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说我是祸水》 第1页 书名:陛下听说我是祸水 作者:楚西西子 文案 第一次侍寝,皇帝无故驾崩,四下皆说……这女子祸国…… 被幽闭于暗室数日,京都硕雨成灾,满朝譁然……这女子殃民…… 府院被封,父亲流徙,母亲抑郁死于荒途,世人扼腕……这女子毁家,是个千年难遇的祸水妖星…… 夜半,暗室门‘咔哒’一声转动,一人上前扼住她下颚,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眉睫:“千宁儿,好久不见。” 女子仰头展颜,唇角勾出绝美弧线:“太子,你该叫我一声母妃。” 一阵轻笑从喉间溢出,仍爽朗明媚:“母妃?你还小我两岁……” 新文求支持!!不弃坑、不弃坑、不弃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有喜欢的小天使们随手收藏一个(づ ̄ 3 ̄)づ 内容标籤: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千宁儿,浔汶 ┃ 配角:拓允、百里袭 ┃ 其它: ================== ☆、囚禁 这地方阴暗潮湿,腥臭坚固,最常听见的便是鼻息间的唿吸,清晰、微弱……这可能就是她接下来的一生,那么轻,那么重…… 寒气入髓,冷彻心扉,她微微侧头,望向被封死的窗台,漆黑一片。 纤细的手指摸向墙边,指尖寒凉,微侧了侧头,这该又是夜了,都已经记不得多少时间没见过光亮了,这里是个连一丝柔弱星光都透不过来的地方,伸出手都不大看得清自己掌间的轮廓。 手指在墙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节奏,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方才觉出自己还没有耳聋,静,这地方太过安静,似被埋入了泥沼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吸纳进去。 混沌一片的空间里,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周身的冷寒让她的思绪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稍稍定神,便忆起起那日她一身薄绡,赤脚站立于明黄黄的龙床一旁的些许情景。 这些情景似乎在她脑海中迴转过千百次,但在这一片寂静,她如果不想些什么,时间便如荒原一般蔓延难捱。能想一想总是好的,若是哪一日她脑子里那根弦突然崩断,那便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嘴角上扬,微微轻笑出声,那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终结,不必在黑暗中努力找东西消磨时间。 这一笑如往常一般动人心魄,让人挪不开眼,就似第一次如绚烂春阳般映入先皇的眼…… 是,现在应该叫他先皇了,她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身上的,整个身体的重量压过来,险些让她窒息…… 直到到他的身子渐渐冷掉,她才在他身下动了动,无数身影从殿外穿梭而过,她不知自己何时站立在一处,身上仍披着那件被送进来的薄绡。 千宁儿于黑暗中摸了摸身上的这件薄绡,这便是那日她所穿,很薄,薄得现在她能真切的感觉到皮肤底下起得一阵阵寒慄。 衣裳样式虽然华美,却一丝御寒的功能都没有,用着着实鸡肋,但那日的宫女却仔仔细细为她整理又整理,眼里闪耀着无数羡艷,宫女似乎对这件衣裳十分的喜欢,她记得自己曾随意打趣说,回去就将那衣裳给她,现下看来倒像是再没有机会了。 墙体迴荡的声音空空的,似是来自地底,节奏轻巧,似带着某些旋律。 她不知道她入宫是什么心情,听说当今的皇上已经年过四十,这是同阿爹差不多的年纪,明黄的圣旨对摺放在阿爹高举的手上时,千宁儿清晰的看到阿娘眼里的晶莹。 她心内不是没有波澜,这细微的波澜里六分错愕,三分新奇,一分对于未来生活的茫然,只是略略起身时,她便可掩了过去。 入宫很快,阿娘那几日里总是在屋子里偷偷哭泣,夜里还将阿爹哭得不得安息,她想她或许能明白阿娘的心境,自幼就捧在手心细心呵护的闺女,只希望她一辈子幸福平顺,而这宫廷内的暗棘丛生,谁蹚进去也不会完好的全身而退。 那段时间,阿娘时常找机会去她屋里坐坐,眼圈被扑了一层敷面珍珠粉,千宁儿只笑看着她,阿娘不知道那一层欲盖弥彰的白衬得她哭过的眼眶更红。 入宫其实于她无甚欢喜,也无甚忧,她只是比较心疼日日替她难过的阿娘,还有那个几日都睡不到好觉的爹。 太监惊慌失措的唿喊声现下似乎仍响在她耳边,四处的脚步一片混杂,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是惊悚的,悲伤的……而只有站立在一处的她,面上木然似冷漠,然而只有她知道,那沉重的殿门被推开的剎那兜头吹来的风,让她周身发凉。 明黄的帷幔四散随风而扬,肩膀似被人撞过,她稍稍一踉跄,身上的薄绡就从肩膀滑下,时间似乎滞了一滞,她听到了周围倒吸凉气的声响,没错,柔和月光照射下,她肤若凝脂,身姿曼妙,阿娘曾说,她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这话似乎并不假,在进得皇宫之前,她的名声便已经在这京洛城下传扬开来,虽然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她的面,但那带点神秘,又不能亲眼所见的轶事却是最容易传扬开来,坊间从来不缺想像,这样传来传去她的名字倒成了京洛的传奇,许多贵胄公子都慕名而来。 她的面自然是见不到的,有些少不得还要被阿娘温文儒雅的戏嚯一番,千宁儿常常想,她的性子其实是同阿娘有些像的,却又不完全像,阿娘无论怎么都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阿爹最怕她这样软绵绵的生气模样,每次哄她都似发力打在棉花上,这让他很忌惮阿娘。 而她的性子里沾染一点阿娘的软绵,在家却不怎么用得上,阿娘灵活使用了这么多年,她显然是道行尚浅,阿爹向来是只吃阿娘那一套,她小时不懂事还要置喙,阿爹一脸严肃的揽住阿娘:“以后找个好人家,他也会像阿爹对你娘那样……” 这话她当时听在耳里,一知半解,懵懂不知,现下想来,阿爹是真的很爱阿娘的,然而这句话于现在的千宁儿而言,却是已经遥不可及,像阿爹那样的男人……她再没机会找了…… 宫灯摇曳,闪着忽明忽暗的柔光,照在她身上不带一丝温度。 她轻轻将薄绡又重新拽回身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似在快速流转,而只她一人是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她下意识的偏头便看到如熟睡般躺在床上的先皇,他的身体是冰凉的,现下或许更凉了。 但不久前她却真真切切感受得到他灼热的唿吸,自她进殿以来,他那如鹰的目光便牢牢放在她身上,她虽低眉敛目,却仍能真切的感受那目光。 她其实并不喜欢那种眼神,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落入罗网中的猎物,失去了跳脱出去再看新事物的能力,然而自入宫之前,她便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她註定已经是被关在笼中的一只小鸟了,也无所谓什么猎物、罗网…… 第2页 她能感觉到他牵着她走的那双手上的薄茧,那是一双不再年轻的手了,皮肤有些松弛,摸上去也不甚宽厚,但她知道这双牵着她的手的人须臾间便能决定她的一生。 他湿湿的鼻息仍然在她耳畔,唇上的温度也很滚烫,他对她果然如同捕获到手的猎物一般,沉沉的将她压在身下。 她透过微弱的光看向他的脸,也许有些慌张,她只看到了个模煳的轮廓和他鬓边偶尔亮起的银丝,她想,他该比阿爹年纪大了。 然而他在自己的身上颤抖了几下,身子就如同烂泥一般整个压在她身上,现下他仍躺在床上,背面朝上的姿势似乎已经调整过来了,明黄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威严又妥帖,边角都被掖得平整,似乎是怕他冻着了一般。 地面的凉意透过脚心向上蔓延,她静静的看着先皇,这才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如鹰般的眼睛完全阖上了,眉眼处轮廓明显,鼻子高挺,脸型有些消瘦,千宁儿想,他年轻时也该是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看着他的脸,她的心里平淡如水,没有什么感伤,这男人直到今夜她才见过一面,直到他死她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然而眼泪却一滴滴滑落下来了,她伸手去触,指间一片寒凉。 有人拖拽的她的胳膊,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来往的人看她的眼光里都透着一丝古怪,微弱的灯光在她眼前无限晕染放大,她身上是透骨的冰,触不到的凉,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被拽着的胳膊失去了知觉,太寒了,她的身体都冻僵了。 聪颖如她,隐约已经猜出这会给她的家人带来什么样的祸患,她原以为自己安心进宫凭她的才智虽不能让父亲官途坦荡,也能保得全家平安顺遂,她的未来已经被拦腰折断了,至少要护得家人周全一点啊,但为何偏偏会是这样。 不,她该要辩解一下,开口时微弱的声音让她都觉得陌生,就像是在沙漠里缺水濒临死亡的旅人才能发出的嘶哑:“皇上……” 她话还未说完就噎住了,她该说什么?皇上他只是死在自己身上?她并没有杀他?他或许今日本就该死了? 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的什么都是笑话,宫廷内最尊贵的人都死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人都死了,作为后宫中的众多磐石上的柔荑,所有女人都已经失去了依仗,更何况是尚没有什么名分的她。 死又什么可怕,可是阿爹阿娘要怎么办,他们要背上什么样的罪名,承担什么样的祸患。 他们的女儿让皇上死在床上?这对他们而言是多么大的污衊,她终究还是成了他们的污点,连带着将整个家族推向深渊。 耳边突然有脚步声急促赶来,他经过她身旁时面色深沉,径直走过,没看她一眼,她亦偏过头,似是从未相见,他低沉而肃穆的声音响在众人耳中:“将这个女人先关进暗室离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接近。” “是,太子殿下。” 这声音清晰穿过整个大殿,千宁儿却罔若未闻,她赤红的脚被冻得失去知觉,却依旧使自己的步子走得妥帖,她不能倒下,这个罪名太过沉重,她不能承受,她的阿爹阿娘也不能承受,他们不该承受。 她敲动墙体的声音渐渐停了,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思绪陷入虚空之中,阿娘的声音似乎又迴转开来:“我的宁儿该配得上世上最好的夫君。” “有阿爹那样好么?” “当然,你阿爹那样挺多只算一个及格……” 及格……黑暗中有一阵低笑响起,那她的这辈子已经不能再有及格了。 ☆、漫想 外面似乎下雪了,她看不见,却嗅到了那碎雪夹着细雨的寒凉。 拢了拢身上的薄绡,朝漆黑的墙边挪过,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门该在的位置,她重重的拍了拍门,沉闷而凝滞的声音传出,这暗室不愧为暗室,简直是暗无天日,就连每日送来饭食时打开的小门都是漆黑一片,透不出一丝光亮。 良久没有人回应,她却已经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匆忙赶来,身子靠在墙角,听着这略显慌乱的步子,扯了扯嘴角,她被送进来时是那个漆黑的夜晚,火把晃得眼睛恍然,却是她最后见过的一点光亮。 回想过去,她也曾有过脚踩阳光,无所忌惮的时光,她性子里如阿娘那般的软绵在家没有用武之地,而家里确实也并不需要她那般藏着自己心内的想法,不得不说在未入宫的那段岁月里,她被保护的很好,似春阳内的细芽,透明而带着率真。 起初在宫内的一段时日里,她过得也算差强人意,虽然没什么位分,也时时有人在旁帮衬伺候着,虽说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伺候的,那些人只跟在她身后整日在那方寸大的地方晃悠,也并不怎么觉得烦,这是他们的本分,在这宫内混口饭吃也并不容易。 她不大记得什么时候见到先皇的,倒是记得某日看见的是另一张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现在想来,当她那夜第一次清楚看到先皇的脸时,才知道这两人眉目倒真的有几分像,她与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匆匆在阿爹的书房门口见过一面。 阿爹是宰辅,从他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甚多,她也只模煳记得一点他的模样,之所以记起一些,并不是因为那日他玉冠高束,青袍雅然。 而是他从书房出来时手指尖醒目的赭红色的血,似断了线的珍珠,或许那颜色在暖绒的阳光下太过鲜艷,让她不由不抬头看看他的脸。 入宫的那段时日里,京洛及周围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动乱,非常乱,先帝忙于处理政务,几天几夜与大臣议事,困了便伏案休息,对她而言,入宫的变化便是住处从原来的家里搬到现下的皇宫,条件都挺优渥,只是没了家人,很不习惯。 时常有太监送些东西过来,件件桩桩细细读来,跪在那处让人听着昏昏欲睡,抬起头时,睡眼早就惺忪,却还要强做起感激万分的笑意,在这里她才有些觉着阿娘的岁月静好派上了些用场。 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但她并没有什么过错,是以便也十分满意自己的表现,阿娘在入宫前的那一晚曾抛下了爹爹,同她睡在一榻,这是古往今来再没有过的情况,那夜阿娘轻轻抚着她的头髮,看着她的眼睛肿得如核桃般那样大,却仍固执的用珍珠粉掩住了微红。 阿娘说:“我的宁儿入宫后只求平安,其他的阿娘什么都不指望。” 她一把将阿娘抱进怀里,在她额角重重的亲了一下,拱进她怀里道:“阿娘今天真漂亮。”黑暗中眼泪不自觉的滑了下来,阿娘,女儿没有用,让你唯一的指望都落了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半晌,有严肃的声音传入:“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苦笑,里面能发生什么,这黑咕隆咚的地方除了疯和死还能发生什么,太久没说过话,她的声音有些涩然,却尚能听得清楚:“你们想冻死我么?” 声音略带些沙哑,她能感觉到外面的人明显的怔了怔,脚步声慢慢又远了,四下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3页 如她所料,不一会远处又有脚步声靠近,沉重的大门被开了一条缝,有东西从里面塞过,她看得真切,真的不止她这一处暗无天日,门外依旧一样,这里是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 她伸手触了触,硬梆梆的带着不知明的霉味和淡淡血腥味的东西,毫不犹豫的将它紧紧的裹在身上,半晌,冻得发麻的身体渐渐有了些知觉。 今夜应该要好熬一些,她偏头靠在墙上,什么时候,她也会像这被子的主人一样莫明的死在狱里呢,她猜他一定曾经也同自己一样,过过一段洒然充满阳光的时光。 她虽不大知道宫里的规矩,这暗室却是远近闻名,这是专门处置犯罪的宫廷显贵的地方,这里曾住过几朝皇子,无数嫔妃,零星皇后,听说有一朝太后都被关进来过,仔细想想,她应该是现下关在这里最没有身份的人了,实在对不起,拉低了这里的档次。 值得琢磨的是被关进这里的人,最后都是被抬着出去的,无论曾经身份多么显贵,一条毛毡一裹,出门右拐十几里,扔那边乱葬岗便算是了了事,那些地方是平日里犯了罪的宫奴被扔的地方,时时混着几个身份高贵的权贵,死了倒是再也分不出尊卑。 这里的世界黑暗混沌一片安静,外面的世界却註定天翻地覆,干坤扭转。 她的心颤慄着一阵抽痛,阿娘,你千万不要难过,宁儿知道,你相信我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连他们谣传的最不堪的事宁儿也没有做过…… 宁儿现在不想再做阿爹阿娘的女儿了,这样阿爹还是朝堂上风度儒雅,偶尔有些小固执的宰辅,阿娘也依旧深居闺中,闲时看书,乏了小憩。 鼻尖酸腐的气味让她有一些些眩晕,她现在已经很能忍受那种霉臭了,但裹在身上的这东西却让她微微有些窒息。 那条毯子并不很大,刚刚只能裹住上身,赤着的脚依旧冻得无知觉,但也并没有好处,这样近乎麻痹般的冷,让划破的口子并不那么疼。 她很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何赤着脚就走了出来,被押送着一路上,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脚下似踩过尖锐的小石,有些微微的痛,痛的却不是踩过石子的地方,她低头才想起,有人曾慌乱中将殿内的烛台扫掉,殷红的蜡烛独自掉了下来,而那烛台的尖锐,划破了空气,径直戳到了她的脚背。 从脚背一直贯穿脚心,因着重力歪倒下去时,如针头般的尖刺又从肉里挑过,她当时并没有低头看,现在却在火光的映衬下,在走过暗室的途中看到了淋漓的伤口,伤得颇为严重。 她于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脚,脚背处伤口似扩大了些,这么久未见到日光,也没得到任何处理,大概是溃烂了吧,幸而也感觉不到疼。 身上有了些暖意,好像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她却没有一点睡意,思绪如千万条丝线在黑暗中层层叠叠束缚着她。 听说要被召去侍寝的那一晚,她也是紧张纠结惶惑的,在先皇的旨意未送到时,她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将来的那一日该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明媚阳光下的日子里连想像都美好而纯粹,他该是同阿爹一样倜傥的身姿,说出来的话温润如玉,抱她于怀中时百般小心,呵护她如一个易碎的青瓷…… 身边的宫女替她沐浴了身子,寒夜里的急风生生将紧闭着的檀木吹开,‘吱呀’的两扇门打开,她回身,□□的身子还犹自挂着水珠,在柔和灯火下凝脂如玉,亭亭而立,透过重重纱幔,她看到了一个模煳的身影,不是幻觉,不是想像,只微微一愣,她泰然转身。 檀门被宫女慌乱阖上,她身上起了一阵寒慄,这冬夜的风太过寒凉,她将整个身子没入热水之中,半晌都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微微的窒息感让她的内心稍稍感到一点平静。 身边的宫女们方寸打乱的将她从浴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她娇妍的脸庞潮红,眉间还犹自挂着剔透的水珠,一阵轻笑从她嘴里溢出,声音清脆如她往常熘出家,身着劲服奔驰于草场那般,自由自在,在热气蒸腾间悠悠迴荡。 在众多华而不实的衣物中,她选中了那件赭红,虽是薄绡,颜色却沾染的很是饱满,是她经年的岁月里,瞧见喜宴时新娘新郎该着的颜色,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时胳膊上的鲜血该有的颜色,鲜艷赤红,是个醒目的颜色。 她的身形在夜色的窗纸上被勾勒的精緻美好,眉眼五官立体精緻,她的眉毛并不是寻常闺秀的远山黛,微微向上轻挑,生来便有的形状,给青春正好的脸上又添了常人没有的狡黠娇俏,洗完澡后周身皆是一片轻盈,就连唿出来的热气,也觉得是轻飘飘,暖融融的。 往后的岁月里,世人在她身上加诸了许多标籤,红颜祸水、妖艷惑众、乱世灾星,但谈起她的容貌,却没有一人置喙的,她是生于这皇朝的美玉,造物主似乎对她格外偏爱,倾尽了对世间所有的眷恋,将她细心模化成一个绝代的美人。 在这里的日子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一天里的温度最阴寒时,她便知道夜色深了,那个硬邦邦裹在她身上的东西似乎也失渐渐去了温度,她的身体如坠冰窟,突然有些惋惜刚刚那人匆忙来时没问上一句,今天下雪了没有? 她轻轻的伸出手,在虚空的暗黑里挥了挥,空气似乎都要在这混沌的空气里凝滞下去,倚靠墙体的背冻得十分酸痛,脚底的伤口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开始真切的想念自己时常踩在雪地里的鹿皮小朝靴,还有那裹在身上暖绒一片的软绒大氅,触手便是一片暖绒。 冷寒而潮湿的空气让意识渐渐便陷入了模煳…… ☆、太子殿下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似乎在冰窖里冷冻,又似在油锅里煎煮,额头上一阵阵的冷汗冒出,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她想或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她的身体也会跟先皇一样,渐渐冷却,或许被发现时已经蜷缩着成了个硬块,这应该是个很屈辱的死法吧,脑中一片发热,她费力的想伸手探一探,却发觉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经使不出。 嘴角一阵阵的发干开裂,鼻尖的唿吸灼烫一片,她眼角微微有些发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死去的话,希望那些看守也将她的尸身抬着,出门右拐十几里扔在旁边的乱葬岗,千万别让阿爹阿娘看见她那副蜷缩似蜗牛一般的模样。 这乱葬岗虽然简陋非常,她的身子亦不占什么地方,自来也不相信有什么来生,此生都过不好还逞望什么来世。 死了之后便无知无觉,什么堂皇陵墓,什么九曲迴廊,什么高堂庙宇……你占下的也只那体量相当的几寸地方,接下来的岁月里消蚀溃发,终是转化为一抔黄土。 恍惚中她突然忆起先皇死去的模样,双眼紧闭,剑眉紧蹙,嘴角抿成痛苦的弧度,他该是发了急疾,还是有什么其他她并不知道的死因。 进宫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曾听到什么风声响动,那时她还尚自沉浸对陌生环境的适应里,对于这如风颳过的纷乱,风过也就消散开了,在她脑海里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 第4页 现下这些略略留下的印痕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他们曾说,朝堂上九王爷拓允德政周祥,所辖区域百姓安居,民生福泰康健,他们曾说九王爷相貌倜傥,处事温润,尽得他父皇的捭阖韬略,气概涵养。 他们曾说当今太子举止浮华,虚浮嬉闹,性情暴虐,他们曾说太子不守纲常,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道熘出宫玩闹,他们曾说太子喜欢流连于烟花巷,醉卧伶人怀,实难担当重任。 眼前慢慢浮现了拓允温润如玉的模样,模煳记忆里,他经常出入父亲的宅院,书房,她与他说过机会话,他在她家吃过几回饭,他虽说是先皇的弟弟,却只比她虚长几岁,上一代皇帝一生子嗣甚少,九王爷是他最小的一个皇子,他将近五十才得一妃子生下了他。 妃子容颜姣好,性情又恰似水一般的温顺,年过豆蔻,正是青春里最美好的年华,生下九王爷之后她一时之间宠贯后宫,当时的皇上几乎是夜夜都要宿在她的寝殿之中。 但世事总爱同人开玩笑,就因着皇帝出猎几日,回来之后那个妃子就已经香消玉殒,听说是自己栓了个白绫吊死在自己的寝殿之内。 当今的太后当时还只是皇后,又听说皇后赶到时,尸体已经僵直了,皇帝回来震怒,皇后将头磕出条条血印,只苦求一併将她赐死,却死活不说出缘由。 还是那妃子身边的僕从唯唯诺诺的说出了缘由,说那妃子与守门的侍卫私通,夜半皇后亲自带人绑了,人赃俱获,那侍卫当场被打死,妃子也因羞愧难当,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尚自美好的生命。 不知道当时的皇帝是不是相信那个妃子的侍从说的话,反正千宁儿听了这段曾经的往事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是从头至尾一个字也不相信,她想皇上之所以能当上皇上,智商应该也不会很低。 但终究当时的皇后做了现在的太后,周身华贵,富丽慈祥,不久的数日内,她还将变成太皇太后,得享天年,算是一辈子荣宠。 现在想来,她对拓允的印象着实不错,或许因着他时常在自己家中走动,阿爹又时常当着她的面夸赞他,她当时很不理解为何一直惜字如金的阿爹为何会如此盛赞一个人,她自小长到大,整日里在他眼前转悠那么多年了,也未得过阿爹多少夸奖。 直到她偶然间阿爹阿娘背着她聊天说的话,若是宁儿以后嫁了拓允做王妃,也算是门当户对,宰辅府内门楣也不屈了王爷的尊贵。 她才知道原来阿爹竟然对拓允存了那样的念想,真是颇为长远的打算,那时她才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小丫头。 因着年纪尚小,偶尔间听见,心内便存了个模煳的印象,看着拓允时便在心内估量,这便是她以后的夫君,阿娘说过夫君是她以后要跟着过一辈子的人吶,时日久了,她便以为自己以后定然是要嫁给他的了,是以他到她家来时,同她说话时,她就顺意接上几句,总不能给未来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也时常想找她说话,但是阿娘她又说了,女孩子在男子面前要腼腆一些,端庄一些,以后免得让别人看了笑话,她虽觉得阿娘说得没什么道理,她以后都要嫁给他了,两个人一起过日子那样端着掖着像什么回事,她和阿爹也不是这样的啊。 但她知道阿娘疼惜她,说出来的话也必是处处为她着想,所以,她见他时也会学些矜持,往往他说三句话,她也不见得接上一句话,有时候是真的因着她记着阿娘的话,有时候却是自己有了心思语焉不详。 她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乐意同他说话,她的性子就是那样,心里不欢喜的人,就算坐在她身旁说上一天话,她也未必爱搭理他一句,但这种喜欢却好像并不是那种爱人般的欢喜,不像阿娘对阿爹那样的喜欢,她其实也不十分清楚。 然而有些事情,你以为开始便註定了结局,却不知道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妄谈结局,阿爹心里的算盘被一道圣旨打得稀烂,她未来的夫君从拓允变成了九五之尊的皇上,心内有一些讶然,但也没有过多感伤,事情既然不能扭转,也不必费了神多想。 这样看来,她与拓允实在是没什么缘分,幸而还没发展到谈婚论嫁,幸而她的心还没有沦陷于他的身上,不然以后高墙深院的日子,只能哀怨的度过,似孤魂一样。 之前的种种想法,现下想来却觉得十分多余与可笑,谈什么宫苑深深的日子,谈什么寂寞空庭院墙内的一抹孤魂,这些日子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一种奢望,宫苑深深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寂寞空庭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身上的阴寒迫得她神思越来越涣散,耳朵里也嗡嗡作响,恍惚间听到沉重大门被打开的声响,她略略抬头,火把的光亮耀得她眼前一片苍白,似踏入虚空荒芜了一般,适应了一会,她终于看见那火光之下一个虚幻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略略侧过头,避开了那刺眼的光亮,火光下她的脸苍白的几近透明,散乱的髮髻已经被额头上的汗浸湿,软软的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之上,若不是她胸口处仍有慢慢唿吸着的起伏,进来的人几乎认为她早已没了声息。 但就算她狼狈至这般,憔悴脸上的五官却仍精緻的令人侧目,苍白而瘦削的模样到反而更添了一些楚楚可怜的模样,站在前面的欣长身影却只扫了他一下,径直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被迫得与他对视,他蹲下来,她才看清他的模样,额头上细密的汗不断,她却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这么糟粕的地方,太子怎么会亲临,不屈了你的身份。” 黑暗中,她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这暗室里有人会来看她,那该是谁呢……会不会是想尽了办法的阿爹阿娘,会不会是她年少自以为的良人拓允……会不会……她在脑海里想了无数个人,却不知最后来看她的竟然是他。 耳边有一阵爽朗却似戏嚯的笑声响起:“怎么娇妍的美人儿,却被关在这里暗自枯萎,真是可惜了啊。” 她想别过脸去,却被那双大手狠狠箍住,他的声音淡淡的,响在她的耳边,只有她一人能听见:“千宁儿,好久不见。” 她眼睛定定的看向他,恍惚须臾间从她眸中消失,她亦展颜笑看他,缓缓道:“太子,你应该叫我一声母妃。” 他怔了一怔,大笑了起来,那声音很大,在这封闭的暗室内来回游盪,他的脸又再一次靠近了她,这一次贴得很近,近得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唿吸,温和的,带着宫内特有的奢华,他盯着她的眸子开口道:“母妃?母妃……” 他笑着放下了钳着她下颚的手,在她冰冷的脸上抚了两下道:“这样子的容颜,做母妃实在是可惜了……” 她的唿吸越来越炙热,他的话早在她耳边变成了一个个没有意义的符号,只在她耳朵里化为嗡嗡的声响,忽远忽近,飘忽迷离,刚刚挣扎着说出的几个字已经使她的意识完全陷入了混沌之中。 没来由的噩梦,一阵接着一阵,她的身上滚烫似有火在撩过,手脚却冰凉的没有没有一丝温度。 第5页 眼前有漫天大火从她的住处烧过,阿娘在火海里大喊着她的名字,朝她身边扑来,她的脚步虚浮,头顶悬着的那根樑柱已经摇摇欲坠,千宁儿大喊着让阿娘闪开,她却似什么都没听见,抱着一个纤瘦的身体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火光内她看见了偏向她这一侧的那张脸,苍白瘦削,双眼紧闭,额间殷红一片,那分明就是她的模样,她那么近的看着阿娘伤心绝望,看着她头顶‘咯吱’作响的樑柱,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帮不了她。 阿娘抱着她的身体,揪住她的衣裳,崩溃的瘫坐在一旁,双眼肿得比核桃还大,却再没有心思用珍珠粉敷上,她心痛的几乎就像裂开了一样,她是死了,但为什么要死在阿娘身旁,为什么要让她看见她死了的模样。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脸上早已满是泪痕,四周还是漆黑一片。 ☆、死了么 在黑暗中恍惚久了,真真假假也似分不清了。 额间的冷寒将让头髮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摸着胸口,心脏似撕裂般的疼痛,阿娘……宁儿有些想你了…… 昏睡了一会后,身上的滚烫很神奇的便消退了,她伸手往自己的下巴处摸了摸,一阵酸痛感袭来,太子来这处?为何?他最后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不是,她压根就没听见……他是来看她? 她将那充满霉臭的硬毯又紧紧裹在自己身上,毯子硬得如同一块搬砖一样,但有胜过于无,御寒还是有些作用的,脑海中关于那个太子的记忆太少,少得让她实在琢磨不出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吶。 但其实她也并不需要琢磨,以阿爹宰辅的职位,虽然他平日里谨小慎微,该有的消息还是会一件不少的传到府内,她虽不爱叨扰,有些事情也会不自觉的就进入她耳内,不说也不代表没有听见。 他孟浪种种,他寝殿内侍寝的人无数,他性喜胡闹,他整日设酒饮宴,醉了就席地躺倒,他爱熘出宫去玩闹,经常连着几天几夜都寻不到身影…… 关于他的种种习惯,阿爹总是嗤之以鼻,她倒觉得并不甚重要,只有一点觉得不妥,孟浪过甚,对身子不好。 人总该有个克制,就像阿爹,这一辈子只阿娘一个美人儿,四十多岁了身子依旧硬朗,平日里也少有伤风感冒。 终归这些事与她并无甚关系,加上今晚她才统共见过他三次,但不知为何看到他迫视着自己的眸子,她总觉得他不该像传闻中一样,但转念想来,每次看见他都是匆匆一瞥,今夜更是,她脑袋都烧得发昏,哪还有神志去研究他的眼神,或许是火光太过耀目,晃花了她的眼。 他来……应该是想审问害死他父皇的女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他或许在她昏迷前问过些什么,可惜她什么也没听见,是不是错过了一处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她在黑暗中微勾了勾唇,笑意尚未形成便变成了涩然,她说得他会信么,现在还有谁会相信她的话。 她会说什么,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日子又如往常一般一天天过去,她似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了,只等她在望不见阳光的空间里,腐烂成一朵萎靡的花,这里传不来前庭的消息,传不来只言片语,连一丝微风都吹不进来……她的心境也由初初的慌张变得虚空一片。 先皇死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害怕,不是没有惶恐,她甚至还为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惶惑情绪,就被关入这里。自此她命运里最后的光亮好像就在眼前戛然而止。 她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头髮,已经快长至脚踝了,这样算来,她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 除了那次太子的突然造访,没有人再来问过她一句话,或许他们都太忙了,忙于处理先皇的葬礼,忙于站队扶持太子登基,忙于在即将到来的新的皇朝内控制朝局。 控制朝局……灵台里突然有些片段快速从脑海中划过,那是阿爹严肃的模样。 先皇在时,朝堂上就默默分化为两派阵营,暗潮涌动,诡谲不清,太子的放浪形骸使很多朝中官员都认为他担当不了大任,而反观拓允,与先皇身体里流着同样皇室贵族血脉的亲王,尽得民生爱戴,为人处世又甚是周正豁达,朝中暗暗议论他该是继承皇位的储君人才。 阿爹便是众多朝臣中与拓允来往颇多的一个,他也曾说拓允是折了翅的雄鹰,他本该在那浩瀚无边的蓝天下自由翱翔,先皇新死朝局混乱,有了拓允,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似乎并不太容易。 有些事情在她脑海中逐渐形成,那是个可怕而连串的想法,她又想起了初见太子时,他从阿爹书房出来手指上的鲜血,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现下却一片悚然,有些祸患,似乎早已在酝酿之中,只等一个火引,彻底引爆而已。 无疑,她便是那个可顷刻将自己家庭摧毁的火引,不自觉的,黑暗中的手渐渐被捏紧。 最近一段时间里,从黑洞洞的口子的送来的饭食,都没有动过,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消瘦,冬日里的夜晚也越来越难熬,依旧没有人来过问过她的情况,她想她这一搏可能是输了,没有人对她兴师问罪,没有人过问先皇到底如何死去,她也将在这黑暗中颓败、死亡。 鼻息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一日那火把闪烁的光,竟然是她最后看见的光亮,她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有些为自己尚好的年华惋惜,本该是女子的一生里最好的岁月,终究似一朵破败了的花,似烂泥一般在黑暗中寂灭。 心内却有倏忽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在黑暗中苦苦挣扎,这样漫无目的的囚途,最后的终点不就是死亡。 眼前突然升起一道白光,白得即便她闭着眼也觉得眼皮刺得生疼,她能感觉自己的身子如破败的布偶一般从暗室的地上抬起,她想她是死了…… 这种地方也是残忍到了极致,偌大一间屋子无床无窗,无桌无椅,只四面墙独立,如潦倒破败窑洞,一贫如洗,而这地方却不是贫,只折磨人的方寸地皮而已。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上的疼痛却还是如影随形,身子似陷入了重重的飞絮堆中,时而轻飘,时而沉重,身上也是时而冰寒,时而火热,这并不像死了的模样,脑海中一片混沌,眼皮也似压上了千斤重担。 她似乎昏睡了很久,药石无进,终于睁开眼时,已半月有余,这是后来身边的丫头同她说得,睁开眼时,已经再不是一片黑暗,显然她已经不在暗室之中,她无力的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竟然是堂皇恢弘的模样。 殿内宫女因着她睁眼,瞬间走动起来,来来往往的在她眼前穿梭,说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似乎已经适应不了那么多人的声音,头痛欲裂的闭上了眼睛,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么堂皇的地方,是一个罪人该待的地方么? 她伸手一只手抓住一个宫女的胳膊,动作有些突然,眼前那脸上稚气未脱的女孩怔了一怔,停在她面前,她开口道:“现在的皇上是谁?” 这一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但她必须要问,心内惴惴不安,却隐隐含着希望,她现下躺得地方不是牢房,不是暗室,面对着她的不是黑暗,没有刑拘,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急切的想要确认……若是拓允登上了皇位,她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阿爹阿娘定然也会平安无事…… 第6页 阿爹那个固执的老头,至始至终都站在拓允这边的,她向来都知道的。所以只有拓允登上了皇位,她才可能会有这样的优待…… 她的手上或许使了太大的力,那个小宫女轻唿了一声疼,刚要开口说话,一回头间脸色一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宫女的手仍被她握在手中,身子被稍稍带了一下,她从床上摔了下来。 就这样一拉,她便摔了下来,恍惚间,她苦笑,现在自己的身子竟虚弱的似一个破败的风筝。 宫女急忙上去扶,她伸手拦住,轻声道:“没事。” 那个明黄的靴子离她越来越近,她从散乱的髮丝间抬起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身子却似失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一处,太子,不,应该是现在的皇上了,他脚步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母妃……” 后面的两字说得轻描淡写,似自来便那样称唿她一般,他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她的手却和触电一般避了开去,似乎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她强撑起身子似要向他行礼。 他却摆了摆手道:“免了。” 寝殿内一片安静,所有的人连都屏气敛声,她终于抬头头看向他,眼里有些欲言又止,宫灯的照耀下她的皮肤瓷透如凝脂一般,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日光,嫩得似乎吹弹可破,她定定的吸了口气,开口道:“皇上……我为什么会在这?” 她其实想问,皇上,我阿爹阿娘怎么样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发了疯的想问,这个问题在暗室里日日将她迫得不得安睡。但她知道她不能问,至少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问,方才的所有猜想都已落空,眼前站着的这人,脸上神色莫测,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 如果是他继位,以先皇在她身旁死去,她不是该被处死么,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责罚,是已经查明先皇的死与她无关了么……就算是洗脱了罪名,作为先帝的妃子,也不该仍旧待在这皇宫之内。 那人定定的看着她,良久,突然展颜一笑道:“母妃,你忘了,你为先帝诞下一女,有子嗣者,子嗣未成年,仍旧可以待在这皇宫之中。” 这话让她勐地抬起头来,有片刻的失措后她哑然失笑,诞下一女……她竟不知自己何时生了个女儿,不要说先皇那夜是第一次传唤她侍寝,就算她入宫后日日被召唤侍寝,也不会这么快便能诞下子嗣,她被关入暗室的那一夜,入宫才半月有余。 眼下殿内仍燃着暖炉,冬季都还没有过去。 她沉默着看着眼前那居高临下的身影,发觉他嘴角扬起的笑异常的诡谲,身上的寒意腾然升起,不受控制。 ☆、拓允 殿内的孩子哭声将她从恍惚中拉出,她向前走了几步,抱起那小脸哭得红彤彤的婴儿,眉眼间与她真有几分相像。 怀里的东西身子极软,看见她的样子,她的眼睛有些涩然,轻拍了拍孩子的小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安然睡下,她站在那偌大的寝殿内如幽魂一般,该知道的事,不管多晚总会知道。 被关进暗室里的日子里,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让她的家轰然倒塌,宰辅的府宅一夜被封,宰辅因着女儿被关进暗室,自己不得见而心力交瘁,然而坊间的传言更让那个向来少言寡语的他一夜之间白了头髮。 消息不知从何处传出,一下渲染到整个京洛,千家生女,乱世之祸水,夜夜狐媚当今圣上,至龙体亏损,枉死于龙榻之上,红颜祸水,皇室灾星,这些话整日里在百姓嘴边流转。 不久京洛连下十几日的大雨,城内洪流泛滥成灾,这样的言论便越传越甚,一时之间朝野内外,皆指千宁儿为祸国殃民的妖女,要立即拉出来斩首,而众朝臣层层摺子似雪片一般的奏入,太子无动于衷,九王爷拓允也未有任何表示。 朝堂之上暗潮汹涌,两个离皇位最近的人都没有什么表示,官员们便渐渐息了声息,静观其变,民间虽谣言四起,却一时也起不了作用,她被关在暗室内迟迟未有处置,好像是被人压住,亦像是被遗忘在角落。 而处置宰辅府的旨意却一早颁了下来:“……其女千氏,惑乱朝纲,今圣上薨于身前,弒杀之嫌虽未定,照顾不周罪名确凿,千讯教女无方……削去官位,所有家眷,男子棍五十,女子二十,流徙三千里……永不得回京洛……” 宰辅之妻,迁徙途中,因着身子病弱,又长期记挂女儿,几日便郁郁而终。 那日冬季余晖寒凉,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射于千宁儿瓷透的脸庞,打听到消息的小太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微低的眼偷偷扫在如今主子的脸上,瞧不出她有任何的表情,她只默然转身,关上了极小的一个房门。 霞光绚丽而耀目,投射于房门之上,起先盈满,而后半扇,最后被黑暗完全隐没,走廊宫灯点亮,隐隐绰绰,外面的幽光衬得小屋一片漆黑,无声无息,似常年无人居住,荒芜般的寂静。 第二日清早,一消瘦身影从里而出,衣裳妥帖没有一丝褶皱,髮鬓柔顺垂至脚踝,一切都如从前一样,只手上那支古朴银质臂钏,臂钏上能自有开合的银扣消失不见,那镯子紧紧箍在她纤细手腕之上,若想除下,便只能将那欣长的手斩下。 那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细心保护着,后来……却仍是丢了…… 千宁儿抱着孩子,她不知当今的皇上是何用意,她怀里的孩子是大嫂在她为入宫前为千家生下的一个孩子,她千家现在能确保平安的唯一血脉,孩子在她怀里扭了扭身体,睡得很不安稳,她用手在她稀疏淡黄的眉毛处抚了抚,心内一片空落落。 他为何用一个孩子将她禁锢在这里,他为何没问一句先皇到底如何死去,她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生活在这皇宫里……没有人同她提过任何关于这些的话,所有的疑虑都无法找到答案……她生活在这宫内,却又游离在这宫外……真正如孤魂一样。 她为孩子裹了一层狐绒厚毯,将她抱在太阳处,阳光撒在她身上,恍惚的眯了眯眼,自从暗室出来,似乎对这暖绒的阳光发自内心的喜欢,眼睛却短时间适应不了外面的强光,她低下头看向孩子粉嫩的脸庞,那双黑葡萄一样莹亮的眼睛忽的睁开,一瞬不瞬的看向她。 眼前的小生命似给了她一丝自己尚还活着的印象,坐在周围都氤氲着阳光的躺椅上,她仔细的瞧了瞧自己住的地方,少了从暗室出来的对比,她那日眼里的堂皇也只是古旧的宫殿模样、 这地方已经很老了,年久失修,窗柩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柱子上的纹络也被风化而看不清原来的模样,铺就在地面的青石砖面也被磨得圆滑,失去了原来严丝合缝的模样。 应该是一处荒僻了很长时间的宫殿了,小孩伸出肥嫩嫩的小手要抓她的头髮,她笑着将手塞到厚毯之中,看着这简陋非常的地方,心里却反而平静了一些,以她现下的身份,实在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前庭没有家族的支撑,后宫没有确切的身份,住这里已经算是宽限。 第7页 旁边有人小声的提醒她一句:“娘娘,该用晚膳了。” 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刚刚还普照的阳光,现在已经落得只剩半边了,轻轻点了点头,她起身将孩子小心放在另一个跟过来的宫女怀里,她现在是孩子的奶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知该如何餵养她。 娘娘……宫女仍叫她娘娘,或许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省下了两个字,她其实是该叫她太妃娘娘了…… 千宁儿想到这处,苦笑了一下,扫了一眼旁边跟她年纪差不过的宫女,宫女恭敬而谦卑的看着她,尚显黝黑的瞳仁里依旧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或许出宫,她能找个颇为不错的正经人家,嫁为人妇,自此过上阿娘常说的平顺的日子。 夜色降的很快,她起身走近殿内,那仅剩的霞光已经淹没在地平线以下,灯盏摇曳虚晃,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乐音丝竹之声,缥缈虚幻,热闹非凡,隐隐还有几声爽利的笑声,她侧头看了了摇床内的孩子,睡得还算踏实。 夜半,所有的下人都被她屏退下去睡觉了,那些人前些日子还怎么都不肯出去,现下只稍微的抵抗一下就都依命下去了,毕竟这样的季候里躺在床上是最快活不过了。 旁边只作为孩子奶娘的宫女坐在那里,她以手支额,已经睡得有些撑立不住了,殿内静得只听见蜡烛偶尔‘哔啵’的声响,千宁儿披了一件大氅走了出去,脚底的小朝靴踩在青石板上有些微的声响。 她坐于房檐上,抬头璀璨的星子就晃荡在眼前,寒风将她的鼻尖吹微微有些泛红,她低头,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双膝之上,她的头髮太长了,在风中不安分的飞扬。 阿娘说,她自出生以来,就剪过一次头髮,那时她还应该就像现在的小侄女一样,小脸生得肥嘟嘟,头髮却好像少了营养,浅黄且不甚浓密,阿娘看着自己一头乌黑的头髮疑惑了几日,最后索性将她一头的黄髮都剃了个干净。 后来生出的头髮就如同她一样,又黑又亮,她似算定了阿娘爱惜她的头髮,平日里都不甚打理,由着阿娘帮她洗着,护理着,每天都是柔顺而泛着香气的。 她的肩膀有一丝颤抖,皎皎的月光撒在她细长的腕上,那个银质的臂钏之上,泛着柔和的光亮,外面的笙箫声已经渐渐止了,有个身形踉跄着从房檐下而过,抬头时看见了屋檐上那个娇小的似乎抱在怀里也感觉不到任何重量的身影,眸子里的幽光明灭不定。 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日子竟罕见的平静如流水一般,那个皇帝自那日后再也没过来这里,这处也偏院,平日少有人经过,就好像她被安置在这里真的只需要将那孩子抚养长大了而已。 拓允一身宫廷禁军的衣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惊不小,他将她堵在一个较为荒僻的后院里,说荒僻其实也并不太荒,至少那一簇簇的红梅开得正当妍丽。 在那之前她一直觉着身后跟着个人,她不敢回头,只能加快步子,身子却勐地被一拽,一双大手捂上了她的嘴,鼻尖一股熟悉的墨香让她安定了下来,她没有挣扎,转过身时,看见了拓允。 她与他的距离极近,他的大手从她脸上移开时,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细腻而薄软,让他不由的心尖一颤。 她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现下的距离,让她必须扬起头才能真正看到他的脸,没有人说话,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任何人走动,显然他先前就已经遣走了。 似乎看得有些累了,她往后退了几步,却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了一下,勐地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伸手推了推,那臂弯就似铁钳一般抱着她,她突然有些脱力,索性就侧头靠在他的肩膀。 