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表哥之后》
1、第1章
滚滚乌云自东而来,遮盖楚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天地间黑沉沉的,飞沙走石,狂风自大敞的南窗灌入,吹得垂地的帐幔舞动大乱,吹得几案上烛火疯狂闪烁几要熄灭,却吹不散空气中浓重的硝烟气息。
忽明忽暗的室内,耳边忽“轰”一声檑木重叩城门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一阵繁杂的马蹄声军靴落地声,沉闷而急促,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阿姐,阿姐永州城破了!”
一年轻的杏衣女郎跌跌撞撞扑过来,鬓散钗乱,披帛勾住案脚被绊了一下她全然不顾,爬起来抓住屋中另一人的臂膀,哭道:“宁军进城了!傅缙来了!”
“阿姐,我不想死。”
杏衣女嘴唇哆嗦着:“我不想死!”
“他来了?”
那个被唤作阿姐的青衣女子,琼姿玉容,生就一张姣如秋月的绝美面庞,可惜此时已血色尽失,她闻声,钝钝回过头,喃喃道:“城破了,他终于要来了。”
他要取她性命来了?
这一瞬间,恐惧搠住了她的心脏。
可确实要来了,进军的脚步声如闷雷滚动,越逼越近。
三年时间,这西河小朝廷还是守不住,连这最后永州城也告破了。
三年前,大梁朝幼帝崩,宗室宁王与西河王兴兵争夺大宝。西河王势大,盘踞中原南方,建朝称帝。楚h的祖父率一族投之。
可惜好景不长,宁军转颓为兴,在大都督傅缙的率领下连下北地四十一城,兵锋向南,所向披靡。西河军一退再退,最后退进永州,被重重围困。
如今,永州城也破了。
“楚家就剩二人,也要死了么?”
楚氏如今,仅剩楚h和堂妹楚h。祖父、父母、叔婶,及其余依附的亲近族人,已全部死绝了。
在傅缙的步步紧逼下,楚家人已统统战死在阵前,以及一再败退的路上。
那名唤楚h的女子抬眸,如玉般的脸滑下两行泪。
那傅缙曾是她的夫君,昔日亲密无间的两代姻亲,他为什么要死死盯着楚家,赶尽杀绝?
为复仇。
害母大仇。
还有,……弟仇。
楚h心脏一缩,蹬蹬倒退两步,被狂风吹得乱舞的宽袖带翻烛台,“啪”一声烛台落地,她摇摇欲坠。
烛台咕噜噜滚至垂地的帐幔处,火舌无声窜了起来,借风势迅速往里蔓延。室内立即灼热起来,无人理会,堂妹楚h死死抓住楚h的臂膀,“阿姐,我们,我们快走吧!”
楚h咽了一口唾沫,二女跌跌撞撞往外冲去。
可就在这时,远远骚动起,“轰隆”一声大门被冲破的巨响,尖叫声疾奔声,混乱成一片。
杂声很快平息,取而代之是整齐而急促的沉重脚步声,如弓在弦,金戈铁马。
闷鼓般的脚步声迅速奔近,踏入庭院,直冲楚氏姐妹暂居的厢房而来,整齐,迅猛,分开两列,围拢于厢房大门两侧。
一切骤然停歇。
二女瞳仁一缩,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
浓烟已渐渐弥漫,楚h尖叫一声,呛了一口,又哭又笑,她蹬蹬斜退几步跌倒在地。
楚h跄踉,愣愣瞪着紧阖的房门。
万籁俱静,忽又一道脚步声起,沉重的军靴落地,稳健有力,一步接着一步,直直往厢房而来。
“砰”一声骤响,房门被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光而立。一身黑甲血迹斑斑,手中长刃寒芒闪动,血腥扑鼻,杀气凛然。
火光闪烁中,他下颌线条冷硬如冰。
楚h短促惊叫一声,冷汗潺潺,来人正是傅缙。
“祖父死了,伯父父亲也死了,为何,为何还要……”
头脑嗡鸣,耳边是堂妹尖声嘶喊。
“楚氏一门,死有余辜。”
傅缙冷冷吐出几个音节,火光血影中,他大踏步而出,左手已掐住楚h纤细的脖颈,恨声:“尤其是你!”
“汝贱婢,害我兄弟性命,今日,我必教你千倍百倍奉还,受尽万般苦楚方得一死!”
他俯下身,黑沉如墨的一双眼眸,杀意凛然!
烈焰无声蔓延至外室,热意袭来,楚h却浑身冰冷,忽她拼命挣扎起来,掰扯着脖子上那只手,尖声:“不,不!我不知道!”
傅缙冷笑,手一收,纤细的颈骨“咯咯”微响,剧痛炸开,她挣动着,踢打着,却如蚍蜉撼树。
胸腔中的氧气越来越少,肺部仿佛要炸裂,眼前开始发黑,那双冰冷嗜血的眸子如影随形,最后一刻,脖颈间骤一松,混杂着烟雾的空气倏地涌入。
“蹬蹬蹬”连退七八步,火焰的热意逼近身后,楚h顾不上,剧烈咳嗽着,捂着脖子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忽她被一撞。
是堂妹楚h。
楚h骤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睛:“我没有!”
她尖声嘶道:“我没有害你的弟弟!”
又哭又笑,如抓住了最后一个救命的稻草,她癫狂嘶喊着往大门方向冲去,身躯直直撞正了楚h肩腰。
楚h直接被撞退五六步,被门槛一绊,她竟直直扑回一片火海的内室。
青丝披散,烈焰熊熊。
“啊啊啊!!!”
2、第2章
楚h是被碎瓷声惊醒的。
烈火纹遍大片肌肤,滚滚炙烫深入肌理的剧痛,燃灼灵魂,她痛苦挣动。
手猛一挥,小几上的瓷盅落地,“砰”一声脆响,她蓦地睁开了眼。
弹墨湖色垂地帐幔,浅棕色的回纹隔扇窗,阳光从窗纱中滤进真投在她腿上。急喘了半晌,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正在闺房内那张睡了多年的大床上午睡。
方才是一个梦。
“宁儿醒了?怎地这般急?”
一个白皙柔美的妇人含笑绕过帐幔,这是她的母亲赵氏,体态玲珑,容貌姣好,三旬多的年龄,看着也就二十四五。
待看清楚床上的楚h冷汗潺潺,赵氏一惊登时收了笑:“这可是又魇着了?”
她瓷白的脸庞露出忧色,忙小心扶起女儿,绞了帕子给细心擦拭。
换下湿透的寝衣,就着母亲的手了两口温茶,楚h“砰砰”狂跳的心这才缓和下来。
赵氏摸摸她的脸,心疼:“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我听你乳母说你昨夜也是惊梦,怎么回事?”
她女儿自从八年前落水高烧后,身子骨就不如幼时壮实,她小心翼翼护着,渐渐好转。只这夜里睡不踏实的小毛病一直有,以前倒还算好,只偶尔惊醒,影响不大。
可是最近月余,楚h噩梦频频,每每叫醒人都像水里捞出来一般。
赵氏只生了一个女儿,忧问:“要不,咱们再招疾医入府开个方子?”
楚h忙拒绝:“不用了阿娘,我没事。”
她除了惊梦一切如常,那苦汤汁子吃过一次没啥用,她可不想再吃了。
楚h缓和后,精神头不错,赵氏知她心思,端详一阵只好作罢。
搂着闺女,她蹙眉:“你可是又做那噩梦了?”
楚h怔怔,点了点头。
……
八年前,楚h无故穿到这个病夭的古代同名小女孩身上,没多久,她就时常做这噩梦了。
以前梦境很零碎,且多有遗忘,只余惊醒后的心悸和一次次叠加的熟悉感。
直到一个多月前,家里和高嫁京城镇北侯府的姑母楚姒商定,欲聘楚h入镇北侯府,为姑母继子镇北侯世子傅缙正妻。至此,她的噩梦开始出现变化。
关键梦境越来越多,且再不会醒后遗忘,片段逐渐连贯,人物开始清晰。一直到最近,楚h终于完完整整地做完了整个梦。
冗长,触目惊心,梦里那个“楚h”从天真烂漫的孩童期,一直到烈火焚身,走完了她短短二十余载的一生。
楚h闭了闭眼,梦里的“她”并不是自己,这点她很清楚,但偏偏一切又是真的。
这八年来,无论是祖父升迁,族亲投靠,还是天旱天涝,各种大事外事,一一被印证。
很真实,一步又一步,沿梦中的轨迹往前推移。
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今日的不得不信。
或许这就是原身曾经历过的前世。既有穿越,那重生也无甚出奇吧?被烈火焚身的“楚h”重生后心神恍惚,落水后又求生意志不强,一病夭折,然后她就来了。
唉,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
烈焰焚身的绝望痛楚,固然很可怕,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活着还有机会。
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和至亲,莫说现在还好好的,就算身处绝境,束手待毙也是不该的。
她打起精神,问:“阿娘,你寻我何事?可是姑母和傅表兄启程来了?”
按梦中轨迹,今天家里该接到京城来信,姑母和傅缙这对貌合神离的继母子将启程至邓州。
赵氏笑,又奇:“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就是肯定了,她轻抚了抚楚h的鬓发,叹道:“我的宁儿都长这么大了。”
要嫁人了,赵氏压下不舍,笑:“听闻傅世子温文尔雅,又与你姑母融洽和睦,你进了傅家,有姑太太照拂,我也能放心。”
否则,无论如何她也不乐意独女高攀侯府,远嫁京城的。
楚h一顿,她能说傅缙温文尔雅都是表象吗?假的,龙困浅滩时的伪装,一朝解开束缚,此人杀伐果断,该下手时绝不留情。
她嫁了此人,绝无幸福可言,相反性命能否保住都是一个大问题。
概因,两家之间有人命,一段无法化解的生死大仇。
……
要说这段大仇,不得不先提一下楚h的姑母,这楚姒,当真是一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楚氏出美人,这一辈楚h为之最,琼姿玉貌,名动中州。而上一辈,她的姑母楚姒不遑多让,而更让楚h为之咋舌的,是这姑母的手段。
淮南楚氏,数百年的世族也。然世族也有起落,现正处的就是低谷,楚氏家主也就是她的祖父,时任邓州刺史。邓州是上州,她祖父现在是个中等偏上的官员。
可偏偏楚姒就凭借的美貌才名,硬生生挤入千里外的京城社交圈,一嫁京城襄城伯彭氏高门,后彭公子病逝,二年后,她再嫁新鳏的镇北侯傅延。
一嫁更比一嫁高,夫妻恩爱,诞下麟儿,又与原配遗下的继子相合,幸福美满。至如今,又将娘家侄女许了继子,想必婆媳相处必极顺遂的。
好一个人生赢家。
然楚h却知道,事实真相远没有表面这么漂亮。
镇北侯原配张氏,也就是傅缙的母亲,她的死,离不开楚姒的手笔。
张氏死了,才能给楚姒挪位置。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需知在梦中,傅缙可是废了许多心思活捉楚姒的,活灌毒酒数壶,再斩其首,至其生母张氏坟前焚之,而后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赶尽杀绝楚家。
又据闻,楚h祖父阵前被乱箭射杀,他闻讯冷道:“得全尸,便宜这楚氏老贼。”
足可见其恨之深。
而楚姒这样有志向有行动力的女人,楚h就不相信,她没觊觎世子之位。这么费尽心思把侄女塞给继子为妻,肯定不是为了思念娘家人的。
这么一潭浑水,楚h半点不想沾。
可偏偏按照梦中的轨迹,此次傅缙亲自登门拜访过后,两家就会交换庚帖,中秋前就会成婚。
现在已经是六月。
楚h琢磨片刻,对赵氏道:“阿娘,我去找我阿爹。”
……
楚h这辈子的父亲楚温,不过三旬许,是个和熙儒雅的美男子。
刚踏上书房回廊,她便听见父亲笑道:“快快进来。”
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父女笑语几句,楚h忙问:“阿爹,您见过傅表兄么?”
“早二年随你祖父上京见过。”
楚温接过闺女捧的茶盏,笑道:“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如今在吏部领职,建树颇多,得陛下赞赏,已擢为少卿。”
话罢,他抚了抚须。
吏部少卿已是四品官,傅缙今年不过二十,哪怕有恩荫起步远胜普通人,也绝对数一数二的年少英才了。
他的独生爱女,歪瓜裂枣就算是个皇子,他心里也不会乐意的。
楚h不知父亲心中所想,但见他神态,已至其对准女婿满意。
她蹙眉:“阿爹,我家一定要和傅家再结姻亲吗?”
“怎么了?”
楚温笑意立即收了,他坐直:“宁儿,你不喜傅世子?”
“我没见过他,也不知喜不喜欢他,只我不想离开爹娘千里。”
赵氏只生了楚h一个女儿,楚温也是。
她这辈子还是个独生女,父亲与母亲情深意笃,即使在祖父母的强压下,也没有为子嗣而松口纳上半个姬妾。
前世亲缘浅薄,这辈子得了这无微不至的呵护,楚h早真心接纳二人为至亲父母。
这话虽有隐瞒但也是真真的。
楚h并不能将梦境如盘托出,难道说姑母害死姑父原配才进的门,傅缙是要复仇的,将来诛尽楚氏满门?
那就得涉及当今驾崩,太子继位后再崩,然后宁王和西河王抢夺天下了。
前面还好,后面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一旦外泄就是累及九族的死罪。
当然,楚温不会外泄,但这些毫无征兆匪夷所思的事情,又教他如何相信?
就算他信了,楚h祖父健在,楚氏当家做主是祖父。
她可不想被人当神经病关起来。
楚h思来想去,只略说一二:“且我这阵子屡屡噩梦,与傅表兄婚后不睦,很不如意。”
噩梦楚温知道,只他仍愕然:“宁儿,只一梦矣。”
“我心有芥蒂,又不想远离爹娘,我想留在邓州。”
楚h说得很坚决,见父亲凝眉思索,她忙问:“阿爹,靖王谋叛之事如何了?可会牵扯我家?”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上述所有理由,都不是她不明着抗争这门亲事的缘由。
楚h常常出入父亲书房,她知道自家和靖王谋逆案沾上关系了。
靖王,当今之长子也;而新封的太子不过十岁,上头还有七八位兄长。
当今没有嫡皇子,储位空悬多年,皇子们长成,偏君父未老,极忌惮儿子觊觎自己的权位。
争了好几年,第一回合以贵妃出的九皇子册太子告终。
诸年长皇子都败了,其中败得最惨的就是靖王,逆名圈禁,贬为庶人。
一场清算马上就要开始了,很不幸,靖王封地距邓州不过百里,而这位王是真真策划过起兵造反的,诸多掩盖在正常公务下的准备,身为邓州刺史的楚祖父不可避免沾手过。
不是核心党羽,但若清算严厉,楚家也得遭殃。
楚家第一时间就找上楚姒了。
镇北侯府乃贵妃母子最大的几个支持力量之一,楚傅两家再次联姻,其实就是向贵妃新太子投诚,以避免有可能波及的清算。
楚h这番话,其实是问靖王清算究竟严不严重,若不严重,她才能争取不嫁入傅家。
否则,不用等梦里的三年后,现在就得死全家了。
“阿爹。”楚h抿唇。
楚温眉心紧蹙,本以为两全其美的事,现在却……
只这么一个独生爱女,爱之重之,虽不甚赞同她的选择,但涉及她的终身,当以她的意愿为先,若情况允许,无论如何他都得争取一把。
楚温拍拍她的手,立即站起:“宁儿,你先回你娘那,为父去去就来。”
他现在就去询问父亲。
楚h长长吐了一口气,希望能行。
先摆脱婚事,后面的,还有三年慢慢谋划。
3、第3章
楚h并未依言离开,焦急等在书房,很快,父亲就回来了。
楚温微微垂眸,眉心略蹙,她一见,心当即沉了沉。
“阿爹,如何了?”
楚温带回来的消息,也不知算好还是不好。事情确实往最坏的方向奔去了,靖王案清算拉开帷幕,力道很重,已从京城开始了,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往外。
傅楚两家再度联姻势在必行,且越快越好。
只楚温道:“我与你祖父说了,欲将你留在邓州。你叔父便道,可许二娘至傅家,你祖父允了。”
二娘,叔父长女,就是楚h梦中的那个堂妹楚h,比她小一岁,年十五,也可以婚配了。
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但楚h知晓其中不易,她是楚氏长房嫡长女,自来嫡长尊于幼庶,又长幼有序,要知道楚家本高攀并有求镇北侯府,她才是第一人选。
但对于楚h来说,如果能成,她也算跨出第一步了,意义重大。
不过她担心:“傅家愿意吗?”
“你祖父方才已去信你姑母。”
还不知道。
得等那边的回信。
傅家的回信很快到了,楚姒亲笔,并未对换人一事作出正面答复,只道,届时看过侄女们再说,总归有一人要当她儿媳的。
她让父母兄弟们勿忧,她很快到了。
……
京城至邓州不远也不近,快则七八天,慢着十天的路程,信马一个来回,镇北侯府一行,确实快到了。
烈日当空,黄土官道扬尘漫漫,当先一骑上乃一约莫二十蓝衣男子,长眉入鬓,高鼻薄唇,虽年轻,但顾盼之间,已现威势。
心腹随卫快步而来,小心禀:“主子,邓州城快到了。”
马上就到楚家了。
半晌,他也没听见回声。
远远已隐见灰青的城池轮廓,傅缙双眸深沉如泼墨,暗沉沉一片,随卫小心低下头。
须臾,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傅缙敛目。
“世子爷,夫人命婢子来禀,已歇妥,可上路。”
马上人转头,眉目疏朗,温润如玉,青衣女婢忙福身,听上首男声缓和。
“唔,去罢。”
女婢转身,队伍纷动,傅缙视线在不远处那辆三驾描金大马车上掠过,神色未变,眸中沉沉暗光一闪而逝。
……
六月二十九,镇北侯一行入邓州城,抵达刺史府。
早早的,楚h就接到祖母发话,让妥善整装,到后堂等待迎客。
她房里立即忙碌开了,大丫鬟如意打开衣箱,问:“女郎,我们真要穿这身衣裳吗?”
这是一软烟罗制高腰襦裙,面料倒是上佳,做工也精致,就是样式简单了些,配色稍嫌寡淡。
楚h年十六,含苞绽放,风华初露,不过到底年少了些,身量不算拔尖,她若是穿留仙裙或深衣曲裾,盈盈细腰一束,将倍显高挑柔美。
她现在选的高腰襦裙,倒是避长扬短了。
另外,美人如玉,深浅各色俱风情,但不得不说隆重的场合,鹅黄色会显寡淡,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感。
可这正是楚h要达到的效果。
姑母来信说得很清楚,不耽搁两家联姻。换而言之,这次她必会在楚氏姐妹中选出一人。
不知道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但度其心思,表现木讷,性格沉闷,更难下手掌控的,选中的几率会更小。
赵氏替她整了整衣领,“留在邓州,也是好的。”
父女俩早和她说了,仅得一女,留在身边自然是最好的,她很容易就接受了。
赵氏嘱咐:“你先去寿庆堂,阿娘去去就来。”
出嫁女是贵客,楚姒高嫁又有求于她,就是贵客中的贵客,赵氏妯娌要去二门的小厅候着迎宾。
楚h这些女孩儿,就陪伴在祖母身边等待即可。
楚h点头,赵氏匆匆而去。
……
寿庆堂,位于刺史府后院最中心位置,飞檐黑瓦,面阔五间,庭院极开阔,乃刺史夫人任氏起居之地。
任氏喜热闹,又逢姑太太临门,远远就见寿庆堂人出人进,喧闹喜庆。
楚h加紧脚步,她祖母素来不喜她母亲赵氏,连带对她也淡淡,可不能来迟招了训斥。
她一行穿过月洞门,正要踏上廊道,忽闻拐角处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正见一红衣少女当先转出。
杏面桃腮,青春娇俏,正是堂妹楚h,她容姿不如楚h,但也不错,今日一身精绣牡丹纹的深红留仙裙,红宝累丝赤金头面,环佩叮当,甫一见就一阵梅花香幽幽袭来。
不同梦中相依为命多时,眼下这姐妹二人的关系其实只算一般,楚h对这从小样样压自己一头的堂姐感觉微妙,碰面虽笑,但并不亲密。
不过今日一见楚h打扮,她心下一松,忆起父母的再三嘱咐,她抚了抚鬓发,笑着微福:“姐姐。”
楚h了然,各有所求,她还了一礼,微笑:“我们快进去吧,不然要迟了。”
姐妹并肩而行,进了寿庆堂,上首已端坐了一个五旬许的妇人,一身簇新宝蓝色裙袄,两鬓染霜,眼角微微下垂,面相严肃。
二女规规矩矩请了安。
今日任氏心情极佳,看一眼楚h精致却不经意寡淡的装扮,也没说什么,颔首,让两孙女坐下。
楚h立即凑趣几句,她素来得祖母喜爱,又刻意憧憬姑母,瘙中任氏痒处,寿庆堂内立即欢声笑语一片。
楚h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当她的锯嘴葫芦。
不多时,有仆妇奔进:“侯府到了,姑太太的车正往二门来!”
任氏大喜。
堂内诸人,包括楚h和楚h,俱也齐齐往外看。
一报接着一报,喧声渐近,只听见一阵环佩叮当,一声微带哭腔的女声唤道:“母亲!”
字腔正圆,如琴音韵动,辗转而过,声能传情。一绛红裙裾的高挑女子,已在赵氏妯娌的相扶下,转出庭院那扇大石屏。
绿鬓如云,肤如凝脂,美极的一妇人,尤其一双含情凤目,微微斜挑,波光流转间媚态横生。保养极佳,年近四旬,看着不过二十七八,且和楚h这等尤带青涩的少女不同,她的成熟风韵,艳如桃李。
这就是楚h的姑母,楚姒。
任氏坐不住,早奔了出去,母女数年方得一见,拥抱泪盈于睫。
但楚h和这姑母却是无甚感情的,反而很忌惮其心机手段,避之唯恐不及。不同楚h跃跃欲试,她冷眼观察,得出一结论。
这姑母修炼很到家了,一举手一投足,哪怕落泪也楚楚动人,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她微微垂首,不语。
任氏母女哭了一阵,很快在诸人的宽慰下止了泪,进里间整了妆容,楚姒跪在蒲团上给母亲叩了首,被搀扶起,诸人重新落座。
任氏笑道:“幸世子爷不在,一把年纪哭哭啼啼,怕要丢尽老脸。”
傅缙是男宾,正在前头由男人们接待,不过稍后会进来拜见任氏。
楚姒眸光微微一闪,轻笑:“母亲唤承渊就是,世子爷可是您的外孙子。”
承渊是傅缙的字,楚h忍不住瞄了她一眼,害了人家妈,笑语晏晏若无其事,连在自己亲娘面前也不露半点端倪。楚h垂目。
任氏却大为欣慰:“是,是,母亲老糊涂了。”
她笑语一番,又问:“你能待几日?何时归京?”
归京前,两家的亲事必会定下,这言下之意?楚h母女等人俱抬目,屏息看向正挨着任氏就坐的楚姒。
“我不过内宅妇人,多待几日无妨,只承渊却有公职在身,怕最迟后日,就要动身。”
楚姒轻轻一笑,眸光一转,投向各自端坐在母亲身边的二个侄女。
她招了招手:“这是我两个侄女么?都这般大了,快快过来,让姑母好生看看。”
言下之意,时间确实很紧,这是要马上定下人选了。
楚h余光见堂妹捏帕的手一紧,须臾立即放松,楚h必是十分紧张的,但她也没乱了分寸,长幼有序,她等堂姐站起,她才紧随而后。姐妹并肩而行,行至近前一福,“请姑母安。”
“好孩子,快快起罢。”
此行主要目的,楚姒微笑捋下两个羊脂玉镯套过去时,已不动声色观察对面二少女。
妙龄少女,风姿初绽,丽色动人,但她选人,却不是以颜色为标准的。上下打量间,她笑问:“日常爱玩些什么?姑母年头送回的花钿可合用?”
楚h为长,她先答,拘谨一句:“极好,侄女日常针黹裁衣,陪伴母亲。”
规规矩矩的回答,不出挑也毫无差错,话罢,她讷讷低头,沉默不语。
楚h却神色欢快,笑道:“姑母那花钿好极,邓州都没有这款式,我在秋娘她们跟前可是威风了一回。”
她笑道:“明儿入秋,姑母可莫忘了我。”
笑语晏晏,亲近却不过分,落落大方,心思却不难揣测。只一个回合,二者相较,高下立见。
楚姒心思微动,看来父亲来信换人,倒是桩好事。那大丫头不管是真木讷假木讷,心思深更难操控。
她已有了主意,又多与楚氏姐妹说了一阵,仔细观察,更加笃定。
这时,仆妇来禀:“老爷大爷二爷,陪同傅世子往后头来了。”
傅缙来了。
笑闹声登时一停,楚姒心念急转,立即对楚h招手:“大丫头,到姑母身边来。”
傅缙不会多出入女眷聚集的后院,此一来,正要把联姻人选定下。
楚姒固然长袖善舞,但人选都定下了楚家临时想换,这就绕不过傅缙。
楚姒看中人选,傅缙若点头,这事才算成。
但这继子,怎会如她的愿?
她略一思索,命侍女端来圈椅,就放在她身侧,含笑挽了楚h的手臂:“来,陪姑母说说话。”
楚h绷不住了,咬了咬唇,微露愤色。
楚h心念急转,却隐隐明白了楚姒的心思。
看来,这继母子二人不但貌合神离,且也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思。
看来自己的表现是达到意料中的效果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站起福福身,沉默坐到楚姒下首去。
不多时,人声渐近,是楚源率儿孙与傅缙来了。
楚h于梦中倒知晓对方是何模样,但太过血腥她不愿回忆,真人没见过,她也抬目看去。
只见诸人簇拥下,有一深青色广袖深衣的年轻男子绕出大石屏,乌发以玉冠悉数束起,剑眉凤目,唇红鼻高,肤色白皙有光泽,极俊美的一个男子,他如魏晋名士,风流尽显。
和梦中的铁血杀伐截然不同,哪怕容貌一般无二,气质迥异到了极致。
竟是判若两人!
楚h早知此人伪装了得,有心理准备,但骤眼亲见依旧惊异,她赶紧收敛心神,和众人一同站起,互相见礼。
见礼毕,寒暄一阵,楚姒轻笑:“承渊已及冠,男大当婚,这趟前来,正好换了庚帖。”
“都是一家人,也不说外道话。”
她对端坐的继子道:“我颇喜我大侄女,欲携她进京陪伴,承渊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她选中了楚h,问傅缙意下如何?
话罢,楚姒含笑看了身边的楚h一眼,拍了拍她的手。
婚事关键,在此一刻。
楚h心神立即绷紧,她屏住呼吸,微微抬目看瞥向斜对面的傅缙。
堂上落针可闻。
傅缙微微含笑,如沐春风,视线在继母脸上掠过,落在楚h身边,又一转,扫过下首已微微引颈的楚h身上。
心思百转,抚过袖口微褶,他抬目:“甚佳,就依夫人所言。”
4、第4章
男声不疾不徐,醇厚温和,却是陈述,显然傅缙已是选定。
心内绷紧那根弦“啪”一声断了,怎会,楚姒不是?楚h一时再顾不上佯装,倏抬起头。
她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
两点幽深瞳仁,沉沉的黑,如无边深谭,他微笑着,无懈可击,只楚h却觉那笑意分明未进入他的眼底丝毫。
黑沉如墨,杀意凛然,瞬间和噩梦那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楚h手足冰凉,后背一下子冒了汗。
她僵直,绷紧了腰背。
傅缙却已移开视线。
……
心脏漏了一拍,继而“砰砰”狂跳,眼珠子慢慢挪开,她咽了咽唾沫,傅缙却站起要离开。
他是男宾,不宜久留后院。
祖父楚源哈哈大笑声中,众男人簇拥着,大步离开寿安堂。
深青色的背影彻底消失,楚h缓缓松开手,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紧圈椅扶手,力道太大指节已泛了白。
慢慢放松绷直地肩背,她听见左上首任氏说:“好了,忙活了这许多时候,元娘和二娘小孩子家家的,怕也乏了,回去歇着罢。”
楚h和楚h并未忙活多少时候,招待远方归省的亲姑母,也没说刚开头就走人的。任氏特地遣开女孩子们,怕是要商议婚事了。
或许还会当场交换庚帖,靖王案迫在眉睫,傅家倒是不急,可楚家却半丝缓和不得。
楚h张了张嘴,余光忽见赵氏目带担忧,心思百转千回,她最终没有吭声,强自打起精神,站起和堂妹福了福身。
离了寿庆堂,没有理会僵硬的楚h,她沉默回了起居的闺房。
她已经想明白了,傅缙,必是窥破了继母心思。
不动声色间,已是一个回合。
又或许,对他而言,这也算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不会变了。
楚h很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今日之前,她都对改变婚事抱有不小的希望的。
可现在转了一圈,事情回到了原点。
楚h想起傅缙那双眼,噩梦对她的影响很深,实话说,她悚梦中那个手段狠戾的男人。
她很担心改变不了命运。
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得那么惨,她也不想家破人亡,更不想痛失慈爱双亲。
只不过,抽身离开什么的,楚h没想过。
对于父亲而言,家族兴灭,或许比他的生命更重要。还有生身父母,兄弟妻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楚h,这世道从来都不比后世太平,美丽的年轻女子,若无依恃,有时候惨死,或许都能算一个不错的下场。
“都下去。”
思绪纷乱,无心更衣梳洗,将侍女统统遣下,定定盯着妆台上那黄铜镜面许久,楚h牙关一咬,忽生出一种刚劲来。
粗俗点说,活人可不能被尿给憋死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怎么样,有时间就未必找不到方法的。
最基本一个,她想不管再如何,自己也不可能害死傅缙的胞弟的。
后世婚姻,也不敢说人人幸福,更何况如今?
她走下去就是。
重重呼了一口气,慢慢靠在美人榻上,楚h方觉后背湿凉湿凉的。
竹帘子阻隔夏末炎意,屋角几处冰盆,忽生了一阵寒意,她这辈子的身子骨,可不算多强壮,定了定神,她唤:“来人,备水!”
沐浴梳洗,把湿了寝衣换下,躺在美人榻上,看如意等人用细棉布揩着她潮润的乌发。待得湿发干透时,赵氏回来了。
拢了拢女儿柔软的发丝,赵氏挨着她坐下,目光欣慰又不舍,楚h轻声问:“阿娘?”
赵氏接过玉梳,柔声说:“已和姑太太换了庚帖了。”
婚嫁六礼,问名是排第二。到了这地步,楚h和傅缙的八字不可能不相合的。至此,婚事已定,待楚姒返京,镇北侯府就该往邓州下大聘了。
这一步骤大概会很快,因为火烧眉毛的楚家实在是等不及了。
一个月,最迟两月,楚h就该嫁往京城了。
“京城虽远,只傅家还是好的,你表兄有出息,又有姑太太照拂,也是极好的。”
赵氏抱着女儿,压下不舍,柔声说着。
好是不好,如意不如意,大石已落定,长吁了一口气,偎依进母亲柔软的怀抱。
她闭了闭眼。
……
自那天短暂一见,后续楚h就再没和傅缙碰过面,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次日下午就离开了邓州。
靖王清算来势汹汹,朝中大动荡,作为掌管全国官员任免、调动等事宜的吏部,一天十二个时辰高速运转中。告谕已发出,吏部上下全员销假,见谕即返。
傅缙率一众随卫,当即快马往京城急赶。
楚家诸人的心也提了起来,楚姒本打算多小住几日,现在也取消了,半下午启程不便,她定在明日返京。
用罢家宴,她微笑拍了拍楚h的手:“好孩子,最迟月余,姑母就接你来。”
楚h垂目,规矩应了一声是。
宴散,楚姒回客院安歇,心腹嬷嬷捧了热巾子来,“可惜了,婢子看二姑娘心思简单些。”
丰润的红唇挑起一抹笑,楚姒轻哼一声。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
简单不简单能有多大差别?大不了就多费些许心思,“进了京城,她还能依仗谁?”
只她这姑母。
楚姒并不在意,吩咐仔细收拾,明日卯时就启程。
娘家可是不能出岔子的,楚家虽不显,如今也不怎么借得上力,但有娘家没娘家还是不一样的。
掌宽的腰带一解,绛红罗衣滑下香肩,上佳的宫制香露滴进温热的水中,蒸出氤氲气息。
她浸进水中。
……
刺史府内,人人各有心思,而此刻的傅缙,已远远将邓州抛身后。
疾驰至子夜,一行人方投宿驿舍。
漆黑天际,沉沉夜色,一进院舍大门,他神态登时一变。
温润和熙的气息消弭无踪,面无表情,眉目冷肃,通身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极具压迫感。
他步伐稳而有力,锐意十足,心腹随卫禀:“禀主子,此地无异常。”
他颔首,简短命令一句,手下诸卫立即退去,值守休憩,井然有序。
梳洗换衣,傅缙并未歇息,面色沉沉立于窗前,一如这天幕暗色。
久久,值守随卫已换一班,忽他耳朵一动,听见远处一阵隐约的马蹄声。
马蹄声忽停,随即有随卫快步来禀,一阵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来人笑道:“半夜不睡,承渊可是想邓州那楚氏女郎?”
傅缙回头,来人正是羽林中郎将樊岳。
……
樊岳,武安伯府庶长子,时任羽林中郎将。
自小相识,各有苦楚,后志向相同,共效一主。傅缙与樊岳,乃至交,又处同一阵营,极其熟稔。
樊岳大步上前,拍了拍傅缙的肩,调侃笑道:“邓州楚氏女,名动中州,此等佳人,将为承渊妻室。这般幸事,真真羡煞我等福薄男儿啊!”
“何幸之有?”
一提这事,傅缙稍霁的神色登时阴沉回去,尤胜方才几分,眉目间阴鸷一闪而逝,“今日之胁,他日必教那贱婢百倍偿之。”
楚姒,毒杀他的母亲,后堂而皇之嫁入镇北侯府。
得知真相那一年,他十四,指天起誓,必将此毒妇枭首焚骨,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楚婢觊觎世子之位,他也清楚。
他八岁丧母,次年楚姒进门,在封地颐养天年的祖父遂将他和胞弟接了去,亲自教养,一十六岁祖父病逝返京,至今,羽翼已成。
傅缙身边滴水不漏,那贱婢纵有百般手段也无从碰触,于是乎,更煞费苦心谋划了这亲事。
一为占了他妻位,以防他平添一大助力;二来,耳目及其余谋算,是少不得。
傅缙痛恨之,奈何父亲笃信楚婢,而那毒妇又借了贵妃之手,得了圣人口谕。
方有今日之行。
他冷道:“此事日后休要再说。”
樊岳一诧,他是知晓镇北侯府继母子有新仇旧怨的,如今看来,这仇怨比他想象中还深,一时面露歉意。
问及正事,他神色登时一肃,微抱拳,禀:“京城又生大变,贵妃进谗言,陛下遣齐尚书领三部吏官,率南军三千,连同羽林军一营,即日奔赴夏阳。”
夏阳,靖王封地;而羽林军乃天子近卫,樊岳率人去是监视的。
监视齐尚书等人对夏阳的清算。
皇帝这是要连根拔起了,力度之大,远胜之前。看来但凡涉及靖王案的,哪怕一丝,都跑不掉。
樊岳一行就夜宿数十里外,得讯傅缙就在附近,索性亲自前来,他压低声音:“我出京前,陛下刚下了旨,赐死靖王。”
半丝父子亲情也无。
本朝几乎没有杀子的皇帝,最起码明面上是的,以防落下刻薄寡恩之名。
而其实,之前靖王的处置已完结了,圈禁,贬为庶人。
可这没几天又翻出来,下旨赐死,反反复复,连圣名都不顾。
“陛下耳根子太软,又宠信贵妃,早晚酿出大祸。”
傅缙樊岳对视一眼,二人眸光炯炯,却有湛然之色。
……
傅缙和樊岳,早投了宁王。
昔年傅缙遭逢巨变,被接到封地由祖父教养。镇北侯封地,与宁王封地相距不过百里。
宁王,上一代皇太子之子也。
端怀太子人品端方,贤明有大才,可惜为皇父忌惮,后含冤而逝,方有当今之登极。宁王潜龙在渊,蛰伏而不改其志,秉性才能亦极类其父,傅缙折服之。
母亲大仇要报,祖父以命挣下的爵位更不能旁落,一朝得遇明主,当竭尽所能而助之。
眼下看似四海承平,实际皇帝软弱,后妃干政,偏偏除了宁王以外,另有不止一个藩王蠢蠢欲动。其中,甚至有西河王般实力强劲者。
这大梁江山,实际远非表面这般平稳。
傅缙抬眼,远眺窗外。
漆黑的夜,广袤的天地。
大丈夫生而存世,当建功立业,无愧于已,无愧母亲,无愧祖父也。
至于那楚氏毒妇,届时他必取其首级并焚之。
想起楚姒,不可避免想起那即将占他妻位的楚女。
敞亮的后堂,少女吃惊抬头,瞪大一双澄澈的眼眸,琼鼻樱唇,眉目楚楚。
然可惜,这楚家的女人,颜色越好,心肠越歹毒。
此女出尔反尔,背信毁盟,若为一丘之貉,届时当一并除之 。
眉目间闪过深沉厌恶之色,傅缙冷冷挑唇。
5、第5章
楚h的婚事,筹备得很快。
天蒙蒙亮送了楚姒出城,却不想到了傍晚,忽得一讯,大批朝官及京城奔赴而来,看目标,正是靖王封地夏阳。刑部齐尚书为首,三部吏官为辅,三千南军执行。另外,竟还有一营羽林卫同行。
羽林卫,拱卫皇城,陛下近卫也,除却天子出巡,从不轻动。
这阵仗,楚家人大惊失色,当即打发了人,星夜往京探讯。
人打发出去才一天,就接到女婿镇北侯傅延送来的急信。陛下龙颜大怒,鸠酒赐死靖王,下旨以齐尚书为首的等人即日出京,彻查夏阳。
已进行中的清算陡然增大力度,并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席卷京里京外。
楚家借镇北侯府向贵妃太子投诚,刻不容缓。
楚h与傅缙的婚事,就是在这样背景下筹备的。
两家紧赶慢赶,楚姒离开邓州的第十三天,镇北侯府就下了大聘。时间匆忙,好在世家大婚自有一套规格流程,披红扎彩的礼车一辆接一辆驰入邓州城,打头一抬,就是贵妃赐下的一对白玉嵌彩赤金玉如意。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距离交换庚帖定下婚约,仅仅一月又半。
……
赵氏有些难受,寻常时候世家高门嫁娶,走六礼差不多能走一年,紧凑点也得半年,她女儿嫁得如此匆忙。
不过她不等夫婿女儿安慰,就匆匆投入到筹备嫁妆当中去了。
到了七月末的一天,赵氏领人抬了一口描金的填漆箱子进来,“宁儿?”
“阿娘。”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楚h渐渐将心态调整过来,不管好是不好,困难与否,日子终归要过的,积极总比消极的好。
不是吗?
她婚期太赶,像裁剪嫁衣、敬献翁姑见面针线这些新娘子该亲手做的活儿,她一律不需沾手,最多就绣个红盖头罢了。
不过楚h也将这活交给如意了,对这段婚姻,她实在没有期待,鸳鸯盖头绣不绣也罢。
因此,在忙成一团的楚家人中,她反倒成了最清闲那个。
听得赵氏唤,她搁下笔,回头一看,“阿娘,这是嫁妆单子么?”
话罢,她顺手掀起那口足有二尺见方的描金樟木箱子。
还真是,箱内俱是红艳艳的簇新册子,整整齐齐码着,几乎满出来。
没错,这些数量惊人的目录册子,俱是她的嫁妆。
楚h高嫁,楚家自然不会坠了颜面扣扣索索的,官中嫁妆备的丰厚。然这份世家女子中已颇丰厚的财资,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却几乎可忽略不计。
赵氏之父乃巨贾,行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财力极其雄厚,可惜子嗣缘薄,寥寥的子女屡屡夭折,最后仅剩一个幼女赵氏。
携巨资嫁入,助当年的楚氏打开困局,若非如此,门第的障碍可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楚h的外祖父,往楚家填了一笔足可以起死回生的巨资,但那基本都是死钱,诸如船行、货局、珠宝、茶布等等他一手创下的所有商号俱给了女儿。订婚时在婚书注明,又另立契约,往官府过了明路,他百年后,这些统统都是女儿陪嫁私产。
外祖父去世两年多,现在,赵氏又将这些几乎都给了女儿。
楚h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
“京城信义坊青石大街,南北货行分号一间,信宜柜坊分号一间,大安客栈分号一间,……”
方方正正的小楷,密密麻麻写了两面纸笺,又翻了翻,皆如此。
一直都知外祖父是个非常成功商人,今日有了更直观的体会。
赵氏坐下,搂着女儿说道:“你莫理她们,这些都是外祖父的东西。”
箱子里头的东西,比楚家全部家财还要多出不知几倍,说没人惦记,那是不可能的,只一贯柔弱的赵氏,这回少有的硬气。
她只一独女,不给亲女还给谁?就算日后过继了嗣子,也不是她的亲骨肉。夫君支持她的决定,陪嫁乃妇人私产,君子不质询分毫。另外,他也只有这点骨血。
自家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便宜了其他人,楚h没有意见,不过放回册子后,她却搂着母亲的胳膊:“阿娘,你和阿爹再给我生个弟弟呗。”
赵氏脸皮一热,嗔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阿娘都多大年纪了?”
楚h不认同:“有多大?阿娘还年轻呢。”
这是真心话,赵氏产后伤身,大夫说不易再孕,多年调养下,倒渐渐好了不少。她才三十出头,要生还是可以的。
虽很无奈,也从不觉得自己出嫁就是外人,但楚h不得不承认,世情就是如此,古代女人有儿子没儿子,差别还是很大的。
另一个,她远嫁京城后,赵氏独守后宅,想必是孤单的。弟弟固然好,妹妹也不错。
“这些我先拿着。”
楚h指了指那口描金箱子:“待日后有了弟弟,我就给弟弟分一半。”
“你这丫头。”
赵氏脸皮薄,和闺女讨论这种问题她待不下去了,嗔怒了一句匆匆走人。
“阿娘,你记得寻个好医士调养调养身子!”
眼见赵氏三步并两步走了,楚h嘀咕,看母亲大约是没放在心上,要不,她寻父亲说说?
……
淅沥沥一夜雨,秋意微凉,几日时间转瞬即逝,眨眼已踏入八月。
婚期已近,镇北侯府的迎亲队伍即将抵达邓州。
不过傅缙本人并未亲自前来,朝中纷乱吏部繁忙,即使成婚大喜他也只得三日假期,根本无法远赴邓州迎娶。只能折中一下,先由他的胞弟傅茂代他迎一段,等接近京城时再亲来。
楚家人喜气盈盈,只除了楚温和赵氏略有遗憾,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楚h本人却无多少感觉。
傅缙来不来,没多大差别,甚至他不来,她心里还轻松些。
次日,就是八月初二,楚h出嫁的正日子,今夜赵氏和她同睡。
“亲事这般匆忙,姑爷也无法亲至,委屈我儿了。”
屏退所有侍女,昏暗的内室,母女俩躺在一个被窝里,借着屋角一点烛火滤进的微光,低低说着话。
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要出门子,此后再返娘家就是客人,赵氏难受不舍,努力忍了又忍,还是悄悄抬手抹了抹眼,“好在姑爷人品出众,又为人温和,又有姑太太照拂,后头的日子才是实在的。”
楚h“嗯”了一声,她从来都不打算让柔弱的母亲增添烦忧,“是会好的。”
赵氏破涕为笑,吸了一口气,她忙说起正事。
“出了门子,和在家是不一样的。姑太太再好,也是婆母,你晨昏定省,万不可懈怠。言行切记端谨,敬孝翁姑,勤侍夫婿,要早日生儿育女,立稳脚跟……”
微带鼻音的絮絮叨叨,楚h静静听着,忽有些心酸。
孝敬公婆,伺候夫婿,生儿育女,便是这时代女人的一生。
不能入朝,不能为官,行走经商难有一席之地,女子的能力不被认可,甚至连施展的平台也是不存在的,困守在这后宅的一亩三分地中。
或许她们不觉得有什么。
但若曾迎风展开过羽翼,如今却被迫生生束起,却是一件很难受很压抑的事情。
楚h曾一度很沮丧。
但她最终还是调节过来了。有慈爱父母,有丰厚的陪嫁银钱,寻一个差不多的夫婿,生儿育女,当个悠闲的贵妇人,只要不追求爱情和理想,谁说不能过得好呢?
她的心态已平和。
可到头来,偏偏连这个都成了奢望。
楚h有些茫然。
但很快,她就回神了,不是说好要努力的吗?争取一下,说不定就绕回来了。
她有阿爹,有阿娘,有亲人有家人,只要都活得好好的,悠闲平和的日子还是会有的。
“……你还有太婆婆在,也要恭谦孝顺,万不能因为有姑母就轻忽了。多听姑爷的,可不能倔,需以柔克刚。”
“你可知晓了?”
赵氏淳淳善诱,却是在努力将她一生所会的全部经验教予她。
盼她一生和乐,幸福美满。
楚h偎依进她柔软的怀里,“嗯,我会的。”
我会努力过好的。
……
这一夜,母女俩几乎都没怎么睡,次日寅时,却得起了。
大红灯笼一盏盏升起,围了雕栏的廊道内红艳艳一片,刺史府内不论主仆人人新装,里外忙活,热闹不断,喜盈盈一片。
楚h深深呼了一口气,阖上窗扇。
她最后一次在娘家沐浴梳洗,描妆更衣,赵氏全程亲手操持着。
撒了花瓣香露的热水,蒸出腾腾香暖气息一室,楚h沐浴而出,赵氏给她细细抹上香膏。十六岁的少女,含苞待放,身姿柔美,肌肤白玉无暇,两靥微微潮红,明眸氤氲潋滟,美到了极致。
穿上崭新的寝衣,一层层披上艳红的描金喜服,吉祥云纹,鸾凤交首彩绣,描眉画唇,最后赵氏亲自给她戴上了凤冠。
红艳艳,金灿灿,回眸看黄铜镜面那新嫁娘,云鬓玉颜灼灼耀目,却不悲不喜,神色平静。
楚h回过头来。
外面炸响了鞭炮声,“噼里啪啦”连续不断,连后宅都清晰听得见,有仆妇急急奔入,“傅家迎亲来啦!”
“日后,多多给阿爹阿娘来信。”
赵氏捏她的手很用力,最后一松,小心翼翼给她蒙上了红盖头。
眼前艳红一片,再看不见前路。
楚h至前厅拜别长辈父母,祖父祖母时还好,到了父母处,霍温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勿记挂爹娘,好好照顾自己。”
熟悉的男音已带了哽咽,耳边赵氏强忍的低泣声,眼泪忽决了堤,汹涌而下。
她重重吸了几口气,才将喉间的凝噎勉强压下,“我会的,阿爹阿娘放心。”
泣不成声,最终还被堂弟背着,一步步出了那扇朱漆大门。
6、第6章
喜乐震天,鞭炮炸响,迎亲车队缓缓前行,楚h撩起盖头,扑至轩窗边。
隔着一层朦胧水雾,她看见父亲母亲冲她挥手,让她回去。
人声鼎沸中,描金大婚车转过街角,黑瓦高墙的邓州刺史府再看不见,她才在乳娘侍女的劝说下松了手。
眼睛很热很涨,胸腔憋得难受,楚h痛痛快快哭了一阵,闭目努力缓和情绪。
旁的女孩出嫁,是踏上人生另一个阶段,而她,更多是一处前途未卜的独木桥。
她应该更冷静的。
她应笃信,这个坎总能迈过去的。
楚h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睛,命如意绞了帕子来,让她抹脸。
打理妥当,婚车已出了邓州城,喧闹的人声逐渐抛在身后,接下来的七八天,她都将会日行夜歇,行进在赴京的路途上。
赶路很枯燥,楚h除了思忖入京后会遇到的人事,以及应对方式外,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唯一值得说一说的,只有那个代兄迎亲的傅茂。
出了邓州的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津陵县郊的驿舍投宿,婚车刚停妥,楚h就听见外头有个音色甚清,明显是少年的嗓音道:“嫂嫂,驿舍已备妥,请嫂嫂下车安歇。”
傅茂今年十五,比楚h还要小一岁,车帘撩起,只见一半大少年正立在车前拱手相请,颇单薄,斯文秀气,眉眼和兄长倒有几分相似,只脸上却带了几分弱态的苍白。
一看就不是个壮实的。
楚h对傅茂印象很深,哪怕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梦中那个“她”正是因为涉及了傅茂的死,才被傅缙如此恨毒,恨不得挫骨扬灰。
但具体涉及过程,“她”本人也是稀里糊涂,只晓得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铸成大错,震骇惶恐,直接导致那个以“她”的观感和视角展开的梦混乱了一段。
楚h也不清楚傅茂的具体死因,只能一再告诫自己日后需多多小心,万不能成了人家手上的刀。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掀帘见了拱手的傅茂,立即微微敛衽还了一礼,“有劳二公子。”
傅茂一边说“嫂嫂多礼”,一边连忙避退几步,好让楚h下车。
傅茂的眼神很清澈,明显城府不深,和他兄长似两个极端,观其言行,他对楚h并无多少芥蒂。
那他知晓母亲亡逝的真相吗?
楚h认为是知道的,登上婚车后她撩帘回看,虽泪眼朦胧惦记父母,但旁人也尽收眼底。
傅茂立于刺史府大门前,很沉默内向,无半丝此刻的平和坦然。
年纪小,心性有差异,大约他并未迁怒和自己差不多大,明显无法涉及长辈恩怨的楚h。
在这种环境下,少一份恶意也是好的,能让人多一点信心。
楚h提起裙摆下了车,朝他点了点头,这才是侍女的搀扶下往客舍而去。
……
再说楚家。
喧嚣的鞭炮喜乐下,阴霾尽去,楚家男人兴高采烈,畅饮开怀。只除了楚温,他不舍失落,送走了披红描金的婚车,喜宴尚能欢笑,待宾客散尽,连续几日情绪低迷。
一日议事毕,二弟楚雄拍拍他的肩,笑:“侄女得良婿,兄长为何不快?”
“我有一事,欲询问父亲。”
楚温却蹙眉:“父亲,不知我家与镇北侯府,是否有旧怨?”
楚h不敢把噩梦和盘托出,但挑拣着说一些还是可以的。她说,梦中傅缙与她家有旧仇,故而冷待她。平白无根的楚温自然未信,他还安慰了女儿,说梦境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勿以为真。
只日前傅茂的表现,却让他生了些许疑虑。
傅茂年少,历事少,城府浅,不过楚家众人也不认识他,各人性情有异,沉默疏远也无甚出奇的。
但楚温嫁女不舍,特地寻了傅茂嘱托一番,他忽发现,少年比刚才在大门前有些不同,脸没绷得那么紧,话多了点,神色也和缓一些。
要说两者区别,方才大门人多,现在人少;而刚才是楚源领着两个儿子和傅茂说话的。
忽想起闺女和他说的那个梦。
这几日间,不经意间总想起,故而由此一问。
正端坐书案后的楚源,闻言眉心一蹙:“你何处听了这胡言?”
他面露不悦。
“兄长何出此言?”
楚雄见状埋怨:“我家与镇北侯府两代姻亲,亲密无间,如今傅家又助我家脱离险境,何来仇怨?兄长莫要听信胡言来质问父亲。”
楚温慌忙站起:“父亲恕罪,孩儿并无此意。”
楚源也未苛责长子:“坐下罢,我家幸免于难,略有一二妄言不足为奇,不可轻信?”
楚温羞愧,忙拜:“孩儿谨遵父亲之命。”
他想,大约是傅茂深居简出惯了,人多不自在,是自己糊涂了,竟联想到小女孩儿的黄粱一梦。
楚温深深拜倒,上首楚源和次子对视一眼,眉心拢了拢。
……
这时迎亲车队,已即将抵达京城了。
在距离京城南门三十里外的谷乡驿舍,队伍停下。傅茂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这一段,将由傅缙亲迎。
沐浴梳洗,描眉涂脂,卸了一路的沉重凤冠和喜服再次上身,大红鸳鸯盖头重新覆上。
在婚车上等了约莫两刻,外头一阵骚动,紧接着鞭炮炸响,喜乐齐鸣。
如意等人高兴又紧张,“女郎,世子爷来了!”
是啊,终于来了。
楚h撩起盖头,嘱咐:“谨慎些,进了侯府就按先前安排归置值守。”
如意等人俱以为是防止侯府人看轻了自家,忙忙应了,一脸严肃,又道:“女郎,您快快把盖头蒙了,今儿你可不能自己揭。”
时机不合适,楚h也未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让那片殷红重新覆上。
婚车很快就动了,一路喜乐未停,有仆役端着钱篓子缀在末尾,隔一阵子撒一把大钱,欢呼声贺喜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热闹。
楚h腰背挺直,静静端坐,不知过了多久,婚车终于停了下来。
又是一阵震天的鞭炮声,披红挂彩的镇北侯府,今日宾客盈门,起哄声,笑闹声,见了新郎官引婚车至,瞬间拔高至顶点。
傅缙玉冠喜袍,微笑温润,朝四方稍一拱手,翻身下马,立于婚车前。
镇北侯府的朱漆大门前,早已铺就了一直通前厅礼堂的丈宽红毯,婚车正正停在红毯处,外面有个妇人的声音,大约是喜嬷嬷。
“请新夫人下车。”
楚h被搀扶下车,一截子红绸被递在她手里,另一截则递往她身边。
她身边站了一人,红袍皂靴,一身新郎官吉服,毫无疑问,这是傅缙。
礼官唱:“新郎官引新妇进门!”
隔壁那对皂靴往前迈了一步,楚h深吸一口气,缓缓跟上。
一步又一步,登台阶,入大门,过火盆,跨马鞍,进入礼堂。傅缙每至一处障碍,缓步甚至停顿,耐心等候,周围一片叫好声艳羡声,啧啧称赞。
楚h不禁苦笑,果然无可挑剔。
至此处,陪嫁侍女已不能搀扶她。如意等人一松手,喧嚣声如潮,眼前赤红一片,仅见缝隙处那一双簇新的皂靴和一截绣了吉祥云纹的喜袍下摆。
楚h真真切切感觉到,她只身入了镇北侯府。眼前却非可托付一生的良人,而是表里不一很可能欲亲手取她性命的仇家。
并无退路。
双手紧攒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骤一阵刺痛,她睁开眼睛,举步往前行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心思各异的二人在礼官一声高唱“礼成”之中,结成了夫妇。
“送入洞房!”
傅缙微笑和熙,眸底波澜不兴,淡淡看这个今日起占据他妻位的楚氏女。
他身高体长,而她只堪堪到他肩膀,抓住红绸的一双纤手莹白似雪,却愈发衬得一身新嫁娘的艳红刺目,偏他不得不放缓脚步。
耳边依稀听见有宾客艳羡“……邓州楚女,皎如明月”,他心下冷冷。
楚h被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不得不随着那双簇新的皂靴前行。一步一步地走,欢声笑声不断,她心如止水。
新房终于到了,她被引至喜床沿坐下,一连串冗长的规矩喜礼,最终那喜嬷嬷拖长调子,“请新郎官揭盖头!”
一根缠了红绸的秤杆伸到盖头下,她静静看着,那秤杆一挑,那片如火的赤红终于去了,眼前一片刺目光明。
她不适垂了垂眼睑,复又抬起。
眼前站着的正是傅缙,一身殷红描金的吉服,宽袍广袖,持秤而立。这种艳丽的颜色,喜庆是喜庆,但太过浓烈一般男子撑不起来,偏他身形颀长,腰背挺直,反压服了大红穿出一种大气昂藏之势,世家子的风流骄矜尽显无遗。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端起那个白玉如意纹小酒杯,楚h垂目就唇,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傅缙。
浓长的眼线,微微上扬,鼻梁很挺,五官略深邃,长相极大气,非常俊美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唇角微微挑起,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所有的礼已成了,喜嬷嬷等正收拾退下,新郎官也不能久留,该马上出去宴客。
临行前,“你先卸了罢。”
醇厚的男声和缓,他微微笑着,一旁喜嬷嬷和仆妇隐蔽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暧昧眼神。
只楚h却觉,他唇角弧度始终没丁点变化,那丝挑起的笑意从未渗进过眼底。
7、第7章
定亲以来这一个多月,包括披上嫁衣被迎往京城一路,楚h做的最大准备,就是反复做心理建设。
她必须克服噩梦带来的悚栗。
怯惧是无法解决问题的,相反却更可能将她带往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个半月时间下来,成效还是不错的。
哪怕她还颇忌惮这个男人,但此刻二人相对而立,她终于能保持镇定,不再手足冰凉,下意识僵直。
“谢夫君体恤。”
在傅缙的视线下,她微微福了一福,轻声应道。
他温润如玉,体贴关怀,而她端庄娴雅,微微垂头略带羞怯。
冷漠以对甚至撕破脸什么的,是下下策,只会一开始就让自己陷入最艰难窘迫的境地。
况且,她也撕不破。傅缙伪装数年无懈可击,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被人当臆症当疯子了,从新婚夜就当了废棋。
既成了棋子,就绝不能废,废了就彻底完了,再无半丝破局之可能。
楚h认为,现阶段最好的对策,就是掩藏自己,先了解情况站稳脚跟,再思忖下一步。
她表现一切如常,和一般新嫁娘并无什么两样,傅缙也未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遂转身出了新房。
……
傅缙宴客去了,喜嬷嬷连同一众侯府仆妇也退了下去,新房立即安静下来。
楚h扫了左右一眼。
非常宽敞的一处内室,墙壁窗扇早整饰一新,一整套簇新的紫檀木家具有序摆放。左前方是和右侧后各一门,前者乃傅缙及喜嬷嬷等人进出的门户,通往新房外室,后者必是浴房。
她正立在描金团鹤纹大座屏前,屏后正是宽大的婚床,窗棂垂幔,床帐衾枕,处处夺目的大红,东窗前的云纹翘头案上,一对龙凤喜烛静静燃烧。
乳母孙嬷嬷,如意等陪嫁侍女,屋里剩的全是自己人。
她退了两步,扶着床柱,缓缓坐了下来。
连日舟车劳顿,头隐隐作疼,四肢乏力,身体疲惫到了极致。
“少夫人,婢子等侍候您梳洗?”
卸了凤冠,解下沉重的吉服,孙嬷嬷见主子一脸倦怠,心疼,忙命人打了热水来,要侍候沐浴。
楚h点了点头。
温热的水浇在身上,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孙嬷嬷执了细棉巾子,仔细替她揩背,低声絮叨:“女郎先前不该吃了这许多滋补羹汤,补益何时不能?这延迟了月事,今儿却不得圆满了。”
楚h这是在淋浴。
月事来潮,她一贯不盆浴。
婚期本避开了楚h经期,但她上月吃了许多滋补药羹,血气燥热,导致本来还算规律的月事延迟了四五日,正好赶上了洞房花烛。
她沉默,她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因为那所谓的贞洁,她不在意,现今社会也不在意,和离守寡再嫁比比皆是,公侯伯爵甚至皇帝后妃也不乏二嫁三嫁者,比如她的姑母楚姒,没人注重这个。
本既成了亲,就算夫婿不合心意,楚h也不拒绝履行义务。
可惜这傅缙,他不仅仅是不合心意,这是一个对她极其厌恶,甚至有可能想杀之而后快的男人。她想,好歹给自己一点缓冲期,再多做一些心理建设。
楚h想了想,没说什么。
乳母等人很忠心,但现在并不是透露一二并叮嘱安排的好时候。
缓缓再说吧。
沐浴梳洗完毕,换一身同样红艳的居家服,用罢饭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新郎官傅缙的归房了。
楚h没有期待,也没有羞怯,要说感觉吧,那就是陌生之余,随着时间推移悄悄产生的一丝紧绷。
她闭目,努力将所有不恰当的情绪悉数压下。
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夜色渐深,外面始终不断的隐约喧闹终于慢慢低了下去。
忽一阵繁杂的脚步声,有仆妇传报,“世子爷回房了!”
寂静的新房内一下子就动了起来,楚h蓦抬起头,孙嬷嬷等人匆匆上前搀扶起她。
双手交叠于腹前,率众仆妇侍女刚转出内室,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傅缙面有潮红,垂首微微阖目,以手扶额,跨进屋内。
他挥了挥手,健妇仆役松了手不敢入内,他跄踉两步,门“咿呀”一声阖上,楚h使个眼色,命侍女们去扶。
如意等人连忙上前,不想傅缙却站稳,他摆了摆手。
微阖的眼睑睁开,方才还醉意浓浓的黑眸,此刻已清明一片,有意无意,他并不让楚家的侍女近身。
和楚h预料中一样,她想,以此人的真实本事,还有防备心之重,是不可能让自己真酩酊大醉的。
她白玉般的脸庞带一丝羞怯,轻声道:“夫君,热水已备妥,让人伺候你梳洗可好?”
傅缙抬头看了她一眼,潮红的面上仿佛尤带醉态,声音和缓:“……无需,我自去便可。”
楚h目送傅缙往浴房行去,大红色的吉祥纹门帘一挑,片刻后,里头传出“哗哗”水声。
她面上羞怯早已去了,沉默站着。
“少夫人,婢子等伺候您宽衣?”
楚h眉心不禁蹙了蹙,不过按正常程序,下面就该宽衣就寝了,孙嬷嬷等人也该退下了。
她点了点头。
解了外衣,只剩下一层月白色寝衣裤,中秋夜凉,孙嬷嬷又给她披了一件水红色的薄斗篷。
龙凤喜烛高照,伊人娉婷而立,白玉无瑕的侧颜在烛光映照下,纤楚柔美,动人心魄。
傅缙眸底却波澜不兴,居高临下瞥一眼他这位新婚妻子,他缓声道:“夜已深,安歇罢。”
男声醇厚,带一丝酒后的暗哑,温润和熙,一如平日,楚h垂下眼睑,轻应了一声。
此处距离喜床,也就七八步远,再缓慢的速度,也很快就到,她坐在床沿,傅缙也坐了下来。
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拔步床,内里宽敞,却是月洞门式,床沿能坐的地方并不算十分多,高大的男人一矮身,立即占得满满的。
陌生的气息,和他温润的伪装不同,阳刚而极具侵略性,两人的腿相距不过掌宽,烈酒行气血,她仿佛能感受到对方陌生而偏高的体温。
很不自然,更不适应,楚h努力压下,她快速抬眸看了对方一眼,连忙重新垂眸,似有些窘迫,但咬了咬唇她依旧低声道:“我身上不便,不能侍候夫君,……”
“无妨。”
傅缙看着一诧,应了,微笑安抚:“邓州路远,一路颠簸,你好生休息才是。”
“若是身子不适,当仔细调养一二,莫急。”
婚期会避开月事,以免耽误洞房,楚h现在这样,按正常情况推断,就是月事有些不调。
他十分体贴,不但不怪,反而嘱咐她调养,所谓莫急,自然指敦伦之事。
楚h了然,不乐意办事的,显然不止一个她。
也是,人家恨毒了继母和楚家,她这个硬塞进来的仇家之女,看着都碍眼,谁会愿意和她行夫妻之事。
她面露感激:“谢夫君体恤。”
此事十分顺遂地揭了过去,接下来,就该就寝了。他没动,楚h想了想,先上了床。
古代的夫妻,也讲礼,过分缠绵不舍非主流所倡导。悬挂大红喜帐的紫檀拔步床内里,整整齐齐叠了两床鸳鸯锦被。夫妻一人一个被窝,在眼下的大户人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楚h十分庆幸这种礼规,扯开两床锦被,她躺在里侧被内,距离傅缙至少有一臂远。
龙凤喜烛并不能吹熄,大红锦帐放下,外头映着红红的光,内里朦朦胧胧的昏暗。
右侧有呼吸声,陌生男子的气息仿佛无处不在,楚h毫无睡意。
但她知道这个一路走文官路线,从不露身手的傅缙,其实武艺高绝。他大约是能够通过呼吸声,能辨别一个人入睡与否。
楚h前世擅泳,延伸到专门研究了一阵特殊呼吸法,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派上用场。她默默将记忆深处的口诀过了一遍,阖目凝神,一呼一吸,越来越平缓。
耳畔浅浮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夜色深沉,床榻上另一人无声睁开双眸。
黑眸幽深明亮,无一丝朦胧,方才仿佛已陷入深眠的傅缙极清醒,丁点睡意也不见。
温润不见,和熙全无,他眸光冷冷,瞥了一眼身侧的楚女。
沉沉的夜,梆子敲了五下,黎明已至,他披衣而起。
天蒙蒙亮,晨早上值的仆妇已经忙碌了起来,候在廊下的如意忽听房门一响,世子爷缓步而出,她忙站起请安。
“起罢,尚早,无需惊醒少夫人。”
和熙温润的男声,傅缙往连同外书房的月洞门行去,如意忙福身应了。
听闻吏部公务繁重,她家姑爷真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能年少平步青云,果然不是侥幸的,真真勤勉。
……
一路有仆妇见礼,傅缙颔首,待进了他本人外书房所在的院落,和熙神色登时一收,他眸光沉沉。
一入外书房,他立即解衣,将昨夜与楚女共眠的那套寝衣换下,面带厌色,他冷冷道:“烧了。”
8、第8章
“是!”
心腹随卫冯戊呈上昨夜讯报,利索捡起地上那套寝衣,转出门,差点和大步而来的樊岳迎面撞上。
樊岳明面上也是傅缙好友,昨夜饮宴大醉,被直接安置在傅缙的外书房院落,一大早过来了。
他敏捷一跳,利索避开冯戊,绕了半圈信步进门,“哎承渊,这一大早的……”
他想说换什么衣服,忽想起月前驿舍傅缙的态度,忙闭上嘴巴。
傅缙已看罢讯报,顺手递给在下首落座的樊岳,“吏部侍郎余文炳昨夜狱中自缢身亡,襄州刺史陈亮连同一众属吏,俱已押解上京。”
樊岳迅速看过,“朝堂内外被牵扯的官吏越来越多。”
他看向傅缙,肃容:“月来,各部官吏频频变动,承渊,你谋求调任兵部,现正是时候。”
傅缙文韬武略,年少英才,极得宁王信重。当初老镇北侯病逝,乃一上佳契机,他返京入仕,渗透朝堂,伺机而动。
吏部出仕,屡次建功,在天子跟前都有了名号,被擢为少卿,上四品。可谓前途无量,继续走下去,为宰称相不过时间的事。但他的目标,却从不是一个文官。
一旦有动乱,即使位高如宰辅,也如拔牙的老虎,不如个把军侯校尉实在。
吏部只是跳板,他的目标在兵部,那些实实际际掌有兵权的武将职位。
这很需要良机,靖王谋逆案,京里京外大动荡,落马调动者多不胜数,正是等候已久的上佳机会。
只不过,傅缙却摇了摇头,“再等等。”
还不够火候。
此事需一击即中。
二人就此议了半个时辰,隔扇门被轻敲两下,冯戊小心禀:“主子,已卯初。”
新婚第一天,领新妇拜见尊长的时辰到了。
傅缙眸光沉了沉,道:“传令下去,密切关注京城内外大小动静。”
……
嘶索的衣料摩擦声后,房门开阖,楚h缓缓睁开眼。
但她没有动,静静躺着,久到不会有人联想傅缙出门时她是清醒的,这才坐起撩帐。
龙凤喜烛已燃尽,两汪残泪满泻溢出,室内昏暗,仅有窗纱滤进的些许微光。
昨夜未曾入眠,只她很清醒,坐了片刻,唤已候在廊下的孙嬷嬷等人入屋伺候。
梳洗更衣,新婚头日该隆重,一身大红的牡丹纹高腰襦裙,挽了挽披帛,一头如云乌发已悉数疏起高髻,美则美矣,却是妇人发式。
光滑的黄铜镜面,娇颜如昔,又多几分陌生。
楚h梳妆妥当,傅缙回来了,他一身湛蓝广袖深衣,玉冠束发,俊美优雅,微微笑道:“我们去后堂?”
楚h微微垂首,有些羞赧,“嗯”了一声。
她落后傅缙半步,二人出了新房所在的院落,往后方而去。前方男人缓缓而行,不疾不徐,甚是体贴。
楚h想,看来短时间内,他们都会维持这个恩爱夫妻的假象。
这样也好,她得先尽快摸清侯府上下的人事。
另外,还得看看楚姒有何招数使出。
这位姑母,靖王案未出之前就谋求再次结亲,说没打主意是不可能的。
……
楚h今天,就能把镇北侯府老中青三代的主子认识遍了。
凝晖堂,镇北侯府后宅正院,庭院开阔,房舍厚重大气,乃历任侯府女主人起居之地。
傅缙祖父老镇北侯军功封爵,凝晖堂迎来第一任女主人,现今还健在并居于府内的张太夫人;第二任,即是现任侯爷傅延原配,傅缙生母张氏;第三任即是现任,已为傅延诞下一子的续弦楚姒。
傅缙抬头看一眼高悬正中的匾额上,“凝晖堂”三个金漆大字龙凤凤舞,他垂眸,回身轻扶楚h,“此处台阶略高。”
他的手搭在楚h的腰肢上,秋衣不厚不薄,楚h仿佛能感受到陌生温度,她努力忽略了异样,“谢夫君。”
她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快步登上了台阶。
“你看看,小夫妻俩相处融洽,想来不日就会为侯爷添一孙儿。”
阶上堂内忽传出一女声轻笑,婉转韵动,楚h抬头一看,只见姑母楚姒正端坐堂内右上首,红唇轻扬:“可见这门亲事,真真是做对了。”
堂内已有主子四人,左边沉默就坐的少年正是傅茂;他下手一个总角男童,唇红齿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眼角微微上翘,极肖楚姒。
楚h了然,这就是她那亲表弟傅涣,十岁,据闻聪颖好学,谦良恭让,极得镇北侯喜爱。如今骤一见,小男孩端坐笔挺,已初具世家子之风。
楚姒觊觎世子之位,可不是没底气的。
不过这对于傅缙来说,却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楚h余光瞥了瞥,却见傅缙神色和缓,温润笑意不见半点变化。
至于堂上坐的最后一人,就是她那新出炉的公公镇北侯傅延,四旬年纪,一袭赭色官袍,身材高大五官英武,极具威严的一家之主。
傅延闻言,露出一丝笑,“添丁进口自是好。”
楚h已进了堂内,敛神,随傅缙一起拜见。
“儿媳见过父亲,见过姑母。”
拜罢,她恭敬呈上绣房代针的男女各一套蜀锦新衣,以及鞋袜。
傅延目露欣慰,缓了缓神色,颔首,随仆上前捧出早备后的见面礼。
楚姒却轻笑一声,一边示意侍女递出一楠木匣子并扶起侄女,一边嗔道:“你这孩子,还唤姑母?”
手被对方亲热挽住,陌生的温度和触感让人不适,楚h腼腆一笑。
本来,她确实该改口叫母亲。
只一来,她很不乐意平白添个居心叵测的妈;二来,趋吉避凶的小动物本能抬头,傅缙本人称楚姒为“夫人”,她这处境,还是不要雪上加霜了吧?
她佯装羞赧,垂首不吭声。
傅缙看了她一眼。
楚姒倒也没强求,笑语晏晏一番,待傅茂傅涣上前拜过兄嫂后,凝晖堂这会亲便告一段落。
“承渊,待晚些,你领你媳妇去拜见祖母。”
傅缙今儿仍在婚假,傅延却得上值,看时辰已差不多了,嘱咐长子一句,他匆匆往外。
“夫君!”
楚姒急忙站起追了两步,见傅延回头,她微微拧眉道:“今儿风大,你多披件斗篷才是。”
她接过仆妇递上的藏青滚边薄斗篷,抖开,踮脚亲自为他披上,一边系系带,一边抱怨:“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夜间凉,也不知爱惜身体。”
傅延好笑:“这点儿夜风,能耐我何?”
他站着不动,让妻子给他系斗篷,垂眉间,严肃消褪了不少,眉目染上一丝柔声。
“我就是忘了拿,你不也会使人送来么?”
楚姒抬头,背对着楚h看不见她动作,不过大约是瞪了一眼,傅延笑着摇摇头,大步离去。
难不成,这对还是真爱?
楚h忍不住瞄了傅缙一眼。
傅缙面色如常,微笑依旧,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敏感觉得他通身冰冷了不少。
凝晖堂便散了,楚h随傅缙去拜见祖母张太夫人。
张太夫人,居西路福寿堂,信佛,喜静,晨早跪经辰时前不见人,命儿媳每十日请安一次即可。
另值得一说的是,这儿媳有水分,张太夫人无亲生子嗣,傅延是抱养至她膝下的。傅缙的生母也姓张,那是因为老太太为养子聘的娘家侄女,可惜早逝了。
换而言之,这镇北侯府和老太太有血缘关系的,其实就傅缙傅茂兄弟。
一进福寿堂,傅茂步伐立即就快了,冲进正房,“祖母!”
“你这猴儿,慢些!”
宽阔的屋舍,古朴厚重却简单的布置,垂幔摆设都偏暗色,一身藏青色素衣的老妇端坐上首,清瘦,鬓白,面有沟壑,看面相是少笑容严肃的,精神头却不错。
不过这个应是严肃的老妇,见了傅缙傅茂兄弟,露出一丝笑,佯怒拍了拍傅茂,那力度目测却连蚊子也拍不死。
祖孙三人很亲近,就连傅缙,入屋后,方才那种冰冷感觉也悄然消褪了。
楚h大约知道为什么,除了血缘以外,张太夫人昔年随老太爷一起至封地,夫逝才随孙子折返,傅缙兄弟是她抚养长大的。
“孙儿见过祖母。”
楚h见榻前已有蒲团,她忙跟着跪下,“孙媳见过祖母。”
“起罢。”
张太夫人叫起,不亲近也不疏远,抬起略有浑浊的双目看了看楚h,点头,“老婆子是个喜清净的,往后你也十日来一趟即可,若有事,我使人唤你。”
“是。”
……
福寿堂的拜见很顺利也很短暂,张太夫人果然如传言中喜静,很快将人打发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楚h琢磨,这情况有点复杂,傅延看着对长子还是器重的,但他也极喜爱继妻和小儿子。在楚姒和傅缙的上佳演技下,这位大家长似乎真不知这和乐融融下的暗潮汹涌。
至于张太夫人,暂时看着是个不喜多事的,可先搁到一边。
她应先把自己的院落和人手归置好,攘外先安内,她得赶紧把篱笆扎起来。
……
只楚h不知道,张太夫人也说了她。
傅缙去而复返,在榻的另一边坐了,老太太吆喝笑嘻嘻的傅茂几句,又问了兄弟起居饮食一番,最后不免提起新妇。
对楚h,张太夫人未有对楚姒的恶感,沉默片刻,她道:“此女目光清正,或不似其姑心邪。”
傅缙未留意过楚h目光。
不过,他却忆了凝晖堂上,楚h未肯称母亲一事。
实话说,不管有心无意,楚女这事办得合了他心意。冠他妻名者,若称仇人为母,他又该如何气恨难平?
只不过,这等微末小事,如水滴入湖面,轻微涟漪转眼不见,不足以让傅缙有任何改观,一想起楚氏姑侄,他立即厌恶皱了皱眉。
“未必。”
9、第9章
正装端容拜了又拜,很累,楚h回去后,却顾不上休憩,第一时间让孙嬷嬷回话。
孙嬷嬷领命留下,率一众陪嫁了解情况,别的不说,这禧和居内诸事是必须马上弄清楚的。
“这禧和居,是连通世子爷的外书房的,就隔了一堵墙,……”
禧和居,府中世子起居之地,昨夜新房所在。
禧和居连同傅缙外书房这一片,位于侯府东路,乃昔年老侯爷划出,为两代世子所驻之地。横跨前院和后院,中间仅一条内巷分隔开来。
其实只要把通往中路的几门一堵,这完全能当独立宅邸使了。不过这也很对,侯府世子长成,领职入朝,自然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空间。这有利于培养他的独立性,也便于他与外界交往。
楚h想,现在傅缙另有心思,还将大大利于他处理并发展暗中的事务。
前头就不说了,傅缙的地盘。后面即是禧和居,一个三进的大院落。
楚h立即问:“禧和居的人手呢,除了我的陪嫁,侯府安排了多少人来?”
她出嫁,带了极多的陪房人手,就是为了准备排挤侯府的下仆用的。镇北侯府楚姒管家,这安排过来的人她一个不想要。
不想孙嬷嬷却摇头:“没多少,就些小幺儿,七八个,用来和前院传话的。”
这禧和居可是傅缙的地儿,该清理的早就清理干净了,他一个仆妇侍女没用,用的全是男仆小厮。这么说来,其实被迫娶进来的楚h,才是他不得不容下的眼线。
楚h揉了揉眉心,换了自己也够膈应的。
女主人嫁进,成年男仆统统调走,不过幸好楚h带了足够多的陪嫁,把所有空缺填得满满的,楚姒想安排人手,被傅缙以此为由拒了。
楚h面上终于露出稍轻松的神色,“好!”
太好了,省了她许多清理身边的功夫。不管后续有什么打算,篱笆扎紧都是必须的,而这方面,目前她就剩两个问题。
第一,傅缙留下这七八个小幺儿。
这是他放在禧和居的人手和眼线,楚h并不能动,她立即道:“这几个小子就安排到内书房伺候,世子爷用不惯侍女。”
她起居在第二进,而第一进是内书房,正好把这七八个小子都安排到前头去,两者之间的门使人看着,这也算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至于第二,这问题就要困难许多。
楚h的陪房里,有两个祖母任氏给的嬷嬷,说是给她陪嫁,以免她娘商户出身安排的人手见识不广,去了侯府后有疏漏。
怎么说呢,其实算一个挺常见的做法。奈何楚姒乃任氏独女,极疼极爱的,而楚h素来不得祖母欢心。楚姒若有心,把这两人弄到手里只怕不难。
可长辈赐,不可辞,直接撵了肯定不行,少不得费点手段,这需要时间。
“刘嬷嬷莫放在小厨房了,我吃惯了陈嫂几个的手艺。”
很庆幸禧和居有小厨房,否则楚h肯定连吃饭都不安心。只任氏给的其中一个是厨娘,这人是绝不能放进去的。
她思索片刻:“将刘李二位嬷嬷放到第三进,专门管院里规矩。”
祖母给的人,无错冷待招人诟病。另外最重要的是,楚姒肯定盯着她,对方没动自己就急慌慌处置人,这不明说自己极度防范吗?下下策。
不接近吃食,也不贴身进房,先高高供起来,看后续再说。
“此二人需小心防备,使个小丫头盯着,万不可掉以轻心。”
最后,楚h郑重说道。
孙嬷嬷如意等人对视一眼,面露惊诧,这般安排倒说得过去,但防备?
“这,……”
楚h神色一肃,眼前都是她的心腹,最贴身直接身处侯府的,她必须透露一些,并强调严重性,否则,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嬷嬷,如意,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少夫人!”
忽一声传禀,打断了楚h的话,侍女快步进门,“夫人遣人来请。”
……
楚姒的终极目标,楚h心知肚明,对方将她聘进侯府,自然另有所图的。
自己是颗棋子,只是不知道对方的使用方式,以及使用力道而已。
不过,应马上能知晓了。
再折返凝晖堂,楚h这才仔细打量了几眼。轩昂壮丽的阔大院落,一水儿紫檀家具,银红椅搭引枕,青花美人觚内山茶含苞待放。一入楚姒日常起居稍间,幽香扑鼻,墙上糊了最好的澜州绸,样样华美,处处精致,内外仆妇如云,个个规矩恭谨。
好一处人家富贵乡,难怪住进去后,就不想走了。
她手捏着帕子,略有拘谨进了门,“宁儿见过姑母,……”
“何须多礼,快坐到姑母身边来。”
楚姒一身水红色齐胸襦裙,斜卧在美人榻上,丰如蜜桃饱熟,正闭目假寐,一听传禀,立即坐起笑着招手。
她十分自然地挽住楚h的手臂,柔声问:“这一路上京,可还疲乏?屋里若是有什么缺的,打发人给姑母说一声。”
楚h维持她旧日形象,木讷少言,现在努力相处,多添了拘谨,“姑母放心,屋里什么都不缺。”
“那就好,你这丫头,可不能和姑母外道了。”
楚姒确实长袖善舞,一连串深入浅出的安抚,正常涉世不深的少女该松懈不少了,楚h绷紧的腰背遂慢慢放松下来。
差不多了,该进入主题了吧?
果然,问过夫妻相处,楚h表现出一般新嫁娘的羞涩无措后,楚姒便笑:“夫妻相处,你小丫头还有得学,不过也无妨,姑母多与你说说就是。”
于是很自然的,她便问起昨夜傅缙的言行举止。
楚h心头敞亮,眼线果然是第一使用方式。
今早一了解清楚禧和居和傅缙外书房的位置和结构以后,她立即猜得,这位姑母恐怕一直都无法把手探进去。
若她真的是十六岁的深闺少女,绝对会和盘托出。可惜她不是。她便将傅缙昨夜拒侍女近身,黎明又独自起身的事忽略过去,只说了段看似详细实际没任何重点的流水账。
新娘子害臊,傅缙伪装一直了得,楚姒未生疑,不过听罢后,她凝眉:“承渊温和,不过旧日不喜女色近身,若是太拘谨,恐怕……”
似是疑非一段恫吓,紧接着又说几句意味不明的话,楚h了然,立即佯装惊慌,楚姒轻笑安抚:“莫急,姑母日后给你多多参谋就是。”
她让楚h多多留神夫婿言行,好把握进退,不过既要参谋,自然就要说与她知。
楚h面露感激:“宁儿谢姑母。”
楚姒拍了拍她的手,嗔:“你这丫头,和姑母外道什么?”
……
楚h在凝晖堂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回去归置物事人手。
目前看来,对方第一步是把她当眼线使。
又或者说,对方能使用的眼线并不止她一个,好比任氏那两个嬷嬷,已光明正大进驻禧和居。
既观察傅缙,也监视她。
其实最不打草惊蛇的方式,就是不动这两个嬷嬷,楚h已暂将楚姒稳下来了,如此她必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可惜厨娘的位置太厉害了,楚h绝不能将咽喉往人家手里送,她宁愿冒一些有可能让楚姒生疑的险,也要将人调出来供起。
“刘李两位嬷嬷的事,稍候就安排。”
楚h命紧闭房门,将孙嬷嬷如意等人叫到身边来,她严肃:“此外,院子每个门户都使人盯着,谁进谁出都仔细记下。小厨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各归其位,谁也不许到处走动。”
这等阵仗,孙嬷嬷等人一下子就绷紧了,“女郎?这……”
“嬷嬷,姑母生三公子,三公子聪颖好学,极得侯爷喜爱。”
楚h缓缓说出一句话,意有所指,孙嬷嬷等人大惊失色,“这,这,不是说世子爷和姑太太母子相合,极和睦融洽吗?”
伺候多年,诸人自清楚楚h并不会在这种事上无的放矢,震惊过后,“那,那姑太太聘了主子?!”
“自然是有她的意图的。”
冷冷说罢,楚h肃容看众人:“前虎后狼,处境极艰,我们需倍加谨慎,万不可松懈半分。”
孙嬷嬷等人惊骇交加,又极愤慨,切齿过后,“婢子等记下了,绝不负女郎所期!”
……
而此时的傅缙,早得讯继母着人叫了他那新婚妻子去,一个时辰才归。
他冷哼一声。
冯戊小心窥了上首一眼,又禀:“少夫人正整理禧和居人手,我们的人都被安排到内书房。”
上首“啪”一声,傅缙将狼毫扔回笔山。
他面色沉了下来。
这七八个小幺儿,看似十一二岁人小无害,实际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机灵又特地培训过,是他放在禧和居监视楚女及那一大群楚家陪嫁的。
除楚女,他这继母,绝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这群陪嫁必还有她的人。
可现在。
偏女主人安排内宅,本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得不是。
傅缙唇角紧抿。
10、第10章
戌时,傅缙回房。
楚h迎出外间,“夫君。”
傅缙面上已看不见丝毫愠色,也不问禧和居人手半句,微笑道:“若是乏了,早些歇就是。”
“我有时忙碌公务,夜半才归。”
“谢夫君体恤。”
对比起一起上床,楚h觉得,自己更不能接受在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对方靠近,她羞怯一笑,“时辰尚早,我不困。”
“夫君劳碌公务至夜半,想必极辛苦。”
她想了想:“如今中秋已过,夜间甚寒,夫君若疲乏,在外书房歇下亦可,勿受了风。”
相当体贴的一席话,也极得体,才进门的新妇欲表现自己贤良淑德,合情合理。
只莫名的,傅缙却品出一丝怪异来,他素来敏锐,立即扫了楚女一眼,却见对方笑容温婉,眉目却隐约压了几分不舍。
原来如此。
那些许疑虑便消了,他笑了笑:“好,到时我早些打发人告诉你。”
如意捧了茶来,如果没有白日震骇,她大约会将茶交给楚h亲奉,但现在,她福了福,直接把茶盏放在傅缙手边。
傅缙端起茶盏,刮了几下浮沫,却没喝,随手搁下,微笑站起,“我先洗漱。”
楚h目送他入了浴房,扫了眼茶盏,也不意外。大约往后傅缙的公务也会很忙,他不会回来吃小厨房的饭菜。
傅缙披了件月白色薄绫寝衣出来,衣襟整齐系带周正,她瞄了眼,还见他顺手抚平袖口折痕。
躺下去不是一样得皱?这人有点龟毛。
腹诽一句,当然楚h也不在意对方性情如何,彬彬有礼道过晚安,她如昨日那般躺进床内侧的被窝。
照旧睡意全无,和预料中一样,陌生的男子气息和呼吸声仿佛无处不在。好在她午间特地歇过,倒还行。
睁眼看了昏暗中大红床帐片刻,她不困,不过翻了两个身后,她却默念起昨夜那口诀,让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一动不动,仿佛沉睡了过去。
闭着眼睛,她心内苦笑,这真是一件苦差事,如果长期下去,也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住?
隔壁的傅缙倒是动静全无,呼吸绵长,也不知是否真睡着了。
不过她想,对方应该得睡吧?毕竟明日开始他就要上值了,高强度的工作,晚上一直不睡铁打都扛不住。
楚h是这样想的,寂静的夜里,她又胡思乱想了很多,有邓州有京城,有父母亲人,也有前世今生及噩梦。
她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大约是很久了吧,就在她觉得这个沉寂的夜有点漫长的时候,忽窗外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这什么鸟?这念头刚闪过,谁知身边的人突然翻身而起,楚h一诧,只不待她多想,有什么在她颈后点了一下,她瞬间失去意识。
这是紧急联络信号,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了,信号一起,傅缙倏地睁开眼睛,眸光清明无一丝迷糊。
他必须立即出去,但身边还沉睡了一个楚女,若期间她突然醒来,必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这不难解决,他直接在对方睡穴一按,披衣推开后窗,轻轻一纵,无声无息离开。
……
楚h再次清醒,已次日天明。
傅缙上朝去了,他很体贴,没让人惊醒楚h。
她翻身坐起,摸了摸后颈,若有所思。
身处信息爆炸的后世多年,她的想象力比古人丰富多了,啧,昨夜那鸟鸣,必定是傅缙的联络暗号。
无意窥得一个秘密,可惜她用不上,楚h抿唇,毫无还手之力被人制服,实在算不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不在此处了。
因为她的麻烦来了。
她昨天的猜测果然没错,刘李二嬷嬷当真被楚姒弄到了手。
昨日,楚h才进行了人员调动,今儿一大早,楚姒就询问了她。
……
“人手可安置妥当了?”
楚姒招手让楚h挨着她坐下,“下仆可听使唤?要姑母使个嬷嬷过去训斥一番么?”
她倒一脸关切,但楚h怎可能让对方明着伸手过来?笑了笑:“姑母放心,身契都在侄女手里,如何会不听使唤?”
楚姒眸光微微一闪,“那就好。”
她轻笑:“姑母怕你小孩子家家的,初次掌事,有刁奴欺主。”
她询问几句楚h的安排,随即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问:“日前与你祖母通信,说是把刘成家的和李力家的给你了,可合用?这刘成家的手艺不错,宁儿有口福了。”
再如何状似不经意,再如何谈笑风生,都掩不住楚姒特地问了两个本应不认识的仆妇的事实。
楚h心下清明一片,冰冷,看来她昨日顾忌没错,刘李二人果然被对方弄到手了。
她昨天毫不迟疑将刘嬷嬷排除到小厨房之外,果真是最正确的决定。
她抬目,看向楚姒那张妩媚娇艳的面庞:“我都吃惯了陈嫂几个的手艺。”
“况且祖母赏的人,总要比旁人尊贵几分的,怎好多做粗活儿?”
楚h笑了笑:“刘嬷嬷和李嬷嬷伺候祖母多年,规矩最足,正好当了教养嬷嬷,把院里的规矩管起来。”
“哦?”
楚h轻声细语,眉目间一片坦然,楚姒定定看了她一息,忽红唇一勾,笑道:“确实如此。”
“我本以为你年少不知俗务,谁曾想竟是多虑了,那便极好。”
楚姒若无其事,但楚h直觉,恐怕昨儿刚稳下来的平衡要打破了。
她捏了捏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很敏锐,而她不能后退半步。
侍女端了茶盘来,将二人手边冷茶换下,楚姒轻刮浮沫浅啜一口,又笑:“这是韶州云雾,侯爷刚得的,你尝尝。”
和傅缙一样,楚h并不愿在凝晖堂入口半点东西,借着袖口遮掩,她碰湿嘴唇就算。
“有些烫。”
她搁下茶盏,看了看滴漏,“姑母,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张太夫人说十日一请,她只当没听过。
楚姒含笑:“去吧,母亲喜静,大约今儿就让你一旬去一回了。”
……
楚姒看楚h在一众侍女簇拥下穿过庭院,转了出去,微勾的红唇一敛。
她淡淡道:“是个聪敏的。”
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敏。
这就意味着麻烦,楚姒想起楚h,当初若聘的二侄女,想必能省很多事。
楚姒在后宅浸淫多年,从襄城伯府到镇北侯府,如鱼得水,她对某些事天生就有一种敏锐触觉。
况且,刘李两个嬷嬷本来就是她让母亲放进去的。楚h一动,哪怕是将二嬷嬷捧得高高的,她还是立即察觉了不对。
乳母梁氏有些担心:“夫人,您说这少夫人……”会不会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
比如,母仇?
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楚姒轻笑:“这不可能。”
楚h没有途径知晓。
她笑意一收,淡淡道:“不过是个有主意的,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梁氏忧心:“夫人,咱们该如何?”
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去的棋子,若不听话,效用将大打折扣,浪费了诸多心血不说,日后怕也难有第二次机会了。
这点楚姒自然清楚,继子翅膀越来越硬,她没有等待第二次机会的时间,笑意全敛,“既不驯,多训训就是。”
年少时曾闻一技,名驯鹰。
草原之鹰如此桀骜不驯,不吃不睡逼迫到了绝境,始生畏惧之心,反复地熬,熬掉所有不驯傲气,最终只能屈服于生存环境,屈服于驯鹰人的臂上。
“取纸笔来。”
楚姒刷刷写了一封信,没提及这事半句,只让亲娘回信时,在末尾对楚h提及其母赵氏几句。
装封用蜡,她吩咐家人立即送出,并必须亲自送到任氏手里。
熬鹰的第一步,逼迫到绝境,始生畏惧之心。
这侄女看着是个外柔内刚的,等闲打压恐效用不大。况且楚姒也不打算在侯府打压对方,她和继子和睦相合,如何能打压他的新婚妻子?这还是亲侄女,她经营多年的名声还要不要?
打蛇要打在七寸上。
楚h有个软肋。
“我那大弟妹,就养了一个独生女儿。”
红唇勾起,楚姒微微一笑,楚h还有个亲娘留在邓州,捏在她母亲的手里呢。
楚姒笃定,母亲肯定会向着自己。
但这样还不够。
楚家始终是男人做主的。
父亲?
至于父亲,最后肯定也会向着她的,因为她有儿子,能继承镇北侯爵位。
当然,上述前提是楚h必须生不出儿子来。
楚姒一张艳丽的面庞上半丝笑意也不见,眸光冷冷,瞥一眼小几上楚h刚搁下那盏,满满的几乎没动过的茶。
她冷冷一笑:“那丫头若以为我只有刘李二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了将侄女聘入继子房内,她可是费了极多的心思,才终于成事的。
怎可不留暗手?
她冷冷道:“找个机会传信,把备好的东西给她。”
不管继子如何想法态度,反正楚姒,是从不打算让侄女诞下傅家子嗣的,该准备的东西,早已备妥。
梁嬷嬷神色一肃:“是!”
11、第11章
禧和居小厨房,设在第二进的西小跨院,大小四间屋舍,七八个灶头,一院子人也尽够用了。
手忙脚乱六七日,大家俱熟悉下来了,有条不紊,不到饭点还能凑在一起磕磕牙。
“……这侯府真大真气派。”
“气派越大规矩越大,咱们还是好好守着,以免出了差错还累及女郎。”
“那是,……”
聚在廊下说话是诸仆妇深以为然,声音传入灶屋,一个白净微胖的厨娘眼皮子跳了跳,正拿着的汤勺差点脱了手。
虽不是饭时,但灶屋还有活,一个灶眼就炖着女郎的药羹,得有人盯着火。另外主子有令,严守厨房门户,这灶屋什么时候都有两个仆妇守着,无关人员不许靠近半步。
然严防死守对外人有效,若本就身处其中的,防不胜防。
厨娘小心回头瞄了眼,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探进怀,迅速将一小包褐色粉末颠了进去。
褐色粉末入水融化,本是药羹,颜色也无端倪。
“陈嫂,少夫人的药羹可好了?”
一阵轻盈脚步声接近灶屋,热络招呼声不断,来人正是主子最倚重的贴身侍女如意。厨娘心一颤,赶紧把包裹药粉的油纸塞进怀里,盖上盅盖,把炖盅端起来放到旁边的填漆茶盘里。
“刚炖好。”
她定了定神转身,对如意笑了笑:“如意姑娘来得正是时候。
大家都是伺候了主子多年的老人了,寒暄几句,如意亲自捧了茶盘,沿着廊道回去。
如意身影渐行渐远,陈嫂闭了闭眼。
她不得已的,女郎,女郎……
嘴唇动了一下,“莫怪她”三字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喃出来。
……
如意端着药羹回到正房,孙嬷嬷接过,立即舀了一碗出来,捧到楚h手边。
她心疼:“这药羹,少夫人一盅吃全了才是,可不能剩半点。”
补血调经的药羹,也有滋阴安神的功效,适宜少睡乏倦者。
今儿是楚h嫁进镇北侯府第七日,与傅缙共眠的这些日子,她始终睡得不好,确实需要调养一下。
楚h何尝不知道?
不过药羹刚出锅还烫得很,她碰碰碗沿暂搁下,问如意:“小厨房如何,院子里头呢?”
那日和楚姒讨论过刘李二嬷嬷的安排后,一直风平浪静,楚姒含笑和熙,仿佛那日直觉只是楚h的判断失误。
但楚h相信自己的直觉,前夕越平静,这场暴风雨就会越惊人。
她心弦绷紧,反复强调院内安全问题,勒令严守门户,所有送到禧和居的东西都要反复检查,不可出现任何纰漏。如意孙嬷嬷等人每日巡视几次,甚至有时,她还会借消食之名,亲自突击检查。
如意回道:“小厨房的人闲时虽闲聊,但俱在小跨院内没离开半步,安排当值的仆妇紧守其位,并不参与。”
孙嬷嬷说:“院子里亦如此,主子严令,她们下了值就回房,从不轻易走动。”
很好,底下的人很听命很守规矩,无一点纰漏,楚h本该高兴的,但她眉心却蹙得更紧。
她那姑母应已有所行动才是。
这毫无疏漏的,反而让她又一种愈发紧迫的凛然感。
“把册子取出来我看看。”
楚h立了一本册子,专门用来记录院内各种动静。比如人员进出,官中送了什么东西来,哪个仆妇去了除上值和住处以外的什么地方,什么缘由。
光嘴里说一遍,过后很容易遗忘,毕竟有些谋算,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或单独来看也分辨不出蛛丝马迹。
记下来最好。
“咦?这厨房陈嫂昨天又出府了?”
揭开册子,先看昨天记录,楚h秀眉微微一蹙。
她的陪嫁中,有不少人是一家子陪过来的,家人就安置在侯府后巷的仆役聚居处,陈嫂是其中之一。
陈嫂之前出去过一次,安家,这很正常,也不止她一个。昨天得讯儿子跌断了腿,她匆匆请假又回了一趟。
孙嬷嬷在旁说:“我使人上门探看过,那小子确实摔断了腿。”
陈嫂早年丧夫,就这么一儿子,“不过她儿子刚娶了婆娘,有人照顾,她今早就回来了,没耽误当值。”
理由很正当,一切合情合理,但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她不欲放过一丝一毫。
见楚h沉吟不语,孙嬷嬷忙问:“少夫人,可是陈嫂有何不妥?但……”
但陈嫂是赵氏陪嫁,放在女儿院里侍候有十年了,这一直忠心全无错漏,否则不会被放在小厨房。
“我没发现她有何不妥。”
只既心有疑虑,就必须解决,且厨房要害位置,拖不得,楚h问:“陈嫂回来后,可有做过吃食呈上?”
如意忙指药羹:“就这药羹,陈嫂早饭后上值炖的。”
很好,楚h神色一肃:“把陈嫂唤上来。”
清白与否,一试就知。
……
惴惴不安的陈嫂,没等到正房汤盅送回,反等一脸严肃带人的如意。
“如意姑娘,少夫人唤我有何事?”
如意冷冷一哼,不语。
陈嫂心中有鬼,见此,脑袋“嗡”一声炸响,险些站不住。
这是被发现了?!
脸色青白,勉力镇定下眼神仍见怯惧,一看就有问题,楚h一见,心猛一沉。
她手一挥,瓷盅“砰”一声,重重砸在陈嫂脚下,后者腿一软,直接趴跪下。
“女郎,女郎饶命!”
“大胆贱婢!竟敢串联外人谋害主子!”
孙嬷嬷大怒:“活腻歪了,这贱婢必得打折了腿,全家发卖的矿上去!”
矿上不见天日,生不如死,陈嫂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少夫人饶命,少夫人饶命!”
楚h眉目冰凉:“卖与不卖,容后再议,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勾连楚姒的。”
……
审问结果很快出来了,是因为陈嫂那独子。
赵氏给女儿选陪嫁,那是十分谨慎的,就连陪嫁仆妇的家人,都必须是清白无陋习的。
可奈何不过有心人算计。
陈嫂儿子年十六,是个良善又带热血的少年,半年前路见不平,救下一个差点被卖为小妾的少女。少女有伤,偏有家归不得,无奈之下,只能帮着找地方安置。
陈嫂儿子怕母亲责骂,另租了屋舍。少年男女,相貌姣好,一来二去,便生了情爱。谁知先前那事还没完,丢了小妾的纨绔找上门来,要将人带回。
推搡拉扯间,陈嫂儿子一把将对方推倒在门槛,那纨绔竟当场磕死了。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细述,杀人偿命,陈嫂怎可眼睁睁看着辛苦拉扯大的独子赔命,于是,就被人拢在手心。
她本来也不知对方是谁,直到陪嫁到了京城后。
“……我,我不想的,我也不知那是什么药,那人让放进去,给女郎服下。”
陈嫂怀里那张油纸被搜出,楚h陪嫁里有擅调妇婴的通药理嬷嬷,上来一看一尝,面色大变,“恐怕这是教妇人不孕之药也!”
满座皆惊,楚h冷笑。
果然!
居然早在半年前,楚傅二家有议婚意向之初。
她生不出儿子,对楚姒的益处实在是太多了,其中之一,必会更容易被要挟掌控。
想到要挟,楚h立即想起父母,忽一种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
“少夫人,这贱婢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楚h瞥一眼瘫软在地上的陈嫂。
按理说,此等背主之人,当重重责打并发卖到矿上才是正确处置方式。
只这么一来,就可以说是直接和楚姒撕破脸了。
偏对方很谨慎,联络陈嫂没留下任何痕迹,楚h无法发难。她身份是婆母,掌中馈,要为难初来乍到的儿媳妇太容易。
一旦撕破脸,必会陷入千日防贼的窘迫境地,不妥。
不妨佯作中药,绝了此患,又转明为暗,才是上策。
楚h思索片刻,看向陈嫂:“我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回去以后,佯作无今日之事,给那边的人说,事已办成。另外,日后那边联络你,你需一一如实禀报。”
“谢少夫人!”
峰回路转,陈嫂大喜过望,一骨碌爬起连连磕首:“婢子谨遵少夫人之令!”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迫于形势暂把人留下,但楚h已绝不信,陈嫂千恩万谢下去后,她吩咐:“盯紧她。还有,厨房诸物,她一律不可再碰。”
“另外,陪房中有家人的,统统再严查一次。”
需确保没有第二个陈嫂。
楚h冷冷抬眸,视线越过隔扇窗看凝晖堂方向,好一个深谋远虑当断则断的楚姒,“药”已下成了,她且看看对方下一步意欲何为?
……
凝晖堂。
梁嬷嬷附耳低声说了两句,楚姒扬唇:“好!”
她起身行至妆台前,将任氏回的那封信取出,“去请少夫人来。”
……
楚姒的第二步来得很快,“下药成功”的当天入夜,凝晖堂的侍女就来请。
楚h进门,见对方手里正拿着一张信笺,唇边噙着笑,正垂头展读。
见了楚h,楚姒一笑,亲昵招手:“到姑母身边来。”
楚h提着裙摆缓步行来。
楚姒打量着这个半月来始终沉稳依旧的侄女,淡淡一笑,确实心性了得,可惜还是嫩了。
“你祖母来信了。”
手臂被亲昵挽着,楚h厌恶,但她神色平静,不露半点端倪,静静听对方说着。
“其实也就说些家常,无甚有趣的。”
楚姒红唇勾起:“不过这信里有嘱咐你的话,我便叫你来一起看看。”
楚h接过信,楚姒含笑看着她,她垂目看信。
开头确实是家常,嘱咐楚姒和外孙的,语调慈爱,殷殷叮咛。她面无表情扫过,直到翻过一页,最后一段,她瞳仁一缩。
“秋日渐寒,你母亲偶然风寒,卧榻二日,祖母已请了疾医过府,渐见好转,元娘不必挂心。
你尚年幼,京城人地生疏,切切谨记多听你姑母提点,勿丢了楚家颜面。……”
楚h头脑“嗡”一声炸响,“你!”
楚姒特地给她看信,当然非无的放矢。好端端的任氏写给亲女的信,却突兀添了两段对她的话,还破天荒提及素来不喜的赵氏。
提了她母亲,又让她必须听姑母的话。
父母,可谓楚h唯一的软肋。
而她母亲,可是一直被祖母任氏捏在手里的。
骤一眼,楚h大怒,倏地抬头,死死盯着楚姒。
不装木讷了?
楚姒挑唇一笑,抚了抚楚h绷紧的背,“怎么了宁儿?”
“婆媳多年,母亲必会妥善照顾大弟妹,你别担心。”
楚姒轻笑:“不是说你母亲身子调养好了么?说不得,还能给我添个侄儿呢。”
眼角斜挑的一双凤目波光流转,她语调轻快,拍了拍楚h的手,“说来,你和承渊还没圆房,你身子干净了吧?这事可不能再耽搁了。”
那药下得非常及时,楚姒也不用再设法阻止此事,楚h的怒容让她心下大畅,反应大好呀,说明这正正就是七寸。
“好了,你回去吧,仔细想想,姑母也是楚家人,你听姑母的,姑母不会亏了你。”
12、第12章
楚h被扶下软轿时,牙关紧咬,双手攒得死死的。
入了正房,孙嬷嬷掰开她的手一看,掌心内深深指甲印痕,竟有被刺破,“少夫人!”
“好一个楚姒!”
从牙关里挤出这一句,楚h两辈子都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我们如何是好?”
粗粗听罢,如意惊惶,忽她瞪大眼睛:“少夫人,咱们可以去信邓州!”
她面露希冀,急道:“老太爷和大爷不会让她这么做的!”
楚家可是男人做主的。
楚温当然不会,可祖父……
楚h张了张了嘴,却发现,自己竟无法一口给出肯定答案。
楚源一生致力重振楚家。
淮南楚氏,数百载名门,一朝遭遇重创,沉入谷底。后父亲病逝,他毅然给嫡长子聘了商户女,得巨资让楚氏走出泥沼。早年瘟疫横行,人人避走不及,他冒险留守,最终熬过去跃升为一州刺史。
从下州刺史到上州刺史,也非简单过程,幸近年有了女婿镇北侯的助力,这才顺遂了许多。
一个镇北侯外孙,代表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假如楚姒去信,告知她母子与傅缙,二者只可存一。
那祖父将会如何抉择?
孙女守寡,可以再嫁,但一个如日中天的侯府,却不可再求。
权衡过后,会不会直接让楚h配合呢?
楚h怎可照做?
那事情恐怕就回到了原点。
她的母亲,她的母亲!
甚至,其实也不用真动她的母亲,邓州京城山高水长,来几封难以考证的信,就可以了。
楚h敢赌吗?
她不敢。
上辈子亲缘淡薄,今生得一慈母,大幸也,自爱之重之,如何能冒险?
“楚姒,楚姒!”
楚h牙关紧咬,只是不待她再说什么,忽外头一阵动静,“世子爷回来了。”
……
傅缙眸光沉沉。
今日一回家,被父亲叫了去,说罢朝事,傅延忽道:“听你母亲说,你与儿媳尚未圆房,夫妻和合,人之大伦,当重之。”
这并不是小事。
只圆房,还有这个“母亲”,傅缙下颌绷了绷,须臾,他道:“父亲说的是。”
楠木大书房后,傅延正奋笔疾书,点点头,抬首缓声:“圆房后,身子慢慢调养不迟,一年半载的,子嗣不急。”
他正值壮年,长子也尚年轻,镇北侯府的第三代确实不很急切,“去罢。”
出至廊下,夜色沉沉,傅缙回头瞥一眼父亲书房内映出的烛光,垂眸,回了东路他自己的外书房。
如暴风雨前夕,暗沉阴翳,冯戊窥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小心问:“主子,那香可要取用?”
被迫娶楚女为妻,傅缙怎愿与其合房?早在亲事定下之时,他广撒人手,不拘青楼楚馆,还是京内外的大小医舍,最后寻得一种药粉,焚烧嗅入能致幻,有颇逼真的敦伦错觉。
经验丰富者,大概瞒不过,这本是助兴用的,但对于毫无经历的深闺女子而言,却相当足够的了。
早早,傅缙命人将其制造成香饼,以备日后取用。
故冯戊有此问。
但问罢,他又面露难色。
无他,概因楚h对楚姒的警戒已达到顶点,但凡侯府配用的一切物品,她都借口用不习惯,统统替换掉了。
诸如香炉鲜花之类的点缀生活物事,她更是尽数摒弃,越简单,越不好出幺蛾子。
她谨慎对自己当然是有利的,但此时却给傅缙带来了大难题,香炉都没有了,要如何焚烧吸入?
任他身手再好,本事再高,也无可奈何。
强硬要点香,那痕迹就露得很明显了,必将前功尽弃。
事到如今,恐怕傅缙得亲身上阵了。
浓浓厌色实难遮掩,外书房死寂片刻,“霍”一声站起,傅缙最终还是往后面去了。
……
一步接一步,脚步声往正房而来,孙嬷嬷如意等人面露急色,楚h勉力调整一下表情,隔扇门已“咿呀”一声被推开,傅缙进了屋。
楚h一身浅紫蜀锦留仙裙,披帛虚虚挽在臂间,一整套红宝赤金颤枝头面,很明显的外出服饰,她垂首敛目,尽力避免被对方看出端倪。
“我才回屋,正要卸了梳洗。”
傅缙扫了一眼她的发顶,“嗯”了一声。
收敛情绪已耗了楚h极大心神,她并未多关注他,反倒是孙嬷嬷等人不知为何,世子爷神色一如既往,但她们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这都被归结为方才的愤怒惊惶,孙嬷嬷定了定神,福身后搀扶着主子进了浴室。
一桶桶热水被注入大浴桶中,蒸汽弥漫了整个浴房,孙嬷嬷悄声道:“少夫人,……”
楚h抬手按在乳母的嘴上,摇了摇头。
傅缙武艺可是极其高的,浴房距内室的也就一堵墙,要紧的话可不能出口。
闭了闭眼,她知道,自己该平复心绪镇定下来。
她这处境已极糟,万不可再两面开战。
想是这么想的,但要做到却不易。
直到温热的水浸到肩颈,她又掬了冷水浇在脸上,一冷一热交替刺激下,那种极度愤恨下所产生的虚浮感这才渐渐消褪了。
楚h冷静了不少。
她在浴房待得实在有些久,匆匆站起披衣,裹了斗篷,她对着黄铜镜面仔细调整了一下表情,确定不露痕迹,才出了浴房。
傅缙并没说什么,他今天略沉默,楚h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傅缙那双黑眸仿佛要比平时更冷。
浴房“哗哗”水声又起,她蹙了蹙眉,她无从揣度,闭目收敛心神。
人冷静了些,但难题并没有消失,稍稍一想,一阵怒愤又翻涌起来,但现在并不是思索这些的好时候,楚h努力平复心绪,以保持平日姿态。
她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傅缙沐浴而出,她扯了扯唇角说了两句,二人上床躺下。
墙角彩绘雁鱼灯一点烛火摇曳,帐内昏暗朦胧,她睁眼盯着帐顶隐隐约约的榴开百子纹样,蹙眉不语,一切和之前无甚不同。
楚h本也以为,今夜和先前的七晚不会有什么差异。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思绪发散,纷纷乱乱,忆起楚姒,又一阵郁愤之时,忽侧畔的傅缙一翻身,竟覆在她身上。
陌生的体温,沉重的男性躯体,她登时一个弹跳,手一撑,猛往后缩了缩。
“你!”
昏暗中,看不清傅缙神色,只一双黑眸深沉如墨,暗光沉沉,楚h福至心灵,刚才的不是错觉,原来如此。
圆房。
楚h一直都知道,按先前的相处模式,圆房是必然的事,她也努力调节,做好了心理准备。
偏偏是今夜。
楚h心绪已压抑到了最谷底,楚姒要挟背后的重重压迫让她喘不过气来,此刻还能保持平静,已极不易。
她可能无法应付傅缙。
但她更知道,拒绝对她是最不利的,且用月事拖了一次,她也无籍口再拖第二次。
总会有这一遭,就算努力拖一两日,届时心境未必比现在好。
,重重喘了一口气,楚h阖目,慢慢松了撑住傅缙胸膛的手。
傅缙坐起,垂目看软倚在他臂弯的楚女,下颌绷得极紧,眉目冷冷。
帐内昏暗,唇角一贯扬起的弧度早已收敛,他面无表情,探手往楚女衣襟。
楚h感觉寝衣被解下,接着是寝裤,她身上仅一件薄薄的兜衣,还有亵裤。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不柔软,粗糙,甚至还带了茧子。
这不想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的手,倒像一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武者,但楚h并未分神这些,她咬着牙,努力忽视陌生的触感,迫使自己放松身体。
一寸寸的煎熬,那只手最终来到她的后颈,兜衣的系带缚在此处,那只手拂过,却未抽开。
粗糙的手按在她的颈后,指腹沿着她的脊椎往下,慢慢摩挲着。
第一节,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直到第五节。
寂静的黑夜,身畔人无声冷冷而坐,指腹反复摩挲着她颈椎第五节,一下接着一下。
楚h毛骨悚然,汗毛一下子就立了起来。
她知道,人的颈椎,第五节是最脆弱的,若遭遇重按击打,可当场殒命。
楚h确信,以傅缙之武力,若他此刻施力重按,她必死无疑。
噩梦画面一闪而逝,那双杀意凛然的黑眸逼到近前,汗毛倒竖,心脏一缩,她睁眼,微弱的光筛过床帐,映在他冰冷的唇畔。
蓦地,他挑了挑唇。
而颈后的那只手,骤一停,大拇指正正放在骨节的最中央。
粗糙的触感通过神经传达脑海,倏地“嗡”一声,脑内有什么爆开,楚h浑身一颤,倏翻身坐起,重重一把推开了傅缙那只臂膀。
“世子爷既不愿圆房,何苦为难自己。”
昏暗的帐内,那男人端坐不动如山,楚h重重喘息,看着对方哑声道。
13、第13章
深秋夜里,熏笼内的炭盆燃起,室内暖融融的,楚h却浑身冰凉。
后背颈椎处的皮肤,那种粗糙冷漠触感仿佛仍在,犹如被毒蛇蜿蜒而过,冰冰凉,麻痒战栗。
汗水沿淡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淌下,她重重喘息:“表兄何苦为难自己?”
傅缙目力极佳,轻易看清晰了眼前微蜷坐的人。
浅淡的月光连同烛光,微微滤入纱帐,莹白润腻如羊脂玉的肩背,她粗喘着,胸前起伏,小小的鹅黄兜儿遮不全膨隆,曲线玲珑,惑人心魄。
傅缙眸底却无半丝波动。
这楚女,却和他料想的有些不同,眯了眯眼,他缓缓收回探出的臂膀,温润的嗓音却一如既往。
“表妹何出此言?”
“我想,表兄大约是不想娶我的吧?”
心一横,她喝破了此事。
汗水自鬓角淌下,沿着下巴尖滴露在手背上,心怦怦跳着,重重压迫仿佛达到了顶点,在这方昏暗的床帐内,楚h的头脑反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楚姒,傅缙。
一个明胁,一个暗迫,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蛰伏隐忍怕已无法保全自己,事到如今,她何不另辟蹊径,奋力一搏。
“表兄年少英才,侯门世子,我能与你定亲,三生之幸也。”最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楚h喘息着:“谁曾想,在我嫁入傅家的头日,姑母就唤了我去。”
她将那日对话复述了一遍,“闲话家常后,姑母问及表兄起居言行,甚是详细,我当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表兄已及冠,即便是亲生母子,也不好详问房中事,更何况……”更何况楚姒和傅缙只是继母子,这需要避嫌。
楚h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帐内却很清晰,她能感觉到对面的傅缙目光正放在自己身上,一种无形的隐隐压迫,让她不自觉挺直腰背。
但她面前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楚姒心怀叵测,以她母亲相胁,她万万不可从之,眼前傅缙虽深沉莫测,却是另一个唯一的选择。
她唯有尽力向傅缙表明心迹,自己全无加害之意,与楚姒也非同一阵营,设法取信于他,先尽全力消弭了一边的压迫,她才能回身转圜,应对那楚姒。
“镇北侯,乃世袭爵位,表兄是原配嫡子,受封世子,而姑母不过续弦,三公子再聪敏伶俐,有表兄在,也承不了爵。”
然表明心迹,取信傅缙,谈何容易?
楚h欲触及,恐怕先得把对方这一层时刻都在的伪装揭破。
她撩起床帐,昏黄的烛光投入,她看着眉峰不动的傅缙,一字一句道:“姑母心有不甘,设法谋之。”
此言一出,两道锐利的目光立即投在她的脸上,锋如鹰隼,极具威慑。
傅缙居高临下,审视地盯着对方。
楚h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和他平素温润和熙的表象截然不同的压迫。
她挺直腰背,毫不躲闪回视他。
“后来证明了这一点,楚姒欲以我为棋,置禧和居窥探表兄。”
“我不愿意!”
眉目楚楚,天生柔弱之姿,但此刻楚h倔强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她一字一句:“即便她今日以我母亲为胁,我不愿意!”
此话掷地有声。
傅缙眸光微微一闪,楚女入夜去了一趟凝晖堂,他知道,返回时状态有些不对,他虽不虞,也没理会,但这不代表他忽略了过去。
只是这又如何?
不得不说,楚h今天的表现出乎了傅缙的预料,此女还是有几分聪颖的,但也仅此而已,说得再慷慨激昂,也不过是几段片面之词?
楚氏的女人,一贯狡诈毒辣,说不得,这就是一个谋算。
“哦?”
他不置可否。
傅缙的表现,并没有让楚h失望,事实上,和她预料的出入不大。
空口无凭,本来就难以取信于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未透露过表兄言行半丝,不拘是寻常的起居习惯,抑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
“哦?”
傅缙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挑了挑眉:“我有何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
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是有,而且不少,却不是楚女可触及的,对方这话一出口,他心下冷冷一嗤。
“你说来听听。”
还别说,楚h真知道一件。
新婚第二夜无眠,她夜间听一鸟鸣,而后傅缙翻身而起,点按她颈后,致她昏睡至天明。
她能肯定,这是联络暗号,傅缙当夜必定是出去了。
本来以为事不关己,谁知眨眼却成为自己仅有的资本。
“八月十七,夜半。”
楚h跪坐起来,与傅缙视线平齐,她直直看着他,“妾无眠,夜半忽闻几声鸟鸣,表兄于我颈后点按,我瞬时失去意识。”
傅缙倏地看向她,黑眸一咪,她未停,轻声道:“我想,此应是联络暗号也。”
“夜半联络,应有急事,既不可宣之于人,表兄身后应另有隐蔽。”
平铺直叙的一席判断,毫无意外引起惊涛骇浪,傅缙眉目含冰:“你没有睡着。”
居然能瞒过了他,且仅凭几声鸟鸣和他短暂的反应动作,竟还原出事实的真相。
杀机毕现。
投宁王,潜京城,蛰伏渗透,以待东风。此乃傅缙最大的秘密也,任何人都不得窥之,哪怕一丝。
傅缙眯着眼,冷冷盯着楚女,这一瞬,他心中真切闪过杀机。
他未动,楚h却动了。
她跪坐而起,深深一福,苦笑:“表兄明鉴,十七至今,已有五日,我若有心透露,何须待日后?”
这才是真实的傅缙,气势大变,目光凛然,杀意有如实质。
芒针在背,心脏在怦怦狂跳,身躯下意识绷紧,楚h也知道的自己冒险了,然自来转机通常伴随危机,艰困重重,贪图安逸如何能博得出路?
且话说回来,她不冒险,也没有安逸。
楚h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要抓紧机会。
“表兄不喜我陪嫁侍女近身,从不沾口我房中茶水,姑母问及,我尚从未出口半句。”
“今儿日间,姑母使人欲给我下绝子药,入夜时又以我母亲胁迫之。”
“然即便如此,暗号之事,我亦只字未提。”
楚h肃容:“我不知表兄与姑母是否有旧日仇怨,然既我已嫁予表兄为妻,就绝不可能与外人勾连,对夫君行任何不妥诡谋。”
“我还会看好陪嫁,清理好人手,绝不教表兄消息外泄。”
傅缙目光极摄人,她与他对视,低低道:“若表兄不喜我,他日承继爵位,或铲除异己,我愿下堂和离,绝不厚颜霸占表兄妻位。”
楚h想,傅缙此刻正处于蛰伏状态,不会想多生事端。就好比他和楚姒虽彼此心知肚明,但始终都没有试图揭破,可见,眼下闹出大动静对他是极不利的。
她的身份很特殊,少一事绝对比多一事好太多了。
这种背景下,她用实际行动和态度表明心迹,会有一定成功率的。
那,他会应下吗?
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她闭目,深深一拜。
那两道摄人目光有如实质,直直盯在她的头顶肩背上,楚h握了握拳,屏息以待。
久久,久到楚h已觉自己绷紧到了极致,将要支撑不住,头顶终于有了动静。
“你若不愿,此事暂罢,何来下堂一说。”
他随意接了一句,轻描淡写,楚h心陡一松,这是默认了?
