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为后》 第1章 缚龙为后 作者: 舒仔  简介:  为救皇后,帝王不顾安危深入千年古潭,从潭中骗了条被族人抛弃的玄龙回宫,哄着人家拔鳞挖心,最后发现……那是自己寻了万年的爱人??楔子  万年前,九重天上,天帝与玄龙将军的爱情受众神羡煞。  大战那日,两族交界处神南岭业火滔天,天空被染成了血红,玄龙将军带领天兵天将赶走了魔族,却也身受重伤,他倒在闻讯赶来的天帝怀里,奄奄一息地笑:“莫要哭,我又不是要灰飞烟灭了,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天帝哭得像找不到妈的孩子,帮他擦去嘴边不断涌出的血:“四海八荒那么大,如何寻得到……你不许死,你死了丢下我一人,让我如何承受得住。”  “阿鸢乖,听话。”玄龙吃力地抬起染血的手,指尖探向天帝绝色面容,想替他抹泪,又怕弄脏他的脸,便将手收了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了吗,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你下次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玄龙英俊的脸庞被血模糊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右脸上被火灼烧过的地方皮肉外翻,就连原本乌亮的长发也像枯草一样失去了光泽,银色战袍前捅了个窟窿,心口滚滚涌出血。  “我不要,我不要下辈子,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天帝崩溃地抱起怀里男人,站起身飞往九重天。“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医仙,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  玄龙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青绿色的眸半瞌着,他以为天上下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爱人在哭。  “没用的……”  “阿鸢……没用的……”  天帝飞得很快,玄龙被他抱在怀里,很稳当,稳当得他都想睡觉了。  “阿鸢,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玄龙眯着眼睛轻笑。“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睡着了……”  天帝哭得一抽一抽,哽咽道:“好,等你好了,我天天和你说话,哪儿都不让你去,我不要你做将军了,我就要你做我的天后。”  玄龙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唇角笑容犹存:“傻阿鸢,我愿意做你的将军。”  “我愿为你披襟斩棘……护你万世安稳。”  九重天还未到,怀里的男人便没了生息。  “该是我护你才对……该是我护你才对……”天帝漂亮的桃花眸逐渐失去神采,痴痴看着怀中男人,低喃道。“阿泊……阿泊,你看看我。”  “你别睡……我求求你,别睡,你看看我……好不好……”  “阿泊……”  “你不是说想去八荒看海吗,你现在睁开眼睛,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自然无人应他。  天帝觉得这个男人在跟他开玩笑,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一定是假的。  “寒泊,你若不醒,我就娶别人做天后了,不要你了。”天帝故意冷下脸,吓唬他。  怀里的男人仍然悄无声息。  天帝却慌了,生怕他误会似的,凑到他耳边亲昵地吻:“我刚刚是骗你的……我不会娶别人的,我只要你……”  “阿泊,你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等我找到你,我就带你去八荒看海,做你想做的一切。”  “好不好?……”  三日后,四海八荒的九五至尊天帝退位,脱离神籍,坠入轮回,自愿尝遍世间疾苦。  天帝花了万年,终于获得在凡尘与玄龙重逢的机缘,偏生爱错了人,亲手将他的阿泊推入了万丈深渊……第一章 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万年后。人间。  “一群废物!连朕的皇后生了何病都诊不出来!朕要你们何用!!”  鸾凤殿内,一袭大红金丝婚袍的年轻帝王怒拍床沿而起,指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们骂道。  “皇上……臣、臣等惶恐……”太医们纷纷额头贴地,瑟瑟发抖地哀嚎。  “惶恐惶恐惶恐!你们就知道惶恐!朕的枝玉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在惶恐!再想不出法子救他,你们全都把脑袋给朕摘了!”  帝王双目赤红,吼完之后,浑身失力地跌坐在床沿,桃花眼在触及到床上昏迷的男子时,目光由愤怒转为柔和,修长手指疼惜地触上男子如玉面容,眼底闪过无尽痛楚。  红罗锦帐后,男子同样是一袭大红婚袍,袍上金丝盘凤,衬得腰身赢弱,脸色苍白。  宁枝玉,当朝丞相之子。  人如其名,安静端庄,貌如清风朗月,自几年前在丞相府相遇,燕鸢便深深爱上了他,此后着魔般将他视为掌中宝,朱砂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是宝贝中的宝贝。  燕鸢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了心上人为后,就在今日。  而令谁都想不到的是,大婚之夜,宁枝玉突发顽疾,生命垂危,太医院上百号太医,竟无一人能诊出他到底患了何病。  偌大寝宫鸦雀无声,人人自危之际,一朱红仙鹤官袍加身的年轻太医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燕鸢十步之外。  “皇上,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说。”燕鸢急切的目光投向他,声线发沉。  年轻的太医抬起头,红唇微启,淡笑着道:  “长安城外,景花山下,有口千年古潭,潭中有条玄龙。”  “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龙心?”燕鸢皱眉。“如何取得。”  “长安城有不少修仙的术士,陛下可寻他们帮忙。”太医道。  燕鸢沉吟片刻:“明日朕亲自带人去,定要取那龙心回来……”他目光坚定地执起宁枝玉垂在床沿的手:“救朕的阿玉。”第二章 心口不一  坊间传闻,景花山下有口千年古潭,潭里有条玄龙。  传闻无假。  玄龙生来丑陋,角还断了一只,幼时被兄弟姐妹母亲抛弃,逐出龙族,一路颠簸流浪至此,长年生活在潭底。  昨日玄龙难得外出,随手在潭边捡了个身受重伤的人族男子回来。  不曾想这人族竟如此呱噪,自醒来起便缠着他问东问西,甚是烦龙,问得还都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啊?”  “……”  “你今年几岁了啊?”  “……”  “你一直孤身一龙生活在潭里的吗?”  “……”  “你为何没有亲人朋友啊?”  “……”  潭底幽暗。  化成人形的玄龙正瞌目盘腿坐在地上修炼,被扰得忍无可忍,抬手挥袖使出一个噤声诀。  清净了。  人族男子被救的时候浑身是伤,醒来时身上染血的外袍早已不见踪影。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睁着双勾人的桃花眼围在玄龙身边转来转去,唔唔地指着自己的嘴干着急,就是发不出声音。  玄龙睁开眼冷冷看了他片刻,抬袖一挥,噤声诀就解了。  人族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朝玄龙粘了上去,还不怕死地往他脸上凑:“你的瞳仁好漂亮啊,是青绿色的……”  “……”  “你生得这般好看,为何要带面具啊?”  “……”  “你不带面具的模样肯定更好看,能不能拿下来给我看看……”人族男子在玄龙身侧跪下,抬起白净手指就要去取他右容上那块嵌着古老铜纹的金色面具。  玄龙抬手钳住对方手腕,冷漠地盯着人族男子:“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燕鸢失笑。他面容极美,眼睫浓稠,笑起来时仿若万物失色,天地暗淡,给人一种温柔深情的错觉,如果忽略其中狡黠的话。  “你救我性命,自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是条恶龙,我喜欢你。”  玄龙收回手,瞌目不语。  从来没人说过喜欢他。  母亲和兄弟姊妹都讨厌他,说他生来丑陋,不吉利,会影响龙族气运。  坊间更是传闻千年古潭里有条食人的恶龙,万人喊打,时常有道士来潭边欲捉他回去抽经扒皮,奈何道行不够,连这万尺深潭都入不了,自然奈何不了他。  这人族倒好,竟说喜欢他。  燕鸢察觉玄龙并非表面上那般冷酷无情,想到自己生命垂危的皇后,当即再接再厉地粘了上去,抱住他劲瘦腰身,撒娇般道: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总不能你救了我,我却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你就告诉我嘛……”  玄龙从未与旁人这般亲近,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妖异双瞳中闪过一丝愕然,薄唇抿成一线,僵硬道:“无名。”  燕鸢惊讶地直起身看着对方:“无名?”  “你娘亲未曾给你取名吗?” 第3章 第四章 疗伤圣药  玄龙修炼了近万年,本不该如此虚弱,他大劫将至,法力渐弱,身上的痛感便鲜明了起来,就连拔鳞留下的伤都迟迟无法长合。  随着天劫越近,他便越跟普通凡人无异,被这么折腾自然是会难受的。  石床上刚经历过所谓夫妻交欢的男人浑身赤裸,连锦被都来不及为自己盖上,便已睡得昏沉,他过于信任燕鸢,丝毫不曾想过设防。  燕鸢悄无声息地停在床边,视线落在玄龙左胸膛上的伤口,那块伤正对着心脏,只要将匕首刺进去,他就会死了吧……  不会太痛苦的。  然后将他的心挖出来,便可以回去救阿玉了。  燕鸢身为帝王,心怀慈悲,却自问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当初金銮殿上手刃佞臣,血溅当场,没有分毫手软,可如今他偏偏下不了手了。  手中匕首高高举起,捏着刀炳的手指用力得骨节发白,迟迟无法落下。  那种深深的难受几乎要将燕鸢淹没,好像他与玄龙并不是初识一月,而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便早已相识,否则他怎会手软。  对别人心软,便是对宁枝玉狠心……  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唯独不能失去他的阿玉。  燕鸢闭了闭眼,呼吸颤抖着,咬牙抬高手中匕首,狠狠朝玄龙的胸口捅下去——  石床上的男人忽然低低咽呜了一声,痛苦地皱着眉翻了个身,微微蜷缩起身体,看起来犹如某种受伤的野兽,脆弱得无法掩饰。  燕鸢的动作生生顿住,眼底映出玄龙惨白的脸色。  刀尖上染了几滴血,刚才他不过刺进去分毫而已,一缕细小血流从玄龙的胸口淌入雪白的锦被。  看起来刺目极了。  失神的片刻,玄龙毫无预兆地半睁开了青绿色双眼,朦胧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燕鸢身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不解道。  “……为何还不睡?”  匕首被燕鸢敏捷地藏进亵衣袖子里,他抿了抿唇,低声道:“看你,好看。”  玄龙没发觉什么异样,他早就习惯胸口的痛楚了,增几分并不明显,况且这时候他的神智并不清晰。  燕鸢总爱对他说些黏乎的话,玄龙心底羞腼,面上却不太表现出来:“快睡吧。”  随即,他不堪重负地再次合眼昏睡过去。  燕鸢松了口气,不敢再轻举妄动。  错过这次机会,他隐隐觉得懊恼,又莫名感到放松。  再等等……等等好了……  压下杂乱的思绪,燕鸢去取了干净的白布,小心地将玄龙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上床从身后抱着他睡了。  隔天玄龙醒来便觉得身下怪异得厉害,走路都不甚方便,他倒是听过和心爱的人交合是件欢愉的事情,具体如何他并不知。大抵就如他现在这般,心里欢愉,身体是要受些苦的,否则为何会这么痛。  燕鸢爱吃景御楼里的包子和荷叶粥,玄龙起床便去了长安城买早膳,他从前百年都不一定出门一次,靠潭中鱼虾过活,如今一日得往人间跑三趟,燕鸢嘴挑得很,冷掉的东西宁愿饿着也不碰半点,只吃热乎的。  回来的时候燕鸢还在睡,玄龙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位置,拿起桌上匕首。  正是燕鸢昨晚欲屠龙挖心的那把。  玄龙掌心在心口隔空轻轻划过,那块皮肤瞬间被泛着漂亮光泽的玄色鳞片所覆盖。  心口的龙鳞是疗伤最好的良药,如今几乎已被拔光了,玄龙随意对准心口边缘的一片龙鳞,用刀尖生生撬了下来。  他将闷哼咽进喉咙里,未吭一声,只脸色白了些,血弄脏了衣服,好在是玄衣,不容易看出来。  “你在干什么呢?”不久后,身后传来燕鸢的声音。  玄龙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整理好,掩去匕首上的血迹放回原处,方才转身看向床上已经坐起身的燕鸢:“起来吃早膳吧。”  “你刚才在干什么呢?”燕鸢狐疑地盯着男人冷峻的脸,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没有。”玄龙道。  “你为何好端端的会受伤?”想起他心口的伤,燕鸢皱眉道。  玄龙沉默片刻,避开目光:“无意为之。”  燕鸢深知玄龙的脾性,他要是不愿意讲的事情,即便是撬也撬不出来的,只得作罢。第五章 生生世世不朽不灭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燕鸢终于坐不住了,在这天用午膳时,向石桌对面的男人道:“阿泊,我的伤已经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必须回宫了。”  玄龙拿着筷子的手顿住。  他身为妖兽,喜食生肉,此前从没吃过煮熟的食物,跟燕鸢在一起后才试着改变自己的习惯,希望与对方看起来像些,筷子才使了一个多月自然不熟练,三番两次掉桌上,笨拙得很。  面不改色地捡起筷子,淡淡道:“嗯,我送你回去,下午便走吗。”  见男人这幅反应,燕鸢顿时有些气恼,放下筷子委屈道:“我要走,你一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玄龙沉默须臾,抬起眸子看向他:“你若要走,我留不住。”  玄龙的眼睛生来冰冷,瞳孔不同于人族的浑圆,他的瞳孔狭长,金绿相间,妖异无比,燕鸢知道他喜欢自己,却不太能看懂他的情绪,因为玄龙几乎不会泄露情绪,他总是一副冷淡且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  这让燕鸢没来由地感到懊恼:“谁说我要一个人走了,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不仅是龙,就连燕鸢自己都愣住了。  他本就是打算骗玄龙回宫再找机会挖龙心的。可方才他竟好像真的舍不得他似的,还为此生气。  自己肯定是魔怔了。  双双对视了片刻,燕鸢率先回过神来,伸出手握住玄龙拿着筷子的手,笑道:“我们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在一起的,难道你不愿与我相守到老吗?……”  玄龙将‘相守到老’四字在心中默念,耳根莫名发烫起来,淡定垂眸:“自是愿意。”  半个时辰后,万尺高空之上,一条通体纯黑的巨龙在云层中穿梭,背上驮着一位容貌绝色的人族男子。  随着离皇宫越近,燕鸢的心思便越沉重,他骑在玄龙背上,玉白手指轻轻触上龙断了半截的右角,忍不住心疼道。  “阿泊,为何你头上的角断了一只?……”  “幼时被砍断的。”玄龙轻描淡写道。  燕鸢心头发紧:“谁?”  玄龙:“我娘。”  燕鸢深深拧眉:“为何?”  “不知。”玄龙沉默半晌,说:“许是不喜欢我。”  他有好些兄弟姊妹,娘个个都疼爱,偏偏就不喜欢他,发起疯时便爱用鞭子抽他。  那日她喝醉了酒,执着长剑砍断了他的龙角,将他逐出了龙族。  后来他没再见过娘,便也没机会问她为何了。  为何要那般对他。  “疼吗?……”燕鸢喉咙发梗。  “不怎么疼。”玄龙的嗓音低沉,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燕鸢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他开心,可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得弯下身子去温柔地吻了吻玄龙的断角,艰涩道。  “你还有我,我喜欢你。”  再多的,就不敢说了。  等那日到来时,真相太过残忍。  殊不知燕鸢已经足够残忍,玄龙表面看起来对很多事情无所谓,燕鸢说的每句话他都会认真记在心里。  “嗯。”  从未有人认真待他,燕鸢待他好,愿意亲近他,他便当真了。  况且深爱燕鸢这件事,本就是不需要什么道理的,那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就像他脸上业火灼烧的疤痕一样,生生世世,不朽不灭。第六章 拔鳞救人  皇城上方一道白光闪过,两个人影霎时出现在帝王寝殿,乾坤宫内。  燕鸢急着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后,将玄龙安顿在寝宫偏殿便匆匆出了门。  他平安回宫的消息很快传了个遍,待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太医院的人已经候着了。  大红喜缎尚未摘下,气氛却萧条压抑,床上昏睡的男人看起来比几十天前还要苍白,清润的脸庞消减了不少。  燕鸢一见宁枝玉这般模样便红了眼眶,缓缓在床沿坐下,握住他冰凉的手,哑道:“阿玉,你受苦了。”  “朕很想你……”  床上的男人不理睬他,燕鸢也不恼,在床边静坐了许久。  他曾经发誓今生要好好保护宁枝玉,绝不蹈前世覆辙,如今爱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病成这般模样,叫他如何能不着急难过。  小半炷香后,燕鸢淡淡出声道。  “各位爱卿,可查出病因?”  太医们哀哀叹气,丧气地垂着头。  “宗画,你说。”燕鸢扭头看向其中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太医。  宗画便是当日向燕鸢提出龙心可医百病的那位,他年纪轻轻已是太医院一把好手,生得眉眼如画,与名字很相匹配,医术上更有隐隐超过太医院院首之势,这也正是为何燕鸢如此相信他的原因。  然而此刻,就连宗画都是一副为难模样,他双手交扣,伏身道:“回皇上的话,若还是寻不到龙心,皇后娘娘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燕鸢心头一阵紧揪,想起玄龙那般信任自己的模样,皱眉沉声道:“……难道除了挖龙心,就别无他法了吗?”  宗画沉默须臾:“若实在寻不到龙心,寻些龙鳞来也是好的。”  “龙鳞?……”燕鸢愣道。 第5章 玄龙淡淡弯唇,低声道:“你不嫌弃,我便无惧了。”  其余的人,他都无所谓。  唯有燕鸢。  看过之后,玄龙便将面具戴了回去,即使燕鸢不嫌,他也怕对方久看生厌。  眼看着外面太阳越发毒辣,再不起就不像话了,燕鸢唤了外面的宦官进来伺候自己穿上龙袍,对明黄罗帐内的龙道。  “阿泊,我得去上朝了,正午回来陪你用膳。”  “嗯。”帐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惹得大太监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燕鸢这般痴迷,连早朝都误了,还在他面前自称‘我’。  穿好龙袍,戴好冠冕,燕鸢急匆匆得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身道:“阿泊,龙鳞……”  宁枝玉的身子是一天都等不得。  “正午便给你。”玄龙想着方才那一番温情,就觉得拔鳞之痛算不得什么了。第八章 虚与委蛇  朱红宫墙小道内,燕鸢龙袍加身,端坐龙辇之上,一行宫女太监跟在身侧,正往金銮殿去。他正回味着玄龙那蚀骨销魂的身子,就听跟在旁边的陈岩小心翼翼问道。  “皇上,那公子既已受了临幸,可要给他一个名分?”  燕鸢瞬间冷了脸色,居高临下地望向那老不死的大太监:“朕答应过要与枝玉一生一世一双人,怎能食言。”  陈岩赶紧将身子伏低:“皇上赎罪,是奴才多嘴了。”  燕鸢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他与玄龙人妖殊途,若不是因为宁枝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他怎可能给他名分。  待宁枝玉身子恢复健康之日,便是他与玄龙分离之时。  “你给朕小心着些,若阿玉醒来之后,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仔细你的脑袋。”  陈岩抬袖擦了擦额角冷汗,道:“哎,奴才定让宫女太监们将嘴巴闭得牢牢得,半点儿风声都不露。”  燕鸢这才满意,脑中又不合时宜地冒出玄龙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  在一起时纠缠就算了,分开了还是总是想起,他可能真是中邪了,燕鸢强迫自己想朝政,想宁枝玉,就是不再想那条外表冷酷,实则单纯得完全可以用傻来形容的玄龙。  ……  万年道行的妖若修善道,便离成仙不远,他们其实不太需要睡觉,在闭神修炼的时候就相当于休息了,然而玄龙天劫将近,习性便逐渐退化得与人族相近。  燕鸢走后没多久,玄龙竟又昏沉地睡了过去,他最近似乎变得格外贪懒嗜睡。  将近午时,窗外热辣的日头早就不知去向,乌云压了半边天空,电闪雷鸣,雷雨阵阵,如何看都是不祥之兆。  玄龙恍惚间醒来,想起答应燕鸢要在正午将龙鳞交与他,按耐着身上不适起身下了床。  腿间的血迹早已干涸,难以启齿之处却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便好像有刀刮过似的,燕鸢不在他便不用伪装了,慢吞吞地走向先前宫人准备好的浴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草草清理过身体,就在手中幻化出玄铁匕首。  玄铁匕首削铁如泥,削龙鳞也是极顺畅的,就是太疼了,动作便慢,他连削了15片,手腕便开始抖了,胸口鲜血如注,原本清澈的水染得艳红。  燕鸢走的时候玄龙在睡,燕鸢回来的时候玄龙还在睡,他坐在床沿晃动床上的男人。  “阿泊,醒醒。”  玄龙脸色惨白,眉头微拧,燕鸢叫他许久,他才睁开冰绿色的妖瞳,静静望着燕鸢,虚弱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睡?”燕鸢有些不满道。“我都叫你好久了。”  玄龙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沉默地拿起床头那个黑色的漆木盒子递给燕鸢。  燕鸢疑惑道:“这是什么?”  “龙鳞。”玄龙面上没什么表情。  燕鸢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30片干净的龙鳞,散发着熟悉的淡淡冷香。  “阿泊,你真好。”燕鸢抬头笑道。  玄龙不太习惯被这样夸,冷峻的面容上微微发热,避开视线不说话,接着就听燕鸢道。  “我有些急事,中午不能陪你用膳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阿泊,你不会生气的吧?……”  玄龙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燕鸢欣喜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又敷衍地说了些好听的话,拿着龙鳞就急急走了。  既已拿到龙鳞,他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陪他吃饭。第九章 冷落  “寒公子,该用晚膳了,可要传膳?”  夜色渐暗,寝殿的门被人轻扣三下,外面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  玄龙正盘腿坐在床榻上调息,睁开冰寒的绿眸望向门外,道:“阿鸢何时过来?”  这天下胆敢称呼燕鸢大名的人除了皇后便只有里头这位公子了,小德子从最初的惶然惊恐到现在的淡定自若,不过用了短短几日,但此时说起瞎话来还是有点心虚。  “皇上最近被国事折磨得焦头烂额,都好几夜没休息啦。”  “寒公子千万不要怪罪皇上,他实在是脱不开身呐。”  乾坤宫服侍燕鸢的宫人都知道燕鸢这几日除上朝之外,日夜守着皇后,几乎寸步不离,连朝政都是在鸾凤殿处理的,唯有玄龙被蒙在鼓里。  他自觉长相丑陋,不喜外出,从前在千年古潭中时便是如此,不愿出去吓着别人,也不想讨人嫌。  那日燕鸢拿着龙鳞走后,本说夜里会来找他,并未兑现承诺。  他们已经三日未见了。  玄龙惯会独处,又喜静,三日对他来说理应就是眨眼的功夫,算不得什么,可偏偏他等不到燕鸢,总感到坐立难安。  细细品来,那或许便是人族口中说的相思吧。  “我并未怪他的意思。”玄龙闷声开口。  里头的公子神秘兮兮的,也不知生得什么样貌,性子闷得很,燕鸢下令不准任何人见他,每每宫人进去送膳食,那人总是避开的。  “公子,可要传膳?”小德子带着好奇,隔着门又问了一遍。  里头的人似乎闷闷咳了几下,有些沙哑地说:“不必了。”  听起来像是病了。  皇上显然没把里头的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样藏着掖着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小德子本想退开,又于心不忍,多嘴问了一句。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要传太医吗?”  玄龙捂着嘴又咳了两声,他手掌覆上胸口伤处,忍不住躺下身去,觉得好受了些才道。  “无事,你下去吧。”  拔了鳞的伤口只用白布草草包过,并未上任何药,若是以前,用法术调息几日伤口便能愈合,如今却无用了。  天劫天劫,玄龙从未怕过,若是能成仙,他便做仙,若运气不好死了,死便死了,反正无人在意他。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他竟也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自己若死了,留下燕鸢一人该如何。  凡间药对他无用,只能硬挨。  同一时间。  鸾凤殿。  龙鳞入药,一日三贴,三日连服下去,宁枝玉面色已然红润了不少。  宗画立于床前,弯身隔着丝绸帕子给床上男人诊脉。  燕鸢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站在一旁,紧盯着太医年轻的脸问:“如何?”  片刻后,宗画收回手,拱手道:“回皇上的话,这龙鳞的药效比臣想象中还要好,皇后的脉相越来越稳健了,或许用不了三十日便能醒。”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燕鸢大喜,笑道。“这些时日辛苦宗太医了。”  “待朕的阿玉恢复康健,朕再好好赏你。”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贪图赏赐。”  宗画推诿不过,谢了恩便准备退下。  燕鸢在床沿坐下,执起宁枝玉的手,忽得想起什么:“等等。”  宗画不明所以地回头。  燕鸢:“爱卿可带了上好的伤药?”  宗画:“皇上受伤了?”  “并非,你若带了,且交与朕就是。”  这几日燕鸢一心扑在宁枝玉身上,完全将玄龙冷落了,他方才想起那被自己丢在偏殿的龙,忽得有些心虚。  今夜回去得好好哄他一番才是。第十章 定情信物  这几日燕鸢并非一刻都没有想起玄龙,相反的,守在宁枝玉身侧时,每每走神,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男人冰绿的双瞳,还有他笨拙地笑起来的模样。  燕鸢深觉自己这样不对,仿佛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他为了得到药引对玄龙虚情假意地演戏,还与玄龙上床,本就已经违背了与对宁枝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若是再继续错下去,他愧对自己的良心。  因此,这几日虽很是想念玄龙的身体,也强行忍着,不愿意一错再错。  但这么躲着对方总不是办法,宁枝玉的身子还未好透,日后肯定还有用得到玄龙的地方,他必须让玄龙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 第7章 玄龙愣住了,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抬手覆上燕鸢宽厚的背脊,低声道:“莫要难过。”  “我无事的。”  “我知道,只要我欢喜,你便欢喜了,是不是?”燕鸢下巴抵在他肩头,眼眶热得厉害。  “可我还是很难过,不知为何,从见你的那日起,我内心便好像有种莫名的悲恸,好像前世便与你相识似的……”  “许是天造地设。”  玄龙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样的话,燕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也学会说情话了?”  “……”玄龙不语。不用看也知道这龙耳朵肯定红了。  燕鸢心头被别的事情所缠绕,没心思再逗弄他,将玄龙放开,望着他英武不凡的面容:“阿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何为对不起我的事。”玄龙与他对视着。  “我是说如果,万一。”燕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他就是想得到对方的保证。“如果有那一天,你能原谅我吗?”  玄龙沉默了很久,方才垂眸:“我只知你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第十三章 人妖殊途  “那你保证,不管今后我犯了多大的错事,对你有多不好,你都要原谅我一回。”燕鸢握住玄龙垂在锦被上的手,像小孩子跟大人撒娇似的说。  他的眼里含着玄龙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挣扎,看不明白玄龙也不问,只是回:“嗯,我保证。”  他不舍得燕鸢有半分难过。  而这个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就算坏起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原谅他又有何妨。  燕鸢的心算是落了地,他知道玄龙一向说话算话,答应自己的事情从未有食言的,他既说会原谅,那便是会原谅,至于自己所做的事情到底有多过分,就自动忽略不计了。  这心情一好,胃口便跟着好了,在鸾凤殿守着宁枝玉待了一整天,天气闷热,白天没怎么进食,这会儿燕鸢感到胃中空荡得厉害,命人传了膳进来,拉着已经换上干净亵衣的玄龙坐到桌边。  桌子是圆形的紫檀雕纹木桌,一人一龙挨着坐下,桌上摆了十菜一汤,装在玉碟和琳琅碗里,精致且色香味俱全。  燕鸢夹了道开胃冷盘放到玄龙碗里:“这是宫中御厨用祖传秘方卤的牛肉,坊间吃不到的,比鱼虾好吃多了,你尝尝。”  “几日不见,我看你都瘦了。”  “可是宫里的吃食不习惯?”  玄龙摇头,沉默地拿起桌上筷子,他还是不太会用,两根筷子拿得别扭,好半天才将碗里那片切得薄薄的牛肉夹起来,在眼前停了一秒,试探着送进嘴里。  他至今不习惯人族这种加了调味料的食物,对于他来说,天然的未经处理的食物才是最鲜美可口的,但燕鸢说过,在他们人族,只有畜牲才食用血淋淋的生肉。  好在他的食欲淡薄,对食物方面没有过高的追求,能填饱肚子就可以。  那片牛肉吃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差,咸味中带着一点点甜,玄龙嚼了几下便要下咽,就在这时,胃里突然冲上一股熟悉的翻腾感,令他身形顿住。  燕鸢疑惑地看向突然僵住的男人:“怎么了?不好吃吗?”  玄龙摇头,等那阵反胃过去,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食物:“甚好。”  燕鸢夹给他的食物,自然是好吃的。  “那你多吃些,我听陈岩说你近日胃口不好。这鱼虾是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今日换了不同的做法。”  天气热,胃口就不好,没什么稀奇的,燕鸢自己也这样,就没当回事儿,只一个劲地给玄龙夹菜,他心里想着要补偿他,实际上他能做到的补偿也仅限于此了。  “嗯。”玄龙淡淡应下,对着面前堆了小半碗的美味佳肴犯了难,最近这段时日他总是无故恶心反胃,闻到人族做菜必放的油腥便越发变本加厉,于是吃食从一日三顿减到了一日一顿。  他身为妖兽,喜食荤类,如今能入口的却只有从前一贯不沾的清淡素菜和白米。  “阿泊,你发什么呆呢,快吃啊。”燕鸢放下筷子,伸手将玄龙垂在身前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带着暗金面具的英俊侧脸。  这龙实在拙得可以,连自己的发都不知道束,终日垂着,但不可否认的是,还挺好看的。  玄龙回神,慢吞吞地将碗里的菜吃光了,胃里的翻涌尽数被他压了下去。  除燕鸢之外,再没有人会这样给他夹菜,问他饿不饿,所以燕鸢的好意,他不舍得拒绝半分。  如若失去了,便没有人会对他好了。  “你身子受了伤,用了膳便早些休息吧。”燕鸢拿过玄龙已经吃空的碗,盛了勺浓郁的鸡汤给他,口中道。“今夜我陪你,就不走了。”  玄龙自然是高兴的,但他高兴也不表现出来,不是刻意藏着掖着,而是不会表现。  夜里洗漱过后,燕鸢让玄龙躺进新换的干净被褥中,自己则躺在外侧,靠在床头,捏着一册随便从藏书阁找来的话本说给他听。  说得是一蛇妖和富家公子的故事。  蛇妖为修道行,在人间大开杀界,挖人心、吸阳气,后来遇上一心第良善的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不但生得风度翩翩,更不似别的凡夫俗子那般贪图蛇妖美色,勾得蛇妖红鸾星动,芳心暗许。  为了富家公子,蛇妖决定舍恶行,修善道,此后像凡人那般活着,不再想着修炼成仙,一心只想与富家公子相守。  一年后,两人大婚那夜,一降妖除魔的道士找上富家公子,告诉他蛇妖非人。富家公子听了道士的话,在合卺酒中下了雄黄,见蛇妖现出原形,就用匕首刺入了她的七寸。  玄龙原本昏昏欲睡,意识游离,听到此处,他不由清醒过来,扭过头,冰绿的眸定定望向燕鸢:“为何?”  “他不是爱她吗。”  燕鸢:“他害怕。”  玄龙沉默须臾:“为何要害怕。”即便是妖,对于值得的人,也是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  燕鸢:“她曾经害过人。”  “况且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玄龙眼中浮现几许茫然,声线是一贯的醇厚低沉。“便是说人与妖不能在一起吗……”  “嗯。”  玄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沉闷道:“我不曾害过人。”  “我知道。”燕鸢笑了,扔了话本躺下身来,凑到玄龙耳畔去吻。“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自然不会被这些世俗所阻碍。”第十四章 绝望的梦  轩榥微启,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垂闭的罗帐中交叠的人影晃动,隐隐传出压抑的闷哼,一只节骨修长的手突然从帐下伸出,下一秒又紧紧扣在床沿。  隐讳的碰撞声与紊乱的呼吸声直到深夜才消失在殿内……  燕鸢将玄龙的腰往怀里拢了拢,二者汗湿的身体顿时紧贴在一起,鼻尖充斥着清冽的冷香,令人闻了无比舒心。  燕鸢餍足地吻在玄龙耳后:“阿泊,我一时没忍住,对不起啊……”  玄龙已疲惫得没有精力搭理他,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沙哑的一句:“无碍。”  燕鸢本没有打算找玄龙行欢的,他就想过来陪玄龙单纯地睡一觉,谁知道凑过去亲他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的冷香就控制不住了,燕鸢怀疑玄龙身上的冷香中掺了什么迷。魂药,否则怎会让他这般失控。  但从初见那天起,玄龙身上便有这样的味道,由此可见是天生的,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甚至玄龙流出的血和汗,都是这种好闻的味道,不像人族,血液是难闻的铁锈味,汗味则更是臭烘烘的。  事情好像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怎么总是无法摆脱玄龙身体的诱惑。  到底是因为玄龙真的过于美味……还是因为他只尝过他一龙的身子,所以才这般饥渴? m.xsw5首发  等宁枝玉醒来,他们圆了房便知晓了。  燕鸢抱着玄龙,心里想的却是此刻躺在鸾凤殿昏迷不醒的阿玉,他想阿玉那般温柔绵软,生得又白皙俊俏,定比玄龙好多了。  待到时圆了房,他肯定就不会再馋玄龙的身子了。  阿玉是他三书六礼娶进来的皇后,是他爱了三年的掌心宝,朱砂痣。而玄龙不过是为了救阿玉骗进宫来的一枚棋子,孰轻孰重,燕鸢一直分得很清楚。  他也没有要害玄龙性命,只要他一点龙鳞救阿玉而已,待阿玉醒了,他就会放他离开的。  愧疚是有的,但燕鸢身为帝王,万里江山都是他的,玄龙既身在他的大冗国,便也是他的,生死不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要他些龙鳞又怎么了。  想是这么想,燕鸢内心却是莫名的不安,可能是因为他要的不仅是玄龙的鳞,他还欺骗了玄龙的感情。  转念又想,反正自己又不爱他,狠心些便是,顾及那么多做什么。  自古帝王多薄情,自己这般已很是仁慈了。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一上来就取玄龙的心了。  这般思来,燕鸢就觉着自己根本没错,一切都是为了阿玉,他都是迫不得已。  闻着玄龙身上独特的冷香,燕鸢安心地闭上了双眼,逐渐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  滔天的战火,四处都是火。  周围遍布着战死的尸体,像破布一样凌乱地倒在地上,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  男人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满脸的血,他想要用袖子帮他擦擦脸,可那被血模糊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反而弄痛了男人脸上的伤口。  那种灭顶的绝望和悲伤涌动在燕鸢的胸腔里,他很害怕,害怕男人永远离开自己,于是他抱着他,捂住他胸口的血窟窿,一遍一遍地求着他别死。  男人好像是在对他笑,不断涌出血泡的嘴巴一动一动地跟他说着什么,燕鸢听不清,也看不清男人的脸,耳边呜呜地响个不停,像是风声,又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的夹杂着风的哭声,燕鸢崩溃地哭了,因为他发现渐渐的男人连话都不说了,嘴巴不动了,好像没力气了。  不论他如何求他,最后男人还是在他怀里没了生息,男人的身体化成了墨色的星火,一点一点消失在他怀里,消失在半空……  燕鸢魇在噩梦中无法醒来,双眉痛苦地拧着,绝望地喃喃道:“阿玉……”  “阿玉……别走……”  屋外落了雨,滴滴答答地砸在殿檐,天空微微露了白。  身侧的玄龙被吵醒了,若有所思地望着燕鸢眼角不断淌出的泪,他迟疑地伸手过去帮他抹去,可刚抹完便又有新的泪划出,逐渐湿了鬓角。  阿玉是谁?……  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会在想起那人时哭得这般伤心,默了一顺,轻轻推动燕鸢的臂膀,想要唤醒他:“阿鸢。”第十五章 我会保护你  “阿玉!”燕鸢猛得从床上坐起,明黄锦被从身上滑至腰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呼吸剧烈起伏。 第9章 “寒公子?……您若是身子不舒坦,奴才这就去寻太医来。”见殿中的人没回应,小德子贴着门道。  玄龙按了按隐痛的小腹,觉得并不难忍受:“不必,劳烦你弄些清水来。”  “欸,奴才这就去。”  小德子动作麻溜得很,不多时就招呼着人回来了。  殿门被推开,几个着朱青宫袍的太监鱼贯而入,一桶一桶往原木浴桶中倒热水,玄龙坐在床中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出神。  有罗帐掩着,他们并不能看到他。  宫人们因此对这位寒公子越发好奇,但不敢往那边多看,蓄满水就出去了。  清理过身上血污,沐浴完毕时,胸前裹着伤的布都湿透了,玄龙出了浴桶,手心在身前一扬,那白绸便凭空消失了,露出狰狞的伤口。  反正已不再流血,他懒得管,摇身一变,身上出现一套整洁的玄袍,手掌宽的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及腰的发尾零星往下滴着水。  过后,小德子被召进来更换床褥,他掀开锦被一看,喉咙里顿时发出‘嗬’的一声,瞪大双眼道:“寒公子怎得又流这样多的血啊,皇上可真是……”  自觉失言,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也不是太多,巴掌大的一块血渍,印在明黄的龙纹褥子上。  可这跟虐待有何区别。  小德子心中诽谤,却不敢多问,寻着别的开心的话题,喜气洋洋地说:“寒公子,您这一日日的待在屋里,不嫌闷吗?”  “皇宫中甚是宽敞,您若是哪天得了兴,也该出去逛一逛的好,长久这么闷着,怕是要闷出病来。”  云母屏风上有雕纹镂空处,玄龙站在屏风后,借着镂空看小太监忙碌的背影,沉默未答。  他孤身在千年古潭中待了近万年,早已习惯了沉闷枯乏的生活,于他而言,独自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唯有与燕鸢在一起的时候不同。  那人缠着他,对他笑时,世界好像都变了样。  变得温暖,变得令他觉得活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情。  那样的欢喜与愉悦……只有燕鸢给过他。  玄龙想起今早的事,低声问:“若有人生气,该如何哄?”  小德子将脏掉的褥子扯下来,停顿道:“为何生气?”  玄龙又是沉默。  他也不知燕鸢为何生气。  只是忽然就不理他了。  小德子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继而道:“若是皇上生气……奴才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君心。”  “不过……夫妻之间吵架是难免的,奴才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几声猪跑。”  “前几日听小桶子说,他的对食与他耍性子,要与他分开,他便用自己全部身家,托人从宫外买了个金镯子送与对食,小桶子的对食很是高兴,立马便欢天喜地与他和好了。”  小德子说着说着还有点羡慕,等他攒够了银子,他也要找个对食宫女与自己作伴,这深宫实在太寂寞了。  “这常人的感情是如此……但皇上身为九五至尊,自然什么也不缺,奴才觉得,只要您真心便可了。”  玄龙垂眸思索。  真心……  何为真心?……  颈后的逆鳞已扯了送给燕鸢,除那之外,他便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真心了。  好听的话他又不会说,甚至连那人为何生气都没弄明白,难怪那人会如此。  许是嫌他笨拙。  “不如您试着亲手做个什么小物件儿送与皇上?……”小德子将干净的褥子铺好理平,对屏风后的龙道。  “真心嘛,送到就可以了。”  若是对方在意,即便是送一片羽毛,也会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若不在意,将心掏出去,对方恐怕还会嫌血污脏了自己的手。  玄龙觉得小德子说得有道理。  他曾偶然在坊间的小摊上见过手工雕刻的小人儿,看似粗糙的木头,经过摊贩巧手的雕琢,便能将客人的样貌还原得栩栩如生。  当夜,玄龙隐去身形出了皇宫。  坊间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小摊小贩热情地吆喝着,这一切对于玄龙来说皆是虚无,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家刻木人的小摊贩,摊前围了三两个人,正观看那老板现场雕刻的手艺。  玄龙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在旁边看了很久,直到街头清冷,才转身离去。  回宫后就叫小德子寻来了木头和刻刀。  第一次做,自然不可能像摊贩那般技巧娴熟的,没下几刀便划伤了手,好在他不需要如摊贩那般,需要人坐在自己面前才能刻得出来。  燕鸢的面容早就印在他的心底,只需闭上双眼,脑海中便会出现那人的一颦一笑。  玄龙坐在桌边,专注地捣鼓那木头,再抬头时竟已天亮。  抬手柔了柔酸涩的眼,低头继续。  他要快些将这小木人做好,然后拿去送给燕鸢,叫他莫再生气,虽然他并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但那不要紧。  只要阿鸢欢喜便好。第十八章 忽冷忽热  专注于做某件事时,便没什么功夫想别的。  玄龙花了整整五日雕好了一个小木人,这期间除去吃饭与睡觉便是刻木头,指尖落下了不少细碎的伤口,他很是认真了,可那小木人雕出来并不细致,不及燕鸢十分之一的美貌。  这样的物件自然是送不出手的。  玄龙默默将小木人放入了殿中的一个空箱子里,准备重新雕一个,非要弄出一个满意的再送与燕鸢,可是如此一来必然又要耗去许多天时间。  他不知燕鸢为何生那么久的气,都五日过去,也该消了才对,若是换做他,便是一日都气不住的。  正午时分,宫人端了膳食进殿中,一一整齐地摆放在圆桌上,完毕正要出去,玄龙叫住了小德子。  小德子挥手叫那几个品阶低的小太监出去,转身看向云母屏风后的男人,微俯下身道:“寒公子有何吩咐?”  玄龙:“阿鸢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小德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嘴上却打着幌子道:“寒公子抬举奴才啦,皇上怎可能与奴才说知心话。”  “奴才估摸着皇上又忙上了,所以才不得空过来的。”  “寒公子若是想念皇上了,不如奴才过去通报一声?”  “不必,我只随便问问。”玄龙多少知道人族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与自己朝夕相对。  许是自己太缠人了,不过才五日过去而已,怎么就坐不住了呢。  “那没什么事儿的话,奴才就先退下了,您趁热用膳吧。”小德子细声道。  “嗯。”  小德子出去后,玄龙到桌边坐下,并不用膳,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儿玉坠,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那玉坠被他保管在胸口的暗袋中,每日都会拿出来看许多遍,却不舍得挂在身上,怕不小心磕着碰着,或者弄丢了。  鸢尾的花纹古朴精致,正是燕鸢送他的定情信物。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五日过去,便好像已经很久了。思念过于汹涌时,他看看这玉坠就想起燕鸢当日情意绵绵的笑容,心头的孤独与焦灼便会被丝丝甜蜜所取代。  恍然间,玄龙忽得想起那天清早,燕鸢在梦中无意中唤出的名字,午膳过后,在宫人进来收拾时,问:“你可知阿玉是谁。”  正在撤盘的小德子一下子惊住了,脑瓜子咕噜咕噜转得飞快……这阿玉不就是皇后的小名儿么,只有皇上会这么唤。  八成是哪里露馅儿了!  小德子思索片刻,对罗帐内的玄龙道:  “回寒公子的话,奴才不知。”  “不过……一年前皇上曾豢养过一只通体玉白的雪狐,名唤阿玉,后来不知怎得走失了,皇上命人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未找到,为此难过了好久。”  一年前宫中确实有过一只雪狐,也确实走失了,不过那是燕鸢命人从西域弄来哄宁枝玉开心的,雪狐生得安静漂亮,燕鸢觉得与宁枝玉相像,便沿用了阿玉这个名字。  伤心的人是宁枝玉,而见宁枝玉伤心,燕鸢便也跟着难过,所以严格说起小德子不算说谎,顶多算是打马虎眼儿,他如今虽伺候着寒泊,但没忘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这样一来,即便日后燕鸢阴沟里翻了船,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玄龙陷入沉思:“原是如此。”  明日他便去雪山上重新寻一只送与燕鸢。  ……  黄昏,鸾凤殿。  宗画每日都会按时过来为宁枝玉诊脉,今日也不例外。  自服用龙鳞至今已过去十日,那30片龙鳞只剩最后一片,今晚过后便要没了,宁枝玉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燕鸢因此焦灼地在殿中踱步,拧眉望着太医的背影道:“你不是说阿玉的脉象越来越稳健了吗?为何他还不醒?”  宗画不答,片刻后将手缓缓自宁枝玉手腕上收回:“回皇上的话,就快了。”  “继续按着方子服药,龙鳞切不可断。”  燕鸢原打算不再见玄龙了,听他这么说,心头一股火气子窜上来:“朕上哪儿弄那么多龙鳞去。”  “你这庸医,难道除了龙鳞就寻不到别的能医阿玉的药了吗?”  宗画转身面对燕鸢,垂头作揖道:“赎微臣无能,还请皇上降罪。”  若真有别的法子,燕鸢当初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将玄龙骗回宫了,他这会儿也就是发发脾气,等冷静下来,该取的龙鳞还是要去取。  这些天心情焦炙无比,一边盼着宁枝玉早些醒,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被自己冷落在乾坤宫的玄龙。  他那日并不是有意对玄龙冷脸的,他是自我厌弃,明明是逢场作戏,怎么就险些沉溺在温柔乡中了呢,若不是那个梦,他恐怕会越陷越深。  他现在只希望阿玉早些恢复健康,这样他就能与玄龙一刀两断。  “罢了,你退下吧。”燕鸢终是泄了气,无力道。  殿门被推开时,玄龙正坐在窗边美人榻上雕新的木人,抬头见进来的人是燕鸢,掌心一翻,下意识将东西隐去藏起了。 第11章 燕鸢简直要被他烦死了,忽然将手砸在床沿,低吼道:“你不准再说话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玄龙先是愣了愣,随后扭过头看着上方,合上了双眼。  过了片刻,他听到耳边传来燕鸢的声音:“你好好睡一觉吧,人族的太医应当是无法为你医治的,召来也没用。”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我方才明明还没怎么碰你呢。”  玄龙疲惫地睁眼,扭头望向燕鸢,他已然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突然发怒的人不是他似的,这会儿像个犯错的大孩子,神情低落。  进门的时候燕鸢还遛着鸟,之后随便寻了件白亵衣草草穿上,大热的天气急出了一头的汗,披头散发,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张脸还是矜贵漂亮,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本就才19岁。  龙族百岁成年,十九岁时还是条只知道在泥潭里打滚的幼龙,自己虚长他那么多岁,理应多让着他,心疼他。  见玄龙不言语,燕鸢握住他搁在锦被上的手,一点点地收紧:“阿泊,你可千万别死啊。”  玄龙看着他发红的眼圈,无力地抬手摸了摸燕鸢白皙的脸,安慰道:“我不会死的。”  即便是为了面前这个人,也会好好活下去。  燕鸢猜测玄龙是旧伤复发了才会这般虚弱,毕竟那伤口委实算严重了,他不敢多问,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甚至接下来,他还要继续。  燕鸳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在玄龙身侧躺下来,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阿泊,刚才进门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了?”  原来他没听清……  玄龙思绪游离,下意识回:“没说什么。”  有些话能说一遍,第二遍就很难说出口了,尤其是他这般沉闷的性子。  燕鸢不肯放过他,咬了咬他的耳朵:“骗人,我明明听到你在嘟囔什么。”  “你听错了……”玄龙合上沉重的双眼,声音低下去,再撑不住陷入昏睡。  燕鸢的母后早逝,从小是跟着珩贵妃长大的,珩贵妃虽好,但终究不是与他血溶于水,亲近得颇有限度。他在人前要循规蹈矩,要有太子的风仪,在父皇面前要做聪慧且进退有度的儿子,当了皇帝就要有身为帝王的杀伐果断,万万是不能露出什么软弱在的,否则很可能一败涂地,不论是从前还是今后。  父王在世的时候,他未曾撒过半点娇。  偏生在玄龙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仅撒娇,若是玄龙半点不如他意,他还要撒泼,或许就是因为知道玄龙会宠着自己,惯着自己,所以格外肆无忌惮。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过来陪你一回,你怎么能说睡就睡了呢……”燕鸢见玄龙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就要睡,顿时不乐意了,扣着他肩膀晃了晃:“不许睡,陪我聊天,我要你陪我聊天……”  玄龙无意识地闷哼了声,漂亮的剑眉紧拧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燕鸢见他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按着小腹,愣道:“阿泊,你是肚子疼吗?”  “难道吃坏肚子了?”  燕鸢盯着玄龙看了一会儿,将手探进被褥中,寻到他小腹的位置贴上去,隔着衣物轻轻地揉:“你看你,都这么大的龙了还怪贪吃的,我帮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揉着揉着,玄龙紧皱的眉还真渐渐舒展开了,燕鸢看着他英俊的眉眼,抬手将他脸上的暗金面具给摘了,露出盘踞在右脸的丑陋伤疤。  燕鸢一看见就觉得心疼,这么大的伤口,被火灼烧的时候该有多疼啊,偏生玄龙说这是天生的,那便应该是不疼的。  燕鸢的心疼也就显得没有道理,连他自己都琢磨不清楚为何,将面具给玄龙带回去,又继续给他揉肚子,低声说道。  “阿泊,你看我对你那么好,以后你知道真相了,可千万不能怪我。”  “我也不想的。”  “我不能不救阿玉,他要是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只能辜负你了……”  “大不了以后,我对你好一点,不那么欺负你……”  “好不好?……”  “……”玄龙安静地闭着双眼,已然睡沉。  他睡着的时候也是冷酷的,但燕鸢知道他的心格外软,于是自作主张帮他做了决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燕鸢单臂撑起在床上,倾身吻了吻玄龙的额头,轻声道。  第二日。  清晨落雨,燕鸢缠着怀中男人睡得正香,屋外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  燕鸢烦躁地皱眉,眼睛还闭着就要张口呵斥,硬生生被陈岩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皇上,鸾凤殿传来消息,皇后娘娘醒啦……”  燕鸢猛得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醒……”  话音未落,燕鸢便翻身下了床,这庭院中的房子虽不比宫殿华丽,但也淡雅精致,屋内什么东西都很全,燕鸢打开衣柜随便寻了套衣服看也不看就火急火燎地往身上套,连叫人进来伺候都忘了。  衣服穿得急,就没注意到自己的白亵衣上沾了斑驳的血迹,走的时候未看玄龙一眼,也就没发现床帐中的男人面色比昨夜还要难看。第二十一章 听天由命  玄龙是生生疼醒的,腹中痛楚竟比昨夜还要剧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似的,他唇色惨白,捂着肚子徐徐坐起身,发现房中只剩自己,床侧冰凉。  “阿鸢。”  以为燕鸢或许在院中,沙哑唤道,然而并无人回应,就连本该守在门外的宫人都不在了。  许是嫌他睡得太久,便先走了。  阿鸢日日都要上早朝,自是耽搁不得的。  玄龙掀开床帐,挪动身子下了床,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  衣摆下滴滴落红,砸在深色地板上。  打开房门望去,燕鸢果然不在了,院落静谧,小雨未歇。  玄龙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血迹,他本以为近日屡次腹痛,是因天劫将近,法力减弱的缘故,便没当一回事,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  为何流这样多的血……  昨夜他与阿鸢,分明并无行到最后……  若这样贸然回去,定会吓到燕鸢,玄龙思索片刻,化出原形,飞向天空。  半个时辰后,龙族地界。  山谷幽暗,通体玄黑的巨龙在半空盘旋几圈,忽得疾冲向地面化成一个玄衣男人,天上暴雨如注,湿了男人的衣发,他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仿佛下一秒便会跌倒。  龙族喜水,这暴雨的天气正是适合他们玩乐戏耍的时候,谷中有不少半大不小的龙男龙女化成原形在空中飞来飞去,嬉笑声不断。  见有外龙闯入,顿时警觉起来,立马让年龄最小的龙去通报族长,其余的则躲在不远处的竹林里窃窃私语。  青龙少女:“他是谁啊……”  银龙少年:“不知道,没见过。”  他们都还未成年,自然不可能见过幼时就离开龙族的玄龙,此时一位年龄看起来略大些的的白龙姑娘望着那边道:  “我以前听娘亲说过,族长家有条龙生来便丑陋可怖,性格也是格外的孤僻不讨喜,都没有龙愿意和他玩儿……”  “后来连族长都容不下来他了,就把他给驱逐了,好像还斩断了他一只角呢。”  “真的吗?”青龙少女惊讶地瞪大水灵的双眼。  “嗯。”  “那也太可怜了吧……龙角可是我们龙族求偶必不可少的,有一对好看的龙角比容貌美丽还要重要,况且族长可是他的亲娘啊。”青龙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龙角,感到隐隐作痛……生生砍掉,那该有多疼。  寻常的龙在化成人形的时候都是保留着龙角的,因为他们向来以拥有一对漂亮的龙角骄傲自豪。  银龙少年冷哼:“我看是他活该,我们龙族生来容貌出色,从来没有长得丑的,他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生来就不吉利。”  ……  说是窃窃私语,实际上那音量并没有刻意压低,龙族生来五感敏锐,玄龙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晦暗的绿眸虚虚地看着泥泞的地面,没有任何反应,模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里。  雅致的小竹院之内,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小石桌边喝茶,分明天上下着暴雨,他身上却未湿半分,茶碗上方甚至冒着袅袅热气。  玄龙推开半人高的竹栏栅,静静走到他面前。  “看诊。”  老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慢悠悠地品了口热茶,才抬起细长的眼睛看了玄龙一眼。  “收你百年道行。”  玄龙点头。  老头将手中茶碗放在桌上,抬了抬下颚。  “坐吧。”  玄龙正要坐下,老头忽然急道:“欸,等等,别坐。”  “好浓郁的血腥味,别弄脏我的石凳子。”  玄龙便又站直身子,安静地朝他伸出右手。  老头极有仪式感地将双手在自己嵌宝石的蓝锦袍上蹭了两下,方才将两指搭上玄龙的手腕,用灵息探他体内。  寡淡的眉微微一挑,道。  “你有孕了。”  天上哗哗落雨,玄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本是雌雄同体,再与男人苟合,精元成结,便有了。”  “好在胎息不稳,快没了。”  “天劫将近,灵息渐弱,这胎儿需汲取你的灵力生长,对你极为不利,若想做干净,老夫给你熬碗除仙草,喝下便没了。”  玄龙嘴唇颤抖,已是连说话都很吃力,他勉强站直身体,不太敢去碰自己的腹部,脚下血与雨水已汇成了一小滩:“…若要留下呢。”  老头看了他脚下一眼,嫌弃地‘啧’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让你进来了,将老夫的地都弄脏了。”  随后拿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人族子嗣,你一介妖兽,人家能容?”  “生出来不知是个什么鬼东西。”  “若要留下……该如何。”玄龙垂着眸,雨水淌过他浓黑的睫毛。 第13章 老头见他又提谢,无语道:“你这么闷的性子,那人族到底看上你哪里了?凡事长点心眼,不要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相信。”  “嗯。”  玄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一种温暖的情绪在涌动着,手里的烧饼还微微发着热。  “你不走我走。”老头转身走了几步,化成银龙盘旋而去,很快就成了很小的一个银点,声音也逐渐远去。“折腾死老夫了,老夫为你这条笨龙操什么心,定是昨夜吃太饱了撑得……”  直到那漂亮的银龙消失在视线里,玄龙低头看着手中的烧饼,许久,打开牛皮纸袋将烧饼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烧饼裹着不咸不淡的熏鱼肉,异常鲜美。  不知何时龙族也如人族那般开始烹调食物了。  他太久没有回去,对于龙族地界已感到陌生至极,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要回到燕鸢身边去。  有阿鸢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  鸾凤殿外,燕鸢面色冷凝,来回踱步,不久后,一小太监从外面急急忙忙小跑着进来,在燕鸢面前跪下行礼。  “找到了吗?”燕鸢急迫地问。  小德子欲哭无泪地直起身,不敢抬头:“回皇上的话,还是没有……”  “再去找,若是明日之前还寻不到,你的脑袋也就别要了。”燕鸢目光冰冷,一抬袖子转身进了殿门。  小德子害怕得脸色青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岩看了眼燕鸢的背影,轻手轻脚地过去将小德子扶起,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奴才也不知啊,那日早晨,奴才就去后院的茅房方便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寒公子就不见了……房门大开着,奴才进去一看,流了一地的血,床上也都是血……”小德子声音带了哭腔,眼角发红。“师傅,你说寒公子……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的。”陈岩安慰道。  “皇宫虽大,可跟宫外比起来也就是方寸之地,人若死了必能寻到尸体,既没寻到,便是还活着。”  “可那炎冰小筑处于后山,那处半个人影也无,寒公子能去哪里呢……出了院子便是悬崖了,寒公子他会不会想独自下山,然后失足跌落悬崖了?……”小德子眼里含了绝望。  那日燕鸢带着随行的宫人坐马车下了山,留小德子在屋外守着,他不过离开片刻,回来时竟已人去院空。  常人若是流那么多血,定是活不成了,小德子根本不敢说出实情,只告诉燕鸢寒公子不见了,否则他恐怕当时就会以失职之罪被赐死。  “如今皇后娘娘已醒,想必皇上过些时日就会忘记寒公子,到时师傅再为你说说好话,不会叫你死的。”陈岩拍了拍小德子的后背,叹气道。“你且再去找找。”  小德子应着,垂头丧气地走了。  殿内。  宁枝玉从床上吃力地坐起,燕鸢见状连忙疾步过去扶住他,喉咙里压着紧张:“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睡了?”  宁枝玉摇头,笑笑,他虽已醒,可面上还是不见血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惹人心疼:“……我隐约听到阿鸢在训斥宫人,怎的近日总是发这样大的火。”  燕鸢面色不虞:“还不是因为他们蠢笨,你入药的引子都用完了,朕叫他们去寻,都寻了这么些天还未寻到。”  “不打紧,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阿鸢不必为我担……”宁枝玉笑若春风,话没说完突然面色一变,捂着唇低低咳起来,咳出一手的血。  燕鸢脸色骤变,眉头拧得死紧,摊开他的手心看着,眼角渐渐红了:“都怪朕无用,身为一国之君,连最心爱的人都救不了。”  宁枝玉抬起左手触上燕鸢脸颊:“是我无用,从小便体弱多病,若不是阿鸢待我这般好,我恐怕活不到及冠。”  “莫要太为我难过,你若难过,我也会难过的……”  燕鸢不吭声,抓着宁枝玉右手,从怀中拿出手帕闷闷擦去他手心的血:“朕怎能不难过。”  “痛在你身,疼在朕心。”  “朕一定会治好你的。”  宁枝玉看着燕鸢漂亮的眉眼,弯唇道:“嗯。”  宁枝玉的身体还很虚弱,每日醒着的时候不过几个时辰,与燕鸢说了没多久的话便又累了,燕鸢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等宁枝玉睡熟了,方才起身离开。  他要亲自带人去找玄龙。  那龙竟然不经过他的同意便消失了,燕鸢又是心急又是气愤。  沉着脸走出殿门,只见不久前还蔫了吧唧的小德子满脸喜气地冲过来:“皇上,寒公子回来啦……”  燕鸢神色一松:“你说什么?”  小德子规规矩矩跪下行了礼,压着欢喜道:“回皇上的话,寒公子回来啦,就在乾坤宫。”  不仅回来了,还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他的脑袋不用搬家了!  “从何处回来的?回来时可曾说过什么?”燕鸢眼底晦暗不明。  小德子:“奴才刚才回了趟乾坤宫,就看到寒公子从偏殿走出来,戴着与那日去炎冰小筑时一样的黑纱斗笠,问奴才皇上身在何处。”  “皇上快去看看吧。”  燕鸢:“就问朕身在何处?除此之外,没说别的?”  小德子:“没有。”  “回乾坤宫。”燕鸢放了心,收回视线,绕过小德子便走,身后陈岩提步跟上。  如此看来,玄龙并不是因为发现了阿玉的存在才离开的,而是有别的原因。  可会是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么样,他忽然那般不告而别,就是令他十分生气。  乾坤宫内,玄龙坐在桌边等了许久,见燕鸢还未来,不自觉望着窗外出了神。  未回来之前,他只想着早些回来,将有孕的事情告诉那人,可回来之后,又开始踌躇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与龙的子嗣,出生后到底是人还是龙?亦或是半人半龙?……燕鸢若是知道,真能接受吗?  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稀奇。  走神之间,殿门突然被人从门外大力推开,燕鸢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为何不知会我一声便走,你将我当什么?!”第二十四章 软硬皆吃  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燕鸢即将喷涌的怒火。  玄龙没想到燕鸢会那么生气,站起身,沉默片刻,道:“我回了古潭一趟。”  燕鸢:“回去干什么?”  玄龙实在是不太会撒谎,垂眸避开燕鸢咄咄逼人的目光,那样的眼神总是很容易令他难过。  “取些东西。”  “什么东西?”燕鸢不肯松口。  玄龙顿了顿,缓缓朝他走去,弯身去握燕鸢的手,这是他此刻唯一想到的能哄人的方法:“莫要生气……”  平日燕鸢便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然而燕鸢躲开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玄龙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寒冰般的绿眸静静望着燕鸢,里头含了不明显的无措。  燕鸢看了他片刻,转身就走。  玄龙下意识追了一步,闷声开口:“阿鸢。”  燕鸢在紧闭的殿门前停下,背对着他:“你知不知你那般不告而别我会担心?”  玄龙看着他高大背影:“我知错了。”  “哼。”燕鸢回过身,挑眉道:“这便好了?那你该用什么补偿我。”  玄龙:“你想要什么。”  燕鸢:“过来。”  玄龙未有迟疑,缓步走向他。  燕鸢盯着他戴暗金面具的英气面容,得寸进尺:“脱衣物。”  “阿鸢,我……”玄龙喉结微动,想将有孕的事情告诉他。  燕鸢冷笑:“怎么了?连这都不愿意?”  “还说喜欢我,我看那喜欢根本就比御花园里的杂草还要轻贱。”  玄龙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燕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他这幅模样,心头的火气就越发大:“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烦人!”  话落,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就往回暴走,他原也没真的要离开,就是吓唬吓唬这条龙,燕鸢知道,有时候来硬的比来软的还管用。  这条龙软硬皆吃。  因为他喜欢他,在意他。  这回定不能太轻易原谅他,否则若是他下回再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阿玉的病怎么办。  定要让他长长记性。  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玄龙怔了片刻,转身去了内寝,出来的时候怀里多了只白绒绒的冰山雪狐幼崽,很小的一团,是他回宫前特意去雪山上寻来的,刚刚满月,正是好养的时候。  燕鸢看也不看他一眼,玄龙将安静缩在自己怀中的幼狐轻捧着递出去:“送你。”  “莫要生气。”  燕鸢好奇地扭头看玄龙一眼,见到他手里那小团子就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心道这龙送自己狐狸做什么。  遂回过头,叫守在外面的陈岩去拿奏章来,就是不搭理身侧男人。  玄龙知自己笨拙,又想到老头说得话,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沉闷无趣,于是在燕鸢批阅奏章时,用灵力将冷掉的茶水烘热,倒了一杯送到他手边。  “喝茶。”  燕鸢看了眼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随手推开,茶水洒了大半在桌上:“这么热的天气,给我喝这么烫的茶,盼着我上火?”  热天不能喝太热的茶,玄龙默默记在心里,将茶杯蓄满,再用灵力降温:“已是冰得了。”  燕鸢头也不抬地在奏折上奋笔疾书:“太冰也不好,伤胃。” 第15章 “你看,这雪狐的双瞳是冰蓝色的。”  宁枝玉眼角眉梢染上喜气,连带着脸色好似都红润了不少,将幼狐抱起在眼前细细端详着,最后爱怜地抱进怀里,抬头,温声细语道:“谢谢阿鸢,我很欢喜。”  燕鸢见他高兴,心里便也高兴了,同宁枝玉一起,摸那小团子白绒绒的身子:“若我不在,有这小狐陪你,便没那么枯燥了。”  “我担心你久病缠身,又不能出门,久了会心情不好。”  燕鸢原本是没打算要这狐狸的,转念一想,自己若不收,玄龙说不定还不高兴,那自己便收了去,至于送与谁,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就如各国进贡来的物品,进贡给他之后,他乐意赏赐谁便赏赐,一个道理。  宁枝玉原本还笑着,忽然间眼睛就红了,将燕鸢吓了一跳,紧张地抬手抹他眼角:“怎么了?可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宁枝玉摇头,痴痴望着燕鸢,红着眼笑:“这世上,阿鸢待我最好。”  “处处想着我,念着我。”  “我从前那般坎坷,或许就是因为要将好运攒起来,遇见你。”  燕鸢闻言松了口气,指腹抹干宁枝玉潮湿的眼眶,无奈道:“傻瓜,朕不待你好待谁好。”  “你是朕的心肝,是朕的宝贝,是要陪朕走完一辈子的皇后。”  “朕自然要待你好,朕不仅要待你好,还要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只要你想,即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朕都会拼命去摘来送于你。”  他说这些话,无半点假意,眉眼间尽是认真与温柔,他待宁枝玉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身闯龙潭,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我不要那些,我只要阿鸢常在我身侧。”宁枝玉倾身拥住燕鸢的腰,将脸靠在他肩头,眼底洋着幸福的笑。  也就是这一瞬,鼻间忽得蹿进一股淡淡的冷香,令宁枝玉愣了愣。  燕鸢是从不用任何香料的……他对花粉过敏。第二十七章 龙之内丹  “怎么了?”两人抱了一会儿就放开了,见宁枝玉出神地望着自己,燕鸢疑惑道。  “没什么。”宁枝玉笑着摇头,神色无异。  燕鸢凑过去在他额角轻吻:“那朕去上朝了,晚些来陪你。”  “嗯。”  燕鸢说要晚些来陪宁枝玉,便真的是会来的,而不是同玄龙那般,嘴上哄着,实则根本没放在心上,转眼就忘了自己对那龙说了什么。  只有玄龙还傻傻地等着,以为燕鸢真的会来,到了黑夜便不准自己睡了,他们本来就无法经常相见,若自己再这般贪睡,便又要白白浪费一日,等阿鸢来了,他该与那人好好说说话。  虽然他嘴拙,拢共也说不了几句,但他与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便是好的。  强撑着起床清理过身体,草草包扎了伤口,换掉染满血污的玄袍,在桌边坐下等。他手里雕着小木人,倒没觉得枯燥。  燕鸢虽已不生他气,但已经开始的事情,他不准备半途而废,即便最后雕出的小木人仍是粗劣得送不出手,留下自己观赏也是好的。  窗外月华渐亮,小德子估摸着时辰,轻敲殿门:“寒公子,时辰不早啦,可要传膳?”  玄龙手下的刻刀一滑,割破了左手食指,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他从怔愣中回神,抬起酸胀的脖子看向门外:“等阿鸢来了,再传。”  小德子:“都这个时辰了,皇上应当不会来啦,您中午便没怎么进食,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若是皇上知道您这般不爱惜身体,定会心疼的。”  殿内的人许久未答复,小德子禁不住再要开口时,门内传出低闷的一句。  “他说过会来的。”  ……  同一时间。  鸾凤殿。  宁枝玉久病缠身,不仅吹不得风,连下床走几步都累得慌,燕鸢不舍让他受苦,便让他在床上进食,这会儿正亲自拿着白玉碗喂他喝粥。  粥是用千年人参和上好的母鸡熬的,母鸡去骨,只取瘦肉,切成鸡丝,熬出来就是金灿灿的一碗,再撒一把葱花,清淡又滋补,入口即化,最适合如今的宁枝玉食用。  然而他胃口不佳,才食了几口便说不要了,燕鸢见他消瘦得厉害,心疼得要命,变着法子哄他开心。  “再吃些吧。”  “你若将这碗粥吃完了,明年开春,朕带你去城外狩猎,如何?”  宁枝玉听他这么说,像是有些心动,低头看了看那还剩许多的人参鸡肉粥,迟疑地抬头看燕鸢:“真的?”  “傻瓜,朕何时骗过你。”  宁枝玉闻言笑起来,点头道:“嗯,阿鸢是从不曾骗我的。”  随后他也不叫燕鸢喂了,从燕鸢手中取过碗勺,一口接一口地送进嘴里,分明没胃口,硬是拼命吞下,面色越发地惨白。  燕鸢见他吃得少会心疼,见他这般逼自己仍会心疼,正想开口叫他算了,谁知宁枝玉捂住嘴,趴倒在床沿呕了起来,白玉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宫人迅速拿了痰盂过来接着,刚才吃下去的那些粥都吐了出来,还咳出许多血,喷溅在那雪白的痰盂内壁上,触目惊心。  燕鸢急得大呼宫人快传太医,双手扶着宁枝玉清瘦的身体,在他背后拍着,整个人都乱了:“阿玉……阿玉……”  宁枝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等缓过气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虚脱了,燕鸢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眼眶通红:“都是朕不好,非要逼你做什么。”  “以后朕不逼你了,阿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朕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宁枝玉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抬起伶仃的手,覆在燕鸢环在自己身间的手上,轻轻握住,听着燕鸢胸膛里有力的心跳,视线落在远处火光摇曳的九头烛台间:  “阿鸢是为我好。”  “许是我福薄……受不起阿鸢的好。”  “是我太无用了。”  燕鸢低头看宁枝玉,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红着,心中一紧,手臂也跟着收紧了:“不许这么说自己。”  “朕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好,不说了。”宁枝玉温顺地应下,合上双眼:“不说了……”  太医来的时候宁枝玉已经睡着了。  宗画背着木制药箱从殿外进来,燕鸢免了他的礼,直接让他给宁枝玉诊脉。  宗画从木箱中取出一块墨染般的手帕,铺在宁枝玉泛着淡淡青筋的手腕上,刚将两指探上去,就听一旁的燕鸢道。  “你不是说过龙鳞能救阿玉吗?”  “为何他醒了几日还是这般虚弱,朕见他精神似乎比刚醒时更差了,刚才又呕出那么多血。”  宗画这几日告假在家,这是自宁枝玉醒后他头回进宫问诊。  听燕鸢发话,并不立马回答,静静探了脉相,又叫宫人将刚才宁枝玉呕血的痰盂拿来查看过后,方才转身对燕鸢拱手作揖道:  “皇上应当是误解了臣的意思。”  “当日臣便说过,龙鳞只能使皇后娘娘苏醒,抑制病情,并不能彻底根治。”  “若要根治,还需龙心。”  “你说什么?”燕鸢拧眉。  绕了一大圈,还是需龙心,那他为何要这般费力地哄着玄龙,不如一开始就生挖他的心算了。  宗画:“龙鳞尚且有用,服多了便会渐渐产生抗药性,这也就是为何,皇后娘娘在醒后精神越来越差。”  “没有龙心入药,终究还是不行的。”  燕鸢焦躁得来回踱了两步,猛得一甩袖子在床边坐下,面色阴沉道。  “你这庸医,无用至极!”  “就知道龙心龙心,朕要你何用!”  宗画保持着作揖姿势不动,静等他这股火气过去。  片刻之后,燕鸢果然冷静下来,深深望向他:“朕再问你一遍,这普天之下,除龙心之外,真没有别的东西,能救阿玉性命了吗?”  宗画沉默片刻:“有是有,可比起龙心,那东西更难得到。”  “什么东西?”燕鸢心头暗喜。  宗画抬头,对上燕鸢视线:“龙之内丹。”  “龙心可趁龙不备生生挖出,而内丹,是龙的灵力凝成的灵核,若不是心甘情愿吐出,旁人是无法得到的。”  燕鸢:“若失了内丹……龙可会死?”  宗画摇头:“这倒不会,只会变得与凡人无异。”第二十八章 格外珍贵  夜色微凉,宫殿内烛火昏黄,风吹动繁重华丽的幔帐,飘飘荡荡。  燕鸢坐在案桌后,盯着面前那份奏折看了许久,实则一字都未看进心中,满脑子想得都是太医离宫前所说的那番话。  内丹又不似龙鳞那般,没了还能再长,他若问玄龙要,玄龙能给他吗。  可比起挖心,至少没了内丹,还能活。  “阿鸢……”  “阿鸢……”  内殿忽得传来宁枝玉惊弱的呼声,将燕鸢拉回现实,他猛地起身就往内殿跑,只见宁枝玉撑着床颤颤起身。  燕鸢几步过去扶着他:“怎么了?”  “我以为你走了。”宁枝玉靠进燕鸢怀里,头枕着他胸口,虚弱地笑道。“醒来看不见你,便有些心慌。”  燕鸢了然,用下巴蹭了蹭宁枝玉头顶,柔声道:“傻瓜,朕说了会陪你,便会陪你,怎会食言。”  “刚才在殿外看奏章呢。”  宁枝玉沉默片刻:“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燕鸢低头看他:“梦见什么了?” 第17章 燕鸢不满于此,缠着他撒娇道:“很喜欢有多喜欢?”  “若最满是十,你对我有几分喜?”  “有没有十?”  玄龙被他如此直白的言语问得不好意思,别开视线:“嗯。”  何止是十,若燕鸢要,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燕鸢趁热打铁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玄龙闻言,扭头看他:“你说。”  燕鸢:“你先答应。”  玄龙顿了顿,便道:“好。”  燕鸢眼中发亮:“你答应了?”  “嗯。”  燕鸢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你身上……是不是有颗由灵力凝成的灵核,叫内丹?”  “嗯。”  燕鸢看着他苍白的脸,那双冰寒漂亮的绿瞳中倒影出自己的脸:“能不能将你的内丹给我?……”  本周福利揭晓??  嘤嘤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接下来的一周此书会持续发福利。  我会每日抽一位投推荐票的宝宝送1000耽币,你没看错,每日哦!  啃完粮后别忘了签到投票,多混眼熟,在我面前晃晃,下一个幸运儿就是你(′▽`)  -  ps:请沙漠一只雕、大大大土豆两位小宝贝快私信我微博,你们中了六一活动的1000耽币,就差你倆还没领啦!第三十章 你给朕滚  “你要内丹作何。”  燕鸢解释道:“就是我那朋友,他病得太重了,龙鳞已不管用了,需得你的内丹去治。”  玄龙别过脸看着上方,许久未言。  燕鸢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轻声道:“行不行嘛?”  “我知道,若没了内丹,你会变得与凡人无亦,可如此不正好嘛,我们可以一同白头,携手到老。”  “否则我老了死了,你还同现在这般英俊年轻,一个龙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多么无趣。”  “我都想好了,等我们仙逝后便合葬在一处皇陵中,下辈子还做夫妻,好不好?”  听起来真是极诱惑的。  玄龙扭头看着燕鸢,想告诉他,若没了内丹,他怕是活不过一年,谈何白头偕老,况且腹中胎儿需要灵核中的灵力来供养,若失去了,便很可能随他一同死去,无法顺利出生。  “阿泊?”燕鸢催促他回答。  玄龙抿唇:“内丹,不可离身。”  燕鸢一下就变了脸:“怎会不可离身,你分明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不愿变得同凡人那般,不愿与我相守,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去找别人了?”  玄龙心头出现几分紧促的难过,但脸上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没有。”  燕鸢步步紧逼:“那是为何?”  玄龙又不看他了,像是在逃避,又像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总是这样笨拙的,他的世界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懂。  燕鸢盯着玄龙英气却缺乏血色的脸,沉声道:“你说话。”  玄龙喉结轻轻动了动,仍是不言。  燕鸢忽得从床上爬起身,掀开明黄罗帐要走:“你若这般小气,那我们也就算了吧。”  玄龙抓住他手腕,看着他背影:“我多给你些龙鳞,可以吗。”  “心口龙鳞,过些时日便能长出了。”  燕鸢头也不回地甩开他的手:“都说了龙鳞无用了!”  帐外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没多久,便响起远去的脚步声,双扇式的朱漆木门很重,用力拉开的时候格外响,接着又‘咯吱’轻响了一声,便没声了。  燕鸢身为帝王,哪儿需要亲自关门,小太监关的门,自然是轻轻的,生怕惊扰殿中人似的。  陈岩见燕鸢出来,赶紧跟上:“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寒公子惹您生气啦?”  燕鸢冷冷道:“哼,谁叫他不识好歹。”  话音刻意吐得格外重,便是殿中人也能听到的。  玄龙从床上缓缓坐起身,隔着罗帐望着燕鸢离开的方向,冰寒的绿眸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无措。  他从枕下取出那只小木人,拇指滑过木人还算精致的脸,低哑道。  “我也不是……同你想得那般,刀枪不入的。”  ……  燕鸢大步出了乾坤宫,臭着张脸。  陈岩在他身侧低问:“皇上,去哪儿?”  “去寻阿玉。”  在鸾凤殿待了一整日,也晾了玄龙一整日,陪宁枝玉用过晚膳后,燕鸢借口要与大臣御书房夜谈边关战事,回了乾坤宫。  进门的时候,那傻龙正坐在床边发呆,见燕鸢回来,显然很高兴,即使他没笑,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但燕鸢就是能感觉到他很高兴。  玄龙起身迎上去的时候,燕鸢面无表情地越过他,在圆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跟没看到他似的。  玄龙怔了怔,在燕鸢身后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床边走,他取了那小木人回来,握在手心踌躇了片刻,终是上前,递与燕鸢。  “莫要生气。”  已经雕琢出的第二个,比第一个精致许多,和燕鸢也是有几分相像的,想来勉强能入眼。  燕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扭头看了眼,接过来在手中端详:“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  “拿这种粗廉的玩意儿来哄人,你可真是拙得可以。”然后随手扔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玄龙脚下。  