小路,大约是通往后寨。
两人被带到其中的一间小房屋里,裘大和榔头吩咐她们好好在这儿待着,不许乱跑。
“他们倒也放心,把我们就这么搁在这儿,也不担心我们逃跑。”清葵四处瞧了瞧。这是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小桌上还放置着一些用过的胭脂水粉,看起来像是有人住过。
“清葵,难道我们就这么等着?”丹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看那个姓萧的先生挺特别,会不会就是你要找的高人?”
清葵坐在榻上捶了捶酸痛的小腿。“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毕竟他跟周围的山贼比起来实在是出挑。不过现在我知道他不是。”
“为何?”
“那些山贼对他虽说恭敬,却也挺生疏,再加上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山贼一直掳掠些女孩儿进寨的事。所以他应该是不久之前才来到这儿的。”清葵眉心微皱,双眸微转,又闪出现光亮。“而那些机关明显已经布置了很久,再加上抢女孩儿的传闻已经有一年了。所以一定不是他。”
丹君弯着脑袋看清葵陷入沉思的模样。“清葵琢磨事情的时候特别好看。”
“真的?”清葵有些欢喜,立刻又垮下脸来。“我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琢磨罢?”
丹君微微一笑。“清葵,你打算怎么做?”
“从现在的情况看,那个会媚术的多半就是那些山贼所谓的主子和少主子中的一个。”清葵抱着脑袋往身后的塌上一倒。“至于到底是谁,夜里自然见分晓。”
第三章 身带异香的修罗
裘大和榔头都是粗心大意的人,虽然把她们安置在了房里,却一直到夜幕降临也没让人给她们送些吃的,偏偏有干粮的那只包袱又被裘大无意中拿走了,两人饥肠辘辘。
山寨外渐渐热闹起来,火把的光亮和食物烹煮的香味传进屋里,叫她们更是按捺不住。
丹君习过武,耐力自然比清葵要好些。她见清葵捧着肚子直皱眉,自告奋勇要去寻些吃的。
“不成。还是我去罢。”清葵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丹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能让你去做这种事?”
清葵斜睨了她一眼。“在月氏的时候,你替我买烧饼。明明是在城东,你也能硬生生跑到城西去寻了一日。连在自己的家乡也会迷路,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个山寨里走动,说不准就走不回来了。”
丹君很有些尴尬。“可是——”
“就这么定了。”清葵跳下床榻。“我去寻些吃食,你在房里等我,千万别离开。”
丹君瘪瘪嘴,知道拦不住她,只得答应。
没人看守,她们几乎身处被人遗忘的角落。
清葵出了门,四处看了看,只见那主屋门口点了火堆,一大圈人围着那火堆又吃又乐的,食物的香味正是从那儿飘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朝火堆挪了几步,倒不是为了趁人不备偷点儿吃食,而是听到了有人向寨主敬酒的声音。
或许那寨主就是她要找的高手?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甫一出现,便立刻让她欣欣然忘掉了腹中的饥饿。她借着房屋的遮挡朝人群中最高出瞧了瞧,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劲装男子正抱了酒坛往嘴里灌。那酒坛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出他体格健硕遒劲。
他的身边正坐着那位萧先生,正端着一只阔口瓷碗欲饮。虽然身在喧嚣涌动之处,这萧先生却依然一派平和,容止优雅,仿佛正身在深山清泉边细饮浅酌。
清葵立刻断定这劲装男子就是寨主。她顿时有些紧张,有如子期伯牙将会,弄玉萧史初逢。
然而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那男子放下酒坛,露出一张粗犷的脸,做山贼头子是刚刚好,但离清葵心目中的那位媚术高手,简直差了不是十万八千里。
她想象了一下他抛媚眼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媚术一门,虽然理论上说门槛极低人人皆可修习,但至少也需要些底子。正如再好的容妆也不能把一只母猴子化成绝世美女一样,媚术虽然神奇,但若真要叫它挥作用,也得有些最起码的自身条件。
尤其是男子。
男子天生五官神态不如女子细腻,若要修习媚术本身难度就更大些。若是真领会了几分精髓,气质言语间都能看出些端倪。像寨主这等纯爷们,压根儿就不可能。
清葵大为失望。如今最后一个希望便是那少主子。但见这山贼头子长成这等雄壮形象,他儿子应当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这儿根本就没有人会媚术?
她不免有些丧气。之前的欣悦跑得无影无踪,饥饿感趁机来袭。
中寨人多眼杂,难免被人现。被人现行踪是小事,要是被他们现自己其实不盲,难免惹来麻烦。她思量了一番,决定沿着后头的小路到后寨去瞧瞧。
后寨分布着数十间木屋,相较中寨显得精巧了些,大概是寨主和一些山寨的元老们居住的地方。山贼们都已经去了中寨,这儿清净无人。但若是一间间地去找食物,大概得花上一夜。
清葵从怀里掏出数枚颜色各异的小纸袋,选了一只浅粉色的,打开来放在地上。纸袋里是一些细细的灰色粉末,随着微风的吹拂渐渐消散。
她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儿,一只长喙绿翼的蜂鸟颤动着翅膀飞了过来,停在纸袋上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
“好了,该干活儿了。”她一挥手,那蜂鸟立刻飞起,在半空盘旋了一会儿,朝一个方向飞去。
月氏国的众多秘术中,最为出名的便是追踪术。月氏的追踪术大多采用自然界既有的动植物,利用一些特别的方法将它们联系起来,加以利用。
这种绿翼蜂鸟名为追食鸟,在中原各地均分布了不少。清葵那只小纸袋里装的是由桂花末混合数十种材料制成的追食粉,但凡追食鸟嗅见,便会飞来。
这追食鸟的特性在于它能分辨出空气中离得最近的食物香气,所以用它来寻找食物最恰当不过了。
清葵跟在追食鸟的指引下,绕过那些房屋,转到了屋后岩壁上的一处岩洞口。
这岩洞大约可容两人并排行进,两侧都点了火把。岩洞口竖了一块石碑,清葵紧跟着追食鸟,来不及去看石碑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追食鸟毫不犹豫地飞进岩洞,时不时往后飞一圈,出呲呲的叫声,仿佛在催促她。
清葵连忙跟在它身后进了洞。这洞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地上甚至还贴心地铺了一层绒毯。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从洞深处传来。
清葵深呼吸了一口,心下大慰。真不愧是追食鸟,虽然还判断不出这香味究竟属于何种食物,但以这沁人心脾的味道一定是美味至极的东西。而这山洞莫不是山贼们储藏食物的地方?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些山贼这样粗莽,决计不会把自己的储藏室布置得如此干净。
越往里走,那香气越是浓郁,却不是清葵能记起的任何一种食物的味道。这香气比丹桂之香稍淡,比莲实之香稍浓,馋得她直咽了几下口水。
那追食鸟越兴奋,在半空中舞了个上下翻飞,呲呲声也越急促。
清葵笑了一声。“放心,只要找到好吃的,一定让你吃个饱。”
她振作了精神,加快了脚步朝洞深处走去。
追食鸟飞在前头,拐了个弯朝右侧行去。清葵连忙跟上。
空间豁然开朗。这是山腹中一个内洞,大约有一间卧室大小。
清葵看清这内洞的情形时,却惊呆在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原来这内洞里竟然有一汪天然的温泉,而那温泉内正泡着一个人。
追食鸟欣然地飞到那人露在外面的右手指尖,跳了几跳,得意地鸣叫着。
汩汩之声,划水之声,追食鸟的呲呲鸣叫声在此刻都比不过清葵倍受打击之下产生的耳鸣声。
没有食物就罢了,这只笨鸟居然把自己引到别人的浴池来了?莫不是它以为这人正是一种特别的食材么?
她冷静下来,才现之前那香气正是从这里出来的。是那人身上的香气,还是温泉的香气,抑或是别的什么则不得而知。
那人将指尖抬起,疑惑地看着那只兴奋不已的追食鸟。
隔着袅袅薄雾,清葵只看见那指尖洁白如玉。
咕嘟一声,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又朝前走了一步。
那人立刻觉了。
“谁?”
这声音清澈,却听不出是男是女。清葵惦记着那玉色指尖,又朝前走了一步。“不好意思,不过那只鸟是我的。”
这下子,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只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一双水墨滴成的眸子正盯着她,怒意隐隐。那轮廓如细描而出,容色隽秀。
清葵自己也不过才十五,但由于她所修习的术业,向来比同龄人老成些。然而对这少年,她却生出了几分惊艳。
谁想到这只追食鸟鬼迷心窍,却叫她无意间撞上了正主儿。
还有谁能在这样的地方沐浴?她的脑子转得快,很快便知道了这人的身份。然而一切却跟她之前所设想的大不一样。
她惹恼了他。这也是自然,谁喜欢自己沐浴的时候被人打扰,还被看个不停?
常人气恼的时候,像是燃了一把火,脸红脖子粗。而这少年恼怒时,却像是结了一块冰,渐渐蔓延到清葵的脚下,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四面寒。
她内心百转千回,所幸她那双天生异相的眸子却依然如死水般毫无波澜。
那少年望了她一会儿,修长的眉微微一沉。
“滚。”
清葵依然很淡定。“我-我的鸟。”
少年手指一动,那追食鸟不情不愿地飞起,在清葵头上绕了一圈,落到她肩上。
清葵按捺住想把它一把捏住的冲动,朝那少年处作迷茫状笑了笑。
“对不起,我看不见。打扰了。”
其实她也说的没错。那少年的身体大半都掩在水下,她的确是看不见什么。
不过结合她那双眼和无辜茫然的神情,任谁也会理解成她是个盲人。
少年没再看她,垂下眸,长睫覆了眼睑,不减冰寒之意。
“离开这儿。”
清葵浑身寒。
“还不快滚。”那声音依然清澈,却毫无暖意,甚至听不见情绪起伏。
清葵忽然有种感觉,若不是因为他早现自己“看不见”,也许根本不会那么简单地放过自己。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气势?她后退了几步,转身开跑。那追食鸟被她惊起,跟着她一道没命儿地朝外奔。
奔到洞口,她才来得及略一歇息,朝那石碑望了望。
上书“郁泉”两字。
她喘了几口气,按住胸口又继续跑,跑开了老远才停了下来。
追食鸟一直跟着她,像在疑惑她为何不吃自己找到的食物,反而没命似地跑了。
清葵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瞪着追食鸟。“笨蛋!那根本不是吃的!”
追食鸟落在她身前的柳枝上,歪着头呲呲两声。
“再香那也不能吃!”清葵压低了声音,懊恼无比。“差点儿被你害死。”她挥了挥手。“走罢走罢,我一定是饿糊涂了,还跟鸟说话。”
清葵叹了口气,揉揉肚皮。“这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脚步异常沉重。
回到中寨的房间里,丹君正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见她回来,立刻欢喜地迎过来。
“清葵,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得出去寻你了。怎么样,找到吃的了么?”
清葵摇了摇头。“甭提了。非但没找到,还遇上个冰修罗。差点儿惹了大麻烦。”
丹君闻言皱眉。“清葵,以后这样的事还是让我去做。”
“行,先把你的迷路症治好再说。”
丹君语塞。
“对了,我们快走罢。”清葵走进房间,开始收拾包袱。
“为何突然又要走?”丹君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这会儿那些山贼正聚会,没空顾上咱们。要是等他们聚会完了,怕是走不了了。”
“清葵,不是你说要来见识见识这里的媚术高人?”
清葵泄了气般地坐到榻上,“丹君,这次我大大地失了算。”
“怎么了?”丹君茫然。
“我忘记了,能叫人失魂落魄的不止是媚术,还有美人。”
第四章 温文尔雅的狐狸
“美人?”丹君来了精神。“清葵,你是说这山寨里头还有美人?”
清葵沉痛地点点头。“而且多半就是那个少主子。”
“比那个萧先生还要美么?”
清葵仔细地思量了一阵子,想着要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差别。
“其实那还只是个孩子。跟萧先生那种后天形成的气度不一样,他是真长得美。”清葵心有所动。“才是个孩子便已生得那样震撼人心,要是长大了——”
“清葵,我不懂你的意思。”丹君揪了揪手指。“越听越糊涂。”
“好好好,让我好好替你解释一遍。”清葵舒了口气。“那些被掳进山寨又被放回去的女子,一定是被那个小少年给迷去了心,所以才神魂颠倒的。”
“这么说,他就是你要找的媚术高手?”
“不是。以他的资质,压根儿不必用媚术。”
“就一个小孩子也能迷得那些女人茶饭不思?”丹君有些不信。
“丹君,你不明白。”清葵笑着说:“在媚术课里,讲到过一章关于美人的。其实美人正如美景,需要衬托。假若你身在一片大漠之中,突然见了绿洲,便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景色。正如那些女子,在这一山寨的粗莽汉子中见得了那么一个清俊的少年,自然会觉得他美到惊天动地,为他魂牵梦萦了。”
丹君听得颇震撼。“清葵说得真是玄妙。单单这样便能将人迷了去,简直比媚术还要厉害。”
“这也是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人物才能达到的效果。”清葵转了转眼珠子,忽然茅塞顿开。“不过这样看来,他倒真是天生的好苗子。”
“好苗子?”丹君已经收拾好了行礼,见清葵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思索,顿时疑惑道:“不是说要走么?”
“唔。”清葵胡乱点了点头,跃下床榻。“可惜了。要不是他性子太冷,我倒还想收那么个徒弟。”
“收徒?”丹君大惊小怪。“你何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只靠我们两个人,如何扬光大?我得收许多许多的徒弟,让他们把双修之术传播到大夏的每个角落。”清葵目光灼灼,似已望见未来的美好前景。“欢喜宗必能为人所信奉,人们会活得更加快活长寿。这样不是很好?”
丹君憧憬地抱了手。“好是好,不过这么一来,会不会违背了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只说这秘术不可在月氏流传,又没说不能在大夏流传。”清葵狡黠一笑。“我可没违背他们的遗令。”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出了这山寨再说罢。”清葵拨开窗户瞧了瞧。“他们的宴会看来快结束了。我们趁机逃出去。”
两人刚刚推开门,就见裘大和榔头站在门外,正举手欲敲。
“你们两个要去哪儿?”
裘大见她们随身背着包袱,立刻反应过来。“想逃跑?”
丹君面色一冷又想拔剑,清葵却止住她。“我们只是想去找点儿吃的。你们把我和姐姐搁在这屋里不闻不问的,自己却在外头大吃大喝。我们都快饿死了。”
裘大语塞,想起的确忘了送吃的,只好停住话头,不免有些憋闷。
榔头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两位姑娘,我们给忘了。不如这样,你们先跟我们去见主子,等主子决定了你们的去向再去吃些东西也不迟。”
“是啊,头儿现在要见你们。”裘大咳了咳,上前来拉丹君。“跟我们走。”
丹君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少拉拉扯扯的。”
裘大有些尴尬,刚要恼羞成怒又被榔头扯住。“大哥,白水姑娘说得也是,这男女大防嘛,还是要的。”
裘大讪讪地看了他一眼,瞪了瞪丹君和清葵,这才转身往前走。
“咱们是山贼,又不是书生。”
走了几步,还能听见他窝火的抱怨。
丹君和清葵不约而同地偷笑了一声。榔头憨厚地摸摸头,朝她们笑笑。“走罢,见过了主子就能吃饭。”
丹君朝清葵望了望,见她向自己微点了点头,这才跟她一起跟了上去。
主屋前的篝火已经渐渐灭了,众多的山贼也散成三三两两,各自回房。四人前往主屋的路上还不时碰到些熟识的人,朝清葵和丹君两人暧昧地笑几声。
临到主屋时,裘大三步并作两步朝那门口一站,对守卫的山贼说了几句,那守卫便扬手放了他们进去。
“大哥!我们把人给带来了。”
裘大有些激动,率先走到主屋中央。“请大哥瞧瞧。”
主屋里宽敞明亮,正中央的长椅上铺了兽皮,上面弯腿坐着的正是清葵之前所见的那名劲装男子。他的右侧坐着萧先生,一派悠然地朝她们望来。
离得近了,清葵看得更清楚了些,这男子虎目浓眉,实在与那小少年没有半分的相似。真不知道他的娘亲是个何等的绝色美人,才将这血脉扭转成天地之隔。
“就是她了?”劲装男子,也就是寨主皱起浓眉,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丹君,又把目光转到清葵的身上。“这个——”
“这个小姑娘是白水姑娘的妹妹清水。她看不见,想跟着她姐姐,所以我们就一道带了来。”裘大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主子,这个样貌可是那么多姑娘中最好的,少主子一定欢喜。”
“嗯。”寨主点点头,转向萧先生。“悔之,你看如何?”
萧悔之朝两人处扫了扫,微微一笑。“白水姑娘端庄秀美,自然是好的。悔之以为当让小天自己来看看,若他瞧中了,这姑娘又愿意,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我正是这个意思。”那寨主扬手,唤了一名婢女。“阿青,你去叫少主子过来。”
清葵和丹君站在中间,饥肠辘辘又被众目试探,颇有些不自在。
“邬兄,何不叫两位姑娘坐下用些饭食?”萧悔之看了出来,一句话叫清葵和丹君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感激。
邬寨主扬手示意裘大和榔头照顾她们坐下,又让人上了饭菜。
饭菜虽然简单,对于已经饿了许久的清葵和丹君来说已是佳肴美馔。清葵正要去拿筷子,却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从对面投射过来。
正是萧悔之。
果然不简单。她没忘了做盲人的本分,假装摸索着拿起筷子,那道令她不自在的目光才移了开去。
丹君已经完全忘记了清葵假作盲人的这回事儿,只顾自个儿不顾形象地猛吃着,看得周围的山贼们目瞪口呆。清葵心中无奈至极。
“悔之,你是有所不知。”那邬寨主豪饮了几口酒,抹了抹嘴,开始朝萧悔之倒苦水。“小天他眼光忒高,之前我替他寻了好几个他都瞧不上眼。我逼他与人家姑娘相处几日,他便理也不理,我也只好又把姑娘送回去。”
“邬兄,其实小天年纪尚幼,你又何必这么早替他操心婚事?”那萧悔之饮了一盏茶,才终于把这等疑问问出了口。
“嗨,小天他什么都好,就是年纪轻轻总冷着个脸,心事重。现在就连我也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好替他寻个媳妇儿,估摸着有了老婆他总该快活点儿。”
“邬兄也算费尽心思了。”萧悔之感叹一声。“不过我看小天他自有想法,怕也不愿受人左右。”
“可不是么!”邬寨主重重地叹了口气。“所幸现在有了悔之,有你帮忙教他,我可就放心多了。”
清葵一面吃着,一面竖了个耳朵听他们谈话,心中暗笑。那冰山小孩儿,要是真给他娶个老婆,还不被他给冻死?不过听他们这样说,这小孩儿似乎也无心觅偶,她和丹君至多在此多耽搁几日,早晚也会被送下山,倒是不必再急着逃走了。
她正想跟丹君做个手势叫她待会儿顺从些,却见她吃得不亦乐乎,根本就没空望别处。
有这么个缺心眼儿的同伴,也不知是福是祸。清葵摇了摇头,开始怀疑自己把她带来大夏的正确性。
“白水姑娘,不知饭菜可合胃口?”
萧悔之的突然问,令得丹君一片茫然地鼓着腮帮子抬起了头,而清葵心中敲响警号,狼烟四起。
丹君点了点头,含糊地包着满嘴的饭菜回答道:“好——唔,好吃。”
萧悔之一脸从容亲厚的笑意。“看来姑娘的确受了些罪,实在抱歉。不知姑娘从何处来?”
丹君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把脸转向清葵。
清葵抬手扶额,心想这下坏了,这颗小白菜哪儿对付得了萧悔之这样的聪明人?
所幸她反应很快,立刻抬头迷茫地望向丹君的方向。
“姐姐,他在问我们么?”
丹君终于缓过劲儿来。“没-没错。那是萧先生,之前遇到过的。”
“噢。”她乖巧地点点头。“萧先生,我跟姐姐是从西蜀来的。本来想去平阳投奔亲戚,却没想到平阳的亲戚都已经搬离,不知道去了哪儿。我们无家可归,这才流落到湖州。”
丹君赶紧跟着点点头。“正是这样。”
“原来如此。”萧悔之满脸同情。“白水姑娘,不知你姐妹为何却不同姓?”
丹君愣住。
清葵心下一沉。她看错了,萧悔之不止是聪明,而是狡猾得很。他根本就是只狐狸。他看出丹君木讷老实,故意点了她的名来问,让自己不好帮腔。
然而清葵又岂是老老实实坐以待毙的人?她向来的座右铭便是遇强则强,遇诈则诈。
她用力掐了掐丹君的手背。
丹君吃痛,立刻呼了一声。
“怎么了?姐姐,是不是你的头痛症又犯了?”她作惊慌状,扶住丹君的手臂。
丹君呆了呆,立刻点头。“是啊,不知怎地又疼了起来。”
“白水姑娘头痛?”邬寨主浓眉一扬。
萧悔之目露关切。“在下略通歧黄之术,不如让在下诊治一番。”
“姐姐,你可好些了?”清葵往丹君的手心里画了个圈,示意她表示肯定。
丹君顺着她的意思回答。“现在好多了。”
“萧先生,真是多谢你了。”清葵垂着眼,却没有转头看他。“姐姐这是宿疾,从前看过大夫,说是得仔细调养,不可劳累。大概是这些天赶路累着的关系才有所作,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邬寨主点点头。“待见过我那孩儿,便让他们带你们下去好生歇着。”
萧悔之唇角的笑意深远。“清水姑娘对家姐可真是照顾。”
“那是自然。”清葵微微一笑。“我姐妹虽然同母异父,却感情深厚,一直相依为命。”
萧悔之挑了眉,笑意更深。“同母异父?”
“正是。所以我们姓氏不同。对了,先生刚刚不是还问到这个来着?”
清葵这么巧妙一答,自然又解了围,将萧悔之的试探全数挡了回去。
萧悔之微愕,随即轻笑一声,垂眸饮茶,不再言语。
那邬寨主大而化之地呵呵一笑:“如此说来,你们也无处可去。若是愿意,尽可以留在这儿。反正我们也不在乎多两口人吃饭。”
“多谢寨主厚意。”
清葵没明确拒绝也没明确接受,只要先过了眼前这一关,还怕找不到机会走?
第五章 一步走错的坏棋
“少主子来了。”外面来了人传报,紧接着便见一位少年挑帘而入。他身着浅杏色窄袖紧身交领袍,腰束银白云纹缎带,神色冷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双眼,像是太过幽黑又太过清明,时不时泛出微蓝。
“爹,先生。”他往中央站定,朝邬寨主和萧悔之分别行了个礼。“唤孩儿前来有何要事?”
果然是他。虽然当时隔了水汽看不清晰,但这清澈的音色和那双水墨熏染的眸子却让清葵肯定了他就是在温泉里的那个少年。
这一身杏色更显得他面容皎洁,颜色美好。即使他神情冷淡,也成为了这厅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明珠雪玉。
清葵心中暗叹。可惜啊可惜,多好的一颗苗子,要是能跟着她学媚术——
她感叹了一番,才觉这厅里忽然安静了许多。
邬寨主把那少年唤了过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早说过。”她朝四周看了看,悄声对丹君说。“初等的美人,能让人垂涎欲滴;中等的美人,能叫人费力争夺;上等的美人,能使人屏息静气;而最绝品的美人,则让人不敢亵渎,甘心为奴为婢。这孩子现在还只能勉强算得上等,若是过几年,也许能成个绝品。”
她叹了一声。“要是他能跟着我学媚术,我保证能让他成为绝中之绝。丹君,你说是不是?”
没有回答。
清葵这才转头过去看丹君,只见她正努力地拆解碗中的猪蹄,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喂!”清葵黑了脸。“就算你很饿,也不该错过欣赏美人的机会!”
丹君这才茫然地抬头,往那少年处看了一眼。“美,的确美。”
说完她立刻继续拆猪蹄,一刻也不耽误。
“你——真是——”清葵叹了一口气。“这世界不缺少美,缺得就是真正欣赏美的眼光。瞧瞧瞧瞧,要么麻木不仁,要么被迷了心窍。就不能理智点儿,纯欣赏么?”
“小天。”邬寨主突然指向丹君。“你看这位姑娘如何?”
少年看也没看,眉间闪过一丝厌烦。“爹,孩儿说过许多次了,不需要。”
“可是这位姑娘真的很好。连萧先生也说了,对不对?”这凶神恶煞的邬寨主此刻像个讨儿子欢心的护崽母鸡。
萧悔之微微一笑。“小天,这也是邬兄的一番关怀之意。”
“爹,我真的不需要。”少年似有些恼怒。“若爹再执意如此,孩儿只好离开寨子。”
邬寨主立马慌了神。“小天,这——”他转向萧悔之,希望他给劝劝。
萧悔之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小天,来,先坐下喝杯茶。”
看得出来,这小天倒还挺听萧悔之的话,略一迟疑便依言坐下。
“邬兄,既然小天不喜欢,你就不必再为他张罗了。”萧悔之却转向邬寨主。“小天天生根骨奇佳,正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如今不若专心放在习武上,过几年再谈婚娶之事也不迟。”
小天的脸色稍缓。
邬寨主立刻就随阶而下。“好,好。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我也不再勉强。”
他转向清葵和丹君。“白水姑娘,既然我孩儿不愿,这事只能作罢。但若你们愿意,大可以留在咱们天堑寨,就把这儿当家罢!”
“多谢寨主。”
丹君这次终于反应了过来,顺口回了一句。
清葵松了口气。这下也算得圆满。
少年眼光随意一扫,扫过丹君,在清葵身上一顿,随即眉头微皱,墨眸生凉。
清葵被他这么一看,竟然有些紧张。难道是认出她了?不过既然在山洞时放过她了,没理由再在此处为难于她才是。
她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假作未觉地拿筷吃饭。
“她是谁?”那少年突然开口。
清葵本就揪着心紧张,被他一吓竟然手一抖,一根竹筷掉落在地。
“这是白水姑娘的妹妹清水。”邬寨主忙做解释。
“让她们尽早离开这儿。”少年沉着眉丢下一句,让邬寨主有几分尴尬。
“小天,这——”
丹君替清葵捡起了筷子,顺手递给了她。
清葵也就那么顺其自然地接了过来,筷子一到手中,她立刻反应过来,大事不妙。
果然,那少年之前只是有几分凉意的墨眸,此刻已如冰刃。而萧悔之亦双目灼灼地望向她,意味不明。
其他人粗枝大叶看不出来,这两个人却是决计瞒不过去的。
一个盲人,怎么可能这么准确地判断出丹君递给她竹筷的位置,又这么准确地接了过来?清葵暗自叫苦,没想到一步走错,毁了全盘棋。
其余人则完全没有察觉,依然在有说有笑。只有清葵,萧悔之和那少年小天神色各异。
“爹。”
小天忽然开了口。“我要她。”
邬寨主呆愣了一会儿,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变了主意。然而转瞬之后,他立刻欣喜若狂。“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待会儿就送到你房里——呃,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转向丹君。
丹君也完全游离于状况外。“呃?”
“爹。”小天皱了皱眉。“我要那个‘瞎’的。”
他特意在“瞎”这个字上加了重音,听得清葵心肝一颤。
“这——”邬寨主有些为难。“小天,你要她?”
“不错。”他盯着清葵目不转睛。“就要她。”
萧悔之不动声色地瞟了小天一眼,又看向清葵,似有所思。
“白水姑娘,你看这——”邬寨主很有些歉意。“小天他看上了你妹妹,不知——”
丹君一腔护主之心作。“当然不行!”她想也没想,断然否决。
一旁的裘大和榔头为她这毫不留情的回话捏了一把汗。“白水姑娘,少主子看上你妹妹,那可是你们的福分。”榔头小心翼翼地提点她。
丹君瞪了瞪眼,抽了手绢抹抹之前啃猪蹄留下的油星子。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这姑娘怎么那么不上道?”裘大窝火。“咱们少主子这样的人物,哪点儿配不得你妹妹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有眼疾,难道想去配神仙?”
丹君把沾了油星子的手绢往地下一扔。“我妹妹她只纳不嫁,你家少主子要是想进咱们家的门,还得看看够不够格!”
“你这——”裘大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双拳攥得死紧。
谁叫他们戳到了丹君的逆鳞?清葵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对丹君来说,清葵就是至高无上的尊贵存在,这帮土匪贼子居然还打她的主意,怎不叫她愤怒?
“哎,裘大。”邬寨主摆了摆手。“你这话也说得过分了些。清水姑娘虽然有眼疾,相貌却也是上好的,难得小天喜欢。”他似闻所未闻之前丹君的拒绝,直接转向清葵。
“不知清水姑娘意下如何?”
“呃?”清葵眼一偏,与那萧悔之含笑旁观的双眸撞了个正着。他笑意晏晏,手中的茶盏微抬,向她遥遥一敬。他身旁坐着的少年垂着眸,虽然冰冷却很笃定。
不就是不小心撞见他沐浴么?至于么,不仅记到现在,还指不定打算怎么对付她。就算被看了,吃亏的好像也是她吧?
清葵心中郁闷,冲动了一下下。
她双手一抬,重重地敲在桌上,与此同时站起了身,冷冷一笑。
“好,我答应。”
邬寨主大喜过望。“来人啊,快,快去准备洞房!”
清葵愕然,丹君张大了嘴。
裘大和榔头反应很快,立马颠儿颠儿地朝寨主贺喜。而萧悔之旁观看戏看得很开怀,就差没有几碟小食一壶好酒以佐戏了。
清葵咬了咬牙。
“清-清水,你当真要他?”丹君咽了咽口水。“可是他除了长得好看点儿,看上去也没什么别的优点……”
小天猛地抬头,丹君只觉得自己周围竖起了墨色的冰墙,冻得她说不下去。
清葵挡在丹君面前,将那冰寒全数接下,又敬了回去。她那双奇眸异光一闪,让整张脸突然变得生气勃勃。
小天和萧悔之均微微一愣。
“寨主大人,清水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能说洞房就洞房?”她微眯了眼,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双滴墨眸。“至少也得三拜九叩,行过礼拜了天地方可。”
邬寨主被她这言语中的锋利一刺,顿时清醒了些。
“清水姑娘说的是,看我都糊涂了。来人,准备婚礼!”
清葵抿了唇。要我?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我何曾说要娶她?”
少年别过脸去,掩下双眸。“我只想要个婢女罢了。”
邬寨主一呆。“小天,你不娶?”
萧悔之咳了咳。“邬兄,既然如此,让两个孩子多处处,待感情深厚之后再谈婚嫁之事也不迟。”
邬寨主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不管怎么说,小天愿意接受一个婢女,已经是很莫大的进步了。他欢喜地揪了一把胡子,红光满面。
“好,就这么定了!清水姑娘,从今天开始,你就到小天房里服侍罢。”
他这话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
清葵眉头一紧。果然山贼就是山贼,之前还觉得他们好心眼儿,这不,一身匪气抖露无疑。
丹君忿忿还想说什么,却见清葵手指微扬,止住了她。
“好。”
清葵的神情相当地诡异,双目盯着那少年的方向,像是在迎战,又像是挑衅。
奉主这次怕是真的怒了。丹君替那少年寒了寒。
上次看到清葵这样的神情还是在月氏。当时清枫公主横刀夺爱,抢了和清葵从小一起长大的尹公子,还得意地嘲笑她白生了一双魅目,连自己喜欢的人也留不住。
当时清葵就这样诡异地看了她一会儿。
不久之后的某日,清枫公主起床后赫然现自己长了满脸的蝴蝶斑,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消去,只好终日用面纱遮面。
后来尹公子去找了清葵,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总之那次之后,清枫脸上的蝴蝶斑便渐渐褪了下去。清葵却也依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忽然下了决心来中原。
这一次又会是怎样?
丹君瞧了瞧清葵,又瞧了瞧那少年,突然有些吃不准。这次的情况,似乎大大不同啊。
清葵跟在少年的身后,进了他的房间,转身阖上门。
他不喜人服侍,身边并没有贴身侍婢。关上门后,这房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少主子有什么吩咐?”
她低眉顺眼,语调柔和。
“过来。”
少年背对着她而立,冷冷丢下这两个字。
从身量看,他与她大概差不多高。但他身姿修挺似竹,气势上却胜了她一截。
清葵朝前挪了两步,朝他的背影做了个凶恶的鬼脸。
“过来,别让我说三遍。”
清葵赠送了他一枚白眼儿,加快挪了几步,一直到离他只有一步远时才停了下来。
她刚停下,他却忽然转身,扬臂伸手扣住了她的喉咙。
她大惊,想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越扼越紧。胸腔渐渐憋闷喘不上气,脸也涨得通红。她张开了嘴,舌尖略伸,一个字也不出来。
不会吧?只不过看了他洗澡,就要她的命?
她瞪着他,却是一点儿也没有退缩求饶的意思。
“你看见了。”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手底下捏着的不是一条性命,而是一块年糕。
“我只能杀了你。”
清葵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秒杀他。你以为你是金子做的?看一眼就要别人的命?
扼住她咽喉的那只手,拥有玉白色的指尖,美得像精心烧制出的骨瓷。只可惜这时候她也再没了欣赏的兴致。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闭上眼又睁开,眼中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
少年愣了愣,手下的动作也顿了一瞬。
“你,杀不了我。”她那双死水异眸像被点燃的烟火,忽然迸出绝艳的光彩。那光彩旋转着,与她开启的檀唇结合,变作直指人心的魅惑。
少年怔愣着,手上似乎已没了力气。
“放开我。”她朝他微微一笑。
而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松开了手,退后了两步。
第六章 忘记设防的清葵
清葵长长吸得一口气,张了嘴捂住喉咙不住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贪婪地呼吸。
少年看着自己的手,墨眸里终于出现了疑惑。
“你——”他的唇角微抿。“你对我做了什么?”
清葵直起身,轻蔑地瞧着他。“想杀我,没那么简单。”
那双奇眸又恢复成一潭死水,仿佛之前的动荡光华都不过是一场幻境。
少年思索片刻,看她的眼神已多了些审视。“你竟然懂得操纵人心的邪术?”
“什么邪术?”清葵朝后退了几步,防止他再度“行凶”。“没见识。这叫媚术,懂不懂?”
他盯着她的脸,似在思考。“媚术?”
“没错。”清葵抱着双臂,防备地看他。“我可不止这些手段,要是还想杀我,你最好思量着些。”
少年垂了眼,默然侧开了身。“你究竟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搞清楚,我们可不是自己来的。”清葵冷哼一声。“是被你们给‘请’来的。”
少年眸一转,瞳仁微蓝。“以你的本事,若你不愿,他们哪儿‘请’得动?”
“好吧。”清葵舒了一口气。“我是无聊了,想到这儿来玩玩。谁想到碰到了你。”
“玩玩?”少年眉峰一动。“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随便你。”清葵不耐地瞪他。“邬天,我不过是无意看见你洗澡,就这样你就要杀人?真是草菅人命。”
少年眉头一皱。“我不叫邬天。”
“那你叫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子。“郁天。”
“你跟寨主不同姓?”
郁天自然而然地答道:“我随娘亲姓。”才说完这句,他立刻有些愠怒。“你又对我用媚术?”
清葵一呆。“没有。”
郁天语塞,心头袭上些许烦闷。明明是他在问她,怎么变成他在回答了?
“好罢,郁天。”清葵认真地看他。“你几岁了?”
“这与你无关。”
“很快就有关了。”清葵朝他试探地挪了挪。“为什么要杀我?且不说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儿压根儿就没什么看头,就算有看头那也是我比较吃亏,凭什么还要我的命?”
“你很吵。”郁天转过身去,在榻上坐下。
“好罢我不问了。”清葵又朝他挪了挪。“你还想杀我么?”
郁天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清葵松了口气,终于又挪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喝起来。
郁天神色古怪地看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哪个?”
“你的身份,目的。”
清葵放下手里的茶杯。“我的身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来这儿也完全没有目的,纯粹是阴错阳差。当然了,你是不会信的。”
郁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清葵终于忍无可忍。
“难道你这儿不是山寨是皇宫么?还是这儿藏了什么宝贝?是个人就一定有目的,是不是想太多了点儿?!”
郁天转开眼去。
“若被我现你有任何目的——”
“好了好了。”清葵摆摆手。“本来没有,现在倒还真有了个目的。”
他墨眸寒。
“我的目的就是收了你这小屁孩儿!”她拍了拍桌子,朝他呲牙。
他一愕,猛地立起,背过身去。
“走吧。”
清葵一呆,没反应过来。“呃?我可以走了?”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儿?”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像是勉强才维持的平静冷然。
“好好,我走了。”清葵这才如梦初醒,却见他背对着她的耳朵尖上染了一抹红印。
咦?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他又开了口。这次算是正常了。
“你就睡在外间。”
“不是说我可以走了?”
“你是我的婢女,还想去哪儿?当然是在外间随侍。在没有确定你的身份之前,别想离开这儿。”
清葵瘪瘪嘴。“你拦不住我。”
“我是拦不住你,但山寨那么多兄弟,拦住你姐姐还绰绰有余。”
清葵狠狠地哼了一声,奔向外间,啪地阖上门。
外间的小榻只得一人半宽,虽然清葵浑身裹了棉被,这山中夜凉却依然不折不饶地钻到被子里。
她睡不着。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她忽然灵光一闪,从棉被里跳出来,披上衣服便推开了里间的门。
郁天正要就寝,中衣解了一半,惊愕地看着她撞门而入。
“你——你干什么?”
清葵顺便赏了赏他的颈上那段风光,这才咳了咳。“对不住,我忘了要敲门。”
郁天沉着脸,于是这屋子里的温度又降了降。
“你究竟要做什么?”
清葵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对了,刚刚我说要收你,是想收你为徒的意思,不是要收你做男宠,你可别多想。”
他冰眸一闪,好容易才克制了上前掐住她喉咙的冲动。
“收我为徒?你才多大,能教我什么?”
“我今年正好十五,不过这不是重点。”清葵作凛然状。“为人师只看本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你能教我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把解到一半的中衣又给拢了回去,看得清葵颇有些遗憾。“媚术么?我可不需要。”
“媚术只是我所学之术中很小的一部分。”清葵颇有些骄傲。“我看你天分不错,不如跟着我罢。除了媚术,我还能教你别的。”
“比如?”郁天挑眉。
“比如医术,驻颜术,固元法,”清葵又往他身上某处瞥了瞥。“还有房中术。”
郁天皎洁如月的脸庞红了又黑,黑了又青。
清葵颇自得地欣赏着,认为他这个样子实在比之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好了不少。
“出去。”
“呃?”
“给我出去!”郁天握紧了拳头。
清葵很委屈。自己掏心掏肺的,他却叫她出去。
其实也怪不得她,她来中原时间还不长,不懂得一个女儿家跟男人谈论房中术,普遍会被视为引诱。虽然她很认真地在讨论这门学术,虽然那男人还只是个小少年,但她的形象显然已经跟女淫贼划上了等号。
当然,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在乎就是了。
她瘪了瘪嘴,从外面阖上房门,听到里头几下清脆的杯盏碎裂声。
这小孩儿脾气还真大。不学就不学呗,至于拿杯子出气么?
她继续躺回小榻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大约是心情舒畅的缘故,很快便睡了去。
清葵醒来的时候,双眼一睁便对上一把明晃晃的匕。
“又来?”
她很苦恼。
“你也真睡得着。”郁天缓缓收起了匕。“就不担心我趁你睡着了下手?我就不信你睡着了还能用媚术。”
“我不是早说了,还有别的法子?”她白了他一眼。“你当我这么傻?”
郁天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该起来了。你可是婢女,居然比主子还起得晚。”
“知道了。”她把手掌露出被子挥了挥。“你还不走?”
“我为何要走?”
她无辜纯真地望着他。“我习惯了不穿衣裳睡觉。”
郁天一呆,手足无措的左右游移了视线,终于懊恼地转身离开,用力地带上了门。
清葵舒了口气,闭上眼,在暖和的被子里拱了拱,心情却有些烦乱。
其实她根本没有做任何的防备,若郁天真要杀她,怕是早已得手。她一向自诩冷静谨慎,怎么会对一个之前还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失了戒心?
难道她下意识地还把他当做个孩子,觉得他不会出手么?
清葵最爱裹着棉被赖床,可这等烦乱来袭,让她再也没了赖床的兴致。
她懒懒地梳洗穿戴完毕,推开门已没了那少年的踪迹。这样也好,她也不想再应付这个古怪的小孩儿,还是快些寻到丹君,跟她一同想办法遛下山去才是正途。
前一夜她跟郁天回了房,而丹君依旧住在之前安置她们的那间屋子。然而清葵回到那间屋子时,丹君却不在房里。
她出门在旁边寻了寻,仍旧不见丹君的影子,所幸碰上了裘大。
裘大见到她,眼睛一亮。
“清水,你怎么在这儿?”他朝她后头看看。“少主子呢?”
“不知道。”清葵摇摇头。“我姐姐去了哪儿?”
“白水姑娘?”裘大指了指中寨的厨房,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刚刚我看见她在厨房那边转悠来着。我以为她饿了想寻些吃食,也没打招呼。”
“快带我去。”清葵如释重负。“裘大哥。”
裘大听了前头这句正有点儿不爽快,又闻得后面这声呼唤,顿时舒畅了不少。
“好,好。要不我带着你过去?”
裘大向她伸手,想拉她的手臂。
清葵不露痕迹地闪身一躲。“裘大哥,不必麻烦。我能听着你的脚步声跟上。我虽有眼疾,却也不是什么都看不清。大哥请放心。”
裘大也不疑有他,点头便在前面带路。
走过几间屋子,沿着长满灌木的小路一直往前。
裘大一边走着,一边问她:“如何,我们少主子很不错吧?可惜你看不见,少主子他的样子长得可俊了!”
“是么?”清葵笑了一声。“大哥,你也知道我看不见,俊不俊对我来说可没区别。”
“可不光是俊。”裘大很有些献宝的意思。“少主子不光长得俊,这脑子也灵光得很。那叫一个聪明。你别看他现在才十三,可比咱们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都好使。咱们山寨里头的那些个机关,全是他设计的。”
“哦?”清葵倒真是没想到。那些巧妙的机关,竟然是出自这个小孩儿的手中?
“没想到吧?”裘大颇为得瑟,仿佛那聪明也有他的一份。“咱们这少主子,拿萧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纵奇才,绝世异骨’!”
清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裘大哥,照你这么说,少主子他还真不一般。”
“那是自然。”裘大语重心长。“清水,难得少主子他瞧得上你,你可得好好伺候他,说不准以后成了他的妻妾,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是是是,我一定‘好生’服侍他。”
裘大满意地点点头。
“裘大哥,那个萧先生又是什么来头?听上去好像很不简单。”她装作不经意地试探。
“萧先生也是个奇人。一个月前,少主子遇上了狼群,被他给救了。”裘大是个实在人,说到此处还面露感激。“如今他做了少主子的师父,教他武功。”
清葵皱了皱眉。这么说来,他也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物。这个萧悔之安身于天堑寨里,果真只是为了教郁天武功?
“清水,那不是你姐姐?”裘大朝不远处招了招手。“白水姑娘!你妹妹来看你了!”
果然是丹君。此刻她正与一名身形丰满的厨娘说话,依然是标准的一脸茫然状。听见裘大的招呼她才注意到了清葵,赶紧走了过来。
“天,清——水,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在找我?”清葵看她面色憔悴,心中已明了大半。“你该不会是迷路迷到这儿来的罢?”
丹君有些讪讪。“差不多。”
这时那位原本跟丹君说话的厨娘也走了过来,朝清葵一打量。“这就是你妹妹?”
“正是。”丹君冲她笑笑。“之前多谢你了。”
“哪里的话。”厨娘摆摆手。“早知道你不认得路,我便一早带你去了,也不会叫你绕了一圈又回了厨房。”
清葵有些头痛,看样子丹君迷路,还迷了不是一时半会儿。
裘大却冲那厨娘恭恭敬敬地抱了拳行礼。“夫人。”
清葵和丹君大眼瞪小眼。
第七章 突如其来的算计
厨娘大概三十岁上下,长得颇有些风韵,却也谈不上多美。此刻围了围裙大大咧咧的,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农户娘子。
她朝裘大点点头。“裘大,你也来了?”
“是啊,我领清水姑娘过来见她姐姐。”
“清水?”厨娘瞥了清葵一眼。“听说小天收了个丫鬟叫什么水的,该不会就是她罢?”
“正是她。”
厨娘来了兴致,对着清葵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
“脸盘儿不错,就是太瘦,不好生养。”
清葵黑了脸。
丹君愤愤然。“我家清水那是年纪还小,要是过几年,一定育得比你好。”
清葵捧额哀叹。
厨娘点点头。“也是。说不准小天那孩子就喜欢这般瘦得像猴儿的。”
裘大附和道:“是少主子的眼光独到。”
厨娘拍拍手,往清葵的脸上揪了一把。“跟着咱们小天,有你的好处!”她相当暧昧地朝清葵耳旁低语道:“就小天那俊模样,咱们寨里肖想他的姑娘可多了。下手可得抓紧喽!”
她又捏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了厨房。
“告诉大伙儿,今儿个中午老娘心情好,有酒喝!”
裘大面露喜色。“多谢夫人!”
丹君和清葵目送她进了厨房,又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她——是谁的夫人?”清葵揉了揉被捏红的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裘大。
裘大一脸再自然不过的神情。“当然是寨主的夫人!”
“你们寨主,还有别的夫人么?”
“没了。咱们寨主专一得很,怎么会娶别的老婆!”
“她她——她是郁天的娘?”清葵咽了咽口水,难以接受这巨大的打击。
“当然了。”裘大硬是粉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这血脉相传中间到底是出现了多大的误差啊……
“你们姐妹好好聊,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裘大挥手道别。
清葵见他走远,这才朝丹君嗔怪一眼。
“你也知道自己找不着路,干嘛不安分点儿?”
“我担心你啊。”丹君颇有些惭愧。“昨儿个夜里你被那个冻死人的少主子带走,我就觉得不对劲。谁想到我一出了门,怎么也找不着你。还好遇上了那个萧悔之,这才回得了房。今儿个一大早,我想天亮了,这路总归好认些吧?谁想到又找错了方向去了厨房。那个厨娘给我指了路,我明明按照她说的走,结果走了半天又回了厨房。”
她极度不解。
“这山寨里头的路怎么就这么难认啊?”
清葵又好气又好笑。“以后记得了,我不会有事的。你顾好自己就行,省得我回来又找不到你。”
“哦。”丹君乖巧地点点头。“这回我知道了。”
“你说你昨晚碰上了萧悔之?”
“是啊。”丹君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自己迷路去了哪儿,好像是个小山崖。恰好碰见萧悔之在那儿跟一个黑衣服的人说话。后来他瞧见我,便把我给带了回去。”
“黑衣服的人?”清葵心生疑窦。“是山寨里头的人么?”
“我不记得了。”她皱皱眉,似想得很困难。“那人看见我之后便走了,身形很快,看来会功夫。但他的样子——我却想不起来。”
“萧悔之看到你之后,有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丹君迷糊地摇摇头。“没有啊,他还很和气地问我是不是迷了路,好心地带我回房。”
“什么都记得,就是不记得那个黑衣人的样子?”清葵疑惑更深。
“是啊。”丹君显然也有些困惑。“大概是我迷路给迷糊涂了?”
清葵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捉住丹君的手腕,替她把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你中了药。”
她放开手下了结论,双目冷光一现。
丹君大惊。“中药?什么时候的事?是谁——”
“昨晚中的。是谁,你难道还想不明白?”清葵面露怒意。“若光是想抹去你的记忆也就罢了,居然用力道这么大的药,是想让你变白痴么?”
“你是说那个姓萧的给我下的药?”丹君这下子听懂了。“我会变白痴?”
“再这么拖个几天就会了。”清葵咬牙。“可恨,我虽然知道是什么药却偏偏不会解。”
丹君又怕又愧。“清葵,对不住,我又惹麻烦了。”
清葵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讨来解药。在这之前,好好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要去,注意防身。”
“好。”丹君冷静了下来。“清葵,你小心些。”
“放心,我心里有数。”
清葵正要送丹君回房,却见榔头捧一把野菊花走了过来,没被络腮胡子遮住的那部分脸庞上浮现一朵红云。
“白——白水姑娘,送给你。”
丹君愣了愣。“给我的?”
清葵真替他窘。居然送菊花?
榔头嘿嘿一笑。“我-我想既然清水姑娘喜欢菊花,你一定也喜欢,所以——”
清葵没防着,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咳嗽了好多声。
丹君为难地朝清葵望了望。
清葵好容易平复下来。“姐姐,既然榔头大哥一片好心,你就收下罢。”
丹君这才重新笑得欢快,一把接下了菊花。“谢谢你。”
清葵勉强把注意力从菊花处转了过来。“榔头大哥,你知道萧先生现在在哪儿么?”
“这个时辰,萧先生应当正在指导少主习武,就在那边的小树林里头。”榔头往西面指了指。“差点儿忘了,清水姑娘不是做了少主的丫鬟?”
“是啊,我正要找他来着。”清葵朝榔头笑笑。“榔头大哥,麻烦你先送姐姐回房好不好?我还有事要做。”
榔头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当然好了。”
清葵朝丹君挤挤眼,便朝西面的小树林走去。
榔头看得有些疑惑。“怎么,清水姑娘自个儿能找过去?”
丹君笑了笑。“我家清水,认路可不是凭眼睛的。”
榔头转身看着丹君,又是万分羞涩地露牙一笑,十分晃眼。
当然,很多事情是清葵在这山寨里呆久了才知道的,比如那日她跟着追食鸟误入的山洞,那是只有郁天才能进入的地方;比如西面的小树林在每日午前去不得,因为会打扰了郁天习武。再比如说——郁天的来历,萧悔之的身份。
然而此时她一无所知,只凭着一腔愤恨和要为丹君讨来解药的决心闯进了小树林。
这是一片白杨树林,林间有大片的空地。白杨树上停驻了不少麻雀,似在好奇旁观。
远远的,她便看见郁天月白色的身影在林间纵跃来回,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萧悔之负手立于他身后几步远,正微微颔。
清葵不懂武,只看得出郁天的身法轻盈敏捷,出招快准,却看不出他是哪一路的武功,而最关键的是那把天杀的柳叶刀。萧悔之是故意的吧?难道他就不觉得这种匪贼莽夫专用兵器跟郁天的气质也太不符合了点儿么?
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苗子,硬要往粗人的方向掰。萧悔之那就是古今中外摧草一人。
刀法多用劈砍。清葵无语地看着郁天一本正经地做出土匪式的抡砍刀动作,心中郁结得差点儿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才刚走近看了一下子,萧悔之一双雅目已经不知在何时转到她身上。
“小天。”他轻声一唤,郁天立刻收了刀势停了下来,朝他望去。
“清水姑娘来了。”萧悔之朝清葵所在处微示意,郁天立刻看了过来。
“这儿是禁地,不知道么?”郁天冷了犹带薄汗的脸,劈头盖脸一声训斥。
清葵挑眉。“不知道。”
“你——”郁天没想到她说得那么自然。“你来做什么?”
她慢慢地,慢慢地从袖子里掏了一方绢帕,笑得极温柔。“少主子,清水既然做了你的婢女,自当‘贴身’服侍。”
郁天警惕地瞪着她。“你要做什么?”
她走近他,举了绢帕往他脸上挥舞而去。
郁天一吓,后退两步躲闪了开来。“你离我远点儿!”
“我不过想替少主子擦擦汗而已。”清葵的表情很无辜又很受伤。
“小天,对姑娘家应当温柔些。”萧悔之咳了一声。“清水姑娘,小天他还要练武,不如——”
“不如我站在一旁站着就好。”清葵接了话。
萧悔之挑眉看了她一眼。“也好。”
郁天终于皱了眉,一身寒气。“不行。”
清葵作泫然若泣状。
“离开这儿!”他越烦闷。
清葵摇了摇头。
这回郁结于胸的换成了郁天。
“小天,反正清水姑娘也‘看不见’,你不必在意。刚刚练到哪儿了?”萧悔之转开话题。
“五招。”
“好,继续吧。”
郁天墨眸一转,又恢复了冷清的神色。“是。”
他跃出一丈远,开始继续挥舞手中的柳叶刀。
清葵和萧悔之并排而立,望着不远处的郁天,各怀心思。
“萧先生。”清葵敛去了之前的怯色,一派淡定。“其实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萧悔之的眼睛没有离开郁天,那温雅的眼神却渐渐带了些凉意。
“噢?不知清水姑娘找在下有何要事?”
“给我解药。”她的语气未变,相当笃定。
萧悔之神情微变,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依然是平和亲切。
“姑娘的话,在下实在有些不明白。”
清葵也不回避,直直望向他。“既然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了十分的把握。我姐姐她向来大而化之,若因此得罪了先生,还望先生仁慈些,不予计较。”
萧悔之笑带春风。“白水姑娘天真可爱,怎么会得罪我?清水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萧先生。别挑战我的耐性。”她盯着他的眼,异眸微动。“‘浑水噩梦’。竟然用这么霸道的药对付一名毫无相干的女子,先生好狠的心。”
萧悔之那总带三分笑意的双眸僵了一瞬。
“怎么,不打算装下去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一声。“我本来也没打算装,只是被人误会,将错就错了而已。”
萧悔之的神情恢复了常态。“没想到你居然识得‘浑水噩梦’。不过你姐姐她可不算的毫无相干,谁叫她看到了不该看的?”
“我们只是偶然才路过山寨,只不过是局外人,绝不会坏了先生的设计。”清葵心中略有焦灼,表面却不动声色。
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想用媚术。因为魅目未通,她的媚术如今还只算得上普通,只能对心神松懈,内力根基尚浅者作用。对付郁天目前也许还可以,若要对付萧悔之这个心志坚定的高手,怕是难上加难。
“局外人?”萧悔之的笑容冷。“局外人,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跑到山崖偷听我们谈话么?看上去是个弱女子,她的武功可不低。”
清葵暗暗叫苦。要是跟他解释说丹君只是因为迷路才去了那儿,他会信么?
“说罢,你们是谁的人。”萧悔之收回眼,又望向林间练武的郁天。“装作普通女子进了山寨,还接近了郁天。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清葵叹了口气。
“若说我们压根儿就没目的,一切只是阴错阳差,想必你也不会相信。”
第八章 棋逢对手的较量
一个郁天,一个萧悔之,两个人都在盘问她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这山寨还真有什么秘密不成,让这一个两个的都警惕成了这样。
萧悔之抿唇,微笑不语。
“当真不给我解药?”清葵也不急,依然淡定。
“除非能证明你们的身份。否则——”萧悔之忽然回,细眸寒。“休想脱身。”
清葵与他对视,两人唇角含笑,眼神却锋利如刃,交手了几个来回。
郁天回头,见他们两人相视而笑似聊得开怀,心中却没来由一阵烦闷,招式也乱了些许,索性收了刀,朝他们走去。
萧悔之见他行来,回朝他点点头。
清葵低声道:“若是先生改变了主意,尽可以来找我。”
说完这句,她也没有理会走来的郁天,径自地离开了树林。
郁天看她走得突兀,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惊讶过后,墨眸渐渐又结了冰。
“我以为小天并不想让清水姑娘呆在这儿。”萧悔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郁天垂下眸,却不接话。
萧悔之并不以为意,继续道:“这套踏虎刀你已经练得很熟。我再教你一套割天掌,结合内力打出,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郁天点了点头。
萧悔之踱到林中,正要提气出拳,忽然脸色微微一变。
“师父?”郁天有些疑惑。
萧悔之收了拳,转身朝他微微一笑。“今日为师有些疲倦,改日再教你这套掌法。”
“是。”郁天抱拳行礼。“多谢师父。”
郁天拖着那把柳叶刀回到院子的时候,只见清葵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的凉塌上,一只手拈着一只翠绿的小酒壶,一只手背在脑后悠闲地晒太阳。
郁天阴沉着脸,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把眼睛掀开一小条缝儿,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小酒壶。“这是你娘送我的竹叶青。要不要来点儿?”
他的脸色更阴,长眉拧在一道。“恣意妄为。”
清葵张开眼,直起身来摇了摇头。“不是我恣意妄为,而是你太没趣味。不过是个小娃儿,干嘛一天到晚冰着脸?明明长得挺好看,干嘛不多笑笑?”
他抿唇。“不需要。”
清葵嗤笑一声,视线落到他手上的柳叶刀,不免多了一分同情。
“萧悔之也不替你选个风雅些的兵器。这样的师父不要也罢。”她眼珠子一转,又朝他谄媚地笑。“还不如跟着我。”
郁天不耐地别开脸去。“跟你学媚术?我可是男子,怎么会学那种旁门左道的邪术。”
“你要是不喜欢媚术,还可以学——”
“别说了!”郁天气结。“你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清葵怔愣地看他,安静了下来。
郁天见她如此,反而生出些懊恼,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一站一坐,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清葵半响,幽幽地叹了一声。
郁天越不自在,索性不理会她,转身进房。
“不是那样的。”她在他身后忽然出了声。
他脚下一顿。
“天地阴阳,万物自然。世上并没有邪术,只有邪人。”
清葵从榻上站起,朝他走了两步。
“只有心怀邪念之人才需要羞耻之心。”
“诡辩。”郁天虽然这么说着,却加快脚步推开房门。
“等等。”清葵唤住他。
他微侧了脸,只用眼角的余光感知她的方向。“什么?”
她忽然加快脚步,跳到他身前,眨着眼。“要不要我伺候你沐浴?”
郁天咬牙,狠狠地关上门,把她留在了门外。
清葵摸着鼻子,对着紧闭的房门吐了吐舌头。正要转身离开时,那门忽然又开了。
郁天那双微蓝的水墨眸带了恼意盯着她。
“改变主意了?”清葵一脸雀跃。
他的脸上滑过一抹红,短暂的。
“离我师父远点儿。若你对他用媚术,别怪我不客气。”
清葵别了别嘴。“这媚术也不是对谁都用得的,你当我饥不择食?”
郁天一愣,转开眸又啪地关上了门。
清葵没好气地回了个白眼,再一思量才觉得自己这“饥不择食”用得有些不妥当。不过这别扭小孩倒真维护他师父。
至于那个萧悔之,又是否对得起他的这番维护?
清葵脸上的笑容很冷。
郁天去了那个专属于他的“郁泉”沐浴,临行前没忘了警告清葵一番,要是再偷看就要她好看云云。
她很无奈。
“偷看你沐浴,我还不如去看萧悔之。”
这实在是句实话。郁天毕竟还小,身量没张开。虽说已有了雪塑容姿玉铸筋骨,那身材却实在没什么看头。
然而这句实话,显然又把郁天给惹恼了。
他不言不语地捏碎了她的小酒壶,里头还有她舍不得喝的半壶竹叶青。
看着清葵咬牙切齿抓耳挠腮的模样,他才算舒心了些。
“待在这儿,一步也不许离开。”说罢,他掩下唇角上勾的弧度,转身朝郁泉走去。
清葵恨恨的瞪着他修挺的背影,一直到完全看不见这才作罢。
“看来清水姑娘跟小天的感情不错。”
萧悔之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出现在院门口。
清葵的唇角扬起笑意。“萧先生来了。”她用的是陈述语句,没有丝毫惊讶。
萧悔之迈步进门,温雅从容。
“想必早在你意料之中。”
“比我预料的还来得早些。”清葵扬看他,毫无避忌。“先生很聪明。”
“彼此彼此。”萧悔之唇角的笑意未收,朝她施了一礼。“在下萧错,字悔之。”
这一行为,代表他已将清葵视作平等的对手。
清葵欣然领了他这一礼。“商清葵。”
她倒一点儿也不怕他会查出她的底细来。月氏王族隐匿身份的本事,放眼四海还无人能敌。
萧错眸色温柔,神情谦和。若不是知晓他的手段,清葵还真会以为他正是名如玉君子。
“不知清葵用了何等方式,封住了在下的内力?”
他唤得亲近,却让清葵皱了皱眉。
“你有‘浑水噩梦’,我有‘清水沉香’。”她盯着他的眼,异眸中时而闪现微光。“萧错,你算计了我的朋友,照理不必同你这般客气。不过我商清葵做事向来懂得分寸,你虽不仁在先,我却不能失了义。”
“你朋友?”萧错挑眉。“不是姐姐么?”
清葵略一尴尬。“我心中一直视她为长姊,这么说也没错。”
“好。”萧错略一思索,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浑水噩梦’的解药。”
清葵拿起来,打开瞧了瞧,又小心地闻了闻。“想必你也不会拿假的来糊弄我。”她收起瓷瓶。“除了‘清水沉香’,我可还有不少好东西。”
萧错勾唇。“岂敢。那我的解药?”
清葵莞尔一笑。“‘清水沉香’没有解药。”
萧错一愕。
“明日便会恢复。”清葵看见他脸色复杂,心情颇为舒爽。“它只作用一天而已。”
萧错无奈地叹了一声。“清葵果然更胜一筹。”
清葵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次是险胜。她虽然从月氏带了些秘药,却大半只是用于护身,只能短暂地作用于人。若萧错再等待一段时间,这药力自然就会解去。
谁想到自己才来了大夏短短几月,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像“浑水噩梦”这般罕见的毒药都现迹于世,这萧错不简单,而这山寨更是个是非之地。
思及此处,她索性摊牌。
“萧错,我早说过我们并无意碍你的事。毒一解,我们今晚立刻离开这儿,从此各不相干,如何?”
萧错的神色沉郁了一瞬。“清葵已踏入了这滩浑水,恐怕再也无法不相干。”
说完,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
于是清葵憋了一肚子火,看着他优哉游哉地踱步离开。听他这意思,还非得把她拉下水了?就看看这浑水摸鱼,谁能得个便宜!
清葵拿了解药,赶紧去了丹君的房间。
丹君同榔头一道坐在院子里聊天,旁边放着那把看上去很黄很灿烂的菊花。见清葵过来,榔头赶紧起身相让,告辞离开。
清葵目送他而去,不由感叹。“是个不错的男人。”
丹君脸颊绯红。“清葵,这还是我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花。”
清葵瞥了她一眼。“该不会你喜欢这种粗犷型的男人?”
丹君咬了咬唇。“他其实也挺细心来着。”
清葵往她肩上拍了拍,神情变得凝重。“丹君,这山寨不简单。你最好别对这里头的人动心,否则被牵扯进去,后患无穷。”
丹君见她正经,也收起了笑意。“清葵,你现什么了么?”
“现在还说不清。不过我们尽早离开为好。”清葵拿出解药,放在她面前。“这是解药,你先服了它。”
“好。”丹君拿过瓷瓶正要喝,清葵又止住了她。
“等等,我再替你瞧瞧。”她按上丹君的腕脉,神情忽然瞬息万变。
丹君瞧得忐忑。“清葵,怎么了?”
清葵松开手,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太奇怪了。”她神色惊讶。“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丹君大惑不解。“我还没喝解药呢。”
“如今也不必喝了。”清葵站起身,把那解药收入怀中,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两步。“看来有人卖了份人情。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离开这儿。”
丹君点头,立刻便起身要去收拾包袱。
“你干什么?”清葵看不懂了。
“不是说要走?”
清葵重复闭眼深呼吸的标准动作。“光天化日的,你以为我们长了翅膀么?当然是等到夜里再行动。”
丹君垂下眼,很是伤感。“清葵,我似乎老是拖你后腿。”
清葵摇摇头,朝她笑得灿烂。“你想多了。有你在,不知道为我添了多少乐趣呢。”
“真的?”丹君眼睛一亮。
“当然。”清葵的眼神相当真诚,毋庸置疑。
丹君朝她望了一会儿,睁大眼像现了什么奇事。“清葵,我觉得你的眼睛这两日似乎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清葵从怀里掏出铜镜照了照,没现什么变化。
“它们亮的时候变多了。”丹君组织着语言。“从前只是偶尔才亮一亮,这两日亮的次数变多了。莫非是魅目将开?”
“当真?”清葵皱了皱眉。“难道是遇上了有缘人?”
丹君有些雀跃。“没想到我们歪打正着,在这儿碰上了。”
清葵摇摇头。“这件事还未可知。倒是你,既然毒已经解了,有没有想起昨夜里那黑衣人的模样?”
丹君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那人走得很快,我并未看清他的相貌。不过我记得他的衣裳,那袖口上绣着一朵白色的花。我瞧着新鲜,印象特别深。”
“白色的花?”清葵眉头一松。“可还记得是什么花?”
“好像是桃花?或者梨花?”丹君咬了唇冥思苦想。“再或者杏花?也可能是丹桂,或是海棠。”
清葵哭笑不得。
“好罢,我知道了。记得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及。”
第九章 缘定之人的身份
清葵和丹君又商量了一会儿夜里逃走的事宜,裘大却着急地忽然找上门来,见到她才送了一口气。
“清水姑娘你果然在这儿。快,跟我去见少主子。”
“怎么了?”
“少主子沐浴完毕,正在寻你。”裘大想到少主子阴沉着脸的模样,不由得了个抖。“似乎心情不太好。”
清葵这才想起他去沐浴前命令她要留在院子里,结果她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她跟着裘大进屋的时候,只见郁天坐在桌边饮茶。明明是一派从容,周边的气氛却像正酝酿着冰雹。裘大把她往里头一推,随即往后退出了房间,站在外头行了礼忙不迭地告退了。
虽然这里不过是个匪贼山寨,郁天用的东西却都是上好的。他饮茶的黑釉茶盏,外壁分布着浓淡大小不一的琉璃斑,正是稀有的曜变盏。那修长的手指搭在盏托上,玉白与琉璃光斑贴合,互为映衬。
清葵呆了呆,那双眼锁在他指尖上,竟移不开去。
“我以为你已经趁机逃走了。”
他忽然开口。
清葵眨眨眼,反应过来。“我干嘛要逃?”
他转眼盯着她,周围的冰冷褪了些许。“我不是叫你待在院子里哪儿也别去?”
“我姐姐不舒服,不能去瞧瞧?”清葵挑眉。“太没道理了罢?”
那双滴墨眸一滞,随即转了开去。“就算这样,你也不该就这么走了。”
“要不然呢?”她占了理儿,索性往前两步,朝他所在处逼了逼。“难道我应该去郁泉跟你‘告假’?”
他的手指一紧,捏住茶盏边缘。“别再过来了。”
“为什么?”越不让她过去,她越要过去。于是她又上前了两步,离他只有一步远。
郁天瞪着她,神情居然有些狼狈。
清葵生出些兴致,正要嘲笑他两句,却忽然闻得一股香气。
他刚沐浴完毕,头还未干,只拿了条带束上。凝成几缕的碎,梢处偶尔滴落水珠,在那身月白锦袍上留下清透的痕迹。
这香气便是从这犹带水汽的少年身上传来,比丹桂之香稍淡,较莲实之香稍浓,百转千回袅袅绕绕,引人求渴。
“这香味……”清葵站定在他身前,有些恍惚。“难怪会被追食鸟给认作食物……当真比任何食物都要诱人些……”她喃喃自语,全然没注意到郁天越来越狼狈的脸色。
“是什么?”她忽然问。
“什么?”郁天见她双目清明并无暧昧之态,稍稍松了口气,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的问题。
“你身上的香气——是来自于那道温泉对不对?”清葵恍然大悟。“一定是那道温泉里有些特别的东西。”
郁天疑惑地下意识闻了闻。“什么香气?”
“一定是这样。”清葵点了点头。“你已经习惯了,自然闻不到。”
“你在转开我的注意么?”郁天有些懊恼。“你不是一直想离开?为何不走?”
“你怎么知道我想走?”
郁天别开眼。“我自然知道。你不喜欢这儿。”
清葵语塞,半响才呐呐道:“你倒是看得明白。不过我不是不喜欢这儿,而是怕麻烦。”
“不管怎样,暂时你还走不得。”
“我知道。没搞清我的身份之前,不会放我走,对不对?”清葵没好气地转身,往小榻上一坐。“真是怪了,到了你们这山寨,我倒成了危险人物。”
郁天闷闷地。“你知道就好。”
她摸了摸肚子。“好像有些饿了。”
“走罢。”郁天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来,从容地弹了弹衣角。“该用午膳了。”
清葵神情怪异地瞧着他的姿态动作。
“郁天。”
他略回,有些不耐。“还不走?”
“你真是你爹的儿子?”清葵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又瞧了他一通。“我的意思是,你真是邬寨主的儿子?”
郁天神色一凛。“你想说什么?”
“说实在的,你跟这儿——真是格格不入。”清葵晃了晃脑袋。“罢了,当我没说。”
“你不是怕麻烦?”郁天唇角微勾,优美的脸庞刹那间如皎月生光。“既然怕麻烦,就别问那么多。”
清葵张大了嘴。“郁天,你笑了?!”
他立刻又收去了笑容。“该走了。”转身又行,走得飞快。
她甚为失望。“喂,慢点儿,你慢点儿!”
郁天的午膳,照例是同寨主和寨主夫人一同用的。只不过前段时间多了个萧悔之,如今又加上一个清葵。
邬夫人自然就是那位厨娘,除下了围裙换了身衣服,平添几分妩媚。只是她举止动作大而化之,个性豪爽,又把那几分妩媚给淡了下去。
清葵气喘吁吁地跟在郁天身后进去,已然坐定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而去。不要说郁天,连清葵都有些不自在。
“丫头,来,过来坐。”邬夫人最先动作,一把拉过清葵,按坐在自己身旁。“瞧你累成这样。”她转向郁天。“小天,也不疼惜着点儿。”
郁天已走到邬寨主身旁的位置,刚要坐下便听得这么一句,不免先僵了一僵才落了座。
“清水姑娘,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邬寨主和颜悦色,粗眉大眼都柔和了起来。
“很好。多谢寨主。”清葵点点头。
萧错坐在几人对面,淡然微笑地瞧着此番和乐融融。
邬夫人只道她眼睛不便利,时刻不停地替她夹菜。清葵也乐得受此照顾,来者不拒地一股脑儿全吃了下去。
邬寨主和夫人看得颇为欣慰,别有深意地对视了一眼。
萧错有些惊愕,看着她把碗里堆积如山的饭菜一扫而光,又盛了二碗,不多时又一扫而光。
郁天呆呆地举着筷子,半天也没落下。
“丫头果然好胃口。”邬夫人欢喜地朝清葵手上拍拍。“多吃些,多吃些!等过两年养得壮实些,好替咱们小天生几个小胖小子!”
适时清葵嘴里正塞满了米饭,听得此言,只觉胸腔里一口浊气急上升,冲到嘴里将米饭全给喷了出来。
郁天十分不幸地被沾上了几颗饭粒,立刻铁青了脸,放下筷子,拿了一旁的绢帕擦了擦。
“吃不下了。”
他一脸厌烦地丢下绢帕,愤然离开。
邬寨主和邬夫人面面相觑,却见得清葵一脸委屈,连忙好生安慰。
萧悔之咳了两声,也放下筷子称已用毕,道了别。
“我是不是搅了大家的胃口?”清葵可怜巴巴地握着筷子。
“哪儿的话。”邬夫人同情地揽了她的肩。“小天就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来,还想吃什么?”
清葵想了许久才怯生生的:“夫人,您之前送我的竹叶青,被少主子给弄撒了。”
“就这个?放心,待会儿我再灌上一壶给你带回去。”邬夫人豪迈地应了下来,又凑到她耳边:“可以叫小天陪你一起喝。”
邬寨主咳了咳。“夫人,小天从来不沾酒。”
“那有什么关系?”邬夫人挑高了眉。“说不准现在肯喝了呢?”她一脸暧昧,又同清葵说道:“别忘了早晨同你说过的话?先下手为强……”
邬寨主索性装作什么也听不到,开始猛刨碗里的饭。
清葵很想提醒他之前她喷了不少饭粒到他碗里,想一想还是忍住了。有些事,还是糊涂点儿的好。
彪悍的邬夫人和惧内的邬寨主,让清葵这顿饭吃得相当舒畅。
而郁天那头,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臭丫头搞得这样狼狈,连饭也吃不下去。她简直就是颗大祸星,偏偏暂时还不能让她走。
于是他生平一次坐立不定,心情烦躁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又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清葵左手拎着一只小盒子,右手抱着酒壶进门的时候,正见得他这番紊乱不清的神态。
“郁天?”
一见她,他立刻条件反射式地露出一脸嫌恶。“你出去。”
清葵很有些受伤。“哦。”
她乖顺地往外走,又被他拎着领子带了回来。
“郁天!你什么意思?”她终于怒了。
“叫你走你就走,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你——”清葵气结。“你究竟想怎么着?”
“我——”郁天语塞,许久才转过弯儿来。“谁让你吃那么多的?”
清葵一呆。原来是嫌弃她吃太多了。至于么?
“其实我吃得已经算少了。”她讪讪地,忽然生出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愧疚感。“丹——我姐姐平日里的饭量是我的两倍多。”
郁天有些闷。明明他不是想说这个来着,谁知道怎么见到她就扯到那个话题上了。
那他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被这么歪七扭八地一搅,他也有些混乱。
清葵偷瞄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里的食盒。
“要不要吃点儿?我看你没怎么用饭。”
“不要。”他挥了挥手,蹙着眉。“看见你便没胃口。”
“那我先放在这儿。”她往后缩了几步。“等我走了你再吃。”
清葵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叹了口气。
她跟郁天仿佛是天生的不对盘儿,碰到便折腾。不过反正她马上就要离开这儿,再怎么不对盘儿,从此也就消停了。
想到此,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空落。这山寨里头的玄机虽然与自己无关,但这里头的人却都让她有几分喜欢。从理智上说实在是该及早抽身离开,从感情上说又有些不舍。
“商清葵。”她从怀里掏出那柄铜镜,照着自己的异眸,语重心长。“别惹祸上身了。那个萧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你对付不了的,还是及早离开,继续双修大业才是正经。”
那双异眸盈盈一动,竟然翻出些光华。
她一愣,再仔细看时又没了线索。
“难不成我的缘定之人还真在这山寨里?”她又犯了难。“若是真的,难不成我还得先将他找出来带走?”
她仔细地回忆了一遍自从上山寨以来遇到的男人,打了个寒噤。
不会吧?
裘大太粗莽,榔头喜欢丹君。守门的阿淳长了一口龅牙,厨房的大李子壮得像只熊。
还有仇聪仇颖两兄弟,黑得像炭烧出来的。稍稍靠谱些的刘柱子,听说已经有了未婚妻。
或者还有萧错和郁天。一个是敌非友,一个臭脾气。
不带这么玩儿人的。她忿忿。就算真是他们中的一个,她也顾不上了。
思索了一会儿,清葵索性盘腿而坐,手结莲花印,敛神静气,运转体内阴阳之气,沉入丹田。
她安静了一下午,倒让郁天开始不安起来。
连晚膳她也只摇了头说不用,更是让他心内摸不着底。难不成被他这么训过之后受打击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像她那么古怪的女人会因为这个受打击?
一直到夜色初临,他从外头回来,她还安静地坐在榻上,看得他心里毛。
他把手里的食盒丢到她面前,冷声冷气地丢了一句:“这是娘要我带给你的。”
她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微微睁开眼。
“你哑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到底怎么回事?”
清葵似如梦初醒般,骇然瞪着他。
“天黑了?”
郁天像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有气无处使,只得憋了回去,朝她冷眼一瞪。“你又在练什么邪术?”
她像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打开食盒,拿了一只馒头出来咬着,一面还喃喃自语。
“还是不行。看样子是我想错了。”
她运转真气试图冲通魅目,却始终没有成功。看来她未必已经遇到了缘定之人,也许只是因为一些巧合罢了。想到此,她有些失望,同时也松了口气。
郁天见她懵懵懂懂,也不欲再与她纠缠,转身正要进屋,却听得她一声轻唤。
“郁天。”
第十章 最终失败的潜逃
她唤他也不止一次,语气里总带着一种让他烦闷的调笑不羁,但这一声唤,却来得最正常不过。平静,甚至带了些柔和。
郁天迟疑了一瞬,又转过身来。
这山中的夜特别地黑。山寨里灯火燃得不多,远远比不上一轮明月几颗星子。清葵的脸沐浴在明月星子的清辉中,显出平素不常出现的安宁神秀。
其实她长得很美。
郁天心中冒出的这个念头,把自己也惊了惊。
她的双眸注视着郁天,闪现出比那清辉更炫目的光华。
郁天呆愣地望着她,仿佛已经沉迷。
“别轻易相信萧悔之。”她的语调温柔,神情妩媚,说出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话。“他的身份不简单。”
郁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困惑和纠结,水墨双眸像蒙上了一片纱。
然而他很快恢复了清明,眸中迅地积聚怒气。
“你又对我用媚术?”
清葵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快便清醒了过来,只得放弃,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上前两步,手指紧紧地捏住她的肩膀,让她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声。
“我早说过,不要对我用媚术。”他盯着她,眉头揪在一处。
“若我不用,你会信么?”她不服输地仰头瞪他。“算我白好心一场。”
“好心?”他的手指紧了紧,让她脸上的痛色越甚。“我怎知你不是在挑拨?”
清葵涨红了脸,恨恨地:“好,好。郁天,我知道你不信我。就算我在挑拨,你要如何?杀了我么?”
他却松了手,背光的脸庞看不清神情。
清葵捂住生疼的肩胛,心中把自己骂了千百回。明明已经打算要走了,做什么还多管闲事地来警告他?还怕他不相信,寻了机会用媚术,想把这句警告埋进他的心里让他警惕?
其实他会怎样,这个山寨会怎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费力不讨好,自己怎么也会犯傻做了这样的事?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却忽然开了口。
清葵低着头。“就当我天生喜欢挑拨离间,看不得别人师徒情深,可以了么?”
她起身,缓缓地走进外间,蜷缩在小榻上,裹上了被子。
郁天默然地看着她动作,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回了自己的内室。
清葵缩在塌上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儿揉,一边儿暗骂郁天这小屁孩儿出手太狠。且不说她真是出于好心,就算她别有用心,他也不该下这死重的手,当她是面团儿么?
要不要在临走前恶整他一番?按照她的性子,别人犯一尺,她一定得回个一丈。可自从碰到这郁天,她吃了不少苦头,却没还过他一分,甚至还做了那么些匪夷所思的好事。
实在有些不正常。要是不做点儿什么,甚至对不起自己。
清葵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又拨开衣襟子在灯下瞧了瞧已然红肿的肩胛,更是下定了决心。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郁天熄了灯,房间里再无动静。这山寨里头没有敲梆子的人,她只能通过月弧的位置来判断大概的时间。
估摸着过了两更,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月华装满屋,也撒进了郁天床上的那道青纱帐。
清葵一只手里捏着一只赭色的纸包,另一只手轻轻撩开纱帐。
他的睡颜安宁,眼睫投下的那道弧随着呼吸浅浅起伏,是与白日里的冰冷完全不同的情致。
清葵凝望了他一会儿,想要报复他的心思却不知怎地淡了下去。
手里捏着的那只纸包终于还是没有拿出来。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臭小子,遇上你算我的劫数。”
她放下纱帐。
“以后千万别再碰到了。”
她摇了摇头,退出了房间,又轻声阖上门。
当然,她没有看见门被阖上后那双忽然睁开的水墨眸里的一片清明,没有看见少年手里骤然握紧的匕,也没有看见他注视着她背影的复杂情绪。
清葵翻出床底下收拾好的包袱,摸去了丹君住的房里。
丹君早已等得焦灼,但碍于自己的迷路症又不敢来寻,只得在房里踱来踱去。
“清葵,你总算是来了。”
她大喜过望,上前搭手在清葵的肩膀上,却见她神情微变,像是吃痛。
“怎么了?”丹君不知所措。
“没事。我们走罢。”清葵推开门,朝外面望了望。“这山寨只有一个门,守卫的一共四个人,还有两个在高台上把风的。四个守卫由我来用药迷昏,两个高台上的就交给你了。点他们的昏穴,没问题罢?”
丹君深有把握地点点头,临走了还没忘了带上那把灿烂的菊花。
两人刚走出了一小段,便见前头火把涌动,却是裘大和榔头带着几个人出现在路口,笑嘻嘻地等着她们。
“白水,清水,你们要去哪儿?”
清葵全然没料到。“你们——”
“清水,就算跟少主子吵架,也不用离寨出走罢?”裘大摇摇头,好心劝解她。“这两口子吵架那是寻常事,算得了什么?”
清葵与丹君对视一眼,均有些莫名。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榔头嘿嘿一笑。“少主子吩咐过了,清水姑娘可能会偷偷走掉,让我们务必拦下来。”
清葵咬牙,果然又被这臭小子给现了端倪。早知道他聪明得很,自己不该那么大意。然而这时她已是势在必行,朝丹君抛了个眼色。“点他们!”
丹君得了她的令,立刻行动,身形如风穿梭在几人中间,翩然飒爽。不一会儿又回了她身旁,拍了拍手。“好了。”
那几人站在原地,一脸莫名。
裘大咳了咳。“白水姑娘,你刚刚是在——?”
清葵睁大了眼,转过头去看她。“不是说好了么?他们怎么还没晕?”
丹君的神情颇有些尴尬。“那个——可能太久没点,有点儿手生。你也知道,我学穴位图时打了瞌睡,所以……”
清葵捂住额头,深深无力。
“清水,不如你还是跟我回少主子那儿——”裘大话音未落,却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纸袋,打开朝他们一吹。
裘大率先闻到,眼珠子一翻便倒了下去。
其他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也陆续倒了下去。
“还是我的药好用。”
清葵从地上捡起火把,冲着尤在自愧的丹君摆了摆手。“走罢。”
“你走不了。”
一身青色束身衣,面似皎月,眸带薄冰。那少年从树后现出身形,慢慢朝她们走来。
清葵顿住脚步,神色却变得晦暗。
“你没有睡着。”
“要是睡着了,怎么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招?”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奇特。“我说过了,你不能走。”
清葵负气侧过脸去。“我也说过,我们只是无意中来到这儿,并没有什么目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留下?”
“留下做什么?”她反问一句。“凭什么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却要过这种看人脸色受人气的日子?”
郁天的神情居然有些无奈。他的视线往地上一扫,看见躺得横七竖八的裘大他们,抿了抿唇角。
“他们只是晕过去了。若你不让我走,我也只好迷晕你。”清葵索性也跟他坦白。
“我不会让你走。”他却丝毫没有退让。“你要迷晕我,尽管来。”
丹君没了耐性。“清葵,别跟他废话了,让我对付他。”
“清葵?”郁天挑眉,笑意冷。“原来你用的名字也是假的。”
“那又如何?”
丹君已抽出短剑,朝他刺去。
清葵阻拦不及,便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打斗起来。丹君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得中流,郁天习武没多久竟然能从容接下她十数招,颇令人惊讶。
但丹君手上持剑,看得清葵心惊肉跳。
“别——别刺他的脸!”
丹君忙收剑,往他肩膀刺去,却听得一声急唤。“别刺他肩膀!”
她赶紧又换了方向朝他手臂刺,更是了不得。
“别别别!”
丹君苦着脸收了手。“清葵,你哪儿也不让我刺,难道是舍不得他受伤?”
清葵一呆,下意识朝郁天望去,却恰好与他望向她的眼眸对上,双双转了开去。
“你弄出那么大动静,想把整个山寨的人都弄醒么?”她烦躁地吼了一声。“好了,别打了。”
丹君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郁天。
“清葵,要是你舍不得他,就把他一块儿带走好了。”
“谁说我舍不得了?”清葵咬牙切齿。“让我来。”
她朝他走了两步站定。
他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待。
“让我走。”
“不。”
“郁-天!”她恨恨地,“你要是不让开,可别后悔。”
他的唇角微勾,再一次恍惚了她的心神。“不。”
半响,她忽然泄了气。
“好吧,我不走了。”
丹君张大了嘴,愣是没回过神来。
逃跑行动失败,清葵依旧回到了自己的专属小榻上,裹了被子垂头丧气。
她几乎可以想象丹君有多不可思议,有多失望。明明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走掉,她偏偏选择了留下来。
清葵幽幽叹了口气。难道真是劫数?怎地那臭小子一笑,她就六神无主只得遂了他的意?肩膀上他带给她的伤痛还未褪去,怎么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门轻轻一响,她赶紧闭上眼装睡,以免尴尬。
“别装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不再冰冷冻人。
她睁开眼。“你还没睡?”
“你一直在哀声叹气,我怎么睡得着?”他的语气中居然还有些调侃的意味。
“你那么晚不睡,就是为了来欣赏我怎么叹气?”
她把头塞进被子里不想看他。
“这次算你赢。”她的声音瓮声瓮气,从被窝里传了出来。
他抿抿唇,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枕头边,折身进了屋。
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清葵才从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朝房门瞄了瞄,回头便看见了枕边的东西。
一瓶跌打药酒。
她把瓶子拿起来,放在手里转了转。
臭小子!她心里骂着,唇角却扬起笑意。把那药酒放回枕边,她又闭上了眼。
那药酒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端,带来一夜好眠。
“别说了,我懂的。”丹君一脸我理解的表情。
“你懂?”清葵有些忐忑,往往她这么说的时候都想岔了路。
“我懂。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很同情。“清葵也是正常人,会被美色所迷也是正常的。”
清葵黑了脸。
“美色?”
丹君慎重地点了点头。“清葵要是喜欢,就把他带回国罢。”
“你说的什么啊,我只是——”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
“只是放不下。”丹君笑眯眯地补充。
“不!”清葵拼命地摇头。“我只是看他资质不错,实在舍不得这个好苗子而已。”
丹君别别嘴。“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子。”
自那夜逃跑失败之后,清葵陆陆续续又试过几次,全都被截了回来。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想要离开的事了。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一直不肯放他走,正如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败给他一般。她规规矩矩地做着她的小丫鬟,甚至渐渐有些乐此不疲的趋势。清葵察觉到这一点时,了一身冷汗。
然而看见郁天时,她又七荤八素地把自己刚的冷汗给忘了个彻底。
实在是矛盾又欢喜。
第十一章 芳心已动的丹君
山中的秋季总是来得格外醒目。那满山遍野的红橙黄绿,浓淡渐变,成了天然绘成的一幅绚烂风景画。
清葵站在一颗栗子树下,仰着脑袋伸长了脖子往上瞧着,时不时蹦跶两下。
郁天坐在树下小憩,半眯的眼落在她蹦来蹦去的身影上。
“你在做什么?”
清葵一脸馋相。
“栗子。”
郁天唇角微勾,却是一声嗤笑。“想吃?”
清葵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猛点头。
郁天懒懒地闭上眼,抱着手臂。“想吃,就自己上去摘。”
清葵满眼期望落空,气鼓鼓地卷起袖子,打算往树上爬。
郁天侧了侧身子,看着她手脚并用,费力地往上蹭。这颗栗子树来得高大,她爬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才上了枝桠,瞧着满眼绿茸茸的毛刺苞眼花缭乱。
她扶着一根枝桠,便伸手朝最近的毛刺苞伸去。这手刚一松,她的身体立刻失了平衡,双脚一乱便朝底下坠去。
她哇哇大叫,心想这下惨了。
谁想到,却落到一个香香的怀抱里。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郁天已经放了手,她站立不稳,一阵摇晃,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
“喂!既然接了,干嘛不稳点儿?”她很恼火。
“早知道你会掉下来。”郁天目露嘲意。
“早知道?所以你是故意等着看我出丑么?”清葵跳到他面前,他却又故意侧了身去不看她,只露出微红的耳廓。
“还是——”清葵转了转眼珠子。“还是你故意要英雄救美?”
郁天转过脸来狠狠给了她两枚冷眼。“我没看见这儿有什么美人。”
清葵不服气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没眼光。我师父早说了,等我的眼睛好了,一定是祸国殃民的大美人。”
郁天挑眉。“你师父?”
“对啊。”她点点头。
“就是教你媚术的师父?”郁天唇角微抿。“想必你这门派也不怎么样。”
“你哪儿懂。”清葵很是骄傲。“我所修习的门法,胜过神仙境。”
郁天轻笑一声。“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黯然。“是一种天生异相。师父说,只有当我遇上了缘定的双修之人,才会解开这种异相。”
“双修?”郁天愕然。“你说的双修,该不会是指——”
“阴阳双修啊。”清葵理所当然地接了下去。“女为阴身,男为阳身。阴阳相合,驭气大还。”
郁天的脸僵了许久,神情变幻。
“你——以后勿要轻易在人前说起这些。”
“为何?”清葵恍然。“我知道,这儿的人很保守。若不是你问及,我也不会讲啊。”
郁天皱了皱眉。“即使有人问及,你也别说。”
“我知道。”清葵笑得很甜美。“因为是你问,我才说了啊!”
郁天望着她,怔愣了一瞬,又别开脸望向栗子树。
“想吃栗子?”
她猛点头。
“去找根树枝来。”
清葵很狗腿地一蹦三尺高,蹿到树林里找了一根很长的树枝,跑过来递到他手里。
郁天接了过来,纵身一跃便上了树,拿起树枝往枝桠间拨弄了几下,绒绿的毛刺苞夹杂着树叶纷纷而落,地上一会儿便分布了不少。
清葵欢呼一声。“小天太厉害了!”
她蹲下身,拾起一只毛刺苞轻轻剥开,里头便露出了数只棕色饱满的栗子,看着圆滚滚,可爱得很。
“看着就很好吃——”她笑眯了眼,欢快地露出十二颗牙,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郁天落下地来,看她把栗子装进荷包里,唇角掀起新月勾。
清葵回过头来朝他招招手。“小天,过来一起捡嘛!”
她什么时候开始唤他‘小天’了?瞧她这样子,似乎也从来没把自己真正当成婢女过。
郁天有些无奈,却没有想改变她的意思。
满山红橙黄绿间,那一双少年少女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新。
“少主子。”裘大匆匆而来。“寨主正在找你。”
“知道了。”郁天瞟了清葵一眼,对裘大吩咐道:“你替她捡捡栗子罢。”
“是!”裘大振奋,恭敬地目送他远去之后,赶紧跑到清葵身边。“清水,少主子对你可真好!我刚刚都看见了,他居然会替你打栗子,嘿嘿……”
清葵没好气地抬眼来对着他。“裘大哥,你踩着我的栗子了。”
裘大忙一缩脚,却又反应过来。“清水,你的眼睛——”
“已经能看见不少了。”清葵不想再装。“其实我的眼疾只是暂时的,正慢慢好起来。”
“真是太好了!”裘大满脸激动。“所以我说,你跟少主子那是天生一对啊,这不,少主子生辰快到了,你的眼睛也好起来了!我可得快点儿禀告寨主和夫人……”
“等等,你说什么?”清葵惊讶。
“禀告寨主和夫人。”裘大眨眨眼,莫名。
“前头那句。”
“眼睛好起来?”
“再前头。”
“少主子生辰快到了。”裘大摸摸后脑勺,这才大悟。“你不知道?”
清葵摇摇头。“什么时候?”
“十月十五。”裘大喜气洋洋。“过两天儿就是了。少主子满十四,寨主和夫人正商量着要给他庆个生呢!”
“噢……”清葵仔细想了想。
裘大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清水,你想送少主子什么生辰礼物?”
“还没想过。”清葵挑眉。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裘大咳了咳。“把你自己送给他得了。”
清葵往他肥厚的肚子上一敲。他捂住肚子呲牙咧嘴。
“你这丫头——”
清葵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他把自己送给我还差不多。裘大哥,栗子麻烦送到厨房啊——”
裘大揉着肚子无奈地摇摇头。“臭丫头。”
清葵走了一段儿,却见山路旁不远处一颗红枫树下立着两个人。
正是榔头和丹君。
最近丹君神思恍惚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些,莫非当真春心大动?
只见榔头摸着脑袋憨憨地笑,丹君在他对面,半垂了眼揪着衣角,脸颊上一片绯红。榔头笑了一会儿,抬手递了一跟狗尾巴草给她。
之前是菊花,这次是狗尾巴花?
丹君磨磨蹭蹭地接了过来,又说了一句什么,榔头的眼很亮。
清葵看得轻叹了一声。
“真没想到。”身旁一声清淡温雅的男声。“白水姑娘的眼光倒也不错。”
“只除了他送的花。”清葵摇摇头。“萧先生可曾娶妻么?”
萧错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安然而立。清葵也早习惯了他来去无声,淡定了许多。
萧错微摇头。“不曾。”
“可曾有过心上人?”她向来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萧错的神情微滞,随即又笑意微微。“有过。”
“真难想象,像先生这般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他也不恼,只侧过脸来望着清葵。“看来清葵已将我视作洪水猛兽了。”
“先生自然不是猛兽,倒是比猛兽更危险些。”清葵微微一笑。“只希望先生别伤及无辜。”
“未必无辜。”萧错从容不迫。“这段日子与少主子相处可好?”
“不错。”
“清葵姑娘是聪明人。”萧错走了两步,踏在落叶上,沙沙作响。“若真想置身事外……便不要与这山寨过多牵连,尤其是少主子。”
清葵瞟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看丹君她们。
“先生此语,是试探,还是好心提醒?”
萧错笑了一声。“这要看清葵怎么想了。”
他朝远山遥望,感叹了一声。“空有如斯美景,奈何蹉跎。”
“先生年纪轻轻,却像是已入迟暮。”清葵清脆地笑着。“真让人搞不懂。”
萧错唇角含笑。“不及清葵天性豁达,萧某看尽世情,未转白,心已渐老。”
“跟你的名字有关么?萧错,悔之。”清葵转身,望着他的眼。“不知先生错了什么,又悔什么?”
萧错头一回避开了她的眼。
“谁能无错?谁能无悔?”
“我就无悔。”
“那是你年纪尚小。”萧错摇摇头。“过几日便是少主的生辰。清葵若是想从这儿脱身,那是最后的机会。”
清葵垂下眼,没有言语。
萧错看了她一会儿,从容地踏上另一条小路。她抬眼看着他修长玉立的背影变成一团挪动的小黑点儿,神情冷重。
“清水!”
丹君转眼望见了她,连忙撂下榔头跑了过来。
“清水,你怎么在这儿?”
清葵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庞,撤去了眸中的沉重。“我捡了不少栗子,待会儿做糖栗子好不好?”
“好啊!”丹君笑得开朗,有种单纯的美丽。
清葵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来悄声说:“怎么,约会哪?”
“嗯!”丹君也不掩饰,却有些忐忑。“清葵,你之前说不能喜欢这山寨里头的人——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了,该怎么办?”
清葵扬眉,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叫我棒打鸳鸯?”
丹君惊喜道:“这么说,你不反对了?”
清葵叹了口气,手臂搭在她肩上。“丹君,既然来了大夏,你也不是我的侍女了。要是喜欢你就去,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她往后瞄了瞄,见榔头识趣地停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看她望去,还无措地招了招手。
“这男人是不错,但你就没好奇过他到底长啥样?”
清葵转过脸来,神情诡异。“瞧那一脸胡子,全给遮了去。”
丹君想了想。“我倒无所谓。”
清葵咬牙。“不成,就算你不在乎,我也得瞧瞧。要是太难看,我可不同意。”
她朝榔头招了招手,榔头立马笑呵呵地跑了过来。
“清水妹妹。”
都叫自己妹妹了?这榔头看来戆直,可一点儿也不笨。
清葵不免刮目相看。“榔头,你喜欢我姐姐?”
榔头脸一红,朝丹君瞟了一眼。“嗯。”
“行。”清葵柳眉一弯。“把胡子剃了给我们瞧瞧。”
榔头大惊,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胡子。“这这这——不可。身体肤受之父母,怎可随意剃掉?”
清葵眉一皱。“看来你对我姐姐不过尔耳。”
榔头委屈地瞄了丹君一眼。丹君满脸为难。“清水……”
“真不剃?”清葵却丝毫不让。
榔头咬牙,摇了摇头。“我不能。”
“好。”清葵定定地看着他。“姐姐,你看清楚了,在这个人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
榔头憋得满脸通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使这样,你也欢喜他?”她转向丹君。
丹君抬眼看了看榔头,羞涩地点点头。“清水,这没什么。”
“好罢,你都这么说了,还能如何?”清葵没再绷着脸,笑出声来。“榔头,好好对我姐姐。”
榔头拼命地点头。“那是一定的。”
清葵看着悄悄对视的两人,心中却生出些惶惶。
若能像丹君这般单纯无念,也是很幸福的罢。只希望榔头能不辜负她的这番纯真才好。
“我去厨房了。”清葵朝丹君和榔头笑了笑,转身离开。
丹君正想跟她一同去,却被榔头拉住了手。
她的心跳如脱兔。“你……干嘛?”
榔头笑着看她。“清水妹妹都已经同意了,你不能再拒绝我了是不是?”
丹君不敢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把她揽入怀中。
“白水,以后——总有一天,我会剃了这胡子。”
丹君埋在他怀中,摇了摇头。“这没什么要紧。”
榔头揽紧她,双目微睁,视线无意间落到远去的清葵身上,顿了一顿。
第十二章 郁宝宝的糖栗子
“裘大哥,你说你们少主子平日里喜欢些什么?”清葵和裘大把一大堆栗子给剥了壳,倒入装了糖浆的大锅里,又往大锅下面添了些柴火。
“你这丫头,怎么还说‘你们少主子’?应该说‘咱们少主子’才对嘛。”裘大无奈地摇头。“说起少主子喜欢的东西——我还真不知道。他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吃的,闲的时候就打打猎练练武读读书,没看见他特别喜欢什么。”
“那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物事?”
裘大拿了一双长竹筷,在裹了糖浆的栗子里不断地搅动。
“以前倒是有。是一只玉蝉,少主子以前常握在手里,宝贝得很。”
“那现在呢?”清葵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我好像没看到他有这样的物事。”
“没了。”裘大忿忿。“几个月前,我们劫了一趟官货,抓了个押货的官员,本想关一光就放了。谁想到居然给那家伙跑了。跑就跑吧,他居然还顺手牵羊,带走了少主子最心爱的玉蝉!真是狗娘养的。”
裘大开始爆粗口,清葵却犯了难。他喜欢玉蝉,自己要到哪儿去弄这样的东西?
“要给小天送礼物,怎么不来问我?”
邬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搭在灶台上,朝清葵眨了眨眼。
“夫人?”裘大放下筷子,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您怎么来了?”
“我特地来找清水丫头的。”邬夫人朝厨房外头招招手。“大李子,你来帮裘大一起做糖栗子。”
“好咧!”之前在外头劈柴的大李子扛着一堆柴火走了进来,顺便朝清葵点了点头。
邬夫人一把拉起清葵便朝外头走。
邬夫人身量高挑,力气大。清葵被她拉着,只得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夫-夫人!”
邬夫人将她带至一处生着油绿草地山崖,这才停了下来。
“清水,你看。”
清葵有些莫名,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这山崖正对着湖州城,只见一条银白如练的河流,穿过湖州城,一直蔓延到了天女山脚下。
“天女河?”在高处眺望远方,果然令人神清气爽。清葵往前走了两步,颇有些雀跃。“夫人,这那是湖州城么?没想到这儿能看那么远!”
邬夫人笑眯眯。“丫头,来,陪我坐坐。”
清葵走回她身边,盘腿而坐。
“你可知道小天的名字从何而来?”
清葵转了转眼珠子。“这儿是天女山,又有一条天女河。所以夫人和寨主才给他取名为‘天’罢?”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邬夫人眯着眼眺望远方,平素高挑的眉眼沉静下来,五官显得柔媚了不少。
“我从前是湖州城里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开了个小绣坊,也算是衣食无忧。”邬夫人忆及往事,感慨万千。“后来当今陛下起义,湖州城也不再太平,人们四处奔走。我和爹娘在战乱中失散,这才碰到了阿浪。”
清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就是寨主大人?”
邬夫人点点头。“阿浪把我抢回了寨子,说是正想找个压寨夫人。”她笑了一声。“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从小听故事看戏,都是小姐陪书生,哪儿想过要嫁个山贼?”
清葵生出些好奇。“那后来呢?”
“后来慢慢地,我才知道这书中的故事都当不得真。”她转过眼来,慈爱地在清葵的手背上拍了拍。“咱们女儿家找相公,最重要的不在于他是谁,而在于他是不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在于他心里究竟把你放在哪儿。
清葵讷讷。“夫人说得有理。”
她从小便被定为欢喜宗的传人,师父和自己的娘亲谈到她未来的夫君,总是说一切都随她高兴就好,只要她喜欢,哪怕用什么手段也好,都会让她得到。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清葵未养成个骄横跋扈的性子,倒也算是难得。
娘亲也好,师父也好,都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听着新鲜有趣的同时,她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融动。
“所以——后来您就嫁给寨主了?”
邬夫人点点头。“嫁给他之后的二年,我便生下了一个孩子。”
“就是小天?”
邬夫人微笑着,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是我和阿浪的一个孩子。我们都疼他像心头肉一般。谁知道他长到四岁的时候,了一场天花,夭折了。”
清葵怔愣。
邬夫人的眼眶微红,神情却依然豁达爽朗。“也是在那一年,我们在天女河里救起了小天。”
清葵更惊讶,随即也觉得正在情理之中。
“当时他的年纪跟我们死去的孩子相仿。他醒了之后,只说自己姓郁,其它的却什么都记不清了。”邬夫人已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我和阿浪都觉得他便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孩子,便将他收留了下来,视如己出。因为他自天女河中来,我们便给他取名为‘天’。十月十五,正是我们在天女河中现他的日子。”
“后来我生了场病,大夫说我已不能再生儿育女。”她喟叹一声。“我们也没有多难过,索性就一心一意地抚养小天。”
清葵恍然。“竟然是这样。”所以他说自己随娘姓,不是指邬夫人,是指本来的娘亲么?也不对啊,他不是不记得了,怎么还记得自己的娘亲姓郁?她顿时有些疑惑。
邬夫人转头望着她。“清水,有道是有缘千里亦可会。小天他本不属于这儿,你也一样。但你们却在这儿遇见,难得他也喜欢你。”
“他?喜欢我?!”清葵愕然。“不不,夫人,你弄错了罢?他巴不得把我撂到天边儿去。”
邬夫人笑得很开心。“要不是他喜欢你,你以为你能留在他身边么?从前那些姑娘,哪个不是几日便送下了山去,只有你能留在他身边。”
清葵很窘。他留她,不过是怀疑她有什么企图罢了。当然,这话不好对邬夫人说。
“你呢?喜欢他么?”邬夫人眨眨眼。
清葵睁大了眼。“我?我——没想那么多。”
“那就想想。”邬夫人舒了一口气。“对了,刚刚说到礼物,你不如送他些能贴身带的东西。”
“贴身带的?”清葵烦恼地鼓了腮帮子。
“对,最好还是亲手做的。”邬夫人挤挤眼。“比如荷包啊,腰带啊什么的。这样,他只要一看着就会想到你,岂不很好?”
清葵扭捏半天才说了实话。“可是——我不会绣——”
“这有什么难的,有我教你!”邬夫人豪气干云。
清葵捧着装满糖栗子的大瓷碗回到房里,顺道找了火折子点上了烛台。
“才回来?”
郁天拿了一本书在窗台下头看,抬头瞥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晚?”
“我在厨房做糖栗子。”她朝他招招手。“过来尝尝。”
“不用了。”郁天皱皱眉,很不屑的样子。“这种甜得腻人的东西,只有女孩子才喜欢。”
“是么?”她把烛台移到他面前。“天色都暗了,你还在看书?怎么也不点灯?”
郁天挑眉。“我不用点灯,也看得清楚。”
清葵嗤笑一声。“你莫非是生了双狼眼,能在夜里视物?”
郁天不置可否,依然低了头去看书。
半响,她也不语,只坐在他身旁瞧着。
他却忍不住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这一本《大夏开国志》,看了几日了,为何还停在这一页?”
郁天瞪着她,墨眸微动。“你难道没别的事可做了?”
清葵摊了摊手,把那一大碗糖栗子移过来,推倒他手边。“吃几个罢,还热着。”
“不吃。”
“这里头放了桂花蜜。”
“……不要。”
“真不要?”清葵忽然起身,凑过去一把按在他的书上。
他抬眼,薄怒。
“爱吃甜的,这不丢人。”她认认真真地对他说着。
他的愠怒瞬间收了去,又露出些慌乱,当然也只得刹那。
“不知道你说什么。”他低下头,拨开她的手继续看书。
清葵的笑容慢慢变得邪恶起来。“郁——宝——宝!”
郁天分寸大乱,水墨眸里全是惊慌。他手一抖,那本看了许久的《大夏开国志》吧嗒一下落到地上。
“你——”恼羞成怒,他起身想躲开她调笑的眼睛。“那是娘她自己要叫的,我可没答应!”
“其实也挺好听啊。”清葵好笑地看着他像没头的苍蝇东奔西走,走了半天也没找着门。“郁宝宝,很可爱!”
“不许说了!”他终于涨红了脸,狼狈不堪。
“好罢,不说了。”她咳了咳。“你娘还说了,你最爱吃甜得腻的桂花糖栗子。现在长大了,为什么反而不吃了?”
郁天还没缓过劲儿来,索性背对她朝着窗台假作望月状。“现在不爱吃了。”
“是么?”清葵优哉游哉地用手指拈了一颗栗子,送到他唇边。“我吃过了,又香又甜又糯,还有桂花的香气——”
他看也没看,只抬眼望天做凝肃装,喉咙却动了动。
清葵转了转眼珠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作甚?”他皱着眉转过头来,清葵便趁他唇齿一张的瞬间,把那颗糖栗子塞了进去。
他睁大了眼,却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含着那颗栗子对她怒目而视。
清葵眨眨眼。“很好吃,对不对?”
郁天已经体会到嘴里那香甜的诱惑,但当着她的面又不好猛嚼,憋得很辛苦。
清葵往他肩上拍了拍。
“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吃甜的?”她把碗放到他手边,自己却转身出了门。“长大的最大好处,不就是能自由选择自己所爱的东西?”
她没有再看他,只关上了门。
她没走远,只在心里数到三十,又猛地推门而入。
郁天手里拿着一颗栗子,那表情混合了惊讶惊惶以及惊吓,红白一片,看得她极为舒爽。
“这就对了嘛。”
她坐到桌边,替他倒了茶,自己也动手拿了一粒。“好吃!”
郁天犹豫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终于坐下,把那颗栗子放进嘴里,渐渐不再碍手碍脚。一大碗栗子不一会儿便被两人瓜分得精光。
“真是香!”清葵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舔了舔嘴唇。
“只可惜用的是去年的桂花蜜。要是用今年新鲜酿的,滋味会更好。”郁天颇有些遗憾。
“这你也尝得出来?”清葵满眼敬佩。
郁天别开眼,咳了咳。“从前每到秋天,我娘便会做这个。”
“邬夫人?”
他神情一僵。
清葵会过意来,转开了话题。“郁天,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她的神情相当地谄媚,让郁天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何事?”
“那个——你也知道,现在天气凉了。”
郁天挑眉。
清葵缩了缩。“在房间里沐浴,实在有些冷。”
她跟郁天住在一道,沐浴成了个大问题。因为没有专门的房间,她只能去丹君住的地方沐浴。但天气渐凉,即使用浴桶水也很快就凉,洗得相当不痛快。
“那就多加几个暖炉。”郁天回过头去,拾起地上的书,继续看。
清葵尤不死心。“暖炉也抵不住啊。小天啊,你看那温泉——”
“不行。”
清葵一噎。“就你一个人用,太浪费了吧?”
“不行,别打温泉的主意。”郁天神情不变,语气很坚定。
清葵皱了一张脸,忿忿不满。“小气鬼。”她窝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自己的榻上拿棉被蒙住头。
郁天看了一会儿书,瞟了那塌上鼓鼓的人形一眼,唇角微勾。
半响之后,见她还无动作,他放下书,缓缓走了过去,在那团鼓鼓的棉被前站定。
“喂!”
那团人形棉被微动了动。
他蹲下身,正对着那团棉被。
“郁泉你不能去。不过山里还有另外一处温泉,你可以去那儿。”
人形棉被蠕动了一下子,露出一团黑缎般的,细长的眉,和一对晶晶亮的眸子。
“真的?”
郁天望着她的眼愣了愣。“真的。”
那双眸子一弯。“那还差不多。”
“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那日,你是怎么会进了郁泉?”
清葵掀开被子,露出脑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那只臭鸟。”
“那只蜂鸟?”郁天眉一挑。“真是你养的?”
“不是。那鸟叫‘追食鸟’,能帮人找吃的。”她坐起身来。“当时我饿得要命,才捉了一只叫它替我寻吃的,谁想到它把我领到了郁泉。”
郁天啼笑皆非。“郁泉里可没吃的。”
“就是啊。它是被温泉里的香味儿吸引过去的,还当你是吃的。”清葵摇摇头。“真是蠢鸟。”
郁天神情一松。“温泉里究竟有什么香味儿?”
清葵挠挠头。“跟你身上的香气一样。”她往前一凑,正好对上他的脖颈处,深深地一闻。
“似莲非莲,似桂非桂。像是混合了莲花和丹桂香。难怪它会弄错。”
她把这通感慨表完,才现郁天神情很僵硬,一团红从他脖颈那处渐渐上延。
“呃?”
郁天猛地起身,微晃了一晃。“该就寝了。”
“可是——”
他也没理会她,直接进了里屋,啪地关上了门。
“你还没洗漱。”清葵接着说完,摇了摇头。“害羞了?”
第十三章 狼狈的生辰意外
十月十五,整个天堑寨十分欢快。
少主子生辰,每个人都派了一个红包两只红蛋,晚饭极其丰盛,有肉有鱼,外加敞开任喝的女儿红。
邬寨主让人在主屋前摆了流水席,大家同吃,热闹得很。
清葵看着手里的红蛋和红包,表情很有些复杂。
“郁天,我听闻在中原红蛋一般用于庆贺生子,女儿红更是送嫁的酒。没想到你们这里却用来庆生。”
郁天的脸色本来已经极其阴晴不定,听了她这句话,更是郁闷。
他着一身玄色的交领曲裾深衣,领口和袖缘上绣着银蓝色的花纹,配着深蓝和玄色相拼的腰带,正是少年俊秀,翩然风采胜过芝兰。
他郁闷归郁闷,也注意到了她话中的玄机。
“‘听闻’?”他转过脸去看她。“你莫非不是中原人?”
清葵呆了呆,随即笑得灿烂。“郁天,要不要喝杯酒?这女儿红可是十八年陈酿,平日里难得喝到的!”
“我从来不喝酒。”他皱皱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
“清水!”
丹君远远地朝她招手。
清葵如蒙大赦,连忙回了回手,朝郁天讨好地笑笑。“姐姐在唤我呢,先走了!”
“你——”郁天眼睁睁看着她轻快地走远,无奈地摇摇头。
“小天。”萧错在他身边坐下。
“师父。”他立刻正色。
“清水姑娘怎么走了?”萧错往她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去她姐姐那儿了。”
萧错点点头。“小天,你也十四了,若有了喜欢的姑娘——”
“师父!”郁天有些尴尬。“徒儿没有。”
“当真?”萧错笑了一声。“我看这清水姑娘倒是不错。率真娇憨,很讨人喜欢。”
“她哪儿像个姑娘了,根本就是只野雀,整天叽叽喳喳。”
虽然这么说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柔和了些。
萧错笑得意味深长。
“若是不看紧些,等到野雀飞走,再也无处寻觅的时候,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郁天垂着头,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开口道:“师父,你曾说自己从平阳城来,不知师父是属哪一门派的?”
萧错的神情一凝,笑容渐敛。
“怎么突然问这个?”
郁天抿唇。“徒儿只是想知道自己师承何派,以后若有机会,也好和同门的师兄弟们有所交流切磋。”
萧错复又温文点头。“师父之所以来到湖州,正是与师门有隙,所以一直未提及。这件事,待我今后慢慢再与你说。”
“是。”郁天神色舒缓。“多谢师父。”
萧错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天,你的天资之高,为师从未见过。以后若有机会,还是出了山寨投向那些武学大派,才能不负了你的天分。”
“师父的意思,莫不是要离开?”郁天眉间微紧。
“我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萧错起身,侧脸望向山间初升的那道月轮。“还有许多事要做。”
郁天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师父可有家室?”
昏黄的斜阳余辉洒落一地,萧错的宽袖随着秋夜凉风往一侧轻摆,在这片热闹喧嚣中生出了些许凉薄萧索。
“未曾有过。”
“只差一点,差一点就有了。”萧错的声音忽然又响起。
郁天望着他,有些惊讶。
“那为什么——”
“她死了。”他的声音低微,迅湮没在山间暮色,化作细碎的风声。“我本想娶的那个人,她不在了。”
郁天怔忡一刻,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葵鬼鬼祟祟地摸进屋子,意外地现郁天竟然站在窗边,依然穿着那身曲裾深衣,微仰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咳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睡?”
“你手里是什么?”郁天没有回头。
清葵扬眉,背在身后的右手磨蹭着伸了出来,手里举着的正是一只棕色的小酒坛。
郁天总算是回过头,朝她走来。
“这是什么?”
“桂花酿。”清葵笑眯了眼。“今年的新鲜桂花酿的。”
他眉头一蹙。“你还喝?酒席上那一大碗女儿红还不够?”
“这不是我自己喝的。”清葵关上门,把小酒坛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这是给你的。”
“我不要。”他别开脸。
“试试罢?这酒是甜的,还有桂花香。”清葵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就试一小口好不好?”
他抿抿唇。
“不要。”
清葵失望地垂了眼,坐在桌旁,看着那一坛酒,仿佛很惆怅。
郁天看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给你喝这坛酒的。”她的语调轻柔,却可怜兮兮。“这是夫人亲手酿的酒,只希望能让你喝一口。”
他的眼神放柔了些。
“我从小便不沾酒。”
“我知道。”她垂着头,难得的乖巧。“罢了,你不喝就算了。我早就知道的,要是别人给你喝,也许你就喝了。你那么讨厌我,一定也不会喝我拿来的酒。”
郁天的神情颇有些纠结。“我——”
“既然这样,我准备的礼物想必你也瞧不上。”
“礼物?”郁天的神色一舒。“是什么?”
清葵摇摇头。“你一定不喜欢的。寨主送你的那匹马多威风,夫人送的玉佩也很好看。还有萧先生送的那把小刀——我的礼物,太寒碜了。”
郁天有些着急,忙道:“不会。”
“罢了。”清葵起身去拿那壶酒。“我还是把这酒和礼物都拿得远远的,省得你看了烦。”
“别拿走了。”郁天揪起了眉,墨眸已乱。“我喝,这酒我喝。”
“真的?”清葵立刻换了一脸惊喜。
郁天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见桌上已多了两个杯子,酒也已经满了上去。
“只喝一杯。”
清葵猛点头。“好。”
“不是说给我喝,怎么倒两杯?”
“我怕你一个人闷着。”
郁天一杯酒下肚后,面不改色。
清葵期待地望了很久,却见他毫无异样,顿时有些失望。
“礼物呢?”郁天挑眉。
“呃?”清葵这才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红红的穗子,递给了他。“我刚学,编得不太好。”
郁天看着手里的穗子,神情似喜还怔。“这——是你编的?”
清葵点点头。
“可是——”他拿到那把柳叶刀上比了比。“好像有些小。”
“这本来就不是为了柳叶刀准备的。”清葵别了别嘴。“柳叶刀不适合你,还是灵巧的剑更合适些。这个,是剑穗。”
郁天抬眼望她,似笑非笑。“这么说,我以后一定得学剑才成?”
“随便你。”清葵挑挑眉。“反正我的剑穗放在那儿,你看着办。”
郁天轻笑了一声,手上却仔细地梳理好穗子,把它小心地收进了袖子里。
“再喝!”她又倒了酒。
“不是说了只喝一杯?”
她随即又盛了一脸哀怨来对他。
郁天无语,叹了口气。
不多时,一坛桂花酿已经见底。清葵面露薄晕,郁天仍无异样。
她怒目而视。
郁天莫名。“怎么了?”
怎么了?天知道她用了这么多办法灌他酒,不就是想看看他喝醉的样子顺便实施自己的计划么?结果倒好,人家不但没醉,还精神倍儿棒。
清葵捂住额。“看来不出绝招是不行了。”
“什么?”郁天没听清。
“我说,”清葵微微一笑。“再喝一杯。”
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碧绿的小酒壶。
“最后一杯。”
她施施然地倒满了酒,递到他面前。
郁天望着她带着一丝浅浅胭脂红的双颊,许久才别开眼,落到那杯酒上。
一饮而尽。
清葵微惊,然后一脸期待。
谁知等了许久,他依然没有任何异状。
“喝完了。”他点点头,站起身来。“该就寝了。”[网罗电子书:.Rbook.]
清葵怅然若失,无可奈何。
原来他果然是一朵奇葩么?千杯不醉,连她的“醉生梦死”也醉不倒他?
郁天走了几步,手刚搭在门板上,忽然身体一软,就这么一寸寸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清葵看得目瞪口呆。
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他挪到床榻上,替他摘了簪解了腰带脱了靴。
他身上的异香跟淡淡酒味儿混合,倒成了种奇特的诱香,直往清葵的鼻子里钻。她眯了眼,红着脸颊打了个喷嚏。
郁天睡得依旧沉静。
连醉酒也醉得这么平静,的确是一朵奇葩。
清葵大着胆子往他脸上揪了揪,又把他水润光泽的唇挤成猪嘴状,不亦乐乎地玩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替他盖好被子,放下床帐。
她松了口气,从床底下翻出几件衣物,乐颠颠地朝郁泉奔去。
虽然郁天说了可以让她去另一处温泉,但越不让她去,她却偏偏越是想去。再说那郁泉里奇特的香味,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虽然只来过一次,清葵依然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个山洞,一头便钻了进去,一直到底右转,那汪天然之泉便展现在她面前。
洞内长年萦绕着水雾,洞壁和地面上都很滑溜。温泉呈圆形,大概有四个浴桶大小,泉水泛着浅乳白色,从一处一人半宽的缝隙里流淌到泉池里,又从泉池中溢到下方的山缝里,形成天然的一汪活水。
温泉旁边放置了石桌石榻,上面还铺了一层棉布。
清葵将手里的衣物放到桌上,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像尾光溜溜的白鱼钻进了泉池里。
她先是潜在池下,过了一会儿才钻出水面,长吸一口气,惬意地叹了一声。全身的汗毛仿佛都竖了起来,每一处都充分打开,热力从脚心一直冲到头顶,无比美妙。
她抹了抹脸上的泉水,索性放松了身心,躺在池子里。但奇怪的是那股香味在这儿反而淡了许多,只是若有似无,飘散几缕。
“难不成——还真是郁天身上自带的香气?”她想不明白,摇摇头,手指敲在水面上,激起几朵水花。
泡了一会儿,手指白起了皱,她才晃晃脑袋,从泉池中探出身来,抖了抖头。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却与匆匆闯入的郁天撞了个面对面。
郁天的神情先是一放松,随即怔愣在原地。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开始育,虽然还算不得丰满,却玲珑美好,如同这天地孕育而出的一朵精玉。
这一幕,对郁天来说,无比震撼。
他的视线随着她的脸庞往下,满目只剩下圆润的肩头,胸口上两轮美丽的月弧,以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做出的反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清葵。她迅地捞了旁边的衣裳裹在身上,跳出了泉池。
郁天这才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庞瞬间燃起绯红。
他勉强平定了呼吸,朝另一侧背过身去。“我——”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非常尴尬。
清葵咳了咳。“我看过你一次,你也看了我一次。这下子我们两不相欠。”
郁天满脑子混乱,哪儿还听得进她的话。
“你先出去。”清葵摆了摆手。
郁天呆在原地,那一双拳头紧了又松,背脊僵直,却没有回答。
“喂,难不成你还想留下看我穿衣服?”清葵朝他走了两步。
他这才反应过来,狼狈地逃了出去。
清葵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居然被他看见了?