她抬起头,傅缙双眸深沉如墨,唇畔却少了那丝温润的笑,他正盯着她,“你切记你今日之言,否则……”
“我必会切记,今日所说,竭尽所能,绝不懈怠。”
楚h立即认真重复一遍。
傅缙不置可否,审视她片刻,下床披衣,转身离去。
……
门扇开阖,脚步声渐远,楚h一直紧绷的身躯慢慢松了下来。
一丝凉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窜了进来,后背凉凉的,她方觉冷汗湿透了背心。
手足力尽发软,她慢慢倒在衾枕上,用力几个呼吸,她睁眼看着帐顶。
这算成了吧?
短短一刻,仿佛抽空了她全身力气,也不知是喜是悲,一阵深沉的疲惫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
14、第14章
傅缙径直折返外书房。
冯戊一诧,他知道主子是打算干什么的,这才往后院走一趟也就半个时辰功夫,怎么就回来了?
本来他刚打算下值的,脚步一挪,忙跟了进去。
“主子,这……”
“将十日内凝晖堂的讯报取来。”
傅缙直接在楠木大案后落座,冯戊忙匆匆取了讯报,又把灯火挑亮。
傅缙一直使人盯着凝晖堂,每日一报,楚姒的对外动作他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对比起继母的去信娘家,招唤侄女诸如此类的琐事,他近来要忙碌的外事大事实在太多,讯报来了无异常的,他瞄一眼就罢。
现在命冯戊重新翻出,他垂目再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八月十七的“去信邓州”,及昨日上午的“邓州回信”。
三天多的时间,这封信回得很急,和楚女讲述的“绝子药后,又以母亲胁迫于她”相吻合。
傅缙脸色阴沉下来。
他固然不喜楚女,和她诞育子嗣的念头更是从未浮起过,但不得不说,后者好歹是他明媒正娶,冠以他妻名的人。
楚姒谋他婚事,逼迫他娶了自己侄女,而后又立即要给后者下绝子药。
他愠怒极了,“好一个贱婢!”
早晚要她连本带利,百倍偿之。
他扔下讯报,又想起方才的楚女。
楚女今夜一番表现,确实颇出人意表。
烛光下微微颤抖的身躯,目光虽倔,却坦然,她之所言,也算有理有据。
只他也未信全。
且看着罢。
她最好莫要有不轨之心,否则就算麻烦,他也先会立即料理了她。
傅缙思索片刻,鸟鸣暗号固然涉及暗事,但若要从中揣测出他早投宁王殿下的话,却不可能,先观察一下无妨。
食指轻点了点书案,他令:“明日,你传令下去,将我们的人重新放回后面去。”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人”,就是被楚h安排到前头内书房那七八个小幺儿,冯戊闻言有些讶异,不过他没问,立即应了。
“再安排几个暗哨,盯着禧和居。”
“是!”
……
楚h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夜半。
锦被盖上身上,一动,寝衣也穿好了,但她感觉并不怎么样,头有些昏沉沉的,嗓子眼干涸还有一丝疼。
“我要喝水……”
以手撑床,刚抬起身子,床帘就被一把撩起,“女郎。”
是孙嬷嬷。
世子爷刚入寝,忽就离房而去,廊下的守夜侍女大惊又担心主子,忙一边小心入内探看,一边使人通知了孙嬷嬷。
孙嬷嬷匆匆赶来,自家主子仅着兜衣亵裤昏睡在衾枕之上,一摸,一手的冷汗。
她担心极了,连忙命打水给梳洗穿衣,期间楚h并没有醒,伺候睡下后,自己又亲守着在床畔。
憋了一肚子疑问和担忧,但一把将楚h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统统抛在了脑后,入手温度明显比平时要略高一些,孙嬷嬷大惊:“如意,快打发人去请大夫!”
“不要去!”
楚h立即制止。
她已彻底清醒了,烛火点燃她看了一眼守在屋内的乳母侍女,摆手让如意回来。
她头有些昏沉,摸摸也是有些烫手,但不严重,是低烧。
“让郝嬷嬷几个上来诊诊脉,再把退热的药丸子取一丸来。”
郝嬷嬷几个就是精通调养妇婴的陪房,通药理,虽不擅长其他,但判断简单低热还是没问题的。另她妆奁里还有许多配好的药丸子,清热退烧补益什么都有,上好药材做的,还新鲜得很,普通低烧完全够用了。
半夜三更打发人请大夫,太引人瞩目了,楚h并不欲让任何人注意到今夜傅缙突然离房。
倚在孙嬷嬷怀里饮了一盏温水,又吞服药丸,楚h躺回去,眼皮子有些重,不过见乳母强压担忧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还是斟酌着简单将先前的事说了一下。
孙嬷嬷又喜又忧:“那世子爷可相信了?”
是否相信了?
肯定不会信全,但到底也是摊牌了,暂时来说只要她安分守己,傅缙这边算稳住,一边的压力消减,日后她专心应对楚姒,能轻松非常之多。
眼下这个困局,可以说解了。
楚h该松一口气,但她此刻精神萎靡,身体有一种力竭后的深沉疲惫感,话罢后,就闭目沉沉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忽想起一事,喃喃道:“嬷嬷,备些鸡血和薄浆明儿用……”
……
楚h陪嫁的这些药丸子真材实料,确是好物,一丸子下去发了汗,她到天明前就退烧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病后的乏力,人也恹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弦绷紧太久后,陡然松懈的后遗症。索性,她就允许自己颓懒一下,没反对孙嬷嬷给她称病,凝晖堂也不去了。
楚姒倒不意外,挣扎是正常的,若因此病倒也不意外,命请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她又亲自来探视过。
楚h闭目躺在艳红的衾枕内,脸色苍白,她一脸忧色,坐了许久,又反复嘱咐孙嬷嬷等人好生伺候,这才离开。
浅紫色的婀娜背影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远去,摇曳生姿。孙嬷嬷无声呸了一口,转身入屋,装睡的楚h已在如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吃了一碗白粥,待她搁下碗,孙嬷嬷禀:“今早,前头的冯卫爷来说,二进三进没小幺儿跑腿,不大方便,他把人领进来安排妥当了。”
这说的是冯戊,他只是告知,并没有能让孙嬷嬷拒绝的意思,一进三个,直接给安排好。
楚h点头,毫无疑问,这是傅缙的意思。
“好好安置人,不许排斥不许盯梢,由他们去。”
她问:“后巷的查得怎么样?”
问的是陪嫁仆妇家人的事,陈嫂引发的。这家人不算太多,生活简单,彼此之间又是知根知底的,暗查不难,差不多该有结果了。
果然孙嬷嬷点头:“多处询问证实过了,过去一年,除了杨大家都没有遇上不同寻常的事。”
说着,她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得详细,楚h一一翻过,最后停在杨大那一页。
杨大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来京城前,他小儿子娶了媳妇,那媳妇的姨母恰好在任氏院里当差。
“杨大家的一直想给儿媳妇找个差事,帮补家用。”
这行为并不奇怪,家生子都是想入府当差的,不过楚h自然不可能让她进来。
“盯着杨大一家,还有这个杨大家的。”
杨大家的干的浆洗活计,目前她还不够格洗主子的衣裳,当然她以后也不会够格了,盯起来倒不难。
不管是不是,一律防范起来。
细作处理完毕,她的陪房里应已干净了,但楚h还是嘱咐孙嬷嬷再查几次,仔细查,以防万一。
安了内,傅缙这边也暂时稳住了,她是大大松了口气。这短短七天,过得漫长跟一年似的。
孙嬷嬷一一记下后,问:“少夫人,您昨儿吩咐我备些鸡血和薄浆,这要何用?”
她问得有些迟疑,都是经了人事的妇人,这些物件,她很容易联想到某件事。
“……这圆房。”
还真是。
楚h不知道傅缙昨夜那个“暂罢”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估摸着,他近期多是不会行那事儿。
可身份使然,不圆房的话,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甚至难堪遭人指点。
她干脆伪造一下吧。
当世不重贞洁,没有元帕那玩意,蒙混不难。等官中送物的仆妇来时,“不经意”让对方看见拿去清洗的衾枕床单就行,还会有赏赐,也让这些人赶上领一份,这事就完了。
只要傅缙那边一切如常,很好蒙混。
楚h想,他应不但不会有意见,反而会轻松的。
……
孙嬷嬷很快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傅缙得讯时,难得面露一丝古怪之色。
不是说这事不合他心意,只这楚女,一个深闺女儿……
暮色四合,窗棂子上映着昏黄烛光,内室屏风后,楚h一身月白色寝衣斜倚在床头,锦被虚虚掩在腿上,瓷白的脸庞添上一丝弱态,白得近乎透明。
傅缙回屋,她往上坐起了一些,“夫君。”
这声夫君,让他忆起昨儿她端端正正喊的表兄,瞥了眼,榻上人一双眸子略有黯然,全然不见昨夜那那种惊人明亮,病弱之态难掩。
“我今儿刚处理好陪房家人,有一家有疑虑,是浆洗仆妇,我命人盯着,没有动,以免打草惊蛇。还有那陈嫂,……”
傅缙坐下,楚h便低声将她清理陪房的事告诉他,另外,陈嫂被发现及下药的过程也详细叙述了一遍。
两人之间这局面打开得并不容易,需要好好维护。坦诚这些,是自己表明诚意以及决心的重要方式,否则光说不练,谁会相信你呢?
傅缙在听着,楚h又接:“还有刘李二嬷嬷,就这三处,其余查过,并无不妥。”
“不过我不放心,让孙嬷嬷再仔细多查几遍。”
她看向傅缙:“夫君,你说这般安排可对?”
傅缙“嗯”了一声。
今日的傅缙,和楚h平素所见完全不同。
入屋后,温和笑意消失不见,薄唇微抿,眸光锐利,他直接坐在两尺外的圈椅上,没刻意靠近楚h,更甭说温情脉脉坐在床沿询问病情了。
显然,经过昨夜,在屋里他是不打算继续伪装了。
但楚h是高兴的,两人的面具都揭了下来,好的坏的直接对话,不用假惺惺,这是好事。
她又说:“今儿我称病,不过,过两日就得去凝晖堂请安了。”
楚h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楚姒以我母亲为胁,我欲虚以委蛇,夫君你说可好?”
她不打算和楚姒硬碰硬,这事闹到明面上她爹娘要吃大亏。古代可是以孝治天下的,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若祖父真选择让她配合楚姒,她爹娘必定不肯,到了最后哪怕网破了,那鱼也是必死无疑的。
这从不是楚h的初衷。
先前很难,那是因为除了楚姒这条恶狼,她身后还有傅缙凶虎,她进退无路。
而现在,豁出去暂稳住傅缙,应付楚姒就变得容易太多了。
眼线什么的,她说没重点的流水账可以了,反正她不可能涉及他的外务。万一以后有何命令指示,她也能回来告知傅缙,按他的意思办。
当然了,涉及楚姒的一切都属敏感事,防微杜渐,她得先知会傅缙。
楚女眼睛比刚才亮。
正确的是,方才傅缙“嗯”了一声后,就见楚女露出笑意,眉眼间一下子就亮了亮。
他本欲不答,邓州楚家他素来厌极,凡涉及而非必要的,他一律不想听。但转念一想,楚h这行为是好的,这般想罢,他又“嗯”了一声。
得了他明确答允,楚h暗松一口气,这策略看来是很正确的。
正事说罢,两人未有交谈,傅缙径直去梳洗,而楚h服了最后一剂药,便睡了过去。
灯火熄灭大半,侍女俱已退出,昏暗安静的室内,傅缙抚平簇新寝衣袖口的折痕,瞥一眼檀木大座屏后的那大拨步床。
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一臂外的楚女呼吸绵长,侧头看了眼,忽想起对方先前佯作昏睡,竟瞒过了自己。
傅缙直接探手,扣住楚h脉门。
呼吸能伪装,脉息可糊弄不了人。
平而稳,略缓且和,这是真睡着了。
暗哼一声,他松开她的手。
15、第15章
楚h颓懒了一天,但很快就振奋起来了。小病初愈后,精力充沛,元气满满。
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她这般告诉自己。
调整好心态后,她也没急着去凝晖堂,索性歇了两日,把一个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少女演绎得淋漓尽致后,到了第四天,她才宣布病愈。
病好了,就该和楚姒面对面了。
这两日,她把这场见面琢磨了好几遍,心中有数,一大早起来梳妆更衣,她命孙嬷嬷给她取了一身深紫色的曲裾,画了端庄略黯的妆容。
揽镜一照,凝重端沉的少女微抿唇角,非常符合她此刻该有的形象。
登上软轿,往凝晖堂而去。
轩昂壮丽,温香华美,照旧是这处人间富贵乡。楚姒一身正红深衣曲裾,望仙高髻妆容端庄,仿佛要出门的模样,一见楚h神色她就笑了,重新坐下。
“宁儿,你想得如何了?”
极亲昵地挽着手,仿佛感情极融洽的一对姑侄,楚姒唇角微扬,含笑问道。
皮肤相触让楚h厌恶极了,压下这种情绪,她微微垂首抿紧唇,咬了咬牙,最终低声道:“我听姑母的。”
楚姒仔细打量,眉目间隐有不甘的倔强,脊椎却微弯,少女顿了顿后吐出这句话,闭了闭目。
她不甘挣扎,却不得不屈服于胁迫。
楚姒红唇勾起,她就知道,她这侄女是最看重父母双亲的。
这样就很好,楚h的父亲是她亲弟弟,大弟弟颇死心眼,如果可以,她也不会希望娘家鸡犬不宁。
“我也希望你阿爹和阿娘好的,最好能给我再添个小侄儿。”
楚h不置可否,楚姒这话或许有几分真,但前提是绝对不能与她本人的利益有冲突。
和她预料的一样,威迫达到目的了,接下来该怀柔施恩了吧?
她微微抿了抿唇,似压抑隐愤。
楚姒见了,也不奇怪,拍了拍她的手,含笑:“宁儿,其实你也不必可惜的,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可不好坐。”
她慢悠悠道:“我的心思,他不是不知。”
楚h心说,来了。
她早有准备,闻言立即“震惊”倏地抬起头,楚姒看着她肯定点了点头:“他心知肚明,只此人心性了得,表面功夫过人罢了。”
“他必极厌恶你,一旦除了我,宁儿你必是被休下堂一途。”
楚姒万分笃定,楚h“不可置信”,摇了摇头,楚姒轻叹一声:“就说圆房,还是侯爷那天提的。”
她问楚h:“你身子干净好几天了吧?他之前可有这意思?”
“他说莫急,让我好好调养身体……”
“傻孩子,圆不圆房,都不妨碍调养呀。”
楚h语塞,呼吸有些急,情绪看着混乱。
“先前家里涉及靖王案,为保住楚家,姑母不得不促成这桩婚事,委屈你了。”
“我们姓楚的和他绝无法共存,侯爷百年,就是楚家倾覆之日。”
“想想你祖父祖母,你爹你娘,甚至还有你日后的弟妹。”
楚姒凝声说罢这一句,认真看向楚h:“既如此,你何不与姑母联手?”
“最多三年五载,届时你不过双十年华,改嫁就是,邓州京城都可以。”
楚h猛抬头,只见楚姒一双微翘凤目湛亮,紧紧握着她的手,肃然道:“姑母保证,你再嫁绝不比现在差!”
少女一震,咽了咽唾沫,一阵颤抖的大力回握,终是点了点头。
“好。”
……
从凝晖堂回来,楚h用胰子足足洗了几遍的手,又把一身衣服都换全了,心里才舒坦了。
提笔想给爹娘写信,心中百转千回,又重重顾忌,写了两行还是揉了。
孙嬷嬷说:“这下子好了,好歹把凝晖堂应付过去了。”
侯府的日子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的期盼标准也一再降低,目前就很简单的一个,世子爷待自家女郎宽容和缓些,还有凝晖堂那边早早垮台。
什么宠爱早生贵子的她统统不求了,只愿主子安稳度日,无惊无险。
楚h听罢沉默,楚姒和傅缙之间根本不仅仅只有争位,他和楚家之间还有一段血海深仇。
长久安稳根本是不可能,小命能不能保住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对比起这个大困局,楚姒的刁难真不算什么。
但楚h没有颓然,她给自己鼓劲,现在不是解除一个难题了么?还有几年时间,摸索着摸索着说不定就走出去了。
于是她冲乳母大力点点头,翘唇一笑。
接下来就是归置物事人手,既和楚姒“达成共识”了,比如那监视刘李二嬷嬷的人就该撤了,楚h少不得由明转暗,重新安排人盯梢。
忙忙碌碌大半天,傅缙回来了。
楚h第一时间屏退诸侍女,汇报今日凝晖堂的战果。
“我去时她正准备出门,后来打听了一下,说是进宫给贵妃问安。”
楚姒和贵妃关系相当不错,否则当初就弄不来那道联姻口谕,据闻旧年二人是密友。
就凭这个,她对贵妃毫无好感,楚h嘀咕,怕不是蛇鼠一窝。
傅缙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胆子不小。
他“嗯”了一声,楚姒进宫他知道,他对贵妃也是全无好感。
楚h将对话和当时详情仔细叙述了一遍,“她说最多三年五载,”耳边傅缙冷哼一声,“……让届时我改嫁,说是绝不嫁得比现今差。”
傅缙的脸当场就黑下来了。
明媒正娶,就算他不想承认,楚女也是他的妻,现今楚婢竟以改嫁为饵诱之。
他只要是个男人还能喘气,就不可能不生气。
还什么嫁得不比他差?
客观来说,如日中天的镇北侯府,他是世子,外表出众有前途,放眼整个京城,能与他相比拟的还真不多。
楚姒凭什么?
正这般想着,余光却见对面的楚h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她很白,润腻的侧面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泛着一种珍珠色的光泽,两排长而翘的睫毛鸦羽似的,微微忽闪,淡淡如花瓣颜色的唇瓣被茶水浸润,捏着青花杯盏根根玉指削葱般的,晃眼就如同一件艺术珍品。
不得不承认,楚女美极,不同楚姒那种艳丽张扬的美,过于流俗,她轻灵出尘,如同一支染露的白玉兰。
傅缙还是头一回留意楚女的相貌,不悦更甚,与情爱无关,这如同一个占有欲强的人,他的私有物品自己不爱,哪怕扔了丢了也无妨,但被觊觎却不会高兴。
“你怎么答的?”
“我没答。”就点点头。
他冷哼了一声。
楚h瞄了他一眼,他没看自己,这冷哼想来也不是针对她。这样对坐也难熬的,她索性搁下茶盏,道一声她去梳洗了。
腰肢纤纤,背影婀娜,傅缙唇角又抿了抿。
无声的各自梳洗,接下来吹了灯,又是一人一个被窝睡下,看傅缙随手理了理衣袖才要躺下,她悄悄撇撇嘴,就不信你睡一夜不皱。
谁知刚这般想罢,一双雷达般的眼眸就扫了过来,帐内昏暗,但仍能清晰感觉到两道目光的锐利。
腹诽一句,她轻声道:“夫君早歇。”
那两道目光收回去了,片刻后,那边无可无不可地随意“嗯”了一声。
她悄悄撇撇嘴。
楚女睡得十分规矩,老老实实卷着被子躺着,连头发也没散出来一丝,道了晚安后就阖上眼睛,整个人瞧着格外安分。
傅缙这才舒坦了些,整了整衣襟躺了下来。
……
楚h称病的这几日,睡得不少,其实不怎么困,但躺着躺着就迷糊起来了。
人是一种适应环境的动物,同睡都有十天了,两人之间又暂时稳住了,迷糊后,她很快陷入深眠。
不过第二日,她醒得早。
起来时屋里还昏暗着,窗棂子透进的天光十分朦胧,最多久卯初。
耳边有嘶嘶索索的衣料摩挲声,撩起帘子一眼,傅缙正在穿衣,他从不让人进来伺候,披了赭色的官服,正在系腰带。
他看了床榻一眼。
楚h立即唤了声:“夫君。”
想了想,她微笑补充一句:“屋里暗,夫君唤人点灯才是。”
“不必。”
慢了半拍,十分简短,声调平平,无甚起伏。
拢了拢鬓发,楚h心想着她下回绝对不醒,面上却轻柔地“哦”了一声。
傅缙扣好腰带,整了整衣领,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楚h忽想起一事,忙唤道:“夫君!”
他停下。
“我这二日欲出府,理一理陪嫁铺子。”
她早就该整理嫁妆的了,就是被这乱七八糟事绊住了脚,如今稳了下来后,这是第一要务。
楚女的陪嫁,据闻非常之多,多到嫁妆册子送到后,连他父亲都为之侧了侧目。
不过傅缙并不在意这些,不管他喜不喜楚女,七尺男儿就没有关注女人陪嫁的道理。
闻言也不在意,随意“嗯”了一声,大步出了房。
脚步声渐渐远了,到听不见,天色还早,但想了想,楚h也没再睡回笼觉,唤了候在廊下的如意等人进来伺候梳洗。
“我们今儿就出府。”
16、第16章
楚h想出门并不难。
当世民风尚算开放,礼教对女子约束不算严重,且大多集中在闺阁少女身上,已婚妇人的话,出行随意,并不会有人侧目说抛头露面。
和楚姒“达成共识”后,对方也不会在这地方下绊子,打个招呼就完了。
登上一辆悬了镇北侯府府徽的蓝帷大马车,楚h一行十分低调出了门。宽敞的青石板大街,马蹄声哒哒,她撩帘看了一眼久违的街景,微吁了一口气。
她的目标是信义坊青石大街,外祖父当年抵京常驻的中心据点。
信义坊在东北,但在外头指挥的孙嬷嬷却让车夫驰往南,在一家门口有个隐蔽双环标记的典当行前停下。
楚h抓起]离,戴在头顶。
本来是不用这玩意的,但她容貌辨识度高,未免麻烦,还是是用了罢。
下了车,提前得讯的掌柜已经在等着了,迎了东家,又乐呵呵招呼车夫随侍等一干镇北侯府的人员,停车喝茶,好吃好喝款待着,带到另一边去了。
楚h迅速更换衣裳,从后门上一辆外表普通的青帷马车,细鞭一挥,马车迅速离开。
虽当世商贾地位不高,导致无子的赵太爷还得费心给独女选了个官户人家,以免他百年后女儿无所依持,庞大家财被人吞噬殆尽不说,命怕也未必能留下。
但不得不说,钱银这玩意是个好物,诸多商号就更不用说。
这些都是楚h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属于她的东西,自慎之又慎。
她不欲自己在京城的大本营被外人知悉。
重新登车后,她领着孙嬷嬷等心腹陪嫁,又绕了一圈,这才直奔信义坊。
……
进了熙熙攘攘的信义坊,拐进青石大街,远远就见到一座门面足有四间,青石作基浮雕为檐,门口两条腰粗大红柱,格外开阔醒目的大铺面。
上悬一匾,“信宜柜坊”,角落还有一个很小的双环标志。
信宜柜坊门前,早有人候着了。为首两个,一微胖的中年男人,有行人认得他,这是信宜柜坊的大掌柜曹思。他都出来迎人,挺让人惊异的。
而另一个,则是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年纪,高而劲瘦,一身扎袖青色布衣,面上尤有风霜之色,双目有神,长相硬朗,气质稳重而沉静。
他一直注视着街口,青帷车一出现,他神色才有了变化,立即吩咐左右,“开侧门。”
楚h的马车直接从侧门而出,在里头停稳,她才下车。
曹思她没见过,但也知晓他,她外祖父的心腹亲信之一,一直放在京城这要紧位置把总。
另一个青年,名青木,是她外祖父特地挑选出来培养,以备日后辅助她的,原是家卫头领出身。
赵老太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行商有险,一开始是聘镖师和人结商队走的。后来随着他越做越大,他开始养武师。再后来,他自己挑选孤儿孩子,培养护卫队。
他为人乐善好施,路见不平每每拔刀相助,这些孤儿都是受过他恩惠的,其中更不少乃救命扶养大恩。他在后者中挑选了一十八人,聘名师教导,作为他的贴身家卫,最是忠心耿耿。
青木就是头领。
赵太爷无子,晚年开始为独女做打算。赵氏柔弱,不擅商事,他开始培养青木,这个颇有天赋又忠诚不二的心腹爱将。待他百年,也能闭眼。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发现自己的外孙女对商事颇感兴趣,他大喜,再是有忠心的心腹,也还该有一个主子把总呀,如赵氏般一窍不通无法闻问真的很无奈。
于是,他开始每年往返邓州,一留几个月,表示人老思念外孙女,把人接到身边养,既享天伦之乐,也教导诀窍传授经验。为防纸上谈兵,甚至,他还悄悄带外孙女出过两次远门。
这个其实就是楚h。
青木是给外孙女培养的辅助者,一直都带着的,楚h和他当然很熟悉。
一下车,她就笑道:“青木。”
青木露出一丝笑,“女郎。”
楚h又看向旁边乐呵呵的曹思,不福身了,直接微微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曹叔吧。”
“不敢,不敢。”
曹思笑着应了,随后神色一肃,端容深揖到地:“曹三拜见主子。”
他身后是得讯而出的京城各商号掌柜,方才大家不好塞在门口,紧接其后深深一揖,“拜见东家。”
熙熙攘攘,挤满了整个车马房,楚h有经验,外祖父带她见过类似场面,她微笑虚扶:“诸位请起。”
诸人纷纷起身。
该整理的,赵太爷去世前已反复整理过了,大家也知道新东家是个二八少妇,虽丽色动人有些出人意料,但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的。
曹思已提前备了酒宴,宴饮过后,诸掌柜散去,曹思汇报了柜坊乃至京城近日事务后,也退了下去。
楚h这才领着青木,绕往后面去。
信宜柜坊后院有一小门,连通一三进宅子,这里是赵太爷抵京居处,也是处理外务的中心据点。
入了外书房,一水儿楠木家具,布置简洁且大气,多宝阁上有一对青玉核桃,腻润光泽,显然曾常常被主人拿在手里把玩。
很熟悉的风格,楚h忆起外祖父音容笑貌,一时略黯。
一道低沉的男音轻声道:“女郎,这二年的大账册及大事汇录都整理好了,就在案上和箱里。”
楚h回神,侧头看一眼身畔高大青年,笑道:“青木,你怎憔悴了这许多?”
其实也不算憔悴,就是风尘仆仆了些。
楚h嫁得很急,青木接讯时尚远在西南,一路急赶回来,先去邓州处理了变动事宜,又奔赴京城,披星戴月的,就这几天才到。
楚h打趣他,他也不反驳,只笑了笑。
青木这人,一贯寡言少语,是个沉闷性子,楚h都习惯了,接过孙嬷嬷奉上的茶盏啜了口,坐在书案后开始翻阅册子。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坐下来理事。
未出阁的女孩子们不能随意外出,祖父去世这二年,账册和诸事汇中她只能在母亲房里翻一翻,消息滞后,也无法当面商议,自然就不能胡乱给指示。
另一个,官家闺秀讲究娴贞淑慎,学学看账可以,但整日沉迷商事满身铜臭白招训斥,楚家规矩大,明面上帮赵氏打理产业的是楚温,上述行为还得避人进行。
如今总算不用偷偷摸摸。
楚h摸了摸账册,她也终于是个有私产的人了。
父母在,无私财,唯一例外的,那就是女子嫁妆。这就是她出阁唯一的好处,她终于能合法拥有个人财产了。
账册不急,她先翻开今年的大事汇总,“六月从饶州经盘水,紧急调运三万丝往归州,登岸往北?”
盘水,大江支流之一,但以往运丝往关中乃至北地,都是走沅水,沅水最近最顺,比盘水好太多了。
楚h略略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是因为年初鄂州江州一带洪涝,航道阻塞吗?”
赵氏商号有船行,转运快人一步,若第一批抵达,将获利最大。
她看向青木,青木露出一丝笑,硬朗严肃的五官和缓不少,点头低声道:“主子说的正是。”
“女郎”是旧日称呼了,赵太爷去世,他的主子就是楚h,如今想起换了过来。
楚h稍一怔,不过没说什么,外祖父教导,该仁厚时仁厚,该施恩时施恩,但该尊卑分明的地方绝不可含糊,此乃御人之道。
她继续认真翻着册子,从现在开始她独自掌事,和以前区别很大,很多东西要熟悉,更要学习。
“今年庐州的茶我们少收了许多,多收了郴州宜州的,莫不是气候有变化?”
“庐州今年少雨,夏茶必涩,我们……”
青木仔细解答,楚h让他坐,他本不愿,但想着站着讲解楚h听不方便,犹豫了一下,这才坐下。
一问一答,十分详尽,青木还将这二年商号实况结合在一起仔细讲述了一遍。
楚h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反问。
孙嬷嬷轻手轻脚,挑亮墙角的长明灯火后,十分安静立在一边,只不时添些茶水。
……
楚h觉得这一天过得飞快,果然人有正事忙时间是不够用的。
她其实更喜欢这种忙碌,比当个贵女贵妇快活多了。
只恨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无法入朝为官,连行走经商都难有一席之地。
她是幸运的,外祖父事无巨细都想妥了,在外有青木等人,让她可安在幕后把总。
今天熟悉了一天,也学习了一天,收获颇丰,瞅了瞅滴漏,她阖上册子,“今儿到此为止了。”
她揉了揉腰站起,都是坐一天,青木有武艺不累,她可累得慌。
青木已接过她手上册子,眸中闪过关切,恭敬问:“主子,可要唤医女伺候?”
“不用,孙嬷嬷如意都会,我回去再揉就行了。”
时间不早了,还得换装,楚h也不久留,话罢就匆匆往外。
青木跟上,扫了一眼随车的仆妇和家人,他道:“主子,不如让赵扬几个随行。”
赵扬几个,指的就是赵太爷的十八家卫,他去世后本就该跟着新主子楚h的,由于当时情况特殊这才搁下了,现在楚h出嫁后有私产有陪房人手,可重新安排进去。
十八卫身手好,忠心耿耿,有他们跟着才好放心。
楚h自然不会和自己安全过不去的,一提起立即点头,不过她道:“先安排四人。”
人数太多动作太大,京城里头行走,四人足够了。
青木立即应了。
不过这一趟却是来不及安排了,只能下回,短暂又说了几句,楚h登车,低调从侧门而出。
青木远远尾随,一路护到车驾进了镇北侯府,伫立片刻,待大门关上,他才折返。
……
深秋天黑得早,回到禧和居已见暮色,卸了钗环用罢晚膳,天已黑透,楚h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红通通舒畅极了,趴在美人榻上让如意揉按腰背。
傅缙耳尖,归房时,还在廊下就听见楚女“哎哎”一声,有些痛楚又很舒畅,甚是古怪。
转入屋内,原来是在揉按,楚女眉目舒展。
年少慵懒,好享乐。
他心里如是道。
楚h跳下榻,微微一福,“夫君。”
也不等回应,她微笑道:“今儿出门看账册,坐了一整天,累得很。”
她眉眼弯弯,笑盈盈的,瞥了她一眼,傅缙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就转身往浴房去了。
“哗哗”水声起,楚h心里“切”了一声。
阴晴不定,龟毛男!
可惜人家的拳头就是大,唉。
傅缙沐浴而出,寝衣照旧整理得一丝不苟,屋里的灯已吹熄大半了,侍女退下,楚h宽了衣,正披了一件橘红色厚斗篷在拨弄烛心。
屋内一股幽幽的暖香,浅淡的梅花气息,危机大幅度消弭后,孙嬷嬷就把自家的香炉和香饼翻出来,重新熏上,楚h没反对。
暖香袭人,昏黄烛光,不得不说确实很能松弛人的神经,傅缙绷了一天的眉心舒缓下来。
扫了一眼楚女,见微黄烛光下,她睫毛根根长而翘挺,白玉无暇的侧面仿微有晕光,恬静,柔美,难以笔画描绘之。
不过傅缙却不是个惑于美色的男人,看了一眼,他就移开视线。
谁曾想,楚女这时恰恰转过头来。
二人目光对得正正的。
他罕见的神色舒缓,一双深邃的黑眸冷漠深沉不见,瞥向她的侧颜。
而她唇畔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眉目柔软,转过头来看见了他。
“夫君。”
楚h反应很快,脚尖一点跳了下来,唇畔弧度又扬起了些,笑:“可要安歇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点漆般明亮,里头仿佛真有水波凌凌,烛光晃了晃,眼波也随之一晃,翘唇而笑,左唇角有一点笑涡,让她笑靥平添几分娇憨之态。
傅缙嗯了一声,“歇罢。”
咦?
这回多了两字?看着心情也还行的样子,怕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她瞄了他一眼。
不想他观感敏锐,“看什么?”
这人脑袋侧面也长眼睛了吗?楚h忙道:“没什么。”
傅缙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楚h没再瞄他,规规矩矩脱鞋上床,躺在里头,今天很累,早点睡吧。
“夫君早歇。”
说了这句话,感觉傅缙又瞥了她一眼,眼神仿佛有那么点意味不明。
这两天,每每道完晚安,他都这样看自己一眼,楚h顿了顿,不会是还惦记着自己先前装睡听见暗号那桩事吧?
刚这般想罢,谁知这时,窗外忽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下意识的,二人都看了对方一眼。
楚h若无其事,轻声道:“夜深露寒,夫君多穿衣。”
傅缙眼皮子撩了撩,没吭声,翻身下了床。
他迅速披衣,往后窗去了。
楚h想了想,她是不是得跟上关窗?
她还是下地了,跟在傅缙身后,他推开后窗脚尖一点,人已在室外。
外面没人,他立了立,瞥向尾随楚女。
楚h小声道:“夫君早归。”
她拉上隔扇窗门,扣上了暗锁,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房门廊下有侍女守夜的,其余窗也扣死了。
于是,她微微开了一条缝,随手捡起梳妆台上一条绦子,绑住锁扣,留了一道人手能伸入的间隙。
这动作,算留门?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楚h见傅缙还在,有些诧异,想了想小声道:“从这处回屋方便许多。”
傅缙并不很想回答,瞥了眼那扇窗,缝隙里她微微翘唇,嘴角一点浅浅的笑涡,最后还是勉强“嗯”一声,脚尖一点,纵跃而去。
17、第17章
折腾了这么一下,睡意没了,楚h躺在床上,揉了揉嘴角。
这样刻意扯唇,还真有点累。
她轻叹了一声。
其实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他也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杀母仇人的侄女,硬塞进来让他娶,扪心自问,换了自己也膈应,也防备。
要知道,她那位姑母可是阴毒手段层出不穷的主。
唉。
其实目前,楚h和那噩梦的走向已产生了分歧。梦中的“她”涉世不深,从一开始就没分辨出楚姒的真面目,很感激姑母关照,事事听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受此影响,日常已基本无法参考,但大事还是一样,按照轨迹,几年后楚家就会一族尽灭。
灭于傅缙的步步紧逼。
如果单单因为一个楚姒,楚h觉得很过了。
可她不知道后面这几年还发生过什么事?
梦中“她”的视角十分狭隘,局限于内宅,但仅如此,楚h也知道死了一个傅茂。
再怎么不知情,再怎么错手被人利用,也不能掩饰傅缙仅有的胞弟,又折在了楚家人手里的事实。
傅茂死时才十六岁。
傅茂常来兄长的外书房,总不忘到后头给长嫂问安,楚h嫁进门不过半月,就已见过他多次。清澈乖巧的单薄少年,略带腼腆,恭敬有礼。他很崇敬兄长,说起傅缙整张脸仿佛都会亮了亮。
要是她有这么一个弟弟被人杀了,恐怕她也会恨死对方,天涯海角执意复仇吧?
楚h心里沉甸甸的,目前虽暂时安稳了,但灭门仇恨依旧毫无头绪。
唉。
长叹了一口气,片刻后,楚h又打起精神来。
前些日子不也难?
但她到底还是站稳脚跟了。
和梦中的“她”相比,自己不是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出去了吗?
会好的!
楚h重重呼出一口气,瞥一眼后窗,闭上眼睛。
……
再说傅缙。
一进外书房,冯戊立即呈上急报。
急报是宫内眼线送出的,经樊岳的手传递。他是羽林卫中郎将身份,带信快捷又安全,紧急讯报多经他手。
傅缙展开一眼,“申末,陛下下旨,革安州刺史张芳之位,连同其一干属吏,即刻押往京城候审。”
樊岳一惊:“不是说安州张芳与靖王查无私交,只在前年和去年有过数回公务往来吗?!”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靖王谋逆案,一直没有平息过,反而随着靖王被赐死后,愈演愈烈。
首脑及主要党羽,俱已伏法。后来又延伸到各自的亲信。再后来,稍有瓜葛的都无法幸免于难。
到了现在,连无意碰触的都逃不过了吗?
樊岳觉得很过了,他事前,真没想到能清洗到这程度。所以他才一直劝傅缙,调任得赶紧安排了,不然就晚了。
“那我们……”
傅缙食指轻点了点书案,“时机已至。”
他耐心等待的时机到了。
朝堂内外大动荡,即将抵达顶点,受波及者太多,即使调动频频,六部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同程度的空缺。
包括兵部。
“我们立即布置,待张芳押解抵京后就动手。”
……
接下来的日子,傅缙更忙,常常楚h睡下他都未归,甚至有几回直接睡的外书房。
楚h没多大感觉,且她也很忙,在青木的辅助下,她重新熟悉商号情况,并开始按外祖父的安排逐渐接手。
她隐于幕后掌舵,青木曹思等人辅助之,再下面一层是船货茶布等各商行的主事者,然后就是各区域乃至各州等等,一直到具体的铺面工坊掌柜管事。
层次分明,衔接无缝。祖父早年已安排妥当了,并指导着她模拟过几次。楚h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但很快她就找回感觉,进展飞快。
这日忙碌到下午,手头事务暂告一段落,她揉了揉腰,孙嬷嬷心疼忙劝:“歇一歇吧,这事儿再多也不急在一时。”
也是,也不差一时半会。
楚h索性阖上册子,今天工作告一段落,看看天色,不晚,于是她道:“我们去前头坐坐吧。”
这里前头,说的是临街柜坊。
青石大街这座大柜坊一共两层,赵太爷旧年在二楼辟了一处静室,作休憩赏街景之用,楚h去过一次后也极喜欢。
微沸的泉水冲泡出毛峰的清香,碧绿的茶汤盛在瓷白的杯盏内,浅啜一口,眺望下方,大街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旧日从来没有过的。
这出了阁,和养在娘家,区别果然是很大的。
感叹一句,她看青木:“你坐下就是。”
青木也随她来了茶室,他没坐,正站在案侧替她泡茶。实际青木日常除了方便给主子讲解的时候愿意坐,平时他都是站着,闻言笑笑。
“无需,谢主子体恤。”
他一贯就是个谨守本分,对自己极严格的人。楚h无奈,只好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青木这才依言坐下,“主子,何事?”
还别说,楚h真有事吩咐他。
“我们在谷乡,不是有一处庄子?”
谷乡距离京城约四十里,仍属京郊范围,这段日子楚h在翻看京郊一带的地契,青木也特地留意一下,立即点头:“是,有八倾良田,二十倾山林。”
是一个中等的庄子,特点位置是很靠里,不大起眼。
楚h道:“青木,你按外祖父从前那般,选些好苗子,八岁到十二岁上下,让赵明几个亲自去教导,总领此事。”
赵明也是属于十八卫,不过不擅长商事,暂时楚h身边也安不进太多人,正好领了这任务。
楚h近日一直在思索楚家灭门的事。
她一直想做些什么。
但她真没法子够得上皇帝驾崩和藩王造反这类大事,有关傅缙仇恨也一筹莫展,她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些有可能会用上的准备。
不管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想做什么事都少不了人手吧?
当然她不敢想着与千军万马较量,这是不可能的。但手里多点人,万一真到了最坏的时候,也好歹多条挣扎的退路。
说不定,还真能挣扎过去呢?
“是。”
青木也不问为什么,立即思索起实际操作可行性。
“都是娃娃,要成气候只怕得耗不少时候,不如我们从各地商卫队里挑选一二人手,先调到京城来?”
不管船运陆运,都需要护卫人手,这是一直都有的,青木等十八人就是在这基础上被赵太爷选中。不过赵太爷没有额外需求,多年培养仅仅够用即可。
选忠心者调遣,每处少一二人,对商号无甚影响,但京城这边马上就能用了,日常教导人手也充裕。
楚h立即点头:“甚好,就这么办。”
她叮嘱:“切记人数莫要太多。”
现在还是太平年月,若大肆训练武装力量,还是在天子脚下,这不是找死么?
规模和平时训养商卫的庄子一样即可,绝不能多。
青木心领神会:“主子放心。”
青木办事,楚h自然放心,吁了一口气,她命孙嬷嬷取笔墨来,提笔给爹娘写一封信。
信上报了平安,又问候爹娘安好,最后就是说一下接收商号顺利的事。
楚姒那事,她考虑过后,不打算和爹娘说了。
毕竟现今楚姒已稳住了,挑破除了给大房三口带了弊端以外,毫无益处。
她挥笔疾书,刷刷写了好几张,青木侧头唤人取了蜡封,待墨水晾干,他直接给装封用蜡。
接着,立即就命人送了出去。
楚h一笑,有自己的人手就是好呀。
她心情轻快,其余人也欢喜,连青木嘴角也扬起一丝笑,替楚h续了一盏茶,“主子,……”
“啊!”
“哎呀!”
青木刚开口,忽窗外大街尽头一阵喧哗,二人转头看去,只见那边有人群急急涌过来,议论纷纷颇吵杂,不少人面露惊色。
楚h蹙眉:“什么事?”
青木立即使人去探听,由于事大又不隐蔽,柜坊伙计很快回来了。
“是两里外的菜市口,又砍了一批人犯,极多,……”
青石大街两里外,有一监斩点,近这个把月来,那地方几乎天天都有人头落地,没见停歇,反而越演越烈,血腥冲天,洗都洗不干净。
历来老百姓都爱瞧热闹的,去的都有心理准备,但这几日规模之大,实在让围观者们极不适。
“听说这次被斩的,是安州刺史张芳一族,还有昔日其手下诸属吏,足足几百人,砍了七八轮!”
若是穷凶极恶者,老百姓们只会拍手称快;若涉及皇权争斗嘛,有胆子干就得提着头,他们凑凑热闹;但这回……
“茶楼食肆,都悄悄议论,这张芳死得冤,他不认识靖王,就正常和夏阳走了几趟公务。”
当世不算闭塞,民间议政不是罪名,只要把握好尺度就行,这还是一种风尚。然这种背景下,就算明知是触线话题,悄悄流传也少不得。
伙计悄声道:“说是吏部刑部有奸佞,这才奏议斩抄安州。”
楚h现在的耳目,可比以前灵通太多了,她知道,有关靖王案,吏部和刑部组成一个审查小组。所谓内有奸佞,指的就是这小组里头。
傅缙就是吏部的,也不知在不在里头?
其实她觉得这群人有点冤,怎么查?什么力度查?还不是皇帝的意思。至于斩杀抄家什么的,就更非得有皇帝朱批不可了。
略略思索片刻,她看看天色,吩咐打道回府。
……
回到禧和居,又是傍晚,用膳沐浴梳洗后,天早黑沉了。
天气越发寒冷,正房点了两个大熏笼,她披了件滚边大斗篷,却没有睡,倚在熏笼旁的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灯火。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门声响动,她站起迎出去,“夫君。”
傅缙挑眉,她今儿居然还没睡?
“何事?”
他在圈椅上落座,瞥一眼她。
傅缙本以为,楚女是要说楚姒的事,谁知她一开口,“夫君,今儿我在外头,听说市井间多有议论吏刑二部。”
楚h仔细将街上见闻说了一遍:“他们说安州甚冤,吏部刑部内有奸佞,惑主陷害忠良。”
傅缙一诧,侧头看去,却见她微微蹙眉,面上闪过一丝忧虑,“夫君也在吏部,不知会不会被波及?”
自那日以来,楚女很老实,也安分,约束人手,日日汇报。楚姒日常询问的大事小事,他俱一清二楚。
楚女这表现,是可以的了,她没必要再说外头的见闻。
在他心里,这也非楚女义务。
气窗灌入一丝寒风,烛火微微晃动,楚h缩了缩腿,探手拢了拢斗篷。
傅缙定定看她一息,“无事。”
顿了顿,他又道:“靖王案不会涉及无关商贾,寻常买卖照旧,不参与议论即可。”
他还是第一次和楚h说这么长的一句话,非质问的,楚h忙应:“我知晓了,我让掌柜约束伙计的。”
傅缙“嗯”了一声,见她未说其他,便站起入了浴房。
楚h目送他背影转入,轻轻倚回美人榻上。
她做对了,目前自己这处境,多多取信他只有好没有坏的。
她微微吁了一口气。
……
当夜,傅缙又出去了一趟。
张芳已押解抵京,并迅速问斩伏法,东风已至,先前的一系列安排也妥当。
傅缙只要一动,就会调任兵部。
只樊岳还有些许犹疑:“镇北侯府,乃贵妃亲信,你在吏部平步青云,贵妃会不会不愿你挪动?”
表面上,傅缙也是贵妃一党。
当今耳根子软,贵妃屡屡涉政,万一她不乐意,横插一手,这回功败垂成不说,且日后再想筹谋,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然这么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傅缙早早就考虑到了,“无事,我已有万全之策。”
“哦?”
樊岳忙追问,傅缙淡淡道:“楚婢与贵妃乃昔日密友,交情至今也甚笃。”
不乐见傅缙步步高升,楚姒绝对是头一个,死仇多年,他对此婢心思也甚是了解。
这回,正好利用一番。
……
楚h得了傅缙的话后,次日就吩咐底下商号掌柜严厉约束伙计,不许讨论半句。
经了这么一回事,她觉得茶肆酒馆也是个好地方,有不少小道消息,遂让青木安排了人,专门混迹各处酒茶食肆,打听消息。
效果是显著的,朝堂各府的秘事固然无法得知,但大政令却从来都不落后,还有各种民间反馈,及其余多种多样的真假八卦。
楚h命人整理了,她每天都看。
看了没几天,不想傅缙当了一回主角。
他先是上奏良策调整吏部架构,人手短缺的压力陡然大减;另,他又一连举荐了五名低阶官员及小吏,皇帝考察过,真才实学,可堪重用。
皇帝龙颜大悦,当朝夸赞傅缙栋梁之才,镇北侯府后继有人。
听闻,这位是又要擢升了。
楚h啧啧两声,按下讯报。
傅缙这般大放光彩,恐怕有人得如坐针毡了。
18、第18章
楚h回了侯府,照例先去一趟凝晖堂。
谁知到了凝晖堂,却见庭院仆妇来去匆匆,十分忙碌的样子。她脚下一顿,楚姒却已在侍女的簇拥之下快步出了正房。
很少见她这般匆忙。
楚姒今儿没穿襦裙,一身深紫色镶边深衣曲裾,高髻戴了一整套累丝红宝头面,从妆容到衣饰,都少了几分艳媚,而多端庄隆重。
二人面碰面。
楚h奇:“姑母这是要出门?”
这都未正了,半下午的,再过一个时辰就晚膳时间了。
“宁儿回来了?”
自达成协议后,楚姒都很和蔼,不过眼下她明显无心于此,脚下不停扯了扯唇:“先回去歇罢,姑母明儿再和你说话。”
说罢,匆匆出了院门。
这打扮,不用说是要进宫了。
进宫本没什么,只回到禧和居后,她却听留守侍女禀,说着这趟进宫是临时的,车马房仓促准备,忙乱成一团。
楚h眼皮子跳了几跳。
踱了几步,她站住:“如意,你亲自到前头去请世子爷。”
这时辰,大概傅缙未归,嘱咐人等着,一回来就报上去。
……
傅缙诸事备妥,这两日倒是早归,接禀有些诧异,这还是楚h第一次命人请他。
将将迈入外书房的脚步一顿,往后面而去。
才进门,余光就见楚女正在踱步,颇有些坐立不安,一听门响迎了上来。
“夫君!”
“何事?”
“楚姒进宫了。”
楚h屏退诸侍女,瞄一眼已掩上的门扇,对在圈椅上落座的傅缙道:“很匆忙,是临时的,未正才出府。”
她蹙眉:“可今儿,我才在外头得讯,说你良奏又荐才,得陛下当朝夸赞,并说镇北侯府后继有人。”
最后这句话,她敢肯定,绝对触动了楚姒那根敏感的神经,她直觉,和这趟进宫有关联。
“外头沸沸扬扬,都是赞赏你的,你世子之位稳如泰山,那楚姒……”
“她忽就匆匆进宫拜谒贵妃。”
虽楚h先前远在邓州并养于深闺,但她也知道这位贵妃可不是安于后宫的主,偏偏皇帝极其宠信,又是太子生母,枕边风相当厉害。
她眉心蹙得更紧:“这二者,怕是有关联。”
傅缙抬眼。
楚女再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短短时间内,她仅凭市井间的传言,就将内里的厉害关系分析得清楚明白,随后结合楚姒的行为,就立即判断出此事的下一步会有的进展。
她马上告知了他,好让他早作防备。
这些,更不是她的本分。
傅缙第一次这么正面看楚女,倭堕斜髻,一缕鸦黑的柔软发丝沾在脂玉般的脸颊上,两弯柳叶黛眉正微微蹙起,若花瓣淡红的唇角紧抿着,她颇不安,眉目间隐见忧虑。
“她确实进宫见的贵妃。”
傅缙已确实得讯了,进展得很顺利,看了她半晌,他道:“此事无妨,你只佯作不知详情就是。”
再看了眼专注听讲的楚h,见她认真点了点头,他站起,又顿了顿,“可还有其余事?”
“并无。”
楚h忙道:“前头若有公务,夫君自去忙碌就是。”
瞥一眼被寒风吹得“噗噗”微动的厚窗纱,补充一句:“冬季夜寒,夫君勿忘添衣。”
他“嗯”了一声,大步往外而去。
……
再说楚姒。
她已入了宫,很快被引至九华殿。
鹤嘴鎏金香炉徐徐吐出丝丝青烟,馥雅醇幽的龙涎香息弥漫整个宫殿,偌大而精奢的九华殿内殿中,萧贵妃就着宫人搀扶懒懒坐起。
“都申时了,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带一丝微微暗哑的莺语,芙蓉玉面,云鬓花颜,能独占帝皇恩宠多年,萧贵妃天香国色自不必多说。她明显和楚姒极熟稔,青丝微乱,姿态慵懒,就这么把人唤了进来。
斜了对方一眼,也不用多想,她笑:“又是为了你那继子?”
昔年密友,一个嫁了又嫁,跃身为镇北侯夫人;而另一个更了不起,一朝得入君王眼,扶摇直上九重天。
二人都颇清楚对方的底细,也不用遮掩,楚姒眉目一沉:“娘娘想必是晓得了,那小子很是了不得。”
再不按住,只怕日后难以遏制了。
“娘娘,此子心机深沉,绝不可能俯首帖耳,若身居高位又承了爵,只怕会为娘娘多添阻滞。”
楚姒要遏制傅缙,绝对少不得贵妃默许甚至支持。而对贵妃而言,傅缙确实年少英才,不过也到底年少,站在她这位置,一个三四品官远称不上举足轻重。
镇北侯府是她母子的一大支持力量不假,但傅缙只是世子,傅延壮年,身体康健,还远远轮不到傅缙当家做主。
她知道楚姒的谋算,二人关系不错,且隐隐还有一种同类人的微妙心思,她一直纵容着对方的行为。
萧贵妃拨了拨青丝,无可无不可:“看陛下心思就是。”
言下之意,她不管。
傅缙虽不当家做主,但到底是傅延嫡长子,她当然不可能出手打击对方。
楚姒想干什么她不阻止,但也从不伸手。
至于成不成,就看楚姒自己的本事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也是楚姒此趟进宫的目的,得贵妃默许。
她感激:“谢娘娘。”
晚膳时分近,小黄门已禀陛下稍候将移驾九华殿,楚姒不敢久留,匆匆告退。
出了宫门,寒风卷着一点细雪飘飘扬扬洒下,楚姒取出早备好的笔墨,快速写了一封信,“悄悄送去襄城伯府。”
……
楚姒初嫁,正是襄城伯府彭氏,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有联系的,而且关系不错。毕竟她虽夫死改嫁,但却在彭家留下一子彭三郎,今年已十六。
然她今日送信的对象,却非亲儿子,而是彭氏当家人襄城伯彭尚。
彭尚展开信笺一看,眉心却一蹙。
楚姒指示他,让他动用手上一处人脉,在傅缙升迁时,将其调到工部。
实话说,彭尚并不想掺和傅家继母子间这些个破事。但奈何昔日全靠楚姒进言,他家才在贵妃面前有了名号,继而摆脱皇子们夺嫡的泥沼,投向九皇子,即今日的新太子。
襄城伯府这得以喘息,继而重新茁壮。
这施恩不小,人情债最难还,且还是贵妃跟前挂了号的人情债,楚姒隐晦表示,已得贵妃默许。
拧紧眉心,他提笔,六部工部最冷,而吏部乃要部之一,一个刚得陛下夸赞正要擢升的人,调任工部不就是明升暗降?
困难程度太高了,几不可能完成,礼部他还能试一试。
信送回去了。
和楚姒预料中一样,她立即回信,要快。
傅延领旨赴江南,目前不在京城,必须在他回京前办妥,并抹干净痕迹。
……
两厢传信,很快布置推动起来了,但结果一出,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傅缙调任兵部。
“怎么会这样?!”
楚姒打着探看儿子的名号,亲至襄城伯府,沉着脸问。
彭尚无奈:“我只能尽力,朝中动荡频频,你也不是不知道。”
傅缙在皇帝跟前挂了号,他动作只能小心翼翼,会出现偏差真不奇怪。
他安慰对方:“虽是上四品,却是文职,也无妨。”
傅缙这郎官是专掌兵卒名册及军械目录的,虽主事,但在兵部,接触不了兵权直接次了一等。他也不见会多少武艺,也不会行军,处处有制肘,还得重头再来。
楚姒的目的,算达到了。
这些想想,也是,她略松了松微蹙的眉心,点了点头。
……
这小半个月来,府里府外暗潮涌动,楚h得了傅缙话,一直装聋作哑,不过楚姒也顾不上她,不用怎么应付这位姑母,她反而轻松很多。
但她对个中种种并非一无所知,将明面上的大消息琢磨一下,她很快回过味来。
恐怕,兵部才是傅缙的最终目标吧?
他在利用楚姒?是想稳住贵妃吧?
嘶,可这怎么是文职,是不是用力不到位呀?
这日她也早起了,看傅缙换上簇新一身青底暗红的上四品朝服,又见他瞥一眼自己手边的玉带,她拎起递过去。
“这掌兵卒军械名册的,是文职,恐怕这回那楚姒也算称心如意了。”
傅缙抬眼看去,见她眉心微微蹙起,一脸忧虑。
她确实聪颖,看出关键他未再诧异。
这半月来,楚女非但十分安分,还主动告知市井消息,又通过楚姒言行揣度对方心思,方方面面,俱表现得都非常好。
她的隐忧,看着也未曾作假。
傅缙顿了顿,道:“无妨,她称不了心,也如不了意。”
他神色自若,一点不见阴霾,楚h眨了眨眼,莫不是,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点到即止,她遂不再问,见傅缙已扣好玉带,她顺手取下挂在屏风上的玄黑滚边兜风,递给他。
这斗篷,是他昨夜回屋解下的。
傅缙看了她一眼,接过。
清晨昏暗,屋内没有燃灯,他随手探过斗篷底下,手指忽触及一处温热的润腻。
面前楚女忽眼眸一睁,那处润腻就往后缩了缩。
这是楚女的腕子。
傅缙本来是不在意的,他也未必就情愿碰触她,只是她这么一缩,他就反而生出两分介怀来了。
碰一下怎么了?
她身上他都仔细碰过了,如今不过就触了触腕子。
她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只要他愿意,随时就可圆房。
暗哼一声,他接过斗篷披上,直接转身,听见她在后面说“天黑路滑,路上且慢”,他没搭理大步出房。
没有听见平时的“嗯”一声回应,楚h有点莫名,不过她很快抛在脑后了。
“如意,准备一下,我们出门。”
19、第19章
傅缙说楚姒称不了心,也如不了意,并非一句虚言。
他从未打算一步到位。
一个没碰触过军事的文官,想一下子直接任兵权实职,根本不可能。
他心里有数,只要到了兵部,一切好办。
十一月末,京营大演练。
自大梁朝开国以来,京郊大营常驻三十万精兵。太.祖极重视武力拱卫,言“武不可废,军不可怠”,种种军务调整,又防太平年月京军养废,定下每季一次大演武,已延续至今。
或分作两方或分作几方,先是校场演兵平地较量,然后投入京城南郊的崎岭太华山等连绵山脉,划出一个区域,进行攻防之战。
真刀真枪,每回演练都有少量兵士折损的,可见其严谨程度。
此乃京营乃至兵部的一大盛事,皇帝也会不定期驾临观战。意义很重大,既能检阅军队防止养废,还能选拔出各层的一些表现优异者,加以提拔。
今年的冬季演练,就定在雪后初霁的十一月廿二。
傅缙既是兵部一员,自然参与其中,不过他是文职,整备好军械后,演练当日在高台上观战即可,实战不干他的事。
三丈余的一座阔大高台,椅案齐备,一列列整齐排了开去。傅缙品阶中上,位置比较靠前。他再前面的,除了中间的皇帝龙座,还有镇国公伏老将军、兵部尚书、侍郎等等要员。
皇帝并没有驾临,口谕伏老将军和兵部尚书主持演练。
伏老将军三朝元老,两救先帝,荡北寇平南匪,征战一生威名赫赫。他已年逾六旬,仍旧硬朗,一柄湛金长刀虎虎生风,仍上朝入营,任大将军一职。
老将军一声吆喝,声如洪钟,演练开始。
先是全体演武,接着是分支平地战练。
京营三十万兵卒,被分为两支,战练每支先出一万人,毕竟校场虽然很大,但也有个限度,人太多施展不开。
东边腰系青巾的一支,领军是个九尺大将,名谭肃;而西边腰系红巾的领军大将则叫刘檀,体型略逊,但也同样威猛。
傅缙往东边瞥了一眼,无声收回视线。
先是诸将们之间的较量,谭肃刘檀一夹马肚,提刀奔向对方。
虽说是都是京营同袍,但也难免分些派系,尤其夺嫡之争持续数年,而新太子虽封,但其余蛰伏皇子依旧蠢蠢欲动。
这较量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谭肃大喝一声,横刀劈下,而刘檀沉着一挡,反手一刺。
你来我往,对战立即白热化,谭肃极其勇猛,刀兵相接间竟隐见火星飞溅,高台上众人啧啧惊叹:“看来,不出三十回合,谭肃必胜。”
伏老将军微微摇了摇头,捏须不语。
台上的,果然大多是不擅武艺军事的兵部文官。
他正这般想罢,忽听见赞叹谭肃的诸多议论中,有一年轻男声道:“谭肃必败,二十回合内。”
他一诧,立即回头看去,
却见一剑眉长目的青年男子,一身青底暗红上四品官服,端坐在第二排,他正眺望校场激战的二将,微微摇了摇头。
伏老将军认得此人,镇北侯世子傅缙,前吏部少年英才也,诸多奏议极其得用,下能安民,上能辅君,刚调来兵部,当时他还觉得非常可惜。
不过他从不涉及各种党派争斗,叹了两句便罢。
伏老将军挑眉:“何以见得?”
傅缙一看,拱了拱手,道:“谭肃大开大合,其势虽猛,然刘檀格挡躲避,却分毫未见乱。”
他十分笃定:“避其锋芒,伺机而动,刘檀沉且稳,二十回合必见分晓。”
二十回合耗时并不久,这话落下片刻,刘檀长矛忽暴起,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刺谭肃肋下一个乍露的破绽,一蓬鲜血溅起,“砰”一声重刀落地。
刘檀反胜,校场登时掌声雷动。
和傅缙所说的,分毫不差。
伏老将军面露欣赏,能看出个中关窍者,显然是个极善武艺之人,当个掌名册的郎官,忒浪费了些。
他遂笑:“既都是兵部的,何不下场试试?”
他萌生了给傅缙挪一挪位置的想法,不过,得先看看他有何本事?
傅缙抱拳,笑:“恭敬不如从命。”
他站起,大步往台下而去。
傅缙很快换了一身戎装出来。
宽袍广袖一落地,青黑铠甲一上身,温润世家公子模样一丝不见,双目炯炯,英姿勃发,金戈铁血的气势再掩不住。
这人,一看就是见过血的。
仍在场中侯战的刘檀一点不敢轻视,紧了紧双矛,凝神盯着对方。
寒风猎猎而过,二人一夹马肚,直直奔往对方。傅缙平平一记斜劈,刘檀举矛去挡,忽“砰”一声锐响,登时一股大力从上而来,震得他虎口一麻,长矛险些脱手而出。
刘檀大惊失色,这力道,竟不逊于方才的唐肃。
唐肃高壮魁梧,天生神力,为京营内外所闻名,这人怎么回事?竟然能与之相比拟?!
他忙聚精会神,全力应战。
然傅缙虽有唐肃臂力,却丝毫未见其粗拙,攻时如雷霆万钧,动时灵活如同脱兔,纵横开阖,来去自如。二人缠斗二十余回合,傅缙反手一记横扫千军,刘檀兵刃脱手,宣告落败。
傅缙闪电探手,接住刘檀长矛,双手递还,拱手道:“刘将军承让。”
刘檀赢得起,也输得下,胜败不过兵家常事,他放声大笑,一拍傅缙肩膀:“老弟啊,你在那吏部唧唧歪歪可浪费了许多时候,怎么不早来兵部?”
傅缙也笑:“现在来,也未迟。”
青年将军,面如冠玉,横刀立马,威势凛凛,刘檀大笑:“极是,极是。”
武将的情谊,有时候比文官来得快,且真很多。
高台上,伏老将军捋了捋花白长须,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接下来,傅缙跻身青红对抗,三战三胜,漂亮利落。最后校场列阵而战,他率左翼一起奠定了胜局。
下午,是山野对战。
三十万大军乌泱泱而出,开往崎岭太华山一带山脉进行实战演练。
傅缙照旧在青方,青方为守方。
他一指行军布阵图,却道:“攻即是守,守即是攻,战况瞬息万变,久守易失。”
不应该把这当成演练,该当成一场真的实战。
以往思维总被局限的刘檀等将,眼前一亮,对啊,以前他们都是按照规则攻防,现在想想,却是画地为牢了。
刘檀一击掌:“傅兄弟说得没错!”
众将立即聚拢,商议反攻占领战策。
傅缙仔细看过了地形图,“此处有一凹地,易攻难守,敌军很可能从此处攻之。”
“我以为,当在此处佯败,作饵伏之。”
他手一点,随后一绕:“而后包抄而上,辅以扇阵,必能大败敌军。”
见解十分精辟,又快又准,有诈有伏有阵有攻,战阵运兵娴熟于心,指挥若定。
刘檀真大为惊诧:“傅兄弟,你为何去那吏部?”
此策确实精妙,接着又商议了几个布阵方式,俱不如前者。于是不管真心赞叹佩服的,还是微妙侧目者,诸将一致拍板。
傅缙自荐先锋。
鏖战一夜,青方大胜!
傅缙勇猛善战,指挥若定,率兵士来去自如,气势如虹,毫无疑问是这次演练最夺目的第一人。
伏老将军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傅缙肩膀,哈哈大笑:“好一个傅小子,果然不坠你祖父威名!”
他惜才又爱才,当即对驾临京营的皇帝道:“陛下,承渊有项籍之勇武,韩重言之韬略,可堪明威将军一职,统左领军卫,为陛下分忧!”
京营共十二卫,每卫各统二至五万精兵不等,这可是真真正正掌了实际兵权的军职,属京营上层战将,品阶看着差不多,然内里天差地别。
因靖王案的风波,十二卫主将空出两个,伏老将军遂大力推荐他看好的傅缙。
伏老将军三朝元老,是皇帝少数心存敬重的老臣之一,另外他对傅缙印象本来不错,于是捋须笑。
“承渊允文允武,果然少年英才,大善。”
圣谕当场颁下,擢傅缙为明威将军,入京营,统左领军卫。
傅缙眼睑微微一垂,复抬起,利落行了一个军礼,“臣领旨,谢恩!”
……
傅缙一个漂亮转身,成功跻身京营,达成他归京数年的第一大目标。
楚h刚听闻这事的时候,是在凝晖堂。楚姒得了几盆上品红梅,要分她一盆已示亲厚,她微笑应了,一脸惊喜。
刚开口要表示自己的喜欢,谁知这时,忽见楚姒乳母梁氏“蹬蹬”快步进门,附在楚姒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楚h坐得很近,也听得颇清晰。
“……京营演武,他力克四位将军,拨得头筹,又在入山阵演大放异彩,伏老国公荐,陛下擢他为明威将军,领左领军卫。”
她清晰看见楚姒的眼皮子猛跳了几下,后者倏地转头:“你说什么?!”
梁嬷嬷肃着脸轻点了点头,“那边刚传信过来的。”
这说的正是襄城伯。
否则没有这么快,傅缙入京营也就两个时辰前的事罢了。彭尚一得讯,就知不好,只得赶紧将消息传过来。
“京营,明威将军,统左领军卫。”
楚姒面无表情重复了一次,她缓缓侧回头,楚h抬了抬眼睑,立即“啊”地掩唇轻呼,露出一脸惊慌之色。
“姑母,这是不是他又入了陛下的眼?他……”
何止?这哪里是入了眼的事。
楚h的表情很到位,楚姒也没有心思理会她,掠了她一眼,“无碍,你先回罢。”
这模样,可不是无碍,楚h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她最终还是微微蹙眉离开了凝晖堂。
上了软轿,她诸般表情一收,微吁了一口气,楚姒傅缙这对继母子直接过招,她佯作什么不知就是。
还要谨慎些,以免被波及。
只不过,这皇帝的旨意,还有伏老将军保驾护航,任凭楚姒手段再多,怕也无力回天了吧?
……
“他竟是这般擅武艺军事?”滴水不漏,事前竟无人得知。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楚姒坐立不安,眼皮子不停急跳。
她直觉有什么脱离了自己掌控,再不做些什么,就要永远够不上了。
来回踱步,楚姒最终牙关一咬,返身从妆台上拿起她的香膏盒子。
圆溜溜的瓷制香膏盒,不知她在哪个地方用力按了一下,用巧劲一旋一分,底部竟“咯”一声脱落,露出一个小且扁平的薄薄油纸包。
梁嬷嬷大惊:“这,万一……”
这东西就剩一剂了,万一失手?
楚姒那妆容精致的艳丽面庞上,一丝笑意也不见,她捻起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微微摩挲。
这是个好物,无色无味,就连太医也验不出毒性。人服下,初不见端倪,数月内逐渐衰弱,直至夭亡,看着即如染病故去一般无二。
她能顺利坐上镇北侯夫人之位,此物居功至伟。
可惜量太少,她昔年与人机缘巧合得之,各分一半,她那一帖早用了,而手上这贴,是她持着旧日恩情及多年情谊讨回来的。
不会再有第三贴。
就是因为不可再得,所以格外谨慎,觉得把握不大从不敢轻易动手。
但现在,楚姒眉目间有说不出的阴冷,“嬷嬷,我有种感觉,再不用就来不及了。”
楚姒直觉素来准确,她笃信,梁嬷嬷牙关一咬,“老奴听主子的!”
但药是好药了,可该怎么进傅缙的口呢?
“从凝晖堂出去自不可能,遍观整个镇北侯府,唯有一个地儿,可行。”
福寿堂。
唯有那个老太婆给的,才有可能进那兔崽子的口。
“我在她那埋了这么多年的钉子,今日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楚姒冷冷说罢,梁嬷嬷却犹豫:“可是,可是她只怕进不去前院。”
那钉子位置不够。
毕竟这药,只能用在吃食上。
而张太夫人极其谨慎,很少给前院父子四人送东西不说,就算偶尔表达一下关怀,也是指定身边心腹二三人,并特地命人和守二门的护卫说明白了,除了她指定的人,余者俱不可放行。
前院都进不去,更甭提东路外书房了。
否则,早些年尽可以用了,何须等到如今?
梁嬷嬷担忧的问题非常实际,只楚姒闻言却冷冷一笑:“嬷嬷,你怕是忘了,眼下和往日却是有些不同的。”
“有处漏洞,正在东路。”
20、第20章
梁嬷嬷恍然:“禧和居?!”
楚姒眉目冰凉,禧和居与东路外书房紧密相连,两者之间仅相隔了一条内巷。
她当初费尽心思,将侄女聘进了继子房里,可不是为了当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眼线的。
梁嬷嬷有些担忧:“可,这少夫人她……”
此事太重要了,楚h曾不驯过,哪怕最终被降伏,她的聪敏总让人生出了一丝隐忧。
楚姒淡淡道:“无妨,她并不知晓福寿堂往前院送物事的关窍。”
这并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情,而有所猜测的仆妇都有点脑子,没人敢在这上面嚼舌根。若是楚h待久了,她大约会自己观察出来,但现在她不过是个进门三月的新妇罢了。
这般想来,其实今日这变故还是好事,若非傅缙突如其来了这么一出,楚姒还始终下不定决心要动手。
“那此事,可要吩咐少夫人?”
“不可!”
楚姒眉目冷厉,不管楚h是否已真心驯服,她都从不欲告知对方。
一者非心腹;二者,知情人越少越好。
附耳仔细吩咐一番,她将药包交到梁嬷嬷手里,紧紧按住,低声道:“嬷嬷,小心些,你莫亲自去交药。”
和从前一样找个面生的去联系即可,切切不可暴露身份,“你告诉她,如了我的意,我保证她男人孩子一辈子富贵平安。否则……”
“最好能赶在侯爷归京前办妥。”
……
日子忽忽而过,转眼踏入腊月。
大雪初霁,一出凝晖堂稍间的隔扇门,久违的夕阳撒在廊道上,楚h深吸了一口沁冷却新鲜的空气,心情很不错。
“我们走着去吧。”
她舍弃了软轿,直接步行,往福寿堂而去。
楚姒却没有去,两人不是一个请安日子。
老太太吩咐每十日一请,楚h自然不敢怠慢,不过这日子却是不和楚姒重合的,张太夫人也没有调整归拢的意思,于是二人便各有各请。
说起楚姒,上次请安她却没去,病了。
想来是傅缙的漂亮转身对她震撼极大,足足病了好几日才见好,怕是焦躁极了。楚h一直小心应对的,楚姒眉目隐带阴霾,反复询问她傅缙的细节,又令她以关怀挂心形式,多多去傅缙外书房走动。
楚h不敢怠慢,一切言行举止俱按照傅缙的指示去做,回来就汇报当日所说,这么一折腾,连商号都少去了不少时候。
她揉了揉眉心,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沿着大花园的边缘,一路散心很快到了福寿堂,还未进门,就听见傅茂的声音响起:“这个我做了,先生都说不错的,说是明年就可下场试试了。”
“……那在你兄长跟前,你怎么就答不好了?”
少年声音清澈,带了些许苦恼,老妇含笑问他,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楚h不禁一笑。
傅茂很崇敬兄长,被哥哥考据学问一紧张就回答不好,于是就被出了好几个题目,让回去加强巩固。
“嫂嫂来了!”
傅茂一见楚h,如蒙大赦,赶紧从榻上跳下来,深施一礼,“阿茂请嫂嫂安。”
楚h忙叫起,微笑回了一礼,又转身给老太太福身问安。
“起罢。”
张太夫人寡淡的面庞残余些许笑意,看着没平时般清冷。她叫起楚h后,太婆媳二人说了两句,她吩咐:“承渊入营常常与人较量,怕身上难免有些淤伤,你好生伺候,日常膳食多备些驱寒汤羹。”
老太太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偶尔说了,也是嘱咐照顾傅缙的。楚h并不好说傅缙从未在她房中用过饭,日常也不怎么劳动她照顾,只得唯唯诺诺应了。
说罢这一段,后续的就不咸不淡又与平常无异,傅茂不好久留已退了下去,不过楚h照例也没待多久,小半个时辰,张太夫人就让她回去了。
楚h忙站起,福身:“孙媳告退。”
出了福寿堂,她微微吁了一口气。
其实也不是说老太太不好,在张太夫人身上,楚h并没有感受到恶意,老太太也未为难人,是一个很省心的长辈。不过吧,她对这种清清冷冷的功课式相处,实在不怎么热衷。
不热衷又得提劲,有点折磨人。
“好了,我们回去吧。”
楚h眺望远处白雪皑皑,暖阳处处,心情重新畅快,环视一圈,走走停停折返禧和居。
刚转过廊道,忽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跟上,回头一看,一中年嬷嬷提了个食盒,领着两个小丫头急急赶上。
“请少夫人安。”
这嬷嬷楚h认得,是福寿堂一管事嬷嬷,仿佛姓陈。
其实她也不怎么熟悉福寿堂的仆役们,主要十天一回,每回小半时辰,接触太少了。而张太夫人喜静,每每堂内也就留一两仆妇。
不过到底出入多次,有些头脸的媳妇婆子,她都脸熟能把人认出来。
陈嬷嬷福了福身:“太夫人命老奴给世子爷送驱寒羹汤。”
楚h并不觉得有异,毕竟老太太刚刚才嘱咐过她,而这嬷嬷确是福寿堂的人如假包换,福寿堂篱笆历来扎得严谨的。
楚h闻言,也未打算吩咐孙嬷嬷接过,她和傅缙怎么回事自己清楚,这汤羹经了她手,他绝对不会再喝。
“嗯。”
她点点头,率先转身往东。
陈嬷嬷三人紧随其后。
福寿堂的人,历来极有其主的风范,嘴巴蚌壳一般紧,非必要的话从来不说,不拘言笑,颇清冷。
如意等人被这一带,也挺背肃容,不再嬉笑。
楚h赏雪的兴头大减,索性加快脚步,很快回了禧和居。
沿着廊道拐进去后,左手边是回二进正房的路,而往右边望过去,已能看见通往前院内巷的月洞门。
陈嬷嬷停下,福身:“婢子告退。”
楚h点点头。
双方分道扬镳,楚h一行返回二进正房,而陈嬷嬷三人落后一步,也转身往月洞门而去。
这一切,看着都十分平常,然而楚h走到廊道拐角时,无意一瞥,脚步却顿了顿。
“少夫人?”
孙嬷嬷落后半步,就站在主子身畔,也顺势望过去,正好看见月洞门里小丫鬟的杏色裙摆一飘,消失于门洞左边的高墙后。
“怎么了少夫人?”
孙嬷嬷奇,她看来看去不觉得有啥好看的。
楚h眉心却微微蹙起:“她们怎么往左边去了?”
月洞门后面,就是通往东路外书房的内巷。当然,它也不仅仅只是通往东书房。
往右边,走二三十米再拐个弯,就是东书房的东角门了,可以直接进去。
而左边呢,则是通往中路前院的。当然了,也通傅缙外书房,就是稍远一点。那是个正经的内仪门,中路前院过来傅缙处的,就是走这个门。
陈嬷嬷这是舍近求远了。
楚h心里立即升起一种违和感。
按理,福寿堂的管事嬷嬷都是多年老人了,不可能不知道右边的东角门。
可这是为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定定立了片刻,不知为何,楚姒的脸忽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一惊。
心脏跳得有点快,电光火石一刹那,她忽想起了一个人,以及噩梦中的一件大事。
傅茂。
傅茂之死。
梦境这一段很混乱,她根本不知道傅茂是怎么死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傅茂死时,刚满十六岁没多久。
傅茂今年十五,距离十六岁生辰还有将近四个月。
傅茂之死,是梦中直接导致“她”被傅缙深恶痛绝,恨不得寝皮吃肉,耗费数年时间也誓要亲手刃之的关键事件。
楚h很重视的,她屡屡告诫自己需小心再小心,万不能当了人家手上的刀。楚姒每一个涉及她的言行,她都有自己私下琢磨过。
她一直准备着,为四个月之后。
本也应该是四月后的,但不知为何,想起傅茂,她心脏立即怦怦狂跳起来,有什么呼之欲出。
思绪纷乱如潮,用力捏了捏拳,掌心骤刺痛,她忽又忆起一事。
傅缙生母张氏的死。
明面上,张氏是病死的,染病卧榻,病势缠绵数月,而后不起,香消玉殒。
但她知道,实际张氏是被毒死了。
楚h从前一直以为,久卧病榻上的张氏被喂了毒,然后毒性一发,她就死了。
想在想想,还有可能是慢性毒!
楚姒和张氏一直有交情,守寡后交往更深,俨然已是密友。张氏病中她也是常常探看,数月不断,一直至张氏病逝。
如果是慢性毒,那也同样解释得通!
呜呜风声起,一阵寒风卷着枝头的雪沫子灌入廊下,她闭了闭目,手足冰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傅茂之死,有没有可能也是中了同一种毒?
假设这陈嬷嬷是楚姒的人,那盅羹汤,会不会?!
要知道,梦中的“她”完全沉浸在温润夫君慈爱姑母的包围中,她肯定是依姑母嘱咐,常常出入傅缙外书房。
遇上了陈嬷嬷的话,她大几率会亲自领对方去。
傅茂,也是时常出入东书房的,听是祖母送来的羹汤,会不会嘴馋想尝尝?
或者他不嘴馋,是“她”热情邀请,招手让他尝尝,那个腼腆少年肯定不好拒绝长嫂的。
一碗羹汤下肚!
然后……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楚h额际已见了汗,她顾不上抹,提起裙摆。
“我们到前头去!”
……
楚h在得了傅缙允许的情况下,去他外书房转过几圈,一路顺畅,并无阻滞。
她先绕左路追上去,一问守门仆役,果然陈嬷嬷三人刚进了去。
离得远远,便听见前头陈嬷嬷道:“这是太夫人特地命人炖的羹汤。”
这冬季用的食盒,有夹层有棉絮,保温二三个时辰不成问题,冯戊跟去京郊大营了,一个楚h不认识的侍卫小心接过食盒,捧着进了去。
陈嬷嬷寒暄两句,正要折返,忽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她眼睑微微一垂,复又抬起,立即转过身来。
原来是少夫人。
陈嬷嬷微诧:“请少夫人安,您不是……?”
动作从容,不紧不慢,转过头来见了楚h,一诧,有些惊奇有些莫名,但还是第一时间恭敬见礼。
从眼神到表情,从言语到动作,都非常自然,不见半点惊慌。
楚h一直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一丝一毫,见状不禁微微一怔。
难道不是?
是她联想过分丰富了吗?
楚h惊疑不定,又见陈嬷嬷身后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一脸不明所以。
难不成真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这么厉害的慢性药,真可能有吗?
她蹙了蹙眉。
正在这个心有困惑之时,忽听见一阵脚步声起,傅茂特有的清澈少年嗓音带了些许惊奇。
“嫂嫂?”
21、第21章
京营,校场。
傅缙一拱手:“刘兄,承让。”
刘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回头咱们兄弟再切磋切磋!”
二人趁着训兵结束那点间隙,又切磋了一场。
入营这些天,诸般事务逐渐熟悉起来,傅缙有祖父多年精心教导,上手极快。同袍间相处有远有近,其中最亲近的,就要数不打不相识的刘檀。
他微微一笑:“好,定依刘兄所言。”
潇洒英武,面如冠玉,傅缙走的是儒将路线,战时固然悍勇过人,但收了手,他微笑温润,风度翩翩。
刘檀啧啧取笑了两句,二人一扯缰绳,将马头拨向营区。
晴了一日的天,又开始泛起铅色厚云,寒风猎猎而过,傅缙微微眯眼,他马鞭一扬,疾驰而出。
入京这么久,他蛰伏掩藏,少有纵马狂奔的时候,这几日难得的畅快。
进了营区,勒停膘马,二人拱手暂别。
时已傍晚,傅缙初初调任,彻底熟悉前不会安排轮值,夜间不必留营。他遂回了自己的营房,卸下甲胄,换回一身赭色扎袖武官常服。
正要动身折返城内,忽闻一阵脚步声近,接着门帘一挑,来人正是一身簇新卫兵袍服,刚上任他亲卫队长的冯戊。
“何事?”
“禀主子,府里刚传了一讯过来。”
冯戊已至大书案前,一边利索单膝下跪见礼,一边呈上讯报,禀道:“是禧和居的小幺儿传来的。”
讯上所说的,就是陈嬷嬷送汤羹一事。
小子们年纪不大,却机灵。他们虽新近调入后院,没去过福寿堂,认不全这些头脸仆妇,但是吧,福寿堂送汤羹走这条路线,他们却很清楚是第一次。
这还是跟着少夫人一起回来的。
少夫人及一众楚氏陪嫁,正是他们的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他们立即将此事紧急报了上去。
傅缙微蹙了蹙眉。
禧和居?
楚女?
他探手接过信报。
在这一刻,他情绪还是非常平静的,甚至由于楚h实在太.安分太老实了,每每主动汇报外事不说,担忧他时又不似作伪,因此第一念头闪过并不是她作奸。
莫不是她露馅了,再度被楚姒相逼?
这念头一闪而逝,又警惕,怎可随意降低戒心?他蹙了蹙眉,打开信报,垂目一瞥。
然而就是这么一瞥,他大惊失色。
“福寿堂?”
冯戊骤见向来泰山崩而不改容的主子陡然色变,倏地大睁双目,“腾”一声站起,楠木大案被猛碰了一下,笔墨纸砚登时“哗啦啦”撒了一地。
“主子?!”
傅缙却顾不上这些,他捏着讯报的那只手关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羹汤?!”
羹汤,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名词。
他的母亲,就是死于一盅毒羹汤。
楚姒未丧夫时,就与张氏关系不错,后来守了寡,和张氏安慰交往更密。后张氏卧病,她常常来探看,忧心病情,又还亲手递汤递药。
傅缙当年,亲眼看着楚姒给他母亲递了一盅药羹,母亲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之后,他母亲病势日渐沉重,三月不起,一命呜呼。
那时他八岁。
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他查出了确切真相,当年那盅羹汤是带毒的。里面放了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慢慢蚕食人的生命力,数月而亡。
而最妙的是,毒性完全不显,就算太医亲诊,也只能得出久病衰亡的结果。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毒死。
足足一年,他反复陷入梦魇中,梦见楚姒捧着那个福寿喜纹样的红色汤盅,母亲一勺勺将毒羹送进嘴里。
这就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是一看到羹汤这个词,这画面就反射性地弹了出来。
楚姒。
自己显露身手,成功掌兵,这贱婢肯定的惊骇震撼又深深不安的。虽对方反复寻找襄城伯,又急怒交加病倒在床,但傅缙从未认为她会就此认命。
那等隐蔽的慢性毒,想必是珍稀的,但难保她手上还存有一些。
“她竟能把手伸进福寿堂?”
张太夫人的谨慎,没人比傅缙更了解了。身边伺候的人,要不陪嫁要不从封地千里带回。虽从未出口过,但福寿堂往前院送东西,基本不送吃的,且一贯只用蒋王二位嬷嬷。
如果没有小幺儿的监视报讯,还别说,楚姒还真有几分得手可能。
只饶是如此,傅缙也未轻松半丝。
几乎下一瞬,他就想起自己胞弟。
近日,傅茂每到傍晚,总会到东书房等他,交功课,再让哥哥考究一番,又重新布置题目。
那羹汤在,又是祖母送来的。
万一……
傅缙心脏骇得几乎停摆,接过讯报下一息,已疾冲而出,翻身上马,连连挥鞭狂奔回京。
寒风嗖嗖,道旁积了雪的草木飞速往后挪移,他从没觉得这数十里路有这么漫长。
他又恨又悔,恨楚姒蛇蝎心肠,又悔自己调任兵部动作太大,而对楚姒的防御还不够。
哪怕调任之事十分完美,乃他暗中事务所必须。
哪怕他对楚姒已层层防御,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能事事确保百密无一疏的,恐怕只有神人。
傅缙已统统不顾,他只剩这么一弟弟了,母亲临终前,握住他的手反复叮咛,要好好照顾阿茂的!
急怒攻心,思绪纷乱,忽又想起楚女。
是她把那嬷嬷引进来的,她最好期祈祷阿茂没事,不然……
不,阿茂肯定没事的!
傅缙又狠狠扬了几下鞭,他已冯戊等人远远抛在身后,冲入城门,以最快速度狂奔至镇北侯府。
汗流浃背的膘马长嘶一声,猛人立而起,而傅缙已脚尖一点,冲进府内。
“世子爷。”
“请世子爷安。”
沿路仆役护卫问安声不断,傅缙充耳不闻,他一口气不歇,以最快速度冲回东书房所在的大院落。
“二公子何在?!”
他未停,已厉声喝问院内侍卫。
然侍卫却手一指,正正往大书房方向,“二公子来了。”
“少夫人也在。”
想了想,他补充一句:“二公子正用羹汤。”
傅缙心胆俱裂,倏地闪身冲上廊道,“砰”一声踢开那两扇掌厚的楠木隔扇门。
一声巨响,厚重的隔扇门竟当场被踢飞一扇,而另一扇急速甩了个半圈,“砰”地重重撞了回来。
可就这么一刹那,傅缙已看清房内情景。
楚女与傅茂正一左一右对坐,二人闻声大惊侧头看来,傅茂端着一个喝干净的空碗,本正要放回几上,被这么一吓,瓷碗“砰”一声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傅缙双目一赤,喉头登时泛起甜意,“阿茂!”
“快吐出来!”
他疾冲而入,一把抓起弟弟的衣领,在他腹部穴道大力按了几下,“快,快!”
傅茂正惊愕的脸立即扭曲,“大兄,疼,很疼,……呕!”
少年脸都疼白了,可惜没能吐出多少东西,被他哥哥反复折腾过后,最多就吐了小半碗的量。
“快去请大夫,去!快去!”
傅缙一双锐目泛起泪花,咬牙切齿,见弟弟吐不出什么反几要晕厥,他怒喝:“绿豆汤!快,快去取绿豆汤来!!”
绿豆本解毒,刚喝下不久,灌了绿豆汤后再催吐,肯定有效果!
傅缙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待绿豆汤呈上的间隙中,他余光见一脸惊愕,正张嘴欲言的楚h,心中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悲痛愤怒立时引爆。
“楚氏!!”
他一探手抽出墙上悬挂的宝剑,重重一挥!
这把镶嵌了不少宝石的装饰用钝剑,在他手上如同神兵,“咔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檀木大书案竟被直接劈成了两半。
两截书案轰然倒地,其上笔墨纸砚等等物事飞溅落地,他剑尖直指楚h,“若我兄弟有何不好,定教你与那毒妇百倍偿之!!”
泛红的一双厉目,恨毒而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冰冷声音,楚h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刚才墨砚在她额际擦过飞出,重重砸在墙上,她吓得脸都白了。
这一瞬,眼前人和噩梦中那个夺命修罗重叠在一起,楚h手足颤抖,呼吸窒了窒,她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
她哑声道:“阿,阿茂喝的是甜汤,东书房做的……”
……
陈嬷嬷表现得固然无懈可击,但楚h怎肯冒险,将人搪塞走了后,她强硬让人把食盒先收起。
侍卫有点为难,这是太夫人送的羹汤,且主子不在,他也不能让少夫人入大书房的。
最后还是傅茂解决了问题。
他板着脸呵斥了侍卫,又说,自己一起进去,与嫂嫂同在无妨,兄长不会责骂的。
傅茂听说是祖母给送的羹汤,他腹中饥饿,忍不住瞄了几眼。不过他崇敬兄长,看看可不打算真吃。
楚h更不敢让他吃,这事情发展得和她猜测的重合度让她心惊,亲自将食盒搁在另一边,又命赶紧熬甜汤。
她不敢走,怕万一走了以后,再发生什么不可预料事情来。
她决定亲自盯住那个食盒,直至傅缙回来为止。
傅缙是回来了。
然回来的方式却极其骇人。
楚h先是被踢飞的门板吓得心跳停滞,那边傅缙已风一般卷了进来,捉住弟弟又颠又拍,她马上明白,他恐怕已得讯并误会了。
但她喊了两声,他全无反应。
她只得提起一口气,正要大声喝破,但谁知这时,他突然就转向她,拔剑劈桌一气呵成,“轰隆轰隆”的巨响,檀木大书案倒地,墨砚笔洗齐飞。
她惊险避过,一抬头,却对上那双与噩梦极为相似的厉目。
楚h手足冰凉,哑声道:“阿,阿茂喝的是甜汤,东书房做的……”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一寂。
傅缙一愕,立即低头看弟弟,傅茂抹了一把眼角泪花,虽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赶紧点了点头。
傅缙这才看见另一边几上放着的一个汤盘,里头汤色黄亮热气腾腾,有银耳,还有枣子白莲等物。
他下意识看向楚h,余光却见她方才坐的位置侧边小几,也放着一个青花小瓷碗,内里还有半碗甜汤。
“陈嬷嬷送来的羹汤,我搁在那处。”
楚h手一指,傅缙顺势看去,一个填漆食盒搁在多宝阁上。
“我本不应该留在此处,我怕阿茂误食,这才一直守着,想着等你回来……”
楚h的声音很哑,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直直看向傅缙。
“我虽是女子,但也知言而有信,与世子爷当日承诺之事,从未有一刻有遗忘。”
“况且!”
她声音提高,脊梁挺得笔直:“我生而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又与禽兽有何异?!”
这句话掷地有声,她抬起头,与傅缙直视,一双眼眸仿佛带了火花,有倔强,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傲然。
傅缙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辩解,他确实一直未信全楚氏,而方才急怒攻心,言语中确实有思疑她的意思。
楚h抿紧了唇,虽她知他是忧心弟弟,但数度惊吓又被喝问,费尽心思保全傅茂却遭遇横眉怒目,一股心气顶在喉间,她也怒了。
“若你实在容不下我,将我休回邓州就是,何须这般苦苦相疑,怒目横眉以对!”
她说罢,一拂衣袖,转身大步往外。
傅缙眉心一蹙,立即两个大步上前,捉住她的手,皱眉道:“我又何曾说过要休你?”
22、第 22 章
傅缙还是头回这般捉着她的腕子,入手纤细,仿佛稍一用劲,就能折了去。
楚h挣了两把,他那只手就和铁钳子似的,气恼极了,抿唇瞪他。
她往日总是微微翘唇的,笑靥柔美,现在板着脸,一丝不见。又见她脸色泛白,额有冷汗,显然刚才被吓得不轻,傅缙心里不禁生了些悔意。
他放缓放低声音:“方才我只是担心阿茂,我……”
说起傅茂,这个方才被死命折腾一通的少年略略缓过气了,正闭紧嘴巴睁大眼,眨也不眨看着兄嫂方向,那双清澈的眸子锃亮锃亮的。
傅缙余光见了,剩下那半截子话再说不下去,楚h又扯了扯手,“我要回去了。”
傅缙拧眉:“先等一等大夫。”
他方才急命请大夫,如今虽有惊无险,但傅茂身体历来不强壮,颠来倒去的还是切切脉才能放心。
楚h怕也是被惊吓狠了,一并诊诊为好。
傅缙印象里,她并不多强健,先前迫于凝晖堂压力时就病了一回。
楚h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舒服,方才那书案和砚台虽吓人,但却没碰到她,这陌生的书房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绷着脸连连挣动。
“我说我要回去了!”
她挣动剧烈,傅缙只得松了手。楚h一敛衣袖出了房,对候在外头也骇得面无人色的孙嬷嬷等人道:“我们回去。”
……
楚h领着乳母侍女,匆匆从东角门回了禧和居。
她拒绝了傅缙说不用看诊,但大夫还是后脚奉命来了。
凝神切了脉,说少夫人无大碍,给开了几剂定惊茶,让煎服便可。
暗香浮动的年少贵妇内房,这中年大夫并不敢久留,匆匆垂首绕过浮雕牡丹纹的小圆桌,退了出去。
小圆桌,尚有一盘贡枣甘棠等物。
鲜贡枣甘棠,冬季难得一见,更带安神定惊之用,方才和大夫一起,冯戊匆忙送进来的。
孙嬷嬷看着这些,面露纠结,方才确实吓人得厉害,但,这是世子爷第一次往禧和居送的物事。
这世间女子如蒲草之丝,有磐石相倚才可安稳之,她心里到底期盼着,主子能夫妻和睦,生儿育女。
她犹犹豫豫:“要不,婢子洗几个您吃?”
楚h摇了摇头。
没答话,她心思已全不在此。
方才确实骇人,有一瞬,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噩梦还是现实,冷汗潺潺,被寒风一吹,才觉内衫后背湿了一大块。
即使回到熟悉的地方,依仍有些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地的感觉,手足乏力。
但稍稍缓过神后,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的却是另一件事――傅茂活下来了!
他没有喝下那盅毒汤,他应是已避过了一劫。
楚h所知的,直接导致梦中“她”惶惶不安,被千里追杀,最后惨死的最大诱因,险险地擦身而过了。
她闭目,倚在榻上。
久久,她想,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希冀,楚家被灭门的结局,最终是能被扭转?
其实这几个月来,楚h虽看着镇定自若,一再给自己鼓劲儿。但实际上,她心里还是没底的。
因为毫无头绪。
现在终于跨出了第一步了!
真真切切的第一步。
楚h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她发现,自己的情绪比想象中还要更激动一些。
是的。
她的生命里,本有着许多分量不亚于她生命本身的东西,比如她的父亲,母亲。她衷心希望父母安熙和乐,无忧无难百年。
祖父祖母的话,虽及不上父母亲近,但终究在这个阶级分明的陌生时空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健健康康成长,免受风雨侵袭。
虽总有些不如意的地方,但对于这个生长了八年的楚家,她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人非草木。
且最重要一点,楚家是她父亲的根,作为嫡长子的楚温,是没有办法和这个他自懂事以来就视作责任的家族割舍开来的。
若楚家灭门了,就剩他一人,恐怕他也会万念俱灰。
这些事,楚h一直都没刻意去想,但她心里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她心头一直沉甸甸的,挥之不去。
现在终于真切跨出第一步了。
她想,虽后面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终究是有了努力的方向了,不是吗?
……
楚h心潮起伏之时,眼内都有了微微潮润之意,她放任自己倚在美人榻上休歇,久久,直到情绪平复了许多,她才睁眼。
“嬷嬷,替我换一身衣裳吧。”
刚把汗湿的衣裙换下,侍女就来禀,二公子来了,正等在廊下。
楚h打起精神:“快请。”
她忙往外间明堂去了。
傅茂脸还白着,被他哥又颠又拍大动作折腾一场,他这单薄的小身板可真够呛的,又外带踢门披桌拔剑一系列的惊吓,但他匆匆饮了盏定惊汤药,就往后头来了。
见了长嫂,他连连作揖,“请嫂嫂安,是阿茂不好,阿茂让大兄担忧,让嫂嫂受了委屈。”
虽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少年还是愧疚极了,认为都是自己要饮甜汤的祸,一叠声致歉。
“这与你又什么相干的?”
楚h对傅茂观感一直都很不错,邻家小弟弟般的少年,清澈干净,温熙良善,她叫他快快坐下,又问:“你身子可舒坦,大夫怎么说?”
“无事,大夫只说略惊,喝两剂汤药就无事。”
和楚h一样,大夫退出禧和居就去前头回禀了,傅茂在旁也听见,忆起兄长,他忙解释道:“大兄本也来的,只是才起身祖母就来了,大兄这才……”
老太太?
惊动了福寿堂了吗?
傅茂肯定地点了点头:“祖母刚来的,正和大兄在说事。”
正说的是件什么事,他此刻已大致明白了,说着,唇角抿起,沉默了下来,一贯清澈的眼眸浮现郁愤。
楚h只得轻声安慰:“既惊动了祖母,这事儿就交给你兄长与祖母就是。”
……
傅缙纵马狂奔至府门,又一路急赶回东书房,众目睽睽,就算东书房内的事儿一点没漏,这动静都瞒不过人。
张太夫人当然被惊动了,她拄着拐杖亲自匆匆赶至。
一室狼藉,大书案彻底被砍成两截,宗卷纸笔满地,墨迹碎砚飞溅,老太太哆嗦了一阵,大怒道:“查!立即把这陈氏给我拿了!!”
她已经折了一个侄女,那姓楚的还要取她孙子的命?!
傅缙直接让东书房的府卫去拿人,佩刀肃容的健壮府卫直冲入后院,一府动荡,然可惜的是,陈嬷嬷先一步吞金自尽了。
踹开房门,她直直躺在床上,一摸,身体还温软着。
转头拿那两个小丫鬟,却是陈嬷嬷临时叫上作遮掩的,什么都不知,刚还为自己办了一趟出门的差事雀跃着。
继续深挖下去,却查得陈嬷嬷四日前出府一趟,去的是后巷,看望她病重的异母弟弟。
这异母弟弟乃至陈家严厉审讯过后,最后确定是不知情的。
有人说,仿佛看见陈嬷嬷往巷口走了一趟。然当夜,仆役聚居的排房又死了一个粗使仆妇,投井的,原是洒扫大花园的,恰恰她也在四日前出过府,旧疾复发请假去配点药。
楚姒谨慎极了,动作极小,尾巴扫得极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不管事不成不成,这两人本来就是要死的。
至此,仅有的线索全部中断。
张太夫人大怒:“这贱婢,竟在十年前就往沭阳伸了手!”
沭阳,镇北侯封地,老侯爷教养孙子颐养天年的地方,距离京城千里之遥。
张太夫人第一眼就不喜欢楚姒,哪怕当年她未曾知晓侄女病逝真相。而她本人是谨慎严肃的性子,用人,从来只用自己的陪房及其二三代家生子。
陈嬷嬷的父母都是老太太陪房,不过她生母早逝,没有同母手足,父亲再娶后关系就很一般,曾嫁人生子过,可惜和离了。她熄了再嫁念头,回到府里伺候主子,忠心寡言,从京城到封地,后又随老太太折返京城,一路从粗使仆妇升到管事嬷嬷。
陈嬷嬷前夫是个良民,二人和离是在沭阳时的事了,现在想来,怕就是这处被楚姒钻了空子。
楚姒一进门,眼睛就盯着原配留下的两个嫡子了,居然胆大得往沭阳伸手。张太夫人气得狠了,蟠桃拐杖“砰砰”重拄着大青石地面。
“可恶!可恶!!”
谁说不是呢?
傅缙冷冷看着填漆食盒内的那盅毒羹汤,差一点,他就失去了唯一的胞弟。
在骤见这盅毒汤之时,他生出了一股生生掰开这贱婢的唇,将其尽数灌入的强烈冲动。
但他很快压抑了下来,他已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仇恨固然重要但不是唯一,他有祖父多年悉心教导与寄望,母亲病榻上的希冀,他自己的志向以及正暗自进行中的大事。
他还要奉养祖母和照顾阿茂,焉可为这贱婢赔上自己?
只是,要他就此揭过此事,却是……
张太夫人一把按住他的拳,肃容:“承渊,此事交给祖母。”
历朝历代,俱以孝治天下,继母也是母,一旦沾染上迫害继母的名声,于傅缙日后将有大不利。
要知道,楚姒是极擅长这些的,背后还有一个贵妃,现在无凭无据的,若打蛇不死,很容易反受其害。
她虽是妇道人家,但也是隐约知晓大孙子另有大志向的,怎可为心肝黑透的贱婢去冒损伤之险?
只有张太夫人最适合出面。
她名正言顺的嫡母,就算她冤屈了楚姒,哪怕落个不慈名声,明面上楚姒也只能干受着,否则就是不孝。
傅缙蹙眉:“祖母您……”
张太夫人和楚姒一直都是界限分明,互不侵犯的,原因很简单,傅延不是她亲生的。
她是养母,和养子守礼有余贴心不够。傅延是镇北侯府的当家人,如日中天,她安静颐养天年就是,无故和养子爱重的妻子对上,那就是自找不痛快。
礼法固然一直都在,可落实到实际生活中,总还是要因地制宜的。
可现在,她为了傅缙兄弟,义无反顾就将此事攥在手里。
张太夫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浑浊的目光却不容质询,傅缙眼眶微微发热,反手握住她枯瘦的手,“祖母!”
张太夫人露了一丝笑,“你是珠玉,她不过瓦砾,你祖父旧日可有教你以珠玉去碰那瓦石?”
“交给祖母,祖母定不会教你们兄弟白受了这一场惊吓。”
……
祖孙二人说罢这事,却又各自沉吟起来,现在一丝证据也无,凭空发难,很容易被被那贱婢倒打一耙。
闹了这么大一场动静,又死了两个人,不用怀疑楚姒肯定早有准备了。
“你父亲来信,明日就抵京了。”
张太夫人思索良久,最后将目光放在填漆食盒内的那一盅汤羹上。
……
凝晖堂。
外表看着煊赫平静依旧,实际从昨日傍晚起,低气压就笼罩了整个凝晖堂。
楚姒一夜都没能阖眼,双目已泛起了红血丝。她神色阴沉沉的,艳丽的面庞隐见扭曲,昔日的妩媚慵懒,如今一丝也不见。
苦心筹谋一朝落空,那最后一剂药也没了。
梁嬷嬷只得压下焦躁,低声劝:“夫人,你且放宽心,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有机会的。”
楚姒抿了抿唇,没答这话,问:“那老婆子和东路呢,有何动静?”
她清楚,再想找机会很难很难,而且那么好用的药怕也没机会再得了。只是眼下还不是忧虑这个的时候,傅缙识破了她的计谋,大肆查抄后诡异平静,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梁嬷嬷张嘴刚欲言,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主仆二人回头一看,正是伺候在三公子傅涣身边的侍女。
侍女急禀:“夫人,刚才福寿堂来人,把三公子叫了去!”
楚姒大惊:“你说什么?!”
她厉喝:“你为何不拦下三公子?!”
但谁都知道这话是无理诘问,祖母要见孙子,理所当然,哪个仆妇敢挡?最多只能飞奔回来报讯。
这老太婆想干什么?!
儿子是楚姒的命根子,更是她在镇北侯府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腾”一声站起,疾冲而出。
“快!去福寿堂!”
23、第23章(三合一)
福寿堂。
守在宫门附近的仆役匆匆回禀, 侯爷面圣后出了宫, 正往府里方向折返,快到了。
人年纪大了, 一夜未眠容易疲乏,张太夫人正在上首一者引枕假寐, 闻言她睁开眼睛, 坐正身体。
“侯爷一进府门, 就立即让他到福寿堂来。”
老太太缓缓说罢, 又道:“去吧, 把三公子也叫到我这来。”
她吩咐, 三公子身边的人要回凝晖堂报讯,不需阻拦。
傅延傅涣父子前后脚到的福寿堂。
一路舟车劳顿, 又刚面圣述呈公务,傅延风尘仆仆颇有些疲惫,不过一得嫡母传唤,他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孩儿请母亲安。”
一进门, 就见了小儿子,他有些奇怪,现在不是才散学的时辰么?莫不是先生请了假?
当然这点疑问他先按下了, 端端正正给嫡母叩首请了安, 被叫起坐下,他问:“母亲近日饮食可安?睡得可好?孩子出京在外,不能晨昏定省,请母亲恕罪。”
他忙一拜。
张太夫人和傅延这对养母子, 虽亲近贴心不足,但日常相处依旧还是母慈子孝的。
在礼法上来说,嫡母比傅延早逝的生母地位还要高,是最高的,他还想在朝堂上混,爵位还想稳稳坐着,就不能有不孝名声。
当然,他孝顺嫡母也不是这么功利的,张太夫人于他十数年的养育之恩,这些都是抹杀不去的。
他仔细询问嫡母起居饮食,张太夫人颔首:“尚可。”
老太太一贯都是这个脾性,简洁又利落,傅延很习惯了,他又奇:“母亲唤孩子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太夫人这般急匆匆找他,还是头一遭,他又看向小儿子,皱眉:“三郎为何在此?即便先生有事,你亦不可懈怠。”
所谓严父慈母,标准的士大夫家庭模式,傅延固然疼爱小儿子,但该严厉时,也从不放松。
刚坐回去的小男孩忙又站起,拱手道:“父亲容禀,孩儿不敢懈怠,是……”
“先生并未休假,是我把他唤了来的。”
张太夫人看着面露不解的傅延,淡淡道:“老身特地叫你二人来,是要告诉你一事。”
傅延忙认真听讲,不想老太太双目一闭:“你稍等。”
傅延莫名,又不解,他只好吩咐小儿子坐回去,安静等着。
也没等多久,大约就半盏茶的功夫,又仆妇匆匆而入,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话。
张太夫人睁开眼,又等了等,直到听见隐隐一阵喧哗传来,她才看向手边一个填漆食盒。
食盒内有一个如意纹汤盅,她下巴点了点:“三郎,这盅汤就赏你了,你喝了罢。”
侍立在老太太身边的,是她陪嫁的张嬷嬷,张嬷嬷捧起汤盅,往左下手的傅涣行来。
她也不用碗,直接揭汤盅盖,作势往傅涣唇边送。
傅涣很不解,但祖母赐,不可辞,他忙张嘴,又往前凑了凑,去够盅沿。
“三郎!不可!!”
楚姒急步奔进,映入眼帘的就这一幕,一瞬间她心胆俱裂,连奔带跑扑了进去,一手扯了儿子往后,另一手死命拍开汤盅。
张嬷嬷早有准备,立即往后推了一步,险险避开,但小几那个汤盅盖就没这么幸运了,即时“噼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阿姒,你这是干什么?”
这变化来得骤不及防,不等张太夫人说些什么,傅延已惊愕站起,惊疑不定看向一脸薄汗正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妻子。
“我……”
楚姒一颗险些蹦出胸腔的心脏,这才放回肚子里。她环视一圈,见张太夫人端坐上首,福寿堂一众仆妇一脸平静立着,而夫君正拧眉惊异看着她。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这个可恶的死老婆子!
她此刻想想,未尝不知道张太夫人很可能是在诓她,但她敢赌敢拼吗?
什么她都敢赌敢拼,唯独儿子她不敢,刚才骤见的一刹那,来不及想任何东西,人已经扑出去了。
然经了这么一遭,她立即陷入极其窘迫的境地。
不但傅延,就连她怀里的儿子,也仰头一脸惊愕看她,喃喃:“阿娘,您……”
楚姒恨极,一垂眸,她快速思索应对良策。
“夫君,我……”
“子平,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不等楚姒想到有效的应对之策,张太夫人已开口打断了她,直接了当说:“昨天,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老身险些就折了一个孙子。”
“什么?!”
傅延大惊失色:“谁?现如何了?”
他“腾”一声站起,在场的傅涣明显安好,他急道:“是承渊还是二郎?怎么回事?!”
张太夫人掠过楚姒,后者瞳仁猛地一缩,她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老太太很镇定,又说是“险些”,傅延定了定神,凝神听着。
“昨日申时,我院内管洒扫的陈嬷嬷背人出了福寿堂,悄悄追上了刚请安回去的孙媳妇。何曾想,她竟提了一盅羹汤,说是奉我之名给承渊送去。”
“我从未命人给承渊送过羹汤!!”
傅延瞳仁一缩,久浸官场的他,已立即明白其中关键,捏了捏拳,他勉力按捺住继续细听。
“昨日至今,我细查了查,这贱婢是七八年就背了主的。”
七八年前,她正跟着老侯爷在封地颐养天年,张太夫人淡淡陈述一句,声音陡然一厉:“竟有人在你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弄了鬼!”
其实老侯爷日常哪能关注个把庶民?但到底养了多年,张太夫人对养子还是颇了解的,傅延极敬崇其父。
果然,他眸中立即闪过愠愤之色。
“那贱婢钻了孙媳妇新进门的空子,竟顺利将羹汤送入了承渊书房内!”
老太太面露悲愤:“二郎去东书房等他长兄归家,只差一点,就一点点,他就喝下了那盅汤了!!”
“哐当”一声,重锤落地!
虽差点中招的是傅茂,但往东书房送的汤,目标显而易见是傅缙,镇北侯府世子。
张太夫人目光如电,倏地瞥向一直搂着儿子垂首不语的楚姒,“此事关窍,老身未曾透露分毫,除去身边寥寥数人,府内一概不知。”
既满府不知关窍,那方才楚姒的突如其来的行为,正正此地无银三百两。
“咱们这府里,人心只怕是不干净的。”
傅延喉结滚动一下,缓缓转身。
他表情都是僵的,在此刻之前,他都以为家里是上下和睦的。
震惊疑虑,不敢置信。
楚姒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她立即哭道:“这是污蔑,胡言乱语!”
“母亲,我进门十年有余,自问恭恭敬敬,晨昏定省从不敢懈怠,您这是为何?!”
“这无凭无据的,你是要逼着儿媳去死呀!”
她跌坐在冰冷水磨石砖面上,哀哀哭着看向傅延:“三郎从小身子骨就不壮,我从不敢叫他乱用吃食,这你不是不知道。”
“近日天寒,我请大夫进府给他切了脉,开温养药羹正用着,这药性相冲可大可小,这母亲不知,但我又怎敢让他乱吃?”
“你若不信,即便遣人去查,看我早几日是否唤了大夫进府?”
楚姒泪如雨下,信誓旦旦,所说的也勉强能圆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无凭无据,傅延听了,神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一些。
楚姒乘胜追击。
“人说后母难为,果然不假。父亲当年要把承渊兄弟接了去,怕也是防备我。可,可我又能如何啊?”
她哀哀哭道:“这些年往沐阳送的物事,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待父亲百年,承渊兄弟归京,我更是诚惶诚恐,日夜关怀,又不敢过分亲近,就是唯恐有一点落了不好,被人诟病。”
“夫君,这么多年了,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妾身不敢居功,只求今儿勿要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不得不说,楚姒这么多年来,是做得无可挑剔的。她俨然一个呕心沥血的慈母,导致傅缙归京后,也不得不配合着上演这一场冗长的母慈子孝大戏。
她蹙眉痛苦,泪流满面,傅涣受惊吓,惶惶搂住母亲,泪水也“吧嗒吧嗒”地落下。
母子抱头痛哭,此情此景,傅延也不禁露出一丝动容。
楚姒一步紧接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眼看逐渐扭转下风。但谁知,这时候,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
楚玥和傅缙前后脚来了。
楚玥才接的讯,而傅缙是刚下值赶回的府,父亲出远门归家,二人自然要第一时赶来问安。
这正正赶上的,就是楚姒这一番母慈子孝的肺腑之言。
楚玥还好,辈分小不当事,闭紧嘴巴缩在一边旁观。而傅缙的表现,就精彩多了。
“昨日,阿茂差点就喝下了那盅汤,都已就唇,幸我及时赶回。”
傅缙声音很哑,低低道来。
他仿佛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面容有几分掩不住的憔悴,看了眼楚姒,喉结滚动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未质询继母半句,他是内敛的,目中掠过一抹悲色,“母亲临终前,命我要好生照顾阿茂,我……”
“阿茂今年,才十五……”
温良却单薄的少年随兄嫂进了门,就立在一边,沉默低下头。
傅延立即看了次子一眼,见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
楚玥则瞄了眼仍一脸黯伤的傅缙,这位也是高手啊。
这么一打岔,楚姒酝酿的所有悲情气氛已消失殆尽,傅延动容收敛,目光已见清明。
楚姒暗恨。
她不等傅缙再说什么,毅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抬头看向张太夫人:“母亲说的什么毒汤,可是这盅?”
她手一指,众人齐齐看向张嬷嬷手上的汤盅,楚姒悲愤:“既是毒汤,何不验一验毒?”
她笃定验不出来,既验不出毒,今日的一切,既不成立也十分可笑。
就不能是张太夫人看她不顺眼,指使仆妇诬陷于她吗?
谁知张太夫人却一口答应,“好,请大夫来!”
府里聘有大夫常驻,很快将人叫来,另老太太还让傅延亲自打发人,去回春堂叫了两个口风紧密的相熟大夫来。
三名大夫围着那盅羹汤又闻又嗅,各种手段,最后得出结论,眼观鼻鼻观心拱手:“禀诸位,此汤无异。”
三人对高门阴私避之大吉,一确定,立即告退走人。
楚姒心中早生了警惕,老太婆太过干脆,干脆得她直觉不妥。
果然,大夫一退下,不待她开口,张太夫人已抢先道:“老身曾听闻,有些厉害秘毒,无色无味,没法验出,却能教人逐渐衰弱,数月后就死去。”
“老婆子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只我赏了孙子汤羹,你大惊失色得连礼数都不顾,冲进来又拉又推的。”
再次点明楚姒一开始的大异举止后,“你说三郎正服药羹,唯恐药性相冲,姑且就算是吧。”
“既如此,那就你喝了罢!”
楚姒一窒倏地抬眼,张太夫人居高临下,正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
“老婆子以项上头颅担保,这就是昨日送到东书房那一盅,你把这羹汤喝下去,老婆子就信此事与你全无干系。”
“你总没有服用药羹调养,唯恐冲了药性吧?”
张太夫人嘴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道,和傅缙隐晦对视了一眼。
二人当然知道,楚姒不可能喝下毒汤。
楚姒这尾巴扫得太干净,无凭无据的,也无法将这罪名给她落实。
那就蛇打七寸,扒下她一层皮。
楚姒之所以如鱼得水,纵横镇北侯府无往而不利,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依仗,那就是当家人傅延的信任有加。
一旦打碎了这份信任,如恶狼去牙,如何作势凶狠,也再有心无力。
张太夫人一步接着一步,将这盅毒汤摆在楚姒的面前。
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向楚姒,包括傅延。
楚姒微微垂头,宽袖遮掩下的双手紧攒成拳,微微颤抖着。
死老太婆!
这汤她当然是不可能喝的。
眼下这困局,该如何破?!
她悲愤抬头看向汤盅,心念急闪,思索对策,耳畔张太夫人冷道:“你且小心些,莫要手滑打碎了。”
楚姒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她能清晰感受侧边傅延的视线。几个呼吸过去了,再缓慢也必须给出反应了,偏偏她无计可施。
手心汗津津的,数九寒冬,一滴汗水沿着鬓角落在她的衣襟上,楚姒陷入了此生最狼狈的境地。
前无去路,也后退不得,心焦如焚,余光且见傅延眉心缓缓收拢,她心头“咯噔”一下。
不好!
“夫人!”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有一人冲了出来,“噗通”一声在楚姒身前重重跪下,“太夫人侯爷,容禀啊!”
“夫人乃堂堂镇北侯府主母,上进出皇宫拜谒贵妃,下应酬见客与各家夫人交往,怎可如此受辱?!”
此人正是楚姒乳母梁嬷嬷,梁嬷嬷悲哭:“这汤固然无碍,只是夫人若为洗脱嫌疑就喝下了,那她还有甚体面可言啊?”
“她还要如何进宫赴宴,赏罚下仆?”
“且夫人千金贵体,如何好喝这来历不明的汤羹?婢子孤陋寡闻,也知外头党争甚剧,万一真如太夫人所言,却是外人的圈套,这……”
她转向傅延,连连磕头:“侯爷明鉴,夫人操持家务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重重几下,梁嬷嬷额头已见了红,她倏地直起身,看向那盅羹汤,“若要验证是否有毒,何须夫人?”
她一咬牙,竟直接抢上前,捧起那盅冷汤,连续几大口吞咽,竟是一仰而尽,干干净净,不留分毫。
“砰”一声瓷盅落地,楚姒瞪大眼睛,“嬷嬷,你!”
她扑了过来,梁嬷嬷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捏着,主仆二人对视,梁嬷嬷目中闪过决然之光。
方才那场面,是绝不能善了的,就让她来,为主子解开这困局!
她重重一叩首,昂然道:“若我三五个月不死,还望太夫人还我家主子一个公道!”
梁嬷嬷颇清楚这毒性,与剂量有很大关系,她过后扣喉尽力吐出一些,至少能拖延三月半载。
一断定“无毒”之后,她立即自裁身亡,表示以命为主子鸣冤,此事即可顺利了结。
楚姒转瞬已明白,她痛愤乳母牺牲,更知机不可失,强自压下颤栗,立即对傅延哭道:“我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让母亲这般疑我?若傅家容我不下,我回邓州就是!”
傅延一拧眉:“你胡说些什么?”
……
这件事,高.潮迭起,最终以梁嬷嬷的毅然牺牲拉下帷幕。
看傅延楚姒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福寿堂的院门后,傅缙面上黯伤已悉数收敛,神色冷冷:“想不到,这贱婢居然还有个忠仆。”
张太夫人却道:“无妨,你父亲的疑虑是未曾彻底消去的。”
到底养了这么多年,养子的微表情小动作,她一看就知。
这种疑心一旦起来,要消弭就难,且会随着时间推移日益根深蒂固。
她的目的已达到,还卸去了楚姒一臂膀。
……
张太夫人判断并未失误。
不管梁嬷嬷是多么的悲壮不忿,楚姒多么情真委屈,傅延不是三岁小儿了,根子上的疑虑却是未曾消去的。
回去的路上,他很沉默。
“莫非,夫君尚在疑我?”
荧荧烛火闪烁,楚姒目中有泪,她怔怔问道:“你不信我了么?”
傅延侧头,定定看着这个他爱了二十余年的女子。
他年少初遇楚姒,一见钟情之,可惜彼时他已有了未婚妻,最后只能饮恨分离。然缘分自有定数,她丧夫,他新鳏,得以再续前缘。
他涩声:“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信任你的。”
是的,信任她,爱她,甚至为了她,做过一些错事,也首次隐瞒了父亲。
楚姒和张氏是好友,常常登门来往,他怕情难自控,每每总避了出去。后来她守寡,他终是压抑不住,旧情复炽。
事后他问她,你既不舍我,又与张氏情同姐妹,可愿进我家门?
贵妾也是妾,他知道委屈了她,但他发誓此情不移。
她却惊慌失措,却对不起张姐姐,请君抹去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她匆匆回襄城伯府,再没来过,直到张氏旧疾复发,她这才再次登门探看。
她确实很重视张氏这个挚友的,因张氏顽疾难除,她多年来一直打发人帮着访寻名医。
可再是名医,也偶有失手的时候,这回她拜访来的一个医士,断错了脉象,用药又大胆,直接导致张氏隐疾转明,卧倒在床。
张氏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楚姒却愧疚极了,常常衣不解带,亲煎汤药,照顾在病床前。
可惜张氏却时运不济,病刚养得大见起色,又逢皇太后薨,数九寒冬的冗长哭灵后,她再次倒卧病榻,竟一命呜呼。
这怪不得楚姒,但此事若为父母知晓,却怕未必会让楚姒进门的。
傅延想娶楚姒。
他亲自处理了这件事,张氏身边的陪嫁给足银钱,给妥善安置出去,在父母返前掩下这消息。
一年后,他续弦楚姒。
这么些年来,他暗幸过上苍垂怜,万分珍惜得来不易的鹣鲽情深日子。
夫妻美满,她也与继子相睦,阖家和乐。
傅延此刻却有些怔忪,他思绪很混乱,一时想起方才的事,无缘无故陈嬷嬷的主子从何来?害他嫡长子有何目的?最大受益者已呼之欲出。
他很清楚,次子单纯良善,不是个能挑大梁的。
但他一时又告诉自己,妻子不是这样的,梁嬷嬷有一句话说对了,外头党争真的很剧烈,他这个贵妃太子的最大支持者之一,正在风口浪尖。
真真不排除,府里被人伸进手来,兴风作浪,欲让镇北侯府从内里分崩瓦解。
楚姒与傅延夫妻多年,也是极其了解,虽他不言不语,神色也未见多大变化,但她知道是糟了。
情况往最恶劣的方向奔去。
她深知,这个怀疑的种子今日一旦种下,后果不堪设想。
心念急转,余光却见多宝阁上一柄镶嵌红宝石的赤金短匕,她牙关一咬,把心一横。
“我与夫君,坎坷多年,才得以结为夫妻,若你不信我了,我……”
她凄然落泪,跄跄踉踉,以手掩面,双眸中有挥之不去的悲色。
她对傅延,其实并非没有真情实爱的。
隽秀世子,风度翩翩,少年男女,一见倾心。可惜,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嫁入镇北侯府。她苦心入京城,可不来做妾的,于是忍痛惜别,嫁了另一倾慕者襄城伯府彭公子。
岁月漫长,兜兜转转,当初那份少女心已饱经风霜,但她由此至终,都只爱过眼前一个男人。
她细细回忆起当年惜别,心下一拧,目露痛楚。
“阿姒!”