玄龙垂眸去看,沉默地弯身将木人捡了起来,燕鸢见他这般模样,忽然觉得内心有几分烦躁,他并不是刻意要欺负这笨龙的,可是若得不到内丹,阿玉就会死。  偏偏这笨龙还不愿意给他,难不成他真寻着等自己死后再与别人好的念头吗?这么一想,燕鸢心里头那股子小火苗一下子就窜成了熊熊烈火,蓦得抬手拍掉玄龙手里刚刚捡起的木人:  “都说了不要这种破玩意儿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玄龙直起身,他看起来这般冷,实则脾气很好,被这般对待都不晓得生气,只是静静望着燕鸢,固执地说:  “这不是,破玩意儿。”  这是他的心意。  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若是别人,敢这般反驳自己的话,早就拖出去斩了,偏偏这龙不行,燕鸢就越发气,彻底跟玄龙杠上了,站起身一脚将木人踢得更远:“这就是!”  “不是。”玄龙转身还要去捡,燕鸢抓住他手腕将他用力扯回来,推了一把:“朕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识好歹的人,你给朕滚。”  玄龙身形不稳地退了一步,垂着眸,看不清表情,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也是低低的:“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也未与人生活过,这是第一回 ,若有什么不好,你该教我才对。  燕鸢哪知他在想什么,当场气昏了头,指着殿门方向,口不择言道:“对、对、对,你不是人,你是畜牲,畜牲才同你这般不解人意,你若真是爱我,应当我要什么就该给我什么才对!”  “你给朕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玄龙抬起头看着燕鸢,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分明生得这般好看,说出来的话却叫他这样难过。  燕鸢指着门又说了遍:“滚。”  玄龙没动,声线越发低了:“我未做错什么。”  为何你同娘亲那般叫我滚。  燕鸢张口就道:“让你滚就滚,哪里来的那么多缘由,看你不顺眼了,厌弃你了,行不行?”  玄龙点头,似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他转身,朝殿门方向走了几步,身形便在殿内消失了。第三十一章 礼尚往来  燕鸢这气撒得倒是爽,可撒完之后就后悔了。  他与这笨龙计较什么,若玄龙真的走了,阿玉的病怎么办。  思及此处,顿时心慌起来,咕噜咕噜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喝了个干净,倏得起身,大开殿门走出去,对着阴鸷的天空吼道。  “寒泊!!你给朕回来!!”  “朕不许你走!你听到没!!”  “你给朕回来!!”  殿外值守的太监吓了一跳,见燕鸢这般模样,还以为他失心疯了,这寒公子不是好端端地在殿内吗,几时出去过。  燕鸢气冲冲地吼了半天,也没见那龙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为玄龙是真的走了,他面色难看地转身回了殿内,准备将玄龙的东西全都丢出去,那笨龙,竟敢真的说走就走。  厚重的殿门被摔出巨响,燕鸢刚入内殿,便见玄龙从虚无的空气里走出来,一时愣住。  “你不是走了吗。”  玄龙垂下眼帘,周身充斥着昭然的落寞。 第19章 燕鸢令宫人给他安排住处,让骑将先下去梳洗整理填饱肚子。  当夜,燕鸢召集文臣武将,商议对策。若进犯大冗的是人族别国,那倒还算好办,可妖对于人族至今都是不可控的存在,即便长安城也偶有妖祟出没,那都是道行浅显的小妖,普通修士足以应对。  如今这般伤及几百性命的妖邪还是头回遇见。  在未知面前,人族显得那般渺小,就连常年训练身体健壮的士兵都死得那样惨,百姓就不用说了,若这般下去,迟早军心大乱、民心不稳,别国再趁机进犯,大冗江山岌岌可危。  燕鸢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出现。  最终商讨出的计量无非就是寻个更厉害的修士去除妖,可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唯一能有希望得手的就是圆崆道长,圆崆凡人之躯活了足足120岁,长安城中大多妖祟都是他除去的,然而就在几日前,圆崆道长在家中仙逝了。  御书房内,文臣武将们面带愁容,气氛低迷,燕鸢龙袍加身,坐于龙案后,看似与他们一样束手无策,实则心中已有了考量。  凡人之躯无法抵挡妖物肆虐,那么妖呢。万年道行的妖呢。  眼下就有一位,在他的寝宫偏殿里。  他若开口,玄龙定会赴汤蹈火,替他除去那妖物。第三十三章 龙族与人之嗣  深夜,殿门被推开,燕鸢进入乾坤宫偏殿,室内孤零零地燃着小截烛火,昏弱的光勉强触及每寸角落。  床榻之上,罗帐敛起,玄龙盘腿坐在榻上,双目闭合,唇部紧抿,背脊挺得笔直,冷峻面容在烛火下透出苍白之色,额角冒出点点不明显的冷汗。  燕鸢原以为玄龙已经睡了,没想到他竟大半夜还苦于修炼,这般火急火燎地修炼,连夜晚都不放过,是想早早飞升成仙好离他而去么,难怪死活都不肯将内丹交出来。  这么想着,来时心中存得那点歉疚顷刻就消散了,燕鸢面色冷下,走向床榻上的人。  许是受了心情影响,近日玄龙腹中胎儿躁动得厉害,连带着灵力也波动极大,他夜里被折腾醒好几回,服了安胎药后便坐起调整灵息,这才渐渐好了些。  此时胎儿月份虽还不到两月,但已生出了灵识,高兴时便在玄龙灵海中翻腾滚动,不高兴时更要狠狠闹上一番,折磨得玄龙好生无奈,拿它无半点办法。  听见脚步声,玄龙缓缓睁眼,与燕鸢已是三日未见,乍然见到,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他静静望着燕鸢,见他面色冷凝,便知这人还生着自己的气。  “你好生有闲情,大半夜不睡赶着修炼,人间已容不下你了?”  燕鸢嘴角勾着,那双桃花眼也勾着,烛火跃在他面容上,一身龙袍,华贵冷清,却也令玄龙觉得陌生。  初见时,人族男子缠着他撒娇,说喜欢他、执意为他取名的模样赫然在眼前出现。  短短的时日过去,便已这样遥远了。  玄龙笨拙,可旁人若对他有恶意,他不是不能感觉出来的,如今燕鸢不就已经厌恶极了他么。  相视片刻,垂眸,低低道。  “你若容得下我,人间便有我归属之地。”  “你若容不下我……”似乎便没有了。  殿内静了片刻,燕鸢笑着拍起手,眼露讥诮:“不错、不错,说情话的功力见长。”  玄龙视线定定落在床沿,忽得唤他。  “阿鸢。”  “那日。你说的,是真的吧。”  燕鸢没反应过来:“什么?”  玄龙抬头看了他几息,又垂下视线:“无事。”  燕鸢最烦的便是他这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沉闷至极,谁能晓得他在想什么,好在燕鸢本身也并不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单纯觉得烦。  “有话直说。”  玄龙沉默片刻,声音仍是低低的:“你……近日可好。”  燕鸢容色淡漠:“尚好。”  “你呢。”  玄龙顿了顿:“还好。”  接着便无话可说了。  若让玄龙找话题,是很艰难的,如果不是燕鸢主动招惹,他们万万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仔细想来,除去燕鸢想要龙鳞的时候会对玄龙撒娇说些好听的,其余的交流便是在床上。  他们之间的联系其实寡薄又平淡。  燕鸢开口:“你没什么对我想说的?”  玄龙想了很久,才道:“……你莫要生气了。”  “做不到。”燕鸢皱起眉,跟个孩子似的与他发脾气。“你这般便是哄我了?”  玄龙抬头看向燕鸢,轻问:“你要如何。”  燕鸢开门见山:“边关有妖物作祟,挖我士兵百姓心脏,残忍至极,你替我去除吧。”  “你本身为龙,飞得极快,应该几日便能回了。  玄龙抿唇,沉默。  燕鸢见他这副反应,火气腾得一下就压不住了,冷笑道:“怎么?”  “不愿意?”  “内丹不愿意给,连这等小事都不肯帮忙?”  “原来说什么喜欢我,终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他说得每句话都是极伤人的,玄龙摇头,本就低沉的嗓音如吞过沙砾:“不是。”  “分明就是。”燕鸢冷哼,一甩袖子转身想寻张椅子坐下,估计玄龙以为他要走,便急了,身后传来那龙拙闷的话音。  “我替你去除。”  “莫要生气。”  燕鸢心下松快了,脸上便有了笑意,回身道:“早如此便好了,为何非要让我不高兴。”  目的达成,明日一早玄龙便要出发去边关伏妖,夜已深,燕鸢今夜在此留宿,算是为他践行。  入睡之际,燕鸢听到身边的玄龙开口,声如墩石般低厚,更似喃喃自语。  “你知我拙,总惹你不悦,你大人有大量,便不要老是生气了。”  玄龙看着上方明黄的帐顶,冰绿的眸中缀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燕鸢回身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抱着他,贴着他耳畔说:“那你事事顺着我,让我高兴了,我自然就不会生气了。”  玄龙动了动唇:“我其实……”也不是同你想得那般刀枪不入的。  燕鸢见他话说一半便停了:“怎么?”  “没有。”玄龙合了嘴,终究还是不习惯将自己的软弱展现在别人面前,即使这个人是燕鸢。  起初是不愿让他难过,后来发现,燕鸢或许并不会难过。  那就更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今日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燕鸢此时已很疲惫,难得没有缠着玄龙折腾,亲了亲他脸颊:“快睡吧,明日早起还要赶路呢。”  “若你成功将那狐妖除去,保我大冗江山安稳,到时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玄龙:“我会尽力。”  燕鸢难得对他起了几分怜惜:“阿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玄龙摇头。  他只想与燕鸢相守相伴,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世间荣华、富贵,对于一头妖来说,都是虚的。  比起浮华的皇宫,他倒更喜欢与燕鸢一同住在那幽暗的潭底,至少无人打扰,可以日日朝夕相对。  燕鸢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我答应你,等你回来,我便放下政务好好陪你几日,好不好?”  玄龙微怔,眼底很快出现一种名为高兴的情绪:“嗯。”  看,他就是这般容易哄。  “睡吧。”燕鸢亲了亲他的脸,圈着他腰部,枕在他颈窝间睡了。  良久过去,玄龙忍不住唤他。  “阿鸢。”  “嗯?”燕鸢没睁眼,懒洋洋地应了声,  玄龙踌躇许久,方道:“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燕鸢:“你说啊。”  又是许久过去,玄龙道:“若龙族能与人繁衍子嗣,生出来的孩子,你如何看待。”  “怎么忽然问这个?”燕鸢睁眼,目露疑惑。  “只随便问问。”玄龙有些不自在,喉结鼓动。  燕鸢困得厉害,闭上眼睛,随口道:“若是漂亮的龙女与人族生出的子嗣,理当也是很漂亮的。”  玄龙心脏忽得不平静起来,喉间发涩:“你真如此想吗。”  “嗯。”  等燕鸢睡沉了,玄龙扭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抬手,触了触燕鸢白皙的脸。  这人生得这般好看,孩子若随了他,应当也是很好看的。  刚才燕鸢那般回答,想来应当不会介意他腹中胎儿的存在,不介意他腹中胎儿的父亲是妖,此行若平安归来……他便告诉他。  ……他有孕了。第三十四章 狐妖(上)  清早,燕鸢安安稳稳地陪玄龙吃了顿早膳,没有争吵,也没有冷脸相对,这是一场还算温馨的践行宴,燕鸢给玄龙夹食物,玄龙低头默默地吃。  饭后,燕鸢叫宫人送了些新鲜的鱼饼进来,他取了牛皮纸,将鱼饼和其他几种刚才未吃完的点心分别包起,装在一个锦绣包袱中递于玄龙:“拿着路上吃。” 第21章 第三十六章 尚且赌得起  “喂……你醒醒!”槲乐推了推玄龙的身子,对方无一点回应。  他扒开玄龙的衣襟看了看,那缺了块肉的胸口看起来着实吓狐,他一把掏出人心时能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却慌得厉害。  怎会有这般能忍的龙,流了那么多血吭都不吭一声。  或许是因为这条龙能如此安静地听他念叨一宿,还这样耐心地安慰他,槲乐格外不想让他出事,起身抄过玄龙双腿一把将他抱起,朝外跑去,飞身而起。  山脚下,被繁茂树木掩住的林子深处有处岩洞,槲乐抱着玄龙一脚踹破洞口结界:“老萝卜!!滚出来!!”  一身形跟萝卜似的小胖老头跑出来,颤颤巍巍地将槲乐迎了进去,槲乐将玄龙小心地放在岩床上。  半刻钟后。  “什么?有孕?!”  “你这臭萝卜精,找死是不是,敢在小爷我面前胡说八道!!”槲乐瞪着清冷的狐媚眼抬手就要劈那胖老头。  槲道行虽浅,但修炼天赋极高,小小年纪法术已不俗,这一片的小妖都怕他,这一掌若是下来,可得下去半条命。  胖老头哎呦哎呦地用小短手捂住脑袋:“老头子可没胡说,这龙就是有孕啦,昏迷是因为失血过多以及动了胎气。分明是你将人伤了,偏要赖到老头子头上,真是造孽啊造……”  “你!”槲乐作势就要抬手,胖老头吓得立刻禁声了。  “如何治?”  胖老头满脸堆笑:“老头子这儿有些灵草,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熬了给这龙喝吧。”  槲乐将玄龙带回了自己与哥哥曾住过的小屋。  他已有很久没回来了,乍一回来,想起往日和哥哥在一起的种种回忆,眼眶便有些热。  寻出瓦罐,按萝卜精的交代将灵草熬了,然后把屋内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待做完这一切,太阳也落山了,槲乐将药汤倒出在碗里,用勺子喂给床上的玄龙喝。  玄龙的嘴倒是被他强行掰开了,可昏迷得太深,连吞咽的意识都没有了,药汤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这可将槲乐愁坏了。  从前都是哥哥照顾他,他还未照顾过别人呢。  想了想,心一横便将药灌了半碗到自己嘴里,双颊鼓鼓得,弯下身用舌尖破开玄龙干燥的唇,嘴对嘴将药渡了进去。  他虽用美色引人沉沦,杀了不少心思肮脏龌龊的狗男人,但从未真的与人苟合过,也是头一回与旁的生灵亲嘴,他边给玄龙渡药,边瞪着眼睛看玄龙英气的眉眼,脸颊忽得热了起来。  喂完药后,槲乐坐在床侧看了玄龙许久,玄龙原本发白的唇被药温得有了些血色,薄薄的形状,还挺顺眼的,他试探着倾身,亲了上去。  软软的,并不令他讨厌,和那些灵魂散发着恶臭的人族是不同的。  ……  玄龙睁开双眼,胸口清晰的剧痛令他呼吸发沉,还未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便听到床侧传来一道惊喜的磁性声线。  “你醒了?”  玄龙扭头看去,正是狐妖,初见时的冷情已不见,此刻皱着飞扬的眉担忧地看着他。  “你昏睡了整整三日。”  玄龙撑着床慢慢坐起身,他身处于一座简陋的草屋中,屋内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地方虽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桌子上铺着淡蓝色的桌布,为寡淡的屋子添了几分温馨。桌子中间摆着小半截白蜡烛,那簇小火苗是屋内唯一的光线来源。  “这是何处。”  槲乐顿了顿:“我和哥哥从前的家。”  “多谢相救。”玄龙沙哑开口。  “本来也是我伤了你。”槲乐转身,去灶台处端了个缺两个口的盘子过来,里头是一只烤好的整鸡,金灿灿的,闻着特别香。  “吃吧,你三日没吃东西了。”槲乐将盘子递给玄龙。“这可是小爷最爱的烤鸡,都给你吃。”  玄龙难得地勾起嘴角,很浅淡但很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接过盘子:“多谢。”  槲乐随便拉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脚踩在床沿的木阶上,借着烛火盯着玄龙过分英俊的脸,撑着下巴道:“其实你长得还挺好看的。”他脸有些红,就如见到心爱女子的愣小子般,但光线太暗,并不明显。  玄龙毫无所觉,拿着个鸡腿慢吞吞地吃着,问槲乐吃不吃,槲乐说没胃口。除去燕鸢以外,还是头一回有生灵夸他好看,玄龙多少有些不自在,闷声回。  “我并不好看。”  槲乐皱眉:“胡说,你分明就很好看,跟小爷我是不一样的好看……如果非要比喻,那就如人族战场上厮杀的将军,英武俊美。”  “当然那些凡夫俗子与你是比不得的。”  玄龙不知说什么,便不说话了,他向来不习惯应对旁人的夸赞。  屋内静了许久,槲乐踌躇道。  “医士说,你有孕了。”  玄龙拿着食物的手微顿:“嗯。”  槲乐挑眉:“你知道?”  玄龙:“嗯。”  槲乐沉默半晌:“……你怀了人族的孩子?”  “嗯。”玄龙淡淡应。  原是很正常的事情,槲乐却从凳子上‘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急促的动作使得凳子都朝后倒下去。  “你怎能怀人族的孩子?”他不可置信地问。  玄龙目光平静:“为何不能。”  只要爱了,有何不可。  槲乐着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心里火烧火燎的:“那人族分明就是在利用你!”  “见你道行高深,便骗你说爱你,好让你为他卖命!”  “还有,你胸口的龙鳞是怎么没的!是不是那人族将你的鳞拔去的?”  玄龙抿唇,意图为燕鸢辩解:“并不是每个人,都同你口中说得那般坏的。”  槲乐对这种事情异常敏锐,他根本不相信人族真的会爱上妖,若可以,他哥哥就不会死:“那你说,你的龙鳞是怎么没的!”  玄龙想起燕鸢每每问自己讨要龙鳞的模样,绿眸微暗:“与你无关。”  “你简直、简直蠢笨!”槲乐气得眼睛都红了。“无可救药!”  玄龙将盘子轻轻放在床沿,吃不下了。  其实有些事情,他并不是全然没有发觉的,何至于要别人来说。  只是放在心底,不愿意多想罢了。  槲乐气愤地转身坐到桌边,背对着玄龙:“你会后悔的。”  “人族怎可能会爱上一头妖。”  玄龙身形未动,低垂的眼帘遮住眼底情绪:“……不会吗。”  不赌一把,又怎知会不会呢。  反正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尚且赌得起。第三十七章 形同虚设  屋内唯有单张床,两妖只能挤挤,槲乐还生着玄龙的气,不肯与他说话,等玄龙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定定看着那张英武不凡的脸,摸上了床。  起初不敢靠太近,心脏砰砰跳得好似要飞出胸膛,槲乐从不知自己也会这般纯情,只是与另一生灵待在同一屋檐下便高兴得要命,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玄龙身上实在太温暖了,隔着半寸都能感觉到那体温,槲乐终是忍不住,小心地环住他的腰,将自己贴了上去。  就像从前抱着哥哥睡觉那样舒服。  但和那种感觉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他也不是太明白。  玄龙有伤在身,睡得很沉,并不知道这头小狐暗暗将他当作了取暖的工具,槲乐比玄龙高些,臂膀修长,足以将他圈在怀中。  槲乐点了点玄龙高挺的鼻,皱眉道:“你这笨龙,不听小爷的话,到时别找小爷哭。”  “……”  自是没得到回应的。  隔日,天还未亮槲乐就起了,去山上猎了对野鸡和野兔,玄龙有孕在身,重伤未愈,吃食上定然该要好的。  鸡清炖成汤,兔烤得外焦里嫩,玄龙醒来时便闻到了香味,他寻着味儿朝外走去,槲乐就在院子里,堆了堆柴火正烧着,火上架着烤兔肉,旁边是一个烧红的炉子,炉上的瓦罐里炖着汤,咕噜咕噜得响,不断冒出蒸汽。  槲乐一袭锦绣蓝袍,坐在地上,头也未抬:“醒了?”  “嗯。”玄龙应道。  “进去坐会儿,马上就开饭。”  玄龙站着没动,等槲乐将早饭弄好了,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进去。  槲乐将瓦罐里的鸡汤倒出在大白碗中,烤兔肉则用刀切成块儿,装在盘中。他在坊间混迹的时日比玄龙久,人间的东西自然比玄龙懂得多。  这些碗盘都是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去酒楼处置废品的地方捡来的,都是些缺了口子的破碗,不影响使用,就是不太美观,对他们来说能装东西便是好的,后来哥哥没了,也不舍得扔,每一件都装着回忆。  槲乐用汤勺舀了只大鸡腿到小碗里,再添勺汤,推到玄龙面前:“吃饭吧。”  他面上没有表情,但玄龙能觉出他的好意,这一点槲乐和燕鸢倒有些像,身上有股别扭劲儿,都爱生闷气。  “幸苦你了。”玄龙应下,伸手接过。  槲乐鼻中哼出一声,低头喝汤,身后九根雪白的尾巴现出原形,垂在地上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从小是被哥哥宠着长大的,多少有些脾气,喜欢让人哄着,旁的生灵他是看不上眼的,唯有看得上眼的哄他才管用,偏偏这笨龙不会哄人,槲乐想与他说话,又拉不下面子,于是这顿饭就安安静静地结束了,险些给他憋出内伤。  槲乐起身收拾桌子时,玄龙开口了,他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槲乐抬头看他。  玄龙:“长安。”  槲乐面色冷下来:“你要回那人族身边去?”  玄龙抿唇,未回答他的话:“你莫要再杀人了。”  “为了那些人脏自己的手,不值当的。” 第23章 不会有了吧。  直到玄龙遇见燕鸢。那个人族笑得那般好看,就像常年长满青苔的岩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点阳光,只有那么一小束,每日晨起的那刻,他总觉得世界都变了。  他很乐意伺候燕鸢,乐意为他洗脏掉的衣裳,乐意为他去坊间买他喜爱的吃食,一日跑好几趟都不觉得麻烦,只要燕鸢觉得欢喜。  只要这个人欢喜,他连将自己身上的龙鳞活生生拔下来都是不怕的,那些痛比起燕鸢在他心中的分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因为这个弱小的人族,是近万年来,唯一肯靠近他的生灵。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唯恐这朵脆弱的娇花哪日在他不经意间便开败了。  人妖之恋,定是比寻常的感情要不容易许多的,自己既爱了,处处让着那人些又有什么关系,除去性命之外,他任何东西都是很舍得拿出来送于燕鸢的。  可他从未想过……燕鸢待他的好,都是假的。  难道……从一开始的相遇、相知、相爱,都是有预谋的吗……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燕鸢的皇后生了重病,需要龙鳞来医,他便刻意接近他,骗他的信任,让他心甘情愿交出龙鳞。  医圣与狐妖的话尤在耳边,玄龙知道自己该走了,可他的身体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脚下生了根,动也动不了。  万年未曾流过泪,此刻忽得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茫茫然地望着面前两人耳鬓厮磨的场面,心口传来陌生的绞痛。  他本以为燕鸢是那个会对他心软的人,原来并不是这样的,燕鸢的温柔给了别人,心软自然也属于别人。  若不是为了床上那个名为‘阿玉’的男子,燕鸢不会接近他,他们或许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都是假的。  从前的温情与爱意,都是他用龙鳞换来的。  偏他还沉醉其中,如傻子般暗自欣喜……  床上的两人对玄龙的出现毫无所觉。  此时燕鸢心里是惦念着玄龙的,心想那龙怎么过了那么多日还未回来,之前的龙鳞早在几日前就服完了,没了龙鳞作药引,那药方就形同虚设,根本没几分用处。  宁枝玉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之前还说要带他去御花园逛逛,如今连下床走两步都难,燕鸢心急如焚,指尖柔柔理过宁枝玉额角如墨碎发,哄道。  “阿玉再等等,很快了,很快那些人就会寻药引回来了。”  “朕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相信朕。”  “嗯。”宁枝玉点头,望着燕鸢。“到底是何药物,这般珍贵啊?”  燕鸢见他脸颊消瘦,苍白若雪,心中钝痛,握住宁枝玉的手,柔声道:“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是一种很稀有的草药,宫中没有的,只能去陡峭的悬崖边上去寻。”  “嗯。”宁枝玉心中抱有疑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燕鸢不想说,他便也不追问,虚弱地笑道:“你看我,病了太久,连脑子也不大灵光了,阿鸢莫要嫌弃我才好。”  燕鸢跟着笑了,轻轻捏了捏宁枝玉脸颊:“朕怎会嫌弃你,朕宝贝你还来不及。”  宁枝玉抬起伶仃手骨环住燕鸢的脖子,将燕鸢拉近自己,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漆黑的眸定定望着他,轻声道。  “阿鸢非要纳我为后,我身子不禁用,又身为男子,无法生育子嗣,你与我在一起,真是亏大了。”  燕鸢手臂撑在宁枝玉身侧,抬手抚他眉心:“这又从何说起?”  宁枝玉踌躇道:“身为帝王,没有子嗣,臣子们定是不……”  燕鸢抬手用食指挡住宁枝玉泛白的唇:“嘘。”  宁枝玉顿时禁声了。  燕鸢的手转为触他脸颊,神色认真:“不许再提这些。”  “朕有你就够了,要子嗣做什么,等到时机成熟,朕会从皇室旁支中挑个合适的皇族子弟册为诸君。”  “你若能生孩子,朕自是欢喜的,你若不能也无所谓。旁人生下的孩子,朕看都不想看一眼。”  宁枝玉久久不言。  燕鸢瞧着他的模样,笑道:“怎么?要感动哭了?”  “傻阿玉,朕爱你,自然要掏心掏肺地对你。”  “我是怕阿鸢日后后悔,我哪里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宁枝玉何德何能,哪里值得你帝王之尊,如此待我……”宁枝玉圈着燕鸢脖子,哑道。  “朕说值得,你便值得。”燕鸢倾下身吻他额头。  前世宁枝玉在他怀中惨死,是为何死的燕鸢并不知,但他直觉是为自己。既然如此,此生换他来保护他,疼惜他。  不远处,玄龙看着燕鸢一颦一笑,见他与那男子待在一起时那般开心,理应感到高兴才对。  可事实并非如此,胸口间涌动的难过几乎将他淹没。  自虐一般站在原地,那场大梦,终究是慢慢醒了过来……  宁枝玉从前最是爱读诗书典籍,如今病了,连书都很少看了,燕鸢便坐在床侧念给他听,哄他入睡。  这本就是燕鸢与宁枝玉惯做的事情,做起来自然比应付玄龙要细致得多,两人有说有笑,很是有话聊的,宁枝玉毕竟是丞相公子,虽不受宠,但受过先生教诲,不乏文采。不似玄龙,连凡俗都不通多少,便显得乏善可陈。  对于燕鸢来说,他鲜有的用处便是泄欲了,亦或是一副鲜活的药引。  入睡之前,宁枝玉惊天动地吐了回血,将床榻都弄脏了,燕鸢的心疼都摆在明面上,眼圈都红了,宫人们忙进忙出,端了热水来帮宁枝玉清理血污,又折腾着换了干净的床褥,场面一片混乱。  生灵与生灵间是有差别的,这点玄龙从小就知道。  譬如娘亲厌恶他,却很喜爱他的兄弟姊妹。  又譬如此时的燕鸢,对那名男子百般心疼,而自己拔了那么多鳞,流了许多血,也不见燕鸢有多关心。  终究是不同的。  宁枝玉睡着之后,燕鸢昭了陈岩进来,从袖中摸索出一片泛着银光的墨色龙鳞,递与他:  “你亲自去,将这龙鳞磨成粉加入阿玉的药方,熬好后送来。”  “小心些,最后一片了,若弄砸了,朕唯你是问。”  那是玄龙的逆鳞。  月白状的鳞片上穿着根墨绿色的编织绳,很漂亮,是玄龙送与燕鸢的定情信用,可对于燕鸢来说,那东西应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否则他在将龙鳞递出去的时候,怎会毫无犹豫,面上甚至没有半分表情。  玄龙暗淡的绿眸中,仅剩的一点光,也随着陈岩的离去而淡去了。  他从胸口摸出鸢尾玉坠,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这是燕鸢送他的,他说收了这定情信物,便一辈子不可变心,他未曾变过心。  但燕鸢对他,有过半点真心吗。  玄龙觉得自己或许该同燕鸢那般狠心些,将这可笑的定情玉佩狠狠砸碎在地上,两人的关系便就此结束了,亦或是现出身形,当面与燕鸢对峙,问他为何要欺骗自己。  然而,想起往日种种,想起燕鸢从前给予他的片刻温情,玄龙终究是做不到如此的,他亦不是会歇斯底里大吵大闹的性子,玉坠捏在手心,如来时般安静无声、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鸾凤殿。  他抬起头时,冰寒的绿眸中有泪。  好在并无人看见,他满腔的一厢情愿,也就不会显得太过可笑。第四十章 不再相见  玄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皇宫。  他回了乾坤宫。  小德子见玄龙忽得从院外进来,出现在自己面前,十分惊讶。  这小十日,他是知道玄龙不在殿内的,至于去了哪里燕鸢自然不会告知他,人不是从正门离开的,那必然就是从殿内的暗道走的,帝王寝宫中有个通向外界的暗道并不奇怪。  小德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迎上去:“寒公子,您回来啦?”  “嗯。”玄龙应了声,脚步未停。  他一身玄袍装束,头上戴着一贯的黑纱斗笠,衬着这高大的身形,小德子想不认出他都难。  “您这些时日去哪儿啦?”  问出口小德子就察觉自己逾越了,寒公子再无名无份,身为皇上的榻上之人,怎么也算他半个主子,哪里轮得到他来问,好在寒公子未曾与他计较,只很疲惫似地道。  “劳烦你去告知他,我回来了。”  随后玄龙便进了门。  小德子在他身后应下,动身去通知燕鸢了。  这些时日,玄龙不在宫中,这寝宫却是每日都有人按时打扫的,所有的摆设仍是原先的模样,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他与燕鸢的回忆,酸甜苦辣,在玄龙看来,皆是甜。  如今不过离开短短七八日,再回来,心境已然大变。  再美的梦,也终究只是那人精心编织的一场虚假幻象罢了,可为何明明他知晓了,还要不死心地想从燕鸢口中寻求一个答案。  非要那人亲口承认才好。  玄龙在桌边坐下,将手中的玉佩缓缓放在桌上。  燕鸢来得很快,推开殿门就大步冲进来了,将玄龙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好端端的应当是未受什么伤的,张口便道。  “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都快10日了。”  “狐妖可除掉了?”  玄龙抬头看他,试图从燕鸢眼中寻到半分情意,可他满脸的着急与不耐,连关心都是没有的,何曾有情意。  玄龙收回视线,闷声回:“未曾。”  燕鸢:“为何?”  玄龙望着空气里飞扬的尘埃:“狐妖灵力强劲,我无法除去他。”  燕鸢皱眉:“你不是有万年道行吗?”  “难不成那狐妖道行比你还要深?”  玄龙低着头,未答。  燕鸢觉出不对,走近看他:“你怎么了?”  “可是受了伤?”  玄龙摇头。  燕鸢在玄龙面前蹲下身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放柔声音道:“那你为何看着这般不高兴。”  “……” 第25章 “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不能骗我。”  玄龙:“…是你先食言。”  是你先骗我。  是将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当作药引给旁人入了口。  他最最珍贵的心意,被这人随意践踏在脚下……  曾向往的地方成了伤心地,玄龙已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机械地转身,目光掠过殿中的家具,摆件,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什,眼中暗淡如一潭幽绿的死水,再无半点光。  他傻傻以为,有燕鸢的在地方,便有他的栖身之处。  原来亦是错了。  至时至今,他终究是孤身。  唯有那暗无天日的千年古潭,能留与他方寸容身。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玄龙抬腿要走,燕鸢怕他如之前那般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冲上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他,怎么都不肯撒手,哭得浑身发颤。  “阿泊……阿泊……”  “你别走……”  “你不准离开我,不准离开我……”  玄龙未再犹豫,手中使了几分灵力,轻易将燕鸢的手挣开了,燕鸢摔在地上,抱住玄龙的腿。  “你不准走……”  “不准走……”  他哭得这般可怜,好似真的很舍不下玄龙,玄龙一时无措,终是弯下身去,指腹抹过燕鸢的脸,沙哑道。  “你已不是孩子了。”  “以后,莫要再这样哭了。”  燕鸢趁机抓住玄龙的手,也就是这刹那,玄龙看见燕鸢掌心闪过一道蓝光,随即那掌心缓缓绽开一朵淡蓝色的鸢尾,如同蝴蝶的翅膀,栩栩如生,令玄龙愣住。  他怔怔执起燕鸢的手,盯着他掌心。  一段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重现……  近万年前,他被娘亲斩断龙角,逐出龙族,他绝望地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了龙界,可还未下山,便在半路昏倒了。  那日的雨下得极大,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弱小的身体上,以至于他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之际,雨幕中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那人着一袭白衣,撑着把墨彩的油纸伞,踏着泥泞的山路朝自己走来。  他伤得太重了,除去断角的伤之外,满身血淋淋的鞭痕,以至于不论他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记得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修长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人的声音十分温柔,在磅礴的雨中令他觉得温暖,那人说:小龙,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到,那人的手中闪过蓝光,掌心有朵淡蓝色的鸢尾花,与皮肤完美融合,仿佛生来就有,漂亮极了。  那是他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再醒来时,雨过天晴,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过,那人为他上的草药虽没什么用,但勉强止住了血,令他得以存活下去。  那把漂亮的油纸伞被留了下来,挡在他蜷缩的身体上,为他避过一夜风雨。  当时他太弱小了,尚没有自保的能力,在离开龙族后几次险些被道士捉去抽筋剥皮,好不容易寻到千年古潭作为栖身之处,修出些道行之后,再入凡尘时,近百年已过。  他试图借油纸伞上的气味,寻到当初救自己一命的人族去报恩,然而多次未果,便知,那人已不在人世了。  万年时间,人间朝代更迭无数次,岁月长河缓缓淌过,足以淡忘很多东西,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忘的。  比如燕鸢掌心这朵淡蓝色鸢尾,与那从前救他一命的人,一模一样……玄龙看一眼,便认了出来。  燕鸢原还哭着,见玄龙盯着自己掌心发愣,便凑过去看,这么一看,他自己也愣住了。  燕鸢抽回手,在地上坐起身,用拇指在右手掌心的花瓣上用力搓了搓,然而那鸢尾是融在皮肤里的,根本搓不掉,他茫然道。  “这是何物……”  玄龙出神地望着燕鸢,他一袭白色墨云纹袍,生得委实绝色,那双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泛着红……美则美,面容却不失男子应有的英气,一缕墨发垂落在额前,贵气十足,许是皮肤过于白,哭一哭脸颊和鼻头就红红的,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便是他的爱人。  也是曾救他性命的恩人。  原来,命运并不是肆意作弄,而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前世的燕鸢救他性命,种下了因果,他未报恩,如今便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么……  “阿泊……这是何物?”燕鸢看向玄龙。  在今日之前,他手上从未出现过这鸢尾花印记,便下意识以为与玄龙有关。  玄龙摇了摇头,站起身。  这花为何会出现在燕鸢手上,他并不知,大抵就如他脸上丑陋的胎记,是印在灵魂上的,轮回转世都会带着。有的人是上辈子做了错事,该得此惩罚,便留个见不得人的疤痕,有的人则是做了善事,该在关键时刻叫人识出身份,便留朵美丽的鸢尾花。  玄龙想,燕鸢该就是后者。  如此看来,先前这人对他做过的事情便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是骗他了许多龙鳞,夺了他几分真心,若不是当初这人伸手救他,便没有如今站在这里的寒泊了。  寒泊……寒泊。  这名字真是极好听的。  若没有燕鸢,他兴许连个名字都没有,活在这世上,犹如无根无蒂的游魂,看都没有生灵愿意看一眼。  罢了……罢了……  该知足了……  玄龙转身,外面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夜幕将至,殿内未来得及点蜡,他的背影湮没在昏暗中,叫燕鸢心里生出几分不安,忍不住开口唤他。  “阿泊……”  “我走了。”玄龙低低开口,未回头。  他犹豫片刻,想与燕鸢再说些什么,叫他保重,但转念又想,燕鸢身为帝王,在宫中有许多人伺候,何至于他忧心。  于是向前走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燕鸢爬起身,急急往前走了几步,不死心地唤道:“阿泊……阿泊……”  那龙是真的走了。  殿中空荡荡的,唯他一人,哪里还有半点旁的影子。  “阿泊!!阿泊!!”  “阿泊!!!!——”  燕鸢无头苍蝇一样在殿中跌跌撞撞地找寻,大声喊玄龙名字,幻想他会同之前那般,听到自己的声音便出现。  可这回没有。  玄龙走了。  生他的气了。  不会再回来了。  燕鸢跌坐在地上,眼中淌下泪来。殿外的太监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焦急地轻轻叩门问他怎么了,燕鸢什么都听不到。  他在想,玄龙为什么会走呢。  可能是因为他对他太不好了吧……好像的确不甚好,他总是欺负玄龙,在床上欺负他,在床下也欺负他,明知道那笨龙并不似他自己口中说得那般痛觉迟钝,不是真的不怕疼,还硬是装作不知道,仗着他性子闷,不会喊疼,便可劲儿地折腾他。  反正他是妖,还是有万年道行的妖,受些小伤也不会死。  可妖是也是会流血的,也会怕痛的……方才玄龙就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这是燕鸢头一回见到玄龙拔那么多的鳞。从前他都是不叫自己看见的……那么自己没看见的时候,玄龙又流了多少血,独自忍过了多少疼呢。  难怪他要走。  自己待他也太不好了。第四十二章 天造地设  拔过鳞的手臂还未止血,失血引得腹中隐隐作痛,头昏眼花,玄龙还未飞出皇宫便没力气了,他不得已在御花园停下,化出人形在一颗参天大树下,扶住树干,勉强站稳。  腹中绞痛逐渐剧烈,玄龙捂住小腹,缓缓滑跪在地:“嗯……”  “喂,你没事吧?”半空白光闪过,跟了玄龙几日的狐妖终是忍不住现出身形,着急地上前弯身扶他。  玄龙后知后觉扭头看向槲乐,哑道:“你怎在此。”  槲乐见他脸色惨白,心中揪紧,没好气道:“我为何不能在此,只准你能在此吗?”  玄龙默然垂下眸去,他身子不适,没有多余力气与旁人争辩。  槲乐眉头紧拧:“你好歹也是有万年道行的玄龙,连我这道行刚及二百年的狐妖隐在你身侧都觉不出来,为了一个人族将自己弄成这般,你……你就是笨。”  “同我哥哥一样笨。”  玄龙将手从槲乐臂弯中抽回来,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  “你现在相信我说得话了吧。”  “人族接近妖,都是不怀好意的。”  玄龙并未搭理他,转身便要走,他脚步虚浮,走得也是极慢的,好似下一瞬便会摔倒。  夜色漆黑,空中落起了小雨,砸在玄龙肩头、发上,染湿了睫毛。  槲乐急急跟上去,抓住玄龙手臂:“喂!我跟你说话呢!”  “我都听见了!”  “那个人背叛你,欺骗你!你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恰巧握到了玄龙左臂伤处,玄龙闷哼一声,想将手抽回,槲乐却紧抓着不放,直到槲乐感觉到手心异样的温热和粘稠。  妖的夜视能力超过人族百倍,槲乐低头看自己掌心,粘了满手的血。 第27章 老板送走了一波客人,察觉男人的身影,主动唤道:“公子?”  男人这才上前,将那支云纹银簪轻轻捻起,低问:“这簪子,多少钱。”  “五两银。”  男人抬手,从胸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位上。  “好嘞,稍等片刻哈,小的给您找钱。”老板喜笑颜开。  “不必了。”男人留下一句话,拿着簪子转身走了。  老板抬头:“诶,公子……”  男人脚步未停,晃眼的功夫,竟然不见了。  老板搓了搓自己的双眼……嘀咕道:“真是怪人。”  分明很喜欢,看了后又不买,若是缺钱倒也说得过去,可那人如此豪气,连余钱都不要,哪里像缺钱的主儿。  奇怪。奇怪。  客栈内。  槲乐从外头回来,见玄龙不在,着急得很,正想出门去找龙,便见玄龙从窗口飞入,在屋内化出人形。  他赶紧迎上去:“你去哪儿了啊?”  “随意出去走了走。”玄龙取下斗笠。  槲乐惊魂未定:“平日怎么哄你都不肯出门,今日忽得没了龙影,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可担心死小爷我了。”  如今玄龙太虚弱,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修士盯上,定十分危险。  “我无事的。”玄龙转身往卧室走去。  槲乐跟上去:“今日是乞巧节,外面都是成双成对的,你一个龙去逛有什么意思,等晚饭后我陪你去吧。”  “……”玄龙不答,在床沿坐下。  槲乐知他心情不好,变着花样哄他高兴:“我去了一趟景御楼,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人族的达官显贵都爱去那儿吃饭。别说,烤出来的鸡还真挺香。”  “吃吗?”他变出只烤鸡递给玄龙,隔着层油纸都能闻到香味。  玄龙摇头,淡声道:“我不饿。”  槲乐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这龙挑食,亏得小爷我不止买了这一样吃的。”  他抬袖一挥,不远处那张紫檀木圆桌就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足有十多个。  槲乐倾身拉玄龙的手:“走,陪小爷吃饭去。”  玄龙闻到那满屋子的饭菜香味,不太舒服,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将手抽从槲乐手中抽离,上床背过身:“你吃吧。我有些困了。”  槲乐皱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得这般闷啊,话也不与我说几句,你就算再心情不好,也得想想腹中胎儿,他定会饿的。”  玄龙盯着内里雪白墙壁:“……我本就是如此。”  他本就是如此闷的。  槲乐见劝不动他,便不劝了,玄龙听屋内没了动静,应当是槲乐离开了。  那些族龙说得对,他这般孤冷的性子,是不会有人受得了的,那小狐一直跟着他,如今走了也好,留他独自清清静静。  玄龙躺了许久,从怀中摸出云纹银簪。  真是很漂亮,与宁枝玉很相衬,反倒是他,将这精美的,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簪子握在手中,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去买下这银簪,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摊位前了。思索过后觉得不妥,他买这簪子做什么,他又不会束发,买来也没有用。  况且,那是燕鸢送宁枝玉的乞巧节礼物,他买根一模一样的来干什么。  不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理由该驱使他买下这根银簪,所以他离开了。  但最后还是回了摊前,买了下来。  没有任何理由。  就是很想要,很想要。  或许这般便能假装,燕鸢对他的心意有片刻是真的。哪怕有片刻也是好的,就不至于叫他这样难过。  可为什么,他瞧着这根漂亮的银簪,反而觉得心中更加难受了呢。  那些情意,终究是偷不来的。  玄龙合上双眸,将簪子放回衣襟暗兜中。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槲乐猫着身子凑近玄龙:“阿泊,你睡了吗?”  玄龙听见这称呼,身子僵了僵,他慢慢坐起身,低沉的声线不自觉发冷:“莫要如此唤我。”  “为何?”槲乐瞬间炸毛了。“那人族唤得,难道我就唤不得了?”  “……”玄龙不语。  他只是……听到这称呼,便会想起那人。  槲乐静了许久,终是退让了,这龙刚受过情伤,他心善,不与他计较。小声问道:“……那我该唤你什么?”  玄龙抿唇:“都可。”  槲乐歪头想了想:“你叫寒泊,那我便唤你阿寒,如何?”  “还是寒寒?”  “或是泊泊?”  “你说哪个好嘛。”  “都可。”玄龙道。  他回答得这般敷衍,槲乐心中气馁,不想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手心一展,一碟装在盘中的新鲜生鱼片出现在掌心。  他变出双筷子,一同递给玄龙:“呐。”  玄龙未接,沉默地望着槲乐。  槲乐若邪笑起来,便是勾人心魄的狐媚之相,此时那双冰蓝的眸却显得很纯粹,这才像是200岁的小狐狸,与心上人说起话来总有些没底气。  他小声道。  “我去问了医士,他说有孕之妖挑食是正常的,还说你们龙族爱吃鲜鱼。我想了想,你长久生活在千年古潭,那里的鱼定然最对你的胃口,我便去捉了几条,剔除内脏和鱼骨后,只留鱼肉,再切成鱼片,此时最好入口了。”  “……快吃啊!”  玄龙这才发现槲乐浑身都湿了,他看向盘中泛着淡淡粉色的鲜鱼片,每片鱼肉的大小都切得差不多,显然费了心思。  “……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燕鸢待他好,是为了他的龙鳞,那么槲乐呢……又是为何。  槲乐被玄龙这么盯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忽得红起来,蓦得将盘子塞到玄龙手里,转身跑了:“哎呀!叫你吃你吃便是了,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弄得小爷我都不好意思了……”  玄龙见他身形消失在屋内,一头雾水。  自从与燕鸢在一起后,他已许久未食过这鲜鱼了,如今倒真感到几分馋,用筷子夹起一片放入口中,嚼着嚼着,就想起燕鸢曾说过的话。  “诶诶诶,你怎能吃这种生肉,只有野人和畜生才吃这种未煮熟的东西——”  那时燕鸢刚被玄龙救回千年古潭不久,一人一龙面对面坐着,燕鸢吃玄龙从坊间买回来的食物,玄龙吃潭中捕获的生鱼,他没那么讲究,捕来便吃了,燕鸢见他吃得满嘴是血,看得目瞪口呆,告诉他不该如此。  玄龙头一回知道,那样吃东西是不对的。  对于人族来说是不对的。  他怕吓到燕鸢,便认真地跟他学如何使筷子,努力适应人族的食物,他变得越来越像人,明白了如何爱……可那人的心从未属于他。  从前的坚持,也就没有必要了。  玄龙思及那些,就不太有胃口,但还是吃了半盘,槲乐说得对,他该为腹中胎儿着想。  日后再如何……都有孩子陪他。  半个时辰后,槲乐回来了,玄龙正盘腿坐在床上调息。  “给你。”  玄龙睁开绿眸,只见槲乐手里抓着个红色的罗锦香囊递给他。  “这是何物。”  “乞巧节礼物啊。”槲乐耳根烧红,声线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有些紧促。  “我看别人都有,你也该有一个。”  “……”  槲乐见玄龙不接,便主动塞到他手中:“这里头装了灵草,味道很好闻的,可以安神养胎呢。”  无需将香囊放到鼻间,玄龙就能嗅到那股宜人的气味,似乎真有安神功效,他心中发暖,低声道。  “谢谢。”  “你……你喜欢就好。”第四十四章 玉碎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路上,属于乞巧节的喧嚣逐渐远去,距皇宫越近,街市便越冷清。  两人并排坐在马车内,宁枝玉靠在燕鸢肩头,与他柔柔说着什么,可燕鸢一直未回应他。  “阿鸢?”  “阿鸢?……”  宁枝玉唤了燕鸢好几声,燕鸢方才回神,扭头看宁枝玉:“……嗯?”  宁枝玉坐起身子,担忧道:“你在想什么呢。”  “这几日?你与我在一起时总是走神,可是国事上遇到了什么难题?”  燕鸢笑了笑:“没有。” 第29章 “我费尽心神地照顾你那么久,结果就换来你赶我走?”  “你知道你这行径叫什么吗……”槲乐那双妖媚冷清的狐狸眼硬生生瞪圆了,气得话都说不直溜。“叫、叫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千年古潭幽冷僻静,暗无天日,不是何好地方。”玄龙解释道。  “你不会喜欢的。”  “谁说小爷不会喜欢?”槲乐急道。  “黑一点有什么关系?小爷就喜欢黑不溜秋的地方!再说了小爷有夜明珠,再黑的地方,多放几颗夜明珠,便能亮如白昼,有什么可怕的。”  “至于幽冷,小爷我这一身皮毛可不是白长得,住在冰山都不觉得冷,更遑论你那千年古潭了,小爷我生来就不怕冷。”  “可……”玄龙犹豫道。  水底终究不是适合狐族生活的地方。  “可我就是想同你在一起。”槲乐在床边坐下,攥起玄龙衣袖,低低道。  “为何。”玄龙看着他,冰绿眼底浮现疑惑。  槲乐支支吾吾开口:“因为……因为我一个狐在这世上太孤单了,恰好我又不是特别讨厌你,便想同你作个伴。”  玄龙垂目,低喃道:“我这般无趣,你竟不觉得厌烦。”  槲乐连忙道:“厌烦你的人是眼珠子沾了屎,看不清好赖!”  “小爷我慧眼识好龙,知你和旁的生灵不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龙,因为你会同我哥哥那般听我喋喋不休。”  玄龙觉得好笑,忍不住淡淡发问:“愿意听你说话,便是好龙了么。”  “那是自然!”槲乐冰蓝眼底映出玄龙英俊的脸。  看着看着久了,耳根便红起来,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这笨龙还真是好看。  玄龙并未察觉槲乐的异样,顷刻,开口道:“你若不嫌弃,过几日,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真的?”槲乐扭头过他,压着惊喜问。  “嗯。”玄龙点头。  槲乐的尾巴又不听话了,想变出来晃一晃,但他是一只美名在外的狐,不能因此芝麻大点小事就在心上人面前失了形象,再说那晃尾巴可是老狗行为,于是故作淡定道。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愉悦地决定了。”  实则一侧嘴角要咧到耳根了。  “嗯。”玄龙应下。  “你可不能反悔。”槲乐不放心道。  “嗯。”  既已出口,自不会反悔。  千年古潭宽敞,再来百个槲乐都容得下,他几次三番救他,如今无处可去,他自该收容他。  况且,有个生灵作伴,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槲乐就同他弟弟那般。  实际上玄龙真正的弟弟与他并不亲近,许是受了娘亲影响,不仅他的族人,包括他的所有兄弟姊妹,都不喜他。  幼时常聚起来欺负他,追在他身后叫他怪物。  因此,槲乐的存在对于玄龙而言,亦是特别的。  三日后,槲乐收拾起行囊,买了许多人族吃食用收在灵海中,一身轻松地与玄龙回了千年古潭。  许久未回来,潭底简陋的岩洞中一切事物仍是原先的模样,石床上铺着燕鸢曾睡过的锦被,石桌上摆着燕鸢曾用过的碗筷和食盒,甚至有件属于燕鸢的破旧衣物还留在这里。  玄龙走在前面,看着熟悉的场面微微失神,槲乐越过他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哇,原来你真的没跟小爷来虚的,你这地方也太寒酸了。”  “……”  槲乐抬手一挥,荒芜的石洞顷刻变成了人间雅苑,茶几屏风,衣柜木床,样样俱全,茶几上甚至摆着一套碧绿的玉石茶具,槲乐大大次过去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随后手中化出珍藏的几颗夜明珠,弹向半空,屋内亮如白昼。  “怎么样,不错吧?”  这就是槲乐之前在人间去看过的那套庭院,如今分毫不差地搬了过来,装饰比客栈还要讲究些。  玄龙神色未有变化,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槲乐站起身过去,小心问道:“你不高兴么?”  “我只是想,你如今身怀有孕,应当住得舒服些,你若不高兴,我变回来就是了……”  “没有。”玄龙摇头。  只有些不习惯。  住了万年的地方忽得变成全然陌生的环境,连带着燕鸢生活过的气息也一同被抹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  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过去,便当作梦一场,梦醒了,也该结束了。  ……  鸾凤殿。  窗门紧闭,厚厚帘帐掩着透不进半缕风,宁枝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龙鳞用尽,断了药引,短短几日他便成了这副模样,面容苍白,气息弱得犹如将死之人。  “皇上,若再这么拖下去,怕是龙鳞也无法起效了。”太医的劝谏声在殿内低低响起。  燕鸢闭上猩红双眼,疲惫地挥了挥手:“朕来想办法,你下去吧……”  宗画得令退下,收拾起药箱走了几步,犹豫着回身看向坐在床侧望着宁枝玉出神的燕鸢。  “龙鳞再好,也只能延缓,若拖久了,即便有了内丹或龙心,怕是都无法达到最好的疗效。”  “皇上……”  “朕知晓了,你下去吧。”燕鸢挥手打断他,无力回头。  半月来,对玄龙勾魂嗜骨般的思念已让燕鸢很不好过……并不是令他多痛,而是那思念如影随形,如鬼魅魍魉般缠着他,稍微走个神,玄龙便会出现在他眼前,已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  再加上这几日宁枝玉病情急剧恶化,他内心越发挣扎,一闭眼便做那个凄惨的梦,梦到前世爱人死在自己怀中。  他知道自己该去将玄龙找回来,该继续哄着那条龙,让他拔鳞给宁枝玉治病,让他交出内丹,可燕鸢不忍。  他多少知道,自己对那条龙动了真心,至于这真心有几分,燕鸢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忍心,每回想起那日玄龙当着自己的面拔鳞的场面,便觉得心痛万分。  他的鳞、他的心、他的内丹,能救宁枝玉的命。可付出的代价却那么那么惨烈,他要流那么那么多的血……  如果燕鸢有选择。  他不会那么做的,他知道自己该放那条龙走,海阔天空,总有他容身之所。皇宫这是非之地,不该是玄龙的归属。  然而,他别无选择。  宁枝玉快死了。  他的爱人快死了。  即便燕鸢有几分喜欢玄龙了,但那几分喜欢,仍然是比不过燕鸢对宁枝玉前世今生的执念的。  他不能背叛自己的爱人,所以……他必须对不起那条龙。  当日下午,燕鸢踏上了回千年古潭的路,身侧跟着几个还算有能力的修士,虽无法将玄龙捉来,至少能探出那潭中是否存在妖息。  最后的结果叫人欣喜,玄龙未去别处,而是回到了这二人生活过的古潭中。  燕鸢秉退身后便衣侍卫与修士,双手合成圆在唇边,对着幽静的潭面,用尽全力吼道。  “阿泊——”  “阿泊——”  “你在里面对不对——”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  彼时,玄龙正在昏睡,有孕后便如此了,每日都要睡许久,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怔怔睁眼。第四十六章 我想你了  起初玄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几日他常在梦中见到燕鸢,梦到的不是曾发生过的事情,而是他与燕鸢一同生活在仙气缭绕的九天神殿里,朝夕相对、相濡以沫。  梦中的景象太过美好了,燕鸢爱缠着他,替他梳头束发,两人也在白日里颠鸾倒凤,殿外仙鹤掠过,鹤声长鸣。  大多是些零碎的片段,梦中觉得真实,醒来后感到很虚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玄龙未往心里去。  持续不断的呼喊声从岸上传至潭底,玄龙渐渐回神,终于意识到,那不是幻觉,是燕鸢来了。  “似乎有人在唤你?”在桌边摆碗筷的槲乐看向床上正坐起身的男人,迟疑道。  “没有。”玄龙掀被子的动作顿住。“你听错了。”  槲乐皱眉,将筷子放在碗盘上,凝神去听:“分明就有。”  屋内静了片刻。  槲乐猛得明白了什么:“是那狗皇帝来了?!”  “……”  见玄龙不说话,槲乐立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勾唇冷笑:“好他个狗日的人族皇帝,小爷我没去收拾他,他自己倒是找上门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活剥了他的皮来给你做汤婆子,让他尝尝拔鳞之痛是什么滋味。”  槲乐一转身,身形就消失了,玄龙紧接着消失在屋内,在半路将他拦住:“莫去。”  两人处于潭中央,身侧鱼群游动,玄龙出来得急,脚上连鞋都未穿,鸦黑长发散在身后,衣袍和长发随着鲜活的水流微微浮动,英俊面容没有表情。  槲乐见他这般模样,恨道:“为何?”  “他那般对你,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怨吗?!”  玄龙双唇微动:“若在人前现身,日后再无安宁。” 第31章 “就是玉不小心被我摔碎了一小瓣,工匠用了黄金将玉坠镶在一起,虽同之前不一样了,但比之前更好看了。”  “金镶玉也是极好的。”  玄龙默默将手收回来:“不是忘记带走。”  是刻意留下的。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燕鸢不死心道。  “……”玄龙无言。  那他送与他的东西,就理所应当被践踏吗。  “你若不要,那我便扔了。”燕鸢反其道而行。  “嗯。”玄龙淡漠道。  从未被玄龙如此冷淡地对待过,燕鸢感到很不适应,也很不舒服,勉强笑了笑:“那还是我替你先保管吧,说不定你哪日便想要了呢。”  玄龙未接他的话,连看他一眼也不愿意似的:“既醒了,便走吧。”  燕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走,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不走。”  “随你。”玄龙起身,消失在屋内。  “阿泊!”  燕鸢下床追他,可哪里追得到。  注意力很快被屋内环境所吸引,上回来的时候这潭底还是简陋的岩洞,这回怎的就变成了雅屋。燕鸢走到窗外,看到比人还大的鲶鱼从丈高的水草间穿过,颇为震撼。  一夜未吃东西,很快燕鸢便感到腹中饥饿,在屋内转了一圈,未找到吃的,走出门去,发现这是一处别致的小院。  参天大树掩着屋檐,再往圆拱门外走还有更大的庭院,院中假山流水,鸟语花香,头顶和四面八方的结界外不时有游物路过,浮在上方的硕大夜明珠将本该幽暗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这应当是用了什么幻术,不久燕鸢便失了兴趣,在院中找不到玄龙,就回了屋内,蔫蔫儿坐回床上,对着空气喊道。  “阿泊。”  “你真的不管我了么……我饿了。”  “昨夜未用晚膳,你若不管我,我便饿死了。”  玄龙并未离开潭底,听到燕鸢的声音,现出身形,取了昨夜槲乐吃剩下的烤鸡拿给燕鸢。  “吃吧。”  燕鸢接过装在盘中切块的烤鸡,用筷子夹起吃了一口,隔夜的食物自是没有新鲜的好吃的,他一贯嘴挑,一口便尝出了好坏,食不下咽道。  “你现在对我越来越敷衍了,连冷掉的鸡都拿给我吃。”  “……”  这是槲乐最爱吃的烤鸡,一顿能吃两只,许是昨夜心情不好,剩了半只,还舍不得扔,准备留着当早餐来着。  燕鸢见玄龙脸色不好,卖力地吃起来,改口道:“罢了罢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其实不是玄龙脸色不好,而是他自知理亏,做了错事心虚,玄龙向来是这般不习惯情绪外露的。  “吃完便走吧。”玄龙幻出个巴掌大的黑布袋,递给燕鸢,里头鼓鼓的。  “这是什么?”燕鸢放下盘筷,接过来打开抽绳一看,是龙鳞。  他愣住了,抬头看面前的玄龙,发觉他脸色异常苍白。  “阿泊……”  “我知你为何来此。”玄龙低声道。  “拿了龙鳞,便走吧。”  话毕,玄龙转身要走,燕鸢起身扣住他手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莫要一心二用。”玄龙脊背挺得笔直,孤冷与落寞间是难以撼动的固执。  “在龙族,皆是一夫一妻。你既答应了……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莫要食言。”  燕鸢红了双眼,哑道:“可我就是喜欢你……”  若宁枝玉没有生顽疾该多好,若宁枝玉与他没有前世今生的纠葛该多好,或许那般,他便能同普通帝王那般,有一贤惠的皇后,纳心爱的皇妃。  可惜宁枝玉将死,宁枝玉于他而言重过性命,那么其余的生灵,唯能往旁边站了。  用来利用,也是万不得已。  “这般喜欢,不要也罢。”玄龙低闷道。  燕鸢从身后抱住他,言语间已含了浓浓鼻音:“阿泊,不要待我这样狠心。”  那龙鳞是从后腰拔的,燕鸢此举触到他伤口,疼得玄龙呼吸发紧,额角冷汗冒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去掰燕鸢圈在自己腹前的手。  “你吃完后唤我,我送你上岸。”  燕鸢年纪不大,身形却不俗,比玄龙高出半头,如铁双臂紧紧桎梏着他不放:“我不走!你若强行赶我走,我便再跳下来。”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任凭我淹死在你面前好了!”  玄龙垂眸,眼底血红:“……莫要逼我。”  “我不想逼你……我也不想的。”燕鸢的唇落在他后颈月牙状的疤痕上。  那块疤比皮肤深些,是拔逆鳞留下的。  旁的地方拔了鳞用了药皮肤或许能恢复如初,而那块地方却需要上百年、甚至更久,才能长出新的逆鳞。  何其珍贵。  宁枝玉上回能忽得精神大好,便是因为服了这护心血的逆鳞。  “你如今,便在逼我。”玄龙感到后颈温热,是燕鸢在哭,他忽得无力挣扎。  这人总是如此,对他说着与心里背道而驰的话,从未改过。  两人僵持之际,半空一道白光闪过,银色长鞭圈住燕鸢腰腹,将他从玄龙身上扯开,猛得掀翻在地。  燕鸢痛哼,槲乐现身,鞭子夹着劲风狠狠抽向他身体。  “滚!”  电光石火间,玄龙闪身过去,徒手抓住槲乐长满倒钩的银鞭,跪倒在地,鲜血顷刻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滴滴落在厚重地毯上,他未吭半声。  刚才那一鞭勾在燕鸢玉腰带上,未令他受伤,若这鞭子抽下去,便是半条命没了。  “阿泊!”  槲乐瞳孔骤然缩紧,丢了长鞭去看玄龙的伤,尖锐的银勾嵌入了玄龙掌心,血流如注。  “你为何要如此……”  “你为何要如此……”  玄龙并不言语,沉默地将手抽回来,槲乐不让,小心地将银勾从柔软的血肉中拔出,眼底涌出泪,顺着白皙面颊淌落。  “你就是笨,你就是笨!”  玄龙闭了闭眼,后腰痛着,十指连心亦不好过,不是很想说话。  燕鸢从地上爬起,冲过来:“阿泊!!”  “滚!”槲乐扭头瞪他。  燕鸢从小未被什么人如此放肆地对待过,额角青筋暴动,咬牙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与阿泊是何关系?”  槲乐蹲在地上,幻出伤药和纱布,替玄龙止血疗伤。他月白长袍垂地,飞扬的眉尾清冷,眼角赤红,浑身煞气令窗外游鱼都躲了极远,声冷若冰,几乎是从牙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的。  “我是何人还用不着你来管,再敢纠缠寒泊不放,我要你的狗命。”  燕鸢胸口压着怒气起伏,想去查看玄龙伤势,但已有槲乐在帮他处理,自己站在这里倒成了多余的,他心中生出些许无力和慌乱,望着男人冷峻侧容,没底气道:“阿泊,他是谁。”  玄龙闭着双眼,并未理他,跟没听到似的。  燕鸢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成拳。  “疼得厉害吗?”槲乐心疼地问。  玄龙睁开绿眸,摇了摇头。  槲乐将纱布一圈圈轻轻缠上去,悔道:“是我不好。是我鲁莽。”  明知道伤了这狗皇帝,麻烦的是玄龙,还这般冲动。可谁能想到,玄龙会这般出手救那狗皇帝,连自己都不顾。  裹好伤口,槲乐弯身将玄龙从地上一把抱起,往床边去。  玄龙被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槲乐发觉自己的白袍前沾了片血,他猛得抬头看向男人毫无血色的脸:“你又受伤了?!”  玄龙抿唇,还未说话,槲乐便火急火燎地将他转过去,用灵力解开他腰带,掀起他的衣袍一看,后腰血淋淋的一片,缺了巴掌大的一块皮肤,惨不忍睹。  槲乐瞬间崩溃了。  “我每日按时为你上药熬药,丝毫不敢懈怠,好不容易才将你的伤养得快痊愈了,现在这狗东西一来,就又成了这样!!”  “你为何要待自己这般坏,难道真是你上辈子欠他的吗!!”  “即便是他曾经救过你,拔了那么多的龙鳞,也该还清了吧!!”  玄龙见他哭得这般伤心,一时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安慰:“莫要哭……我不疼。”  “脑子有坑才相信你的话!”  槲乐哽咽着在床边坐下,幻出方才用过的疗伤工具,先用干净纱布蘸水将玄龙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干净,方才将药粉撒上去。第四十八章 难堪  “你回来了。”玄龙任由他替自己裹伤,笨拙开口。  槲乐没好气道:“我才离开一夜,你便成了这般模样,我若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你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  槲乐见玄龙不说话,就晓得这龙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心中恨恨,手下动作却越发轻,难受道。  “我走了你都不来找我,我蹲在潭边等了你一夜,你连岸都未上,我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么。”  玄龙:“……不是。” 第33章 “嫌弃啊?”  “有得吃就不错了,不想吃就滚。”  燕鸢看向玄龙,发现他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眼底酸涩难忍,低下头,用脏兮兮的手拿起碗中的馒头。第四十九章 寸寸扎心  那馒头也不知放了几天,干巴巴的一点水份都没有,呛得燕鸢双眼通红,闹出好大的动静。  槲乐筷子一撂,发出‘啪’的一声:“你到底懂不懂礼仪!这唾沫都咳到了菜里,还叫我们怎么吃?!”  燕鸢捂嘴朝桌外咳的,分明不似他所说那般,这狐狸就是刻意找茬。  没在自己地盘,燕鸢不跟他一般见识,喉咙火辣辣得疼,这粗硬的馒头是吃不下去的,他便垂着眸坐在那里不动了。  槲乐恨得燕鸢牙痒痒,若可以,他当场便要将这狗皇帝扔出去喂鱼,给他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还要继续找他麻烦,被玄龙淡声打断了。  “槲乐,莫要闹。”  槲乐刹时泄气:“……哪里闹了,还不是想替你出口气。”  玄龙抬手一挥,燕鸢手边就多了个绿瓷茶碗,里头装着温热的茉莉花茶,泛着淡淡清香,那两个白馒头则变成了糯软劲道的米饭。随即拿起筷子,用不太娴熟的姿势,给燕鸢夹了块香卤牛肉。  “吃吧。”  他的右手为救燕鸢受了伤,夹菜的时候有些抖。  燕鸢的目光由玄龙骨节分明的手移向他冷峻却平和的脸,喉间愈发干涩:“阿泊……”  “吃饭吧。”玄龙未看他。  槲乐不乐意了,怨气爆棚:“你给他夹菜,那我呢?”  玄龙顿了顿,提起筷子。  槲乐:“我要吃鸡。”  玄龙将筷子探向那盘白切鸡,分明是扁扁的鸡块,却跟长了脚似的几次从他筷间滑走,槲乐见他手抖得厉害,提起筷子夹了块鱼片放到玄龙碗里。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也就某人手脚残废,才要别人夹菜。”  燕鸢抿唇不语,心理不平衡地夹了只虾放到玄龙碗里,讨好道:“阿泊,你最爱吃鱼虾的。”  “嗯。”玄龙艰难地夹起那只透着粉的大虾。  “呦,借着小爷做的菜献殷勤,你可真行,这么有能耐自己去炒两个菜去。”槲乐从玄龙筷间夺过那只虾麻溜地把壳给剥了,放回玄龙碗里。  燕鸢想得没有槲乐周到,做得更没有槲乐周到,灰溜溜地不说话了。  饭后,槲乐叫燕鸢去洗碗,洗之前什么样的,洗完后就什么样的,那层油好端端地黏在盘子上,被槲乐臭骂了一顿。  燕鸢从前身为皇储,如今是九五至尊,长到19岁就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在他连续打碎了两个碗两个盘后,被槲乐忍无可忍地赶到了一旁,槲乐撂起袖子吭哧吭哧洗了起来,锅里全是泡泡。  “你们皇族不教洗碗的?”  燕鸢转身要离开厨房,被门口的结界撞了回来,额角红了一块。他冷脸。“不教。”  “嗤。”槲乐笑得挪揄,冰蓝眼底寒光乍现。“那你们教什么?专教坑蒙拐骗欺负龙?”  “……”燕鸢后槽牙咬得死紧,面色铁青。  “我没说错吧。”槲乐丝毫不受影响,抹布一口接一口擦着碗。“你接近寒泊,不就是因为他的血肉能医病么。”  燕鸢:“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燕鸢眨眼的功夫,槲乐就闪身到了他面前,清冷的眉间杀气迸现,指间如蛇般滑上燕鸢的脖颈,缓缓生出尖锐的长甲,稍稍用力,便能让他归西。  槲乐凑到燕鸢耳边,弯着上挑的眼低低笑起来,那笑声是有回音的,磁性且诡惑。“你说与我无关?”  燕鸢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槲乐钳制住了,命门被掌控在对方手中,他绷着身子未动。  “我告诉你,与我有关。”槲乐的话音慢得就像吐着信子的蛇,让燕鸢感到很不舒服。  “只要是他的事,便与我有关,你若再敢伤他……我绝对让你死得很惨、很惨。”  “你现在就可以杀我。”燕鸢面无表情地挑衅道。  “你以为我不想么?”槲乐神色忽得狠戾起来,用力将他推开,那纤长的指甲在燕鸢玉白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还不是因为杀了你他会难过!”  “只是抽你一鞭子他便要忍不住为你挡!”  “否则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燕鸢踉跄着后退,掌心捂住自己伤处,痛得眉头皱紧:“……你喜欢他。”  “不然呢?……”槲乐露出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难不成喜欢你吗?”  “……”  夜里,燕鸢被安排到了院中最偏远的柴房睡,槲乐对玄龙则说将他安顿到了隔壁小院的厢房,让他不要担心。  盯着玄龙饮完安胎药后,槲乐给玄龙的手和后腰处换药,染血的纱布一层层拆下来,小声道:  “那啥,我觉得我屋里的床太硬了,不然我跟你挤挤吧。”  玄龙当了真,沉默片刻:“我跟你换便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槲乐暗自骂自己蠢笨,为何要将好好的石洞变成人间雅苑,原来就一个洞一张床,现在变成了许多房,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何方法能夜宿心上人屋。  玄龙看着他,等他下文,槲乐嗫嚅了会儿,泄了气“…没什么。”  深更半夜。  昏暗的柴房内堆满柴火,连个躺下的地方都没有,燕鸢站在柴火与墙壁仅能容纳一人的缝隙里,时不时被脚下爬过的老鼠吓得惊魂失魄,他向来最讨厌这些肮脏的东西,谁曾想这水底会有老鼠,定是那该死的狐妖搞得鬼。  柴房是没有门的,一层结界足以将他牢牢困在其中,燕鸢站了半宿,站得双腿酸麻,就快撑不住的时候,忽得感到外面透一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他尝试往外走去,发现结界消失了。  那光源来自浮于前院上空的夜明珠,由于这座府邸太大,到了这后院光就被幽绿的水吞噬得所剩无几,燕鸢借着那点光线,摸去了玄龙所在的院落。  门没锁,轻易就推了进去,燕鸢轻手轻脚地入内,屋里燃着小截烛火,那床是没有帘帐的,玄龙着亵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估计是因为后腰受了伤,平躺会疼,便只能如此。  “阿泊……”燕鸢停在床前,小声道。“你睡了么。”  玄龙起初未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开口。听声音,不像是刚醒,应当是未睡。  “作何。”  燕鸢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避开玄龙腰后的伤口,从背后圈住他腹部:“那结界,是你撤去的,对吧?”  “不知你在说什么。”玄龙淡淡道。  燕鸢眼底酸热,将脸埋到他后颈:“你分明就关心我,还不承认。”  “……”  “阿泊,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了么?”燕鸢闷闷道。  玄龙:“嗯。”  燕鸢想起白日槲乐的话:“是不是因为那只狐狸精?”  “……”玄龙心底茫然。  燕鸢红着眼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他了吧?”  “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做饭会妖法么?”  “你跟我回宫,我叫御膳房的厨子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饭吃,有上万宫女太监能伺候你,还有侍卫、能保护你,宫里的衣食住行肯定比你在这水底舒服多了。”  “……他待我是真心。”玄龙出声打断道。  只一句,就将燕鸢所有的话都赌了回去。  燕鸢闷了半晌,哭道。  “我也待你真心。”  “只是我的真心还得分给旁人,谁叫你出现得那么晚,你若早点出现,我便只爱你一个人了……我能怎么办。他是我的皇后,我不能不管的,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我都说了,只要你愿意,我便封你为妃……”  “……别说了。”玄龙忽然很疲惫地开口,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般哑。  “别说了。”  燕鸢闭了嘴。  玄龙要的爱份量太重了,他根本给不起。  除去宁枝玉的病以外,他很少有感到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玄龙与宁枝玉都注定是他命中难以扯断的羁绊,舍弃哪一个都是撕心裂骨的疼。  燕鸢低头,从胸口摸出金镶鸢尾玉,手臂穿过玄龙的腰间,将玉郑重地放进玄龙手心里,然后握住玄龙的手,这样他就没办法拒绝了。  “这块玉,是我送你的,你还是拿着吧。”声音带了低微的乞求在里面。  “我是皇帝,我赏赐给别人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不好好保管的。这虽不是赏赐,但算是我的心意,你就收着吧,好不好?”  “……”玄龙呼吸的频率变得有些发颤。  燕鸢就这样从身后抱着玄龙,握着他的手,玄龙手心里是那块玉,冰冰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阿泊……我虽然没办法将全部的爱给你,但我是爱你的。”  “你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日每日,总是控制不住想你。”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根本就分不开了。”  “我知道我对你很不好,老是惹你伤心。我知道错了,若有机会,我定会弥补的。”  “明日……我便要走了。”  “他还在等我。”  “他病得太重,若我再不回去,便来不及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他若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第35章 都不再管。  小半个时辰后,玄龙走神间感到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脸上骤然褪去血色,他幻去手中玉坠,闷哼着捂住心口,手掌出现强烈的灼烧之感。  张开手心,只见一道蓝光闪过,缓缓绽开一朵漂亮的鸢尾……  跟燕鸢手中那朵分毫不差……  玄龙愣愣盯着那淡蓝的花瓣,不明白为何自己掌心会忽然出现这朵花,他撑着桌子站起身,心中莫名出现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  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群黑衣死士与燕鸢的便衣侍卫缠斗成一团,黑衣死士来势汹汹,武力高强,不多时功夫,经过严苛训练的侍卫们便接连倒下了一半,地上血流汇成小溪,将泥土染成暗红,暗处匍匐着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快,护送皇上离开!”  侍卫长大喊着帮助陈岩掩护燕鸢撤退,车帘被掀开,燕鸢面色阴沉地下了马车,混乱间,一只淬毒的箭带着如破势竹的气势袭向他的心脏——第五十一章 你莫要死  “咻——!”  “皇上!!”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一切刀光剑影都会变慢,陈岩瞳孔扩大,大喊着张开双臂挡在燕鸢面前,燕鸢一把将陈岩推开,掌心凝起内力,那支箭立刻在空中静止不动了,内心凝成的透明圆球越来越大,待到超过掌心之际,内力夹着箭羽朝不远处的屋顶飞去,埋伏在瓦片上的死士滚了下来,箭羽倒插在脖子上,双目瞪大,死不瞑目。  在情敌那里吃瘪也就算了,没想到半路回宫又遇上刺杀,燕鸢心情本就不虞,这些人算是触到了他的霉头。  从小便被册为皇储,这样的身份相当于无时无刻处于腥风血雨之中,多少人觊觎那个位子,多少人盼着他死,燕鸢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但习武这件事从未落下,他不爱用兵器,刀剑练多了手心会磨破结茧,因此他只修武功和内力。先帝为他觅遍江湖能人,寻了一位极厉害的师傅,师傅自创一套内功心法,叫?心掌,掌中凝着内力,拍到敌人胸口,便会震断心肺血管,暴毙而亡。  燕鸢最是讨厌打打杀杀,有辱身份。侍卫在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亲自出手,今日他实在是需要寻一个发泄的出口,将陈岩那把老骨头推到马车下面去躲着,避过左侧死士刺来的长剑,掌心在偷袭者手腕一拍,死士手腕立刻出现个漆黑的掌印,长剑应声而落。  燕鸢一脚踹过右边冲来的另一人,在空中翻腾而起,白色衣袂翻飞,落地时脚底踹在一名冲上来的死士胸口,死士惨叫一声倒下。燕鸢借力跃起,长腿接连蹬歪五个死士的脑袋,踹得死士面颊变形,吐出一口老血纷纷倒了下去。  他这回出宫低调得很,身侧不过带了十个侍卫,乔装一番跟在马车旁边,就跟寻常富庶人家的小厮应当看不出区别。那要刺杀他的幕后黑手对他行程如此了解,若不出意外,便是他身边出了奸细。  十个侍卫死了一半,此刻只剩区区四五个围在燕鸢身侧拼命厮杀,倒下的死士其实远比侍卫多得多,只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庞大了,刚死小批,便有更多的死士源源不断从旁边幽深的树林中涌出来,那树林就是他们主要埋伏点。  这里荒郊野外,远处有座废弃的破院子,半个人影也无,这场刺杀声势浩大,看来对他的性命势在必得,周围皆已被包围,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燕鸢掌风夹着内力落在死士胸口,一掌闭命,血花从死士口中喷出,在空中飞溅,零星落在他眼皮和睫毛上,原本纯良的桃花眸阴冷如蛇。  这场刺杀幕后操控是谁,他心中已有了考量。  身边知晓他真正实力的人其实不多,包括侍卫恐怕都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而如此大费周章,派那么武力高强的死士来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便代表那人必然很了解他。  不是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好皇兄,还会有谁?……  燕祸珩。  燕鸢将那名字在口中咬碎了,手下越发狠戾。  侍卫们见他如此身手,自是惊诧,许是受了士气鼓舞,雄心大振,燕鸢带着他们硬是拼出了一条血路,地上尸体逐渐堆成小山,燕鸢杀红了眼,夺过身侧小侍卫手中的剑,双手握剑,由上斜斜挥下,一剑剐在疾冲过来的死士脖子上,鲜血四溅。  最后一个死士,倒下了。  众人皆已精疲力尽,侍卫们从惊险中回神,双腿发软,喜从中来,看着燕鸢,颤声道。  “陛下……我们胜了!”  “哼。”燕鸢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纤长的睫毛沾着红,衬着苍雪俊容,竟如同妖魅一般,他勾唇一笑,鼻中哼了声算是回应,扔了手中脏污长剑,转身,声线有些略带疲惫的哑。  “走。”  陈岩哭丧着脸从马车地下爬出来,死士的目标本就是燕鸢,倒没注意他这老不死的阉人,就算注意到了也懒得花力气在他身上,他幸运地成为本场最佳,毫发无损,扑上去问燕鸢有没有事。  燕鸢手臂上中了几剑,其余地方未受伤,然而那剑上似乎淬了东西,以至于他浑身发软,头脑转动的速度变得很慢,隐约好像听到身后传来厉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他身形顿住,还未来得及回身去看,便感到心脏一凉。  “嗯……”  他身体僵住,诧异地低头去看,箭羽穿透了他的心口,玄铁箭头上沾满他的血。  难怪那么冷……  “皇上!!!”  “皇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偷袭者见正中目标,在得手后的第一时间从隐蔽的树木后撤退。  陈岩和侍卫们冲上去扶他,燕鸢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倒了下去,他眼前一片血雾,什么都看不清。  听说人在死之前会回顾过往的一生,而这时候,他脑中出现的竟是玄龙的脸。  那个男人笑的样子。  害羞的样子。  闷不吭声的样子。  玄龙很少笑,但他笑起来时其实很温和,冷硬的轮廓会像冰山融化,许是因为不习惯作出那样的表情,所以总有些生硬,那让他看起来英俊又有种别样的可爱。  害羞时面上不会泄露太多情绪,会不自觉别过眼避开他的目光,一副毫无触动的模样,实际上发红的耳根早就暴露他的情绪。  不吭声的模样让人觉得太沉闷,不过那不妨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他,尤其在床上,他总是故意弄得用力些,想看到他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看到他为自己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在玄龙心中的与众不同,一直令他颇有成就感。  实际上燕鸢内心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抗拒玄龙的吸引力,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细枝末节记得这样清楚,甚至都清楚过了与宁枝玉相处的点点滴滴。  燕鸢闭上眼睛,耳边的哭嚎吵得他颇为头痛,眉头微微拧起,吐出微弱的气音。  “……陈岩,闭嘴。”  他说话间,血跟流水似的从口中涌出来,陈岩立刻禁声了,燕鸢半睁开双眼,眼前恢复了一丝清明,上方是参天树影,天空灰蒙蒙的,形影单只的乌鸦略过,叫声凄厉。  剑中心口,已回天乏术,众人都很清楚,来不及了,马车颠簸只会加速死亡。  陈岩老泪纵横地望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燕鸢勉强动了动手指,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间取出那包用黑布袋装起的龙鳞,垂在地上。  “将龙鳞带回去……给阿玉。”  “你告诉他……朕…原先答应他的……话……应当是,做不到了……”  “皇上……”陈岩和侍卫们压着哭腔。  燕鸢从未想过,他的生命会在19岁这一年截止,他从前说要护宁枝玉一生,说要与他相守到老,那些承诺自然是做不到了。  奇怪的是,在最后关头,他最想见的人会是玄龙。或许是因为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他。  对宁枝玉虽没有达成承诺,对玄龙,则从头到尾都是欺骗,利用,未曾给过他什么温情。那龙还傻乎乎地相信他,到现在都愿意听他几句撒娇服软,就拔鳞让他回去救心上人。  他待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可惜再也无法见到。  燕鸢用最后的力气交代了遗言,让陈岩回宫后去御书房案桌的牌匾后取圣旨,那是册封新帝的圣旨。大冗朝历代帝王登基之日,便会立下一位心目中最合适的皇储,将圣旨藏于御书房,以防发生不测,朝中大乱。  陈岩哽咽着应下。  燕鸢觉得很累,他想睡觉了,又觉得不甘心,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一统天下的宏图伟志未能施展,他还有想见的人未见,怎能就这样死去。  可命运如此,一介凡人怎能不从。  耳边的哭声渐渐远去,变得空灵起来,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就好像被能够隔绝声音的结界挡住了,燕鸢听到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颤抖的声音。  “……阿鸢。”  燕鸢抬起沉重的眼皮,面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男人一袭玄衣,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便也看不清对方眸中缀着的泪。  燕鸢困难地张口,口中咳出血泡:“阿泊……是你吗。”  “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是我。”