久违的熟悉感让她微微有些晕然,她伸出手抱住了他,触到他后背时,她感觉到了拓允的身子僵了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熟人了。” 拓允低头看向她的眼,她随即离了他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浅笑,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看着这熟悉的脸,她似乎有回到那个宰辅府,偶尔的与他聊天取笑,她从来不叫他九王爷,差不多的年岁里,她一直都直唿他的名字,现在想来却是已经不合适了。 他的脸消瘦了很多,看上去有些疲倦,温热的唿吸暖在她的颈侧,她慢慢闭上眼,觉得有些安心,就像见到阿爹一样,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下平静一片。 风里有寒梅的冷香淡淡溢出,拓允伸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千宁儿的头,暖暖的,轻轻的…… ☆、崩塌 阿爹死了,大哥死了,大嫂死了……所有她曾经最爱的人都死了。 死在流徙的路上,她未曾走过的荒僻路上。死在一群鬼魅般的人的刀光之下,他们死时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嘴唇开裂,衣裳褴褛,手脚被铁链磨出道道血痕。 拓允说他们几乎顷刻间便死了的,束手束脚,像待宰的羔羊,他的人赶到时,已经没了声息。 千宁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快速的颤动,她一个翻身,没有任何声息,似睡着了一般,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不是很清楚,夜色中古旧的殿内没有一点声息。 黑暗中,阿爹带笑的面庞又在她眼前浮现,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将她拉上船,她身子一跃,衣襟一角掉进水里,沾湿了。 拎着湿了的衣角,抬头间,她还看到了另一个欣长的身影,模煳而虚幻……周身散发着孤寂…… 那是她求了半个月,才终于踏上了那艘去琉球的大船的光景,船上风很大,她开着船舱睡了一夜,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偶尔喷嚏,时常咳嗽,难受归难受却觉得兴奋非常,一点都没有往日生病时,精神不济的模样。 下船时太阳已经落下来,街道上掌起圆圆的,殷红颜色的灯,她一步跃下船舱,朝街巷处人影攒动的地方跑去,阿爹一声低唿,命人追上时,她早已跑出了很远,左右巷子口一拐,从正街繁华处出来时已经没有人再跟上她。 街道上人声喧然,她经过的地方,有人招手说话,嘴巴嗡动有声,可惜她听不懂琉球话,来这里时她穿得颇为隆重,阿爹这次到访,显然是代表着一国的威望,他一身官服都是崭新的模样,腰封出还请工匠镶上了上好的白玉,这是他平日少有的模样。 她则一身金缕绣二十四层雅裳,料子是垣城上好的锦缎,缎面配轻纱绣金丝祥韵图案,穿在身上衬得她那张倾城的脸,眩目的令人挪不开眼,而她却不大喜欢那件衣裳,繁琐而沉重不说,曳地的长尾让她现下不得不拎着走。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时不时有人踩到她的衣角,她索性将那长尾掖在那腰带之上,身形臃肿的在人群中穿梭,周围有奇怪的乐音在演奏,好多人都带着奇奇怪怪的面具,遮上了面容,她顺手拿了一个獠牙的盖在自己脸上。 旁边的人跟她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但也该知道他的意思,她随手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铢,放在那人手上时,她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握住金铢的手颤抖的似像是刚被雷噼了一样。 第8页 那人热情的又拿了许多面具递到她手上,她摆摆手挤入了人群之中,这里的人穿得衣服同她都不一样,脚上的鞋子也很不一样,木头的底踩在地上踢踢踏踏,人声依旧鼎沸,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旁边的一条河上有灯盏无数,夜色中,河水波光粼粼,推着花灯游走,她走进人群之中,伸手想触一触在她跟前的灯盏,身子却被旁边的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她抓住旁边的细柱稳了稳,耳边隐隐听到熟悉的话。 不,应该说是能听得懂的话,污言秽语?街头暗语?总之是阿爹平日里完全听不得人说的话,她怔了一怔,并不是那些话有多么脏污,而是她居然听懂了,那人说得是和她一样的话。 她站起身来,视线处人影幢幢,那声音出现了一瞬,又被周遭的嘈杂掩盖,她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回身时,远处较为黑暗的巷子口又打斗的声音传来,她顺着那巷子看去,有人影撕扯,抡拳的声音既响又干脆。 光线太暗她看不真切,也不想再看,这种巷子口打架的事并不稀奇,京洛街头就常有,多半也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一群人,有人找打便也就打上了。 还不如这河里的宫灯来得好看,鼻子有些发痒,她轻轻的揉了揉,移开视线时,却又听到了那骂人的话,这次她听得真切,竟在这里遇见了同乡?还是被人欺负了的同乡…… 鼻子实在太痒,她除了面具,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便懒得再带上,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确信是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那个被围着的人其实挺能打,一开始那些人都近不了他的身,他抬脚、摆肘、侧踢、横撞,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身手不错。 但是那些人太多,起码也有二十几个,黑压压的一片,时间长了终究有些抵抗不住。 挨打的时候,他嘴里骂骂咧咧,一直未曾停过:“我□□娘……我是你大爷……你有种再来一下……我把你第三条腿撞折了你信不信……”意思大体便是这样,但隔着太远,她听得也不是很真切。 一听就不是像阿爹那样的文化人骂人的样子,什么竖子啊,朽木啊,阉人啊,这些毫无攻击性的话他基本上都没有提过,他似被打得有些狠了,叫骂的声音虽没有停过,中间却夹杂了很多忍痛的闷哼声。 她站在那边已经看了挺长时间了,长到那个挨打的人在挨揍的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眼神却凛冽的让她怔了一下,她回头向四处望了一下。 低头将自己的裙角又仔细掖了掖,再出现时,已经如灵活的狐狸一般避开那些人,拽起了他的手,顺便将手里的几根极长的点燃了的鞭炮留在巷子口,一阵噼里啪啦将所有的人炸得都愣了一下。 黑暗中那人似乎也愣住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回头看他,只大着嗓门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这一说话,那人似更愣了,他最先做出的动作不是拔腿,而是将她腰间的獠牙面具拽出,带在自己脸上,她再拽一下时,他已经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冲出了巷子口,他腿很长,她几乎跟不上他。 巷口的一阵鞭炮声震耳欲聋,让那些放灯的人都凑过去看,那些在鞭炮里乱窜的人,在众人的围堵之下也没能及时追上来,即便是这样,他们仍跑了很长时间,穿过人群,顶着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疼,腰间掖好的裙摆也掉了下来,她踩了一下,脚下不稳,跌在他背后,他才回头止住了脚步,殷红的血透过那獠牙面具渗了出来,她伸手想去摘下那面具看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似触电了般一把打下。 他那力道用的挺重,将她的手打得绯红一片,半晌,他才回过头来说了声抱歉,不知为何,她抬头准备说话时,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哀伤,似被人抛下后流浪的乞儿一样,然而他的着装,却绝不是街头寻常人家能用得起料子,所用布料都是在京洛才有的上等绸缎。 她从袖间找出帕子扔在他面具上道:“擦一擦吧……” 听了她说话,那人怔了一怔,拿下帕子却没见动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朝四处望了望,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房子都很低矮,大多是木头做得模样,房前有轻纱遮着,上面还写了大大的字,样子看起来是字的模样,细看却又不是字,至少不是她认识的字。 眼前这人静静的站在墙角,不说话,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正对着他的目光,开口道:“你没事吧。” 那人没有回答,若不是刚刚听他骂人骂得那样爽利,她几乎认为他是个哑巴,她转身拽了拽自己的裙角道:“既然你不爱说话,那我走了。” 她说着便要离开,手却被那人一把拽住,隔着面具,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你饿了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千宁儿想了想,抬头道:“你要请我吃东西?” 他只起身向前走,并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背影,一身淡黄色的衣裳上皆是血污,后背被扯了一道血口子,伤口上的皮肉狰狞的翻上来,伤得不轻。 他听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来看向她道:“不跟上么,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店。” 她不知那时她心里想着些什么,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或许是他身上散发的同所有人都疏离的气质,让她有些好奇,她当时甚至没有想,这么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这个在巷口黑暗中被人围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好是坏?连他的脸都没看见,她跟在他后面,他一直没有回头,走过许多幽暗的小巷,巷口的灯在漆黑一片里氤氲着暗红的光,看起来诡异森森的,走得让人有些悚然。 进的那家店很偏僻,里面寥寥几个人,各自坐在一处,衣着打扮都是同京洛差不多的款式,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老闆说得话她能听得懂,他点了些菜,让人温了壶酒,便走出来坐下。 端上来的菜与京洛的菜色大同小异,口味上稍稍有些不同,她是真的饿了,拿起筷子吃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他一直坐在对面连筷子都没举起来,她抬头对上他如古井一般的眸子,面具上的血已经干涸,血色暗了些,染在獠牙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反拿筷子敲了敲桌子道:“你不吃?” “不饿。” “哦” “……” 她吃得半饱时便停了筷子,眼前这人似乎很不愿意同人说话,她也不想烦着他,站起身来看向他道:“多谢请客,我不多叨扰了。”阿爹或许找她都找急了,她转身走出门去,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 走出去很远了,才听到他的声音道:“明天要不要还来这里吃?”明明该是询问的语气,却被他问得如铁板一样僵硬,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晃了晃,说了声:“好啊。” 阿爹的人找到她时,头上都急出了满头大汗,看着她裙子半掖在腰带间的模样,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回去后阿爹绷着脸,问得却是有没有受伤,那样的阿爹,他死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 第9页 ☆、凌乱 昏昏沉沉中,她脑海里忆起了那獠牙而狰狞的面具,或许因着这是她少女情怀里开出的一朵旁支斜逸的花。 尚未来得及感知到什么,就再也没见过了,随阿爹登上返航的船时,她特意从站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了寻,没有他的身影,她回船舱时,心里有些失落。 现下想来,那时只觉得难受,却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心境,她懵懂的感情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獠牙面具已经从她脑海里渐渐淡去了,淡得她连梦也不曾做过几次,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变得清晰。 躺在被子里的身体没有一丝暖意,额头上却渗出了越来越多的汗,幽暗的烛火下,她的脸色煞白。 再次遇见他时,他身上的破旧的衣裳已经被换了下来,脸上却仍旧带着獠牙面具,索性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擦干净了,她知道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的脸,然而他却时常趁她不注意,盯着她看。 被发现时,他通常咳嗽两声,飞速转过眼去不说话,场面便变得有些尴尬,他们渐渐熟了,他就更爱盯着她看了,被发现了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还用手摸摸面具后的下巴道:“你生得是真的好看。” 这大概是他说话时字数较多的那种,他真的是不爱说话,初初见面时,基本上便是他站在一旁看着她道:“来了……” “来了!” “……” “走了……” “走了!” 对于这里他似乎很熟悉,却又很牴触那种熟悉,他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伤,藏在华丽的衣服里,让她轻易不敢碰他,怕触到他伤口他也不说疼,他带她去过许多地方,繁华的街市,古朴的小巷。 看过戏台艺伎弹琵琶,眉毛截得短短的,嘴巴只画中间那一道,涂得殷红,脸上却涂得雪白一片,她看着那古怪的模样憋着笑看了他脸上的獠牙,觉得他应该上台也弹上一段,他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笑,后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周围有陌生而诧异的眼神传来,她才慌乱着想牵着他手离开。 握住他的手指拽他走时,却发现他怔在原地,面具下的眸子里笑意不知何时都退了去,台上艺伎的琵琶谈得其实不错,听着挺让人觉着舒服,只是那一束束光打在他獠牙一般的面具上,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喜欢。 他们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好吃的东西,他能听懂这里的人说话,却总是不爱说一句,他好像只和她一人说话,虽然还是很少,相比于之前已经好多了,他们约的地方由那个僻静的小饭馆,变成了之前去过的一个长桥上。 那个桥上的水每日涨落不定,海水碧蓝,一望无边际,千宁儿很喜欢那个地方,便迫得他每日在这边等他,他轻嗯一声的时候,便算是答应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对他疏离感渐淡,性子却好像仍是很高冷,死扛着的样子,有些好笑。 只那一次,她因着阿爹拦着要去觐见琉球的幕府将军、还有那个来自京洛城的质子,算得上是很大的一场宴席,她不得不去,却没来得及通知他,宴会办得很隆重,她却兴趣索然,幕府的将军看上去很兇悍,却对阿爹很是恭敬。 宴会歌舞,艺伎不断,那些踩着木屐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声音,响得让她脑袋有些疼,手里拿着硕大的扇子开合舞动,身姿倒算曼妙,只是有些吵,到最后那个来自京洛的质子都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有个踏着木屐的男子匆匆忙忙跑来在那幕府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歌舞与团扇下,将军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皱,她正好瞥见,却也无心知道为什么,这将军的脸她实在不喜欢。 后来似是说质子身子有些不舒服,今日这宴会带着病态参加有些不合适……阿爹同那将军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去听,刚刚一结束,她便收拾了一下出去了。 太阳已经渐渐落了,她赶到那处长桥时,身子僵住了,潮水涨得很快,她几乎是过不去,而远处原本长桥该在的地方,有个獠牙的面具只剩下半个,她站在远处看到,他的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海水已经淹到了嘴巴,都快要将他全部淹没。 海风吹来,让她鼻尖有些发酸,脚下的鞋已经湿透了,她脱下拎在手中时,觉得眼眶里的晶莹已经装不住了,便使劲揉了揉鼻子,赤着脚朝他招手时,他慢慢的从那潮水处走过。 獠牙的面具一点点变得清晰,依旧那样的面目可憎,他慢慢走过来,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却出乎意外的没有如平常一样死板板,冷冰冰,而是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千宁儿笑了一下道:“你是傻子么,我不来你今天准备是要淹死在这了么。”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上,半晌,只轻轻的舒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以为你回去了。” 她突然发现,他似早就明白她不会常住在这里了,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轻声道:“我回去也会提前告诉你啊。”他又将他紧紧的搂了一下,她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凉,没再说一句话。 她没看见过他的脸,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住处……也未曾告诉过他名字,住处…… 最后一次见他……她没有再见过他,自那次之后,他便再也没出现过,直到随着阿爹返航回京洛……她当时太憋闷,竟不知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某些情怀…… 耳边有小孩的啼哭声传来,她转身睁开眼,守在她身边的宫女已经将孩子搂在怀里,抱到偏殿,小孩的哭声渐渐小了,她疲惫的翻了翻身,觉得头晕目眩。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在这空荡荡的寝殿内格外清晰,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黑影朝她压过来时,她甚至没来得及翻身,耳旁就有灼热的气息吹过。 房门被‘吱嘎’一声关上,她听到了偏殿的宫女抱着孩子匆忙离开的声音。 那人没有给她任何反应与挣扎的时间,重重的将她压在身下,滚烫的唇胡乱的印在她的脸上,她睁大眼睛看到的是一抹明黄的身影,还未来得及说话,嘴便被他那炙热的唇压住,探入碾压,她错愕了一瞬,伸手想要抵抗,却被他擒住,双臂都被高举过头顶。 他粗鲁的撬开她的唇齿,探入的舌头间,她闻到了浓郁的酒香,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鼻尖被重重的唿吸吹得有些发痒,她身上一个颤慄勐然醒觉,奋力的将头偏了过去。 而在暗室里的虚弱尚未恢復过来,他强健的身体如山一般的岿然不动,她尝到嘴里有一丝猩甜,对上他的眼,声音凛然的道:“皇上,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我是你的母妃!” 耳边有低笑声传来,看向她的眸子清冽明亮,带着一丝愠怒:“我做什么你不知道?该不是拓允已经做了吧。” 他似又想起来什么,将头伏在她的胸口低声道:“我差点忘了,你早已经不是处子了。” “你就这样同你父皇的女人说话么?”她的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缥缈而空旷。 第10页 殿内的幽暗,只一盏灯闪着明灭的光,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却似来自冷寒的地狱,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你是我的母妃,哈哈……我竟有这样年轻的母妃,比我都小两岁。”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他耳边想过,他的脸瞬间火辣辣一片,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他的桎梏,手臂上的银镯擦在他的颧骨上,留下了一道殷红的擦痕,而那一掌之后,她抬起的手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空中垂下。 耳边似乎响起了孩子低低的哭声,这是她千家唯一的血脉,她现在的身份怎么能得罪他……手指紧紧的捏住被子,再也没见任何动作,她摸不透他,但却知道他是愤怒了。 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让眼前的男人幽深如古井般的眸子变得危险而冷寒,他将手探入她的身体,顺着柔滑的皮肤一路向下,细嫩的触感让他灵台里的最后一丝清明也荡然无存。 他手划过的地方那个身下的女人都不自觉的颤慄,透过幽暗的灯光他看见了她修长的脖颈处氤氲出的淡红,传到了她全身,让他愈发的不能自持。 他含煳的说了一句:“你生的真好看……” 这话却让她如铁板一样僵着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遭了雷噼一样,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他的声音……这话……她的心疼得似乎窒息了一样,整个身子都要蜷缩起来,耳边却听见被撕裂的声音,他没能让她有任何动作,狠狠的进入了她的身体。 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过去,也将她从声音的恍惚中拉了出来,怎么可能,他不会对她这样,她怎么会想到他。 那个曾经为了等她,站在冰冷的海水里一整天,紧紧抱着她的带着面具的少年,身体是冰冷的,心却是滚烫的,让她周身温暖。 而这个人将她压在身下,他的身子是滚烫的,心却是一片森凉……突然的疼痛让她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变得煞白一片,她的手不自觉的在他后背狠狠的抓了一下,他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低头时他瞥见了凌乱的床单上醒目的血色。 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在一瞬间停滞了,那抹殷红撞进他的眼,让他惑乱的灵台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身下的瘦小身影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他能感受道她微微的颤抖,抬起眼时,却发现她正定定的看向自己。 眸子里冷静的没有一丝情绪,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却仍是清晰的落进他的耳朵里:“不做了,就下去吧,皇上。” 她别过脸去的时候,修长的脖颈处斑驳的全是殷红,往下零星几处衬得皮肤如透明了一般,轻轻合上的双眼处,睫毛快速颤抖着,鼻尖通红,黑暗中他轻轻伸出手,犹豫着在她眉眼的半空中停了停,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被子凌乱的堆在她身上,闭着的眼睛一阵酸涩…… ☆、人言 那夜之后她泡在巨大的浴桶里时,身体除了疼痛,没有任何感觉,宫人帮她擦拭着身子,她只定定的看在一处,似灵魂被抽掉了一般。 几日后清晨,她看到殿外站着一个稍微熟悉一点的面孔,子翎,是她刚入宫是在她身边伺候的贴身丫头,她与她的感情谈不上深厚,但倒是比现下的这些人熟识些。 那丫头看见她时,跪到在地上,眼睛红红的,半天才叫了一声娘娘,不像之前那活泼的模样,鼻子红红的,有些好笑,也不知她见了千宁儿伤心啥。 前几天有人传来旨意,皇上体恤太妃娘娘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不宜出去走动,一会时间殿外便围了一批宫廷的禁卫,她看到后不由觉得好笑,他这又是何必,在这里住的将近两个月时间里,她何时踏出这里半步。 突然想到拓允,她才有些瞭然,他只是来向她传了个消息,却偏偏就进了那个皇上的眼里…… 这里的人出去不容易,外面的人进来就更难了,一应用度都是宫人们拿了直接放在门口,再由里面的人拿进去,虽然这里每月的东西也不多,但看着也很麻烦,那些侍卫每日冷冰冰的站在外面,整日不歇。 夜间耳边的笙箫丝竹声仍时时响起,这里被把手的如铁桶一般,宫人们从里面出入也要被盘查一番,宫里的消息是再藏不住的,有些风吹草动,便在暗地里遍地开花。 这个偏僻的宫殿处偶有些宫人路过时,总是侧头看上两眼,眼里带着些莫名的意味,子翎偶尔出去那些东西回来,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她一般不说给千宁儿听,但憋得时间久了就觉得有些气不过。 她这会看着站在一旁逗着小公主乐的女子,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神色间那股脱尘的淡漠,在那粉嫩嫩的孩子面前浅了一些,子翎用手掐着衣角半晌才低声道:“娘娘,那些宫里的人乱传一些疯言疯雨,说娘娘同九王爷有染。” “他们说,娘娘是祸水转世,狐惑人心……”说着小丫头的眼眶就又变得红红的,眼睛圆睁,有种说不出的气闷。 千宁儿逗着旭阳的手没有停下,抬头看了一眼子翎,脸上笑意依旧,似乎她听到的那些话说得是旁人,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还颇有兴趣的问了一声:“哦?他们是这样说我的么?” 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在奶娘平日里餵旭阳的位置上坐下,将头朝灿然的阳光处偏了偏,将手在小傢伙粉嫩下巴处搔了搔,半晌,嘴角竟溢出一丝笑。 她狼藉的名声早在先皇死时便传了出去,现下只不过在沾污的布上有添了一笔,于她而言已经没什么要紧。 她心里甚至隐隐有些庆幸,传出去的消息是她与九王爷有染,而不是当今的皇上,这样便免得有些后宫里的女子来找她麻烦,她未进宫前便听人说后宫的女人千千万,每日里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男人,实在是僧多粥少,是以那些女人吃起醋来也向来可怕。 先皇尚在时,她并未真正意义上得到他的宠幸,那些宫里的女人也未将过分仇视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偶尔也只是派人送些东西过来,说些无谓的话,探探消息,名份上是联络联络感情,她也顺着行个乖巧和顺的模样。 那时阿爹尚是宰辅,朝廷内的重臣,她背后有强大的倚靠尚且要装出温顺乖巧的模样,不能想像,若是现在将那夜的事情传扬出去,她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该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保全眼下睡得香甜的孩子。 幸而他似乎也不想让那事传扬出去,在这深宫内虽然消息容易流传,但皇上下令禁止的事,你如果还尚存了一些神志,便该做个眼瞎又耳聋的人,显然那些在宫里混迹多年的人都深谙此道。 她又想到拓允,这个温润如春风般的人,大概会因着这事而名声有所拖累,她在世人的口中已经算不得是什么清白的人了,她是他们口中的祸水,是妖孽,是连累一家被没落流徙的灾星,现下她又是先皇死后不甘寂寞的娘娘…… 外面有风吹来,凉凉的,子翎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她接过系好带子,站起身来,有些事情她决定不了,就似那传言,来得恰是时候,恰在新帝登基,皇权不稳的时候,恰在支持九王爷民心所向,暗潮汹涌的时候。 第11页 适时的传扬开,能带来什么效果,有人或许比她更清楚,但她相信拓允,相信以他的胸襟与才智,处理这些事情尚还是游刃有余的,她现在能努力争取的,是在这喧闹而危险的宫廷中生存下去,带着千家唯一的血脉,生存下去。 子翎看着主子在眼前站起,那件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貂绒大氅罩在她身上,绒毛在她脸上细扫,阳光下,她的脸上渡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鼻尖有一丝侧影,看上去如美玉一般清透,却又那样瘦弱,大氅似乎将她的整个人都隐在其中。 新皇登基平静宁和的表面藏着波涛汹涌,所有不安分的势力都在抬头,前因皆由皇上在当太子时在朝堂上的风评就不甚好。 先皇死前,也不算是个明君,在位期间无甚大过,却也没什么特别功绩,晚年时四处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各处割据一方的诸侯实力都在默默上涨,九王爷更是因着谦和旷达,有着礼贤下士,文韬斐然的名声。 有些大臣猜测,太子登基前定会有一场风波,但他登上那帝位却异常平顺,后来有睿智的老臣私下分析过,一语让人顿觉醍醐灌顶,那些诸侯都觉得眼前的新帝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威胁。 他曾荒废、乖张、又爱胡闹,并不得人心,成为昏君也定是早晚的事,到时取而代之必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另一方面他们彼此间的势力都尚未摸透,九五之尊的皇位只有一个,需要细心谋划方可得。 但宰辅千氏一族的被贬与流徙途中的被杀又敲起了他们的警钟,先前那个荒诞、嗜玩成性的太子变成皇上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了朝廷一品大员一家,在朝堂中混迹多年的大臣们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现在的新皇似乎与当太子时有什么不同,他在上朝时坐于高位上的眼神,让他们不由颤慄,虽然这些大臣多数老眼昏花,但他身上散发的凛然气势他们却能感受到,这不同于先皇的平顺,隐隐透着的凌厉,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他们渐渐有些忘了以前太子是什么形容,胡闹?纨绔?胸无大志?不……某些地方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了,一时也说不清…… 千氏一族从歷史舞台上泯没后,那个后宫中致使先皇无故死掉的女人,他们以为她将成为新帝登基以来,点燃的火焰中被燃烧的最旺的那一支,她的死在众人眼里都是註定了的,但她偏偏活了下来,以太妃的身份与那些有先皇子嗣的人留在后宫。 除了被关在暗室里的那段日子,她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后来说是太医院的医德高深的几个太医诊断,先皇是因旧疾病而死,并无什么外因,这消息传出去时,宰辅一族在流徙的途中早已丧命,太妃过了几日才被放出。 她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暗室而能或者出来的人,众人皆惋惜她的侥倖,似乎死在那里才是她最合理的归宿。 虽然太医亲自认定,先皇的死乃是自身疾病,但朝臣与世人都觉得这是皇室为了遮羞而编造出的谎言,总不能说先皇是在玩女人的时候,精尽人亡,死在女人身上……他们心内深以为这事还是由现在居于宫中的太妃引起,对她唾骂的心境自然没有任何改观。 近而又传出一些风声,传说那太妃自暗室出来之后那倾城的风姿半点未减,且皮肤因久不见日光更加白皙细嫩,瓷透如胚,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诱拐九王爷入宫,意欲与其私通,九王爷洁身自好,严辞怒而告退。 此消息一传出,众人譁然,对后宫那个不知检点,不甘寂寞的太妃心里更添了一些厌恶,虽然她有绝好娇妍的容貌,到底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劝说皇帝将其制裁的摺子又重新兴起。 但新皇登基众附属国的使节来京洛表臣服的日子渐进,皇上对那事一直搁置未提,各大臣都摸不透他的心思,在这朝局未稳的情况下战战兢兢,相较于各处诸侯嗅到危险之后的蠢蠢欲动,九王爷那边则一直按兵不动,平静恭顺更甚于往常。 而京洛的官道也在这几日陆续热闹起来,由西北、琉球、高丽的使者正精心准备着,那些上京朝圣之人来京洛一方面恭贺新皇登基,另一方面洞察皇朝新动向,面上一片殷勤,心里却各怀心事。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派人来找她的时候,她知道在后宫那平静不引人注意的日子结束了。 或许是拓允母妃年轻时一根白绫吊死于宫殿的事,在千宁儿心中先入为主,她匆忙准备着去见那个现如今已经身份高贵至巅峰的女人,看见她一脸慈笑的看着自己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虽说她已经是太皇太后,五十几岁的年纪并未使她的脸太过苍老,只眉眼处有些许皱纹,脖颈处的皮肤稍稍有些松弛,白皙干净,一眼便能知晓,这女人一生都荣宠富贵。 她似乎便是为了这种雍容华贵的日子而生,那双未带皱纹的眼角衬得她那双岁月沉淀下的凤目熠熠生辉,透着旁人无法模仿的用柔美作糖衣的锐利,初见惑然。 但事实上她现下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一点一滴靠自己的心智谋略争取而来。 尚自年轻时,她出生并不高贵,父亲是偏远地区的一个小吏,母亲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小时便同人定了亲,男子也是官宦人家,且主家官位要高上她家许多。 她那是尚自存着一份少女的羞涩与纯真,男子奕样貌生得倜傥,初见时有时时会哄她开心,两家都很满意结下的亲事,到了及笄后,奕便下了聘礼,将她风风光光迎娶进门,她的相貌是生得极美的,从现下虽衰老却仍精緻的五官处便能知晓个一二。 丈夫娶了个那么美的娇妻,自然心生欢喜,爱怜又对她百依百顺,婚后两人的日子倒也甜蜜,但日子久了,她便发现自己的丈夫身上的怯弱,迂腐难成大气的感觉渐浓,他虽生得官宦,却无心读书,对出仕为官更是没有半点想法。 整日里只知道在家与她寻欢,或者偶尔叫三五好友出去游荡,她对他的爱念由浓转淡,到最后竟在心底生出一种厌弃,这样的日子没过过久,丈夫在朝为官的父亲在京中犯了事,被革去了官职,老人一蹶不振,儿子也不争气,每日里只剩婆婆在家里哭诉。 她便越发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日渐潦倒的家庭与越来越看不顺眼的丈夫,让她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萌发,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何处待下去,于是修书一封,寄给远在外地的父亲,诉说自己心里的苦闷。 她与奕的婚期持续了两年,期间他们还育有一子,当父亲要求他们和离时,她并没有表现过多的悲伤就答应了,夫家家道中落无力挽回她,只有小儿子一味撕心裂肺的喊着要娘亲,然而她终究还是走了。 不久她便以秀女的身份入了宫,没有显赫的家世,秀女中年轻美貌者甚多,她入宫几乎倾尽了家里大半的钱财,因着她少时出生时,有一算命的经过,说她是富贵到尖儿上的命。 哪里才能让人一世权势煊赫,而身份斐然,当然是京洛的皇宫。 面对入宫的无权无势,无人帮扶,她小心的于宫内潜伏着,细心打听当时皇上的喜好,留心他爱经过的地方。 第12页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偶遇就显得那般顺理成章而不着痕迹。 她容貌美艷,年方二八,当过少女,也深谙少妇诱惑之道,床笫之上时而懵懂羞涩,时而掌控干坤,时而温顺,时而狂野,处处随着皇帝的心性,皇上哪见过这么个女子,对她姣好的身姿,细腻的皮肤,美艷如丝的眼神都欢喜,撩倒。 与她欢好竟似能上瘾一般,让人慾罢不能,而她也凭着自己的小心与卓然的心智在宫中慢慢确立起地位,从才人到昭仪、而后她为皇上产下一子,身份又上一层变为贵妃。 宫内从来都不缺美人,前人的美貌尚自还没来得及被欣赏,后入的人儿也都一个个韶华正好,美貌无双,她从小小的才人爬到贵妃的位置也只用了三年的光阴,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美貌也不是举世皆惊艷。 她能倚靠的只有过人的才情与卓然的不输男子的韬略,在后宫这个纷乱而复杂的环境下,其中艰辛与滋味,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她是如此深谙男人的心理,美貌不会常驻,妖娆时间久了,也会令人厌烦,对于她来说,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并不能作为他唯一的倚靠,幸而她生了一个儿子,便在他身上投注了所有的筹码。 在自己尚有资本,在皇上对她圣眷正浓时她便开始谋划,为儿子谋取联姻,取得朝臣的支持,教儿子如何得到父皇的欢心,而不能锋芒毕露,恭顺有礼。 她可能在宫廷中失势过,她也可能受过别人无法理解的苦痛,但当她一步步坐上皇后的宝座,亲手置办了同她一样野心勃勃的皇帝的女人时,她是强大的,残忍的,不给别人留任何余地的。 皇后的显赫位置从来都有与皇室有紧密联繫,她能凭藉自己的能力将原来家世煊赫的女人挤掉,自己坐上皇后的位置,可见心智超拔,行事果决,当时九王爷的母亲,尚自懵懂,与这个在宫中经歷过这么多的女人怎么能比得过。 她临死时有冤屈,却也只是无可奈何,那时的皇帝对她有爱,对那个皇后有的,或许是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感情,即爱又恨?不足道矣。 拓允的母亲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高坐皇后的宝座上,后来进宫的美人无数,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她是皇后,是太后,是现在的太皇太后,那个皇上爱她么?没有人知道,要现如今也没那么重要,她现下的慵然与随意在宫中是胜利者才能有的姿势。 千宁儿恭敬的将头伏地行礼,抬头时,那个女人眼角的笑意依旧温和宁静。 看见她的容貌时,太皇太后笑道:“世上竟有人生得如此倾城之姿容,哀家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脑海中竟无人能比得上你,真正是比花还娇,叫我这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千宁儿跪在底下,听着那朗声的赞美,心下凛然,这些话都带着机锋,稍有差池就能陷她于万劫不復之地。 抬起头时,脸上是一派的平静与谦和,带着被夸奖应有的谦卑与浅笑,轻声道:“太皇太后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受。” 太皇太后笑着叫她起身,命身边的人赐坐又笑道:“太妃也不必自谦,美貌又不是罪过,乃福分啊。” 她用眼神扫了扫坐下低眉敛目的千宁儿,嘆了一口气:“只是我那皇儿,我那皇儿命薄……”她说着眼里起了一丝水雾,无人知道里面带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她这样一说,千宁儿连忙起身跪下,将头埋在膝盖之下,完全伏地了身子:“太皇太后节哀。” 上面的人静了半晌,她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耳边有声音传来道:“太妃这是做什么,来人,将太妃扶起来……” 旁边太监眼疾手快,忙跑过去,尚未扶到,千宁儿已经起身站起,她这样的年岁实在也不需要旁人来扶,太监还是搀着她的胳膊虚扶了一把,她侧身朝太监点了点头,而那太监则一直低眉不语,真正的眼观鼻鼻观心。 她坐下后太皇太后半晌没再说话,似还沉静在伤痛之中,四周也静了下来,千宁儿只觉得自己的嵴背僵得有些发酸,却也未轻易动上一动,空气中有些气息在凝重,她只能等…… 有茶托间瓷器摩擦的声音响起,太皇太后喝了一口茶,看向千宁儿道:“太妃,哀家知道先皇的死与你无甚关系,但……”她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你终究是他在临死前最亲近的人,你能同哀家说说,先皇他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么,他可有什么要紧的话同你说过?” 千宁儿在心里细细的将她问的话过了一遍,现下先皇都入殓了,太医院已经给出了先皇死的缘由,太皇太后这样一问,似乎并不很相信太医院给出的诊断,她在怀疑什么? 她没有犹豫,抬头看向上位上雍容华贵的女人道:“太皇太后,先皇临死前并未同臣妾说什么话,或许是发了急症,臣妾尚未发现有何不妥时,先皇便已经仙去了。“ 那夜在她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她清晰的记得其中细节,先皇在她身上颤抖的厉害,似乎还痛苦的闷哼了几声,她当时被初召侍寝,未经人事心里总还是存着些紧张,是以当时并未反应过来。 但被关在暗室里的那么长时间内她渐渐平静之后,有些东西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但并未得到证实的事,在现下没摸清楚情形的情况下,最好什么也不说,她不知道说出的话将牵起哪方势力,于她而言都是无益。 睿智的女人微眯了眯双眼,手指在茶盏上敲了敲,又问道:“没有?太妃可有记错?” 她的话音虽不高,但无形的压力却已经朝千宁儿身前涌来,千宁儿轻吸一口气,目光看向上位的女人,慢慢的道:“没有。” 太皇太后突然笑了笑道:“哀家也只是想知道先皇临终前有什么体己的话,太妃不必紧张,就当聊聊家常。” 千宁儿点了点头,又听她似漫不经心的道:“听说太妃与九王爷旧时就相熟?” “相熟不敢说,臣妾尚未入宫前,倒是见过九王爷几面,只能算相识而已。”千宁儿面上仍是恭敬异常,回答的也自然妥帖,她知道太皇太后话里的分量,拓允现下处境有些微妙,于眼前的华贵女人面前更是如此,不能连累了他。 “哀家也只是听说,听说最近九王爷曾入宫,他自封王,除了年宴都不曾进过皇宫,你说他这个时候入宫来有何事?” “臣妾不知” ☆、脱身 殿内的空气越发凝滞,似乎连风都带不动。 太皇太后从起身,从位置上慢慢走到千宁儿身旁,千宁儿也顺势站了起来,微低着头,僵得酸痛的背有一丝丝缓解。 太后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哀家猜想,会不会是太妃联合了九王爷谋害了先皇……”这一句话犹如霹雳,让她一下跪了下来,这话里的重量她承担不起,拓允也承担不起,以那个女人现在的身份,可以将她踩在泥土里,而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第13页 “皇祖母在说什么呢?”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经过千宁儿身边时,未做任何停留,连眼睛都未瞥一下,他在太皇太后面前站定,笑了一声道:“皇祖母,孙儿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千宁儿,并未让她起身,看向浔炆道:“皇上,哀家刚刚同太妃开了个玩笑,似乎将她吓着了。” 浔炆像是才看见地下跪了个人,轻扫了一眼便转开了,随身坐到千宁儿刚刚坐的位置上,端起桌上的那杯茶就要喝,太皇太后忙开口道:“这是太妃的茶,让别人帮你换一下。” 浔炆的手顿了顿,却听到跪在底下的千宁儿道:“臣妾并没有喝。” 太皇太后也不妨她这时候会说话,微怔了一下,浔炆已经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看了一眼千宁儿,淡淡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她抬头看了看自皇帝进来便须臾化了周身凌厉气息的女人,服了一服站起身来。这屋里便好似再没有她的存在,他们谈笑自若,从日常客套的问候身体,到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什么趣事,一样样讲来,她在偶尔的笑声里安静听着,不发一言。 半晌,浔炆站起身来在太皇太后桌旁拿了个糕点吃了,回头看见站立在一旁的千宁儿道:“太妃,我要跟皇祖母说几句体己话,你下去吧。” 他至始至终都未看向她脸,逆着的光线,将他脸上的轮廓照得虚幻,也瞧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她走出去时身上的亵衣有微微的寒凉,刚刚太皇太后的话甚是兇险,每一句都想要将脏水泼到她与拓允身上,虽然现下贵为太皇太后,似对以往发生的事仍放不下心来,以她为靶,目标却直指拓允,这个九王爷的壮大让身居高位的她有些隐隐的不安。 不得不说,浔炆的到来,解了她的困境,她也懒得去细想是无意还是有心,对于千宁儿而言,那个皇上似乎比太皇太后更加棘手,坐在权利的顶端,坐拥天下,这样的人她招惹不起。 送她出来的是刚刚的那个太监,他一路跟在千宁儿后面,子翎本想跟着她过来的,临出来时旭阳闹得厉害,便让她留下来照顾了,旭阳很认生,哭起来除了千宁儿美人能哄得住,子翎这几日带着她还算有些经验,那小傢伙苦累了才会歇,脾气同小时候的她一样倔。 阿娘也曾说过千宁儿小时候见不着人也会哭得撕心裂肺,虽然她带得甚累,心下却十分欢喜,因着早就听旁人说过,小孩越会哭就代表身上越有灵气,她常笑着同阿爹道:“我们宁儿长大了不得了,以后定然聪颖伶俐,你瞧瞧她现在委屈的样子……” 这样说来现下的旭阳倒真像极了她小时候的脾性。 太皇太后见她身边没人跟着就让他跟过来了,一路无话,走到千宁儿住的寝殿那处时,小太监在后面小声道:“仙去的太后娘娘曾住的就是太妃的宫殿,只是太后过世的时间早,这殿便也闲置了,太妃住着可还合适。” 千宁儿往前的脚步顿了顿,太后……她在脑子里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太监口中的太后是浔炆的母后…… 这一顿也只是一瞬,她继续向前走,太后……这个女人她不曾见过,也极少听到关于她的事,好像在生下浔炆不久后便死了,那时浔炆年纪尚只有几岁,虽早已被立为太子,宫内没有母后的照料,皇上有那么多儿女也不能时时顾到他。 千宁儿想身在皇家也并非是件好事,至少在她年少时阿爹阿娘都全力照顾她,由着她任着自己性子生活,而生活在这高墙权利斗争之下,没有娘亲,身边就没了最亲近的人,有至高的身份,幸福么? 她并不想知道他年少时生活的环境怎么样,这与她并没什么想干,但看到不远处那稍显颓败的房子,却不由自主的问道:“太后很早就过世了么?” 太监在后面接话道:“在皇上才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皇上尚是个孩子……” 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千宁儿没听见,因着她看见不远处子翎正慌乱的朝着她挥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急慌慌,她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子翎被那些禁卫挡在殿内,直到千宁儿走到面前,那些禁军才松了防备。 子翎一把拉住千宁儿的手道:“娘娘,小公主看上去不大好,他们却不让我出去请太医。” 千宁儿脸色变了变,几步走到殿内,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声音时断时续,哭得有些脱力,是旭阳。 她快步跑到摇床旁,旭阳眼睛半闭半睁,哭得头上都汗涔涔的,看到千宁儿后,小丫头眼睛睁了睁,伸出手对着千宁儿大哭,千宁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才发现她身上是滚烫的。 子翎说话其实有些慌张了,那些禁卫虽没有让子翎出去,但却另遣了人通知太医过来,旭阳怎么说来,还有个公主身份在身上,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太怠慢,太医很快就到了,开了方子又匆匆出去。 旭阳一直要躺在千宁儿怀里才肯不哭,这样一折腾,到了半夜她的烧才退了,子翎几次想换下千宁儿,旭阳都哭得特别凶,后来索性就由着她睡着,千宁儿在殿中踱来踱去,久了,也没什么睡意。 今日旭阳生着病,殿里服侍的人一个都未走,临到这个时辰都一个个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旭阳的脑袋,小傢伙额头上的烧已经退了,将她轻轻放在摇床上,朝众人挥了挥手,下人们都敛声屏气的退了出去。 