虽然她表面上很淡定,实则心境复杂。偷偷来沐浴却被他看了个精光,果然是报应么?听闻中原女子,若是被人看了便一定得嫁给那人。照此理,她岂不是得嫁给那个小屁孩儿?
清葵想了一会儿,决定装作什么也没生过。她整理好衣裳,出了郁泉,才现洞口下面的空地上竟然已经集结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丹君,裘大和榔头。
郁天站在他们面前,背对着她,也不知在对他们说些什么。
裘大一见她出来,立刻惊喜地冲了过来。
“清水,原来你在这儿啊!可吓死我们了。”
“生什么事了?”清葵不解。不就洗个澡,至于惊动那么多人么?
裘大正要说,丹君又蹦了过来。
“清水,你吓坏我了。刚刚少主子很生气,让人到处找你。”她凑到清葵耳边,轻声说:“我瞧他那样子,大概是以为你逃跑了。”
“呃?”清葵怔愣,对上郁天的眼。
郁天狼狈地转开眼。“没事了,大家都回去罢。”
丹君朝她眨眨眼,这才跟大家一块儿离开了。
裘大往清葵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清水,你没看见少主子急的那样。以后可千万别乱跑了,再来两次,咱们这觉也睡不成了。”
第十四章 所谓的长大成人
两人呆在同一间房,不约而同地觉得房间忽然变得太小,空气忽然变得稀薄,气温忽然升高了不少。
清葵瞥了瞥郁天。明明被看到的人是她,为何他却一脸羞愤至死的样子?
郁天其实正在悔恨纠结。明明知道她觊觎郁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就在里头,怎么会昏了头就这么闯了进去?
“真该死!”他咬牙,握紧了窗台上的木棱子,手指白。
清葵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喂,你干嘛找我?”
郁天回头刚看她一眼,之前那副场景不自觉地又往他眼前冒。他连忙转开脸去。
“我以为你灌醉我,趁机逃了。”
无意中又说了实话。郁天这个夜晚尝尽了前十四年也未有过的懊恼悔恨震撼和触动。
清葵咬了咬唇,又朝他挪挪。“那个——”
“明天我便去同爹娘说。”
“呃?”清葵一呆。“说什么。”
“说——”郁天迅地瞟了她一眼。“成婚的事。”
“成婚?”清葵疑惑。“谁跟谁要成婚?”
郁天转过身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
“该不会——我和你?”清葵一惊。
“我自然要负责。”
清葵一噎。“不用不用!我也看了你,咱们互不相欠,不是挺好?”
“那怎么能一样?”他的墨眸一暗。
“怎么不一样了?”清葵摆摆手。“你就当自己没看见不就行了?”
郁天又好气又无奈。当没看见?她以为是蜡烛,要亮的时候点上,不用的时候吹灭?
“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去提亲。”
清葵瞪大了眼。“你当真的?不行不行,我不能嫁给你的。”
“为何?”他挑眉,神情却有些冷。
清葵很有些为难。
“我没想那么早成婚,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什么事?”
说到此,她的眼睛灼灼光。“我还没有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门派,还没有收好多弟子,还没有把双修术传遍各地。”
郁天眉头微蹙,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她浑然未觉,继续往下说。“我还没有通魅目,还没遇上我的缘定之人。你也知道,我得找到这个人,才能通了魅目。”
“找到以后呢?”
“不知道。”她有些苦恼。“师父只说遇到那人之后,我的魅目便会开。但究竟怎么开法,我也不明白。也许是要双修?”
郁天的脸色青。
“你还打算去找那个人?”
“嗯,早晚也得找他。”清葵点点头。
郁天突然出手,按住她的肩。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清葵不仰头的话,眼睛正好对上他的唇。
“不行。你得留在这儿。”
清葵微扬了头跟他对视。“我迟早还得走的。”
“不行!”他狠狠地盯着她的眼。
清葵动了动嘴唇,却没敢再说什么。他的眼神太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的动摇。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了手,转身回了内室。
两个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辗转反侧。
清葵在小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一直在想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句“不行”又究竟有怎样的含义。一直到夜深时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才睡了没多久,她便听得内室传来些动静,像是低吟,又像是惊呼声。
她打了个激灵,掀开被子便撞门闯了进去。
“别过来!”
她才刚走了两步,便听得床上传来压抑的怒声,似乎还有些慌乱。
“怎么了?”清葵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你不舒服?”
“没有。”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的沙哑和颤抖。“你出去。”
“真的没事?”
她又往帐子里看了看,模模糊糊只能看清他的身形,似乎正半卧在榻上。
“没事。”隔了一会儿,那声音才算得平静。“你先出去。”
清葵莫名地点点头,只得转身离开,恍惚之间,鼻端似乎飘进一段如麝的气息,转瞬即逝。她愣了愣,转头看了他一眼。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一个厚重,一个清浅。
“那你好生安睡。”她忽然有些狼狈,跳出门去,回手一关。
这一晚,两人再未能安睡。
生平一次,郁天在狼狈的光影中懂得了一种难于启齿的**。
生平一次,清葵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清葵仰头躺在草地上,身边坐着丹君,正努力地将一只柑橘剥皮。
“清葵,你今儿个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她朝清葵脸上瞄了瞄。“怎么了?
“没什么。”她眯着眼,看一缝天空。
“昨夜里怎么样?”丹君把柑橘剥成两半,又仔细地去了丝络,撕了一瓣递到她嘴边。
她张嘴接下。“没怎么样。”
两个老婆子抱了一堆床单被衾从一旁走了过去。
“少主子说了,这些全得烧掉。”
“真是可惜了。上好的东西——”
“那有什么法子?少主子的意思,只能烧了。”
“行,就到那边去烧罢。”
清葵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朝她们去的方向望了望,表情复杂。
“清葵。”丹君疑惑地看着她。“你有些怪怪的。”
“怎么办啊——”她却苦恼地揪住了头。“丫鬟的职责应该不包括那个什么启蒙吧?不包括吧不包括吧?”
丹君愕然。“清葵,你在说什么哪?”
“不管了。”她摇摇头,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丹君身上。“榔头呢,怎么没跟你在一块儿?”
“他说今天有活儿干。”丹君的神情很欢快。“听说山底下来了一批货,他们去劫了。”
“干一行爱一行。榔头他也算是山贼中的精英。”清葵很欣慰。“以后咱们闯荡江湖的时候,他还能帮咱们解决盘缠问题。”
丹君眨了眨眼。“我们什么时候去闯荡江湖?”
“迟早也得去。”清葵舒了一口气,这个原本清晰无比的念头,如今却在心中带出些纷扰混乱。
“那少主子怎么办?”
清葵斜睨了她一眼。“果然是女生外向,还没嫁哪,已经把自己当这儿的人了?”
丹君面露愧窘。“只是叫习惯了而已。”
“要是我和榔头不能走一条路,你是跟我哪,还是跟他?”
丹君毫不犹豫,满怀坚定。
“当然是跟着清葵。”
“真的?”清葵笑了一声。“倒显得我小家子气。”
丹君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一本正经。“在丹君心里,没有比奉主更重要的东西。”
清葵怔愣了一会儿,在她肩上拍了拍。“笨蛋。我是东西么?”
丹君连忙摇头。“不是东西。”
“呃?”清葵皱眉。
丹君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是东西。”于是她十分困惑。
清葵窘。
这时前寨一片热闹之声。
“好像是榔头他们回来了。”清葵瞧了瞧,转头便见丹君一脸向往。
“想去就去呗。”
丹君得了她的肯,把橘子全塞进她手里,一蹦起来便朝前寨奔去。
才奔了几步,她回头朝清葵招招手。“不一起来看看么?”
“不了。”清葵摇摇头。
丹君走远之后,清葵吃完她留下的橘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不远处的树林走出两个人,正是结束了上午习武课程的萧错和郁天。郁天明明看见了她,却假装没有看到,别开眼离开得很迅。
萧错从容一笑,朝她走了过来。
“清葵。”
“先生。”清葵瞟了一眼郁天已经远去的身影,有些忿忿。装作看不见?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他笑了一声。“还是决定留下了?”
清葵垂下眼。
萧错收起了淡雅从容的微笑,正色看着她。
“既然清葵自己选择了留下,那萧某只能祝你顺遂如意,自得出路。”
还没等清葵琢磨出这话中的深意,他便已重新含笑颔,与她告辞。
清葵没来由一阵不安。
那头前寨喧嚷的人群渐渐朝这边过来,原来是榔头他们下山劫的那批货运了上来,众人欢呼雀跃,举着大刀斧头,齐唤威武,连邬寨主和夫人也出现了。
清葵朝他们走了过去,只见整整两车货物,一车装满了绫罗,另一车装了数只封了泥的大酒坛。
“清水!”裘大眼尖,先看到了她。“来来,快瞧瞧咱们的成果。”
清葵瞅了瞅。“上好的丝缎哪。”
“可不是么?”裘大擦擦脸上的汗,叫个旁边一个兄弟替他守着车。“你不知道,这些是满记钱庄送给湖州那赵司马的礼物,给他家三儿子娶亲贺喜用的。咱们一大早便得了消息,埋伏了好久,一举拿了下来!”
清葵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咱们就这么劫了送给司马大人的东西,就不怕被官衙盯上?”
“嗨!”裘大摆摆手。“清水,你是不知道。自从上次那个湖州官衙里头的家伙顺走了少主子的玉蝉,咱们一直寻思着要给湖州官衙里头那帮家伙点儿颜色看看。放心,以咱们山寨的布置,别说湖州官衙了,就算是平阳府的人来了,也一样攻不得!”
天堑寨地形险峻,两面均贴着陡峭的山壁,还有一面是悬崖,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再加上天堑寨门口那几道石门机关,裘大这样说也并不过分。
邬寨主颇为欣慰地赏了几个有功之人,豪迈地一扬手。
“今儿个晚上,大家分了这些酒!”
此话一出,所有人振臂高呼,雀跃欢快。
“太好了!”裘大一脸神往。“清水,听说这些可是三十年的“玉醋”名酒,难得口福啊!”
“裘大哥,那后头的是什么人?”清葵注意到两车货物之后,还跟着一个着皂靴官服的人,头蓬乱,脸上肿了一片,双手被缚,跌跌撞撞跟在那马车后头。
“那个是押货的官差。没来得及跑掉,被我们给逮住了。”裘大满脸不屑。“不经打,才几下子就这样了。”
清葵朝那人打量了两眼,只见那人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只一味地跟着,毫无反抗之色。
丹君正替榔头擦汗,邬寨主和夫人豪迈而笑,山寨众人都乐得开怀。一切都很和谐,只除了清葵心里头一阵莫名的不妥。
夜晚照例又是一场丰盛大宴。郁天躲她躲了一天,索性连这场宴会也不参加了。众人大鱼大肉吃得起劲,觥筹交错之声不绝。清葵举头不见萧错,连丹君和榔头也没了踪迹。
她顿时也没了胃口,裘大替她满上一杯酒,她还没来得及端起来,便见丹君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清水!”
“怎么了?”
丹君把她拉到一边,“榔头说要带我们一同到山下的夜市里逛逛。”
“现在?”清葵瞧了瞧她身后的榔头。
“夜市,可不就是在夜里的么?”榔头呵呵一笑。“清水妹子,湖州的夜市可好玩儿了。”
“好罢。”清葵点点头。“不过我得先去跟郁天说一声。你们到寨子门口等我就好。”
“那是一定要的。”丹君有些调皮地挤挤眼。“少主子要是不放心,不如也一起来!”
第十五章 惊天动地的劫难
郁天不在房里。清葵找了许久才在他平日里练武的那片小树林里找着了他。人家不吃饭,居然还能练武练得不亦乐乎。
郁天见到她,收了刀。“你来做什么?”这晚的月色昏暗,遮去了他的神色。
“榔头和丹君要下山去逛夜市,我也想去。”
“不许。”
她一怒,睁圆了眼。“我不是想逃。你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
“不去。”郁天沉吟了一下子。“为何要今天?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就算以后还有机会,怎么今儿个就不成?”
清葵这话刚一脱口,忽然愣住。
郁天看清她的神情,当她又了魔怔。“怎么了?”
清葵此时的脑里正像一篇白纸,各种各样的线索在白纸上相继浮出,指向最后的结论。
“过几日便是少主的生辰。清葵若是想从这儿脱身,那是最后的机会。”萧错意有所指的样子犹在眼前。
“既然清葵自己选择了留下,那萧某只能祝你顺遂如意,自得出路。”他从容一笑。
她当时只当他的意思是郁天生辰,山寨里会放松戒备,容易逃走。现在这么一想,倒是全弄错了。
“萧错在哪儿?!”清葵瞬间清明,拉住郁天的手臂。
郁天一愣,手臂抽了抽,没抽出来。“萧错?”
“就是萧悔之!”清葵皱了眉。“快,郁天。我们一起去找他!”
“究竟生什么事了?你找师父做什么?”郁天一面带着清葵朝萧错的房间走,一面疑惑地问。
“找他求证一件事。”清葵眉头紧锁,满脸焦躁。“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萧错的房间没有燃灯。她索性抬起一脚,踢开了门。
没有人。虽然光线昏暗,却仍然能看出房间里干净整洁。
“师父大概去了别的地方。究竟怎么了?”郁天也被她感染,隐隐焦急。
“山寨里捉来的人,一般会关在哪儿?”清葵想到了这一点。“快带我去!”
两人赶到山寨的牢洞时,正看见之前被抓的那名官差迎面而来。地上横着负责看管的两个山贼兄弟。
那人见郁天和清葵,脸色一愕,随即探手抓来。
郁天一闪,把清葵推到一边,自己却迎了上去。与那人过十数招之后,便已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郁天,别吸气!”
郁天下意识屏息往旁边一闪,清葵手里的药粉一洒,那人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你身上哪儿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郁天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个阴谋。”清葵蹲下身,打算翻查他的衣服。“这个人是故意被擒的。”
郁天一把拉住她。“让我来。”
清葵只得挪开了些。“你看看他里面的衣服,是不是黑色的。”
郁天解开他外头的官服,又剥了一层,里头赫然露出一层黑色中衣。
“是。”他面色冷凝。
清葵往那黑色中衣的领口和袖口瞧了瞧,只见分别有一朵白色的海棠花绣在其上。
“糟了。”她不由得轻呼。
郁天的神情冷。“白棠缁衣卫。”
清葵愣了愣。“你知道?”
“当然。”郁天的眼神微涩。“北都镇国亲王的亲随护卫队,缁衣白棠。谁能不知?”
关于大夏国的皇室权臣,建国历史,清葵在来大夏之前恶补了一番。夏武帝连时暮是大夏的开国皇帝,而与他一同打江山的,除了他结拜的几位义兄弟之外,还有一个便是他的亲生弟弟连时棠。
大夏建国初,夏武帝论功行赏,列土封疆,将西蜀,平阳,岭南划分成郡,由几位义兄弟统领,是为各路郡王,而轮到自家兄弟时,却已没了地方。
然连时棠与连时暮两兄弟感情甚笃,连时棠表示自己不需要封地,可以在北都留守,以辅佐天子。连时暮深感愧疚,索性将北都一域划给了连时棠,封为镇国亲王,尊荣与天子无二。
这白棠缁衣卫,正是连时棠当年在战火中一手培养起来的一队护卫,不仅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且都是些为了主子甘心抛命的能人,难得还团结一致,大夏国人无不敬畏。
可这隶属于北都亲王的缁衣卫,怎么会假装湖州官府的人,潜伏到这么个小小的山寨里头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清葵站起身,“我们应当把这件事告诉寨主。”
“你刚刚找师父——”郁天的心思转得快,立刻将她的行为关联起来,凑成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难道师父他跟这件事有关?”
“你还叫他师父?”清葵皱起眉。“丹君曾经看到他跟衣裳上有白花的人接触,还被他下了药,差点儿变白痴。这件事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不早些说?”郁天脸色青,双眸冰寒。
“我警告过你。再说无凭无据的,就算说了,怕也会被你认为是在挑拨。”清葵心中不安渐盛。“今儿个的事情很不对劲,我们快去找他们。”
两人越是接近前寨,心中越是沉。
之前喧闹的前寨,如今却安静了不少。
走近了,才看见流水席上歪七扭八躺倒了大半人,口角流涎,红光满面,像是喝得心满意足之后醉倒当场。
整个山寨四百来号人,除却负责守卫和做杂役的妇孺儿童一百来号,剩下的过半都躺在这儿。还有一半是不爱喝酒的,大概是已回了房。
连邬寨主和夫人也躺在其中,睡得正酣。
“怎么喝那么醉?!”郁天跃步上前,想把他们唤醒。“爹,娘,醒醒!”
清葵望了望周围睡得忘我的人们,心头一凉,随手拿了一盏酒杯送到鼻前闻了闻。
“真卑劣!”清葵上前拉住郁天。“这酒里下了药,你叫不醒他们的。”
她从怀里掏了一个小瓷瓶,倒出里头的药丸,往寨主和夫人嘴里一人塞了一丸。
寨主和夫人悠悠醒转。
“小天?”邬寨主眉开眼笑地拉他。“过来,一起喝一杯。”
“这酒劲儿还真大。”邬夫人揉了揉脑袋。
“寨主,夫人,出事了。”清葵冷声道。
正在此时,听得一声大喊。
“有官兵突袭!”
这句话像是平地生雷,让还醒着的众人一惊。那些睡倒在流水席上的继续浑然不觉。
有人捶响了战鼓,山寨里顿时一片混乱。
本已回房的人们从房里蜂拥而出,拿着武器朝寨主和夫人处聚拢过来,还有不少人试图唤醒那些醉倒的兄弟们。
“兄弟们,有官兵来犯!大家准备迎敌!”
邬寨主一脸凝重,从夫人手里接过两把大刀,领着还清醒的众人朝门口而去。
郁天焦灼地看向清葵。“还有解药么?”
清葵摇了摇头。“只有两颗。不过若用冷水泼,也许能让他们醒过来。”
“用水泼!”郁天厉声,留下的人们伙同老弱妇孺纷纷打了井水来朝这群醉过去的大汉身上泼去。
不一会儿,还真苏醒了不少。
“有敌来犯,大家跟我来!”郁天举起柳叶刀,仰天一挥。
忽然一支响箭,带着簌簌的风声和一团烈焰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天堑寨的寨旗,最后插在主屋上,破了几片瓦。接下去又是数支响箭落到了干草堆上,顿时燃起了几团火焰。
“他们要用火攻!”清葵朝郁天大喊了一声,却见郁天的眼神定在那片被射穿燃烧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些不对劲。
“郁天,你怎么回事?”她连忙上前拉他。
他这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清葵,你不会武,到后寨去藏身罢。”
这是他一次唤她的名字。她的心情却很有些复杂。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已经破了石机关。萧错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一定早就有了万全之策!”清葵拉住他的手。“万一——”
“不会有事。”郁天望着她的脸,郑重其事。“若我们真的没挡住他们,你——你就带她们去郁泉。”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得见。虽然听见了,她却只有疑惑。
“郁泉?”
“那儿有——”他忽然凑近她的脸,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出路。
这是他们一次那样靠近,虽然是这样紧张的形势下,两人依然感觉到了心神微荡。
郁天别开眼。“走!”他领着一众人等往寨前走去,恰似出征的少年将军。
那羽箭渐频,前寨渐渐浓烟弥漫。又有不少人被箭射中,当即毙命。尖叫恐慌之声布满整个山寨。
没有参加战斗的妇孺们四处逃窜,殊不知这样却又增加了被射中的可能。
清葵藏在屋后想拉住她们,却没人肯停留下来听她说话。邬夫人跟寨主一同去了前方,后寨一乱,无人能劝。
在这片混乱险恶之中,清葵却蓦然想起丹君和榔头之前就在前寨山门。
她探身出去望了望,只见四面皆起了火,前寨山门处杀敌之声震耳聩。等待了许久,火箭之势稍顿,她才朝前寨山门处小心地移去。
满地都是中箭倒地的人们,她不忍再看,却见前方人群蜂拥而入,其中有身披铠甲的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刀剑,朝犹在抵抗的山贼们身上毫不留情地砍刺而去。
清葵从未见过这般残忍无情,血肉横飞的场景。
她只来得及震惧了一会儿,突然心有所感,朝另一处山壁望去。
那山壁高处有一小片平地,平地上伫立着一个人,正是萧错。
萧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丝毫未动。
“夫人!”
清葵被这一声吼闪了神,再一看时他已不再那里。
她连忙朝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邬夫人身中一刀,躺在血泊之中,犹在苦苦支撑。邬寨主满眼痛心,却奈何身在远处与那些官兵相斗,难以脱身。
清葵也顾不得许多,穿过对战的人群奔到邬夫人身边。
“夫人!”她扶起邬夫人,替她按住伤口,将她挪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你怎么样了?”
这一刀伤在心肺要害,纵使神仙也难救。清葵心下大恸,神情哀戚。“夫人……”
邬夫人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小天——”她已认不出清葵,却还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夫人请放心。”清葵颤抖着手,回握住她的手。“郁天绝不会有事。”
邬夫人的眼神似终于释然,放松了下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清葵咬牙含泪将她放下,探身去找寻郁天和丹君的身影,却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倒在兵戈之下。
守门的阿淳阿律,厨房的大李子,黑的像炭的仇聪仇颖两兄弟,还有那个刚刚有了未婚妻整日里欢喜的刘柱子。
还有裘大,那个面粗却心善的莽汉,虽然中了一箭,身上又被砍了两刀,还在勉力挣扎,目呲欲裂地举刀砍向一个官兵,终于不支倒地,又被人补上了一刀。
清葵躲在屋后,呜咽着咬住了自己的手掌。一次痛恨自己没有习武,没有带足够的药出来,没有能力救任何一个人。
她仍然不死心地用眼睛到处搜寻,却依然没现郁天的影子。
而官兵的数量实在太多,邬寨主也终于难敌众人,被生擒在地。“你们要杀便杀,不用废话!”
官兵在前寨纠集,其中一名身穿蓝袍,留两撇胡须的微胖中年男子颇为醒目。
“你们屡屡与官府作对时,就该知道今日灭寨一事纯属咎由自取!”
他一挥手。“给我杀!”
清葵已不忍再看,只听得刀剑刺入血肉之声,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耳边回响。
“烧了这山寨,一个不留!”
“是!”
第十六章 藏在郁泉的秘密
她下意识地往后寨退去,躲在后寨上方稍微隐秘些的山崖缝隙里,离郁泉不远。
官兵很快漫入后寨,四处放火,见人便杀。后寨里大多是那些妇孺儿童,毫无反抗之力,一时之间凄厉的惨叫声不断。
清葵心惊胆战,几乎要站立不稳。正在此刻,却见榔头左手持长剑,右肩上抱了一个人,朝她走来。
此刻的榔头,衣衫染血,却面色沉静。
她虽然心觉异样,但好歹来了个认识的,便立刻奔了过去。
榔头对她点点头,将肩上的人放了下来。居然是郁天。
郁天此刻紧闭双眼,看来是已经晕厥了过去。清葵赶紧翻看,似乎没有受什么伤。
“榔头,他怎么了?”
“我打晕了他。”榔头面不改色。
清葵一愣,目光落到他微微敞开的中衣里,只见一朵白棠趴在衣襟上。她立刻将郁天护在身后,面色一冷。“你究竟是什么人?”
榔头肃然。“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下面那些人很快会找到这儿,我们得想办法保护他。”
“你——”清葵犹在迟疑。“你不是白棠缁衣卫的人?”
榔头一愕。“你怎么知道?”
“少装了,灭这山寨的,不正有你们的一份?”她目露恨色。
榔头眉微皱。“这件事说来话长。现在请你相信,我绝没有参与灭寨,保护少主子才是我的责任。”
清葵朝底下往了一眼,也知道此刻已不容她细想。“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想办法引开那些人,你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带少主子逃走。”
“等等!”清葵忙唤住他。“我姐姐呢,她在哪儿?”
榔头眉微蹙,终于目露挣扎。
“难道——她不会有事的!”清葵摇着头。“她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有事?”
“清水姑娘,你别急。我让她藏了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目露苦涩。“我——我身负责任,保护不了她……”
“别说那么多了!”清葵厉声。“你不是说喜欢她?为何却在这时候放下她?”
“我——我得保护少主子。”
“好。”清葵咬牙。“你现在去找丹君。这儿有我。”
“可是——”榔头为难地看着她。
“我会护他。”清葵面容冷肃高洁,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榔头望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相信这个女子。“好,少主子就拜托你了。”
“救了丹君之后,到郁泉来找我们。”清葵冲他点点头。“丹君就交给你了。”
榔头走后,清葵将郁天背在背上,吃力地朝郁泉的方向挪去。下面的官兵已经渐渐蔓延向上,时间已经不多。虽然还记得郁天跟她说的话,可——郁泉中的“出路”又在何处?
她吃力地将他背进了郁泉,一路上还没忘了查探道路。这里没有其他的弯路,只有一条直通泉池。
重进泉池,今非昔比。
她将他放在池边,在洞内仔细搜查,却依然没有能出去的洞口或是机关。唯一一处,是泉水流出来的那个一人半宽的山隙,看上去深不可测。
她站在山隙前往里探了探,能听得水声风动,似乎的确是活路。但这缝隙很窄,要背着他一同进去根本不行。
她正在为难间,却听得身后一声轻语。“正是那里。”
清葵愕然回,见郁天睁着一对墨眸,静静地看她。
“你醒了?”她连忙回到他身边。
“我怎么会在这儿?”郁天只觉得后脑还有些疼痛,想不起这前因后果。“刚刚我还在前寨山门,怎么——”
“是榔头把你带过来的。”清葵顿了顿。“他也是白棠缁衣卫的人。”
郁天眉头一蹙,立刻起了身。“我得出去,那么多官兵,他们应付不过来。”
清葵拉住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别——别去。”
郁天看着她的神情,神情渐渐生出些彷徨和悲恸。“他们——”
“别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清葵低下头。“如果连你也被他们杀了,那还有什么希望?”
郁天静静地看着她,一片死寂。
“我爹娘他们,是不是——?”
清葵别开脸,闭上眼,咬牙点点头。
他红了眼,呜咽了一声,攥紧了拳头便要往外冲。
“别去!”清葵不顾一切地从后头抱住他细瘦的腰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郁天,你得活着,否则邬寨主,邬夫人,那么多人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都是因为我!”
“我明白!”清葵咬牙,手臂却勒得更紧,丝毫不肯放松。“正是因为你,你更不能有事!”
他的身体一僵,却不再挣扎。
“郁天,活下去。连同山寨里所有人的份,一起活下去。”
这是洞口传来噪杂声,隐约还能听见兵戈相撞的声音,似要朝里头搜来。
清葵松了手。
“他们马上就会进来。你是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还是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郁天的身影在原地僵直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双水墨眸里满是刻骨的仇恨。
“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清葵望着他的眼,点了点头。
两人从那条山缝里穿了过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一丝光亮。
走近了,清葵才现那是一间石室。石室顶上有些许缝隙,光亮便是从那些缝隙中透出来的。石室里布置简单,只有一张长了绿藓的石床,一面石桌。石桌桌面上刻了棋盘,上面还有一局未尽残局。石床上置了只石瓶,瓶中还插着一枝红梅。红梅开得正好,让这方石室多了些生气。
“现在怎么会有梅花?”清葵仔细端详,才现这梅花竟然是用红蜡雕成的。
“三年前,我偶然间现了这个地方。”郁天依然垂着眼,还没有从灭债失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儿的秘密还不止这些。”
他走到石瓶前,托着它的底部转动了一下子,只听得一声沉重的机关启动声,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已被巨石封住。
清葵惊愕地望了望那块巨石,又转回他脸上。“这样的机关,不会只是为了保护这间石室而已罢?”
“当然不是。”郁天从瓶中取下红梅,手伸进石瓶里,拿出两颗琉璃石子。随后他又将琉璃石子往棋盘上的某两处一按。
棋盘应声而开,分为两半。底下是一只木匣子,匣中收着两卷竹简。
“这就是你不让我用郁泉的原因?”清葵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其中还有这等秘密。
郁天拿起那两卷竹简,神情悲凉。
“这两卷竹简,一卷是记录了这洞穴之后的山谷内阵法的破解集结之道,另一卷则是一种奇特的心法秘籍,名为‘美人谱’。”
清葵微愣。“那你可曾修习?”
郁天摇了摇头。“我曾经看过,这心法共分五层,一层能让人的内力成倍增长;二层令人耳聪目明,动静敏捷,能窥四方;三层能使人看出任意武功之破绽,攻人于不备;到了四层,能纳人所长,举一反三。到了最后一层——”
“武倾天下,无人能敌。”清葵心下惊憾。
“不错。”郁天沉眉。“可惜我现在内力不足,妄自修炼只会走火入魔。所以——”他面露懊疚之色。“这山洞的后面另有出路,若早知道有此一劫……”
“小天,这不是你的错。”清葵红了眼眶,握住他的手。“谁也没料到会这样突然。”
他默然,深呼吸,掩下痛意。“这石室后面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天女山的一个隐秘山谷。这山谷里头布有阵法,不懂解法的人进去只会迷了路,出不了谷。”
“这就是你所说的出路?”清葵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丹君和榔头如何了。我之前约他们到郁泉相见,但郁泉也被那些官兵给找到了,不知他们会匿往何方。”
“你之前说榔头也是白棠缁衣卫的人?”郁天忽然想到此事。
“不错。他的衣服上也有一朵白棠。”清葵皱了皱眉,心下疑惑。“但他却说要保护你。”
一面与萧错串通,以湖州官衙剿匪的名义混在其中实行灭寨杀人之事;另一面却派了人特意保护郁天。
“这件事,只有见到榔头才知道了。”郁天抬头望了她一眼。“清葵,这一次连累了你们。”
“这算什么连累?”清葵摇头。“只是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她说着又红了眼眶。
郁天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所幸还有你。”
两人之间一次亲密的拥抱,却少了些甜蜜热度,多了些相互支撑扶持的冷静感慨。清葵把头轻轻放在他的肩窝处,微阖上眼。
“我会陪着你。”
少年郁天在失去了至亲之后,隐约地感受到温暖的情意,让他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他轻轻地说。
白棠缁衣卫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串通萧错假装剿匪实则灭寨的原因。清葵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一句。以她的聪明,其实不难从他的言语中现端倪。
“这是你的秘密不是么?就连寨主和夫人也不知道罢。”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你的父亲是谁?夏武帝,还是镇国亲王?”
郁天神情莫测,松开手臂看了她一会儿。“你果然还是看见了。”
“不错。”她垂下头。“一次在郁泉看见你时,我便看见了。”
两人沉默了些许时候,清葵又开了口。
“我听闻夏武帝被称作天降圣君,正是因为他胸口有一朵青色莲花,据说镇国亲王身上亦有此像,由此青色莲印被视作皇室之血的象征。”
郁天的右臂上,正有这么一朵青色莲花。
清葵一眼便已看见,当时未往心里去。后来生这么多事,稍作推理便已心如明镜。他曾经掉落的那只玉蝉,想必正是他娘亲的遗物,被那官员无意中带走,又不知怎地被相关人等现,所以才招来了这山寨的灭寨之祸。
“我娘,是镇国亲王的妾室。”他说得婉转,却也回答了她的疑问。原来他正是镇国亲王连时棠之子。
至于他又是怎么会落到河里被寨主和夫人所救,那一定又另有一番故事。
然而镇国亲王有怎么会让缁衣卫杀自己的儿子?
“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是白棠缁衣卫。”郁天神色黯然。“他们的目的一定是我。没想到我连累了一整个山寨的人,还有爹娘——”
“这件事未必是镇国亲王的意思。”清葵连忙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一切等到榔头他们出现,必然会水落石出。”
两人在山洞里待了许久,一直到那洞顶缝隙里透出的光亮渐渐变暗,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启机关,重新从郁泉走了出去。
郁泉里并没有丹君和榔头的踪迹。
清葵走出山洞前,拉住了郁天的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他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
第十七章 破茧重生的莲葵
山寨中,一片荒凉。
断瓦残垣,黑烬遍地,早已成了炼狱之火烧过的荒芜之地。山寨里的人们,连完整的尸也留不下,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灰黑骨骸,和被风吹散的一片灰白色的砂粒。
温暖的家园成为恐怖的死地,不过短短一夜。
“火,又是火。”郁天惨然而立,跌跌撞撞。“爹!娘!”
清葵跟在他身后,心揪成一团。
他已经找不到邬寨主和邬夫人的尸骨。这场大火,把所有的罪恶烧得一干二净。
虽然已做了心理准备,郁天仍然几近崩溃。
他跪倒在一片残败之中,痛哭失声。
清葵站在他身后,默然落泪。
“少主。”榔头踩着瓦砾缓缓而来,面色沉重。他外袍已开,中衣衣襟上一朵显眼的雪色海棠。行至郁天身前时,他忽然屈膝单腿而跪。
“对不起,是属下疏忽,才让山寨遭此劫难。”
郁天沉浸在绝望痛苦之中,无暇顾及他。
“丹君在哪儿?”清葵见到他,连忙上前询问。
榔头转头往后。
丹君一脸惊惶地跟在他后面不远处,见到清葵才猛奔过来。“清葵!你怎么样了?”
清葵摇摇头。“我没事。”
“太可怕了。”她的眉眼一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山寨——毁了——他们——都被杀了——”长到十八岁,丹君一次直面这样可怖的屠杀。对于心性单纯的她而言,不失为一番巨创。
清葵捂住嘴,两人竟抱头而哭。
山风猎猎,整个山寨只剩下这两男两女,在一片沉沉死气中徒留无助。
半响,郁天终于收住了哭声,眼角泛红,眼神却冰寒刺骨。像千年的玄铁终于被磨成了绝世刀刃,刀锋凛凛,直取人心。
“说。”
榔头一愣,随即低头,举手加额,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属下秦峰,白棠缁衣卫之,直属于镇国亲王。亲王他得知了少主子的下落,特意指派我潜进天堑寨,在确认少主子下落的同时加以保护。谁想到竟然生了这样的事——属下已有所查觉,却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他愧疚不已,郁天却冷无表情。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是湖州府衙的官兵。”秦峰垂下头。“湖州官衙剿匪,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来得那么快。实在……”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清葵愤然开口。“这官兵里头有你们白棠缁衣卫的人,你会不知道?还有,萧悔之究竟是什么身份?”
秦峰惊愕。“萧先生?他也跟这件事有关?”
“要不然你以为那些石机关是怎么被他们攻破的?”清葵眯了眯眼。
秦峰仔细地想了想。“白棠缁衣卫如今已分成两队。一队直属于亲王,另一队则属于亲王当年的副将,现在的镇北将军。”
他沉吟了片刻。
郁天冷然一笑。“镇北将军?就是当今镇国亲王妃的父亲徐守立?”
“正是。”秦峰一愣。“难道——”
郁天不语。
清葵听出了些门道,却见丹君一脸惶惶讶异地盯着秦峰,像受了很大冲击。
她拉住丹君的手臂。“他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我们不也一样隐瞒了许多?”
丹君回过神来,恍惚点了点头。“清葵,我-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平日里憨厚老实的榔头摇身一变,成了镇北亲王白棠缁衣卫的领,也难怪她一时之间反应不来。
秦峰继续拱手道:“请少主子随我回北都。”
“我不会回去。”郁天站起身,面无表情。
“少主子,这——”秦峰面露难色。
“秦峰,郁天他的确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回北都。”清葵忽然出声。“那些屠寨的人,目的是杀人灭口。如果他回北都,身份暴露在那些人的眼中,岌岌可危。”
秦峰略一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王爷他对少主子思念心切,希望能尽早与少主见面。”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郁天的身份绝不能暴露。不如让他就此隐去,待王爷他查清真相后再认子也不迟。”清葵道。
秦峰点点头。“好,我这就密信与王爷相报。不知少主决定往何处去?”
郁天走出两步,立于山崖边,长身玉立,衣衫飒飒。
“江湖。”
“是。属下愿誓死相随,保护少主。”
“从此之后,再没有郁天。”他顿了顿,玉容冷清。“只有郁沉莲。”
五年后。
大夏十五年秋。湖州,天女山。
五年的时间,对天女山而言不过只是飞鸟掠过的一瞬,河流激荡溅起的水花重归水面的那么一刹而已。
但对于人世间,已经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三大派中的越凤派出了一位天赋异骨,风采绰绝的沉莲公子,再比如江湖上渐渐崛起了一个闻者无不神往却为正道所不屑的门派:天水门。
传说天水门的门主,是一位艳绝无双的女子,但凡见过的人无不体酥骨软,魂魄予授。又说这女子虽美,却生性放荡,天水门所收弟子,无论男女都得是个绝色,要是得了她的欢喜,便能做门主的入幕之宾,得享人间极乐。
天水门所修炼的,正是那传说中神秘旖旎的双修采补之术。
而天水门的本部天水宫,正在这天女山中。
那一片不知从何时崛起的亭台楼榭,婉约华丽,飘渺入云。只是这番亭台中却有一片与周围极不相配的灰瓦白墙,朴实无华。白墙中竖了一面旗帜,随风飘荡之间隐隐显出其上“天堑”二字。
而这片灰瓦白墙对面的映水楼台上,香云纱飞舞间显露出卧榻上一弯妖娆身形,那身形似泉水蜿蜒,引人遐思。
其实离得近了,依稀还能看见那五官还保留了当年少女的精致,只是当年那双无神的死鱼眼儿已变得生动含情,幽亮魅惑,眉间更生出了一抹奇特的水纹,扣人心弦。
二十岁的商清葵,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自己一双异目苦恼的小小少女。
她轻笑一声,额间的水纹微荡。
“真有趣儿。”
身旁一位蓝衣的秀美少年,见她开心,立刻将手中的红提去蒂去核,用指尖小心地送到她唇边。
“门主,用些红提罢?”
她的眸一转,落在少年的脸庞上,唇角微勾,接下了这提子,顺道在他指尖上一咬。
“傅云果然最贴心。”
叫做傅云的少年霎时红透了一张精致的小脸,羞涩地低了头去。
她轻笑一声。
身旁立着鹅黄筒裙的俏丽女子,见此情景却蹙了蹙眉,泛棕的眼瞳生出些担忧。
“清葵,你怎地一点儿也不在意?这等传言,都把你说成什么样儿了?要不让我去教训教训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
“丹君,这江湖上那么多喜欢妄论是非的人,你教训得过来么?”清葵摆摆手。“别理他们不就行了?”
“清葵,你不知道。他们还说——”丹君咬咬牙。“还说天水门三位天水使,实际上就是你的三大男宠!”
傅云秀眉微蹙抬眼朝清葵望去,却见她笑意更甚。“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见她玉臂一伸,将傅云揽腰拉了过来,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怎么,小云儿不高兴了?”
傅云手足无措,任她将自己揽在怀中,连耳根后颈都红了个彻底。
“门主……”他的声音细若蚊音。
丹君摇了摇头。“得得得,你就调戏傅云罢。就瞅着人家老实,死命儿地欺负。”
“丹君。”清葵媚眼如丝。“难道他们没说,这天水门的副门主虽为女身,其实也是门主的相好,所以才至今未嫁?”
丹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你怎么知道?”
“难不成只有你有消息来源,我却没有么?”清葵忽然敛去了一脸笑意,松开了揽住傅云的手。“云儿,你先下去罢。我有些话同副门主说说。”
“是。”傅云乖巧地应了一声,瞟了丹君一眼,起身退了下去。
清葵懒懒地支起身子,朝她招招手。“来,坐。”
丹君依言上前,坐在她身旁。
清葵对她细细端详片刻。“丹君,你也快二十三了罢。”
丹君一缩,警惕地看她。“怎么好好地,忽然说这个?我跟你说,你要是再让人深更半夜爬上我的床,我就跟你没完!”
清葵捂唇一笑。“怎么着,你不肯嫁人,难道连男人也不想要?”
丹君目一横。“你当我是你么?我可对男人没兴趣。”
清葵神色微僵。
丹君话一出口便已经后悔了起来。“清葵,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清葵摇摇头。“你说得没错,我可离不开男人。若不是有那么多男子纯阳之气的围绕,我的眼睛又怎么能亮起来?”
“清葵……”丹君目露忧伤。“其实你又何苦——”
“我不苦。”清葵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说你罢。你不肯接受,是不喜欢男人,还是不喜欢我给你安排的那些男人?”
丹君一怔,随即别开脸。
“你还念着秦峰?”清葵微微一笑。
丹君柳眉一蹙。“没有。”
“其实念着也无妨。”清葵叹了口气。“丹君,其实你不用守着我,既然喜欢秦峰,为何不嫁他?难不成你还真想做个老姑娘?”
丹君摇了摇头。“我说过,这一辈子我也是要守在奉主身边的。你没嫁,我也不会嫁。”
“笨蛋。”清葵微微动容。“你这死心眼儿,什么时候能改改?”
丹君眨眨眼。“改不了了。”
清葵笑了一声,从榻上起身,往楼台边栏走了两步。长长的拖尾迤逦而行,在木地板上划出簌簌的声响。
“丹君,你看这山寨,是不是跟从前一样?”
“清葵。”丹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你让人重建了山寨,是为了——”
“再过些日子,便是十月十五了。”清葵望着那片灰瓦白墙,微点头。
丹君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神色。“是郁公子的生辰?”
清葵抿唇不语,笑容渐敛。“丹君,是时候准备些上好的酒菜,招待我这位陈年旧友了。”
“郁公子会来这儿?”
“十五他未必会来,不过十六就一定会。”
因为那一天,是他爹娘和全山寨人们的忌日。
丹君犹豫了一下子。“清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
“丹君,”清葵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依然沉静。“我与郁沉莲之间的恩怨跟你无关。你与秦峰之事,我乐见其成。”
丹君勉强笑笑。“清葵,你又在说笑了。我不是说了?你不嫁,我也不嫁。”
涂着妖红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搭在楠木雕花拦上,略紧了紧。
那场劫难之后,相互依偎的少年和少女,那些温暖坚定的话,为何到如今想起却只剩了苦涩?
“所幸还有你。”
“我会陪着你。”
……
郁天。郁沉莲。随着名字被抹去的,不仅仅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第十八章 天水门主的男宠
紫衣少年长身而立,腰缚白缎,肩负长剑。
她正要上前,却见他缓缓转过身来,滴墨一般的黑眸隐隐蓝,却透着疏离冷淡,还有隐隐憎恨。
“都是因为你。”
她一愣,拼命地摇头。“不……”
“若你早些说出你看到的那些事,他们就能逃过一劫!”
“我……”她满心酸涩,拉住他的袖摆。“我不知道……”
“看见你我便心烦。”他将袖摆猛力一抽。“如今你已知道了我的身份,还非要留在我身边,是想攀附高枝么?”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清葵惊呼一声,睁开眼睛,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子,才将浑身上下忽冷忽热的痛意压了下去。手心握得紧紧的,湿热腻。
“又噩梦了么?”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拳头,慢慢将它舒展开来。
她侧过脸去,看见墨白衫,在黑暗中微亮的眸,恍惚了一下子。
“门主?”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
她这才清醒过来,在一片漆黑中对他笑了笑。“成碧。”
“最近这噩梦似乎得频繁了些。”他的语气中有些担忧。“我去替你取些茶水来。”说着,他便要披衣下床。
“别去。”清葵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陪我说说话罢。”
于是成碧慢慢退了回来,半卧在她身侧。
“好。”
“成碧,你来天水门,也有两年了。”
“是。”他似乎笑了笑。“承蒙门主收留。”
宋成碧,曾经是三大派中昆吾派的掌门弟子,两年前武林大会上一鸣惊人的少年英侠,以昆吾九式闻名于江湖。
而那一次武林大会之后,他却行迹全无,再出现在江湖上时,已是天水术使,掌管天水术部。
正道各派无不扼腕叹息,昆吾派的掌门更是恨得牙痒痒。奈何宋成碧声称自己完全属于自愿,并非出于胁迫,他们也只能明里暗里骂几句妖女邪门,将好端端的弟子拐上斜路。
其中的缘故,自然只有少数人知道。
宋成碧自武林大会一鸣惊人之后,锋芒毕露,却招来了自家师兄弟的妒忌。
人心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小小的嫉妒不满,日积月累会变成巨大的怨恨。武林大会之后,他被人暗算,差点儿瞎了一双眼。
之所以差了那么点儿,是因为清葵救了他。
昆吾派不是不知道那几个徒弟的作为,然而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竟然被压了下来。宋成碧醒来之后,对所谓名门正派作为心灰意冷,索性应清葵之邀加入了天水门。他天资过人,不到一年便做了天水术使,专司各类秘术和武艺的研习和入门弟子的招收教导。
“我知道如今江湖上那些传言很有些不堪。”清葵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他。“想必你心里也不好受。”
成碧轻笑了一声。“的确不太好受。”
“怪我么?”清葵一只手支起头,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脸颊,轻轻拂过他的五官。
他的唇角微勾。
她的手恰恰落在他唇角处勾起的位置上,顿了顿。
“我只怪自己白背了这名声,其实不符。”
成碧忽然双唇一张,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舌尖轻触。
清葵只觉得心神一荡,一股热意在体内升起。她迅地抽回手,调息将这股热意压了下去。
“为何要勉强自己?”他看着她的动作,语气中诸多不忍。“这样苦苦忍耐又是何必?”
清葵瞥了他一眼。“我不曾忍耐什么。”
成碧双目幽亮。“别人或许不知,我却明白得很。你修习的功法是需要借助男女双修方可大成,你却偏偏要执意以一人之力勉强推进,强自忍耐这功法带来的疼痛和欲念。这又是为何?”
“你问得太多了。”清葵闭上眼,背过身去。“别忘了,当年我救你,如今让你与我同眠,也不过是因为你正巧是阳年阴月阳日出生的而已。”
“我当然知道。”成碧仰面躺下,闭上了眼。“从未忘记。”
“怎么,现在你却不满足了?”清葵笑了一声,调转了身子,一双魅目望着他。
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也能感受到那双眸中丝丝缕缕网罗人心的魅惑。
“是。”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受苦。我可以助你。”
“如何助我?”
她没有再闪躲,反而迎上前去,脸庞离他只有些微之距。“与我双修么?”
成碧的呼吸热了热,喉咙里一片干燥。
“只要你愿意。”
清葵细细地端详着他。
与阳年阴月阳日所生的男子朝夕而处,可使魅目假开,这是她偶然间才得到的方法。虽然魅目假开之后能使媚术精进,但毕竟没有真正地打通,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天水门所修的双修之道,更是一种心法。真正入得门后,无论修习何种功法,均能事半功倍。习武者,可以此道使内力深蕴,身法轻盈。习文者,可耳聪目明,过目不忘。清葵主修的是媚术,借双修之道使媚术精进,原本是相辅相成的路子。
然而她坚持不用男女双修之道,只用个人的阴阳调息法进行修习,再加上魅目假开,才得了如今的后果。那一抹水纹,便是强行修炼魅目而现出的异象。这水纹原本应该只在动欲时出现,如今却长久地印在她的额头上,再难消退。
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快了不少。
“你是想要与我双修,还是想要——我?”清葵的声音轻缓,却带了些蛊惑。
成碧的呼吸一窒。“我……”
没等他说完,清葵已经俯身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皂角香,沐浴过后的味道。他的皮肤滑腻温热,渐渐地,升腾出暗色火焰。他的手指颤抖着,握紧了她的腰。
她却围住他的腰身,唇贴近他的耳垂。“现在,还不是时候。”
成碧眼中的灼热跳动了一瞬,随即更加热烈。
她却离开了他的身体,徒留余温。
“好了,睡吧。”
她背转身去,很快便呼吸绵长,安定地睡了过去。
成碧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无声苦笑。仿佛从头到尾被□灼烧的都只不过是他一个人而已。
天水宫大殿上位,清葵半倚牡丹塌,神情慵懒。丹君站在她身旁,神情肃穆。
殿下立了三名男子,姿容各异,正是外界众说纷纭的天水三使,统领天水三术,药,隐三部。
宋成碧修长俊秀,眸如朗星,容似精雕。他身着玄色劲装,腰间松松缠着一条暗红色长鞭。
“禀门主,术部本月共招收了三十五名新弟子加以训练。其中有五名较为出色者,属下会继续留意。另外,术法方面,属下已经钻研过了门主之前相授的点苍忍术秘笈,可随时挑选合适的弟子加以传授。”
“好。”清葵撑着下巴,唇角微勾。“不若你在此先示范一番何如?”
“是。”宋成碧点点头,随即闭目运气,双手相合,身形微动,竟然消失在原地。
清葵眉头微挑。丹君一声惊叹。
须臾之后,他的身形又渐渐出现在原地,手里却拿着一朵金质葵花簪。
“请主上恕属下冒犯。”虽然他语气谦恭,双手奉上葵花簪,眼神却是光芒夺目,毫不避讳地直视清葵。
丹君从他手里拿下葵花簪,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回转身把葵花簪递还给清葵。
清葵拈着那一只葵花簪,轻笑一声。
“听闻点苍忍术奇妙,能使人在瞬间度奇快,甚至掩去身形,我还只当是说笑而已。没想到成碧竟然能从我的头上取簪而不被察觉,果然是奇术。”
宋成碧唇角浅勾。
“不过,我要你找出忍术的克制之法。在此之前,不可将忍术传授他人。”
宋成碧微愣,随即反应过来。“门主英明,属下谨遵。”
“成碧做得很好。”清葵略起身,右手一扬,把那葵花簪又朝他抛了去。宋成碧伸手接下,微讶。
“这个,就赏给你了。”
宋成碧讶色顿去,笑意一闪,将葵花簪收进怀里。“多谢门主。”
另两名男子,一人淡然,一人略羡。
“傅云,你的药部如何?”清葵魅目一转,落到中间纤瘦略矮,面容秀致的男子身上。
傅云,天水药使,掌管药部,负责各类秘药的精制和研究。傅云是南疆人,对各类医理草药有着天生的敏锐,也是清葵当年无意中的收获之一。她魅目假开的方法,亦是傅云的钻研所得。
他听清葵问到,连忙回道:“禀门主,十八种新秘药都已经提炼完毕。”他的音色柔和略低,虽然已努力憋了气大声,却依然算不得宏亮。
“好。傅云,我知道你那儿人手不够。待会儿你跟成碧去,从他新收的弟子里选一些资质不错的带过去罢。”
傅云面露喜色。“谢门主。”
“那些秘药总得有人去试。”清葵转向丹君。“丹君,待会儿传令下去,若有愿意以身试药的弟子,可向药部报备,给予重赏。”
“是。”
清葵朝傅云微微一笑。“辛苦云儿了。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尽可以与我开口。”
傅云望着她,面上一赧。“多谢门主。”
“隐使。”清葵最后问到了最右侧的那名男子。“说说隐部的情况。”
这名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眉目温雅,气度从容。
“回禀门主,隐部的五十六名隐者,已有三十名潜伏到了各大门派中,尚未有人露出破绽。二十名信者也已经安排妥当,至于各大派的密报已由录者记录完毕,随时可供门主查阅。”
“好。”清葵目露激赏之意。“萧错,令你掌管隐部,果然是再合适不过。”
男子神情淡定,五官秀雅,笑容却略带晦涩,正是当年的萧悔之。
“门主谬赞了。”
“萧错,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做。”
“门主请吩咐。”
“其一,我要潜伏在越凤,昆吾,少阳三大派的隐者尽快找到他们的基本武学秘籍。越凤的《越凤剑谱》,昆吾的《昆吾九式》,少阳的《般若心经》,这三本,缺一不可。”
“是。”
“其二,我要你在剩余的隐者中选些表现优异者,潜入魔门藏音楼。”
自古江湖有正必有邪。有越凤,昆吾和少阳三大正派门道,有天水门这等介于正邪之间的存在,自然也有邪路魔道。而魔道中排名一的,正属魔门藏音楼。
一介魔门,却偏偏取了“藏音楼”这么个风雅的名字,跟它所做的营生不无关系。
传说藏音楼里,藏了大夏国所有的秘密。只要你愿意出钱,无论什么秘密都可以买到。
光是这样,自然算不上什么魔门。
除此之外,它还有最好的杀手,最邪门的武功,最狠厉的门徒,最飘忽不定的行事风格。
曾有门派崇华,不知怎么惹到了它,竟被它一举灭门,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连个尸都不剩得,只剩满屋血迹,惊悚慑人。
“门主对藏音楼感兴趣?”萧错微讶。
清葵双目微凛。
“最近江湖上陆续出了些奇怪的事情,想必你们都听说了。”
“门主是说最近那些离奇猝死的事件?”宋成碧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错。”清葵垂眸。“那些人死前都有行房的痕迹,且尸面容枯槁,精血失去大半,江湖上已有传言,说是我们天水门弟子所为。”
宋成碧凝眉。“属下也有耳闻。”
傅云摇头。“这怎么可能?我们传承的双修之术,即使用于采补也不可能把人给采死啊!”
丹君忿忿。“江湖上这些流言,向来没个半分的可信度。”
萧错沉吟一刻。“门主怀疑是魔门所为?”
“我也不能肯定。不过我曾听闻魔门武功邪异,也许会找到些线索。”清葵面色一冷。“总不能让我们白白地背了这黑锅。”
“是。属下立刻挑选弟子,潜入魔门。”
清葵神色舒缓,又露出慵懒沉媚的颜色。“正事说到这儿。明天,天水门会来一位贵客。还望各位吩咐下去,让各部弟子好生相待。”
傅云虽然疑惑却没有问。反而是宋成碧神色微变,眉头一紧。
“是沉莲公子?”
清葵笑而不语,转向萧错。“咱们共同的故友又要来了,先生可欣慰否?”
萧错垂下眼没有言语,手指却蓦然紧了紧。
第十九章 操纵人心的媚术
萧错走出天水殿,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殿外蜿蜒的回廊,横跨在一池碧水之上。碧水中有黄绿相间的管子草,艳丽的花叶鸢尾,细长的水烛和娇小的水罂粟,却独独没有莲花。
郁沉莲这个名字,是他心头的一抹凉意,更是商清葵的痛处罢。
萧错唇角掀起笑纹,却甚为惨淡。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再一次遇到商清葵时的情形。
三年前,在平阳城,他难得的一朝买醉。
萧错素来习惯保持清醒,甚少喝酒,更别说喝醉。但那一日不同。
他喝至半醺时,月色正稀。当商清葵踏着月辉朝他信步而来的时候,他还当自己喝醉出现了幻觉。
“先生,许久不见了。”她朝他蓦然一笑,漫天的星色入眸,让他更觉恍惚。
那时他已经几乎快忘了她,然而这一声轻唤,柔媚的音色,却让他瞬间想起了她的身份。天堑寨中那个来历神秘,言行特别的异眸少女,他一直以为已经死在当年的那场大火之中的商清葵。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异族装束的秀美少年,略带了几分好奇地看他。
“萧先生,我如今来,是想邀请您加入天水门。”
萧错微愕。天水门的名头,他有所耳闻。只是——
“你就是天水门的门主?”
商清葵微勾了唇,魅目微眯。“以先生的才能,这样默然无闻,实在可惜。”
萧错很疑惑,却依然摇了摇头。
“萧某资质平平,恐负了清葵的厚爱。”
“资质平平?”她轻笑一声。“镇北将军青眼有加的弟子,又怎会资质平平?”
萧错僵了僵。
“先生,还记得我从前问过你,你究竟悔什么,又错了什么?”商清葵收去笑意,紧紧地盯着他。
“萧常怀。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些怀念?”她诡艳地笑着,走近他。“先生一年只有一次会喝醉,也就是三月初七,徐小姐的忌日。”
萧错的酒意,在那一刻才算彻底地醒了过来。
萧常怀,是北都萧御史家的三子,与镇北将军徐守立的孙女徐悦芝素有婚约。
萧常怀从小拜在徐守立门下习武,与徐悦芝也算得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萧常怀十七岁时,萧家正式向徐家提亲,定下了婚期。
婚期前一个月,徐悦芝依照俗礼去了北都城外三十里远的祁山白云寺祈福。
其实照理来说,她只需去城内的镇国寺就好。但徐悦芝听闻白云寺对婚姻之事尤为灵验,便瞒了家中人,怀了一颗待嫁的女儿心偷偷地雇了马车前去。
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她在白云寺祈祷要与自己的心上人长长久久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将会遭遇到怎样的命运。
她遇上了山匪,还是最心狠手辣的那一种。
后来的故事,便很有些凄烈。徐悦芝被山匪□之后,自尽而亡。
萧常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随后,他跟随镇北将军的人马,把那一窝山匪狠狠地杀了个精光。然而就算如此,也丝毫缓解不了他心中的痛和恨,还有无尽的悔。之后的几年,他为镇北将军做事,四处奔波,过得相当颓唐。
直到他接到一个任务,潜伏天堑寨,跟镇北将军所带的那队缁衣卫一起协助湖州官衙攻下它。
他没有问为什么。山匪,无论是哪里的,对他而言只意味着两个字:仇人。
镇北将军特别交代,一个不留,尤其是寨中的那名少年。要看着他死。
这次任务,完成得不算圆满。因为他始终还是没能亲自下手杀那个少年,而他们到最后也未能找到那名少年的尸骨。镇北将军并没有怪责于他,但他还是向师父请了罪,自行离开了北都。
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灭寨,又令他品尝到莫名的悔意。
没想到事隔两年之后,商清葵却找到了他,甚至对他的过去一清二楚。
她很明白他的心理。
“我代天堑寨四百口人,来向你讨还这笔债。”
他以为她会杀了他。虽然不会武,她却显然有备而来。
然而她却没有。她只是让他吞了一颗小小的药丸。
“比起死,我更想让你长久地活着,时不时品尝一番噬心之痛。”
后来,他做了天水门的隐使。
再后来,他知道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并没有死。
商清葵似乎并不怕他会将此事告诉镇北将军。她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心理,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没有说过,不过他明白。这叫媚术。
上等的媚术,能操控人心。
她跟当年那个少年形同路人,这其中的缘故他并不知道。但萧错心里清楚,她在想方设法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正在痛苦中煎熬。折磨他,也许只是一种痛苦的转移罢了。
萧错怔愣着,甚至没有觉有人来到他身旁。
“隐使。”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反应,于是那人提高了音量。
“隐使?”
他这才如梦初醒,回过头去。“术使?”
“在此赏景?”宋成碧修眉微挑。
“……是。”萧错点点头。“这山中景色大好,一时间出了神。术使找萧某有事?”
宋成碧略一犹豫。
“是这样,我想问问隐使关于沉莲公子的事。”
萧错心下明了。“你是想问我关于沉莲公子的事,还是想问门主跟他之间的事?”
宋成碧微赧。“隐使见笑了。”
萧错笑了笑。“沉莲公子与门主,也算得是少年之交。倒是术使,我劝你还是别对门主动别样心思的好。”
宋成碧面色一冷。“隐使何出此言?”
“门主天姿国色,术使会忍不住动心也是常理。不过门主并非普通女子,怕是不但难获芳心,反而失了自己的自由,为她所缚,魂牵梦萦,苦不堪言。术使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宋成碧唇角微勾,侧过身去,望着一池盈盈波光水色。“见过她,又如何再能对普通女子动心?隐使如此劝诫,该不会是已然尝试过着魂牵梦萦苦不堪言的相思了罢?”
萧错侧过脸,叹息了一声。“我心早已死去,又怎会为她动心?只是一番好意,术使听过便罢。”
“多谢隐使好意。”宋成碧微屈身,恭然一礼。“只不过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
萧错微愕,随即苦笑了一声。“可见天下并不缺有心人。既然如此,萧某先在此祝术使终有一日守得云开。”
天水宫,药庐。
清葵面朝下,俯身躺在小榻上,浑身上下只盖了一张白绢,露出光洁的背部。
傅云站在她身旁,手持银针,面色红。
“下针罢。”清葵久等不至,微睁了眼。“云儿,别怕。”
“他哪儿是怕。”守候在一旁的丹君摇了摇头。“他是在害羞。”
清葵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云儿也长大了。丹君,赶明儿可以给他安排些双修的女弟子了。”
“不,我不要!”傅云连忙摇头。“门主,求你别替我安排!”
丹君一愣。“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的主。清葵,你自己看着办。”
“云儿,你再不下针,我怕是得染上风寒了。”
清葵收去玩笑之意。
傅云定了神,手上的银针对准她背上的穴位,轻轻扎了下去。手指刚触碰到她滑腻如缎的皮肤,他心中又是一阵慌乱,手下一颤差点儿扎错了地方。
丹君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小云,你也不是一次给清葵扎针了,怎地还这样不稳?要是扎错了地儿怎么办?”
傅云咬唇,又是愧疚又是窘迫。
“丹君,你别怪他。”清葵闭着眼,老神在在的样子。“谁叫你家门主我风华绝代人见人爱?小云儿你说是不是?”
丹君咳了咳。“还真拿自己当根葱。”
“非也,我是拿自己当妖孽了。”
傅云被她们逗笑,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散了些,便继续开始扎针。
丹君皱着眉,担忧都挂在了脸上。
“小云,清葵她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傅云微微垂眸,目光落到清葵的背上,又立刻转开。“现在的方法,只能勉强减轻门主强行推进媚术修炼对身体的损害,抑制疼痛和欲念作。若要根治,还是得——得尽快进行双修方可。”
丹君转眼看她,叹了口气。
“清葵,不如——”
“丹君。”清葵的语气冷。“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不用说了。”
傅云扎完了针,拔去银针之后便去了浴房调制药汤浴,房内只剩了丹君和清葵二人。
“清葵,傅云的话你也听到了。要是你实在不想与人双修,那就暂时先停一停媚术的修炼罢?”
清葵头朝下,闷声闷气地回答道:“媚术一旦开始修炼,就不能停顿。”
“你是担心萧错和宋成碧罢?”丹君摇摇头。“我看这两个人,光凭蛊毒可控制不了。今儿个的情况你也瞧见了,这宋成碧也太胆大了。”
“只要我的媚术继续精进,就有把握能制住他们。”清葵眼一转,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话说回来,还不是怪你!让你学医,你能把党参和当归搞混;让你学术,学个最简单的迷踪术居然把自己给迷了……要不是这样,我能这么累么?”
丹君顿时惭愧了。“清葵,我实在不是那块料,学学武还行,其他的——我都记不住。”她眨巴着眼,可怜兮兮。
清葵看她这样,气也消了大半。“丹君,我只是说说而已。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一直都在一起,你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么?只是现在——”她神色一黯。“我说过,要把双修之术在大夏扬光大,天水门就是我的心血。就算是怎样也好,我一定要把它支撑下去。”
“若是这样,你为何还不肯与人双修?”丹君心疼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话摊开来说。“一方面要支撑天水门,一方面又要坚持不走双修道。你还是忘不了郁沉莲对不对?”
清葵闭着眼,没有说话。
“他当年那样对你,为什么你还忘不掉?”丹君痛心疾。“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秦峰有什么好的?”清葵冷不丁来了一句。
丹君一愕,随即恨恨道:“至少他没有忘恩负义说那些伤人的话,至少他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清葵沉默了。
丹君话一出口,立刻便后悔,在心里把自己抽了无数回。明知道这是清葵心头的伤,怎么自己还这样伸脚去踩?
清葵不说话,丹君又在懊悔,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所幸这时傅云来了。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主,药浴已经准备好了。”
“好。”清葵的声音清冷淡定。“立刻就来。”
她裹着白绢起了身,瞟了一旁手足无措的丹君一眼。“还不扶我么?我可没力气自个儿过去。”
丹君立刻乐颠儿颠儿地来扶她,满脸堆笑。
“笨蛋。”清葵也笑了起来,往她手臂上掐了一把。“傻丹君。”
第二十章 重逢的莲葵之战
夏武帝十五年,十月十五。
天水宫大门口,一位男子长身玉立,微扬头望着的面前石坊台阶。一身月白的交领深衣,衣摆上几片银灰莲叶,更显得他仪态从容,气度优雅。
有佳人如莲,遗世而独立。
那双如同在水墨汁中浸染而出的墨瞳,在流转之间泛出微蓝。
“我们到了。”
他身旁立着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虎目微眯,也似有些怀念。
“公子,我们……就这么上去?”
他挑眉,墨瞳一闪。“你有别的提议?”
男子猛摇头。“没。”
这时,高高的台阶上匆匆下来两名身着淡黄色天水门袍服的少女。
少女容颜婉丽,梳着双髻,眉间点着金色天水印,像一朵盛开的葵花。
“请问是沉莲公子么?”两人见到他都不约而同地怔愣了一瞬,右边的少女反应快些,微红了双颊恭敬地出言相询。
“在下郁沉莲。”他从容不迫地拱手。“求见天水门主。”
“门主有令,有请沉莲公子。”两位少女欣欣然,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郁沉莲微颔,迈上台阶。
两位少女却在他身后,把另一位男子拦了起来。“你又是何人?”
那男子愕然,慌忙指了指郁沉莲。“我是他的——侍卫。”
“门主只说了请沉莲公子,其余人等请在这里等候。”
少女脸一板,毫不容情。
“两位姑娘,难道不能稍作通融?”郁沉莲折身过来,墨眸沉静。
少女们又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却依然摇头。
“这是本门的规矩,还请沉莲公子见谅。”
“什么?”男子了急。“我是秦峰,你们跟门主说说,她一定放行!”
少女又想了想。“门主说,若有一位姓秦的男子来见副门主倒可放行。你可是来见我们副门主的?”
“正是,正是。”秦峰松了一口气。
“好,那你便一起来罢。”
天水宫大殿之上,丝竹之音轻快悦耳。殿中有四对舞者,男女为配,穿着轻薄贴身的烟纱,随着节奏跳跃起舞,时而纠缠,时而远离,时而遒劲有力,时而温软缠绵,令人意乱神迷,目不暇接。
秦峰早已看得面红耳赤,呆了神去。郁沉莲面容沉静,眼神直接穿过舞者,落到不远处大殿上位的牡丹塌上一掠,随即又收了回来。
带领他们进殿的两位少女请他们在殿门稍候,她们则垂沿着大殿右侧往前通报。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来。两人站在门口,受出入和守卫的弟子们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迎来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那个就是沉莲公子?真好看哪……”
“听说他两年就习成了越凤剑法,是有史以来天分最高的弟子!”
“你们不知道,他每年都会来这儿一次,差不多这个时候。”
“你们说他跟咱们术使比,哪个更好看些?”
“当然是沉莲公子啦,他那么美!要是能跟他做双修伴侣……”
“想得美!”
“我还是比较喜欢术使,更有男人味儿。”
“我同意!”
“诶,他身边那个似乎也不错。”
……
郁沉莲镇定自若,秦峰反而颇不自在。他左右瞧了瞧,忿忿道:“这臭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女王了不成?”
郁沉莲瞟了他一眼。
秦峰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要淡定,淡定……”
“你们来了?”
一声清朗女音,成功地让秦峰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激荡不已。
“丹-丹君!”
丹君身着鹅黄曲裾裙,神情冷淡,眉间也点了一朵金色的葵花。
“跟我来。”
丹君转身便走。
秦峰见她没有理会自己,不免有些丧气。郁沉莲颔,抬步跟了上去。
殿内的舞蹈和音乐都停了下来。舞者们退到一旁奏乐处,和乐者们一同好奇地看着这两人。
殿上位的牡丹塌上,斜斜地倚着一名女子。红裙缀金葵,只有她能把这等张扬的颜色穿得这般风华绝代。她漫不经心地瞟过两人,目光在郁沉莲身上一顿,又飘了过去,额间一抹奇特的水纹轻漾,令人目眩。
她身边站着敛眉垂眸的萧错。郁沉莲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是秦峰,眼里还藏着仇恨,瞪了萧错好一会儿。
果然不同了。她还记得三年前郁沉莲在天水宫见到萧错的时候,眼神里那种难以掩饰的杀意。而今他已完全学会了要如何收放自如,三年的时间,为那柄绝世刀刃雕出了完美无缺的刀鞘,妥当地收起了锋芒。
“在下越凤派郁沉莲,见过天水门主大人。”
郁沉莲微屈身,虽然在行礼,却依然不卑不亢。
清葵抬了抬手。“有何贵干?”
秦峰愤然腹诽。每年都来一遭,还问来做什么?分明就是故意要为难公子。
郁沉莲不以为意,拱手相答。“请门主准许我等进入天堑寨祭拜。”
清葵举手撑着下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秦峰终于按捺不住,愤愤然。“清葵,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直说了吧,干嘛这样磨磨蹭蹭!”
“大胆!敢对门主不敬!”丹君立刻蹦了出来,横眉冷对。
秦峰那点儿火苗立刻被压了下去,赔笑道:“哪儿的话,我只是问问,问问……”
郁沉莲望着她的脸,默然等待。
清葵想了一会儿,眉微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闻名武林的沉莲公子难得来一次,天水蓬荜生辉,自然想让沉莲公子叫我门下这些弟子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惊才绝艳,天纵英姿’。”
郁沉莲垂眸道:“那不过是溢美之辞。门主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我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们想看看而已。”清葵往殿下一瞟。“是不是?”
殿下立刻一阵附和之声。“是!”“多谢门主!”
秦峰的脸抽了抽。去年是让公子扫了一回地板;前年是让公子在殿下站了半日;再前年更离谱,让公子穿着轻薄的绸衣侍了一回酒。
这回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损招了。
“既然如此,门主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郁沉莲唇角微勾,玉容生光,看的殿下的女弟子们又晕了一回。
清葵扬了扬手。“成碧。”
乐者中走出手持紫竹笛的修长男子,长眉入鬓,一双瑞凤眼神光内蕴,带两分笑意。他的视线在郁沉莲身上飞快一扫,落到清葵脸上,笑意略深。
“门主有何吩咐?”
清葵朝他微微一笑,却又转向郁沉莲。
“成碧当年也算得武林中的天之骄子,不知越凤派的越凤剑法跟昆吾九式相比,哪个会占了上风?”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道是她想让两人过招比武。宋成碧神情微涩,随即转为欣然,郁沉莲依然一副敌动我不动的沉着样。
“不过——”清葵话锋一转。“今日不适合比武。”
秦峰松了口气。倒不是怕郁沉莲打不过,只是在天水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这样的事情传到江湖,难免会落了笑柄。
清葵的手指拨弄着腰扣上的珠链,神情就像是在苦恼要挑哪一本戏折子。
“成碧的笛子吹得极好。我听闻沉莲公子亦擅弄筝,不若今日就由你二人合作一曲如何?”她眉目一开,笑得很欢喜,如同当年那个在栗子树下雀跃的小姑娘。
郁沉莲安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
“好。”
丹君在一旁疑惑。没听说过郁沉莲会弹筝啊?
秦峰冷汗涔涔而下。公子唯一不擅长的便是音律,无论什么乐器都一窍不通。这臭丫头一定是成心的……
立刻有人往殿中抬来了一架紫檀筝。郁沉莲缓缓走了过去,在它面前坐定,举手抚弦。
成碧行至他身旁,举笛横至唇边,目光灼灼朝清葵而去。
“不知门主想听什么曲目?”
“随便。”
“那就来一曲‘秋月辞’,沉莲公子意下如何?”成碧侧身问道。
“好。”
秦峰心里哀鸿遍野。她哪儿是想听什么曲子啊,根本就是想看公子出丑!公子你怎么就能就这么答应下来,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都表现得那么淡定……
两人一站一坐,黑衫白衣,风姿绝世,堪称双璧。
底下的天水门弟子们,眼睛也快不够使。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恨不得自己多长出一双眼,好把两个都尽收眼底。
宋成碧的笛声悠悠而出,殿内顿时寂静了许多。众人心醉之余,也没忘了期待地看向未曾动指的郁沉莲。
清葵唇角微勾,心情极愉悦,招手让不远处的傅云捧了一盘炒杏仁过来。
郁沉莲面不改色心不跳,手指一动。
顿时整个大殿,清醒了。
一阵纷乱刺耳,鬼哭狼嚎式的筝音从他手下激越而出,完全盖过了成碧的笛声。成碧微愕,停下了笛。
丹君目瞪口呆。秦峰泪流满面。
连清葵都愣了愣,连傅云递过来剥好的杏仁也忘了接。
正当殿内所有人苦苦忍受快到临界点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献丑了。”
他的神情自若,姿态优雅,仿佛自己刚刚弹的是仙乐一般。
大殿里十分安静。
清葵咳了咳。
“沉莲公子的筝音果然非常——特别。”
“多谢门主夸赞。”
清葵扶额,没再看他。“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公子在宫中暂歇一日,明日再前往拜祭。”
“门主美意,自当领受。”
“丹君,替公子安排。”清葵面露倦色。“我累了。都下去罢。”
她站起身,进了内殿。
丹君抹了一把汗,看向郁沉莲的目光十分复杂。
“你们跟我来罢。”
殿内的弟子们才刚刚回过神,沸腾起来。
“刚刚那个声音——真的是沉莲公子弹出来的?”
“太幻灭了……”
“我的天!那简直是魔音!”
“门主果然不愧是门主,居然还能那么从容不迫!”
“吓死我了……”
“可是看沉莲公子那么淡定,莫非这正是他的独门指法?”
“有可能。也许咱们修为还太低,听不出门道。你们看,门主不就挺欣赏的?”
“术使大人,你说呢?”有人问到了成碧。
成碧轻笑,握紧了紧手中的紫竹笛。“也许是罢。”
映水楼台上,正好可见日暮入山,绵霞铺陈的美景。
商清葵默然而立,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身体微斜向外,仿佛要乘风而去。
“清葵。”
丹君上来,见她这样下意识地一唤。
“都安排好了?”
“好了。”丹君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清葵,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今天是他的生辰。要是想去看看他,就去罢。”
商清葵摇摇头。“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她望着伏在山头的薄日,魅眸微眯。“也许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丹君感伤不已。
“对了。”商清葵转过脸来。“我已经让人把秦峰带到了你那儿。”
“清葵!”她顿时有些羞窘。“我不想见他。”
“真的不想?”清葵挑眉一笑。“就算不想,也得跟他说清楚不是?人家好歹也为了你,这么多年没有成家。你要是真不想嫁他,索性说个明白,让他自寻归宿也好。”
丹君别开脸,闷闷地说了一句。“好。”
正在此时,身着天水门门服的少女挑灯而来,朝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宫主,今晚是否还请术使大人侍寝?”
清葵沉吟了一瞬。“不。换隐使来。”
“是。”
少女又行了礼,匆匆而去。
丹君双眸微沉,担忧地望了依然在看景的清葵一眼。
第二十一章 多事的月圆之夜
天水门门主清葵的侍寝名单上有三个人:傅云,宋成碧和萧错。也就是天水三使。
外界那般传言,的确也不是空穴来风。
当然,真正的内情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选择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恰恰都是阳年阴月阳日生的而已。其中,又以宋成碧为主。天水门弟子都道术使最令门主宠爱,丹君却明白事实没那么简单。
萧错是仇人,傅云是乖巧的弟弟。只有成碧能叫清葵从心理上容易接受些。
更何况……
“诶诶诶,你有没有觉得,术使大人跟那个沉莲公子,长相有那么一点儿相像?”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小心让人听见!”
“你是说,门主她——”
丹君摇摇头,刻意地大声咳了一咳。
从拐角处慌慌张张地绕出来两名女弟子,忙不迭地朝丹君行礼。
“副门主。”
丹君眉头一蹙。“以后再听见你们在背后嚼舌根,门法伺候!”
“我们再也不敢了!”女弟子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下去罢。”她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女弟子们慌忙起身离开。
其实并不是那么像。郁沉莲清俊精致,宋成碧俊美中又带了些野性。但若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五官只有轮廓的话,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儿相似。
丹君叹息了一声。
清葵常说她太死心眼儿,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丹君走到自己的房间前,停了脚步。
房间里燃了灯,灯光将房内人的身影投射在蒙了蜀纱的窗棂上,依然如记忆中一般高大挺拔,让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手指扣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副门主大人?”
她一惊,却见两名弟子举着托盘,略带疑惑地看她。
“什么事?”丹君收拾了心情,沉着脸问。
“这是门主大人吩咐送来的酒菜。”
“好。拿进去罢。”之前的犹疑终于消失了一干二净。她推开门,示意她们把酒菜放到桌上。
秦峰看见她,面上一喜,又碍于有那两名弟子在不好动作,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当年那一脸遮去容貌的大胡子已经剃了个一干二净,露出原本俊朗的眉眼。
“你们下去罢。”丹君扬手,把两名弟子退了下去。
“丹君!”
秦峰见已无他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要来拉她的手。
她皱眉,躲了开去。
“丹君……”明明是个男子气概十足的人,却偏偏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丹君心头一软,再也绷不住脸。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丹君转开脸去,坐到桌边。“吃饭!”
秦峰坐到她对面,一瞬不眨地瞧她,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你看什么?”
“这一年没见,我很想你。”
“我可没想你。”丹君低头,攥紧了筷子。“吃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咱们好聚好散,你寻个好人家的女儿娶了罢。”
“丹君!”秦峰一听这话,立刻犯了急。“你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我知道。”她抬了头,双眸中竟有水光微动。“可是我不能离开清葵。而你也不能离开郁沉莲不是么?”
秦峰一愣。
“更何况郁沉莲他曾经那样伤过清葵。”丹君咬牙,想到清葵如今的状况,又是一阵愤怒。“清葵她现在这样难过……”
秦峰满面苦涩。“可是公子跟清葵姑娘的事,与我们之前的感情无关不是么?”
“真能无关么?”丹君亦笑得苦涩。“若真想无关,除非你离开郁沉莲,来天水门。”
秦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丹君,你明知道……”
“我知道。”丹君却微微一笑。“我很怀念那时满脸大胡子,笑得憨厚的榔头,那个只会送我菊花和狗尾巴花的山贼榔头。只可惜,我们不可能回到当初了。”
秦峰的双目微红,却没有再言语。
“我还记得那时清葵跟我说,你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丹君的眼神平静了下来。“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心中,亦有不能为你放下的坚持。我们都一样。”
她深呼吸,转头端起酒壶。“最后一次,喝一杯罢。”
这个时候,郁沉莲独自一人在十五明亮的月色中,手边放了一壶酒,一碟糖栗子。
他伸出手指,拈起一颗栗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
沾了今年新酿的桂花蜜,香甜可口。他闭上眼,细细回味,神情里有微不可察的满足。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天水宫,例行的祭拜,例行的桂花酿和糖栗子。她还记得的,这是自己最爱吃的东西。这么多年,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
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的生辰,自己所做的那个只能深埋在心底的梦。他梦见她在树下起舞,一袭红纱,一双雪白晶莹的足。他忍不住上前将她拉进了怀里,扯开那袭红纱,然后狠狠地印上她的唇。
他微睁了眼,那双墨色的瞳一点一点失去了从容。
手边的桂花酿,散着跟栗子相似的桂香。他很少饮酒,但这一杯却是一定要喝的。
酒杯端起,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楼台。楼台的阶梯上点着灯笼,依稀可见一名男子的身形,缓缓而上。
酒杯停留在半空,许久未动。
楼台之上,清葵闲适地半躺在小塌上,傅云正替她按摩上关穴。
看起来,她倒是最轻松的一个。
“云儿,你的手法倒是越来越好了。”
傅云轻笑一声。“门主,我那儿的‘糊涂醉仙人’少了一瓶,是不是你拿走了?”
清葵没睁眼,唇角微勾。“怎么,现在学会来质问我了?”
“云儿不敢。”他赶紧摇摇头。“只是咱们天水门,是不是要准备办喜事了?”
清葵这回总算睁了眼,回头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你这个鬼精灵的家伙。”
傅云小脸微红。“门主……”
“以前你不是一直叫我清姐姐?”清葵看着他,叹了口气。“现在长大了,反而叫得生疏。
傅云低着头,下巴快触到了脖子上。
“门主,术使来了。”
守在楼台下的弟子恭顺道。
“让他上来罢。”
清葵扬声。
宋成碧眼中自带的两分笑意在看见傅云的时候微收了收。
“门主。”
清葵微点了点头,却转向傅云。“云儿,你先下去罢。”
傅云愣了一瞬,还是乖顺地点点头,朝宋成碧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成碧,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何要事?”
她直起身来,示意他坐在她对面的靠椅上。
宋成碧从容坐下。他的五官似雕刻而出,在夜晚昏黄的灯火下越深邃。
“之前收的新人中有几名很可疑,我让隐部的人查了查,果然是武林盟的探子。”
武林盟,正是江湖上几乎所有有些名气的门派共同组成的组织,统辖整个武林正道,各大派的元老都在其中担任职位,为者便是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一年一选,由武林大会的胜者担任,可以蝉联。目前的武林盟主正是昆吾派的掌门袁傲行,已经蝉联数年。
“这么说,武林盟已经动作了。”清葵沉吟道。
“想必是那些猝死的案子已经引起了武林盟的注意,怀疑上了天水门。”宋成碧面露不豫。“这些所谓正道名门,却也会用这等方法。”
“他们早就看天水门不顺眼了,此番正好借机行动。”清葵瞟了他一眼,妖娆笑道:“也怪不得那姓袁的,我把他最得意的弟子拐到了天水门,(.rbook.)他咽不下这口气也很平常。”
宋成碧面色舒缓,目露温柔。“是我自己甘愿。”
“这几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清葵双眸微闪。
“将计就计,让他们看看咱们天水门的实力。”
“好。”清葵微颔。“只要能掌控得当,就能叫他们变成咱们的棋子。”
宋成碧微笑,眸中热度不减。
清葵撑着下巴,魅目望向他。“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不止是因为这件事罢。”
宋成碧微窘。“我……”
“是因为我今晚让人叫了隐使侍寝,所以你不安了?”清葵笑得无邪,言语中却不留丝毫余地。
宋成碧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狼狈。他索性抬眸紧紧盯着她。“不仅是这样。还有那个郁沉莲……门主,你明知道我——”
“过来。”她满不在乎地打断了他的话,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宋成碧的神情有些惊喜。他起身,来到她身边。
清葵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的笑意有些凉薄。“成碧,你现在的心,可是越来越大了。”
宋成碧神情一黯。“门主——”
她忽然伸了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你得明白,自己的位置。”
软玉温香在侧,宋成碧却感到了阵阵冷意。
清葵又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出声,妖媚勾人。她依偎进他怀里,靠在他的颈侧。
“难道你还不知道?所谓的侍寝,什么也不会生。你这担的是哪门子的心?”
她的手指落在他唇上,来回滑动。
他的呼吸滚热,胸膛的起伏也剧烈了些,神情无奈而沉迷。
“我虽然知道,却没办法不在意。”
他伸手捉住她落在他唇上的指尖,侧过脸去看她,双目灼灼。“门主……”
“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宋成碧目露欢喜,喉结上下一滑,手指勒紧了她的腰,让她更贴近自己。
“清葵。”
这是他念想过许多次的场景,她倚在他怀中,软语温存。越是美好,越让他不敢相信。
清葵看他的眼神,有一瞬的复杂。
随即她叹息了一声。“成碧,辛苦你了。”
这一天之内所有的不安,怀疑,忿忿和焦灼,都在她这句话中烟消云散。宋成碧闭上眼,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好。”
“我知道。”她乖顺地任他揽住,右手环着他的腰,轻轻摩挲。
“傅云可以跟你那样亲密,萧错他也可以躺在你身边。还有那个沉莲公子……你记挂着他也没有关系。”宋成碧喃喃着。“我只要你的心,放一些在我的身上。”
清葵没有再说话,陪他一起安静了许久。
萧错一身青色单衣,独自一人站在寝殿中央,举目望月。
“又是十五了。”
商清葵幽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的背脊下意识地一僵。
“先生,每个十五月圆之夜,我都会让你跟我一同度过。你可知道为何?”
萧错苦涩一笑。“清葵,何苦。”
清葵缓缓,从幽暗中走出来,沐浴在月色之下,冷冷地看着他。
萧错的神情渐渐僵硬,露出痛苦之色。
“何苦……连自己……也不放过……”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听不清晰。
清葵望着他备受折磨的样子,面无表情。
他已站立不住,捂住胸口踉跄两步,终于半跪在地上,冷汗满面,呻吟之声细碎而出。
半响,他没了力气,倒地,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呻吟变作凄烈的惨叫,在整个大殿中回荡。
“我从没打算放过。”
她轻声地说着,眼睛一瞬不眨地看他痛苦得不成*人形。
第二十二章 被逼出嫁的丹君
二天,是个艳阳天。
山中从来不缺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金色阳光斜斜照进大殿,有种隐而不宣的振奋感。
正如大殿此时的气氛一般。
清葵的眼睛在丹君和秦峰身上转过来,又转过去。
这两人此刻都红透了脸,丹君是垂头丧气,而秦峰则是羞窘参半,还有些极力掩饰的欢喜。郁沉莲站在一旁似笑非笑,一双墨眸里有了然,也有无奈。
三位天水使站在另一侧,神色各异。
殿下的弟子们露出暧昧的笑容,互相递着眼色。
“既然已经这样了,”清葵清了清嗓子。“秦公子,不知你打算何时迎娶我们的副门主过门?”
秦峰面露惊喜,红着脸看了丹君一眼。“只要丹君愿意……”
“我不愿意!”丹君愤然,瞪了他一眼。“我说过了,就当没这事儿!”
秦峰立刻苦着脸。“丹君,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丹君把头扭到一边,咬牙切齿。
清葵挑眉,望向郁沉莲。“不知沉莲公子意下如何?”
郁沉莲微颔,看了秦峰和丹君一眼。“待我们回越州稍事准备,下个月正式上门提亲。”
丹君瞪大了眼,秦峰一脸感激。
清葵慵懒地往后一靠。“就这么办吧。媒妁六礼,俱不可少。”
“请门主放心。”
“成碧。”她转向宋成碧。“副门主的嫁妆,就麻烦你张罗了。万不能马虎。”
“遵命。”宋成碧微微一笑。
丹君愕然。“清葵!你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清葵一抖,差点儿没从牡丹塌上滑下来。“你都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还不想嫁?”
丹君气鼓鼓地:“我才不在乎这个!再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怎么稀里糊涂就……”
秦峰面露尴尬。“丹君,别说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不是你耍了什么诡计?”
秦峰有口难言:“我哪儿会使什么诡计……”
清葵咳了一声。“不嫁也得嫁。就这么定了。”
天水宫中央,那片灰瓦白墙的正中间,是插着天堑寨旗帜的主屋。
主屋前多了一片合葬冢,冢前竖着一块无字石碑。在这冢里,埋了天堑寨所有能找到的骨灰。当年他们四人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将地上散落的骨骸收集起来埋入了土中。
冢前已经备好了所有拜祭用的火烛香案酒果,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些白花以作点缀。
郁沉莲行过祭拜之礼,默然无语地站到一旁,望着那片无字石碑,不知在想什么。
秦峰也行了礼,见他如此,一语不地在他身旁陪伴。
“这儿,跟从前一样。”许久之后,郁沉莲开了口。他的嗓子经过了变声期,修炼得清润通透。
“她把这里保护得很好。”
秦峰犹豫了半响。“公子,当年您那样对清葵小姐,的确是——过分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瞟了郁沉莲一眼,见他神情并无变化,这才又大着胆子开了口。
“当年遇到那样的事,清葵她一直都陪在您身边,我们被人追杀,哪怕是受了伤,她也坚持不肯离开。后来您却——”
后来,为了躲避那些追杀,郁沉莲加入了越凤派,却与商清葵渐渐疏远了。
他不仅对她冷淡,更是恶语相向。
再后来,他成了越凤派中最受人瞩目倾慕的弟子。而清葵却在一次偶然间看见了他与师妹的暧昧言行。
两人终于决裂。
郁沉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块石碑,脸上从容不迫的神情却显得有些苍白。
“她如今过得也算安乐,天水门又日益兴盛,这样不是挺好?”
秦峰被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绕得有些晕。“公子,难道你真的不在乎?我看那个宋成碧,对清葵很不一般啊,还有那个傅云……”
“阿峰。”郁沉莲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这一次,你倒真得谢谢她。”
秦峰依然没有跟上他的思维,只愣愣一声:“呃?”
郁沉莲微微一笑。“准备启程。”
郁沉莲来得平静,走得也很安静。
因为他而在天水门弟子中掀起的轩然□,表面上看是过去了。
天水大殿,例行的月会。
“之前安排潜进魔门藏音楼的隐者已经传来了消息。魔门最近有异动,听说是上一任的魔主被杀,新一任的魔主刚上任不久,铲除了不少魔门中的元老。”萧错沉声回报。
“听闻魔门之中的规矩,凡能光明正大单挑杀了前任魔主的就能做新魔主。可当真?”
“的确如此。新一任魔主便是这样赢得魔主之位的。”萧错颔,长眸微眯。“可惜我们安排的隐者目前还地位低下,根本见不到魔主的面。”
“这倒无妨。慢慢来罢,只要那些人是魔门杀的,便迟早会有些线索。”清葵魅目转向成碧。“副门主的嫁妆可准备妥当了?”
“已经好了。”宋成碧向她呈上一张清单。“请门主过目。”
清葵粗粗浏览一遍,点了点头。“可以。”她把清单递给一旁板着脸的丹君,丹君却扭过头去不看。
她轻笑一声,又递还给了宋成碧。
“隐使,今年的武林大会,也快要开始了罢?”
“正是。听说定在十二月十八了。”萧错回答道。
“好。傅云,我要你的药部和隐部配合,替我找一样东西。”
傅云和萧错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门主,是什么?”
“天香雪芝。”
三人微愕。
“是那个能活死人,生白骨的圣物药芝?”傅云忍不住问出口。
清葵笑了一声。“什么活死人,生白骨,只是夸大罢了。不过事实上它的确存在,只是很稀少。虽然不能活死人,但无论是病是伤,只要还有一口气的人服下它,便能重得生机。”
“门主要用它救人么?”傅云眨了眨眼。
清葵笑而不语,反而是宋成碧开了口。
“莫非门主是想去参加武林大会?”
“不错。”清葵点了点头。
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也是选出下一任盟主的武林盛事。武林大会并没有限定参与的门派,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参加的门派均得送上一件宝物放在武林盟内,武林大会结束之后,这些宝物就成了各门派对新任武林盟主的献礼,最终送到武林盟主的手上。
众人恍然大悟。
“也是时候,该正面会会这个武林盟了。”清葵舒了舒筋骨,换了个姿势靠着。“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门主,目前弟子中陆续出现双修伴侣希望能结为夫妻的请求,请门主定夺。”
清葵轻笑一声。“有何不可?然结为夫妻之后,便不可再与他人双修,以免惹出些是非。得立下这规矩。”
“是。”
“凡弟子中结为夫妻者,可拨些银两赏赐。”清葵想了想。“成碧,我们目前的弟子中,男女各为多少?”
“共有男弟子二百二十名,女弟子三百三十一名。”
“这么说,以后得多招收些男弟子,以免失了衡。”
“属下明白。”成碧笑意晏晏。
清葵的视线在三人脸上依次顿了顿。“我知道弟子中对你们三人倾慕的不在少数,只碍于你们的身份不敢表露。我门心法,原本就需要双修而行,你们身为天水使,自然不可例外。可在弟子中挑选些资质不错的,同享双修之乐。”
此言一出,萧错沉眼,傅云尴尬,而宋成碧则拧紧了眉。
“丹君。”清葵转过头去。“传令下去,替三位天水使征求双修伴侣。”
“是。”丹君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瞟了面色不豫的三人一眼。
这下子,倒霉的总不是她一个了罢?
此令一出,天水门上下沸腾了。之前就对三使觊觎在心的女弟子们纷纷大胆示爱,但求一夕双修之娱。萧错索性躲了起来,傅云连药庐也不敢去,宋成碧倒是应付自如,在这些爱慕他的弟子中显得游刃有余。
丹君对于此番热闹,围观得十分欢快。
很快一月之期已到,郁沉莲和秦峰依诺上天水门提亲,跟清葵一同婚期定在了来年两月初。而丹君从头到尾也没露过面,让秦峰走得提心吊胆。
清葵推开丹君房间的门,只见她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放着清葵亲自为她准备的一袭鲜红嫁衣。
“他们已经走了。”
她转身合上门,走到丹君身边,伸手抚着嫁衣上的芙蓉花。
“喜欢么?”
丹君忽然转过头来拉住她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葵——我,我不放心你!”
清葵一面好生地安慰她,一面伸手拍着她的肩膀。
“别哭,别哭啊,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有什么我应付不来的?”
丹君哽咽着,泪眼婆娑。
“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面对他们,我-我真担心!”
清葵只觉得心中一酸,眼眶也开始热。
“不是还有云儿?云儿会帮我的。”
丹君猛力地摇头。“你跟云儿都不会武功,一定会被人欺负……呜……没人照顾你,我实在-实在不放心……”
清葵抹了泪,俯下身看她。“丹君,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懂得要如何自保。要不然,我早就死了好多回了……”
说着,她也忧郁了。“嫁过去以后,你也可以时不时回来看看啊!记得让秦峰陪着,你一个人会迷路!”
两人在月氏便从小相伴,至今已经十余年,终于面临分离,两人互相看着,又抱头哭了一回。哭完之后,丹君总算勉强接受了自己即将出嫁的事实。
清葵将丹君安抚完毕,再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语气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地之后,才确定她不会逃婚,放心出得了门。
她舒了一口气,独自一人在月下回廊慢步徜徉。
丹君的归宿圆满解决,也算了了她心中的一桩心事。
清葵拍了拍脑袋。难道自己果然就是个劳碌操心命么?
“大人……”
女子娇柔的声音,让她微讶地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正是一袭玄色劲装的宋成碧。他的身边,站着一位淡黄纱衣的女子,容色妍丽,看上去有些眼熟。
清葵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术部的某一位术者,宋成碧的手下之一。
那女子满面娇羞。“术使大人,真的可以么?”
宋成碧唇角微挑,带了一丝邪气,揽住了她的腰,丹唇落到她耳侧,不知是在亲吻,还是在低语。
清葵怔怔地望着他们,眼前的光线一暗,却叫她看见了另一幅场景。
也许是埋在她心底,那场从不曾抹去的记忆,像刀锋凌迟一般的记忆。
紫衣的少年,眉目如画。他唇角微挑,揽住他面前那位同样身着紫衣的少女纤细的腰身,在她耳旁低语,浅笑中带了些随意的气度。
那时她怔愣在原地,手中热乎乎的栗子掉落下来,滚得满地都是。
她蹲下身想捡,却看见圆滚滚的栗子上沾满了泥。少年站在她面前,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歉疚,只是冷淡,也许还有嫌恶。他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直到她自己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
“门主?!”
一声惊讶的呼声让她清醒过来。
宋成碧的脸色掩在昏暗中,看不清晰。这惊呼声却是从他揽住的那名术者口中出的。
清葵朝他们笑了笑。“不必在意,继续。”
她转过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回廊。
第二十三章 阴错阳差的遇见
清葵低着头,走得很慢。
脚下的鹅卵石,沾了泥巴,就像那时的栗子。
一个人把一大堆栗子剥了壳,剥得双手磨破了皮也毫不在意。那栗子浸了新酿的桂花蜜,香甜诱人。她欢喜地捧着这些栗子,想象着他见到她时的神情,心里轻飘飘地像已经飞上了天。
下一刻,却已从天上狠狠地摔落。这样的疼痛,只要一次就足以粉身碎骨。
“郁沉莲……”
她叫着他的名字,抱紧了双臂,咬紧牙关瑟瑟抖,不知今夕何夕。
体内一阵热浪袭来,随即又是一阵冰寒,伴随着疼痛。她低咽一声,身体一软,便要往下倒。
一双手臂接住她。“清葵!”这声音染上了焦灼。
她意识混乱,犹记得狠狠推拒。
“我恨你!离我远点儿!”
她狠狠地推打着环住她的手臂和胸膛,已是满脸泪痕。
“为什么,为什么要伤我的心?”
抱着她的人惊慌失措,反而收紧了手臂。“对不起,清葵,是我不好。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在不在乎我,我不想伤你……”
泪眼朦胧之间,她看见他的脸,眉目如精雕而出,带了几分狂热的瑞凤眼。
不是他。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她愣了愣,意识终于渐渐回笼。
原来这伤痛过去了那么久,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疯狂。早已不是当年的越凤山,这是自己的天水宫,眼前这个是她的术使,宋成碧。
宋成碧的眉宇之间,满满的全是心疼,还有些隐隐的欢喜。
他的双臂一收,不由分说已经吻上她的唇。
她惊惶地闪躲,他却撑着她的脖颈,不让她有退路。
湿热的唇舌贴紧她的唇,辗转来去,勾起体内那一重热浪。她喘息着,身体已在渴望,心却还在抗拒。
他的唇微挪开些许,看着微微狼狈的她,温柔得像要融了一切。
“我再不会抱别的女人。清葵,你需要我的,是不是?”
商清葵瞪着他,心中却翻腾着说不出的苦。难道要告诉他,之前她根本是把他当做了别人才会如此?
“清葵。”宋成碧动情地抚着她的脸庞。“让我助你解开功法遗留的疼痛症可好?我不想看你再那样痛苦。”
他说得含蓄,清葵却是一凛。
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不是说了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宋成碧皱着眉。“清葵,为何你还在躲避?刚才——你明明有感觉的,你明明也想要,不是么?”
“别说了。”她再回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泪痕。“成碧,你逾越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双目冰冷。
“否则,别怪我动用门法。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噬心之痛的滋味。”
宋成碧神情痛苦,被她的忽冷忽热折磨得身心俱疲。
“清葵……”
她别开眼,告诫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这一次他敢强吻她,下一次就能做出更离谱的事。
掌控人心之术,须得有张有弛,有甜有苦,须得让他知道,一切得按她的规矩来。
她心中默念着这些要诀,却不免一阵悲悯,甚至动摇。
宋成碧爱她,才能被她掌控。她利用着他的爱,却也渐渐力不从心。
人心不是石头,她越是伤他,就越是想到当初自己也曾被伤得体无完肤,也就越不忍。然而不忍,正是媚术的大忌。
她可以对傅云不忍,甚至可以对萧错不忍,却不能对宋成碧不忍。他不是普通人,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宋成碧望着她,叹息了一声。
“我会等。”
他转过身去,缓缓离开。
清葵知道他会等。然而总有一天,他的耐性会到了极限。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商清葵浑浑噩噩,宋成碧失魂落魄。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方天地中,还有另一个人,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郁沉莲静静地看着,方圆数尺的蔷薇花被连根拔起,在地上倒了一片,很是凄凉。
所谓辣手摧花,也不过如此。
秦峰在客栈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开门欲寻些吃食,却见郁沉莲一脸寒霜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揉揉眼。公子这般神情可是许多年未见了。
“公子!”他终于反应过来,唤了一声。
郁沉莲停住脚,斜睨了他一眼,让他打了个哆嗦。
然而秦峰是个胆儿大的。他试探地问道:“公子也睡不着?”
郁沉莲转过头去。“出去走了走。”
瞧这满身寒气的,他是去冰窟里走了一遭么?秦峰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再问。“那公子早些歇下罢,我去寻些吃的。”
他正要转身,却瞥见他白衣上染了点点红。“公子,你受伤了?”
“没有。”
郁沉莲没有看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了门。
秦峰摸了摸鼻尖,刚要走,却听得身后门又被打开。“阿峰。”
“呃?”
“进来坐坐。”
秦峰很窘迫。深更半夜,两大男人对坐不语,实在是很诡异。
他抬眼,瞟了瞟端了一杯茶沉吟的郁沉莲一眼。
喝茶是没有错,但能不能不要端在半空一动不动啊——他心中哀嚎着,再配上正在往下滴血的手指,实在是渗得慌……
“那个,公子。”秦峰咳了咳。“你的手——”
“无妨。”
郁沉莲终于又恢复了一派从容。可秦峰非常不淡定。
“可是——”
“没有大碍。”
秦峰泪流满面,他只是想说,那血好像滴进了茶壶的壶嘴里……
郁沉莲的茶终于送入了口。他放下茶杯,看着秦峰,墨瞳里含意隽永。
秦峰又打了个哆嗦。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郁沉莲提了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秦峰看着这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阿峰,你跟丹君聊天的时候,她有没有提到——她?”
秦峰有些疑惑。“谁?”
郁沉莲顿了顿,墨瞳泛出微蓝。
秦峰随即反应了过来。“清葵?”他习惯性地去抓胡子,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剃了胡子,随即尴尬地放了手。“她是提过,好像说清葵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你怎么不早点说?”郁沉莲眉头微蹙。
秦峰很委屈。“那天祭拜的时候我本来想说来着,不是被公子打断了么……”后来自然也就没再提了。丹君说得很含糊,他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我想她管理这么大个门派,劳心劳力也是自然的……”
郁沉莲手中的茶杯一放。
秦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难道清葵出什么事了?”
郁沉莲摆了摆手。“你先去睡吧。”
“可是公子,你的手——”
“我自己会处理。”
秦峰如蒙大赦,赶紧出去,带上了门。
郁沉莲摊开自己的右手,被蔷薇花刺划出的伤痕,还在不住地冒血。
他忽然想到那个时候,看见她十指因为剥栗子壳而磨破了皮,明明心疼地想好好呵护,却还是忍耐着冷眼以对,一双手却背在身后攥紧了剑柄上的那条红色穗子。
他又想到刚刚看到的情形。
她泪流满面,抱紧了双臂痛苦难当,嘴里还唤着他的名字。
她那样痛苦,在她身边软语安抚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他甚至丝毫不知原来这些年她过得这样辛苦。
郁沉莲的手隔着衣裳,触到胸口处那条红穗。他闭上了眼,久久难平。
襄阳城,武林盟。
十二月,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
大夏国的武林大会放在这等时候,也有送旧迎新,开创新业的意思。当然,这个意思,武林盟的盟主大人是绝不会喜欢的。
袁傲行虽早已过不惑之年,面容保养得却如刚过而立之人一般红润光泽。他手里捏着一张散着浅香的拜帖,却似看也不愿看。
“盟主,越凤,少阳两派掌门已到。”一名武林盟弟子恭敬地禀告。
“好。”袁傲行转身,将手中的拜帖放下。“请他们到书房商议。”
“盟主,许久未见了。”越凤,少阳二派的掌门抱拳行礼。
“二位掌门实在客气了。我们相交多年,何必在乎这些虚礼?”袁傲行挥了挥手。“请坐。”
少阳派掌门褚炎生得虎目虬须,炯炯有神。他爽快地笑了笑,依言而坐。“袁掌门气色不错啊!掌门日理万机还能如此精神矍铄,实是我们武林之福。”
“褚掌门过誉了。”袁傲行声音浑厚内蕴。“这一次请二位过来,正是为了此番的武林大会。”
“这次大会,想必还是袁兄继续连任。”越凤派掌门李乐水道骨仙风,清癯飘逸。
“这可未必。所谓青出于蓝,各派的青年弟子中杰出者层出不穷,我们这些老一辈的,怕是得让位喽!”袁傲行自谦道。
“这倒是。”褚炎大咧咧地一拍大腿。“我听闻越凤派有位沉莲公子,被说成是英姿天纵,少年出众。袁掌门,你这回可得小心啦!”
李乐水摆摆手,呵呵一笑。“我那弟子的确是生了一副习武的绝佳根骨,不过毕竟年纪尚轻,哪儿及袁兄的深厚内力?”
袁傲行摆了摆手。“我们年事已高,的确是时候让新的一辈崭露头角了。”说及此处,他的神情颇有些遗憾。“若我那成碧弟子还在,怕是也能同越凤的高徒较一高下,只可惜……”
“袁兄不必遗憾。成碧公子既然选择了离开,也只能由得他去了。”李乐水拈须一叹。“在下倒是听闻昆吾和少阳这一辈弟子中亦有不少杰出者,真是让人期待啊。”
“说到此事,”袁傲行将手中的拜帖往桌上一放。“前几日,袁某收到了这封拜帖。”
褚炎展开一看,顿时大惊。“天水门?”
“不错。”袁傲行皱了眉。“这是天水门那个女门主来的拜帖,说是天水门也会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
褚炎不屑:“那个妖女能带出些什么弟子?不会是用那等下三滥的招数吧?”他语带嘲弄。
李乐水却沉吟一番。“难道——”
袁傲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一定会带宋成碧来。”
“这妖女到底是何用意?”褚炎不解。“难道是为了让我们难堪不成?”
“没那么简单。”李乐水面色一肃。“前些日子,我们不是派了武林盟的弟子潜入天水门?难道是被她觉,故意来示威不成?”
袁傲行掌心一沉,落到红木桌面上,将桌面生生留了个印子。
“不管她来做甚,我们小心应付就是。说不准,这也是个机会……”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李乐水和褚炎会过意来,笑着点了点头。
二十四章痛欲难忍的折磨
天女山脚下几十里外的湖州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一场雪。
雪不大,像一颗颗从天而落的茉莉花,带着微寒融入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带来凉凉的湿意。
湖州城最大的云来客栈门口,赵掌柜把双手笼进袖子里,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人来了,便招招手,让伙计们准备点上灯笼打烊。
正要转身时,却看见前方来了一辆华盖朱门,四马双驭的马车。马车的圆盖下垂了一圈金灿灿的葵花铃,出清脆喜人的响声。
马车左右分别跟了一男一女。女子一身鹅黄裘衣,样貌端丽;男子身着玄色劲装,脖子上缠了火狐裘围脖,腰扣暗红长鞭,俊美夺目。
马车后面还跟了十数名浅黄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无不生就一副好颜色。
赵掌柜这识人无数的眼神儿又挥了作用,随即意识到有贵客至,赶紧让几个伙计先别忙着打烊,一起前去迎接。
马车到云来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马车旁跟着的男女下了车,朝笑嘻嘻的赵掌柜走来。
“掌柜的,可有房间?”那女子声音娇俏,吐词清晰。
“有,有!”赵掌柜赶紧点头。“客官请问要几间房?”
“给我们两间上房,其余的请掌柜的随意安排。”男子往他手里丢了一个金裸子。
赵掌柜眉开眼笑,“两位里面请——”
男子却没往里走,反而转身去了马车处,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打开了马车门。
接下去的场景,让赵掌柜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都心驰神往,逢人便叹。
马车里露出一只白皙的手,十指如葱,涂着妖红色的蔻丹。那男子赶忙伸手接住,将里头的女子扶了出来。
在此之前,赵掌柜以为怡红楼的花魁杜燕燕便是人间绝色,而这一刻之后,他才知道以前的那个自己实在是太浅薄,而杜燕燕的容貌实在是太肤浅。
女子裹着雪色狐裘,狐裘下露出火红色的裙摆。眉间一抹水纹,双目幽亮,脉脉含情。那檀唇如樱,粉颊流芳,媚态万千。
赵掌柜只觉得周围都没了声响,自己活了一大把岁数的心也突少年狂,扑通扑通跳得不寻常。
她身边那男子瑞凤目一转,看见众人之态顿时眼神转厌,语气也冷了不少。
“还不快带路!”
赵掌柜如梦初醒,也深知此等天人绝不是他辈能肖想的,赶紧收了痴醉情态,唤了那几个同样呆愣的小二快些领路。
女子魅目微转,却是对那男子轻笑一声。
赵掌柜咋舌不已。光是这样远远一看便是叫人体酥骨软,更别说那男子还呆在她身边?这等艳福,果然不是人人享得。
“成碧,你怎地对人那样不客气?”她的手往他胸口一搭,却是很快便离开,自行往里走了进来。
“掌柜的,可有能观景的房间么?”
赵掌柜只觉得这客栈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忙不迭地点头:“有,有!请姑娘随我来。”
他乐颠颠地,把这女子领到了云来客栈三楼最好的一间上房。“姑娘请看。”他推开窗,侧过身让她看外头的景色。这儿正对着惜芳亭,是咱们这儿最适合观景的地方。”
“惜芳亭?”女子望着窗外落满白雪的八角亭顶,眼神一顿。
“正是。姑娘从外地来,大概还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一间宅院,曾经住着当今镇国亲王的一位爱妾。只可惜后来犯了天灾,一把大火将这宅院烧得干干净净,那位夫人也在这场大火里头香消玉殒了,听说一同去的,还有几岁大的小世子。”赵掌柜唏嘘不已。“后来亲王缅怀爱妾,便在这里修了一座惜芳亭,采的是惜取芳魂之意,渐渐也就成了咱们湖州城里头的一大景色。”
“天灾?”那女子轻笑一声,似有些不屑。“掌柜的,这宅子后头,是否正连着天女河?”
“正是。”赵掌柜一愣。“没想到姑娘也有所耳闻?这宅子后头有一条小河,正连着天女河。”
女子神情微动,却叹息了一声。
赵掌柜当她为这凄婉的故事所动,也赔笑站了一会儿。
“姑娘,这眼看着就要宵禁了,要是想到街上逛逛,可得趁早了。”
“宵禁?”她黛眉一挑,又看得赵掌柜心一飘。“这么早?”
“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湖州上任司马大人在府里被人取了性命,湖州城里头便人心惶惶,后来更是提早了宵禁的时间。”赵掌柜压低了声音。“当然了,咱们这客栈里头绝对安全,姑娘请放心。”
“多谢掌柜了。”她柔柔一笑。“请掌柜的备些酒菜。我们赶路许久,正有些饿了。”
“是,是!”赵掌柜赶紧应诺。
“还不快去!”之前那玄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房间里,眉头一皱,向他呵斥道。
赵掌柜立刻灰溜溜地赔笑离开了。
商清葵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默然不语。
自从那一年从天堑寨下山之后,他们沿着小道一直往东去了越州,未敢进入湖州城。一年之后她与郁沉莲决裂,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周游大夏,最后却回到天女山,建下了天水门。
创门之后的这几年,她深居简出,再也未至湖州。算算至今,一共也有整整五个年头没再进湖州城了。
再次来到湖州城,面对这惜芳亭,她的心情又怎能不复杂?
宋成碧走到她身边,替她披上一件斗篷。
“清葵,这雪景虽然好,也须当心受寒。”
她转过脸,朝他微笑。“成碧,你这样体贴,难怪门里那么多弟子都围着你转。”
宋成碧的眉头一拧。“清葵,我可没对他人体贴。”
“好了好了,不过开个玩笑。”她媚眼如丝,已经倚在他胸口。“别太认真。”
他抓紧了她的腰身。“我倒是希望你能对我认真些。”
一声咳嗽从背后传来。
清葵转过脸去。“丹君?”
丹君慢慢走进来,神情有些无奈。“没打扰你们罢?”
“已经打扰了。”清葵轻笑一声,离开宋成碧。“成碧,我听说湖州的冰糖肘子很好吃。你叫掌柜的替我们做两只可好?”
她难得娇嗔,宋成碧的双眸微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丹君,今晚我们两个一间房罢。”清葵关了窗,踱回烧着暖炉的房间,搓搓手放在嘴前呵了呵。
丹君惊讶:“你不跟术使一间?”
“不了。”清葵摇头,终于露出了疲态。“今天身子情况不太好。我怕同他一间房,会控制不住。”
丹君为她担忧。“为什么不把傅云带出来?若是他在,也好施针替你缓一缓。”
她摇头。“没关系。夜里我若是难受了,你就把我打晕。”
“你呀,非要自讨苦吃。”丹君指了指门口。“明明有个活动的解药,你非不肯用。”
清葵笑着,把手贴近暖炉烘着。“你什么时候也会说笑话了?”
“本来就是。”丹君摇了摇头。
“云儿不会武,还是留守在宫里为好。再说了,萧错一个人在宫里我也放不下心,不如让云儿留下看着他。”
“你不带他出来,难道没看见他那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丹君叹了口气。“那孩子,怕是难受得很。”
清葵垂下眼。“丹君,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拿他当弟弟,可是——”
“他可没拿你当姐姐。”丹君瞟了她一眼。“你不要萧错宋成碧,为何也不要云儿?”
清葵无奈。“我把他当弟弟,怎么跟他同床共枕?正因为把他当做亲人,我才更不能做出伤害他的事。若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却对他无男女之情,他要如何自拔?”
“如何就不能有男女之情了?”丹君撇撇嘴。“云儿不是挺好的?说不准你试试,就能试出男女之情了。”
“这怎么试得?”清葵啼笑皆非地瞧着她。“让你试试,你肯不肯?”
“倘若傅云喜欢的是我,那我倒想试试。”丹君犹在嘴硬。
“这话要是被你未来夫君听见,非得急死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作一团。
“放心罢。我让成碧安排了几个模样和性子都上好的女弟子去药部。这段时间,也好让云儿跟她们多处处,说不准等咱们回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清葵笑罢,舒了一口气。
半夜里,丹君睡得警醒,果然渐渐闻得几声细碎轻吟。
她睡眠向来酣畅,然而这夜担忧清葵,刻意不让自己睡得太熟。好在如此,才能听得此动静。披衣下床,丹君往清葵睡的床榻上探去,却见她满面潮红,眉心紧蹙,双目倒是闭得紧紧的。
“清葵,清葵!”她赶紧摇晃清葵的手臂。“怎么了?疼得难受?”
清葵依然没有醒来,仿佛陷入了梦魇中。她呼吸滞重,不住地喘息,露在外的脖颈手臂都泛出点点桃花红。
丹君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自然吓了一跳,正想更用力地推她,却听她喉咙一响,模模糊糊地喊着:“沉莲……沉莲!”
丹君怔忡片刻,清葵却猛地睁开眼,双目亮的骇人。
“丹君?”她似恍惚了几下。“我好热。”
“怎么会热?”丹君打了个哆嗦。“难道是烧了?”
她伸手往清葵额头上摸去,却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汗水。“怎么会这样?”
“丹君,好痛……”清葵的声音哑了下去。“点我的昏穴。”
丹君心中难过,喉咙涩,伸出手指,却点不下去。
清葵模糊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笑笑。“我-我忘了,你不记得穴位。那就打晕我——唔——”
她在塌上翻腾,扯乱了被衾。“快……”
丹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葵……怎么会这样……”
她虽然知道清葵因为强行修炼魅目的关系留下了后遗症,却从不曾亲眼所见。
清葵皱紧了眉,已经忍不住呻吟。
“快——下手!我快受不了了……啊……”
丹君捂住嘴,泪如雨下。右手成刀,正要劈下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双目赤红,额间的水纹晃荡得相当妖异。
“成碧,叫成碧来!”她像变了一个人,声音也变得尖利。“快叫他来啊——”
丹君惊愕地看着她满面疯狂却无力挣扎的样子,若清葵还有丝毫力气,怕是已经从床榻上狂奔而去。
难怪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她不让任何人陪侍,也不招人侍寝。连侍女都被赶到了寝殿之外。那一两天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熬过来的么?
丹君已不能想象。
“随便谁,随便谁都好……”她的眼中流下泪水。“求你了,丹君……我好难受……”
丹君的心如刀割。她既不能看着她这样受苦,也不能真的去找宋成碧,因为清葵醒来会后悔。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清葵!”宋成碧的声音带了一丝焦灼。“副门主,清葵她怎么了?她在唤我!”
丹君狠命地咽下泪,大声回道:“她没事。术使不用担心,回去睡吧。”
话音刚落,清葵又尖叫一声。
“成碧,成碧——你过来!”
丹君终于朝她脖颈上狠狠一劈。
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了。
宋成碧听到她的声音,越焦急。“副门主,她究竟怎么了?又难受了对不对?让我进去罢?”
丹君擦了擦汗和泪,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主她了噩梦。现在已经睡着了,术使请回。”
宋成碧听里面的确没了动静,又见丹君没有放行的意思,只得踟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丹君阖上门,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却忽然觉得冷风飕飕,只见窗户不知在何时开了半扇,清葵的床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斗篷连帽,遮住了那人的脸,只能看见尖削洁白的下巴。
“把她交给我,天明之前送回。”
这声音低沉,却让丹君一个激灵。
她心道来者不善,假作平静,却趁他不注意抓起桌上的短剑朝他刺去。不过短短数招,她已被制住,下一刻便只觉得背上某处一麻,昏了过去。
二十五章淡定的情敌相见
商清葵晕晕沉沉,只觉得周围凉飕飕,自己却处于温暖的所在。之前作的疼痛和**还残留在身体里,让她疲累不堪。
自己闹的那些事还记得一清二楚,虽然窘迫,却也没力气再考虑了。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她做了个很长很美的梦。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十五岁,回到了那时秋色潋滟的天堑寨,坐在那棵栗子树下懒懒散散。郁天坐在她身边,乖乖地由她靠着,勾着唇角小憩。
她揪了一把青草,在他下巴上戳了戳。
郁天睁开眼,无奈地看着她。那双墨黑沉静的眸,却属于郁沉莲。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梦中,便大咧咧地去抱他的腰,用力呼吸他身上如莲如桂的异香。他没有挣扎,甚至还温柔地抬手,抚着她的脸颊。
“天女山的那个秘密山谷,你可有回去看过?”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眯了眼向他撒娇。“小天,你是小天,还是沉莲?”