这情真意切的痛,无半分掺假,傅延心口一疼,“腾”地站起,“阿姒,我没有……”
“你不必说!”
楚姒摇头打断,朦胧泪目,伤心了然,她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她凄然一笑:“这世间,若你不信了我,我,我……”
她已跄踉退至多宝阁旁,手臂碰到那柄华丽匕首,她茫然侧头。
“我怕是活不下去了!”
楚姒“刷”一声拔出匕首,竟是狠狠划向自己的腕脉!
烛光下寒光闪动,这匕首是开过刃的,十分锋利,乃昔年傅延送给她防身用的。
傅延大惊失色,“阿姒!”
他距离太远了,远够不到,电光火石间,傅延抄起几上香炉,猛掷向她持匕手腕。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他随父亲学过些武艺,多年下来也未曾全荒废,一掷之下,正中目标。
楚姒“啊”一声,持匕的手一偏。
一蓬鲜血喷溅。
她划得又快又恨,是真往自己腕子用力割下去,要是中了,必定当场血尽而亡。
这种力道决心,饶是傅延香炉击中了她的手,匕刃也只稍偏了偏,寒芒入肉,登时血流如注。
这种流血速度,稍一延误,也是必死无疑的。傅延大骇,几大步冲上去,扯下腰带大力扎紧她的上臂,又撕下衣襟紧紧捂住。
“来人!快来人!”
“请大夫,快!伤药!!”
血迅速浸透了那块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楚姒面色惨白,怔怔看着傅延,“夫君,我没有……”
“我知道!”
傅延紧紧抱住她,也落了泪:“是我不好,你勿说话,大夫很快来了!”
楚姒露出一丝笑,苦涩欣慰的笑意戛然而止,她闭上眼。
“阿姒!”
……
整个侯府瞬间大乱。
楚玥接讯赶来时,屋内仍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端。
大夫侍女匆匆进出,她听见老大夫长吁一口气,对紧守床前的傅延道:“极险,再斜半分,或老夫等晚到片刻,恐怕……”
恐怕人就救不回来了。
楚玥看了楚姒一眼,对方面容惨白,奄奄一息,呼吸几近于无。
这位真真是狠人啊!
楚玥了解前因后果,也猜到张太夫人此举目的为何。就在片刻前,她还嘀咕着,这位姑母恐怕大势已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打个漂亮翻身仗?
没想到,人家当机立断,马上就打了。
这么狠,这么惨烈,这么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要知道这中间若是出现了什么偏差,或者不可抗力因素,她就直接自杀成功了。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难怪多年来所向披靡,也就遇上一个了不得如傅缙般的人物,这才折戟沉沙。
楚玥有些牙疼,万幸自己当初及时把对方应付过去了。
病榻前,傅延紧紧抓住楚姒另一手不放,眉心紧蹙,双目泛红。
翁舅在此,做儿媳的自然不好久留,看一眼后,楚玥就蹑手蹑脚退出去。
血腥味嗅久了真不舒服,她重重喘了两口气,瞥一眼刚才傅缙傅茂兄弟搀扶老太太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凝晖堂。
这一场战役,现在算彻底落幕了。
楚姒虽然及时挽回了傅延的信任,但不得不说,她是大败方。
先是折了梁嬷嬷这么一个得力的忠心爪牙。
又差点把自己的命也赔上去了。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但这么重的伤,要养好耗时日久,调养如初更是不是什么时候了。
就算伤愈了,鉴于这事,她也不得不安分守己一段长时间,以免再触动傅延某根神经。
而傅缙并不是停下来等她。
第一个,经了这么一回,东路和福寿堂必得再次反复排查的,把有可能的漏洞全部堵死。等风头过后,楚姒再想打算什么,只怕更千难万难。
傅缙方大获全胜。
……
不过作为大胜方的傅缙,也没表现得多高兴。
福寿堂。
傅延刚刚离开。
说来也是楚姒的运气,她重伤卧榻这几日,傅延开始彻查陈嬷嬷之事。
他打消了疑虑,但陈嬷嬷总有个出处吧?他立即就往外敌方向想了,毕竟党争多年,他本人也是想方设法往敌方埋过各种大小钉子的。
这么一挖,还真机缘巧合挖出三皇子一个钉子,顺藤摸瓜扒出了一条深入的线,其中影影绰绰指向,钉子早前才接过一令。
就这么恰巧对上了。
傅延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他忙来了福寿堂,紧着先给母亲禀报了这件事。
张太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就把傅延打发回去了。
“这女人的心够狠。”
老太太如是道。
对方能豁出去性命对自己下了这么狠手,她最后挽回一城,老婆子服她,无话可说。
傅缙眸光沉沉,神色却淡,不得不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反而有一种意料中事的感觉。
这贱婢浑身解数,手段层出不穷,只要还有一丝空隙,她都能重新钻出头来。
经过数日时间缓冲,傅缙早已平静下来了,不见怒愤也不见情绪起伏。
这样也罢,他从不打算让对方轻易就痛快倒下或死去,太便宜了她。
即使豁出去性命奄奄一息挽回傅延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得蛰伏看着他一步步向上?
以这贱婢的志向,这种痛苦应该和杀了她相差无几。
到了最后,他还会亲手割下她的头颅,至他母亲坟前煅骨扬灰,方能告慰他母亲在天之灵。
祖孙低语几句,张太夫人欣慰,她的孙子终究是长大成人了,不再如少年时怒愤易冲动,心绪收敛,沉着稳重,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拍了拍他的手,张太夫人问:“我孙媳妇儿呢?”
这问的是楚玥。
近几天事情一件紧接一件,张太夫人都没能腾出手来问一问她。
傅缙眼前,即刻浮起那张被惊得泛白的小脸,他道:“她无碍,大夫说只是略受了惊吓,喝几剂汤药就无事了,您莫担心。”
张太夫人点了点头,却道:“承渊,你知道祖母问的不是这个。”
她人老不管事,可眼神还行,她其实很清楚,大孙子对新聘进门的孙媳妇是什么态度。
她第一眼见到楚玥时,其实是生出一丝惋惜的,这女孩眼神很清正,可惜了,是楚家女儿。
虽对楚玥观感还行,但也没有强迫自己孙子接受的道理,里外亲疏,况且谁敢说自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事实证明,她并没有看走眼。
她虽也姓楚,但和楚姒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次傅茂避过一劫,楚玥功不可没。
她证明了她自己,若是往后还继续受排斥,老太太就觉得不该了。
“没想到,楚家也有重信守诺之人。”
一片狼藉的外书房中,少女正背光而立,昂首与他对视,道:“我虽是女子,但也知言而有信,与世子爷当日承诺之事,从未有一刻有遗忘。况且!”
“生而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又与禽兽有何异?!”
她那双往日总是水盈盈的眼眸,在那一刻仿佛带了火花,倔强,傲然。
傅缙默了片刻,颔首:“她确与楚家其余人不同。”
既如此,他也不是容不下她。
张太夫人露出一丝笑,“你那日很是惊吓了你媳妇,可勿忘了好生安抚一番。”
老太太又嘱咐:“女儿家总是娇弱一些,你勿再欺负了她,可晓得了?”
傅缙拧眉,他何时就欺负了她?
不过他总不能反驳祖母,于是便“嗯”了一声。
“好了,回去吧,都酉末了,这几日府里乱哄哄,怕你俩都没睡个囫囵觉。”
……
于是,傅缙告退折返。
寒风呼啸,夜色渐沉,禧和居早安静下来了,沿着廊道一转,远远便见正房灯火昏暗,唯内室窗棂子上映了些微烛光。
楚玥早睡下了。
这几日,府内府外折腾,早出晚归,傅缙并未和她单独处过。
扫了眼那扇微微泛黄的隔扇窗,傅缙随手叫起廊下的守夜侍女。
顿了顿,他推门而进。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大肥更掉落啦!宝宝们么么啾!(づ ̄3 ̄)づ
咱们后面再发一章,是周日的加更了
24、第24章
傅缙撩帘子入了内间, 鹤纹檀木大座屏后, 两幅水红软罗锦帐垂下,隐约可见内里有一处纤细的隆起。
幽幽暖香, 她睡得正酣。
楚玥确实早早就睡下了。
这几日傅延在反复盘查细作,府内翻天覆地, 她大力约束自己的陪嫁人手, 以免沾了一身腥。还有楚姒那边, 这位可是她的婆母兼姑母, 重伤在床, 她少不得“尽孝”到位。
非常考验演技, 折腾几日好不容易情况稳定,她简直就是身心疲惫。
匆匆梳洗一头栽上床就睡着了。
不过, 今儿这熏笼的火挑了太旺了些,她睡着睡着有些热,锦被就往下扒了扒。
实际上,她也不是个睡觉十分规矩的人, 那种从闭眼到天亮姿势都一直不变的技能,她还没掌握,傅缙忙得好几天都没回来了, 于是她就放松了些。
所以等傅缙梳洗后, 一撩帘帐,见到的就是她面朝里正侧躺在床中央,被子没有卷成筒状,松松散散盖着, 一侧肩膀露出大半。
寝衣并不怎么厚,且看着都有些松散了。
床很大,并不是她躺中间了,他就睡不下。
只傅缙刚和祖母说她,难免就格外关注一些,上了床,准备躺下前又看她一眼。
却见她往下缩了缩。
被子扯松了,是不热了,但时间久了,也就觉得冻了。
不过她缩的角度不大对,没能缩回被里不说,反而把被子更往下压了压,肩背露得更多了。
傅缙拧了拧眉,怎么这么笨?
他记得,楚氏的身体并不怎么强壮的,秋凉那时就吸了点汗,她就病倒了。
还病了好几天。
他躺下的动作顿了顿。
他刚答应了祖母要安抚她,这头天就病了,在祖母跟前他怕是不好交代吧?
也罢,这楚氏也算有些功劳。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坦然了,抿唇探手,扯了扯那张锦被,盖过她肩颈。
楚玥果然就安稳了,不再紧缩着。
傅缙轻哼一声,收回手,躺下阖目。
……
楚玥这一觉睡得香,直到黎明时分,才朦朦胧胧睁开眼。
她揉着眼睛,拥被坐起,听到嘶嘶索索的衣料摩挲声从帐外传来,这才回过神。
傅缙正在披衣,一身青底暗红的武官朝服已穿戴整齐,正随手系上斗篷。
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尚早,你且睡。”
楚玥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他居然主动和她先说了话?
虽然只有非常简短的五个字,但这种非质问而带了几分体恤意味的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她干巴巴笑了笑:“天黑路滑,夫君慢些。”
傅缙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儿这“嗯”听着,似乎比平时少了那么一点漫不经心。
楚玥用力眨眨眼睛,完全清醒了。
这变化,有点诡异啊。
会不会是错觉?又或者他是反胜楚姒心情不错,无差别释放?
但楚玥很快发现,这不是错觉,且变化来得要更大更多。
白日先去“尽了孝”,而后抓紧时间出门一趟,回来已经入了夜,匆匆卸洗,她冲孙嬷嬷道:“嬷嬷,快传膳吧。”
楚玥摸摸肚子,都饿瘪了。
孙嬷嬷心疼,忙命传膳。
小厨房早得了讯,一道道热菜盛在食盒里端上,有她爱吃的鲟鱼,鹿羹鹿脍,鸡羊菜菌汤类等等十一二样。
品种很丰富,每样量却不多,避免过分浪费了。
楚玥谨记外祖父的教导,远逊于身份的节俭,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甚至要坏事。
所以她从不干预孙嬷嬷安排膳食,最多就让适当减量。
热气腾腾的菜品一一摆在食案上,楚玥立即执起银箸,正要开动,谁知忽听明堂一声门响,侍女纷纷请安,“婢子见过世子爷。”
世子爷?
楚玥一愣,却见门帘一挑,傅缙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稍间,她忙站起迎上前。
“夫君。”
微微一福,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莫非,是凝晖堂那边又出了什大幺蛾子?
这楚姒,还让不让人安心吃饭了?
刚暗咒了楚姒一句,可谁知,这回却是怪错人了。
楚玥凝神准备听傅缙吩咐,谁知他却没说话,反而脚下一转,在食案上首坐下。
这位置是首位,本来楚玥坐着的,就面前这一副碗筷,他看了一眼,随口吩咐:“再去取一副碗筷来。”
啥?什么意思?
看这姿态,难不成他要在这用膳?!
楚玥目瞪口呆。
然这回愣的显然不止她,傅缙吩咐半晌没人有反应,他面露不悦,瞥了最近的如意一眼。
如意激灵灵一颤,如梦初醒忙福了福身,“是,婢子这就去。”
云里雾里的同样有楚玥,她使劲咽了咽唾沫,“夫君,你……”
她这一脸错愕的,傅缙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只颔首:“坐下用膳罢。”
这就是来真的了。
楚玥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意外,但她已经回过神来了,忙收起惊愕,扯扯唇干笑应了一声。
……
傅缙既然在,他自然坐了上首尊位,楚玥便在他右下手坐了下来。
这还不止。
按照规矩,她还得先伺候了他用膳,等人家吃好了,她再用。
没办法,眼下男人的地位就是比女人要高些,就是这么让人无奈。
当然,规矩什么的,也不是非得一成不变的。
傅缙看了她一眼,道:“一同用膳就是。”
楚玥自然不会自找苦吃,她其实对这个破规矩挺不喜的,闻言立即扔下布菜的长箸,换上自己银筷等着。
如意知道她饿,一见傅缙动了筷,立即捡她爱吃的菜布上。
楚玥虽饿,但八年贵女教育还是刻进了骨子里的,优雅用膳,稍填了填肚子,动作就要更缓和了一些。
她不可避免地注意着傅缙。
他真吃了!
年轻男子,又是武将,他饭量不少,这十一二样精致的碗盘就显得单薄了些。他用膳速度不慢,只动作流水行云,十分优雅,半点不见粗鄙。
即是同桌,傅缙难免也注意到楚玥,她吃得十分之少,小半碗米饭,肉菜也只略略吃了一些,一等他放下筷子,她马上也搁下了。
这就饱腹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瞥一眼楚氏纤细的身形,难怪生得这般的瘦。
不过他也没干涉的意思,看了眼食案上所剩无几的菜羹,他随口吩咐:“明日备膳,需丰富一些。”
这意思是——他明日还来?!
楚玥和孙嬷嬷如意等人对视一眼,如意咽了咽唾沫,福身应道:“是。”
这变化怎么回事?
楚玥觉得自己要消化不良了。
傅缙却神色自若,今日他闲了一些,也不用再膳后忙碌,随手抽出一本书籍,翻翻消了食,吩咐沐浴歇下不提。
楚玥受了惊吓,这觉睡得战战兢兢的,睁大眼睛许久都毫无困意,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了过去。
夜间睡不好,早上起不来,傅缙晨起时,她还酣然在梦中。
不过他起身和她醒不醒也无甚干系的,于是有条不紊整装,大步出房往前头去了。
时辰尚早,他照例先看一会公文。
傅缙前脚入外书房,冯戊后脚就捧了一身新寝衣进来。
这是楚玥进门后的新增工作,几个月下来,冯戊都非常熟练了。他先把寝衣搁在檀木架子上,然后又顺手将身后仆役端的水接过来,伺候主子梳洗更衣。
接过拧好的帕子擦了擦脸,见冯戊将寝衣抖开递过来,傅缙却未如平常般接过。
顿了顿,他将帕子扔回铜盘,直接在大书案后坐下。
冯戊一愕:“主子,这衣裳不换了么?”
傅缙翻开公文,随口“嗯”了一声,余光见冯戊慢半拍应是后,又利索收起寝衣。
“这些物事,稍候略收拾一二。”
他顿了顿:“送到后头去。”
……
昨天没睡好,今儿起得晚,楚玥索性赖了一会床,这才懒懒爬起来。
孙嬷嬷等人鱼贯而入,忙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挽发描妆。
照旧有条不紊,和往常一般又快又好,但如果要说区别的,还是有的,孙嬷嬷如意等人一脸憋不住的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始。
“少夫人,您说……”
孙嬷嬷才开口,忽外头传来一阵喧声骚动,她眉心一拧,“什么事?何人敢在少夫人正房喧哗?”
主仆诸人一回头,却是一怔。
却见正有七八名健壮仆妇抬着各种笼箱,正鱼贯而入,如意喃喃:“这仿佛是前头书房的粗使仆妇。”
笼箱不少,有茶具杯盏,笔墨纸砚,甚至有一些书籍棋谱。待樟木大箱一打开,玄色云纹滚边大氅,青黑色男式深衣,还有月白绫绸寝服,等等各类衣物。
最边上一个箱子里,装的却是镶白玉的宽腰带,青玉扳指,发簪,发冠,等等小件配饰。
清一色的男式,有簇新的,但更多的是八.九成新的,显然是主人已经穿戴过。
不提这眼熟的颜色款式,敢直接往楚玥屋里抬的,这些物事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傅缙。
楚玥与孙嬷嬷等人对视了一眼。
外头已听见冯戊的声音:“禀少夫人,世子爷命我等将诸物送来,请少夫人安置。”
那些健妇还等着,以眼神询问放在什么位置。
孙嬷嬷如梦初醒,忙应了一声,赶紧领路:“诸位,往这边来。”
正房立即忙碌起来了,孙嬷嬷指挥者,如意等人配合,忙碌着归置种类繁多的大小物事。
确实种类繁多,大到厚重衣物,小到扳指杯盏,甚至还有一个悬放铠甲的楠木大架子,日常起居,统统都齐全了。
楚玥坐在榻沿,一直看着,久久,她回神。
他这是要真与她同居一寝了?
这就意味着。
他这是要信全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周日加更哒,阿秀先发上来,星期天咱们就只更一章了!
晚安了,小红包睡醒再发嘿嘿,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ps: 这个明天是周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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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楚玥一直都知道, 傅缙没有信全自己。
他对自己, 大约是处在一种观察状态。
不排除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不用说会难, 毕竟身份使然。只稍有不慎,却会非常容易就打破了眼下脆弱的平衡。
所以她一直都很小心, 尤其涉及楚姒的, 更是慎之又慎, 以坦白坦诚为原则, 避免造成任何误会。
傅茂一事, 她冷静下来后, 会想过或多或少能改善一点吧?
现在看来是真的。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
楚玥手边长案上,还搁了许多金银珠玉、贡缎绫罗之类的物事, 非常精致且贵重,外头绝不见的,也是刚才一起送来的。
冯戊说,这是主子命他送来的。
想来, 这是他对那日惊吓了她表示补偿及安抚吧。
这几日冷静下来后,楚玥对他当时的怒愤能理解,不过, 她也没多看这些物事一眼。
她支颌沉思。
过去了的事情, 再想已无甚意义,倒是傅缙这两日的事后行为,很值得分析一二。
他一发现自己错怪了她后,态度立即就放软了下来, 事后会有补偿安抚的行为。而且最重要的是,经此一事,他干脆利落解除警惕,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
客观看来,这傅缙也不是不辨黑白的。
她不禁多生一丝希冀,若楚姒的行为始终是属于她个人的,楚家在未来没有被牵扯进去,那么楚家被灭门的结局,岂不是就能顺利改写?
楚玥精神一振。
只是她上不能控制祖父,下不能知晓楚姒的具体行为,而未来足足有好几年,这又能有什么办法预防呢?
楚玥又头疼。
“少夫人,该去凝晖堂了。”
这“尽孝”时间又到了,楚玥揉了揉额头,算了,这一时半会肯定是想不出来的,先把凝晖堂应付过去再说吧。
……
虽办法暂时想不到,但到底是有了希望,楚玥心情不错,连带凝晖堂都是开心去的。
到了地方,软轿停下,她这才敛了敛表情,露出一脸忧色,撩起帘子往里头去了。
楚姒已醒了两日,失血过多的惨白憔悴,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躺在床上连动一动都费劲。
楚玥看得心头畅快,叫你威胁人叫你下毒,自己遭殃了吧?
“姑母?”
她蹙眉忧心,眸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恐,这是对现状和“己方”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得意一时,得意不了一世。”
楚姒很虚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咬牙冷冷说罢这句话,就急喘了一阵。
她眸光一转,看向楚玥,待喘均气后,问道:“那日,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
楚玥那日,用给傅缙送新裁斗篷的借口,把陈嬷嬷给敷衍过去了。她本来担心自己出现得太突兀了,事后还仔细把要用的说辞圆了一遍,力求毫无破绽。
然事实上,她多虑了。
为防留下痕迹,陈嬷嬷这边一直都是单向联系的。且她本也并非出于自愿追随的楚姒,送完汤,她直接吞金自杀。楚玥这点岔子,她并未传回去。
楚玥将自己圆好的见闻说出来,后头追上则先模棱两可,没见质问,她就顺势隐去了。
楚姒仔细观察她,又反复询问几次,这才阴着脸揭过这事。
她唇角紧抿,也没心思和楚玥上演姑侄好的戏码,又说了几句,就道:“我无事,你且回去罢。”
楚玥自然巴不得,状似按捺住忧心,欲言又止走了。
楚玥走后,楚姒脸色彻底阴霾下来,未能伤敌半分,她却损失惨重,割腕重伤,还有乳母……
对,乳母!
她面目一阵扭曲,又是一轮急促挣喘,好不容易略平,“嬷嬷呢,嬷嬷在何处?”
“夫人?”
梁嬷嬷捧着药碗急急进门,忙按住她,“婢子在,您慢些,您眼下可万万不可损神啊!”
楚姒眉心一蹙:“嬷嬷,你怎么没去歇息?”
昨儿她醒的时间短,当时傅延在,主仆没能说半句私话。梁嬷嬷笑笑,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婢子不累,正好照顾夫人。”
她如今是要证明羹汤无毒的人,正该若无其事才是,若有异常,岂不是此地无银?
楚姒不是不懂,但她对乳母感情不浅,拧眉:“嬷嬷,……”
梁嬷嬷轻轻按住:“无事,夫人重伤卧榻,就是让婢子歇,婢子也歇不安稳。”
之前她窥空灌茶,尽力把腹中物吐出一些,能多支撑几个月。毒发得缓慢,她表面就少显病弱,坚持着就能将此事圆满过去。
梁嬷嬷附在楚姒耳边:“夫人,日后婢子不在,您需多多留神,如今您应以蛰伏为上,万不可再引侯爷生疑。”
“……时日有长短,将来变化难说,您要沉住气。”
“我知道!”
楚姒眼角也泛出水光,大力握住乳母的手。
主仆正说着,忽有侍女急急通报,傅延回了。
傅延快步入了内室,一把按住欲要起来的妻子,心疼:“你起来作甚?”
“好好躺着养伤才是。”
楚姒没说话,对他露出一抹苍白且依恋的微笑。
傅延歉疚心疼,夫妻低语几句,他又招来仆妇询问妻子安歇情况,梁嬷嬷一一作答。
最后,傅延看一眼梁嬷嬷:“你是个忠心的,当赏。”
“谢侯爷。”
梁嬷嬷一板一眼,唇角紧抿,隐隐似仍深深为主子不忿,以为日后的自尽鸣屈打下根底。
傅延留意到,但他自然不可能和个把仆妇多了解沟通的,说过一句便罢,回头握住妻子的手。
“这回都是误会,承渊也是太在意阿茂罢了,你勿怪,也勿忧,我会和他说明白的,绝不你教你二人母子生隙。”
楚姒欢喜:“那好极。”
……
当日,傅缙就被父亲特地叫到外书房谈了心。
“是那三皇子的人,为父必不轻易揭过!你兄弟二人是受了惊吓了,……”
昏黄烛光映照下,素来严肃的傅延,侧脸少见缓和,他十分耐心将奸细查获过程说了一遍,并强调前些日三皇子才往府里传了暗信。
“此子心思叵测,历来不择手段,……你莫为此和你母亲生了隙,还有阿茂,你也说说。”
傅缙静静看着父亲的侧脸,这个他幼时最崇拜的男人,垂下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情绪,再抬起,他回道:“是的父亲。”
“好!”
傅延拍了拍已和自己一般高的长子,欣慰:“家中和睦,才好放心朝事外务。”
“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傅缙步出中路大书房,余光隐见父亲重新伏案疾书,他立在庭院中心,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他的发梢肩膀。
幽深的夜,透过漫天素雪,沉默看了那扇透出烛光的窗棂片刻,他转身离去。
……
踩着新落的积雪,他回到了禧和居,一排大红灯笼悬挂在廊下,映出一片橘红的暖光。
傅缙入了正房,见楚玥唇畔噙笑,心情很不错,便问:“这是有何事?”
楚玥确实心情颇佳,午后抓紧时间出去了一趟,除了处理一些要紧事务外,另还抽空看了看近几日的消息汇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镇北侯府反复地请大夫,又急惊,又是彻查家人一连串大动静,有消息灵通者已经扒出个五六分了。
星斗小民,最爱就是这些世家高门的八卦,群众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有了这五六分做底子,最后竟把镇北侯府明面上发生的事,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什么继母子争锋,夺嫡波及各家内宅,等等等等,只有你料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
最后的最后,呼声最高的就是继母不忿继子,觊觎世子之位,继而处心积虑谋而害之。
虽是流言,但耐不住百姓们乐意相信,于是乎,楚姒以往经营得宛如不锈钢一般的慈爱继母名声,遭遇了空前打击。
什么早就说不可能了,哪有那么好的后娘呀?笑话!
什么果然心机了得,居然一瞒就是十来年,可惜了,没能继续藏下去。
还有好多好多,楚玥看得身心大畅,心情飞扬到现在都没能落回来。
“你不知道,还有好些高门大户遣人出来听的,这笑话她们是看得津津有味。”
“是么?”
傅缙也有在市井放人,不过近几日太忙,不重要的消息先一步过滤了,他还不知道。
闻言,他心情终于畅快了起来。
“也是,伪终非真,焉能长存?”
傅缙话罢,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这茶不错。”
楚玥无语,这不是您老人家从前面送进来的吗?喝习惯了,当然不错。
她笑:“今儿前头送了许多东西进来,我先归置了,也不知位置对不对,要不你看看?”
既然傅缙补偿安抚了,倔着没意思,谁让人家的拳头大呢?为难谁也甭为难自己了。
“随意即可。”
不过既提起,傅缙也来了几分兴致,搁下茶盏:“我看看。”
他站起,往内屋行去。
暖香融融的内房,添置了许多东西,看着和平日更满当了些,也更具生活气息一些。
他看了两眼,踱步至小书架前,皱眉:“茶经怎可和兵书放在一处?”
如意放的,她怎晓得书籍如何摆放才叫雅致?叠整齐搁进去就是了。
傅缙将书籍抽出来,然后分门别类,一本本放进去。有横有竖,有疏有密,放好后他略略打量,还略调了一下位置,最后押上一个拇指大的玉麒麟,又挪了挪。
不否认看着确实有格调多了,只楚玥没好气,这个龟毛男!
“早些歇罢。”
踱了一圈,作出了好些微调,诸如杯盏的摆放次序,茶叶的储藏,看时辰差不多,傅缙终于肯作罢,让沐浴安歇。
也没唤人入屋伺候,他自己信手拉开衣橱取寝服,谁知一瞥,他眉心却拧了拧。
“这柜子没擦干净。”
楚玥凑上去一看,却见他正看的位置有一抹浮尘。
不大,也就一根手指上下的范围,在合页一角的隐蔽处,极不起眼。
她进门是秋天,春夏衣裳还锁在大衣箱里,这一排的檀木大衣橱没用完,还空了好些。傅缙衣物进来,如意等人擦洗过后,就能直接用了。
今儿搬来的物事不少,这临时匆匆擦的,漏掉这少许地方了。不过楚玥进门也没多久,这尘很轻很薄,又隐蔽,夜间烛光到底不够明亮,她得凑上去才发现。
这洁癖男!
眼睛要不要这么利啊?雷达似的!
楚玥无语。
“这仆妇办事忒不仔细,应当敲打敲打。”
他如是道。
楚玥还能怎么说?只好笑着应了:“嗯,我明日就让她们仔细再收拾一遍。”
莹莹烛光,她笑意微微,唇畔一点笑涡若隐若然,眼角微微弯着,盈盈水眸映着烛光,灿然生辉。
傅缙看着,心里那点儿不自在忽就去了。
实话说,他先前姿态颇强硬,现在却突然就使人把起居之物搬进她房内,脸面多少有那么一点下不去,现在见她笑意盈盈,忽就舒坦多了。
“早些洗漱吧。”
也是,这世间的妇人应当都欢喜夫婿更亲近的。
楚玥应了一声,她已经沐浴过了,漱口宽衣即可。天气越发冷了,她直接爬上床卷起被子,也不再等他。
傅缙也不在意。
烛火也熄灭大半,仅余墙角一点橘黄微微摇曳,帐内昏暗,二人躺在床上。
楚玥掖了掖被子正要睡,忽听隔壁他问:“可还需招大夫?”
她一愣,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他是问那日的惊吓,“早好了,无需。”
昏暗的帐内又静了一会,半晌,那边又道:“那日我担心阿茂,惊吓了你……”
男声低沉且缓,这算致歉?
楚玥诧了诧。
那日的事,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过去的没必要就让它过去吧,纠结没意思。
不过现在听着,倒也舒坦,她道:“我没事,都过去了。”
黑暗中,听傅缙“嗯”一声。
又等了半晌,他再未说话,她就掖了掖被子,闭上眼,睡吧,有点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爱你们~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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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一夜无梦, 楚玥清晨准点清醒。
她最近挺忙的, 商号本逢年末,又被楚姒这档破事耽搁了不少时候, 可不能磨蹭。
傅缙起,她也起了。
二人各有各的梳洗穿戴, 她挽了一个利索的灵蛇髻, 斜插一支拇指大的珠簪微微晃动, 动作并没比傅缙慢多少。
傅缙正系上披风, 见她回头行来, 随口说了句:“商号田庄杂事, 可多寻管事。”
楚玥刚给他说了,她近来要多出门。
他说的, 其实是寻常贵妇打理嫁妆产业的方式。亲自去管,有失身份又耽误正事,委派一个或多个心腹管事打理,才是正道。
当楚玥的情况却和她们不同, 对她来说,商号才是正事,其余喝茶赴宴之类的人际交往, 反不值一提。
不过他这话算是好意, 楚玥自然不会一口否了,于是含糊:“我再看看,这个是外祖父毕生心血,需仔细。”
傅缙“嗯”了一声, 接过楚玥递过来的佩剑,系在腰侧。
他今日直接入营,一身戎装,英姿勃发。
整装完毕,正要出发,余光见楚氏正立在身前,拢手不语。傅缙略顿,他忽然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
楚玥有点莫名,也回看了他一眼,须臾,她忽灵光一现,“天黑路滑,夫君慢行。”
她笑盈盈的,傅缙“嗯”了一声,理了理佩剑,转身大步离去。
……
楚玥也没在意这点小插曲,她照例先去凝晖堂点卯,意料之中很快被打发回来了,她遂命套车,辰时就出了府。
等抵达信义坊,作日常处理外务的赵宅,入了外书房,楚玥在楠木大书案后坐下。
不过在处理事务之前,她先垂眸沉思了许久。
她唤了青木来,问:“青木,谷乡庄子如何了?”
这谷乡庄子,就是数月前,她安排培养人手的地方。
“禀主子,仍在甄选苗子当中,已选中百余名筋骨不错的孩童,开始初步学艺。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庄子上井然有序。青木先仔细介绍一遍,最后说:“从各地抽调的商卫也陆续到齐了,我亲自去看过,都是忠心的好手。”
已在待命,随时可调遣了。毕竟训这些新来的孩子,并不需这许多的人手。
“好!”
楚玥点了点头,吩咐:“青木,明儿你亲自去,选些口风紧密,相貌不显,又忠心能干的好手。”
她顿了顿:“先安排到邓州去,盯紧刺史府,留意京城来人,也看是否有陌生可疑的人出入。”
近日,楚玥一直在思索,该如何预防,楚家在未来几年和楚姒牵扯在一起呢?
这真是一个难题,不但棘手,还毫无头绪不知从何入手。
反复琢磨过后,她决定先盯梢,不然一无所觉的,说什么都白搭。
另外,她还打算再设法提醒一下她爹。明说不行,必惊动楚姒,但隐晦示意还是可以的。
让楚温心里留下影子,日后就会更容易联想到。
先家里家外都做些准备,以便未来遇事具体应对。然后再在京里京外多布眼线,尽量多收集消息。
后者也非常重要。毕竟未来几年又是皇帝连崩,又是藩王角逐帝位的,楚家深陷其中,最后楚源可是率楚氏一族投了西河王,和身为宁王大都督的傅缙彻底敌对,导致仇恨进一步明朗化和白热化。
好在赵氏商号遍布大江南北,要搜集消息并不难。赵太爷本身就有一个消息网络存在着,并一直运行中,本多偏向商事,楚玥调整一下就能直接用了。
楚玥招青木近前来,低声让他特地留意西河王和宁王,这二者封地上的小动静无论大小,能收集到的都呈报。
“宁王?”
青木一怔。
宁王他知道,是前端怀太子之子。皇帝十分忌惮这侄子,给的封地不富饶还甚远,又常年注目,幸宁王庸常且安分,倒也风平浪静。
不过也是因此,宁王在诸藩中极不起眼,实力和兵雄势大的西河王根本无法比拟。
这二王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主子现在却特地相提并论,难怪青木诧异。
楚玥却郑重点头,现在谁能猜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宁王,在数年后果真承其亡父之志,一举夺回天下,他其实一点都不庸常。
“多遣妥善仔细的人,需悄无声息。”
青木凝神,一一牢记在心。
他现已隐隐知道,镇北侯府内并不平静,又见主子这般大的动作,他心内担忧,只也未逾越去问,只愈发认真思索安排。
青木重复了一遍,无误,“我稍候立即去安排。”
“好!”
楚玥轻吁了一口气,又问:“青木,我娘回信了么?”
楚玥之前给赵氏去了一封信,是风头过后让母亲排查陪房细作的。自己身边是清干净了,只她难免担心楚姒在邓州另有动作,哪怕可能性很小。
她寻了个借口,并让母亲不要声张,设法连父亲身边的人也清查一遍。
赵氏回信说好,一直在悄悄排查中,说是年前应能办妥,到时来信告诉她。
青木摇头:“并未。”
楚玥有些失望。
她倒不是忧心排查进展,而是快正旦了,各地勋贵刺史该进京朝贺了。
祖父楚源就是其中一员。
祖父既要进京朝贺,身边自然少不了随行人员。她今年初嫁,如无意外,父母肯定是随行人员之一。
楚玥极思念父母,另外,她上述的打算设法提醒楚温,也是预备父女当面来说的。
就这个月了,有很多话,当面说才好,不但比书信稳妥,也更好掌握效果。
楚玥原想着,朝贺随行人员该定下来了,若母亲来信,正好告诉她好消息。
青木安慰:“主子勿忧,今日都腊月初八了,想必夫人的信这几天都能到。”
也是。
楚玥精神一振,不急,她还是先细细斟酌一下,到时和阿爹该怎么说吧。
……
楚玥正有条不紊地暗中谋划,傅缙亦然,当然,二人筹谋的肯定不是同一件事。
事实上,傅缙此刻,关注点早不在楚家。
他手里正拿着一张信报,垂目细读,久久未曾移开视线,凝眉不语。
樊岳心急,问:“承渊,怎么样?”
在座还有十余人,众人也一同引颈看着上首。
这一处隐蔽的议事厅,而在座诸人,即是宁王方潜伏在京的重要人物。
今日傍晚,傅缙正常离营回府,只他随后易服改装而出,无声去了城北的一处布庄。
布庄平平无奇,却是他们的一处秘密联络点,每有大事要事,基本都聚于此处商议。
“确切消息,西河王又遣了一批好手,悄悄潜入京城。”
傅缙抬目,沉声说罢,樊岳神色一肃:“莫非,他真打算营救质子?”
质子。
大梁朝,素有藩王世子进京为质的传统,美其名曰皇帝教养,沐浴天恩。
到了本朝,皇帝忌惮更深,入质者并不局限于世子,而是朝廷钦点,选取能力最出众且最得其父看重者,以防诸藩阳奉阴违。
西河王如此,宁王亦如此。
宁王幼年吃过苦,子嗣稀薄多夭,好不容易才养大了一个宁王世子。世子仁厚贤能,极肖父祖,宁王欣慰,可惜三年前被召进京为质,一直到如今。
就这么一个长大成人的优秀儿子,还不是个健壮的,放在暗潮汹涌的京城,皇帝还怎么怀好意,这简直就是宁王的一大心病。尤其他心怀大志,这简直就掐住了他的咽喉。
设法让世子离京折返,一直都是宁王一方的头等大事。
明着来肯定不可能的,宁王世子对其父的重要性,皇帝自然也清楚,只能尝试暗中设法。
这真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反复思索商议,最后将目光放在西河王身上。
西河王,这位当世数一数二的藩王,不管是宁王本人,还是傅缙,都早早敏感嗅出其的不安分。
而西河王却有着和宁王一样的苦恼,他儿子倒很多,可惜成材的极少,最得意的一个,却同样被召上京城。
傅缙断言,西河王必会设法营救质子,他们可趁势谋之。
从三年前,他们就盯紧西河王。
现在看来,这个机会是终于等到了。
傅缙食指轻点了点长案:“正旦朝贺,天下勋贵官吏云集。这几年,朝贺后陛下俱移驾上清苑,大宴诸臣工,君臣游园同乐。”
他眸中锐光一闪,“西河王欲救质子,必在此处!”
离开森严的皇宫,上清苑行宫占地极辽阔,可行猎游湖,观山望水,天子驾前固然守卫严密,但其他地方就肯定疏松不少的。
这就是西河王的最佳营救时机。
也是他们久候的趁势节点。
傅缙现手上还拿着另一张讯报,乃宁王所传,连连重托,让他总领此事,伺机而动。
“我们需马上布置了。”
樊岳肃然,众人神色凝重。
时间非常紧迫,现在距离正旦,也就二十天出头。
傅缙颔首:“传令,盯紧西河王明暗人手,事无大小,一律立即上报。”
本来该谋定而后动,只是现在却不合用,一来时间紧;二来最重要的,他们是要随西河王而动的,既借力行事,也悄无声息遮掩己方。
宁王要继续蛰伏,可不能当出头鸟。
时间紧,任务重且艰,诸人连续商议了近三个时辰,才将第一阶段的计划商议妥当。傅缙连连下令,将大小诸事安排下去。
时已深夜。
待他无声折返镇北侯府,已是子末寅初。
傅缙精力充沛,倒不累,瞥一眼滴漏,他折返后院。
夜色下,禧和居已陷入一片静谧,正房墙角一点烛火摇曳,映出朦朦胧胧的微光。
傅缙随手叫起廊下守夜侍女,推门而去。
室内昏暗,他视力却佳,也不用点灯,径直往浴房而去。
仆役已从另一边小门提好了水,他自己解了腰带,沐浴梳洗。
傅缙洗澡速度不慢,不过盏茶功夫就好,抹了一把脸,随手往搁寝衣的橱格一探。
谁知一摸,却没摸到寝衣,反而“啪”地带掉了一块新胰子。
他皱了皱眉。
……
楚玥睡到半夜,朦朦胧胧就醒了,炭火燃得旺,人容易口渴。
床畔小几上,就放了茶壶,搁在暖笼里,能保温大半晚上。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捧着茶壶直接饮了几口,又半闭着眼放回去。
“咯”一声轻响,放对地方了,她正要缩回被窝。
不过喝了茶水,人总会清醒一些的。
咦,浴房仿佛有水声?
这么晚了,他还回来?
这有些含糊的念头才闪过,楚玥迷瞪瞪的,忽耳畔却真传来了傅缙的声音。
“醒了?”
他道:“给我取身寝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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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7章
这声音正是从浴房传来的, 很清晰。
楚玥瞬间清醒, 一弹坐起。
什么?
取寝衣?!
里头傅缙声音听着有些不悦:“你屋里这些人确实需敲打敲打。”
连寝衣都不备。
他责备的点没错,但这也很难怪孙嬷嬷她们, 太晚了,按平时他都是直接睡外书房的, 都以为他不归。
上次衣橱那事, 可把她们折腾得够呛, 为防世子爷对自家主子微词, 又把他的所有物事都重新摆放并擦洗一次, 犄角旮旯揩了又揩, 严阵以待,力求一尘不染。
这寝衣放在浴房, 难免沾染了水汽,他不回,也不敢放了。
谁知他突然就回来了。
这事楚玥也是知道的,她头疼, 偏傅缙听见屋里没反应,又喊了她一声。
楚玥还能怎么样?她只好起身披上斗篷,打开衣橱取一套寝衣出来。
这活真一言难尽呀, 站在浴房门前抹了把脸, 她撩起浅杏色的如意纹门帘。
屋内水汽蒸腾,傅缙放松靠坐在大浴桶里头,双臂搭在两边桶沿,肩臂肌肉线条流畅, 匀称矫健,如同一头夜色下的猎豹,爆发力十足。
这才是真正的傅缙,平素那个温文尔雅贵公子,此刻已一丝不见。
他正微微蹙眉,凝神沉思。
听得脚步声,傅缙回神,转过头来。
楚玥眼观鼻,鼻观心,视线专注他的脸,微诧:“都这般晚了,夫君在前头歇下就是,这更深夜寒的。”
“无事。”
傅缙不以为意。
楚玥本想把寝衣给他,但他明显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她只好放去衣橱格子里头。
衣橱在对面,中间还隔着一个大浴桶,地上溅有好些水渍,她脚上穿的却是室内用的薄绸鞋。这鞋舒服是舒服了,就是底子很薄,就几层软绸布。
她目不斜视,盯着脚下,小心避开水渍往对面行去。
但谁知,忽“哗啦”一水响,傅缙探手,“给我就行。”
“哦!好!”
这突如起来的,吓了楚玥一跳,她反射性往那边望过去。
傅缙半个上身探出,但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却胸腹坦露一览无遗,甚至还能隐约看见丹田位置似乎有些许暗影,但好在,关键位置被桶壁挡住了!
楚玥赶紧挪开视线。
她上辈子也不是没去过海滩游泳池之类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是能平常心,但大约这蒸汽腾腾的忒厉害了些,这骤不及防的,她脸皮子有些发热。
“喏。”
她忙把手上的寝衣一递,匆匆转身走人,但谁知这脚刚一迈,忽踩到了一个什么光溜溜的东西。
“啊!”
短促一声惊叫,她余光见是一块簇新的胰子,正躺在一汪水渍上,她已脚下一滑,整个人骤往后一仰。
后面,可是大青石砖面啊!
不过这念头才闪过,她已经站稳了,“哗啦”又一声水响,傅缙站直随手一捞,微微一推。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么笨?
楚玥发誓,她可看明白了,站稳急喘了一口气,心搁回肚子里,忙辩:“这,这地上怎会有胰子?”
浴房大忌好不好?侍女们反复收拾的!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傅缙微微挑眉:“若留神看了路,想必就算地上有胰子,也是无妨的。”
浴房烛光还行。
还不是因为你吓人!
楚玥讪讪,又尴尬。
她站是站稳了,可大浴桶就在身侧,傅缙站起足足比她高一头,余光还能见他光裸扎实的肩臂,存在感异常强烈。
楚玥不和他争辩了,也不敢乱瞄,只努力望着他的脸,讪讪一笑:“夫君,我先去换件衣裳。”
刚才他抓了她手臂一下,寝衣湿了。
“去吧。”
楚玥溜了出去。
这回她瞪大眼睛,确保没踩上任何东西。
脚步声轻盈,两三下出了浴房,傅缙跨出浴桶,随手用浴巾擦了擦身上水渍,套上寝衣。
他耳目聪敏,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内室嘶嘶索索的换衣声。
眼前就浮起她刚才那张脸,明明才受了惊吓,却强自镇定争辩,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动也不动。
他不禁有一丝好笑。
这楚氏。
像从前,祖父养的狸奴。
……
狸奴,即是猫,老镇北侯养过的还是一只波斯猫。
楚玥不知道她客串一回波斯猫了,心跳平复,但依旧倍觉尴尬,匆匆换了寝衣,不等傅缙自己先睡回去了。
她面朝里,背对着床外沿,被子盖得挺严实的,傅缙侧眼看,只看见一小簇乌色发顶。
不过听呼吸声,她明显还没睡着。
自从坦言装睡听见了鸟鸣暗号后,楚玥就再没用过那呼吸法,睡就睡了,没睡就没睡。
傅缙收回视线。
去了从前那些不确定和思疑,楚氏其实也不让人厌烦,甚至,少有女子似她般守信明理。
……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都很忙。
楚玥倒还好点,天黑前必定归府的,外务基本不带回来,晚间最多就思索思索,然后梳洗歇下,也算劳逸结合。
傅缙却经常忙碌到三更半夜,府内府外,各种安排部署,不过他基本都回正房歇息,除非一夜都没阖眼。
楚玥学乖了,特地嘱咐了如意等人,切切要把寝衣备妥,一套不行得两套,彻底把一切尴尬杜绝在根子里。
他夜归,她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清醒就讲几句话,不清醒就含含糊糊,也不知有没有说什么。
眨眼过了十五,年关越来越近,纷纷扬扬的大雪多下少停,天儿越发地冷。
夜长早寒,这晨起又考验人几分。
楚玥睁了睁眼,恍惚见窗棂子还是黑黝黝的,不过她蹭了蹭被子,还是爬了起来。
“管事还没物色好么?”
傅缙近日睡得这般少,却精神奕奕,利索翻身而起,不带半点拖泥带水。
最近每天他起,楚玥也跟着起了。
楚玥便摇摇头:“外祖父一生心血,我多理一些也是好了,反正平日也闲。”
她不热衷赴宴过府,恰好楚玥养伤也带不得她出门,她借口给“养病”的婆母尽孝,正好名正言顺避过了。
既是她的意愿,傅缙也不说什么,各自洗漱披衣,如意小心从衣橱捧了玄黑大毛斗篷来,楚玥接过,递了给他。
傅缙披上,利索系上系带,楚玥道:“今儿雪大,夫君慢些。”
傅缙“嗯”了一声。
又看了楚玥一眼,见她照样一身出门的简洁装束,“年下京城人多杂乱,多带几个随卫。”
现在京城确实人多,赴京朝贺的外地官员开始抵达了,各种随行人员,还有趁年关百业兴旺大肆涌入的外地客商,人多货多,沸沸扬扬的。
这主仆几个老的老,弱的弱,傅缙添了句,“亦可在东路前院点些人去。”
东路前院的府卫,都是他的人。
楚玥微微一诧。
这确确实实是好意了,她不是不知道,不过鉴于自己中途换车之举,这好意无法领受,免得还无意弄成了一桩欺瞒。
她笑说:“府卫尽够了,且外祖父也给我留了些人,身手也是不错的。”
确实,赵扬几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一个顶几。
既如此,傅缙不再多说,匆匆出门。
楚玥也是。
往凝晖堂点了卯,立即吩咐套车。
……
大车换小车,掉头往信义坊而去。
年末的信义坊,人潮攒动,吆喝不断。寒风大雪挡不住高涨热情,本地百姓采买,农人商贩蜂拥而至,大街小巷比往常足足挤了数倍不止。
楚玥撩帘看了一阵,感叹一句古代过年氛围真浓,便放下手,闭目养神。
赵扬等人团团护着车驾,艰难往前挪动,好不容抵达信宜柜坊,却发现侧门被排到大门外的客户堵住了,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死死的挪不动。
想绕路从后面大宅那边进,但那边其实更难行,外面大街满满的小贩百姓。
“我们下车。”
这排队的都是她商号的客人,没什么可抱怨的,直接下车走几步就是,楚玥直接抓起帷帽带上。
护着她的人很多,而且青木已领人从柜坊里迎出来,安全倒无忧,只是很瞩目。
于是排队闲等无聊的大小客商,便见柜坊大门前那辆马车帘子一掀,下来一个戴了帷帽的年轻女子。
帷帽的绢纱长及小腿,此女尚披了厚厚的素色大毛斗篷,相貌身段完全无法分辨,仅见行走间偶露出一点鞋尖,其上一支殷红梅瓣栩栩如生,暗香浮动若隐若现。
诸人无不注目此女,见其在柜坊伙计的开路下,快速进了大门,有人抱怨:“她怎么这么快?!”
他们排队多久了,这冰天雪地的。
不过大家也知道,柜坊对大客户是有优待的,预留了厢房招待,就算是这种水泄不通的情况,也妨碍不了人家。
今天也不是第一回见这种情况了,大家抱怨抱怨就过去了,不过这回,却有个汉子嗤笑:“不过是个妇人?还能做上啥大买卖不成?莫要把夫家的产业败光才好!”
青木立即皱了眉,目光如电,倏地瞥向那人。
那汉子却不甘示弱:“难道我说得不对?!”
还别说,立即又几人起哄附和,至于其余不掺和闲事的商汉,面上也多少露出赞同之色。
那汉子脸上就更得意了。
青木微微眯眼。
别看他平日沉默寡言,在楚玥跟前缓和沉静,但实际,能被赵祖父选上,先统领家卫队多年,又打理南北商号许久,又怎可能是个没锐气手段的人。
他目光转冷,那汉子立即就闭上了嘴巴。
气氛立即凝滞,楚玥轻触青木手臂,隔着帷帽轻摇了摇头。
这是世俗偏见,也不独一人如此,只是汉子比较口无遮掩罢了。
楚玥早知女子不易,会暗叹世情,不过这桩小事她却并不在意,也不计较,示意了青木,脚下未停,借贵客厢房遮掩,不疾不徐往后面去了。
楚玥的话,青木没有不听的,也一同入了去。
只他却极不悦那汉子对主子的冒犯,借故略停了停,招手吩咐私下给那汉子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以作其出言不逊的惩戒。
楚玥不知这些,她已入了外书房,开始处理外务。
四个月下来,她逐渐熟练,如今已不需要时常询问青木,初初胜任赵氏商号幕后掌舵者者一职。
忙忙碌碌一个白日,本和之前也无甚不同的,不过到了半下午,青木快步来了。
楚玥刚要问,一抬头却见他还拿着一封信,她一喜。
青木露出笑意,“是夫人回信了。”
风大雪大,道路难行,赵氏的信,比预料中来得要更晚一些。
楚玥忙接过,拆开一看,她登时大喜。
“祖父上京朝贺,阿爹阿娘随行,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
离家不过四个月,感觉已十分遥远,没确切得讯时倒还还好,接了信后,雀跃压都压不住。
就连傅缙,才进门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他挑了挑眉:“有何好事?”
今天傅缙回得颇早,还赶上了晚膳,他擦了擦手,顺势在食案首座坐下。神色舒缓,显然他一直忙碌的事务进展也是良好的。
“也没什么大事。”
楚玥顿了顿,她可不认为傅缙会为楚家人上京而高兴,这事自己欢喜就行了。
于是她笑:“这不年末盘账?我发现,我原来挣了这许多银钱。”
运营良好,健康蓬勃,这也是一件大好事。
傅缙无语。
一个大家闺秀,侯门贵妇,就这点出息?
不过他看了她一眼,却见烛光下她双目亮晶晶的,笑意盈眉,唇畔一点笑涡若隐若现,整张脸仿佛会放光似的。
也罢。
本想说两句,他最后只有些失笑,摇了摇头。
……
不过就算不和傅缙讨论过,楚源一行该来还是会来的,镇北侯府接讯,他们将会在腊月二十七抵京。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傅缙恰好就安排轮值了,他这是入营后第一次参与值营夜守,又逢年节,不好请假调换。
洗尘宴、两家聚话联络感情这些,他都无法参加的了,最多就匆匆折返回来见个面。
傅延就说,两家熟稔,不相干的,待过两天下值再聚也一样。
这事就这么安排下来了。
他和楚玥提过一句,当时神色淡淡,薄唇微抿,明显心绪不佳。
虽不是针对她的,但自毒羹汤一事后,还是头回再见他这般神态。
楚玥沉默片刻,笑了笑:“好,那我命人给你收拾些换洗衣裳。”
先不管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还有时间,迎接了爹娘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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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寒风大雪, 赶路艰难, 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邓州一行终于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
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楚温往外眺望一眼, 赶紧把舷窗关上,可即便如此, 车厢内温度还降了降。
他忙从暖笼中提了茶壶, 倒了一盅热茶, “父亲, 您喝盏热茶。”
父子同车, 待楚源接过茶, 楚温又抖开一件大毛斗篷,要为父亲披上。
楚源摇头:“无需, 为父不冷。”
他身上已披了一件,手上还有手炉。
楚源不但会文还会武,治一州军民,虽年逾五旬, 但依旧强健。倒是大儿子,筋骨所限学不成武艺,身体到底单薄些。
他缓声道:“你披上就是, 也饮盅热茶, 都是要再当父亲的人了,切不可轻忽身体。”
严父慈母,说最后,难免总带上一二训懈之意。
闻言, 楚温眉梢染上喜意,忙压下,恭声应了:“是的父亲。”
楚源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素来严肃的面上,也露出一丝笑。
不过很快,当他视线投向京城方向时,那笑意就敛了,眉心缓缓收拢,紧紧蹙起。
……
镇北侯府今日府门大开,仆役仔细铲净残雪,洒扫干净了街巷,迎接来自邓州的主母娘家贵客。
楚玥今天没出门,一大早就等着了。不过她知道,没这么快到的,祖父入京是朝贺的,一行人还得先跟着礼部官员去了驿馆,报到过后,才能自由活动。
到了未正,家人打马回报,亲家一行已出了驿馆,正往镇北侯府而来。
楚玥大喜,提起裙摆匆匆赶到大门前迎接。
正引颈期盼着,傅缙也赶回来了,他一身青底暗红武官袍服,温润和熙,缓步行至楚玥身畔。
他微微带笑,丰神俊朗谦谦贵公子,楚玥却分明察觉,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从前她都若有所觉,更何况现在见多了他卸去伪装的真面目。
见他迎面来,楚玥小小声:“夫君。”
傅缙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他往身边这么一站,连带让人心情都压抑了不少,不过楚玥很快打起精神来,其他先抛诸脑后,她专心期待与父母重逢。
有仆役候在街角张望,此时飞奔折返,“来了!楚太爷到了!”
七八辆大车在镇北侯府大门停下,傅延已率先迎了上去,拱手一揖,“小婿见过岳父。”
而后又和楚温这舅兄互相见礼。
气氛极其热烈,楚源哈哈大笑,一拍傅延肩膀:“贤婿且莫多礼!”
一行人在众多仆役侍卫的簇拥下,边笑说,边往府内行去。
“阿爹,我娘呢?”
楚玥匆匆给祖父见了礼,已抱住楚温的臂膀,她蹙眉,方才自己左顾右盼,都没看见母亲。
怎么回事?
可是路途颠簸,身体不适?
楚玥心一紧,那该有多不适,阿娘才没来看她?
她心急如焚,楚温忙安抚:“莫慌,你阿娘好好的,只她留在邓州了,没来。”
楚玥惊异,却见父亲喜意盈眉,笑道:“宁儿,你要当阿姐了。”
临行的前一日,赵氏忽感晕眩,原本她怕耽误随行不肯请大夫,楚温坚持,但谁知这么一诊,却诊出她已有了身孕,一月出头。
楚玥愣了愣,连领先一步的傅延也一诧回头,须臾他面露笑意,“极好,我提前贺伯安弄璋之喜!”
生男为弄璋,在时人眼里,楚温实在太需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了。
此言一出,连楚源也面露笑意。
楚玥如在梦中,狂喜:“真的吗阿爹?他多大了?你为何不遣人送信给我?”
她当然知道,送信并不比楚温亲自来说快,但这也不妨碍她一叠声地问。
“我要当阿姐了!”
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虽期盼了很久,但这一刻真来临时,心花怒放都难以形容。她将有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了!弟弟最好,妹妹也不错,母亲在后宅不再孤寂,也能承欢父母膝下了。
楚温含笑摸摸闺女的发顶,先打量一下她,见她没瘦,一颗心才放了回去。
人前很多话说不了,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是的,以后,阿爹和阿娘就领他来京城看阿姐。”
“好!”
……
欢欣喜庆的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凝晖堂,拜见过张太夫人,在转入通往凝晖堂的廊道后,诸人笑容就敛了起来。
楚姒没能来迎接父亲,她对外称是重病卧榻,但传回娘家的书信是如何说的,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傅延面露愧色:“是我没有照顾好阿姒。”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楚源摆摆手,反过来安慰一句。
说话间,已入了凝晖堂正房。楚姒脸上苍白已褪了很多,伤口也好了七八,但人一看还是比从前虚不少,傅延没让她出屋。
“父亲!”
她被侍女搀扶着迎上来,一见父亲,忙忙就要跪下叩首,被楚源一把扶了起来。
“你大病未曾痊愈,不必拘礼。”
楚姒泪盈于睫:“女儿许久不见父亲,未能尽孝膝下,不知父亲可安?”
她又看楚温:“伯安和仲祈辛劳了。”
“阿姐这是何话?尽孝父母膝下,乃我二人分内之事。”
楚源缓声道:“你照顾好自己,勿教父母忧心,就是大孝。”
“谢父亲体恤。”
楚姒泪落下,饮泣:“只邓州京城千里之遥,我时常思念爹娘,幸每年总能一见。”
父女难得一见,楚姒泪流满面,连楚源也面露激动之色,诸人忙忙上前相劝,又是抹泪,又是安慰。
楚玥辈分小,也没赶着往里挤,她驻足片刻,侧头看傅缙。
他正目视前方。
父女久别重逢,泪撒当场,激动温馨。
他无声看着,神色依旧温和,无懈可击,只一双暗黑的瞳仁,如无边墨谭,沉沉的深不见底,骤一眼,仿能噬人。
楚玥激灵灵打了寒颤。
……
傅缙没待多久,就匆匆赶回去值营了。
接下来,府里就是洗尘宴,就设在凝晖堂,将就楚姒“大病初愈”的虚弱身体。
楚玥小辈,轮不上她说什么话,最多就在长辈说起她时,配合地笑着并回两句。
宴上气氛很好,一直到酉末才散,傅延直接安置了岳父和小舅子在府里歇下。
楚玥这才有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
“宁儿,你今儿是怎么了?”
宴上,楚玥有些神思不属,虽她笑语晏晏掩饰得极好,但作为父亲的楚温,还是早就看出来了。
他忧心:“可是生了什么事?”又问:“你在京城如何了?日子可如意?”
闺女来过不少信,但作为父母的,总要担忧孩子报喜不报忧的。
楚玥忙道:“也就是这般过日子,无甚不好的?”
楚温仔细打量女儿,见她精神头不错,人也没消瘦,这才放下心。抚了抚她的发顶,他笑道:“那方才烦扰什么?宁儿和爹说说?”
什么?
楚玥忆起傅缙那个眼神,摇了摇头,不过她却真要事提醒父亲的,本今日父女初重逢,她本打算缓一缓再说,但现在机会就很好。
她立即屏退孙嬷嬷等人,又给个眼色严守门户,“阿爹,我想和你说一些事。”
她这般动作,神色郑重,楚温一见,也严肃起来,“什么事宁儿?”
楚玥要给父亲打个预防针,预防自家未来和楚姒牵扯在一起。其实她内心隐隐还忧虑着,楚家投向西河王,也会不会与此有关联。
因为很凑巧,楚源率族相投的同时,楚姒也带着“她”逃回楚家。
一团乱麻,千头百绪,似是疑非,楚玥也不敢妄下判断,不过一律防范总是没错的。
“阿爹,我来了京城才发现,这党争比想象的还要剧烈,外头都把手伸进侯府了。”
虽要提醒楚温加以防范,但楚玥还是有很多话不能出口的。
头一个,就是楚姒重伤的原因。
这个涉及她和傅缙之间的死仇,而早在楚家父子抵京之前,楚姒就警告过她别胡乱说话.
楚玥权衡过后,也不打算透露。
毒羹汤一事之后,她已大致想明白自己的用途,想必,这也是楚姒为何非得聘侄女进门的原因吧?
可时过境迁,这事的危险性已过去了,楚姒对她的关注也明显消减了很多。从这微妙改变的态度,楚玥判断对方手里的毒药估计是没了。利用价值都没了,那么接下来,自己只要继续说些无关要紧的情报,就能轻易敷衍过去。
无谓多生枝节。
楚姒现在给她的感觉,犹如一头焦躁的困兽。她无意触火山,再平白再惹自己一身膻。
第二个,诸如楚家投西河王,灭于傅缙大军铁蹄下之类的话,更无法说。
这前提是皇帝连崩,藩王兴兵夺位。
当年正值壮年,还好得很,天下承平已久,凭一梦让人相信简直不可能,就算亲爹,怕也会以为她梦魇久了生出臆想。
还是别降低她话的可信度了,也别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毕竟这些话只要任意泄一句,就是诛九族的大事。
“这阵子京内京外抄家斩首的有好多好多,菜市口每天的人头都砍不完,阿爹,我很担心。”
楚玥目露忧虑:“先前我家就涉及了靖王案,避过了一回,若再有第二回,……”恐怕未必这么幸运了。
虽有很多事情不能开口,但她现今的目的是提醒父亲防范,利用党争,殊途同归。
楚温面色凝重起来了,闺女说的,他都知道。
他叹:“我家现在通过侯府,已投了贵妃太子。”
已经被迫涉足了,只能说这是皇帝亲册的太子,也算忠君。
楚玥摇了摇头:“陛下册九皇子为太子,除去宠幸贵妃,不过就因九皇子年幼罢了。”
还小,远没到能威胁皇父的程度,她压低声音:“太子殿下今年十一,五年八载,未必没有变化。”
“现在能有萧贵妃,他日就未必不能有陈贵妃李贵妃。”
“况且这萧贵妃,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如今和几位皇子争得厉害呢。”
“阿爹,咱家虽说投了,但还是勿过分亲近为好,反正邓州山高路远,多有回旋余地。”
楚玥终于说到最重要一句:“稳妥些才好,日后若有人来拉拢,阿爹你要劝住祖父。”
“我儿长大了。”
楚温目露欣慰,闺女的话条理分明,有根有据,他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欣慰过后,又是肃然:“宁儿,你说的阿爹都知道,确应稳妥为要。”
楚氏重新走到如今不容易,“为父为留心的。”
他是楚氏嫡长子,以家族兴衰为己任,自会万般留神。
楚玥大喜,忙道:“那你也告诉我,外祖父给我留了不少人,说不得有消息合用。”
楚温摸了摸她的发顶,微笑:“好。”
太好了!
楚玥再接再厉:“还有一事,女儿这几月发现,姑母和太夫人极不和,每每针锋相对。”
“阿爹,咱家勿要多掺和侯府的事了,以免惹侯爷和世子爷不喜。”
楚温忙问:“那可有波及你?”
“我是小辈,佯装无措不语就是,阿爹勿忧。”
楚温也应了多留意,楚玥又借口不让祖父母担心,让他勿声张。
“好,都听宁儿的。”
楚温微笑:“阿爹的宁儿长大了。”
楚玥眉眼弯弯,搂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又倚在他的臂膀上,“那是。”
她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楚玥其实不会有太多机会当面和父亲细说,她斟酌很久,最后选择了最合情理且成功率最大的说辞。
总算说成了。
日后阿爹在内她在外,多多通信,总能及时掌握情况的。
……
第一日是洗尘宴,第二日团聚宴,亲人互诉久别离情,到了第三天,终于平静下来。
室外朔风凛冽,室内枝形连盏灯上点点烛光摇曳,楚玥倚在美人榻上,正盯着手中打开的书页。
她沐浴后就翻开了这本书,可惜,到现在也没再揭过去一页,眼睛盯着书册,人却在愣愣出神。
孙嬷嬷有些担心,这几天主子都是这样,赴宴或大爷在时还好,等稍遇上空隙,她不经意间总会愣神。
若有所思,隐隐忧虑。
这刚获喜讯,该高兴才是,孙嬷嬷担心,张嘴正要说,却听廊下侍女禀:“世子爷回了。”
楚玥回神,抬头,就见傅缙大步而入。
他值营结束了,楚家人也忙得没法登门了,毕竟,楚源上京是来朝贺的。
她坐直身体:“夫君。”
“嗯。”
傅缙应了一声,顺手扯了系带,将沾了雪的玄黑大毛斗篷解下,如意忙小心接过。
他一身藏青武官袍服,修身笔挺,愈发衬得人高大挺拔。他直接就行到美人榻坐下,“砰”、“砰”两声脱下厚重的军靴,换上室内便履。
傅缙神态举止已恢复如常,擦了擦手,随口问:“看什么呢?”
他往她手里的书页望了眼。
楚玥也下意识低了低头。
“是徐琮记。”
徐琮,前朝一游侠,慷慨大方,行侠仗义,出身不错文采斐然,留下许多诗坐画作和典记,很出名。
楚玥手里拿着的,正是他一本警恶惩奸的传记,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看到哪处了。
垂目一看,正见“凉邑记,徐公曰: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心中一动:“看到凉邑记,徐公杀袁霸父子,却不杀袁霸之弟,他言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自前日在凝晖堂见了傅缙那个眼神后,楚玥生了一种不安,总觉无法消除。
眼下这般凑巧,微微摩挲“一人做事一人当”七字,她笑了笑:“徐公侠肝义胆,恩怨分明,确实豪杰。”
她抬头,似不经意:“夫君,你说是么?”
谁知傅缙却十分敏锐,正探手解腰带的手一顿,倏地看过来。
“你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楚姒聘侄女进门,最大目的就是制造空隙下药,现在用完了,关注程度就差远了。她现在属于穷寇,莫逼莫追。
另一个,其实就算之前,客观楚温夫妻也不是刀悬在头顶的,最坏的情况大约是楚源限制大儿子人身和通讯自由,借此对孙女施压,让她配合女儿而已。
只是父母太重要玥玥不敢赌。
楚温是嫡长子,楚源重视他疼爱他其实超过女儿的,他也很孝顺敬爱父亲的,只是楚姒优势在于个人利益和楚家家族利益捆绑在一起罢了。(某些事不告知是因为性子不合适)
发现好多宝宝把楚家妖魔化了,其实不必,哪怕是楚姒,她也是愿意见娘家弟弟好的,但前提是绝不能与她的个人利益有任何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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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楚玥没想傅缙这么敏感, 几乎是下一瞬, 他双目如同冷电,倏地盯紧了她。
“你想说什么?”
他身躯一瞬间绷紧, 方才和缓气氛已一丝不剩,如同被侵犯了领土的猛虎, 下意识已呈防御状态。
楚玥已很久没见他这姿态了, 自毒汤一事他正式搬入正房起居后, 能感觉到他的着意宽和, 平日里二人心平气和交谈着, 偶尔还能半打趣地玩笑两句。
不似如今, 锋芒毕露。
楚玥一愣,她本来只想浅浅试探一下罢了, 甚至手头这本书,还是他的,之前随着起居之物一起送进来的。
也不是全新的,边角已微微起毛, 他看过的,且不止一次。
楚玥笑笑,探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就是翻到了, 随口一问罢了。”
诚然,二人已熟悉了不少,他未再表现防备冷漠,但毕竟时日尚短, 言深不妥。
“无甚要紧的,你……”
楚玥说不下去了,因为傅缙纹丝不动,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黑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目光,无所遁形。
楚玥顿了顿,索性坦白:“我问着确实是有一些私心的。”
不坦言不行,傅缙太敏锐了,根本瞒不过,既话题打开已收不回来,她干脆就不瞒了。
楚玥仰脸看他,轻声道:“夫君先前不喜我,我知道,可我多年来也未曾做过愧对夫君的事啊。”
事出总有因的。
“之前的毒汤,楚姒谋算精细,手段娴熟,恐怕……”
楚玥顿了顿,恐怕并不是第一次了。
其实就算没有噩梦,估计她也能猜出两者仇恨的节点了,最关键最涉及巨大利益,而又最易让傅缙深深恨毒的,只有一处,张氏。
联想毒汤。
傅缙骤闭目,呼吸一下子就重了起来,眼前闪过母亲皮包骨头骷髅一般的脸,奄奄一息,嘴巴一张一翕喃喃舍不得他和弟弟,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她痛苦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画面一转,又见楚姒捧着福禄寿纹的药盅,递到母亲手里,嘴角噙着笑,静看母亲一口接一口,将汤药喝下。
脸颊微抽了几下,傅缙倏地攒拳,“咯咯”几声关节脆响。
力道之大,他手背青筋暴突,楚玥急了,一把攥紧他的拳,急急道:“楚姒害了婆母,杀人者偿命,她该死!”
楚玥知道现在不是多好的时机,但箭在弦上,不如直说,遮遮掩掩明显会让情况更糟。
她急急说:“只夫君却是不一样的!”
“夫君从前不熟悉我,疑我,未肯信我。只那日过后,夫君便信全了,在我房中用膳起居,指点我寻管事分理事务,又让我出门多带随卫。”
“我想,夫君是一个可明辨黑白之人。”
楚玥深吸一口气:“楚姒此人心黑手辣,毒害婆母,夫君他日就算将其挖心剖肝,亦是她应偿之债,与人无尤!”
“但楚家……”
楚玥说到情动处,不自觉支起了身体:“一人做事一人当!”
“夫君不喜楚家,对楚家全无好感,因而不愿与之交往,这些俱是无妨的。但,且勿将这般重罪也一并责怪到楚家头上。”
“邓州京城千里之遥,夫君明鉴,此真真乃她一人所为啊!”
傅缙倏地睁开眼。
眼前,楚玥正期待看着他。
一双眼角微微上翘的明亮眼眸,此刻盛满希冀,她极真诚,手紧紧攒着他拳。
傅缙终于给出第一个反应,他冷笑一声:“你又怎知你楚家如此无辜?”
此言一出,楚玥真愣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她措手不及,料想过他很多反应,生气,怒愤,甚至恨毒,就是没想过这一个。一种隐隐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有些惊慌。
“楚婢为毒杀我母亲,借名医误诊为引,父亲欲娶她,却在祖父归京前将我母亲陪嫁俱安置出府。”
傅缙眉目含冰:“此婢之毒固然避人耳目,然未必就无人窥得半点端倪。”
这头一个,就是张氏的乳母。
乳母对楚姒观感素来一般,觉得此女太媚,后偶尔望见一次傅延和楚姒的眼神交汇,更隐生古怪。可惜无凭无据而此女演技精湛,她奈何不得。
名医误诊张氏卧病,乳母盯得很紧,汤药之事除了她指定之人,谁也不许碰。但后来有一次她家中变故,匆匆回去一趟,却被楚姒抓紧机会,亲熬了汤药。
乳母赶回来时,张氏刚好喝下了汤药,她心中不安,命人去厨房捉只兔子来,偷偷将剩下的残药给喂了。
后来,此兔和张氏同一天死了。
都是久病不起,日益虚弱病死的。
乳母不敢告知傅延,因为此时她已得知,侯爷有意续弦楚姒。
她顺从傅延安排,第一时间出了府,她打算自己赶去封地,将此事告知张太夫人,还有已确定会被老侯爷教养的小主子。
可这一程路,她足足走了六年。
楚玥震惊:“为什么?”
沐阳京城距离再远,也远不用六年啊!三几个月怎么也得到了。
她心跳加速,坐立不安,因为傅缙刚才说的那句“你怎知楚家人无辜”。
傅缙冷笑:“因为她被人追杀。”
“俱是好手,远非一般妇人陪嫁可比拟。”
他俯身,俯视无措的楚玥,一字一句:“他们来自东南,乃楚氏家卫精锐!”
他目光冷厉,楚玥心乱如麻,张了张嘴,却忽想起她穿来的第二年夏天,楚姒忽打发人来娘家借人。
不是第一次了,据闻是襄城伯府的大表弟有需要,她不好让现任夫婿拨。,祖父立即就让二叔去点选府卫,当时就由家卫头领率一众好手连夜出发。
这些并不干小孩子的事,且楚温赈灾去了不在家中,楚玥更是问都没地儿问去。
她当时也没有在意,姑母改嫁独留下一个儿子在前夫家,这伯府高门看着光鲜,藏污纳垢也没啥奇怪的。
但现在她嫁入京城,却是知道,襄城伯彭尚很疼爱彭三郎,他怜惜侄儿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孤零零的,亲自教养比亲儿子还要重视几分。
再联想旧事,她呼吸一窒。
“不,不是这样的!”
楚玥心慌意乱:“那时楚姒说要借人,去护襄城伯府的大表弟,我当时也在寿庆堂,我听见那人禀的!”
傅缙短促冷笑:“你不知,楚源也猜不到?那些府卫折返,也不向他回禀?”
他切齿:“幸而苍天有眼,荀嬷嬷几次险死还生,瞎了一只眼,被夫君儿子出卖,也未曾命丧黄泉!”
天不绝人!
若非如此,不知前情的傅缙折返京城,警戒稍低一些,恐怕这第二剂毒汤便早已窥隙穿肠而过。
他一死,傅茂必不保,恐怕张太夫人也不能长存。
他们一脉统统死绝,为楚姒之子,楚家外孙承继爵位,扫清了所有障碍。
傅缙双手攒拳,“咯咯”作响,满腔愤恨翻涌几欲透体而出。
“楚源从江州刺史擢升邓州刺史,是他这二十余年来最容易,他轻易就击败了洪州张氏张夙。”
女婿威慑,举足轻重,官场从来都不是光靠个人能力的地方,“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权位不择手段!”
傅缙大恨:“你还敢说你楚氏无辜吗?!”
一声厉喝,楚玥冷汗潺潺,她知道他没必要骗她的,竟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祖父,祖父虽和她不亲近,但却待大房极好的,应该说他很疼爱自己的孩子。
楚玥的父亲,楚温,当年赵氏生不出儿子,任氏自然不肯长子绝嗣,强硬纳妾,母亲赐不可辞,可他不愿,苦跪哀求,最后还是楚源颔首同意了,才按下了这事。
事后,他又特地吩咐任氏莫要刁难大儿媳,否则两厢为难内闱不宁的还是大儿子。
故而,任氏不喜赵氏,多年来也只是忽略冷淡训斥,赵氏的日子不难过。
所以一直以来在楚玥心目中,祖父虽不亲近,但还是不错值得尊敬的。
可偏偏听了傅缙的话,她竟有一种不出奇的感觉。
实在是楚源都在一生致力重振楚家,为此他能毫不犹豫豁出去自己的性命,冒险留守瘟疫区,暴雨急上将崩河堤,如此种种,楚氏能从谷底重新挣扎上来,绝不是侥幸。
她心乱如麻,喃喃:“可,可楚氏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她仰脸急道:“比如,比如我父亲,他就是不知情的。当时,他……”
“滑天下之大稽!”
傅缙怎会相信,嫡长子,家族继承人,镇北侯府可谓家族大计,楚温怎可能不知?
“楚家人的血都是肮脏污浊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家子污秽鼠辈也配用?!”
他倏地看楚玥:“况且,你可知罪大及满门,一逆夷九族?”
内举不避亲,罪大可诛族,这里向来都是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讲究株连的封建社会。
楚玥喉头动了一下,“我,不,不是这样的……”
“你不必再说!”
傅缙双目猩红:“楚家人心思阴险,手段毒辣,统统都是一丘之貉!”
他重重拂开楚玥的手,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楚玥跌坐在榻上,锦垫柔软,熏笼火旺,她却全身冰冷,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
脚步声渐渐远去,寒风自两扇大敞的隔扇门中灌入,孙嬷嬷等人急急冲入来,“主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就……”
半晌,楚玥动了动,她慢慢侧身,一寸寸倚在榻沿,“嬷嬷,莫要扰我。”
她阖上双目:“我想静一静,想一想。”
“哦,好。”
一件滚边大毛斗篷覆在身上,楚玥脸埋进去,她要想一想,想一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么~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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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30章
楚玥一宿未眠。
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很混乱。
昨日傅缙一番话, 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她一直以为, 楚姒的行为只是属于她个人的。
她在之前还一直想方设法,好让楚家在未来莫要被牵扯进去, 继而改写楚家最后被灭门的结局。
可原来不是这样。
早在多年以前,祖父就掺和进去了。
六年, 张夫人的乳母是该有多么的坚韧和幸运, 才最终在一群好手随卫中挣扎出一条生路。
傅缙是该怨是该恨的, 他与死神擦肩而过, 差点连母亲的死因都不知, 就踏上同一条死路。
他一死, 胞弟肯定也保不住了。
可,可这都未遂啊。
杀人未遂固然有罪, 但和故意杀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罪不致死。
但楚玥也不是审判者,她不了解受害人的感受,更没有资格判处刑罚。
她心乱如麻, 一时眼前晃过祖父的脸,他对父亲的疼爱对大房的宽和。她其实是明白祖父为何不告知父亲的。
楚温宽厚仁和,孝顺正直, 虽不算才干出众, 但却是真君子。
一时晃过傅缙的脸,诚然,傅缙在她心中远及不上家人亲近,但楚玥分得清是非黑白, 他是受害者,他愤恨他欲讨回公道,谁也没资格阻止他。
但,但楚玥不敢苟同罪灭满门,祸及九族的说法。
她不是真正的古代人,她虽在这些残酷的律法中生存着,但她从来不认可它!
几点孤星照着皑皑白雪,漫长的寒夜,从漆黑夜幕到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楚玥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了,定定看着天光朦胧的窗棂子。
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楚姒罪魁祸首,为个人利益不择手段,傅缙要如何复仇那是他的事,无人可质询。
若他要另找祖父二叔报复她也无话可说。
但楚氏一族却不应因此灭族的。
她的父亲母亲,没出生的小弟妹,以及诸多依附在嫡支之下的旁支族人,都不应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楚玥长吐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推开眼前的隔扇窗,冰寒的凛风扑面而来,她无比地清醒。
她还是会继续阻止自家和楚姒在未来的牵扯,避免楚家和傅缙的情况再恶化下去。
还有西河王。
皇帝连崩后,藩王兴兵争夺大宝,楚氏投了势力最大的西河王,彻底和身为宁王大都督的傅缙敌对。既有私仇大恨,还是两军敌对关系,于公于私,傅缙都毫不容情。
他先是设法擒住楚姒,亲手刃之,而后步步紧逼,楚氏人先后亡于两军对垒阵前和一再败逃的路上,一族俱灭。
她也是会努力阻止楚家站错队的。
竭她之所能,尽力改写楚氏灭族的结局,哪怕会很难,她也得先试一试。
……
理清楚了思绪,楚玥给自己鼓劲,都是要当姐姐的人了,就是为了这个梦中没有的小生命,她也得更努力一些。
她恢复镇定,有条不紊,一如旧日。
不过她再没见过傅缙,连续好几天了,也不知他是避而不见,还是真忙得分.身乏术。
他忙肯定真忙的,正旦岁首所有内外勋贵官员都很忙,朝贺拜谒,随皇帝祭天地太庙等等,冗长且郑重,寒风中一站大半天,还出不得半丝差错。
那日争执,傅缙颇骇人,不过楚玥却未曾因此对他多生了负面观感。他说出的事很震撼却是事实,他对楚家有偏见却是情理之中。
楚家灭族还在未来,且也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会尽力阻止,但仅仅是愤恨情绪的话,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资格责怪受害者。
反而近来一段日子来,他对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自己却好端端去揭了人家的疮疤。
楚玥轻叹了一口气。
唉,也没法管了,等见了面再说吧。
二人再见面,是四天后。
大年初三,皇帝照例移驾京郊行宫上清苑,大宴朝贺的内外臣工勋贵,傅延傅缙父子自位列其中,他们的妻子也不例外。
这还是楚玥第一次以镇北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出席国宴,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她不敢怠慢,孙嬷嬷等人也不敢,一众仆妇仔打点,又小心翼翼将洗烫得笔挺平服的石青色大礼服捧过来。
里三层外三层,比成亲当日那身吉服还要沉重,头皮拉得极紧,一整套规制的红宝赤金头面戴上,楚玥感觉整个人都矮了三寸。
她匆匆去二门登车。
天还没亮,但得赶紧出发了,上清苑行宫虽在近郊,远倒不算特别远,只这一路守卫森严车马还多,会走得很慢。
宽敞的大马车沿着青石板内巷前行,马蹄声“哒哒”,在接近府门时略略一停,车帘撩起,傅缙微微一俯身,登上了车。
今日傅缙一身玄底暗红的广袖大礼服,人生得高大又肩宽背直,愈发衬得身姿挺拔,相貌英伟。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进来后,就在矮榻上落座,与楚玥相距一臂,也未说话。
楚玥先和他说话了,她小小声:“那日我不对,我提起旧事让你难受了。”
何止难受?这种伤疤鲜血淋漓,每揭一次大约会比真捅一刀还痛吧?无故给人带来伤害,她道歉,但她坚持:“我父亲是不知情的,其余族人也是。”
她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很认真没分毫躲闪。
傅缙不置可否。
他的情绪早就平复下来了。
这几天他都没回后院歇息,一来确实很忙,二来,他有些不大想和楚氏见面。
最近这段日子,他指点她寻管事,又让她外出多带侍卫,甚至愿意将东书房的府卫指派给她,如此种种。其实一开始两人很不熟悉,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
毒羹汤后,他心存些歉意,待楚氏着意宽和。
不想她却试探了他。
当时盛怒,他想自己对她实在是太优容了。
傅缙就不大想这么快和她碰面了,加上他真的很忙,明暗二务的忙碌到达了顶峰,于是一直到了今天。
登车前一刻,傅缙才闪过楚氏可能会有的反应,但她的表现,还是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楚氏先认认真真给他道了歉,很奇异的,他瞬间就领悟了她为何致歉。
她固执不肯承认楚温有错,他本该生气的,但就是这个很单纯的道歉,却让他这口心气忽就平了。
她理解自己的痛苦。
傅缙鲜少被人理解伤痛,祖母老迈,弟弟弱小,他甚至不能多流露痛苦,他必须是坚强支撑在她们头顶上的一片天。
骤不及防的,这种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对她积下的那些郁气忽就消了。眼前闪过她当时神色,惊惶,羞愧,不知所措。
罢了。
侧头看了她一眼,傅缙说:“稍候留神,勿多听勿多说。”
他不生气了?
楚玥一愣,知他这是提点,忙忙应了:“我知道的,我第一次赴宫宴,正该循规蹈矩,少言少语。”
傅缙顿了顿,欲补充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罢了。她和女人们待在一起,根本不会波及什么,额外知悉些什么未必有益。
于是看了她一眼,不再说。
……
车马行进了约一个时辰,就能望见倚山势而建的华丽宫苑,精奢楼台馆殿,点缀在皑皑白雪间,又有隐隐的深绿浅绿。
上清苑有汤泉,地热资源丰富,匠人引汤泉水而出,园丁细心栽培,冬季也得见绿树花卉处处,是个极得帝心的行宫。
傅缙下了车,他和傅延往另一边去了,而楚玥则跟着楚姒,顺宫人指引往命妇宴席行去。
楚姒伤好了,但人还是虚的,不过她还是坚持来了。
楚玥私以为,她大概是想拜谒一下贵妃。
之前称病,皇宫是进不去了,现在好不容易好了,她还不得快快和大靠山碰头么?
楚姒走在前面,楚玥落后两步,除了见面说了两句后,二人未有交谈。自毒汤一事后,对方对自己的关注确实大幅度消减。这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她也乐得如此。
眼观鼻,鼻观心,进入一个阔大的宫殿,宫墙打通四面大敞,远赏雪景,近赏小溪奇花,却不冷,地龙燃烧暖烘烘的。
里头衣香鬓影,已来了许多贵妇贵女,有一见楚姒就迎上嘘寒问暖的,当然也有冷嘲热讽的。
“哟,这不是咱楚夫人么?你病了这许久,可养好了?”
一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据闻是三皇妃娘家长嫂,掩嘴笑:“下回呀,可要小心些。”
这一语双关的,周围一阵隐隐窃笑,楚姒眸光暗沉,神色却不变:“我自好了,承蒙挂心。”
“我自是挂心,……”
唇枪舌剑,楚玥闭紧嘴巴,低头装腼腆木讷,当然有人也涉及她,但她一律装没听懂,装傻充楞过去了。
虽避过了大部分火力,但实话说,很难熬。可惜偏偏得熬很久。主持命妇宴的是徐皇后,她不得宠却身份在,贵妃伴驾到前头去了,徐皇后纵容,没人解围,饶是长袖善舞如楚姒,脸色最后也阴沉下来了。
好不容易有宫人报,前头宫宴结束,陛下已一马当先行猎去了。
宫宴散了,游园开始,男人行猎赏景随意,女人没得选只有后者,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是自由活动。
楚姒立即离了大殿。
她身边还簇拥着贵妃一党的命妇贵女们,楚玥自然不可能留下,也跟着去了。
走了一段,见一宫人远远行来,楚姒回头笑:“我先去给贵妃请安,诸位随意。”
诸女自然没有不应的,楚姒嘱咐楚玥两句,匆匆迎上去了。
就剩楚玥在,她有些内急,也不大乐意一直和这群陌生女人待在一起。这里头也不是人人对她友善的,方才就有几个贵女刺了她好几句。
这得怪傅缙,他行情原来还很不错的。
于是便告了一声更衣,领着如意后脚也溜了。
当然楚玥也是很谨慎的,她不乐意混在人群中,但没忘记这是行宫,可是一步不能差错的。她先寻了个面相看着和善的宫人,给了一个厚厚的荷包,询问了对方游园的各种注意事项。
“勿走出前苑就可以了,很安全的,后头猎场的野兽进不来。随处走动赏景无妨,只要勿冲撞了陛下和诸位娘娘的休憩宫室即可。……”
宫人说得很仔细,总结就是君臣同乐规矩不重,只要不擅闯少数几个不该闯的地方,不管你是兴致高昂到处赏玩,还是打算找个僻静处苟到游园结束,都可以,有什么需要随时可招宫人来。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有人敢挑事的,且放心就是。
对方说的很对得住大荷包,楚玥细细记下,转头又寻了两个宫人再问一了遍,答案大同小异。
她放了心:“行,咱们找个安静地方歇着,等散了就出宫就是了。”
绷了半天她其实很累,腰腿有点顶不住了。于是解决了内急后,主仆二人避开人群而行,边走边寻,最终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就这里了。”
向阳的山坡,种满各种花树,其上有一个赏景台,能俯瞰下方三两的人群,闹中幽静。然美则美矣,可惜这坡挺长挺陡了,且花.径九曲十八弯,楚玥以己度人,估计不会有人愿意攀登了。
她咬着牙,一口气攀上赏景台,又觉得风大了些,于是下去绕着赏景台走了一圈,最后选中一个背对台子,身后绿树成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排石凳坐下。
她累瘫了,坐下感觉起不来了,如意忙道:“主子,你倚在婢子身上歇歇?”
来行宫只能带一个侍女,她选了机灵忠心力气还不错的如意。如意还好,只是有些喘。
“你也坐下。”
楚玥可不能让如意蹲着让她靠,一把扯她也坐下,挨在她肩背,腰背放松的酸痛感让她险些呻.吟出声。
面前有汤泉溪流潺潺,热意蒸腾,虽是山坡感觉却很舒适,风声沙沙,楚玥累极了,靠着如意闭上眼睛。
是有几分睡意的,但她可不敢睡,这地方虽特地选好却还是行宫,放下警惕要不得。
她想着,这就很符合傅缙提点的“勿多听勿多说”,她直接在这里猫到结束可以了。
谁料到,她才想罢没多久,忽听见头顶隐隐一阵脚步声传来。
观景台上的。
谁呀?还真有人愿意爬这么陡的坡?
莫不是也是躲清静的吧?
不过,要是不认识也没啥要紧的,继续坐着就是了,这位置树丛包围,观景台上看不见的。
才想着,头顶来人渐行渐近,声音也渐渐清晰。
“娘娘,那小崽子好生厉害,若不是我当机立断,恐怕已如了他的意。”
这竟是楚姒的声音,愤恨转黯:“月余未能拜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另一女声慵懒微微带些暗哑,她不紧不慢,带一丝漫不经心:“你向我讨那帖药,我也给了你,既不成,亦莫多嗟怨了。”
楚姒!
娘娘?
萧贵妃?
楚玥和如意对视一眼,两人瞪大双眼,什么意思?
讨那帖药?
难道,那帖毒药原主人竟是萧贵妃?!
但楚玥完全不感兴趣,她找来找去,只是想找个避人的地方呆到游园结束而已,一点都不想听任何秘密。
此地不宜久留,她给了如意一个眼色,赶紧悄悄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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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31章
皇帝兴致大发, 率众游猎去了, 贵妃不善骑,就没去, 她召见了请安的楚姒。
不过大殿上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萧贵妃离了宴殿, 不紧不慢而行, 漫不经心赏景。
楚姒有些急, 但也只好安静跟着。
当然贵妃也没刻意为难楚姒, 她常来行宫很熟悉, 这缓缓徐行的方向正是很适合说话的繁花坡观景台。
一登上观景台, 眼见坡上寂静无人,而贵妃宫人已自觉分出两路, 正包抄观景台去了,楚姒憋了一路:“娘娘,我无能。”
“……那小崽子好生的厉害,若不是我当机立断, 恐怕已如了他的意。”
萧贵妃倚着汉白玉精雕的观台栏杆,远眺坡下三三两两的赏景勋贵命妇,静静听着, 一直不语, 等到楚姒终于说罢,她侧头。
“当初你向我讨那帖药,我也给了你,既不成, 亦莫多嗟怨了。”
当年和楚姒一同得药的人,正是萧贵妃,只是她进宫后还算顺遂,无需这帖药就攀上了顶峰。徐皇后她不放在眼内,其余皇子却是药无法解决的,放着也是放,早几年楚姒向她讨,她就给了,就当还清微末时对方的恩情。
却不想,前些时候楚姒突然就用了。
用了也就罢了,她不说什么,但既然不成。
贵妃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收:“傅承渊如今统左领军卫,你从前那些动作,日后俱给本宫收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也。
统左领军卫,为京营十二主将之一,与旧日那些吏部、兵部文官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贵妃一直在努力争取着京营武将支持,成果尚且不显,如今凭空空降一个自己人,她可不允许楚姒再伸手。
最起码,在她儿子登基,稳坐帝位之前,她不会再允许楚姒再折腾些什么动作。
她肃容:“你可晓得了?”
干脆利落,贵妃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
楚姒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可是她还能怎么办?面色几经变幻,只能应了:“是,娘娘。”
贵妃何尝不知她不甘,得到准确答案后,她又缓声安抚:“你切莫急躁,你家侯爷不过四旬,正是壮年,等三郎再大几岁,……”
接下来的话,楚玥就没听见了。
她和如意小心站起,借着花树遮掩,轻手轻脚往左手边一个路口挪去。
她猜贵妃的宫人肯定会包抄站岗来了,不敢怠慢,走得颇快。幸有溪流水声淙淙,给打了很大的掩护,她和如意赶在宫人绕至之前,闪入了小径内。
二人快速下山,也不敢走有可能被观景台视野触及的地方,专挑花树茂盛的小径,拣背阴方向,急急一口气冲了下去。
楚玥留了个心眼,出小径前,特地探头左右扫视,确定无人看见她们在这里出现,这才飞快离开。
沿着甬.道走了一段,渐渐看见人迹,安全了,惊魂未定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这才大松一口气。
如意一脸难以想象,不过嘴巴闭得紧紧的,楚玥微不可察摇了摇头,理了理衣领,佯作观赏风景,悠闲而行。
此处已是前苑的边缘位置,高墙后面就是猎场,人迹渐多,有不少从男宴正兴致勃勃往猎场赶去的勋贵官员,也有行色匆匆不断捧着衣物、水囊等物事前往补充的宫人,当然,更多的就是羽林卫。
为防猛兽误闯,此处守卫极多,有固定岗哨,也有一列列巡逻的。固定岗哨不需见礼不需动弹,但巡逻卫兵的话,遇上贵人迎面而来,会靠边或略停一停,把路让开。
“我们回去。”
此处女眷不多,偶尔有赏玩过来的,最多驻足看一阵就折返了。楚玥也不欲久留,招宫人来问了方向,沿着廊道就往东而去。
“让开,让开,莫挡了道!”
忽听前方一阵喧哗,抬头一看,正见有一身穿艳红扎袖胡服的少女提着马鞭,正冲一列巡逻羽林卫气嚷。
旁边有个老嬷嬷正苦口婆心劝:“主子,我的小祖宗哟,这猎场咱们可不能去,回头公爷可是要生气的。”
楚玥认得这个少女,是三皇子妃的胞妹,陈国公的嫡出幼女,据闻喜好骑射游玩各类活动,因有父母兄姐宠爱,倒成了贵女们的另类。
楚玥其实挺羡慕的,闺阁少女能这般恣意实在少见,不过现在对方明显吃了瘪,这行宫猎场的规矩是定好的,女子进不去。
在守门羽林卫处憋一肚子火,这不,沿路的羽林卫或多或少都被撒了点气。
真无妄之灾啊。
不过楚玥也顾不上叹别人,这三皇子党和贵妃党就是死对头,她可不能撞上去触霉头,扫了一眼,她脚下一拐,欲拐下廊道直接绕路。
谁知就是这么随意一眼,她目光却忽一顿。
“咦?”
她对上了一双很熟悉的黑眸。
只见红衣少女正愤愤,而那一列无辜遭殃的羽林卫已退至一侧,他们容颜都是陌生的,只其中倒数第二个抬眸扫视一圈,扫到楚玥位置。
二人目光恰对了一下。
楚玥一愣,这一双眼,黝黑深邃,幽深如潭,这不经意间的锐利,非常熟悉。
傅缙?
不知为何,突就浮起这个念头。
楚玥又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容貌虽陌生,但宽额高鼻,轮廓隐隐和记忆中某人重合,而恰巧,他们身高也一致,同样肩宽背直,身姿笔挺。
越看越像,她敏锐直觉,此人正是傅缙。
怎么回事?
楚玥心跳得有点快,红衣少女被劝走了,而羽林卫继续巡逻,正往这边行来。她骤发现,紧跟傅缙身后一羽林卫有点矮又生得颇单薄。
羽林卫吧,天子近卫,偶尔还是有关系户的,况且略矮单薄不代表身手不好。
可楚玥已下意识瞥向对方的脸,这小麦色肌肤看着和同袍也无甚不同的,五官普通看着二十多,但对方这略单薄的肩背,总给楚玥一种感觉,这仿佛其实是个少年。
少年?
傅缙,易容?
骤然间,楚玥忽想起梦中的一桩事。
梦中也是今年的上清苑御宴游园,发生了一件非常大的事。
地点在猎场,狼群袭人。
上清苑围山而建,占地广袤,这猎场是一个天然猎场,里面猛兽是自然繁衍的。这次事故直接导致好几个贵人因此丧生。遇袭的是一群名为天子恩典,实际留京为质的藩王世子,其中有西河王世子、宁王世子、郑王世子等四五人。
据说很惨,尸骨无存,被群狼噬.咬得不剩什么了。
当楚玥却是知道,西河王世子是没死的,宁王世子也是,这两位在皇帝连崩,其父夺天下时,重新冒头了。
那很明显,这起所谓饿狼袭击事件,就是为营救质子制造出来的了。
这些事本距离楚玥很遥远,和楚家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也就没搁在心上,但现在骤见一傅缙,她一下子就串联了起来。
傅缙是宁王臂膀,又潜伏京城,营救世子,他必占重要一席,甚至可能是主导者。
楚玥有点牙疼,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人家的秘辛,怎么撞破了一次又一次?
什么破运气!
眼见傅缙又有意无意往这边一瞥,她连忙侧头,对如意说:“好了,陈家那小娘子过去了,我们走吧。”
她也不绕道了,佯作特地驻足等红衣少女先行,稍停了停,等后者负气冲出一段,她就举步沿着廊道而行。
和这队“羽林卫”迎面交汇时,对方略停让她先行,她目不斜视,双手交叠于腹前继续缓步走着。
身姿婀娜,款款而行,裙裾迎风微曳,擦肩而过,渐渐行远。
傅缙微蹙了蹙眉,不过他已收回视线,唇角微翕。
“走。”
他们趁势而为,那边西河王的布置已密锣紧鼓进行中,消息该呈往御前了,皇帝对藩王十分敏感,布置得再完美他也不会轻信的,傅缙判断,接下来肯定有大动作。
他们必须尽快行事,最好能赶在皇帝反应之前,顺着最佳渠道将世子送出行宫。
一行人抓紧时间,然可惜的是,这行宫占地实在太大了,而羽林卫巡逻的正常速度再快也是有限度的,在远远望见目的地之际,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骤响。
“有刺客!”
能在宫苑飞马的,当然不会是小事,果然马上卫士高声传谕:“传陛下谕旨,关闭四门,严查宫苑!”
紧接的是隐隐一阵急促的军靴落地声,上清苑戒严,大批羽林卫正飞奔至各处。
皇帝已得知“狼袭”事故了,果然他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立即借口刺客,关闭宫苑严查,另又立即旨发京营,下令守将立即率军前来,包抄猎场,搜山。
一如傅缙所料,事一发,猎场搜索必然比前苑要严格太多。
放弃猎场乃明智之举。
但目前情况也很危急了,接下来肯定是严搜,像宁王世子般符合体格者,必是下一步的重点盘查对象,这脸上易容可经不起细查。
宁王世子申元十五,虽年少,这等危急情况他有紧张,却未慌乱,定了定神:“承渊,我们该如何?”
“公子勿忧。”
傅缙目光如电,迅速扫视一圈,耳边军靴声越来越近,他视线落在左侧,顺着小路不远,就是专司外臣车马的中车府。
“去中车府。”
……
再说楚玥。
她这回就直接往人多的地方赶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她只当听不见,还刻意多跑了几回茅房,补妆时多往脸上扑点粉,让人看着略显虚弱,往边儿坐着力求不起眼。
在她的凝神等待中,果然事发了。
不过“狼袭”没传来,反而出了一个刺客事件,她心里有数,连忙佯装惊慌和诸女聚拢在一起。
这事对贵妇们的影响其实很小的,无人无礼也无人冒犯,只是先搜查了一处宫室,然后将她们请进去,告知不可轻易走动,等解禁了才能离开,仅此而已。
一如楚玥所料。
挺清闲,就是时间长了点,眼看夜幕降临也没有解散意思,不过有宫人捧上热菜,又安排休憩。
很多人都没怎么睡,包括楚玥,倒不是紧张,毕竟等解禁就能回去了。人多地方又陌生,她没睡意,闲着无聊时倒还想了想傅缙。
这事够危险的,不知他把宁王世子送出去没有?
一夜无眠,外面骚动不断,到了天蒙蒙亮,一羽林中郎将和贵妃宫人一同来宣布,诸位夫人可以归府了。
有人嘴快问:“刺客抓到了么?”
宫人答:“并未,因而宫苑和回京的路上会有搜查和岗哨,诸夫人请缓行。”
楚玥秒懂,世子们还没被找到,搜查蔓延往行宫之外了。
不过这些也不干她的事,她规规矩矩跟着楚姒,往车马停放的中车府去了。
站了一会,熟悉的车驾哒哒驰来,楚玥被搀扶登车,如意抹了一把汗,悄悄说:“少夫人,今儿可真够吓人的。”
如意不知道质子的事,只当是真进刺客了,楚玥当然不会解释,她笑道:“无事了,回去补一觉罢。”
是没事了,皇帝请的饭果然是不好吃的。
登了车,楚玥也放松了很多,她揉了揉端坐一夜非常酸痛的腰,忙往短榻而去。
“少夫人,您喝点儿热茶。”
如意转身去倒茶,楚玥顺势就挨下,累死她了,她有点想脱了鞋让一双可怜的脚也歇歇。
这般想着,顺势就往榻下自己的一双脚望了眼,然这么一望,她一怔。
这一眼,她也将身下的紫檀短榻和铺在上面的锦垫收于眼底的,她目光正定在锦垫边缘上。
这锦垫,是缀了花边的,蜀锦剪裁成的掌宽缘边,上面绣了精致的花卉,花芯点缀黄豆大的珍珠。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硌人,来时楚玥顺手,就把花边往锦垫下塞了塞,压住不让它掉出来。
楚玥能肯定,下车时它还塞在里头的。
可现在,这花边散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后面还有一更!
32、第32章
楚玥咽了咽唾沫。
车用短榻设计和一般室内床榻不同, 为了颠簸中更稳, 它其实就类似个长方大箱子,这箱子一般是封死的, 当然你要特制个不封的也没问题。
她身下坐的这张紫檀短榻,小是小了点, 但要挤下单薄少年, 还是勉强可以的。
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
听说, 宫苑和回京的路上还有岗哨和搜查。
楚玥有些牙疼。
这时, 马车又停下来了, 车帘一撩, 傅缙上车。
楚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嗯?”
傅缙擦了擦手,接过茶盏啜了口, 顺势不动声色地扫了短榻一眼。
楚玥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有点恹恹的,想来是昨夜未曾休息好之故,傅缙看了她一眼,也没问什么。
两人各自略略整理, 车驾已行驶至宫苑侧门,“吁”一声勒停,楚玥登时就坐直了身体。
她很有些紧张。
听见外头羽林卫高声说:“陛下有旨, 一律检查放行!”
这自然是没人有意见的, 略等了等,待车内人做好准备,对方才撩起车帘。
“承渊,你比我好啊, 能回府去了,我这边还得忙。”
来人是个羽林卫中郎将,生得阔额方颌,长相粗豪,直接拍了拍傅缙肩膀,笑着就打趣了一句。
这人和傅缙很熟悉,楚玥不禁看了他们一眼。
当然熟悉,此人正是樊岳,他乘着和傅缙打招呼的之际,二人快速交换一个眼神。
樊岳率两名卫兵登车搜查,他本人领头,自然而然就奔最里头的紫檀短榻方向去了。
楚玥眸光微闪。
“行了。”
车厢也不大,很快就检查结束了,樊岳最后下的车,他状似随意笑道:“今儿路上怕要慢些了,不过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言下之意,路上还有搜查。
楚玥有些坐立不安,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同车而行,她也首当其中啊!不过作为傅缙的明媒正娶的妻,她就算不同车,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也不知,他有没有什么被发现后如何自保的备用方案没?
她祈祷,千万得有。
梦中这事最终是成功的,希望这回也是,千万别因为多了她这只无关要紧的蝴蝶而生出枝节。
傅缙不禁看了她一眼。
车马辘辘,楚氏端坐依旧,但她隐隐给他一种颇紧张感觉,就这一会,就侧头看了他两次。
其中一次,似乎有点瞪的意味。
傅缙总觉得,她仿佛知道了些什么,他拧眉,但不可能,她没有知悉的渠道。
“看什么呢?”
逮住楚氏又看他,傅缙挑眉问。
楚玥正觉胆战心惊,没好气:“你不看我,又怎晓得我看了你?”
这话说得也对。
但傅缙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和自己说话的,一般时候她温婉带笑,遇事是坚定果敢的,要是认为自己有错,她也立即认真道歉。
就是从没见过这般,带着一点点脾气撅他,傅缙挑了挑眉:“那你……”
“停车!”
傅缙话未说完,忽外头有男声高喊,接着就是一阵军靴落地的声音。
回京路上检查来了!
楚玥呼吸一屏。
而傅缙神色也瞬间一敛,听外头人道:“陛下有旨,沿路检查通行。”
他声音很温和,道:“确应如此。”
傅缙看了楚玥一眼,站起撩帘而出:“有劳诸位。”
贵人中,镇北侯世子算是极温和有礼的,那羽林校尉也十分客气,拱手:“不敢当,还请世子下车。”
车厢里的人下去,确实更好检查,但楚玥是女眷,便留在里头,她只被搀扶到车帘处站着,把位置让出来。
楚玥捏着如意的手,力道有些大。
如意看了主子一眼,虽不知为何,但心里也隐隐紧张起来。
那校尉一挥手,两名卫兵登车而上。
这队人显然一路搜查过来,动作相当熟练,除了二人,其余卫兵已迅速攀高俯低,检查车顶车底。
楚玥没心思关注车外的,她余光紧紧盯着车内二人。
那二人从外向里,一丝不苟地仔细摸索着,就算不可能藏人的小木屉,也十分尽责地抽开看了一遍。
渐渐地,就往里头去了,越来越接近那张紫檀短榻。
楚玥屏息,眼睁睁看着其中一卫兵的手探向榻上锦垫。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办?
怎么办?!
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楚玥见,另外一卫兵转身时,又偷偷瞄了她一眼。
鬓边金步摇,耳著明月珰,玉肤润如脂,眉目婉如画,年轻的少妇娉婷而立,一身石青色的肃穆正装,却越发映衬得她容颜娇稚,美不可方物。
年轻卫兵从前哪里近看过这等佳人?下意识就往那边多瞄了两眼。
非常小的动作,不留神看肯定发现不了,这本也没什么,但危急关头,楚玥却灵机一动。
她立即作厌恶之色,一皱眉侧头避开去。
她看了如意一眼。
如意登时会意,立即大怒厉斥:“大胆!我家少夫人是你可以随意窥视的么?!”
平地骤一声厉喝,诸人一怔。
正盯着车内校尉暗骂一句,他闻声一瞥,刚好见手下正慌忙收回视线。
他娘的这也是你能看的?!
校尉虽奉旨搜查,但这些大人物他可半个得罪不起,慌忙对面露不悦之色的傅缙拱手:“请世子爷恕罪,末将管教不严,冲撞了世子夫人。”
连连赔礼。
傅缙不动声色,收回已扣住指间一颗玉扣。
车厢是略略改动过的,短榻旁的一个小多宝阁撞击某位置即会立即翻倒,其上提前放置了不少珍贵玩意,如果不是楚玥提前发难,他已要亲自动手打断。
傅缙忍不住看了楚玥一眼,却见她仍微微拧眉侧着脸,似确为此十分不喜。
楚玥脸上不喜,实际心里是大松了一口气,因那二个卫兵大惊,唯唯诺诺站起正低着头,最后一处的搜查也停下了。
这就好,这就好!
她余光瞥傅缙,赶紧把人打发了吧。
傅缙向来温润的神色也沉了下来,但对方身负皇命,显然不好因小事追责,抿唇片刻,他道:“罢了,下不为例。”
校尉心一松,“谢世子与夫人海涵。”
他吆喝二卫兵:“还不下来谢世子爷!”
那二卫兵慌忙下来。
检查得也差不多了,校尉再次拱手致歉:“得罪了,世子爷慢行。”
傅缙撩袍,登车,细鞭一挥,马车辘辘而行。
校尉怒拍闯祸卫兵脑袋:“我看你娘的!一天到晚净给你爷爷惹麻烦,……”
……
校尉如何教训手下的人,楚玥是不知道了,车帘一放,她肩膀一垮,有气无力倚在榻上。
大冷天的,手心汗津津都是吓的。
顺利过去了,只傅缙微微皱眉,改日得和韩慈说一遍,这些个羽林卫兵士,需再多多训懈操练。
韩慈乃羽林卫左将军,和傅缙交情尚可,楚玥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被旁的男子冒犯,多高兴肯定没有的。
她正安静倚在榻沿,看着有些疲累,傅缙侧头看她,低声道:“委屈你了。”
委屈倒不觉得委屈,就是惊吓大了点,楚玥有气无力:“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归心似箭,好在后续路程也够幸运的,远近马蹄军靴声一阵又一阵,二人的马车却再未遇上抽检。
好不容易回到镇北侯府,大马车在第二道垂花门前停下,傅缙下车时,瞥了冯戊一眼。
冯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目送冯戊随大马车而去,傅缙收回视线,和楚玥回了正房。
昨儿折腾了一个昼夜,回府后肯定要歇息的,略略梳洗,傅缙屏退一众仆妇。
屋里就剩两人,他低声对楚玥道:“我出去一趟。”
楚玥心领神会:“行,你回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屋的。”
“嗯。”
傅缙动作有些急,一边说话,一边疾步已往衣橱行去,从底下取出一套灰蓝颜色和样式都十分寻常,没有任何侯府标识的扎袖胡服。
他正快速换衣,楚玥一见,立即去另一边打开装他发簪配饰等物的紫檀大箱,翻出一支没有任何花纹的乌木簪子;又去他放鞋履的架子前,取了最底下的一双普通皂靴来。
手臂夹着簪子腰带,一手拉门一手取靴,傅缙抬头看她,她动作又轻又快,没发出一点声音。
接过发簪,快速换了发冠,又束腰带换靴,楚玥一件件将东西递过来。晨光从窗纱中滤进,傅缙垂眸,正见她眼下淡淡的青痕。
很快整装完毕,转身前,傅缙说:“命人守住门户,你且歇息就是。”
他看一眼后窗:“窗拴上无妨,我能进来。”
“好。”
楚玥一概不问,只说:“你小心些。”
傅缙“嗯”了一声,立在后窗前静听片刻,迅速推开窗扇,闪身而出。
楚玥忙上前,轻手轻脚把后窗阖上。
哎呀妈呀,吓死人了。
楚玥两辈子都没这么刺激过,那种提心吊胆绷到顶点的感觉真够难忘的。
放松下来后,她有些手足发软,还累,又困,这么厚重的衣裳套一昼夜真是体力活。
楚玥有些眼皮子打架,但她还是先隔门吩咐守在廊下的侍女一声,不许打搅她歇息,这才扑到床上。
衾枕柔软,她几乎是下一秒就睡着了。
……
楚玥也没睡多久,午后就饿醒了,肚子咕咕叫,但傅缙还没回,她只好把常备的点心和干果吃了好些,先垫垫肚子。
守门的侍女其中一个叫翡翠,是大丫鬟,和如意一样都是心腹。这丫头啥毛病没有,就是嗓门有点大。她正和一同当值的侍女在说话,虽刻意压低,但屋里安静还是隐约听到一些。
“真的吗?为何就关闭四门了?刺客不是在行宫么?关闭京城四门有什么用?”
“不知道,听大厨房采买的人说的,据说不止京城,京郊所有地方搜得严,恍惚连合乡留县那边都逐家逐户搜呢。……”
楚玥往嘴里塞点心的动作一顿,合乡留县,这些都是京郊城镇,城门也关闭了,这么严吗?看来皇帝对藩王真够忌惮的。
那宁王世子怕是出不了城了。
不过,京城也大得很,七十二坊,近百万的人口,藏一个人应该能藏得住吧?
楚玥吃了点心,又灌了小半壶半冷的茶水,填饱了肚子,坐了一会有些无聊,正当她想着要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得了时,忽听后窗“咯”一声轻响。
一支匕首从缝隙探进,轻轻一挑,窗栓便开了,紧接着后窗无声打开,傅缙一纵入屋,利索回身把窗关上。
这人,落地没丁点声音。
楚玥暗啧两声,忙迎上去,“夫君?”
看他神色沉稳如常,应是已经安置好了吧?
傅缙确实先把申元安置好了,现暂出不了城,就先将人藏到他们早先预备的地方。
他一进屋就见几上只剩半块的点心盘子,还有没丁点热气的半盏茶水,而楚玥寝衣外披了一件大斗篷,越发衬得脸小,她眉目舒展,神色一如旧日,不觉丁点委屈。
“你先传膳。”
傅缙顿了顿,对她说:“我还得出去一趟。”
他说话间,已快速换回装束,这是还得处理明面身份上的事了。
不吃不睡,他倒是精神奕奕,一点看不出倦态。
对这一点,楚玥只有羡慕的份,顺手帮他归置好簪子腰带,她应了一声。
傅缙又匆匆出门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被发现有备用方案自救脱身,他得保住自己才能做其他的,宝宝们不要骂他了哈哈哈哈哈,可怜的傅同学,天天被吐槽
二更来了!明天见宝宝们,爱你们!么~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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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送走傅缙后, 楚玥就命人传膳。
等吃好了饭, 都未正了,这半下午的楚玥也就不出门了。孙嬷嬷心疼劝她再歇, 她却不怎么困,倚在美人榻上沉思久久, 长吁了一口气揉揉眉心。
她有些烦扰。
倒不是因为宁王世子那事, 那毕竟和她无甚交集, 睡一觉定了惊, 她就抛在脑后了。
她想的是自己的事。
决心是坚定了, 可后续又该如何呢?
其实, 楚玥是一直都没将希望放在傅缙身上的,毕竟指望人家的宽容实在太被动, 得悉真相后,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大失所望。
接受不难。
难的是出路。
原来初步观察,傅缙其实也算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本来如果楚家没和楚姒掺和在一起的话, 扭转灭族之局,楚玥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偏偏真相却竟是这般。
差之毫厘,尚且谬以千里, 更何况这么大的一件事?楚玥之前的思路被堵死了, 事情重新陷入困局。
楚姒昨日倒是被贵妃警告过了,最起码太子登基前,她应不敢再对傅缙有动作。
但憋久了,会不会一上来就放大招?怕就怕她又想借母家之力。
另外, 短期内她不敢对傅缙有动作,却不代表她不可以有其他动作。
楚玥一直怀疑,梦中楚氏投向西河王,多多少少都和楚姒有些干系。
邓州她倒是一直盯着,楚姒这边也是,甚至西河王那边她还打算增派人手。但,若真察觉什么风吹草动,她又该如何帮助父亲说服祖父呢?
祖父可是很清楚旧事的,而藩王之争初开始时,宁王兵少将寡,在诸藩中十分不起眼,他真左看右看都没有胜算。
偏西河王来势汹汹,当时多少人断言他必登大宝。
一旦走上敌对的老路,恐怕真真难以回旋了。
楚姒,祖父,父亲,一环扣着一环,大大小小的问题,千丝万缕,楚玥眉心紧蹙。
毫无头绪,完全找不到破局的方向。
唉。
长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楚玥又打起精神来。
再难,总不会比刚开始更难吧?
越早知道了事情始末,总是越好的,日子还长,后续有什么新变化也不一定呢。
会好的!
楚玥重重呼出一口气。
……
楚玥很快振奋起来,无头绪,她也不闭门纠结,反更积极地投入到手头上的事务当中。
休息了半天,精神抖擞,连续几日套车出门。
“少夫人,好多官兵!”
如意微微挑开车帘,面露惊色。
楚玥也探头眺望一眼,只见远处路口又新增了一处关卡,一列列执矛士兵,有正查排队通过的过路人车,也有肃容紧紧盯着远近动静的。
城里戒严了。
自楚玥从行宫归府开始的,今天是第三天,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
每一个路口都有卡哨,重点排查高个和身材单薄的男性,全城进行拉网式搜捕,一个坊接一个坊,逐家逐户地搜索。
非常严厉,正在搜的坊市连百姓进出都受限制。信义坊昨天才被搜过,信宜柜坊连同后面的赵宅被搜得十分仔细,整条青石大街都不得不停业了一整天。
“过去吧。”
楚玥吩咐将车赶上去排队。这几天出行都这般麻烦。不过好在女子很好过关,像她这样气质一看就无法伪装,身高身形和搜捕对象差之千里的女性,连帷帽都不用摘,瞥一眼就放行了。
否则楚玥得考虑不出门了,毕竟她很长一段路程坐的都不是镇北侯府的马车。
一路过了十几个关卡,终于抵达信义坊。
信义坊昨天才大肆搜过,目前算是安全区,虽依旧卡哨重重,但里头行人走动商铺开张,已大致如常。
入了外书房,楚玥落座,摇头:“这搜得一天比一天严。”
西河王世子高个,宁王世子年少单薄,前者之父兵强马壮,真真为今上所猜忌。当然后者皇帝也忌惮,却是疑心所致。
“确实很严峻,京郊尤其行宫一带,昼夜搜查至今都无停歇迹象。”
青木呈上这几日的京城讯报,有点少了,主要这两日京城都是围绕这件大事,且严查之下,茶馆食肆都空荡了许多,大多数人都闭紧嘴巴不敢乱说话。
青木手上这些消息,很大一部分都是他遣人亲自察看的。
少是少了些,但却非常准确。
楚玥仔细翻看,都是种种严查手段的,确实极厉害,只要发现一丝疑虑,立即投入大狱。
楚玥翻到最后:“咦?上清苑猎场意外,西河王宁王等藩王世子葬身狼口?”
这明面消息终于放出来了?也是,人不见了总得先给个说法。
宁王也有进京出朝贺,据闻他获讯当场晕厥,一度得让太医金针渡穴,清醒后痛哭不信,定要去现场亲看,回来后卧榻不起。
楚玥啧啧两声,这演得可够逼真的啊,可惜,皇帝明显也没就此相信了他。
至于西河王,这位称病没来京城,来的是他的胞弟合阳侯,据闻也是痛哭流涕,但皇帝更不信,据说其住处被里三层外三层守得严密。
波涛汹涌,刀光剑影。
楚玥搁下信报:“青木,咱们需多多约束诸商号,切切不可被波及。”
这谭浑水深得很,哪怕赵氏商号现今背后的靠山是镇北侯府,被沾上也好过不了。
青木应了一声,略迟疑,压低声问:“主子,您说西河王真有异心么?”
青木是楚玥是心腹,楚玥虽没直说,但前儿在行宫明面发生的事她也给他说了一遍。
再结合这几日的种种消息,他难免有所猜测,营救世子?
楚玥调整过消息网络,西河正是重点关注对象之一。定期有讯报传来,虽不深入,但根据种种表象,不难对西河的富庶程度,西河王在封地上的说一不二,以及他的兵强马壮,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皇帝忌惮西河王,真不是无缘无故的。
楚玥含蓄地说:“我若是他,无此心的话,大概会自觉收敛许多。”
低调往往局限发展,强大自身很难不留痕迹,西河王未必想过分招皇帝瞩目,但二者他只能选其一,到了一定程度不如放开手脚,谁想动他就得掂量清楚。
联想之后几年的事,不难推测出,这位怕已做好准备了,为谨慎,他连朝贺都不来了。
西河王朝贺不至,世子恰巧又“葬身狼口”,皇帝够惊怒猜忌的吧?也难怪这搜捕力度。
楚玥阖上讯报,啧啧两声,傅缙那边,估计也够举步维艰的。
这几日傅缙早出晚出,禧和居几乎成了更衣中转站,她配合积极着,却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疑虑及好奇心。
楚玥很清楚,这个他最关键的隐秘,干系极其厉害,绝不能被外人知情半丝,她更不能表现出察觉分毫。
好在效果不错,毕竟她也没有任何途径知情不是?
“行了,我们去议事厅。”
毕竟这事和楚玥交集也不大,她最多就搜集消息估摸一下大局而已。看罢讯报,她阖上,起身和青木一起出了外书房。
今天是一月一次京中诸商号例行总结,以往都是曹思主持的,现在她和青木常驻,没什么事都会出席。
议事厅所在的院子在赵宅第二进,彩绘的蝠纹,庄重的乌漆,赵太爷在时修建的,曹思怀念旧主未曾大肆修整过,这地方十分整洁宽敞,看着却有几分陈旧。
看得出来,很久没人使用过了,处处留有赵太爷喜好的风格,痕迹浓重,楚玥看着出神。
青木轻声说:“主子,老太爷休憩的抱厦在后头,锁着没动过的,你可要去看看。”
“好。”
时间略早,掌柜们还没到齐,楚玥便和青木绕过议事厅,往后头行去。
小小的抱厦,青砖黑瓦,窗棂门扇上的桐油有小许斑驳,门前养着一排花草,可惜光秃秃的沾了雪,还没发芽。
青木已从花盆底下摸出一条钥匙,楚玥接过,亲自上前开锁。
她怀念外祖父,情绪是有些低落的,只视线一落在那把黄铜小锁上,却一怔。
“咦?”
她声音诧异惊奇,隐隐带上几分防备,青木一看,却见那把本应几年无人动过的黄铜小锁,其上灰尘竟被沾去了好些。
很斑驳,很簇新的痕迹。
这把锁,刚被人开过没多久。
青木心下一凛,立即将楚玥拉到背后,同时一侧身,倏一记重踢。
“砰”一声巨响,门扇重重甩了个半圈,又撞了回来。
有人!
抱厦不大,一目了然,就这么短短一瞬,已足够青木和楚玥看了个清楚明白。
里面有人,不止一个。
足足七八个青壮男人,已“刷刷刷”抽出兵刃,寒芒闪烁,团团护着中间的一个单薄少年。
踹门声巨大,缀在后头不远的赵扬等人瞬息拔刀往前冲,现场剑拔弩张,赵扬正要一声大喝:“何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楚玥倏地抬手。
“噤声!”