男人说。  燕鸢听出玄龙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他胸口氤氲出大片血花,口中的血好似怎么都流不完。  “阿泊,你看……我待你……这般不好……”  “现在……遭报应了。”  “你解气了吧……”  “那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未生气。”他听到玄龙说。  “那就好……那就好……”燕鸢面色灰白,气若游丝地笑道。  “阿泊……若有下辈子,我定好好待你。”  “我知道……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他缓缓说着,合上了双眼,气息再无。  玄龙跪在燕鸢身侧,将他冰凉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像是要为他取暖,眼睛未眨,冰寒绿眸中便淌下泪,低低重复道。  “我未生气。”  我未生气,你莫要死。第五十二章 此生亦然  天上淋淋沥沥落起雨。  陈岩和余下的那几个侍卫伏在燕鸢身边低低哭着,再抬起头时,地上的燕鸢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被雨水稀释过的血迹。  “皇上。”  陈岩瞪大双眸,短促地叫了一声,引起几个侍卫的注意,众人惊恐地望着面前的一幕,站起身四处张望,企图在雨雾中寻到燕鸢的身影。  其实不过是玄龙使了个障眼法,屏障阻断了声音和凡胎肉眼。  燕鸢在玄龙的注视中断了气,他生来就注定做九重天上的至尊,却为了一条龙自甘退位,堕入凡尘,天道怎能容他。  入凡尘万载,没有一世寿终正寝。  他的宿命便是回那天宫中做无情无欲的帝王,为情弃神位,简直大逆不道。逆天道而行,自不会落得好下场。  雨水拂过燕鸢苍白的面容,湿了衣发,和雀羽般的睫毛。他看起来安详得与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但活人和死人终究是不同的,活人皮肤富有光泽,而死人躺在那里就如同一团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第37章 道行已尽,他唯一能给的报酬只有这根龙角了。  上回来的时候说好的,等平安渡过天劫后双倍偿还保胎的报酬,自是做不到了。  老头面色发青:“我说要,也没让你现在给啊。”  “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玄龙呼吸沉重,陡然失去内丹已让他脆弱不堪,这时候失去龙角,便犹如在病入膏肓时斩断一只手,痛楚不相上下。  他如今已同凡人无异,准确地说,是同病入膏肓的凡人无异,没比一只娇贵的青花瓷要好多少,不小心砸到地上,便会碎。人族若要他死,亦很容易。  仅剩的本源之力,只够让他维持人形,以及幻出那把再无从前威力的长剑。  “……”  玄龙不说话,老头一拍大腿,接过龙角,拉着玄龙在床边坐下,将断角对准血红的断口处,掌心现出紫光,施展愈合术。  “老夫那样说不过是想试探你的决心。”  “你倒是好,非得将自己折在这儿才高兴是不是?”  “前辈……”玄龙向来不习惯凭白承受别人的好,他侧头看向老头,想要起身。  老头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去:“别动!”  “再动可真就接不上了。”  头顶伤口处传来丝丝凉意,将痛楚一点点覆盖,玄龙有些无措。  “我已无法付起报酬……”  “知道。”老头扶着玄龙的角,看着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  “老夫也没想要你的。”  “我救妖全凭眼缘。眼缘好了,分文不收,眼缘不顺,收道行万年。”  “我看你顺眼,便帮你一把,又有何妨。”  “前辈之恩,没齿难忘。”玄龙喉咙被什么东西梗住似的。  “你若真想报答我,便好好活下去。”老头叹道。  “老夫最见不得我族龙为情所困,为人而死。”  “为时已晚。”玄龙视线落在地上,心中无悔。  “不晚。”龙角已接好了,老头变出块白手帕,替玄龙轻轻擦去脸上血污。  “你若将孩子拿掉,便能同人族那般活着,至少还能活百年。”  “……我不舍。”玄龙道。  “即便平安生下这孩子,你至多还有两年好活。你能陪他两年,可两年之后呢?”老头目光掠过床上燕鸢,不疾不徐地替他分辨眼下处境。  “这人族若能接受你腹中孩子,便代表他是真爱你,他这般爱你,你若舍下他与孩子长眠地底,让他该如何活下去?”  “他若不爱你,肯定不会接受你腹中孩子,到时你撒手人寰,留下孩子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爹不疼,没娘爱,多么残忍。”  玄龙未来得及想那么多,他原本想着生下孩子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如今,他的寿命仅剩三年,必然要在离世前为孩子寻个安稳的去处。  燕鸢身为孩子的生父,他的身边是孩子最好的避风港。  可是,他真的能接受由龙生下的子嗣吗……  “敢问前辈,这孩子产下……是龙还是人。”玄龙低声问。  老头皱了皱眉,手帕由掌心消散:“这不好说,可能是人,可能是龙,亦可能是半人半龙。”  玄龙喉间微动,这是他紧张的表现:“何为半人半龙。”  “就是出生起便长着龙角的人族。”老头道。  “这样的孩子,在人族是怪物,在龙族亦是异类。血统不纯正的龙,是不会被龙族所接纳的。”  “……”玄龙闻言沉默了。  老头忧心地望着他,语重心长道:“寒泊,你生下他,需要背负太多。”  “没有你的庇护,这个孩子往后的日子,定会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玄龙双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近乎虚无:“他应当……会保护他的。”  “欸……”老头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规劝,长叹着转身去了屋外。  两日后,玄龙带着燕鸢离开龙界。  他已没有灵力,无法飞行,老头将他们送到山下,置办了辆宽敞的马车,燕鸢还未醒,车中的榻柔软舒适,正适合他睡。  过午门时,玄龙出示了燕鸢随身携带的龙纹玉坠,顺利入了皇宫。  陈岩亲眼看见燕鸢死了,然而尸体凭空消失,他无法给朝臣交代,便隐瞒了死讯,秘密派人出宫去寻。  当玄龙带着毫发无损的燕鸢出现在乾坤宫时,陈岩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此刻燕鸢就是好端端地躺在龙床上,穿着整洁的白袍,面色红润,鼻息平静。  结合之前燕鸢所说的,他曾与玄龙打过照面,再加上亲眼见到燕鸢在千年古潭中待了两日后平安上岸,陈岩多少能够肯定这位‘寒公子’的身份。  这是真龙显灵了。  陈岩浑浊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不断给玄龙磕头,谢他救皇上性命。玄龙从床侧起身,弯身将他扶起,陈岩压着声音哭了好一会儿,主动退了出去。  隔日清早,燕鸢从床上悠悠醒来,上方明黄的帐顶令他有些分不清处境,抬手摸了胸口,发现那里完好如初,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受过伤的痕迹,筋骨中淌着股舒畅之气,令他精神饱满,仿佛吃了灵丹妙药,舒服得不得了。  耳畔传来不甚明显的呼吸声,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孔,睫毛浓如树影,暗金面具遮住了男人的右脸,然而还是难以挡住苍白的脸色。  燕鸢心头一动,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开口唤道:“阿泊……”  玄龙睡得很沉,他离得燕鸢有些远,二者之间少说隔了小半米的距离,燕鸢挪过去揽住他劲瘦的腰,唤了好几声玄龙才醒,冰绿的眸中充满惺忪。  燕鸢眼底红起来,扣紧他的腰,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近到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嗯。”玄龙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你愿意救我,证明你还爱我。”燕鸢的鼻尖抵着玄龙的鼻尖,带着浓浓鼻音道。  “这回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阿泊,留下来,好不好?……”  玄龙看着燕鸢,未说话。  燕鸢贴着他的鼻子轻蹭:  “我说过,若有下辈子,我定会好好对你,本来我死了,如今又活了, 便算是重活一世了,我会兑现承诺的。”  “你就跟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玄龙面上没有表情,只用那双冰绿的眸静静望着燕鸢,令燕鸢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心中愈发着急,哑道。  “其实说什么白头偕老……的确是哄你开心的。你看,你是龙族,活了万年还这般英俊年轻,而我是人,我最多只能活百年。”  “你就在我身边陪着我,陪我渡过这百年,好不好?……”  “等我死后,你喜欢游历江湖,或是长居潭底,我都看不到了,你还有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我只想占据你短短百年不到,你就成全我吧……”  “阿泊……”  “好不好……”  不知道是因为心软了,还是抵不过燕鸢的撒娇,在长久的安静之后,玄龙低低开了口。  “…好。”  只一个字,足够燕鸢雀跃不已,他惊喜地瞪大双眸:“真的?”  “嗯。”玄龙轻应。  “我就知道你最爱我!”燕鸢用力将男人揉进怀中,细碎的吻落在他耳畔,从耳畔一路吻至玄龙的唇。  玄龙的唇略薄,但很软,燕鸢先是浅尝,见他不拒绝,便加深了这个吻,许久没发泄过了,乍与玄龙亲密,很快便起了火。  掺杂情欲的吻霸道且不容抗拒,玄龙呼吸困难起来,抬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但燕鸢毫无退让的意思,玄龙徐徐松了力道,垂着眸任由他摆弄,睫毛随着燕鸢探入衣摆中的手微微发颤。  即将窒息之际,燕鸢终于放过他,转而攻向玄龙腰间的束带,玄龙下意识按住他的手,对上燕鸢布满情欲的淡棕色双眸。  “阿泊,想要……”燕鸢低头轻啄玄龙的唇,与他撒娇。  “……我今日累了。”玄龙喉间微微颤动,声线听起来的确有些疲惫。  燕鸢见他面色向来如此苍白,便也没在意:“我都好久没和你亲近了,只一次,可以吗?……”  对视许久,玄龙缓缓松了手。第五十四章 有件事求你  “阿泊,你怎得越来越无用了,才这么会儿的功夫,便要睡……”燕鸢不满地将玄龙往自己身下拖了拖,玄龙低低哼了一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燕鸢。  (此处有删减,完整版见微博@一只舒仔仔,删减不大,可看可不看,不影响剧情)  燕鸢弯下身亲他唇,轻轻蹭着:“舒服吗?”  “嗯。”玄龙下意识应。  “又骗我。”燕鸢抬手擦玄龙额角的汗,分不清他到底是舒服的还是痛的,但见他这般模样,应该是没有尽兴。  “跟我行周公之礼这么无味吗。”他沮丧道。  他这般蛮横,自是不舒服的。从前听说夫妻灵肉合一甚是欢愉,但玄龙从未感到过欢愉,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所以没法灵肉合一。  即便肉体强行契在一起,也是如同粗粝的线硬要往细小的针孔里穿,勉强不得。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如此热衷于和自己做这种事儿,但见他似乎感到很舒服,便不多言了,也不愿坏他心情。  “没有。”  “那你舒服吗?”燕鸢不依不饶地追问,温热呼吸洒在玄龙脸上,两人的鼻尖不时碰在一起。  “甚好。”玄龙指尖攥紧身下被褥,苍白的唇张了张,发出的声音近乎微弱。  燕鸢直觉他在敷衍自己,不满道:“那你不许睡。”  玄龙似乎很痛,身体狠狠颤了一下,喉间无意识发出沙哑的痛吟,如同掉入沸水的虾米般蜷缩起来,然而下一息就被拉开了手脚。  “你怎么了?”燕鸢指间拂开他额角汗湿的发,隐约觉得不对。 第39章 “皇上……不好啦,皇后娘娘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您的死讯,已经连着几日不肯用膳服药了,这会儿昏迷在床,一心求死,您快去看看吧……”  燕鸢面色骤变,想也不想就从床上蹿了起来。第五十五章 反正他好骗  来人是宁枝玉身侧的宫女,燕鸢听闻宁枝玉出事,走的时候头也未回,玄龙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殿内寂静,玄龙摸出床侧暗格中的安胎药服了一粒,腹中尖锐的痛意逐渐淡去,可浑身筋骨被蚂蚁啃噬般的痛楚只增未减。  那便是被蚕食灵魂之力的滋味,从失去内丹那刻开始的。每日总有几个时辰痛得很厉害,大概就如人饿了需要补充大量营养,胎儿饿时,亦要汲取许多养分。  玄龙的身体犹如遭受重创的穿山甲般蜷缩起来,肉眼可见的在发抖,他双臂环紧自己,想要以此减轻痛楚,但效果显然很微弱。  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在燕鸢面前还能勉强维持镇定,此刻已做不到了,脑中混乱得根本没有精力去想别的,在绵密的痛楚中沉沉睡去。  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宁枝玉正从床上醒来,宫人熬了药送到床边,苦口婆心地劝他:“皇后娘娘,您就将药喝了吧,若是让皇上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该多担心啊……”  宁枝玉瘦得犹如一具骨瘦形销的纸人,单薄地躺在那厚实的锦被里,猩红的双眼了无生气地望着上方,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气。  听到宫人的话,也只是木然地眨眼,没有任何反应。  大太监见规劝无用,给旁边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到床边,合力扶着宁枝玉的肩膀和后背将他架起来,老太监端着玉药碗上前,舀了一勺漆黑的汤药送到宁枝玉唇边。  “皇后娘娘,您就喝一口吧……”  宁枝玉别过脸,抬手去挡,他已几日未进食了,力道控制不住,碧绿的玉碗被失手拂到地上,一声脆响后碎得四分五裂,加了龙鳞的汤药洒了满地。  大太监‘哎呦’了声,拍着大腿哀声道:“这药极珍贵的,里头的药引是皇上费劲千辛才弄回来的,洒了便没有啦……”  宁枝玉嘴角弯起,目光死寂,轻声道:“没有便没有吧。”  “我们说好的……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死了,我还有何理由活下去……我要去陪他。”  “黄泉路上……我牵着他的手,下辈子,还做夫妻……”  宁枝玉性子不疾不徐,温柔安静,待宫人亦是极好的。殿内凄凉,宫人们见他死意坚决,纷纷抬袖抹泪,连殿外有人进来也未注意。  “阿玉……”  宁枝玉愣了愣,僵硬地看向声线来源,燕鸢一袭龙袍,掀开珠帘快步朝他走来。宁枝玉动了动口,未能发出声音。  燕鸢进来,宫人们自觉退开,让出一条路,燕鸢在床边坐下,抓起宁枝玉冰凉的双手,焦急道。  “朕听说你已几日未好好用膳服药了,是想挨朕骂了是不是?”  宁枝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绝色面容,泪从漆黑的眼中落至面颊:“阿鸢……是你吗。”  燕鸢收紧他的手:“是我。”  宁枝玉笑了,指尖颤抖着抚上燕鸢的脸,感受到那鲜活的触感和温度,低低哭了起来:“他们说你死了……”  燕鸢将人搂进怀中,一下轻拍宁枝玉的背,柔声道:“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不哭,不哭。”  宁枝玉虽比燕鸢大几岁,可两人相处时,燕鸢的稳重向来不输他,许是因为觉得宁枝玉孤苦伶仃,唯有他能倚靠,便不舍得叫他受半点委屈。  燕鸢当日出宫并未告诉宁枝玉,连着好几日都用忙于朝政的借口没与宁枝玉见面,宁枝玉以为他是真的很忙才不来,便让宫女做了份可口的点心送到乾坤宫,想叫他注意身体,结果宫女无意间从陈岩和侍卫的对话中得知燕鸢死后尸体下落不明的消息。  宁枝玉命人买通了侍卫长,得知燕鸢是为了寻他的药引出宫被刺伤而亡,顿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燕鸢安慰了宁枝玉一番,从他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后怕不已,若是他没复活,或者再晚几日醒来,宁枝玉是不是就真跟他一同死了?  “傻阿玉。”燕鸢斥责起宁枝玉来时,语气也是轻轻柔柔的,完全不似对着玄龙那般,说发火就发火,言语极其难听。  “不管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轻贱自己的性命,朕为了寻你的药引,费了那般大的力气,你就这样报答朕?”  宁枝玉已不哭了,安心地靠在燕鸢怀中,聆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这世上人人都轻贱我的性命,唯有你在意我,心疼我。”  “你若死了,我自是要追随你,即便去了地府,只要有你在我身侧,我便连牛鬼蛇神都不怕。”  “因为我知晓……你会护我。”  燕鸢听罢喉间发梗,内心那股浓浓的负罪感又涌了上来。  宁枝玉如此信任他,他怎能伤他的心呢,这可是他前世今生的爱人啊……那玄龙呢,玄龙该如何?  梦境的绝望促使燕鸢不舍伤宁枝玉分毫,对玄龙的莫名痴迷则使他无法狠心,身于两难的处境,燕鸢至今都在犹豫。  他暂时将册妃的事情压在心中,叫宫人送了清淡的膳食进来,见燕鸢平安,宁枝玉总算肯用膳,一口接一口,乖顺地吃掉燕鸢舀在勺中递过来的青菜肉粥,他嚼东西慢,便显得格外优雅。  半碗下去,宁枝玉摆手拒绝燕鸢送来的勺,捂着唇闷闷咳了两下,摇头道。  “不要了。”  燕鸢知他胃口小,没强求,将碗递给宫人,让宫人全部退出去,殿内唯剩二人。  “困了吗?”  “看着你,便不困了。”  宁枝玉话虽这么说,但由于身体太虚弱,服过药后没多久便撑不住了,燕鸢扶着他躺下,指腹抚过宁枝玉秀气的眉。  宁枝玉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忍着疲惫问道:“阿鸢,你可是有心事?”  燕鸢沉默了一会儿,对上宁枝玉目光,鼓起勇气开口:“阿玉……朕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若你听了不高兴……便算了。”  宁枝玉直觉是不太好的事情,但仍是笑:“何事?”  “你说吧,我不会不高兴。”  燕鸢很少有这般忐忑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所服用的药引为何如此珍贵难寻么。”  “其实那根本不是从悬崖峭壁上就能寻来的东西,那东西要入万尺深潭中才有。”  “朕之前怕吓到你,没告诉你实话。”  “你的药引,不是草药……而是龙鳞。”  “龙鳞?……”宁枝玉惊诧道。  燕鸢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嗯。”  “大婚之夜,你忽然病倒,生命垂危,太医们皆束手无策,这时候,宗画告诉朕,景花山下的千年古潭中有条玄龙,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除了这办法外,朕不知还能如何才能叫你醒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隔日便带了修士去了古潭,想将玄龙活捉回来。谁知半途遇上刺杀,误打误撞入了潭底。”  “说来也奇……分明是水底,人却能呼吸自如,想来是玄龙施了什么法术。”燕鸢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似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很快因为接下来的话消失了,变得有些沮丧。  “我原以为他同江湖传闻般凶残,谁知他外表冷酷,待朕却很温柔。朕便借此机会,假意喜欢他,骗他回宫,让他拔龙鳞给你入药引。”  “朕想趁他熟睡直接挖心,可终是于心不忍,他与朕无冤无仇,只因为他的血肉能救人,便必须死么?朕做不到。”  “所以,只能以爱之名不断哄着他……从他身上获取龙鳞,用龙鳞抑制你的病。”  “后来,他发现了朕根本不爱他,全然是骗他的,便离开了。”  “这回出宫,朕就是为了去寻他要龙鳞,结果再遇刺杀,命丧半途……是他救了朕。”  “所以呢?……”宁枝玉知道,接下来燕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若不是他……朕便死了。”燕鸢底气不足道。  “朕觉得不该让他白白付出那么多……他既喜欢朕,愿意留在朕身边,朕就想着,给他一个名分,封他为妃。”  宁枝玉觉得燕鸢可能是疯了,那可是妖啊,且不论真假,光是他所说的,就足够让人匪夷所思了:“你要封一头妖为妃?……”  燕鸢急忙解释道:“他虽是妖,但性情温和,和人族没什么区别。”  “你放心,即便朕封了他为妃,但朕最爱的人仍是你。”  宁枝玉徐徐皱眉:“千百年来坊间传闻的妖怪皆是邪恶魔性,喜欢食人血肉,他待在你身边,会不会是有什么目的……”  “不会!他能有什么目的,他就是爱朕,所以才愿意拔鳞救你。”燕鸢不太喜欢宁枝玉这样说玄龙。  宁枝玉看着燕鸢,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阿鸢,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朕没有!朕爱得人一直是你。”燕鸢脱口而出。  “若不是为了治你的病,朕哪会这般大费周章地将他留下,册妃之举一来是为了稳住他,二来是朕待他心怀愧疚……顶多,顶多只有一点点喜欢罢了。”  “是么。”宁枝玉收回目光。  “嗯。”  “那你……那你同意么?”燕鸢终是向着宁枝玉些的,更顾及他的感受。  “若你不同意,朕便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反正他好骗,也不会怎么样的。”第五十六章 燕祸珩  “你是皇帝,本就该有后宫佳丽三千,这种事情,何须问我同不同意。”宁枝玉合上双眼,唇角带笑。“你高兴便好了。”  燕鸢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上辈子这人就因为自己死了,这辈子自己又没全新全意待他。  “阿玉……”  宁枝玉闭着眼睛未应他,燕鸢静了须臾,内疚道。  “你不高兴的话,便算了,就让他在朕身边做个无名无份的,你就当他不存在,朕绝不会因为他薄你分毫的。”  “好不好?”  “好。”宁枝玉说。  燕鸢怕他想不开,继续道:“你能活下去,全靠他的血肉供养着……等龙鳞服完了,还要叫他继续拔给你的。”  “嗯。”宁枝玉应道。  “你困了吗?”燕鸢探向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握了握。“困了就睡吧,朕等你睡了再走。”  宁枝玉没再开口。  燕鸢在床侧陪了他小半个时辰,宁枝玉呼吸平稳,想来是睡熟了,燕鸢轻轻将他的手放入锦被中,起身离去。  燕鸢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殿内之时,宁枝玉缓缓睁眼,扭头望着他高大背影,漆黑的眸中被强烈的悲戚和绝望笼罩着。 第41章 怀里的男人逐渐安静下来,垂着疏长的睫毛,精致得似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  燕鸢见他不搭理自己,让步道:“我知道,你应当是累了,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我陪着你。”  “那你明日一定要醒,好不好?……”  “我从未见过你生病,你忽然变成这般模样,真的吓到我了……”  燕鸢直到半夜才合眼,第二日睁眼时玄龙仍然在睡,身上高热不但未退,甚至有越演愈烈的趋势,整个身体好似火炉似的,燕鸢是被生生热醒的。  这体温要是在人族身上出现,恐怕早就被烧傻了,燕鸢连早朝都没心思去上,继续叫人送冷水来给玄龙降温。昨夜见玄龙喝了退热的药后肚子疼,估计那药对玄龙有害无益,燕鸢就不敢给他喝了。  用这般粗略的法子,也不知何时才能起效,但没办法,只能熬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玄龙这么一病就是整整十日,乾坤宫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朝政积压,燕鸢在他昏迷第三日时不得不恢复早朝,每日除去上朝那一两个时辰之外,他整日都守在玄龙床侧,寸步不离乾坤宫。  鸾凤殿那边派过几回宫人来给燕鸢送点心,都被以朝政繁忙的借口挡在了门外。皇宫中渐渐出现皇后失宠的传闻,说是皇帝前段时间微服出宫时带回了个倾国倾城的男子,养在乾坤宫内,被迷得神魂颠倒,自然就没心思去顾及皇后了。  至于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情到浓时或许是真,情转淡了,便不作数了。寻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何况是一国之君。  皇后那病怏怏的身子,连房事都行不了,迟早失了君心。  鸾凤殿的掌事宫女愤愤不平地将那些传言给宁枝玉重复了一遍,宁枝玉听罢,唇角笑容不变:  “她们是这么说的吗……”  宫女看着宁枝玉毫无血气的面容,眼眶湿热:“是啊,这谣言也不知从何处起的,奴婢刚才从乾坤宫回来,路过冷宫的时候,听到那里面的太监和宫女在嚼舌根,奴婢听不下去,便进去狠狠收拾了他们一番。”  宁枝玉失笑:“你这般气闷又是何必……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不会因为听得人多了,就成了真的。”  “我不是说过,叫你们莫要仗势欺人么。”  “奴婢哪里仗势欺人了!”宫女委屈道。  “分明是那些狗奴才见皇后娘娘落魄便迫不及待地在背后踩上一脚,说您几句坏话便好像得了万两黄金似的高兴。若您真有那么一日,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呢。”  “您性子又这般软,即便亲耳听到那些人诟病您,恐怕也不会出手惩罚他们……那奴婢只能强硬些了,叫他们知道皇后娘娘不是好欺负的,鸾凤殿不是好欺负的。”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咳咳咳……咳咳……”宁枝玉眼露无奈,捂住唇咳嗽起来,气息不稳道:“平日里真是将你惯坏了……”  “皇后娘娘……”  这一咳就咳出了不少血,顺着雪白的手背淌在锦被上,宫女红着眼取出帕子,握住宁枝玉的手替他擦去血迹。其实早已见怪不怪了,但每日看到这样好的人饱受病痛折磨,便心疼得很。  宁枝玉目光落在空气中,漆黑的眸中光亮微弱,像是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点火光,他笑道。  “其实他们说得……也并非全然是假。”  “从前阿鸢恨不得日日见我,缠着我。如今我叫人带着点心去看他,妄图从他那里得到几句体己话,他都不愿意给我。”  “其实很多事,又何须别人来说。”  “我自己便最清楚……”  宫女抓了抓他的手,沙哑道:“皇后娘娘……您别这么说,皇上只是太忙了,等他空了,便来陪您了。”  “皇上最关心您的。”  宁枝玉摇头,声线温柔。  “无需安慰我,我不是傻子。”  “他们说得对……病怏怏的身子,怎能留得住君心。”  “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至少他曾经爱过我……遇见他,是我这辈子唯有的福气。可能我福薄,福气也只有一点点,还没怎么体会,就没有了。”  “强求不来的……终是强求不来的……”  宫女秀美的脸上落了泪,她直觉,若是皇上真的不再爱皇后,那么宁枝玉会死的。没有足够的爱,不够坚强的人就会如秋日的树叶那般枯萎。  “不会的,不会的,奴婢明日就去求皇上,让他来看您。”  “别去。”宁枝玉轻声道。  “人活着,该有尊严,那样,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了……还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宫女闻言呜呜地哭起来,宁枝玉被吵得头痛,也懒得赶她,后脑靠上床架,合上双眼。  片刻后,他忽然听到一个诡异的男音,在脑中响起。  “想不想,让他永远只爱你一个人?……”第五十八章 魔尊  宁枝玉以为自己思念燕鸢过度幻听了,他睁开双眼,往空旷的殿中看去。  除去床边的宫女,哪里有半个人影。  “你看不见本尊的……”  “本尊在你体内……”  那声音又出现了。近得犹如贴在宁枝玉耳畔说的,低低的、沙沙的,令他一阵毛骨悚然,喉咙发紧道。  “你是谁?”  宫女愣住,连哭都忘了:“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青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想独自安静片刻。”宁枝玉镇定地摇头,合上双眼,同时听脑中那声音道。  “本尊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让燕鸢只爱你一人。”  不知为何,那声音说起‘燕鸢’二字时,似乎格外咬牙切齿。  待青梅出去了,宁枝玉眼底慌乱经不住显露出来,清瘦的手无声攥紧身上被褥:“你为何在我体内?……”  “你是妖?”  “妖?”那声音冷笑起来。“愚蠢的人族,本尊是魔。”  “魔……”宁枝玉心惊不已。  “你不用害怕,本尊寄居在你体内,与你共生,不会伤害你。”  宁枝玉抑制着慌乱,低问:“你为何要寄居在我体内,于你有何好处。”  “一介怨魂,无处可去,自是要找到宿主。”  宁枝玉:“为何是我……”  “你乃至纯至善之人,魂魄鲜甜,正合本尊口味,肉身又与本尊这般契合,本尊不找你,找谁?何况,你可是那人的皇后。”  宁枝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收紧手心道:“我的病……是因为你。”  “大婚之夜,我忽然病倒,是因为你。”  那声音带着古怪的回音:“有几分聪明。”  宁枝玉弄清缘由,红了双眼,一时连害怕都忘了:“是你……是害了我。若不是你,我便不会生病,我没有生病,阿鸢便不会为了我去寻玄龙,更不会爱上他。”  “是你害我……”  “你以为没有本尊,燕鸢就能永远爱你?”那声音打断他。语带嘲讽。  “别傻了。他为了玄龙不惜放弃天帝之位,甘愿坠入凡尘受轮回之苦,可不是为了爱一个凡人。”  “他寻了玄龙万年,如今不过是爱错人罢了,待他幡然醒悟,你以为他身侧还会有你一席之地?”  宁枝玉怔怔道:“你在说什么……”  “他与玄龙,乃前世仙侣。万年前,玄龙以神将之身带领天兵与魔族征战,大胜之时死于那场血战中。燕鸢为了替玄龙报仇,大开杀戒,屠尽魔族,舍去那九重天上的天帝至尊之位以凡人之身入轮回去寻他。寻了万年才寻到,你觉得,是燕鸢与玄龙前世情缘深,还是与你那区区几年的感情重?……”  “若不是他转世时喝了那碗孟婆汤,岂会认错人……”  “不过……认错了才好……认错了才好……”  宁枝玉听出他的癫狂和欣喜,道:“你怎知道这些……我又凭何相信你。”  “凭我便是那被他赶尽杀绝的魔族之尊。”那声音咬牙切齿,忽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宁枝玉耳膜发痛,胸口涌起一股反胃之意,面色发白。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本尊要报仇——”  “让他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恨不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枝玉忍着胃中翻涌,艰难开口:“……你要杀他。”  “不,本尊不会杀他。”  “死是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情,痛苦地活着,才更加大快人心……”  “他为了替玄龙报仇,屠尽我魔族千万生灵,那本尊便要他亲手杀了寻了万年的爱人,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玄龙死在他面前……”  “你想想,待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天,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一定会生不如死,自尽而亡,随玄龙一起灰飞烟灭,哪里还用得着本尊动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枝玉痛苦地捂住双耳,倒在床上蜷作一团:“不……我不会帮你的……我不会帮你的……”  “不,你必须帮本尊。”  “否则,待燕鸢彻底爱上玄龙那日,便是你离开皇宫之时。”  “他那般爱玄龙,你觉得到时他会容许你继续留在他身边?离开皇宫之后,你能去哪儿?……”  “回你爹那丞相府?”  “他如今愿意正视你,高看你,是因为他懦弱无能出身卑贱的儿子一夕之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燕鸢给你的。一旦失去了皇后的身份,失去了燕鸢的庇护,你将变回从前人人唾弃的宁枝玉,就连丞相府的下人看你不顺眼了,都能肆意在你摔倒时往你身上踩上几脚,过街老鼠都比你高贵……”  宁枝玉合上双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他紧紧捂住耳朵,然而那声音还是穿透他的大脑,刺痛他的心,他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  “本尊说错了么?”那声音轻飘飘地反问。  “从前的宁枝玉尚且卑贱至此,废后宁枝玉,将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还记得5岁那年冬天,你被嫡出的兄长逼着跳进水里戏水给他看么?……你不跳,他就揍你的奶娘,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游水……你被呛得半死,奄奄一息时被人救上来,你的身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好的吧?八岁那年,唯一可怜你身世、愿意疼惜你的奶娘病死了,其实是被丞相夫人毒死的,她恨你,她的相公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却因为你娘破戒,生出你这个肮脏的孽种。那一切你都知道,但你不敢吭声,因为没有人会为你出头,奶娘在时尚且有人为你知冷知热,奶娘去世了,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你就这样像那浮萍般在那丞相府里长大,任人踏上去,都会往下沉。”  “16岁那年,你高贵的弟弟逼你上树捡风筝,你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没有人关心你……唯有燕鸢,他出现了,他问你疼不疼,为你包扎伤口,带你回了宫。”  “你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被眷顾的吧……可谁又知道,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他看着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想得是前世爱人,想得是玄龙,他对你的好,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但即便你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第43章 “不了,我想等他一起。”宁枝玉轻声道。  宫女退出去后,殿内昏沉沉得便只剩他一人,深夜犹如张着巨口的魔,空气里充斥着无止尽的空洞与寂然,随时可能将他彻底吞噬。  燕鸢食言了。  他没来。  或许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晚些’,本就不是今夜。宁枝玉环着双腿坐在床上,整晚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自从三日前那自称‘魔尊’的声音撂下话后,便没再出现,今日午夜一过,三日之期便到了。  “本尊没说错吧?”  “他现在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意了呢。”  “你还在等什么?……”  外头打更的声音刚刚响过,那低沉魔幻的声音便在宁枝玉脑中出现了。  “……”  见宁枝玉不回应,对方自顾自慢悠悠地说道:  “你再不行动,可就晚了……”  “你还这样年轻,将来会有大好的前景,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吗?”  “你嘴上说让他赐你鹤顶红,但你问问自己,你真的愿意就这么死吗?你的幸福可只持续了那么短短几年。”  “虽然上辈子燕鸢和玄龙是仙侣,可这辈子……与燕鸢成为夫妻的人,是你啊,先遇到燕鸢的人,是你宁枝玉。”  “玄龙才是那个卑鄙的第三者,你难道不应该除掉他泄愤?只要除掉他,燕鸢就是你一个人的,这辈子他都会属于你。”  人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的是本能表现,就如宁枝玉对玄龙那般,在听到燕鸢说起玄龙的时候,他只觉得荒唐和害怕,但从来没有想过要除掉对方。  从小到大,宁枝玉连只鸡都未杀过,他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不……不……我做不到。”宁枝玉摇头,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颤声道。  魔尊温声道:“又没有让你亲自动手,只是叫你借刀杀人罢了。”  “不,不是人,是龙。”  “他如今可是妖啊……你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魔尊寄居于宁枝玉体内,可以轻易获得他的所有记忆,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从而逐步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他是妖……”宁枝玉果然被他的思绪牵引着走了。  “对,他是妖。他会蛊惑燕鸢的心智,抢走你的爱人,他是夺走你爱人的罪魁祸首。杀了他,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变。”  “办法很简单,看到你面前的魔蛊了吗,只要在燕鸢熟睡的时候融入他体内,他就会在醒来时,没有理由地深深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其余的一切生灵在他眼中都将不再重要。”  “到时候……你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  魔尊说话间,宁枝玉额间浮现出一小簇犹如火焰般的东西,飘到他眼前。第六十章 左右为难  殿外落了雨,阴阴发凉,盛夏已逝,九月的枫叶成了火红。  玄龙的气色还是不大好,他看起来比宁枝玉还要虚弱,噬魂之痛发作起来的时候意识总是昏沉的,燕鸢见他在发抖,总以为他冷,便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他。  “阿泊,你怎么了?……”  “你告诉我,到底有何办法能治好你……”  玄龙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回他。  “无事的。”  距上回宁枝玉来乾坤宫寻燕鸢已过去了小半月,这期间燕鸢去看过宁枝玉几回,还为宁枝玉向玄龙讨了回龙鳞,玄龙每回都很大方,心口的龙鳞才刚生出便尽数拔下来给了燕鸢,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隔几日便要病一场,燕鸢即便再心大,也察觉不对了。  他吻在玄龙额角,忧心忡忡道。  “你总是这样说。”  “你有何事情瞒着我?……你不要骗我,你这样,我会害怕的。”  “没有……”玄龙蜷在他怀中,声线微弱沙哑。  燕鸢不肯相信:“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我去寻法子救你,好不好?……不管有多难,我都去。”  “没有……”说来说去,玄龙就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诉燕鸢又能如何,凭白叫他担心罢了。  燕鸢将手探到玄龙腹部,隔着层薄薄的亵衣,那里明显能感觉到反常的凸起。前几次和玄龙欢好的时候燕鸢就发现了,他那时没多想。可最近玄龙越来越瘦了。  “你分明吃得这样少,肚子却不断圆润了起来,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了?”  玄龙睁开失焦的绿眸望着燕鸢,低低唤他:“阿鸢……”  燕鸢收紧手臂,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似的:“我在呢。”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玄龙其实被抱得不太舒服,他本来就浑身疼,但他未挣扎,许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了,以至于他唇角出现些笑意。  “嗯。”燕鸢温声回他。“你要送我什么贺寿礼吗?”  玄龙撑不住合上了眼睛。  燕鸢以为不会有下文了,过了一会儿,只听玄龙愈发微弱道。  “过几日……便与你说。”  燕鸢心头被强烈的不安盘踞着,哑声问怀中男人:“你又要睡了?”  “你别睡……你老是这样,我总怕突然有一天你就离开我了。”  “你说过的,你会陪我度过百年,你不能食言。”  “嗯。”玄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应。  他没什么珍贵的东西能送燕鸢的,于此时的他而言,唯一小心翼翼护着的便是腹中孩子。燕鸢近来对他上心了许多,想来真如他口中所说那般,对他是有几分情意的。  既然如此,便应当不会排斥他们的孩子。  之前一直犹豫不决,难以开口,如今多少有了几分勇气,便想着在燕鸢生辰那日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他可能撑不过三年了……还是早些告诉燕鸢的好,免得肚子真的大起来,将他吓到。  ……  没多久玄龙便在燕鸢怀中睡沉了,燕鸢觉得心中闷得厉害,为他捻好被角,披上衣服起身出了门。  “皇上。”陈岩见他出来,躬身向他行礼。  燕鸢背手在前,望着阴如黑夜的天幕,轻问道:“皇后最近如何了?”  陈岩叹了口气:“还是那样,时好时坏。”  燕鸢沉默片刻:“朕去看看他。”  “欸,好嘞。”陈岩从殿门边拿了油纸伞,跟上燕鸢。  鸾凤殿的气氛不比乾坤宫好多少,主子久病不起,众人面上都是哀愁,倒是燕鸢来了,守在殿外的小太监面上立刻见了笑,正要行礼,被燕鸢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免了通报。  进去的时候,宁枝玉正坐在床上发呆,他还是那般模样,穿白绸亵衣,藏蓝锦被盖到腰间,长发半束半披落在身前,听到脚步声估计以为是宫人,未回头。  燕鸢自知将太多精力和时间花在玄龙身上,反倒是将本该好好爱护的人冷落了,宁枝玉要是同他闹还好,正是因为这人安静如初,不吵不闹,才叫他越发愧疚难当。  “阿玉。”  燕鸢停在不远处,轻唤他。  宁枝玉身子微震,随后蓦得扭头去看,苍白的脸上出现喜色:“阿鸢……”  燕鸢缓步走到床前。  宁枝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来了……”  “嗯。”燕鸢在床边坐下,踌躇着,开口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宁枝玉笑容略微凝滞。  燕鸢很有些沮丧:“这些时日冷落了你,对不起。”  宁枝玉顿了顿:“无事的……我知你忙。”  燕鸢垂头,低声道:“他病了。病得很重……可能不会好了。”  “我一直以为,同他那般有万年道行的妖,是不会抱恙的。”  “是朕害了他。”  “阿玉……朕该怎么办?……”  宁枝玉垂在锦被上的手微微收紧,笑道:“那你便好好待他,大不了以后,我不用药引了。”  燕鸢轻轻摇头:“与你无关。”  “朕隐约觉得,他是因为救朕,才变成这样的。”  “可不论朕如何问他,他都不肯承认。”  宁枝玉默默无言地握住燕鸢的手。  燕鸢眼角发起红:“朕虽将他哄至朕身边,可朕没想让他死的……”  从前燕鸢只会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却在他面前为别人难过,宁枝玉心中酸楚万分,捏了捏燕鸢手,强撑着精神安慰道。  “应当不会的。”  “你说过,他有万年道行,他那般厉害,肯定只是一时抱恙,会好的。”  燕鸢不再言语,坐在那里跟失魂了似的。  他不说话,宁枝玉便静静陪着他。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落起倾盆大雨,阵阵闷雷将燕鸢从呆愣中惊醒。  他起身便要走,口中喃喃着说晚些玄龙该醒了,若醒了见不到他,应当会失望的。  宁枝玉鼻间泛酸,望着燕鸢高大背影,唤住他。  “阿鸢。” 第45章 燕鸢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吗?”  “应当不会真的有事吧?……”  “嗯。”玄龙平和地应道。  燕鸢见他好歹能下床了,就放了心:“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死,看来真是想多了。”  “你没事就好。”  “不必担心。”玄龙低声回。  作为常人,对恩人心存愧疚是件正常的事情,玄龙救他性命,救宁枝玉性命,可不就是燕鸢的恩人么。  燕鸢看着他,心中涌出浓浓的愧疚,但那愧疚不会重过对宁枝玉的痴迷。于是燕鸢伸出手,用他从前惯用的方式,轻轻握住玄龙的手,撒娇般道。  “阿泊,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我想要特别想要一件寿礼,你能送我吗?……”  玄龙抬起头看向他:“你说。”  只要他能给的,都可以。  “内丹。”燕鸢努力压抑眼底的急迫和痛苦。“我要内丹。”  “阿玉快不行了……”  玄龙沉默片刻,垂眸道:“我亦无能为力。”  燕鸢眼角红起来,他变回了从前的模样,仿佛宁枝玉是他的命,而玄龙是草芥,无论如何践踏都可以。  “你就当发发慈悲好不好?”  “即便你没了内丹还能活,可他没了内丹便死了。”  “就当是为了我,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玄龙的手骨被捏得生疼,他低着头,垂在身前的长发遮住大半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阿鸢……我做不到。”  那声音依旧低低的,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激起他的情绪。  燕鸢放柔声音哄道:“为何做不到,你可以的,只要你帮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好不好?”  “舍去万年道行,你还是能同我一起渡过余生,我虽爱你不似阿玉那般深,但我会善待你的。  玄龙沉默不言。  他虽已知道燕鸢对他的感情不会超过那人,但听他如此为那人求他,心中还是会难过的。只是他的难过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燕鸢等急了,突然怒从心起,猛得甩开他的手站起身,神色冰冷得同方才完全不是一个人:“你就是见死不救!”  “都说龙蛇一家,我看你也同蛇那般是冷血动物,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玄龙不想与他起争执,默然起身往床边走。  从来没有人敢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燕鸢几步就追了上去,从后面推了玄龙一把:“你说话!”  玄龙腿脚虚软,身体失去平衡,踉跄几步后摔倒在地,冷汗刹那间冒了出来,他捂住肚子,腹中好似有刀剜过,面色惨白。  燕鸢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推就能将他推倒,一时有些慌,弯身去扶他:“阿泊……”  玄龙呼吸发沉,忍痛将手抽回来,勾唇笑道。  “嗯。”  “你说得对。”  “我同蛇一样,是冷血动物……是铁石心肠。”  “你以后,莫要求我……我是不会舍了万年道行,将内丹交出去的。”  “我不会救他……”第六十二章 小巫见大巫  披在肩头的外袍滑落在地,玄龙凭自己的力气,艰难站起,往床边走去。  他不愿在燕鸢面前露出软弱,走得虽慢,步伐还算稳。  燕鸢捡起地上的玄袍追上去。  玄龙弯下身在床边的暗格中摸出个白色瓷瓶,他近日总是腹痛,上回医圣新给他的药已没剩几粒了,他倒了两粒在掌心,笨拙地将多出的那粒小心装回窄小的瓶口中。  “你在吃什么?”  燕鸢过去的时候玄龙已经将药吞了,背对着燕鸢躺在床上。  “……”  玄龙像是不愿意搭理他,微蜷着身子未动。  燕鸢扔了臂弯里的玄袍,打开暗格摸出那个白色小瓷瓶,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说我就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药服多了产生了抗药性,腹中痛楚丝毫未减,玄龙意识模糊地转过身,撑起身子去夺,低哑道:“还我。”  燕鸢举高药瓶,作势要摔。  玄龙微微皱眉,妖异的绿眸望着他,不动了。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燕鸢被看得心虚,放下手,硬声道:“我说了,我讨厌你有事瞒我。”  玄龙松了口气,躺下身:“你亦没与我坦诚。”  “所以你现在是在与我翻旧帐?”燕鸢挑眉道。  “我知我没有资格。”玄龙合上双眼,所有的情绪都被掩去了。  他这么说,燕鸢反而没办法继续与他挑刺了,在床边坐下,望着男人英气的面容,道:“也不是没有资格的,你好歹是我的人。”  “……”  燕鸢有心讨好他,抓起玄龙沾了黄色颜料的那只袖子,将里面大过巴掌的小木人翻了出来,随意拿在手里看了几眼,道。  “既然这是你准备送我的生辰礼物,那我便勉为其难收下吧。”  玄龙睁开眼睛看向身边俊若月华的人:“……还未做好。”  “没关系,这样我便很喜欢了。”燕鸢举了举木人,笑得和煦。  他似乎很久未对他这样笑过了。  玄龙自是高兴的,不自在地别过目光。其实每次燕鸢有求于他的时候,都会格外温柔,这点他早就知道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反正已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何必要在意让自己难过的事情。  只要燕鸢愿意接受他们的孩子……便足够了。  其余的,都不太重要。  “你希望,我做什么。”玄龙听到自己低沉的声线,在殿内响起。  燕鸢显然愣住了,一副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的模样。  相对无言片刻,燕鸢开口。  “我想……你替我杀个人。”  玄龙侧头看他,动了动唇:“何人。”  “我兄长,燕祸珩。”燕鸢目光逐渐阴霾。“他手握百万兵权还不满足,屡次派人暗杀我,想要取而代之。”  “燕祸珩武功再高强,不过区区一介凡人,你有万年道行,想来随意施个隐身术,就能趁其不备将他杀了。”  他不知道,玄龙散了万年道行,连化身飞行都做不到,再也使不出隐身术。  玄龙静默许久,出声道:  “……好,我帮你。”  “便当……是送你的第一件,生辰礼物。”  燕鸢心情很好地凑过去问他:“你到底有几件礼物要送我?”  “只两件罢了。”玄龙知道燕鸢并不喜欢那个木人,因此并没算在内。  “还有一件……”  燕鸢根本不感兴趣,打断玄龙道:“那就留个悬念,等你回来再告诉我。”  “他明日抵达长安,你明早就去城外埋伏,趁机动手吧。”  “嗯。”玄龙应道。  “你留着内丹倒也有些用处,至少能替我拔去眼中钉。”  燕鸢心里挂念着宁枝玉,目的达成便走了。  玄龙早已习惯燕鸢的忽冷忽热,他精神不好,总是想睡,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半夜,窗外雷雨阵阵,玄龙冷汗涔涔地醒来,小腿痉挛得厉害,生生痛醒后就不睡着了,他捻起床头那个未完成的木人,在手中细细摩挲。  燕鸢嘴上说喜欢他的生辰礼物,其实走的时候根本没带走,他在他面前时,连演戏都不知演得像些,叫人一眼就看出破绽。  床头的暗格中有个凸起的木质按钮,按下之后,里头还有层偏小的暗格。  这里是偏殿,燕鸢的东西不大会放在这里,所以向来是玄龙在用。  燕鸢对他不感兴趣,就不会知道,他暗地里潜藏了多少事情。  窗外天蒙蒙亮起,玄龙从隐蔽的暗格中取出血色玉瓶,倒出里头唯一的一粒血色药丸,仰头吞下。  这是灵喧丹,能让道行尽失的妖在短时间内恢复灵力,虽然很少,但足以让他施展隐身术,除去一个凡人。  副作用便是,药效退去后,他的灵魂之力会在一天内以成倍的速度削弱,寿命减短,发作起来时浑身剧痛加倍。  这原本是医圣送与他自保用的。  如果发现燕鸢要对他不利,便服了这灵喧丹,化出原身飞离皇宫。  而实际上,当玄龙决定与燕鸢回宫那日起,便没准备离开了。他心里多少冀希着,在最后的日子里,是与燕鸢还有孩子一起度过的。 第47章 槲乐如今道行尽失,自是无法察觉他的内丹没了,玄龙也是因为服了灵喧丹,才能觉出槲乐的状况。  “那你以后,真就跟他在一起了么?……”槲乐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睁开暗淡的蓝眸,看着被笼罩在烛火下的男人。  “嗯。”  窗外的雨未停,雨滴由屋檐成串滚落,玄龙的神色在殿内忽明忽暗的昏黄光线中看得不太真切。他向来这样沉默寡言的。  槲乐:“……他有皇后。”  玄龙抿唇:“我知晓。”  “在妖族,是不容许三妻四妾的……我们爱上一生灵,便是一辈子。”槲乐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知晓玄龙性子单纯,容易被哄骗,撑着最后一点气力也要说完。  许久之后,殿内恢复了安静,槲乐睡熟了,玄龙看着他苍白的面容,轻声道。  “龙族亦是的。”  只是如今他身不由已,必须留在那人身旁。  在床侧静坐片刻,玄龙起身,无声地离开了乾坤宫。  趁着灵喧丹的药效还未退,他得去完成燕鸢交与他的任务了。  原是计划在城外伏击,既已错过,最好的办法便是去保和殿外候着,等寿宴结束后,混入人潮趁乱动手。  玄龙对宫中的线路并不熟悉,他寻着燕鸢的气息找到了保和殿。  此时殿门大开,燕鸢端坐龙椅之上,正与下方臣子们谈笑风生。  燕鸢身着玄黑龙袍,头带流珠帝冕,衬得那容颜绝色如天之神祇般遥不可及,玄龙隐身站在门外,看得微微失神。  燕鸢身侧坐着宁枝玉。宁枝玉着凤袍,艳丽的红色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俗气,反而有几分惊艳之美,与他平日素身白袍的淡雅模样颇有出入。  那两人坐在一处真真是相配极了。  玄龙收回目光,下意识得不再去看他们,悄然行进殿中,去寻燕祸珩的身影。  昨日燕鸢给他看过燕祸珩的画像,若在白日见到对方,他定能轻易认出,此时天色已暗,殿内虽有夜明珠亮着,灯火通明,可等出了殿门就看不清了,他必须提前确认对方身份。  保和殿是宫内专用来举行宴会的地方,能容纳千人,此时两排长长桌宴由头排到尾,少说坐了几百人,要一下认出一个不熟悉的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玄龙由门口行至龙椅下方,左右两边看着,都未能成功寻到目标。  反倒是被燕鸢对宁枝玉的温言细语吸引。  历来帝后虽端坐一处,但桌子是左右分开的,多少隔了距离。燕鸢与宁枝玉却是同坐一桌,像是分开片刻都不舍似得。  燕鸢夹了道水晶虾仁到宁枝玉碗中,神色柔和。  “累吗?”  “若累的话,便先回去休息吧,朕晚些时候去寻你。”  宁枝玉面色果然不太好看,但精神不错,他嘴角笑着,与燕鸢的头几乎凑在一起:“今日是你寿辰,我身为皇后,中途退下不合理数。”  “这有何关系。”燕鸢眼底满是心疼,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了握宁枝玉放在桌上的手。  “你这几日病得厉害,还强撑着参加朕的寿宴,真是难为你了。”  “没有难为,我想同你一起的。”宁枝玉轻声道。  玄龙无措地别开目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心底忽然生出想要离开此地的念头。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何曾有那么心胸宽广。  那两人正腻歪着,殿外突然有太监进来通报,说镇南王到了。  紧接着,一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从殿外进来,他一袭墨袍,分明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肤色却出奇白皙,长眉入鬓,不苟言笑,那气势一看便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着说不出的冷厉。  仔细看去,他眉眼之间与燕鸢隐隐有几分相似。  这便是燕祸珩。  难怪方才玄龙怎么都寻不到他,原来他还未到。  行礼过后,燕祸珩落了座,龙椅下方左侧宴桌上第一个位子空着,正是燕祸珩的位置。  玄龙将他的长相记在心底,出了殿门。  天上暴雨如盆倒,越下越大,但丝毫不影响殿中人寻欢作乐,玄龙抱着剑靠在门外,望着晦暗无光的天空发呆。  他忍不住想起他与燕鸢在古潭初遇不久的日子,那时燕鸢待他最好,说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  终是假的。  玄龙双臂紧了紧怀中的剑,合上双眼。第六十四章 作呕  燕鸢今日是心情极好的,寿宴有爱人在侧,眼中钉有玄龙替他去拔,他以为玄龙出马,定会得手,谁知竟在寿宴上见到了本该已成为死人的燕祸珩。  玄龙为何没有得手?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很奇怪,燕鸢第一反应竟不是气愤,而是担忧。他知道玄龙答应自己的事情一定会尽力做到,如今燕祸珩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肯定事出有因。  想起最近玄龙身子虚弱的模样,燕鸢忽得有些坐不住,想去乾坤宫看看那龙在不在,是否受伤了。  可这是他的寿宴,底下的臣子们都坐着为他庆生,他身为主角哪里有离开的道理。  燕鸢按下心中纷乱,举起桌上的琉璃盏,对下方的燕祸珩热忱地笑道。  “皇兄近两年替朕收复了不少南疆小国,劳苦功高,近日又长途跋涉,特意回来参加朕的寿宴,朕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燕祸珩性情冰冷,惯不爱与人寒暄,旁人见他手握重权,雄兵百万,自是上赶着巴结,但他谁人都不太搭理,从落座开始便低着头安静吃东西,听燕鸢提到自己,才举起杯盏,面无表情道。  “皇上客气了,此乃臣内分之事。”  随即仰头一口闷掉杯中酒。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一心守护南疆,效忠自己。  燕鸢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君臣和睦:  “皇兄好酒量。”  “今日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皇上谬赞。”  燕祸珩酒量是极好的,用不着燕鸢说也是续盏不断。他眼尾偏狭长、微微上挑,仰头喝酒的时候夜色般的黑眸中透出几分散漫,似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眼角皮肤因为过白染了薄红。  燕家的人就没有生来不好看的,燕祸珩亦是俊美无疆的样貌,然而他过于阴冷,寻常女子都不敢接近他,更遑论他还有弑母的罪行。  养母亦是母。  亏燕鸢还念在珩太后的份上,以为他会知恩图报。  晚宴过半,歌舞助兴后,便是呈寿礼了。  丞相送了一对精致的玉如意,尚书送了幅名家山水图,还有送玉观音的,总之都是些宫中不缺的玩意儿,这宫外的东西再珍贵,稀罕东西哪有皇宫里多。  重不在礼,在情意,燕鸢照单全收,心里挺高兴,就多喝了些,桃花眼中染了浅淡的醉意,连带着方才忧心的事都忘了。  乐姬在一旁弹奏着舒缓的乐曲,底下有人出声。  “各位同僚的寿辰礼都送得差不多了,不知镇南王,今日准备送皇上什么呀?……”  一人带头,大家便都好奇了起来,叨咕声越来越大。  燕祸珩主动起身到中央,朝敞开的殿门外命令道。  “唤儿,进来。”  话音落下,一身着白裙,身形妙曼的少女从殿外缓缓踱步而来,她面上蒙着白纱,发髻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半束着,泼墨长发垂在身后,裙摆轻盈,虽不见真容,但样貌绝对不俗。  她一出现,众人便低声议论起来:这镇南王带一女子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要送与皇上?……  可皇上喜欢男人,这事儿天下人都知道。  镇南王这不是当众给皇上找不痛快么。  燕鸢目光在殿下女子身上流连而过,落在燕祸珩身上,笑盈盈道:“皇兄这是何意。”  燕祸珩直言道:“皇上过了今日生辰便20了,当有子嗣。”  之前燕鸢册后的时候,几乎满朝文武都在为此事抗议,最终在燕鸢的坚持下,砍了几个臣子的头,同意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告老还乡,臣子们知他绝不可能改变心意,此事才渐渐平息,朝臣们也逐渐接受了现实。  谁知道燕祸珩竟然在他寿宴上当众送他女人。  燕鸢面色当即就不好看了,一手扣紧在桌沿,咬牙道。  “燕祸珩——”  燕祸珩目如深井,淡然地与燕鸢对视。  “为了江山社稷,皇上应当将一己私欲摒弃于脑后。”  “尽早开枝散叶。”  燕鸢眼底杀意毕露,一字一句咬牙道。  “朕的事,何曾需要你来管。”  旁人都管不了的事情,他非要过来掺合一脚,这不是示威是什么?  燕祸珩并未说话,扭头唤了那少女的名字,少女了然,含羞带怯地将面纱摘了去。  此举一出,全场哗然。  这少女眉眼间与皇后有五分相似,身为女子,五官更为柔和,素面朝天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最重要的是,她能为皇室开枝散叶,而宁枝玉不能。  宁枝玉面色发白,显然受了刺激,捂着唇痛苦地低咳起来。  燕鸢焦急地扭头去看,替他轻拍后背顺气:“阿玉……”  “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皇上若没有子嗣,社稷难……”燕祸珩望着那殿上的二人,道。  “够了!”燕鸢扭头打断他,怒火中烧。  “来人!” 第49章 “说谎!”燕鸢歇斯底里地朝他吼。  “没有……说谎……”玄龙惨白的唇,很微弱地动。  燕鸢犹如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子,气极了心底反倒生出几分委屈:  “你就是说谎!我明明看到你与他抱在一起!”  “我让你去杀他,你却跟他搅合在一起,你是不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你从头到尾,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没有。”  燕鸢扣住玄龙肩膀,恨声道。  “那你解释,你跟我解释!”  “我叫你去城外伏击,为何燕祸横能活着来参加我的寿宴?!”  “你又为何与他在保和殿外搂搂抱抱?!”  若玄龙真与燕祸横苟合过,燕鸢脱了玄龙的衣服后不可能验不出来,借着内殿透出来的那点昏弱烛光,发现这具身体上除去心口拔鳞所留下的伤口外,并没有任何他不想看到的痕迹。  而他此时正强行侵占的地方,此前亦是干爽的。  但燕鸢无法接受玄龙的世界里有任何人占据自己的位置,长廊那一幕,足以让他失去理智,暴跳如雷。  “我与他……不认识。”  来来回回,玄龙就这么一句话,燕鸢都听烦了,干脆埋头宣泄,将所有的怒火都由此发泄。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玄龙身下涌出来,先前两人一起时,玄龙几乎每回都会受伤,他老说不痛,燕鸢便没往心里去,这回亦没往心里去。  “一句不认识就过去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在玄龙昏迷前,燕鸢听到他口中喃喃着什么,就凑过去凝神听。玄龙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耳畔。  “……我待你,是真心。”  简单的一句话,轻易将燕鸢取悦了,方才的阴霾散去大半,勾唇道。  “最好是。”  他可以不将玄龙放在眼里,但玄龙心里必须有他。  燕鸢知道这不讲道理。  这世间本就不是任何事情都有道理可言的,就好像人皆生而为人,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人上人,做皇帝。  从出生那刻起,高低贵贱便已分明。  从遇见自己那刻起,玄龙便只能属于他,任何人不得染指。  渐渐的……燕鸢终于发现了不对,玄龙身下温热的液体似乎越淌越多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受伤,是不会流那么多血的。  鼻间充斥着浓郁冷香,燕鸢停下动作,正要查看,旁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内殿有人出来。  “谁?!”  燕鸢迅速扯了衣服盖在玄龙身上,自己则顺手披了件。那人影渐渐靠近,燕鸢看清来人样貌之后,登时沉下脸。  “你怎么在这里?!”  槲乐穿白亵衣、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玄龙所住的偏殿,容不得燕鸢不想歪,那张狐媚脸真是叫燕鸢讨厌透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槲乐盯着玄龙惨白的面容,颤声问。  燕鸢想起之前在千年古潭被这狐妖羞辱的事情,心中不快得很,没想到这么些时日不见,这狐妖又跟狗尾巴草似的缠上了玄龙。  “做什么?自是你与玄龙做不得的亲密事。”燕鸢冷笑。  “他从头到尾、浑身上下,都被我享用过了……就在刚刚。”  槲乐并未被他激怒,安静地靠近玄龙,抬手去触玄龙的脸:“阿泊……”  男人怎么看都不像熟睡,而是昏迷……分明不久前他还好好的,与他说着话。  燕鸢怒从心起,一把将槲乐推开:“滚!”  槲乐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牵扯到身上伤口,他痛得咬紧牙关,爬起来便冲上去要掐燕鸢的脖子。  “你这个恶心的人族——”  “我杀了你!!”  燕鸢条件反射地一脚踹在槲乐肚子上,槲乐吐出一口血,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燕鸢没想到这狐妖变得这般不堪一击,正稀奇得准备下地看看,就发现,玄龙身下的血迹,竟渗透了小榻,滴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燕鸢愣在当场。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槲乐从地上爬起来,爬到燕鸢脚边,双手颤抖着攀住燕鸢的腿。  “他有孕了……”  “你救他……快救他。”  燕鸢诧异地挑眉:“你说什么?”  “阿泊……有孕了。是你的子嗣,已经四个多月了。”  “你救他……”  “求求你……”槲乐眼中泪光闪烁。  阿泊很在意这个孩子的。第六十六章 不要孩子  燕鸢戒备地盯着槲乐,都说狐狸狡猾,保不准这狐妖在玩什么鬼把戏。  “你开什么玩笑,玄龙可是男人。”  槲乐舌头断了小截,说起话来很是不利索,嘴角的乌青尤其触目,他蓝眸中不断淌出泪,轻声道。  “有些龙生来便是雌雄同体,阿泊与你行了夫妻之事,自是会怀孕的。”  “你救他吧,求求你……”  “我知道我从前欺辱过你,你恨我。只要你救他,从前的一切你都可以加倍还给我,我什么都不怕。”  从前高傲无比的狐狸,在他最最厌恶的人族面前,跪下瞌了头——  燕鸢见他这般模样不像在撒谎,震惊之余一时也慌了起来,可心里还是无法接受,低喝道。  “你别胡说八道了!他一条龙怎么可能怀我的孩子!”  “你不是上天入地厉害得很吗,何须来求我!”  槲乐从地上抬起头,笑得惨淡。  “我若有能力救他……何须来求你。”  散了一身道行,他连这皇宫都不出去了,遑论是救玄龙。  燕鸢将手贴上玄龙苍白的脸,温度冰凉,他只得暂且相信这狐妖,焦急道:  “我该如何救他。”  槲乐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长安城中有一花精,她能救阿泊。”  “不准叫他阿泊!”燕鸢皱起漂亮的眉。  “这亲昵的称呼只能由朕来唤!”  叫槲乐回避,燕鸢给玄龙换上了干净的玄袍。  他之前想哄玄龙开心,命司衣局的人给玄龙做了几身衣物,都是玄袍,与玄龙本身穿得朴素的料子不同,那全是宫中最上乘的布料做的,从没见玄龙穿过,没想到这时候倒是用上了。  然而干净的衣物不多时就叫玄龙体内涌出的血迹给弄脏了。  燕鸢想起玄龙床头暗格里藏的药,昨日看见玄龙服用,问玄龙是什么药,他还不肯说,燕鸢直觉那药跟今日玄龙大出血有关。  他跑过去将药瓶寻了出来,一股脑倒出两粒,放入口中化开,渡给了玄龙。  上了马车后,口中仍残留着苦涩药味,燕鸢吧咂着嘴,心中烦躁,时不时用手触探玄龙的脸,那反常的温度叫他慌张。  “你说的那花精在什么地方?”  槲乐那身白亵衣上透出斑驳血迹,身前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绑着,坐在靠车窗边的小木凳上,他听到燕鸢问话,扭过头,虚弱道。  “尾花巷。”  方才燕鸢担心他耍诈,在乾坤宫将他绑了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往麻绳上贴了符。若是从前,槲乐哪里会受这样的侮辱,如今他只要玄龙好好的,其余的,都可以忍受。  马车晃动着飞驰出皇宫,闯入长安的繁华夜色。  燕鸢得了回答,问外头驾车的侍卫:“多久能到尾花巷?”  外头传来马鞭抽 动的声音,侍卫:“回皇上的话,莫约得要小半个时辰。”  燕鸢皱眉:“快点。”  车帘随风微动,外头的光涌进来,照出燕鸢绝色无双的俊容,槲乐看着他,至今不明白这人族有哪里值得玄龙牵挂。  “你对他如此霸道……你真的爱他吗。”  燕鸢眉间尽是不耐:“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皆与你无关。”  槲乐收回目光,仰头靠在车壁上,苍白的面上充满疲惫:“你若不爱他……便放过他吧。”  燕鸢抬头:“绝不可能!”  槲乐勾着唇,脸边的长发随着夜风微动,他眼底有泪光。  “他那么傻……傻傻地待你好,你怎么忍心这般伤他。”  “你待他一点都不好……” 第51章 这一掌下去,必死无疑。  然而这时候,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告诉他,这是玄龙在意的人,不能杀。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燕鸢手中内力散去,幡然醒悟般回身去看,玄龙落在榻边,仰躺在地上。  “阿泊!”  燕鸢连忙过去,将地上的男人抱起在怀里。  衣襟被轻轻捉住。  “……莫要伤他。”  燕鸢低头去看,玄龙分明连眼皮都撑不住了,还在关心那只狐妖。他将玄龙放回榻上,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吃味道。  “阿泊……你有我就够了,不需要旁人。”  “除我之外,你不许看任何人。”  他这样霸道专制,分明不爱他,却要玄龙只看他一人。  玄龙不回他,燕鸢还要生气,晃着他的手道。  “你说话。”  “你若是敢看别人,我真的会杀了他。”  玄龙合着双眼,已然再度陷入昏迷,燕鸢目光落在他被褥下微隆的小腹上,别扭地皱了皱眉。  一个男人怎么就会有孕呢。  还是个妖。  人与妖结合生下的孩子,会是个什么东西,人身龙尾,还是龙身人腿?……  不论是哪种,都挺膈应的。  世人哪会接受这种孽种。  即便他能接受,他又怎能容忍除宁枝玉以外的人产下的子嗣,若让宁枝玉知晓了,他该有多伤心。  总之,这孩子绝对不能要。  马车在日头高升之际驶入皇城,燕鸢将玄龙抱进乾坤宫的时候,命人将槲乐押进外殿。  这时候他心中还是有几分良知的,至少容许槲乐待在玄龙身边,前提是要槲乐和宫里的太监那般净身。  槲乐被御前侍卫按在地上当众扒光了衣物,他道行尽失,没怎么挣扎,那身不堪的痕迹就屈辱地暴露在人前。  燕鸢见了他身下的那处伤,惊讶地挑眉。  “啧。”  “没了好,没了就不会干坏事儿了,至少还能留着条命。”  燕鸢就是担心将槲乐放在玄龙身边,玄龙心思简单,会被槲乐给骗了,见槲乐那地方早没了,他便放心了,挥退殿中侍卫,留下赤身裸体的槲乐,去鸾凤殿寻宁枝玉了。  槲乐将染了血污的亵衣穿回去,无声地进了内殿,停在不远处望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睡得很沉,方才外殿那么大得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不过,槲乐很庆幸他没看到刚才那一幕。  槲乐在床边跪下,握住玄龙的手,贴在自己眉心,眼中落了泪。  “阿泊……”  “我该怎么办……”  才能保护你。  玄龙的日子越来越短了,越往后,便越虚弱。  他这回一睡便是五日,醒来时是五日后的黄昏,阳光透过窗缝投射进来,外头树影摇曳,多少还是有些温暖的。  玄龙醒来槲乐最是高兴,跑进跑出地让人送吃食过来,没人送,他便自己跑去御膳房讨。  前些日子宁枝玉身侧缺人,小德子被调去了鸾凤殿,这边就新换了个小太监过来,那太监根本不听槲乐的,时常明里暗里地给他使绊子,冷嘲热讽是常有的事情,槲乐都忍着,他知道在这宫中,不像从前,不能给玄龙惹麻烦。  那些人倒不知他是妖,见他生了双蓝眼睛,以为他有异族血统,就是生得漂亮了些。  玄龙醒来后见槲乐穿着身深蓝的太监服,还有些愣,槲乐笑着与他解释。  “我在你身边,总得有个身份。”  “做小太监,亦是好的。”  玄龙靠在床头,沉默地扭过头去。  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知道,定是燕鸢为难槲乐了。  “阿泊,你肚子饿了吗?”  “你昏迷了这么些日子,定然饿了。”  “我去御膳房讨了鱼,不过没有生的,只有熟的……你莫要嫌弃。”  槲乐絮絮叨叨地起身去桌上端了条红烧鱼过来,色泽鲜美诱人,他将盘子和筷子一起递给玄龙。  玄龙没接,冰绿的眸定格在槲乐拿着筷子的手上。  槲乐的手同他的容貌那般白皙漂亮,指骨修长有力,然而,如今他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反常地软软垂着,显然断了。其余几个手指皆有红肿和乌青。  玄龙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自己半昏迷间发生的事情,抬手想去握槲乐的手。  “你的手……”  “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槲乐将筷子放在盘上,用完好的那只手递过去,受伤的手则缩起来藏到了身后。  玄龙心中很难受:“给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了。”槲乐朝他笑。  玄龙怕他端久了累,只得接了盘筷,低着头迟迟未动。  槲乐看着他冷峻的侧容,小声催他:“阿泊快吃啊。”  玄龙这才挑起一块鱼肉,缓缓送入口中。  还没嚼呢,槲乐就问他:“好吃吗?”  “嗯。”玄龙低声说。“好吃。”  槲乐笑了:“下回我做给你吃。”  “做清蒸的,好不好?”  “好。”玄龙声线哑了些。  鱼不太新鲜,因为御膳房的人没给槲乐吃的。新鲜的、热腾腾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皆送去了鸾凤殿。  槲乐身上的太监服是最低等的,御膳房乃是专供皇上皇后的,他一个低等的小太监去了怎么可能讨到吃的。  他讨来两个硬邦邦的冷馒头,趁御膳房的人不注意,从灶台上偷了盘鱼来。  这鱼是昨夜从鸾凤殿退回来的,皇上皇后一口未动,御膳房的大厨准备留着自己吃,结果忘了,隔了夜难以入口,便收拾出来准备倒掉。  槲乐没了道行,嗅觉也不如从前了,他不舍得尝一口,就拿来给玄龙吃,自是不会发现这鱼不新鲜。  玄龙正吃着,忽听身侧的槲乐呜呜哭了起来。  “阿泊……我们走吧。”  “我们不在这里待了,好不好?……”  槲乐脸色苍白,穿着那身太监服亦是容貌倾城的,哭起来同孩子似的委屈,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  玄龙默默无言地望着他,说。  “好。”  他本就打算送槲乐离开的。  这深宫高墙,凭他们的双腿走不出去。  为了宁枝玉,燕鸢不可能放他走,但只要他开口求他,念在从前的情份上,他应该愿意送槲乐走。  “真的?……”槲乐停止了哭,眼泪还在掉。  玄龙弯起菲薄的唇角,朝他笑了笑:“嗯。”  “真的。”  槲乐觉得不太对劲,玄龙答应得似乎太容易,而且玄龙从前几乎不笑的。他抬手攀上玄龙的手腕,道。  “阿泊,你不要骗我……”  “你我都已失了道行,该如何走。”  玄龙沉默:“……你知道了。”  槲乐颤声说:“嗯,花娘给你医治的时候……告诉我,你没了道行,又怀着孩子,最多不到三年可活了。”  “是真的吗?……”  “嗯。”玄龙垂着眸。  槲乐哽咽着哭起来,手心属于玄龙的温度令他还不至于崩溃:“为什么……你的内丹呢?”  “是不是被那狗皇帝拿去给他的皇后医病了?”  玄龙知槲乐定会刨根问底,便如实说了:“他被人刺杀,失了命。”  “你为何要那么傻……他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槲乐哭得发抖,无需玄龙解释,便明白了。  玄龙最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了,对于待自己好的人,他向来是愿意千倍百倍偿还的。救命之恩,当倾尽全力回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从不后悔,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爱上那个人。  “槲乐……莫要哭了。”  玄龙笨拙地抬手替槲乐抹泪。  槲乐擒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啜泣道:“他说不要你腹中的孩子。”  玄龙身子微僵,“嗯。”  槲乐知他难过,不再提起,连哭都很小声了:“我们该如何离开?……”  “他不可能放我们走的……”  玄龙将手抽回来,摸了摸他的头。 第53章 其实燕鸢也不确定那修士所言真伪,完全是在试探玄龙,若他法术尚在,何须在这里和他多费口舌,稍微使些灵力不就能救槲乐走了。  如果是真的,岂不是连结界都不用设了。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玄龙唇角翘起:“嗯。”  燕鸢牵起他手,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容道:“那你就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看那狐妖再不顺眼,也不会害你的。”  “你这块疤虽丑了些,但我可以忍。”  玄龙闷声说,“你可以不用忍。”  燕鸢不爽地皱了皱眉,未放开他的手:“你不要不识好歹。”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那狐妖多半也是想骗你的内丹,不然老是缠着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可让他图的。”  玄龙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不是谁都像你一样。”  燕鸢面色冷下:“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那老道刚才就被燕鸢秉退了,殿中就剩彼此,玄龙没有与燕鸢计较的习惯,移开话题。  “你何时将槲乐放了。”  燕鸢听他提起别人就很烦躁,甩开玄龙的手站起身,“你何时将内丹给我,我便何时放了他。”  玄龙喉间微动:“你先放了他……待孩子出生,我便将内丹给你。”  燕鸢猛得转身:“不行,这孩子不能生下来。”  玄龙垂在床沿的手紧了紧,声线发哑:“为何不能。”  燕鸢近来似乎变得格外浮躁,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衣摆窜动,忽得停下对玄龙道:“你是龙,我是人,我们生出来的孩子,像什么样子?”  “我那日不是与你说了,这孩子定无法被世人所接受,会被当成怪物的!”  纵使玄龙再强大,听到孩子的生父这般嫌弃他的存在,难免还是会感到心如刀绞,指尖无意识地抠进床板中,连出了血都毫无所觉。  “他……不会很奇怪的,只是头上会生龙角,在龙族,有一对漂亮的龙角,是件很好的事。”  “你若真不喜他……无需向世人公布你是他生父,皇宫那么大,你给他一间房,一口饭,便……”  燕鸢觉得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搞清楚!这里是人间,不是龙族!”  “况且,若让阿玉知晓你怀了我的孩子,你叫他怎么想。”第六十九章 求你  原来,在燕鸢的眼中,他腹中孩子的性命还比不过他心上人的欢喜重要。他于他而言,终究什么都不是,或许窗外的一片枯叶都比他要珍重。  那日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准确地说,是燕鸢单方面地宣泄愤怒以及表达目的未得逞的不满,玄龙在知晓对方真实的想法之后,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了,他知道劝说是没有用的。  不重要的东西,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结局让人喜欢。如果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对方有用的话,母亲便不会狠心将他丢弃。  兜兜转转,命运好像一直在他身上重演……从出生那刻起,他似乎就没有被这个世界真正接纳过。  不论是小时候,还是成年后,他始终是多余的。  槲乐被关了起来,小德子被调离乾坤宫,身侧一下子没了人,玄龙本该早已习惯孤独,许是因为生命将近末尾,独自承受噬魂之痛时,便会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时常在连续几个时辰的剧痛之后冷汗淋漓地醒来,望着空荡的殿宇,问自己到底为何要来这里。  为何要作茧自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为何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真的值得被爱。  现在好了吧,他输掉了一切。  反正他的一切都不值钱,输了便输了,但槲乐不能因此搭上性命。  他还小,还很年轻,即便眼下暂时失了道法,还可以从头再来,重新修炼。  他必须将他救出来。  秋日的斜阳穿过逐渐光秃的树杈,落在殿沿上的丹青雕龙上,此时已是傍晚,再过一阵,天便要黑了。  燕鸢不来,他唯有去找他。  撑着发病后虚软的身体下床,玄龙为自己换了衣袍,戴上黑纱斗笠出了门。  “燕鸢在哪里。”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便是顶替与小德子的那位,也不知从哪个宫来的,见了玄龙连正眼都未瞧他,臂弯里夹着拂尘,阴阳怪气地朝着天说。  “这时辰皇上该是在鸾凤殿陪皇后娘娘用晚膳啦,总不可能天天待这儿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腌臜东西吧。”  玄龙身形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走了。  那太监望着他背影,神情轻蔑地‘怯’了一声。  原还当是什么勾人的妖精呢,长得那副德行,也敢和皇后娘娘抢皇上。那日他趁这丑八怪昏睡,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脸上那么大块疤,可没将他膈应坏了。  这么丑,皇上也下得了嘴。  先前道行尚在时,寻着燕鸢的气息去过鸾凤殿,玄龙记得路。  他便这样慢吞吞地走去了,路上的宫人见他穿着不似宫中服饰,还戴着顶遮脸的黑纱斗笠,好奇地躲在远处小声议论,玄龙隐约听到‘禁脔’、‘男宠’几个字眼,抬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确定面前的纱好好地掩着自己丑陋的脸,方才安心了些。  “我看他是从乾坤宫出来,应该就是那皇上藏在乾坤宫的男宠吧?……”  “我听小尘子说了,这男宠长得可吓人了,皇上怎么会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啊,皇后娘娘不好吗?”  “就是,皇后娘娘清雅高贵,待宫人又好,旁人哪里比得上啊,我估计这人可能是会什么邪术,就将皇上给迷倒了……可怜了小尘子,在皇后娘娘身边待得好好的,如今却要去乾坤宫伺候这见不得人的禁脔。”  “不好好的在宫里待着,出来乱跑什……”  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女跟在玄龙身后不远处,望着他的背影不停议论,起初还收敛着压着声音,许是见他没反应,就愈发大胆,话说得大声且难听。  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敢私自议论皇上,谁给你们的胆子。”  一道质感如冰般铿锵的男音自身后传来,宫女们身子一抖,本能回身去看,只见那人蟒袍加身,长眉入鬓,俊脸上分明没有表情,那双狭长的黑眸却生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谁人不知镇南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宫女们脚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磕头求饶道。  “镇南王殿下——”  “镇南王殿下——奴婢、奴婢们不知镇南王殿下在此,一时说了胡话,求、求镇南王殿下宽怒。”  “奴婢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燕祸珩垂眸看她们,冷淡出声。  “好自为之。”  宫女们不知这话是何意,怔愣地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哪里还有方才得意忘形的模样。燕祸珩身后副将装扮的男子低喝道。  “王爷饶你们性命!还不快滚!”  “多谢镇南王殿下宽恕……多谢镇南王殿下宽恕……”宫女们颤颤巍巍地磕了几个头,提起食盒连滚带爬地起身跑了。  燕祸珩抬起头,目光恰巧与远处一身玄袍的男人对上,对方面上遮着黑纱,但燕祸珩知道他在看这边,定是被方才的动静吸引了。  玄龙错开视线,转身。  “等等。”  燕祸珩叫住他,趁玄龙停下的空档,快步过去,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半边刻着梵文的暗金面具,递给他。  “你的面具……那日落在了长廊。”  斜阳落在镇南王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将他眼角眉梢的阴鸷淡化了些,莫名显出几分迟钝的温柔和忐忑。  玄龙自是觉不出对方异样,怔然抬手将面具接过。  “多谢。”  他见到燕祸珩心中多少有些复杂,毕竟那晚他是要去杀他的,结果事情演变成那样难堪的一幕,还让他目睹了全程。  “举手之劳。”  “刚才的事,你莫要往心里去,女子天生嘴碎。”  玄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燕祸珩是在安慰自己,勾唇道:“……她们说得也并非全都是假。”  他的确面容丑陋,燕鸢放着端庄清雅的皇后不要,喜欢他做什么。  他留着他,不过是为了救那人的命。  燕祸珩一时无言。  “多谢你将这面具还我。”  二人本就该是没有交集的,陡然撞上了也无话好说,玄龙已无能力为燕鸢去除掉谁,他对面前这人无憎恶也无喜欢,唯有远离。  燕祸珩望着玄龙远去的背影,下意识追了两步,微不可闻地喃喃那人名字。  “阿泊……”  眼中是昭然的眷恋和复杂。  “王爷,那是谁啊?”身后副将好奇地问。  “皇上的人。”燕祸珩低低道。  “真是男宠?”副将惊讶道。  燕祸珩抿唇,未答。  副将见他还盯着看,那人儿早都没影了,小声催促道。  “王爷,走吧,太后娘娘等您用晚膳呢。”  “嗯。”  燕祸珩这才收回目光。  鸾凤殿正宫门外有太监守着,闲杂人等自是不能随意进去的,得通报。小德子一出大门见了玄龙就认出了他,压着欣喜道。  “寒公子,您怎么来啦?” 第55章 “……我不想见他了。”  燕鸢勾唇:“不可能,谁晓得他会不会出去寻什么救兵,你最好断了离开我的念头。”  玄龙知道,不交出内丹的话,燕鸢大概是不会放槲乐走的,眼下再多说也没有意义,他转身,要走。  “等等。”燕鸢目光盯在他腰间的红色锦囊上。  “你身上挂得那是什么。”  玄龙低头看去,那是槲乐送他的,时常觉得肚子不舒服,带着这个有安神养胎功效的香囊,多少能缓解些不适。  他伸手捂住锦囊,紧了紧。  “没什么。”  “站住。”燕鸢几步从床边冲过来,从他腰间将锦囊扯下,那红色的挂绳立刻断了,动作快得令玄龙来不及阻止。  玄龙皱了皱眉,伸出手:“还我。”  燕鸢盯着掌心锦囊看,额角青筋暴跳。他在乞巧节的夜市上见过这种款式的锦囊,那分明是做定情信物用的。  “谁送你的?”  玄龙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气什么,噬魂之痛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痛得牙关发颤,只想回去好好休息,闷声道。  “不关你的事,还给我。”  燕鸢猛得将锦囊砸到地上:“你就这么下贱是不是?谁送你的心意你都收?”  玄龙低低应着,弯下身去捡那落在燕鸢脚边的锦囊。  “嗯,我就是下贱。”  手还未碰到,燕鸢抬脚将锦囊踩住了。  “下贱之人不配用这种东西。”  锦囊最后被燕鸢用脚底碾破了,里头的安胎香料漏了出来,乱七八糟洒了一地。精致的红缎面上满是漆黑的脚印。  燕鸢毁掉了槲乐的好意,便离开了,玄龙指尖捻起那残破不堪的锦囊外壳,妄图将上面的脏污拍干净,可怎么都做不到。  “下贱之人……不配用这种东西吗……”  他喃喃地重复着方才燕鸢说的话。  原来下贱之人,是不配用这种东西的。  夜色浓重,玄龙出去的时候燕鸢已进了宁枝玉的门,他强撑着走回了乾坤宫,倒在了门外。  再醒来的时候仍是黑夜,殿中燃着烛火,玄龙有些分不清时间,床侧有人握住他的手,是暖和的。  “阿泊……你醒了。”槲乐唤他名字的时候还好好的,后半句话就哑了。  玄龙闻声看去,冰绿的眸隐约透出些柔软,喉咙因高热而不怎么发得出声音。  “槲乐……你回来了。”  “嗯。”槲乐带着浓浓鼻音回。  玄龙视线往下,落在槲乐布满血痕的囚服上,他长发披散着,白皙的脸上脏兮兮的,看身上那痕迹,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  “他们打你了。”  槲乐笑了笑,握紧他的手说:“这点小伤算什么,小爷我受得住。”  玄龙扭过头,合上双眼。  “对不起。”  “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槲乐:“你就该带我来。”  “你不带我来,我都不晓得你在这里过得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他们也太过分了,竟然就那样让你昏倒在门外,如果不是我回来,你还不知道要在外面躺到几时。”  玄龙睁眼望着上方:“……他不愿放你走。”  槲乐哑道:“我喜欢与你在一起,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已经甩掉过我一回了,这回你休想再甩掉我。”  “你不要骗我……我不许你为我牺牲什么,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离开。”  玄龙望向槲乐,他妖冶的眸在烛火下发着红,里头透着坚韧的光。  “狐族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精通天文地理,定有办法延续你的性命,让你活下去。”  “你难道不想陪着水水长大吗?……”  玄龙张唇,“想……”  槲乐趁机道:“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要向那个混蛋妥协……哪怕是为了我。”  玄龙沉默须臾,“好。”  这一刻,玄龙心中是有希望的,有槲乐在身侧不离不弃地陪伴他,面前的苦难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有一日,槲乐会比他先离开这个世界。  自从小德子被换走后,新来的太监许是见燕鸢将玄龙丢在此处不管不顾,仗着旧主的威风,总是有意无意地送些馊掉的饭菜过来,那些东西吃下去不死也去半条命。  御膳房并不是每日都能偷到东西的,若偷不到,便只能吃那些发霉的食物。  这日中午,小太监趾高气扬地将两个不知放了几日的馒头扔在外殿的桌上就走了,槲乐将那馒头掰开一看,里头都生虫了。  他将馒头砸在地上,气得双眼通红:“太过分了,他身为皇帝,连口新鲜的饭菜都不肯给吗。”  回到内殿,只见玄龙瞌着目靠在床头,面上毫无血色,满头虚汗,槲乐知晓他这是噬魂之痛又发作了,心疼地过去,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  “阿泊……”  “痛得厉害吗?”  玄龙闭着眼摇头,微弱道。  “受得住。”  这种时候槲乐除了静静地陪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发作过后玄龙就虚弱地睡着了,槲乐给他盖好被子,出了殿门,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两条红鲤鱼。  乾坤宫是有小厨房的,槲乐小心将鱼清理干净,一条剔去骨头切成鱼片,另一条则做成了清蒸的。  “阿泊……吃晚饭了。”  玄龙如今有孕,不按时吃东西是不行的,槲乐将他叫起来,狐龙一同坐到桌边。  槲乐夹了块儿生鱼片到玄龙碗中,笑道:“鱼是去御膳房讨来的,忘了拿鱼露,味道难免寡淡,你将就着吃吧。”  玄龙摇头:“这样便很好了。”  “你也吃。”  玄龙知道槲乐喜欢熟的,不太利索地夹了大块儿清蒸的鱼肉到他碗中,殿内二妖正温馨地吃着饭,门突然被人推开。  那名唤小尘子的太监走进来,身后跟着个高挑冷肃的宫女和两个带刀的侍卫。小尘子手中拂尘指向槲乐,一双吊三角眼充满阴暗,趾高气昂道。  “就是他偷了皇后娘娘心爱的红鲤鱼。”  “那鱼鳞现在还在小厨房放着呢,板上钉钉的证据。”第七十一章 赐死  鸾凤殿外的槐树下放着口黑缸,缸中有两尾红鲤鱼,是燕鸢亲自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来的,专挑了硕大漂亮的,用来给宁枝玉逗趣解闷用。  宁枝玉很是爱惜,叫人寻了荷叶、水草作为点缀,身子好些的时候便要出殿外看看,谁知今夜宫人喂鱼的时候,发现鲤鱼不见了。  燕鸢送宁枝玉的任何东西他都很宝贝,包括那头与他不甚亲密的冰山雪狐,时常叮嘱宫人一定要好好养着,不可苛待。  这红鲤鱼养了好几个月,忽然之间就没了,仿佛不祥之兆,宁枝玉因此闷闷不乐,连晚膳都未用得下,卧床未起。  宁枝玉难受,燕鸢便跟着难受,敢惹他的阿玉不高兴,简直胆大包天。  他当即就命人去查,让宁枝玉的大宫女青梅带着两个高品阶御前侍卫去别宫挨个问,要是找到偷鱼贼,当场就地正法。  青梅带着侍卫一出鸾凤殿就撞上了小尘子,小尘子自从去玄龙身侧伺候,没有一日不偷懒耍滑的,天天跑回旧主宫中与同僚唠嗑说新主闲话,嘴碎胜过女子。他听闻青梅说起外出原由,就想起方才槲乐回宫的时候怀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联想到此事,立刻领了青梅和御前侍卫去乾坤宫,抓了个正着。  小厨房里鱼鳞未收拾干净,桌上铁铮铮的两尾鲤鱼,槲乐不是偷鱼贼还能有谁?  要是旁的宫人,杀了也便杀了,但玄龙毕竟是燕鸢的人,旁人再看不起他,也不能轻易动他,顶多暗地里使些小把戏。  这事儿如何处置还得燕鸢定夺,御前侍卫不敢动玄龙,将一身太监服的槲乐给五花大绑了,挟着两人去了鸾凤殿。  路上,槲乐小心瞧着玄龙脸色,忐忑道。  “阿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东西的。”  他一头狐妖,知道偷东西不对,可眼下这种处境,不偷又该如何?都怪他太蠢,没将赃物销干净,给玄龙惹了麻烦。  也怪这皇宫中规矩太多,不就是吃了他两条鱼么,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不是你的错。”  玄龙脸上的暗金面具已戴了回去,从有人闯进殿中开始,至现在一直垂着眸,他的瞳孔竖立,异于常人,不想叫人看到。  秋夜的凉风扑来,掀起玄龙脸侧长发,槲乐看着他苍白的英气眉眼,心疼得要命。病痛才刚发作过,好不容易吃顿新鲜的饭,又折腾出这样的事情。  也不知燕鸢会因为那皇后怎样对付他的阿泊……  进入鸾凤殿的时候,燕鸢正坐在床榻边拿着白玉碗喂宁枝玉喝药,身后侍卫嫌玄龙走得慢,将他推得身形踉跄。  槲乐当即红了眼:“你别碰他!”  燕鸢拿着药碗的动作顿住,转过身来看着这边,他方才已听宫女禀告过事情原委了,但此时见到玄龙还是有些一言难尽,视线从槲乐身上流转而过,最终停在玄龙身上,拧眉道。  “你就这么嘴馋么,偷鱼都偷到鸾凤殿来了。”  “你是不是对阿玉不满,故意寻着法子叫他不高兴。”  宁枝玉这还是头一回与玄龙对上,他见对方看起来与人似乎没什么不同,心中难免感到愧疚难安,就扯了扯燕鸢衣袖。  “阿鸢……别这么说。”  燕鸢扭过头的瞬间,神色刹时柔和下来,握住宁枝玉的手道:“有些人该教训还是得教训,否则会忘掉自己的身份。”  “总不能凭白叫你受了委屈。” 第57章 清醒的时候,槲乐是不愿意服用他的血或龙鳞的。  以至于到现在槲乐身上的旧伤都没好,如今又添新伤,再不治,他定会撑不住的。  随着身体里的血流失,玄龙的视线变得有些涣散,头昏腹痛,好在槲乐还有吞咽的本能,喂了他许多血后,玄龙便蜷在他身边休息了。  后半夜,冰冷的牢房中远远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阵悉嗦响动之后,牢门被打开,披着玄色披风的燕鸢走进来,将地上的男人轻轻抱起,冷冷瞥了浑身血的槲月,转身出了牢门。  他身上沾着冷霜,外面又冷,玄龙在被带离牢房后,没多久就冻醒了,意识逐渐回笼,发现自己处于燕鸢怀中。  从下往上看去,对方下颚紧绷,唇部紧抿,绝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今夜刚下过雨,地上潮湿,身后树影斑驳,不远处跟着几个侍卫和太监,其中就有陈岩。  确定自己不是做梦,玄龙动了动身子,他已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亲密接触了,挣扎着想要下地。  “放开我。”  燕鸢眼神晦暗,禁锢着玄龙的双臂纹丝不动,反而收紧了:“不要再惹我。”  玄龙不知他又在气什么,槲乐还在牢狱中,他没有资本惹燕鸢不高兴,便安静地待在他怀中不动了。  燕鸢抱着一身囚服的男人回了乾坤宫,进门的时候那张紫金楠木圆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清蒸鱼肉、龙井虾仁、人参母鸡汤、烤酱鸭等等足有十多个,还有几样没见过的点心。  玄龙被光着脚放到桌边的凳子上,燕鸢在他身侧坐下,将筷子放到他面前的碗口上。  “吃饭。”  玄龙抿唇,未动。  燕鸢等了一会儿,皱眉道:“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  玄龙目光落在满桌精致的菜肴上,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便直说吧。”  “我叫你吃饭。”燕鸢冷了脸。  腹中倒是饥饿,可这种时候玄龙哪里吃得下东西,他垂着眸:“可是要龙鳞。”  “不吃便算了。”  燕鸢蓦得站了起来,下一刻玄龙就猝不及防地被抱起,身体失衡令他本能地圈住燕鸢脖颈,很快,身体被扔在柔软的床塌上,燕鸢欺身而上,毫无耐心地扯去他身上染了灰尘的脏囚服。  “嗯……”  “不要与你做此事……”  玄龙自是抗拒的,然而不多时便被扒了个干净,燕鸢将他禁锢在怀中,发了狠地往上弄,玄龙双手扶在他肩上,口中闷闷重复。  “不要与你做此事……”  “不要……与你做此事。”  燕鸢起初没在意,听多了便在意了,一口咬在玄龙肩头,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燕鸢目光阴冷。  “不与我,你还想与谁?”  玄龙本就因失血而身子不舒服,燕鸢还要这般折腾他,他自是生气的,气他分明有皇后还要骗他真心,气他薄情寡义,待他的半分好都参杂着目的。  玄龙身子软软伏在燕鸢肩头,哑道。  “与谁……都不与你。”  “找死。”  燕鸢扣紧他的腰,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可见男人呼吸真的紧促起来,反倒是不忍了,目光落在他隆起的小腹上,想起那日他动了胎气几乎死去的模样,便慢了下来。  他可能真是疯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牢房找这个男人,都躺在床上了,脑中就是浮着玄龙的面容挥之不去。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骗子。”  玄龙的低喃重新吸引燕鸢的注意力,他绿眸低垂,瀑布般的长发遮住脸颊,落了燕鸢满身,两人紧密贴合着,分明做着最亲密的事,却好像在无法阻拦地渐行渐远。  “……骗子。”  “全都是假的……”  “骗子。”  那一声声控诉落在燕鸢心头,令他感到很不安,大掌扣住玄龙后脑迫使他抬起头,双唇堵住他的唇,恶狠狠地吻着,将那些让他讨厌的话全都堵回去。  玄龙浑身发着高热,到后面已不太清醒了,燕鸢将他放倒在床上,轻轻吻遍他的脸颊,从额头,至眼睑,再到鼻梁和唇。燕鸢撑起上身,沉浸于他的热度,不舍得离开,手掌覆上玄龙轮廓分明的脸,望着他的双目泛着反常的猩红。  “你乖一点,我便对你好。”  “不要再惹我生气……”  没有人知道他每每看到玄龙对狐妖好的时候、在紧要关头为狐妖挺身而出的时候,有多生气。  鸾凤殿。  深夜的床榻之上,宁枝玉辗转难眠,今日发生的事情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以至于半点睡意也无。  那玄龙,竟然怀了燕鸢的孩子……  “你在心软什么?为何还不催促他挖出玄龙的心!”  魔尊冰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中响起。  “我心软?……”宁枝玉喃喃重复。  “我已按照你所说的,故意不服药,加速病情恶化,可有用么。”  “是燕鸢在心软……他根本不舍得让玄龙死。”  魔尊:“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  “你看看你自己,到现在做了几件有用的事?!”  宁枝玉惨淡地笑起来:“你又何曾比我了解他,他若真不在意一个人,哪里有功夫去看对方半眼,玄龙怀了他的孩子,他嘴上嫌弃,实则大半夜地跑去牢中将人带回去。”  “你的魔蛊,真的有用吗……”  “自是有用!”魔尊对这点毫不怀疑。  他在世的时候就用魔蛊替兄长骗过心上魔,那魔男子原先死活不从,这魔蛊一下,就对他兄长死心塌地了,后来被兄长玩腻赶出门时,还因心灰意冷,爆体自尽了。  怎么可能没有用。  “你的身体太弱,你再不下手,我便要去重新寻找宿主了,到时魔蛊失效,你后悔也来不及!”  “好自为之。”  留下狠话,魔尊栖息在宁枝玉体内,再不开口。  宁枝玉仰躺在床上,垂在锦被上的双手缓缓握紧,合上绝望的双眼。  过久的情事终于结束,玄龙瞌眼便要睡,燕鸢不准他睡,将他抱回桌边,盛了碗叫宫人热过的鸡汤,捧着碗,用勺子喂到玄龙唇边。  “张嘴。”  玄龙别开苍白的脸,不肯看他。  燕鸢刚吃饱,便还有几分耐心,没有表情地劝着:“不要闹脾气,你瘦得太厉害,过几日还要落胎,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  “乖。”  碗和勺子再递过去的时候,被玄龙抬手挡开了,碗倾倒在燕鸢身上,滚烫的汤一下就渗透衣服灼到了皮肤。  燕鸢猛得站起身,甩了他一巴掌。  “别给脸不要脸!”  ‘啪’得一声巨响,玄龙被打得偏过头,刚才做的时候面具被摘掉了,脸上没有任何保护,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衬着那狰狞的伤疤,看起来更丑了。  可燕鸢却觉得心脏刺痛,他目眦欲裂,转身就走,门被摔出刺耳的响动。  殿外冷风灌进来,玄龙捂住唇闷咳起来,手心忽有湿意,他迟钝地展开手掌看了看,原来是血。第七十三章 用百万兵权换他  慈仁宫,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一身华服,端坐主位之上,听宫女说儿子来了,想也不想便起身,欣喜地迎出去。  燕祸珩进门见了太后,规矩地行了礼。  “珩儿可算来了,母后已等你多时了。”  珩太后年过四十,气质温柔,她扶起儿子,拉着燕祸珩到茶桌边,笑道。  “珩儿快坐下,正好御膳房送了两盘点心来,是芙蓉糕与水桃包,你尝尝。”  燕祸珩顺从地坐下,接过珩太后递来的点心:“多谢母后。”  两人虽亲生母子,但因过往经历,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密,这是燕祸珩心中的隔阂,亦是珩太后心中的痛。  燕祸珩将点心放入口中,咬了小口,细细品着那滋味。  珩太后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柔声道:“听说,你过几日便要回边关了?”  燕祸珩:“嗯。”  珩太后眼露不舍:“你长年在边关打仗,回来才这么些时日,便要回去,连个妻都没时间娶。”  “你皇兄也是,非要娶个男皇后,到现在连个子嗣也无,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燕祸珩:“您让儿臣规劝他,儿臣已劝过。”  寿宴上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那与宁枝玉眉眼相像的女子是燕祸珩回京途中偶然从山贼手中救下的,恰好太后拜托他此事,燕祸珩便将那女子作为生辰礼送于燕鸢,结果惹得他大发雷霆。  珩太后叹气:“诶,母后知道。”  “哀家虽将皇上养大成人,但终究并非皇上亲母,不好左右太多,他如今能敬着哀家,已是没有忘恩负义,母后不好再苛求什么。”  “当年若不是他保你一命,母后便连自己的珩儿都要失去了,哪里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这话燕祸珩已听过许多遍了,他知道,太后这是在提醒他,不可忘恩负义。比起自己这亲生儿子,他待燕鸢那位养子,或许感情更加深厚。  “嗯。”  “你若有空,便多劝劝你皇兄吧,其余的皇子都去了封地,如今只你们二人还能偶尔见上几面。”  “你们一人为君,一人为臣,和和睦睦地把持这朝纲,让这万里江山安稳,母后便也放心了。”  燕祸珩眉头微不可见地拧了拧:“我与他,亦没有多亲近。” 第59章 男人气息微弱,明显中气不足。  然而燕鸢正在气头上,那烧得热烈的火直接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加了桶热油,轰得一声,炸了。  燕鸢桃花眼中泛起肉眼可见的红血丝,掐在玄龙下颚上的手转而移向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你和燕祸珩,是什么关系。”  玄龙别过脸,合上眸子,不愿意看他。  “不知,你在说什么。”  脖子上的禁锢逐渐剥夺玄龙呼吸的权利,苍白的脸慢慢涨红,牵扯着腹中一阵绞痛,却并不求绕,静静坐在那里,脉搏越来越弱。  燕鸢惊觉什么似得猛然放开他,玄龙不受控制地捂着发痛的喉咙闷咳着弯下身,燕鸢攥起他的后领,在他被迫直起身的瞬间给了他一巴掌。  “你想死!!”  玄龙被打翻在床榻上,嘴角渗出血,燕鸢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双手揪起他湿冷的衣领,目眦欲裂。  “你个贱 货。”  “你骗我。”  “你和燕祸珩许久之前就认识了,是不是?!”  面前疯狂的人根本不像燕鸢,玄龙有时会想,会不会是谁化成了燕鸢的样子顶替了他,否则那个温柔的人族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后来又想,怎么会呢,若是真换了人,他怎可能认不出来。  燕鸢待宁枝玉始终是温柔的,唯有待自己,才会这般大吼大叫,不将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看。  玄龙被晃得头昏脑胀,越发不想理他了,可燕鸢不饶不休,连半点安宁也不肯留给他。  “你说话!!”  “不准不理我!!”  “你再不说话,我便叫人拔了那狐狸精的舌头,让他再也叫不出你的名字!”  玄龙被推倒在床榻上,腹部被燕鸢压得生疼,呼吸紧促起来:“嗯……不相识。”  燕鸢揪得他衣领都变了形:“不相识?……”  “他今日来寻我请求赐婚,主动提出用百万兵权来换你,要娶你为王妃,你跟我说你与他不相识?!”  冷汗混着水珠从苍白的脖颈滑入枕内,玄龙双唇蠕动:“放开我……”  燕鸢这才发觉自己压到了他的肚子,胎儿将近五月,长大了不少,尤其是现在,白亵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隆起的腹部线条,有种隐晦而性感的美。  焚烧掉理智的火焰熄灭了几分,一个出现在脑中的念头令燕鸢愉悦起来——玄龙怀得是自己的孩子,并且他很在意这个孩子,为了孩子还与自己闹脾气,那么便证明,他是在意自己的。  唇角翘起。  “别想转移话题。”  燕鸢避开他的肚子,玄龙忍不住抬手去摸躁动的胎儿。  他如今需要大量的睡眠来缓解有孕带来的痛楚和负荷,实际上每日睡得安稳得的时候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午后噬魂之痛发作过,好不容易睡沉了,燕鸢却来闹这么一出。  玄龙精疲力尽地合眼,“你若不信,我也无法。”  燕鸢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哼,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你那日说有件生辰礼物要送我,你所说的,其实就是你腹中孩子,对不对?”  玄龙身形一僵,抿唇着没说话。  燕鸢得意地笑起来,双手捧住玄龙的脸,道:“我就知晓。”  “你那么爱我,定然才会爱腹中的孩子。”  玄龙合着目都能猜出燕鸢此刻的表情,再笨拙的人,都不会喜欢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一遍遍揭开的。他爱上燕鸢,简直是件愚蠢且一败涂地的事,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我疼惜他……是因,他是我的骨血,与旁人无关。”  燕鸢面色难看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玄龙睁眼望着上方俊如月华,却冰冷如冬的人,眼底再无从前的光彩:“我疼惜他……是因,他是我的骨……”  “闭嘴!”  燕鸢将他当成畜牲似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抬手就是一巴掌。  玄龙歪过脑袋,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想起幼时娘亲待他也是这般坏,骂得再难听都是轻的,抽在身上的鞭子才是彻骨的疼,旁的小龙不小心摔倒伤了爪子都会被爹爹娘亲心疼得不行,唯有他,从出生起便是多余的。  从前是,如今亦是。  还以为会有人对他心软,其实,亦是假的。  那巴掌比起从前受过的伤,根本不值得一提,兴许是因为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便矫情了起来,只受了这样几巴掌,就觉得好疼好疼了。  身上的人突然粗狂地开始撕扯他的衣物,玄龙没力气阻拦,便随燕鸢去了,反正这人总有办法威胁他的,槲乐在他手中,他连死都没办法安心。  前路茫茫,唯剩绝望。  暴怒中的燕鸢不可能有耐心为他抹膏脂,横冲直撞地就往里钻,玄龙骨节分明的手攥紧身下被褥,牙关紧咬,疼得呼吸发颤。  燕鸢低头要吻他,玄龙偏过头躲,他曾经一直认为,合交是真正恩爱的夫妻才能做的事情,从前燕鸢说喜欢他,要与他做夫妻,他信了,便欣然地受下那些难以忍受的苦,硬是从苦中品出甜蜜来。  如今才知道,那时的自己简直是天下最蠢的生灵。  原来真正深爱对方,是不舍得让对方疼半分的。  就像他待燕鸢那样……就像燕鸢待宁枝玉那样。  原来,也并非真正的夫妻才能水乳 交融。就像燕鸢虽不爱他,照样可以将他当作发泄的容器。  冷汗淌进眼中,上方人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玄龙近乎虚脱地开口:“你就不怕……你的阿玉知晓,你此事在做的事情,会伤心吗……”  燕鸢不以为意地勾唇:“哼。我又不爱你,不过暂时用你顶替阿玉罢了,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虽然你生得不似阿玉那般柔软,长得也是硬邦邦的,但用起来还蛮舒服的,除去你的血肉能入药之外,这便是你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了。”  玄龙笑了:“是么。”  “是啊。”  “其实你长得也不是太好看,以前那都是为了骗你才假意哄你开心的,想来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顶着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就别想着去勾引别的男人了,知道吗?”  “这面具以后就别戴了,这疤痕得露着,叫人好好看看你有多难看,看多了,心中再多的旖旎也就都散了。”  燕鸢抬手取了玄龙脸上的暗金面具,那块拳头大小的深色灼痕暴露在空气里,玄龙难堪地别过脸,想躲,被燕鸢残忍地捏着脸转了回来。  “我倒想看看,你若天天顶着这张不戴面具的脸在燕祸珩面前晃悠,他还愿意娶你做王妃么。”  玄龙听不太懂燕鸢在说什么,王妃还是皇后,他何曾稀罕过,从始至终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真心和温情,哪怕对方爱自己远远不及自己爱他,能有那么一些,便是好的。  可是到头来,连一点点都是没有的。  还傻傻地想着要用最后的生命去陪伴他,不去计较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燕鸢待他稍微好些,他便很开心了。  即便不爱,也不至于要这样毫不留情地羞辱吧。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离开了。  将近结束时,燕鸢发现身下玄龙意识模糊地喃喃着什么,他绿眸半瞌,双唇小幅度地动。  “我想……回家。”  凑过去听清玄龙口中所言,燕鸢挑眉,冷酷地抬起身笑道。  “家?你何曾有家。”  “就那破水潭也算家?”  “你没有家,你的亲娘都嫌弃你,你的余生,注定要在我身边度过,这皇宫便是你的家。”第七十五章 讨厌你  “我讨厌你……”玄龙失去焦距的绿眸中似有水雾。  燕鸢铁钳般的大掌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在他最柔软的地方狠狠闹腾,狞声道:“你说什么?”  玄龙身体不断地往上怂,没有太多意识地重复:“讨厌你……嗯、讨厌你……”  燕鸢冷冷一笑,稍微松了手,其余某处却是毫不含糊地继续:“哼,你讨厌我也没用,还不是离不开我。”  “人们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像你这种程度的,定是喜欢极了我才对,否则怎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生孩子,还非要留下。”  “可惜我不稀罕……”燕鸢凑到玄龙耳边,热气呼在他耳廓中,笑着道。“我更不会在意你的心真正属于谁,但是这具身体,必须保持干净,若是脏了,属实倒胃口。”  “到时,我也就不会要你了。”  这威胁如果放在从前,玄龙或许还会手足无措,思量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燕鸢说出这样莫名的话。如今他已没有精力在意对方在想什么了,他也不想继续在意。  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后来燕鸢还说了什么,玄龙都听不清了,睫毛缓缓低垂下去,没再抬起来。  燕鸢挺爱在与玄龙交欢的时候跟他说说话的,即使两人的对话一点都不温馨,见身下男人不搭理自己,心里那股子邪火又窜动起来,暴躁地发起疯。  “今夜你若不将燕祸珩的事情解释清楚,这事儿不可能过去!”  “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要娶你为王妃。”  “你给我解释!!”  “你解释!!”  寻常健康的人都不一定经得起这样蛮横的情事,何况是有孕近五月的玄龙,昏迷中,他感到腹中一阵紧缩的痛,犹如刀绞般。竟是生生痛醒了过来,额角汗湿,捂住肚子想缩起来。  “呃……”  燕鸢见他醒了,便高兴了。  “以后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没经过我的同意,不准说睡就睡,不准不将我放在眼里,不准说难听的话让我不高兴。”  “尤其是……不准再说讨厌我。”  方才分明嘴上占尽了便宜,实际心里并没有多舒坦,想起玄龙有可能早就与燕祸珩相识,他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什么只要身体属于他就好,全然是假的。他要这条龙身心都属于自己。  “……你怎么了?”  模糊的绿眸睁开没多久便合上,痛到极致的时候连呼吸都是没什么力道的,方才只亵裤退了,湿透的亵衣冷冰冰地贴在玄龙身上,半点温度都无。燕鸢这么大个人缠着他,都没能将他暖回来。 第61章 “可笑,你不会以为模仿玄龙的穿束,就能变成玄龙了吧?”  宁枝玉掀开眼皮,低声回:“与你无关。”  魔尊冷哼:“他碰不碰你有那么重要吗?”  “你为何这般贱,好端端的一个男人,非上赶着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还巴巴地要给他生孩子,你脑子没生顽疾吧。”  宁枝玉重复:“与你无关。”  “愚蠢的人族。”那低沉的声线听起来有些恼怒,若是魔尊能现形,说不定会出来暴打他一顿。  “你简直蠢笨至极……无可救药。”  宁枝玉属实觉得累了,缓慢地掀开被子侧躺下去,安安静静地就要睡。  那声音粗声粗气地说。  “本尊不允许你这么做。”  “听到没!!”  宁枝玉感到莫名其妙:“与你有何关系。”  对方加重语气:“本尊如今附身于你体内,并没有看活春宫的爱好。”  “你可以暂时离开我体内。”宁枝玉平静道。  “你——”  宁枝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魂魄的愤怒,魔尊本就这样反复无常,他早已见怪不怪,身体太过虚弱,不多时便陷入了沉睡。  ……  清早,殿外乌云密布,眼看着要下雨,燕鸢起床被人伺候着穿上龙袍,带上玉珠帝冕后,回到床榻边,掀开明黄的罗帐。  玄龙还在熟睡,脸色看着并没有比昨夜好多少,宁枝玉那边昨夜就没有药引了,怕是不能再拖了,燕鸢思虑片刻,倾身过去晃他的肩膀。  “醒醒。”  几息后,玄龙茫然地睁眼。  燕鸢轻咳一声,望着男人冷峻的脸:“腹中还疼么。”  玄龙喉间发烫,好似有火在烧,四肢百骸传来酸痛与无力感,他撑着床坐起身,不是很想理对方,但还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被当作空气的感觉有多难受。  燕鸢面色有些不自然:“阿玉的龙鳞用完了。”  玄龙垂着眸,消瘦的背脊微弓着,长发半遮半掩地露出削薄的胸膛,光洁的皮肤上散落着青紫的吻痕,被褥所盖的位置恰好挡住隆起的腹部。他的手臂上,后心口,还残留着上回拔鳞时留下的伤,结了大块的暗红痂,到现在都没好。  宁枝玉一日要服三片龙鳞,一次给出三十片,不过十日便没有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比不过拔鳞的速度。  玄龙声线沙哑:“槲乐还在牢中。”  燕鸢面色一变,怒火翻涌:“你又要用他与我谈条件?”  玄龙闷闷说:“我救他,本就不该是天经地义。”  从前是因为他以为燕鸢与他两情相悦,既爱了,为他看重的朋友拔些龙鳞又有什么。后来是因为反正他已命不久矣,不想计较太多,只要燕鸢高兴便好。  等他走后,燕鸢还要辛苦抚育他们的孩子,龙鳞便当作报酬。  可如今……  燕鸢冷笑着点头:“好,这回我要一百片,你一次给我,我就将他放回你身边。”  玄龙:“好。”  没想到男人会这样平静地答应,燕鸢愈发怒火中烧,本是逞口舌之快,如今已收不回来。  “等我下朝回来,就要看到龙鳞!”  留下一句话,燕鸢摔门而去。  玄龙回到偏殿,寻了套干净的亵衣穿上。  门外太监见燕鸢走了,愧疚难安地凑到门边问玄龙有没有事。虽还未入冬,长安的秋夜已足够寒凉了,那么桶冰水浇上去,体魄健壮的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何况是身怀有孕的人。  那小太监多少知道玄龙的情况,他是个生得脸圆白净的,看起来很面善。玄龙回他没事,小太监又问他是否要传早膳,玄龙走到门边,隔着门低问。  “……你可是叫小毡子。”  门外人顿了顿,有些不安道。  “奴才是叫小毡子……”  玄龙:“劳烦你进来,帮我个忙。”  门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跪了下去。  “昨夜,昨夜是皇上命令奴才泼您水的,奴才若不从,便是违抗皇命,会被杀头的,求寒公子宽恕,奴才也不想的……求寒公子宽恕……”  咚咚地,瞌起了头。  玄龙没想到对方会这样惊惶不安,若开门扶他,脸上的疤说不定还会吓到他,只得隔着门道。  “我知晓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劳烦你帮我做件事。”他自己做不成。  “何事?……”小毡子呆呆抬起挂满泪珠的脸,望向紧闭的门。  片刻后,小毡子轻手轻脚地推开偏殿的门,按着吩咐进入内殿。  榻边坐着个穿亵衣的男人,近五个月的肚子,已有些明显了,身形却显消瘦,他垂着眸,长发遮住脸上的疤,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英气的眉眼。  “寒公子……”  玄龙合着目站起身,拿起身侧的匕首递给小毡子,小毡子吓了一跳,但还是接了过来,“寒公子这是作何……”  玄龙沉默地转过身去,掀起后背的衣料,露出后背皮肤,他弯下身去,双手撑在床沿,后背上显出波浪般的纹路,渐渐化成泛着光泽的墨色龙鳞,他淡声开口。  “我是玄龙,你知晓的。”  “别怕,我不会害你。”  “替我将后背上的龙鳞拔下来便好。”  “这……这……不会疼吗……”小毡子惊得发抖,他和小德子一样,是陈岩的徒弟,被派来的时候陈岩特意将玄龙的情况与他说明了,叫他嘴巴捂严实,小心伺候,少不了好处。  饶是知道这殿中住着条龙,如今亲眼见到,还是怪异得很,最重要的是,他分明看到那龙鳞包围着的心口处缺了一大块。  “不会疼的,你动手吧。”第七十七章 谁是输家  龙鳞坚硬无比,用刀子是割不断的,唯有将刀锋逆着龙鳞生长的缝隙切入,连同血肉一起拔下来。  小毡子按照玄龙所说,刀尖对准玄龙背上的龙鳞撬进去,刀刃入肉的瞬间,玄龙身形绷紧,泛着冷香的血流顺着刀刃淌下来,落在小毡子握着匕首的白嫩指间。  “寒……寒公子……流血了……”  玄龙额角渗出冷汗,哑道:“嗯。”  “继续吧。”  小毡子原以为这拔龙鳞就和剪指甲似的,毕竟玄龙说得那样轻巧,谁知道是会流血的。拔龙鳞,分明就跟拔指甲差不多,这满背的龙鳞要是都拔了,还能活吗。  他哭丧着脸道。  “奴才、奴才不敢……”  “若是皇上知晓了,会杀了奴才的。”  玄龙早起时发着高热,浑身虚乏无力,扶着床侧站了那么会儿功夫,便有些撑不住了,只希望小太监快些动手。  “不会的。”  “是他亲口,说要的。”  “你快些……我有些累了。”  这才刚醒怎么就累了呢,皇上好端端为何要拔那么多龙鳞,就算是为了救皇后,也不用一下拔那么多吧……小毡子红着眼,抖着手重新下了刀。  “寒公子,您若是受不住了,便说一声,奴才好轻些……”  他都开始说胡话了,刀子既已下去,哪里还分轻重,玄龙痛得神智模糊,也跟着应。  “嗯。”  龙鳞一片片地剐下来,逐渐填满事先准备好的黑漆小木箱,从前都用巴掌大的木盒装,这回要一百片,自是要用大些的。  护着玄龙后腰的龙鳞已被拔光了,缺少鳞片的皮肤直白地袒露出嫩红的血肉,血流不尽般渗透了玄龙的亵裤,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  玄龙原是站着的,到后面忍不住跪坐到了地上的血泊里,他全程没怎么出声,只呼吸重了些,趴在床沿,很低很低地问。  “还有多少……”  小毡子满手鲜血的样子犹如刽子手,哭得满脸泪:“寒公子,才拔了四十片。”  “还是算了吧……这么些应该够了的……”  玄龙脸颊枕着自己小臂,许是血流多了,便有些冷,愈发想睡了,微不可闻地催促道。  “……再快些吧,我还撑得住。”  “寒公子……”小毡子哭得浑身抽搐。  一百片龙鳞拔完的时候,玄龙还有意识,他叫小毡子去寻些纱布来,替他将后背缠绕起来,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但不多久就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一朵一朵刺目的海棠花合成一片,充斥满整个削瘦的背部。  小毡子说要去寻太医,被玄龙叫住了,去了也没用。玄龙自己爬上了床,沾到枕头就要睡,小毡子问他要不要用早膳,玄龙说不饿。  受了那么重的伤,哪里吃得下东西。  原还能趴着睡,如今怀了孩子,肚子大了,是趴不得的,玄龙仰躺在床上,身下明黄的褥子绽开暗红。  小毡子进宫那么多年,见过些犯了错被棍仗活活打死的宫女太监,可没有一次感到这样揪心,他私下听陈岩说起过玄龙与燕鸢相遇的种种,这时候就越发伤心,握住玄龙苍白的手腕,轻晃道。  “寒公子,您别吓唬奴才,您别睡……”  痛到麻木的时候,便没什么感觉了,只是很累,很累,很想就这样一睡不醒,将那些困顿痛苦的种种都遗留在世间,轻轻松松地离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63章 一袭玄袍衬得宁枝玉脸色过于苍白,他笑容清淡,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却无端显出种难以形容的浓烈情绪……像是绝望。  “我爱你。”  燕鸢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玄龙英俊的脸,想来那条沉默寡言的龙亦是很爱他的,可谁叫他爱得人是宁枝玉呢,压下心头的杂念,抬手抚上宁枝玉温热的面颊。  “怎么忽然说这个。”  “朕也爱你的。”  宁枝玉的手覆在燕鸢贴着自己面颊的手上,心中有了些底气:“想说,便说了。”  燕鸢笑着抽回来,举起酒杯,宁枝玉忐忑地盯着他的动作,眼看着那杯壁就要碰到燕鸢的唇,殿外急急忙忙进来个太监。  “皇上,不好了……”  燕鸢眉头一紧,放下杯子:“怎么了?”  陈岩躬身凑到燕鸢耳边,低声说:“乾坤宫那边来消息,说是寒公子病重,三日未起了,可能快不行了……”  燕鸢腾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陈岩面色凝重,低声道:“是寒公子身侧伺候的小毡子来报的。”  “该死的奴才,竟瞒到现在才来,那日还挡着门不叫朕进去!”燕鸢沉下脸就要走。  宁枝玉抓住他手腕:“阿鸢……”  燕鸢回身摸了摸宁枝玉的脸,放缓口气:“朕有些事,得去一趟,今夜不能陪你用膳了,明日再来寻你。”  “乖,早些休息。”  宁枝玉从前最是温顺听话,这回却在燕鸢抽回手的时候抓住没放,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哑道:“若我不放你走呢。”  燕鸢看着他这般模样,终是不忍:“是玄龙出事了,他若死了,谁来救你。”  “朕得快些去看看。”  宁枝玉眼中蓄了泪,摇头道:“我不要他救我……我只要当下,你看着我一个人,便好了。”  “活长活久,都是命……”  燕鸢漂亮的眉拧起:“再说傻话,朕真要生气了。”  心下慌得厉害,燕鸢胡乱安慰了宁枝玉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分明知晓玄龙才是燕鸢真正所爱,真被他抛下,还是感到无所适从,宁枝玉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面颊上的泪无声淌落。  “可悲、可叹、可笑。”  “看看你自己,还皇后呢,你怕是连你们人族窑子中的小倌都不如,那小倌儿一笑还有千人倒,你呢?……”  “幸好你没脱光衣物直接送上去,否则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本尊劝你还是别耍这些没用的手段了,怎么撺掇燕鸢挖出的玄龙的心才是正道。玄龙一死,燕鸢这辈子都是你的,你为何非要执着于这些没用的小事?爱不爱的有何关系,他的人在你身边不就好了。”  从方才起,魔尊便一直在对他说风凉话,宁枝玉未搭理。此刻他也未搭理,秉退宫人,拿起燕鸢未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仰起头时,泪划过眼角殷红的皮肤。  魔尊惊道:“这酒中有合欢散,你疯了?”  宁枝玉酒量不大好,才一杯子下去,眼中便有了醉意,他笑了笑,继续给自己满上,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  什么合欢散不合欢散的,都不重要了。  约莫有五六杯下去,面前开始出现虚影,宁枝玉视线涣散地盯着指间小巧的酒杯,喃喃轻笑。  “你说得对,我就是贱……”  “有些人,生来便是卑贱的……即便坐上了皇后的位置,也是不会变的。”  “可我又何曾想坐这个位置……我只想要,有人真心待我好罢了……”  “不嫌弃我卑贱,不嫌弃我低微……便好了……”  “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遇见他之后,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畜牲,是个活生生的人……”  宁枝玉合眼饮尽杯中酒,手腕摇晃地再倒上,泪流满面道:“可是为什么,老天连这一点点好都要收回去……”  “喂……其实你也没那么不堪。”脑中那声音道。  宁枝玉漠不在意地笑了笑:“是么。”  “你又何曾看得起我……”  那声音咳了两下,“本尊若看不起你,也不会寄居于你体内了。”  宁枝玉低低笑着,身子歪在酒桌上,打翻了酒壶,他枕着手臂,眯眼望着远处昏黄的烛火:“旁人怎样,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他一人待我好,便心满意足了。”  魔尊:“哼,那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烈酒入肚肠,本是该昏睡,然而其中参了合欢散,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身上渐渐升起难以抵御的燥热,喉间像生吞了火,宁枝玉凭着仅剩的几分意识,摇摇晃晃地起身爬上床,将自己蜷缩起来。  可那燥热愈演愈烈,他忍不住去扯自己领口衣服,喉间发出压抑的痛苦低吟。  听说服了合欢散若不与人交欢,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宁枝玉倒是一点都不怕,他混沌之中想,若是就这样死了,或许还能在燕鸢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也就不用在爱情与良心之中苦苦挣扎了。  魔尊在脑中焦急地问他有没有事,宁枝玉觉得吵,叫他莫要说话,魔头兴许是又犯了喜怒无常的毛病,怒骂了他一通,总算安静了。  床边渐渐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由虚转实,那人一袭黑红的铁战袍,火红长发无风自动,他生了张过于俊美张扬的面孔,眼瞳是天生的猩红,透着股森冷的怒意。  宁枝玉衣衫半退不退,玄色衣袍挂在胸前,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深邃锁骨,身下墨发铺了满床,隐约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无意识地往床边看去,谁知恰好冷汗滑入眼中,怎么都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阿鸢……”  那人神色微变,惨白而有力的指骨捏住宁枝玉下巴,沉冷道。  “愚蠢的人族,睁大眼睛看清楚,本尊名唤摹叁,不是你的阿鸢。”  宁枝玉被迫仰起头,睫毛发颤:“阿鸢……”  魔尊看着他:“哼,你还是穿白衣好看些。”  “这玄色衣袍不适合你,看着碍眼,本尊大发慈悲替你脱了吧。”  话毕抬手就去扯宁枝玉衣物,坚韧的布料一下就被撕破了,宁枝玉早就神智不清,轻易让魔尊脱了个干净,他本就肤白,此时仿佛一块白玉落在了金色的床褥之间,纤细的双腿本能地蜷起,抓着那只手不放,贴在脸上喃喃流泪,濡湿了睫毛。  烛火笼罩着昏暗的殿内,魔尊弯下高大的身体,捏住宁枝玉双颊,嫌弃地皱眉。  “本尊可不喜欢男人。”第七十九章 滚  魔尊在世时自诩风流,魔妃纳了千千万,但凡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他就没有不收的。然而遗憾的是,从生到死,成了怨魂,至今是只童子魔。  原因无它。  因为他性冷淡。  再漂亮的,丰盈美貌的白花花的美人送到他怀中,都勾不起他的兴趣,顶多搂在怀中装模作样地喝几杯酒,宴席一散,是碰都不碰的。  一筐一筐的妃子纳进来,任由她们在后宫争风吃醋,为的是堵住兄长的嘴。从前不娶妻的时候,兄长说他枉为魔子,连妻都不娶,儿子也不生,简直大逆不道。  后来女人堆了满后宫,兄长便疯狂催他繁衍子嗣,直接被他一句不举给堵了回去,许是怕伤他自尊,两位兄长此后再没说过什么,任由他去了。  魔尊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伤自尊的,那些妖艳的魔女就是天下俗中之俗物,若不是必要,他才懒得搭理,他的爱好就是修炼魔核,一朝攻上九重天,成为四海八荒的霸主。  大战那日,玄龙带领天兵抵御魔族入侵时早已呈败相,谁知他在衰败之际,燃了一半的灵魂之力血洗神南岭,拼了命挡住魔族,最后因心口中了他大哥的魔刃消亡。  两败俱伤,玄龙将军战死,天帝闯入魔界屠戮了近一半的生灵,他的家人尽数灰飞烟灭,唯有他,残存的魂魄在世间漂浮了万年,凭着一缕怨恨凝聚起来,重新获得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人族体内。  这人便是宁枝玉。  连魔尊自己也不知他的魂魄为何会挑中宁枝玉,大抵就如他之前搪塞宁枝玉的说辞那般,他的肉体足够干净,才能容得下万恶之灵。  但饶是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因为承载了另一个本不属于他的灵魂而衰败。  魔尊是无法离开他太久的,若是宁枝玉死了,他的魂魄也会在不久之后灰飞烟灭。  因此,不管何种原因,他都必须确保这个人活着。  可是……该如何帮?  走神之间,宁枝玉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跪在床上,纤若无骨的手臂勾住魔尊的脖子,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冰冷的温度令他觉得很舒服,便紧紧抱着魔尊不肯放了,脸埋在他颈窝里,无意识地蹭着那块透着凉意的皮肤。  魔尊身体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低头看去。  宁枝玉长发披落在背后,掩住满身春色,额角黏了几许汗湿的发丝,挺翘鼻子因为痛苦而小幅度地煽动着,他生得干净,这时脸上染了樱红,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清秀。  自己竟然有了反应……因为一个男人?  对方怎么都不碰他,宁枝玉开始不满于此,他以为那人是燕鸢,睁开失焦的视线,便去脱他衣物,魔尊身上衣物乃是玄铁战袍,复杂繁冗,哪里是那么好脱的,宁枝玉在他身上胡乱扒拉着,怎么都脱不掉,竟是委屈得掉起泪来,哭得鼻子一抽一抽,与他平日里安静的模样大相庭径。  “你们都欺负我,连你都欺负我,嫌弃我身子不好……”  “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些,做真正的夫妻,就那么难吗……”  “他能为你生孩子,我也能生,我今夜偏要给你生孩子……”  魔尊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哭的样子挺丑的,还是别哭了吧。”  宁枝玉忽得安静下来,低头呢喃道:“原是嫌我丑,才不碰我……我与玄龙生得是很不一样的,难怪你总在这时对我冷淡……”  魔尊回想了一下玄龙的容貌,道:“本尊觉得还是你生得稍微好看些。”  宁枝玉高兴地抬起头,笑道:“你觉得我生得好看?……”  魔尊还未说话,男人忽得扯住他的手往后倒去,魔尊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了下去,身子压到他前,双臂撑住了床。  宁枝玉抬起双腿勾住魔尊的腰,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呼吸洒在他脸上。魔尊是没有呼吸的,也没有心,可他却莫名感到心口处一阵发紧,喉结微微动了动。  “那我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还有孩子可以陪你……”  魔尊:“……”  酒夜与药物的作用剥夺了宁枝玉的理智,此时他完全被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宁枝玉掌控着,那是被长久压抑在灵魂深处的,大胆的、奔放的宁枝玉。和平日里隐忍的、独自抵抗悲伤和痛楚的人是不同的,这时候的所思所想,他都会毫无顾忌地去说、去做。  身体深处加剧的燥热和对方的无动于衷让他倍感委屈,小声求道:“阿鸢,你抱抱我吧……你都不抱我……”  魔尊冷着脸起身。他可没有当替身的爱好。  宁枝玉抓住他手腕,胡言乱语道:“不许走,你若走了,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第65章 没有人给他回头路。  哪里还能往回走?进退两难,便是死路。  燕鸢越听越慌,犹如被困在一处漆黑的密室中般,越挣扎便越找不到出路,握紧拳头道:  “朕也想待他好的,是他自己非要惹朕生气,他那般倔,也不知与朕服软,朕没法不生气……”  “……若皇后娘娘与您生闷气,您会如何?”陈岩低问。  燕鸢脱口道:“自是好好地哄。”  陈岩沉默须臾:“皇上,您若将对皇后娘娘的十分宽容与耐心分给寒公子些,他的日子兴许便会好过许多……他心情好了,便不会与您生闷气了,您也就高兴了。”  燕鸢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心中却有些介怀:“他与阿玉哪里比得。”  “况且,朕的欣喜多数时候是阿玉给的,与他无关。”  那您生什么气?  这话陈岩没敢问,他就是看着那床上的人,觉得太苦,太苦了。都说妖是恶中之恶,然而不就是床上那玄龙救了他们帝王性命?  当日分明听燕鸢说过会好好待玄龙,如今却不知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陈岩看在眼中,无比着急,这番话已憋在心中许久了。  “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少人能及。玄龙真心待您,以妖之身甘愿入宫伴您左右,亦不该被辜负太深。”  “他身怀有孕,想来经不起再多打击了……”  燕鸢脸色冷然:“你为何这般替他说话。”  陈岩出神道:“老奴只怕,有一日,皇上会后悔如今所作所为……”  “够了。”燕鸢打断他。  “朕知晓了,朕自会收敛着分寸。”  “你快去派人将花精找来。”  陈岩行至门口,回头问:“皇上可曾想过放他走?……”  燕鸢冷脸道:“不曾。”  陈岩不再言语,安静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带上殿门。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深宫囚不住玄龙。  再高的宫墙,再多的御林军,也挡不住一个想要离开的生灵。  那不详的预感,随着床上男人日渐消弱的身形,变得愈来愈强烈……  宫中画师按着燕鸢口述画了张花精的画像,身着粉裙的女子跃然纸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上百支御林军传阅画像后,同时出动,在城中搜寻巡逻,终于在隔日午后黄昏的菜市口找到了提着菜篮上街买菜的花娘,将她抓进了宫。  玄龙昏睡了整整五日,无法进食,燕鸢只能每隔几个时辰往他口中渡些温水。  小毡子因知情不报而被抓去关了地牢,被拖走前哭着让燕鸢救玄龙。他本是一直乖乖听玄龙的话,没有声张的,但终是不忍心看着玄龙死。  没上药直接绑绷带止血,后果可想而知——血肉会与绷带黏连在一起。玄龙的后背一片血色,燕鸢只解开一点绷带,便让本已结痂的伤口重新变得鲜血淋漓,他不敢继续碰,就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本以为花娘来到之后,会有更好的办法,谁知也是要用手将绷带和血肉一层层分离开的,那便等于叫玄龙重新受了一遍拔鳞之痛。  只是他昏迷得太深,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在一旁看着的人,却感到骇心动目。殷红的血从玄龙背后顺着深红的血肉滑落,快速浸透床榻,花娘难受地落了泪。  “阿龙……”  “怎么会这样……”  燕鸢双唇紧抿,眉头紧蹙,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这么大块伤口,会留疤吗?”  花娘带着哭腔道:“这是生生将整块皮都剜去了,哪里可能不留疤。”  “除非有仙肌粉,那种伤药是妖界最上品的创伤药,可以肉白骨,生新肌。我这些,最多只能将他的伤治愈,留下难看的疤痕是肯定的。”  燕鸢想起玄龙从前光滑的皮肤,每一寸肌肉纹理都漂亮得恰到好处,比起如今连肌肤都不完整的模样,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后悔。  闷声道。  “嗯。”  “你太过分了……”花娘将止血的上药小心地撒上去,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他如今……”  话到嘴边,消了声音。  她想起那日槲乐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燕鸢知道玄龙道行尽失的事情,否则很可能将玄龙至于更危险的境地中。  这人族本来就对他够坏了,要是知道他内丹没了,怕是会直接将他抓起来挖心吧……  “你刚才说什么?”燕鸢审视地望着她。  “没什么。”花精摇头,洒好伤药后,用微弱的法术将绷带整齐地缠到玄龙身上。  整个后背都是伤,绷带势必会缠到肚子,这就需要考验技术了,不能绑得太松,也不能太紧,会勒着孩子。  绑好之后,花精还特意将小指探入绷带中试了试松紧,确定不会挤到孩子,才放心,直起身,手心变出几包用牛皮纸包起来的草药,递给燕鸢。  “伤口包扎好了。”  “这些药你拿着,每日两次,早晚餐后按时熬给阿龙喝,是补血安胎用的。对他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她的法术低微,最多用于出诊时携带药品,或者医治病人时用,其余时候是不太行的,与普通弱女子没多大区别,因此御林军轻易将她抓了回来。  此时她有些忐忑地望着燕鸢。  “我要回去了……我女儿还在等我。”  燕鸢将她手中药品接过,淡淡问:“有落胎药吗?”  花精惊讶道:“什么?……”  燕鸢抬眸看她:“落胎药。”  花精轻喃道:“阿龙没说不要孩子……”  “我不要。”  说点  上一章会产生这么严重的两极分化倒也在预料之中  解释一下:  我觉得大家可能有些误解,并不是说魔尊和宁枝玉成为cp就会和和美美,不会的,宁枝玉爱的人是燕鸢,魔尊再好,他也不会感到幸福,被不喜欢的人睡了之后,只会产生极度反感,那对他来说唯有痛苦。  后面的事情都说不准,两人也许会在经历许多后改变心意在一起,也许会因为当下的一意孤行阴阳两隔,最后关头幡然醒悟,后悔莫及。正文会专注主线剧情,这点大家可以放心,副线大多时候是起到推动剧情的作用。即便要大篇幅地写,也会放在番外,大家可以选择看或不看。  有读者说我是宁枝玉亲妈,对他这么好,给他安排这么好的cp……嗯,这种观点是不存在我的理念中的,我写文向来是怎么爽怎么写。  憨憨纯情魔尊攻x冷面温柔美人受 我觉得很香  在燕鸢面前温柔的宁枝玉对魔尊冷脸狠心,经历许多后仍没有被魔尊感动,在魔尊将死之际发现自己的心意,然而为时已晚……哈哈哈哈想想我就好爽  所以我写了  当然目前只是想想,后面剧情可能会有变动,我一天一个卦,我也不知道明天脑瓜里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想法??  之所以塑造这个角色,是因为写腻了恶毒白莲花,这回想写个不一样的。人性没有绝对的善恶,每个角色在去做某件事前,都有动机,有目的,这样的动机和目的使角色更丰满。  宁枝玉从小身世可怜,无人疼爱,好不容易有人疼,突然出现个前世爱人来与他抢爱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是可以预见的,且并不突兀。  我想我是成功了的——对于这个角色的塑造。否则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有的人可以设身处地代入进去,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有的人感到厌恶无比,难以接受,恨不得他赶紧去死。  我个人认为他还没有到必须该死的地步,尽管他做了错事,但仍是心存善念的。人为了活着,为了留住一些重要的东西时,会做出些超乎平常的举动,有的彻底泯灭人性,有的犹豫不决在良心与沦陷之间苦苦挣扎,宁枝玉就属于后者。如果可以,他必然不会想去伤害别人,但上天给他的退路显然太窄。  我不奢望每个人都理解他,只希望大家理性阅读,理性看待角色和剧情,毕竟每本书里的人物都是有好有坏的,也不是每个好人都能有完美结局,生活从不会一帆风顺,狗血小说更是如此,越狗血越爽不是。  说完了,我遁,大家晚安??第八十一章 积郁成疾  花精惊恐地往后退了几小步:“没有……”  燕鸢逼近她:“拿出来。”  被高大的人族笼罩在阴影下,花精怕得眼中蓄了泪,摇头道:“若没了孩子,阿龙会死。”  燕鸢皱眉:“什么?”  “孩子马上五个月了……若没了,他会死。”花精没说谎,孩子是玄龙舍了命也要留下的,若是孩子没了,他还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不会有了吧。  燕鸢狐疑地盯着女人小巧的面容:“不可能,妇人怀孕五六个月引产也是有的,不要骗我。”  “人族与龙体质不同……”花精轻声反驳。  燕鸢:“他有万年道行,体质再不同,也该是更强悍才对,怎会没了孩子就会死?”  花娘忍着泪,直起脖颈:“就是会死。”  燕鸢抿唇,不语。  花娘趁机道:“他若死了,你便没法救你的皇后了!”  “闭嘴。”燕鸢沉下脸。  什么死不死的,他要玄龙一辈子都陪着他,哪里都不准去。  命人将花娘送出了宫,在宫外给她置办了一套宅子。毕竟是眼下唯一能救玄龙的医者,燕鸢必须将她看好了,若玄龙有什么不测,随时召唤她。  上回花精搬离花尾巷的宅子后,带着女儿躲到了城郊老林中的一座破茅屋里,每隔十日才进城买生活所需,难怪燕鸢当时怎么都找不到她。  这样一来,倒也算做了件好事,想来玄龙醒来定会高兴的。  按照花精的叮嘱命人煎了药送来,燕鸢亲自喂玄龙服下,不知是不是错觉,花精来过之后,玄龙的呼吸稍微稳健了些许,只是脸色还是很苍白。 第67章 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过完生命最后的时光。  玄龙:“我想……走。”  燕鸢:“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裂了缝的围墙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补回去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的感情,更不会因为一点廉价的示好就恢复原样。  曾经肆意挥霍掉的毫无保留的深爱、信任,都如同滚滚涌去的江流,再不会回来。  只是如今的燕鸢还不明白。  以为玄龙足够好哄,足够好骗,便能这样安然地拥着他到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都觉得是天大的恩赐。  玄龙知道多说无用,便不再说话了。  燕鸢吼完他又开始后悔,花精都说了,玄龙心情不好以至于积郁成疾,都咳血了,自己与一个身子有恙的人计较什么。  “好了,我们不吵,好不好?”  “早膳想吃什么?”  “你昏迷了那么久才行,昨夜就吃了那么几口粥,定饿坏了,我陪你用了早膳再去上朝。”  玄龙看着内里雪白的墙壁:“槲乐呢。”  如今他放心不下的,唯有腹中孩子,和那小狐狸了。  燕鸢眉头微拧:“已经在门外了。”  “今后只准他在门外当个守门的,不准他进殿与你纠缠太多,免得又说些不该说的话,拐带坏了你。”  玄龙:“他的伤……好了吗。”  燕鸢冷下脸:“不知道。”  玄龙挣扎着从燕鸢怀中退开,想出去看看,然而他没什么力气,一下就被燕鸢按回了怀中燕鸢倾身覆上他身体。  “你就知道想着他,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好不好。”  这话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玄龙冰绿的眸转向他,见他面色红润,皮肤光泽,动唇道。  “你何须,用我来关心。”  燕鸢黑着脸不依不饶:“那也不是你朝秦暮楚的理由。”  一会儿是燕祸珩,一会儿是槲乐,这条龙到底背着他藏了多少事。  玄龙本就不太会表达,耍嘴皮子哪里胜得过燕鸢:“……让开。”  燕鸢哼笑一声:“除非你承认,你爱我,我便允许你出去见他一面。”  “……”玄龙身体僵住,别过脸,合上眼。  燕鸢掰着他的脸转过来:“说。”  玄龙苍白的唇紧抿,神情倔强。  燕鸢盯着身下双目禁闭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凑近他低笑起来,拇腹在那块丑陋疤痕间轻轻摩挲:“都说爱到深处口难开,你在犹豫……那你定是很爱很爱我的。”  “对不对?”  玄龙低哑出声:“没有……”  燕鸢神色一变,指腹重重压下:“没有?”  玄龙感到脸上那块生来就有的疤痕忽得尖锐地刺痛起来,好像有烈火在灼烧,恍惚间眼前出现滔天的业火,四面八方都是让人窒息的红。  胸口中了魔刃,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等那人来,见最后一面。他怕那人会哭,便哄他说自己不疼,其实是很疼的,魔刃刺穿胸口,那伤痛会直击灵魂,牵扯着连呼吸都是痛的。  就如同现在一样痛。  不明白为何会想起数千年前做的这样一个无厘头的梦,许是因为那种深深的绝望,与此刻一般无二。那时是因为知晓自己将要离开,而现在,是因为曾自以为的爱人,残忍地将他心底的伤疤一遍遍揭露出来,任由他鲜血淋漓。  “……未曾爱过。”  这样的答案,燕鸢可还满意。  想来是不太满意的,攀附在脸上的手转而移向他脖颈,蓦然施力:“你说谎。”  玄龙总是在燕鸢这里感到痛,但比起心中的痛,身上的任何外伤,包括后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口,简直都是微不足道。  “未曾……爱过。”  燕鸢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手背青筋暴起,像是要活活掐死他,实际上一直收着力。他很快松了力道,贴近身下男人,说话间唇部时常和玄龙碰到,哂笑道。  “哼,你也就是嘴上骗骗自己罢了,若不爱我,你会将我捡回千年古潭?你会拔粼替我医治身体,屁颠屁颠地照顾我?”  “你会心甘情愿雌伏我身下,让我上你,还非要生下我的子嗣?”  “你分明就是爱我爱得不行……还不承认。”  玄龙老是嘴硬,燕鸢烦了,懒得再与他纠缠,反正这种事情自己心中知道就好了,玄龙不承认也是改变不了事实的。  “关心我的人多了去了,的确是不差你这一个的。”  下床穿鞋的时候,燕鸢感到臀下有什么东西特别咯人,他起身转过去一看,只见床垫下面露出个尖尖的头,似是某种银饰。  燕鸢抽出来一看,漂亮的眉拧起。  “这银簪怎么在你这里?”  玄龙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看,见了燕鸢手中的云纹银簪,也是一怔。他的东西少,这殿中的柜子抽屉大多是空荡荡的,银簪若是放到那些地方,很容易被发现,他便藏到了厚重的床垫下面,想来是宫人在换被褥的时候挪动过了,这才叫银簪露了头。  这跟方才燕鸢赤裸裸地揭露他的心思一样叫他觉得难堪,爱上燕鸢的寒泊、为了燕鸢甘愿拔麟救人的寒泊、在小摊上买下这根与宁枝玉一模一样银簪的寒泊,都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玄龙吃力地坐起身,这时候连后背的痛都感觉不到了,朝燕鸢伸出手:“还我。”  燕鸢笑了:“还你?”  “这是上回乞巧节我陪阿玉出宫的时候在小摊上给他买的乞巧节礼物,怎会在你这里?”  “难怪他那根不见了,还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被你给偷了。”  玄龙并不解释,固执地举着手,动作牵扯到伤口,额角渗出冷汗:“……这是我的。”  “还我。”  燕鸢饶有趣味地举了举手里不算精致的银簪:“你的,你哪儿来的?”  “没想到你手脚这么不干净,上回偷鱼的事情也就罢了,连阿玉的银簪也要拿。”  “你想什么呢?”  比起承认自己做了那样可笑的事情,被对方以为自己偷了东西,两者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会让人无地自容。  玄龙沉默地收回手,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垂眸不语。  燕鸢挺高兴的:“这银簪丢了阿玉难过了好久,我得拿去还给他,在他生辰上那日给他个惊喜。你若想要的话,国库里有的是宝贝,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何须做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我知晓,你羡慕他能得到我的好,但也不该拿他的东西。”  “待我今日忙完朝政,便去选支新的簪子来送你,你莫要想太多。”  “……”  到了时辰,陈岩在外头唤燕鸢上朝,燕鸢美滋滋地拿着银簪走了。  这不就证明玄龙很在意他?  银簪丢的时候玄龙灵力还在,他会隐身术,能知晓这银簪是自己送阿玉的乞巧节礼物,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奇怪。  再顺手牵羊,那就更容易了。  燕鸢知道玄龙本身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因此才愈发高兴,整个早朝都是满脸喜气而不自知。  殿门合上那刻,偌大的乾坤宫恢复安静,玄龙从床榻下摸出那块鸢尾玉坠,在手中怔然看了许久,指尖摩挲而过,冰凉得没有任何温度。  回想起从前种种,再看眼前,他合起掌心想将玉坠抛出去,然而手臂却无力得怎么都抬不起来,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放回原处。  燕鸢这回没骗他,槲乐的确已被放了回来,那日他离开地牢之前给槲乐喂了血,因此他身上的伤并没有感染,此时已经好了,只是牢中吃食环境都不好,槲乐瘦了很多。  玄龙叫小毡子传了膳食过来,叫槲乐进来吃饭,槲乐不肯,怕惹怒燕鸢,使得燕鸢将怒气发泄在玄龙身上,他自己倒是没什么,玄龙却是万万受不起的。  也不知受了燕鸢什么威胁,槲乐连见都不肯和玄龙久见,玄龙只得进屋,隔着门与槲乐说话。  “槲乐……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你说。”  “还有几个月,孩子便会出生了……到时我想办法说服燕鸢,叫他放你走,你替我养他长大……好不好。”第八十三章 相见不如不见  “不好,你的孩子自然是要你自己养,丢给小爷我算是什么事儿?”槲乐声线嘶哑。“不可能……我绝不答应。你要是敢死,我绝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替你养孩子。”  燕鸢之所以囚着他不放,是为了用他来牵制玄龙。  玄龙活着,他便不可能放他走,他若愿意放他走,定然是因为那时玄龙已不在人世。玄龙如今一无所有,道行散尽,能用来作筹码的唯有一颗心。  这些,槲乐很清楚,玄龙亦很清楚。  他们一人穿着太监服在门外,一人穿着亵衣在殿内,玄龙倚门而立,大分部重量都靠在了门上,支撑着衰败不堪的身体。  “槲乐……我已时日无多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准死。”槲乐压低的声音中含了浓浓鼻音。“我会想办法的……即便我们注定被囚在这里无法离开,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  玄龙知道槲乐嘴硬心软,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他绝对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多说无益,万一被旁人听了去,叫燕鸢知道,又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须臾,紧闭的殿门被打开。  里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苍白却漂亮,指骨长而笔直,看着很干净。手里拿着大块用牛皮纸包着的食物,香味诱人。  “……你喜欢的。”  是烤鸡。  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敞开不算大的门缝后面是男人没有血色的英俊脸孔,长发挡住了右脸的疤痕,金绿的瞳仁竖立,透着冰冷,却让槲乐觉得温暖,笑着伸手接过。  “好久未吃鸡了,还是阿泊待小爷好,不像牢中的臭狱卒,就知道请小爷吃鞭子。”  “……” 第69章 玄龙闷道:“我与你,不熟。”  燕祸珩沉默许久,抬起右手,掀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小臂上大片狰狞的伤口,那伤口与玄龙脸上的灼痕一般无二,连颜色深浅都差不多。  “这是生来便有的,同你一样。”  “我常在梦中见到你……我知晓,你叫阿泊。”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我信。”  因为那梦过于真实了。从孩童时期起,便有条小玄龙跟在他与皇弟身后跑,皇弟性情顽劣,总爱捉弄小玄龙,将他当奴才使唤。后来小玄龙长大,成为风靡天界的将军,皇弟继承天位,娶了玄龙为后。  那皇弟顶着的,便是燕鸢的面孔。  在此生遇见玄龙之前,燕祸珩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直到梦中的三张脸在现实中凑齐。  见到玄龙那一刻,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所有的激动、高兴,绝不是假的……包括心中蠢蠢欲动的情意。  待玄龙最好的人分明是他,玄龙最终却成为燕鸢的天后。就连今生,在相遇的时候,玄龙都已是燕鸢的榻上脔宠。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这龙,可何曾好好珍惜过……  上辈子,直至最后关头,也没有好好保护他……  “我没有名字。”玄龙平静地望着上方说。“寒泊……是燕鸢给我的名字。”  嘶哑的声线拉回燕祸珩的思绪,他低声开口:“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以后。”  “出了这宫门,天高海阔,仍你盘旋。”  听起来很美好,玄龙恍然间笑了,轻轻扯动嘴角:“我已不会飞了。”  床侧人沉默许久:“那便用走的,也好。”  玄龙似是累了,声线明显低下去:“走,亦走不动了。”  燕祸珩冷鸷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下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温柔:“边关有许多战马,可以驮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若颠簸得累了,坐马车继续走,亦是好的。”  马车也不想坐,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睡过去,不再醒过来,就不会痛,再不会难过了。  床上的男人瞌了目不说话,燕祸珩便给他讲前世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全,唯有那么几件零星的大事记得清楚,唯有心中浓烈的感情,记得清楚。  这些年零零散散地梦到破碎的画面,足以组成一个不算完整的故事。  玄龙听着,觉得有趣,睁开绿眸,扭头看他,低低问。  “我是将军,那你是何。”  燕祸珩:“我同你一样,是守护九霄天庭的神将,我守南,你镇北,有些时候,也会一起出战。”  玄龙:“是么……”  “嗯。”  旁人说起这般飘渺的话来总显得冠冕堂皇,从燕祸珩口中说出来的,倒好似真的发生过一般。  反正不论真假,都是无从追究的,玄龙挺高兴他跑来这里与自己说这些,不管目的是为何,至少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感受过的牵挂与温暖多了一点。  见男人合了眸要睡,燕祸珩低声开口。  “三日后是皇后的生辰,到时有众多臣子,和番邦使者进宫来参加晚宴,我们可在晚宴散场时趁乱离开。”  “跟我走吧。”  “我带你离开这里。”  玄龙微微动唇:“走去何处。”  燕祸珩:“何处都行,反正不是这深渊似的皇城。”  玄龙半睁开绿眸:“他看我看得紧……我若走了,定会连累这里的宫人,我走不了。”  “……你替我,带槲乐走吧。”  燕祸珩知晓槲乐是谁,这段时日他已将玄龙身边人底细都查清楚了。  “那就将两个小太监一同带走。”  “你若留下,定会举步艰难,他会要你的命。”  “还有你腹中孩子……该如何,他容得下吗。”  听他说到孩子,玄龙终于有了反应,被褥下的手徐徐滑动至隆起的小腹处。  孩子,燕鸢是容不下的。  殿内陷入寂静,门外忽然传来小毡子惊恐的声音。  “皇……皇上?”  “您刚刚……刚刚不是……”  “刚刚怎么了?”燕鸢停下进殿的脚步,扭头看那咋咋唬唬的小太监,言语中一股子未消的火药味。  “刚刚您……”  “刚刚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槲乐抢话道。  燕鸢冷笑:“朕想走便走,想留便留,用得着你一个阉人管吗。”  赤裸裸的羞辱叫槲乐面色发青,在燕鸢进去前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阿泊已经睡了,你不许进去打扰他!”  “滚!”  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燕祸珩不紧不慢道:“三日后的晚上,我的马车在冷宫附近的柳巷等你,晚宴时燕鸢定会调动许多侍卫到保和殿去,冷宫附近不会有侍卫把守,待子时一过,你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出发。”  “我等你。”  燕鸢推门进来的瞬间,燕祸珩从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一个跃身便上了屋顶,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那往里头来的人连脚步都充斥着怒气,像是生怕不知道殿中人知晓他来了似的,玄龙合着目装睡,燕鸢停在床前,越想越气,自己这么不好过,这条龙倒是睡得安稳。  一屁股在床侧坐下,伸手推玄龙肩膀。  “醒醒。”  他推得大力,玄龙没办法再继续装下去,轻轻睁眼,迟缓地转过笨重的身子不看他。  燕鸢一下更来气了,恨不得将人弄起来狠狠教训一番,让他知晓什么是规矩。  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身怀有孕,还有个积郁成疾的毛病,再说一条龙知晓什么规矩,和宁枝玉自是比不得的。  “往里躺。”  玄龙背对着他轻问:“你又要作何。”  燕鸢:“睡觉!”  “这是我的寝宫,怎么?难道我回来睡觉还要过问你吗?”  玄龙未动:“宫中有的是地方叫你睡。”  为何偏要跑来他这里。  “我今夜就要睡这里。”燕鸢站起身蹭蹭几下脱了衣服就爬上床,玄龙不挪地方,他便睡到了床里侧,躺下来将人往怀里扯。  玄龙被他粗蛮的动作弄得浑身痛,汗涔涔地抬手推他:“莫要碰我……”  “别动,我便轻轻的。”燕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玄龙停止挣扎,燕鸢果然松了几分力道,圈住他腰腹的手转为搁到他臀上,那地方没有伤,不至于弄痛他。  “你个油盐不进的笨龙,到底要我如何做才能给我几分好脸色,我看腻了你那副闷油瓶似的模样了。”  玄龙许久才回:“看腻了……便不要看。”  燕鸢黑脸:“闭嘴,睡觉!”  他原是去了鸾凤殿的,都到了宫门口了,又半路折了回来。这龙不是说看见他就烦么,那他就偏要在他眼前晃悠,叫他不得不看着自己。  隔日燕鸢在乾坤宫用了早膳才走,他前脚一走,后脚槲乐便匆忙地跑进来,问昨夜来的人是谁。  当时那人进门后,槲乐将小毡子支开了片刻,绕到靠近内殿的窗户边听了会儿墙角,确定那人并不会对玄龙产生威胁才离开,因此在燕鸢准备进门的时候,他才会拦住燕鸢给殿中两人争取时间。  玄龙如实将燕祸珩来后所发生的与槲乐讲了一遍,槲乐皱眉道:“那人值得相信吗?”  按理来说,玄龙是没有理由相信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的,在遭受燕鸢的欺骗后,他已经变得更加警觉。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并不似燕鸢所说那般心狠手辣,危险十足,何况,他一条道行尽失的龙,燕祸珩有何理由骗他。  赌一把,总比耗在这冰冷的囚牢中强……哪怕燕祸珩接近他是别有目的,不管他要什么,他都给他,只要保槲乐和他腹中孩子安好。  “应当,可以相信。”  槲乐问:“那我们走吗?……”  玄龙坐在桌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他消瘦的身体笼罩在殿内的阴影中,透着难言的孤寂。  “走吧。”  “三日后的晚上……我们离开这里。”第八十五章 你只配坠入十八层地狱  傍晚燕鸢从御书房回来,便去了鸾凤殿看宁枝玉,他近日精神很不好,用膳的时候连连走神,连燕鸢在说什么也听不见。  “阿玉,你怎么了?”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怎么见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可是有人招惹你了?”  宁枝玉回过神,淡淡笑道:“没有。”  燕鸢担忧地拧眉:“可是身子不舒服?”  宁枝玉摇头,拿着勺子拨了拨碗中的水晶糕:“没有。”  燕鸢抬手替他将脸边的长发拢到耳后,叹气道:“玄龙不肯将内丹交出来,非说要等孩……等过些时日,到时有了内丹,你的病便能痊愈了,你别胡思乱想,若有什么不高兴的,便告诉朕,朕来帮你解决。”  宁枝玉低应:“嗯。”  燕鸢挥了挥手叫青梅退下,拿起汤勺,舀了碗乌鸡汤放到宁枝玉面前:“若实在吃不下便喝碗汤吧,这么饿着不行的。”  “好。” 第71章 燕鸢懒得与他计较,越过他进了殿门,没过多久,里头传来床肢摇曳的声音和男人低闷的哼声,像是故意弄给谁听似得。第八十六章 离宫前夕  紧闭的罗帐内,玄龙一头丝发缠绵地铺散在赤裸的身下,双腿被迫架在燕鸢腰间,那人双臂托着他的膝窝,与他紧密相融,每一次都那样热,好像真是天生契合,无法剥离。  燕鸢倾身吻他,玄龙腹中胎儿月份大了,亲起来略有些不方便,但调整好姿势还是能吻到的,放慢动作,贴着他的唇讨赏似得轻轻问:“舒服吗?”  玄龙面颊上染了淡淡薄红,英气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出几分瑰丽,他侧着脸不看燕鸢,恰好露出右脸上狰狞的疤痕,看着是极丑的,燕鸢却愈发来劲儿,抱着他的时候有种想要将他揉进骨血的冲动。  本该是情意绵绵的气氛,玄龙根本不理他,剑眉隐忍地拧着,好似很排斥,很难堪。燕鸢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不满道。  “干什么非要一副好像我羞辱了你的模样。”  “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也是很乐意与我这般的。”  今夜燕鸢不似之前那般粗野,来得时候带了罐崭新的膏脂,方才强行给玄龙用了大半,里头显然参了什么助兴的东西,玄龙不太感觉到痛,陌生的快意从某处涌向四肢百骸,令他身体都在随着对方的摆弄发颤。  竭力地想要抑制那种失控的感觉,然而对方毕竟是他曾深爱过的人,被温柔相待的时候,是没办法无动于衷的。  这样的软弱和无法自持,让玄龙感到厌恶,他抠紧在床褥上的指骨泛白,咬破口中血肉才勉强获得暂短的清明,胸膛不规则地起伏着,呼吸沉重。  燕鸢起初还有耐心,被冷落久了,便要用别的方式找回些存在感,桃花眼中流露出兽性般的欲念。玄龙泻出几声闷哼,被燕鸢捧住脸恶狠狠地吻,他不再寻求答案,闷头干自己想干的,缱绻地低唤。  “阿泊……”  “阿泊……”  玄龙听他这般唤自己,心口忽然钝钝痛起来,冰绿的眸没有焦距地望着上方,低喃道。  “从前与今日……总是不同。”  燕鸢一口咬在男人颈间,将他整个人扣在身下:“哪里不同。”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明明相同。”  玄龙声线沙哑:“不同的……”  燕鸢:“我说相同就是相同!”  玄龙分明被折腾得呼吸紊乱,却还是固执低闷地说:“不同。”  燕鸢越发狠戾:“相同!”  他温柔时是缠人的犬,贴着人一圈圈地转,叫人觉得温暖可亲。发狠时是冷血无情的猛狮,能将人拆之入腹,半点痛快也不留给旁人。  玄龙逐渐感到痛,却并不出声,只是在茫茫然间想些对于此时而言早就不再重要的事情,他望着上方依旧年轻,绝美如初的青年……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  而我只剩短短可用十指数清的岁月。  怎会相同。  不会相同的……阿鸢,我们生来便不同。  你可以站在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上俯视苍生,游刃有余地骗取旁人的心意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而他,注定是被人践踏在脚底的劣草与尘埃。  怎会相同。  难怪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玄龙单单只是看着燕鸢面容,便感到很痛,那种痛胜过肉体正在承受的痛楚千百倍,于是他合上绿眸,不愿再看了。  身上的人忽然停下,怔愣道。  “阿泊……你哭什么。”  哭……  他哭了么。  玄龙抬手抹过眼角,果真触到一抹湿润,他沉默地别过脸。  “没有。”  “汗珠罢了。”  汗珠会从眼角流出来?  燕鸢自是不会相信。  玄龙这般强悍的存在,是不会流泪的,他若是哭,那便真是很痛,很伤心了。燕鸢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将他惹哭了,多少有些心慌。  不敢继续嚣张行事,草草结束,就将人抱在怀中准备睡觉了。  说来也奇,他近来与宁枝玉同眠时,夜间总是多梦,睡不安稳,与玄龙在一起便美滋滋地闭眼睁眼就能到天亮,许是玄龙身上的冷香有安神的功效。  玄龙后背的伤已不会流血了,想来再过些时日便能彻底痊愈,燕鸢爱从身后抱着他,将他圈在怀中,这样的姿势令他觉得安稳,好似拥住了很重要的东西。  大掌穿过玄龙腰腹,贴在他高耸的腹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玄龙确定燕鸢不会莽撞地伤害宝宝,便任由他去了,反正挡也是挡不住的。  只是他不太明白,燕鸢分明讨厌他们的孩子,为何还要作出这样叫人误会的举动。  六个多月的孩子,已动得很频繁了,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总爱闹腾玄龙,半点不安分。起初他还在想,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如今隐约有些确定,应该是个调皮的混小子。  性子应当更像燕鸢些。  日子越往后,玄龙越爱胡思乱想,担忧自己不在人世,旁人会不会管不住这孩子,担忧这孩子若真很调皮捣蛋,会不会惹人讨厌。  会不会冻着,饿着,叫人欺负了去……  他越想便越难过,若他能活着,即便腹中孩儿再笨拙,也是他最疼惜的宝贝,绝不会叫他冻着饿着,走自己的老路。  然而拼尽全力去铺下的路,最终亦是枉然……燕鸢就如娘亲厌恶他一般,深深厌恶这个孩子,此刻贴在玄龙腹上的手,总归叫他感到不自在。  困意十足,却无法入睡,腹中孩儿突然重重踢了他一脚,玄龙低喘一声,早已习惯了,燕鸢却是惊得愣住,紧张道。  “这是怎么了?”  “孩……他动了。”玄龙低声回。  方才那脚刚好踢到燕鸢掌心,他稀奇道:“他竟会动?”  这问题着实很傻,不过燕鸢从未有过孩子,如此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嗯。”  “既是活的,自是会动。”  燕鸢将手贴回玄龙肚子上,继续摸道:“这小东西还怪有力的……”  玄龙未说话。  燕鸢没来由有些激动:“上回花精进宫来为你诊脉的时候,我见过她女儿,粉雕玉琢得如同棉花糖一般,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那般可爱?……”  玄龙顿了顿,道:“不知。”  “既是我的种,应当是会像我些才对。”燕鸢自顾自琢磨着,又道。“你说是男是女?