子翎与旭阳的奶娘留了下来,奶娘是千宁儿要求留下的,子翎则是自己硬要留下来的,整个殿内她们三人,奶娘照看着旭阳,子翎准备为她梳洗,她极爱帮千宁儿梳头髮,这些黑髮如瀑布般长至脚踝,每次摸着都觉着心里欢喜。 她不爱簪髮簪,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才在头上别了几个,子翎的手很小,带些肉肉的,尚未完全长开,自她进宫以来,她便帮着她梳头,她会宫中许多时兴的头髻,料理起来熟稔妥帖。 却在帮她下簪子时,扯住了头髮,拽疼了她,千宁儿的眉头皱了皱,子翎知道自己失手,忙松了手,簪子险些掉落到地上,被她伸手接住,子翎朝着外面吸了吸鼻子,惊恐道:“娘娘,咱们殿内怕是失了火。” 淡淡的焦味在空气中萦绕,越来越浓,但他们站出殿外时,喧嚣声已经很大了。 是失了火,却不是他们这处,而是不远的那个修容的颇为华丽的昭荣殿,火光掩映下有忙碌的人在奔走,身形踉跄,脚步混乱,不是有惊恐的叫声传来,其实那火势也并不算大,从这处看去,隐隐绰绰,不甚清明。 但宫人却半点怠慢不得,那是袭妃所住的宫殿,里面住着的人儿真真正正是当今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听说皇上尚且为太子时便十分疼爱她,当初为了将她娶进东宫更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时不时就遣人给她送了些珍奇玩物,还特意派人从市井上请来手巧的匠人,学了好些时间,亲自折了蚂蚱,兔子什么小玩物送给她,放着太子显贵的身份都不管了。 第14页 听说太子那时不太爱说话,与那是尚在世的先皇都说不上几句话,这与他之后的孟浪纨绔形象很是不符,是以多数人都说这是谣传,不管怎样,太子每次见着她都不一样,袭妃刚入东宫便当上了太子妃,太子平日里虽喜欢胡闹,对太子妃却是极好,宫里送过来的一应罕显物件,太子便遣人直接送到太子妃的殿内。 其实那东西于她而言自小见得也不少,袭妃的家世自先皇在时就已煊赫,她的爷爷百里鸿在朝中是两朝元老,算上这朝,已经是三朝元老了,父亲也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 那时只有宰辅的千氏一族才能与其媲美,两个氏族在朝中互相牵制又互相忌惮,先皇虽看在眼里却也不甚管,这样的制衡不会一家独大,还有利于稳定皇权,先帝也乐意不管。 后来千讯一家被流徙,百里在朝中势力便是如日中天,正当大家都认为太子妃在太子登基为皇上后,定然晋升为皇后时,她却被册封为贵妃,虽说贵妃在后宫已经是无上荣宠了,但袭妃显然不甚满意。 皇后之位悬而未为觉,那些为国操劳,为皇上的子嗣操劳,为后宫的娘娘们操劳的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还未从皇上新登基的环境中适应下来,一时之间竟也未来得及上摺子反应此等后位空缺的事如何影响国家生计,如何如何寒了百姓的心…… 是以在后位没定下来的情况下,袭贵妃已然是后宫之主的身份,宫里的奴才们在宫内摸爬滚打久了,最知道风向,这里后宫最大的主宫殿着火了,可不忙坏了人。 身子骨本就纤细的太监抚着腰来来回回拎着水,宫内的禁卫军都没能赶上他的速度,来回踉跄的让站在不远处的千宁儿看了都要替他心疼,袭妃的恩宠绝不是徒有虚名,火势渐小时,一个着明黄锦服的欣长的身影就匆匆忙忙赶来,一看那身形是当今皇上无疑啊。 火势很快就被灭了,空气中淡淡的焦木味却没来得及散,夜色倒是极好的,天上的星子璀然,如一个个挂在黑暗中的灯盏一般。 千宁儿站在外面久了,觉得身子有些寒,子翎像是没见过那样的阵仗,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但心内还是惦记着自家主子的,等千宁儿刚觉着寒气时,已经看见她从殿内匆匆拿着大氅过来。 她将大氅披在千宁儿身上时,眼睛仍时不时朝昭荣殿看去,千宁儿看着她:“都快回屋了,你拿这来干什么?还想看……” 子翎忙摇了摇头,千宁儿笑道:“想看就看吧,等会自己回去。” 她转身时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动,子翎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比起昭荣殿的人来人往,华丽雍容,这处确实是太过清冷…… ☆、独宠 皇上今日上朝迟了,听说在昭荣殿内呆了太长时间。 听说本来想免了早朝的,因着昨夜的火好像让袭妃受了伤,但袭妃到底是豪门闺秀出生,识大体又知礼节,虽心中也不舍皇上,到底还是为他整理好朝服,送他出门,皇上临行时还嘱咐她注意伤口,下了朝便赶往昭荣殿,可见用情至深。 袭妃先前那颗怨怼的心在这如春风般的温柔之下也渐渐熨帖下来,那个见她受伤如此紧张的男人还是对她情深义重,那过往他对自己的疏忽,也只是自己太过敏感而已,何况他是如天一般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待她情深,已弥足珍贵。 或许是刚登基政务繁琐,前一段时间,皇上竟是连着好几日都未进过昭荣殿,袭妃自进了后宫以来心里也存了许多不舒服,皇上不来看她也就算了,她那日下午还得了个消息,说不几天那些各国来得使臣们都带了大批的美女入京洛。 这些美人中,还有个异国的公主,听说姿色卓然,公主此来,以和亲为由,琉球使者来时便向京洛递上了信函,按照皇上以前的脾性,他自然欣然便接受了。 当夜昭荣府便起了火,听说袭妃的手腕被烧得褪了皮,听说皇上赶来时很着急,在殿内陪了袭妃一夜都未曾合眼,直到凌晨时稍稍睡了一觉,袭妃心疼皇上缺眠,便都遣了下人下去,自己陪在皇上身边也寐着了,误了时辰。 皇上当然也没有怪罪她,索性在她那边梳洗完,用了早膳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一时之间,皇上对袭妃宠爱至极的消息就在整个后宫传扬开了,就连太妃寝殿这样的清净之地,也吹进了些风声。 又听说袭妃的寝殿之所以起火,是因着她发脾气时,将殿内的烛台掀翻了,火势蔓延开来,她却不许身边的下人扑救,这样才使得那火渐大,但这也是宫内的一些闲话传说,无论如何,袭妃在这宫内越发得人尊重,虽不是皇后,却俨然已经是个皇后。 后来连着几日,昭荣殿内日日都一片朝气蓬勃的模样,夜里殿外的宫灯点的很亮,方圆之内如白昼一般,殿内的下人出门时都抬头挺胸,说话都中气十足,各个精神气爽,举手投足间都像是他们才是受宠的那个一样。 不得不感慨,在这后宫之中,那个唯一的男人真是个神奇般的存在,他所到之处,像袖中盈了春风,在一处歇了一夜,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似有了新气象,怪不得歷来便有人告诫皇上要雨露均沾。 宫里的女人,在无宠幸时就似被关在高墙深院内一抹幽魂,日日能盼的,能守的只这么一个男人,她们入宫时是何等的心潮澎湃,何等的美丽动人,她们嫁的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世上所有的男子都不能及的人。 但她们不知,这样尊贵的男人宫内养着多少同她们一样怀揣着憧憬的女人,她们各个姿容超绝,这偌大的后宫之内,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你在外面可能是个绝代佳人,在宫内却不见得要比别人美上几分,或者出去闲逛几圈,心内对自己的容颜就有了怀疑。 显然皇上的雨露让昭荣殿从里到外容光焕发,曾经还带些忧愁的袭妃最近也是颇为欢喜,夜间时时请来众多乐师来演奏,直至半夜也尚不停歇,乐音婉然,如流水一般高旷,夜间听着也挺助眠,偶尔几曲轻快小音,听着也让人心情愉悦。 只一点让隔壁不远处的太妃有些不满,昭荣殿那方圆内的如白昼般的灯盏,有些刺眼,夜里让人不好入睡,是以太妃这两日看上去精神有些恹恹,子翎眼眶处也越来越黑,还好怕子翎那光亮影响着旭阳睡眠,那摇床上的围帘倒做的精细又妥帖。 她们这里的宫殿日常还是有人把守,但似是少了许多,关于这处太妃的不甘寂寞已经在宫内外传遍,效果渲染的还颇像那么回事,子翎从外面进来时,脸都气得通红,跑到千宁儿面前脚在上的鞋底在地上磨了半晌。 千宁儿抬头看着她的模样,轻笑一声道:“有什么就说,别憋出个毛病来了。” “娘娘,外面的人真是太过分了,那些日子传娘娘同九王爷私会的消息之后,现下又传娘娘……说娘娘又自宫中偷偷送信给九王爷,约着他再来相会……他们嘴太欠了,娘娘明明日日都在宫内,这里出入又不方便……” “出入不方便不是还有鸽子么?” 第15页 子翎愣了愣,看向眼前的主子,不确定的问道:“娘娘,你真的传信给九王爷了?” 眼前那个容色绝美的女子突然笑了起来,皎皎的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一口编贝般的牙齿在灯光下娇小可爱,这样容貌,即便她也是女人,看了心都为之荡漾,她似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停不下来,而两腮边却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子翎看着她眼角的泪晃了神,忙蹲下身子来拿出手中的帕子帮她擦拭,而此时的主子只静静的坐于那里,安静的像个孩子,半晌她才想起来似的道:“娘娘,我们殿内没养鸽子啊。” 是没有鸽子……但那些人谁还会在意你有没有鸽子,现在只有眼前这个单纯的丫头还时时惦记着她,为她着想。 昭荣殿外的灯依旧亮得扎眼,那个欣长的身影今日却绕过了昭荣殿,朝相比之下简直就生活在黑暗中的太妃住处走去,其实太妃住处也不黑,隔壁的亮光将那处也照得通透的亮。 他进门时并没有人通传,室内一片静悄悄,只偏里的位置房门关闭,偶有水声传来,侧头朝傍边的人看了看,一宫女敛了目小声道:“太妃在里面沐浴,才刚刚进去……” 浔炆怔了怔,这一怔似乎有些久,里面的水声再撩起时他轻咳了一声,宫女小心的站在他身后,小声道:“要不要通知太妃皇上来了?” 也不知是殿内烛火晃花了眼,还是见着圣上太过紧张,宫女偷偷抬眸时竟看到皇上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略过,里面的水声时有时无,隐隐还能听到脚步声,大约是子翎帮着那些洗用的东西。 浔炆抬手摇了摇,一个转身背对着那门,宫女不妨他突然的转身,在身后被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时看见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一定是她眼花了……一定是,不然当今的皇上怎么会见着她这个小宫女慌乱。 她忙低下头,跪下身子,连声喊道:“皇上赎罪,皇上恕罪,奴婢……奴婢……” 她还没说完,就听那门内水响的声音滞了滞,接着便是漫长的安静,很长时间后,里面有声音传出来,带着些许不确信的问道:“小黎,你刚刚说什么?” 宫女这边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又听到里面主子的问话,脑子空白了一瞬,忙将头又伏在地下道:“娘娘,皇上来了。” 里面再没有声响,浔炆抬脚准备往外走时,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宫女一直在向她磕头认罪,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向前的身子僵了僵,子翎忙走到跟前朝浔炆拜了拜,低声道:“皇上,娘娘现下……现下不方便见您,若是有什么话,可以让奴婢带进去,或者……” 幽暗的灯火下,僵直的身子似乎松了下去,浔炆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子翎道:“无妨,朕只是听说旭阳公主病了,想来看看,无甚重要的事。” 子翎低头道:“旭阳公主已经大好了,皇上放心。” 浔炆点头,身边的宫人替他披上大氅,已经是要出去的样子了,殿内的旭阳突然哭了起来,没想到那小傢伙在摇床里,竟攀着围栏自己站起身来,摇床摇晃了几下将她甩了下来。 从里屋拿着单被出来的奶娘都惊呆了,看见远处的明黄身影更是吓得瘫软下来,跌坐在地上,一动也动不起来,旭阳的哭声越发的悽厉,有一邻近的宫人惊唿一声:“旭阳公主摔下来了……” 宫人们慌忙往那边走去,而有人却已经将旭阳从地上抱起,欣长的身形被投射在地面上,后赶来的宫人,皆低眉敛目紧张的不敢看他,很奇怪就这一瞬时间旭阳在他怀里竟止住了哭声,他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将小孩随手给了站在最旁边的宫人。 宫人刚一接手,旭阳又哭了起来,奶娘这时跌跌撞撞的赶来,从宫人手中接过旭阳,旭阳却仍是大哭不止,奶娘怯怯的看了一眼皇上,刚刚他抱着的时候公主似乎安静了下来,奶娘不敢说。 而皇上已经偏过头不再看向哭闹的小孩,就在转头那一瞬,刚刚子翎出来的那道门被匆忙打开,一身形从旁边匆匆赶来,鞋甚至都未来得及穿,赤着脚踩过的地板之上留下点点水渍,殿内有淡淡的香气传来,带着些氤氲尚未来得及散开的水汽。 她经过浔炆身边,长发披散着未做任何装饰,垂至脚踝,却未来得及向他行礼,就兀自从奶娘身边接过了旭阳,看着她额头上有些红晕,却也不甚严重才定下心来。 回过神来时,她抱着旭阳朝着不远处的浔炆行礼,孩子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低下头时披散的头髮从肩膀处滑下,浔炆看向她,赤着的脚冻得通红,身上的衣裳……虽然不甚齐整,却穿得极多……比平日该穿的要多上许多……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妃,穿那么多不怕憋得慌么?” 千宁儿轻声回道:“回皇上,哀家体寒。”这一声哀家她现下说起来竟是如此的顺流,想来这个年纪便自称哀家的古来也没几个。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里的旭阳道:“看来,太妃对小公主很是上心啊。” 他这话说得平常却让一直低垂着头的千宁儿勐地抬头看向他,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她心下凛然,眼前的那个人眸子里幽深漆黑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却只是徒然,她不懂他,却没办法避开他。 夜色如水,她的脚下有阵阵寒意传来,他转身朝身边的太监道:“摆驾昭荣殿。” 直到他身影消失,她才站起身来,子翎忙为她打来热水泡脚,脚入热水的同时,她身上不由起了一身寒慄,不知是冷,还是其他…… ☆、不同 袭妃醒来时,枕旁已经不见那轮廓英俊的睡颜,而外面天色还尚未亮。 她翻了个身,锦被从身上滑下,窈窕的身形暴露在空气之中,脖颈处有淡淡的淤痕,她羞怯的将被子盖上,周身的酸痛让她的脸有些发烫,昨夜……昨夜对她好似不同于往常。 这几日里他虽夜夜宿在昭荣殿,却也只是和她同床而眠,宫中女子甚多,他能时时睡在她身边已是不易,而且有时还陪着她吃饭,虽然连着几天都不曾碰过她,心内也觉得甜蜜,到底是刚登基诸事繁忙。 她忆起昨夜,昨夜他来得很晚,却在入寝殿内不分缘由的就将她推倒,鼻尖唿吸灼热,身上也坚硬如铁,这让她恍惚觉着自己宫内点了些特殊的薰香,她当然时热烈的回应他,隐隐感觉他身上有一丝躁动与隐忍的愠怒,让他有些失控。 外面的的灯盏尚未灭掉,天色有些隐隐的晦暗,寅时左右,他这一夜似没怎么睡,外面守门的宫人道,皇上走了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各国使节陆续到达京洛,那个宴会,宫内稍有身份的人都要过去,以千宁儿现下的太妃身份,当然也不例外。 昭荣殿这两日出出进进的宫人不断,各类上好的珠宝首饰都一件件承在朱红的漆木盘内被承上去,从头、耳、颈、臂,华丽者有之,端庄者有之,霸气者亦有着…… 第16页 各色衣裳也琳琅满目的送入,那些喧闹声,赞美声越过墙头,飘到远处,千宁儿依旧喜欢午间在院子内晒太阳,靠在软塌上闭上眼睛,阳光似能透过眼皮照进她的眸子里,模煳光晕一片,让她觉着心下有了片刻安宁。 昭荣殿的繁华,让她想起了她刚入宫时,先帝那位极受宠的娉贵人,她也曾周身华丽,殿内喧闹辉煌,现下想来,她的尸身不知被扔在哪个乱葬岗内,任淤泥烂,野狗叼。 原本她该在不知在哪个尼姑庵内青灯古佛,入夜周身清冷。 这算是大部分先帝的嫔妃该有的归宿了吧,虽然她们也还是韶华尚好,未生子嗣至多也只有这样的结果。 而千宁儿倒是阴差阳错,被留在了宫中,阴差阳错……想到这词,她睁开了眼睛,不,她并不是阴差阳错,她自暗室被放出,便已经陷入了一个自己尚不知情的怪圈之中,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她的命运,她在宫中,旭阳被带到她身边,她以太妃的身份出现。 恍惚又想起,醒来后第一次见到浔炆,他命人将旭阳送到她跟前时的面无表情,他应该不是真正的是想让旭阳为公主的身份,让她以太妃身份在宫中颐养天年,而她也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保得旭阳安全。 娉贵人受先帝的荣宠,在她刚进宫的当日,便有宫里的太监在她耳边提及。他们曾说凭小主现下的姿容,以后定能超过娉贵人得到先帝的宠爱,那时她尚自懵懂,站在铜镜的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倒真的有些迷人心魄。 他们还说娉贵人虽然容颜出众,在她面前却像是寻常河珠遇上了南海鲛珠失了颜色,他们说千宁儿身上有着宫里娘娘们都没有的灵气。 后来她真的见到了娉贵人,那个雍容的人儿,倒真的是个美人,眸光卓然,眉目妍丽,举手投足间都是盛宠之后的优越欣愉感。 娉贵人说是宫里来了个妹妹,她理应过来看看,她与她千宁儿没说几句话,见到她的容貌时她优越的脸容也微不可查的动了一动,但到底是个贵人,说了些温言细语的话,送了些绸缎首饰便也就去了。 现在想来,当时娉贵人见了她似乎并不开心,只是她那时尚是宰辅大人家的千金,虽然入了宫还未受到帝王招幸,也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宫里的女人虽然不能干预外政,却也识得大体。 娉贵人虽受先帝宠爱,奈何前庭无人支撑,也尚未给先帝生得子嗣,她当然知道孰轻孰重,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后来她跟这宫里的许多女人一样,出了宫,入了尼姑庵,没了帝王的疼爱,没了华服霓裳,每日里只有木鱼孤灯相伴。 娉贵妃却因着做了尼姑,断送了她最后的性命,她尚自青春美好,犹自美艷动人,没有耐住寂寞,最终酿成了大祸。 初入庵内,妃子们皆日日以泪洗面,容颜憔悴却也无可奈何,庵里的师太见惯了宫里的娘娘,她们刚进庵时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能平静下来了。 嫔妃们住的尼姑庵不比他处,接待的只有少许女香客,庵内清苦,也要做些伙计自给自足,日子苦了也会自己做些针线活遣人送出去转卖,娉贵人绣的刺绣极好,平日里来接她绣活的人皆是女子,专门将庵内的绣活捎出去卖,与庵里众人都熟稔。 一日却来了个身材健壮的男人,说家里妹妹生了病,遣了他来拿那些绣活,庵里的师太未曾发觉,娉贵人出去便交了刺绣,这娉贵人的美貌岂是一个寻常的男子受得住的,那男人在他面前愣了许久,才慌乱的从她手中接过刺绣离开。 两人手指在绣品间不经意的相碰时,就如干柴撞见了烈火,娉贵人心内尚自害怕,却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让那男子神魂颠倒,自此男子便时时以各种藉口来在庵内走动,终于在一个夜里他翻墙进入了娉贵人的房间,一夜云。雨,直至半夜才悄悄离开。 娉贵人起先还很惶恐,庵内的人日日劳作,并没有发觉她的不同,她因着刺绣好,师太便准了她不用出去劳作,后来的时间里,她的情绪越来越好,日间见人谈笑,面色也较初进庵内时红润了不少。 师太惊奇她这么快便能释怀,悟性尚嘉,她说想要单独一间小屋给她专心刺绣,师太想着刺绣磨鍊了她的心性,让她心平气和,便也答应了,后来那间在庵内较为偏僻的刺绣房就成了她夜会男人的隐秘场所。 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她心下却越来越活络,不再满足一个男人的伺候,渐渐的,来拿她刺绣的人每日都有不同,虽各个都是女儿家打扮,身形都较为高挑,有的甚至还有些健壮。 娉贵人在庵里生活着,身子越来越曼妙,举手投足间都是娇媚纤巧的模样,庵里的人都说她天生丽质,即便入了空门,依旧光彩照人,每次被说,她只抿唇一笑。 她的身材日渐丰腴,皮肤也变得越来越好,与她相会的男人越来越多,大到四五十岁,小到十七八岁,身形像着些女子的便乔装一下过来,身形一望而知便是男子的,便趁着夜间翻墙而入,有时来得不止一人,她也照样应付自如。 在这庵里她享受到了在皇宫内从未有过的欢愉,以前即便皇上专宠于她,大多数时间她也是夜夜独自守在偌大的宫殿内,她渐渐迷失了自己,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那些与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在坊间将她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 那些慕名而来的人日渐增多,绣房附近极为偏僻,白天都很少有人经过,夜里更是空无一人,但偏偏那日,有一尼姑劳作晚了,天色昏暗走错了路,提着幽暗的油灯走着,她便听到了附近有奇怪的声音传出,推开门时,那尼姑慌乱尖叫,这事就此被败露出来。 娉贵人自然是没有了活路,当夜尼姑庵便命人通知了宫内,宫里面赐来毒酒,娉贵人那时才觉得犯了大错,她举起酒杯时浑身颤抖,而身边被绑起来的男人身子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她将酒杯举到男人跟前,轻声问了句:“你愿意同我一起死么?” 那个曾经说爱她入骨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男人,一把推开了那个盛着毒酒的瓷白,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匍匐的跪到宫里来的人面前,磕头如捣蒜,面色惨白的抬起头,慌乱结巴的求饶道:“大人,错不在我,错不在我,是她……是她招惹的我……是她招惹的我啊……” 她看见那个人额头上的汗如水珠一般滑落,拽住太监袍角的手像是要在那太监身上生生拽出一块肉,大声的求饶声响在耳边刺耳又讥讽,那些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她早就该不信了,就连京洛皇城内最尊贵的人说过的话也不能相信,何况是他们这些命如草芥般的人。 那个前刻刚与她有过肌肤相亲的人,在明晃晃的刀锋下倒在赭红的血泊之中,她眼里却是一片清冷而死寂,或许那一刻她才发觉,曾经周身的热闹都是虚幻,那个人的血流到她的身下,她伸手在地上粘上那殷红,放入口中。 站在近旁的一群人里冰冷而严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震惊,她想她该是妖魔了,但若是不是嫁在帝王家,还会是这样的结果么,已经没有人再给她那样的时间猜想,冰冷带点辛辣的液体从喉咙里划过,她最后的嘴角竟是溢出了一个大大的笑。 第17页 究竟在嘲笑什么,嘲笑她生得貌美,被选在了帝王家,嘲笑她放浪形骸,嘲笑那个男人最后死时的狼狈模样…… 她曾经那样雍容,她曾经受到皇上专宠,她曾经也有挑选不完的首饰,也有满目琳琅的华服……这高墙大院里的女人,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心下却各有各的痛苦与悲哀…… “娘娘,太阳下来了,要不要拿大氅给你披上,该受凉了。”子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她摇了摇头。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那后院的红梅都落了大半了,满地的殷红,刺的人眼…… ☆、夜宴 夜里的京洛城璀璨闪亮犹如白昼,宫内宴席隆重,各国朝贺的使臣皆已落座。 能在这出现的都是官位极高,或是皇室众人,九王爷拓允自然也在其中,他一身玄墨锦服,衣襟与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络,一望而知,显贵而沉稳,在其旁边的还有其他诸侯,各自落座于离皇帝较近的位置。 他的眼神容然从席间扫过,静静碰了碰身边的茶杯,脸上是谦和而温润的笑意,视线与上座的浔炆一对视,两人的眸子皆幽暗如古井,一个如春风化雨,一个如暗礁深藏,相视皆是一笑。 浔炆看了看旁边不远处的空位,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须臾间敛了神色,举了酒杯朝拓允道:“九皇叔这两日可是身子欠妥,自从父皇过世就不曾与你见过面。” 拓允站起身来,遥遥举起酒杯,朝浔炆处拜了拜:“多谢皇上挂心,臣近来身子是有些不好,在家修养了几日。” 浔炆笑:“皇叔要多养息身子,朕刚登基,有许多事上还要仰仗皇叔。” 拓允亦笑:“辅佐皇上乃臣分内之事。” 两人皆朗声而笑,大臣举杯恭贺皇上登基,底下一片吾皇万岁,而两人的笑意都未达眼底…… 浔炆举杯朝各国使臣敬酒,使臣皆献上自己国家的珍宝古器,以示友好,殿内鼓乐笙箫不断,宫廷夜宴自宫然奢美异常,金漆龙头宫灯在殿内光彩熠熠,照得所有人脸上皆是一片喜庆的恍惚。 各国进献的美人一个个低头敛目而入,身着薄绡,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而座上的浔炆扫了几眼,美人们便被宫人们带下,也是,这是皇上的女人,现下殿内官员众多,美人们皆只着薄衣,窈窕身姿未免便留在别人的眼中。 殿外夜色如漆,偶有几颗星子璀璨。 和亲公主不比那些美人儿,她是琉球皇族显贵,进宫时便着一身嫁衣,未见面便为妃,使者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宫乐声起,调子异域,传至殿外。 千宁儿听过这个乐音,在幕府的宴会之中…… 但她现下却没办法专心聆听,冷风从面庞上唿啸而过,她回头,凛冽的刀锋从她脸侧略过,照亮了她的双眸,堪堪躲过,身后又立即传出一片刀刃划划破空气的声音,长桥之上,那个女子的手紧紧拽着她,精緻的面容已经吓得失去了血色。 她回头看了一眼与他们只几步之遥的黑衣人道:“看来要跳下去了。” 不远处,禁卫的声音略带些惊诧,中气却依然十足:“有刺客,和亲公主遇刺……” 身边的蒙面人如影随形,夜色中的箭雨似长了眼睛,朝她们奔逃的这边激射而来,大批的禁军赶来,速度很快,但,来不及了…… 浔炆和众人赶出时,穿着一袭流纹锦服的女子跳入水中,长裙在漆黑夜幕中翻飞成绚烂的弧度,淀灵池漾起了半人高的水花,箭头朝水面激射而入,水面泛起了一片猩红,夜色中,那红随着微漾的水纹,涤盪开来,深沉而隆重。 刺骨的水没入头顶,感觉很不好受,鼻息间的窒息让人微微有些恍惚,那刺穿肩膀的那一箭却让她精神一凛,那女子的手紧紧拽着她,慌乱间似乎将她的衣裳抓破,她会游泳,但身上绑着个人该怎么游? 努力睁大眼睛于黑暗之中找到将她胳膊抱得死死的手,触到的却是一连串繁琐的衣饰,她将能摸到得贵重东西从那和亲公主身上快速摘了去,她身上装饰的东西太多,将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身上,千宁儿几乎动弹不得。 抱着她的人似乎已经溺水昏了过去,手上的力度也松了松,她奋力挣开桎梏,拉起那个公主的手往上游,却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了力气,肩膀处麻痹一片,竟感觉不到疼痛。 冰寒的水呛人她的口鼻,她的身子也拽着缓缓下落,肺里一阵抽痛,她勐地挣开眼睛,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旭阳在这宫里也活不了…… 身上的流纹银紫长裙与水融为一体,她伸手,奋力的向上伸手,臂弯探出水面时,一阵破水声传来,她的脚踝似被人捉住,勐地向下一拉,有一强大的力量似要将她拽入水底,这样的动作让她想到了刚刚那群黑衣人。 迅速伸手拔出头上髮簪,朝脚踝处划去,手却被人如铁钳般的紧紧握住,那人拽住了她手上的银镯,似在确认……这是她刚刚奋力伸出去的那只手,两人的身子都在下降,她动弹不了,眼前的光亮也越来越少。 突然她的腰被紧紧搂住,跃上水面的那一刻她大口的喘息着,整个身子都趴伏在那人身上,眼前是一片水雾迷茫,她握着髮簪的手抵在那人胸前,簪子已经刺出一片殷红,她抬眼,看进一个幽深的眸子里,身子不由一颤,髮簪从手中滑落。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宫人们的惊唿声几乎要撕裂这个夜空:“皇上……皇上,快救皇上。” 千宁儿微微侧头,她记得同她一起跳下来的是个公主,和亲的公主…… 腰间的力量瞬间撤走,他脸上有水珠滑落,明黄的衣襟处有一抹殷红,周围的灯光晃在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她,松开手朝岸边游去,她想……他跳下去救的应该是那个和亲公主,却阴差阳错的救了她,现下难免该有些郁郁。 有无数的视线若有似无,隐蔽而灼灼的在千宁儿身上扫过,她从水里探出头,睫毛颤颤有水雾而动,乌髮紧贴于修长的颈项之上,夜色中,皮肤似被星子渡上了点点璀然,莹亮剔透。 子翎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娘娘,快,奴婢拉你上来。” 她转头,看向子翎,将那只未受伤的手递给她,子翎将厚重的大氅盖在她身上,刺骨的寒冷却一点也没有缓下来,旁边那个公主已经被捞了上来,溺水已经昏死了过去。 那声娘娘之后,周围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眼前的人的身份,转而再看向她的脸时,便带了些瞭然,眼前这个姿容绝艷,出水似芙蓉一般的美人儿,便是那个让先帝醉生梦死,甘愿死在她身上的人,是红颜祸水,是国家灾祸…… 美是美极,眉宇之间带着三分魅意,眼神却澈然一片,一望便要不由自主的陷进去。 那支箭仍插在千宁儿的肩膀处,子翎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双眼已经哭得猩红,千宁儿伸手,一把将箭头拔出,睁眼时,看见拓允亦是一身湿透要向这边走来,她微抬眸,看向他,摇了摇头。 第18页 她看得出来,拓允平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在担心她。她知道他跳下去是真正为了救她,但,好在不是他救了她,不然这宫里又该颳起新一轮的污秽之风,那些人的眼光都在时刻望着他,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早已是烂在污泥中的人了,拓允却不一样,她不能抹黑他。 拓允顿了一顿,冲着千宁儿笑了笑,步子依旧向她那处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背后有声音道:“九皇叔,看起来似也下了水,是不是被那些匆忙的禁卫不慎撞下了河?” 拓允驻足,回头躬身道:“让皇上见笑,微臣是自愿跳下去的。” 浔炆转身,定定看向他:“哦?”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皆屏住唿吸,浔炆的眼神,是在等一个答案…… 旁边有身穿盔甲的禁卫军统领赶来,他躬身跪在地上道:“皇上,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卑职擒到后都自尽了……” 浔炆将眼神淡淡从拓允身上移开,看向来人:“死了?” “是,但卑职从他们其中一人身上看见……”禁卫军统领顿了一顿,往后一挥手,其他两名禁卫将一个穿黑衣的死人拖过来,他一把拉下他的衣领,发现他身上烙着的是一个‘允’纹身。 统领继续说道:“卑职从他身上看见了这个纹身……”他只陈述了事实,并未下结论,在宫中待过的人哪个心思不敏捷,这个结论他们怎么敢下。 人群中有大臣在议论:“这不是九王爷府中的人才有的印记?” 声音虽小却刚刚能落入人的耳中:“难道今夜的刺客是九王爷派过来的?” 千宁儿抬头,看向远处瘫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一片的人,又抬头看了一眼拓允,后者容色沉静,似什么也未发生,刚刚还有些疑惑的神思,瞬间清明起来,有人要诬陷拓允! 浔炆负手站立,身上明黄色的衣袍全部湿透,丝毫不影响他的仪容,他朝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翻了翻黑衣人的衣领,抬头看向拓允笑道:“九皇叔,看来你平日里得罪了人吶。” 拓允看向他笑道:“微臣惶惑。” “不然人家也不会在刺杀的时候还要想着将罪名赖在你的身上。” 浔炆脸上亦露出了一丝笑意,上前拍了拍拓允的肩膀,拓允面上表情一直未变,谦和而气定神闲:“皇上英明。” 这一场宴会发展到此时,让人有些始料未及,和亲的公主还未见着皇上一面便昏迷不行,琉球的使臣脸色有些苍白,却也不敢多言,他们这次来京洛是带着重要的任务,若是行程不顺利,以后……琉球怕是会有战乱之祸。 ☆、和亲公主 和亲公主醒来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千宁儿回想那一夜,事情其实与她并无干系,认真说来,她与那公主在琉球有过一面之缘,阿爹带着她在幕府的那场宴请会上,公主俏丽可人,幕府将军介绍公主给她认识,公主拉着她的裙子瞧了好一会,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随团的人翻译道:“公主是在夸这裙子漂亮……” 她施礼回浅然一笑,仅此而已。 这样的关系浅薄,连熟人都尚算不得,不该她管,却在看见公主慌乱逃窜时,似看见了阿爹那满是绝望的脸,心里勐地一阵抽痛,她的家人在迁徙的途中或许也是被这样追杀的,只是彼时他们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执起公主柔弱的手时,公主慌乱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然,却没有任何挣扎,轻巧的轿子被抛在不远处,轻纱随风而飞,赭红的颜色上粘上了大片的深沉,那是人的血,随行的宫人死伤一片,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中,也是手无缚鸡之力。 这宫中的地形她还尚熟悉,在先帝在时,她也不时出来走动,夜色深沉,她带着公主向僻静的地方跑,但却不离最后宴会要到的位置,那里禁军守卫多,到了那里才算有了生机。 跳入淀灵河时,箭头在四周唿啸而过,脑海中竟平静没有一丝波折。 箭头伤的伤不算严重,只是箭头上有倒钩,扯出来时连着些皮肉,子翎现下正小心翼翼的帮她换伤口上的纱布,当晚混乱过后,袭妃与太皇太后匆匆赶来,子翎被袭妃摇曳生风的身姿撞得差点跌入了水中,袭妃却回头反手一巴掌想甩在子翎脸上。 千宁儿一手擒住了袭妃的手,滴水的髮丝间凛冽的眼神让袭妃不由的一愣神,她委委屈屈的跑到浔炆面前,接着皇上便下令,太妃无故缺席重大宴席,且面见圣上时仪容不整,阖殿上下罚三月俸禄,禁足殿中。 他不知她为何缺席?他不知她为何仪容不整?他将她从河里托出时,看清她的面容随即就松了手,被众人扶上岸时都没有回头,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这份惩戒来得荒谬,却也有理可寻,前一刻她可能抓痛了袭妃那娇嫩柔弱的手,伤了他心尖上的人,让她罚俸已经算是轻饶。 她也曾听戏台上的人唱过,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容不得别人对她有半点置喙与伤害,他们唱说,你爱上一个人时,她说话的声音是悦耳的,吵闹是可爱的,发脾气是性情中的,唿吸间也是甜的。 浔炆对与袭妃大约便是这种感情吧,她的那双柔荑般的手,曾拂过他的脸,顺过他的发,帮他整理过衣冠,他自己都细心保护,怎容得他人弄疼。 她心里似明镜一般澄澈,也并不在乎他怎么想,眼前这人,万里江山都在他手上,又有什么可和他辩驳,但或许是入水后的恍惚还未醒觉,又或许是肩头的伤口隐隐刺痛,她抬头直视着他,缓缓开口道:“皇上不知事急从权,这种情况下,我何罪之有?” 她感受到众人扫向那这边的眼,微微的仰着头,娇妍的脸颊处划过一抹绝美的弧线,透着些许倔强,这样的姿容,让皇上身边的袭妃都黯然失了颜色。 浔炆的眼睛淡淡扫向她,袭妃朝他肩头靠了靠,望着他的眼神就像依附着一棵大树的小鸟,方才的嚣张都变成了绕指柔,他的眸子漆黑如墨,似要将所有触目的东西都吸纳进去,深不见底而让人无法从中窥到任何情绪。 他伸手揽住袭妃走到她面前,低沉的声音一如往常:“顶撞圣言,算不算是罪过。” 千宁儿看着他,薄唇微翘,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意来,澈然的眸子里倒映着他揽住袭妃的身形,缓缓的伏下了身子,声音谦和如水道:“领过。” 她侧头看见拓允的软靴朝这边走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袍,抬头间又对他摇了摇头,她现下能做的也只能摇头,拓允,不要捲入我的泥潭之中,不要为了我而被人陷垢…… 拓允低头,她眉头轻皱,肩头上的衣裳猩红一片,他伸手将她扶起,触到她的手时,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两人眼神一触,千宁儿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他的手很大,紧紧握着她的手,久违的温暖,让她不忍心撤回手。 第19页 但她却不得不这样做,大力的将手从他掌间抽出时,她看到拓允的眼神黯然,肩膀处的疼痛丝毫不能掩盖她心里的痛…… 失去了支撑,才知道周身的力气早已被榨干,所有人在她眼前都变得扭曲恍然,浔炆似乎看向她,又好似没有,他的脸是面向自己的,他低头似看向拓允握着她的手,手指嵌入了肉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眼睛似乎花了,在陷入一片漆黑之后,她竟看到那个人脸上闪过强烈的担忧,他怎么会担心她,她只是他制衡拓允的一个棋子而已……耳边子翎的声音急切而慌乱:“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太医……娘娘肩头上的伤……” 她还听见了拓允的声音,她的整个身子朝后倒了过去,如风中不堪受力的芦苇一般,她落入一个人的怀里,整个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恍惚与安静。 “娘娘,你可知道,你昏倒的时候都把我都吓坏了,娘娘若是有什么闪失,子翎再找不到那么好的主子了……”身上的衣裳被褪了一半,肩头的伤口被纱布包着,小丫头小心翼翼的绕开。 “原来你还惦记着找新的主子?”触到药的地方还有一丝疼痛,千宁儿笑看着眼前专心致志的给她上药的子翎。 小丫头擦药的手顿了顿,认真看向眼前的主子道:“子翎要一辈子跟着娘娘,只要娘娘不嫌弃。” 她伸出手指敲了敲子翎的头,静了一会道:“一辈子……一辈子多长,这么早便下了结判……” 一辈子……她也曾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已经在预料之中,她想她该嫁个人家,少时以为是拓允,后来渐渐少女的心中却也懵懂有了其他人的身影,他样貌可以不用那么倜傥,身形却端正而欣长,他可以不爱说话,却心里时时想着她。 她嫁入了他家,成为了他枕边的人儿,他爱她,护她,定然也不会让公婆欺负她,她虽出生不是什么皇室人家,但却是阿爹阿娘捧在手心里的人,她若在外面受气,回来后丈夫定然会揽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心疼她,哄她。 然而进入这深宫禁苑,现在想起这些却觉得恍如隔世,真的希望一觉醒来这一切都只是她贪睡时做的一场噩梦,等会阿娘会坐在她的绣床边,拍着她的脸蛋,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道:“宁儿,你再赖在床上,我就把你哥哥叫来,看你臊不臊,他都在武场练了一个时辰了。” 她则会像寻常一样穿着亵衣猫在阿娘的怀里,让阿娘帮她梳理头髮…… 子翎轻触了触她的肩膀道:“娘娘……娘娘……泽妃来看你了,娘娘……” 千宁儿一怔,她这地方堪比禁室,平日里除了宫人并没有人走动,泽妃……那个和亲公主……抬头间她看见了泽子那小小的脸,她迈着小碎步走来,看着她的伤口,眼睛里有一些少女特有的莹然。 泽妃的头髮高高盘起,梳着宫廷飞仙髻,身上的衣裳仍是琉球的样式,看起来有些奇怪,却也是美的,她朝千宁儿服了服,坐在她身边小心从子翎身边接过药瓶,细心的涂在她的伤口上。 抬头看向千宁儿时,小心翼翼的道:“宁儿……痛么?”她说得吃力,显然是努力向身边的宫人学的。 千宁儿摇了摇头,她抬眼握着千宁儿的手道:“谢谢。”依旧不伦不类。 她不会说这里的话,就如同她第一次去琉球时那样,街道上喧嚣不断,只她隔绝在那热烈的话语之外。 琉球的使臣没有回去,他们与帝国缔结的条约皇帝没有答应,皇上似乎对那个地方有着莫明的仇视,泽子一直也未得到浔炆宠幸,琉球与帝国的关系有些微妙的东西在制衡,使臣们自那夜宴之后,便再也没得到接见。 泽妃显然对这帝国后宫的规则还不熟悉,她并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喜欢她,想不想宠幸她,她时时跑到千宁儿这处跟她学说话,一些日子后她也便会说些简单的京洛话,只是舌头下似塞了槟榔一样,语调依旧含煳不清。 她很爱往千宁儿这处跑,也很喜欢同千宁儿讲话,只是没有人能听懂她说什么,她说着比划着名,空气中都是她带着异域的语音,常常说着说着便大笑,又常常说着说着便大哭。 千宁儿知道她说着她在自己家乡的过往,她同她新学了一句话,我想回家,学着便常常听她挂在嘴边,这么多话里,唯有这句话说得最标准。 千宁儿时常晒着太阳,静静的听着泽妃说话,泽妃会说的京洛话越来越多,她的家乡便时常出现在千宁儿的耳中,她说,他们那里有许多条热闹的长街,她说,他们街口挂的灯笼殷红如血,她说,他们过节喜欢带着面具,她说,他们那边的艺伎浓妆艷抹…… 她说了很多,断断续续的,不怎么连贯,千宁儿却听得有些恍惚,她看着泽妃,偶尔会忆起了那个带着獠牙面具的少年,忆起他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在喧闹的街头上一路狂奔,忆起他带着她去深巷里吃京洛的吃食,忆起他一言不发默默的看着自己,忆起他浑身湿透的抱着自己时,身上传来的炙热。 她还说,她认识当今的皇上,她其实跟他比跟千宁儿还熟,因为他曾以质子的身份在琉球住了很久…… 千宁儿看着说得费力的泽妃,随身躺在软塌上,心里闪过一丝讶然,那多年前她去琉球,喧闹的宴会上那个称病没来的质子,竟然是他…… 阳光暖暖照在她脸上,泽妃靠在她身侧,低声道:“质子在我们琉球过得不好……” 他竟有这样的过往…… ☆、笙歌 浔炆似乎很喜欢那些送进来的美人,夜夜笙歌,连袭妃都似乎有些被冷落了。 昭荣殿的方圆之内的亮如白昼的光,这几天也黯淡了下来,听说是袭妃置气,将候着圣驾的那些宫人都撤走了。 太妃府内的人庆幸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子翎同千宁儿小声聊天说,皇上喜新厌旧,她只抿嘴而笑,这个皇上可做得比一般人都辛苦,每日白天里处理国家政务,晚上回来还要一出接着一出的演戏,还要演得情真意切,还要演得放浪形骸,怎么能不辛苦。 各国使臣送来的美人,美则美矣,皮肤细滑,身子窈窕,举手投足间都是妖娆与魅惑,但这样连续几天的戏耍,捉乐与笙歌,宿醉,缠绵与温存,什么样的身子能受得了。 往日里那些个昏君,每天的日常也都如此,但他们只用负责和美人们嬉闹,喝完了酒,醉了便可以罢朝,官员们递来的奏摺可以不看,日上三竿了都可以搂着美人睡觉,但浔炆却与他们不大一样,那些美人,只有夜晚才能看见他,每天早上睡眼惺忪时,他早已到了朝堂之上。 千宁儿想,他先前的淫乐、荒唐、放荡不羁的形象都是这样钻营出来,看来在皇室之中,做个昏聩、纨绔的太子也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要想避开四面的埋伏,避开朝中那一双双犀利眼睛的锋芒也很不容易。 第20页 就连阿爹这样城府深沉,睿智懂理的人也会被他精湛的演技蒙蔽,少时也曾听阿爹说,若是太子有九王爷的半点谦和胸襟,他也不会对其如此失望,阿爹是希望帝国的朝堂延续下去的,他一心一意为了朝廷,太子整日里扶不上墙的样子,他每每说起都痛心疾首。 现在想来,阿爹是被他骗了,朝廷中众多往日里纵横捭阖,在官海中练就诸多经验的官员与诸侯也被他骗了,他荒诞只知享乐的太子表皮之下是一个叱咤一方的心,他同从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先祖一样,专心蛰伏,等待众人皆臣服的一天。 只是现下显然时机还未到,初登大宝,周围仍旧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四伏的危急尚未解决,他还是那个荒唐的模样。 冬日似乎渐渐去了,午间的暖阳下,空气里没有那种肃杀的阴冷,身子也觉得舒展了许多。 这么些天,她瘦弱的身子被子翎调养的好了很多,这个小丫头不但会宫里时兴的髮饰,炖上些补药也十分在行。 泽妃空时还是常常到她那处来,她现在的京洛话说得颇有些样子了,虽然吐字间还有些奇怪,但也不像以前那样嘴里永远像含了东西含煳不清了,她还是很喜欢同她说她的家乡,有时候也说说她在这宫里拘着就如待在笼子里一般。 宫女的女人都这样,不用怎么劝慰,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她有时说得费脑了,就常爱唱些他们那边的歌给千宁儿听,唱的是家乡的话,她不用在脑子里细细的转化,随口就唱出来了,歌声恣意,虽然听不出意思,但也听得出曲调的悠扬。 泽妃很爱唱歌,她的喉咙也适合唱歌,唱出来的调子委婉动人,很助眠,有时午间,趁着她唱歌的那一段时间,千宁儿用手撑着额假寐一会,周身都是舒畅的。 旭阳似也挺喜欢听泽妃的歌儿,她时常咯咯的笑,小傢伙长得粉雕玉琢,很是讨人喜欢,泽妃在殿内转悠时也喜欢逗弄她一下,她一直以为这便是千宁儿的女儿,常常好奇的看着旭阳又看着她道:“看着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竟然已经有了孩子了。” 她对这事一无所知,因着浔炆至今都未宠幸过她,或许是他在琉球的那段做质子的过往,让他无法短时间内释怀,总之帝王的心思莫测,本也轮不到旁人去揣摩。 只是泽妃那两日来她那处时模样有些不同,在她殿内停留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她还是爱唱歌,爱同千宁儿说话,但她似乎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匆匆来了,每次看上去都坐立不安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事情要同她讲。 后来她知道,泽妃有了心上人了,但,这个人并不是皇上。 这在后宫中来说,可是天大的丑闻,但对一个妙龄的少女来说,却是最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有人时时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想着,念着,着实不错。 泽妃说,他英俊善武,他器宇轩昂,他恪尽职守,有时却太恪尽职守了,看上去太过严肃,木讷,脑袋似是敲不开的榆木,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吶。 她这样说着,千宁儿心中便隐约知道,那个人便是那晚宴会,将她从水中救起来的人了,如果她没记错,那个人是向浔炆禀报,在那些蒙面人身上发现九王府烙印的那个禁卫军统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缘分却阴差阳错的在她睁眼时,看到将她搂在怀里的那个人英俊朗然的面目,又让他奉职守在泽妃所居的雅淮轩旁,她初入轩内时,看见他笔直站在那里的模样,心里高兴坏了,那时却没有其他念想,只是心里对他存着感激。 她当时并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上前像牵着千宁儿的手一样,也想要握着他的手向他说声谢谢,但那个木讷的大块头,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连连朝后倒退了几步,脸上神色一板一眼的道:“泽妃娘娘,卑职……卑职……” 他自称卑职的重复了半天,最后才吞吐的道:“不能这样。” 泽妃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她当时一点也听不懂京洛的话,眼前那个一身盔甲的人,至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她,他握着兵刃的手很紧,一副随时要上阵杀敌的模样。 泽妃觉得眼前这人太有趣了,每次出去时,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处,都会绕着他身边转悠几下,她能觉出来他的紧张,却偏偏十分爱逗弄他,因着皇上没有宠幸她,她的雅淮轩平日也没多少人走动。 幸而她入宫时,身边带了个来自家乡的僕人,年纪稍大,虽然远离了家乡,却也能偶尔给她做些家乡的点心与吃食,她会拎着些刚做好的送到他身边,做出动作让他拿回去吃,他总是像木头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像被人点了穴一样。 有次她不耐烦了,自己拿着糕点,垫着脚往他嘴里胡塞进去,他这一惊很是不小,本能的将手中的兵器拿出来抵抗,想想也是好笑,他竟然要抽兵器,腰封的侧刀被抽了一半,突然顿在那里,他反应很快,出肘与撤肘都很快,却在收肘的撞到了在她近旁的泽妃娘娘。 泽妃哪里挡得住他的力道,往后退的时候,脚下一扭,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的接触,一旋身间,大氅于空中转成了一朵粉红的桃花,腰间被一股大力托住,她回头时,看见那张俊朗的脸离她很近,很近,近得瞪大眼都不能看全他的五官,比她溺水睁开眼时都要近。 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他亦看着他,她想,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眼看着她,往日他都躲避自己的眼神的,心里没来由的多跳了几下,他将她扶正之后,急忙撤开了手,那形容就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向来无所动容的脸也怔了怔,单膝跪在地上。 