楚玥没想到,她能在这个地方看见傅缙。
傅缙大约是刚刚把人安置在这个地方,本背对门口嘱咐那少年,闻动静倏地回头。
神色肃然,黑眸锐光骤放。
门里门外,二人骤看清对方的脸,俱一愣。
傅缙眉心一蹙,唇角紧抿,神色比刚才还要紧绷几分。
楚玥已飞快环视屋内一圈,视线落在傅缙身后那少年身上。
阔额方颌,皮肤白皙,面相尤带几分青涩,看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王世子。
她想扶额,最近她这是走了什么霉运?越不想碰见什么,偏偏就碰上了什么。
怎么办?
她一点都不想试探傅缙的底线。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更~
34、第34章
实际上京城的搜查, 比楚玥得到的明面消息还要更严厉多倍不止。
宁王晕厥, 第一次是在御驾之前,脸色瞬间煞白, 重重倒地,皇帝亲眼所见, 尚且存有极大疑心。换上了西河王世子, 他就深信其被趁机营救无疑了。
这是一个挑衅, 皇帝深觉威严扫地, 惊怒交加之余, 又觉西河王能无声无息策划了这起事件, 其探哨必久潜京城,又多又深。
以雷霆万钧之势, 既不计一切代价搜捕在逃的世子们,又严厉清扫诸藩在京的据点人手。
在这种无差别的地毯式清扫下,对宁王一方影响也很大,好几个据点都折了进去。对方一记回马枪, 申元差点露了痕迹,幸傅缙及时赶到,故布疑阵, 这才险险避过。
“后头的搜索至少还有几波, 我们该如何是好?”
樊岳面上掩不住的焦虑,像南城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正是搜捕重中之重,申元继续留着风险太大。
转移是必须的, 可这要转移到何处?
一幅京城平面图正铺展在案,傅缙一寸寸睃视,目光最后落在信义、永宁等东城八坊之上。
“信义坊昨天才搜过,短期内应不会再搜。”
另外,信义坊和南城不同,前者是繁华巨富之地,能在里头开铺置产的人家,基本都是有靠山的。房舍规整,人员没这么复杂,相对而言,它的搜查力度必然比南城轻些。
“可我们在信义坊无据点。”
这样一个地方,东主流动性相对小,并不是新设据点的最佳所在。
傅缙道:“我们未必就得去据点。”
现在的据点,危险性反而更大。
大户人家的宅子大,有的是一年半载都没人看一眼的屋舍。
众人深以为然,申元问:“承渊,我们该选哪一家?”
信义坊很大的,大宅富户非常多,选准才出发,他们可不能在路上晃悠。
傅缙道:“需选闹中有静,规模大的老商户。”
他们能想到的,搜捕者未必就想不到,所以太空太大的宅邸可以舍弃。为什么选大商号呢?流动人员大,偏偏它又有偏僻屋舍。
能在信义坊久驻的大商铺,无一背景不小,况且它们都足足经营了几十上百年的,皇帝都换几茬了,是据点的可能性其实非常低。
相较而言,它们的搜查力度必然是最轻的。
申元略略思索就明白过来了,“承渊所言极是。”
诸人精神一振,方向定了,那该选哪一个老商号呢?
一一勾选出来,略略商议,傅缙等人又亲自去勘测过地形,最后圈定青石大街的信宜大柜坊。
傅缙看中的,就是这个几年都没人动过的小抱厦。
他策略是很对的,奈何事情就是这么凑巧,空置长达三年的议事厅因楚玥进驻而重新启用,她缅怀祖父,门一开,骤不及防,双方直接面对面。
微微上挑的一双美眸,倏地睁大,楚氏目瞪口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申元。
傅缙素来知道,她是个聪慧的。
他神色绷紧,他投身宁王乃绝密,他从不欲楚氏知晓。不,应该是说,他从不欲任何一个己方阵营以外的人察觉半分。
可现在……
不过不等傅缙给出反应,在骤眼一见的刹那,楚玥眉心一跳,立即抢先动作。
“无事!”
楚玥抬手,挥退将要冲至小抱厦门前的赵扬等人,并用身体遮住屋内,没让屋内景象落入第三人之眼。
“你们退出去即可,告诉曹思,我有些事,前头他主持便可。”
按了按青木,给了一个噤言的眼色,她缓步入内,“夫君?”
她微微带笑,看了申元等人一眼,“我们去那边屋里说说话?”
……
楚玥很清楚,傅缙暗中进行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不管宁王日后如何,现当今在位,这就是一件谋逆的大事,直接和他本人的身家性命挂钩。
且这不是傅缙一个人的事,牵一发动全身,提前暴露志向的话,对宁王的打击也是空前巨大的,甚至有可能是毁灭性的,他蛰伏隐忍多年之功,必一朝尽付东流。
楚玥非常清楚,她不能回避,她必须马上和傅缙面对面说明白。
她带着傅缙去了斜对面的排房,让青木守门。青木同样看清屋内情形了,现在他必须处在申元一方的视线内。
门关上,屋内没燃烛,颇昏暗,日光从窗纱中滤进,傅缙一半身体笼罩在光线中,另一半身体没入昏暗。
他站得笔直。
楚玥回身,见他下颌绷得极紧,神色肃然,正一瞬不瞬盯着她。
“夫君,那是宁王世子吧?”
此言一出,意料之中,眼前傅缙眉心一蹙,眸中锐光骤放。
瞬间如被鹰隼盯锁,楚玥早有心理准备,她放松身体放缓表情,尽量减少自己的威胁感。
缓步上前,她仰脸看他:“那日在马车上,世子是藏在短榻里对不对?”
这事,三日前,她还以为自己得做好事不留名,藏在肚子里一辈子。
没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傅缙一怔:“你……?”
他惊疑不定,她是如何知晓的?
楚玥笑:“夫君小看了我。”
“那日行宫突然就有了刺客,陛下下旨搜捕,这本是常事。”
“可这些日子,搜捕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想来,陛下是决心必要将人搜出的。偶尔我难免会想,莫不是那刺客攻至御前,致使陛下如此震怒?”
她微微拧眉:“这仿佛有些不对,御驾前,守卫森严,再有本事的刺客,怕也近不得前吧?”
楚玥抬眼看傅缙,那双微翘的眼眸晶亮:“直到狼袭之事一出。”
傅缙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聪慧,他近日频繁潜出,她却早知道自己另有隐秘。只兹事体大,她又如何敢联想?
楚玥轻轻一笑:“那日我榻上的锦垫缀了珍珠,来时我嫌它硌腿,掖起来压着。谁曾想,再登车时,它却撒了出来。”
“我注意到,夫君有意无意瞥过短榻几回。”
原来如此。
楚玥一口气说着,也不让傅缙有插话机会,她抱怨:“回京路上那次搜查,可吓坏了我,看见那卫兵手要搁在软塌上,我冷汗都出来了。”
这话可不假,她话里的抱怨真得不能再真。
傅缙眸光一动,“你故意的?”
楚玥点头:“那人偷瞄了我好几回,我都没顾上他,这一急,就……”
说罢前情,她望小抱厦方向望了一眼,:“城里现在搜得这般严。”
楚玥有些忧色,又说:“前头议事厅重开了,小抱厦虽在后头,但只怕不够清净。”
她问:“可要我重新找个地方?”
楚玥易地而处。
外人发现如此机密,她想,灭口大约是最好方法。眼前傅缙眸光虽锐利,她倒没在其中察觉肃杀之意,但,他不是一个人。
其他人建议呢?
甚至宁王世子之命呢?
要知道眼下可是关键时刻,申元的自由乃至性命,且他能否成功脱身?将大大影响宁王的后续计划。
她不认识宁王世子,传闻他宅心仁厚,不知真否?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她倒是听说过很多回的。
傅缙又该如何选择?
她和傅缙也就一对成亲没多久的挂名夫妻罢了,甚至还未曾圆房。
楚玥从不欲以自己的性命来考验任何人。
最有效,最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就是主动上船了。
前,她助过申元遁离行宫;后,直接出手帮忙藏匿。这事她已撇不开了。
她若泄露,本人也是主犯之一。
“这边过去有个小跨院,连接第一进和第二进的,不怎么起眼,也是锁着好几年的了,你说好不好?”
楚玥试探着伸手,扶住傅缙手臂,果然,他身躯不再绷紧。
傅缙确实松了一口气,能这样解决最好不过,他抬手拍了拍她搁在自己臂上的纤手,略略思索。
“确实极好。”
他低声说:“不过得先和世子说一声,你随我去。”
肯定得给申元等人说明原委的。
楚玥一颗心落地。
她点头:“好。”
……
傅缙嘱咐了楚玥几句,先去给申元简略说一下。
青木瞥一眼傅缙背影,低声问:“他是……”世子爷?
楚玥微微颔首。
她低声吩咐:“应无事了,你切勿让人到后头来,也先勿出去。”
青木肩背绷紧,本呈极致防备状态,闻言未曾放松,只他会意,立即收敛气息。
傅缙进去也没多久,便返身领楚玥入了小抱厦。
一进门,见申元正站了起来,她了然,这是对傅缙之妻以示亲厚。
楚玥敛衽下福:“妾见过世子。”
年轻少妇,盈盈下拜,申元立即虚扶:“夫人何须多礼?快快请起。”
待楚玥坐下,他笑道:“日前,还劳了夫人出手相助。”
看来,傅缙把该说的重点都说明白了,屋里气氛早不复先前紧绷,大家神色轻松,樊岳笑赞:“嫂夫人机敏啊!”
楚玥一看,这不是行宫门前搜查的羽林卫中郎将?
她抿唇一笑:“微末取巧,算不得智。”
“嫂夫人谦逊了!”
一来一往,笑了几声,气氛更加松乏,楚玥便说:“这院子先前几年没用,如今却是重启了,后头只怕也不大清净。”
她提议:“从这边过去是个小跨院,不起眼也没人住,我外祖故去这几年都是锁着的,仆妇也不至,正好落脚。”
这一点,方才也听傅缙提过,楚玥相助,真真意料之外的大喜,众人俱大松一口气。
申元说:“有劳夫人。”
他又嘱咐:“只这事隐蔽,……”
楚玥秒懂:“世子爷且放心。”
她指指外头的青木:“这是外祖留给我的心腹之一,绝对可信。”
“另外,我再安排几个嘴巴紧密,同是可信之人每日送来衣食,绝不教此事外泄分毫。”
楚玥说:“此处是我外祖旧年下榻京城的所在,如今我用来处理诸般外务,日常没有外客,诸位且放心。”
她是女子,幕后掌舵自不张扬,除了亲近的自己人外,再没人知道这个地方。老商号的多年宅子也不引人瞩目。如此布置下去,需防范的就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官兵的搜查。
这已轻松了很多,比待在己方的据点安稳多了。
柳暗花明,终于可暂歇一口气,申元颔首:“多劳夫人。”
“事不宜迟,诸位且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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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35章
很快将人安置在小跨院, 楚玥唤了赵扬来, 让他专门负责给小跨院送一应起居物事。
人是唤到小跨院前的,申元他们也能一并看看人选。
再把之前拔刀奔近的心腹随卫们叫来, 令抹去方才那事,林林总总, 折腾下来都午后了。
今日她不欲再留下, 临行前知会傅缙等人, 又问他:“你回府了么?”
傅缙不是从府中出来的, 摇头:“我晚些再回去。”
信义坊来得很匆忙, 其实小抱厦本也未必是最终落脚点, 他们原先打算人来了再仔细勘测的,现在遇上楚玥虽不必了, 但附近地形还是得察看一遍。
万一生变,进退也有个数。
楚玥了然:“那我先回去了。”
“嗯。”
二人并肩徐行至小跨院门前,傅缙驻足,目送楚玥挽了挽披帛, 沿着甬.道渐行渐远。
灰青色的甬.道,点点残雪,纤细的杏粉身影, 厚云渐散早春暖阳微微洒下, 她微微仰首,露出一小截弧度优美的颈项和精致的下颌。
她很柔弱,只每每遇事,总有一种说不出果敢坚毅, 与她婉转柔美的外表截然相反。
“承渊,这是舍不得嫂夫人回家?”
见傅缙驻足远眺,樊岳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揶揄。
他这人本就大咧嘴贫,从前顾忌好友对楚氏女的观感,刻意避讳,现在看来比从前好多了哇!
这一松懈,嘴里就没个把门,听得傅缙皱了皱眉:“这胡说八道个什么话?”
这青天白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冒。
不过樊岳的德行他也清楚,懒得搭他话茬,收回视线转身。
樊岳连忙跟上,话锋一转叹:“真没想到啊,这赵氏商号是嫂夫人的。”
傅缙挑眉,什么意思?
无怪他听不懂,身为侯府嫡长子,后封世子,不管是幼年在京,还在远赴封地被祖父教养,他所受教育和本人关注点俱多放在军政朝堂之上,商贾之事,始终要逊一筹。
樊岳却不同,他是庶长子,在嫡母打压下挣扎出头不易,少年时曾琢磨过往商事发展,因此特地了解过诸庞大商号,尤其是那些白手起家的富有传奇经历者。
赵老太爷也属其中一员,赵氏商号涉足诸多行业,遍布大江南北,那是十足十的巨贾。
不过听闻他膝下仅一女,奋斗大半生最终还得随了他人姓氏,可惜了。
樊岳当年还嗟叹过两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落到他兄弟头上。
他调侃:“诶,你小子娶了金山银山知道不知道?”
傅缙皱眉,这什么跟什么?
嫁妆册子送至,他确实知道楚氏陪嫁极多,但也仅此而已。哪怕不谈当初二人关系,这本是妇人陪嫁,是个男人就没有惦记的。
傅缙从未了解过,否则,他也不至于不知道这颇出名的信宜柜坊就是她名下产业。
“陪嫁乃妇人私产,是多是少与我何干?”
这话倒是真的,楚玥在府里一应用度走的都是他名下公账,她有钱没钱,毫无影响。
这个樊岳当然知道,他就是玩笑两句而已,见傅缙皱眉,他连忙附和几句,按住话头。
不说这个了,他最后真心感叹一句:“承渊你运气好,不管那楚家如何,嫂夫人看着也是个不错的。”
樊岳娶妻也极不如意,嫡母选了一个人蠢心大的嫁进来,日子一团乱麻不说,他今年二十三,成婚六载,连孩子都没一个。
难怪如此感慨。
傅缙眼前便浮现出那双微微上挑的美眸,澄清,明亮。略顿了顿,他拍了拍樊岳肩膀,宽慰:“今日隐忍,他朝未必不能一酬壮志。”
他们都有同一个志向,樊岳本豁达,闻言一股心气起,那些烦扰转瞬抛在脑后。
“好!”
……
傅缙入夜才归。
一身玄黑戎装,军靴落地,脚步声厚重,也不是他是怎么从京营遁出去的。
夜幕低垂,已悄然褪去一丝寒意的风轻拍窗棂,回到禧和居,傅缙沐浴而出,见楚玥一身新裁的春装薄绸寝衣,正裹着被子倚在床头翻书。
“看什么?”
抚了抚衣袖微褶,他坐下,随口问一句,又说:“今儿你坐的不是府里的车?”
是问句,语气却是陈述的。傅缙今天虽没和她同车回府,但稍候里外察看环境之时,正好看见了楚玥登上那辆青帷小马车,无任何侯府标识。
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楚玥每日出门,随行不少,她若是去的青石大街,他多少有点耳闻的。
楚玥随手搁下书,笑:“那楚姒盯着,我可不愿她知晓太多。”
傅缙挑眉:“所以先前我拨人给你时,你就没要?”
年前京城人多货多,他让她外出多带随卫,可在东路前院点些人去,她婉拒了。
这事楚玥可没忘,当时她就是避免还无意弄成了一桩欺瞒,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傅缙听她笑:“可不想欺瞒了你,我人够用的。”
不想欺瞒了他么?
傅缙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弯弯,点漆般的瞳仁在烛光映照下,盈盈生辉。
今天非常顺利解决了一个难题,他心情本就不错的,闻言来了些兴致,便问:“那日在行宫,你就认出我了?”
问的就是伪装羽林卫那会,虽她表现如常,但他总有一种莫名感觉,她似乎认出了自己。
楚玥挑眉:“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么熟悉么?
她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眉目间隐隐有些自信傲然,迥异于平日的温婉柔美,他注视她片刻,刚要说话,忽听她“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差点忘了和你说一事!”
这连日惊吓忙碌的,又少见面,差点把贵妃和楚姒说的那番话给忘了。楚玥忽想起,忙一五一十,将她如何避开,到如何听到对话,具体内容都细说了一遍。
“我听着贵妃疾言厉色,楚姒虽不甘却不敢反驳,唯诺应了。”
楚玥判断:“我估计,在太子登基之前,她都不敢再对你有什么动作。”
换而言之,他可以专心对外了,不用再防备这个恶毒继母在背后捅刀子。
太子登基之言,属大逆,她凑近,将声音压到仅二人勉强听见,傅缙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畔,忽觉有些痒。
他忽略了过去,“不过暂且安生罢了。”
如傅缙意料中一样,他统了左领军卫,贵妃必然出手干预。
安生时间长短,直接和当今寿元挂钩,转忆及朝局,他凝眉思索片刻,又见她正安静坐着。
想了想,他嘱咐:“贵妃此人,心狠手辣不亚于楚姒,又得陛下宠信,你切莫过分亲近。”
这点楚玥当然知道,能和楚姒闺蜜多年的,能是什么好鸟?纯善一点估计也混不到这份上了。
她点头:“我知道。”这次是意外。
说话间,她揉了揉眼睛,傅缙便说:“且睡罢。”
他探身,“噗”一声吹熄床头小几上的烛火,两幅锦帐垂下,楚玥依言躺下。
帐内昏暗,只傅缙视力极佳,依旧能隐隐看见帐顶精绣的鹤穿牡丹花纹。
身畔另有一道呼吸,清浅和缓,她仰面躺着,安静无声。
傅缙自幼独睡,生性好洁,其实一开始和她共榻而眠,也是极之不适应的。
但小半年过去,慢慢地似乎也习惯了。
今日之前,他本也从不欲她知晓暗事的。
奈何如今。
也好,解决了一大难题。
傅缙阖上双目,眼前便浮起她一张精致的面庞,笑意微微,温婉柔美;抿唇而立,果断坚决。
他想,她确是和楚家人不同的。
……
至于躺在另一侧的楚玥,就没有这么多的感触了,暗舒了一口气,这一关是过了。
且她明显感觉到,方才与傅缙谈话时,气氛比从前要轻松自然了很多。
暗啧两声,人与人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
吐槽归吐槽,楚玥对于这事,可一点不轻忽。
她肃容,对青木说:“现在唯有尽力助宁王世子藏匿,直至他顺利脱身。”
青木自知轻重,不管他对这突兀出现的诸人有何观感,他都立即投身于搜集情报的要务当中。
目前这搜集情报的重中之重,就是城内官兵的搜捕情况了。
“昨夜搜了大安坊,也不知明日要搜何处?”
楚玥眉心紧蹙。
今天,是发现申元等人的第十五天。城内的地毯式搜捕从未曾停止过,这几天反而越演越烈。皇帝耐心耗尽怒斥无能,官兵搜查连晚上也不敢歇,日以继夜。
这十五天来,一开始是逐个逐个坊市围搜的,但俱无果后也学乖了,今天西城明天东城,昨夜外城的大安坊,今天就有可能是内城的长兴坊。
毫无规律可言,说来就来,而且动作十分谨慎,搜捕十分彻底。先以箭阵围住整个坊市,而后拉开网,一间一间宅子店铺,翻了个底儿朝天。
信义坊之前又被搜过一次,万幸那时还算有规律,傅缙等人提前带着申元潜离,赵扬等卫及时顶上佯作他们的居所,□□无缝过去了。
但要是搞突袭战,这套戏怕就不好唱了。
楚玥难免忧心,毕竟东城好几个坊都被突袭过,她颇担心下一回就轮到信义坊。
诸人对视一眼,同样面色凝重,樊岳踱了几步,重重一击身畔的八角高几。
“他娘的,到底有完没完!”
都搜大半个月了,还要搜多久?这皇帝可真够锲而不舍的。
傅缙声音沉稳:“最多再十天八日,京城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京城乃一国首府,天子脚下,再厉害的刺客,关闭四门搜一个月也到了极限。
他环视众人一眼:“就剩最后这旬了,我们要坚持住。”
“是!”
众人纷纷应是。
在座所有人,决心都是很够的,然而很多时候决心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傅缙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近。
脚步声很熟悉,应是赵扬,果然下一瞬,门“砰”被重重推开。
张扬粗喘急道:“主子!官兵来了!包围了信义坊,已涌入青石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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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
“怎来得这么快?!”
这不单单是来得快, 官兵再次调整搜捕策略, 包围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入事先圈中的十来个点。可以说, 一出现搜捕就开始了,尤其是这十来个圈点, 首当其冲。
竟连一丝缓冲时间都没有。
青石大街很不幸, 就是这十来个圈点之一。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
“马上撤离!”
危机迫在眉睫, 已清晰听见军靴落地的繁杂踏踏声, 以及前方门板被粗暴撞响的砰砰声。不用怀疑, 官兵已涌到信宜柜坊门前, 正冲将进来。
傅缙当机立断:“从大兴祺坊方向撤!”
这半个月以来,他们仔细勘测过远近环境多次, 并反复推演过,若遇不同变化,当从哪条路径撤退。
这大兴棋社就是其中之一。
要说它最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兴宁长公主名下产业。
兴宁长公主, 当今唯一胞姐也。这位可以说是唯一的,不管任何情况都不会令皇帝生疑的人物。
棋社不善藏身,但傅缙已使人悄悄去布置过一番。
目前这情况, 没有哪一条路径是格外优异的, 从棋社而出,意在先把信宜柜坊撇出去再说。
保住一个是一个。
傅缙一声令下,诸人立即撕下袍摆将脸蒙上,“刷刷刷”拔出刀。
趁着这点空隙, 傅缙匆匆对楚玥说:“你回外书房去,不必惊慌。”
说话间他也准备妥当,“伧”一声拔出长刀,回头对申元等人点了点头,“走!”
诸人紧了紧兵刃,此一去,超过五成机会要硬闯。
大伙儿都是身手上佳之人,攻其不备,未必硬闯不过,但后续的才是真硬仗。
若硬闯,必定暴露,暴露必被围攻,再高绝的身手,再好的体力,只怕也耗不过源源不断的官兵。
由暗转明易,再想由明转暗,何其艰巨。
此一去,凶吉难料。
人人神色凝重,只也未见怯惧,傅缙如利刃出鞘,锋芒乍露。
他轻推了推楚玥,示意她折返,自己却迅速一转身,欲推开左侧最接近棋社的后窗。
“夫君?”
傅缙领头而行,正要动身,不想身后楚玥面色几变,却一把抓他。
他蹙眉,回头。
眼下刻不容缓,慢一息都可能对后续有大影响,不过不等他开口问,楚玥已抢先道:“你们随我来!”
她快速说:“我这边有一条安全许多的路径。”
众人大诧,傅缙也是,只耳边骚动声越来越近,没时间解释了,“你们快随我来!”
她提起裙摆,急急往门外奔出。
傅缙知她行事素来有章法,这等大事,自不会无的放矢,当机立断:“快!跟上去!”
楚玥领他们往外书房方向奔去。
外书房有一条地道。
正确来说,这不是地道,而是银库。
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精明强干了一辈子的赵老太爷,他的家底,自然不可能悉数放在明面上。其中一个暗中存银的渠道,就是地下银库。
圈中地点,然后借翻修名义,建一个地下密室作为存放财资的秘点。
这京城赵宅,作为他的一个重要据点,自然是建有的。
另外,既然挖都挖了,不妨再多费点功夫,建一条通往另一处的地道。这京城到底是厉害之地,万一日后有个什么,也好添条避走路径。
建成后,赵老太爷一辈子没用上,反而现在轮到了楚玥。
骚动越来越近,楚玥心怦怦急跳,万幸,这小跨院距离外书房非常之近,穿过月洞门,一拐就见了。
冲入外书房,她脚步不停,直接转入内间的博古架前。人还重重喘着,楚玥已伸手去够博古架最顶端的一个小玉璧。
用力一扭。
突兀“咯咯”一声机括响动,紧接“咔咔咔”博古架竟直接整个移了开去。傅缙眼见,其后竟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看样子是青石板砌建的地道口。
有阶梯,通往下方,只许久不打开的暗道,一阵灰霉气息扑面而来。
楚玥皱皱鼻子,回身对青木说:“上面交给你了。”
青木肃然点头。
楚玥又看傅缙申元:“我们下去?下面有个密室,也有一条通道。”
傅缙立即道:“好!”
楚玥率先举步,下了地道。
但其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无需略等,申元几乎同时跨步而下,傅缙并肩而行。
待所有人都迅速步进,楚玥立即扳动地道一侧的机括,“咔咔咔”博古架门应声而合。
眼前登时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赶紧往里头去。”是楚玥的压低的声音。
这位置不怎么通风,这么多人一涌进来,已感觉憋气,得往里面走。
既要走,就得快,因为军靴搜索声似乎已逼进赵宅,这通道口和外头仅仅隔了一个木制博古架,人多一走动,这么近很容易被外头听见动静。
大家立即动身。
隔绝了所有光线的地道,前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樊岳一摸怀里,有个火折,立即掏出吹燃。
一点很轻的微光,在奔跑中尚且不停闪烁几要熄灭,但对于男人们来说,足够了。
可楚玥就很吃力,她就一普通人,眼睛根本还没适应黑暗,扳了机括沿着阶梯往下,急暗中,她倏趔趄了一下。
她差点就整个人栽了下去,傅缙一回身,扶住了她。
楚玥左脚重重触地,还好,站稳了。
傅缙没放手,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向前。
这等情况,有人帮着肯定好的,楚玥忙跟上,但才迈开一步,她就发现不妥了。
左脚触地骤一痛,感觉脚筋抽了一下,整只左脚都没了力气,身体一歪,她直接往前头的傅缙背上一扑。
“嘶!”
“崴脚了?”
不用问都能肯定是了,傅缙动作也未停,回头微微一俯身,手臂一抄,直接将她背在背上。
这一连串动作,也就一个呼吸功夫,没耽误速度。傅缙身负一人,步履依旧轻盈,寂静的青石板地道中,几乎落地无声。
这骤不及防的,其实楚玥有点吓一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了。
傅缙的肩背,宽阔而紧实,初春时分他仅穿薄薄的布衣,楚玥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奔跑间的肌肉张翕脉动,温热的触感清晰。
她有些不自在,但努力给忽视了,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通往银库的距离并不远,很快憋气的感觉越来越轻了,仿佛到了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楚玥忙道:“可以先停下了。”
樊岳隐隐见到青石墙壁上有一烛台,他上前点燃。接连点燃了六七个如椽巨烛,这宽敞处的实貌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约莫七八丈长宽,一丈高的小厅。同样青石板建成,干燥周正,四面墙壁围满了七层高的大架子,中间放满红漆樟木大箱。
四周的大架子上,放置了许多玉璧珍玩,金银器物,成色上佳市面少见,就算不懂行的粗人,也能一眼判断这些俱价值极高。
换而言之,就是极值钱,且不难脱手。
至于那些樟木大箱,不用开启,也能猜到是何物了。
在场不乏出身富贵者,但骤不及防见琳琅满目的财货,也不禁震了震。要知道前一刻,他们还以为这是个地道而已。甚至还啧啧称奇,一个商户在京城挖地道,这以前干的是什么买卖?
原来人家这是银库,地道只是顺带的。
申元略均了均气,郑重对楚玥道:“元谢夫人鼎力相助。”
地面架子樟木大箱,均匀铺满一层不薄的浮尘,显然久未有人动过。银库重地,楚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带进来了。
楚玥忙动了动,让傅缙将她放下地,敛衽回了一礼,“世子言重,不过举手之劳。”
这是最保险的做法,既然做了,锦上添花的漂亮话她自然不会不懂说。
不过显然她也没做错,此刻诸人眼中有惊色却无贪欲,哪怕出身寒微者也如是。
樊岳嘴贫,见申元和楚玥已说罢,他笑道:“啧啧,嫂夫人,你这也太阔了吧?羡煞小弟我啊!”
半个月下来,大家熟悉不少,楚玥也算半个自己人了,这打趣很溜。
楚玥抿唇笑:“要不送你一些?你一回能搬走多少,那就都归你了。”
樊岳一脸穷酸骤富的惊喜状:“真的?谢嫂夫人打赏,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尽管开口。”
他怦怦拍了两下胸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切”一声,有好动的已经上前捶他,“让你小子吃独食!”
申元微笑看着,傅缙则摇摇头,紧绷的气氛略略舒缓,傅缙道:“好了,原地休整,不可喧哗。”
大家有分寸,闹的动静不大,应了一声,立即拂拭尘土,各自找地方坐下。
“从这里有个地道出去。”
楚玥指了指东边的石壁:“不过不长,出口也在信义坊,是在吉祥巷的一处二进宅子。”
想直接出信义坊不行,所以她才让大伙在这停下。
傅缙略略思索:“我们先留在此处。”
吉祥巷已在信义坊边缘,不过现在估计也正搜着,出去并非上善之举。银库入口修建得很隐蔽,要是楚玥不扭动开关,谁也看不出那博古架后另有玄机。
现在留在银库是最安全的,如无意外,应能顺利避过搜索。
大家松了一口气,还刀入鞘,各自坐下。
傅缙低声问楚玥:“你脚伤如何了?”
显然还疼,因为楚玥刚才走了两步,明显很将就左脚,微露痛色。
他看了一眼她的脚:“我给你看看?”
他偏了偏头,示意去那边光线略昏暗的角落。
这……
楚玥略犹豫,樊岳插嘴:“是得瞧瞧,要是崴了筋得赶紧顺一顺。”
不然拖久了,估计得有一阵子养伤了。
看楚玥还能走,伤势不算重,应该只是略崴了崴筋,顺回来就没啥事了。习武者基本都会一些正骨顺筋,傅缙就能处理。当然,在场的也只有他好上手处理了。
“好。”
楚玥犹豫只是一瞬,目前这还没彻底安稳的情况,伤情当然马上处理好最合适。
她行动不便,傅缙直接俯身,半扶半抱,让她在角落的樟木大箱背人坐下。
鞋袜解下,白皙脚丫子暴露在空气中,傅缙蹲身在她面前,楚玥很不自在,忍不住往裙摆下缩了缩。
但她很快就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傅缙已探手捉住她左脚,先略试了试筋,心里有数,“先忍着。”
他手猛一使劲,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立即在从足腕传达脑海,楚玥眉心一蹙:“疼,疼!”
真好疼,这种疼大约亲身被揉过筋的人才能切身体会,酸麻钻心,简直无法忍受,她泪花马上就出来了,端坐不住了,伸手大力推他一把,“轻点,你先轻点!”
傅缙不动如山,手上动作没停过,“没大事,揉一阵子就好得差不多了,忍一忍。”
很难忍啊!
但还是得忍,捶了他几下改抓的,另一手胡乱扣住箱子一角,楚玥咬着牙关,这盏茶功夫简直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过去后,她泪花点点,筋疲力尽,要不是众目睽睽,她能立即瘫下去。
她有气无力,但还是快速套回鞋袜,傅缙已站起,“站起来走一走?”
楚玥依言,试探性站起走了几步,大喜:“好多了。”
还是有些疼的,但比刚才好多了,能走稳,也能用力。
她鬓角还沾着点点残泪,面上却露出喜意,有些狼狈少了平素的端庄优雅,却多了好几分十六岁少女本该有的稚嫩活泼。
傅缙神色松了松,缓声道:“再揉一两次,大约就恢复了。”
还来啊?
楚玥有些牙疼,“等出去再说吧。”
效果很不错,她乐观地想,说不定,等出去就好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申元这身高身量,正是搜捕的重要标准,易容伪装风险大,因为官兵搜了大半个月,经验很丰富了。
中午好呀宝宝们!爱你们,啾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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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7章
这一等, 足足三个时辰出头。
从半上午到傍晚, 傅缙等人看着休憩说话,实际注意力俱放在黑黝黝的通道口另一头。
楚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甚至开始琢磨晚归的说法了。她和傅缙不同,女子还是小媳妇夜不归宿得给一个正当理由。要知道她明面上去的, 可不是信义坊。
见她若有所思, 傅缙问罢, 不以为然:“没事, 有我。”
也对, 他给圆的情况下, 确实没事。
两人还就这个说法讨论了两句。
不过最后也没用上,远远一声“咔咔咔”重物移动声后, 有一人踏入地道。
“青木?”
楚玥试探性唤了一声,那边快步而来的青木回应:“主子,是我。”
诸人精神一振,才站起, 青木已匆匆赶至,禀:“搜查官兵无功,已退出信义坊。”
这次搜查真的很严很仔细, 幸而银库隐蔽。青木快速整理了痕迹, 而后端坐在楠木大案后,官兵只当他是东主,细搜一番,未曾发现端倪。
赵扬那边也处理得好, 没出纰漏。
终于把这次突袭搜索应付过去了。
楚玥登上柜坊二楼临街的静室,天际残阳橘红,远远还能望见退走官兵的尾巴。
她长吁一口气,这回可真够惊险的。
楚玥回头,对傅缙申元等人道:“你们继续在小跨院住下就是,若再有官兵来,就隐到银库里头去。”
好法子,不怕多用,如此一来,应能撑过剩下这旬时间吧?
众人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
时间不早了,楚玥还得换车,没多说,她匆匆走了。
她脚还疼着,并没比日间好上太多,孙嬷嬷心疼,一边执玉梳给她顺着快干的乌发,一边说:“要不,婢子给您寻给大夫瞧瞧?”
崴了筋,大夫也没捷径,还是得下手揉的。这活男大夫就不好干了,只得寻医女。但医女力气未必够,还不如找陪房里晓些医理的郝嬷嬷等人?
正琢磨着,傅缙回来了,手里还着一小瓷瓶药酒。
楚玥忆起白日,略有几分不自在,“要不,让医女来就是。”
夜色渐深,仆妇退下,床头一点烛火摇曳,帐内投进一片昏黄的光。
傅缙已打开药酒瓶子,寝衣袖子都略略挽起了,就等着她,闻言挑了挑眉。
“半夜三更的,再揉一回就该好全了。”
他做事,素来有始有终,楚玥这脚因暗事而伤,还是他处理开的,这事傅缙自然而然就归到自己手里了。
好吧,都不是第一次,傅缙动作利索手劲足够,确实比医女好多了。
楚玥就把左脚伸了出来。
白生生一只幼嫩天足,腕踝纤细,足部肉嘟嘟的,五只粉嫩的趾头圆滚滚,膏腴一般,握在手里,揉按间,滑如凝脂。
此刻,二人沐浴后正坐在床榻柔软的衾枕上,幽静的夜,烛光暖香,傅缙是个生理很正常的年轻男子,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丝异样。
这是白天没有的。
抬头看了楚玥一眼,见她正搂着枕头,微微忍痛之色,昏黄烛光映在她的脂玉般侧颜上,柳眉轻颦,弱态渲染出另一种极致的瑰色。
不知为何,忽想起日间匆匆背负起她之时,脊背上覆上的一片陌生柔软。
手上一重,头顶立即“嘶”了一声。
“你莫乱动。”
他收敛心神,放轻力道,楚玥瞪大眼睛:“我没有!”
傅缙顺着筋往回扳了两下,“诶诶”几声后,又听楚玥问他:“你投他很久了么?”
话里这个他,自然就是宁王了。
其实楚玥也有点尴尬,地方换了,情况不再危急了,第二次揉按疼痛感也少了许多,其他感官难免就清晰起来。
傅缙的手修长白皙,掌心却粗糙,有多年抓握兵刃留下的厚茧,温热,力道十足的一下下有节奏揉按,陌生的触感非常强烈。
很不习惯。
她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了想:“该是你还没回京城之前的事吧?”
傅缙“嗯”了一声,“七八年,我随祖父在沐阳时。”
沐阳距离宁王封地也就百里,这点楚玥之前也留意了一下,“哦”了一声,听傅缙问她:“日后你要亲自打理商号?”
这半月来,虽从未涉及赵氏商号内务,但敏锐如傅缙,一早就察觉出青木等人的辅助者姿态。
更让他惊讶的是楚玥的举止自若,有条不紊。
一时有些好奇:“这都是你外祖父教导你的?”
否则寻常闺阁女儿,接手了产业也理不了事。
楚玥点头:“嗯,反正我平时也没其他正事。”
傅缙睨了她一眼。
言下之意,寻常贵妇的赏花赴宴等人际交往,统统都不是正事了。
足部疼痛感越轻,楚玥轻松了很多,半趴在枕头上,“我小时候对这些就很感兴趣,外祖父很高兴,特地教导过很久。”
每每赴邓州接她,一接几个月,楚家那边,任氏也不好说什么。
后面这句楚玥没说,知傅缙厌憎楚家,也不自找不痛快了。
忽想起一事,她一骨碌爬起问:“宁王殿下现如何了?”
这位一直装病,丧子伤心欲绝什么的,流出来的明面消息倒逼真得很,让许多人同情惋惜,就是不知道内里如何了,皇帝信了没?
她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动也不动,晃眼过去,真真似了昔日祖父养那狸奴,有一丝好笑,傅缙说:“目前应算是好的。”
朝贺诸外臣勋贵早已离开多时,就连西河王之弟合阳侯也上奏几次,表示要回去亲自给兄长报此噩耗。唯独一个宁王,他非但未曾表露过离开之意,反而几次撑着病体重返猎场事发地点,又一再请求皇帝多遣人手找寻。
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反复道,没见尸体,人未必就找不回来。
一个痛失爱子的老父亲形象,那是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帝未曾表态,也不知信是不信?但宁王居所却未曾增派人手“守护”。这是一场人心较量,不恶化,确实算好的了。
楚玥了然:“宁王殿下是朝贺来了,总不好长留京城,只要陛下疑心少了便可。”
这就是涉及宁王的敏感身份了,他是前端怀太子之子。端怀太子含冤死后,真相大白天下,当今登位后,对这侄子明面上得以恩抚为主,以免沾得一身腥臭。
宁王多年一直安分庸常,无故扣留在京不合适。
“好了。”
傅缙松开楚玥足腕,判断:“待搜捕告一段落,宁王大约也差不多能返回封地。”
楚玥缩回脚,左右活动,微痛,无大碍了,她欢喜,又问:“那世子什么时候能回去?”
估摸着,大约还得缓一缓,不好继续明面搜捕,不代表不能由明转暗。
果然,傅缙说:“先看看,得视情况而定。”
见楚玥本喜形于色,闻言略颓,他安慰:“殿下一离京,搜捕就该停了,届时世子就算略略久留,也无甚风险了。”
“你莫担忧。”
搜捕由明转暗,无法大肆入宅,重点必然放在四门,只要不急躁离去,无碍。
楚玥一想,“那倒也是。”
她卷着被子,滚回床里侧自己的位置,那好吧,她就等宁王离京了。
……
实际傅缙的判断并没有失误。
二月初三,那据闻已伤心病卧的西河王上折,他老迈久病,诸子不成器,封地杂务旧日全赖胞弟合阳侯帮着打理,如今又逢噩耗,望陛下垂怜,替他催促那流连京城的胞弟返回。
骈四俪六,上面还有几滴疑似泪痕的水迹。皇帝气得砸了差点砸翻御案,但奈何明面上挑不出对方的错来。
又不知西河王从哪方挑动朝中各党,最后竟演变成诸皇子对贵妃太子的混战,皇帝头疼欲裂,不得不松口让合阳侯归返。
合阳侯都要走了,宁王自然不可能留着。
皇帝召见宁王,他垂眸,看玉阶下这个也就比他小了十岁的侄儿。
宁王未满四旬,正当年,却形销骨立,眼下青黑,两鬓竟添了些许华发。他这月余外表变化之巨大,忍不住让皇帝怀疑,莫不是宁王世子真葬身狼口了?是被西河王世子牵连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一开始的疑心确实打消了不少,皇帝道:“逝者已矣,封地不能久离,你明日启程回归罢。”
一提起宁王世子,宁王闭了闭目,面现一丝痛苦之色,他张了张嘴,欲言,但最终还是黯然道:“侄儿领旨。”
眼角犹有泪花闪烁,一步一停,蹒跚退出大殿,未出宫门,他晕阙倒地,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皇帝得知,施恩让他养几日再走不迟。
宁王足足留了五日,最后又去上清苑猎场看了一眼,才忍痛离开。
银顶朱帷的四驾大马车出了京城北门,宁王仪仗随卫一如既往中规中矩,只来时昂首挺胸的一行人,归程只剩黯然消沉。
但他们还是打起精神,小心翼翼护着车驾,尽量减少颠簸。
车驾内。
本应卧病伤神的宁王,此刻已经坐起,神色沉稳,再不见半丝伤感,一见护卫首领登车,立即问:“可是承渊传信来?”
他乃皇帝的关注重点,自接近京城后,就再没联系过傅缙,因此营救申元的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
“是。”
护卫首领名冯登,立即回禀:“禀殿下,承渊来讯,虽有惊,但无险,世子已顺利救出。只如今四门暗哨重重,暂不宜出城。”
“好!”
宁王心一松,立即又问:“那可有折损了人手,承渊等人现如何了?”
独长成的儿子重要,一众潜伏的在京的心腹亦同样要紧,却见冯登面露一丝喜意。
“承渊等人俱好,未有折损,也未曾受伤。”
“哦?”
宁王一诧,他当然不愿折损爱将心腹,但这等程度的搜捕下,连一点伤都没受,确属意料之外。
冯登笑道:“据说前头确实艰难,但后头有了承渊新娶的夫人鼎力相助,反是轻松了许多。”
“承渊新娶的夫人?”
宁王想了想:“楚氏?”
“正是。”
……
楚玥自然不知道自己被提起了,她目前心情很不错。
宁王离京的当天,持续一个多月的闭城搜捕终于停歇了,终于能大松一口气。
傅缙说,四门暗哨很多,申元暂不能出城。
这没关系,暗哨不可能长久有的,不入宅搜索完全没问题。
卸下重担一身轻,她欢快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又悄声说:“宁王殿下好生厉害。”
真想为这位竖起大拇指,影帝妥妥的没跑了,能拼上帝位的人果然没简单的。
她是真心感叹,傅缙看着有几分好笑,他轻咳两声:“殿下潜龙在渊。”
他“噗”一声吹灭烛火,锦帐放下,躺下扯过被子,觉得厚了,他遂坐起,去取放在床最里侧的薄被。
这还早春,就换薄被了?
这探身得越过楚玥才行,要是从前,楚玥肯定不会伸手并格外留意他的动作,傅缙靠近她放松不了。
但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协力合作,不得不说,两人熟稔了许多,她随意扯一下手边的薄被,扒拉给他。
傅缙换上薄被,没马上躺下,而是低声说:“殿下有意折返京城。”
热意喷在耳畔,楚玥有点不自在,闻言瞬间飞了,惊讶:“这,这好吗?”
安全吗?
一旦被皇帝发现麻烦就大发了。
傅缙说:“这自然得确保无虞才折返的。”
所以是有意而不是一定,宁王记挂数年未见的儿子,更烦恼被扫得七零八落的京城据点,但这两点都不是他欲折返京城的必要原因。
傅缙乃宁王最倚重的心腹爱将,有关未来局势、己方发展等等诸事,其实这几年每年朝贺结束,他都会暗自折返京城,与之详细商议讨论。
毕竟,很多事情是信笺上说不清楚的。
今年情况有点特殊,得确定无虞才折返,不行只能算了。
楚玥悄声:“能行吗?”
傅缙倒觉得没太大问题。他遣人打探过四门暗哨搜查的情况了,还是以西河王世子和申元为标准,宁王这类身材年龄都沾不上边的人,乔装一下进出不难。
至于悄然无声从朝贺队伍离开,宁王很有经验。
楚玥“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不过这事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来就来呗,也不干她的事,最多申元在,她出借点落脚场所罢了。
她听过就罢,闭眼睡下。
过得几日,傅缙告诉她,宁王已到。
他又开始昼伏夜出了,经常白日也换了衣裳悄悄出去,一连五六天。
楚玥也没理会,最多就吐槽一下他精力丰沛得不似常人而已,太不公平了。
白日外出处理公务,傍晚登车回府,日子有条不紊,十分有规律。
但谁知又过了两日,傅缙却忽然和她说,宁王欲见一见她。
“谁?”
楚玥惊诧:“宁王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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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38章
时间回溯到一个时辰前。
这半个白日, 议的都是西河王之事, 宁王傅缙观点一致,俱认为西河王已准备妥当了。
最后傅缙道:“只是当今壮年, 天下尚算承平,不是他举旗的好时机, 我们还得静观其变。”
宁王缓缓颔首:“确实如此。”
提起这事, 难免想起多年来始终盯着自己的皇帝, 他蹙了蹙眉。
不过, 这问题一时半会是无法解决的, 宁王暂不想, 正事说罢,他话锋一转。
“承渊, 这次阿元如此顺遂避过搜捕,楚氏当居首功啊。你且把她也领了来,孤见上一见。”
宁王已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傅缙一怔,宁王秘密返京, 从不见外人。
只转念一想,楚玥有功不假,但到底非己方阵营, 又陌生, 她知道太多东西了,宁王必然会一见。
傅缙应了,又说:“楚氏年少,亦未曾居功。”
宁王闻言一诧。
他要见楚氏, 原因有二。第一,对方在这事上确实功劳不小;第二,确实有非自己人的缘故,他总得看一看人心里有数。
但听了傅缙这话,他却真惊讶了。
傅缙语气平和,话中对楚氏颇了解,甚至隐隐竟还有些回护之意。
宁王很了解傅缙的性子,也很清楚傅缙和继母及楚氏之间的旧仇,更清楚他当初是被迫娶的楚女。
这才半年。
宁王现在是真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无妨,有功自当嘉奖。”
……
楚玥正在外书房处理公务。
申元目前不在小跨院了,在吉祥巷那处二进宅子,就是地道出口另一边的那个,城内搜捕结束后,把人安置过去了。
宁王也在,为了将就申元,也更隐蔽,傅缙告诉过她,她“哦”一声就是了,从来也不问。
距离不远,一直河水井水,楚玥之前没料过会和自己有交涉。
她惊讶:“宁王见我做什么?”
她联想力有些丰富,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晓得宁王的绝密。
她迟疑,自己到底是傅缙的妻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吧?这点她早早考虑过了。
傅缙安抚:“无事,殿下知晓了先前始末,欲见一见人罢了。”
他补充:“你做得很好,有大功,勿忧。”
那好吧。
楚玥也知宁王既要见,那自不能推拒的,于是应了,不过她看了看刚才一时惊讶沾了墨的粉色披帛,“我先换身衣裳。”
“去吧。”
赵宅楚玥换洗衣物很多,她去了次间,打开衣橱,垂目看了眼身上,她现正穿一身娇嫩的杏粉襦裙。
手在衣橱划过,她选了一身深青色的深衣曲裾。
深青色沉稳大气,深衣曲裾庄重正式。
换了衣裳,撩起帘子,傅缙立在稍间门前等着她,见她好了,“走吧。”
他们直接走密道过去。
曲裾裙摆窄,楚玥走得慢,傅缙缓步前行,也不教她追得急。
开启了机括,下了密道,他手里提着一盏琉璃风灯,稳稳的,楚玥跟在他左后方,他便用左手提着。
微微晃动的烛火,投下一圈昏黄的光,照清楚了她眼前的路。
看一眼身前高大的背影,楚玥忽有些恍惚。
若说从前他是对自己没什么不好的,那现在就真不错了,二人日常相处平和,还能打趣玩笑。他知道自己亲自打理商号,也没任何异议。要知道在时下贵妇世家眼里,这都是不务正业有失身份的。
他似乎已把她和楚家分开了。
但想起楚家,楚玥又忆起刚才收到爹娘一封来信,母亲胎满三月了,终于坐稳,写信给她报喜。
赵氏的胎之前并不算太稳,过年都是卧榻养着的,但没告诉她,怕女儿担忧。
信笺上,其情殷殷,阿爹阿娘都极期盼这个小生命,喜悦与共,楚玥也是极期待的,期待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弟妹,十月后呱呱坠地,健康成长。
楚玥不免又想起数年后的灭门大祸。
她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心头涌起一阵烦忧,随着时间推移比以前又有增添,不过,眼下非并想这些的好时候,楚玥遂收敛心神,先见了那宁王再说。
提起宁王,这位眼下平平无奇。
皇帝表面恩抚实际防备,封了北边的大宁给他。大宁距京城千里之遥,偏远不富饶,十分鸡肋,又常年盯着,好在据闻他并未承继到其父的英明才干,甚是庸常,多年才一直偏安无事。
人不出众,封地更不出众,甚至有些积弱,反正在一众藩王之中,只能勉强跻身中等,一点不显眼。
然楚玥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处处不显眼的宁王,最后在诸藩之争中大放异彩,夺得大宝。
这样一个能蛰伏善隐忍,有行动力有手段的王者,楚玥不过一外人,却知晓他的绝密。
哪怕傅缙说过不止一次没什么,她也不禁慢慢绷紧心弦,神色渐肃。
地道不长,半盏茶走到尽头,重见日光,傅缙领她转出廊下,往东厢花厅而去。
隔扇窗大敞,隐隐听见说话声,似乎是樊岳的。晃眼又见花厅内似乎坐了七八个人,樊岳和另外几人分坐下手,而上首太师椅上,则端坐了一个藏蓝衣袍的中年男子。
楚玥未能仔细看清,因为花厅到了,傅缙回头安抚一眼,低声道:“到了。”
她便微微垂眸,规矩跟在他身后,入了花厅。
“见过殿下。”
傅缙率先见礼,楚玥一同敛衽下福,“楚氏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快快起罢。”
上首传来一道浑厚的男中音,不疾不徐,极威严,宁王立即叫起,“坐下就是。”
极亲厚,但这份亲厚显然是对傅缙的,楚玥不过沾了光。
宁王右下手空了两位置,首位肯定傅缙的,她微提裙摆,跟着他一起落座。
转身之际,她余光扫了上首一眼。
宁王年近四旬,阔面大耳,算不上英俊但也周正,人还没养回来看着有些消瘦了,一身平平藏蓝深衣,却目光如电,极具威仪。
楚玥其实一直好奇,宁王究竟有何风采,才能教傅缙般文韬武略的风流人物也为之折服,并决意相投。
今日仅仅一个照面,她忽明悟傅缙所言的那句“潜龙在渊”。
蛰伏不阴霾,隐忍不气垒,不见焦虑,不见急躁,如瀚海般稳而深,不愠不怒间,其气势已逼面而来。
上首的宁王仿无意一瞥,楚玥便一凛,眼眸又垂了垂,眼观鼻,鼻观心。
花厅内很安静,就连平日最活跃的樊岳也正襟危坐,对楚玥笑了笑之后,就认真倾听宁王和傅缙对话。
宁王和傅缙也没说什么,随意两句,视线一转,“这是楚氏?”
楚玥微微福身,“妾楚氏。”
她规规矩矩地答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宁王略略端详,眼前楚氏容色过人,只他很确定,他的心腹爱将并不是一个美色所能迷惑之人。
“阿元连避两次搜捕,你当居首功。”
两次是没错的,第二次正是地道那次,第一次则是青木及时得到官兵动向,紧急传信,让傅缙等人提前避走。
楚玥道:“避匿之事,乃夫君等人之功。我不过侥幸,刚好有处地道。至于第一次,也是外祖遗泽,才教我提前得了讯息。”
“哦?那你是如何提前得了讯息的。”
谦逊归谦逊,宁王一听便知关窍,楚氏在京城有许多店铺不错,但信息搜集和及时传递,可不仅仅有铺子就能完成的。
他这边京城据点被毁了许多,想来,前段时间楚氏的情报网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及时填补了其中疏漏。
好敏锐的一个人。
楚玥心念微转,明显继续避重就轻不合适,她便照直说:“酒馆食肆,三教九流之地,不但有诸多真伪消息,也可作讯报流转之用。”
此类地方,人流量极大,不但可用以搜集情报,还能作为消息传递的节点。在当时风声鹤唳的京城中,再合用不过。
临时在各处铺面增派人手,随时关注附近动静,一旦有变,匆匆往酒馆市肆走一趟,转一手,就能无声无息将讯报传回,不生任何疑点。
楚玥在每个坊市的关键位置重点放人,布下了偌大一张情报网,突袭之前,官兵的动向她总能第一时间知晓。
“这是你独自布置下的?”
这个一问其他人就知,楚玥便答:“拙劣应对,不过恰逢其会。”
拙不拙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环扣一环,布置恰到好处,搜捕来势汹汹,她镇定且敏捷。
一时,宁王对楚玥本人生了几分兴趣。
在此前他所有的好奇心,不过源于傅缙态度。
他饶有兴致:“世子被救出,孤心甚慰,可惜如今京城暗哨重重,世子离京,不知你有何良策?”
这询问,也是考究,实属意料之外,楚玥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她略略斟酌:“四门暗哨绝不能长久,想来,陛下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了。”
西河王才是大毒瘤,那边盯梢才是重中之重。然西河王不是宁王,他救回世子虽暂不能宣之于众,但到底也没避讳到宁王这个程度。
那么西河王世子久离,他父亲是有大志向的,兄弟众多,他回归后会没一点动作吗?
一旦被当今察觉动静,注意力能不被转移吗?搜捕的人都回到家了,暗哨不撤有意义吗?
“届时世子乔装改容,自可安然离京。”
和宁王傅缙之前商议的相差无几,但看傅缙表情,明显他没和楚氏透露过。
宁王挑眉:“那你以为,暗哨何时会撤去?”
换而言之,就是西河何时会有动静了?
说来赵氏商号遍布大江南北,想想先前楚玥紧急布置情报网的手段,她或许还能不仅仅局限于猜测。
楚玥眉心一跳。
她听明白了。
她笑笑:“长则半载,短则一两个月罢,这我就不敢妄言了,殿下见谅。”
大商号,有消息网络再寻常不过,但这应该是一个偏重商事的情报网,过分关注朝局藩王,就显得异常了。
楚玥过渡得很自然,按照临时布置情报网的水平,她应能正确判断申元出京的最佳时机及缘由。但她一个商号幕后掌舵者,对于西河王不应过度关注,凭主观推测出一个大致合理的时间,恰到好处。
没错,她的表现恰到好处,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话罢,樊岳等人俱赞同颔首。
但谁知,头顶宁王缓缓道:“楚氏,你果然是个聪敏之人。”
楚玥心猛一跳。
倏地抬眼,却见宁王居高临下,一瞬不瞬。
对方洞悉了她的刻意藏拙。
她心脏怦怦狂跳。
聪明人,并不是一个安全的评价。人聪明,知晓了太多东西,却不是心腹自己人,等同大风险。
瞬间,楚玥手心见了汗。
她垂眸,遮住目中一切神色,侧座的傅缙却眉心一蹙,看向宁王。
他正要说话,宁王却看过来。
宁王以眼神安抚。
傅缙之妻,他自然只打算褒奖,没意欲如何的。
只此时此刻,他却真真正正对这楚氏生出了浓厚兴趣。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子,独当一面,心性了得,要知道,她才堪堪十六。
宁王倒不是认为女子就该笨拙,只是先天条件所限,女子长于深闺,所受教育和见识眼界,都远远不能和男子相比拟的。
偏偏眼前的楚氏,她绝不逊色于世家精心教养的同龄男子,甚于要优异于后者。
楚氏知晓不少秘事,他难免欲一探其底。
傅缙看得分明,既无妨,侧头看一眼楚玥发顶,他只得按捺静看。
花厅内寂静几息,宁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有几分真情实感,他轻叹:“前人栽树,后人可乘凉。”
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商业网络,真真是一件不可求的大好事。
财资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触角遍布南北的讯息网络,商道传递消息,物资人员流动,快速隐蔽。其助益,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宁王这话,并不是和楚玥说的,但正是如此,反愈发给她增添了重重压力。
她捏了捏拳,肩背绷紧。
身侧樊岳看了看她,本欲言,但瞥了眼傅缙后想想,又先按捺下,到嘴边的话一转。
他附和笑:“也不知高密那厮,何时才能到这份上?”
高密,宁王遣出行商的心腹。
商网的作用,他不知吗?当然是很清楚的,早早就遣了心腹暗中发展。
只哪有这么容易?天赋极高如赵老太爷者,也是奋斗了大半生,才有今日之规模成就。
高密殚精竭虑,然还是相去甚远。
楚玥眼睫微微一动,她倒不认识高密,但樊岳这句话她听懂了。
又或者说,宁王的困难,她知道不少。
不管宁王日后多辉煌,他眼下处境却相当不易的。端怀太子留给他的,除了皇帝叔叔的高度警惕以外,基本就没什么了。
封地偏远,也不富饶,底蕴本不丰,偏偏皇帝多年盯梢,发展极不易。宁王直到起兵之初,实力也是不强的,在诸藩中毫不起眼。甚至一度对上西河王,被逼困淮河之畔,濒临覆灭之危。
幸此次危机,即是转机,大都督傅缙声东击西,火烧百里连营,一举大败西河王大军,从而彻底扭转颓势,开始连连告捷。
大危机,终成就大转机。
危机即是转机?
电光火石,楚玥心一动,忽闪过楚氏灭族大祸。
心跳突然有点快。
其实她方才思量过,她是傅缙之妻,他不冷漠,而她又有功,此刻虽大压力,但宁王最终应不会如何她的?
最多就命人盯紧罢了。
她让自己保持镇定。
但转机?
思绪乍亮,楚玥忽忆起楚氏灭族大祸,竟得了一个新思路。
宁王没有的,她有。
宁王财资不丰,她却极富余;宁王目前情报网不足,赵氏商号正好能弥补上。
那,她是不是可以……
楚玥闭了闭目,倏抬起头:“殿下谬赞,妾愧受,不过凭借外祖些许余荫罢了,即便侥幸有些人手,也有昔日外祖之功。”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若殿下不弃,我愿效犬马之劳!”
她不能掌控祖父,却能掌控自己。
她是不是可以试着进入宁王的麾下?
傅缙文武兼备,深得宁王倚重,她自不敢相比。
但此举若成,她必能掌控局势的第一手动向,甚至侥幸立上一二功劳,就算日后真到了最坏的情况,她也不至于一丝回旋余地也无。
拨开重重迷雾,终于觅得一条能走的前路。
楚玥深吸一口气,话罢利索站起,即如武将男子般单膝下跪:“我愿为殿下分忧!”
一个“我”字,异常清晰。
不是楚氏,也不是傅缙之妻,而是楚玥。
锵锵话语,掷地有声。
厅内所有人抬头,俱看向她,震惊,诧异,落针可闻。
包括傅缙,也包括宁王。
楚玥能感觉到宁王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
这一刻,浑身血液涌动。
仿佛沸腾,血脉颤动;又仿佛遇冷,体表的毛孔悉数紧缩,汗毛立起。
似乎有什么自心底释放出来,她浑身战栗。
所有东西都离她远去,一切仿佛不再真实,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沉稳。
“若殿下不弃,楚玥愿效犬马之劳!”
作者有话要说: 玥玥加油!!肥肥的一章,宝宝们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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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9章
良禽择木而栖, 相投不足为奇, 奇的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是个女子, 一年不过十六的女子。
震撼,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傅缙倏地站起。
宁王亦同时站起, 他几个大步上前, 俯身亲自扶起楚玥, “好!极好!”
短短一瞬, 心念电转, 已大喜。
原不过欲一试深浅, 谁料楚玥巾帼不让须眉,当场投向了他。
意料之外的大喜。
宁王不忌讳男女之嫌, 亲扶楚玥以表重视,他大悦:“得卿相助,孤心极慰!”
樊岳等人回过神来,纷纷叫好, 花厅内气氛极之热烈。
“谢殿下赏识!”
楚玥心脏跳动极快,浑身血液仿佛俱往头上涌去。
身侧有一道不可忽视的目光,她侧头看去, 傅缙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玥娘来, 他们都是孤之臂膀。”
宁王亲自为引见,头一个,正是傅缙。
这完全不是因为傅缙是她的夫君,从今天起, 傅缙也不仅仅是她的夫君。
“承渊掌京中诸事,玥娘日后遇事,不拘大小,告与承渊即可。”
傅缙是京城乃至整个关中的主事者,掌至关重要之地,统明暗一切事务,乃宁王头一等心腹。
楚玥肯定不会离开京城的,那自然就归到傅缙手下去。
宁王捋了捋颌下短须,又笑:“平日,你二人细细商议也是便宜。”
可不是么?这夫妻俩呢。
诸人和楚玥早相识,耳畔立时一阵起哄的笑,厅内气氛更热。
楚玥看向傅缙,忽抿唇一笑,正正经经抱拳一礼:“久仰大名,请傅将军不吝赐教。”
她的拳落在傅缙掌上,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黑眸,他一托。
“傅某本分。”
……
宁王大喜,立即设宴,以示欢迎。
楚玥也干脆,宴散后,她马上表示,先前各消息点略有调整,她还存着底,正好取来让宁王一观。
傅缙送她回去。
穿过黝黑的地道,青木已在等着了,楚玥去了那边太久,他险些按捺不住去寻。
“青木,你把之前新拟的信报册子取来。”
这是大事,自然要告知青木等一众心腹的,傅缙遂缓步出了外书房,立在中庭,将空间让出来。
楚玥简单把方才的事略说了说,着重表示,她看宁王英明卓绝,有潜龙之势,决意相投。
开头那小段不大愉快的,她省略了,只青木听罢还是神色凝重,“主子,可是宁王胁迫于你?”
无怪他这般联想,实在太凑巧了,有申元之事在前,而这宁王,目前真看不出有何优势。
楚玥有些口渴,行至窗畔的几上倒了盅茶连喝几口,回头见素来内敛的青木此刻眉目冷肃,眸中锐芒乍放。
她忙安抚:“并非,是我主动相投的。”
楚玥保证:“真的。”
青木神色才稍缓:“只这宁王……”实在不出众。
为什么呢?
他视线一转,看向窗外,庭院中的傅缙长身而立,正负手看着这边,他眉心一蹙:“可是因为傅世子?”
他急道:“可是因为傅世子与楚家有何不妥,您不得不投宁王以应变?”
楚玥讶异。
青木知道傅缙和楚家之仇?
但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自己赴京后一连串的布置,楚姒和邓州是重点,这些都是青木亲手安排的,就算他从来不问,猜到也是不难的。
青木难掩忧心。
她轻声道:“是,也不是。”
楚玥抬头看青木,很认真对他说:“我想我是愿意的。”
她阖了阖目。
她没忘记先前的那种战栗,仿佛淬于冰与火之中,仿佛极炙,又仿佛极冷,连血脉都在颤抖,所有外物都在那一刻都悉数离她远去。
前所未有。
若仅仅因为仇恨,不应如此的。
毕竟在未获悉全部真相之前,她也曾拟定过化解方向,那时远没现在的困难,前路看着还要光明许多,但当时她却十分冷静。
不似方才。
楚玥不禁抚了抚心脏位置。
方才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苏醒了。
楚玥想,她知道这是什么。
因为她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
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被心仪学府录取,万众瞩目下登台领奖,表彰升职事业再攀高峰的那一瞬。
楚玥轻声说:“青木,你知道临光侯吗?”
临光侯,名裴凌,本朝开国功勋也,微末时追随太.祖,辗转南北,大梁朝开国后,得封侯爵。
此人有一个非常特别之处。
她是个女的。
没错,一十七岁的裴凌遇太.祖,极善相术,智谋超群,她辅助太.祖多年,打下一片锦绣河山,至开国封侯,年方二十五。
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她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中建功立业,闯出了一番天地。
男与女,在她身上已不再重要,因为她是裴凌,古往今来第一个因功诰封的女侯爵。
楚玥从不敢奢望裴凌的成就。
却很羡慕她的人生。
如这这世间的男子一般,有事业,有理想,并且为之不懈奋斗。
楚玥当然也明白,这不是聪慧就行了,还要机缘,明主时势,缺一不可。
临光侯,这个她梦境中仰视的人物。曾经楚玥想,这辈子要是能这样,她甚至不介意在奋斗中失去性命。
然梦醒后,她无奈屈服于现实。
有慈爱父母,有丰厚的陪嫁银钱,寻一个差不多的夫婿,生儿育女,当个悠闲的贵妇人,直到老死。
这是楚玥曾接受多年的现实,只扪心自问,她真的甘心了吗?
昔日信宜柜坊内,那些客商蔑视女子经商,她当时一笑置之,何必和庸人计较?
只直视内心,她真甘心了吗?
她想,是没有的。
有一点火花,深藏心底,即使微弱得快要看不见了,但始终未曾泯灭过。
她还渴望着。
有理想,有事业,而非被迫窝在内宅养儿育女的人生。
楚玥轻声说:“我不及临光侯多矣,也不敢奢望她这般的成就,但若能仿效一二,此生足矣。”
她仰头,看向蔚蓝天际,有鹰隼振翅,直上云霄。
“哪怕飞得不如人家高远,能展翼不当那笼中雀,已是极好。”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一双眼眸前所未有的亮。
夕阳斜照,映在她的侧颜上。
傅缙但见,窗棂后的她仿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
这一瞬,她比阳光更亮。
合该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傅缙一瞬不瞬看着,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颤。
……
青木喉结滚动,应声而去。
楚玥一转头,见傅缙正看着她,她抿唇一笑:“看什么呢?”
这位可是顶头上司了,她笑:“马上就好了。”
眉眼弯弯,抿唇而笑,嘴角一点小小的笑涡,青春又娇俏,她一如旧日,方才仿佛只是错觉。
“无事。”
傅缙定定看了她一阵,缓步行近:“殿下不宜久留京城,约莫三四日就动身离去了,你若有什么要呈上的,这几天需整理妥当。”
这三四日,还是临时增加的,因楚玥的新投,宁王本欲明日一早就启程的。
他补充道:“其余次要的,日后再传便可。”
楚玥应了一声,琢磨片刻,青木已取了一个小箱出来,傅缙接过,二人再次去了吉祥巷。
闭门小议半个时辰,已到了申正,楚玥不好夜不归宿,不过她取来的东西已足够宁王今夜看的了,她便告退归府。
傅缙也一同回去了。
二人这回,坐的是同一辆车。楚玥双目晶亮,明显很高兴,一路压低声音问了不少己方阵营的东西,直到回府沐浴完毕上了床,她都还没过那劲儿。
“不累么?”
傅缙挑眉,明天早起出门是肯定的,她可不是什么精力充沛的人。
累的。
被他一提,楚玥就掩嘴打了哈欠,困意上涌,她卷着被子滚到床里侧。
熟悉的柔软衾枕,熟悉的幽幽熏香,放松躺着,喧闹回归寂静,心仿佛也重归实地。
楚玥长长呼了一口气。
“那我睡啦。”
“嗯。”
傅缙吹熄留烛,放下纱帐,躺下阖目没多久,身畔的呼吸声就变得清浅绵长。
她睡着了。
傅缙睁开眼睛。
半晌,他侧头看去。
有月光从窗纱中滤进,投在绡纱帐子上。朦朦胧胧的帐内,床里侧纤细一团隆起,她拥着薄被,仰在衾枕上酣睡。
她呼吸声很轻,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很长很翘,眉目间有些许稚气。
傅缙有些疑惑。
他俯身过去,细细端详。
见她瓷白的面庞在朦胧月光下,白得隐隐透明,弯弯柳叶眉,小巧的唇鼻,一张脸也就他巴掌大小,很安静,也很柔弱。
他探指轻触,甚至觉得,只要自己随意轻轻一掐,必能留下指痕。
脆弱极了,给人的感觉与白日完全迥异。
日间楚玥昂首朗声,单膝下跪,声音清脆,气势却不逊色于任何人。她毫不犹豫携着赵氏商号,投向了宁王。
心中自有乾坤,行事雷厉风行。
从没想到,竟有女子能这般。
骤不及防,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傅缙有些怔忪,久久,忽指下一暖,她动了动,脸蹭在他的指尖。
他刚缩手,楚玥眼睫一颤,睁了睁眼。
“……你干嘛呢?”
模模糊糊看见有个黑影悬在头顶,真够吓人的,楚玥本未睡得沉,一吓就吓醒了。
怎么回事?!
傅缙探手越过楚玥,扯了床最里侧的单被,这阵子忽冷忽视,厚薄被子都常备着。
“你今儿怎么突然就投殿下了?”
他躺了回去。
楚玥冲他一笑:“你不是说宁王殿下潜龙在渊吗?”
你老人家目光如炬,听了你的还不行?
月光下,她正微微昂着下巴,抿唇而笑,有几分狡黠的得意。
傅缙睨了她一眼,没理她。
“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眨眼,周末它又要来了!嘿明天见啦宝宝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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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40章
接下来的几天, 楚玥都醒非常早, 她甚至比傅缙睁眼都还要早一些,精神抖擞, 不见疲倦。
她忙着整理要务,与宁王商议。
赵氏商号当然还是她的, 但日后各处讯报会往大宁送一份, 宁王也会就此有新的部署。
传讯途径, 人员接洽, 商道详情, 各种延展, 还有其余方方面面的事务,不但是宁王楚玥, 傅缙等人也是忙得连轴转,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
这样一直忙了五天,终于暂告一段落了。
宁王得赶回封地去,皇帝遣人安抚痛失爱子的宁王, 替身不好用了,他得赶在宣旨宦官抵达大宁之前回去。
诸要务已粗略理过一遍,余下各自慢慢消化即可, 再不济, 还能通讯。
宁王在第五日的下午匆匆启程,临行嘱咐傅缙,多教一教楚玥,让她尽快融合进来。他看她是个聪敏的, 如今用人之际,有能力即可用之,无需偏颇于男女。
傅缙也不是那种酸腐顽固,其实本无需宁王嘱咐,自是应了。
众人一同将宁王送出。
春日杏雨绵绵,到了午间反大了些,滴滴答答的雨点子自屋檐淌下,目送那辆青帷单驾马车低调走远,傅缙收回视线:“回去吧。”
话罢,他率先转身。
楚玥樊岳等人也一同转身入宅,黑油漆的木门无声闭阖。
他们目前仍是在吉祥巷这处二进宅子中,这地方闹中有静,邻里简单,位置极好,已被定为新据点。
楚玥干脆把后面一处宅子也买下来了,日后议事就在第二进,杜绝隔墙有耳。
今天就是第一次议事。
主要目的,是将楚玥正式介绍给大家,送宁王能来的都来了。
傅缙率先而行,诸人紧随其后,进了第二进的稍间,由内书房布置而成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陈了一张大长案,傅缙在首位落座,其余人熟稔走向各自位置,一共有十七人,都是宁王一方在京城的核心圈人物。
众人坐罢,傅缙环视一圈:“今日,我要为诸位引见一个人。”
“行宫助世子脱身,后又襄助我等良多,营救世子一事有惊无险,她功不可没。”
傅缙站起,看向稍间门前,楚玥一身深青色男式深衣,乌发悉数用乌木簪束起,唇红瓷白,精神奕奕。
少了环佩叮当,她步伐干脆利索,腰背挺直行至傅缙身侧。
“诸位,幸会,在下楚玥。”
在座有她比较熟悉的樊岳等人,也有颇陌生叫不出名字的,但基本都照过面,宁王来了,再脱不了身也得设法来一趟。
诸人自然早就知道她,由傅缙右下手开始,樊岳头一个站起:“樊岳,羽林卫中郎将。”
他面带笑意,语调却十分正经。
紧接着,樊岳对面,坐在傅缙左下手的青年也站起:“秦达,右骁卫中郎将。”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皮肤略黑浓眉大眼,他明面在京营任中郎将一职,乃主将的副手之一,不过不是傅缙的左领军卫,而是右骁卫。
秦达年节正好值营,行宫事件一发,他就被紧急调往猎场搜捕,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脱不了身,故而楚玥没怎么见过他。
楚玥拱手:“秦兄。”
秦达还礼:“玥娘。”
这个娘字,乃时人对年轻女子的美称,楚玥有了特殊的际遇,闺名再如从前般讳莫如深没意思,宁王称她玥娘,她也对在座诸人自称玥娘。
简明扼要互相介绍完毕,秦达坐下,紧接着樊岳下手的微胖中年男子站起,笑呵呵道:“狄谦,吏部侍郎。”
狄谦是个文官,任吏部侍郎,正三品,他不会武,不过是目前宁王一方潜于朝中文官里品阶最高的。
“狄兄。”
楚玥拱手,与狄谦互相见礼。
傅缙之下十七人,有明有暗。明的居多俱在朝中为官,有文有武,品阶高低不等,樊岳、秦达、狄谦、王弘等等共十三人。
另外还有赵禹、王昌等专门处理暗中事务的四人。
这些人,俱在傅缙手下听令,傅缙统明暗一切事务。
今日添上一个楚玥,就是十八人。
众人对楚玥接受良好,樊岳他们就不必说,其余人就算有惊异女子加入的,几天时间也足够消化了。宁王亲自接纳的人,他们自不会有任何异议。
气氛还不错。
介绍完毕,初步认识了,接下来楚玥就该落座。
她行至宽敞长案的另一头,在最末尾增设的一个空位落座。
刚刚进来,未建寸功,楚玥携赵氏商号相投足以让她进入核心圈,但这一切也只是开始的第一步。
凭个人实力说话的地方,她没有任何功劳,资历最浅,自然是敬陪末座的,这没任何问题,楚玥非常坦然。
就是距离首座的傅缙挺远的,希望他说话能大点儿声,她就普通人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
实际楚玥多虑了。
傅缙不疾不徐,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都非常清晰:“行宫一事,连月搜捕,京城内外各方皆乱,我们需静伏,力求尽快将内务理顺。”
“重中之重,先尽快把京内京郊各处哨点重现建起。”
哨点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偏偏之前的大范围搜捕,官兵无差别攻击,这不管是哪一方的都损失惨重。
如今风头初过,确实得抓紧了。
傅缙扫视下方众人,目光落在楚玥脸上,后者全神贯注,十分认真,他道:“这事交给赵禹和玥娘具体负责,大家也多多协助。”
赵禹本就是负责具体管理各处暗哨的,至于楚玥,眼下朝廷警惕性颇高,重建据点难度不小,但现在有了赵氏商号的掩护,就要轻松许多。
恰逢其会,楚玥一进来就正式领了任务。
赵禹就是坐在中间的黑衣青年,二十五六年纪,之前保护申元他就一直在,楚玥和他还算熟悉的。
二人闻言,立即站起,利落应道:“是!”
傅缙颔首,让二人坐下,而后看一眼楚玥:“另外,玥娘需尽快熟悉诸事。”
这是当然的,楚玥又应了一声。
她双目清明,落落大方,一点也不见扭捏,先前不熟悉她的,或因女儿身略有些侧目的人见了,也很快坦然了。
傅缙一一看在眼内,暗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安排了各人任务。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
简明扼要说罢,他遂让众人散了。
大伙儿很有经验,不会挤在一起离去,往常都是闲聊一阵的,但眼下换了新据点,于是三三两两出门视察环境。
樊岳主动要当向导,呼啦啦带走一群人,议事厅内就剩傅缙和楚玥。
他低声说:“回去了么?”
宅子内那条暗道,其他人是不轻易让走的,为防万一有什么,会牵连信宜柜坊乃至赵氏商号。
不过楚玥除外,定这宅子为新据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方便她。
楚玥“嗯”了一声,散会当然回去了。
二人转出议事厅,转入暗道口所在的耳房,傅缙一手提着琉璃风灯,一手打开机括,通过暗道回到赵宅。
至于赵宅这边的暗道口,楚玥略略改建了一下,把原来的内室改建成抱厦,虽与外书房相通,但算半独立空间了。她是没办法再在里面睡午觉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天光转昏暗,看看滴漏,申时了,差不多得回府了,楚玥说:“你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
今天她特意换了身男式深衣,一来,人看着少了柔弱多些英气;二来,男装方便,没那么多叮叮当当的玉环配饰,简洁很多,更适合当工作装。
傅缙应了一声,便见她笑笑飞快进了稍间。
他站着等她。
楚玥很快,不过半盏茶功夫,就撩帘而出。
她换了一身浅杏色的齐腰襦裙,春杉轻薄,盈盈细腰一束,乌发挽成灵蛇髻,浅笑微微,梨涡若隐若现,极青春娇俏。
气质和方才的深青色男式深衣迥异。
一个大气明爽,一个春色明媚。
仿佛整个屋子都亮了亮般,傅缙微微闪神,楚玥见他不动,一笑问:“走了么?”
傅缙眼眸动了动,“嗯”了一声。
二人便沿着廊道前行,直接去了车马房登车。
傅缙今天休沐,诸事已罢就一同回去。
这正好,楚玥要熟悉情况,自然得有人给她说,这人选当仁不让是傅缙了,谁都没他便利。
不等楚玥主动问,他就低声给她普及起来。
“下面还有不少人,你慢慢熟悉即可,不急。目前,京城各方哨探不少,朝上党争甚剧,攘外必先安内,我们需尽将诸事理清,各处据点重新建起。”
据点就是耳目,耳不聪目不明是大忌,营救世子损耗极大,目前虽有楚玥原本的情报网辅助,但到底很多要点对不上,调整和重建越快越好。
他嘱咐楚玥:“你不熟悉情况,多听多揣摩。”
这任务她是领了,但她一个人肯定干不好的,多听傅缙的安排,多看赵禹怎么做。
楚玥举一反三:“我那边正好能一起调整了。”
她携赵氏商号相投,商号原本的情报网自然还在她手上的,这是她的资本之一,也正是目前她负责的主要工作。
与宁王这边的需求接轨是必须的,越快越好。
傅缙目露赞许:“正该如此。”
领导夸赞了呀。
楚玥眉眼弯了弯,又低声问他:“那朝中是什么情况?”
外面局势,也是她需要了解的关键之一。
“前几年夺嫡之争极烈,最后,陛下立九皇子为太子,赐死靖王。”
提起朝局,傅缙拧了拧眉,实在是现在朝局真真混乱。
九皇子虽年幼,还有一个爱涉政的母妃,名正言顺的太子,又有皇帝撑腰,贵妃太子一党声势极盛。
但这也不代表她们能独占鳌头。
靖王死,诸年长皇子蛰伏一阵,已重新起来了。他们和贵妃母子死斗多年,对方彻底上位就是他们的死期,哪怕不想争也得争。
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三皇子吴王了。他入朝多年经营已久,本身势力并不逊色于贵妃。
另外,还有吴王的弟弟们。诸皇子经过靖王一事,有了前车之鉴,平时再怎么互相算计,必要时也会默契联手的。皇帝也不可能一口气把其他儿子都摁死了,他们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最后,就是朝中的中立党。其中有像伏老将军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占少数;另外更多的是耿直言官,他们中立归中立,却很看不惯贵妃干政,时不时就要劝谏一番,力道大小看贵妃的干政程度。
换而言之,这后面一拨中立党,其实也是贵妃的敌人。
楚玥暗暗点头:“这贵妃也不容易,难怪你一进京营,她立即喝止楚姒。”
傅缙颔首:“如今朝中大致四分,基本势均力敌。”
所以斗争不断,偏偏皇帝是个耳根子极软的,直接导致明暗两面火.药味浓重。
楚玥还是第一次透彻了解朝局,咋舌:“这个真够乱的。”
另外,还有各方藩王往京城放的人呢,比如傅缙樊岳他们,水面下的争斗也不遑多让啊。
“那咱们的人呢,樊岳狄谦他们,四个党都有么?”
她问他。
“是……”
傅缙闻言欲答,谁知头一低,唇却差点擦她的脸颊而过,他立即微微一退,这才避过。
他一怔。
原来他们说的是秘事朝局,虽车马辘辘,雨声唰唰,但依旧将声音压得极低,仅彼此能听见。
二人凑得很近,加上马车颠簸,楚玥的脸已不知不觉就在近前。
瓷白的脸庞,润腻粉嫩,他甚至能清晰看见细细的绒毛,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黑白分明,极灵动。
眉目如画,幽香浮动
傅缙有些怔忪。
骤不及防,忽匀速前行的马车一个趔趄,正若有所思的她身体一歪。
他立即一伸手。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后面还有一更!
41、第41章
楚玥以为自己得重重扑在车壁, 谁知她一头撞在傅缙的肩膀上。
嘶!
还是好硬, 好疼。
楚玥甚至觉得有点晕,因为她倒霉地撞到太阳穴了, 车厢外叫骂声起,她蹙眉捂住左额。
“怎么了?”
一只粗糙的掌覆在她的额头, 傅缙拉开她的手看了眼。
“没事。”
不晕了, 痛感也缓了, 楚玥十分尴尬发现, 她扑到傅缙身上去了, 另一只手还撑着他的大腿。
她闪电般缩手, 立即坐直,讪讪一笑:“就是刚碰有点疼, 现在没事了。”
这磕碰也确实不会有什么事,傅缙端详她两眼,也未再问,撩帘看了眼。
“绕道。”
他声音不高也不低, 正好送进车夫耳里。车夫是楚玥陪嫁,但这情况也不分了,知刚才颠到主子, 他忙不迭应了, 连扯缰绳,在赵扬等人的开路下快速掉头。
车轮辘辘,雨声滴答,不知为什么, 楚玥觉得气氛和之前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明明没什么啊,只是一个小意外而已。
让她说吧,她也说不上来。
难道是错觉?
她抬眼去看傅缙,傅缙也正好看向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厢比较昏暗的原因,总觉得他的眸子比平时还要更黝黑一些。
“你说得没错,确实四个党都有,比如樊岳,就是保皇中立的。”
楚玥愣了愣,知他是接着刚才说,她忙聚精会神听着,错觉不错觉的,立即抛在看脑后。
“秦达是三皇子一派,狄谦是五皇子麾下,至于王弘,明面上也是贵妃的人。……”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
直到夜间沐浴后上了床,傅缙还在继续给楚玥梳理朝局,总算把情况大致说清楚了。
至于再深入的,他暂时不说,以免她含多嚼不烂,先消化了这些再说。
楚玥思量片刻,这才回神,一看滴漏,“都酉末了!”
难怪她眼睛有点涩,早过了平时入睡的时辰。
她揉揉眼睛,困意上涌,忙扯过被子,又对傅缙道:“你快些歇了吧,明儿还得大朝呢。”
他最多就睡两个时辰了,楚玥一时有些歉意。
傅缙“嗯”了一声。
吹熄烛火,二人各自躺下,楚玥很快就睡了过去,傅缙静听她清浅的呼吸变得绵长,良久,也阖上双目。
只不过,他却迟迟没能入睡。
软帐暖衾,鼻端一股浅浅的幽香,若有似无,萦绕不去。
同吃同睡多时,傅缙知道这不是熏香,而是她身上的淡淡体香。
从鼻端入,吸进肺扉,有一种躁动起,从胸腔延伸出来,忽感觉身上有些热了。
他侧头看身畔的人。
朦胧的月光滤过窗棂,滤过纱帐,她侧身躺着,薄薄的单被勾勒出纤细的身影。
那股躁动忽就强了,他呼吸都有些沉,某个位置慢慢地有了反应。
他闭了闭目。
自从那次给她揉筋生出一丝异样后,仿佛有什么苏醒了似的,身体总不经意间有些躁动。
本来,这也不算太明显。
可直到五天前,也不知是不是当时太震惊了些,过后,他总不自觉多留意她一些。
留意得多了,那种躁动愈发清晰。
尤其今夜,来得比之前都要强烈一下,大腿位置仿佛还有些异样的感觉,日间她扑到他身上,腰肢纤细,身躯柔软。
朦胧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恬静,柔美,他慢慢俯身靠近。
弯弯的柳叶眉,小巧的琼鼻,如花瓣淡淡粉色的唇,耳郭都是极粉嫩。
用指尖一点点描绘过她的眉眼,他越凑越近,近得只差半寸,就要触及了那片绯粉。
蓦地,她一动。
睡梦中的楚玥觉得脸上痒痒的,她蹭了蹭枕头。
傅缙闪电般缩了回去。
……
傅缙是一个生理正常的成年男子。
他自然知道那躁动是怎么回事。
这实在让他有些烦躁。
还有一丝丝的窘迫。
照理说,她是自己三媒六聘,大红婚车迎进门,拜过天地拜过尊长也拜过祖宗,已入了族谱的妻,其实行房也没什么。
但他没忘之前两人发生过的事。
一直都是他不愿圆房的,一开始他被迫着,还闹得颇不愉快,他姿态甚高,淡淡将这事搁下了。
一搁就搁到如今。
现在突然就想了,这让他很抹不下面子,心里头甚觉窘迫。
偏那浅浅幽香仿佛无处不在,不管他是睁眼闭眼,观感都异常清晰。
他烦躁侧身,背对楚玥,扯过薄被盖住口鼻。
……
楚玥还是醒得很早,天未亮,傅缙刚起身她就睁眼了。
蹭了蹭枕头,掀被下床,屋里还昏暗着,不过也能见傅缙已差不多整装完毕了,正在系腰带。
“怎这么早?”
楚玥披衣,凑到滴漏前瞄一眼,才寅初,就算大朝也比平时早了两刻。
她还有点儿迷瞪,揉了揉眼,“前头还有事吗?”
“嗯。”
傅缙含糊应了一声,也未回头,匆匆就走了。
这么赶吗?
她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占用他太多时间了。
不过,这都过去了,没办法的事,她只能下次多注意,要不问问他,也莫再耽搁得太晚了。
楚玥暗暗记下。
天还有些早,她也不好天不亮就出门,不过没关系,这时间可以用来琢磨一下手上的事,等会议论时心里也有底。
楚玥要议论的,就是重建哨点这事,这事主要负责的其实是赵禹,但需要她大力配合。
二人议了一个下午,圈定了七八个看好的位置,都是京城内的。
这七八个点分布东南西北,也算粗粗有了框架,后面还有增添,但不急,赵禹又将视线投向京郊。
“留县、谷乡,还有南道,平县驿道。”
赵禹一连点了四个地方:“这些地方本来有我们的点,重新是必须的。”
这些都是人流多掐交通咽喉的地方,楚玥看罢点了点头,“这几处我都有产业在,借扩张之名,正好重建。”
只她有一点不同意见:“这京郊的点,咱们不多建一下么?”
京畿之地,不用说是据点最密集的地方。不过楚玥看过从前的据点图,京城内的建的点要比京郊多出许多,城内十几个,京郊只有四五个。
对这一点,她有不同意见。
真不要小看城郊,过路客商极多,能得到的消息覆盖面极大。另外,必要时,这京郊据点还是承内接外的关键呢。
赵氏商号京郊的讯点就不比城内少,甚至她接手后还略有增添。
“确实可多建。”
赵禹赞同,实际京郊重要性他们不是不知,只是前几年都为营救世子做着准备,故而很多资源都往城内倾斜了。
现申元已救出,又有了楚玥相助,这方面终于能放开手脚。
二人立即就京郊据点展开讨论,商议了许久,粗拟了十一二个点。
预备是先从中选五个出来,这需要呈傅缙过目,并由他最终圈定。另外,增建京郊据点这事也需他的首肯。
赵禹看了看天色,窗外朦胧细雨,天光渐暗,他说:“都督今儿怕是脱不开身来了。”
直到最近几日,楚玥才知道,傅缙旧年在大宁任过都督,掌军事,不过是很隐蔽,连真姓名都没露,为的就是日后返京。
赵禹和樊岳一样,跟楚玥都颇熟悉了,他直接把案上一叠草拟好的单子一推,“玥娘回去请示都督就是。”
这确实方便。
楚玥应了,不过她很谨慎,单子不带了,再细细背诵一遍内容,推回去让赵禹收好。
天色不早,她也该回府了,随即匆匆返回信宜柜坊,登车离开。
……
今天傅缙回府很晚,酉正才踏入禧和居。
大红灯笼悬在廊下,远远烛光昏黄,映在窗棂子上亮堂堂的。
她还没睡?
顿了顿,傅缙举步入房。
鹤嘴鎏金炉徐徐吐出丝丝烟雾,暖香袭人,楚玥沐浴梳洗罢,一身轻薄的春绸寝衣,乌发披散,正以手托腮斜靠在炕几侧。
一见傅缙,她立即翘唇一笑:“你回来啦。”
唇角弯弯,眉目灿然,整个内室仿佛亮了亮。
看得人心头那点闷躁仿似都要轻了。
傅缙“唔”了一声,“怎么还不睡?”
也不知有意无意,其实今日处理的公务并没有这么急,但他还是等她就寝的时辰过了才回。
“你先过来。”
楚玥招手,然后就着早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快速写下日间商议好的诸点。
“这七个是城内的,我们赵禹商议过了。”
“还有这十一处,我们都觉得在京郊多增设一些点比较好,你觉得如何?如果合适,这些都是我和赵禹初步草拟的,你选选看哪些好,……”
楚玥让了让,好教傅缙坐下方便看炕几,她微微垂着头,仔细说着,食指时不时点点。
削葱般的纤纤十指,晶莹剔透,她很白,润腻的侧颜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泛着一种珍珠色的光泽,两排长而翘的睫毛鸦羽似的,微微忽闪,唇瓣淡淡粉,如花苞般色泽。
她声音很低,两人凑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肺,傅缙垂眸,膏腴般的耳垂就在他唇侧。
他似乎专注听着她说话,但又仿佛没听,她唇瓣轻轻张翕,如花苞初绽。
“……你说这样行不?”
她一动,他蓦地回神,抹了一把脸,颇懊恼,又窘迫,甚至觉一丝丝难堪。
在她抬头之前,他接过单子,迅速浏览一遍。
“你先睡,我去和赵禹商议一下。”
见她面露诧异,这事也没急得需要夤夜商议呀?他顿了顿添句:“明日我要值营,也抽不脱身。”
“你先睡,我很快就回。”
他换了外衣,匆匆推窗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吧?难受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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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42章
最近生理心理的变化, 让傅缙很有些闷烦。
身体仿佛苏醒了一般, 渴望着与她亲近,他细细分辨, 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想的。
这样他颇有了几分难堪。
傅缙甚至不敢让自己和她多相处,愈发躁动的身体反应让他丝丝狼狈, 他不多待了, 夤夜处理好暗中事务后, 他主动提出值营。
夜间留营不与她共眠了, 总能好一点的吧?
但很快他发现, 事实并非如此。
营房硬实的床板, 干燥板正的铺盖,傅缙也算睡惯的了, 他以往总是睡得很好的,偏偏如今辗转反侧,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不在,那股子淡淡的幽香却仿佛仍萦绕在鼻端。
体内燥火起, 竟不比在家好受多少。
辗转难眠,半宿睁目,年轻的身体不觉疲倦, 反觉一腔精力无处宣泄, 鼓噪得他难受极了。
他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将所有目光放在朝堂京营各种外事上。
万幸,外头局势真很不平静,能分散他注意的事情非常之多。
朝堂党派林立, 你争我夺,这个与京城息息相关的京郊大营自然无法避免。
京营十二大主将,其下偏将、中郎将、校尉等等人数众多,很多人其实都明里暗里站了队的。
傅缙乃镇北侯府世子,镇北侯府作为贵妃几大支持力量之一,他的空降,暗地里引发一阵动荡,侧目并视之为眼中钉的人不在少数。
其中,以三皇子党的人为其中翘楚。
右骁卫主将,归德将军谭肃就是之一。
这个谭肃,说来也不算太陌生的。当初傅缙在大演武时就是断言他二十回合内必败,继而引起伏老将军注意,一举大放异彩进入京营。
事后知悉,他已极不高兴。
偏谭肃身高八尺,历来以勇猛神力著称,现在却来一个骄矜俊美臂力却不下于他的世家公子,一山不能藏二虎。
有了这些事儿垫底,三皇子和贵妃又斗得火花四溅,谭肃自然仗着资格老关系深,处处挑衅,尽力打压。
而傅缙已立稳脚跟,反守为攻,早不落下风。
明里暗里,互不相让。
这一日校场演兵结束,傅缙再次漂亮胜出,高台上伏老将军满意捋须,谭肃冷哼一声打马而出。
“傅公子果然勇武,一战敢否?”
军营中战将互相挑战,此乃常事,但傅缙也是一卫主将,校场之上甲胄在身,谭肃却称其傅公子,却有一丝鄙薄之意。
伏老将军微皱了皱眉,却没管,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这些事,傅缙得自己处理。
傅缙挑了挑一边唇角:“少废话,且来就是!”
脱下广袖宽袍,一身玄黑的铠甲,温润一丝不见,他眉目冷硬,战意昂扬。
辗转难眠血脉鼓噪,他一身无穷精力难以宣泄,这谭肃来得正好。
傅缙换了刀,一夹马肚,膘马已疾驰而出。
别人再说傅缙如何臂力过人,哪怕亲眼旁观过,谭肃也不信,他不认为对方真比得上自己,眼见两马交汇,他怒喝一声高举长刀。
“砰”一声刺耳锐响,竟又火花溅出,硬接如此刚劲的一刀,傅缙手上却稳稳,顺势斜刀一劈,刀锋倏地袭向谭肃脖颈。
谭肃忙往后一个下腰,堪堪避过。
实话说,谭肃此人,确实天生神力,刀势凶猛至极。可惜也因此显得粗拙。如昔日刘檀般足够灵活,避其锋芒,伺机破敌,击败他也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傅缙动若脱兔,比刘檀要更灵活,偏他今日却不采用这种战策。他大开大合,每一招每一式都与谭肃硬碰硬,刀锋就是正面迎着对方去的。
这真是一场热血沸腾的大战,兵刃交击的巨响不绝而耳,火花溅出频频,力道旗鼓相当,杀得难分难解。
三百回合后,谭肃发现,他虎口发麻,双臂隐隐颤抖,竟有力歇之感。而对战的傅缙,气势如虹,越战越勇,刀锋所过,力道却未曾见有丝毫消减。
他心神巨震,不敢置信,手上一慢,被傅缙迅猛一道斜劈向胸膛。
“呃!”
这是切磋,能受点轻伤却不能重,更不能伤人命,最后关口傅缙手一翻,厚重的刀背刚撞在谭肃右胸,就倏地一收。
饶是如此,谭肃胸口已一阵剧痛,喉间腥甜。
“好!好好!”
校场立即爆出一阵雷动的欢呼,傅缙拱手,淡淡道:“承让。”
谭肃重重喘了一口气,勉强拱了拱手,一扯马缰,狼狈打马离去。
刘檀重重拍了傅缙的肩:“傅兄弟,好样的!”
他看不顺眼这谭肃很久了,他娘的!就该这样,在对方引以为傲的地方狠狠打击!
伏老将军捋须,满意看傅缙一眼,笑道:“好了,该下值了,回去吧。”
年轻人就是火气盛,“承渊值营也有七日了,莫耽搁了,回府去吧。”
刘檀大笑:“对啊,莫要冷落了娇妻啊!”
傅缙连续值营七日,该轮到其他人了,伏老将军都这么说,他也就不好驳了。
可惜他酣战一场,也未觉得精力被消耗了多少,刘檀打趣一句娇妻,落在耳中,眼前登时就浮起了她那张莹白的面庞,心头那股火气反倒飙了飙。
他发现,演武似乎已无法压下那股子燥意了,一想起她,他就有了反应。
他甚至有些难以启齿,前儿入梦,不知为何竟梦见与她……
醒来他发现污了寝衣。
打马疾驰,离开校场,微凉的风撞在脸上身上,他才渐渐好受了些。
娇妻?
既是夫妻,阴阳和合,此乃人之大伦也。
慢慢的,他这般想道。
他与她敦伦,也无甚不可吧?
这个念头,渐渐地就清晰起来。
……
傅缙终于说服了自己,人之大伦,这行为是没错的。
他尽可以坦然一点。
嗯,就是这样。
可坦然归坦然,两人的情况却有点特殊的,都还未曾圆房,他该如何提出呢?
……
酉时二刻,傅缙打马回到镇北侯府。
心不在焉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门房,他大步进了门。
夜色渐深了,偌大的镇北侯府十分安静,除了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橘黄灯笼晕光,就只听见隐隐的虫鸣鸟叫。
傅缙穿过东路大书房,进了禧和居,正房窗棂子映着昏黄烛光,在夜色中倍觉恬静。
他徐徐吐了一口气,大步而去。
楚玥还没睡,刚擦干的乌发还有点润。她端坐在榻几前,提笔写写画画,烛光下,一小截颈项肌肤莹润,弧度优美。
他立了片刻,迈步至榻前,在她身侧坐下,“这么晚,还不睡?”
“写什么呢?”
楚玥这才恍然他回来了,刚才她凝神思索都没听到动静,让了让,把炕几上的单子给他看。
“我琢磨一下商号该如何调整呢?”
跟在赵禹身边,学到不少东西,楚玥开始着手调整商号的情报网了,一点一点来,她也不急。
见傅缙回了,她便把写满各种符号的单子收起,“这次值营怎么这么久?”
都七八天了。
她有些好奇,侧头看他。
黑白分明的一双精致眼眸,清凌凌的,十分坦然,傅缙看着她,忽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路上他琢磨了好几个理由,觉得还行。回屋后又顺手屏退下仆,想着要和她说。只此刻面对着这么一双清澈明亮又坦荡的大眼睛,那些备好的理由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有人家中有事,要和我调一下,我便应了。”
他慢慢地说。
“哦”一声,楚玥恍然大悟,原来是调班啊,这很正常呀。
只看他眼睛微泛血丝,也不知又连续熬了多久的夜,这公务有够繁忙的。
她略略感叹,便说:“那你赶紧沐浴去吧,早点歇。”
傅缙便去沐浴了。
他有些郁闷,觉得想好的理由不好使了。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洗澡,他速度不慢,很快就“哗”一声从大浴桶中站起。
随手拿了块干巾子擦拭,无意往旁边的立地黄铜大镜一瞥,他顿了顿。
镜内青年眉目英挺,宽肩窄腰,胸臂腰腹肌肉线条流畅,匀称矫健,爆发力十足。
他看了片刻,目光微动。
……
傅缙沐浴去了,楚玥也收拾收拾准备睡觉。
头发干全了,梳顺,孙嬷嬷等人吹熄大半烛火,鱼贯退下。
楚玥没明显困意,便倚在床头,一边接着想刚才的事,一边等傅缙,
也就一会,“哗啦”水声,紧接就是门帘挑动的嘶索声。
楚玥随意侧头看了一眼,却顿了顿。
只见傅缙一身雪白薄绸寝衣,松松垮垮的,衣襟就随意掩了掩,露出大半个胸膛,肌肉紧实,流畅扎实,其上似乎还有水珠没抹干净。
当然,上述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傅缙他是个洁癖男啊!还龟毛得很,每天寝衣不要说襟口,就连袖口那一点点褶子,他都会抚平了再睡。
人家还不是刻意的,看他动作自然得很,很显然已形成习惯,这是无意识行为。
今天怎么回事?
楚玥惊讶极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怎么说,太奇怪了哈。
楚玥莫名其妙,一脸不明所以。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问了一句后,傅缙的脸似乎有点僵,仿佛被人兜头淋了勺冰水似的。
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傅缙顿了顿,才在床沿坐下,他说:“……浴房没有干巾子了。”
没有了吗?
楚玥不记得了。
但这事说来是如意等人的失职了,见傅缙脸色似乎有点不好看,这对于洁癖者来说应该挺在意的,她讪讪一笑,忙抢先开口。
“我明天就说她们,下回必不再犯。”
她连忙从床里侧的小多宝阁取了帕子来,递给他,十分体贴说:“你擦擦。”
她看了看水渍,还好不算多,“实在不欢喜,那就换了。”
话罢,她脚底抹油往床里侧一滚,卷着被子。
“我有点困,先睡啦。”
她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有点儿闷。
良久,傅缙慢慢低下头,看一眼被塞进手里的帕子。
沾了水的襟口,有点儿凉嗖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发宝宝们~
43、第43章
近来楚玥发现, 傅缙似乎有点儿奇怪, 偶尔见他若有所思,平日也仿佛带了些许情绪。
细品品, 仿佛是,郁闷?
郁闷什么呢?
楚玥没想通, 所以她觉得自己想错了。
不过其实她也没怎么想, 因为傅缙这点情绪不是针对她的。他平时对她依旧缓和, 颇耐心, 有什么不懂的说得很仔细。
莫不是, 张夫人?
听闻, 张夫人就是暮春时分嫁进镇北侯府的。
她没理了,毕竟傅缙这样的人物, 偶尔有点小情绪,也绝对影响从不了他。
她也理不了,楚玥专心自己的事。
“留县、谷乡,还有南道和平县驿道, 这四个点已经重建好了。”
楚玥提着朱砂笔,在地形图上轻点了几点,然后伸出食指, 点了点另外几个地方, 对傅缙等人说:“另外,安乡,平南驿道,北道, 这三个点也正准备着。”
建哨点不能一口气建完,得略略错开,以免被有心人挖掘,京郊前两批先建八个点,后面再陆续来。
一个多月下来,网络已重新铺开了。
赵禹朝她点了点头,示意说得非常正确,楚玥更镇定,继续说着:“安乡预计本月廿二即可建成,里头放了四个人,……”
认真工作的人,总比平时有魅力,楚玥渐渐找回昔日的感觉,不疾不徐,从容镇定。
她依旧是一身男式深衣,简洁方便没有环佩叮当,耳珰自然也是没戴的,圆润的耳垂微微粉红,精致的下颌线条,她的侧颜白玉无瑕,幼细的绒毛,吹弹可破。
傅缙食指动了动。
他有些怔忪。
“……等悉数建起,足能首尾呼应了,余下的小哨点,慢慢补充应不迟。”
楚玥仔细介绍完毕,众人点头,她侧头看傅缙:“你说呢?”
她一动,傅缙就回神。
快速移开视线,盯着哨图思量片刻,他颔首:“可以,就这般罢。”
他一锤定音,接下来楚玥和赵禹继续按原定计划行事即可。
楚玥吁了一口气,阖上自己的笔记册子,“那就这么定啦。”
抬头一看,窗外本蔚蓝的天幕已染上暮色,傍晚,不知不觉议了一个时辰,她差不多该回府了。
于是她收拾收拾,笑道:“我先回去了。”
樊岳赵禹都知她,纷纷告别,楚玥又看了傅缙一眼,他笑笑:“嗯。”
她匆匆往外,背光而行,腰肢纤细身影婀娜,一小截颈项弧度极优美。
傅缙目送她离去,待她身影消失,才收回视线。
“承渊,你近来有什么事吗?”
樊岳看着大咧咧,其实有粗有细,作为老友,他对傅缙还是颇了解的,对方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了。
赵禹也匆匆告退了,书房就剩两人,他关心便问了问。
“没事。”
傅缙不说,见樊岳还张嘴欲言,他便转移话题,“老狄呢,儿媳妇还没娶好?”
狄谦最近都没怎么见人,忙着娶儿媳妇,他长子今年十六。
“好了吧?昨儿不是正日子吗?”
也是就是他们明面上没交集,不好上门恭贺罢了,只能暗下送上贺礼。
傅缙不愿说,樊岳便作罢,虽是好友也各有隐私的。
他拍案笑骂:“狄泉那小子才十六,至于这么急吗?”
这父子俩都格外早婚。
其实狄谦的儿子也是自己人,这小子机灵,嘴巴特别能说,和樊岳极合得来,提起他,樊岳哈哈大笑:“这小子昨晚小登科啊,这洞房花烛的,怕是乐不思蜀了!”
樊岳嘿嘿一笑,他和傅缙都是成年男人,没啥好忌讳的。
傅缙微微蹙眉:“洞房花烛?”
他想起自己和楚玥的新婚夜,一时懊恼。
“是啊洞房花烛。”
樊岳莫名:“这小夫妻俩圆房不是正常事么?”
他不明就里,胡乱答了两句,落在傅缙耳中,却怔了怔。
对啊!樊岳说得对,这夫妻俩圆房不是正常事吗?
为什么还需要理由?
犹如瞬间拨开了云雾,傅缙恍然大悟,夫妻圆房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之前的是自寻烦恼了!
“你说得对。”
傅缙心情大好,一拍樊岳的肩膀,“行了,我回去了。”
在樊岳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他理理衣襟,大步离去,转眼就出了书房。
樊岳:“……怎么回事?”
他说什么了吗?
……
傅缙精神奕奕,烦恼一扫而空,个中区别连楚玥都察觉了。
她搁下银箸,接过湿帕子擦了擦嘴,“怎么了?”
她好奇,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屋里伺候的人不少,食案前说些什么更不合适,傅缙但笑不语。
不说算了。
楚玥皱皱鼻子,“我沐浴去了。”
她初来乍到,要学的很多,加上商号事务,这月余真是忙得不可开交,精神倒很好,不过身体还是有些疲倦的。
得泡澡松乏松乏,再让孙嬷嬷如意给好好按一下。
她起身回里屋了。
倒是傅缙听了她说“沐浴”,眸子里暗了暗。
有些燥热,但他按捺下来了,床.笫之事,总要沐浴上榻后才好展开。
楚玥沐浴按摩出来,脸红扑扑的,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往浴房去了。
他洗浴的速度比平时更快,片刻就出来了。撩起门帘时,他想,还是该开口说一句的,这话该怎么说?
朦朦胧胧间,见她窈窕身影半倚在床头,如平时般等他,他快步上前一撩纱帐,动作却一顿。
却见楚玥倚在床头,纤细的颈项微微垂着,手中书册掉在枕上,她阖上双目,已睡了过去。
楚玥还是有些疲倦的,热水一蒸,再松了筋骨,这一歪在柔软的衾枕上,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傅缙失望极了。
但她都睡了,只能改天了。
站了半晌,他也上了榻,抖了抖被子,又俯身过去,先将她放平躺下来。
这样睡总不是事。
可一凑过去,细白如瓷的幼嫩肌肤,泛着淡淡粉红,触手温热,精致的面庞近在迟尺,她身躯纤细极柔软。手一放上去,就挪不开了。
他喉结滚了滚。
……
楚玥迷糊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浴房,她正沐浴,孙嬷嬷细细伺候着,嘴里不停念叨:“少夫人,这事儿再忙,也得张弛有道,该歇时可不能……”
乳母絮絮叨叨,楚玥只好伏在桶壁装鹌鹑,闭着眼睛装听不到。
不过乳母到底是心疼她的,念归念,手上的动作却是极轻柔仔细,执了巾子一寸寸揩着。
楚玥自小就是孙嬷嬷伺候着长大的,不觉任何异样,乖巧地配合着翻身抬腿。
孙嬷嬷总算停下念叨了,她趴在浴房的软塌上,让乳母和如意二人给她按摩,让她松乏筋骨。
很舒服的,就是有点奇怪,为何今儿按摩没有穿上寝衣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脑子转得慢也反应不过来,只渐渐感觉,嬷嬷和如意的手,怎么粗糙了这许多?
平日也不干重活的啊?
她觉得有点不对了,挣了挣,忽感觉被翻身平放下来,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同时,腿间仿佛有异样,仿佛有什么轻轻摩挲。她身体变得奇怪,有什么流淌出来,那摩挲更急切了。
楚玥一惊,终于惊醒过来。
她猛地睁眼,昏暗中,她对上一双炯亮的黑眸,是傅缙,隐约见他额上脸上有汗渍,他隐忍极了,有汗水滴下,触感再真实不过。
她大惊,怎会回事?
“你,你,怎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宝宝们!嘿嘿明天见了啦~ 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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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暮春窗纱轻薄, 月华自窗棂子滤进, 绡纱帐前一片银色的白。
墙角铜制雁鱼灯内一点烛火摇曳,微黄的光朦朦胧胧。
昏暗中, 火热相贴,他呼吸喷在她的颈侧, 炙灼一片。
突如其来这一出, 楚玥下意识就推他, 傅缙却纹丝不动, 反俯身过来, 轻吻她的唇角。
她还懵着, 偏了偏头,微微蹙眉, “你,你怎么了……”
她就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回事?
楚玥稍稍一避,下一刻就被一个紧实的胸膛搂实了, 傅缙臂膀绕过她的腰背,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他蹙着眉头,看着有几分委屈, 低低道:“很难受……”
他禁不住轻轻蹭她, 他真濒临爆发边缘,但想着她睡着,又有犹豫,动作特地大些, 她才醒了。
“先前委屈了你,我……”
他拂了一把她的额发,“我日后必不会再如此。”
傅缙神色隐忍极了,汗水沿着下巴,“啪”地滴落在楚玥颈窝,他已紧紧抵住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低低说罢,又再次俯身亲吻她,呼吸声极粗重,他无法继续保持轻柔,力道大了起来,直直压上去。
楚玥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实话说,随着二人关系好转,逐渐相处不错,她其实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
孤男寡女,日日同衾共枕,关系比以前好了,进而引发某些方面的兴趣,其实很正常的。他要是长久没想法的话,就该怀疑他身体有毛病了。
其实楚玥并没有过分看重那一层膜,毕竟她两辈子都活在不怎么重视贞操的社会里,好歹算嫁人一回,婚姻存续期内,他目前对自己也算不错的。
她对他没有恶感。
她想过,若他一定得要身体上的深入交流,也行吧,毕竟二人目前是夫妻名分。
闹僵了就没意思了,傅缙个人条件非常优异,身边很干净,没半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能接受。
自己也没吃亏不是?
她潜意识里大致有些心理准备,但真想过这么快,这么骤不及防。
完全不带过渡的,睁眼那会真被他吓坏了。现在慢慢缓了一些,理智倒回笼一些。
想是这般想的,只事到临头,又发现预想和现实还是有差别,铺天盖地的灼热气息,陌生粗糙的触感,过分亲密摩擦,她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慌的。
“你,你,轻一点儿……”
根本无法推动他分毫,挣了两下,反感觉他喘息越来越重,箍得越来越紧,呼吸都混合在一起,糊里糊涂一阵火热厮磨间,骤感觉他重重往下一压。
……
夜色沉沉,万籁俱静。
禧和居正房宽敞的内室,一整套精雕螭虎纹的紫檀家具,几榻椅案有序摆放,烟蓝色的帐幔迤垂在地,描金团鹤纹大座屏后,是宽大的紫檀拔步床。
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仿佛又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浅杏色的绡纱帐子内,隐约见两具躯体交缠在一起,一矫健有力,一柔软纤细,半覆在一起,低低地喘着。
楚玥半枕傅缙的上臂,他汗津津的,她也汗津津,感觉并不好受,只剧烈运动后的余韵仍在,他手臂压着,她都没心思去挪了。
头回的感觉并不特别愉快,尤其是傅缙一开始的动作颇有几分生涩,全凭本能而动,她疼,但似乎他也疼。
当时她还有些闲心思疑,莫不是他也是头回?话说他身边伺候的一直都是男仆小厮。
这点就无从考证了,不过他学习能力很强就是了。
第一回他有点快了,当时他的脸色一言难尽,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不可置信表情僵硬,楚玥没敢笑,因为她知道这时笑不得。
虽她没笑,但还是遭了秧,傅缙二话不说决定一雪前耻。当然他也真雪耻了,他身体力行证明了方才只是失误,冗长激烈一场,他酣畅淋漓,她却受不大住。
毕竟头回,她觉生疼。
傅缙粗喘很快缓和,抬手拂开她脸颊汗湿的几缕青丝,楚玥睁眼看了看他。
方才贲张的肌肉尤有汗渍,他明显精力充沛,游刃有余。
她就不大行,已不爱动弹了。
素日潋滟的一双美眸,如江南烟雨般朦朦胧胧,眼角犹有春色,喘息中肌肤绯粉未褪,只明显力竭,这一眼有气无力的。
他轻吻了吻她:“快睡罢。”
楚玥其实想洗一洗,身上汗黏黏的,腿心更黏,另外傅缙不是洁癖吗?这不洗澡他能睡着?
想得多,只眼皮子支应不住,她想往后挪一挪,靠得太紧,她很不习惯,可已迷糊了过去。
很快,她清浅微乱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被吮得比平时艳红一些的嘴儿微微张着,她已经睡着了。
傅缙低头看她良久,腾手扯了一床薄被,盖在两人身上。
先前那一腔燥热寻着了正确泻出的口子,心身畅然,他紧了紧手臂,也阖上双目。
墙角雁鱼灯内烛火轻轻摇曳着,寂静的夜。
……
次日清晨,傅缙准时睁开眼。
怀里暖暖的,他垂目,见她蜷缩着身体,正挨着他睡着,呼吸轻轻浅浅,喷在他的胸膛上。
他轻轻抽出手臂,取了软枕换给她垫上,这才撩起纱帐,去浴室就冷水略洗了洗,换上青底暗红的武官袍服。
楚玥酣睡,这一丁点的声音根本惊动不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傅缙这才无声撩起门帘出了去。
禧和居的清晨,虽安静无声,但各处早已忙碌了起来,孙嬷嬷领着一干侍女们,捧着铜盆温水巾子胰子等物,正候在廊下等着。
一般这个时辰,主子就起来,年后她事忙得不行。
孙嬷嬷有些心疼地想,才想罢,就听见房门“咿呀”一声轻响,傅缙迈步而出。
“给世子爷请安。”
基本都是傅缙先出来的,有先前的规矩在,他还在谁也不敢入内,一见人,立即福身请安。
傅缙“唔”了一声,他平日总直接大步而去,今日却顿了顿,吩咐:“莫要惊醒少夫人,让她睡。”
孙嬷嬷等人诧异,窥了一眼,却见傅缙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精气神儿格外地好。
有些奇怪,但众人不敢怠慢,忙福身应了。
傅缙身影消失在廊道拐角,孙嬷嬷收回视线,蹙了蹙眉。
她觉得有些古怪的,心里记挂,连忙推门进屋。这才进里间,鼻子动了动,一阵类似麝香般的异样气息,她心一跳,急步绕过重重帐幔和大屏风,一把撩起纱帐,那味道更加浓郁。
衾枕凌乱,楚玥半趴在软枕上,青丝披散,身上盖了薄被,只微露的一点儿肩膀,却可见她身上并未曾穿衣,有两点微微红斑,印在她白皙的颈项上,肌肤粉嫩还白,那红斑就比较明显。
孙嬷嬷是过来人,如何不知?
她一时也不是是惊是喜,她知道主子和姑爷底细的,绝念想很久了,但又终究是个传统人,见这阵子世子爷和主子好了,又忍不住有点点盼着。
终究还是欢喜多些,唇角翘起,正蹑手蹑脚要退出去,忽楚玥动了动。
“……嬷嬷。”
生物钟使然,楚玥还是差不多时候就醒了,动了动,某处有些微异常感,但不疼了。
她看着帐顶,躺了片刻,这才拥被坐起。
这一坐,雪白的脊背微痕点点,更加明显。孙嬷嬷赶紧去扶,捡了角落寝衣抖开搂住,柔声道:“婢子这就命人提水来。”
楚玥坐了一阵,这才回神去了浴房。
温热的水浸过肩颈,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昨晚记忆还清晰得很。她和傅缙,真有了夫妻之实了。有点别扭,很不习惯,却有点意料之外清理之中的感觉。
行了,不想了,该想的她早就想过了,权当履行夫妻义务好了。
楚玥掬了一捧水在脸上,抛开有些复杂的思绪,快手快脚洗干净了。才披上寝衣,她忽想起一事,忙对乳母说:“嬷嬷,先前备下那些药丸子呢,你快些取来。”
婚后,她特地让青木给寻给名医来,给配了药丸子,作用是避子,以备后用。
这些药丸子倒是好物,每月算着日子服下几丸,就能达到效果,不伤身体,很对得起它的大价钱。
当初楚玥想着有备无患,没想这么快就得用上了。
孙嬷嬷惊:“药丸子,您,您和世子爷……”
这些时日,楚玥和傅缙处得很好的,态度平和,二人打趣玩笑,日常也问彼此的起居,看着其实和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
不,不,比寻常夫妻要好多了,看哪个男人能常驻正房,不往其余地方挪一步的?孙嬷嬷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二三个。难怪她又悄悄生起期盼的。
眼看越来越好的,但谁知好不容易圆了房,世子爷出门前还特地吩咐不许惊醒主子,主子却要取拿药丸子。
“去吧,你旧日不是说了,让我晚两年要孩子才最好吗?”
有很多事,楚玥无法深入和乳母解释。
和傅缙深入交流,接受起来并不是一件过分困难的事。毕竟,傅缙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洁身自好,对她也算好了。
甚至客观来说,他个人条件优异,也无花花心思,有责任心非常上进,是一个不错的伴侣人选,跟他过日子肯定能过得来。
可惜,楚玥和他的情况有点特殊。
身体上的交流也就算了,关键是她没要孩子的心理准备。
年岁不大只是其一,第二才是最重要的,将来有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好。
甚至,她和他最终会分开也未定。
万一有了孩子,折磨的就是大小三人,最痛苦的大概是孩子吧?
何必呢。
是夫妻关系,处得也不错,深入交流就深入交流了,楚玥并不反感傅缙。
但她也没非得捆住一辈子的想法。
顺其自然吧。
她吁了一口气。
捻起药丸子瞅了两眼,送进嘴里,楚玥端起温水茶盅,一仰首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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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45章
利索吞服, 楚玥旋了旋手中的青花小瓷瓶, 递回孙嬷嬷手里,让她收在自己屋里, 用时再取来。
孙嬷嬷小心收好瓷瓶,欲言又止。
自己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还是知她心思的, 哪怕楚玥嘴里说是因为年岁小, 但孙嬷嬷还是隐约察觉一些。
“这女儿家似那蒲草, 总要有磐石相倚才安稳的, 虽世子爷和姑太太不和, 也不喜邓州,那终究待少夫人还是好的, ……”
孙嬷嬷一边替楚玥挽发,一边絮絮叨叨。自家姑娘主意大,她不懂太多大道理,只捡自己觉得好的劝着。
“……您勿要羞怯, 尽可自然些,这夫妻相处,都是如此的。”
孙嬷嬷又怕楚玥害臊了, 或许因初次不适, 抗拒敦伦,影响了夫妻感情。
“嗯嗯,嬷嬷我知道了。”
这世间真心关怀她的人,乳母算是一个, 楚玥便支颌听着,也不反驳。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她忙不迭一叠声催促:“好了,今儿晚了点,我们赶紧出门吧。”
楚玥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其实乳母多虑,她现在心态就很自然了,并不觉得和傅缙那啥啥过就会如何。
该怎么样相处,还怎么相处就得了。
至于夫妻感情什么的,也属于顺其自然的范畴。
……
马车辘辘,直奔信义坊,楚玥不再多想,专心处理明暗公务。
她觉得自己已经平常心了,但其实,还是有些区别的。
照旧忙碌到傍晚,登车回府。到了差不多傅缙该回的时辰,昨夜记忆犹新,瞄了门帘一眼,她到底有些不自在。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起,由远而近,紧接着烟蓝色的吉祥纹门帘一挑,傅缙高大的身影出现。
他一身石青色扎袖武官袍服,一进门就看向楚玥。楚玥啜了口茶,也瞄了他一眼。
他目光灼灼,一瞬不瞬,那视线仿佛有温度似的,楚玥被他看得脸皮子都有些烫,轻咳两声,若无其事问:“回来了,可用了晚膳?”
她一脸不打紧,傅缙挑了挑眉,“用了。”
其实他很想回来用的,奈何营中脱不得身。
说话间,他大步行至榻沿,就在她身边坐下,手自然放在炕几,握住她的手。
大掌包裹着的纤细的手,触感粗糙,温度颇高。他挨得很近,楚玥动了动手他捏紧了点,往后挪了挪吧,他大腿又紧跟着挨上来。
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他却笑了,笑得很有几分快意。
这人。
虽有夫妻之实,但楚玥还是太不习惯当着一屋仆妇亲近,哪怕都是心腹,垂首低头没看她。
她才想说些什么,却见如意小心捧了傅缙的起居常服过来,他随意瞥了眼,却道:“都下去。”
无特殊情况可不能违逆他,孙嬷嬷如意等人听了,看了楚玥一眼,只得福了福身,领着人鱼贯退下。
屋里就剩两人,楚玥更不自在。
“不是要更衣么,你遣人下去作甚?……啊!”