他朝她微笑。“那你呢?”
她歪着头:“我当然是清葵,商清葵!”
他笑了一声,清俊完美的眉目舒展开来。“我是小天,也是沉莲。”
“不。”她摇头。“小天是我的,沉莲不是。”
他的墨眸一下子变得忧伤。“清葵,”他的声音清润动听,却带着压抑。“为什么会这样……”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微微颤抖。“别再伤害自己,好不好?无论小天还是沉莲,都是你的,只属于你。”
她望着他,打了个哆嗦,就这么从梦里惊醒。
睁开眼的时候,耳边传来鸡鸣犬吠,而床帐里模糊的光亮,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居然又梦见了他,她的笑容泛出苦涩。那个温柔的郁沉莲,那个说自己属于她的郁沉莲,不过是自己暗藏在心底卑微的期盼罢了。
“清葵!”
丹君急切地撩开她的床帐,看见她好端端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清葵翻身起床。“我昨晚闹得很厉害吧?不是叫你早些把我敲晕么?”
“我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丹君抓了抓头,才想起重要的事。“昨晚上那个黑衣人,带你去了哪儿?”
“黑衣人?”清葵皱了皱眉。“哪儿来什么黑衣人?”
丹君一呆。“难道真是我做梦?”
清葵挑眉。“该不会昨晚你被我吓到,也做了噩梦?”
丹君颇有些费解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灌进肚子里,然后揉揉红的鼻尖,打了个天大的喷嚏。
“不对啊,要是梦,我怎么会睡在地上,还披着衣裳?”
清葵笑了一声。“你睡相不好,一次知道么?滚到地上又不是一次了。着凉了罢?”她翻了翻包袱,找出一瓶药。“快吃颗姜丸祛寒。”
丹君接过来,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犹在疑惑。
成碧早已守在门口,见两人出来,连忙迎向清葵。
“门主,昨天夜里——”
“了噩梦而已。”清葵毫不在意地朝他笑笑,却见他目露血丝,神色略显憔悴,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
丹君摇了摇头,走到了两人前面。
清葵转开眼,本想说些什么温言软语安抚,却不知怎地说不出口。
“等会儿别骑马了。”她叹了口气。“陪我一道坐马车罢。”
下楼的时候,伙计们看她和成碧的眼神颇有些异样。像是艳羡,又像是了然。而赵掌柜对她的称呼也从“姑娘”变成了“夫人”。
清葵心中清楚,一定是昨晚自己闹出动静,他们以为她是跟成碧同房,所以才有了这般暧昧神情。她不欲解释,而成碧的唇角微弯,本就带两分笑意的瑞凤眼更是愉悦了不少。
武林盟所在的襄阳城,处于湖州和北都之间。因为临近武林大会,城中随处可见身着各式门派门服的弟子,各大客栈也都几乎住了个满满当当。
“术使大人,我们去问过,目前只有逢春客栈还有房间,不过——”
术部的术者苏颜,宋成碧的得力手下之一,也就是之前向成碧告白的那名妍丽女子。她向来做事稳当,先带着几名弟子挨个问了才来回报术使成碧。
“不过什么?”宋成碧挑眉。
“越凤派的人也住在里面。”苏颜有些为难。“这已经是唯一的一家客栈了。”
宋成碧眉峰一沉,往马车门帘处瞧了瞧。
像是配合他的眼神,清葵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无妨。”
宋成碧微颔。“去办罢。”
苏颜接令,立刻去逢春客栈准备入住事宜。
清葵和宋成碧,丹君走进客栈的时候,恰逢越凤派的人集体下楼。越凤派的门服是紫衣银带,衣襟和袖口都镶了银色云纹,颇有些世外仙宗般的出尘。
丹君一抬眼便看见了走在中间的郁沉莲,心一沉,下意识朝清葵看去。
同样是紫衣,这么一群弟子里头仍然能让人立刻注意到他。这就是郁沉莲。
而客栈大堂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一旦她出现其余人便都成了背景。这就是商清葵。
商清葵抬了眼,视线在郁沉莲的身上淡扫而过,立刻便转到他身边不远处高挑白皙的紫衣女子身上顿了顿。那女子恰恰也在望着她,带了些微的惊讶和疑惑。
容舒,平阳王容倾的女儿,也是郁沉莲的同门师妹。商清葵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子的容貌和名字,但很显然,她已经不记得商清葵。
五年的时间的确已经改变了太多。商清葵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想把一切都奉给郁沉莲,却被他冷眼不屑的小姑娘。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势,早已大不相同。
而郁沉莲的目光却先落到了宋成碧的身上,偏巧宋成碧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对上,这原本暖烘烘的客栈顿时生出了寒气。
所幸郁沉莲很快垂下了眼。宋成碧凤眸微凛,转向清葵时却化为柔意。
“门主,这儿的闲杂人等太多。不如我们先去房间,就在房里用膳罢。”
“也好。”清葵微颔,一行人行至楼梯口,与越凤派的弟子对了个正着。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越凤派掌门的大徒弟程宣。他见此状,彬彬有礼地抱拳一礼。“不知各位是哪一门的朋友?既然同住这里,还需互相照拂才是。”
丹君嘲弄地笑了一声。“区区小派,哪儿入得了越凤的眼?”
程宣微愣,他身边的一名十七八的浓眉少年却贸贸然地抢话道:“你这女人怎么说话的?大师兄一番礼让之心,你却牙尖嘴利,可见也不是什么懂修养的好门派!”
“齐道!”程宣皱眉瞥了他一眼。“休要无礼。”
丹君一怒,还想还嘴,却听清葵笑了一声。
“越凤派果然教徒有方。”她转向宋成碧,神情慵懒。“成碧,你可得学着些,以后好好管束弟子们,尤其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
宋成碧目露笑意,却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
程宣有些尴尬,而齐道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浓眉一竖。
“你——”
清葵毫不理睬,只当他不存在。“走罢,我有些累了。”她也没理会程宣,转身便上了楼梯。
离郁沉莲还有几阶的时候,她停了停,朝他娇娆一笑。
“沉莲公子,又见面了。”
天水门的弟子们顿时讶异不已地看向郁沉莲,而他不动声色,朝她微微一笑。
“沉莲见过门主。”
他身旁的容舒神情微变生出些警惕,却让清葵看了甚觉不以为然。
她点点头,转身便已离开。
身后的那些或惊艳,或怀疑,或好奇的目光,都已?
?她无关。
郁沉莲的视线落在她红裙上,微微闪烁。
“五师兄,他们究竟是哪个门派的?”
“郁师兄,你怎么认得他们?”
“师弟……”
郁沉莲垂,神情虽未动,却让好奇询问他的越凤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清葵的耳朵里。她未停顿,恍若未闻。
当然,不用郁沉莲说,越凤的弟子们也很快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天水门。这个门派在大多数所谓的名门正派心目中的印象都带了些邪门歪道的气息,加上那些旖旎风流的传说,更何况他们又亲眼看见了艳绝无二的女门主和令人目不暇接的美人门徒们,更是在心里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他们不屑,鄙夷,却也忍不住在心底好奇,并且……神往着。
人人心中都有个渴望诱惑和堕落的魔,越是平日里标榜正义的人,越是难以抑制心中的魔。
而悄然流传的一个据说比较可靠的小道消息,则更加迅地在越凤弟子中传播着。那就是之前那个玄衣俊美的男子,也就是天水门主的术使,那个两年前闻名天下的昆吾宋成碧。
“不单是这样,”几个越凤弟子围作一堆,说话的正是齐道。他满脸鄙夷,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说:“他还是那个妖女的男宠,听掌柜的说他们两个夜里可是住在一块儿哪!”
“真的?!”其余几人皆惊叹不已,也说不清那惊叹里有几分的嫌弃,又暗藏了几分艳羡,几分龌龊的联想。“太有伤风化了!”
“那个妖女对着五师兄笑,该不会也看上他了吧?”其中一人尚觉得这八卦不够劲爆,再添油加醋。
“你没听郁师兄说么?是故人。”
“故人?”齐道笑了一声,颇有些神秘。“你们不知道,郁师兄他常常不在越凤,说不准就是去了天水宫哪!”
“什么?”众人大骇。“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妖女最爱美男子,郁师兄在武林中那样出名,她怎么会不下手?”
“可是……”有人终于觉得匪夷所思了。“郁师兄看上去不像是会去做——呃——男宠的人……”
“就是。连容师姐倾慕他,也没看见他有什么反应。”
齐道别了别嘴。“容师姐怎么比得上那妖女?”
众人皆以为然。“这倒是……”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在门口咳了一声。
众人转头,见程宣,容舒,郁沉莲三人神色各异地站在门口。
程宣的脸色很臭。“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堂堂越凤弟子,跟街井长舌妇有何区别?”
齐道慌了神,连忙认错。“大-大师兄——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的……对不起!”
其余众人纷纷道歉。
程宣瞥了面色白的容舒一眼。“你们应该对容师妹和郁师弟道歉。”
齐道忙抱拳作揖。“容师姐,我瞎说说的,求你别放在心上……那妖女哪儿能跟你比……”
容舒的脸色更白,程宣的脸色更臭,郁沉莲神色沉吟,不知在想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你是大家闺秀,矜持娴雅,怎么能跟妖女的荒淫无耻相比!”
容舒和程宣的脸色稍缓,而郁沉莲却墨眸凉,唇角一抿。
齐道暗暗叫苦,他怎么忘记了郁师兄是那妖女的“故人”?这么一说,又把他给得罪了。
容舒柳眉微挑。“你还该跟郁师兄道歉。这种没来由的话,你也敢说出来污了师兄的名声?若再被我听到,休怪我禀告师父,按门法处置。”
齐道等人忙不迭地行礼。“郁师兄,我们胡说八道,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
郁沉莲看着他们微微一笑,那几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三抖。
“我的确去过天水宫。”他的语调平静,众人皆讶。“只可惜——”
他瞥了瞪大眼的众人一眼。“只可惜她对我并无兴趣。”
郁沉莲说完,施施然离开。留下一片寂静。
“可惜……”齐道喃喃:“郁师兄他用的是‘可惜’么?!”
他揪住旁边一人的衣襟拼命地摇。“我没有听错吧?”
容舒之前微白的脸色开始青。
程宣咳了一声。“容师妹,郁师弟他大概不是那个意思……”
二十六章喧嚣中的燃灯节
“盟主,天水门术使前来拜见。”
袁傲行闻言,神色微变。
越凤和少阳的掌门李乐水,褚炎对视一眼。
“该不会是——”
袁傲行手微抬。“让他进来。”
宋成碧手里托着一只黑檀木盒缓缓而入,比两年前更加丰神俊朗。
“天水门宋成碧,拜见盟主大人,越凤掌门,少阳掌门。”
李乐水还记得两年前武林大会上,这器宇不凡的少年以一条赤玉鞭将他的大徒弟程宣战败的情形。当时他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赞不已,暗想门下弟子中也唯有郁沉莲能与此人相匹。
未想到事易时移,如今他却成了天水门的人。他瞟了袁傲行一眼,见他神情微变,看来是颇不好受。
“宋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袁傲行终于还是从感慨中回过神来。
“这是敝门门主大人送来的天香雪芝,以示敝门参与大会的诚意。”宋成碧打开手中的檀木盒的盒盖,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灵芝顿时出现在三人面前。
褚炎瞪大了眼。“天香雪芝?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东西?”
李乐水抚须颔。“的确有。未想到贵门竟然连这样的宝物也寻到了。”
袁傲行抬了抬手,便立刻有人上前接下了宋成碧手中的檀木盒。
“为何贵门门主未亲自前来?”袁傲行眉头微蹙。
宋成碧不慌不忙。“门主她远途跋涉,身有不适,这才特遣晚辈前来。”
褚炎冷哼一声。“什么身体不适,没诚意才是真!”
李乐水清了清嗓子。“褚兄,不如我们先行告退,也好让成碧公子与盟主叙叙旧。”
两位掌门离开,挥退侍者之后,袁傲行脸上的神情却有了一丝变化,多了些许关怀和恭敬。
他走到窗前望了望,然后从容不迫地关上了窗。
“公子,近来可好?”
宋成碧悠然而坐,微微一笑。“还不错。”
“难道你真打算呆在天水门了?”袁傲行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微微躬了身。“那儿毕竟不是什么正道……”
宋成碧的神色一冷。
袁傲行呐呐,忙收住口。“当然,它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两年了,这外界传言不堪入耳,袁某也是为公子担忧。”
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数。不会太久了。”
袁傲行面上一喜。“这么说,公子要回去了么?”
“剑拔弩张之势已日益严峻,我的确不能再呆在江湖上了。”宋成碧凤目微沉,闪过些许亮光。
“那公子想要的东西可有下落?”
宋成碧点点头。“天水门中的奇物,我若想要唾手可得。但与那些相比,我还有更想要的。”
袁傲行略一疑惑,随即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公子,你该不会真的对那门主——”
宋成碧挑眉。“是又如何?”
袁傲行犹豫片刻,这才开口:“传言那女子生性放荡,又无甚家世,怎么配得起公子的身份?”
宋成碧面色冷冽,目露杀意。
“若再被我听见此类的话,休怪我不客气。这些流言是谁传播出去的,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袁傲行冷汗涔涔,垂目点头。“袁某明白了。”
宋成碧起身,弹弹袖口。“明白就好。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公子,那我们的计划——”袁傲行赶紧问。
“照常进行。”宋成碧顿了顿,回过头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希望盟主分得清楚。”
“当然,当然。”
宋成碧走进客栈的时候,看见商清葵和越凤掌门李乐水面对面地坐着饮茶,似乎相谈甚欢。一大帮越凤和天水弟子躲在各处做忙碌状,时不时地往商清葵处望上一望,所有人的耳朵都竖得很高。
只见商清葵柔柔一笑,朝宋成碧抬了抬手。“成碧。”
“见过李掌门。”宋成碧微笑着抱拳行礼,顺理成章地坐在商清葵身旁。
清葵也并不见怪,随意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当你会跟盟主多聊一阵子。”
宋成碧勾勾唇。“没什么好聊的。”
李乐水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人说色不迷人人自迷,真是这个道理。看他这样子,怕是除了这个女人,别的都进不了他的心。只可怜了袁傲行,辛辛苦苦培养的徒弟,就这么送了人。
“我正跟李掌门说到这次的武林大会。”清葵转过头去看宋成碧,神色娇憨。“越凤派那么多高手,机会很高是不是?”
“门主说得是。”宋成碧只看着她,神情温柔。
“哪里哪里。”李乐水自谦道:“听闻少阳弟子中,有沈离、瞿永这两位少年英侠;昆吾弟子中也有不少杰出者。再说,当今盟主宝刀未老,实力雄厚啊!”
清葵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袁盟主在这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让后生晚辈接替的时候了。成碧你说是不是?”
“不错。”宋成碧微微一笑。“这次的武林大会,想必是精彩纷呈。”
“不知贵门会以何种武功与会?”李乐水好奇地问。“恕老夫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贵门的武功路数。”
清葵撑着下巴,转向宋成碧。“我门的武功,都是由术使传授。不妨由他说明。”
宋成碧凤眸含笑,卖了个关子。“待到比试当日,掌门自会明白。”
李乐水略有疑惑尴尬,随即也大而化之地呵呵两声。
“既然还有几日大会才开始,今儿个恰逢襄阳的燃灯节,咱们两派又这么巧住在同一家客栈,何不让咱们两派的弟子多熟络熟络?”
李乐水眉毛一抽,心叫不好。袁傲行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他唇亡齿寒,早就生出了警惕的心思。未想到这妖女却突奇想,提出了这么个想法。
答应嘛,他又担心门下也出几个宋成碧。不答应呢,又显得堂堂越凤大派不够豁达。
正在这时,他瞟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郁沉莲和程宣,连忙将这两人唤了下来。
“见过师父。”
“你们来得正好,过来坐。”
两人抱手行礼之后,依言而坐。
“方才商门主提及想让两派弟子熟络熟络,不知你们二人做何想法?”
程宣脸色一变,立刻看向郁沉莲。
郁沉莲神情未变,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道:“有何不可?”
李乐水笑脸一僵。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徒儿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言行疏离,一定不屑于与天水门为伍。谁想到他居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程宣脸色灰败,后悔没有早些把郁师弟的异样告诉师父。
“越凤派果然有大派之风。”清葵娇笑莞尔。“李掌门,既然沉莲公子都这么说了,今晚我便吩咐掌柜的,叫他多准备些酒菜,让两派弟子们同桌用膳,聊作庆贺,一道过这个燃灯节,如何?”
李乐水只得讪笑点头,抚须应和。
襄阳的燃灯节在每年十二月十五日,最早是为了纪念襄阳城的一位英雄人物,后来却渐渐演变成对人们冬末春至的美好祈愿。每到这天,整个襄阳城里都装饰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蜡烛,人们手提花灯在城中行走,走得越是长久,来年的运势越是兴旺,愿望就越容易达成。这个习俗被人称作“走运”。
襄阳的公子姑娘们也常常在这时候上街,明为走运,实则是为了能遇上心仪的人。已有心上人的,则常与心上人结伴出游。
清葵提出的这样要求,自然叫李乐水忐忑不安。本来就是个这样暧昧的节日,再搞个这样的“联谊”,说不准到了明天越凤弟子就得少掉一半。
这也不怪李乐水多心,越凤大多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而天水弟子中又以姣美的女儿为主。再加上她们修习的术法为阴阳之道,平日里言谈举止时常流露些风流婉转的情态,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相难媲美的。如今还未曾“联谊”便已蠢蠢欲动,若当真“联谊”——
李乐水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一阵一阵地凉。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略带埋怨地瞧了郁沉莲一眼。而后者却眼观鼻鼻观心做入定状,淡定无比。
直到之后程宣将郁沉莲的奇怪言行告诉李乐水,他才追悔莫及。
“这么说,沉莲他也……?”李乐水惊疑不定。
“不错。师父,我看他的样子,怕是也被那个女门主给迷惑了。”
李乐水正色。“阿宣,咱们越凤说什么也是三大派之一,切勿言语粗莽,流于世俗。”
“师父教导得是。”程宣面露愧意。“所幸那门主对郁师弟并未动心思。”
“很难说,那妖——”李乐水收住嘴,咳了咳。“那门主行事乖张不定,现在没动,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
“那师父的意思是——”
李乐水沉吟片刻。“为师自有主意。”
逢春客栈迎来了许久未有的热闹。
客栈的大堂里点缀着走马灯,桌席被撤下,做成了流水席。身着淡黄,眉点金葵的天水弟子和紫衣的越凤弟子并排而坐,相互好奇地悄悄打量。
毕竟是年轻人,不久之后便渐渐熟络起来,谈笑风生,眉飞色舞。大堂里一阵热闹的喧哗之音。
李乐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所幸几位爱徒程宣和郁沉莲,容舒尚在他左右,并未参与其中,又让他稍稍宽慰。
“掌门?”
他回过神来,正看见商清葵挑眉看他,手里托着一只酒盏。
“商门主。”他赶紧笑脸相迎。
“掌门,清葵敬你一杯。”她言笑晏晏,魅目风流,身边的宋成碧和丹君左右而伴,实在是一副绝佳的画境。
“门主客气了。”他举起手中杯盏,与她相敬之后一饮而尽。“成碧公子与丹君副门主正可谓人中之杰,门主之福啊。”
“掌门说的是哪儿的话。”清葵的眼睛瞟向他身旁坐着的郁沉莲和容舒。“贵派的弟子不也相当出众?”
郁沉莲始终垂着眸,面色清冷。而容舒则时不时地看她一眼,似有些不情愿。
李乐水爽朗地笑了两声。“我这些不成材的徒儿里,除了阿宣,也就沉莲和容舒还算得有些出息。所以我才将绿岫和青鸿这两把雌雄剑给了他们,只希望他们能将越凤剑法扬光大啊!”
此言一出,丹君立刻沉了脸,目如刀刃,忿忿不平。
雌雄双剑?还嫌大家不够明白这两人是一对么?
清葵魅目微闪,盈盈一笑。“沉莲公子跟容姑娘的确天生一对璧人。真是可惜了。”
众人微愣。
李乐水还当自己听错,呵呵笑道。“门主的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清葵轻佻地拨弄着杯沿,身体微微后仰,倚在宋成碧的肩上。“天水门正好缺个副门主,我本来瞧着沉莲公子颇为合适,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李乐水的笑容僵在脸上。程宣和容舒脸色青,恨不得把她瞪出个窟窿。
丹君忍住笑,深觉解气。
公开挖墙角还挖得这般大言不惭,想必也只有清葵能做得出来。
她似乎还嫌这场面不够混乱,索性身子前倾,手背撑了下巴看向郁沉莲。
“沉莲公子,难道不考虑考虑?我门中的女弟子可一点儿也不必容姑娘差。”她眼波流转,唇角微翘。“而且——只要你想,要多少个都可以。”
“荒谬!”程宣已经终于摒不住,大怒出声。“你这妖女,无耻之极!”
李乐水脸上的神情抽搐,再也维持不了淡定。而容舒一脸无法掩饰的憎恨,却下意识地看向郁沉莲。
成碧和丹君绷紧了身体,下一步就想出言反击。
看见他们如此,清葵表示心情很舒畅,止住了愤然不平的成碧和丹君。
她本已打算见好就收,却没想到郁沉莲一直低垂的眸渐渐抬了起来,那双水墨滴就的清目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只要一个,可不可以?”他的声音清润悦耳,虽然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清葵怔了怔。他的眼神混合了无奈和放任,就像从前。
从前对他任性撒娇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望她,无论这要求多么离谱多么莫名其妙,到了最后他总会答应。
为什么还要这样看她,就像他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冲突,决裂,从未有过分离?
她忽然全无兴致再玩笑下去,别开眼道:“不过说笑罢了。”
郁沉莲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像撒了一片沙砾,粗糙不平,磨得疼。
二十七章登徒浪子郁沉莲
丹君跟秦峰上了街,宋成碧也被她遣退了出去。
清葵卸尽了妆容,在清水里洗净了脸,解散头梳了个简单的单髻,换了一身白色缀着粉桃的棉袄裙。
她也不过二十岁而已。清水芙蓉,其实根本无需雕饰。
白日里那个娇媚艳绝的天水门主,此刻这个清新自然的年轻姑娘,每一个都是她,只是她的眼睛里,那些曾经俏皮灵动的光晕,已经消失了许久。
清葵拍了拍脸,打断自己的遐思,偷偷摸摸地出了客栈。
街上的人很多,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华灯。清葵问街边的商贩买了一盏莲花灯,兴致勃勃地提着在街上溜达。
难得的悠闲时光。襄阳人爱吃一种叫“樱桃饼”的食物,外头是玉米面做成的饼皮,绵软香甜,里头夹着在红糖和油里滚过的火腿肉。火腿肉切得小巧玲珑,又因为沾了糖而显得晶莹红润如樱桃,由此得名。
清葵右手提了那盏莲花灯,左手捧着一只樱桃饼,吃得好不惬意。
曾经有一回,他们四个人下山后不久,来到了一个小城里。那时正逢元宵节,也是这么个人声鼎沸,花灯遍街的热闹样儿。清葵素来喜爱凑热闹,便揪了郁沉莲,丹君和秦峰跟她一同上街。
那小城里的姑娘们,眼珠子都似长在了郁沉莲身上似的。她心中不快,便买了一把糖葫芦,非要让他吃。他有些窘迫,却还是吃了。红红的糖渣沾在嘴角,看上去有些好笑,却一点儿也没让他变得难看些。
于是她的不快散了个一干二净。那个晚上,郁沉莲一次拉了她的手,月色下也能看见他红得赛过糖葫芦的薄薄耳廓。
然而他们却遇到了追杀者。四个人里只有她不会武,虽然已经被极力护着,却还是受了些伤。那伤口不深,只在手臂上划开一条口子,流了血。他捧着她的手臂,那双墨眸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也是那次之后,他们决定去越凤派。那些人已经知道他没死,自然还会有前仆后继的暗杀者。有了越凤派的庇佑,这些暗杀者便会收敛许多。谁敢在江湖大派的门中杀人?
当然,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回北都的镇国亲王府。然而敌暗我明,这个选择显然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更何况府中情况未明,危险莫测,更不如潜在江湖。
镇国亲王对此显然也暂时还无能为力。幕后的主使一天不除,郁沉莲也一天不能回去,一天不能安全。
三大派中,只有越凤以剑法见长。郁沉莲还记得与她的那个关于习剑约定,但她若早知道后来会有这些变故,还会赞同么?
清葵咬了一口樱桃饼,甜咸交替的鲜香味入口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好吃。原来好吃不好吃不在乎食物,而在乎跟你一同分享的那个人。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却冷不防与人一撞,樱桃饼里的陷肉掉落出来,沾得那人的衣襟上全是红色糖印。
“姑娘?”
她怔怔地看着那糖印,抬起头。
眼前是一位青年男子,也算得眉清目朗,神态带了三分不羁。看清她之后,立刻又多了些惊艳。
清葵朝他笑笑。“不好意思。”
他猛摇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件衣裳,嘿嘿……”
清葵点点头。“如此就好。”
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那男子愣了愣,连忙追上来。“姑娘,姑娘——”
她停住脚,心中已有些不耐。“什么事?”
“姑娘一个人在这路上行走,怕是不安全。不如让在下——”
“不用了。”
“在下沈离,是少阳派的弟子,不是坏人。”
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
这男子也算韧性十足,居然一路跟随。“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真的不是坏人,姑娘——”
清葵皱了眉,瞟了他一眼。
“少阳的沈离?”
“正是,正是。”沈离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姑娘也可以叫我子安,这是我的字。不知姑娘——”
清葵笑了一声。
“我是天水门的人。”
沈离一愣。“天-天水门?”
清葵有些不屑,没再理会他,自管自沿着护城河往前。
下一刻他却又追了上来。“难怪姑娘这样特别……天水门我也有所耳闻,是个很——与众不同的门派。”
清葵微微一笑。“莫非你有兴趣加入本门?我可以向门主引荐一番。”
沈离微窘。“这……”
“罢了。”这里游人稀少,她加快了脚步想摆脱他,他却厚着脸皮不走。
“姑娘,我记住了,天水门是么?我可以去逢春客栈找你么?”
清葵不理。
他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妥,自己这行为,与那登徒浪子也无甚区别。
“姑娘,在下确实有些唐突。请姑娘勿要见怪。不过——”他往两人身后看了一眼。“姑娘,你可认得越凤派的郁沉莲?”
清葵愣了愣,从他的神情看出端倪,蓦地转过了身。
护城河水冰封,两岸杨柳疏淡。清葵从未想过,原来她蓦然回时,那人就在身后,眸色深远,神采依旧。
沈离注意着她的表情,也知道此时自己该有多远走多远。然而他还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你们认识?难怪他一直跟着你。那我就不打扰了。姑娘,我可以去逢春客栈——”
他忽地浑身一寒,仿佛护城河里头的冰都堆到了他身边。
不自在地咳了咳,他终于在衡量了一番与郁沉莲对上的胜算后,识时务地遁了。
闲杂人等消失,清葵忽然有种坠入梦境的不真实感。远处戏台子上的咿呀吊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明明还在耳畔,她却懵懵懂懂,觉得周围无比安静,连郁沉莲朝她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晰。
“一起么?”
他望着她,神情温柔。
清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突然想起了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无论媚术精进到怎样的程度,都一定会对某一个人无效。这个人就是你真心所爱之人。
真心爱着他的时候,无论怎样的心机也好,怎样的手段也罢,到最后都没了效果。勉强自己再去算计,也不过是算人算己而已。
她曾设想过许多的场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要怎样折辱他,要怎样将他加于她身上的伤害数十倍返还。然而此刻,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平日里的聪明冷静去了哪儿?
她如今口干舌燥双目漾漾,难道真的将过去的一切抛诸难后了不成?
然而当清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肩而行,手中那盏莲花灯隔在他们中间,映出一长一短两个模糊的影。
她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
他却轻轻弯了唇角。“我还以为你会忍得更久些。”
她咬牙,目光冷冽。“郁沉莲,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挑了眉,从容不迫地朝她逼近了一步。
她没气势地往后一躲。捏紧了灯把。
“你不是说想要个副门主?”他又逼近了一步。“我以为自己挺合适。”
她依然很没气势地往后一躲,然而她正在河边,这么一躲便已站在河岸边缘,两只手慌乱地舞着,失了平衡。
郁沉莲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回来。那盏莲花灯却在她的慌乱中掉进了河里,竟然也没熄,稳稳当当地落在冰面上。
他的脸,离她只有一低头的距离。
接着,他便真的低了头。
当微凉柔软的唇贴上她的时候,她还未从这等风波里回过神来。
一开始是默默跟踪,接着是趁机拉手,最后是要耍流氓强吻了么?这真是她认识的那个郁沉莲?!
她猛地推开他,抹了抹嘴。
他的神情有点狼狈,还有点儿失措。
她却狠狠地盯着他。“易容?”
他的狼狈失措渐渐变作愕然和无奈。“清葵,是我。”
“不可能。”她摇着头,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在他脸上扯了扯,没有面具。接着她转手往他脑后大穴一摸,没有金针。
郁沉莲窘了。
商清葵也窘了。
两人互相窘着,不敢看对方。
半响,清葵总算缓过神来。
“郁沉莲,你是当我是什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开么?”她冷笑一声。“若再乱来,休怪我不客气。”
“清葵……”
他想要上前,却见她右手举起一枚蝴蝶针,横眉冷对。
“这针上淬了毒。不想死就别过来。”
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上前抱她。
她手上的蝴蝶针,毫不迟疑地扎进他的肩膀。
他只是僵了僵,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针上其实没有毒。然而她依然咬牙,颤抖着手,快要握不住这枚蝴蝶针。
“你还跟从前一样,不爱在暗器上用毒。”他的声音沉静,若不是他胸膛那一阵的僵硬,渐渐传来的浅淡血腥气,她还以为自己的蝴蝶针压根儿没刺进他的身体。
“你究竟要如何?”
她忽然生出无力感。
他松开她,那双墨瞳配着肩膀上的蝴蝶针和殷红的血迹,有种莫名其妙的和谐感。
“之前的那个提议,你以为如何?”
她一愣,才想起他之前说要做她的副门主的话。
“门主。”
宋成碧出现的时机正好。
清葵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朝他走过去。“成碧。”
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别走。”
郁沉莲的声音里居然有些祈求的味道。
她的心里忽然暗暗生出种报复的快意,索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
“别以为苦肉计能让我觉得内疚。”
她走到宋成碧的身边,却见他攥紧了赤玉鞭的鞭柄,目露杀意。
“成碧。”她的手放在他绷紧的手背上,柔和地安抚。“我们回去罢。”
两人转身欲行,商清葵却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
郁沉莲静静地望着她,墨瞳微蓝,带了些苦涩。
“天水门有成碧已经足够了。”她璀然一笑。“沉莲公子还是好好呆在越凤派罢,省得坏了自家名声。”
郁沉莲回到客栈的时候,流水席已经散了,两派弟子们都依次回了房。客栈里安静了许多。他刚要上楼,却见一名天水门女弟子偷偷摸摸地从楼上的某间房里出来,而那房间似乎正是大师兄程宣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转弯去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宋成碧。
他停住脚,握紧了从肩上□的那枚蝴蝶针。
“沉莲公子。”宋成碧微勾唇,笑容却不进眼底。
“术使找沉莲有事?”他明知故问。
宋成碧走过来两步。“你知道么,我很想跟你打一场。”
“同感。”
“可惜清葵已经给你添了伤,如今再打也有失公允。”宋成碧凤目微眯,语调冷峻。“我很期待在武林大会与公子一较高下。”
“好。”郁沉莲墨眸一闪。
二十八章越凤派程宣之死
二日,清晨。
“公子,关于清葵的事,我向丹君打听过了。”秦峰皱着眉。“她不肯多说,不过就她的意思看,清葵的身体似乎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郁沉莲连忙追问。
“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作的病症。”秦峰咬牙,一鼓作气说了起来。“作起来的时候非常痛苦。”
郁沉莲脸色白,像是失了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症?”
“这件事,似乎还跟她那双眼睛有关系。”秦峰仔细地回想着。“这么说来,清葵的眼睛的确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我还以为是眼疾好了的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她遇上了缘定之人么?”郁沉莲怔然出口。
“缘定之人?”秦峰微愕。“丹君说,她是走了歪路,强行修开了眼。所以才出现这样的后遗症。这句话我实在有些不明白。”
郁沉莲垂下眼,胸膛起伏得缓慢而明显。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喃喃自语。“是因为我么?阿峰,是因为我么?”
秦峰看他有些不对劲,连忙出言安慰。“公子,也许不是——”
他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怪她那样恨我。”
他的手抚上肩头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阿峰,替我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两人交谈间,忽闻得门外一声尖叫,随即纷乱的脚步声和人群喧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大师兄,大师兄他——!”
“快来人……”
“师父,快去告诉师父!”
……
秦峰和郁沉莲对视一眼,立刻奔走而出。
客栈里已经乱成一团,紫衣的越凤弟子乱得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怎么回事?”郁沉莲拉住慌慌张张的齐道。
齐道满脸惊恐:“五师兄,大-大师兄他死了!”
“死了?”郁沉莲脸色一沉,丢开他往程宣的房间走去。
拨开几个不知所措的越凤弟子,他一眼便看到了程宣的尸体。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竟然浑身赤-裸,下身一片狼籍,又红又白。整张床有一大半都浸在鲜血里。
程宣的脸颊凹陷,脸色青。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很耐人寻味,像是愉悦到了极限,又像是痛苦到了极限。
这等矛盾让他的五官显得无比扭曲。
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和糜烂的气息,有不少越凤弟子白了脸,狂奔出去呕吐。
郁沉莲神情阴郁,退出了房间。
“快去请襄阳衙门的仵作。”
秦峰应下,转身离开。
容舒走到他身边,脸色苍白,瑟瑟抖。
“郁师兄,大师兄他……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齐道恨恨地:“一定是天水门的人干的!”
“齐道,休要妄加揣测。”
郁沉莲眉头一蹙。
齐道咬牙:“郁师兄,最近江湖?
??频频有人死去,死法就跟大师兄的一模一样!再说了,怎么之前都没事,天水门的人一住进来就出了事?”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这件事跟天水门有关。”
“郁师兄。”容舒皱紧了眉,双目惊惶。“齐师弟他说得没错。这件事真的跟天水门有关。”她犹豫了一下。“昨晚——我看见一名天水门的女弟子,进了大师兄的房间。”
李乐水坐在房中,右手攥紧了扶手,惊痛不已。
程宣的惨状犹在眼前。他的一个徒儿,居然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样离奇,这样难堪。
“仵作怎么说?”
郁沉莲垂下眼。“大师兄死于精血两泄,死前有行房痕迹。时间大概是昨晚戌时末到亥时初之间。”
“妖女!”李乐水咬牙切齿,双目赤红,平素的淡然之态全无。“老夫一定要让她们为宣儿偿命!”
“师父,这件事并非如此。”郁沉莲沉着开口。
“师兄!”容舒秀目含泪。“难道你现在还要维护她么?是我亲眼见到有个天水门的女子进了大师兄的房间,莫非你连我也不信?”
“沉莲,就算你跟那妖女是旧交,也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李乐水恨铁不成钢。“你可是越凤的弟子,死的那个可是你师兄!”
郁沉莲垂眸,面色冷峻。“师父,弟子心中明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想办法抓到真凶,而不是冤枉无辜。”
“你!”李乐水一瞪,气得手下一紧,那红木的扶手被他生生掰下一块儿。
“师兄!”容舒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师父已经够头疼的了,你就别说了。”
郁沉莲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师父,武林盟的人来了。”齐道匆匆上前禀告。
“好,好。”李乐水咬了牙。“一切就交由武林盟主决断,这样总不会冤枉无辜了吧?”
逢春客栈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前一天晚上还歌舞升平笑语欢声,二天却拢了一片愁云惨雾。程宣的尸身已被送到襄阳府衙,而这件事涉及江湖恩怨,官衙也不敢露面,索性让武林盟来解决。
袁傲行正襟危坐,左右侧正是李乐水和商清葵。连少阳的掌门褚炎也闻讯而来,在一旁围观,忿忿不平。褚炎的身后跟着少阳的两名徒弟沈离和瞿永,沈离看见商清葵之后,立刻呆愣在原地,大惊失色。
“那个——是天水门的门主?”
“当然了。”瞿永见他异样,压低了声音提醒。“师兄,那妖女美貌是出了名的,但蛇蝎心肠不可碰啊!你忘了师父平日的教诲了?”
“怎么会是她……”沈离懊恼而又恍然大悟。“难怪……”
李乐水像是老了十岁,向袁傲行说明了情况之后,竟忍不住掉了几颗老泪。
“求盟主替我那可怜的徒儿做主,严惩凶手!”
商清葵脸色也不大好。为了查探真相,程宣的死状她也亲眼目睹,其可怖残忍的程度的确远远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商门主,关于此事,你们有何说法?”袁傲行先是抬手安抚了李乐水,而后面容一肃转向商清葵。
“我门虽修阴阳之道,却早有门规,不得将此道用于采补。”她端起梅子姜茶喝了一口,才勉强将胸中的恶心压了下去。“然而以天水弟子目前的道行,即使真的用于采补,也绝不可能将人采补至死,更别提精血两泄了。”
宋成碧见她情况不佳,出言道:“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天水门所授之术大多为相辅相成之道,绝没有这样邪恶的手段。再者,程宣武艺高强,我天水弟子怎么可能在不让他出任何动静的情况下进行采补?”
李乐水冷哼一声。“你们是一丘之貉,何以为信?”
“没错!”少阳掌门褚炎也忍不住开口相帮。“再说,我听闻天水有秘药秘术,令人防不胜防。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宋成碧眸色一寒。
“褚掌门,还请说话放尊重些。”商清葵魅目冷冽。“此事大有蹊跷。就算我等真有何秘药,有杀人的本事,我门与越凤同住一间客栈,若在此犯案,岂不是自惹麻烦?”
袁傲行沉吟一刻。“商掌门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越凤派容女侠看到你门中弟子从死者房里出来,又作何解释?”
商清葵眉头微蹙。“依盟主之间,要如何才算得妥当?”
“为今之计,不如请容女侠在天水门弟子中一一指认,再当面对质。”
“不必指认。”商清葵冷笑一声,起身转向后方的天水门弟子,语气凉。“昨晚是谁进了越凤程宣的房间?自己出来,盟主自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若不然,别怪我以门规相处!”
她魅目莹亮,声调厉,听得人心底寒。
一名少女怯生生地从弟子中挪了出来,梨花带雨,整个人缩成一团。
“门-门主……是我。”
商清葵挑眉,望向宋成碧。
宋成碧会意,问他身边的术者苏颜:“她是谁?”
苏颜恭敬地回禀:“回门主,术使大人,她叫吴灵,今年四月加入我门,目前在术部。是个初级的术者。”
“你过来。”清葵朝她扬了扬手。
吴灵瑟缩了一下子,缓缓朝清葵走了过来。
“容女侠,你昨晚看到的人可是她?”清葵转向容舒。
容舒盯着吴灵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不错,正是她。”
屋内所有的愤恨,轻蔑,仇视和质问的眼光都定在吴灵的身上,让她几乎快晕了过去,抖得像筛子。
商清葵扶住她的手臂。“吴灵,我且问你,程宣可是你杀的?”
她惊惶地拼命摇头,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门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求门主为弟子做主……”她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涌,脸庞湿了一片,沾花了妆容。
“放心。”商清葵蹲下身,扶她起来。“只要不是你做的,我绝不会让你被人冤枉。”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个凶手会承认自己杀了人?”褚炎忿忿。“不如直接把这个妖女交由李掌门处置!”
袁傲行抬手挥了挥。“褚掌门,请勿冲动。”
李乐水眼神锐利如刃。“商掌门,还请你给我个满意的解释。”
“诸位不必着急。”商清葵微微一笑。“吴灵,你若想洗清冤屈,便将昨日的情形仔细说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吴灵泪眼朦胧,勉强止住了哭泣。“是。”
“我问你,你为何要去程宣的房里?”
问及此事,吴灵又眉眼生悲。“程-程大哥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哥哥。”
众人一愣。
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住在蕲州,程大哥住在我家隔壁,我们一直在一起玩。后来我爹他过了世,娘亲带着我改嫁去了湖州,这才分开了。”
商清葵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递给她。
她抽抽噎噎地接过绢帕,擦了擦满脸的泪渍。“后来娘亲过世,继父要将我卖给人家做妾,我逃了出去,还好天水门收留,这才……”
商清葵拍了拍她的肩。“所以你是认出了他,这才去了他的房间找他叙旧?”
“对。”吴灵怯生生地点点头。“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便觉得他很眼熟。后来鼓起勇气到了他的房间一问,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当年的那位小哥哥。”
“后来呢?”
“后来我们聊了聊从前的事,聊得很开心。他还——”吴灵犹豫了一下子。“他还劝我离开天水门。我没有答应,他有些不高兴。再后来时间也晚了,我便跟他约了改日再聊,离开了。”
商清葵舒了一口气。“诸位可听明白了?李掌门,敢问程宣他可是蕲州人?”
李乐水略一犹疑。“不错。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她是无辜的。”
“好。”商清葵点点头。“我天水弟子,一旦与人行房修行,体内真气定会紊乱十二个时辰。盟主大可让人查验她身上的真气运转情况,以证清白。”
“什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褚炎哼了一声。
清葵眸中隐隐含怒。“依掌门的意思,我们是百口莫辩了?”
“商门主,虽然我们也不希望真是天水门的人做的,但这段时间的确只有她进过死者的房间,最有嫌疑。”袁傲行叹了一声。“若没有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我们怕是也只能先将吴姑娘送至官府,由官府查明真相。”
清葵冷笑一声。“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想必盟主比我更清楚。”
袁傲行微愕,面色一窘。“门主此话何意?”
“何意?”清葵盯着他的眼。“难道那几个武林盟的探子没有将我门的心法修行回报给盟主大人么?”
二十九章沈离的一见倾心(顺v)
袁傲行一怔,连忙转开话题。“门主看来有些误会……”
这场面上内含的深意,有不少人看出了端倪。
清葵不欲纠缠。“我门下弟子是否清白,我自然一清二楚。商清葵做事向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错,天水门所修之心法为你们所不屑,但我门下弟子却都是良善之辈,从不曾伤害无辜之人。这些案子,分明是有人有意要将天水门陷于不义,你们不去查明真相,反而顺水推舟,是何用意?所谓的武林名门,正义之盟,就是这等作为么?”
她陈词慷慨激昂,已使在场不少人纷纷动容。
“门主说得不错,咱们天水门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没错!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人,究竟有没有正义之心?”
“我们是清白的!天水门更是清明之派,绝不会做这等残忍之事!”
……
连昆吾,越凤和少阳的弟子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客栈内一阵闹哄哄。
沈离神清气爽,眼神中一片痴迷。“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褚炎恼羞成怒:“大家别被她的片面之词给骗了!妖女巧舌如簧,要不是这样,哪儿能骗得那么多人替她卖命?”
李乐水皱眉看了看身旁的情形,没再说话。
袁傲行拼命地安抚人心。“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我能证明,这位吴姑娘所言属实。”
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却将所有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李乐水瞪大了眼。“沉-沉莲?”
郁沉莲走到中央,面色沉静。
“沉莲公子,你能证明?”袁傲行目露惊讶。
“不错。”郁沉莲微垂了眼。“昨天夜里在下回客栈的时候,正好看见吴姑娘从大师兄的房间出来。我注意过时辰,当时是戌时初。而据仵作所说,大师兄出事的时间是戌时末到亥时初之间,那个时候吴姑娘早已经离开了。”
众人一片哗然。
商清葵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绪复杂。身为越凤弟子,却帮天水门说话,虽然是正义之举,却很难不引起非议。
他从前总是谨言慎行,为何如今却这般恣意无忌?
“就算如此,难道她就不能再回去犯案?”褚炎依旧不服。
商清葵不屑笑了一声。“进去的时候被容女侠看见,出来的时候被沉莲公子撞见。我天水弟子不才,也不至于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进出,稍后还返回行凶。褚掌门,难道你会做这等蠢事?”
褚炎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袁傲行的眼光往清葵身后的宋成碧瞟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
“各位,事情到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既然有沉莲公子的证词,说明这件事的确与天水门的这位姑娘无关。目前我们应当同心协力找出真凶,而不该再彼此怀疑。李掌门,褚掌门,商门主,这件事还需咱们各大门派联手调查。你们看如何?”
李乐水叹了口气,瞟了郁沉莲一眼。“也好。”
褚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清葵嗤笑。“怎么,冤枉了人,就这么算了?”
袁傲行很头痛。“商门主,依你之见……”
“我要褚门主向她道歉。”清葵拉过吴灵。“李乐水痛失爱徒,情有可原。但褚门主你却几次三番对她出言不逊。我门弟子,也不是这样被人欺负着玩儿的。”
她掷地有声,褚炎羞怒不已。
天水门的弟子们颇为解气,满眼崇敬。
宋成碧弯了唇角,朝袁傲行微微颔,一旁的郁沉莲将一切看在眼里,墨瞳生凉。
“褚掌门,这件事你的确做得有些不妥。”袁傲行咳了咳,眼神示意他服个软。“少阳乃是大派,门风严谨。既然有所不妥,道个歉又何妨?”
褚炎嗫嚅几下,终于狠狠地出声。
“是老夫说错了话,请姑娘见谅。”
吴灵怯怯地看了一眼清葵,见清葵点了点头,这才轻声道:“没关系。”
褚炎抬头,狠狠瞪了瞪清葵。
清葵也不在意,只对他微微一笑。“虽然她只是个小姑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她受过苦,却没有做过坏事。少阳乃是武林正派,自然有悲悯宽容之心,褚掌门身居高位,却愿意屈尊降贵向小小的天水弟子道歉,令人敬佩。”
褚炎未想到她竟然会反过来好言相待,不免愣了愣,讪讪地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经此一事之后,各门派弟子中对天水门的印象大为改观,天水门弟子与各派相处时也和睦了不少。
然而程宣之死,依然没有线索。清葵虽然怀疑是魔门所为,奈何现场找不到任何魔门的痕迹,程宣的尸体上除了精血两泄之外也没有用药的气息,线索寥寥。
而武林大会,终于还是按期举行了。
大会前一天,武林盟主袁傲行邀请与会各门派到武林盟的后花园赏梅,也好互相认识一番。适时大雪方霁,树枝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冰雪。然而就在这一片凛冽寒意中,那一枝枝红梅绽放,如同在冰雪里生出的宝石,晶莹剔透。
商清葵紧了紧披风,鹿皮靴踩进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女山很少有这样大的雪,她玩得很开心,沿着雪上落着的梅花瓣,一脚一脚地前进,踩出一个个埋着梅花的凹坑。
“门主,当心着凉。”宋成碧带着几个天水弟子跟在她左右,见她如此行径,无奈又欢喜。“雪会沾在靴子上,慢慢渗到脚里。”
“没关系。”她抬,俏脸冻得红,额头上的水纹也像是结了冰霜。“成碧,替我看看丹君她来了没有?”
“好。”成碧依言而去,吩咐了几个弟子好生服侍。
清葵仰头瞧着梅花,绕过几枝开得特别繁盛的,见前头有一株罕见的绿萼梅,便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师兄,这株梅花很特别啊。”
清葵皱了皱眉,抬头便看见树下两个紫衣人影。
“师兄,能替我折一枝么?”容舒指着一树雪白的绿萼梅。“这种梅花香气最浓,放在房间里头最合适了。”
郁沉莲微抬,便遥遥望了过来,在清葵身上一顿。
不知怎地,看到这情形她却再也没有了心痛酸涩,只觉得无趣得很,隐隐有些失望。
本来没什么好躲的,她只是单单不想见到这两人罢了。
她掉转身子想走,冷不防头顶上的梅树中有一枝寒梅不堪雪压重负,折断了掉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到她头上,所幸被人挡了下来。
来人二十来岁,眉眼间带了三分不羁。
他手里拿着那枝寒梅,朝她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商清葵愕然失笑。“你就是那个……沈奇?”
“在下的名字叫‘沈离’。”他有些尴尬,随即又恢复了一脸春风之意。“姑娘请记住了,因为这个名字以后将会对你很重要。”
商清葵断定此人脑回路与常人不同,简单来说就是疯癫。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她瞥了他一眼,转身欲行。
“当然知道。”沈离见她对他的招数丝毫不予理会,不免有些失落,但依然锲而不舍。“你是天水门的门主,商清葵。”
她停住脚。
“知道了,还敢来招惹我?”
沈离顺了顺梢。“在下自信能得姑娘芳心。”
商清葵不知道这人是太狂,还是太痴,但他这番话却勾起了她玩笑的兴致。
“你难道没听说过,天水门主身边从来就不缺男人?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脱颖而出?”
沈离不以为意,目光炯炯。
“凭我的执着,认真和毅力。凭我的天生丽质,以及后天培养的良好风度。凭我对你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商清葵终于没忍住,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笑声,笑了半响才勉强停了下来,揉了揉肚子。
“你没听说过我是妖女,会要了你的精血么?”
“我甘之若饴。”
商清葵愣了愣。
甘之若饴。
曾经有个人,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懊恼着自己不会武,拖了他的后腿,成了他的负担。他默默地把她的双手揣进怀里,眼神温柔。
“我甘之若饴。”
而这个人现在却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另一个男人对她说出相同的话。
他心中又会是何感受?还是——他早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忽然很想回头看他一眼,看看他此刻的神情,看看他那双时常结着冰,又时常融化成春日湖水的墨瞳。她想指着眼前这个男人跟他说:“你看,原来也有别人愿待我如此。”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是天水清葵,不是曾经的清水丫头。
“好。”她收敛了笑意,盯着沈离的眼。“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个机会。”
沈离的眼睛一亮。
“若你能在武林大会上胜过我天水术使宋成碧,我便让你代替他的位置。如何?”
沈离的神情半是绝望半是希冀。他见识过两年前的宋成碧,那时便已不可小觑,现在更不必说。商清葵的这个条件正可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有了条件,总归就有了些希望。
“一言为定。”
郁沉莲和容舒正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容舒面露不屑和讶异,郁沉莲的气场比周围的冰天雪地还要冷。
“少阳沈离也不过如此,见了她两次,居然就决定背叛师门了?”容舒啧啧称奇。“还好我们越凤没有这样失德无义的弟子。”
“不自量力。”郁沉莲的唇角抿了抿,唇色微白。
“师兄,你是说他打不过宋成碧?”容舒若有所思。“两年前的宋成碧的确很厉害,不过现在他未必打不过。”
郁沉莲没有理会她,径自地转身离开。
“师兄?师兄!”
容舒不明所以地跟上。“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郁沉莲停下脚,瞥了她一眼,墨瞳冰冷。“别跟着我。”
容舒呆愣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花小道,衣袂翻飞,身形修挺。她又回过头,看着不远处商清葵挑眉而笑的侧脸,明艳无匹。明明这两个人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为何她却觉得他们其实一直停留在原处,并未离开?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眉眼一惊。
商清葵,清葵……她是——?
容舒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些丝丝缕缕的线索。那时候师兄刚进越凤不久,师父整日赞叹,说是找到了一颗难得的好苗子。
他生得好看,习武的进度也比普通弟子快许多,立刻收到了师门里其他弟子的注意。不少师姐师妹都对他心生仰慕,他却从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难于接近。
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温柔。那是个十五六的少女,生得挺漂亮,眼睛却没什么光彩,像是得了眼疾。
那个少女时不时会上山看他,带一些食物和用品。每当这个时候,师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只对着她。容舒有些嫉妒。她有意无意地接近郁师兄,也只不过可以同他一起习武而已。他从未对她笑过。
只是后来——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兄不再对那少女和颜悦色,甚至每一次看到她到来,便皱紧了眉,沉下脸。
那少女倒也执着,哪怕被他这样对待也坚持着上山来看他。直到有一回,容舒和他一起练剑,被一块石头绊了脚,差点儿摔倒在地。
她没想过,郁师兄居然会扶她,而且还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了一句:“小心些。”
待他们回过头时,那少女怔怔地望着他们,接着低头蹲下身去捡地上散落的栗子。郁师兄走到她身前,没有言语。
那次之后,这少女再也没有出现。而容舒却终于动了一番少女情怀。
细细想来,那少女不正是如今的商清葵?
容舒心惊肉跳,攥紧了袖子。他们果然是旧识,还是感情很不一般的旧识。也许某个时候,旧识会变成新爱,会变成她心头一根无法拔去的刺。
或者说,一切已经生。
三十章当年的一些真相
屋内,暖意融融。
商清葵半躺在卧榻上,眯着眼。
“听说你授意别人来挑战我的位置?”宋成碧轻笑一声,将一片削得薄如纸笺的肉脯递到她嘴边。
她把眼张开一条小缝,碎晶般的光亮便从那缝隙里透出来。
“怎么,你不敢?”
她张开唇,在肉脯上咬了一口。“我可还等着看好戏呢。”
宋成碧无奈地看她。“清葵,你是嫌我过得太悠闲,替我寻些事情做?”
“哪儿的话。”她忽地睁开眼。“反正你也要打这一场,替你的对手打打气,你打起来也过瘾些不是么?”
宋成碧摇摇头。“只怕想打败我的可不止他一个。”
“一个也好,多个也好。”清葵伸出新涂了玫瑰色蔻丹的手指甲,在他下巴上刮了刮。“天水门需要的是真正的强者。我也一样。”
宋成碧望着她如工笔勾画而出的优美侧脸,唇角微勾。
“我不会让你失望。”
武林大会一共分为三个阶段,初赛,复赛和决赛。决赛出的胜者与当今武林盟主对战,若是战胜方可代替他成为新一任盟主。
初赛的形式每一年都不同,今年是英雄箭。武林盟事先将三十支刻着武林盟象征狼头标识的黄金箭射到了襄阳城外二十里处的普尔山绝壁上,所有参赛者均可上山摘箭,或是在山上凭武功从他人手里抢夺,不可用暗器,不可用毒,只能凭真本领。
三日之内能拿着英雄箭出山的,便可进入复赛。
很明显,这样的项目除了要有不错的轻功和武功之外,还得有好眼力,以及心细如观察入微的性情。而进行比赛的前一天,普尔山正好下了场鹅毛大雪,更增加了困难和危险。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各门派一共派下五十二名弟子进了山。越凤本打算派程宣和郁沉莲,奈何程宣遇害,于是只能临时让容舒代替程宣跟郁沉莲进山。
天水门去的则是宋成碧和苏颜。苏颜是宋成碧一手带出的弟子,在天水术部算得资深的元老。清葵曾留意过术部的训练,她的术法进步得相当快,完全有可能在初赛这三十个名额里占据一席之地。
各门派的门服款式颜色都别具一格,远远望去正似各色从各处汇集。
清葵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溪水渐渐流入普尔山的一片浓白之中。
“清葵,为什么不让我去?”丹君看得颇有些羡慕。“武林大会啊——我这辈子能有多少次机会参加武林大会?”
清葵转过身来,慢吞吞地坐在暖炉旁边的软榻上,端起小桌上的一盏暖身茶喝了一口。“普尔山地形复杂,又落了雪,更难辨认——你确定你去了之后还能找得回来?”
丹君一愣,费力地想了想。
“可能——也许——说不定——”
“回不来。”
清葵嗤笑一声。“你的迷路症,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喽。好在秦峰他不嫌弃。”
丹君不满意地抱着手肘看她:“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是我高攀了他似的。”
清葵挑眉看她。“大夏国女子普遍十六七便已经为人妇,如今你已经龄不止七岁,算得上是颗老黄花菜了。怎么,还当自己是颗嫩葱哪?”
丹君怒:“清葵,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头拐的么?照你这说法,你不也龄不少了?”
“我不一样。”清葵眨眨眼。“这辈子我也不打算嫁人。”
丹君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清葵,初恋失败这种事,忘了就好了,难不成你被猪咬过一口,这辈子就不吃猪肉了?”
清葵抽了抽眉毛:“你这比喻用得倒是挺恰当的。”
“是么?”丹君揪着自己的梢咳了咳。“反正差不多就那个意思。郁沉莲虽然不咋地,不代表没有别的好男人可嫁不是?我看咱们傅云……”
“打住,打住。”清葵吃不消,赶紧地摆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不嫁人,可没代表不纳夫。”
丹君脸上的神情变了几下,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你——你的意思是——要纳好几个?”
“不行么?”清葵挑眉。
“行,太行了!”丹君热泪盈眶。“要是夫人在这儿就好了……她一定很欣慰……”
清葵打了个哆嗦,摇摇头。“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那傅云也可以……”丹君满眼期待。
清葵叹了口气。“你就是不忘他。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地?我要祸害,也不至于祸害到他头上。”
丹君扭了扭手指。“那你打算要谁?难不成还要宋成碧?”
清葵双手握着茶盏,双目盯着三足铜暖炉,似有所思。
丹君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回答,渐渐睁大了眼。“你还真打算要他?”
“不止是他,还有萧错。”清葵敛去了笑容,握着茶盏的手用了力,微微白。“萧错所犯下的罪,得用一辈子来偿还。只要他呆在我身边,我就能让他痛苦。”
丹君摇了摇头,上前坐到她身边。
“清葵,我总觉得——你是在折磨自己。你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自己来扛这些仇恨?”
“山寨里的四百口人又何其无辜?”
清葵魅目微闪。
“不光是这样罢?”丹君不忍,别开了脸。“你还记着四年前郁沉莲说过的话。”
四年前,郁沉莲从越凤山上下来,跟商清葵最后的一次交谈。
那次之后,两人正式决裂,各奔东西。
丹君和秦峰在一旁偷听,只依稀地听到郁沉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若你还有心,便每年回去祭拜一番……不想再看到你……”
当时丹君忿忿地想冲出去质问,却被秦峰给拦了下来。她对郁沉莲的怒意,却因此而埋下了根源。
“他说是你的错,你就真把这当自己的错了不成?”丹君现在想起,还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清葵,你明明比我聪明,怎么就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
“丹君,你不明白。”清葵摇摇头。“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是……我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要做的事。”
她叹息了一声。
“郁沉莲对我说,若我还记得那山寨,便每年那个时候回去祭拜一番。我花了一年时间周游大夏,最后才回到天女山,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的用意?”
“你以为他当时那样对我,真是因为恨我知情未报,或是因为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清葵轻笑了一声。“他是故意要赶我走。”
丹君一脸见了鬼似的惊悚表情:“故意?!”
“不错。镇国亲王连时棠曾在湖州住过一段时间,在那儿置了一所宅院,里头住着他最心爱的妾室华蝉玉,也就是郁沉莲的娘亲。后来大夏初定,连时棠被召回北都,没来得及同时带走华蝉玉和郁沉莲,镇北将军徐守立趁机让人放火试图将华夫人和亲王的长子郁沉莲都烧死,好解了这心头大碍。未想到郁沉莲却被华夫人想办法从河里送了出去。”
“弑母之恨,再加上山寨的那场浩劫,他怎能不报?而我跟随在他身边,只会妨碍他做事,甚至还会让他担心我会受到伤害。为了报仇,他宁愿把我赶走,好解了这后顾之忧。”
丹君愕然,想了许久才跟上她的思路:“镇国亲王就那么窝囊?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人害了,还一声不吭?”
“他不能不这样。镇北将军手握重兵,更何况没有证据能证实当年的事。虽然恨,却也只能隐忍。更何况镇国亲王虽然名头威风,手里却没多少实权,更没有多少兵力。”清葵微微一笑。
“就算是这样,郁沉莲他为何不直说,反而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伤害你?”
“他知道如果直说,依照我的性子一定会阴奉阳违,不肯离开。所以他就用了这个方法。”清葵冷冷一笑。“也许他也希望我真的放手,去过自己的生活。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险。”
“原来是这样……”丹君喃喃。“既然是这样,你们——”
清葵知道她想说什么,却提前一刻摇了摇头。“他自以为是地决定了我的去留,从那一刻起我已经对他失望。就算知道他的用意,我也不会原谅他这样做。”
“清葵,这样很辛苦。”丹君的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你不原谅他,却也忘不了他不是么?你把天水宫建在天女山,你不肯接受别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他?”
清葵闭上眼,又睁开。“待到报了仇之后,我便与他真正再不相干。”
“报仇?”丹君一愣。
“不错。”她眸色一厉。“天堑寨四百口人的这笔血债,我也同样从未忘记。郁沉莲想用什么方法我管不着,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
丹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脸:“清葵,你是想——”她忽然想到什么:“难怪你当时明知道宋成碧的身份不简单,却还是坚持收留了他。”
“不错。我不仅收留了他,还让他做了天水术使,让他尽可能地看见天水门的能耐。”清葵的脸上生出一丝倦色。“我可以帮他,而他也可以帮我。”
“可是宋成碧胸中城府很深,清葵,我怕你会养虎为患。”
“你说得没错。”清葵皱着眉,注视着她的眼。“他可以在北都处心积虑蛰伏这么多年而不为人所知,可见其心之深,其意之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这能力帮我报仇。朝堂中人,自然还得在朝堂中解决。”
“你利用宋成碧,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丹君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不妥。“我看他对你动了心,要是他知道你的心思……”
“我和他彼此都有隐瞒,说不上谁亏欠了谁。就算他是真心待我,你当他会为了我放弃他长久以?
?的苦心追求么?”清葵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要天下,可以。他要我,也可以。只要他能帮我报仇,他要的东西我自然都会给。反正我也要纳君,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丹君皱着眉:“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清葵,一切真会如你所愿么?”
“我也不知道。”清葵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他的意志日益坚定,而我的媚术又迟迟未能突飞猛进,我早已经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丹君叹息了一声,替她的茶盏里加了些热茶。
“有时候真不懂你们的想法。好好过不行么?既然都要报仇,干嘛不齐心协力?再说了,不就是报个仇,找个武功好些的人杀掉他不就完了?”
清葵啼笑皆非。“你当是江湖恩怨,杀掉就算了?且不说要杀一个镇北将军有多困难,就算真的能杀他,所带来的后果也不堪设想。他是跟随皇帝陛下打天下的人,地位尊崇,还挺受人爱戴。明目张胆地杀他,你想让我们成为全天下得而诛之的对象么?”
“再说,只是要他的命,这算得了什么?”清葵双眸微眯。“要叫他身败名裂,叫涉案人等都得到应有的下场,这才算报得了仇。”
丹君打了个哆嗦,心生敬畏。
人若犯她,她必还以颜色。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这一点她倒是从未改变。
接近黄昏的时候,宋成碧和苏颜带着两支金箭,满身霜雪地回到了客栈。
“辛苦你了。”清葵退去众人,让他脱去已湿透的外套,披了一件狐裘。“只用了半日便拿到了金箭,想必守在山外头那些武林盟的人都吃了一惊罢?”
宋成碧的脸颊被冻得微微青,睫毛上也沾染了水汽,略显疲惫。
他把清葵拉到自己身边,唇角上扬。“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
她微微一笑,拿了一盏热茶递给他。“暖暖身子。”
他伸手去接那热茶,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怀里。茶碗翻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清葵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软倒在他怀里。“这算是你要的奖励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多一些。”宋成碧轻笑一声,将唇贴进她的耳垂。“为你做什么事都很值得。”
“真的?”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的眼。
“真的。”
商清葵默然注视了他一会儿,像在确定。最后她低下头,幽幽地说了一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之声。
丹君猛地推门进来,见两人亲密之状先是呆了呆,而后立刻又想起自己要说的事。
“清葵,刚刚越凤派的容舒回来,说郁沉莲在山里失踪了!”
三十一章郁沉莲失踪之谜
“怎么回事?”清葵神情凝肃。
“刚刚越凤派的容舒一个人回来,虽然拿着金箭,样子却狼狈得很。”丹君连忙从头道来。“后来我让人去打听,才知道容舒说他们在山里碰上几个看上去武功很高的黑衣人,上来便打,全是狠招。郁沉莲让她先走,她便只得一个人跑了回来搬救兵。”
“那越凤派可有派人去寻了?”
“李掌门已经派了几个弟子去寻了,不过山上的雪积得很深,而且天也快黑了,怕是很难找到。”
“武功很高的黑衣人?”宋成碧略一沉吟。“这倒让我想到一件事。今天我寻箭的时候,在山崖上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飞镖。这飞镖呈蛇形,接近蛇处还有两翼,看上去颇有些诡异。
“魔门的金翅蛇?”清葵立刻认了出来。“这标志出现在这儿,难道魔门果然也来了襄阳城?”
“难道那些黑衣人是魔门的人?”丹君惊讶不已。
“魔门的人,为何要杀郁沉莲?”宋成碧不解。
清葵垂下眼,没有回答。
宋成碧略一沉吟:“门主,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
“不必了,静观其变即可。成碧,你吩咐下去,让人仔细注意着越凤派的情况。”
“是。”宋成碧点头退下。
宋成碧离开之后,清葵立刻转向丹君:“秦峰呢?”
“他听到这消息急得要命,已经跟越凤派的人一同上山去找了。”
清葵快步走到窗边,往外头瞧了瞧。“丹君,你看这天色黑,风又这样大,怕是夜里会有一场暴风雪。要是他们不能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找到郁沉莲,只能折返。”
“魔门的人为何要杀郁沉莲?”丹君终于也问出了口。
“我听闻魔门有最好的杀手,只要能出得起钱,就能让他们为你杀人。”清葵抿唇,双瞳冷。
“镇北将军居然会请魔门的人来杀郁沉莲?”丹君反应了过来。“这么说,他现在的情况岂不是很危险?”
“传说魔门中人武艺深不可测,郁沉莲敌不过也是自然。”清葵虽然表面上还保持淡定,内心却已是一片惊惶不安。
她望着窗外低压压的一片墨云,听着呜呜尖啸着的风声,越不安。
郁沉莲如今的功力她并不了解,但就算他能打过那几名黑衣人,也难免会受伤。一旦受了伤,在暴风雪里呆上一夜,这生还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清葵,你别担心。”丹君看她白的脸色。“他们一定能把郁沉莲找回来。”
清葵勉强扯了扯唇角。“他会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丹君摇了摇头。“还嘴硬。”
戌时初,天已全黑,狂风大作。
李乐水和几个越凤弟子已经返回,没有找到郁沉莲的下落。先是程宣出事,而后郁沉莲始终,这连番打击使得李乐水疲惫不堪,看上去也像是老了十岁。
容舒听说没有郁沉莲的消息,红着眼睛掉了泪也想冲出去找,却被李乐水让弟子们拦了下来。
“师姐,要是你也出事,那我们越凤还有何指望?”
秦峰也同样没有回来,据几个越凤弟子说他们看着暴风雪将至,只得先行返回,但秦峰无论如何也不肯随他们折返,执意要深入山腹继续搜寻。
清葵在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了许久,依然没有消息。
夜色渐深。
她听着外头的梆子声敲过了两更,终于坐不住了。翻了件最厚实的裘衣裹上,又从包袱里寻了些东西带上,吹熄了蜡烛,偷偷地打开门。
丹君正站在门外,见她这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跑出去。外面就要下暴风雪,你不要命了?”
清葵讪笑两声。“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守着你,以免你做些傻事。”丹君皱着眉:“你不能上山去,太危险了。”
“难道你不担心秦峰?”
这句话正是戳中了丹君的心事。
“担心又如何?以你我之力,怎么可能找到他们?”
“可以。”清葵无比自信地点点头。“你忘了,我们月氏国有的是寻人的本事。”
丹君眼睛一亮。“对啊,那我们再叫些人一同去。”
“不行。”清葵垂下眼。“月氏国的秘术,绝不可在外人面前展露。再说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丹君终于下定决心。“好,我们两个一起去。”
两人牵了两匹客栈里豢养的老马,带了暖身的烈酒姜茶和蓑衣斗篷,偷偷地从客栈溜了出去。还没走出几步远,只见宋成碧便一脸寒霜地拦在路上。
“门主,天色已晚,你要去哪儿?”
“别拦着我。”清葵心中焦灼,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你要去找郁沉莲?”宋成碧面色青。“你不知道现在上山有多危险么?你先回去,我让门下弟子去找他。”
“不。成碧,别忘了我才是门主。”她神情一冷。“让开。”
“我不会让你走。”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清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姿态放软。“好罢,既然你那么坚持。”她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掌,忽然魅目盈动,光芒闪闪。
“成碧。”
宋成碧一愣,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你现在立刻回去,好生安睡一直到明天早晨,可好?”她的声音柔媚动人,带着一种丝丝缕缕渗入人心的魔力。“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
宋成碧双眸停滞,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默默地转身回了客栈。
清葵松了口气,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滴。“还好成功了。”
丹君有些疑惑。“清葵,你不是说宋成碧意志坚定,怎么还是着了你的道?”
“那是因为他此刻心神不定,再加上我对他用了药。”清葵摊开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浅灰色粉末。“否则我可没把握能制住他。快走罢,多耽搁一刻,他们就多一分危险。”
丹君点点头,和她一起跨上马,朝普尔山奔驰而去。
山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虽然马蹄上都裹了鹿皮,行走起来亦十分困难。
两人寻了一处平坦避风处下马,清葵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铜鼎嵌入雪面,从荷包里拿出一根香点上,插入鼎中。
丹君点了只火把,好奇地看她动作。
“这是什么?”
“这叫诱香,用来召唤替我们带路的灵物。”
丹君很有些懊悔之意:“当初我怕麻烦没学这些秘术,现在想想真是可惜。”
“怕是学了你也不会用。”清葵嗤笑了她一声。“别忘了,你连穴位图都记不住……”
丹君正要辩解,却听得雪层中悉悉索索之声。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声音出的地方,只见那片雪层渐渐隆起一个小小的雪包,从里头露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脑袋,粉嫩的鼻尖东嗅西嗅。
“别出声,它来了。”清葵轻声道。
不一会儿,那小家伙终于从雪层中钻了出来,丹君却赫然觉那家伙是一只通体黑,尾巴却泛着红的田鼠。
田鼠略一犹豫,便朝铜鼎所在的方向跑去,在那柱香面前蹲了下来,两只绿豆小眼盯着清葵乌溜溜地转。
清葵连忙将手中准备已久的蜂蜜核桃仁递到它面前。它嗅了嗅,似乎很满意,拿起小爪子抱起便啃。趁它啃银杏果的工夫,清葵拿了根红线,一端轻轻地在它右后腿上打了个结,另一端则持在手里。
“丹君,我记得你说过前两天秦峰给了你一块他曾经带在身上的玉佩?拿来给我罢。”
丹君连忙从荷包里掏出玉佩递给她。
这时田鼠君也啃完了果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原地舞了个圈儿,然后盯着清葵眨眨眼。
清葵将玉佩递到它面前。它拿粉红色的鼻尖仔细嗅了嗅,立刻在原地摇头晃脑。
“我们跟着它走就行。”清葵把玉佩还给丹君。
两人收拾了东西,牵着马跟在田鼠君身上的红线后面。清葵从荷包里拿出两颗药丸,递给丹君一颗。“先吃了它,能让我们在两个时辰之内不惧风寒。”
丹君接过来吞了下去,指着那只田鼠说:“清葵,这老鼠也是灵物?还会为咱们带路?”
“这不是一般的老鼠。它叫红尾灵鼹,是一种山中特有的灵物,爱吃甜食和干果。”
风势越来越狂,两人裹紧了披风,只觉得风里夹杂着雪粒,吹到脸上干剌剌的一阵疼。
红尾灵鼹不辞辛劳地奔走了许久,也不知是绕过了多少个山头,终于在一片白茫茫的中看得了秦峰的身影。这时他正蜷缩在石缝之中,看上去已经冻晕了过去。
两人连忙上前,把他从山峰里拉了出来,狠命儿地灌了一口烈酒,喂了一颗暖身药。
丹君紧紧地抱住他,唤他的名字,他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所幸他看上去并未昏迷多久,寒气还未侵入心肺。烈酒下去之后,心口处便渐渐回暖。
“还来得及。”清葵松了一口气。“丹君,你快带他回客栈。”
“那你呢?”丹君忽然开口。
周围并没有郁沉莲的影子,看来秦峰并未找到他。
“总之你先带他回去!”清葵别开眼。“否则就来不及了!难道你想做寡妇么?”
“那你呢?!”丹君急了。“难道你想一个人去找郁沉莲?暴风雪已经开始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丹君。”清葵咬牙。“我得找到他。”
“不行,你这不是送死么?”丹君的脸庞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我有灵鼹,怎么会送死?”清葵盯着她的眼。“带秦峰走!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活着。”
丹君流了泪,在脸上划下两道泪印,还未滴下便结成了小冰渣。
她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我得跟你一起!”
“那秦峰怎么办?”清葵揪住她的肩膀:“丹君,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有办法带着他一起出来!”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她带着哭腔喃喃。
“难道你要让我对你用媚术?”清葵无奈。“再不走,你就真成寡妇了。”
丹君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秦峰,又惶急地看着一脸坚决的清葵。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要做的,就是带他回去,还有——相信我的能耐。”
丹君终于点了头。“好。”这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清葵松了口气。
清葵帮丹君将秦峰扶上马背,叮嘱她道:“这匹马儿能识途,你只要让它走便是。记得每隔一会儿给他喝些酒。”
丹君点头,上马,最后看了清葵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清葵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掉转马头,策马而去。
风中的雪粒冰渣渐渐稠密,清葵躲到避风处,又给灵鼹喂了一颗果仁。
灵鼹啃了果仁,又心满意足地等着干活儿。清葵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它鼻端。
这荷包里装的是秋天采集的桂籽和初夏时的莲实粉。她没有郁沉莲的贴身之物,却还记得他身上的奇香,如莲如桂。这荷包的香味虽与他身上的异香有所差距,但好歹有些熟悉,只希望这灵鼹够机灵。
灵鼹在这荷包上嗅了半响,终于在原地蹦了蹦,朝一个方向奔去。
清葵连忙跟在它身后,在风雪中不辨去路,眼前只剩下一根红线,在雪地里蔓延着,通往远处。她的脚不断地陷进雪地,又不断地拔出,已经渐渐耗去了所有的力气。冰冷的水意已渗入脚中,渗入四肢,也渐渐渗进了她的骨髓。
灵鼹的小短腿跑得灵活,一直到一面山壁前才停了下来。山壁上落满了雪,只能依稀看见一些黄绿色的枝叶露在外头。灵鼹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竟然跐溜一下,往山壁里蹿了进去。
清葵愕然。她上前拨开雪层,拿手一探才现这里头竟然有个隐秘的洞穴。洞穴外长满了杂草荆棘,再加上白雪覆盖,才将这洞穴全然覆盖了起来。
她压下心中狂跳,拨开洞口处的杂草,探身而入。
洞内温暖无风,虽然有股腥膻之气,也比外头好受了不少。那灵鼹能从这样的腥膻之气中嗅到线索,也算得奇迹。
清葵刚往洞中走了几步,忽闻一声冷喝:
“谁?”
这声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籁。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们曾经决裂。
“沉莲,是你么?”
三十二章妒火中烧的男人
洞内本是一片黑暗,她擦亮了火折子,才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的情形。
郁沉莲半坐在洞深处,上身未着寸缕,神情惊愕。
“清葵?”
商清葵忽然想到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浸在那一汪温泉中,神情冷淡。那时他尚且年少,身量还未张开。虽然筋骨精致,却实在没什么看头。
而如今却已完全不同。即使在这样的暗色中,也能感受到他骨骼修挺,肤如蜜酿,身姿翩然如软玉雕就,每一处轮廓弧线无不动人心弦。
洞外风雪如瀑,洞内却温暖干燥,如同一间避风挡雪的小屋。
在这样的情形下,很容易让人恍惚。
她呆愣了片刻,随即朝他走了过去,心中忽然无比安定。
郁沉莲看着她走近,呆若木鸡。
清葵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戆傻的神情,再加上情绪舒缓下来,竟然笑了一声。
“你傻了?”
郁沉莲终于恢复了清明,依然有些不敢置信。“清葵,你怎么会来这儿?”
清葵这才渐渐地想起来这儿的原因,跟眼前这人的恩怨,不免对自己之前的表现有些懊恼。
“我只是来寻我的灵鼹而已。你瞧见它了么?”
“你是说——这个?”他举起右手,手上揪着一根尾巴,尾巴下倒吊的是可怜的红尾灵鼹,正不住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就是它。把它还给我。”她不再看他,扭过头去。
“从前是蜂鸟,这一次是老鼠?”他竟然轻笑一声。“清葵,你怎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宠物?”
“跟你无关。”她依然不看他。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全身湿透,她忍了下来,不表现出一丝弱态。“还给我。”
“你冒着风雪在夜里上山,就为了这只老鼠?”他的声音清透,却含了一丝笑意。
“不行么?”
郁沉莲的手微松,灵鼹吧唧一声落到地上,赶紧四肢并用,找了个小洞钻了出去。
清葵转了身朝洞口走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她只觉得腰身一紧,竟然被他从后紧紧地拉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如同呢喃温语。
“外面那么大的风雪,你一个人上山来,是为了找我么?”
“当然不是。”她挣开他的手臂。“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唇角弯起如新月,神情温柔,双目灼灼。
“清葵,能得你如此对待,我已心满意足。”
清葵背对着他,心烦意乱。“都说了跟你无关,原来沉莲公子那么喜欢自作多情么?”
“好罢,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如今洞外风雪正急,何必一定要这个时候走?”他退了一步,让开通往洞底的路。“难道你不敢与我共处?”
“有何不敢?”她咬牙,转过身来时已一片平静。“既然你没事,为何不早些下山?你难道不知道越凤派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再说秦峰——”她的眼睛落在他精赤的胸膛上,心口一窒,紧接着咚咚直跳,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骚动。
清葵慌忙转开眼,却瞟到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有新有旧。新伤虽然不深,皮肉开裂处却略略黑,显然中了毒。
“秦峰他如何?”
“丹君已经带他回客栈了。”清葵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忍不住开了口:“你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么?还这样到处乱走,嫌毒作得不够快?”
她的语气尖刻,郁沉莲却似很开心。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塞,讷讷地说:“谁担心了?”说完,也没理会他,忿忿起步往洞深处走。刚与他擦肩时,便被他拉住手腕。“别这样。我们暂且在这儿好生说话,不行么?”
清葵还想拿话刺他,却还是忍了下来,只从荷包里掏出一只装着清毒丸的瓶子丢给他。
“吃了它。”
他也没问这瓶里装的是什么,便直接打开,将里头的药丸吞了下去。
她看他吃得毫不犹豫,又有些闷闷不乐。这时,之前吃过的御寒药药力已过,浑身上下一阵湿冷。她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你的衣服湿了。再这么下去会染上风寒。”他犹豫了一下子,“不如——”
“不!”她瞪他一眼,蹬蹬蹬地跑到洞深处,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灭了火折子,抱着双肘在黑暗里瑟瑟抖。
黑暗中看不清郁沉莲的神情,只能勉强辨识他的动作。他在原地伫立片刻,又朝深处走来,在离她不远处坐了下来。
“今天遇上的那些人,武功相当不错,兵器里也淬了毒,想必是白棠缁衣卫里的精锐,想趁取箭的机会在这里将我一举击杀。”
“他们不是魔门的人?”清葵忍住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仔细听他说话来引开注意力。
“魔门?”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你是说藏音楼?”
“不错。成碧在山崖上现了藏音楼的金翅蛇标志,想必魔门也来了。”
“不是魔门。魔门的杀手向来单独行动,从不会几人一起杀同一个目标。”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破例?魔门行事诡异,也许重金之下改了规矩。而且,我怀疑程宣之死也跟他们有关。”
“噢?”他似乎听得很有兴趣。“为何?”
“你以为这样能吸人精血的邪功人人都会么?”她哼了一声。“我钻研采补之术,曾对大夏国的类似功法进行过考察。根据一些罕见的记载,只有两种武功能够达到这种类似效果。一种是魔门的吸魂法,另一种是数百年前一个门派叫做仙丘的,曾传出过一种叫做巫女术的邪功,而后者早已失传,据说这门派被人给毁了,所有的功法全都付之一炬。”
“这么说来,魔门的确可疑。”他的声音依然清朗。“你还好么?”
“好得很。”
“那你为何说话带着颤,还不住地打着哆嗦?”
清葵往他的方位狠狠瞪了一眼,他却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那几个人虽然厉害,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她嗤笑他。“少自大了,不是你的对手,那你身上的伤口从哪儿来的?”
“正在我与他们过招的时候,临界期忽然到来,这才……”
清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还在修炼‘美人谱’上的心法么?”
“不错。今日这一界之后,我便能修入四层了。”
《美人谱》是当年郁沉莲在郁泉现的那一卷心法秘籍,一共五层,据说修至五层时,自可武倾天下,无人堪敌。自从入了越凤之后他便开始修炼,在他们决裂前不久,他刚刚入了一层。
这心法修习初期并不困难,但奇特之处便是每到快要进入一层新境界时,便会渐渐失去内力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之后,内力不但全部回来,而且还会增加数倍。在这六个时辰内,筋脉如同重塑,令人如获新生。
这六个时辰便被称作临界期,它的到来无从预测,随时都有可能。
清葵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受了伤,还不得不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若是在临界期内再受人袭击,则绝难自保。
“临界期现在过了么?”
“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你现在弱得只要我动动手指头就能杀了你?”
他毫不在意:“我只是失了内力,不是没有力气。不过——要是你想杀我,我一定不会挣扎。”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只觉得一阵寒一阵热,脑子里昏昏沉沉。
“你知道《美人谱》是什么来历?就敢这样练了?”
他隔了很久,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得变强。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
她听得模模糊糊,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寻得了一些线索,这《美人谱》很可能跟数百年前那个叫仙丘的门派有关。你想,他们既然能出得了巫女术这样的邪功,想必这心法也有些邪门,你还是小心为好。”
“你关心我?”
“我是提醒你。”她嗡声嗡气,只觉得头痛欲裂,再难保持清醒,也没力气开口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到她耳朵里,她却已经完全没了做出反应的力气。
“清葵,为什么……回去……”
“不是说了……为何……”
“那个秘密山谷……”
“清葵?清葵?”
郁沉莲的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得很清楚,这是修炼心法的所带来好处之一。他来到清葵身边,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胳膊。“清葵?”
她没有回应,甚至还顺着他的推动朝另一边倒了下去。他赶紧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触碰她的额头,只觉手下肌肤滚烫,明显是受了风寒。
他没有犹豫,立刻替她脱去了湿透的蓑衣外套,伸手一探,连中衣也湿了个透。
于是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手,剥了她的中衣,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肌肤相对的时候,郁沉莲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十四岁时候做的那个梦忽然清晰地出现在他脑子里。此刻她的身体正在他怀中,只着了一件小衣,白皙的锁骨和手臂袒露在外。他闭上眼,忽然觉得这夜视的能力真叫他又爱又恨。
她的身体滚热,呼吸也像带了火星子,飞到他的下巴和脖颈上,渐渐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比起五年前,她的身段果然更美了些。郁沉莲现自己越想越歪,连忙把思绪拉回来。沉心静气,抑住自己的欲动。
哪知她迷糊着,朝他怀中蹭了蹭,胸口两处柔软弹嫩便让他感受了个彻底。
他心猿意马,口干舌燥,思绪不断地朝接触的那两处跑。哪知怀中人动了动,却懵懵懂懂地在他胸口胡乱地抓了一把。
之前他衣衫湿透,再加上临界期浑身燥热,索性脱去了上衣。未想到此时却阴错阳差地与她裸呈相对,还被她毫不客气地非礼了一回。
“成碧……”她皱着眉,推搡着他的手臂,力气很小。
郁沉莲仿佛堕入冰窟,之前的热欲纠结,都成了一堆被冰水浇息的笑话。
她依然在他怀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但郁沉莲却想到那日宋成碧吻她的情形,想到那些流言,他们之间的亲密。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仿佛只有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平复他心头的恐慌。
他原以为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可以放手。哪怕她嘲讽他,记恨他也好,至少每年还能见她一次。可是如今真切地面对这种失去时,他却压抑不住心底蔓延而出的惶恐。
清葵却丝毫不知。她只觉得自己像被卡在石缝里头,动弹不得,难受得很。
“走开……”她又推了他一把,带着不满的哼哼声。
其实以郁沉莲的聪明,完全可以看出这不过是场小小的误会。然而——嫉妒中的男人,已完全没了正常的思维。
她在他胸口处磨了磨,又突兀地唤了一声:“沉莲?”
郁沉莲之前已痛得缩紧的心,忽然又舒展了开来。
真是要命。她能一句话叫他堕入寒冷的冰窟,也能一句话把他拉回温暖的家园。
清葵清脆地笑了一声。“沉莲,沉莲……”她念叨着他的名字,把脸埋进他胸口上磨蹭。
“是我,是我。”他连忙哄她。
“是你?”她疑惑地睁开眼,仔细地看,却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是看不清。沉莲,以后你来我梦里的时候,能带盏灯么?”
“你想梦见我?”郁沉莲试探着,揪紧了心。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或不是?”
“我想梦见你。”她眯着眼,喃喃自语。“但真的梦见了你,醒来以后又会很难受。”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心中却是一酸。
“那以后我常常陪着你,好不好?不止在梦里。”
她皱着眉,似乎难于理解。“沉莲,你亲亲我罢。”
这样的要求,实在是甜蜜的折磨。
他才刚迟疑了一刻,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你若是不亲我,以后我便不让你到我梦里来。”
他哑然失笑。“好。”于是低下头,准确地寻到了她的唇。
两人的唇都有些干燥,却很快湿润起来。她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到他的唇边,立刻被他卷住,深深纠缠。
**一相逢,便是场燎原之火。
郁沉莲把一切抛诸脑后,专心与她唇齿相缠。她迎合着,脸颊的绯色胜霞,眼角含春。
两人呼吸灼重,在这狭窄的洞穴里阵阵回响。那只红尾鼹鼠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回来,立在不远处疑惑地瞧了瞧,随即又遁了回去。
清葵皱紧了眉,感觉到他的吻已经从脸颊行至耳后,让她一阵酥软,低吟了一声。
“小葵……”他的声音低哑。“我想你,这些年,一直都想着你。”
三十三章了狂的野豹子
清葵清醒过来的时候,真想把自己给掐死。
昨夜的一切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正躺在郁沉莲的怀中,只着一件小衣,与他肌肤相贴。她能感觉得到他呼吸的频率,胸膛的起伏,温热紧致的肌理,每一样都让她方寸大乱。
虽然昨夜只索了一个吻,自己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但自己索吻时的无赖之态,全无逻辑的撒娇,让她很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丢人丢大了。
她不敢睁开眼,不知道睁开眼以后要怎么面对郁沉莲。但闭着眼,就这么躺在他怀里,她更是浑身僵硬。她的手还放在他的腰侧,右腿不知怎么跑到他两腿之间,偏偏还碰到了某处可疑的硬物……
呜呼哀哉,天水清葵的一世英名,难道就要坏在这一回?
她强自镇定,决定赖得一干二净。
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又抽了抽腿,终于把麻的右腿也抽了出来。她松了口气,睁开眼往郁沉莲脸上瞅了瞅。
正对上两颗带着笑意的墨色瞳。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捂住胳膊。“我的衣服呢?”
郁沉莲缓缓地坐起来,松了松筋骨。“在这儿。”
他将已经干透的中衣递给她。
她抢过来,瞄了他一眼,一面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一面继续做淡定状。“昨晚我没做什么罢?就算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负责的……”
他似笑非笑。“我可以负责。”
“不需要!”她怒目而视,却无意中现他身上的伤疤居然全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太奇怪了。”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你身上的伤都没有了。”
郁沉莲低头看了看。“也许这就是修到四层境界的作用。”他也开始穿衣。
“莫非这四层是练就不伤之身?”清葵疑惑。“这心法若当真那么好用,那门派为何还会被人灭亡?难道不该称霸武林么?”
“根据功法里的记载,进入四层境界时的临界期,最后一个时辰非常危险。”郁沉莲也有些困惑。“也许会遇到幻象相扰,甚至走火入魔。可是我昨天什么也没有遇到。”
“临界期的最后一个时辰?”清葵不假思索地问:“当时你在做什么?”
郁沉莲停住了系腰带的动作,再次望向她,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非常可恨。
清葵瞬间反应了过来。那时他正和她亲密……
难不成这鬼心法,要与异性亲密才能度过危险期么?清葵闷闷地转开话题:“外面雪应该已经停了。我先走了。”
“清葵!”郁沉莲唤住她。“你认得下山的路么?”
清葵一愣,才想?
??自己昨夜是跟着红尾鼹来的,根本不认得这是山上的哪个角落。
“我们一起走罢。”郁沉莲已经收拾停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若不想跟我同行,走到前山再分开,好不好?”
她勉强应了一声。
两人出了洞,撩开洞前遮挡的大雪杂草。天色刚明,目力所及,皆是一片莹白。地上的雪已及膝,清葵才走了两步便已经拔不动腿。
“让我背你走罢。”
郁沉莲垂着眼,走到她面前屈下身。商清葵略一犹豫,终于趴在他背上。
雪地上的脚印,总算从四排变成了两排。清葵伏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的异香,心中五味烦杂。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郁沉莲忽然开了口。
“清葵,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其实她记得清清楚楚,但此时此刻,绝不可认。“不记得了。”
他点了点头。“无妨,我记住了。”
她胸闷。
“你说要想我陪着你,我答应了。”他又说。
“我哪儿说过这样的话?”清葵连忙反驳。“根本没有,你记错了。”
他轻笑一声。
她懊恼不已。这不就承认自己记得昨天说的话了?为何她的智慧在他面前就缩水成了一坨毛毛虫?
“清葵,你离开越凤之后的那一年,去了哪儿?”
“周游大夏。”
“你为何——为何没有回天女山?”他问得有些犹疑。
“我为何要回去?”她嗤笑一声。“难不成你叫我回我就得回么?”
他沉默了一下子。“我应该想到的。”
“你是该想到。从你处心积虑赶我走的时候就该想到了。”她看着他的后背,眼眶却忍不住酸。
他的背脊微僵。“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要报仇,却嫌我碍事,所以把我赶走了。”
他停下了脚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不这么想,还能如何?”清葵厌烦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反正我们已经不相干,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却还是又提脚往前,双脚深深地陷入雪中。
“你真想跟我不相干了?”
“没错。”清葵别开眼,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棱。“这一次,只当我还你为天水门作证的这个人情。”
他苦笑一声。“你的眼睛是怎么好起来的?”
清葵一愣。
“我遇上了缘定之人,自然就好了。”
“谁是你的缘定之人?”
“反正与你无关。”清葵皱眉。
“是那个宋成碧?还是那个傅云?抑或者是萧错?”
“都说了跟你无关了!”她恼怒地拍了拍他的背。“放我下来!”
“好罢,我不问了。”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臂将她的腿箍得紧紧的。“那个宋成碧,身份很不简单。”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一直到了前山,也没有再交谈。
郁沉莲把清葵放了下来。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昨天夜里的那些事,你就当是我烧得厉害了说的胡话,做的混事。希望沉莲公子别放在心上。”
郁沉莲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的伤痛叫任何人看了也要心软。
只可惜清葵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见。
清葵刚走出山道,迎面便遇到了宋成碧和丹君,面色焦灼。看见她之后,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清葵!”丹君看见她,赶紧迎了上来。“没事吧?郁沉莲呢?找着他了么?”
清葵点点头。“他也没事。我们回去再说。”
宋成碧面色不豫,一言不,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清葵说上一句话。
“他刚刚醒来,怕是对昨天的事还有些印象,知道你对他用了术。”丹君在她耳边悄声说。
郁沉莲脱险,不仅毫无损,还带了金箭回来。越凤派终于又恢复了信心,上下一片欢腾。
而天水门则显得静悄悄,因为谁都知道,术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然大部分的弟子不知晓其中缘由,但他们从宋成碧笑得危险的脸上早已看出了端倪。
当五个前去请示事务的弟子被冷言冷语冻得逃出来之后,清葵终于没了办法,迈步进门。
“又是谁?”
不耐烦的声音已经丢了过来。
“谁惹了咱们术使?”她撩开门帘,走近榻上闭目半躺的人。
宋成碧没有睁眼,只下意识地又蹙了眉。
“你自己心里清楚。”
清葵被他一噎,讪笑两声。“成碧。”
她的声音柔媚,想叫他心软。偏偏宋成碧铁了心,不理会她。
她只得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抚上他的肩膀。“成碧,昨晚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她的手一用力,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为了他,竟然对我用媚术?!”
清葵对着他的眼,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怒意如此狠厉可怕。在这样的怒气之下,她竟然也有些心怯。
“成碧,你冷静些……”
他双目微红,身体紧绷蓄势待。
“成碧,你听我说。”她冷静下来,循循善诱,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在安抚一头暴怒中的野豹。
他丝毫也听不进去,低下头狠狠地吻她的唇,右手扯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拉。衣襟半开,露出白皙的锁骨沟壑,他的手急切地探了进去,在她身体上游走。
“成碧!”清葵终于有些恐慌。“住手!”
“给我……”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给我……我就相信你的话。”
她呆愣了一瞬。原来他从未信过她,正如她也未曾信他一样。他甚至需要靠得到她的身体来获得安全感么?
不过这一瞬的时间,他已经喘息着轻咬她的脖颈,指尖放肆而粗鲁。
她咬牙,将手指间的戒指旋了旋,往他身上一刺。
宋成碧渐渐安静下来。他哭笑不得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表情极其复杂。
“你对我用了什么?”
“能让你冷静些的药。”清葵推开他,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衫。“这次只是让你三天不举而已。若是还有下一次,我会考虑用有效期一年的。”
他垂着头坐在榻上,像头战败的野豹。
“你总有办法让我退缩,是不是?”
“你应该想,我没有用催动噬心蛊的方法来让你退缩,已经很不错了。”清葵别开脸,又生出些不忍。“成碧,对你用术也是不得已。我得去救他。”
他抬起头,双目锐利。“你跟他,究竟有什么过往?”
她对这样的语气感到有些不喜,却觉得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我跟他很早就认识。是很多年的朋友。”她又补充了一句:“曾经的。”
“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救?”
清葵一愣。“成碧,你不明白。只有我能找到他,这算不得什么不要命。”
“为什么只有你?”他紧追不舍。
“我会一些特别的术法,可以寻人。”她耐心地解释。“这些术法是我家族流传的秘术,不能外泄。所以……”
他沉默了许久,想来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成碧,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心。这次武林大会之后,我们好好谈一谈,好不好?”她走近他,望着他的眼。
“关于你的秘密,以及我的秘密。”
宋成碧的神情微讶,渐渐变得复杂难辨。
三十个名额已经决出,进入复赛阶段。
复赛也就是抽签分组对决,每组两人,胜者继续与别组胜者抽签对决,直到决出最后的获胜者。
郁沉莲坐在房间里,擦拭着自己的青鸿剑。擦到一半时,他看着剑柄上那条已经灰暗的红色剑穗,忍不住伸手上去,细细抚摸。
剑穗虽然年岁已长,摸上去却依然丝滑细腻,就像——她的脸庞。
他还记得十四岁生辰时,她将这剑穗递给他时,他满心的狂喜。这剑穗藏在他衣襟里,灼烧了他一晚。
他那时便已想好,以后是一定要习剑的。
如今一切都如同他所设想的那样,只除了她。
“师兄!”容舒在门外敲了敲,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什么事?”他眉头微皱。
容舒看见他正在擦剑,心中更加欢喜。“明日就要比武,师兄可有把握?”
“还好。”
她踟蹰了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师兄,送你的。”
郁沉莲瞟了一眼。这是一只银色的剑穗,上面缀有四色宝石,雅致矜贵。
“不要。”
容舒微楞,随即有些委屈。“师兄,你的剑穗已经旧了,明日比武的时候让人家看见,还以为咱们越凤多抠门呢……”
郁沉莲扬手,将青鸿剑插入鞘中。“我喜欢旧的。”
容舒碰了一鼻子灰,出了门便忿忿地把这只与她的绿岫剑上成对的剑穗一同扔进了池塘。
“旧的有什么好?!”
三十四章所谓的闺房情趣
复赛的地点定在襄阳城外二十里,是武林盟为了武林大会专门修筑开辟出的一片场地。场地呈圆形,中间用青石砖砌成一座高台。看台能容数百人同时围观,东,南,西,北四角设了可遮风挡雨的八角亭和软榻,类似于贵宾席,特意为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所设。
这类人物,往往是各大门派的掌门。而像天水门这样在武林中位置稍显尴尬的门派,按理是没有资格受到此等殊遇的。然而武林盟不仅将商清葵的位置安排在了北面的贵宾席,还特意选了个角度绝佳的位置,八角亭内布置精美,亭中挂了厚厚的竹帘与外界隔绝,也挡去了冷风。
亭内设置了软榻,而且——非常宽敞,容纳三人平躺绰绰有余。
清葵挑了眉,瞥了身边的宋成碧一眼。“这袁傲行倒挺照顾咱们。”
这软榻明显比其他亭中的大了不少,难不成还是顾及她这个“风流成性”的天水门主,方便她一面观战一面还能搂着男宠上下其手?
袁傲行实在想得有点儿多。
清葵懒散地半躺了上去,浑身舒坦,连忙招呼丹君:“丹君,你过来坐。”
丹君神情复杂。“不必了——清葵你自己享受就好。”
看样子丹君也充分领会到了袁傲行的意思,忙不迭地避开了这等暧昧形状。
清葵叹了口气。“成碧,今天你一场跟谁打?”
宋成碧望向场内,面色从容。“和岐山派的弟子,孙少陵。”
“岐山派,听说他们的拳法不错。”
“不值一提。”宋成碧轻笑一声。“如今真正称得上不错的,也就是三大派的弟子了。其他门派皆不过尔尔。”
“是么?”清葵撑着头:“如今你可不能用昆吾九式上场了。我记得前些日子看见你教弟子们的一套天水拈花掌很不错,你会用这个么?”
“不。我打算用最新琢磨出的一套鞭法。”他勾着唇,走到她身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拭目以待。”
“商门主!”
一身青衣的沈离被守候在外的天水门人拦在亭外,他索性朝亭内拼命地招手,大声叫喊。
天水门人面面相觑,而坐在对面的少阳派掌门褚炎更是黑了一张脸。
“放他进来。”
清葵见这个怪人来到,顿时多了些精神。
沈离一脸欢喜地两步迈了进来,对宋成碧一脸的寒霜浑然未觉。
“沈奇,你不去准备比赛,到这儿来做什么?”清葵饶有兴趣地看他。
他面色一窘。“门主,是沈离。”
“哦——对。”她作恍然大悟状。“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只想问问门主,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他目光炯炯,满怀期待。
清葵笑了一声。“自然算数。”她拿眼尾瞟了宋成碧一眼。“只要你打得过天水术使,他的位置便是你的。”
沈离像吃了颗定心丸,用力点了点头,朝宋成碧拱了拱手。
“期待与术使过招。”
宋成碧不怒反笑,笑得沈离打了个寒颤。
“在下自当奉陪。”
沈离是在自讨苦吃。丹君带了些同情,而清葵则看戏看得很欢快。
一轮比赛对决了半日,一共十五场比赛。
宋成碧排在三场,对手是岐山派的孙少陵,一名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方面阔耳。
“岐山派,孙少陵,定空拳。”孙少陵抱手拱拳道。“武器为狼牙套。”
“天水门,宋成碧,金葵鞭。”宋成碧不慌不忙地回礼:“武器为赤玉鞭。”
“金葵鞭?”丹君听得一哆嗦。“这宋成碧可真够肉麻的,竟然用你的名字。”
清葵笑了一声。“赶明儿我也让他明一套丹君连环掌,让你家秦峰练练。”
“我可无福消受。”丹君抱了手肘。“听闻宋成碧两年前在武林大会也算出尽风头,以他的能耐,对付这个孙少陵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应该是罢。”清葵伸了个懒腰。“看得我困得厉害。”
这场对战完全没有悬念,宋成碧赤玉鞭如灵蛇舞动,配合他矫捷的身姿,几乎让人看不见他是怎么出招的。才短短一刻,那孙少陵已经狼狈地摔下了高台。
“承让了。”宋成碧抱拳,脸色如常。
郁沉莲被排在五场,对战点苍派林空。
林空是名青年女子,生了一副刻薄相,肤色苍白,面无表情。
“郁沉莲,越凤派,越凤剑法,武器是青鸿剑。”
“林空,点苍派,忍术。武器为流星索。”
甫一开战,林空施展忍术,身形忽动,快得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仿佛已匿身于光影之中。下一瞬,流星索已朝郁沉莲袭去,看得诸人惊呼。
谁知郁沉莲却比那流星索的来势还要快些,竟然侧身便闪了开去。随后他闭上眼,右手执剑,巍然不动。林空扑了个空,立刻掉转身形又朝他袭去,却只见青鸿剑一削一刺,将流星索的攻势又化了开去。还未等林空再次动攻势,他已舞剑随索而上,数招后已剑指她咽喉。
林空依然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流星索,语气平淡。“我败了。”
说罢,她自行跃下高台。
郁沉莲收剑而立,玉容生华,容姿奇绝,似乎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魅惑之光。
商清葵皱了眉,仔细看了他的样子,心生疑虑。
“他的武功倒是越来越好了。”丹君颇有些不满。“瞧瞧那些人的样子,究竟是在看武功还是在看人啊?女人这样看就罢了,居然还有男人……”
“丹君,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从前——”清葵收回眼,心中线索纷乱。他的样子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种诱惑吸引力,很像是修炼媚术之后的结果。莫非他修炼的心法还跟月氏相传的媚术有些什么关联不成?”
“比从前如何?”丹君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她摇摇头。
八场,是少阳沈离对战昆吾肖敞。这场比赛是两个大派弟子以本门武功相搏,自然更受人关注些。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半个时辰之后方分出胜负。
沈离赢。赢了之后他擦擦汗,朝清葵所在的地方遥遥一笑。
十五人决出后,又以抽签的形式决定了下一次分组。进入二轮比试。
二轮结束后,最终有六人进入了三轮,分别为:越凤郁沉莲,越凤容舒,昆吾周染,少阳沈离,少阳瞿永以及天水宋成碧。
三轮比试在两日之后举行,也已抽出对手。
越凤郁沉莲,对少阳瞿永。
越凤容舒,对昆吾周染。
少阳沈离,对天水宋成碧。
沈离与宋成碧对战的心愿得偿,非常开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恨不得把他给咬碎了吃掉的盛怒之情。宋成碧这一次代表天水与会,再次锋芒毕露,成为众人议论的热点。
而风姿卓绝的郁沉莲则成了武林中人议论的另一个热点,甚至有句相当旖旎的诗句开始在武林各派中流传:“越凤莲,天水葵,天下之美矣。”
然而越凤派自然不愿自家徒弟的名声跟天水门的妖女扯到一起,所以天水葵渐渐不被提及,人人都只称越凤沉莲乃天下美之绝。以至于后来,郁沉莲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说法更加广为传颂,将郁沉莲说成了大夏国的一美人。
商清葵观战一日观得是睡意朦胧,哪知道一回客栈,一个意外叫她的睡意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她睁大了眼,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忽然有些头疼。“傅云!萧错?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傅云知道做了错事,咬唇低头。“门——门主,是我一定要隐使和我一起来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清葵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萧错。“隐使,不是让你们在宫里呆着么?”
萧错看了傅云一眼。“药使担心门主,才——”
“胡闹!”
清葵打断了他的话。“傅云不懂事,你也不懂么?宫中无人,岂不乱了套?”
萧错垂眸。“属下知错。”
“不是隐使的错!”傅云连忙为他说话:“都是我的主意!宫里的事务我们都安排好了。”
清葵心中烦闷。“傅云,你跟我进来。”
傅云怯怯地垂着头,右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袂,涨红了脸。
“清姐姐,是我错了。”
清葵见他可怜巴巴地主动认错,火气已经跑了大半。
“你呀!”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当年我在南疆救了你的时候,你揪着我的衣服不放,听话得不得了。现在长大了,就不听话了是不是?”
傅云赶紧摇了摇头。“天水宫的事务,我和隐使都安排好了。我担心你的症状又,在这儿又无人能看,所以才赶了过来。我知道你担心隐使,所以把他也拉来一起……”
清葵看着他眼下泛青,神色憔悴,想来也是连夜赶路,没顾得上休息。这么一想,她的心已软了下来。
“你们赶了几天的路?”
傅云抬起眼:“五天。”
“累坏了罢?”她叹了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若再任性,我可要罚你了。”
傅云拼命地点头。“清姐姐,这些日子你的病症可有作?”
“刚进湖州的时候作过一次。”
“不如我再替你扎一次针?”
“也好。”
傅云替她诊治的事情,清葵并不欲为其他人所知,所以只命人看紧了房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哪知外头谣言滚滚。
流言这东西,正是捕风捉影,有一说十。不一会儿,便形成了一个完整香艳的故事。说是天水门主的三大男宠终于聚齐,拈酸吃醋惹门主不快。故她只选了个最乖巧疼爱的入房服侍,自然是行那等**风流之事。
要不是天水门弟子看得紧,不知道有多少人欲往那扇门口走一遭哪怕只听听里头的动静也好。
所幸宋成碧之前早被她打了出去买东西,而萧错自然不会过问。商清葵伏在塌上,露出背脊,神色疲惫。
傅云的银针一根根落下,她脸上的疲色渐去,稍稍舒缓。
“云儿,待扎完了针,你就去歇息罢。”她闭上了眼。
“我不累。让我陪你吧。”
她笑了一声。“等你休息好了,一样可以陪我。”
傅云犹疑了一下子。“清姐姐,你……已经许久未让我侍寝了。”
清葵差点儿没被自己给呛到。“云儿,你长大了,不能再跟姐姐一起睡了。再说,那不叫侍寝。”
“清姐姐,为什么云儿不行?”
傅云有些委屈。“你也说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和你双修——”
清葵打断了他的话。“云儿,别说了。你应该找到一个真心相爱之人,与她双修。我只是你的姐姐。”
傅云许久也未回话。清葵闭着眼暗自叹息,隔了一会儿才说:“云儿,该取针了。”
背上的银针被缓慢而小心地取下,清葵松了口气。“我得穿衣,云儿,你先出去罢。”
她等了一会儿,未听得傅云的回答,却忽然感到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肩,带了些颤抖。
“云儿,别这样。”清葵睁开眼,皱眉转过头去。
傅云晕倒在一旁,站在她身旁的,抚着她肩头的,却是玄衣墨,神色复杂的郁沉莲。
她呆了呆,随即冷声:“未想到沉莲公子也有偷入女儿闺房的习惯。”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完全不以为意,只看着他手上的银针。
“阁下扰人缠绵,还问别人在做什么?”她轻笑一声。“自然是共赴**。”
“**?”他脸色怪异,把手上的针举到她眼前。“用这个?”
“这叫闺房情趣。想必沉莲公子是不懂的。”她犹在嘴硬。
“我的确不懂。”他把银针放到一旁。“你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都说没有了。”她不耐地瞪他。“你从哪儿进来的?”
郁沉莲往窗户边瞟了一眼。
竟然还翻窗?清葵恼火。“你还不走,是想看我换衣服么?”
郁沉莲脸色微红,略别开了眼,却丝毫没有挪动身形的意思。
果然不同了。清葵哀叹一声。同样的话,从前能让他落荒而逃,现在就只能叫他挪一挪眼。
三十五章霸王与弓的尴尬
清葵见他不动,只得自己伸手将腰上的白绢拉上来裹住胸口以下的部位,揪住白绢的开口缓缓坐起身来。
她瞧了瞧傅云。“你点了他的昏穴?”
郁沉莲微颔。
傅云生性机警,反应灵敏且擅于用毒,而他竟然在傅云丝毫未察的情况下点了他的昏穴,可见他的武功早已不同往日。
“你练的心法很有些问题。”清葵一只手拉住裹身的白绢,一只手吃力地扶着傅云,想把他挪到椅子上。“如果不想走火入魔的话还是别练了。”
“你不是说与我不相干了,何必又要关心我?”郁沉莲看出她的意图,帮她把傅云扶了上去。“我也知道这心法有些不妥,但如今已是无退路。”他犹豫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洁滑如玉脂的肩窝锁骨,微微一顿,随即又别开了眼,咳了一声。
“自从那日入四层后,我常感到经脉内气流奔涌,有时竟似要冲破经脉而出。”他蹙了眉,修长的手指微屈,落在她脸庞上。“冷么?”
清葵偏头,避开他的手,垂下眼。
“既然已有了异状,为何还要坚持修习下去?”
“这异状生时,唯有凝神修习这心法才能压制。”他拿起一旁的裘衣,替她披在肩上。“我已经在想办法找出与这心法相关的线索,不必为我担忧。”
“我才没担忧。”她侧过身,裹紧了雪裘。“倒是你,半夜三更的翻窗跑到我这儿来,究竟意欲何为?”
她斜睨一眼,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尴尬的可能。“莫不是你也听了那些流言,说是我的三大男宠到齐争风吃醋,所以也来瞧个热闹?”
郁沉莲脸上刚刚褪去的微红顿时转为尴尬的青红色,看得清葵一阵舒畅。
“没想到沉莲公子也爱八卦,还身体力行验证八卦的真伪。”她轻笑一声。“如今你可是看到了,感想如何?”
“清葵。”他勉强压下窘迫,恢复云淡风轻状。“其实他们跟你没有关系,我心中明白。”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她笑得艳丽妖娆。“难不成你还得要亲眼见了我们颠鸾倒凤才肯相信不成?”
“小葵!”他的神情恼怒,双手攥紧成拳:“别说这些话了。”
清葵挑眉看他:“我还当沉莲公子当真淡定从容,原来你也会恼。”
“这些年,你身边陪伴的男子只多不少。”他的唇角噙了一丝苦涩。“我以为你总会忘了我。”
“我已经忘了。”她转过头,神情冷淡。“再说,你身边不也有美人相伴?”
“容舒只是我师妹。我与她一年也说不到几次话。”
“是么?你们一同练剑,绿岫和青鸿,不正是雌雄双剑?”她咄咄相逼。“再说了,她是平阳王的女儿,自然配得上你的身份。”
郁沉莲怔愣了一瞬,随即唇角微勾。
“你还在计较那件事。”
“我早就忘了。”她负气背过身去。“公子请回。否则我就让弟子进来,怕是不太好看。”
“当年的事,是我太自以为是。”他低声下气,完全无视她的威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清葵冷笑一声。“你我自四年前便已各走一边,当年的事,我早已忘记了。你有你的事做,自然也有别的人对我好。”
“你心里——当真有了别的人?”郁沉莲双目微眯,神情奇特。
“没错,我现在喜欢的人,是宋成碧。”清葵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逼近了一步,忽然抓住她的肩,呼吸紧促。“我不信。”
清葵微惊。他的眼眶微红,神情很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却现他脉动极快,皮肤热。“你的脉象很不对劲,快调息静气!”
他摇头,微红的瞳孔紧紧盯着她。“小葵,我不信。”
“好好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总之现在你快冷静下来!”
她盯着他的眼,魅目一开,光芒璀璀。“沉莲,冷静——”
他愣了片刻,魅目的光芒却像是刺激了他一般,原本只是微红的瞳孔转为瞳心的一点妖红。清葵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魅目的使用。
没想到她的媚术不仅对他没用,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狂躁。
郁沉莲皱紧了眉,红瞳诡艳,神情焦渴。他一把揭去她身上覆着的裘衣,竟拦腰将她抱起,丢到了床榻上,俯身压了下来。
清葵完全被这等意外惊住,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狠狠地吻咬着她的唇,动作粗鲁。
“……停……唔……沉莲!”
他似未闻,动作越粗暴。刺啦一声,裹在她身上的白绢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她的身体暴露在外,雪白美丽。然而这情形似乎让他更加兴奋,完全没有恢复神智的征兆。“沉莲!”她的舌尖被他咬破,喉咙里充满了淡淡的腥气。
清葵的手臂被强行拉到头顶,她甚至没有办法使用那枚戒指。偏偏身上的药物之前都已经拿了出来,难道真要叫她大叫么?若被弟子看见这样的场景,那郁沉莲的声名尽毁不谈,他狂的样子若被外人所见,一定会引出祸事。
他喘着气,左手箍住她的双手,用两腿压住她乱蹬的双腿,右手抓住她的亵裤,狠命地拽。
难不成他还想直奔主题?!清葵大骇之下,居然还没忘了拨一小块心思琢磨他的技巧实在太过青涩匮乏。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他像是被某种东西所影响,无法自控。她知道此时挣扎只会让他更加迷乱,索性停止了挣扎,只并紧了双腿不让他得逞。
“沉莲……小天!”她试图唤回他的神智。“快醒过来,你弄伤我了!”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暂停了动作,紧蹙眉头,双眸中的红点稍稍淡了些许。“小葵——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刚说完,疯狂再袭。亵裤已被他拽到膝盖,他喘着粗气,开始解自己的衣物。
清葵正在惊乱间,却见他面色酡红,神情迷离,浑身异香奇浓,竟使得她也生出一种应和般的骚乱迷动。
由于魅目假开的后果,她的确很容易动欲。但刚刚傅云已替她扎过针,再加上郁沉莲几乎完全没有做任何的挑动,按理来说不会令她欲动。然而现在——
她浑身酥软,春情已动,居然下意识想迎合他。
糟了,莫非他的心法真与她的媚术相似,能勾人情思?
她连忙闭眼,运转真气压下身体里的骚动。“小天,你听我说。你未修过双修心法,若真与我——欢-爱,我一定会控制不了吸去你的内力。要是没了内力,你还要怎么在越凤立足?要怎么报仇?”
其实修习过双修心法的人与未曾修习的人交-合,只要这心法之人控制得当,是可以不对另一人进行采补的。但由于商清葵身体里本就异常,一旦阴阳相合,便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进行采补。若另一个人不懂运用双修之力,便只有被吸取内力的份了。
郁沉莲双眸含水,唇却红得妖异。“小葵……我——不行,我控制不住……”他的衣衫已经被褪到腰下,依稀可见全身分布着点点粉红,如同在这玉雕般的身体上嵌上了桃花印。
清葵只觉自己体内亦泛出情潮,难以抵挡,心中情绪复杂。
她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与郁沉莲做这等亲密之事……就算他是她心中唯一所爱,但出于这样的尴尬无奈,却叫她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已灰了心,闭着眼准备以反抗不成只得享受的心情迎接这种尴尬,谁知她等了一会儿,他也只是不得要领地亲吻揉弄她的肌肤峰峦,下身粗鲁地在她腿上磨蹭冲撞。
她睁开眼,往下瞧了瞧,顿时倍生囧意。
明明是他按住她欲强要行**之事,这行为本身非常禽兽。然为何他却一脸苦闷郁卒状,不奔向主题,却做这等……怪异举动……
清葵反应得很快。她望着在她上方烦躁动作的郁沉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你——不会?”
郁沉莲身形一僵,那双疯狂的红瞳看上去居然有点儿难堪。他依然喘着气,却好歹稍微停下了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她看见他身上布满的桃花印,心中一动。
“小天,你还听得见我的话么?”她盯着他的眼:“运气至膻中穴,再下行至下丹田,沿督脉生至百汇,凝神反复。”
他愣了一会儿,红瞳忽明忽暗。
清葵知道他在尽力疏导体内精气,不敢放松,只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紧蹙着眉,额头渗出汗水,看上去非常辛苦。
所幸一直摁住她的手却渐渐松了一些。她抽出手来,撑住他的肩膀。“小天,你一定能做到。只要将这股躁动之气疏导,便能克制。”
他闭上眼,用力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眼中的红迹已褪。他低头看了看,顿时无地自容。
“小葵,我——”
清葵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连头也埋了进去。
“只差一点儿,你就没了内力。你快走罢,记住我刚刚说的那个法子,尽量平心静气。那个心法还是别练了。”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被子里传来。郁沉莲穿上衣物,踟蹰地看着那团圆鼓鼓的被子。“小葵,我是不是弄伤了你?”
“我没事。”她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郁沉莲心中懊恼窘迫乱成一锅粥。本来他只是听说傅云?
??萧错来了,又见天水门人守得那么紧,心生疑惑这才前来一探,未想到看见傅云替她扎针。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离了他的想象。虽然这几日他感到异样,却从未像这一次难以压制的疯狂,一听到她说喜欢上别人的话,便全爆了出来。
她就像是一根导火索,能轻而易举地引燃他压抑的狂热。
只是未想到自己竟然全然无法控制,虽然意识清醒,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伤了她。这等尴尬之后,想必她对自己更是避而远之了。
郁沉莲带着满腹恼恨离开了房间,商清葵却松了一口气,拨开被子钻了出来。
若不是因为他不会行房之道,怕是现在已难以挽回。
思及此处,她心中又有些说不清的舒缓安慰。他已年近弱冠,这些年当是洁身自好,未曾沾染情事,但他修行的心法既与她的媚术有些相似之处,又会带来此等挑动情绪令人狂的后果,实在不妙。
也许她该回一趟月氏,查一查这个所谓的美人谱与当年的仙丘派究竟有没有关系,又是否跟月氏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渊源。
襄阳城,良辰阁,雅间。
宋成碧坐在上,袁傲行在他对面,神色恭谨。苏雅以及一名神情冷峻的高大男子立在他身后,目不斜视。
“公子,明日比赛便将进行,按照之前所定的计划,您是否该在这一场败退了?”袁傲行斟酌了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不。”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决定比到最后。”
袁傲行有些惊讶。“可是公子,这样难免会引人注目,您的身份……”
“无妨。”他手里捏着赤玉鞭的金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在桌上,让袁傲行也的心也跟着忐忑不安。“我得跟郁沉莲比一场。”
袁傲行心中疑惑,又不好问,只得呐呐地点了点头。
“对了。”宋成碧的瑞凤眼放柔了一瞬。“你可知道襄阳城哪儿有最好的桂花酿?”
“良辰阁的桂花酿便相当出名,公子要是喜欢,老夫让人送到客栈便是。”
“不必了。让他们准备两壶,我自己带回去。”
“是,是。”袁傲行去吩咐人准备,离开了房间。
“殿下。”原本在宋成碧身后的黑衣男子半跪在地:“北都穆先生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时机将至,请殿下尽快回宫。
“这么说,父皇染恙的消息是真的?”他蹙眉,沉吟片刻。“苏颜。”
“属下在。”苏颜亦半跪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
“你可准备好了?”