说出来的话却仍是那样一板一眼:“娘娘恕罪,卑职刚刚僭越了。” 泽妃不懂僭越什么意思,她见他跪下,低头看他时,她竟看见了他板正的脸上有些红红的,嘴角还粘着她点心里残渣和芝麻,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拎起裙子,与他面对面蹲了下来,颇为艰难的道:“我不知道……什么僭越……不僭越,以后送东西……吃…” 自跪下之后他一直低垂着头,她说话说了那么久,他一直那样跪着,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泽妃伸手一把拽住他帽翎上的系带,迫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又继续结结巴巴的开口道:“你……不吃……我就…餵……” 他与她对视,她看见他眸子里有些闪烁,也不再看他,从食盒里拿出点心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次伸手接了,低头将点心放在嘴里,慢慢的吃了起来,她起身,将放着点心的餐盒都推到他面前,提起裙裾,快步朝殿内小跑而去。 背后靠着门的时候,她长舒了一口气,伸手触向自己的胸口,能清晰的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厉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她很喜欢看到他,每日总是找机会进进出出。 她依旧爱唱歌,不止在千宁儿的殿内,在自己的雅淮轩内也爱唱,只是自那以后她唱的歌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少了些轻快,多了些委婉缠绵,夜里通过风传到远处,亦传到那个禁卫军统领的耳中,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眸子却在不自知时蓄满了温柔。 第21页 当然不一样了,她初初到这皇宫时,唱得多是家乡的一些民谣,有时还夹杂些少时记忆里的儿歌,现在却是不一样了,她心里悄悄住了一个人,百转的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唱情歌,她知道他听不懂,这偌大的宫殿谁也听不懂。 只是她这样唱着,透过殿外氤氲的光,看着站立在她轩前的他,便觉得唿吸都有些慌乱,少女的情怀啊,让她生出了未有过的柔情与慌张…… ☆、帝王恩宠 帝王的恩宠,来得很猝不及防。 泽妃告诉千宁儿这事的时候,已经接到浔炆身边的太监的通知,浔炆夜里要宿在雅淮轩,她说到那禁卫军统领的时候,眼底带着笑意,脸颊处却已经满是泪水,她握着千宁儿的手,说得话断断续续。 千宁儿只轻抚她的背,静静的听着她说,却没有什么言语安慰她,这段感情固然美好却永远见不得光,这宫里有多少美人儿在尚未入宫时就有了心上人,但进了这后宫,一切绚烂的过往都早已被现实撕烂。 在这宫内无论皇上宠幸与否,那些女人们都只能是皇上的女人,即便那高高在上的皇上,都不曾看她们一下 有好些人终其一生,都没真正见过皇上几面,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她们可能也时常回忆,回忆年少时,那纯真而懵懂的爱情,回忆那个身着青衫的少年,在她鬓边别上牡丹,赞嘆她人比花娇的痴迷神情。 但所有的一切只能放在心里,纵使你在漫漫长夜中寂寞如斯,也只能青灯残烛的熬下去,皇帝可以想不起你,你却要时时记着他,无论是否出自你真心,无论你是爱他,恨他,他终将游弋在你的心上,爱到心冷,恨到绝望。 泽妃与那个禁卫军统领的感情,在这宫内是禁忌,一个妃子同别人产生了感情,这是多大的罪责,只是她来自异域,她曾是公主,她不懂这里残忍的规则,所以她哭得靠在千宁儿肩头,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那个禁卫军统领是喜欢她的,千宁儿能觉的出来,只是在宫中当值多年,他很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但感情这东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控制得了,那些圣贤之人尚且都为情所困,不能自已,何况他们只是茫茫众生中的凡夫俗子。 她将手从泽妃的背后顺过,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泽妃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她只能不停的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痕,若是她早一点知道,或许不会让泽妃的感情发展到如此田地,一个禁卫军统领,以她一个太妃的身份,调走也不算一件难事。 她静静的听着泽妃说完他们两人的过往,就这几日的时间里,泽妃的感情变化,无非是她送吃食给他,她偷偷的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她时时想找他说话,但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又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些听在千宁儿耳中都是寻常的小事,但她很确定,泽妃心内却是另一番甜蜜旖旎的光景,她流得泪太多,声音也渐渐有些嘶哑,情绪却还未平復下来,她漂亮的眼睛哭得已经泛红,嘴角被咬得有些破皮。 千宁儿本来想着悉心等着她说完,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泽妃的眼圈太红了,再哭下去就难消肿了,她的嘴唇已经破皮了,不能再让它破损了。 她捧起泽妃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伸手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殿内迴荡,泽妃愣住了,眼角的泪都惊得忘了流下,她要的效果也便大半达到了。 她看着泽妃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记得你现在的身份,你是泽妃娘娘,本来就是皇上的女人,在这宫内你能爱的只有他。” 这句话说得残忍,却是再真不过的事实了,夜里浔炆便会进她的雅淮轩,她若是眼睛哭得像个核桃,该会引起怎样的事端,泽妃还那样年轻漂亮,她不想让她就此陨在这宫内。 她本不该多管闲事,也早已习惯了袖手旁观,但或许是这后宫太寂寞了,她希望这如百灵一样灵透的女子能陪陪她。 泽妃愣了愣,半晌竟紧紧将千宁儿搂在怀里,她将脸抵在她的肩头,低低的说道:“谢谢你,宁儿。”说得已经像极了京洛话,她明白了宁儿用心良苦,宁儿是为了救她。 她抬头时,眼里已经没有眼泪,她又同她说了一会话,神情已经同往常一样,她说,再想唱一首歌给她的宁儿听,宁儿是她在这宫里遇到的最好的人,让她不会觉得自己早已是被抛弃了的人。 她歌声悠扬,带着微微的沙哑,歌声飘得很远,想必隔壁的昭荣殿都依稀能听见,这是她唱给宁儿的最后一支歌,往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宁儿希望你在这宫内珍重。 泽妃死了很久很久了,千宁儿依旧会想起那日午后她扇在她脸上的那巴掌的脆响,那一巴掌是她多余了,泽妃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自从踏入京洛以来,她所能走的路早已被规划好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这份感情一开始就没有结果,她之所以哭,并不是因为那夜皇上招幸于她,也不是因为她不能同那个禁卫军统领相爱,她哭,她为何身在皇家,为何又生做了女儿家……这看似富丽堂皇的殿宇,一幢幢,一栋栋,是多少人的活死人墓啊…… 那夜泽妃为皇上侍寝,床笫之上,她从枕头边掏出匕首,出手行刺皇上,帝左肋被划了一刀,泽妃的功夫竟然那样好,身着薄纱的衣裳,左右腾挪间身姿翩飞如彩蝶,她的眼里再没有平日的俏丽与懵懂,凛冽与寒意让她俨然已经变成了杀手模样。 她就要得手了,匕首的尖端已经瞄准了年轻帝王的眉心,只一刀下去,他们国家的所有灾祸都结束了,可是她终究疏忽了,眼前这个帝王敏捷的身手更胜于她,就在匕首离他三指距离之下,帝王翻身擒住了她手腕,匕首脱地时,守在门外的禁卫军已经匆匆破门而入。 泽妃脸上画着比往日更精緻的妆,被众禁军团团围住时,看向不知明的一处竟笑了起来,她扬手理了理鬓边飞扬的发,从她喉咙里唱出的歌声传过重重殿宇,在这偌大的皇宫内飞扬。 抽刀抹向脖子时,她只感觉到有一丝微凉,她看到有人从门口踉跄着赶来,他还是那个模样,俊而朗然,她看见他一向的严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炯然的双目也带着猩红了,握着侧封刀的手,颤抖而骨节根根泛白,抓得是太用力了。 她来自他国,但是也并不傻,她现在知道了,他爱她,睫毛上有些莹然滚落,她继续轻轻唱着夜夜都趴在殿前唱给他听的歌,鲜血如流水一般从她嘴边漫过,带着铜锈的腥味,味道很不好,让她的歌常常噎在喉咙里,唱得有些辛苦。 她侧头,眼睛再没有望向他,眼角一滴泪从腮边滑下,下辈子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 她是和亲的公主,是国力虚弱的琉球的公主,她的到来并不是为了取悦京洛的皇上,而是要杀了他。 从琉球登上帆船的那一刻,她已经褪去了公主的身份,她是那个将沉重的国家命运压在身上的杀手,是一个无论成功与否都再也回不了家的人了,从盛装打扮走出幕府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抛弃了。 第22页 那夜的逃亡,也不过是早就在计划之内的戏码,她是幕府中唯一从小就习武的公主吧,记得父皇说她自小习武悟性便高,教她的师父换了一轮又一轮,每次都是他们都自觉技穷了,自动请辞而去了。 当她在满树的樱花下挥剑,漫天的粉红在她身下徐徐落下时,父皇总是欣慰的抚掌大笑,他说他的女儿不输儿郎,除了父皇,没有人知道她会武,在人前她是那个最懵懂不知的公主模样。 浔炆作为质子在琉球受了太多的苦难,她年老的父皇不知被谁蒙蔽了双眼,那些佞臣们将他迷得失去了往日的睿智,他竟默认了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嗣们对质子的暴虐与欺辱。 质子不爱说话,不知他会不会说这里的话,没听他说过,当时也不甚放在心上,但她能看得出来,质子是个倔强而坚韧的人儿,后来他又重以太子的身份回归荣耀时,也未曾和这里的人说过一句话,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过一句琉球话。 他该是恨这里的吧,可是他该恨将他送到这处的那些人啊,他以京洛的太子的尊贵身份作为质子,谁能相信啊……后来入了京洛的后宫才知道那里实在是个险恶的地方。 太子的娘死了,有多少生有男嗣的妃子们对他的身份虎视眈眈,他年纪还那么小啊,便远离了熟悉的地方…… 父皇的臣子说,被当作质子送到这里的人不是真正的皇室中人,京洛的皇帝不会让自己真正的儿子钳制在这里的,这质子于他们而言,只是个虚有空名的傀儡,并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他们还说,这个质子听说是京洛太子的替身,太子作为国之储君,定然在京洛的皇城里被保护的很好,这只是一枚被不值一提的棋子。 国家偏居一隅,受到帝国的压制很甚,每年都不得已上贡许多珍宝进京,却还要时时受到威胁,不能将气真正表现出来,那一个无关重要的质子,将气撒在他身上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泄愤吧。 ☆、玉陨 他们真的泄愤了,宫里的皇室中人,幕府中贵族的子侄们,将那质子视为发泄的工具,他们时常成群到质子居住的宫殿里去找他的麻烦,质子出门也常常被堵在街口围着挑衅殴打。 那个质子也从来不是好惹的主,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那些打他的人中也大多断了胳膊,瘸了退,各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伤得比他还要重,那些贵族们便更加记恨于他,更要处处为难他。 质子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打完之后,起身抹了嘴角的血,像个没事人一样扔下瘫倒一地的人便离开了,其实他是受了伤,衣服被撕烂了,额头被打出血了,胳膊上肉外翻了……他就好像不知道疼一样。 这些情形她曾遇到过几次,她没办法阻止,父皇默认了的事,谁能阻止得了。 直到质子以太子的身份重新登上京洛巍峨的帆船,他用冷冽的目光扫向这里的众人时,年老父皇才意识到他的昏聩将以整个国家的灾祸为代价,后来听说京洛的皇上死了,后来太子登上了皇位,他仅存的一点希冀也土崩瓦解了。 他那天夜里负手走到她住的殿内时,她便知道那一条路她非走不可了,她跪在父皇面前,听着父皇一字一句的说着让她去京洛后要注意的话,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苍凉似雪山上的迷雾,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流泪,苍老的眼睛浑浊一片,父皇他真的老了…… 她走的时候樱花开的繁盛,大片大片的繁花几乎要将整个宫殿覆盖住,身上穿着大红锦服,是琉球贵族女子出嫁时的盛装,却比任何一个琉球女子都要隆重,娇嫩的脸上用胭脂化了两坨深深的赭红。 她想她要嫁人了,可是她要嫁得丈夫是她的敌人,他们同榻的那一刻他就要作为她刀下的亡魂,宽大袖口处的藏着的那把匕首,是父皇亲自放在她手中的,那是他年轻时常配在身上的武器,他最后一次亲吻了她女儿的额头,眼里似乎更加浑浊了。 她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她精心谋划的那次被刺杀也很成功,她提着裙子奔跑时,她故意抓乱了自己的头髮,她惊动了宫里的禁卫,她想她可以成功将这起灾祸嫁祸到那个叫拓允的九王爷身上了,这京洛皇宫内亦有汹涌的暗流啊。 但那个纤瘦的女人出现了,她竟不顾飞来的箭矢,抓着她的手一路狂奔,她愣了,不是惊慌失措,她身手这样好,一切都是她的谋划,也不该她失措,只是不理解为何那女人会这样对她,她将自己的手拽得那么紧,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似乎很早以前她也这样做过一样,熟稔而冷静。 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展示自己的身手,还要时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作出柔弱模样,竟鬼使神差的被那女人带到宫廷河畔,她身手很好,在宫内也少有人是她的对手,但她真的不会游泳,那女人回头同她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竟就这样果断拽着她的手跳下去了。 天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下过这么冷的水,任务还没开始执行就要被淹死了么,喉咙很快被冰冷的水呛住,那个女子的手仍然拽着她,而她本能的紧紧抱着她,太可笑了,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了。 父皇交代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她甚至还未来得及登上大殿,那个女人太粗鲁了,她竟然在水中胡乱的扯她身上的饰品,头上的髮簪,脖颈上的项鍊,都被她拽着扔到河底下了,这……这可是很昂贵的首饰,她竟然像扔垃圾一样全部拽了下来。 她有些生气了,但毫无反抗的能力,手仍旧紧紧抱着她,她扑腾了几下,没能挣开,那女人好像受伤了,水里泛着殷红,她能感觉到那女子身上的力气也在渐渐流逝,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有跳水的声音传来,有人来救她们了,她一把松开紧紧拽着那女人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上面挣扎了几下。 没下过水,没学过闭气,她不久便昏迷了,很窝囊……身子在水里泡着,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来了。 被人从水里抱起来的时候,尚还有一丝清明,但眼睛却始终睁不开,那个人的肩膀很宽,手臂很有力,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她睁开眼时身边已经被围了很多人了。 额……那个抱着他的人在看着她,他用手托着她的下巴,旁边有宫女在她肚子上按压,他的头正好朝他靠近,离得很近啊,近得她一惊之下呛出水来,唿吸突然就通畅了,但她还要坚持装出娇弱的模样。 虽然中间出了些插曲,结果倒是差强人意,她还是那个受到惊吓的和亲公主模样,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能清楚的感觉到托着她下巴的手抖了一下,头一歪装昏迷时,又看到了他眼里的错愕,她闭着眼睛的时候有些懊恼,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大红的锦服被水泡得皱皱巴巴,身上的饰品也掉的七七八八了,原本是打算在遇刺时让皇上多留意她一下,给留下个弱柳扶风,受惊后小鸟依人的模样,现下髮髻乱了,脸上的妆也花了,还怎么留下美人受惊的模样…… 怎么为后来他的招幸多留些机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个皇上好像至始至终都没看她一下,这样狼狈的自己,他应该也没看到吧。 第23页 可是她渐渐的越来越不想被皇上临幸了,那个因着一面之缘便冲过箭雨救她的宁儿,因着那个将她抱上岸,与她对视时惊慌又有些木讷的一身盔甲的男人…… 宁儿太好了,她很照顾她,很耐心的听她说话,宁儿长得很美,较之在琉球见到时更美,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爱唱歌给她听,她爱跟她学京洛话,她爱给她将家乡的事……可是她不是很懂宁儿,宁儿很奇怪,她常常嘴角挂着微笑,眼底却透着哀伤,她的宝宝旭阳很漂亮,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她明明同她一般大,却已经有了旭阳。 有时候她羡慕宁儿,因为宁儿有旭阳,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虽然进了这荒漠般的皇宫,总有个亲人了。宁儿和她不一样,她不是浔炆的女人,不是嫔妃,按照这里的规矩,宁儿该是她的长辈……明明她们的年纪都一样…… 她在这宫中的境遇并不好,所住的宫殿已经很老很旧了,朱漆落得斑驳,围墙也是陈年的模样。 那样的环境还没有雅淮轩的一半好,处处透着破败的气息,宁儿却不甚在意,她说在这宫内,住再好的地方也枉然,不定什么时候,连这个简单的地方都住不得了…… 那个让她动心的男人,是她在这行差踏错的另外一步,她在来这里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这么的快,就像真的能越过嗓子从嘴里跳出来,她只光看着他便觉得心里慌慌的,又甜甜的,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自那之后,便时时萦绕在她心头。 太监来她这传旨的那一刻,便已经到了她做决断的时候了,京洛的使者之所以未走,就是在等她的消息,在这里的日子很快,竟没有她想像中的难熬,让她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她躺在血泊里断断续续的唱着那首歌,将在这里生活过的日子细细的捋了捋,竟然还觉得有些幸福,身体早已感觉不到疼痛,那个父皇给她的匕首,未能杀得了京洛的皇上,最终却结束了她的生命,或许她早该预料到了,那个曾经在琉球隐忍不发的质子,父皇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一个这宫中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尽管他掩藏的很好,却还是被她发现了,在她今晚准备侍寝前,宫里她的线人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出了京洛的皇宫,她原本以为现在这个皇上根本没有心,却想不到他竟情深如斯。 为了琉球的所有百姓,为了父皇,她不得不这样做,宁儿……希望接下来的祸事不要波及你,若是无法实现,那以后的阴曹地府我们相遇之后,再好好向你赔罪…… 那夜浔炆被伤得很重,肋下伤口流出来的血将他明黄的亵衣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宫人惊慌失措的找来太医,那些常年未运动过的老人们,赶过来时个个都气喘吁吁,泽妃躺在殿内早已没了气息,浔炆也因着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整个宫内都没有消停,太医来回进进出出,太皇太后睡下了还急急的赶了过来,那一夜宫中接连封上了三层禁卫,所有人都不得从宫中出入,却有几个宫人离奇的自杀,漆黑的围墙之内,暗潮汹涌。 千宁儿夜里听着子翎急匆匆的赶来…… 在火把与嘈杂的人声之中,千宁儿披衣站在殿外的梅花树下,嘴里哼唱着她从泽妃那里听来的熟悉曲调,淡淡的嗓音在树下飘荡,没有词,没有字……她只是想唱着她曾经爱唱的歌送送她…… 花瓣飘落,她的声音不似泽妃的好听,却也唱出了她调子里的悠扬,随着空气一点点散开了,消失在这偌大的宫墙之间,带着泽妃的魂灵,希望能指引她重回她牵挂的故乡。 那个禁卫军统领,千宁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或许还在宫里,或许已经到了别处,这都已经不是她能管得到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泽妃死后的那天晚上,她的尸体无缘无故消失了,在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根下消失,再也没寻到,多少年都过去了,以往的事情也都被蒙了尘,消散在时间的洪流里。 只是在古旧的早已废弃的一口枯井之下,有新进的宫人发现了两具尸体,肉身早已腐朽得看不清,宫中上好的布料却还披在他们身上,看衣服好像是一男一女,女的只着一件薄纱,男的却穿得规规矩矩,身上的侧封刀与盔甲上虽已经锈迹斑斑倒也能辨得清。 宫人吓得不轻,后来知道的人多了,便谣传,这定然是那个禁卫与宫女有了私情,被发现后一起殉在了这里,不过年月太多了,早已辨不清是什么,况且他们穿得那个衣饰早已是前朝的装扮了。 众人随口说了几句也便散了去,在这皇宫里,最不稀奇的就是死人,自己的命尚且要小心掂量着,又有什么心思去管旁人,只是有人暗暗在心里思忖,若是自己碰上了心上人,会不会也愿意同他她一起赴死呢,各人心中有各人的答案……不论对错,都是人之常情吧。 ☆、养伤 浔炆肋下的那一刀似划的深,卧床躺了半月。 期间袭妃几乎是离了昭荣殿,日日伺候在坤华殿,宿在他身边,听说帝醒来时见袭妃憔悴焦急的脸,大为感动,贊袭妃贤德。其实其他美人、昭仪、婕妤也想伺候皇上来着,只是每每至此,都被一群宫人挡住,因着袭妃传令,皇上需要静养。 以袭妃在这后宫中的尊贵和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她的话自然违背不得,是以那些后宫的女人只能每天眼巴巴,苦哈哈的像那些宫人们塞些钱银,等袭妃乏了偷偷进来,望皇上能在那时醒来,看见她们梨花带雨的脸。 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那些个美人,婕妤们疏通了许久,皇上终究还是在袭妃的双手紧握、殷切期望下醒了,看着日夜照看他,茶不思饭不想的心尖上的人这么辛苦,皇上自然瞧着她越发的可人,越发的将她放在心上。 太皇太后也因着担心皇上的身体,来看过浔炆几次,现在他醒了,更是有许多人要去坤华殿,虽然大部分都被挡了下来,但该有的礼节也少不得。 子翎这几日也焦灼,太皇太后都探视过浔炆,于礼太妃娘娘也该去探视一下,以表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后宫对帝王安危的忖切。 但太妃那夜在院中似受了些凉,日间偶尔咳嗽,若是此时去,将风寒传染给皇上,他身上的伤口怕是癒合的更慢,这些日子,太妃连旭阳公主都少接近,子翎想想,当日她不该那样性子急的就将泽妃陨了的事告诉太妃,她想太妃是伤心了。 可是她很少在太妃的脸上看到一丝哀伤神色,只那夜太妃立于梅下,远远看见她望着远处的火把时眼里的一丝空茫,她转身离开时,那丝空茫便再也瞧不见了,宫里关于泽妃的死的传言来来往往,似都入不了她的耳。 好似这人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一般,太妃的寝殿里没有了口音颇为奇怪的京洛话,没有了少女的歌声与偶尔的说笑,又重新恢復了往常的清冷,午间她还是喜欢趁着太阳,在榻上躺一躺,咳了那么些日子,一直未见好。 第24页 子翎想去请个太医来诊治,被太妃拦下了,她说一点咳嗽不算什么,过两日就好了,也不肯吃药,子翎只能每日炖些雪梨粥给她喝着,这个粥她倒是爱吃,只是吃了许久,还是不见好。 刚刚太妃又咳嗽了,她被叫进去,太妃往日白皙的脸上多了些红晕,有些似发烧的症状,欲伸手去摸时,太妃将她手拿下,在她耳边说了些话,子翎惊得朝后退了退,自己竟然这么大意。 她一下跪了下来,将头磕在地上道:“娘娘,你想好了么?” 抬头时,千宁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然的笑,她看不懂,却听她道:“子翎,你跟着我多长时间了。” “奴婢自进宫便跟着娘娘,到现在也有一年多时间了。” 子翎抬起头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了泪水:“娘娘,你身体不好,这么烈性的药,缓缓再用好么?” 千宁儿勾了勾嘴角,再缓就来不及了。 子翎匆匆出去了,带着千宁儿入宫前的几个首饰,拿到药时,那个收了礼的太医斜眼的看了看她,这宫女胆子很大,竟然顶风作案,泽妃的事尚未过去,现下她却又生了事端,虽说只是个宫女,但若是被发现了也定然逃不了一死。 只是她塞给他的那些东西,真是些好东西,虽然她嘴里说是自己辛苦攒下来留着出宫用的嫁妆,但太医却不大相信她的话,宫里的主子向他求药的甚多,多半是些养身求子的,有些难言的药,也只遣着身边宫人来寻。 他既收了厚礼,自然三缄其口,只是刚刚那宫人是自己带来药单的,虽然里面的药杂乱复杂,什么都搀着些,但凭着他多年的经验,这些补药、伤药、跌打药里面还掺着一味药,打胎药。 子翎将那些其他药撇下,将那碗熬得浓稠的汤药端过去时,她的手有些颤抖。 她想起主子是多久没来葵水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竟然疏忽了,但……主子平日里连门都不曾出,怎么会……怎么会怀上孩子…… 千宁儿看见子翎脸上的疑问与恍然,浔炆那夜来对她做的事子翎不知道,她是后来被浔炆调过来的,子翎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一句未问她,冒着被牵连进来的危险,给她弄来了药,这丫头心里至始至终都是向着她的,即便她肚子里有许多疑问。 千宁儿接过面前带着浓郁药味的碗,热气氤氲,让她有些恍惚,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肚子,平坦如无物,还那么小,尚还不及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这一碗药下去,便也离了她的身体。 周围的人被子翎屏退了,那个丫头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像个木桩子一般,眼里却莹光闪闪,鼻子也红红的,一副随时就要淌下眼泪的模样。 药入口,苦涩难当,还未来得及咽下,殿门便被大力的推开,一个大手钳制住了她的下颚,他来得那么快,快到殿内的门尚还晃动,他已经将她手中的碗摔在地上,药汁四溅,碗被摔得粉碎。 千宁儿的脸被他扬起,看进他那幽深无尽的眼里涌动着滔天的怒气,她闻到一丝血腥味,他明黄的衣袍上的赭红在腰间氤氲,从行的太监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了,跪倒在地上道:“皇上,你身上的伤……” 话还未说完,便在他犀利的眼神下闭了嘴,所有人都识趣的退了下去,殿门被关得紧紧的,他钳着她的手力气加重,将脸慢慢靠近她的鼻尖道:“你竟然这么狠心。” 千宁儿坦然的看着他,比起浔炆的暴怒,她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皇上,你僭越了。” 浔炆怒极反笑:“僭越?若是朕不来,你是不是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千宁儿觉得他的力气快要将自己的下颚捏碎了,脸上的疼痛竟然扯得心里也绞痛非常,她抬眼直视着他,缓缓道:“皇上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盯着浔炆的眸子依旧澄澈清亮,被迫视抬起的脸容间透着些许倔强,浔炆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他轻轻松了钳着的手,在千宁儿脸上抚了抚,依旧肤若凝脂,软滑细腻。 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沉重的唿吸扫到她的颈项边,在她耳侧停顿,道:“朕的孩子,你杀得了?” 这话说得温言细语,动作暧昧至极,千宁儿却清晰的感受到了暴怒后的冷意,不知是耳垂处的麻痒,还是听着这话的震惊,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药的苦涩竟似才从嘴里化了开了,从舌根一直苦到五脏六腑。 她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揽住浔炆的肩头,将自己的整个脸都埋在他的胸口,笑声越来越大,身子都在颤抖,再抬眼时,她的脸上染了些笑后的微红,看着浔炆的眼神似看向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你的孩子?在哪?我的肚子里?皇上你是在开玩笑么?我是太妃啊,是先皇的女人……” 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笑意,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皇上怎么知道……这孩子便是你的孩子,嗯?” 浔炆的眼睛里有什么,离得太近了,她看不清,却能感受到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他执起她的手这般用力,空气中有锦缎被扯裂的声音,清脆绵长,千宁儿觉得自己肩头一凉,身上的衣襟垂到了臂弯。 浔炆双眸黯了黯,他伸手将桌上的一应物件都挥落于地,外面的宫人听到太妃的寝殿里一片响声,各个屏声静气,恨不得自己从没站过这里,子翎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几次向推门进去,却被浔炆身边的太监拦住。 相比于寝殿的碰撞之声,外殿静得似无人伫立。 子翎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是她的大意要害了主子,她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自己办,整个太妃殿只有她一人知道那些药,皇上为何却恰巧在此时来了,她明明已经很小心谨慎了,为何还会这样? 她兀自自责伤心却不知,这世上的事总该有个缘法巧合,因因果果,总由不得人的谨慎小心就能避过,她怎么会知道,自太医那取药离开时,袭妃的贴身宫人来给皇上拿药,那个宫人自然认识夜宴那晚,害得袭妃娘娘差点丢丑的宫女。 自然也记得这宫女是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子翎拿着药的样子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样子太过小心,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留下来的哪个不是机灵的人,娘娘受了气,做奴才的自然要抓住一切讨还回来的机会,以赢得娘娘的欢心。 她是袭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太医院的人自然对她百般小心尊敬,那个收了子翎好处的人,架不住她的威摄,将子翎抓得药方都告诉了她,回想起太妃□□后宫的传闻,宫人便急忙将这事告诉了袭妃。 袭妃当然告诉了浔炆,太妃淫乱的事情是真,她身边的宫人竟悄悄的从太医院买了打胎的药。 她不知皇上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竟然不顾自己肋下的伤,匆匆离开了坤华殿,临行时还不让她跟上,后来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皇上或许是心疼她,这宫闱内的丑闻,她一个贵妃不该牵连上。 第25页 ☆、有没有心 她的身体被压到桌上,衣裳已经被扯得散乱一地。 他俯身压在她胸前,将侧脸贴在她身侧,轻而满含怒气的唿吸,让她的皮肤不由颤慄:“让朕听听,你有没有心……” 浔炆的大手顺着她的锁骨渐渐向下,拂过她纤瘦的腰身,慢慢停在她尚未凸起的腹部,凑到她耳边道:“听说适当**,对腹中的宝宝有意,你想杀了他?朕就让你再怀上。” 千宁儿的手捏得很紧,心里一阵绞痛,眼里却干涩没有一地眼泪,她伸手从桌旁拿了个碎瓷,往自己脖颈出划去,碎瓷不似刀锋,要不了命……赌他会不会停手。 阿娘怀胎十月生下了她,给了她所有的爱和关怀,她曾经是被仔细呵护在手心中,即便现在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了,也不能让人如此轻贱了她。 瓷片嵌入肉里,带出了一连串血珠,浔炆的手腕上的血滴在桌上,收手时,千宁儿一把咬在他的臂上。 尖利的牙齿咬进肉里,嘴里满是血腥,他的身子怔了怔,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的点点血渍,妖娆而危险,任由她咬着,任由瓷片划出的血向下流。 一个旋身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帷幔被他扯下时,她曼妙的身姿重又呈现在他眼下,他的眼神越来越黯然,唿吸渐渐粗重了起来,袭身将她压在身下,身下叫嚣着,混着愤怒,混着痛心,混着压抑了许久的感情,让他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明…… 她却再也不挣扎了,像一具无生命的躯壳一般躺在他的面前,澈然的眼睛混着清冷,看着浔炆肋下的伤口,那伤口或许早已裂开了,白色的纱布已经全部染成了赭红,她嘴角轻勾,看向浔炆道:“皇上,你是不是也想像你父皇一样,死在我床上。” 她说完这话之后,周围静得可怕,浔炆抬眼看向她,淡淡道:“看来你很想让我死啊。” 她眼里有些光华在游动,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近在鼻息间的距离让她有些恍惚,恍惚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一身青衫,白面玉冠,只匆匆看了一眼,却不想在这深深的后宫之中,竟不知不觉与他有了这么多的纠葛。 她该恨他么,是他下令抄了自己的家,让自己的阿爹阿娘迁徙去远方,她该同情他么,他生于这处处危机重重的深宫之中,又以质子的身份被流放到了异国他乡,没有任何倚仗…… 自从阿爹阿娘死后,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却在被他压在身下时,眼泪还是毫无察觉的流下,他竟低头吻过她眼角的泪痕,以一种她从未听到的语气道:“帮朕生下这个孩子好么?” 她突然笑了,眼角似决了堤一样,她笑他作为帝王竟然有这般天真的时候,这孩子能生下来么,他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世人,惑乱后宫的太妃之子?当今皇上之子? 现在的朝局允许这个孩子的存在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的要抓住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上的话柄,四面蛰伏的危急蠢蠢欲动,以她现如今这样的污名,就算是帝王又如何能堵下悠悠之口。 世人的想像该是多么的丰富,她想她的现在名声可堪比妲己、褒姒、连那设了邾林的夏姬都快要被人遗忘吧,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先帝是死于她枕旁,死在令所有人都臆想的软玉温香的榻上,但这是她能预料的到的么。 她做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如宫里的所有女人一样应召来等待皇上的临幸,以一个处子之身,却招揽所有惑乱的骂名,这真是可笑啊。为何先帝于她的榻上死了,她要承担这样的责难与谩骂。 若是当日死的是她呢,若是她死在了先帝的身旁,怕是会又重新招揽个惊吓圣颜的罪名吧,这后宫中的女子里,时时刻刻有人死亡,死在帝王榻上的应该也不在少数吧,为何她们死的就那样无声无息啊。 史官连一点笔墨都懒得画上,为着什么啊,她们是红颜祸水,她们早便该死了,她们命如蝼蚁,死便死了吧,没有什么人牵挂,为何有人的命如此轻贱,有人的命却如此重要,为何有些人死了,身边的人的命运也一起下了地狱,再也翻不了身啊。 她感觉到他的手渐渐移到她的小腹之下,里面已经有了的生命,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她没有看他,只静静的躺在那,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重得她这几天越发敏感的嗅觉有些忍受不了了。 胃里有些翻涌,还好她没吃什么,原来怀孕真的会噁心啊,真的闻不得一点刺激的味道了,入宫前孕妇她是见过几个的,这样的反应算是正常吧,那个小生命还未长成,就已经在勐烈宣布自己的存在感了。 浔炆的唿吸在她颈项之间喷薄,她将头侧了侧,淡淡道:“你能让我出宫一次么?” 他从她身上翻下,静静的躺在她旁边,幽深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似乎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她身子软软的,温热的,带着特有的馨香,让他有一瞬间松懈,他靠近触了触她的唇角,她的嘴里似乎还残留着血腥的余味。 半晌,他坐起身来,将锦被拉着盖过她的身上:“一天时间,旭阳留在太妃寝殿。” 他离开时,床榻上的锦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让匆忙赶进来的子翎腿吓得有些踉跄,小丫头看着地上碎裂的衣料,什么便也知道了,她静静的看着千宁儿,跪下身子帮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轻轻道:“娘娘,你饿了吧,奴婢去给你做些好吃的。” 这段时间的宫廷真是动盪,皇上出去了一趟,身上刚刚癒合的伤口就又裂开了,太皇太后赶过去,将他身边的贴身太监都拉出去仗责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责他们玩忽职守,没有照看好皇上。 太妃殿内又加派了一层侍卫,倒是不限制殿内的宫人出行了,只是外面的人若是进来却不很容易,子翎小心照顾着千宁儿的身体,小丫头那天似乎吓坏了,总以为是自己害了主子,这两天的话都变得少了些。 千宁儿的咳嗽似乎严重了,却又不能乱吃药,子翎虽没怀过孕,也知道孕期乱用药,对腹中的胎儿不好,她只能每日想着法子炖些降火的补品,但主子却不怎么能吃得下。 那天的寝殿内一片狼藉,血渍顺着地面几乎到处都有,匆忙间想要看看是不是主子受了伤,而她只是摇头,后来从其他殿内传来了消息,皇上出行伤口又裂开,阖宫的宫人都被责罚了一遍。 外面动静颇大,此处却相安无事,她虽然不懂主子与皇上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但知道这事被皇上压下来了,祸事没有累及主子,她心里便也稍稍定了下来,但事情总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 袭妃娘娘似乎从哪听来了风声,从前昭荣殿虽然与这处离得近,却几乎不来往,往日里那里的宫人办事也不经过此处,但最近有好几次子翎发现昭荣殿的宫人在此处鬼鬼祟祟,夜间也有人悄悄的潜伏在一处,似乎要打探什么消息,幸而太妃殿外加派了许多侍卫,那些宫人都只能在周围徘徊。 太妃殿里又来了新人,一个整日里见不到笑容的宫人流穂,年纪看上去不很大,却整日里板着脸,除了娘娘没人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她负责娘娘的膳食,每日不论是药、水、膳食,她都一一检查了,试过了,才能让娘娘用。 第26页 她过来后就自行搬着和子翎住在一块,住在一起的日子让子翎觉着颇为煎熬,起初她还以为流穂只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拘谨了,相处久了才知道,她真的不苟言笑,子翎是个性子比较活泛的人,同她待在一起总觉着有些别扭。 不过她照顾娘娘事无巨细,周围发生的事情似都与她无关,她来这处的任务好似只是为了保护娘娘的安全。 这些日子,时不时有人送来些上好的用度,向来清冷的太妃殿似发生了什么了些微妙的变化,娘娘要出宫,这是皇上恩准了的,只是她身子有些不好,咳嗽也尚未大好,出宫的日子便往后缓了缓。 坤庆殿那边传来了消息,皇上自那次带伤出行之后,也似染了风寒,太医配了好些药,总也止不住咳嗽,还好皇上身体健壮,一段时间的静养之后,伤口大致也癒合了,只是咳嗽起来还总会牵着伤口疼。 泽妃行刺的事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听说琉球的使臣连夜乘船离开京洛城,但半路船似遇险,所有来京洛的人都溺死在返航的途中,皇上对于这次的刺杀竟似无动于衷,他只在坤庆殿内养伤,朝中若无紧要的事,大臣们也进不了宫打扰。 只是朝堂之内一片愤慨,琉球这个弹丸小国,和亲的公主竟然有胆来行刺皇上,他们递贴要求立即发兵琉球,以扞卫帝国的尊严,不日,琉球幕府那边便连夜递了告罪的摺子到了京洛。 那送信的使臣来时,已经面无人色,几天几夜的连续奔波,让他在完成任务后,力竭栽下马直接昏死过去,摺子上全是谦卑之语,琉球将自己的身份降到尘埃里,称这次和亲的公主是有人假扮,是挑唆两国关系的有心之人有意而为之。 随行而来的还有大批的美玉,珠宝,草药,幕府称永远在帝国的统辖之下称臣,希望当今圣上深明大义保得两国和平交往…… ☆、一缕幽魂 泽妃来之前便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了吧,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穿着一身的喜袍、凤冠霞帔的来了这京洛。 一缕幽魂飘落异乡,她该有多寂寞。 京洛的朝堂上依旧錶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浔炆的伤势渐渐痊癒,对于琉球这次派来的使臣,他并未有任何惩戒,相反命人赏了这些人许多的东西,他是信了幕府统治者那谦卑而忠诚的话语了么?还是信了那个一口流利琉球话的和亲公主是被他国派来离间两国关系的细作? 这些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他就这样将大臣们递来出兵的摺子置之不理,却在朝堂之上将宰辅之位加封给了百里流渊,百里一族在朝堂上的地位更加是煊赫直逼诸侯。 袭妃在后宫内的地位更是无人能撼动得了,那些各国进贡来的美人儿,受到浔炆的宠幸之人,全部封了位,而浔炆似乎是受伤影响了欲望,这几日只一人留宿在坤华殿,并未招幸任何嫔妃,就连一向受宠的袭妃都未见他一面。 流穂来此处的这几日里,日日都跟在千宁儿身边,除了她熟睡之外,几乎是寸步不离身的,千宁儿知道这是浔炆派过来的人,明着是伺候她,实际只是浔炆放在她身边的眼线罢了。 旭阳长得很快,这些日子都不爱待在摇床里了,子翎便常常抱着她在殿内转转,养成了习惯,她便爱待在别人的怀里睡觉,莲藕般的小手紧紧拽着子翎的衣袖,小小的指甲透明里带着些粉嫩的颜色。 幸而这些天,天气一天天的转暖,身上的衣裳也不用穿得这样厚重,只需给旭阳包个薄毯便可带着她转悠,千宁儿前段时间的咳嗽也渐渐好转了,这让子翎大松了一口气,听说初孕孩子脆弱,若是母亲身子不好便容易保不住。 皇上虽在宫里的嫔妃众多,却尚没有子嗣,子翎有时候会想,皇上那日这么匆忙的赶过来,阻止了娘娘喝下那碗药,这些日子又遣了流穂来照顾娘娘,是想让娘娘将孩子生下来的,可是皇上与娘娘的身份…… 每每想到此处,她身上就会不由起一身寒颤,这些事并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够置喙,光在脑子里想想已经觉着兇险异常。 夜色渐渐降了下来,这一场小雨淅沥,细密而绵软,春天的雨如女人的腰,软若无骨。 殿外的雨中,灯火氤氲,照得雨丝根根分明,流穂趴在一角,睡得沉了,千宁儿轻轻的推了推她,没有一丝反应,看来那鼎内的薰香,效果甚好。 起身披了一件斗篷,宽大的帽檐盖住了大半的脸容,漆黑的颜色容易隐在黑夜之中,那一处偏门,子翎已经帮她将禁军遣走,她提着一盏宫灯,顺利的从太妃殿走出。 夜雨打在她脸上,有一丝微凉,这个时辰宫人早已休息,她走得那条路废弃荒芜,平日也没什么人走动,现下只她一盏灯闪着幽微的光,在这下雨的夜色中,有些萧条惶然。 脚下的宫砖上的雨水在夜色中微微透着亮,偶尔有些宫人走动,她亦轻巧的避开,手中的十二骨雨伞上有雨滴落下,她抬头间,已经站在一个打了封条的宫殿门下。 这座殿宇尚不算破旧,只是因着先皇以那种方式死在此处,浔炆已经下令将此处封了起来。 她手执宫灯立于台阶之下,将头顶的斗篷掀开,微风下她满头的乌髮在夜色中飞扬,那细弱的宫灯的光照得紧闭的门鬼气森森,这里自先皇死后已经被列为禁地,谁也不允许踏入一步。 千宁儿收了骨伞,将宫灯微微上提,那晕黄抖动的光亮照亮了她妍丽的脸,也照亮了那个用赤红硃砂写成的大大的‘封’字,往事如洪水一般排山倒海的从她眼前奔腾而过…… 她曾怀着紧张而惶然的心绪,被宫人们精心打扮送到此处,先皇进来时,他爽朗的笑而执起她的手,满殿的烛火之下,他的身影被拉得欣长,他笑着说宰辅这个老顽固竟然能生出这样灵透如雪莲一般的女儿。 这个男人,他尚未成为自己的男人,便魂归天外,留给她的是一具冰冷的躯体和无尽绵延的灾难,她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府中,也不知自己何时被他见了一面,他死在她的身边,让整个千氏一族陪葬。 那个效忠了他一辈子的人,被抄了家,在流徙的路上被杀,宫里美貌的女子那么多,许多美人进来,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为何他还要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帝王的权势如此大,那他为何又这样轻易的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扇沉重的门被推开时,有一阵风带着久未打扫的灰尘从里面扑面而来,她伸脚踏入,眼前再不復昔日的干净辉煌,就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这里的所有由先皇的威严笼罩起的气息都已经荡然无存。 桌角的烛台上结了丝丝缕缕的蛛网,随处都是一片微尘飞散的模样,她看见其中一个烛台上染了点点殷红,那是那夜插在她脚背上的那个烛台吧,上面的血渍已经凝成了深红。 抬眼稍稍的向四周扫射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偌大的龙榻之上,上面的锦被被宫人平整的叠放在床上,一应物件具在,好似随时都有人要住进来的模样。 回想那晚先帝那满是痛苦的脸庞,她伸手在床上摸索了一下,锦缎依旧柔滑,却已经没留下任何痕迹,先皇的苦痛、她的彷徨都已无存…… 第27页 她坐于床上,脑海中浮现出先皇瞪大眼睛,望向的那一方,漆黑的夜色中,她看着那早已蒙了一层灰尘的八扇屏风。 那屏风上画着帝国的万里江山如画,画着高山流水、壮美磅礴,伸手拂去那一层层的灰烬,仔仔细细,顺着纹理,果然触到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破损,针孔般的破损,隐匿在一片蓊蓊郁郁的山水之间,竟是密密麻麻。 浓郁的颜色将那些细弱的孔洞很好的掩饰住了,灯火下的山水掩饰,倒不如漆黑一片处手上的触觉来的真实明白,这时间迷乱人眼耳的事太多了,眼睛瞧见的,耳朵听见的都算不得真吧。 千宁儿透过孔洞望向与屏风仅十步之遥的龙榻,若是从这地方瞄准,一个善于射击的好手,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击中目标,先皇死得蹊跷,以那样的年岁正值盛年,他死在自己被传召侍寝的那一天晚上。 那个埋伏在这处的人不止想取了先皇的命,还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阿爹身上,千宁儿站在阴冷的寝殿下,周身的血液都似要冷却下来,她感到了一股透彻心扉的寒凉,阿爹他一心为了朝廷,到底谁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门外有脚步声缓缓而来,她一惊,将手中的宫灯熄灭,一个旋身藏在那八扇屏风之下。 殿门被推开,有人走向了烛台,上面的蜡烛被点燃时,她看见了一个明黄的身形和一张熟悉的脸,浔炆! 殿外一片安静,他没带随从过来,他抚了抚桌上的灰尘,坐于先皇曾经批阅公文所在的榻上,烛台的火光将他的身形照得明灭不定,他只静静坐于那处,竟似泥塑一样。 时间一定一点过去,他并未有半点动静,好似就要在此僵坐一晚,烛台上的蜡烛渐渐燃尽,他站起身来,走到先皇的龙榻前。 