话未说完,她就被傅缙一把抱在怀里。
“今天可有想我?”
他附在她耳边,低低说道。
他今儿想了她一天了。
灼热的气息,傅缙才说一句话,就见那白皙的耳垂变得粉粉的,他顺势就亲了亲。
“来,你替我更衣。”
他站了起来,连同她一起,拉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锁扣上。
他笑着,这大约就是亲昵和调情了。
楚玥揉了揉耳朵,怎么回事?难道以后相处都变成这样了吗?!
她不干,“你自己换。”
又不是没长手。
楚玥坚决拒绝,她必须把日常相处给掰正回来,只这般轻嗔薄怒,看在傅缙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
“你给我换换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有些哑,手劲一点不大,但楚玥就是挣不开,被他拉着一勾衣带,还解了前襟。
这人!
楚玥气愤,抬起另一只手掐住他腰间一点皮肉,用力一拧。
“嘶!”
傅缙倒吸了一口气。
“可记得我是你夫君?”
这手劲有点狠了啊,他双臂一圈,将她搂紧在怀里,却见怀里人仰脸瞪他,芙蓉玉面微泛绯粉,眼波横陈水光潋滟,微抿着唇,却更显灵动。
他心头一热,就吻了下去。
骤不及防,楚玥急忙摇头想要避开。实话说,太不习惯了,昨夜还好,现在清醒了难免别扭。
只傅缙却觉又甜又软,黏上就放不开,一手安抚地轻拍了拍她,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很快就被他吻得气喘吁吁,楚玥放弃挣扎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也不差那么一点了。
她柔顺偎在他怀里,被他亲得目光迷离,傅缙呼吸粗重紊乱,他直接双臂一用力,急步往长榻行去。
骤然失重,楚玥一惊,反射性圈住他的脖颈,下一瞬,她就被放在柔软的衾枕之上。
细微的胡茬子蹭着幼嫩的肌肤,刺刺的有些痒有些疼。
“你,你起来……”
楚玥急了,使劲推他:“你先沐浴啊!”
好歹也先洗干净吧,卫生还是必须得讲究的,尤其这军营武将少有不上校场不出汗的。她一手掩衣襟,一手大力推他,连蹭带挪使劲往后缩。
她簪子落了地,青丝披散凌乱,衣襟半掩粉面飞红,一双柳叶眉却紧紧蹙着,是真不高兴了。
傅缙停了下来,楚玥拧眉:“洗干净了才好的。”
“嗯,都听你的。”
他喘息非常重,身躯绷得很紧,却没再继续了,抬手拨了拨她沾在脸上的发丝,重重吻了吻她。
他肯听说,还不错,楚玥眉心便松了,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你吓到我了。”
“我还能如何你了?”
傅缙的脸和她挨得极近,他有些好笑,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去沐浴,等我。”
这话暧昧又灼热,话罢他立即起身去了浴房。
“哗啦”水声响起,楚玥没好气,她发现人真是比较型动物,对比起直接啥啥,洗完澡后果然好接受多了。
不过折腾了这么一场,她那点不自在好歹是没了。
……
月色朦胧,仲春的夜沉沉,虫鸣鸟叫若隐若现。
夜色中的禧和居早寂静下来,正房的窗棂子微微亮,墙角鎏金雁鱼灯内一点长明烛火微微摇曳,投下一圈昏黄的柔光。
傅缙年轻力盛,楚玥觉吃力,“缓些时日好不好,我……”
循序渐进啊,起码得给她这一个适应期吧?他紧挨着自己,她有些慌,也顾不上羞臊,结结巴巴就说了。
粉脸泛绯,她窘迫极了,脚指头都下意识蜷了缩,傅缙低声应了,“嗯。”
他已禁不住俯身亲她,楚玥松了一口气,也温驯配合。她还是头次回应,傅缙动作立时就凶猛了很多,按住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自作孽,一吻罢,傅缙不得不稍离一些,闭目调息良久,这才勉强压下汹涌的情.潮。
楚玥已半垂着眼睑,昏昏欲睡又强自保持清醒,“……我要洗一洗。”
傅缙叫了水,他本也是爱洁之人,若非特殊情况他昨夜也睡不下。不过他屏退了所有仆妇,待房门阖上,这才抱楚玥往浴房而去。
微温的水一激,楚玥清醒了些,睁眼她颇难为情,但片刻又自暴自弃想,算了,也不差个洗澡了。
“你小字宁儿?”
忽耳边一热,听傅缙低低问。
楚玥一愣,睁了睁眼,见他薄唇微翘,正看着自己。
她乳名确实是宁儿,他知道,听楚姒喊过的。但其实喊她宁儿的人并不多,哪怕在娘家,也就父母会这般亲昵罢了,祖母二婶等人是按排行喊她元娘的。
楚姒这种表面亲近,实际包藏祸心的就不算了。
傅缙这是欲唤她乳名。
唤就唤吧。
楚玥“嗯”了一声,歪在他的肩膀上,重新阖上双眸。
“这段时间营中事多,我怕得晚些归府了。”
他低声说话,语气有遗憾,又说:“不过,日间我得了空隙就会去信义坊。”
晚点归就晚点归,其实,她现在有点盼着他值营呢。
楚玥迷迷糊糊想着,“唔”了一声,彻底睡了过去。
……
一大清早,傅缙照旧吩咐不得打搅她安眠,这才大步离去。
今日不是大朝,他直接打马出了南城门,直奔京营而去。
“傅兄弟,近来是有什么好事吗?”
说话的是刘檀,昨夜值营将领之一,几将刚从校场检视兵卒回来,就见傅缙翻身下马。刘檀和傅缙关系很不错,远远就开口调侃。
这两日,傅缙颇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味,精神奕奕英姿勃发,连同僚都略有察觉。
当然,也不是人人为此高兴,谭肃冷哼一声,和另一关系好的主将陈度直接越过,停也不停。
陈度略略拱手,他关系还没僵得这么厉害。
傅缙略还一礼,也不理这二人,转向刘檀,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反问道:“刘兄,这一大请早的,是生了何事?”
方才骤见,刘檀步伐迈得比平时要大要重,面色不大好看。
说起这个,刘檀恼怒:“这月的饷银又晚了两天。”
“那些个狗娘养的,晚两天又能怎么样,该发的还不是得发!”
户部已把钱银拨下来了,偏这些人核算拖拖拉拉,手下的兵还指着饷银养家,刘檀如何不气?
他声音颇大,惹得前头的谭肃陈度都回头看了眼。刘檀却不惧,他是一卫主将,在京营多年摸爬打滚过来的,军需署那群文官,能耐他何?
傅缙眉心微微一蹙,须臾放开,他拍了拍刘檀的肩膀,“稍安勿躁,实在有困难的,就报上来,咱们和军需署商议一下,优先核结发放,……”
他声音沉稳,不疾不徐,有理有据有可行性,从容有度举止若定。刘檀怒转喜:“傅兄弟,你……”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听不清,傅缙颀长背影,步伐稳健而有力。
有些暴脾气和自傲的刘檀服他,就连伏老将军也极其赏识他。
谭肃已回过身来,冷冷看着,眸光阴沉。
俗语一山不能藏二虎,京营亦如此,他以神力勇猛著称,久负盛名,偏偏现在来了一个傅缙。
日后不管委以重任抑或擢升,都不会有他。
这人不能留。
万幸,谭肃低声对陈度说:“殿下有令,傅缙不能留在京营。”
他们都是三皇子一党的人,贵妃有皇帝依仗,而三皇子入朝多年根基深厚,二人势均力敌。
这京营,三皇子势力本远胜于贵妃,这是他的重要资本之一,绝不能也不允许贵妃染指。
镇北侯世子傅缙,他是必须拔出的。然一卫主将,也不是三皇子说调遣就能调遣,所谓不能留在京营,那就是采取其他手段铲除了。
这正正合了谭肃的心意,他大喜,有了上面的全力支持,他能施展的空间就大太多了。
陈度皱眉:“这只怕不易。”
不是不易,而是非常难,陛下金口玉言调职,伏老将军关注护航,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
转眼一眼,却见谭肃直视前方,眉目冷厉。
“咦?你有良策?”
谭肃冷冷一笑:“来得正好。”
他附在陈度耳侧,吐出二字,“饷银。”
一举两得。
既解决了傅缙,也解决二人私下的难题。
陈度眸光一闪,精光乍现,与谭肃对视一眼,“好极!”
……
镇北侯世子傅缙,他是必须拔出的。然一卫主将,也不是三皇子说调遣就能调遣,所谓不能留在京营,那就是采取其他手段铲除了。
这正正合了谭肃的心意,他大喜,有了上面的全力支持,他能施展的空间就大太多了。
陈度皱眉:“这只怕不易。”
转眼一眼,却见谭肃直视前方,眉目冷厉。
“咦?你有良策?”
谭肃冷笑:“来得正好。”
他附在陈度耳侧,“饷银。”
一举两得。
既解决了傅缙,也解决二人私下的难题。
陈度眸光一闪,精光乍现,与谭肃对视一眼,“好极!”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以为电脑出问题了,幸好没有,赶上了更新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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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接下来的小半月, 傅缙确实十分忙碌, 早出晚归,甚少见人。
楚玥也乐得如此, 实在她有点扛不住他冗长需索。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虽晚归, 但总爱闹醒她, 一番亲热后, 才重新睡下。
次数一多, 楚玥不乐意了, 她严正抗议, 盘腿在床上和他好一番说道。
于是,傅缙见她睡就不闹她了, 不过他兴致勃勃将这项活动挪到了清晨,准点得和闹钟似的,鏖战一场刚好晨起。
这样还算能接受吧,好歹时间不够, 他肯定无法二战了。
一直堵着也不是事。
等他那热乎劲儿过了,应该能好些吧?
楚玥轻喘着推了推他,这初夏时分, 就算有冰盆, 挨得紧也热。
傅缙也该起了,扯过薄被裹着她的身体,他说:“今儿白日我有些闲暇,会去信义坊一趟。”
楚玥点了点头, 月初季初,各种总结和布置,确实该有一次大议事的,等的就是他。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撩帐而起,匆匆出门。
楚玥略躺了一会,也起来了,她事儿也挺多的,可不能赖床。
......
套车出门,上午先处理了商号的事,到了中午,接讯未初议事。
楚玥看看滴漏,还有半个时辰,她抓紧时间小睡一觉,这才换了衣裳过去。
她距离近,走的还是暗道,顺畅的很,不用提前多少。等到了据点这边,大家都来得差不多了,就等她。
楚玥银簪束发,一身深紫扎袖胡服,唇红齿白,精神饱满。一进门,众人纷纷和她打招呼。
“玥娘来了。”
将近两个月时间下来,她和在座诸人都先后熟悉了,又协助赵禹,将据点网初步重新铺开,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女子就应有优待,一直尽心尽力。
不把工作做到实处,如何站得稳脚跟?
楚玥想的一点不错,眼前众人神色自然,显然,她已慢慢真正融入了这个集体。
她笑道:“是啊,劳各位久等。”
傅缙也到了,楚玥又朝上首拱了拱手:“我来迟了。”
实际没迟,但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说。
傅缙颔首:“坐罢。”
他言简意赅,声音沉稳,听着和旧日并无差别。
虽热乎但原则在,傅缙出了门还是非常正经的,尤其是公务之上,一丝不苟,该批评楚玥时,他从未省略或轻轻放过。
以致于,在场诸人都没发现两人关系比旧时和谐深入了,最多就樊岳察觉老友的心事去了而已。
楚玥觉得这一点非常好,她就喜欢这样,公私分明。
得了傅缙的话,她立即应了一声,绕回最末尾自己的位置坐下。
人齐了,傅缙环视一圈:“日前,已顺利将世子送了出京,我们的据点也已初步重建完成。”
他看了赵禹一眼,赵禹立即站起,具体介绍:“京内共十六个,分别是大宁坊金水大街,……”
一个多时辰,总结了上季度的各项工作,做出肯定,又提出了一下不足,傅缙一一安排人跟进。接下来,就是接着几个月的新任务安排。
他食指轻点了点长案,“风声已过,明暗搜捕已彻底了结,据点也有序重建。接下来,我们该设法再将我们的挪一挪位置。”
在座诸人的意图,也是宁王不断遣人入京的目的,一为潜伏,二为监视。
潜伏朝堂上下,随时获悉最新消息;掌各种大小权柄,以备伺机而动。
除却傅缙狄谦樊岳这些有先天优势,可奋进身居高位的人以外。他们还不断安排己方的人往六部靠拢,不拘是捕快小卒,还是师爷文吏,总有人会慢慢脱颖而出,往上攀登的。再不着痕迹加以提拔,慢慢渗透。
这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也很不容易。
不过楚玥不在朝堂,也不知前情,便安静旁听,听傅缙吩咐狄谦和樊岳先把人筛一遍,把合适名单呈上。
狄谦和樊岳肃容应下。
话音落下,这次议事也差不多了,不过不等傅缙宣布散去,便听一阵脚步声接近。
“主子,京营有讯传来。”
楚玥认得这声音,是冯戊。
果然是冯戊被叫进,他面上有些喜色,呈上讯报,又禀:“是军需署的,好消息,罗庸被擢为少监了。”
罗庸,之前任的军需署郎官。若说在座诸人是一级核心圈的,他就属于二级了。人沉稳,又细心,由于他父亲是军需处的文吏,他自然就借便利进入,这么些年不着痕迹安排了不少自己人潜入。
可惜位置都不怎么高。
京营的重要性,看傅缙不遗余力进入就知。然统兵要紧,军需后勤也不遑多让,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郎官五品,只能勉强算个中等官吏,做不得主,擢升到少监,才算真正有了一定话语权。
这真真是一个大好消息,冯戊话音一落,众人大喜,樊岳一锤长案:“总算上来了!”
傅缙文转武前,他们就往京营使了许多劲,如今总算见一大成效。
众人兴高采烈,楚玥也面露笑意,只她眸光一转,却见上首的傅缙垂眸盯着讯报,凝眉不语。
“怎么了承渊?”
众人也发现了,一时敛了笑,樊岳率先问道。
傅缙抬眸:“比预料中要顺遂。”
所以,他总觉得略容易了些。
其实也很不容易了,傅缙抵京之前,罗庸就在军需署熬着,足足熬了十年出头。
傅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军需署的特殊环境。
军需署这等要地,里头的主官副官重要文吏,无一不是皇帝考察过再委任的。只不过,这些年已被慢慢被三皇子渗透。除去装聋作哑的中立党,这军需署可以说是被三皇子掌控过半。
故而,罗庸这个“贵妃党”十年来才这么艰难。
狄谦樊岳等人接过讯报,琢磨良久,“此次擢升并无异常,也算机缘,罗庸熬了多年,确实该他了。”
原少监告老致仕,六十非常合理,罗庸资历最深,越过他提其他人说不过去。
是的,看着毫无破绽,只傅缙沉吟良久,缓缓道:“京营吃空饷的情况,比我预料厉害多了。”
......
时间回溯到七日前。
吴王府。
吴王,即是三皇子。五间朱红大门,鎏金门钉,梁枋精绘贴金五彩云龙,地面铺就汉白玉方砖,高脊飞檐,殿宇深深。
谭肃陈度随着内宦进入左翼楼,连忙单膝下跪见礼,“末将见过殿下!”
“起罢。”
三皇子二十四五,一身朱红滚边蟒袍,眉清目秀,却不拘言笑,通身皇家威仪十足。他不疾不徐搁下茶盏,叫起了谭肃二人。
谭肃陈度站起,又拱了拱手:“章先生,朱先生。”
屋内还有二人,一个章夙,一个朱芳,虽无官职在身,却是三皇子的心腹谋士。
章夙朱芳起身,还了一礼。
闲话两句,便进入主题,三皇子问:“傅缙之事,你二人有何看法。”
三皇子也知不易,故而传了唐肃陈度二人前来,欲仔细了解情况,并商议良策。
谭肃窥了上头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末将有一策。”
“哦?”
三皇子和章夙朱芳俱一诧,他道:“且快快说来。”
谭肃看一眼陈度,陈度低头不语,他只得咬牙道:“若以饷银构陷,必能一举中的。”
既是一举中的,为何谭肃二人遮遮掩掩?饷银非小事,为何之前三皇子等人又没想到呢?
原因在于,谭肃瞒着三皇子做下一桩事。
军营吃空饷,历来有之。
所谓吃空饷,即是兵卒原应百人,实际只有九十,花名册上却是足的,那么足额的饷银拨下来,这十人的钱就被吞下了。
很难杜绝,只能说吏治清明,皇帝厉害的时期,吃空饷的情况就少很多;而反之,则正好相反。听闻前朝末期,吃空饷竟过半数。
另外,距离皇帝越远,吃空饷的情况一般也更严重些。
京营自然也有吃空饷的现象,三皇子渗透军需署,又有唐肃陈度等大小武将,伏老将军近年理事渐少,他就成了这吃空饷的受益者。
这具体操作者就是谭肃陈度,这两人也是分得利益的,可惜太贪婪,得一就想二,得三就想四。
京营天子脚下,如今吃空饷的情况竟也达十者留一。
动作大了,其余主将也不是死人,有些已隐隐察觉动静。明哲保身者还好说,保皇党就麻烦了,另外还有其余党派的人。
谭肃陈度知不好,正苦思冥想该如何圆过去,这时候,三皇子令下。
他知道抖出来三皇子会震怒,但这真是最好的回旋法子了,没有之一。
谭肃硬着头皮低声说了,果然,三皇子雷霆大怒。
上首死寂半息,“砰”一盏热茶直接砸在唐肃脑门,碎瓷飞溅,“岂有此理!汝等竟胆大如斯!”
偷偷吃空饷胆大妄为只是其一,捅了大篓子才是最关键的。此事一旦被政敌知悉,京营,何等关键,内里势力保不住,且必被围而攻之,大损元气是必然的事!
三皇子怒发冲冠:“谭肃陈度,你们怕是不知侵吞军饷,欺君罔上是何等罪名了?!”
这可是京营,是军饷!
他谋取利益,尚得小心翼翼按在底线范围,不敢真犯了他父皇的大忌讳。谁曾想,他底下这二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乒铃乓啷”一阵巨响,上首案上香炉笔墨等等俱被扫落在地,谭肃陈度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就知道厉害,所以才这么慌啊。
“殿下。”
待三皇子怒叱一番,章夙说话了:“事已至此,愠怒已无补于事。”
章夙年近三旬,出自陇州章氏,凤目高鼻,面相颇为英伟,一身雍容气度,极具世家之风。他立在三皇子身边,也未曾失色半分。
章夙朱芳二人,平素最得三皇子敬重,见他说话,三皇子勉强收敛怒色。
章夙说:“现如今,唯有化弊为利了。”
谭肃陈度再如何狗胆包天,也是顶着三皇子的名,再如何雷霆震怒,也得赶紧把事平了。
既如此,不妨将计就计,用来构陷傅缙等贵妃一党。
化弊为利。
朱芳也点头:“确实如此。”
谭肃陈度二人如何惩戒,后续再说。
朱芳看了谭陈二人一眼,这两个是京营主将,好不容易才拿下的,也不好处理,重不得轻不得。
章夙说:“殿下,不如允许这二人将功折罪。”
谭肃陈度二人一听,忙不迭道:“殿下恕罪,我等定竭尽全力!”
三皇子冷冷扫了二人一眼,半晌,“你二人听着,若此事成了,从轻惩之。否则……”
“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望!”
最终,三皇子还是按下愠怒,以最有利的方式行事。
闭门议了半日,他抿唇看着谭肃陈度走远,良久收回视线,冷冷道:“此次必能除去傅缙。”
虽谭肃陈度所为教人震怒,但不得不说,制造了一个良机。
军需饷银,碰之则死。拔除傅缙,此计极佳,如无意外,应能成事。
京营,他绝不能让贵妃伸手进来。
除去傅缙乃当务之急,此策必能让镇北侯府乃至贵妃太子遭遇重创。
......
傅缙相信自己的直觉,沉吟片刻,他令:“传令给罗庸,留神身边一应事宜。”
万籁俱寂,却总觉夜色有异,毫无线索,只能一点一点摸索,一点一点排查。
“告诉他,事无巨细,一律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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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傅缙今日归府, 要略早了一些。
楚玥沐浴而出, 见他正端坐在窗畔的紫檀圈椅上,微微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垂眸沉思。
长眉入鬓,眼线浓长, 极俊美的侧颜, 只对比起梦中的成熟内敛, 铁血冷漠, 眼前的他锋芒展露, 锐意逼人。
他还在成长。
也不知, 最终还会不会成长到和梦中一样?
她有些怔忪。
“宁儿?”
傅缙闻声一回首,正见楚玥罩了件浅紫软绸长袍立在屏风侧, 乌柔的长发拢在一侧肩颈,肤色如瓷,柔美婀娜,正抬目看着他。
眸光盈盈, 含水带露。
他一笑。
楚玥回神,自己也要努力成长的,不是吗?
她微微回了一笑, 缓步行来, 正要在榻沿坐下,谁知傅缙一展臂,便将她直接抱坐在腿上。
楚玥挣了两下要坐回去,只是他力气大得很, 还是被搂实在了。
她气结,打了他几下。
傅缙不痛不痒,由得她打,暗香浮动,美人出浴分外清晰,他伏身深嗅一口,沁人心肺。
“想什么呢?罗庸的事?”
楚玥索性不折腾了,没啥大用,这阵子她也算经验丰富,坐就坐吧,反正她也不会少块肉。
说到正事,傅缙直起身体,“嗯”了一声。
朝中党派众多,争斗极剧,有时一个小动静背后都有深意,由不得人不慎之又慎。
他拍了拍楚玥的背:“你稍等一等我。”
傅缙撩帘出了外间,把冯戊招了进来。
“传信给他。”
这个他自然是罗庸。
傅缙眸光微动:“留神之人事,不可局限于近期。”
冯戊领命匆匆而去。
回身,见楚玥立于门帘前,面微有疑惑,傅缙拥她回房,低声道:“罗庸早年,就投于贵妃门下。”
立起来太早了,可被人钻空子的时间就更长。
……
军需署。
新走马上任的少监罗庸,今日终于搬离了他待了四年的小值房,从东北角挪往正中位置。
上峰郭明拍了拍他的肩:“仲平在署里多年,办事一向细心,我也不用多说了。”
郭明心情看着很不错,笑道:“饷银核算,你多多费神,日后和刘阊商议着办事。”
原少监的主要任务就是核算饷银,此乃常事,只与刘阊多商议着办事,就有点出乎罗庸的意料了。
刘阊,也是少监,他是负责交接和清点饷银的人之一。
现行的军饷发放有两种形式合并,现银和粮米,各占一部分。至于哪边占比多些,视年景而定。所以,每次户部把军饷拨下,都需要仔细核对清楚数量,确定无误。
军饷发放,一环扣一环,核算方自然是要和清点方交涉工作,然后再将账册和军饷交给下一环,具体发放。
郭明让罗庸和刘阊商议办事,等于让他挑大梁了。
罗庸面露激动,忙一拂衣袖,长揖到地:“庸定不辱使命!”
“好!”
郭明垂眸看罗庸发顶,却毫无笑意,与他欣慰的语气是迥异,但一闪而逝,他很快笑着将罗庸扶起,拍了拍肩:“公务繁杂,我等共勉。”
郭明离开后,罗庸笑意略敛,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思绪。
先前接到都督传讯,他惊疑不定,至方才,这疑心确确实实落到实处。
看似一切正常,但隐隐总有说不出的违和。
这么些年,他表现一直平稳,人看着老实敦厚,也就因为家中关系才被纳入贵妃一党。不懂钻营,也不讨好上峰,全凭资历走到今天。
这策略以前是很对的,他太清楚军需署水面下有多少三皇子一党的人,尤其上层。
本应是人家正努力着全部抓在手里的东西,现却突然主动让他这外人插一脚,虽表现得有意招揽,但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罗庸心有成算,表面却不动声色,回身扫了乱哄哄的值房一眼,也挽起袖子一起收拾。
这些本是杂役干的活,但罗庸平和惯了,类似动作没少做,因此两个杂役也不觉有异。
他一点一点,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察看了一遍,并没发现异常。
他又反复思索近年接触的人事,寻找有可能被人钻空子的缝隙。可惜未果。
他又开始回忆旧年。
一连大半个月,罗庸几乎把自己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连家人也反复询问过了,一无所得。
事情陷入僵局。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可自己却全无头绪。
反这段时日,郭明态度越发和熙,就连另几个已暗暗确定了是三皇子党的上峰同僚,都格外热情。
罗庸被纳入核心范围了,前能接触到以往所有账册,后能出入库房。
破绽究竟在何处?
稳重如罗庸,也不禁暗生焦虑,勉强维持敦厚的微笑,他缓步下了从库房折返的马车,绕回值房去。
出了车马房,绕过放置文书宗卷的排房,他穿廊道而上。
刚要拐弯,忽他脚下一顿,回头瞥了身后排房一眼。
当年他初进军需署,不过一名小小的文书,抄录过无数宗卷公文,现在都存在面前这老排房内。
其实抄归抄,其实上面的内容全部不干他的事,他就是一个撰抄者,不错字就无碍。不过话说有错字,当年也被打回来重抄了。
这处其实没空隙可钻的。
但罗庸已无计可施,与其苦思冥想毫无线索,他当下打算,找个机会罢这老排房也翻翻吧。
但谁知就是这么一翻,却被他翻出了一点异常出来。
……
傅缙沐浴出来,见楚玥正倚在床头,若有所思。
“想什么?”
温热的胸膛贴近,傅缙抱着她,楚玥回神:“想罗庸的事。”
一个月了,罗庸传讯没能察觉任何异常,他反越发受到重用,他本人都觉得违和。
越是平静,越感觉在酝酿着大事,也不知是针对罗庸本人,还是针对整个贵妃一党。
不过不管怎么样,若以罗庸为筏子,恐怕他们这些年往军需署费的心力就白费了。
诸人连日来都在议论此事,连带楚玥也十分记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缙言简意赅,未知详情,先惊慌在前,此乃兵家大忌。
虽进展不利,但他一直镇定自若,沉稳一如平日。
这话很对。
担忧除了给自己带来弊端以外,毫无助益,楚玥点头,遂压下思绪,暂不想它。
“今儿可有想我?”
照旧是要云雨亲密,傅缙将人扑在枕上,俯身咬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问。
楚玥想翻个白眼,这话常问她都不想搭理他。只她不说话,傅缙就轻咬了一下,她只好“想了想了”胡乱应他几句。
傅缙面露满意之色,笑着“嗯”了一声,又吻她的唇。
交颈缠绵,衣襟半敞,傅缙呼吸越来越重,正当他直起身体,要一把扯下身上衣裳时,忽窗下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他动作一顿。
联络暗号,有急事。
楚玥半闭的眼眸立时睁开,忙坐起:“快去看看什么事?”
她掩了掩衣襟,忙七手八脚替傅缙整理衣裳。傅缙翻身下床,立即披衣出了去。
片刻后,他回了屋。
“罗庸有急讯传来。”
傅缙言简意赅:“我已命人通知樊岳秦达等,你更衣,我们马上出去。”
急讯只是叙述表面发现,现才酉初,还早,他立即下令命诸人前来议事。
楚玥也是其中一员,傅缙直接带她就行了。
这点楚玥早有准备,她迅速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扎袖胡服,傅缙单手抱她,轻轻一纵,无声上了房顶。
他从东书房方向,很轻易离开了镇北侯府。
风声呼呼,楚玥还是第一次这样飞檐走壁,很有些紧张,远眺一眼灯火璀璨的夜市,她抓紧傅缙的前襟。
傅缙紧了紧手臂,将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
无需太久,吉祥巷就到了。
略略稍候,除去无法抽身的王弘几个以外,樊岳等人先后赶至。
“有什么新发现吗?”
樊岳喘息未平,忙不迭问。
傅缙直接将讯报递给他。
樊岳接过:“今日,罗庸找了借口,翻查存放旧年公文宗卷的老排房。至傍晚,发现他旧年抄录的许多宗卷不翼而飞。……”
罗庸抱着不放过一丝可能的心思查找排房,但谁知,真被他发现不对。
照理说,旧宗卷公文有遗失,并不出奇,奇就奇在他发现自己抄录的遗失有点多了。放在众多文书中不起眼,但细细辨认,却比旁人多出一大截。
罗庸当即觉得有异,一回家,马上设法传了信。
“这盗取他旧年抄撰的公文宗卷,能干什么?”
樊岳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罗庸,也就是一个撰抄者,上面的公文内容和他毫无干系,就算全部拿了去,也无法作为攻讦的点。
楚玥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字迹?”
这唯一和罗庸有干系的,就是上面的字迹了。心念电转,她忽想起一可能,呼吸一屏,抬眼看傅缙,却见他目露赞许,示意自己继续说。
楚玥心中一定,站起起来:“我想,有没有可能是伪造书信之用?”
实在她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待得太久,联想力相当丰富,一想起字迹,立即就联想伪造书信。
“没错。”
和傅缙推断一样,“罗庸心细,废弃纸笺从来不留。”
罗庸深知军需署越来越多人为三皇子笼络,不多说一句,不多留一字。他擢升郎中后,本不需要大量撰写,少量书写内容也只局限于本人公务。
且近年的公文,动了会很显眼。
若想模仿他的笔迹,最好最方便的,就是旧年这些老宗卷公文。
“伪造书信?这是要构陷何人?”
答案呼之欲出,众人纷纷看上首的傅缙。
樊岳冷哼:“承渊乃一卫主将,哪里是区区几封伪造书信就能构陷的?!”
除非,涉及什么惊天大案吧。
傅缙双手交握置于案前,淡淡道:“空饷。”
在看到讯报那一刻,他已立即联想到空饷一事。
“最近我仔细留意过,京营空饷只怕至少三万。”
楚玥瞪大眼睛,京营常驻三十万军士,这至少三万,即是超过十分之一了。
樊岳惊呼:“吴王怎么敢?”
是啊,怎么敢?这是京营啊,动作这么大,一旦触动皇帝那根敏感神经,父子情怕也扛不住。
真想不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显然他们想找的背锅侠是傅缙。
狄谦拧眉:“承渊进京营未满一年,时日尚短,也难以将手伸到军需署。”
即使同是贵妃一党,位置高于罗庸,也很证明罗庸就是听他之令行事。
傅缙看了赵禹一眼,赵禹翻出一封信报。
“日前,我让人查过这刘阊。”
就是罗庸反映,上峰让他与之携手办差那名少监,负责接收和清点军饷。
这两环串在一起,其实已构成可侵吞空饷的便利。
“刘阊,宣州易县人。”
那么恰巧,正好是刘檀的远亲。
傅缙进入京营后,一直和刘檀极之交好,这有目共睹。且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早已相识呢?
刘檀有刘阊,傅缙有罗庸,先由刘阊引出刘檀,接在再深入一步挖出傅缙。
推出一些牺牲者,然后布置一番外在证据,侵吞军饷之事太过巨大,以皇帝旧日作风,可谓沾之则伤,碰之则死。
傅缙必无法全身而退,从他而起,全面重重打击贵妃一党。甚至,还有可能让贵妃失去皇帝的信任。
妙计,毒计!
傅缙冷冷一笑:“马上告诉罗庸,让他传信上峰,将此事告知。”
这个上峰,是贵妃党的上峰。
剑锋直指傅缙,然傅缙明面上是贵妃党,他自然要借力打力,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这次危机。
“赵禹,你立即安排人,分别查探谭肃陈度,还有吴王府,以及高顺陈康等人近日的动静。”
这高顺陈康等人,正在三皇子在军需署首脑人物。
构陷傅缙,最要紧的就是布置一个接赃地点,以证明他早早窥视京营,已插手多时。
傅缙琢磨一下近日饷银发放的状况,他断定,此计必是近期定下的。
需快,又一月的饷银发放在即了,户部刚拨了款下来,对方布置必紧在此时。
然罗庸通知上峰,上峰还得赶紧报上去,一层一层报到镇北侯府,报到贵妃处,怎么也得一些时候。
傅缙遂立即遣出自己的人,以免对方布置妥当,消灭痕迹。
傅缙一连串命令下,众人纷纷应声而去,楚玥也接令让商号情报点多多留意。
她匆匆去赵宅那边吩咐了青木,折回时,议事厅独傅缙一人在。
她脸绷得有些紧。
傅缙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无事。”
不知对方图谋就罢,一旦知悉,将化明为暗,化被动为主动。
“此事,让贵妃在明即可。”
他这几年为贵妃谋取了许多利益,也该她一党出力了。
……
第三天傍晚,傅缙归府,被傅延匆匆叫到中路大书房。
“罗庸察擢升有异,只怕有人要伪造书信,用以构陷于你。”
傅延面罩寒霜。
昨日,他接到罗庸递上的讯报,傅缙顺势说怀疑空饷严重,傅延命立即查探,又闭门商议半宿。
有傅缙罗庸的明里暗里配合,空饷问题很快被查出,诸人大惊,一边上报贵妃,一边紧急商议对策。
傅缙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才返回东路,等待已久的赵禹送上讯报,“查出来了。”
京营今日发放了饷银,谭肃陈度的布置这两日果然悄悄展开,小心翼翼跟上去,果然找到了位于留县的一个“接赃地点”。
很巧妙,之前是货行存货点,常有大批量货物进出,一旦被查出,就是黄泥掉进裤.裆,伪也成真。
“很好。”
傅缙冷冷挑唇:“立即将贵妃的人引过去。”
傅延等人也在紧急差找这个“接赃点”,其实痕迹正被谭肃命人反复清扫了,但没关系,重新布置一下就是了。
楚玥也在,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先发制人,必能大获全胜。”
万事俱备了,抢先发难,必能攻其不备。
若无意外,此次危机迎刃而解之余,唐肃陈度必能一举铲除,三皇子党受到重创。
“可惜了。”
赵禹神色也缓和了,只他惋惜:“高顺陈康等人毫无动静。”
高顺陈康等军需署的首脑人物,赵禹这次盯梢他们也是重点,只是他们上值公务下值归家,一如旧日半点不见异常。
大小布置,统统由谭肃陈度出面完成。
这样就说明,三皇子不论如何,都要保住军需署。
赵禹有些奇怪:“这谭肃陈度是一卫主将,吴王为何舍二将而取军需署?”
军需署确实很要紧,但相较而言,还是兵权更重要一些吧?
傅缙食指点了点书案,其实他有点怀疑,这空饷的事,或许是谭陈二人私自做下的。
按三皇子旧日行事作风,他不至于侵吞空饷到这种程度,太愚蠢了,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不过不管如何,三皇子保军需署是保定了。
这就非常惋惜。
他们顺利化解了大危机,却未能顺势占得多少好处。
此事一发,京营必然大动荡,谭肃陈度首当其中,势必炮灰一连串大小武将,腾出许多空缺。
但可惜的是,傅缙刚进的京营,没能安插多少自己人。而武将升职,一讲功勋,二讲资历。所以最多就秦达能往上挪一级而已,但他资历不够,还是没办法擢升主将。
他们化明为暗,掀起这么一场大变,只己方却不能趁机在京营大进一步,真真可惜极了。
尤其是军需署。
就差一点。
赵禹击案:“可恶!高顺陈康等人没动静!”
否则的话,军需署同样会腾出大量空缺,有罗庸在,必然能将多年来安插进去的人提上来,彻底渗透。
如何不教人为之深憾?
傅缙也呼了一口气,点点大书案:“如果能找到真正的销赃地,顺藤摸瓜,高顺陈康等人也避不过。”
三皇子吃空饷,必然得有军需署诸心腹的大力配合,否则根本不可能成事。
大批的粮米,要兑换成真金白银,这需要一条无缝衔接的销赃渠道。如果能找到得到,拔起萝卜带出泥,军需署的三皇子党势势必可尽数清空。
楚玥问:“那我们能不能试着寻找一下?”
很难。
要反胜谭肃陈度,就得先发制人,马上,这事就该掀出来了。
这样的话,就必须在结案前把真销赃点找出来。
时间太短,销赃点必远离京城,天下之广,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如果是旧日,可以说不用尝试,掣肘于情报网,基本没有找到的可能。
不过现有楚玥在,倒可以试着找一下。
傅缙看向楚玥:“你尽力一试。”
他说:“若能成,你当记一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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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48章
傅缙所言非虚。
京营, 乃宁王一方潜京人员的最重要目标, 没有之一。现掌兵的有傅缙,秦达辅之, 恰恰就缺粮草等军需辅助。
楚玥若能寻出这个销赃链,继而顺利渗透军需署, 她确实建一大功。
楚玥一直盼着建功机会, 不管为了楚家, 还是为了自己。
“是!”
闻言精神一振, 她当即站起:“我必竭尽所能。”
事不宜迟, 她马上对傅缙说:“我们去信义坊一趟吧?”
晚上她自个儿出不去, 只能靠傅缙带。
傅缙自然没有异议,时间能抓紧一分就是一分。二人立即折回禧和居“睡下”, 而后楚玥匆匆换衣,他单臂抱她,悄然离府,很快抵达信义坊赵宅。
“主子?”
青木匆匆披衣而来, 一转入外书房,就见楚玥立在书案侧。她着深青扎袖胡服,披一件同色薄斗篷, 正微微仰脸, 听傅缙说话。
二人挨得极近,傅缙单臂撑案,虚虚圈着她的腰,姿态颇亲昵。
青木顿了顿, 快步上前。
“青木来了?”
楚玥忙一把推开傅缙,招呼青木坐下。
她也绕到书案后落座。
“主子,这半夜三更的,可是生了何事?”
青木素来沉静的脸上,露出忧色,他给傅缙略一见礼,一坐下立即就问。
“我无事。”
楚玥安抚:“就是有了一桩要紧事,耽搁不得,这才来了。”
“这就好。”
青木松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自从主子暗投了宁王,他总不免多出许多担忧。
傅缙看了他一眼。
傅缙并未避开,而是撩袍落座,在一边旁听。
楚玥曾和他说过,青木乃外祖留给她的心腹,最是忠心不二。
有忧心,亦属常事。
不过待他微挑了挑眉,将视线移回楚玥脸上。
却见她匆匆出门,也未施脂粉,双眸晶莹,黛眉雪肤,姣若幽兰不逊日间,又平添了几分娇稚。
这模样私密,平素只他得见,看青木专注凝视,忽心里闪过一丝什么滋味儿,犹如私有之物被人窥探,总教人不甚痛快。
不过转眼即逝,傅缙自也知正事要紧。
压下未理会,他专心旁听。
那边,楚玥已快速将前情介绍了一遍,青木先前也安排过人寻找假的“销赃点”,一听了然,“咱们现在是要寻找这个真的销赃点?”
“是。”
其实正确应该是寻找销赃链,找源头或中间环节也可以。可惜难度更大,毕竟天子脚下对方本慎之又慎,距离又太近,这月来估计早就清扫干净了。
青木起身,取来一张地图摊开,足足七尺见方,这是大梁全境图,不过是赵氏商号专用的。上面仔细描绘了各主要商道,还用颜料点出了驻各地的赵氏名下商铺。
赤橙黄绿青蓝紫,深深浅浅,色彩繁多望上去至少十几二十种,繁星般的小点遍布大江南北。
楚玥略略沉思,与青木对视一眼,二人俱将目光放在小点密集得非常明显的江南地区。
江南人烟密集,交通便利,经济极其富庶,最重要的是它土地肥沃,盛产米粮,大批的粮米交易在此出现,根本不会惹人侧目。
楚玥手一划:“此处乃销赃首选之地,远胜其余州府。”
既然如此,就集中精力搜索此地。
她马上吩咐青木:“立即飞马传信江南各地,留神往年大宗粮米交易与运输的消息,不拘远近,一一记录在册,而后细心筛选。”
这细心筛选者是当地主事的亲信。此等行动,需秘而不宣,知悉内情者更不能多。
楚玥思绪快速转动,“把赵扬等人统统都派出去,负责具体事宜。”
说的是十八家卫,绝对可信,她统统都遣出去了。
另外,她手里再一划,连同邻近江南的江北那一小片,同样繁华富庶之地也圈在里头。
“和州至邓州,还有安州这一片,也不可疏漏。”
条理分明,和青木思忖的一样,主子已能独当一面,他心中高兴,立即就应下。
不过,青木却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意见,“主子,不如留赵扬赵明二人下来?”
情况再紧急,也急不过楚玥安全,不留两个好手在身边他不放心。
楚玥沉吟了一下,青木的意思她懂,她当然也重视自己的安全。只十八卫都是能干的心腹,这种时候,多两个清楚的内情的主事者差很远的,毕竟江南范围太大。
她犹豫了一下,正要答应,这时傅缙开口:“没事,我拨几个人给你就是。”
不管明暗,他有的是身手上佳的好手,这个不是问题。
这样好,两厢得宜,就这么定下来了。
赵扬赵明等人先后匆匆赶至,楚玥青木已商定了各人负责区域,一一嘱咐,他们立即下去准备,待城门一开就出发。
紧接着,青木也下去安排其余事宜。
待一切罢,已是后半夜,楚玥眨眨眼睛觉得有点涩,一看滴漏,原来已寅正。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熬了一宿。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些泪花:“都这么晚了。”
她把斗篷系上,傅缙单臂圈住她的腰,这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道:“明儿勿出府就是。”
她不用点卯,能补眠回来。
楚玥:“到时再说。”
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再过来,这事要紧,她得亲自盯着。
仰脸瞅了他一眼,楚玥羡慕,傅缙连续几宿未曾睡好,看这精神奕奕的,一丝疲惫都不见。
忒不公平。
耳边风声呼呼,只傅缙耳尖,听见了她的嘀嘀咕咕,睨了她一眼,有些好笑。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么娇弱一小身板儿,让她来就不羡慕了。
……
在楚玥急急往江南传讯遣人,密锣紧鼓希望能查出真正的销赃点的同时,事发了。
五月二十,已查清“销赃点”的贵妃一党先发制人。傅缙亲寻伏老将军,将空饷一事告知,老将军大惊失色,当即亲赴京营核实。
他大怒,痛斥装聋作哑的骠骑辅国二将军,这两个他培养多年的接班者,而后打马直奔皇宫面圣,将此事愤而禀之。
皇帝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关闭京营,由伏老将军为首,刑部尚书为辅,马上彻查!
侵吞军饷这一本年度首桩大案,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队羽林卫飞马疾驰,传旨宦官尖声宣读圣旨,“轰”一声巨响,京营辕门重重闭阖。
谭肃手脚冰凉,眼前发黑。
怎么会这样?他们刚刚准备妥当,才商量近日将此事揭发。
他不可控制战栗,身边的陈度已如筛糠般抖着。
谭肃僵硬抬头,看向对面的傅缙。
傅缙目光淡淡,挑了挑唇。
……
整个京城内外都震动起来,大惊失色的,可不仅仅只有谭肃陈度二人。
“不好!”
三皇子心头一凛:“他们有备而来。”
傅延等人是怎么知晓他的计划?接着又安排了什么后招?
由不得他忌惮,军饷之事太厉害了,一个弄不好,未必不会满盘皆输。
“殿下莫惊。”
章夙负手而立,不见一丝惊乱,“我们此时需稳,先将谭肃陈度二人舍出,而后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做过防范的。
就是因为军饷的事太要紧,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万一计划失败,就断尾求生,将谭肃陈度二人推出去。
这也实情,并不算冤枉了他们。
受损了肯定会受损的,但准备周全之下,只要小心应对,应也不至于狠伤筋动骨。
反而另一事更重要。
“殿下,安州那边需马上处理妥当了。”
安州,紧邻江南,乃三皇子销赃之地。只那谭肃实在胆大包天,竟私下联络了下游那粮商,借了三皇子的名就在同城销赃。
气怒当然气怒的,但现在却得赶紧扫尾,军饷只是其一,三皇子在安州另有大隐蔽,绝不能泄露半分。
“没错。”
三皇子面罩寒霜,立即招来亲卫首领,耳语一番:“要快,需慎之,绝不能被人跟踪窥探。”
亲卫首领郑重点头。
三皇子当然清楚贵妃一党的人正死死盯着自己,风头之上十分谨慎,好在他经营多年,自有许多出府出城的隐蔽渠道。
傅缙也使人盯了三皇子府许久,可惜并无收获。
“赵禹那边没消息。”
他对楚玥说。
现在想掘出这个真正销赃点,就剩楚玥这边还有一丝可能。
楚玥眉目肃然:“我会尽力的。”
她也绷得很紧,大半个月过去了,空饷一查确凿无疑,谭肃陈度已被革职押入大理寺严加审讯了。贵妃一党对三皇子的攻击进入白热化,事情到半,时间越来越紧了。
反倒是傅缙安慰了她:“大海捞针,本属不易。成最好,不成也罢,你无需耿耿于怀。”
他说得很在理,但楚玥还是不甘心。
这样最合适她立功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一个,也不知何时才会再有下一个。
她更认真了,记录详情的册子她带了回府,夜间都不肯歇息,挑灯夜战。
匆忙间想寻找出销赃点,遣人慢慢实地查探根本不可能。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将各城的大粮商,包括上下游交易,库存、运输、销售等等情况都事无巨细记录下来,而后一一细细分辨,寻找蛛丝马迹。
这法子也就楚玥能用,富庶地区不管哪个城池,她都有不少分号店铺,这些常年驻扎的掌柜们,最是清楚本地情况不过,多年前的事情都能说得出一二。
汇录成册,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赵扬并当地主事仔细分辨,另一份则送返京城。
六七天前开始陆续有册子送回,楚玥青木曹思等人这几日丢开所有事情,都在专心琢磨这些册子。
这日又送来了一批,有邓州安州等城的,几人分了分,各自用功。
傅缙归家时,内室的灯火照旧挑得亮堂堂的,楚玥百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回来啦?”
便又匆匆低头忙碌了。
他皱了皱眉,她眼睛下面都有青痕了,人明显极疲倦。
“今儿早些歇。”
他语气颇硬,显然不是商议,“赶紧去沐浴梳洗。”
她这身体可比不上他,熬这多天该差不多了,他拧眉:“张弛有道,万一生了病,岂不是反耽误事?”
最后这句,他板着脸呵斥,楚玥也不是不识好人心,她看看滴漏,“我亥初就睡,好不好?”
她冲他讨好一笑。
除了榻上,还是第一回见她这般软语求他,傅缙本是有几分生气的,也泄了。
罢了,她也是为了大局。
现在距离亥初,也就半个时辰,他便应了。
楚玥拉他的手,“我们一起看吧。”
他只要有空,就一起看。
傅缙遂在她身边坐下,也翻开一本册子,凝眉细看。
楚玥揉了揉眉心,连续多日这般熬着,确实很累,她眼睛都有一点点花了。接过孙嬷嬷拧上的冷帕,她擦了擦脸,又喝了盏茶,觉得好一些,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册子上。
“咦?”
仔细翻了一炷□□夫,楚玥忽一顿。
“怎么了?”
傅缙立即问她。
“我,我仿佛觉得这里有些不对。”
楚玥现翻看的册子,是安州的,厚厚一本,安州乃水陆交通要塞,大中粮商四五十人,非常之多。
这本册子,还是她看见特地选过来了,原因是她对安州相对熟悉。
安州,距娘家邓州也就百余里,从前楚玥随外祖父悄悄去过多次,意在实习,因此很有印象。
她现翻到的是一个叫袁济的大粮商,这人她旧年甚至见过一面,是个姿态颇高的中年胖子,外祖父当年还略略避让了对方。
袁济是很厉害,但比起赵太爷还是差得太远,二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楚玥奇怪为何要礼让对方?外祖父言简意赅,此人靠山极大。
外祖昔日维持的关系就相当了不得,是前太师张廖维的得意门人,关系网庞大,本人亦官居三品。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靠山,连外祖父都要避其锋芒?
楚玥心脏跳得有点快,她抓住傅缙的手:“我们去柜坊!”
可惜了,当年赵太爷并未告诉她,说她知道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楚玥扫了册子一眼,那袁济是江南大粮商,进货渠道遍及江南多个产粮胜地。看似是毫无问题的。但只要算一算他的进出货量,就能得出结论。
她恰好就有这么便利。
江南诸多大城小城,尤其盛产粮区的大宗米粮进出,去年秋至今年的,她都记录在册。
一个个核实是不可能,人数太多了,时间紧迫,但仅仅针对其中一人,却是完全没问题。
楚玥火速赶至信宜柜坊,招了青木曹思等心腹过来,傅缙也把赵禹等人叫了来。
一本本册子翻,一点点核对,袁济的进货渠道非常复杂,还常常倒手,教人眼花缭乱。但越是如此,诸人反而越振奋,聚精会神,一一仔细抄录。
大花厅的灯火足足亮了一宿,直至天际泛起鱼肚白,楚玥“噼里啪啦”连拨三次算盘,面露大喜。
她返身抓住傅缙手臂:“出项远高于进项,此人疑点极大!”
“你赶紧遣人南下细查吧。”
这活,得傅缙手下的专业人手才能做好。
楚玥的手抓得极紧,一宿未眠她容颜略憔悴,双目却极亮。
映着莹莹烛火,灿然生辉,极之夺目。
傅缙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玥玥加油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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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49章
傅缙当即令赵禹奔赴江南。
楚玥颇有些紧张, 她当然期盼一举中的, 但却怕有错漏,努力集中精神在其余册子上, 继续抓紧筛选。
再说赵禹那边。
傅缙本就有派人去江南待命的,双方一汇合, 立即展开暗查。
很快, 就有讯报传回。
那边还正在扫尾。有京城来人正反复扫除痕迹。另外, 正协同袁济在紧张重新捏造旧账和进出渠道, 竭力深藏进项与出项间的巨大差距。
赵禹等人都是专精此道的好手, 一查上去, 就发现了端倪。
“太好了!”
楚玥大喜之余,又庆幸。
还好赶得及。
军饷案已进入后期了, 谭肃陈度认罪,而在三皇子事前的周密布置下,军需署死死扛住了。局势已转为贵妃一党再进一步,借此发散大肆攻击对手。
于是, 已持续了一个多月空饷案,在即将结案的关口再度掀起了高.潮。
皇帝震怒,立即遣钦差赴安州彻查。
在这里很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袁济, 他与虎谋皮, 少不得努力给自己留下一点依持。三皇子他当然够不上,但军需署高顺曾给他的一封亲笔书信,虽来人盯着他看罢销毁,但他却偷龙转凤偷偷藏匿了起来。
钦差抵达之时, 袁济已被仓促灭口,但这封书信最终还是被搜了出来。
这封书信加急送返京城,有了一个高顺,很快顺藤摸瓜,扯出一串大大小小的官吏。
那边安州还在严查当中,军需署已掀起滔天巨浪。
“立即加派人手去安州!”
三皇子已顾不上捞军需署了,他在江南借袁济之手洗的可不仅仅军饷一桩银子,后者若一并被牵扯出来,难保不会酿成杀身之祸。
其余诸事,他统统无暇理会了,紧急增派心腹,星夜奔赴江南处理。
章夙收回视线,敛目不语。
……
外头正如火如荼,傅缙楚玥等宁王一方已却大获全胜。
这日下午,楚玥接到议事的消息。
她心跳有点快,最近一切进展都颇顺利,如无意外,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吧?
要淡定,该来总会来的。
楚玥这般告诉自己,定了定神,她匆匆换了衣裳,就往后面去了。
人都来齐得差不多了,楚玥刚坐下,傅缙也到了。
偌大的议事厅中,极是安静,傅缙端坐上首,环视一圈,“今日,我要告诉诸位一好消息。”
他视线最后落座楚玥脸上,他目光带赞许,楚玥心跳略快了些。
“军需署,高顺陈康一干人等已认罪。”
以高陈二人为首,三皇子在军需署经营多年的大大小小官吏,几乎在这次动荡中全军覆没。
军需署空了过半,只京营还是得正常运作的。于是乎,罗庸趁机提人,将多年来安插进去的自己人临时放到不同位置。
虽是临时的,但若不出纰漏,应该大部分都能确定下来。
“今日一早,正式委任下来了。”
傅缙在议事时一贯严肃,今天罕见露出笑意:“我们的人基本留在原位。另外,罗庸擢一级,王泽周珩擢为少监。”
不动声色间,他们已差不多达到了之前三皇子渗透军需署的程度。
“太好了!”
众人喜形于色,外向如樊岳者欢呼叫好,内敛如狄谦等人也满面笑容。
实在是太不容易,他们多年来都盯着京营使劲,各种等待时机各种筹谋,如今终卓见成效。
更有甚者,激动得眼眶都微微发红。
楚玥没有经历过之前的艰难时光,但这种气氛轻易感染了她,心情激荡,欢欣带笑。
“这次能这般顺遂。”
傅缙微笑看了一阵,抬了抬手,议事厅内安静下来,众人专注看他。他声音沉稳,一如旧日,缓声道:“有一个人当居首功。”
傅缙的目光落在楚玥身上,众人也含笑看过来。
这一刻,楚玥成了焦点。
楚玥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激动了。浑身血液往头上涌,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脉管中流淌的“刷刷”声。
她站了起来:“全赖诸位不懈合力,方有此事成,楚玥不敢居功。”
谦虚之语,声音朗朗,但见她含笑而立,拱手抱拳。
楚玥的位置近窗,午后斜阳从薄薄的窗纱中滤进,她半身笼罩光晕中,脂玉般的肌肤映着金色,如玄女踏光而来,姣美到极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英气,矛盾又契合,风华无双,光彩夺目。
众人一时看得有点呆,转瞬回神,立即大声叫好。
樊岳哈哈大笑:“我们玥娘人长得好,本事更好!”
“说的对!”
气氛空前热烈,也不怕,四邻都是自己人,掀翻屋顶也无妨。
一片欢呼声中,楚玥含笑看向傅缙。
傅缙也正看向她。
她沐浴在金色阳光中,二丸点漆般的清瞳一瞬不瞬看着他,如繁星之于夜空,萤火之于朔月荒原,波光盈盈,极专注。
忽她翘唇一笑,拱手说:“傅都督谬赞,此乃我之本分。”
微微含笑,眉目灿然,
傅缙定定看她,喉结微微一动,道:“好!”
……
楚玥真的很高兴。
这次立功对她意义是很重大的,她证明了自己,让大家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可不仅仅是光凭祖荫。
大家也肯定了她。
再深入一点,不管是楚家日后灭族,还是为了她自己理想,都稳稳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直到回了府,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
虽她面上不显,但近身伺候的仆妇们哪个都清楚得很。
主子愉悦,她们自然也高兴,一时正房气氛甚是欢快。
傅缙回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近,门帘一挑,高大的男人步进。
楚玥一回头,见傅缙一身玄黑扎袖武士服,正随手解小臂上的束带。他肩宽背直,极之英武,薄唇微微挑起,正略带一丝笑意看着她。
楚玥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点,这位可是上司,兴奋这么久显得不够稳重了。
她忙敛了敛上翘的唇角,似平时这般说:“回来了?”
傅缙直接轻笑出了声。
这男人。
楚玥有些恼羞成怒:“看什么呢?”
她轻哼一声,侧头不去看他。
傅缙随手扔下束带,挨着她坐下,手一圈将她拥住,“看你。”
她少有高兴。
他也愉悦了起来。
傅缙含笑问:“立功这么欢喜吗?”
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兴奋点不是正常吗?
楚玥瞪了他一眼,运了一阵气,又笑:“不行么?”
看破就算了,她就不矜持了。
楚玥睨了他一眼,轻哼:“难不成都督首次立功,都未曾欢喜过吗?”
谁还不是一样呢?
傅缙一脸不以为然,表示:“不过意料中事,泰然处之就是。”
切!
让你吹牛,楚玥伸手,准确掐住他腰间一点皮肉拧了一把。
“我才不信。”
她撇了他一眼,娇哼了一声。
傅缙还是头回见她在自己跟前流露出这般灵动之态,嬉笑嗔怒,顾盼神飞,倚在自己的手臂间,娇俏动人,那双剪水明眸映着盈盈烛火,光辉绝不逊于白日所见。
他突然俯身,轻吻了吻她的眼睛。
不同于平时的亲热,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楚玥下意识闭了闭眼。
周围立即安静下来了,孙嬷嬷见主子们亲昵,她忙挥了挥手,领着侍女们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待楚玥睁眼,看见便是空荡荡的内室,门帘子还在微微晃动。
她大窘。
“看你!”
薄怒一句,她忽又皱了皱鼻子,一把推开他的脸,扇了扇:“快去沐浴。”
大夏天的,一身的汗味儿。
傅缙挑眉,抬起胳膊嗅了嗅,嗯,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但不至于嫌弃成这样吧?
他轻哼一声,非但不去,反双臂猛一使劲。
楚玥猛扑倒他胸膛上,骤不及防撞得她鼻尖发酸,不过不待爬起,傅缙已把她扑倒榻上,脸使劲在她颈窝蹭了又蹭,还觉得不够,又十分恶劣地扯开她衣领抹了一把。
很痒,胡茬子蹭着还疼,楚玥一边笑一边尖叫,手脚并用推开他,推不动,她直接上手锤。
傅缙不痛不痒,纹丝不动。
闹腾一番,楚玥鬓散钗乱,浅水红的软绸袍子前襟皱巴了一大片,面泛红晕,重重喘息着。
傅都督大胜,这才意得志满,站起身沐浴去。
转身前,他捏了一把她的下巴,“等我。”
楚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洁癖男,龟毛男,小气鬼!
……
沐浴吹灯,自然又是好一番亲近。
楚玥发现傅缙今夜像磕了药似的,床.事格外激烈,强度和时长都远胜平时。
她叫苦不迭,今儿她心情上佳,一开始也很配合他的,但第一回合没过半场,她就有些受不住了,又拍又打,反让他更激动了几分。
“不来了……”
熬过了两回,平时该鸣金收兵了,楚玥翻过身,昏昏欲睡,但谁知又察觉他的动作,她登时一个激灵:“我不要了!”
她拧眉,有气无力:“你今儿是怎么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呀?
“不是你立功么?”
楚玥瞪大眼,这有什么联系吗?!
傅缙俯身,挑眉含笑:“给你庆功。”
神特么的庆功!!
楚玥愤愤,刚要说话眉心却一蹙,“呃!”
他骤一动,她说不出话来了。
柳眉轻蹙,美眸半阖,皎洁的月光从窗纱中滤进,投在纱帐上,洒入一片银白。她点漆般的瞳仁有月华闪动,灿然点点。
傅缙伸手,轻抚过她一双眸子。
……
待一切平息,已子夜过半。
浅水红的绡纱帐内,仍残存靡靡之息,丝丝暧香氤氲,楚玥却早已双眸紧阖,呼吸绵长。
她太过疲惫了,在未结束前就已半昏睡,此时轻轻蹙着两弯柳叶细眉,深陷沉眠。
傅缙却未曾入睡。
正值盛年的他精力旺盛,如同一头驰骋荒原的年轻雄狮,即便不眠不休数个昼夜,也未觉疲倦。
畅快淋漓的床.事过后,他精神越发抖擞。
他一点不困。
他垂眸,看向偎在怀中的女子。
细细的柳叶眉,小巧的唇鼻,她闭着眼,长翘的乌黑羽睫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伸手轻触,羽睫微微轻颤了颤,如蝴蝶振翼,柔软,极脆弱。
很难想象,有一双眸子能这般夺目的亮。
他细细抚摸她的眉眼。
柔弱又坚韧,灵动又内敛,看着很洒脱,偏偏有些地方又倔强执着得很,婉转柔美却每每巾帼不让须眉。
矛盾,偏又契合。
女人都能这样的吗?
他都有些疑惑了。
傅缙摇了摇头,想来是少的,反正他这辈子就见了这么一个。
其实以前,他对妻子一词从来无感,甚至想着将来会有人共睡一榻,他还有些排斥。
万一来了个冬天不爱洗澡,夏日不爱沐发的,该有多难受,他还能睡下去吗?
想想都浑身不对劲。
所以楚玥刚来,他虽因芥蒂不喜,但不得不说某方面还是松了口气,她酷爱沐浴,天冷都日日洗。这紫檀拔步床,他好歹还能躺下去。
但现在吧。
他觉得,娶了妻也不错。
还算舒坦。
幽静的夜,怀中人忽动了动,她轻蹙了蹙眉心,嘟囔一句什么。
傅缙侧耳细听,隐隐约约“……不来了”。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真不来了,睡罢。”
楚玥蹭了蹭,安静下来。
傅缙垂眸看她,微微泛粉的脸颊,被吮得比平日艳红的小嘴儿,她微微垂首偏头,月光投在她小半张侧脸上,勾勒出柔美弧度。
海棠春睡,眼角犹有娇媚之色,惑人心魄,傅缙未再有其余动作,静静看了片刻,也阖上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等会就发哈!
50、第50章
次日, 楚玥罕见晚起了。
傅缙晨起时她睡得极沉, 根本不知道。到了该去凝晖堂问安的时辰,她眼皮子像被胶水黏住似的, 死活撑不开。
孙嬷嬷无奈,只好打发人去告了小恙。
好在楚姒现在也不怎么管她, 得一句严重的话请大夫就罢了。
蒙头睡到正午, 她才醒了过来。
筋骨疲乏, 主要集中在胯骨位置, 说很严重吧, 也不算, 就是隐隐沉沉的,无法忽略。
人懒懒的, 有些不爱动弹,躺了一会才翻身坐起了。
谁知一动,她轻“嘶”一声。
某个难以启齿的位置摩擦生疼,不动还好, 一动感觉挺明显。
楚玥表情有点僵。
纵x过度?
乐极生悲?
不不,乐的也不是她,但这悲她扛定了。
楚玥欲哭无泪。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吩咐孙嬷嬷, 给她取点膏子来使使。
大家闺秀, 出嫁都有各种各样的陪嫁,哪怕恭桶寿材,都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 没有它没备上的。
这事后的膏药,自然也是有的。
她出门子还没满一年,这膏子肯定没过期,还能用。
楚玥用一言难尽的表情,挖了一坨微透明的膏药,给自己抹上,登时感觉清凉,舒服多了。
她长吐一口气。
偷偷摸摸把膏子递回给乳母,孙嬷嬷心疼,忙关切问:“可够了,要不要多抹一点儿。”
“不用了,不用了。”
楚玥羞窘,连忙打发了乳母,用被子蒙住头脸,她在心里问候了傅缙全家,并捉住这罪魁祸首打足了一百遍的小人。
她干脆今天就不出门了。
用了午膳都未时了,刚结束了一桩大事,商号也没太忙,楚玥索性奢侈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也沉,再起已暮色四合,她迷迷糊糊感觉脸上有什么的动静,睁眼一看,原来是傅缙正在捏她的脸。
她大怒,立即弹起,“哼!你还敢来?”还掐她!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傅缙不解,却见她鬓发松散,瞪眼运气,腮边一点红红的睡印子,素日少见的青春憨稚之态。
他来了兴致抱臂,挑眉道:“你说说,我都干什么了?”
值得她这般一反常态,张牙舞爪。
楚玥该怎么说?
她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傅缙微微摇头,一脸算了,他不与女人和小人计较的表情。
她气苦。
不过到了最后,楚玥还是说了。
傅缙那厮,饱暖思淫.欲,吃饱喝足洗刷干净,抱她上了榻,又开始蠢蠢欲动,兴致勃勃要继续昨日未竟一番事业。
楚玥还疼着呢,那药膏子挺好使的,但也不是仙丹妙药,她估摸着,起码得明日才能好。
她吞吞吐吐,热血上涌,耳垂都泛红,脚趾头蜷缩着,她扯了床薄被,把自己整个裹住,只剩小半个头,露出一双眼睛。
这么脆弱吗?
傅缙其实没啥经验,仅有的经历也是近期的,他想了想,昨儿自己是很放开了手脚。
她一贯娇弱,那位置就更不必说了,会受伤想来也不足为奇。
他问:“伤得重吗?可要唤医女?”
医女?!
开什么玩笑,楚玥连忙摇头:“不重,不用的,我陪嫁有药膏子,抹了就能好。”
忙又补充:“也不是马上就好,起码得养几天。”
这么久吗?
不是说不重么?
楚玥补充得有点快了,傅缙有点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抿唇蹙眉,一脸认真。
“那好吧,歇几日也是好的。”
傅缙怏怏,搂着她躺下,没办法,只能盖被子纯睡觉了。
楚玥刚松了一口气,忽听他说:“要不,我给你瞧瞧?”
他想着,一来可以看看伤势,二来也能估摸一下,下回掌控好力道。
可惜,楚玥死活不答应,大有你要是硬来就一定翻脸意思,傅缙只好算了。
“不看就不看。”
他有些惋惜,吹熄了烛火,放下绡纱帐,连人带被搂进怀里,“那睡罢。”
……
接下来的这小半个月,楚玥过得颇舒心,休战几日后,傅缙有分寸了很多,再不干杀鸡取卵的事了。
呸,她不是鸡!
公务上没有烦恼,外面虽风雨动荡,却与她无甚干系。
生活节奏比之前放缓了许多,偶尔听听好消息,自己人借机挪到哪个合适位置。
她还新接到了一封娘家的信。
赵氏怀孕进入八月了,肚皮尖尖,有经验的婆子都说是男孩。她年纪有些偏大,孕前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随着月份渐大就慢慢好起来了,如今能吃能睡,就等着小家伙足月出生了。
楚玥喜滋滋,她快要当姐姐了。
赵氏的信嘘寒问暖,除了说小家伙就是关心她的,让她夏天勿贪凉,冰盆不许多放,诸如此类的种种。
她提笔,细细回了信。
除此之外,父亲还私下另给她另写了一封信,说是家中风平浪静,一切皆好,让她勿忧心。
这信笺写得隐晦,楚玥自然看得懂的,那就好。
她舒了一口气。
话说其实这次军饷案销赃点所在的安州,距离娘家邓州也就百余里,还挺近的。现闹得这么大,好在这粮商和官家不沾边,不用担心什么。
但谁知她刚这般想罢,次日就得了一侧新消息。
……
这日傅缙突然回来了。
是上午,楚玥起得稍晚,正梳妆妥当要出门,却听到一熟悉的脚步声,踏踏而行,重而有力。
是军靴。
会穿军靴出入禧和居的,也就傅缙一人而已,她诧异回头,却见他一身玄黑铠甲,腰悬佩剑,正大踏步进门。
甲胄冷光映照,为了他英俊的面庞平添上冷硬之色,温润全褪,凛然肃杀,所过之处侍女无不噤若寒蝉。
楚玥诧异:“生了什么事吗?”
这才半上午的,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我要出一趟门。”
傅缙言简意赅,声音沉稳,涉及外事公务,他一贯严肃正经,“安州,是公务。”
他这模样显然是领着皇差,这是要率军前往安州了?楚玥惊讶:“什么事?怎么这么突然。”
军饷销赃不是核查过半了吗?难道有什么新案情?
如何是,那就非常大,毕竟军饷一事都没出动到京军压场。
果然,傅缙挥退仆妇:“查出新案子了。”
他凝眉:“税银。”
什么?!
楚玥大惊失色,税银何其要紧!尤其江南一片的税银,占据国库收入近一半,谁敢往太岁头上动土?
明目张胆自然没人敢的,但这其中,却有些空隙可以钻。
“是火耗。”
说起这火耗,不得不先提一下官银和普通纹银的区别。
封建社会阶级分明,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银子。官银是上流社会,有一定官身的人家才能使用的,民间最多只能用纹银。
官银和纹银有什么区别?
除了纯度和分量以外,最大的差别就是会在底部铸上官银二字。如果想伪造的话,得先想想全族人吃饭的家伙。
税银入国库,当然得是官银,那这中间就会出现一个重新熔炼铸造的过程。这重新熔炼铸造,必然会出现一些损耗,这个就叫火耗。
本朝在这方面还不错的,没有将所有火耗都归到老百姓头上,而是一人一半。
只可惜再好初衷,也耐不过人性多变,这么一个空子,胆子大的往里头钻一钻,大肆敛财不在话下。
安州袁济这端倪,其实最开始是赵禹等人无意发现的,嗅到一丝不对,他们立即细细追查分辨,谁知发现了这么一个惊天隐秘。
因为距离所限,时机稍纵即逝,赵禹当机立断,已先把核查军饷案的钦差引过去了,而后再飞速传信回京。
钦差传信晚了一天,但走的却是六百里加急,二者几乎同时抵达。
傅缙接讯的时候,圣旨后脚抵达京营。
皇帝惊骇,雷霆大怒,刑部尚书再任钦差,率三部足足十多名官吏,五千京营精兵,再配二千羽林卫,即日赴安州。
严令务必彻查清楚,否则提头来见。
“可能有诸多地方官吏参与其中。”
不是可能,是肯定,这么大的动静,其实很明显了。楚玥想起邓州,有些紧张。
不过转念一想,楚家非常富足,她祖父为官谨慎,单纯为了银子行这铤而走险的诛族大事,他肯定不会干。
这么一想,心才定了定。
但谁知傅缙又说:“赵禹传信,这里头还有第三方势力插了手。”
甚至这次事发,都有对方推波助澜的,至于这势力是谁,傅缙已有了判断:“必是西河王。”
官场大动荡,能做的动作非常之多,可以事后安插自己人手,更能借机接触诸刺史府尹,趁良机大肆拉拢。
江南乃至中州一片极富庶繁华,关键城池一把手自己人越多,后续越事半功倍。
楚玥眉心一跳,邓州距离安州也就百里,说到要冲繁华之地,也算一个。
她定了定神,问:“西河王要拉拢人,想必也不易吧?”
毕竟眼下再怎么党争剧烈,天下看着还是太平的。皇帝壮年,押注还是冒险了。虽说富贵险中求,但也有很多人认为没必要。
这就得靠里应外合,施加压力了,这贼船一旦上了,就下不去。
傅缙道:“西河王肯定在京城放有人,且位置不会低。”
不做足准备,怎好白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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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51章
与此同时的吴王府。
“殿下, 这如何是好?”
议事大殿, 一众心腹谋臣,还有好些避人入府的重要朝党, 个个面露焦色。向来持重的三皇妃之父陈国公都有些坐不住了,眉心紧蹙。
“陛下已再遣钦差赴南了, 随行还有五千京军及三千羽林卫。”
上一次出动羽林卫, 还是席卷朝野的靖王谋逆案, 而且还有没有京军。
此次三皇子真狂风暴雨加身, 一旦处理不好, 难保不会步靖王后尘。
在座的诸人, 都是三皇子的心腹股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何能不惊惧?
“诸位莫慌。”
危机迫在眉睫, 三皇子却未见慌怒,他端坐上首,那年轻清俊的面庞端凝肃穆,环视一圈:“这么些年, 我等历过多少大事,俱安然至如今,此时岂可自乱阵脚?”
没错, 十年间起伏浮沉, 多少风雨,甚至有靖王谋逆那一次的惊涛骇浪,都有惊无险过来了。
章夙击案而起:“殿下所言不假,此次必也如此!”
掷地有声, 三皇子章夙都极之镇定,诸人焦色渐渐就褪了,没错,他们确实经历了不少大风浪。
阵脚稳住了,三皇子立即道:“此事紧急,我们马上加派人手往江南。”
恢复镇定的所有人,当即火速商议人手及对策。至午间,初步定下。众人也不敢久留,皇帝只怕已命人监视各党了,立即散了,先安排着悄悄离开。
“章先生,税银一事只怕捂不住了。”
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出现了。
诸人退散,偌大的外书房仅剩二人,三皇子面色阴沉如雨。
他行夺嫡之事,少不得财力支撑,虽底下有巨贾支持,但所耗极巨,终有欠缺,机缘巧合之下,就触及火耗。
有些东西,不能开头,一旦开了头,不管是利益链条,还是尝到甜头,就没有说抽身而出的。
三皇子也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行当,历来他慎之又慎,不想今日,却毁在底下人贪婪的另一桩事上。
始料未及,骤不及防,此刻恨不得将谭肃陈度二人千刀万剐了,但事情揭开却再无法挽回。
这么一桩大案,三皇子想像军饷一事那般断尾抛开,根本不可能。哪怕一丝证据俱无,有一句话叫简在帝心。
皇帝认为你做了,你就逃不过去。
另外,个中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能一点痕迹不留。
三皇子知道,自己正面临入朝以来的最大危机,一个不妥,莫说夺嫡,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殿下,某以为,如今必须避重就轻。”
主谋一切;下面的人先做起来,而后孝敬上。这两者是不同的。三皇子迫切要为之的,正是后者。
只要保住自身,损失的势力,日后慢慢弥补回来就是。
三皇子精神一振:“先生所言,正是我意!”
他立即招了人来,又仔细耳语吩咐一番。
待来人领命匆匆去后,他看向章夙:“得先生相助,孤之幸也。”
近日连连议事,日夜不分,又逢这大变,人难免倦怠,章夙亦略显疲色,三皇子立即道:“先生且快快去歇,后续诸事繁多,少不得先生劳神。”
“谢殿下关怀。”
外书房厚重的隔扇门开阖,章夙缓步而出。
旭日当空,烈阳灿然,日光直直投在中庭,映得宽敞的楠木巨廊明晃晃一片。
章夙年近而立,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剑眉凤目面相英俊,人高大身姿笔挺,通身世家公子的骄矜气度,君子优雅,风度翩翩。
他世家出身又得三皇子器重,王府侍女倾慕者甚多,一路行来,得来无数明暗注目礼。
章夙不疾不徐而行,不以为忤,也不甚在意,沿途侍女请安,他便颔首叫起,神色平缓,威严,却不见傲慢。
回到自己的起居的院落,房门阖上,他神色却一变,平缓敛起,眸光转深。
“一切顺利,传信回去罢。”
他执起一只白玉棋子,轻轻“啪”一声,放在棋盘未尽的棋局上,随口说罢,身后蓝衣仆役立即利索应了一声。
“是!”
……
傅缙巳时就得出发了,匆匆赶回家是收拾行装。
楚玥压下思绪,让孙嬷嬷等人赶紧收拾,正房忙乱成一团,这才勉强收拾停当。
她送他出府。
刚才王昌几人悄悄来了,傅缙抓紧时间一番吩咐安排,和楚玥都出没来得及说上话。
沿着东路前院的廊道外,他道:“长则三两月,短则月余,我便归京。”
他顿了顿:“你莫牵挂。”
楚玥心里存着事,闻言笑笑,“嗯”了一声作回应。
傅缙时间很赶,走得很快,转眼便见出东路的内仪门了,也不适合再说什么。
他闭口不言,楚玥则微微垂首,敛袖跟在他身手。
乌黑雄俊的膘马已被牵至府门台阶下。傅延还在宫里,楚姒称病,不过中路前院和凝晖堂的头脸管事纷纷送出,镇北侯府大门前人也甚多。
傅缙翻身上马,叫起跪送的仆役,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楚玥脸上,定了定。
他转头,一扬马鞭。
傅缙率一行披甲健儿疾驰而去,马蹄声踏踏,渐远,拐过街口,再看不见。
“少夫人,我们回去吧。”
楚玥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她有些坐立不安,回头禧和居后,凝眉踱步了几圈。
孙嬷嬷正想问还要出门不?却见主子这般,忙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楚玥在想娘家的事。
税银一案,方才傅缙匆匆说来,她当时想着楚家内囊丰厚,而她祖父为官谨慎,单纯为了银子行这铤而走险的族诛大事,他肯定不会干。
但过后回味,却觉得不对。
古今官场行走,很多时候不是说你不想,就可以抱臂不干的。
看着这阵仗之大,税银案涉案官员绝对不会少,甚是有可能,整个江南及中州的官员有所涉及。
这就轮不到你不缺钱就不玩的,你要当俗世清流,唯一的下场被围攻至死。毕竟这是一件要命的大事,置身事外者如何能立足?
莫说公务处处掣肘,就连小命也未必能保住,双拳难敌四手,都是为官的,谁没点马脚?
又不是海瑞。
说来这孤臣大清官,基本没有好下场的,哪怕他本人好了,后嗣也好不了。
这样也就直接导致,类似的大案,一旦揭发,无一例外都是横扫一大片的。
只要沾上了,哪怕意思意思一点,人家才能放心你不会告密。
楚玥心跳得有点快。
她想起那推波助澜的西河王。
苍蝇不叮无缝蛋,那有点缝呢?
邓州距离安州也就百里,说到富庶繁华,乃要冲枢纽之一。
若她是西河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把邓州给漏过去。
楚玥攒紧拳。
若说她最忌惮的,就是楚家和西河王扯上关系了。
这贼船,一上去了就下不来。
下不来,就等于重蹈梦中覆辙。
也不知,梦中楚家究竟是何时投向西河王的?
或许不是这一次,但也未必不是这一次。
“主子,咱们还去信义坊吗?”
楚玥倏地站住脚步,“去,马上套车!”
不管是不是,她都得防范于未然。
……
楚玥匆匆赶至信义坊,一见青木,“青木,你随我来。”
她屏退所有人,亲自掩上房门。
“主子,出什么事了?”
这阵仗,今早再掀起的满城风雨,青木忧心,立即就问。
“南边出大事了。”
楚玥立即想税银案说了一遍:“陛下再遣钦差,率三部官吏足足十五人,另还有五千京军,二千羽林卫,巳时已出京赶赴南边。”
她顿了顿,补充:“世子爷正是率军将领。”
南边税银案再大,和赵氏商号也无甚关系,最多就传信约束各处莫要生事就是。只
楚玥这般严阵以待,青木略略一想:“主子,您是怕楚家……”
税银案其实倒不是十分怕,楚源不缺钱,就算为了和光同尘,他最多也就稍稍一沾,再多肯定没有了。
他必不会首当其冲,另外他现在还是贵妃一党,楚家是镇北侯府两代姻亲,贵妃这边使使劲,最后应该会有惊无险,有责罚也不会太重的。
她怕的是西河王。
人家酝酿已久,有备而来,这过程中也不知会使出何种手段,当局者的压力不是外人能想象的,她怕祖父为避祸被说动。
哪怕只是暂时敷衍,也不行,人家肯定预料过的,这条路你走上去就没法回头了。
“西河王?”
“是,他在朝中还有人手,也不知会使出何种手段。”
青木闻弦音而知雅意,“主子,你是想设法阻止楚太爷和西河王有牵扯?”
这点不难理解,楚玥都投了宁王了,她肯定不会愿意娘家和西河王联系,否则日后生变,两者就是敌对。
也不用楚玥再深一层去解释其中复杂的前因后果了。
她点点头:“年节时,父亲随祖父赴京朝贺,我和他说过一些事。稍候我手书一封,你亲自送给他,并将将个中详情和他分说。”
“万一真不幸被我言中,务必得让他竭力劝阻祖父!”
这规劝之事,唯一的合适人选只有楚温,换了谁也不行,若莽撞而行很可能会有反效果。
楚玥长吐一口气:“青木,此事就托于你手了。”
她目带忧虑,神色端凝,青木肃然:“是!”
他一拂衣摆,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辱使命!”
……
青木立即就启程了,他甚至没顾得上收拾行囊,还是楚玥命孙嬷嬷匆匆给他收拾一二。
青木翻身上马,对楚玥说:“主子放心。”
事态紧急,楚玥也不说什么勿忘休憩的废话,她道:“好,你留神安全。”
勿要因为太急赶被人钻了空子,青木在她心中亦是极其重要,楚家真有什么还能有两年时间回旋,人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的意思,青木听懂,唇角动了动,他沉静肃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主子放心。”
青木昔日随商队历练过多时,江湖经验极其充足,简单告别,他一扬马鞭,率人匆匆离去。
楚玥目送他走远。
希望是她杞人忧天。
若非杞人忧天,希望青木能及时赶到,协助父亲顺利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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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52章
再说傅缙一行。
天子震怒, 诸人不敢怠慢, 出京后日夜兼程,沿官道火速直奔江南, 到了第八天入夜,距安州已仅剩百里。
钦差刑部尚书朱瑁, 与率京军和羽林卫的傅缙樊岳略略商议, 决定今夜不赶路, 养精蓄锐。
一路急赶武将还好, 文官个个人仰马翻, 不略歇歇精神面貌实在达不到要求。
原地安营扎寨, 樊岳远眺一眼魆魆的城池轮廓,笑道:“到邓州了, 天色尚早,承渊不入城拜会拜会么?”
这说的是楚家,此处距离邓州也就二三十里,快马半个时辰能来回, 正好宵禁未至。
既然途径,不拜会一下岳家说不过去吧?
不想傅缙却道:“公务在身,岂可轻离?”
他神色冷漠。
樊岳一怔。
他一早知晓镇北侯府继母子间有新仇旧怨的, 也知傅缙连带厌憎楚家。
但, 现在……
虽傅缙在外持重正经,外人自窥不出夫妻房中如何,但他日常耐心指导楚玥却是常常见到的,神色缓和, 另褒奖赞扬时,未曾有半点偏颇。
作为一个了解前情的老友,樊岳心中了然,这小夫妻间关系是日渐改善了,现应已不错。
故而,他才打趣让傅缙去拜会岳家。
谁知,现在看着……
樊岳一时有些拿不准,啜了啜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意打了个哈哈过去。
傅缙瞥了邓州城方向一眼,淡淡收回视线,目光冷冷,并未比旧日增添丝毫温度。
他对楚玥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细细分辨,可以说甚喜爱她。
却仅她而已。
她确实不同。
但她是她,楚家是楚家。
那楚家阴险毒辣之流,他依旧厌憎至极。
……
傅缙并未给楚家分去丝毫注意力,说了一句,就凝眉思索起此行之事。
不过未等他和樊岳议论,营帐刚支起,就有小吏来禀,钦差大人请二位将军。
朱瑁请了傅缙樊岳,也召了底下一众大小官吏,商议的就是明日抵达安州后的事。
严厉查明是必须的。那么这具体施为过程,先后主次,所用力度,还有大致分工?这些都需要提前商议好。
刑部侍郎石忠一拱手:“大人,下官以为必须以雷霆万钧之手段,迅雷掩耳之声势,尽快彻查此案,为陛下分忧!”
说罢,还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
这石忠的一番义正言辞,自然没有人说不是的,朱瑁捋须,严肃的脸上微露欣慰:“说得好。”
“只是,咱们初来乍到,却不知关窍。”
石忠继续,他说得很有道理,涉案官员必然很多,程度有分重轻的,按理说,他们该从重到轻查起的。
但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谁轻谁重。
按照一贯查案的老规矩,该以安州为核心点,然后向四周辐射扩散。但对于这一点,石忠有不同意见,这样不够雷霆万钧,也不够迅雷掩耳之声势。
江南江北地域图已摊开,他视线一转,食指在地图上连点:“鄂州江州,还有邓州庐州吉州等地,我们人手充裕,可同时核查这些大城。”
既按老规矩向四周辐射,又先关注这些大城,双管齐下,必事半功倍,声势更大,速度更快。
不得不说,石忠此言有理。诸人交头接耳,纷纷附和。
朱瑁也捋须:“此策不错。”
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傅缙樊岳,“二位将军,你们以为如何?”
石忠也抬眼看来。
傅缙挑了挑唇,十分温和道:“确实不错。”
他余光一直关注着对面的石忠,他此言一出,对方微微敛眸,遮住眸中神色。
傅缙了然,想来,这位应是西河王放在朝中的内应之一。
西河王想造势,这钦差队伍里必然得有他的人。
而这石忠说得再有理有据,也掩饰不住他此策一出,势必让江南震动,大小官吏人心惶惶。
靖王案也就去年的事罢了,当时不论官位大小,但凡沾边,哪怕一丝,都是丢官斩首的命。
谁敢冒险?
重压之势造就而成,西河王再从中游说拉拢,成功率极大。
……
“承渊,我们该当如何?”
议定,各自散去,一回到自己营帐,樊岳立即问。
他们此行要务,就是不能让西河王得逞。
若真被西河王笼络了这么多地方一把手过去,将来必如虎添翼,于他们是有大大不利的。
可石忠有理有据,无懈可击,这势不好破解。仓促间反驳,太惹侧目了,一个弄不好还容易暴露身份。
既不好破,那就不破,傅缙微眯了眯眼:“无妨,我们可将计就计。”
他去了朱瑁的营帐。
“承渊,有何事?”
傅缙在吏部为官多年,和朱瑁也是熟悉的。朱瑁虽是中立保皇党,但他还很欣赏这年轻人的,私下说话,也就恢复旧日称呼。
傅缙微微一笑:“朱大人,我方才思索探查之事,忽有一所得,故特地和大人商议一下。”
朱瑁立即问:“有何得?且快快说来。”
“石大人之策确实极好,只是傅某来时一路斟酌,却觉得这税银案有些蹊跷。”
朱瑁一怔,急问:“有何蹊跷?”
“揭开缘由太出人意料了些。”
傅缙神色凝重:“照理此等大事,那位必然慎之又慎,区区一个军饷案,如何就轻易牵扯开了?还有军饷一案,天子脚下,他如何会这般莽撞行事?”
这个“那位”和“他”,二人心知肚明,说的是三皇子。
傅缙很了解眼前的朱瑁,他为官清廉,乃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朝务公事最是认真严肃不过,故皇帝才遣了他来。
朱瑁是一心要彻查此案的,这一点用好了,可借力打力。
果然,朱瑁凝神思索片刻,缓缓道:“你是怀疑,有人推波助澜?”
细细思量,确实不无可能。
只是这人是谁?
贵妃吗?
可傅缙就是贵妃的人,他特地来提醒显然是不知情的。另外,江南也有不少贵妃党羽,未见提前布置,她损伤也是不少的。
傅缙缓缓道:“天下之大,可不仅仅一个京城?”
被这么一提,朱瑁立即想起几个羽翼丰满的藩王,尤其西河王。
他一悚:“承渊你有何良策?”
这案子不能不查,核查的力道更不能小了,必须把这大蛀虫连根拔了出来才行。但若真是藩王在后推波助澜,可不能如了对方之意。
傅缙道:“大人勿忧,若真有藩王在后,无非就是为了趁机拉拢诸州罢了。”
“我们人手充裕,不妨悄悄遣人出去,盯着这些要紧州府。”
傅缙手轻点地域图:“鄂州江州,还有邓州庐州吉州等等,这些都是要冲之地,对方若真有此意,必在此下手。”
朱瑁一思索,极是认同:“承渊,此事就交给你了。”
他手下都是文官,干不好这活。
朱瑁肃容:“一旦确认有刺史府尹生了异心,我们正好趁机拿下。”
再一举拔除,不留后患。
他嘱咐:“此事需秘而不宣。”
朱瑁也想到,难保钦差队伍没有对方眼线。
“好!”
傅缙撩帘而出,回到自己帐篷。虽他面色如常,但樊岳熟悉他,一看就知事成了。
太好了,借力打力,将计就计。
傅缙立即安排人手去盯着诸州刺史府。
明面安排了一遍,又安排暗中人手。
“鄂州江州,还有邓州庐州吉州,……”
赵禹已抵达汇合了,一身普通亲卫服饰,凝神听着。
傅缙道:“这十五个州府,加派人手盯紧了,尤其查清出入人员,不得有误。”
“是!”
赵禹领命而去。
樊岳面上却有些犹豫,他是清楚邓州楚家的,但他看傅缙刚才点邓州之时,并没半点照顾之意,一律一视同仁。
这……
他不知怎么说。
傅缙这么做当然是没错的,公事公办,他一向都是如此的。
但是吧,律法之外尚可陈情。从前他未娶妻,现在却是娶了。
照理说,楚玥是自己人,应当关照。可大家也不熟悉那楚家,甚至不知道她和娘家关系如何?是良好还是恶劣?
丝毫不知里头光景,如何敢轻易泄露计划?万一满盘落索怎么办?
傅缙接受楚玥,却不肯接受楚家,未必窥得一斑,楚家人品如何还真得商榷商榷。
樊岳左右为难,有心想问一问再劝劝,却听傅缙令:“樊岳,你立即安排人留意那石忠。”
羽林卫护着钦差团,这任务最便利。另,他略略沉吟:“多多留神,这里头或许不仅一个石忠。”
这是窥探西河王人手的大好机会。
“是!”
樊岳锵声应是,忙匆匆下去安排。
罢了,先不想了,到时看情况再说。
他暗暗叹气,一团乱麻啊。
……
远在京城的楚玥,躺在宽敞的紫檀拔步床上,她辗转反侧,有些难以安眠。
倒不是因为身边少了傅缙,毕竟她自小独睡,一个人挺舒坦的。
今儿是第十天了,青木得避开钦差走的官道,不过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快到邓州了。
翻了个身,她索性坐起。
透过绡纱帐,仰看映着灰蒙蒙月光的窗棂子。
也不知南边现情况如何了?
她有些焦虑。
希望青木一切顺利。
……
其实此刻的青木,确实已经抵达邓州了。
风尘仆仆,入夜时分赶着入了邓州城,一抵达据点商号,他立即招了人来问。
“如何了,近日可有生人登刺史府的门?”
都是精挑细选的心腹,且为防底下人松懈,青木每月都至少去信嘱咐一次,一问,负责盯梢的主事赵松立即禀道:“属下正要传信。”
“今日下午,有一伙生面孔登门拜会了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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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53章
秋日艳阳高照, 只可惜暖不了江南江北。
三日前钦差一行赶赴安州, 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撼动了本已人心惶惶的南北官场,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邓州刺史府。
“父亲, 我们该如何是好?”
由不得人不慌, 本来楚雄还是有些庆幸心理, 毕竟自家真没往税银得过什么利益, 也就意思意思。但现在看这阵仗, 竟和当初靖王案没什么两样。
靖王案, 沾边则死,哪怕不沾边, 有了一丝嫌疑都避不过。
楚源并没有回答次子,两道微灰长眉,紧紧蹙起。
官场行走,若没法子标新立异, 那必得和光同尘。他若不随意沾点,举步维艰都是轻的,久守必失早晚全家都得赔进去。
碰的时候十分小心谨慎, 心里未尝没有想过若日后事发, 他这种情节极轻,最多就原职赎罪。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皇帝这几年的行事作风,越来越来越极端。
靖王一案,斩草除根的地步真真教人不寒而栗。
“父亲, 事态未必会糟糕到那般地步,您切莫过分忧虑了。”
楚温也是忧心,只是见父亲愁眉不展,楚源年纪大了,连续好几天不思饮食,人老了熬不住,眼看着憔悴下去,他不得不先将个人情绪敛下,劝:“说不定侯爷那边会有好消息传来,您万万要保重身体。”
事一发,楚源就立即往京城去信了,不过路遥,现在都没回音。
长子一脸忧色,嘴角起了两个燎泡,若是平时,楚源就会应下不教儿子们担忧。但现在,他真应不下来。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根据目前情况判断,能否靠镇北侯府,靠贵妃,渡此难关?楚源估摸着,也就五五之数。
前两日严查邓州的刑部官员已经来了,一个不好,就是丢官毁职,家破人亡。
……
一筹莫展,刺史府人人自危,然在这个气氛极其紧绷的当口,却有一行陌生人登门拜访。
以行商身份入的邓州城,从侧门投的拜帖,拜帖却是用蓝色西蜀贡绸精制而成,端端正正的写着拜访者梁州沈氏。
贡绸,皇家所用也,也会赏赐给诸藩王侯爵及重臣。
梁州,毗邻西河。
沈氏,申氏。
后者乃皇族宗室之姓也。
楚温眉心一皱:“父亲,难不成……”
这风口浪尖的,父子三人对视一眼,楚源沉吟:“悄悄请进来。”
突如其来,必有目的,与其撵走后防不胜防,不如当面听听人家的意图。
人请进前厅,当先一个瘦削老者,五旬上下,目光炯炯有神,后面跟了五六个精壮男子,一进刺史府,俱不再伪装放开气势,这果然不是什么普通商家。
楚源目光飞快掠过,转一圈,在为首的老者脸上顿了顿。
“诸位是……”
“在下西河王帐下司马,郭庶。”
老者一笑,直接开门见山。
此次拉拢之事,西河王极其重视,遣了数个心腹谋臣率人而出,郭庶就是其中之一。邓州背高山而平原,扼南北之咽喉,地理位置相当重要,他便选了邓州,亲自前来。
楚源心头一凛,他也是久浸官场者,此刻,已隐隐嗅到什么。
果然,双方你来我往一番后,郭庶也不兜圈子:“真是骇人听闻,税银一案,江南江北大动荡,人心惶惶啊!”
楚源垂眸。
“也是我家殿下怜惜诸位刺史不易,想着多年来也曾安插一二人手,或可为楚大人分忧。”
一番叹息怜悯,痛心忧虑后,郭庶对楚氏父子三人笑道:“若楚大人愿意,我家殿下可施以援手。”
他肃然:“某可以项上人头担保,楚大人此次必无惊无险!”
掷地有声。
愿意什么?
虽一切都没挑明,但大家都是懂的。
郭庶一行自信十足,显然并非无的放矢。
楚源眸光闪了闪,忽笑了笑:“怕是郭先生有所不知,楚某尚小有家资,这火耗之银,却未曾起贪念。”
无贪念,但邓州可是要冲上州,能容得下一个毫不沾手的刺史吗?
郭庶一笑:“楚大人可记得靖王案?”
一语正中要害,楚源立即不语。
郭庶一笑:“某底下有人在城南吉祥客栈下榻,天字卯号房,楚大人可随时来寻。”
“只是切记,时不待人。”
言下之意,太晚的话,未必能成功了。
郭庶深谙进退之道,话罢利索告辞。
这西河王一行,前后就待了两盏茶的功夫,人走了,留下给楚家两个选择。
“父亲,这,我们要不先应下?渡过此难关再说。”
眼下形势太紧迫,楚雄认为,可虚以委蛇。
楚温不赞同:“对方有备而来,若应了,怕日后推脱不得。”
这西河王,明显是想反了。
楚雄却持不同意见,“大兄莫忧,这天下承平,西河王能否寻到合适机会起兵都难说。若他仓促举旗,也必难获胜。”
造反哪有那么容易呢?
另一个,西河距离邓州距离可不近,朝廷军一堵,对方就算不败,也无法过来让自家里应外合吧?
“父亲。”
楚雄苦劝:“若平时让探听探听消息的,我们小心些敷衍着就是。”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然现在倒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何谈日后?
楚源眸光闪了闪,他沉吟片刻:“你二人先回去,为父需仔细思量。”
……
楚温只得退了出去。
没有其余稳妥的解决办法,父亲明显意动,但他思来想去,却总觉有些不妥。
两个选择,都危机四伏。
楚温来回踱步,不安心。这事他本不欲闺女担心的,但既然答应她凡事都会告知,他便压下烦忧匆匆写了信,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而后交给心腹。
“立即送往京城。”
心腹立即接了信离去,但谁知,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却接到青木求见的消息。
“青木?”
楚温诧异,青木他当然知道是谁,但对方不是在京城辅助女儿吗?
怕女儿有什么要事,他一急:“快,快快带进来!”
青木避人进来的,一进门,示意楚温屏退左右,他立即见礼,“见过大爷!”
他面有急色,赵松等人已大致查探过那伙陌生人了,很神秘,十分谨慎,时刻防止追踪,左绕右绕居然最后跟丢了,明显不是什么普通人。
青木一听,便知很可能是西河王的人了,他一进门忙问了楚温。
楚温惊诧,但还是如实告知。
“怎么回事,可是宁儿她有何事?”
“大爷放心,主子一切俱安,遣属下此行来,是另有一件要事。”
青木松了口气,还好来得及。
他也不废话,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呈上:“此乃主子亲笔,大爷且看。”
“西河王营救了世子,早晚必反。他在朝中安插人手,又伺机而动,此事税银案,乃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之故。”
青木将楚玥所述说了一遍,能说他直接说了,不能说他就含糊换一种方式说出。
“朝廷乃至钦差一行必有西河王的人!此次税银案之浩大声势,乃这些人刻意谋算之故,意在拉拢江南江北诸要冲之地的州府,楚太爷可万万不可中计!”
青木也知晓了钦差团近日的雷霆手段,焦急。
楚温一惊。
竟是如此!
他匆匆看罢书信,快速思索:“你留在此地,我去寻父亲。”
楚温立即去了楚源外书房。
他手中的信自然不能给楚源看,楚玥年少女流,若提她,反而拉低可信度。
不过这点楚玥也是有预料的,她在信中罗列的几处佐证,又另备一份书信细叙了几则京城大面上的消息,以备父亲取用。
楚温将后一封信笺奉上:“宁儿来信,此乃京中最新消息。”
他又将佐证说罢,急道:“父亲,西河王狼子野心,陛下深知,我们一旦沾上,恐怕难以摆脱。”
如果这是西河王人趁机造的势,那实际情况肯定没表面这么危急的。正如楚玥所言,凭借镇北侯府的护荫,渡过这关不算太难。
楚源快速看罢,脸上略略一松,“元娘有心了。”
楚雄也是,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父亲,元娘小孩子家家的,就算有商号,也未必能探听到朝堂消息。”
他当然希望这是真的,但事关整个楚家,全听一个小女娃的片面之词实在太儿戏了。
楚源沉吟片刻:“为父想想,我们且观察几日。”
先看看吧。
他是必须保住自己和楚家的。
刑部官员暂时查不出什么的,安州还能顶住一时,先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
楚源刹住意动,决定仔细观察过后再说。
暂时稳下来了。
楚温稍松了一口气。
他对青木说:“父亲按下此事,已着人四下打听了,另外,至少会等侯爷回信后再做决定。”
只要不偏向投靠,就有劝回的余地,另外如果后续能打听到些确切讯息,那就更事半功倍。
楚温提到嗓子眼的心暂落回去,好歹能阖眼,命人安排青木休憩,他定了定神,折返后院。
赵氏八个月的身孕,身子很重了,怀孕让她臃肿了许多,不过脸庞依旧白皙,被搀扶着迎上,“夫君?”
为防惊了胎,外面的消息被捂得死死的,赵氏还不知危机已席卷江南江北,连邓州也在其中。见夫婿嘴角长了两颗大燎泡,她有些嗔怪:“公务再繁忙,也要爱惜身体。”
楚温忙应了,又急步上前扶她,“是我不好,你莫忧心。”
夫妻缓缓前行,赵氏抚了抚高隆肚皮,又想起女儿,忙问:“听说女婿到了安州?可是真的?”
“是的,不过他领的是皇差,可不能轻离。”
“我自然知的,……”
……
絮絮叨叨,楚温亲自安置赵氏睡下,小心拥着她,“快睡吧,待肚里这个小的落了草,宁儿回来赴弥月宴,说不得女婿也得空能来。”
到时就能见面了。
有儿有女,一家人健康平安,赵氏心满意足,孕期嗜睡,吹熄了灯火,放下床帐,她一闭目的睡了过去。
秋夜微寒,楚温小心给她掖了掖薄被。
一点困意皆无,但他还是阖上眼睛。
……
明月当空,夜色微凉。
傅缙也是辗转,近些日子他公务忙碌,只是夜间却睡不甚好。
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他想起楚玥,她在干什么呢?
应该是睡下吧,都酉末了。
盯着昏暗的帐顶,出神片刻,忽又想起今天樊岳支支吾吾,说了一大段什么,言下之意,这邓州,要不要,略略顾及楚玥一些。
他抿唇。
他真一点没顾及她吗?
傅缙监视诸州府,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给出结果,朱瑁乃至皇帝忌惮西河王,必秉承宁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的原则。
他是没有徇私提醒,但他同样没有捏造构陷。
一来,傅缙不屑于用这种捏造构陷的手段,另一个,……
眼前闪过一张明媚的笑靥。
他对得住她。
一切都是楚家人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干涉他们。
当时傅缙反问樊岳,楚家人人品低劣,一旦消息走漏,又该如何?
樊岳沉默了。
傅缙首先是一个领导者,每一个决策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绝不可泄露分毫,因为他们没有备用计划。
傅缙闭目。
楚家人为权位无所不用其极,左右逢源无甚出奇,谁又能保证他们只投了一个贵妃呢?
怎可冒险泄密?
更何况……
他又想起了雪夜中瞎了一只眼,两只脚全冻烂,一路乞讨至沐阳的荀嬷嬷。
还有楚姒那差点进了傅茂口的第二帖毒药。
傅缙倏睁眼,眸中一丝深沉的厌憎。
他们不配!
……
难以入眠,傅缙索性执剑而起,至庭院练剑,月夜下寒刃骤飞如白练,剑芒闪动,凛冽逼人。
一个时辰后,他才收势敛息,提剑回房。
刚入房,有急讯来报。
赵禹道:“查清了,这些人都是凉州沈氏商号的人,半月前就到了。”
他们监视下,十五个州府,有大半被沈氏商号的人登门拜访过。十分隐蔽,身份百变,若非他们抽丝剥茧,很容易就漏过去了。
来了半个月,一直不动,等钦差到了,酝酿几日,江南江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才先后登门。
“沈氏商号?”
傅缙冷笑一声,还剑入鞘,“加派人手,监视被拜访的州府。”
……
再说楚温和青木这边。
事情并不大顺利。
两日后,郭庶见邓州刺史府毫无动静,遂命石忠加大力度。
查账速度陡然攀升,且新来了一拨极擅长各类阴私手段的吏员,逐一排查,眼看着很快就要触及关窍。
从楚源自下,邓州刺史府人人绷紧心弦。
这当口,郭庶再次登门,称有法子让暂时邓州减轻压力,以免打搅楚源静心思考。
很快,那拨吏员被暂借出一般,核查速度放缓,邓州险险能喘一口气。可惜同时,有消息到,鄂州和州两府已确查无误,钦差朱瑁行使便宜之权,已立即将人去职,押入大狱,正严加审讯。
楚源很清楚,鄂州刺史陈泰动作也很轻,根本没谋多少利益。
他大凛。
楚温苦苦相劝,都眼看有些劝不住了。
情况迫在眉睫,青木焦虑,无奈他根本接触不了楚源,“不行,我们需立即设法。”
需要一个新的突破口,不然就再无挽回余地了!
他咬牙,幸好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头,他得了一个消息。
“你说什么,似乎有人在监视刺史府?”
傅缙手底下的人专精此道,监视手段比赵松等人高明多了。但不得不说,赵松等人来了多时,已将刺史府乃至附近一带都摸得一清二楚。
时间稍长,他们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青木一凛:“不好,是朝廷钦差的人!”
他想到钦差,想到西河王,还想到傅缙樊岳等宁王一方的人。
心念电转,他霍地站起:“有了!”
危机未必不是转机,说服楚源的新突破口,有了。
青木立即动身,已最快速度奔到刺史府,寻得楚温。
……
“伯安你说什么?!”
楚源大惊失色:“有朝廷钦差的人在监视刺史府?!”
为什么暗地监视?
郭庶!
西河王!
难道,钦差有猜测或得了什么讯报?
诸人心头大凛。
楚源久浸官场,不用楚温细细解释,当即明白其中关窍,他急问:“消息从何来?可确切?”
“儿子先前不安,特地托了宁儿商号的主事,让他们留意刺史府。”
楚温让青木进来。
“禀楚太爷,此事千真万确,我可以项上人头担保!”
青木眉目肃然,不亢不卑,行动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主事者。
楚雄急:“父亲,我们该如何是好?”
是啊,该如何是好?
西河王使者几度进出,必已落入钦差眼中。
外书房陷入一瞬死寂。
青木倏地上前一步,锵声道:“在下愚见,楚太爷此时主动投案,戴罪立功,方为唯一上上之策!”
诸人一震。
楚源眉心一动:“主动投案,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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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54章
今天是钦差抵达安州的第八天。
一大早, 朱瑁便让人请了傅缙来。
“承渊, 你那边可有新进展?”
朱瑁极关注西河王笼络诸州的事,重视程度绝不逊于税银一案, 再忙碌也不忘亲自询问。
而到了今天,基本已能断定, 真有其事。
“那些身份可疑者俱查清, 乃沈氏商号的人, 都是半月前陆续抵达各城的。”
傅缙补充:“这沈氏商号, 出自梁州。”
梁州毗邻西河。
朱瑁切齿:“好一个狼子野心的西河王!”
他早写了密折六百里加急送回京, 皇帝批复刚刚送返, 他将折子递给傅缙:“陛下有旨,查实者一个不留;若有嫌疑, 一律先押入大狱,严加审讯。”
结果和傅缙预料中的一样。
他接过密折看了批红,看御笔疾而重,微微见乱, 可见龙颜震怒。
“幸好承渊机敏。”
朱瑁一点没贪功劳,密折如实上禀,他心有余悸:“若非承渊, 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又问:“诸州府现如何了?可是庐州江州已被笼络?”
一旦摸清了笼络确有其事, 石忠的行为就很可疑了,甚至能够通过他的手段来判断事态进展。
果然傅缙点头:“确实如此,这二州应已应下。”
不管阳奉阴违,还是真心投靠, 反正双方现在是皆大欢喜。
朱瑁冷哼一声。
为防打草惊蛇,就先让这二人高兴高兴,后续一网打尽。
“承渊,你辛苦了,接着尚需仔细盯紧,绝不可放过一人。”
“为陛下尽忠,我等本分,谈何辛劳?”
傅缙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说罢这件事,问朱瑁:“朱大人,税银案进展如何了?”
应是不大顺利,他略略打量朱瑁,见对方眼下泛青,面色疲惫,眉心隐隐有一道竖褶。
果然朱瑁道:“所涉范围应比预料中还广,不好查。”
何止是不好查?利益网纵横交错,一团乱麻,有太多人深陷其中了,一旦查清就是没命,这还不死死抱成团,硬是咬牙负隅顽抗。
他们半点不熟悉内情,只能一点点摸索,按现在的进展,起码半年才能完事。
但圣旨勒令三月内查清。
不止朱瑁焦虑,整个钦差团都焦虑,没日没夜地核查,朱瑁又添一层忧火,怕这些个文官熬不了多久就得病。
内外交困,朱瑁说起就上火:“若病了,只怕更糟!”
确实燃眉之急,可惜傅缙武官,不管这茬,他只能安慰对方几句。
不过没等他开口,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羽林卫入内拱手:“大人,邓州楚源求见。”
“楚源?”
二人俱抬头看去,朱瑁略回忆讶异,傅缙挑眉,亦是一诧。
“没错,就是邓州刺史楚源,连夜赶至,说有要事求见,现正在大门外。”
樊岳同来,也进了门,和傅缙对视一眼。
这楚源,怎么突然往安州来了?
朱瑁想了想:“叫进来吧。”
……
很快,傅缙和樊岳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楚源风尘仆仆,一进门不等任何人说话,已跪伏在地,脱下冠帽,悲声疾呼:“钦差大人,楚源有罪!”
他深深叩首,大青石方砖重重地“砰”一声响。
又是一诧,朱瑁:“楚大人何出此言?”
他拧眉:“你起来说清楚。”
楚源却不起,泣道:“下臣糊涂,犯下大错,辜负圣恩,惶惶难安,故近日赶至安州向钦差大人坦诚一切。”
“五年前,下臣得知,这大江南北,竟有人借火耗之利,于税银之上谋求私利。……”
“税银?”
朱瑁倏倾身:“你速速如实道来。”
“是!”
楚源老泪纵横,不着痕迹扫了上首朱瑁一眼,立即接着说:“下臣当时大惊,后细细打听,江南江北,竟涉及者十之七八。”
“下臣薄有家资,又身负皇恩,自不肯同流合污。奈何从者众多,下臣若一意拒绝,恐回遭群起而攻,乌纱不提,怕是命也难保。”
楚源一脸深悔,涩声:“不得已,只得稍沾了沾手。”
主动投案,戴罪立功。
置诸死地而后生。
西河王,那是比税银案要命太多的东西,真真不管什么缘由,只要有一丝嫌疑,必死无生。
相较而言,这税银案反而成了生路。
他确实没在税银上谋取利益,若情况真如楚玥青木所述,并没表面看着那么严重的话,他避过一劫可能性会涨高不少。
江南江北势力盘根交错,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楚源敢断言,钦差一行现在肯定还头疼着无法打开局面。
这就是一稍纵即逝的良机。
他主动投案,陈明过错,并积极配合,戴罪立功。
幸运的话,功过相抵;若不幸,也能最大程度保全自身。
细细思量过后,这确实是唯一的上策,楚源当机立断,立即采纳了青木之策。他命马上套车,连夜赶往安州。
“钦差大人,下臣可对天立誓,大人前遣人细细查探,下臣绝未在税银之上谋取私利啊!”
楚源重重一磕首:“求钦差大人明察,求钦差大人宽限,允下臣一个戴罪立功之机。下臣任邓州刺史七年有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罢,他伏身不起。
一室皆静。
楚源命运一大转折,就在此刻,他屏息凝神,静听上首动静。
良久,朱瑁道:“承渊,你以为如何?”
不得不说,楚源抓住了一个好时机。
他敢来投案,并信誓旦旦,说就意思意思沾手,没有谋取什么私利,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朱瑁也是官场行走的人,他严肃但不迂腐,一听就明白为什么。
这是一个情节最轻的犯官。
对方恳求将功赎罪。
而这边,恰恰就缺一个熟悉案情的人引导,若纳了这楚源,就能迅速打开局面,必将可在限期内完成任务。
朱瑁意动,侧头问傅缙:“承渊认为,此人可纳否?”
承渊,就是傅缙。
楚源知道傅缙领旨赴南,甚至方才晃眼一看,他也看见对方竟就端坐在另一侧首位。
方才他顾不上太多,但此刻……
朱瑁才开口,他呼吸就一窒。
旧日再笑语晏晏,彼此心知肚明。
傅缙若要挟私报复,此时正是天赐良机。
微微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目光淡淡的黑眸。
傅缙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楚源宽袖下的两只手,倏地攒紧。
低沉醇厚的男声,听他道:“陛下旨意三月为期,确实极不易。”
傅缙收回视线,很客观,淡淡道:“若楚源一意配合,于尽快侦破案情,确有裨益。”
楚源绷紧心弦猛一松,清晨的秋风自大敞的房门拂进,方觉冷汗湿透重衫。
“好,既如此,楚源,本官就允许你戴罪立功。”
当耳边清晰传来朱瑁这句话时,楚源大喜。
“谢钦差大人,下臣定不辱使命!”
……
安州刺史府大门前。
楚温长吐一口气,来回踱步:“也不知如何了?”
每一息都过得极慢,侯了这么短短一阵,仿佛就已极久极久。
“大爷勿忧,应能成事的。”
说焦虑,青木也是极急的,成败就在这一举,也就他天生性格就是沉静,表情看着变化不大般。
这时有羽林卫过来,引邓州一行绕侧门入内等候。这里是钦差大人的公邸,大门前自然不能长久堵着车马。
青木想了想,也随着跟进去。
侧门不大,前头还有车马,诸人排队缓缓进入。就在即将进门时,忽听见一阵膘马长声嘶鸣,大门方向马蹄声踢踏,有人自刺史府而出,翻身上马。
青木一瞥。
青年将军一身泛着冷光的黑甲,利索翻身上马,形容英伟,身姿矫健。
是傅缙。
他眉心微微一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缙并不知主子遣了他来。
青木心念急转,他快一步闪身,入了侧门。
......
“承渊,看什么呢?”
朱瑁纳楚源,因时间紧迫,当场询问。傅缙却不再留,恰有公务,遂和樊岳离开外书房。
路上樊岳带了几分惊奇:“这楚源怎么就突然投案来了,还要戴罪立功?”
这策略改变得也太快了吧?快得教人惊异极了。
“要么,他发现了我们的人。”
不过这点不大可能,因为赵禹谨慎他们都知,刺史府内部的人,应不大可能发现。
傅缙翻身上马:“要么,就是受人指点。”
他一扯马缰,膘马长声嘶鸣,迅速调转马头。
傅缙稳稳跨于鞍上,只他随意一瞥,忽见二三十丈外的刺史府侧门旁站了个青色布衣男子,晃眼间,似乎有些熟悉。
不过对方就站在侧门边缘,一跨步,就进去了,没等他少定睛去看,就不见了人影。
傅缙微有些疑虑。
“看什么呢承渊?”
樊岳也顺着他视线望了眼,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催促:“我们赶紧点人去吧。”
庐江二州刚已确定被初步笼络,二人需立即点遣心腹赶赴,借税银之名将其押回。
“走!”
傅缙不再理会,当即收回视线,一扬鞭,踏踏紧促的马蹄声,他和樊岳各率一行戴甲精卫眨眼走远。
门里侧的青木略站片刻,马蹄声渐远,他这才转身,快速跟上楚温等人。
现在,他更关注的楚源事态。
万幸的是,再等了一个多时辰,楚源请了个羽林卫出来告诉他们。
他正协助税银案,短时间内脱不开身,让楚温率邓州一干人等先行离开,去驿馆等待。
协助税银案?
明明白白,这是成了!
楚温大喜,青木也是,二人对视一眼,俱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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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5章
楚源盘桓江北已多年, 对个中勾连万分之熟悉, 有了他的配合,税银案侦破极顺利, 也十分之快,短短两个月, 朱瑁就将案情理了个清楚明白。
整个江南江北被掀了底儿朝天, 炮灰扑簌簌一地, 该拿的拿, 该锁的锁, 重犯要犯押上囚车, 预备押解返京。
“陛下口谕:邓州刺史楚源,胆大妄为, 借火耗牟利,原是重罪,辜念其涉案不重,后又主动投案, 戴罪立功,今着其原位思过,……”
宦官尖利的嗓门, 安州刺史府中庭, 所有人跪地听旨。
第一道是圣旨,令立即将一干重犯押回京城的。
第二道口谕,则是楚源的。
楚源这次戴罪立功,可谓呕心沥血, 竭尽他之所能,如今终见成果,皇帝令其原职思过,意思的功过相抵,这趟惊险终是蹚过去了。
“臣谢陛下隆恩!”
楚源大喜,立即恭恭敬敬伏拜,叩谢皇恩。
“也谢朱大人相携。”
送走了宣旨宦官,他立即又深深拜谢朱瑁。朱瑁从不贪功,侦案过程,他一五一十上奏皇帝。
“楚大人功过相抵,此乃陛下圣裁,何须谢本官?”
朱瑁扶起楚源,说罢神色一肃:“希望楚大人能以此为戒,日后尽心皇事,切切不可再犯?”
“是!”
两月来没日没夜地熬,楚源眼窝深陷面色泛青,人是憔悴了许多,只他逢此大喜,一双老眼炯亮,精神大振。
他抱拳深深一揖,一脸正色:“下官谨遵钦差大人教诲!”
……
傅缙淡淡收回视线,和他意料中没什么两样。
他并不想和此人对话。
凑巧有一校尉匆匆赶至,“禀将军,西货场百姓围聚,群情汹涌。”
数十辆大囚车从各州解来,暂安置在西货场,百姓恨不能吃贪官的肉寝贪官的皮,纷纷聚集,情绪极激动。
“立即增点一千兵士,将其转移至刺史府后院,明日即启程。”
这些囚犯,傅缙和樊岳刚领了圣旨要押运上京,可不能出丁点岔子。
正好,傅缙便动身,亲自去监督。
樊岳也是。
二人虽步履匆匆,神色却轻松,毕竟囚车守卫本就很充裕的,出不了岔子的。
樊岳甚至很高兴。
这样的结果好啊,既顺利解决西河王笼络诸州府的事,明面上又完成了税银案,楚家也有惊无险趟过了。
他最后那些纠结担忧彻底放下了,也不用再烦恼回京后得如何和楚玥相见。
皆大欢喜,身心舒畅,他走路都带风。
不过樊岳高兴归高兴,却没和傅缙明说,因为他察觉到,兄弟似乎并没有因为媳妇儿,就此解开了对楚家的心结。
他按下这个话题,环视一圈,笑叹:“终于回去了,来时还热得很啊,现在都快入冬了。”
深秋时节,寒风萧瑟,黄叶正打着转儿卷入廊下,傅缙眺了西北一眼。
诸事罢,该返京了。
两个多月了。
……
那边厢,楚源终于出了刺史府。
楚温忙迎了上去,“父亲!”
楚源步履生风,精神头极佳,只人却眼窝深陷发青,明显瘦削憔悴。
他难受心疼,赶紧搀扶住:“父亲辛苦了。”
楚温愧疚极了,都是他们做儿子的无能,才让老父一把年纪还这般操劳奔波。
楚源拍了拍长子的手:“好了,先回驿馆。”
受点苦累无妨,最重要的是这一关过了。
下榻驿馆并不远,粗略将这两月的事说说就到了,楚温赶紧扶父亲上榻,亲自伺候梳洗更衣。
待一切罢,楚温给父亲奉上一碗热汤,问:“父亲,囚车明日就要押返京城了,我们可要再去一趟刺史府。”
这说的是私底下和傅缙见见面,之前涉及公务并不方便,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其实本该是傅缙拜访的,但女婿公务在身,一家人不计较这些。
楚源接碗的手微微一顿,须臾恢复如常:“应当如此。”
他呷了口汤:“你去罢,为父有些不适。”
他确实看着不适,楚温本也没打算让父亲一起去,闻言忙扶楚源躺下,“父亲你歇歇,儿子已命人请了大夫。”
楚源疲惫过度,缓过来后有可能发热,不过好生休养的话问题不大,大夫开了方子,让有变化再叫他。
楚温伺候了父亲用药,待楚源阖目睡过去,他这才匆匆换了身衣裳,去刺史府。
“大爷套车出门了。”
外院大管事楚福,同时也是楚源的奶兄弟,进门后见主子睁开眼睛,便禀道。
楚源轻叹一声,他这大儿子,纯孝贴心,可惜就是太正直了些。
不是说正直不好,只是很多时候,太过光风霁月的人要吃亏。
楚福劝:“大爷君子之风,厚德载物,仁义坦荡,楚氏重振声威后,有此家主亦是极好的。”
水满则盈,月满则亏,此一时彼一时,楚温这性子在楚氏发展过程中固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若淮南楚氏恢复了往昔荣光,却又是很合适的。
楚源虽年逾五旬,只他觉得身体尚可,再奋斗十余年应无妨碍。他此生夙愿重振楚氏,希望能在闭眼达成,正好将楚氏交到长子手里。
……
楚温套车去了刺史府,不过很可惜,傅缙和樊岳才赴了军营。
问了问,囚车明日即押解归京了,兵士调度,人员安排,他还得安排人追捕在逃的郭庶等人,忙得不可开交。
楚温有些失望,但也没办法,总是公务要紧的。
他还惦记着卧榻的父亲,被请进内堂坐了一阵,见傅缙仍未有归讯,只得留话告辞,匆匆赶回去照顾老父。
楚温折返驿馆,才下马车,青木就迎上。
青木是在等他。
楚温问:“你可是要返京了?”
结果出来了,楚家有惊无险,按理,青木是要回京复命了。
不过青木却说:“先前情况紧急,都未曾拜见夫人,属下欲折返邓州,给夫人请安。”
赵氏快生了,有经验的婆子说,也就这十天八天的功夫。
青木最知楚玥心思,她盼小弟弟望眼欲穿,又记挂父母多时。
来邓州一场,楚温见着了,还差赵氏。
他亲眼见了赵氏,将详情叙说给她知晓,她必然是极欢喜的。
青木微微一笑。
楚温自然没有不应的,“父亲说,如无碍,明日就启程返邓州。”
邓州还耽搁下一大堆的公务。
简单说好,二人遂分开,楚温去后头父亲的屋舍,而青木则匆匆往外。
他还得先去传信。
看赵氏归看赵氏,但事情顺利解决还是得立即传信回京的,好让楚玥安心,这是第一要务。
青木穿羊坊大街过,去往安州的信宜柜坊总号,而傅缙打马,正转入羊坊大街。
离得远远,他又见一抹青色布衣身影。
后者抄近路,已差不多到了巷口,身形一晃消失。
只这回,却稍清晰了一些。
“青木?”
仿佛是,又仿佛不是,那背影一晃没入人群中,不待他定睛去看,已消失不见。
傅缙睃视片刻,微露疑虑。
……
青木的这最新一则传信,当日便送出,日夜兼程,在十月初一的傍晚抵达了京城。
楚玥当时正要登车回府,后头蹬蹬蹬一阵急促奔跑声,“主子,主子且慢!”
是曹思,又胖了一些的他跑得气喘吁吁,急忙扬了扬手里一封信报,“青木有新讯报传回了!”