“是。属下已准备妥当,随时可替殿下效劳。”
“好。”
第二十四章 痛欲难忍的折磨
天女山脚下几十里外的湖州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一场雪。
雪不大,像一颗颗从天而落的茉莉花,带着微寒融入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带来凉凉的湿意。
湖州城最大的云来客栈门口,赵掌柜把双手笼进袖子里,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人来了,便招招手,让伙计们准备点上灯笼打烊。
正要转身时,却看见前方来了一辆华盖朱门,四马双驭的马车。马车的圆盖下垂了一圈金灿灿的葵花铃,出清脆喜人的响声。
马车左右分别跟了一男一女。女子一身鹅黄裘衣,样貌端丽;男子身着玄色劲装,脖子上缠了火狐裘围脖,腰扣暗红长鞭,俊美夺目。
马车后面还跟了十数名浅黄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无不生就一副好颜色。
赵掌柜这识人无数的眼神儿又挥了作用,随即意识到有贵客至,赶紧让几个伙计先别忙着打烊,一起前去迎接。
马车到云来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马车旁跟着的男女下了车,朝笑嘻嘻的赵掌柜走来。
“掌柜的,可有房间?”那女子声音娇俏,吐词清晰。
“有,有!”赵掌柜赶紧点头。“客官请问要几间房?”
“给我们两间上房,其余的请掌柜的随意安排。”男子往他手里丢了一个金裸子。
赵掌柜眉开眼笑,“两位里面请——”
男子却没往里走,反而转身去了马车处,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打开了马车门。
接下去的场景,让赵掌柜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都心驰神往,逢人便叹。
马车里露出一只白皙的手,十指如葱,涂着妖红色的蔻丹。那男子赶忙伸手接住,将里头的女子扶了出来。
在此之前,赵掌柜以为怡红楼的花魁杜燕燕便是人间绝色,而这一刻之后,他才知道以前的那个自己实在是太浅薄,而杜燕燕的容貌实在是太肤浅。
女子裹着雪色狐裘,狐裘下露出火红色的裙摆。眉间一抹水纹,双目幽亮,脉脉含情。那檀唇如樱,粉颊流芳,媚态万千。
赵掌柜只觉得周围都没了声响,自己活了一大把岁数的心也突少年狂,扑通扑通跳得不寻常。
她身边那男子瑞凤目一转,看见众人之态顿时眼神转厌,语气也冷了不少。
“还不快带路!”
赵掌柜如梦初醒,也深知此等天人绝不是他辈能肖想的,赶紧收了痴醉情态,唤了那几个同样呆愣的小二快些领路。
女子魅目微转,却是对那男子轻笑一声。
赵掌柜咋舌不已。光是这样远远一看便是叫人体酥骨软,更别说那男子还呆在她身边?这等艳福,果然不是人人享得。
“成碧,你怎地对人那样不客气?”她的手往他胸口一搭,却是很快便离开,自行往里走了进来。
“掌柜的,可有能观景的房间么?”
赵掌柜只觉得这客栈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忙不迭地点头:“有,有!请姑娘随我来。”
他乐颠颠地,把这女子领到了云来客栈三楼最好的一间上房。“姑娘请看。”他推开窗,侧过身让她看外头的景色。这儿正对着惜芳亭,是咱们这儿最适合观景的地方。”
“惜芳亭?”女子望着窗外落满白雪的八角亭顶,眼神一顿。
“正是。姑娘从外地来,大概还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一间宅院,曾经住着当今镇国亲王的一位爱妾。只可惜后来犯了天灾,一把大火将这宅院烧得干干净净,那位夫人也在这场大火里头香消玉殒了,听说一同去的,还有几岁大的小世子。”赵掌柜唏嘘不已。“后来亲王缅怀爱妾,便在这里修了一座惜芳亭,采的是惜取芳魂之意,渐渐也就成了咱们湖州城里头的一大景色。”
“天灾?”那女子轻笑一声,似有些不屑。“掌柜的,这宅子后头,是否正连着天女河?”
“正是。”赵掌柜一愣。“没想到姑娘也有所耳闻?这宅子后头有一条小河,正连着天女河。”
女子神情微动,却叹息了一声。
赵掌柜当她为这凄婉的故事所动,也赔笑站了一会儿。
“姑娘,这眼看着就要宵禁了,要是想到街上逛逛,可得趁早了。”
“宵禁?”她黛眉一挑,又看得赵掌柜心一飘。“这么早?”
“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湖州上任司马大人在府里被人取了性命,湖州城里头便人心惶惶,后来更是提早了宵禁的时间。”赵掌柜压低了声音。“当然了,咱们这客栈里头绝对安全,姑娘请放心。”
“多谢掌柜了。”她柔柔一笑。“请掌柜的备些酒菜。我们赶路许久,正有些饿了。”
“是,是!”赵掌柜赶紧应诺。
“还不快去!”之前那玄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房间里,眉头一皱,向他呵斥道。
赵掌柜立刻灰溜溜地赔笑离开了。
商清葵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默然不语。
自从那一年从天堑寨下山之后,他们沿着小道一直往东去了越州,未敢进入湖州城。一年之后她与郁沉莲决裂,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周游大夏,最后却回到天女山,建下了天水门。
创门之后的这几年,她深居简出,再也未至湖州。算算至今,一共也有整整五个年头没再进湖州城了。
再次来到湖州城,面对这惜芳亭,她的心情又怎能不复杂?
宋成碧走到她身边,替她披上一件斗篷。
“清葵,这雪景虽然好,也须当心受寒。”
她转过脸,朝他微笑。“成碧,你这样体贴,难怪门里那么多弟子都围着你转。”
宋成碧的眉头一拧。“清葵,我可没对他人体贴。”
“好了好了,不过开个玩笑。”她媚眼如丝,已经倚在他胸口。“别太认真。”
他抓紧了她的腰身。“我倒是希望你能对我认真些。”
一声咳嗽从背后传来。
清葵转过脸去。“丹君?”
丹君慢慢走进来,神情有些无奈。“没打扰你们罢?”
“已经打扰了。”清葵轻笑一声,离开宋成碧。“成碧,我听说湖州的冰糖肘子很好吃。你叫掌柜的替我们做两只可好?”
她难得娇嗔,宋成碧的双眸微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丹君,今晚我们两个一间房罢。”清葵关了窗,踱回烧着暖炉的房间,搓搓手放在嘴前呵了呵。
丹君惊讶:“你不跟术使一间?”
“不了。”清葵摇头,终于露出了疲态。“今天身子情况不太好。我怕同他一间房,会控制不住。”
丹君为她担忧。“为什么不把傅云带出来?若是他在,也好施针替你缓一缓。”
她摇头。“没关系。夜里我若是难受了,你就把我打晕。”
“你呀,非要自讨苦吃。”丹君指了指门口。“明明有个活动的解药,你非不肯用。”
清葵笑着,把手贴近暖炉烘着。“你什么时候也会说笑话了?”
“本来就是。”丹君摇了摇头。
“云儿不会武,还是留守在宫里为好。再说了,萧错一个人在宫里我也放不下心,不如让云儿留下看着他。”
“你不带他出来,难道没看见他那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丹君叹了口气。“那孩子,怕是难受得很。”
清葵垂下眼。“丹君,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拿他当弟弟,可是——”
“他可没拿你当姐姐。”丹君瞟了她一眼。“你不要萧错宋成碧,为何也不要云儿?”
清葵无奈。“我把他当弟弟,怎么跟他同床共枕?正因为把他当做亲人,我才更不能做出伤害他的事。若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却对他无男女之情,他要如何自拔?”
“如何就不能有男女之情了?”丹君撇撇嘴。“云儿不是挺好的?说不准你试试,就能试出男女之情了。”
“这怎么试得?”清葵啼笑皆非地瞧着她。“让你试试,你肯不肯?”
“倘若傅云喜欢的是我,那我倒想试试。”丹君犹在嘴硬。
“这话要是被你未来夫君听见,非得急死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作一团。
“放心罢。我让成碧安排了几个模样和性子都上好的女弟子去药部。这段时间,也好让云儿跟她们多处处,说不准等咱们回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清葵笑罢,舒了一口气。
半夜里,丹君睡得警醒,果然渐渐闻得几声细碎轻吟。
她睡眠向来酣畅,然而这夜担忧清葵,刻意不让自己睡得太熟。好在如此,才能听得此动静。披衣下床,丹君往清葵睡的床榻上探去,却见她满面潮红,眉心紧蹙,双目倒是闭得紧紧的。
“清葵,清葵!”她赶紧摇晃清葵的手臂。“怎么了?疼得难受?”
清葵依然没有醒来,仿佛陷入了梦魇中。她呼吸滞重,不住地喘息,露在外的脖颈手臂都泛出点点桃花红。
丹君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自然吓了一跳,正想更用力地推她,却听她喉咙一响,模模糊糊地喊着:“沉莲……沉莲!”
丹君怔忡片刻,清葵却猛地睁开眼,双目亮的骇人。
“丹君?”她似恍惚了几下。“我好热。”
“怎么会热?”丹君打了个哆嗦。“难道是烧了?”
她伸手往清葵额头上摸去,却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汗水。“怎么会这样?”
“丹君,好痛……”清葵的声音哑了下去。“点我的昏穴。”
丹君心中难过,喉咙涩,伸出手指,却点不下去。
清葵模糊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笑笑。“我-我忘了,你不记得穴位。那就打晕我——唔——”
她在塌上翻腾,扯乱了被衾。“快……”
丹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葵……怎么会这样……”
她虽然知道清葵因为强行修炼魅目的关系留下了后遗症,却从不曾亲眼所见。
清葵皱紧了眉,已经忍不住呻吟。
“快——下手!我快受不了了……啊……”
丹君捂住嘴,泪如雨下。右手成刀,正要劈下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双目赤红,额间的水纹晃荡得相当妖异。
“成碧,叫成碧来!”她像变了一个人,声音也变得尖利。“快叫他来啊——”
丹君惊愕地看着她满面疯狂却无力挣扎的样子,若清葵还有丝毫力气,怕是已经从床榻上狂奔而去。
难怪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她不让任何人陪侍,也不招人侍寝。连侍女都被赶到了寝殿之外。那一两天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熬过来的么?
丹君已不能想象。
“随便谁,随便谁都好……”她的眼中流下泪水。“求你了,丹君……我好难受……”
丹君的心如刀割。她既不能看着她这样受苦,也不能真的去找宋成碧,因为清葵醒来会后悔。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清葵!”宋成碧的声音带了一丝焦灼。“副门主,清葵她怎么了?她在唤我!”
丹君狠命地咽下泪,大声回道:“她没事。术使不用担心,回去睡吧。”
话音刚落,清葵又尖叫一声。
“成碧,成碧——你过来!”
丹君终于朝她脖颈上狠狠一劈。
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了。
宋成碧听到她的声音,越焦急。“副门主,她究竟怎么了?又难受了对不对?让我进去罢?”
丹君擦了擦汗和泪,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主她了噩梦。现在已经睡着了,术使请回。”
宋成碧听里面的确没了动静,又见丹君没有放行的意思,只得踟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丹君阖上门,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却忽然觉得冷风飕飕,只见窗户不知在何时开了半扇,清葵的床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斗篷连帽,遮住了那人的脸,只能看见尖削洁白的下巴。
“把她交给我,天明之前送回。”
这声音低沉,却让丹君一个激灵。
她心道来者不善,假作平静,却趁他不注意抓起桌上的短剑朝他刺去。不过短短数招,她已被制住,下一刻便只觉得背上某处一麻,昏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淡定的情敌相见
商清葵晕晕沉沉,只觉得周围凉飕飕,自己却处于温暖的所在。之前作的疼痛和**还残留在身体里,让她疲累不堪。
自己闹的那些事还记得一清二楚,虽然窘迫,却也没力气再考虑了。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她做了个很长很美的梦。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十五岁,回到了那时秋色潋滟的天堑寨,坐在那棵栗子树下懒懒散散。郁天坐在她身边,乖乖地由她靠着,勾着唇角小憩。
她揪了一把青草,在他下巴上戳了戳。
郁天睁开眼,无奈地看着她。那双墨黑沉静的眸,却属于郁沉莲。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梦中,便大咧咧地去抱他的腰,用力呼吸他身上如莲如桂的异香。他没有挣扎,甚至还温柔地抬手,抚着她的脸颊。
“天女山的那个秘密山谷,你可有回去看过?”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眯了眼向他撒娇。“小天,你是小天,还是沉莲?”
他朝她微笑。“那你呢?”
她歪着头:“我当然是清葵,商清葵!”
他笑了一声,清俊完美的眉目舒展开来。“我是小天,也是沉莲。”
“不。”她摇头。“小天是我的,沉莲不是。”
他的墨眸一下子变得忧伤。“清葵,”他的声音清润动听,却带着压抑。“为什么会这样……”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微微颤抖。“别再伤害自己,好不好?无论小天还是沉莲,都是你的,只属于你。”
她望着他,打了个哆嗦,就这么从梦里惊醒。
睁开眼的时候,耳边传来鸡鸣犬吠,而床帐里模糊的光亮,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居然又梦见了他,她的笑容泛出苦涩。那个温柔的郁沉莲,那个说自己属于她的郁沉莲,不过是自己暗藏在心底卑微的期盼罢了。
“清葵!”
丹君急切地撩开她的床帐,看见她好端端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清葵翻身起床。“我昨晚闹得很厉害吧?不是叫你早些把我敲晕么?”
“我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丹君抓了抓头,才想起重要的事。“昨晚上那个黑衣人,带你去了哪儿?”
“黑衣人?”清葵皱了皱眉。“哪儿来什么黑衣人?”
丹君一呆。“难道真是我做梦?”
清葵挑眉。“该不会昨晚你被我吓到,也做了噩梦?”
丹君颇有些费解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灌进肚子里,然后揉揉红的鼻尖,打了个天大的喷嚏。
“不对啊,要是梦,我怎么会睡在地上,还披着衣裳?”
清葵笑了一声。“你睡相不好,一次知道么?滚到地上又不是一次了。着凉了罢?”她翻了翻包袱,找出一瓶药。“快吃颗姜丸祛寒。”
丹君接过来,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犹在疑惑。
成碧早已守在门口,见两人出来,连忙迎向清葵。
“门主,昨天夜里——”
“了噩梦而已。”清葵毫不在意地朝他笑笑,却见他目露血丝,神色略显憔悴,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
丹君摇了摇头,走到了两人前面。
清葵转开眼,本想说些什么温言软语安抚,却不知怎地说不出口。
“等会儿别骑马了。”她叹了口气。“陪我一道坐马车罢。”
下楼的时候,伙计们看她和成碧的眼神颇有些异样。像是艳羡,又像是了然。而赵掌柜对她的称呼也从“姑娘”变成了“夫人”。
清葵心中清楚,一定是昨晚自己闹出动静,他们以为她是跟成碧同房,所以才有了这般暧昧神情。她不欲解释,而成碧的唇角微弯,本就带两分笑意的瑞凤眼更是愉悦了不少。
武林盟所在的襄阳城,处于湖州和北都之间。因为临近武林大会,城中随处可见身着各式门派门服的弟子,各大客栈也都几乎住了个满满当当。
“术使大人,我们去问过,目前只有逢春客栈还有房间,不过——”
术部的术者苏颜,宋成碧的得力手下之一,也就是之前向成碧告白的那名妍丽女子。她向来做事稳当,先带着几名弟子挨个问了才来回报术使成碧。
“不过什么?”宋成碧挑眉。
“越凤派的人也住在里面。”苏颜有些为难。“这已经是唯一的一家客栈了。”
宋成碧眉峰一沉,往马车门帘处瞧了瞧。
像是配合他的眼神,清葵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无妨。”
宋成碧微颔。“去办罢。”
苏颜接令,立刻去逢春客栈准备入住事宜。
清葵和宋成碧,丹君走进客栈的时候,恰逢越凤派的人集体下楼。越凤派的门服是紫衣银带,衣襟和袖口都镶了银色云纹,颇有些世外仙宗般的出尘。
丹君一抬眼便看见了走在中间的郁沉莲,心一沉,下意识朝清葵看去。
同样是紫衣,这么一群弟子里头仍然能让人立刻注意到他。这就是郁沉莲。
而客栈大堂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一旦她出现其余人便都成了背景。这就是商清葵。
商清葵抬了眼,视线在郁沉莲的身上淡扫而过,立刻便转到他身边不远处高挑白皙的紫衣女子身上顿了顿。那女子恰恰也在望着她,带了些微的惊讶和疑惑。
容舒,平阳王容倾的女儿,也是郁沉莲的同门师妹。商清葵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子的容貌和名字,但很显然,她已经不记得商清葵。
五年的时间的确已经改变了太多。商清葵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想把一切都奉给郁沉莲,却被他冷眼不屑的小姑娘。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势,早已大不相同。
而郁沉莲的目光却先落到了宋成碧的身上,偏巧宋成碧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对上,这原本暖烘烘的客栈顿时生出了寒气。
所幸郁沉莲很快垂下了眼。宋成碧凤眸微凛,转向清葵时却化为柔意。
“门主,这儿的闲杂人等太多。不如我们先去房间,就在房里用膳罢。”
“也好。”清葵微颔,一行人行至楼梯口,与越凤派的弟子对了个正着。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越凤派掌门的大徒弟程宣。他见此状,彬彬有礼地抱拳一礼。“不知各位是哪一门的朋友?既然同住这里,还需互相照拂才是。”
丹君嘲弄地笑了一声。“区区小派,哪儿入得了越凤的眼?”
程宣微愣,他身边的一名十七八的浓眉少年却贸贸然地抢话道:“你这女人怎么说话的?大师兄一番礼让之心,你却牙尖嘴利,可见也不是什么懂修养的好门派!”
“齐道!”程宣皱眉瞥了他一眼。“休要无礼。”
丹君一怒,还想还嘴,却听清葵笑了一声。
“越凤派果然教徒有方。”她转向宋成碧,神情慵懒。“成碧,你可得学着些,以后好好管束弟子们,尤其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
宋成碧目露笑意,却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
程宣有些尴尬,而齐道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浓眉一竖。
“你——”
清葵毫不理睬,只当他不存在。“走罢,我有些累了。”她也没理会程宣,转身便上了楼梯。
离郁沉莲还有几阶的时候,她停了停,朝他娇娆一笑。
“沉莲公子,又见面了。”
天水门的弟子们顿时讶异不已地看向郁沉莲,而他不动声色,朝她微微一笑。
“沉莲见过门主。”
他身旁的容舒神情微变生出些警惕,却让清葵看了甚觉不以为然。
她点点头,转身便已离开。
身后的那些或惊艳,或怀疑,或好奇的目光,都已跟她无关。
郁沉莲的视线落在她红裙上,微微闪烁。
“五师兄,他们究竟是哪个门派的?”
“郁师兄,你怎么认得他们?”
“师弟……”
郁沉莲垂,神情虽未动,却让好奇询问他的越凤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清葵的耳朵里。她未停顿,恍若未闻。
当然,不用郁沉莲说,越凤的弟子们也很快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天水门。这个门派在大多数所谓的名门正派心目中的印象都带了些邪门歪道的气息,加上那些旖旎风流的传说,更何况他们又亲眼看见了艳绝无二的女门主和令人目不暇接的美人门徒们,更是在心里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他们不屑,鄙夷,却也忍不住在心底好奇,并且……神往着。
人人心中都有个渴望诱惑和堕落的魔,越是平日里标榜正义的人,越是难以抑制心中的魔。
而悄然流传的一个据说比较可靠的小道消息,则更加迅地在越凤弟子中传播着。那就是之前那个玄衣俊美的男子,也就是天水门主的术使,那个两年前闻名天下的昆吾宋成碧。
“不单是这样,”几个越凤弟子围作一堆,说话的正是齐道。他满脸鄙夷,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说:“他还是那个妖女的男宠,听掌柜的说他们两个夜里可是住在一块儿哪!”
“真的?!”其余几人皆惊叹不已,也说不清那惊叹里有几分的嫌弃,又暗藏了几分艳羡,几分龌龊的联想。“太有伤风化了!”
“那个妖女对着五师兄笑,该不会也看上他了吧?”其中一人尚觉得这八卦不够劲爆,再添油加醋。
“你没听郁师兄说么?是故人。”
“故人?”齐道笑了一声,颇有些神秘。“你们不知道,郁师兄他常常不在越凤,说不准就是去了天水宫哪!”
“什么?”众人大骇。“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妖女最爱美男子,郁师兄在武林中那样出名,她怎么会不下手?”
“可是……”有人终于觉得匪夷所思了。“郁师兄看上去不像是会去做——呃——男宠的人……”
“就是。连容师姐倾慕他,也没看见他有什么反应。”
齐道别了别嘴。“容师姐怎么比得上那妖女?”
众人皆以为然。“这倒是……”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在门口咳了一声。
众人转头,见程宣,容舒,郁沉莲三人神色各异地站在门口。
程宣的脸色很臭。“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堂堂越凤弟子,跟街井长舌妇有何区别?”
齐道慌了神,连忙认错。“大-大师兄——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的……对不起!”
其余众人纷纷道歉。
程宣瞥了面色白的容舒一眼。“你们应该对容师妹和郁师弟道歉。”
齐道忙抱拳作揖。“容师姐,我瞎说说的,求你别放在心上……那妖女哪儿能跟你比……”
容舒的脸色更白,程宣的脸色更臭,郁沉莲神色沉吟,不知在想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你是大家闺秀,矜持娴雅,怎么能跟妖女的荒淫无耻相比!”
容舒和程宣的脸色稍缓,而郁沉莲却墨眸凉,唇角一抿。
齐道暗暗叫苦,他怎么忘记了郁师兄是那妖女的“故人”?这么一说,又把他给得罪了。
容舒柳眉微挑。“你还该跟郁师兄道歉。这种没来由的话,你也敢说出来污了师兄的名声?若再被我听到,休怪我禀告师父,按门法处置。”
齐道等人忙不迭地行礼。“郁师兄,我们胡说八道,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
郁沉莲看着他们微微一笑,那几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三抖。
“我的确去过天水宫。”他的语调平静,众人皆讶。“只可惜——”
他瞥了瞪大眼的众人一眼。“只可惜她对我并无兴趣。”
郁沉莲说完,施施然离开。留下一片寂静。
“可惜……”齐道喃喃:“郁师兄他用的是‘可惜’么?!”
他揪住旁边一人的衣襟拼命地摇。“我没有听错吧?”
容舒之前微白的脸色开始青。
程宣咳了一声。“容师妹,郁师弟他大概不是那个意思……”
第二十六章 喧嚣中的燃灯节
“盟主,天水门术使前来拜见。”
袁傲行闻言,神色微变。
越凤和少阳的掌门李乐水,褚炎对视一眼。
“该不会是——”
袁傲行手微抬。“让他进来。”
宋成碧手里托着一只黑檀木盒缓缓而入,比两年前更加丰神俊朗。
“天水门宋成碧,拜见盟主大人,越凤掌门,少阳掌门。”
李乐水还记得两年前武林大会上,这器宇不凡的少年以一条赤玉鞭将他的大徒弟程宣战败的情形。当时他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赞不已,暗想门下弟子中也唯有郁沉莲能与此人相匹。
未想到事易时移,如今他却成了天水门的人。他瞟了袁傲行一眼,见他神情微变,看来是颇不好受。
“宋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袁傲行终于还是从感慨中回过神来。
“这是敝门门主大人送来的天香雪芝,以示敝门参与大会的诚意。”宋成碧打开手中的檀木盒的盒盖,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灵芝顿时出现在三人面前。
褚炎瞪大了眼。“天香雪芝?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东西?”
李乐水抚须颔。“的确有。未想到贵门竟然连这样的宝物也寻到了。”
袁傲行抬了抬手,便立刻有人上前接下了宋成碧手中的檀木盒。
“为何贵门门主未亲自前来?”袁傲行眉头微蹙。
宋成碧不慌不忙。“门主她远途跋涉,身有不适,这才特遣晚辈前来。”
褚炎冷哼一声。“什么身体不适,没诚意才是真!”
李乐水清了清嗓子。“褚兄,不如我们先行告退,也好让成碧公子与盟主叙叙旧。”
两位掌门离开,挥退侍者之后,袁傲行脸上的神情却有了一丝变化,多了些许关怀和恭敬。
他走到窗前望了望,然后从容不迫地关上了窗。
“公子,近来可好?”
宋成碧悠然而坐,微微一笑。“还不错。”
“难道你真打算呆在天水门了?”袁傲行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微微躬了身。“那儿毕竟不是什么正道……”
宋成碧的神色一冷。
袁傲行呐呐,忙收住口。“当然,它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两年了,这外界传言不堪入耳,袁某也是为公子担忧。”
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数。不会太久了。”
袁傲行面上一喜。“这么说,公子要回去了么?”
“剑拔弩张之势已日益严峻,我的确不能再呆在江湖上了。”宋成碧凤目微沉,闪过些许亮光。
“那公子想要的东西可有下落?”
宋成碧点点头。“天水门中的奇物,我若想要唾手可得。但与那些相比,我还有更想要的。”
袁傲行略一疑惑,随即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公子,你该不会真的对那门主——”
宋成碧挑眉。“是又如何?”
袁傲行犹豫片刻,这才开口:“传言那女子生性放荡,又无甚家世,怎么配得起公子的身份?”
宋成碧面色冷冽,目露杀意。
“若再被我听见此类的话,休怪我不客气。这些流言是谁传播出去的,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袁傲行冷汗涔涔,垂目点头。“袁某明白了。”
宋成碧起身,弹弹袖口。“明白就好。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公子,那我们的计划——”袁傲行赶紧问。
“照常进行。”宋成碧顿了顿,回过头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希望盟主分得清楚。”
“当然,当然。”
宋成碧走进客栈的时候,看见商清葵和越凤掌门李乐水面对面地坐着饮茶,似乎相谈甚欢。一大帮越凤和天水弟子躲在各处做忙碌状,时不时地往商清葵处望上一望,所有人的耳朵都竖得很高。
只见商清葵柔柔一笑,朝宋成碧抬了抬手。“成碧。”
“见过李掌门。”宋成碧微笑着抱拳行礼,顺理成章地坐在商清葵身旁。
清葵也并不见怪,随意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当你会跟盟主多聊一阵子。”
宋成碧勾勾唇。“没什么好聊的。”
李乐水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人说色不迷人人自迷,真是这个道理。看他这样子,怕是除了这个女人,别的都进不了他的心。只可怜了袁傲行,辛辛苦苦培养的徒弟,就这么送了人。
“我正跟李掌门说到这次的武林大会。”清葵转过头去看宋成碧,神色娇憨。“越凤派那么多高手,机会很高是不是?”
“门主说得是。”宋成碧只看着她,神情温柔。
“哪里哪里。”李乐水自谦道:“听闻少阳弟子中,有沈离、瞿永这两位少年英侠;昆吾弟子中也有不少杰出者。再说,当今盟主宝刀未老,实力雄厚啊!”
清葵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袁盟主在这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让后生晚辈接替的时候了。成碧你说是不是?”
“不错。”宋成碧微微一笑。“这次的武林大会,想必是精彩纷呈。”
“不知贵门会以何种武功与会?”李乐水好奇地问。“恕老夫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贵门的武功路数。”
清葵撑着下巴,转向宋成碧。“我门的武功,都是由术使传授。不妨由他说明。”
宋成碧凤眸含笑,卖了个关子。“待到比试当日,掌门自会明白。”
李乐水略有疑惑尴尬,随即也大而化之地呵呵两声。
“既然还有几日大会才开始,今儿个恰逢襄阳的燃灯节,咱们两派又这么巧住在同一家客栈,何不让咱们两派的弟子多熟络熟络?”
李乐水眉毛一抽,心叫不好。袁傲行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他唇亡齿寒,早就生出了警惕的心思。未想到这妖女却突奇想,提出了这么个想法。
答应嘛,他又担心门下也出几个宋成碧。不答应呢,又显得堂堂越凤大派不够豁达。
正在这时,他瞟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郁沉莲和程宣,连忙将这两人唤了下来。
“见过师父。”
“你们来得正好,过来坐。”
两人抱手行礼之后,依言而坐。
“方才商门主提及想让两派弟子熟络熟络,不知你们二人做何想法?”
程宣脸色一变,立刻看向郁沉莲。
郁沉莲神情未变,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道:“有何不可?”
李乐水笑脸一僵。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徒儿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言行疏离,一定不屑于与天水门为伍。谁想到他居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程宣脸色灰败,后悔没有早些把郁师弟的异样告诉师父。
“越凤派果然有大派之风。”清葵娇笑莞尔。“李掌门,既然沉莲公子都这么说了,今晚我便吩咐掌柜的,叫他多准备些酒菜,让两派弟子们同桌用膳,聊作庆贺,一道过这个燃灯节,如何?”
李乐水只得讪笑点头,抚须应和。
襄阳的燃灯节在每年十二月十五日,最早是为了纪念襄阳城的一位英雄人物,后来却渐渐演变成对人们冬末春至的美好祈愿。每到这天,整个襄阳城里都装饰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蜡烛,人们手提花灯在城中行走,走得越是长久,来年的运势越是兴旺,愿望就越容易达成。这个习俗被人称作“走运”。
襄阳的公子姑娘们也常常在这时候上街,明为走运,实则是为了能遇上心仪的人。已有心上人的,则常与心上人结伴出游。
清葵提出的这样要求,自然叫李乐水忐忑不安。本来就是个这样暧昧的节日,再搞个这样的“联谊”,说不准到了明天越凤弟子就得少掉一半。
这也不怪李乐水多心,越凤大多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而天水弟子中又以姣美的女儿为主。再加上她们修习的术法为阴阳之道,平日里言谈举止时常流露些风流婉转的情态,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相难媲美的。如今还未曾“联谊”便已蠢蠢欲动,若当真“联谊”——
李乐水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一阵一阵地凉。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略带埋怨地瞧了郁沉莲一眼。而后者却眼观鼻鼻观心做入定状,淡定无比。
直到之后程宣将郁沉莲的奇怪言行告诉李乐水,他才追悔莫及。
“这么说,沉莲他也……?”李乐水惊疑不定。
“不错。师父,我看他的样子,怕是也被那个女门主给迷惑了。”
李乐水正色。“阿宣,咱们越凤说什么也是三大派之一,切勿言语粗莽,流于世俗。”
“师父教导得是。”程宣面露愧意。“所幸那门主对郁师弟并未动心思。”
“很难说,那妖——”李乐水收住嘴,咳了咳。“那门主行事乖张不定,现在没动,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
“那师父的意思是——”
李乐水沉吟片刻。“为师自有主意。”
逢春客栈迎来了许久未有的热闹。
客栈的大堂里点缀着走马灯,桌席被撤下,做成了流水席。身着淡黄,眉点金葵的天水弟子和紫衣的越凤弟子并排而坐,相互好奇地悄悄打量。
毕竟是年轻人,不久之后便渐渐熟络起来,谈笑风生,眉飞色舞。大堂里一阵热闹的喧哗之音。
李乐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所幸几位爱徒程宣和郁沉莲,容舒尚在他左右,并未参与其中,又让他稍稍宽慰。
“掌门?”
他回过神来,正看见商清葵挑眉看他,手里托着一只酒盏。
“商门主。”他赶紧笑脸相迎。
“掌门,清葵敬你一杯。”她言笑晏晏,魅目风流,身边的宋成碧和丹君左右而伴,实在是一副绝佳的画境。
“门主客气了。”他举起手中杯盏,与她相敬之后一饮而尽。“成碧公子与丹君副门主正可谓人中之杰,门主之福啊。”
“掌门说的是哪儿的话。”清葵的眼睛瞟向他身旁坐着的郁沉莲和容舒。“贵派的弟子不也相当出众?”
郁沉莲始终垂着眸,面色清冷。而容舒则时不时地看她一眼,似有些不情愿。
李乐水爽朗地笑了两声。“我这些不成材的徒儿里,除了阿宣,也就沉莲和容舒还算得有些出息。所以我才将绿岫和青鸿这两把雌雄剑给了他们,只希望他们能将越凤剑法扬光大啊!”
此言一出,丹君立刻沉了脸,目如刀刃,忿忿不平。
雌雄双剑?还嫌大家不够明白这两人是一对么?
清葵魅目微闪,盈盈一笑。“沉莲公子跟容姑娘的确天生一对璧人。真是可惜了。”
众人微愣。
李乐水还当自己听错,呵呵笑道。“门主的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清葵轻佻地拨弄着杯沿,身体微微后仰,倚在宋成碧的肩上。“天水门正好缺个副门主,我本来瞧着沉莲公子颇为合适,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李乐水的笑容僵在脸上。程宣和容舒脸色青,恨不得把她瞪出个窟窿。
丹君忍住笑,深觉解气。
公开挖墙角还挖得这般大言不惭,想必也只有清葵能做得出来。
她似乎还嫌这场面不够混乱,索性身子前倾,手背撑了下巴看向郁沉莲。
“沉莲公子,难道不考虑考虑?我门中的女弟子可一点儿也不必容姑娘差。”她眼波流转,唇角微翘。“而且——只要你想,要多少个都可以。”
“荒谬!”程宣已经终于摒不住,大怒出声。“你这妖女,无耻之极!”
李乐水脸上的神情抽搐,再也维持不了淡定。而容舒一脸无法掩饰的憎恨,却下意识地看向郁沉莲。
成碧和丹君绷紧了身体,下一步就想出言反击。
看见他们如此,清葵表示心情很舒畅,止住了愤然不平的成碧和丹君。
她本已打算见好就收,却没想到郁沉莲一直低垂的眸渐渐抬了起来,那双水墨滴就的清目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只要一个,可不可以?”他的声音清润悦耳,虽然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清葵怔了怔。他的眼神混合了无奈和放任,就像从前。
从前对他任性撒娇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望她,无论这要求多么离谱多么莫名其妙,到了最后他总会答应。
为什么还要这样看她,就像他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冲突,决裂,从未有过分离?
她忽然全无兴致再玩笑下去,别开眼道:“不过说笑罢了。”
郁沉莲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像撒了一片沙砾,粗糙不平,磨得疼。
第二十七章 登徒浪子郁沉莲
丹君跟秦峰上了街,宋成碧也被她遣退了出去。
清葵卸尽了妆容,在清水里洗净了脸,解散头梳了个简单的单髻,换了一身白色缀着粉桃的棉袄裙。
她也不过二十岁而已。清水芙蓉,其实根本无需雕饰。
白日里那个娇媚艳绝的天水门主,此刻这个清新自然的年轻姑娘,每一个都是她,只是她的眼睛里,那些曾经俏皮灵动的光晕,已经消失了许久。
清葵拍了拍脸,打断自己的遐思,偷偷摸摸地出了客栈。
街上的人很多,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华灯。清葵问街边的商贩买了一盏莲花灯,兴致勃勃地提着在街上溜达。
难得的悠闲时光。襄阳人爱吃一种叫“樱桃饼”的食物,外头是玉米面做成的饼皮,绵软香甜,里头夹着在红糖和油里滚过的火腿肉。火腿肉切得小巧玲珑,又因为沾了糖而显得晶莹红润如樱桃,由此得名。
清葵右手提了那盏莲花灯,左手捧着一只樱桃饼,吃得好不惬意。
曾经有一回,他们四个人下山后不久,来到了一个小城里。那时正逢元宵节,也是这么个人声鼎沸,花灯遍街的热闹样儿。清葵素来喜爱凑热闹,便揪了郁沉莲,丹君和秦峰跟她一同上街。
那小城里的姑娘们,眼珠子都似长在了郁沉莲身上似的。她心中不快,便买了一把糖葫芦,非要让他吃。他有些窘迫,却还是吃了。红红的糖渣沾在嘴角,看上去有些好笑,却一点儿也没让他变得难看些。
于是她的不快散了个一干二净。那个晚上,郁沉莲一次拉了她的手,月色下也能看见他红得赛过糖葫芦的薄薄耳廓。
然而他们却遇到了追杀者。四个人里只有她不会武,虽然已经被极力护着,却还是受了些伤。那伤口不深,只在手臂上划开一条口子,流了血。他捧着她的手臂,那双墨眸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也是那次之后,他们决定去越凤派。那些人已经知道他没死,自然还会有前仆后继的暗杀者。有了越凤派的庇佑,这些暗杀者便会收敛许多。谁敢在江湖大派的门中杀人?
当然,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回北都的镇国亲王府。然而敌暗我明,这个选择显然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更何况府中情况未明,危险莫测,更不如潜在江湖。
镇国亲王对此显然也暂时还无能为力。幕后的主使一天不除,郁沉莲也一天不能回去,一天不能安全。
三大派中,只有越凤以剑法见长。郁沉莲还记得与她的那个关于习剑约定,但她若早知道后来会有这些变故,还会赞同么?
清葵咬了一口樱桃饼,甜咸交替的鲜香味入口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好吃。原来好吃不好吃不在乎食物,而在乎跟你一同分享的那个人。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却冷不防与人一撞,樱桃饼里的陷肉掉落出来,沾得那人的衣襟上全是红色糖印。
“姑娘?”
她怔怔地看着那糖印,抬起头。
眼前是一位青年男子,也算得眉清目朗,神态带了三分不羁。看清她之后,立刻又多了些惊艳。
清葵朝他笑笑。“不好意思。”
他猛摇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件衣裳,嘿嘿……”
清葵点点头。“如此就好。”
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那男子愣了愣,连忙追上来。“姑娘,姑娘——”
她停住脚,心中已有些不耐。“什么事?”
“姑娘一个人在这路上行走,怕是不安全。不如让在下——”
“不用了。”
“在下沈离,是少阳派的弟子,不是坏人。”
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
这男子也算韧性十足,居然一路跟随。“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真的不是坏人,姑娘——”
清葵皱了眉,瞟了他一眼。
“少阳的沈离?”
“正是,正是。”沈离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姑娘也可以叫我子安,这是我的字。不知姑娘——”
清葵笑了一声。
“我是天水门的人。”
沈离一愣。“天-天水门?”
清葵有些不屑,没再理会他,自管自沿着护城河往前。
下一刻他却又追了上来。“难怪姑娘这样特别……天水门我也有所耳闻,是个很——与众不同的门派。”
清葵微微一笑。“莫非你有兴趣加入本门?我可以向门主引荐一番。”
沈离微窘。“这……”
“罢了。”这里游人稀少,她加快了脚步想摆脱他,他却厚着脸皮不走。
“姑娘,我记住了,天水门是么?我可以去逢春客栈找你么?”
清葵不理。
他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妥,自己这行为,与那登徒浪子也无甚区别。
“姑娘,在下确实有些唐突。请姑娘勿要见怪。不过——”他往两人身后看了一眼。“姑娘,你可认得越凤派的郁沉莲?”
清葵愣了愣,从他的神情看出端倪,蓦地转过了身。
护城河水冰封,两岸杨柳疏淡。清葵从未想过,原来她蓦然回时,那人就在身后,眸色深远,神采依旧。
沈离注意着她的表情,也知道此时自己该有多远走多远。然而他还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你们认识?难怪他一直跟着你。那我就不打扰了。姑娘,我可以去逢春客栈——”
他忽地浑身一寒,仿佛护城河里头的冰都堆到了他身边。
不自在地咳了咳,他终于在衡量了一番与郁沉莲对上的胜算后,识时务地遁了。
闲杂人等消失,清葵忽然有种坠入梦境的不真实感。远处戏台子上的咿呀吊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明明还在耳畔,她却懵懵懂懂,觉得周围无比安静,连郁沉莲朝她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晰。
“一起么?”
他望着她,神情温柔。
清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突然想起了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无论媚术精进到怎样的程度,都一定会对某一个人无效。这个人就是你真心所爱之人。
真心爱着他的时候,无论怎样的心机也好,怎样的手段也罢,到最后都没了效果。勉强自己再去算计,也不过是算人算己而已。
她曾设想过许多的场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要怎样折辱他,要怎样将他加于她身上的伤害数十倍返还。然而此刻,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平日里的聪明冷静去了哪儿?
她如今口干舌燥双目漾漾,难道真的将过去的一切抛诸难后了不成?
然而当清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肩而行,手中那盏莲花灯隔在他们中间,映出一长一短两个模糊的影。
她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
他却轻轻弯了唇角。“我还以为你会忍得更久些。”
她咬牙,目光冷冽。“郁沉莲,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挑了眉,从容不迫地朝她逼近了一步。
她没气势地往后一躲。捏紧了灯把。
“你不是说想要个副门主?”他又逼近了一步。“我以为自己挺合适。”
她依然很没气势地往后一躲,然而她正在河边,这么一躲便已站在河岸边缘,两只手慌乱地舞着,失了平衡。
郁沉莲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回来。那盏莲花灯却在她的慌乱中掉进了河里,竟然也没熄,稳稳当当地落在冰面上。
他的脸,离她只有一低头的距离。
接着,他便真的低了头。
当微凉柔软的唇贴上她的时候,她还未从这等风波里回过神来。
一开始是默默跟踪,接着是趁机拉手,最后是要耍流氓强吻了么?这真是她认识的那个郁沉莲?!
她猛地推开他,抹了抹嘴。
他的神情有点狼狈,还有点儿失措。
她却狠狠地盯着他。“易容?”
他的狼狈失措渐渐变作愕然和无奈。“清葵,是我。”
“不可能。”她摇着头,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在他脸上扯了扯,没有面具。接着她转手往他脑后大穴一摸,没有金针。
郁沉莲窘了。
商清葵也窘了。
两人互相窘着,不敢看对方。
半响,清葵总算缓过神来。
“郁沉莲,你是当我是什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开么?”她冷笑一声。“若再乱来,休怪我不客气。”
“清葵……”
他想要上前,却见她右手举起一枚蝴蝶针,横眉冷对。
“这针上淬了毒。不想死就别过来。”
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上前抱她。
她手上的蝴蝶针,毫不迟疑地扎进他的肩膀。
他只是僵了僵,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针上其实没有毒。然而她依然咬牙,颤抖着手,快要握不住这枚蝴蝶针。
“你还跟从前一样,不爱在暗器上用毒。”他的声音沉静,若不是他胸膛那一阵的僵硬,渐渐传来的浅淡血腥气,她还以为自己的蝴蝶针压根儿没刺进他的身体。
“你究竟要如何?”
她忽然生出无力感。
他松开她,那双墨瞳配着肩膀上的蝴蝶针和殷红的血迹,有种莫名其妙的和谐感。
“之前的那个提议,你以为如何?”
她一愣,才想起他之前说要做她的副门主的话。
“门主。”
宋成碧出现的时机正好。
清葵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朝他走过去。“成碧。”
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别走。”
郁沉莲的声音里居然有些祈求的味道。
她的心里忽然暗暗生出种报复的快意,索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
“别以为苦肉计能让我觉得内疚。”
她走到宋成碧的身边,却见他攥紧了赤玉鞭的鞭柄,目露杀意。
“成碧。”她的手放在他绷紧的手背上,柔和地安抚。“我们回去罢。”
两人转身欲行,商清葵却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
郁沉莲静静地望着她,墨瞳微蓝,带了些苦涩。
“天水门有成碧已经足够了。”她璀然一笑。“沉莲公子还是好好呆在越凤派罢,省得坏了自家名声。”
郁沉莲回到客栈的时候,流水席已经散了,两派弟子们都依次回了房。客栈里安静了许多。他刚要上楼,却见一名天水门女弟子偷偷摸摸地从楼上的某间房里出来,而那房间似乎正是大师兄程宣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转弯去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宋成碧。
他停住脚,握紧了从肩上□的那枚蝴蝶针。
“沉莲公子。”宋成碧微勾唇,笑容却不进眼底。
“术使找沉莲有事?”他明知故问。
宋成碧走过来两步。“你知道么,我很想跟你打一场。”
“同感。”
“可惜清葵已经给你添了伤,如今再打也有失公允。”宋成碧凤目微眯,语调冷峻。“我很期待在武林大会与公子一较高下。”
“好。”郁沉莲墨眸一闪。
第二十八章 越凤派程宣之死
二日,清晨。
“公子,关于清葵的事,我向丹君打听过了。”秦峰皱着眉。“她不肯多说,不过就她的意思看,清葵的身体似乎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郁沉莲连忙追问。
“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作的病症。”秦峰咬牙,一鼓作气说了起来。“作起来的时候非常痛苦。”
郁沉莲脸色白,像是失了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症?”
“这件事,似乎还跟她那双眼睛有关系。”秦峰仔细地回想着。“这么说来,清葵的眼睛的确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我还以为是眼疾好了的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她遇上了缘定之人么?”郁沉莲怔然出口。
“缘定之人?”秦峰微愕。“丹君说,她是走了歪路,强行修开了眼。所以才出现这样的后遗症。这句话我实在有些不明白。”
郁沉莲垂下眼,胸膛起伏得缓慢而明显。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喃喃自语。“是因为我么?阿峰,是因为我么?”
秦峰看他有些不对劲,连忙出言安慰。“公子,也许不是——”
他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怪她那样恨我。”
他的手抚上肩头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阿峰,替我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两人交谈间,忽闻得门外一声尖叫,随即纷乱的脚步声和人群喧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大师兄,大师兄他——!”
“快来人……”
“师父,快去告诉师父!”
……
秦峰和郁沉莲对视一眼,立刻奔走而出。
客栈里已经乱成一团,紫衣的越凤弟子乱得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怎么回事?”郁沉莲拉住慌慌张张的齐道。
齐道满脸惊恐:“五师兄,大-大师兄他死了!”
“死了?”郁沉莲脸色一沉,丢开他往程宣的房间走去。
拨开几个不知所措的越凤弟子,他一眼便看到了程宣的尸体。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竟然浑身赤-裸,下身一片狼籍,又红又白。整张床有一大半都浸在鲜血里。
程宣的脸颊凹陷,脸色青。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很耐人寻味,像是愉悦到了极限,又像是痛苦到了极限。
这等矛盾让他的五官显得无比扭曲。
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和糜烂的气息,有不少越凤弟子白了脸,狂奔出去呕吐。
郁沉莲神情阴郁,退出了房间。
“快去请襄阳衙门的仵作。”
秦峰应下,转身离开。
容舒走到他身边,脸色苍白,瑟瑟抖。
“郁师兄,大师兄他……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齐道恨恨地:“一定是天水门的人干的!”
“齐道,休要妄加揣测。”
郁沉莲眉头一蹙。
齐道咬牙:“郁师兄,最近江湖上频频有人死去,死法就跟大师兄的一模一样!再说了,怎么之前都没事,天水门的人一住进来就出了事?”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这件事跟天水门有关。”
“郁师兄。”容舒皱紧了眉,双目惊惶。“齐师弟他说得没错。这件事真的跟天水门有关。”她犹豫了一下。“昨晚——我看见一名天水门的女弟子,进了大师兄的房间。”
李乐水坐在房中,右手攥紧了扶手,惊痛不已。
程宣的惨状犹在眼前。他的一个徒儿,居然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样离奇,这样难堪。
“仵作怎么说?”
郁沉莲垂下眼。“大师兄死于精血两泄,死前有行房痕迹。时间大概是昨晚戌时末到亥时初之间。”
“妖女!”李乐水咬牙切齿,双目赤红,平素的淡然之态全无。“老夫一定要让她们为宣儿偿命!”
“师父,这件事并非如此。”郁沉莲沉着开口。
“师兄!”容舒秀目含泪。“难道你现在还要维护她么?是我亲眼见到有个天水门的女子进了大师兄的房间,莫非你连我也不信?”
“沉莲,就算你跟那妖女是旧交,也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李乐水恨铁不成钢。“你可是越凤的弟子,死的那个可是你师兄!”
郁沉莲垂眸,面色冷峻。“师父,弟子心中明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想办法抓到真凶,而不是冤枉无辜。”
“你!”李乐水一瞪,气得手下一紧,那红木的扶手被他生生掰下一块儿。
“师兄!”容舒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师父已经够头疼的了,你就别说了。”
郁沉莲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师父,武林盟的人来了。”齐道匆匆上前禀告。
“好,好。”李乐水咬了牙。“一切就交由武林盟主决断,这样总不会冤枉无辜了吧?”
逢春客栈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前一天晚上还歌舞升平笑语欢声,二天却拢了一片愁云惨雾。程宣的尸身已被送到襄阳府衙,而这件事涉及江湖恩怨,官衙也不敢露面,索性让武林盟来解决。
袁傲行正襟危坐,左右侧正是李乐水和商清葵。连少阳的掌门褚炎也闻讯而来,在一旁围观,忿忿不平。褚炎的身后跟着少阳的两名徒弟沈离和瞿永,沈离看见商清葵之后,立刻呆愣在原地,大惊失色。
“那个——是天水门的门主?”
“当然了。”瞿永见他异样,压低了声音提醒。“师兄,那妖女美貌是出了名的,但蛇蝎心肠不可碰啊!你忘了师父平日的教诲了?”
“怎么会是她……”沈离懊恼而又恍然大悟。“难怪……”
李乐水像是老了十岁,向袁傲行说明了情况之后,竟忍不住掉了几颗老泪。
“求盟主替我那可怜的徒儿做主,严惩凶手!”
商清葵脸色也不大好。为了查探真相,程宣的死状她也亲眼目睹,其可怖残忍的程度的确远远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商门主,关于此事,你们有何说法?”袁傲行先是抬手安抚了李乐水,而后面容一肃转向商清葵。
“我门虽修阴阳之道,却早有门规,不得将此道用于采补。”她端起梅子姜茶喝了一口,才勉强将胸中的恶心压了下去。“然而以天水弟子目前的道行,即使真的用于采补,也绝不可能将人采补至死,更别提精血两泄了。”
宋成碧见她情况不佳,出言道:“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天水门所授之术大多为相辅相成之道,绝没有这样邪恶的手段。再者,程宣武艺高强,我天水弟子怎么可能在不让他出任何动静的情况下进行采补?”
李乐水冷哼一声。“你们是一丘之貉,何以为信?”
“没错!”少阳掌门褚炎也忍不住开口相帮。“再说,我听闻天水有秘药秘术,令人防不胜防。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宋成碧眸色一寒。
“褚掌门,还请说话放尊重些。”商清葵魅目冷冽。“此事大有蹊跷。就算我等真有何秘药,有杀人的本事,我门与越凤同住一间客栈,若在此犯案,岂不是自惹麻烦?”
袁傲行沉吟一刻。“商掌门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越凤派容女侠看到你门中弟子从死者房里出来,又作何解释?”
商清葵眉头微蹙。“依盟主之间,要如何才算得妥当?”
“为今之计,不如请容女侠在天水门弟子中一一指认,再当面对质。”
“不必指认。”商清葵冷笑一声,起身转向后方的天水门弟子,语气凉。“昨晚是谁进了越凤程宣的房间?自己出来,盟主自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若不然,别怪我以门规相处!”
她魅目莹亮,声调厉,听得人心底寒。
一名少女怯生生地从弟子中挪了出来,梨花带雨,整个人缩成一团。
“门-门主……是我。”
商清葵挑眉,望向宋成碧。
宋成碧会意,问他身边的术者苏颜:“她是谁?”
苏颜恭敬地回禀:“回门主,术使大人,她叫吴灵,今年四月加入我门,目前在术部。是个初级的术者。”
“你过来。”清葵朝她扬了扬手。
吴灵瑟缩了一下子,缓缓朝清葵走了过来。
“容女侠,你昨晚看到的人可是她?”清葵转向容舒。
容舒盯着吴灵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不错,正是她。”
屋内所有的愤恨,轻蔑,仇视和质问的眼光都定在吴灵的身上,让她几乎快晕了过去,抖得像筛子。
商清葵扶住她的手臂。“吴灵,我且问你,程宣可是你杀的?”
她惊惶地拼命摇头,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门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求门主为弟子做主……”她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涌,脸庞湿了一片,沾花了妆容。
“放心。”商清葵蹲下身,扶她起来。“只要不是你做的,我绝不会让你被人冤枉。”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个凶手会承认自己杀了人?”褚炎忿忿。“不如直接把这个妖女交由李掌门处置!”
袁傲行抬手挥了挥。“褚掌门,请勿冲动。”
李乐水眼神锐利如刃。“商掌门,还请你给我个满意的解释。”
“诸位不必着急。”商清葵微微一笑。“吴灵,你若想洗清冤屈,便将昨日的情形仔细说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吴灵泪眼朦胧,勉强止住了哭泣。“是。”
“我问你,你为何要去程宣的房里?”
问及此事,吴灵又眉眼生悲。“程-程大哥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哥哥。”
众人一愣。
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住在蕲州,程大哥住在我家隔壁,我们一直在一起玩。后来我爹他过了世,娘亲带着我改嫁去了湖州,这才分开了。”
商清葵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递给她。
她抽抽噎噎地接过绢帕,擦了擦满脸的泪渍。“后来娘亲过世,继父要将我卖给人家做妾,我逃了出去,还好天水门收留,这才……”
商清葵拍了拍她的肩。“所以你是认出了他,这才去了他的房间找他叙旧?”
“对。”吴灵怯生生地点点头。“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便觉得他很眼熟。后来鼓起勇气到了他的房间一问,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当年的那位小哥哥。”
“后来呢?”
“后来我们聊了聊从前的事,聊得很开心。他还——”吴灵犹豫了一下子。“他还劝我离开天水门。我没有答应,他有些不高兴。再后来时间也晚了,我便跟他约了改日再聊,离开了。”
商清葵舒了一口气。“诸位可听明白了?李掌门,敢问程宣他可是蕲州人?”
李乐水略一犹疑。“不错。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她是无辜的。”
“好。”商清葵点点头。“我天水弟子,一旦与人行房修行,体内真气定会紊乱十二个时辰。盟主大可让人查验她身上的真气运转情况,以证清白。”
“什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褚炎哼了一声。
清葵眸中隐隐含怒。“依掌门的意思,我们是百口莫辩了?”
“商门主,虽然我们也不希望真是天水门的人做的,但这段时间的确只有她进过死者的房间,最有嫌疑。”袁傲行叹了一声。“若没有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我们怕是也只能先将吴姑娘送至官府,由官府查明真相。”
清葵冷笑一声。“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想必盟主比我更清楚。”
袁傲行微愕,面色一窘。“门主此话何意?”
“何意?”清葵盯着他的眼。“难道那几个武林盟的探子没有将我门的心法修行回报给盟主大人么?”
第二十九章 沈离的一见倾心(顺v)
袁傲行一怔,连忙转开话题。“门主看来有些误会……”
这场面上内含的深意,有不少人看出了端倪。
清葵不欲纠缠。“我门下弟子是否清白,我自然一清二楚。商清葵做事向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错,天水门所修之心法为你们所不屑,但我门下弟子却都是良善之辈,从不曾伤害无辜之人。这些案子,分明是有人有意要将天水门陷于不义,你们不去查明真相,反而顺水推舟,是何用意?所谓的武林名门,正义之盟,就是这等作为么?”
她陈词慷慨激昂,已使在场不少人纷纷动容。
“门主说得不错,咱们天水门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没错!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人,究竟有没有正义之心?”
“我们是清白的!天水门更是清明之派,绝不会做这等残忍之事!”
……
连昆吾,越凤和少阳的弟子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客栈内一阵闹哄哄。
沈离神清气爽,眼神中一片痴迷。“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褚炎恼羞成怒:“大家别被她的片面之词给骗了!妖女巧舌如簧,要不是这样,哪儿能骗得那么多人替她卖命?”
李乐水皱眉看了看身旁的情形,没再说话。
袁傲行拼命地安抚人心。“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我能证明,这位吴姑娘所言属实。”
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却将所有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李乐水瞪大了眼。“沉-沉莲?”
郁沉莲走到中央,面色沉静。
“沉莲公子,你能证明?”袁傲行目露惊讶。
“不错。”郁沉莲微垂了眼。“昨天夜里在下回客栈的时候,正好看见吴姑娘从大师兄的房间出来。我注意过时辰,当时是戌时初。而据仵作所说,大师兄出事的时间是戌时末到亥时初之间,那个时候吴姑娘早已经离开了。”
众人一片哗然。
商清葵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绪复杂。身为越凤弟子,却帮天水门说话,虽然是正义之举,却很难不引起非议。
他从前总是谨言慎行,为何如今却这般恣意无忌?
“就算如此,难道她就不能再回去犯案?”褚炎依旧不服。
商清葵不屑笑了一声。“进去的时候被容女侠看见,出来的时候被沉莲公子撞见。我天水弟子不才,也不至于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进出,稍后还返回行凶。褚掌门,难道你会做这等蠢事?”
褚炎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袁傲行的眼光往清葵身后的宋成碧瞟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
“各位,事情到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既然有沉莲公子的证词,说明这件事的确与天水门的这位姑娘无关。目前我们应当同心协力找出真凶,而不该再彼此怀疑。李掌门,褚掌门,商门主,这件事还需咱们各大门派联手调查。你们看如何?”
李乐水叹了口气,瞟了郁沉莲一眼。“也好。”
褚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清葵嗤笑。“怎么,冤枉了人,就这么算了?”
袁傲行很头痛。“商门主,依你之见……”
“我要褚门主向她道歉。”清葵拉过吴灵。“李乐水痛失爱徒,情有可原。但褚门主你却几次三番对她出言不逊。我门弟子,也不是这样被人欺负着玩儿的。”
她掷地有声,褚炎羞怒不已。
天水门的弟子们颇为解气,满眼崇敬。
宋成碧弯了唇角,朝袁傲行微微颔,一旁的郁沉莲将一切看在眼里,墨瞳生凉。
“褚掌门,这件事你的确做得有些不妥。”袁傲行咳了咳,眼神示意他服个软。“少阳乃是大派,门风严谨。既然有所不妥,道个歉又何妨?”
褚炎嗫嚅几下,终于狠狠地出声。
“是老夫说错了话,请姑娘见谅。”
吴灵怯怯地看了一眼清葵,见清葵点了点头,这才轻声道:“没关系。”
褚炎抬头,狠狠瞪了瞪清葵。
清葵也不在意,只对他微微一笑。“虽然她只是个小姑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她受过苦,却没有做过坏事。少阳乃是武林正派,自然有悲悯宽容之心,褚掌门身居高位,却愿意屈尊降贵向小小的天水弟子道歉,令人敬佩。”
褚炎未想到她竟然会反过来好言相待,不免愣了愣,讪讪地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经此一事之后,各门派弟子中对天水门的印象大为改观,天水门弟子与各派相处时也和睦了不少。
然而程宣之死,依然没有线索。清葵虽然怀疑是魔门所为,奈何现场找不到任何魔门的痕迹,程宣的尸体上除了精血两泄之外也没有用药的气息,线索寥寥。
而武林大会,终于还是按期举行了。
大会前一天,武林盟主袁傲行邀请与会各门派到武林盟的后花园赏梅,也好互相认识一番。适时大雪方霁,树枝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冰雪。然而就在这一片凛冽寒意中,那一枝枝红梅绽放,如同在冰雪里生出的宝石,晶莹剔透。
商清葵紧了紧披风,鹿皮靴踩进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女山很少有这样大的雪,她玩得很开心,沿着雪上落着的梅花瓣,一脚一脚地前进,踩出一个个埋着梅花的凹坑。
“门主,当心着凉。”宋成碧带着几个天水弟子跟在她左右,见她如此行径,无奈又欢喜。“雪会沾在靴子上,慢慢渗到脚里。”
“没关系。”她抬,俏脸冻得红,额头上的水纹也像是结了冰霜。“成碧,替我看看丹君她来了没有?”
“好。”成碧依言而去,吩咐了几个弟子好生服侍。
清葵仰头瞧着梅花,绕过几枝开得特别繁盛的,见前头有一株罕见的绿萼梅,便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师兄,这株梅花很特别啊。”
清葵皱了皱眉,抬头便看见树下两个紫衣人影。
“师兄,能替我折一枝么?”容舒指着一树雪白的绿萼梅。“这种梅花香气最浓,放在房间里头最合适了。”
郁沉莲微抬,便遥遥望了过来,在清葵身上一顿。
不知怎地,看到这情形她却再也没有了心痛酸涩,只觉得无趣得很,隐隐有些失望。
本来没什么好躲的,她只是单单不想见到这两人罢了。
她掉转身子想走,冷不防头顶上的梅树中有一枝寒梅不堪雪压重负,折断了掉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到她头上,所幸被人挡了下来。
来人二十来岁,眉眼间带了三分不羁。
他手里拿着那枝寒梅,朝她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商清葵愕然失笑。“你就是那个……沈奇?”
“在下的名字叫‘沈离’。”他有些尴尬,随即又恢复了一脸春风之意。“姑娘请记住了,因为这个名字以后将会对你很重要。”
商清葵断定此人脑回路与常人不同,简单来说就是疯癫。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她瞥了他一眼,转身欲行。
“当然知道。”沈离见她对他的招数丝毫不予理会,不免有些失落,但依然锲而不舍。“你是天水门的门主,商清葵。”
她停住脚。
“知道了,还敢来招惹我?”
沈离顺了顺梢。“在下自信能得姑娘芳心。”
商清葵不知道这人是太狂,还是太痴,但他这番话却勾起了她玩笑的兴致。
“你难道没听说过,天水门主身边从来就不缺男人?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脱颖而出?”
沈离不以为意,目光炯炯。
“凭我的执着,认真和毅力。凭我的天生丽质,以及后天培养的良好风度。凭我对你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商清葵终于没忍住,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笑声,笑了半响才勉强停了下来,揉了揉肚子。
“你没听说过我是妖女,会要了你的精血么?”
“我甘之若饴。”
商清葵愣了愣。
甘之若饴。
曾经有个人,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懊恼着自己不会武,拖了他的后腿,成了他的负担。他默默地把她的双手揣进怀里,眼神温柔。
“我甘之若饴。”
而这个人现在却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另一个男人对她说出相同的话。
他心中又会是何感受?还是——他早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忽然很想回头看他一眼,看看他此刻的神情,看看他那双时常结着冰,又时常融化成春日湖水的墨瞳。她想指着眼前这个男人跟他说:“你看,原来也有别人愿待我如此。”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是天水清葵,不是曾经的清水丫头。
“好。”她收敛了笑意,盯着沈离的眼。“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个机会。”
沈离的眼睛一亮。
“若你能在武林大会上胜过我天水术使宋成碧,我便让你代替他的位置。如何?”
沈离的神情半是绝望半是希冀。他见识过两年前的宋成碧,那时便已不可小觑,现在更不必说。商清葵的这个条件正可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有了条件,总归就有了些希望。
“一言为定。”
郁沉莲和容舒正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容舒面露不屑和讶异,郁沉莲的气场比周围的冰天雪地还要冷。
“少阳沈离也不过如此,见了她两次,居然就决定背叛师门了?”容舒啧啧称奇。“还好我们越凤没有这样失德无义的弟子。”
“不自量力。”郁沉莲的唇角抿了抿,唇色微白。
“师兄,你是说他打不过宋成碧?”容舒若有所思。“两年前的宋成碧的确很厉害,不过现在他未必打不过。”
郁沉莲没有理会她,径自地转身离开。
“师兄?师兄!”
容舒不明所以地跟上。“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郁沉莲停下脚,瞥了她一眼,墨瞳冰冷。“别跟着我。”
容舒呆愣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花小道,衣袂翻飞,身形修挺。她又回过头,看着不远处商清葵挑眉而笑的侧脸,明艳无匹。明明这两个人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为何她却觉得他们其实一直停留在原处,并未离开?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眉眼一惊。
商清葵,清葵……她是——?
容舒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些丝丝缕缕的线索。那时候师兄刚进越凤不久,师父整日赞叹,说是找到了一颗难得的好苗子。
他生得好看,习武的进度也比普通弟子快许多,立刻收到了师门里其他弟子的注意。不少师姐师妹都对他心生仰慕,他却从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难于接近。
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温柔。那是个十五六的少女,生得挺漂亮,眼睛却没什么光彩,像是得了眼疾。
那个少女时不时会上山看他,带一些食物和用品。每当这个时候,师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只对着她。容舒有些嫉妒。她有意无意地接近郁师兄,也只不过可以同他一起习武而已。他从未对她笑过。
只是后来——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兄不再对那少女和颜悦色,甚至每一次看到她到来,便皱紧了眉,沉下脸。
那少女倒也执着,哪怕被他这样对待也坚持着上山来看他。直到有一回,容舒和他一起练剑,被一块石头绊了脚,差点儿摔倒在地。
她没想过,郁师兄居然会扶她,而且还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了一句:“小心些。”
待他们回过头时,那少女怔怔地望着他们,接着低头蹲下身去捡地上散落的栗子。郁师兄走到她身前,没有言语。
那次之后,这少女再也没有出现。而容舒却终于动了一番少女情怀。
细细想来,那少女不正是如今的商清葵?
容舒心惊肉跳,攥紧了袖子。他们果然是旧识,还是感情很不一般的旧识。也许某个时候,旧识会变成新爱,会变成她心头一根无法拔去的刺。
或者说,一切已经生。
第三十章 当年的一些真相
屋内,暖意融融。
商清葵半躺在卧榻上,眯着眼。
“听说你授意别人来挑战我的位置?”宋成碧轻笑一声,将一片削得薄如纸笺的肉脯递到她嘴边。
她把眼张开一条小缝,碎晶般的光亮便从那缝隙里透出来。
“怎么,你不敢?”
她张开唇,在肉脯上咬了一口。“我可还等着看好戏呢。”
宋成碧无奈地看她。“清葵,你是嫌我过得太悠闲,替我寻些事情做?”
“哪儿的话。”她忽地睁开眼。“反正你也要打这一场,替你的对手打打气,你打起来也过瘾些不是么?”
宋成碧摇摇头。“只怕想打败我的可不止他一个。”
“一个也好,多个也好。”清葵伸出新涂了玫瑰色蔻丹的手指甲,在他下巴上刮了刮。“天水门需要的是真正的强者。我也一样。”
宋成碧望着她如工笔勾画而出的优美侧脸,唇角微勾。
“我不会让你失望。”
武林大会一共分为三个阶段,初赛,复赛和决赛。决赛出的胜者与当今武林盟主对战,若是战胜方可代替他成为新一任盟主。
初赛的形式每一年都不同,今年是英雄箭。武林盟事先将三十支刻着武林盟象征狼头标识的黄金箭射到了襄阳城外二十里处的普尔山绝壁上,所有参赛者均可上山摘箭,或是在山上凭武功从他人手里抢夺,不可用暗器,不可用毒,只能凭真本领。
三日之内能拿着英雄箭出山的,便可进入复赛。
很明显,这样的项目除了要有不错的轻功和武功之外,还得有好眼力,以及心细如观察入微的性情。而进行比赛的前一天,普尔山正好下了场鹅毛大雪,更增加了困难和危险。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各门派一共派下五十二名弟子进了山。越凤本打算派程宣和郁沉莲,奈何程宣遇害,于是只能临时让容舒代替程宣跟郁沉莲进山。
天水门去的则是宋成碧和苏颜。苏颜是宋成碧一手带出的弟子,在天水术部算得资深的元老。清葵曾留意过术部的训练,她的术法进步得相当快,完全有可能在初赛这三十个名额里占据一席之地。
各门派的门服款式颜色都别具一格,远远望去正似各色从各处汇集。
清葵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溪水渐渐流入普尔山的一片浓白之中。
“清葵,为什么不让我去?”丹君看得颇有些羡慕。“武林大会啊——我这辈子能有多少次机会参加武林大会?”
清葵转过身来,慢吞吞地坐在暖炉旁边的软榻上,端起小桌上的一盏暖身茶喝了一口。“普尔山地形复杂,又落了雪,更难辨认——你确定你去了之后还能找得回来?”
丹君一愣,费力地想了想。
“可能——也许——说不定——”
“回不来。”
清葵嗤笑一声。“你的迷路症,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喽。好在秦峰他不嫌弃。”
丹君不满意地抱着手肘看她:“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是我高攀了他似的。”
清葵挑眉看她。“大夏国女子普遍十六七便已经为人妇,如今你已经龄不止七岁,算得上是颗老黄花菜了。怎么,还当自己是颗嫩葱哪?”
丹君怒:“清葵,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头拐的么?照你这说法,你不也龄不少了?”
“我不一样。”清葵眨眨眼。“这辈子我也不打算嫁人。”
丹君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清葵,初恋失败这种事,忘了就好了,难不成你被猪咬过一口,这辈子就不吃猪肉了?”
清葵抽了抽眉毛:“你这比喻用得倒是挺恰当的。”
“是么?”丹君揪着自己的梢咳了咳。“反正差不多就那个意思。郁沉莲虽然不咋地,不代表没有别的好男人可嫁不是?我看咱们傅云……”
“打住,打住。”清葵吃不消,赶紧地摆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不嫁人,可没代表不纳夫。”
丹君脸上的神情变了几下,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你——你的意思是——要纳好几个?”
“不行么?”清葵挑眉。
“行,太行了!”丹君热泪盈眶。“要是夫人在这儿就好了……她一定很欣慰……”
清葵打了个哆嗦,摇摇头。“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那傅云也可以……”丹君满眼期待。
清葵叹了口气。“你就是不忘他。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地?我要祸害,也不至于祸害到他头上。”
丹君扭了扭手指。“那你打算要谁?难不成还要宋成碧?”
清葵双手握着茶盏,双目盯着三足铜暖炉,似有所思。
丹君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回答,渐渐睁大了眼。“你还真打算要他?”
“不止是他,还有萧错。”清葵敛去了笑容,握着茶盏的手用了力,微微白。“萧错所犯下的罪,得用一辈子来偿还。只要他呆在我身边,我就能让他痛苦。”
丹君摇了摇头,上前坐到她身边。
“清葵,我总觉得——你是在折磨自己。你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自己来扛这些仇恨?”
“山寨里的四百口人又何其无辜?”
清葵魅目微闪。
“不光是这样罢?”丹君不忍,别开了脸。“你还记着四年前郁沉莲说过的话。”
四年前,郁沉莲从越凤山上下来,跟商清葵最后的一次交谈。
那次之后,两人正式决裂,各奔东西。
丹君和秦峰在一旁偷听,只依稀地听到郁沉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若你还有心,便每年回去祭拜一番……不想再看到你……”
当时丹君忿忿地想冲出去质问,却被秦峰给拦了下来。她对郁沉莲的怒意,却因此而埋下了根源。
“他说是你的错,你就真把这当自己的错了不成?”丹君现在想起,还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清葵,你明明比我聪明,怎么就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
“丹君,你不明白。”清葵摇摇头。“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是……我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要做的事。”
她叹息了一声。
“郁沉莲对我说,若我还记得那山寨,便每年那个时候回去祭拜一番。我花了一年时间周游大夏,最后才回到天女山,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的用意?”
“你以为他当时那样对我,真是因为恨我知情未报,或是因为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清葵轻笑了一声。“他是故意要赶我走。”
丹君一脸见了鬼似的惊悚表情:“故意?!”
“不错。镇国亲王连时棠曾在湖州住过一段时间,在那儿置了一所宅院,里头住着他最心爱的妾室华蝉玉,也就是郁沉莲的娘亲。后来大夏初定,连时棠被召回北都,没来得及同时带走华蝉玉和郁沉莲,镇北将军徐守立趁机让人放火试图将华夫人和亲王的长子郁沉莲都烧死,好解了这心头大碍。未想到郁沉莲却被华夫人想办法从河里送了出去。”
“弑母之恨,再加上山寨的那场浩劫,他怎能不报?而我跟随在他身边,只会妨碍他做事,甚至还会让他担心我会受到伤害。为了报仇,他宁愿把我赶走,好解了这后顾之忧。”
丹君愕然,想了许久才跟上她的思路:“镇国亲王就那么窝囊?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人害了,还一声不吭?”
“他不能不这样。镇北将军手握重兵,更何况没有证据能证实当年的事。虽然恨,却也只能隐忍。更何况镇国亲王虽然名头威风,手里却没多少实权,更没有多少兵力。”清葵微微一笑。
“就算是这样,郁沉莲他为何不直说,反而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伤害你?”
“他知道如果直说,依照我的性子一定会阴奉阳违,不肯离开。所以他就用了这个方法。”清葵冷冷一笑。“也许他也希望我真的放手,去过自己的生活。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险。”
“原来是这样……”丹君喃喃。“既然是这样,你们——”
清葵知道她想说什么,却提前一刻摇了摇头。“他自以为是地决定了我的去留,从那一刻起我已经对他失望。就算知道他的用意,我也不会原谅他这样做。”
“清葵,这样很辛苦。”丹君的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你不原谅他,却也忘不了他不是么?你把天水宫建在天女山,你不肯接受别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他?”
清葵闭上眼,又睁开。“待到报了仇之后,我便与他真正再不相干。”
“报仇?”丹君一愣。
“不错。”她眸色一厉。“天堑寨四百口人的这笔血债,我也同样从未忘记。郁沉莲想用什么方法我管不着,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
丹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脸:“清葵,你是想——”她忽然想到什么:“难怪你当时明知道宋成碧的身份不简单,却还是坚持收留了他。”
“不错。我不仅收留了他,还让他做了天水术使,让他尽可能地看见天水门的能耐。”清葵的脸上生出一丝倦色。“我可以帮他,而他也可以帮我。”
“可是宋成碧胸中城府很深,清葵,我怕你会养虎为患。”
“你说得没错。”清葵皱着眉,注视着她的眼。“他可以在北都处心积虑蛰伏这么多年而不为人所知,可见其心之深,其意之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这能力帮我报仇。朝堂中人,自然还得在朝堂中解决。”
“你利用宋成碧,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丹君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不妥。“我看他对你动了心,要是他知道你的心思……”
“我和他彼此都有隐瞒,说不上谁亏欠了谁。就算他是真心待我,你当他会为了我放弃他长久以来的苦心追求么?”清葵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要天下,可以。他要我,也可以。只要他能帮我报仇,他要的东西我自然都会给。反正我也要纳君,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丹君皱着眉:“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清葵,一切真会如你所愿么?”
“我也不知道。”清葵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他的意志日益坚定,而我的媚术又迟迟未能突飞猛进,我早已经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丹君叹息了一声,替她的茶盏里加了些热茶。
“有时候真不懂你们的想法。好好过不行么?既然都要报仇,干嘛不齐心协力?再说了,不就是报个仇,找个武功好些的人杀掉他不就完了?”
清葵啼笑皆非。“你当是江湖恩怨,杀掉就算了?且不说要杀一个镇北将军有多困难,就算真的能杀他,所带来的后果也不堪设想。他是跟随皇帝陛下打天下的人,地位尊崇,还挺受人爱戴。明目张胆地杀他,你想让我们成为全天下得而诛之的对象么?”
“再说,只是要他的命,这算得了什么?”清葵双眸微眯。“要叫他身败名裂,叫涉案人等都得到应有的下场,这才算报得了仇。”
丹君打了个哆嗦,心生敬畏。
人若犯她,她必还以颜色。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这一点她倒是从未改变。
接近黄昏的时候,宋成碧和苏颜带着两支金箭,满身霜雪地回到了客栈。
“辛苦你了。”清葵退去众人,让他脱去已湿透的外套,披了一件狐裘。“只用了半日便拿到了金箭,想必守在山外头那些武林盟的人都吃了一惊罢?”
宋成碧的脸颊被冻得微微青,睫毛上也沾染了水汽,略显疲惫。
他把清葵拉到自己身边,唇角上扬。“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
她微微一笑,拿了一盏热茶递给他。“暖暖身子。”
他伸手去接那热茶,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怀里。茶碗翻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清葵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软倒在他怀里。“这算是你要的奖励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多一些。”宋成碧轻笑一声,将唇贴进她的耳垂。“为你做什么事都很值得。”
“真的?”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的眼。
“真的。”
商清葵默然注视了他一会儿,像在确定。最后她低下头,幽幽地说了一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之声。
丹君猛地推门进来,见两人亲密之状先是呆了呆,而后立刻又想起自己要说的事。
“清葵,刚刚越凤派的容舒回来,说郁沉莲在山里失踪了!”
第三十一章 郁沉莲失踪之谜
“怎么回事?”清葵神情凝肃。
“刚刚越凤派的容舒一个人回来,虽然拿着金箭,样子却狼狈得很。”丹君连忙从头道来。“后来我让人去打听,才知道容舒说他们在山里碰上几个看上去武功很高的黑衣人,上来便打,全是狠招。郁沉莲让她先走,她便只得一个人跑了回来搬救兵。”
“那越凤派可有派人去寻了?”
“李掌门已经派了几个弟子去寻了,不过山上的雪积得很深,而且天也快黑了,怕是很难找到。”
“武功很高的黑衣人?”宋成碧略一沉吟。“这倒让我想到一件事。今天我寻箭的时候,在山崖上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飞镖。这飞镖呈蛇形,接近蛇处还有两翼,看上去颇有些诡异。
“魔门的金翅蛇?”清葵立刻认了出来。“这标志出现在这儿,难道魔门果然也来了襄阳城?”
“难道那些黑衣人是魔门的人?”丹君惊讶不已。
“魔门的人,为何要杀郁沉莲?”宋成碧不解。
清葵垂下眼,没有回答。
宋成碧略一沉吟:“门主,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
“不必了,静观其变即可。成碧,你吩咐下去,让人仔细注意着越凤派的情况。”
“是。”宋成碧点头退下。
宋成碧离开之后,清葵立刻转向丹君:“秦峰呢?”
“他听到这消息急得要命,已经跟越凤派的人一同上山去找了。”
清葵快步走到窗边,往外头瞧了瞧。“丹君,你看这天色黑,风又这样大,怕是夜里会有一场暴风雪。要是他们不能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找到郁沉莲,只能折返。”
“魔门的人为何要杀郁沉莲?”丹君终于也问出了口。
“我听闻魔门有最好的杀手,只要能出得起钱,就能让他们为你杀人。”清葵抿唇,双瞳冷。
“镇北将军居然会请魔门的人来杀郁沉莲?”丹君反应了过来。“这么说,他现在的情况岂不是很危险?”
“传说魔门中人武艺深不可测,郁沉莲敌不过也是自然。”清葵虽然表面上还保持淡定,内心却已是一片惊惶不安。
她望着窗外低压压的一片墨云,听着呜呜尖啸着的风声,越不安。
郁沉莲如今的功力她并不了解,但就算他能打过那几名黑衣人,也难免会受伤。一旦受了伤,在暴风雪里呆上一夜,这生还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清葵,你别担心。”丹君看她白的脸色。“他们一定能把郁沉莲找回来。”
清葵勉强扯了扯唇角。“他会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丹君摇了摇头。“还嘴硬。”
戌时初,天已全黑,狂风大作。
李乐水和几个越凤弟子已经返回,没有找到郁沉莲的下落。先是程宣出事,而后郁沉莲始终,这连番打击使得李乐水疲惫不堪,看上去也像是老了十岁。
容舒听说没有郁沉莲的消息,红着眼睛掉了泪也想冲出去找,却被李乐水让弟子们拦了下来。
“师姐,要是你也出事,那我们越凤还有何指望?”
秦峰也同样没有回来,据几个越凤弟子说他们看着暴风雪将至,只得先行返回,但秦峰无论如何也不肯随他们折返,执意要深入山腹继续搜寻。
清葵在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了许久,依然没有消息。
夜色渐深。
她听着外头的梆子声敲过了两更,终于坐不住了。翻了件最厚实的裘衣裹上,又从包袱里寻了些东西带上,吹熄了蜡烛,偷偷地打开门。
丹君正站在门外,见她这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跑出去。外面就要下暴风雪,你不要命了?”
清葵讪笑两声。“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守着你,以免你做些傻事。”丹君皱着眉:“你不能上山去,太危险了。”
“难道你不担心秦峰?”
这句话正是戳中了丹君的心事。
“担心又如何?以你我之力,怎么可能找到他们?”
“可以。”清葵无比自信地点点头。“你忘了,我们月氏国有的是寻人的本事。”
丹君眼睛一亮。“对啊,那我们再叫些人一同去。”
“不行。”清葵垂下眼。“月氏国的秘术,绝不可在外人面前展露。再说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丹君终于下定决心。“好,我们两个一起去。”
两人牵了两匹客栈里豢养的老马,带了暖身的烈酒姜茶和蓑衣斗篷,偷偷地从客栈溜了出去。还没走出几步远,只见宋成碧便一脸寒霜地拦在路上。
“门主,天色已晚,你要去哪儿?”
“别拦着我。”清葵心中焦灼,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你要去找郁沉莲?”宋成碧面色青。“你不知道现在上山有多危险么?你先回去,我让门下弟子去找他。”
“不。成碧,别忘了我才是门主。”她神情一冷。“让开。”
“我不会让你走。”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清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姿态放软。“好罢,既然你那么坚持。”她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掌,忽然魅目盈动,光芒闪闪。
“成碧。”
宋成碧一愣,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你现在立刻回去,好生安睡一直到明天早晨,可好?”她的声音柔媚动人,带着一种丝丝缕缕渗入人心的魔力。“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
宋成碧双眸停滞,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默默地转身回了客栈。
清葵松了口气,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滴。“还好成功了。”
丹君有些疑惑。“清葵,你不是说宋成碧意志坚定,怎么还是着了你的道?”
“那是因为他此刻心神不定,再加上我对他用了药。”清葵摊开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浅灰色粉末。“否则我可没把握能制住他。快走罢,多耽搁一刻,他们就多一分危险。”
丹君点点头,和她一起跨上马,朝普尔山奔驰而去。
山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虽然马蹄上都裹了鹿皮,行走起来亦十分困难。
两人寻了一处平坦避风处下马,清葵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铜鼎嵌入雪面,从荷包里拿出一根香点上,插入鼎中。
丹君点了只火把,好奇地看她动作。
“这是什么?”
“这叫诱香,用来召唤替我们带路的灵物。”
丹君很有些懊悔之意:“当初我怕麻烦没学这些秘术,现在想想真是可惜。”
“怕是学了你也不会用。”清葵嗤笑了她一声。“别忘了,你连穴位图都记不住……”
丹君正要辩解,却听得雪层中悉悉索索之声。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声音出的地方,只见那片雪层渐渐隆起一个小小的雪包,从里头露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脑袋,粉嫩的鼻尖东嗅西嗅。
“别出声,它来了。”清葵轻声道。
不一会儿,那小家伙终于从雪层中钻了出来,丹君却赫然觉那家伙是一只通体黑,尾巴却泛着红的田鼠。
田鼠略一犹豫,便朝铜鼎所在的方向跑去,在那柱香面前蹲了下来,两只绿豆小眼盯着清葵乌溜溜地转。
清葵连忙将手中准备已久的蜂蜜核桃仁递到它面前。它嗅了嗅,似乎很满意,拿起小爪子抱起便啃。趁它啃银杏果的工夫,清葵拿了根红线,一端轻轻地在它右后腿上打了个结,另一端则持在手里。
“丹君,我记得你说过前两天秦峰给了你一块他曾经带在身上的玉佩?拿来给我罢。”
丹君连忙从荷包里掏出玉佩递给她。
这时田鼠君也啃完了果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原地舞了个圈儿,然后盯着清葵眨眨眼。
清葵将玉佩递到它面前。它拿粉红色的鼻尖仔细嗅了嗅,立刻在原地摇头晃脑。
“我们跟着它走就行。”清葵把玉佩还给丹君。
两人收拾了东西,牵着马跟在田鼠君身上的红线后面。清葵从荷包里拿出两颗药丸,递给丹君一颗。“先吃了它,能让我们在两个时辰之内不惧风寒。”
丹君接过来吞了下去,指着那只田鼠说:“清葵,这老鼠也是灵物?还会为咱们带路?”
“这不是一般的老鼠。它叫红尾灵鼹,是一种山中特有的灵物,爱吃甜食和干果。”
风势越来越狂,两人裹紧了披风,只觉得风里夹杂着雪粒,吹到脸上干剌剌的一阵疼。
红尾灵鼹不辞辛劳地奔走了许久,也不知是绕过了多少个山头,终于在一片白茫茫的中看得了秦峰的身影。这时他正蜷缩在石缝之中,看上去已经冻晕了过去。
两人连忙上前,把他从山峰里拉了出来,狠命儿地灌了一口烈酒,喂了一颗暖身药。
丹君紧紧地抱住他,唤他的名字,他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所幸他看上去并未昏迷多久,寒气还未侵入心肺。烈酒下去之后,心口处便渐渐回暖。
“还来得及。”清葵松了一口气。“丹君,你快带他回客栈。”
“那你呢?”丹君忽然开口。
周围并没有郁沉莲的影子,看来秦峰并未找到他。
“总之你先带他回去!”清葵别开眼。“否则就来不及了!难道你想做寡妇么?”
“那你呢?!”丹君急了。“难道你想一个人去找郁沉莲?暴风雪已经开始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丹君。”清葵咬牙。“我得找到他。”
“不行,你这不是送死么?”丹君的脸庞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我有灵鼹,怎么会送死?”清葵盯着她的眼。“带秦峰走!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活着。”
丹君流了泪,在脸上划下两道泪印,还未滴下便结成了小冰渣。
她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我得跟你一起!”
“那秦峰怎么办?”清葵揪住她的肩膀:“丹君,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有办法带着他一起出来!”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她带着哭腔喃喃。
“难道你要让我对你用媚术?”清葵无奈。“再不走,你就真成寡妇了。”
丹君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秦峰,又惶急地看着一脸坚决的清葵。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要做的,就是带他回去,还有——相信我的能耐。”
丹君终于点了头。“好。”这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清葵松了口气。
清葵帮丹君将秦峰扶上马背,叮嘱她道:“这匹马儿能识途,你只要让它走便是。记得每隔一会儿给他喝些酒。”
丹君点头,上马,最后看了清葵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清葵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掉转马头,策马而去。
风中的雪粒冰渣渐渐稠密,清葵躲到避风处,又给灵鼹喂了一颗果仁。
灵鼹啃了果仁,又心满意足地等着干活儿。清葵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它鼻端。
这荷包里装的是秋天采集的桂籽和初夏时的莲实粉。她没有郁沉莲的贴身之物,却还记得他身上的奇香,如莲如桂。这荷包的香味虽与他身上的异香有所差距,但好歹有些熟悉,只希望这灵鼹够机灵。
灵鼹在这荷包上嗅了半响,终于在原地蹦了蹦,朝一个方向奔去。
清葵连忙跟在它身后,在风雪中不辨去路,眼前只剩下一根红线,在雪地里蔓延着,通往远处。她的脚不断地陷进雪地,又不断地拔出,已经渐渐耗去了所有的力气。冰冷的水意已渗入脚中,渗入四肢,也渐渐渗进了她的骨髓。
灵鼹的小短腿跑得灵活,一直到一面山壁前才停了下来。山壁上落满了雪,只能依稀看见一些黄绿色的枝叶露在外头。灵鼹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竟然跐溜一下,往山壁里蹿了进去。
清葵愕然。她上前拨开雪层,拿手一探才现这里头竟然有个隐秘的洞穴。洞穴外长满了杂草荆棘,再加上白雪覆盖,才将这洞穴全然覆盖了起来。
她压下心中狂跳,拨开洞口处的杂草,探身而入。
洞内温暖无风,虽然有股腥膻之气,也比外头好受了不少。那灵鼹能从这样的腥膻之气中嗅到线索,也算得奇迹。
清葵刚往洞中走了几步,忽闻一声冷喝:
“谁?”
这声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籁。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们曾经决裂。
“沉莲,是你么?”
第三十二章 妒火中烧的男人
洞内本是一片黑暗,她擦亮了火折子,才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的情形。
郁沉莲半坐在洞深处,上身未着寸缕,神情惊愕。
“清葵?”
商清葵忽然想到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浸在那一汪温泉中,神情冷淡。那时他尚且年少,身量还未张开。虽然筋骨精致,却实在没什么看头。
而如今却已完全不同。即使在这样的暗色中,也能感受到他骨骼修挺,肤如蜜酿,身姿翩然如软玉雕就,每一处轮廓弧线无不动人心弦。
洞外风雪如瀑,洞内却温暖干燥,如同一间避风挡雪的小屋。
在这样的情形下,很容易让人恍惚。
她呆愣了片刻,随即朝他走了过去,心中忽然无比安定。
郁沉莲看着她走近,呆若木鸡。
清葵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戆傻的神情,再加上情绪舒缓下来,竟然笑了一声。
“你傻了?”
郁沉莲终于恢复了清明,依然有些不敢置信。“清葵,你怎么会来这儿?”
清葵这才渐渐地想起来这儿的原因,跟眼前这人的恩怨,不免对自己之前的表现有些懊恼。
“我只是来寻我的灵鼹而已。你瞧见它了么?”
“你是说——这个?”他举起右手,手上揪着一根尾巴,尾巴下倒吊的是可怜的红尾灵鼹,正不住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就是它。把它还给我。”她不再看他,扭过头去。
“从前是蜂鸟,这一次是老鼠?”他竟然轻笑一声。“清葵,你怎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宠物?”
“跟你无关。”她依然不看他。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全身湿透,她忍了下来,不表现出一丝弱态。“还给我。”
“你冒着风雪在夜里上山,就为了这只老鼠?”他的声音清透,却含了一丝笑意。
“不行么?”
郁沉莲的手微松,灵鼹吧唧一声落到地上,赶紧四肢并用,找了个小洞钻了出去。
清葵转了身朝洞口走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她只觉得腰身一紧,竟然被他从后紧紧地拉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如同呢喃温语。
“外面那么大的风雪,你一个人上山来,是为了找我么?”
“当然不是。”她挣开他的手臂。“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唇角弯起如新月,神情温柔,双目灼灼。
“清葵,能得你如此对待,我已心满意足。”
清葵背对着他,心烦意乱。“都说了跟你无关,原来沉莲公子那么喜欢自作多情么?”
“好罢,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如今洞外风雪正急,何必一定要这个时候走?”他退了一步,让开通往洞底的路。“难道你不敢与我共处?”
“有何不敢?”她咬牙,转过身来时已一片平静。“既然你没事,为何不早些下山?你难道不知道越凤派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再说秦峰——”她的眼睛落在他精赤的胸膛上,心口一窒,紧接着咚咚直跳,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骚动。
清葵慌忙转开眼,却瞟到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有新有旧。新伤虽然不深,皮肉开裂处却略略黑,显然中了毒。
“秦峰他如何?”
“丹君已经带他回客栈了。”清葵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忍不住开了口:“你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么?还这样到处乱走,嫌毒作得不够快?”
她的语气尖刻,郁沉莲却似很开心。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塞,讷讷地说:“谁担心了?”说完,也没理会他,忿忿起步往洞深处走。刚与他擦肩时,便被他拉住手腕。“别这样。我们暂且在这儿好生说话,不行么?”
清葵还想拿话刺他,却还是忍了下来,只从荷包里掏出一只装着清毒丸的瓶子丢给他。
“吃了它。”
他也没问这瓶里装的是什么,便直接打开,将里头的药丸吞了下去。
她看他吃得毫不犹豫,又有些闷闷不乐。这时,之前吃过的御寒药药力已过,浑身上下一阵湿冷。她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你的衣服湿了。再这么下去会染上风寒。”他犹豫了一下子,“不如——”
“不!”她瞪他一眼,蹬蹬蹬地跑到洞深处,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灭了火折子,抱着双肘在黑暗里瑟瑟抖。
黑暗中看不清郁沉莲的神情,只能勉强辨识他的动作。他在原地伫立片刻,又朝深处走来,在离她不远处坐了下来。
“今天遇上的那些人,武功相当不错,兵器里也淬了毒,想必是白棠缁衣卫里的精锐,想趁取箭的机会在这里将我一举击杀。”
“他们不是魔门的人?”清葵忍住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仔细听他说话来引开注意力。
“魔门?”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你是说藏音楼?”
“不错。成碧在山崖上现了藏音楼的金翅蛇标志,想必魔门也来了。”
“不是魔门。魔门的杀手向来单独行动,从不会几人一起杀同一个目标。”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破例?魔门行事诡异,也许重金之下改了规矩。而且,我怀疑程宣之死也跟他们有关。”
“噢?”他似乎听得很有兴趣。“为何?”
“你以为这样能吸人精血的邪功人人都会么?”她哼了一声。“我钻研采补之术,曾对大夏国的类似功法进行过考察。根据一些罕见的记载,只有两种武功能够达到这种类似效果。一种是魔门的吸魂法,另一种是数百年前一个门派叫做仙丘的,曾传出过一种叫做巫女术的邪功,而后者早已失传,据说这门派被人给毁了,所有的功法全都付之一炬。”
“这么说来,魔门的确可疑。”他的声音依然清朗。“你还好么?”
“好得很。”
“那你为何说话带着颤,还不住地打着哆嗦?”
清葵往他的方位狠狠瞪了一眼,他却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那几个人虽然厉害,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她嗤笑他。“少自大了,不是你的对手,那你身上的伤口从哪儿来的?”
“正在我与他们过招的时候,临界期忽然到来,这才……”
清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还在修炼‘美人谱’上的心法么?”
“不错。今日这一界之后,我便能修入四层了。”
《美人谱》是当年郁沉莲在郁泉现的那一卷心法秘籍,一共五层,据说修至五层时,自可武倾天下,无人堪敌。自从入了越凤之后他便开始修炼,在他们决裂前不久,他刚刚入了一层。
这心法修习初期并不困难,但奇特之处便是每到快要进入一层新境界时,便会渐渐失去内力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之后,内力不但全部回来,而且还会增加数倍。在这六个时辰内,筋脉如同重塑,令人如获新生。
这六个时辰便被称作临界期,它的到来无从预测,随时都有可能。
清葵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受了伤,还不得不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若是在临界期内再受人袭击,则绝难自保。
“临界期现在过了么?”
“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你现在弱得只要我动动手指头就能杀了你?”
他毫不在意:“我只是失了内力,不是没有力气。不过——要是你想杀我,我一定不会挣扎。”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只觉得一阵寒一阵热,脑子里昏昏沉沉。
“你知道《美人谱》是什么来历?就敢这样练了?”
他隔了很久,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得变强。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
她听得模模糊糊,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寻得了一些线索,这《美人谱》很可能跟数百年前那个叫仙丘的门派有关。你想,他们既然能出得了巫女术这样的邪功,想必这心法也有些邪门,你还是小心为好。”
“你关心我?”
“我是提醒你。”她嗡声嗡气,只觉得头痛欲裂,再难保持清醒,也没力气开口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到她耳朵里,她却已经完全没了做出反应的力气。
“清葵,为什么……回去……”
“不是说了……为何……”
“那个秘密山谷……”
“清葵?清葵?”
郁沉莲的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得很清楚,这是修炼心法的所带来好处之一。他来到清葵身边,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胳膊。“清葵?”
她没有回应,甚至还顺着他的推动朝另一边倒了下去。他赶紧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触碰她的额头,只觉手下肌肤滚烫,明显是受了风寒。
他没有犹豫,立刻替她脱去了湿透的蓑衣外套,伸手一探,连中衣也湿了个透。
于是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手,剥了她的中衣,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肌肤相对的时候,郁沉莲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十四岁时候做的那个梦忽然清晰地出现在他脑子里。此刻她的身体正在他怀中,只着了一件小衣,白皙的锁骨和手臂袒露在外。他闭上眼,忽然觉得这夜视的能力真叫他又爱又恨。
她的身体滚热,呼吸也像带了火星子,飞到他的下巴和脖颈上,渐渐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比起五年前,她的身段果然更美了些。郁沉莲现自己越想越歪,连忙把思绪拉回来。沉心静气,抑住自己的欲动。
哪知她迷糊着,朝他怀中蹭了蹭,胸口两处柔软弹嫩便让他感受了个彻底。
他心猿意马,口干舌燥,思绪不断地朝接触的那两处跑。哪知怀中人动了动,却懵懵懂懂地在他胸口胡乱地抓了一把。
之前他衣衫湿透,再加上临界期浑身燥热,索性脱去了上衣。未想到此时却阴错阳差地与她裸呈相对,还被她毫不客气地非礼了一回。
“成碧……”她皱着眉,推搡着他的手臂,力气很小。
郁沉莲仿佛堕入冰窟,之前的热欲纠结,都成了一堆被冰水浇息的笑话。
她依然在他怀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但郁沉莲却想到那日宋成碧吻她的情形,想到那些流言,他们之间的亲密。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仿佛只有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平复他心头的恐慌。
他原以为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可以放手。哪怕她嘲讽他,记恨他也好,至少每年还能见她一次。可是如今真切地面对这种失去时,他却压抑不住心底蔓延而出的惶恐。
清葵却丝毫不知。她只觉得自己像被卡在石缝里头,动弹不得,难受得很。
“走开……”她又推了他一把,带着不满的哼哼声。
其实以郁沉莲的聪明,完全可以看出这不过是场小小的误会。然而——嫉妒中的男人,已完全没了正常的思维。
她在他胸口处磨了磨,又突兀地唤了一声:“沉莲?”
郁沉莲之前已痛得缩紧的心,忽然又舒展了开来。
真是要命。她能一句话叫他堕入寒冷的冰窟,也能一句话把他拉回温暖的家园。
清葵清脆地笑了一声。“沉莲,沉莲……”她念叨着他的名字,把脸埋进他胸口上磨蹭。
“是我,是我。”他连忙哄她。
“是你?”她疑惑地睁开眼,仔细地看,却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是看不清。沉莲,以后你来我梦里的时候,能带盏灯么?”
“你想梦见我?”郁沉莲试探着,揪紧了心。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或不是?”
“我想梦见你。”她眯着眼,喃喃自语。“但真的梦见了你,醒来以后又会很难受。”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心中却是一酸。
“那以后我常常陪着你,好不好?不止在梦里。”
她皱着眉,似乎难于理解。“沉莲,你亲亲我罢。”
这样的要求,实在是甜蜜的折磨。
他才刚迟疑了一刻,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你若是不亲我,以后我便不让你到我梦里来。”
他哑然失笑。“好。”于是低下头,准确地寻到了她的唇。
两人的唇都有些干燥,却很快湿润起来。她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到他的唇边,立刻被他卷住,深深纠缠。
**一相逢,便是场燎原之火。
郁沉莲把一切抛诸脑后,专心与她唇齿相缠。她迎合着,脸颊的绯色胜霞,眼角含春。
两人呼吸灼重,在这狭窄的洞穴里阵阵回响。那只红尾鼹鼠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回来,立在不远处疑惑地瞧了瞧,随即又遁了回去。
清葵皱紧了眉,感觉到他的吻已经从脸颊行至耳后,让她一阵酥软,低吟了一声。
“小葵……”他的声音低哑。“我想你,这些年,一直都想着你。”
第三十三章 发了狂的野豹子
清葵清醒过来的时候,真想把自己给掐死。
昨夜的一切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正躺在郁沉莲的怀中,只着一件小衣,与他肌肤相贴。她能感觉得到他呼吸的频率,胸膛的起伏,温热紧致的肌理,每一样都让她方寸大乱。
虽然昨夜只索了一个吻,自己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但自己索吻时的无赖之态,全无逻辑的撒娇,让她很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丢人丢大了。
她不敢睁开眼,不知道睁开眼以后要怎么面对郁沉莲。但闭着眼,就这么躺在他怀里,她更是浑身僵硬。她的手还放在他的腰侧,右腿不知怎么跑到他两腿之间,偏偏还碰到了某处可疑的硬物……
呜呼哀哉,天水清葵的一世英名,难道就要坏在这一回?
她强自镇定,决定赖得一干二净。
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又抽了抽腿,终于把麻的右腿也抽了出来。她松了口气,睁开眼往郁沉莲脸上瞅了瞅。
正对上两颗带着笑意的墨色瞳。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捂住胳膊。“我的衣服呢?”
郁沉莲缓缓地坐起来,松了松筋骨。“在这儿。”
他将已经干透的中衣递给她。
她抢过来,瞄了他一眼,一面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一面继续做淡定状。“昨晚我没做什么罢?就算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负责的……”
他似笑非笑。“我可以负责。”
“不需要!”她怒目而视,却无意中现他身上的伤疤居然全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太奇怪了。”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你身上的伤都没有了。”
郁沉莲低头看了看。“也许这就是修到四层境界的作用。”他也开始穿衣。
“莫非这四层是练就不伤之身?”清葵疑惑。“这心法若当真那么好用,那门派为何还会被人灭亡?难道不该称霸武林么?”
“根据功法里的记载,进入四层境界时的临界期,最后一个时辰非常危险。”郁沉莲也有些困惑。“也许会遇到幻象相扰,甚至走火入魔。可是我昨天什么也没有遇到。”
“临界期的最后一个时辰?”清葵不假思索地问:“当时你在做什么?”
郁沉莲停住了系腰带的动作,再次望向她,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非常可恨。
清葵瞬间反应了过来。那时他正和她亲密……
难不成这鬼心法,要与异性亲密才能度过危险期么?清葵闷闷地转开话题:“外面雪应该已经停了。我先走了。”
“清葵!”郁沉莲唤住她。“你认得下山的路么?”
清葵一愣,才想起自己昨夜是跟着红尾鼹来的,根本不认得这是山上的哪个角落。
“我们一起走罢。”郁沉莲已经收拾停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若不想跟我同行,走到前山再分开,好不好?”
她勉强应了一声。
两人出了洞,撩开洞前遮挡的大雪杂草。天色刚明,目力所及,皆是一片莹白。地上的雪已及膝,清葵才走了两步便已经拔不动腿。
“让我背你走罢。”
郁沉莲垂着眼,走到她面前屈下身。商清葵略一犹豫,终于趴在他背上。
雪地上的脚印,总算从四排变成了两排。清葵伏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的异香,心中五味烦杂。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郁沉莲忽然开了口。
“清葵,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其实她记得清清楚楚,但此时此刻,绝不可认。“不记得了。”
他点了点头。“无妨,我记住了。”
她胸闷。
“你说要想我陪着你,我答应了。”他又说。
“我哪儿说过这样的话?”清葵连忙反驳。“根本没有,你记错了。”
他轻笑一声。
她懊恼不已。这不就承认自己记得昨天说的话了?为何她的智慧在他面前就缩水成了一坨毛毛虫?
“清葵,你离开越凤之后的那一年,去了哪儿?”
“周游大夏。”
“你为何——为何没有回天女山?”他问得有些犹疑。
“我为何要回去?”她嗤笑一声。“难不成你叫我回我就得回么?”
他沉默了一下子。“我应该想到的。”
“你是该想到。从你处心积虑赶我走的时候就该想到了。”她看着他的后背,眼眶却忍不住酸。
他的背脊微僵。“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要报仇,却嫌我碍事,所以把我赶走了。”
他停下了脚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不这么想,还能如何?”清葵厌烦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反正我们已经不相干,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却还是又提脚往前,双脚深深地陷入雪中。
“你真想跟我不相干了?”
“没错。”清葵别开眼,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棱。“这一次,只当我还你为天水门作证的这个人情。”
他苦笑一声。“你的眼睛是怎么好起来的?”
清葵一愣。
“我遇上了缘定之人,自然就好了。”
“谁是你的缘定之人?”
“反正与你无关。”清葵皱眉。
“是那个宋成碧?还是那个傅云?抑或者是萧错?”
“都说了跟你无关了!”她恼怒地拍了拍他的背。“放我下来!”
“好罢,我不问了。”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臂将她的腿箍得紧紧的。“那个宋成碧,身份很不简单。”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一直到了前山,也没有再交谈。
郁沉莲把清葵放了下来。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昨天夜里的那些事,你就当是我烧得厉害了说的胡话,做的混事。希望沉莲公子别放在心上。”
郁沉莲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的伤痛叫任何人看了也要心软。
只可惜清葵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见。
清葵刚走出山道,迎面便遇到了宋成碧和丹君,面色焦灼。看见她之后,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清葵!”丹君看见她,赶紧迎了上来。“没事吧?郁沉莲呢?找着他了么?”
清葵点点头。“他也没事。我们回去再说。”
宋成碧面色不豫,一言不,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清葵说上一句话。
“他刚刚醒来,怕是对昨天的事还有些印象,知道你对他用了术。”丹君在她耳边悄声说。
郁沉莲脱险,不仅毫无损,还带了金箭回来。越凤派终于又恢复了信心,上下一片欢腾。
而天水门则显得静悄悄,因为谁都知道,术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然大部分的弟子不知晓其中缘由,但他们从宋成碧笑得危险的脸上早已看出了端倪。
当五个前去请示事务的弟子被冷言冷语冻得逃出来之后,清葵终于没了办法,迈步进门。
“又是谁?”
不耐烦的声音已经丢了过来。
“谁惹了咱们术使?”她撩开门帘,走近榻上闭目半躺的人。
宋成碧没有睁眼,只下意识地又蹙了眉。
“你自己心里清楚。”
清葵被他一噎,讪笑两声。“成碧。”
她的声音柔媚,想叫他心软。偏偏宋成碧铁了心,不理会她。
她只得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抚上他的肩膀。“成碧,昨晚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她的手一用力,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为了他,竟然对我用媚术?!”
清葵对着他的眼,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怒意如此狠厉可怕。在这样的怒气之下,她竟然也有些心怯。
“成碧,你冷静些……”
他双目微红,身体紧绷蓄势待。
“成碧,你听我说。”她冷静下来,循循善诱,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在安抚一头暴怒中的野豹。
他丝毫也听不进去,低下头狠狠地吻她的唇,右手扯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拉。衣襟半开,露出白皙的锁骨沟壑,他的手急切地探了进去,在她身体上游走。
“成碧!”清葵终于有些恐慌。“住手!”
“给我……”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给我……我就相信你的话。”
她呆愣了一瞬。原来他从未信过她,正如她也未曾信他一样。他甚至需要靠得到她的身体来获得安全感么?
不过这一瞬的时间,他已经喘息着轻咬她的脖颈,指尖放肆而粗鲁。
她咬牙,将手指间的戒指旋了旋,往他身上一刺。
宋成碧渐渐安静下来。他哭笑不得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表情极其复杂。
“你对我用了什么?”
“能让你冷静些的药。”清葵推开他,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衫。“这次只是让你三天不举而已。若是还有下一次,我会考虑用有效期一年的。”
他垂着头坐在榻上,像头战败的野豹。
“你总有办法让我退缩,是不是?”
“你应该想,我没有用催动噬心蛊的方法来让你退缩,已经很不错了。”清葵别开脸,又生出些不忍。“成碧,对你用术也是不得已。我得去救他。”
他抬起头,双目锐利。“你跟他,究竟有什么过往?”
她对这样的语气感到有些不喜,却觉得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我跟他很早就认识。是很多年的朋友。”她又补充了一句:“曾经的。”
“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救?”
清葵一愣。“成碧,你不明白。只有我能找到他,这算不得什么不要命。”
“为什么只有你?”他紧追不舍。
“我会一些特别的术法,可以寻人。”她耐心地解释。“这些术法是我家族流传的秘术,不能外泄。所以……”
他沉默了许久,想来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成碧,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心。这次武林大会之后,我们好好谈一谈,好不好?”她走近他,望着他的眼。
“关于你的秘密,以及我的秘密。”
宋成碧的神情微讶,渐渐变得复杂难辨。
三十个名额已经决出,进入复赛阶段。
复赛也就是抽签分组对决,每组两人,胜者继续与别组胜者抽签对决,直到决出最后的获胜者。
郁沉莲坐在房间里,擦拭着自己的青鸿剑。擦到一半时,他看着剑柄上那条已经灰暗的红色剑穗,忍不住伸手上去,细细抚摸。
剑穗虽然年岁已长,摸上去却依然丝滑细腻,就像——她的脸庞。
他还记得十四岁生辰时,她将这剑穗递给他时,他满心的狂喜。这剑穗藏在他衣襟里,灼烧了他一晚。
他那时便已想好,以后是一定要习剑的。
如今一切都如同他所设想的那样,只除了她。
“师兄!”容舒在门外敲了敲,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什么事?”他眉头微皱。
容舒看见他正在擦剑,心中更加欢喜。“明日就要比武,师兄可有把握?”
“还好。”
她踟蹰了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师兄,送你的。”
郁沉莲瞟了一眼。这是一只银色的剑穗,上面缀有四色宝石,雅致矜贵。
“不要。”
容舒微楞,随即有些委屈。“师兄,你的剑穗已经旧了,明日比武的时候让人家看见,还以为咱们越凤多抠门呢……”
郁沉莲扬手,将青鸿剑插入鞘中。“我喜欢旧的。”
容舒碰了一鼻子灰,出了门便忿忿地把这只与她的绿岫剑上成对的剑穗一同扔进了池塘。
“旧的有什么好?!”
第三十四章 所谓的闺房情趣
复赛的地点定在襄阳城外二十里,是武林盟为了武林大会专门修筑开辟出的一片场地。场地呈圆形,中间用青石砖砌成一座高台。看台能容数百人同时围观,东,南,西,北四角设了可遮风挡雨的八角亭和软榻,类似于贵宾席,特意为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所设。
这类人物,往往是各大门派的掌门。而像天水门这样在武林中位置稍显尴尬的门派,按理是没有资格受到此等殊遇的。然而武林盟不仅将商清葵的位置安排在了北面的贵宾席,还特意选了个角度绝佳的位置,八角亭内布置精美,亭中挂了厚厚的竹帘与外界隔绝,也挡去了冷风。
亭内设置了软榻,而且——非常宽敞,容纳三人平躺绰绰有余。
清葵挑了眉,瞥了身边的宋成碧一眼。“这袁傲行倒挺照顾咱们。”
这软榻明显比其他亭中的大了不少,难不成还是顾及她这个“风流成性”的天水门主,方便她一面观战一面还能搂着男宠上下其手?
袁傲行实在想得有点儿多。
清葵懒散地半躺了上去,浑身舒坦,连忙招呼丹君:“丹君,你过来坐。”
丹君神情复杂。“不必了——清葵你自己享受就好。”
看样子丹君也充分领会到了袁傲行的意思,忙不迭地避开了这等暧昧形状。
清葵叹了口气。“成碧,今天你一场跟谁打?”
宋成碧望向场内,面色从容。“和岐山派的弟子,孙少陵。”
“岐山派,听说他们的拳法不错。”
“不值一提。”宋成碧轻笑一声。“如今真正称得上不错的,也就是三大派的弟子了。其他门派皆不过尔尔。”
“是么?”清葵撑着头:“如今你可不能用昆吾九式上场了。我记得前些日子看见你教弟子们的一套天水拈花掌很不错,你会用这个么?”
“不。我打算用最新琢磨出的一套鞭法。”他勾着唇,走到她身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拭目以待。”
“商门主!”
一身青衣的沈离被守候在外的天水门人拦在亭外,他索性朝亭内拼命地招手,大声叫喊。
天水门人面面相觑,而坐在对面的少阳派掌门褚炎更是黑了一张脸。
“放他进来。”
清葵见这个怪人来到,顿时多了些精神。
沈离一脸欢喜地两步迈了进来,对宋成碧一脸的寒霜浑然未觉。
“沈奇,你不去准备比赛,到这儿来做什么?”清葵饶有兴趣地看他。
他面色一窘。“门主,是沈离。”
“哦——对。”她作恍然大悟状。“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只想问问门主,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他目光炯炯,满怀期待。
清葵笑了一声。“自然算数。”她拿眼尾瞟了宋成碧一眼。“只要你打得过天水术使,他的位置便是你的。”
沈离像吃了颗定心丸,用力点了点头,朝宋成碧拱了拱手。
“期待与术使过招。”
宋成碧不怒反笑,笑得沈离打了个寒颤。
“在下自当奉陪。”
沈离是在自讨苦吃。丹君带了些同情,而清葵则看戏看得很欢快。
一轮比赛对决了半日,一共十五场比赛。
宋成碧排在三场,对手是岐山派的孙少陵,一名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方面阔耳。
“岐山派,孙少陵,定空拳。”孙少陵抱手拱拳道。“武器为狼牙套。”
“天水门,宋成碧,金葵鞭。”宋成碧不慌不忙地回礼:“武器为赤玉鞭。”
“金葵鞭?”丹君听得一哆嗦。“这宋成碧可真够肉麻的,竟然用你的名字。”
清葵笑了一声。“赶明儿我也让他明一套丹君连环掌,让你家秦峰练练。”
“我可无福消受。”丹君抱了手肘。“听闻宋成碧两年前在武林大会也算出尽风头,以他的能耐,对付这个孙少陵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应该是罢。”清葵伸了个懒腰。“看得我困得厉害。”
这场对战完全没有悬念,宋成碧赤玉鞭如灵蛇舞动,配合他矫捷的身姿,几乎让人看不见他是怎么出招的。才短短一刻,那孙少陵已经狼狈地摔下了高台。
“承让了。”宋成碧抱拳,脸色如常。
郁沉莲被排在五场,对战点苍派林空。
林空是名青年女子,生了一副刻薄相,肤色苍白,面无表情。
“郁沉莲,越凤派,越凤剑法,武器是青鸿剑。”
“林空,点苍派,忍术。武器为流星索。”
甫一开战,林空施展忍术,身形忽动,快得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仿佛已匿身于光影之中。下一瞬,流星索已朝郁沉莲袭去,看得诸人惊呼。
谁知郁沉莲却比那流星索的来势还要快些,竟然侧身便闪了开去。随后他闭上眼,右手执剑,巍然不动。林空扑了个空,立刻掉转身形又朝他袭去,却只见青鸿剑一削一刺,将流星索的攻势又化了开去。还未等林空再次动攻势,他已舞剑随索而上,数招后已剑指她咽喉。
林空依然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流星索,语气平淡。“我败了。”
说罢,她自行跃下高台。
郁沉莲收剑而立,玉容生华,容姿奇绝,似乎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魅惑之光。
商清葵皱了眉,仔细看了他的样子,心生疑虑。
“他的武功倒是越来越好了。”丹君颇有些不满。“瞧瞧那些人的样子,究竟是在看武功还是在看人啊?女人这样看就罢了,居然还有男人……”
“丹君,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从前——”清葵收回眼,心中线索纷乱。他的样子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种诱惑吸引力,很像是修炼媚术之后的结果。莫非他修炼的心法还跟月氏相传的媚术有些什么关联不成?”
“比从前如何?”丹君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她摇摇头。
八场,是少阳沈离对战昆吾肖敞。这场比赛是两个大派弟子以本门武功相搏,自然更受人关注些。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半个时辰之后方分出胜负。
沈离赢。赢了之后他擦擦汗,朝清葵所在的地方遥遥一笑。
十五人决出后,又以抽签的形式决定了下一次分组。进入二轮比试。
二轮结束后,最终有六人进入了三轮,分别为:越凤郁沉莲,越凤容舒,昆吾周染,少阳沈离,少阳瞿永以及天水宋成碧。
三轮比试在两日之后举行,也已抽出对手。
越凤郁沉莲,对少阳瞿永。
越凤容舒,对昆吾周染。
少阳沈离,对天水宋成碧。
沈离与宋成碧对战的心愿得偿,非常开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恨不得把他给咬碎了吃掉的盛怒之情。宋成碧这一次代表天水与会,再次锋芒毕露,成为众人议论的热点。
而风姿卓绝的郁沉莲则成了武林中人议论的另一个热点,甚至有句相当旖旎的诗句开始在武林各派中流传:“越凤莲,天水葵,天下之美矣。”
然而越凤派自然不愿自家徒弟的名声跟天水门的妖女扯到一起,所以天水葵渐渐不被提及,人人都只称越凤沉莲乃天下美之绝。以至于后来,郁沉莲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说法更加广为传颂,将郁沉莲说成了大夏国的一美人。
商清葵观战一日观得是睡意朦胧,哪知道一回客栈,一个意外叫她的睡意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她睁大了眼,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忽然有些头疼。“傅云!萧错?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傅云知道做了错事,咬唇低头。“门——门主,是我一定要隐使和我一起来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清葵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萧错。“隐使,不是让你们在宫里呆着么?”
萧错看了傅云一眼。“药使担心门主,才——”
“胡闹!”
清葵打断了他的话。“傅云不懂事,你也不懂么?宫中无人,岂不乱了套?”
萧错垂眸。“属下知错。”
“不是隐使的错!”傅云连忙为他说话:“都是我的主意!宫里的事务我们都安排好了。”
清葵心中烦闷。“傅云,你跟我进来。”
傅云怯怯地垂着头,右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袂,涨红了脸。
“清姐姐,是我错了。”
清葵见他可怜巴巴地主动认错,火气已经跑了大半。
“你呀!”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当年我在南疆救了你的时候,你揪着我的衣服不放,听话得不得了。现在长大了,就不听话了是不是?”
傅云赶紧摇了摇头。“天水宫的事务,我和隐使都安排好了。我担心你的症状又,在这儿又无人能看,所以才赶了过来。我知道你担心隐使,所以把他也拉来一起……”
清葵看着他眼下泛青,神色憔悴,想来也是连夜赶路,没顾得上休息。这么一想,她的心已软了下来。
“你们赶了几天的路?”
傅云抬起眼:“五天。”
“累坏了罢?”她叹了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若再任性,我可要罚你了。”
傅云拼命地点头。“清姐姐,这些日子你的病症可有作?”
“刚进湖州的时候作过一次。”
“不如我再替你扎一次针?”
“也好。”
傅云替她诊治的事情,清葵并不欲为其他人所知,所以只命人看紧了房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哪知外头谣言滚滚。
流言这东西,正是捕风捉影,有一说十。不一会儿,便形成了一个完整香艳的故事。说是天水门主的三大男宠终于聚齐,拈酸吃醋惹门主不快。故她只选了个最乖巧疼爱的入房服侍,自然是行那等**风流之事。
要不是天水门弟子看得紧,不知道有多少人欲往那扇门口走一遭哪怕只听听里头的动静也好。
所幸宋成碧之前早被她打了出去买东西,而萧错自然不会过问。商清葵伏在塌上,露出背脊,神色疲惫。
傅云的银针一根根落下,她脸上的疲色渐去,稍稍舒缓。
“云儿,待扎完了针,你就去歇息罢。”她闭上了眼。
“我不累。让我陪你吧。”
她笑了一声。“等你休息好了,一样可以陪我。”
傅云犹疑了一下子。“清姐姐,你……已经许久未让我侍寝了。”
清葵差点儿没被自己给呛到。“云儿,你长大了,不能再跟姐姐一起睡了。再说,那不叫侍寝。”
“清姐姐,为什么云儿不行?”