今日似是有些疲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此处,这里曾经是他厌恶的地方,所以先皇死后一道旨意便将这里封了。 转身扫向桌案时,他看见了门旁靠着的那把十二骨雨伞斜靠在桌旁,伞尖有一滩水渍,他略带疲倦的眼睛突然变得犀利,眼神朝那八扇屏风处扫去,脚步也渐渐朝那移动。 一声微不可查的咳嗽声落入耳中,那声音细弱,若是不留心根本就无法察觉,他看见那人伸手欲握住嘴时,腕上那一闪而过的银光,镯子本来便紧合着手腕,现下却似松了一些,她又瘦了…… 前进的脚步顿了顿,他眼底闪出一抹瞭然,伸手放在自己嘴边咳嗽了一声,而后故意放重了脚步朝那边走去。 朦胧中千宁儿看见一双明黄的短靴在朝自己靠近,她觉着浔炆是发现了她了,他离屏风越来越近,她虽未朝外看,却已经能想像其带着探究与与审视的眼神。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有大量的火把在外面移动,浔炆的步子一顿,看了一眼藏在里面的千宁儿,转身朝正门处走去。 殿外的声音很大,隐隐能听到袭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岚瑟的声音:“快……将这周围围起来,有人竟私闯禁地……” 他们走到门扉处,封条已经半挂在门前,岚瑟一把将剩下的封条扯下,看向不远处缓缓而来的袭妃,袭妃点了点头,岚瑟高举手上的封条朝着她带来的禁卫道:“看见了么,这个封条提前已经被人撕开了,来人,进去抓人。” 众禁卫军皆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袭妃,袭妃款款站着,并未开口,他们自然知道袭妃的默然便是答应。 大门被用力推开,岚瑟手中拿着火把朝里走了几步,她高举火把朝里照了照,这一照手中的火把跌落,一下趴跪在地上,嘴里哆嗦的已经说不了话,头磕在地板之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皇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浔炆上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岚瑟朝外跌了出去,火把上的火烧到她的裙边,向上燎起,她的身体抖得如筛糠一样,却一动不敢动,浔炆负手站立在那处,看着岚瑟道:“将这奴才给朕拉出去斩了。” 岚瑟面如死灰,火已经顺着裙角燎到她腿间,她将头狠狠的磕在地上已经磕出了血迹,不停的哀求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知是皇上……不知是皇上啊……” “还不拖出去!”浔炆的声音低沉,似从地下传出。 岚瑟知道求皇上已经无望,她一个旋身爬向站立在一旁的袭妃:“娘娘……娘娘,您救救奴婢,奴婢,奴婢是娘娘身边的人啊……”声音已经嘶哑,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火把的映照下看着有些狰狞。 刚刚开门时,听到浔炆的声音,袭妃一惊也不小,此刻听到岚瑟叫她,她才回过神来,缓步跑到浔炆身边,轻声道:“皇上……“ 这一声还未叫完,便听到浔炆道:“袭妃夜间来此处做什么,这里离你的昭荣殿可不近啊。” 袭妃愣了一愣,伸手挽住浔炆的衣袖道:“臣妾夜里睡不着,不是记挂着皇上么。” 浔炆扫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袭妃魅然的表情僵了僵,这是个怎样的眼神,他从来对她都温柔,这一眼却让她觉得彻骨的寒。 她嘴角又勉强挂了一抹微笑,看错了……定然是自己看错了,皇上明明那么宠爱她,怎么会以这样冷寒的眼神看她……这里的火把明明灭灭的,定然将他的脸晃花了…… 想到此处,她心下定了定,岚瑟的求饶声仍响在耳边,她腿边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袭妃重又将头靠在浔炆肩头,撒娇似的道:“皇上,岚瑟是臣妾自娘家带来的老人,自小就跟在臣妾身边,请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吧。” 浔炆伸手搂住了袭妃,出了殿,淡淡看了岚瑟一眼道:“自己下去领三十大板,死不了就继续在袭妃旁边伺候。” 岚瑟已经是满脸鲜血,又将头磕在地上道:“谢皇上饶恕,谢皇上……” 浔炆从殿内跨出时,所有人都往后倒退,生怕那宫女的大祸沾染到自己身上,大门轰然被关上,里面又陷入了一片漆黑,好似这里从来没来过人一样…… ☆、掩藏 十二骨雨伞在漆黑的夜色里被人执起,殿门被再次推开时,外面的雨停了。 太妃殿内灯光幽微,千宁儿回来时,流穂已经跪在门口,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外的身影:“娘娘,奴婢没尽到应尽的职责,请娘娘责罚。” 千宁儿缓缓的从她身前走过,在她面前顿住脚步道:“你不该找我求罚……” 流穂深深将头伏在地上,千宁儿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别跪着了,回去睡吧。” 她说完便往殿内走去,手中的雨伞早已不见,这个东西被人看过了,便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只是可惜了上面的菸捲繁花,镜湖鸳鸯。 自那以后,千宁儿每日也只在殿内走动,子翎偶尔抱着旭阳在她身边逗笑,旭阳要长牙了,整日里咿咿呀呀的淌着口水,她贴身的衣裳一天要换好几套,幸而宫人们给她做的衣裳多,身前倒也能时时保持大半的干爽。 第28页 千宁儿看着旭阳张开粉嫩的小手,龇着嘴里唯一的一个糯米牙冲着她笑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平静与欢喜,她想,再过几个月,旭阳该要开始学着走路了,该让人提前做个软和一点的鞋,或者在地上铺些毯子,这样她摔打了也不至于太疼。 她又想,旭阳长大后定然也会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模样,她会像阿娘当初照顾她一般,好好照顾旭阳,只是这深宫之中,她终究是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但若是她自小便待在这里,会不会便也习惯了这宫内的生活了。 她该存着几分恰当的良善,也必不是任人折辱的人儿,她会陪着旭阳,待到她及笄之时,她该找个如意郎,不求家世煊赫,不求金粉雕饰,只要她心内喜欢,只要他真待她好,她纵使捨不得,也定然放手了。 眼泪从眼角滑下,越来越多,她的心似乎被人揪着,一阵撕裂的疼痛:阿娘…阿娘……女儿终于知道你当时的想法了,可是怎么办,女儿没用,女儿没办法做到…… 殿外吹来一股冷然的风,天又阴沉了下来,旭阳那瓷白的牙齿露在外面,对着她依旧笑得灿烂,她的眼睛那样透亮,似湖泊一般,澄澈见底,没有一点瑕疵,肥肥的手触到她的脸上,软软的,带着初生的纯粹与干净。 起风了。 昭荣殿内的岚瑟挨了三十板后,夜里被抬回来时早已晕了过去,这三十板在女子身上已经算是重刑,每日里许多宫人都在那些杖刑下丢了性命,三十板若是重重的打下去,定然活不过第二天早上。 但那些行刑的人都是有眼里见的人,袭妃在皇上面前开口求情要留下的人,怎么能打死,所以,岚瑟被抬过来时,虽然身上的皮肤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煳,但却都是外伤,没伤到筋骨。 他们这行业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在这宫里生存总是险象环生,主子们想让人死,想让人活,几句话之间的事,若是拿捏不好,下一个被杖责的便可能是自己。 他们的板子握在手中,可有一番讲究,若是那人必死,十板之内,定要了他们的性命,表面平平整整,破损甚微,伤得全都是筋骨,而板触肉的声音闷且轻,听在耳中无甚声响,那人便已经骨裂伤残,被打的人若是死了,也只能算得上身子弱,挨不了几板。 而若是主子使眼色要保下来的人,板子打在身上又脆又响,表面找不到一块好肉,却是再多挨上几十板,也只能算是皮外伤,但不懂行的人便以为已经下了重手,那人活下来,纯粹是命大。 显然岚瑟便是在那诸多板子之下命大的人,虽然在床上躺了几天,很快便又出现在袭妃的身边了。 这些事在宫中常有,便也连奇也算不上了,那夜的事在岚瑟的恢復之后,便似已经被人抛在脑后,但袭妃那却尚未消逝,她大费周折,带了那么多禁军围住宫殿前,岚瑟曾亲眼看到太妃鬼鬼祟祟的进了殿门。 太妃的殿内有宫人向太医院买打胎药,太妃深夜入先皇仙去的寝殿,皇上也在那出现,袭妃又联想到那日皇上匆匆离开寝殿,锦袍染满了血渍回来的那一日,心里便如同扎了一根刺一般,隐隐作痛。 她想,那女人的容貌确实无双,即便脂粉不施,也自然有一种娴雅之态,她想,那女人艷名远扬,虽在宫中,已经是人人唾弃的祸水,但见过她的人却不得不承认,无形中便挪不开眼了。 她想,她的夫君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但也是普天之下都能将美放在眼中的男人啊,她想她那样爱他,她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从她身边夺走她,不能让任何一个可能发生在眼下。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心里没来由的又是一阵烦躁,伸手拂落了身边一切可以掀落的东西,金盏烛台、铜镜妆匣、她画着精緻妆容的脸上有因着愤怒而有些颤抖。 那些珠玉从桌上滚落,铜镜落地碎成一片片,上好的胭脂撒在上好的宫砖之上,空气里瀰漫着浓烈的脂粉香,宫砖殷红一片撒在铜镜之上,眼边的东西都被她砸烂了,所有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的跪在她的脚下。 她的心里快活了么?不,一点也不快活……直到那男人的声音又迴荡在耳边,她抬头,看见一身明黄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嘴角带着浅笑道:“爱妃,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她凝神,望去那深邃如浩海碧海的眸子时,心内所有的不快便都烟消云散,但只那一瞬,那身影在她起身时渐渐模煳了,她快步走上前去,踩着地上的珠玉金钗,他却还是如一阵烟一般转身离开了。 她追不上他的身影,也叫不停他的步伐,他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离开了,走向那个颓圮的,破旧的不远处的殿门,那是她曾经都不曾将目光落下的地方,现下却死死的盯在那里了,这个地方已经有些碍眼了。 旭阳被子翎抱着外面透气去了,小丫头一直在殿内咿咿呀呀的喊着,用手指着殿外,天气暖和了之后,这殿外多了些绿意,子翎怕若是不顺了旭阳的意她等下哭了,影响了主子午睡休息。 千宁儿自暗室里出来之后,睡眠便一直很浅,一点细微的声音便时常就能将她弄醒。 她睡了一觉起来未看见子翎的身影,流穂倒是守在她身边,桌上已经摆了些吃食,她倒真觉得肚子有一些饿了,刚执起筷子,窗外突如其来的一阵霹雳,将这殿内照得透亮。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从房檐上落下时似连了串的珍珠一样,她看着雨雾里的台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子翎呢,怎么没见她过来。”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流穂。 流穂恭敬的服了服:“回娘娘话,子翎带着旭阳公主去外面透气……可能被这雨势耽搁了,奴婢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又一阵霹雳闪过,照亮了千宁儿焦急而慌张的脸。 外面的雨很大,雨点打在身上将人的整个身子都冻僵了,流穂在旁边拉着她的衣袖道:“娘娘,你先回去,人让奴婢们来找……这样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破碎的语音在硕大的雨点之下,被撕扯的绵长,此时的她已经听不清楚流穂在说些什么,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仍旧未找到子翎与旭阳的身影,她的身体湿透了,心如同坠入了冷寒的冰窖一样。 流穂朝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去的方向是西径甬道的坤庆宫。 子翎平日里若是没什么事绝不会轻易出殿外,况且她抱着旭阳怎么也只会在附近走动,但是这太妃殿内外,上上下下全部都找遍了都没看见她的身影,这漆黑的夜色似将所有的东西都要吞噬进去,不留一点痕迹。 千宁儿的身子有一些踉跄,暴雨挡住了她的视线,身边有人在使劲的拉扯着她,有人叫她娘娘,那些声音太吵了,她将衣袖狠狠往外一拉,布锦撕裂的声音掩在暴雨之下,她的身子失了平衡,狼狈的跌落在路旁。 她抬头时,一个明黄的身影疾步朝这边走来,他走得太快了,雨雾中他的金丝软底朝靴踩出了硕大的水花,将她从地上拽起,一把揽在怀里时,她感觉到了他胸口强健有力的心跳。 第29页 她似乎感觉到他竟有些紧张了,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近,他静静搂住她的腰,抚去她脸上的雨水亦或是泪水道:“朕帮你找,朕帮你找……” 她一把推开浔炆,看向他的眼神恍惚不带一丝温度,转身看向流穂时,她面无表情的道:“你真正的主人来了,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将我怎样……” 浔炆的身子在夜色里僵了僵,她对他的怨恨已经这般深了,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滑,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的看着他,而她竟视他于无物一般,他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悽然,这不都是他咎由自取的么,这不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悲哀么…… 他上前在她的颈后噼下,她的身体柔软的倒在了他的臂弯中,他于雨中一把将她抱起,她的头无知无觉的贴在他的胸口,双眉紧蹙,双眼微肿,雨水之下,她的衣裳已经静静贴合在身上,他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里闪现了一抹罕见的温柔。 再抬头时,他又是那个威严的帝王:“旭阳公主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就提头来见朕……” 四下的人均匍匐在地,而那欣长的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之中…… ☆、出宫 子翎和旭阳被找回来了,只是血肉模煳,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模样了。 他们说是子翎将旭阳带到琉西台上玩闹,失足连人带着孩子一起跌了下来,他们说那天的雨下得大,所有的台阶都湿漉漉一片,最容易打滑了;他们说子翎那丫头简直罪该万死啊,这样摔死便宜她了,应该将她的家人在宫外的家人也找出来,治罪处死了…… 千宁儿只是想起了旭阳那张小小的、带笑的脸,她开始长牙了,她开始咿咿呀呀着,含煳不清的喊着娘了,她的手曾经是那样暖融融,粉嫩的指甲同一个个小贝壳一样。 她那么爱哭的啊,见不到自己时嘴撅着委屈极了;她的眼睛那样亮的,同天上的星子一样,未沾上尘世里的一点纤尘;她还爱搂着千宁儿的脖子将口水滴在她的身上…… 她还那么小,小得抱在怀里一点点,见过的所有的世界便是这颓圮在一隅的宫殿和殿外的一点绿意,连四季都尚未完整度过,她还那么可爱,她的大眼睛盯着人的时候,不自觉的心情就会变得舒朗。 千宁儿想: 她还未来得及教她说话,还未来得及教她诗书,做个有涵养的姑娘; 她还未来得及牵起她的手将她交到心仪的人手上,为她解了相思,穿上大红的锦裳; 她还未来得及告诉她,她的祖父祖母是什么模样,他们都怎样疼爱着尚在襁褓里的她…… 她出宫的那一日,旭阳小小的身体已经火化了殓在了瓷瓮里了,那个瓮太小了,旭阳待在里面定然是委屈了,所以她将她放在了大哥与大嫂的坟头了,阿爹阿娘也被葬在那,拓允将他们的尸身安放在此处。 “旭阳,姨娘带你来见你真正的爹娘了,你同他们在一起便不会感到孤独了……” “看见了你的祖父祖母了么,祖母定然会向疼爱小时候的姨娘一样疼爱旭阳啊……” “旭阳最乖了,到了地下就不觉得疼了……” 拓允已经很用心了,这些墓地都修缮的很好,周围依山傍水,放眼四望也没有这么好的了,她一身白裳站立在墓前,手上的那个臂钏莹莹发亮,她伸手抚了抚,阿娘知道她的女儿来看她了,她应该是欢喜的吧。 可是看到女儿带着小小的旭阳,她又该有多悲伤,旭阳……早晨的太阳,将一切万物都从黑暗中照亮的太阳,阿爹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似舒展开了。 他是希望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如初生的朝阳一样活力璀然,带着我们全家的爱与希望成长…… 一阵风吹过,带起她头上的斗笠上的轻纱,素白的颜色如烟云一般在流动,拓允站在她身后,定定的看着那瘦弱的身躯,漆黑眸子里涌起一抹心疼,他曾想将她一生都护在自己身旁,现在却只能站在远处看她…… 千宁儿侧身从流穂手中接下子翎的骨灰,往前面的河流处走去,将她撒进了流水之中,她知道子翎那丫头在临死前是舍了命保护旭阳的,她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勒痕和不同于跌落的伤口深深的落入了她的眼中。 子翎她曾紧紧的护着旭阳,她的脖子被人用绳索紧紧的拴上了,她挣扎着脚上的鞋都被蹬掉了,却一直未松开抱着旭阳的手,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临死之前她或许想开口说话,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定然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千宁儿后来还是时常想起这个爱笑的姑娘,她或许没有其他宫里的人机灵,却一心为了她这个主子着想,她曾因着别人对她言语上的不敬而气得同别人大打出手,最终顶着一身的伤回来,却不肯让人知道。 她曾说要一辈子跟在千宁儿身边,她那时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帮千宁儿换纱布的手都不自觉的握起来了,她被送到这险恶的皇宫之中,却还能保持着自身的率真与单纯。 她没有父母,自小便流浪于各处,入宫也是被人贩子以高价卖了进去,她说给千宁儿听的时候,脸上还兀自带着感激,她说幸好这些人贩子将她卖到了宫里,不然她也不会遇到向主子一样对她那样好的人了。 千宁儿从头上拽了一缕头髮,放在水里,那丫头曾说过,她喜欢为自己梳理头髮,她说主子的头髮这样柔顺,摸在手里舒服极了,就像有清泉里的水从指间流过一样,这一缕头髮随着水流和她一起流向远方,或许到不了她手中,但这是主子现在能给你的唯一的念想。 子翎,谢谢你临死前还紧紧护着旭阳,谢谢你这些些日子来对我的照顾…… 她站在那里好像很久了,太阳渐渐都落山了,流穂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千宁儿回身看着流穂,轻轻的点了点头,不远处的马车已经停在那处,便衣打扮的禁军都已经静静的站在那里,她走到马车前,流穂帮她掀帘上去,帘子被吹起时,她看见了拓允站在树旁的身影。 拓允站在那里向她招了招手,就如同她仍在府中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让她恍惚想起了他第一次带着她偷熘出去喝酒,鲜衣怒马的时光。 那段嬉笑无忧的岁月,仿佛已经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了,现下想来,虽仍觉得畅然,却无从怀念了,她近些日子颇有些恨往日里的那些个回忆,每次想起,桩桩件件都让人怅惘,而思绪却总控住不住的回想,或许往昔太美好,让潜意识里的自己不愿意抛掉。 就像此刻一身锦裳的拓允,她看着他隔着一帘轻纱,一辆马车,一段不甚近的路,竟然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熟悉的,带着温如泉水般的畅达而闲适笑意。 进去的身形顿了顿,见他飒然跨马,朝马车处奔来。 流穂警惕的挡在身前,她看着拓允的目光满是严肃,眼底却似有微波轻漾,她掩藏的很好,无人注意她那小小的异样。就连跨马而来,与她对视的拓允也未曾发现,自小就生活在宫中,她早已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现在做来,更是驾轻就熟。 第30页 拓允看着马车前毫无表情的宫人,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掩护般的遮住了千宁儿的马车前的帘子,身子纤瘦,眼神却犀利非常,看起来倒不像那些唯唯诺诺的姑娘。 他知道眼前这人约莫是宁儿的贴身宫女,轻轻的点了下头,将视线移向车内,千宁儿抬眼,朝他微微一笑,双眼弯弯的,并不似应付寻常人般的笑,脸上却少有血色,看上去不甚好。 他的马看见了千宁儿也似激动了一般,打了几个响鼻,就要将头往车内凑,它还认识她,高声嘶鸣着,想像往日一样让千宁儿摸摸它的头,只是它这次显然受了挫,流穂上前一把抵住马头,马儿竟再动不了分毫。 拓允温和的眼神闪了闪,目光再次转到那看上去瘦弱的女孩身上,她竟会武,身手似还不错。 流穂手一侧推,马儿受力调转了身子,蹄子往后退了退,她淡然的收回了手,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回头看了看千宁儿道:“娘娘,该启程了。” 拓允从马上跨下,几步走到车旁,周围的禁军无一有动作,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一身闲服的人不是旁人,而是现下在朝堂上声势煊赫的九王爷,他们此次出行是为了保护太妃的安全,九王爷身份尊贵,若无异状,他们只能恭然待命。 拓允看着流穂道:“离宫门关闭还有多长时间?” 他嗓音浑厚,流穂怔了怔,却极快的反应过来:“两个多时辰。” 拓允又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流穂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拓允轻轻的笑了笑道:“那好,一个时辰后,我将你们家主子送回来……” 他伸手要去掀帘,却被流穂一把挡住,流穂抬起头,看向他:“九王爷,你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虽说是规矩,却也并非不能打破,尤其是在堪堪就能改了那些规矩的人身上…… 一炷香后,街上出现了三人一马,三人虽着装简素,却一身贵气,其中一女子面带斗笠,看不清面容,这是流穂最后的妥协,她必须要时时刻刻跟在千宁儿身边。 这条街颇为繁华,却只繁华于一道,另一道是通往宰辅的围墙处,以往也是门庭若市,来往人流不断,现下却少有人靠近,因着宰辅千氏一族被抄家后,这里起了一场大火,从夜里一直烧到早上。 按理说自从这府院被封后,里面再无人居住,怎会起火,且起火的那日里还下着濛濛细雨,一应物件都泛着潮气。 偏偏那一夜的火来势汹涌,烧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停歇,周围的几户人家夜里被浓浓的烟燻得都喘不过气来。 火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堪堪渐小,而昔日辉煌的宰辅府早就被撩得面目全非,青烟滚滚,房屋颓圮,入眼的只有一些断壁残垣了。 后来百姓想起那晚,聊起那事,皆说那夜的火来得蹊跷,若是冬日里天干物燥,屋里东西闲置久了走个火还有可能,但那日偏偏就下了一晚上的雨,这雨淅淅沥沥虽然不甚大,却也撇了天干物燥的这个可能。 再说宰辅府千氏自从被朝了之后,所有的宅院皆被封条封住,里面没有一个人,外面高墙围栏,也不易进去,外面时常还有巡查的几个军士,等闲也没人敢进去,但偏偏就在这当头,这院落起了火。 这火烧得诡异非常,火势消退了后,几个住在附近的人还说,夜里能听到有人哭喊,惨叫的声音。众人一悚,都说这地方怕是早就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如千氏的小姐,定是被什么妖物附了身,才在入了宫之后狐媚帝王,让先帝不明不白的死了。 听说她是仿了几百年前的妲己,被妖孽换了心魄,将先帝的精气吸了干净,先帝这才死了去,这样的人竟还好好的活在宫中,怎不让人担心?怎不让人惶惶? 消息如那夜的火一般传扬开来,这宰辅围墙一带便被视为不祥的地段,摊贩摆东西也不爱待在此处,怕沾染了晦气。 ☆、赐酒 其实那把火是拓允放的,是阿爹临走前嘱咐拓允,让他烧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想过回来。 这是他的最后的愤慨么,还是他最后的无奈,院子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或许只是不愿,不愿让女儿见到这人去楼空的模样,见到她以往生活过的乐园落了灰,屋瓦塌圮,不愿她站在冷清的门口流下眼泪。 他一生都那样睿智,旭阳被宫人抱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宁儿不会死,那一刻他颓然的接住了明晃晃的圣旨,他沉重的心里额外生出了一丝绝望后的宽慰。 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结局早已註定,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不是先帝的死祸及千氏,不是宁儿连累了他,而是他作为父亲,连累了她,连累她被捲入这场宫廷政变之中,无故蒙受着世人的唾骂。 春日里的阳光暖绒,只是邻近黄昏,颜色虽灿然,却已少了温度。 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妪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手里拿着拐杖,抬起头来颤巍巍看着他们,好心提醒道:“孩子,那里不干净,这太阳快下山了,沾染上什么晦气,对身体不好。” 千宁儿笑着看了看那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得出来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却莫名觉得好笑,那个曾经承载她年少所有快乐的地方,竟已经成了阴森可怖、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鬼宅。 这街巷的一切看上去都如以往一样,酒楼、茶肆、货摊……但其实一切又都变了样。 世上的冥冥之中啊,总让人猝不及防,眼前的这个老妪她认得,她是以往在他们府中厨房忙活的厨娘,因着做得粉蒸糕味道甚好,虽然年纪大了些,还是被留了下来。 她曾经也极喜欢这样的吃食,自己还自去厨房取了几回,那厨娘总是细心将蒸糕摆好,递到她手上,有时恰巧去的时候没做好,她还会送到她房内。 她轻轻走上前,将自己斗笠上的轻纱向上撩开一半,看向那个老妪道:“徐娘,好久不见。” 老妪苍老的脸上闪现了一丝惊诧,握着拐杖的手轻颤一下:“小……小姐……” 她的步子往后退了退,身形有些不稳,千宁儿上前扶住了她,她那枯瘦的手竟有力气挣脱开,将手里的拐杖一撇,就要跪下:“老奴不知是小姐……不知……可…宰辅院…已经烧没了……” 她似乎有些牴触千宁儿的手,流穂将她拉住,她老迈的眼光再抬起时,只看到斗笠下的一帘轻纱,拓允静站在旁边道:“不要声张,不要阻我们的路。” 老妪连声道:“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她离开时,身体颤巍,走得并不快,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消失于此处,夕阳打在她身上,显出了她极力隐藏的慌张。 千宁儿推开被火撩得漆黑的门,站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往日里情景与现下的颓败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她记得那条石子铺过的小径,小时她常赤脚往上面走,那片藤阴,阿爹常坐在那处泡茶、翻些杂书…… 第31页 她的闺房,阿娘的绣房,阿爹的书房……站在其中,风似乎都流转不动,她抬手触了触门楣,眼睛里只是一片涩然,拓允负手站立在她身侧,静静的看着她,斗笠下的她,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无从感受到她任何的情绪。 她在那边站立了许久,久到夕阳都要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一阵寒风吹过,她转身,面对拓允,风将斗笠上的轻纱扬起,她的脸在纱下忽隐忽现:“我们走吧。” 流穂看了看千宁儿:“娘娘,先吃些东西再走吧,您一天也未吃,这样对……”她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千宁儿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怕误了回去的时辰?” “娘娘的身体要紧。”她回答的一丝不苟,绝无半点献媚讨好的意思,这几日相处下来,千宁儿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脾性,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她不大会主动说话,这个样子倒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对她的印象竟不自觉好了些。 自从子翎没了之后,流穂便替了子翎的位置,她没有子翎活泼,也没有子翎看上去那样率性,所有的事都循规蹈矩,但不得不承认她将她照顾的很好,有些事,千宁儿尚未想到她就早已办妥。 只是她性子有些偏冷,殿内的大部分宫人都有些怕她,是以跟她说话的人愈发少,她看上去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心态甚好,很适合生活在这深宫之中。 拓允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只跟在千宁儿身旁,到的那间酒楼,她以前常去酒楼,每次都是拓允带着,这里的菜色很好,环境也很清雅,一进去便知道这是他的性子喜欢的地方。 于她而言,什么地方倒是无所谓,之所以时常迫着拓允寻个藉口带她过来,是因着她爱极了这里的酒,喝起来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滑过没有辛辣,反而多了些凉,虽然喝过之后后劲有些足,醒来后却不甚头疼,也不用在床上躺个半日才能清醒过来。 她的喜欢,倒不是初尝后的好奇,而是尝遍颇多酒后的真心的欢喜。 家里藏酒很多,她也并不是被整日里拘着的人,有宴会时,也能时常小酌一杯,只要不过量,阿爹阿娘都不会责怪她,她一向觉着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喝时辛辣,喝后头昏,觉不出半点好处。 而那些古本里的才子佳人却偏偏喜欢以酒相会,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渐渐有些明白,这饮酒只是一个幌子,古来失身、以身相许者皆规律可寻,先喝上几杯,而后头昏然,眼迷濛,便是宽衣解带的好时候。 古来妓坊也多美酒,烟雾升腾,彩幔飘扬,香风缭绕,多少少年才俊手执酒壶于廊坊之上,执起名伶的手,多少女子虽身处声色犬马,心却孤高圣然如雪山莲,她们最看不起纨绔,也最不喜欢挥金却无学的人。 愿意委身的人自然是人中翘楚,自然是风流倜傥,自然是性情不羁,一眼就认定了她,她长抛衣袖,牵着良人入闺房,或和音瑟,或吟雅诗,和着柔和的火光,少了美酒,不是少了许多情趣。 但她与拓允出来时,常着一身劲服,男孩子的装扮,率性妥帖,出行也少了拘束和麻烦,拓允常说她的男装穿了只是为了骗骗自己,事实也正如他说得那样,她走在拓允身旁时,总有人以一副瞭然的目光望着他们。 但她依旧喜欢男装,他们虽都看破,但还是以公子称唿,看破不说破,她也就免了裙裾襦裳的不自在,况且若不是与她离得太近,不看她的脸,这一身装束还是能骗过一些人的眼。 偶有几回,她自己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进去过,每次身上身上喝得暖融融的回去,便觉着很舒畅,她想子翎若是在的话,应该也喜欢这个地方,她那样活泼,定然比她以往的那些丫鬟更能为她打掩护。 如今站在此处却另是一番光景,他们不再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拓允定了个雅间,四处无人干扰,桌上一会便摆满了饭食,平日里喝的酒也摆了上来,流穂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硕大的酒罈,又看向千宁儿,意思不言而喻。 拓允笑看了看她道:“你主子不喝,坐下吧。” 流穂低头,轻声道:“奴婢不用。” 拓允举起手中的茶杯在鼻尖转了转,茶气氤氲,他侧头看向她道:“难道本王叫不动你?” 他虽依旧带着笑意,却已经将王爷的身份抛了出来,流穂应声,抬眼看向千宁儿。 千宁儿轻轻点了点头:“坐下吧,又不是在宫里,没人能看见。” 流穂坐在千宁儿身侧,拓允将酒罈打开,将一个酒杯移到她身旁:“既然你的主子不能喝酒,那你就陪我喝几杯。” 或许是拓允的笑容太温和,又或许是在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了这深宫,她执起面前的酒杯,那酒微甜,是她以前不曾尝过的滋味。 外面有戏台上的伶人在清唱,声音咿咿呀呀,唱得绵长委婉,一听便知是出情戏:“我的郎啊,你明知那迢迢梅花之外,只有悬崖,为何还要执我手来咿呀呀……” “娘子,为夫早便知你并不是人,自古以来,人鬼总是殊途,但只要为夫从这里跳下,往后为夫便可常伴你身旁,娘子……娘子,你为何流泪……” 从留有的围栏往下看,戏台之下人影幢幢,对面的雅间帷幔半掩,瞧不分明里面的情形,但似以有一身材欣长之人坐于内,光影迷濛,看不真切,流穂略带些迷离的目光在触到那人影时,瞬时清明,分明没有半点异样,身子却是软趴趴的瘫了下来。 戏台上的声音犹在唱:“夫君,你明知妾的身份,为何还要选择与妾厮守,这地府之内阴森诡谲,妾绝不让夫为我受……“ 女伶飘然痛苦捂头,白衣小生转化了凄凉眼神,抚掌大笑唱道:“你乃卑贱之女鬼,吾怎会想与你厮守,只不过引你至此……打得你灰飞烟灭,形神俱散而已……” 女鬼怆然,泣下血泪,身体痛苦的扭曲在一起。 ☆、放手 拓允执起千宁儿的手消失在移开的壁画之后时,流穂霎时便睁开了眼。 她站起身子,朝对面的雅间处跪下,帷幔轻拂下,浔炆的脸赫然出现在围栏处,他一身玄墨色锦服,直直的站立于前,戏台上的那一齣戏谢了幕,赚得台下的一片眼泪,有人喝彩,有人唾骂那小生的薄情寡义。 一片喧嚣之中,浔炆的身形如同石塑一般,戏台上的人退了场,食客也有的走了,有的又来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流动,光影明灭不定,只他一人像站成了一个定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流转出一个落寞的阴影,被拉得很长。 流穂跪在那边不敢抬头,她不懂,为何皇上似是早就洞悉了太妃要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为何她稍稍侧头时,分明看见了他脸上的孤寂与苍漠。 凭她自小在宫中的训练与能力,这一点带了迷药的酒于她并无什么效用,若不是皇上之前便命令不要阻住,她不会假装醉酒,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是故意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就让她走了。 第32页 她本以为太妃的手被九王爷执起之时,门外的便装禁军便会破门而入,本以为皇上跟着太妃出宫是为了抓住太妃与九王爷的把柄,九王爷就地被伏,她便是最好的证人,她甚至已经想到这件事接下来产生的后果。 世人对九王爷向来展现出的磊落人品失望,朝中的上一波余温未消的宫廷秘事又将再一次发酵,这一次是九王爷亲自安排,再也没办法推脱,皇上这是若是採取任何行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这里的又一幕戏即将上演,周围由安静又开始响起了鼓点的声音,对面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长跪下去时,她才听见后面的门被推开的‘吱呀’之声,流穂转身,看着藏青色云纹靴底朝这边走近。 她将身子伏地:“皇上,为何不让奴婢阻止?” 他眼角朝这空阔的雅间一扫,似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看在眼里,又似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只向流穂道了一声:“下去吧。”便转身面向已经静默如寻常一样的壁画。 流穂起身,朝眼前那个站得笔直的浔炆服了一服,转身从洞开的门旁退出,她觉得自己可能跪的有些恍惚,那个站在壁画前的背影看上去竟是透着被抛弃后的孤零。 帝王的感情不要轻易的绽露在世人的眼前,这是那个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母后最后同他说的一句话,她说他以后是要继承天下大统之人,将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之上,这个位置虽然威严,却四处设伏,稍一不甚就会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弱点,不要让他们轻易掌握到能钳制你的东西,那个女人握着他的手,力气那样大,说话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望着浔炆的眼睛却是晶亮:“母后以后不在你身边,所有的路都要你自己,前方註定荆棘满地,纵使被扎得血肉模煳,也要显得甘之如饴。” 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久到那个她的音容相貌都已经在脑海中模煳了,但她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游荡,正如她所料,通往这个人人虎视眈眈的至尊之位的路虎狼成群,他被撕得遍体鳞伤。 他掩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了,这一刻疲惫与失落在这不是红墙黄瓦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他的手抚向那壁画,上面的西山落阳,如血般的残阳刺伤了他的眼,手中的扳指一声脆响之后,应声掉落于地。 成色上好的玉断成了几半,在地上砸碎,他的拇指上一片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滴在翠绿的碎片之上,似要与其相融。 “皇上?”千宁儿立于门口,眼睛定定的看着碎在地上的扳指,轻声喊了一声。 流穂眼里的惊诧尚自没有消退,她看见站立在壁画前的男子身子明显的颤动了一下,握紧的手也有一丝微动,只是一直都未有转头的动作。 半晌,他才转身,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一身素衣,头戴纱笠的女子,微风将她面前的轻纱撩开,露出了里面妍丽的面庞,本就是倾城的姿容,被轻纱半遮,眉眼间便更是多了分风情与娇俏。 他眸中分明有些情绪在排山倒海而来,面上却还是故作清冷一片。 千宁儿上前执起了他的手,拇指上有一道伤痕,很深,她自然而熟稔的拿起旁边的酒倒在他伤处,这酒里虽有迷药,却无妨碍消毒的功效,从袖间掏出帕子将手裹上,她才抬起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 浔炆离她很近,近到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香韵,轻轻咳嗽了两声,似乎他们只是在宫中的一处遇到一样,缓声道:“既然太妃也在此处,那就随朕一道回宫好了。” 他负在背后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面上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这酒楼里一夕之间来了皇上与太妃是件再寻常不过,似乎这里的所有巧合都是再寻常不过。 千宁儿轻轻的点了点头,高台上的新戏已经演了半场,这又是另一处情爱的戏码。 台下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窃窃私语,上面的小生与花旦羞羞怯怯相会与桥旁,两人执手,旦从腰间拿出荷包,递到小生面前,小生兀自欢喜抱起旦而与她许了终生。 下面的人道,这一齣戏定然是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些方才看了上一齣戏的人心中还尚存着些揣揣,抬头反驳道,那可不见得,方才说话的那人举杯淡笑道,莫不打个赌,他成竹在胸的喝了那杯酒道,这齣戏他可早看了结尾,四下里皆嬉笑一片。 流穂侧头看着眼前的浔炆,看着他幽深的眼底闪着的晶亮,她知道,主子没有走,皇上是欢喜的,不,不止欢喜,她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情绪,竟让他激动的连眼底的汹涌都忘了掩藏,她想,主子或许是便是古人常说的,是皇上命数里的一个劫。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主子对皇上是怎样的情感,她分明刚刚已经可以逃离他的身边,他甚至默许了她的行为,所有宫中的禁卫都在楼外待命,他只要一声令下,这里就会被包围的如铁桶一般。 但皇上却没有这样做,他答应让她出宫时,便似已做好她要离开的打算,他给了她选择的机会,放了她的自由的机会,他方才周身无法抑制的悲伤,就似他还在琉球,以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欺辱到遍体鳞伤的质子身份,站在人潮之中。 他站在她目力到达不到的地方,默默的看着那硕大的船将她的身形渐渐带远,这是他第一次放她走,那时因为他当时身处他国,没有能力承诺她什么,那时的琉球天变得很冷,冷得他在他们常见的地方站了一夜,身上所有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一般。 第二次,他放她走,她却辗转间又回到了他身边…… 酒楼里的喝彩声大起,小生收拾了包裹,夜半带着旦私奔,人们沉静在这对痴情的人的说唱之中,他们不知,这家酒楼刚刚经过了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的身影。 马车一路奔驰,踏在青石铺成的官道上,蹄声清脆,渐渐消失在通往京都最大的高墙大院之中。 流穂于马车上回头,夜风将她的头髮撩得有些凌乱,她看见远处街头灯火摇曳的地方,站着一个青衫的身影,马车颠簸,四周的一切都在快速倒退,她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心里却一阵疼痛。 她别开头,看向前方时又是先前的一丝不苟,只是这初春的夜里太冷,吹起的风沙有些迷眼,眯得人眼中不由起了一层水雾。 因着是皇上的车,宫门禁卫同行畅通,无人敢拦阻,车马没有行至坤庆宫,而是往太妃殿直直而去。 车内一片暖绒,空间旷达,小巧的金鼎内还点着安息香,千宁儿靠坐在一旁闭目,鼻尖偶有的香气让她觉着有些疲惫,她忆起自己将手从拓允掌中抽出时他眸子里的黯然,她现在不能同他走。 心里纷乱如入了秋的落叶,旭阳那小小的身体,沾满了血的尸体依旧还在她脑海中清晰可见,千家的瞬息家道中落,先皇的死……心中尚自有太多的不解,她待在宫中,才可能接触到真相。 肩膀有重量轻轻的靠过来,千宁儿侧头,浔炆的头正向这边靠近,他双眼紧闭,鼻息平缓,似是睡着了的样子,她将他的头朝旁边挪了挪,自己朝里面侧了侧。 第33页 马车跑得虽尽力保持平稳,但终究路还是颠簸,他睡梦中的身子不稳,又朝千宁儿处倒过来,这次顺着她的肩,直接滑向了她的腿侧,自然而熟稔的将头调整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便安然的睡在她腿旁。 千宁儿的身子在他的脸靠过来时怔了怔,车内的宫灯摇曳,那个一身玄墨锦服的帝王,此刻褪去了脸上的严肃与冷漠,平日看上去轮廓分明的容颜在灯光下柔和了很多。 他的头有些重,压得她腿有些发麻,她想她应该毫不犹豫的推醒他,告诉他这样与睡在自己母妃腿上于理不合,但却有一瞬间的迷惘,她定定的看了他半晌,伸手从旁边的拖来一个毛毯,盖在他身上,腿上有他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来,让她也昏昏欲睡。 浔炆顺势抱住了她的腰,刚刚还紧闭着的双眼睁开,清蒙澄澈,车帘翻飞下,月光皎皎,他又闭上了眼,心内畅然一片。 ☆、你骗朕 千宁儿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在床榻之上,她记得朦胧间她还在马车上。 流穂小声说是浔炆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她点了点头,最近自从怀孕后,真有些嗜睡,她起身,流穂连忙上前将一件大氅在她身前披上,细心将她包裹严实了才退到一旁。 外面灯光稀疏,宫人们大多都退下了,留下只有零星几个守夜的也是有些睡眼惺忪,千宁儿抬头看了看流穂,轻声道:“流穂,我有些饿了。” 流穂看了一眼外面,回头道:“娘娘先到床上歇着,奴婢现下去小厨那里熬点粥过来。” 千宁儿点了点头,自己走向床边,流穂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殿外,千宁儿转身时,只看见她的影子和宫灯微弱的光,现下这偌大的寝殿只剩她一人,她伸手抚了抚小腹间微微的凸起,朝外面的台阶处走去。 月光下,这十六级的台阶看上去并不甚高,但若加上一个陡坡,这样的高度滚落下去,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她朝前移了移步子,夜里的风凉得身体有些轻颤,旁边有一人影朝这边走来,她闭上眼睛向前踏空一步。 一瞬间,所有的冰寒刺得她不能动作,那孩子在她腹中尚小,他该还是个小小的肉团,尚未有什么知觉,也未来得及有什么思想,那这一摔下去,他大概不会觉得疼痛,只这一下,他便可能再不用面对这暗藏汹涌的皇家。 身子往下坠的时候,她看见流穂手中端着的木托跌落,里面的碗盏,糕点碎落一地,耳边有流穂惊唿的声音响起,可是她知道,流穂与那跌落的地方还有些距离,纵使奋力朝这边跑来,也无法阻止她下跌的趋势。 这一层层台阶硌在身上太疼了,身体似要散架一般,她的头也撞在了石壁上,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下身流出,流穂将她抱起时,眼前已经一片迷离,流穂的嘴在开合着,她说着什么,千宁儿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身子很乏。 或许这一觉睡过去,她便再也不要起来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安静,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侧脸时,浔炆定定的将她看着,而后将手狠狠的从千宁儿的掌心抽开,幽深眸子里一向的清冷转化为愤怒,他一个欺身上前,扣住千宁儿的下颌,在她的耳边道:“你骗朕?” 千宁儿想别过脸去,却被他紧紧的钳住,动弹不了半分,她嘴角噙了一丝笑,晶亮的眸子与他对视:“我答应过皇上什么?” 浔炆看着面前与自己咫尺距离的女人,他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却发现里面如临渊之泉,让人琢磨不透半分,她静默了半晌,七个日夜的昏睡让她的嗓子有些干哑,说出来的话虽涩然,却刚好让身边的人听到。 “我不想他像旭阳一样……”浔炆的手从她脸上移下,那个平日里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眼底闪过了深绝的痛,她的下颌处被捏着的部分,有殷红的指印,与她脸上的白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内又恢復了一片安静,浔炆只坐在她身旁,半晌,才道:“你安心养胎,再等一段时间。” 他没多在这停留,说完便起身离开,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时,那两句话才像刚进入她耳朵一样,一下子清晰起来。 她下意识的将手覆在小腹上,仍旧微微隆起,甚至比前几日更明显了,这个孩子现下还安稳的待在她腹中,像个赖着不肯走的小流氓,她想这个孩子怎么还在这,她摔下去的时候身子那样痛,胳膊和手臂都淤青了一大片。 她的身体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滚落,头也被磕出了血,差点都毁了容,他怎么还这样安然的在她的身体里,她想她应该懊恼,懊恼自己没有找个更高更陡的台阶,懊恼在怀这个孩子的时候被子翎逼着吃了许多补药。 她想她该懊恼的……眼泪却不自觉的从眼角滑出,嘴角竟也不自觉的想要上扬,她觉得今天她的眼睛似决了堤一样,流穂从旁边赶来时,看到她放声大哭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忙放下手里的杯盏,走到千宁儿的身边,一声娘娘还未喊出来,便被千宁儿一把抱住,她哭得太用力了,流穂有些慌张,轻轻的揽住千宁儿,替她抚着背。 