楚玥连忙接过,拆开垂首一看:“圣旨祖父功过相抵,原职听用!”
她登时大喜。
这两个月来,她一直紧紧关注着南方局势。青木讯报一封接着一封,从开始的及时赶上,到中间的陷入困局,到后头的主动投案将功赎罪,她都十分清楚。
当机立断,主动出击,确是上上策。
只不过,圣旨一日不下,都未曾有最终定论。
楚玥翘首以盼,终于接到了这封讯报。
结束了,楚家从税银案全身而退了!
她大喜连连说了几声好,当即折返外书房给青木回信一封,又吩咐曹思赏了近来辛劳众人,安排诸人轮流休假。
极之欢欣喜悦,高涨情绪回到府中都未曾消褪。
不过才进门,她又新接到了另一则重要讯报。
傅缙快回到京城。
府卫立在廊下,恭敬禀:“世子爷押运重犯返京,现已抵达平津,明日午后即抵达京城。”
……
傅缙回来了?
意料中事,税银案结束一干要犯自然押回京城的,另圣旨不同口谕,楚玥早从狄谦等人嘴里得到此事了。
唯一有一点点出乎意料的,就是傅缙等人速度很快,比预料中还要快了那么一两天。
“太好了,咱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楚家这事儿不小,乳母等心腹也是知晓一些的。伺候主子沐浴后,孙嬷嬷执细棉布给她慢慢揩着,欢喜掩不住:“世子爷也要回来了。”
解决了楚家之事,傅缙也回来了,再好不过,孙嬷嬷连忙嘱咐:“这都两个多月了,您和世子许久未见,必是想了,也不需矜持,说与他知就是。”
她怕楚玥房内矜持,这不对:“夫妻感情也需经营,不妨大方一些,闺房之内,可不能端着,……”
乳母循循善诱,传授夫妻相处之道,楚玥趴在美人榻上,眨了眨眼睛。
话说,她还真没怎么想过傅缙。
忧心娘家,就占据她大半心神了。
倒不是傅缙一点消息她不知道,毕竟南方和北方是有消息互换的。不过总体也不多。他正忙着解决西河王趁机笼络诸州府的事,因他本人就在南边,具体计策和操作过程是不会传回来的;而近来京城没什么大事发生,不需要请示他就解决了。
想没怎么想,相思更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楚玥在宽敞的紫檀拔步床上打了个滚,反而她最近一个人都睡习惯了。
不得不说,半夜没有一只沉重的金华火腿压着,睡得真畅快很多,她再没做些乱七八糟的小梦了。
不过,他终归是得回来的。
回就回呗。
楚玥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啥都痛快,卷着被子又打了滚,高高兴兴就睡了过去。
56、第56章
十月初二, 午后。
初冬的天灰蒙蒙的, 寒风卷着树梢最后一片黄叶打着飘落,天地间一片萧瑟。
樊岳远眺一眼, 青黑色的城墙巍峨磅礴,他长吁一口气:“终于回来了!”
押解囚车并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疾行一路, 好歹到地方了。
天阴沉沉的, 铅云密布, 怕是初雪马上就要下来了, 傅缙抬头看一眼:“赶紧进城。”
进了城, 先去大理寺交接囚车,而后马不停蹄进宫面圣, 这趟皇差才算完事。
傅缙午后入的城,傍晚时分才出的皇宫,暮色沉沉,一丝丝雪絮自天际飘洒而下, 被寒风刮得无序乱舞。
交了旨一身轻松,樊岳勾着傅缙的肩,压低声音嘿嘿一笑, “到家了啊, 一月不见,如隔三秋,承渊你算算,都多长时间没见我们玥娘了?”
想了吧?
他挤眉弄眼。
这个嘴巴没个把门的!
背后十丈开外就是守宫门的羽林卫, 傅缙皱了皱眉: “这胡说八道个什么话?”
不过樊岳的德行他也清楚,懒得搭理,直接一扬鞭抽在对方的马后鞧上,膘马吃痛,撒开四蹄“哒哒哒”飞奔出去。
樊岳身手敏捷,忙一扯马缰坐稳,哈哈大笑了几声,直接走远。
这货!
只眼前不禁就浮现起一张明媚的笑靥,傅缙唇角动了动,一夹马肚,返西城镇北侯府。
“世子爷回来了!”
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出来的门房管事,先去中路问了安,而后他折返东路内院。
暮色渐深了,只剩些许朦胧的天光,下仆开始逐一挑亮檐下的大灯笼。
天际飘着飞絮般的细雪,禧和居内廊道静悄悄的,傅缙步履一路稳健,不疾不徐,此刻却是渐渐快了。
熟悉的甬道石阶,光秃秃的树梢花木,禧和居也未曾点灯,昏沉有些暗。
第一进,第二进。
忽一抹亮丽的浅杏粉色跃入眼帘。
浅杏的齐腰襦裙,粉色的绡纱怕披帛,禧和居第二进正房前,楚玥正立在廊柱侧,迎他归家。
傅缙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她的身上。
楚玥已站住脚步,见他看来,便微微一笑,“夫君回来啦?”
浅杏粉的一抹窈窕身影,澄眸粉唇,她微微一笑,昏暗的庭院仿佛都亮了亮。
傅缙顿了顿,“嗯,我回来了。”
……
傅缙盯着她。
千里归家,自然是要先卸甲梳洗的,不过等沉重的甲胄卸下后,他却随手挥退了孙嬷嬷等人。
这是要楚玥亲自伺候了。
楚玥没好气,不过还是顺从上前了,她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今天,又许久未见,算了,不和他计较了。
她在替他解衣带,他倒是很配合着伸手抬胳膊的,就有一点,他一直盯着她的头顶和动作,存在感太强了,楚玥没抬头都忽略不了。
“看着我干什么?啊!”
傅缙忽一把抱住她,楚玥的脸直接被按在他怀里,话说这捂了一整天的厚重甲胄,哪怕天冷,也有点汗气,微黏,她忙推他。
喂,她洗了澡的呀!
“这些时日,你可有想我?”
不等楚玥抗议,耳边忽一热,他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声问道。
胡茬子刺刺的,还硬,他却十分亲昵地蹭着她的脸畔。
微微刺疼,非常的痒,楚玥低低笑着,缩着脖子左闪右避,用力推他。
“我洗澡了,快松手啊你!”
傅缙哪里肯,多了加了两分劲儿,“想没想?”
左推右避,扭闪着笑着,实话说分离两个多月,是添了一丝生疏感,但这般嬉笑折腾一番,却是尽去了,楚玥眼角笑出泪花,顶不住了,含含糊糊应了句“很想很想”。
傅缙这才满意一笑,微微松开她,凝视片刻,轻声道:“我也想你了。”
此趟赴南,虽有些不愉快,又忙得脚不沾地,但他只要得了空多是想她,也不知从哪个罅隙就窜了出来,控制不住。
他先是觉得不太妥当,后想想又觉无妨,二人是夫妻,她又不是旁的女子。
这目光专注,他又正亲昵搂抱着她,一种灼热的暧昧气息便油然而生。
他忽俯身吻她。
久别重逢,很有些激烈,“叮”一声轻响,松松挽住乌鬓的白玉簪子落地,她慌了,忙道:“你,别,我刚传了膳!”
久别归家,敦伦之事自是难以避免的,只是卫生也必须在意的,“你得先洗洗呀!”
先吃了饭,再洗干净才行呀!
脂玉般白皙的脸庞泛起一层晕红,她目泛水光,却抿着唇不乐。这般轻嗔薄怒,委实活香生色,傅缙喉结滚动,呼吸又急了几分。
尝了荤腥的年轻人,又是想她,憋了两个多月眼下又这般作弄一番,他血脉贲张,只觉如那熔岩涌动般濒临爆发。不过他没忘记她榻上爱洁,重重喘息着揉了她几把,勉强按捺下来了。
“陛下赐了席面。”
他用过膳了。
不过怕她是没用。
傅缙伏在她肩窝喘了几口气,终于松开了她,去浴房沐浴。不过转身前,他掐了掐她腰间软肉。
“等会儿定饶不了你。”
……
她唇角笑涡若隐若现,双目亮晶晶,甫一照面就看得出来,她心情是极佳的。
也是,他回来了。
她自然是高兴的。
他愉悦了起来。
温热的水浸至肩臂,熟悉的幽幽暖香萦绕在鼻端,耳边能隐隐听见她在外吩咐人端膳的声音,傅缙闭上双目,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
那轻盈的脚步声又折返,到衣橱前停下,打开一阵嘶索,他微微一笑,大约是替他取衣裳。
便听她扬声说:“你外衫我搁榻上了。”
傅缙应了一声,睁眼,两三下洗涮干净,随手拿过干巾子擦擦,穿上寝衣就出来了。
楚玥已不在内室,已端坐在稍间饭厅等着开饭。
孙嬷嬷悄声嘱咐:“夜间少夫人且婉转些,也不能都顺着世子爷,不可逞强,切记,切记。”
楚玥面红耳赤,能不能不要在饭桌前说这些呀,她只好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记得了。
孙嬷嬷继续絮絮叨叨,“老奴先前教的花样儿,少夫人莫忘了,……”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连忙要制止,不想烟蓝色的门帘子先一挑,傅缙高大的身影出现。
这人耳朵厉害得很,也不知有没听见?!
楚玥大窘,偷偷瞄了他一眼。
傅缙面上看不出来,双目却炯亮,也在看她。
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夫君,且用膳吧。”
傅缙久离方归,这头一顿自然极之丰盛的,鲜鱼鲜鹿,鸡鸭翅羊,炙烤蒸煮,羹汤脍脯,应有尽有摆满满一张长食案。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楚玥食指大动。
傅缙却在宫里用过赐席,不饿,不过看她这直勾勾睃视的小眼神,又起了食欲。
“用膳罢。”
他随手夹了一筷子鳜鱼肚子的嫩肉,搁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头,她平时爱吃这个。
楚玥冲他一笑,也不客气,大朵快颐。
说是大朵快颐,其实吃得也不多,她胃口小,每样尝一点,扒了两口饭,就饱了。
这桌子不怎么动过的好菜她赏给如意等人,也不浪费。
吃饱喝足,还推拒不过吃了两盏桂花酒,楚玥象牙色的脸颊微泛晕红,卸了钗环乌发软软披着,一袭月白寝衣外罩了件浅紫薄斗篷,微醺,目光朦胧。
傅缙自背后搂抱着她,深嗅一口,熟悉的气息沁人心肺,他长吐一口气,收紧双臂。
楚玥自知接下来要干什么,她转过身来,搂着他的脖颈,“你要轻点儿,可不能弄疼了我。”
她嘟囔着,薄绫袖子随她的动作往回滑了滑,露出两截莹白的小臂,他亲了亲,又俯身至她颈窝。
“嗯”了一声,双臂微微一用力,将她抱起,快步倒落在烟香色的柔软衾枕上头。
……
酣畅淋漓的一个夜晚,楚玥倒头就睡,次日天色大亮,这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她还在傅缙怀里。
他交了皇差,是有两天假期的,虽事忙今儿仍要去一趟京营,但晚些无妨。
他侧躺着,一只手臂圈着她,双目炯亮显然醒了很久了,也未起身,就这么懒洋洋躺着,另一手把缠玩着她的几缕青丝,垂眸看着。
“醒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见她这般慵怠,也不再闹她,问:“我等会得出门一趟,你要起么?”
楚玥想了想:“起,商号还有些事。”
傅缙起身穿衣,“勿过分劳神,有事多安排人处置就是。”
说起这个,傅缙忽想起那日在安州看见的青色身影,问:“我那日在安州,仿佛见到青木了。”
这么巧吗?
楚玥伸懒腰的动作一顿,却十分坦然地点头:“嗯,我遣青木去邓州了。”
现在夫妻处得很不错的,不过她却一直很清楚二人的矛盾点,虽她平时基本不提楚家以免白惹不快,但自己看法和立场却是从不遮掩的。
现在也是,楚玥坦言:“税银案闹得太大了,我担心娘家,就让青木回去一趟。”
她补充:“不过夫君放心,不该透露的,我一句没说,也嘱咐了青木不得外泄一丝。”
这是说的宁王的事,楚玥十分严肃,她知轻重。
至于楚家一事,如果傅缙不高兴,那她也没办法了,娘家父母小弟弟,她是由始到终都无法分割开来了。
傅缙面上倒没露出什么明显的不快,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随口“嗯”了一声,想来楚玥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楚玥见状也轻快了些,她笑道:“青木还没回,大约得过两日。”
她知青木特地回头拜见赵氏去了,“这回辛苦他了,千里奔波来来回回的,只怕人都得瘦一圈,可得好生歇歇。”
这话听在傅缙耳里,却不怎么得劲,青木千里奔波,他没有吗?怎么青木就得歇歇,也没见她这般嘱咐自己?
还什么只怕人都瘦了一圈?
傅缙皱眉:“为主分忧,此乃本分,不过应当为之之事,有功嘉奖,有过斥责,你不必太在意。”
这个理儿听着也不算错,但青木怎同一般人?
楚玥不爱听,忙道:“本不本分的,这用心和不用心当然不同的,青木急我所急忧我所忧,殚精竭虑,我自是要多体恤些。”
傅缙见她支起身体,急忙反驳,这一脸的关切,从鼻子里哼一声,他直接按住她:“你这般牵挂那青木,可有牵挂了我?怎么没听见你让我也好生歇歇?”
他有点儿气了,薄唇抿得紧紧的。
这什么跟什么?
你替皇帝办差又不是替她办差,假期不是得向皇帝讨要吗?我让你歇有什么用?
不过这话显然不好说。
“这和青木有什么相干的?我怎么就不记挂你了,昨儿的晚膳,浴汤衣裳,都是我早早命人备好的。”
昨日晚膳十分丰盛,衣裳鞋袜熨烫妥当备齐,浴汤温度正正合适,未曾言传,却可意会,傅缙想想,还算满意。
末了他嘱咐一句:“你我夫妻,不必过分含蓄,有什么话和我说就是。”
楚玥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不过这事好歹敷衍过去了,她自然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嗯嗯嗯”应了一通,顺手取下搁在小几上的玄黑薄斗篷,递给他。
“行,我出门了。”
傅缙心里舒坦了,接过斗篷,瞥一眼被寒风刮得“噗噗”微响的厚窗纱,嘱咐一句出门切记添衣,转身前又捏了捏她的脸。
“若能早些脱身,我便去接你回府。”
他微微一笑,声音听着颇为柔和。
……
傅缙心里舒坦了了,转身前,又捏了捏她的脸。
“若能早些脱身,我便去接你回府。”
他微微一笑,声音听着颇为柔和。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来了!因为现在修改很麻烦,阿秀得捉一遍虫才发,慢了点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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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见啦~ (*^▽^*)
57、第57章
“咿呀”一声隔扇门开阖, 寒风灌了进室内, 烟蓝色的门帘拂动几下,才平静下来。
楚玥侧头, 视线落在傅缙方才看的窗棂子上,一夜细雪, 米白色的厚窗纱微微泛着亮光。
她忽有些怔忪。
十月初冬, 她是去年八月进的傅家门, 至今已一年有余了。
真快啊!
不过说快也不快的, 这一年变化实在太多, 翻天覆地的, 每一样回味都倍觉不易,想想又觉得短暂。
楚玥笑了笑, 披上一件玫瑰红蜀锦斗篷,立在廊道边缘,仰脸看飞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晨早的空气, 沁冷,清新。
她深嗅一口,心情更加愉悦了起来, “嬷嬷, 我们快些出门吧。”
早点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她还打算给快出生的小弟弟挑礼物呢。
这时候的楚玥,已经把傅缙那句“若能早些脱身,我便去接你回府”, 忘在脑后了。
所以当她凝神处理好公务,伸了伸懒腰略略收拾,刚站起转出外书房,迎面差点和傅缙撞上时,她还先诧了诧。
幸好,她马上就想起来了。
“京营的事都处理好了么?”
“嗯,早好了。”
去京营安排回京后的交接诸事,颇顺当,午时前就停当了,傅缙直接策马至信义坊。见楚玥忙碌着,他也没打搅,问了问孙嬷嬷,他直接从后头小抱厦穿暗道去了吉祥巷,处理己方积攒下的暗务。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又过了来。
傅缙手轻轻一托,便将楚玥送上车辕,接着随意一迈,他轻松登上两尺多高的马车。
入了车厢,他随手解了自己的披风,环着楚玥坐在,握住她的一只手,
葱白的五指纤纤,触手却有些冰凉,他皱了皱眉:“你身边的人是如何伺候的?”
他不悦,横眉一扫,主子冷了,也不知给添衣?要来何用?
跟随登车的孙嬷嬷如意战兢,楚玥忙道:“我不冷,手炉才给如意添炭了。”
她衣裳是穿够了,就是天生畏寒,冬季手足有些凉。但其实还好的,主要是他掌心温度高了,所以明显。
傅缙这才罢,接过才添了炭的镂空缠枝纹银手炉,随口打发了人,塞在她手里。
楚玥接过,手炉暖热,却不熨人,就是她背后斜挨着傅缙胸腹,闺房外这坐姿让她有点不适应,推推他的胳膊:“哎,你放开,箍太紧了。”
傅缙略松了松力道,却没放开,不过不等楚玥继续抗议,他便说:“宁儿,咱们明日巳正议事。”
“哦。”
一说正事,楚玥动作立即一停,凝神听罢点头,“我晓得了。”
她仰脸问:“是税银案的事吗?昨儿要犯押解归京,如何了?”
应该有很多证据或远或近指向三皇子了,朝堂上马上又该掀起大动荡。
“陛下下旨,连夜再度审讯。”
傅缙答了一一句,至于是否议税银案相关,他却摇头。
楚玥奇,就一小会,背后暖烘烘像个壁炉似的,她浑身都暖和了起来,算了,她索性不推了,靠在他怀里追问:“那是什么事儿?”
傅缙却没再作答,她乖巧了,他顺势就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声音含含糊糊:“也必急着一时,明日再说。”
这人的手也开始不老实了。
得寸进尺!
楚玥气,探手要把他脑袋挖出来,纹丝不动,她气愤,伸手到他的腰侧,捻着一点点皮肉,用力一扭。
“嘶!你还记得我是你夫君吗?”
“哼,让你骗人!”
……
其实楚玥误会了,傅缙没骗人。
二人你来我往这车厢闹腾一番,回到屋里又是一轮胡天胡地,次日楚玥险些起晚了,还是先去了一趟中路外书房的傅缙回来喊她。
捶了他几下,二人分头出门,在吉祥巷据点汇合。
人已经来齐了,包括晚一步昨夜才返京的赵禹,楚玥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匆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傅缙也落座,端坐在首位的楠木圈椅上的他神色严肃,不见分毫私下嬉闹的模样,环视一圈,沉声道:“此次议事,目的有二。一,朝局马上有大动荡,三皇子一党即便不就此倾覆,也必受重创。”
他们的人明面上各党派都有,包括三皇子,比如在座的秦达,必须在这场动荡中最大程度保住己方的人,并趁机挪动。
这种事几年来也很经验丰富,傅缙并未在上述一点多费口舌,他话锋一转,马上进入此次议事的重点。
“其二,陛下很快就会再度设法遏制西河王,我们需密切关注,随时应对。”
当然不是为了帮助西河王。
此次顺利破坏了西河王拉拢诸州府的意图,有大利,但同时也不可避免会带来一些弊端。西河王野心进一步揭露在皇帝眼前,皇帝愈发忌惮是必然的,朝廷马上就会进一步设法遏制西河王。
西河王是藩王,种种针对他遏制政策,很容易就会波及无辜。
宁王虽不起眼,但怕多多少少也会被影响。
那究竟是多呢,还是少?那就需要已方接下来的严密监视和应对了。
傅缙及麾下诸人身处京城第一线,乃重中之重,这是接下来头一等的关键任务,所以得先制定战略方针。
楚玥等人听得清楚明白,立即应道:“是!”
具体布置,傅缙昨日已有腹稿,略略商议,他当即下令:“樊岳,你盯着宫里,留意陛下旨意动静,有新讯报,需以最快速度送出。”
“是!”
“赵禹,你留神皇宫之外。”
“是!”
傅缙目光移到楚玥身上,对上她晶亮眼眸,“玥娘,你商号负责市井之间和京城之外。”
他肃着脸喊玥娘,一本正经得很,和私底下天差地别,不过楚玥喜欢这般公私分明,凝神听罢,立即拱手:“是!”
……
傅缙干脆利落,一一安排完毕诸人具体负责部分,议事结束。最后留下“三皇子党”的秦达,继续商议明哲保身问题,便宣布散了。
楚玥站起,他状似不经意瞥来,给她一个“等会接她”的眼神。
不过楚玥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懂是没懂。
出了议事厅,她走在前头,樊岳窜上来,嘿嘿笑道:“玥娘,哎呀都好久不见了,可有想我啊?”
他嘴贫,美人在前一贯爱多侃几句,当然,这前提是他和楚玥很熟稔。
楚玥笑看他一眼,轻声细语却说:“不想。”
樊岳脸一垮,后头赵禹等人哄笑,赵禹道:“要想也想咱都督,哪能想你啊?”
“去去去!”
樊岳恼羞成怒,回头狠踹赵禹几个,众人嬉笑躲避四散。樊岳叉腰骂了两句一回头,见楚玥都走出一段,他忙颠颠儿追上:“玥娘咋走这么快?”
“不是得赶紧吩咐曹思么?”
这不刚领了任务么?
樊岳其实也得去传信进宫了,闻言告别的话一顿,奇:“青木呢?”
不是该吩咐青木吗?
“我遣青木回邓州了”
楚玥解释:“先前不是税银案么?我怕娘家也被波及,就让青木回去一趟。”
樊岳恍然大悟,不过更奇:“他怎么还没回来?”
不能啊,他们都抵京第二天了,再慢的速度也该到地方了。
楚玥笑:“他回头拜见我母亲了,我母亲有了身孕,已差不多足月了。”
也不知青木什么时候能回到?
她其实也在引颈期盼,既盼青木早日归来,更盼望母弟的最新消息。
樊岳哈哈大笑:“玥娘放心,安州距邓州也就百里,说不定,青木今天就能到。”
楚玥笑盈盈:“如此最好不过了。”
这说得她期盼又多了几分,忍不住南城门方向眺望了几眼。
没想到这回,还真被樊岳说准了。
……
回到赵宅外书房,楚玥把曹思唤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二人又此事仔细议论一遍,得出具体布置,曹思匆匆出门安排。
楚玥敛神,拆阅各地呈上的信件,并思索一一作出批示,刚拆到第三封,忽听见外头隐隐有些喧哗,接着一稳健的脚步声快速由远而近。
孙嬷嬷欢喜的声音:“青木回来了!”
是青木!
楚玥一喜,蓦抬起头,那脚步声已在门外停下,青木低沉而稳的声音:“主子,青木求见。”
她扬声:“快进来!”
楚玥声音带欣喜,青木风尘仆仆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笑,他立即推门而去,“青木见过主子。”
“快快起身,何须拘礼?”
楚玥起身到下首的圈椅落在,又招青木坐在身边,带如意捧了茶来退下,她急不迫待问:“青木,我阿娘如何了?可是快生了?她好么?还有我爹?”
一叠声的问完,她有些不好意思,青木茶都没喝上一口,看着嘴唇有些干了,肩膀也沾了不少雪花,入得温暖室内,都开始化了润湿衣裳。
男女有别不好帮忙拂拭,楚玥忙掏出帕子:“也不急在一时,看你身上的雪?都化了,赶紧拍干净。”
这点雪水青木没在意,不过见她关切,他便接过帕子擦干净,知她急,一边擦一遍说。
“大爷很好,家中无事他一切安然;夫人也是。”
“我拜见夫人时,夫人已有孕九个余月了,富态了不少,行动笨拙,但精神头很不错。听婆子说,夫人产期临近,就在这十天八日。”
“那现在该是生了!”
邓州距京城远,这天气快马也得十天八,楚玥欢喜又担心。
青木忙安抚:“主子放心,大夫日日来诊平安脉,说是脉息强劲,母子均安。稳婆也住进府里了,说是胎位很正,夫人日日走动,应能顺遂。”
胎位正,母子健康,还日日保持运动,还有经验丰富的稳婆和大夫坐镇,确实让人安心许多。
楚玥担忧下了去,欢喜冒头:“还有呢?伺候的人可安分?阿娘有没有说什么?阿爹呢?”
“属下看着,夫人身侧的丫鬟婆子都老实,很是护主,主子勿忧,……”
她眉开眼笑,天光从大敞的房门投入,映在她点漆般的瞳仁上,晶亮灿然,这份喜悦轻易感染了青木,他牵唇,素来沉静的面庞漾起笑意。
“……夫人嘱咐主子,冬季天冷,主子畏寒,切切勿忘添衣。不必关心她,她甚好,待到您小兄弟落草,你赴弥月宴,便能团聚,……”
青木不疾不徐,刷刷雪声中语调柔和,给安静的室内添上暖意。他看着楚玥,微微带笑仔细复述,忽发现,她脸颊旁的碎发沾了一丝纸屑。
半黑半白,大约是写过的撕碎的纸屑,她觉得有点痒,抹了抹脸,差点抹脸上去了。
她以手支颌听得入迷,青木也不打断,正好他手上还捏着那方雪水的润湿帕子,便顺手一拂,要替她拂了去。
但谁知手刚一动,他一顿,立即收回手,下一瞬耳畔传来一男声,“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冷冷,是傅缙,青木未侧头,便觉两道目光射过来,冷电般落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继续日万哈!
58、第58章
傅缙和秦达议罢, 便穿过暗道, 到赵宅接楚玥。
暗道的这一边出口,早建了一堵墙和楚玥外书房分隔开来了, 成了一间小抱厦。有门直接通楚玥外书房,但他想着不突兀惊扰l她, 便从另一个门而出, 绕廊道走正门。
忆起昨日车厢内二人嬉笑怒骂, 他薄唇微翘。
他爱极她这般活泼。
刚拐了个弯, 屋内换气南窗正半敞, 他耳聪目明, 还未行至,并听见里头隐隐的说话声。
是青木。
青木回来了?
也该到了, 安州邓州距离也就百里,傅缙并未在意。
只待他缓步行至南窗前,一瞥,眉心却立即紧蹙。
只见里头, 楚玥和青木隔着一张小几分坐左右,楚玥双手捧腮,胳膊肘拄在小几上, 面朝青木方向含笑听着, 姿态轻松闲适。
青木则微微倾身,两人相距半尺,极近。
傅缙眼尖,视线微微一动, 却还见青木搭在椅背的手正捏着一方丝帕。
丝帕一角精绣两朵淡水红的山茶,一绽放一含苞,枝叶延伸多姿,似有幽暗花香浮动。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楚玥的帕子,如意今早捧上,他亲眼她收进怀里的。
丝帕是女子贴身私物,楚玥的帕子为何会在青木手里?!
还有这说的是什么,需要挨得这般近?这青木可知尊卑有别?
“这是在干什么?”
傅缙目光瞬间就锐利起来,冷电般的目光锉了一圈,最后落在青木持帕的手上。
青木手下意识一紧。
“夫君来啦?”
楚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惊,转头见傅缙,便笑道。
傅缙绕过正门大步入屋,他脸色有些不对,楚玥当然察觉,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她也知自己身份,该注意的地方是很注意的,除去商议机密时,她和青木独处一室从来都是大敞门户的。
“青木刚回来的,我阿娘很好,小弟弟也是,阿娘胎位很正,应能顺遂生产。”
楚玥眉开眼笑:“说不定,他都已经出生了。”
原来是说这个,难怪她这般高兴。
楚玥仰脸看他,双眸亮晶晶,神色欢喜,目光坦然,傅缙神色缓和下来,“嗯”地应她了一声。
青木垂下眼睑,拱手见礼:“见过世子爷。”
傅缙目光从楚玥脸上移开,落在青木身上,重新转冷,也未叫起,冷冷道:“你手上是何物?”
他目光锐如鹰隼,直直盯着青木还捏在手里的帕子
楚玥一愣,忙解释:“我给他的,方才青木一身大雪。”
她自也知现今帕子也是女子贴身私物,虽她吐槽无数次,但无奈事情就是如此。她恍然大悟,难怪傅缙刚才脸色不对,原来如此。
误会了。
她连忙解释:“青木回得急,入屋沾了满身的雪,我便给帕子他擦擦。”
不然衣裳就该润透了,在楚玥心中,青木早是半个家人的存在,很自然就给出去了。
且就算退一万步,得力心腹冷天雪地出差回来,当领导也该体恤关怀的。楚玥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想当初她投宁王时,宁王为表亲厚喜悦也是立即亲手扶起,寻常规矩并不适用于她。
于情于理,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楚玥笑:“辛苦青木了,这般冷的天气日夜兼程,回头可得好生歇几日。”
这样的吗?
傅缙也不是迂腐的男人,颔首表示了解,道:“确应如此。”
他眸中锐意收敛许多,淡淡道:“起罢。”
后面一句,是对青木说的。
青木垂下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思绪,声音沉静听着一如往日,“谢主子体恤。”
傅缙在,已不适合再说其他,他对楚玥拱手:“属下告退。”
“去吧,梳洗了好生歇歇。”
楚玥含笑。
青木应了一声,不过未等他有其他动作,傅缙淡淡一句:“帕子让孙嬷嬷清洗干净。”
话里是说给孙嬷嬷,但他已伸出了手。
青木捏帕的手微不可察一紧,他将帕子呈上,傅缙取回。
看青木退下,孙嬷嬷入屋恭敬接过丝帕,他吩咐:“既已不洁,此帕日后便勿要再取用。”
楚玥一大匣子的丝帕,四季换新,没必要再用这一条借出去过的。
当然,上述并不是根本原因。
解释清楚,误会解开了,就好了,傅缙不是古板迂腐的男人,他自然不会因此责怪楚玥。但要说在意吧,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不是针对楚玥,而是针对青木。
对青木莫名就多了一些排斥心理,也不是涉及明暗公务,反正他今天起就格外在意起这人的存在,一想起方才对方挨楚玥那么近,他就说不出的不舒坦。
青木碰过的帕子,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楚玥贴身使用。
心里还积了一点郁闷,等孙嬷嬷退下并掩上房门,他对楚玥说:“便是有话说,也不需急在一时,坐下慢慢说就是了。”
尊卑有别,挨得那么紧做什么呢?
楚玥被他拉到大腿上坐着,闻言莫名,这不是已经坐下慢慢说了吗?正常语速了,还要怎么慢啊?
只是鉴于刚才的误会,她大约知晓他在意什么,无奈,不过也不反驳,“嗯嗯嗯”应了一通,问:“夫君,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么?”
她欢喜犹在,唇角微翘,双目亮晶晶,正一瞬不瞬瞅着他。
傅缙也就愉悦了起来,那点子郁闷暂被他抛在脑后,笑道:“都好了。你呢?要回府了么?”
“还差一点,你等等我,很快的,……”
……
青木回到居处。
他在赵宅有一个独立的跨院作为居所,正房厢房抱厦样样齐全,不过他不喜欢喧闹,里头除了几个固定时间洒扫浆洗的仆役,平时无人走动,很是安静。
“青爷,浴汤已备妥。”
楚玥命人日日洒扫不得懈怠,屋里整洁得很,熏笼早已燃上,暖烘烘。
青木立在槛窗之前,“下去。”
房门掩上,脚步声渐远,青木推开半扇窗,寒风灌入,他恍无所觉,举目远眺。
这一扇南窗,虽相隔屋宇重重,却正正是对着楚玥外书房方向。
他怔怔遥望,右手三指轻颤了颤。
仿佛还能感受织物的柔软,接过帕子时,不慎轻触了触她的手,微暖柔软,指尖仍残留当时那温度。
他是孤儿,有记忆以来就长于赵氏,他视赵太爷如主如父。十五岁那年,他就成为家卫首领,能贴身护主,他很高兴,忠心耿耿多时如一日。
他这种平静的生活,在十七岁时被打破了,主子很兴奋地告诉他,自己将来要传家业于外孙女,让他学习商事,好将来辅助她,并替自己保护她。
他无所不应,努力学习,同时难免生了一些好奇。
青木第一次见楚玥时,她是个精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身粉色的小襦裙,两个乌油油的小揪揪,小大人般对他说:“青木哥哥,我是宁儿。”
笑容甜甜的,一点浅浅的小梨涡,他一贯沉静的脸庞,也不禁露出一丝笑。
他对老主人锵声起誓,此生必殚精竭虑,辅助守护小主人。
从此,他和她一起学习,她每次出来,他总会陪伴在她身边。他学习进度比她快,实践比她多,出于早日磨合,他还负责指导她一部分的功课。
他恭恭敬敬,万分认真,自应诺老主人那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赵氏商号,只有她。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辅助守护似乎悄悄发生了一点变化。
小女孩不仅仅精致漂亮,她还很聪敏,举一反三,与他极亲厚。她渐渐长大了,从一个小女娃儿,长成一个妙龄少女。
也渐渐地,从他的眼里,入到他的心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他发现,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短暂的异样过后,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这辈子都会守在她身边,竭力护她,为她分忧解难。
他会将这份情感深藏在心底,看她婚配许嫁,然后接手商号,诞育儿女。
岁月流逝,他始终守卫在侧。
这样就很好了。
是的,青木从未打算表露情感,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她,哪怕一丝一毫,他的小主人。
守护、看她嫁人生子,和乐一生,已极好。
不是吗?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一直这么过来的,青木以为自己能这样一辈子走下来,默默的,不会变了,
但谁知,最近这份深藏的情感,却有了一些浮动。
细细探究,这变化是起于年初,楚玥和傅缙关系大幅度好转之后的。
他固然是盼着主子好的。
只是,傅缙虽出现不多,但每每和楚玥相处,二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后,言谈举止不经意间总多了一丝亲昵。
旁人察觉不出,只青木极熟悉楚玥,又关注,一种由隐晦情感带出的敏感,让他很快察觉其中不同。
如平静湖面荡起涟漪,一丝丝隐隐涩意,慢慢地渗透,沉浸在心头。
寒风拂面,槛窗“咯吱”轻响晃了晃,忆起傅缙那锐如冷电的目光,青木手下意识一握,那方丝帕却已不在。
他闭了闭眼,苦笑。
……
青木心有旁骛,是经不住楚玥劝说休假了三天,但他却未曾能安眠。
不过他有武艺在身,又年轻,面上倒看不出来。
只是这不包括楚玥。
青木熟悉她,她也熟悉青木,他眼下微微泛青,眸中隐带些许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青木你怎么了?”
她蹙眉:“这几天不是让你好好歇息么?”
是不是又偷偷处理公务了?她是很忙,但也不差这几天了。
“年轻固然精力旺盛,但这人也不会长久都年轻呀,现在透支了,日后就得吃苦头了。”
年轻时辛苦一些倒没什么,但过后一定得养回来,身体健康才是事业的最大本钱啊。
她蹙眉责怪,其实就是关切,青木微笑:“主子放心,我有分寸。”
有什么呢你?
楚玥无奈,只好十分严肃地说:“下不为例。”
他笑笑:“好。”
心中如浸入一丝丝的蜜,那缕缕的涩意悄悄就褪了,他沉静的脸庞露出一丝笑,上前道:“主子,沈氏商号倾覆,我们正好趁势而动。”
还说休假这三天没有偷偷处理公务吗?
但这话题都揭过去,楚玥无法,只好又叮嘱他一次,并打算等会吩咐厨房炖些滋补药膳。
“嗯,是的。”
话题回到正事,楚玥摊开地图,又让孙嬷嬷给青木搬个凳子来。
孙嬷嬷轻手轻脚,将绣墩放在大书案的左侧,然后示意如意也随她出去,轻轻掩上门守在外头。
“嗯,这次梁州沈氏商号为陛下所知,除西河一带,难逃连根拔起的命。”
算是一个前车之鉴,楚玥更慎之又慎之余,眼前这却也是一个好机会。
“我们正好趁乱蚕食,尤其各藩王封地。”
两尺余的平面图,楚玥一点左上角,她拉了拉太师椅两人,细细给青木最新任务。
“朝局大动荡,陛下马上就会针对西河王采取一应遏制措施,必波及诸藩王。我们的任务是市井和京外,……”
她垂眸仔细分说,相距不过半尺,瓷白莹润的侧脸,在长明烛光下隐有光晕,青木无意一抬眸,目光定了定。
人有些怔忪,心思仿佛劈开成了两半,一半随着余光在地图上,而另一半,怔怔盯着眼前侧颜。
这一瞬似曾相识,旧年有多少次,他们也是这般在烛光下细细商议。
一颦一笑,成功失败,欢呼颓然,许多的许多,在眼前飞逝。
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心忽钝钝一疼,无法遏制,眸中情绪翻涌。
……
只屋内谁也不知,于此同时,傅缙从暗道而出,正绕廊道往正门而来。
两日前,傅缙已重新返京营上值,忙忙碌碌两日,方松懈了一些。
午间,他得空便脱身去了吉祥巷,先处理这二日的暗务。
至申正,大致处理完毕,看看滴漏,差不多该是楚玥回府的时辰了,他便匆匆收拾,去赵宅接她。
出了暗道,转出抱厦,耳聪目明,在廊道他便听见屋里隐约的对话声。
一个自然是楚玥。
而另一个,是青木。
青木?
不知为何,他对这名字有一种异样的敏感。
槛窗关得严实显然是在商量机密,这是正事,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青木和楚玥独处一室,便生出一股憋闷,不怎么舒坦。
哼,他得看看那青木是否再有僭越!
当然,他是不会干那种戳破窗纱偷窥妻子的下作事。
他要看,自来光明正大。
步伐甚快,须臾他转过廊道拐角,抬手压了压,制止住正要福身请安的孙嬷嬷等人。
立在房门前,他顿了顿,而后唤道:“宁儿?”
说话同时,他已伸手,推开面前两扇厚实的隔扇大门。
“咿呀”一声突如其来,屋内二人骤不及防,楚玥倒还好,她只是有些诧异,抬起头要往门外看去。
青木却正怔怔看着她的侧颜出神,思绪过分沉浸,来不及抽身,定定的目光,似愁似喜,人怔忪着。惊鸿一瞥,却被傅缙看了个正着。
饶是他反应迅速,闻声立即垂眸,也来不及了。
在楚玥还未彻底从地图回神的情况下,屋内寂了一瞬,傅缙勃然大怒。
“青木!!”
59、第59章
“你竟敢!”
一字一句, 仿佛从牙缝挤出来恨声, 傅缙在腰间剑柄按了了按,“伧”一声锐响, 他一反手抽出佩剑。
似有一团火焰在胸臆间翻滚着,陡然爆开, 无法形容此刻心中惊怒, 他下手毫不容情。
声落, 寒芒一闪, 剑锋瞬间已逼至青木咽喉。
雷霆万钧, 这一刻之盛怒, 傅缙毫不犹豫直取对方要害。
“夫君!”
屋内二人骤不及防,尤其楚玥, 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更根本来不及做什么,眼睁睁看剑刃瞬至,心脏紧缩, 她短促惊呼一声。
千钧一发,青木手一拂,墨砚疾飞, “叮”一声稍阻了阻剑势, 同时他一撑,尽力往后一仰。
剑刃堪堪擦青木咽喉而过,“嘶”一声轻响,划破他的衣袖, 在小麦色的上臂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老镇北侯师从名家,傅缙尽得真传,武艺高绝,一杀着有如雷霆,声势逼人。万幸青木也习武多年,天赋不低,临阵经验丰富,尽力一抽身险险避过要害。
只不过,傅缙明显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阴沉着脸,一招未中,“刷刷”接连两剑。
他武艺极高,乃青木生平从未见过之敌手。剑气纵横,寒芒闪动,而青木即便再经验丰富身手不低,也吃了兵刃上的大亏,他仅携靴筒一短匕,很快落入下风。
登时,险象环生。
青木抿唇,他心知肚明,并不想打,但眼前的傅缙的攻势却容不得他懈怠半分。他看一眼侧面的墙上,那里有一装饰用的宝剑,但他知晓是开了刃的。
有了这柄长剑,他能即时战力大增,摆脱目前这招架不易的险境。
但他取剑,必让事态雪上加霜,望一眼楚玥方向,他暂按捺下,先勉力周旋。
果然。
“怎么回事?”
楚玥真被惊吓到了,才抬头,就见傅缙拔剑攻上,她普通人一个,都来不及给任何反应,傅缙青木已“叮叮锵锵”连过几招。
她急得不行,怎么回事了这是?好端端怎么就打起来了?
她不会武,但也分明看出傅缙攻势凌厉,而青木正处于下风,二人是动真格的。
要是平时遇上这种真刀真木仓的干架,她早就避到安全距离了,以免被波及,但眼前两人却不同。
大急之下,喊了几声没用,楚玥也顾不上其他,窥个空隙,她一扑上前从背后搂住傅缙腰身,忙抱得紧紧的。
“怎么了这是?”
楚玥素知傅缙稳重理智,行事极有章法,从不是什么一言不合就乱来的人。
就是这样,她才更莫名,怎么回事?青木是她心腹,也属宁王阵营的自己人,出京几个月更不可能犯什么大错误,且就算犯了大错误傅缙也不可能不发一言自己动手处罚?
这招招凌厉的,也不像是处罚呀?
怎么回事啊?!
傅缙被箍着腰,扯了扯没扯开,楚玥死死搂着,再用力怕伤着她,他不得不停下来。
“你放手。”
他阴沉着脸盯着青木。
青木亦已停下,微微垂眸,立在一丈外。
“我不放!”
楚玥哪里敢放?这般说话太不方便,问了几声没回答,她扣紧双手挪了挪位置,仰脸看他又急又气:“夫君!”
“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冲青木拔剑了呢?”
她和青木本好好地议事,现在书案上的地图被墨汁泼得乱七八糟,半天辛劳毁大半,楚玥也一点不在意了,但拔剑就上,总得有个原因吧?
“你好歹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楚玥一脸焦色,目光坦然,而青木一声不吭,显然她一点不知情。
这傅缙要如何说?他越想越怒,直接抬手,长剑“咻”一声蓦地往青木掷去。
青木一侧身,避过,沉默不语。
“你这是怎么了?!”
楚玥也怒了,问又不说,无缘无故的,对青木穷追猛打干什么?!
见傅缙依旧怒意勃发,为防青不慎要吃亏,她赶紧回头:“青木,你先回去。”
青木抬眼,掠了面色阴沉的傅缙一眼,又看楚玥,有些焦急:“主子,我……”
他既急且忧,怕楚玥吃亏。
“无事,你先回去吧。”
楚玥叮嘱:“记得唤大夫来,把伤口包扎一下。”
青木顿了片刻,不得不应了,半晌往门外挪去。
见他这般,傅缙冷笑一声,一展臂环住楚玥,“我傅缙之妻,何须旁人忧心?”
难道还怕他会伤她?
简直笑话。
这可是他的妻,二人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青木呼吸一窒,只他面上并无异样,沉静依旧,在楚玥关注下,一步一步,出了外书房。
有什么掷来,“砰”一声巨响,身后两扇厚重的隔扇门阖上,隔绝方外一切视线。
“青木,这,这怎么回事?”
孙嬷嬷如意等人吓得不轻,可也不敢擅进,这才慌忙压低声音问。
“……无事。”
立于萧瑟的廊道下,久久,青木才听见自己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涩。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冷冰冰地灌入廊下,教人浑身冰寒一片。
他闭上眼。
他给主子惹麻烦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料,这是绝不应该的,他辜负了老主人,他愧对主子,他犯错误了。
愧疚,自责,还有不减的急忧,盖过了胸臆间那化不开的酸涩,回头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青木面露焦灼。
“青木,你听少夫人的,先回去包扎伤口吧。”
但他不得不听从楚玥的吩咐,被孙嬷嬷劝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
屋内。
青木走了,门阖上,楚玥大松一口气。
分开就好,她得先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可她又问了几次,却见傅缙紧紧闭着唇,一言不发,她也恼了。
“怎么了这是?”
这边乱糟糟的,楚玥松了手,直接到斜对面的短榻坐下,她拧眉:“青木是我的心腹,我极倚重,你无端端动手是什么意思?”
好声好气怎么问都不说,她也气:“那你日后莫再往我这边来,以免伤着我的人!”
这又倚重又心腹的,还她的人,戳了傅缙肺管子一个正着,他恼火:“这青木,乃心怀叵测之辈!”
傅缙一想起青木那个神情,他就咬牙切齿,只他也知晓不可能真打杀了青木,但要他继续容忍此人继续日日近在妻子身侧,却是不能。
但这必得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想了想,又见楚玥要反驳,他怒道:“青木心有不轨,窥视于你,这人不能留在你身边!”
心怀不轨?
窥视她?
是她想是那个意思吗?
楚玥要反驳的话都忘了,惊愕盯了傅缙半晌,发现自己竟然没理解错,她目瞪口呆。
“这,这不可能。”
惊得楚玥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她惊诧至极,又啼笑皆非。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动的手?”
楚玥无语了,她不知怎么说,“你听谁胡言乱语的?没这回事,你误会了。”
实在青木从未有非分之想,他小心翼翼深藏自己的情感,不说楚玥,就是整个赵氏商号,哪怕已去世的赵太爷,都无人能察觉一丝。
所以傅缙此刻之言,犹如天方夜谭,楚玥根本不可能信,仔细回忆一下,她失笑摇头:“你真误会了,此等事我闻所未闻,听所未听。”
她是长得挺好的,但青木绝不是个能被美色.诱惑的人,自己孩提时认识的他,多年来对方从未有过一丝异样。
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夫君勿要听人胡言乱语,根本无此事呢。”
楚玥目光坦然,十分笃定,傅缙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怒。
那该死青木固然有不轨之思,但也知身卑,没有不知量力表露;只此人藏得深了,此刻却麻烦。
“此乃我亲眼所见。”
傅缙坐下,搂过楚玥:“方才我开门,见他盯着你的脸,怔忪失神,魂不守舍。”
本来不想提的,但此刻还是咬牙说了。
楚玥诧异,她不怀疑傅缙骗她,但她还是觉得这误会大了。
她解释:“人食五谷杂粮,如何能没有忧思?青木有些困忧走神,也不足为奇?”
发呆的人,目光没有焦距,看他盯着那处,其实人家不是看那位置,她笑道:“距离这般远,就只是惊鸿一瞥,你如何就能断言对我有想法?”
傅缙恼:“他那神色,必是为情所困!”
“青木早已及冠,却未成婚,若在外头遇上好的姑娘,心有所动,也是常事。”
神思不属,工作时走神,也是有的,那么凑巧就盯着楚玥方向,又被傅缙碰上了。
不得不说,楚玥分析合情合理,也不无可能。
只不过,傅缙却有一种男性异乎寻常的敏感,他的直觉告诉他,青木思慕的对象,必是她。
“我亲眼所见,绝无差错。”
可怎么说她都不信,他本就不想和妻子讨论这个的,傅缙气恼极了,索性不再争论,只道:“你把他调出京,驻江南也好,江北也罢,总之令他不得擅返。”
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愿青木继续留在妻子身边,只想想,他登时就一阵胸闷气短。
不争了,结果到位即可。
傅缙是认真的。
楚玥眉心缓缓蹙起:“夫君,不过莫须有的事,你让我把青木调出京?”
请恕她难以从命。
青木是她最倚重的心腹,没有之一,也无人能替代。外祖父苦心培养多年的幕前大主事,忠心耿耿。说没了青木不行或许过了,但他确实极其极其重要,最起码现阶段是不可或缺的臂膀。
况且,青木在楚玥心中可不仅仅是个心腹下属。
孩提相识,一起成长,外祖父极忙碌,很多东西都是青木细心教导的,多年来不厌其烦,耐心分说。后又撑起赵氏商号,替她守护住了外祖父遗下的基业。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一个亦师,亦兄,亦伴,亦股肱的存在。
于公于私,她都不会将青木调离核心中枢。
除非一种情况吧,青木背叛了她,背叛了赵氏商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楚玥声音虽轻,却坚定:“青木乃我之臂膀,不可或缺,怎可因区区误会调离出京?”
她说得婉转,语意却极其认真,坚定不移。
傅缙“霍”地站起:“你必要将此人留下?!”
傅缙黑着脸,面色沉沉如雨。
楚玥也站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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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60章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由小渐大, 纷纷扬扬到了入夜,终于停了下来。
房檐树梢, 素白厚厚铺了一层。朔风凛冽,夜色深了, 愈发冰寒。
禧和居正房炭火从不缺, 连添四个大熏笼, 内室外室暖融融一片。楚玥沐浴而出, 披一件浅水红的软绸袍子, 在镜台前落地, 她随手抽了盘发的玉簪,一头柔软青丝披泄而下。
孙嬷嬷执了细棉布, 仔细替她擦拭被溅湿的发梢,“少夫人,您,世子爷他……”
这欲言又止的, 楚玥以手支颌,轻叹一声,她知道乳母想说什么。
她和傅缙。
也不知算不算争执, 反正在气氛最绷紧的时候, 冯戊匆匆赶来,说侯爷打发人寻他。
囚车一被押回,朝中风起云涌,贵妃一党连连发招欲痛打落水狗, 傅延这是寻傅缙有要事商议。
明面上,傅缙和楚玥并不在信义坊,这一来一回已耗了不少时间,谈话中断二人匆匆折返。
他一进府门,就被请到中路闭门商议去了。楚玥回了屋,赶紧把新的地图取出来,趁着记忆犹在赶紧重新标记,以免浪费白日精力。
这一忙碌,就全神贯注,等到完事儿一看,都亥正深夜了。
孙嬷嬷忙不迭禀,世子爷已从中路回来了,不过罕见没回屋,而是直接去了外书房。
她说的时候很焦急,这明显是夫妻俩闹别扭了,这大半年来,就算再是深夜忙碌,何时见过世子爷没有打发人回来说一声的?
孙嬷嬷急得不行,小夫妻如何日渐融洽她最清楚不过,眼看着越来越好了,这怎么又闹了这么一出呢?
“少夫人,这夫妻争执也是常事,可不能拗了去。这男人啊,有时得哄一哄,无关要紧的,随了他无妨,万万不可夫妻生隙。”
孙嬷嬷苦劝,在她看来,为夫傅缙是真真很不错,洁身自好,从不看旁人一眼,哪怕开头那时是怎样的误会僵硬,他除了外书房再未往旁的地方挪一步。
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只要有这一点在,许多磕绊或不和,都可以容忍或者协调的。
只楚玥轻叹:“嬷嬷,他让我把青木调出京城,远远遣在外头。”
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步的。
就算撇开所有,一个独属于她的心腹干将,在这个多事之秋,她也不可能调走啊。
但傅缙。
楚玥头疼,实话说这次争执和以前都不同,并不冰冷严肃,要归类的话,其实性质更类似于单纯夫妻间的别扭矛盾吧。
傅缙待她还挺好的,他就是揪住青木这个点不放而已,他也不算无的放矢,青木当时愣神他是真误会了。
人家心里憋着气呢。
她以手托腮,要不谈谈吧,把话说清楚了,他平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把话说明白或消除了误会就可以了。
楚玥直起身体:“取斗篷来,我们去前头一趟。”
……
傅缙相当的郁躁。
从中路折返外书房,他脸色沉沉,大步疾行,身后冯戊等人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急急跟着。
好端端的山雨欲来,是怎么一回事啊?
诸人暗暗叫苦,但谁知还没完,傅缙行至连同禧和居和东路大书房的内巷,脚步一拐,直接就往大书房而去。
夜色都这么深了,冯戊忙问:“主子,属下打发人去后头说一声。”
这是惯例了,说罢他就要举步,但谁知这回傅缙却冷声道:“回来。”
还说什么?
她可曾将他当做夫君了?
那青木心有不轨,她竟也不肯将人调离京城。
他也不是要求她怎么处置青木,青木有功他知道,只是瓜田李下的,这么一个人待在她身边真真让人膈应极了,将人调到外头独掌一方也很妥当吧?
傅缙胸闷气短,一拍楠木大书案,怒道:“约束底下的人,日后不必再往后头传话!”
楠木大书案拍得“嘭”一声响,傅缙罕见这般怒形于色,一时冯戊等人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应了。
冯戊小心翼翼往上首窥了眼,不得了了,主子和少夫人怕是吵架了,唉,怒成这样,这回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才这般想罢,却听有仆役飞奔来禀:“主子,少夫人来了。”
众人屏息,又喜又忧。
主子这般气头上,也不知肯不肯见?
屏息等着,室内寂了片刻,傅缙顿了顿,抿唇:“……还不请进来。”
……
楚玥一行才入东角门,便有仆役飞奔去禀,踏上廊道,便见侍卫仆役自外书房鱼贯而出,冯戊拱手道:“见过少夫人,您请进。”
楚玥点头叫起,便举步进了去。
主子意料之外折返,连枝烛台只燃了一半,不算烛火通明,但也柔和的亮。
傅缙正端坐在楠木大书案之后,垂眸翻开一卷公文,“何事?”
简明扼要,不拘言笑,也未看她,烛光映在他的侧颜上,五官深邃线条浓重,他唇角微抿。
“没事我便不能来寻你了么?”
楚玥声音很轻,她解了大毛斗篷,只罩一件浅水红的软绸袍子,乌发拢在一侧肩膀,柔软和熙。
她行至楠木大书案后,傅缙所坐的太师椅宽大,仍有宽余,她索性挨着坐下了。
傅缙顿了顿,没动,他继续垂眸,须臾公文又翻过一页。
楚玥说:“这是要紧公务么?都这么夜了,你也没使人和我说一声?”
傅缙正憋着一口气,却见她神态举止与平时一般无二,说话也是,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二个时辰前根本就没事发生过。
他气,“啪”一声阖上公文:“你还在意我说不说吗?”
“这话怎讲?”
好了,不端着了,她主动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柔声:“我怎么就不在意了?”
“那我让你把青木调出京,你怎么就不肯了?”
他到底没扯开她的手,不过生气,仍未看她。
楚玥无奈:“我们好好说话,有什么事说清楚就行了,何必置气,你说好不好?”
“我何时不和你好好说话了?”
楚玥深夜寻他便是示弱,柔声软语,傅缙本意也不是要和她置气,好好说话自是成的。
只不过,青木一事他态度明明白白:“此人对你有觊觎之心,我极不喜。”
傅缙侧过身,与她相对,他微微拧眉说:“不拘将他调往何处,反正不留在京城即可?”
“夫君你听我说。”
事情又绕回原点了,楚玥微微蹙眉,不过这次她没有直接就表态,而是先迂回。
“我也不瞒你,我幼年便识得青木,青木从未对我有一丝一毫异样。真的。青木并无此意,你勿武断了。”
先是主观观感。
楚玥坦荡荡,无半点遮掩。
她按住要反驳的傅缙,蹙眉道:“青木是我外祖父仔细挑选出来,最是忠心,外祖培养多年,就是为了日后辅助于我。”
她轻声对傅缙说:“你也知世情,女子极不易,尤其台前,诸事都少不了青木。”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大事在前,怎么为一误会自损一臂膀?”
先是主观观感,再是客观陈诉,楚玥所言,有理有据,哪怕前半部分傅缙认为只是青木藏得深,后半部分他也听进去了。
这事情,确实不好解决。
想了又想,他终究退了一步:“那好,你选个人出来,重新培养,待到可堪重用时,便将青木调出京。”
他补充:“平日非必要,你莫要多留他。”
到了这里,楚玥若应下,其实就能敷衍过去了。
傅缙不插手赵氏商号,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选个人不是随便能选的,培养也难说培养多久,三年?五年?能操作的的空间太大了。
但眼前傅缙剑眉拧着,唇角紧抿,他极不愿还是退了一步,他是认真考虑了楚玥面临的困难。
楚玥就不愿就此敷衍了他。
她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握紧他的手,仰脸轻声说:“外祖父去世那两年,全凭青木打理赵氏商号,他殚精竭虑,这无缘无故的,怎可轻易贬斥?”
若如此,青木该多伤心啊。
现在她也不争论青木思不思慕她的问题了,没用,楚玥道:“难道你不信我么?”
“不拘青木是否有什么心思,我俱无此念,上行下效,不拘明暗公务,他必不会有任何不妥言行。”
不管她和傅缙是什么原因结成的夫妻,不管婚内关系是好是坏,既是有夫之妇,在婚姻存续期内,她就不会有分毫精神或身体上的出轨行为。
“我并不是不信你。”
楚玥行事磊落,一贯言而有信,傅缙自不会不信她,其实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怀疑过她。
确切细究,他要调走青木,却根本不是这原因。
只是说来说去,楚玥再怎么柔声细语,他发现,她根本就没打算过退一步。
傅缙明白了,心头火起,“你此来,不过为说服我,你并非与我商议!”
越想越怒,他一再退步,仔细替她考虑难处,而她却不是,就哄着他。
他气愤,又觉难受,一把拂开她的手,冷笑:“毫无诚意,当我三岁小儿不成?”
毫无诚意?
楚玥若毫无诚意就不会深更半夜跑过来,轻声哄,软语说理,她直接敷衍他得了,何须如此?
傅缙面罩寒霜,背影冷硬,楚玥揉了揉脸,一时觉得甚是疲惫。
她很困,也很累,但还是勉力按捺下,上前拉他:“夫君你听我说,……”
“不必再说!”
傅缙再次拂开她的手,“啪”一声打开大门,迈出时,他冷声道:“我傅某人岂是你轻易可愚弄的。”
他冷哼一声,大步往外。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北风自大敞的房门灌入,沁寒冰冷,楚玥独自立在空荡荡的外书房。
她也有些生气了,不说就不说,她做错什么了?无端端要她自断臂膀,她小意解释柔声劝哄,还劝出不对来了?
楚玥披上大毛斗篷,快步而出,迎上一脸忧色的孙嬷嬷等人,“我们回去。”
……
讲不通就索性不讲了,懒得理他,她要费神事儿还多着呢。
楚玥回了禧和居,倒头就睡,次日早早也不问傅缙,命套车匆匆出门。
她还惦记着另一个当事人,青木昨天受伤了,也不知伤势如何?
马车哒哒往信义坊,青木已等在柜坊大门前,随车驾入了车马房,楚玥下了车,忙打量他几眼。
“你伤势如何了?”
她微微蹙眉:“昨儿世子爷他……”
楚玥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误会,青木却已道:“主子放心,我无事,不过些微小伤。”
他话罢,一撩下摆:“青木让主子为难,请主子恕罪。”
他一夜无眠,就怕傅缙为难楚玥,一大早就在侧门等了很久,等得心焦,现见楚玥精神奕奕和平时无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楚玥扶起他,安抚几句,又看他的伤势,很长一道剑痕,好在很浅,只划破表皮多一点,上药即可连包扎都不用,她吁了一口气。
“还好。”
悬心的事去了,楚玥轻松许多,缓步回了外书房,她这才问:“昨儿到底怎么了?”
揉了揉眉心,和傅缙争了两个回合,她都还不知具体经过,楚玥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他怎么会以为……”
楚玥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青木。
青木面露愧色:“是我不妥,我议事走神,让世子爷误会了。”
说着,他有些黯然:“过两日十月初六,我忆起旧事……”
青木是真愧疚自责极了,他不对,他竟给主子惹了麻烦。
不是早决定深藏情感,守在她身边,竭力护她,为她分忧解难的吗?
看她婚配许嫁,然后接手商号,诞育儿女,和乐一生的吗?
为何又要陡生波澜?
昨日一事犹如一道警钟,瞬间让青木清醒,所有浮动心思皆被理智刹时压下。
他要将这一切重新扳会他早已预设好的正轨。
好在,还来得及。
至于昨日之事,他思虑过后也有了一说辞。
“我并不是刻意盯着主子,只是……”
青木并不愿意欺瞒楚玥,这话他斟酌过多遍也说得也足够困难,他垂眸:“主子侧颜,生得和我从前一个阿姐有几分相似,所以我……”
十月初六,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大梁北境并不算安宁,有北戎虎视屡屡滋扰,赵太爷二十年前途径北边境的一村寨,发现整个村寨被抢掠屠尽,仅余一小男孩被藏在院里的空水缸内,饿急啼哭。
这个小男孩就是青木,二十年前的十月初六是他获救得到新生的日子,也全家乃至全族全村被屠杀的忌日。
楚玥恍然。
这事她是知道的,她曾听外祖父说过一下,难怪青木罕见议事走神。唉,这个阿姐不管是亲姐表姐还是邻居姐姐,反正都是一件徒留凄怆的伤心往事。
青木获救后大病一场记忆所剩无几,仅余那褪色的满地血腥,忆起,他不禁也闭了闭目。
楚玥安慰他:“逝者已矣,你莫过分伤悲了,你活得好好的,他们在天之灵见了,也是欢喜的。”
其实时间太久远,当时年幼,该伤心的早伤心过了,青木心智极坚,并未沉浸在旧事之中。
他睁眼,见楚玥面露心疼,一叠声劝慰,极关切:“……若遇上喜欢的女子,添上一二儿女,也是极好的。”
天伦之乐,才是弥补这种伤痕的最佳方式。
不过青木摇了摇头:“主子也知,我不欲成婚。”
他命太硬了,哪怕在认识楚玥之前,都从未有过成家的念头,赵太爷做媒他都一口回绝了。
这个楚玥知道,人各有志,婚姻勉强不得,她挺尊重青木选择的,闻言也不多劝。
“那也好,顺其自然就是。”
赵氏商号这么大,退休养老不在话下,青木到时有兴趣了,还能收一二义子义女或徒儿,不带怕的。
她笑道:“再不济,还有我呢。”
她还能让青木晚年无依吗?
“谢主子。”
青木轻轻应了一声。
垂眸,见她瓷白腻润的侧颜,双目晶莹唇角微翘,极之灵动,他也露出浅浅一丝笑。
岁月流逝,他始终守卫在侧。
这样就很好了。
不是吗?
静看她一脸真情实意的关切,心中那残余的涩意悄然无声褪尽,漾起一丝丝甜。
是的,很好。
就一直是走下来,不会变了。
……
悄无声息,青木悉数收敛起所有,一一应了楚玥安慰,他关切问:“那世子爷他……”
还是担心影响楚玥,担心她吃亏。
“无事。”
楚玥摆摆手:“你不必挂心。”
她只嘱咐青木,如平时一样即可,万一碰上傅缙又再有冲突的话,切切保护自己,勿太多顾忌再受伤。
提起傅缙,她还有些气。
不过没想到傅缙的气性更大,忙碌一天刚回府,却听如意支支吾吾禀,冯卫爷来了,说是主子命他来取衣物。
傅缙不但没回屋,反而命人把换洗衣物和起居用品都取了去,当夜又睡外书房。
楚玥没理,孙嬷嬷却焦急,眼见次日主子气消了,便念叨着借故使人去前头唤。
楚玥被念叨得头疼,犹豫了一下没阻止。
这台阶递过去了,却不想,傅缙没肯下。
他不来。
接下来的两日,都睡外书房,没见过他人。
这是冷战了?
冷就冷吧。
楚玥这回是真生气了,命谁也不许再提去请他,也不许擅自去前头,违者重罚。
看谁理他!
楚玥懒得理他,很快也没心思理会他。
这日,她接到邓州一封家书。
是她父亲亲笔所书,九月二十六,赵氏于巳正诞下一男婴,重五斤六两,母子均安。
同来还有一封大红弥月请柬,邀她回娘家赴新生小弟弟的弥月宴。
楚玥大喜,好啊,太好了!五斤六两,等于后世差不多六斤半还多了,也算是个大胖小子。
她终于当姐姐了!
楚玥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回邓州,一刻也等不了,忙命简单收拾,她立即去禀了张太夫人和楚姒。
楚姒自允了,不过她本人没去,她蛰伏已久,对外称的是病后虚弱调养身体,也无意千里迢迢回去赴个小侄儿的满月宴,只备足贺仪亲笔写了信,让楚玥作代表。
这正合了楚玥的意,回去后,她吩咐明日一早就动身。
孙嬷嬷有些迟疑:“世子爷那边……”
傅缙值营,前儿起就没回府,得明日下值才归。
楚玥正心下大畅,想了想,算了,命人留个口讯吧,让回府告知他一声,免得被人诟病没个礼数。
她满心满眼都是小胞弟和父母,欢喜得半宿没睡着,次日将工作安排和口讯传给青木,并让他去吉祥巷那边告个假,便兴冲冲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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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61章
霁不过三日, 初七清晨, 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洒下。至入夜,山丘城头屋檐树梢, 入目一片茫茫的白,沁寒如冰。
镇北侯府门前这条青石板大街, 比往时显得要冷清了不少, 只几个仆役不停挥帚, 扫那怎么也扫不完的积雪。
忽“哒哒”一阵马蹄声近, 一行戴甲健儿打马奔来, 膘马长声嘶鸣, 一身玄黑铠甲的傅缙率先翻身下马。
值营结束,世子爷归府, 门房与扫雪的纷纷迎上,见礼的见礼,牵马的牵马。
傅缙面色淡淡,随手将缰绳一抛, 大步入内。
冯戊等亲卫连忙跟上。
连日来,主子都心情不佳,他们可不敢掉链子。
唉, 也不知主子和少夫人何时才能和好,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傅缙这几天心情都不虞,入了这府门就更甚了,他知楚玥看似柔软实际刚硬,只怕到最后也不会肯退步。
又一阵胸闷气短。
他恼了, 前几日她使人唤他回屋,他都不肯回,定要她认识自己的错误。
难道青木比他还重要吗?
他可是她的夫君,他们拜过天地拜过祖宗,将来生儿育女,是要过一辈子的,孰轻孰重?
想着就气!
步伐更快,愤愤走了一段,他却发现,这是回禧和居的路。
傅缙暗骂一句,立即刹住脚步,转头往外书房去了。
“砰”一声推开外书房大门,近日他暂居在里间,入内卸甲。
里间不过平时小憩之用,不算大,简单一张睡榻,上面藏青色的被衾整整齐齐摆放,只丝绸面料光滑,寒冬却显得多了几分冷;枕头摆得倒端正,可惜就一只,孤零零的。
家具简洁,少了那熟悉的暖香。
冷冰冰的。
傅缙更气,她也不多唤几次,使人叫了一次就没了声息,果然是毫无诚意。
越想越气,他愤愤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借机冷落她一番,让她得个教训,以免她越来越不将自己放在眼内了。
一边这般想着,一边绕出在楠木大书案后落座,留守的亲卫副队长梁荣已候在下首等着了。
“何事?”
他心情不快,瞥一眼淡淡问。
梁荣硬着头皮禀:“府里接了弥月宴请帖,少夫人今儿一早就启程往邓州,特地打发了人来前头说了,嘱咐待主子归府就告知您。”
他刻意把“特地”和“嘱咐”放重了一些,可惜,看着效果并不大。
上首寂一瞬,“哐当”一声响,傅缙霍地站起,大步往后头去了。
世子爷沉着脸直奔禧和居正房,把留在正院的仆妇们吓了不轻,一愣,忙不迭福身请安。
只傅缙理都不理,卷起一阵冷风,顷刻他已越过诸仆,一把推开房门。
仅墙角燃了一支长明烛火,屋内昏暗,冷冰冰的连熏笼都没点。转入内室,那张描金团鹤纹大座屏之后,熟悉的紫檀拔步床上空荡荡的,衾枕叠得整整齐齐,却未见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不在。
她回邓州去了。
傅缙定定站了半晌,喘气有些重,骤他一掌拍在床架子上,“砰”一声闷响,沉重扎实的紫檀木床架都猛震了震。
有这么急吗?
不是二十六才弥月吗?
晚几天怎么了?
他不稀罕去楚家,但她不喊他一声就自己走了,就是不对!
她心里可有他这夫君?!
再不济,打发人去京营说一声不行吗?
傅缙力道极大,浅紫色的床帐猛一阵晃动,“叮当”几声清脆轻鸣,是床架两边悬着的玉环碰撞发生的声音。
这玉环还是两人一起选的,玉兰纹样,当时她饶有兴致捡起来,还指挥他给系上的。
他气恼极了,一把就把叮咚作响的玉环给扯了下来,往床上一掼。
是不是平日对她太好了?
不行,这回他怎么也得冷落她一番给个教训。
他发狠地想。
……
楚玥已踏上归邓州的路途。
冬季严寒,漫天大雪,出行并不易,但这些俱阻挡不了她高涨的热情,出发后连连下令尽快赶路。
她身边要么是镇北侯府的府卫,要么就是赵扬等精锐陪嫁,都是好手。安全无虞,行进速度也赶上了计划,驿馆每日遣人提前打点,虽舟车劳顿,但都能克服。
一年多前,她就是从这条路上被送嫁上京城,数百个日夜后,终于能回家一趟了。
物是人非,处境变化。幸而虽缓,但却是往好的方面发展。
沉甸甸的灭族之祸好歹有了方向。
她不再拘束在后宅之内了。
娘家安宁,父母康健,还添了一个新生的小弟弟。
百感交集,最后喜悦,越是接近邓州,心情越是激动。
顶着风雪艰难行了半个月,十月二十一,她终于望见了邓州城头。
堂兄楚谊出城迎的楚玥。
楚谊笑:“伯父差点就要亲来了。”
楚温夫妇殷殷期盼,可惜如今尊不就卑,若是父母迎出城,最损的还是小辈名声。
饶是如此,楚温也坐不住,赵氏坐月子倒罢,他早早就等在大门外,翘首等待。
一别一年,楚温外表变化倒不大,一身青衣儒雅温和。反是楚玥眉眼间也少了青涩稚嫩,长开了好些,人还长高寸许,一身水红蜀锦曲裾,掌宽腰带一束,格外比旧日高挑。
她连斗篷都顾不上系,跳下车,提着裙摆就冲过来,“阿爹!”
“宁儿!”
父女相见,热泪盈眶,楚温颤抖着手抱了抱女儿,又忙不迭接过孙嬷嬷递过的斗篷,给她披上,蹙眉:“你这孩子,长大了反教人操心。”
听着是轻责,只话里浓浓化不开的关切,楚玥撒娇笑了两句,天伦之乐,许久不得,更觉分外珍贵。
“我阿娘呢,我小弟呢?”
父女略叙几句,抹去眼角泪花,楚玥急不迫待就问母弟。
“你阿娘不好出屋,在盼着你呢,獾儿也在。”
楚温摸了摸闺女的发顶,是长高了,都到他耳下了。
獾儿,即是楚玥小弟弟的乳名,赵氏临产前几天一梦,梦一小獾,憨态可掬与她亲近,梦醒遂给幼子取小字为獾。
楚玥虽迫不及待要看母弟,但她仍需先拜见祖父祖母,她高嫁回娘家是娇客,任氏和颜悦色,楚源也因税银案时她的特地传讯赞许了两句。
整体算和谐,就是耗时略长,出了寿庆堂,父女俩脚下飞快,直奔长房所居的东边。
赵氏等得心焦,乍见爱女自是一番抱头痛哭,父女俩忙劝住她,月子里哭不得,哭了容易落下病根。
“这就是獾儿?”
快一个月大的小婴儿,白生生胖嘟嘟的,两腮鼓鼓都是肉,下巴都挤在一起了,睁大眼睛瞅了楚玥片刻,吐出一个奶泡泡。
楚玥小心翼翼抱过大红襁褓,笑:“我是阿姐,你知道不知道?”
怀里分量很轻,这个期盼已久的小生命,血脉相连的手足,两辈子唯一的。
赵氏靠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笑看着,眼角仍有泪花。楚温则坐在床沿,含笑环着儿女,将一家子都护在里头。
怀里的小家伙扁扁嘴,“咿呀”了一声。
温情脉脉,柔软和暖,楚玥眼眶忽有些潮热。
这一年多走来,其实很不易的,楚玥再坚强,其实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她深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还要加倍努力的,为了这一刻的温情能长长久久。
楚玥俯身,小心亲了亲怀里的獾儿。
……
獾儿还小,睁眼瞅了姐姐一会,打个小哈欠,又睡了过去。
赵氏吩咐乳母抱了去,握住闺女手,关切问:“你在京如何了,日子可顺心?”
楚玥眨眨眼睛,点头:“出门易了许多,就是记挂爹娘。”
她不欲爹娘干焦急,二人无能为力的事从来不说,来信虽也写些小烦恼,但总体都说日子顺心。
只赵氏却怕她报喜不报忧,都是做过人媳妇的,自知个中难处。如今好不容易亲眼见了人,忙细细打量,却见闺女精神奕奕,肌肤红润,人长开了,柔美娇俏,容色比在阁时还要动人几分,
这才露出笑脸。
赵氏又问:“那女婿呢?女婿待你可好?”
傅缙么?
哪怕尚在冷战期,客观地说,是不错的,楚玥笑着点了点头。
她和傅缙之间的潜在问题,远不是普通夫妻间会面临的,但说来除了让月子里的母亲平白忧心以外,毫无助益。
她一概不提。
听赵氏又问傅缙可有来?楚玥便将先前在寿安堂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朝局动荡,傅缙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让她致歉。
他是不会乐意来楚家的,楚玥也没自讨没趣,致不致歉的,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楚温赵氏惋惜,但二人皆道公务为重。
楚温说:“日子还长,日后再聚不迟。”
楚玥笑:“父亲说的是。”
……
在古代,赵氏十足十算高龄产子,月子内就开始服药膳调养,用过后,就觉困倦,撑了一阵很快就睡了过去。
楚玥给母亲掖了掖被子,挽着父亲的手晃了晃,笑:“阿爹,咱们说说话呗。”
她此行,还有些话想和父亲说。
父女二人转去稍间,见楚玥禀退众仆,又命孙嬷嬷等人严守门户,他有所感,神色一正,问道:“宁儿,你要和为父说何事?”
“阿爹,月前税银一案,可吓坏了女儿。”
此行,除了弥月宴,楚玥还有正事。她欲再次和父亲强调,楚家切切不可投靠任何势力,尤其是西河王。
这次税银案,楚家和西河王拉拢擦肩而过,险之又险,让她深觉庆幸之余,无形中也增加一些信心。
从前她远离朝局之外,又年少,既无法得知许多局势变化,平白要劝服父亲也不易。
现在她暗中投了宁王,能确切得到局势发展的第一手消息。还有最重要是,通过税银案一事,她的表现充分说明,她成长了。
成长了,有了一些实际成绩,才好服人。不然即使父母再疼爱你,在他们心中你仍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儿,疼你不代表会不顾一切听你的。
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合适的时机才能说合适的话。
到了今日,楚玥可以把适当把情况多吐露一些了。
“父亲,税银案要犯押解回京,如今朝堂上下动荡得很,京城乱哄哄的,结束后恐怕局面又得换一换。”
楚温赞同,经此一事,曾身处旋涡中心点的楚家,西河王的野心可谓非常清晰了。
楚玥话锋一转:“西河王蓄势待发,赵王淮安王几个藩王也不是省油的等,一个不好,恐会酿出大变。”
“暗潮汹涌,邓州难保不会被波及。”
楚玥看着父亲,郑重:“阿爹,前事为鉴,不论如何,我家也切切要站稳脚跟,宁稳莫冒进,千万不能投靠任何一方。”
她并不打算将噩梦和盘托出,不合适。信不信另说,哪怕信全了,很多问题楚温乃至楚家照样无能为力。
比如,傅缙的仇恨。
若只平添了忧惧,那很没必要了。
况且祖父是个心知肚明的,万一被他知悉,恐怕楚玥这个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又会平添大波澜。
此乃大忌。
绝非她的本意。
所以楚玥斟酌过,只吐露这么多。
毕竟日后再多变化,细细分辨后,其实楚家差不多唯一能做的至关重要之处,那就是站队问题。
宁王初期太不显眼,不投靠也就罢,那也不能投靠其他人,尤其西河王这个覆辙。
“阿爹,若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务必要如先前一般,竭力劝阻祖父。”
能够上的就先努力解决,够不上就无谓平添烦恼忧惧了。
“阿爹的宁儿真长大了。”
眼前的楚玥双目清明,神色肃然,一番推测分析极有条理,楚温百感交集,郑重应了:“你放心,这事为父一直记着。”
楚温说这话时,比去年年末在京时要郑重了许多。
税银案拉拢一事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就算没有楚玥嘱咐,这事儿他也搁在了心上。
女儿今日再提,又紧了紧弦。
楚温又问:“日前讯报也说朝中动荡甚剧,京城纷乱,你商号可有得其余消息?”
到底是距离远,位置也不够,邓州消息不够深入的。
既说起,楚温便问一问女儿。
他话罢放下茶盏,欲凝神倾听,这平等对话之态,是把楚玥真正当大人了。
这是好事,税银案楚玥表现之功,她现在和父亲说外事,不用再像去年那般婉转迂回外加撒娇了。
“据闻明里暗里指向三皇子的证据不少,侯爷和世子爷等连日闭门议事,贵妃必是要借机大肆攻讦。想来这回三皇子即便侥幸保存,也得元气大损,……”
楚玥便将京中大小消息细细说给父亲听,不过凡涉及宁王方的一概不说,超出一个商号能力范围的也闭口不提。她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不仅仅是她的底线和职业操守,还是未来挽救楚氏的基础。
饶是如此,也不少了,让楚温对京城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待明儿,也给你祖父说说。”
楚玥喝了口茶,正事说罢,她搂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我得陪阿娘,和弟弟耍。”
她和祖父其实不亲近,反正父亲说就行了,她还是抓紧时间和母弟团聚吧。
楚温颔首:“也行。”
“你今儿到了,记得去信京城报平安,归期也说说,勿失了礼数。”
正事说罢,不舍摸了摸闺女的发顶,楚温嘱咐:“还有女婿,女婿来不了,给他也多写一封。”
就算夫妻,也需互相敬重,才能把日子过顺,长长久久。
给傅缙写信?
楚玥托腮,还是算了吧,说不定人家还气着呢。
况且她都给搭过两次台阶了,人家不接,牛气得很,凭啥还是她呢?
哼!
才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要来了嘿嘿,我们明天见啦,啾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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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2章
寒月高悬, 白雪皑皑, 几点黯淡的星子点在墨蓝的天幕。
京城,镇北侯府。
亥末, 东路外书房的灯方才渐次熄灭,伏案忙碌公务的主人终于起身, 久候廊下的仆役忙忙入内, 给侍候梳洗睡下。
偌大的侯府陷入一片寂静黑暗, 仅各处主路的大灯笼仍在随风摇曳, 径直投下一圈圈不大的昏黄光晕。
夜愈发深了。
傅缙再次翻了个身, 却睡不着。
最近半月都如此, 睡得不好公务又繁重,饶是他再是年轻精力旺盛, 也感到一丝疲倦。
拧了拧眉,他重新仰躺,双手交叠在腹前,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缓慢调息。
这个多年来最习惯的睡眠姿势,眼下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久久,他倏地一掀被子坐起, 套上靴子大步往外。
“哐当”骤一声门响, 守夜的侍卫皆一诧,却见主子沉了脸披一件黑色大斗篷,径直大步往后头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不单单是外书房的守卫惊诧,禧和居的守夜仆妇更是吓了一大跳。深夜院门忽被拍响, 婆子缩了缩脖子去开门,嘴里还自抱怨两句,谁知一个高大的人影转眼就越过她,大步往里而去。
“愣着干什么?世子爷回了,还不赶紧伺候?”
随卫呵斥。
寒冬深夜里,禧和居被整个惊了起来,瞬间忙成一团。两位主子都多时没在,正房早停了炭火,房门平时也紧紧锁着,几个嬷嬷轮流领人值守,谁也不许擅进。
如今慌忙开了锁,蜡烛炭盆热水忙不迭送进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堪堪妥当。
傅缙将人挥退。
房门被小心掩上,墙角的鎏金雁鱼灯内一点烛火微微摇曳,室内昏暗微微透着亮。
傅缙解了大毛斗篷,往紫檀拔步床上一躺,浅紫色的鹤穿牡丹纹床帐放下,他闭上双目,微绷的下颚终于放松了下来。
总算舒坦了。
只是,始终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唔,屋内燃了惯常点熏香,紫述之息浅醇芬芳,却总觉得这少了一抹幽幽的淡雅暗香。
侧头看了一眼身畔,空荡荡的,又有些恼。
傅缙翻身至床里侧,扯过二人惯常用的锦被覆住口鼻,总算好了些。
困意很快上涌。
前阵子,傅缙刻意让自己忙碌,不许想她。
只大约是真有些疲惫了,在意识即将沉沦前,眼前忽浮起那张恼人的俏脸。
很清晰,见她微蹙眉心,一脸难色。
迷迷糊糊的,他想,其实她一贯行事都是光明磊落的,正直可信。
只是脾性忒硬了些,他不过气头上说两句,她就生气了,不理他,还悄悄回娘家去了,招呼都不打一个。
想想又是一阵恼。
他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沉,次日晨起疲倦全消,傅缙梳洗更衣后,先往西边的福寿堂而去。
他平时不得空,难得值营后又不是大朝,可晚些出门,自然紧着给张太夫人请个晨安。
近来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都好些天没见长孙了,一见极欢喜,忙不迭让坐下,握着他的手问:“可用了早膳?近来公务繁重,歇得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
傅缙年轻精力充沛,面上看不出什么,唯一的是近来睡得不好,眼底微微添了一些血丝,一时半会消不全。
他嘴上说一切都好,只张太夫人打量得细,还是发现了,老太太心疼:“唉,你媳妇不在身边照顾,怕是总要轻忽一些的。”
傅缙抿了抿唇,须臾挑挑唇角,笑道:“无碍,一屋子的人,哪来的轻忽?”
张太夫人看了他一眼,忽想起一事:“你媳妇送了信回府,昨儿入夜到的。”
话罢,她吩咐张嬷嬷,让取了信来。
傅缙微不可察一顿,须臾,似不经意道:“昨儿的信么?”
就一封?
张太夫人点了点头:“信酉初才到的,凝晖堂看过送来,就搁我这。”
张嬷嬷一取了信来,老太太接过又递给孙子,傅缙立即抽出信垂目,脸上笑意滞了滞。
很规范的一封家信,先语意温和地问候了诸位长辈,没提一句他就算了,她信笺上还说,久不返邓州,弥月宴后再待几日才归,预计十月三十启程,谢尊长们体恤,顿首百拜。
今儿才二十九,女眷车驾走得慢,算算她至少还得半个月才回到京城。
他登时就怒了,怎么这么迟?她还记得自己身负公务吗?为这么点私事一去一个多月了,怎么能行?
当然,傅缙没忘这里是福寿堂,心绪百转,面上也就抿了抿唇,将信放在炕几上,他道:“一归月余,未能侍奉祖母,甚是不妥。”
傅缙抬起头,见张太夫人正望着他,一双老眼微微带些笑意。
他忽有些不自在。
傅缙正要说些什么,老太太却先道:“也是祖母疏忽了,想着京营严谨,你又公务繁重抽不脱身,孙媳来禀我时,也未曾打发人给你说一声。”
“无妨,祖母所虑极是。”
老太太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此事就告一段落了,闲聊几句,忽张太夫人话锋一转,问:“你公务可忙罢?下月中旬可有闲暇?”
傅缙一愣,想了想,说:“下月应会好一些?祖母这是……”
老太太就笑:“是这样的,我前儿接了你杨家姨祖母的信,邀请我去平津赴宴,约莫三两天,你若有闲暇,送送祖母如何?”
这位杨家姨祖母,是张太夫人的亲姨表姐。老太太和娘家人少有来往,这表姐是她少有感情甚笃的娘家亲眷,可惜住得不近年纪又大了,出门不方便,平时也就通通信,很久都不见一面。
这次是杨家姨祖母是六十大寿,人生难得一甲子,儿孙孝顺大肆操办,特地往京城送了请柬和信,张太夫人是愿意去的。
老太太素来喜静,一般都不出门,人又清冷,甚少提什么愿望要求,难得这么一次,傅缙立即应道:“孙儿护送您去。”
这么冷的天,不然他也不放心,公务繁重他攒下不少假期,下月腾出两三天是没问题的。
张太夫人浅笑:“极好。”
……
平津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即便是冬季路难行,清早出发,傍晚怎么也到了。
进入十一月中旬,雪后初霁,天际浅浅的蓝,久违的暖阳洒皑皑白雪之上,猫在屋里多天小孩子们跑出来了,农人货郎来来往往,素净清新,难得喧闹。
傅缙心情却只算一般,面色淡淡,驱马护在张太夫人的车侧,在未正抵达平津杨府。
杨氏也是大族,只距离镇北侯府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杨氏家主,张太夫人的表外甥杨笙,亲自等在披红挂彩的杨府大门前迎接。
“瑛娘!”
热热闹闹寒暄几句,张太夫人才登上台阶,便有一个头发花白拄了拐杖的老太太急忙迎出。
“阿姐!”
张太夫人一把搀住对方,近十载未曾相见,这对年已花甲的表姐妹的热泪盈眶,就连素来极冷清的张太夫人也难掩激动,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许久都未曾放开。
诸人连忙劝慰,傅缙替张太夫人顺了顺气:“祖母若是不舍,多住些日子和姨祖母团聚就是。”
他旧日和杨家并无往来,其实颇生疏,但因老太太之故,这声姨祖母倒有几分真情实感。
傅茂也来了,他扶住祖母急急附和:“就是,就是。”
张太夫人情绪恢复不少,摆摆手:“一把年纪的人了,出门久住像什么话?无需。”
杨太夫人早注意到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这是镇北侯府的世子爷?”
问是问话,但其实心里是肯定的,早接了张太夫人的信,长孙送她来。
杨太夫人欣慰极了,她是最清楚表妹前半生的磕绊,如今有两孙承欢膝下,最好不过。
她要见礼,还未福身就被张太夫人按住,傅缙也道无需,她就笑:“世子爷来老婆子的寿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傅缙正要客套两句,不想张太夫人却笑道:“这你可是说错了,我这孙子还有事,怕是饮不得明日的正宴。”
傅缙一诧,看向祖母。
众人正往正厅行去,杨太夫人携张太夫人在首位落座,她乐呵呵露出笑纹:“你这是要打发孙子去办什么事?”
她假意嗔怒:“都来了,不能等等么?”
张太夫人含笑:“等不得,我孙媳回娘家了,前几日接信,这二日快到了。”
傅缙一怔,却见张太夫人看过来,笑道:“她年纪小,这大冬天出远门的,我是极不放心的。承渊,你可愿替祖母去接她一接?我们正好一起返京。”
傅缙搁在几上是手微微一动,他道:“为祖母分忧,孙儿责无旁贷。”
张太夫人含笑:“极好。”
傅缙顿了顿,说:“邓州返京,走的山阳道,从平津去山阳道,尚需小半日,若要接她,早些出发为宜。”
张太夫人想了想,赞同:“你所虑即是。”
“那就早些出发吧。”
傅缙立即站起:“遵祖母之命,孙儿这就去了。”
龙行虎步,高大轩昂,目送傅缙率冯戊等亲卫渐行渐远,张太夫人收回视线,微笑摇了摇头。
……
“这小夫妻俩啊,怕是闹别扭了。”
年纪大了,舟车劳顿,张太夫人随即去了杨府安排的院子休憩梳洗,接过巾子擦了擦手,她摇头,清瘦的脸露出一丝笑。
张嬷嬷接过侍女奉上的茶,也笑:“太夫人目光如炬,瞒不过您。”
张太夫人失笑:“这有什么目光如炬的?”
她养大的孩子,还是能看出来的,自孙媳出了门,情绪就不高,见家信没单独给他的,更不乐了。
孙媳妇呢,性子宽和,别扭不往心里去。
“不过我这孙儿啊,是个倔的。”
张太夫人笑:“总得给他搭个台阶,才好下去。”
人老了,她就喜欢看孩子们和和乐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
63、第63章
傅缙留下大半府卫, 只点选了六七人, 当即出了杨府大门,翻身上马。
他一扫来时的淡淡神色, 回头扫视一眼,沉声令:“全速前行, 亥时前抵达邑乡。”
话罢, 一扬马鞭, “哒哒哒”马蹄声起, 一行健儿转瞬消失在大街尽头。
邑乡, 乃山阳道的一处交通节点, 从东南方向返京,必经此地, 距平津约百里。
轻装上阵,沿官道疾奔,可惜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又有铅云聚拢, 至抵达时,大雪劈头盖脸而下。
“冯戊,先率人去驿舍客店问询。”
凛冽北风卷着鹅毛大雪, 刮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膘马“嗬嗬”喘着粗气,有的甚至已经趴伏下了。
傅缙身姿矫健,翻身下马环视一圈,点了二人留下看守马匹, 率其余人往最近的驿舍而去。
算算时日,她差不多该到了,所以他才赶得这般急。
楚玥一行,乘镇北侯府车马,随卫仆役众多,其实非常显眼,若到了,就没有不让人留意的。
可惜拍开店门询问了一圈,却都说未见。不但今日未见,前几日都没有印象。
风雪咆哮,越下越大,冯戊伸手挡了挡,提高声音问:“主子,少夫人只怕是未到。”
傅缙道:“投宿罢。”
既如此,便在此等待。
一行人顺势就在最后问的这一间客舍落脚。
楚玥返程路上来过一封信,三日前接到的,当时她在归州,算一算脚程,她今日不到邑乡的话,明日怎么也能到了。
但谁知,次日等了一个白天,至傍晚天色昏暗,都未曾见车队出现。
“主子,我们还等吗?”
冯戊有些迟疑,前几日天气晴好,这路好走很多,会不会少夫人已提早过去了?
这一段颇繁华,沿途驿馆客舍不少,也不怕错过宿头,若车队直接穿过的话,这些小二们没留神也是有的。
暮色四合,朔风凛冽,风夹着雪灌进客舍大门,耳边呜呜风声不绝,远远的群山早眺不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小小的客舍挤满的躲避风雪的商旅,铺盖一地乱七八糟。这大门被打开后也不立即关上,厅内诸人面露抱怨,碍于对方一行一看就是贵人率众出门,不敢说话。
傅缙立即片刻,令:“牵马来,往京城。”
他立即翻身上马,往京城方向急追。
这样的大风大雪天气,车驾上路极难行,又是女眷,一日走上三十里就很不错了。
傅缙率人冒雪追赶,沿途见客舍就叫门询问,一路追出七八十里,却未曾有消息。
乌沉沉的天,劈头盖脸的大雪,冯戊冷得手脚都有些发僵了,问罢最后一间客舍,他打马回头:“主子,没有。”
傅缙玄黑的斗篷上落满雪花,鼻侧眉梢点点霜色,他直接一扯马缰:“回头。”
基本能确定,她没提前过了,他有些担心,可是路上出什么岔子耽搁了行程?
冯戊宽慰:“说不定,少夫人只是略慢些许,这会儿已到邑乡了。”
希望如此。
傅缙打算回到邑乡再询问一次,若还未见,明日就沿路往前寻去。
漆黑的雪夜,黄土官路被厚厚积雪覆盖,但好在底下还算平整夯实,骏马四蹄绑上禾草结的细绳,“嗬嗬”往外吐着热气奔跑,一行人在深夜返回邑乡。
再次一间一间地拍响客舍大门。
寂静里,忽“砰砰砰”门板被急促拍打,睡在厅中的好些商旅被惊醒,骂声四起。
正在柜台后打盹的小二揉揉眼睛,不耐烦喝道:“来了来了,不要拍啦!”
抱怨着跳出柜台,搬开门板就是风雪灌入,不待他开口骂,就见门前站着一个精悍汉子,高门大户府卫打扮,腰间挎着刀。
再往后,一行跨马男子勒缰立在店前,为首一个,满身大雪眉眼带霜,披玄色大毛斗篷,身量极高形容英伟,神色冷峻,威仪赫赫。
小二一个激灵,已到嘴边的责骂当即咽了回去,忙忙施了一礼,恭敬问:“几位爷,这是要住宿?”
他面露难色,这店实在很满了,腾了一回腾得两回,腾不了第三回啊。但得罪眼前人却是不能的,不行的话,只能让寻常商队让一让了。
不过没等他说,拍门的冯戊就道:“我们寻人,可有京城镇北侯府一行来投宿?是女眷出行。”
傅缙端坐马上,抬目看来。
就剩最后这几家了,若还没有,只能明日往前寻去。这种恶劣天气上路容易出岔子,她又怕冷得很,他眉心蹙了蹙。
却见小二眼前一亮:“有!”
“是个年轻的夫人,都入夜了才来投宿的,好不容易才腾出……”
那小二还在说,却见那个披玄黑斗篷的青年贵人一翻身就下了马。
对方步伐稳迅,携霜雪的玄黑斗篷晃眼而过,已大步入内。
冯戊喝道:“还不上去带路!”
愣愣的小二这才回神,忙不迭小跑跟上:“贵人请随小的来,……”
……
楚玥回娘家的这半个月,过得十分惬意。
给父亲的嘱咐达到预期效果了,京城那边又安排妥当了,还有青木应变,她难得闲暇。
承欢父母膝下,每日抱抱可爱的獾儿。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弟弟,承载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这小子康健得很,劲儿大,哭声也大,闹腾起来能把房梁上的灰尘的震下来。楚玥却欢喜极了,把他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
大部分时间,獾儿还是很给亲阿姐的面子的,抽抽噎噎就停下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仿佛黑琉璃丸子浸进露水中,剔透极了。
楚玥也喜爱极了。
可惜的是,快乐的时光总觉分外短暂,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半月时光忽忽而逝,楚玥该回程了。
洒泪挥别,情绪难免低落了好几天。
车马辘辘,一路往西北而行。
前头,天公尚算作美,小雪纷纷,自称一景,而后雪后初霁,天空湛蓝,暖阳白雪,美轮美奂。
楚玥的心情便重新畅快了起来,天地苍茫,有雪就有晴,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兴致勃勃,这景一连赏了好几天,眼看着还有两三日路程就抵京了,谁知又变了天,朔风大雪再次卷土重来,铺天盖地的路都看不清。
这种天气出行,真真不容易,哪怕楚玥装备精良,守卫严密,也倒了一回霉。
天气太过恶劣,黄土官道有坑洼,也被积雪覆盖不见,马蹄子绑了细绳索也易打滑,这一个不慎,楚玥的车驾就陷入一个大坑。
骤不及防的,幸好人没事,不过车轮子却损伤不能再用了。
好在有备用的,把车抬出,敲敲打打好不容易修好,却耽误了不少时间。楚玥只好下令,就近找个地方住宿。
出了这么一茬,后续的路程也和原定计划对不上了,一边躲避风雪,一边调整,比原来慢了一天。
路况还很不好,好比今天,紧赶慢赶,酉正才抵达投宿驿舍。
又是腾房间,又是安顿,又是用膳吃食,楚玥手脚冰凉得厉害,还烧水浸泡,药膏揉按。
好大一番折腾,等一切妥当,都夜半子时了。
楚玥眼皮子打架,孙嬷嬷心疼:“快快歇下罢。”
衾枕床帐都是自带的,已用汤婆子烘暖被窝,楚玥掩嘴打了哈欠,从榻上下来:“嬷嬷你也快些去歇吧,留如意在屋里就行。”
这不是家中,为稳妥夜间得留人值守,不过这活让年轻人干得了,孙嬷嬷一把年纪的,还是赶紧休息吧。
孙嬷嬷应了一声,未立即去,先扶主子去歇,又将该注意的事嘱咐一遍。
“你两个夜间警醒些,不能都睡了,虽外头有守卫,但也不可轻忽。”
楚玥解下大斗篷,立即缩了缩脖子,紧了紧手里捧着的汤婆子,她赶紧坐下,要往被窝钻去。
谁知这时,外头却隐隐一阵喧声起。
孙嬷嬷拧眉,扬声:“什么事?使个人去看看!”
不用看了。
那喧哗声越来近,隐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稳健,有力,直奔小院正房而来。
外头有侍女呼禀:“……世子爷来了!”
众人惊诧。
正好那脚步声已行至廊下。
“砰”一声隔扇门被推了开来,凛冽的北风卷着飘雪扑进门内,楚玥一回头,正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裹风带雪大步进门。
宽额高鼻,面容英俊,正是傅缙。
他身上铺了满满一层雪花,头上发上,身上斗篷上,眉梢鼻侧沾了细细霜色,连脚下靴面都落满了白。
楚玥惊讶极了:“你,你怎么来了?”
她被惊得一时都忘记两人之前的别扭了,这不上值么?怎么好端端跑这么远,半夜三更的。
傅缙看了她半晌,才说话:“我昨儿就来了。”
他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到了哈哈哈哈,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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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64章
两人对看了片刻。
谁也没吭声。
边上孙嬷嬷左看右看, 有些迟疑说:“少夫人, 这,……世子爷且梳洗更衣吧。”
外头已忙忙打了热水来, 还有匆匆腾出的干净衣物,正侯在廊下, 她便做主先将人唤进来。
傅缙满身的雪花, 入得温暖的室内开始化了, 斗篷渐渐渲染润湿。
在外头奔波实在太久, 他冻得脸有些泛青, 就在那儿站着, 整个人都仿佛往外冒着寒气。
楚玥抿了抿唇,惊讶过去, 先前的别扭想起来了,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房门掩上,严寒阻隔在外,孙嬷嬷上前请傅缙梳洗更衣。
他积威甚重, 虽这半夜三更突兀而至,但也无人敢露出半点异色,只小心伺候着。
梳洗到一半, 护送楚玥回邓州的府卫队长在外禀, 冯戊等人俱已安置妥当了。
这客舍挤得太满,连大厅和柴房都安置了旅人,但好在楚玥这边人多,再挤一挤, 还是能挤进去的。
空房间是肯定没的了。
府卫队长禀到此处时,傅缙看了楚玥一眼。
楚玥摸了摸手上的汤婆子,躺下,没理他。
傅缙在,屋里便不需留人守夜了,待他梳洗妥当,孙嬷嬷便领着众侍女,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房门掩上,屋内安静下来。
傅缙立了片刻,吹熄床头小几上的留烛,也躺了下来。
一点烛火摇曳,帐内朦胧的微光,柔软衾枕,鼻端一抹熟悉的幽幽暗香,若有似无,清浅淡雅。
她侧卧,背对着他,卷着锦被埋在里头,仅剩小半个发顶露出来,一动不动,仿佛已睡了过去。
傅缙蹙眉,气性这般大,他顶风冒雪都来寻她了。
躺了片刻,他也侧过身体,伸出手臂,试探着轻轻环住她。
“明日还要赶路,你不睡么?”
声音从被子堆里出来,有点儿闷闷的,楚玥伸手,一把就将他的胳膊给拨了下来。
傅缙有些负气收回那只被拨下胳膊,仰躺回去,阖上双目。
只他心内翻腾,却毫无睡意。
其实祖母让他来接人,他是极愿意的。
这想法一起,真真让人有些难抹开脸面,但他还是来了。
不想她还气着。
这般大风大雪,他来回奔波就是为了寻她接她,见了面她也不问他一句,吃没吃?冷不冷的?
都是为了那个青木。
傅缙翻了个身,也被背对着她,他有些负气地想,他也不理她了。
……
外头风雪咆哮,屋内夜深人静,厚厚的窗纱阻隔了风霜,大熏笼内炭火旺旺驱走寒意。
“啪”一声轻响,墙角的蜡烛爆出一点烛花。
傅缙又翻了身。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眼前就浮起当日她为难的神色,微微蹙着眉心,甚至带有一丝恳求。
其实他也知道,她虽是女子,却守信磊落,能说得上是个品格高尚之人。
观那青木平日行事,他应不敢僭越,唯一的就是忒膈应人了些。
但她确实也有她的难处,幕前大主事一职,不是说换就能换了去的。
站在一个领导者的角色,青木这类有大功又忠心,还是长辈留下来的重要心腹,确实是不能轻易贬斥。
她其实可以敷衍自己的。
但她没有。
她到底是不肯骗自己的。
这般想过,傅缙心里舒坦了许多。
他侧头看去,床里侧锦被隆起一个纤细的弧度,她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侧。
这月余争吵冷战,其实他也没高兴到哪里去。
心里头闷闷的,觉得难受,他不喜欢她不搭理自己的模样。
耳畔呼吸清浅,他知道她还未曾睡着。
傅缙侧过身,重新将胳膊伸了过去,这回搂实了,他靠过去,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那青木,你要留便留罢。”
他低低说罢,又蹙眉补充:“只你平时不许多留他,正事说罢就赶紧打发出去。”
楚玥一怔,回过头来。
借着烛火透过床帐的朦胧微光,见他眼下微青,平日锐利的眸子有不少血丝,面有疲色。
他正定定看着她,微蹙着眉头,看着有几分委屈。
她轻叹了一声。
“这世上女子自来不易,我掌商号也有许多难处,青木是我外祖精心挑选出来的,苦心栽培多年,就是为了日后辅助我。”
她低声说:“第二日我问过青木了,初六是他亲眷乡邻罹难之时,他这才神思恍惚。是误会了。青木幼年命途坎坷,我们多体恤些。”
这事就不多说了。
这气其实楚玥也没真往心里去了,说开了,就好了。
“累吗?”
摸摸他眼下的青色,“都找多久了?饿不饿?”
“嗯,有些累的。”
她声音软和,温热的手触在他脸上,心里愈发觉得委屈了,傅缙蹙眉说:“来时就刮风下起了大雪,这路很不好走。”
“未正没见你,我便往京城那边去寻,到了栗乡都不见,才又回头,也没用过饭食。”
“那怎么不早说?”
这顶风冒雪的,又饿了大半天时间,也不吩咐孙嬷嬷备膳?楚玥说他一句:“那让厨房做些来。”
她拥被坐起,扬声唤人。
风雪呜呜,厚厚的窗纱“噗噗”微响,一声令下,外头就动了起来。
傅缙松了松胳膊让她坐起,仰躺在床上,一手圈住她的纤纤细腰,一手枕在脑后。
身畔体温暖热,心里头郁闷一扫而空,连这个简陋的官道客舍,看着都顺眼了许多。
……
不过就是个路边客舍,大风大雪道路不畅,投宿者多消耗大,实在没多少好东西可供食用。
新宰的鸡,熏肉,还有两碟子小菜,都是腌的,厨下仔细整治了,孙嬷嬷指挥人搁下食案。
她撩起帷幔,往床那边望了眼。
却见自家少夫人拥被坐着,世子爷躺在她身边,二人挨得紧,一个垂首一个抬眸,正低低说着话。
神情闲适,姿态亲昵,这是和好了?
孙嬷嬷心喜,忙禀一句,领着人退下并掩上房门,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两个。
“哎,赶紧起来。”
喊饿的是他,这会儿膳食备好了,却懒懒地躺着不愿动弹。
楚玥披上斗篷,伸手推了推他:“不然等会菜要凉了。”
傅缙翻了个身,正好埋首再她的腰腹间,蹭了蹭,“唔”了一声。
楚玥没好气:“不吃了是吧?”
不吃她就睡了。
傅缙这才坐起,随手拽过斗篷披上,拥她起身往食案行去。
这人力气贼大,看着根本就没使劲,就带着她站了起来。楚玥“喂喂”两声,扯了扯他的胳膊。
“我不饿。”
去那边干嘛呢,这被窝暖烘烘她坐得舒舒服服。
“你和我一起。”
他不乐意,手臂箍得紧紧的,这客舍房间不大,说话间都到地方了。
楚玥拧他一把,便坐下了。
傅缙确实饿了,执起筷子便吃,当然他也没忘楚玥,夹了个鸡翅膀给她。
楚玥摇头,她不饿,不想啃鸡翅膀吐骨头了。
傅缙便撕了些鸡腿肉给她。
都送到嘴边了,楚玥只好张嘴接了,见他还来,“行了,我自己来吧。”
碗筷有两套,她便自己拿起银箸。
这么一伸手,却见白皙的手背上有一小块淤青,傅缙一见,即时拧眉:“一大群人,这是怎么伺候的?”
他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明显就是磕出来的,当即就怒了。
楚玥解释:“先前车陷入坑里,轮子都坏了。”
这真不能怪府卫和侍女们,雪大风大路面结冰,马蹄子和车轮易打滑,栽到路边覆满积雪的深坑里,还是如意和孙嬷嬷第一时间搂抱护主,否则,她就远不止手背磕青了这小小一块了。
这种天气出行,小意外太常见。
她说情,傅缙只得作罢,三两下吃了饭,倒了药酒给她揉。
“不用了。”都不疼。
楚玥嘟囔一句,见他没停,不理了,随口问:“你怎么来了,不用上值么?公务呢?”
傅缙不疾不徐揉按,手上力道恰到好处,“这半月没大事,都安排妥当了。”
这一点点淤青,很快就揉散了,净手回到床上,暖洋洋的室内,肚子吃饱,怀抱娇妻,傅缙难免意动。
不过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楚玥拍掉了。
“你不累么?”
她白了他一眼,她都困得很,将他的手按回去,她躺下:“快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去接祖母呢?”
“晚些起也无妨的。”
可惜楚玥明显无此意,看着又倦得很了,傅缙只好做罢。
他躺下,搂着她,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将她微凉的脚丫子夹住。
“祖母让我来接你,我也是极愿意的。”
楚玥回头,朦胧的微光下,他一双眸子有些亮。
他将脸凑近一些,她笑着摇了摇头,微微抬头亲了亲他。
柔软的唇瓣轻触他脸,如羽毛拂过,一触即离开,傅缙心头却畅快极了。
搂着她,阖上双目。
嗯,为旁人夫妻置气实在不该,至于那个青木,自己多盯紧些。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发哈!
65、第65章
第二日, 两人罕见地起晚了。
楚玥是舟车劳顿, 本就疲惫,昨夜又睡得晚, 背后暖烘烘手脚热烫,她沉沉睡去, 不知天明。
傅缙在黎明时倒醒过一回, 多年习武惯性强大。柔衾软枕, 她蜷缩着身体偎依在他怀里, 一只纤手微微握拳搁在他的胸膛上, 格外地乖巧柔顺。
心很宁静, 睁了睁眼,他又重新阖上。
没有公务缠身, 无需上朝上值,难得的闲暇时光,静谧又安详。
外头天黑着,风声呜呜, 雪光映在窗棂子,似昏似明,这简陋的斗室, 却暖意融融。
两人一直睡到辰末, 才醒了过来。
傅缙束发有些松散了,他随手解了,一头乌发粗而黑,他懒懒躺着, 眼眸半阖半闭,少了平日的锐利严谨,罕见的慵懒闲适。
眼线浓长,鼻梁高挺,饱满偏薄的唇,他五官生得深邃,侧脸极之俊美。
楚玥刚醒懵懂着,揉揉眼睛,呆呆瞅着他。
“看什么?”
她睡眼惺忪的,正拥被揉着眼睛,粉白的脸颊泛着红,左边侧脸还被压出一点睡印子了,呆头呆脑的,又软和又可爱。
傅缙又怜又爱,欢喜极了,仰躺着略一用力,将她搂到自己的身上。
楚玥骤不及防,脸颊磕了他下巴一下,还挺疼的,她一下子就醒全了,“嘶”一声捂着脸揉着,捶他一记,“干什么了你?”
“我看看?”
傅缙拉开她的手一看,有些红,怎么这般嫩?就轻轻这么磕一下般,他忙给揉着。
“才不用你?”
楚玥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傅缙没放,手一绕就回去了。
打打闹闹,这般揉着揉着,很容易就生起别样心思,骤一个翻身,他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一边亲一边蹭着,“用不用我?你说用不用我?”
新生的胡茬子刺刺的,又麻又疼又痒,楚玥颈窝最怕这个,登时一边尖叫一边笑,使劲推他。
夫妻时日不短,傅缙极熟悉她身体,立即乘胜追击,“说,用不用?”
“用,用!”
楚玥笑得泪花都出来,“最少不得你了,行不行?”
傅缙这才满意抬起头,放她一马。
他半支起身搂着她的背,她两只手正搁在肩膀,方才正推的,停战泄了劲儿,眼下虚虚环着。
二人极亲昵,头发都混在一起,你那边有我的,我这边有你的。
傅缙俯身,亲了亲她。
她笑得脸红扑扑的,衣襟微散,绫缎寝服的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藕臂。
分开也够久了的,这久别重逢,又吃饱睡足,傅缙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蓦俯身下去。
楚玥喂喂两声,忙不迭捂住他的嘴,“都什么时辰了。”
她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吗?都天光大白了,若是做了那事儿还得叫水,动静这么大,这客舍挤得满满当当的,还要不要脸皮了?
便是他不要了,她还得要呢!
她板着脸:“还得去接祖母呢,再不起来就要晚了。”
傅缙这月余实在想她得紧,又兴头正浓,自是不愿松手。奈何楚玥坚持得很。你来我往闹腾一番,急得她脸皮子涨红,最后他才停了。
“……你莫动。”
方才她在他怀里挣动得厉害,傅缙按住,深吸一口气阖目。
楚玥不敢动了,他身体绷得很紧,两人穿得单薄她感觉真真的。
良久,他才睁开双眼,有些不甘捏了捏她的脸,咬牙道:“今儿晚上,定饶不了你。”
这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听得楚玥有些胆怯,但现在顾不上这些,她忙不迭点头:“我们快起吧。”
为表是诚意,她奖励性亲亲的他的脸,然后借机一跳,跳下了床。
不敢待了。
傅缙斜了她一眼,躺了片刻,还是不甘不愿起来了。
……
从邑乡到平津,有官道,因地势平整还十分宽敞。不过到底乘车比不得骑马,是要慢一倍不止的。
楚玥说得没错,再不出发,天黑前就无法抵达。
起身梳洗,更衣用膳,不过两刻,楚玥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毛斗篷,傅缙给她拉上兜帽裹得严严实实,匆匆忙忙登车离开客舍。
天儿依旧极寒冷,万幸的是,今天的风雪比前两日要小一些,走起来稍轻松点。
紧赶慢赶,终于在申时抵达平津。
冬季日短,天色已开始昏暗了,楚玥推开轩窗往了眼,见长街尽头是一户门庭开阔的高门大院,虽这角度不见匾额,但看广亮大门和院墙皆披红带彩,红彤彤极喜庆,想来这就是杨府。
“杨太夫人乃祖母姨表姐,多年来感情甚笃。”
傅缙本来也随楚玥坐车的,接近平津时他便下车跨马,护着车驾前行,这会儿见她微露疑惑,便解释道。
“哦。”
难怪了,寻常高门大户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几乎不出远门,张太夫人还是属于格外冷清喜静的类型,实话说,楚玥之前还挺诧异的。
镇北侯府如今如日中天,杨氏家主杨笙又迎了出来,笑着将人迎了进去。
这杨笙相貌还不错,没有发福,算得上是个中年美大叔。论辈分他是傅缙表叔,和杨家亲戚女眷礼貌寒暄后,楚玥也不端着,给对方微微一福,行了个晚辈礼。
杨笙慌忙虚扶,客套一番,接着他亲自领路去张太夫人暂居的客院。
拜见张太夫人自然是最重要的。
张太夫人暂居的院舍是在花园子一侧,一路行来,这杨府到底是积年世家,屋宇重重古朴厚重,花园子建得很别致,虽眼下光秃秃的,但春夏秋的美景仍可窥一斑。
张太夫人已等着了。
见傅缙楚玥一前一后行来,虽相距半臂十分规矩,但傅缙脚下行得缓,过门槛时还顿了顿,微微侧头,待她站定了,才继续举步。
老太太和张嬷嬷对视一眼,小两口这是和好了。
张太夫人露出笑脸:“快快起罢。”
问了傅缙几句路上的事,又问了楚玥几句弥月宴,二人一一恭敬答了。
“既一切顺遂,那便好,明儿我们回吧,这也耽搁了不少时候了。”
张太夫人看向并排坐在左下手的孙儿孙媳,拍了拍傅缙的手,又拉过楚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既能成夫妻,全有一段缘,当好生珍惜才是。”
“是。”
楚玥侧头,傅缙也正看过来,二人对视了一眼。
她忙规矩应下。
老太太素来清冷的面容露笑,半晌抬目,盯着槛窗外披挂了一片艳红的花园子,喃喃:“缘来相知本不易,莫教虚度空叹息。”
隐隐带着惆怅叹息,楚玥一怔,抬眼看去,却见张太夫人远眺窗外,神色有些怔忪。
也不知为何张太夫人会嗟叹,但明显不是和她说的,气氛有些沉寂,傅缙看了她一眼,楚玥会意,眨眨眼睛问:“祖母,姨祖母家不是寿宴么?为何会挂同心结?”
同心结,顾名思义,这是办婚嫁喜事才会用的。
其实一路行来她都有些奇怪了,不是寿宴么?怎么这红绸是结成同心结?而且杨太夫人寿宴都过去两天了,正常该拆下来才是了,怎还挂着?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楚玥和张太夫人关系虽没过分亲昵,但总体比刚开始时好了许多,最起码请安时不再是尴聊,能真谈些话。
“是你杨家表叔的嫡幼女要出阁了。”
好日子和祖母大寿挨得很近,贺了寿正好出门子。
张太夫人回神:“好了,你们奔波一日也累了,去给你杨家姨祖母见个礼,便歇下罢。”
明日一大早,还得启程回京。
傅缙和楚玥自然无有不应,告退后,便一前一后出了去。
男的高大昂藏,女的纤细婀娜,不疾不徐,缓步向前。
张太夫人目送孙儿孙媳背影远去,待出了院子,又和杨笙一起,沿着花园子的甬道渐行渐远。
视线在孙儿孙媳身上定了片刻,又移到杨笙身上,欣慰笑意渐渐就敛了,她轻叹一声。
“太夫人,往事已矣,你莫要嗟叹了。”
作为张太夫人的陪嫁丫鬟,张嬷嬷最清楚旧事不过,也最清楚主子为何惆怅。
杨笙,和傅缙生母张氏同年。
张太夫人生母早逝,父亲续娶,继母面甜心苦,好在还胞兄互相扶持。可惜的是,她兄长也是个不长寿的,二十出头就病逝,膝下仅遗一女。
兄长就仅剩这点血脉,留在娘家给人磨搓,张太夫人自然不肯的,她就将侄女接来,养在膝下。
说是侄女,其实和亲女也没什么两样。
老侯爷也不嫌疑张氏丧父孤女身世,发妻无所出,膝下养的是庶子,欲将侄女嫁了养子留在身边,他怜惜,欣然同意。
傅延和张氏便定下了亲事。
也是亲事定下后,张太夫人才发现,张氏和杨笙暗生好感,虽未挑明,但彼此却是有意的。
不过却不深,朦朦胧胧罢了,傅延和张氏一定亲,为避嫌,杨太夫人立即给儿子定了亲。
少年人少许旖思,年轻时谁没有?当不得什么。既木已成舟,便就此揭过。不管是张氏本人,还是张太夫人,都没放在心上。
时过境迁,匆匆二十余载过,杨笙儿女满堂,娶媳嫁女,发妻和乐顺遂。
忽想起,再回首,却满腹感伤。
张太夫人喃喃道:“是我不好,我都未曾问过她,便给她定下亲事。”
否则,张氏嫁入杨家,不会有一点波澜,自此一生顺遂,儿女满堂。
张嬷嬷劝:“这怎么能怪您,您也是一片慈爱心肠,怎知……”
张太夫人眉目黯然,捂唇轻咳了两声,张嬷嬷急了,忙把半敞换气的槛窗关了,“还有世子爷和二爷呢,二爷还未曾娶妻,孙子孙女,还有许多事得您操持。”
她怕主子着凉了,忙命丫鬟去端姜汤:“您可莫要多想了,便是夫人还在您跟前,也是无怨悔的。”
无怨悔么?
张太夫人闭目,慢慢靠在椅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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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66章
半夜风雪, 渐渐就停了。
一大清早, 楚玥就得起了。今儿还得赶回京城,冬季得多预留点时间, 慎防路上有什么大小变故被耽搁。
最前头一辆宽敞的宝蓝色大车,后头紧跟一辆略小的杏帷香木马车, 雕花繁复, 绣纹精致。前者是张太夫人座驾, 而后者则是楚玥的。再后面接下去的, 就是仆役和装载行装车马, 清一色蓝蓬独驾。
一直排开去, 占了半条大街,正装肃容的府卫紧紧簇拥, 在晨雾中出平津返京。
天色渐亮,薄薄晨雾渐散,有久违的阳光洒落,为这皑皑白雪披上微微的一点金光。
原野一眺漫无边际, 入目苍茫茫的一片白,道旁老树光秃秃早掉光了叶子,却另有一种凌霜傲雪的虬劲姿态, 远远的天际蔚蓝一片, 有鹰隼在寒风中盘旋向上。
苍茫,豪壮,磅礴的霜雪原野,放眼过去, 教人心胸大开,陡生起一股凌云壮志。
很冷,只也教人流连忘返。
楚玥推开轩窗,便未再关起过。
她捧着手炉静静远眺,车厢门一开,却是傅缙挑帘而入。
他一见就皱眉:“这是怎么伺候的?你二人可懂照顾主子?”
傅缙声音颇严呵斥,随车伺候的孙嬷嬷如意慌忙福身请罪,楚玥回过头来,忙道:“不干她们的事,她们劝好几回了,是我要开的,我可穿够了衣裳。”
她笑:“天苍地茫,城里可不得见。”
楚玥一身夹厚厚的夹丝绒蜀锦曲裾,外罩缎面貂皮大毛斗篷,怀里抱着手炉,斗篷后的兜帽也拉上了。
斗篷缎面是鲜亮的水红色的,边缘缀了一圈雪白蓬松的狐毛,兜帽很大,映衬得她一张俏脸格外小巧,瓷白中透着粉红,翘唇而笑。
傅缙目光未曾移开,随手挥退孙嬷嬷二人,在她身后坐下,展臂将人拥进怀里坐着。
他头搁在她的肩膀:“有这么好看么?”
摸摸她的手,暖暖的,他放下心,也一同往轩窗外望去。
马车匀速前行,轩窗外蓝天雪原,苍茫开阔。
楚玥调整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倚着,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好么?”
确实挺好的。
傅缙雪景倒见过无数,不过他自年少起身负重担,哪有什么心思闲下来仔细观看?大约他会觉得大雪路难行的可能性反更高些。
如今怀里拥着娇妻,两个人静静坐着,反头回生出了兴致来。
空气沁寒,举目远眺,偶尔讨论两句,不知不觉过一个多时辰。雪原到了尽头,车队进入山丘起伏的羊首山脚。
差不多了,傅缙便伸手把轩窗关上。
楚玥意犹未尽收回视线,伸了伸懒腰,问他:“你出京这好几天的,可有妨碍?”
要知道,如今京中并不平静。
傅缙道:“无妨,三皇子动作频频,我正好避上一避。”
税银案一案至今,三皇子一党捉襟见肘,但到底是盘桓朝堂十余年的人,他根底比贵妃太子还要深厚许多,这反扑也使极其厉害的。
傅缙等人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朝争党争,恰好京营先前因军饷案肃清了三皇子一派的人,相对要平静一些,他正好避一避。
既提起,他顺便就将现今朝局和楚玥说了说。
楚玥点头,和他们先前预料的一样。
“那咱们呢,陛下对西河王有何手段?”
她压低声音问。
尽量避免被波及,才是他们实际上的头等要务。
二人坐回短榻,傅缙将她搂到大腿上坐着,薄唇正好凑在她耳侧,啄了啄粉红色耳廓,他低声道:“房太师奏,拟推恩令,陛下驳了。”
楚玥一怔:“推恩令,这不大合适吧?”
她知道推恩令。
藩王的封地爵位,历来皆由世子一人承继,而这所谓的推恩令则以公平分配为原则,人人有份,按嫡庶依次分享封土,赐爵,将原来大封地分割成若干块。代代如此。
政策固然是好政策,封地越封越小,藩王实力同样递减,兵不血刃解决拥兵自重的问题。但是吧,这得中央实力强劲,帝皇强悍的时候才好办,否则一个弄不好,在第一代执行推恩令之前,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今及朝廷,还有军事,虽并非主弱臣强,但距离压倒性优势还是有一大段的。
故而楚玥有此言。
傅缙赞许看她一眼:“所以陛下驳了。”
驳回之后,却先是加大力道约束西河附近的州府,再次大肆调动大小官员;接着,又示意对周边一带如沈氏般的大商号重重打压,以防还有第二个投藩的;再然后,又明着下旨,削减诸藩封国的国兵,及采矿等等权利。
难免就对其余藩王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而且这才刚开始。
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情况下,怨言是必然的,这很难安抚,甚至有可能激起更多的反心。
皇帝这招使得还算漂亮,下面的人先提起这推恩令,让诸藩的心提起,然后他驳回,后续再采取其他手段的时候,诸藩虽利益受损,但也容易产生一种庆幸心理。
楚玥了然,人之常情,当然,这不包括本来就有反心的。
她问:“殿下那边如何了?”