……”  玄龙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当初知晓他有孕的时候,分明还逼着他落胎,此时却与他讨论起这般无关紧要的事,反正他从不知燕鸢在想什么的。  “……应当是男孩。”  “是么。”燕鸢刹时有些失落。“我觉得还是女儿好些,软软的,糯糯的,可爱。”  “……”玄龙抿唇,本能地警惕起来,直觉燕鸢很可能以此借口来逼他落胎。  转念又想,反正他明日就要走了,不论燕鸢想怎样,都与他无关了。  燕鸢圈紧他腰腹,贴在他耳后道:“不过男女都可,反正从你肚子里出来的,都是我的种。”  玄龙:“你到底想作何……”  “笨龙,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燕鸢以怀抱他的姿势咬了咬他耳根,笑道。“你若真想生下这个孩子,便留下吧……他若是生得同常人一般无二,那便皆大欢喜,若真是头上生了两根龙角,就如你那日所说,宫中殿宇那么多,亦可以好好养着他,让他吃饱穿暖,就是不能同常人那般老是外出走动。”  玄龙从未想过燕鸢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了。  心中涌起别样的情绪,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的孩儿只因是人与龙的后代,便不能同普通生灵那般活在阳光下。  这一点,不论是在皇宫,还是凡尘,都是一样的。  他多希望这孩子是纯然的人族,又或是与他一样是条龙,如此便更容易在世间存活下去,可到底是人还是龙,又或是半人半龙,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燕鸢:“这样你可高兴些了?”  玄龙低低应:“高兴。”  燕鸢因他的敷衍皱眉,掰着玄龙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你说谎,怎未见你面上有喜色……”  玄龙并不与燕鸢对视:“你的皇后,怎能容他。”  燕鸢沉默须臾,道:“阿玉与我是结发夫妻,我与你有了子嗣,他自是会难过的,但他心肠好,若你决意要留,他也不会强行要你落掉。”  “就是这孩子同你一样不能有名分,若叫旁人知晓他是一条龙生下的子嗣,越发难在宫中立足,会被人议论。”  “除非你愿意,让他叫阿玉母后。”  “……”  燕鸢见玄龙低着头不说话,继续道:  “我知晓你不愿意,到时孩子生下来还是会放在你身边让你自己养着的,你放心吧,待他长大了,我便寻个妥当的身份给他,比如御前侍卫什么的,可以离你近些,若他有才华,也可进朝当官。”  “好不好?”  这一切当然都建立在这孩子是个正常人的情况下。  若他生了一对龙角,燕鸢定不会同现在口中说得这般热切,到时自己不在人世,燕鸢又将孩子随意扔给宫人……不受宠的皇子都可以被随意践踏,何况是没有名分的、来路不明的孩子。  玄龙已不会相信燕鸢了。  他可以输,但他的孩子,必须好好活着……比起燕鸢,他更信任槲乐。  “嗯。”  燕鸢觉得自己安排得十分妥当,见玄龙应下,安心地抱着他睡了。第八十七章 挡剑 第73章 撑不住往后倒去,落在玄龙怀里,玄龙本能地接住他,喃喃道:“槲乐……”  为何会这样?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槲乐说要给他收拾东西,说到了时辰,便与他一起离开这里……  为什么……  即使被玄龙的双臂托住,槲乐的身体还是脱力地往下滑,玄龙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他唇边的血,笨拙低哑地安慰道。  “别怕……我去寻燕鸢,叫他请花精救你。”  “不会有事的……”  说着玄龙就起身,穿着亵衣光着脚,浑浑噩噩就要往外跑,槲乐抬手抓住他的裤脚,吃力地出声:“阿泊……”  玄龙身形僵住,回身看他。  槲乐对玄龙笑,笑容与对着李念淮是不同的,他冰蓝的眸中有点点星火,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会有这般温柔的神色。  “别走……”  “我有许多……许多话,要与你说……”  玄龙缓缓弯下身去,身子不利索,唯有跪着:“待我去寻了花精来,你再说,往后的日子还长。”  槲乐抓住他衣摆,眼中湿润:“不要……待你寻花精来,便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玄龙低低回。  槲乐笑了:“来不及了……”  在场的人都知晓,来不及了。  龙鳞与龙血可以救治重伤的人,却没有让心脏自愈的能力。  人各有命,妖亦如此,逆天改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代价玄龙已为燕鸢付过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腹中孩子与伴他左右的槲乐。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他都不太承受得起。  玄龙低着头,握着槲乐的手,很低很哑地说。  “我们说好的,要一同出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槲乐反握住玄龙的手,用尽全力,力道也只有轻轻的一点。在最后关头,他仍然努力地笑着,希望笑得更漂亮些,给他的阿泊最后留下的印象,是好的。  “阿泊,对不起啊……我怕是,要食言了……”  “不能同你一起……照顾宝宝,长大了……”  “……但是我做到了……我说了,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  燕鸢从未做到的事情,槲乐做到了。一路走来,其实这个世界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至少从头到尾,这头小狐狸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对他不离不弃,相伴相依。  可是为什么,上天要待他这样残忍,连仅剩的温暖都要夺走……难道真如幼时族中长者所说,他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注定孤苦致死,即便有人靠近他,也会被他克死吗……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槲乐一开始就不要与他相识,他宁愿槲乐与其余生灵一般对他冷眼相待,他宁愿槲乐不要待他那么好,不要替他挡剑,不要独留他在世上活着。  他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他自己。  “……不。”玄龙喉头颤动,喉咙深从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悲伤到深处才有的,好似破掉的旧风箱在哀鸣。  “我喂你心头血……定能救你命。”  他低下头,扒开自己衣襟的手腕微不可见地在发抖,生生将心口一片刚刚长好的龙鳞抠了下来,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洞,伤口刹时涌出不少血……  槲乐艰难地呼吸着,看着玄龙的举动,急得猛咳起来,整个下巴都被血染红了,中剑处更是惨不忍睹。  玄龙手心接了自己心口的血,握成拳送到槲乐唇边,血延着拳头缝隙淌出来:“槲乐……喝了……”  槲乐皱起眉,虚弱地别开脸:“你若再伤自己……我便生气了……”  玄龙:“……不要生气。”  槲乐哪里舍得对他狠心,立马就心软了,重新扭头看他,见玄龙双目模糊,笑道:“莫要哭……小爷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死了无事的……只要你和宝宝好好的,便好了……”  “谁叫小爷喜欢你呢……”  “喜欢一个生灵,便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就同你对燕鸢那般……”  玄龙:“……别说了。”  槲乐仰躺着,望着上方虚无的空气,视线逐渐变得有些涣散:“要说的……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其实我是骗你的……九尾狐没有九条命的,那都是民间传说,不可当真的……”  “你看……我都舍命救你了,比那个狗皇帝是不是强多了……我想预定你的下辈子,可以吗?……”槲乐满是希冀地看向玄龙。  玄龙:“……好。”  槲乐像是松了口气,合上双眼,气若游丝地笑:“那我便心满意足了……”  “若有下辈子……我一定先那个狗皇帝一步寻到你,不叫你被人骗去。”  玄龙:“……好。”  流失的血液快速带走槲乐仅剩不多的体温,他越来越困倦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滋味。  其实也没有多可怕,就是一旦睡去,便再也见不到玄龙了,更没有机会看看他的宝宝是何等可爱,心中多有不甘。  不过比起这些,玄龙安然地活下去,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  撑着最后一口气,槲乐抬起千斤重的眼皮,道:“待时辰一到,你就带着小毡子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从简陋的腰带里摸出一只白色的纸蝶,递于玄龙:“这是引路蝶,你出去后,想办法获取一点灵力,用灵力点燃蝴蝶……它能带你,寻到去往狐族的路……”  “到了狐族后……你寻一个叫阿蛮的婆婆……你就说,是我叫你来求医的……她是狐族长老之一,从小看着我与哥哥长大,她会帮你的……”  “……”玄龙沉默地替槲乐抹嘴角血流。  槲乐轻扣住他的手腕,笑道:“别擦了……擦不干净的……快拿着。”  玄龙怔怔低头看他手中染了血的纸蝶,伸手接过。  槲乐放了心,垂下无力的手,声音又低了一度:“莫要为我报仇……你与宝宝,平安活下去,便是最好的……”  “我从前杀人无数,作恶多端……这兴许便是报应,就当还那些亡魂一条命了……”  玄龙:“……你是世上,最好的狐。”  槲乐听他夸自己,很是高兴,嘴角笑容扩大几分。很快,又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缩成有限的一点点。  他柔声道。  “阿泊……我先走了。”  “再见啊。”  “槲乐……”玄龙轻轻唤他。  槲乐就这样看着玄龙,徐徐合了双眼,唇边的笑意随着闭合的蓝眸彻底散去。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穿着燕鸢为了羞辱他强行要他穿的太监服,停止了呼吸。  从今日开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槲乐了。  相遇的种种走马观花般在脑中重现……初见时清冷傲慢的狐妖,用鞭子伤他的狐妖,抱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夜伤心事的狐妖,带重伤的他去萝卜精那里求医的狐妖,烤鸡给他吃的狐妖,偷鱼给他吃的狐妖,拼了命维护他的狐妖。  笑的,闹的,开心的,悲伤的,流泪的,最终都融为躺在他面前毫无生气的人。  他还那么年轻,才在世上度过了短短的200多年,他小他那么多,相处时,却是槲乐照顾他更多。  从此刻开始,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不在了。  不论妖神,在死后,身体会化为无数点细小的荧火,有的是墨色,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紫色,槲乐是蓝色的,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漂亮。  他的身体先是变得有些透明,然后升腾起蓝色的点点光束,玄龙目睹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的过程,伸出手,轻触上那其实无法摸到的蓝光,眼中淌出泪。  “槲乐……”  那些蓝光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玄龙身边绕了一圈,最后消散在空气,再也看不见。第八十九章 逃亡  玄龙呆呆跪在地上,久久不动。  妖死后,三魂七魄会随着肉体的消亡散去,只留一缕生魂在亡地游荡,少了二魂七魄,生前的记忆便不再完整。  凉风从窗棂的缝隙中涌进,殿内静悄悄的,槲乐见了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的背影便感到无法言喻的悲伤,他用意念漂浮过去,弯下身,小心地伸手触向男人的脸,想为他抹去满面泪水,然而指尖从他的皮肤穿了过去,根本碰不到。  正疑惑着这是为何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乐……”  槲乐一愣,转过身去:“哥哥……”  来人一袭雅白长袍,生了张与槲乐一模一样的脸,绝媚的狐狸眼上挑,眉尾微扬,却不似槲乐生前那般清冷张扬,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柔的气质包裹着,冰蓝的眸中充满笑意。看着槲乐悠悠叹了口气,道。  “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回家……”槲乐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心里清楚这里并不是他的家。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突然出现个模糊的片段,哥哥因与人族相爱,被人族欺辱杀害,他眼眶一下子红起来,颤声控诉道。  “你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不顾了,让我一个狐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人死后成为一缕亡魂,是不会有泪的,妖亦如此,槲乐却能感到极致的伤心。  槲栖想起生前往事,神色黯然:“阿乐……对不起……”  槲乐像幼时一样冲过去抱住他,圈住他腰,枕在他肩头,沙哑道:“那以后,你不离开我,我便原谅你。”  槲栖抬手覆上他背脊,笑道:“……好。”  兄弟二人离开殿中时,槲乐奇怪地摸了摸槲栖头上的竖白长帽前缀着的五片银羽,那帽子做工精致,绣着银丝云纹,很是漂亮。  “哥哥,你怎么戴着这样奇怪的帽子啊。”  “还有,这是什么?”槲乐看向他手中的银勾锁链。  槲栖抬起手中的银勾锁链,笑道:“这是勾魂锁,头上的是无常帽。”  “无常帽?……” 第75章 玄龙紧绷片刻便放松下来:“嗯。”  燕祸珩挥了挥手,那队侍卫左右退开,露出一辆被挡在身后的古木马车,低调不失奢华。  这皇宫内院,是不准许马车进来的,即便是身份尊贵的一品大臣,入了午门也要将马车换成软轿,官位低的还得步行进来。  能这般大摇大摆地让马车进宫,唯有燕鸢有这资格,燕祸珩顶着燕鸢的脸在宫中行事,方便了不知多少。  今日宁枝玉寿辰,从宫外进了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这群侍卫便是混在那些戏班子中进宫来的,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服饰佩剑,便同宫中的御林军没有区别了。  “上车吧,夜长梦多。”  玄龙避开小毡子的搀扶,跟着燕祸珩往马车那边走,队尾的侍卫自觉地趴跪在马车边,方便主子上去。  玄龙不习惯这种方式,踩踏别人的身体便好像将旁人的尊严也一同踩在了脚下,犹豫地站在车前未动。  从前一跃就能上去的地方,如今倒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燕祸珩略一思索便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将他打横抱起来,利落地跃上马车,矮身越过车帘进入车厢,将男人轻放在软垫上。  玄龙:“多谢。”  燕祸珩在与他相隔两人的位置上坐下。  “无需客气。”  “……从前你便是这般,虽做了天后,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  “你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贵贱。”  其实是分的,否则父皇怎会为了燕鸢,让他从小就离开亲生母亲,受尽折磨苦楚。不过是因为燕鸢是嫡出,是将来的储君,而他燕祸珩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官之女生下的皇子,所以他与他的母后,都别无选择,必须由人摆布。  玄龙垂着眸:“不同的……有些生灵,生来便会叫人看不起。”  燕祸珩低低应下:“嗯。”  小毡子爬上来之后,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驰向宫门。  玄龙本就话少,此时更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燕祸珩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感到冷?”  玄龙摇头:“没有。”  话虽如此,燕祸珩还是将事先准备好的狐裘披到了他身上,盛秋将过,马上就要入冬了,玄龙的身子这样不好,该是要仔细些。  燕祸珩低声问:“还有个小太监呢。”  玄龙双唇微动:“他……不走了。”  燕祸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并未问缘由,出宫门的时候,他掀开车帘露了脸,守门的将领是新晋升的,未见过圣颜,燕鸢的画像却是见过的,长安第一美男,入目之后,谁人能忘。  那将领见了他,很是惊讶。  “皇……皇上……今日不是皇后寿辰吗?这大半夜的,您怎要出宫去……”  燕祸珩淡淡瞥他一眼,帘子被风吹动,质感如冰的声线在凉夜中叫人瑟瑟发寒:“朕去何处,需要过问你么。”  “自……自是不用……”  将领惊出一声冷汗,赶紧放了行。  午门一开,马车箭似得冲了出去,驶入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驿站,再出来的时候,奢华宽敞的马车换成了辆的不起眼的小马车,一行人皆换成了便服,身后便衣侍卫骑着事先准备好的马跟在马车后疾跑,冲向城外。  燕鸢此时忙着替宁枝玉庆生,待他发现玄龙不在时,想来最早该是明日了,那时他们已离开长安许久。  但燕祸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勒令队伍连夜赶路,不可放慢半分。小毡子坐在车内的矮腿小板凳上,时不时望向被风掀动的车帘外,眼底压着惊慌,不知在看什么。  马车颠簸得厉害,玄龙捂着腹部靠在车壁上,瞌着双目,昏昏欲睡。  燕祸珩皱眉:“哪里难受?”  “可是腹痛?”  玄龙闭着眸摇了摇头,倒不难受,只是腹中孩儿不太安生,有些头昏脑胀。  燕祸珩抬手贴近玄龙额头,刚碰到便感到反常的灼热。  “你发了高热。”  玄龙腹间的束带已拆掉了,换了件未系腰带的灰麻长袍,肩上披着黑狐裘,长发垂散着,贴在脸边,腹部高高隆起。  意识模糊地回道。  “无事的,忍忍,便过去了。”  燕祸珩望着男人被冷汗浸湿的英气眉宇,低哑道。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是这般的吗。”  忍忍就过去了。  玄龙心神恍惚,未听清。  燕祸珩想起那些飘渺却很真实的梦:“你从前便这般纵容他……”  出了长安城后,在官道上疾驰了几个时辰,路过一个僻静的小村落,玄龙烧得彻底没了意识,若是人族的产妇这般高热颠簸,定会一尸两命。  燕祸珩心中慌乱,不得不停下寻医,幸运的是那村落里恰好有个老大夫,开了副退热的汤药熬了给玄龙灌下,这一来一去就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不知道人族的药物对玄龙没用。  离开村落时天色蒙蒙亮起来,窄小的马车容不下玄龙躺着,他艰难地蜷缩在车座的软垫上,枕着燕祸珩的腿,恍惚间觉得这般场景曾似乎发生过。  随着与燕祸珩接触越深,便越觉得熟悉,心底没来由地肯定他不会伤害自己。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金色的空气中飞扬,远处隐隐传来更为沉重的马蹄声,声声如雷。  燕祸珩有所察觉,视线从玄龙身上离开,凝重地抬头,马车外传来士兵紧促的通报声。  “王爷,有人追来了!”  燕祸珩目光发暗:“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  “加速。”  “是!!”  听那声音,估计燕鸢带的骑兵不少于五千,宫中的御林军也不过几万人,为了玄龙,他竟是这般大费周章。  不,准确地说,是为了他的皇后……  本就在奔驰的马车加速到近乎要飞起来的地步,玄龙生生被颠醒了过来,撑着身下软垫坐起身。  那过于沉重的马蹄声,他亦听到了。  “他追来了。”玄龙平静道。  “嗯。”燕祸珩回他。  走得太容易,倒显得不真实,玄龙低低问:“我们走得了吗。”  燕祸珩:“我会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辽阔的荒野间,燕鸢骑着高大的战马行于军队前方,他是在宴会上接到消息的,小毡子将玄龙要走的消息告知了陈岩,陈岩悄声告诉了他。  出来的时候连龙袍都未换,丢下一脸惊讶的宁枝玉和臣子们,调了兵马便冲出了城,头上的帝冕早在奔腾间不知去向,一头鸦黑长发随风舞动,绝色面容上压着扛不住的戾气,马鞭狠狠抽在马身,愤怒地吼道。  “众将士听令!!活捉马车内的人,赏黄金万两,晋升三级!!!”  “其余人,格杀勿论!!”  “给朕冲!!”  “冲!!——”身后御林军听令,刹时热血翻腾,快马加鞭越过燕鸢,卯足了劲儿朝那辆灰扑扑的小马车冲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车后的便衣侍卫不得不停下来与御林军厮杀缠斗,燕祸珩手底下的人,自是以一敌百,然而对方人数过多,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御林军彻底包围了马车,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燕鸢坐在高马之上,冷眼俯视面前残酷的一幕,再无耐心。他扬起手,身后的那队御林军立刻扬起手中弓箭,蓄势待发。  “放箭!!”  命令一下,无数支羽箭飞向便衣侍卫的身体,燕祸珩在此时破车而出,长剑挡掉四蹿的箭雨,加入了战斗。  那便衣侍卫很快只剩寥寥十几个与燕祸珩并肩作战,燕鸢的御林军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怎么都杀不尽。不过小半柱香功夫,便衣侍卫便被屠尽了,燕祸珩独自拼杀,身中数剑,动作不见丝毫慢下,那么多的人,一时竟是无法近他身。  他执拗地守着马车入口,不叫任何人靠近,将欲要出来的玄龙挡了回去。刀剑无眼,谁知道燕鸢会怎样对他。  燕鸢越是见燕祸珩如此,便越生气,唇角噙着冷笑,抬手接过身后将领递来的弓箭,眯眼瞄准他的身体。  箭在弦上,正要发射,燕祸珩腰侧忽然身中一剑,身形顿住的瞬间,围着他的御林军趁势涌上前,无数把长剑架上他的脖颈。  胜败已定。  燕鸢收了手中弓箭。  “来人,将马车内的人,给朕拖出来!!”  小毡子瑟瑟发抖地挡在玄龙身前,被御林军一把推开,玄龙被人从座上连拖带拽地扯了下去,摔在地上没能站起来,那两名御林军粗暴地将他扯起来,拉到燕鸢面前。  燕鸢居高临下地打量玄龙一阵,利落地翻身下马,缓缓朝他走去。玄龙闻声抬头,燕鸢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打得玄龙嘴角溢血,偏过头默然不语。  “你个贱 货!!”  “朕待你不好吗?!朕都允许你将肚子里的妖物生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竟敢同旁人私奔……”第九十一章 心死  燕鸢咬牙切齿地说完,抬手又是一巴掌朝玄龙面颊挥去,发出‘啪’得一声巨响,玄龙身形晃了晃,若不是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他,恐怕他当即便会摔倒。  玄龙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唇角的血迹落至下颚,未定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极致的安静。  谁都不知道他有多疼。  男人未哭,也未闹,始终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燕鸢掐着玄龙的下颚迫使他转过脸,目眦欲裂:“你将朕的心意,当作杂草般践踏在脚底,你背叛了朕……”  “你个贱人……”  分明前几日,他还与玄龙商量着,要他生下腹中孩子,暗地里甚至翻了许多诗集,想为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谁知道,转眼的功夫,玄龙竟然与人私奔了。  叫他如何不生气。 第77章 第九十二章 落不掉  燕鸢强硬地将勺子往玄龙口中塞,玄龙闭着唇不肯张口,温热的粥从嘴角淌到脸颊,弄脏了枕头。他偏过头躲,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去挡燕鸢的手,一动锁链就哗啦啦的响。  沉重的锁链撞到燕鸢左手中的玉碗,碗倾倒下去,粥尽数扣在燕鸢龙袍上。  燕鸢面色阴沉,扬起手要打他,然而那手停在空中迟迟没落下。  昏迷近二十日,玄龙瘦得几乎脱了相,本就削瘦的轮廓愈发线条分明,面上好像凝了层白霜,若合了眼,竟是同死人没什么区别。  他知道燕鸢要打他,也是不躲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燕鸢咬牙将手收回来,黑着脸站起身,将玉碗递给小毡子的同时,接过小毡子递来的手帕,擦掉衣袍上的脏污。  不多时宫人就新送了一碗粥过来,燕鸢想哄哄他,可想到玄龙与人私奔那事儿,话到嘴边就成了带刺的。  “你是想饿死自己还是饿死腹中的杂种?”  玄龙闭着眼睛,像是又要睡了。  燕鸢在床沿坐下,野蛮地掰过玄龙的脸,玄龙睁开眼睛,冰绿的眸中没什么焦距,燕鸢见他听不进人话,那粥最后是生生灌下去的。  玄龙呛了好几回,咳出不少血,弄脏了条雪白的帕子。燕鸢轻柔地擦拭着玄龙嘴角,想起他的病,眼底血红。  “与我在一起,便积郁成疾了?”  “那日 你若与燕祸珩走成了,是不是就开开心心地与他过了?”  那日与燕祸珩走成了,玄龙兴许还有活路,如今,再没有了,他知晓被抓回来,便是死路一条,若不是因腹中有孩子,半分屈辱,他都不想再受了。  死亡对于一个道行尽失的妖,亦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不需要什么武器,灵魂自燃,便能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世界上,灰飞烟灭。  他不是故意饿着腹中孩子,而是不喜欢燕鸢递过来的食物,不喜欢燕鸢待他虚情假意,不喜欢与燕鸢两面相对。  曾因爱上对方连带着冰冷的世道一同爱了,如今再无期待,张眼望去,四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毫无光亮。  玄龙嘴角被帕子搓得通红,燕鸢还在擦:“你就那么想摆脱我……”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玄龙不太感觉到痛,燕鸢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多少听到了些。  这辈子太长了,他已活了太久,再走不动了。  燕鸢走的时候,玄龙身上的噬魂之痛发作了,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侧身时一边的锁链会压到身体,沉甸甸的,身体就显得很轻,不受控制的痉挛带动身上的锁链哐啷作响,指尖深深陷入被褥,用力到指缝中渗出血来。  恍惚间好像看到槲乐在床边哭,他伸出手去,笨拙地告诉对方,自己不疼的,莫要哭。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对方,固执地直起身探过手,终于碰到槲乐的面容时,对方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槲乐……”  玄龙怔愣许久,从令理智几乎毁灭的病痛中找回一点现实。  槲乐早就不在了。  是幻觉罢了……  ……  鸾凤殿。  宁枝玉端坐桌边,手置于桌上,白皙的手腕上铺了块黑帕,宗画立于他身侧,正躬身替他诊脉。  须臾,宗画收回手,后退小步,垂目作揖道。  “皇后娘娘,您腹中双生子……胎息稳健。”  烛火映得宁枝玉面色惨白,他一袭宽松白袍,腰带未束,喃喃道。  “为何会如此……我服了那么多落胎药,怎会落不掉,是不是你开错药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从医数载,怎可能连落胎药都开错。”  “兴许……是您腹中龙子有仙人庇护,注定不该殒命。”  什么仙人庇护,分明是邪恶的魔,宁枝玉右手抚上衣袍下微隆的小腹,缓缓收紧。他不过有孕一月,这孽障竟已显怀了。  “你可还有其余的,再烈性些的药。”  宗画:“有的……只是皇后娘娘身子孱弱,怕是承受不住。”  宁枝玉:“开药方。”  宗画:“皇后娘娘……”  宁枝玉眼角泛红,并未看他,不知神归何处。  宗画对于这样的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皇宫中有些奇新密事实属正常,他有需要保护的人,便得管住嘴,做份内事。  太医离去之后,宁枝玉起身在床上躺下,面朝里,未盖被褥。魔尊从他体内化出实形,安静地落在他身后。  “没用的。”  “魔族子嗣,凡间的落胎药,是落不掉的。”  宁枝玉身形不稳地撑着床坐起来,抓住魔尊的战袍领口:“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落掉。”  这是头一回宁枝玉主动靠近他,魔尊血红的瞳孔盯着对方消瘦的面容,哑声问:“你就这么讨厌他们。”  自是讨厌,除去讨厌,还有惊恐。一个普通的人族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怀了魔的孩子,怎可能不害怕。他更怕的是当燕鸢知晓这件事后,会用多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宁枝玉颤声说:“我是人,你是魔,我与你,如何能有子嗣。”  “我是燕鸢的皇后,我爱他……”  “若留着孩子,我该如何面对他……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魔尊被他晃得高大的身形微颤,拂掉宁枝玉的手,侧过身去:“本尊如今没有实体,无法离开你超过两尺,帮不了你。”  “魔族子嗣,需得服魔落草来坠,那东西唯有魔族有。”  “你即便服了,以凡人之身,死的不仅是你腹中孩子……还有你。”  宁枝玉笑了笑,眼中湿润:“说来说去……皆是敷衍。”  “你不就是想我为你生孩子么?……”  魔尊背对他:“本尊不屑说谎。”  宁枝玉嘶哑道:“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小半时辰后,宫人将新开的落胎药熬好送了过来,光闻着味道便比之前喝得要更苦,更浓烈,宁枝玉眉头都未皱一下,尽数灌了下去。  他静静等着想象中的剧痛来临,然而腹中毫无反应,宁枝玉靠在床头,手掌贴上腹部,将手用力压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般对我,为什么……”  没想到的是,这动作竟真的有用,腹中尖锐得痛起来,宁枝玉怔愣之后,愈发用力地去挤压腹部,感到腿间涌出些血,他痛得唇色惨白,心中却是快意非常。  魔尊幻出身形,拉住他手腕制止他:“你不准如此……”  宁枝玉猛得挥开他手:“别碰我!”  “滚开。”  “我不想看见你,魔鬼……你毁掉了我的人生。”  “是你毁掉我的人生……”  宁枝玉好似疯了一般,忽然哭了起来,用尽全力拼命去挤压腹部,然而除去最开始流了点血之外,便再没动静了。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魔尊见他慌张又茫然的模样,低声道:“你腹中胎儿继承了我生前的魔力,在母胎中尚且会自保,普通人,是伤不了他们的,包括你。”  宁枝玉喃喃道:“邪魔……果真是邪魔。”  “人有好坏,魔亦然,若他们出生,你好好教他们,未必就会选择恶。”魔尊黯然道。  宁枝玉蓦得回头:“你休想。”  从前温柔如水、软弱胆小的人,竟会露出这般冷硬的一面,宁枝玉待皇宫中的奴才恐怕都比对他更和颜悦色。  魔尊心中知晓自己对这人族是不同的,可身为魔尊的心气在,容不得他时时处于下风。  “待本尊重振魔族,有的是魔姬愿意为本尊繁衍子嗣,你以为本尊真稀罕你。”  “不过是想待你腹中孩子出生,吞了他们来增强魔力罢了。”  冷笑着丢下两句话,魔尊消失在空气中。  宁枝玉独自折腾了许久,确定这般的确无法落掉孩子后,终于死心,疲惫地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待他睡熟之后,床边出现个身着黑红战袍的人,魔尊悄然坐下,大掌缓缓探上宁枝玉微隆的腹部,红色的瞳仁中出现收敛的欣喜与激动,然而很快,那些情绪就都消失了,被晦暗所取代。  人妖殊途,人魔殊途,宁枝玉厌恶他,厌恶他们的孩子,才是正常的反应。从前他摹叁哪里会在意一个渺小的人族对自己的看法,可他如今就是控制不住地在意。  沉睡万年,当他的魂识从宁枝玉身体中醒来那刻,他便与他注定无法分离,那日开始,他每日看着宁枝玉如何生活,如何与心上人相处,如何快乐、伤心、难过。  起初他看到宁枝玉为燕鸢伤心难过,觉得这真是个愚蠢的人族,哪里有人会离开谁就活不了的,为了对方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简直好笑。  直到某一日,他忽然开始在意起宁枝玉的所作所为,在意他与燕鸢之间的一切,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大抵是他们有了鱼水之欢那日过后,又或是更早,在见到宁枝玉暗自伤神落泪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族竟有几分顺眼。第九十三章 除非能得龙心  魔族子嗣满六月便能出生,因此有孕一月就略微显怀了,抬手贴上去的时候,掌下的触感是柔软而温热的。  从前摹叁对那些吵闹的孩童很是讨厌,如今换成是自己的子嗣,便不是那般了,兴许是因为亲人皆已不在,所以对这世上与自己有血缘羁绊的孩儿无比期待。  可惜……  夜半三更,魔尊坐于床侧,望着床上的人久久不动,眼底的复杂溢于言表。良久,他探身拉过内侧的被褥,轻轻盖在宁枝玉身上。  清早,殿外落了雨,串成水珠由殿檐落下,宁枝玉悠悠转醒之际,便听脑中那声音道。  “你想把孩子落掉,唯有一个办法。”  “待本尊肉体重塑,可用灵力将孩子碾碎,再排出体外。”  “如今我虽能暂时离开你体内,但使不出灵力。”  魔尊声线中透着沙哑和疲惫,像是一夜未眠。 第79章 “朕与你说话!!”  “你是耳聋了吗!!”  “我说,将内丹给我!!!”  燕鸢生得高大,手掌亦是很大的,他一巴掌落在玄龙面上,不光是耳朵出现暂时性的耳鸣,太阳穴更是突突地发疼。  玄龙张了张口,吐出微弱低哑的一句:“……不会给你。”  用力之狠,他面颊略微肿了起来,发着刺目的红,衬得另一边脸愈发白,从前玄龙看着有股叫人胆寒的冰冷,如今那冰冷似乎退却了些,兴许是因为他太虚弱了,许多时候那双深邃的绿眸连焦距都无法集中。  猛兽将死的时候,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燕鸢掌心火辣辣的疼叫他找回些理智,他不晓得玄龙有多疼,只想着心上人快要死了,宁枝玉若死了,他便活不成了。  那种彻骨的心痛叫燕鸢眼泪直流,他弯下身,伏到玄龙胸前,嘶声道:“阿玉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  “你给把内丹给我吧……我不想挖你的心……”  “阿泊……你给我吧。”  玄龙浑身上下就穿了件亵衣,燕鸢的泪很快将单薄的衣料渗透了,他的泪那般滚烫,是为了另一个人流的。  原以为槲乐死后,他的心成了一口枯井,眼中再涌不出半滴泪,其实不然。既是血肉铸成的躯体,便会有泪的,由不得他。  玄龙涣散的绿眸动了动,一道湿意滑过眼角。  燕鸢求了他许久,混沌之间,玄龙隐约觉得这样的场景曾经似乎出现过,燕鸢也曾这般伤心地求他,至于求过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兴许都是梦罢了。  内丹早便没有了,不是他不交出来,早就给他的东西,如何再给他一次。将死之龙,连倾诉真相的欲望都没有了,燕鸢怎么想,都与他无关。  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求而不得,便算了,但到了燕鸢这里,总是叫他求而不得的人,是会付出巨大代价的。  玄龙一味的沉默让燕鸢彻底失去耐心,粗暴地揪住玄龙的衣襟将玄龙半个身子拖起来:“我再说一遍,将内丹交出来。”  “我已没时间与你耗了,你若再这般不声不响,我便将你的心生挖出来,如此,你腹中的孽种也活不了了。”  燕鸢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玄龙,实际上对于将要离开的人而言,曾经许多在意的、惧怕的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玄龙的脖颈被攥起的亵衣领口紧勒着,背后的长发随着晃动的身形微动,哑声回:“……你开心,便是。”  燕鸢咬紧牙关,手心力道徐徐收紧:“你说什么?”  玄龙微弱的呼吸因对方的蛮力急促了些:“你开心,便是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未注视着燕鸢,妖异的绿瞳越过燕鸢望着他身后的虚空,没有目的。  燕鸢讨厌玄龙不看自己,强行捏痛他下巴,叫他不得不看自己,一字一句咬牙道。  “你在挑衅我。”  挑衅?  什么挑衅?  他不是都如他所愿了么,他想要的,他都给了,如今他要他的心,要他死,他亦应下,为何还是不满意。人族果真是要比他们妖类要复杂许多的,至少他就从未懂过。  燕鸢面色暗下:“是你在逼我。”  “来人!!寒泊屡次违抗圣命,不知悔改,即刻打入天牢,鞭刑伺候!!”  燕鸢的手一松,玄龙便跌回了榻上,锁链又是一阵闷响,殿外很快进来几个御前侍卫,用钥匙打开了玄龙手上的镣铐,拖着他下了床。  囚犯是没有资格穿鞋的,玄龙身上就一套单薄的亵衣,刚离开被褥,便感到寒风入体,颇冷,御前侍卫并不管他身子不便,只管遵从圣旨,玄龙踉跄着被拖了出去,连背都挺不直。  燕鸢是想叫他开口求饶的,谁知直至玄龙消失在他视线,都未回头看他一眼,更没有说出半句求饶的话。  他穿的亵衣是很早之前燕鸢叫司衣局过来量身为玄龙定做的,大概是玄龙刚入宫的时候,一次做了许多件,那会儿衣物穿在身上刚好,如今玄龙身怀有孕,那亵衣看着倒是空出了许多,从背后只见身影单薄,看不出有孕。  玄龙被两个御前侍卫公事公办地拖进雨中,一路向天牢而去,他从前受过的疼多,没有多少害怕,鞭刑罢了,从小便被打习惯了。  盛秋的雨水落在身上,彻骨的冷,被带到天牢的时候,四肢已没什么知觉了,逼仄潮湿的刑监内,玄龙的双手被绑在十字木架上,湿透的亵衣贴着身体,腹部突兀地耸起,怎么看都是有孕了。  负责行刑的狱官拎着鞭子,一时不好下手,问两个御前侍卫这是怎么回事。从燕鸢宫中拖出来的人,怀得孩子自是燕鸢的,可是命人将玄龙拖到这里的也是燕鸢,三人踌躇着商议了一阵,还是决定行刑。  被桎梏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垂着头,长发掩住面颊,看不清脸,一鞭子抽下去,他身体立刻皮开肉绽,血混着水往下滴。  玄龙呼吸难免有些急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低低求道。  “莫要……打腹部。”  只要他活着一日,便希望腹中的孩子平安活着,至少不要比他早离开。至少他努力尽过做爹爹的责任,没有狠心不要他。  长鞭无眼,既挥了出去,哪里还控制得住,狱官在此罚过的犯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不知何为心软,但他忌惮着玄龙的肚子,若那里面真是装了燕鸢的孩子,一不小心给打没了,燕鸢怪罪下来,他有百个脑袋都经不起砍。  手中长鞭破开空气挥向男人的身体,尽量避开了隆起的腹部,但鞭子过于长,即便伤落在胸口,鞭尾还是会不小心抽到肚子,每抽一下,玄龙身子便跟着颤一下,腹中的孩子像是也跟着痛了,不安地蠕动起来,又不敢太用力。  “莫怕……很快,便好了,不疼的。”  狱官看到男人掩在凌乱长发下的唇中微不可闻地喃喃着什么,仅有气音,听不清内容。  玄龙化出原身的时候满身龙鳞可以抵御凡间刀枪,此时处于人形,道行全无,那满身龙鳞便形同虚设,脆弱的皮肤与常人没有区别。  渐渐的,他的胸前,下肢,充满纵横交错的鞭痕,身上的亵衣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燕鸢只说要对他鞭刑伺候,却没说具体要如何,是单纯地教训一下便行了,还是要让他再走不出这囚牢。  皇上不发令,旁人不敢妄下定论,正准备再打几鞭子就停下时,远处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鞭子在来人进入刑室的那刻顿在半空,狱官扭头看去,见是燕鸢,立刻停了手。  燕鸢面色阴沉,见到那刑架上的满身血的男人,垂在衣袍中的手骤然收紧,他抿唇走过去,狱官和侍卫自动退开。  “想好了吗?”  “是要被这般活活打死,还是乖乖将内丹交出来。  玄龙头颅低垂,像是昏迷过去了,有孕之人哪里受得起这般苦,多亏他不是人,是条有万年道行的龙,燕鸢心中这样想着,就轻松许多。  吃些苦头便吃些苦头,总比真没了命要好。  “浇冷水,将他弄醒。”  燕鸢冷声下命,立刻有狱卒跑去提了水来,一整桶凉水灌上去,玄龙直起身虚虚地咳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后脑靠在刑架上,侧着脸,湿发掩了大半面容,露出削瘦苍白的下颚,燕鸢知道他醒了。  “将内丹交出来。”  “我便叫花精来为你疗伤,你腹中的杂种,不论是不是我的,待足月尽管生下来,我将他送出宫去,勉强留他一条活命。”  “你不是很宝贝这孩子么?用你的内丹,换他的命,如何?”  听着倒是笔划算的买卖,可惜他早就没有筹码了,得不到内丹,燕鸢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多言又有何用,不过浪费力气罢了。  燕鸢见他还是这般倔,眼中的怒意更盛,脑中飞速翻转着想别的可以叫玄龙屈服的方法,然而除去用刑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  玄龙已是这般模样,再打下去,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便叫人将他拖进了牢房,扔到草堆里,任他自生自灭。  临走之前,燕鸢命人用刀挖走了玄龙一块心头肉,没有内丹和龙心,心头肉可勉强吊着宁枝玉一口气。第九十五章 偶尔软弱  燕鸢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心软,宁枝玉是他的爱人,如今他的爱人危在旦夕,他却在对玄龙心软。  他痛恨自己的心软。  这时候想得到玄龙的心很容易,随便拿把匕首就能穿透玄龙的皮肤,将那颗鲜活的心脏挖出来,宁枝玉便有救了。  但他不愿意让玄龙死,没有原因,他就是不准玄龙离开自己身边,甚至于在看到玄龙浑身鞭痕的模样,他便感到很是受不了,想痛斥狱官为何要将人打得这么狠,转念又想,这样才能向玄龙证明自己的决心,便生生忍下了。  玄龙若是怕了,兴许便会将内丹交出来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这样倔,如此重的伤痛都能忍下,偏偏就是不愿意将东西交出来。  他讨厌玄龙的倔强,又拿对方没有办法,挖心头肉不过是在得到内丹前的权宜之计,比起死亡,那种可治愈的伤痛,算得了什么。  即便是这样,燕鸢亦是没办法亲自动手的,他站在监牢外的通道里,与关押玄龙的那间牢狱隔了十米,等着那两个侍卫出来复命。  阴森的火光在墙壁上的烛台间跳跃,牢房中冷寂空旷,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是别国的重要战俘或是犯罪的臣子,几个月前处决了几人,便没什么人了。  御前侍卫的动作很快,玄龙被拖进牢房后没多久,他们便出来了,其中一人将手中的纯黑木盒双手呈给燕鸢,里头有他要的东西。  燕鸢掀起眼皮看向那木盒,抬手正要碰上的时候,指尖缩了回来,收回手垂在身侧:“他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昏过去了,下刀时没怎么挣扎,只低低哼了两声。”  燕鸢:“去请花精来。”  心头肉不过薄薄的一片,女子手掌大小,燕鸢回到鸾凤殿后,宫人即刻按着宗画的方子用在了宁枝玉身上。  折腾了一夜,天色将亮未亮,服下汤药后,宁枝玉那口气便不似之前那般若有若无了,但仍是十分地微弱。  燕鸢听说宁枝玉是自己跳下去的,他不相信,觉得是青梅为了推卸责任说了谎,命人将那胆大包天的宫女关了起来,秋后处斩。  他与阿玉好好的,对方怎会突然要离开他。  不可能的……  定是雨天路滑,便没能站稳。都怪他太忙了,近日都未怎么关心他,阿玉定是想念他了,便独自跑去御清阁上看风景。  傻阿玉,雨天何来好风景。  燕鸢泪眼模糊地握住宁枝与苍白的手:“……你说过的,要与朕执子之手,白头偕老,难道你也要对朕食言了么。”  ……  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湿冷的稻草上,身上的血水将稻草染成色调不匀的红,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浓郁的冷香味。  花精被人推搡着进入牢房,见到地上的男人便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掀开男人凌乱的长发,露出张冷峻苍白的面孔。  “阿龙……”张口的瞬间,眼泪砸了下来。  她几乎不敢看玄龙满是血痕的身体,无法想象,到底有多残忍,才能忍心对有一个有孕之人下这样的毒手,遑论玄龙肚子里怀得还是那人的孩子。  花娘流着泪幻出一把剪刀,将玄龙身上与伤口黏连的衣物剪开,随后用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伤药洒上去。穿着衣物的时候看着已足够吓人了,脱去衣物,便更是惨不忍睹,除去胸口的伤之外,下肢的伤最是严重,两条修长的双腿上鞭痕四布,有几道深可见骨。  人族不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那人既与玄龙有过鱼水之欢,要了他身子,怎还能这样对他……  上完药后,花娘用灵力操控着绷带将玄龙的身体小心地缠起来,再变出套干净的衣物为他穿上,做完这些,她微薄的灵力便所剩无几了。  这牢狱之中过于寒冷,玄龙这样虚弱,定是受不住的,她咬咬牙,将地上的稻草烘干,变了套厚被褥出来。灵力透支令她脸色苍白,不得已走向牢房,透过铁栏看向等在外面的两个侍卫道。  “你……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将他抱进被褥中啊。”  两个侍卫看了她一眼,再透过铁栏看向地上昏迷的玄龙,为难地皱眉,来这牢狱之中,便是要受苦的,哪里有睡床褥的道理,要是让皇上知晓,他们多半要受罚。  “不能。” 第81章 明日来得很快。  燕鸢白日忙着处理国事,待夜幕降临后去了天牢,这回玄龙是醒着的,昨夜被燕鸢退掉的囚衣,他已自行穿了回去,手中拿着半个馒头坐在被褥中慢吞吞地吃。  狱卒开门,待燕鸢走到玄龙身侧,玄龙没有反应,将他当作空气。燕鸢缓缓弯身,手背拂掉他手中馒头。  “昨日 你睡着了,没听到朕说了什么,今日朕与你再重复一遍。”  “今日之内,你若不主动将内丹交出,朕便将你的心挖出来,这回,不是玩笑。”  白馒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再不能吃了。  玄龙干涩的唇微动,发出的声线沙哑:“要杀便杀。”  燕鸢面色发沉:“你切莫再不识好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难道你宁愿死,也不肯救他?……”  玄龙:“是。”  “他与我素未相识,我为何要舍内丹救他。”  燕鸢彻底变了脸:“来人!将锁妖链取来,给他戴上!”第九十七章 多谢成全  锁妖链是先前来宫中设法的那史道士留下的,说是囚在妖身上,便是有万年道行也挣脱不开。燕鸢确定玄龙道行被封住了,便一直没往他身上用。  锁妖链通体玄黑,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分为四股,两股长,两股短,长的那两股可以衔接墙壁,短的两股尾部连着两把硕大尖锐的圆勾,用来钉入妖物的身体。  那东西被保管在燕鸢的兵器库中,他原本一辈子都没打算用的,谁知道玄龙这样不识好歹,该是叫他尝尝什么叫厉害。  既然人间的刑罚他不惧,那便试能叫他害怕的。  牢门外的御前侍卫得了令,拿着燕鸢的令牌去他的兵器库寻锁妖链,兵器库里的兵器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对付敌人,而他现在却要用那些东西,来对付枕边人。  兵器库至牢房有些距离,这一来一回得废去不少功夫,御前侍卫的脚步声远去,阴暗的陋室内静得可怕。  燕鸢单膝矮下,蹲在玄龙面前,脚底踩着玄龙被角:“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我知晓你不笨,莫要做叫自己后悔莫及的蠢事。”  这般冷的天气,玄龙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囚衣,长发垂散,被褥半遮住高隆的腹部。从前他的发是很有光泽的,水墨泼落似的漂亮,如今不知为何失了颜色,灰扑扑的,跟他身上的被褥一样。  玄龙面色苍白,唇色苍白,许是太冷,忍不住捂住唇咳了两声,他低着头,长发很好的掩住了用手抹去唇边血迹的动作。  燕鸢见他在这种时候还不说话,明显是赤裸裸的挑衅,怒了。站起身,居高临下命令道。  “来人。”  “先上个夹刑,叫他尝尝滋味。”  所谓夹刑,也叫拶刑。顾名思义,便是用竹片和绳子制成的拶子来夹手指,宫中常用这种刑罚审问犯事的宫人,十指连心,受了刑的人多半不久就会招供。  门外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开门进来,一左一右将玄龙拖出被褥扔在墙边,锁链和地面摩擦出叫人不适的声响。  玄龙靠墙坐在地上,目光虚浮地望着对面黑洞洞的牢房,任由那两个狱卒将冰凉的拶子套进他十指。两名狱卒转头问燕鸢。  “皇上……”  燕鸢目光冰冷:“行刑。”  “是。”  两狱卒一人一边牵住细麻绳往左右扯,拶子被收紧的时候,玄龙闷闷哼了一声,剑眉微拧,低头看向被桎梏住的十指,非常人能忍的痛楚叫他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两个成年男子用尽全身力气来扯这拶子,若是寻常宫女太监,怕是早便痛得在地上打滚惨叫了,玄龙却是安静得过分,除去最开始那声,他就没再出声,只是呼吸难掩急促。  拶子挤压间发出骨头碎裂般的闷响,玄龙高耸的腹部大幅度地起伏着,身子没撑住软了下去,许是绷得太紧,牵扯到肚子,很有些疼。  其中一个狱卒忽然惊呼:“皇上,他下面流血了……”  纯白的裤子被血染红了便格外显眼,倒不是很多,就巴掌大的一块印在臀腿间的布料上,燕鸢凝神看去,皱眉挥手叫狱卒退下。  狱卒收了拶子,玄龙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血淋淋的。他的手是很漂亮的,骨节修长干净,如今被挤得好像有些变了形,燕鸢刻意不叫自己去看,怕自己会心软,抬手掀开玄龙凌乱长发,露出那张丑陋与英俊并存的脸。  “痛?”  “锁妖链上身,比这般还要痛。”  “挖心,比锁妖链上身更痛。”  “还需要朕替你做选择吗?”  玄龙绿眸半瞌,缓缓牵动唇角:“你也……不过如此。”  燕鸢眸光微凛:“你说什么?”  玄龙:“我说……你也,不过如此罢了。”  燕鸢猛得掐住他下颚转过来:“找死。”  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取锁妖链的御前侍卫回来了。不过几息之间,便到了牢房门口。  燕鸢放开玄龙站起身,两个侍卫进了门。  “将锁妖链给他用上。”  “是。”  倒在地上的男人被侍卫拖死物似的拖起,外面又进来两人,扶着玄龙身体,另两人则将锁妖链上的圆勾对准玄龙的琵琶骨,缓缓刺了进去。  “呃……”  圆勾其实是枚蹴踘球大小的圆环,按下机关按钮,打开便一分两半成了圆勾,勾身有手指粗。玄龙微弱地挣扎了两下,很快便被按住了,他手上本就是套着沉重锁链的,没办法挣开。  圆勾从玄龙前侧肩膀刺进去,血顷刻氤氲了雪白的囚衣,他痛得发抖,但并不求饶,冷汗从削瘦的面颊上不断落下,下雨似的。  燕鸢衣袍下的双拳捏得死紧,咬牙开口:“住手。”  侍卫立刻住了手。  燕鸢走过去,矮身蹲在玄龙面前,紧盯着他:“想好了吗。”  “朕最后再说一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若此时反悔,将内丹交出来,朕便放你回乾坤宫,允许你将孩子生下来。”  玄龙脸侧在一边,吐出来几乎只有气音:“我无需……无需你给我机会。”  “不要你的机会……”  燕鸢心中一股火气升腾上来,将方才的心软一点点融化:“这是你自己说的。”  “那便莫要怪朕狠心。”  燕鸢是不怎么狠心的,他待宁枝玉向来温软体贴,他的狠心大抵都给了他一个。玄龙再蠢笨,都晓得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何况他其实并不笨,只是容易相信旁人,只是不谙世事,孤独了太久,容易被一点小恩小惠骗去真心。  以为旁人愿意亲近他,对他说些好听的话,便真的会与他白头到老,相守至死了。  燕鸢起身,目睹着侍卫和狱卒合力将锁妖链钉入了玄龙的身体,圆勾穿过琵琶骨,从玄龙背后延伸出来,按下机关,‘铿’得一声圆环就合上了,最后侍卫将锁妖链与玄龙手腕上的镣铐铁链一同固定在墙上。  其实他何须这样囚着玄龙,即便是不带镣铐,他也是走不出这监牢的。  若目的单单是要玄龙痛,燕鸢的确做到了。方才血还仅仅是让肩膀的衣料脏了一块,待圆勾尽数没入身体后,玄龙整个身前和后背都湿了,浑身的血。  那颜色极漂亮,淌出体外的时候,能够快速消磨掉玄龙仅剩不多的命。  玄龙歪着身子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面容被长发掩住,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菲薄的唇。  燕鸢已做尽了一切能做的事来逼迫玄龙交出内丹,哪想到都到这样的地步了,他还是不求饶,还是不妥协。  他为何这样油盐不进,为何这样惹人讨厌?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选对自己好吧?  宁枝玉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拖。  燕鸢抬手,对身后的侍卫道。  “拿匕首来。”  侍卫将提早准备好的匕首从腰间抽出,放到燕鸢掌心。  燕鸢收紧匕首,一步一步朝靠在墙边的男人走过去,玄龙似有所觉,缓缓睁开妖异的绿眸,转过头看他。  燕鸢眼底猩红,在他面前蹲下:“你以为,朕真的不忍对你下手吗?”  玄龙静静望着燕鸢,面上没有表情,如同初见那般。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总显得冷,却因过于虚弱,便没什么威慑力了。  “我知晓,你不会不忍。”  燕鸢朝他吼:“那你还这般与我倔!”  不是倔。  是心如死灰,再无期待。  玄龙低头咳了几下,唇中涌出许多血,在这潮湿阴冷的地方住久了,连件厚实的衣物都没有,换成人族早该死了。  不过玄龙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常感到冷,常发热,咳嗽便会咳血,燕鸢此时不杀他,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兴许等不到孩子出生了。  即便生出来了,也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槲乐不在了,燕鸢是不会接受这个孩子的,他说过,待他生出来,便要将孩子淹死。  这人可真是狠心啊。  同他的娘亲一样狠心。  玄龙没力气去擦唇边血迹了,身上太疼,锁链太重,他后脑靠上墙壁:“你动手吧。”  燕鸢咬牙质问:“你连腹中孽种都不管了?”  玄龙的性子,被人骂几句是不会往心中去的,燕鸢这般三番五次说他的孩子是孽种,纵使脾气再好的人都会不高兴了。  玄龙气若游丝道:“你才是孽种。”  “你才是孽种……”  他的孩儿才不是孽种。  燕鸢神色瘆人:“好,好,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玄龙艰难地拖动锁链,抬起受伤的手,覆上浑圆的腹部,轻轻道:“那便多谢成全了。”  他其实不像表面那般无所畏惧,从小至今,玄龙怕过许多,怕娘亲不要他,怕外面的道士将他捉去抽筋扒皮,怕千年古潭附近村落里的孩童嫌弃他样貌丑陋不与他玩耍,这时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第83章 被褥掀到男人高隆的腹部时,精瘦狱卒感到一道冰凉的视线由头顶射来,他屏住呼吸抬头去看,对上一双竖立的金线绿瞳,幽深如渊。  “滚。”  精瘦狱卒吓得一个激灵坐到地上,心跳如鼓,从前还未仔细看过这妖的眼睛,没想到生得真是与人很不同的。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  冰冷得单单只是被注视着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如同绿宝石般漂亮,男人本该是极为强悍的存在,却被渺小的人族束缚着,脆弱得显而易见。  恐惧过后,一股烈火从下腹腾得烧上来,精瘦狱卒爬起身,壮着胆子抬手去摸玄龙的脸。  还未触到,他的手便被快步过来的高壮狱卒扣住:“你疯了?他醒了,你还要……”  精瘦狱卒用力将手抽回来,扭了扭被捏痛的手腕,“不过是玩儿一玩儿罢了,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皇上爱的人是皇后,哪里会管一个阶下囚被如何对待。”  但凡皇上要是对这妖有半分看重,就不会将他关在这里弄得半死不活了。  精瘦狱卒欲火焚身,一心只想着尝尝玄龙的味道,催促着高壮狱卒出去放哨,邪笑着去扯玄龙的衣物,呼吸粗重。  玄龙胸中作呕,铁链猛得挣动起来,他囚衣松垮,不多时便被解了系带,露出高耸的腹部,那狱卒接着便要脱他裤子,玄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曲起双腿,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滚。”  精瘦狱卒狼狈倒地,吃痛地叫了一声,爬起后,神色狰狞地走过去,抬脚踹向玄龙身体。  “你丫的找死!”  “呃……”那脚正中腹部,玄龙当即便没力气了,拖动锁链捂着肚子倾下身去。  精瘦狱卒还要动脚,高壮狱卒跑过来拦住他:“够了,若是弄出个好歹来,皇上饶不了我们。”  方才的挣扎已让玄龙肩头涌出大片血花,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妖若醒着,怕是不好下手,精瘦狱卒骂骂咧咧地跟着同僚出去了。  没安静多久,他又回来了,蹲在玄龙跟前。  “既不叫老子上,拔你一片指甲总没事吧?”  狱卒记着方才一脚之仇,抓起玄龙软趴趴的手,刀尖对准他的大拇指缝利落地刺了下去,刀身一歪就将他的指盖连血带肉拔了下来,玄龙低低咽呜了一声,将手抽回来,想躲,却被狱卒紧紧捏着,用力碾压在受伤的地方。  “老子有的是时间,待皇上将你玩儿腻了,老子再来宠爱你……”  狱卒嘿嘿笑着,出了气,起身出去了。  玄龙本能地将手蜷缩起来,腹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他想爬起来,但没力气。  皇城被笼在月色之下,天上飒飒落着雪。  陈岩撑着伞跟在燕鸢身侧,见他从鸾凤殿出来便要去天牢,低声劝道:“皇上……数着月份,寒公子该是要生啦……”  “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莫要去折腾他了,待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燕鸢面色冰冷,眉眼间盘踞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朕等他,谁来救阿玉。”  “朕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朕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撑不住投降。”  半月前刚挨过板子,躺了半月才好,陈岩心中纵使有万般话想劝,也是不敢了,只得噤了声。  凛冬已至。  燕鸢外出时披了件玄黑披风,里头是银白的狐绒锦袍,穿得极厚,即便如此,迎面而来的寒风还是令人觉得刺骨的冷。  快到天牢的时候,陈岩斟酌着开口道。  “皇上……日子冷了,牢中阴寒,怕是更难熬,奴才给寒公子添两个火盆吧。”  燕鸢抿唇:“阶下囚哪里来的资格用火盆,他那般不识好歹,能有床棉被已是恩赐。”  随后不待陈岩说话便走出伞下,仍由风雪落在身上。把守监牢的守卫见燕鸢来了,麻利地开了门,燕鸢就着一股寒气进了牢中。  若想宁枝玉醒,唯有得内丹,这场持久战,处于下风的那方显然是玄龙,燕鸢即使眼前吃了瘪,心中仍是对内丹志在必得。  未入牢门便见玄龙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耐心等狱卒开了门,燕鸢朝玄龙走过去,站定在他旁边,抬起脚尖不轻不重地踹了踹他肩膀。  “莫要装死,给朕起来。”  玄龙没反应,燕鸢只当他又是贪睡,叫人进来将他架起来靠到墙边,泼了盆雪水。  这样的方法总能轻易叫醒他,这回也不例外,玄龙缓缓抬起眼皮,燕鸢蹲下身与他平视,掐住他脖颈。  “到底要如何,你才肯妥协。”  玄龙咳了一声,一口血溅到燕鸢面颊上,滚烫的,与他冰冷的身体不同。  燕鸢愣住了,收回手抹了把脸,听到玄龙低低唤他:“阿鸢……”  自从两人决裂之后,玄龙已许久未这样唤过他了,玄龙的声音太轻,燕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玄龙没在看他,视线越过他望着监牢中央徐徐落下的雪花,那顶部有个四方的口子,风雪都能落进来。  “外面下雪了……”  燕鸢一时搞不懂玄龙想干什么,皱了皱眉道:“恩。”  玄龙眼神空寂:“又下雪了……”  他向来最讨厌雨雪,因为被娘亲赶出去的夜太漫长,蹲在家门口太冷,刮风下雪便更冷。  燕鸢捏住他脸颊:“莫要转移话题,别以为你吐口血朕便会心软了。”  “将内丹交出来,否则便再剜你一块心头肉。”  “呃恩……”玄龙喉间溢出一声闷哼,眼帘垂下去,腹部忽然剧烈颤动起来,苍白唇部微张,大口大口地喘气,似要溺毙了一般。  他身上尽是血,冷汗将衣物湿透了都看不出来,但燕鸢仍是觉出了不对,警惕道:“你怎么了?”  “别装模作样。”  玄龙先前听花精说过临盆时的症状,孩儿即将出世的时候,会先破羊水,他感到身下涌出许多热呼呼的东西,却不知是羊水还是血。  腹中断断续续传来收缩的痛,偶尔伴随着重物下坠的感觉,耻骨好似要裂开一般,从方才被踹过一脚后开始的,大抵真是要生了。  可孩儿还未到月份呢,才八个月多些。  玄龙记得花精交代过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将孩子生下来,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里……太冷了。”  燕鸢不耐地开口:“你既知道冷,还不乖乖听话,将内丹交出来,朕便容你住回乾坤宫去。”  玄龙静静靠着墙,像方才那般急促地喘起来,他拖动锁链,双手抓进身下的稻草中:“恩……”  监牢中的冷香越来越浓郁,燕鸢看着玄龙这般模样,后知后觉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发觉他两条白色的裤管被血渗透了,原本干燥的稻草变得湿漉漉的。  这架势,不是流产就是要临盆了。  玄龙已有孕八月多,孩子不可能落得掉,而临盆是不会流那么多血的,那便是难产了。  燕鸢瞳孔微微缩紧:“……你要生了?”  玄龙的身子太虚弱了,健康的妇人生孩子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何况他有孕的时候几乎未好好养过,吃得穿得皆是最不好,能平安生下才是有鬼。  意识陷入混沌,玄龙看见燕鸢双唇在动,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感到彻骨的痛,和冷。  周围的空间不断地扭曲着,变换着,他看到娘亲拎着鞭子狰狞地走向自己,看到燕鸢拿着刀捅向他的心口,看到燕鸢对他冷言冷语,说些不好听的话。  燕鸢怎么都叫不应玄龙,这才彻底慌乱起来:“来人!!”  “来人!!”  “去请花精来!!”第一百章 换孩子一命  玄龙喉间断断续续发出克制的痛呻,硕大的肚子一起一伏,冷汗挂在睫毛上,偶尔落下一两滴。  “不敢……不敢了……”  女人手中的鞭子夹着劲风狠狠抽在男童幼小的身体上,像是要就这样将他活活打死,男童抱着头蜷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若痛得叫出来,会被打得更狠。女人问他,还敢偷家中的东西吃吗,男童奄奄一息地回:不敢了……娘亲,孩儿不敢了。  再饿也不敢了。  燕鸢见玄龙双眼染了迷雾,知晓他这是疼糊涂了,倾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  “花精很快便来了。”  底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正常的生产流程,该是羊水破了之后,跟着大夫的节奏将孩子往产道中挤。但玄龙没有力气,他做不到这些,身边无人,唯有自生自灭。  燕鸢来之前,玄龙已宫缩了好一阵了,孩子受了冲撞要提前降临,没有助力,自是难以出来,在他腹中毫无章法地窜动着。  许是痛得狠了,玄龙闷哼一声,拖动戴着镣铐的手去捂腹部,燕鸢猛得扣住他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男人的手软趴趴的垂着,右手的大拇指少了指甲,深红的软肉上渗着血。拶刑是燕鸢亲口下的命,但他不记得自己叫人拔过玄龙的指甲。  比起被锁妖链穿过琵琶骨以及腹中不断加剧的痛楚,手上的伤根本不值一提,顶多是雪上加霜罢了。  玄龙口中还在说着胡话,低低的、哑哑的、燕鸢听不太清。  即便快马加鞭地赶出宫去请花精,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废去小半个时辰,待那时,怕是玄龙的血都要流尽了。  燕鸢记得花精说过,孩子能夺去玄龙的命,他不喜欢玄龙此时的模样,完全脱离他掌控的模样。  命人去请值夜的太医过来,燕鸢将玄龙身上的锁妖链取了,脱去他的裤子,做完这一切,他手上便沾满了玄龙的血。  圆勾去掉,玄龙肩膀上留下两个血窟窿,燕鸢将他放倒在稻草堆上,抓着他的脚踝帮他曲起双腿,说:“你用力,将这杂种平安生下来,朕与你的那笔算账,便可轻些算。”  “你若是不听话,朕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这小杂种。”  玄龙原还听不进人话,这会儿倒是听进去些了,唇微弱地动:“不是……不是杂种。”  燕鸢眼中是连自己都未发觉的猩红:“就是。”  “就是杂种,除非你证明给朕看,你将这杂种生下来,与朕滴血认了亲,朕便相信这是朕的子嗣。”  玄龙耳边隐隐约约回响着燕鸢那句‘杂种’,眼角涌出泪:“呃……赫……不是杂种……”  燕鸢见男人哭了,顺着他的话道:“好,不是杂种,你用力,将孩子生下来再说,朕不与你一般见识。”  “不是……不是杂种……”  燕鸢从未见过妇人生产,脱掉裤子,替玄龙分开双腿,已是他能想到的所有能做的事,谁知道玄龙根本不晓得使力,燕鸢看着他鲜血模糊的腿间,发觉玄龙逐渐没了动静,爬到玄龙身侧,晃他肩膀。  “你清醒些,莫要睡,太医很快便来了,花精也很快便来了……” 第85章 “你再不快些,孩子便真要憋死了。”  花精抬起粉袖抹了把泪,吃力地将玄龙的上身抱起在怀中,这一动势必牵扯到伤口,玄龙痛得厉害,低哼一声,迷迷糊糊睁了眼。  花娘在他耳边柔声说:“阿龙,是我……花娘来了……”  “我帮你……将孩子生下来……”  玄龙:“……麻烦你了。”  花娘没忍住抽泣了下,掌心变出个小绿瓶,拔了塞子送到玄龙唇边:“喝了这药,便不疼了……”  那里头装的是止痛的灵药,虽然不能将他的痛苦全然抹去,好歹能舒服些,可以暂时令他恢复点力气。  生孩子是需要许多力气的。  玄龙勉强吞了汤药,靠在花娘肩头昏昏欲睡。  燕鸢皱着眉看他们,想将玄龙夺过来让自己抱着,可他满身的伤,着实不方便。  花娘抬头对燕鸢道:“你、你去叫人准备些吃的。”  “阿龙没力气,需要吃东西。”  他故意苛待他,连顿好些的饭食都不给他,叫他整日食素,造成今日的局面,与燕鸢脱不开半分关系,这时候他倒是肯对玄龙好了,扭头便对甬道中的守卫说。  “他喜食生鱼片,去准备生鱼片来,要快。”  守卫领命离开。  花精变出粒漆黑的药丸,送到玄龙唇边:“阿龙……这是催产药,你吃了它,孩子很快便能出来与你相见了。”  “好……”玄龙张口将药吃了,舌苔上漫开一股苦涩,直苦到了心中去。药吞下去没多久,腹中本已停歇的痛突然卷土重来,比先前更猛烈。  “恩……”玄龙重重喘息出声,双手无意识地扣入身下。  薄薄的稻草下面是水泥地,花精抓住他的手,怕他伤到自己,却不想摸到玄龙指骨碎裂,花精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转为抓住玄龙没有受伤的手掌,用自己的方式给他力量。  “阿龙……用力,将孩子往下挤。”  玄龙双腿曲着,本能地跟着花精的指令使力,那催产药是妖族专用,力道很足,随着药效渐浓,宫口很快开到了五指,明显感到孩子往下坠了许多,可还远远不够。  他活了万年,受过大大小小许多劫难,其中最难熬的是九天雷劫,九道天雷同时劈下来,连灵魂都撕扯着痛,不曾想这产子之痛,竟没比九天雷劫舒服多少。  兴许是因他的噬魂之痛不巧在这时发作了吧,再加上腹中十多把刀同时绞动般的痛,玄龙渐渐撑不住了,曲起的双腿滑下去。  “我怕……我生不出来了……”  燕鸢眼底映着玄龙身下那片血红,问花精:“为何还没动静?血都快流光了你为何不先帮他止血?”  “你快帮他止血。”  花精没搭理燕鸢,压着哭腔在玄龙耳边说:“生得出来……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我会护着孩子平安……”  玄龙放心地点头,虚声道:“若我生不出来……你便,帮我……将孩子剖出来……好吗。”  花精哽咽出声。  燕鸢神色冷戾地看着二人:“你们在说什么?”  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花精克制住情绪,叫燕鸢帮玄龙把腿曲起来,按住别动。燕鸢按照花精说得做了,见花精又变出个小药瓶给玄龙喝药。  那药有奇效,喝下去玄龙就能恢复力气,有花精在,燕鸢不认为玄龙会出事,但还是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惊。  “嗬呃……”  玄龙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如同人族濒死前的挣扎,燕鸢双手轻易就能按住玄龙双脚阻止他乱动,他有了力气,也只够用一阵,过一阵就得靠在花娘身上歇一歇再继续,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面色如纸。  血色的囚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腹部高耸,便显得四肢瘦得惊人,从前他的身体不是这样的,那双腿修长却有力,紧绷的时候会出现纤薄流畅的线条,哪里像会这样半点力道都没有,瘦得几乎就剩骨头了。  御膳房的厨子大半夜被抓起来切了盘生鱼片。  燕鸢亲自下的命令,效率不可能差,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陈岩便提着帝王御用的食盒将生鱼片送了过来,连筷子都是金镶玉的,亮闪闪的漂亮,在这昏暗的囚牢中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玄龙一口都吃不下,他太痛了,每浪费一刻,时间便少一刻,他说不饿,想等孩子出来再吃。  夹着鱼片的筷子都送到唇边了,燕鸢亲自喂的,要是放在平时他定要发火了,今日没有,他知道玄龙是真的吃不下,便作了罢。  外头的天不知不觉亮了起来,微熹的光从头顶四方的口子中透进来,燕鸢不准旁人看玄龙的身体,亲自跪在这里按着玄龙的脚过了一夜,他精神紧绷地瞪着玄龙腿间,忽得一怔。  “看见……看见脚了……”  “什么?”  燕鸢言语中不自觉夹了惊喜:“看见脚了。”  花娘脸色发白:“你过来,抱着阿龙。”  燕鸢发觉了不对:“为何?”  花娘:“脚先出来,孩子会憋死,需得头先出来。”  燕鸢从花娘怀中接过玄龙,鼻间的冷香味刹时更浓了,此时宫口已全开,花娘双手抓住孩子血淋淋的小脚,用力推了回去。  胎位不正,必须将手伸入腹中,将孩子转过来,那痛楚不亚于直接将棍棒伸进去搅,原本意识虚浮的玄龙痛苦地叫出了声,上身失控地弹起,燕鸢紧紧抱住他。  “很快便好了……”  “很快便好了……”  玄龙喊了一两声便不喊了,他靠在燕鸢怀中,大概又是迷糊了:“阿鸢……”  “恩。”燕鸢应他。  玄龙额边抵着燕鸢肩头,绿眸失焦:“我……有些疼……”  燕鸢紧了紧手臂:“朕知道。”  “早说不要这个小杂种了,你非要生下来,现在晓得痛了吧。”  玄龙不吭声了,待花精将孩子的胎位转正后,他同昨夜那般使劲,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孩子挤出了产道。  与他消瘦的模样不同,那孩子擦干净后白白嫩嫩的,很是健康漂亮,额头上生着两根短粗的黑色小龙角,怪可爱的。  花娘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孩子垮下嘴可怜巴巴地哭了,哭得燕鸢心头一震。  花娘看着手上的孩子,轻声说:“是个男孩儿。”  “是阿龙为你生的。”  燕鸢皱着眉移开视线,记挂着怀中陷入昏迷的男人,道:“你快医治他,帮他止血。”  花娘:“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  花娘抬起头,颤声说:“阿龙的时间到了。”第一百零二章 挖心  燕鸢沉下脸:“你在说什么。”  花娘啜泣着,弱小的双肩颤抖:“阿龙的时间到了……”  燕鸢咬牙:“你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时间到了。”  牢狱中安静得很,孩子哭了一会儿便不哭了,睁着同玄龙相似的绿眸,乖乖地躺在花娘怀里,口中咿呀咿呀像是要说话。  懵懂无知,全然不知自己将失去最亲近的人。  “阿龙不行了……”  怀中的男人身体冰冷,隔着衣物,燕鸢都能感觉到那薄凉的温度,他的双手、身前,沾满玄龙的血……  但他不相信花娘的话。  “你休要骗朕!”  “孩子不是好好的生下来了吗?!他是有万年道行的玄龙,怎可能会死!!”  花娘正要说话,燕鸢怀中男人气息微变,是玄龙醒了过来。  他徐徐睁开眼,燕鸢唤道:“阿泊……”  玄龙的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他见到花娘怀中那白嫩的小团子,知晓那便是自己的孩子,吃力地开口:“让我看看……”  花娘哭着靠近玄龙,将孩子递出去。待离得近了,玄龙才看清孩子的长相,见他生了同自己一样的龙角和眼睛,心中很有些难过。  他该如何被世间接纳。  除去难过之外,还有许多许多的欣喜,这小东西在他腹中待了那么久,总算见面了。  可惜,见面便是诀别。  “吾儿……”玄龙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摸孩子的小龙角和雪白的小脸,然而指尖即将碰到,便顿在了半空。  他的手太脏了,都是血污,还是算了,免得弄脏了他。  花娘落泪:“阿龙……”  玄龙终是未碰孩子,手臂艰难地抬起,手掌覆在孩子头部上空,合上双眼,片刻后,掌心出现一股水波流动般的绿光,淌进孩子的眉心。  孩子的额间闪现一枚墨绿的神纹,玄龙的呼吸肉眼可见的粗重起来,额角冷汗顺着脸颊滚至削瘦的下颚,砸落在血红的囚衣上。  花娘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摇头:“阿龙……不要!阿龙……”  他在燃烧自己仅剩不多的灵魂之力,为孩子凝结内丹,并将灵魂之力转化成的灵力渡到孩子体内。  他是怕今后孩子在人间受欺负,想赋予孩子自保之力。  可代价……代价是……  花娘不敢再想下去,她腾出一只手,抓住玄龙手腕:“阿龙……不要……求求你,不要……”  玄龙:“要的……这是我,最后能为孩儿做的了……”  燕鸢眉头紧拧,问花精:“他在干什么?”  花精未说话,一个劲的哭。  燕鸢从他们的对话中确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抓住玄龙的手迫使他收回来:“你想干什么?!” 第87章 燕鸢抬手给他擦血,滚烫滚烫的血,流水似的,他放柔声音,哄他:“那朕今后不逼你了,好不好?”  “不好……”  “不好……”  “没有、今后了……”  没有今后了。  “有的……有的……”燕鸢犹如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他用嘶哑的声线温柔地对怀中的男人说。  “阿泊……有的……”  “你莫要睡,便有的……”  玄龙悄无声息地躺在他怀里,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火盆中的碳烧了一夜,外头天已大亮,牢房中很暖和,可玄龙的身体却这样冷,十个火盆都阻止不了他的身体变得更冷。  燕鸢头痛欲裂,他茫然地抱着玄龙,低低道:“阿泊……”  “阿泊……你莫要吓唬朕,朕知道错了……”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花娘瘫跪在地上,痛哭出声:“阿龙……阿龙……呜呜呜呜呜呜……”  他死了。  死去的生灵,哪里还会说话。  与此同时,花娘臂弯中的宝宝跟着一同哭了起来,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  哀戚的哭声在阴暗的牢狱中此起彼伏,燕鸢觉得吵,他皱着眉,握住玄龙的手,小声唤他:“阿泊……”  “你醒醒……”  “你醒醒啊……”  男人面色青白,血色囚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四散,生过宝宝之后,高耸的腹部已瘪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更单薄了。  燕鸢解下自己身上的玄黑披风,小心地将他裹起来:“你不是嫌这里冷吗……那朕带你走,带你回乾坤宫,那里的地龙烧得暖和,你定会喜欢的……”  “你好好睡一觉,便早些醒,好不好?”  他抱着玄龙站起身,准备走时,发现玄龙双手上的镣铐还未解,长长的锁链连接着墙壁上的铜环,昭示着玄龙曾在这里被迫受过的恶行。  他叫狱卒进来为玄龙解镣铐,狱卒见到燕鸢便吓得瑟瑟发抖,好像他很恐怖似的,燕鸢不耐烦了,从狱卒手中拿过钥匙,亲自给玄龙解。  镣铐解下来,玄龙手腕上磨破了层挺深的皮,露出粉嫩的肉,燕鸢握着他的手,在他额角亲了亲:“朕知道你疼……”  “待回乾坤宫,便叫花精为你治伤……”  “朕如今知晓了你与凡人无异,自会待你好些的,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发火了……”  从前玄龙虽生他的气,总故意将视线避着不肯看他,但好歹是醒着的,如今连眼睛都不睁了。  怎么都不理他。  燕鸢被他惯坏了,以至于玄龙才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不理他,便叫他觉得受不了了。燕鸢的唇贴着玄龙的脸,泪眼模糊道。  “阿泊……朕好像……好像是病了。”  “朕头好疼……你从前向来最关心我的,你真的不肯管我了么?……”  “朕知道朕脾气不好,你气量大,一直让着朕,那以后朕也可以让着你些的,朕不要内丹了,也不要你的心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玄龙一直不理他,燕鸢只得将人重新抱起来:“那朕先带你回宫……朕等你睡够了,再与你好好道个歉。”  “不论你想要如何弥补,朕都可以给你……”  玄龙的脾气这样好,心再狠,也是狠不到哪里去的,到时候他好好弥补一番,从今后开始好好待他,不欺负他,日子一久,这龙定会原谅他的。  然而刚将怀中的男人抱起来,那本就单薄的重量突然变得更轻了,他低头看去,看到玄龙的面容、四肢,头发,都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阿泊……”  玄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飞灰,渐渐消失在燕鸢怀中,寒风从头顶四方的口子灌进来,一吹就散了个尽。  燕鸢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没能抓到,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不明白刚才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男人怎么就不见了。  “阿泊……”  “阿龙……”花娘颤声哭道。  燕鸢掌心淡蓝鸢尾绽放,强烈的蓝光闪过后,紧接着出现一股皮肉酌烧般的剧痛,他低头看向掌心,鸢尾花瞬间枯萎,留下一个灰色的酌痕,仿佛昭示着某条生命的幻灭。  剧烈的头痛达到顶峰,燕鸢头疼像是要炸开,他双目赤红几近滴血,在原地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最后朝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花娘走过去。  “阿泊呢?”  “是不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花娘哭着摇头。  燕鸢弯下身,双手攥住她衣襟:“你将他还给朕,你将他还给朕!!”  “你是不是用隐身术将他藏起来了,你想背着朕带他走,对不对?!”  “我告诉你,你休想!!你休想!!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花娘用微薄的灵力凝在掌心,一把将燕鸢攥在自己衣襟的手推开,歇斯底里地哭道:“他死了!!”  燕鸢一时不备,真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后,用血红的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孩子被花娘哄着,此时已不哭了,那乖巧的性子,应当是随玄龙的。花娘的手轻轻拍在孩子后背,轻声道。  “他死了。”  “灰飞烟灭。”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寒泊。”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终于得逞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燕鸢怔怔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灰飞烟灭……”  花娘无声地流泪:“六界生灵死后,可坠入轮回,重新转世,而灰飞烟灭,便是灵魂化成灰尘在这世间散尽,没有轮回,不再转世,什么都没有了……”  “是你逼他……是你将他逼上绝路……”  “你一直在逼他……”  类似的言论,燕鸢曾在话本中见过的,他知晓灰飞烟灭代表什么。但玄龙怎么会灰飞烟灭呢?  “不可能,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燕鸢朝花娘走进去,扑通跪坐在她身前,抬手攥住她衣袖。“你不是很厉害么,你将他救回来,你要什么报酬朕都给你……”  “你救他……”  花娘哽咽着摇头:“救不回来了。”  “他原本能用内丹中的灵力来豢养腹中孩子,谁知你突然没了命。他为了救你,只得舍去内丹,散去万年道行。你一直在逼他,逼他把内丹给你,其实他早就给你了……”  “阿龙什么都给你了……你说要做夫妻,他便离开千年古潭跟着你回了宫,与你朝夕相对。你说要龙鳞救朋友,他不顾自己疼,也要拔粼给你,你要多少他便给多少。哪知这一切都是阴谋诡计,都是你为了救皇后演得一场戏!”  “可即便如此,在知晓你将死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救了你。你要什么阿龙没给你啊,只是有些东西,你想要,他也给不起啊……”  “现在他终于给你了,他把命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灰飞烟灭,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你若有良心,便看在阿龙拼死也要保护孩子的份上,放过你们的孩子,我带着他出宫,寻个没人的地方住下,将他养育长大,绝不碍了你的眼。”  脑中痛得好似有钻子在不停地往里绞,燕鸢瞪着赤红双目,某段被刻意忽略的记忆在脑中重现。那日他出宫寻玄龙,回程的路上被人刺伤,身中毒箭,以为自己将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乾坤宫,玄龙在身边守着他。  他知晓玄龙施法救了他,却不知玄龙是散了万年道行,用内丹救了他,那龙也从未与他提起过分毫。  燕鸢喉间梗得发痛,大滴泪从眼中砸下来:“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花娘哭得秀美的小脸皱成一团:“阿龙宁愿没命也要保住腹中孩子,若告诉你,你知晓他没了内丹,岂不是会立刻将他的心挖了?”  “他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腹中孩子罢了,他虽生性良善,不似人族那般复杂,但也是有骨血志气的,你那样羞辱他,折磨他,待他连狗都不如,若不是因有孕,为了保孩子,他早便不堪受辱,自爆而亡了……”  “你囚着他,不肯放他走,是为了用他救你的皇后,现在龙心终于得到了,你该欢喜极了才对,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我没有,我没想要他的心的,我不想他死的……”燕鸢喃喃摇头,痛苦地捂住头弯下身,神色扭曲而狰狞,他倒在地上,痛得蜷起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没有……我没有……”第一百零四章 前世今生 上  这般作恶的人族,即便是心地善良如花娘,也是不会对他生出半分可怜的。若不是这人族皇帝骗了阿龙身心,阿龙何至于落到这番地步。  万年的道行啊,就这样轻易散去了,最后的日子还住在这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受尽刑罚之苦,浑身的伤,就没一日好过。  现在阿龙死了,他倒是哭了,他哭什么呢?  “你明明就有!”花娘浑身发颤,流着泪声声控诉。  “是你剜了阿龙的心头肉。”  “是你剜阿龙的鳞,是你将阿龙关在这冰冷的牢房中,叫人用鞭子抽他,用拶子夹断他的手骨,是你用勾子嵌进阿龙的琵琶骨,弄得他满身伤。”  “他怀着孩子你都不肯放过他,你都不肯稍微对他好一些,哪怕你对他好一点点他都不至于灵魂自燃灰飞烟灭……”  “你现在哭什么呢?”  “你最没资格哭了。”  任何人都有资格为玄龙哭。  唯有燕鸢没有。  那质问声并不强硬,却像剑似得扎进燕鸢脑中,心里,令他更痛,浑身都痛。  为何会这么痛?  玄龙死了,他爱得人是阿玉,死了便死了,他哭什么?