傅云有些委屈。“你也说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和你双修——”
清葵打断了他的话。“云儿,别说了。你应该找到一个真心相爱之人,与她双修。我只是你的姐姐。”
傅云许久也未回话。清葵闭着眼暗自叹息,隔了一会儿才说:“云儿,该取针了。”
背上的银针被缓慢而小心地取下,清葵松了口气。“我得穿衣,云儿,你先出去罢。”
她等了一会儿,未听得傅云的回答,却忽然感到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肩,带了些颤抖。
“云儿,别这样。”清葵睁开眼,皱眉转过头去。
傅云晕倒在一旁,站在她身旁的,抚着她肩头的,却是玄衣墨,神色复杂的郁沉莲。
她呆了呆,随即冷声:“未想到沉莲公子也有偷入女儿闺房的习惯。”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完全不以为意,只看着他手上的银针。
“阁下扰人缠绵,还问别人在做什么?”她轻笑一声。“自然是共赴**。”
“**?”他脸色怪异,把手上的针举到她眼前。“用这个?”
“这叫闺房情趣。想必沉莲公子是不懂的。”她犹在嘴硬。
“我的确不懂。”他把银针放到一旁。“你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都说没有了。”她不耐地瞪他。“你从哪儿进来的?”
郁沉莲往窗户边瞟了一眼。
竟然还翻窗?清葵恼火。“你还不走,是想看我换衣服么?”
郁沉莲脸色微红,略别开了眼,却丝毫没有挪动身形的意思。
果然不同了。清葵哀叹一声。同样的话,从前能让他落荒而逃,现在就只能叫他挪一挪眼。
第三十五章 霸王与弓的尴尬
清葵见他不动,只得自己伸手将腰上的白绢拉上来裹住胸口以下的部位,揪住白绢的开口缓缓坐起身来。
她瞧了瞧傅云。“你点了他的昏穴?”
郁沉莲微颔。
傅云生性机警,反应灵敏且擅于用毒,而他竟然在傅云丝毫未察的情况下点了他的昏穴,可见他的武功早已不同往日。
“你练的心法很有些问题。”清葵一只手拉住裹身的白绢,一只手吃力地扶着傅云,想把他挪到椅子上。“如果不想走火入魔的话还是别练了。”
“你不是说与我不相干了,何必又要关心我?”郁沉莲看出她的意图,帮她把傅云扶了上去。“我也知道这心法有些不妥,但如今已是无退路。”他犹豫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洁滑如玉脂的肩窝锁骨,微微一顿,随即又别开了眼,咳了一声。
“自从那日入四层后,我常感到经脉内气流奔涌,有时竟似要冲破经脉而出。”他蹙了眉,修长的手指微屈,落在她脸庞上。“冷么?”
清葵偏头,避开他的手,垂下眼。
“既然已有了异状,为何还要坚持修习下去?”
“这异状生时,唯有凝神修习这心法才能压制。”他拿起一旁的裘衣,替她披在肩上。“我已经在想办法找出与这心法相关的线索,不必为我担忧。”
“我才没担忧。”她侧过身,裹紧了雪裘。“倒是你,半夜三更的翻窗跑到我这儿来,究竟意欲何为?”
她斜睨一眼,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尴尬的可能。“莫不是你也听了那些流言,说是我的三大男宠到齐争风吃醋,所以也来瞧个热闹?”
郁沉莲脸上刚刚褪去的微红顿时转为尴尬的青红色,看得清葵一阵舒畅。
“没想到沉莲公子也爱八卦,还身体力行验证八卦的真伪。”她轻笑一声。“如今你可是看到了,感想如何?”
“清葵。”他勉强压下窘迫,恢复云淡风轻状。“其实他们跟你没有关系,我心中明白。”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她笑得艳丽妖娆。“难不成你还得要亲眼见了我们颠鸾倒凤才肯相信不成?”
“小葵!”他的神情恼怒,双手攥紧成拳:“别说这些话了。”
清葵挑眉看他:“我还当沉莲公子当真淡定从容,原来你也会恼。”
“这些年,你身边陪伴的男子只多不少。”他的唇角噙了一丝苦涩。“我以为你总会忘了我。”
“我已经忘了。”她转过头,神情冷淡。“再说,你身边不也有美人相伴?”
“容舒只是我师妹。我与她一年也说不到几次话。”
“是么?你们一同练剑,绿岫和青鸿,不正是雌雄双剑?”她咄咄相逼。“再说了,她是平阳王的女儿,自然配得上你的身份。”
郁沉莲怔愣了一瞬,随即唇角微勾。
“你还在计较那件事。”
“我早就忘了。”她负气背过身去。“公子请回。否则我就让弟子进来,怕是不太好看。”
“当年的事,是我太自以为是。”他低声下气,完全无视她的威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清葵冷笑一声。“你我自四年前便已各走一边,当年的事,我早已忘记了。你有你的事做,自然也有别的人对我好。”
“你心里——当真有了别的人?”郁沉莲双目微眯,神情奇特。
“没错,我现在喜欢的人,是宋成碧。”清葵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逼近了一步,忽然抓住她的肩,呼吸紧促。“我不信。”
清葵微惊。他的眼眶微红,神情很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却现他脉动极快,皮肤热。“你的脉象很不对劲,快调息静气!”
他摇头,微红的瞳孔紧紧盯着她。“小葵,我不信。”
“好好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总之现在你快冷静下来!”
她盯着他的眼,魅目一开,光芒璀璀。“沉莲,冷静——”
他愣了片刻,魅目的光芒却像是刺激了他一般,原本只是微红的瞳孔转为瞳心的一点妖红。清葵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魅目的使用。
没想到她的媚术不仅对他没用,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狂躁。
郁沉莲皱紧了眉,红瞳诡艳,神情焦渴。他一把揭去她身上覆着的裘衣,竟拦腰将她抱起,丢到了床榻上,俯身压了下来。
清葵完全被这等意外惊住,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狠狠地吻咬着她的唇,动作粗鲁。
“……停……唔……沉莲!”
他似未闻,动作越粗暴。刺啦一声,裹在她身上的白绢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她的身体暴露在外,雪白美丽。然而这情形似乎让他更加兴奋,完全没有恢复神智的征兆。“沉莲!”她的舌尖被他咬破,喉咙里充满了淡淡的腥气。
清葵的手臂被强行拉到头顶,她甚至没有办法使用那枚戒指。偏偏身上的药物之前都已经拿了出来,难道真要叫她大叫么?若被弟子看见这样的场景,那郁沉莲的声名尽毁不谈,他狂的样子若被外人所见,一定会引出祸事。
他喘着气,左手箍住她的双手,用两腿压住她乱蹬的双腿,右手抓住她的亵裤,狠命地拽。
难不成他还想直奔主题?!清葵大骇之下,居然还没忘了拨一小块心思琢磨他的技巧实在太过青涩匮乏。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他像是被某种东西所影响,无法自控。她知道此时挣扎只会让他更加迷乱,索性停止了挣扎,只并紧了双腿不让他得逞。
“沉莲……小天!”她试图唤回他的神智。“快醒过来,你弄伤我了!”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暂停了动作,紧蹙眉头,双眸中的红点稍稍淡了些许。“小葵——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刚说完,疯狂再袭。亵裤已被他拽到膝盖,他喘着粗气,开始解自己的衣物。
清葵正在惊乱间,却见他面色酡红,神情迷离,浑身异香奇浓,竟使得她也生出一种应和般的骚乱迷动。
由于魅目假开的后果,她的确很容易动欲。但刚刚傅云已替她扎过针,再加上郁沉莲几乎完全没有做任何的挑动,按理来说不会令她欲动。然而现在——
她浑身酥软,春情已动,居然下意识想迎合他。
糟了,莫非他的心法真与她的媚术相似,能勾人情思?
她连忙闭眼,运转真气压下身体里的骚动。“小天,你听我说。你未修过双修心法,若真与我——欢-爱,我一定会控制不了吸去你的内力。要是没了内力,你还要怎么在越凤立足?要怎么报仇?”
其实修习过双修心法的人与未曾修习的人交-合,只要这心法之人控制得当,是可以不对另一人进行采补的。但由于商清葵身体里本就异常,一旦阴阳相合,便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进行采补。若另一个人不懂运用双修之力,便只有被吸取内力的份了。
郁沉莲双眸含水,唇却红得妖异。“小葵……我——不行,我控制不住……”他的衣衫已经被褪到腰下,依稀可见全身分布着点点粉红,如同在这玉雕般的身体上嵌上了桃花印。
清葵只觉自己体内亦泛出情潮,难以抵挡,心中情绪复杂。
她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与郁沉莲做这等亲密之事……就算他是她心中唯一所爱,但出于这样的尴尬无奈,却叫她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已灰了心,闭着眼准备以反抗不成只得享受的心情迎接这种尴尬,谁知她等了一会儿,他也只是不得要领地亲吻揉弄她的肌肤峰峦,下身粗鲁地在她腿上磨蹭冲撞。
她睁开眼,往下瞧了瞧,顿时倍生囧意。
明明是他按住她欲强要行**之事,这行为本身非常禽兽。然为何他却一脸苦闷郁卒状,不奔向主题,却做这等……怪异举动……
清葵反应得很快。她望着在她上方烦躁动作的郁沉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你——不会?”
郁沉莲身形一僵,那双疯狂的红瞳看上去居然有点儿难堪。他依然喘着气,却好歹稍微停下了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她看见他身上布满的桃花印,心中一动。
“小天,你还听得见我的话么?”她盯着他的眼:“运气至膻中穴,再下行至下丹田,沿督脉生至百汇,凝神反复。”
他愣了一会儿,红瞳忽明忽暗。
清葵知道他在尽力疏导体内精气,不敢放松,只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紧蹙着眉,额头渗出汗水,看上去非常辛苦。
所幸一直摁住她的手却渐渐松了一些。她抽出手来,撑住他的肩膀。“小天,你一定能做到。只要将这股躁动之气疏导,便能克制。”
他闭上眼,用力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眼中的红迹已褪。他低头看了看,顿时无地自容。
“小葵,我——”
清葵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连头也埋了进去。
“只差一点儿,你就没了内力。你快走罢,记住我刚刚说的那个法子,尽量平心静气。那个心法还是别练了。”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被子里传来。郁沉莲穿上衣物,踟蹰地看着那团圆鼓鼓的被子。“小葵,我是不是弄伤了你?”
“我没事。”她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郁沉莲心中懊恼窘迫乱成一锅粥。本来他只是听说傅云和萧错来了,又见天水门人守得那么紧,心生疑惑这才前来一探,未想到看见傅云替她扎针。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离了他的想象。虽然这几日他感到异样,却从未像这一次难以压制的疯狂,一听到她说喜欢上别人的话,便全爆了出来。
她就像是一根导火索,能轻而易举地引燃他压抑的狂热。
只是未想到自己竟然全然无法控制,虽然意识清醒,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伤了她。这等尴尬之后,想必她对自己更是避而远之了。
郁沉莲带着满腹恼恨离开了房间,商清葵却松了一口气,拨开被子钻了出来。
若不是因为他不会行房之道,怕是现在已难以挽回。
思及此处,她心中又有些说不清的舒缓安慰。他已年近弱冠,这些年当是洁身自好,未曾沾染情事,但他修行的心法既与她的媚术有些相似之处,又会带来此等挑动情绪令人狂的后果,实在不妙。
也许她该回一趟月氏,查一查这个所谓的美人谱与当年的仙丘派究竟有没有关系,又是否跟月氏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渊源。
襄阳城,良辰阁,雅间。
宋成碧坐在上,袁傲行在他对面,神色恭谨。苏雅以及一名神情冷峻的高大男子立在他身后,目不斜视。
“公子,明日比赛便将进行,按照之前所定的计划,您是否该在这一场败退了?”袁傲行斟酌了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不。”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决定比到最后。”
袁傲行有些惊讶。“可是公子,这样难免会引人注目,您的身份……”
“无妨。”他手里捏着赤玉鞭的金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在桌上,让袁傲行也的心也跟着忐忑不安。“我得跟郁沉莲比一场。”
袁傲行心中疑惑,又不好问,只得呐呐地点了点头。
“对了。”宋成碧的瑞凤眼放柔了一瞬。“你可知道襄阳城哪儿有最好的桂花酿?”
“良辰阁的桂花酿便相当出名,公子要是喜欢,老夫让人送到客栈便是。”
“不必了。让他们准备两壶,我自己带回去。”
“是,是。”袁傲行去吩咐人准备,离开了房间。
“殿下。”原本在宋成碧身后的黑衣男子半跪在地:“北都穆先生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时机将至,请殿下尽快回宫。
“这么说,父皇染恙的消息是真的?”他蹙眉,沉吟片刻。“苏颜。”
“属下在。”苏颜亦半跪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
“你可准备好了?”
“是。属下已准备妥当,随时可替殿下效劳。”
“好。”
第三十六章 越凤弟子萧常怀
天空略显阴沉,刚下过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赛场上坐满了各派的弟子,气氛热烈,不住地讨论接下去的三场比试。
越凤容舒,对昆吾周染。
少阳沈离,对天水宋成碧。
越凤郁沉莲,对少阳瞿永。
这三场比试非常引人注目,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中有可能会诞生未来的武林盟主,更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是这两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的人物。
少阳的瞿永和沈离,瞿永刚毅沈离不羁,素有少阳双侠之称。昆吾周染,更是在江湖上被称作“子午刀”的一方豪侠。
越凤的郁沉莲和容舒自然更不必讲,青鸿绿岫本就是越凤世代相传的一对雌雄宝剑,这两人自然也被江湖传为一对璧人侠侣。
唯有宋成碧,在这几人中的身份颇为特殊。天水门是近几年才崛起的门派,且与传统正派有所不同,难免惹人非议。虽然他在前几场比赛中极为突出,但最终入选的几人中唯有他并非出自名门,且还背负着叛门背师的恶名,自然最受人非议。
商清葵的手里拈着一只翠绿的小酒杯,醇厚透亮的酒液轻轻晃荡。“成碧,天水门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难不成咱们门里还真要出个武林盟主不成?见好就收罢。”
“门主放心,我自有打算。”
宋成碧和萧错站在她两边,傅云却陪她一道坐着。天水门传说中的三使到齐,使得全场武林中人频频侧目,
一场比试正是越凤的容舒同昆吾周染。
比试之前先需验身,确定两人身上并未携带毒物暗器,只着紧身劲装带武器上阵。
周染年纪不到三十,生得棱角分明,剑眉星目。
“昆吾派,周染。”周染拱手朝容舒行了一礼。“昆吾九式,武器是子午长刀。”
容舒还了一礼。“越凤派,容舒。越凤剑法,绿岫剑。”
“容女侠,有道是男不与女斗,今日我让你三招。”他的子午刀未出鞘,只以刀鞘相迎。
“周大侠果然有豪侠之风……”场下一片称赞。
容舒面色一冷,显然很不高兴。“周大侠,江湖儿女不拘常礼,何必相让?”
周染敦厚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多此一举了。那就请女侠出招吧。”
容舒抽出绿岫剑,剑身薄如蝉翼,绿光盈盈,仿佛由清透翡翠雕磨而成。周染目露赞赏,回身使子午长刀出鞘。子午刀长约五尺,刀身铭刻橙红回形纹,若天气晴好时这刀身正似脱云而出的子午烈日,异常耀眼。
容舒身形灵活,率先出招朝他攻了过去。周染举刀相挡,两支兵器相接,铿然一声令在场诸位无不心神凛冽。
越凤剑法,修的是快,准,攻其不备,击其不防。而昆吾九式是一种身法,讲究心平意静,以柔克刚,任外界如何变化,我自巍然不动。可以说越凤胜在以攻为守,而昆吾胜在守中有攻,故越凤剑遇到昆吾,正是天生的克星。这也是为何当初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是昆吾掌门袁傲行,而非越凤掌门李乐水。
容舒攻了几十招,依然难以突破周染的防线,竟只让他从原地挪动了半步。她面露微红,气息也略有不稳,想必是心中已慌。
越凤剑讲究的就是快,若在短时间内不能使对方处于劣势,自己便落了下风。容舒虽然剑法高明,内力也还不错,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体力和心理都难以接济。李乐水在场下亭中看得焦灼,频频叹气。
若是程宣处于她的位置,想必已稳下心思,思考对策了。李乐水思及爱徒,心上一痛,不由得转向天水门的方向,却见商清葵唇含笑意,一副慵懒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看了心中恨恨。
妖女。早晚也要让她知道,越凤绝不是好惹的。
虽然那日她巧舌如簧,又不知道是怎么让沉莲也替天水门作了证,他还是认为这件事与天水门的妖女们脱不了干系。然而那日的形势很明显,到了后头大半人都偏向于妖女的方向,再加上沉莲的作证——
李乐水又望了一眼郁沉莲。对这个徒儿,他是又爱又恨。这徒儿天分极高,身手甚至早已越了大徒儿程宣,但个性却远不如程宣那般恭顺听话,甚至连李乐水也摸不透这徒儿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知道这徒儿的身份不简单,本来想撮合他和容舒共同光大越凤,却没想到他始终对容舒冷淡得很。
此刻郁沉莲却没有看向擂台,反而朝天水门所在的方向望了望,收回眼来,神情复杂了一瞬。
他这一系列动作落入李乐水眼中,更叫他内心惶惶愤怒。莫不是沉莲徒儿真被那妖女迷去了心神?
李乐水刚一闪神,便听得众人一阵叫好之声。原来擂台之上容舒终于体力不支,身法露出破绽,竟被周染一眼看出,那五尺子午刀一挥,擦着她的耳际而下,斩落了一丝秀。
容舒脸色苍白,身姿更加滞重。
李乐水心中一叹,知道这一场站必败无疑了。
果然,不过几招之后,容舒已被逼至台边,眼看就要掉下去。
周染一抡子午刀,将刀扛在身后,伸手将她一捞,助她在台上站定。
“承让了。”他拱手道。
此刻胜负已分,周染赢得磊落,容舒也只能服输。
“我败了。”她拱手,纵身跃下台,神情灰暗。“多谢大侠相助。”
下一场是天水宋成碧与少阳沈离的对决。对决之前,有一炷香的准备时间。
容舒回到越凤派的区域,低头皱眉向李乐水说道:“师父,对不起,徒儿败了。”
李乐水在她肩上拍了拍。“舒儿,你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放心,你的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败给周染并不冤枉。以后还有机会。”
容舒脸上稍缓。
“沉莲,”他将郁沉莲唤了过来。“周染既已获胜,以后的比赛你亦可能会对上他。舒儿,你将心得与沉莲说说,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李乐水此举其实是想让郁沉莲安慰安慰容舒,促进两人的感情,谁想郁沉莲面色从容地抱手行了个礼,淡淡地说:“徒儿刚刚看过他出招,已有对应之计。”
李乐水一讶,未想到他竟作此回答。
“好,既然如此,那你也跟师妹说说,以后遇到昆吾的弟子也好有个应对。”
郁沉莲瞥了容舒一眼。“此事以后慢说不迟,徒儿得去准备下一场的比试了。”
说完,他又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开。
容舒面露苦涩,李乐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别的女弟子陪她下去坐着。容舒看着郁沉莲头也不回的背影,咬紧了牙关。
这时齐道走到他身边:“师父,您看这宋成碧和沈离,哪一个更胜一筹?”
李乐水抚须微吟:“不好说。”
“为何?”齐道有些惊讶。“我以为会是沈离。他毕竟赢了昆吾肖敞,肖敞的实力可与周染也差不了多少。”
“宋成碧赛到如今,实力尚未真正展现,而沈离虽赢了肖敞,却赢得颇为勉强。所以为师不好判断。”其实李乐水心中亦以为当是沈离取胜。宋成碧当初是靠的昆吾九式震惊武林,如今他不能用昆吾九式,也没听过天水门有什么了不得的招式,当是赢不了沈离的。
“师父,这个宋成碧,好好的昆吾弟子不做,却走那等歪门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齐道摇摇头,颇有些扼腕叹息的意思。
“勿要谈论这些,管好自己就行。”李乐水瞥了他一眼。“万不可令越凤落人笑话。”
“是,师父。不过这天水三使里头,我看那个隐使很有点眼熟。”齐道挠了挠头。“好像在哪儿见过。”
李乐水冷哼一声。“管这些做什么?”
“不是啊,师父。他看上去真的很面熟——好像从前还是咱们越凤中的弟子。”
“什么?!”李乐水一惊。“怎么可能。”
“像是郑师叔门下的弟子。”齐道苦苦回忆着:“好几年前他还来拜见过郑师叔。我见过他。对了,当时沉莲师兄也在。他似乎还认识沉莲师兄,跟他说了很久的话,后来他们两人还打了一场,我看着沉莲师兄被他打倒,所以印象特别深。”
“当真?”李乐水朝萧错的方向望去,仔细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眼熟。“经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熟悉。”他仔细地回想了一遍郑师弟手下的弟子,忽地灵光一现想了起来。
这个人还真是越凤弟子,入门挺早,十年前拜在郑师弟门下,习的是惜缘刀,自称萧常怀,北都昌平人。他天资聪颖,且有些武艺根基,很受到郑师弟的喜爱,然而他却在入门两年之后告假回了家说是准备成婚,从此便杳无音讯。
谁知道他却成了天水门的隐使,这件事实在太怪异了。莫非他也在半路被天水门拐了去?李乐水颇有些想不通透。
鼓声敲得三下,二场比试开始。
宋成碧跃身而上,朝沈离抱了拳。“请。”
沈离依然笑带三分不羁,朗目中却有了一丝凝重。“宋成碧,两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我曾经不小心败给了你。今日,我会一雪前耻。”
宋成碧轻笑一声,瑞凤眸微凉,手中的赤玉鞭一绷,出清脆的玉石相击之声。
“是么?只怕你是自取其辱。”
沈离眯了眼,怒气四溢。“好,我倒想看看最后是谁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场。别忘了,我赢了你之后,你的位置也将是我的。”
“能赢我,再说此话也不迟。”
宋成碧低头,右手将赤玉鞭一挥,鞭子落在青石高台的地面上,一声厉响。
沈离微惊,但见那地面上竟裂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他正色,拿出自己的武器乌金环,严阵以待。“少阳,沈离,般若掌,武器是乌金环。”
“天水,宋成碧,赤练龙行。”宋成碧缓缓回应。“赤玉鞭。”
两人打量对方片刻,沈离率先出招,纵身提环朝宋成碧劈去。
宋成碧完全没有躲开的意思,看得台下诸人都揪紧了心。清葵表面上淡定,却也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倒是傅云,倒抽了一口冷气。“术使他为何不躲?”
萧错开了口:“药使请放心,他一定是有了应对之法,这才如此沉稳。”
话音未落,只见那乌金环已近宋成碧面门,他才右手微动,赤玉鞭已如游龙缠住乌金环,鞭上似有棱骨,竟将乌金环的来势四两拨千斤般地化解。
沈离一劈未中,转身做了个虚招又劈去时,宋成碧已不在原地。
他一愣,只觉得有风声呼啸从耳后而来,忙往一旁地上滚过,躲开了一鞭。
宋成碧的度快到不可思议,远远出乎了沈离的意料。他的鞭法变幻莫测,完全预想不到下一秒会从何而来。他仅仅是躲便已有些吃力。
在纠缠了好几个回合之后,沈离甚至如此下去自己的体力终会耗尽,而宋成碧看上去却还优哉游哉似诱耍一般轻松。
沈离一咬牙,将内力灌注与乌金环上,朝他抛掷而去。宋成碧蹙眉,没想到他会用这等小儿科的方法抛出金环,便舞动鞭子想将其勾住。未想到赤玉鞭刚一碰到金环便被它弹开,金环不减来势,朝他身前空门狠狠飞来。
这等千钧一之极,宋成碧不慌不忙地举起赤玉鞭,将赤玉鞭舞成一道屏障,将金环又弹了回去。
沈离接回金环,被其上的内力反冲,紊乱了一瞬。宋成碧便趁机迎上前去,使出了一招游龙戏凤。沈离虽然避开了赤玉鞭,却仍然被鞭尾扫到,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台下众人惊呼不断,似乎完全没想到这鞭法竟然如此厉害。
“沈离要败了。”萧错轻叹一声。“未想到术使的武功进步得如此之快。”
傅云松了口气,却见清葵反而皱紧了眉,双眸死死盯着场上的宋成碧,似在思考。没过一会儿,她问萧错:“隐使,术使的武功,比之前进步了几成?”
“以现在看来,至少进步了五成。”萧错答道:“而他还未出尽全力。”
第三十七章 藏音楼现身之迷
场上的形势已非常明了,沈离不过只是在苦苦支撑。他脸上又多了几条血痕,却怎么也不肯认输。
少阳掌门褚炎已在台下心疼着急得坐立不安,然而沈离不肯认输,他又不好上去喊停;但若不喊停,难不成看他被打个半死?
宋成碧收了攻势,站在擂台一角略带怜悯地看沈离不住地喘气。“认输罢。”
“不!”沈离狠狠地盯着他,脸上的几道血痕看上去很有些触目惊心。“再来!”
“你确定?”宋成碧瑞凤目微眯。“何必非要输得那么难看?”
“我要赢你。”沈离咬牙切齿。
“荒唐。”宋成碧扬鞭,鞭尾在空气中扫过,带来凌厉的呼啸。“你不是我的对手。”[网罗电子书:.Rbook.]
“那又如何?”沈离躲开赤玉鞭,朝北边的八角亭看了一眼。“就算你胜过我,她也不是你的。”
宋成碧神色一冷。“想乱我心神?哪儿这么容易!”他将赤玉鞭一甩,飞身而来,身影如电。
沈离未曾躲开,吃了他一鞭,乌金环脱手,竟然从擂台上掉了下去。
“还要比么?”宋成碧面露嘲讽。“武器都没有了,难道你想赤手空拳跟我比?”
沈离被之前那一鞭击中,胸膛上的衣衫碎裂了一道,鲜血染红了撕开处,很是狼狈。他站在擂台一角,神情苍凉,忽而转为微笑。
他小声地说:“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赢了又如何?真正的赢家另有其人。”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听到。宋成碧神情微愠,修眉一紧还欲出招,却见他拱手道:“我败了。”
说罢,沈离转身跳下擂台。他受了伤,勉强运用轻功已是不济,落到地面上时竟未能收住脚,踉跄了几下,亏得少阳掌门褚炎带了几位少阳弟子前去搀扶,才未摔倒在地。
宋成碧虽然赢了,却满面寒霜,看得下面诸人不明就里。
这场比试的结果,出乎大半武林人士的意外。无论是李乐水还是褚炎,甚至于袁傲行都忍不住惊叹宋成碧的进步之快,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莫非这天水门的心法还真有什么特别之处?”袁傲行暗自琢磨。“难怪当初公子他选择了留在天水门……”
宋成碧回到八角亭内,天水门人正欢喜庆贺,对他更是尊崇恭敬。
“成碧,辛苦了。”清葵面带温柔,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云儿,替成碧准备的东西呢?”
“在这儿。”傅云端了一盅汤,小心翼翼地送了过来。“术使,这是门主专吩咐我为你准备的药膳汤,可消除疲倦,舒筋活脉。”
“是么?”宋成碧微微一笑,接过来喝了一口。“多谢门主。”
清葵望着他,“沈离伤势如何?”
“你关心他?”宋成碧挑眉。“放心吧,我下手自知轻重。”
“我知道你有分寸。”她叹了口气,缩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怀里。“只是褚炎那老头儿怕是又要对我们恨之入骨了。”
她就贴在胸口,让宋成碧心神微漾,唇角不自觉地上勾。“那可是他自找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清葵握住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朝右手腕内侧看了看,随即收回眼抬头朝他盈盈而笑。“成碧,你的功夫进步了不少。”
宋成碧神情未变,依然从容带笑。“这两年我一直没有间断修习心法钻研武学。这还要多亏了隐部拿回来的那些典籍。”
“是么?”清葵瞟了萧错一眼。“隐使,术使可是在夸你呢。”
萧错淡然颔道:“是门主教领有方。”
清葵轻笑一声。“此番赛事之后也该过年了,正好犒劳各位一番。你们三个,想要什么尽管和我说,但凡天水门有的,我自会允了。”
“多谢门主。”
最后一场比试,正是越凤郁沉莲和少阳瞿永。
郁沉莲穿紧身深紫劲装,头也用同色缎带缚起,英姿出挑。少阳的瞿永长了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阴沉。
两人刚到台上站定,赛场入口处却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清葵挑眉望了过去,但见一对人马缓缓地从入口走了进来。
“门主,有一队人非要进会场。武林盟的人没拦住,被他们闯了进来。”
苏颜查探了一番,回来报告。
“武林盟的人没拦住?”清葵来了精神。“终于来了有趣的人。”
那队人马走得近了些,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都身着黑衣,衣角处绣了一条狰狞的双翼金蛇。为的是一名女子,明明长了一张秀美婉丽的脸庞,却粉面含威,气势逼人,与这容貌格格不入。
“魔门?”清葵睁大了眼。
“是魔门?!”傅云惊讶出声。“门主,他们怎么会跑到武林盟这儿来?难不成是想毁了这武林大会么?”
“不会。要是这样做,岂不是公然与武林为敌?更何况藏音楼向来我行我素,根本不屑与正道打交道。”宋成碧否认了傅云的猜测。
“有好戏看了。”清葵满脸雀跃,看得宋成碧和傅云眉角一抽。“为那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隐使也许会知道。”
萧错曾经派人潜入魔门,应该对其中的信息更加了解。清葵正要问他,却见他脸色苍白,只紧紧盯着魔门那队人马,唇角微绷,仪态大失。
“隐使?”清葵试探地问了一句。
他果然没有反应,像完全没有听到。
“萧错?!”清葵加大了音量,他却依然没有反应。
“隐使?”宋成碧上前,在萧错的肩膀上一搭,却见他似受了惊吓一般迅地闪开,惊惶地望着众人。下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垂眸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是什么让你失态成这样?”清葵玩味地看着他。“你跟魔门有什么过节么?还是——这里头,有你认识的人?”
萧错垂着眼,神情僵硬,半响没有回答。
“罢了。隐使,可知道那个为的女人是什么来头?”
他又往魔门那队人中看了一眼,才回答道:“她的腰上佩着藏音楼的金蛇刀,应该是藏音楼的右护法方骓。”
“方骓?”清葵重新望去,只见那一对人马终于被袁傲行和褚炎拦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武林盟的擂场?”褚炎率先开口,气势汹汹。
方骓瞥了他一眼,甚至没有下马。
“藏音楼右护法,方骓。”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褚炎脸色一变,连袁傲行也面露警惕之色。
“魔门向来与正道不同路,敢问各位今天到此何为?”袁傲行开了口。
方骓抬眼,环绕了会场一圈,最后把视线锁定在擂台上。“新楼主上任,清肃楼内事务,剪除了不少心怀不轨之徒。无奈依然有人逃了出来,我等今天到这里,便是要将这叛徒正法,以免将来生出祸害。”
“你们——”褚炎怒目而对,正要出言不逊,却被袁傲行拦了下来。
“藏音楼的叛徒,怎么会在我们这武林大会里?”袁傲行谦然有礼地一笑。“右护法是不是弄错了?”
方骓冷笑一声。“有没有弄错,一会儿就知道。”
袁傲行面色一僵。“难不成右护法还要搅了我们的武林大会不成?这里都是各大门派的弟子,请姑娘多思量一番再行事!”
方骓没理他,竟从马上一跃而起,在半空轻点,直接飞身上了擂台。
这擂台位于会场中央,而距离她所在处有数十丈远。她竟然就这么飞身而上,可见其轻功之高明。
会场里一片哗然。她这么做,难不成这藏音楼的叛徒还在擂台上,是郁沉莲和瞿永中的一个?
方骓在擂台上站定,朝郁沉莲和瞿永依次望了一眼,拔出了腰上的金蛇刀,对准了瞿永。
“他就是藏音楼的叛徒。”
她的声音加了内力,足以使得全场听个一清二楚。
“这怎么可能?!”少阳掌门褚炎急得攥紧了拳头。“盟主,这魔女诬陷我门弟子,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放心。”袁傲行安抚了褚炎,提气亦上了擂台。“右护法,这位是少阳派的弟子,怎么会是藏音楼的叛徒?请护法勿要冤枉了好人。”
瞿永面露惊诧,却始终没有说话。
方骓盯着他:“洪易,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洪易?”瞿永终于开了口,音色浑厚。“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我根本不是什么洪易。”
袁傲行望向方骓:“护法,你看……”
他话音未落,只见方骓身形极快,已闪身立于瞿永面前,利刃相向。瞿永连忙闪躲,拔出手中的玄铁钩相挡。
谁知方骓这一刺不过是虚招。正趁瞿永来挡的功夫,脚下一翻已将他踢翻在地,金蛇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此等变故,不过只是一瞬。
就这么一瞬间,变故已生。
褚炎肝胆俱裂,纵身上台便朝方骓袭去。“魔女!为何要杀我徒儿?!”
方骓毫无闪躲之意,反而蹲身,朝瞿永脸上一揭。
“你看看清楚,他是不是你的徒儿!”她将半死不活的瞿永拉起来,赫然露出一张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脸。
褚炎呆愣在原地:“这——这——”
袁傲行也有些摸不清状况。“护法,此人……”
“此人便是藏音楼逃掉的叛徒洪易。他易容成瞿永,只是为了挑起藏音楼跟武林的纷争罢了。”
那个易容成瞿永的家伙吐着血沫子,似挣扎着有话要说:“我——不是——”
方骓将金蛇刀一拔,鲜血喷薄而出,溅得遍地皆是。那男子登时便没了气息。
袁傲行阻拦不及,大叹一声:“护法,你怎么将他杀死?如此一来,岂不是不能得知他的目的和真瞿永的下落了么?”
“洪易做事向来不留丝毫威胁。真正的瞿永,怕是已经遭了他的毒手。”方骓瞟了他一眼,将手里一块金蛇牌展示了一番。“这是我刚刚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qǐsǔü他对楼主怀恨在心,所以想趁机杀了正道之人,好挑拨藏音楼与各大门派的纷争。”
她将金蛇牌收进怀里,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玄铁钩。“这钩上抹了剧毒。他是想趁人不备进行偷袭。”
“叛徒已除,多谢盟主。”
方骓行动利索,话音刚落便又飞身下台,回到了马上,立刻指挥众人离开。不过短短一刻,藏音楼的人已有条不紊地消失在会场中。
此刻会场上已炸开了锅,尤其是少阳派的人。瞿永不知去向,且多半已遭毒手,这比赛显然已经无法进行下去。
袁傲行召集了几位元老级人物密谈,商议办法。郁沉莲下了台,回归越凤派。
“真是好玩儿。”清葵意犹未尽。“这藏音楼的方骓挺有意思。”说罢,她瞟了萧错一眼,却见他依然神情恍惚。
“清葵,藏音楼的人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邪恶啊,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魔门?”丹君看得颇有些心惊肉跳。
“你当这件事真如表面那么简单?”她看了一眼成碧,后者正意味深长地望她。“成碧,说说你的想法。”
“我看那个人也许并非真如方骓所说是魔门的叛徒,而是魔门想要除去的人。”宋成碧转向高台,凤目微眯。“她杀得很快,倒像是在阻止他说下去。”
“成碧果然犀利敏锐。”清葵撑了头。“只不知魔门为何要杀他,而这个人又为何要冒充瞿永。仅仅是挑拨离间?我才不信。”
“门主心思细腻,成碧自愧不如。”
“隐使。”清葵转向萧错。“你说呢?”
萧错似大梦初醒。“嗯?”
“隐使,你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傅云有些担忧。“是不是不舒服?”
他摇摇头。“无妨。”
“很少看见先生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清葵魅目微动。“若是累了,便下去好好歇息吧。”
“多谢门主。”
武林盟的决策最终出台,宣布暂停赛事,改为二天进行。
由于瞿永始终,目前只剩下宋成碧,周染和郁沉莲三人。所以先安排郁沉莲与周染对决,两人之中的胜者再与宋成碧争夺最后的资格。
第三十八章 浑水之中见鱼尾
当晚,良辰阁。
宋成碧独坐饮酒,神色不豫。身旁立着苏颜,亦是面容肃穆。
“公子,未想到两年不见,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至此,真是可喜可贺!”袁傲行见他神情不对,便找了个话头,哪知宋成碧脸色更加难看了些。
“谁让你这样安排?”
袁傲行一愣。“公子是指……”
“为何要安排郁沉莲与周染先比?”宋成碧眉头一蹙,凤眸冷厉。
袁傲行呐呐道:“郁沉莲的功夫在周染之上,老夫是想让他先耗些体力,赢了之后再与公子相比,胜算会大许多……”
“以你的意思,我打不过他?!”
袁傲行冷汗涔涔。“当然不是,不过——”他哪里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宋成碧却全然不领情。
“罢了,事到如今就这样吧。”宋成碧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罢,省得招人怀疑。”
“是。”袁傲行转身欲行,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来。“公子,你如今锋芒毕露,怕是会引起那商门主的怀疑……”
“她早已怀疑了。”宋成碧仰头尽了一杯。
此刻清葵正在享受傅云的独家按摩术,小指上勾着一只青铜葵花铃。
丹君在她面前反复踱步,心神不定的样子。
“丹君,你走来走去,晃得我头晕。”清葵直起身,无奈地看她。“你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清葵,你怎么还这样优哉游哉的?”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莫名的焦躁。“今儿个那么多事儿,我总觉得其中有问题,却怎么也想不通。”
“哦?”清葵挑眉。“怎么个有问题了?”
“一开始是宋成碧,他武功也进步得太快了点儿吧?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门……还有萧先生,也很奇怪。”丹君揉着脑袋。“我觉得奇怪,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有什么好想的?”清葵笑了一声,往她额上敲了敲。“宋成碧的武功——”她与傅云对视了一眼。
“我之前也有所怀疑。毕竟天水门修习的心法特殊,我担心他走了捷径对人进行采补。”她眉头微蹙。“今天的那碗药膳里放了合欢草,若他有对人进行过采补,腕脉处会呈现微紫。但他没有。”
“所以暂时只能认为他是天赋异禀再加后天勤奋了。”清葵继续道:“至于魔门……我已经让人去查瞿永的下落。若能找到他,自然会有些线索。”
此刻她手中的葵花铃忽然响了两声。
“有消息了。”清葵唇角微勾,将葵花铃放在一旁。“出来罢。”
傅云面露微讶,却见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蒙着脸,屈膝半跪在地。“隐者胥见过门主。”
“胥,查到了么?”
“已经查到少阳瞿永的下落,在逢春客栈往北的城北杜家荒宅中,目前仍在昏迷。”
“好。”清葵站起身来。“我们马上过去。还有,隐使是否有什么异样?”
“已经按照门主的吩咐让人注意隐使。他之前已经出去了,似乎是在寻找藏音楼那一队人的下落。”
“好。你先走罢,让人守着瞿永别让人现。”
“是。”
隐者胥行了个礼,起身一跃,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在房间里。
傅云一脸不可思议。“这个人……”
“这是只属于我的隐者。”她微微一笑。
“清葵她怎么会把所有的弟子都交到萧悔之和宋成碧手里?”丹君替傅云解疑:“她有只属于自己的隐者和术者。”
傅云低下头,神情顿时有些郁郁。
“放心罢。”清葵看出他的心事。“你的药部并没有我的人。整个天水门,除了你和丹君,我还能信谁?”
傅云神情舒展开来。“那我们现在去找那个瞿永么?”
“我和丹君去就行了。你留在这儿,帮我做另一件事。”清葵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两句。
傅云瞪大了眼。“要用这个?”
“不错。萧悔之今日的异常一定跟魔门有些关系。我得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好。”傅云点点头。
城北,杜家荒宅。
这儿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在战乱中被丢弃便荒废至今。宅院中荒草丛生,毫无人气,只剩得残瓦断垣,破旧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
清葵和丹君在隐者胥的带领下,绕过几段残破的回廊,进入到里宅的一间花厅里。
瞿永果然躺在里面,紧闭双眼。他身边还守着两名隐者,朝清葵行了礼。
清葵蹲下身,伸指按上他的手脉,沉吟一刻,忽然笑了一声。
“怎么样?”丹君不掩心急,忍不住开口问。“他这是怎么了?”
“等等。”清葵示意她别急,先转向隐者胥。“你们找到他的时候,有没有现别的人?”
“没有。”胥摇摇头。
“这么说,他们是有意要放瞿永一条生路。”清葵叹了一声。“只可惜就算救回来,他也得恢复好一阵子了。”
“清葵,听你的意思,这件事还不是那个洪易一个人做的?他还有同谋?”
“那个人恐怕也根本不是什么洪易。”清葵站起身来。“他们没有干脆杀了瞿永,本来是想利用他做挡箭牌,可惜事情却被魔门破坏了。我们先回去罢。”
“那他——”丹君指了指地上的人。“就让他在这儿?”
“他中了毒。我们先回去想办法配出解药,再让少阳派来找他。”清葵转向隐者胥:“你跟我回去,让他们好好守着。”
“是。”
“那个瞿永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刚回到客栈房间,丹君便忙不迭地开问:“清葵,你这表情实在……”
“实在如何?”清葵挑眉。
“实在让我很恼火。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快说啊……别卖关子了!”丹君急得抓耳挠腮。
“好好好,我说我说。”清葵无奈。“说来也巧,他中的毒正是你当年中的‘浑水噩梦’。”
丹君一呆。“就是那个会让人变白痴的药?”
“不错。中此药之后的会将中药前一个时辰印象最深刻的事忘记,十二个时辰之后就会昏迷,昏迷十二个时辰后再醒来便成了白痴。”
“为什么那么麻烦给瞿永下这种药?干脆杀了他不是更好?”丹君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做了这些事,究竟想干什么?”
“让我慢慢说。”清葵示意她冷静下来。“我想他们本来的目的是郁沉莲。”
丹君睁大了眼。
“根据隐者胥的调查,这瞿永应该是这场比赛之前才被换掉的。选在这个时候,正是因为他和郁沉莲的比赛被定了下来。他的兵器上的确抹了毒,想来是为了趁郁沉莲胜利之后的懈怠之机袭击于他。在这擂台之上只有他们两人,郁沉莲自然不会料到名门弟子会行偷袭之事,被袭中的可能性很大。”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让冒充瞿永的这人伤了郁沉莲,再将真正的瞿永换过来。郁沉莲一死,瞿永又因为浑水噩梦成了白痴,这件事便成了悬案,只能不了了之。”清葵魅目微眯:“谁知道魔门却半途插了进来,坏了他们的事。”
丹君听得心惊肉跳。
“清葵,照你这么说,这些人是——”
“镇北将军的人。”
“他这些年暗地里追杀郁沉莲还不够么?到现在还不放弃!”
“他当然不会放弃。一旦郁沉莲找到证据回到北都,他和他女儿的处境便很危险了。”清葵叹了口气,目露恨意。“诛杀镇国亲王的侧妃和世子,罪名可不小。是他将郁沉莲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
“那魔门又为何……”
“有两个可能性。一,魔门可能被人利用,这其中有误会。二,”清葵皱了眉。“魔门的人刻意在保护郁沉莲。”
丹君目瞪口呆,半响才反应过来。“越来越复杂了。”
“其实一点儿也不复杂。”清葵笑了一声。“现在我们就帮少阳派一个忙,替他们救了瞿永罢。”
“你有解药?”
清葵摇摇头。“我虽然会解,一时半会儿却配不出来。不过另一个人一定有解药。”
“谁?”
清葵冲她暧昧地笑了笑。“你的未婚夫。”
“秦峰?”丹君面上微红。“他为何会有解药?”
“别忘了,他可是白棠缁衣卫的头头。虽然白棠缁衣卫已分为两支,但毕竟曾出自同门。再说,你还记得当时你身上的药莫名其妙被解去的事情么?”
“记得。当时我还没喝解药,你替我把了脉,说这毒已经解了。”
“不错。替你解这毒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丹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所以还不快去找他?”
“我不去。”丹君咬了唇。
“为何?”清葵挑眉。“你们吵架了?”
丹君低头不语,半响才说:“他-他很坏。”
清葵咳了咳。“怎么坏了?”
丹君红透了一张脸。“昨天我在他房里,说到在天水宫里那晚的事。他说是那酒里头有问题,我生气跟他争论,他就……”
她支支吾吾地不说下去。
清葵强忍住笑意,憋得很辛苦。“该不会他就试图身体力行,证明那晚的确是酒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丹君鼓着腮帮子,又羞又窘。“你想笑就笑吧!”
清葵爆出一阵大笑。
丹君瞪着她哭丧了脸。“你-你还真笑了?!”
清葵连忙又收住。“其实我比较关心的是他究竟有没有得逞……”
“当然没有!”丹君睁大了眼。“我说过要等你嫁了才嫁,如今食言已经很有愧了,怎么还能跟他再——”
清葵一呆。“丹君,其实真的不用顾及我,当初那酒——”
“我明白!”丹君连忙在她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抚。“你怎么会在酒里做什么?一定是秦峰他自己色胆包天还诬陷你……”
“其实……”清葵欲哭无泪,心中很愧疚。“其实那酒里的确……”
丹君睁大了眼看她,很纯良。
她忽然说不下去。“你和秦峰再过两个月就要成婚了,做这些事——其实很正常。”
丹君摇头。“跟他在一起,我便想到你和沉莲公子的事,心里过不去。明明你们两个都放不下,为什么现在还搞成这样?”
“我们的事,跟你们之间完全没有关系。”清葵叹了口气。“丹君,你能幸福,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安慰。如果你因为我而跟秦峰有间隙,我会更难过。”
丹君望着她,神情略伤。“清葵,我就是不想看你跟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却跟自己爱的人天各一方。”
清葵神情微怔,随即笑了开去。“比起爱不爱,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再说了,也许我以后会爱上成碧也说不定啊!”
丹君别别嘴。“要能爱上,早爱了。”
“还说!”清葵故意做恼怒状。“真不去找秦峰了?”
丹君把头摇得像筛子。
“那好吧,我自己去。”她摇了摇头。“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第三十九章 羞愤欲死的沉莲
清葵在秦峰门上敲了敲,只听得里面脚步声响起,门被从里拉开。她抬眼,正好与房间里坐着的郁沉莲视线相对,两人目光刚触立刻又转了开去。
秦峰站在门边,颇有些意外。“清葵?你怎么来了?”
清葵脸颊生了些微红,垂着眼道:“来问你要一样东西。”
“进来说罢。”秦峰将她让进房间。
她站在房间中央,也不去看郁沉莲的方向,只觉得尴尬。那晚的情形又在她脑子里晃了晃,让她如立针毡。
而郁沉莲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虽然未看向清葵,却端着茶盏,半天也没动作。
秦峰察觉了这气氛不对劲,咳了一声。
“清葵,你要什么?”
清葵回过神来,想到了正事。“我要‘浑水噩梦’的解药。”
秦峰一愣。“谁中了毒?”
“你们找到瞿永了?”郁沉莲忽然开口。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让他猜到了端倪?清葵点点头,也不想再瞒下去。“不错。他现在正在昏迷,若再晚些,怕是就只能看见一个白痴了。”
秦峰恨恨的:“他们果然是冲着公子来的。”
“我现在只奇怪魔门的人为何要插手这件事。”清葵瞟了他们两人一眼,只见秦峰神情微变,而郁沉莲则无异状。
“也许是误会。”秦峰抓了抓头。
“也许罢。”清葵笑了一声。
秦峰找出了解药递给清葵,清葵却想了想。“不如你自己给丹君送过去,让她给瞿永用了,再想办法匿名给少阳派送个信。”
秦峰面上一喜。“好!”
“等等!”秦峰正要去,却被清葵拦了下来。“丹君她吃软不吃硬,明白么?”她朝他眨眨眼。
秦峰会过意来,脸上微窘,连连点头道谢。
秦峰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气氛越尴尬。
清葵清了清嗓子。“我走了。”
“清葵!”郁沉莲已到她身后一步远。“前晚的事——”
“我已经忘了。”她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举步离开。“那个——”
她咳了咳,转过身来。“那个心法,我怀疑跟我修习的媚术有些渊源。我会去调查。至于你——”
她瞥了他一眼。
他神情窘迫,双颊生晕,一双墨瞳却亮得很。
“最近尽量控制情绪激动,想想我教你的清心诀。还有——”她咬牙:“行房这种事,尽量避免。”
他脸上的神情顿时极其复杂,像一口气吞了十斤黄连。
清葵下一句话则让他彻底羞愤欲死。
“当然,想来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
她恶趣味地往他青红不接,阴转暴风雨的脸上瞟了一眼,随后不紧不慢地迈步出了门,心情无比舒畅。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她勾了勾唇。
秦峰回到房里的时候,只见自己房里头那张乌木小几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他一惊,连忙奔到郁沉莲的房间里,看见他安然无事才放了心。“还好,公子你没事。”
郁沉莲不动声色地饮酒,桌上放着擦拭得无比光亮的青鸿剑。只瞥了他一眼。“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我房里一团乱,还以为公子出事了……”秦峰瞅了瞅他的脸色,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跟清葵谈得不好?”
郁沉莲呛了一口酒,咳了几声,把手里的酒盏放了下来。
“阿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秦峰走近他,在桌边坐下,也替自己倒了一盏清酒。“正好有些渴了,哄女人真是很辛苦——”
郁沉莲迟疑着,握住青鸿剑,拿了绢布又开始来回地擦。
“公子要问什么?”秦峰见他不语,只顾着擦那支已经铮亮的青鸿剑,不免有些疑惑。
“关于行房的事。”
秦峰的手一抖,酒盏里的酒洒了小半。
“行什么?”他当自己听错了。
郁沉莲索性破罐破摔做面瘫状。“行房。”
秦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酒盏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抬手迟疑地往郁沉莲的肩上拍了拍,表情沉痛。
“别说了,属下明白。”他一脸悲怆。“是属下失职了。”
郁沉莲的脸色青。
秦峰心内愧疚不已,这些年只顾着奔波习武躲避杀手,居然把这等重要的启蒙教育给忘了——公子的终身性福啊……
“师兄在么?”
两人正在纠结间,房门又被敲响。秦峰松了口气,前去开门。
容舒进了门。“秦大哥,师兄他在么?”
“在。”秦峰点了点头,“不过——”
容舒神情有些恍惚。“我想跟师兄单独说些话。”
“什么事?”郁沉莲看也没看她,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
容舒望着他,颇有些幽怨。“师兄,你真的喜欢那个天水门的门主?”
“与你无关。”郁沉莲蹙眉,很有些不耐。
“难道你忘了大师兄的事情了?他们可是邪门啊!”
“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不是已经有了结论?”
“我,我有证据。”容舒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袖中拿出一只金灿灿的东西放到他眼前。“这是我在大师兄的房间捡到的。”
郁沉莲接了过来。这是一只令牌,上面雕着一朵葵花,背面写着“天水”二字。
“这是天水门的葵花令。”
“那又如何?当时不是有一个天水门的弟子去过师兄房间么?这也许是她留下的。”
“我一开始也这样以为,所以没有把这只葵花令拿出来。”容舒急切地看着他。“后来,我找到那个弟子,想把葵花令还给她,谁知道她却说这葵花令不是她的。她还说了,这葵花令只有在天水门里有一定资历和层次的人才会有。”
郁沉莲略一沉吟。“这件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容舒摇摇头。“师兄,大师兄的死还是跟天水门脱不了关系!”
郁沉莲将令牌收进袖中。“此事我自有主意。”
萧悔之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只见桌上点着一盏出绿油油烛光的灯,桌边坐着商清葵,从容地望着他。
他微楞,随即向她行了礼。“门主找我有事?”
“不错。”商清葵端着那盏绿得很诡异的灯,缓缓地走近他。“悔之去了哪儿?”
他的目光落在那盏灯上,困惑地说:“这灯……”
“这是绿雏,能让你说实话。”商清葵微微一笑,魅目中光华跃跃。“悔之,看着我的眼睛。”
萧悔之下意识地望向她的眼,下一刻他的神情已如坠梦境般恍惚。
“悔之。”清葵盯着他的眼。“你去了哪儿……”
“魔门……”他喃喃道。
“找到他们了么?”
他的神情变得忧伤。“没有。”
“为什么要找魔门的人?”
“悦芝……”他神情挣扎。“悦芝……”
清葵愣了愣。“徐悦芝?她在魔门里?”
“方骓……悦芝……”萧悔之喃喃自语。
清葵皱眉,心中了然。莫非那个方骓长得跟萧悔之那位早逝的未婚妻相似?难怪他神情举止如此怪异。
“好,我知道了。”她温言安抚他。“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也没了。”
他却忽然激动起来,按住她的肩膀,神情扭曲。
“不能保护她,就不要连累她!不能保护她,就不要连累她!……”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额头青筋狰狞而出,全然没了往日里温雅淡然的形象。
清葵愣在原地。“连累?”
他似极痛苦,收回手抱着头。“都怪我……若不是因为我,悦芝就不会遭遇这样悲惨的事……”
“因为你?”清葵疑惑地开了口。“为什么会是因为你?她只是遇上了山匪——”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那群山匪,是冲着我来的。我曾跟随师父剿匪,杀了他们的二当家——他们是为了复仇……”
清葵呆呆地站在原地。萧悔之抱着头,那双红的眼里渗出泪水。
泪水滴落在地板上,啪嗒一声,无比凄凉。
他忽然抬起头,伸手搭在她肩上,语重心长掷地有声。
“郁天,若你有爱人,就能明白我心中之痛!心中之恨!心中之悔……我知道我欠了你的,但我不敢死,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悦芝……奉劝你一句,不能保护你爱的人,就不要留她在身边,否则-否则他们早晚会对她下手……”
商清葵望着他,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把她当做了郁天……还是这番话,他早就对郁天说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商清葵捧着熄灭的绿雏跨出门槛,小心地再将门阖上。
“好好照顾隐使。”
“是。”两名天水弟子遵命,守在门前。
二日是依旧是个阴天,天空中一片昏黄暗色调,连带着赛场也黯淡了许多。虽然少阳派找到了瞿永,但他却神智尚且不清,需要休养好些时日,很显然是不能再参与这场角逐了。所以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一场依然是越凤郁沉莲与昆吾周染的对决。
郁沉莲的装束与之前相同,紧身紫色劲装,紫缎束,但神情中却多了几分冷峻。周染身着立领对襟赭衣配玄色长靴,手持子午长刀,亦是英姿飒飒。
“久闻沉莲公子美名,今日有幸与公子一战,实乃在下之福。”周染为人爽直,说话也没有架子,相当博人好感。
郁沉莲唇角微勾,还了一礼。“周大侠过谦了。‘子午刀’美名扬遍江湖,在下有幸一观,亦是三生有幸。”
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立于场上两角打量着对方,蓄势待。
越凤掌门李乐水在台下揪紧了心。之前容舒败于周染手下,早已暴露了越凤剑法的弱势。然而郁沉莲却一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莫非他真有奇法可破昆吾九式?
褚炎走到他身边,叹息了一声。“还是李掌门有福气啊,有一个这样争气的徒儿。不像我们少阳,真是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
“褚兄说哪里的话?虽然瞿少侠这次不能参加,不是还有下次么!”李乐水心下略宽,连忙安慰他。“再说沈少侠实力亦不可小觑啊,谁知道那个宋成碧竟然会进步成这样!”
“甭说了,说到沈离我就来气。”褚炎一脸忿忿。“这小子鬼迷了心窍,伤成那样,居然还念念不忘天水门那个妖女!简直不可理喻!”
李乐水忽生唇亡齿寒之感。“褚兄啊,这也不是沈少侠的错。那妖女手段高明,他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抵挡得了!回去以后严加看管便是。”
褚炎赞同地点了点头。“回去之后,一定要让他闭门思过!不过……”他朝李乐水那边凑了凑:“我听见门下弟子说,这妖女似乎跟你的沉莲徒弟也有些瓜葛。老弟啊,你可要千万管好自己的徒弟,别让他步了我那徒儿的后尘!”
李乐水讪笑一声。“在下心里有数。”
此时台上两人已试探完毕,郁沉莲率先出招,朝周染的下盘攻去。周染举刀相挡,来去数个回合,只见衣袂翻飞,刀光剑影,令人目不暇接。
“成碧,以你看谁会赢?”清葵看不懂这里头的玄机,只得询问一旁的宋成碧。
宋成碧微微一笑。“郁沉莲。”
“噢?”清葵眉头一舒。“何以见得?”
“因为他要与我一战,就必须先赢了周染。”
清葵神情怪异地看他一眼。“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下的战书?”
宋成碧俯身到她耳边,轻轻道:“我跟他,你觉得谁会赢?”
清葵勾唇扬,魅目微动。“我不知道谁会赢,不过我要你输给他。”
他神情微僵。
“你若是赢了,就得和袁傲行打。”她却巧笑嫣然,似一方软锦在他心上安抚。“我可不想看你为难。再说,天水门已经够引人注意,不必再惹麻烦了。”
宋成碧眉头舒展开来。“是因为这个么?”
“要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她轻笑一声。
第四十章 男人之间的较量
此时看台上一阵惊呼,只见郁沉莲的青鸿剑上下翻飞如蛟龙出水,剑面在周染的膝盖上一击,逼得他不得不移位迎敌。
“很好,破了他的稳势。”宋成碧似在欣赏。
清葵撑着头,瞥向另一边的萧错,只见他依然心不在焉地垂着眼,似有心事。
“悔之。”她轻轻唤了一声。
萧错果然没有听到。傅云见状,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隐使?”
萧错转过头来,略带慌乱。“门主可有吩咐?”
清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别开眼望向擂台。
“悔之,既然你对这比试没有兴趣,我倒有些别的事交给你做。”
“门主请吩咐。”
“去查查魔教的事。”
萧错微楞。
“怎么,先生不愿接下这个任务?”
萧错连忙俯身应诺。“属下定不辱使命。”
“好。这些日子你也不用回来了。若有消息,命信者带回来就是。”
“是。属下告退。”
萧错如蒙大赦,带着几名隐部的弟子很快便离开了比武场。
“就这么让他走了?”宋成碧略带疑惑。“他之前的表现似乎有些可疑。”
“的确可疑。所以我才让他走。”清葵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我倒要看看,这一次究竟算不算他的劫数。”
他们言语之间,场上已分出胜负。
郁沉莲的剑尖直指周染的咽喉,而周染的子午刀却只停在郁沉莲的手臂前方。
现场一片寂静。郁沉莲先收剑,双手抱拳:“得罪了。”
“看来是我输了。”周染也不在意,大气地躬身还礼。“沉莲公子这套剑法早已出神入化,实在令在下佩服。”
他足尖轻点,已回到了台下。
郁沉莲收剑回鞘,迎着一阵剧烈的欢呼声,清冷如墨的眸子却转向天水门的方向,微微一顿。
宋成碧负手而立,凤目微眯,溢出丝丝凉意。
丹君打了个哆嗦。“情敌相见,果然是分外——地冷。”她抱了双臂,打了个喷嚏。
傅云垂着头,似乎有些心灰意冷。清葵瞪了丹君一眼,还嫌她不够麻烦?
丹君挑眉,完全没把她的怒意放在眼里,反而走到宋成碧身边,摆了一副相当八卦的神情问道:“术使,下一场你得跟郁沉莲打,胜算有几成?”
宋成碧长眉微挑,扫了她一眼,却转向清葵。
“五成。”
丹君脸一苦,伸了个巴掌放在他眼前比了比:“五成?不会这么巧吧?”
宋成碧收回眼,转向擂台,不再言语。
丹君垂头丧气地回到清葵身边,不住地摇头:“五成……该怎么押好哪……”
“你在押什么?”
“武林盟外头的赌——”丹君捂住嘴,睁大了眼。
“赌?”清葵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现在还学会赌了?”
丹君讪笑两声。“这几天赌坊里都在对这次武林大会的结果押注呢,我已经赢了好几场。这一场我想把钱全押进去,所以……”
“你很缺钱?”清葵无语。“整个天水门的进项不都在你那儿管着么?想用自己去取就好了,干什么还要赌这个?”
“那可不同。”丹君摇头。“那是门里的钱,是你的。”
“我的不就是你的?!”清葵不知道说什么好。“难不成我还跟你计较这个?”
“你不明白。”丹君扭捏了半天,抬眼看看她。“你的生辰快到了,我不是想送个礼物给你么……”
清葵微楞,恍然想起自己的生辰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确是快到了。
“难为你还记着。”
“当然了。”丹君咬咬唇。“每年这个时候,三夫人都会来信问我关于你的近况,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清葵别开眼。“师父她还记得我的生辰?”
“怎么会不记得?她可是你的娘亲。”丹君试探地问:“难道你不想她?”
“不想。”清葵硬着脸摇头。
“我才不信。”丹君别别嘴。“你和夫人一样,都是嘴硬心软。都这么多年了,多大的怨恨也该消了罢?”
清葵的母亲商清柳,是上一任欢喜奉主,也是清葵的娘亲兼师父。她一共纳了三位夫君,而清葵的爹爹正是她的正君。这位正君是月氏国尹家的儿子,与商清柳也算得青梅竹马。但在清葵长到十三岁时,他却因为一种热症忽然病故了。而就在他病故前一个月,商清柳纳了她的三位夫君。
清葵痛恨她母亲的薄情,不仅从此便与之疏远,更是连娘亲也不肯唤一声,只肯唤她师父。
这也是她十五岁离开月氏之后再也没回去的原因之一。
“我不是怨恨。”清葵叹了一声。“是不能原谅。”
丹君费力地理解着,最终放弃劝说。“你就跟我咬文嚼字吧,明知道我笨。”
“你哪儿笨了?”清葵挑眉。“在我看来,你才是最聪明的一个。”
丹君苦着脸。“我懂的,这叫讽刺。”
清葵轻笑一声。“虽然很多事你不明白,却能做得比谁都好。这样不是聪明是什么?”
比武场里鼓声一起,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宋成碧朝清葵屈身行了礼,转身朝擂台行去。
这一场比试,至关重要。获胜的人便有资格与现任武林盟主袁傲行一战,有机会取得武林盟主之位。即使败了,也已算得上武林中的翘楚,很有可能会被邀请至武林盟中任职。
而对宋成碧和郁沉莲而言,这场较量还有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特殊意义。
男人之间的较量。
无论他们背后有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动机,怎样的过去未来,此刻他们只是一对情敌而已。
此刻天空中阴云渐去,薄阳从云缝中探头出来,在擂台上洒下一抹温热日光。擂台上一半阴,一半阳,倒像个天然的八卦图。玄衣的宋成碧站在阳面,迎着日光微眯了眼,像一只审时度势的猎豹;紫衣的郁沉莲站在阴面,玉容沉静墨瞳微蓝,如同一颗静静盛放的贴水紫莲。
清葵收了慵懒的神情,看着宋成碧皱了皱眉。
他果然不打算听自己的话,那一脸杀气,哪儿有要留余地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达成了默契,一定要在这一场比试中决一胜负。
“开始吧。”宋成碧手中的赤玉鞭微扬,编柄指向郁沉莲。“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样最好。”郁沉莲唇角微抿。“出招吧。”
两人在台上站定,剑起鞭扬,杀气奔涌而出。几乎在同时,两人身形一动,便缠斗到了一块儿。
但见一紫一黑两片影在擂台上来去,青鸿剑和赤玉鞭不时相撞,出独特的清越高响,在赛场中回荡。看台上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擂台,眨也舍不得眨一下。
清葵手里捏着青铜小铃,攥得越来越紧。
丹君瞟了她一眼。“你希望谁赢?”
“无所谓。”清葵说得很轻巧。“谁赢有什么关系?”
“唉,可怜这两个男人喽。”丹君叹了一声。“在擂台上用尽全力跟情敌相搏,你这头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看戏。”
她希望谁赢?其实谁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赢了之后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郁沉莲做了盟主,他一定会借助武林盟的势力去查当年那个案子的线索,找到证据扳倒镇北将军徐守立。若宋成碧做了盟主……
他不会做盟主。即使他赢了郁沉莲,也一定会在后一场与现任盟主袁傲行的对决中输掉,因为他的身份。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就非得赢了郁沉莲不可?
因为她?清葵冷笑一声。宋成碧虽然对她有情,却不是天生痴情种。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也许是不想让郁沉莲有机会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袁傲行好歹是自己人,若让郁沉莲坐上这个位置,宋成碧自然少一大助力。
从这一点来说,她是希望郁沉莲赢的。但宋成碧的武功上升太快,而郁沉莲的功力始终如云遮雾绕看不清晰。
台上战得正酣,台下屏息静气。
那一双激战的身影稍稍分开些许,恰恰交换了位置。这一次郁沉莲站在阳面,那张玉雕而成的脸庞在日光下光芒耀眼。而宋成碧站在阴面,神情冷厉决绝。
两人微微喘息着打量对方,像在重新评定彼此的能耐。台下众人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众人中大多分为两派,一派为多数派,支持郁沉莲。只因为郁沉莲出身名门,若是赢了也让各大门派面上有光。另一派为少数派,支持宋成碧。这一派的多以小门派的人为主,认为他若是赢了,想必也会令一直得不到重视的小门派得益。
然而胜负不由他们定,只在乎这两人的身上。
宋成碧忽然轻笑一声,将赤玉鞭的鞭柄一旋,抽出其中的一柄红色软剑。他将赤玉鞭抛到一旁,灌注内力于软剑之上,剑身顿时绷得笔直,纤长轻巧,仿佛一弯丝罗。
台下一片惊奇之声。
“连‘岐公纱’都拿出来了?”清葵面色青。“他果然没打算听我的话。”
“‘岐公纱’?”丹君看得有些莫名。“这鞭子里头原来还有剑?”
“这不是普通的剑。”清葵皱紧了眉,关注着台上情形。“两百年前,西蜀有个著名的工匠名为歧公。但凡他所铸之兵器,无坚不摧。有人问他:‘在你所铸之兵器中,哪一个是最锋利的?’他沉思几昼夜,从此便没了踪迹。几年之后他才重新出现在了西蜀,手里拿着一只宝匣,视若珍宝。归来之后,他开炉造剑,三日三夜方成,所铸之剑绵软轻薄如红色纱罗,却可断神兵利器。岐公大喜,为之取名为‘岐公纱’。”
丹君听得糊里糊涂。“这‘岐公纱’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会到了宋成碧手里?”
“传说岐公纱是以南海鲛纱和万年玄铁炼制而出,虽然未必如传说中那般厉害,但一定不可小觑。”清葵脸色沉凝。“我早知道他有这岐公纱,但从未看他用过。”
“真不公平。”丹君替郁沉莲打抱不平。“他怎么能用这样的兵器?”
“武林大会可没规定哪些兵器不能用。”
“可是——”丹君瞥了她一眼。“你不担心?”
清葵摇了摇头。“只看郁沉莲的造化了。”
擂台之上,郁沉莲端详着宋成碧手里的奇特长剑。
“这是‘岐公纱’。”宋成碧微微一笑。
郁沉莲眉头微挑。“原来岐公纱在宋少侠的手上。真是失敬了。”他说着,缓缓将青鸿剑插回鞘中。
宋成碧眯了眯眼,看他动作。
郁沉莲却赤手空拳,做了个请的动作。
“难不成你要这样跟我打?”宋成碧愕然。“沉莲公子,难道你不知道,这岐公纱无往不利,无坚不催?”
“当然知道。”郁沉莲唇角一勾,如清莲绽放。“青鸿剑是越凤传派之宝,我可不想让它在我手上落了瑕疵。”
宋成碧的神情有些抽搐。
“郁沉莲到底什么意思啊?”丹君也十分困惑。“他把剑收了,是要认输了么?”
清葵摇了摇头,魅目微沉。“他是狂妄。”
“狂-妄?!”丹君重复了这两个字,又往台上瞅了瞅。“不是盲目自信?”
“怎么着你觉得郁沉莲就一定会输?”清葵笑着,语气却有些不豫。
丹君吐了吐舌头。“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清葵眼横了过去,她一缩脖子。
此刻一阵吸气声,原来宋成碧手上的岐公纱一攻,险险地擦着郁沉莲的脸颊而下,带出的剑气竟让郁沉莲的紫衣破了一缕。
只差一点,就可以在郁沉莲那张长相完美的脸上刮下一块肉来。宋成碧颇有些惋惜,立刻转身又攻,步步紧逼,丝毫不留余地。
底下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越凤掌门李乐水更是急得连话也说不出。
就这么一攻一守数十回合,当众人皆以为郁沉莲躲得狼狈无比快要认输的时候,他却忽然伸手将岐公纱一拦。
有些胆小的观者已经掩住了双目,不想看见如斯美人双手被利刃斩落的情形。
然奇异的是他竟然真的拦下了。
无往不利的岐公纱停留在他的手心里,只有几滴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却再也前进不得。
连宋成碧都惊愕得呆滞了一瞬。也就这一瞬之间,郁沉莲身形微旋,如云雾舒展,飞鸿惊起,避开岐公纱,下一刻便已至宋成碧身前,右手扣在了他的脉门上。
宋成碧未防此招,手上一软,岐公纱已落地。
两人手上都没了武器,只能空手相搏。纵掠飞旋踢,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最终郁沉莲一掌击在宋成碧的胸口,将他击落下了擂台。
宋成碧单膝跪地,吐了一口血。他用手背擦了去,眼中光芒瞬息万变,终于略收,暗了下去。
“你败了。”郁沉莲在擂台居高临下俯视他,唇角掀起一抹狂傲。
第四十一章 新任盟主郁沉莲
宋成碧战败,虽然使得大部分人松了口气,却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当时场面极其凶险,郁沉莲却能在险中求胜,最终成了赢家,不仅使得众人意外,更令武林中的数位元老暗自心惊。
其中最为惊憾的却有两人。一个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袁傲行,另一个是越凤掌门李乐水。
袁傲行惊憾,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郁沉莲竟然能战败宋成碧,而下一场要自己与这后生晚辈对战,居然心里也有些没底。
李乐水惊憾,则是因为郁沉莲的实力大大过他的想象。按理说自己门下的徒儿有几斤几两,没有比师父更清楚的,但郁沉莲如今的表现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在一夕之间,郁沉莲已经完成了从天赋异禀到深不可测的跃变,连李乐水也搞不清楚如今他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徒儿。这位刚刚为越凤派争取了耀眼荣光,甚至还有可能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爱徒。
“沉莲,为师看你的手受了伤,特地拿了些金疮药来。”李乐水将手中的药瓶放在桌上。“伤可好些了?”
“无碍。多谢师父。”郁沉莲点点头,并无雀跃欢欣之情。
李乐水琢磨了一下,还是试探地问出口:“之前那个宋成碧用的,可是传说中的‘岐公纱’?”
“正是。”
“那——你的手……”
郁沉莲见他惊疑不定,将手展示给他看。他的掌心只留下两道已快愈合的细浅伤口,甚至连血也不再流了。
“我将内力集中于手心,以气相挡,故已无大碍。”
李乐水呵呵笑着点头,“原来如此”。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更加震惊。以宋成碧之快,郁沉莲能在一瞬间将内力灌于掌心,这聚力之能怕是连他也难以完成。而以岐公丝之利,他能以双手推动内力化气相挡,这又需要多深厚的内力?!
李乐水忽然有些胆寒。这徒儿是天生奇骨没错,但内力的修炼却一定得靠朝夕累积之力。莫非他走了什么捷径,修炼了什么奇异的内功心法不成?
“沉莲啊,最近的修习——可还顺利?”他假作不经意,却仔细地看着郁沉莲脸上的表情。
“还好。”
李乐水未从他脸上现丝毫端倪,只得悻悻作罢。无论他修炼了什么心法也好,如今为越凤争光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其他的武林门派,经此一战之后,把郁沉莲推上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称他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学奇才,连带着越凤派也沾了光,从前被昆吾压制的地位拔高,俨然已成为武林一大派。
“真是太奇怪了。”袁傲行踱了几步,紧皱眉头。“居然连公子的岐公纱也对付不了他?”
宋成碧正慢条斯理地将岐公纱擦拭干净,准备装回赤玉鞭中,听到这么一句,动作稍顿。“是我轻敌了。”
“公子,”袁傲行快进两步,到他身前微屈身。“明日老夫便要与之一战,你看——”
“不必战了。”宋成碧瞟了他一眼。
袁傲行震惊。“公子——这恐怕——”
“我且问你,如今你有几分的把握能赢他?”
袁傲行脸色一滞。“大约七分——或者六分——”
“他可是徒手接下了我的岐公纱。”宋成碧不缓不急地说了这么一句。
袁傲行敛眉,心下微惶。
宋成碧冷笑一声。“师父在这盟主的位置上也做了七八年了罢?的确是时候挪一挪位了。”
袁傲行依然有些困惑。“可是公子,若我不在这位置上,又怎能帮助公子成事?”
“如今事已将成,你要做的也差不多了。不如随我回北都。”宋成碧似已成竹在胸。“盟主这等显眼的位置,让出去也无妨。若真被他赢了,昆吾岂不颜面尽失?”
“公子,难道真让郁沉莲来做武林盟主?他年纪轻轻,如何服众?”
“要的就是这个‘不服’。”宋成碧凤目微眯,诡色一闪。“不必我们动作,自然会有人对付他。到他无法支撑的时候,你再回来接管大局,岂不更好?”
袁傲行大悟,红润微胖的脸庞上笑意陡生。“公子果然谋略过人。”
原定于二天的比试临时取消,原因是现任武林盟主袁傲行深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自觉年岁已高,决定退位让贤,不再比武。
这武林盟主之位,自然落到了郁沉莲的身上。
经过前面峰回路转的几场激战锻炼了心志的广大武林人士,面对这个事实还是忍不住沸腾了。
越凤派一派欢腾,而其他门派则羡慕嫉妒恨,尽管郁沉莲的表现让人无话可说,但袁傲行这次让位之举却无疑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原因很简单,这个盟主之位是“让”来的,而不是光明正大跟袁傲行单挑之后赢来的。
李乐水心头不安,亦有些不是滋味,却见自家徒儿倒是一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坦然接受了袁傲行递来的武林盟主令。
新年将至,无论武林众人如何不满,也只能暗自先压了下来,准备打道回府。新任的武林盟主郁沉莲在接受了诸派的道贺之后,将之前诸派贡献的礼物大方地拿了出来供大家挑选带回。
一番推让之后,少阳派的紫玉观音被越凤掌门李乐水挑了回去,昆吾派的金缕宝衣被昆吾派挑了去,而天水门的天香灵芝则被少阳派褚炎一个挑走。
众派或虚情或假意地分享宝物恭贺新任盟主的同时,天水门却静悄悄地留在客栈里,非常低调。
“清葵,术使那边——你要不要去瞅瞅?”丹君朝外头望了一会儿,阖上门,转向正兴致勃勃翻着一本浅黄色封面小书的清葵。
“怎么?”清葵没有抬头,仍在仔细地看书。
“自从他输给郁沉莲之后便很少见着他了。该不会羞愤过度想不开罢?”
清葵笑了一声。“真有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丹君走了过去。“我知道你向着郁沉莲,但术使好歹也为了你——”
“呃?”清葵抬眼。“你说什么?”
丹君鼓了鼓腮帮子。“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
清葵摇摇头,眼神很无辜。
“那你刚刚说有趣——”
“我是说这本《芳草幽兰集》。”清葵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小书。
“你什么时候对花草感兴趣了?”丹君莫名,凑过去看。
清葵把书一合。“待会儿送给你回房慢慢看。看完之后,别忘了给秦峰一道钻研钻研。”
丹君困惑。“他对花啊草的可不感兴趣。”
“保准他对这个有兴趣。”清葵咳了咳。“至于成碧——我算着他也该来找我了。”
“找你?”丹君愕然。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敲响房门。“门主,术使求见。”
丹君张大了嘴,满眼崇敬。“清葵,其实你是神算罢?”
清葵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该摊牌了。”她把手里的书塞到丹君怀里。“你先回去罢,别忘了叫秦峰一起钻研。”
丹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去开了门迎进宋成碧,自己则抱着书回了房间。
宋成碧缓缓步入屋内,撩开珠帘。
“成碧,你来了。”清葵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坐在她对面。
宋成碧撩开下摆坐在红衫交椅上,神态自然,丝毫没有战败的沮丧不甘。
“我一直在等你。”清葵端详了他一会儿,莞尔一笑。
他瑞凤目微亮。“你知道我会来。”她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仔细打量揣测着她。两人各怀心思,看上去势均力敌。
“当然。”她手上捏着一只娇小可爱的葵花铃,不住地把玩。“当今圣上染恙,卧床不起。太子昏庸无能,性好渔色,在此时刻尚不忘花天酒地,的确不是承继大统的最佳人选。二皇子野心勃勃,早已在暗中计划逼宫。这个时候,自然是该长年深居简出在外养病,如今病体痊愈并才德兼备的三皇子挺身而出了。”
宋成碧初时神情微讶,到了最后已经转为玩味的笑意。
“不愧是清葵。我的身份来历,一举一动,似乎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清葵抿唇微笑。“岐王殿下,你是来向我辞行的么?”
宋成碧,真名为连成碧,夏武帝的三个儿子,无论文才武略都是众皇子中的佼佼者,深得帝宠。他曾经在秋猎中一举夺魁,夏武帝大喜之下将珍藏的“岐公纱”相赐,后更加封为岐王,风光甚至远远过了身为嫡长子的太子连成熙。
然而岐王殿下十四岁那年染上了一种奇特的病症,只得遵医嘱移到北都附近一处偏郡休养。这一“休养”,便是十年。
清葵心知肚明。所谓病症和休养,不过是韬光养晦的一种奇策罢了。他身边一定有厉害的谋士,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淡出大家的视线以防锋芒太厉惹出祸端。
而如今正是他重新出现在北都太平宫的最好时机。
“不错。”连成碧微颔,双目一瞬不眨地望着清葵。“既然你知道我为何要走,一定也知道我为何要来。”
“想必是因为天水门里奇人秘术许多,让殿下颇感兴趣。”
连成碧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握住她的手。此刻两人正好目光平齐,距离不过一臂远。
“当初被师兄弟暗算是真的,被你救起,也是我全然没有料到的事。我本想顺水推舟进天水门探一究竟,却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一留就是两年。”
他的神情转柔:“这两年来,我对你的心意没有半分掺假。清葵,我只想问你一句,可愿与我一同回北都?”
商清葵敛去笑意,注视着他的眼。“我不能放下天水门不管。”
连成碧一愣,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失望,而是复杂。“只是为了天水门?”
“是。”商清葵垂眸。“成碧,两年前我救你时便已知你身份,你可知我为何还要收留你,且委以重任?”
连成碧心中五味杂陈。“你想借我之力。”
“不错。”商清葵双眸闪动。“我有心头之恨,这些年来一直令我寝食难安。”
“谁?”他下意识地问。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曾杀害了我的亲人。我要叫他也尝尝家破人亡,声名扫地的滋味。”
连成碧沉吟片刻:“莫非是北都的权臣?”
清葵微微一笑。“是当今的镇北将军。”
连成碧愕然。“他?!”
“不错。”清葵语笑嫣然。“如今,却正是大好的机会。相信你也有了线报,二皇子此番欲行谋逆,亦是得了他的暗中相助。”
“据我所知,镇北将军本人似乎并不知情。真正参与此事的,是他的二子定安侯。”
“镇北将军与反贼是否暗通,还不就在殿下的一念之间?”清葵轻笑一声,看着他的眼。“若你愿意帮我报此仇,我亦愿以全力助你心愿得偿。”
她转身,将一盏碧绿的青铜灯和一只白色瓷瓶取了过来,放在他面前。
“此灯名为绿雏,点之能惑人心神。这瓶中为解药,服后不受此灯影响。”她微微一笑。“除此之外,我还有不少东西,相信能助你一臂之力。”
连成碧瞟了一眼绿雏,唇角微勾。
“如果——我要的不止是这些呢?”
清葵神色妖娆,青葱玉指划上他的下巴。“除了嫁给你之外,你要的我都能给。”
连成碧凤目微黯。“为何不能嫁给我?”
“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天水门。”她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他。“殿下以后自然有好女相配,清葵身份特殊,何必执着于我,白白落人口实?再说,婚嫁之事,不过名分而已。殿下若是闲暇时回天水宫,清葵自然扫榻相待。”
连成碧终于上前,从背后抱住她,双手交叉在她的腰前。“我帮你。”他低头,轻吻着她的耳廓。
清葵没有拒绝,反而伸手抚过他的脸庞。“谢谢你。”
第四十二章 失败乃成功之母 ...
连成碧走得很急。那一队车骑背后扬起的尘埃,几乎遮盖了整条官道。
清葵倚在窗前默默无语,只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拨弄着手中的青铜小铃。
“清葵!”
丹君忽然冲了进来。“宋成碧走了?”
“如今,你该叫他连成碧。”清葵关了窗,悠悠走进屋内。
“他——”丹君睁大了眼。“他回北都了?”
“不错。”
“那报仇的事——”
“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清葵舒了口气,双脚抬起,半躺在榻上。“真累。”
丹君的表情纠结了一瞬。“难不成你真答应他了?”
清葵不置可否,闭了眼小憩。
“喂,你先说清楚再睡啊……你究竟答应他什么了?”
“除了婚嫁之外,什么都可以。”她闭着眼,懒声答。
“什么都可以?!”丹君急得上前推她:“也包括——那个么?”
“哪个?”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像是已经快睡过去。
“就是那个呀……”丹君横了心,不得到答案不松手。
清葵终于有些睁开眼。“你说呢?”
“真的答应了?!”丹君苦了脸。“羊入虎口啊羊入虎口……这个宋成碧,呃不,连成碧的胃口还真大!”
“要送入虎口的又不是你……”清葵无奈。“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之前不是还劝我快些找个人双修?现在有了一个,怎么你还是急?”
“能不急么?”丹君的五官皱到了一块儿。“从前我当郁沉莲负了你,你也不再想着他,所以才劝你找人双修。但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这回事儿,我自然替你着急。”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他如今已是武林盟主,我还做我的天水门主,各走各路,不是挺好的?”清葵浅笑无谓。
“你真是这样想?可是——”丹君欲言又止。
“什么?”
“刚刚秦峰过来,说了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
丹君踟蹰了一刻,坐到她身旁。“我和他说起你生辰将至的事情。秦峰他说漏了嘴。原来每年正月十五你生日的时候,郁沉莲他都会上天女山。”
清葵眉头微挑。“他来天女山?为何我们从不知道?”
“他似乎是从一处密谷进去的。”
密谷?清葵立刻联想到了当年郁泉通往的那个山谷。她忽然想起记忆中郁沉莲似乎跟她提过关于这山谷的事,她却一直没放在心上。
“他来做什么?”
丹君摇摇头。“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去做什么,但一定跟你有关系。要不然为何只选在正月十五?”
“也许他是想在天女山上过元宵呢?”清葵虽然这么说着,但也隐隐察觉了一些让她的心开始混乱不安的线索。也许只有回到那个布有阵法的秘密山谷,才能找到真相。
丹君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是管不了。清葵,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
清葵拉了拉唇角,转开话题。“对了,之前给你那本书,跟秦峰钻研了么?”
“说起这个啊,还真是奇怪。”丹君满脸困惑。
原来之前她刚把书拿到房里,还未来得及翻,秦峰正好找上了门。两人腻了一阵子,丹君忽然想起了这书,便把书找出来递给秦峰,说这是清葵送的,还叫他们好生钻研。
哪知道秦峰刚一打开,脸色便有些奇怪,翻了两页猛地阖上放进自己怀里,说什么也不让她看。
丹君既纳闷又恼怒,索性把他扫地出门。奈何秦峰宁可被赶跑,也不肯把书交出来。
清葵的右手捂在嘴边,尽量不笑得太夸张。
“也没看他平日里对这些花草有什么兴趣啊……”丹君还在喋喋不休。“怎么今儿个就跟找着什么宝贝似的,藏得这么厉害,不肯给我看?”
“就是就是。”清葵忍住笑意,做正经状。“他也太小家子气了,这等好书自己先抢走了,也不跟你分享分享。”
丹君狐疑地看她:“清葵,那本书真是关于花草的?”
清葵正色:“都是名花争艳,名草斗奇啊……不仅有奇闻轶事,更有插画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你没看见,实在是可惜了。”
“这么说,我一定得让他交出来看看。”丹君半信半疑。“对了,傅云去了哪儿?这大半天了也没见他的影子。”
“他说随身带的药草用得差不多了,想去药铺买一些。说起来早该回来了……大概是路上遇上了什么别的事给耽搁了。”
“这个云儿,还是什么都喜欢亲力亲为。买药这种事,让弟子去做不就好了?”
“他说这回没带药部的人出来,怕别部的弟子不懂药材,万一买错了更加麻烦。”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窗外几声大喊。
“商门主!商门主——”
那声音听着还挺耳熟。
清葵和丹君对视一眼。
“是在叫你?”丹君有些不确定。
“好像是。”
丹君快步走到窗前,朝底下瞧了瞧,忽然欢快地笑了几声。“清葵,那个痴情的呆子又来了。”
清葵眉一弯。“那个沈离?”
“还会是谁!”丹君一面笑着,一面往下回着:“沈少侠,你找咱们门主有事儿么?”
“请你转告门主,我有话要对她说——”
丹君转过脸,朝清葵抛了个询问的眼神。
清葵懒懒地起身,朝窗边靠了过来。
果然是沈离。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袍站在院子里,脸上的伤还没全好,一双带三分不羁的眼睛执着地朝楼上瞧,一看到清葵立刻亮堂了不少。
他刚刚那一阵子吼,早已引得客栈里不少人侧目,现下还有不少好事之徒从窗子里偷看。
“商门主!”
清葵把双臂搁在窗台上,朝他遥遥一笑。“沈少侠,你的伤可好些了?”
沈离越欢喜。“已经好多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清葵忽略了四周的嘲弄低语八卦好奇之声,言语温柔。
沈离略一迟疑,咬牙说了出来:“以后——我可以到天水门找你么?”
清葵微愣,随即出一连串止不住的轻快笑声。
“当然可以。天水宫的大门,随时为少侠敞开。”
沈离的脸庞微红,神采飞扬。“就这么说定了!门主,我——”
正在此时,院子外头匆匆跑进来两名少阳弟子,架起沈离就走。沈离怒且挣扎,却扛不过这两人的力气,再加上伤未痊愈,只能被两人硬生生地拖走。一面走,他还没忘了不住地回头朝清葵道别。
“门主,后——后会有期期期——”
这等滑稽场景,使得围观群众爆出一阵哄笑。
清葵唇角微勾。“这呆子倒是呆得可爱。”
院子的另一面,是客栈侧边的房间。秦峰站在郁沉莲身后,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公子……”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郁沉莲的神情。“这个沈离,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虽然年纪大了那么一点儿。
“其实像他这样也不错,能让她开心。”郁沉莲望着不远处窗口露出的那张浅笑晏晏的动人脸庞。“而我总叫她难受。”后面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呃?”秦峰听了一半。“公子,之前你提到关于行房的事——”
郁沉莲转过脸来,修眉微挑。
秦峰咳了咳,从怀里掏了本书出来。“这个,先给你瞧瞧。”
郁沉莲接了过来,见淡黄色封皮上书:“芳草幽兰集”。
“这是什么?”他正要翻,秦峰连忙阻止。“这个——不若等属下出去了,公子再慢慢翻看。”
“也好。”他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
“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属下。”秦峰满脸凝重。“俗语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又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有圣贤者曰:‘失败乃成功之娘亲’……”
郁沉莲眉角抽了好几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峰抱了头。“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这本书交给公子好好钻研!属下先行告退……”
黄昏渐至,傅云却依然没有回来。清葵终于也有些担忧,打开门招了一名弟子过来。
“药使回来了么?”
“没有。”弟子摇摇头。“跟随药使的两位术者也没有回来。”
清葵摆了摆手让弟子下去,丹君也开始急了。“会不会出事儿了?”
“在襄阳城里,云儿又会用毒,还有两位术者跟着,照理不会出什么事儿……”清葵皱眉想了想,取下腰间的青铜葵花铃摇了摇。
这铃铛看上去似乎并未出声音,但不一会儿,隐者胥便出现在房间内。
“门主请吩咐。”
“在襄阳城查一查药使的下落。”
“是!”隐者胥消失在房间里。
两人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没有等到隐者胥的回报,却等来了不之客。
当玄衣上勾着金翅蛇纹的秀美女子出现在逢春客栈的时候,清葵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上的葵花铃。
“藏音楼方骓,见过门主。”
女子明明长得温婉柔美,神情却冷硬逼人,丝毫不带感□彩。
“原来是右护法大人。”清葵的声音略略拖长,带了些柔媚。“不知护法到此,有何贵干?”
方骓生得一双不大却极亮的柳叶目,眼睑下两弯卧蚕。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两枚葵花令放到清葵面前。
“贵门似乎对藏音楼颇有兴趣,不仅派了贵门门人潜入藏音楼,如今还让两位重要人物也随时关注藏音楼,实在不胜惶恐。”
看到这两枚属于萧错和傅云的葵花令时,清葵魅目忽冷,死死攥紧了手中葵花铃。随即她眼瞳微缩,舒展了表情。
“右护法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的隐使前两天告假去探望自己的未婚妻,药使今日出去采买些药材,难道是无意冒犯了贵门?如果真是这样,我代他们赔罪便是。”
方骓依然面无表情。“门主不必多辩。楼主说了,既然商门主对我藏音楼如此感兴趣,不妨亲自来藏音楼做客。”
“你们是在要挟我们?”丹君终于忍不住了。“这儿可是天水门的地方,你——”
“方骓既然能来,自然也能走。”方骓淡淡地丢了一句。“想必门主也不想看到两位使者受伤。”
“卑鄙——”丹君想拔刀,被清葵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这么说,楼主的意思是要以我来换我门的两位使者?”
“不。是一换一。”方骓的指尖似无意地轻轻抚过金蛇刀。“门主到了我门之后,药使大人自然可以回去,隐使大人还需在我门多留几日。”
清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容如春风沐人。“好,我答应。”
丹君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门主果然爽快。”方骓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藏音楼的车马就在外面静候门主了。”
十里梅花坞,百年藏音楼。
清葵下了马车,但见一泓碧水上烟雾缭绕。绵白色的烟雾中,精巧上勾的椽角隐隐而现。
“藏音梅花坞,未想到我有幸一观。”
“门主,梅花坞周围萦绕瘴气,请服下这颗解毒丸。”方骓递过来一只小瓶。
“不必了。”清葵微微一笑。“这些瘴气还伤不了我。”
方骓挑眉,也未多语,只将小瓶收回了怀里。“那不知跟着我们的天水门弟子是否能安然度过这瘴气阵?藏音楼诚心请门主做客,还请门主勿要多疑。”
清葵暗地里咬了咬牙。丹君一定还是没听自己的话,派了人跟了上来。
她转身,大声道:“你们都回去。这是我的命令。”
周围嗖地跳出来几名天水弟子,半跪在地。“门主——”
“都回去。告诉副门主,让她休要担忧。”她语气冷厉。“不许再跟过来。”
“……是。”
一行人换了艘船,朝碧水对面的梅花坞徐徐而去。
清葵站在船头,看着那团烟雾渐渐接近,深入。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雾气过后,却是千树万树红梅绽放,如一团红云烧遍坞岸。红云之间有亭台楼榭,回廊弯弯,与其说是魔道妖窟,不如说是世外仙宫。
方骓将清葵领到一处水榭,吩咐两名白衣侍女好生服侍着。
“请门主先在此先住下罢。”
第四十三章 魔门之主的身份 ...
二天的快午时的时候,方骓把傅云带到了她住的临芳水榭,并言明将亲自将他安全送回天水宫。
傅云自然是一阵懊恼自责。他只是在买药材的路上无意中现了魔门人的行踪,又想到清葵对魔门之事可能有些兴趣,便自作主张地跟了上去,(.rbook.)谁知道反而被人给捉了起来。清葵好说歹说,终于把他哄得同意先跟方骓回天水宫去。
方骓将傅云带走,却没有说明萧错的下落,只说他亦身在梅花坞中,让清葵安心等待楼主的接见即可。而这一等,便又等了好些时日。
清葵刚赶了好几日的路,连大年三十也在路上过,本来就颇有些怨念,再这么一等,怨念更深,心中早已想了无数个报复之计。
她的行动并未受到太大限制,只是无论走到哪儿也有两名侍女跟着。因为深知这藏音楼的厉害,她也只能先细细观察,不敢轻举妄动。
藏音楼里除了楼主之外,还设有左右两名护法,以及数名长老分别管理不同司务。而她在梅花坞逛了这么些日子,除了曾无意中撞见过司武的灰眉长老外,其他的都不见踪迹。整个藏音楼安静得连声鸟鸣也听不见。
真是个美丽却诡异的地方。
清葵终于耐心用尽,决定耍些手段引起这楼主的注意。于是在某一日例行的午后散步时,她先出手,迷晕了一个跟着她的侍女。余下的一个震惊之时,恰被她的魅目惑住。
“告诉我,你们楼主在哪儿?”
那侍女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灰蒙蒙一片。“不知道,楼主他不常呆在楼里……”
清葵想了想,又问:“那个被抓进来的男子关在哪儿?”
那侍女皱着眉,想得很仔细。“……也许……蒹葭阁……”
“带我去。”
“好。”
侍女在前头带路,清葵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谁知才走了几步,便被一名赭衣男子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哪儿?”那男子戴着遮去大半脸颊的铁木面具,身形高大,嗓音低沉,腰上佩着一柄金蛇刀。他身后还跟着几名白衣的藏音楼门人。
那侍女迷迷糊糊地回答:“蒹葭阁……”
清葵心下一沉,不知道此人是个什么来头。
那男子朝前一步。“你们去那儿做什么?”
那侍女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左-左护法!”她连忙下跪。“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藏音楼的新任左护法风清,据说是新任魔主的心腹。清葵心下有数,反而沉稳了些。
“这位可是天水门主?”
风清望向清葵,巍然不动。
“正是。”清葵盯着他。“不知贵门楼主大人什么时候肯赏脸一见?”
风清似乎转开脸,咳了一声。
清葵自问这句话并没什么怪异之处,他的表现倒是令她有些疑惑。
“看来是我等怠慢了。”他的手一扬,做了个请的手势。“此番前来,正是楼主要请门主一叙。”
这藏音楼主约的地方是湖边的一座石舫。石舫通体以大理石雕成,船上是三层的墨竹小楼。原本该是雅致的风景,偏偏船体上雕着百花争艳图,还只用了黑白两色。灰墨色花瓣,月白花蕊,生生把雅致掰成了妖魅诡异,就像这整个梅花坞的调子一般,透着股诱人深入的邪气。
石舫面前站着玄衣的方骓,见清葵与风清过来,朝他们略一点头。
“门主,楼主已在内恭候多时。”
清葵走到她身前顿了顿。
方骓立刻猜到她想问的话。“傅公子已安全到达天水宫,这是他请我带给你的东西。”
她将一只小香袋递给清葵。
清葵接下香袋,这才放下心来。她担忧魔门之人不讲信用伤害傅云,这才在临走之时悄悄吩咐他到了天水宫再让方骓带只香袋回来。
如今既然收到香袋,说明傅云的确已安然到达天水宫。
“多谢方护法。”
“不必客气。请。”方骓依然面无表情,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葵一面朝里走,一面思量这方骓若真就是萧错那个早已过世的未婚妻,这性格似乎与传闻中也相差太大了些。
竹屋内异常温暖,布置得简单风雅,倒是全没了在外头看时的那股子妖魅之气。一张檀木小几上置了一张五十弦,小几一旁的鹤炉内不时出炭火噼啪声。鹤炉旁是一张圆形绒毯,绒毯上设了案。
内间与外间之中隔了一道雪罗,影影绰绰可见其中有月白人影负手而立。
清葵在绒毯旁站定。“天水清葵,见过藏音楼主。”
她盯着那道人影,忽然觉得呼吸也有些紧促。
“门主客气了。”那声音低哑晦涩,听上去像是名中年男子。
“楼主请清葵至此,为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那人已掀开雪罗缓缓步来。
清葵原以为这楼主身份神秘,大概也会学那风清左使一般戴只面具。哪知道他倒是坦然相见,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庞,大约三十来岁,疏眉淡唇,丢到人堆里怕是怎么也认不出来。
她的心松了又紧,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请坐。”藏音楼主往地上的绒毯上盘膝而坐。
清葵也不客气,学他的样子坐下。
“不知楼主请我到此,究竟有何用意?”清葵索性开门见山。
藏音楼主正将桌上的铜壶倾斜倒茶,手下微顿。“只是请门主到我藏音楼游玩几日,并无它意。望门主不要见怪。”
清葵的眼睛飞快地瞟过他的鬓角和脑后,魅目微眯。
“既然如此,能否劳烦放了我门隐使?”
“并非我不愿放他,只是他自己不愿离开。”楼主表情微僵。“他就住在本门蒹葭阁,门主随时可去探望。”他指了指茶杯。“请用。”
“多谢。”清葵端起茶杯欲饮,茶未入口,她眉头微皱,又将茶杯放了下来。
“不知楼主究竟是何用意?”她忽然微微一笑,魅目轻转,光芒璀璀。“你怎么会有月氏国的秘药?”
他微愣。“月氏国的秘药?门主的话令我有些不明白。”
清葵收起魅目之光,虽然不动声色,心下已乱。他竟然丝毫不受魅目的影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杯茶里放了‘酩酊’。”她盯着他的脸。“这种秘药只有月氏国才会有,怎么会在你手上?”
酩酊是月氏世代相传的秘药之一,与茶相混之后极难分辨,能让人困倦睡足十二个时辰,且怎样吵也不会醒。醒来后无丝毫异样,只会觉得是自己疲倦而致。
若不是清葵对各类秘药有天生的熟悉,怕是也会着了道。
那楼主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不错。没想到门主连‘酩酊’这样的奇药也认得。不过这药并非月氏国而来,乃是藏音楼的秘传。”
清葵微愣,也来不及探究究竟月氏国的药怎么又成了藏音楼的秘传。“为何要在茶中下药让我昏睡?”
那楼主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生硬。“没办法了。”
他忽然手指一动,清葵顿时觉得浑身麻,软倒了下去。
她瞪着竹屋顶一动也不能动,气得浑身血液上冲。居然暗算她不成,改明算了?还是隔空点穴,令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为何不干脆点她昏穴?
是了,昏穴最多一个时辰后便会自动解开,而麻穴却只能手动解。
所以她要口不能言身不能移地任他摆布一直到他大慈悲解开她的麻穴么?
她能听见他起身,朝自己走过来。月白色的长袍悉悉索索垂地,停留在她身边。
他伸手把她抱了起来。
清葵瞪着他的眼,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他却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受伤。”
她越愤怒。这句话再配上他那张脸——就跟色心大的嫖客对初次开苞的花娘说的一般——
他却不理会她快烧起来的眸子,甚至还好心地替她披了一件狐裘,抱着她出了石舫。
石舫外还守着左右护法,见此情形皆有些讶异。
“楼主,这——”
“去药司。”
清葵索性闭上眼,不去想这人究竟是想拿她怎么样。
他却轻笑了一声,手里的动作紧了紧,让她贴近自己。“很快就好。”
清葵闭着眼,被他抱到了某处充满草药气味的地方。
“黄眉长老,劳烦你替她看看。”
“楼主客气了,这是本长老的职责所在。”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轻轻拉了过去,几根温暖却粗糙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半响之后,那人才又开了口。
“这位姑娘大概是修炼过什么奇特的心法,体内纯阴之气极盛,却无纯阳之气相辅。故在每月阴气达到鼎盛时便会痛苦难当,□难忍。”
清葵微愣,睁开了眼。但见一位黄色眉毛的老者,笑意吟吟地望着她。“姑娘,我说得可对?”
她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还有能瞧出她体内病症的奇医——不过话说回来,这楼主点她麻穴,难道就是为了带她来看大夫?!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她努力挪着眼,朝抱着自己的那人脸上又瞅了瞅。
他见她望去,朝她笑笑,极丑。
清葵重新闭上眼做死人状。
“长老,依你之见,要如何医治?”
黄眉长老的神情完成了一个从慈悲到猥琐的转变。
“我可以施针替姑娘稍做缓解,然阴阳失调,最终还得需阳气相辅。姑娘之所以病痛难愈,只是因为一直未曾以阳气相补。以老夫看来,这两日便是姑娘病症作之时,楼主只需在那时挑一位男子与姑娘一处即可。”
楼主愣了愣。“一处?”
黄眉长老咳了咳,瞟了装死的清葵一眼。“男女合欢,此乃阴阳之道。”
清葵猛地睁开眼,恨恨地瞪着那个黄眉长老。
“……原来如此。”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多谢长老。”
黄眉长老在她手臂上施了针,小半个时辰才好。清葵又被这楼主抱了起来告辞离开。这人似乎有了心事,身体微僵,心跳得也有些快。
这长老说得没错,她已隐隐感到体内有些躁动,离作当是不远。这阵针灸似乎的确起了些压制的作用。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笑得很丑的藏音楼主,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将她送回了临芳水榭,解开她的麻穴。
她站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脚。
他却似乎有些不自然。“请门主稍事休息。”说罢,他转身离开。
“慢着!”清葵绷着脸,盯着他的背影。“就这么走了?楼主,你似乎还欠我个解释。”
藏音楼主的身影顿了顿。“门主且在楼内安心游玩便可。”
“少给我来这套!”清葵黛眉一竖。“郁沉莲,你究竟在玩儿什么?!”
那人背脊一僵。
“你以为换个样子,改了声音,我就认不出你了?”清葵咬牙。“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着了你的道被你点了穴?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么?”
那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小葵。”
他的声音已变,之前的低哑晦涩变作清润醇和。
第四十四章 就让我做你的药 ...
总有那么一个人,他的音容笑貌深深烙印在你的记忆里,就算怎样改变也好,直觉总会告诉你,是他。
没有人会不认得自己心爱的人。虽然样貌不同,声音迥异,但他的言谈举止,他无意中泄露的小习惯,还有抱起她时那一丝独特的异香——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她生疑。
本来初时觉他对自己下药,她便已心生警惕寻找脱身之计。正因为她有了这感觉,才放松了警惕。
“小葵。”他走近几步,那张脸看上去很有些别扭。“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跟你没有关系。”她垂下头。
他缓缓地,略带迟疑地拉住她的手臂。“小葵,你可愿意与我——”下面的话,他怎么也说不下去。
清葵看着他红的脸庞抖了抖。“不愿意。”
他微愣,抬头看她。
“我不喜欢你了,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清葵狠狠心。“难道就为了这个,我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欢好?”
他的脸色白。“那你喜欢谁?”
“我——”清葵瞪着他。“我喜欢宋成碧,萧错,傅云,随便谁都比你好。”
他愣在当地。
“所以——你走罢。别白费心思了。”她别开身去。“要跟谁在一起,我自己会决定。”
隔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轻声却执拗。
“不行。”
清葵转过脸,有些惊讶。
“你是担心吸走了我的内力,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对不对?”他盯着她的眼。“若你真的已忘了我,为何当初冒着风雪上普尔山寻我?为何你难受的时候,却唤着我的名字?”
清葵脸上滚热,恼羞成怒之下居然直接伸手把他推出了门,然后啪地合上。“我不想再看见你!”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他的低声细语。
“小葵,明天是元宵,你的生辰。”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想看见你——这两天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知道么?”
她一鼓作气地冲到床上把被子裹在身上蒙住头,再也不听他的声音。
藏音楼主大人很忧郁。他坐在临水楼台上,对月而饮。
左使风清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神情。“怎么,她还在闹别扭?”
他摇了摇头。“阿峰,陪我喝杯酒罢。”
“黄眉长老怎么说?”风清揭开面具,在他身旁坐下,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赫然正是秦峰。“清葵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楼主大人的眉角微抽。
“得的是阴阳失调之症。”一人朗声而至。
“黄眉长老?”秦峰愕然。
黄眉长老乐呵呵,一脸恨不能八天下之卦的神情。“楼主还未决定要安排谁去治疗那位姑娘么?”
“安排谁?”秦峰有些疑惑。“怎么治疗?”
“自然是行—
—”
楼主大人咳了咳。“长老,不必张扬。”
黄眉转了转眼珠子。“看来楼主舍不得让给别人。既然舍不得,为何不自己去?那位姑娘作,也就是这两日了。”
秦峰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黄眉言简意赅地将目前的情形描述了一番,秦峰被酒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往楼主大人的肩上拍了拍。“好-好机会……咳咳……咳咳……”
楼主忧愁而带威胁地睨了他一眼。“她不愿意,难道我还能勉强她?”
黄眉和秦峰憋笑憋得很辛苦。
黄眉抚了抚半长灰黄的胡须,一本正经道:“楼主,有计名为‘色-诱’,老夫以为就楼主目前的状态极其合用。”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若放在别处,正是彩灯曳曳,万户同乐的时候。但藏音楼里却并无半分热闹之气。
清葵被“请”到了石舫上的墨竹屋里。原本她是丝毫也不想去的,奈何方骓这位护法摆出了若不去就强行抬走的架势,她也只得自个儿走了过去。
主竹屋里点着一只金黄色的葵花灯笼。清葵瞪着那只葵花灯,想起那年他们刚从山上下来,到了一个小镇上。小镇正在过元宵节。郁沉莲事先不知道是她的生辰,颇有些内疚。她拉住他的手摇头说没有关系。
后来郁沉莲亲手做了一只葵花灯。她很喜欢,对他撒娇要他以后每年的生辰都为她做一只。
她轻轻抬起葵花灯,只见它底部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她轻哼一声,放下葵花灯。对不起……如今还有意义么?
“小葵。”
他撩开雪罗走了进来,穿着一件精巧的白裘,恢复了容貌。
“叫我来做什么?”她不看他,只是盘膝坐在绒毯上静静调息。月色正好,她体内的骚动越强烈了些。
“小葵,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他的眉眼柔和,墨瞳温软。“跟我来里面好么?”
清葵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动,只觉得有股热气从下丹田处往上蔓延而来,令她浑身酥软。
她赶紧挪开眼。“不去。”
“为何不去?”他微蹙了眉,看上去可怜得很。“小葵,只听我这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他半蹲在她身前,伸出手来。那十指修长,像在拨弄她心中弦。
她的心跳得厉害,刚刚稳住的气息又乱了起来,视线一转,落到檀木小几上的五十弦上。
“要让我去也可以,除非你能弹一曲给我听听。”她勾唇,“要一完整的曲子。”
沉莲公子是个音痴,全武林无人不知。让他鼓瑟,不过是一种刻意的刁难罢了。
然而他却微微一笑。“好。”
他置瑟于膝上,手指微动,拨动了弦。
当“相思引”的前奏缓缓响起的时候,清葵瞪大了眼。
虽然不算得精湛,却很流畅动人,最重要的是:非常完整。
一曲毕。清葵的视线从他的手指上缓缓上移,移到他正脉脉注视着她的眼。月光勾出他轮廓完美的黛青眉淡粉唇,在月光下有种要命的诱惑力。
他微微一笑,她仿佛听见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激荡声。
“你——你不是不会乐器么?”
“我的确不擅长。”他的眼神很专注。“这曲子,是我为了你而学的。”
清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我要走了。”
她努力地寻回一丝清明,从绒毯上站起来,慌不择路地往外逃。
他的动作更快,已在她逃出两步时追上,紧紧勾住了她的腰。“别走。”
他身上奇异的莲桂之香萦绕在她周围,他的气息轻轻敲打着她的耳际。
清葵只觉得浑身热,呼吸也快了许多。
“让我走。”
“不。”他竟一把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往里间走去。
她推拒挣扎,完全没有效果。
“郁沉莲!你-你要干什么——”她怒目而对。“别逼我——”
他勾着唇。“看。”
里间里竟是一汪热池水,水雾袅袅。
她打了个哆嗦。“你——”
他脸色染上薄红,像是微醉。“小葵,我们一次相遇的情形,你还记得么?”
她瞪着他。“不记得了!快放我走。”
她心乱如麻,身体的热度越来越高,有种说不出的渴望正在体内酝酿。
“快放我走。”她闭了眼,带了些祈求。“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他依然固执。“比起把你送到别的男人手上,我宁愿被你取走所有的内力。”
“你疯了……”她无奈,试图伸手取出怀里的药物。
他却又一次点了她的麻穴,指尖伸向她的腰带,轻轻一拉。
她闭上眼,认命地听着衣衫落地的轻响。外衫,中衣依次而落。她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渐渐紊乱的呼吸心跳和渐渐迟疑的动作。
只剩了亵衣亵裤的自己,仿佛比他还淡定些。
她睁开眼,只见他的脸已经红成一颗火龙果,指尖迟疑着,伸向她亵衣的系带。
“小葵……”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听着勾魂儿得很。“我很想你——这些年——一直都——”
他说话的时候带了些颤音,像是一种缠绵的低吟。一边说着,他也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手指勾住系带的一端,将亵衣一鼓作气地拉了下来。
她的脸已经跟全身一样红。
郁沉莲颤抖着,努力克制,又再接再厉地剥去了她的亵裤,让她彻彻底底地显露在他面前。
他想到了那年自己到郁泉寻她,望见的那一抹如同净玉般美好的身段,深深地敲打了他的心。那震撼,一直到现在想起还会令他情不自禁地心慌意乱。
而如今,这美好再一次展露在他面前,越真实,越诱人。
他闭了闭眼,调息让自己躁动的心稍稍平静些。稍后他才伸手又将她抱起,慢慢地放进了池水里,解开了她的麻穴。
清葵浑身一松,差点儿没栽倒在池子里。
池水的热度刚好,她的身上泛起桃花红,绷紧了脚指,双眼迷蒙。
“你——”她咬了唇,隔着水汽瞪他。“你快走!”
他半坐在池边,朝她微笑着,唇角的弧度很勾人,成功地叫她又昏了一昏。
“你还不走?!”她咬着唇,手指掐进肉里。“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不要跟你——”
他的手伸向腰间,解下了白裘。
白裘内是单薄的中衣,贴着他身体的弧度而行,显出宽肩窄腰,紧实修长的腿。
她睁大了眼,呼吸越浓重灼热。“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又抬手,解开中衣的细带。中衣松散,露出蜜色的肩胛锁骨。
“小葵,让我做你的药。”他的声音带了磁,在这装满了水汽的房间里来回晃荡。
“不……不要……”她摇着头,拼了最后的力气挪到池水边往外爬。才刚刚露出整个白生生的后背,便被不知何时靠近的他拉了回去,落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她的背脊碰到他的胸膛,没有丝毫衣料的阻碍。她僵直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小葵……”他微喘息,右手沿着她的腰线来回轻抚。“你真美,真的。看过你,这世上再没有别的能入我的眼。”
她的身体快要融化,只感到一阵阵的酥麻,几乎站立不住。
“不要……”她还在做徒劳的挣扎。“别这样……我会忍不住——”
“那就别忍。”他低叹一声,勒紧了手臂。
清葵处于一阵迷乱一阵清明的折磨中,依然感觉到了他的蓄势待。她拼命地喘息,像是无法忍受。
她身上的桃花红越来越深,额头上那一抹水纹渐渐荡漾得剧烈妖异,双目开始红。
“不行——我快忍不住了——沉莲……”
他的呼吸急乱,手指的力道渐渐加重,从她的腰际上移至胸房,细细摸索把握。
“唔……”清葵陷入迷欲,手指搭在他的手上,随着他的手游走在起伏的山峦沟壑之间。“热——”
她被翻转过来,他的唇已急切地吻下。四片唇肉似已渴望了许久,一旦贴合便缠绵辗转,一刻也不想分开。他的舌莽撞地闯入,追逐着她还有些迟疑的舌尖。
奈何太过青涩急躁,他竟然又咬破了她的唇。
唇角的疼痛,让清葵清醒了一瞬。郁沉莲的眼瞳微红,显然也有狂的前兆。她趁着这难得的清明,将指间的戒指一扭,朝他身上刺了下去。
没用。这药物竟然对他没有作用。清葵朝两人之间的水下瞧了瞧,束手无策。她努力地推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沉莲!就算你让我取走了所有内力,我也不会觉得内疚的——更不会原谅你!”
他怔愣了一瞬,又勾起唇,伸手捧住她的脸。“给你。但凡你要的,我都给你。”他的唇又不由分说地压了上来,遮去了她所有的清明。
缠绵求索,至死方休。
他们忘记了一切,只想要占有对方,也为对方所占有。只想要将自己揉进对方的身体,又将对方按入自己的血肉里。
两对赤红眸,对望之间竟然也有为情痴狂,共赴魔道一般的决绝。
他的唇落在她的脖颈上,她扬起头,双手抓紧了他的肩膀,深深地陷入。那指拨红蕊,掌托雪峦,时轻时重的揉弄爱抚,早已令她体内狂热泛滥。
她半眯了眼,探轻咬他的脖颈。他像是受了刺激,动作越猛烈,略带粗暴地含住她的肌肤,流连噬咬。她呜咽呼痛,又让他清醒些,放松了力度。
她额间的水纹像煮沸的湖水,似乎不满足于这样被动的局面,用力推开他,自己却俯身而上,以舌尖轻触勾画他的锁骨,胸膛,再落到乳-轻咬。他闷哼一声,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滑到她的臀,用力地使她贴近自己,不自觉地磨蹭冲撞。
她抬,红眸妖冶。
“沉莲……给我——”
“给你……”他喃喃着,俯又去接她的唇,身体已将她抵在池边,双手分开玉笋般的腿,蓄势待的热欲搏动不已,欣欣跃跃。
清葵的红眸睁大了些,忽地用力推他:“不对——不是那儿——痛!”
他微愕,退出些许,疯狂的红瞳里揉了些歉意。
她无奈,只得自己出手引导。他羞愤,一鼓作气挤身而入。
她皱着眉,显然尚有些不适应,红眸微眯,掉下些水粒,也不知是泪是汗。
他喘着气吻她的眼睑。“小葵——唔——我想动动。”
她忍不住笑,勾下他的脖颈,狠狠地回吻了过去。
一池热水波澜壮阔,不断地击打池壁,出阵阵水响。袅袅水汽不断,揉和着呻吟,尖叫,呼唤和回应,好一副活色生香春情激荡的狂热画卷。
最后那刻,他俩几乎都已没有了意识。清葵的身体自运作,汩汩热力从交-合之处传至丹田,上至百汇,流动到五脏六腑,最后汇为一股热浪冲向双目晴明穴。
藏音楼的左右护法守在石舫前。听见其中的动静,秦峰抽了抽眉角,捂住鼻子。
真激烈啊……话说公子这是一次,受得了么……
方骓依然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黄眉长老躲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极度猥琐。
“可惜啊可惜……这等见证奇迹的时刻,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在!”
第四十五章 阴错阳差的错过
正月十六日晨,梅花坞上落了一场早春小雪。
清葵侧卧在榻上,额间的水纹已经消弭于无形。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肩胛和腰身被两只手臂分别紧紧地扣住,一动也不能动。
她挪了挪身子,身后那人呢喃一声,竟然把手挪到了她的右胸上,还下意识地捏了捏,接着便握在手心再也不肯移开。
她微睁了眼,望着窗外绵细的雪花,思绪混乱。虽然是初次,两人的动作也颇有些狂野,全身却不见酸软,反而无比舒贴,仿佛大旱之后逢得甘霖的土壤,渐渐绽放出生机勃勃。双目处久堵的晴明穴显然已经通畅,令得她连视物也清晰了不少。
原来自己的缘定之人果真是他。如今魅目已通,只需稍加修炼,她的媚术自然又能再上一层。
所以他所谓的生辰礼物,是把自己打了包送给她了么?
她抬起他的手,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他还未醒来,唇角微微上翘,一副餮足美满的模样。那双大部分时候都显得清冷的墨瞳紧紧地阖着,偶尔可见眼皮下微微轮动,引得长睫颤颤。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在他厚薄适当的淡色唇瓣上按了按。他微蹙眉,皱了皱鼻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
清葵暗暗地笑着,忽然觉得很快活。她挪了挪,抬起头欺身向前,想在他的唇上落下一枚专属于她的清葵印,他却像在梦里察觉到她的动作,又把她拉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哼哼两声。
“……小葵……唔……别走……”
她的心一软,伸手搂住他的腰身。“我不走。”
两人身上都穿了件薄薄的底衣,丝缎摩擦着,有种极度的惬意。他满足地抱着她,呼吸绵长温热。
如果能一直这样——她的视线落在指间的戒指上,脸上恬淡的神情僵了僵。
他动了动腿,终于醒了过来,缓缓地睁开眼。清葵忙不迭地闭上眼,放轻了呼吸装睡,全身的触觉却敏锐开启,感觉到他微松了手,正垂下头来看她。
看了半响,他吻了吻她的头,小心翼翼。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让他吓了一跳。
“小葵,你醒了?”
他的脸庞微红,留着一抹让人食指大动的魅色。
清葵咽了咽口水,闭眼运起清心诀。“危险,很危险。”
“怎么了?”他凑近她的脸。“什么很危险?”
她睁眼,一本正经地伸手捏住他的脸,往两头一扯。“就是你这种无意中施放媚术的人。”
“媚术?!”他愕然。“我?”
“你还没意识到么?”她收回手,弯了一只手撑起身子,歪着头看他。“你修习的心法与媚术有相通之处。这心法让你的内力增进,武功变强的同时,也令你无意之中产生了魅惑之力。所幸你不懂加以掌握修习,所以尚且停留在初阶。”
也已经很要命了,尤其是对她。
清葵很有些怨念,早知道他迟早也要走上这条路,当初乖乖做她的徒弟不就好了?
他若有所思,食指勾了一缕她的头不停地绕。“所以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也许有些相同之处。”她晃了晃脑袋。“说不清。”
“你额头上的水纹——”他伸手指触了触她的额头。“没有了。”
“那水纹是魅目强开的症状,如今已圆满,自然没有了。”
她还想跟他严肃探讨一番彼此身体的异状,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领口,喉结动了动。
“喂!”她脸一热,将被子拉至下巴。“我有正经事要说。”
“我也有。”他笑着,在被子里翻身将她困在身下。“小葵,你从来未跟我提过你的来历。我究竟该到哪儿去提亲?我们的大婚之礼——应该在哪儿举行?”
她愣了,竟然有些恍惚。“婚礼……”
他眉目舒展,墨瞳温柔得快要融化了她心底所有的疑虑。“当然。小葵,我们再也不分开。”
“你的仇怎么办?”