“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去了。”
宁王提前安排好,大宁矿山少,他遣出心腹京营的商号,还有楚玥的赵氏商号俱不邻近大宁,暂时来说,影响不算大。
傅缙嘱咐:“你回去后,正好使人盯紧西河及赵地淮安等地。”
这几个藩王皆实力强劲,正好旨意下去他们必会大调整,赵氏老牌商号却一贯低调,非常适合打探消息。
皇帝这还没完,可以预见日后的暗流涌动,有机会得抓紧布置。
楚玥郑重应了:“好,我回去就安排。”
……
赶路一整天,傍晚抵达京城,楚玥颠得有些骨头疼,一回到禧和居,立即吩咐打水泡澡。
就着热腾腾的水泡了两刻,又按摩一番,她昏昏欲睡,送张太夫人回福寿堂的傅缙回来了。
他两三下就洗刷干净,挥退下仆就挨过来。
楚玥真怕了他,昨夜宿在平津,被他追着兑应承诺,她想着自己确实答应过,只好应了。
月半孤枕,傅缙也是想得厉害,来势汹汹狠得和那出闸猛虎似的,她着实吃不消,好在他到底把天明得早起赶路听进去了,这才饶她一饶。
她心有余悸:“今儿赶了一日的路,我累得很了。”
楚玥不依,忙不迭卷起锦被团成一团,把口鼻都缩进去了,只露出小半个脑袋。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娇俏可爱极了。
傅缙一探手,连人带被卷拖过来箍住,他凑过去和她鼻尖对鼻尖,“你昨儿都答应我了。”
被弄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会儿,胡言乱语都不知答应什么了,楚玥想了想,蹙眉:“那不算。”
“我明儿也得早起呢。”
出门一个多月,商号一大堆事,还有暗务得赶紧布置下去,早起是肯定的。
傅缙想了想,“要不……就一回,一回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剥着被卷,楚玥七手八脚也抵不过,他轻易就把脑袋给扒拉了出来,二话不说,立即凑了上去,用力一阵又亲又蹭。
他熟悉她得很,果然,楚玥又麻又痒,一边缩一边笑尖叫着往后缩,登时溃不成军。
泪花都笑出来了,最后只好应了。
“你说的,就一回,可不能骗我。”
“嗯,那肯定是,……”
……
楚玥得了一个深刻的教训,看来限定次数还不行,下次还得限定时长。
清晨天还黑着,朦胧雪光映在窗棂子上,她翻了个身,迷瞪瞪睁开眼,如此想道。
她又往柔软的缎枕蹭了蹭,忽床帐一撩,傅缙俯身下来亲了亲她,“要不再睡会儿?”
他已穿戴整齐,今日回京营销假,坐在床沿看她迷瞪瞪的模样儿,喜爱极了,也舍不得起身,俯身拥着她说话。
楚玥瞪了他一眼。
“边儿去!”
她气鼓鼓的,到底还是爬起床了,没办法,事挺多的,她不喜欢拖。
“还不上值么你?”
她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傅缙也不嫌弃,替她顺了顺有些凌乱的柔软发丝,“莫忘了添衣。”
她 “嗯嗯”应了两声。
时间限制,傅缙也留不得长,匆匆就走了。楚玥梳洗用罢早膳,披一件厚厚的狐皮斗篷,先去寿安堂和凝晖堂一趟。
她出门久了,回来正正经经请一回安是必要的。
福寿堂照旧简洁,听老太太有两声轻咳,她便关怀几句。楚姒倒热情得很,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娘家,人人都问到,并重点关注一下獾儿,让楚玥很有几分腻歪。
不过,好在耗时不长,忍耐一下就过去,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套车出门。
接着连续几日,楚玥忙得脚不沾地,连晚上都加班了,完事倒头就睡。傅缙就没怎么折腾她,最多就其中一天的清晨弄了一回。
他倒是精力充沛,附耳道:“过两日待你闲些,定饶不了你。”
听得楚玥头皮发麻,恨恨拧了他一把,傅缙不甘示弱,俯身过去,两人你来我往,又打闹了一场。
嬉闹过后,继续是忙碌,至于傅缙那话,再说吧,能拖两日就拖两日。
她想,再忙碌多几天也是无妨的。
不过吧,青木很能干,次要一些的他都处理好了,楚玥忙碌了几天,将要务大致安排妥当,接下来她再把这月余诸事过目一遍即可。
后者没这么紧迫,可以稍稍喘一口气。
傅缙来接她。
“明日你晚些起无妨。”
刚才一同从外书房而出,公务进展傅缙知道,说这话时,目光灼热。
楚玥瞪他:“谁说的,诸事繁琐尽快为宜。”
傅缙笑而不语。
他心里有数。
看得楚玥牙痒痒。
马车辘辘,两人又笑闹了一番,不过傅缙的心思注定是要落空了,因为才进府门,便见梁荣等着了。
梁荣神色绷得有点紧:“主子,太夫人病了。”
……
张太夫人病了。
初时,并不算严重。
也不知是沾了些寒气还是怎么的,在平津时就有几声轻咳,不过很轻微,她没多在意。张嬷嬷说让请大夫,她也不乐意,没啥事谁乐意吃那苦药汁子呢?
她院里也有常备的药丸子,取两丸服下了事。
药丸子服下了,轻咳停了,谁知隔一日又重新咳嗽起来,到得次日,严重了许多,人也有些低烧了。
忙忙打发人去请了大夫,傅缙楚玥归时,才把大夫送出府。
二人一听,也顾不上其他,立即往福寿堂赶去。
来人也不仅仅有他们。
本朝以孝治天下,府上太夫人生病,这是头一等大事。傅茂不提。即便宣称体弱闭门调养身体的楚姒,接讯也第一时间领着儿子过来了。还有傅延,他归府比傅缙二人早一步,衣裳都没换,匆匆赶去。
傅缙楚玥到时,傅延和楚姒已在张太夫人床前说话了,傅延说:“……母亲好生养病,这冬季天寒,勿冷着了。”
转头,他又嘱咐张嬷嬷等仆,一定得妥善照顾,并注意门窗,万不能进了寒气。
“祖母,您如何了?”
楚玥随傅缙而入,傅缙匆匆往张太夫人床头去了,她请安后则安静站在一边,半垂眸不语。
和楚姒一样。
楚姒在,即便楚玥和老太太的相处比开始时好了不少,也不能表现出来。
她很自觉当起了背景板。
张太夫人斜靠着引枕倚在床头,拍了拍长孙的手,环了屋里满当当的人一圈,淡淡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病?不过小事一桩,何用劳师动众。”
老太太精神头不大好,懒得理会这些人,扫了一脸关切的楚姒一眼,心下不喜,她看傅延:“都回去罢,我乏了。”
她神色比平日还淡些,楚玥瞄了身侧楚姒一眼,后者表面功夫到家,表情丁点没变。
张太夫人素来喜静,傅延也不奇怪,又关切嘱咐了几句,拱手:“母亲,儿子告退。”
“去罢。”
这情形父亲都不留了,留儿子就不大合适,话罢,张太夫人示意傅缙兄弟和楚玥也一起回去。
傅缙只好叮嘱几句,便退下了。
方才满当当的屋子,眨眼就清净下来,张太夫人怔怔坐在,须臾从枕下摸出一支点翠牡丹攒金钗,握在掌心轻轻抚着。
张嬷嬷见了有些急。
这支点翠牡丹攒金钗,是傅缙生母张氏十五加笄之用的,她去世后,张太夫人便留着当念想。
多年密密收藏,可自平津杨府忆起张氏后,这几日老太太的情绪都不怎么高,回来后就把这支金钗翻了出来。
睹物思人,更添感伤。
只是眼下这般暗自伤怀,怎么养病?
张嬷嬷忙劝:“主子你躺下好生歇着,这金钗老奴给您收起来。”
张太夫人回神,也不为难张嬷嬷,被搀扶躺下了,不过她也没将金钗交给对方,塞回原来的枕下。
她摆摆手:“阿秧,我无事。”
……
楚玥跟着傅缙回禧和居,二人一前一后,未有交谈。
进了禧和居,傅缙停了停,和她并肩而行。
他眉心皱得紧,张太夫人年纪大了,一病人就显得格外憔悴,他心里记挂着。
楚玥宽慰:“只是略略发热,服两帖药就好了,你勿担忧。”
傅缙朝她笑笑,“嗯”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牵挂,回家的路上闹得凶,梳洗上榻后却没了那个兴致,搂着她拍了拍,“睡吧。”
楚玥也没办法,这个只能等老太太好起来。
中药虽略慢,但低烧的话,一日怎么也得见效了。
她是这么想的。
但谁知,事与愿违。
张太夫人的病并没有好了起来,她服药后退热不过半日,突兀反复,至次日午间时分,高热来势汹汹,很快的,人就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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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67章
古代一个小小的风寒, 都能要了人命, 更何况高热不退?
况且张太夫人年纪大了,都快要六旬的人, 又逢数九寒冬,要说一个弄不好就没了, 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楚玥得讯, 当时心头就咯噔一下。
镇北侯府的大小主子, 除了被传召入宫通知不到的傅延, 一接讯立即匆匆往回赶。
楚玥刚进的门, 傅缙后脚就到, 他飞马狂奔而返,冲进门直接一掀最外层沾雪的斗篷, 几大步到老太太病榻前。
“祖母!”
他半跪,隔着锦被攒紧张太夫人的手。
傅茂眼圈通红:“大兄,太医说祖母风寒入里,积郁不散, 若是不能尽早退热,恐,恐有大忧。”
老太太这一病十分凶险, 若是高热一直不退, 上了年纪的人,谁也不敢担保什么。镇北侯府连太医都请动了,太医诊脉后面色十分凝重,开了方子匆匆督促煎药去了。
张太夫人正阖目躺在病榻上, 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涸起了白皮,她喘息颇重,每一下都似极费力,艰难喷出灼热的气息。
两颊微凹,深纹纵横,人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艰难挣扎着,触手温度高得吓人。
傅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幼时丧母,父亲续娶,被接到封地养育,张太夫人慈心抚育,祖孙二人感情极深。
傅缙呼吸都有些重了,捂暖了掌心,探手进被内握住张太夫人的手,“祖母,我来了。”
他声音有一丝哽咽,强自压抑着:“药很快就好了,您且忍耐些,会没事的。”
楚玥听着心里难受。
但她不好表现,只能沉默站着。
因为楚姒在。
楚姒正指挥下仆端水送药,忙忙碌碌的,一脸关切带着焦色,不时叮嘱安排。这关头,儿媳孝顺必不可少,她看着也无懈可击。
傅缙兄弟无心理会她。
张嬷嬷不亢不卑应了,人是不可能撵出去的,东西不经对方的手,她无所谓。
楚姒也无所谓,在场的,大部分都心知肚明,傅延也不在场,她姿态到位就可以了。
说话间,太医领着药童,匆匆把药端进来。
辛涩的苦味,立刻在不大的内室弥漫开来,楚姒吩咐:“赶紧的,把药端过去!”
她也跟了上去。
不过没往床前凑,约莫五六尺,便站定。
楚姒居高临下,打量病榻上的张太夫人,瘦削的脸干枯通红,这般气息奄奄的,是快死了吧?
她也挺在意的,不过不是在意张太夫人是否好转,而是恰恰相反。
一个养母,还是张氏的姑母,多年来始终压在头顶上的嫡婆婆。楚姒虽掌控内宅,但始终还是差一点的,算不得说一不二的人。
另外最重要的是,这么些年老婆子给她出了多少幺蛾子?
先是怂恿老侯爷接走傅缙兄弟,给她带来数之不尽的后忧;还有之前,若非这个死老婆子,她何须割脉自证清白?
楚姒摸了摸小臂上那道泛白的细长刀疤,可以说,她这辈子的磕绊,愈半数根底都在这死老太婆这!
她恨毒了对方。
怎么还不死?都活够了吧这把年纪?
往日咬牙切齿,如今,总算有个盼头了,说不得这回就能如愿。
楚姒微微垂眸看着,见张太夫人正被扶起,掰开牙关灌药,可惜并不顺利,难以吞咽有大量的药汁溢出,苍老的头颅无力歪在一边,看着生机黯淡。
她眼底闪过一抹快意。
谁知这时,张太夫人却动了动,忽睁开了眼。
醒了,也不算醒,是睁了眼,但人还糊涂着,唇角微动喃喃着胡话。
“……”
忽她眼珠子一转,一瞥向楚姒的脸,那双浑浊的老眼突然就有了焦距。
“是你,姓楚的!”
张太夫人花白的发丝凌乱披散,瘦削的颊凹了下去,一动,蜘蛛网般的细纹布满整张脸,她喘息.粗重死死瞪着,“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阿娥!”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太夫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要往前扑,嘴里含含混混骂着,情绪极激动。
够了几次够不到,骤老太太声音一高,嘶声厉喝:“滚!你给我滚!”
她一只手直直指着楚姒,“毒妇,你滚出去!!”
烧得通红的一双老眼死死瞪着,张太夫人形容可怖,楚姒心头一突,蹙眉退了半步。
这死老婆子!
“母亲,我是阿姒啊,你莫要错认了啊!”
惊愕伤心,连连倒退几步,捂着脸跄踉跪坐下,掌下的脸却阴沉沉的。
“若蒙了此冤,儿媳也做不得人了!”
楚姒忽站起来,要往中柱撞去,当然是不成功的,她带进门的贴身侍女慌忙上前抱住。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闹哄哄的,楚玥心头突突,这个不好,老太太本情况危急,这么一闹,恐要雪上加霜。
“老太太万万不可动肝火!需静养啊!”
果然太医一个箭步上前,他暗骂一句倒霉,只佯作目盲耳聋,不管有否阴私一律装不懂。
傅缙眉目一厉,眼看喝斥就要出口,楚玥眉心微微一蹙,众目睽睽下欺凌继母,怕日后要被做文章。
她抢先一步站出来,压低声音对楚姒劝:“姑母,这……不若您先下去稍歇一歇?三弟也该赶回来了。”
楚姒儿子被选为太子伴读,虽麻烦但能通知得到,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楚姒借机下了台阶,老太婆能死,但绝不可涉及她半分而咽气。
她哀哀说了两句,顺势“晕厥”过去,被扶走了。
屋内安静下来,太医已匆匆挽起袖子,上前扎针了。
年纪这么大的高热病患,扎针是凶险的,能不用就不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老太太必须马上安静下来。
太医额际沁出一层薄薄汗花,仔细旋着指下金针,一根一根收了回来。
他微吁一口气,点了点头。
张太夫人平静下来了,方才一番挣扎仿佛已耗尽所有力气,她脱力仰躺着,浑浊的眼珠子黯淡无光,眼皮子半耷拉着,一动不动。
不过神志倒清醒了一些。
“祖母,祖母。”
傅缙哑声唤着。
张太夫人眼皮子动了动,视线缓慢移到傅缙的脸上,定定看了片刻,才仿佛把人认出来。
她吃力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傅缙一把攒住,她嘴唇动了动。
“……承渊,我看见你母亲了。”
此生最大的伤痛,平素尚能用理智压抑着,深深敛在心底,但眼下已分不清今夕何夕,张太夫人喃喃道:“我想她了……”
凄楚,黯伤,字字泣血。
听得楚玥眼眶一热,心口忽闷闷地难受极了。
“若非荀嬷嬷,我还不知我的阿娥……”
声音越来越轻,后面的话已听不见。
傅缙捂眼:“母亲又何曾不想您了。”
他声音极低极哑,有些哽咽:“您好好养病,好起来了,母亲才高兴的。”
“是么……”
喃喃一句,张太夫人再度陷入昏睡。
……
重煎的药很快就好了,匆匆奉上,再次咬牙灌,期间傅延得讯慌忙折返。
所有人安静地在守着。
任是本领通天,此刻也不得不求上天垂怜。
好在,张太夫人命不该绝,灌足两贴药后,至暮色初现之时,高热终于开始退了。
有些反复,高高低低,熬了一夜,至黎明时,太医一握脉门,终于长吐一口气。
“有惊无险。”
烧终于退全了。
太医重新开了方子,叮嘱:“梳理肝气,宽宽老太太的心,万不可再郁结在胸了。”
思郁而百病生,尤其年纪大的人,张太夫人郁结难解是病情突然加重的元凶之一。
需仔细开解了,否则难保病势不会再度反复。
......
老太太病情稳定下来,还醒了一小会,虽人还极虚弱,但已恢复平日模样。
她撵人,让诸人俱回去休息,熬油点蜡守着她,没的不安宁。
张太夫人素来喜静,诸人便依言告退,不过傅缙和傅茂兄弟不愿,必要留着。
里头祖孙低低说着话,楚玥退出福寿堂正房,便听不见了。
雪停了,天有些灰蒙,秃树黑瓦白雪,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沁冷空气盈满心肺,这才定了定神,举步往外。
一夜没睡,绷紧了神经,楚玥头有些疼,眼睛涩涩的。
她情绪有些低落。
“……承渊,我看见你母亲了。”
“我想她了……”
昨日张太夫人的喃喃悲鸣犹在耳边,心头沉甸甸的,甚至有一丝愧疚感,因为她也姓楚。
哪怕这并不干她事。
楚玥情绪不高,回到禧和居随意扒了两口饭就搁下筷子,人很疲倦,却不似平时般热切要睡,沐浴更衣后,沉默地端坐在妆台前,让侍女给擦着微湿的发梢。
孙嬷嬷也跟去福寿堂了,低声劝:“十根指头都有长短,俗语说龙生九子,九子都不同哩。这种子洒进田里,还有的长苗有的不长,这个旁人可没法子干涉?也不干人家的事。”
孙嬷嬷跟在楚玥身边,对旧事一知半解,只她了解自己养大的姑娘,知道如何规劝。
“少夫人,这旁人的错处,你莫在意了。”
道理楚玥都懂,她也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闻言冲乳母笑了笑,“嬷嬷放心,我懂的。”
只是,依旧不怎么开怀罢了。
孙嬷嬷忽想起一事,笑道:“刚翡翠禀,昨日傍晚有信来了。”
是邓州寄过来的,估摸着闺女抵达京城的日子,楚温赵氏就写了信寄出来了。
楚玥一听,果然精神一振:“快快取来。”
她忙接过信拆开一看。
信有两封,父母各写一封,都装在一起了。父亲一贯宽正平和,说家中一切安好,她娘和小弟也很好,让她放心不必牵挂。
母亲则说着家中琐事,尤其獾儿,这小子昨日居然微笑了一下,他和姐姐一样,唇畔有点小小的梨涡。赵氏十分遗憾地说,要是这小子能早几天笑了,她闺女也可看见了。
不管是淳淳叮咛,还是絮絮叨叨,总是十分之温馨欢乐,最后二人细细嘱咐,让楚玥好好照顾自己,他们过几年和獾儿一起上京看她。
楚玥唇畔不禁扬起了笑,胸中郁闷一扫而空,她轻笑两声,“这小子居然会笑么?”
据她所知,这是无意识的笑,这么大点的小婴儿自己都不知道呢。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高兴,楚玥来来回回,将信看了三遍。
她露笑脸,孙嬷嬷也高兴起来,“哎哟,咱家二郎君真伶俐,必是个……”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门响,接着有侍女在外头见礼,“见过世子爷。”
傅缙被劝回来了?
楚玥看一眼手里的信,也不多想,快速叠了叠,连封皮往妆台一塞。
傅缙步伐不慢,动作间,阻隔外间的烟蓝色门帘子已一挑,玄黑色高大身影出现。
楚玥回头:“夫君回来了?”
“嗯。”
傅缙双目有血丝,人极疲倦,行到她跟前,抬手抚了抚她发顶,“怎么还不歇?……”
低哑的声音顿了顿,骤他目光一定。
楚玥跟着看过去,却见他视线正投向铜镜之后。
方才来不及拉开木屉,于是她将信塞在铜镜后头。没想由于太仓促,信塞进去以后没稳住,又往回倒了一截,那位置露出了一角浅褐色的信封皮和信纸。
信封簇新,信纸也是,背面透出墨迹也是新的,显然楚玥才拆阅的。
她刚返京就寄到,毫无疑问这是自邓州送出的。
平时倒还好,他最多神色冷淡些,毕竟她态度一直在,只是昨天老太太刚……
傅缙情绪肯定大受影响。
楚玥顾忌就是这个,却不想还是见着了,她微微蹙眉,回头看他。
傅缙目光定定,喉结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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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68章
楚玥有些紧张。
傅缙盯了片刻, 移开视线。
她暗松了一口气, 忙站起:“先沐浴好不好?昨儿都守一天了,洗了先歇一歇, 咱们再去祖母那。”
傅缙点了点头。
楚玥上前帮忙宽衣解带,待他进了浴房, 又打开衣橱翻出新的夹衫外衣, 给搁在床头小几处。
傅缙很快就出来了, 也未穿夹衫, 直接和她到床上躺下。
天色已经大亮, 但熬了一个昼夜的两人才开始补眠, 轻手轻脚将熏笼提到床前位置,孙嬷嬷领人无声退了出去, 并把房门掩上。
外头北风呼啸,室内却很静谧,冬日的窗纱很厚,糊上后不怎么透光, 室内半明半暗。
楚玥被傅缙拥在怀里,暖烘烘的,她又倦怠得很, 睡意很快就上来了, 和他说了几句,调整一下姿势,蹭了蹭就要睡了。
她阖上双目,才有些朦胧睡意, 忽听头顶的傅缙唤了她一声,“宁儿。”
“嗯。”
一只大手轻抚她的脸,微微摩挲着,粗糙却温热,“我待你可好?”
平心而论,傅缙待她真挺好的,在这个时代里,他甚至是难得一见的好丈夫了。
“那自然是好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抬了抬眼皮子。
傅缙将脸凑到她跟前,和她挨得极紧,他低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出嫁从夫,你日后莫要和邓州多联系可好?”
楚玥一下子就清醒了。
傅缙是想她和娘家分割开来,要从此以后,邓州楚氏在她生命里就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符号。
二人挨着很紧,宽阔的胸膛温热,他正如往日一般将她的脚丫夹在自己腿窝里暖着,两双眼睛对视着。
他很认真。
楚玥相信,他此刻说的这句,一辈子对她好,也是出自真心的。
但是。
她闭了闭眼。
“你对我好,我知道。只是夫君……”
楚玥摇了摇头:“父母生养之恩,怎能因为一纸婚书,一句出嫁从夫可轻易割裂呢?”
摩挲她脸的大掌停了下来,帐内气氛有些变化,楚玥苦笑,她撑了撑床,慢慢坐了起来。
离开了他暖热的身体,身上仅一件薄绫寝衣,即便熏笼火旺,还是觉得有些凉。
楚玥将双腿抱住。
“公务事无巨细耐心指点,朔风大雪不远百里来寻,夫君待我如何,我是知晓的。”
傅缙也慢慢坐了起来。
她仰脸,看着他的眼睛。
“昨儿听祖母说话时,我心里难受得紧。旁人都如此,更何况当事者?你和祖母,想必比我难受千倍万倍。”
“行恶者身负罪孽,付出代价理所应当,只是夫君,楚家也不全是罪孽之人。”
楚玥慢慢说着,声音有些涩:“人生父母养,你我皆如是,我待父母之情感,亦如同如你待祖母母亲。生恩养恩,多年慈心抚育,我怎可轻言割舍?”
她低声说:“不求夫君亲近往来,只盼能体恤我一二。”
……
他是想着和自己过一辈子了,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近来,两人相处越来越好了。
亲昵嬉闹,相处融洽,寒风大雪夤夜百里来寻,考量她的难处后一再退步,楚玥能感觉到,傅缙对自己是真有感情的。
他洁身自好,对女子并无鄙薄,两人相处轻松愉快,其实她是不排斥和他过一辈子。
只是很可惜,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了无法如同普通夫妻一般。
她和傅缙之间,有着太多太多根本上的矛盾,哪怕下意识忽略不去碰触,它都始终存在着。
今天,他第一次提出来了。
他想她弃了楚家,和他好好地过一辈子。
她相信他此刻是真心的。
但楚玥没办法,她实在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伦天性,请夫君见谅。”
帐内半昏半明,窗棂子滤进的光晕映在她的身上,睫毛轻轻颤动,她侧颜有些脆弱,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恳切之色。
……
傅缙和她面对面坐着,他一双眼眸本有光彩,渐渐沉寂下来,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
楚玥知道他此时情绪不对,这般回答后,恐怕二人关系又要生出波澜。
但此事不同其他,她并不能有半点敷衍或许回避。
屋外一阵寒风刮过,窗纱“噗噗”轻响,他的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楚玥探臂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夫君,我也是盼与你相伴白头的。”
温热柔软的手心触及,傅缙忽醒了过来,他闭了闭目,一仰躺在床上,抬手覆在眼额上,揉了揉太阳穴。
“夫君,……”
“你且歇着。”
傅缙翻身而起,一把撩起锦帐下了床,套靴穿衣:“我去看看祖母。”
他连夹衫都没穿,仅披一件外裳,一提靴子就要往外。
“夫君!”
楚玥急忙拉住:“祖母不是让你回来歇息么?这么冷的天,要去好歹把衣裳穿够呀。”
她手里拿着夹衫,又一把扯下搭在屏风上的大毛斗篷。
她的手抓得很紧,他顿了顿,最终回头接过大毛斗篷,匆匆走了。
……
傅缙头疼,难受。
悬心一个昼夜,心弦绷紧到极致,本极倦怠,而他心神仍沉浸在祖母和母亲的哀伤中未能自拔。
黯伤动荡,偏偏又得了这么一个否定的答案。
心口空落落的,失望,伤心,隐隐作痛,翻江倒海的,他难受极了。
他真的没办法再在正房待下去了。
寒风凛冽,雪花再度飘飘洒洒而下,傅缙步伐急促,绷着脸进了福寿堂。
屏退一众诧异的仆妇,命不得打搅张太夫人,他随意推开一处厢房,就在榻上躺了下来。
空置的厢房没有燃熏笼,空荡荡冷冰冰的,未铺锦垫的卧榻冷硬硌得人生疼。
挥退要跟进张罗的仆妇,傅缙胳膊重重压在额头,闭上眼睛。
……
未曾如楚姒的意,张太夫人的病渐渐就痊愈了。
人老思旧,但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徘徊过后,反放开了许多。她还要给二郎相看媳妇,还想抱抱孙子孙女,不用人劝,她自己就调节过来了。
不再郁结于心,病好得飞快,不过三四日,太医就宣布病愈,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即可。
是的好好调养,这把年纪的人,大病一场就等于大亏损一次,如果不好生补益,于寿元多少也是有妨碍的。
“孙儿问过太医了,照方调养三月,而后按四时节气食用药膳,定能如从前一般无二。”
傅缙终于露出笑意,他亲自询问太医,又研究脉案,查阅药典,得太医再三保证,这才放下了心。
话罢,他又再一次叮嘱张嬷嬷等人仔细照顾。
孙子这般孝顺,张太夫人自然是高兴的,她笑道:“人年纪大了,病痛自然有的,你无需过分记挂。”
老太太病了这么一场,人眼见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很好,行走坐卧与平时已差不多。
此刻正在福寿堂正堂,傅延楚姒早被打发走了,傅茂也进学去了,他被兄长安排明年要去登州的嵩阳书院求学,课业繁忙得很。
堂内就张太夫人,傅缙楚玥三个主子。
傅缙闻言不赞同:“祖母身体,孙儿怎能不记挂?”
楚玥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端端正正坐着,正专注看着上首。
从她进来,他眼风都未曾往这边飘来过。
她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安静不语,却不知,头顶的张太夫人也往这边望了望。
张太夫人转眼看孙子:“行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就是。”
前几日,傅缙忧心祖母病情,都歇在福寿堂的东厢房,除处理紧急公务,未曾离开过一步。老太太知晓后,说了几次才把人打发回去。
“若上值就上,不上的话好好歇歇,养精蓄锐。”
话罢摆摆手,让赶紧自去忙碌。
既如此,傅缙站起:“孙儿告退。”
“去吧,领你媳妇回去。”
傅缙和楚玥折返禧和居。
他肩宽背直,不疾不徐走在前头,步伐稳健面容严肃。
楚玥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入了禧和居,他脚下未停,楚玥轻声唤:“夫君等等我,我这鞋子有些紧,硌脚。”
他顿了顿,停下,不过没回头。
楚玥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楚玥便冲他微微一笑。
傅缙瞳仁黝黑和平日无异,表情没什么变化,转过头去重新举步。
二人并肩回到正房后,他拉开衣橱,解了斗篷就换衣,楚玥看他取的青底暗红的扎袖武官袍服。
“不歇歇吗?”
她上前替他更衣,执起外裳一抖开,递给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
“营中还有事。”
把腰带给他,接着又去那边架子取了皂靴,楚玥以手托腮:“我商号也攒了不少事,等会就出去一趟。”
“吉祥巷呢?何时过去?”
傅缙说:“要务我已处理妥当,过两日罢。”
言简意赅说罢,见楚玥将斗篷递过来,他接过披上,快步出了房门。
楚玥缓步跟在后头,看他沿着廊道渐行渐远,拐了一个弯,玄黑斗篷一扬再看不见。
孙嬷嬷有些担心:“少夫人,您和世子爷……”
可是又争执了?
看着又不像,两人并肩而行也说话,但总觉得有区别,没了往时那种挥之不去的亲昵,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
楚玥长吐了一口气。
争执是没有争执的,他也没有摆脸色不理人,昨天从福寿堂回来睡,二人同衾同枕,早膳也是一起用的。
但其实还是有差别的,两人各自仰卧,他没搂着她睡,日常寡言少语,不问从不主动说话。
自那日谈过话后,二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膜,看不见摸不着,却拉开了距离。
楚玥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先这么处着。
能和好如初自然好,但实在不能她也束手无策,她知他苦痛,但她也实在无法和父母胞弟割裂开来。
唉。
作者有话要说: 矛盾初次浮出水面……
明天见了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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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69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 傅缙十分忙碌。
连续告了两次假, 公务堆积急待解决,然后又是值营, 值营结束后紧接着冬季大演武。
傅缙在马鞍上雪林中打滚了三天,成果斐然。左凌李栗等这一年多陆续安插的人手表现优异, 他顺势进行不同程度的擢升。
至此, 整个左领军卫被他牢牢掌控, 可谓如臂使指。
“总算回来了, 他娘的真冷死个人!”
从太华山回来, 冻得够呛诸人猛灌几碗烈酒, 刘檀一把抹唇:“婆娘炕头,咱们兄弟可得好生歇口气!”
荤话笑话, 军营里总少不得,刘檀和众人打趣几句,一拍身边傅缙肩膀,笑道:“傅兄弟, 你说是也不是啊?”
傅缙酒碗顿了顿,一仰,回道:“应当如此。”
对面一人马上接话:“咱们兄弟拼死拼活, 那娘们要敢不好好伺候, 咱撵她回娘家去!”
众人哄笑。
大笑声中,傅缙唇角微笑敛了敛,慢慢倒了一碗酒,端起一仰而尽。
这般豪迈的喝法, 领口尽湿,北风一灌寒冰冰的,胸腹却热。那高粱酒极烈,炙烫得有如火烧,仿佛浸透血液,涌上了头脑,傅缙翻身上马一扬鞭,疾奔回城。
一路寒风,狂奔至镇北侯府,酒的热意似乎渐渐散了,他一勒缰,骏马四蹄放缓,踢踏徐行。
暮光白雪,皑皑半明,傅缙抬目往向东路,黑瓦高墙,重檐飞脊,最高处是他的外书房。
而外书房之后,就是……
下马,进府,穿过东路大书房,立了片刻,禧和居守门仆妇发现慌忙迎上。
他进了院门。
檐下一排半人高的大灯笼,一圈圈晕黄的光微微摇晃,透雕回纹的隔扇门后,熏笼火旺暖意融融,高脚几上的鹤嘴香炉微微吐着青烟,百合香息浅淡馥郁。
和平时一样,又仿佛不一样了。
微微怔忪间,楚玥从屏风后转出,笑道:“今年演武有点儿久,用膳了没?”
她清浅柔和的微笑也和平时一样,话罢吩咐侍女取他家居服来。
她就站在自己跟前,傅缙一垂眸,便见她柔软的发顶,她梳洗过了,乌发松松挽住一侧肩前。
“用过了。”
演武是辛苦,既用过了,就早些歇罢。
沐浴,洗漱,吹熄烛火,睡下。
她卷着锦被,躺在床里侧,他在床前立了片刻,也躺了下来。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静谧暖融。
身体疲惫,傅缙却睡不着。
柔衾软枕,鼻端若有似无的幽幽暗香,耳边清浅的呼吸声,明明先前可舒心安眠,此刻却总有些不一样了。
傅缙侧头。
楚玥正侧卧在身边。
她被子拉得有些高了,小半张脸掩在锦被之下,朦胧的烛光透入帐中,在她小巧挺翘的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双目闭阖着,其上两黛细眉。
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弧道优美,生得是柔弱极了,只她人却恰好相反,倔强得很。
出嫁从夫,娘家当倒退一射之地,难不成她真一点女诫都未曾学过吗?
傅缙却未曾忘记当时夫妻对话,时隔半月,清晰依旧。
他当时神伤,想她和邓州拉开距离,她婉转柔和,却坚定地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答案。
他当时又疲又倦,伤心失望。
如今情绪早恢复了,却又多添了一层郁郁,为何旁的女子都视若等闲的事,到了她身上却总会有不同的答案?
从前,他真不觉得这是个太大的问题,实在夫家和娘家不能相容的女子太多了,尤其眼下。涉及党争,和娘家形同陌路的不在少数,这世间女子总是以夫婿为重的。
怎么换了她,就……
傅缙十分敏锐,他已触及一个问题。
他将来必是要杀楚姒复仇的,若情况允许,他还会光明正大地将其枭首焚骨,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如此,和楚家交恶乃必然之事。
他痛快着,他厌恶这家人久矣。
那她呢?
届时她又将何去何从?
他总隐隐有种感觉,她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到时候,也未必会就此割舍娘家。
这么一想,心烦意乱。
如果是一年多前的他,必呵斥让她回娘家去,何必留?
可现在……
思绪纷乱,心乱如麻,一阵烦躁起,这静谧的柔衾软枕再躺不住,倏地掀被翻身下了床。
弯腰穿上长靴,随意披了一件外衣,他提起搁在屏风侧云纹翘头案上的佩剑,径直出了庭院。
孤星无月,寒风呼啸,一絮絮的素白的雪从天际纷飞而下,傅缙拇指一弹,剑芒乍现。
剑势凛冽如雷霆,寒芒闪动似白练,雪越下越大,他的剑越舞越快。
至寅正时分,他才收势停了下来。
今日大朝,已有仆妇早起准备伺候,在庭院立了片刻,他还剑入鞘。
……
楚玥才睁眼就听说这事。
孙嬷嬷挂起两幅锦帐,忧心忡忡:“昨夜世子也在庭院练剑,寅时该上朝了才停。”
廊下有守夜侍女,天不亮就慌忙去拍孙嬷嬷的门了。
这是怎么回事了?
半个月时间了都,这别扭一点没见好不说,咋还这样了呢?
“这夫妻俩啊,可不能拗得久; 。”
孙嬷嬷急得,一大早就守在楚玥帐外,忙不迭劝:“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女人该软和一些,切切倔不得啊!”
楚玥揉了揉脸,无法深入解释,可还这真不是软和能解决的问题呀。
不过她也没打算强求些什么,这个真得顺其自然。
她心态早已放平,日子还是得继续,应付乳母两句,楚玥掀被下床,“我们早些出门吧,商号事多。”
才站起,有些晕眩,她扶了扶床柱。
孙嬷嬷立即把傅缙的事暂搁一边去了,慌忙扶住问:“少夫人,要不让大夫来开个方子吧?”
楚玥有些风寒了,她舟车劳顿返京后一直忙碌着,张太夫人生病时还熬了通宵,过后事情多也没歇歇。大约是身体疲劳,昨日又受了点风,一早起来咽喉有点痛,鼻子还塞了一会。
但这点小问题哪里需要请大夫了?她屋里多的是好药配制的成药丸子,何必去喝几天那些个苦药汁子?
于是,楚玥就吩咐如意取了风寒药丸来,和水送服,接着套车出门。
“您得好好歇歇,都忙了这半月多了。”
孙嬷嬷絮絮叨叨,自家主子这小恙,还是累出来的,不然平时受点风,哪里就会风寒了?
楚玥应了,“明儿我晚点出门。”
她还是极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的,不过今天工作都安排好了,不好临时更改。
前些日子做出一些人事调整,今儿召京内京郊各处掌柜开会议事,人一大早就来了,议到巳末才散。
楚玥又领着青木几个回外书房,接着商议在西河借机扩张的事。
才说了两句,“叩叩”门被敲响,外头樊岳大嗓门在喊:“玥娘,妹子!”
有点诧异,楚玥忙让人进来,樊岳扫一眼屋内都是眼熟面孔,便直接笑道:“玥娘,午后议事,未初。”
他是过来通知的。
“好。”
楚玥应了,笑语两句,樊岳正要回去,便见孙嬷嬷趁机端了温水和装药丸的小瓷瓶进来。
“玥娘生病了?”
樊岳忙打量,发现楚玥脸色比平时苍白些。
“没事,一点小风寒,吃点药丸子就好了。”
楚玥精神头不错,谈笑风生的,樊岳便放了心,叮嘱两句注意休息,便回去了。
他走的是暗道,平时少走,新鲜得很,“咔嚓咔嚓”打开开关,跳了出去。
“通知了,玥娘就在外书房和青木议事。”
樊岳说话的对象正是傅缙,闻言傅缙手中狼毫顿了顿:“就青木?”
“没,还有曹思几个,怎么了?”
“无事。”
傅缙垂眸,继续奋笔疾书。
樊岳拉个椅子在书案前坐下:“承渊,你和咱玥娘吵架了?”
难怪他这么猜,实在是平时这活真轮不上他干啊,傅缙得了闲暇就往赵宅去,不似这半个月,都没去过一回。
樊岳自然是想两人好的,劝:“咱们男人啊,该大度点,有时候娘们闹点小别扭的,少和她计较。”
“咱玥娘啊,这性子是少见的好了。”他羡慕极了。
很多问题,樊岳不懂,傅缙也无意解释,只道无事,“行了,你赶紧和赵禹把事都处理好了。”
樊岳撇撇嘴,兄弟这是要打发他了,好吧,他走。
临出门前忽想起一事,回头:“玥娘有些风寒了,看她脸有点儿白。”
傅缙手中的笔一顿。
……
未初准时议事,诸人陆续到齐。
傅缙视线往楚玥脸上掠了掠,她脸色却是比平时白一些,精神头也不怎么好。
他皱了皱眉。
楚玥精神头确实不佳,本来膳后打算睡个午觉的,临时有急信至,她便先处理了。
本有些风寒,人又疲倦,午觉没睡,还恰逢月事。
这次量有点多了,还猛,刚才她站起要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头晕。
她打算议事结束,就马上回府休息了。楚玥摸了摸隐隐胀痛的小肚子,乳母已经打发人回去炖汤了。
不过现在,还是得先集中精神把会开了。
楚玥离得近,压点最后一个到的,她一进门,议事就开始了。
傅缙向赵禹点点头,赵禹站起,先是将最近的明暗消息向大家说一遍。
急的已经处理过了,说的是结果,至于其余讯报,有一点大家觉得奇怪。
“昨日,礼部左侍郎彭贤上折,言光禄大夫刘鸣于合州一案,虽有过失,但情有可原,应算失当之过,可原职听用。”
光禄大夫刘鸣,实际是三皇子一党比较接近核心的人物了,在贵妃一党的攻讦之下,已被押入大理寺。
本来,贵妃一党又将进一步获胜,但谁知,忽然杀出一个礼部左侍郎彭贤。
这个彭贤,是中立保皇党,人精明为官正直。
这就有点意思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惯这个一贯干政的贵妃太得意,唯恐三皇子彻底垮台后对方一党独大,还是什么的。
樊岳皱眉:“这刘鸣都差不多算证据确凿了。”
也就是说,就算想遏制贵妃,这也不算个多好的时机,一个不留神容易弄得一身腥。
这不符合彭贤平日的行事作风。
傅缙眯了眯眼,其实彭贤还有一个动手的可能性,那就是皇帝示意了。
但皇帝一贯是宠信贵妃的,为了她,已经杀过一个亲儿子了。
“莫不是,陛下想留着三皇子,不欲四皇子五皇子趁机而起?”
狄谦皱眉:“但这完全可再等一等,彭贤等人折损,三皇子才算伤根动骨。”
局势有些微妙,谁也说不好怎么回事。
傅缙食指点了点长案:“不急,观察着就是,有一就有二,用不了太久即可明了。”
此事理罢,他话锋一转,询问各人手头任务的进展,赵禹先来:“除去朝堂,京内尚算太平。”
樊岳说:“宫里,陛下近日就是忙碌西河王和税银案后续。”
狄谦:“礼部有些不太平,……”
……
诸人一一汇报,轮到楚玥,傅缙视线落在她脸上,她道:“商号在西河一带扩张顺利。另陛下旨意抵达西河后,西河国兵调动频频,明看似按圣旨削减,实际应不然,……”
西河距离远,这任务涉及面很广,楚玥一口气说了接近两刻钟,才将近日进展汇报完毕。
说得口都干了,但摸摸茶盏,温茶早变凉了,而且月事期间,也不适宜喝茶。
只能忍忍了,楚玥小肚子还有些疼,腰酸,大概上个月出门累着了,这次月事挺难受的。
也不知是量多还是风寒的原因,她头又有点晕晕的。
好在议事也差不多结束了,傅缙调整了各人任务,便道:“赵禹去书房一趟,散了罢。”
他看了楚玥一眼,蹙了蹙眉,她脸色又白了些。
才这般想罢,便见楚玥收拾妥当,慢慢站了起来。
才迈开一步,忽她身体晃了晃,往一边栽去。
“宁儿!”
傅缙大惊,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将人抱着:“怎么回事?”
“快去请大夫来!”
他又急又怒,见楚玥捂了捂额头睁开眼,怒道:“既身体不适,为何不在家中休息,还过来作甚?!”
吉祥巷不方便,大夫是请往赵宅的,他一边拧眉喝斥,一边已脚下飞快往暗道奔去。
“我没事。”
头顶的傅缙脸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虽在怒斥,情绪大起伏却是久违了。
楚玥轻声说:“就是有点小风寒而已。”
见他拧眉,她有点尴尬补充:“我月事来了。”
傅缙脚下一滞,须臾恢复。
青石大街就有药堂,他急匆匆将人抱回赵宅,才安置好,大夫就来了。
大夫切脉后:“有些风寒,不过无大碍,服几贴药即可。”
他又隐晦道:“夫人有些气血不足,我再开个方子,月信后即可服用调养,连服三日。”
最后,他嘱咐:“夫人今日疲惫劳神,切记好生休养。”
没大事,但小毛病不注意久了也糟糕。孙嬷嬷仔细记下了,又捡了药,楚玥马上回府了,这个回去再煎。
傅缙送她回去了。
楚玥服了药,很快就睡了过去。
傅缙立在床前。
当时又急又怒,心悬起也顾不上其他,知晓无事后,理智就渐渐回笼了。
她仰卧在床榻上,微微偏着头,眉目婉转,柔弱的侧颜,方才臂弯内的温度仿佛仍在。
但先前的问题,仍然存在着。
无声站了很久,抑制不住去想,可惜一无所获,反而如同一团细麻,越理越乱,根本无法解开。
她。
楚家。
思绪纷乱,困扰不堪,傅缙眉心拧得越发紧。
出了禧和居,北风呼啸,扑面严寒,却也未曾让他头脑就此冷静下来。
不想独坐,漫无目地走动,出了禧和居,穿过大花园,最后他发现,自己来了福寿堂。
……
福寿堂。
张嬷嬷端了药膳来,伺候主子用下,“太医嘱咐,让在屋里走动,世子爷早命整理好右稍间,待消了食,老奴扶你去。”
“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扶甚?”
张太夫人摇头:“承渊也是,这等小事,吩咐下去就是,他本就公务繁重的。”
“世子爷孝顺。”
张嬷嬷坐在绣墩上,笑说几句,忽想起一事:“世子爷和少夫人怕是还未和好,有些久了,您可要劝劝?”
张太夫人有些出神,其实她病一大好就留意到了,后她详细问了问张嬷嬷,才知晓她高热才退那日,傅缙突然去而复返,却不允许打搅她。
沉默片刻,她道:“他长大了,强求不得。”
这回怕不是搭个台阶的事。
她不欲干涉,她的孙子,经受过太多太多的苦楚。
张太夫人摇了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
张嬷嬷诧异,才要问,却听外头有些喧声:“婢子等见过世子爷。”
傅缙来了。
傅缙今天有些沉默,问过祖母身体后,坐着忽有些出神,看了看祖母,又收回视线。
张太夫人招手,让孙子坐到她身边来。
“承渊,这是有何事寻祖母?”
傅缙起身,却直接盘坐在她的榻前脚踏上,微微抬头,如同幼时一般。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祖母,孙儿有一事不明,求祖母解惑。”
“哦?你且说来。”
仆妇俱被打发下去,寂静的内堂烛光柔和,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原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就这么顺遂说了出来。
“她,先前祖母生病,孙子便和她说,让她往后莫要和邓州多联络。”
这个她,祖孙二人都知道是谁,“我说会一辈子待她好,可她,她不愿意。”
傅缙蹙眉:“我日后是必要杀那贱婢为母亲复仇的,而邓州楚家,届时她……”
慢慢的,他就将困扰一一道了来,抿唇:“她很好,只那楚家……”
他是绝不可能和楚氏相合的,无丝毫回旋余地,但她也明确表示,不会和娘家分割。
进退两难,割舍不易,心烦意乱,傅缙拧眉,一抹脸露出疲色。
“祖母,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求祖母解惑。”
张太夫人静静听着,待他说罢,“承渊,那祖母先问你一问。”
“孙儿洗耳恭听。”
张太夫人点点头,问:“既左右为难,不如你与她就此分离了,一别两宽,你认为如何?”
傅缙“霍”一声站起,“怎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一更!其实现阶段,傅同学对玥玥的感情,要比她对他深哇!
一眨眼周末又快要来了嘿嘿,宝宝们么么啾!我们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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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70章
傅缙动作太大, “砰”一声险些撞翻了炕几, 其上两盏热茶一颠,直接摔了落地。
“噼啪”一声脆响, 碎瓷飞溅,热茶汤流了一地。
傅缙慢慢挨着榻沿坐下:“孙儿和她拜过天地祖宗, 她也没任何过错, 怎可轻言离弃?”
他自己都觉得这反应太大了, 在老祖母跟前, 这极不妥当, 很不自在, 他一边慢慢说着,一边抬眼瞄祖母神色。
张太夫人却神色如常, 心内了然,她拉孙子到身边坐下,“你和楚家不相容,却怕将来有朝一日撕破脸面, 她会舍你而去?”
她悠悠叹了口气:“届时相处已久,感情深厚,你怕是要难过了。”
这般直白的话语, 让傅缙颇觉窘迫, 他忙道:“并非如此,孙儿只是觉得若真有那么一日,那眼下孙儿怎能……”
“你是觉得愧对你母亲?”
所谓出嫁从夫,其实楚玥现在该称傅楚氏, 她上了傅氏族谱,于礼于法都是十足十的傅家人了。此前傅缙潜意识就一直都这么认为的,这也是当初他接纳楚玥为妻的其中一个重要先决条件。
但现在她坚决不愿和邓州拉开距离,无形中又添了一个隐忧,或许将来她还会回归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楚家人。
只要这样一想,傅缙就倍觉坐立不安,他是极濡慕自己亡母的,会自觉不孝至极,无颜面对母亲。
种种忧思,理智和情感,剪不断理还乱,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半月不得安眠,头疼欲裂,“孙儿求祖母解惑。”
张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那就顺心而为,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傅缙一诧:“可,可若日后她,楚家……”
他思绪纷乱:“将来我手刃楚姒,必和楚家交恶,二择其一,若届时她仍不愿割舍楚家,那我……”
张太夫人问:“那倘若她将来没这么做,你却一直心怀芥蒂,致夫妻生隙,你又当如何?”
傅缙语塞。
若她本不愿分离的,他却因此嫌隙将她往外推了,只要想想,就觉得胸臆间钝钝的闷,说不出的难受。
他喃喃道:“自不能这般委屈她的。”
“那就是了。”
张太夫人长叹一声:“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祖母这大半辈子走过来,感悟最深的,就是世事变幻,全无定数。”
她定定盯着烛火,目光幽远:“眼下觉得为难的,将来或许轻易就迎刃而解;而当下看着千好万好的,到头来却偏偏未是真好,它甚至可能是最坏的。”
最惨痛的经历,半生伤感,悟出来的真道理。
张太夫人复看向孙子,目光慈和:“你既不愿和她分离,不妨顺心走下去,将来如何,就交给老天爷安排罢。”
“裹足不前,误人误己。”
“至于你母亲,她救了你兄弟性命,你母亲在天之灵必不会责怪的,你且放宽心就是。”
两点烛火昏黄,在她那一双慈爱的眼眸中微微闪烁,宽容,和熙,傅缙一直繁杂的思绪就渐渐平静下来。
他应了:“祖母说的是。”
此言一出,心中陡然一松,如卸了千斤重负。
“正该如此,何必作茧自缚?”
张太夫人露出笑意:“行了,夜深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好生把日子过起来,莫让我老婆子挂心。”
“谨遵祖母之命!”
傅缙烦忧一扫而空,目光炯炯,站起一抱拳:“那孙儿先送你会屋歇息。”
“这几步路,哪还用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伸出手来,让孙子扶着,慢慢地往内室行去。
……
已入了夜,天际飘着纷扬的雪花,镇北侯府的廊道静悄悄的。
傅缙步履一路稳健,不疾不徐,出了寿安堂后,却是渐渐快了。
熟悉的甬道石阶,铺满积雪的房檐树梢,禧和居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晃,一圈圈微黄的光晕映在廊下和庭院的雪地上。
第一进,第二进。
穿过月亮门,正房灯火通明,人影摇晃,有侍女捧着填漆茶盘进出,一反离去时的安寂。
她起了?
不是不舒服么?
有些担忧,更多的是急切,疾步入了正房,一把撩起那幅橘色的如意纹门帘。
他一眼就见那窈窕纤细的身影,她正立在屏风侧,闻声回头有些讶异,“夫君?”
明亮的眼眸,映着莹莹烛火,急躁的心便定了下来,他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嗯。”
……
楚玥当听见傅缙又出了去的消息,还嘀咕他难不成又练剑去了?
这精力真够充沛的。
实际时过半月,她心绪早就平静下来了,类似的问题她早有预料,她也从不打算强求什么。
顺其自然。
她很忙,也没空整天纠结这些,明暗公务一大堆的,很快就搁下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累病了。
其实也不算累病,她觉得还是风寒和月事的因素占大部分,失血有点多什么的。
回屋躺下,其实就舒服多了,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乳母唤醒她服药,她索性就起来。
晚膳时间到了,还得吃饭,另外她出了一身冷汗也没洗澡就躺下,觉得浑身不对劲。
孙嬷嬷无奈,只得服侍她起来,命打了热水来,快手快脚给淋洗干净。
“这即便是再忙,也不能累了身子,少夫人这回可得好生歇几日。”
歇几日,也太夸张了吧,大夫都说小毛病了,楚玥保证:“嬷嬷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孙嬷嬷最知自家主子有主意,叹气:“厨下炖了桂圆朱枣乌骨鸡,这羹汤温补不燥,少夫人等会可得喝全了。”
沐浴过后的楚玥,换了一身浅红色的软绸袍子,不厚,但室内暖烘烘的足够了,孙嬷嬷让她披上斗篷,她都热了,好说歹说才解了下来。
接着又一轮絮絮叨叨,楚玥头大,“嗯嗯嗯”点头应了,忙道:“嬷嬷,我饿了。”
快用膳吧,食不言啊!
才这般说罢,不想外头忽一阵微微喧声,细听有沉而稳的脚步落在外间厚厚的地毯上。
这脚步声,没第二个了。
意料之外,毕竟近日傅缙没这么快回来的,大约她再睡着后才归房。
有些讶异的,楚玥回头看去,却见橘色的如意纹门帘被一把挑起。
傅缙立于门帘前,身姿笔挺,眉心微蹙。
“怎么起来了?”
这语调,恢复了正常呀。
楚玥一诧,定睛一看,却见他目光定定,没有再回避她的视线。
这是,想通了?
就出去一圈而已。
“没大事,起来用晚膳了。”
楚玥拢了拢鬓发,如平时般行近两步:“夫君回了?”
二人对视,他“嗯”了一声。
楚玥这回真确定,这一页是揭过去了。
挺诧异的,不知什么原因,但她也没打算问,能恢复正常挺好的,不然这日子别别扭扭,时间长了挺难熬的。
傅缙正仔细打量楚玥,这阵子由于刻意回避,许久未这般细细打量她了,如今认真一看,眉心却紧皱。
“你身边这许多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她脸色还有些白,不躺着却起来了,还有日间的晕眩,他扫了孙嬷嬷一眼:“主子身体不适,正该延医照顾,你等一未请医,二未妥善照料,这是为何?”
这语气颇严厉,傅缙还是第一次直接呵斥孙嬷嬷,这主子的乳母总是有几分体面的,可见是极不悦了。
孙嬷嬷本就愧疚自责,闻言羞惭低下头。
“乳母劝我多次了。”
楚玥见不得,忙道:“摆膳吧,我饿了。”
转移稍间饭厅,两人落座。
多添了一副碗筷,不过晚膳本准备一个人,菜品显得少了些。
楚玥觉得没什么所谓,她胃口不大,喝了那盅桂圆乌鸡汤就差不多了,最多再挑两筷子菜。
她低头安静用膳,头顶两道目光存在感挺强,不过她也没特地抬头。
楚玥不大舒服,吃了饭就睡下了,傅缙快手快脚沐浴回屋后,却见她已卷起锦被躺下,双目闭阖。
她有些畏寒,这半月各自仰卧总觉得凉飕飕的,索性先多扯一床被子出来,一人一个被窝,她和以前一样卷着被子睡。
现在也一样。
其实楚玥的态度一直都一样,先前他纠结时,她未见生气耍性子,但现在他想通了,她同样也没有再多添亲近。
但和先前两人好时对比,那肯定是有差别的。
瞪着那床孤零零的锦被半晌,傅缙心里有些急,别扭了半个月,感觉有些生疏了。
他朝里侧卧,躺了一会,低声唤:“宁儿?”
“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服了药的缘故,刚躺下就有困意,楚玥睁开眼瞄了瞄他。
“我……”
傅缙顿了顿:“那日我太过疲乏,心绪不佳,可有惊吓到你了?”
“未曾。”
某些事始终还是敏感的,楚玥也无意多提,二人便很快略过。
傅缙低声道:“今儿是我不好,都未曾留神你的身体,若是早些休歇,必会好些。”
楚玥老老实实地说:“这不怪你,我自己本来也觉得尚可的,打算议事结束才回府。”
昏暗的云缎帐中,有一缕朦胧烛光透入,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他低声问:“宁儿,你可是生了我的气了?”
他的脸看不清楚,不过那双眼眸却是有神透亮的,正一眨不眨望着她。
楚玥若无其事:“未曾,我一直都没生气。”
“真的!”
他声音听着欢喜,忙凑到近前来:“那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这个一起睡,是指一个被窝了。
楚玥说:“我把被子卷起来要暖和一些。”
傅缙忙道:“我搂着你睡。”
绝不会冷着了她。
楚玥说:“我不冷,都习惯了。”
半个月时间,都足够让人初步养成一个习惯了,楚玥斜了他一眼,侧身面朝里。
“有些乏,我要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又要来啦!开森!! 宝宝们我们明天见了,爱你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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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71章
柔衾软帐, 安静的紫檀拔步床内侧, 锦被内里一团纤细隆起。
她是生了自己的气了。
从福寿堂折返时,他是卸下重负, 期待,急切, 脚下越走越快。
回来见她微笑依旧, 不自觉一缕缕欢喜就从心底溢出, 他心绪飞扬。
可她到底是生了他的气。
晚膳时没肯抬头看他, 也不肯和他一个被窝睡觉了。
傅缙有些急。
烛光朦朦胧胧, 她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直接一掀锦被就钻进去了。
可现在她身体不舒服。
而且他还有些底气不足, 她说自个儿睡半个月,都习惯了。
独个儿一个被窝,傅缙面朝里看着她的后脑勺,毫无睡意, 琢磨着明日好好哄她,得把她哄欢喜了。
不知为何,忽想起某日樊岳胡侃夫纲不振这个词, 傅缙立即给否了, 这当然不算,他还是能做主的。
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旁人,这叫闺房之乐。
暗骂樊岳两句,正琢磨着要如何把人哄回来, 他眼睛利,忽见楚玥蜷了蜷身体。
是冷吗?
他坐起要给她添床锦被,才俯身,却见她两弯柳叶细眉微微蹙着。
她身体蜷得有点紧了,摸摸两手捧着汤婆子正捂住小腹。
她不舒服。
傅缙顿了顿。
他想着,若事出有因的话,她大约不会责怪他的。
……
楚玥每次来月事,都会有些腰酸腹痛,好在不严重,孙嬷嬷常常絮叨,说以后生养了孩子就好了。
她也不知真不真,但孩子什么的是没影的事,她还是多喝点红枣枸杞茶吧。
但大约舟车劳顿太疲惫,这月感觉特别不好,红枣枸杞茶已经不管用了,腰酸腹痛时间一长,有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
她早早吩咐把汤婆子灌了,她捂着睡觉。
但汤婆子吧,也有不好用的地方,铜制的一个方块,垫不到腰后去,她只能光紧着肚子了。
睡着了,就没事,这不算什么,上辈子她还见过痛得下不了地的,她这算好的。
不过好好调养一下必须的,下月坚决不受这罪。
迷迷糊糊想着,楚玥睡了过去。
不过睡得不怎么安稳,她这人不怎能捂暖被窝,等汤婆子热度渐渐降了,她就觉得冷。
人冷了,腰部酸感更明显,小腹闷痛重新冒头,不得已意识似乎清醒了点,不过还是不愿意醒来,楚玥嘟囔两句,蜷了蜷身体,努力继续睡。
这般半梦半醒挣扎着,死活不肯睁开眼皮子,忽感觉背心一暖,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整个贴了上来。
她忍不住叹慰一声,妈呀太舒服了。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那东西贴得更紧了,接着手上的汤婆子被拿开了,她刚皱眉头,忽一个同样暖热的东西贴上她腹部皮肤。
热烘烘的,还似乎柔软着,比汤婆子实在好太多了,楚玥眉心舒展,腰肢也不禁放松下来。
“快睡吧。”
有什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听着挺柔和的,带着怜惜。
当然要睡的。
迷迷糊糊在心里回了一句,浑身舒坦,她终于彻底放松陷入黑甜乡。
……
沙沙的落雪声,清早的禧和居是安静且繁忙。
楚玥这一觉睡得极舒畅,感觉腰也不怎么酸了,小腹闷疼也没什么了,暖融融捂着,舒服极了。
暖融融?
睡意朦胧的头脑慢了半拍,她倏地睁眼一回头,头顶是线条冷硬的下巴,微带小麦色的肌肤上,一点点微微泛青的胡茬子。
傅缙搂着她睡,腹部贴着她的后腰,两手绕过她的身前,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小腹。
他手掌挺大的,轻易将她腹部捂得严严实实,熨帖得舒服极了。
得了,昨夜的热源是他。
“宁儿醒了?”
昨夜傅缙没怎么睡好,怕她不舒服,好在睁眼看了几次,她眉心愈发舒展,不用寻大夫。。
她一动,他就醒了。
楚玥瞥了他一眼,懒懒应了一声,“嗯。”
今天感觉真好多了,睡得足人精神起来,她翻身坐起,喊道:“嬷嬷!”
一声令下,候在廊下的孙嬷嬷等人鱼贯而入,提着铜壶巾子捧着热水,屋内立即热闹起来。
傅缙到嘴的话只好咽回去。
穿衣梳洗,用早膳。
孙嬷嬷抖开衣裳忙披在她身上,嘘寒问暖,侍女们簇拥上围成一个小圈子。好不容易等到了食案前,二人坐下,楚玥跟前是一盅红枣粥,孙嬷嬷嘱咐得吃完。
这盅有点大了,楚玥无奈,只好埋头苦吃。
傅缙几次抬眼,看到的都是她的发顶。
他夹起一个她颇喜爱的红豆酥,搁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
她没拒绝,吃了。
“宁儿,”
他唤了一声,有点眼巴巴的。
楚玥倒没生气,能和好挺不错的,但也不能让人太如意不是?
她瞄了他一眼。
“怎么了?”装没懂。
孙嬷嬷领着如意等人立了一屋子,这闺房私话真不适合说,傅缙只好换一个话题,嘱咐:“今儿你莫出门,在家里歇几日。”
“哪里用歇几日?”
楚玥不同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我无事了,明儿出门无妨的。”
歇一日就可以了,其实她今天感觉也还行的。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极灵活,看着确实精神尚可。
傅缙想了想:“那明儿再说。”
……
早膳就在一个泰然,一个有些急的情况下结束了。
傅缙是想多留一会和她说说话的,奈何时间不等人,今儿早上朝会,不得已他只能匆匆出门了。
楚玥今天决定休息,所以挺闲的,药煎好端上来,孙嬷嬷接过又打开装蜜饯的小匣子,“少夫人莫要生气,先前你身体不适,世子爷是极焦急的。”
牙齿和嘴唇皮子还有打架出血的时候呢,这夫妻闹别扭,可不能真生了气。孙嬷嬷怕拗得久了又是一场风波,忙不迭劝着。
楚玥一口气闷了药汁,苦得脸都皱在一起,赶紧漱口,捻了一块儿桃仁蜜饯扔在嘴里,才感觉活过来了。
这中药真不是一般地难喝。
吐了口气,她说:“我没生气。”
眉目舒展,神色自然,楚玥还真没怄气,孙嬷嬷一见便放了心。
不生气就好,不真怄气她就是赞同的,这女儿家也不能太软和没了脾性。
太软和了,要吃亏的,适当给一些小钉子碰碰,才是驭夫之道。不过她不忘嘱咐:“差不多就行了,可不能过。”
楚玥还不知道乳母都想到什么驭夫之道上头去了,“嗯嗯嗯”应和几声,她问:“昨儿世子爷出门后,往什么地儿去了?”
气倒不气,但傅缙态度转变之快,之彻底,实在让她挺诧异的。
楚玥太清楚,这次涉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这问题孙嬷嬷还真知道,她一大早就使人打听去了, “往福寿堂去了。”
“世子爷出了禧和居,也没往外书房,只去了福寿堂,在里头待了有两刻钟多点。”
“福寿堂?”
意料之外,但细想也算合乎情理,楚玥忽有点难为情,这两人私底下的矛盾摊在老太太跟前去了?
不会吧?
会不会也没法求证,楚玥一抹脸:“行了,咱们先请安去吧。”
请安是凝晖堂和寿安堂都得去,老太太大病初愈,这十日一请的规矩不能照办了,得天天去。
唯一庆幸的是张太夫人没有嫌麻烦,把她直接和楚姒拢一块了,两人各请各的,很少凑在一块。
先去了凝晖堂,照例敷衍一番走人,楚玥的软轿往寿安堂而去。
张太夫人早醒了,人老睡得不多,正站在院内鱼池旁的小亭子里,喂鱼。
老太太没人别的爱好,又喜静,日常除了礼佛,就是喂喂院内养的鱼儿。为此,傅延和傅缙父子从江南请了巧匠来,特地造了这么一个鱼池。
假山流水,还有地热和遮挡,即便冬季,红黄各色的大锦鲤都依旧悠闲在清凌凌的水中畅游,自成一景。
“这大冬天的,即便水不冷,这鱼儿都不爱开口。”
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大锦鲤懒洋洋游过来,张太夫人随后搁下篓子,却听楚玥来了,便让叫进来。
“孙媳给祖母请安。”
现在她和张太夫人的关系,虽不算多亲近,但也必刚开始时好得太多,见状关切问:“这外头还冷着,祖母大病初愈,怎好出来了?”
没下雪,但寒风还是有的。
张太夫人不以为然:“能多冷?这衣裳穿这般多了,还围成这样子,怕甚?”
小亭子三面围了大屏风,高大的六扇围屏堵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又一层层围了帷幔,风吹不进来,亭内还点了两个大熏笼。
说实话真不冷,甚至楚玥还觉得有点热,这还是在解了大斗篷的情况下。
老太太表示,一整天闷在屋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张嬷嬷欲言又止,但楚玥心里却挺赞同的,不好明说,但她也没口是心非地劝回。
张太夫人瞥了张嬷嬷一眼:“你看你,还没个年轻孩子放得宽。”
张嬷嬷无奈:“是,是老奴的错处。”
张太夫人没再撒鱼食,缓步到垫了锦垫的小石凳坐下,楚玥忙去扶,也一起坐在对面。
楚玥问了问起居饮食。
老太太回答一贯简明扼要,说:“都好。”
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张太夫人习惯性捻动手里的念珠手串,忽她手里停了停,将念珠递给楚玥。
“祖母,这……”
老太太这是要把念珠赠给她?
楚玥真惊异了。
张太夫人信佛,这串念珠是旧年京郊大寺高僧所赠,如今高僧早已坐化。对于信徒而言这是极珍贵的,更甭提十数年的随身之物了。
楚玥忙摆手:“孙媳心浮气躁,不擅礼佛,怎能糟蹋祖母心爱之物?”
“有什么心爱不心爱的,不过一念珠罢了。”
长辈赐,不可辞,楚玥最后只能接受了。
张太夫人将犹有体温的念珠放在她手心,轻拍了拍:“你是个宽和孩子,能好好过日子。”
一贯不疾不徐的声音,语调温和。
楚玥确定,老太太真的知道了。
挺难为情的。
她低声说:“不敢忘父母亲恩。”
张太夫人颔首:“应该的。”
楚玥长吁一口气。
突然有点热,那种血脉内血液加速涌动的感觉。
长久以来她一直的坚持,在傅缙那里接收到太多消极的讯息,他其情可悯,虽自己心无疑虑,但却是她第一次在傅家得到肯定和赞同。
有那么一点长途跋涉的信徒,骤然听闻圣声的感觉。
很有些心潮起伏。
楚玥握了握手中念珠手串,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张太夫人看着她,忽悠悠说:“承渊也不是个事事无故迁怒,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当时楚玥不明。
张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若和他有长久夫妻缘分,日后自然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发哈!
72、第72章
张太夫人没有再说。
楚玥也不好再追问, 因为傅延来了。
傅延今日忙得脚不沾地, 昨夜就宿在官署的,作为一个儿子, 今儿一下朝,他忙里抽闲也立即回来看大病初愈的嫡母。
谈话便告一段落, 楚玥规规矩矩给见了礼, 就回去了, 这是一个公公和儿媳不适宜多待的时代。
软轿微微摇晃着, 她盯着掌心犹有余温的念珠手串, 若有所思。
老太太那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 当年的事还有什么隐情?
涉及她的父亲?
不能,楚玥和父亲多年相处, 她很了解也很相信自己的亲爹。
那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
思维发散,胡思乱想了半上午,还是不得其法。
算了,不想了, 以后就知道了。
老太太还不知她也投了宁王呢,若有什么,想来她知道的应能会更早一些。
楚玥就是这么一个人, 没办法解决, 也不迫在眉睫,她就暂搁在一边,自己为难自己没意思。
偷得浮生半日闲,抬了大熏笼来半开隔扇窗赏雪景, 还命侍女取了梅花雪水,用了午膳食了点心,再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天色就暗下来了。
孙嬷嬷表示会寒,坚决关上隔扇窗,楚玥便翻开一卷书,一边吃着蜜饯,一边慢慢看着。
她这般悠闲,傅缙也很快回来了。
玄黑披风待进一股寒气,他回来少有的早,不但人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橘红色的锦缎匣子。
他挨着楚玥坐下,楚玥也没赶他,见他手一伸,将那个匣子递过来。
“宁儿。”
哟,这是送礼物了。
楚玥很感兴趣接过锦匣,打开一看,却见一个赤金打造的镂空球形物事正只余匣内,金灿灿的,流光溢彩,映着烛火精致夺目极了。
傅缙那双黝黑的眸子有些亮,“你可中意?”
……
傅缙琢磨着要如何哄楚玥高兴。
但这活儿吧,他真不擅长,还毫无经验。
左思右想,恰好樊岳就来了。
樊岳这人,平时嘴巴就没个把门,平时在熟人面前还少不了胡侃吹嘘。
傅缙被迫听了不少。
这家伙平时听热爱吹自己怎么怎么得大姑娘小媳妇青睐的,手段高明。
傅缙半信半疑瞥了他一眼。
樊岳什么人?
多年老友了,一看就知道兄弟心里存着事。一个连连追问推心置腹,另一个迟疑着,最后傅缙很隐晦地地问,女儿家一般喜欢什么东西?
樊岳还能猜不到吗?笑得差点摔下椅子,当然,他在傅缙恼羞成怒之前及时止住了。
牛皮吹出去了,而且他是真很愿意帮助兄弟的,于是给出一个算挺靠谱的主意,钗环首饰,最好得是样式别致的,没有女人不喜欢这个。
于是,这兄弟两个就略略改装,亲自逛银楼去了。,
挺尴尬的,高大矫健一男的,去那妇人出没的地方。
且尴尬就算了,关键到地方这两新手才发现,不对啊,镇北侯府什么地方?各个银楼每次上新,都会将最好的货品往各高门大户先走一圈。
反正傅缙看着,这些银楼最好的钗环,也没比楚玥日常用的好看多少,甚至有些还比不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傅缙沉着脸下楼离开,下到第二层放置珍玩和各式金银器物时,无意一瞥,却发现了一个颇别致的玩意儿。
……
楚玥翻开锦匣。
黄澄澄,金灿灿,镂空却极薄,只有蝉翼般的一层,做成叶脉模样,仿佛标本似的,分毫毕现,最幼的地方比发丝还要纤细,烛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仔细一看,底下有座,这是个香炉,也就一掌大小,里头却还能燃烛。
楚玥眼睛都亮了,这简直就是一件艺术珍品啊!
这时代巧匠很多,但却不是谁都有别致心思的,所以这种大众品味以外的东西,很多时候只能碰运气,仅一件卖了就没了。
她爱不释手。
她一看就是很喜欢了,傅缙也高兴起来,伸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肢,有些得意:“我当时一看中了这个。”
“宁儿,你可喜欢?”
这声音很柔和,傅缙目中隐带期待。
楚玥斜了他眼,轻哼一声,低头仔细看叶脉香炉,懒得理他。
但轻轻一哼吧,其实比软钉子好太多了,傅缙登时大喜,也顾不上有侍女立着,凑过来:“你喜欢,我明儿还去看看,还有别的不?”
“哪有那么容易,这个可遇不可求了。”
傅缙恨不得立即就去,哪管什么容易不容易,“明儿休沐,我一早就去。”
“明儿不去吉祥巷了么?”
楚玥兴致勃勃把玩一阵,吩咐孙嬷嬷把叶脉香炉点上,这玩意,用来当床头灯应该挺不错的。
她打算明日就照常出门了。
傅缙蹙眉,不大同意:“养好身体,才是长久之道。”
这话和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道理一样,楚玥还非常认同的。不过她今儿休息了一日,感觉差不多了。腰不怎么酸,小腹闷疼也没了,最终药服几剂后,量也正常了许多,不会再因为短时失血多了晕眩。
“没事,我好多了。”
她坚持,傅缙拗不过,细细打量她的脸色,发现精神头确实恢复了,脸也褪了苍白,只得同意了。
他叮嘱:“莫过分劳累,多些歇息。”
楚玥随口应了,既提起外头的事,她顺便问一句:“今儿外头有什么事吗?”
也就随口一问,楚玥本以为没啥要紧的,毕竟若事涉关键的话,青木会紧急送消息进来。
不想傅缙闻言却挑了挑一边唇角,露出一个耐心寻味的微笑。
“今日朝上,左都御史杨征上奏,太常卿张礼虽于去年春闱有失察之责,但情有可原,如今用人之际,奏请陛下从轻发落,允其戴罪立功。”
“怎么回事?”
楚玥一下子就坐直了。
她现在对朝堂派系已了如指掌了,这个太常卿张礼,和昨天议事说的光禄大夫刘鸣一样,都是三皇子麾下比较贴近核心的人物。
现在又出来一个中立派为其说话。
一次的话或许是巧合,那第二次呢?还是这么短时间内的连续两次。且这杨征和上回那个礼部左侍郎彭贤不同,彭贤一直活跃着,而杨征却稳打稳扎,甚少冒头挑事的。
傅缙眯了眯眼:“或许这回,局势会有大变。”
他历来嗅觉敏锐,如今朝堂呈现一片倒态势,三皇子已岌岌可危,现在看来,未必。
这样吗?
如果这样的话,己方的很多布置就重新调整了。
楚玥若有所思,傅缙却不乐意她劳神,“不急,我们在暗,若真生变再商议不迟。”
他越凑越近,楚玥回神一把推开他的脸,没好气:“凑这么近干什么,吓到我了。”
他有这么吓人吗?
傅缙嘀咕,见楚玥吩咐摆膳,他忙站起紧跟上去。
用膳挨着坐了,回去也紧贴着,卸下洗漱过后上了床,眼前楚玥又要多扯一床锦被出来,他忙先一步按住,十分正经表示,怕她如昨日一般不舒服还冷。
话罢,掀起楚玥拥着的被角,要往里头钻。
他已察觉她态度有所松动,自然乘胜追击。
楚玥“喂喂”两声,左推右挡,不过论手脚功夫,她自然拍马也追不上他的,轻易被他灵巧轻握手腕,微微一绕一翻,人就钻进来。
非常熟练地抱住她,将她有些凉的脚丫子夹在腿窝里。
这人。
楚玥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也没真怎么生他的气,能揭过那事和好挺好的,差不多就行了。
眼下心情正好。
算了,便宜他了。
脚丫子暖烘烘的,楚玥懒得动了,调整一下姿势,“手箍那么紧作甚?”
勒得她肋骨都有点儿疼了。
傅缙忙松了松手臂。
怀里柔软暖热,纤细的的身躯蜷在自己怀里,腻润莹白的侧颜,安静闭阖的眼睫,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耳畔。
他心神舒畅,说不出的满足,俯身她的发顶,犹自不够,又微微倾身探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又亲。
楚玥本来没理他的,但她很快发现一个问题了。
这般挨挨蹭蹭的,又久不亲近,哪怕傅缙知她来着月事全无那种心思,这年轻的身体还是十分迅速地给出了很诚实的反应。
干啥呢?
都戳到她大腿了,硌得慌,楚玥咬牙,回手一把掐住他腰侧一点皮肉,用力一掐。
“还睡不睡了你?”
要不还是出去得了。
傅缙“嘶”一声,他当然不肯出去,实际上他挺委屈的,都不是他想的,他还惦记着她身体不舒服呢,这不是身体反应控制不住吗?
他只好把往后挪了挪。
楚玥这才舒坦了,调了调姿势,斜了他一眼,这才闭上眼睛。
帐内安静下来。
这般轻嗔薄怒,傅缙只觉喜爱极了,烛光朦朦胧胧,她侧颜恬静柔和,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
“睡吧。”
……
接下来的日子,傅缙忙里抽闲,一直在京中各处店铺给寻找新奇玩意。
手串、熏炉、绢灯、根雕等等,各式各样的精巧小东西,细心去寻,还真不少。
楚玥是很喜欢这些小玩意的,但从前要么没这个条件,要么没这个心思,现在一发掘,倒了得了许多乐趣。
收到礼物,心情当然也是好的,这般打打闹闹,二人自然而然就重新亲近起来了。
待月事结束后,傅缙也没急着缠上来敦伦,反而是督促她吃服药调养,得把身体养回来再说。
楚玥年轻,这种一时疲劳调养起来不难,三天汤药下去,就差不得了。
不过不等傅缙摩拳擦掌,准备重展雄风,外面先有大消息传来。
傅缙当初推断的朝局大变,还真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比一个小心心~ 明天见了,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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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73章
接讯当时, 傅缙正在赵宅。
两人和好后, 他和从前一样照旧只要寻到些空隙,就往赵宅那边去。一起待在外书房, 楚玥忙时,他就做自己的事, 等她公务告一段落, 那自然是好一番亲近笑闹。
外头北风飒飒, 屋内暖意融融, 傅缙端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提笔疾书。楚玥出去了, 腊月将至她召京内诸掌柜例行议事。
直到听见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傅缙才停下笔,往门外看去。
楚玥和青木边走边说, 该补充的都差不多,青木瞥一眼外书房大门:“主子,我马上下去安排。”
平时就算了,这会他知道傅缙就在屋里, 既话已说完,他不想给主子添麻烦。
“也不用太急,这两日办妥即可。”
嘱咐两句, 楚玥推门而入。
傅缙已站起了, 屋内没有侍女,他便拎了手炉过来,往外头瞟了一眼,若无其事问:“青木回去了?”
这语气吧, 听着挺正常,但细细品,似乎总能品出一点儿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楚玥没好气:“事都说完了,不回去干什么呢?”
傅缙暗哼一声,他惦记着呢,不过吧,他现在轻易不肯和楚玥产生分歧,没的再为个外人导致夫妻生疏,伤了感情。
他没吭声,楚玥接过手炉捧着,他重新坐下,将她搂到大腿上坐着,下巴搁在她肩膀,“冷不冷?”
“还行,议事厅有炭盆,暖和着呢。”
热气喷上来,耳垂痒痒的,她缩了缩脖子,推他一把,“起来,我得处理公务了。”
傅缙才不信,他近两天都有过来,知道商号大事处理得差不多了。
白嫩嫩的耳垂十分敏感,热气一哈变得粉粉的,可爱极了,他心猿意马,凑过去亲了亲,“你药都服完了。”
昨日大夫给楚玥诊过脉,说恢复良好,接下来饮食注意些即可了。
他不仅心动,手也再动,楚玥一把拍开,瞪了他一眼:“回去再说!”
这里是处理公务的地方,她还要不要脸皮了!
傅缙却有不同意见,都是心腹,伺候的也是孙嬷嬷一套班子,和府里也无甚差别的,怎么就不行了?
“屋里不是有暖笼么?”
暖笼里头搁着大瓷壶,能保温热水呢。昨夜是停药了,偏等他沐浴出来她已经睡着,满腔期待的傅缙只能郁闷睡下。
这渴望久了,好不容易她松了口,再压不住了,搂着她挨挨蹭蹭,“宁儿,我难受。”
他蹙着眉头,捉住她的手,告诉她他有多难受。
楚玥啐了他一口,粉颊飞红,忙不迭把手抽回来。
这人。
“这天儿冷,也不用沐浴,就着暖笼的热水拧帕子擦一下就行了。”
她这娇俏模样,傅缙更舍不得放手,推推搡搡倒在太师椅上,正当傅缙欲更进一步时,不料却忽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骤起,迅速由远至近。
楚玥立即一把推开他,弹坐起又理了理鬓发衣襟,瞪了他一眼,“赶紧坐回去!”
热情高涨被腰.斩,傅缙郁闷极了,但他没打算折损楚玥的威严,拉着脸正迈开脚,谁知门外响起的却是赵禹的声音。
“都督,有急讯!”
傅缙和楚玥的神色登时就凝重了起来,为防牵连赵氏商号,除了他夫妻两人余者轻易不能使用暗道的,赵禹这般匆匆穿暗道而来,是大事。
“快进!”
赵禹推门而入,又立即掩上,三步并做两步到傅缙跟前见了一个礼,呈上讯报,“是宫中刚传出来的。”
傅缙迅速展开一看,眉心立即就蹙了起来。
“传讯各处,立即到吉祥巷议事。”
……
今天是一旬一度的休沐日,聚集人还是很方便的,不过半个时辰,狄谦樊岳等人就陆续赶得。
傅缙也不废话,“今日,御书房传出两道旨意。”
一道京外,一道京内的。
京外一道,确切来说是其实针对西河王的。西河王阳奉阴违,明着是按旨意裁减国兵,暗地里其实也就将其由明转暗罢了。人数不少,赵氏商号都能察觉到端倪,何况是皇帝?
实际皇帝接到的密报还要更深入一些,自税银案拉拢失败后,西河王再度寻借口增召国兵,接裁兵圣旨后,他反而暗地里加大动作。
皇帝惊怒,于是乎,限制西河王的动作进一步加大。这回直接限制了粮道,并严查并整改各地铁矿,以及关内关外的产马之地。
粮食铁马,可谓头等军需。而西河虽富饶,但它不产马,铁矿也没多少。粮食吧,目前倒还充裕,只是这玩意多多益善,一旦动起来,消耗可不仅仅目前的量。
皇帝这回真下狠手了,不惜大范围波及民间经济,自伤八百也得遏制西河发展。
皇帝的打击目标是西河王,但这波操作对宁王的杀伤力也是极大的。宁王有大志,暗地下的的操作和西河王大同小异,这么一波无差别攻击影响之大,不言自喻。
傅缙食指点了点长案:“加急传讯,已经送出京。”
作为宁王的头等心腹,他非常清楚宁王的粮铁马渠道。粮食现在有了楚玥的赵氏商号,是无妨碍的。但铁和马,几个点都在北边。
距离宁王本人要近许多,这事得立即传讯回去,先让宁王就近处理。
是对己方麻烦非常之大,但暂不用傅缙等驻京诸人操心,他们需要处理的,是第二道圣旨。
“陛下批复彭贤和杨征的奏折,着刘鸣张礼原职听用,戴罪立功。午时前,这二人自大理寺释放,已回到各自府上。”
刘鸣张礼,就是先前被攻讦下狱候审的三皇子核心人物,而彭贤和杨征,就是先前上折替二人说话的中立党和保皇党。
先前彭杨二人的折子,皇帝留中不发,现在一口气都批复完了,而且干脆利落,将人放回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御书房旨意一发,已焦头烂额的三皇子立即嗅到机讯,他形容狼狈直奔皇宫,跪下请罪声泪俱下,最后打动了皇帝,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最后的最后,皇帝表示,儿子啊儿子,你确实犯错了,但痛改前非还朕的好儿子,希望你洗心革面,他不愿再痛失多一点血脉。
三皇子自然赌咒发誓,必要痛改前非,不再让皇父失望。
皇帝这套组合拳打出来,宫内众人目瞪口呆,传讯者发报之时,据闻贵妃已匆匆赶往御书房去了。
傅缙将讯报递下去,众人迅速传阅,他环视一圈:“诸位,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
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宫内一众,在座诸人也是面面相觑,樊岳抹了抹脸,“这,这……”
怪不得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实在是皇帝这次作为太出人意料了,完全不符合他往日行事作风啊!
当今宠信贵妃已多年,为了这对母子,已经杀过一个亲儿子了。靖王居长,是头生儿子,要说昔年关注肯定是最高的,但也说杀就杀了,连儿带孙根拔起,一干二净。
说什么父子亲情,怎么信?
“事出反常即为妖。”
傅缙沉声。
这点大家是赞同的,但这回,妖风自哪儿来?
樊岳摸了摸下巴:“莫不是,贵妃失宠了?”
狄谦不同意:“毫无征兆啊,且圣旨一发,贵妃就往御书房去了。”
这来势汹汹的,显然她也惊诧之极。
楚玥说:“莫不是陛下觉得贵妃一党势力太大,欲重新平衡?”
她皱了皱眉,也不大对劲,毕竟税银案结束后这两月,贵妃一党对三皇子穷追猛打,当今也是默认的。
现在画风说变就变。
挺诡异的。
幡然醒悟?悬崖勒马?
一个向来不甚英明,耳根子还软的皇帝,能有这种觉悟吗?
楚玥和大家对视一眼,是不大信的。
“事出必有因。”
众人一番讨论后,依旧觉得不甚合理。
朝局变化太大了,简直措手不及,为了避免日后落入被动局面,他们必须尽快将这股妖风的诱因查清。
傅缙环视一圈,立即将任务安排下去,“樊岳,宫中乃重中之重,仔细些盯着,不可漏过一丝蛛丝马迹。”
“是!”
“狄谦秦达王弘左凌,朝中局势大变,你们谨慎自保之余,需多多留神。”
“是!”
傅缙看一眼赵禹,视线又转向楚玥:“赵禹玥娘,你二人里应外合,关注京里京外。”
这次任务,楚玥领着也的重点关键,傅缙叮嘱:“商号动起来,各大府邸你也使人盯着,我稍候给你一份名单。”
他盯上了那些中立和保皇党,在这次变化中,他们充任了重要角色。他们之中难保再有其他动作。赵氏商号是一个很好的掩体,这一年来,楚玥也紧急培训了一批人。
她肃容:“是!”
……
满朝哗然,京内京外大震动,三皇子重新立了起来,贵妃一党措手不及。
朝中重新回到平衡状态,看着和旧日差别竟不算太大。
皇帝动作太突然了,满朝文武都不知他意欲何为,俱屏息观察,于是反而出现了罕见的平静期。
傅缙已安排了分散打探,诸人正领命忙碌中。
本来,都觉得不会直接波及他们的,毕竟他们在暗,小心谨慎些,便可静观其变,细细排查后,再趁势而动。
但实际上,并非是这样。
腊月初一,傅缙就遇了一次险。
近二月皇帝一再口谕,令京营加强训练。诸将谨遵圣谕,校场演练是每天必有的,甚至伏老将军还请了旨在京郊圈了几处地方,三五不时就拉两三个卫出去,进行各种平原山林的攻防战。
今日出去的左领军卫,右骁卫,还有左威卫,共八万多的精兵。
伏老将军安排一个三方攻防战,混战,以训练三卫的应变能力。
傅缙远交近攻,先联合右骁卫淘汰了左威卫,胜局一定,立即拉开阵势和右骁卫决战。
近日的演练很真实,真刀真木仓,每次都有伤员和少量减员。
当时傅缙率亲卫已冲锋至敌方中军,他战术运用灵活,指挥得当武艺过人,已胜局初定。谁知眼看将要如尖刀般插入敌方中军之时,骤他胯.下战马一窒,竟疯狂挣扎起来。
本正在高速疾奔当中,而傅缙跟前不远,正有敌方紧急推来尖刀战车。
所谓尖刀战车,就是战车前头是一大块平坦厚板,而后安上密密麻麻的锐利尖刃,可用于攻城堵塞城门,也可以用于野战阻挡敌人。
傅缙战马发了疯,竟加速往尖刃撞去,而右骁卫主将陈关迎上来,正当头一刀,这骤不及防他一呆,都来不及收手了。
右后方有凶猛大刀,身下高速狂奔的疯马,往前的话却眼看着要一头撞到尖刃战车上了。
站在高处观战的伏老将军都吓出一身冷汗。
万幸傅缙实在武艺过硬,反应极快,脚下一蹬,先脱离疯马,而后顺势往前一跃,在众人惊呼以为他撞向尖刃的的时候,他半空中硬生生一扭身躯,脚尖插入密麻尖刃中间的那一点空隙,一蹬,一个后空翻,安全落地。
险之又险,可谓武艺差一分,都无法全身而退。
这精彩得,全场寂了一寂,立即爆发出如雷喝彩。
耳边喝彩归喝彩,傅缙和近前的将领已迅速扫视场内一圈,他神色沉凝。
好端端的,战马为何会发疯?
还有这尖刀战车。
惊慌喊冤的推车步卒、战车、地面,迅速扫视一圈,杂乱间,却未见破绽。
傅缙面沉如水,视线又迅速掠向稍远处的丘陵和山林。
莽莽太华山东麓,连片雪原,在冬日暖阳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二百丈外,有几个一身雪白衣衫,头顶也密密罩了白兜帽的男子倏地缩回半探出的身体。
“他娘的,这姓傅的眼睛真利!”
幸好他们打扮周全。
其中一人喘了口气,咬牙:“这姓傅的命真大啊!”
他面露担忧,问身侧为首汉子:“安兄,怎么办?会不会被查出来?”
那“安兄”约三旬多,是个黑脸汉子,生了一双吊梢眼,面相看着很有几分凶色。
“不会。”
这回答得极笃定,只他脸色阴沉沉的,这次失败,在怕在京营能有第二次下手机会的。
“走,先回去。”
……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是有粮草押运出营时出的茬子。粮草走得慢,天不亮就得出营,由于持火杖兵卒懈怠导致小部分粮草被焚毁。
这负责押运的军侯并不想背锅,看着焚毁部分不多,让赶紧到附近村庄征集企图补上。
补是勉强补上了,但没想到这农人收割草料时粗心大意,把一种极类似草料的毒草马钱子也一起收回去晒干储存着。这马钱子晒干后,几乎和草料一模一样,接下来每个环节都赶,这才出的岔子。
伏老将军本来不信,但他亲自遣心腹去查了,还是这个结果。于是他将押粮一干人等严厉按处置了,并加派人手监督,以防意外再次发生。
“真是意外吗?”
说话的是樊岳,但不仅是他,在座所有人都是存疑的。
傅缙淡淡说:“我从不信巧合的意外。”
有人想除了他是肯定的。
是谁?
细细思量过,他出入小心,暗中身份几乎是不可能暴露的。那么若是想铲除的是贵妃一派的傅缙,那下手者必然是三皇子一派。
但傅缙却有一点疑心,若他是三皇子,刚刚险险渡过惊魂一关,蛰伏才是上策。
垂眸思索良久,他道:“秦达赵禹,你二人里应外合,先跟着京营这条线先追查下去。”
“是!”
秦达赵禹锵声应了,二人神色肃凝,实在任务艰巨,伏老将军统京郊大营这么多年,他亲自查都没查出来,个中难度可想而知。
他们不怕难,就怕查不出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发哈!
74、第74章
京营闹这么大的一出事, 虽说最终查清是意外, 但京中京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吴王府内,三皇子吴王殿下松了口气:“伏老将军年纪虽大, 只行事一贯干脆利落。”
否则这口黑锅,是肯定要扣在他头顶上的。上天作证, 好不容易蹚过险关, 他休整都还来不及。
他目前最重要的, 是摸清楚他那父皇究竟意欲何为?
没错, 被皇帝突如其来一着惊着的, 同样包括这最大受益者三皇子。
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那皇父,早就被奸妃迷得晕头转向, 旧年长兄靖王这般得重视,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这中间必定有什么问题。”
三皇子对他老子了解更深,不同于朝臣的逐渐接受,他是半点都不信, 什么年老心软,不存在的。
只不过如今他是满朝焦点,就算想查, 也只得小心翼翼, 切不能露出半点端倪被皇帝察觉。
另外,他嘱咐章夙:“令伯,近日我们需约束人手,切切不可生出事端。”
先避过风头再说, 这点章夙自清楚,“殿下放心。”
章夙虽无官职,只掌着不少事,应下后匆匆下去,再度召集诸人强调一遍。
待诸事罢,已入夜,他缓步回到下榻院落,也不急着用膳,接过热帕子擦了擦手,落座于棋案前,执起一白玉棋子沉思,将其置于棋盘某之上。
相貌英俊,举止疏朗,白皙的手指比玉石棋子还要润泽几分,侍女偷偷瞄了一眼,这才无声退下。
屋内寂静下来,待脚步声渐远,那侍立在一侧,章夙从老家带出的小厮伍桑上前几步,低声道:“三爷,安黥等人退回去了。”
章夙唇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道:“人如其主,果然无能至极。”
这么好的机会,居然都没得手。
他笃定:“傅缙此人敏锐强干,在京营,他们不会再有动手的机会了。”
伍桑惋惜,傅缙朝廷年轻悍将,京营佼佼者,若被人先除了,于己方是有大利的。
“三爷,那安黥他们会放弃么?”
“自不可能。”
章夙一枚墨玉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既京营不能,那必会从他处着手。”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傅缙有一同母胞弟,不日将送往登州嵩阳书院求学。”
听闻,傅缙极重视这胞弟,必会亲自远送出京。
“我们静观其变。”
……
京城城西,安府。
马蹄声“踏踏”,吁一声勒停,门房忙不迭迎上去接过缰绳,将主人迎了进去。
这主人三旬有五,是个高而精瘦的黑脸汉子,生了一双吊梢眼,面相看着很有几分凶色。
赫然就是那日隐在太华山边缘的“安兄”。
他大步入了前厅,已有七八人等着。
“六弟怎么样?”
“安兄,上面怎么说?”
厅门闭阖,有人严守,安黥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条子。
“正月,傅缙同母弟远赴登州,傅缙必远送出京。此次不可再失。”
“来得好!”
一年轻人击案:“这回也正好为唐家大表兄复仇了!”
安黥眸中闪过一抹深沉的恨色,森森道:“没错!”
……
秦达和赵禹的调查进展非常之慢,对方把尾巴扫得非常干净,若非坚信直觉,恐怕就得确信了意外这个结果了。
只不过傅缙等人从不信这等“意外”,甚至他们这么多年来,也制造了不少类似的“意外”。
意外不意外的,只不过看哪一方的手段更高明。
忽忽过了一个年,调查胶着,不过也不妨碍其他事情进展着。
过了年,傅茂该启程去登州的崇阳书院了。
傅茂体弱习不得武,次子也不承爵,幸有几分读书天赋,将来可走科举出仕的路线。这崇阳书院,乃北方第一书院,名士高官都出过不少,师资力量雄厚,同门关系极多。
傅缙可谓煞费苦心。
另外,朝廷和西河王之间越来越紧绷,恐近几年就有战事生。他暗中另有一重身份,为保险,他也得先找个借口把弟弟送出去。
登州距离京城颇远,正月初八,傅茂便在府卫护送下踏上求学的路。
傅缙亲自送出五十里。
“大兄,你回吧,很远了。”
今年立春早,暖阳高照,冰雪已有消融迹象,平谷官道旁的沁河中央的冰水已开始缓缓流动,发出“咔嚓哗啦”的脆响。
融雪颇冷,但最后一段,傅茂也弃车跨马,和兄长缓缓并行。心中极不舍,只他面上还是露出灿烂的笑容,挥手道:“我会努力用功的,大兄放心!”
“也不用你悬梁刺股的,没的熬坏了身体。”
该嘱咐的,近日都嘱咐完了,这当口傅缙也不愿呵斥胞弟,神色缓和道:“若真不成,恩荫出仕也成,可晓得了?”
“嗯嗯,我晓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兄弟二人说了一阵,最后还是不得不分开了,傅缙勒马目送,傅茂在府卫的簇拥下,策马往前路而去。
一行人沿着官道渐行渐远,眼见要转过弯,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咻咻咻”骤七八支箭矢激射而出,目标乃正准备下马换车的傅茂。
“啊!”
傅茂大惊失色,但好在他身边簇拥的都是傅缙精心挑选的好手,虽骤不及防,但也未曾生乱,“唰”一声拔出长刀,“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府卫反应迅捷,然而对方有备而来,早有预料,那箭矢乃特制的精铁短箭,配以强弩,激射如电,瞬发即至。
马上的傅茂被护得密不透风,但奈何对方箭矢的目标却并非傅茂本人,“咻”一声锐物割裂空气的撕响,几乎在下一瞬,一指精铁短箭深深扎入傅茂□□骏马的右眼。
骏马即时惨声嘶鸣,前蹄离地疯狂奔出,傅茂的控马技术完全无能为力,这骤不及防,前头的侍卫也无法挡住。
骏马直直往沁河奔去,数支精铁短箭“笃笃笃”扎入后鞧,它痛苦地往前一窜,竟直直跃入沁河。
沁河,京畿最大的一条河流,宽有五六十丈,深达百丈,岸边往下望垂直十来米就是河面,冬季有结冰,虽已开始解冻了,但靠近岸边这一片肯定还是硬实的。
傅茂不会武,这一摔,小命休矣。
“阿茂!”
傅缙怒喝一声,已疾奔而来的他直接在马鞍上一蹬,格开两支短箭,飞速跃过诸人头顶,在半空俯身一捞,将傅茂险险捞住。
然就在此刻,河岸对面有银光一闪,竟有两支精铁短箭激射而出,瞬发即至,一支直直射向傅茂左胸,而另一支则正正射向傅缙右胸。
非常阴险毒辣,箭矢射向傅缙右胸,不是因为给他留一线生机,而是正正想要他的命。
傅缙已落入河岸之下,人身处半空之中,已无处借力,持剑的手架住傅茂,也无法及时打落箭矢,若他相救兄弟,往左一旋身,傅茂固然避开了,但另一支箭却正正好射中他的左胸心脏。
步步算计,环环紧扣,银光闪烁,已逼至近前。
千钧一发之际,傅缙硬提了一口气,猛地往左一旋身,同时勉强将身形拔高几寸。
避开心脏要害,另外他全力往后一仰,争取伤在下肋边缘。
“大兄!”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傅茂心胆俱裂,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竟一伸手,欲替兄长挡住箭矢。
这么凶猛的短箭,明显是特制弓.弩射出的,挡当然是挡不住的,但却能阻上一阻。
傅茂一声闷哼,那箭矢“噗”一声闷响,直接射穿了他的左掌掌心,扎入傅缙下肋。
鲜血喷溅,然让傅茂高兴的是,由于他挡了挡,这箭矢又稍稍再往外一偏,射中的位置比较边缘了,傅缙一落地,立即弹跳而起,显然只是轻伤。
只不过,傅茂这只手,当真就是射烂了,整个手心榆钱大小的孔洞,还和兄长身体连在一起,另外由于他手肘垫了底,现已呈现不正常弯曲,明显是折了。
面色惨白,傅茂面露庆幸之色,“幸好,……”
剧痛,他话未说完,便已晕厥过去,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阿茂,阿茂!”
胞弟如此惨状,傅缙登时红了眼,他怒喝一声:“大夫!”
“冯戊!立即追!”
……
出城送行一趟,兄弟受伤折返,傅缙还好,肋下划痕虽深,但却是皮肉伤。
傅茂就惨了,整个左手掌心被洞穿,这带倒钩的箭矢拔出时,这孔洞无法避免有扩大了几分,万幸只是手,否则真死定了。
还有左手手肘,也折了。
不幸中的万幸,傅茂出行带了大夫,急救及时。但饶是如此,他的左手损伤也很大。大夫明确说了,伤愈后最好的结果,这左手中、无名二指已不可能如从前般灵活了。
“怎么会这样?”
楚玥被吓得不轻:“人捉到了吗?是谁派来的?”
“有五人在逃,冯戊赵禹已率人追上去了。”
一明一暗。
至于余者身手弱些的,放弃逃跑,一见对面箭光现,立即自尽身亡。
楚玥讶异,这么干脆利落?
“不管是谁动的手,我必要取他狗命!”
傅缙吐字如冰,沾了点点褐红的面庞神色冷厉至极,微微泛红的一双眸子闪过一抹血色。
仅存的亲人,乃逆鳞,触之者,不死不休。
……
赵禹极善追踪,有冯戊在明面上作幌子,第二天一大早,楚玥就接到寻到对方老巢的消息。
“在谷乡一处山坳,是个小村庄,领头者叫安黥,竟是唐肃的同母弟。”
唐肃,就是当年在京营针对傅缙并用军饷设陷他的主将,不过早已落马,他全家被男丁被抄斩,女眷幼童流放西北。
原来他还一同母弟,这个同母弟却姓安,随的母姓。早年二人母亲与其父和离,由于安家门第要比当年的唐家高出许多,所以安氏得以带了小儿子离开,并归安氏族谱。
兄弟不是一家人,鲜为人知的是,他们感情却很好。
“这安黥,是要为兄长复仇吗?”
安黥对兄长的感情很深的,因为他冒险把兄长的妻妾幼子女儿从流放队伍里偷龙转凤出来了,悄悄安置在谷乡。另外,动手的一干人等,也把一部分家眷转移过来,防止事败被一锅端了。
安黥几人十分谨慎,兜兜转转,以为终于摆脱追兵,这才往谷乡,包扎养伤。
“五更接的消息,承渊已率人去了。”
楚玥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很多妇孺幼童吗?”
实在是昨日傅缙冷厉嗜血的神色印象太深了,她忍不住想起旧日夫妻因“一人做事一人当”产生的那场争执。
他当时的对楚家的偏拗怒恨犹在眼前,这次这安黥一众,却重伤傅茂。
异曲同工。
她不圣母的,这参与者狠毒至此,杀之绝了后患才是对的,但若是牙牙学语的孩童,或者根本不知此事的妇孺,要命她觉得过了。
樊岳乔装一番,已准备出发,他问:“玥娘,你过去吗?”
楚玥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同学……咱先不急着骂他,有些不一样的,不过阿秀不能剧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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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75章
“哒哒”急促的马蹄声, 官道两侧的残雪矮树飞速往后挪移, 那座青黑巍峨的城池,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一行人急速往谷乡赶去。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 楚玥攒紧缰绳,思绪隐隐有些乱。
一忽儿想着都慢了一个多时辰, 怕赶不上了;一忽儿又想, 助纣为虐者倒也罢, 若是真屠杀完全不知内情的妇童, 甚至, 甚至嗷嗷待哺的婴孩, 恐怕她无法接受。
理论和实践不同,噩梦和现实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些事情一旦真正发生,三观迥异,只怕她再也无法用坦然的态度和他相处了。
迎着春寒陡峭的风,楚玥喊:“我们快一些!”
扬鞭狠狠抽在马后鞧上,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出去。
楚玥其实会骑马,让外祖父安排人教她的, 来了京城以后还特地抽时间特训过, 以备日后。但到底骑得少技术不算纯熟,有些吃力。
只她心中急切起来,即便不是楚家,她也不希望他真这样做了。
期盼能赶得上。
楚玥连连挥鞭, 往谷乡方向疾奔而去。
但她很快发现,事实和自己的猜想完全不一样。
……
连连打马,一个时辰后抵达这个距离谷乡足有十数里远的偏僻小山坳。
从两三里外的羊肠小道开始,就有己方的暗哨守着了,互相点了点头,驱马而进。
两座山丘中间的一个狭长山坳,底部石块多泥土少,相当贫瘠,打横建了一排土坯房子,灰扑扑的房顶沾有零星的残雪。
这地方已经完全被控制了起来,己方的人布衣蒙面,看不出半点来路。最前面一件土房被团团围住,院内人被分成两拨,一拨捆了十来个浑身鲜血尘土的中青男子,显然经过一番剧烈挣扎才被拿下的。
而另一波缩在院落对角,四五十个妇孺幼童,黄发垂髫,最大的五六十,最小的尚在襁褓,瑟瑟发抖挤在一起。
赵禹在,说为首的安黥几人警惕,提前发现不对,带伤从另一边出口及时逃出,傅缙亲自领人追去了。
楚玥大松一口气,还好,来得及。
她精神一震,隔着斗笠上的黑纱望了院内俘虏们一眼,男的还在挣扎着想扑起来,眼神极凶戾。
楚玥皱了皱眉。
又看那群妇孺幼童,却见人人恐惧疑惑,茫然不知所措。
不等她说什么,耳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而后迅速逼近。一回头,只见膘马四蹄践翻积雪余泥,傅缙领一行人绕入坳口,当先而来。
他一身寻常扎袖劲装,黑巾蒙面,仅露出一双冰凉的黑眸,那双眸子一扫,瞥见人群中的楚玥,一怔,立即打马过来。
难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此刻楚玥一身寻常男装,和樊岳一样戴了斗笠,边缘一整圈黑纱遮得严严实实,她站在樊岳身后,还被对方魁梧的身躯挡住。
“你怎么过来了?”
融雪正冷,这骑马赶这么远的路。
傅缙翻身下马,眸中冰寒褪去,低声问她。
“我无事,我早就学会骑马了。”
人都来了,只能这样了,上下打量一番,傅缙微蹙着眉头才松了开来。
樊岳问:“那几个呢?姓安的如何了?”
“追上了。”
追上后,毫不犹豫当场击毙,只除了安黥重伤逃脱。
这人是傅缙特地放走的,先前京营扫尾扫得这么干净,一个安黥是绝对办不到的,就算他亡兄还残余一些人手在他手里,也不行。
要么有人合作,要么背后还有主使,傅缙更认为是后者。他放走此人,留人暗中盯紧。
傅缙居高临下,冷冷扫了院子内一眼,眼眸内掠过一抹血色。
赵禹便问:“都督,这些人怎么处置?”
楚玥心下一提,只不待她说什么,耳边已响起傅缙干脆利落的声音:“这十来人原地解决。”
说的正是那群凶戾的中青男子,他们见了傅缙出现,顿时剧烈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巴呜呜低吼,恶狠狠的仿佛要扑过来拼命,被一脚踹了回去。
傅缙冷哼一声,黑巾下的唇角挑起一点弧度,冰寒嗜血。
他冰冷目光已掠向另一边角落的数十名妇孺幼童,后者瑟瑟发抖,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之声。
傅缙淡淡道:“审一遍,若无虞,全部驱逐出京。”
楚玥一呆。
她已张嘴欲言,一旦傅缙欲斩草除根,或者从重处置这群老弱妇孺,她必要阻止劝住。
可现在不用她说半句,傅缙即便痛恨安黥一群入骨,也没半点牵扯其家眷,只冷冷扫了一眼,干脆利落下了令。
不是不好,只却和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赵禹拱手:“是!”
接着就过去安排了。
“我们出去。”
后面会有血腥场面,傅缙话罢,就伸手扶着楚玥的肩,出了院门。
见楚玥脸色有些不对,他解释:“这些都是穷凶之辈,不可能拷问出有用信息。”
看沁河边那些弓箭手自杀的利索程度就知,也不知这安黥上头是些什么人?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必须尽快处理干净。
楚玥定了定神:“嗯,我知道。”
对上傅缙一双眼,他关切:“宁儿你怎么了?”
隔着黑色薄纱看她一张脸,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他担心。
“无事。”
楚玥努力压下纷乱的心绪:“我好着呢,你那边还有事吧?你自忙去,我的等会和樊岳回去就是。”
傅缙确实还有事情要忙,久留不得,略略端详见她微笑依旧,便应了,叮嘱几句,翻身上马,匆匆赶回京。
急促翻飞的马蹄溅起泥土残雪,一行人转瞬奔出山坳。
楚玥回头,赵禹已指挥人押出那三四十名老弱妇孺,分到另一个院子先审问。
“这些人怎么安排?”
楚玥有些怔忪,傅茂重伤左手已不可能恢复灵活了,昨夜傅缙嗜血之语犹在耳边,但他今天下达的命令,却和她预料截然不同。
傅缙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忠实反对者吗?他从前甚至质问过她可知罪大及满门,一逆夷九族?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忠实的株连拥护者的,他那么的恨楚家。先不提她父亲,楚氏这么多人知情的肯定只有寥寥几个,但他对楚氏的深恶痛绝,她一直都是深有体会的。
为何换了安黥,却……
要知道这安黥之兄唐肃,先前还欲害傅缙,是他的死敌。
“先审过,若真不知内情,就安排商队送往南方去。”送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可能再回来。
回答的是樊岳,赵禹也点了点头。
两人连连安排,处理得十分熟稔,楚玥觉得惊异的事情,二人却视若等闲。
显然已司空见惯。
二者都是追随傅缙麾下多年的老人了,尤其赵禹,他甚至本来就是傅缙的人,带着投往宁王的,铁杆心腹。
这就说明了一个事实,这是傅缙一贯的行事作风。
楚玥心有些乱。
那为何轮到楚家就……
“玥娘,你怎么了?”
她反应比平时略慢,樊岳以为的院子内传出的血腥味所致,便说:“差不多了,留赵禹收个尾就是,我和你先回去。”
楚玥勉强笑笑,说无事,但二人一意坚持。
楚玥最终还是回了京,一来一回已是申正,半下午,她心神不宁,也不欲处理公务,驱车折返。
回了禧和居,怔怔在妆台前坐了许久,她忽想起张太夫人曾经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承渊也不是个事事无故迁怒,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慢悠悠的一句话,当时楚玥不明,如今回想,却觉意味深长。
当时老太太还说,她若和他有长久夫妻缘分,日后自然知晓。
楚玥怔了片刻,站起:“我们去福寿堂!”
……
福寿堂现在还有傅茂。
大夫说了,痊愈后影响两指灵活度,但也只有在伤口愈合的最佳情况下才能达到。万一中间出了点什么岔子,比如发炎或再度受伤之类,那手废也不是没可能。
张太夫人怎么说也不肯让他独留在自己的院子里,让挪到了寿安堂,她亲自照看着才能放心。
楚玥到寿安堂时,老太太正在傅茂的东厢房。
傅茂左手缠着一层层白麻布,厚厚捆着,从手指到上臂无一幸免,他脸还苍白得很,努力宽慰张太夫人:“祖母我不大疼的,只有一点。”
“你不知,当时可惊险了,幸好有大兄,大兄可厉害了!嗖地就飞过来把我拎住了,这轻伤我真不疼,祖母你放心啦!”
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努力露出一个笑脸,说起兄长时,眼眸中陡然绽放光芒,一脸掩不住的崇拜,余光忽瞥见楚玥入门来,他羞赧,忙道:“阿茂见过嫂嫂。”
下不得床,他倚在床头用另一只没伤的手作揖,要坐直身体。
楚玥忙制止:“理这些虚礼作甚,快坐好了,莫碰着了手。”
张太夫人也把他按回去,“待好了,要如何见礼不成?”
傅茂不好意思笑笑:“阿茂不好,让祖母和大兄嫂嫂担忧了。”
“哪里是你不好。”
侍女端来圆凳,楚玥给张太夫人见了礼,坐下问:“今儿可好了些?”
傅茂忙道:“好多了。”
这怎么可能?
“你若觉不妥,切记召大夫来看,宁可虚惊一场,也切不可暗自忍耐过去。”
“嗯,我晓得的。”
这话张太夫人和傅缙也叮嘱多次了,但老太太还是不怎么放心,接过话头:“这事你切不能轻忽了?”
“祖母,我都不是三岁小儿了!”
“不是三岁小儿,祖母就不能管你了?”
“当然不是。”
张太夫人和傅茂说着话,楚玥安静看着,她见傅茂吃瘪,虽心不在焉,但面上也露出一丝应景的微笑。
稍后侍女端了药来,傅茂服了,就睡下了。
张太夫人替他掖了掖被角,站起:“我们回去吧。”
楚玥便随张太夫人出了东厢房,往正堂行去。
张太夫人拄着龙头拐杖,不疾不徐,缓缓行着,她也不用人扶,身边就跟一个楚玥,张嬷嬷等人落后几步之外。
忽她问:“今儿这是有什么事?”
楚玥心中存着事,方才多看了张太夫人两看眼,老太太若有所觉。
楚玥顿了顿,还是说了。
“年前祖母赠我一串念珠。”
她低低道:“当时祖母说,夫君并非事事无故迁怒,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孙媳不明,请祖母解惑。”
张太夫人闻言一诧,侧头看来。
“何故突有此问?”
既然都问到这里,楚玥便直接说:“今儿一早,夫君便已寻得那伙暗袭之徒了。”
二人已入了内堂,张太夫人屏退诸仆,行至上首罗汉榻一侧正要坐下,闻言她动作一顿,惊诧抬头看向楚玥。
老太太这反应不奇,她并不知楚玥也投了宁王。不过楚玥却知道对方是晓得傅缙暗中一些事的,所以不用避讳。
张太夫人定定看这她,半晌,方收回视线,拄着拐杖慢慢坐了下来。
她也没吭声,意思是让楚玥继续说。
“是在城郊一处山坳村子,内有匪徒十数,还有其家眷,老少妇孺合共三四十人。”
楚玥轻声说:“夫君令格杀匪徒,而妇孺幼童……”她顿了顿:“夫君只令驱逐出京。”
都是触及了他逆鳞,这态度和对待楚家,简直是天渊之别。
而且据樊岳赵禹的言行判断,这并不特殊。
显然,特殊的只有楚家。
楚玥目露困惑:“祖母,为什么?”
她知道,老太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回应楚玥的,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张太夫人静静盯着窗棂子上的如意回纹,目光幽远。
许久,她道:“你愿意听老婆子说一段旧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同学其实不爱迁怒,他的偏执只针对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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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76章
傅缙母亲被毒害之时, 他八岁。
不知为何, 他总模模糊糊有些不喜欢阿娘这个密友,大约是荀嬷嬷几次在他面前表露, 说这个姓楚太妩媚,不像是个好的。
但世家子的教养让他按捺下这个念头, 规矩规矩的, 举止恭谦。
傅缙是亲眼看着母亲从健康到虚弱, 挣扎着呜咽而死的。
他也亲眼看着母亲一勺勺毒汤, 送进嘴里吞了入腹的。
八岁的傅缙, 虽是个孩童, 但他已懂了事,母亲病倒在床, 除了必要的习文习武时间,他基本都待在母亲床前陪伴。
也是那个时候,楚姒频频进出。
楚姒新近寻来的青州名医,断错了症又用药过猛, 致使张氏旧疾复发。但密友一番好意,都帮着寻医多年,张氏不但不怪她, 反而安慰了她。
楚姒愧疚, 每日必来探看,帮忙递水递药不在话下。
一日傅缙练功回来,见楚姒捧了一碗药到母亲床前,笑说:“温着正好呢, 快喝了罢,要过年了你赶紧好起来。”
张氏的病确实大见好转了,小男孩目露期盼,盼望母亲能尽快病愈。
张氏慈爱摸摸儿子的发顶,接过药碗,略吹了吹,一勺一勺,将那黑褐色的药汁都送进嘴里。
傅缙就偎依在母亲身畔,仰头看着。
数年之后,他才从死里逃生的荀嬷嬷嘴里得知,那一碗,正是穿肠毒药。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恨,母亲在自己眼前将毒药尽数服下,而他目不转睛,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毒死了。
那年傅缙不过十四,血气翻涌浑身颤抖,握着长剑的手当时就见了血。
他直冲车马房牵出自己的马,握紧那柄长剑,打马疾奔回京要那贱婢偿命!
当时他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最后还是老侯爷打马追上,将他拦住。
他双目赤红,第一次怒吼祖父,是否要包庇那贱婢?是因为你那儿子幼孙吗?!
漫天大雪,少年握剑的手滴滴答答淌着血,一点点艳红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老侯爷怒斥,他苦心教导多年,不是为了让他送命去的!
这样回京,就算杀了楚姒复仇,傅缙也必定赔上自己的性命。
“你可记得祖母祖母?可记得阿茂?你如此作为,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最后,傅缙是被老侯爷一掌劈晕,带了回去了。
“他足足病了半月,而后梦魇不断,形销骨立。”
病中烧得糊涂,后来梦魇,嘴里喊得是,阿娘,莫喝,喝不得!
画面在八岁时一幕定格,眼睁睁看着母亲喝下毒汤,一次又一次,成为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后来病好了,他对祖父说,将来他要亲自手刃那贱婢,必不教亲者伤痛。
一夕间,所有少年青涩褪去,他长大了,过程之痛苦无人能体会。
张太夫人静静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祖父把他教得很好。”
但楚家这个坎他始终迈不过去,已经成为了一个魔障,他痛恨楚家的同时,也是在责怪自己,八岁时亲眼所见一幕始终深深篆刻在心头,走不出来。
张太夫人闭了闭目,看向楚玥:“你明白了吗?”
楚玥怔怔。
她明白的。
上辈子有一句话,原生家庭的带来的创伤,往往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她也见过很多实例,甚至她上辈子的一个闺蜜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成长期创伤,杀伤力之大,非外人所能体会。
“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承渊能摆脱这个魔障,莫再苛责自己,这不是他的错。”
老太太苍老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的。
傅缙这是心魔,他自困不出之余,对楚姒和楚家的憎恨根深蒂固,远超常人。
怪他吗?
能怪这么一个伤痕累累的幼童吗?
……
楚玥不知是怎么回到禧和居的,怔怔坐着。
原来他并非事事迁怒不分青红皂白,她从前以为偏拗冥顽不灵,只不过仅仅针对楚家。
其情可悯,真怪不得他。
透过半敞的槛窗怔怔望出去,透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她抱紧自己的身体,露出一丝苦笑。
“少夫人,您怎么了?”
孙嬷嬷回屋取了一趟小瓷瓶,回来见主子仍这般怔忪坐着,目露担心,忙把槛窗掩了:“您说说,老奴或能分忧。”
楚玥回神,接过青花小瓷瓶,打开倒了一颗,就着温水送服了。
“我无事。”
将小瓷瓶捏在手里,她勉强笑笑。
她这样子,可不像无事,孙嬷嬷忧心,只也不待她多劝,忽门帘一挑,傅缙的声音:“宁儿?”
高大英俊的男子大步而来,楚玥握了握手里小瓷瓶,忙往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处一塞。
“夫君,你回来了?”
“嗯。”
楚玥妆台上瓶罐多得很,傅缙也没留意这个,他注意力都在她的脸上,“这是怎么了?”
楚玥翘唇微笑,只他一看就觉她情绪不大对,担心:“可是今早吓到了?”
傅缙懊恼,早知那格杀令避开她才下,她长于深闺,到底未经过这种事。
“没,不是。”
傅缙不信,他坐在榻上,将她抱着大腿上坐着,让她伏在自己肩窝,轻轻拍着她的背:“勿怕,都是我不好。”
语调轻柔,爱怜极了,他的胸膛宽阔且温暖,背后的大手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
楚玥心里忽难受极了。
眼眶有些热,她努力控制着,可是汹涌而起的情感突然就无法控制得住,骤一滴滚圆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怎么了这是?”
傅缙急坏了,大拇指抹去那滴泪水,他慌忙抱紧她:“可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快告诉我,我饶不的他!”
他急,怒,慌张。
“没有,不是。”
楚玥摇头,将脸埋在他怀里,回抱他。
手穿过他的下肋时,触感厚实是包扎好的伤口,喃喃道:“伤还疼吗?”
“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可是她就是想说了。
“我不疼,这不干你的事,你道什么歉?”
“怎么了?”
傅缙焦急,可是她说没事,他抱着她哄着,说尽了所有自己能想得起的话。
他听不得她哭泣。
最后他堵住她唇,亲吻她,吻得她渐渐喘息,忘记了哭泣。
久久,躺在榻上,唇微微分开,鼻尖对鼻尖,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告诉我,方才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突然觉得难受了,想哭就哭。”
楚玥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还能这样吗?
傅缙不知所措,想了想或许还是今早心情影响了,女儿家就是感性一些,不过再三确定没事就好,他轻轻怕了她的背,“那以后难受了,就和我说。”
心里却打定主意,下回得避开她。
“嗯。”
楚玥低下头,额角抵着他的下巴,低低应了一声。
……
日子还是得继续着。
顺着安黥,很快找到了城西安府,不过这人连日来却蛰伏养伤,哪儿都没去。
傅缙有耐心,只命人密切盯着。
这事还没有结果,宁王的信先到了。
赵禹再一次穿暗道将一则消息通知楚玥:“两处铁矿已被严查,通往北方边境的商道通通被切断,铁马交易已被迫中断。”
“都督传信,半个时辰后在吉祥巷议事。”
年前,皇帝为了遏制西河王,不惜采用自伤八百的方式,限制了粮道商道,还有严查各地铁矿。
此事发酵了一个多月,终于不可避免地波及了宁王。
生铁出自铁矿,封地没有铁矿却有反心的藩王,自然得设法使劲。自来哪行哪业哪个部门都少不了贪婪的人,肯许以大利益,有人会铤而走险的。
只是这么几轮严查调任下来,顶风作案的人必然是越来越少,甚至没有的。
另外还有马。
大梁产马区真心不多,适合当战马的就更少,仅以河曲、关东为优,另外中原也有少许。大范围饲养的多是军马场,民间也有,但规模略大的都记录在案,不允许随意交易的。
总而言之,想从境内悄悄买马,一匹两匹还好,数量稍多一点点,千难万难。
不过也不必盯死境内,不妨将目光投向西北边境以外的广袤地域,草原马、西域马、西番马、高原马,林林总总,西北边境以外才是盛产良驹的宝地。
庞大的马群,带来游牧民族的兴起,也带来了繁盛的马匹交易,宁王使了心腹充作商队,一次次往返草原,少量极不起眼地慢慢地积攒着马匹。
没办法,马匹太敏感了,数量稍多一点,立即会被列入监视名单,更有甚者会被扣押。
掩人耳目,这样几匹几匹地偷运,多年来一直未曾出过岔子,谁知这回却被西河王给波及了,该商道关闭,宁王的铁马渠道被切断了,在西河王反或被灭之前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主子,你意如何?”