流穂背后的衣裳湿了一片,她脸上此刻也没有了往日中规中矩的表情,主子她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她自进入这太妃殿以来,看到的主子都是一派处事不惊,悠然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的样子,她几乎都忘了,她还是年纪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 她决定不将主子的这一面禀报给皇上,或许以后他们相处日子久了,他自己会发现,或许他早就已经发现。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在这场皇上与主子间的相处之道上越发觉得迷惘,皇上该是喜欢主子的吧?主子喜欢皇上么?她现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意却是有的,她尚未被分派到主子身边时,皇上便因着她一身的功夫,派她想办法了解主子的一举一动。 一日里主子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何时睡觉都要一一的记个清楚,这使她颇为难,子翎该是最了解主子的起居,但她早就听说那丫头向来都是一根筋,对主子死心塌地,让她做内应很没有可能,她每日里使着钱银从太妃殿的宫人口中了解主子的生活,比派她去暗杀什么人还辛苦。 后来主子怀孕了,皇上更是了不得,那次一身是血的跑到她身边,让她自即刻起便到主子那边伺候,自那以后,他平日里让太医院、御膳房炖了补药,药膳,都遣着她给主子送去。 而让皇上很满意的是,自从她到了主子身边,他便更加能清楚的知道主子一天里的一举一动了。 她每日的工作除了服侍好主子,便是临睡下前都要手写一分主子今日作息,给他捎去。漏了些细节,他还很不高兴,可是说来很奇怪,他明明那样在意主子,天天都想了解主子做了些什么,却很少来主子这处,即便来了,也一副高深莫测,不大说话的样子。 其实这多半也是由主子引起的,皇上每次过来,都是主子这齣了事,比如说那次的旭阳公主失踪,这次的主子跌下台阶,主子那时或是心情悲痛,或是意识不清,她定然没有看见皇上一次次将她抱起的焦急样子,定然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担忧与怜惜。 第34页 她站在一旁到将所有的事都装进眼里,只是主子醒来的时候,总有这样的能力,两句话必然引得满心担忧的皇上勃然大怒。 其实她在皇上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他是个很少将情绪放在脸上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都泰然处之,他说,这样旁人就无法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在主子面前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可以为她多吃了一点东西而欣喜,也可以为她一两句话而愤怒。 皇上他那么在意主子,却总是不让主子发现,他派人送来的狐氅,衣料,首饰,补品,都是由她拿进去,主子自然察觉不到什么,她有时会想,皇上明明这般睿智,这般怀虚若谷,这般励精图治,却常常将自己掩饰的纨绔、荒唐、看上去花心又滥情…… 他明明这样想给主子在宫中安定的生活,却一直装作对她毫不关心,甚至还有些冷漠粗暴的样子,他就这样将自己伪装的缺点全都呈现在主子面前,流穂常想,若她是主子,她也必是给不了他好脸色,这典型的就是给人心里添堵……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当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肝肠寸断,双目失明,她在漫漫无尽的黑暗中沉下心来,才渐渐醒觉过来。 那是因为皇上太爱主子了,太害怕失去她,他是倔强的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只是那时干坤早已扭转成另一幅光景,岁月拖着锋利的铁戟,将往事的所有都撕扯的支离破碎,该了解的、不该了解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随着斯人的消逝而变得再无意义。 夜色还是深沉,相比于昭荣殿的璀然,此处很安静,除了方才的哭声,一切都很安静……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痛哭,让冷静下来的千宁儿也觉得有些无措,流穂则还是从前的样子,服侍她睡下后,便也下去歇息了。 后来她听说,在她昏迷的七日时间里浔炆日日都会来此处,流穂则不眠不休的照顾她,那夜她伏在流穂肩头时,确实发现了她消瘦了不少。自那以后,她与流穂的关系似乎变得亲近些。 那一摔虽然孩子还在,却着实动了胎气,听身边的宫人说,他们慌忙赶来时,她已经昏了过去,从腿间流出的血将亵衣都染红了,他们当时慌乱极了,浔炆赶来时,带了战战兢兢的太医,说若是这个孩子保不住,立即就要了他的命。 千宁儿想,浔炆看来是真心在乎这个孩子,或许关于旭阳的死还会心存余悸,那日旭阳和子翎的身体被抬过来时,她看见子翎手里紧紧拽着一块云锦。 而那云锦纹络宫中独有一匹,听说浔炆派人赐给了受宠的袭妃,而袭妃做了一身衣衫后,剩下来零星的布料都给了身边贴身的宫女岚瑟,她想袭妃是浔炆心尖尖上珍爱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而惩戒袭妃,但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他该有一些动作…… ☆、秘闻 入春以来,宫中各色花都含苞欲放,空气里总有淡淡的花香。 这一个月以来,千宁儿基本上都在床上躺着,只有流穂在时,才扶着她在殿外周围走动一下,她想,自己还未老,骨头还未衰朽,就已经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流穂很贴心,总是挑着风和暖阳的时间让人搬个软塌,让她出来晒晒太阳。 宫里的荣宠总是瞬息万变的事,帝王的心思也总让人无从琢磨。 昭荣殿的袭妃,昔日多承皇恩,宠冠后宫,却因着听说她嫉妒新来的梁昭仪推下了水,被皇上冷落,皇上这几日很少进入她殿内,宫里的人皆说,袭妃已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再无昔日的芬芳妍丽。 还有人说,袭妃在后宫失了宠,她的家族百里氏在前朝也被一贬再贬,险些引来杀生之祸,百里流渊被关押,其他子弟也被贬到偏远地方,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十几日说起。 皇上春季狩猎,身边同行的还有臣子与诸侯,那个新得宠的梁昭仪与袭妃陪王出行,事情本也十分妥帖,却在第三日的晚间,有人发现北地诸侯梁王的长子梁孰死于荒野之中。 尸首被找到时,身上有多出刀伤,喉咙处被人一箭洞穿,身子被草草的拖到一处,用树上的枝杈掩盖着,梁王悲痛欲绝,在其胸口处的伤痕处却发现了带有百里氏惯用的青戟剑剑锋勾痕,喉咙处也是此次比赛狩猎时为了区分而分给百里家的箭。 梁王带着长子的尸体入皇帐理论,后也有随行的宫人证明,那一日确实看见百里流渊与梁孰发生了争执,北地梁王自来便和百里氏有仇,朝堂百里氏多此抨击梁王,说他在北地有不臣之心,需收回其统治地军权,派禁军将领去驻守北地。 梁王也多次在朝局上与百里流渊敌对,那次春狩之前,因着梁王处上贡的钱银半路有些耽搁,百里流渊趁机在皇上面前狠狠的参了他一本,狩猎时,梁王长子梁孰多次出言对他不敬,梁王认为百里流渊怀恨在心杀了他的儿子。 皇上龙颜大怒,却也未立即下令治百里流渊的罪,毕竟百里流渊是朝中重臣,梁王长子之死尚存很多疑点,但当夜,梁王在帐内遇刺,皇上赶到时,他用仅剩的一口气抓住皇上的袖子喊道:“杀我者,百里流渊。”最后气绝而亡。 北地梁王与其子均在京洛被害,春猎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草草收场,百里流渊及参加此次狩猎的百里氏一族全部被关押进牢房,后又有随行宫人从百里流渊所住的营帐内搜到带血的衣裳与箭。 梁王身边的守卫也说梁王世子遇害当夜被百里流渊邀出去狩猎,世子不愿拂他的意,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宫里人皆说,皇上之所以没下令杀了百里流渊,是因着袭妃当夜跪在皇帐中苦苦哀求,他们说皇上心中到底还是在意袭妃,但梁王二子梁颡听到这噩耗即刻进京,要求杀了百里一族,皇上这几日左右为难。 后宫里最喜欢攀高踩低,春狩草草结束之后,又听说袭妃将梁昭仪推下水,皇上罚她在宫中禁足半年,没有他的允许袭妃及其宫人不得踏出昭荣殿半步。 昭荣殿夜里璀璨的灯火灭了,往日的声乐歌舞也再不闻。 听说袭妃后来违禁去见过一次皇上,回来时脸上红肿一片,有人说,那是皇上打的,有人说那是袭妃为了博取皇上昔日的怜惜自己打的,众说纷纭,但眼下看来,她脸上的殷红是谁打的已经不重要了。 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失宠的妃子到底怎么样,就像谁也不会在意被仍在地上枯萎了的花到底是什么品种,就算它曾经娇艷夺目,千金难求,现如今也只是一朵烂得衰朽里的废花。 宫里的女人少了帝王的宠爱,就如同那凋零残褪了的花,就算现在仍是姿容卓绝,就算正是韶华尚好,也会像待在无尽的黑洞里,时间能给她们的绝不是温柔的相待,而是在她们脸上添了皱纹,鬓角添了白髮,到那时,更没人愿意再看一眼。 但老死在宫中固然凄凉,却终究平顺的过完了一生,她们无疑是这后宫之中仅存的尚算幸运的女人,更多的则是早早在春华烂漫,眉如远黛,肤如凝脂的时候就已经丧命于尔虞我诈之中。 袭妃被禁足的事在宫中颇为轰动,就算是厨房的杂役也听说了大半,流穂不似子翎一般,会将这些听来的话讲给千宁儿听,这宫中的事入了她的耳便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洞,连个回声都不曾响过。 第35页 但总有些无聊的宫人喜欢在闲暇时聊天,这件事传得久了,时间长了,千宁儿便也知道了个大概,她总想,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袭妃现下的遭遇竟像极了当初的她,只是袭妃在行刺这件事中置身事外,梁王遇刺,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但与百里流渊又有多大的关系,她不想揣测什么,只是闲来想想,北地诸侯遇刺,朝廷权臣被押,朝廷上又少了威胁的两股力量,她想浔炆这个帝位坐的又更加稳固了一些,他果然是自小便生在皇家,果然是自小便当了储君。 北地的接下来的继承人梁颡,听说他连夜赶往京洛,她想那个梁颡怕是进京当夜就在浔炆面前表了忠心,他在来之前心里难道没有半点疑惑?难道没有怀疑这看上去天衣无缝的事其实另有玄机? 他聪明的就这样做了顺水推舟,那他自踏出京洛回到北地之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坐上樑王的宝座,这个位置本来他努力都无法触碰,现在却如此轻易的就放在他脚下,他真的在乎梁王的死?真的在乎长兄的残忍被杀?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辨得清,或许他在乎,或许不在乎,谁又知道? 她忽又记起前几日流穂唯一同她说过的一件事,她说,袭妃向浔炆提过,如今旭阳公主无故身亡,太妃已无子嗣,不宜在留在宫中,袭妃温婉而善解人意的提醒。 旭阳公主死在这深宫之中,太妃娘娘在宫里只会徒增伤感,不如同先皇其他没有子嗣的嫔妃一样,择个日子送到庵里,这样一来,太妃在庵里也好清心给旭阳公主祈福,为皇室祈福。 这件事从流穂口中听来,千宁儿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自来都知道流穂是浔炆身边的人,流穂之所以被调过来做她的贴身丫鬟目的再明确不过,她亦知道流穂将这些话说给她听,是浔炆的意思。 这段日子相处以来,流穂的品性她再清楚不过,若是没得到浔炆授意,她是向来不会乱说一句流言蜚语。 浔炆是让流穂告诉她,他答应过要护她在宫中的周全,这句话一言既出,他便能做到,即便当时袭妃尚在盛宠之中,即便袭妃是他心尖上的人……她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有颇大的魅力,能让当今帝王如此守护。 袭妃被与其随从都禁足于宫中,他认为这半年的时间足够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安然诞下,千宁儿也这样认为,她诞下了这个孩子,也已经完成了任务,到时袭妃被放出,要将她怎样,这已经不是他这个皇上该操心的事了。 然而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就算他权势滔天,就算他是整个天下之主,却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更加控制不了所有人的心,袭妃受惯了荣宠,习惯了帝王的宠爱于一身,这样突然的冷落,她怎会甘心。 她的亲族被关押在监狱,现在家族已经帮不了她了,她若此刻在后宫也没了皇上的恩泽,他们家便会成为第二个千氏一族。 但她绝不会这样没落下去,因为还有另一个倚仗,这后宫中最有能力说上话的人,这个一辈子都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度过,并且已经站在胜利的顶峰的人,太皇太后! 她尚受宠时,时常去太皇太后那边去请安,那个雍容而周身华贵的女人,对袭妃很是不错,虽然那时也多半因着皇帝的宠爱,但她陪太皇太后的日子久了,也会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那个让她儿子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的太妃,没什么好印象。 她手中握有足以使太皇太后不得不坐视不管的关于太妃的秘闻,这有关于皇家的威严,祖宗的祖制,她即便现在已经颐养天年,也不会无动于衷。 只是现在皇上给她的这个禁令执行严苛,自她那次私自出昭荣殿后,她与身边的亲信就再也无法走出昭荣殿半步,要见到太皇太后恐怕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袭妃到底还是太年轻,尚还是太子妃时便已经受尽恩宠,她不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若是想让其他人知道,也要高明的让自己置身事外,作无知无觉的姿态。 她虽嫁入皇家日子不短,但却未将宫中的生存之道熟稔掌握,有些事情,不是你知道了,你告诉了别人知道,别人就会感激你,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即便从前也有某个瞬间像她一样懵懂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的那点纯良早就被磨砺的锐利如箭,她又如何关心你一个妃子的得失,想要利用她扳倒一个人,目的在未达成前,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定然会自食了所有的恶果。 太皇太后是看不上千宁儿,但也不允许有人在现下朝局不稳的情况下做出动摇皇权与民心的事,袭妃的所谓秘闻,她信,但只她一人能知,其他人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嘴。 ☆、日暖 那天,韶光和煦、日暖。 流穂说这太妃殿太过陈旧,好些地方都积了细灰,这样对主子的身体不好。 其实千宁儿住的这殿内殿外都收拾的干净妥帖,但这殿或许是昔日的皇后住过,虽然时隔经年,没了昔日的富丽,规模却还是有的,她住进来时只主殿收拾了一下,其余地方宫人们少,也就收拾了几间住人的屋,如今宫人似乎多了些,便也腾挪不出几个地方。 流穂不知从哪听说,春日里身上容易滋生病因,诱病,她知千宁儿身子敏感,这洒扫早几日便在计划之中。 屋里屋外宫人都忙碌,走廊处太监提着一桶水,颤巍的往上提,额角已经微有汗渍。 还未来得及将水放稳,身子在后撞到了硬物之上,巨疼之下,水桶在他手里倾斜,那水桶下坠,直直朝正向这处走来的千宁儿头顶落下,水泼洒而出,桶也随着要砸上。 千宁儿抬头,身子一瞬间僵愣在原地,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后面有人揽住她腰,往旁边带去,水从高处泼下,那人伸袖掩在她头顶,她抬眼,看见了一抹明黄。 浔炆撤袖时,两人从头到脚都被浇得湿透,水珠在发间犹自滴答,他揽在千宁儿腰上的手,在她回头时撤下,她抬头触到了他看过来的目光,自然的服下身行礼,下弯的身子却被他用手托住:“免了。” 水顺着她额间的碎发滴落,脸上未上妆,素面的皮肤上滚了些水珠,盈透瓷亮,抬眼间,眸子里似有流溢的光华,带着些尚未消失的惊慌与微嗔,让浔炆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她手里提着鞋,赤脚涉入水中,向在桥旁招手的模样。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似缀着天上的星子,耀目的让他挪不开目光,然而只那一瞬,她又恢復了如今的清冷与平静。 四周皆惊慌一片,流穂也已经赶了过来,周围一片跪地之声,她已从他身前退了几步,浔炆负手站立,将目光转向几乎是从上面跌下来的太监,太监跪在地上,脸上已经吓得有些发白。 流穂上前,见了浔炆脸上也未有过多的表情,向他行了礼后,转身向千宁儿走去:“娘娘,衣裳湿了,快回屋换了,免得受凉。” 旁边浔炆身边的太监也紧张的道:“皇上,您衣裳也湿透了……” “那就也在这里换了吧。”浔炆漫不经心的答着太监的话,衣袂处水珠滚落。 第36页 “可……皇上,您在此处没有衣裳啊。” 流穂抬眼看了看浔炆的神色,上前道:“公公不用担心,前几日太妃娘娘身子不适,皇上忧心曾在这守了一段时日,换洗的衣裳也有些。” 太监低头,再无甚言语。 太妃殿除了千宁儿的寝殿,其他地方都未收拾干净,地上水渍,洒扫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 流穂取好了两人的衣裳,在殿内竖了个四扇的屏风,她向来不管自己不该管的事,却将除了寝殿无处可换衣的谎话说得如此顺遂。 或许是她知道眼前这个帝王是如何执拗,或许是当这所谓的局外人久了,看久了,自己也不再纯粹只限于局外了。 自然而妥帖的将遮挡的屏风放下,她低头道:“皇上、娘娘委屈些,可能要在这一处换衣,有这屏风隔着,奴婢先告退。”她恭敬的说完,恭敬的施礼,又恭敬的离开顺便将殿门带上。 屋内一片安静,浔炆看了千宁儿一眼,神色间看不出情绪,她已经站起身朝屏风处走去,这四扇屏很大,上绘有秋潭芦苇盪,高旷远邃,足以遮挡了身形,里面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浔炆则一直保持着方才坐的姿势,如石塑一般。 她出来时,身上已经一片清爽,只发间依旧潮湿,浔炆的衣服,流穂早已摆在一处,千宁儿从里面出来半晌,他坐着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手间握着茶盏,盏中茶已凉,身姿未动,耳廓处却有些发红。 千宁儿轻咳一声,他也无甚动作,半晌,他抬头,脸上神色如常,眼神扫向衣物,直接向屏风出走去,千宁儿与他错身朝那方茶几处走去,因着这处,与那屏风最正,最瞧不到屏风后的光景。 她走得随意,并未注意到,桌上的青瓷杯盏上有细微的裂痕,虽然尚未完全碎裂,却再经不住一碰了,有湿发滑进了衣内,冰凉,她侧头拂过,不经意看见浔炆的侧脸,屏风的高度显然不够他的身高,她微一怔愣,敛目回首。 身子向侧边转过时,浔炆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她的动作,眼里倏忽转过一丝莫名笑意。 这殿内殿外静得似一个人都没有,只衣料摩挲之声清晰可闻,或许是头髮湿得难受,或许是刚刚的水桶砸下的那一瞬让她还未缓过神,她竟不自觉的开口道:“听说,你已经很久没去袭妃那了?” 这句话说完,她愣了一下,自己为何会这样说,她是这几日有孕后灵台都似有些不清明了,正想起身,开了殿门,却被一个强大的力量拉住,千宁儿的身子一个踉跄,直接被抵在墙角。 浔炆的唿吸离她很近,暖暖的喷在脸上,她一侧脸,他的鼻尖从她鼻尖擦过,细微的触感让两人都不自觉一颤,殿内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唿吸在耳边,浔炆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在乎?” 他的嗓音低沉,眸子幽深似要将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吸纳进去,撑在墙上的手指节有些泛白,脸上神色却清冷一片,千宁儿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眼,她想说什么,身子却被腾空抵在了床上。 旁边有屏风似受了巨大的力摇摇晃晃了几下后,轰然倒下。 浔炆的身子在桌边擦过,刚刚裂了条缝的青瓷茶杯在微晃中终于碎了开来,瓷片散开,支离破碎,显见刚刚承受了多大的力。 碎瓷掉落于地,掩盖了千宁儿脚离地后轻不可闻的一声惊唿,他翻身让她坐在他的腰上,刚刚上身未穿好的衣裳散落开来,健硕的肌理上竟有着许多伤痕,大大小小,伤口虽早已癒合却仍能看出当年伤势的严重。 千宁儿看着那伤口有一瞬间怔愣,一向养尊处优,每踏一步都有无数随从的人,为何身上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痕迹,这疑惑只在脑中迴转一瞬便被压下,这并非她该关心的事。 面对他的突然的举动,她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慌乱,伸手撑住床沿,想从他身上起来,脚下锦被却一滑,她身子倾斜,整个人都跌在他胸前,手下意识的撑在他腰间,按在他一处伤疤之上。 那大概是一条陈年的旧疤痕,颜色看上去也比其他的浅了些,却似一直都未长好,手的触感与眼睛所看到的一样,如蟠虬的树根一样,错乱的癒合,浔炆身子一动不动,却一把抓住了她压在他身上的手。 他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看不出任何表情,唯独那双耳廓,红得似要滴血。 他躺在她的床上,枕头与锦被上淡淡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她纤瘦的身体被他拘着,跨坐在他腰间,她的身体很轻。 她抬头时,看见了他身上的伤口,看见了他眼里幽深而无底的旋涡。 看见他闭上了眼睛的瞬间,游离在伤口上的神思迴转过来,眼前这个在世人面前纨绔孟浪的帝王,他有纵横捭阖的经纬,是蛰伏在洞穴里的勐虎,他却将自己掩藏在荒诞不羁的外壳下,带着这些伤疤,那条唯我独尊的路,终究是踏着许多残忍的过往…… 她想将手从他伤口处移开,却被他死死的钳着,动不了分毫,她因着用力,身体在他胸前蹭了蹭,他的眼睛未睁开,眉头却紧紧的皱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别动……” 她似乎觉察到什么,脸色变了一变,却不敢再有动作。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久得她被握着的手都有些发麻了,浔炆说话时,她抬头,头顶撞到了什么,她听到了浔炆的一声闷哼,他下巴处一阵发红,他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澈然一片,眼眶尚还有些微红。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放开了对她的钳制,随意的枕在脑后,千宁儿扫了他一眼,翻身想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一翻身压在身下,他用一只手臂撑开与她之间的距离,小心的不压向她的腹部。 头快速向她耳后偏去,轻声的道:“你在意朕是否去袭妃那?你在意朕?”他向来清冷的眸子里竟有漾起了波痕,竟似有些开心。 千宁儿的耳朵在他的呵气下有些痒,她下意识的避开,转头时,他快速的伏下了脸,略带热意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只轻轻浅尝,如蜻蜓点水一般,又落于她的眉眼。 他翻身而起,自己将半敞的衣裳扣上,对外面的人喊道:“流穂,拿些干手巾进来?” 外面站着刚刚一动都不敢动的人瞬间活络了起来,但拿着毛巾进来的却不是流穂,而是浔炆身边的一个太监,年纪看上去不很大,看上去却很机灵,他推开门时觑一觑浔炆的脸色。 看皇上好似并未因着被泼湿而有什么不悦的表情,他才踏进来,目不斜视的将托盘放下便转身出去,他当然知道,这是太妃的寝殿,他若东张西望没有规矩,这个头指不定下一刻便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但他回身时却没看到紧接着进来的流穂,她手里端着两碗姜汤、还有些粥食,被他一撞姜汤洒出来了一些,虽然流穂身手灵活避开了,但小太监还是脸一哆嗦跪了下来。 浔炆则手一挥将他遣了出去,连一句谴责的话都未说,流穂将粥放在桌上,抬头看了看浔炆,转身时眼里闪过一丝瞭然,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很难得。 第37页 ☆、疯魔 百里流渊被押到了刑场,人头滚落的那一刻,百里氏在朝中的势力也宣布了结束。 浔炆自登基以来,两朝的宰辅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朝中众诸侯与重臣对这个年轻的帝王再无轻慢之心,他们这时才醒觉过来,高坐于帝位上的皇上,或许从前的一切放浪形骸都是伪装,他正在不知不觉的巩固自己的政权。 他将自己至高的帝位坐得更加稳健,那些等着他以昏君的姿态在歷史上遗臭,继而轻松将皇位易主的人都冷静了下来,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慢慢的削弱,有些暗潮在无声汹涌,酝酿,只等一声雷响。 后宫也似不甚平静,准确来说,后宫无一日是平静的,这个幽深诺大,表面看上去富丽堂皇的地方,每天都有人被打残,每天都有人死去,漆黑寂静的夜里每天都有人□□,哭泣……听得时间久了,连最初的一点怜悯之心也会渐渐麻木。 而相比于那些将血肉死亡摆在檯面上的传闻,带些神秘不明的秘闻便更加能引起人的好奇心,特别是自以为很少人知晓,偷偷与亲近之人咬耳朵时心情便越发有了满足感。 是以相比于曾经宠冠后宫的袭妃疯了,在殿内拿起头簪自行毁容的所有人都知晓的消息,另一个传言在暗地里则更受宫人的关注一些,听说太妃殿住着的那个容貌绝伦的太妃,在深宫之中竟怀有身孕。 这件事像一阵风,在宫中流转开来,宫人们大多没见过那个太妃的样貌,只听过她的倾城姿和进宫未几就以先皇之死,震惊世人的红颜祸水的名声,她虽被封了太妃,先皇虽死,关于她的传言在宫内却一直没停过。 听说她在未进宫前就已在京洛名声无两;听说先皇在当时在宰辅的府中看见她的容貌,愣神间手中的茶杯落地都没有察觉; 听说她进宫前早已与九王爷私定了终身;听说先皇死后,向来温润守礼的九王爷为了她竟私自进宫;听说她怀有身孕……而那个孩子……是个皇子……那便是当今皇上的孩子…… 这样的传言结合古本上关于歷代祸国女子的经歷,再加上后宫寂寞枯燥生活而衍生出的想像力,在宫中浓墨重彩的蔓延开来 他们说太妃殿内天天夜夜笙歌,形式相较于酒池肉林不差几分;他们说太妃的容貌生得精緻却狐媚,眉眼流转间就能将经过她身边的男子迷惑;他们说旭阳公主是因着太妃只顾玩乐才被婢子失手摔下…… 太妃殿那个陈旧而朱漆斑驳的地方被他们想像成富丽堂皇的纣王的鹿台,以为里面满是玉露琼浆,一双双从这边经过的眼睛都想透过那高耸的墙,穿进伪装后的奢华。 千宁儿想,这些人的想像里放在宫里委实是屈了人才,他们若是知道自己期盼着、想像着的红颜祸水,每日里被贴身宫人迫着吃着好些难吃的补药,除了晴好的天气在殿外熘达几圈,多数时间迫着在床上躺着,闲来只能拿着话本子解解闷,定然很失望。 若是知道,这里没有他们说酒池肉林,汤池药林……或许流穂正琢磨着建上一个,约莫也会觉得怅然。 夜夜笙歌?哦,袭妃盛宠时也偶请乐师过来,假设乐音传到的地方便是笙歌,那也算是沾了些边,至少若是睡觉时不顾夜里的寒风将殿门敞着,昭荣殿的那悠扬的乐音还是很有助眠的功效。 至于她的容貌,她曾记得子翎在世时说过,说她若是个男子,看见了娘娘怕是非得要陷入一个茶不思饭不想的境地,子翎说得她时候澈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说话时手里兀自拿着把木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样子看上去甚是疯癫。 像子翎这般花季的女子都能对她青睐有嘉,那么她的眉眼间或许真的有这样的魅力,可惜这偌大的宫里只有一个帝王,连试上一试的机会都没有,至于那个帝王,见她次数不多,每次都面色清冷而来,怒气沖沖而去,结果真的很不尽如人意。 除了关于她的传言,她还知道,袭妃疯了。 宫人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心里竟没有什么想法,对于这个将旭阳害死的女人,听说她疯了,她心里该是欣喜,该是觉得泄愤,该是觉得大快人心。 很奇怪,她竟然如此平静的听着宫人说着:袭妃将自己的脸用簪子划花了,袭妃披散着头髮疯癫的叫着喊着见皇上,袭妃脸上的血将她昔日的锦裳都染得通红……她听着听着,心里只生出悲凉。 她对袭妃不是不切齿,不是不想她一报还一报,旭阳那小小的,血肉模煳的尸体放在她眼前时,她几乎想自己即刻便化身阿鼻地狱里的鬼差将伤害旭阳的人都掀到炼狱之下,可是,无论怎样旭阳都再回不到她身边了…… 袭妃有这样的果,是她早先种下的因,她如今得了这样的下场,千宁儿绝不会怜惜,但若要说恨,宫中的女人,花样的年华便放到尔虞我诈的修罗场,总有人想奋力向上爬,她这样想着,也不知心中是否对袭妃存着恨,或许还是有吧,至少若是袭妃出现在她眼前,她不会想看她一眼。 关于袭妃的突然疯魔,没有人说得清,宫中依稀有传言说袭妃被禁足的这段期间,心情郁郁,后来又有人说她宫里似乎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夜夜使她梦魇,她自来娇生惯养,自来在后宫虽只是贵妃,却俨然是后宫之主的姿态。 或许是昭荣殿突然的冷落,让她心内一时无法平復,听说她疯的那一晚上,将殿内所有的宫灯都掀翻了,偌大的昭荣殿内只有她悽厉叫声,听着既像哭又像笑,让人不觉悚然。 听说那一夜内殿竟无一个服侍的人,漆黑一片的宫殿里,她被宫人找到时已经瑟缩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握着她自来最爱的鸾凤步摇,尖利的簪头上有血珠凝着,被宫人手里的灯照亮的那一刻,血珠透着诡异的赭红。 袭妃昔日娇妍的脸上被划上了长长一道印记,她头髮披散着,昔日高傲的眼神涣散,嘴里却兀自嘟囔道:“有人来杀我了,哈哈哈……我不怕,你看我手上有武器……”说着就要将簪子挥向众人。 袭妃疯了之后,那个她自小便跟在身边,从府内带回来的宫女岚瑟也不知所踪,仿佛一夕之间从昭荣殿内消失了一般,一个月后她的尸体在昭荣殿游廊处的一个花圃里被发现,尸身已经发着阵阵臭味。 听说皇上有来看袭妃,却好像被正好经过的太皇太后拦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很少出来走动了,但这次袭妃的事显然惊动了她,她阻了皇帝,雍容而深邃的眼睛里闪着慈爱的目光:“皇上袭妃她现下已经疯魔了,意识不清很容易伤到龙体。” 他扶着太皇太后离开时,袭妃在殿内悽厉的叫声仍旧清晰可闻。 皇上那夜在太皇太后殿内用膳,这也并无甚奇怪,太后早早离世,这后宫之内只太皇太后一长辈,新帝自登基以来,隔一段时日便会去她殿内请安以表孝义,一派长慈幼孝的模样。 只是那夜皇上离开时,脸色不甚好,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也没有几个发现,因着他自来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只身边跟着的小公公似乎觑到他周身散发着冷寒的气息,一夜在他身边小心伺候。 第38页 昭荣殿从宫中之人趋之若鹜的巴结着的地方,转瞬之间变成了清冷孤寂的冷宫,这殿内的主子神思都不清明了,在宫内侍候的人也少了,仅剩的宫人也再不对她全心全意,真正荒芜起来。 有人说昭荣殿这样富丽堂皇,让一个疯了的妃子住在那里未免可惜,应该将那疯妃迁出去重新安置主子,宫里就是这般势利,袭妃墙倒众人推,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的笑话,时间久了,连看笑话的劲头都似吹过的一阵北风一般,消散不见…… 太妃殿内偶尔也会听到袭妃半夜厮叫,笑闹与哭泣之声,只声音飘过来时幽幽的,时断时续,比当初的乐音是差了许多,但也没有什么大影响,终究太妃殿与昭荣殿还是隔着一段距离,声音传过来时已经很小了。 虽然袭妃现下情况如此,她也并未像众人说得一般,从这修葺华贵的殿内搬出去,她得宠时,里面的一应摆饰都放在那里没有人敢动,昔日的赏赐,昔日的首饰,昔日的华服……所有的一切仍在殿内。 因着前段时日,一个殿内的宫人,将袭妃的首饰偷拿着孝敬着宫内尚算受宠的妃子,想让那妃子将她收了去,被守在宫内的禁军擒住,直接被杖毙了,听说是皇上下令如此。 宫里的人有人说,袭妃虽然已是如此的样子,皇上终究还是对她存着一些旧情,但其他宫人则嗤鼻,说那宫人本来便是要杖毙的,手脚不干净的宫人趁着主子弱势倒戈,皇上只是依刑如此。 这些话他们只私底下说说,帝王的心思与他同塌之人都未必知道,更逞惶是他们这些命贱如蝼蚁的奴才。 ☆、性情大变 夜深了,太妃殿内被流穂掌了一盏灯。 千宁儿无事,在棋盘处坐了许久,看流穂将手中的火星子灭了后,朝她招了招手道:“来,陪我下盘棋。” 流穂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朝门外望了一眼后,立马跪了下来。 千宁儿将手上的棋子捻了捻,放回棋盒里,心中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刚想起身跪,便被一只手拦住,空气中有隐隐的酒气,千宁儿抬眼,看向浔炆,他逆光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流穂端了两杯茶放在两人旁边,浔炆没抬眼,伸手执黑子在棋盘上下了第一子,千宁儿落子。 棋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的清脆,而这声音,主要是黑子落下时发出,落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得站在近处的奴才们连头都不敢抬起。 落了第三子之后,千宁儿微皱了眉,抬眼又看了看浔炆,他此时的脸板正,面上一副专注于棋盘的表情,似在认真琢磨,但他下得这是什么?! 自千宁儿落下一子后,他手上的黑子就紧贴着千宁儿的白子落下,两子并排,一点都无偏差,起先千宁儿还以为这是她未接触过的新的棋技,在她想落的地方下了第二子。 谁知黑子毫不犹豫,在她旁边并排的位置又放了一个,第三子依旧如此,这……完全没有道理可寻,根本就是胡乱在下,但千宁儿抬眼看浔炆时,他脸上没一点开玩笑的表情,反而比平时越发严肃认真。 千宁儿又试探性的下了一个,这次她随意将子放在离自己最近的棋盘边缘,一盘棋一般都下不到的地方,落子对面的人还需要站起身来,她觉着按着浔炆平日里的性情,断不会…… 还没想明白,浔炆淡定的一掀袍子站起身来,在离千宁儿落得第四子的隔壁又下了一子,声音极大,震得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流穂都抬眼看向这边。 千宁儿捏着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中,眼前的浔炆好像有些不正常! 这种下棋法,竟像是尚未懂事的小孩,追着喜欢的小伙伴跑一样,不要说平日里的浔炆,就算是稍稍学了点棋的人也不会这样。 而此刻下了一子,重新气定神闲的坐回原位的浔炆,正专注的将目光放在千宁儿手中捏着的那一个子上,那眼神一丝不苟,竟像是带着些执着。 千宁儿试探性的将手朝左棋盘移了移,浔炆的目光便向左转了转,她向右移时,他的眼光又看向右边,千宁儿抬头看向站在她旁边的流穂,发现她的眼里也满是疑惑。 流穂几步走到浔炆面前,浔炆却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道:“你出去!”说着又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其他人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千宁儿闻到他身上淡淡而出的酒味,眼里出现了一丝恍然,浔炆是喝酒了,而且喝醉了。 但他过来时步子竟是如此的稳健,脸上亦没有一丝醉意,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旁边的宫人们听了浔炆的声音,忙服了服身子,鱼贯而出,只有流穂站在千宁儿面前,尚未挪动步子,她看了眼千宁儿,似向她询问意见,千宁儿轻轻的点了点头,流穂才从侧边出去。 这诺大的殿内,只留下千宁儿和浔炆两人,一时之间静悄悄的,浔炆见所有人都出去后,满意的又重新坐到了对面,伸手捻住黑子,将千宁儿刚刚落下的黑子全部包围了起来。 边下嘴里还边念道:“不许走,不许走。”说完抬起头来朝千宁儿灿然一笑又道:“我都将你围住了,你走不了了,留在我这里。” 这一笑恍惚间竟让千宁儿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河畔的少年,脸上狰狞的獠牙面具,都掩盖不了他眸子里见到她时的笑意,心中的某处柔软的地方动了动,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无意识的留在心中的情感。 她伸手将那白子放入浔炆的掌心,浔炆抬头,对上她的眸子,脸上又恢復了往日的严肃,掌心却兀的收紧,似生怕手中的棋子被别人抢了去一般,将那白子紧紧捏在手中,看向千宁儿道:“不能反悔。” 千宁儿点了点头,浔炆突然的站起身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一会儿,又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立马松开了手站到了一边,手里依旧攥着千宁儿给他的那个白子。 千宁儿看着他,慢慢道:“你喝醉了,要不要叫人扶你回去休息。” 浔炆身子站得笔直的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千宁儿道:“要你扶。” 千宁儿怔了怔:“叫小铅子过来扶。” “不,你扶!” “我若是扶你回去,夜里宫禁便回不来了。” “那你就在我宫里睡,我的床头有你以前的东西,就是那个……”浔炆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小铅子急忙忙走进来,气喘吁吁的似是刚赶到这里,浔炆漠然的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出去!” 小铅子吓得跪了下来,那一声皇上还没叫出来,便被浔炆拽着衣领扔了出去,外面的哎呦一声,伴随着其他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齐齐在黑暗中响起,小铅子又不死心的在门口探了探头,被突如其来关上的殿门吓得魂差点飞了出来。 千宁儿见浔炆收了手,袖口依旧在晃动,迈开了步子似要像她靠近,千宁儿下意识的退了退,浔炆看她后退,便停住了脚步,扭头又跑回方才的位置,背对着千宁儿坐下,手里的棋子被他捏得咯咯响。 第39页 千宁儿从来没见过浔炆这个样子,他平日里不是一脸漠然就是被她惹得一脸愤怒,像此刻的神色,让她觉得陌生却又莫名的有些熟悉。 宫人们都被关在门外,没有眼前这背对着她的人的允许,现下是一步也不敢往这殿内踏进了,但总不能让他一夜就坐在这里,先不论明日后宫该如何又添了些离奇的传言,明日还有早朝。 若是他此刻不回去,明日太监们将上朝的衣物送过来,前庭也必然有大轰动,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却看见另一只明黄的手也伸了过来,浔炆将头凑近她的肚子,小心的摸了摸。 抬眼看向她又一眼道:“你之前都没看见我。” 千宁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又听浔炆继续道:“我就站在人群中,只不过……” 他说着小心的将头贴在千宁儿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只不过你站在很远的地方了,后来又去了更远的地方……” 平日里他们很少这样心平气和的讲话,现下倒是觉得他不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皇上。 浔炆说着,又将头在千宁儿肩头蹭了蹭,往她颈窝里埋了埋,千宁儿的身子随着他的动作僵在那里,觉着眼前的浔炆可能是被人调了包,他这样子和平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伸手轻轻在他背上抚了抚,觉得这样不冷漠的浔炆很不一样。 浔炆突然抬头,看向千宁儿道:“你困了吗?” 千宁儿以为他要就寝了,想起身叫小铅子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子便一轻,低头看上,她已经被抱在了浔炆的怀里,她下意识的挣了挣,又不敢太大声,只能将脸凑到他耳边道:“放我下来。” 浔炆上前眯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直接亲了上去,被千宁儿用手挡住后,他颇为不高兴的又换了个角度,后来索性几步将她放在床榻上,按住她的手在她脸上狠狠的亲了几下。 千宁儿挣扎要起来,却被浔炆紧紧搂在怀里,他搂得很紧,却避开她的肚子,又自作主张的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道:“睡吧,时间不早了。“ 千宁儿看见小铅子在门外徘徊来,徘徊去的身影,挣扎着起身道:“我去叫人进来送皇上回去。” 浔炆也坐了起来,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她,若不是他刚刚做了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千宁儿几乎便会认为他还是同平日里一样,他这样漠然的看着她,道:“你就这样不想跟待在一起?” 千宁儿用手抚额,暗嘆一声这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竟能将一个人颠倒了性子,她遇到的醉酒的人也又很多,有走不动道的,有胡言乱语,在地上撒泼,痛哭流涕的,却没遇到似浔炆这般,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却看着像是很清醒。 她只能顺着他意思道:“不是,我……” 话还未说完,就又被他黏了上来:“其实我也想常常同你待一块。”千宁儿愕然回头,正好对上了他灼灼的眼神,直直的看着她,就像是个要糖吃的小孩。 她还没反应过来,浔炆已经挥手将殿内唯一亮着的一盏灯熄灭,声音低沉的抱着她道:“睡吧。” 千宁儿能感觉到浔炆紧紧的靠着自己时,鼻息间温热的气息,他的身子很热,抱着她的手很紧,她竟恍惚间也睡了过去。 很奇怪这一夜,她竟难得的睡得很安稳,似乎连一个梦都不曾做,唿吸间都是浔炆身上淡淡的气韵。 而她醒来时,浔炆则睁着眼睛看着她,看见她乍然睁开的眼,慌不迭的偏过头,半晌,轻咳了两声道:“朕昨晚喝多了,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 千宁儿动了动身子,小铅子已经走近小声道:“皇上,时辰已经不早了。” 千宁儿抬头,天边已经有一抹亮色。 浔炆点了点头道:“今天早朝免了。” ☆、动盪 动盪隐藏在黑暗里,如蛆附体,如影随形。 琉球的那个在京洛受到优待的使臣,也受着“优厚”的待遇回国了,据说他的人头被装在一个纯金敕造的敛盒中,由一路跟随的侍从双手捧着送了回去,那个侍从将敛盒呈到那个年老的统治者手里,并附上了京洛皇帝的旨意。 片刻功夫,一路回国的人皆毒发身亡,瘫软在地上,他们回来的唯一任务也便送达了,琉球的主君苍老的脸瞬间煞白,额头上皱纹似乎一瞬间都纠在了一起,随行而来的还有泽子出嫁时的那件红装,被熨帖的放在另一个锦盒之中。 火一般的颜色,灼在老人的眼睛里,他浑浊的眸子颤了颤,瞬间凝聚而昏死过去,这个曾经昏聩、亲手断送了自己女儿性命的统治者,从此一病不起,卧床半月,薨。 琉球所表的忠心与殷勤,在那送过来的使臣的头颅与那道明黄黄的代表京洛皇上旨意的摺子面前,将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撕得粉碎,他们惊慌与无措的当头,心里也生出了国家危亡的迫切感,螳臂当车?坐以待毙? 新坐上尊位的是泽子的二哥,即便是面对外患,歷代的夺位之争还是在血泊中进行,只是琉球的二殿下显然已成竹在胸,这一场内乱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便控住了琉球的整个朝局。 新生的王,胸中尚有丘壑,面对京洛的那个同样年轻的皇帝,他如何能将自己刚得到的领土让他的士兵过来荼毒,但琉球歷来又与一域之隔的帝国有着不可逾越的实力的差距,抵抗帝国无疑于自取灭亡。 既然帝国不能撼动,能撼动的也只能是他们的帝王,那个在他们国家带了多年,在遥远而异域的地域卧薪尝胆,隐匿自身的帝王,听说他新皇登基日子不久,四周也是危机四伏,听说他回国后,以无为而荒唐的太子身份扮猪吃老虎,听说偌大疆域内诸侯躁动…… 他的妹妹很好,临死前将一个重要的情报带了回来,这个情报于他不啻于漆黑夜幕中的璀璨星光,作为质子的浔炆,自在琉球就少有短处,他们常常群起也寻捞不到一点便宜,他以太子的尊贵身份回京洛后,更是没有一丝信息传入琉球。 自他离开琉球之后,父亲便派了全国最好的探子,线人安插到京洛的皇宫,希望将这个隐患颇深的太子消灭在深宫之中,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这个在他们国家做了几年质子的人,心内有纵横韬略,所行之事虽然荒唐,却绝不让人寻到大错。 探子往往去了传了一两次消息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被他灭了口,或是受了另一些阻碍,无从知晓。 泽子,他亲爱的妹妹,终究帮了他一个大忙,不仅给他带了手中的那张图,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女人听说是浔炆致命的软肋,哎,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是一点错都没有。 也不枉他当初向父亲推荐,让泽子去做了那和亲的公主,他是知道泽子自小习剑,因着她手上的茧子,因着他曾夜起窥见她在樱花树下挥剑,他只装作不知,他当然要装作不知,这样在父亲面前稍稍提点,才不会露出什么野心与纰漏。 第40页 京洛的帝位可比这琉球的至尊之位诱惑大多了,他派去的探子了解京洛的情况,又派谋士带了重金去各个有臆想的诸侯王那里走动了多时,那个北地梁王之前很有想法,他的大儿子也很有谋略。 谋士与其交涉很久,却不想他这一进京,两人都命丧在狩猎场上,浔炆此人真是可恶至极,令人猝不及防,没有了梁王,其他几个也没了他的实力和野心,不……还有一人,浔炆的皇叔……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拓允…… 只是此人他实在琢磨不透,在那个帝国里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叔似乎比在位的皇上更得贤名,探子传来的消息称,他向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他手上握有一地的自主权利,且他所辖地区军队调遣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琉球的谋士多次前去拜访,他都避而不见,所有的重礼与私下里的承诺他都置若罔闻,即便谋士以帝位来激将,他也从未大开方便之门,让本国素来巧舌如簧的谋士都无计可施。 后来他想,是不是这个九王爷他没有什么雄霸之心,只想安然做个逍遥王爷,他不能理解,拓允明明便是有这个能力取代帝位上的那个万人之上,他却如此平静的做了臣子,若是换成了他,却不会这般。 想几日前他在父亲的病榻上一剑刺穿兄长的喉咙时便做得十分干脆利落,那个老迈的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身是血的倒在他的锦被之上,双手气得发颤,眼睛瞪得几乎都要掉出来。 父亲那样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指向他的脑袋,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道:“逆子,你虎狼之心……”那个可怜的老人可能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太激动了,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嘴里有鲜血溢出,手也似没了灵魂的枯枝,垂挂了下来。 那个老人双眼圆睁的断了气,歪着头的时候似乎还在瞪着他,他收了手里带血的剑,心里是有些胆怯,但现下想来,那时的胆怯实在是那地板上溢出的血太多了,看得他有些眼花,鼻尖的腥味却让他慢慢恢復了平静。 他现在是琉球的王,所有阻碍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没错,他的做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旁边站立的侍者们都吓得面如死色,但他却不是全无人情,至少父亲与兄长的尸身被敛了,以琉球最隆重的典葬之礼葬在了陵墓之中。 那天他身穿孝服,在送行之中也流下了几滴眼泪,这眼泪他流得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那天他是伤心了,伤心他那个昏聩的父亲死了还给他留下个这么棘手的难题,伤心他的兄长可以诸事不管的就这样一身轻松的上了路。 他是那个有一丝希望都要紧紧抓牢的人,所以他现在坐上了琉球最尊贵的位置,他不明白那个叫拓允的帝国的王爷,他的优势比他当时要好上太多,而他那兄长死时也是个颇受爱戴的人,只是遇事优柔寡断,心肠太好。 