他神情微冷。“小葵,我已经找到证据,可以证明那个人当年所做的事。”
“怎么,现在你不担心会连累我了么?”
“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下去。”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细细磨蹭。“当年的事——说起来,真可算得阴错阳差。”
四年多之前,他刚刚加入越凤派。因为清葵不会武,她只能跟丹君留在离越凤不远的越州城里,偶尔才能上来望他。
然而此时,那一拨杀手亦闻风而至,虽然忌惮着越凤派不敢进入,却时常从旁徘徊,寻找时机。
这个时候,他碰上了回越凤看望自己师父的萧错。愤怒之下,他与他一战,自然是败了。萧错告诉他了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也许是出于内疚,告诉他关于那些杀手的事。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清葵的处境其实非常地危险。
这也是他后来对清葵态度转变的原因。他本来可以好好地跟她谈谈,想个万全之策——奈何他当时已被惶恐和仇恨乱了阵脚。
他的本意是先让清葵离开,再找到一个安全的时机地点跟她详细解释。毕竟他周围全是杀手,她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所以最后一次争执里,他提及了好几次让她回天女山去看看,其实正是想让她在十月十六日山寨忌日的那一天回天女山去,而他亦可以通过密谷的阵法甩掉那些跟踪的杀手与她见面。
然而清葵伤心愤怒之下,完全没听进他的话。那一年他等了三日三夜,未曾见到她的影子。
三年时,她已在天女山建了天水宫。他本想跟她解释,却现她的魅目已开。
想好的话都咽了下去。他以为她已遇到了缘定之人,对她而言,他出不出现已不再重要。
他嚼碎了满心的酸涩苦痛悔恨,从此便活得很淡定,很麻木。
谁是她的缘定之人?他不想去猜测,也不想去探查。
谁想到所有的事,都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让两个人错过了这好几年。
“我后悔极了。”他俯身,亲吻她的耳廓。“小葵,还好,还好为时未晚。”
“不,已经晚了。”清葵闭上眼,眼眶热。“沉莲,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急切地看着她。
她睁开眼看他,伸手抵在他的胸口。“我问你,如今你的内力还剩下几成?”
他闭眼,调息片刻。
“大概还有两成。”
“两成?”她掀开被子,走下了床榻,抱着双臂满脸懊恼。“我已经努力控制了——”
“没关系。”他从后面拥住她。“有两成已经不错了。”
“你可知道宋成碧的身份?”她静默片刻,抚上他的手背。
“嗯?”他出的声音很有些不满。
她叹息了一声。“他是三皇子。”
“我知道。魔门的消息也很灵通。”他在她耳尖轻咬一口。“不许提他。”
“我跟他——有个约定。”她微颤,转过身看着他的眼。“他帮我对付镇北将军,而我——”
郁沉莲怔愣着,墨眸生愠。“你答应了他什么?”
她垂下眼。“他想要的。”
“不可以!”郁沉莲攥住她的手腕。“小葵,你怎么那么糊涂?”
“可他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沉莲,用正常的手段是对付不了徐守立的。就算你有足够的证据,他毕竟手握重兵,身居要职,哪有这么容易被扳倒?恶人只能用恶法治。”
“小葵!”他紧蹙眉头。“报仇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也跟你没有关系。”她很固执。
他瞪着她看了半响,转身从床榻边的衣服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事,递到她面前。
“葵花令?”清葵微愣。“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可认得这是谁的葵花令?”
清葵接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是术者令,应该是术部的中层才有的东西。”
“这枚葵花令,是在大师兄遇害的房间找到的。”
清葵面色一凝。
“小葵,你的术部里一定出了问题。”郁沉莲望着她:“而且跟宋成碧脱不了关系。”
她将这枚术者令攥在手心。“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郁沉莲脸上的神情让她说不出更多绝情的话。
“你的内力只剩下两成,要怎么对付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她别开眼,想让气氛轻松些。“还做魔门的头头——话说你到底是怎么坐上这位置的啊?”
郁沉莲的手指搭在下巴上,仔细地想了想。
“这说起来——其实也是一桩奇遇。那个时候,我刚刚修习到三层,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和各种身体情况都提高了许多,所以我便冒险潜入了藏音楼。”
清葵挑眉。“你潜入藏音楼,该不会是因为传闻中它藏着大夏国所有的秘密罢?”
“正是。”他勾勾唇。“我是为了找到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哪怕是些许的希望我也会去试试。”
“继续。”
“藏音楼里布有阵法,但我恰好学过那阵法。还记得么?当年和美人谱放在一起的那本书?”
清葵点点头,眼神却渐渐明晰。
“我绕过那些阵法,却无意中闯到了前任楼主的卧房。”
郁沉莲当时只是为了找到藏音楼中据说存放了所有秘密的地方,却闯进了前楼主的地盘。当时正值月圆之夜。他现那魔主的时候,魔主正扼住方骓的脖子,只差一点儿就掐死了她。
然而此时那魔主现了他。他放下了已奄奄一息的方骓,朝郁沉莲袭去。
郁沉莲现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狂性大的疯子,袭击也毫无章法,虽然猛烈,却留下了许多空档。
两人战了许久,就在郁沉莲快支撑不住的时候,那魔主忽然极为苦痛般地捧住头哀嚎,而郁沉莲未收住剑势,恰恰好刺入了他的胸膛,就这么把这魔主给杀了。
他杀这魔主的场面被闻声赶来的几位长老和方骓亲眼所见,而依据魔门的规矩,杀了魔主的人,自然就是下一任的魔主。
所以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藏音楼主之位。
“方骓?说到她——我还以为她是你特意找来的。原来她还真的只是魔门的右护法而已么?”
“特意?”他有些不解。“方骓原本就是魔门的人。”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长得似乎跟萧错的未婚妻很像。”
郁沉莲愕然。“竟然有这么巧的事?难怪萧错不肯离开。”
“她会不会真的跟萧错的未婚妻有什么关联?”
“不会。她的爹娘都是魔门中人,已经去世了很久。她从一出生便在魔门,看着她出生长大的人也不少。”
“这么说,果然只是巧合?”清葵摇摇头,有些失望。
“应该是了。还有,我翻阅了许多魔门的典籍,现‘美人谱’跟魔门流传的一些秘术很有些相似之处。而阵法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魔门难道也跟数百年前的仙丘派有关?还有,那些秘药——怎么会跟月氏的相同?难道魔门和仙丘都跟月氏国有什么关联不成?”清葵有些混乱。“等等,以魔门之规,谁要是杀了你,就是下一任魔主。你失去内力的事情,万不可被别人知道。否则——”
“我明白。”郁沉莲眼角弯弯,拉过她的手。“既然我失去了内力,我只得寻求一些保护。”
清葵傻傻地望着他。“保护?”
“没错。”他笑着把她的指尖拉到自己唇前亲吻。“比如拿走了我八成内力的人,好歹也该给我提供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是?”
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你要跟着我?”
他作无奈状。“可以这么说。或者也可以说——”他贴紧她。“在一起。”
“你的仇——”她昏昏沉沉,软了身子。
他吻着她的鬓角,气息不稳。“我已经把这些证据送到了父亲那里。”
“可是……”
“别说话。”
他的唇探索着她的脸颊和唇线,手指已钻进她的单衣里。
“不-不要了……我怕自己会把你吸干了。”她拒绝得相当没有说服力。事实上一次交-合已经让她得到了足够的阳力,此刻她完全能控制自己不再采补他的内力。
“吸干?还早得很。”他轻笑一声。“还不够。远远不够。”
“……好罢。”她浑身热动,索性也不再扭捏,右手滑进他的衣服里轻抚他的腰线。“这次,得由我来。”
第四十六章 女娶男嫁的规矩
小雪刚过,蒹葭阁外像蒙了一层霜。萧错站在院中,温雅的眉眼有些黯然失神。
“萧公子。”方骓从院门口走入,带了两名藏音楼的弟子。“这是楼主吩咐送来的梅花酒,藏音楼的秘方,请公子尝尝。”
萧错望着她的脸。“多谢。”
方骓摆手,让两名弟子将酒送到房间里。
“萧公子。”她面色冷淡,走到他身边。“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何事?”他挑眉,语调温和。
“传闻说天水三使乃是天水门门主的男人,请问此事是否当真?”
萧错微愕,随即唇角轻勾,摇了摇头。“谣言而已。”
方骓的神情微舒,仿佛松了一口气。
“方右使,不知你何出此问?”
方骓瞥了他一眼。“这与你无关。”
萧错神情涩了涩。“是在下冒昧。”
方骓朝他拱了拱手,带着出来的两名弟子转身离开,干净利落。
萧错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也回不了神。
“真的很像么?”
柔媚的声线令他如梦初醒。他转头,却见商清葵朝他走来。
他愣了愣。她的容貌看起来竟然比之前又美了几分,额头上的水纹已消失不见。说不清是五官上哪里的改变,令整个人似脱胎换骨般容光绝艳,诱人痴狂。
饶是他心中已如死水一潭,也难以自抑地激起波澜,深深一动。
“门主。”他终于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办法。谁让我的药使和隐使都被人给捉了?”她唇角微勾,往方骓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她,真的那么像?”
萧错垂下头。“很像。却不是她。”
他的语气很肯定。
“可惜。”她注意着他的神情。“怎么现的?”
“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真心爱着的人。”他的眼神微黯。“其实我知道不会是她,可还是忍不住——她的尸骨,是我亲自找到的。”
清葵怔忡片刻,他却叹息一声,缓缓地踱回了房间。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郁沉莲进房,见清葵趴在小榻上,双臂叠起,下巴搁在臂上。“腰酸。”
郁沉莲坐到她身旁替她揉腰。“谁叫你昨夜非要在上面?很累罢……”
她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越来越厚脸皮。”
他轻笑,耳尖微粉。“这样才好跟你相配。”
清葵翻过身来,抓住他的手。“我本想试探萧错,用方骓来折磨他。谁想到今日跟他一聊,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他弯下身,在她身边半倚着靠背。“为何?”
她叹了口气。“天网恢恢。他如今活着,却已毫无念想。跟死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拉着郁沉莲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松开,又拉紧。
“我记得那时用绿雏试探,他说他不敢死,只是怕在九泉之下遇到徐悦芝。相爱之人,生离死别也就罢了,下至黄泉亦不敢再见,这等执念——”
清葵忽然不再说下去,她望着郁沉莲,目光绵长微伤。
郁沉莲微垂了眼,长睫葳蕤。他弯曲了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滑动,有些不经意地问:“若我们有朝一日面临死别,你会如何?”
她猛地收紧了手指,攥得他微疼。“不会。不可能。”
他抬眼,微微笑着。“原来小葵也这样舍不得我。我还一直担心你随时可能对我始乱终弃。”
清葵眉头一紧。“你从哪儿学得如此油滑了?”
“小葵不喜欢?”郁沉莲低低笑着,温热的唇擦过她的脸颊。“阿峰和黄眉长老说女儿家喜欢些好听的话。而我太闷,会被你嫌弃。”
清葵捧住他的脸颊,“你闷着的时候,我看得明明白白;如今你这般油滑,反而叫我看不明白。”
“好罢。”他无奈,拿唇贴了贴她的掌心。“那我就继续这么闷着,继续让你看个明白可好?”
“这还差不多。”她狡黠一笑,是许久未有的舒展。“我才不学萧错。要是你敢跟我死别,我便是追到碧落黄泉,也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她振振有词,掷地有声。而郁沉莲却怔愣了一瞬。
“小葵……”他喃喃,像是有些出神。“我只望你活着,活得开开心心才好……”
她不满,在他额头上赏了个暴栗。“好好地,干嘛说得这样凄切!不吉利。”
他回过神,捂着额头有些委屈。“不是你提的么……”
她一瞪。
“好罢。”他讷讷,没再说下去。
她用手指梳着他水亮滑顺的鸦,突奇想地拿了剪子剪下一缕,收在贴身的荷包里。
“这样,无论你到哪儿,我都能找到。”
他挑眉。“真的那么灵?”
“当然。对了,你不是说要去我家提亲么?”她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眼睛一亮。
“我的家乡,在月氏。”她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出来。“你若是去了,可得小心了。”
他恍然大悟。“难怪你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招数。为何我要小心?”
她一本正经。“在我们月氏,女娶男嫁,一个女儿是可以娶很多位夫君的。倘若你去了,我娘她不满意你,难免会为我多纳几个侧室,还请你多担待些。”
郁沉莲脸色灰。“真有这等事?”
“我骗你做什么?”清葵眨巴眨巴眼,甚是真诚。其实她也不算诓他,只是夸大了些。
郁沉莲想了想,咬牙。“既然如此,我还得多多努力。”
“嗯,知道就好。”她憋住肚内暗笑几声,仍做凝重状。“不过我与我娘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向来不听她的话。与其努力讨好她,不如努力讨好我。”
郁沉莲挑眉。“我可没说要努力讨好。”
“那——”她微讶,却见他笑容带钩,面色微粉,恰若月下芙蕖次开。
她被他擒在怀里狠狠吻住上下其手的时候,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他所说的努力,是指在房事上努力么……
男人啊男人,你的名字是色-欲-熏-心!
“……嗯——沉莲——唔——”她勉强分了心,戳戳他微汗的腰身。
“嗯?”他胡乱地应着,喘着气勉强停了停。“不舒服?”
她摇头。“什么时候你也练练双修的心法好不好?我每次还得拨些心思守着免得误采了你,忒累。”
“好。”他低头含住她的胸,一点一点地吞吐勾画。她酥麻着,下意识地又说了一句叫她后来后悔不已的话:
“唔——那心法对男子也很有好处——嗯——能助阳补亏……”
他忽然停了下来,神情诡异。
她眯着眼,尚未反应过来。“怎么了?”
他忽地猛力一攻,让她几乎被撞碎了神志,失声尖吟一声。
“我亏不亏,你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她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
卖力,太卖力……
男人啊男人,你的名字是恼-羞-成-怒……
两人在梅花坞腻歪了好些时日,眼看着已近二月,清葵才猛然想起按照当初的约定,丹君和秦峰的婚期已近。
难怪近日里秦峰看见她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有苦难言的样子——她心中不免愧疚,居然只顾着自己欢喜,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郁沉莲作为武林盟主,好歹也得做做样子回武林盟去呆几日处理事务,而她得回天水宫准备丹君的婚事,两人只得依依不舍地勾着手指道别,约定了二月初的时候迎亲。
出了梅花坞,外头正是葱绿的阳春二月大好风光。
萧错跟清葵一同回了天水门,郁沉莲担心她的安全,让方骓也跟着贴身保护。虽然郁沉莲只剩下两成内力,但只要无人知道,尚且还不会有人敢轻易对他下手。清葵依然担忧,逼着他带了几名魔门的护卫隐在暗处与他同行。
方骓一路上都很沉默,直到快到天女山的时候,才忽然靠近清葵,像是有话想问。
“夫人。”
清葵先是被她这句“夫人”给惊了一惊,后又尴尬地咳了咳。“方姑娘,叫我清葵就好。”
“不可。你是楼主未来的夫人,礼不可废。”她眉心微蹙,略一犹疑。“夫人,请问天水门人,可能与外门婚配?”
清葵微愕,瞟了不远处的萧错一眼。
“当然可以。不过天水门修习的心法特殊,若与外门婚配恐会无意间伤及无辜。”
方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以便好。”
“方姑娘,你这样问,莫不是瞧上了我天水门的弟子?”清葵原本只是调笑一番,想与她亲近些,原以为她定然是赧然否认,却不想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谁?”清葵下意识地追问。
方骓常年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窘迫。“属下可否不说?”
“当然。”清葵的心里好奇地直痒痒,奈何表面上还得做淡定态。“方姑娘,你不是我的属下,不必对我如此恭敬。”
“楼主曾救我性命,属下已决心认他为主,此生无移。夫人自然也是属下的主子。”
当时郁沉莲杀了前楼主,间接救了方骓的性命,其实并非出于有心。但这姑娘认定了自己的性命出于郁沉莲所救,从此便一片丹心天地可昭,实在是实心眼儿。
清葵见她这样坚持,心中也多了分喜欢,几番揣测下来,认定了她喜欢的应当是萧错。
方骓小时丧亲,被行事诡异的魔门几位长老抚养长大,性子也与普通女子不同。她既然喜欢了萧错,大概也不知该怎样表现,反而比对寻常人还要冷淡些。
清葵有些犯愁。她长得与萧错的未婚妻如此相像,即使萧错待她温柔,想来也不过是以她为影,缅怀故人罢了。这么一来反而是对她不公。清葵本想用她来虐一虐萧错,却没想到被虐的变成了方骓,怎不叫她为难?
刚走到天女山脚,闻讯而至的丹君便红着眼扑了过来,傅云紧随其后。
“你可回来了!”她拉着清葵,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子。“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哪儿呢……”
“清姐姐!”傅云不知为何,脸色忽然白。“你的水印——难道——”
丹君恍然大悟,张大了嘴。“老天——是谁做的?!”
清葵咳了咳,面上一热。“回去再说。”
“恭迎门主回宫!”天水弟子们沿着台阶从上而下排成两道,额上金葵闪闪,神情欢喜。
清葵微笑着走上台阶,丹君走在她身侧,傅云和萧错走在她身后,最后跟着方骓。
台阶最上方,有一人影负手而立,嘴角含笑朝她望来。
清葵心下一重。
丹君往她那侧靠了靠。“忘了告诉你。他刚到不久,似乎是听说了你被魔门带走的事情才赶来的。”
清葵微颔,稳住心中混乱,一步步迈上台阶朝那人缓缓走去。
“成碧,你来了。”
第四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求婚
天水宫内。
连成碧盯着她的额头,目似寒刃。
“殿下不是该在北都?”清葵朝他笑笑。“怎么回了天水?”
“我听闻你被魔门人所擒,却未想——”他唇角微抿,绷得很紧。“原来你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他得到消息说商清葵被魔门人带走,心急之下暂时搁置了进行到一半的计划,匆匆返回了天水宫,为此甚至还与穆先生起了一番争执冲突。
谁想到她所予的回报,却是额心水纹的消迹。她的容颜是这等无与伦比的美丽,在他眼里却成了讽刺。
眉心水纹,魅目强开之兆。解法唯有——
思及此处,他虽表面仍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已攥得麻木。
“成碧。”她走到他面前,略沉了眼。“不管你身份如何,这两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亦认真想过要回报,然而现在还是得欠了你。”
她盯着他,神情诚恳。“我生性不爱兜圈子,此时此刻不妨同你直说。与你的约定,就当我是一时糊涂罢。但我仍会尽力助你心愿得偿,也算是我的一些歉意,以及这两年的回报。你以为如何?”
他的神情未改,眼神却瞬息万变,像是将各种情绪生生撕扯。
“是他?”
清葵微愣。
“郁沉莲。”他的语气从疑问变作肯定。“你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清葵垂下眼。“成碧,你我终非同路之人。”
“我与你不同路,他与你就同路了?”连成碧冷笑一声。“同为连姓人,当真有如此差别?”
清葵望着他的脸。“你——”
“我知道了。确切地说,很早就知道了。”他勾了勾唇。“我的堂弟,连成玉。镇国亲王那位早夭的世子。我想你跟镇北将军之间的仇,也是他要报的罢。”
“成碧。”她垂下眼。“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
“你担心我会对付他?”连成碧笑了一声。“他好歹是我的堂弟,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你还未回答我。”
“我能如何?”连成碧自嘲。“难道我说不愿意,你会来到我身边?”他背过身走了几步,临到门口时才顿了顿。“让我想想。”
清葵将这段时间在藏音楼的情况与丹君一讲,她听得连连咋舌。
“真没想到。居然是郁沉莲。”她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拣了一旁的青枣丢进嘴里,听到精彩处差点没把枣核卡在喉咙里。“咳咳——不可思议。”
清葵替她拍了拍,有些无奈。“你这样子,以后为人妇可怎么办?”
丹君把枣核吐在手心,从窗口用力扔了出去,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秦峰说就喜欢我这样。”
“瞧你那得瑟样。”清葵忍不住笑。“你的嫁妆都准备好了,接下去只等着二月初八,他们两个来迎亲。”
这回她没呛着,只是瞪大了眼,许久才回过神来。
“开心成这样?”
丹君默默地把手里的青枣放回碟子里。“我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就真的要离开了?”
“真不想走?”
“不想。”
“好罢。”清葵点点头。“那就别走了。”
丹君动作一顿。“呃?”
清葵眨眨眼。“让他入赘天水宫,不是挺好?”
丹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立刻蹦了过去揪住她的肩。“清葵,你说的是真的?”
清葵看她惊喜,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我跟沉莲商量过,他们此番来迎亲,顺便就将越州的家搬过来。”
“不走了?那越凤派那边——”
“按照越凤派的规矩,年满十八的弟子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离派下山。至于武林盟那边,如果无事,每两月才需要去一次,湖州离襄阳也近些,算一举两得。”
丹君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这样完美,完美到令人不敢轻易相信。
“这么说,你跟沉莲公子这回是彻底和好了?”
“也许罢。”清葵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做深沉状。“看他以后的表现呗。”
“矫情!”丹君很是不屑。“真矫情!对了,连成碧那边怎么办?”她扭头朝外瞄了瞄。“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跟他摊牌了。”清葵眉头微蹙。“他会想通。他一直是个识时务的人,很懂得取舍。能争能放,方是成大事之人。”
“这么说来现在是皆大欢喜?”丹君舒了口气。
“不。还剩了最后一件事。”清葵拿了颗枣狠狠一咬,出清脆一声。“如今不好借助连成碧,只好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对付徐守立。我们得细细思量一番。”
两人正言语间,却见一名男弟子匆匆而来,朝清葵一拜。他穿着药部的淡蓝色制服,神情惊慌。
“门-门主,药使他——他——出事了!”
清葵一惊,猛地起身。“怎么回事?”
原来傅云最近正在调制两款新的补药,自清葵回来便一直泡在药庐里没休息过,今儿个才算大成。因为是补药,调好之后他也未按惯例请人试药,反而稀里糊涂地自己喝了下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rshǚ.突然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连话也讲不出。
清葵刚赶到,方骓却迎了上来,那张平日里不假言笑的俏丽脸庞上满是焦急。
“门主,傅公子他——”
“别急,让我看看。”清葵示意她安定,自己则迅地走到塌边,搭上傅云的脉。此刻傅云已昏迷,不省人事。
“他中了毒。”她起身,将那碗补药仔细闻过,又去查了药渣。“是断肠草。去杀只仔鸭,取血过来。”
那名药部的弟子还未动作,方骓却已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清葵望了她的背影一眼,有些疑惑。
丹君焦灼地看着傅云:“清葵,他情况如何?”
“放心。他吃得不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一会儿,方骓已捧着一碗新鲜取出的鸭血进了门,碗里犹在冒着热气。她双手沾血,却浑然不觉。
清葵从她手里接过鸭血,将傅云从塌上扶起,一股脑儿地给他灌了进去。
在场众人皆有些受不住,纷纷别开了眼,惟独方骓依然迫切地望着傅云的脸,脸色白。
清葵将一碗血灌完,又给他灌了好几碗清水,傅云的脸色才稍稍好了些,呼吸也渐渐平稳。
“他没事了,只消再用些甘草。”清葵松了一口气。“过几个时辰便会醒。”
“这次究竟怎么回事?”她出了傅云的卧房,立刻神情一厉。“为何断肠草会被放到补药里?!”
几个药部的弟子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属下不知!”“请门主明察!”“我们都没进过药庐……”
清葵转眼向方骓:“方姑娘,为何你会在药庐?”
“属下是想向傅公子请教一些药理方面的事,才来了药庐。”方骓垂下眼,回答得颇有分寸。“未想到傅公子才与属下说了几句话便出了事。”
清葵其实并不认为是有人故意下毒。以傅云对草药的辨识能力,不可能会被人毒倒。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把断肠草给加了进去。
他为何要这样做,怕是只能等他醒来再细细询问。然而这个方骓却让她生出些疑惑来。虽然她看似有条不紊,但之前的焦急担忧却丝毫没有做假的成分。再加上——
魔门右护法向来喜武,什么时候对药理有了兴趣?
莫非——清葵心中咯噔一声,却想到另一种可能,不知是喜是忧。
接近黄昏时,傅云缓缓醒转,只见清葵和丹君守在床边,一脸关切。
方骓站在不远处,虽未靠近,一双眸中亦满是欣喜。
“云儿,感觉如何?”
傅云似有不解,稍后反应过来,却是羞愧难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知道就好!”丹君缓过劲儿来,往他肩上拍了拍。“云儿,究竟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调个补药,倒把自己给毒倒了?”
傅云涨红了脸,咬了咬唇,半响才说:“是我弄错了药材,把断肠草当做龙胆叶放了进去,等我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
清葵微讶。“弄错?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
“门主,傅公子他这一天一夜都待在药庐,尚未阖过眼。想来是太累了,所以——”
方骓忽然开了口。
清葵心下一动,也明白了过来。她让傅云好生休息,安排了方骓去熬甘草汤,自己则带着丹君离开了。
“清葵,云儿这趟出事,你可脱不了关系。”丹君叹了口气,很有些怨忿地瞧了她一眼。“一定是他看见你头上的水纹没了深受打击,躲在药庐里试图转移情绪,谁想到心不在焉却把毒草放了进去。”
“你倒是跟亲眼见着似的。”
“不用看我也明白。”丹君摇了摇头。“这孩子,心里装着你。”
“我知道。”
两人顺着水上回廊往回走,清葵走到湖水中间定了定。“你觉得方骓如何?”
“很厉害。”丹君回过味来。“你是说——?”
“我看她跟云儿挺合适。”
丹君睁大了眼。“她?云儿?”她先是惊了惊,仔细想了想又以为不错。“好是好,不过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咱们外人可掺和不了。”
“谁说没一撇?那一撇已经划上了,剩下那一捺嘛——”清葵别有深意地看了丹君一眼,慢慢地踱了回去,只剩下丹君留在原地,半响也没琢磨出个结果。
二月初八。丹君换上了芙蓉嫁衣在铜镜前上妆。她在这之前失眠了三个晚上,居然还能容光焕地抱怨头上的金冠太重,上妆的流程太麻烦。也许是之前的三天把所有的紧张都用光了的缘故,此刻她相当从容,还有心思往清葵那瞄一瞄,感叹一下她脸上难得出现的紧张。
“清葵,明明是我出嫁,怎地你比我还紧张?”
清葵着了水粉色的对襟如意云纹袄,妆容素淡。她在房里来回踱着,不住地往外头瞧,心神不宁。
“他们怎么还未到?吉时就快到了——”
“别急别急。”丹君下意识地安慰她,话一出口才觉着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劲儿。两人琢磨了一响,双双又笑了开来,清葵暂且放了下心,朝她身旁坐了坐。
“门主!迎亲队伍已至!”
清葵猛地弹起来,勉强站定,又摆出一副淡定状。“知道了。”
迎亲的队伍已至天女山脚,不仅有四人大轿,更有媒妁喜娘,随从若干。队伍后头还跟着不少闻讯而来的闲杂人等,仔细看的话,还能瞧见几大派弟子的影子间杂其中。
前头两排吹着唢呐的乐师把一曲《百鸟朝凤》吹得震天响。天水门的弟子都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在天水宫的台阶前站做两排,伸长了脖子朝前头望。
萧错,傅云和连成碧站在台阶最上的平台上,神情各异。清葵坐在他们身后的大殿之上,唇角微勾。
队伍行至天水宫门口时,乐师退了下去,只见一红一蓝两个人影出现在台阶上方。
红衣的自然是新郎官秦峰。此时喜服加身,分外英朗。郁沉莲穿着深蓝色的曲裾深衣,沉着毓秀。
喜乐一停,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郁沉莲朝前一步,立于平台之上,大殿之前,姿容隽永,让人移不开眼。只见他朗声道:“此番前来,只为两桩,今日在场诸位,均可做一见证。”
清葵微楞。他在搞什么?
郁沉莲唇角微勾,白玉砌成的天水殿门也不及他浅浅一笑,那般动人温润。
“一桩,是我的义兄秦峰,将要迎娶天水门的丹君姑娘。”
他顿了顿,遥遥望向清葵。
“二桩,乃是在下,以毕生所有为聘向天水门主商清葵求亲,愿许一世相随,至死不渝。”
现场立刻爆一阵骚乱。
“天哪——沉莲公子,他是在向门主求亲么?”
好些天水门的弟子捧着脸颊尖叫。
“他-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早就看出来沉莲公子跟门主的关系不一般……”
随行至此的各路人士亦议论纷纷,叹为观止,果真是一段奇缘。
萧错微讶,傅云脸色白,连成碧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半响之后,清葵的声音才从上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此事——再议。”
郁沉莲丝毫未乱,神情从容不迫。“在下愿静候门主佳音。”
第四十八章
“你疯了么?”一天的仪式过后,将秦峰和丹君送入洞房。
清葵和郁沉莲携手走在天水宫的花园里,已是明月横枝头。
“今天让我吓了一跳。”
清葵脸颊微热,斜了他一眼。
郁沉莲唇角翘了翘。“这么一来,整个武林都知道你是我心之所属,若有别人要打你的主
意,还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清葵轻笑一声,双目潋滟亮。“要是传到你师父那儿,非得把他给气坏。”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师父有什么关系?”
他瞧了瞧周围,忽然将她拉到一条偏僻的小径上。
这小径周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灌木蔷薇,如今不是花季,葳蕤的枝叶轻轻扫过两人的脸颊
,有种秘而不宣的兴奋。
“还记得这里么?”两人来到蔷薇丛中的一小块平坦的草地上,郁沉莲指着前方蔷薇丛遮
挡住的一条回廊,将她的腰身带了过来。
清葵疑惑。“这是我的水上回廊,怎么了?”
郁沉莲勾唇,笑容里有一抹危险。
清葵一抖,回过头去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儿——有什么问题?”
她当然不记得。不记得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地跑到这里,痛苦地喃喃呼唤他的名字。他正想
出去,却见连成碧紧随其后,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吻她。
他的手心扎进了无数蔷薇花刺,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那一夜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那些花刺刺进了他的心。
他的心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
她不记得,他也不打算让她再想起来。那样苦涩的记忆,只由他一个人记得就好。
前头传来些许声响。
郁沉莲紧了紧揽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噤声。
回廊不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隔了两步远。
“是云儿?”清葵微愣。“那个是——方骓?”
“大概是碰巧遇到的吧。”郁沉莲微蹙眉。“傅云似乎心情不太好。”
只见方骓面容微赧。
“傅公子,你身上的毒——”
“多谢方护法关心。已经完全清除了。”傅云微微一笑,却透着些客气疏离。“这次多亏
了你的照顾。”
“傅公子,你不用-跟我这样客气。”方骓有些结结巴巴。“之前的事,对不住。”
“没关系。”傅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你也只是听命于人。再说,如今既然已皆大欢
喜,之前的事自然不必多计较。”
藏在蔷薇丛中的清葵瞥向郁沉莲,见他看得认真,不由得玩心大起,手指沿着他的腰线轻
轻滑动。
郁沉莲颤了颤,回过头来看她,神情羞涩微慌。“小葵,别闹。”
“我可没闹。”她睁大了眼,手指滑到他的衣襟里头,触到温热的肌肤。
他打了个哆嗦,从外头按住她的手。“小葵……”
不远处,傅云站在回廊上,神情忧伤。
“傅公子,你有心事?”方骓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
“没有。”傅云勉强笑了笑,秀美的眉眼上画着掩饰不住的愁绪。“也许有罢。”
“傅公子有什么为难事,不妨说出来,也许在下能帮到你。”
傅云摇了摇头。“没人能帮我。”
清葵的注意力全被郁沉莲脖颈上淡淡的粉吸引了过去。她贴近他,轻嗅他身上独有的奇香
,坏心肠地用指尖在他胸口上游走。
郁沉莲呼吸的声音重了重。“真要命。小葵,你是故意的?”
她欢快地笑了一声,在他脖颈上狠狠地吸了一下。“没错。我是妖女,你又不是一天知
道。”
郁沉莲低笑着撑住她的后颈。“说得没错。”他俯,在她耳垂上轻舔。“你是妖女,我
是魔主。不是天生一对?”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些暧昧的哑。清葵颤了颤,只觉得身体酥了一半,呼吸也快了几分。
回廊上,傅云垂眸。方骓站在他身后,怔愣地看他的背影。
“我是南疆人,没有爹娘,从小跟祖婆婆一起长大。”他说得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方
骓静静地听着,神情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是清姐姐把我带出了南疆。”傅云叹了口气。“如今她已有了心尖上的人,我不知道还
该不该留在这儿。”
“你——喜欢她?”方骓情不自禁地了问。
清葵听到傅云的话,心中微震,转过身去瞧他。
郁沉莲正低头要吻,却被她无意中闪了过去,胸中闷。
“小葵……”他带了些许不满,索性低唇吮她露出的那段脖颈。清葵注意着傅云的话,强
忍住未出声响。
殊不知这样却令郁沉莲愈不满。
傅云低下头。“我也不知道。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要跟着她的,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
再需要我了。”
方骓努力地想着要怎么安慰他。“其实——门主她把你看的很重。”
傅云转头看她,神情中有一丝疑惑。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一个人到魔门去?”
方骓失了淡定,显得有些紧张而笨拙。“还有——你中毒的时候,她-她看上去很着急。”
“这个傻姑娘!”清葵叹了一声。“不为自己争取,反而说这些做什么——唔——沉莲……”她的语气从开头的恨铁不成钢,变作了最后的娇媚微惊。
郁沉莲的手指不知在何时挑开她的上衣摆钻了进去,拢在她的胸口上用力一捏。
她转回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毫无愧意地笑着,凑过来吻她。她又避开,“让我听
听他们说什么。”
郁沉莲无奈,下巴贴在她的脖颈上来回地磨蹭。“这是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不是更
好?”
那边,傅云勉强笑了笑。“她答应过阿婆,要好生照顾我。大概在她心里,我不过只是个
弟弟。”
方骓微伸了手,快碰到傅云手臂时才反应过来,在空中顿了顿,又快地收了回去。
“其实——做亲人,不也挺好么?亲情,是永远也不会被斩断的关联。”
傅云怔愣一瞬。“说得也是。”
清葵只觉得浑身燥热软,脑中混乱,想听清他们的谈话已有些不易。
郁沉莲的左手在她胸房,时轻时重地揉捻,让她几乎要呻吟出声。“沉莲……”一开口,
却被自己春光媚人的声音吓了吓。“等会儿……”
“等不了。”他的喘息渐渐加重,勒住她腰身的右手下探,热浪袭来。
她捉住他的手,却显得有些无力。
傅云叹了一声。“我没有沉莲公子那么好看,也没什么本事,反而让她一直照顾担忧。要
是我是清姐姐,也会选沉莲公子那样的男人。”
“不是这样。”方骓摇头。“傅公子,楼主他固然光耀夺目,你却有自己的光芒,虽然安
静,却很美好。”
傅云忽然回头看她,被她眼中来不及收去的情意一惊。
方骓连忙别开眼,两人顿时多了些尴尬。
蔷薇花丛。
清葵脸色酡红,还未忘了往傅云的方向瞅一眼。“云儿他——唔——好像现了——”
“现什么?”郁沉莲的声音带着性-感的暗哑。
两人半坐在花丛中,枝叶繁密,形成一道天然的帷幕。
他的手从她的裙摆钻进去,沿着她光滑的腿摩挲,渐渐上行。
清葵双眸微眯,水色氤氲。“现……嗯……现方骓的心思了……”
“嗯?”郁沉莲的手指未停,分花拂柳,长驱直入。“这样,喜欢么?”
“嗯……”清葵微点头。“怎么……学会的?”
他低笑一声,没有回答。
方骓和傅云那边一阵窘迫,丝毫未现不远处的情思蒸腾。
半响,傅云咳了咳。“多谢方护法听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望护法不要对他人提及。”
“方骓定会守口如瓶。”方骓秀婉的脸庞上也浮现了一丝红意。
“时候不早了,傅云先行告退。”傅云朝她点点头,眼睛却看向别处。
两人在回廊上分开,朝着两个方向匆匆而去。
方骓走到一半时,回头望了望傅云的背影,神情间略有懊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起步离
开了回廊。
月下回廊寂寂,谁见花间情动,摇落枝头落叶无数。
清葵提起的一丝清明终于随着两人的离开而彻底消失。那灵巧的手指拨动芙蓉蕊,激起惊
喘连连。
“如何?”他的声音像带了钩,在她耳旁荡漾。“小葵,想我么?”
“不想。”她依然是下意识的嘴硬。
“不想?”他低笑着,手指忽然猛地一探。“真的?”
清葵捉住他的手,神情妖娆。“让我教你双修术中的一术。”
他挑眉。“什么?”
清葵不怀好意地伸手将他一推。“房中术。”
衣衫已乱,玉肌半露。
眉角轻绽,四目相对之间,只觉魂魄脱体,情思缭绕。她伸手,褪下他腰间缎带,他含笑
,抽出她间金簪。
乌垂落,半撒香肩。这副旖旎场景,叫他喉结一滑,双目微赤,呼吸不稳。
她像林间女妖,眼中闪着诱惑的光芒,微抬了身,让他进入。
他的双手攥上她腰间的帛带,几乎快将衣料扯碎。
一地的蔷薇叶,铺在周围像是点缀。两人唇齿勾缠,眉头紧蹙似极乐或是极痛。袒露在外
的肌肤上汗粒点点,似珍珠浮玉。
吟渐响,随之而起的,还有馥郁的浓香。
房中技艺,最讲究自然,直接。情到浓处,随性而为,肆意忘情,方为最上选。
这是她教的一课,想必叫他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另一个人。不过那人早在这对鸳鸯缠绵之前,便已转身离开,仿佛
一秒也不想多呆。
他走出回廊,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平静下来。
“殿下,北都的形势不稳,我们也该回去了。”
苏颜俯,半跪在他身旁。“请殿下回宫。”
许久,他才微微颔。“再过两日。”
“殿下,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了!”
“无妨。”他唇角微抿,凤目锐利。“我自有主意。”
苏颜不敢多说,呐呐退下。
他抬,望着眼前的勾橼画壁,自嘲一笑。“美人与江山,果然不可得兼?”
第四十九章 情敌之间的合作
湖州城内,染香阁。
郁沉莲与商清葵坐在黑檀案的一侧,对面是从容慵懒地吩咐下人倒酒的连成碧。
清葵打量着宋成碧,深觉这场鸿门宴来的蹊跷。
“不知殿下邀我二人至此,是何用意?”
连成碧的石青衣袍上绣了四爪九蟒,满身贵气挥洒自如的模样早与曾经的术使不可同日而语。他挥了挥手,两名侍酒的仆人便退了出去。
“其实本王此番返回湖州,一是为了门主之事。”他瞟向清葵,在她身上微顿,随即又转向郁沉莲。“二也是为了与沉莲公子一会。”
连成碧瑞凤目微阖。“或者该称你为成玉堂弟。”
郁沉莲墨瞳微冷。“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何必这么客气?”连成碧笑了一声,右手拈起酒杯。“再怎么说,我俩也算是一家人。不仅血脉相连,而且——看女人的眼光也很一致。”
他将酒杯送至唇边,不缓不急地饮了一口。
郁沉莲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殿下是如何,但我与清葵,却是曾共患难同生死的情谊,于我而言,她是要携手一生的眷侣,远非普通女子可比。”
清葵心下微愠,表面却仍不动声色。“殿下,你今儿个摆下这桌筵,不会就是为了跟沉莲认亲叙旧罢?”
连成碧的手指微僵,凤目朝她扫了一眼,颇有些失意。
“清葵,你还真是偏心得很。罢了,如今你们二人情投意合,难不成本王就只能强颜欢笑祝二位百年好合,连酸那么一下子也不行?”
此番话语,虽然带了些酸,却有放手之意。清葵心下舒缓,松了口气。
“好罢。”连成碧将酒杯朝他们一敬。“先喝了这杯酒,本王预祝堂弟和未来弟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清葵和沉莲对视了一眼,端起酒杯。“多谢殿下。”
三人喝过三巡,几位仆人进来,上了几碟热菜。色泽清淡,口味鲜咸,大多是清葵平素喜欢的菜式。
“清葵,这里的醋溜鱼片做得很不错。
连成碧夹了一筷子鱼送到她碗里。“尝尝看。”
“殿下,小葵她从不喜食鱼肉。”郁沉莲眉头微蹙。
清葵点头,还未言语,连成碧却开了口。
“她不爱吃鱼,是怕那鱼刺。我特地吩咐了,叫厨房把鱼刺仔仔细细地挑了干净。”他温然一笑。“大可放心。”
“原来如此。”郁沉莲正沉吟,却不防着连成碧也送了一片到他碗里。“堂弟,本王也不知你爱吃些什么。若不合你的胃口,可要早些说。”
郁沉莲的神情很古怪,瞪着碗中的鱼片看了半响。
“殿下真是有心了。”
清葵忽觉这雅间里气氛不对,仿佛寒从脚底起,又有热自头上来,冰火两重,十分难耐。她只做入定状,不停地吃着碗里从未间断的菜。
郁沉莲替她夹了一片芙蓉鲍。“慢些。”
“堂弟,”连成碧看在眼里,连忙阻止。“清葵她不能食海鲜,吃过之后会过敏出疹,这道菜还是我们两人用罢。”
郁沉莲执筷的手僵在半空,半响才放了下来。
他与清葵分隔许久,自然没有连成碧对她了解如斯。
“堂弟,本王没有别的意思。”连成碧看了看他的神色。“今后你俩相处时间还长,自然还是多知道些的好。”
“多谢殿下提醒。”郁沉莲唇角微勾。“我自会留心。从前辛苦殿下对小葵照顾,今后由我来就好。”
“你们两个,要说到什么时候去?”清葵虎了个脸。“吃饭。”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颇有默契地伸手去拿勺盛汤。看到对方的动作,又不约而同地缩回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殿下先请。”
“无妨,堂弟你先来。”
“还是殿下先——”
“好了!”清葵彻底爆。她一边瞪了一眼,索性自己拿了勺,盛上三碗汤。
“好好吃饭。”最后这几个字,她加了重音,带了些威胁。
两个男人彻底沉默,捧着自己的碗拿了勺喝汤。
清葵在桌下伸手,往沉莲的腿上掐了掐。他手一抖,洒出几滴汤来,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继续饮。连成碧瞟了他们一眼,凤目微阖,专心喝汤。
酒足饭饱之后,仆人撤去了菜盘,收拾碗筷餐碟,端来漱口的茶水。最后送上一壶菊花茶,又退了出去。
“如今是说正事的时候了。”连成碧拿了一旁叠成牡丹形的丝帕擦了擦唇,随意一放,凤目端直朝向郁沉莲。“之前本王也说了,这次回湖州也是为了与堂弟一会。堂弟的事,我也听过一些。当年华夫人所住的宅院失火,怕是有人刻意而为罢。”
郁沉莲不语,等他说下去。
“本王以为你我二人甚有默契,也许可以合作。”连成碧微微一笑。
“合作?”郁沉莲挑眉。“如何合作?”
“事到如今,本王也不妨同你直说。”连成碧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桌上。
此物正是一只莹润可爱的玉蝉,通体光滑,像是被人常年握在手心把玩过的。
郁沉莲神情忽变,搭在茶盏上的手指一紧。
清葵将这只玉蝉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下了然。想必这定是他当年被人盗走的那只玉蝉,他母亲所留下的遗物。
“本王辗转才得了这只玉蝉,如今物归原主,也算本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郁沉莲从清葵手中接过玉蝉,呼吸不稳。
“你要如何?”
“你报你的血海深仇,我亦能解开北都困境,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郁沉莲已沉静下来。“我已有方法能报此仇,不必借助殿下之力。”
“是么?”连成碧笑了一声。“我猜你是查到了一些证据?”
郁沉莲不语。
“其实你心里应该也明白。”连成碧伸手拿了茶壶,替他倒上一杯。“仅凭那些证据,就算镇国亲王真想对付镇北将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年镇国亲王进驻北都,为表忠诚,将手中的兵权尽数交给了父皇。后来北戎进犯,父皇将五万精兵交予镇北将军手里,在击退北戎之后,这五万精兵便归属到了镇北将军麾下,再未收回。”
“如今他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就凭一些十余年前的证据,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他。想必亲王也是顾忌这一点,迟迟未有动作。”连成碧端起茶盏吹了吹。“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清葵,你应该也同意罢?”
清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颇有些疑惑。
“话虽如此,我却不明白殿下为何要跟沉莲合作。”
连成碧凤目微弯。“事情是这样。”
当年夏武帝凭乾坤剑琅琊宝甲带领各路郡王和自家亲弟打下这江山,被推崇为帝。天下初定后,各路郡王至各自的封地上任,上任之前,夏武帝将原本用以统领大军的血玉龙符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交给了自己的弟弟镇国亲王,并说明当龙符合二为一,便可调动三路郡王麾下大军。
“如今二皇兄即将起事,父皇又沉疴难起,本王不欲以此事令他烦扰,故暗中集结了一些忠臣义士,欲以全力相抵。然而就在前几日,本王得知镇北将军之子竟弄到了将军的印信,正将数万大军从边境分批调来,准备逼宫。”
连成碧眉头微结。“他们有数万人,而我们统共只有一万上下,实力相差悬殊。为今之计,只有求助于血玉龙符,从最近的平阳郡调军而来,从背后展开奇袭方能解此困境。”
“你是想让镇国亲王拿出他那一半血玉龙符?”
清葵反应了过来。
“不错。”连成碧转向郁沉莲。“虽然只有一半龙符,但平阳王与我母妃的家族素有交情,本王自能说服他调兵相助。”
“为何你不亲自去找镇国亲王商量,反而来找沉莲?”
“亲王素来行事谨慎,在未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他是不会拿出龙符的。然而如今形势紧迫,等取得证据,怕是已经兵临城下。”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父亲交出龙符?”郁沉莲忽然开口。
“不错。你是他最疼爱,也是最亏欠的儿子。你的话,他一定会听。”连成碧注视着他:“你有自己的消息网,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
郁沉莲略一沉吟。
“殿下此番行动,难道仅仅是为了应对二皇子的逼宫?”他轻笑一声。“怕是也另有所图罢。”
“不错。”连成碧毫不掩饰,大方承认。“本王的目的,想必你也很清楚。”
“我只想问,殿下预备将太子殿下怎么办?”
连成碧取了一只枇杷,剥皮,用小刀去核,最后送进嘴里,动作如行云流水。
“大皇兄,自有他该去之处。”
郁沉莲面色微冷。“为何我要帮你?”
“你不帮也无妨,本王自然还有别策。”连成碧拿了绢帕仔细地擦擦手。“只不过错过这次机会,你要报这仇,怕是难上加难。”
郁沉莲神情变幻,与清葵对视了一眼。
“我答应。”沉吟一刻之后,他还是作出了回答。“不过我不仅仅只说服父亲拿出龙符,还要彻底参与到你的计划里。”
“可以。”连成碧凤眸微眯。“就这么定了。如果没问题的话,明日我们便出,一同前往北都。”
新婚不过三天的秦峰主动请缨要与郁沉莲同去北都,而丹君则与清葵待在天水宫等待消息。送他们离开之后,丹君的神情颇有些怅怅。
清葵注意到了。“怎么,才刚刚分开又舍不得了?”
“我才没有!”丹君连忙否认,看到清葵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呐呐道:“好罢,是有点儿担心。”
“我也一样。”清葵垂下眼,攥了攥从不离手的葵花铃。“总觉得不安。沉莲和秦峰此一去,便彻底卷入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争斗。”
“清葵,你就不担心连成碧他会对郁沉莲……”
“至少现在不会。他还需要沉莲的帮助,不会贸然对他出手。”清葵叹息了一声。“然而大事已成之后就很难说了。不过我在沉莲身边安排了隐者,还有魔门的人贴身保护,即使连成碧真想做什么也不容易。”
“难道我们就真的就这么待在天水宫里等?”
“沉莲说得没错,北都难免会有一场战事,我们两个到了那儿不仅帮不上忙,还会让他们分心。再说,我还有一件事得查个清楚。”清葵瞟了她一眼,知道她耐不住性子,心早就飞到了北都。“丹君,你也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宫里,不许乱跑。我可得替秦峰看好你。”
“放心罢。”丹君抛了个放心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
第五十章 摄政新王连成碧
夏武帝朔安十六年三月,在历史上亦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皇子成桓趁夏武帝缠绵病榻之时联合镇北将军徐守立及其子徐幼常起兵逼近太平宫,抓了太子试图逼宫谋逆。所幸为三皇子成碧所察,与镇国亲王及平阳王援兵携手相抗,终究战胜反军,生擒二皇子成桓及镇北将军等人,压入天牢等候落。
夏武帝惊怒非常。在这场事变中,三皇子成碧的英勇善谋跟太子的庸碌无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成了夏武帝心中的一桩难言的心事。
太子成熙虽然昏庸,却也明白在这场事件中自己令父皇失望,不免灰心丧气。若不是因为立长子为继的传统,怕是他这个太子之位早就坐不牢靠了。
然而传统这种事,随时有可能被打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流言在北都悄然兴起,说是陛下其实已有了废黜太子的打算,只待身体好些便亲掌朝政,宣布此事。
太子一dang闻言,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种情况之下,太子手下的一位谋士叫做赵弼的,给他出了个大逆不道的馊主意。
太子之所以落到此种田地,大部分在于用了不该用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计。而这个最后的计策,终于彻底断送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让人买通了皇帝近侍,在夏武帝所服用的药碗上抹了毒。
那毒抹在碗沿,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夏武帝曾与月氏王交好,月氏王以一枚能辨百毒的戒指相赠,夏武帝将之戴在手上,从也不曾脱下。
于是阴谋败露。
皇帝近侍还未等上刑,便已惊慌失措地供出了线索,顺藤摸瓜,很容易便找到了太子的头上。夏武帝再次震怒,不顾自己病体未愈,欲诛杀太子。在皇后等人的苦苦相求之下,终于还是改为废黜太子之位,将其贬为庶人,终身不得返回北都。
过气的前太子连成熙失意潦倒,竟变本加厉地沉溺女色,不久之后离奇地死在花楼,死因为最不堪的脱症,亦即民间所说的“马上风”。
夏武帝受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病情日益严重,神志时而清明时而糊涂,无力于朝政。众臣上表,力推三皇子成碧代理朝政,夏武帝允之。三皇子推辞不过,只得暂居朝堂,是为摄政王。
至此,这一场朔安年间的逼宫风波渐趋平息。在史书中对于岐王成碧在这段历史中的表现,充满了赞誉颂扬之辞。
当然,史书与史实之间,从来不缺少差距。
摄政王府,书房。
书桌上的奏折整整齐齐地摆成几乎相同高度的两摞,通体鎏金的白鹤宫灯出柔和的光。连成碧眉心微蹙,右手提起朱笔,在左手所持的奏折上细细批示。
“王爷。”一名玄衣侍卫匆匆而入,几无脚步声。他恭敬地在门帏外站定。“赵弼已至。”
“让他进来。”连成碧的视线仍然集中在奏折上,丝毫未停。
未多时,只见一名布袍中年男人迈步而入,见到连成碧连忙跪地行礼。
“草民赵弼见过摄政王爷。”
他长了一张马脸,留两撇八字胡,满脸堆笑。一双小眼睛几乎要被淹没在皱起的眼皮里。
“赵弼。”连成碧瞟了他一眼。“你来找本王,可有他人知晓?”
“王爷大可放心。”赵弼连忙保证。“草民也知道此事机密,绝无二人知晓。”
“很好。”连成碧放下朱笔和奏折,走出书桌,扶他起来。“这一次,你可帮了本王不少。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这赵弼,正是前太子成熙的那位谋臣,也就是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下毒弑父的那位。
见摄政王亲自来扶,赵弼受宠若惊。
“能为王爷效劳,草民荣幸之至。只希望王爷能让草民继续追随,尽绵薄之力。草民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好极了。”连成碧凤目微阖,唇角上勾,似很满意。“既然如此,待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之后,本王自会予你应得的。”
“谢王爷隆恩!”赵弼欣喜若狂,伏地便拜。
“好了,你先下去罢。”连成碧在他肩上拍了拍。“记得,行事低调些。”
“草民明白。”
赵弼千恩万谢地告退之后,连成碧脸上的笑容微冷。“愚不可及。”他取出袖中的紫竹笛,轻轻一吹。
之前的玄衣侍卫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王爷。”
“让他彻底消失。”他语气平淡。
“是。”玄衣侍卫领命。“另外,得到湖州来报,商门主已不在天水宫内。我们的人都没有现她的踪迹,也不知她是何时离开的。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连成碧摆了摆手。“无妨。以她的能耐,若是刻意掩去行迹,你们是找不到的。”他在房间内踱了两步,视线落在书桌上的一支葵花金簪上,稍稍放柔。
“终于还是来了。”他轻笑一声。“吩咐下去,让大家在昌平城关仔细探查。她会易容,不要只看相貌,注意他们身上是否有葵花形的饰物。一旦现她的踪迹,不要惊动,直接向我回报。”
“是。”
昌平城郊,十里油菜花地。一爿木屋茶寮立在绿油油黄灿灿的油菜花中,十分醒目。茶寮前耸着一株白玉兰,正是应春花季,雪白大朵的玉兰花布满枝头,看上去甚是喜人。
茶寮前正是条大道,来来往往的路人不少,茶寮的生意也很是红火。只是进了茶寮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放到了里头坐着饮茶的一位赭衣女子身上。
倒不是说此女有多显眼,而是她通体散的一种违和感,令人不得不瞩目。
比如她身段窈窕,脸庞却有如三四十岁的妇女,耷拉着眼皮,满面苍老态惨不忍睹。她捧着茶碗的双手白皙,那脸却黄瘦黯淡。明明穿着中年女式的淡赭布衣,脚上却套着回鹘式的白色长靴。
这种奇异的搭配,令众人无不叹为观止,暗地里啧啧称奇。
偏偏这女子似丝毫未觉,一面喝茶,一面满怀心事地看向大片的油菜花。
终于有人不满足于观看,做出了进一步举动。
此人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白面书生,生得眉清目明,一双桃花眼,意态风流,手持纸扇,气度翩翩。他后面还跟了一男一女,看上去当是家仆。
他往那赭衣女子身旁一站,作了个揖。“这位姑娘——”
那女子似未闻,依然惆怅地望着远处的油菜花。
他咳了咳。“这位——”
那女子终于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把他瞪了一遍。“什么事?!”
“这位姑娘,你看这午后风光正好,十里菜花曳曳,不知小生是否有幸与姑娘同桌共赏这无限——”这公子声线柔和微哑,听上去勾人心弦。
“停!”偏偏那女子丝毫不解风情。“你的眼睛有问题是不是?我明明是大娘,不是姑娘!”
茶寮中,众人纷纷侧目,手中的茶水一颤,洒了不少。
白面书生却不退缩,折扇一开,露出扇面上一枝桃花,几行美人赋。
“姑娘很有——性格,令小生很是欢喜。”
他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她身旁一坐。
女子皱眉,正要火,那白面书生却探身往她耳侧低语了几个字。那女子的神情立刻由愤怒变作愕然,随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眼,神情羞赧窘迫。
围观群众表示十分不解,同时对这俊美书生的重口味表示钦佩。见无戏可看,茶寮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歇息的路人们纷纷上了路,此刻茶寮内的客人便只剩了他们四人。
白面书生往四周看了看,摆了摆手招呼跟着他的一男一女坐下。
“丹君,你这易容——”他揉了揉额头。“不懂易容不可怕,可怕的是随便套上个面具到处跑……”
这位**各种违和感于一身的,正是偷跑出天水宫的丹君。
“清葵,你怎么也出来了?”丹君小心翼翼地朝他凑了凑。“还扮成男人?!”
“你还问?”扮成书生的清葵深感头痛。“要不是你偷偷留书出宫,我至于这样出来么?要不是情况实在不妙,我至于扮成男人么?”
丹君咬着唇,颇有些羞愧。“清葵,阿峰那边许久没有消息过来,你派去的那些隐者也没了踪迹——我实在担心。”
“我知道。”清葵叹了口气,摸了摸眉毛,动作甚是倜傥。“既然来了,正好去查查。”
丹君古怪地看她动作:“你看上去像个真正的男人。”
清葵扬眉。“这才对。我不是告诉过你?易容一定得形似神似,否则很容易被人拆穿。”
“原来如此。”丹君颇为钦佩。“他们是——?”她指了指跟着清葵的这一男一女。那男子眉目秀丽,神色微冷。女子长相平平,微垂,表情柔和。
“傅云和方骓。”
丹君冲着男子仔细地看了看。“云儿,这么一看倒是跟你从前的气度全然不同了。”
男子神情微僵。
清葵拿了折扇挡住脸上的笑意。“那是方骓。”
丹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们两人。“可怕的易容术。”
丹君忽然想到什么,瞟了清葵一眼。“那个——你们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什么?”
清葵的神情微变。“你是说镇国亲王和平阳容氏的联姻?”
丹君低头喝茶。“原来你已经听说了……不过镇国亲王有那么多儿子,平阳王有那么多女儿,未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
傅云和方骓也望向清葵,神情颇有些复杂。
“平阳王联姻的女儿,正是三小姐容舒。”清葵神情从容,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实。
丹君呛了口茶,捂住嗓子咳了几声,求助地看向傅云和方骓。
“不会是沉莲公子。”傅云终于也开了口。“沉莲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方骓点点头。“不错。楼主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可不怀疑这一点。”清葵拂了拂袖子。“不过派到沉莲身边的隐者全都失去踪迹,一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异动。很快就要进入昌平城,你们都要注意些,千万不要被人现端倪。”
第五十一章 秦楼楚馆锦乐候
夏武帝是一位开国英雄,更难得也是一位守业明君。正因为如此,北都昌平城在连年的战火平息十数年之后,渐渐萌出从未有过的蓬勃繁荣。
昌平城内,商铺酒肆鳞次栉比,平河两岸,渔船戏台相映成画。沿着平河一直往东,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路,路旁种满了杨柳,两侧整整齐齐的双层楼阁,正是昌平最为出名的八百优伶凌波道。
据说这凌波道上有八百名来自各地的伶倌,各具特色,千姿百态。当然,八百只是个虚数,实际上的数字虽未及八百,也至少有个二三百人不在话下。
大夏国不忌男风,昌平尤为盛行。这些伶倌,指的便是色艺双绝的男倌。
连成恭右手揽了最得他心的小倌兰雪,左手捞起酒壶,便将细长的壶嘴往兰雪的唇边送。兰雪是个十六七岁的纤细少年,长得柔顺可人,此刻正缩在他怀中羞怯地张开了嘴接住壶嘴里流下的酒。连成恭见他双颊红润眼神迷离,欲念大涨,索性抛开酒壶,就着兰雪的嘴缠了上去,左手已钻进他内衫,着力揉捏撩拨。
兰雪不堪此等挑引,早已嘤咛出声,酒液沿着两人交接的唇角而下,此等场景?***之极。然而这大厅内不乏此景,调笑惊呼之声甚至盖过了曲调暧昧的丝竹声,也并未有多少人会注意这边的旖旎□。
连成恭正欲将狼爪往下伸到兰雪的裤子里,却忽觉头皮麻,似有不明视线往他所在的方向扫来。兴致被打扰,他恼火地停了手,憋着满腹怨气朝视线所在处瞪了过去。
这一瞪,却差点叫他失了三魂六魄。
那处正有名白衣公子半倚在梨花木塌上,手上转着一只翠绿的酒杯,容姿风流,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朝他瞟来,令他浑身一酥,之前的怒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兰雪见他停了下来,颇有些不解,在他怀中扭了扭身子。“侯爷……”
连成恭的注意力却已全被那白衣公子吸引过去。看看那公子,再瞧瞧兰雪,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推开兰雪,理了理衣衫,起身便朝那白衣公子走去。
来逛这凌波道的,大多是同道中人。也不乏客人之间相互看中,后来结成对,互为玩乐消遣的例子。如连成恭这类龙阳道上的资深人士,便已有过不少这样寻来的玩伴。只是之前那些,远远不及眼前这位雪衣公子。若能与他鸳鸳相抱,不知是何等的美事……
雪衣公子轻笑一声,眼角余光已察觉了他缓缓走来的动作。
“清葵,一定用这个办法么?”他身边的小厮了个抖。“这男人分明就是个淫棍!”
“你有更好的办法?”清葵摇开手上的折扇挡住嘴唇。“镇国亲王这个断袖断得如此风骚的儿子,对我们很有用处。”
未几,连成恭已来到她们身前。“兄台,请问这个位置是否有人?”
“没有。”清葵收了扇,朝他扬了扬手。“兄台尽可自便。”
“这位兄台看上去很面生,莫非是从外地来的?”
“不错。”清葵的桃花眼一转,媚不可言。看得连成恭不由得口干舌燥,下腹一紧。
“锦乐侯爷,您怎么在这儿?”这楼里的老板匆匆而来。“难道是兰雪服侍得不好?”
连成恭摆了摆手。“本侯想跟这位朋友说些话,下回再寻他。”
“是是。”老板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原来竟是锦乐侯爷。草民不知,多有冒犯。”清葵作惶恐状。
连成恭神情谦虚,心中却志得意满。以他的身份,这美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乃镇国亲王之子。兄台不必拘束,身份什么的,不过是浮云一片而已,连某向来不以为重。”
他倒也长得俊秀,只可惜贪于男色,双眼略显混沌。“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草民秦商,从西蜀来,家中做些小本生意,不足为道。”清葵拱手行礼,一派恭顺。“今日得遇侯爷,实在三生有幸。”
连成恭与清葵喝过几盏,又聊起这风月场上的门道,颇为投合。连成恭怀着将他一举俘获的心思,也未急于讨些便宜,只是言语轻佻暗示。见清葵欲拒还迎,不免心痒难耐。
“来北都的路上,人人都说亲王府将与平阳王府联姻,莫非正是侯爷喜事将至?”清葵挑眉,微笑试探。
“非也非也。”连成恭赶紧摆手否认。“要娶容家三小姐的,是我大哥。”
“原来是亲王世子大人。”清葵又替他倒上一盏酒。“听闻三小姐长得甚是美貌,与世子大人真算得上一对璧人。”
“哪儿的话。”连成恭瞧着美人替自己倒酒,十分开怀。“我大哥才叫真正的美人。那容家三小姐跟他一比,只能算得普通。”
“当真?”清葵面露向往。“若能亲眼目睹这场大婚礼,秦商也不枉此行了。”
“这有何难?”连成恭怎会放过这么个讨好美人的机会。“后天便是大婚,届时我带你进去便是。”
“秦某真不知如何感谢侯爷才好。”清葵的双眸微眯,灼灼亮。
连成恭见她眸色亮,竟似渐渐地将他的魂魄也吸了进去似的。他看得如痴如醉,只听得耳边有人柔声问道:
“亲王世子,可是连成玉?”
连成恭痴愣地点了点头。“正是。”
周围丝竹声忽响,他才倏地清醒过来,见清葵依然恭敬崇拜地望着他。
“侯爷真是好人。”
“哪儿的话。”他已将之前的幻觉抛到脑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朝清葵身边凑了凑。“秦弟,不如我们再喝几盏?”
“秦某怎敢扫了侯爷雅兴?”清葵伸手倒酒,将酒盏递给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侯爷……”
连成恭正想勾搭调笑一番,却见清葵身后的小厮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眼神竟像是要从他身上割块肉下来似的凌厉。他皱眉,“秦弟,你这小厮可怪得很。”
清葵咳了咳,瞟了怒气冲冲的丹君一眼。“小丹,注意些分寸。”她随即又对连成恭莞尔一笑。“侯爷,不是要喝酒?”
连成恭这才放了手,转而接过酒杯。
两人又喝了一阵子,约定了后日在亲王府相见。连成恭本想趁他喝醉行些风流之事,却见他虽两颊酡红却毫无醉态,不免有些焦躁。眼看着厅内的客人都左拥右抱地上了楼进入正题,他渐渐按捺不住,贼手又伸向清葵。
这时门口忽然嘈杂起来,惊呼跪拜声一片。连成恭未理会许多,依然伸手去拉清葵,却听得淡淡一声:
“锦乐侯,果然好兴致。”
连成恭一呆,转过头去,立刻忐忑紧迫地起身。“摄-摄政王,您怎么来了这儿?”
连成碧一身蟠龙金袍,唇角微勾,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本王偶尔也会到这种地方来见识见识。”
连成恭心中暗暗叫苦。这位摄政王堂兄从不好男色,怎么今儿个会跑到这凌波道来?再说了,有人穿着龙袍来吃花酒的么?很明显来者不善啊……
但自己最近似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然而看这位的神态,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莫非是躺着也中刀?
连成恭心头百转千回,未留意到他身边的白衣公子垂了头,往他身后退了退。
连成碧盯着连成恭身后的人影,凤目一眯。“既然巧遇了锦乐侯,不如一同坐坐。”
连成恭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坐下,心内怨愤不已。好容易一个亲近美人的机会,就被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摄政王给搅了。
“那是何人?”连成碧手指一抬,指向他背后的清葵。
“这位是成恭方才结识的一位朋友。”连成恭下意识地把清葵藏了藏,完全是出自于不愿将美人与人分享的念头。
“草民秦商,见过摄政王。”清葵却从他身后出来,得体地行了个跪拜之礼。“摄政王爷,侯爷,如果无事,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对对,你先下去罢。”连成恭虽然不舍,也只得让他先行离开。反正后日美人还会再上门,也不怕他跑了。
“为何要走?”连成碧拿起之前清葵喝过的酒杯,握在手中细细摩挲。“难不成本王扫了你们的兴致?”
“当然不是。”连成恭冷汗涔涔。这位堂兄行事向来深不可测,万一把他给惹恼了,自己可没好果子吃。“秦弟只是一介庶民,见到王爷惶恐不安,怕扫了王爷的兴才是。”
清葵离连成碧不过几步远,此刻心中也难免忐忑。虽然她自信这面具伪装天衣无缝,连成碧不可能认得出她来,却还是觉得连成碧此番举动怪异,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难不成进城前后还是露出了破绽?
“侯爷说的是。”她怯声细语。“草民得见两位大人物,实-实在惶恐之极……”
“既然惶恐,就别到这种地方来。”连成碧语气僵。
连成恭被这强大无道理的逻辑给震到了。惶恐跟逛花楼有何因果关系么……
清葵微愣,心下更是不安。连成碧至于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刁难么?还是——他根本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两人均在怔愣间,却见连成碧挥了挥手。“下去吧。”
清葵反应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草民告退。”
清葵带丹君离开之后,连成碧坐在椅上自斟自饮,从头到尾也没再理连成恭一回。连成恭如坐针毡,所幸连成碧只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起身离开了。
临行时,他斜睨了连成恭一眼。“自己检点些。”
连成恭不敢多言,只得呐呐应诺。待他走后,这才松得一大口气,握住酒杯往地上一掼。“多管闲事!”
他往四周看了看,秦商早已没了踪迹,不免又懊丧了一番,搂了兰雪上楼风流快活去也。
回到客栈里,丹君将情形向傅云和方骓这么一说,两人齐刷刷地看向清葵。
清葵神色如常。“连成恭说的话应该是真的。这么看来,要成亲的那个还真是沉莲。”
“这——”傅云皱起眉头。“太奇怪了。就算是真的,为何连秦峰也没有消息?”
“今天我试着联系了跟着楼主的藏音楼人,也一样没有消息。”方骓道:“实在不合常理。门主,我怀疑楼主可能被人算计了。”
“我也有此想法。”
“不如让我今晚先去镇国亲王府查探一番。”方骓提议。
“我跟你一起去。”丹君附和。
两人三更去,四更回,狼狈不堪。方骓甚至还受了伤,手臂上划开一条血口子。傅云连忙查看伤势,替她上药。“还好不深。”
原来这两人暗地里潜进亲王府,说好了兵分两路,谁知道刚一分开便双双被人现了。亲王府的护卫武艺高强,方骓为了掩护丹君逃脱才被刺中。
丹君十分羞愧。自己偷了懒疏于练习,武功退步了不少,这次还连累了方骓。方骓看出她的心思,宽慰她道:“不过是点小伤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白棠缁衣卫果然厉害。”清葵叹了一声。“虽然没有收获,所幸你们也成功逃脱了。以后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也不算没有收获。”丹君犹豫了一下子。“我们逃走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阿峰从里头走出来。”
“秦峰?你确定没有看错?”
“说不准。”丹君皱着眉。“当时月色很暗,我们又慌着逃走,也许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清葵点了点头,心中却拢上一层疑云。若真是秦峰,看来他并未受到拘禁,既然行动自由,又为何跟她们联络?
她直觉这其中另有玄机,却如何也想不通透。看样子只能借助于连成恭,在大婚那日潜入亲王府。
“清葵,若真是郁沉莲,你打算怎么办?”丹君一问,傅云和方骓的视线立刻又集中在清葵身上。
“抢人。”清葵双目锐利,玉容生冰。
第五十二章 张牙舞爪抢新郎
六月十八,宜祭祀,嫁娶,入宅,动土,宜搅人喜事,半路抢亲。
镇国亲王世子与平阳王三小姐大婚,整个亲王府加强了守卫,一溜儿白盔铁甲的士兵将亲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必说正门,连东西北三道侧门也是严加看管询问,不放过任何可疑人物。
王府的墙壁上挂满了缀着红绸的琉璃宫灯,上面绣着吉祥如意纹,并蒂花开像,十分喜庆。
清葵坐在两人抬轿里,撩开帘往外瞧了瞧。“快到了。”
轿子渐渐停了下来,轿夫歉意道:“公子,前头就是镇国亲王府了,今儿个亲王办喜事,前头都封了路,去不了。”
“无妨。我们就在这里下轿。”
这位置其实在亲王府西门外一条巷口,正好可以看见在西门外徘徊等待的连成恭。
“倒挺守时。”清葵笑了一声。
“守时?!”丹君冷哼。“怕是色心难耐吧!清葵,之前他那样——也太便宜他了。”
清葵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是么?”
连成恭左顾右盼,终于看到美人翩翩而至,喜不自胜。
“秦弟!”他招了招手,拨开面前的侍卫三步并作两步已到清葵面前,正要伸手拉她,却见她收了手,朝他作揖。“见过侯爷。”
“何必这么客气?”他悻悻地收了手,转念又想此处人多嘴杂,想来这位美人是害了羞,不愿在众人面前与他过分亲近。他回过这意思来,顿时又心情舒畅。“秦弟,吉时尚早,不如随为兄进去转转?”
“也好。”清葵和丹君跟在这位锦乐侯身后,顺利无比地进了亲王府。
亲王府气势恢宏,五步一灯,十步一景,双髻侍女们来去匆匆,经过他们身边时也没忘了屈身行礼。锦乐侯神色恹恹,面色青白,只有当望向清葵时才像打了鸡血一般容光焕。
“侯爷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清葵故作关怀地问道:“莫不是这两日太过操劳?”
连成恭尴尬地咳了咳,眼光游离。那日摄政王堂兄走后,他拉了兰雪上楼,心急火燎正**直奔主题,却忽觉肚内一阵颠来倒去的晃荡咕噜声,接着便是一阵绞肚揉肠式的疼痛,逼得他推开衣衫半褪的兰雪,直奔茅房。
这一奔,便是一日两夜来回未停。一直到昨日夜里才勉强地止住了泻势,才休息几个时辰,又惦记着与美人有约,拖着拉得孱弱的身体来了亲王府。
当然,这等窘事,自然不能在美人面前提及,以免损及他这位锦乐侯爷的美好形象。
“这两日公务家事缠身,忙得不得安眠。”连成恭终于找着个理由,神情凝重,似还为家国大事所扰。
清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为侯爷忧国忧民不顾贵体,着实令草民敬佩。”
的确挺难为他,被这等分量的泻药折腾之后,还能不忘与她的约定。该说他信守诺言好呢,还是说他□薰心呢?但无论如何,他这番孜孜不倦的执着劲儿,的确挺让人钦佩。
丹君在他们身后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喷笑数次。锦乐侯十分不满,奈何碍着美人的面子不好作,只是回头瞪了她一眼,心想待美人归于我怀中,再来好好整治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
“秦弟,这是本侯从前住的恭临阁。”连成恭指着前方的一片院子,颇有些怀念。“自从本侯被封侯搬出亲王府便很少回来。如今一看倒是跟从前无甚变化。”
“想来是王妃娘娘刻意让人保留原貌。”清葵心不在焉地四处瞧了瞧。“侯爷,不知这次成婚的世子大人是住在何处的?”
“大哥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不过前几日他已去了平阳迎亲,今日吉时前到,行礼时应该在主院的喜堂。”
“迎亲?”清葵一愣。“他是自愿去的?”
连成恭对这句话相当摸不着头脑。“当然是自愿,难不成还有谁强迫他去?”
清葵反应过来,摇头道:“我听闻传言说世子从前另有心上人,娶亲本非出于本意,这么看来流言的确不可信。”
“还有这样的流言?”连成恭摸着下巴想了想。“也许是有。以大哥这样的样貌,倾慕他的也不在少数。不过这次联姻乃当今摄政王牵的线,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大哥要是有别的情人,待婚后再纳了进来做侧室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侯爷说得在理。”清葵笑了笑,魅目微深。
连成恭忽然浑身冷,起了些鸡皮疙瘩。他再往清葵脸上瞧了瞧,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怎会让他有悚然一惊的错觉?
果然是这两天泻得太过的缘故。他暗自肯定,朝清葵拉开一个自以为相当倜傥的笑容。
清葵勉强应付了他,心中疑云越来越浓。似乎自己弄错了什么——
“秦弟,本侯忽然想到府中有一处景色颇为风雅,不若秦弟随本侯一同去赏赏?”
清葵挑眉。“自然是好,不过——怕是会误了吉时。”
“放心放心。”连成恭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走。清葵皱了皱眉:“侯爷,放手。”她的语调柔和,连成恭听在耳里却生出一阵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清葵复又朝他笑笑。“既然有风雅之景,草民自当奉陪。不过我这小厮——”她转头去看丹君,却愕然现她没了踪迹。
“小丹?!”她走出几步,依然未见丹君的影子。
原来之前丹君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忽然看见另一方向有人影闪动,很像是秦峰。她心急之下,朝那处走了几步仔细查看。
哪知道这王府岔路繁多,就错过那么几步,两人便走失了。
连成恭心中一喜,那碍眼的蜡烛头自动消失,如今与美人独处,实在再好不过。他仔细端详着清葵的脸庞,越看越爱,恨不能将他抱入怀中恣意怜爱,共赴巫山。
此等情怀之下,连成恭那眼神自然也越猥琐,像带了钩似的试图将他从头到脚亵玩一遍。清葵心情正闷,见他如此状态,捏紧了手心,琢磨着是要让他一年不举还是继续拉个三日三夜。
连成恭自然不会知道她内心所想,只顺着自己的色心,暧昧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二人去那风雅处赏赏花景……”
赏花景?清葵肉痛地咧了咧嘴。怕是赏菊花吧?
连成恭正要再去拉她,却听得身后多人脚步声纷繁而起,只得收了手。
“真巧。”
这阴阴冷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又成功叫他的背脊一寒。连成恭僵硬地转过身来,但见阴魂不散的摄政王正盯着他,神情诡异。
“摄政王——”连成恭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巧。”
清葵已经可以确定连成碧一定是认出了她。但他不动声色,她自然也没必要不打自招。
“草民见过王爷。”她朗声道。
连成碧的视线在她脸上顿了顿。
“果然来了。”这句话没有主语,以至于连成恭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连成恭讪笑一声。“大哥的婚礼,成恭自然是要参加的。”
连成碧负手而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花轿已至,很快就要开始行礼。”
“是是,我们也正要过去。”连成恭连连点头。
连成碧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再不检点些,莫怪本王不客气。”
连成恭苦着脸望着数名侍卫侍女跟在连成碧身后蜂拥而去。这堂兄是卯上他了么?
“秦弟。”他悻悻转身。“真是晦气,又撞上了他。”
“难道侯爷与摄政王不和?”清葵瞥瞥他。“以草民所见,摄政王似乎对侯爷关注得很。”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在连成恭的头上淋下一窝提神醒脑的狗血。
连成恭捂住滚滚心跳,仔细想来还真是如此——莫非这位堂兄是看上了自己,偏偏又傲娇闷骚不愿表达,所以才醋意大特意跑到花楼来望上自己一望?
他越想越有这可能,那句“果然来了”表达了怎样一种期盼纠结如释重负的复杂心情……
连成恭站在原地,心情起伏不定。这位堂兄样貌自然是没的说,手段也是一等一的高明,被他看上,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当他的思路从是否接受堂兄的爱意一路狂飙到谁攻谁受这个问题上时,清葵适时地阻止了他。
“侯爷,婚礼是否快开始了?我们还是尽早过去罢。”
连成恭这才反应过来,抛开心中的矛盾心绪,领了清葵往礼堂的方向走。清葵看着他忧喜参半的神情,心中暗笑不已。不知这个小小礼物,连成碧是否喜欢?
两人走到礼堂外,恰逢新郎牵着龙凤绸将新娘带上喜堂,引赞高声道:“新郎新娘就位——”
两排士兵将熙熙攘攘的宾客隔开,高堂之上,坐着镇国亲王和王妃。
清葵盯着那新郎的背影,耳旁的鼓乐喧闹声似乎在这一瞬间隐了下去。她原本想得很周到,这次来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沉莲,确认之后便回去制定一个万全之策将他劫出来。至于他是否与别的女人拜了堂,并无关系。
然而这一瞬,当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他与容舒步入礼堂时,之前所做的设想,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熟悉的背影就要下跪相拜,忽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试图冲破士兵的阻拦。
“沉莲!”
这一声,撕心裂肺。
连成恭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乐声中,除了她身旁的几人没人听到。而那喜堂上的一对人影,已下跪一拜。
“一拜天地——”、
“沉莲!”她用尽力气大声呼喊,那喜堂上的动作丝毫未有停顿。“不要娶——”
她的眼眶红,几乎要冲了过去。
连成恭终于反应了过来,捂住她的嘴,一把捞起她的腰便往外拖,将她脱离人群。她拼命地挣扎着,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撕下一片血肉来。
连成恭吃痛松开手。“秦商,你疯了?!”
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镇国亲王一双锐目朝这边一扫,眉头微蹙。
她不管不顾,继续往人群里钻。
“给我抓住他!”连成恭气急,唤来侍卫抓她。
侍卫还未动手,她已经被人揽住腰身抱了回来。说也奇怪,来人只在她耳边轻语了几个字,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人如今垂着头,乖顺得像只小猫。
连成恭微愣,望着来人道:“郁先生?”
来人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疏眉淡唇长相平平。
他认得这人,似乎与父王是故交,在这一次宫变中也出了不少力。
郁先生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难看。
“侯爷,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能否给在下一个面子,让在下带他离开?”
他居然认得秦商?
连成恭见秦商的神情柔和,脸颊带红,全然没了之前的彪悍样,心中啧啧称奇。他虽有不甘,但也不想与这位先生抢人,更何况这时机的确不当,便拱了拱手。
“先生请便。”
郁先生微颔,右手依然紧紧抓着秦商的腰身,带他离开了这里。
连成恭在后头看得有些纳罕。这动作……怎么就那么暧昧?!他忽然想起还未问美人住在何处,立刻赶了上去。“秦弟,不知你住在——”
郁先生脚步微顿,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自然与我住在一起。”
连成恭被他一看,浑身冷又打了个抖,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这时郁先生和秦商都走了老远,渐渐没了踪迹。
莫不是——难道这秦商竟是郁先生的相好?!连成恭琢磨出这个结论,后悔不迭。美人这一去,怕是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第五十三章 原来是一场乌龙
清葵缩在“郁先生”的怀里,胸中十分羞愤悔恨。
自己之前那一番要死要活的怨妇行径,实在是有损形象啊有损形象。所幸损的也是她脸上这张被称作“秦商”的皮,没人知道这底下的样子。
但是很显然,这位“郁先生”并非这么想。
只见他唇角微勾,看上去心情舒畅。
才刚刚离开连成恭的视线,他忽然停在原地。“小葵,真的是你?”
清葵忿忿。“你才知道么?”
她还欲控诉一番,却冷不防他猛地将她的后颈撑起,淡粉色的唇已经压了上来。这个吻来得急切,仿佛要把分离的这几月相思都补偿个一干二净。
她一开始还很傲娇地挣了两下子,被他的舌一勾便心头热,索性放弃了挣扎,勾住他的脖子闭着眼安心与他唇齿交缠。
两人许久才分了开来,他目光灼灼,带着些许氤氲。
“相思难耐,我终于懂得其中滋味。”
清葵垂着头倚在他怀里:“肉麻。”
“公子……”
这声音听上去颤颤,颇有些恐慌。
清葵转过头去,却见秦峰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们,大概心中以百转千回翻江倒海,努力思索自家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个断袖。
“你……他……”他的神情颇为沉痛。“公子,你为何要自甘堕落!你跟男人——怎么对得起清葵?”
郁沉莲咳了咳,侧了身子揽住清葵的腰身。“阿峰,他比起小葵如何?”
秦峰见他毫无愧色,居然还让他对两人做一评断,顿时痛心疾。“公子,龙阳无涯,回头是岸哪……”
清葵也忍不住喷了。“阿峰,你真有才。”
秦峰一呆。
“清葵?”
“是我。”清葵朝他走了两步。“如何,这个模样很不错罢?”
“你——”秦峰又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忽然一拍手:“刚刚那个突然了疯似的想冲进礼堂的就是你吧?我还当是新娘的旧情人……”
清葵脸色很难看,相当难看。“我知道我刚刚很怂,别提了。”
郁沉莲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倒觉得你刚刚的样子很不错,我甚喜欢。”
清葵瞪了他一眼。
“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的确是一场乌龙。镇国亲王除却郁沉莲外另有两子一女,而成亲的正是两个儿子中年长的那个,巧就巧在这位大公子名为连成瑜,大约当初亲王正是为了纪念连成玉,才给这孩子取了个读音相似的名字。而郁沉莲此番进入北都,掩去了身份样貌,以亲王友人之名行事,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镇国亲王和连成碧而已。
清葵只知亲王有三个儿女,却忘了打听他们的名讳,而这连成瑜偏生生得与沉莲有几分相似,这才闹出这场误会。
“没想到小葵竟然试图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婚……”郁沉莲的路人脸笑得相当招展。“若不是我现了你,怕是已经抢错了人。”
清葵的眉角一抽。“你们迟迟未有消息,我还以为你们让人给算计了。谁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清葵,丹君是不是也来了?”秦峰顿时有些雀跃。
“当然。不过之前我们走失了。她应当也在这府里,我们先去寻她罢。”
三人找到丹君后,便回了客栈与方骓和傅云会合。
“原来前夜闯亲王府的果然是你们?”秦峰懊恼地敲了敲桌子。“看来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话说回来,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上王府找我们,反而偷偷潜进去?”
“安排在你们身边的隐者也失了踪,连藏音楼的人也联络不到,只听说镇北亲王世子要成婚的事。我们以为有人做了手脚困住了你们,怎么敢这样大咧咧地上门?”丹君道。
“隐者也失了踪?”秦峰皱眉。“这么说公子之前让他们带回天水宫的信你们也没有收到?”
丹君摇摇头。
“那藏音楼的人呢?”
郁沉莲双眸微怔,似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异样。清葵心下疑惑,他却随即恢复平静道:“藏音楼的人是被我派走去做别的事,未曾跟随在我身边。”
“真是阴错阳差。”丹君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沉莲公子,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清葵听说你要娶别人,气得打算从天水门调人过来抢亲。”
丹君迷了路,未曾看到清葵呼天抢地张牙舞爪试图冲进喜堂的彪悍模样,而秦峰和郁沉莲则对视一眼,笑得很是会心。
清葵又黑了脸。“你们两个还没笑够?”
丹君有些莫名。“看样子我错过了什么?”
方骓和傅云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约而同道:“生什么事了?”
这两人说得齐声,不免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匆匆别开眼去。清葵看在眼里,心情愉悦了几分。
虽然这场婚事只是一场虚惊,但郁沉莲身边的隐者不见却是事实。清葵安排到郁沉莲身边的都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得力人手,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心中不免惴惴。
郁沉莲瞧出她的心思,寻了她的手握着。
“出去走走?”
这时天色渐暗,华灯初燃。客栈里渐渐人声沸沸,不屈不饶地钻进从门缝窗缝里钻进客房。清葵手心微暖,望着他在灯下染上一圈柔光的瞳孔,点了点头。
其余四人双双对望,一对神色眷眷,一对略显窘迫。
郁沉莲恢复了那张路人脸,清葵也没去掉秦商皮。路人大叔和美书生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拉手地出了客栈,引得客栈中木箸瓷勺滑落之声无数。
“他们——是不是太张扬了点儿?”丹君咽了咽口水。“就这么出去了?”
秦峰神色复杂。“看样子,公子是高兴过了头。”
“我看他挺淡定的啊?”丹君疑惑地看了看两人的背影。
“公子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行事谨慎。然而这番出门,连钱袋也忘了拿……”秦峰取过桌上的荷包掂了掂。“不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还能是什么?”
“秦公子说得甚有道理。”方骓附和了一声。“左护法,你可知道楼主他把那几名魔门的兄弟派去做什么了?”
“似乎是去查前藏音楼主的事。”秦峰摇了摇头。“我也不甚清楚。”
六月初夏,平河岸,杨柳簌簌南风暖。
郁沉莲与清葵并肩而行,掌心相对,随着走的每一步带来些微的摩擦。“沉莲,我总觉得——”
“别说话。”他柔声,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望着她。
他的眼里映进波光,闪了她的神。不远处戏台上有女声娇喃吟唱:“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突,梧桐枝隐凤双栖……”
那声婉转柔美,丝丝入怀,撩动两人情思。清葵只觉这夜风微醺,竟也吹得她昏昏沉沉,只想倚向他怀中。而这场景,落在郁沉莲眼中却是另一番心境。
她眼神明媚,双颊生晕,虽然面容不同,却依然叫他片刻挪不得眼,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日日夜夜不能分开才好。然而他一面渴望,另一面却无端生出不祥。
“小葵……”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脸颊。“若能与你厮守到老,该有多好……”
他的眼中生出纠结渴盼,手指也颤了些许。
清葵握住他的手指,却是俏皮一笑。“你又是在变相求亲么?”
他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还是被你现了。”
她笑得清脆婉转。“好罢,再求一次,我便答应你。”
郁沉莲勾着唇望她:“真的?”
“假的。”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谁叫你让我出了那么大的丑?我抢了你一回,你也得抢我一回,那才叫公平。”
他愕然。“怎么个抢法?”
“待我哪日寻个看不顺眼的家伙与他结亲,你再来抢一番,如何?”她越说越来劲儿。
“真是胡闹。”他无奈,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你嫁给别人。”他顿了顿,“若我不在了——”
她不高兴,在他腰上狠狠掐了掐。“说什么呢?若你不在了,难道我倒还在?要是你敢撇下我走,我定是要翻遍地府把你找出来,叫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他的身体微僵,许久才从她头顶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相拥片刻,又继续朝前。说及这次隐者失踪的诸多疑点,清葵心中担忧再度袭来。
“不如我们早日启程赶回天水宫。留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也好。”郁沉莲略一沉吟。“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他与连成碧联合扳倒镇北将军和二皇子,如今镇北将军府被抄,府中家眷皆贬谪为奴,而镇北将军却被关在天牢,尚未作出决判。
按照之前的约定,连成碧会将镇北将军流放至北疆,去北疆的路上一定会路过幽州驿馆。郁沉莲便打算在幽州驿馆与镇北将军一会,将这积欠多年的债算个干净。
“待我做完此事,便与你一同返回天水宫。”
清葵心中的忐忑却丝毫未减。“你的功力尚未恢复,会不会有危险?”
“阿峰会与我同去。再说——”郁沉莲一顿。“我的功力已渐渐恢复了几成。大约跟我修习的心法有些关系。”
清葵略略安心。“还有件事。还记得你给我的那面葵花令么?这些日子我暗中查访,终于查出那葵花令的主人正是苏颜。”
“苏颜?”郁沉莲仔细想了想。“是连成碧的手下?”
“不错。苏颜表面上是天水弟子,实际却是专属于连成碧的皇室侍卫。但我曾着意试探,并未现她的功力增进多少。”
“这么说那些案子不是她做的?”
“不。”清葵皱眉。“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仙丘门么?后来我查出一段传奇,关于那门主的死因。原来那门主习有一种巫祝术,与巫女术相辅相成。巫女术能吸人精血,而巫祝术能将巫女术所吸的精血转移到自己身上。那门主驱使门下弟子四处采人精血,这才引起众怒,被武林联合起来灭了门。”
“你的意思是连成碧利用苏颜替他采集精血?”他的眉梢染上薄怒。“果然是他。”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清葵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揪下一枝柳条,缠在手间打转。“这也解释了连成碧武功进展过快的原因。我听说北都最近也屡屡有类似的案子出现,只是都被官府稀里糊涂地盖了下来。连成碧他身为皇子,如今又做了摄政王,完全没有必要做个绝顶高手,我怀疑他另有所谋。”
“另外,我还查到藏音楼与仙丘可能原为一支,只是后来其中起了内杠,才分裂成了两个门派。而他们共同的源头——很可能来自于月氏。”
“未想到殊途同归,你还是归到了我们月氏门下……”清葵颇严肃地踮脚拍了拍他的肩。“早知道你当初从了我不就行了?”
郁沉莲轻笑一声。“现在从,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他揽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耳廓间流连。
“我得考虑考虑。”她被痒得一缩脖子,却察觉到他忽地停了动作。
“扫兴的人来了。”他在她耳边低语一句。虽然这么说着,他却没有放手,嘴唇依然在她脸颊旁细细亲吻。厮磨片刻之后,他微抬。“阁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肯现身相见?”
“郁先生真是好兴致。”
这声音带着惯有的低沉,令清葵即刻认了出来。
郁沉莲这才放开她,转过身来。“草民见过摄政王。”
连成碧缓缓踱来,眼神有片刻阴鹜,随即又转为平淡。“此地花好月圆,凉风习习又有丝竹相伴,果然是幽会佳处。”
郁沉莲勾唇。“王爷见笑了。不知王爷特意到此幽会佳处有何要事?”
“本王只是来通知你一声,前镇北将军将于后日启程。至此,本王已遵守全部约定,你我二人无不相欠。”
“多谢王爷。”郁沉莲拱了拱手。“草民也自当遵守诺言,待此事完成后便将那一半龙符双手奉上。”
连成碧凤目微冷。“你记得就好。既然如此,本王也不打扰二位,先行告辞。”
“王爷慢走。”
连成碧转身,沿着平河堤岸往东缓缓而去,双目沉凝,不知不觉已走到凌波道外。他愣了愣,正打算折身,却听得疑惑一声:
“王爷?”
他抬望去,只见连成恭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连成恭心如脱兔,狂跳不已。果然!自己前脚才刚到这凌波道,这堂兄后脚便来……想必是跟着他来的。他内心纠结不已,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一份禁忌的感情。
连成碧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连成恭心中柔软一片。堂兄,就算如何掩饰,我也不会被你这故作冷淡的外表吓倒。这是何等禁忌又充满刺激的爱恋啊……
“堂兄。”他动情地说道:“我从前并不知你的心意,所以才这样放浪形骸——请你给我些时间,我会慢慢适应的……”
连成碧蹙紧了眉。“你在说什么?”
“你也知道,我从前一直不曾居于人下,想必你也一样……”连成恭犹在絮絮叨叨地抒情。“至于谁上谁下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多多探讨磨合一番……”
连成碧脸色黑。“疯子。”说罢,他拂袖而去。
连成恭叹息了一声。“真别扭啊……不过我喜欢。”
第五十四章 爱恨之花并蒂开
大夏国的天牢,是夏武帝登基之后命人在北都城西一整片玄武岩上开凿而出的,固若金汤,牢不可破。这种玄武岩颜色泛红,远远看去像是浸满了鲜血,非常慑人,故这片天牢也被北都人私下称为血狱牢。
这座监牢曾经关押了许多开国初期的要犯,如今十数年已过,这些要犯大多已死于狱中,即使有未死的大多也已疯疯癫癫,见人经过便出哀号尖叫,并不时伸手来抓,令得路过的狱卒们也免不了心惊胆战。
连成碧披着玄色镶金麒麟纹的斗篷,在典狱长毕恭毕敬的带领下迈进监牢的底层。那些可能会惊扰摄政王的犯人早已事先被转移到了别处。跟随的人并不多,除了典狱长,便是连成碧的几位亲随侍卫。
“王爷,就是这里了。”走到一间牢房前,典狱长打开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你们退下。”连成碧扬手。
“这——王爷,万一您要是遇上什么危险——”
连成碧冷冷瞥了他一眼。
典狱长只觉背上冷汗直冒。“是。”
侍卫拖着典狱长一齐恭恭敬敬地退到数丈远。
连成碧提袍迈步进牢门。“二皇兄。”
连成桓默默地坐在一张小桌旁,头梳得一丝不苟,下巴上冒出的胡须也理得齐整。“你来了。”
“二皇兄在此数月,过得还习惯否?”
连成碧用袖袍拂了拂他对面的小凳,从容不迫地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盏造型奇特的绿色油灯放到小桌上。
连成桓略觉怪异,并未放在心上。
“成王败寇。你不必如此假惺惺。”
连成碧轻笑一声。“不知二皇兄以后作何打算?”
“打算?”连成桓冷嗤一声。“这怕也由不得我。说罢,你打算让我流放还是守皇陵?”
“流放或是守皇陵,似乎并不适合皇兄。”连成碧微微一笑。“皇兄志向远大,性情坚韧,就算如今一时失败,怕也终有再度起事的能耐。”
连成桓神情一滞,随即又舒展开来。“莫非你还想斩草除根杀了我?就算你想,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管。”
“我怎么会杀你?”连成碧摇头。“二皇兄,你实在误会了。你我二人毕竟兄弟一场,再加上父皇如今又重病在塌,我怎么能杀你?”
连成桓皱眉。“说罢,你来这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成碧瑞凤目放柔,唇角微勾,一团和气。他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点上了他带来的那盏油灯。油灯出盈绿的光芒,令连成桓心上一动,只觉得这绿光柔柔,竟映得周围景色如在梦境中一般不真实。
“二皇兄。”连成碧一脸诚恳。“如今你起事既败,万般设计都已付诸流水。苟且活在这世上遭人指点,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连成桓双目微滞。“那——我该——怎么办?”
连成碧叹了一声。“我不能杀你,父皇不忍杀你。但你却可以自我了结。虽不能称帝万古流芳,也能为枭雄令世人铭记。这样的结局不是最好的么?”
“自我——了结?”连成桓呆呆重复了一遍。
“不错。”连成碧望了望头上横梁。“今晚三更,正是个最佳的时辰。二皇兄,言尽于此。你在黄泉路上,好走。”
他起身,端起桌上的绿雏灯,轻轻吹灭。
临到将离开牢门之时,他回头看了犹在桌边呆滞不动的连成桓一眼,终于还是掉转头,毫不犹豫地出了牢门,走向另一侧的监牢,那里正关着前镇北将军徐守立。
他参与此事的儿子已经被处斩,家眷被贬为奴。不久之后,他会被押上北疆流放,从此再不能回到昌平。
徐守立的双臂双腿被铁链拷上,蓬头垢面,神色颓唐。
连成碧在牢外站定。“将军。”
徐守立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抬起头便朝他扑来,奈何被铁链锁住,他只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王爷,王爷!末将是无辜的——那逆子所做的事,末将的确一无所知啊!还望王爷明察!”
连成碧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本王知道。”
徐守立的眼中又燃起希望。“王爷,求您给末将平反!末将必肝脑涂地,为王爷效力!”
连成碧摇摇头,目露遗憾。“将军,为人处世,做了孽,迟早都要还的。此趟也算是你偿了之前犯下的孽。”
徐守立变了脸色。“王爷此话何意?”
“要让你还债的不是我。”他轻笑一声。“而是一个你一直想除,却一直未能成功除掉的人。如今是他握着你的命运,不是我。”
徐守立略一思量,渐悟。“原来……”
“本王看你为我大夏拼搏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有心要放你一条生路。然而——”连成碧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徐守立面色变幻莫测。“请王爷明示!”
“好。”连成碧舒眉。“你途中必定会受人劫杀。至于你要怎么躲过,则不关本王的事了。”
徐守立咬牙:“王爷若能护我性命,我愿将全部家财奉上!”
“家财?”连成碧嗤笑一声。“你的家财,不早就充了国库?”
“不,我之前曾另有积累,在北都城外的葛家村置了一所宅子,将大半财物都藏在里面。”
连成碧勾唇。“好。既然如此,本王自会行事。”
朔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因谋逆被关在天牢的二皇子成桓在狱中上吊自尽,被狱卒现时已气绝多时。这位逼宫失败的皇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影像,不过是一具飘来荡去颓败不堪的尸。
摄政王成碧闻之大恸,命人将其厚葬。
朔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前镇北将军徐守立被押往北疆。
经过半日的跋涉,临近黄昏时,押解徐守立的一行人到达了幽州官驿。押解的官员留下两个与徐守立同一间房,剩下的寻了房间倒头便睡。
至两更时,负责看守徐守立的其中一名押解兵忽然睁开了眼,警惕地四处查探之后,点了另一名押解兵的昏穴,走到徐守立面前。
“将军。”
徐守立猛地睁开眼,双目清明。“冯远,其他人呢?”
“都在驿馆外等候。”
冯远脱去外面的官服,露出里头一身缁衣。衣服的袖口和领口都绣着白色海棠,正是属于徐守立的这一支白棠缁衣卫。按照之前与连成碧的约定,他将徐守立的行踪透露给这些原本已贬到各地为奴役的白棠缁衣卫,让他们前来解救。
冯远手脚麻利地替徐守立解开手链脚铐。“将军请,马匹和盘缠都已经备好,足够我们远逃他乡。”
“好。”徐守立活动了一下被绑得僵硬疼的手脚,往他肩上拍了拍。“这次——多亏了你们。”
“我们都是王爷的亲随,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走出驿馆,只见前方已有数名缁衣人牵马等待。看见徐守立出来,缁衣人纷纷行礼。
冯远上马,与众人共同策马而去。
不远处的山丘之上,有两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公子,现在怎么办?”
“他逃离驿馆,正合我意。前方十里有一片小树林,我们就在那儿跟他‘碰面’罢。”
那人右手上一把青色长剑,剑端上飘着一只暗红色的丝穗,做工简单,年岁已长。他呼吸浅远,身影稳泰,若不是一身月白长袍,早已与夜色隐为一体。
“阿峰,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清葵坐在昌平渡口的石墩上晃荡着双腿,面对月色下安宁静谧的平河露出一脸舒适。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碧绿的玉蝉,用拇指滑过蝉身时,就像贴上了他的指尖。
在渡口等我。
那一夜激热缠绵之后,她已倦极。他将玉蝉塞到她手里,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
等我回来。
她唇角微勾,仰头看平河下来往的客船。
“丹君,你看那些船上挂的灯笼,像不像咱们月氏的红糖山药串?”
幽州城北的小树林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郁沉莲抱剑站在林中央,手指上拈着一枚从地上随意拾起的小石子。
马蹄声渐近,郁沉莲手指微动,下一刻便听得骏马扬声嘶鸣,马蹄纷乱,惊疑呼喝之声乍起。
“怎么回事?!”“有人!”“大家小心!”
郁沉莲唇角一勾。“将军,别来无恙?”
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是——你?!”
昨夜里凉风习习,他随风潜入房,伏在她身上,火热一吻。他的动作有些急切,没两下便喘着气,把她剥成一只光滑的鸡蛋。
清葵抚上肩头,那里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还有他情动时浓郁的莲桂之香。
心口一热。
“想什么呢?”丹君跳到她身边。“啧啧,看你这样——才分开多久,就开始相思了?”
“去去去!”她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谁,之前抓了人秦峰的手不放,差点儿就掉泪了。”
丹君一窘。“你看错了。”
清葵眼一睁。“哟,还学会狡辩了?云儿,来看着,我要用媚术叫她说实话。”
丹君大惊,往后猛退几步。“别别……”
傅云轻笑。“清姐姐在逗你。”
郁沉莲的话一出,空气里紧绷了不少。白棠缁衣卫护在徐守立的面前,抽出兵器严阵以待。
“你要如何?”徐守立冷声道。
“二十年前,你让人放火烧了我和我娘所在的宅院,害得我娘惨死。五年前,你授意灭了天堑寨,只为了杀人灭口。只可惜,留下了我一个。”郁沉莲墨瞳深沉,手指收紧。“斩草要除根,将军虽然明白,却始终未能成功。这都是因果报应。如今我便替我娘和天堑寨的数百人命,取你项上人头!”
“不错。”徐守立眯了眯眼。“本将只恨始终未能将你铲除,终成祸害。不过如今你想杀我,怕也没那么容易。”
“就凭你这几名缁衣卫么?”秦峰突然开口。“冯远,你我曾同是亲王门下,为何如今却助纣为虐?”
冯远别开眼。“咱们各为其主,不必多说。”
“好,好!”秦峰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亦不会手下留情。公子,这几个缁衣卫交给我。”他纵身拔刀,脚步轻点,朝那几名缁衣卫袭去。
冯远见状,留下四名缁衣卫与秦峰缠斗,自己则与剩余人马护着徐守立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郁沉莲提气而起,身影如电已经追了过去。
他追这群人到一片林间空地上,令青鸿剑出鞘,朝徐守立猛攻而去。冯远和其他缁衣卫举剑来挡,竟然完全不敌他的攻势,纷纷落马。骏马被惊,胡乱踩踏,竟也令得几名缁衣卫被踩中受伤。
冯远咬牙,朝他攻去。不过短短数十招,已经赫然落败,被他一剑刺穿了胸膛。
“当年的事,你们个个都有份。”郁沉莲墨瞳染血,狠厉慑人。“谁也别想走。”
清葵等得有些无聊,索性趴在石墩上与玉蝉大眼瞪小眼。
玉蝉质地莹润,就像——他在月光下格外动人的肩胛腰臀。在夜里,她不许他动作,自己却一口一口咬上去,心神荡漾地听他难耐的闷哼连连。
他微皱着眉,神情掺和了疼痛和愉悦。他不住地喘气,唤着她的名字,祈求她快些结束这折磨,让他进入妙境,与她合二为一。
她的心境格外舒爽,却冷不防他唇角一勾,反客为主将她困在身下,一鼓作气一做到底。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紧接着便被他的狂野搅碎了神志。
真过分。清葵捏了捏玉蝉,鼓着腮帮子。下一次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不能动作任她摆布才好。
郁沉莲的剑尖染血,脸上的神情有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白棠缁衣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统统没了气息。
冯远捂住肩上伤口,依然挡在徐守立身前。“我不会让你杀——”
话音未落,郁沉莲的剑锋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睁大了眼,轰然倒下。
徐守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慌。
“你以为我就只有缁衣卫么?”他后退了两步,咬紧牙关。“老夫纵横沙场多年,难不成会败在你手里?”他拔出腰间宝剑,大吼两声。“来啊!”
郁沉莲曲指拭了拭溅到脸上的鲜血,神情邪佞。“很好。”
第五十五章 美人江山谁能得
青鸿剑尖指在徐守立的喉咙前,微微颤动。
徐守立张大了眼,视线从微颤的青鸿剑身抬到面前杀气腾腾的修罗面。“杀了我,你也难逃罪责。擅自杀害重犯,可是死罪!”
郁沉莲轻蔑地看着他的眼,一双墨瞳染上了奇特的暗红。“只可惜,看见我杀你的人都死了。”
徐守立的眼睛忽然左右转动,似在寻找什么。“老夫知道了——你跟连成碧是一伙的!难怪他假意说要救我,却根本没有派人来!”
“连成碧?”郁沉莲勾唇。“他来了倒也正好。”
他手下一翻,剑尖在徐守立的手腕脚腕飞挑动,只听得凄厉惨叫几声,徐守立轰然倒地,双手双脚不断抽搐,已被断了筋脉。
郁沉莲从袖中拿出一小袋火油,浇在他周围的干草上形成一个圈。这个圈的中央,便是不断蠕动惨呼,表情扭曲的徐守立。
徐守立在筋脉俱断的痛苦之下,依然惊恐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你要干什么?”
郁沉莲打燃了火折子,微笑着将火折子一扬。星星之火落到火油圈,顿时炸起一人多高的烈焰,朝徐守立迅蔓延而去。
“娘亲,邬爹爹,邬娘娘。”火光映衬下,郁沉莲沾血的脸庞柔和了一瞬。“我终于把仇人送下去陪你们了。”
他转过身,举头静望明月,青鸿剑负于身后,若月下神子,林间妖魅。身后传来徐守立痛彻心扉的吼叫,终究渐渐平息,悄无声迹。只有枝叶烧动引的噼啪声偶尔响起,如同盛宴结束之后,安静地留下一片狼籍。
郁沉莲未回头,正欲抬步离开,却听得动静,脚下一顿。
“师父!”
青衫男子匆匆而至,却只见得面前一片火墙。火墙之中,徐守立的身形早已被熏黑,烧得不成样子。
“师父——”他悲戚一唤,猛地跪了下来。“常怀来晚了……”
郁沉莲回过身,望着跪倒在地的青衫男子。“萧错。原来是你。”
萧错神情凄惶,朝火中望了许久,才缓缓转向郁沉莲。“何必要赶尽杀绝?”
“这句话,你应该早些对徐守立说。”郁沉莲冷眼相看。“如何,你要替他报仇么?”
萧错默默起身,抽出自己的兵器斩鬼刀,刀锋直指向郁沉莲。
郁沉莲墨瞳微眯,却没有动作。
两人僵持半响,萧错长叹一声,手中的斩鬼刀颓然而落。“罢了,罢了。这是师父他欠你的,如今他既然已偿还此债,还望你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牵连无辜是徐将军的拿手好戏,我还不屑于这么做。”郁沉莲眉微展,将青鸿剑收入鞘中。“萧错,念在你我曾有师徒之谊,这一次我不杀你。且问你一句,清葵派到我身边的那些隐者失踪,是不是被你动了手脚?”
萧错神情微僵。“不错。”
“为何要这么做?”
萧错望向他,正要开口时身体却微微一震,口中吐出血沫。
“悔之,你实在令本王失望。”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由远而近,竟似这林中鬼魅,飘忽不定令人胆寒。
萧错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一语不。
“连成碧。”郁沉莲面容沉静,握住青鸿剑的手紧了紧。“我一直在等你。”
连成碧一身劲装,浑身线条收放得当,在这林中缓缓踱来,正如掠食的野豹,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对灼灼凤目,一瞬不眨地锁定在郁沉莲的身上。
“沉莲公子果然有备而来。”连成碧轻笑一声。“不知沉莲公子可能猜到本王此行的目的?”
郁沉莲冷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正是你跟萧错勾结,让他想办法调开了我身边的隐者,好让清葵得不到我的消息,亲自前来北都?”
连成碧唇角一勾,目露欣赏。“说得没错。”
他以镇北将军的性命为诱饵,迫使萧错跟他合作。而萧错之所以会晚了几步以至于只能见到镇北将军的尸体,也是因为他刻意下的绊。
“你是想让萧错亲眼见到镇北将军死于我手,再让他报仇?”郁沉莲唇角微勾。“只不过你应该知道,萧错他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你还是当初与我对战时的郁沉莲,拿下一个萧错自然毫无问题。”连成碧朝萧错所在地踱了两步,拾起他掉落在地的斩鬼刀,握在手心试了试,神情安然。“不过如今的你,还剩了多少内力?四成?还是三成?”
郁沉莲脸色微僵。
“在天水门时,为了弄清清葵身上的异状,我曾经向傅云询问过。虽然他说得不甚详细,但结合我之后所查出的线索,要解除她身上的异状,必须与人交合。若那人不会双修心法,那么就会被采补。”宋成碧朝他走来。“就算清葵极力控制,至少也会被吸去六成以上的内力。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时的那个武林神话。”
“我不明白。”郁沉莲摇了摇头。“你若想杀我,机会多得是。何必大费周折,如今还要自己动手?”
连成碧目光放柔。“若清葵知道是我杀了你,那么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但若你是死在萧错的手里——”
萧悔之愕然抬头,努力想站起身,却摇了摇身子还是僵在原地。“连成碧,你——”
“你和萧错两败俱伤而死,等会儿秦峰过来时,正好替你二人收尸。清葵自然会伤心欲绝,不过有我在她身边,我会让她渐渐走出悲恸,渐渐忘了你。”连成碧唇角微勾,瑞凤目温柔得像要融化。“我会给她幸福,你可以放心。”
郁沉莲面无表情,青鸿剑已经出鞘,寒光凛凛。
“你能给她幸福?像你这样满腹心机心狠手辣的人,如何谈得上给人幸福?”
“成王败寇。皇位是如此,情爱亦是如此。正因为我有心机,有手段,最后赢的才会是我。”连成碧轻笑一声。“这三年待在清葵身边,你以为我当真只是等待她回心转意,能把心放在我身上?若是如此,怕是等到的只不过是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而已。”
“她生性倔强,吃软不吃硬,只能顺着来。若我迫她,只会令她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顺着她的心意,对她一味付出,让她对我心生内疚,最终一定会对我生情。若不是因为你——”连成碧右手一抬,刀尖直指向郁沉莲。“她的心早已属于我。”
郁沉莲盯着他,唇角微翘。“你做的事不止这些罢?你指使苏颜采人精血,难不成也是为了清葵?”
“不错。”连成碧点了点头,毫无愧窘之色。“采人精血提高内力,只是一部分的原因。我真正的目的,是挑拨天水门跟全武林的关系。我要天水门在武林再无立足之地。”
“为什么?”郁沉莲皱眉。“天水门是小葵的心血,你既然对她有情,又怎么忍心毁了她的心血?”
“正因为天水门是她的心血。”连成碧神情一冷。“只要她还拥有天水门,就绝不会安心跟我回北都,与我厮守。但凡我们之间的障碍,我会一个一个全部除掉。江山和美人,我两个都要。”
郁沉莲嗤笑一声,连连摇。“多谢你这番肺腑之言,让我彻底明白了过来。连成碧,爱一个人不是那样的。”他抬头,墨瞳生光。“清葵不爱你的原因不是我,而是她心里明明白白。你的爱,不过是占有罢了。”
连成碧眉头一皱,下一刻已经闪身朝他袭来,来势汹汹如恶龙出涧。
少顷,两个缠斗到一起的身影分开,分立两角,虎视眈眈地审视对方。
连成碧微喘,凤目泛狠。“竟然——不可能!你的内力怎么会丝毫未减?!”
郁沉莲的双眼渐渐泛红。“连成碧,你总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的内力不仅没减,甚至还比之前又上一层。连成碧盯着他渐渐红的眼瞳,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你的眼睛——你究竟练了什么邪功?”
“与你无关。”郁沉莲红瞳微眯,神情遽变,狠厉的杀气喷薄而出,朝连成碧狠狠袭去。连成碧勉强与之相敌,渐渐已有不支。郁沉莲一掌击在他胸口,令他急退数尺,噗出一口热血。
萧错被这局面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刻,连成碧右手一伸,露出手腕上的暴雨梨花针,猛地打开了机关。
无数淬了剧毒,闪动青光的寸长银针朝郁沉莲铺天盖地而去。郁沉莲身形虽快,也被几根银针扎上了右臂。
他连哼也没哼一声,直接以气催动将几根没入右臂的银针逼了出来。
连成碧心中一惊。这银针上涂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却丝毫未有中毒的迹象。
这时的郁沉莲,墨散乱随风而舞,眼瞳完全转为了鲜红色,就像个真正的魔。连成碧咬牙,出了机关箭召唤侍卫前来。
正在此时,郁沉莲忽然神情一滞,捧住额似有痛苦之色。
他胸前空门大开,正是绝佳的机会。
连成碧没有迟疑,立刻提起萧错的斩鬼刀飞身而上,刀身不偏不倚,□了郁沉莲的胸口。
郁沉莲痛呼一声,往后摔落在地,鲜血从刀口汩汩流出,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衫和周围的地面。
连成碧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居高临下地看他。“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郁沉莲吃力地睁开眼,之前的血红已渐渐褪去,露出水墨微蓝的双瞳,无比平静。“就算……你赢了……小葵也不会……属于你……”
连成碧伸手握住斩鬼刀的刀柄,用力一拔。
郁沉莲出一声闷哼,闭上了眼。胸前的伤口喷出鲜血如泉。他努力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望见漫天星子,渐渐连成一片白色的光芒。
犹记得那年的天女山,一颗栗树,一双欢喜的小儿女。
如今那颗栗树还会结出满树香栗,只是在树下为她打栗的又会是谁?
他微微勾着唇,握紧了手上的剑穗。小葵,等我……
此时的渡口,依然是万籁俱静。
清葵从船家的手里接过一盏装着香喷喷小米粥的荷叶,小心翼翼地捧到渡口的小石桌上放好,立刻缩了手在自己的耳垂拼命地搓。“好烫,好烫!丹君,云儿,快来喝新出炉的荷叶粥!”
丹君和傅云走了过来,神情都有些恍惚。
“清葵,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丹君咬着唇坐下,捧着脸颊望着荷叶粥呆。“约定的时间都过了一会儿,还没消息……”
“放心罢。”清葵将一柄木勺塞到她手里。“方骓刚刚不是去看了么?再说才过了一刻,别着急。”
傅云附和了一声。“清姐姐说得对,他们也许只是碰上些意外情况,耽搁了一会儿。”
“没错。”清葵往丹君肩上拍了拍。“放心罢,沉莲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他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连成碧看了似已毫无气息的郁沉莲一会儿,从他身上搜出血玉龙符,拾起他手边的青鸿剑,转身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刺进了萧错的胸膛。萧错双目微睁,最终也闭上眼,倒在一旁。
“这样,才算得上完美。”
他将斩鬼刀放到萧错的手里,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
“参见主上。”几名黑衣人纷纷落下,苏颜正在其中。
“看看他们两个的情况。”连成碧挥了挥手。苏颜逐一查探,按了按两人的脉息。“恭喜主上,他们两人都已经断了气。”
“好。把他们留在这儿。给缠住秦峰的弟兄们传信,让他们收手。”
“遵令。”
第五十六章 消失不见的男猪
清葵在渡口踱来踱去,一刻也不停歇。
“清葵,你就别走来走去了。”丹君愁眉苦脸,心中焦躁。“云儿,你说他们怎么还没来?”
傅云犹豫了一下。“大概是遇到什么突情况——”
“你刚刚就这么说了。”丹君起身,也开始踱来踱去。“该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清葵耳尖,立刻听到了她的话。“沉莲说过,他们会好好地回来。”
丹君停住脚。“清葵,别担心。”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清葵挑眉,一脸夸张的笑。“我干嘛要担心?沉莲他说了,一定会回来。”
“可你——”丹君皱着眉。“你在抖。”
清葵顿下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朝丹君奔去,握住她的手臂。
“丹君,我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很乱。”
丹君正要安抚她,却听见马蹄声声,不远处有两人两马匆匆而来。
“是阿峰!清葵快看,他们回来了!”
清葵慌忙转头,奔跑了过去。
这两人正是秦峰和方骓。秦峰勒缰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扶下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来。
“沉莲他怎么了?”清葵连忙朝前查看。
秦峰神色沉重。“清葵,这是——”
“萧错?!”清葵看见那人的脸,失声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他?沉莲呢?他在哪儿?”
傅云和丹君也奔了过来。“萧错?!他怎么会——”
方骓赶到小树林时,正见秦峰与一群黑衣人颤斗,立刻前去帮忙。谁知没打多久,那些人忽然间撤退,跑了个无影无踪。两人连忙往树林深处走,只见火光闪闪,萧错躺在地上,身上插着郁沉莲的青鸿剑,只留了一丝气息。而郁沉莲已没了踪迹。
“不过我们在现场现了这个。”方骓犹豫了一下子,双手捧着萧错的斩鬼刀。刀身上血迹斑斑,已近干涸。
“这血……该不会是……”丹君下意识地握紧了清葵的手。
“不会的,以萧错的能力,怎么可能伤得了沉莲?”
方骓和秦峰并未提及现场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然而清葵单只看着刀上的血迹便已恐慌了起来。
方骓和秦峰对视一眼,难掩焦灼担忧。“现场还有一具被烧焦的尸骨,初步推断应当是镇北将军的。从这情形看,应该是楼主杀了镇北将军,又与闻讯而来的萧错打斗,杀了他——可是楼主的失踪……”
“公子若是自己走的,没理由不拿走青鸿剑。”秦峰皱眉。“所以——”
“他是被人带走了?”清葵摇摇头。“不可能。他的武功臻至化境,再加上百毒不侵,根本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住他。”
“臻至化境?百毒不侵?”四人不约而同地愕然道。
“不错。”清葵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若不是因为这样,我怎么会让他就这么去杀徐守立?而且——”
她转过身去。“我曾经让云儿用天香雪芝炼过一颗五玄丹,能在绝境时能将功力增进,也能救命。这颗药我早已给了沉莲。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就这么被人带走才对。”
“如此说来的确很没道理。”秦峰略一沉吟。“清葵,会不会是连成碧做了什么手脚?”
“我和沉莲也曾料及连成碧会动些手脚。但即使是连成碧,也没理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制服并带走他。如今只有先治好萧错,等他醒来再询问原因了。”清葵深呼吸,令自己冷静下来。“云儿,萧错他怎么样?”
因为怕冒然拔剑会使得萧错好容易留下的一口气散掉,所以青鸿剑依然插在他的胸口。傅云仔细地为他诊了脉。“他的脉象微弱,时有时无,像是被某种灵药吊了一口气。”
“灵药?”清葵思索了几回,拉过傅云的手脉把了把,又将他的眼皮和嘴唇翻开来看,神情渐渐变得异样。“是五玄丹。”
本应在郁沉莲身上的五玄丹被萧错给服下了,而郁沉莲自己却没了踪迹。整件事实在太过离奇。
傅云给萧错治疗几日,虽然拔了剑勉强稳住他的性命,却迟迟未能让他清醒。清葵只能让傅云和方骓先带着昏迷不醒且高热不断的萧错回天水宫进行医治。
而她自己也没闲着,白日里在北都四处奔走,去药店和杂货铺采买了各种各样怪异的药品杂物,夜里便埋头在房间里捣腾,令丹君和秦峰在莫名之际也颇有些担忧。
秦峰身在院中,抬头望着清葵房间里整夜不曾熄灭的昏黄灯光,叹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那夜他们行动之前,郁沉莲对他说的一番没头没脑的话。
“阿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郁沉莲望向他,那双墨瞳里翻滚着少见的凝重。
“若我在此行中有何差池以至性命不保,请你勿要将实情告予清葵,只要告诉她我终会回去找她就好。”
现在想来,莫非公子当时已有不祥之感,知道此行不会顺利,才特意以此事相托?