可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燕鸢双手捂着剧痛的头,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银白的衣袍上沾了灰,发髻从银冠中散乱出来,眼泪不断从眼角涌出:“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死……” 第89章 “……你来了。”  燕鸢用最温柔的语气与男人说着话,收紧手臂,“嗯,我来了……我来了……”  “我来带你回家……”  男人绿眸半瞌着,气若游丝道:“阿鸢,孩子……应当是没了。”  除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心口的伤之外,男人身下也淌了许多血,裤管都湿透了,这孩子来得不容易,有孕时怀得十分艰难,如今孩子没了,燕鸢知晓他难过,知晓他自责。  燕鸢将唇贴上男人额角,痛苦地闭眼,泪由脸颊滚下:“没了便没了,日后我们还能再有的,你莫要多想……往后的日子还长。”  男人望着火红的天空:“魔族……大败了……”  燕鸢低声回:“嗯,我知晓你厉害,玄龙将军向来百战百胜,你在我心中最是英武。”  男人薄唇微抿,笑了,奄奄一息道:“阿鸢……我这回,便不与你回去了……”  燕鸢压着哭腔问:“那你去哪儿?”  男人艰难地说:“兴许……要去人间走一遭。”  “你要离开我?”燕鸢没忍住哽咽出声。“我不许的……我们说好的,要共渡万万世,你休要食言。”  “你休要食言……你若食言,我便要生你的气了。”  男人安慰他:“莫要哭……我又不是要灰飞烟灭了,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燕鸢哭得愈发厉害,好像心被掏空了似的,他抬手替男人擦去嘴边涌出的血:“四海八荒那么大,如何寻得到……你不许死,你死了丢下我一人,叫我如何承受得住。”  “看见我脸上的伤了吗……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你下次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若入轮回,必然是要喝孟婆汤的,即便是天帝也不能幸免,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身为天神,更不可下凡去寻个凡人做夫妻,有违天道之事必遭天谴。  燕鸢知晓玄龙是在哄他开心,自是不愿,哭得浑身发抖:“我不要……我不要下辈子,我只要眼前,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男人的心口被魔刃穿透,九重天上最厉害的医仙都救不了他,他将要离开的事已成定局,他们都知晓的。  但燕鸢不愿意接受,他抱起男人往天宫赶,要他再等一等,定有办法救他的。  然而回家的路未过一半,男人便不行了,他气息愈发地弱,那般不善于笑的人,在最后的时刻,是笑着在燕鸢怀中离开的。  他说。  “傻阿鸢,我愿意做你的将军。”  “我愿为你披荆斩棘……护你万世安稳。”  他走了。  带着他们的孩子一同消失在燕鸢的世界里。  ……  乾坤宫内,龙榻上昏睡的男子似是陷入了梦魇,他额头裹着纱布,隐隐渗着血色,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染满泪水,连身下的枕头都湿透了。  他近乎哀求地喃喃道。  “不要……阿泊……你别走……”  “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我们说好的……要渡过万万世……”  “我们说好的……”  “你不要走……”  “不要走……”  端着汤药进入内殿的陈岩见状,赶忙将木托盘放到桌上,跑到床边低低唤他:“皇上……”  “皇上……”  连唤了十多声,床上的人安静下来,缓缓睁开通红的桃花眼。  燕鸢撑着床坐起身,似是还没从梦魇中缓过神,烛火映在他紧绷的面容上,看着颇为瘆人。  陈岩转身去将桌上的药端来,小声道。  “皇上,您可算是醒啦,您昏迷了整整三日。”  “这是治伤的药,您……”  燕鸢根本没听陈岩在说什么,哑着嗓子开口问:“玄龙呢?”  陈岩一愣,望着燕鸢不吱声了。  燕鸢见他不说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朕要去牢中看看他。”  将他带回来。  “皇上……”陈岩急声唤他。  燕鸢脚恰好落在靴子上,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太监愈显老态的脸。  “您忘了吗,寒公子三日前便走了。”  “花精姑娘说,他的心只能保存一日,老奴便亲自将龙心送到了鸾凤殿,今日午后,皇后娘娘已经苏醒了。”陈岩说到后面,声音已带了哭腔。  燕鸢低喃道:“走了?”  陈岩:“是啊。”  燕鸢脑中疼得厉害,他这才想起来,玄龙死了。  是死在他怀中的。  死前将龙心挖给了他,走得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  和梦中一模一样……  “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您别吓唬老奴……”  燕鸢眼中落了泪,他呆呆地坐在床沿,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轻声道:“朕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朕与玄龙恩爱得很,他还有了朕的孩子……朕与他十分欢喜,孩子还未出世,便准备了许多许多穿的,用的,玩儿的……”  陈岩接话:“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孩子没能生出来,他为朕出战,战死在一座神山上……他死在朕怀中,死后身体化为了灰烬……就同那日一样……”大滴的泪接连滚下来,燕鸢痛苦地捂住头,躬起身体。  “就同那日一样……”  陈岩担忧地望着他,眼神哀戚:“皇上,那只是梦罢了……”  “寒公子既已死了,您便莫要多想了……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呃…嗬…嗬…”燕鸢喉间发出压抑痛楚的喘息,他捂着头挣扎着,嘶哑道:“他死了……”  “他死了……朕不想他死的……”  “陈岩,朕好痛……”  “朕好痛……”  陈岩过去扶住他,老泪纵横:“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呢,逝者已矣,人在的时候您未上心,如今人不在了,您便更无需多想了。”  “寒公子既走得那般决绝……定也不愿让您想他的。”  玄龙在时受尽苦楚,未得燕鸢半分好,迟来的悔恨最是轻贱无用。即便是念在玄龙曾救过燕鸢一命的份上,燕鸢当初也是不该那般对他的,陈岩作为奴才人微言轻,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皇上,您将药喝了吧,凉了便不能入口了。”  陈岩将药碗递于燕鸢身前,燕鸢抬手便拂了药碗,药汁四溅,摔得粉碎。  “朕不喝!你去将史道长请来,朕有话要问他,现在就去。”  那史道长既然能降妖,那么定有办法救妖的。  花精没办法,不代表旁人没办法……  夜已深,即便要召人进宫也该等明日,燕鸢就要连夜召见,陈岩只得派人去请。  等那史道长到了寝宫,燕鸢张口便问他如何将灰飞烟灭的妖救回来。人死尚且不能复生,何况是灰飞烟灭的妖,不识大字的莽夫都晓得这常理,燕鸢得到的回答可想而知。  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疯了,但他没法停,他命人将那史道长抓起来,严刑逼问,非要他寻出个能将玄龙救回来的法子,逼问了一夜才知晓,原来那史道长就是个修为浅显的江湖术士,驱个小鬼还无妨,哪里收得了万年道行的妖。  史道长先前留在宫中的那根锁妖链,其实是普通材质打造的铁链,就是更为粗重。所以,花精所说分毫无假,玄龙的道行早就没有了,一根人族所造的链子都能夺去他半条命。  可是玄龙受了那样多的痛,都未曾与他说过,他的道行没有了……他的内丹没有了……  不……似乎是说过的,只是他不相信,他觉得那都是玄龙为了推诿拒绝献出内丹救宁枝玉的借口……  他不相信,于是他将各种恶刑往他身上用,逼他交出他早就给他的东西。  他还说玄龙小气,舍不下道行与他白头到老。  其实他哪里小气,那龙待他最是大方了……  燕鸢留了史道长半条命,叫人将他扔出了皇宫,锁妖链是史道长奉上的,但下令用刑的人是他。  该死,也是他死才对。  牢狱中的那狱卒燕鸢没放过,他见过玄龙的伤,知晓有人对玄龙用私刑,令狱官逼问一番,隔天就将人揪了出来。  燕鸢去牢中的时候,那精瘦的狱卒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满身血痕。燕鸢忽得就想起那日玄龙也是被绑在这十字木架上,被打得鲜血淋漓。  燕鸢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能对玄龙下那样的狠手,自从醒来后,便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整日浑浑噩噩,睡着了便做梦,梦见玄龙躺在他怀中,叫他莫要哭。  曾经那掩着迷雾模糊不清的面容变得清晰了,原来梦中那男人不是宁枝玉,是玄龙。眼瞳是和玄龙一般的冰绿,声线是一样的低沉温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认错了人,还是因为太想念玄龙,所以整夜整夜地梦见他,总要哭着醒来。  一桶水泼上去,狱卒勉强睁开豆大的双眼。  “谁准许你那般欺负他的?”燕鸢指尖嵌入掌心,哑声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皇上,您说过的……只要留他一条命,便行了……”第一百零六章 朕后悔了  燕鸢眼底盘蛰满血丝,盯着刑架上的人,轻声说:“告诉朕,你是如何待他的,朕饶你妻女不死。” 第91章 更不会在意他在准备这件礼物的时候,花费了多少心思,倾注了多少认真。  那般笨拙的龙,为了讨他欢心,暗地里将这雕木人的手法练习了一遍又一遍,总算雕出了个像样的,细心地上了色,结果他不要。  他不仅不要,还将他的心意践踏在脚底,说这是个没用的东西。  燕鸢想起有段时间,玄龙手上总有细碎的伤口,很久都不好,他问他何故,玄龙不肯说,他便懒于追问。  如今回忆起来,才恍然明白,原来是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弄的。  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东西,兴许是玄龙能想到的,可以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玄龙就是那般,不善于言,向来用做的……譬如在千年古潭时悉心地照料他,譬如回宫后燕鸢开口,他便忍痛拔鳞给他,见他内疚,还安慰他自己天生痛觉迟钝。  自己怎么就会怀疑他与旁人有染呢?  他分明待他这样用心……用心到将他要的、不要的,都给了他。  一滴泪落在手中木人如画的眉眼上,燕鸢回神,将木人贴在胸口蹭干净,好在那颜料是上好的,不至于被轻易弄花,他热泪满眶,对着木人抽噎出声。  身体脱力地下滑,瘫坐到地上,燕鸢怀中抱着那箱木人,右手中捏着最为精致的那个,喃喃哭道。  “阿泊……这礼物,我欢喜的。”  “我欢喜的……”  再没有人回复他了。  曾经玄龙在雕下这些木人时心中应当是满怀期待的,期待燕鸢在收到这件礼物时,会露出怎样欣喜的神色。  然而事实与他想象的背道而驰。燕鸢根本就不稀罕,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嫌烦。  玄龙失望地离开了。  燕鸢的欢喜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好想那龙,想到深处,头便开始痛,燕鸢整个人倒在地上,蜷起身子,双手握着木人贴在心口,哭得双目红肿还不够。  “阿泊……”  “我欢喜……”  “你听到了吗……”  “我欢喜……”  若玄龙还在,看他这般模样,兴许会心软,可死了就是死了,再哭也回不来了。  燕鸢知道的。  他哭多了,渐渐流不出泪。  抱着那个冰凉的木人躺在地上,神色空洞。  外头宫人禀告,说宁枝玉来了,想见燕鸢,燕鸢谁都不想见,他将自己关在这间与玄龙共同生活过的偏殿中,罢免了早朝,连朝政都交给了丞相代管。  他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连宫中的太医都医不好他,外头的江湖名医进宫为他诊治,亦是束手无策。  大抵唯有玄龙可以医他,但那龙不在了,他便只能受着。从小到大燕鸢都未受过什么疼,母后虽去得早,抵不过父皇重视他,给他寻了个温婉的后母,他从太子做到皇帝,这半生可以说是顺遂至极。  花娘说他是玄龙的劫,玄龙又何尝不是他的呢。否则他怎会陷得这样深,被那头疾折磨得死去活来还是要想他,想到时而会生出‘要不就此了结算了’的念头,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能与玄龙相见了。  这样的想法出现片刻便会被燕鸢狠狠抹去,因为他答应过玄龙,要将他们的孩儿养育长大。若他不是皇帝,若这孩子流落到民间,定是很难活下去的。  所以……所以在玄龙弥留之际,才会那样不顾尊严地求他……  他要好好活着,完成玄龙最后的愿望。  然而很多时候,做得永远比想得,要难多得多……  燕鸢花了几日时间,亲自将偏殿打扫了一遍,所有的物品都被保持在原来的位置,营造出玄龙还在这里生活的假象。甚至用膳的时候,他都会叫人准备两副碗筷,每餐都有玄龙喜爱的生鱼片和鲜虾。  “阿泊……吃。”  “你最喜爱的。”  燕鸢坐在紫金楠木桌边,墨发披身,许久未出门,身上只着松垮的白亵衣。他夹起一片肉质鲜美的生鱼片放入身侧位置的空碗中,笑道。  “这鱼无刺……好入口,你尝尝。”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那碗中的食物减少,对着空气愣道:“你不喜欢吗?”  随后拿着筷子探向另一道食物夹过去:“那试试这鲜虾。”  “虾好吃……补身子甚好。”  “你吃啊……”  “你怎么不吃……”  待那碗中的食物被堆满了,也还是好好的摆在那里。燕鸢眼眶逐渐红了,小声地问,问他为何不吃。  这样的场面几乎每日都会上演,若有例外,便是因燕鸢头疾发作,疼得起不来床。  一旁的陈岩看不下去了,红着眼上前:“皇上,您这是何苦呢……”  “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寒公子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燕鸢皱起眉斥道:“陈岩,你胡说什么呢?”  “阿泊答应过要陪朕渡过此生,他怎会食言?”  “他最是说话算话的……”  “他最是说话算话的……”  “……”  “他还在梦中说要与朕恩爱万万世呢……他怎可能走。”  “陈岩,阿泊不是最喜爱这些东西了么?”燕鸢茫然地看向老太监,哑声问。“他为何不吃呢?……”  陈岩浑浊的双眼淌出泪:“造孽啊……”  见对方不回他话,燕鸢扶着桌子站起身,虚晃地转身往床边走:“阿泊不吃…那朕也不吃了……朕累了,要睡一觉……”  燕鸢躺上床,睡是睡不着的,头疾折磨得他一日顶多睡二三个时辰,他抱着那团蓝锦被在床上翻来覆去,疼得说话都不利索。  “陈岩,拿酒来……朕头疼,快拿酒来。”  “快些……拿酒来。”  陈岩闻声过去,从袖子里掏出常备的瓷瓶:“皇上,您别喝酒了,越喝越疼。”  “您吃药吧,这是太医开的止疼药……”  黑色的小丹药倒出在掌心,陈岩刚递过去,便被燕鸢一把拍开,落在地上滚得没了影儿。  “朕叫你拿酒来!!”  烈酒虽不能治顽疾,但喝醉了便能入睡,能睡得久些。睡着了便能见到玄龙,有时运气好,他会梦到与玄龙在天宫中恩爱交缠,梦见他与玄龙琴瑟和鸣,同寻常夫妻那般生活,一起用膳、沐浴、一起安眠苏醒。  做着最普通的事,得到的快乐毫不普通。  很多时候梦见的只是些细碎的片段,那种极致的幸福感却足以将燕鸢包裹住,叫他整个人仿佛在云上飘着。  隔着梦境,燕鸢都能感觉到,梦中的男人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将男人拥在怀中的时候,便好似拥住了整个天下,充实且满足。  睡梦中所见所闻越幸福,醒来便越痛苦,那极致的绝望叫燕鸢痛得喘不过气,但他仍拼命追寻着梦境,因为那是他唯一能见到玄龙的途径。  其实他很清醒,他只是想要假装,假装玄龙还活着,假装玄龙还在他身边,假装玄龙从未离开过。  偏偏身边的人总要残忍地拆穿他的谎言,连让他演戏骗骗自己,都做不到。  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会反复做噩梦,梦见玄龙与他生气,要抛下他,与他和离。梦见玄龙被敌人刺穿心脏,死在他怀中。  对于燕鸢的命令,陈岩不得不遵从,五六壶烈酒最终还是被摆在托盘上送到了床边。燕鸢爬起身,随手提起一个玉壶就往口中灌,他喝得急,好似那不是酒,而是白水。  仰头灌酒的时候,眼角有泪淌下。  他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酒坛子中,偶有大臣来探望寻他商议国事,燕鸢十有八九醉得不省人事,睡着了都在哭喊玄龙的名字。  时间一久,朝堂上风声四起,说帝王这是被妖邪迷了心魄,曾有条玄龙被囚在皇宫中惨死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传了出去。  有臣子提议请修士来驱邪,说燕鸢的顽疾是玄龙的魂灵作祟,是玄龙在报复,只要将偏殿中那玄龙所用过的物品都烧了,再做一场法事,便能叫燕鸢恢复康健。  燕鸢倒希望是玄龙的魂灵作祟,那便代表玄龙正以别样的方式陪伴着他,可他比谁都清楚,那龙走了。  后来,他连他的梦都不再入。  玄龙的遗物,燕鸢当宝贝似的存着,谁要烧毁,那便是要他的命。燕鸢不可能毁掉那些东西,于是带头施压的朝臣就被拖出去砍了头。  除夕那夜,本该大摆宫宴迎新年的,燕鸢没那心思,再加上头疾愈发的严重,便免了。  这日他未喝酒,派人送了新年贺礼去太后的宫中,就在偏殿中摆了一桌菜,独自抱着他与玄龙的孩子坐在桌边,所有的宫人都被他秉退了。  身侧的位置上照例摆着副空碗筷,孩子在燕鸢臂弯中酣睡,燕鸢夹了鱼片到玄龙碗中,对着空气笑道。  “阿泊……”  “除夕快乐。”  这般,他们一家三口,也算是团聚了。第一百零八章 父皇不要离开阿执  在遇见玄龙前的那几年,燕鸢的除夕夜是与宁枝玉一同过的,宫宴过后,会与宁枝玉一起守岁。  他满心以为那便是自己前世爱人,倾覆一切待他好,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搭上了玄龙的命,结果发现自己爱错了人。  他有满腔苦楚与痛恨无处发泄,痛恨自己怎会认错人,双眼被狗粪蒙蔽,毁掉了两个人的一生。  宁枝玉终究是无辜的,他临盆的那日,燕鸢去鸾凤殿看了他。孩子生下来,长了双火红的瞳仁,妖异邪魍,一看便知不是人族之嗣。  在场的宫人都吓坏了。  燕鸢倒是很冷静,他不但没有愤怒,心中反而隐隐感到轻松和释然。大抵不在意对方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对方做了什么,都不会激起他半分情绪。  “阿鸢……对不起。”  “我背叛了你。”长发湿漉漉地铺在身下,宁枝玉虚弱地躺在床上,笑容清淡,一副等待处置的坦然模样。  他苍白消瘦的脸庞再没引起燕鸢的疼惜,过往的爱如同逝去的风般消散了。 第93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天帝复位  阿执虽小,生来早慧,他隐约知晓父皇是在哄骗他的,若娘亲真的那么容易回来,哪里会叫他和父皇等那么久。  父皇就是要抛下他,不想要他了。  “不要……阿执会乖的,父皇不要丢下阿执……”  向来乖巧安静的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泪珠顺着脸蛋往下砸,砸在燕鸢心头,砸得生疼。  消瘦无肉的手从床榻上抬起,艰难地触上阿执的小脸,笑道。  “父皇知晓……阿执最乖的。”  “阿执的性子随了娘亲,不吵不闹……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阿执哭得鼻头通红,双手扒住燕鸢手腕:“那父皇为何还要走……”  苍白的指尖捻去小人儿脸上的泪,无力地收了回去,燕鸢转过视线,望着上方,轻喃道:“因为父皇累了……需得去见见你娘亲,才能好起来。”  阿执不明白为何见娘亲这件事非要丢下他,不能带他一起去,他拼命地求父皇不要丢下他,父皇只说叫他好好听花姨的话。  说着说着,父皇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轻,轻到听不见,不论他怎么求,父皇都不理他了。  “父皇……父皇……”  阿执握住燕鸢冰凉的手,轻轻地晃着,期待父皇会同从前那般翻个身起来将他举高高逗他笑,然而床上的人安静无声地躺着,睡得很沉很沉。  三年前,燕祸珩因假扮皇帝擅闯皇宫之罪被贬为庶民,流放边关。不知他用何办法搭上了边陲一国的皇族,借兵攻入了大冗。  这些年燕鸢疾病缠身,无心国事,朝政都交给了丞相代管,在朝中的势力早被逐渐蚕食瓦解,众臣见他被酒欲熏心,萎靡不振,纷纷起了拥护新帝的心思。  宁枝玉被打入冷宫后的第二年莫名失踪了,于丞相而言,这个不知廉耻因与人通奸被废黜后位的儿子就算死了,他也不会有半分难过,令他难过的是燕鸢身为帝王,坐拥万里江山,本该是黎民百姓的守护者,却因情爱而堕落至此。  哪怕坊间帝王与玄龙的佳话流传得再美好,他还是觉得燕鸢是被妖邪鬼迷心窍了。  原本忠于帝王的丞相随着燕鸢日复一日的堕落起了异心,于是以丞相为首的近百位官员暗地里开始张罗拥护新帝,燕祸珩便是借此机会搭上了丞相,与他里应外合,带着借来的兵马一路从边关打过来,花了半年时间,攻到了皇城脚下。  眼看着就要打进宫来了。  乾坤宫中的奴才前几日被遣散了。自从去年冬夜陈岩死后,燕鸢身边便没了可以说话的知心人,所有苦楚唯有往腹中吞,醉酒后才能抱着阿执吐露一二。  雕梁画栋的宫殿内空洞洞的,凄凉无限,除去床侧的阿执,便只有不远处的花精陪着燕鸢了。  阿执的体质与人族不同,他病了需得用妖族的药来医,这些年阿执偶有小痛风寒,花精会进宫来给阿执看诊,还经常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进来送给他,阿执对花精并不陌生,知晓她是娘亲的好朋友。  可是再好的花姨,也是比不上自己的亲生父皇的,阿执见父皇不搭理自己,便用小胳膊小腿使劲爬上床,扑在燕鸢胸口唤他。  孩子这么小便没了娘,如今连爹也要没了,看着着实可怜,花娘听他哭得伤心,跟着红了眼眶,上前去拉阿执的手。  “阿执……走吧,花姨带你去宫外吃好吃的。”  “你不是最喜欢桂兰街的牛肉烤包子吗?花姨带你去买,新鲜出炉的烤包子比带进宫来的要好吃多了。”  阿执死死抱着燕鸢的身体,不肯放,眼泪将燕鸢的亵衣湿了个透:“阿执不要烤包子,阿执就要父皇……花姨,你叫父皇理理我,阿执害怕……”  “阿执好怕……”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了许久,哭累了便不哭了,静静地趴在燕鸢胸口,同他说话,说今日一早太傅考他背诗,他全都背对了,父皇是不是该同先前那般亲亲他。  父皇为何不亲他呢。  花娘不忍心告诉阿执死亡的意义,他还太小太小了。  这么下去终不是办法,趁阿执不注意,花娘悄声靠近他,掐了个近期刚顿悟的昏睡诀,粉色的光束从后颈钻进阿执的身体,阿执长长的睫毛控制不住地耷拉下去,睡着了。  花娘轻手轻脚地将小人儿抱起来,抹去他面颊上残留的泪痕。  “别怕……有花姨在呢。”  半炷香后,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驶出午门,带着阿执离开了他出生的地方。马车闯入繁华的街市,离身后的皇城越来越远。  夜幕降临,火光缭绕了整座皇宫,燕祸珩带着几十万大军攻入城门,还未打,驻守皇宫的御林军便缴械投了降。  胜负已定。  燕祸珩带着最一队兵马去了乾坤宫,主殿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里头烛火未燃,空无一人,最后在偏殿找到了燕鸢。  暗金九龙烛台上高低不同的九根蜡烛燃掉了一半,随着燕祸珩的闯入,那烛光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将灭未灭。  燕祸珩身着玄铁战甲,手持寒天剑,步步逼近床榻上的人。  榻上人着白亵衣,身上盖着条洗到抽丝的锦蓝色丝被,面容苍白枯瘦,透着死气,看着像是已经驾崩了。  手中的剑秉被燕祸珩用力收紧,停在床边的时候,榻上人徐徐睁开了双眼。  “你来了……”  长剑倏然划破空气,剑尖抵在燕鸢喉头,燕祸珩眼尾殷红嗜血,沉声问:“阿泊呢?”  燕鸢看了燕祸珩片刻,平静地回过头望着上方,笑道:“你不是都知晓了吗……”  “你果真杀了他?挖了他的心……”燕祸珩目眦欲裂,满身戾气几乎冲破殿顶,剑尖失控地颤动,划破燕鸢的皮肤,渗出一缕鲜血。  “你来得太晚了。”燕鸢轻叹。  “若你当初能带他走……也是好的。”  “可惜,你来得太晚……”  燕祸珩握着剑的那手手腕不住颤抖,只需再用力一分,床上的人便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这人就这样轻易的死。  “你百般阻挠我带他走,将他生生折磨致死,燕鸢,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曾后悔?”  燕鸢失焦的眼中氤氲起水雾:“后悔……我后悔了。”  “可有何用呢……后悔最是无用了。”他说着,缓缓扭头看向燕祸珩,笑道。“倒是你,从前便觊觎这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日后便可欢天喜地地过活了吧。”  燕祸珩咬牙:“我从未觊觎你的皇位,是你逼我。”  “我得了权势,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是么。”燕鸢并不在意那些有的没得,其实他早便知晓燕祸珩勾结丞相的事,朝中的官员虽大多倒戈,但还有那么几个忠心不改的臣子效忠他,比如手握兵权的陈将军。  若及时通知陈将军,从西北调兵过来,燕祸珩未必能赢。  然而他没有。  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占着这皇位没有意思,皇宫中太冷了,他不想阿执一个人孤苦地活在高墙中面对天下,便决定将他送到花娘身边养。  两岁那年,阿执就能同玄龙那般化出龙身,皇宫不该囚住他,外面辽阔的天地才该是他的归宿。  纵观皇家子嗣,那些各自驻守在封地的王爷不是有勇无谋便是唯唯诺诺,不具备掌控天下的本事,燕祸珩虽狼子野心,但不得不说他有能力坐皇位。  于是燕鸢便将他放进了皇城。  “是。”燕祸珩漆黑的双目毫不躲避地注视着燕鸢。  至始至今,燕祸珩似乎没有骗他的理由,其中兴许有误会,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很快,他便能去寻他的阿泊。  燕鸢的手无力地探上燕祸珩的剑尖,抓住。  “皇位可以给你,但阿泊不行。”  “燕祸珩……在这一点上,你永远赢不了我的。”  “他只能是我的……”  燕鸢悠然笑着,在燕祸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剑身往下压去,上身略微抬起,脖颈朝锋利的剑刃上狠狠划过,顷刻间鲜血飞溅。  燕鸢的身体落回床上,血从脖颈几寸长的伤口飞速涌出,淌湿了亵衣和身下的被褥,衬得脸色比墙白。  他合了双目,没了气息。  几滴鲜血溅在燕祸珩脸上,他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扔了长剑,双手攥起燕鸢的衣领拖到自己眼前,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你怎能死得这般容易?”  “你该将他所受的折辱都受一遍再死……”  终于为玄龙报了仇,可燕祸珩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感到无穷无尽的空洞与寂寥。向敌国借兵的条件是娶皇帝最宠爱的小皇子为后,登基之后,燕祸珩成了亲,有了皇后,然而他从没有一刻忘记那条曾夜夜入他梦的玄龙。  ……  九天之上,仙气环绕的瑶池边时有穿着各色纱裙的仙女路过,有的手中端仙桃,有的端糕点,有的端鱼肉。  瑶池边的玉柱旁,那穿粉色纱裙的仙娥笑得欢快,朝端着食物的仙女们招手。  “快些快些,今日天帝从凡间归来,很快便要复位了,大家伙儿手脚都麻利些,在天帝回来前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第一百一十章 再也不见他  碧落九霄之上有处天河,天河顺着云层蜿蜒而下,连接着九重天通往一重天的路,孕养着天界千万生灵。  银色的九角仙亭坐落在天河尽头,远处时有仙鹤掠过,鹤鸣悠扬而至。掩住仙亭的白纱被轻风掀起一角,亭内,十尺冰床之上躺着位沉睡万年的天神。  他穿着银白色的战袍,鸦黑长发铺散在身下,面容绝色如月,肌肤瓷白。浓稠的睫羽在略微轻颤几下后,睁开了淡棕色的眸。  “鸢儿,你回来了……”  身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将燕鸢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坐起身,看向立于床侧的人。男人一袭灵绡墨衣,笑容温润。  “母后……”  男人笑容僵住,右边长眉一挑,上前将燕鸢抱住,手在他背上‘温柔’地拍着:“可算是回来了,你个浑小子,让老子和你父皇好等,都与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叫父君父君父君,看老子锤不死你。”手掌拍着拍着就握成了拳。  燕鸢闷哼一声,皱着眉不说话。察觉儿子情绪不对,曳灵神君点到为止,禁声,缓缓放开他。  “前世今生,你都想起来了吧?”  燕鸢的魂回来了,心还未回来,随着玄龙的离开一同丢失了。他眼尾殷红,垂着眸喃喃自语。  “我怎会……我怎会那般对他呢……”  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他坠入轮回之前请占星仙君为自己算过一卦,万年之内,他必会与玄龙在凡间相遇。  他与玄龙是仙侣,结过情契,即便喝了孟婆汤,他与玄龙有情契作为牵绊,他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看到玄龙面上的疤,他就会恢复前世记忆。  可他偏偏就是认错了……他不仅认错了,还亲手害死了他的阿泊。直到那龙死了,才想起零星半点。 第95章 后来的确是在一起了,但燕旌身虽归了他,心仍冷冰冰的,唯有床上火热,时间久了便起了龃龉,曳灵闹了。  两人名不顺言不正的,闹也没个理由,于是他就揪着第一回 的事儿说燕旌不行,不仅不行还整日板个死人脸,没意思,他要琵琶别抱,去寻个床上火热下了床也火热的。  这还了得?  这仇一记就是十万年,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就这’,曳灵反正是没在床上讨到好过。燕旌时不时便冷着张脸酸溜溜地提当年的事儿。  曳灵就是悔。悔。  “嘶……你轻些。”  “轻些。”  燕旌染指情欲的黑眸中藏着凶意,曳灵被抱着翻了个身按倒在榻上,他深知大事不妙,赶忙环着燕旌的脖子,借力抬起身子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盈盈道。  “夫君……我错了,错了。”  “再喊一遍。”  “夫君。”  “还要听。”  “夫君……”  “继续。”  曳灵温顺的笑容逐渐扭曲,一把推在男人健硕的胸膛:“得了吧你燕旌!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了是不是?天界有专织布的仙女,可不需要染坊!”说着爬起身便要跑。  纤白的脚踝被大掌抓住,拖回来,重新压回身下。燕旌眼中的凶色褪去,黑眸静静望着他,跟条被嫌弃的大型犬类似的,暗哑开口。  “阿曳,你如今对我好不耐。”  “你不会真的……”毛茸茸的脑袋窝到曳灵脖颈中,发出闷闷的声音,“不爱我了吧。”  曳灵抬手覆上燕旌顺滑的发,软了语气:“想什么呢,还不是你得寸进尺,都说了儿子要来你还不知节制。”  “可是你都好几日没搭理我了……”脑袋在曳灵脖颈中蹭了蹭。  “还不是……”正要说话,就被燕旌突然的动作打断,“嗯……”  里头又传来恩恩啊啊的声音。  着实不怪天宫的殿宇隔音不好,只怪神的五感过于敏锐,听力太好。  燕鸢收回手,沉默地退到一旁,准备待里面的声响停歇再敲门。  一个时辰后,殿门被从里面打开,曳灵神君皱着长眉整理衣领,前脚跨出门槛,抬眼便看到燕鸢正站在玉柱旁,身形顿住。  燕鸢听到声音,转过身看向曳灵,行了个作揖礼:“母……父君。”  曳灵干笑两声:“来多久了?”  燕鸢淡淡道:“不久。”  “去东极殿说吧。”曳灵笑容不变,暗骂燕旌老色批,这儿子刚刚痛失所爱,还叫他听此墙角。  燕鸢顿了顿,“嗯。”  东极殿便是他与玄龙的寝宫,离开万载,今日回到天宫,他还没回去过。  两人摇身出现在仙殿外,燕鸢抬手触上玉门,轻轻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不远处整洁的书案,桌上摆着笔洗,笔架上挂着一排精致的狼毫,还有一只显眼的红色金丝锦囊。  昔日回忆在眼前翻涌而过,他恍惚间看到,他与玄龙一同坐在书案后,他圈着玄龙腰部,一手拿着书,读诗词给玄龙腹中的孩子听。  他的阿泊听着听着便困了,窝在他胸口睡得很熟,被亲了都不醒。  “鸢儿?”  曳灵连唤燕鸢好几声,燕鸢猛然回神,扭头看曳灵,眼尾已然通红。  “父君,如何救他……”  曳灵心知燕鸢定是想起了什么,并不说破,抬袖挥上门后,展开掌心,一道白光闪过,掌心出现个暗金的六角灵盒,盒身镂空,正中心嵌着一颗硕大的黑宝石,宝石旁边雕着两条活灵活现的烛龙。  看着不像法器,倒像个漂亮的首饰盒。  “你与玄龙坠入轮回不久后,我便算到万年后他有一劫因你而起,此乃聚灵盒,我耗费了万年才铸成,你用它,兴许能将玄龙救回。”曳灵神君将法器递给燕鸢。  燕鸢小心地接过聚灵盒,喃喃道:“兴许?……”  便是说,也可能救不回。  曳灵:“嗯,这聚灵盒中蕴含了我和你父皇的精萃神力,足以将玄龙的魂魄重铸,但若是他不愿意跟你回来,便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因为聚灵盒只能用一次,一旦失败,唯有重铸,再过万年,恐怕这世间连玄龙的飞灰都不再剩下。”  燕鸢抓住聚灵盒的手指不住收紧:“儿臣该如何做。”  “他的魂魄虽化为了万千破碎的灰尘,但游荡在世间的大部分魂灵之灰都是有喜怒的,你要哄着他,叫他高兴,让他钻入这聚灵盒中,将他的魂魄收集完整了,便能将他带回来了。”  燕鸢低头看着手中的暗金小盒,哑声道:“如何哄?……”  阿泊都不相信他的话了。  曳灵笑道:“用心哄。”  “他向来信任你,你要哄他,应该是很容易的。”  燕鸢眼中发酸,沉默不语。  是很容易的,否则他怎会这么容易将那龙骗至身边,两辈子都是如此。  可他生生将他的信任全都毁掉了。  “……我如何知晓他在哪里?”燕鸢红着眼抬头问。  曳灵掌心覆在燕鸢手中的暗金小盒上,盖子隔空被他用神力吸了起来,示意给燕鸢看的同时,说道。  “聚灵盒上的盖子可以打开,你将玄龙最喜爱的东西放进去,到了凡间之后,先去他死去的地方施招魂咒,聚灵盒会将他没有意识的灵魂灰烬尽数吸入,剩下的,有意识的,便需要你亲自去找。”  “人死后不久,魂魄会在留有执念的地方流连,魂灵之灰也是一样的,你去玄龙生前最喜欢的地方看看,若找到了,聚灵盒上的玄黑宝石便会发光,成为蓝色。”  “这时你再施展昏睡诀,让自己入睡,聚灵盒会将你带进入玄龙的意识,让你在梦中与玄龙相见。不管看到他在干什么,你只需哄着他,叫他钻入聚灵盒便行了。”  “待他的灵魂灰烬收集完整,聚灵盒上的宝石会发出绿光,介时你再将他带回九重天,父君会告诉你如何替他重塑肉身。”  “可都记住了?”  燕鸢点头,低声道:“记住了。”  曳灵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放心地叮嘱:“他的灵魂破碎,记忆也被分割得不完整,从前发生的许多不好的事,很可能会使他比往常更加固执,父君知晓你被他惯坏了,总要欺负他,但这一回,你定要让他,知道吗?”  “嗯……”燕鸳胸中闷痛,眼中蓄满热泪,本想说待他回来,他定事事让他,转念想到,他们没有以后了,便改了口。“孩儿知晓……我不会再欺他。”  曳灵目光深长而温和地望着燕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将他找回来。”第一百一十二章 集魂之路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再入长安城,似乎没多少变化,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坊间人流不息,车马涌动,恍如隔世。头顶的烈阳刺得燕鸢双目胀痛,眼前的万千景象都模糊得渐渐看不清……  他没了记忆,受天道蛊惑,这辈子对玄龙分毫不上心,从未带他上街看过人间繁华,倒是常带宁枝玉出宫去玩,将温柔体贴给了宁枝玉,将暴躁不耐尽数叫玄龙来承受。  偏生那龙受了委屈也不吱声。  想起前世今生的燕鸢比任何人都清楚玄龙性格有多隐忍,他能在灰飞烟灭前说出‘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那话,便真是代表他已经心灰意冷,走得决然,走得坚定,再无回旋余地。  母后说玄龙好哄,可燕鸢担心自己再也哄不回那龙了。  是他亲手害死了他,将他的希望一点点地抹杀掉,将他逼向死亡……他还肯与他回家吗?  燕鸢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去做,拼尽全力去做,哪怕在这途中丢了命,也要让他的阿泊回来。  玄龙死去的地方是皇宫中那间黑洞洞的监牢,要施招魂咒,必得去那里。燕鸢回了皇宫一趟,寻着玄龙的气息,将他的遗物找了出来。  一只棕色的漆木箱子,里头装着玄龙雕的十多个木人、一块鸢尾玉坠、一只破旧的有明显缝补痕迹的红色锦囊,还有一根云纹银簪。  燕鸢死前将所有与玄龙有关的东西都收拾在了箱子中,放在乾坤宫偏殿的一处暗柜里。燕祸珩登基为帝后,住的是主殿,偏殿虽被清理过了,但这暗柜中的东西没被发现。  燕鸢带着箱子去了天牢。  他隐了身形,凡胎肉眼是见不到他的,掐个诀,下一息就出现在曾关押玄龙的那间牢狱之内。  甬道中透过来的火光勉强照亮牢中景象,燕鸢恍然间看到草垛上有个浑身伤痕的男人蜷在那里昏睡,好像很冷似的,身子几乎躬成煮熟的虾子,却因为腹部硕大的凸起没办法将自己缩得更紧。  燕鸢心头蓦得痛起来,怔怔走过去想将男人抱进怀中,然而没走几步,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地上干干净净的,除了灰扑扑的尘土,连半根稻草都没有,哪里有人。  没有人了。  燕鸢抖着手召出聚灵盒,心知自己是恍了神,出现幻觉了。眼下该做的,是施展招魂咒,将玄龙没有意识的灵魂之灰收集起来,再去寻他那些有喜怒哀乐的魂灰。  在天上时,玄龙喜读兵书,喜燕鸢送他的仙花仙鸟,喜他的神武归寒剑,若说最喜爱之物,应当是燕鸢亲手为他雕出的鸢尾玉坠。  他们上辈子便是以鸢尾定情的,玉坠的材料是燕鸢从司神殿外的三生石上凿下来的,三生石通体纯白,是块巨大的蛋形温玉,众仙神若想求姻缘,便会去三生石前许愿,他们虽都有命中注定之人,但并没有资格随意翻阅姻缘簿,唯独燕鸢我行我素,不但翻了,还改了。改了也就罢了,还凿了三生石刻成玉坠送给爱人。  那玉坠佩在身上,有冬暖夏凉之效,因是燕鸢费了心思做的,玄龙很中意,连上战场都带着。  他死的那日,染满血污的手从怀中摸出三生石雕成的鸢尾玉坠还给了燕鸢,说待他回来,再由燕鸢亲手交给他,要燕鸢暂时替他保管。  毫无疑问,上世他最珍爱的便是那块儿玉坠。  可今生的玄龙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要放进聚灵盒中的物什,只得是今生玄龙最喜爱的。  这辈子燕鸢未送过玄龙什么好东西,就连那玉坠都是从国库中随意挑来给他的,骗他说是‘定情信物’,便将那龙哄得很高兴,将逆鳞都拔了给他。  若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他很确定,他在凡间送的鸢尾玉坠就是玄龙今生最宝贝的,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在玄龙发现他欺骗他的真相后,就要将玉坠还给他,怎么都不肯再要,是他厚着脸皮硬要塞给他,他才勉强收着。  反倒是槲乐送给玄龙那只红锦囊,玄龙好像很宝贝,都被他踩碎了,还捡回去,重新缝起来……  燕鸢想到此处便觉得酸楚,是他生生将爱人越推越远,如今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幻出木箱,从木箱中取出那只缝补过的红色锦囊,打开聚魂盒的盖子,将锦囊放了进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塞下。 第97章 “木人……给你。”  “以后,莫要生气。”  燕鸢来不及欣喜便愣在当场。  无需仔细问,从玄龙的言语间便能得知前因后果。他在凡间时爱与玄龙生气,多半是因为玄龙不肯将内丹给他,就大发雷霆,什么难听的话都对他说。  在天界的时候,玄龙便是这般闷葫芦的性子,被误会了也不晓得如何解释,只会在背后默默地做些事情妄图讨他欢心,求他原谅。  上辈子的燕鸢心软,见不得玄龙难过,总是绷不住没多久就原谅了他,可这辈子的燕鸢委实狠心到了极致,将玄龙亲手雕出的木人摔在地上,叫他别将时间花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当时男人的神色大抵是很失望和难过的,只是他在气头上,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想着想着视线便模糊了。  玄龙见燕鸢迟迟不接,怔愣着将手中的木人收了回来:“你不喜欢么。”  “那便算了……日后我再雕个好些的给你。”  燕鸢回神,急急握住玄龙的手,将木人接过去。  “喜欢。”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见燕鸢笑了,玄龙冰绿的眸中也跟着漫出笑意,唇角小弧度地弯起,英俊的眉眼被烛火晕染得似梦似幻。他低声道。  “你欢喜便好。”  你欢喜便好。  这一句话,又是叫燕鸢痛彻心扉。  “欢喜……与你在一起,便欢喜。”  这个阶段的玄龙本就好哄骗,燕鸢说什么他都相信,何况他此时思绪迟钝,更是乖顺,他既答应了要跟燕鸢走,燕鸢便不担心其余的了。  抬袖一挥,桌上出现一只嵌着黑宝石的暗金雕龙小盒,燕鸢叫玄龙钻进去,玄龙侧身看向桌面,眼露疑惑。  “这是什么。”  燕鸢目光不舍得从玄龙面上移开半刻,他多想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魂识之内,面前的玄龙还未经历后来的那些折辱和痛楚,面前的玄龙还会送他木人,对他笑……好想停留在这里,与玄龙待在这殿中哪里都不去,就这样过完万万世,他都不会觉得腻。  可惜不行,聚灵盒一旦启用,便得在一个月内将碎魂收集完整,否则就会失效,一旦失效,收集好的魂魄会再次散开,功亏一篑。  阿执还在等着他去接。  他必须得快些将玄龙带回去。  这便也意味着,长久的分别越来越近。因此他珍惜每一刻与玄龙相处的机会,每看他一眼,便少一眼。  虽然不久后,他还能见到玄龙的其余魂识,可谁知道,别的魂识存有的记忆是好是坏,是爱,是恨呢。  燕鸢压着心中凄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温柔平和。  “这是聚魂盒,能带你回家。”  “聚魂盒……”玄龙困惑地喃喃着,仅有的魂识令他想不了太多东西,自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死了,如今只是一粒漂浮在世间的魂灰而已。  燕鸢:“嗯。”  想不出玄龙便不想了,他正欲化作一点钻进去,又迟疑地顿住,回身看燕鸢:“那你呢。”  燕鸢笑着笑着视线便模糊了:“聚魂盒装着你,我带着聚魂盒。”  玄龙似懂非懂地点头:“……好。”  随后化做飞灰钻了进去。第一百一十四章 集魂路之监牢 上  自魂识之境中出来后,天色重新变成了白日,金乌被灰云蔽去,落起了雨。  魂识四处游荡,燕鸢担心会有遗留,腾着云雾在皇宫中反复寻了好几遍,他一袭银丝滚边白袍,穿梭在雨中,衣发干爽如常。  第三遍路过天牢上方的时候,手中聚魂盒毫无征兆地射出强烈蓝光,燕鸢思绪从恍惚间回身,目光落在下方的屋檐房瓦上,心头刹时揪紧。  天牢能是什么好地方……玄龙在这里受了鞭刑、拶刑、被他用铁链穿透琵琶骨,生下孩子后耗尽灵魂之力而死,他走得那样悲凉,能有什么执念残留在这里?  不是执念……那便是,梦魇。  在人间泯灭心性的燕鸢可以对玄龙痛下狠手,恢复了神识且拥有两世记忆的燕鸢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刀子落在玄龙身上,便是加倍地往他心头上割,重生以后,他一直在有意无意规避自己去想起那些事。  因为他想想便觉得痛。  很多时候,错了还有回旋的余地,而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燕鸢突然间胆怯进入那间他曾去过无数次的监牢,再强大的人,一旦被戳到软肋,便如同游蛇被击打到七寸,瞬间失去反抗的能力。  玄龙便是他的软肋,是本该被他护在肋骨之下的心脏,旁人碰一碰他便要歇斯底里地发疯的,可是他那么蠢,连自己的挚爱都认不出,用刀子捅在玄龙身上时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会赢,其实那刀尖分明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疼痛来得不疾不徐,但终有一日会来,会爆发,会叫他痛不欲生。  比如此刻。  明知道那座监牢中所存在的东西极有可能是自己无法面对的,他还是要去。因为那是他必须做的,容不得他有半分胆怯。  燕鸢闭上双眼,掐了个瞬移诀,出现在曾关押玄龙的逼仄牢房内,聚魂盒上原本不甚稳定的蓝光顷刻成了实的,证明他来对了地方。  雨水从头顶四方的口子淋淋漓漓地淌进来,将地面的灰尘混成了潮湿的泥水。玄龙被关在这里,几乎度过整个冬季,但他终是没能撑过去,在冬日的末尾永久地离开了。  燕鸢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抬手施展昏睡诀让自己进入魂识之境,一道白光从指间升起钻入眉心。  灵魂脱离躯体的那刻,冷寂的牢房在一瞬间变得更幽暗了,昏黄的火光在甬道的墙壁上跳跃着,远处传来鞭子撕咬皮肤的声音。  “啪!”  “啪!”  “啪——!”  一下要比一下重,一声要比一声狠。  除去鞭打的声音,便没有什么其余的声响了,受刑的人好像很能忍,被这样打都不出声喊叫,又或许是已经被打晕过去了,所以发不出声音。  燕鸢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掐住,越收越紧,他听着那声音,瞪着猩红的双目,捧着聚魂盒穿过监牢的门,朝甬道尽头的刑室一步、一步走过去。  离得越近,那皮肤被生生抽裂的声响就越清晰,隐约能听到男人的闷哼。刑室的铁门微敞,露了一条门缝,燕鸢抬起颤抖的指尖将门推开,看到了预料当中的一幕。  男人的双手被人用铁链绑在十字木架的两端,及臀的长发湿漉漉地散乱着,挡住了面容,囚衣早在被御前侍卫押送到牢房的途中就被雨水湿透了,混着血水贴在身上,显得四肢消瘦,那隆起的肚子大得惊人。  鞭子抽往身上抽一下,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颤一下,喉间发出不堪承受的低呻。  燕鸢对这一幕很熟悉,因为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自己,明知道眼前发生的并不是现实,不过是玄龙的梦魇,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张大嘴巴呼吸,想要制止他们,然而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如蚊叫的声音。  “住手……”  “住手……”  声带嘶哑得仿佛被割裂过。  他的出现没有惊扰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狱卒仍在尽心尽力地鞭打玄龙的身体,玄龙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密集,燕鸢听到头颅低垂的男人口中喃喃着什么。  “莫要……打腹部。”  “莫要…………打腹部。”  “求你……”  那样无助和绝望。  有那么瞬间燕鸢几乎失去了听觉,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喉间涩得发痛,瞪大到极致的双眼中装满热泪,盯着面前的一幕不住摇头。  “住手……”  “住手……”  “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听不见吗!!”  他猛然闪身冲过去,想将正在行刑的狱卒推开,却从狱卒的身体穿了过去。  燕鸢愣在当场——  狱卒们看不见他。  这是玄龙的梦魇,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正主能瞧见他,其余的,由玄龙臆想出来的人,都无法看见他。  刑架上的男人已被打得昏迷了过去,狱卒们犹豫着停下,踌躇着和同僚商量是否还要继续行刑,燕鸢撕心裂肺地朝他们吼。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了!!求求你们,不要再继续了……放过他,放过他。”  然而他们听不到。  不久后,燕鸢看到一袭玄黑龙袍的‘自己’阴沉着脸从门外进来,命人提冷水来,将昏迷的玄龙生生泼醒过来。  他看到那个生就与自己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掐着玄龙的下颚逼玄龙交内丹,口口声声喊着玄龙腹中的孩儿是杂种,若交了内丹,才允许他生下这孩子。  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玄龙的内丹早就没有了,自是给不了的,他性子倔,交付了所有后,被心上人伤到这种地步,打死他,他都不会为了自己好过而服软。  于是‘自己’生气了,昏沉的眼底翻涌着风暴,与刑架上的男人无声地僵持着,丝毫不肯让步。  那便是曾经的燕鸢,燕鸢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他疯了一般扑上去,掌心凝起神力击向帝王的胸口。  “滚!!”  本可以毁灭这座监牢的神力强波,在击打出去的瞬间就消失在半空。  这是玄龙的梦魇,他的神力无法在这里使用,救不了他。  奇怪的是,就连本该可以看见他的玄龙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燕鸢从未感到那么那么无力过,他痛哭着上前,反复挥袖拂向帝王的身体,试图将他的身体打碎。  “滚!!”  “你滚!!!” 第99章 “只要不是这里……便都可以。”  燕鸢将怀中人收紧一分,呼吸颤抖:“好…都听你的。”  “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玄龙的声音越来越轻,绿眸半合:“槲乐,你走了许久……我颇为挂念。”  从前燕鸢总与槲乐争锋相对,将槲乐视作情敌,痛恨玄龙处处护着槲乐,这般倔强的人,受了再大的苦都不肯低头的人,却三番五次为了槲乐求他,甚至不惜用身体来换取槲乐的自由。  他回过头看才知晓,在这样的境地中,槲乐怕是玄龙心中能感知到的仅有不多的温暖了,人是需要爱才能活下去的。  玄龙虽孤冷,却并不代表他心如顽石,没有知觉。他比任何人都晓得知恩图报,旁人待他好一分,他便还百分。  定是槲乐待他极好,他才会时时想着槲乐。  古有言,强扭的瓜不甜。占有是喜欢,爱是放手。  曾经的燕鸢向来不信这些,觉得深爱才会不顾一切地占有,占有对方的身体,填满对方整颗心,不容许其中混进半粒砂。  在经历了那些波折以后,他相信那句话了。  比如眼下,他就愿意化作曾最讨厌的狐妖,来哄他的阿泊开心。  只要他的阿泊开心。  哪怕现在的玄龙不过一缕魂识,也没关系,他抱在怀中,便感到满足了。  “我知晓你挂念我,便回来看你了。”  “你可欢喜。”  燕鸢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说。  玄龙薄唇微弯:“欢喜……”  “我许久没有……这般欢喜了。”他总是很痛。  燕鸢笑道:“嗯,那我们回家可好。”  “好……”第一百一十六章 集魂路之景御楼  玄龙此生最喜爱听的应当便是‘回家’二字了。  因为他没有家。  若有人愿意带他回家,他自是欢喜的。  从前燕鸢说带他回家,却将他丢弃在这不是人住的监牢中让他受尽凌辱,好在他还有槲乐可以相信。  好在他还愿意相信槲乐,燕鸢才能以槲乐的身份,将这一缕亡魂之灰哄进聚魂盒。  从皇宫出来后,燕鸢捧着聚魂盒在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缓慢地穿梭而过,他与玄龙在这街市间几乎没有记忆存在,但难保玄龙四散的魂识会经过这里。  雨停了,夜色深沉。  因是下了整日的雨,今夜坊间颇为凄楚冷清,叫卖的摊贩不曾出摊,街面上半个行人都没有,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倒是前面那两家妓馆与酒楼,红火地挂着灯笼,勉强算是给这条街市添了点光彩。  远远就听到妓馆中流淌而出的铮铮琴鸣,一首《春江花月夜》,端得是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相比之下,妓馆对面那座静谧酒楼,犹如伫立在暗夜中的公子,彬彬有礼,沉默少言。 m.xsw5首发  妓馆中时而传出‘咯咯’娇笑,有人寻欢作乐,有人醉生梦死,也有人,捧着聚灵法器,日夜游走在世间,寻那朝思暮想的亡妻。  路过酒楼时,燕鸢不经意间抬眼,看到门匾上‘景御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身体刹时被钉在原处,手脚再不能动弹……  他和玄龙,处于这坊间,并不是记忆全无的……  昔日他误打误撞间潜入千年古潭……玄龙日日悉心照顾他,每日要往坊间跑三回,买他喜爱的吃食。  他嘴巴挑剔,不爱生冷,不爱醋茶淡饭,从小摊小贩上买来的面粥他嫌寡淡,不肯吃。此后玄龙便认定了景御楼,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大厨的手艺和皇宫中的御厨各有千秋,燕鸢觉得口味新奇,就吃得挺多,玄龙见他喜欢,每每变着花样买这里的吃食回去。  他的伤能好得那样快,除去玄龙拔鳞救他之外,离不开玄龙的悉心照料。那龙表面看着不通人情,其实心比针孔细,相处不久就将他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知晓他讨厌吃葱,下回饭桌上绝不会出现半点葱花。  两辈子,他都这样爱他……可是他将玄龙弄丢了。  燕鸢合上双目深深吸气,每一缕甜美的回忆都化为尖刀捅进他软热的心房,痛得他呼吸不住颤抖,透明液体顺着脸颊滚落。  若还有以后,多好啊……他愿意用尽接近永恒的余生来弥补,将玄龙待他的好,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可惜,没有了。  他和玄龙的开始便是错误。  是他的执拗和狂妄害了他两辈子。  若不是自己的接近,玄龙兴许孤独,但他可以活得很好,可以做万人瞩目的战神,永远活在云端上。  是他自以为的爱捆绑着玄龙,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坠入了地狱……  冰冷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在脸上,燕鸢睁开模糊的双眼,落下的水滴越来越多,竟是又下雨了。  施展结界挡住雨水,燕鸢抬袖轻轻蹭掉聚魂盒上的水珠,正欲离开,忽见盒子中央的宝石发出湛蓝的光芒。  玄龙在这里……  左边是妓馆,右边是酒楼。  玄龙不可能去妓馆,那便是……  燕鸢抬手掐了个诀,让自己的魂魄脱离躯体,进入了玄龙的魂识之境。  漆黑的雨夜在一瞬间转化成了白日,烈阳高悬,街市上人潮川流不息,卖瓜果、蔬菜、包子、刀削面的小摊贩们在路边一字排开,热情地吆喝着,买热包子吃牛肉面的百姓络绎不绝。  就连面前清冷的景御楼,都成了一派热闹红火的场面。  景御楼不仅供应酒水宴席,早上还卖老板祖传秘制的包子与荷叶粥,价格虽贵,奈何美味。即使每日限量一千份,还是得排队才能买上。不少富贵人家的小厮天还没亮就跑过来排队了,生怕来晚了买不到。  队伍末尾的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就在低声议论。  “诶,我家老爷就爱吃这里的包子,我今日天还没亮就来了,谁知道前面的人比我更快,这都排到外面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  “害,听说这景御楼包子的名号都传到城外去了,有不少邻城的夫人小姐来长安游玩,就是专门为了吃一口包子。”  “人家那是千里迢迢赶来的,说不定半夜就叫下人蹲门口了,咱们哪儿比得过啊……”  “买不到又得挨老爷骂了……”  燕鸢也喜欢吃这里的荷叶粥和包子,他尝过一回便念念不忘,之后每日都要吃,玄龙便每日都给他买。  原来这里的吃食这般难买的吗……  分明他每回晨起,都看见玄龙已回来了,包子和荷叶粥就放在食盒里摆在石桌上,起床洗漱后便能吃。  袅袅蒸气从酒楼中飘出来,氤氲了燕鸢的视线。他越过一众在门外排队的人,朝内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那样郑重,而缓慢。  里头有人在说话,1只包子1两银子,3只包子2两银子,再加一份荷叶粥刚好5两。  燕鸢在队伍首位看到了玄龙,玄龙男人站在袅袅蒸气间,低着头看小厮从蒸笼中取包子,烟雾将他冷峻的轮廓晕染得有了温度,看着颇有几分温柔。  玄龙能排在第一位,买到新鲜出炉的第一份早膳,便证明他比在场的所有人来得都要早。  与这龙在千年古潭生活的那段时间,燕鸢竟没发现身侧的男人每日都起得那样早,就为了给他买一顿心爱的早膳。  “阿泊……”  燕鸢看见他如此认真待自己的模样便想哭,但他忍着未哭,他应该笑,因为与他玄龙相处的时光将越来越少。  一声呼唤令玄龙迟钝地转了过头,他看见燕鸢,绿眸中流出些许疑惑。  “你怎在此。”  此时燕鸢该是在千年古潭熟睡才对……  燕鸢亦没想到玄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刚才就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周围分明有许多梦魇中的虚幻之人,玄龙该看不见他才对……兴许是因为那些人都不重要,所以这回可以轻易侵入玄龙的魂识,与他交谈。  “我来寻你。”  燕鸢眼尾泛红,面容带笑。  玄龙此时人格不全,脑袋思考起来颇为迟缓,没发觉他一介人族能从千年古潭出来有什么不对。  “寻我做何……可是饿了?”他等会儿就回去了。  燕鸢摇头,沙哑道:“没有。”  “就是想你了。”  玄龙眉头微拧,抿唇不语。这是他无措的表现,从未有人挂念他,忽然有人说想他,他自是会不习惯。  这时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了,玄龙刚经人事,格外容易耳红,但他不愿意在燕鸢面前显出青涩笨拙,便不太喜欢说话。  小二催促玄龙拿早饭,玄龙付过钱,接过食盒,与燕鸢一同离开了景御楼。  两人在街市间慢悠悠地走着,燕鸢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玄龙的手,玄龙见街上人多,低着头要挣开,燕鸢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与他撒了个娇,玄龙便拿他没办法了。  他说:“阿泊……难道你觉得与我牵着手,被人看见,是件丢脸的事情吗?”  玄龙当即辩解:“我没有此意……”  燕鸢自然知晓玄龙不会那样想,玄龙只会自卑,觉得他与他不匹配,不想牵手,很可能是怕他被人议论。  不自觉间眼眶就模糊了,燕鸢睁大眼睛望着身侧男人英气的侧容,轻声道,“那便牵着,永远牵着,不放开。”  “好不好?……”话出口的瞬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  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突然哭了,他不知如何哄,便点头:“好。”同时停下来,绕到燕鸢身前,抬手替他抹去眼泪:“……你莫哭。”  积攒过多的思念犹如火山中迸射出的热岩浆,将燕鸢吞噬得尸骨无存,他猛得将面前的男人揉进怀里,将他揉化掉,就能和自己成为一体,任何事物都无法将他们剥离。  “阿泊……”  “阿泊……”  “你抱抱我。”  他抱得那样紧,还不够,还要哭着求玄龙抱抱他。玄龙听着他的痛苦和哀求,不解地抬手覆上燕鸢的后背,轻轻拍着,心中也感到很难过。  他向来不问燕鸢的事,若想说,燕鸢定会主动告诉他,若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但能叫燕鸢伤心成这样,除去一个理由,玄龙想不出别的。 第101章 玄龙摇头。  “有你在,便是好。”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燕鸢未费什么力气就将玄龙哄进了聚魂盒中,魂识被聚魂盒收纳的瞬间,周遭的景象刹时变回三日前那般冰冷的夜黑。  他拿着聚魂盒站在景御楼前,高大挺拔的身影孤零零的,几乎被夜色吞没。  那三日倒像是偷来的一场大梦。  时间到了,便该还回去了……  燕鸢将聚魂盒往怀中紧了紧,仿佛这样便是抱着玄龙了,良久,他转身,落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燕鸢游走在人间继续寻找玄龙破碎的魂识,他施展瞬间转移术可以轻易到达想去的地方,在路途上倒是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随着寻到的魂识越多,聚灵盒牵引着他寻到其余魂识的作用便越强。  到了后来,每收集到一缕魂识,聚魂盒中央的宝石便会分离出一抹蓝色丝线般的光晕,漂浮在空中直接引领他去往下一个地界。  一路走来,燕鸢发现在玄龙的魂识内,不论是执念,还是梦魇,几乎都与自己有关,只有少部分牵扯到不相干的陌生人。  比如年幼时一路奔逃流浪到达千年古潭的小玄龙,以为人族不会同自己的族人那般讨厌他,想与人族的幼童玩耍,结果刚靠近,便将那些胆小的人族幼童吓哭了。  玄龙无措地想要解释,自己不会害人,然而他话还没说出来,幼童的父母便听着哭声跑了出来,他落荒而逃,躲在暗处,听到人族幼童说他是妖怪。  他的确是妖,即使不害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小玄龙就不再妄图接近他们了,他就这样独自活着,小小的一条龙,硬是将自己养大了,然后遇到了燕鸢。第一百一十八章 集魂路之龙界 上  九霄之上,燕鸢脚踩腾云,跟随着前方浮在半空的细长蓝线飞行,他飞得极快,站立间丝毫不动,衣袍翻飞,半束半披的长发随风舞动。  突然,蓝线小蛇般扭动着向下疾速飞去,燕鸢紧跟其后,拨开云层,下方是一片葱郁静谧的山谷。  雨后山谷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丝丝凉意,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山谷入口右侧,石碑上凿着鬼斧神工的‘龙界’二字,苍劲有力。  燕鸢着地的瞬间腾云从脚下消失,他深深注视那块石碑上用红漆涂过的地界名称,心头发紧。  这里便是玄龙此世出生的地方。  入了魂识之境,应该便能看到更多的,玄龙的过去。  而一路走来,到了这里,就代表,距离玄龙的重生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便能看到那龙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没有停留太久,燕鸢从灵海中化出聚魂盒拿在手中,抬袖一挥身形便消失在原地,他跟随聚魂盒蓝线的引导入了山谷,再出现时,是在一处清雅的小竹楼前。  蓝线从半空钻回聚魂盒的宝石中,宝石内持续绽出幽蓝的光芒,证明找对了地方。  踏入魂识之境的刹那,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盘根错节的闪电将灰暗的天空撕裂成无数块,骤亮笼罩大地过后,顷刻暗下去,随之响起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雨水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燕鸢身上干爽如常,他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再大的雨雪都奈何不了他,然而处于这个世界中的人就未必了。  他似有所觉地转身,看到不远处浑身湿透的玄衣男人正朝这边走来,玄衣男人怀中抱着个人,那人光看身量便很高大,体重必然不轻,玄龙削瘦,抱着这么个成年男子,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地上的脚印时轻时浅,随时可能会摔倒。  被抱着的人受了重伤,心口插着一支箭羽,胸口白色的衣袍被血迹晕染了一大块红,面容被雨水洗刷得苍白无比,玄龙时而便会将怀中的人往里抱一抱,用脸颊去蹭他的额头,喃喃说着什么。  燕鸢听不清。  但隔着雨雾,都能感觉到玄龙此刻的惶恐和无助。  好像怀里的人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完全不能失去的人。  当玄龙抱着昏迷的男子穿过燕鸢的身体时,燕鸢看清了玄龙怀中人的面容,被抱着的那个人,是自己。  在经历过玄龙各种各样的魂识之境后,燕鸢已不像最初那样容易失控了,他逐渐能够保持冷静,以旁观者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告诉自己,那些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他的阿泊不会再过那样的苦日子。  然而有些时候,是切实无法冷静的。  比如此刻。  燕鸢看到那条倔强的龙,为了求医者救自己的命,抱着自己在大雨中跪了下去,低下了头颅。  “求你……”  “求你救救他……”  沙哑的、颤抖的、卑微的,乞求着。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跪到明日我都不管。”那医者不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竹楼的门被摔上  玄龙仿若未闻,一动不动地跪着,好似医者若不答应,他便要跪到明日、后日,或是永远。  因为他要救爱人的命。  可自己又算哪门子爱人呢,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最后丑陋的真相被揭露了,正常人应该走得远远得才是,哪里会有人不顾一切救背叛了自己的人。  这样笨、这样傻,玄龙怕是独一份了。  燕鸢跪倒在玄龙身侧,朝他嘶吼着,呐喊着,叫他走啊,不要管他了,你怀中的人就是忘恩负义的混账,你不要为他折磨自己。  玄龙是听不见的。  早就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为燕鸢的后悔莫及就改变。  他看到玄龙抱着自己,在雨中跪了足足近两个时辰,那医者终于心软了,开了门出来,说愿意救这人族,但有条件。  条件是,要玄龙剩下的那根龙角。  玄龙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他分明说过的,拥有一对漂亮的龙角,在他们龙族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本就剩一根了,怎么能就这样给了旁人?  那样义无反顾。  好像燕鸢的存在重要过玄龙所拥有的一切。  龙角是作为医者救人的报酬,而真正要救,需要一样东西。  龙之内丹。  竹楼内,床榻前,医者问玄龙。  “你想好了,这内丹给了他,你的万年道行便要散尽,你如今身怀有孕,没了内丹,胎儿便会蚕食你的灵魂之力生长,到时候,你至多能活三年。”  “你真要为了他毁去万年道行?值得吗?”  不值得。  燕鸢在心中替他回答。  不值得,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阿泊,你不要这么心软。  燕鸢双目通红地摇头,祈祷着,祈祷玄龙口中不要说出那个答案,那样他就可以好受些。  “我想好了。”  “请前辈相助。”玄龙低沉温缓的声线在屋内响起。  他坚定却淡然,好像是在购买什么无关紧要的商品,而不是献祭自己的内丹,献祭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甚至都一直粘在床上昏迷的人身上,片刻都未离开。  接下来,燕鸢亲眼目睹了自己被救治的过程。  目睹了内丹是如何被玄龙逼出体外,又如何被医者融入自己的身体。  他为了他斩断龙角。  医者劝玄龙,将腹中孩子拿掉,如此,他便还能同普通人族那般,拥有百年性命。  玄龙说:“……我不舍。”  他满怀着期盼,以为燕鸢会同他一样喜爱这个孩子,他送燕鸢回了宫,答应燕鸢留下来,决定不计前嫌,忘记曾被欺骗利用的事实,在燕鸢身边过完仅剩的三年。  他以为燕鸢会保护这个孩子。  可是燕鸢没有,燕鸢逼迫他,折磨他,将他的三年加速耗尽,让他连一年都没能撑过去。  梦境到最后,场景转到了皇宫,他缠着玄龙交欢,过后,玄龙犹豫不决地说,有件事想求他。  很少看到男人这样忐忑,燕鸢很有些好奇,然而还没等玄龙说完,外面便有人通传,宁枝玉病重,燕鸢想也不想便丢下玄龙走了。  那龙怔愣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呆了许久。  魂识之境中的‘燕鸢’消失,现实中的燕鸢便可以出现在玄龙面前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意绕到门外,做出去而复返的假象,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玄龙扭头看去,见是燕鸢回来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回来了……他……”想问宁枝玉如何了,话到嘴边,又没出口,他终究是没那么大度,无法泰然自若地关心自己心上人的爱人的身体状况,便侧过头,垂眸不言语了。  燕鸢徐步走到床沿坐下,轻轻抓起玄龙的手握住,柔声笑道:“你不是有话与我说吗,你的话,我自是要认真听完的。”  玄龙抬起冰绿的眸看燕鸢,喉结鼓动:“我……”  若从前他这般墨迹,燕鸢定要不耐烦的,如今却不会了,往后,他的耐心,都给他的爱人和孩子。“嗯,你说。”  玄龙很有些难为情似的,垂下眸酝酿了许久,方才艰涩地开口。  “……我有孕了。”  四字虽轻,但听得清楚。  燕鸢想起那时的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惊愕的表现,真是伤透了龙心。那混账东西竟然还要玄龙将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落掉,幸好他们的宝贝现在好好的。  “哦,有孕了,那便生下来吧。”他眼尾微红,笑着说。  若自己最开始便是这样回应他的,该多好……  玄龙垂在被褥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故作淡然地问:“你当真如此想。”  燕鸢察觉他的不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坦诚地看着他:“你这般表情做什么,我心悦你,自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  “嗯。”确定燕鸢不像是说谎,玄龙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垂眸掩住绿眸中升腾而起的喜色,低喃道。“那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燕鸢如鲠在喉,明知故问。  玄龙摇头:“没什么。”  他要离开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告诉燕鸢的,这一点燕鸢很清楚,因为玄龙怕他难过。  燕鸢并不戳破,在梦境中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美梦:“阿泊,我不做皇帝了,我带你走吧。”  玄龙诧异地扭头:“……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今后就你、我,还有孩子,我们三人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第103章 “他活着,迟早有一日会克死全族。”黑龙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小龙,像看在一个死物。  “这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啊……”方才还在幸灾乐祸的银龙怕了。  黑龙少年扫过一记刀眼,银龙讪讪禁了声。  他们胆子再大,明目张胆地杀龙却是不敢的,最后终是没将事情做绝,丢下地上的小龙走了。  小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燕鸢想去抱他……天空中突然落起了暴雨,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下去,原本结冰的湖泊变成了茂盛的树林。  燕鸢明白,这是玄龙的梦魇转换了场面。  他走在倾盆大雨中,听到远处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  红衣女子浑身湿透,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她手拎长鞭,恶狠狠地抽在软倒在泥地中的小龙身上。  “你个天煞孤星……”  “你克死我相公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克我儿子!!我打死你,我打死!!”  小龙被抽得皮开肉绽,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成了暗色的溪流,他竭力爬过去,抓住女人的衣摆。  “娘亲……我知错了。”  “我错了……”  他错哪儿了呢?  如果他的出生便是个错误,如果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来背负这些苦痛,那他宁愿从未活过。第一百二十章 集魂路之最深的执念  “你知道错了,便应该早些去死!!”女人一脚将小龙踹开,小龙身体失控地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粗壮的树干上,跌落在泥地里,半晌动弹不得。  他勉力抬起头,看见女人红色的长靴步步逼近,想要说话,然而一张口便从喉咙间涌上来许多血,让他虚弱的声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娘…亲……”  即使女人待他再坏,也是他的娘亲,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有着紧密联系的,他的家人。  他渴望他的家人对他心软,不用太好,只要别待他那么坏,允许他待在能触及他们的角落里就可以了。  然而连这点小小的渴望,他们都不愿意满足……他们好生吝啬。  突然,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从头顶传来,凌厉的剑光闪过,他尚未发育完整的小龙角落在了污泥里,血从额头淌下来,淌进眼中……  “今日断角为证,我与你断绝母子干系,今后你再不是我龙界子民。”  那个被他称为娘亲的人,提着长剑站在他面前,将所有的冷酷都倾倒给他,血沿着银色的剑身滑至剑尖,一滴、一滴,落进污泥……  小龙看见娘亲转身,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在雨雾中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他彻底慌了,忍着痛努力地往前爬去,然而刻意将他丢下的人,怎会允许他追上。  很快他便没力气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疲惫地合着双眼,喃喃道。  “娘亲……不要丢下我……”  “我会听话的……阿龙会听话。”  “娘亲……”  他应该是哭了,可雨水太大,将他的泪水冲刷得没了踪迹。  他知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在死之前,他迷迷糊糊想,想了许多,想到娘亲有一双白皙漂亮的柔荑,那双手很温柔,会给兄弟姊妹们夹菜,会给兄弟姊妹们缝灵绡长袍,唯独待他狠,会打他、用鞭子抽他、还会用那双手握住剑,斩断他的龙角。  娘亲分明和子女们交代过,龙角对于龙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如同有张俊俏的面孔一样重要,若有对光泽漂亮的龙角,便可被族民尊重,还可求得佳偶,所以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龙角……他暗自将话放在了心上,被欺负的时候,也有好好保护自己的角,半点刮蹭都未留下。  怎么娘亲就要斩掉他的角呢……  为什么,偏偏是娘亲……  意识愈来愈昏沉,即将陷入深眠的时候,落在身上的雨忽然消失了,小龙以为是雨停了,艰难地睁开眼去看,发现外头依然狂风暴雨,是他的周身被施了结界。  有个长得很漂亮的人族男子朝他蹲下来,对他说:“莫要怕……我来带你走。”  男子穿一袭雅致的白袍,长发半束,貌似谪仙,小龙怔然望着他,不明白他眼眶为何那样红,不明白他眼底的悲伤从何而来。  他是在难过么……  是在为自己难过么……竟然会有人为他难过。  “……为何,要带我走。”  连他的娘亲都不要他。  “因为我喜欢你。”男子笑着,又像是要哭。  “喜欢我……”小龙喃喃重复,微弱道。“从未有人喜欢我……”  燕鸢温柔地抚摸小龙苍白的脸上那块狰狞的灼痕,竭力忍着落泪的欲望,笑道:“那现在有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会待你好,不会欺负你。”  奇异的,小龙并不排斥这个人的接近,他甚至有种很想要靠近他的欲望。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连一个陌生人的话他都想要相信。  带他走吧,无论是谁。  “你会……同娘亲那样,抛下我吗……”小龙气若游丝地问。  燕鸢注视着他涣散的绿眸,对着天举起三根手指,郑重而沙哑地说:“我不会,我发誓。”  今后都不会了。  小龙染满血污的手缓缓探上燕鸢的衣摆,轻轻揪住,“那你……带我走吧。”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燕鸢用最轻柔的手法将小龙从地上抱起来,站起身。  常常饱一顿饥一顿,长久以往,怀中小龙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分明是孩子的样子,冰绿的瞳孔中却没有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看着像一对死气沉沉的木珠。  因为没有人允许他撒娇,没有人会对他心软,小小的龙儿才四五岁的模样,便要努力学着做大人了。  阿执虽懂事听话,但也常常缠着燕鸢撒娇,要吃宫外的新奇糕点。不像他的阿泊,从小便受这样多的苦。  “我不要你做一切,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从今往后……换我来为你做一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燕鸢定定看着怀中的小龙沾了泥污的脸,沙哑地承诺。  接着,他抱着幼小的玄龙走向丛林深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  将龙界的那两缕魂识收进聚魂盒后,聚魂盒中央的宝石突然闪起一道不算强烈的绿芒,燕鸢霎时心悸不已,以为玄龙的魂魄都收集完整了,然而那绿芒转瞬即逝,眨眼便熄灭了……  曳灵神君用传音纸鹤告诉他,待魂魄收集完整的时候,聚魂盒上出现的绿芒会长久不熄,若转瞬熄灭,便代表魂魄即将收集完成,但还剩很重要的一缕或两缕魂识需要他去找。  要找到这剩下的,比先前的,可能会更困难。  燕鸢起初并不觉得焦急,有聚魂盒引领,天涯海角他都能将玄龙找到,然而很快,他发现聚魂盒不再有反应了,没了聚魂盒的引导,寻到下一个魂识之境便困难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燕鸢寻遍了玄龙有可能去的任何地方,甚至之前已经走过的地界都重新找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燕鸢不明白为何会如此,难道是玄龙知晓自己的魂魄在被重新聚集,不愿意重新活一回,所以在抗拒他、躲避他吗?……  眼看着一月之期就剩三日,一旦超过期限,聚魂盒中的神力就会失效,没了神力束缚玄龙的魂魄就会散开,到时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而再造一个聚魂盒,要等万年。  燕鸢急得唇舌冒火,只能再次求助曳灵神君,曳灵神君用传音纸鹤回了话,叫他仔细想想,还有什么玄龙生前未能达成的夙愿,最深的执念,便是他最可能停留的地方。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燕鸢能想到的,对于玄龙来说重要的地方,他都找过了,还能有什么?  难道是……槲乐?  玄龙最后的那段时间,痛得神智不清的时候,常说要跟槲乐、还有孩子,去寻一处无人的山谷,一起生活。  那应该就是他最向往的生活……  难道那便是他最深的执念吗?  燕鸢刚这般想着,觉得心口痛楚难捱,往细里想了又觉得不对,在玄龙的魂识之境中,槲乐的身影虽出现过几次,但比起自己出现的频率,简直差远了。  应该不是槲乐。  那会是什么呢?……  桌面上的荷叶粥已经凉透了,手边的那叠包子一动未动。燕鸢回过神,拿起勺子舀了口粥送进嘴里,他曾经最喜爱的吃食,此时尝起来却是味如嚼蜡,没吃几口便放下了勺子。  金芒从开启的绮窗落在燕鸢身上,他坐在景御楼二楼的雅厅,视线被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  有个抱着稻草架子的老头不停吆喝着经过,稻草架子上面插满了酸甜的糖葫芦,大个小个的都有。  燕鸢不许阿执吃太多甜的东西,对牙口不好。有次他带着阿执出宫去寺庙祈福,阿执看到这糖葫芦便移不开眼了,他见父皇心情不好,想吃也不说,就掀开车帘子定定地朝外看一会儿,等看不见了就放下帘子乖乖坐着不动了。  回去的时候,燕鸢特意叫宫人买了两串,阿执高兴得不得了。  那是他头一回吃糖葫芦,小孩子嘛,看见新奇的事物总能兴奋许久。  阿执知道父皇不喜欢他吃太多甜的,后来见燕鸢总是喝醉酒,还抱着燕鸢的脖子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吃糖葫芦了,父皇能不能也不喝酒了,阿执担心父皇。  燕鸢想到那小人儿,唇角忍不住弯起来,待将阿执接回来,便给他买些糖葫芦哄哄他,免得他气父皇将他丢下太久。  电光火石间,燕鸢突然心灵福至,笑容凝固在嘴角。  阿执。  阿执。  阿执……  玄龙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他拼死生下的孩子……到最后连尊严都舍去,就为了求他放孩子一条生路。  阿执便是玄龙最深的执念。  因为先前玄龙的执念和梦魇都是曾经经历过的场面,阿执出生的时候,玄龙都未好好抱过孩子,他就没往那处想。  怎么就没想到呢?  玄龙舍命都要护着的孩子,他哪里舍得就这样离去?  燕鸢猛得从座位上窜起来,凳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将在场的客人们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他笑得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从窗户跃出去,半空一道白光闪过,瞬间没了人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一个多月未见他的阿执,失去他的阿泊整整五年,已是思念触骨,恍若隔世……很快,他们便要团聚了。 第105章 待饭菜上了桌,燕鸢哄着阿执自己坐到凳子上,花娘和女儿分别在桌边落了坐。八菜一汤摆在桌上,中央红色的蜡烛是整个屋子唯一的光源,昏暗的烛火并未驱散屋内怪异的氛围。  时间无法冲淡过去,花娘深深记玄龙是怎样死在燕鸢手里的,纵使后来的燕鸢的确是个好父亲,那也无法成为他被原谅的理由,况且她本就没有资格替玄龙去原谅什么。  可是阿执需要父皇,他们便要坐在这里,好好谈一谈。  “粗茶淡饭,还望神君莫要嫌弃。”花娘轻声开口。  燕鸢顿了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多谢你替我照顾孩儿。”  花娘摇头,夹了块虾饼给阿执,又给女儿盛了碗花瓣粥:“我是为了阿龙。”  燕鸢喉头发梗:“总之谢谢你。”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小孩子的胃口小,很快便饱了,花娘叫樱儿带着阿执出去荡秋千,阿执看向燕鸢,从他的眼神得知父皇也希望自己暂时出去,便一步三回头地和樱儿一同去了院子里。  屋内唯剩花娘和燕鸢,两人面对面坐着,花娘率先开口:“你能回来,阿执很高兴。”  燕鸢:“嗯,他从小跟着我,自是会对我依赖些。”  花娘沉默须臾,攥紧了手中筷子:“你说你们神仙也是会成婚生子的,那你日后定还会娶妻……你娶了妻,有了别的子嗣,可还会对阿龙的孩子好。”  燕鸢徐徐对上花娘的视线,轻笑道:“我不会娶妻。”  “要娶,也只娶他一个。”  花娘:“……什么意思?”  “他很快便回来了。”燕鸢低声道。  花娘瞪大双眼,一时忘了呼吸:“你说阿龙……”  “嗯。”  “我用聚魂盒凝起他的魂魄,再为他重塑肉身,他便能重新活过。”  “你放心,阿执不会受人欺负的,待他娘亲回来,谁人都欺负不了他。”包括自己这个亲生父皇。  以燕鸢的能力,他若想强行将阿执带走,花娘是没法儿阻止的,他没必要哄骗她,那么这一切就是真的……花娘眼中被雾气氤氲,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你说,阿龙……阿龙能重生?”  “那可是灰飞烟灭啊……”  玄龙死在燕鸢怀里,走得那样悲怆绝望,他们都看到的。  “嗯,我知道,那是灰飞烟灭。”燕鸢哑了嗓子。  “好在上天还愿意给我赎罪的机会。”  花娘笑着笑着便哭了:“太好了……太好了……”  外头的两个孩童各怀心事,秋千再有趣也没心思玩儿,不多时便双双挪到了门口偷偷往屋里看,樱儿见娘亲哭了,赶紧跑了进去,扑进娘亲的怀里抱住她的腰。  阿执见状,也进了屋,走到父皇身边。燕鸢抬臂将阿执的小身子揽住,对花娘微笑道:“日后你们会有机会相见的。”  临行前,花娘牵着女儿的手将燕鸢和阿执送到了门口,她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待他回来,你可不要再仗着他好相予……便伤他心。”  “我知晓。”燕鸢回身一笑。  花娘看在眼中,心中委实担忧玄龙再被这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给骗了,她走到阿执面前,蹲下身拉起阿执的手,低声嘱咐道。  “今后阿执要护着娘亲,你娘亲最是心善,定莫要叫他被恶人欺负了去。”  