但从传来的消息中看,拓允他绝不是像兄长那样优柔之人,也绝不是仅仅是想做个闲散的王爷,不然的话,琉球的最睿智的谋士也不会盯上他,然而他却一直如老僧坐定一般,诸事不干预,诸事不出面,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心里到底有什么企图,若是他一直按兵不动,琉球可是失了最好的合作对象,时间紧迫,只能舍了他,退而求其次,这真的很不让人甘心…… 还好,半个月前,这个让最睿智的谋士都头疼的王爷终于有了动静,这次不是谋士去找他,而是他主动找了谋士,消息传过来时,他几乎是欣喜若狂,京洛的大军就要开拔到琉球的境内来了,他的子民就要受到战火的侵害,他所能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谋士与他谈得很不尽如人意,那个谦和有礼的王爷说他们琉球并不能给予他很多实际性的帮助,而他们能给的钱银,他也不甚需要,这便也是一开始他不想理会琉球的原因。 这实在是很伤自尊,琉球若是有他们那样广阔的疆域,那样的人才,他若是不生在琉球,帝都之中恐怕都没有他拓允说话的份了,他早就在浔炆那傢伙登基之前来一个宫变,也省下来后面的诸事。 但他现在终究是处于弱势,这些强硬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那个王爷说他现在找到了琉球的一些作用,便是让京洛的大军压过琉球,这样帝都城防削弱,他便有机会将取浔炆而代之。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谋士说他当时气得顾不上礼节,摔着袖子就要愤然离席,众所皆知,在琉球的人心中可以存着不苟,面上的礼仪向来都还算周全,但这次显然面上的礼仪都不想维持了。 拓允的那个说法,便是拿他们琉球当垫脚石,他要与拓允合作的目的就是让琉球避免战争,现如今那个九王爷却说要让京洛的军队攻打琉球,这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正当谋士离席之时,坐于一旁的九王爷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脸上还是那双带笑的眸子依旧温文儒雅,他轻轻放了茶杯,看向谋士道:“只要在京洛的军队进入琉球之前将帝位之上的人换下,这一场战争不就可以避免。” 谋士怔愣,回头看了眼前的一身闲服的王爷:“琉球只需让我们的帝王愤怒,尽快出兵,其他的是就交给本王来处理。” 谋士莞尔,眼里却无甚笑意,只是他又重新坐回了位上,同样喝了一口茶道:“我怎么相信你呢,王爷……” 拓允从身上取出一块腰佩,甩到了谋士手上:“既然要合作就不要相互之间心存猜忌,不然事情定然不能妥帖完成。” 谋士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取出一药丸放在手里:“话说如此,我却毕竟只是小小的说客,做不了这样的主,王爷若是将这吃下,也算定了琉球君主的心。” 谋士见拓允只看着他,并不动作,又缓缓道:“您是我国最后的一个希望,琉球的君主定然不会让你死,只要你遵守了诺言,一切主权都还在你的手里,我国愿臣服于你的统治之下。” 拓允拿起他手中的药丸看了看,而后笑着放入了嘴里,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谋士还可以和百里一族贬斥在外的官员交涉一下,有他们行事或许更方便……” 这次见面,双方交谈都尚满意,谋士次日就遣人将消息带到了琉球,新君主心中大悦,看来他们京洛那场动盪的乌云已经盘踞在上空,或许他在保住本国的同时渔翁得利,毕竟那药丸的毒性可不一般。 但他不知,在他们国家最睿智的谋士转身离开时,那药丸被拓允捏在手里,随手弃在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杀戮 天空阴沉沉的,似要随时压下来一样。 有什么阴郁的氛围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又朝角落里钻去,流穂今日不在,从早起就没了踪影,早上服侍千宁儿起床的是另几个宫人,他们不知道她的习惯,手脚也没有流穂娴熟。 千宁儿将他们遣出去后,才发觉现下这段时间她似乎有些依赖流穂的妥帖照顾了,自己穿了衣裳,虽然现在肚子微突,但她到底瘦,衣裳穿上后看不出什么异样。 第41页 但她知虽然自己尚未大腹便便,这宫里关于她的传言却越来越甚,隐隐要有浮出水面的姿态,饭后,她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本传奇闲翻了几页,流穂自来她身边之后,从未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单独出去过那么久,只怕今日有事要发生…… 晌午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春日里连绵的雨季就要来了,这一下约莫要连上许多天。 晚间,流穂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手里明黄黄的一轴,想来是圣旨,她于书中抬眼,看着太监身后的流穂,站在院墙殿门旁,宫灯暖黄的灯火下,没有人说话,她继续将视线投向那本传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太监展开了圣旨时,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肚子有些不方便,让她跪着觉着膝盖着不了力,只能用手微微撑着,圣旨上说得什么她听不清明,只听到最后一句,“太妃不恪守宫中祖规……言行有违,削去太妃的微号,即日起关押于暴室,严加看守。” 千宁儿从太监手中接了圣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后宫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朝荣暮衰,一念荣宠一念薄凉,所有女人的命运只在一人的言谈之间,提笔挥毫间便会被支配决定。 她抬手接了那捲轴,这样的旨意对于她这个惑乱宫廷的太妃,处理得很是妥帖,既不会被大肆宣扬出去,也成不了宫廷中的秘闻,帝王的威严也折损不了半分。 整个太妃殿在太监宣读完浔炆的旨意之后变得静悄悄一片,有人伸手扶起她,用尚算得上恭敬的语气道:“娘娘,跟着奴才走吧。” 千宁儿起身,流穂依旧站在宣旨的太监身后,逆着光,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约莫也同平素那般严肃恭敬,这段时间跟着她,她也算是尽心力,虽然她本质来此处只是监视她,却将她照顾的很好。 跟着前面的宫人走出太妃殿时,流穂并没有抬头看她,想来也是,现下她已不是主子,并没有昔日要遵守的主僕间的礼仪,她现下的这个阶下囚身份,眼前的随便一人都可以对她置喙,于流穂而言,她已不再是她需要伺候的人了。 这一路上走得路她都不熟悉,因住在太妃殿之后她鲜少出来,以前是因着被浔炆禁足,近些日子是因为怀了身孕,小太监在前面引路,她只跟着,并没有人押送,这或许是他们给曾经的太妃最后一点尊严吧。 走廊处有灯笼的光打下,千宁儿发现她身后不远处有个身影,纤瘦而熟悉,她停下步子,回头,离她一步之距的地方,流穂在那,见她回头,流穂也停下了脚步。 千宁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开口道:“娘娘,可是走得不舒服了?”依旧如寻常一样,不苟言笑。 千宁儿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要跟着我走?” 流穂点点头:“主子终究是主子,主子走了,岂有奴婢不跟着的道理。” 流穂终究只是将她送到了门口,链锁从外面‘咔哒’一声之后,她的世界就又一次被阻隔在了四面围墙之中,这次却比上次被关押的地方好些,至少旁边有窗,往后还能看到是白天还是夜里,出了太阳也可以照照。 坤庆殿内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袁公公宣了旨将以前的太妃送往暴室,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皇上还在与底下的将军议事,公公将身子朝后侧了侧,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贴着门站着。 夜里,他送了几回茶,在殿内添了几回灯油,将军走过,皇上一人批阅奏章至半夜,他在侧门站了许久,想着皇上或许会问些有关于太妃的话,太妃与皇上之间的事,知道的人都讳莫如深,他一个奴才更是什么都不敢多说。 但等了几个时辰,直到皇上最后起身都未问上一句,他像往常一样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入了内殿,袁公公跟着上前,将案上的茶盏与毫笔收了,慌乱间打翻了一踏摺子,有明黄的绢帛落下。 公公急忙弯身下去捡,手肘碰到了茶盏,茶水撒在了明黄的绢帛之上,墨迹晕染了大半,他惊得脸色瞬间煞白,这明黄的绢帛是下圣旨所用,上面已经着笔写了什么,这可能是皇上要下的旨意啊,这该怎么办。 正无措间,皇上于远处淡淡道:“拿去烧了吧……” 袁公公不知皇上何时站在那处,惊得差点叫出了声,反应过来后,连连称是,他手里拿着那明黄的绢帛带到殿外,手中的火摺子被点燃的一瞬间,他看见那晕染的字迹上写着一个‘宁’字,赶紧敛目,在这宫中,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便什么也不能知。 火光潋滟下,那绢帛上的字迹被燃烧吞噬,随风而去…… 那夜袁公公在坤庆殿门口守着,直到黎明时分,殿内的火光都未熄灭,皇上竟好似一夜未眠,半夜殿内有御案上的东西被扫落的声音,他将殿门推了一半,便听里面传来冷冽的声音道:“退下去。”吓得袁公公刚探进去的脚连忙缩了回来。 袁公公跟在皇上身边那么些年,皇上向来都将自己的情绪处理得很好,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而昨夜他御案上的物件全部被挥落,砸得稀碎,手上还被碎瓷片划伤,然而当他穿好龙袍上朝时,却已是面色平和,眼神幽深,就如往常的每一次临朝一般。 千宁儿被关进暴室半月后的夜晚,铁门有锁转动的声音,巨大而沉重的门被推开时,一个小太监出现在她面前,她正诧异,那人已经几步走到她面道:“娘娘,宫中有变,您跟着奴才走。” 他边说话边往里走,将刚刚的铁门锁上,身上背着的包袱滑到肩头,小太监又重新紧了紧,千宁儿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下意识的抬头审视,小太监看见她的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上面写着‘允’字。 他将令牌递到千宁儿手中道:“我是九王爷派来的人,来接娘娘出去。” 千宁儿看了那牌子定了定神,听见外面有刀剑之声,似是有什么动乱,她抬眼看向那小太监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太监说要带她出去,却将门锁上,反而跑到她睡觉的床旁,移了移床板,赫然床榻之下赫然出现了一个通道,他回头朝千宁儿道:“娘娘,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先出去再说。” 千宁儿站在一旁,见那小太监跳了下去,并没有动作,只定定的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急得头上汗都快出来了,正想要说什么,却有一人影快速的移到千宁儿身后,一掌对着她的后颈噼了下去,千宁儿眼前一黑瘫软了下来,身后的人顺势扶住,抬起头时竟是流穂。 流穂看着那个太监快速道:“我刚刚交代的事你都听清楚了么,将娘娘好好带出宫,带到九王爷身边,外边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通过这遂道,便可以看见。” 小太监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着道:“奴才不明白,明明是皇上下旨要将娘娘送到安全的地方,为何现在却偏要说九王爷?” 流穂扫了太监一眼:“多嘴什么,还不快走。”小太监再不敢再说,扶起千宁儿便往通道里而去。 第42页 流穂听着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将暴室的铁门打开,她终究也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宁愿让主子恨他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黑暗中她轻轻嘆了口气,他们两的关系,多说是错,不说亦不好过…… 千宁儿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了,马车颠簸,显然已经是出了宫,她掀帘,外面漆黑一片,显见是个偏僻的道路,旁边有个骑马的一身劲服的人道:“娘娘,外面危险,切勿乱动。” 她刚想要问,这是要去哪,话还没说出口,旁边就传来无数箭矢的划破空气的声音,一箭直接射向刚刚同她说话那人头部,箭头从他右眼处穿出,那人立时从马上翻了下去。 四周一阵骚动,附近的骑兵都靠向到马车附近,外面有帘被掀开,刚刚那小太监爬了进来:“娘娘躲在那上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他说着开了马车的车顶,上面刚好可藏一人。 而他则从里面翻出一套华服,快速的穿在自己身上,马车在快速的前进,半晌,在原地兜圈,千宁儿听到外面的刀剑格斗之声,人从马上摔下来的闷哼声,黑暗中,大量的箭矢,将他们团团围住。 渐渐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有人靠近,车帘被掀开,她听见那个小太监的一声惨叫,有人在说话,黑暗中她依稀听着,那声音明明在耳边,她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话音再次响起时,她灵台勐地一怔,这不是京洛话,这说话的语调她曾听过,这是琉球人说得话。 有人敲了敲她躲藏的那块板,她从头上拔下簪子握在手中,脑海中快速想着她被关的这半个月里可能发生了的事,琉球人为何来这?难道浔炆因着泽妃的事已经同琉球闹翻,之前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能让她思考的时间不过一瞬,木板被揭开时,她本能的将手中的簪子挥出,近旁的人肩膀上被划了个深深的口子,霎时鲜血直流,他抬眼看了千宁儿的容貌,又看了眼手中的画,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 那人又看了看臂上的伤,用不熟练的京洛话道:“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夜色凄迷,马车外到处都是血腥味,有夜枭在空中盘旋,这是一个杀戮的夜。 ☆、倔强 靴子踏着地板的声音,在幽深的甬道里迴响。 漆黑的墙面上有不明的暗色污渍溅落,不知黏在这多久的时间了,透着微微的腐朽气息。 沉重而刺耳的开合声,黑暗中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放进了一些饭食,菜色精緻,羹汤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了一壶酒,但东西刚放在地面,就听到里面一阵锁链声之后,瓷碗被踹翻的声音,酒壶砸在墙上,溅得一片狼藉。 外面的人慌忙关了唯一的口子,里面的人似乎有些力竭,唿吸声粗重,半晌,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漆黑一片的空间里有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腐锈的铁门被拉开后,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踏入。 他手里提着另一盒饭食,放在被锁链锁着的那人够不着的地方,抬眼朝里面的人看了看,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关心似的道:“这么久没见,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大……都摔了还怎么吃……” 这句话说得虽然还算流利,口音却有些怪怪的,像极了泽妃同千宁儿学说京洛话时的语调。 被锁链锁着手脚的人抬起头来,累累的伤痕之下,那双眼睛深沉似幽谷,俊秀的脸虽全是血污,但仍能瞧出大致的轮廓,他胸口那处插着一支折断了半截的箭,周身的衣裳被赭红的血已经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只懒懒的扫了面前的人一眼,嘴角亦勾起一笑道:“中椿你竟这样惦记朕,不惜远渡重洋来见。”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说话时喉咙里似有锦缎被撕裂的之声,显然伤得不轻。 黑衣男子用脚踢了踢碎在地上的瓷片道:“我若不过来,皇上您的军队已经在我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了,但也怪不得你,毕竟我们之间误会太深,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她竟这么大胆敢行刺□□的皇帝……” 他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向浔炆递过去道:“不过也亏了我这个妹妹,在临死前还将这京洛皇宫内的军事防御图拓了一份出来,要不然皇上您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 浔炆伸出锁链链着的手接过酒,他的手腕被那锈蚀的链条磨得血肉模煳,长时间的不见日光都已经溃烂,他懒散的看了一眼中椿,抬手勐地将酒杯朝他脸上砸去,幽幽道:“没事别在我眼前转悠,晃眼…” 中椿朝后迅速退了退,酒杯落地的声音清脆,瓷片四溅,旁边的守卫朝这边靠来。 中椿被酒杯砸得青红一片,这杯酒都撒在脸上,他眼底的狠意倏忽起而又转瞬消失,伸手阻了阻朝浔炆靠过去的人,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脸上的酒渍擦了擦,笑道:“浔炆,你的脾气可得改一改,若我不是早就熟识了你,怕是非得同你打上一架。”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冷笑声,刚刚的那剧烈的动作似乎扯动了胸口的伤处,浔炆那一笑之后,喉咙里传出一阵闷哼声。 中椿似乎毫不介意浔炆对他的态度,只是将食盒依旧打开道:“都三天了,你不许旁人近身,胸口处的箭若是再多待上半日,恐怕这帝国的皇帝怕是真的要易主了……”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浔炆这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懒懒的靠在墙边,中椿仍旧自顾自的道:“我自来知道你骨头硬,不怕死,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一直处心积虑一直想保护好的那个人想想,嗯,让我想想,叫什么名字来着……宁儿……哦,宁儿……” “听说为了她,你颇费了一番心思,你若是死了,她怎么办?” 黑暗中看不出浔炆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声音淡淡的道:“宁儿?你说得是宣逸殿的宁儿,还是重渊殿的宁儿?这么多人,我怎能记得清。” 中椿将饭菜放到几案上,脸上只是带着微笑,半晌才道:“都说浔炆城府很深,让人猜不透心思,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他说着侧了侧脸朝外面打了两个响指,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裊裊娜娜一听便知是女子的步子,百里袭穿着干净妥帖的衣裳,鬓边插着浔炆当初送她的鸾凤的金步摇走了进来,脸上虽有道划痕,五官却仍是精緻美丽。 她进来后扫向浔炆的眼睛带着冷冷的怨恨,走到中椿身前站定,脸上神色一点也不像是得了疯症之人。 中椿看了一眼以前的袭妃,又看了一眼浔炆,笑道:“若不是袭妃告知,今天听了你这纨绔又没心肝的话,怕真就觉得妹妹给的那情报错了,却不想一向冷面无情的帝王家竟也出了一个情种。” 有锁链拖动的声音响起,浔炆站起身来,朝外走了几步,嫌恶似的看了袭妃一眼,仍漫不经心的道:“这个女人的话你相信?她已经精神失常很久了……” 百里袭听了这话,眸中情绪不明,想要开口,却被旁边的中椿阻止,中椿将案几放在浔炆的面前,又在上面分别摆了两个酒杯,席地坐下道:“她的话我自然不信,但你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第43页 中椿自顾自的提起筷子夹了菜放进嘴里又道:“不过我做事向来爽利,既然你对那个宁儿不甚关心,那抓回来还白白费了我许多气力,那便只能杀了泄愤,哎,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子…”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案几上的酒菜被人一脚踹翻,中椿觉得眼前一花,颈项处便被人紧紧勒住,铁链粗糙磨得他脖子几乎要被折断,浔炆的声音似从地狱里飘上来的一般,带着彻骨的寒凉,语气却平淡:“你若伤她一个手指头,我拿你们整个琉球来陪葬,你信不信?” 中椿的脸霎时被憋得通红,几乎都要喘不过气,眼里却闪过了一丝笑意,等旁边的人将浔炆拉开后,他重重的喘息,半晌,靠在墙边道:“我以前很不明白,为何你对她用情至深,却不让她知晓,现下却有些了解了……” 他站起来,理了理被浔炆揉皱了的衣服,直到上面一个褶子都看不出来,才抬头又道:“既然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又何必让她进宫……哦,我想起来了,是你的父皇将她召进宫的,美人嘛,所有人都能看在眼里……” 他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带着风的拳头砸了过来,动作太快,他没有躲开,被结结实实的揍翻在地,锁链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重重的伤痕,百里袭上前扶了他一把。 中椿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斜眼看了下浔炆道:“你这拳头,啧啧……放心,我没把她怎样,让大夫过来将你胸口的伤处理一下,你若是死了,她定然也活不成……” 他说完转身踏出铁门,却没让人关上,袭妃仍站在里面,没人让她走,这似乎是中椿故意留给袭妃说服他的时间。 地上一片狼藉,踢翻的饭菜,撒溅在墙上的汤,袭妃像是没看见一般,洁净的小靴踩在上面,慢慢走到了浔炆的面前,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头髮,而后轻飘飘的道:“从前,你最喜欢我给你束髮……” 浔炆抬起眼,眼里没有半分情绪,袭妃又缓缓道:“从前,我以为自己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所以……你即便出去胡闹,即便外面传言你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我也从不放在心里,因着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你在逢场作戏罢了。” 她似沉静在回忆里,也不管浔炆有没有反应:“你第一次见我时,就拉着我的手说要娶我,后来,你下了娉礼,将我娶到了这深宫之中,我是太子妃,虽然你时常带回一些美人,却仍旧对我体贴入微……” “后来,有人跟我说,你娶我只不过是想获得百里氏支持,你娶我只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但我不相信……你明明那么温柔,明明事事都顺着我……哈哈哈,我当时多么无知好笑,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中……” 她说着将那化了精緻的妆的脸凑到他的面前,笑了一声道:“你登上了帝位,却将皇后位空缺,我以为你只是想等着朝局一切平静之后,将我再推上后位,后来想想,原来我错了,错得离谱,你自来便是利用我,不但利用我的家族权势,还利用对我的荣宠将我推到后宫的风口浪尖,你要保护那个女人……你想让她坐上后位……哈哈哈……” “不是听那个中椿提起,我竟不知你与她竟然有段那样的过往,可转念想来,又觉得你同我一样可怜,你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你是被囚禁在琉球的质子,你处处为她着想,为她留后路,而她呢,心里至始至终装的却是别人……听说她早就同你的皇叔定下了婚约,私定了终生……“ 她边说边笑,旁边的浔炆却至始至终,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袭妃眼里闪过一抹恨意,又慢悠悠的道:“听说她前几日从宫中逃出,在半路被抓了回来,还好……我刚好知道你要将她送出,及时通知了中椿,不然就让她逃了,你说这事巧不巧……” 浔炆低着的头终于有了反应,他伸手一把扼住袭妃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袭妃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手上的伤口被磨得很深,隐约似能看到血管。 她虽被遏着,脸上依旧努力笑靥如花,断断续续的道:“你现在…是想要为了那个……女人杀了我吗?” 浔炆将她身子朝后一推:“滚!” 袭妃笑得愈发开了,笑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污物道:“你恨我?那你可知道我可恨你?” 浔炆胸口的箭头未拔出,伤口大动之后裂开,里面流出的血竟是黏黑一片,他靠在墙边,喘着气,并没有说话,袭妃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脸上的疤痕,冷笑道:“我恨不得你立即死在我面前,但现下看来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袭妃的声音在这逼仄的空间迴荡,但无论她说什么,浔炆只靠在墙边,似泥塑一般,再也未说一句话。 袭妃转身走向门口时,浔炆才抬头道:“跟中椿说,我要见宁儿一面,确定她无恙,他要谈的事才有可能继续。” 铁门被关上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黑暗中坐着的那人却无知无觉,似乎早已失了生气,而一切都陷入沉静之后,他听到墙体有规律的响起几声敲击之声,无声的睁开了眼。 ☆、见面 中椿这三天以来第一次听浔炆松口,晚间便将他从暗牢里放出,在透光的地方摆了一桌筵席,浔炆受伤太重,走出来时脚步已经虚浮,灯光照射下才看见他瘦了许多,嘴角依稀有胡茬长出。 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的东西,一应锁链也全都解开,只是那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裳下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每走一步,身上都散发着血腥与腐臭的味道,中椿见他过来,站起身给他倒了杯酒,竟像是见了多年的好友。 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向浔炆道:“这地方终究还是京洛,我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如若不然这场宴席就不会如此草率……” 浔炆松松的坐在座位上,眼角扫到旁边坐着的百里袭,中椿笑了一声道:“既然已经这般熟识了,就顺道邀了过来。” 桌上的菜餚一应俱全,有京洛的名菜,亦有琉球的特色,汤品、甜点皆有,热腾腾的显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倒不是中椿口中的草率,只是坐席上的人都似不甚感兴趣,许久也无人动筷。 中椿无奈从中间夹了块‘檀扇鸭丝’往百里袭碗里递了递,又盛了一碗汤‘珍珠雪耳’放到浔炆眼前道:“不得不说这京洛的美食可勾住了我的心,来这里的这几日天天都想着搜罗些美味,可将厨子忙坏了……” 他说着自己挑了‘酥卷佛手’吃着,百里袭拿着筷子拨弄了两下,浔炆则连手都未抬起,中椿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道:“可是这些菜都不合你们的胃口,要不尝尝琉球的菜。” 浔炆抬头看了眼中椿,缓缓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说着便要起身,旁边侍卫闻言拔刀,雪亮一片的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整齐而凌厉。 第44页 浔炆恍若未闻的抬眼,刀刃的光从他的双眸之间划过,照亮了他眸子中的凌厉与森凉。 中椿咳了一声,伸手下压:“你们想造反么,都给我退下去!” 他脸色微愠,看向浔炆道:“我以为让你以往宠爱的袭妃过来陪着,这次宴请会愉快些,却猜不透你这人,到底是心肠冷硬,一点都不顾旧情……” 又抚了抚额道:“也罢,知道你心里记挂着那个女人,我叫人将她带出来。” 他说着像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浔炆却阻了他的动作,开口道:“明天……”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伤痕,半晌才道:“给我准备身衣服,能遮住这些伤口的。” 中椿愣了一愣,而后瞭然道:“你是怕她担心,我真不明白,你既然在意她,却为何不告诉她你便是她在琉球遇到的那个人?” 浔炆厌烦似的皱了皱眉,而后道:“她不需要知道……” 以前她不知道,是因着浔炆想等一切都平復下来,等她真正爱上自己的时候亲口再告诉她;现在她不知道,是因着……她真的不再需要知道那段过往了…… 中椿点了点头,上前欲拍一拍他的肩膀,却被浔炆嫌恶的闪开,中椿悻悻的收了手道:“知道你向来脾气执拗,却不想对自己爱得人也这般,真是不好相处……” 浔炆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豁然站起身子转身便要走,脚步移动处有血渍滴落,浓黑粘稠,他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子却仍是笔直,中椿示意几个人跟上,而后轻声道:“让大夫过来将他胸口的箭伤处理一下……” 幽黑的通道,有人轻轻的碰了浔炆指尖一下,浔炆侧脸,看见了流穂的脸,他散漫的眸子定了定,看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人,拽住流穂的衣领往地上一摔,挥拳便要砸上,动作突然,周围的人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他迅速的贴到流穂的耳边轻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宁儿在他们手上……”说完他的手滞了滞,旁边已经有人来拦住,他站起身来冷冷道:“不要靠我这么近……” 流穂低着头,掩去眼里的锋芒,似受了委屈的奴婢一般,退到一旁。 浔炆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尽头,流穂再抬起头时四周已经安静无一人,这诡异的静,连唿吸都似有回声。 中椿说得没错,他并没有将宁儿怎样,她虽被囚禁,却是只限制了行动,浔炆站的那雕花的门扉处,很久,里面有点点烛火,摇曳着散着柔和的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昨天胸口的箭矢被取出,大夫潦草的帮他上了些药,简单的处理,不至于让人这么快死,却也不容易让伤口凝结,本来上午他便可过来,但发了一天的烧,他神思有些不清明,也难站的起,入夜倒稍微好了些。 门被推开时,宁儿听着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他的脸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站在门口,下意识的用手撑住门,使自己身形看起来稍微笔直些。中椿今早便将他交代的衣裳送了过来,面料上乘,做工考究,与他平日里穿的相差无几。 他努力的压抑着见着她尚自安好的激动心情,目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只假装打量屋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他虽将这屋子扫视了一遍,却一件东西都未看进去。 宁儿似乎不知有人会出现,看到他身形的一剎那,眼里的诧异久久都未消退,她的视线又朝他的脸上扫来,他稍稍的偏了偏,却听到桌椅移动的声音,她站起身来,似乎在辨认,他兀自跨进屋内,灯光才将他脸上的轮廓照亮。 她下意识的朝他走过来,却犹豫的停住了脚步道:“浔…呃……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他好像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要叫他的名字,心内一紧,却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似乎是伤口连着心脏部分,他现在脱频的心跳,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胸口肌肉被撕扯的感觉。 浔炆只是坐着,也并不看她,千宁儿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个一道旨意将自己关入暴室里的人,那夜听见马车外刀剑的厮杀声时,她有怀疑过是不是浔炆知晓了拓允将她从宫内接出,派人追过来,但那个琉球人露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 那夜虽火光幽暗,她手上的簪子被夺下来的时候仍清晰的看到那张脸,那张与泽妃长得有些相似的脸,她想她在几年前见过,那时在盛大的宴会之上,阿爹站在她身旁,她穿着繁杂的衣饰参加那个自己不情愿,却不得不来的宴会上见过。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她是泽妃的兄长,是琉球的二皇子,之所以对他有印象不仅是因着他与泽妃相似的容貌,更多的是他那双眼睛,那是双充满野心的眼,像只蛰伏着随时寻找猎物的狐狸的眼。 她与他微微见礼,他很礼貌而微笑的问候了她,她有没有回答已经忘记了,一笑后走到阿爹的身旁,不知为何,她当时虽尚自懵懂,却本能的不大喜欢这个人,后来宴会之中,她迷迷煳煳,周围的人很多,她也再未注意过谁。 本来也是,她虽不喜那人,却终究只是一面之缘,这次出行之后,她与那二皇子也不会再相见,他的那双眼睛如何狡黠,如何强装恭顺,于她并没有什么相干,还有,她当时急着去赴那个等了他一天的少年的约,满心只想着他会不会就此生气,更是没有时间再想其他。 却没想到,经年之后,她以这样的方式又看见了那个二皇子,她虽在宫中略略耳闻过,泽妃那年纪大的父皇听说她在京洛身亡,悲恐交加不久也离世了,大哥在出行时遇刺,那么眼前的这个二皇子不就是现在琉球的新一任统治者。 她心里电光火石的想起泽妃以前同她说过的话,浔炆与琉球的一些纠葛由来已久,现如今琉球新皇出现在此处,带着大量的军马伏击,难道……京洛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伏击了拓允接她的马车,这样穷凶极恶,他的目标是拓允? 但她心里又不自觉想起浔炆,想起了她在暴室里听到的杂乱的、夹带着刀剑的声音,心里竟是没来由的一阵发慌,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情绪。 浔炆于她而言到底算什么,以往她很清楚,现下心里却有些迷惑。 那个琉球的二皇子将她带来,关进这屋后就就再没有出现,门外有人把手,她不能出去,除此之外一应她需要的东西都有人每天送过来,甚至一些安胎的补药…… 她刚被带过来的时候,朦胧中似乎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离得很远,看得不太分明,她似与那琉球的二皇子说着什么,她用手指着千宁儿在的房间的方向,似要过来,却被人挡住。 住了几日后她才发现,这间屋子,除了二皇子,任何人都不得进,她想她是被囚禁了,但她与那二皇子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为何会囚禁她? 这里很封闭,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消息传入,她只隐约感觉京洛的辉煌里有些动盪要破体而出…… 第45页 现下看见浔炆,她才恍惚忆起,那个在远处被挡的女子,身形像极了昭荣殿的袭妃! ☆、软肋 浔炆将门推开时,他欣长的身形站在逆光的阴影里,很奇怪,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是他…… 他走近时,千宁儿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痕,不止是伤痕,他瘦了很多,原本便轮廓分明的脸,现下更是有稜角,她看清他的脸略微一诧异,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下意识的问他的伤口……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他已经坐在了离她颇近的地方,他听到了她的问话,并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抬头看向她道:“没事,与中椿发生了口角,动了手。” 中椿……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联想到那个琉球的二皇子,确切的说是琉球新的统治者,虽然她不常接触政治,却也觉出了一点奇怪,琉球与帝国而言,向来只是附属的地域,就似诸侯国与京洛一般,尊卑向来分明。 中椿虽现下已经是琉球的新一任统治者,于京洛的帝王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臣子,怎能与帝王动手,浔炆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又道:“我与中椿很早便认识,他稍微有些僭越,是得了我的允许。” 千宁儿只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眉眼间似攒着些疲惫,屋内没人说话,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懒散的靠着墙,后来索性闭了眼睛道:“明天有人送你出去,皇叔的人会来接你。” 千宁儿握着杯子的手滞了滞,这才发觉杯中的水早已经凉透,她心里有太多疑惑,却在开口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她才开口道:“为什么是九王爷的人接我,你呢,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称浔炆为皇上,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 他来见她似有些勉强,也不愿多看她,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千宁儿看着他瘦削的脸,目光停留在那伤痕之上,伤口不深,却不像是与人打架所致,而像是被利刃所伤,心里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被浔炆关起来的这段时间里,京洛定然发生了很多的事,而她一无所知,被人从暴室里带出,在马车里遇险,后又被扣在这里,她就好似被闷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瓶子里,周围的人嘴在动,手在挥舞,而她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浔炆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天前的那夜,宫里是发生动乱了么?” 浔炆的眉毛的动了一下,本来就不甚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千宁儿的手握在了他的伤口处,那里因着铁链的磨损和连日来的溃烂已经能看到筋骨,巨大的疼痛席捲而来。 因着不想让千宁儿看出什么,他的脸除了刚刚微不可查的一动,就再也没有任何忍痛的表情,而是变得越发冷峻。 他知她向来聪明,虽然他提前将她隔绝在所有信息之外,她亦能从一些风吹草动里面觉出一些不妥,说出来的话须得半真半假,才能让她信服,甩开她手的动作剧烈,嘴里涌出猩甜。 他强行咽下,淡淡的看着她道:“拓允那夜带兵攻入皇城,问我皇位与你之间选择哪个……”他说着看了千宁儿一眼,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浔炆将她那小动作看在眼底,带着一抹惯来轻佻的笑意道:“他这话问的委实好笑,于我而言,后宫女人何其多……” 他漫不经心的说着,看着眼前那瘦削的女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着,几乎要要骨头捏碎。 他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难过,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对他并不是全不在乎,他看见了她强自镇定的眼里起了一层水雾,稀薄而朦胧,她抬起手佯装将额间的碎发捋开,手却有些颤动。 他嘴角却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你不是在进宫前就中意九皇叔么,现下我成全你们了,明日收拾妥当了有人引着你出去,日后你安心做你的王妃也好,侧妃也罢,都与我再无瓜葛。” “我放过你了……” 千宁儿捋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不知自己现下是什么情绪,该欢喜,该释然,还是该痛苦,脑子里似被掏空一般,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她抬起头,想给他一个如平日一般淡然的神色,却觉得自己牵动嘴角的动作有些艰难。 浔炆抬起眼看向她的神色,感觉自己内心有些地方在分崩离析,他却一挑眉毛,眼里闪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脸凑到她的面前道:“难道……你已经爱上我了?” 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得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就如极北之巅上的冰凌一般,语调轻缓,却透着侵入骨髓的寒凉:“不要自作多情,你至始至终都是我一时性起的玩物……” 他说着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此时若是有人看过来,那柔缓的动作真正便是两人极亲密的人才能做出,千宁儿一把推开他,伸手在他脸上响亮的打了一巴掌,那声音太响,让两个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她那一推,手上的力度很大,浔炆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转身面前墙壁,鼻尖有淡淡血腥味溢出,身上的纱布已经开始有些浸透了,他不能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了。 背后没有一丝声音,他不知她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绪,他欲回的头似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半晌,他听到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说明日我不走呢,你会将我怎么样?” 他没有转身,却仍像是看到了她脸上倔强的神情,就如他第一次强行占有她,旭阳死的那个夜晚她四处寻找时的神色,就如同她将他强行压在身下,她的双眼虽然猩红,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定定的睁着眼睛看着他时的神色…… 玄墨色的衣襟被胸前的血染得有些湿了,他极冷漠的开口道:“这可由不得你……” 她越是对他流露出感情,他便越不能回头,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才不会因着对他心存愧疚而过得不顺遂;这样即便她想起了他,也只会记得他的冷漠无情,记得他的荒诞与强迫…… 他在她心里留下最好的印象,便也停留在那个潮汐涨落的琉球河畔,他带着面具将赤脚的她拥在怀里的紧张模样。 他转身跨出那门时,赭红的血顺着胳膊流下,被他伸手握在掌中,他知她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是以身形挺得笔直,脚步也丝毫不迟缓,当房门被关上,他走到迴廊拐角她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时,一口鲜血毫无预兆的喷了出来。 有人上前扶住他的身形,回头看时,他走过的那条路,斑驳着布满了血线,他额间有细密的汗冒出,百里袭伸手帮他擦了一下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浔炆睁眼一把将她扶着的手打掉,身子踉跄得朝后退了退,百里袭笑了一声道:“皇上您这么讨厌我,都快死了也不想再看我一眼了是吧。” 第46页 浔炆微皱着眉头,并不理她,百里袭又走近他道:“放心好了,我现在对你也没存好印象,我来是想替中椿问,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浔炆一把推开她,站起身来,踉跄的朝前走,似乎站在一旁的百里袭如空气一般,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中椿从黑暗里走出来,看着站在一旁的百里袭,用口音不纯正的京洛话道:“你心疼他?” 百里袭眼光一闪,回过头来笑靥如花:“心疼他?哈哈哈,我恨他不能立即死在我面前。”她说话的声音飘在夜空中,清脆而尖利,带着浓浓的狠意,中椿亦大笑起来道:“你嘴里的话可和你的心想得一样?” 他突然将脸凑近百里袭,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痕,轻声道:“女人啊,真是个奇怪的生物,由爱生恨自古以来就多,由爱而装恨的也不少啊。”中椿的眼睛里明明含着笑,却让站在他身侧的百里袭身上骤然生出一股寒意。 她并未避开他的眼神,手指在他的鼻尖轻轻一划道:“你说什么呢?”柔和而带着些撒娇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的旖旎。 夜里,那间腐臭而潮湿的暗牢里寂静无声,浔炆的手脚又重新套上了链子,身上的那件衣裳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他坐在一处,微闭着眼睛,脸色煞白,看上去很虚弱,但即便如此,外面的那些人却仍近不了他的身。 刚进来的两个大夫,被他打得晕死在地上,人事不知,后面过来的人也只能站在铁链外的地方,中椿赶来的时候,地上又添了几个伤员,浔炆嘴角的血已经干涸,黑暗的空间里满是血腥味。 中椿看了看地上的人,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浔炆,你不要太过分……” 浔炆抬眼看了中椿一眼,似是没了力气,他竟一点也没有反抗,而是咧嘴一笑道:“明日准备一辆马车,将宁儿送出去。” 中椿一把松开了他,他仍靠在墙边,唿吸有些粗重,中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将她送出去,有什么好处?万一你反悔,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浔炆将头偏在一边,淡淡道:“难道你还有其他让我松口的办法,你知道我惯来不怕死。” 中椿的手在黑暗中握紧,浔炆说这话,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傢伙在琉球便不拿命当回事,又兼之他身手很好,他们经常是群起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平日若是单独遇见他,还要下意识的避一避,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佩服他的硬气。 他清了清嗓子道:“好,我答应你,最后一次。”中椿想着,这真的是他唯一的软肋了,他若不放了那女人,浔炆定然要与他死耗到底,现在这京洛朝堂已经慢慢有些躁动,而发往琉球的兵却仍在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要说:  致评论里某个章章都过来乱喷的喷子,请你不要在出现在我的文下。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对着电脑想码子却憋屈的一直集中不了精神,然后我过去默默的删了她的一条评论,心里却更加乱糟糟的,所以才写下了这些话。 首先我先得承认,我删评不对,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对于她曾经评论的所有事,关于文,关于她对文各种不满意的看法,我都认真回復过,我认为只要我耐心的解释了,她就会将心比心的也对我,对我的文慢慢地抱有善意,但是这只是我的痴想,你越解释,她就越觉得自己有存在感,然后就越一发不可收拾的表现自己的存在感,所以我决定不再这么畏畏缩缩。 