若当真如此,那公子如今——岂不是凶多吉少?
他想到那一摊不知何人留下的血迹,还有插在萧错胸膛上的青鸿剑,弃在一旁的斩鬼刀,周围地上和树木上毛骨悚然的带毒银针,几乎每一样都说明了郁沉莲的状况不容乐观。
秦峰握紧了拳头,胸中闷闷不畅。
房间门吱呀一开,丹君捧着一只托盘走出门来,朝他摇摇头。
“清葵她还是不肯休息?”
丹君关上门,将手里的托盘展示给他看。“昨晚给她炖的鸽子汤,放到现在一口也没有喝。我再拿去热热。”
“她究竟在房间里弄什么?”
“她要用秘术找到沉莲公子的下落。”
事实上,清葵已经尝试了几乎所有的方法。无论是灵鼹还是追食鸟,或是别的灵物,没有一个能对郁沉莲的气息有所感应。
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郁沉莲早已不在北都,距离太远无法感应。二种则是——他已不在人世。
不会的。她洗了一把冷水脸,继续调制诱香。
丹君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旁,放下热好的枸杞鸽汤。“清葵,吃些东西罢。”
清葵胡乱地端起来喝了几口,被烫得直哈气,晃着手掌拼命扇风。
“慢点儿。”丹君赶紧寻了凉水给她喝下。
清葵捧着水碗呆了一会儿。“丹君,我有办法了。”
三人再次来到了幽州城外的那个小树林,现萧错的地方。徐守立的尸身早在两日前便已经被押解官兵们现,送回了昌平城。如今这地面上只留下些焦黑和灰白的草烬。
清葵用脚尖拨开草烬,解下随身带的一只浅栗色的小鼓放在清空的地面上。小鼓的鼓声雕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四角四蹄异兽,鼓面上分为东西南北四格,最中央伸出一只灯芯状的细绳。
她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鼓面上的细绳,又从荷包里拿出一束头,放到鼓面上燃烧的细绳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所幸当初她与沉莲玩笑嬉闹时剪下了他一簇鸦,否则这寻人法还无法施展。
秦峰颇有些纳闷,丹君小声地同他解释。
“这是一种非常高端的寻人术。那面鼓名为破境,若以秘药和生人之血相祭,再加上属于失踪者身体之物,能寻得他的大致方向。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便一定会有消息。”
那边清葵已将调制好的药液倾倒在鼓面上。鼓面竟像是在吸收秘药,不一会儿鼓面上的液体便被吸收了个一干二净。
她取出一把匕,迅地划破了自己的指尖,使鲜血滴落到鼓面上。
鼓面吸收了秘药和鲜血,像有了生命一般一起一伏。
三人紧张地盯着移迦鼓。
“它真的有用?”秦峰不免有些怀疑。
“我曾经亲眼看过别人施展此法,一定是有用的。待会儿这鼓面上会清晰地指出沉莲公子所在的方位。”
“怎么指?”
“相应方位的鼓面会出亮光,并会以鼓声疏密表示远近。”丹君眼也不敢眨动一下,生怕错过了异象。
谁知等待半响之后,这鼓面依然没有半分响动和异象出现。
三人面面相觑。正在此时,鼓面忽然变得漆黑,一阵紧密的鼓声响起,转瞬即止。
“这——这又代表了什么?”秦峰不解,丹君亦是不明白。两人齐齐望向清葵,却见她面色苍白,神情遽变,竟是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双眼迅地红了一圈,热泪滚滚。
“清葵!”丹君与秦峰俱是心中一沉。莫非
“这怎么可能?”清葵转向丹君,泪染芙蓉面。丹君跟随了她这么多年,还是一次看见她这般惶然无助。“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回来,不可能会死!”
丹君忙不迭地点头。“没错,这鼓未必准。沉莲公子不会有事——”
“他怎么会有事?青鸿剑上的剑穗也没了,一定是他带走的。既然能拿走剑穗,他一定不会死……”清葵早已乱了逻辑,胡乱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不知是想说服秦峰和丹君,还是要说服自己。
“清葵。”秦峰亦是神情大恸。“其实公子在这之前似乎有些不妙的预感——”
清葵忽然止了泪。“预感?”
秦峰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其实——也没什么。公子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要我转告你,他一定会回来。”他支支吾吾,别开了眼不看她。
清葵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人,也许会知道他在哪儿。”
凌波道,伶馆之内。
连成恭满脸微愁,抓了挂葡萄一颗一颗地揪下来丢进嘴里。身旁的兰雪察言观色知道他心情不佳,替他斟了杯酒,又捧着凑到他嘴边。
“侯爷有心事?”
连成恭瞥了他一眼,把他倚向自己的身体推了推。兰雪委屈的样子叫他看了也有些不忍,奈何他正陷于那段自己构思而出的堂兄弟苦恋中难于自拔。
正当他脑补至激动处,却忽觉肩膀微沉了沉,似有人拍了两下子。他恼怒地转过头去,但见秦商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侯爷,请带我面见摄政王。”
当连成恭站在摄政王府的厅堂内时,他还没有想通自己究竟是怎么稀里糊涂无比顺从地带秦商来了摄政王府。
虽然十分不解,但一面有美人相伴,另一面又将见到已数日不曾谋面的堂兄,他不免心下微喜,将疑惑又抛诸脑后。
“秦弟,不知你如此匆忙要见摄政王爷,有何要事?”
秦商的神情十分深沉。“我找他打听一件事。”
连成恭心叫不好。这秦弟莫非是烧坏了脑子,把堂堂的摄政王爷当做江湖百晓生了?
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那个——秦弟啊,摄政王向来很忙,怕是无暇顾及你的事。不如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秦商烧坏了脑子,他可不能跟着瞎起哄。若是惹了堂兄不高兴,岂不是为他们之间禁忌又刺激的关系又添上一番别扭?
秦商摇了摇头。“我这件事,只有他才帮得上忙。”
连成恭琢磨着此事甚不靠谱,正要跟他再苦口婆心一番,却闻得脚步匆匆。
修长俊美的摄政王只着了深紫丝绸便衣,站在门廊处止步不前,神情竟有两分惊喜。连成恭心如脱兔,不知当坦然接受他的目光还是假意矜持一番。
正在犹疑间,却听得秦商冷冷一声。
“王爷。”
摄政王缓缓步入。“你来了。”他的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欢喜。
“是,堂弟来了。”连成恭低了头,脸上略略热。
“我来的目的,想必王爷清楚得很。”秦商又突兀地冒出一句。
连成碧脸色微讶,随即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连成恭回过神来,连忙好意替秦商说话。“秦弟他是有事——”
“我是问你。”连成碧的神情冷。
“我?!”连成恭一愕。“我-我是——”
“我让他带我来的。”秦商道。
“好。人已经带到,锦乐侯你可以走了。”连成碧挥了挥手。
“我?”连成恭隐隐感到天雷阵阵,在自己头顶上盘旋。
“不是你还有谁?”连成碧不耐。
“好——我走,你可别后悔!”连成恭怨念地盯了连成碧一眼,愤然回身奔出了摄政王府。莫非是堂兄被秦商的美色所迷,要对自己始乱终弃?
有道是多情自被无情扰。
连成恭垂头丧气地走在平水岸,不知不觉又到了凌波道。他停下脚,摇摇头,最终迈步而入。
动真情什么的,果然不可靠。
第五十七章 意外出现的沈离 …
摄政王府的后花园美仑美奂,然而最为特别的便是园中用竹篱圈出的鹿囿。竹篱上爬满了凌霄花,绿叶繁茂,其间点缀了桔红色的花朵,一簇簇如小手随风轻摆,惹人喜爱。
竹篱内一片盈绿草地,数只梅花鹿懒散地或站或立,丝毫不惧人音。不远处尚有孔雀踱来踱去,其中有一只浑身雪白,显得格外醒目。竹篱间有青翠竹屋,屋檐下风铃声声。整个鹿囿野趣横生,如同世外桃源,避世良所。
清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声道:“王爷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喜欢这儿么?”
连成碧唇角带笑,牵过一只看上去性情温顺的母鹿。“这是阿茴,它们之中最漂亮的一个。”
母鹿阿茴蹭了蹭他的手心,十分乖巧。
清葵虽然被这场景所动,但心中有事也无心相赏。“成碧。”
连成碧身形微僵,转过身来望着她。“清葵,其实你要找我,不必通过锦乐侯。”
“成碧,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紧紧盯着他的眼。“沉莲在哪儿?”
连成碧凤目一僵。“郁沉莲——失踪了?”
“不错。”她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却只找到毫不作伪的惊讶,心中疑惑。难道这件事真与他无关?“你当真不知道?”
连成碧收回放在阿茴头上的手,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失踪?”
“成碧。”清葵已没有了耐性,索性向前走了两步,与他面对面,启用了魅目。自从采纳了郁沉莲的内力,她的魅目进展已是一日千里,如今要让连成碧说实话应该不难。
连成碧神情微怔,双目暗沉了些。
“沉莲在哪儿?”她逼近他,双目璀璀。
连成碧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失踪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他依然摇头。“无关。”
“你有没有设计伤害他?”
他眉头微蹙,坦然回答:“没有。”
清葵看了他一会儿,收回了眼,不知道该不该松了这口气。
片刻之后,连成碧清醒过来。
“这是你二次对我用媚术。”他沉下声,极度不快。“还是为了郁沉莲。”
“对不住。”清葵神情凄惶。“我以为是你——”
“你以为?”他脸色白,蹙紧了眉。“清葵,为何你要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伤我?!我不是已经祝福了你们,为何你还不信?”
清葵怔怔地看着他。
“你可知道我是用了什么样的决心才能对你放手?”他惨然一笑,退后两步。“未想到一出了事,你还是一个想到我。”
清葵心中情绪颇有些复杂。她和郁沉莲一直认为连成碧心机深沉绝没有那么容易罢休,所以总对他留了个心眼,多了份防范之心。如今看他如今这般神情,再加上之前魅目问出的结果,令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误会了他?
联想这些年来,他虽行事阴险手段毒辣,却从不曾用到她身上。
“成碧。沉莲失踪,我实在心急,所以才对你用术。”见他神情如此惨淡,她不免有些内疚。
连成碧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蹲到母鹿阿茴的身边,轻抚它的背脊。“前些日子在幽州现了徐守立的尸,是被活活烧死的。如果我没想错,一定是郁沉莲所为。”
清葵垂下头没有说话。
“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追究。既然如此,郁沉莲失踪一定是在那之后。”连成碧思量片刻。“我会让人去查他的下落。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有所留意。”
“什么事?”
“之前与他合作时,我现他偶尔运功都会有些异状,双眼红像换了个人一般。不知道他是不是修习了什么邪门功法?”
清葵微愣,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清楚。”
两人又闲谈几句,清葵告辞,连成碧也未挽留,只吩咐了下人将她送出王府,态度温文让她心中颇有些诧异,同时对他的说辞更多了几分信任。
目送清葵远离之后,连成碧才走出鹿囿,脸色苍白,运气从周身几处大穴取出数根寸长金针。
金针取出,他的脸色才稍稍恢复血色,长舒了一口气,身形略有踉跄。
“主上,此法极伤身,还请主上保重身体。”
苏颜一脸担忧地出现在他身后,屈膝行礼。
连成碧凤目微冷。“谁让你擅自现身的?”
“主上……”苏颜咬牙。“属下甘愿受罚。但金针刺穴,以剧痛保持清醒的方法实在太过伤身,且耗损真气。请主上下令,属下愿再行采补,以助主上恢复。”
“不必了。”连成碧看也没看她一眼。“此法用多必惹祸端,以后也不必再做。而且本王也不再需要了。”
苏颜有些失落,随即又跪拜道:“恭喜主上心愿将成。”
“传令下去。”连成碧挥挥手,似有些烦闷。“加快度,全力查找郁沉莲的下落。一定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
“接令!”苏颜略一犹疑,又开口道:“主上,刚刚接到消息。属下安排去刺杀萧错的那批人失败了。”
“失败?!”连成碧猛地回过身来,目如利刃。“怎么会失败的?”
苏颜面露惧色,略一畏缩。“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可少阳派的沈离恰好路过那处,把他们给救了。”
“沈离?”连成碧皱了皱眉。“这么巧?把这件事查清楚。”
“是。”
连成碧取出紫竹笛放在唇边吹响。苏颜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惊惧。
一名黑衣侍卫应声而落。“主上。”
“任务失败,你应该知道有什么惩罚。”连成碧瞥了苏颜一眼。
苏颜面色惨白。“属下……知道。”
“好。刑留,苏颜就交给你了。”
秦峰和丹君守在摄政王府门口不远,见清葵出来,连忙上前。
“可有消息?”
清葵摇摇头,神情失落。“看来跟连成碧没什么关系。他说会派人帮我查沉莲的下落,但连我都找不到,别说他了。”
丹君和秦峰对视了一眼,均有些失望。
“清葵,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先回天水门再做计较。”
“也只能这样了。”清葵点头。“若过几日还未有他消息,我只能回月氏求助于君上。”
丹君安抚地拉着她的手臂拍拍。“没事的。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没错。”清葵其实很疲倦,几夜未眠再加上劳心劳力,早已耗尽了她的精神。虽然她向来修阴阳养身之道,也扛不了这样的耗损。“其实并非毫无线索。回去再说。”
之前与连成碧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清葵另一件事。
郁沉莲修习“美人谱”,使得他不仅恢复了之前被吸走的内力,且更上一层直接到达五层,她之前为他高兴,却忘记了这功法的副作用。
之前在四层时便已出现易狂躁,双瞳泛红的症状,为何到最终层后却反而没有了?
还是——他向她隐瞒了其中的副作用?
他心知肚明,这功法带来的副作用可能会让他失常,所以才有了对秦峰的那一番话。而在他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失常的情况下,还将那几名藏音楼的兄弟打去查前楼主的事情而不是帮他一起去杀徐守立,未免太过奇怪。
秦峰听清葵这么一提点,倒是咂摸出了一些门道,自告奋勇回了藏音楼打听郁沉莲让那些兄弟所查的事件。而清葵则回了房,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原本还可以睡得很长,是丹君小心翼翼地唤醒了她。
“清葵,有人想见你。”
“谁?”她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除了沉莲,谁也不见。”
“可这人是沉莲公子的爹。”
清葵猛地清醒了过来。“镇国亲王?”
镇国亲王一身便服,在雅间内品茗听曲。
清葵坐在他对面,对这种毫无准备下的会面颇觉不自在,尤其是如今又把人家儿子给弄丢了。
“商门主。”亲王长了对精光内敛的鹰目,声音浑厚。“头一回见面,恕老夫冒然来访。”
“亲王何须客气。清葵是小辈,劳烦亲王亲自来访,实在惶恐。”
她说着这些场面话,暗想着郁沉莲的相貌大概是随了母亲,与亲王倒是不甚相似。这位亲王显然是把她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这才找上了门。
亲王呵呵笑了两声。“关于门主与小儿之间的事,老夫亦略知一二。原本以为只是江湖儿女之间的小打小闹,却不想他这次来北都,明确地表示了不愿认祖归宗。”
清葵一怔。眼前这位年过四旬的中年权贵依然笑意温和,这言语却别有深意。
“其实不愿亦无妨。只是老夫对他亏欠太多,却无法补偿,始终令老夫不得安心。如今他报了仇,却销声匿迹,难道真这么狠心要与我这父王断绝得一干二净?”
他盯着清葵,像要从她这里得到问题的答案。
清葵讪讪笑了笑。这问题很难回答,若她解释说郁沉莲并非自愿失踪,想必又要给这位亲王增添一些担忧。但看他的言语,似乎又有些指责她拐跑郁沉莲的意思,若她不解释,想必又令这位亲王心生间隙。
“亲王,事情是这样。”她莞尔一笑。“因为成玉他另有要事,所以先行离开了北都,尚未来得及向亲王道别。待他处理完事务之后,必会返回北都再与亲王相见。”
“当真?”镇国亲王鹰目微利。
“当真。”清葵面色不改。“亲王请放心。成玉他不愿认祖归宗,并非要与亲王断绝关系,而是因为他不想再打扰亲王目前的平静,再加上他实在无意于爵位才有此一说。亲王豁达,自然会理解他的选择。”
亲王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渐渐收去了笑容,感慨一声。
清葵替他满上茶水。
“看来成玉这孩子,倒是挺有眼光。”他微微一笑。“清葵姑娘,以后还要劳烦你多照顾他。这孩子从前吃了不少苦头,性情也有些沉闷,还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清葵连忙摆手。“我就喜欢他这个样子。”
亲王一愕,随即面如春风拂过。
清葵微窘。
送走亲王,清葵和丹君两人不敢耽误,立刻踏上了返回天水宫的归程。一路顺利,不过短短数日之后,已能望见天女山巍峨秀丽的山峰。
傅云和方骓得了消息,已在山脚下守候。萧错依然没有醒来,只是已度过了危险期。
傅云将在路上无故受人袭击的事一说,令清葵颇有些后怕。当时情形紧迫,自己又挂怀郁沉莲的下落,就这么让他们两人带着萧错离开,的确有些不妥。
只是袭击他们的人又是哪一边的?
方骓略一犹疑,道:“也许是冲着我来的。藏音楼行事一向狂妄,得罪了不少门派,与我结仇的也不在少数。这一次是我连累了傅公子。”
傅云连忙开口道:“未必是因为你。所幸有沈公子相救,大家都无恙,勿要怪责自己。”
“沈公子?”清葵挑眉。“哪位沈公子?”
“就是少阳派的那位沈离沈公子啊!”
清葵才想到这号人物。
“商门主,你终于回来了。”
清葵转过头去,却见台阶上俊朗青年背光而立,唇角带了一丝不羁。“我说过要来找你,门主当日之话可还算数?”他身后站着一名衣衫简朴的少年,垂而立,几乎没有存在感。
商清葵望着沈离,渐渐展开一个堪比三月春光的微笑。“当然算数。”
第五十八章 关于沉莲的秘密
据沈离自己所说,他是特意从少阳派偷溜出来到天水门做一“拜访”,谁料恰好在路上碰到了被人围攻的傅云和方骓,顺手将他们救了起来。至于那位少年,也是他路中所结识的一位剑客,功夫相当不错。
谈话间,清葵不止一次地偷眼瞄向那位身负铁剑的沉默少年。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容貌跟沉莲实在有几分相似,尤其像当年在天女山时的少年郁天,那双墨色泛蓝的眸子如出一撤。
她也向沈离打听这位少年的情况,奈何沈离也对他知之甚少,摸摸头什么也答不上来,只知道这少年有个极其乡土的名字:小春。
因为连成碧的离开和萧错的昏迷,天水宫内隐部和术部无人带领,难免有些混乱。清葵花了好些时间整顿,又提拔了新的人选带领两部,才将局面逐渐稳定了下来。
在这期间,沈离也帮了不少忙,闲暇时便来找她聊天。他甚少提及少阳派的事,倒常常说起周游各地时所见的风土人情。幽里的刺绣节,临淄的蹴鞠赛,西域的葡萄美酒,岭南的荔枝集市,引得她心驰神往,忘记了疲累忧虑。
少年小春跟沈离寸步不离。他不爱讲话,却时不时会在沈离的身后不经意地看清葵一眼,尤其是她与沈离相谈甚欢的时候。每次看清葵时,他的神情总显得有些隐忍怪异。清葵察觉到了,也装作没有现。
“说起这鱼,”沈离指了指餐桌上摆在正当中的清炖白水鱼。“钦州有个风景绝佳处名为游龙涧,其中生着一种叫噬牙的鱼,身长不过数寸,通体血红色,牙齿锋利。据说这种鱼专吃活物,若是人掉了下去,不到半刻便会被吃得精光,最后只剩的一副骨骸浮上来,尤为可怖。”
此言一出,丹君惊恐地睁大了眼,傅云脸色一白,连方骓也有些不自在。原本伸向鱼的筷子顿时都收了回来转向别处。
唯有清葵听得饶有兴趣。“这么说那水里岂不是没别的活物了?”
“正是。”沈离微微一笑,夹起一片鱼,仔细挑去了刺放到她碗里。“这鱼繁衍后代的能力极强。由于水中的活物都被它们吃了个精光,它们便分成几群,互相撕咬吞噬。所以这游龙涧里总有几个月水色翻红,令人望之生畏。”
小春的眼睛盯着沈离的动作,似若有所思。
清葵夹起鱼送进嘴里,犹在思索。“不对啊,若真有这样的鱼,顺着那涧里的水游到河里,岂不是所有河道都遭了秧?”
“清葵有所不知,这鱼偏生只能活在这游龙涧内,一旦出了这游龙涧,必死无疑。”沈离说得眉目飞扬。“当地人说这鱼乃饿鬼道内的饿鬼所化,被天神拘禁在这游龙涧里不可出去。有人曾以铁丝制成渔网捕过这鱼,据说其味鲜美无比,远胜过这白水鱼。”
清葵做了个恶心的表情。“这样凶恶的鱼,再鲜美也没人吃。”
“说得也是。”沈离又替她盛了一碗鱼汤。“你最近劳累,喝碗鱼汤补补。”
“谢谢。”清葵接过来,才现这道鱼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吃,于是又盛了一碗。“丹君,这碗给你喝。”
丹君见那碗乳白浓汤如逢大敌,做了个敬谢不敏的手势。“不用不用,你自己喝就好。”
“云儿?”她转向傅云。
傅云白着脸推辞了过去。
“方骓?”
方骓摆摆手。“不必了。”
清葵颇为可惜。“如此鲜美的鱼汤,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喝。”
“清葵似乎忘了我。”沈离的神情很有些委屈。
她顺手将鱼汤推给他。“好好好,这些日子沈少侠也辛苦了。这碗就——““我要。”小春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令桌上众人俱是一愣。
沈离的表情最为惊讶。“小春,你——”
“我要。”他依然执拗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浓黑泛蓝的双眸死死盯着那碗鱼汤。
气氛有些奇怪。
清葵连忙将那碗鱼汤推到小春面前,又给沈离重新盛了一碗,这才缓了下来。
沈离瞥了小春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讲些奇闻异事。小春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鱼汤,唇角似有弧度一闪而过。
清葵无语。这还是一次听见小春说话,竟然是为了一碗鱼汤。
正值盛夏,酷暑难耐。虽然天女山上要凉爽许多,沈离从冰窖里挖了些碎冰,放在解暑的酸梅汤里,还在花园底下扎了简单的凉棚供大家聚在一处纳凉。
跟沈离相处是件十分快乐的事。他似乎总是用尽了各种办法令清葵开心,每一次妙语连珠引得大家捧腹欢笑的时候,他便趁人不注意时深深注视她的脸。清葵只做不懂,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这番用心良苦,终于连丹君也看不下去。
“清葵,这沈离也算是痴心情长,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清葵正提着灯笼,带她走上一条山道。
“怎么,你也被他收服了?”
“哪儿的话。”丹君犹豫了一下子。“我是觉得他人不错。要是你对他没意思,还是早点说个明白,以免拖得越久,越是伤人。”
山中月明,道路两侧的崖壁陡峭嶙峋,虫鸣兽啼不绝于耳。山道中间两抹身影婀娜,为清冷夜画增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我让人去少阳派暗中查过了。”清葵走在前头,步伐紧凑。“沈离的确在不久之前离开了少阳派,说是要回家乡。”
“原来你——”丹君脚步微顿,又追了上去。“难道你怀疑他不是真正的沈离?”
“多个心眼没什么不好,尤其是现在。如今证明他的确是沈离,却不知那个小春究竟是何来历。”
“清葵,你有没有觉得小春看上去有些眼熟……”丹君跟着她沿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
“他有几分像沉莲对不对?”清葵点点头。“我也现了。”
“该不会真的是沉莲公子罢?”丹君大胆假设。“也许沉莲公子他受了伤逃了出去,正好被沈离给救了,他又因为伤势所以暂时失了忆,或者又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变了样子?”
清葵停下脚,没好气地转身。“早说过叫你别看那些坊间本子。你以为咱们过日子真跟书上写的那般离奇曲折?他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像,但人有相似,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丹君别别嘴。“但他这个人实在有些古怪。我时常看见他偷偷望你。昨日我还见他在偏殿那副你的画像前面站了好久。”
“他的言行的确不同寻常。”清葵紧锁眉头,仔细回想。“但要说他是沉莲——我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连串的事情也太过巧合了罢?他还恰好就被沈离救了,后来他们两人又恰好把方骓云儿他们救了?巧得就像有人刻意安排。”
“说的也是。”丹君踮脚朝前头望了望。“清葵,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
山路的尽头是一个隐在山壁中的洞穴,洞口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郁泉”。正是当年那个藏有玄机的温泉洞。
“你是想泡温泉?”丹君恍然大悟。“怎么不早说,什么也没带来。”
“谁说我是带你来泡温泉了?”
虽已过数年,这洞内依然白雾袅袅,水声叮咚,若在冬季正是个取暖福地,然而此时正逢盛夏,又湿又潮便有些难以忍受。
丹君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却见清葵左顾右看了一番,走到一处宽大的石缝前站定。“就是这儿。”
说罢,她便探身而入。
丹君张大了嘴。“清葵,你这是——”
“跟我来就好。”
两人艰难地穿过石缝来到了石室。丹君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场景,便又被清葵拉着朝石室后面走。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静谧的山谷,在朗朗月光下显得深远开阔。山谷中心有几处水潭,呈团簇状围着中间的竹林,每一潭都映着一个月亮,几只小獭安静地伏在水潭边,偶尔动动爪子激起一窝萤火虫。
“真漂亮……”丹君满目赞叹,看呆了神。
清葵也同样有些忘情。这就是沉莲一直想让她看的东西么?难怪那个时候他总是提及这个秘密山谷。若不是因为他失了踪,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怕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现这里的美景。
“走,咱们过去看看。”丹君情不自禁地抬步朝山谷中心那几处水潭走去。
小獭大约是没见过人,也不十分害怕,只是起身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人。
水潭中开满了莲花,幽香沁人。水潭边满满当当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植物,走近了看才现是一株株微垂着头的向日葵。
“真是妙啊。”丹君绕着水潭走了走。“这莲花恰好一圈包围着葵花,同开同败,要是白天来不知有多好看。”
清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奇景,似有所悟。
“谁?!”丹君忽然猛喝一声。只见一黑色身影飞快地从竹林里窜出,朝另一个方向掠去。丹君立刻追了上去。
清葵呆在原地,心中震撼。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里?难道真是沉莲?
想到此处,她立刻拨开葵花走进了竹林。
原来这竹林中另有一番天地。一间简单的吊脚竹楼,依稀还有灯火闪闪。
她小心翼翼地步入竹楼,却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丹君追着那黑色人影一直到了山谷上某处斜坡,那人身法诡异,度极快,叫她跟得颇有些辛苦。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回答,只顾着往前。
眼看这黑衣人就要逃脱,她索性从袖中拿了一只梅花镖朝他的方向掷了过去,正中他右臂。她心中微喜,正要再出招,却见他不知怎地左躲右藏,居然没了踪迹。
丹君挂念清葵的安慰,只得先折回了竹林里。
她沿着清葵走过的痕迹来到竹楼,只见里面烛光闪烁,似有人影。
“清葵?”
她握紧手上的短剑,尽量不生任何声音,渐渐接近了竹楼,摸了进去。
里头却只有清葵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竹楼里。
清葵面前摆着五只形态各异的葵花灯,每一只上面都写着不同的字。
“清葵……”丹君似乎抓到了一丝头绪。“这里是——”
“这儿是沉莲现的。”清葵没有回头,声音还算的平静。“他对我说过几次,让我回来瞧瞧,可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难道——”丹君心中越明朗。“这儿的莲花和葵花,还有这件竹楼,都是沉莲公子做的?”
“应该是吧。”清葵轻笑了一声,浓浓的自嘲味儿。“原来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做这些傻事,而我却一无所知。”
她提起一盏葵花灯,上面写着:“小葵十七岁生辰快乐。”
“十六岁生辰那年他替我做的葵花灯,在那年离开越州的时候被我踩得支离破碎,什么也不剩。十七岁生辰的时候我还在南疆。那个晚上我喝醉了酒,差点儿把云儿当沉莲亲了上去。”
丹君静静地听着。
“十八岁那年,我们建起了天水宫。那年十月十六山寨忌日,沉莲上山祭拜。我让他穿着绸衣替我侍酒,想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他当时脸色很不好看,我以为是难堪,现在才知道是他误会我已遇上了缘定之人解开了魅目,心里难受。”
“后来那一年,我的身边坐着成碧和云儿,身侧站着萧错。我故意与他们亲昵,让他在下面看着,等候了半日。他当时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很生气。”她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他,从未停止爱他。却没想到——原来他也一样。”
她的手拾起桌上一对木头人偶。“这是他做的。小莲和小葵,永远在一起。”
在这水清山秀的世外桃源,他亲手建立起一个属于他们的天地。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告诉她的话。
清葵低下头,一粒粒水珠落下,浸到木头小人的纹路里。
“这个笨蛋,刻得一点儿也不像。”
第五十九章 小春的真正身份
清葵和丹君在那山谷里待了一晚,一直到日出,看了一遍又一遍莲花与葵花欣欣向荣的奇景之后才怅怅地回了天水宫。
关于昨夜那名出现在这山谷里的黑衣人,丹君仔细回忆之后,越想越觉得那背影跟少年小春非常相似。“他身形瘦小,而且背后似乎还背了一把剑。”丹君越肯定。“多半就是他。”
“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他一定先我们一步到达,不会是跟在我们后头找到这山谷的。莫非——”
“他就是郁沉莲?”丹君激动地接了一句。
“未必,如今连这黑衣人是不是小春也不能确定。身形瘦小,背一把剑——这样的人也不少。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么?”
“他中了我的梅花镖,右臂上应该有伤口。”
清葵抱了一大叠书册,与迎面而来的小春撞了个正着,书册晃了晃全散了架,在地上散乱一片。
小春没有言语,立刻俯身跟她一起捡书。
清葵偷瞥了他一眼。右臂藏在袖子里,丝毫看不见端倪。
“小春,你能帮我拿些书么?”她也不客气,将重新拾起的书册一股脑儿全塞进了他怀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一只右手来接,神色微僵,又换做左手。
“怎么了?”她满脸关怀。“看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小春摇摇头。“这些书要拿到哪儿?”
“那边的藏书阁。”
小春一只手抱着重逾十数斤的书籍,脚步稳健。清葵走在他身边,忽然脚下一扭,左手便朝他的右臂狠狠一拉。
小春右臂接住她,额角却起了几粒汗。“真滑头。”他咬牙,从喉咙里出细微的忿忿声。
“什么?”清葵没注意他的话,只顾着看他的右臂,果然略有血迹映出了衣裳。
“你没事罢?”小春恢复了从容。
“没事,没事。”清葵讪讪。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却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拍。
“又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双旋光夺目的魅眼,微愣。
“你是谁?”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小春。”
“从哪儿来?”
“西边。”
“西边?”清葵愕然。莫非他真的跟郁沉莲没有关系?那他又是怎么知道那秘密山谷的?“西边的什么地方?”
“我为何要说?”小春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豫,随即又抱着书转过身去,唯留清葵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竟然没有受到魅目的影响。她的魅目对他失了效。
到目前为止,魅目不起作用的对象,似乎只有……
“这么说真的是沉莲公子?”丹君拍桌而起。“太过分了!既然他没事,为何不跟你相认?”她又转了转眼珠子,恍然道:“莫非真的失了忆,或是有什么苦衷?”
“他尚且记得那个山谷,说明并没有失忆。”清葵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希望小春真的是沉莲,至少他的确没事,还回到了她身边;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小春处处皆有古怪,实在琢磨不透。
沉莲的举止神态,还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跟他俱不相同。而沉莲身上那种特殊的香气也没有在小春的身上出现。当然,若他真不想与她相认,这一切都有办法掩饰。
“清葵,你对易容相当精通,能看出小春有没有易过容么?”
“我早就看过。他没有。”清葵摇头。“之前我便观察过他和沈离。目前大夏国能做的易容术不过两种,一是以人皮面具易容,二是针刺风池穴。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以这两种形式易容。”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有。”清葵瞥了丹君一眼,接着往下说。“咱们月氏曾有祖传易容秘术,通过一味药物配以体内真气便可改变自己的容貌身形,神乎其技。但这种技法在月氏也鲜有人会,连我也掌握不了,更何况是沉莲?”
丹君有些失望。“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清葵灵光一现。“或许他的容貌变化跟他所修炼的美人谱有关。这种心法邪气得很,难保没有这样的副作用。”
“那他不愿跟你相认,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副作用所以不敢见你么?”
“没那么简单。”清葵苦笑。“若只是因为容貌变化,他怎会任由我担忧而不来相认?一定还有别的缘故。等秦峰从藏音楼回来,也许我们能窥得其中一二。”
“我就不信真的没办法弄清他究竟是不是沉莲公子。”丹君抱着头,冥思苦想。
“媚术对他没有作用,若他真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拿他没办法。”
“这倒未必。”丹君摸了摸下巴,贼贼地拉过清葵:“还有一个办法。你不是说沉莲公子的右臂上方有一朵青色的莲花?”
“没错。”
“就算再怎么变化,身上的胎记总变不了罢?只要找个机会看看他右臂上究竟有没有莲花不就行了?”
清葵以为此计甚妙,但实施起来却有点儿难度。其一,这小春平日里穿衣都蒙得严严实实,从不曾露出手臂;其二,沉莲身上的这朵青莲长在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若不是剥了衣服实在很难现。
于是她想了个损招,起身去了傅云的药庐。
小春正与沈离在一处,坐在石桌上拿了一只柑橘上下抛着玩儿,脸上神情舒散,丝毫也不像是那个淡漠又没存在感的少年剑客。
沈离冷眼看他将柑橘抛了半天,再丢到自己手里。“剥了。”
他有些无奈。“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她已经开始怀疑了。”
“怀疑又如何?如今有了目标,总比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好。”小春瞥了他一眼。“怎么,稳不住了?”
沈离取了把细薄的小刀,飞快地在橙子上刷刷割了几下,再将剥出的橙肉递给小春。小春满意地接过来,一瓣瓣丢进嘴里,吃得不亦乐乎。
沈离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小春睨了他一眼。
“如此一来,我的打算便全被打乱了。”沈离摇头。“早说过不要扮成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让你看着碍眼了?”小春做了个哀怨的表情。“不是挺好的?”
沈离的神情像吞了只苍蝇。“这么一来,我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你的努力跟我有什么相干?”小春不屑。“你努力讨佳人欢心,我努力叫她难忘旧情,你说最后究竟谁会赢?”
“小春,你不是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要与我作对?”沈离皱眉。“难道在下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没有,不曾。”小春吃完橘子跃下石桌拍了拍手。“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打算。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没见过有人傻成这样的。”
沈离不吭气。
“我说你这人——”小春似恨铁不成钢,手指头对着他晃了晃,又收回去狠狠一甩。“真是孺子不可教,气煞我也!”
他瞪了沈离一眼,转头就走。
沈离在后面低低地说了一句。
“你不明白。”
小春刹住脚,回过头指着自己。“咱不明白?想当年咱的花间风流史说出来得震死你!要不是——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就算你是有难处,这种推卸责任甩包袱的行为也应当受到极度的谴责和抨击!”
沈离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春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憋了一肚子闷气,迎面却碰上了傅云。
傅云见是他,顿时神情有些尴尬,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
小春一奇。这傅云扭捏个什么劲儿?
“傅公子。”他朝傅云点点头,正想擦身而过,却被傅云拦了下来。
他不解。傅云面色微红,咳了咳。“那个——小春公子,是这样,这几天天气炎热,我知道有一处湖水甚为清凉,所以特地来邀请你晚上一同去沐浴。”
“一同沐浴?!”小春大骇,遂紧了紧襟口。“傅公子,这恐怕——”
“如此甚好。”沈离在他身后接了一句。“小春,你就别再推辞了。前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说想找个凉快的地方泡泡?”
小春回过头,背着傅云朝沈离丢了个杀人的眼神。
沈离不以为意。“就这么定了。”
傅云大大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好,好。那我先回去了。待会儿再来找你。”匆匆说完便一溜烟儿没了人影,像后头追了头猛虎。
“跑那么快——”小春皱眉。“真是麻烦。这个傅云长得比女人还娇弱可人,该不会真有那种倾向吧?”他了个抖。“太可怕了——你这不是把我往虎口上送?我夫人可厉害得很……”
沈离挑眉。“你有夫人?”
“当然有了。”小春忽然有些不自在。“总之我是不会去跟他沐浴的。”
“已经说好的事,你想反悔?”
“要去你去。”
“我看这次是清葵的主意,想让傅云探探你的手臂。”
“想看我的伤?之前不是已经试探过了?”小春随即又反应过来:“她是想知道——”
“所以才让你去,也好叫她明白。”
“不去。”小春愤愤。“我干嘛帮你?”
“真不去?”沈离唇角微勾,右手握着一只青色的麒麟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春一惊。“这不是我的东西么?快还给我!”
“你去不去沐浴?”
“不去!”小春纵身一抢,扑了个空。
“那算了。”沈离满脸遗憾地看着那枚玉佩。“如此好玉,可惜了。”他走了几步,右手一伸,手指勾着玉佩上的丝络晃啊晃。
他正身在山崖边,下面全是白色嶙峋的岩石,棱角锐利。这么一伸手,玉佩便悬在半空,看得小春的心也缩成了一小团。
“别!那可是我夫人送的——千万别扔!”
沈离的双目微弯。“如何,去不去?”
“去,我去就是!”小春咬牙切齿。“你个臭小子!没大没小……”
是夜。傅云沐浴完毕,垂头丧气地回了房。
丹君和清葵正守候在他房里,见他回来连忙问:“如何了?”
傅云的视线从丹君脸上再转到清葵脸上,最后叹了口气。“没看见他的手臂。”
“为什么?”丹君大讶。“我还特意让人在湖边点了好几个灯笼——就这样你也没看见?”
清葵拉了傅云到桌边坐下。“别急,让云儿说完。”
原来傅云和小春到了湖边,他故意慢吞吞地宽衣,其实在仔细观察小春的右臂。然而小春大咧咧地把衣裳一脱,露出一大片油布,把他整个右臂都给缠了起来一直到肩膀。
傅云惊奇,问起这片油布,小春只说是因为受了伤,所以把右臂缠起来以免伤口碰水之后引炎症。
如此一来,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真狡猾!”丹君愤愤然。“索性叫十个宫众,把他按牢剥了直接看得了。”
“其实也并非毫无收获。”傅云道。“若他手臂上无异样,又何必欲盖弥彰?他知道被我们识穿手臂受伤的事,所以就用这个方法来掩饰。如此看来倒是十有**了。”
“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直接拒绝你,又为何要同你一起沐浴自找麻烦还惹人怀疑?”清葵依然有些想不明白。“我倒还有一计。”
第六十章 清葵的绝地反击
八月十五中秋,清葵在临水楼台上摆了一桌酒筵,只邀请了沈离与她共度。天水门人皆道这沈公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快得门主芳心了。
沈离一袭蓝衣,眉眼俊逸,唇角依然挂着一抹招牌式的不羁。
“清葵如此盛情,实在令我忘乎所以,受宠若惊。”
临水楼台上凉风习习,轻纱簌簌。皓月当空,更映得清葵面容皎洁。她微微一笑,牵动唇上一抹樱红,漱玉生光。
“子安何须如此?”
沈离望着她的脸,似神智已远,竟然也没反应过来她一次唤了他的表字。
“子安?”清葵唤了他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抱歉,是我失礼了。”
“无妨。”她轻笑,为他满上一盏酒。“尝尝这桂花酿。”
沈离捧起酒盏,朝她一敬。
“请。”清葵亦捧了酒,又是一番低眉浅笑。
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散着桂花酿的香气,沈离饮下一口酒,只觉得这夜色似乎也溶入酒中,令他沉沉欲醉。
明明才只喝了一口,却为何有如斯酒意?
对面的她举目望月,唇角微勾,笑不露齿。他明白她,只有在别有所图的时候,才会笑得这般含蓄委婉。
这一辈子,注定了要为她而醉。这一次顺她心意又有何妨?
“这桂花酿果然醇香。”他一饮而尽,落下空盏。“子安不胜酒力,恐怕要被清葵笑话了。”
“哪儿的话。”她不动声色地偷眼观察他的动作。“子安的酒量我可清楚得很。不如再来一盏?”她手下已动作,又为他斟满。
沈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犹疑地又一饮而尽。“好酒。”
他主动提过酒壶,自斟自饮居然又喝了好几盏。清葵有些意外,看着他这般动作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子安,不如先用些酒菜?”
他手下一顿,酒盏骤停,盏中酒液晃动,几欲迷人眼。
“今晚月色极好,又有醇酒佳人相伴,足矣。”
他朝她微微一笑,忽然闭了闭眼,肩膀一垮便趴倒在了桌上。
清葵犹豫了片刻。“子安,实在对不住。”
此刻楼台重檐顶上,正趴着一名黑衣男子。他呈大字型挂在檐上,侧着脸贴近了瓦片,抓耳挠腮想听清下面的动静。
“怎么没声儿了?”他疑惑,又努力地把耳朵贴向琉璃瓦。
“子安,你醉了。”
他听得正起劲,清葵的声音却忽然变得有些惊慌。“子安?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难不成这小子酒后失德?他不禁有些犹豫。是低调旁观呢还是强势围观呢?
“沈离!你若再如此,休怪我不客气!”
女声怒气冲冲,又似被制住有些压抑。“住手,听见没有——”
他听得热血沸腾。这小子总算也有开窍的时候,如此振奋人心的场景,他要不要上前鉴赏一番?
此时忽然传来刺耳裂帛之声,以及一声痛呼。
他皱眉。太没轻重了吧?
不及多想,他已经从重檐上翻了进去,果然见沈离压在清葵身上。
他右手一抓,把沈离掀到一旁,狠狠揍了几拳。
“禽兽!简直就是禽兽!”
揍完之后,他才现沈离毫无反抗,紧闭着眼似乎早就昏了过去。心下一沉。
这下着了这臭丫头的道。
“果然是你。”她在他背后,从容不迫地坐定。“小春?”
他转过头来,神情有些尴尬。“那个——我顺道经过,听到你呼救,所以——”
“顺道?”清葵嗤笑。“我这楼台周围三面环水,只有一条道,通往楼上。”
小春讪讪,试图转移话题。“沈离他这是怎么了?”[网罗电子书:.Rbook.]
“只是醉倒了而已。”清葵盯着他的眼睛。“若非如此,怎能引你现身?”
小春咽了咽口水。“那个——商门主,要是没什么事,我想先走了……”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清葵这次是真有些愤怒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不肯承认?
小春离开的步伐微顿。“其实——”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愿与我相认,但无论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们不应该共同担当么?”清葵慷慨激昂地说着,起身走近他。“沉莲。”
他转过身,神情有些无奈和愤懑。“小葵啊,这件事——”他瞄了瞄地上的沈离。“其实不是——”
清葵听他唤得亲密,早已认定了他的身份,红着眼眶便上前抱住他的腰。“沉莲,别再折磨我。”
“小葵。”小春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背。“你这一片痴心天地可鉴,只可惜你这番表白我却不能接受。”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变化,从之前的低闷变作清朗。
清葵震惊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你——”
“我是很感动啦,不过恐怕你娘不会同意。”他朝她眨眨眼,五官轮廓忽然生遽变,不过一瞬的工夫,完完全全已成了另一个人。
此人看上去年纪稍长,弯眉柳目长相阴柔,嘴角挂着一丝痞笑。
“小葵葵,看到我开心得连话也不会讲了?”
清葵张大了嘴,全无形象可言。
难怪媚术对他没用,难怪他会这样奇特的易容方式——
“二-二爹爹?!”
“这究竟怎么回事……”
一边是黑着脸快要抓狂的清葵,一边是优哉游哉正喝茶顺便朝她抛媚眼的二老爷。
丹君深深地觉得这世界太复杂了,实在不适合她。
揉着脑袋渐渐醒过来的沈离同样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无能为力。
清葵狠狠地瞪了喝茶的男子一眼。“怎么回事,你应该问他!这个为老不尊还易容坑人感情的老不修!”
男子一口茶喷了出来,神情哀怨。“小葵葵,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家爹爹?”
沈离愕然。“他——他是清葵的父亲?”
丹君好心地解释。“是夫人的二位夫君,清葵的二爹。”
“-二位?”沈离的神情很是复杂。
丹君转向那男子。“二老爷,你怎么会突然来了天水宫?”
“这个嘛,说来话长,改日再——”男子摇头晃脑。
“他哪儿是突然。”清葵没好气。“你都见了他好一阵子了。”
丹君愕然。
“他不就是小春!”清葵一语道破。“居然还易容成那个样子——真可气!”
丹君眼皮一翻,朝后倒了下去。
“小葵,我听闻你在寻找情郎,怕你思虑过度,这才故意易容成那样好让你宽慰宽慰。”他很是委屈。“再说,我不是早就提示过你?难道你连你二爹爹我的名字也给忘了?”
清葵微愣,随即想了起来。这位二爹爹是尹家人,单名不正是一个‘春’字。但当时那种情况,她又怎么可能联想到这个上头去?
尹春颇有些怨念。“情郎就记那么牢,自家爹爹就忘得一干二净——重色轻爹!”
沈离怔愣地看着尹春,像还未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
“不过你刚刚那一番告白,实在惊天地泣鬼神,想必你那位情郎听了也会感动不已。”尹春的柳叶眼一转,视线落到沈离脸上。“子安啊,你说是不是?”
沈离低下头,没有说话。
清葵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老不修,沉莲在哪儿?你一定知道。”
尹春眨巴眨巴眼。“谁是沉莲?”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
清葵咬牙。“还装?!”
“开个玩笑而已。”他讨饶。“沉莲那小子有什么好?”他指着沈离:“还不如这家伙!”
沈离眉角一抽。“既然是家务事,那在下就先行离开了,另寻个时间在与‘前辈’探究。”
前辈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他起身,扶起丹君出了门。
尹春奸猾的笑容才展示了一半,又被清葵给揪住了衣襟。“沉莲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他忙不迭地摇头。“小葵,他不见了更好。跟爹爹回月氏,保管替你找上十个八个比他好看的!”
清葵怒目而视。
他讪讪。“这孩子。也不知道那臭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这样死心塌地。说来也怪我,当初在藏音楼要不是——”
他忽然住了口。
清葵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从缝里透出精光。“怎么回事?藏音楼?你还跟藏音楼有关?”
“你听错了,听错了。”他嬉皮笑脸地挪开她的手。“藏音楼是哪儿?我从没听过。”
清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有所悟。
“难怪藏音楼会有月氏的秘药——原来藏音楼根本就跟月氏有关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藏音楼和数百年前那个仙丘,最根本的源就是月氏。是某位月氏先圣到大夏创立的门派对不对?后来仙丘被灭,为了防止藏音楼也生仙丘这样的悲剧,月氏便固定派人潜守在藏音楼,对不对?”
尹春的脸色精彩纷呈,最后终于抱了头哀嚎道:“孩子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儿。”
“当初我在藏音楼的时候,你为何不现身?”清葵细细推断。“还是——你已经现过身了,只是我没有认出来?”
尹春嘿嘿一笑。“当初你的病,可还是我给看的。”
“黄眉长老?”清葵已完全没了惊讶的神色。“难怪我那时觉得这长老尤为不妥。”
“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长老,一年才能回去三个月,老三一定开心得要命。”他恨恨。“这下子你娘身边可就只有他一个了。”
清葵面色不豫。
尹春试探地问:“怎么,到现在还生气哪?”
“没有。”她别开眼。“娘要跟谁在一起,要娶几个,跟我没有关系。”
尹春叹了口气。“其实你娘她很担心你。你这孩子,跑到大夏一呆就是那么多年,怎么也不肯回去。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大哥当初脾气可温和得很。”
“温和得被人辜负也不争取?”清葵冷声。
尹春微愣,竟然说不出话来,神情也有些异样。
清葵知道自己的话令他难过了。这位二爹爹与她父亲也是知己好友,当初一前一后成为她娘亲的夫君,并未分得大小。他个性洒脱顽痞,却是真心将她视作己出,甚至这些年也没有自己的孩子。
“二爹爹……”她软声唤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他挥了挥手。“你二爹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黄毛丫头计较。你想得没错,藏音楼和仙丘的创始者正是月氏人,而我们尹家的职责之一正是负责守护藏音楼。”
“未想到我竟然跟当年的月氏先圣做了相同的事情。”清葵心有所感。“这种方法的确妙,若能有月氏族人守住门派,便不用担心会被恶人利用。”
“小葵,你这天水门做得不错。不过双修术若是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很容易走上邪路。你可要警醒些,别让天水门步了当年仙丘的后尘。”
“我明白。”清葵犹豫了一下子。“二爹爹,沉莲他究竟在哪儿?我知道你一定有线索。”
尹春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其实——”
她满眼期待。
“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不过我知道他的状况很不好。”
“他受伤了?”清葵脸色白。
“不是受伤。”尹春叹了一口气。“此事,还得从他所修习的心法说起。”
郁沉莲所修习的美人谱,正是当年门派仙丘所留下的心法,而这部心法在藏音楼内亦有一份,掌握在每一任的楼主手里。
这心法并不是人人都适合修炼,在历任的楼主中,大多只修炼到三层或是四层,便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所以无人知道五层究竟是怎样的境界。
上一任楼主擒苍,也是个天赋异禀之人。他突破了四层的限制,修到了五层。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最终层带来汹涌内力和无可匹敌的攻击恢复能力的同时,也产生了副作用。每当他运用内力到某种程度,便会变得疯狂,杀戮的意念根本无法控制。而在进入这种状态的那一瞬,他会毫无防备之力。
这也是当初他会意外地死在郁沉莲手里的原因。
“不仅如此。”尹春眉头微皱。“根据这些年来我的研究,这其实是一种极端入魔的状态。人的体力和承受力有限,癫狂至极限后,必定会走向末路。”
“你的意思是——沉莲他会死?”清葵脸色苍白。
“当初他自知身体有异,特意将我从藏音楼召唤而来。我赶到幽州那片树林时,他已过了入魔期,胸口有重伤,呼吸微弱,神智却很清醒。我为他治疗之后才知他已时日无多。”尹春别开眼,不忍看她。“他不愿回来见你,不愿让你知道他的下落,也是不想让你再伤一次心。”
清葵忽然想到郁沉莲不止一次地提及,若他离开人世她会如何。她只当他多虑,每一次都回答得非常绝对,一定要追随他而去。
他是害怕自己会真的随他而去,放弃自己的生命?
悲伤和思念在她心中缠作一团乱麻,难分难解。
“二爹爹,他如今在哪儿?”
“他早已经走了。尹春再次叹息。“他曾说过,与其令你目睹他离世,不如令你一直存着希望,不停寻找。时间是疗伤灵药,总有一天你会放弃,不再寻找下去,过自己的生活。”
清葵盯着他的眼睛。“不对。他没有走。”
尹春一愕。
孩子太聪明,果然不是件好事。长大以后,就不好骗了。
第六十一章 被迫侍寝的沈离
沉默少年小春变身中年美大叔尹春,搅得天水门鸡飞狗跳。
尹春恢复了相貌,索性也不掩饰其唯恐天下不乱的本质,调戏女弟子,欺压男弟子,无所不为。清葵听得外头哀鸿遍野,终于忍无可忍带着满头青筋把他给找了出来。
当时他正拉着一名美貌女弟子的手作陶醉状。
“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欲拒难拒,满脸通红。
“死老头!”清葵暴怒,把他给拽了过来。“要是再被我看见,小心我让人告诉娘,让她休了你!”
“别别!”尹春大骇。“小葵乖,二爹不就是无聊了,跟后辈多沟通沟通么……”
好脾气的傅云也忍不住满脸黑线,小声问丹君:“这真的是清姐姐的父亲?”
“不是亲生的。”
“难怪。”傅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方骓在一旁沉思。傅云见她紧盯着尹春目露怀疑,连忙问她:“有什么问题么?”
方骓摇摇头。“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像一个人。”
“谁?”
“藏音楼里的一位司医长老。”
“司医?是负责治病救人的么?”傅云的眼睛一亮。“若真是他,倒还能向他讨教一番。我听说藏音楼的药物亦是天下一绝。”
“那位长老为人古怪得很。”方骓回想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还是别遇上的好,否则你一定被他欺负。”
清葵揪着尹春的袖子,把他领了过来。
“云儿他也对医药很有兴趣,不如你们好好切磋切磋。”
尹春看到傅云的脸,立刻主动迎了上去,双手搭在他肩上。“云儿长得俊,配我们小葵那是刚刚好!”
傅云脸色微红,颇有些窘迫,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
方骓神情一僵,颇有些不豫。
清葵抬脚,在尹春的脚背上狠狠一踩。
尹春嗷呜一声,抱着脚跳了几步。“小葵,对尊长实施暴力那是不孝,极大的不孝!”
“谁让你乱说话了?”清葵的视线在方骓和傅云脸上轮流转了转,轻轻一笑。“人家云儿心里可有人了。”
傅云和方骓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一眼又迅地别开,双双红了脸。
“有人?不是你么?”尹春疑惑。
“当然不是!”清葵隐隐又有暴怒的迹象。
“原来如此。”尹春满脸惋惜。“不过也无妨,这几天我替你瞧了瞧,门中的弟子里头也有不少长得俊俏的,要不要爹爹拉过来给你选选?”
“不必了。”
“这怎么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生常理。走了一个,再找几个便是。”他突然朝众人身后挥了挥手。“子安啊,你说是不是?”
沈离慢慢走了过来,神色有些闪烁。
“尹前辈。”
尹春咧嘴,露出左右一对虎牙。“我看子安就挺好的,小葵,不如考虑考虑?”
清葵瞥了一眼沈离,笑得别具意味。“听二爹这么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子安,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离微讶,抬眼望向清葵。“二位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子安何出此言?”清葵言笑晏晏,顺势挽住他的手臂,双目含情。“这些日子以来你是如何待我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子安如此有心,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沈离的神色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当真?如此——实在很好。”
“妙得很,妙得很!”尹春拍着巴掌。“不如我做主,你们两个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傅云和丹君瞧着这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郁沉莲尚且生死未卜,清葵居然就这么变心了?
“云儿,你掐掐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丹君的眼珠子也快跑了出来。
“一定是在做梦。”傅云茫然地下了判断。
方骓若有所思。“我看其中一定有缘故。”
“清姐姐怎么会喜欢沈离?实在不可思议。”傅云喃喃感叹。
丹君拍拍他的肩。“云儿,我理解你。走了个沉莲公子又来了个沈离,这老天爷对你也太不公平了。”
傅云呆了呆,连忙看了方骓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解释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丹君狡黠一笑。“你的意思我还能不明白?喜欢就得说出来嘛,方骓,你说是不是?”
方骓默然。“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傅云望着方骓离开的身影,有些心神不宁。丹君戳戳他的肩膀:“还不追?”
“可——”他犹在迟疑,耳根微红。
“快追吧。”清葵不知在何时也走了过来。“有时候错过了一时,会后悔一辈子。”
傅云清秀的眉眼渐渐坚定。他点点头,追了上去。
“清葵,关于你们两个的婚事还没说完——”尹春探头过来。
“婚事暂且不急。”清葵莞尔一笑。
“可以先侍寝。”丹君插嘴道。
沈离的脸色忽白忽红。尹春无比振奋。“好提议!”
弯弯折折的水上回廊,如同虬龙凫水,在湖面上投下蜿蜒的影子。回廊共有两段,一段连着映水楼台和清葵的寝殿,一段连着天水宫的花园和外殿。这两段回廊在湖中心被一座重檐八角攒尖亭恰到好处地连接到了一起。
方骓站在八角亭内,婉丽的五官显得有些黯淡。她自小由司武的灰眉长老抚养,平日里只懂得习武,并不了解普通女儿家讨心上人欢喜的那些娇俏法子。遇上傅云,爱上他,完全是个意外。
她爱他温柔良善,却不懂要如何表达,如何争取。如今丹君的一席话,又令她心烦意乱。
“方姑娘。”傅云的声音在她身后柔和地传来。
方骓心下一空,像是忽然失去了凭借,慌乱了一瞬。“傅公子。”她回过身,对上他的脸。
傅云的脸颊热,也是垂了眸不敢看她。“刚刚的话——不是那样。清姐姐如今对我而言,就只是姐姐罢了。”
方骓怔愣地看着他的脸。“那你——”
傅云抬起头,一鼓作气地上前几步,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又迅地退到原处,面色如火烧云。“我喜欢你。”
方骓惊讶,又渐渐地垂眸弯唇。“我也是。”
忽然一阵骚动,接着喧哗声从亭顶上传来,噗通噗通两个人影入了水。
丹君从湖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云儿,这么久以来,你今儿个最帅气。”
尹春从另一头出了水。“不如成婚罢?跟小葵一起,人多热闹!”
傅云羞得无地自容,方骓不自然地转开脸。
此刻清葵正站在花园中远观,周围的蔷薇花开得正艳。这片绿茵草地,藏着她记忆里最为深刻的一番缠绵。当初月明枝叶浓,花下一对,廊上一双。
如今这廊上一双已得圆满,而花下这一对,却是咫尺天涯。
是夜,宫人提灯引路,将沈离带到了清葵的寝殿。
沈离接到侍寝的通知时,心情十分复杂。尹春欢呼雀跃,往他怀里塞了条轻薄的绸衫,接着便把他给推了出去,末了还在他胸口上拍了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去吧去吧,年轻人,卖力点儿!”
沈离站在寝殿门口两盏琉璃美人灯前,仰头望着空旷垂花门廊,似有所思。
“沈少侠,请。”宫人眼角眉梢皆是暧昧。
两扇门开启带来的微风令得其中的纱帐微微摆动,依稀可见纱帐内人影袅袅。
沈离停住了脚。“清葵。”
纱帐掀开一个角度,滑出白生生的手臂和半拉水袖。“过来吧。”
宫人体贴地关上了门,这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他却半响也没有动作。
“怎么,你不愿意?”帐内轻笑一声。“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清葵,别这样。”他咬牙,别开眼。
她却丝毫也不肯放过他,索性旋身出了纱帐。那一身衣裳轻透,隐隐可见几分肤色,勾勒出好山好水好风光。
沈离的眼睛飞快地在她身上一扫,心中微恼,却也忍不住呼吸一紧。
“子安用心良苦,难道不是为了与清葵厮守?”她紧紧盯着他的眼。“既然如此,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你当真这么想?”他只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也有些闷痛。“我是真心待你,并非只为了一夕欢愉。”
清葵面容娇媚,朝他缓缓倚来。“何谓真心?真心是同甘共苦,生死共衾。真心是毫无保留,互相信任,不是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他的身体微僵,神情略有慌乱。
她却勾住他的脖子,抬眸望着他的眼,十分认真。“这是二次。念在你尚且知道要回到我身边,我且再原谅你一次。若还有三次,我决不再等你。”
她说得晦涩,他却瞬间已明白。她已经识穿了他。
一次,他放开她的手,让他们之间错过了五年。二次,他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待在她身边,最后还是被她识破。
他还记得那一次武林大会结束的时候,沈离不顾一切跑到清葵窗下呼喊的情形。清葵笑得很开心。
他只想做那个能让她笑得开怀的人,用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给她快乐。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从内到外。戏做得太投入的时候,他仿佛真的成了沈离。
还是做错了么?
他有些迷茫。她的脸庞离他很近,近得能看见她眼中的所有情绪。
“笨蛋。”清葵红了眼圈。“为什么我会遇上你?真是太笨,什么也不懂。秘密山谷里的那些莲花,那些葵花,还有那间小竹楼。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怔怔地,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说了。”
她娇嗔地横了他一眼。“我不管。你应该亲自带我去,就算用绑的也要把我绑过去看,这样才对。”
他点头,嘴角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我懂了。”
她笑出声来。“现在可以侍寝了么?”
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她摁了下巴,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嘴唇。
**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他猛力反攻,终于夺回阵地,士气大振。
渐入佳境时,门廊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大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弹到墙壁上出巨大的声响。衣衫不整的两人一吓,愣在原地有种被人捉奸的狼狈感。
丹君喘着粗气。“清-清葵!”她看见眼前的场景,更是勇往直前,用力将这两人分开,抓住清葵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清葵,你没事儿罢?”
“有事。”清葵黑了脸。这种时候被打扰,难道不是人间惨剧么?
只见丹君指着她身旁的男人,义愤填膺地控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沈离!”
第六十二章 被采补的新盟主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忽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将蛙虫飞鸟都从睡梦中惊醒,歇斯底里地一阵闹腾。天水宫的议事殿燃上了灯火,却紧闭着殿门。几名弟子守在殿门口,神色警惕,彼此的眼神交流里都传递着一个意思。
出大事儿了。
丹君出离愤怒,清葵和“沈离”哭笑不得。傅云和方骓一脸莫名,闻讯而来表示欲进行深度围观的尹春神采奕奕。最后加上风尘仆仆刚刚赶回天水宫的秦峰,七个人组成一卷奇异又和谐的夜审图。
“清葵,你听阿峰说。”丹君向秦峰使了个眼色,秦峰先是狐疑地将沈离打量了一遍,继而开口道:“之前我回藏音楼,无意中现蒹葭阁里住了一个人。听闻是司药长老将他带回,并命人严加看守。不偏不巧,正是少阳派的沈离。”
尹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住地咳嗽。傅云惊讶道:“沈公子不是在这儿么?”
丹君嫉恶如仇地瞪了“沈离”一眼。“这下子你们知道了吧,真正的沈离在藏音楼,而我们眼前这个一定是个冒牌货。”
“那倒未必。”尹春摇头晃脑,掀起自己的袖子扇了几下风。“你怎知藏音楼那个沈离就一定是真的?”
丹君和秦峰愣在当场,一时之间居然被这老痞子忽悠得转不过弯儿。清葵与“沈离”对视了一眼,充满无力感。
“他的确不是沈离。”清葵干咳一声。“还不现形?”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沈离”身上,好奇地想看他要如何现形。他苦笑,感到自己正处于从未有过的窘境中。“小葵,我可不是妖怪。”
自他身体内传来细微的筋骨摩擦的咯咯声,只见他的五官略一扭曲,瞬间便成了另一个样子。除了尹春和清葵,其余的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这清俊完美的长眉秀目,不是郁沉莲又是谁?
“沉莲公子……”丹君喃喃道:“你这是跟清葵串通好了逗我们玩儿么?”
秦峰大喜过望,蹬蹬上前两步便要下跪,被郁沉莲拦了下来。“阿峰,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可怜这平日里英姿勃的汉子,此刻却是热泪盈眶,激动得手足无措。“若公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叫属下如何跟王爷交待……”
清葵听得此话,联想到郁沉莲如今的状况,情绪又有些低落。郁沉莲看出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拉住她袖子下面的手轻轻一握,温热的掌心给了她些许安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傅云如坠云雾,完全搞不清状况。“沉莲公子为何要扮作沈离的样子?”
如今当然再无隐瞒的必要。郁沉莲将一切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厅中的气氛顿时凝重了不少。
最初他在藏音楼现了一份美人谱的心法便已心存疑虑,而进入五层之后,运功时产生的异样感更令他警觉。这时他身在北都,为了查清这五层境界的秘密,他派了藏音楼的弟子回梅花坞,正是为了请黄眉长老尹春查出前楼主狂的原因,并赶到幽州援助。
他被连成碧一剑穿胸,体内真气立刻与心法相互作用,使得肌体呈现假死状态,一直到连成碧等人离开之后才渐渐恢复了一丝气息。所幸尹春及时赶到,将他救走。临走之前,郁沉莲唯恐清葵被连成碧所造成的假象蒙蔽,将另一颗五玄丹喂给了萧错,希望能将他救活。
尹春令他苏醒之后,将他命不久矣的结论坦然告知。于是他思量许久之后,还是决定不再以真实面目回到清葵面前,以免令她亲眼目睹自己的离世而轻生。当然,此时他还并不知道尹春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清葵的二爹。
两人易容为寻常人,在离开北都之后非常巧合地遇到了假借归家为名溜出少阳派,准备前往天水门的沈离。郁沉莲心思一动,做了件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他和尹春绑了沈离,命人将他带回了藏音楼软禁起来,而自己则以尹春的易容之法变成沈离的样子去天水门。路上会恰好救了方骓傅云他们,完全是同路的缘故。
郁沉莲原本只想着趁自己尚能苟延些许时日,能尽量地陪伴在清葵身边,等到将离世之时再悄然离去,不会令她生疑。至于真正的沈离,就交给尹春,待郁沉莲过世之后便告予真相放他离开,请他配合给这场戏一个圆满的结尾。
原本这一切都天衣无缝,然而他千算万算,漏算了尹春的身份。尹春不满于他对清葵的这种隐瞒和安排,刻意地搅了局,破坏了他的打算,也令一切真相大白。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原来成碧果然对你下了手。”清葵咬牙。“可恨,他是怎么躲过我的魅目的?”
“小葵葵,千万不可太过依赖于媚术。”尹春竖起食指摇了摇。“万物皆有相生相克,躲过媚术的方法一定有,而且不止一个。”
“难怪方骓和傅云会被人追杀,原来根本的目标是萧错。”清葵前后一联想,茅塞顿开。“连成碧一定是怕萧错醒来说出真相,这才派人暗杀。”
方骓细想了一遍,恍然大悟。“难怪那时前任楼主变得那样奇怪,原来也是这心法所致。黄眉长老,我记得前楼主狂之前,常常喝药司送来的药。是不是有什么调解的方子?”
“的确有。”尹春听得方骓唤他“黄眉长老”,声音也下意识地苍老了几分,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如今不必再伪装,又清了清嗓子。“这方子我也给沉莲用了,只可惜效用不大。”
“那个什么心法,果真就这么邪门么?”丹君眼眶微红。“既然这心法是月氏国的先人所创,难道咱们月氏也没有破解的办法?”
“这种心法是先人来到大夏之后所创立的。我曾仔细翻阅过楼内的记载,有个大胆的推测。”尹春环视一周,缓缓道:“美人谱可能需要结合另一种术法一同修炼方可破除在最高境界时入魔而带来的死局。但我翻遍了楼内的所有典籍,也未能现这种术法的踪迹。”
“是什么术法?”清葵连忙问道。
“吴人术。”尹春皱着眉头。“这记载含糊不清,只提到曾有过这样的术。”
“无人树?”丹君很疑惑。“意思是没有人的树?”
“是吴州的吴,术法的术。”尹春扶额。“丹君,这么多年你可一点儿也没变,始终坚定不移地游离于状况外。”
丹君想了想,认为所谓坚定不移一定是种赞美,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梢。“二老爷实在过奖了。”
秦峰自豪地揽住她的肩。“我家夫人一直很坚定。”
尹春瞪圆了眼珠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郁沉莲清咳了一声。“其实丹君说的话倒令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转向清葵,只见她亦双目灼灼,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小葵,你也想到了是不是?”两人心灵相通,显然已经想到了一块儿去。
尹春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滑了滑,颇有些酸意。“女生外向啊……”
丹君有些着急。“是什么可能,你们倒是说呀!”
郁沉莲道:“这种典籍大多是后来编著,根据一些前辈的口述再加上一些主观分析而成的。我想在口述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些字误。”
“而且,”清葵接着他的话说道:“藏音楼和当年的仙丘本为一家,很有可能当初在一分为二时,藏音楼只得到了美人谱,而那个术法则留在了仙丘。”
尹春已渐渐悟出其中的玄机,而其余人皆是一头雾水。
“那个叫仙丘的门派不是早就被灭了么?”秦峰失望地摇头。“听说这一门的典籍心法尽数被毁,现在想找到怕是难上加难。”
“不难。”清葵神色微冷,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们想想,这个所谓的‘吴’,会不会其实是个巫女的‘巫’字?”
“巫-人-术?”丹君嚼着这几个字。
“我曾在南疆听说过这种术法。”一直安静旁听的傅云忽然开口。“巫人术与巫女术,巫祝术三者并称为巫仙三术,是南疆最神秘的一个传说。我只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有人会这三术。”
“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前段时间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件精血俱失的案子?”清葵神色庄肃。“那些人的死状与书中所描绘的巫女术进行采补的后果非常相似。我怀疑凶手用的正是巫女术。”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得跟这人打上一回交道。”郁沉莲墨瞳微沉,意有所指。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也好,新帐老账一笔算来。”清葵冷哼一声。
连成碧暗算郁沉莲,以为他已丧命在斩鬼刀下。他全然没有想到这场看来毫无漏洞的计算偏偏就出了纰漏。而这纰漏,足以令他全盘皆输。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途径得到了仙丘的秘术,但既然他有巫女术和巫祝术,那巫人术多半也在他手上。
然而清葵和沉莲尚无暇思考要如何从他手上取得巫人术,因为秦峰带来的另一个消息显然更为紧急。由于新任武林盟主郁沉莲已连续数月失踪,再加上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天水门,江湖上已有一轮流言渐渐兴起。流言称郁沉莲已被天水清葵迷惑,被她采去了大半的内力,如今成了个废人被囚禁在天水宫。
所谓流言,三人成虎。更何况这流言言之凿凿,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又添加了不少香艳情节,更是迅地蔓延到了江湖的每个角落,也蔓延到了三大门派的耳朵里。由于郁沉莲失踪,暂代盟主之位的昆吾掌门袁傲行急招各大门派掌门商议此事,最终决定联手向天水宫下出通牒,同时率各大门派精英向天水门进,一定要天水门给出个说法。
清葵听到这种流言,哭笑不得。
丹君安慰她。“至少还挺威风。不是每个人都能采得了武林盟主。”
“采得好。”尹春伸了大拇指,手里抓了把不知从哪儿寻出来的蒲扇。“中原的武林人太野蛮。要不要二爹回月氏搬救兵?”
采补并囚禁武林盟主,足以引起武林众怒。天水门岌岌可危,若拿不出证据证明郁沉莲的下落,势必遭到武林盟打着正义旗号的攻击。然而郁沉莲若是现身澄清此事,立刻会传到连成碧的耳朵里,让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郁沉莲的下落。
清葵思量许久,却是唇角微勾。“好计谋,他果然好计谋。”
郁沉莲唇角紧抿。“他还真是步步紧逼,丝毫也不放松,居然利用武林盟来达到目的。”
“不如将计就计。他不守承诺,也怪不得我们来一个釜底抽薪。”
郁沉莲望着清葵,紧绷的唇角微微上扬。“好主意。”
尹春看得频频叹息。孩子们太聪明,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不好。他摇着大蒲扇,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第六十三章 拯救天水的方法
袁傲行面前的宽大桌面上摆着一副天女山地形图,他取了一只未沾墨的狼毫,撩起袖摆在地形图上指点。
“这就是天水宫的所在。”他指上地图西北侧,几处山峰中间的位置。“我之前已调查过,共有三条路可与天水宫相通,届时我们兵分三路,分别守在这三处便可。”
天水宫的西侧是悬崖峭壁,上下均无可能。东侧有一片密林,南侧是上山的山路,北侧临河道,通往天女河。若守住这三方,天水宫便如同笼中困兽,只能任人宰割。
越凤派掌门李乐水抚须,双眼微眯,看得聚精会神。少阳褚炎略有些犹疑地提问道:“袁兄,难不成我们还真的要攻上天水宫?毕竟无凭无据的,就为了那些流言对天水门不利,怕是会让人说咱们武林盟做事有失公允。”
李乐水冷哼一声。“怎么是无凭无据了?当初可是那么多人亲眼所见,沉莲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天水门。如今他无端地失了踪迹,不是被那妖女所囚还能如何?”说到此处,他平日里温然不俗的形象再难维持,双目狠,牙关紧咬。
先是程宣,后是郁沉莲。这几个得意的弟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连容舒也嫁了人,好好的越凤派,如今支离破碎。这商清葵既然有意要对越凤不利,就别怪他出手狠毒!
袁傲行瞥了李乐水一眼,按捺住唇边得色。“李掌门,虽说老夫亦明白你救徒心切,但这次行事万不可冲动。正如褚掌门所说,若不分青红皂白便乱打一通,实在难以服众。”
李乐水忍住胸中怨愤,点头抱拳道:“一切都听凭盟主的指示。”
袁傲行摆了摆手,无比谦逊。“别这么说,我只是代理这盟主之职,待救出沉莲公子,这盟主之位可还是他的。”
“盟主就勿要推脱了。”李乐水面色灰,长叹一声。“沉莲他被妖女所惑,哪里还有资格坐上盟主之位?目前看来,除了袁兄,还有谁能胜任此位?”
“李掌门说得极是。”褚炎连连点头。“盟主之位,还得由袁兄你来坐。”
袁傲行为难地沉思几许,这才勉强地应下。“既然这样,老夫也暂不推却,等到救出沉莲公子再行商议罢。如今之计,我们暂且将天水门团团围住,让那商门主给个说法。”
武林盟的人马来到天女山下扎了营。是夜,袁傲行将一只信鸽放出。信鸽双翅猛拍,朝北都方向疾飞而去。
同一个夜晚,天水宫遭到不明身份人士的闯入。二天清晨传出消息,一直昏迷不醒的前术使萧错被人刺杀身亡,天水门主商清葵亦身负重伤,命垂一线。
“怎么回事?!”袁傲行一掌将面前为的黑衣人掀到地上。“不是说了么?只要取萧错的性命和青鸿剑就好,万万不可伤及天水门主!蠢材,真是蠢材!”
黑衣人从地上爬起来,跪着将怀中的匕取出,双手递至额前。“属下办事不利,请先生代主上行使刑责!”
黑衣人身后的几名同伴连忙上前说情。“先生,当时情况混乱,我们也不知道那个商门主在萧错的房间里,再加上惊动了天水门人,场面一乱,也不知道那门主是怎么受的伤。先生若要罚,请令我等代大哥受罚!”
袁傲行冷哼一声,狠睨了诸人一眼。“此番全乱了主上的计划。若天水门主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几个谁也逃不掉,统统自裁谢罪!”
黑衣人刚刚离去,李乐水和褚炎便匆匆地寻到了袁傲行的营帐。
“盟主,天水门主遇刺一事你可有听说?”褚炎心直口快,立刻说明了来意。“此事可是盟主安排人做的?”
“当然不是。”袁傲行神情凝重。“我也是刚刚听说此事。我们刚到天女山山脚下便出了事,难免会让人以为我们武林盟行事不轨,进行偷袭。看来我们得暂缓计划,待风波平息之后再讨伐天水宫。”
“对付邪门歪道,又何必非要光明正大?”李乐水一听,急火攻心。“盟主,那个妖女受了伤,此番正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何不直接攻入天水门,救出沉莲?”
袁傲行面色一冷。“李掌门,我们是武林盟,可不是魔道。”
李乐水一僵,只得将这口气憋回胸口,顿觉胸闷不已。
褚炎附和道:“盟主说得有理。咱们都是名门正派,做不得那等卑劣之事。再说沉莲公子的事还未确定,如此冒然攻入天水门,实在有些不妥。”
“褚掌门何时变得如此心慈手软了?”李乐水斜他一眼,颇有些不满。“当初武林大会时,你不是对那妖女也十分厌恶的么?怎么如今倒为她说起话来了?”
褚炎回道:“老夫虽然也看不惯那妖女的张扬不端,但一码归一码,这回关联到许多天水宫众的性命,万不可轻率啊。”
褚炎其人,虽然有时粗莽,却也是个爱憎分明的豪爽性子。当初他看不惯商清葵,对她横加指责,未想到她不仅未以恶语还击,反而给足了他面子。自家的徒儿沈离不争气,当众对她示爱,褚炎虽然心中郁闷不快,却知道这怪不得人家。再后来瞿永被人送了回来,保住了性命,他几番调查,才查到正是天水门从中相帮。
虽然嘴上依然不松口,他心中却已对天水门和商清葵歉疚,更兼感激之情。此番在袁傲行的带领下进犯天水门,他从一开始就不太赞同。
袁傲行对这两人的心思了若指掌。他只微微一笑,先是安抚了李乐水一番,又向褚炎信誓旦旦武林盟做事绝不会伤及无辜,这才将两人又送了回去。
两人走后,他思量片刻,又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片刻之后,又一只信鸽飞离营帐。
数日之后,天水宫方面依然没有传出任何关于宫主伤势的信息,大概是仍旧未渡过危险期。武林盟的营帐围绕在天女山脚下,也没有丝毫的安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李乐水将袁傲行迎进营帐,颇有些意外。“盟主,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袁傲行脸色晦暗,似十分为难。他望了望李乐水,欲言又止。
“盟主,究竟生什么事了?”李乐水见状,连忙询问。
“李掌门,老夫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袁傲行颇有些为难,迟迟不语。
李乐水急了。“盟主但讲无妨。”
“好。不过你得答应老夫,万不可太过伤痛,不可冲动。”袁傲行语重心长。
李乐水神色微震。“莫不是沉莲……”
袁傲行将背后的青鸿剑举到他面前。“你也知道,我们武林盟一直有些探子安排在天水门。刚刚接到探子的消息,沉莲公子他——已经丧命在那妖女的手里,尸骨亦无存。这把青鸿剑,是我们的人好容易才偷出来的。如今物归原门,李掌门,请节哀。”
李乐水颤抖着手接过青鸿剑,脸上呈现出悲到极点之后的漠然。“他死了?”
“掌门,老夫知道你此刻心中定是悲恸万分。然而如今我们得从长计议,就算报仇心切,也得再等一段时日。”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李乐水垂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青鸿剑。
“很快了。”袁傲行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届时天水门由你处置。哪怕你要令整个天水门为你的徒儿陪葬,老夫也绝不过问。”
“好。”李乐水依然没有抬眼。“就这么说定了。”
袁傲行离开营帐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依然见李乐水立在原地,身影无比寂寥。他松了口气,唇角微勾,难掩得意之态。王爷这番借刀杀人之计,果然用得炉火纯青,无往不利。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后不久,李乐水将青鸿剑收起,双目朝他的方向一望,十分锐利。
有一人从李乐水身后的内帐中缓缓走出。“师父,如此你该相信了罢。”
白衣墨瞳,不是袁傲行口中已经“丧命”的郁沉莲又是谁?
李乐水咬牙道:“真没想到,袁傲行这奸贼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把我堂堂越凤当刀枪使。他利用我等对付天水门,届时再给我们安上个滥杀无辜的罪名,今日的天水恐怕就是明日的越凤!果然阴毒。”
郁沉莲上前一步,沉声道:“他与北都的摄政王连成碧联合,此番行动假借讨伐天水之名,行谋害越凤少阳之实,只待师父落入陷阱。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北都的摄政王,为何要插手武林?”李乐水疑道。
“这袁傲行原本就是摄政王的人。他们将越凤少阳削弱后,令得昆吾一门独大,以实现朝廷间接管控武林的目的。”郁沉莲略一犹疑,继续说道:“据沉莲所知,连大师兄之死,也是他们一手造就。”
李乐水震惊了一瞬,终于深信不疑。“那么我们要怎么做?”
“与少阳和天水联合,诛杀袁傲行。”郁沉莲的话掷地有声。“待袁傲行死后,接任盟主之位的,自然非师父莫属。”
“那你——”
“沉莲只愿淡出武林,将对付昆吾九式的心得交予师父,让出盟主之位。只望师父荣登盟主宝座之后,不再针对天水门。”
此话正说到了李乐水的心坎上。由于越凤的武功一直被昆吾压制,他不得不屈居于袁傲行之下,望盟主之位而兴叹。如今正是绝佳的机会,能令他成为盟主,令越凤扬光大。
他心动了。“一言为定。”
少阳褚炎坐在帐中,提了一只羊腿大快朵颐。他正叹有肉无酒,却忽然闻得一阵浓烈的酒香。
“谁?”他虽然被这酒香吸引得馋虫大动,也没忘了警惕。
一个婀娜的身影从门口缓缓而入。“掌门有佳肴,却无美酒相伴,少了许多乐趣,清葵特意送来佳酿,与掌门共享。”
褚炎手里的羊腿啪嗒一下子落回盘中。“商-商门主?你不是——”
商清葵绝丽更甚往昔,对他莞尔一笑。“掌门,此事说来话长。不如你我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清葵走出营帐,在隐处与郁沉莲会合。
“如何?”
“本门主出马,自然是马到成功。”清葵挑眉,笑意盈盈。“你答应过的奖励呢?”
“的确该奖。”郁沉莲轻笑一声,将她横抱在怀里,垂在她耳边低语道:“这次要怎样都随你。”
“真的?”清葵眼睛一亮。“那可是你说的!”
他抱着她身形一纵,在密林之间几下飞跃,消失了踪迹。
挑拨李乐水和褚炎与袁傲行反目,保得天水门平安。这不过是一步而已。
第六十四章 拈酸吃醋的妒夫
官道上数十骑,惊起路边飞鸟无数,尘土弥漫。天女山一侧峭壁,正对着山下的官道,将这些人马尽收眼底。
“两位掌门,你们可看清了?”商清葵双目凛凛,指向山下马骑。“缁衣金带,正是摄政王的人马。如果我料得没错,他们正是朝我天水门而来,想与我天水谋划暗算越凤少阳二门之事。如若二位还不相信,只消让人留心袁掌门的营帐,看一看是否有摄政王的使者与之私会,一切便一清二楚。”
褚炎看得清楚,愤愤道:“这可恶的袁老贼!竟然与朝廷勾结,坏我武林根基!”
李乐水沉吟道:“既然如此,商掌门为何要冒着与摄政王作对的风险,与我二门合作?”
清葵从容笑道:“清葵乃后生晚辈,但也懂得武林各派实系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令朝廷掌握武林,那才真是再无生路。”
“清葵说得没错。这次几乎出动了各大门派的精英,一旦受到暗算,损伤必然巨大。”郁沉莲与清葵对视一眼,声调沉稳不容置疑。“摄政王连成碧将袁傲行埋伏在武林,也是为了将来承继皇位之后肃清武林做出准备。此乃生死存亡之际,刻不容缓。”
“老夫还有一事不明。”李乐水皱眉。“摄政王为何要跟天水门合作?让天水门跟少阳越凤两败俱伤不是更好?”
清葵垂眸,片刻之后才答道:“摄政王与我曾有过交情,是以欲招安天水而非剿灭。然而清葵素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做朝廷的走狗。”
李乐水与褚炎微讶,随即点头附和,已经信了大半。
事实上,这场针对天水门的讨伐并非是为了暗算两大门派。毕竟连成碧如今尚未登基,还不想把武林搅乱,使得民间动荡百姓不安。他这么做,不过是想借武林盟之力灭了天水,顺便英雄救美将清葵纳入自己的羽下,令她不得不与他一同回北都罢了。
清葵摸清了他的用意,与沉莲联手,反过来利用了袁傲行,令心思慎密的李乐水看破了袁傲行的阴谋。在保护越凤和夺得盟主之位的双重驱使之下,李乐水自当全力以赴。至于褚炎,他原本就不支持此番动作,生性豪爽,嫉恶如仇。有清葵截下的暗报为证,再加上有李乐水的劝说,很快也令他深信不疑。
连成碧欲毁天水门,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清葵和沉莲摸了个清楚。若不是他对清葵势在必得,若不是他对清葵的确留了几分真心,她又如何能掌握住他的行动,使得这场反间计一举成功?
正可谓机关算尽,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然而这场尔虞我诈中,被摆到台面上算计的,不过是彼此的真心。
清葵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心中却已百折千回。她甚至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犹豫。
当床帷轻舞,一个高挑人影带着不及抹去的仆仆风尘扑到她身旁时,她心中的这一丝犹豫越清晰。她闭上眼,重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曾经伤害了沉莲,并且仍然费尽心思要毁掉自己苦心建立的天水门。
“清葵……”连成碧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把一双美目睁开一条缝,眸光楚楚。“成碧,你——怎么会在这儿?”
“清葵。”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目光愧疚。“都怪我——”
“怪你?”她微笑。
“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他避开她的眼,神色微黯。
她摇摇头。“你远在北都,哪里顾得上我?放心,我的伤——已经无碍了。”
连成碧抬手,还未碰到她的脸庞又收了回去,像是害怕自己的动作会令她难受。“清葵,跟我回北都吧。武林盟的人来势汹汹,若再留在这儿怕是会更危险。”
清葵摇头。“我不想走。若我走了,天水门怎么办?”
“清葵。”他试图劝服她。“天水门没有了,以后还能再重头再来。若是你有什么好歹,那天水门还有什么指望?”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金色的葵花簪,举到她眼前晃了晃。“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只想帮你,只想陪在你身边,跟你在一起。北都的一切,只要你点头,我都可以跟你同享。”
清葵透过自己的眼睫注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庞俊美依旧,是她曾经熟悉,却也渐渐变得陌生的神采姿容。那双在几分笑意下隐藏着勃勃野心的瑞凤眸令她越来越难捉摸。
他的话,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是假?
虽然从一开始她心中便只有郁沉莲,但面对连成碧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些浮想联翩。若她最初遇上的便是成碧,那么如今她心里的人会不会是他?若没有郁沉莲,她会不会爱他?事到如今,她却渐渐有些明白。不爱成碧的原因不是郁沉莲,而是成碧从不曾在她面前赤诚。
但尽管如此,她依然想要给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成碧。”她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背,努力睁大双眼。“你帮我保住天水门好不好?袁傲行是你的人,他一定会听你的话。”
连成碧微愣,接着为难道:“你知道,我如今并不好插手武林事务。而且这一次要对付天水门的并非袁傲行,而是越凤派。”
“真的不行?”清葵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又令连成碧心头一紧。
“让我试试罢。”鬼使神差的,他又改了口。
连成碧离开房间之后,清葵坐起身,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怔愣了半响。
他当真会为了自己的一句恳求,放弃这些设计么?
她的腰身被人从后面缓缓地搂住。“我不高兴。”郁沉莲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满,闷闷地从她身后传来。
清葵忍不住笑出声来,双手交叉,盖在他的小臂上。“沉莲公子一向大度,什么时候也成了个拈酸吃醋的妒夫?”
他的下巴沿着她肩膀的轮廓游走,墨瞳微阖。“他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机。”
“不错。还为我险些杀了你。
郁沉莲呼吸沉了沉。“若他并未对我下手,若他亦对你坦诚,你会不会被他打动?”从容淡定的沉莲公子,问得有些忐忑。
清葵敛去笑容,冷了脸转头望他。“我也不高兴了。”
他眨了眨眼,可怜巴巴地垂下眼帘。“我错了。”
“错在哪儿?”她心里好笑,神情却丝毫也不放松。
他脸色微红,松了围住她的手臂。“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不该怀疑你。”
郁沉莲此时有些后悔。那句话虽然是一时冲动说出,却也是盘旋在他心中许久的不安。他辜负过她,令她吃过许多苦头。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忧有一天她会忽然觉得不值得,会离开他。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面对连成碧时表现得格外明显。
他以为清葵不明白,殊不知她已将他看得清清楚楚,正在心里偷笑。
清葵一本正经状:“既然你明白了,那要怎么做?”
郁沉莲清咳了一声,脸上的红晕深了深。“随你处置。”
“那好。”她趴倒在床榻上,媚眼如勾。“过来。”
郁沉莲的喉头涩,上下滑了滑,正欲化身为狼扑上去从头到尾吃干抹净,却听得她柔声唤道:“替我揉揉肩。”
他一愣。“揉-揉肩?”
“要不然还是什么?”清葵白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说错了话,还能为所欲为?”
“哦。”郁沉莲丧气地应了一声,又试探地伸手碰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按着按着便手指下滑到她的腰间。“小葵……”他哑着嗓子,呼吸热。
“肩。不是腰。”她闭着眼,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郁沉莲十分后悔,只得哀怨地替她揉肩。心上人在前,却吃不着摸不得,实在又一桩人间惨剧。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好似睡了过去。
他俯□,借机亲吻她的后背,手指已顺着背脊钻进她的亵衣里,以按摩之名行吃豆腐之实。
谁知这贼手又被她捉了个正着。他讪笑一声,“小葵,你没睡着?”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嗓音柔媚。“你在做什么?”
“我想——”他很诚实地贴紧她,用身体说话。“想行那等为所欲为之事。”
清葵终于绷不住脸,笑出声来。“那得由我来。”
郁沉莲猛点头。“都随你。”
她如愿以偿地将他推倒在床,拿了根腰带将他的手绑缚在床头的凤尾柱上。
他强作镇定。“小葵,这是——”
她妖娆地勾唇,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裳。“闺房情趣。”
他不由得联想到当初清葵插了满背的银针,打了个哆嗦。“不-不要——”
她很满意。“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句话成功令他囧得无以复加。
她往他身上一坐,右手顺势拎过来一壶桂花酿,将那细长壶嘴一斜,酒露如珍珠倾泻而下,落在他光裸的胸口。她低头,舌尖轻轻勾送,将酒液卷入口中。
郁沉莲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如野猫唤春,勾人无比。清葵只觉得一阵热浪袭来,令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脚尖,呼吸急促。
“葵……”他的声音暗哑得不成样子。“这情趣——真磨人。”
她正要伸手去解自己腰间的缎带,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怎么了?”郁沉莲喘着气,困惑于她的停顿。
她琢磨了一瞬,忽然抬头四周看了看,提气大叫了一声。“死老头,你给我出来!”
只听轰隆一声响,窗外落下一巨大黑影。尹春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过来,无比欢欣。“真是重口味啊,居然玩爱死爱目……小葵,你就是咱们月氏的骄傲!”
清葵气得半死。连郁沉莲也黑了脸。“爱死爱目是什么?”
“死老头,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要是再被我现,别怪我不客气!”
“滚了滚了……”尹春的声音无比宏亮,在天水宫中回荡。“你们继续啊——千万别停下,对身体不好……话说这小子身材还挺有料……”
清葵随手拿起酒壶,朝窗口用力一扔。只听得嗷一声,世界终于安静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外面?”郁沉莲有些好奇。连他也未现尹春埋伏在暗处,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清葵抹了把汗。“要不要继续?”
“当然。”郁沉莲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伸手握住她的腰身,随意一滚。两人的位置立刻颠倒了过来。“继续爱死爱目好不好?”
“呃?”清葵尚且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埋头努力耕耘。
果然是孺子可教也。
袁傲行来到山林某处,见连成碧背对着他,身姿修挺颀长,虽未着蟒袍玉带却仍然一身高贵之气。
他心中的崇敬安慰油然而生。这位主上的确当得起君临天下这几个字,也不枉他这些年来的追随,为其苦心筹谋掌控武林。
“王爷。”
连成碧未回头,只扬了扬手。“勿要张扬。”
“是。公子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连成碧转身,面色含怒。“你们怎么做事的?我不是早就说过,万不可伤害商清葵?”
“请公子恕罪。都是那几个小子坏了事。”袁傲行低头道。“不过公子,成大事者,万不可耽于儿女私情……”
连成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如今的布置怎样了?”
“已经布置完毕。”袁傲行微松了口气。“李乐水知道郁沉莲的死讯,定不会放过天水门。”
“罢了。想办法留住天水门。”
袁傲行愕然。“这恐怕——”
“怎么?”
“公子,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无法再回头了啊!”他苦苦相劝。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想办法保全天水门。”连成碧毋庸置疑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袁傲行望着他的背影,目露狠厉不甘。这女人,果然是祸水!
第六十五章 摄政王心中祸水
“此话当真?”清葵满面欣喜,连带着苍白的脸庞也多了几分红润。“袁傲行真的会帮我们?”
“不错。”连成碧见她气色好转,心下宽慰。“袁傲行自会想办法护住天水门,阻止越凤少阳。”
“那就好。”清葵垂下眸,看似松了口气。“成碧,多亏了你。只要天水门没事,我就是死也甘愿。”
连成碧皱眉。“别说这样的话。什么也比不上你的性命重要。”
“北都那边情况如何了?”清葵有些担忧。“陛下如今病重,朝中事务繁忙,你离开这么久不会有问题么?”
“听说你出了事,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苦笑一声,忽然执起她的手。
她微僵。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凤目微伤。
清葵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从前刻意对他暧昧,丝毫也不觉得难堪,为何现在却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了呢?
也许是因为他难得显现的真心,反而令她无所适从。她可以利用那个心机叵测的宋成碧,可以毫无犹疑地对付那个心狠手辣的连成碧,517Ζ却无法欺骗眼前这个为了她放下一切千里迢迢跑来的男人。
“虽然袁傲行会想办法保护天水,但你受了伤,留在这里始终还是不安全。”连成碧思忖片刻。“不如暂且跟我回北都,等这一切过去之后再回来罢。”
她安静地想了一阵子。“好。”
对于她答应得如此快,连成碧颇有些意外。“你——答应了?”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激。”她柔柔地叹息一声,终于反握住他的手。“待这一次事件平息之后,我便会为天水门安排下一任的门主,从此不再过问天水门的事。”
连成碧惊讶地睁大了眼。“当真?”他双目闪亮,唇角也不自觉地上勾。
“真的。”清葵点头,毫不犹豫。“实际上,我已经寻得了继任者。一个人支撑这个门派令我身心俱疲,也是时候放下了。”
连成碧心中的喜悦几乎快要满溢。
“成碧,虽然我愿意暂且随你去北都,但北都不会是我的久留之地。那个地方并不适合我,你应该明白。”她好心地提醒了他。
连成碧微愣,随即微笑。“我明白。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一旦她去了北都,他便会用尽所有方法留她下来。没有了郁沉莲,没有了天水门,他一定可以赢得她的心。
摄政王的车骑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他们的动静早已被李乐水和褚炎看在眼里,使得他们对这场阴谋深信不疑。另一方面,袁傲行亦在犹豫中。连成碧忽然提出要他撤销之前的计划,然而那些挑拨李乐水对天水门下手的话已经说出来口,难不成让他再收回么?
袁傲行在营帐内烦躁地走来走去,无计可施。而此时偏偏李乐水和褚炎又不约而同地来找他商量对付天水门的事。
李乐水提出为何迟迟不动进攻,袁傲行只以先前天水门主遇刺,迟迟未给对通牒给出答复为由来搪塞。
“难不成她一直不好,我们就一直在这山脚下等着?”李乐水十分不满。“盟主,我们也算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么守在天水宫外不动作,会让人看了笑话以为我们怕了天水宫。”
“正是。”褚炎附和道:“盟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究竟是攻是撤,你倒是给个说法呀!”
“两位掌门,不要心急。”袁傲行心烦意乱,显然也有些不耐。“我之前得到消息,说是这门主伤势已经好转,应当很快便会回应关于沉莲公子一事。”
李乐水似笑非笑。“回应了又如何?难不成她能交出个活生生的沉莲?”
袁傲行踱了几步,眉头紧锁似在思考什么。
此刻他心中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若要遵守摄政王的命令,此刻他就该劝李乐水跟褚炎打道回府。然而此番他前后不一言而无信,难免大大减低作为盟主的威信。更何况李乐水根本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按原计划进攻天水门,便是违背了摄政王的意思,一定会令他大怒。
若非那妖女在摄政王面前要求,又怎会令他改变了主意?他心中愤愤。自跟随连成碧以来,他一直将他视作众皇子中最值得跟随的良主。这些年来,他看着连成碧如何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位置。他从来行事决绝,做出的决定绝不更改,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便是他唯一的软肋。
袁傲行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通知弟子们,三天之后,拿下天水宫。”哪怕是违背他的命令又如何?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位明主毁在妖女的手里。
李乐水和褚炎对视一眼,交流着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
“果然不出清葵所料,袁傲行根本没有撤销进攻天水的计划。”郁沉莲站在映水楼台之上,朝北方举目远眺。
尹春捧着一碗糖栗子,丢了一个到嘴里。“这丫头太聪明。太聪明。小莲子,你怕是这辈子也压不住她了。”他用手肘碰了碰郁沉莲的手臂,挤眉弄眼。“不管在哪一方面。”
郁沉莲脸一冷。“前辈说得太笃定了点儿。”
尹春把手里的糖栗子递给他:“来一个。”
郁沉莲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不必了。”
“还装?”尹春不满。“你这孩子,就是太爱装。这可是清葵千叮万嘱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我只吃了一个,不,两个。”
郁沉莲唇角微勾。“是她准备的?”他又看了一眼,有些急切地伸手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哎——让我再吃几个——”尹春了急。
郁沉莲侧身挡住他。“想吃,自己去做。”
“小气!”尹春怨愤不已。“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再说,以后你还得唤我声爹爹!”
郁沉莲斜睨他一眼。“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尹春咬着牙团团转。“你就等着我替小葵再物色几房侧室吧,气死你!”
郁沉莲没有理会他,双眼依然望着北都的方向,墨瞳微涩。“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过了蕲州。”
尹春瞟了他一眼,又将刚刚的不满抛诸脑后,一脸八卦地问:“既然你不放心,干嘛不跟去?一个人深入虎穴替你取得巫人术,她坚持,你就真让她去了?”
郁沉莲沉默许久,最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得替她守住天水门。”
虽然李乐水和褚炎已经在筹划要如何对付袁傲行,但在他们的对抗中天水门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尚且是未知数。为了任何一丝可能生的意外,他必须留在这里,守住她珍爱的事业,她的心血。
丹君代表天水门,回应了武林盟出的通牒,称郁沉莲早已离开天水宫,失踪一事与天水门毫无关系。若武林盟众人还要咄咄逼近,天水门只能奋起反抗。
当然,这席话,早已拉不回武林盟的脚步。
三日之后,武林盟分为三路朝天水宫挺进。袁傲行负责往东,领着昆吾弟子穿过密林。这是三条路中最为艰险的一条。虽然之前已经探过路,但他们仍然遇到了意外。林中的道路忽然变得难以辨认,将他们牢牢困住。正当众人惊慌之时,一阵薄雾袭来,最早沾到的那一圈弟子昏头转向,不一会儿便晕倒了下去。
“早知道天水门的秘药厉害,没想到还有阵法。”袁傲行令几名心腹弟子稳住众人,令他们以水沾湿衣服捂住口鼻,自己则环顾四周,拔剑往一颗手臂粗细的樱桃树上一砍。
“阵眼已破。大家看清路,继续往前走!”
众弟子恢复了信心,但之前已遭到迷烟袭击昏迷过去的那些人依然没有醒来。袁傲行吩咐将他们留在原地,队伍继续往天水宫的方向前进。
走到一半时,忽闻得凄厉阴冷的笑声阵阵。“武林盟的弟子们,休要被人利用,丢了性命可不值得!”
那声音忽近忽远,忽男忽女,伴随着阴风阵阵听得人们毛骨悚然。不少弟子们已退缩,再加上这次进犯天水名不正言不顺,亦有不少暗中早已反对之意,听上这么一段诡异的言语,便悄悄地后退,不愿再前行。
袁傲行见状,怒道:“平日里号称侠客行侠仗义,到关键时刻都成了缩头乌龟么?!都给我朝前走!”
众人皆犹豫,弟子们窃窃私语,就是不肯朝前走一步。
“真没用!”袁傲行愤然,没想到这些弟子们还未到天水宫,就被这些小伎俩给吓退。所幸此番并不需他们动手,否则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密林中满是参天大树,外头虽然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林中却犹如黄昏拂晓。此番阴冷的告诫之后,前方忽明忽暗飘过来两道人影,更令众人不敢往前一步。
这两道人影一黑一白,吐出鲜红的舌头足有三尺长,一人面色漆黑,一人面色雪白,漂浮在半空之中,忽上忽下。
“再往前一步,就拿……命……来……”鬼魅入骨的声音从两道人影处遥遥传来,又似在耳边低语,十分邪门。
“这-这不是黑白无常吗?!哎哟我的娘咧——”人群中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队伍瞬间打乱,争先恐后地朝外头逃。
“早就说这天水门邪门儿,果然!”
“快跑才是正经……”
袁傲行强行镇定下来,却见这两个影子似虚似实,根本不像活人,难怪会令众人惊吓。他正凝神望去,却见那白色的人影一个趔趄。
混蛋,根本就是骗术!袁傲行气得说不出话来。“给我看清楚了,哪儿来的黑白无常?”他举剑朝那两个人影刺去,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两道人影都没了踪迹。
他来不及疑惑,气聚丹田吼道:“昆吾弟子,休要妄动!”
可惜队伍一散,只剩了几个心腹还忠心耿耿地守在他周围,其他人逃的逃昏的昏,散成一盘沙。
不远处的隐秘树洞内,黑白无常二人交头接耳。
“没想到前辈这一招还真有用。”黑无常秦峰取下假舌头,擦了擦汗。“经过咱们这一拖延,越凤和少阳应该能赶在昆吾之前到达。”
白无常尹春贼笑一声。“那当然。咱们月氏的化妆——不,易容技巧,根本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一般儿人根本扛不住。”
“前辈高明!”秦峰敬佩道:“刚刚你假装绊了一脚,也是为了引起袁傲行的注意么?”
尹春严肃地沉默了一下。“不错。不过此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丹君。”
“为何?”
尹春满脸鄙弃地看了他一眼。“丹君知道了,一定会告诉小葵。小葵要是知道了——总之不大妙。我这么个做前辈的,自然要低调谦逊些。”
“晚辈当然不会说。”秦峰恍然大悟,又想了想。“就怕传出去了,人家还当前辈轻功欠佳,令前辈的声誉受损。”
尹春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颗爆栗。“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第六十六章 天水宫的月下莲
袁傲行带着几名亲信终于钻出密林时,却见褚炎和李乐水带领着两派的弟子们已守在密林口。
他愣了愣。按照约定,他们应该在天水宫的前殿集合才对。“两位掌门,你们怎么在这儿?”他往四周看了看,也没有现天水宫弟子的行迹,更感怪兀。
“我们听闻天水门在密林中做了埋伏,所以特地赶来援助。”李乐水笑了一声,眼神犀利。“看来盟主走得不太顺利。”
“何止不顺利。”袁傲行咬牙切齿。“这群妖人!对了,怎么没看见天水门的弟子?照理说——”
“照理说我们现在应该正和天水门激战,两败俱伤?”褚炎憋不住话,终于质问出声。“盟主,亏我等平日敬你为兄长,没想到你竟然使出这种卑劣的手段!”
袁傲行微愣。“褚掌门,此话何意?”
“事到如今,盟主就不必再伪装了。”李乐水抚须轻笑。“我二门与天水鹤蚌相争,你跟摄政王坐享其成渔翁得利?打得好算盘。”
袁傲行心下一惊。他们会知道自己跟摄政王的关系也就罢了,怎么连他打算利用这两个门派对付天水门也知道了?他表面依然不动声色,摇头道:“二位掌门,你们此话从何说起?且不说我与摄政王并无关联,只看这番我门弟子也在密林中折损大半,又怎么算得上渔翁得利?二位掌门,莫不是受了他人挑唆?”
褚炎不耐地挥挥手。“要不是商门主将你们的阴谋及时揭露,我们怕是早上了你的当!废话少说,袁傲行,你究竟是不是被摄政王安排到武林中的细作?”
袁傲行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那妖女在背后搞的鬼。“两位掌门,那妖女的话你们怎么信得?”
“袁盟主,你敢说一句你不是摄政王的人么?”李乐水冷眼而对。
“当然!袁某为昆吾弟子,行事对得起昆吾先师祖,无愧于心!”袁傲行说得大义凛然。
“是么?”李乐水手中紫乌剑一扬,对准袁傲行的方向道:“盟主敢不敢让我们搜搜你身上,有没有摄政王赐予的御令金牌?”
袁傲行面色一暗,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几名心腹会意上前围成一圈,将他保护在中心。“我好歹也是昆吾的掌门,武林盟的盟主,岂容你们如此妄为?”
褚炎嗤笑一声,双手的青铜锤猛力一挥,身旁一块大石应声而碎。“少说废话!什么盟主,现任的盟主可是沉莲公子,你算什么玩意儿!”
话不投机半句多。周边杀气腾腾,袁傲行双目狠,牙关紧咬,心知此趟被妖女算计,凶多吉少。“这么说,二位是想赶尽杀绝?以老夫看,不是老夫要算计于你们,而是你们想铲除昆吾这么个对手吧!”
褚炎气得满脸通红,青铜锤挥舞着就冲袁傲行而去。“气煞我也!”少阳弟子跟在他身后,刀剑破空之声汹涌而来。
几名心腹抽剑相挡,袁傲行退后几步,目呲俱裂。“未想到老夫聪明一世,居然会栽在一个妖女手里……”他忽然侧身,趁人不注意往天水前殿跑去。
越凤齐道正要领着紫衣的越凤弟子往前追去,却被李乐水伸手一拦。齐道有些疑惑,问道:“师父,袁傲行跑了。”
“让他走。”李乐水双目微眯,朝袁傲行逃走的方向一瞟。
“可是——”齐道心中着急,看看袁傲行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李乐水。“师父,再不追,他怕是就得逃走了!”
“担心什么?”李乐水抚须,面露得色。“你没看见他跑的方向是朝天水宫内部去的么?袁傲行毕竟是武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死在越凤少阳手里实在不好交代。但若他是在进犯天水宫的过程中被奋起反抗的天水宫人所杀,那可就怨不得人了。”
“师父英明!”齐道恍然大悟,十分佩服。“可是袁傲行武功高强,天水门的人未必是他的对手……”
“天水门人擅于秘药,未必拿不下一个袁傲行。再说,就算天水门人拿不下,不是还有沉——”李乐水忽然收了口,神情莫测。郁沉莲尚在人世的消息若然传开,他想接任盟主之位就多了些障碍。更何况他自己也说了,不欲再现江湖……
“还有什么?”齐道好奇。
“没什么。齐道,你带些人守住天水宫的其他出入口,别让袁傲行从那些出入口逃走。”
袁傲行慌慌张张地逃到天水宫外殿,迎面便碰上几名天水弟子。他顾不上那么多,举剑便杀。那些弟子猝不及防之下,重伤倒地,只来得及惊叫几声。
丹君和方骓闻讯而至,立刻抽出武器上前与之相斗。袁傲行毕竟是昆吾掌门,蝉联数年的武林盟主,她们合力亦不是他的对手,反而都为他所伤。袁傲行不欲恋战,只匆匆往内殿而去。
方骓肩中一剑,她捂住伤口,咬牙又要追去。丹君赶紧抓住她的手臂:“沉莲公子会对付他的,你受了伤,别去!”
“不行,”方骓焦灼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他这是朝药庐去的,小云——”
丹君一愣。正在此时,秦峰和尹春刚走进门,见状立刻奔了过来。“怎么回事?”
“袁傲行冲了进来。现在正往药庐——”
“越凤少阳那么多弟子,居然没有拦住一个袁傲行?!”尹春吼了一嗓子,朝袁傲行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方骓紧随其后。秦峰扶着丹君也朝药庐方向而去。
众人赶到药庐,尹春踹门而入。
傅云惊讶地望着他们,手里拎着一对金鬃鼠。“怎-怎么了?”
“小云!”方骓跑近几步,盯着他手里的老鼠又刹住了脚。
傅云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老鼠放回笼子。“我在做药。阿骓,你受伤了?”
“袁傲行呢?”
“袁傲行?”傅云困惑。“没看见他。”
“他没来这儿?”尹春和秦峰对视了一眼,大惑不解。
“难道——”尹春灵光一现,见秦峰眼中亦出现一丝光芒,深感宽慰。“你也想到了?”
秦峰脸色凝重。“难道他已经逃走了……”
尹春扶额。“就知道不能抱太大希望。”
“生什么事了?”郁沉莲匆匆赶来。“我在内殿听到消息,袁傲行呢?”
“他根本没来这儿。”尹春忽然一惊。“糟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郁沉莲脸色一变,立刻飞身离开。
袁傲行的确没有去药庐。他早就研究过天水门内的地形图,刚离开众人的视线,他便改道去了天水宫的内殿。他并不知道商清葵之前便已随连成碧暗中去了北都,只当是她跟大部分的天水门弟子都在内殿中。
几名灰衣男子早已守候在内殿门口。“先生,接下去怎么做?”
以袁傲行原本的计划,他会趁天水跟少阳越凤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杀了商清葵,令她再无机会魅惑摄政王。没想到这计划中途出了意外,但鬼使神差之下,他依然照原计划来到了内殿,跟这些之前安排好的人碰了头。
“东西都带来了么?”
灰衣人点头,分别卸下肩上的麻袋,打开袋口后露出其中一颗颗漆黑圆滚滚的铁球,铁球上一根灯芯粗细的棉线。
“雷火弹,火油,磷粉和硫磺都准备好了。”
“好。”袁傲行抬头望着精美的重楼飞檐,疯狂地笑了几声。“动手!毁了这个地方!”
“是!”灰衣人接令,刚要掏出雷火弹,只听得簌簌几声,几枚袖箭破空而至,打乱了灰衣人的动作。
数名身戴金翅蛇标志的蒙面男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二话不说便已狠狠袭来,招招夺命。“是魔门!”袁傲行惊呼。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天水门里居然还有魔门藏音楼的人,而且看上去来者不善。
魔门人各个武功路数都来得诡异,一时之间分不出高下。袁傲行索性亲自上阵,解决了两个魔门弟子之后便拿出雷火弹,找出火折子欲点。正在这时,他手中的火折子被射来的一道劲力一弹,滚落到了墙角。
袁傲行在慌乱中抬头,却见纷乱缠斗的众人中渐渐走出一个月白色的人影。明明身处血腥残忍的鏖战中,他却如行走于柳叶纷飞的三月河岸,优雅自持。
遗世独立,不染俗尘,正是他忌惮已久的那一支月下白莲。
“郁-郁沉莲?!”袁傲行心中的惊骇不亚于看见平河倒灌,枯藤结果。郁沉莲不是早就被摄政王给杀了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郁沉莲纵身而起,已朝他合掌击来,不留丝毫喘息的余地。
袁傲行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这一挡,他才明白郁沉莲的功力已今非昔比。他的身形快若闪电,指若疾风突至,行动之间似有真气喷薄而出,如千军万马直接突破了他的抵挡。只一掌,便令他五脏六腑巨震,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一直到碰到墙壁才堪堪停了下来,吐出一口浓血。
“只要我在,你永远也别想毁了天水宫。”郁沉莲站在他面前,秋日金辉从他背后倾洒而出,衬得他如同天神临凡。
袁傲行强行调息,勉强地稳住身形,心知大势已去。他忽然笑了起来,无比苍凉。“没想到老夫先是输给了一个妖女,后是输给你这个晚辈。罢了,罢了,后生可畏!”
郁沉莲沉目而视,从容不迫。“本来还可以饶你一命。但如今你为了摧毁天水宫不择手段,留下也只是个祸害。”他缓缓地运气于掌,打算给袁傲行最后致命一击。
袁傲行恐慌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瞪大了眼。“郁沉莲,你可有想过,为何我如此轻易就进到了内殿?”
郁沉莲动作微滞。
袁傲行见自己的话语奏效,动了动身子,继续往下说。“若不是有人刻意放我离开,我又怎么到得了这儿?”
郁沉莲眉头微紧。“这件事不需你多言,受死便是。”
袁傲行仰天长笑。“没想到吧?打着一石二鸟的好主意,打算令我跟天水门玉石俱焚的,正是你的师父——哈哈哈——”
郁沉莲墨瞳生冰。“死到临头还这么啰嗦。”他正欲出手,却听见背后传来尹春的一声惊呼:“小莲子,小心!他在使诈!”
郁沉莲一惊,却见袁傲行不知从何时取得了一枚雷火弹,已经点燃了引线。袁傲行丧心病狂地一声大呼:“弟兄们,就算死,也得让他们陪葬!”
他举起雷火弹,朝郁沉莲狠狠一掷,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如地裂天崩。之前在打斗中散落在地的火油磷粉忽地被点燃,一系列地连锁效应,引冲天火光。
“没事吧?”尹春四下瞧了瞧郁沉莲,幸亏闪得快,没有被雷火弹击中。
“没事。”郁沉莲的眉角抽了抽。“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
之间场面惊险,郁沉莲顺手捞了他一把,却不妨被他呈树袋熊状四肢并用缠在身上。尹春讪讪地退了下来,摸摸下巴道:“二爹这是担心你会被吓得腿软,绝对不是因为轻功不好。”
天水内殿的火焰渐渐蔓延起来,殿门已开,弟子们呼天抢地,争先恐后地往外逃。郁沉莲望着面前的熊熊烈火,目露悲伤。“天水宫……”
“小莲子……”尹春抓耳挠腮想找个安慰他的词,却见他很快收去了悲伤的神色,无比坚定,聚气洪声道:“天水门的弟子听令!冷静下来,受了伤的到外殿的广场集合,没有受伤的,跟我进去救人!”
数日后的深夜,北都摄政王府。
连成碧坐在案前,攥紧了朱笔。“天水大火,何以至此?”
眉目冷峻的黑衣男子跪在他面前:“是袁傲行自作主张,用了雷火弹和火油……”
“自作主张?”连成碧似笑非笑,忽然衣袖猛地一拂,身旁的鎏金白鹤灯随之倒地,出咣当一声响。“自作主张!他人呢?”
“他如今身负重伤,正在客栈里等待王爷的接见。”
“接见?”连成碧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刑留,你跟随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违背我的命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刑留不敢抬头。“属下明白。”
“好。”连成碧背过身。“那你就去让他明白。记住,处理得干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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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运筹帷幄商清葵 ...
袁傲行躺在客栈里,大半身体包着纱布。那些死心塌地跟随他的心腹们全部殒命,好在他尚且未死。若不是他趁着天水宫混乱之时从一旁的山崖跳下,又被无意中路过的行人所救,怕是连这最后的一丝生机也保不住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舒了一口气,微动了动脚,引来一波剧烈的疼痛。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双目紧闭,咽下痛呼。
见到摄政王之后,一定得把郁沉莲还未死的消息告知于他。袁傲行心中忐忑。这次自己违背了王爷的命令,但毕竟身负重伤,也带回这么一个重要的信息,想必能勉强将功折罪。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思要如何向摄政王请罪,如何令他重新信任自己。
一丝冷风吹来。两名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他的床榻边,默然不语。
“刑留?”他勉强地出声。“王爷——什么时候——见我?我有——重要——”
“王爷不会见你。”刑留的眼中似有怜悯,左手微举,手心中银光一闪。“安心上路吧。”
袁傲行双目猛睁,不顾一切地坐起身,又无可奈何地倒了下去。“不——我有重要的事——”
话音未落,刑留左手一挥,干净利落。袁傲行在床榻上微微抽*动几下,便渐渐安静了下去。刑留转身离开,却见另一人仍旧站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苏颜,还不走?”
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前额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毁了原本秀丽的容貌。“我得确保他已死,再也不能出现上次的纰漏了。你先回去向王爷复命罢。”
刑留略一考虑,点点头。“好。你确认之后,尽快回来。”
苏颜走近袁傲行身边,伸手在他颈部大穴一点,勉强止住了血。“袁先生!”她手上滑出一颗银针,刺在他的人中上。
袁傲行留得最后一口气,勉强地睁开了眼。“苏——。”
“你说有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苏颜迫不及待地问出口。
“郁——沉……”袁傲行气管被割伤,说起话像破烂的风箱,嘶哑难辨。尽管如此,苏颜还是听了个大概。
“你说郁沉莲?!”苏颜反应过来。“你看见他了?他在哪儿?”
“天……天……”袁傲行瞪大了眼,却还未来得及吐出下一个字,便已痉挛几下,直挺挺地瘫了下去,双目尤睁,仿佛极度不甘。
苏颜叹了口气,抽出银针。袁傲行已死得彻底,再也不可能说出真相。天?她略一沉思,立刻想到了天水门。难道郁沉莲出现在了天水门,被袁傲行看见了?
天水大火,已烧去了大半天水宫。如今仅凭他临死之前的只言片语,很难说明什么。再说,即使郁沉莲真在天水门,如今是死是活也很难说。苏颜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暂且不把这件事上报连成碧,先让人去探探天水门的情况。
她回到摄政王府,正要去复命,却见刑留默然守候在书房外的阴影中。“刑留,已经向王爷复命了?”
刑留摇摇头。“你我在此稍等片刻。王爷有要事处理。”
苏颜与他站在一道,正要问他是否知道是何要事,却听得里面一声女子的惊呼。她会意,小声问道:“是商——”
刑留食指在唇边一竖,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点了点头。
苏颜垂而立,看似不在意,其实在仔细听着其中的动静。连成碧的声音透过房门依稀传来,是从不曾对他们展现的温柔忍耐。她一面听着,一面困惑。
若摄政王能对她如此——不,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温柔,苏颜便觉得自己做什么也值得。像这样的男人,俊美,高贵,野心勃勃富有手腕,得到他的垂青,是她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事。苏颜有些羡慕商清葵,却不妒忌她。在她看来,的确也只有商清葵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摄政王。
然而商清葵不屑一顾。苏颜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她的想法。作为连成碧的暗卫,她从小被训练,唯一的人生目标便是为了主子奉献一切。他不仅是她的主子,也是她少女怀春时唯一思慕的对象。她为他做尽一切,甚至于修成巫女术跟那些或猥琐或粗莽的江湖人士欢爱以助他吸收内力,她依然觉得做得不够。
也许有一天,她会为他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性命。想到此处,她心中唯有快要满溢而出的柔软融动,初时苦涩,回味微甘。
她的心情,连成碧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兴趣知道。人们总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自己爱的人身上,无论受多少挫折亦是如此。
他此刻凝神望着商清葵,心中懊恼。堂堂的摄政王,却连自己答应过的事也办不到。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怕从中看到失望。
商清葵坐在椅边,右手捂住唇,一语不。她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从听到天水门被大火所毁开始就一直这样。
“清葵……”连成碧迟疑地开了口。“天水门虽然大火,但只烧了内殿。听说不少的弟子都逃了出来。我会派人安置那些弟子,别担心。”
清葵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撤下手,看了他一眼。“袁傲行呢?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他擅自行动,违背我的命令,自然是处死。”连成碧声调微冷。
“处死?”清葵愣了愣。“不,我要见他。”
袁傲行一定是最了解当场情况的人,只有从他嘴里能问出真相,以及众人的安危。另外,他究竟有没有见到郁沉莲?若见到了,他有没有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别人?