出生以来阿执从未见过娘亲,但听父皇说过许多娘亲的事,谁敢欺负他娘亲,阿执定要拼命的,当即点头。  “花姨放心,阿执会的。”  “好孩子……”不枉玄龙拼死生下他。  听出花娘意有所指,燕鸢并不动怒,揉着阿执的小脑袋,温声道:“和花姨道别。”  阿执抬起手挥了挥,软软道:“花姨再见,谢谢你待阿执这么好。”  “阿执会记得想你的。”  花娘眼尾通红,连声说好。  阿执又挥着小手和院子里的小姑娘说了再见,小姑娘也挥手回他,小声说:“阿执弟弟再见。”  燕鸢不在的时候,阿执日夜想父皇,真要离开,阿执心中却生出些不舍,头转向身后被笼在月光下的小院子看个不停。他重感情,这点亦是随了玄龙,燕鸢答应他,很快他便能和花娘母女再相见。  阿执这才回过头,仰头问燕鸢:“父皇,我们要回皇宫了吗?”  燕鸢牵着阿执的手走向樱花林深处,柔声回答:“不回皇宫,回父皇和娘亲的家乡。”  阿执:“家乡在何处啊?长安不是父皇的家乡吗……”  “在天上。”  “不过在回去之前,我们还得先去接你娘亲。”  言语间,燕鸢掌心中的聚魂盒突然蓝光大绽,他抬手掐了个诀,一道白光从指尖升到半空一分为二,同时钻入他和阿执的眉心。  刹那间,天地大亮,微风吹过,樱花漫天飞舞,美若仙境。  不远处有抹单薄的玄色身影步履虚浮地走在樱花树间,男人走得很慢,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怎么都找不到,冰绿的眼底显出就惊慌失措。  “水水……”  男人茫然地唤着,轻微的声音随着风飘到燕鸢耳中,叫燕鸢心口痛得炸裂,被阿执唤了好几声才回神。  阿执问他为何天忽然亮了,燕鸢没说话,蹲下来抱着他,看向不远处,沙哑地说:“阿执,那便是你娘亲。”  阿执愣了,直直看过去:“娘亲?……”  “嗯。”  “是你娘亲的一缕魂识,将他带回去,不久你便能真正和娘亲见面了。”  眼见着玄衣男人朝他们越来越近,阿执紧紧盯着对方和自己颜色相同的双眼,想要离开燕鸢怀中主动朝男人走过去,却被燕鸢一把抱住。  “阿执在这里等父皇,父皇先过去看看。”  阿执:“为何?”  “娘亲不是很喜欢阿执的么……”  眼下玄龙魂识不全,可能认不出已经长大的阿执,燕鸢怕阿执伤心,就编了个理由哄了过去,阿执向来听话,便留在原地等了。  燕鸢起身走去。  玄龙寻得太认真,直到燕鸢挡在他面前,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阿鸢?”  “你在找什么呢。”燕鸢问他。  “我……”玄龙低头,无措地喃喃道:“我好像……将孩子弄丢了。”  “我寻了好久……”  “怎么都寻不见……”  燕鸢抓起他的手,用力握住,红着眼道:“没有,没弄丢。”  “你生下孩子后就交给我了,你忘了吗?”  玄龙怔怔抬头看他:“……我交给你了?”  燕鸢点头:“嗯。”  “你说不要孩子的……”玄龙的记忆显然很混乱,他皱着眉,有些难过似得低低道。  “要的,你和孩子我都要的。”燕鸢连忙解释,抬手朝不远处施展灵力,阿执瞬间从五岁的孩童变为了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他怀中。  其实就是施了个障眼法。  燕鸢将阿执小心地递出去。  “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听你的话,认真给他起了名字,叫阿执。”  襁褓中的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玄龙从没抱过,不太敢接,指尖轻轻触上他软嫩的小脸,眼眶逐渐湿润:“阿执……”  “嗯,你可欢喜。”燕鸢笑问。  玄龙点头,弯唇道:“欢喜。”  “我和阿执来接你回家了。”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是梦  最后一缕魂识之所以不受聚灵盒牵引,就是因为生前的执念过深。  这缕破碎的魂识记忆残缺得很厉害,对于过往发生的事仅有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玄龙只清楚记得自己和燕鸢有过孩子,但还没能抱一抱,孩子便消失了。  他不知道,其实不是孩子消失了,而是他死了,自然就见不到孩子了。  燕鸢入了他的魂识之境,给他看了孩子,玄龙的心愿了却,自是愿意听燕鸢的话,同他回家。  那缕魂识乖乖地化为飞灰钻入暗金雕龙小盒,魂识之境消失在一息之间,天地重新陷入黑暗,四周狂风大作,眼看着就要下雨,燕鸢手中的聚魂盒在樱花林间绽放出幽绿不灭的光,映照出他眼尾殷红,墨发翻飞。  聚魂成功了……  他的阿泊,很快,便要回来了……  衣摆被身侧的小人儿揪了揪,地上传来阿执稚嫩的声音。  “父皇……”  “怎么天又黑了啊?娘亲呢?”  燕鸢低头看他,弯身将阿执抱起,笑道:“娘亲在聚魂盒中睡觉呢。”  阿执随着燕鸢的视线看向他手中的暗金雕龙小盒,伸出小手虔诚地摸了摸。  “走,回家了。”燕鸢笑看阿执白嫩的小脸,抬袖挥向半空,白光闪过,父子二人顷刻消失在原地。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燕鸢往人间走了一月,九重天上不过过了一个时辰,他窥探到母后的气息所在,领着阿执回了东极殿。  白金书案后,曳灵神君席地而坐,手中捻着茶碗,正慢悠悠地品茗看书,看样子自燕鸢走后就没离开过东极殿。  “母……父君。”  “回来了?”  面前凭空出现一大一小俩人,曳灵头也不抬,将那页书看完方才意犹未尽地抬头,“你这话本是从何处寻来的,竟这般有意……”笑盈盈的目光触及到燕鸢怀中那嫩生生的小人儿,呼吸一顿,“这是……” 第107章 燕鸢终究要娶他的枝玉仙君。  凡尘走一遭,那人深爱的到底是谁,一目了然。  怜璧忍着痛哭的欲望:“天命……去他娘的天命!”  “从前天帝不顾众神反对非要娶您为天后,如今你们尚未解契,他便要另娶他人,他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此时众仙神怕是都在等着看您笑话!”  “要怜璧看,若爱得够深,便是连天命都奈何不了了的!!”  兴许吧,若爱得够深,也许连天命都挡不了他们,可事实便是,他们输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输了。  尝过了被所爱之人亲手折磨至死的苦,哪里还有勇气和天命抗衡……他累了。  玄龙由怜璧说,沉默不言。  怜璧清丽的面容上落了泪,语带哽咽:“您就是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才会叫人一味地欺负了去,分明是他害您,怎能什么都怪给天命!依怜璧看,您就应该到天帝跟前去,叫他还您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  你情我愿的事情,在情爱中吃了苦,便要对方还公道吗。  还了,然后呢……  不知是要怪自己爱得太深,还是要怪燕鸢爱得太浅,同是坠入凡尘失了记忆,他以心相待,那人却欺他笨拙,辱他真心。  玄龙宁愿骗自己那是因为他们逃不过天道的捉弄,不是燕鸢心狠,这样想心中尚且还能好过些。  至少曾经有过美好,如今也该好聚好散,免得将场面弄得太难看。  “不是自己的东西,强夺是夺不来的。”玄龙绿眸低垂,淡淡开口。比起怜璧的失控,男人平静得仿若置身事外。  怜璧知晓他定然很难过,玄龙难过时就是这般,能坐着一动不动很久,什么话都不说。  “将军……”  “你去寻纸笔来吧。”须臾,玄龙低缓的声线在殿中响起。  怜璧疑惑道:“寻纸笔作何?”  玄龙未答,怜璧反应过来,抬起轻盈的白袖一挥,玄龙面前的榻上出现一张小巧的银色桌几,桌上整齐摆放着宣纸、狼毫、墨台、还有纸镇。  玄龙缓缓提起狼毫,对着空白的宣纸沉思良久,方才沾了墨汁,轻落下笔。  ‘和离书’三字,逐渐在纸上成形……  怜璧凝神看着,略微瞪大双眸:“将军……”  玄龙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写完那三字后顿笔思考了很久,实际上最终出现在纸上的不过行云流水的短短几竖字。  他将狼毫置于笔托上,双手捻起宣纸,待墨汁晃干了,折成两折,递于床榻边的白衣仙娥:“怜璧,劳烦了。”  怜璧接过和离书,她心底是不希望主子再与天帝有牵扯的,可真见玄龙断得如此果决,又觉得太便宜了燕鸢,又气又心疼。  “将军,您真要与他和离么……”  玄龙:“嗯。”  怜璧委屈不平道:“怜璧看您根本不需要写这和离书,您不写这和离书,天帝照样会娶妻的,估计没多久他的和离书就要叫人送来了。”  她有话直言,戳了玄龙痛处,却是实话。  玄龙抬眼望向窗外,层次分明的云雾铺于天际,偶有仙鹤掠过。  “结契成婚那日,他与我在三生石前立下山盟海誓,送我鸢尾玉坠作定情信物,明媒正娶立我为天后,也算交付过真心……如今要一别两宽,该是写张和离书说清楚,好断得干干净净。”  “他写是他写,我写是我写。”  “你去吧。”  怜璧觉得有理,便带着和离书去了东极殿寻燕鸳。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何安好  东极殿乃是天帝和天后的寝宫,燕鸢与玄龙成婚后,两人一直居住于此,直到玄龙在那场大战中殒命。  玄将殿则是玄龙身为将军时的住所,如今二人一拍两散,自是要分殿睡。  怜璧刚到东极殿外便被守门的两个高大的神兵用长枪拦了下来,她掏出和离书,拍到其中一个神兵胸口,愤恨道:“诺,这是我家将军给天帝的和离书,将军说了,叫天帝日后不要再来烦他,将军再也不想看见他……”  怜璧故意说得大声,里头的人应当是听见了,忽得传出闷闷的咳嗽声。  神兵沉了脸,叫她莫要喧哗,怜璧毫不示弱地交代完玄龙的话,回宫复命了。  从前天帝和天后感情好的时候,怜璧与燕鸢的这两个心腹感情也是好的,如今主子都散了,她便也没什么好脸色给这两人了。  两名神兵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拿着和离书的那名神兵眉间拧得死紧:  “怎么办?”  “帝君重伤昏迷了一月,昨夜才醒,此时告诉他怕是……”左边的神兵迟疑道。  “早晚要知道的。”右边的神兵低低打断。  殿门被轻轻推开,神兵幻去长枪,行至殿内单膝跪下,垂目抱拳道:“帝君……玄龙将军醒了。”  白金桌案后的男子墨发披身,仅着亵衣,衬得美丽的脸愈发苍白,他面前铺着宣纸,手提狼毫在纸上断断续续地画着什么,右手捂着唇,时不时便咳嗽一番,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也不晓得管,手背随意抹过嘴角,留下浓稠的殷红。  从女娲之境回来后,燕鸢便听不见了,加上画得太入神,以至于有人闯入都未发觉。  燕鸢身边的人都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大家都在刻意遗忘,就连神兵也是在许久没得到回复后,才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他用传音术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传音术直达对方的大脑,不需要听觉,燕鸢果然抬起头,控制不住闷咳几下后,目露欣喜:“……他醒了?”  得到神兵肯定的答应,燕鸢嘴角绽开笑容:“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玄龙将军……送了和离书过来。”神兵将沉重的事实告诉他。  燕鸢来不及欢喜太久,笑容便僵在嘴角,突然失了魂般,连声音都低了下去:“是么。”  “他要与我和离了……”  手中的狼毫跌落画纸上,滚了几圈,浓墨染糊了画上男人英气的眉眼,燕鸢慌忙将笔拿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发生过的事情,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轻轻提起画卷,浸血的指尖抚过男人模糊不清的面容,燕鸢痴痴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便落了泪:  “……他终究是不愿意要我了。”  神兵抬头,担忧道:“帝君……您重伤未愈,还是卧床休息吧。”  燕鸢仿若未闻,良久,道:“北赤,你信命么……”  “信。”神兵回。  “身而为神,始于天界,便该顺应天道。”  “是么……”燕鸢盯着那画上的人入了迷,就在神兵琢磨着说些什么的时候,燕鸢放下画卷,看向他。  “和离书呢……给我看看。”  神兵指尖一弹,那份和离书出现在燕鸢面前,从半空飘飘荡荡地落下。  燕鸢抬手接住,展开宣纸,见了上面熟悉的字迹,视线很快变得模糊不堪,逐字逐句地念道。  “缱绻五万载……今生缘分尽,望君永世安好,此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永世安好……如何安好……”  失去了玄龙,他如何能安好。第一百二十六章 解契  “玄龙将军说,明日辰时他在司神殿前、三生石旁等您。”  “等您解契。”  契便是情契。  一神的一生只能与一人结契,结契时在三生石前以司神为证,心头血为引,划破掌心沁入对方的一滴心头血,结契成功后,在对方遭遇危难,或是伤心至极的时刻,掌心便会随着情花的出现产生灼烧的痛楚。  喜对方所喜,痛对方所痛。  一旦解了契,他们之间便连那一丁点微薄的联系都要失去了。  燕鸢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重回天庭之前,在人间最后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想,若有下辈子,他定然要用尽一切去弥补,去求得玄龙的原谅。  实际上他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了。  求得原谅又能如何呢,他与玄龙的命格相克,继续纠缠那笨龙,只会使得对方再一次跌入深渊。  母后说得对,天道不会叫他们好过……  他可以不好过,但他不能再让玄龙受半点伤害。  隔日清晨,燕鸢准时去赴约了,他去得早,到的时候玄龙还未来。巍峨的司神殿前伫立着块比人高的蛋形暖玉,通体温润纯白,那便是三生石。  三生石旁有株参天大树,树梢上挂着许多的银白色神牌,高低不一。  万万年来,每对在这里结下情契的神仙眷侣都会各自刻写一块儿神牌,然后用红绳绑在一起成对地挂到树上,内容可以是山盟海誓,可以是与爱人有关的心愿,明晃晃的挂在上头也不怕旁人瞧了去,因为只有互付情衷的爱人才能看见对方的神牌上写了什么。  据说这棵神树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于此地屹立不倒,受天道庇护,所以将姻缘神牌绑到树上,会一并受天道庇佑。  那年燕鸢与玄龙结契的时候,亦刻过这样的神牌……他的愿望很简单,他要他的爱人平安喜乐,与他永远相爱,不要离开他。  痛失所爱便如同将筋骨从血肉中生生剥离,燕鸢从不觉得自己能承担得起那样的痛,而事实上,他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强,至少在经历过失去玄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以后,他还能有力气站在这里,等着那人来赴约,等着那人来与他解契、和离。  辰时刚及,燕鸢视线从树上收回,不经意间转身看去,目光顿住。  只见玄衣男人自白玉铺成的阶梯徐徐走上来,清晨的第一缕金芒落在他眼角眉梢,那般的淡漠英俊。  五万年前结契那日,同样是燕鸢先到的,结契前夜他兴奋得睡不着觉,摸进玄将殿将玄龙折腾颇为过火,于是玄龙起晚了,叫燕鸢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险些跑到他寝宫去捉他。  那日男人姗姗来迟,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向他,大抵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浪费,耽误一两个时辰无可厚非。 第109章 殿外有神兵把手,燕鸢命他们退下,径直入了殿门。  白金案桌后,曳灵神君一袭淡蓝长袍,半束的长发垂落几许在身前一侧,他左手撑着额角,右手中拿着本牛皮古籍在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面色凝重,同燕鸢相似的两条长眉皱得很紧。  听到动静,曳灵神君抬头看向来人,幻去手中书籍:“……鸢儿?”  “你怎么起来了?”目光由燕鸢苍白的脸下移,触及到他白衣上几大团猩红,刚刚舒展的长眉刹时皱起,低叱,“胡闹。”  曳灵闪身到燕鸢身前,抬手要扒他衣襟查看伤势,燕鸢扣住他纤薄的手腕,出声极哑。  “母后。”  曳灵察觉不对,抬眸看他。  “我方才,与阿泊解契了。”  燕鸢眼帘低垂,挡了其中情绪,但他周身弥漫的悲怆都昭然若揭了。原本相爱的两人,就因为一世的错过,天道的不宽,便要错过永世,怎能不痛……  曳灵失神:“竟这般快。”  “我放他自由。”  “也想放自己自由。”  “母后,我不会娶新后,我做不到。”燕鸢掀起眼皮,露出一对通红的桃花眸。  曳灵立刻明白了燕鸢的来意。  他知道燕鸢已经够痛了,所以并不为此生气,平和地望着对方。  “去凡间集魂之前,我们说好的,将玄龙救回来后,你便娶枝玉仙君。”  当初燕鸢的确是这样想的,只要玄龙能回来,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可是当玄龙真的活生生得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违背本心。  哪怕现在的他早就没有资格和玄龙在一起了……  “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是将他放开,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没办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母后,你深爱父皇,你理解我的,对吧。”  “若有一日父皇不在了,你会另和他人结契吗?”  “自然不会。”曳灵皱眉。“你怎能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燕鸢沉默良久。  “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如何能一样?”曳灵眼底隐有怒意,“在你去凡间集魂之前,我便夜观天象为你占星算卦,紫霄元星愈发暗淡,乃是天罚将至之相,你若不娶枝玉仙君,如何化解天罚?”  “你会没命的!”  燕鸢不为所动,垂着漂亮的眉目低低笑起来:“若那真是天意……便让我就此陨落吧。”  “我欠阿泊的太多……天道罚我也是应该的,我甘之如饴。”  曳灵自小宠爱燕鸢,带着他四处玩闹,相处不似父子,倒像同龄,哪里舍得打骂他,此时却是没能忍住,怒从心起,扬手一巴掌挥过去。  “混账!”  燕鸢被打得偏过头,过白的皮肤迅速泛红,留下清晰的指印。他捂住唇低咳两下,咳出不少血。  如此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曳灵是被燕鸢气晕头了,这才想起他身上重伤未愈,掌心的麻意牵扯着心脏痛起来,气势弱下去。  “鸢儿……父君不是故意。”  他嗫嚅着,颤抖的手指触上燕鸢的脸,“疼得厉害么……我这便请医仙来。”  燕鸢任由曳灵触着,笑道:“……是孩儿对不起。”  “日后若真有什么不测,阿执便麻烦你和父皇了……他若喜欢跟着阿泊,便叫阿泊带着他吧。”  “那是他拼死生下的孩子,能养在身边,他定然很欢喜。”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皇怎么了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曳灵悲从心起,从燕鸢面上慢慢收回手。  “鸢儿,父君知你难受,可你面前,除去情爱之外,难道就再无其余东西了吗?”  “你身为天帝,身上背负着重担,守护这一方天界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纵使如今玄龙回来了,阿执有了娘亲,可他失去你,心中就会没有知觉?”  “我与你父皇唯有你一个孩子,从小便将你捧在心上疼着,对你施予厚望,你如今这样自私,未免太令我们失望了……”话至结束,曳灵已是眼角通红,声线难掩沙哑。  对于父母而言,自是希望孩儿能好好活着,为情所困太苦了。可是有些事情,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无法控制的。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失去那人的每一日,睁开眼睛想起玄龙的每个瞬间,连呼吸都是痛楚的。那种痛楚远远胜过肉体所受的一切伤害。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很难好好活着,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说服自己放过对方。他可以努力放过对方,但他没办法放过自己。  更没办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娶一个根本就不爱的人,来化解所谓天罚,在世上继续苟活着。  如果天道非要他死,他可以安然接受……但他绝不向命运妥协。  “是我辜负你们。”  “是我自私自利,失去他……便什么都做不好了。”燕鸢仰着头,勉力让泪留在眼眶里,他深深吸了口气,笑着看向曳灵。  “孩儿不孝,父君便当从未生过我吧,我现今已经自顾不暇,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阿执是个乖巧的孩子,日后,便由他代我孝敬你们……他生来聪慧,定能管好这一方天界,做得比我好。”  曳灵双唇发颤,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鸢儿……”  燕鸢双膝落地,安静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母后,对不起……”  “原谅我……”  曳灵何等要强之人,燕鸢从小到大便未见过他掉过眼泪,就连父皇母后闹矛盾,哭着认错的那人也从来是燕旌。  此时抬头,却见曳灵泪流满面,燕鸢心中锐痛,用指腹轻抹去他脸上泪痕,笑着安慰:“莫要哭,若叫父皇看见我将母后惹哭了,定要责骂我的。”  有些人面上总在笑着,实际心中敞了个口子,哗啦啦地漏着风,湿漉漉地淌着血,身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连自己都暖和不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温暖旁人。  曳灵也曾为爱奋不顾身过,也曾因过于执拗吃过很多苦,但他远比燕鸢要幸运。  最开始燕旌虽不待见他,可抵不过那姻缘簿上切切实实的记载,他与燕旌是命中注定的仙侣,哪怕经历再多波折和苦难,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那便是他誓死不肯回头的理由……  然燕鸢和玄龙不同,两个注定没有结果的人强行凑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没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了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爱走向死亡。  他怎么能忍心。  “鸢儿,你不能如此……”曳灵抓住燕鸢触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的手腕,徐徐摇头。  “我也不想的……是命运太残酷了。”  残酷得,连让他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方才问起阿执的去处,曳灵说燕旌带着阿执去三重天买小食了。  四重天以上的仙神是不需要进食的,靠吸食日夜精华便可生存,不过平日也会享用些喜爱的吃食。  三重天热闹,同凡间那般有小吃街,卖许多好玩儿的东西。  这些日子燕鸢昏迷不醒,阿执一直待在遣云殿由曳灵和燕旌养着,他见不到自己的父皇,总是很想念,曳灵和燕旌不敢告诉阿执他父皇受了重伤,便一直瞒着,阿执不开心的时候就带他出去玩儿,转移他的注意力。  父子俩已有一月未见,燕鸢心中很是挂念。  时辰不早了,他该去将阿执接回来,带小人儿去见见从出生起便被迫分离的娘亲。  替曳灵抹过泪,燕鸢收回手,转过身的瞬间,笑容渐渐淡去,唯剩死寂。  “鸢儿,你未免过于心狠……”曳灵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  燕鸢身形顿住,望着门外无穷无尽的云海:“兴许我生来便心狠,否则怎会将所有的狠心都给他一人……”  “母后失去我,尚且还有父皇。我不一样,我失去他,便什么都没有了……是我亲手将自己的心剜了出去,人失了心,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母后……我也想的,可是我做不到……”言语间失控地哽咽起来。“……万年前,他为了护我天界领土,为我战死。万年后,他依旧对我交身付命,拼死为我育下一子,他待我情比金坚,念比海深,我欠他的太多了……”  他欠玄龙的,永生永世都还不起,亦没办法抹去心中的痛楚和愧疚去过新的生活。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母子连心,除去燕鸢自己之外,没有人比曳灵更能感知燕鸢的痛,可他不愿意死心,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走在自己前头,天罚一旦降下,哪里还有活路。  即便他身为神君也抵挡不了,到时没有人能救燕鸢。  “你欠他的,日后定有机会还的啊,你身为天帝,玄龙想要什么你给不了啊,除去情爱,你什么都能给他。”  曳灵缩地成寸,出现在燕鸢身边,扣住他手腕。  “你听话父君的话,莫要钻牛角尖……父君知晓你不爱枝玉仙君,但为了化解天罚,你暂且娶了他,做不了恩爱夫妻,相敬如宾亦是好的啊。”  “没人逼你爱上他……”  燕鸢见不得母后流泪的模样,并未看他,摇头道,“我已错过一世,不能一错再错了。”  “除去情爱……阿泊何曾贪图过我半分其余的东西,可是就连这情爱,我都给得那样浅薄吝啬……”  “母后莫要再劝了……”轻柔却坚定地掰开曳灵的手,燕鸢抬步向外走去。“……除去他,我谁都不要。”  “鸢儿……”  万年前,燕鸢执意要退位,坠入凡尘去寻玄龙,曳灵没能拦住,万年后,燕鸢执意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曳灵同样是拦不住的。  燕鸢与玄龙,到底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祸呢。  祸福相依,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逃不脱天道的摆弄……这便是命么。  曳灵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燕鸢刚出遣云宫,看见半空一道白光闪过,抱着阿执的燕旌现身在百级玉石台阶下。  刚从三重天回来,阿执手中拿着一串杨柳形状的糖人,一手抱着燕旌的脖子,兴趣阑珊地含着小口糖人靠在燕旌肩头,眼皮恹恹垂着。  燕旌惯穿黑袍,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十分冷肃,此刻对着怀中的孙儿,丰神俊朗的眉目间却是颇为柔和,低声问阿执是不是困了。  闻言,阿执将糖人从嘴巴中拿出来,撑着燕旌宽阔的肩膀直起小身子看他:“祖父,父皇怎么还不来看阿执啊……”  冰绿的瞳仁眼巴巴的,声音闷闷软软,仍谁听了都要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111章 阿执的确是不放心将燕鸢一个人留在寝宫,这也是他急着回来的原因。  见燕鸢掐了传音诀,阿执便暂时放了心,用幻物术变出一盆清水和软布,拧干后,小手拿着布轻轻擦拭燕鸢脸上干涸的血渍。  阿执这样乖巧,燕鸢看着便觉得难受,要是他真的没能撑过天罚,阿执该怎么办。  “怎么不和娘亲多待会儿?”  阿执沉默片刻,对上燕鸢视线:“父皇,你和娘亲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燕鸢笑。  “那娘亲为何不来看你?……阿执和娘亲说了,父皇病了。”阿执软糯的声线很是沙哑,他天性良善,总能苦旁人所苦,痛旁人所痛。  燕鸢:“不是父皇和娘亲吵架,是父皇做了错事……惹你娘亲生气了。”  “什么错事?……”阿执看不懂燕鸢眼中的苦涩。  燕鸢垂下眼帘:“不可原谅之事。”  阿执摸了摸燕鸢的脸,安慰道:“那阿执去为父皇道歉,好不好?……”  燕鸢苦笑着摇头:“没用的……”  “阿执只需记住,不论你娘亲做了怎样的选择,都是对的。阿执不可怪他、不可怨恨他,因为是娘亲拼死生下阿执,让阿执平安来到人世,让好好阿执活着……”  “错的人,是父皇……”  尽管燕鸢对曾经的自己痛恨至极,可让他将自己的恶行毫无保留地揭露在阿执面前,他还是无法做到。  他害怕沉浸在父母恩爱幻觉中的阿执受到伤害,害怕信任自己的阿执变得痛恨他,用失望至极的眼神望着他,质问他怎能做出那样狠心的事情。  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怎能对玄龙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倘若死亡可以消除痛恨,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阿执记住了……父皇莫要哭。”阿执见不得父皇难过,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阿执听话就是。”  燕鸢轻抚小人儿的龙角,笑道:“好阿执。”  “日后父皇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定要听娘亲的话,要孝顺,要同体谅父皇这般体谅娘亲,要比爱父皇更爱娘亲。”  阿执愣愣道:“为何父皇会不在阿执身边?……”  “因为父皇身为天帝,有许多事要忙,日后定有不在阿执身边的时候。”燕鸢笑容不见破绽。  “好,阿执答应父皇。”  同一时间。  玄龙在玄将殿前现身,抬头看去,正见殿门边立了一人。  那人一袭淡蓝灵绡长袍,风姿卓越,容貌清绝,正是曳灵神君。  “将军,候你多时了。”第一百三十章 你是他唯一的活路  玄龙幼时便被燕旌从西海捡回来,收作养子,他比燕鸢大几百岁,同燕鸢一起长大,燕旌与曳灵待他有养育之恩。  平白出现个便宜哥哥,燕鸢自是不乐意,幼时玄龙没少遭他欺负,但玄龙从小便乖顺,处处让着燕鸢、顺着燕鸢,时间久了便被接纳了。  燕旌很看重他,教他法术,督促他学兵法,才成就了后来的神将玄龙。  按理说应当回到九重天便去拜见燕旌与曳灵的。  五万年前,燕鸢决意要娶玄龙为天后,他们命格不合,名不正言不顺,执意在一起定会遭受天罚,燕旌与曳灵因此生了好大的气。  燕鸢要娶玄龙,玄龙若是不愿,前者也是无法的,偏生不是燕鸢一意孤行,是玄龙心甘情愿。  两情相悦的事,旁人哪里阻得了。  在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曳灵都不肯给玄龙好脸色,直到听说玄龙有了身孕,关系才缓和些,叫人送了关于有孕的书过去叫他看。  后来,没等得到曳灵的谅解,玄龙便战死于神南岭。  重生后回忆起从前种种,知晓自己叫燕旌和曳灵失望透彻,听闻他们过得好便安了心,不想去碍他们的眼,没想到,曳灵会主动来寻他。  反应过来,玄龙躬身向台阶之上的男人行叩首礼。  “参见神君。”  “无需多礼。”曳灵淡淡一笑,像是已不计较前尘往事。“将军肉体重塑不久,魂魄裂缝恢复得可好?”  玄龙:“多谢神君关心……尚好。”  俩俩沉默片刻,曳灵直言:“我有件事想拜托将军。”  从前曳灵皆是唤他小寒泊的,如今一口一个将军,显然疏远了。年幼时,曳灵寻了什么新鲜的吃食,燕鸢有,玄龙也会有,燕鸢不乐意父母的爱被旁人分走,总要气呼呼地连同玄龙那份一同霸占,曳灵还会因此训斥燕鸢。  他们待他确是极好的,是他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玄龙直起身体,引着曳灵进入寝殿,他行至桌边,幻出一套碧绿的茶具,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轻轻置于曳灵面前。  “神君请说,不论何事,我都会竭力做到。”  曳灵:“坐下说吧。”  玄龙点头,在曳灵身侧的凳上坐下。  曳灵深深望着他英俊的脸孔,盯着那半块梵文暗金面具,轻叹:“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玄龙摇头。他确实不知。  “为鸢儿。”曳灵道。  玄龙不禁抬头,对上曳灵视线:“我与他……已解契了。”  “嗯,可此事,并没有结束。”曳灵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忧愁,捻起桌面上的茶碗,徐徐吹去水面上的热气,抿唇喝了小口。  “你们种下的因果,尚未消除。”  玄龙不知曳灵想说什么,耐心等着,沉默未言。  “五万年前,我与燕旌得知鸢儿要娶你,因此震怒,你可还记得?”  “嗯。”玄龙垂着眸应道。  曳灵苦笑:“我们早便预料到这一天。”  “你身为天煞孤星,气势命格又弱于鸢儿太多,与他在一起,注定会被他克着,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将军,你是我与燕旌养大的孩子,我们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不比鸳儿要少,你却为了情爱让自己身陷囹圄,叫我们如何能不生气。”  “大婚前日,我将实情告诉你,劝你莫要走上这条路,你说,你不怕天罚,只要能与他在一起,你便无所畏惧……如今,你可后悔?”  后悔?  他可曾后悔?……  玄龙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燕鸢幼时性情顽劣,以欺负他为乐趣,可当他真的因为孤儿身份被旁人耻笑的时候,也是那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那西王母的皇子揍得鼻青脸肿,从此再没人敢看轻他。  成年那日,他头一回上战场,腹部中了一剑,怕曳灵和燕旌知晓会担心,回来后忍着痛不敢请医仙,草草包扎过便算了,想着过段时日就能好。谁知伤口溃烂得厉害,是燕鸢率先发现的,将他臭骂一顿后,去医仙那里取了灵药过来,亲自为他疗了伤。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太多了,有些人表面看着恶劣,实际上暗藏温柔,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的温柔。  若要问他后不后悔……  “我……不后悔。”玄龙低缓、而坚定地说。  哪怕没能与那人度过万万世,但从前的恩爱不是假的。  他怎会后悔。  “走到今日这一步,你还不后悔?……”曳灵挑起一边长眉。  “嗯。”  曳灵怅然笑道:“难怪啊……难怪……”  “难怪鸢儿为你魔怔至此,原是你比他更魔怔。”  魔怔或是疯狂,皆已成过往,如今再提,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玄龙直觉曳灵很快便会吐露真正来意,果真,下一息就听他道。  “可你必须后悔。”  “将军,你必须后悔。”  玄龙抬头,只见曳灵紧紧盯着自己,双目通红,亦悲亦狂。  “你若不悔……鸢儿便会死。”  “你可希望他死?”  燕鸢是阿执的父皇,纵使他辜负了自己,那也是命不由人,他怎可能想他死。他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希望他真的欢喜。  “……神君何出此言。”  曳灵合上双眼,深深吸气,待平复了情绪,方才睁眼,娓娓道来。  “因受天道蛊惑,鸢儿去凡间寻你时被蒙蔽了双眼,认错了人,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后悔莫及,你生下阿执走后,他苟延残喘地撑到阿执五岁,便随你一起去了。”  “九重天复天帝位后,知你灰飞烟灭,他就寻法子为你集魂,见你肉身消亡,他便独身闯入女娲之境为你取得六枚仙果重塑肉身,因此,你才能重新活过。”  先前玄龙没有深想自己到底是如何重生的,他以为燕鸢身为天帝,定有天界众仙神相助,纵使过程困难,也不会叫燕鸢太过费力才对,此时听曳灵这般说,才觉出不对。  “女娲之境……”  玄龙喃喃着,眉宇逐渐深拧起来。  他知晓女娲之境,坠入凡尘那世,他爹便是为了救他难产的娘去女娲之境寻天果而死的,据说进入女娲之境后不论妖邪,皆会灵力尽失,变得同凡人无异。  要以凡人之身战胜远古神兽,难如登天。  否则他爹怎会被啃得连尸骨都不剩……若非如此,他娘亲也不会恨他入骨。  “嗯,女娲之境。”曳灵声线染上沙哑。  “鸢儿成功为你取得了仙果,同时失去了恶、怒二情,以及听觉、嗅觉、味觉,三欲,回来之后昏迷了整整一月才醒,重伤至今未好。”  “他的魂魄……自那之后,不再完整。” 第113章 人总爱想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或是去论证些明知道结果的答案。燕鸢很想问问玄龙还有没有一点点在意他,如果有,哪怕一点点,他都能有勇气去与天道抗衡。  天罚算什么,撑着最后一口气,他也会活下来。  只要他的阿泊开心。  他真的太想听到答案,便问。  “若我活着……你会开心吗。”  玄龙还是那样平静:“你活着,万千仙神便有领袖,阿执会有父皇相伴,燕旌帝君与曳灵神君可享天伦之乐。”  “你活着,对众神皆好。”  燕鸢满怀希冀地追问:“那你呢……你会好吗。”  “若我们还有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看,他又在想些异想天开的事了。  “我们已然结束了。”玄龙淡淡打断。  燕鸢的话卡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玄龙的身影变得很模糊。  “我明白了。”  他活着,对所有人都好,唯独玄龙。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燕鸢不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他突然觉得很轻松,大抵人在放下所有执念的时候,都会变得这样轻松,灵魂上的痛苦短暂地升华了。  九重天有片澄澈的天湖,站在此处凉亭中远远就能望到,湖泊呈不规则的圆形,四周是成片的纯白鸢尾花海。  燕鸢的目光很遥远,望着那边,对身边的男人柔声道。  “阿泊……你看。”  “我们小的时候,总在那片湖中戏水。后来你长大了,那片湖就变小了,化出原身时便显得有些狭窄,你就不怎么愿意去了。”  “成婚后,你说想去八荒看海,我知晓你不是想看海,而是想入深海中戏水,那时我刚坐上帝君之位,要忙天界大大小小的事物,一直没时间陪你去,好不容易等有空了,你又有了身孕,我不放心让你恣意去玩,便没带你去。”  “后来……”后来没等他达成玄龙的小心愿,玄龙就战死于交界处,连同他们第一个孩子也失去了。  燕鸢掩下悲伤,笑道。  “日后若有空闲时候,我带你去八荒看海吧,好不好?……”  “你想去东海,还是西海?”  “北海也好,那里气候宜人,若你想待久些,就向北海龙王借一座殿宇,小住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不必了。”玄龙说。  “日后我若想看海,会自己去。”  燕鸢是想着,曾经答应过的事,多少还是应当做到的,不过玄龙既不需要,便也无需强求。他点头。  “也好……我们毕竟解了契,走得太近,确是不好。”  “……”玄龙未言。  眼中是热的,风吹过来,凉得生出刺痛,燕鸢只当他是不想与自己说话,便主动给自己寻台阶下。  “积了些事物还未处理完,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玄龙扭过头,见燕鸢背影渐远。  “下月十五……”  燕鸢闻言,顿住脚步,垂着头道。  “你放心吧,我会尽量避着你的,往后不会碍了你的眼。”  玄龙皱眉,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但燕鸢没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便消失在他面前。  反正解释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最是无用,玄龙想起燕鸢的那句‘我明白了’,觉得他应当是想通了。  娶一人,便能好好活着,继续做千万仙神之上的九重天之主,有什么不好。  燕鸢没理由不放过自己。第一百三十二章 希望  坐落云际之间的仙殿大门敞着,门栏上坐着个面有愁容的小人儿,远远见燕鸢的身影出现在玉宇台阶下,阿执当即爬起身小跑下去,扑进矮身蹲下的燕鸢怀中,环住他脖子。  “父皇……你和娘亲去了什么好地方呀,都不带阿执去。”  燕鸢笑着将阿执抱起来,温柔地搪塞:“下回带你去。”  身上的伤太重,今早怜璧过来传话的时候,燕鸢尚在昏睡,他听说玄龙约他在老地方见,慌忙起身叫仙娥进来为自己更衣束发,阿执见他离开的时候分明很高兴,回来却好像丢了魂似的,即使他在笑,可是父子俩如此了解对方,阿执不可能看不出燕鸢心情低落。  他知道父皇身上痛,不愿意让他抱,说要下来自己走,燕鸢仍是笑着,用一种阿执不太明白的眼神看着他,软声说:“父皇想多抱抱阿执。”  以后有得是机会呢,他又不会马上就长大到叫父皇抱不动。不过燕鸢既然这么说了,阿执哪里忍心拒绝他,只好乖乖地窝在他怀中不动,小声地问。  “娘亲原谅父皇了吗?”  “还没有呢。”  “那娘亲什么时候原谅父皇啊……”  在阿执的认知中,一家人是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儿的,父皇那么好,即便犯了错又会错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燕鸢亦不准备向他解释。  “兴许快了吧。”  阿执担忧地看着燕鸢没有血色的脸,抬起小手轻轻触上去:“父皇别伤心,阿执会一直陪着你的。”  燕鸢跨进门栏,倾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嗯,父皇不伤心。”  阿执尚小,加上是在凡间长大的,每日按时用膳的习惯未改,他担心父皇身上的伤势,愁得饭也吃不下,见燕鸢平安回来了,才安了心。  早膳好好地在桌上摆着,碗筷未动,燕鸢知阿执是在等自己,抱着小人儿放在桌边的凳子上,随即在阿执身边坐下,捻起白玉勺,从大的器皿中分出小碗粥。  “以后父皇若不在,阿执便不要等了。”  “要记得好好吃饭,才能快些长高,好保护你娘亲。”  至于父皇为何会不在,先前燕鸢已经解释过了,他身为天帝,定然有许多事物要忙。阿执未生出疑虑,捧着父皇递过来的粥,软软应下。  “阿执知晓了。”  “阿执会快快长大,好保护父皇和娘亲。”  嘴上这么说,却是待燕鸢给他自己也盛好了粥,阿执才用小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咽下之后,仰起头看着燕鸢道。  “父皇,这个鱼肉粥好香呀,娘亲会不会喜欢啊。”  绵软的鱼肉粥入口即化,醇香间带着鲜味,鱼是瑶池中的鱼,自是比凡间的鱼要美味许多。一把葱花作点缀,色香味俱全。  燕鸢忽得就想起在凡尘时,他魔障般满心牵挂着宁枝玉,非但待玄龙不上心,还调走了那龙身侧得力的宫人,害得他被恶奴欺负,每日只能吃馊掉的馒头白饭,连条新鲜的鱼都是槲乐大着胆子去偷了来,玄龙才有得吃。  他为了宁枝玉养得两尾鲤鱼,将那龙关进天牢,叫他怀着身孕吃牢狱之苦……  “父皇,你怎么了……你眼睛怎么红了。”  燕鸢回神,自觉失态,不动声色地将眼眶中的酸意憋了回去,提起筷子为阿执夹些小菜,笑着道。  “你同你娘亲一样,爱吃鱼。”  “待会儿阿执用完早膳,给娘亲送些鱼肉粥过去,可亲口问问他喜不喜欢这粥。”  阿执点头说好,等会儿又捏着勺子看父皇:“兴许娘亲已经用了早膳了呢。”  “无事的,即便你娘亲用了早膳,他看见你,便会很欣喜的。”燕鸢看着身侧小人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龙角。  阿执心中是牵挂娘亲的,不然不会吃到一碗美味的粥就想到玄龙,可是燕鸢如今的状态叫他没来由感到很不安,总不太想离开他。小声问。  “那父皇与阿执一起去吗。”  “嗯。”燕鸢低低说。“父皇送你去。”  父皇送你去。  就是同上回一样,不进门的意思了。  阿执还想问别的,怕惹父皇伤心,便忍住了,捏着勺子闷头地往口中送粥。  燕鸢叫仙娥另准备了一份热腾腾的鱼肉粥装在白玉提盒中,饭后带着阿执往玄将殿去。  玄将殿的大门闭着,有俩个仙娥在门外给一左一右两株白色的神树浇水,燕鸢抱着阿执现身在殿外,刚好撞上不知从何处归来的玄龙。  三人同时现身,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都愣了愣,还是燕鸢先反应过来,对面前的玄衣男人不疾不徐地笑,神情皆是柔和宁静。  “今早的鱼肉粥不错,阿执挂念你,非缠着我给你送来些。”  两人不久前还见过,玄龙要他娶新后,他答应玄龙再不出现在他面前碍他的眼,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  他们中间毕竟有个共同孕育的小阿执,要永远不见是不可能的,燕鸢珍惜每一次还能看见玄龙的机会,纵使心底翻腾着汹涌到足以淹没自己的海浪,与对方寒暄起来,却好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熟稔中带着些许生疏。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玄龙立于父子俩几丈外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们。  燕鸢弯下身将阿执稳稳放在地上,幻出白玉提盒交给阿执,最后摸了摸阿执的头,弯着唇道:“去吧。”  阿执提着白玉食盒往前走了一步,回身看了父皇几好眼,方才缓缓走向玄龙,双手将食盒提起来递给玄龙:“娘亲……你用早膳了吗。”  玄龙接过白玉盒,弯唇道:“还未曾。”  “多谢阿执。”  阿执见到娘亲很高兴,双目亮晶晶的,小声说:“这个粥很好吃的,阿执今早吃了两碗。”  “嗯。”玄龙心中发软。  阿执走到玄龙身侧,主动拉住他空着的左手,一大一小两人站在一起,晨曦落在他们身上,镀了层薄薄的金光。  阿执看了看不远处的燕鸢,觉得父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叫他好难过,红着眼仰头对玄龙说:“娘亲,其实是父皇想你……”  “娘亲不要生父皇的气了好不好?……”  玄龙未言,似是无动于衷。  燕鸢知他见到阿执难过,心中定然不会好过,原是想见都见了,便有些舍不得离开,想等玄龙带着孩子进去自己再走。 第115章 他问起来格外地认真,好似真的受伤了一般。  宁枝玉心中大快,面无表情地盯着魔尊俊到近乎妖异的脸,缓缓凑到他耳边说,“你连他的半缕黑丝都比不上。”  魔尊的身体僵了僵:“若我不是魔呢……”  宁枝玉淡淡笑了笑,轻飘飘地反问:“你以为我厌恶你,是因你是魔?”  “想要我不恨你,可以啊……你将自己杀了,我便不恨你。”  魔尊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平静地抬手替宁枝玉理了理额角凌乱的发,说:“阿宁,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你不配。”宁枝玉挥开他的手。  燕鸢从前惯喊宁枝玉‘阿玉’,魔尊不喜欢与情敌一样,就自作主张喊宁枝玉‘阿宁’,不过宁枝玉多数时候都不会应。  一切都是他的独角戏罢了。  宁枝玉背过身躺着,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身后抱着他的魔尊说:“大战近在眼前,若我赢了,你做我的王后,好不好?”  看来他真的是醉糊涂了。  “希望你死。”  魔尊沉默许久,徐徐道。  “我不会死的,若我死了,你就会被燕鸢夺回去,我们之间还有阿冽,神族容不下他。”  阿冽是宁枝玉被迫生下的孩子。  生着双和魔尊一样的红瞳。  宁枝玉痛恨魔尊,痛恨这个残酷的世界,没办法对那个恶心的小杂种生出爱来。  他轻声说。  “那你们一起去死。”  魔尊无声地圈紧宁枝玉的腰腹,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额头抵着宁枝玉雪白的后颈,合上眼不再说话了。  神族攻进来的那天,宁枝玉被囚在魔尊寝宫的床上,隐隐听到一声奇怪的巨响,强烈的红色光波在魔界上空炸开,无数低等魔物当场被撕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魔族的结界碎了。  宁枝玉猛得从床上惊醒,冷汗涔涔地撑着床坐起身,手脚上连接着床柱的铁链不断晃动。他梦见燕鸢在人间惨死于魔尊手中的模样,惊坐着久久不能回神。  门扉被人从外头轻轻扣了两下,宁枝玉回神看去,门被小心地推开,接着探进来一个小脑瓜子,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娘亲。  不知是因在肚子里的时候太过折腾,还是遗传了魔尊的蠢笨,这孩子看着就不大机灵,明知道宁枝玉厌恶他,还是和他父王一样,没皮没脸地凑上来,惹人讨厌。  宁枝玉的心渐渐定住,眼神冷下去。  小团子毫无所觉,捧着大碗和自己身形不符的牛肉面,亦步亦趋地走到床边,努力举起手递给宁枝玉。  “娘亲,吃面……”  面是刚出锅的,上方冒着腾腾热气,小团子的指尖被烫得有些红。  他的起居都是魔尊亲自打理的,今日许是魔尊忙了,未给他束发,小团子就披着一头及腰的墨发,身上的黑色小锦袍穿得不太整齐,领口乱糟糟的,跟没娘照顾的小孩似的。  娘是有的,就是不疼他。  宁枝玉收回目光,看也不看那张稚嫩的小脸。  “出去。”  “娘亲吃……”小团子捧着碗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  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针尖一样轻轻挠在宁枝玉心头,宁枝玉陡然抬起手指向门口,口气很重:“我叫你滚出去!”  手腕上连着的粗铁链将小团子手上举高的碗打翻了,滚烫的汤面洒了小团子满头满脸,他短促地痛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用小手抹脸,很快整张脸都烫红了,手在条件反射地发抖。  宁枝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愣愣看着床边的小团子。  小团子将双手上的汤渍在衣物上蹭掉,太痛以至于没控制住力道,直接蹭掉一层皮。他的瞳孔本就是红色的,此时眼角红了看着也不大明显。  “……娘亲不喜欢吃面呀。”  他低头看向地上的狼藉,小手挥了一下,碎碗和食物残渍就消失了。  “那阿冽去叫厨娘做别的……”  说完,不待宁枝玉回答,就转身往外面走,合上门前还探着脑袋小声叫娘亲等他。  他不知道,娘亲不是不喜欢吃面,而是不喜欢他。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战(中)  因为宁枝玉的存在,魔尊去凡间绑了个厨子来,专门负责他的饮食,宁枝玉知道此事后,便绝食不肯吃饭了,魔尊不得已只能将厨子放了回去,派了手下的魔女化为凡人去长安的酒楼学了厨艺。  小团子很快就重新端了食物进来,他以为  宁枝玉不想吃面,便叫厨娘准备了三菜一汤,有佛跳墙、五味蒸鸡、草菇西兰花,以及一品牛腱子汤,整齐地摆放在浅色木托盘上,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魔族生来有自愈能力,天赋越高的魔族受了伤恢复得越快,小团子身上流着魔尊的血,能力自是不俗的,进门的时候他脸上手上的烫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淡淡的红,身上被弄脏的衣物来不及换,半湿的头上挂着几根碎面条,看着挺可笑。  小团子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端着食物靠近床上的宁枝玉,奶声问娘亲吃饭吗。  除去那双血红的瞳孔外,他生得其实和人族的孩童没什么区别,雪白的小脸带着点婴儿肥,不吵不闹,听得进人话,该是很讨人喜欢的。  若他是宁枝玉和燕鸢生得孩子,宁枝玉定然会爱他,对他温声细语、悉心照顾,告诉他如何为人,教导他读书写字。  可惜他是魔。  是宁枝玉被魔尊强 暴,被迫生下来的孽种,是他人生中的污点和耻辱。  从小团子出生至今,宁枝玉未抱过他一次,连好好看看他都是没有的,他巴不得这个小杂种在他面前永远消失。  宁枝玉背对着小团子躺在床上,置于身前的双手略微收紧,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小团子只得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到床沿,看着娘亲的背影小声说:“那阿冽把饭食放在这里了,娘亲要记得吃哦。”  宁枝玉还是没理他。  小团子知道娘亲是醒着的,他能感知到娘亲的呼吸并不均匀。  可能娘亲只是不想理他。  至于为什么不理他呢,小团子想,大概是因为娘亲总被父王锁在寝宫内,哪里都不能去,所以心情不好。  父王说松了锁链,娘亲便会离开他们。  具体的魔尊从未和小团子详说,他知道娘亲心情不好,因此不管娘亲如何待他,他都不会生气,只是心中有一点点的难过。  出去带上门前,小团子探着脑袋对床上的人道。  “娘亲,阿冽先出去了。”  “……等阿冽的法术再强些,便能将娘亲身上的锁魔链给解了,到时阿冽偷偷带娘亲出去玩,娘亲便不会不开心了。”  不久,门被无声地合上,殿内恢复了安静,宁枝玉撑着床徐徐坐起,看向身侧的食物出神。  之战开始,便是血战三日三夜,魔宫被魔尊所设的结界笼罩着,外界的血腥和杀戮未渗透进分毫,对于宁枝玉而言一切皆是风平浪静。  不同的是,先前魔尊每夜都要缠着他睡,自那夜后,魔尊没再来过,寝宫中每日除了偶尔出入的侍从和阿冽,再无旁人,少了魔尊纠缠,耳边清净了很多。  大抵是因为他的话足够恶毒,魔尊终于死心了,宁枝玉心中无悲无喜,不起波澜。  在最初的那两年,魔尊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假意在他面前和魔女调情,搂搂抱抱,还说要娶王后,宁枝玉见了不但毫无反应,甚至心平气和地祝贺他和新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气得魔尊当夜将他好一番折腾,事后他昏迷了整整五日。  后来魔尊便不敢再那般放肆对他了,但诸如此类在宁枝玉看来十分愚蠢的事情,魔尊做了不少,不知道这次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夜里,心思静下时,宁枝玉便会想起在凡间时与燕鸢的往事。  他从小孤苦,无人疼爱,唯有燕鸢是真心待他好,关心他是热是冷,开心还是难过,不会像旁人那般强迫他做不喜欢做的事情。  这一点,魔尊是比不上的,就像他不喜欢被关在这里,魔尊还是要关着他,他不喜欢待在魔界,魔尊亦不会放他走,就连他不想继续活着这样小小的愿望,魔尊都不肯帮他实现。  被掳到魔界的第一年里,宁枝玉自杀过不下五次,撞墙、咬舌、用偷偷藏起来的碎瓷片割喉……每次都在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发生后的不久,被发现,然后拯救。  在他第六次预谋自杀之前,魔尊用铁链将他锁了起来,在他身上施下了某种咒语,令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如今的宁枝玉虽活着,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寝宫内的烛火幽幽晃着,随着门被推开灭了一瞬,很快又重新燃起。宁枝玉背对门躺在床上,合着眼未动,身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随着魔尊的靠近,宁枝玉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不禁拧眉。  “滚出去。”  脚步声顿了顿,最后停在床边。  魔尊身上穿着玄铁战袍,腰线处和胸前破了两个大洞,涌出来的血已经快干涸了。他掌心对准自己,施法脱去被灰尘和血污弄脏的战袍。  不久后,宁枝玉被一只健硕的手臂从身后拥住,感觉到魔尊的身体贴上来,他当即挣扎起来,用手肘去撞魔尊的胸口。  那一下应当是将他的伤口撞裂了,血瞬间渗透了宁枝玉白色的衣袖,湿乎乎地贴在手肘的皮肤。  耳边的呼吸变得粗重,但魔尊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身上的痛就会减轻一些。  宁枝玉对于魔尊受伤的原因丝毫不感兴趣,他狠狠在他胸前的伤口撞了几下,魔尊拥住他的力道终于松了。  宁枝玉趁机将身体往里挪,脱离了魔尊的怀抱,牵扯着锁链一阵晃动。  “别碰我,你很臭。”  血腥味本就不好闻,魔的血气味更重些。  但臭应当是不至于的。  许是因为受了伤,魔尊没力气再去碰他。这是魔尊的地盘,宁枝玉嘴上说叫他滚出去,心里清楚自己的意愿是没用的,便没继续浪费力气做无用功的事情。  两人相安无事地躺着,魔尊低哑的声线由身后响起。  “开战了。”  如此他受伤的原因便有了解释。  宁枝玉没出声。  他心如死水,对于这些不感兴趣,不论谁赢谁输,都是无所谓的,他在意的人早就死了。  魔尊从身后贴上来,手臂穿过宁枝玉腰间握住他的手,低低说:“你莫要怕,我会保护你。”  宁枝玉觉得好笑:“我怕什么。” 第117章 他知道宁枝玉嫌恶他是魔,可这是与生俱来的身份,无法改变的,他知道宁枝玉永远都不会喜欢他,哪怕他再努力,所做的一切在对方眼中仍然是笑话。  但他就是固执得,不舍得放手。  “心疼了?”燕鸢抬起头,笑道。“万年前,你弑我仙侣时,哪知我有多疼。万年后,你对我种下魔蛊,让我亲手害死我挚爱时,可知我有多痛……”他喃喃说着,眼角无声红了。  “如今只是这般,你便心疼了?”  “既然如此,你来替他受,可好?……”  杀戮、杀戮、杀戮,永无止境的杀戮,血雾翻滚着笼住天空,下方的魔物和天兵重复着愈来愈疯狂的厮杀,场面惨不忍睹。  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宁枝玉感到很茫然。  他从未对燕鸢说过魔尊很在意他这种话,这段肮脏的过去,他一个字都不想提起。  燕鸢在假意劫持他前,只说叫他陪他演一场戏,一场兵不刃血、能让神族不战而胜的戏。  起初他不明白燕鸢想干什么,这时终于明白了,燕鸢想用他的命作筹码,逼魔尊放弃族人,自我了结。  这在宁枝玉看来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像那样的魔头,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渺小的人族去死,魔尊也许会变着法子讨他欢心,可代价绝对建立在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就像有人愿意哄一条小狗欢心,却绝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一条狗去死。  真正的爱,应该是喜对方所喜,痛对方痛,魔尊将他囚在这里整整四年,从来不曾真的顾及过他的感受,他跟一条毫无尊严的狗没有任何区别。  “没用的……他不会因为我妥协的……”宁枝玉嘴唇冻得青紫,说话的时候微微打着颤,单薄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身体这样弱,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冻,魔尊知道他定然很冷,定然很害怕。他不知道,宁枝玉只要是在燕鸢怀里,哪怕是被一把明晃晃的刀抵着,在宁枝玉心里都比在他身边强百倍。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记得那夜的话,他很认真地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保护他,即便是用命。  于是他说。  “好…我来替他受。”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自由了  魔尊的神色那样坚定,一如他每回喝醉酒对宁枝玉吐露情谊的模样。在很久以前,他曾听下属说过人族时兴为爱殉情,若是不能拥有对方,便连死都要死在一起,到阴间去做鸳鸯。  他向来对那种蠢事嗤之以鼻,他们魔族是不这样的,魔族好像生来就性情薄凉,嗜杀成瘾,情爱于他们而言是很稀有的东西,只存在于少数高等魔物之间,即便拥有,也不会重过自己的命。  幼时偶然听到父王母后的对话,万万年前,初代魔王娶了一个人族为后,他们一家子兴许是延续了那人族的血脉,因此骨子里总有些痴情的秉性。  父王待母后一往情深,两位兄长亦是对嫂嫂痴情专一,不似其余那些高等魔族般后院妻妾成群。  魔叁原以为没有遗传那情种的魔唯有自己,后来才知晓,原不是如此,他只是还未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若是遇到了,便是连命都可以丢掉的。  就像万年前那场大战中,为妻女挡剑身亡的大哥。  他们终究是一家子。  “好啊,将你手中的魔刃捅进自己的心脏,我便将他放了。”微讶过后,燕鸢淡笑。  没想到魔尊答应得如此痛快,他原本并不确定宁枝玉对于魔尊而言是怎样的存在,他在赌。赌魔尊喜欢宁枝玉。  能在魔头手中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虽然见到宁枝玉时他的手脚被魔锁链束缚着,可束缚他的每一只镣铐上都包裹着细致的牛皮,这证明,魔尊不想宁枝玉受伤,哪怕是一丁点儿小小的伤口。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同样感到诧异的还有被燕鸢用匕首挟持在怀中的宁枝玉,他看着魔尊冷酷的脸,轻喃道:“不会的……他不可能为我死的……”  “当心有诈……”  “不,他会的。”燕鸢观察着魔尊的神情,笃定道。  下方正与神族撕杀的几名魔将抬起头焦急地朝魔尊吼,叫他莫要鬼迷心窍,但没能阻止魔尊缓缓抬起魔刃的手,他低声说。  “好。”  魔刃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意图,不安地嗡鸣颤抖起来,黑红的魔气绕着半弯的刀身,时浓时淡。魔尊对着手中魔刃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魔将们被神族缠着脱不开身,只能疯狂地朝魔尊吼着,意图阻止他们的王为了个人族自我毁灭。  “王——不要——”  “他根本就不爱您——!!”  谁在下方这样嘶吼着,魔尊听到了。他知道宁枝玉不爱他,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阿宁不仅不爱他,还很讨厌他。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为了一个不爱自己,只会对自己冷眼相待的人去死的,可事实上,光是看到宁枝玉被人用刀抵着脖子,流了那么点血,他便觉得心脏好似被捅了刀子,连呼吸都害怕得在发抖。  那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难受。  属下说得对,他可能是疯了。或是种了蛊,那种蛊名为阿宁,比魔蛊还要厉害。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越陷越深的,最初似乎只是不满于宁枝玉待谁都温和有礼,偏偏见了他如同粪坑中的臭蛆,堂堂魔尊几时被身边人这样唾弃过,他愈是厌恶他,他便愈是想看宁枝玉对他笑的模样。  但他先前从未喜欢过谁,哄人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毕竟身为魔尊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  倒是潜心地同下属学过,讨好人该投其所好,他记得宁枝玉喜欢看书,便去凡间淘了不少,还买了文房四宝,不定哪日宁枝玉心情好了便想吟诗作赋。怕自己亲自送给宁枝玉,会被一股脑扔出来,于是每回都叫下属送。  他的心意对方应当是没有感知到的,或者感知到了依然不屑一顾。魔尊其实清楚是后者,但他不愿意多想,哪怕宁枝玉的话说得那样恶毒,他还是痴心妄想,妄想有一日这个人族会被他打动。  可惜他太笨了,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如何真正地让他笑。  属下撕心裂肺的吼声被完全摒弃在魔尊的世界之外,他抬起血色的双瞳,看向宁枝玉,同往常那般,道。  “阿宁……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声音低低的,沙沙的,散在风里。  大抵是感知到了什么,宁枝玉连那些冷嘲热讽都忘了说,怔怔与魔尊对视着,眉宇间有几分茫然。  魔尊见他不说话,垂下眸笑了一声。  “你看,我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  “明知道你不喜欢听,还是要让你不高兴……难怪你那般厌恶我。”  “……我知晓你在我身旁过得不好,可我又不舍得放你走,亦不想让你死,便只能将你囚着。我想着,你这般良善,连踩死只蝼蚁都要难过许久,说不定哪日也会对我与阿冽心软,到时候,我们一家便能开心起来了。”  宁枝玉冻得大脑迟缓,这时候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为何要对你心软……都是你自作多情,我恨你。”  魔尊沉默须臾:“嗯,你没理由对我心软。”说着抬起头,道。“你不是总说让我去死么。”  “总算能如你所愿了。”  宁枝玉不太明白魔尊到底想干什么,直到此刻,他仍不认为魔尊会为他去死。  这太荒唐了。  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在宁枝玉紊乱的思绪中,魔尊手中的刃被抬至与心脏齐平的位置,他的视线片刻未从宁枝玉面上离开,口中的话却是说给燕鸢听的。  “吾以魂魄消亡为代价,对天道起誓……愿以吾死换爱妻活,汝若不尊此誓,九天雷罚降下,道殒身消,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字落下的同时,魔尊手中的刃没入了心脏,隔着寒风宁枝玉都能听到‘噗嗤’一声响,他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呆呆地看着那魔,反应不过来。  “王——!!!!”魔族兵将们绝望地吼道。  魔尊的身体颤了颤,唇中一下子涌出许多血,以至于他俊美的脸变得十分艳丽。  魔尊本就是生得极出众的,容貌绝不输燕鸢,应着宁枝玉瞧他不顺眼,嫌他恶心、狠毒,便从不拿正眼瞧他。  今日魔尊的举动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宁枝玉便不得不多看他,看得移不开眼。他一直觉得魔是没有人性的,所以他向来看不起他,这时候反倒是看不明白了。  再强大的魔,被魔刃刺中心脏,都不可能活,逆天的自愈能力成了摆设,更多的血从魔尊口中淌下,他见宁枝玉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没出息地朝他笑。  “阿宁……”  “……阿宁……”  他知道宁枝玉不会应他,就是想多叫叫,再不叫,便没机会了。  他终究是没能学会如何写爱人的名字。  因为他爱的人不愿意教他。  “我知你厌恶我……但阿冽总归是你生的,你莫要待他太心狠。”  “生而为魔……非他所愿,你若愿意教他……兴许,阿冽亦能长成如你这般谦谦君子……”  当日有孕时,宁枝玉腹中怀的是双胎,他身为人族承受不了如此大的魔气,滋育孩子的养分不够,生出来时就剩下一个。  魔尊大字不识几个,想不出什么有内涵的名字,恰好孩子出生那日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便唤为阿冽。  这些宁枝玉都知道。  生下孩子不久,他便被打入了冷宫,身侧半个人都没有,消失许久的魔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不愿说话,魔尊便也不开口,安安静静地陪着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自是不愿,他就想一个人静静等死,偏偏这魔头烦人得很,一碗一碗汤药给他灌下去,硬是将病入膏肓的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那时候起宁枝玉就恨上他了,恨他强迫自己这样痛苦地在人世间苟活,魔尊的出现令他失去了一切,他怎么能不恨他。  孩子出生的小半月后,雪停了,那日午后的阳光很好,魔尊将他抱至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随后又抱了襁褓中的孩子出来,问他,我们的孩儿叫阿冽好不好。  那时候魔尊说起这种话来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自是不可能搭理他,要死的人怎么会管一个小杂种的名字叫什么,魔尊虽黯然,却也不纠缠他继续往下说了。  宁枝玉感到很奇怪,那些早已落灰的记忆他怎会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连那些时日发生的点滴都历历在目。  魔尊端了鸡汤过来要喂他喝,被他挥手打翻在地;魔尊为他擦脸,他别过头叫他滚,这魔头不但不滚,还因此挨了他一巴掌;魔尊哄他喝药,他不愿意喝,那魔头便讲茶楼中听来的江湖趣闻逗他开心,他听着听着便哭了,因为从前他身子不好的时候燕鸢也会这般说书哄他睡觉。  宁枝玉突然明白,这个魔头可能真的是很喜欢自己,不仅仅是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否则他怎会愿意为他死呢。  魔尊的身体在魔族兵将的哀哭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燕鸢放开了宁枝玉,他们一同站在半空,脚下踩着一朵祥云。  “阿宁……你自由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宁枝玉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甚至还来不及回答魔尊,来不及说出那些足以刺痛对方的话,魔尊的身体就化成点点血雾,向四周散去。  ——他的爱人很温柔,唯独待他残忍,未曾施舍过他一个笑。第一百三十七章 别回头  魔尊说得对,宁枝玉自由了,从这一刻开始。  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块,魔尊死了,他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高兴,他只是感到突然。本就是漂浮于世间的浮萍,失了来处,没有归根,天下之大,无他的容身之所。  燕鸢说要带他走,他与他走了又能怎样,他们回不到从前了。思来想去,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着无法扯断的联系的生灵,便是那个被他口口声声称为小杂种的软团子。 第119章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朝阿冽身后看去。  魔刃嗜血,与主人相辅相成,每当它饮到鲜血时,主人会顷刻间感到体内魔力涨高。  阿冽迟疑地顿在原地,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转过身,看向宁枝玉。  “娘亲……”  他的娘亲看起来同方才没什么不同,就是左胸口处插了把魔刃,血在白衣上染出大片大片红花,漂亮得晃眼。  是他亲手递给娘亲的那把。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关于我  这个梦太可怕了。  娘亲生平第一回 抱了他,却转眼就要将他丢下。  阿冽还很小,小到无法真正认知死亡的意义,他只是看着娘亲那个样子感到很害怕,害怕到几乎不能动弹。  宁枝玉在众人的目光中倒了下去,阿冽喃喃唤着娘亲,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中途跌倒,擦破脸颊感觉到疼,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梦。  娘亲方才是真的抱了他。  还对他道歉,说对不起他。  可是为什么……娘亲才刚刚亲近他了,便要离开他呢?  他又没有生娘亲的气。  阿冽想不明白。  他在宁枝玉身边跪下,惶然无措地低唤着:“娘亲……娘亲……”  宁枝玉睁开双眸,涣散地看向身边的软团子,张口要说话,咳出许多血来,溅了不少在软团子白嫩的脸上。  阿冽抖着小手去抹宁枝玉唇边淌出的血,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砸下来:“娘亲……娘亲……”  这是宁枝玉头一回见到阿冽哭,从前不论他如何冷待这孩子,阿冽都好似缺根筋般没反应,他原以为这孩子脑子笨,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心中叹息着,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不是与你说了……莫要回头……你怎得,如此不听话……”  阿冽闻言呜呜地小声哭起来,用染满鲜血的手抓起宁枝玉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冽知道错了,阿冽以后会乖乖听娘亲话的,娘亲莫要生阿冽的气……”  魔刃伤及的不止是肉体,更撕扯着宁枝玉的灵魂,他一介凡人,哪里承受得了这种痛,意识变得越来越沉重,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艰难得必须用尽全力。  天空中的血雾随着之战的结束散去,露出幽蓝宁静的天空。宁枝玉看似获得了自由,实际上他的人生早就黯然无光,再没有一条光明道能让他安然走下去。  弥留之际,回顾自己这仓皇徒劳的一生,他终究是后悔到这人世间走一遭的。  曾经被伤害过,也伤害过旁人,如今以命相抵,便算是赎过罪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身边这软软的小团子,他何其无辜,出生便无缘无故被娘亲讨厌,未曾从娘亲这里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宁枝玉有愧于阿冽,可他自顾不暇,眼下能做的仅有尽力朝孩子笑一笑,想要抬起手替他抹去眼泪,却没有力气了。  “阿冽不哭……娘亲……不生你的气……”  “那娘亲为何要离开阿冽……”小人儿哭得愈发伤心。“阿冽知晓娘亲常心情不好,不想看见阿冽,阿冽可以忍着不见娘亲的,娘亲不要离开阿冽……”  “阿冽会听话的……娘亲……阿冽会听话的……”  宁枝玉不忍再看他,回过头合上眼,眼角划出一行清泪:“……对不起。”  “阿冽不要对不起,阿冽要娘亲陪在阿冽身边……”  宁枝玉的生息越来越弱了,阿冽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样贴着他的脸,沙哑地唤:“娘亲……娘亲……”  热乎乎的眼泪淌进宁枝玉的颈窝,再暖不回他的身体。他这一生活得虽不够尽兴,但走的时候还算体面,身边有孩子陪着,尚有人为他伤心。  “阿冽乖……以后听燕叔叔的…话……”微弱的气音喷洒在阿冽耳边,这般托嘱只叫阿冽感到无尽恐惧。  “不要……阿冽有娘亲,有父王,为何要听旁人的话……”  “阿冽谁都不要,阿冽只要自己的父王和娘亲……”  宁枝玉的时间不多了,没办法再继续哄着他,他双目阖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冽不听话……娘亲…便不喜欢你了……”  软团子当即怕了:“娘亲不要不喜欢阿冽,阿冽听话,阿冽听话就是……”  “那娘亲也不要离开阿冽,好不好?……”  宁枝玉弯起嘴角,哄骗他:“好……”  随后微微侧过头:“燕鸢……我所说的,都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也要…做到……”  燕鸢与玄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谁都没想到,宁枝玉会忽然自尽。  万年前,玄龙被魔刃刺中心口身亡,万年后,魔尊用魔刃自尽,尚且无法在身中魔刃后活下去,遑论宁枝玉凡人之身。  回天乏术。  “……好。”燕鸢回他。  宁枝玉释然地笑着:“那我便……放心…了……”  狂风不知何时停了,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阿冽怔了一会儿,撑起身子看向娘亲苍白的脸,将手轻轻覆到娘亲脸颊上,试探着喊道。  “娘亲……娘亲……”  无人回应。  “你不是答应阿冽不会离开的么……”  “你不要不理阿冽……”  “娘亲……你看看阿冽,你看看阿冽……”  “阿冽答应要带娘亲去凡间玩儿的,阿冽今日就带娘亲去凡间玩儿……娘亲看看阿冽,好不好?……”再懂事也不过就是个四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便不知要怎么办了。  不论他怎么喊,怎么认错,怎么撒娇,宁枝玉都同从前一样,冰冷冷得不理他。  阿冽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  为何娘亲要待他这样坏。  才开始疼爱他,便又反悔了。  宁枝玉的身体不会同那般死去便消散。阿冽怎么都无法接受自己活生生的娘亲,突然之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要将有记忆以来在娘亲这里所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他以前从不在娘亲面前哭,因为娘亲不喜他,若再吵闹,会更加惹娘亲烦,因此他有什么委屈,都与父王说,背地里偷偷地抱着父王哭。  如今他在娘亲面前痛哭出声,娘亲却听不见了。娘亲总是待他冰冷冷的,兴许见了他哭,也不会真的心疼,但那都没关系,他只要娘亲回来,若娘亲回来,即便他待他同以前那样坏都没关系。  可是娘亲不会回来了。  人死了,便不会回来了……  他再也没有娘亲了。  阿冽不知该怎样将这个消息告诉父王,父王若知晓了,一定也会哭的。  良久,狂风骤然开始呼啸,夹杂着孩子肝肠俱裂的哭声,如同天地哀鸣。这么小的孩子,看着比阿执还要小一些,叫燕鸢想起在凡间时自己离开阿执的模样,阿执亦是这般拉着自己的手,求他不要离开。  宁枝玉纵使有错,孩子是无辜的,他答应了宁枝玉会替他照顾孩子,自会给这孩子一个容身之所。  走上前,蹲下身从背后拍了拍阿冽幼小的肩膀:“逝者已矣,你娘亲定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伤心的。”  年长者尚且无法承受住丧亲之痛,阿冽又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话,他抱着娘亲的脖子哭得近乎昏死过去,口中喃喃着要带娘亲去寻父王,父王兴许能救娘亲。  之战,两族之争,燕鸳没办法向阿冽解释其中利害,更没办法告诉阿冽,他已经没有父王了。  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在同一日失去自己最爱的双亲,这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不得已,燕鸳只得掐了个昏睡诀,将阿冽抱起,带回九重天。宁枝玉的尸体,则叫人去凡间寻了块幽静的地,立碑下葬。他此世生于凡尘,死后也当归于来处,算是干净地来,干净地走。  此行除去寻魔族报仇外,另一目的便是将宁枝玉带回去成婚,化解天罚,如今宁枝玉自尽而亡,原有的计划便落了空,回途路上众仙神皆是心事重重,毫无战胜魔族的喜悦。  燕鸢脚下驭着祥云飞于首位,他刻意慢下来,与玄龙并肩而行:“你莫要为我担心,我身为天帝,哪有那么容易死,我死了,便再见不到你了,我舍不得的。”  玄龙确是在走神,连燕鸢何时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闻言朝燕鸢看去,见他对自己笑得轻快,不由微微皱眉。  天罚天罚,若真那么容易受,何至于叫天罚。  几万年前,便有一位上神违背天意,受天罚而死,连个全尸都未能留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能在下月十五之前寻到重新转世为人的枝玉仙君,应当来得及。”玄龙用传音术道。  燕鸢嘴角笑容有些维持不住,轻声问:“你就这么想我与旁人成婚么?”  玄龙垂着眸未看他:“你与枝玉仙君是天道注定,不是旁人想左右,便能左右的。”  燕鸢忍不住抬手扣住玄龙手腕,眼尾泛红:“你若说一句,你不想我与旁人成亲,我便不成亲……”我拼死也要为你活下来。  玄龙神色平静地将手抽回:“你与谁成亲,都无关于我。”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燕鸢眼底尽是怅然若失:“是啊……我与谁成亲,都无关于你。”  在凡间,玄龙满身是血地躺在他怀中,拼死生下阿执后,灰飞烟灭的那刻,他便彻底失去拥有他的资格了。  即便那其中有天道作祟,可若不是他心志不坚,岂会容天道玩弄至此。  他与玄龙命格相克,他有本事活下来又如何,靠玄龙越近,便害他越狠,就此远离,才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天界后,燕鸢命人将阿冽安置了,派了医仙去玄龙的寝宫。玄龙在战中受了伤,若自己不顾着,兴许他连医仙都不晓得请。  隐身等在玄将殿外,待医仙出来,确认玄龙的伤势无碍,服药后修养几天便好,方才放心离去。  当日,为庆祝神族战胜,紫霄云殿大摆宴席,众神齐聚,燕鸢身着银色帝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帘冠冕,入座之时,忽见堂下左侧,首位白金桌案后端坐着一白衣仙君,那仙君貌若清风,身骨纤瘦,赫然是宁枝玉。 第121章 燕鸢笑了笑,指尖在婚袍上摩挲着:“并无不妥当……他应当,不会介意的。”  他分明是在笑着,可看着并不像心情好的模样,女仙见他如此说了,未再多言。过了一会儿,燕鸢从女仙手中接过玉托盘,命众人退下。  门被轻轻带上,殿内唯剩父子二人,燕鸢在银案后落座,阿执坐于他身侧,盯着桌上的婚袍。  “父皇……”  燕鸢扭头看向小人儿。  “他们说,你要娶妻了。”  “嗯。”  “那娘亲怎么办?……”  见小人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燕鸢觉得好笑,伸手将他抱进怀中。  “娘亲独自会过得更好。”  “父皇不哄娘亲了吗?……”阿执小脸靠在燕鸢肩头问。  燕鸢:“嗯。”  阿执:“为什么?……”  燕鸢笑:“父皇没用,哄不回来了。”  阿执急了,松开燕鸢的脖子看向他道:“父皇才哄了这么些时日,怎么就放弃了呢,若是哪日娘亲不生气了怎么办,父皇娶了旁人,娘亲怎么办……”  燕鸢柔声问:“阿执说怎么办。”  小人儿红着眼眶说:“阿执不要父皇娶旁人……”  燕鸢轻而郑重地说:“好。”  “父皇只娶你娘亲。”  阿执:“真的吗?”  “嗯。”  “那父皇要继续哄娘亲,快些得到他的原谅。”  “好。”  “都听阿执的。”  阿执得了父皇肯定的回答,这才稍微放了心,环住父皇的脖子,靠在他肩头,说起自己最近又学会了几种法术,想要哄父皇开心。  那日神南岭归来之后,燕鸢与玄龙未再见过面,他答应玄龙会尽量避着他,就遵循承诺,不想扰他清静。  思念彻骨是自然,他克制着,仅从阿执那里得到些许玄龙的消息,探知他今日穿了什么样式的玄衣,用了什么样的早膳,胃口可好。  若注定有一日再无法相见,能得到这些零星的、无关痛痒的消息,于如今的燕鸢而言已是奢侈。  然而,真正能抑制住的感情,恐怕就不能称之为感情了,在大婚的前一夜,燕鸢忍不住去了玄将殿。  他想要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在玄龙心中留下一些算得上美好的记忆,将那些不堪的过去洗去一些,便好了,不能也没关系,他只是想要见见他。  银白殿宇外守着两名仙娥,见燕鸢出现,恭敬地朝他行礼。燕鸢透过门扉往里看,那门是纯银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睡下了么。”  “回帝君的话,将军今夜沐浴过后早早就睡下了。”  燕鸢视线从门上收回:“睡下了啊……”  “将军自凡间归来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了,魂魄裂缝久久不愈,时常病痛发作,上回战中又受了伤,近日都睡得早。”  燕鸢眼角发红,沙哑道:“他时常病痛发作么……”  “时常,发作起来面容惨白,全身盗汗,不过将军能忍,发作的时候不让旁人在身边瞧着,待疼痛过去了才命小仙们准备沐浴的热汤……”  这仙娥正说着,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怜璧寒着脸从里头出来,训斥这仙娥道:“你同帝君说这些做什么,帝君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功夫听这些。”话是对仙娥说的,眼睛紧紧盯着燕鸢。  “将军早睡了,帝君请回吧,我们将军不需要那些个假惺惺的来这里……”  “怜璧。”  殿内传来男人淡淡话音,怜璧冷嘲热讽还未完就强行住了嘴,神色愤懑。  玄龙身边的人,再如何对燕鸢以下犯上,他都没法发难,站在那里任由怜璧数落。  方才那句话玄龙未用传音术,燕鸢是听不见的,直到玄龙问他有何事,燕鸢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着门低唤道:“阿泊……”  玄龙没答应。  燕鸢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话。真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说不出太多好听的话,他就是想见见他。  贴近门,含着泪道:“我在东海放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灯,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孔明灯是从凡间买的,一只一只,亲手点燃,放到天上后,再用神力维持住蜡烛的燃料,一夜都不会掉下来。  他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帝君明日成婚,应当好好准备成婚事宜,莫要做无关紧要的事,浪费精力。”殿中人道。  “你走吧。”  “我才不与旁人成婚,我只想与你成婚,阿泊……这些时日,我很想你。”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即使说了也毫无意义,至少这一刻燕鸢是开心的。  玄龙:“请帝君谨言慎行,莫要说惹人误会之言。”  曾经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如今疏远到这种地步,但凡其中存着半分爱,便会叫人难过,何况燕鸢爱得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眼中淌泪,笑道:“好,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  “那我们说些开心的,好不好?……”  “能与你做夫妻,我很开心,能与你有阿执,我亦开心,从前种种是我错了,自你从凡间归来,我似乎还未好好与你说过一声对不起……今日我与你说一声,是我错了,对不起。”  “阿泊……对不起。”  玄龙身着亵衣,长发披散于身侧,坐靠于床。他与燕鸢隔着一扇门,燕鸢看不见他,他亦看不见燕鸢,殿内烛火影影绰绰,空洞寂寥。  “…皆已过去了。”  他说,皆已过去了。  如何能过去。  在燕鸢这里,此生此世都无法过去,除非他死,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过去了。  