我知道于你们而言,甚至就我自己来说,我是个尚未成型的,能力极其有限的作者,对于我的第一篇文,文里的人物,肯定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缺陷,你们耐心的建议,还有各种鼓励,我都有看到,我也在努力码子,学习着让自己变得更好。对于小可爱们的评论,我每个都有回,也承认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值得拿出来提,别人支持你,你回,本来就是自己该做的事,之所以说,只是说明我这个渣作者,对每个小可爱都很珍惜,每次看到自己的收藏有波动,有新评论,都高兴得不知道干什么好。 谢谢你们的支持,所有关于你们善意的提意见和批评我看到了,我会一直努力,改进自己,努力给你们带来更好的故事,而对于我刚刚提到的那个读者,我只希望你在不喜欢看我文的时候,不要再勉强自己,取消关注,我们各自安好,你去找你喜欢的文,找你喜欢的作者,也请你不要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否定了所有别人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 对于以后,你可能觉得我今天所说的话伤了你的心,你或者开小号继续骂我,或者怎样,我不会再委屈求全。 在这里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往后也请喜欢我的小伙伴多多关照,今天作者菌可能有些玻璃心了,所以请不要放在心上。 ☆、舍不下 车辆准备好时,清早大雾瀰漫,中椿做事效率很高,千宁儿被人搀上马车时,浔炆与中椿站在一处高巅之上,下有天险,周围怪石嶙峋,在这处被囚禁的人,怕是尸体风化了都不会被发现。 中椿回头看向浔炆,他目光透过迷濛的雾气,定定的看向马车所在的位置,中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下去再多看她一眼?” 浔炆收回视线,转身淡淡道:“不了。” 许是这地方水汽太重,大雾下的人影模煳而不真实,随千宁儿上车的只有一人,她轻轻的搀着千宁儿的手,千宁儿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她下意识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流穂神情依旧严谨,眼底却透着一丝笑意道:“娘娘,当心一些。” 千宁儿转身,看向那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没来由的一阵好笑,她到底在期待着什么,那个人怎么会来这,他明明已经说得那样清楚,以往她在宫里,自以为自己将任何事都看得淡了,以为经歷了这许多,有些事可以不放在心上了…… 但昨夜听到那些话却明白觉得痛,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他那样轻易的就能将她送给拓允,触痛了她心内仅存的一些自尊,又或许是他从头至尾的话那样绝情,从头至尾都没提过她腹中的孩子…… 从前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千方百计的阻止,命人送上好的补药过来,又为了那孩子,忍痛将他的心上人袭妃禁足在宫内半年,这样时间久了,她便恍惚觉得,他在意这个孩子,想让她将孩子生出来。 现下想来,他以往或许是真心想要保住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于帝位而言,却终究是不能放在同一天枰上,自古帝王多薄情,他做了他该做的事情,日后后宫会有源源不断的美人进来,子嗣终究都是会有的。 她轻轻勾起嘴角,屏退了心中繁杂的情绪,从容的看了流穂一眼,握了握她的手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我还以为出了宫之后,便没机会再见到你。” 流穂看她的身形,除了肚子微微突起,其他地方却很消瘦,她手上以往合衬的银钏现下都有些松动,眼里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心疼,命运似乎对眼前的这个容色绝伦的女子有诸多的不公,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承受这么多。 第47页 她以往听人说,美好到了鼎盛必然会衰退,就像月圆了终究会有缺,潮涨必然也有潮落,眼前的女人,如此的品貌,如此的才情,上天似对她投注了太多的心思,而后却又将她遗忘在一处,仍她遭受接连的霹雳,接连的打击。 昨晚的事她隐约有些知晓,皇上对她说了许多伤情的话,流穂想就算主子心中就算尚没有完全存了皇上,她听了那些话也该伤心了,但她不知皇上对她多用心,流穂都看在眼里,却无从告诉她……如今看来,主子对皇上也并非全无感情…… 千宁儿拍了拍流穂的肩膀:“想什么呢,愣神那么久?” 流穂怔了一怔,低头朝千宁儿揖了一揖道:“娘娘,奴婢失礼。” 千宁儿哑然失笑:“你忘了,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妃了,你还这么多规矩。” 流穂又服了服:“娘娘永远是奴婢的主子……”流穂话说得四平八稳,语调平淡,是她一贯的作风。 这话……让千宁儿想起了子翎,她也曾握着千宁儿的手说过,要娘娘永远都做她的主子,她摇了摇头,最近不知是不是因着肚子里怀了孩子,变得总有些多愁善感…… 流穂扶着她踏上马车,一片白雾之中,突然有刀剑的声音传来,流穂扶着千宁儿的手顿了顿,转身对千宁儿道:“娘娘,快上去。” 她说着自己却转身往那雾中走去,千宁儿伸手拽住流穂的袖子道,定定的看向她道:“流穂,你认我是你的主子么?” 雾气中厮打之声更甚,她不知为何千宁儿这般问,心里记挂着皇上的安全,极快的点了点头,又道:“娘娘,你现下身子不方便,要尽快离开这。” 千宁儿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说话,只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那次宫变是不是没有平息,现在朝局如何?” 流穂怔了怔,主子或许心里早有疑惑,但她却不能说,她这一愣之间,千宁儿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往刀剑声响的方向赶去,她心里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阵慌张。 雾气很大,遮挡了视线,流穂紧紧的追上去,想将她劝回,却看见她一转头时一脸泪痕,她跟着主子的时间已是不短,却极少见她流泪,现下她双眼猩红,努力挣开流穂钳住她的手道:“皇上……是不是也被囚禁在这里了,他脸上的伤……” 之前的许多她从未注意过的细枝末节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她恍然想起,浔炆昨夜离开时,她屋子里奇怪的气味,因着混着安息香,她并未辨认的出,现在想来,那是血腥的味道,他来时脸色便不大好,他受伤了……且那伤绝不是他脸上的一点皮外伤…… 流穂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如之前一般,在主子的后颈上噼一掌,让她昏迷过去,但她看着主子的神情,心里有些一直压抑的东西却有些忍不了了,她放开千宁儿的手,却看着她的眼睛道:“娘娘,皇上他希望你能安全,有些事情……” 她还未说完,千宁儿已经快步朝里面跑去,她恍惚间似看到了浔炆的身形,流穂连忙跟上去,刀剑在她们耳边磅礴而过,她努力向上爬去,身体似乎处于本能,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有些慌乱的鼻息。 大雾遮挡了视线,她爬上最后一级石阶时,双手和双膝已经跌得满是伤痕。 她看见浔炆遏住中椿的脖子,手上的刀刃泛着冷寒的光,有人潜到他背后,举起的弯刀朝他嵴背处噼去,他的身形勐然一阵,鲜血撒在他的脸上,他迅速侧身挥刀,又有剑从他肋骨处划去。 她看见浔炆侧过的脸上全是猩红,雾气从她耳边似乎在游动,她只是拼命的向前跑,流穂却不知为何,没有了踪迹,她的手被突如其来的拽住,下意识的想要甩脱,却在抬头间看见了拓允那张温和的脸。 千宁儿有一瞬的愣神,黯然的眸子里闪出了一道光亮,她抓住拓允的手道:“拓允,皇上有危险……”她用手指着那场厮杀的山崖,拓允只牵着她的手,检查她手上的伤势,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他那张脸看上去依旧俊朗,温和,却在一片雾气中让千宁儿感到了一种陌生,她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拓允将她手心的细沙挑干净,从自己锦服间撕下一块布缠在她掌心道:“宁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冷然的抽开了自己的手,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身往前跑去,身形却被周围的人挡住,她上前拔下一个侍从的刀抵在自己脖颈上,看着拓允道:九王爷,让开。” 她的眼里擒着寒霜,看着拓允的眸子时不带任何表情,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拓允亦有一时的怔愣,宁儿自和他熟识以来从来只称唿他名字,即便再生气也未叫过他为九王爷,她曾开玩笑的说,那样的话会显得两人生疏,如果她真的那样称唿他了,那便是说明,她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过他…… 她说,若是有那种情况,他必然是做了让她极为心痛的事,拓允嘴角勾起一阵苦笑,她心痛……为着浔炆……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成了这样的地步,拓允看着千宁儿手上的刀,看着她在自己的脖颈上划出的细痕,血珠已经从她皮肤上沁出,而她手上的力度继续加重…… 他只静静的看着她,伸手道:“宁儿,这刀太锋利,你伤着自己了。” 千宁儿亦看着他,将刀封又嵌入肉中几分:“让你的人让开……” 拓允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点了点头,旁边的人都退了开去,刀落地的声音清脆,千宁儿转身跑向浔炆的方向,却听到身后的声音道:“他已经活不过半月了,他身上的毒……” 千宁儿的身子滞了滞,却没有停下脚步,她拼命的跑着,离浔炆越来越近,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拓允的护卫一路就在她近旁,她脸上溅上了温热的血,耳边迴荡着刚刚的话…… 她觉得她一定要到浔炆的跟前亲自问问,却在快要接近他的时候,看见他与中椿的身形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朝悬崖下摔去,她听到中椿惊慌的惨叫。 她勐地朝前扑去,拽住了浔炆的手,眼泪似珠子一般滴落在他脸上…… 她这才看见,他的身上竟无一处是完好的,被她拽住的手上肌肤已经溃烂,溢出的血都已经是乌黑一片,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在打斗中被扯烂,胸口处的那道伤痕触目惊心,他已经被伤成了这样,却在进她的房间时装得那般若无其事。 他抬头看见她的那一剎那,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的震颤,转而便又恢復了冷寂,伸手便要掰开她的手掌。 千宁儿的身子急速的向下滑,以她的力气受不住浔炆的重量,勾在石缝处的脚已经有血渗出,她却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浔炆,眼里的水汽已经模煳的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她说话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浔…浔炆……不要松开我的手……” 第48页 浔炆的手怔了怔,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响在他耳旁如同谪音一般,她又继续道:“你骗我……你昨日说得话我都不相信,再坚持一会……流穂马上会来救我们……” 他看着她,头脑中有强烈的愿望将她拥在怀里,揉碎在心里,却只说了一句道:“那孩子,你可以不要……” 他终究是掰开了她的手,因着她看见她正一点点的朝悬崖处滑去,他没有同她说一句温存的话,即便她几乎是祈求着说让他不要松手,他最后说出的话亦是这般绝情…… 他的身子在急速下坠,慢慢已经看不见她的脸,手里却紧紧握着她臂上的银钏,她说过这是她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他终究还是有了私心,希望即便自己死了身边还有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这银钏他相中了许久,他看着这银钏在漫漫的水波之中辨认出她,在父皇的寝殿内发现她躲藏在屏风之下,那是他可以假装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救化解她身旁的危急的记号,能快速辨识她的记号…… 这失重的瞬间,他的灵台却异常清晰,他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他在琉球的巷口里她牵起他的手,在他们离开时炸起的鞭炮的声音,响起了她用手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是不是傻啊,跑啊……” 想起了她牵着他的手挤入人群中紧张而兴奋的回头查看有没有人追上时微带汗渍的脸,两旁的灯光照在她白而剔透的皮肤上,一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她这么好看,父皇常说,他母妃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他一直深以为然,那一刻却觉得,眼前的那个女孩胜过了母妃。 想起了宴会那晚她落入水中,伸出那只手求救时他心里的慌张,他慌乱的跳下水,揽住她腰时手紧张的都在颤抖,她双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在咚咚的跳动,她的身体那样柔软,脸上还带着窒息时的微红,他当时多么艰难才将手从她身上放下,他想这女人是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跳水,害他这样担心…… 还想起了第一次进入她身体时,她带着漠然与恨意的眸子;她要以一碗药打掉他们的孩子时他心中的愤怒,他想那女人怎么那样的狠心,他生气的像将她吃进肚子里,却在看到她眼里的雾气时便什么气都撒不了了…… 他想若提前知道现下的结局,还要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么?耳边有风声唿啸而过,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心脏处,会吧,他终究舍不下她……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蹲墙角:哎,这这这……这章可能还是有点虐(心虚jpg),求不杀。 刀片???什么刀片???小可爱们有话好好说,刀片很贵啊,不要破费啦。 渣作者保证,结局是he的,熬完这段就好,就这一小段(说完撒腿跑……) ☆、过往 旻孝历元年三月九日傍晚,京洛官道处有马蹄声匆忙踏过,马上之人行色匆匆,入夜,皇城的宗祠内响起了沉重的钟鸣之声,声音连绵,肃穆低沉,从空旷而高远的宗祠向外传出,整个京洛都为之一震。 这是帝都九五之尊的皇帝驾崩钟鸣才会有如此礼仪,京洛城百姓夜起,披衣外出,见皇城之内亮如白昼,灼灼的灯光照得人眼里起了雾气。 新皇登基虽不久,却励精图治,渐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已经隐隐有盛世的倾向。 他作为太子时的荒诞胡闹的传言,在这一年他的行政力度上被人渐渐淡忘,百姓渐渐只记得他的睿智与恩泽,贊他少年有为,有前代先辈明君的风骨,却不想他这般年轻便就驾崩,京洛城的这一夜是个不眠之夜,百姓们皆自发出街,焚香跪于街头,祷告祝福。 多少年之后,年老的长者忆起那夜也都抚须慨嘆,关于这个年轻的帝王如何死去,歷代史书、野史上众说纷纭,正史上记载帝浔出去狩猎,遇逆党刺客突袭,身中毒箭,不甚跌落山崖而死。 这说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被后世的学者怀疑,他们翻阅大量接近那朝代的资料、结合野史发现,帝浔之死同一个女子有关。 听说帝浔是个极为情深之人,虽后宫美人数众,却对那女子情义笃深,有野史本子撰写,帝浔是为了保护那女子才做出荒淫花心的模样。 传说帝崩数日,宫人整理他所居坤庆殿,发现靠近他床帏处的一锦箱有数把锁护着,先帝之遗物都要移送至皇陵,宫人们将那箱子搬出去时,失手掉落于地,箱子碎裂,有东西从内落下,却只是一个普通的獠牙面具。 面具样子狰狞,瞧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边缘还隐隐有赭红的血印,颜色已经退得黯然,宫人不解,这样普通的东西竟得皇上如此珍视保护,甚至被安置在每日就寝时床头附近。 但这终究是皇上遗物,怠慢不得,他们慌忙将箱子扶起,伸手去拾那鬼面时,却被一素衣女子捡起,那女子装扮不是宫中样式,小腹突起,显见已经有孕,却不知是哪里的娘娘…… 宫人抬眼想恭敬讨要了那鬼面时,却看见那女子怔然站立在那处,全身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眼泪无预兆的滚落。 她梦呓似的说了一句话,宫人没听得清,但却听见里面夹杂了先帝的名字,令那宫人条件反射的骤然跪下,眼泪从她腮边滴落于鬼面之上,她轻抚面具,似是抚着的是情人的脸庞:“浔炆,你有没有心……” 宫人不明白那个容色绝伦的女子,她看见这鬼面之后似乎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那一句话之后,一口鲜血毫无预兆的从她嘴边喷出,她本来纤瘦的身子就似风中随时都会被折断的芦苇。 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哀凄,让这个年轻尚不懂事的宫人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抢了最珍贵的宝贝一般,那时她都未来得及疑惑,却鼓足了勇气作了这辈子最胆大的一件事,她将那面具留给了那女子。 小宫人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下意识的只觉得那本来便该是那女子的东西,尽管她转身匆忙离开时紧张的手都发抖……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女子,按说她若是宫中的娘娘,小宫人在宫里生活几十年,从懵懂无知到鬓有白髮,这么长的岁月里,她总会碰上一次,若是碰见,她定然一眼便能认出那个女子,因着她惊为天人的姿容与那突然的举动,在她幼小的脑海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而那印象,直至她年老都一直挥之不去。 后来那宫人在宫中慢慢变成了女官,又慢慢变成了宫中身份地位颇高的掌事,在宫中待的日子久了,心里最后的柔软也在血肉模煳之后结痂变得如磐石一般,回想往事,那段青葱胆大的日子就如蓬草一般,随了风,化了火…… 那段时日,帝浔的痴情由着传奇,连着话本,在戏台上一次次的演绎着,那一段段的唱腔,一句句话里话外的演绎,一代代的流传下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故事,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传奇,那台上的水袖流转下的,无关乎帝位,无关乎权势,只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痴情…… 第49页 世人传说能让一个帝王深情至厮的女子,该是又如何天人之姿,玲珑之心,她这被他默默宠爱着的岁月该是几世才修来的福缘,整个帝国都在揣测那女子的身份,而始终没有一个人能给出确切的定论…… 有人说,那个女子或许是曾经冲冠后宫的袭妃,因着她是帝浔尚是太子时便十分钟情的人;又有人说是帝浔落魄时与异地结识的美人,谣传那美人让帝浔在潮涨畔等了她整整一日,那美人才提着裙子姗姗来迟,而帝则毫无愠色。 后来隐隐有人又传出,是那个曾经在与帝浔有过一面之缘,却将帝浔的手弄得鲜血淋漓,反而神定气若的一个女子……所有的说法都停留在揣度之中,就如在缥缈云端处寻得的幻影,终究作不了数。 然而不论那女子是谁,野史书与戏场上都将那个帝浔用数把大锁精心保护过的獠牙面具,作为帝浔与那女子的定情之物,传说帝浔对那鬼面十分珍爱,放在自己寝殿的床帏之侧。 但传说虽是这样说,谁也未真正见过那个被帝王保护着的鬼面,而这则故事听说是一个久居宫中的一个掌事宫人的后代传出,那个掌事年老时得了福泽恩赐出宫,偶然间给绕在她膝下痴缠着她的侄子讲的。 她说她曾见过那个被众人艷羡的女子,生得确为天资,抬眼的第一撇竟恍惚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她看见那女子眸子里震惊、恍然、哀伤的神色流转后最终变成了一种静然,她自那句诘问之后,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在嘴角赭红的血的映衬下邪魅倾城:“原来是你……” 世人听完那故事后皆慨嘆,这个帝王是怎样的爱着一个女子,护之以命,爱之越已…… 经久年华之后,戏台上伶人长袖漫漫,帝王坠入悬崖的时那决然的唱词从年轻伶人口中唱出时,一头戴纱笠女子牵着一小儿从戏台边经过,纱幔飘飞间那女子墨发似瀑布一般垂至脚踝,小儿拿起手中的鬼面凑到女子耳边轻声道:“阿娘,阿爹留给我们的面具是不是和那戏台上的很像?” 女子莞然,牵起他的手走出人群,在那唿啸的山风之下站立,低声的道:“浔炆,这便是我们的孩子……”那小孩抬起白皙的脸蛋,眉眼处赫然便是那个帝王曾经的模样…… 崖下雾气蒸腾,风声唿啸,久久没有回声…… 帝浔驾崩突然,后宫之中尚未留下一脉血缘,九王爷拓允乃皇族正统,手又持有帝浔危难之时亲笔书写的让位诏书,次月登上帝位,数日,追封其已故的母妃为贤睿皇太后,后宫中久居高位的那位太皇太后,退簪素衣,入闲云庵修行。 后世史书对那次极为隐秘的宫变有所微词,传说新帝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帝拓勾结琉球于那次宫变之中做出逼宫之事,而他自继位以来对那段传闻未做任何解释,这事便成了宫中人人不得提起的禁忌,后来在其弥留之际才口述给他近旁的一个小侍听。 当时有个年轻的史官正好与那小侍熟识,便经由小侍的口笔录起了那段空白而引得众人猜测的史实,收录集成了一本传记,可窥之一二。 帝拓尚是九王爷时,因着心爱之人被囚后宫,确与当时的琉球新皇有过协议,即他保琉球免受战火之灾,而新皇则辅助他取代帝浔夺得京洛的至尊之位,宫变之日惊动颇大,帝浔身中毒箭被囚,九王爷因着自己贤德之名压住了消息外露,琉球人则将那夜参与者皆灭口。 却不想琉球新皇中椿狼子野心,竟将主意打到了帝位之中,他竟妄想自己取代帝浔,略过拓允自己做起了帝王之梦,而当时的九王爷却因着处理帝浔消失之事朝局的动乱之事,未能及时察觉。 中椿的手下谋士已暗中贿赂多名朝中重臣,眼线安插于帝都之中,帝浔抱着中椿跌入悬崖后,这场暗潮中的动盪亦才避免。 九王爷登基那日的诏书并不是世人所传言的伪造,帝浔于狱中时曾亲手书写将帝位传于他,是以他的帝位算来也是名正言顺,只是有一点并没有任何人知晓,帝浔早在被囚禁之前将一女子託付给了九王爷,只是那夜中椿截住了马车…… ☆、回忆 年老的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以为浔炆这小子该是恨死了朕,怎么也不得让宁儿与朕相见,却不想他在被如此非人的折磨下亦对朕亦如此,他明知道自己被囚与朕有关,明知道朕思慕宁儿已久,却仍要将她送到朕身边……他以为宁儿心里的人是朕…真傻……” “朕还想的起来,他在诏书之外的另一封私信上写给了朕,信里说,别以为他将皇位传给朕是对朕存着什么好印象,他只是暂时找不得更贤德的人接下这担子,他还说别以为他将宁儿嘱託给朕,是因为宁儿喜欢朕,朕就超过了他,他说朕是只温吞的狸猫,言不由心,比不上他……“ “如今朕回想往事,真的是比不上浔炆……他这个小子只是嘴上比较凶一些,心中却真存有丘壑,怀虚若谷亦不是朕在刻意夸他,但他却偏偏看不懂别人对他的感情,他不知,宁儿她至始至终心里只存着他一个人而已……” “即便他死了,宁儿都未曾喜欢过朕,甚至怀着他的孩子与朕断绝了关系,想想这小子也真幸福……” “宁儿……她终究怪朕了,朕寻遍帝国都未曾找到过她的踪迹,她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生下来了吧,若是个男孩,朕本意是想让他来继承这天下的大统,但依宁儿的性子她定然不同意,她定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捲入这宫闱纷争之中……” “浔炆坠落悬崖时她的身形几乎是同他一起落下去的,朕将她拉回时,她已经陷入了昏迷,就算是昏睡中,脸上的泪混着血还兀自流淌不停,朕将她带入宫内,她昏睡了一个对月,药石无进,太医说她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大伤,只是意识里不想活了而已。” “朕日日守在她身边,同她说话,她都没有任何反应,眼见她身形日渐消瘦,脸色越来越差,朕心中惶急惊恐,慌不择言的道:‘难道你连孩子都不要了么,那是他唯一的血脉啊。’” 那一声诘问之后,宁儿瘦弱的几乎能陷入锦被里的脸终于动了动,睫毛轻颤了颤,眼泪便从她紧闭的双目中流出。 不论为了什么,她能醒过来朕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她醒来后不哭不闹,安静的如同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这又让朕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没几日,朕放她一人出去透透气,她昏倒的身子被人扶回来时,脸色惨白,嘴角有赭红的血渍,太医说她悲愤过度,心绪受不住,朕大怒,以为是又触动了她的神思,却找不出缘由,只她那次回来后,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鬼面,即便昏迷也不放手。” “直到宁儿从这皇宫中消失了很久,朕亦不知晓她那日到底遇见了什么,这或许是段朕没有参与的过往,相比也应该与浔炆有关,后来朕偶尔得民间一个戏本才知道,朕猜的分毫不错。” 第50页 “宁儿既带着孩子离开,便必不想孩子再捲入这宫廷的纷争之中,朕抬眼看朕住过的几十年的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最后看到的竟都是黑暗与血腥,人对权利的欲望真是扭曲,朕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为了朕现在的皇位而互相算计,后宫中的嫔妃尔虞我诈,这皇位朕抢来做什么……” “最讽刺的是,朕最初想得到这皇位,也不过是想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但那女人却因着这事跟朕断了最后的情谊,直至朕弥留,都不曾得见她一面,真正是既可笑又可悲……” “朕觉得近日越发萎靡不振,将过往的岁月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在一个不经意的角落里窥见了一个自己从前不曾留意过的身影,朕会想起她是因着这几日总是回忆起浔炆,回忆起宁儿……想着想着便又忆起了那日的细枝末节的情景……” “朕那时尚不是皇上,得知中椿有异动,带兵前往,大雾瀰漫,视线不嘉,朕的人马受了埋覆,混战中有人挥剑朝朕砍来,身边的侍从皆被人缠住,朕手上亦没有趁手的兵器,眼见那剑便要刺中朕的心脏。” “突然有一个瘦削的身形挡在朕面前,朕的身形被她推出了刀剑区,回头时看见了竟是一张女子的脸,这张脸朕似曾相识,却不知在哪见过,那女子似乎认得朕,却来不及同朕说什么,她身手虽矫捷,混战中的人却很多,堪堪化开了刺向朕的那一剑,又有人朝她袭来。” “她一个爽利的后仰,身子却被身后的人格住,一道锋利的剑光从她眼前划过,朕看见她明亮的双眸处一片鲜红。 她手中的剑应声落下,下意识的捂住眼睛朝后退去,朕看见她修长的指间流下来的血水,那瀰漫的大雾都遮盖不了的红,隐隐刺痛了朕。” “伸手扶过她踉跄的身形,她怔了怔而后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九王爷’,她眼睛已经被剑刃所伤,怕是有失明的危险,朕应和着她,想查看她的伤势,她却偏过了头,半晌,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探向朕脸的方向。” “朕能感觉出来她的紧张,因着她伸手的手一直在颤抖着,朕虽对她印象不深,但终究是她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朕的性命,她用手拂过朕的脸,留下了殷红的印记,而后突然想起一般的喊了声娘娘,她说宁儿有危险。” “听到宁儿的名字朕心里一紧,将她移送到手下的手中,交代了句命人帮她处理伤口就匆匆的离开了,后来朕要处理的事太多了,等朕想起她时,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在哪了,朕后来想起来,她是宁儿曾经的贴身婢女,嗯……是个看上去很高冷的婢女。” “那个在混乱中照顾她的人道,她只稍稍的休息了几日,得知帝浔驾崩的事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朕当时只是微微有些嘆惋,她对朕护驾有功,若是不走,朕定然不会亏待她……” “朕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候会想起她,想起她颤抖着手抚上朕的时的感觉,她的指尖那样冰凉,躺在朕怀里是那样的局促不安,她与朕其实并没有什么主僕的关系,完全可以置之而不理,却这样不顾自身安危的冲过来,现在努力回想着,会不会她在很早以前便认识了朕……” “可除了那次宁儿出宫的一次相见,朕真的回想不起在从前在哪遇见过她……” “她离开了,朕当时没有任何感触,现下却觉得十分对不起她,一个为朕伤了双眼的人,朕该在找宁儿的时候也试着找找她,而后问她句: ‘朕是不是从前在哪见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三章,小可爱们不要看漏了,渣作者难得勤快一下,暗搓搓的等着表扬(开玩笑哈,不表扬也是没关系滴,看文就好。) ☆、相遇 高崖边,站着单薄的两个身影,纤瘦的女子牵着半大的孩子。 “浔炆,这便是我们的孩子,我给他取名为慕牙,由我们定情的这副獠牙面具而起……” “你不用担心牙儿,我会为你照顾好儿子,唯愿他这一生平顺健康,不会让他捲入你年少时的无助与彷徨之中,若你还活着,也该会同意我的做法。” “已经好久没来看你了,当初你在这地方同我说了那些绝情的话,我也都忘了,唯一能依稀记得的便是,你让我以后跟着九王爷过,说我无论当他的正妃,侧妃,你都不在乎。那副冷冰冰完全漠然的脸,让当时的我如坠寒窖,周身寒凉。” “如今想来来,那时的你也只不过是想逼我离开时,做做样子罢了,心中定然似打碎了醋罈子,酸掉了牙。” “拓允他……做了皇上,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天下被他治理的很好,听说他每日都忙于政务,甚少休息,或许你的死,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愧疚,所以他只能励精图治,做一个好皇帝,其实,他本性不坏。” “但我也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因为,即便知道他不坏,我也没办法原谅他,我没办法原谅他那日袖手看着你跌下悬崖……” “你看,如今牙儿已经这么大了,个头都能够得上我膝盖了,我每次带着他来,都想让你看着他变化,牙儿越长大,他的眉眼就与你越发的相似,我每次看着他,就如同看见你一样……” “浔炆,我好想你……” 崖上的风,卷着空气里的柳絮,洋洋洒洒而下,如同冬季的一场雪。 慕牙突然伸出小手拽了拽千宁儿的衣袖,声音尚自带着小孩特有的软糯:“阿娘,阿娘,你身后有个人一直在看着我们……他,他的眼睛……同牙儿的的很像……” 绒白的柳絮在千宁儿的发间飞过,她牵着慕牙的手僵了僵,半晌,却没有勇气回头。 “阿娘,牙儿的手被你捏的有点疼……阿娘……” 身后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宁儿……你不回头看看我么?” 一滴眼泪顺着千宁儿的腮边流下,重重的砸落在紧紧牵着的娘俩的手上。 她回头,眼里虽已经模煳得看不清,但还是一眼便能感知,这就是她放在心底的那个人。 那个曾经在河畔,浑身湿透等着她的少年,那个在幽深的皇宫内苑,小心翼翼呵护着她的人,他真的回来了。 他就站在她面前,在这春日里,和着漫天的绒白,微笑的站在她面前,张开大大的臂膀,这就如同梦中的场景一样。 千宁儿伸手,抚上他的眉眼,真实的触觉,让她的指尖不自觉的颤抖,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似要像那次离别一样,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嘴里只反覆的喊着:“宁儿,宁儿……” 眼泪在千宁儿的眼里似决了坝,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这么多年的思念的酸楚,一瞬间都变成了相遇后的甜蜜。 第51页 拓允和百里袭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眼前这个男人,他曾经有多努力的在保护她,关于先皇,关于阿爹阿娘的死,太皇太后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在疯癫之后自己全部说了出来,这个女人一生都在争,争到后来,却一无所有。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惯了众星捧月般的感觉,却被自己在宫外生得孩子揭露了她不堪的过往,先皇看她的眼神,就註定着她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善终,但她怎么能甘心,在宫中尔虞我诈的泥潭里爬出来的人,终归练就了一副铁石的心肠。 宫外的孩子被她亲自派人连夜斩杀,高手自然不露痕迹,而那个知道他过往的那个皇帝,那个她花费了自己尚好的年华陪伴了半生的人,她是真的爱他吗,不,她只是爱自己手中的权势而已。 这些年在宫中的经营,让她很快就布了一张大网,将所有的人都捲入了其中,只留自己一人独善其身,但她终究百密一疏,竟不知道自己费尽手段,几乎颠覆政治朝局的计划里,独独算少了那个看似冷情的皇子的真心。 他为了护着那个女人,处处与她作对,甚至为了那女人最后连命都不要了,她拼了一生,最后还是败了,败在了她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感情里。 拓允剥夺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却独独不要她的性命,他说,想看着她这样一无所有后痛不欲生的活着,看着他生不如死。 百里袭在死的前一夜,去找过千宁儿,她说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是她,最嫉妒最想成为的人也是她。 那夜天凉,宫内的灯光很昏暗,像是随时都会灭了一样。 千宁儿闭着眼,听她说着她对自己的怨恨,她说:“浔炆若是先遇上的是我,该多好,这样他就会像爱你一样,那样刻骨铭心的爱着我,这样我便不是他利用的一颗棋子。” 她说:“千宁儿,我恨你,但我又同情你,浔炆他即便这样爱你,你却至始至终不知道他的感情,有时候,我会替浔炆觉得不值,他爱上了你,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 “但终究我们都是可怜的人,浔炆他就算爱你又怎么样,就算将整个心都放在你身上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死了,哈哈哈,他还不是一样死了……我们谁都得不到他,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她的情绪很激动,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落在千宁儿耳中如同炸雷:“浔炆他,就是傻,我都想尽办法在中椿面前替他找机会逃跑,我甚至玷污了自己的身子,他却就仅仅因为你还被关在里面,将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你说他多狠心,他对我多残忍,我在他眼里显不出分毫的重量,是,他曾经阻止过我接近中椿,他是他不会领我的情,叫我不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但我偏不,我就是要在他心中留下位置,愧疚也好,痛恨也罢,他终究记得我。” “可是他死了,哈哈哈哈……他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死……有什么好可怕……” 这是百里袭同她说过的最后一番话,她认为千宁儿还在昏睡中,却不知道,她侧着身子的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漆黑明亮,眼角的泪默默的将枕头打湿。 她能听出百里袭的伤心与歇斯底里,百里袭之前所做的一切,旭阳和子翎的死,却让千宁儿没办法回头看一眼那个女人…… 百里袭的尸体是第二日在水中找到的,被捞起来时,她那曾经绝艷的一张脸泛着些苍白,脸上的那道伤疤也似看不真切,那样子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昭初年二月十四日,天晴。 新帝拓允为千氏一族洗刷了冤屈,另下讣告,太妃千宁儿薨于太妃殿,并覆上诏书,太妃生前一直蒙受不白冤屈,这皆为前人所诬害,其实这诏书不下也无妨了。 坊间早有消息流转,太妃只是皇室政治斗争中的受害者,关于她祸国的传言,也不过是心存不轨之人的恶意散播,而这传言之所以到现如今消弭殆尽,听说是一直跟随在太妃身边的宫人将她的事口授于人。 那人编撰成册,流转而至,但到了如今,事情到底如何发展都与当事人都再无关系,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那些知情者的老去,终究会淡出人的生活,慢慢的被蒙了灰,退出歷史的舞台。 而故事里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归属,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结局,无论完美与否,都算是对自己的生活给出了个交代。 但有些结局并不代表着真正的结束,有时候也可能是另一个开始。 春风和暖,小院里杏花冒尖,看上去素净雅致。 隐约有小儿的声音传出院落:“阿娘,爹爹整天霸占着你,你是不是不疼牙儿了。” 千宁儿一把掀开大白天就黏在自己身上的某人,将慕牙抱在膝腕处,捏了捏他因着沮丧而苦哈哈的一张脸:”怎么会,阿娘最疼牙儿了,你看看你将墨水都弄到自己脸上了,阿娘给你擦擦。” “阿娘,你今晚陪牙儿睡好不好,牙儿好长时间没和阿娘睡一起了,自从爹爹回来了之后。” “好啊。” “不行!” 慕牙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他的爹,他爹挥舞着一双手,连连抗议,抗议完后看着对面的娘俩一脸无动于衷。 浔炆从千宁儿手中抱过慕牙,状似谆谆教诲道:“牙儿,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不能一天到晚缠着娘亲知道吗,男孩子要学会独立。” 慕牙嘟了嘟小嘴,不服气的道:“爹爹,你还说我,你这么大个人了,都一直没独立,不让着自己的儿子,爹爹,你一点都不懂事。” 浔炆抱着慕牙的手颤了颤,自己的情敌才刚被清掉,现在又多了个情敌,真让人伤脑筋,旁边的千宁儿则一脸好笑的听着他们对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浔炆眼珠子转了一转,一计就上了心头,将头凑到慕牙的耳边道:“牙儿,你不是一直吵着要一个小妹妹吗……爹爹在努力,你可不能泄气啊。” 慕牙睁着那双和他爹一摸一样的眼睛,天真的看着浔炆这只狐狸:“为什么要小妹妹牙儿就不能和娘亲睡了?” “那不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浔炆就觉得耳朵极痛,转头看向旁边的千宁儿,千宁儿手上的力道加重:“你再说……牙儿才这么小,你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浔炆捂着耳朵喊道:“疼疼疼……媳妇儿,你轻点,我好歹以前还是那啥不是……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千宁儿的手丝毫没有因着这句话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又往上一拧:“我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牙儿却一把从浔炆怀里跳出来,看着浔炆道:“爹爹,我将娘亲借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努力,给我生个小妹妹。”他说着做了个加油的姿势。 浔炆笑着在他的小胸膛锤了锤:“我儿子真懂事,完全继承了他爹爹的优良品质。” 第52页 作者有话要说:  更的第二章,上面还有一章,不要看漏哈 ☆、余生请多关照 几个月后的一天。 “爹爹,爹爹,娘亲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妹妹了,是不是真的呀?” 浔炆眉头向上一挑,望向自己粉雕玉琢的儿子,得意的笑了笑:“当然,爹爹的实力,牙儿你还不知道。” “哇哦,爹爹太棒了,牙儿以后有小妹妹了,牙儿以后可以和娘亲、小妹妹我们三个睡在一起了。” 某个得意的爹将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呛的喷了出来:“这是什么话,那爹爹呢,爹爹睡哪。” “爹爹可以睡牙儿的房间啊。”小牙牙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某老爹抹了抹下巴,觉得眼前这小子在扮猪吃老虎,想方设法的坑着他爹,半晌又释然,瞧这小东西的神情,很有他小时候的那股机灵劲儿,但是!适时的磨鍊不能少,头可断,血可流,媳妇不能让。 浔炆正琢磨着想出点什么话来搪塞一下儿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枕头从房间里飞了出来,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在他脸上。 “牙儿,快到娘亲这边来……” 某只浔炆只能苦哈哈的抱着枕头,一路三回头的挪到隔壁的房间里,牙儿的眼睛笑得弯弯,回头沖浔炆眨了眨眼。 夜半,房间的门被人蹑手蹑脚的推开,肉球一样的小人被他的无良爹爹抱到了另一个房间。 然后这个无良爹爹自己又蹭到了千宁儿的面前,伸手搂住自己的媳妇,一脸的笑意。 千宁儿回身,轻笑道:“我怎么发现你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哪里?” “你以前整日里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以前?那是年轻不懂事。” “是么,今天听说你上街被个漂亮的姑娘看上眼了,你还和她讲了不少话。” “哪有的事,绝对没有,” “嗯?” “哎,这漂亮姑娘哪有我娘子好看,话是讲了些,但另有其事。” “什么事?”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浔炆说着,歪着头将脸凑到千宁儿旁边,千宁儿笑着捧着浔炆的脸,先亲了亲他的额头:“够了吗?” 浔炆黝黑的眸子闪着碎星一样的光亮:“不够。” 唇从额头移到眉间:“这样呢?” “不够。” “那这样呢?”从眉间到眼睛,顺着鼻翼,最后在他的唇上舔了一舔,千宁儿才抬头问道。 月光从镂空的窗沿处照进来,照在千宁儿微红的脸颊上,鼻头尖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娇憨可爱。 浔炆的眼神暗了暗,鼻尖的唿吸瞬间变重,一侧身,将千宁儿抱到自己身上,唇不由自主的贴了上去。 直到千宁儿觉得自己肺部的空气全部被压榨干净了,浔炆才慢慢的松开,伸手帮她理了理头髮,低沉着声音道:“我今日是向人问问,什么地方的喜服比较好看。” 千宁儿怔了怔,任由眼前的男人拨开自己额间的碎发:“不过我娘子生得这么好看,穿什么样的喜服都好看。” 千宁儿觉得自己眼睛要起雾气,嘴角绽开了个大大的笑意。 伸手揽住浔炆的脖子,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浔炆疼得‘嘶’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不动,千宁儿好久才松口,抬头时,眼里犹自带着泪珠,嘴角却勾起带着一股威胁到:“我已经在你身上留下印记了,既然你要娶我,就一辈子不能反悔。” 那神情仿佛又变成了那年琉球,少年被堵在巷口里,少女拿着一挂鞭炮冲进去,执起他的手喊道:“你是不是傻啊,跑啊。”的痞里痞气的样子。 浔炆看了看自己肩头,被咬出来的两排小牙印还往外冒着血珠子,虎牙的部分似乎冒得格外多,他双手摇了摇,做投降状:“我哪里敢呀,等你肚子里的宝宝生出来,我们再努力好不好。” 千宁儿摇了摇头:“生孩子很痛的,我那时候生牙儿……” 话还没说完,唇又被浔炆堵上,他这一次只轻轻的贴着千宁儿,半晌道:“不生了,这是最后一个……” 千宁儿笑了笑:“都过去了,我们以后都会好好地,如果这次再生个像牙儿一样的小子,我就考虑再帮你生个女儿,反正牙儿也一天到晚朝着要小妹妹。\" 她伸手抚了抚浔炆肩头的牙印,敛了脸上的嬉笑道:“我们以后都再也不分开了。” 浔炆点了点头,却抬手将她在自己肩膀伤口处不安分的爪子拿开,眉头皱着一言难尽的道:“不要乱碰好不好。” 千宁儿恶作剧的又戳了戳,戳得某人只能直僵僵的背过身子,怕一动就会勾起某处的邪火,心里暗搓搓的盘算着等过了这几个月,再和她好好算算帐。 千宁儿看着浔炆受挫的样子,噗地一声笑出来,将被子盖在他身上道:“牙儿明天起床,看见自己又睡在小床上,又该吵着爹爹不懂事了。” 浔炆转身,以手支头,斜眼看向千宁儿道:“你夫君像是这么不知变通的人吗,在他醒之前,我将他抱回来不就成了。” 旁边的角落里某个小人将头伸出来,一脸幽怨的看着浔炆:“爹爹,你说话不算话。” 浔炆尴尬的挤出一个小脸:“牙儿,爹爹正在和娘亲商量个重要的事,爹爹是怕吵醒了你。” “真的?”牙儿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怀疑,明显是某人犯得前科太多。 千宁儿下床将赤着脚跑过来的慕牙抱坐在床边,将他的小脚擦赶紧了,牙儿自动爬上床,问道:“娘亲,爹爹和你商量了什么重要的事。” 千宁儿摸了摸小东西的头,看了眼浔炆道:“你爹爹说,过几天就和娘亲成亲。” “成亲?成亲好!成亲好!到时候牙儿也想站在爹娘面前,爹爹,既然事情都聊完了,你该回房间睡觉了。” 浔炆睨了旁边的小子一眼,默默下床。 结果那小子拽住浔炆的手:“爹爹,要不我们三个一起睡吧,我要睡在你们中间。”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那一日,浔炆牵着牙儿的手,在一片粉色的花瓣下,掀开了千宁儿头上的红盖头,她脸上另带着一副獠牙面具,上面因着时日偏长,已经微微泛黄,但依旧能看出被保存的很用心。 浔炆怔愣的站在一处,竟半日都没有动作。 她抬头,隔着面具对着浔炆莞尔一笑,浔炆伸手揭下面具,凤冠霞帔,衬得她那本就倾城的脸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千宁儿轻启朱唇,看向浔炆道“好久不见……” 说完这话,她便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牙儿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在千宁儿脸上擦了擦:“娘亲不哭,今天的娘亲是牙儿见过最美的娘亲,以后牙儿长大了也要娶个和娘亲一样的女子做老婆。” 第53页 浔炆眼里亦有湿润,却忍着情绪,一把抱起牙儿道:“你怎么不说,长大后要变成像你爹这样俊朗帅气的男人,这样才能娶到像你娘这样的漂亮老婆呀。” “爹爹说得不错,我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 浔炆看着面前的小不点,轻笑着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肩头,转了好几个圈。 窗内贴着浔炆亲自剪的喜字,两个龙凤呈祥的红烛火烧得很旺,屋里面充斥着慕牙的笑声。 窗外红杏烂漫,一地落红,风吹杏花飞起,缱绻悠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大家这么长时间能耐心的看我的文,给我鼓励和支持,笔芯笔芯,狂笔芯…… 如果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和我说,我尽量满足,如果没有,那我缓两天想好了再补。 爱你们,群么么哒(*  ̄3)(ε ̄ *) 另,前面有两章,不要看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