连成碧微讶。“这怕是——”他思量一瞬,立刻唤了苏颜和刑留进来。“袁傲行如今怎么样了?”
刑留回道:“属下已将他处死。”
清葵忙问:“他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刑留摇摇头。
苏颜一直在旁边看着清葵的神情,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听到袁傲行的死讯时,关心的却是他死前说过的话,似乎很紧张。而她看见刑留摇头时,神情又有一丝放松。
若不是苏颜回过头去找袁傲行问出了他想说的话,怕也不会怀疑什么。然而她将袁傲行的话与商清葵此刻的表现一联系,便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难不成商清葵知道袁傲行想说的是什么,并且很担心他说出口?
莫非商清葵早就知道郁沉莲未死之事?再或者——
苏颜不笨,甚至很聪明,心思细腻。这么一揣测,她便猜了个七七八八。若商清葵早知郁沉莲未死,她为何会随摄政王回北都?难道整件事,正是他们一同设计的一个阴谋?
一涉及到连成碧,她心中的警惕顿生,望向商清葵的眼神也充满了狐疑和探究。商清葵感觉到了,不仅没有慌乱,反而朝苏颜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容不迫。
北都的秋季特别地长,几乎每一天都是秋日暖暖的好天气。摄政王府的鹿囿里,几只梅花鹿或站或卧,在草地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清葵提着一只装满豆饼的篮子,刚一推开鹿囿的竹门,梅花鹿便精神一振,抖抖耳朵起身朝她走来。有一只走得尤其快,先到达清葵身边,亲昵地在她裙上蹭了蹭。
“阿茴,饿了么?”她在它头上轻轻揉了揉,它像是回应一般出呦呦的清鸣。
清葵会心一笑,把一块豆饼送到它嘴边。阿茴不急着吃,先在她手心舔了舔,才咬下了豆饼。
其他几只梅花鹿见状颇有些羡慕,也跟着围了过来,出撒娇般的轻哼。清葵挨个儿地摸了一遍,欢快道:“别急别急,大家都有。”
将这些梅花鹿都喂过一遍之后,她才放下手中的篮子,朝鹿囿中间的竹屋走了几步,停在竹屋屋檐的风铃下,微仰了头。
从远处看,她就像是在观赏风铃。但若在她身边,便能听到低声的对话。
“情况如何了?”她的神情淡然,只是嘴唇微动。
“在沉莲公子他们的带领下,大部分的弟子都逃了出来。如今已离开了天女山,打算往湖州南边的伏息湖那边常驻。副门主让属下转告门主,一切安好。”一个声音从竹屋旁的树林里传来。
“好。”她唇角微翘,似心情愉悦。“袁傲行已死。我会尽快拿到东西与他们会合。另外,苏颜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让沉莲注意掩盖行迹。”
“是。”
“替我转告弟子们,天水宫没了不要紧。只要大家还在,我们还能重新建一个更好的天水宫。这次变动中,那些潜伏在天水宫的暗探细作们顺道除了个一干二净,如今的天水门只剩下了真正忠心的天水弟子,也算得因祸得福,你说是不是?”
“没错。门主英明,远在北都亦能运筹帷幄,属下自叹弗如。”
清葵眼眸微转,朝树林里瞟了瞟。“若不是你和沉莲配合得巧妙,我又怎能在这次剧变中掌握局势?这一次多亏了你。”
“这是属下应做的事。”
“你跟从前……似乎很不相同了。”清葵叹息了一声。
那人沉默了一瞬。“从前那个我已死去。如今剩下的,只是受门主再生之恩的属下。”
风铃微响,两个人无言了片刻。清葵转过身,望着嬉戏的梅花鹿道:“既然你已死过一次,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此番结束后,我便解去你体内毒蛊,放你自由。”
“有人来了。”那人没有回应,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你先走罢。”清葵手指微动,朝梅花鹿走去。身后树林簌簌,如同一阵秋风吹过,很快又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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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苏颜想要的东西 ...
连成碧在竹篱外停下,凤目含笑望着竹篱内与梅花鹿嬉戏的商清葵。苏颜跟在他身后,依然满腹不安。虽然怀疑商清葵,但她还不想冒然将自己的怀疑告诉连成碧。而连成碧带她来鹿囿,更是令她摸不着头脑。
连成碧看了半响,轻声道:“她一个人待得闷了,你陪陪她吧。”
苏颜惊诧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是,主上。”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你应该很明白。”连成碧望着竹篱内的眼神温柔,说出的话却是惯有的冰冷。“好好陪她,之前的失误,本王就不再计较了。”
“多谢主上。”苏颜微喜。“属下是不是可以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连成碧扬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让她开心。还有,保护好她。”他伸手推开竹篱,迈步而入。
阿茴伏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几根青草。清葵靠在它的背脊上,不时地抚摸它背上的绒毛。见连成碧过来,她只是略直起身,朝他招了招手。“成碧。”
连成碧蹲□,在阿茴的耳朵上捏了捏。“自从你来了之后,它便跟你亲热得很。真叫我嫉妒。”
“那当然。我每日亲手给它喂食抓痒,谁对她好,它自然也对谁好。”商清葵朝他眨了眨眼。“怎么有空过来?不用上朝么?”
“今天是休沐日。”连成碧招手。“你不是说一个人太无聊?我让苏颜来陪你可好?”
苏颜从他背后走出来,恭敬道:“见过门主。”
“别,你可不算我的弟子。”清葵笑了一声。“叫我清葵就好。”
“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苏颜说。”连成碧勾唇,眼神在她脸上留恋地停顿了一瞬。“我还有些事要做,晚上一起用膳。”
“不是休沐日么?”清葵挑眉。
连成碧心中有些欢喜。她这样问,是不是代表也希望自己陪在她身边?只可惜——“我约了几位大臣谈些要事。”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从早到晚陪着她,但如今正是肃清朝政培养党羽的关键时刻,一刻也不能马虎。
“明白。”清葵把头搁到阿茴的脖颈上,眯着眼打了个呵欠。“等你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摄政王府,书房内,紫金祥云香炉内香烟袅绕。
左相杜乾,上将军尉迟凛,以及新任翰林学士穆千秋,是连成碧在朝中的三位心腹重臣。杜乾曾为连成碧的授业恩师,尉迟凛与连成碧曾为同窗,交情匪浅,在之前那场宫变中出了不少的力。而穆千秋更是连成碧身边最得力的谋士,之前这招借病隐于江湖,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便是穆千秋的主意。
“王爷,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道是武林盟攻打天水门,闹得两败俱伤。听说袁傲行也失了踪,王爷可有他的下落?”青袍木笄的穆千秋年逾而立,一字眉,面白少须。
袁傲行与他是故交,当初也正是他将袁傲行引荐给了连成碧。因此对于袁傲行的下落,他颇为挂怀。
连成碧抬眉,神情微悲。“穆先生,我得到消息,他已经不在人世。天水宫大火,他跃下悬崖,终究伤重不治。”
穆千秋面上一滞,也不疑有他,神情悲怆。“可惜了——袁兄行事向来谨慎,怎么这回会这么糊涂?不知他与天水门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何必拼了性命?”他长叹一声,摇头不止。
尉迟凛闻言亦蹙眉沉思。他形容冷峻,生得面容端正,肤色黝黑,向来有“黑面武曲”之称。这么一皱眉,更加显得严肃。“袁盟主一死,我们安排在武林的这根暗线便断了。实在是可惜。”
左相杜乾沉吟片刻。“如今武林尚且平稳,并未有反朝廷的异动。老夫向来不赞成与武林过往太密,袁盟主离世自然令人惋惜,然从另个角度想,此番武林变劫,各大门派均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短时期内不得稳定,自然也无暇关注朝中变幻,也是件好事。”
“老师说得不错。”连成碧坐在书桌前,手上握着一方翡翠镇纸,缓慢又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更何况,我埋在武林中的暗线可不止袁傲行一人。”
“王爷先见之明,微臣自愧不如啊。”尉迟凛爽朗地笑了一声。“武林对我们暂且还没有威胁,眼前的问题是怎么对付保长一派的人。”
如今的大夏朝廷中大臣大多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左相杜乾为代表,支持三皇子成碧;而另一派以右相房佑章为代表,支持前太子成熙留下的唯一血脉,年仅九岁的文启。前太子虽然被逐出北都客死他乡,却并未祸及亲眷。他的太子妃和长子文启依然住在太子府,受着皇室待遇。这跟前太子的母妃是当今皇后有关,也借了大夏国向来以长子血脉为继的光。
右相房佑章是当今皇后之舅,算得外戚,自然宣扬牢守古例,立文启为嫡。只是夏武帝如今重病在床,不好劝谏,故在朝中明里暗里与杜乾一派争斗。
“最近他们又有动作……”杜乾接过话头,侃侃而谈。
三人议论得如火如荼,连成碧注视着手中镇纸上雕的芙蓉花,渐渐有些出神。清葵说的那个好消息会是什么?他猜测着,唇角不自觉地上勾。
“这件事,不知王爷怎么看?”杜乾的声音忽然传到连成碧耳朵里,他微愣,回过神来。
“何事?”
那三人面面相觑。穆千秋清咳一声,拱手道:“如今保长一派拿王爷尚未成婚生子一事大做文章,我等皆以为王爷不如早日择妃,诞下亲儿以堵住众口。”
“不错。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杜乾踱了两步,在书案前站定。“王爷早过加冠之年,若非一直身处外地,陛下应该早就赐了婚。如今陛下重病在床,若王爷能尽快完婚诞下王孙,也能令陛下安下心来将皇位托付。”
连成碧之前舒展的神情敛去,露出一丝僵硬。“此事容本王再想想。”
“王爷,这又什么好想的?”尉迟凛不解,朗声道:“娶妻生子,这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杜乾道:“尉迟将军说得是。王爷,前些日子北戎派使者来朝,提出北戎欲与大夏联姻一事,言语中暗示北戎王希望将公主嫁予王爷为妃。若王爷娶了北戎公主,既能堵住众人之口,又能得北戎支持,如此一箭双雕之计,何乐而不为?”
“相爷,这一点下臣倒是与你意见相左。”穆千秋道:“北戎之力虽然可观,毕竟远水救不得近火,更何况王爷的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怎可由外族女子担当?倒不如在如今朝中重臣中的中立派里择位良配,以强我派之力。”
杜乾沉思片刻,颔问:“以穆先生之见,应选择哪家的闺秀?”
“下臣听闻齐御史与骠骑将军冯远翔家中皆有适龄女儿,不妨在这两家中挑选一位做正妃,另一位做侧妃。至于北戎公主,将来王爷承继大统之后再迎为妃嫔也不迟。”
杜乾和尉迟凛均是一脸赞同之意,纷纷附和。连成碧看着他们对自己的婚姻之事苦心设计,忽然生出些厌烦。
这样的政治联姻他很早便懂得,一直以来也深以为是个巩固政权的好手段。此时他本应从善如流与这几位心腹重臣探讨个最得利的联姻之计,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不想说,甚至连听也不想再听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镇纸,摆了摆手。“本王今日有些不适,此事来日再议。”
杜乾和尉迟凛告辞离开,而穆千秋却留了下来。
“王爷,目前的形势渐趋急迫,此事其实不宜再拖延。”他正色道:“王爷的神情有异,莫非是另有想法?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王爷不妨直言。”
连成碧瞥了他一眼。“并无想法。只是如今父皇沉疴,大局未定,本王实在无心考虑婚姻之事。”
穆千秋是何等智慧之人,他之前思量片刻,再加察言观色早已看出端倪。“王爷,请恕下臣直言。王爷从前在江湖中时亦在天水门中屈居数年,这回武林盟进犯天水门一事,是否与王爷有关?”
连成碧凤目一冷,随即又换上笑意,索性坦然承认。“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确是本王授意袁傲行暗中挑拨越凤,进犯天水门。”
“王爷与那天水门究竟结下何等仇怨?”
“并未有仇怨。本王不过欲借此事挑起武林门派之间的争斗,以抑制武林势力而已。”
“当真只是如此?”穆千秋跟随连成碧亦有不少年数,看着他由锋芒毕露的少年成长至今城府深沉的摄政王,两人私下里维持着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说话不多避忌。眼前他便毫不客气皱眉道:“我听闻王爷在江湖时便与天水门门主关系亲密,数日前王爷带回一名女子,安置在王府,奉若上宾。该不会正是那位女门主吧?”
连成碧垂眸,未一语。穆千秋见状立刻明白了过来。“王爷,大局要紧啊。待王爷将大夏江山紧握手中,何愁没有美人相伴?但若王爷失了江山——”他右手握拳,又缓缓放开,掌心翻转朝下。“便不得翻身,连性命也难保,更谈何儿女情长?”
连成碧微僵,心脏似也随他的动作反复,浑身凉。“先生说得不错。成碧一时糊涂,多亏先生提点。”他躬身向穆千秋作了一揖。
穆千秋连忙相辞:“这怎么使得,王爷行此大礼,岂不是折杀下臣?”
“成碧向来视先生为仲父,何来折杀之说?”成碧满面诚恳。“先生辅佐成碧十余载,若有一日成碧荣登大宝,必用先生为相,共享河山。”
穆千秋颇有些动容。“千秋只望不负故去的飞瑶夫人所托,在有生之年看见王爷得偿所愿。”
清葵将阿茴和其它的几头梅花鹿带回鹿舍安置之后,天色已渐暗。苏颜一直跟随在她身旁,默默注视着她动作。天水门遭逢变故,她却丝毫也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反而悠闲惬意地在这儿跟鹿儿打成一片,实在不像是商清葵一贯的作风。苏颜揣测着她留在这里的动机,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早被清葵看得一清二楚。
“它们很可爱吧?”清葵关上竹篱的门,朝她善意地笑了笑。“只要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全心信赖,比起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它们实在是简单了许多。”
苏颜跟在她身侧,轻声道:“兽类怎么懂得分辨好坏?谁喂它吃食,它便跟着谁。”
清葵瞟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相比较而言,我倒更喜欢跟它们在一起。”她回头望了一眼。“若要离开这儿,还真有些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苏颜试探地问。“王爷他对你这般好,难道你就真的没放在心上?”
“可惜我不是梅花鹿,谁对我好,给我吃食,我便跟着谁。”清葵笑了一声,带她往回走。“我要走自己的路。我想要的东西,必要自己亲手得到,不乞求他人给予。”
苏颜似懂非懂。这些话,商清葵像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然而她却还不太明白,这些话里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情爱一事也是如此。”清葵没有看她,继续往下说。“喜欢的,就得靠自己争取。若你总是卑微地等待,最终只会一无所有。”
苏颜忽然停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清葵回头,双眸在夜色中微微亮。“你额头上的伤,我能替你治好它。你想要的东西,我能助你得到。如何?”
苏颜注视了她半响,垂下眼。“多谢门主关心。不过我的伤是自己应得的惩罚,不需医治。至于想要的东西——苏颜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清葵点了点头,神态自若。
“你会有的。”
第六十九章 深不可测的成碧
摄政王府湖心水榭,颇有几分类似于天水宫映水楼台。连成碧让人在水榭里摆了软榻木案用作膳厅,白日里能见水光闪闪如鱼鳞,令人心情舒畅;而夜里能见湖中月影,意境悠远。
连成碧将所有人都遣退了出去。苏颜和几名侍女守在水榭门口,随时等待召唤。两人在水榭中一同用饭,偶尔碰杯饮酒,如在天水门时一般和乐融融。
“你说好消息是什么?”连成碧唇角一直挂着三分笑意,替她夹了一片蜜*汁藕。
清葵放下酒杯,神情很是欢喜。“阿茴它有了身孕,明年初夏,你鹿囿里就会多一头小鹿了。”
连成碧哑然失笑。“就是这个?”
“当然。”清葵挑眉。“难道这不算好消息?”
连成碧故作正经地想了想。“算。再过几年,这鹿囿怕是得扩建了。”
“倒也未必。将来它们都会被搬到皇家林苑里,那儿地方可够大。”清葵微微一笑。
连成碧却似想到了什么,双眸微沉,放下手中乌木箸,起身望着湖中月色,似有心事。
清葵仔细地端详着他神情,暗自盘算。她媚术之前已经在连成碧身上失了效,不能再轻举妄动。正如尹二爹所说,万物皆有相克之法,连成碧或许能克制媚术,若冒然使用媚术,一旦失败,不但拿不到巫人术,还会令他警惕,不再信任她。
若是直说呢?她在心中衡量揣测,正想开口,却听见他轻声说:“这群梅花鹿,曾经被我母妃带进宫里饲养,她过世之后,我便想办法把它们接了出来。”
连成碧母妃董氏出身于牧场人家。董家在大夏西南,世代经营牧场,饲养牛羊马匹。夏武帝起事时,董家曾慷慨资助,为夏武帝连时暮军队训练并提供战马。也是在那时,连时暮与董家三小姐飞瑶相识。董飞瑶生性天真烂漫,为连时暮英雄气概所吸引,后来便做了他侧室,生下一子。
大夏建立之后,夏武帝迎了董飞瑶进宫,封作董妃。宫中妃嫔中大多是与夏武帝同打江山将臣之后,唯独董妃家世平常,再加上她在牧场长大,不比那些书香门小姐矜持知进退,很快便受到了排挤。
夏武帝一心只顾政事,稳定大局,并不留意后宫中情形。再加上妃嫔众多,他亦无暇兼顾,渐渐也将这位牧场女儿给抛诸脑后。董妃不习宫中冷清,又受人排挤,后来甚至失去了夫君宠爱,郁郁寡欢。所幸连成碧在几位皇子中天资出众,锋芒夺目,又为她得回些关注。
“其实我很后悔。”连成碧手攥紧了窗栏。“若我当初不是一心想引起父皇注意,母妃也不至于……”
连成碧优秀虽然为董妃赢得了些许夏武帝关爱,却更令她在后宫举步维艰。而连成碧也接连不断地遇到意外,虽然他生性谨慎,也防不住这些明枪暗箭,好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在这等情况下,穆千秋建议他索性以病隐退,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众人视线。董飞瑶虽然舍不得,但为了保住连成碧性命,反而劝说他答应。
连成碧走后不久,董飞瑶便染上风寒症,终日郁怅再加上对儿子思念使得病情日益加重,最终香消玉殒。
连成碧本意是为母亲得回宠爱,谁知最后却反而间接导致了她逝去。这件事,令连成碧始终耿耿于怀。
清葵走到他身旁,轻声道:“这怪不得你。董妃娘娘天生不属于宫廷,就像梅花鹿只能生活在草原而不是森林中一样。强迫她呆在不适合地方,只会引出悲剧。”
连成碧回过头,俊美容颜在月光照映下半明半暗。“清葵,虽然我如今身处高位,却还要做许多迫不得已事。已经走到这一步,容不得我不争。你——会明白,是么?”
清葵微愣,随即浅笑道:“你要成亲了?”
连成碧面色一僵,见她面容不改,心中又有些气闷。“不错。”
“我明白。”她颔,视线转向湖中。“通过婚姻来巩固你地位。这些政治婚姻,向来是最有用手段。”
连成碧此刻情绪纷杂莫名。她态度令他摸不着头脑,究竟她是真能够理解,还是压根儿就无所谓?“清葵,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廷。将来——我会为你修建一座行宫,只属于你地方。”他握住她手,情深款款。
清葵莞尔一笑,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以后事,以后再说罢。”她从桌上捧起酒杯递给他。“再喝一杯。”
送清葵回房以后,他不舍地停留在她房门口,眸色深沉。“我能留下么?”
清葵望着他眼。“再给我些时间。”
他眼睛停在她脸上,许久才挪开。“别让我等太久。”
连成碧耐心很快就会用尽。清葵合上门,皱眉思索了许久,直到房门被再一次叩响。门外站着苏颜,神情落寞。
“你条件是什么?”
清葵一愣,随即唇角上勾。“进来再说。”
几天后黄昏时分,摄政王府前徘徊着一个人影。这人锦袍玉带,看上去养尊处优,此刻神情却犹疑不安,时不时往门里望一望。他右手捂着怀里东西,手心里已泛出汗水。
少顷,摄政王府内匆匆跑出来两名仆人,朝他行了礼。“锦乐侯爷,里面请。”
连成恭立刻压下紧张神情,搬出侯爷架势点点头,跟在两名仆人身后朝内而去,只是右手依然习惯性地捏紧,暴露了他此刻忐忑。
远远地,他便看见湖边小亭内,坐着那方令他牵念许久身影。越是临近,他心中越是忐忑,跳动如暴雨倾泻,失了节奏。
连成碧朝他点了点头。“锦乐侯,这边请。”
连成恭勉强镇定一番,正要朝亭内行去,却忽然看见连成碧身边还坐了一名女子。这女子容姿出众,尤其是那一双妖娆美目,流转之间勾人魂魄,竟似在哪儿见过似。他犹在迟疑回想,那女子却忽然起身,朝他行了个常礼。“见过锦乐侯。”
他正想询问,连成碧却忽然开了口。“你先去。”女子点头,又看了连成恭一眼这才离去。连成恭还未来得及捉摸那女子眼神为何如此奇特,连成碧已起身来请:“锦乐侯,请坐。”
连成恭受宠若惊。摄政王向来对他不假辞色,怎地这次却这样客气?他心中暗喜,听得连成碧道:“既然来了,不妨一同用了晚膳再走。”
他连忙颔表示同意,心想这一趟果然是来对了。当日秦商一事虽然给了他重大打击,然而后来秦商没了踪迹,摄政王似乎也没有什么表示,他便一直疑惑自己误会了什么。听闻摄政王素来喜爱收集镇纸,他便千方百计地寻到了一方少见紫檀避邪镇纸,小心翼翼地又探上了门。果不其然,不但立刻受到了摄政王接待,还能顺便一道晚膳,实在是天大美事。
连成恭喜孜孜地饮茶,茶过三巡,将怀中镇纸掏出来呈上。连成碧自然是一番赞赏收了下来,又让人取了一方尚未雕琢羊脂玉当做回礼。连成恭心内一阵澎湃,妥帖收好之际,却听摄政王一声呼唤,神情似有些为难。
“成恭,有件事本王欲拜托于你。”
“王爷有事尽管说,能为王爷效劳乃是成恭福分。”他双目灼灼亮,只望着摄政王脸,无比眷恋。
摄政王面色微赧,看得他心驰神往,昏昏沉沉。
“听闻成恭你与骠骑将军冯远翔长子交好,可有此事?”
“确如此。”
“本王偶然间得见冯将军家四小姐,甚为合意,欲迎做正妃。不知成恭能否帮忙引见一番,以令本王顺利赢得美人归?”
“没问题。”说完这句,连成恭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白。“你——你要娶妃了?”
连成碧疑惑:“有何不妥?”
“没-没什么不妥?”连成恭心情生了翻天覆地变化,垂头丧气地瞥了连成碧一眼。“我想喝酒。”
王府另一侧,苏颜带着清葵进了连成碧书房。“我们得快些,若是被王爷现那可就不妙了。”苏颜有些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我不确定巫人术是不是放在书房里,先找找再说罢。”
“放心,有连成恭在,一时半会儿他是来不了。”清葵微微一笑。“苏颜。”
苏颜应声回头看她。“什么事?”
清葵暗中运转了魅目,盯着苏颜眼睛。“你是真心与我做这笔交易么?”
苏颜一愣,随即回答道:“当然是真心。”
清葵放下心。“好,我们分头找。”
两人几乎把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放印鉴暗格也找了出来,依然没有巫人术影子,眼看时辰不早,只得将书房恢复了原样,清葵挫败地叹了口气。“应当不在这儿。”
“你来到这儿,就是为了寻找巫人术么?”苏颜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问王爷要?”
“直接问他要,他会给么?”清葵摇了摇头。“我一定得拿到巫人术。”
“为什么?”
“为了——”清葵停了停。“个人爱好,行不行?”
苏颜神情怪异。“就为了你个人爱好,利用王爷对你真心?”
“真心?”清葵垂下眼。“那不是真心。他不过是希望我跟他豢养梅花鹿一样,每日躺在鹿囿里等待他宠幸罢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连成碧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冷冷清清,没有丝毫起伏。
清葵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望向苏颜。苏颜却避开了她眼,毫不迟疑地走到门口行了个礼。“王爷。”
局势很清楚。苏颜根本是假意跟她合作,目是令连成碧明白她别有所图。她并不奇怪苏颜会这么做,令她震惊是她魅目居然又一次失了效。
连成碧迈步进来,面无表情,那双瑞凤目浓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际天空,令清葵下意识地缩了缩。
“你做得不错。先下去。”他一扬手,苏颜应诺,退了出去。
“豢养?梅花鹿?”他朝她逼近两步,神情冷厉。“原来不管如何待你,你都只会弃若敝履。只有郁沉莲能让你放在心上,是不是?”
听到郁沉莲名字,清葵反而镇定了下来。“如何待我?连成碧,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摊开手心,露出手掌上一方血玉龙符,正是刚刚在书房中寻到。“你说沉莲失踪跟你无关,这龙符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连成碧神情一僵。
“还有,武林盟进犯天水门,袁傲行故意挑起越凤派与天水门仇恨,想借越凤灭了天水,这难道不是你主意么?”她神情冷,双目恨恨。“你想毁了天水门。这就是你对我真心?!”
连成碧满心愤怒似被冷水浇熄,一时之间竟呐呐不能言。
“还有,利用苏颜犯下那几桩耸人听闻案子,你初衷也是想嫁祸天水门罢?”清葵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我可以不计较你杀那些武林中人,也可以不计较你算计天水门。但你不该对沉莲下手。”清葵望着他眼。“这一次跟你回北都,确是为了巫人术。成碧,把巫人术给我。我可以帮你解决现在困境,助你得到皇位。”
“为什么?”连成碧怔怔地看她。“为什么我们之间只能有一笔又一笔交易?”
清葵面色苍白。“因为一开始,你就不曾对我真诚。当然,我也一样。”
连成碧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缓缓张开。“你要巫人术,是为了郁沉莲么?他修习邪术,就是‘美人谱’,对不对?”
清葵心蓦地一沉。他怎么会知道?
“还有一件事,怕是你自己都没有觉。”连成碧眼神空洞,像是思绪已跑到了别处。“你已经无法施展媚术。因为——你已身怀有孕。”
清葵惊得快要站立不住,立刻抬手按上自己脉搏,果然。连她自己都未曾现事情,他为何会知道?
“为什么我会这么了解你情况?”他笑了一声。“为什么我会拥有巫人术?跟我来罢,我一一告诉你。”
第七十章 心神不宁的沉莲
月下鹿囿格外静谧,只有偶尔几声虫鸣,伴随着梅花鹿浅浅鼻息。
连成碧伸手,轻轻推开了竹篱,走向竹屋。清葵跟在他身后,右手抚在小腹上,尚且未从身怀有孕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
“我跟你说过,我娘亲董氏,来自于南方牧场。”他声音很轻,脚步缓和,像是怕惊扰了鹿儿好眠。“那牧场靠近南疆苗地,里面干活儿伙计大多是南疆苗人。”
因为连年征战缘故,董氏嫁给连时暮后依然留在牧场,常常数月才能与自己丈夫短暂相聚。后来她身怀有孕,在自己娘家生下了连成碧。
连成碧半岁时,连时暮才一次见到自己儿子。不过匆匆一面之后,他又赶赴前线。这不是他一个儿子,虽然也欢喜,却并未太过上心。不能不说,这位英雄人物是位难得明君,却不是位良夫慈父。
连成碧跟随母亲在牧场长大,虽然没有父亲陪伴,但家中有慈爱亲眷,日子过得也算是舒坦。平日里无事时,他最爱骑马。牧场里马匹优劣他都摸了个一清二楚,跟那些个马夫伙计更是亲切得很。其中有一个马夫叫做杨崔,跟他尤其合得来。说来也巧,这杨崔三十来岁,孤寡一人,平日里性情古怪不喜与人来往,偏偏就喜爱连成碧这么个几岁小娃娃,时不时送他些新鲜玩意儿,带他去看新进马匹。
连成碧缺少父爱,这么一来二去还真把他当父亲一般看待,但凡有闲暇时光便去找这杨崔,一大一小感情日益深厚。夏武帝建后,派人迎接董妃和小皇子进宫,连成碧依依不舍之际,杨崔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白球葫芦,白圆可爱像只小南瓜。他千叮万嘱,要连成碧妥帖收好,若将来遇上了什么难处便打开来看。
“我进宫之后,好奇之下,趁无人之际打开来看,现了其中三张织锦。”连成碧迈上台阶,脚下竹子出吱吱声响。
“巫仙三术?”清葵立刻想到了傅云说过话。这巫仙三术还真在南疆,辗转落入了连成碧手中?果然是无巧不成书。
“不错。”连成碧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又继续朝前走。清葵跟在他后面,进了竹屋门。
“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你也没有想到要到竹屋里看看。”连成碧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擦亮点燃手边烛台,神情竟然很温柔。
清葵打量着竹屋里情形,思绪却跑到了天女山那个秘密山谷。这算是巧合还是刻意?郁沉莲和连成碧,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建了这样一座竹楼,一个在天女山,一个在北都,只不过一个简单质朴,一个精美雅致。
连成碧捧起烛台,撩开竹屋里垂下惟帐,转头望着清葵。清葵明白了他意思,就着他撩开那个空隙踱了进去。
里面放着一张铺着软裘雕花美人榻,几把竹椅,一张小几。美人榻上放着一只白色葫芦,圆咕隆冬像个小南瓜。
清葵瞧见这只葫芦,立刻迈不动腿了。
连成碧在她身后进来,将烛台放在小几上。“巫仙三术不在里面。”
清葵舒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连成碧翻开美人榻上软裘,将里头几方织锦扯了出来,隐隐约约能见它上头纠缠蛇纹,在已然灰败赭袖底子映衬下更显诡异。
清葵看着他动作,忽然觉得在这样烛光下,这样情景里,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当她每日喂着小鹿,心中盘算要如何得到巫人术时,全然没有想过它原来就在离她咫尺之遥地方。
“我从不让人进入鹿囿,只因为这儿存放着我最大秘密。”连成碧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织锦上灰尘,又牵起袖子拂了拂。“后来我派人去查过关于这巫仙三术,知道它们跟数百年前仙丘派有所关联。当年杨崔多半便是仙丘残留后人,只可惜他早已不知去向。”
“称病离开北都之后,我一直在钻研这三张织锦。除了巫仙三术外,这上面还详细地记载了仙丘与藏音楼渊源,以及藏音楼带走数本秘籍。其中便提到了‘美人谱’。”他漫不经心地坐在竹椅上,将织锦置于膝,眼神游离,似乎已经跑去了回忆中。“修炼了美人谱人,若能到最后一层,便一定要结合巫人术,否则便会走火入魔而死。当初我本打算潜入藏音楼取得美人谱,谁知阴错阳差被你所救,渐渐也就打消了念头。
“在这织锦中,还提到了关于媚术事。”他视线转向清葵,在她脸上一顿,随即又看向别处。“媚术只在两种情形下失效,一是对自己真心所爱之人;二是身怀有孕。修习媚术人,在身怀六甲时会失去所有能力,与常人无二。也许你自己并没有现,这些日子以来你身上气息已经不同了。别人察觉不了,却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我。”
“我宁愿是自己猜错。”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些天,我一面猜测,一面犹豫。我宁可自己弄错,这样便不必考虑要如何处理你肚子里那个孩子。一直到苏颜向我汇报了一切,一直到我看见你一举一动,听到你说那些话,才下定了决心。”
清葵警觉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护住自己肚子。“你要如何?”
“放心。”他右手撑着头,动作闲散。“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他,因为——他将会是我和你孩子。”
清葵愕然。难不成他受刺激过甚,得了癔症?“成碧,你将坐拥江山,又何必执着我一个人?只要你愿意放手,给我巫人术,我一定有办法能让你坐上龙椅。”
他脸庞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那对瑞凤目在黑暗中亮得不可思议。
“你无需再为我做什么,只要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就好。”他牢牢地盯着她,眼神像是在打量垂死挣扎猎物。
清葵心下一悚,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捏紧之前便已掏出来准备好药粉,准备伺机而动。连成碧却像是看清了她心思,只轻笑一声,拍了拍手。
刑留与苏颜一左一右出现在她身边,钳制住了她手臂,迫使她交出了手里药包。
清葵叹了口气,无奈。“好罢,我保证不对你用药。至少让我看一眼巫人术,好歹觊觎了那么久,让我瞧上一眼就好。”
连成碧有些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提出这样要求。他倒也乐得成她之愿,起身捧起三张织锦,放在她面前。“这就是巫人术。”
他朝刑留和苏颜挥了挥手,两人放开钳制,清葵弯下腰,伸手在织锦上抚了抚。“也没什么特别,真是巫人术?”
“千真万确。”
她收回手,侧着眼朝他一瞟。“你想如何?将我囚禁起来么?”
连成碧微微一笑,有种飘渺喜悦藏在眼角眉梢里。“巫祝术里有一路奇法,名为‘迷鬼’。”他手轻轻地触上她脸,带着一股奇异暖流。
清葵只觉得浑身泛出困意,眼前景物也变得模模糊糊。烛光闪烁,他脸渐渐变作空白,四周一切犹如梦境。五脏六腑被这道暖流熨帖,渐渐地放松,舒坦下来。
她打了个呵欠,闭上眼,身子软软地往下溜。连成碧顺势接了过来,看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不由得一阵安慰。
刑留和苏颜默然退下,连成碧倚在小榻边坐了下来,让清葵躺得更舒服些。他温柔地望着她脸,片刻也不舍得挪开。“若非你有了身孕失去了掌控媚术之力,这迷鬼法对你根本不起作用。我究竟该憎恶他,还是该感激他?”
他手轻拍她背脊,像在哄她睡觉。“睡,睡。当你醒来时候,一个见到人是我。”
湖州南面,伏息湖畔。
尹春翘了个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对着朗月碧湖哼小曲儿,无比畅快。身下墨竹椅两只前腿悬空,只留下两只后腿沾地,随着他动作晃啊晃。
“尹前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吓得尹春失去了平衡,竹椅晃了几下往后一翻,差点儿就让他摔了个倒跟头。
尹春很无奈。“我说小莲子,你以后走路能不能点儿声?”
郁沉莲面色青。“尹前辈,我要去北都。”
尹春愣了愣。“怎么好好地,忽然说起这个?清葵之前不是说了,让我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等她消息么?”
郁沉莲摇了摇头,墨瞳冷凝。“我有种……说不出感觉。清葵她也许现在处境不妙,我得去找她。”
“感觉?”尹春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莫非是传说中心电感应?果然是年轻人啊……真叫人羡慕。“你走了,天水门怎么办?”
“如今门内局势已稳,有丹君和阿峰在,应当没有问题。”郁沉莲眉心紧锁,看上去心神不宁。“清葵那边要紧。”
“我看你是多虑了。”尹春嘿嘿笑了两声,丝毫不以为意。“小葵花从小就机灵得很,从来只有她算计人,没有人能算计得了她。想当年我也——”他忽然住了口,干咳两声。
尹春从来不是个省心主,偏偏童心未泯,专爱欺负小清葵。然而当清葵长到七岁之后,他忽然现自己不仅再也欺负不了她,反而被她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尤其在清葵开始习医术药物之后——尹春回忆往事,心中泪流如潮。那三个月不举缺德药,一个试验品可就是他!害那阵子他万念俱灰颜面尽失,还当自己提前进入了“有心无力”期……
“总之,我们不妨再留在这儿等待些时日。”尹春下了个结论,转移话题。
郁沉莲却似压根儿没有在意他话,只心事重重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我立刻就出。”他转身就走,行动利落,脚步如风。
尹春张大了嘴,“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郁沉莲身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
尹春怨念地往嘴里塞了一把瓜子,胡乱地嚼着。“不听我意见,又何必来问我……没大没小,没大没小……”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像只心绪不宁猫。最后终于咬咬牙,朝郁沉莲方向追了过去。
“喂!未来女婿,等等我!”
第七十一章 大受打击的“沈离”
平河畔,十月丹桂香。连成碧摘下一朵开得正艳木芙蓉,递到身旁紫衣女子眼前。
“好花配美人,最恰当不过。”
女子桃腮含粉,杏目带羞,接下那朵芙蓉花,捧在手心里道谢。“多谢王爷。”
“走了这半日,婉如可有些乏了?”连成碧温柔地扶了她手,带她离开河岸边。“本王这就送你回将军府可好?”
“王爷费心了。不过——”冯婉如羞涩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情思无限。“妾身鲜少出门,听闻平河中游船甚美……”年轻俊美摄政王就在自己面前,难得还温柔体贴,情意绵绵,怎不让她心动?
自从兄长口中听闻摄政王对自己倾心,她便乱了方寸。怎敢相信这世上真有美梦成真好事?多少北都少女梦中情人,竟然属意于自己?然而她亦懂得矜持进退道理,几番邀约之后才点头答应与他出游。
此刻气氛正好,她恨不能多与他呆些时光,甚至不顾大家闺秀当有矜持,主动提出游河。想必他也该明白自己意思……冯婉如心跳加,不敢看他。
若她此刻抬头,便能看见连成碧脸上一闪而过不耐和厌烦。然而他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俨然又是情根深种模样。“婉如可愿与本王一同游河?”
冯婉如轻点了头,声音如蚊鸣。“自然是愿意。”
连成碧命人准备了游船,心不在焉地带着她朝船坞方向走,脑中回想却是另一张容颜。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睡眼惺忪模样可爱得让他心也融成暖汤。他还记得她疑惑地凝视了他许久,最后终于掀起一抹动人娇笑,唤了他名字。
迷鬼法。他感谢杨崔给了他巫仙三术,不为了江山,只为了一个重新开始机会。根据巫祝术中解释,中迷鬼法人视乎体质不同,会带来不同效果。有人会忘记自己最心爱人,有人会彻底失去记忆,甚至还有人会记忆替换和错乱。他无疑是幸运,清葵不仅记得他,甚至还对他多了几分依赖。她看他目光跟从前全然不同,是动情,眷恋,就像对郁沉莲。
虽然还不知道郁沉莲是否还存在于她记忆里,而他也不想刻意提及。维持现状便已经很好。一切都朝着他期待方向进行着,无比完美。
只除了——
“王爷。”身旁女子娇声一唤。
他蹙眉。只除了不得不应付这些讨厌女人。这般故作姿态欲擒故纵,当自己真看不出来么?哪里及得上她……
他转过头,展颜一笑。“婉如,怎么了?”
“妾身刚刚走得太快,似乎崴着了脚。”冯婉如柳眉轻皱,楚楚可怜。
“怪本王走得太快了。”连成碧望着她,心下已厌烦到了极点。“不如本王来扶你过去?”
冯婉如羞涩地抿了抿唇:“有劳王爷。”
“奸-夫-淫-妇!”不远处木芙蓉花幕后,有一人影鬼鬼祟祟,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说什么有公事在身,结果是跟别女人约会!”
苏颜站在人影身旁,眉角绷成怪异角度,抖了两下。“门主,王爷他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不得已?”偷窥人影转过脸来,赫然正是商清葵。此刻她满脸愤愤,面袖耳赤,提着裙子就要往前跑。“当场揭穿,看他还有什么好说!”
苏颜连忙拉住她胳膊,把她给拽了回来。“门主,千万不能去。”
商清葵冷静下来,示意她放手。“你说得不错,这么冒然过去像个悍妇似,完全占不到便宜。”她在原地捧着下巴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苏颜,你说说,那女人究竟是哪儿来?”
“那是冯将军家四小姐冯婉如。”苏颜瞟了她一眼,又继续道:“王爷想争取冯将军支持,所以——打算迎娶冯婉如为正妃。”
“要娶她?”商清葵瞪大了眼,深呼吸了几口,攥紧了拳头。“不行,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跺了跺脚,回头朝河岸反方向飞快地离开。
苏颜急忙追上去。“门主,你要去哪儿?”
“回府收拾包袱,离家出走。”商清葵走得迅,苏颜只得牢牢跟在她后头,劝道:“门主,你慢点儿,小心肚子里孩子……”
清葵猛地刹住脚。“没错。男人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宝宝故,两者皆可抛。”
苏颜哭笑不得。“门主,你当心些。这街上人来车往,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叫我怎么跟王爷交待?”
“有什么好交待?他都要娶正妃了,还会在乎我?”清葵嗤之以鼻。“苏颜,我告诉你,男人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难怪我娘要娶三个,原来是以防万一。”
苏颜目瞪口呆。“三……三个?娶?”
清葵讪笑一声。“你听错了。我是说我爹娶了三个老婆,所以男人靠不住啊!”
苏颜释然。“门主,王爷如今这么做完全是处于大局考虑。若有一日大权在握,定会给门主一个最恰当位置。”
“位置?”清葵冷笑一声。“我才不稀罕。还不如回天水做我门主,难道不比现在轻松痛快?”
“你还想回天水门?”苏颜试探地问。“舍得王爷么?”
“有什么舍不得?”清葵梗着脖子四十五度歪头望天。“带银子了么?”
“呃?”苏颜未跟上她思路。“带了。怎么?”
“买东西去。”
清葵兴致勃勃地钻进饰铺子,嚷嚷着让老板拿出最好东西来。苏颜在一旁匪夷所思,觉得自己再一次看不懂这个女人了。原本她带商清葵出来只是为了试探试探她对王爷感情究竟如何,如今试探下来,她反而更糊涂。你说她不爱王爷,她之前那种愤怒很真实,眼珠子里都能冒出火星儿;说她爱,这阵子表现又是什么?看见自己心爱男人跟别女人在一起,还有心思买饰?
她还没从这似是而非猜测里回过神来,清葵已经选了一堆。成色上好羊脂玉镯,纯金托琥珀戒指,镶着袖宝石金鸾步摇,粗算算至少也得上千两银。
苏颜看得目瞪口呆。“这些……都要买回去?”
“当然。”
“可是——”苏颜探头看了看这堆饰。“府里有很多,比这些还好。”
“我就喜欢这些。”清葵施施然瞥她一眼。“最好把他家底败光!”
苏颜无可奈何。“好罢。”她正要付钱,清葵却从那堆饰里又挑出一只玛瑙坠子,丢回给了那老板手里。“这个不要了。”
饰铺老板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像在服侍财神爷。苏颜付好了钱抱着一大包饰盒子跟在清葵身后走出了老远,还能看见那老板站在原地驻足观望。
购物果然令人神清气爽。清葵扬眉吐气,感觉腰板儿直了不少,步履也轻松了许多。接下去是衣裳店,胭脂水粉店,甚至连点心店也进去逛了一遭,吃得心满意足。最终结果是苦了苏颜,抱着一大堆如小山般包裹盒子,差点儿连路也看不清。
清葵颇有些内疚:“要不咱们把刑留叫出来拿?”
苏颜在包裹山后面困难地摇了摇头。“刑留自然是跟着王爷。”
清葵有些不屑。“少来。除了刑留,别人也行。我就不信连成碧他会就让我们两个人这么上街。”
苏颜一愣,额头上已挂满了汗。“门主既然知道王爷他派人保护您,也该明白这些人是暗卫,不能随随便便出来。”
清葵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好。这样看来只好辛苦你了,我可是孕妇,总不至于让我自己拎是不是?”
苏颜无奈,心中已经有些抓狂。早知道不好拿,难道就不能少买点儿么?要不是她看上去挺自然,苏颜真怀疑她是故意恶整自己以报复之前欺骗。
清葵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慢慢来,我先到前头瞧瞧。”
“门主——”苏颜满头大汗地跟了上去,奈何这条街正是昌平城里最繁荣一条,熙熙攘攘人群和怀里堆积如山包裹严重阻碍了她行动,不一会儿便不见了清葵踪迹。她大惊失色,把怀里东西放到一边,朝暗处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些暗卫们赶快寻找。
清葵颇为自得地逛街,时不时驻足观赏一番,丝毫没有感受到苏颜焦灼。她兜到一个雕人偶小摊前,好奇地停了下来,拿起一只手里拿了根棍子小猴儿瞧了瞧。
“喜欢么?”她耳边响起一个清朗声音。
清葵一愣,转头看了看身边男子,忽然大喜道:“沈离?”
“沈离”却有些惊讶,将她拉到一旁暗示道:“小葵,苏颜她不在这儿。”
清葵往后看了看。“你跟踪我们?”
“沈离”很有些窘迫。“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
清葵恍然大悟。“我记得你说要到天水门找我……难不成你是没找着,所以特意来北都?”
“沈离”显然有些困惑。“小葵,你怎么了?”
“干嘛叫得那么亲热。”清葵皱眉。“我跟你似乎不太熟。”
“沈离”不知所措。“你——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不记得?刚刚不是还叫了你名字?”
“我-我不是——”“沈离”手忙脚乱地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葵葵——”又一中年美大叔出现在“沈离”身旁,兴高采烈。“终于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结果还过得挺滋润啊!”
“二爹?”清葵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跟沈离在一起?”
“沈离?”尹春摸了摸鼻子,“他是——”
“沈离”拉住尹春,示意他别说话。“有点儿不对劲。”
“二爹,你跑到昌平做什么?”清葵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难不成是来接我回家?来得正好,我遇上一白眼儿狼,正想离家出走。”
“什么意思?”尹春和“沈离”异口同声。
清葵眨巴眨巴眼。“沈离,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一边儿待着去啊。”
“沈离”目露悲愤。“小葵……你——”
“本来就没关系。你又不是我爹,也不是我肚里孩子爹,我干嘛要告诉你?”
“你怀孕了?!”两个男人再次异口同声,神情激动。确切地说,那个“沈离”比尹春还要激动些。
“小葵,跟我回去。”“沈离”一把捞起她手往外拖。清葵挣脱开来,怒道:“弄反了?这句话该二爹说才对!”
三人僵在原地,连一贯嬉皮笑脸尹春也懵住了。正在此时,苏颜匆匆而至。“门主,总算找着你了。”
“沈少侠?”苏颜愕然地看着一脸沉痛“沈离”。“门主,这是——”
“碰巧遇见。”清葵松了口气,对尹春和“沈离”道:“我住在摄政王府,有空可以来串串门。”
摄政王府,书房。连成碧背手而立,听着苏颜对他一一汇报。
“就是这样?”连成碧语气中带了些愉悦。
“是。”苏颜有些犹疑。她无法判断商清葵究竟是个什么心理,感觉自己失了职。“属下实在无法探出更多情况,请主上恕罪。”
“你做很好。”连成碧回过身,唇角带笑。“我跟她相处这些年,难道还不了解她性子?这才是她最真实反应。”他心中很是欢喜。这样一举一动,无不表现出她对自己在意。
“请问主上,沈离要如何处理?”
“沈离?”连成碧眉头微皱。“派人跟着他,有任何异动前来汇报。”
“是。”
第七十二章 夜救佳人反受挫
清葵自醒来之后便搬到了湖心水榭里居住,水榭四面环水,只有一座精巧石廊连接着水榭和湖岸。清葵不爱走石廊,偏爱渡船,连成碧便专门派了一人泛舟湖上,随时到湖岸和水榭接她来去。
虽然她还未有什么正式身份,但摄政王府无人不知这位水榭里住着小姐于摄政王何等重要,对她皆是毕恭毕敬,地位堪比正式王妃。连成碧也未曾限制她行动,只是让苏颜步步跟随,同时暗中派了不少护卫,随时将她行踪举动一一回报。
连成碧走进水榭,只见屋内一片凌乱,一大块金丝瑞鹤织锦被当做包袱皮摊在榻上,堆满了衣裳,各种各样饰,甚至还有几盒点心,一枚手掌大小执镜和一把匕。他撩开帷帐朝里头瞧了瞧,只见清葵尚且在翻箱倒柜,同时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芙蓉面上染了袖晕,神情忿忿。
“你在做什么?”他哑然失笑,看着这一地狼籍。
清葵回头看了他一眼,手里动作不停。“我很识相,自个儿走,不给你添麻烦。”
“为什么要走?”连成碧拉住她胳膊。“谁得罪了你?我替你教训他。”
清葵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少来。白眼儿狼。”
他却笑得很开怀,像是这几个字说到了他心窝子里。“今天出门了?”
“没错。”清葵瞥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认错悔改表现,接了一句:“特意去平河那边转了转,看了场王爷佳人好戏。”
连成碧唇角笑意更深,将她扯进怀里,动作刻意地放轻。“我知道你委屈,但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待我心愿达成,便再也不用跟这些无聊女人周旋,可以专心陪你了。”
“不用你陪。”她挣扎了一下,刚离他远了些又被重新揽了回去,只得乖乖地倚在他胸口。“我回我天水门,你做你大事,各不相干。”虽然这么说着,她却垂睫抿唇,看上去委屈得像只受到欺负小兔子。
连成碧柔声道:“清葵,若你不在我身边,便是得到了那些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伸手,在她小腹上轻轻抚了抚,有些许僵硬停顿。“现在你有了孩子,怎么经得起路途奔波?”
“你都快娶妃了,我还留着做什么?等过些时间新王妃进府,我不走,难道等着受气么?”她眼圈微袖,樱唇咬出了牙印。
“我不会让人给你气受。”他神情一冷。“谁都不能。”
清葵抬眼,怔愣地望着他脸。“我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
“这还用问?”他神情转柔,低头抵上她额。“除了你,再没有女人能让我动心;再没有女人有资格生下我孩子。”
清葵看着他近在咫尺飞眉薄唇,心中微动,伸出手臂挂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连成碧揽紧她腰,在她耳畔低语。“你放心,这样日子不会很久。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派人去月氏邀请月氏王前来,大概是要准备遗嘱事了。”
“月氏王?”清葵一呆。
“父皇与月氏王乃是至交好,大概临去之前还想再与他见上一面罢。”连成碧略一沉吟:“据我所知,他还想将他打江山时盔甲宝剑都托付给月氏。”
清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若陛下最后意旨是让前太子儿子继承大统,你会如何?”
“放心,我已经布置停当。启年仅九岁,无法一人执政,众官员必联合上书请我继续辅政。大不了再将这个摄政王多当两年,挑个合适时机,让启乖乖禅位。”他踌躇满志,势在必得。“只要握牢了武百官,这个位置迟早也是我。”
清葵仔细地端详他神情,怅然道:“在你心里,最重要始终还是江山权势。”
连成碧忙欲分辩,被她止住。“别说了,没有关系。”她摇摇头。“我明白。”
“若没有权势,我又怎么留得住你?”连成碧低叹一声。“这根本由不得我选不是?”他说得小声,几近呢喃。
清葵埋头在他怀中,闭上了眼。“好罢,我不走了。”
连成碧欣喜地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地扣在怀中,心中甜蜜激荡难以言喻。“清葵……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低头,细细亲吻她脸颊。“只要你愿意留下,让我做什么也可以。”
“真?”她忽然睁开眼,狡黠地笑了一笑。“那你今晚就留在水榭里,别回去了。”
连成碧脸上欣喜变作惊喜,又添了些犹豫和为难。“清葵,你有孕在身,不能——”
“想到哪儿去了?”她涨袖了脸,瞪了瞪他。“我是说就这么睡着,陪我说说话。就像在天水宫时候一样。”
连成碧低笑几声。“好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清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两人和衣而躺,还未说几句话,刑留声音已出现在门外。“王爷。”
“什么事?”连成碧显然有些不悦。
“有人闯入,已经往书房那边去了。”
连成碧直起身,蹙眉。“好,本王马上过去。记住要抓活。”
“是。”
刑留走后,连成碧又安抚了深感不满清葵一番,这才匆匆离开。清葵也没了睡意,索性起身打开窗欣赏湖中月景。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她趴在窗台上,勾着下巴想得正入神,却被人从后面揽住腰身,随即贴来一张微凉胸膛,动作十分果决霸道。
她向来冷静,先是低头看了看揽住自己手臂,对着上面玄色箭袖端详了片刻,从容道:“刺客兄,劫财还是劫色?”
来人倒抽一口凉气,像是被重锤数记。“小葵!”他声音十分痛心。“是我。”
清葵转过脸,静静打量来人。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面如清辉,瞳似墨滴。此刻神情沮丧,颇有些有苦说不出悲凉。“究竟怎么回事?我看见他,你——”
郁沉莲此刻心情,只能用翻江倒醋来形容。之前在大街上被她当做沈离无视也就罢了,如今恢复了容貌小心翼翼潜过来找她,却看见她跟连成碧态度亲昵,耳鬓厮磨。他心中又怒又酸,却只好憋在胸口,舍不得责问她一句。哪知道好容易调开了连成碧,她态度依然十分异常。
一定有什么他所不知晓事生了。他十分焦虑,只对她勉强扯开唇角。“小葵,是我来了。”
清葵不言语,似在回想,又像是在犹豫。郁沉莲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她肩:“跟我回去。我不能让你再待在这里。”
“我不走。”清葵隔了一会儿,才拨开他手,神情冷淡。“无论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还是快点儿离开罢,我可不想让成碧误会。”
“让他误会?”郁沉莲不可思议,对眼前状况感到十分费解。“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如今有了身孕,怎么能留在这儿?我担心——”
清葵打断他话,满眼戒备。“我身孕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五年之前便已经一刀两断,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什么道理?”
郁沉莲目瞪口呆,半响也没从这等天雷中清醒过来。“五年前?一刀两断?小葵,你在说什么?”
清葵不耐道:“五年前我们不就已经断绝来往了?今天你突然出现在这儿,还对我动手动脚,我已经对你够客气了。郁沉莲,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要叫人过来了。成碧若是知道你来了这儿,一定会不开心。”
郁沉莲此刻心情,如同口渴时强咽了只干烧饼,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偏偏还是黄连馅儿。他呆呆地看着她脸,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言语。虽然他知道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清葵也许是受人暗算,出现了记忆混乱,但面对她冷淡陌生,他依然难以用理智说服自己冷静。
他深呼吸几口,勉强地找回些从容。“照你这么说,如今你所爱之人,难不成是连成碧?”
“当然。”清葵毫不迟疑地回答,又在他心口戳上一把利刃。“他是我肚子里孩子他爹。”
郁沉莲万刃穿心,彻底狂躁了。他眼神一利,抓住她肩膀。“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带你走。”他弯下腰去吻她,却被她张牙一咬,唇上留下两个牙印。
清葵挣脱开来,跑得远远瞪着他。“郁沉莲,你-你别过来!”
他心中利刃又扭了扭,滴下一片血。“小葵,连成碧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他对我好得很。”她扬起脖子,警惕地看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你要是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郁沉莲缓缓地摇着头。“我不走。我倒想看看,我和他,你究竟比较心疼谁。”
“你傻了?!”她怒道:“苦肉计在我这儿可不管用。”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托在手心里给她看。那是一只玉蝉,蝉尾拴了一只丝穗,原本应该是鲜袖,大概年岁太久,已经变成了暗袖色。这只玉蝉他原本送给了她,后来她计划跟随连成碧回北都,怕被连成碧现,便又交由郁沉莲保管。
清葵看着他手心上东西,漠然无语。
郁沉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道:“还记得这两样东西么?这是属于我们纪念。普尔山山洞,藏音楼石舫,还有——那个秘密山谷。你去看了么?”
清葵视线从他手里东西一直转到他脸上,有些动容。
郁沉莲满心期待。“你还有印象,对不对?”
她不慌不忙地朝他走了几步,拿起他手里东西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语重心长道:“玉蝉确不错,就是配这穗子实在寒酸了点儿。还是去配个璎珞或是宝石什么比较恰当。昌平东街十字路口那儿有爿相当不错饰店,不如你去那儿瞧瞧,让那掌柜找些漂亮珠宝配一配,就说我让去,一定给你打折——”
郁沉莲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麻木,连心跳动也感受不到。他手指颤抖着,准备点她昏穴直接把她带走。就算是强迫式,也要带她走。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连成碧所作所为。原来被自己心爱人忽略,被她否定了一切是如此割心裂肺痛苦和不甘。偏偏她还是一脸无谓淡定模样,丝毫不理会他抓狂。
他正要动作,却听见窗外来了动静,随即一人翻窗而入,进来以后没收住脚,踉跄两步跌坐在小榻上。“真他娘累!那些人怎么就那么锲而不舍?”
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来人,来人终于也意识到自己出现得突兀,嘿嘿两声,摸了摸下巴。“小莲子,小葵葵,二爹我没打扰到你们?”
尹春跟郁沉莲一同夜探摄政王府,两人分工合作,尹春去引开守着侍卫和连成碧,郁沉莲来救清葵,约好了在水榭碰头,一块儿走。他好不容易从那些侍卫追击下遁了过来,却没想到这边情况更加复杂。
清葵往他脸上一瞥,又往郁沉莲脸上一瞥。“你们两个是串通好?二爹,你这是做什么?要来,白天大大方方地来不就好了?”
尹春正要解释,水榭外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兵器带起嗖嗖风声,十分混乱。“不好!”他脸色一变。“怎么还是追来了?”
“你们快走罢。”清葵叹了口气,望了一眼郁沉莲。“别忘了我说话。”
第七十三章 藏在坠中的秘密
连成碧匆匆而入时候,郁沉莲已带着尹春脚步点水离开了水榭。他正要派人追去,却被清葵拦了下来。
“成碧,别追了。”清葵神情有些为难。“是我认得人。”
连成碧神情一凛。“你认得人?”
“是——”她偷眼看他,似乎在等待他反应。“是郁沉莲。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不过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噢?”连成碧似笑非笑。“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了啊。”清葵似有些恼。“我们五年前便已没了瓜葛,如今我已与你在一道,怎么也不会跟他走。”
“是么?”连成碧勾了唇,细细地打量她神情。“真已毫无瓜葛了?”
她随即察觉到了,黛眉一揪,怒道:“你不相信我?”她一气之下,狠狠地把他往后一推。“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问那么多?”
连成碧急忙安慰:“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听说他来见你,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清葵嗤笑一声。“难不成我还能跟他跑了?疑神疑鬼。”
“是是是,我疑神疑鬼。”连成碧服了软。“既然他来了北都,我无论如何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他来摄政王府聚一聚才是。”
“聚?”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了交情?”
连成碧语塞。“之前见过几次。”
“我不想见他。”清葵气鼓鼓地坐下。“别请他来。”
“好,都依你。”连成碧在心中盘算,接下去要如何应对。“刚刚看到有两个人影,除了郁沉莲,另一个人是谁?”
“是我爹。”清葵略一犹豫,坦然回答。
“你爹?!”连成碧愕然。“怎么我从不知道你还有个爹?”
“难不成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清葵没好气道。“有爹有什么奇怪。我爹他认得郁沉莲,两人一块儿来。”
连成碧心中百转千回。之前他也派人查过清葵来历,怎么也查不出她究竟是从哪儿来,家乡何处。她行为率真大胆,修习媚术,身上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他也曾怀疑她跟当年仙丘派有什么联系,但却查不到丝毫线索。在天水门时他也曾尝试问她,被她一笔带过。他原以为她家族大概已经衰落无人,未想到今日忽然冒出一个“爹”来。
他原本打算派人伏击郁沉莲,却不得不暂停这个计划。清葵父亲在郁沉莲身边,万一受了伤或是遇上意外,这罪过可不小。
“清葵,你还未跟我讲过你家中事。”他坐下,将她捞进怀里。“你究竟从哪儿来?若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爹,我险些要以为你是山里生出灵魅了。”
清葵轻笑一声,在他怀里闭上眼,放软了身体。“很快你就会知道。”
昌平城内城隍庙前石庙坊下,两个玄色身影一站一蹲。蹲下那个揭开面罩,一边以手为扇不住地扇风,一边儿大口地呼吸。“人年纪大了,不服老是不行喽。想当年上天山祭祀,一口气来回都不带喘气儿!”尹春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回头朝郁沉莲招了招手:“怎么,还在难过哪?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太闷,不懂女人心思,早晚被甩!”
郁沉莲走出庙坊阴影,脸色在月光下隐隐青。尹春琢磨着这孩子怕是被打击得狠了点儿,忙又安慰几句,只说清葵一定有苦衷,要么便是遭了连成碧算计,这才不肯跟他走。他说得口干舌燥,郁沉莲神情也没有好转半点。
尹春深感做人未来岳丈不易。虽然他平日里看不惯郁沉莲别扭,毒舌损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但心里头实际也对他喜欢得很,再加上现在小葵还有了他骨肉——除却未婚先有子这点有待商榷,其他都挺满意。如今看他被伤成这样,尹春也很有些同情。哪知道他难得安慰人,郁沉莲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于是他站起身,摆出长辈架势往郁沉莲胸口狠狠去了一拳。“不就是女人被人抢了么?抢回来不就行了!瞧你这颓废样儿!”
郁沉莲终于给了点儿反应,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我明白了。”
尹春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依我看,咱们先回去休息。连成碧他再怎么卑劣,对小葵倒还挺真心,也不至于伤害她。要说小葵被人算计——说实话我还真不太相信……”
郁沉莲神情忽变。“有问题。”
“呃?”尹春已经往前走了两步,听他这么一句话又退了回来。“什么问题?”
郁沉莲有些懊恼。之前只被她与连成碧亲密和后来对他冷淡给气昏了头,忽略了她言语之间点滴暗示。清葵如此聪明,不管在什么样情况下都能应对自如,她又怎么会轻易地被人算计着了道?现在想来,她最后说一句话分明是别有用意。他开始仔细地回忆之前对话,抽丝剥茧地分析出线索。
尹春看他呆在原地仿佛老僧入定,不时点头,皱眉,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还当他入了魔怔,双手呵了口热气就往他背心狠狠拍去。快要碰到他时候,郁沉莲忽地一闪,往前走了两步。尹春拍了个空,哎哟一声失去平衡往前栽去。
郁沉莲回身扶住他,双目灼灼。“尹前辈,我懂她意思了。”
“什么——”尹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郁沉莲便已脚步匆匆朝前而去。他擦了把额上冷汗,连忙跟了上去。“小莲子,慢点——你这是去哪儿?”
时值夜半三更,郁沉莲找到东街口饰玉器铺子,二话不说便要上去敲门,被尹春一把拉住。“你这是做什么?黑灯瞎火乱敲门,不怕人家关门放狗?”
郁沉莲略一思忖,收回手来,左右望了望,纵身从围墙翻了进去。
尹春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这小子受刺激过深,改行做珠宝大盗了?他瞧了瞧一丈多高围墙,往后退了几步,狠了狠心加跑蹬着墙壁一跃——
只听得嘎啦一声,尹春跨坐在墙头,双手抱墙面目扭曲,嘴一张一合似在出无声呻吟。郁沉莲听得动静,走回墙头道:“尹前辈,为何还不下来?”
尹春费力地摆了摆手。“腰闪了。你先——去。我歇会儿就来。”
郁沉莲犹豫片刻,点点头。“那前辈你先坐会儿墙头,待我进去摸清状况再回来带你去看大夫。”
尹春无语凝噎地朝他一望,忽然瞪大了眼。“小心——”以他角度,恰好能看见郁沉莲背后悄无声息来了一名灰衣人,正朝他靠近。
郁沉莲蓦然转身,扣住来人咽喉。“什么人?”
被他掐住喉咙男子看上去四十来岁,短眉细眼相貌平常,只是神情镇定不乱,朝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郁沉莲微松了手,那男子勉强出声道:“是我。”
“萧错?”郁沉莲放开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进去慢慢说罢。”萧错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沉莲公子,尹前辈,里面请。”他往里一让。
郁沉莲跟他走出两步,忽然想起尹春还挂在墙上闪了腰下不来,连忙倒回墙壁那边。尹春此刻已是满面哀怨,欲哭无泪,见他掉头回来才稍稍欣慰。“算你小子还有点儿孝心。”
三人进屋,萧错点了油灯倒了茶,与二人围桌而坐。
实际上萧错被傅云和方骓带回天水宫之后不久便已经醒来,但清葵让大家向外界隐瞒他清醒过来消息,又假借那次袁傲行派出刺客混淆耳目,称他已遇刺身亡。这些事情郁沉莲和尹春都略知一二,但清葵出去北都之后,萧错也忽然没了踪迹。当时又正逢天水门剧变,也就没有刻意寻找他下落。
萧错稍作解释,两人才知道他是正是做了清葵耳目,暗中来往于天水和北都之间传递消息,这家饰铺子只暂做安身之处,掩人耳目罢了。本来一切都好好,不久之前摄政王府忽然加重了守卫,清葵身边埋伏了不少暗卫,还有个苏颜同进同出,根本没有单独与他碰面机会。所幸他们之前早有约定,若有任何变故便到这饰铺来碰头,这才得到了些许线索。
“我想这其中必定生了什么变故。”萧错沉吟道:“所以门主才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我递了消息。”
“究竟是什么消息?”郁沉莲忙问。
萧错从袖中拿出一小块极小布料,像是被人从衣裳或手绢上扯下来。这块布料被夹在清葵丢还琥珀坠子后头,正是神不知鬼不觉。布料上笔迹像是匆忙之间写下,十分潦草含糊,只能看出大概轮廓,正是个“尹”字。
萧错和郁沉莲不约而同地看向尹春,尹春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小葵果然孝顺,这种情况下还能想起来要托你问候我一声。”他见两人神情转怒,这才讪讪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看来,小葵意思是要让萧错把这布料交给我了?”
另两人脸上皆是“这还用问”表情。萧错道:“还好你们来得巧,我正打算动身回天水门,若是再差了一刻,怕是正好错过。”
郁沉莲接过布料看了半响,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又把它递给尹春道:“前辈,既然小葵要让萧错交给你,一定是其中有什么线索。你来瞧瞧。”
尹春右手拈布,左手扶腰,对着油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才放下做正襟危坐状。萧错和郁沉莲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悠悠一句:“确是清葵字迹。”
另两人忽生揍人之冲动。“除此之外呢?”郁沉莲按下冲动,耐着性子问。“难道没有别线索?”
尹春摸着下巴,视线没有离开那块布料。“从料子上看,应当是上好香云纱;从形状来看,是来自于衣袖边缘部分。”他一拍大腿,朗声道:“一定是清葵从她袖子上揪下来!”激动之下,他右手一挥,那块拇指大小轻薄衣料被他动作中带起风一卷,直接飘进了油灯,立刻烧了个一干二净。
三人傻了眼,萧错扶额不语,郁沉莲已经开始思考痛揍未来岳丈算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尹春再一次欲哭无泪。“我-我是无心……”
僵持之间,三人都闻到了一股奇特香味,正是从油灯里出。尹春脸色忽变,用力嗅了几下,惊诧道:“这是——迷踪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尹春大笑几声,“真是歪打正着!”
尹春见郁沉莲和萧错疑惑,连忙细细解释。这迷踪粉也是月氏秘药特产之一,凡是涂过迷踪粉东西,在一定范围之内无论藏在哪里都能被迷踪鸟找到。
“小葵一定是把这迷踪粉涂在某种希望我们找到东西上了。”尹春做出断定。
三人稍微沉默,异口同声道:“巫人术。”
尹春喜不自胜,笑呵呵地点头道:“我早说过,小葵这聪明劲儿,没人及得上!”
“既然如此,前辈就快将迷踪鸟召唤出来。”郁沉莲松了口气。“早些找到巫人术,就能早点救清葵出来了。”他看过清葵召出袖尾灵鼹和追食鸟,还当迷踪鸟也跟他们一样,可以通过一些药物叫出来。
尹春面露窘色。“你当是召唤护体神兽?迷踪鸟这东西很难养,通常只跟着一个主子,我确有那么一只,不过带来带去很麻烦,又怕它飞迷了路,我就把它关在笼子里,留在藏音楼了。”
三人一合计,让真尹春易容成路人甲回了藏音楼,而郁沉莲则易容成尹春样子,二天堂而皇之地去了摄政王府。
一场表面上风和日丽,暗地里电闪雷鸣老婆孩子争夺战,就此拉开序幕。
第七十四章 难以相处的岳丈
摄政王府水榭里一张檀木桌,几碟精致小菜,一壶菊花茶。桌边围坐三人,气氛不同寻常。连成碧倒了茶,神情谦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未来岳丈大人rshǚ.。他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五官十分标致略嫌阴柔,眼神却凌厉得很。虽然清葵长相与他无甚相似之处,但两人间有一种难言默契和亲密,确像一家人。
连成碧仔细地观察过尹岳丈脸庞和后脑,并没有易容痕迹。但他之前跟郁沉莲一起夜闯王府,如今又突然找上门来,不能不令他生疑。
他思量片刻,温言道:“尹伯父,晚辈一直想上门拜访,正式向伯父伯母提亲,奈何清葵她总不肯透露她家乡所在,才耽搁至今,还请伯父不要见怪。”
“尹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想得倒美。”
连成碧一愣,清葵连忙解释道:“我爹意思是,我们家乡很远,想去没那么容易。”
“原来如此。”连成碧恍然。“无论多远,晚辈都该前去以表诚意。尹伯父,不知跟您一同来到北都那位郁公子身在何处?”
郁沉莲不知所踪,成了压在连成碧心头一块巨石。活生生两个人,怎么会只剩了一个?明明已经吩咐看守城门官兵严加盘问搜查,却依然没有郁沉莲影子。他只好寄希望于尹春身上,却又不知道这尹春底细,以及他跟郁沉莲联系。
“尹春”瞥了他一眼。“你找他做什么?他早已经离开北都了,难不成你还想追他回来?”
“伯父说笑了。”连成碧并不尴尬,依然维持着他那番春风拂面般笑意。“我与沉莲公子曾有过数面之缘,私底下对他十分欣赏。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清葵,而后者正有些疑惑地望向他,等待他后面话。
“只不过沉莲公子似乎还对从前事难以释怀,对晚辈也有些误会,所以……”他面露遗憾,叹息了一声,颇有种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无奈感慨,逼真动人。
连成碧捉摸着之前对郁沉莲所做那些事,想必这位尹岳父也一清二楚,难怪对他这般不待见。但清葵如今心在他处,岳父大人也无可奈何。万般计策,攻心为上。他决定慢慢博取尹春好感,想办法抹去之前所做那些事,最好能颠倒是非,赢得他信任。
“尹春”手攥着茶杯,双目垂落牙关紧咬。清葵悄悄移动脚上凤头鞋在他小腿上踢了踢,他这才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还真难为你了。”
“我倒没什么,只是怕清葵忆及往事心中难过。”连成碧温柔地望向清葵,轻轻捉住她执筷手背。“当年清葵为了沉莲公子饱受苦痛,至今想起,还令我心生不忍。若说对沉莲公子没有怨言,那是假。但如今我只希望清葵能忘记过去,过得开心些。”
连成碧说这些话,初衷是令尹春知道郁沉莲曾经有负于清葵一事,但说到后头也确多了几分真情厚意。都说谎话最高境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番表白倒是把这境界扩到了极致,连清葵与“尹春”听了,心中都难免有几分感慨动容。
清葵心内复杂,表面上却满脸感动,回握住他手指。“我知道——你待我好。这些年若不是你陪在我身边,我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这两人脉脉相望,一旁“尹春”胸中却满是酸楚内疚。虽然他心里清楚清葵是刻意将计就计做出这样反应,但这些话也恰好刺到了他藏在心中多时心结和隐痛。尤其是此刻被连成碧提及,令他加倍难堪,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抬眼望着清葵,怔愣不言。
连成碧看他如此反应,还当他是听到这样因缘受到冲击难以接受所致,连忙安慰道:“伯父请放心,过去事已经过去,今后晚辈定会好生照顾清葵,不让她受到丝毫委屈。”
披着尹春外皮郁沉莲回过神来,迅地调整了状态。对爱人要如同春天般温暖,而对阴险情敌则要让他尝尝腊月严寒。
他斜睨了连成碧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先是轻轻吹了一口,蹙了蹙眉又放了下来。“是么?我怎么听说王爷最近要娶王妃了?王爷要娶这个王妃,似乎不是我们家小葵吧?”
清葵闻言,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似乎正在渐渐进入角色,这种故作严肃模样与尹春惟妙惟肖,也难怪尹二爹喜欢他,还叫他扮作自己,大概也是现了他有这样搞怪天赋?
连成碧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伯父,此事实乃不得已,晚辈对清葵也解释过了。娶妃不过是权宜之计,清葵已生怀有孕,她孩子必定是我长子,今后她也会是我唯一正妻,只是晚辈还需要些时间。”
“你是说——她怀是你孩子?”“尹春”眯了眼,煞气四溢。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抢他老婆不说,如今连孩子也要一并接收了?还真是够贪得无厌。
连成碧依然诚恳道:“请伯父谅解。”
清葵见这情形不妙,立刻夹了一只鸡腿送到“尹春”碗里。“爹,你不是最爱吃鸡?来,多吃点儿。”
“尹春”面对鸡腿哭笑不得,表面上依然一本正经。既然她要用鸡腿来塞他嘴,他也只能暂时放弃对情敌严酷打击。
偏偏此时连成碧好心地替他夹了一筷子蘑菇。“伯父,试试这个。”
“尹春”看也不看那些蘑菇,冷淡道:“我只爱吃肉。”
考虑到父女两许久未见,一定有些私密话要讲,连成碧将尹春安排在水榭北面客房里居住。清葵对此十分满意,送他走时候甚至主动挽了他胳膊。连成碧依依不舍地走出水榭,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你父亲似乎不太喜欢我。”
“他对谁都那样,你不用理会。”清葵笑了一声。“他会慢慢了解你。”
连成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让他接受我。不过——”他神情略显怪异。“像他这般年纪,还是少吃肉多吃蔬菜比较好。”
清葵走回水榭,正好看见从门边收回身体作正襟危坐状“尹春”。她带着笑意,意味深长道:“二爹,听到没有?你未来女婿建议你要多吃蔬菜少吃肉。”
郁沉莲一怒,把她扯了过来,低声道:“‘未来女婿’?”这语气里满是威胁。清葵挑眉,示意他小心说话。这水榭里到处都是耳目,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偷听他们交谈,偷窥他们一举一动。他只得放了手,仍做慈父状,拉了她手到一旁坐着。两人眉来眼去,偏偏说话却不逾雷池。
“小葵,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他用手指在她手心勾画,写下了“想你”这两个字。
清葵会心微笑,回道:“还不错。”在他手心写“我也是”。
表面上看来正是一副父慈女孝画面,言语中也无甚异样,但两人却已在手指间将要说话都说了个明白。只可惜不知暗线在何处,受尽拘束。清葵灵机一动,把他带到了水榭浴房里。这儿四处封闭,不用担心会被人偷看,但也不可呆太久,否则更加惹人怀疑。
刚进浴房,郁沉莲立刻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唇急切地落下。清葵原本已勾住他脖子,但一对上那张尹春脸,顿生异样,随即避开了他唇。
郁沉莲很委屈,双目出无声控诉。清葵几乎可以想到他要说什么——难不成真是新欢胜旧爱,连碰都不让他碰了?
清葵无辜地摇摇头,指了指他脸。让她对着这张尹二爹脸亲下去么?总觉得是在**。郁沉莲明白了她意思,顿觉后悔。然而要恢复容貌至少需要半个时辰时间,在这等充满危机地方恢复容貌更是危险,他只得放弃这念头。
一脸失落郁沉莲坐在浴池边,垂头丧气。爱人在眼前,他这个正主不能亲不能碰,那个惺惺作态情敌却能光明正大地跟她亲密来去,这是什么世道?
另外一边,连成碧也很烦闷。郁沉莲没了踪迹,这个尹二爹更是查不出来历,难不成清葵这一家子都是山精林魅,查不出来龙去脉?
这还只是开始。连成碧万万没有想到,在接下去日子里,他要接近清葵简直是难如登天。每当他与清葵稍稍靠近些,未来岳丈大人那犹如冰棱子视线便锁定在了他身上,仿佛护食狼,令他坐立不安左右为难。他想尽办法讨好,却也只换来冷言冷语。
女婿和岳丈,果然是天生冤家。连成碧无奈感叹之下,只能敛起性子与未来岳丈保持距离,连带清葵水榭也去得少了些。
这样小心翼翼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轰动大夏消息令连成碧转移了注意力。应夏武帝邀约而来月氏王终于抵达北都,与病危夏武帝密谈了一次。密谈之后不久,夏武帝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夏武帝临去前,留下两道旨意。其一,令三皇子连成碧继承皇位。其二,将前太子妃和前太子长子文启交予月氏王,由他带到月氏加以照料。这二道旨意相当令人深思,众官员纷纷揣测,莫不是夏武帝认为三皇子成碧继位后会容不下文启,这才把孤儿寡母交给了月氏王照顾?
连成碧心愿得偿,皇位已稳稳在手,只是这二道旨意叫他如骾在喉,十分不快。几位心腹重臣里,杜乾负责准备新皇登基仪式,尉迟凛与穆千秋则赶到摄政王府,恭贺连成碧心愿得偿。
“恭喜王爷,即将坐拥江山,稳坐龙椅!”尉迟凛容光焕,声音洪亮,仿佛将要坐上龙椅人是他。
穆千秋察言观色,见连成碧神情隐隐不快,问道:“王爷是否为了先皇二道旨意烦恼?”
“不错。”连成碧沉声道:“父皇这番举动,分明是担心本王会对文启出手,这才将他们送到月氏。如今舆论哗然,本王决不可在这时对文启做什么。然而他一旦去了月氏,便更难解决了。有这等隐患,叫本王如何安枕无忧?”
尉迟凛不解道:“他们两个孤儿寡母,能做什么?”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虽然文启如今只有九岁,却难保将来不会被人利用,以护长之名意图谋反。王爷这江山得来不易,不能在这一刻心软。”穆千秋沉吟道:“尉迟将军,以老夫看,这件事只能靠你来解决了。”
“靠我?”尉迟凛微讶。“如何解决?”
“王爷不妨颁布一道指令,让尉迟将军护送文启与月氏王返回月氏。”穆千秋向来老谋深算,夏武帝意旨一出,他便已开始思考对策,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行至半途,难免遇上盗匪。将军便趁机——”穆千秋右手笔直如刃,做了个砍手势。“斩草除根。”
连成碧凤目微闪,转向尉迟凛。
尉迟凛思考了一瞬,随即抱手道:“微臣愿依先生所言,为吾皇除此心腹大患!”
第七十五章 清葵的真正身份
朔安十六年冬,夏武帝驾崩,举国同悲,全民哀悼。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夏武帝临终遗旨,三皇子成碧接替皇位,是为夏成帝,年号昭宁。
连成碧入住太平宫,忙于先皇治丧,妃嫔安置遣散等要务,一时之间无暇顾及王府内情况,只吩咐家仆留心照顾着清葵父女俩。清葵身边暗中盯梢暗卫们也少了许多,只有苏颜依然执着地守候在清葵身旁,不让她与“尹春”有什么单独相处时间。
根据夏武帝临终遗旨,夏成帝封前太子之子文启为越王,前太子妃为丰华夫人,调派上将军尉迟凛护送月氏王与越王母子一行人返回月氏。临行前几日,夏成帝在宫中设宴,款待月氏贵宾。
这次应邀而来月氏贵宾中,除了年过半百月氏王,还有月氏王三妹清荟长公主及其夫君。酒过三巡后,清荟长公主忽然起身,朝成帝深深一礼。
连成碧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位长公主。虽然她应当已近不惑之年,却依然雍容美丽,风韵天成,如盛世牡丹从容吐蕊。然而她容姿优美却不苟言笑,似乎难以接近。连成碧会注意到她,并非因为她容貌过人,而是因为她五官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熟悉感。
“陛下,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恩准。”长公主垂眸低眉,声调柔和,吐词果决。
“殿下不妨直言。”连成碧忙起身相扶。“月氏与我大夏乃良邦友,殿下所求,朕自当尽力满足。”
长公主抬眸道:“妾身平生只有一女,自小娇生惯养,刁蛮任性。数年前小女以游历之名来到贵后,便再也没回去过。妾身实在牵挂担忧,这才随兄长一同来了贵,以寻找小女下落。”
连成碧了然颔道:“朕必定举之力,为殿下寻找贵千金下落。”
长公主身旁驸马朗声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我们近日查探得知,小女阴错阳差之下,现正在陛下府中居住。有劳陛下对小女照顾有加,不知可否令小女与我夫妻二人重逢,同归月氏?”这位驸马眉目英挺,眼神犀利,气势逼人。
连成碧愕然道:“在朕府中?”
“正是。”长公主微微一笑。“小女闺名清葵。”
对连成碧而言,这实在是场惊吓连连筵席。先是听闻清葵乃是月氏长公主之女,他勉强镇定下来,随即想起了清葵身边那个诡异岳丈大人。既然长公主和驸马是清葵爹娘,那个又是谁?难不成真是个冒牌货?
长公主好意地替他解开疑惑,同时又给了他二个惊吓。原来长公主竟然同时拥有两位夫君……
连成碧在想象力受到挑战同时,敏锐地感受到了危机。一个岳丈大人已经令他应付不暇,现在再加一个,看上去也不好想与。再加上笑里藏刀长公主……他生平一次生出一种无力感。
月氏王慈祥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敬。“月氏风俗与大夏不同,陛下不必惊讶。听闻我那侄女儿与陛下交好,想必在大夏期间多得陛下照顾。本王在此谢过了。”
“哪里哪里。”连成碧强作精神应酬,心思却已经不知转到了何方。
长公主与驸马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筵席结束后,爱女心切长公主和驸马跟随夏文帝去了摄政王府。清葵和尹春闻讯而出,四人呆愣片刻之后,抱头痛哭。
夏文帝把水榭留给了他们,自己则回了皇宫,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沉思。长公主要接清葵回月氏,他自然不好阻拦,但一旦她回了月氏,不在他掌控之中,怕是会生出变数,令他之前苦心设计都付诸流水。
穆千秋步入书房,见到正是新皇心神不宁脸。他心中暗暗叹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候,顺便恭喜他又迎来一桩喜事。
连成碧不解,穆千秋便将目前形势细细分析。若能与月氏联姻,对连成碧帝位自然是又一助力。既能得心中美人,又能益于巩固帝位,怎不算是喜事一桩?”
连成碧摇摇头,手中把玩着翡翠镇纸,心情烦乱。“先生不明白。朕不能确定回了月氏后——她是否还愿意嫁给朕。”
“陛下此言差矣。”穆千秋淡笑道:“若这桩婚事成为了两个家之间联姻,又如何由得了她自己?”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若月氏王不允,难不成他还以大夏权势相压?落到民众耳朵里,不成了活生生笑料?
穆千秋却早已成竹在胸。“陛下完全不用为此事担忧。”他拱手道:“此事微臣已有谋划。月氏王带越王母子同归月氏,却在半途中遇上盗匪,越王母子不幸罹难,月氏王想必对大夏深感歉疚,又怎会舍不得自己一个侄女儿?即使他真舍不得,我们亦能以越王之死为由,要挟月氏。”
连成碧已了解了他意思,眉间一松,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穆千秋又道:“陛下,月氏那位宗室公主虽可娶,却只可为妃,不足以母仪天下。以微臣之间,陛下还是尽早完婚,以冯将军之女为后,采选秀女扩充后宫,以尽快诞下龙子。”
“朕心中有数。”连成碧微笑道:“得先生相助,果然是朕百年修得之福。”
月氏王一行人离开北都,成帝前往相送,提及欲迎娶商清葵为妃。月氏王和清荟长公主以清葵早有婚约为名,委婉地拒绝了这桩婚事。成帝掩下怒意,谦然有礼地表示理解。
清葵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静静放下了车帘。马车缓缓地开动,华盖下铜铃出清脆鸣响。
“还未结束。”一个柔和却果决声音响起。“他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我知道。”清葵转过头,微微一笑。“娘。”
月氏王车队在两侧种着白杨官道上缓缓行使,上将军尉迟凛带着三百骑兵,分成前后两组护送。
马车里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着。终于有人不安于这种寂静,拍腿大声道:“终于解脱了!小葵葵计策果然是好……”
“春儿。”清荟公主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有些压迫。“要不是你一直瞒着清葵事,如今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尹春抱头喃喃道:“就不能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么……”剩余三人做正襟危坐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
“什么?”清荟挑眉。
“没什么。”尹春讨好地朝她笑笑。“夫人继续。”他对面另一名英挺男子出一声不屑嗤笑声。尹春怒:“老三你——”
“好了二爹。”清葵摆了摆手。“巫人术呢?”
尹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织锦递给她,幸灾乐祸道:“真想看看连成碧现巫人术失踪时表情。”
清葵仔细看了看,又递给郁沉莲。“没错,就是这张。”
清荟长公主打量着郁沉莲,说道:“现在难道不该先介绍我们认识一下么?清葵。”
清葵无奈,握着郁沉莲手向众人介绍道:“娘,二爹,三爹,这是郁沉莲,我孩子他爹,你们未来女婿。”
气氛顿时有些僵硬。清荟长公主脸色青:“你已有了身孕?”她转向缩到角落里恨不得隐形尹春:“春儿,为何没听你提及?”
尹春作无辜状:“夫人,我忘了。”
清荟长公主怒道:“这么大事你也能忘?”一旁三爹连忙劝解:“夫人,事已至此,怪二哥也没用。”
清荟公主又转向清葵,恨铁不成钢道:“没错,要怪也只能怪我养了这么个不懂事女儿!自己有了身孕,竟然还去做那么多危险事!”
清葵涨红了脸。“这是我自己事。”郁沉莲连忙道:“伯母,此事都怪晚辈,不该让清葵涉入险地,差点受人暗算。”面对未来丈母娘,他十分内疚。
清荟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若不是本宫有远见,替清葵做过免咒之仪,这一次怕是她也难逃巫祝术控制。”
尹春在一旁插嘴道:“还好咱们清葵聪明,来了个将计就计,否则哪有这么容易拿到巫人术,又成功脱身?”
“你以为当真脱身了么?”清荟长公主冷笑一声。“我看那送行尉迟将军神色不定,行动诡秘,所谓送行一定没那么简单。”
“据我对连成碧了解,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越王母子。”清葵道:“怕是路上还有玄机。”
“无妨,我们早已布置好一切,若他们敢来,定是铩羽而归。”三爹朝清葵和蔼一笑。“清葵,你娘这些年时时念起你,如今总算能迎你归,实在再好不过。”
清葵勉强朝他笑笑,依然有些不自然。三爹苏德,原本是北戎将军。北戎曾试图侵犯月氏,却未想被清荟公主带领月氏军大败。苏德被擒,做了清荟公主战俘。
从战俘到侍从,最后成了爱人。这段离奇古怪情史在月氏亦为人津津乐道,却是清葵心里一道不大不小坎。其实现在想想,她心里也明白母亲并非是刻意选在那个时候与三爹成婚,而自己亲爹死实际上也与他们成婚一事毫无关联,但这道坎已存在多年,一时之间难以迈过。
英挺三爹苏德神情微涩,与同样表情清荟公主对视了一眼。清荟公主转向郁沉莲道:“沉莲公子,你与清葵事本宫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如今清葵身怀六甲,你打算如何?”
郁沉莲执了清葵手,正色道:“晚辈早已许下诺言,愿娶清葵为妻,一世追随,不离不弃。”
清荟长公主微颔,视线落在清葵身上一顿,很快转开,掩下眼中湿意。“这个不省心孩子,今后就交给公子了。希望公子记住今日之言,如有违背——”
“如有违背,愿受天谴,永世不得善终。”郁沉莲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连清葵也惊讶了一瞬。
尹春抹了一把眼泪。“真感人……”
苏德鄙弃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注意点儿,别在孩子们面前丢人!”
清荟长公主咳了咳,两个男人立刻噤声。“别忘了,我们还有场硬战要打。”她望向清葵小腹,目露温柔。“沉莲公子,保护好清葵。”
第七十六章 丑小鸭和白天鹅
连成碧坐在楠木漆金九龙宝座上,双目凝视着指间翻转那只雕工精细葵花簪,久久不语。清葵离开时一颦一笑,在他脑中不断地缓缓来去,就像一出深藏讽刺皮影戏,演戏者入了戏,而观戏者却不知是戏。
他还记得自己向她誓总有一天会让她成为他皇后,向她保证只有她可以生下属于他的子嗣。然而她巧笑倩兮,对他撒娇般地恳求。她说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太久,很想回去看看;还说不忍爹娘对她牵挂神伤;甚至还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请他放她归去,等她回来。
连成碧忽地出一声短促笑,将手中金簪用力朝外一扔。金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微闪弧线,不偏不倚,落进了燃烧着青铜火炉里。无数炭灰被带起,在暖炉上空飞舞。火炉里偶尔传来几下炸裂声,在这空荡寂清大殿上显得突兀。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该怪她太会演戏,还是怪自己太过痴望?就算明知道有受骗的可能,还是蒙住了耳目,情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越是这样盲目,真相来临时候就越是难以接受。当他现巫人术已被人盗走那一刻,无论什么样的痴望,什么样的企盼,统统撕得粉碎。
他右手紧紧攥着蔽膝上张牙舞爪盘龙绣,左手抚着横放在腿上岐公纱,面无表情。他是连成碧,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要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如今他已拥有至高无上权势,这个欺骗了他的女人,逃不过他手掌心。她一定要为她的欺骗付出代价。
无望却又放不下爱恋终于化作执念,最终成了一团浓稠的恨。
“报——”大殿外传来高声,传信官膝行而入,深深伏地一拜。“启禀陛下,月氏王车骑在边境遭袭,尉迟将军受伤,越王和丰华夫人失踪,月氏王及亲眷安好。”
成帝摆了摆手,传信官知道是叫他退下意思,又惶恐地膝行而退,退至门口才起身,小跑着离开大殿。
失踪?成帝眉头微蹙。难道事出意外,让那越王两母子给跑了?
被指派去调查藏音楼和天水门下落刑留和苏颜也带回了不好消息。整个天水门竟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再难觅得行踪。而在之前那场变故中,安排进天水门所有暗线都已莫名其妙地殒命,无法再得到更新消息。藏音楼所在梅花坞也空空如也,里面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连成碧心中有数,想必是商清葵早已预料到他会以天水门和藏音楼挟制于他们,所以早一步做了准备,借助那场变故将该除除个干干净净,再将该藏一个不留全藏了起来。
“清葵啊清葵。”他忽然止不住地长笑,令刑留和苏颜心中一紧。“不愧是我看上女人,竟然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轻踱两步,凤目凛凛,笑意收杀意起。“然而你能藏住一个天水门,难不成还能藏住一个家?!”
十余日后,上将军尉迟凛回到北都,满心愧疚地向成帝请罪。他右臂受伤,只能用左手持剑横放于额前。
“微臣有负于陛下所托,令越王和丰华夫人逃脱,请陛下责罚!”尉迟凛说得字字用力,持剑左手颤抖得厉害。他垂头注视着地面,不敢抬头。
原来尉迟凛安排“匪贼”突袭时,才现越王和夫人并不在马车之中,只得仓皇撤走。为取信于月氏王,尉迟凛甚至还刻意安排“匪贼”割伤了自己手臂,哪知道白费心机,那两母子怕是早已被月氏王转移了地方。
穆千秋抚须,摇头叹了一声。“棋差一着啊!”言语之中,满是遗憾。
连成碧却起身,走下台阶,将尉迟凛扶了起来。“将军,辛苦你了。”
“陛下……”尉迟凛有些无措,忐忑和愧疚化作无声感动。“请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必誓死完成任务!”
连成碧微微一笑。“别急,机会很快就有。”他转身,缓缓踏上台阶,行至最上层时,赤红镶金行龙宽袖蓦然一挥。
“传令下去,越王和丰华夫人为匪贼所劫,月氏辜负先皇遗托,当负无为之责!由尉迟将军调五万大军压至月氏边境,誓要令月氏查出越王和夫人下落,给大夏一个交待。”
尉迟凛思索片刻,反应了过来。双目灼灼,脸庞又恢复了神采。“吾皇英明!”他行了跪拜之礼,匆匆而去。
穆千秋微讶,望着连成碧侧影道:“陛下,此举似有不妥。”
连成碧回,凤目微冷,似有利光闪过。穆千秋心下一瑟,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成帝已经不再是他倾心辅佐视作亲子那位少年三皇子。那样萦绕全身果决冷厉,不容反抗否决霸气,越来越像掌握着生杀大权,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帝王。
然而这利光只是一瞬。连成碧神情很快柔和下来,温声道:“先生不是也赞同对月氏施压?”
穆千秋回过神,沉静下来。“回禀陛下,微臣确赞同对月氏施压,但那是在越王母子已死前提下。如今越王母子下落不明,若冒然对月氏出兵,恐会惹两百姓非议,令民心不稳!”
“先生请放心。”连成碧摆手,看似谦逊,实则毋庸置疑。“百姓们很快会知道,朕与前太子兄弟情深,对越王更是爱护有加。是以听闻越王母子被劫消息之后,悲怆不能自已,这才一怒之下出兵月氏。百姓们只会说当今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为了找回越王母子,竟不惜御驾亲征。”
穆千秋惊道:“陛下,您要亲自去?”
“不错。”连成碧站在藻井下,负手望向殿外。殿外白絮纷飞,落下了这个冬季一场雪。冬雪将整个太平宫染成一片素白,唯独那朱红色蟠龙抱柱鲜艳依旧,像是牢狱里那一根根坚固栏杆,勉力支撑着这片厚重宫阙。
连成碧心中刚刚蔓延出一丝倦意,很快又被去而复返恨意占据。他闭上眼,右手按上额头,思绪纷乱。他要亲自去月氏,把她带回来。从此让她陪他一起拘禁在这个囚笼里,哪怕再也得不到她心,就这么过一生一世也好。
不能相爱,不若相恨。
穆千秋注视着他背影,在他听不到地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商清葵回归,在月氏皇室里掀起了一阵不小骚动。她离开月氏时候只是一只顶着奉主高贵身份丑小鸭,回来时候已成了艳绝无双天鹅,还带回不同凡响准夫君一只,不能不叫皇室中那些曾经嘲讽嗤笑过她公主们惊羡好奇。
月氏王为迎欢喜奉主回,在宫廷中举办了一场宴。商清葵一身红裘,如鸦羽,肤胜雪玉,双目妖娆夺人魂魄。月氏皇室中公主妃嫔不少,都是各具特色美人,然而谁也不敢站在她身边,只恐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女子们小心翼翼地离开她一定距离,假作不在意,或羡或妒或向往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她身上跑。
男子们眼神则更直接一些。已婚男子大多是蜻蜓点水欣赏,即使心内遗憾不甘也不露声色,而未婚男子目光就肆无忌惮了许多。欢喜奉主可有多位夫君传统古来有之,月氏男子早已习惯并接受。再加上前一任欢喜奉主,清葵母亲清荟长公主也有三位夫君,所以即使得知她有一位未婚夫婿,也并未妨碍他们上前讨得佳人欢心。
然而清葵虽面带微笑,却对各色男子明示暗示均视而不见,实际上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在打了一拨又一拨号称对她一见倾心贵族子弟之后,她终于有些厌倦,出了大殿,在花园中寻了一处石凳坐下,松了口气。
郁沉莲被尹二爹和苏德三爹拐去喝酒,清荟长公主正与月氏王密谈,关于越王母子安置事宜。她不得不单独赴宴,却没想到引来了这么多虎视眈眈视线和别有用心搭讪。清葵抚额,心想五年未归,大概是自己已经不习惯月氏大胆热情传统了。
正在此时,有青衫男子分花拂柳而来。他身形如鹤,修长俊俏,手中拈着一朵浅红山茶花,递到清葵面前。“好花赠佳人。”他笑意略深,露出右颊闪亮梨涡,音调带磁,有种令人难以抗拒吸引力。
清葵接过花来,不由得联想到连成碧对冯家小姐那番摘花赠美举动,深觉无奈。果然是好招各有不同,烂招却大致相同。只是此人身份不同于其他贵族男子,不能随便敷衍了事。
她振作精神,唤道:“尹大哥。”
尹子毓,尹家这一代嫡系长子,尹春算是他远房叔叔。尹子毓与清葵从小一块儿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原本乐见其成,希望两人长大后能结为夫妻,谁想到清葵十五岁时却突然离开了月氏,而尹子毓也与皇室中清枫公主最终订下了婚约。
“清葵。”尹子毓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当年为何要不告而别?”
清葵看着他脸。在情窦初开豆蔻年华,她也曾为这个男人动心,以为他会是自己将来夫君。谁想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起长大玩伴最终成为陌路人。她还记得那时看见他与清枫亲密无间时失落;还记得面对清枫冷眼讥讽时愤怒,还记得他蹙着眉神情严厉,警告她不要再对清枫恶作剧。她满心委屈,他却丝毫不动容。
现在想想,那时自己实在是幼稚得可笑。这个男人依然如从前一般闪亮,如今她却已心如止水。
她轻笑道:“若事先告诉大家,怕是走不了。你也知道我娘她向来把我看得很紧。”
尹子毓垂下头,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个时候是我不好。伤了你心罢?”他叹息了一声,“你走之后,我一直很后悔,也很内疚。”
“尹大哥,已经过去事,不必再提了。”清葵摇头。“对了,你和清枫也该成婚了吧?我听二爹说过,似乎定在明年开春?”
尹子毓神情有些尴尬。“是。这些都是长辈们定,其实我很犹豫。”他看了清葵一眼,似在试探。“若你没有离开月氏,也许现在成婚应该是我们。你也知道,爹娘和长公主一直都希望我们——”
“尹大哥。”清葵出声,打断了他话。“即使我留在月氏,一切也不会改变。清枫跟你很相配,还有什么好犹豫?”
尹子毓突然抓住她手。“清葵,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清葵淡定地抽出手来。“不可能。”她心中已翻起厌恶。“我已经遇到了缘定之人,这一辈子也只会跟他在一起。尹大哥,珍惜眼前人吧。”
大多数女人在年纪小时候都爱过一个藏在闪亮外表下渣男,只可惜当时不懂他渣,还以为是个良配。离开许多年之后再回,留下只有庆幸。
清葵心中庆幸着,突然非常想念郁沉莲。
尹子毓脸庞涨红,呐呐道:“你还是介意清枫的事?那时候年纪太小,哪个男人没一段荒唐时光?清枫她跟我其实并不适合,她既骄纵,又任性,没有同情心……”
清葵厌烦到了极点。若不是碍着年少时那些情谊,她早就起身离开了。“尹大哥!”她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我劝你最好别再说了。”
尹子毓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只见清枫公主站在不远处,气得浑身抖,脸色青。
他立刻起身,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清枫公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二话不说赏了他一记响亮耳光。“我骄纵任性?不适合?当初甜言蜜语说不顾一切也要娶我是谁?!”她气红了眼,指着清葵说:“看到她变美了,你动心了?混蛋!”
尹子毓捂着脸,终于回过神来,朝清葵尴尬地笑笑,好说歹说拉清枫离开。“清枫,你误会了……”
清葵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叹息之余,再一次庆幸。还好如今站在他身边人不是她。
清枫公主愤怒着,忽然挣脱了尹子毓手,跑到清葵面前举起手就要打下去,一边还骂道:“你这个狐狸精——啊!”
清枫手被人截在半空,来人轻轻一甩,她不得不连续后退,踩到了裙角狠狠摔了下去。尹子毓连忙去搀扶,她只咬牙切齿地挥开他手,勉强爬了起来,瞪向来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男人,可以站在商清葵身边却丝毫也不显黯淡。
“管好你的女人。”郁沉莲清润动人声音如冰水寒洌。“若她再敢对清葵动手,休怪在下不客气。”
第七十七章 逼迫退兵的筹码
本章出自《天水美人计》
沉莲公子在醋缸里泡了一圈出来,浑身气场又冷又酸。更新:[.]清葵偷眼瞟他,只见他垂眸敛眉,一声不响,神情极不正常。
清葵琢磨了一会儿,应当不光是因为尹子毓和清枫这回事,一定还有别。她试探地挽住他胳膊,柔声问道:“二爹和三爹跟你说什么了?”
他身体一僵,显然这个问题正中袖心,戳到了他心事。尹二爹和苏德三爹神情犹在他眼前,那些话如同啃噬人心白蚁,令他心慌难安,只想快些找到清葵,谁知道又看到了那样一副画面。
那个男人他是知道,尹子毓,算是清葵青梅竹马。他可以不介意连成碧,却对这个尹子毓颇有些介怀,只因为清葵是喜欢过他。郁沉莲甚至在心中联想,若清葵当初没有离开月氏,是不是最后陪在她身边就是这个男人?他不由自主地对尹子毓产生了敌意,甚至克制不住想要把他赶出清葵视线。
商家女儿,都很多情。他还记得尹春怜悯地拍了拍他肩,向他陈述了这样事实。清葵将来一定还会:.”
清葵低笑了一声。“没错,孩子他爹——也得有个身份。”
郁沉莲知道心思被她看穿,心下一窘,脸色微袖。索性揽紧她道:“不能有别人。我们之间,不能再有别人。”
清葵一愣,正要回答,却忽然觉得裙角一紧,像是被人拽了拽。她低下头,但见一名两三岁女童,眨巴着清亮大眼,好奇地仰头盯着他们看。
“姨——姨……”女童生得标致可爱,奈何脸庞上一块蛇形黑色胎记,从额前一直延伸到脸颊上,看了有些怵目惊心。她挥舞着手臂,像是想要清葵抱。
清葵和郁沉莲对视一眼,对这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小丫头很是好奇。她蹲下身,把她抱进怀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河。”女童奶声奶气地回答,还没忘了怯生生地看郁沉莲一眼。“叔——”
郁沉莲听这小女童叫自己,微笑着正想回应,却听她喃喃道:“叔——不能欺负姨姨。”她吐词清晰,说得是掷地有声。
清葵与沉莲俱是一讶,不由得笑出声来。“不错,他欺负姨姨,是坏蛋。”清葵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亲。“小河,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爹娘呢?”
小河闻言,垮了一张小脸,看上去有些沮丧:“小河没有娘。爹爹——不知道在哪儿。”
两人面面相觑。
清葵抱了这小丫头回了宴会大殿里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小女童来历。原来她并不叫“小河”,全名为“商清荷”,正是月氏王三王子和侧妃女儿。三王子这位侧妃在生下清河时难产,留下这个面带胎记小丫头便撒手人寰。三王子妻妾众多,子女也不少,对这个丫头并不上心,平日里只由乳娘带着。月氏王这次大宴,说明了要皇室成员全部参加,这才让清荷进了宫。
清荷从小没有娘照顾,爹爹也并不关心,再加上自己面上有胎记,受了不少欺负。清葵对这丫头上了心,宴会结束之后亲自把她送回了三王子府。三王子见她喜欢,索性将这丫头送到了长公主府,说是让她陪清葵玩。
天下竟有这样父亲。清葵与郁沉莲感叹之余,也更怜惜这女孩,索性收做了干女儿,让她待在身边。郁沉莲很明白清葵心思,她从小因双目异常亦受过不少欺凌,见到清荷,自然生出些同命相怜感慨,难怪会与她投缘。
不久之后,清葵以奉主身份昭告月氏,说是下一任奉主已经找到,正是商清荷。她宣称清荷脸上胎记乃是天降奇能象征,必将在阴阳之术修为上比她更胜一筹。众人皆以为然,深信不疑。她随即又宣布自己此生只要一位夫君,只愿白不离,别无他求。
对于此事,清荟长公主颇有微词。然而清葵做得干脆决绝,言语中滴水不漏,她亦无法再行辩驳。
而最受感动,莫过于郁沉莲。连他自己也未想到,清葵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完完全全地打消了他疑虑和不安。尹二爹和苏三爹对这番告白听得又嫉又羡,摇头直叹这小子手段太高,把清葵给吃得死死。
此时正逢元月,在这片尘埃落定,和乐融融新年气象之中,传来一个极不和谐消息。
大夏尉迟将军带领五万大军,直逼月氏边境,扬言若月氏不查出越王母子下落,便要挥军西行。数日之后,又传夏成帝御驾亲征,将与月氏王共同“探讨”寻找越王母子良策。
月氏王对此不做任何回应。
“终于还是来了。”商清葵站在城墙之上,眺望远方河岸边如蚁巢般密密麻麻兵营。她神情清冷,长与衣袂翻飞,在城墙上如同一尊将要凌空而起飞天像,高贵而神圣。
月氏王和清荟长公主站在她身后,面容肃穆。
“君上,娘亲。请让我与沉莲最后再试一次罢。”她没有回头。“我有把握,一定能退兵。”
月氏王深思片刻,应道:“好。若不能成功,也无需勉强。”
大夏营中,连成碧双手撑在沙盘上方,与尉迟凛和几位将士讨论进攻月氏路线和方法。一名传令兵来报,说是大营外来了一男一女,请求面见成帝陛下,说是有要事相禀。连成碧微讶,命传令兵将二人容貌相报。听得他描述后,连成碧竟怔愣在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
“宣他们进来。”他让尉迟凛等人退下,转身独坐帐中主位,心中五味杂陈。
少顷,两人迈入营帐,不约而同地行颔礼道:“见过陛下。”
连成碧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去,胸中浓烈情感几乎要压抑不住。“没想到你们竟然还敢这样出现在朕面前。”他冷冷一笑,紧绷着身体,勉强咽下爱恨纠缠无数。“就不怕朕杀了你们么?这儿可是大夏地方,只要朕一声令下,任你们有多高武艺,难道能敌得过五万大军?”
郁沉莲望着他,从容不迫。“我们既然能来,自然也可以走。”
连成碧身披铠甲,浑身散着冷硬气势,连望她眼神也再不是从前柔情缱绻。清葵在心中叹息,到这样地步,该怪他太偏执,还是怪自己当初不该有意留情?
连成碧不屑地笑了一声。“让怀着身孕女人到这个危险地方来,这就是你对她爱么?郁沉莲,我始终不明白,清葵眼中为何只装着你。”
郁沉莲执起清葵手,微微一笑。“不错,这就是我对她爱。不是护在自己羽翼下,而是共同进退;不是强迫她接受,而是尊重她选择。”
连成碧愣了一瞬,摇头道:“她爱是你,你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对。她不爱我,所以我做什么也都是错。说吧,你们来这儿想对我说什么?”
“退兵吧。”清葵开口道。“别再执迷不悟了。只要你退兵,我可以代月氏保证绝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找到越王,绝不会让越王有朝一日成为你敌人。”
连成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要我退兵,除非你留下,他死。”他手中岐公纱指向郁沉莲。
清葵叹了口气。“成碧,为何你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在求你退兵,而是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连成碧嗤笑。“清葵,别再故弄玄虚。如今你们还有什么筹码能与我谈判?”
郁沉莲往前迈了一步,墨瞳带嘲。“还记得那块从我身上搜走血玉龙符么?”
连成碧神情一变。
“你当真以为我会那么蠢,将龙符放在身边被你轻易地拿了去?”郁沉莲如玉树临光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连成碧。“血玉龙符共有两块,同时拥有两块便能调动三路郡王兵马,只可惜你手上那块是假。不仅如此,先帝手上另一块血玉龙符,你应该也没有找到罢?”
连成碧不语,心中已有些朦胧意识。
“先皇临终之前,将另一块血玉龙符藏在君王璧中,和神剑宝甲一起交给了月氏王。”郁沉莲说得轻描淡写,连成碧听得惊心动魄。这意味着现在两块龙符都在他们手上,再加上不知所踪越王……
“不可能!”连成碧强作镇定。“父皇他为何要将龙符交给外族?简直是笑话!”难道父皇就不担心龙符被月氏利用,覆了大夏么?
“不仅如此。先皇还留下了四道密旨,一道给月氏王,三道给各路郡王。四道密旨内容一样。”郁沉莲眼神有些怜悯。“先皇怀疑太子和二皇子之死与你有关,怕你在他驾崩后对付越王,所以在密旨中托付月氏王调查太子与二皇子死因,并保护越王。一旦现太子或二皇子之死确系你所为,或你意欲杀害越王,月氏王便会联合三路郡王,扶植越王登基。”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龙纹织锦卷轴,徐徐展开,举到连成碧眼前。“先皇玺印,想必你应该认得。”其实当初夏武帝留下密旨一共有五道,还有一道留给了镇亲王。郁沉莲担心连成碧得知后会暗中对付身在北都镇亲王,这才将五道密旨说成了四道。
连成碧脸色白,垂眸不语。
“成碧,你该明白我话了罢。”清葵柔声道:“我们可以证明是你杀害两位皇子,让君上联合郡王让你一无所有,也可以请求君上放过你这一回,只要你别再对付越王,退兵月氏,保证永不侵犯,便能安枕无忧地坐你皇帝。这就是我和沉莲筹码,难道还不够分量?”
第七十八章 大结局
本章出自《天水美人计》
大势已去。书友整_理*提~供.[.]连成碧颓然坐下,之前凌厉气势在这时消弭于无形。
沉莲和清葵也不急,站在原处等他想明白。清葵端详着他神情,知道他已经相信了他们话,正在做着心理斗争。其实现在形势已经很清楚,连成碧不是不识时务人,无论有多少不甘怨恨,他最终也只能放下。现在唯一挣扎,不过是尚且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罢了。
清葵转头望向郁沉莲道:“让我跟他单独谈谈好不好?”
郁沉莲略迟疑,颔道:“当心些。”他瞥了连成碧一眼,转身走出了营帐。
清葵缓缓走近连成碧,直到离他一臂之遥时才停了下来。“除却你暗算沉莲这一笔,我们之间,始终是我欠你比较多。成碧,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定。”
连成碧抬头望她,凤目彷徨而苦痛。有多恨她,就有多:.这一次,我答应你。”
清葵催动了忘情蛊,埋在他怀里,眼眶热。
“还有多久?”他手轻轻摩挲着她长,无比依恋。
“一炷香时间。之后你会昏睡半日,醒来后——”清葵忽然不再说下去。
他不以为意,只撑起她脸,瑞凤目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看,像要把她牢牢刻在心里。他只是不明白,这一次他依了她话,为何她眼里却还有悲伤?
清葵探身,吻上他唇。
单纯一个亲吻,在他唇上留下温暖柔软触感。他才刚开始感受,便不得不转为回味。
“你会忘了我么?”阴错阳差地,他还是问出了口。
清葵摇摇头,按着自己胸口。“不会。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在。”
连成碧唇角微弯,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清葵走出营帐,守候多时郁沉莲立刻迎了上去,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清葵朝他笑笑,神情中有些疲惫。连成碧派人将他们送出了大营,一路上畅通无阻。
“如何?”两人走出大营后,郁沉莲终于忍不住问她。
“已经催动了蛊。但他修炼过巫仙三术,不知道会不会对这蛊产生影响。”她忽然停住脚,转头望了一眼。“也许会失效,也许会产生些别效用。不过无论如何,我想他再也不会为难月氏和我们了。”
他们身后大营中,连成碧朗声道:“朕有些累了,要休息半日。谁也不许来打扰。”
兵士们得令,退下去守在了营帐门口。连成碧和衣而躺,缓缓阖上了双目。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恍惚记起多年前曾有一日,他从双目受伤黑暗中渐渐恢复,看见落满袖梅庭院木阶,以及窗前那一抹妖娆袖影。
这纠结半生惊鸿一瞥,终于收成破碎光影,离他远去。
大夏成帝宣称月氏已妥善安排了越王母子,之前只是一场误会,毅然决然地退了兵,并宣布月氏与大夏结百年之谊,不再动干戈。这场悬在两百姓心头战争就这么平息了下去,令得民心大快。
清葵和沉莲在月氏大婚之后,拜别月氏王和清荟长公主,带着清荷再次离开了月氏。尹春眼泪汪汪,又被苏德不屑了一番。
半年后,天女山,秘密山谷。
此时山谷不复当年冷清。山腰上种满了茶树,山脚下那片竹林里错落有致建起了好些竹楼,在大片向日葵间若隐若现。
长着睡莲水潭之间,有孩童嬉闹犬吠鸡鸣之声。竹林间有袅袅炊烟,为整幅画卷增添了不少活气。
其中一座竹楼旁,有三名布衣男子聚而立,面色凝重。其中灰衣墨瞳男子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个啼哭不止婴儿,手足无措地轻轻摇晃着。
“公子,似乎不是这么抱啊?”秦峰疑惑道:“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该不会是生病了?”傅云赶紧搭上婴儿手脉。“没事没事。”
“好宝宝,别哭了啊……”郁沉莲好言好语地哄着。“没想到养个孩子这么麻烦。你们两个也快了,等着受折磨吧!”
秦峰和傅云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带小孩儿本来就是女人事。”秦峰挥手,大言不惭道:“让他娘亲去操心就行了!”
郁沉莲和傅云鄙夷朝他望了一眼,表示不信。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秦峰拍拍胸脯。“我可跟你们不一样,丹君什么都听我,咱家我是管事儿!”
“阿峰——”竹屋内传来一声唤。秦峰脸色微变,脸上神情瞬间多了些谄媚,凑到竹屋门口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儿?”
丹君朝他招招手,笑道:“夫君,拿些酸梅子来好么?我和阿骓都想吃呢。”
秦峰连连点头:“等着啊,等着!”说完,他一溜烟儿地跑回自家竹楼,抱着几包酸梅子又冲了回来,毕恭毕敬地送上。“还要什么别么?”
“我想喝茶。”丹君娇声道。
“马上去。”秦峰刚迈出几步,碰上郁沉莲和傅云极度鄙夷眼神,咳了咳收起了狗腿样儿。“就不能自己去么?”
“夫君……”丹君皱眉,有些不满。
秦峰左右为难了片刻,还是应了。“我就去。”
郁沉莲和傅云在一旁看好戏,秦峰颜面尽失索性装傻到底,把茶送到之后回到两男人身边,做好了接受嘲笑心理准备。
“我理解你。”郁沉莲却在他肩上拍了拍,满脸沉痛。“你确是管事儿。”他一本正经道:“管跑腿这种事儿。”
傅云没忍住,大笑出声。秦峰灰头土脸地横了他们两人一眼:“你们两个能好到哪儿去?”
郁沉莲和傅云笑得越欢快。秦峰恨恨道:“至少我没那么多情敌要烦心!听说成帝新娶了个妃子,封为葵妃,多半是还没对清葵死心,公子你还是小心些好。”
一句话说得郁沉莲黑了脸。
“还有你。小心萧错他回来跟你抢方骓啊!他当初看方骓眼神哀怨得很,多半就是因为看不得你跟方骓在一起,他才坚持要离开。万一他哪天想不通再回来……”
傅云脸色青。
两个男人面带煞气,齐齐对准了秦峰。秦峰咽了下口水,脊椎凉。“瞪-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们情敌……”
郁沉莲怀中婴儿又爆出一阵震天哭闹声,终于转移了注意力,秦峰舒了口气。
“沉莲……”竹屋里传来另一声唤。“宝宝是不是尿了?给他换尿布罢。”
郁沉莲下意识地一摸,果然湿了一片。他无措地看向秦峰和傅云。“怎-怎么换?”
秦峰和傅云同时摇头。
郁沉莲小心翼翼地把怀中宝宝放在竹椅上,拽下宝宝裤子,又转头去看傅云和秦峰。傅云和秦峰聚精会神地围观,表示压力很大。
“干爹-爹……”清荷蹒跚地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无计可施三个男人。在傅云调理下,她脸上胎记已经淡了不少,露出一张山清水秀小脸蛋。“弟弟……”她在宝宝脸上戳了戳。“弟弟要换尿布。”
郁沉莲眼睛一亮。“小荷,你会换?”
清荷懵懂地点了点头。
郁沉莲如遇救兵,在清荷指导下完成了为人父以来一桩壮举。
宝宝终于停止了哭闹,眨巴眨巴眼,在郁沉莲脸上啃了啃,留下一滩口水,接着便打了个呵欠,在郁沉莲怀里睡了过去。
傅云和秦峰回了自己房间,郁沉莲坐在竹椅上,一边哼着在清葵那儿学来小曲儿,一边仔细地端详着宝宝脸。他眼睛长得像自己,嘴唇像清葵,塌下鼻梁,却是谁也不像。阳光透过竹林洒在他脸上,无比宁静。
这就是孩子,哭闹时候像是怪兽,安静时候又像只乖巧猫咪。但无论是怪兽或是猫咪,他都里跟方骓和丹君说着怀孕事,心却忽然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她起身走出房间,看到阳光下,竹椅上,一父一子睡得香甜。
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半年前离开营帐时连成碧对她说话,又清晰地浮现在她耳际。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原来从未忘记一字一句,敲打着她心扉。她大口地呼吸,生出深深恐惧。
那张巫人术,可能并不完整。按照那上面术法进行修炼,未必能够完全克制美人谱带来后果,也许只能将他生存时间延长些许而已。
回大夏后,她瞒着郁沉莲暗自派人搜寻其他巫人术下落,却一直没有结果。郁沉莲一直没有异状,她以为他们是幸运,最可怕情形,最终没有生。
可是——
她手哆嗦着,慢慢靠近他鼻下。
还未伸到他面前,手指已经被捉住。郁沉莲忽地张开眼,满眼笑意。“怎么,夫人要趁为夫睡着行偷袭之事么?”
她面色苍白,呆呆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他睁开眼,再看不到他对她微笑,再也听不到他声音了。
“别走。”她伏进他怀里,和宝宝各分他怀中半壁江山。“不要丢下我。”
“我不走。”他拍着她肩膀。“放心。傅云刚刚替我诊治过了,美人谱留下后遗症,已经痊愈。”
清葵惊诧地抬头。
“这半年,你没有一刻不在担忧。”他舒了一口气。“我怎么会不知道?”
怎么舍得丢下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们两个,注定要待在一起。
竹林簌簌,送来一缕清风。清葵扑进他怀里,终于忍不住热泪滚滚。被泪水滴到脸庞而惊醒宝宝随即出震天哭喊声。
清葵碰了碰他哭得袖鼻尖。“郁宝宝,你快长大。”
长大之后,娶个好看媳妇儿,生一群可爱孙儿。孙儿们又会长大,各自成婚,再生一群可爱曾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他们两个白苍苍皱纹满脸,仍然在一起。等到寿尽归去时,黄泉路上还要拉着对方手,一同上那奈何桥。喝过孟婆汤,轮回过后,姻缘线还是拴在一道。
天下有情人,所愿所求,不过就是这么几个字。
永远在一起。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