这夜燕鸢絮絮叨叨地与玄龙说了许久的话,玄龙虽不赶他,却也不愿见他。若是用天帝的权力,这九重天的哪个角落他去不得,只是他不想再用那样的方式去逼迫他。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灯终在破晓之际落入东海,燕鸢指尖触上紧闭的门扉,同里面的人道别。  “阿泊……我走了。”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身子不舒坦,便请医仙过来,不要忍着,你若有什么病了痛了,叫阿执知道,他会哭的。”  玄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他了,没回话。  “阿泊……”燕鸢低低地唤着他,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玄龙终于回他:“帝君请说。”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燕鸢笑道。“你应我,我便高兴了。”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婚  月老为天帝大婚挑选了良辰吉时,据说,若能在本月15日的辰时结下情契,举行婚礼,天帝不仅能成功化解天罚,还能与新后执子之手,白首偕老,相爱至时间的尽头。  燕鸢由玄将殿回来,一夜未眠。烛光影影绰绰,他坐于镜台之前,望着镜中没有血气的脸,瞳孔中毫无光亮,像被吸走魂魄的傀儡。  “帝君,该换吉服啦。”粉衣仙娥端着白玉托盘在他身后道。  燕鸢似未听到,良久,仙娥又小声催了一遍,他方才抬手挥去,仙娥手中托盘上的吉服顷刻穿在燕鸢身上,入目是鲜艳的红,他抬起指尖,缓缓触上嵌于胸襟前的金线。  “我今日的模样,他会喜欢么……”  仙娥笑道:  “回帝君的话,您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俊美,天后早便心悦于您,不论您是何等打扮,他今日见了您都会高兴的。何况这大红喜袍,比寻常的衣物更加衬您,连小仙见了都觉得心悸呢。”  燕鸢听了她的夸赞,不觉欣喜,眼角反倒红了几分:“说谎。”  “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怎还会喜欢我……”  “他恨不得我永远在他面前消失,他才高兴……”  后头燕鸢还说了什么,仙娥没听清,只隐约听见他说什么‘总算能如他所愿了’。  天色渐渐亮起,日光穿透厚重银帐涌入东极殿,良辰吉时错过不得。  “帝君,时候不早了,小仙为您束发吧。”  这仙娥是曳灵神君专程派过来服侍燕鸢更衣的,手十分巧,不一会儿就将燕鸢过腰长发梳顺,她正准备将发冠起,突然看到银梳滑过的长发间露出一缕苍雪般的白。  天神的命接近永恒,若无意外,少说也能活万万年,而燕鸢一介青年人,今年不过20万岁,头上竟已有白发了。  仙娥惊得手抖:“帝君……”  燕鸢毫无所觉,只是道:“这只金冠我不喜欢,你去换只更精致的来吧。”  镜台上的白玉托盘中放着一只金镶玉冠,是九重天的仙匠为此次大婚设计打造的,同枝玉仙君那只是一对。  “可是……若换了,便与天后的那只不匹配了。”仙娥为难道。  “无碍,他不会介怀的。”燕鸢笑得愈发温和。  “我与他以鸢尾定情,我喜爱鸢尾。私库中恰好有一只鸢尾玉冠,是那年同他去凡间闲逛时买下的,至今都未带过,今日正好,你替我去取来吧。”  仙娥听得稀奇,传闻说帝君对玄龙将军余情未了,娶枝玉仙君乃是天道所迫,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看来,传闻不可信。  帝君分明对枝玉仙君情根深种,否则怎会这般细致,连冠发之物都要挑剔。  仙娥领命,拿着燕鸢给的令牌去了帝君私库。来回倒是快,就是私库中宝物太多,挑一只小小的发冠得费些功夫,仙娥叫几个守卫帮着一起寻,花去小半柱香时间,总算找到了。  她回到东极殿,捧着发冠对镜台前的人喜道:  “帝君,您看是这只……” 第123章 “您神魂未愈,昨夜又被他缠着一夜未眠,连个安稳觉也睡不好,反正只要有他在,将军便从未好过,他就是个祸害!他死了才皆大欢喜!”  “怜璧!”此话乃是大逆不道,若是旁人听见,怜璧死罪难逃,玄龙少见的动了怒。  怜璧吓得一哆嗦,连眼泪都忘了流。  玄龙很快恢复平静:“他是阿执的父皇。”  不知是在同与怜璧说,还是同自己说。  凡尘广阔,要寻个刻意隐去灵息的神如同大海捞针,谁都不知燕鸢会躲到何处。玄龙化出真身,穿梭在雨云之中,他冥冥之中好似受到牵引,见长安方向一道雷电降下,便朝那边飞了过去。  天降暴雨,长安沦为空城,暗如昼夜的苍穹被闪电点亮,九天雷劫降下,眼看就要落在昏死于街头的红衣人身上,玄龙忽从半空疾旋而下,化为人形替他挡了雷劫。  十二道天罚落实,必死无疑,玄龙来得及时,替燕鸢挡了两道。劫云散去,苍穹之上透出光亮,暴雨渐息。  玄龙摇摇欲坠地跪直身体,咳出大口鲜血。他掌心贴上燕鸢胸口,输了大半神力给他,燕鸢原本微弱的神息逐渐恢复了些生气,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  那张俊美的脸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面目,一头银丝凌乱散落身侧,白如寒江雪,再变不回从前。玄龙怔愣抬手,轻触上燕鸢面容,想要替他拭去血污,然而愈擦愈混沌,只得收回手。  那大半神力只是吊住燕鸢半口气,天罚所致的伤还得尽早让医仙去治。  玄龙抱不动燕鸢,便将燕鸢的上身从地上拖起,趴于自己背上,背着他缓缓站起,口中落下连串血珠,他艰难往前走了几步,化出真身,驮着燕鸢飞向天际。  从未觉得凡尘离天界那么那么远,漫漫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他们之间有始无终的感情,无论怎么努力走,都走不到未来。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疼  玄龙沿天河盘旋而上,即将抵达九重天之际,面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仙君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正是本该与燕鸢成婚的枝玉仙君,想来是刚去过凡间,没寻见燕鸢,便返回天界瞧瞧,不料如此巧合,在这里遇上了。  “帝君!”  枝玉仙君心悦燕鸢几万年,将燕鸢视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里见得燕鸢受这样的苦,他眉目紧皱,面容难掩着急。  玄龙被迫停下,化出人形。  枝玉仙君看清玄龙背上燕鸢的惨状,眼角红了:“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非要让他死,你才满意。”  方才挡了两道天罚,玄龙内伤不轻,他喉间发痒,忍住咳嗽的欲望,沉默不语。  见玄龙雷打不动,枝玉仙君愈发气愤:“你若真为他好,便该离他越远越好,莫要给他不须有的希望。”  “将帝君交于我。”  枝玉仙君身为燕鸢新后,提出这等要求,再平常不过,玄龙将燕鸢从背上放下,交到对方手中。  “莫要告诉他,我去寻过他。”  不料想玄龙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枝玉仙君心中微讶,搀扶过燕鸢,淡淡应了一声,乘云驾雾离去。  回到天界时,早已雨过天晴,怜璧从东极殿迎出来,一眼便发觉玄龙面色不对。若说玄龙离开前只是气色不好,此时则可以说是面白如纸了。  “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  玄龙步伐虚浮,朝殿内走去,跨过门栏时,身形晃荡,扶住门框喷出一大口血。他强撑着继续往里走,可没走几步,便载倒下去。  “将军!!”  玄龙走过的路赫然留下一串染血的脚印,因身着玄衣,受伤流血也不易看出。  ……  燕鸢遭遇天罚后,筋脉俱断,天界最有能耐的医仙都被请了来,合力花了三个日夜才将他的筋脉勉强修复,万年内要恢复到同从前那般灵活是不可能了的。  天罚降下,本该死劫难逃,全凭有人替他挡了两下。然虽如此,燕鸢还是昏迷整整一月才醒。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他醒来后双目竟失明了。  本就因去寐梦山寻天果失了二情三欲,没了听觉、嗅觉、味觉,如今连眼都盲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  外伤可治,心疾难医,人活着若没了希望,便是生不如死。天道留他一命让他苟延残喘于世,是最狠毒的惩罚。  燕鸢不愿意这样活着。  他自醒后便终日卧床不动,不愿意进食,不愿意饮药,任由伤势逐日恶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用传音术倒能与他交流,但谁劝他都不听。  阿执被暂时安置在了遣云宫,由曳灵神君照看着,若叫小孩子看见父皇病重的模样,多半会哭。  再厉害的神,都经不起这般自我毁灭。  燕鸢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有时几日都不醒,再这样下去,不需天罚将他置于死地,他的神魂便会自行散去,散落凡尘。  他醒着的时候虽少,但脑子是清明的,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待他的神魂散去,会化成万缕尘埃漂浮于世,超脱六界,不入轮回,永远不会再遇见玄龙。  爱而不得太苦,他受过一回便够了,承痛能力再强,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他终是输给了天道。  床被厚重帘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一只伶仃的手将银帐从外掀开,曳灵神君于床沿缓缓坐下。  燕鸢仰面躺着,泪从闭合的眼角划出,落入雪白鬓发。曳灵知晓他定是又想起玄龙了,手心幻出一方白帕,轻叹着替燕鸢拭去眼泪。  “父君知你想他,你听父君的话,将药喝了,父君便请他来看你,好不好?”  纵使玄龙厌弃燕鸢,仗着曳灵的面子,他定是愿意来一趟的。  可来了之后呢。  没有之后。  燕鸢不想打扰他了。  他只想安静地离开,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希望往后玄龙不经意想起他的时候,不要觉得他很讨厌。  等不到燕鸢回答,便作罢,曳灵抬起指尖,温柔地触上燕鸢银白的发,近乎哽咽道:“鸢儿,你到底要父君如何才好……”  “只要你开口……父君能做到的,都帮你做,好不好……”  “你莫要再这般折磨自己……”  伤在儿身,痛在父母心。自燕鸢醒后,曳灵为了让他燃起生的希望,能说的,能做的,全都试了,可燕鸢就是没反应。  若非能感知到燕鸢薄弱气息,曳灵几乎以为他死了。  他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尊矜贵而暗淡的雕像,分明还那样年轻,却被迫遭受不该承受的重创,身心腐朽至深。  曳灵不知还有谁能拯救他的孩儿。  本以为今日燕鸢也会同往常那般不愿意开口说话,谁知片刻后,燕鸢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曳灵凑近去听,听到他说:  “父君……我疼……”话音落下时,眼角划出泪。第一百四十五章 逆天改命之法(上)  “天罚如此厉害,你知你为何能活下来么。”  “玄龙替你挡下两道劫雷。”  那日曳灵神君离开东极殿时,留了两句话给燕鸢。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让燕鸢活了过来,愿意进食、用药了。  他知晓了玄龙还在意他,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对他恨之入骨,他若死了,便是白费了玄龙受得那一番苦,他舍不得。  他要快点好起来,亲自去探探玄龙怎么样了。  每日认真喝药,吃饭,在床上修养了半月,总算能够下地了,他听为玄龙疗伤的医仙说,玄龙自天罚之后便未出过寝宫的门,伤得虽不如他重,可因着先前魂飞魄散过,重组的神魂再度受伤,愈合起来比燕鸢还要困难。  燕鸢心中又急又痛,恨不得立刻见到玄龙,然而他如今盲了眼,根本连看看那人都做不到了。  他每日都将那医仙请来,询问玄龙的情况,听医仙说玄龙伤势恶化,便失魂落魄地一遍又一遍嘱咐,定要给玄龙用最好的药,听医仙说玄龙胃口好了些,就高兴得眼眶通红,神神叨叨的,非要摸到厨房去,亲自下厨做鱼羹。  燕鸢别的不会,唯独这一道鱼羹做得出神入化,美味至极,只要旁人尝过,没有一个说不好。  捞一尾瑶池的鱼,剖洗干净,去头,沿脊背片成两爿,去掉脊骨及腹腔,将鱼肉皮朝下放在盆中,加入葱段、姜块、绍酒、精盐稍渍……  他立于灶台前,宽大袖袍微微卷起,露出苍白的手腕,因着双眼看不见,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灵敏,必须摸索着慢慢来。盐罐、鱼露、胡椒等用得到的调料放在手边,一切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  葱白般的手指染上鱼腥,锅中升腾起的热雾将他俊美的脸氤氲得模糊不清,双目空洞地对着前方,隐隐约约能见到他嘴角噙着抹温柔的笑。  “他从前最爱我做的鱼羹……”  “有孕时什么都吃不下,唯独这鱼羹,出锅后往里加上一点醋,他怎么都吃不腻……”摸索着手边的调料,想往盘中加些鱼露,谁知误触到烧热的锅沿,烫到了手指。  燕鸢缩回手,旁边的仙娥惊呼一声,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烫出个血泡,慌慌张张地就要去请医仙。  “无碍,莫要声张。”  比起玄龙受过的苦难,他这算得了什么。酉时将近,他要在晚膳前将鱼羹做好,让人送去。  鱼羹对身体好,玄龙有孕时爱吃,受了伤食欲不佳的时候,应当也会比寻常食物多吃上几口。  计算着时间,待鱼肉腌制入味,燕鸢小心捧着盘子放入蒸笼,让仙娥点起一炷香,待香燃掉三分之一时,取出鱼肉,拣去葱段、姜块,卤汁滗在碗中。  他的动作非常慢,途中被烫到好几次,漂亮的手多了碍眼的伤,叫人看着不忍。  鱼羹做法复杂,方才只是开始,接下来得将鱼肉拨碎,除去皮、骨,倒回原卤汁碗中,再将熟火腿、熟笋、香菇均切成均匀的细丝,下猪油炒熟,最后一步才是煮鱼、勾芡,成羹。  在燕鸢第二次切伤手指后,仙娥终是忍不住上前,想要代劳,燕鸢仍是不肯,随意施了个凝血咒,便继续切食材。  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做好的鱼羹,硬是花掉一个时辰,鲜香的气味在湿热的厨房中弥漫,燕鸢盛了些在小碗中,凭着感觉转向仙娥所在的方向,道。  “我尝不出味道,你替我尝尝,咸了还是淡了……”  有万年未做过这道羹了,眼睛看不见,调味时全凭感觉。燕鸢多少有些紧张,怕做得不好,白费了功夫。  仙娥恭敬地上前用双手接过碗,品尝过后道:“回帝君的话,咸淡适中、入口鲜香,玄龙将军定会喜欢的。”  仙娥是专管厨房的,烧得一手美味佳肴,她说好吃,便真是好吃,燕鸢当即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容。  “那便好……”燕鸢转身,磕磕绊绊摸到醋罐子,往锅里加上些许,随后用汤勺将鱼羹盛进剔透的玉碗中,装进先前准备好的食盒,合上盖子,递于仙娥。“你快给他送去吧,莫要让他知晓是我做的。”  仙娥疑惑道:“为何?……帝君不亲自去么?”  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不惜伤到自己,就为对方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鱼羹,思念应当是很迫切才对。  “我……我便不去了。”燕鸢声线渐哑,难得显出局促。“他若知晓是我做的,兴许便没胃口了。”  玄龙愿意救他,不代表他们的过往就此冰释前嫌。他在意他的生死,大抵是因他是天界帝君,又或是因他是阿执的父皇。 第125章 “玄龙乃是天煞孤星,那般命数,任何人同他在一起,都不会有好下场,偏偏帝君是紫霄元星,身为帝星,命格自是强过天界任何一神,玄龙因此被帝君反克,二者强行在一起,玄龙必会受尽磨难而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将帝君紫霄元星的气运毁掉大半,他的命格弱于玄龙,自然便不会克着玄龙了,可如此一来,被克的便是帝君……”  “他即便能同玄龙在一起,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听完司神所说,月老手脚阵阵发凉,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在发抖。  这办法,如何能称之为办法?一命换一命……怎能是办法?  “难怪你不论如何都不愿说……”  司神叹了口气:“我不过随口一提,谁知这般碰巧,就让帝君撞见了。”  “帝君若是知晓了,后果不堪设想。”  人在绝望之时,哪怕看到零星微弱的希望,都会同沙漠中饥寒交迫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那般不顾一切、同飞蛾扑火那般奋不顾身,最终走向毁灭。  “千万不能让帝君知晓……”月老声线发颤。  谁都没注意到,空气中隐匿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而那气息属于燕鸢的心腹——神将南赤。  直觉告诉燕鸢,事情绝对没有表面所看到的那么简单,所以在回到东极殿后,他立刻命南赤去一探究竟。  起初南赤并不愿意将所闻告诉燕鸢,他忠于他的帝君,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君走向毁灭,但同时,他也无法违抗帝君的命令。  于是燕鸢还是知道了。  他靠在床头,脸上忽然有了生气,空洞的双眼里甚至出现了久违的光亮,垂在锦被上的苍白手指略微收紧,像吸食鸦片的瘾君子一样,兴奋又期待。时而欢喜时而悲。  “若那般做,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一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对于凡人来说是漫长的一辈子,可对于神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情。  燕鸢甚至没办法看到阿执长大。  可他有一百年的时间去求得玄龙的原谅。  “一百年够了……”够他向玄龙赎罪。  要得知如此隐讳的方法不容易,而如何毁去自己的气运和命格却是燕鸢本就知晓的事情。  九重天有处禁地,禁地所在之地是永夜,进入后,会看到苍穹中浮着一颗金乌般硕大的紫色星辰,缭绕着神秘的波光。  那便是帝星。  禁地经年被十大神兽牢牢把手,任何人要进去都不容易,燕鸢却可以轻易进去,因为那神兽护守的,是他的命格。第一百四十七章 终于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当晚,待夜深人静之时,燕鸢摸索着下床,走到殿中空旷位置,抬袖挥去,面前立即出现一个成人高的黑洞,仿佛跨进去,便会被吞噬得连骨血都不剩。  站在外头往里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一旦跨进去,便能见到空中有万千星辰,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巨大的紫霄帝星。  燕鸢很小的时候,曾被父皇领着入过禁地,燕旌告诉他,空中的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九重天一位上神,神位越高,星辰便越闪亮,而处于最高位的那颗如同金乌般温暖的紫星,就代表现任帝君的气运。  气运越强,紫光越盛。  身居高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的肩膀上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天界神民,他们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哪怕那些东西很重要。  也许是生命,也许是感情……  燕鸢幼时,并不觉得父皇说得有什么不对,他将来既要做帝君,自然要以神民为重。可当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发觉,他根本做不到。人一旦失去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便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希望,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兴许他就是没出息,顾全不了大局。天界没有他这样的废物做帝君,还会有新的帝君,所以其实他活着还是死去,对于神民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是想……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跨入黑洞,顿时感到周身的空气变得温暖了许多,远处几声悠长的如同警示般的嘶吼划破寂静苍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腾蛇,五大神兽朝这边气势汹汹地疾冲而来,顷刻便到了燕鸢三丈外。  识出他的气息,五大神兽骤然停下,齐齐落于地面,垂下巨大的头颅,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  那是绝对的臣服。  “退下。”  除去这五大神兽,还有太阳烛照、太阴幽萤、应龙、黄龙、勾陈,五大神兽守于北侧,燕鸢命面前神兽去传令同伴,立刻退至百里之外,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准靠近。  五大神兽无声退去,很快消失于紫光莹莹的天际,燕鸢凭着感觉,朝帝星的方向缓缓走去,越靠近,落在他面庞上的紫光就越强烈,无神的双目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渴望,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要毁掉自己的气运,他就能真正拥有追寻玄龙的资格了……燕鸢不怕死,他只想要那龙同万年前那般对他笑一笑。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出手之时,燕鸢没有犹豫,他停在紫霄帝星之下,掌心凝起十成神力,朝帝星击去,剧烈的白光狠狠冲撞帝星,强盛的神力反弹回来,将燕鸢掀翻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帝星中央出现一条裂缝,原本稳定的紫光忽明忽暗,一时间九重天地动山摇。  他正在毁去的是自己的命格,帝星受创,燕鸢本体自会受到牵连,他浑身筋骨如同被烈火焚烧般痛,衬着唇边那抹血色,脸色惨白如鬼。  只听说命格弱于玄龙,便能同他在一起,且不会克着他了,却不知到底如何才算弱于玄龙,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想必很快便有人来了,燕鸢不敢耽搁,撑着地爬起身,忍痛击出第二下,第三下……  他口中淌出的血渐渐湿透雪白的衣襟。  十大神兽本该誓死守卫帝星,可它们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燕鸢叫它们不要靠近,它们便同被下了蛊般,无法靠近半步。  创造它们的第一任天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后人想要亲手削弱自己与生俱来的至尊命格。  第五下过后,几乎四分五裂的帝星已是摇摇欲坠,燕鸢很痛,非常非常痛,他又想起在凡间时玄龙所受的极刑,那时候他便同自己现在这般痛吧……  倒下那刻,曳灵神君从虚空之中走出,冲上前抱住燕鸢。  “鸢儿!!”  众上神紧跟着从虚空之中走出,看见那几乎陨落的暗淡帝星,大惊失色。  曳灵满脸泪水,落在燕鸢冰冷的脸上。  “鸢儿……鸢儿……你莫要吓父君……”  燕鸢睁开涣散的眸,笑道。  “父君……孩儿、终于……终于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了……”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不怕被他克  那夜,十八位上神联手,竭尽全力才勉强将帝星裂缝修补回些许,不至于叫帝星陨落、令燕鸢命丧当场。  强盛的气运被他亲手毁去,同从前的一半都没有了。  燕鸢昏迷了整整三月,醒来时是个黄昏,他眼睛看不见,是身侧服侍的仙娥告诉他的。听说玄龙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上个月出了门,亲自去缱云宫从曳灵神君那里将阿执接了过去。  燕鸢太久未见到阿执了,心中很想他,刚醒便强撑着下床要去玄将殿,他自己心中清楚,除去见阿执,他还想借这个机会见玄龙,在孩子面前,玄龙即便再不待见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叫仙娥去寻了染料来,仔仔细细地将一头长发染黑,戴上玉冠,穿上银袍,待仙娥替他整好衣冠,燕鸢还忐忑地坐在镜台前不起,双目失焦地对着镜中自己,不自信道。  “我看起来,同从前一样么……”  仙娥仔细看了看燕鸢,他头发虽染得同从前一样黑了,却没什么光泽,俊美面容带着难掩的病态,非常苍白,尤其那双曾经笑起来足以令万物失色的双眸,如今像一潭死水,怎可能同从前一样。  不过仙娥不忍说得太直白,柔声安慰道。  “回帝君的话,帝君还是同从前一样俊美的,只脸色稍微苍白些罢了。”  燕鸢看不见仙娥的欲言又止。  他不想叫玄龙以为自己是在故意装可怜博他同情,沉默须臾,问道:“可有办法令气色显得好些。”  仙娥想了想:“有的,薄薄抹一层淡粉的胭脂,便能改变气色。”  燕鸢听了觉得好,叫仙娥去取胭脂来。  仙娥取来后,用指腹粘了脂粉,在他颧骨上抹了一点点。燕鸢的皮肤白如瓷璧,看不见半点毛孔,加上仙娥手法好,肉眼根本看不出来脸上涂过东西,气色却是明显好了。  反复向仙娥确定自己的装束没问题,燕鸢方才起身,仙娥搀着他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仙娥忽然用传音术唤他。  “帝君……”  “嗯?”燕鸢下意识应。  “祸、祸将军从凡间回来了……”仙娥磕磕巴巴地说。  万年前,燕祸珩与玄龙一同战死,入了轮回万年,他与玄龙都回来了,燕祸珩也确实该回来了。  燕鸢停住脚步:“……何时回来的。”  “您昏迷没多久便回来了……听说这些时日玄龙将军重伤卧床,都是祸将军在照顾的。外头一直在传,玄龙将军被祸将军的痴心打动,同他两心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不可能!”燕鸢眼眶骤然红了,挣开仙娥的搀扶。  仙娥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担心地看着他:“帝君……”  燕鸢整个人摇摇欲坠,害了离魂症般,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他爱的人是我……”  “帝君,您莫要这样,您如今身体最忌大喜大悲……”仙娥恐他摔倒,上前扶他。  燕鸢一把抓住她手腕,空洞的双眼中淌出泪:“他爱的人是我,对不对?……”  “他只是生我的气,不是移情……不是移情……”本就不是真的要从仙娥这里寻求答案,燕鸢念叨了会儿便松了手,跌跌撞撞向外走去,说要同玄龙问个明白,中途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来。  结果连玄龙寝殿的门都未能进去。  他不肯见他。  怜璧挡在门外,一贯的冷朝热讽,燕鸢并不在意玄龙之外的人如何对待他,他一手扒在门上,一手将门敲得哐哐作响,精心打理的发早就乱了,头上的玉冠不知落在了何处,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一样。  “阿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有话想同你说……求你……”  “求求你……”  他双眼肿胀,泪好似流之不尽,仅剩的尊严都丢掉了。  怜璧冷眼旁观:“万年前,将军战死,你没能保护好他。万年后,将军在凡间为你散尽道行,你亦不懂珍惜,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还不够么?”  “帝君死心吧,破镜无法重圆,将军已与祸将军互定终生,您硬要掺合进来,只会叫将军为难。” 第127章 寻不到修补帝星之法,燕鸢最多只剩百年,必须抓紧时间。  倒是燕鸢本人并不在意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好活,他原嫌百年太少,眨眼就过完了,不能同玄龙在一起久些。如今却嫌百年太长了,长到他清醒着的每息都像煎熬,他甚至不太乐意自己的眼睛恢复光明,他害怕见到玄龙同别的男人的在一起的模样。  仅有的希望被大火燎成灰烬,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燕鸢静静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的光发呆,他的视线还没办法聚焦得很好,显得有些涣散,曳灵进来的时候,他通过身形认出了对方,就是没有任何反应,谁来都是如此。  曳灵端着一只碧绿的玉茶碗款步而来,在床边坐下,腾出一手,握住燕鸢置于被褥上冰凉的右手,垂眸叹道。  “鸢儿,回头吧。”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燕鸢的耳朵也能听见一点点了,他模糊间听到曳灵叫他回头,可是他回不了头了。  五万年前从爱上玄龙的那刻起,他便没法回头了。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燕鸢不回话,曳灵也不逼他,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阿执虽在玄龙那里过得不错,但他毕竟是随你长大的,心中还是念着父皇,昨日见到我时红着眼问了我好几次,说想父皇,父皇为何还不来接他。我用你公务繁忙作借口搪塞了过去,可总用这样的理由,终归不妥的。”  “你就不想见见他吗……”  听曳灵这样说着,燕鸢望着窗外的眼无声红了。他听见孩子,是有触动的。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本就狼狈,若见到孩子再失了控,只会让阿执伤心难过。他同玄龙、同孩子,都是相见不如不见。  罢了,罢了。  “父君知你觉得亏欠,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求得与玄龙百年相好,想尽力去弥补过错。可玄龙如今既能与祸儿两心相许,便代表他早已释怀,你何不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你还年轻,待你父皇寻得修复帝星之法,你的寿命便能恢复到与天地齐长,往后难保不会再遇至爱。”  “鸢儿……听父君的话,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便不会再痛了。”曳灵摊开燕鸢的手,将玉碗放到他手心。  玉茶碗中装的便是那喝下就能忘却痛苦的汤药,不仅能忘却痛苦,还会忘掉情爱,忘掉他与玄龙过去的一切,这药的名字十分好听,叫‘从头来过’。  燕鸢无动于衷地将手抽回来,自嘲地笑道:“什么亏欠、弥补……都是孩儿意图接近他,所寻的借口。我何曾有那般伟大,我向来是自私自利,做了再多事,不过是想同他在一起,想同他回到万年前,回到万年前我与他还相爱的时候,我就是贪图他的爱。”  “可是他连怜悯都不舍得给我了……父君,我没办法从头来过。”  “若要我忘记他,忘记他的姓名,忘记他的模样,那孩儿宁愿现在就道陨身消……如此这般,也算从头来过了吧。”  自燕鸢醒来起,曳灵便在劝他饮下这‘从头来过’,次数加起来不下五回,回回都是同样的结果,让曳灵心如刀绞,双目垂泪。  这‘从头来过’必须得饮药之人心甘情愿忘却故人,喝下才能起效。否则不但无效,还会适得其反,使饮药之人患上离魂症,变得痴痴傻傻。  若非如此,曳灵真想施法将燕鸢弄晕,强行将药喂进去。待燕鸢一觉醒来,他便能得到一个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孩儿。  可惜他不能。  “你就狠狠心,将药喝了,明早起来一切便会好起来了,父君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父君求你,留自己一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给自己留条活路。”  “鸢儿……”  曳灵素来要强,燕鸢哪里听得父君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他是绝不能忘掉玄龙的,只能选择做个不孝子,幸好曳灵腹中有子,膝下有乖孙儿,日后不至于寂寞。  父皇也会永远陪着他。  燕鸢撑着床躺下,背过身去,合上眼道:“父君不必说了,孩儿累了,您身子不便,无事便不用常来看孩儿了。”  “保重身体。”  曳灵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吸了口气,哑道:“好,你不愿喝‘从头再来’,父君不逼你,可是疗愈身体的灵药你总要喝,你这般不吃不喝,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父君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即便真打算就让自己活这百年,起码让自己好过些吧。”  燕鸢睁着泛红的眼望着墙:“……孩儿不是故意不吃,只是没胃口。至于伤药,反正治是如此,不治也是如此,不如不治。”  “父君不必担心,孩儿身体虽大不如前,好歹是个神,不进食,死不了的。”  曳灵拿他的执拗毫无办法,悲痛间忽觉小腹隐隐作痛,下意识将手中的玉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脸色苍白地捂住腹部。  本就胎息不稳,情绪大起大落极容易动胎气,曳灵不愿叫燕鸢看出破绽,忍着痛尽量放稳语调:  “那父君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傍晚会有人送膳食来,都是你爱吃的,多少用些,虽说神无需进食亦不会死,可吃了对身体总是有好处,你好好养养身体,过几日父君带阿执来看你。”  “父君知道你想他。”  “莫要让阿执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他若看到,会哭得很伤心的。”  燕鸢背对着曳灵没回话。  曳灵腹痛难忍,不得不起身离开去寻医仙,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随手放在春凳上的那碗‘从头来过’。  安静下来的时候,愧疚加倍地折磨着燕鸢的内心,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父皇母后为何还不放弃?  燕旌和曳灵要是自此对他大失所望,彻底放弃他,再也不管他便好了。偏偏他们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为他劳碌奔波,拼搏着那一点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那样沉重的爱,让燕鸢感到很痛苦,他根本就不配……他不配玄龙的爱,不配阿执的信任,不配父皇母后的看重。  他死了才好,为什么不在那场天罚中死去……若他死了,便不会痛苦了,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无谓的期待。  玄龙不该救他的。  他死了才好……  燕鸢确实乏了,他常感到很疲惫,这是生命将陨的征兆,不自觉将残破的身体蜷缩起来,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唤声,是阿执在喊父皇。燕鸢恍惚地睁眼,发觉自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落日余晖照进殿内,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美景。  “父皇……阿执好想你呀……”  阿执唤得悲伤,燕鸢心脏揪痛,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着一袭白亵衣就往外走。  打开殿门,外头的夕阳照得人浑身发暖,然而待燕鸢看清外头景象,直感到手脚发冷,笑容僵在嘴角。  参天银树下,阿执泪汪汪地扑进燕祸珩怀里,被抱起后,亲热 地抱住燕祸珩的脖子,小狗似得蹭来蹭去,父皇父皇唤个不停。  玄龙则站在一旁,笑看着父子俩,神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燕鸢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就唤别人父皇了,怔怔走过去,道。  “阿泊……”  玄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敛了笑容:“那日同你说过,莫要这般唤我。”  燕鸢局促站着,唇部发颤:“对不起……”  “对不起若有用,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玄龙低笑一声,转过头同燕祸珩还有阿执温柔地说起话来。  三人商量着要下凡去玩,将燕鸢当作隐形人似的,说走就走,燕鸢着急地张开手臂拦住他们去路,对燕祸珩怀中的小人儿笑着流泪道。  “阿执……你怎能乱唤旁人父皇呢……我才是你父皇……”  阿执抱着燕祸珩的脖子,怯生生地望着燕鸢,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阿执,我是父皇呀……你最爱缠着父皇给你买糖葫芦吃的,父皇现在就带你去凡间买,好不好?”燕鸢笑着去抱阿执,后者扭动小身子躲开了。  “你才不是阿执的父皇呢……”  小人儿看向玄龙,小声说:“娘亲,这个人好奇怪呀,咱们快走吧,阿执害怕。”  玄龙应下,抬袖一挥三人便消失了。  燕鸢试图用神力去探寻他们离开的方向,然而根本探不到,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转,赤着脚向前追。  “别走,别走……”  “阿泊……阿执……别走……”  无知无觉地跑进一团白雾中,一脚踩空,失重感令燕鸢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梦。  那梦真实得让人心碎,他出了一身冷汗,喉咙好似被火灼过,脸上还挂着泪。  透过窗隐隐能见到月色,此时已是深夜,燕鸢呆坐许久,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脱离……玄龙同燕祸珩在一起了,阿执唤燕祸珩父亲,似乎便没什么奇怪的了。  待他死了,阿执总要唤燕祸珩父亲的。  心脏揪扯的痛令燕鸢止不住咳起来,他抹掉唇角的血,探出身在床头的春凳上摸到惯用的茶碗,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刺得浑身都痛起来。  待喝完了,才发觉茶碗的触感有些不对,并未细想,放回春凳上,脱力地缓缓躺回床上。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解  曳灵神君回宫请医仙看过,服过安胎药便睡下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慰,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身子不适令他着实无力多想。  隔日早起,进膳之时,他猛然想起,自己将那碗‘从头来过’落在燕鸢床头的春凳上了。那药珍贵,燕旌从远古上神那里只求来一小瓶,若是不小心打翻了,便没有了。  忙放下手中喝粥的玉匙,往东极殿赶去。  掐了个瞬移诀,转瞬到了东极殿,只见床头春凳上的茶碗中空空如也,掀开罗帐一看,床上的褥子滚做一团,哪里还有燕鸢的人影。  出去问外头的神侍,却说燕鸢未曾出过门。  他离开时想必是用了法术。  瑶池中的红鲤游动得欢快,燕鸢视而不见,恍惚地走过脚下玉砖铺成的路,偶有仙娥端着膳食果盘路过,见他披头散发,一袭不整洁的白袍,光着脚便出来了,行礼之余,纷纷投去担忧的目光。  燕鸢从晨起便头痛欲裂,根本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越过仙娥小段路后,顿住,没头没脑地转过身问。  “你们……今早可曾见过天后。”  天后?  玄龙将军与帝君早已和离,帝君在与枝玉仙君成婚当日逃了婚,如今哪里来的天后?  仙娥们一头雾水,纷纷摇头。  “回帝君的话,未曾见过……”  燕鸢眼中血丝密布,好似很疲惫。整个人瞧着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剑,不复往日光华。未得到答案,转身离开。  他不知要去何处找玄龙,就这样没有头绪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玄将殿外。燕鸢觉得面前恢弘的银殿非常熟悉,努力去想,头痛得几乎炸开,额角不断冒出虚汗,方才想起,这是未成婚前玄龙的住所。  步上玉宇台阶,来到紧闭的门前,试探着抬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片刻后,门真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燕鸢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松了口气,眼中流光溢彩。  “阿泊……你我昨夜大婚,你怎的大清早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第129章 一来二去,他就知晓了他与玄龙的孩子叫什么,虽没了记忆,哄孩子的本事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语气和力度都刚好。  阿执是燕鸢一手带大的,最是听父皇的话,最终红着眼眶被怜璧抱进了屋,门关上的前一刻目光都黏在燕鸢身上。  玄龙弹指施了个结界,如此一来,不论外头发生什么,里面都听不见了。  “阿执……是我们的孩子。”燕鸢从关闭的门上收回视线,道。  玄龙已知晓燕鸢误服了‘从头来过’,并不奇怪他的话,他不愿与燕鸢纠缠过多,免得露出破绽。  “帝君再三登门,有何贵干。”  燕鸢笑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将从前的事忘了许多,我来是想问你,为何要同我和离啊?我做错了什么,你非要同我和离……”  “情淡了,便散了,何来那么多为什么。”玄龙平静道。  “帝君身居高位,应当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三番五次地纠缠,难免叫人觉得轻贱不堪。”  玄龙的模样同记忆中一般无二,一身玄袍,长发不束,面容英俊神武,唯独那张暗金色的梵文面具让燕鸢隐隐感到陌生,连带着整个人都疏远了。  他忍着泪,哑声问道。“母后说,你同燕祸珩在一起了。”  玄龙:“嗯。”  燕鸢:“你同我和离,是因为他吗?”  玄龙想说是,可他看着燕鸢流泪的模样,谎话便难以启齿了。他强迫自己开口。  “是。”  “为什么?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甚至能给你更多,我是天界至尊,你为何要他不要我?你从前一直心悦的人不就是我吗?”  沉默须臾,玄龙道:“人是会变的。”  “那你再变一变,变回从前……好不好?”燕鸢扣住玄龙手腕,哭得丢了尊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三生石前,你说要永远同我在一起的,怎么才五万年就同我和离了?……”  “我不想和离……阿泊,我不想同你和离……”  “帝君自重。”玄龙皱着眉抽回手,转身要走。  燕鸢慌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没关系,你不愿意变,我可以变,那你说,你喜欢燕祸珩什么,我可以变得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还要好,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做。”  玄龙这回没挣脱,背对着他道。  “他不会同你这般轻贱自己,让人平白看笑话。”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日可以喜欢喜欢我么  燕鸢若害怕被人看笑话,万年前就不会自甘舍弃天帝之位堕落凡尘去寻玄龙了。  九重天众神皆知,天界之主是枚痴情种,为了玄龙连天谴都不怕,脸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再不要脸,再殷切,玄龙不领情,都是没用的。  “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笑话么……”  “是。”玄龙缓慢而坚决地抽回被燕鸢攥紧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燕鸢想不明白,为何他的爱在玄龙眼中会变成一个笑话呢?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早已成为彼此心头的血肉,将心间的血肉剜去,是会死的啊。  他不相信玄龙会背叛他,定然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换来玄龙冷眼相对。他要去将事情的原委弄清楚,然后真诚地向玄龙忏悔,一定会得到玄龙的原谅的。  他定然只是在同自己说气话……  定然是气话……  万里外的禁地,裂痕遍布的紫霄帝星闪烁的光芒愈加晦暗,待那光彻底熄灭之时,便是帝星陨落之日。  燕鸢的神体与帝星共生,如今帝星气运薄弱,被天煞孤星所克压,越靠近玄龙影响越大。  昼夜之中,紫霄帝星的裂缝忽得变深,燕鸢感到心脏万箭穿心般疼,他闷哼一声,捂着心口弯下腰去,口中涌出的血汇成细流淌到白玉石地上,他跪伏在身,撑不住晕厥在玄龙殿外。  恢复意识的时候,燕鸢已身处于东极殿的床上了,他神智不清,看见曳灵在床边守着他,双眼泛红地说着什么,声音忽远忽近怎么都听不真切。  燕鸢努力伸过手去,抓住曳灵神君的衣袖,气若游丝地问道:“母后,你告诉我,阿泊为何不要我了……”  曳灵回了他什么,燕鸢听不清楚,执拗地反复问着为什么,泪划过银白的鬓角。  他那染发的颜料也不知是仙娥从何处寻来的,才洗过几回,便褪尽了颜色,一头银发如同枯草一般暗淡无光。  “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起来的……”  曳灵握紧燕鸢的手,指腹温柔地抹去燕鸢眼角泪痕,看着燕鸢再次陷入昏睡,那话像在安慰燕鸢,又像在安慰自己。  然而一切都没有好起来。  燕旌迟迟找不到修补帝星之法,数次无功而返,‘从头来过’的药效发挥到极致,燕鸢昏睡十日后醒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傻子。  傻子的喜怒都挂在脸上,高兴便笑,难过便哭,思念爱人,便要跑去见。  玄龙唯恐他靠近自己,他越靠近,遭受的反噬便越重,到时不等寻到修补帝星的法子,燕鸢恐怕就早早毙命了。  生平从未说过的,最恶毒的话,几乎都对燕鸢说了一遍,燕鸢听了便瘪下嘴无声地哭,黑白分明的眸看着玄龙,眼尾的皮肤红红的,泪悬在眼里,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玄龙哄哄他,他便不会哭了,但玄龙从来不哄,回回都摔门把他关在门外,任由他杵在那里。  每每被曳灵神君领回宫去,隔天又屁颠屁颠地跑来,在玄将殿外等。  今早趁曳灵不注意,又跑来了。  蹲在殿外的参天神树下,银白的长发和衣袍拖在地上,手中拿着树杈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圈,身边放着一个棕色的手提式食盒。  他来的时候总会带礼物,每回都不一样,有时是一包麦芽糖,有时是一串糖葫芦、一束风车……  都是曳灵神君派人去凡间弄来的,哄燕鸢开心的小玩意儿,一块儿麦芽糖能让燕鸢多喝一碗粥,一串糖葫芦能哄得燕鸢乖乖把苦得舌头发麻的药全部喝完。  燕鸢喜欢的东西,便觉得玄龙也会喜欢,于是他喝了药,偷偷把糖葫芦藏起来,献宝一样拿来送给玄龙,然而玄龙看都不看一眼,还叫他滚。  能送的东西都送了,燕鸢不知还有什么能讨得玄龙欢喜,他昨夜睡前苦思冥想,想破脑袋才想起玄龙似乎喜欢吃鱼羹,今早溜到厨房去,凭着模糊的记忆勉强做了一份。  原先来的时候都是直接去敲门的,玄龙嫌他吵,他便不敲门了,安静地等在外头,待辰时一过,玄龙准会出来。  身为将军,每日都要去神校场巡视的。  玄龙晨起之时,身边的阿执还在熟睡,感知到外头那抹熟悉的神息,他掀被的动作顿住,用传音术唤了怜璧进来,隔着罗帐道。  “他又来了……”  “将军,可要怜璧将他赶走?”  “不必……由他去吧。”  如今燕鸢虽傻了,可性子却一如既往的执拗,怜璧是赶不走的,到时闹起来,又是一番风雨,白费气力罢了。  想来等久了,他就会自行离开了。  玄龙出门时用了隐身术,燕鸢现今神力孱弱,玄龙走到他面前,他也发觉不了,蹲在地上拿着树杈胡乱画着,时不时抬头往紧闭的殿门看去,眼巴巴的模样,分明是很想去敲门了,但还是忍着。  玄龙徐徐弯身,指尖触向燕鸢的脸,风吹过来,银白的发丝缠上玄龙指间,燕鸢突然僵住,手中树杈掉落在地,手指攥上心口的衣物,痛苦地拧眉低咳起来。  曳灵神君日日哄着燕鸢服药,然而帝星受损严重,再灵的药都无法阻止他的神体日渐衰弱,他一旦咳嗽便会咳出许多血,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一时连眼神都空洞了,咳完用白袖子随便一擦,沾得嘴角艳红,身上到处都是血污。  玄龙以为他这样总会走了,谁知他缓过神后,跪坐起来,捏着袖子去擦白玉砖地上的血污,认真得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半空一道白光闪过,曳灵神君出现在燕鸢身侧,他眼神划过玄龙所在的方向,弯身去抓燕鸢的手臂。  “鸢儿,起来,跟父君回去。”  燕鸢红着眼抬头:“我把阿泊的院子弄脏了……他会更讨厌我的。”  “不会的。”曳灵抬袖一挥,地上便一尘不染了。“父君替你弄干净了,他不会知道的,走吧,跟父君回去用早膳。”  “可是我想见他……”燕鸢看着殿门的方向,嘟囔着说。  再后头的话玄龙就没听到了,既然曳灵神君来了,他便不用担心燕鸢在那里傻等了。  出门前特意叮嘱过怜璧,送阿执去上学时,莫要从正门走,便不会遇见燕鸢。  日落西山,神树下傻蹲着的人,不知不觉间靠坐在树下抱着食盒睡着了,衣服还是染了血迹脏兮兮的那件,丝毫不尊贵,也不体面。  玄龙从神校场归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他似乎有些冷,赤裸的双脚缩在衣袍下,露出蜷缩的脚趾,眉间拧着,显然睡得很不舒服。  玄龙没想到燕鸢到现在还未走。  正踌躇着是过去赶他离开,还是直接进殿的时候,那人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  “阿泊……”  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阿泊!”  燕鸢从树下爬起来,似乎是坐了太久,脚麻了,跑过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有些滑稽。  他双手捧起食盒递给玄龙,笑道。  “我今日给你做了好吃的,非常好吃……真的!”  晨起只看到燕鸢咳血,这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燕鸢手上,才发觉他指骨处有深可见骨的刀伤,以及被烫出来的血泡。  剑眉拧起,哑道。  “是何物。”  “是鱼羹,你不是最喜欢吃鱼羹了嘛。”燕鸢看玄龙迟迟不接,往他面前递了递。“阿泊,你接呀,你吃了鱼羹,就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  “阿泊……好不好嘛……”  玄龙抬手,探向燕鸢的手。  燕鸢眼中发亮,双手用力紧了紧,以为玄龙要接了,然而下一息,他手里的食盒就被玄龙拂到地上。  食盒摔成两半,里头的翠玉盏倾倒出来,鱼羹洒了一地。  “我最厌恶食鱼羹,你莫要再白费力气。”  燕鸢盯着地上的残羹怔了许久,没想到今日也是和往日同样的结果,他明明记得玄龙喜欢吃鱼羹的。  “那你喜欢什么呀……” 第131章 玄龙将燕鸢上身轻轻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燕鸢枕着玄龙的腿侧躺,握着他的手贴在胸前,觉得温暖些许。  外头的天是亮的,被窗帐遮着,殿内便黯沉沉的,烛火曳动,勾勒出燕鸢瘦得脱相的苍白脸孔,他闭上眼,微不可闻道。  “阿泊……我…身上好疼……”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十年弹指逝去,阿执仍是孩童模样,曳灵神君身怀有孕,小腹尚未隆起,燕鸢却已是强弓之末,许久无法下床了。  神族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逆天改命之法,可次次铩羽而归。  燕鸢快要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玄龙亦是知晓的,他日夜守着燕鸢,眼见着燕鸢一日比一日衰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爱人要离开他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哀伤。  玄龙手掌覆上燕鸢消瘦的背,安慰道。  “不是,阿鸢只是病了,喝了药,便会好了。”  “你不信我么。”  燕鸢笑道:“信……阿泊说什么,我都信……”  “可是药太苦了……我今日,不想喝了……好不好……”  玄龙仰起头,静了须臾,沙哑地回。  “好。”  燕鸢望着不远处曳动的火光,道:“那药喝下去……总是会昏睡,我想……多同阿泊说说话……”  玄龙:“…好。”  “紫厥湖边的鸢尾花都枯萎了,我日后没法儿送你花了……阿泊还会喜欢我么……”泪从燕鸢眼角划出。  鸢尾的花期在春天,过了五月便凋零了,玄龙喜欢鸢尾,燕鸢脑子还清明时一直用神力将花保持在绽放的状态,如今神体残败,神力衰弱,那法术便不起作用了。  上月燕鸢趁玄龙不注意,挣扎着起床去了紫厥湖,发现那大片鸢尾枯成了干枝,大受打击,回来后难过得哭了许久。  “喜欢。”玄龙指腹抹去他的泪。  “没有花,照样喜欢的,莫要哭。”  “真的么……”燕鸢吃力地转过身,躺平身体,想要看清玄龙的表情,确定男人不是在哄他开心。  玄龙弯唇:“嗯。”  燕鸢抬起手,勾起小拇指,笑道:“那我们拉勾,鸢尾花没有了……阿泊不会讨厌我……还同从前那样,待我好……”  “好……拉勾。”玄龙抬手勾住燕鸢的小拇指,听他口中喃喃念叨着。“拉勾……上吊……万万年、不许变……阿泊若骗我,便……便……”  燕鸢想用个什么法子威胁玄龙,好叫他一直喜欢自己,可誓言若太狠毒,他舍不得让玄龙起誓,万一灵验了,难过的还是自己。  想了半晌,认真道。  “若阿泊骗我,我便……再也不同你好了。”  玄龙:“嗯,我若骗你,你便不要同我好。”  两人的小拇指勾着,大拇指碰在一起。  燕鸢:“那你不要骗我……”  玄龙:“好……”  话落,燕鸢的手垂了下去,无力地落在床榻边缘。  玄龙的手僵在半空,愣了片刻才回神,指尖触上燕鸢的脸庞:“阿鸢……”  他的身体非常冰冷,几乎能将玄龙冻伤,这绝不是活人身上应该有的温度,而这样的温度已经在燕鸢身上持续了几个月了。  所以他总是喊冷、喊疼。  “阿鸢……”  燕鸢没有回应,微渺的鼻息告诉玄龙,他还活着。  就如同被押在虎头斩下即将砍去头颅的囚犯,玄龙不知道那锐利的刀刃何时会落下,夺走他爱人的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那比将他生生凌迟,还要让他难过。  傍晚,曳灵神君来东极殿看燕鸢,燕鸢仍在昏睡,玄龙以去学院接阿执下学为由,独自出了门。  殿外大雪纷纷扬扬,玄衣男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积雪铺成的路,留下一串遗世独立的脚印。  天界的尽头有一座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阴阳不分的神像。那一面是男,一面是女,男身左手竖于前胸,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手指松散,垂目微笑。女身清丽出尘,头挽飞天髻,中指与拇指相捻,手心朝上,面容祥和,不论哪面皆是神圣不可侵犯。  传说那便是天道的真身。  谁都未曾见过天道真面目,谁都不知真假,只是天界众仙神有烦心事时,便会去那处求一求,向天道供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得偿所愿。  今日下了这般大的雪,路上一个神都没有,庙宇外狂风呼啸,卷得神树枝叉飒飒作响。  玄龙收起油纸伞,将伞放在庙外,拍去肩头的落雪,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进入庙宇。  天道叫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受尽苦楚,他未曾憎恨过什么,只道是自己前世作过什么恶,今生才要百倍偿还。  可是燕鸢身为帝星,生来便是万物之主,尊贵如斯,若说他曾犯过什么错,便当是不该遇见自己,爱上自己。  如果他从未在燕鸢的生命中出现过,他们哪至于走到今时今日,燕鸢哪至于走到今时今日。  从开始便错了……  他后悔了。  他不要燕鸢爱他。  不要燕鸢遇见他。  玄龙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神像,在参天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薄唇轻启。  “天道在上,吾身为天煞孤星……本应孤老至死,偏生逆天而为,害人害己,吾已知错,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吾自甘散去毕生道行,永坠地狱,不入轮回,只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玄龙伏身,磕头,久久不起。  他活至今日,从不信神佛,他自己便是九重天上的神明,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拜神拜佛,于凡人而言兴许有用,于他一切都是徒劳。  可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便要同凡人那般,最愚蠢的办法都要试一试,倘若天道开恩,让燕鸢活下去,他便做天道最忠诚的信徒。  他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唯一可以用来交换的,便是自己的命。第一百五十五章 独留于世  天道若不心狠,几万年来看着这一对眷侣为了彼此受尽苦楚,甚至不惜为对方献祭自己的生命,早该开眼成全他们了,哪还用等到今日。  玄龙跪拜得再虔诚,也是无用的。  燕鸢自他去神庙祈福起,便一直昏睡再未醒过,大量大量的灵药灌进去,多数都从嘴角流出来,连吞咽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都几乎做不到了。  天界最好的医神日日都来东极殿,却次次都是摇头而归,燕鸢的时日无多,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他本是寿命与天地齐长的上神,九重天最尊贵的帝君,为了情爱硬生生将自己变成这等模样,叫谁听了都不住叹息。  情能救人,亦能害人。  爱得不偏不倚是最好的,能叫自己随时脱身,离开谁都该好好活下去。可是玄龙之于他而言是水,他是水中的一尾游鱼,游鱼离水,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慢慢死去。  那日清早,玄龙用白帛沾了温水替燕鸢洁面,燕鸢睫毛颤动几下,醒了过来,扭头望向望身侧的男人,神色有些许茫然。  “阿泊……”  声线嘶哑得仿佛被刀刮过。  “你醒了。”玄龙停下动作看他。  “嗯。”燕鸢笑起来,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认真地定格在玄龙脸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见了何人,何物。”玄龙问。  “梦见了你……”燕鸢气若游丝地笑。  “梦见……你对我心软了,原谅了我往日的过错,愿意吃我做的鱼羹,收我送你的鸢尾花……”  “我好高兴……好高兴……”  燕鸢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后恢复了神智。离魂症本就是如此的,多数时候痴痴傻傻,少有的时候脑子会恢复清明。  只是他以为,过去那十年,是一场美梦。  梦中的自己是个傻子,但他过得很快乐,因为玄龙愿意同他说话了,不会再将他关在门外,同他冷言冷语。  他好不舍。  “那不是梦。”玄龙抬手,指腹拭去燕鸢眼角的泪。“是真的。”  “你误饮‘从头来过’,患上了离魂症,难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莫要哭……你好好活着,我便不怪你。”  眼前的玄龙待他太温柔了,燕鸢几乎怀疑这是梦中梦,可身上每一寸脉络所传来的痛楚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玄龙说,他不怪他了。  “你……原谅我了?”  玄龙:“嗯,只要你活下去,我便不计前嫌……同你白头偕老。”  燕鸢泪如雨下,痴痴望着玄龙:“可是我的发已白了……不似从前那般俊美,再也配不上你了。”  玄龙摇头,抚摸他的发:“你如今这般模样,亦是很好看的。”  “真的么?……”燕鸢笑。  玄龙:“嗯,我何时骗过你。”  燕鸢:“那你唤唤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想听……” 第133章 可惜他所奢望的……远比荣华富贵要难得多得多了,哪怕究极一生,道行散尽,付出生命,亦是枉然。  玄龙用了一下午的时候种植鸢尾,空气中,一缕不起眼的尘埃徐徐飘落,与泥地中一粒尚未掩埋的鸢尾种子融合,闪过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万余年未见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人世间朝代更迭,凡人轮回无数世,世事变幻,唯一不变的,是那东海边竹林内的小院。  玄龙十万年如一日,孤身居于此地。  魔族被封印之后,神界太平,九重天有燕祸珩镇守,无需玄龙亦是安然。倒是凡间邪祟四起,十万年来断断续续未曾停歇,玄龙隐居此地,通过凡尘镜窥探人间世事,若有邪祟出没,便亲自出马去摆平。  他活在世上,总要寻些什么事情做,燕鸢在的时候,他挡在他身前做他的神将,守护天界子民,燕鸢如今不在,他亦可以为他守护凡尘,庇佑渺小的苍生。  此次去除邪祟费了三日。  那是一头由凡人的噩梦幻化而成的魇魔,魇魔生性贪婪,专以噩梦为食。所汲取到的噩梦越痛苦,入口便越鲜美,从中获得的魔力便也越强大。  若魇魔只是吃掉凡人的噩梦,不做别的,简直称得上善,然而它们一旦发现凡人的噩梦,便会加剧噩梦,脆弱的凡人在梦中受到肉体难以承受的惊骇,大多会猝然离世。若寻不到噩梦,魇魔还会刻意制造噩梦,体弱者往往当场死亡,命大的即便醒过来,也会因为魂魄离散,缺魂少魄而变得疯疯癫癫。  短短一月,洛阳城已有上百余人受害,那魇魔吞噬了由人命铸就的噩梦,魔力暴增,且生性狡诈,善于躲藏于凡人的梦境中,以至于玄龙用了三日才将它寻到并除掉。  回到东海边的小院时,已是日落西山,黄昏的余韵笼着葱郁的竹林,落在院中,空气中回荡着竹叶的飒飒声。  此处设有结界,凡人是看不见,也没办法到达此地的,玄龙推开半人高的竹篱笆,正欲向院内走,抬头刹那,却愣在当场。  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个人,那人容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修长指间捻着一枚茶碗,坐姿笔挺,年纪虽不大,气质却是世间少有。  少年的神色有些复杂,四目相对须臾,少年突然面色一变,放下茶碗:“你受伤了?!”随即匆匆走向玄龙。  望着对方肖似爱人的脸,玄龙颇为恍神,喉间鼓动着,开口哑得惊人。  “你……你怎会来。”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铁锈味令少年无暇回答玄龙的话,他皱着眉,目光落在玄龙心口,那处衣物破了个洞,因着的是玄衣,不易叫人觉出不对,可那洞口周围沁的颜色分明比旁的地方要深许多,少年伸手去触,果不其然,沾了一手的血。  少年猛地抬头。  “你怎会伤得这么重?!是谁干的?!”  “无事,小伤罢了。”玄龙笑了笑。  他本就不擅长笑,又因着太久没有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了,以至于这样简单的表情做起来都非常生疏。  “我召医仙来为你疗伤。”少年见他不肯说,也不多问,虎着脸抬手掐决召唤医仙。  玄龙扣住他手腕:“……不必了,我自行处理便好。”  更重要的是,此处是他同燕鸢的家,不想旁的人踏足,虽然家中经年只有他一人。  众神所修之术法并不相同,有的神擅攻击,有的神擅防御,有的神擅占卜,医仙则专修疗愈之术,各有各的根骨,各有各的资质。玄龙这等战神最擅的便是攻,而疗愈之术恰恰是他最弱的,自行处理,无非就是潦草包扎一下,怎比得上医仙的术法。  少年皱眉:“你自行如何处理?这伤口若不寻医仙来医,起码要一两月才能好。”  失血过头令玄龙感到口中干渴,喉间不自觉地动:“无事的,你莫要担心……”  少年脱口而出:“我才不会为你担心……”  空气刹时安静下来。  少年出口便后悔了,抬头去观察玄龙的脸色,后者没多少反应,只是眼睫颤了颤,低低“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少年收紧手心,神色懊恼:“我……”  他像是想要解释,又不晓得说什么,玄龙适时给了他台阶下。  “你……可要留下用晚膳。”  少年怔了怔,回了声好。  玄龙问他有什么想吃的,少年说都行,玄龙叫他在院中稍坐,随后便进屋去了。  这竹楼分为上下两层,不算很宽敞,但建在这绿意盎然的竹林深处,很是风雅别致。一楼应当是膳房,二楼是卧室。  少年在石桌边坐了片刻,忍不住朝屋内望去,然而天色渐暗,坐在院中着实看不清,他想看看玄龙居住之地到底是何等模样,待手中的茶喝尽,终是按耐不住放下茶盏,起身进了屋。  门没关。  室内没有外头看起来这么暗,勉强能看清东西,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东墙处砌着一座灶台,灶台对面摆着个一人多高古色古香的橱柜,分上中下三层,中间镂空层放着一些黑色瓷罐,应该是装佐料的。  除去这些,仅有的物件是橱柜旁边一只装水的圆瓷缸,以及膳房中间位置和橱柜配套的雕花方形木桌。  出乎意料的是,玄龙并不在屋内。  少年用灵力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发觉方圆百里都没有玄龙的踪迹,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见他,所以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让他独自在这里傻等?  可是要走,不应该也是他走吗?这里可是玄龙居住了十万年的地方。直接将他赶走,不是轻松省事很多。  少年心烦意乱地屋里屋外来回走了几遍后,回到屋内的方桌边坐下,静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再也坐不住了,蓦地起身,欲愤然离去。  而正在这时,玄龙从虚空中走出来,恰好和少年对上,二人皆是一愣。  少年面上气恼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看到玄龙手上大包小包拎着许多吃食,用各色的纸包着,有黄有粉有蓝有绿,四四方方被绳子捆着,看着满满当当,得有小十捆。  “等急了吧。”玄龙提起手中吃食递给少年。“我去坊间买了些点心……你若饿了,可以先用些。”  喷香的糕点味隔着包装溢出来,少年没接,玄龙便这么举着,他面色非常苍白,受了这么重的伤,到现在都没包扎,不好好躺着休养就算了,还跑到凡间去买东西,脸色怎么可能会好看。  两人僵持了片刻,玄龙估计觉得少年不想沾他买的东西,沉默地将手缓缓垂下。  少年几乎是将东西从玄龙手中夺过来的,他垂着眼,看着手里的东西,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沙哑说道。  “你受了伤就别到处乱跑了,这么大年纪的神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吗?”  玄龙没作声,展开右手,掌心出现两根色泽靓丽的冰糖葫芦,递到少年跟前,低垂着眉眼笑起来:“你幼时……最喜食这些的。”  阿执幼时待在玄龙身边的时间很短,生出来只来得及匆匆见一面,一别便是五年,再见时已经会跑会跳了,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中奶声奶气地喊娘亲,同他撒娇讨糖葫芦吃,好不可爱。  转眼到如今,十万余年已逝,父子二人已有十万余年未曾相见了。准确地说,是阿执单方面的不愿意见他。燕鸢刚走那几年,阿执生辰的时候,玄龙必定会准时参加,但小人儿哭着闹着要他走,当众摔了他送去的礼物,几次过后,玄龙便不再出现于他面前了,只是偶尔在暗处看看他。  阿执从小便非常乖巧,曳灵神君将他养得很好,有专门的神君教他读书识字、拉弓射箭、灵术神法,玄龙不必担心他会过得不好。  正如他所见,他的孩子过得很好,十万余年过去,阿执已从当初那个抱着他大腿奶声奶气喊他娘亲的小娃娃长成了如今这翩翩少年,个头隐隐有超出他之势。  明明告诉自己,阿执过得好便好了,他愿不愿意同自己相见都无所谓的,可是当对方真的来寻他的时候,玄龙还是高兴得难以自持,恨不得将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拿来送给他。  可阿执是天界太子,天界太子什么都不缺,玄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凡间的甜食点心,阿执长居天界,许久没吃了,见了应当会高兴。  “可我如今已经是大人了,早就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了。”第一百五十九章 这些年来,对不起  嘴上说不喜欢,还是将糖葫芦从玄龙手中接了过去。  “若不喜欢,莫要勉强,我做抄手给你吃。”玄龙嘱咐了句,迟缓地转身走向灶台。  他在此生活了十万年,这灶台开火的时候却是不算多,神是无需日日进膳的,每月吸食一次日月精华便能维持灵力。  由凡人飞升的神多半习惯了一日三顿按时进膳,一直保持着习惯。也有许多出生即神身的神因漫长的神生过于无聊、乏善可陈,也学着凡人那般享用三餐。  而玄龙当日之所以砌下这灶台,是想着家中需有烟火气才会温暖。可他孤身一龙,屋内真飘起朦胧热乎的水汽时,反而觉得寂寥。  他不太擅长做饭,唯独一道鸡汤抄手得心应手,因为练习了千万遍。  未坠凡尘前,有一回他同燕鸢去凡间闲逛,逛乏了便在路边一个小摊子处停下,一人要了一碗鸡汤抄手,结果燕鸢一食便爱上了。  那时他们刚成婚不久,燕鸢身为天帝难免被政务缠身,不可能时常下凡就为了食一碗抄手。  玄龙得空时去凡间寻到那小摊的老板,花了些钱买下了鸡汤抄手的配方,反复练习,在燕鸢生辰那日亲手做了一碗送到他面前。  玄龙在做饭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虽很努力了,可做出来的味道比起那小摊老板总是差上几分,但燕鸢十分欢喜,自那之后便时不时缠着他,要他做抄手给他吃,凡间也不惦记着去了。  玄龙居于此地,当外界无邪祟需除,家中里里外外反复打扫过,院中的鸢尾浇灌过,不知道该干什么时,便去凡间买些食材回来,做鸡汤抄手。  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也不知继续做这鸡汤抄手有什么意义,反正做得再好吃,也没人吃了,即便美味胜过那位小摊老板,亦不会再有人笑盈盈夸赞他,但他依然在继续着,十万年如一日。  好像那个人就在身边,等着吃一碗他亲手做的,热腾腾的鸡汤抄手。  阿执看着灶台边忙碌的人,锅中热气氤氲,玄龙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阿执坐在桌边捏着糖葫芦,看着他道:  “你……要不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我现下也不是很饿。”  “无事的。”玄龙专注于手中包抄手的动作,每一只都捏得认真、包得仔细,好像生命中没有什么比他手中的抄手更重要。  阿执皱着眉,惊讶于玄龙竟有这般手艺,那抄手好像一个个精致的小元宝,大小均匀几近统一。  鸡汤已在灶台的内锅炖上了,玄龙施了灵力,可使鸡汤在两盏茶的功夫内炖出来的味道如同文火慢炖5个时辰般香醇,外锅中的白水已开,只待抄手下锅,沸腾两次便能食用了。  阿执劝不动他,暗自掐诀唤医仙,咒刚默念到一半,玄龙竟有所觉,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雾望向他。  “莫要唤医仙。”  “为何?”  玄龙沉默半晌:“……我安静惯了,不喜旁人来打扰。”  他怕燕鸢若有一魂半魄残留于世,来寻他的时候,会寻不见回家的路,掺了陌生的气息,总是不好。  阿执不解玄龙的固执,心中上火但也没办法,他太久没有同玄龙见面了,其实根本没有立场去说什么。  玄龙本就话少,基本是阿执说一句,他才回一句,屋内重新变得安静,除了热水沸腾的声音,再无其他,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抄手上桌。  “你尝尝……可否合胃口。”  “嗯。”  “你这些年……还好么。”  父子二人面对面坐着,阿执捏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搅着碗中的抄手,太烫了还没法儿入口。  玄龙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笑道。  “还好。”  想来定然不是太好的,阿执小的时候不懂事,燕鸢走了,如同将玄龙的心生生挖出去,他不知心疼他就算了,还要把罪名尽数安到玄龙头上,连声娘亲也不肯喊,还不准他唤自己的名字,因此从方才见面到现在,玄龙一声也没有唤过阿执的名字。  在燕鸢走后的第二年,阿执生辰,他当着众神的面摔了玄龙的礼物,叫他滚,说他不配唤自己的名字。 第135章 “对啊。”  红枣莲子羹看着卖相很不错,玄龙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入口微苦,有股糊味,可心中却很暖。  “好吃吗?……”阿执一眨不眨看着他。  “好吃。”玄龙弯唇。  “那你多吃些,补气血的,锅里还有。”  “好。”  两人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玄龙慢吞吞将红枣莲子羹吃了个干净,阿执就看着他吃,待他吃完问他还要吗,玄龙说还要,阿执便拿起碗又去盛了一碗,一共添了两回。  阿执见他吃了好几碗,盛第三碗的时候忍不住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端到桌边和玄龙一起吃,结果刚喝了一口就“呸呸呸”吐了出来,皱着眉道:“都糊了!”  “别吃了别吃了……”他伸手将玄龙那碗给夺过来。“糊了还喝这么多,不会中毒吧……”  玄龙:“无碍的。”  阿执想训斥玄龙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又想到,这是他十万余年不曾相见的孩子亲手做给他的,怕是加了毒药玄龙也会面不改色地吃下,便不忍心开口了,转为生自己的闷气,怎么连个汤羹也煮不好。  玄龙看他闷闷不乐,道:“我觉得很好……谢谢你……”  阿执抬头,眉头拧得更紧:“你说谢谢干什么……拿我当外人么。”  玄龙喉间微动:“没有……就是、觉得欣喜。”  阿执“哼”了一声,笑了:“那你得多习惯了,这种欣喜日后还会有很多的。”  午后,阿执提出叫玄龙搬回天界,玄龙以习惯为由拒绝了,他若走了,院中的鸢尾便无人照顾了。  阿执虽不太乐意,但还是尊重玄龙的意愿,走的时候说下回得空再来看他。  天界才过十日,地上已过十年,阿执身为太子肩负重担,总是没那么多时间下凡来看玄龙的。  多数时候玄龙还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日子同从前没什么不同,除去有时在凡间除掉邪祟后,回程途中在坊间遇到新鲜的吃食,会买些去天界送给阿执。  他还是思念那个人,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每每身受重伤,脑中会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睡着之后,不用再醒来,便好了。  百年后的某日,玄龙从凡间除祟回来,发觉膳房中的桌面上摆着一碗鱼羹,灶台有被用过的痕迹,屋内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气息……  关于更新与剧情发展  长期失眠严重睡眠不足真的很难支撑高强度脑力劳动,并不是我故意拖更,最近一直想着找个状态好的时候更新,但是一直都很虚,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今天强打起精神想写更新,结果打开评论区看到一些冷嘲热讽的评论,心态真的很崩。  (为了不继续影响心情,我把那些评论删掉了。)  一直秉持着再怎么样也要保证质量的想法,状态不好的时候宁愿停下,也不想硬写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触动的东西敷衍你们。  非常感谢一直在追文的读者,有许多读者是从我写第一本书时就在追了,后台坚持不懈投的推荐票我都有看到,有时候感觉挺对不起你们的。这两年的状态确实很差,一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快两年了还没完结,我也想快点完结,但是强行去写真的写不出来,身体倦怠的时候我的情感是枯竭的,没办法代入角色,也没办法去和角色产生共情。  反正要结局了,我完全可以潦草了事,但我不想这样做。我需要给你们一个交代,也希望自己有始有终。  目前有些纠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  是让燕鸢直接完整地回到玄龙面前呢,还是回来一个没有过去记忆的单纯花精?  诚如你们所想,我设定好的剧情是:院中的一株鸢尾花上附着着燕鸢的一缕魂灰,随着玄龙的精心灌溉,长出了精魄,化出了新生命,那么这个新的生命,你们希望他是拥有完整记忆的燕鸢,还是爱慕着主人的纯情花精呢?如果是前者,结局会来得比较快。如果是后者,花精会在与玄龙的日益相处中、灵肉合一后,恢复记忆,过程应该会比较甜,相对前者篇幅会稍微长些,完结得没那么快。  大家可以在此投票,希望拥有完整记忆的燕鸢归来的朋友扣1,希望回来的是单纯花精的朋友扣2,我会参考你们的意见。  至于更新,很抱歉我目前仍然无法向大家保证时间和频率,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们一个尽可能完美的结局。  糟糕的睡眠持续太久了,如果仍无法通过自身的努力调节回来,我可能需要去医院看看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更新后会在微博@一只舒仔仔,通知大家,微博有写关于阿执和阿冽的后续发展,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最后,温柔催更能让作者更有动力哦~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隔整整12万年  那碗鱼羹的味道,同燕鸢所做的,一模一样。  同样的菜式,一万个人可能会做出一万种不同的味道,几乎不会一模一样,燕鸢所做的鱼羹玄龙吃过无数次,不可能认错。  他尝第一口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愣在当下,紧接着又将第二口第三口送进口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颊淌下来,落在碗中。吃到一半,玄龙如梦初醒般放下碗站起身,将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明明家里就那么大,院子就这么大,他游魂一样反复找了好几遍。  他以为燕鸢回来了。  可是燕鸢若回来了,家中怎会没有他的气息呢?这碗鱼羹又是谁做的?  玄龙回了一趟天界,阿执忙着学业,怜璧自十万余年前玄龙离开九重天后便跟在阿执身边伺候,主仆二人近期都未曾离开过天界。  燕祸珩身为镇守天界的将军,不可肆意离开天界。自从当年玄龙明确地拒绝他以后,二人便很少见面了,一来是离得远,二来是相见不如不见。  除去他们之外,没有人在意玄龙的喜好,更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心思,可鱼羹若不是他们所做,那会是谁呢?  那个荒诞的念头在玄龙心中生根、发芽,明知道不可能,他心中还是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燕鸢回来了,只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目前还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玄龙一遍一遍地走过他与燕鸢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天庭、人间,包括曾约定要一起去看遍的四海八荒,不知疲倦地走着,走着,寻找着。  他们都觉得玄龙疯了,觉得他孤身太久,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灰飞烟灭了十万余年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回来?  当年玄龙死而复生,是因为有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耗费万年铸出的聚灵盒,加上玄龙的魂魄刚散不久,才能勉强寻回。  聚灵盒仅有一只,只能使用一次。  燕鸢走后,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又耗费万年重铸出一只,可是燕鸢的魂灰早就彻底消散在凡世,根本连找都找不到了。  所以他不可能回来。  玄龙游历于天上人间,每隔一月回家一次,住上三两个月再离开家。他不知道燕鸢若回来了,为什么不来寻他,若回来了,又为何不让他寻到。  原本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准备活到阿执长大成人,待阿执娶妻生子后,挑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离开这无聊的尘世。  如今心中有了期待,没再想过要离开,他亦不敢想要和燕鸢有怎样的以后,他知道他与燕鸢之间隔着难违的天命,他只是想要燕鸢平安回来,哪怕只见一面。  一晃又是百年。  时光同指间的沙砾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流走,玄龙的期待逐渐转为麻木,就连他自己都开始不确定,那碗温热可口的鱼羹,是不是只是他除祟身受重伤后所做的一场美梦。  又过万年,玄龙停止了寻找,也停止了等待。  日子恢复了从前那般乏味,如同一潭死水。  玄龙生辰那日,凡间与鬼族的交界处出现了裂缝,数以万计的恶鬼倾巢而出,霍乱人间,玄龙去天界领命,同燕祸珩一起带领天兵下界镇压,修补天裂时被从中窜逃出来的恶鬼偷袭,伤了腹部。  回天界复命后,便独自回了东海的竹林小院,连医仙都忘了寻,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受伤时大多是如此的,独自蜷缩起来,反正伤口总会愈合,便也不当回事。  因着失了血,口有些渴,玄龙没有第一时间去二楼卧室,推开竹篱笆欲朝一楼的厨房走去。抬头看见那敞开的厨房门时,他脚步顿住,手还没从竹篱笆上收回。  若没记错的话,离开时他应当将门都合好了的。  凝神时,屋内“咕咚咕咚”水沸腾的声音传进耳中,玄龙将竹篱笆合上,缓缓走向膳房,越靠近,脚步便越慢。  玄龙停在门口,灶台前忙碌的人闻声抬起头,四目相对。  这一眼,相隔了整整12万年。第一百六十二章 罚我从此同你寸步不离  厨房内弥漫着鱼羹鲜香的味道,那人站在热气氤氲的灶台前,一袭淡蓝长袍,瀑布般的黑发拢在耳后垂散着,一双含着泪意的桃花眸笑盈盈地望着玄龙,道。  “阿泊……叫你久等了,对不起。”  玄龙并不觉得面前的人是真的,应该是出现幻觉了吧,曾被魇魔所伤,魔气入侵体内时,便出现过幻觉,厨房内、院子里、卧室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燕鸢的身影。  但只要他过去轻轻碰一碰对方,那人便化作了虚无的空气……回回都是如此。  这回应当也是的吧。  他在镇压鬼族时受了伤,鬼气入体,出现幻觉也不奇怪。  可那即便是假的,玄龙也太久没有见到爱人了,玄龙向灶台边的人走去,抬手触向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动作慢得仿佛时间被施展了延缓术。  在即将触到对方的脸时,手指停在半空,不舍得动了。若再进一步,面前的人消失了怎么办,下次见面,又该是何时。  他顿了片刻,终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低低道。  “你回来了……”  那人沙哑道:“嗯,我回来了。”  玄龙:“回来了,还走么。”  燕鸢笑道:“不走了。”  “不是说要同我白头偕老么,我答应你,此番回来,要同你白头偕老,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玄龙眼中有泪,跟着笑道。  “好。”  “白头偕老……再不分离。”  燕鸢上前想抱玄龙,玄龙后退一步躲开了。燕鸢若消失了,如何白头偕老?  “你莫要过来。”  燕鸢动作顿住,声线有些哑:“怎么了?”  玄龙摇头:“你莫要过来就是。”  “好,我不过去。”燕鸢自是愿意事事顺着他。“你饿了么?鱼羹做好了,可要现在吃?”  “嗯。”  燕鸢从锅中盛了一碗鱼羹,端到桌上,玄龙在桌边坐下,燕鸢在他对面落座。  玄龙拿起汤匙,轻轻在碗中搅了几下,待凉些了,舀起送入口中,还是那般记忆犹新的味道,没有变。  “你不吃么。”他问燕鸢。  “我看你吃。”燕鸢回道。  腹部的伤令玄龙有些体力不支,用过鱼羹便上楼休息了,他躺在床上,叫燕鸢坐在床沿,玄龙很想伸手去触碰对方的体温,但是他知道这样做就无法见到对方了,便只是静静地望着燕鸢的脸,昏暗的烛火忽明忽暗,使得面前的人更加虚幻。  “我若睡着了,你是不是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