赵禹离去通知其他人,等门掩上,青木立即压低声音问。
实际虽没明说,但宁王传讯的目的,楚玥和青木都明白。
赵氏商号遍布大江南北,树大根深,楚玥这边不知有无其他办法。
生铁和战马,都是不能缺少的。
楚玥和青木对视一眼。
生铁和马匹的利润巨大,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庞大商号掌舵人,这两样赵太爷都碰触过,且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不过几年前,他掐断了。
赵太爷感觉身体每况愈下,开始为外孙女铺路,这等具备很大危险性的买卖,他最终还是全部砍断,并将利益链上下打点妥当,安全退出。
楚玥是女子隐于幕后掌事,稳妥为上。
青木问楚玥意下如何?楚玥自然是想宁王多储备实力,日后更易取胜的,但这前提是,自己和赵氏商号都安全。
青木沉吟片刻:“朝廷查得非常严,要不,我们就将南昭的生铁渠道告知?”
生铁渠道,赵老太爷有一个十分稳妥的。西南边境外的南昭国,铜矿铁矿不少,他一个拜把子兄弟封地上正有铁矿,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所以这生铁买卖直到他临终前,才让青木去收的。
几年时间,情谊犹在,青木也是去熟的了,很稳妥,所以青木建议这个可以启用。
但马匹生意这个。
青木摇了摇头:“北境查得极严,婼羌那边战乱频频,主子,只怕不易。”
贩马的路子有,就是远,在西北境外的婼羌那边,他还不熟悉,旧年赵太爷亲自处理的。
这断了好几年,如何重新联络对方首先就是个大问题。眼下不但大梁严查,婼羌一带还时有战乱,婼羌和乌孙戎卢等国剑拔弩张,乱哄哄的。
还有运输,过关等等问题,风险重重,很不保险。
青木不建议。
这个楚玥清楚:“宁王那边未必想不到办法,我们直言马商久不联系,不甚稳妥就是。”
这风头,宁王更得蛰伏,以免成了出头鸟,被当儆猴那只鸡。
让宁王慢慢寻摸,未必摸不出其他路子。
二人略略商议,这事就定了,楚玥看看滴漏,快手快脚收拾一下,将上午处置好的公务一并交给青木。
青木接过,却未立即离去,看一眼她的侧颜,低声问:“主子,您可是有何烦忧?”
这两日,楚玥有些沉默,偶尔还见出神。
虽不明显,但青木极熟悉她,一眼就看出来。
楚玥抬头,对上青木一双带关切的眸子,她笑了笑:“无事的,你别担心。”
“这半月都没接到爹娘的信,有些想念罢了。”
青木自然是最可信不过,只是有些事也不好说。
青木闻言就笑:“想来是先前年节,路上慢了些,这几日该到了。”
他安慰几句,见时间不早,遂告退将空间腾给她整理一下。
楚玥目送青木背影转出,隔扇门轻轻掩上。
她收回视线,长吁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傅缙恨楚姒,痛恨楚家,更恨自己没能挽救母亲。他偏执楚家的同时,也在偏执自己,他其实责怪自己。走不出来。
另外阿秀发现不少宝宝把前世和这辈子混在一起啦,其实这辈子已发生不少变化了,上辈子傅茂张太夫人都死了, 死剩下傅缙一个,仇恨差几个等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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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77章
接下来的议事, 果然和楚玥的预料差不多, 主要询问了她有没有路子,得知赵氏商号在南昭国有生铁渠道, 众人大喜。
“西南边境平静多年,大梁和诸边小国异族商贸繁昌, 又有六江运输之利, 虽远, 但安全。”
甚至比在国内铁矿设法还要安全多了。
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
议事结束, 傅缙便领楚玥去了外书房, 一边询问详细情况,一边快速撰写在信笺上。
“就是可惜了, 这战马不好买。”
主要马和生铁不同,生铁是持久稳定的买卖,而马匹这个,不但看供货商的货源多寡, 受境内外局势和商道的影响还非常之大。
傅缙写罢信,暂略晾晾,他搁下笔, 手臂一用力将楚玥抱在大腿上坐着, 亲了亲她:“能解决生铁已极不错,战马再细细斟酌就是。”
稳妥为上,他也认为不适宜冒险,马匹让宁王再设法慢慢寻摸。
他安慰楚玥, 又夸赞:“且放宽心,宁儿已建一功。”
楚玥睨了他一眼。
傅缙抱着她的腰,她便顺势搂着他的脖子,楚玥有些好奇:“私兵在大宁么?”
这些生铁战马,不用说,当然是宁王麾下私兵用的。
只楚玥知道,皇帝多年来一直是盯紧大宁的。她撇撇嘴,自个平庸,倒老是担心优秀兄长的儿子杀回来。
宁王要在这种情况下发展私军,可想而知够艰难的。
“是在大宁,大宁边缘的岐山一带。”
万幸大宁不是一马平川,山还挺多的,一直往东北延伸出去,可用于藏兵。
可惜由于封地不富庶的原因,这兵力远不及西河王,不过傅缙不觉得这是个致命问题,有反心的藩王不止一个,一乱必是大乱,届时可再从中壮大自己。
现在的关键是,兵卒需操演到位,兵刃军械甲胄需配备齐全,还有粮草战马攻城器械等等。人少些就罢,其他却不能再短了。
楚玥点头,她懂,总不能让士兵穿着布衣扛着锄头上吧?
傅缙大致说了说,见迹已晾干,他立即装了信筒用了火漆,招了心腹来,命火速送出。
……
私兵军械战马之类,有宁王关注着,倒不用京城这边操心。
信送了出去,略作安排,傅缙等人专心盯着安黥。
安黥很有耐心,先躲在城南一处二进宅子里,后续又换了两个地方,很谨慎。
足足盯着半月,他才终于有了动静。
……
安黥隔几日就出一趟门采买,今日街口面铺吃了碗面,筷子一扔,照常往坊市行去。
人声鼎沸中,他小心望过左右前后,身形一闪,闪入一侧小巷。
左穿右插,绕了又绕,最终,他去了城西。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城西整洁的青石板大街,一户接一户的高墙大院,最后,他接近内城最靠里的一片。
拐了弯,眼前一座黑瓦高墙的宏伟宅邸,足足占据了一整条大街。飞翘的檐角,张牙舞爪的鸱吻,梁枋精绘彩画的朱红广亮大门,大青石为基,左右各一威武的石制巨狮。
大门之上高悬一匾,“太师府”。
没错,此处当朝太师房胥的府邸。
安黥没有往正门而去,而是一拐弯飞快绕到侧门,伸手在门板上三长二短有节奏敲了五下。
侧门“啪”一声开了,一个普通门房打扮但精健的中年男子,对方一看安黥,皱了皱眉:“这会儿你还敢来?”
他忙探头出去,左右扫视。
“李爷放心,我很小心的,无人跟踪。”
安黥甚是客气。
李姓门房瞥了他一眼,“罢,我且通禀。”
对方通禀上去,很快有人来带,“太师召。”
安黥被引进外院大书房,一个约莫五旬许,两鬓染霜,面相极之严肃的男人端坐在紫檀大书案之后。
“卑下见过房太师。”
安黥单膝跪在地上,垂首:“卑下无能,折损这许多人手,也未曾完成任务。”
死的都是多年兄弟,家眷也不知死活,难过是肯定的,但他不敢流露,感觉头顶有一道视线扫过来,他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房胥皱眉:“人手都损完了?”
当日他也另派人到沁河盯着,但后来前头两拨人一追一逃跑得太急,郊野上又太容易露痕迹,不得已只能放弃追踪。
后续详情,他有猜测但未证实。
安黥低头:“是。”
“是镇北侯府府卫追上的你等?”
“是。”
傅缙慎防暗中身份被察觉,开路用的都是府卫,否则安黥等人也未必能逃出。
房胥点了点头,又仔细询问其他事,最后有侍卫推门而进,“主子,仔细搜过了,并未发现有人尾随。”
房胥彻底放下了心,瞥了安黥一眼:“你先回去好生养伤,伤愈后老夫再作安排。”
“谢太师!”
安黥面露感激,“卑下定将功补过!”
“去罢。”
安黥恭敬退了出去。
房胥看了心腹侍卫一眼,心腹侍卫心领神会,一拱手,退了出去。
安黥任务失败,如今孤身一人,却知道得太多,必须除去。
……
“太师府?”
傅缙尾随的人很谨慎,见安黥直奔太师傅府就立即拉开距离,顺利避过太师府的搜查。
众人闻讯震惊至极,左右对视一眼,樊岳喃喃:“看来,这安黥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安黥是生是死,干系不大,反正特地将他放出的目的已达到了。
傅缙敛目:“房太师?”
这个幕后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房太师身份非常之特别,这个特殊之处不是他的三师高位。此人既非皇子党,也非贵妃党,他乃两朝元老,先帝留给当今皇帝陛下的心腹,皇帝一向极倚重。
傅缙淡淡道:“此事绝非他本人之意。”
他和房胥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对方要暗杀他,只能是涉及政治。
但傅缙并非无名无姓之辈,他入京营掌左领军卫,不但晋身为贵妃一党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朝廷要员,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他主子的示意,他不可能这么做。
房太师的主子是谁?
当今天子。
众人对视一眼,楚玥皱眉:“可为什么呢?”
皇帝为什么要暗杀傅缙呢?
总得有个理由啊。
退一万步,西河王眼看是必举起反旗的,一个年轻的悍将,不是现在正需要的吗?
这是为什么呢?
……
傅缙等人反复议论,并未能得出一致结论。
而在这期间,京中却发生了好几出意外。
有马车翻侧的,也有渎职被揭发的,还有妻妾争锋引发事故的,有文有武,或重伤或身死,事发原因千奇百怪,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都是贵妃一党的中高层官员。
到了此处,这已经不是意外了,贵妃大怒,在御书房当场指责三皇子居心叵测。
好在皇帝和稀泥,贵妃也拿不出证据,这次才勉强揭了过去。
贵妃切齿:“雁过且留声,何况戮杀朝廷命官?不管是谁,且给本宫等着!”
“悉听尊便!”
不欢而散。
三皇子径直回府,面色阴沉沉的,这回他真是百口莫辩,哪怕拿不出证据,满朝文武都以为是他,甚至包括己方不少人。
“究竟是谁?!”
他“砰”一声重重击在案上,恨极:“莫不是那奸妃的苦肉计?欲构陷于孤?”
暗杀这么多朝廷官员,四皇子五皇子等人就算有心,也真没这个能量。
章夙沉吟片刻,却道:“其实还有一人。”
三皇子倏地回头:“谁?”
章夙手往上指了指,缓缓吐出两字:“当今。”
三皇子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可细细想来,贵妃若是苦肉计,这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达不到效果,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反正换了他,三皇子肯定不干。
章夙低声说:“若是当今,必绕不过房胥几人,殿下不妨仔细盯着。”
章夙微微垂眸,看三皇子郑重的点了点头,他敛目。
其实章夙已肯定是房胥动的手,可惜他们的人暂查不出原因,他敏感察觉已要触及关键,事态紧急,他毫不犹豫要利用三皇子的人手。
便宜对方了。
三皇子:“令伯,此事就交给你和季宣。”
正合章夙的意,拱手:“定不辱命。”
……
傅缙这边也在反复查探,甚至不惜动用了几枚深藏内宫的钉子,可惜同样一无所获。
事情陷入僵局。
“今日房太师下朝后,先去御书房,同行有王司徒,中书令陈闵。而后在文华殿处理朝事,申正归府,辅国公蔡显和兵部梁侍郎拜访,酉初出。另有十七名官员等候召见,牧氏、云陵、乌氏商号家主求见。房太师共见官员二人,商号家主一人,分别是少府少监王苓、太中大夫吕阳和牧氏家主。”
赵禹先将册子呈傅缙,又一一详细说出。
房太师的一天,和之前监视的多天一样,十分之正常。先是上朝或者被皇帝召见,而后留在宫中助皇帝处理朝务,忙起来入夜才归府,最早也得半下午了。回府后,见一见同是保皇党的高官们,而后若有闲暇,就在求见的官员和商号中挑选几个见一见,没有就算了。
那些交往密切的,甚至被挑中的中低阶官员,他们都仔细排查并盯梢了,截止到目前,没发现异常。
狄谦皱眉:“这样不行啊,咱们的人手要短了。”
盯这些一般人不行,得是好手,房太师这边一天天的增加名单,早晚不够用。
赵禹点头,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人手就紧张了。
他们这是陷入僵局了,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突破点。
“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下手?要不我们盯着贵妃这边?”
“这样也难,人这么多,也不知哪个才是目标。”
“万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上首的傅缙端坐,凝眉不语。
“嗯?”
楚玥一边听着,一边分神思索,那本册子传阅下来,她低头翻着,骤她灵光一现。
“要不,我们也盯一盯这些商号家主?”
说的,就是这些每日都有去求见的商号家主。
其实,被忽略不奇怪,因为自来大商号基本都有依仗,想投到太师门下的就更多了,每日登门求见者络绎不绝,连门也进不去的更如过江之鲫。
房胥也不是每个都要的,如今投到他门下的也就四五个,还多是学生引见的。他愿意抽暇见见的就是这些人,其余的,所谓登门侯见也不过枯坐而已。
非常正常的操作,就连赵太爷未去世前,他也是投到前太师庞维的门生之下的。
就是因为操作正常,而这些商人不可能有能力暗杀命官,因此就先被撇出去了。
楚玥想着,既然这边陷入僵局,不妨另辟蹊径,万一能从中察觉一些其他的蛛丝马迹呢?
哪怕世人重仕轻商,但作为赵氏商号的家主,她太了解一个大商号所能涉及的方方面面。
傅缙沉吟片刻:“那就试试。”
他记忆里甚佳,也不用重新翻册子,“赵禹,你先安排人查一查牧氏商号,如无果,再换乌氏和云陵商号。”
牧氏商号,投房太师者中最大的一个商号,这个月家主抵京,求见两次,房胥都见了。
先它吧。
……
本来是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但没想到,这牧氏商号一查之下,竟真发现了一处异常。
“牧氏商号隐晦打听炼丹名士,家主牧允数月来奔波南北,私下拜访了齐云山,鹤鸣山等几处道观。”
“炼丹?道观?”
乍闻这消息时,楚玥心头先咯噔一下。
实在她上辈子,金丹这玩意在古代真太有名,被捧得太高了。什么长生不死,什么延年益寿,还有补益壮阳都有,偏偏是剧毒,都吃死多少人?
这里头,还包含了不少皇帝。
她很是惊异:“陛下宫中不是有天竺方士了么?”
是替皇帝找的么?怎么突然就想换人了,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楚玥和傅缙对视一眼,她心脏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啾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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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78章
丹药, 起源而道教的炼丹术。
烧之愈久, 变化愈妙,黄金入火, 百炼不消,服此二物, 练人身体, 故教人不老不死。所谓之仙丹。
楚玥当然知道这是假的, 什么玩意?就是一些重金属和矿物质, 比如铅汞, 不但不能不老不死, 反而毒得很,吃死人真不是一句玩笑话来的。
后世肯定人人不屑一顾的, 但古代,相信的人却多得很。长生不死,延年益寿实在太教人憧憬,上位者尤为甚也, 死在小小一颗丹药上头的皇帝两只手都数不完。
简直可以说是前赴后继。
不提上辈子,这辈子这大梁朝喜爱炼丹的皇帝也不少,至于吃没吃死就不清楚了。
而当今的永光帝, 宫里也是养了十来个方士的, 因受先帝影响,这些方士多出于天竺,一贯颇得皇帝恩宠。
傅缙目光炯亮:“金丹此物,剧毒也。”
他从不信什么仙丹, 反倒清楚丹毒。
赵禹查得很详细。
牧允本人是从来没碰过道士丹药这玩意的,甚至他往上数十代八代,都没人信过这个。现在突然悄悄地找,避人耳目小心谨慎,那肯定不是他本人用的,要么就是媚上逢迎,要么就是奉命行事。
现阶段,牧允小心逢迎的唯有房太师。
只房胥此人,对金丹同样没兴趣,养道士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年皇帝曾欲赐他两名天竺方士,都被他婉拒了,甚至劝谏皇帝,说金丹不宜多服。
那牧允现在悄悄给找的道士,是谁要用呢?
答案呼之欲出。
樊岳一拍长案:“必是宫中那些天竺方士不好使了,陛下这才命人另寻!”
那既然不好使了,撵了就是,下面有的人闻风而动,举献的,自荐的,必然络绎不绝。
为何这么偷偷摸摸的?
完全不合常理啊!
难不成,是皇帝身体不成了?故而万万不能往外透露一丝?
众所周知,这些重金属的金丹有丹毒,服用过量,对身体损伤极大。会不会是皇帝发现身体不对劲,而后御医不得不给出确切缘由,而后他暴怒之余,急慌寻找解毒延寿之方?
丹毒,御医也没办法的,所以将希望寄托在本土道士上?
但只怕悔悟得太晚了。
傅缙缓缓道:“自来丹药,服用之时教人精神旺健,自觉体魄过人。”
否则皇帝们也不能信啊,只它的这种特性就直接导致了,等发现不对时通常已经中毒极深,命不久矣了。
皇帝宠爱贵妃,但在他心中还是自己最重要的,发现不妥心中不安,一边紧接命人悄悄寻找解毒延寿方法,一边稳住朝堂,不肯再让贵妃一党独大。
但贵妃近年来势力实在膨胀得厉害,于是他命房胥暗箱操作,粗暴让贵妃一党给瘦一瘦身。
傅缙避过去了,但其余几人却没能。
狄谦一贯温文的声音首次拔高,他击案:“对!没错,就是这样!”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见微可知著,由牧允一个隐蔽的动作抽丝剥茧,一环接一环,严丝合缝,得出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结论。
当即圣上,已命不久矣。
难怪狄谦都难掩情绪,在座人人互相对视,面露激动之色。
“好!”
傅缙目光湛然,蓦地站起:“我们立即将此讯传回大宁。”
……
这个推测,也和楚玥的噩梦相吻合。
实际由于原身局限于内宅,时局变化朝堂讯息她是一概不知的,到现在仅仅还能给楚玥提供些参考的,仅剩几件类似皇帝驾崩之类的大事。
梦中,当今崩于明年春,是三皇子逼宫失败,同时致皇父身死,而后群臣簇拥皇太子登基。
幼帝临朝,晋为太后的萧贵妃垂帘听政。可惜幼帝也不长命,继位才一年就驾崩,期间西河王也反了,故幼帝崩后诸藩兴兵讨逆,争夺大宝。
楚玥之前挺怕她这蝴蝶翅膀扇出点什么来的,毕竟逼宫兹事体大,一点点小因素都能影响最终的决定,延后倒还好,万一三皇子直接给取消那麻烦就大了。
她怕影响最终的结果。
现在好了,原来是丹毒。
三皇子逼不逼宫其实都一样,反正皇帝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
“宁儿,我下午就回来。”
傅缙正身处楚玥的外书房。
他近日都很忙碌,有了目标去寻找佐证,蛛丝马迹越来越多,基本已能肯定,皇帝确实栽倒在丹药上头了。
不过即便是这般的繁忙,他总还是见缝插针的寻出一些缝隙来与楚玥亲近。好比现在,离了吉祥巷他穿过暗道,和楚玥小聚了片刻,这才披上薄斗篷,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殿下快到了,如无意外,我应和他一起折返。”
他现在去的是京营,如果时间合适,就把微服而来的宁王一起接了。
上月,得悉皇帝身中丹毒命不久矣的结论后,傅缙立即将讯报传回大宁。这可是一个惊天大消息,宁王大喜,立即金蝉脱壳,亲自往京城来,与傅缙商议下一步的大计。
一路急赶,今天要到了。
楚玥也清楚,笑笑:“嗯。”
“你稍稍整理一下旧年婼羌的马道,或许会用上。”
傅缙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想想又嘱咐一句,这才开了外书房大门,匆匆往外。
楚玥送到廊下。
如今已是暮春时分,见天际一碧如洗,花木郁郁葱葱,枝头有鸟儿婉转鸣唱,倒春寒意也不能打消它们的热情。
傅缙背影昂扬,步伐矫健有力,寒凉的风扬起他玄黑披风的一角,边缘缀的一圈灿金云纹在天光下尤为耀目。
睥睨顾盼,神采斐然,忆起方才他一双目光灼灼的黑眸,楚玥有些怔忪。
她知道他是振奋的,镇定稳重依旧的外表下血液沸腾,焕发起激昂斗志。
不但傅缙这样,整个平静的吉祥巷下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
雄心壮志,蛰伏已久,终于要一展身手,世间谁人能不为激荡?
楚玥清楚,很快的,也就一年多的时间,这种激昂的情绪将全部转化为行动力。
而后一酬壮志,江山易主。
这当然是好极了。
作为宁王麾下一员,楚玥同样是兴奋的,只是兴奋之余,她难免升起忧虑。
诸藩抢夺大宝混战,傅缙一鸣天下俱知,他率领处处不起眼的宁军,一战接着一战,从劣势到大胜,横扫整个大江南北。
乱世英雄,他就是那个当之无愧的英雄,战功彪炳,煊赫当世。
而她和他的距离将会越拉越远。
若单纯作为宁王麾下的人,甚至傅缙之妻,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偏偏还有楚家。
对楚家命运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时间段,即将要到来了。
实话说,从张太夫人处得悉旧事后的楚玥,是完全能体谅他的,甚至有愧疚怜惜。只是再多的体谅愧惜,她也不可能动摇自己坚持,更不可能放弃父母弟弟。
这点是不能变的。
但两人距离越来越远的话,她唯恐有朝一日若真发生什么,以她之力量,根本无法扭转乾坤。
只稍稍深想,楚玥心头涌起一阵焦忧。
她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才能提升自身实力,为日后增添筹码?
青木劝:“主子,属下观宁王殿下并非鄙薄女子之人,时机我们日后再寻就是。”
青木来了,他可以说是最清楚楚玥心思的,一见她神色便低声劝慰。
时机?
可一旦开战,她女儿身不擅战事,能寻的时机很少。
甚至,她很可能无法再跻身核心圈子。
宁王和傅缙汇合,大宁人才和宁王心腹都不在少数,她资历浅,功劳到底还是不够。
唉。
楚玥沉思片刻,抬头对上青木带忧心的一双眸子,她笑笑安抚:“我有个想法,也不知能不能成。”
......
宁王当天下午就抵京了。
微服佯作小商人,乘了一辆毛色斑驳的灰马所拉的半旧马车,无声入了吉祥巷。
宁王匆匆和在场的狄谦楚玥等人说了几句,就和傅缙闭门商议。
当晚,傅缙只回府晃了一圈,而后悄悄出去了,天蒙蒙亮才回来。
“累不累?”
卯初才归,上床搂着楚玥眯了一个大半个时辰,卯末又起了,不过看他这神采奕奕的模样,显然是不累的。
楚玥抖开外衫递过去,嘀咕一句,这让人羡慕妒忌恨的精力体力。
傅缙听见了,翘了翘唇,接过衣裳的同时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附耳低声说:“我体力好是不好?你不清楚吗?”
一大早的,开啥黄腔啊?
楚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今早不是得议事么?还不赶紧出门!”
懒得搭理他,她自顾转身去用早膳,抓紧时间吃饭,她后脚也得赶去了。
大事当前,宁王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召集诸人议事的。昨日匆忙聚不齐人,今儿休沐日正好。
匆匆赶往信义坊,略作收拾后,楚玥立即穿过暗道,抵达吉祥巷。
人都来得很早,大半都在座了,宁王正端坐上首,和傅缙低声说着什么。
听得脚步声,二人抬起头,楚玥见礼,宁王露出和蔼笑意:“玥娘不必拘礼,快快起罢。”
有了赵氏商号的相助后,宁王一方在讯息钱粮运输等等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些都是楚玥的功。
楚玥脆生生应了一声,利索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坐下一会,人就到齐了。
议事开始。
“辛苦诸位了,蛰潜于京多年并不容易。”
宁王一夜没合眼,不比傅缙武艺高强,他眼下有些泛青,只一双眼眸湛亮,精神极佳。
是啊,皇帝眼看要熬不住了,一旦山陵崩,不管是幼帝继位还是三皇子夺嫡,反正京城一番大动荡的是少不的。他和傅缙观点一致,西河王必会趁机举起反旗。
西河王实力很强,乃朝廷劲敌,且最重要的是,蠢蠢欲动的不仅仅一个他。
久候多年的时机,就在眼前了。
他和傅缙一致认为,短则一年,长则年余,大变必生。
宁王环视众人一圈:“诸位多年辛劳,就看此时,还望戒骄戒躁,沉着以对。”
“谨遵殿下之令!”
众人拱手,异口同声。
今日这次议事,实际就是个鼓舞和动员的会议,至于其余具体的工作,宁王询问傅缙即可,对于这位心腹爱将,他是笃信有加。
鼓励士气一番,听众人大致说说目前负责的事务,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最后,还有一桩事。
“时机将至,此乃大好事,只是仓促之间,我们的战马缺口很大。”
宁王皱眉。
也是西河王的锅,大宁的购马渠道一直好好的,本打算隐蔽地慢慢购进,当今四旬出头,还算壮年,有的是时间,动作不能太大。
毕竟一匹战马所耗的粮草足抵十二名兵卒,养着并不轻松,且大批量藏匿也是个大问题。
当然,宁王也是预防过意外情况的,关口打点过,马商也是暗示过的,若有什么突发情况,能尽快购置马匹。
但谁知,现在都被西河王和皇帝破坏了。这两位隔空斗法,导致互市关闭,马商被驱逐,整个北方的关口都紧缩,以前的备下的渠道,现在被一层层堵得死死的。
偏偏战马对宁王非常重要。
众所周知,战马是极宝贵的战略资源,概因骑兵的杀伤力和步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吴三桂仅率八百骑兵追李自成三日三夜,李自成乱如散沙,溃不成军。又有魏曹操,麾下虎豹营骑兵数千,每每在战事最关键或最危急之时出现,扭转乾坤。且仅凭它,就差点要刘备全军覆没了。
骑兵之威,可窥一斑。
宁王由于多年受掣肘的关系,实力不强,私兵发展艰难,都如今不过勉强三万之数。这种情况下,一个骑兵营对他来说是非常非常的重要。
否则开局落后太多,后续恐举步维艰。
宁王看向楚玥:“玥娘,你那边旧年在婼羌的马道,还能不能用上?”
战马实在是太重要了,偏偏备用渠道层层堵死大宁无计可施,连夜商议无果之际,宁王立即就想起赵氏商号曾经在婼羌的马道。
先前傅缙和楚玥将南昭生铁一事传回大宁时,顺带提过一句。
这也是宁王亲至的另一重要目的。
楚玥已经将资料整理过了,如今就拿在手里,她呈上,并仔细解释。
“婼羌这条马道,乃我外祖昔年起家之处,不过外祖有了一定资本后,重心就移回了中原。”
发展运输布匹粮茶等等买卖,贩马到底太危险一些,不过因为是起家买卖,且获利巨大,虽放松些但也一直没停。赵太爷直到前几年觉身体不好,才收了起来的。
“婼羌这马匹生意,和回纥等地不同,婼羌产马少,马商是从吐蕃和草原进的马匹,数量和时间都不如前者稳定。”
只不过,有能耐的大马商,大多数时候还是能保持充足的货源的。
傅缙说:“婼羌返回大宁,需穿越北戎边界,恐极不易。”
他还有一点没说,成功购买才是第一大难题。
赵老太爷资金雄厚,和他交易的自然是大马商,货源问题不大,问题购买和运输。
运输且先不提。
这购买,赵老太爷去世都好几年了,不同南昭国那边是结拜兄弟,和青木又熟悉,节礼每年也是有的,重新联系起来不难。
但这婼羌马商,和赵老太爷是有交情,但还真没到那份上,人死了,这千里迢迢的,断了就没音讯了。
如今西域和草原各国剑拔弩张,马匹正是最紧俏的货物,供不应求,几年过去人家早有了新客户,宁王的人就算有赵氏商号的介绍和带领,只怕人家也不肯买账。
宁王的名头,出了关就不好使了。
成功率真心不高。
不过战马太过重要,哪怕一线机会,也必须争一争。宁王仔细翻阅过手上资料,肃容看向楚玥:“玥娘,你手底下还有多少去过贩马的人?”
宁王言下之意,是要多多益善了。
这是在冒险,要知道他这是筹备起兵造反,本该慎之又慎,除非绝对可信之人不可告知。就看楚玥平时,除了青木曹思几人,她从不将实情告知底下管事。
现在宁王已通通顾不上了,路上盯紧些,不行再解决了。
他和楚玥一说,楚玥也没诧异,算是意料中事了。
和她先前猜测一样。
楚玥慢慢站了起来:“殿下有一事不知,我数年前曾随外祖赴婼羌,跟在他老人家身边拜访过几位大马商。”
本来,赵老太爷只打算让她开开眼界的,不想,今儿却用上了。
她忧思着如何才能提升日后地位,立大功显然是唯一的途径。
今日之前,她有一些不确定的想法。
眼下发展,却一如先前所料。
她是赵太爷的亲外孙女,尤其老人家曾亲自领着拜访过当时的合作伙伴,不管如何,都有些面子情在。
她出马,和手底下的管事出马,根本是不一样的。
最起码一个,她登门,对方无论如何都会见一见的,而管事就未必有这个待遇了。
面都见不上,怎么谈交易?
“婼茜一带,诸国战乱频频,你不会武,这……”
楚玥的意图,傅缙一听就明白了,他心一紧,眉心登时蹙起。
楚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只是眼下也不适合多说,给了他一个眼神,及时截住他的话头,“我会骑马,多带些人就是。”
看向宁王,楚玥神色坚定:“楚玥不才,愿赴婼羌,为殿下尽力回圜战马之事。”
清澈有力,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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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79章
峰回路转, 希望大增。
宁王大喜。
他即时站起, 几个大步上前,亲自扶起楚玥, “好!极好!”
是真的极好,楚玥居然去过婼羌, 她去和底下管事去的区别, 宁王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这成功购买的希望, 足足增添了好几成。
宁王难得喜形于色:“此事若成, 玥娘当记一大功!”
楚玥深吸一口气, 朗声道:“为殿下分忧, 我等应当之事也!”
谦逊忠诚,又不亢不卑, 身形纤细却腰背挺直,神色坚定,目光湛然。
巾帼不让须眉。
“好!”
宁王都叫了一声好,大悦, 又振奋:“孤有诸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我等定齐心协力,共襄盛举。”
以傅缙为首的诸人齐齐站起, 声音虽刻意压了压, 但极整齐极坚定。
“好,诸位快请起。”
气氛瞬间推动至顶峰,心血上涌,血脉鼓噪, 众人情绪激昂,大声叫好。
左前方有一道不可忽视的目光,楚玥侧头,傅缙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见她望过来,他眉心拧了拧。
楚玥有些头疼。
这边宁王已笑道:“承渊放心,孤会加派人手护着玥娘,绝不轻忽的。”
年轻夫妻俩,宁王相当理解傅缙,其实若有其他选择,他也不愿意楚玥冒险,这不但因为女子柔弱不会武,更因为这是他心腹爱将的妻子。
可惜眼下并无第二选择。
他拍了拍傅缙的肩。
傅缙勉强笑笑,将情绪先压下,面色沉稳如常,拱手道:“劳殿下费心。”
“哎,此乃应有之事。”
底下人赤胆忠诚,愿意不远数千里奔波,为他冒险,宁王当然郑重的。
他嘱咐楚玥:“西北乃至京外,多要骑马,玥娘近日要多多准备。”
“是!”
这次议事,得到了一个比预想好太多的结果,诸人皆振奋。
随即就散了。
宁王还很忙,不但要和楚玥讨论详细路线,安排人手,还有很多其他要事和傅缙商议。
楚玥说,她先把去过婼羌并可信的管事招来,一并讨论为好。
宁王欣然同意。
楚玥临出议事厅前,望了傅缙一眼,他盯着自己那双眸子黑沉沉的。
夫妻多时,也算了解,他正憋着火,还是大火。
楚玥有些牙疼。
不过没等她和傅缙私下谈话,青木就先来了。
……
“主子,您竟要亲赴婼羌?!”
穿暗道折返赵宅,青木命人盯着暗道口,和楚玥匆匆折返外书房,他立即把门一关,回头问道。
青木大惊失色,一贯沉静寡言,只听楚玥之令行事的人竟生了气,他气得急了,在大书案前连走了几圈。
“主子!这西北境外民风素来彪悍,旧年局势平稳,老主人不带足的人手,尚且都不肯冒进,更何况如今?”
西北马贼多,悍匪层出不穷,几岁的小孩都能提刀杀人眼睛不眨,商队全军覆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以前都这样,更何况诸如局势紧张,诸国摩擦频频,战事时有发生?
据青木所知,许多赴婼羌的商队都停下来了,钱财可以慢慢赚,命只有一条。
这种情况下,楚玥竟主动请缨说要亲赴婼羌?
还买马?
要知道从婼羌回大宁,千里漫长的路。大梁境内是不可能走的了,只能走境外,北戎边境占了大半路程,这北戎虎视眈眈大梁上百年,屡屡滋扰抢掠,这战马多宝贵的资源啊!
购买是第一大难关,运输是甚于前者的第二个大难关,接着还要入关。
可以想象,这一路是多么的惊险频出。
“主子,你何必掺和此事?”
青木也是气得急了:“你不说出来,他们这谁人能知?”
他可不管什么宁王不宁王的,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家主子投了对方罢了。
“青木你别急。”
都是关心自己的,楚玥轻叹,将青木拉过来坐下:“你且听我说。”
“世子爷擅战事,一旦大变起,他必如鱼得水。”
楚玥轻声说:“他深得殿下倚重,一军主帅,这屡立战功之下,我和他的距离只会越拉越远,直到难以企及。”
“甚至,”她苦笑:“我资历浅,将来数方合一,就算有赵氏商号,只怕也无法跻身核心圈子。”
“只是倘若我建此大功,那情况会大有不同。”
战马骑兵何等重要?这不仅仅是京城的大功,而是整个宁王一方大功,借此,楚玥有信心在将来进入核心。
进入核心圈是成功的基础,否则连核心消息还有最新战报都不知,说什么都白搭。
楚玥想过了,将来的模式和现在不同,她可以转型成为军师幕僚,再利用赵氏商号优势负责粮草。
这是一条可行性非常高的路,她目前需要做的,是得及时建一个足够大的功勋。
战马乃唯一合适她的,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楚玥思维清晰,细细解释给青木听。
这道理青木如何不知?
他气道:“主子此言差矣,属下知道您在意大爷夫人,还有小郎君。但您可知,大爷夫人小郎君亦同样在意您?”
若让楚温赵氏知道,女儿这般冒险,他们可会愿意?
恐怕三人即便沦为平民,日后白身,也不愿楚玥冒性命之险。
“可我阿爹,不仅仅是父亲,他还是一个儿子。”
千难万难,恐怕最后会七零八落,且最重要是,楚玥沉默片刻,轻声说:“青木,我也是愿意的。”
楚家,其实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罢了。
“你知道,我是个不甘平凡的女子。”
她不甘当个平庸的后宅贵妇,她想如这这世间的男子一般,有事业,有理想,并且为之不懈奋斗。
如今机缘来了,明主局势,二者皆有。
“昔日我和你说过临光侯,我不及她多矣,也不敢奢望她这般的成就,如今有机缘可仿效一二,乃此生大幸。”
楚玥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她心脏跳动极快,浑身血液仿佛俱往头上涌去。
她也想闯出一番事业,谱写一个精彩的人生。
“青木,你莫再劝我了,我是极愿意的。”
她侧头,笑道。
那双眼角微翘的美眸湛亮,她目光灼灼,神采飞扬。
青木喉结滚动一下,蓦站起,“砰”一声单膝触地,拱手:“属下愿于主子同去。”
“好!”
……
不管楚玥还是青木,都是利索果决之人,既意见一致,准备工作就马上做起来。
得先把旧日的案卷和账册找出来,还有有关人员。时隔四五年了,往日这事青木也没有怎么沾手,知己知彼,制定计划之前,得先将情况了解透彻。
青木说了一句,站起匆匆往外。
楚玥目送他背影迅速出了外书房大门,穿过庭院消失不见。
她就知道,青木肯定会支持她的。
楚玥长吐一口气,露出一丝笑。
转念她又头疼,还有一个傅缙。
他正憋着火呢,这火憋久了估计更大。
揉了揉额角,等见面再说吧。
这天色不早,她也该回府了,等回府后两人才有机会私下说话了。
……
傅缙这府回得比想象中要快多了。
楚玥登车折返镇北侯府,才进禧和居卸了钗环,都还未来得及更衣,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迅速由远而近,烟蓝色的门帘一晃,傅缙已大步入了内室。
他实在来得太快,吓得孙嬷嬷等人一跳,愣了半晌,这才福身见礼。
傅缙脸色很不好看,沉着脸唇角紧抿,一脸山雨欲来,直接挥了挥手,“都下去!”
孙嬷嬷有些忧心,楚玥微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危险?!”
房门才阖上,傅缙蓦地提高声音:“你知道婼羌是什么地方么?你知道那一片现在有多少战乱?你是不是嫌命长了?!”
他“砰”一声重重击在高几上,气得急了,盛怒形于色,咬牙瞪着楚玥。
眼前人纤姿楚楚,不禁风的弱,睁大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自己,他心头那股焦灼“腾”一声又添了几分。
她究竟知不知道危险?啊!
婼羌那等民风彪悍之地,又逢诸国混战,经验老到身手不错的老商队大男人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出,她小胳膊小腿,娇娇弱弱的怕是连气候都适应不了,更甭提其他了。
傅缙真要被她气死了。
他反应这么大,到底担心自己罢了,被劈头盖脸吼一顿的楚玥也不生气,上前几步,扯着他的袖角晃了晃:“夫君,你听我说。”
“我不也是为了大事么?战马有多重要,你也不是不知道?”
“现在冒些险,吃了苦,将来咱们就会轻松很多。你放心,我会多多带人的。”
楚玥搂着他的腰,软语哄着。
平时这招挺好使的,谁知傅缙今儿竟半点不吃。
“放心?”
怎么放心?
这是冒些险吃些苦就能解决的事吗?一个不小心,她小命都未必能保全!
“底下这么多人,集思广益,未必没有第二个法子,何用你这般焦急?”
傅缙怒:“你就不能先和我商议一下吗?!”
就不能和他商量一下再决定吗?就这么贸贸然就开口了,弄得现在都箭在弦上。
头顶怒声很大,楚玥耳朵都有点受不了,可见傅缙真的生气极了。
她只好说:“我临时想到的,当时就在殿下跟前,这事过后再说就不合适了。”
“夫君,西河王势大,我们本就弱,若是短了战马组不成骑兵营,将来就得举步维艰了。”
楚玥仰脸,低低说道:“你知道的,不会有更好的法子了。”
傅缙当然知道。
若有其他替代法子,他一早就提出来了,怎么一直憋着火?
理智上他十分清楚,为大局利益,楚玥走这一趟是再正确不过的,他该支持并赞赏的。
但情感上,一想她独自远赴千里关外,万一有什么他都鞭长莫及,一颗心就拧着,焦虑极了。
开不了口表示支持,偏此事已定,他再和她争执也无济于事。
傅缙气她:“你既已决定,还和我说甚?”
又急,又怒,骂不是打不得,百思不得其法,他气极了,咬牙瞪了她半晌,大步往外头去了。
……
倒春寒的天,夜风凉飕飕,迎面吹过来,傅缙一腔满涨的怒火却未曾降温多少。
他迈开大步,径直往前院去了。
“砰”一声重响,他一掌推开外双书房大门,黑着脸坐在楠木大书案后头。
真是气死他了!
这么大一件事,也不知和他商量商量再开口。
傅缙恼极了想,不理她算了,反正她主意一贯大得很。
“主子,少夫人真的要去婼羌吗?”
作为傅缙的心腹兼贴身近卫,冯戊也是听到一些风声的。好了,不用问了,主子径直回了禧和居又折返外书房,一看这脸色就知道了。
他忧心忡忡:“婼羌一带战事频发,气候地形又恶劣,回来还得途径北戎,咱少夫人娇贵,又不会武,这……”
冯戊说不下去了。
傅缙越听,眉心就皱得越紧。
嘴里说着不理她算了,其实还是不放心的。
很不放心。
可目前已箭在弦上,她此趟是一定得成行的。
傅缙拧眉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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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80章
再说楚玥这边, 赴婼羌购马之事已密锣紧鼓地准备起来了。
预计明年大变生, 因此只有今年一年时间。
现在已经是暮春三月,可不管是购马的婼羌还是运输的北戎, 冬季大风大雪,都是不适宜人马出行的。
所以剩下的只有夏秋两季。
京城距婼羌数千里之遥, 还得折返大宁, 这驱赶着马匹, 至少得预留一个季度的时间在路上。且前提, 还得是不发生大变故被耽搁了。
另外到了婼羌, 得联系马商, 顺利还好,不顺利必得费力攻克, 甚至重新寻找马源。
这五六个月的时间,真心十分紧凑,得尽快做好准备,越早出发越好。
主动请缨成功的第二日, 楚玥便专心忙碌起这件事。
她先和青木一起把相关案卷和账册翻出来,再紧急召集昔日负责贩马的人手,并从中挑选忠心可信的。
事涉绝密, 楚玥不想考验人心, 也不想害了伙计性命,更不能让这事有一丝的泄露可能。
值得庆幸的是,曹思以前管过贩马。
作为追随赵太爷多年的老人、铁杆心腹,早年赵太爷累积一定资本后, 回中原开荒时,这贩马的买卖就是交给曹思父子掌着的。
这一掌就是掌了近十年,后来赵太爷买卖越做越大,这才把二人调了回来。
不过马道很多事,还是经他们的手的。
曹思很熟悉,且旧年,他就亲自走过无数次婼羌。
他是绝对可信任的,有他参与并掌眼挑人,楚玥省了很多功夫。
五六日时间,她这边的队伍就安排妥当了。
这次去婼羌,除了楚玥的队伍,宁王这边的人也是主力。
宁王点了百余名好手,还有他本人的亲卫首领冯登,校尉杨骏、陈瓒,还有平素最倚重的谋士贾泗和张御。
下足血本,也难怪,这件事对宁王一方非常非常重要,值得最这般严阵以待。
这支队伍已随宁王一起赴京了,其实就算没有楚玥坦言并请缨,婼羌他们也必会去一趟的。
现在有了楚玥加入,成功率增加,众人自己振奋的。
队伍就安置在京郊,不过冯登等人已悄悄进城了,和楚玥青木曹思了解情况,大家一起商议着,规划路线。
“沿安谷道往西北,途径潞州、夏州、肃州等地,停留数日补给,再和各地商队一起,自苍西关而出。我们再绕东阙城,前往婼羌,……”
说话的是宁王长吏贾泗,这位是宁王麾下谋士之首,追随已多年了,据闻他的父亲,就是前端怀太子的詹事。
三旬许,面相白净,才思敏捷极有条理,难怪得宁王倚重。贾泗知道楚玥的,知道赵氏商号相投他当然高兴,对楚玥有些好奇,但相处下来也无鄙薄之意。
其实新认识的冯登等五人,言谈间都不见世人惯常有的对女子轻视,应是主取宾择,上行下效。宁王如此,麾下的人多是如此。
这样的相处还是很愉快的,有了共同目标,众人很快熟悉起来了,楚玥用自己个人能力打消大家一开始那点子好奇心。
路线已经规划出来了,各式准备也陆续到位,初步定下,四月初九出发。
“不错,就这么暂定,若路上有必要你们再做调整。”
宁王仔细看过,将纸笺收好,“都回去歇一歇,养精蓄锐几日,再出发。”
贾泗张御也不会武,这一路从大宁赶来,又忙碌多时,婼羌路途太远,休息好了才上路,免得后头要生病。
战马是很重要,但人比马更重要。
还有楚玥也是。
说到楚玥,宁王问:“玥娘,你府里安排妥当了吗?”
楚玥点头:“差不多了,就这几天。”
这说的是镇北侯府。
楚玥要出远门,除了商号这边以外,侯府这边还有个大难题。
人不知她在外头作甚,她自然也不能和盘托出,这一离数月半年的,可得好好斟酌个借口。
乍看非常难,但琢磨一下,还有有些空隙可钻的。
楚玥登车回府,在路上她就吩咐:“嬷嬷,你去前头说一声,可以开始了。”
孙嬷嬷郑重点头。
明天开始,楚玥暂时不出门了,专心搞定这事。
她特地回府早一些,初夏炎炎的,她披了一件薄斗篷,被搀扶着往禧和居而去。
这打扮,实在有点让人侧目,听说是有些发热觉得冷了。
次日,她又罕见没有出门,称病,连请安都没去。
不过,她没有请大夫。
于是乎,有一个小道消息悄悄在下仆圈子流传起来了,少夫人似乎染上麻疹了,那日她蒙头盖脸的,可是扫巷子的陈嫂恍惚见她颈子有些红点点。
这可不得了!
概因近日,从京郊村庄起的,有村民染上麻疹,消息出来时已经一大片数十个。
麻疹,在现代不算多严重的病,只它并发肺炎的可能性挺大的,换了医疗技术落后的古代,那可就是重疾,多发于儿童,但大人也会感染。
没错,是感染,麻疹具有传染性,而且不低,因此它在古代是一种让人闻之色变重大疫情。
登时京城就关闭了三门,只留北门,许出不许进。
可惜似乎也晚了点,这东城和南城,昨日据闻出现了七八个发热病患,且身上起了少量红疹。
这下可不得了了!
杨嬷嬷一听这消息,连饭也顾不上吃,夺门而出直奔凝晖堂正房。
“夫人,夫人,不得了!”
这急慌慌的,楚姒才要呵斥,却见杨嬷嬷一脸惊恐冲进来:“少夫人怕是染上麻疹了!”
“你说什么?!”
“是真的,陈二家看得清清楚楚的,昨日少夫人匆匆归府,这颈上脸上,真真都是红疹啊!”
“是不是以讹传讹?”
楚姒太清楚三人成虎,可无风不起浪,楚玥好端端突然连院子都不出,病了又不请大夫,这麻疹会传染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立即道:“赶紧去回春堂请了大夫来,杨嬷嬷,你也一起去,必须亲眼给我看清楚了!”
“我?”
杨嬷嬷一个激灵,又悔又怕,可由不得她不去,只得硬着头皮领人往禧和居去了。
入得正房,却楚玥拧眉斜靠在床头,她脸有些红,抚了抚额转过头来,“谢姑母关怀了,我只是有些发热。”
她人看着有些茫然,只杨嬷嬷眼利,却见她雪白的颈子一侧,有几粒密集的红点点。
妈呀!
杨嬷嬷连退三个大步,掩住口鼻:“少夫人今日在家,有所不知,这麻疹传进城里了!”
她连爬带滚退出,让大夫进去,她候在廊下等着,再不肯往里跨一步。
外间“砰”一声响,还带倒了一个高脚香几,连上面的青花美人觚都摔碎了。
楚玥收回扶额的手,茫然无力不见,神色如常翻了个白眼。
大夫进来,无声见了个礼,规矩退到一边,等时间差不多了,他就出去了。
外面交谈声几句,急促的脚步声狂奔往外,外头瞬间乱了起来。
成了。
楚玥站起:“快打水进来。”
这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都快透不过气了,她随手一抹,把颈侧的红点点抹掉。
想出门,她有个优势,那就是在这镇北侯府吧,她没有真正亲近的长辈。
一旦疑似得了传染病,她顺利成章就能往京郊庄子住去了。
本来她打算在侯府自导自演一个的,没想到这么凑巧真有麻疹,省了她好多功夫。
麻疹什么的,病愈当然不需要半年数月。但这不是脸上都会起疹子么,她养几个月再回来,再正常不过。
楚姒会派人去看她,但肯定不会自己来。
楚玥笑笑:“嬷嬷,你亲自去凝晖堂,就说避免累及家中,我欲明儿一早去京郊庄子养病。”
这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楚玥梳洗干净,一身轻松,披一件浅紫色广袖绸袍,趴在床上看孙嬷嬷等人收拾细软。
一切都挺顺遂的,除了傅缙。
想起傅缙,楚玥有些牙疼,他还生着闷气,板着脸不爱理人。
才提起他,人就回来了。
傅缙归府,一进府门就有仆役在等着,特地禀告他,说少夫人得了风疹,明儿去庄子养病,只今夜仍在府里,这禧和居已封闭上,请世子爷勿往后头去。
虽然明知是假,但这仆妇如临大敌的态度依然让他心生不悦,表示知晓,他回了东路外书房。
通往禧和居的所有门都已经封起来了,但这难不到他,他轻轻一跃,就翻墙过去了。
禧和居被仆妇来往,虽肃容但并无畏惧退缩,这才让他心情好了一些。
大步入了房,将她趴在大床上,笑嘻嘻冲他喊“夫君”,傅缙嘴皮子都没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板着脸,解了外衣,入了浴房梳洗,到出来时,孙嬷嬷等人早退下了,屋内烛火熄灭大半,昏黄的光微微摇晃着。
他在床前坐下,楚玥便凑上来,趴在他的宽阔的背上:“很顺利,我明儿就去庄子了。”
接着四月初九,就该出发了,也就三天后的事。
楚玥当然是不后悔的,甚至隐隐还有昂扬斗志,只不过面对傅缙,她却有几分愧疚。
他生闷气的这些天,她一直哄着他,他不搭理,但她一点都没生气。
还不是很清楚,他这也是担心自己罢了。
“你别气了好不好?这回出门怎么也得小半年,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明儿就分开了,长则半年余,短则四五个月,两人都不得见面了。
楚玥软语哄着,傅缙却没买账,他躺下一个翻身,背对着她。
楚玥有些失望,这回气真大可呀!
眼看分离在即了,她先前还有把握,以为今晚能哄好的。
楚玥有些泄气,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再接再厉一把的时候,却听那头傅缙硬邦邦的声音响起。
“今儿陛下下旨,点钦差代天巡察北方诸镇及关口,京营、羽林卫同行。”
他顿了顿:“我在其列。”
什么意思?
楚玥惊得“腾”一声坐起:“你也要往西北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发哈~
81、第81章
楚玥瞪大一双眼睛, 乌溜溜圆滚滚的, 一眨不眨看着他,模样惊愕极了。
傅缙斜了她一眼, 轻哼一声,没说话, 算是默认了。
“真的吗?怎么这么突然?”
楚玥一叠声问, 傅缙只说:“巡关提议已久, 恰逢陛下下诏。”
话罢闭上眼睛, 不理她。
傅缙还很气她主意太大, 贸然决定还不知道先和他商量商量。
但说到底, 始终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跑这么危险的地方去。
这半月,他废了许多功夫, 在内不合适让人多注意她,在外大力斡旋,曲折迂回才最终促成此事。
……
巡边奏议,提了很久, 皇帝下旨收缩商道和西北关口就有此意了。
但彼时朝中党争甚剧,皇帝私底下有发现身体不妥,心神震荡之下, 便暂且耽搁下来。
很清楚楚玥此行非去不可, 琢磨一番,傅缙很快就忆起巡边之事。
本来,买马之事有宁王布置,他就不打算分神了, 毕竟他明面有官职,不好抽身。
但现在楚玥掺和进去了。
忆起巡边,立即就有了主意,和宁王两厢一合计,计策就定下了。傅缙文武双全有智有谋,若能兼顾,自是最好不过的。
先是让人提一提外族摩擦,而后顺势将巡边之事重新挑起来,几方角逐争论,这事才最终定了下来。
楚玥又问:“夫君,那你能去婼羌吗?”
所谓巡边,那当然是巡察大梁边境,那范围是在国境之内的。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要出关,到境外的婼羌国去,这超范围了呀。
按理是不能的,但傅缙特地去一趟,就停在半道上有点不符合他的作风。
“边界绵长,若按旧例逐一巡视,费事太久,故而陛下点了三位钦差。”
实际上,皇帝现在就如惊弓之鸟。
他不放心任何一个党派,傅缙利用这一点,推波助澜,最终皇帝不仅仅点了三位钦差,还配置三队羽林军,还在京营点了将士同行。
几个党派的人都有,互相钳制,互相监视,组成一个庞大的钦差团。
狄谦正是钦差之一,还有樊岳等几个自己人都混进去了。傅缙费心筹谋当然不是为了在关内等着的,他已有些想法,不过还不确定,得到时再视情况谋划。
只不过,这些他都没和楚玥说,轻描淡写:“不一定。”
虽傅缙这般半点口风不露,但楚玥心里还是有所猜测的,惊诧过后,心头一软,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不好,让夫君担忧了。”
还知道他会担心?
暗哼一声,傅缙斜了她一眼,板着脸道:“我乏了,还不睡。”
他还气着。
并不打算原谅她。
哼。
……
次日,楚玥就戴着斗笠,低调出府往京郊庄子去了,她特地选了一个陪嫁庄子,方便以后操作。
这个没人在意,事实上只要她离府了大家才能松一口气。楚姒打发杨嬷嬷来送,诸头脸管事仆妇也得相送。孙嬷嬷看着众人屏住呼吸恨不得不喘气的模样,撇了撇嘴,转身扶楚玥登车。
楚玥对这一点却很能理解,传染病的话,怪不得人忌惮,下仆的命也是命,谁不怕?麻疹在古代死亡率也不低的。
马车辘辘前行,出了城,她身心舒畅:“行了,你们这几日就先练一练,以防有疏漏。”
这回远门出关,仆妇她是一个不带的了,以免届时成累赘。另一个,她这边“治病养病”,还得有人圆着。
孙嬷嬷等贴身伺候的顶着,如意伪装的楚玥,届时病床一卧,床帐一放,或者面纱一蒙,有麻疹传染在前头顶着,如意又是打小就在楚玥身边的,蒙混过关不难。
她们趁机先演习一下,至于楚玥,这几日她养精储锐之余,另外就是专心再熟悉一下骑马。
出京后这一段还能乘车,但出了关以后,就得骑马了。
在庄子的这几日,楚玥还挺惬意的,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最关键的是自己地盘,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傅缙却不得空过来的。
他作为钦差团的一员,既要安排明暗事务,又要准备出行,还要进宫听皇帝陛下的指示,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甭提去庄子了。
这几日见不上面,楚玥一行当然也不可能和钦差团一起走的,怕是到边关前都没法接触。
本来想着哄哄他和好吧,现在只能暂搁下了。
没办法。
先这样吧。
楚玥很快就没空东想西想了,三日时间转眼即逝,很快就到了四月初九,钦差团和楚玥一行同一日启程。
……
天蒙蒙亮,楚玥一行暂三分,三个数十人的中等商队押得车马货物,离开京城,沿熙熙攘攘的安谷道,先后往西北方向而去。
身后的巍峨城廓越来越小,一条黄土官道笔直向前,速递越来越快,将半昏半明的京郊也抛在身后。
相对而言,关内这一段的路还是最轻松的,所以得抓紧时间。一路昼行夜宿,经潞州转夏州,而后直上肃州,赶了足足二十三天的路,才抵达苍西关所在的苍西城。
天很蓝,赤日炎炎,长河落日,苍茫茫的大地褐黄一片,是京城江南所没有的开阔雄浑,人立于天地,只感觉无限渺小,却平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壮志豪情。
苍西古城,粗犷结实的石砖上处处留有风霜岁月痕迹,这里的房屋都格外高大,街道宽阔,来来往往已能见到不少胡人面孔,男男女女操着或流利或生涩的官话说着,关内关外集散要冲,非常之繁华兴盛。
这里的女人很彪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不在少数,全然不见中原的拘谨约束。
楚玥微微一笑,身上的疲惫感都觉少了一些。
一路颠簸赶路,她是很累的,西北的夏日不算很热,却格外地晒,人待着车厢内并不好受,当然出去就更不好受是了,风吹过来都是干,不停在汲取人身上的水分。
暴晒,干燥,早晚温差大,好在楚玥出行前做足准备,雪梨润肺丸、藿香正气丸,各种滋润解暑药物,好歹没拖后腿。
当然,吃这苦头的不仅仅是她,还有贾泗陈御二人,两人是谋士文质彬彬,一番赶路下来面有菜色。
“玥娘,咱们先歇几日,等都督到了,再商议出关之事。”
终于到地方了,这说话是冯登,作为宁王亲卫队长的他的体魄精健,一路奔波不见疲色,利索将队伍引进客店,招呼同伴们下来歇息。
再往前走,就出关了,气候地形只有更恶劣的,得让大伙儿先适应适应,停留补给也是必须的。
另外的,还要等一等傅缙等人。
钦差团大约比他们慢了一天多的路程,傅缙到西北了,但具体怎么脱身和大部队汇合,还的碰头后再安排。
楚玥应了,和青木安排好自己这边的人,也不出门,专心休整不提。
再说傅缙,钦差团在次日下午抵达苍西,当天夜里,他悄悄过来楚玥等人所在客舍。
“我们分三路走。”
这说的是钦差团,分三队,分别以苍西等三城为起点,从西往东巡察过去。
三分这个在京时已议好,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从西到北边境绵长,又要求仔细,如果不分摊都不知道巡到那个猴年马月。
至于具体分配,则是傅缙出京后明暗斡旋而得的。狄谦为钦差是三皇子党,樊岳羽林卫是中立保皇党,而京营傅缙则是贵妃党,另外两个队伍也是这个配置。
自己人聚拢在一起,这又分开巡察,狄谦就可以替二人打掩护。
傅缙掠了楚玥一眼,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关,我和樊岳稍后就赶上来。”
商议了明日路线,还有后备汇合地点,夜色已深,“就这样,都去歇了,明日出关。”
环视一圈,傅缙宣布散了,视线最后在楚玥脸上顿了顿,站起率先往外。
楚玥也不争,不紧不慢收拾,落到最后和青木并肩而出。
才转过屋角,却见檐下立了个玄黑色的高大身影,青木微微垂眸:“主子,我先回去了。”
楚玥应了一声,上前两步:“夫君?你今儿在这边歇么?”
傅缙显然是等她的,她顺着青木行去的方向指了指:“我屋子在那边。”
傅缙瞥了青木背影一眼,唇角抿紧了几分。
他跟着楚玥往客房行去,到地方一看,还好,这是个类似半独立小院的客房,距离青木屋里虽有些近,却格开了。
他心里舒坦了些,面上却不显,见楚玥拧了帕子过来,又服侍他更衣,他接帕擦肩伸手抬臂倒是配合的,却不吭色,也没多少表情变化。
这大爷,都大半个月了,还没消气呀?
“路上累不累?走得挺急了。”
他轻哼一声:“就这么点路,能累到哪去?”
楚玥道:“那我是累的,明儿还得赶路,我先睡了。”
她将帕子塞到他手里,扭转身解了外衫,爬上床把被子扯上。
这地方白天热夜间冷,太阳晒透了被子盖上身,滋味还不错的,“等会你记得吹灯。”
声音轻快,这几日她入睡都挺快的,阖眼一会人就迷迷糊糊了。
傅缙低下头,看一眼被塞进手里的帕子,有点牙痒痒,他想着要不回那边睡得了,也免得四更还得爬起来借夜色回去。
算了,现在开门离开守夜的人肯定知道,恍惚是杨骏,这家伙和樊岳一个德行,估计明日就得所有人都知道的。
立了半晌,他最终还是吹熄烛火,上床躺下了。
……
次日天蒙蒙亮,楚玥醒来的时候,身畔已经没人了。
她迅速起身穿衣,将袖口和裤脚的扎得紧紧的,用厚厚的纱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再戴上特制的斗笠。
一行百余人伪装成往婼羌大大商队,待苍西关口一开,顺着熙熙攘攘的商队往关外而去。
虽关外局势紧张,交战频频,但胆大敢拼的人什么时候都有,这时候的货物短缺,价格是平时的几倍甚至十几倍。
乌泱泱一大片,人声骡马声,喧闹极了。
出了苍西关,就得全程骑马了,据闻关外的路很不好走,不过不等楚玥见识一番,她先遇上另一个问题,暴晒。
仿佛太阳一出来,就进入炙烤模式,昨夜的寒凉迅速褪去,白花花的烈日晃得人眼花。
楚玥是做足防嗮的,身上衣服穿得比较厚,因为这样能减少水分流失,却也闷热非常。
前后都是商队,漫漫沙尘随着干燥的风扑面而来,扑头盖脸,这两者都是热的,仿佛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不但是楚玥,贾泗陈御喘气都重了起来。
青木轻声唤:“主子?”
有些急,忙解了水囊递上,楚玥摆摆手,不用。
出了关,饮用水是极短缺的,得到赶到下一个补给点才能补充,省着用更保险的。
她舔了舔唇,将面巾和斗笠的帷幕拉得更紧一点。
和傅缙约定的是上午,太阳越升越高,众人频频回头,正商议着要不要停下略等之时,忽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
回头看去,只见一路黄尘裹着七八骑迅速卷来,为首一人斗笠黑衣,蒙得严严实实,但楚玥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傅缙。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啾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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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82章
傅缙率樊岳及冯戊等心腹近卫, 一共八人, 和狄谦分开后折返苍西关,一路急赶而至。
倏地一勒马缰, 膘马长声嘶鸣,前蹄抬起稳稳落地, 他随手一扯, 调正马头。
冯登高兴:“承渊, 我们刚还想着要不要停下等一等。”
“今早稍耽搁一下。”
傅缙环视一圈:“继续走, 入夜前得赶到东阙城。”
时间很紧凑, 队伍立即继续前行。
他目光落在楚玥身上。
楚玥冲他点了点头。
话没说了, 她有些不适。
接近中午,白得刺眼的太阳高悬头顶上, 眼前能清晰看见蒸腾的热浪,黄色的尘土漫天,又晒又酷。
现在已经离开了关口一带,漫无边际的荒凉, 绿色非常少,地面起伏却越来越大,坑坑洼洼的, 砂砾黄土马深一脚浅一脚, 颠簸得很厉害。
楚玥比贾泗好点,没吐。
贾泗高高大大看着不是个孱弱的,关内一路骑马也没问题,现在猛被这暑气黄尘一蒸, 却适应不过来。冯登赶紧掏出解暑药丸给他服下,然后暂和他共乘一骑。
楚玥是好点,但也被蒸得眼晕,她刚才赶紧把药丸子和水服了,好点儿,但胸口还闷闷的。
傅缙一见皱眉,打马过来,也不多说,她直接一探臂,将她整个人提到自己的马背上去了。
“啊!”
楚玥轻呼一声,直接扑在他的胸膛上,硬邦邦的撞得她鼻尖发酸,她连忙推了推,头顶傅缙冷声道:“还逞什么能?”
其实楚玥觉得自己还能坚持的,主要人多且不很熟悉,她不好意思。
可傅缙的手箍得很紧,她抬起头瞄了瞄,却见众人打马而行,并无异常,旁边樊岳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这样,楚玥也就自然了,倚在傅缙胸膛,他带着她走,头顶投下一大片阴影,刚好给她遮挡了不少阳光。
她放松下来,闭眼安心靠着。
身后的傅缙动了动,随即一个水囊递到她手里,“喝点水,过了头几天会好一些。”
他直接撩起她的羃离和面纱,把水囊的尖嘴凑到她唇边。
要是平时,她肯定嫌弃他喝过不乐意了,但眼下谁在意这些,微微仰首,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
“能睡吗?睡一会。”
颠成这样,怕是睡不了的,楚玥想着这么想的,但她还是依言阖上了眼。
傅缙抽出遮挡沙尘和露宿之用的绒面斗篷,将她连头带身体都裹住了,只留一线气缝。
紧了紧手臂,他速度不减,打马而行。
左后侧落后一个马身的青木,垂眸,将已拿在手里的水囊,缓缓又挂回原来的位置。
……
越走越远,本来聚在一起的商队们渐渐分开,速度有快有慢稀稀疏疏的,各走各的。前后能看见商队,但距离至少数里。
越往外走,商队们越发戒备,护卫走在最外头,团团围住中间的人马货车,不时警惕瞭望,手随时按在腰侧刀柄左近。
匪患很多,有时不走运还会遇上乱兵,这一路上楚玥偶尔能看见些破破烂烂的横木车轮,零散撒在荒凉的砂砾黄土上。
傅缙一行是走得最快那一拨,他们不是真去行商,货物选的是轻便的漆器,打马一路急赶,在入夜时分,抵达东阙城。
东阙城,是婼羌的边城要冲,极繁华,汉人面孔已非主流,各种褐肤褐眼,高鼻深眼窝,浓浓的异域气息,干燥的空气中总带一些挥之不去的牛羊骚味。
傅缙竟晓得胡语,入了东阙城,他挑了一出客店,用熟练的胡语道:“剩下的客房我们包了。”
想找间空的客舍不可能,人生路不熟的低调为上。不过这些客舍也都很熟悉商队操作了,安排客房是按顺序排过来的,大客商一至,很方便就包圆了剩下的。
矮个子的褐发伙计回了一声:“好咧!”
他回头扬声告知掌柜,七八个伙计一起奔出,上前牵马引路。
人多,不好直接上手抱,傅缙翻身下马后,探臂将楚玥扶下来。
这骑了一整天的马,中午也没歇,楚玥胯骨都麻木了,要不是傅缙帮忙,她一时半会还真下不来。
往地上一站,这酸爽劲儿,面纱下她疼得龇牙咧嘴。
傅缙皱眉,低声吩咐盯着客店并轮值守夜后,他直接将她架回客房去。
楚玥走不快,双腿酸疼极麻,像密密麻麻被蚂蚁噬咬似的,实在想不出形容词,反正前所未有的爽歪歪。
傅缙放缓脚步,直接差不多提着她走似的。
一入房,他立即将她的羃离面纱都掀了,楚玥有气无力往望他一眼。
“这会知道难受了?刚开个头,才哪到哪?”
这还光赶路而已,这一路还算太平的,没遇上匪患阻碍。
她脸色有些白,人萎靡着,像缺了水的小白菜,焉儿巴巴的,傅缙看着火气就“腾”一声起来了。
楚玥趴在矮桌上,“我有点儿难受。”
这声音有点大呀,脑门晕晕的。
她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小,有气无力撩起眼皮子瞅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儿,傅缙恨恨:“在京城不是硬气得很么?”
说归说,只他已俯身将她搂在怀里,倒了一盏温水凑到她唇边慢慢喂了,而后命提水来,然后三下五除二把她扒干净了,用有些烫的热水给细细了一遍,再给穿好衣裳。
出得来,冯戊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他们借的厨房给开的小灶,简单却不油腻。
吃了饭,傅缙直接把她提到低矮的胡床,上手给她推拿按摩一番。
楚玥嗷嗷叫,但总算缓过气了,动作自然了,脸色也稍稍见些红。
她伸了伸腰,舒服地吁了一口气,也不坐起,直接趴在床上转过来,伸手抱住他紧窄的腰身。
“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脸贴着自己腰腹挨挨蹭蹭,正撒着娇,抬眼巴巴瞅着,傅缙再气也气不起来了,“本就不是个能吃苦头的。”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看着她这脸颊都瘦了点,他抬手抚了抚,“你又何必非得争着抢着受这个罪?”
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常年握兵刃的关节有厚厚的茧子,粗糙却温热,楚玥心里一软,坐起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解释:“你知道的,时间紧迫战马要紧,咱们拖不到的明年的。”
“那你该先和我商量一下,再如何,准备也会周全一些。”
她也能少吃些苦头,这次幸好先前已有巡边提议,他能推波助澜,若没有呢?他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跑关外去?
傅缙将她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拧眉道:“下回再有这些事,你必得先和我商议了。”
他声音本来是缓和的,说到这一句却绷紧了,拧眉严肃盯着她。他鬓角还有些尘土,方才沐浴时他净顾着她了,自己只随意抹了一把。
他嘴里不说,但煞费苦心安排钦差团,还是惦记着她,这一路又这般费心谋划的,真心假意楚玥分得清楚,心里到底还是有感动的。
她慢慢靠在他怀里,低低应了一声,“好。”
傅缙这才满意了,低头亲了亲她。
楚玥闭目,没有说话,傅缙也没有,她这般乖乖顺顺安静偎依在自己怀里,仿佛所有喧燥都远离了这方陋室,心很宁静。
室内安安静静的,久久,直到怀里呼吸声变得绵长,他才小心将人平放下来卧着,拉开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
次日清晨,楚玥是在阳光照射下醒的。
塞外的艳阳从半旧窗户中透进来,投在黄褐色的胡床上,胡床没有床帐,明晃晃的,一下子就醒了
她睁开眼,就对上一双黝深的黑眸,傅缙一手拥着她侧躺着,另一手枕在脑后,正低头看着她。
“夫君。”
打了个招呼,埋首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傅缙低沉“嗯”一声,已抱着她坐起了,“醒了?腿还疼不疼?”
楚玥挨着他颈窝正揉着眼睛,闻言蹬了蹬两条腿,惊喜:“不疼了,就是还有点儿酸。”
好太多了,要是昨晚没推拿按摩的话,今天才是受罪的,她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
“嗯。”
傅缙回吻了吻她,有点酸没事,今天他还带她,“习惯几天就好多了。”
两人亲昵说了几句,楚玥要起身:“什么时辰了?”
外头人声脚步声不断,骡马交换隐隐出来,整个客舍已经忙碌起来,她怕起晚了,忙不迭七手八脚爬起。
傅缙安抚:“莫急,现在还不晚。”
这边太阳烈得快,一升起很快的明晃晃的,其实现在还是卯时。不过也该起身穿衣用早膳了,楚玥不醒他也得唤她了。
没有贴身伺候的人,不过两人都不是那等连生活都无法自理权贵纨绔,十分利索穿衣梳洗,有傅缙在,楚玥的袖口和裤脚的束带都不用自己绑了。
楚玥也替他绑好了束带,她扎得有点儿偏松了,傅缙也不嫌弃,十分满意地动了手腕,还夸她两句。
楚玥冲他一笑。
冯戊端着早膳进来了,也是开的小灶,傅缙本人倒无所谓的,就是怕楚玥,她本身还在适应气候和马背,这饮食得尽量弄清淡。
偏瘦的羊排汤,和胡萝卜炖在一起,还有一种羊肉馅的饺子,半个拳头大小,大男人弄的挺不容易了。
楚玥微笑对冯戊说:“辛苦了。”
“少夫人谬赞。”
冯戊挺不好意思的,这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不过大家也一起开了小灶,吃得挺舒服的。
他很高兴,才进来他就发现气氛不同,主子们终于和好了,这憋气日子也终于熬出头了。
冯戊兴冲冲回去宣布好消息,傅缙和楚玥很快用了早膳,匆匆出门。
“青木曹叔早啊。”
才出门,就遇上青木和曹思,两人见礼,楚玥笑着叫起打招呼。
大家一起赶往前头集合去了。
青木望一眼与她并肩而行的高大身影,无声收回视线,紧跟上去。
……
接下来,就是昼行夜宿赶路的日子。
此次购马乃婼羌最大的一个互市,叫阿拉善,乃这片区域的一个最大的马匹牲畜交易集散地,位于婼羌和北戎的交界处。从东阙城倒能直接过去的,只需五六日路程,可这一带婼羌和回纥鄯善等国接壤,摩擦不断,小范围战役不断,又龙蛇混杂匪患极多,很不安全。
傅缙一行就绕路从另一边过去,多用了七八天的时间。路上遇见过几波马匪,有大有小,楚玥还是第一次见识塞外的悍匪,真正杀人越货,刀刀欲夺命,幸好已方来的都是好手,俱杀退了,有伤无亡。
这般连日急赶,风尘仆仆的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阿拉善那边望过去就是北戎草原,绿意渐多,有河有水有沙葱有芨芨草,范围比东阙城大太多了,没有城墙,土石房子不少,但更多的是新旧的帐篷,不停有胡民客商赶着牲口匆匆向里,也有就地谈交易牵走的。
多是牛羊,偶尔也见有马,不过少,零零落落的。
曹思拧眉说,比早年少了非常之多。
正常的,婼羌不产马,阿拉善马源基本从高原和草原进的,现在诸国关系紧张,马匹这种第一战略资源自然是首先被限制的。
货源收紧,马匹交易自然被大幅度削减了。
虽早有预料,但傅缙等人难免愈发紧绷起来。
曹思安慰:“大马商怎么也能弄到马匹的,我们要的格外多,这数额阿拉善怎么还是有的。”
说是这么说,只众人找了间客店安置下,立即就出门打听消息。现在才傍晚,太阳还没下山,
和楚玥想的一样,知己知彼,她可没打算贸贸然登门。
傅缙樊岳杨骏亲自领人去了,留陈瓒守着,楚玥把青木曹思等人也安排进去了,得确定昔日外祖的合作伙伴是否仍在。
答案是在的。
但傅缙一行回来后神色却一点也不见轻松,楚玥急问:“情况怎么样?”
傅缙神色凝重:“大马商手上是还有货,只数日前却来了一马贩,正用高于市面五成的价格,大肆收购马匹,据闻目前已与诸马商达成合作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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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83章
阿拉善这么一个悠久而繁华的马匹交易互市, 即使货源再紧张, 二三千匹的膘马,还是有的。
这就是实力和底蕴, 好马价值百金,这还是平时的价, 就算是在阿拉善, 超过一百匹的马匹交易, 都是大买卖。
眼下这些马源, 都是攒在阿拉善头一拨几位大马商手里, 一般人攒不起也不敢攒, 奇货可居也好,体现底蕴也罢, 反正是不急着出手的。
除非有人出得起价。
这样一个能出价的人,前几天就来了,他以高于市面五成的价格大肆收购马匹。商人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于是此人登门后, 诸大马商欣然应允,据闻已达成了交易协议。
楚玥拧眉:“这是什么人?他要买多少马?”
“据说是二千匹。”
差不多是把整个阿拉善的马源都给包圆了,很是财大气粗, 傅缙眉心也蹙得很紧。
他们这一趟, 目标是一千至一千二百匹马,宁王那边攒了六七百匹,有个两千,就能组成一个不错的骑兵营。
如果实在买不到这么多, 八百也行,再不济也得五百,不能更少了。
可现在凭空先来了这么一个人,打乱了全盘计划,楚玥有些焦躁:“这什么人啊?
虽说商人逐利,但到了一定规模后,很少说会凭空毁约翻脸的,声誉还要不要?且对方资金雄厚,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了。
楚玥也是掌大商号的,她很清楚这一点。
“也不知定金付了没有?”
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如果定金付了,那希望就更渺茫了。楚玥都不敢确定,外祖旧日那些合作伙伴,现在还能剩多少情谊。
本来打算歇一歇明日登门的,她坐不住了:“我换身衣裳,现在就去。”
楚玥飞快回房,七手八脚梳洗换衣,一边利索挽发,一边问:“这买马的什么来路?”
傅缙换了随卫服饰,等会他和贾泗等人也跟着去,“是个胡商出面,吐蕃的,还有一个人和他同来,只平时不怎么露脸。”
对于这种事,傅缙具有非常高的敏感度,细探的人还没回来,但他基本断定,这个不露面的才是真正的主事者,这吐蕃胡商怕只是个出面的。
藏头露尾,买这么多马,不像个中间商,何方神圣?
傅缙皱了皱眉。
不过不管是谁,现在也顾不上了,诸人匆匆整理,楚玥为首,青木曹思紧随其后,傅缙冯登贾泗等人就充作随卫管事,一行十来人,匆匆打马而出。
楚玥要登门拜访的,是一个叫巴颜的大马商。
巴颜号称婼羌最大马贩子,盘踞阿拉善已长达两代人数十年。赵太爷和他交易了也有数十年,旧日还是和他父亲做的买卖,他父亲去世后,又和儿子继续。
据打探的消息,现在阿拉善存的马,有一半是他的。
一行人往东边,在一处格外高大宽敞,足足占据了大半条街的宅邸停下。巨石搭建的房舍,有圆顶有平顶,外墙一水儿刷的黄灰,颇新,门墙高深极气派整洁。
楚玥年少,又生得脸嫩,守门人见了,皱了皱眉,曹思掏出一小块金锭子扔过去。
“去禀,大梁赵氏商号当家拜访。”
那人没动,主家可不是谁人都能求见的,这一天多少人?胡乱通禀怕要挨批。
楚玥微笑:“去吧,就说楚元娘拜访巴颜伯父。”
她落落大方,那人犹豫一下,见她身后跟的人虽不多,但个个高大沉着看着都是好手,到底还是往里头去了。
等了盏茶功夫,一阵脚步声行来,一个身穿褐色胡服马靴的大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行了出来,远远看了眼,面露讶色,“曹老弟来了。”
这人是巴颜身边的得力心腹吉仁,认得曹思,楚玥他没见过,但见曹思跟在一年轻少女身后,就猜出来了。
“这是楚家主?”
见了一礼,寒暄几句,吉仁说:“随我来,主子这几日在家中,已等着了。”
顺利进了门,但还不能松口气,楚玥给个眼色,曹思窥机就问:“吉仁兄弟,听闻你们的马有了买家,可付了定金?”
楚玥一行突然来,虽讶异,但想买马也是情理中事,不过吉仁有些遗憾地说:“早上刚抬了二箱金子来,说是剩余尾款,五日内付清。”
付清后,就该取马了。
楚玥等人心下一沉。
不多时,前厅就到了,非常高的圆顶建筑,大门开得十分高阔,台阶下有一对鎏金铜兽正怒目仰首,极是气派非凡。
楚玥定了定神,拾级而上。
厅内铺了花纹繁复的厚厚地毯,如椽巨烛各一排紧贴两侧墙壁,各式珍玩金器在烛光下灿灿的亮,富丽堂皇。
一个中个子的胖胖男人正立在厅堂中央,五旬上下,褐肤黑眼,眼窝有些深,一把有些斑白的短须,身穿扎袖蓝色绸袍,笑道:“贤侄女远道而来,快快坐罢。”
算标准的大梁官话,巴颜面上有些讶异,不过他记性好,楚玥虽长大了,但五官没多大变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故人之后远道而来,他自然表示欢迎的。楚玥抱拳见了一礼,笑道:“巴颜伯父可安?数年不见,风采依旧。”
巴颜乐呵呵地说:“哪里哪里,倒是多年不曾见,贤侄女长大了许多,我们都老咯。”
双方已分宾主坐下,青木曹思傅缙贾泗跟随入内,就立在楚玥身后。几人不动声色打量一眼,见着这巴颜一脸圆润笑意十足,眼睛却极亮,显然是个精明。
当然,不精明,也无法稳稳立足阿拉善做这么大的买卖。
楚玥心里是明白的,现在她有求于人,见面也还热络,算是把旧情叙下来了,拐弯抹角怕是惹人嫌。
寒暄一阵,听巴颜让她放心住下好好玩几日,又问她过来是做什么买卖,她拱了拱手,笑道:“实不相瞒,这趟侄女是遇上难题了,怕是要伯父顾念些旧日情谊,帮上侄女一把。”
她年纪小,又是女娃,占了些便宜,这般直接笑语晏晏讨旧情,倒不惹人厌烦,反而要更好一些。
“哦?”
巴颜捻须的动作一停:“你要买马?”
“要多少?”
他琢磨了一下:“三五十匹,我还是能腾出来的。”
实际上,所有的马匹都已订出去了,这几十匹,是巴颜自留作后备补充的。
巴颜和赵老太爷昔日关系还是可以的,旧年他父亲突然去世他压力极大,赵太爷是第一批支持他的回头老客户,都这么多年下来了,楚玥这女娃干脆利落也合他脾性,她既然开口了,他也愿意腾一腾。
但再多,就不行了,都是已经买主的。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赵氏商号都不涉足马匹生意好几年了,现在楚玥亲自过来买马,只怕几十匹是远不够的。
果然,楚玥苦笑:“伯父,这只怕不够。”
她敛了笑意:“我愿加一倍重金。”
巴颜笑意也收了,摇了摇头:“贤侄女,非伯父不愿助你,你既承继你外祖基业,也从了商,你该知商家的规矩。”
“这批马,我已得了定金。”
已有买家的货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中断协议易主的,这样做买卖短期得利,却根基虚浮,是不会长久的。
巴颜话语虽缓和,却十分坚决,明显不容质询。
贾泗眉心一皱,看向傅缙,傅缙却微不可察摇了摇头。
他看了眼坐在身前的楚玥,先看看她这边如何。
楚玥干脆利落,已站起:“伯父,我愿出三倍重金,购一千匹好马。”
清亮爽快,这价格,也就她能面不改色说出,贾泗听得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马价值百金,如今价格又有提升,这三倍,嘶!
巴颜都有些坐不住了,喉结动了动,只不过,他并未有动摇:“这钱,我不能挣。”
钱他有,这辈子都花不完,他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旁个不相干的人,他直接撵出去了,倒是楚玥还算故人之后,他多说一句:“商人做买卖,其他的,你少掺和为妙。”
买这么多马何用?他心里是有数的,做买卖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了,这句也算良心劝告。
不过在商言商,他摆摆手,拒绝得十分坚决。
“不必说了,不行。”
这回答,也算有心理准备,楚玥并不失望,她已有应对之策。
“我知道伯父重信守诺,自不会为钱财撕毁买卖协议。”
她笑了笑:“只是,这钱伯父依然可以挣。”
“此话何意?”
巴颜讶异。
楚玥笑道:“伯父的买家,应也有中间马商吧?这奔波劳碌,也不过为了盈利,既在阿拉善就能赚钱,何必东奔西走?要知道眼下诸国时有交战,商道极不太平。”
她不向巴颜买,她向巴颜的买家买,这客户之中,必然有转手盈利的中间商,她出钱多,为何不卖给她呢?
楚玥不认识中间商,更不知具体有哪个,但这没关系,巴颜知道,巴颜认识。
反正她钱愿意给巴颜,巴颜怎么和客户协商,怎么共同获利,那是对方的事。
“若不够,还劳伯父联系一下其余有存马的商家,或许他们愿意卖我。”
有钱一起赚,巴颜出面比她盲目摸上门好太多了,甚至不止中间马贩,那些本地大马商或许还愿意撕毁订单,把马卖给她。
应该能从前几日那个大买家嘴里撕掳下一部分下来。
她就要一千匹,实在不行,八百也能接受。
楚玥诚恳拱手:“请伯父相助。”
没有铁一般的情谊,但有铁一般的利益,拐了个弯,多费点心思,可以皆大欢喜。
她想,巴颜应会愿意的。
果然,巴颜沉吟片刻,一拍案而起,哈哈大笑:“好个楚家丫头,果然是你外祖血脉,天生就是个生意人!”
“好!既如此,我就替你周旋周旋!”
楚玥大喜:“谢伯父!”
巴颜笑着摆摆手,“丑话说在前头,尽人事,成与不成,我不保证。”
不管如何,能打开缺口就好。
楚玥长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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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84章
回到客舍, 贾泗大赞:“玥娘巾帼不让须眉。”
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了, 由浅入深,临场机变, 不看人,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到这会儿, 楚玥少不得接两句漂亮话, 她谦逊又坦然:“都是为了殿下尽忠, 为了日后大事。”
“极是。”
贾泗赞赏, 又有些忧心和关切:“这么一大笔银子, 商号可吃力?”
预算是有的, 但这一下差得太多了。不过楚玥来前另有准备,这他是知道的。
宁王这些年不易, 赵氏商号投来以后一直有財资支持,废话就不多说了,眼看大变起,后续需要赵氏商号协助的地方还很多, 可不能伤筋动骨,影响了商号正常运转和扩张。
贾泗说:“实在不行,咱略略削减一些。”
这么大一笔钱, 对于而言楚玥都不是小数目了, 但她拿得还不算费力,商号存银和流动资金还充裕着。当然,她并不欲外人知晓自己的真实底细,哪怕是宁王和他这边的人。
“尚可。”
楚玥长吐一口气, 言简意赅,脸上神色恰到好处,既不轻松也不过分紧绷,让对方自行意会。
又和说几句,便散了,这一路贾泗也有些吃不消,得赶紧养精储锐。
身后的傅缙一直没吭声,回头瞅了他一眼,他盯着她,目光灼灼。
“你说,我来得对不?”
回到屋里,她笑嘻嘻回头问道。
那双乌溜溜的美眸亮晶晶,她昂起小巧玲珑的下巴,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儿,有点儿狡黠。
“很对。”
门一关,他急不迫待俯身亲她,薄唇轻触她眼眸,她下意识闭了闭眼,他摩挲片刻,又吻上她的唇。
这吻得很有些用力,亲得楚玥唇瓣都有些麻麻疼疼的,夫妻近来少亲近,他一下子就激动了,她忙拍开,瞪他:“还没洗呢,我累。”
最重要是还不知巴颜那边成不成,笑归笑,她心里其实焦急着,真没这个心情。
嗔了他一眼。
傅缙也知道,所有也没进一步的想法,揉了揉她,就把她抱到腿上搂着,阖目平了气息才睁眼。
楚玥心里惦记着:“也不知巴颜伯父那边如何了?”
“多少能凑一些。”
这得看巴颜的买家里头中间商有多少,已尽人事了,说起正事,傅缙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先看情况如何,若缺口大,我们再设法。”
楚玥点点头,只她清楚,这塞外之地并非他们的地盘,马匹目标又大,欲设法,其实也很难。
希望能一次顺利成功吧。
……
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的时间。
总是特别难熬的。
但幸好,巴颜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到了第三天的一大早,他遣人来请了楚玥。
这事成了!
巴颜手上的存货,大半卖给了那个大买家,但其余都是中间商。就定了个货,都没提,就反赚多倍了,谁不乐意?基本都愿意回卖。
巴颜这边凑了四百匹。
另外他约了几个老朋友兼老对手,打交道多年很了解,他这索性让出大半利润,让对方自己衡量。
结果也比较顺利,那几位马商手上的货,大半都是卖给那位大买家的,但其中两位由于货较少,定金慢一拍,约的是聚会当天才到。
眼下还是口头协议阶段,所以这两人毫不犹豫,改卖巴颜。
林林总总,凑够了一千匹。
楚玥大喜,回来宣布了这一好消息,众人瞬间沸腾了。
“好!太好了!”
可不是太好了吗?这么奔波劳碌为了什么,好不容易才终于成功购了马!
“辛苦玥娘了。”
“哪里,这是大家的功劳。”
楚玥也是激动的,跨出成功第一步,她定了定神:“咱们该商议一下运输的事了。”
买马是第一步,接下来这个运输是第二个难关,众人团团围坐,不过不等他们开始商议,樊岳却先带回来了另一个消息。
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我们碰上老熟人了。”
在楚玥傅缙等人忙碌着购马的时候,樊岳一直盯着那个比他们早几日来的大买家。
这人是最大的变数,得盯紧了。
这么一盯,却盯出问题来了。
之前得的消息,对方两个人来的,一个胡商出门谈买卖,另一个却不怎么露面,当时傅缙判断,这个不露头的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结果也没错。
樊岳探察出这个结果的同时,他还把这个不怎么露脸的人看清楚了。
五旬上下的瘦削老者,目光炯炯有神,黄皮肤黑眼睛,一身胡服穿戴却明显是个大梁人,还是个樊岳曾亲眼见过,认识的人。
郭庶,西河王帐下司马。
税银案时,此人领头前往江南拉拢诸州,负责的还是邓州楚家,樊岳对楚家多有关注,还亲自去过一回。
眼下一看到人,就把对方认出来了。
樊岳皱眉:“我们抢了他不少马,他必会盯上来的。”
……
阿拉善东边最大的客舍内,郭庶这边也正谈论此事。
郭庶大怒:“什么叫马已售出,无法再接纳定金!”
他率人绕吐蕃而来,千里迢迢,好在这阿拉善果然不愧盛名,存马还是有的。许以重金,大肆收购马匹,很顺利地谈妥,甚至比预算还有多出一二百匹。
本来这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但谁知,眼下却突然就出了大岔子。
有一部分马商竟突然改卖他人。
皇帝对西河严防死守,偏这阿拉善的只收现银,只能小心分批将金银运出关。人走得肯定比银车快的,路上遇匪又损失了一些,不得已之下,这定金只能先紧着存货多的马商给了,剩两个缓二日。
今日后续金银终于抵达,他吩咐赶紧去把定金付全,至于余下尾款,则待提货时再给。
但谁知这金箱抬了出去,又被原样抬返,那两个马商直接告诉他们,不好意思,马卖完了。
虽说存货少,但加起来也有三四百匹。而且另外还有一个马商直接遣人来说,之前的定金其实少了,不合规矩定不了这么多马,之前没人出价就算了,因为有更高的价,他就直接就把没定住的卖了。
他是按照阿拉善一贯的马匹定金算的,没亏谁。
这一下子,又直接减了二百余匹。
林林总总,一共少了六百余匹的马。
郭庶又惊又怒:“你是如何洽谈?不是说已经谈妥了吗?”
郭庶怒骂的,正是那个出面的吐蕃胡商。对方却全然不惧郭庶怒容,耸耸肩,用不太标准的大梁官话道:“我说过了,我带你们来买马,你们换我们铁器,生意我谈妥当,是你们定金出了岔子,这不干我的事。”
这是一场交易,他做到位了,谁出的岔子谁负责。
他提醒对方:“该给我们的铁器,可不能少一件。”
胡商也不怕,毕竟对方还得靠他们帮忙运马及暂时存马,不敢毁约的,他笑笑,指了指箱子表示原璧归赵,直接就走人了。
其他事,他不管。
郭庶面色铁青:“来人!立即去查,老夫倒看看这横插一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眯了眯眼,敢抢马,就得付出代价。
这趟关外之行极重要,他带足了人手,反正这两千匹马,他是必须带够回去的!
……
另一边。
樊岳道:“那个老匹夫已命人正查着了,我们该尽早决断。”
现在他们在暗,对方在明,由于提前做了布置,对方一时半会查不来。但也挡不久,阿拉善再大也有个限度,他们一行目标并不小。
是进是退,该尽快做出决断。
楚玥庆幸,自己没忘嘱咐巴颜莫张扬,莫透露他们的身份和住处。
她说:“马已经买了,我们尽早离开为好吧?”
他们一行的重任是买马,一切应以此为先,这人生路不熟,麻烦应能少则少。
傅缙颔首:“确实如此,我们明日一早提了马,立即按原定计划离开,以免横生枝节。”
现在很不适宜挑事,因为宁王暗中策划造反乃最大的机密,绝不能让外人察觉半点端倪,否则后果堪忧。
他们现在明面上是三个合伙的中间马商,露出来的讯息越少越好,马匹实在太多敏感,现在大变将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
傅缙当机立断,立即决定尽快提马离开阿拉善,他让楚玥去通知巴颜,然后吩咐樊岳制造虚假线索,确保今夜到明晨将郭庶的人引到另一边去。
“明日分三路,各自离去,出了婼羌再汇合。”
必须将明面中间马商的身份贯彻得滴水不漏,傅缙一指地图:“往西边绕路,绕过喀喇城后,再悄悄向东。”
向东,穿北戎边境,目的地就是大梁北边的关口。然大梁北境并不富饶,藩王也少,这路径一旦泄露,太容易引起对方的疑心了。
这回不得不多多绕远路,傅缙肃容:“大家都小心些,必须确保没有尾巴才可掉头。”
“是!”
先往西,西边有苍西关和弋阳关,直通关中汉中,郭庶若生疑,那疑心也会落到赵王周王等几位藩王身上。
层层遮掩,确保万无一失。
傅缙一声令下,诸人各自忙碌,连夜密锣紧鼓的准备当中。
次日天未亮,点齐人马退了客舍,去和巴颜约定的地点交接了马匹。
这地点定在阿拉善的边缘,一接了马,傅缙一行立即分成三路,迅速离开阿拉善。
……
“已提了马,走了?”
郭庶面色阴沉沉的,可惜巴颜等马商并不会在意任何人,郭庶这边高不高兴并不是他们会考虑的问题,在婼羌,在阿拉善,龙来了得盘,虎来了得卧着。
郭庶确实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甚至不能得罪了这些本地大马商,否则就算提了马,也走不出婼羌。
“查出来是什么人吗?”他从牙缝冷冷挤出一句。
随队校尉禀:“是三个中间马商联手,住在西边的客舍,标下去反复探问过店家伙计,确实是三伙人。”
“这三伙人出了阿拉善就分道扬镳,已使人跟上去了,暂时看起来,并无异常。”
“是大梁人?”
“是的,往回纥鄯善方向去了。”
出阿拉善,这马已经无法截回了。
郭庶极怒,同时总有些不安,大梁人,数量众多的马匹,这时机太凑巧了。
哪怕连续几日传回的消息都是一切正常,但他心中总还有一丝丝狐疑。
“往回纥鄯善方向,则是往西,走苍西关和弋阳关。”
直入灵州,南下往汉中,东南则是关中,绕甘州可抵达荆蜀。
“赵王,周王,还有淮阳王。”
会是谁吗?
西河王素有反心,他同样很清楚几个实力不弱且同样蠢蠢欲动的藩王,郭庶在信中将这些人反复琢磨良久。
不行,不管是不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一千匹马都不能顺利被人运到地方。
郭庶眯了眯眼,招校尉过来:“你立即安排人到回纥鄯善乌罗等国边境,将消息散于其边军,就说有大梁新马贩将一千匹马从阿拉善运出,不日会途径他们的边界。”
不管是草原还是西域上的诸国,抢掠乃一件很正常的事,马匹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大梁新马贩,正是肥肉。
借刀杀人。
“是!”
校尉领命而去,在转身,又被郭庶叫了回来。
“还有北戎,也遣个人去吧。”
郭庶想了想,虽然觉得无甚可能,但还是不差这一点了,反正就费个人的功夫。
“去吧。”
本来,不过就是以防万无一失的查漏补缺,郭庶其实已中计了的,但谁知却歪打正着,傅缙等人正是来自大梁北方,真正要走的,正是北戎路线。
……
傅缙楚玥等人陆续摆脱了尾巴,接着再耗了十日左右的时间,重新穿过婼羌,开始贴着北戎的南境而行。
接下来的,才是最危险的一段路。
在婼羌境内,由于楚玥事前花了大代价打点妥当,有本地大商号相助,一路上安全系数都是比较高的,还不容易暴露。
但出了婼羌,北戎这边就没人了,贴着边境而过,马群目标很大的,一旦被北戎边军发现,必是重点掠夺目标。
足足近千里的路,而这里是北戎地盘,他们现在只有不足二百号人。
傅缙将马匹分成三队,呈丁字形互相照应示警,尽可能多地遣出哨骑探听消息,步步为营,做足了所有能做的准备,这悄悄才踏上北戎地界。
越接近北戎,绿意越来越多,贴地生的牧草莎藜,膝盖高的桔梗花,有石子有褐土,偶尔还能见到水流,一蓬一蓬的芨芨草,越往里,就越茂盛高大。
如今楚玥身边这些芨芨草,比成年男人还高,至少两米出头,成片成片望不见尽头,将人和马都密密掩在其中。
这路径是特地选出来的,利于隐蔽,也不用携太多草料,会轻松很多。
空气湿润了很多,呼吸间楚玥感觉整个胸腔都舒畅了不少。
傅缙牵着她前行。
不能骑马,以免太高暴露目标,“沙沙”拨开草丛快速行走,楚玥也不用看前路,她专心留意脚下,这野外得慎防蛇虫什么的。
傅缙吩咐:“走快一些。”
在这里北上五六十里有一个北戎驻兵点,巡逻不断。他们耐心蛰伏,通过哨马回报和北戎兵错开了,需抓紧时间通过这段区域。
大家都知道轻重,正提着一口气快速前行。
傅缙回头:“我背你?”
走一个时辰了,估摸着她要吃力了。
楚玥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傅缙立即俯身,楚玥正要趴上他的背,谁知却见他动作忽一顿。
“怎么了?”
傅缙神色严肃起来,侧耳仿佛倾听什么,楚玥立即紧张起来。
偏偏樊岳冯登几人见状,停下认真倾听一阵,脸色也绷了起来。
楚玥心提起。
隐约的动静越来越清晰,傅缙倏地抬眸:“有大批骑兵正往这边赶来,应有近千人马!”
楚玥大惊失色:“怎么会?不是避开了吗?”
明明避开了啊,哨兵探得很清楚,北戎兵是往反方向去了的,怎么会突然掉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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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85章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最坏的情况却发生了。
傅缙一跃上马, 瞭望片刻, “一字排开成呈包围之势,正是冲我们来的。”
现在不是考据原因的时候, 傅缙喝令:“放讯号,立即让杨骏陈瓒往这边靠拢!”
敌人这阵势, 现在继续分开不合适, 他们人少, 聚拢在一起杀敌突围会更有利。
傅缙当机立断, 一边放讯号, 一边往斜后方有土丘起伏的有利地形退去。
底下人神色紧绷, 手上动作却迅速,把早先预备好布团塞到马耳朵中堵紧了, 而后用掌宽的薄纱把马的眼睛蒙上。
以防马群稍候被惊吓四散,朦朦胧胧能看到路,稍候随头马指挥行动即可。
他们这二百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北戎兵虽悍戾, 但千数的话,其实光突围是不难的。难的是带有这一千匹马,马群庞大处处掣肘, 困身之余还得防止受惊乱窜,
可在场的人,宁豁出去性命,也是不会放弃马匹的。
“樊岳控着头马,引马群沿土丘左侧继续后退, 随时留意敌军薄弱处,其余人,随时准备迎敌。”
三股人迅速聚拢,傅缙有条不紊下令,最后看一眼楚玥贾泗等人,他令:“陈瓒冯戊,你们率人护着玥娘和贾陈二位先生从土丘右侧方向撤退!”
后面北戎兵全力追赶,已方受限马群速度却要慢,眼看越来越近,是避不过了。北戎兵目测千人,一场血战就在眼前。
这些驻扎在边界的北戎兵打惯草谷,掠财杀人无数,非常凶戾嗜血,偏敌我人数悬殊,只怕等会血战起来,贾泗楚玥等不会武的人会有所疏漏。
敌人的目的是马群,只要避开战场危险系数就陡降,傅缙其实并不愿意让楚玥离开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他清楚,这样的安排,才是对她最好。
陈瓒冯戊:“标下领命!”
傅缙喝道:“你们必得护贾先生三人安全!”
他视线掠过楚玥的脸,瞥了一眼冯戊,冯戊锵声:“属下定不辱命!”
这事就定下了,三人需马上动身。
楚玥顿了顿,傅缙提着刀盯着自己,二人视线交汇,她知道这情况自己就是个累赘,离开自己更安全,也不拖累大部队。
嘴唇动了动,她说了一句:“你小心些。”
“嗯。”
傅缙握了握她的手:“绕过这一片,我们在东边汇合。”
话罢,狠了狠心,他松开手。
楚玥一咬牙,转身。
冯戊牵了一匹马紧随而后,提刀立在一边的青木无声跟上。
马匹不马匹的,在青木心中都是次要的,什么也比不上楚玥安危要紧。
傅缙看见了,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曹思也跟上了,和青木跟在楚玥左边,冯戊领两个傅缙的心腹亲卫跟在右边。
这一趟出来,一共牵了三匹马,给楚玥贾泗陈御三个不会武的以防万一。除了青木曹思二个编外人员,就跟了包括冯戊在内的八名侍卫,没办法,实在人手太短。
大家微微俯身在人高的草丛穿行,马现在还不敢骑,以防露头。
“少夫人,我们要快些。”
急促繁杂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楚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线乌泱泱已进入视野内,正迅速张开,往他们刚开离开的方向包围过去。
她咬了咬牙,在冯戊催促声中收回视线,也顾上什么男女之分了,冯戊青木同时伸手扶她,拉着她往反方向快步奔去。
……
傅缙这边。
目标太大,避无可避,北戎前锋的骑兵兴奋“呦嗬”叫声极高亢,已逼近二里之内。
“将马群赶至丘后!”
傅缙倏刹住脚步,沉声喝道:“都上马!结方阵,准备御敌!”
他翻身上马,回首抽出长刀。
双方越来越近。
北戎兵人人面露激动之色,为首一个鹰钩鼻的青年将军,也极兴奋,没想到啊,这消息居然是真的,不枉特地来了一趟。
拿下这么大一群马,绝对是大功一件。
他毫不犹豫抽出弯刀,一指对方,令:“兄弟们!格杀马贩,将马夺过来!”
潮水般的北戎兵包抄而上,这些都是终年掠劫大梁边境的老手,嗜血残暴,足足一千余号人,汹汹而来。
傅缙一夹马肚,率先迎了上去,长刀一挥,一股热血倏地自颈腔喷涌而出,无头的北戎骑兵躯体僵了片刻,怦然栽倒在地。
傅缙大开大合,不过顷刻,已五六名北戎兵倒地,他和冯登杨骏等人所在之出,血腥已流淌一地。
不好,这不是一般马贩!
轻敌了。
北戎将军乌力吉双目一赤,怒喝一声:“结阵,包围绞杀!”
北戎兵并不好对付,迅速改变阵势。以骑兵为首,迅速包结成圆阵,围着傅缙一行高速转着圆圈,“呦嗬”怪叫和呐喊声不断,踩踏这同伴的鲜血,杀意凛然。
傅缙目光沉沉,他很清楚这些都是凶悍老兵,要么突围,要么就把对方一口气杀出了惧意继而溃退。
突围是突不了的,他们还有这么多马,傅缙眯眼,睃视找寻对方主将。
“杀!”
骤傅缙暴喝一声,需快,这些北戎兵有哨骑,大本营只在五六十里之外。
双方立即展开了一场血腥激战。
刀剑入肉的“噗噗”声,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青草地上满地殷红,血腥味冲天。丘后群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幸好做好了准备措施,未曾四散。
这场血战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最终以傅缙一方胜出。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不但是勇者,还是武艺过人的强者,咬牙顶住一开始的压力后,血腥屠杀让这些终年掠劫边境的北戎兵都生出了怯意。
乌力吉一抹颈侧,竟满手的鲜血,再看傅缙杀机毕现的黑眸,心惧胆丧:“你给我等着!”
他竟借机一拨马头,飞快往外窜逃。
主将逃了,剩余七八百北戎兵犹豫一下,立即如潮水般跟着溃逃。
穷寇莫追,这些北戎兵是无法一个不留都杀死的,况且他们伤亡不少,也没有追的条件。
在傅缙的指示下,众人将这些北戎残兵往东北方向驱赶。
楚玥等人是往南边去的。
还算顺利,樊岳一抹溅在脸上的鲜血:“赶紧接了玥娘他们,我们……”快走吧!
樊岳声音倏地一顿,陡然高亢:“他们怎么回事?!”
原来往东北方向溃逃渐远的北戎残兵,不知为何,竟顿住了。
有零星骑兵纵马一跃,跃过后继续奔逃,但更多步兵是一顿之后,转头向南。
在大部队的带领下,后续不管骑兵步兵通通往南继续奔逃。
是向南。
“糟了!”
这些北戎兵怕是碰到什么河沟之类的障碍了,樊岳瞪大眼睛:“玥娘老贾他们是往南边去的!”
傅缙心一紧,一夹马腹:“赶紧追!”
……
楚玥和贾泗陈御被冲散了。
不知为何,北戎残兵突然往他们这方向而来,他们只有十三人,还有三个不会武的。
最后他们被冲散了,楚玥身边就剩青木和冯戊,还有另一个傅缙亲卫。
北戎残兵越来越多,这样不行,冯戊一咬牙:“少夫人,您打马先行,属下二人断后!”
一匹马载不了四个人,继续这样下去,早晚力竭护不住。单独让楚玥走冯戊当然不放心,他当机立断提议让青木护着楚玥先行。
现在不肯走可不是义气,没了她这个累赘,冯戊二人反而多出生机,楚玥一咬牙:“好!你们小心,尽快撤退!”
此时早顾不上什么避讳了,青木直接翻身上马,和楚玥共乘一骑,重重拍在马臀上。
膘马痛嘶一声,立即撒开四蹄,往前狂奔。
……
傅缙等人往前急追,军心大乱的北戎兵大骇,立即四散逃逸,来回找寻,先找到了贾泗,接着是陈御,偏偏就是不见楚玥。
他心焦如焚,却见远远有个一身鲜血的人跌跌撞撞奔来。
却是冯戊。
“少夫人何在?!”
傅缙厉喝一声,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声音高得变了调。
“属下无能,未能护在少夫人身边!”
冯戊跪地,将之前情形说了一遍,并往东边一指:“少夫人和青木是往那边去了。”
傅缙立即举目眺去。
此时已是傍晚,暮色四合,天边仅剩一小片深红的余晖,天地间已经暗下来了,风有些凉,远方高矮的草原暗影憧憧,已不能看不大真切。
傅缙等人立即打马狂追,追出十里开外,周围渐渐安静了,那些溃散北戎的残兵一个不见。
未见青木楚玥的身影,却先见数具狼尸。
还有一些纷乱的脚印,几蓬鲜血被踩得凌乱,有狼的,夹杂马蹄的,赶上去一段,却见脚印没入茂盛的人高草丛中,再无从分辨。
樊岳焦急:“我们接下来如何?”
也不知楚玥和青木怎么样了?
担心是极担心的,只大部队并不适宜一直这么找下去,北戎大本营就在五六十里之外,那些残兵一旦折返,接下来必是卷土重来。
那时候,可就不止千余敌军的事。
要知道那处营寨,驻扎了足足三万北戎兵,单单骑兵,就有数千。
他们再能打,也无法以百余人与之相抗衡。
必须尽快携马群往草甸深处急退的,越快越好,不然任务失败,且还会全军覆没。
傅缙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更清楚,一旦北戎大军赶到搜索,留在此处的楚玥会十分危险。
他已有决断:“樊岳,你和杨骏陈瓒先率人回去,立即引马群往东南,深入草甸迂回而行,务必摆脱北戎兵追搜!”
“沿途留下暗号,我找到了她,就会自行追上。”
傅缙只留了七八人,都是他的亲卫。
傅缙留下来找人,其实也很冒险,北戎援兵今夜必会赶到,并展开搜索。
樊岳看了他一眼,却不劝,只嘱咐一句:“切切小心!”
双方立即分开。
傅缙环视一圈,这茫茫草原太过辽阔,也不知她去的哪一边?
他心焦极了,却不能鲁莽,思索片刻,令亲卫们两两一队,分四个方向搜过去。沿途需寻一件北戎军服换上,以防万一。
简明扼要说罢,他一扬鞭,直接往脚印最多的那边草丛冲了进去。
……
楚玥没想自己这么倒霉。
才摆脱了北戎残兵,却又碰上狼群。
草原狼群凶残之名,楚玥是素有耳闻的,但她以前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亲身面对。
落地无声无息,沉沉暮色中一点点黄亮,泛着一种凶残的冷光,滴滴答答的口涎,尖锐的獠牙,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腥臭。
楚玥咽了咽唾沫,大约有二十来头,也许是三十多,被发现了后迅速形成包围圈,正在慢慢缩小。她看清楚了,棕黄色皮毛的野狼,体长足足三尺有余,肩部有人腰高。
头狼正盯着她,那凶残冰冷的瞳仁,让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主子莫怕。”
青木本来牵着马走的,脱身后他不肯再和楚玥共骑,现在一扬刀,毫不犹豫重新翻身上马。
情况很不利,这平坦的草甸上并不见树木,青木只有一人,他无法找到合适展开攻防,又同时能保护楚玥周全的地点。
胯.下的马极不安,已不停踏着蹄子,眼见狼群圈子越缩越小,他骤一扬臂,用刀背狠狠击打马臀。
剧痛,膘马长声嘶鸣,一撒四蹄,往外扑去。
狼群立即闪电般扑上来。
刀芒急闪,鲜血喷溅,青木连续几刀,一口气劈翻几条饿狼。
但他护住楚玥和自己,却无法再护周全马,膘马被生生咬下了几大块肉。
狼真是一种凶残且聪明的动物,尤其头狼,青木一刀劈中后方扑来的一狼时,头狼闪电般扑出,它却直接扑向膘马咽喉,狠狠一咬。
青木回刀一挥,它敏捷跳开。
惨嘶的膘马狂奔,一头扎入人高的草丛,狼群紧缀其后。
马脖子“滴滴答答”淌着血,楚玥能感觉它喘息渐重了,她焦急:“怎么办?”
若有个障碍物,青木将楚玥护在身后和障碍物之间,对战狼群,未必没有胜算。
可现在,是根本找不到障碍物,青木想往回赶,赶回有土丘的那一片,可马绝对是挺不住的。
一旦马倒地,数十匹狼一同扑上来,他是绝对无法护她周全。
青木牙关紧咬。
他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
“主子,你先走,我断后!”
青木不肯听楚玥拒绝,他越快下马,这马就能撑得越久。
“属下稍候去寻你,莫怕。”
青木已跳下了马,抽出匕首猛一下重重刺在马后鞧上,膘马吃痛狂奔跃出。
他却迎上狼群,手起刀落,一口气杀了离他最近两条狼,其中一条未曾死绝,鲜血喷涌悲惨“呜呜”哀嚎。
头狼望了楚玥方向一眼,最终还是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青木。
所有野狼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青木。
青木松了一口气,他手中的刀不歇,狼血喷溅,他人却往楚玥相反的方向冲出去。
……
楚玥跌跌撞撞往前跑着。
马早已气绝倒地了。
她不敢留,血腥会再引来狼群和其掠食者。
她很担心,担心被正狼群围攻的青木,也担心先前血战的傅缙等人。
但她不敢停下,她必须尽一切努力跑着,跑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尽一切努力保全自己。
不能辜负青木舍身为她争取的生机。
天已经黑了,孤星无月,草原上黑黝黝的一片,有些凉的风从脑后吹拂而来,草丛在黑暗中发出“沙沙”声。
若问怕吗?
楚玥是怕的。
她两辈子还没落入过这等境况,耳边若隐若现有狼嗥,簇拥着她的草丛随时有可能钻出有毒的蛇虫,她孤身一人奔在黑夜茫茫的草原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她只能努力攒紧手上的匕首,汲取勇气。
“啊!”
不择路的狂奔中,骤脚下一空,她一头栽了下来。
后脑磕了一下,一阵晕眩,楚玥捂住脑袋迅速爬起来,借着上方长草缝隙透下的天光,这是一条已干涸了小河床。
没水了,只余底部泥石有些微湿润,很小,也就一米多左右的宽度,却有两米多深,河床两侧的长草密密麻麻地将其覆盖住。
这河床垂直,楚玥试了一下,她无法爬上去,她一直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她爬上去的地点。
太黑了,很多地方她根本不敢直接去够。
左脚脚裸有些疼,是摔下来时扭着了,但好在不严重,也没肿,还能走路。
很渴,很累,脚裸似乎更疼了一些,她不敢继续走了,找了一个稍微多一点光亮,比较平整的地方坐下来。
她得等明天天亮,再设法爬上去。
楚玥身体有一种力尽后的深沉疲乏,她很累,眼睛很涩,但她不敢睡。
她敢肯定,这地方有蛇。
她抱着膝盖蜷缩坐着,也不敢去靠后面黑黝黝的土壁,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后半夜了吧,她眼皮子有些撑不住了。
有些昏沉,去不敢深睡,迷迷糊糊间,听见河床一边有嘶嘶索索的什么声音。
“嗬!”
楚玥整个人惊醒弹跳而起,握紧手里的匕首,一边慢慢后退,一边死死盯着黑黝黝河床。
“踏踏”两声,黑憧憧的长草一分,后面骤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肩宽背直,黑影的轮廓极熟悉。
楚玥一愣。
骤她眼眶一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到了,北戎援兵快要到了啊啊!!
今天是肥肥的一章,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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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傅缙先遇上的青木。
青木伤得不轻。
二十余条野狼一拥而上, 他的刀再快, 没个障碍物依托后背,也很难不受伤。
鲜血滴滴答答的, 没有什么治伤条件,他悬心楚玥, 毙了头狼杀退狼群后, 只匆匆撕了衣摆扎了扎, 就急追而去。
血并没能止住, 渐渐他有些头晕目眩,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咬牙往前奔去。
最后碰上了傅缙。
青木的脸很白,长刀拄着地, 摇摇欲坠,他将大致方向告知傅缙。
傅缙吩咐冯戊:“照顾好他。”
已一扬马鞭,急速跃入草丛。
青木想跟着去,被冯戊制住:“你不要命了?!”
“你放心, 主子会寻到少夫人的。”
冯戊其实也担心着,但他坚决执行主子的命令,立即掏出伤药, 给青木重新包扎。
青木抵不住冯戊的力道, 慢慢地,他坐了下来。
盯着傅缙远去的方向,久久,他眼睑动了动, 闭上眼睛。
……
傅缙顺青木指的方向急追而去,追出数里地,终于寻到了倒地的马尸。
马尸已经有些泛凉,她离开有一段不短的时候了。
傅缙很焦急,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地皮在震颤。
作为一个常年军旅的主将,他太清楚怎么回事了。
北戎援兵来了。
而且人数至少过万。
不管是战败后一雪前耻,那一千匹膘马,还是不明身份者闯入挑衅,需要消除辖地边界上的隐患。
北戎出动主力,这是动真格了。
有幸有不幸。
幸运的是,樊岳等人已听令率马群深入草甸深处,算算时间,这片草甸极辽阔,北戎军要追搜也不容易。
不幸的是,他还没找到楚玥。
一旦北戎军一旦抵达,后果不堪设想。
傅缙心焦如焚,立即四下搜索。
可惜并不易,这草甸的长草比人还高,固然大大给了他们遮掩的便利,可这么一来,也掩盖了太多细微的线索。
夜风吹拂,“刷刷”大片大片的长草如波浪起伏,那大地震颤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傅缙已经清晰听见马蹄声。
千余北戎先锋骑兵已经抵达了。
“仔细搜,那人必在!”
隐隐约约,似乎见远处的草丛有不寻常的晃动,乌力吉当即厉喝一声。
不止一个心腹带兵卒向他回禀,说那个伤他的黑衣人突然往残兵方向追逐,不知在找什么?
必定是找人。
乌力吉捂了捂脖子,缠着簇新的白麻布的伤处一阵刺痛,他神色狰狞。
他必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旁边一黑甲将军皱了皱眉,此行重要任务是追上马贩大部队并歼之,缴获马匹。不过他看了眼伤处麻布隐隐渗红,面目凶戾的乌力吉,并没有说什么。
乌力吉乃他顶头上司,驻军点主将岱钦的独子,他最终还是留下一半的八千兵给对方。
乌力吉“刷”一声抽出弯刀,厉喝:“撒开搜,必得将此人找出,如顽抗,就地格杀!”
……
傅缙俯低身体,紧贴着马背,在长草中快速穿行。
他终于找到一点痕迹了,他立即顺着这个方向急追而去。
墨蓝的天幕并无月光,几点黯淡的星子,随风摇动的草丛暗影幢幢,视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傅缙一路仔细睃视着,走出了七八里地,他忽见左前方长草明显有一处覆压过的痕迹。
他一喜,立即翻身下马。
这是一处干涸了的河床,很窄,也就四五尺宽,却有七八尺深。两列长草一直延伸出去,将其遮挡得严严实实。
傅缙拨开长草一跃下去,立即看见微微潮润的两石块之间,有一点指甲大小的莹润白色。
这是小半块白玉梅花簪头。
是楚玥的!
还是今儿一早他亲手给她簪上的。
傅缙大喜。
捻起梅花簪头,一扫地上并无血迹,心下稍安,他辨认痕迹往一边急追而去。
他速度很快。
骤他听见前方有一点什么动静,有人跳起,退后两步。
他终于找到她了!
傅缙急不迫待冲了出去。
长草一分,映入眼帘的先是楚玥戒备的面庞,几缕凌乱的发丝粘在她脸颊上,黯微的星光下,她唇色全无,脸惨白一片。
狂喜才来得及升起,他心脏骤一阵扭痛。
“叮当!”
匕首落地,楚玥一愣。
“夫君……”
她嘴唇颤了颤,眼眶骤一阵潮热。
有些鼻音,半晌她才如梦初醒,脚下一动,却已落入一个温热而熟悉的怀抱。
傅缙双臂箍得极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他低头不断亲吻着她的发顶额头,“是我不好。”
“我不好,我来晚了。”
声音低哑,粗糙的大手摩挲她的脸颊,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怀里,很紧很紧,紧得她喘不了气。
“不,不是的。”
楚玥有些鼻音,反手抱紧他,脸颊紧紧贴着他“噗噗”跳动的心脏,“没晚,我没事。”
二人紧紧拥抱着,稍稍宣泄激动的情绪,须臾,傅缙松开,低头对楚玥说:“宁儿,我们得赶紧离开,北戎军来了。”
楚玥心一紧:“好!”
傅缙松手转身,俯低身体,楚玥趴在他的背上。
他脚尖一点,跃了上去,立即沿着河边,往下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没了长草的掩盖,楚玥都能隐隐听见骚动了。她举目眺望,只见黑漆漆的草浪凌乱一片,骑兵来回跑动搜寻,还有步兵正拉网式往这边压过来,呈一线推动草浪,范围极广。
这距离,并不算太远,甚至楚玥都能听见隐隐随风送来的吆喝。
她心跳加快,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
“青木?”
想起青木,楚玥登时急了,“夫君你看见青木了吗?他替我引开狼群,他,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
“没事!”
她整个人的绷了起来,傅缙立即道:“我找到他了,他有伤,我留冯戊照顾他。”
“他没事,只是受了些伤。”
匆匆照面,青木伤势应颇重,只此刻傅缙只能往轻里说:“你莫怕,冯戊身手不弱,还有马。”
他柔声安抚:“没事的,宁儿不怕。”
“嗯。”
背上的绷紧的身躯放松下来,傅缙又问:“你可有伤着了?”
那河床颇深的。
“疼不疼?”
有人柔声问了,先前强自压在心底的害怕忽就翻涌起来,慢慢变成一丝丝委屈,她伏在他的肩膀:“没,只是有一点怕。”
声音低低的,残余一点鼻音,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手探入胸腔,一把攒紧了他的心脏,傅缙难受极了。
“不怕的。”
轻轻拍着,他的声音极温柔,怜惜,耐心反复哄着:“有我在,没事了,宁儿莫怕。”
楚玥趴在宽阔的背上,暖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身体渐渐暖和,她悬了半夜的心,终于安了下来了。
“嗯。”
……
傅缙足下未停,很快奔回方才下马的地方。
那马未曾走远,正低头啃食青草,他立即手一托,将楚玥送上马背。
傅缙翻身上马,无声一夹马腹。
膘马跃过小河,往前面奔去。他搂着楚玥,立即压低身体。
楚玥很配合,搂着马颈,尽力将身体贴到最低。
她已经迅速调整好了心绪。
现在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北戎军迅速接近,尤其是骑兵,前锋距离他们最多就半里地。
她心提到嗓子眼。
北戎骑兵改道让她碰上了,好不容易摆脱又遇狼群,她倒霉怎么也够了吧?这回运气必得要好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
实在的距离太近了,北戎骑兵人数众多居高临下,全神贯注盯着草浪上的动静,很难一个也无法察觉异常。
傅缙和楚玥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在他斜斜前行,耐心蛰伏差不多接近搜索圈外围的时候。
“那边有人!”
一个尖锐的哨声陡然响彻夜空。
傅缙低咒一声,直起身体霍地一扯缰绳,鞭子狠狠往马臀上一抽。
膘马狂奔。
风声嗖嗖,楚玥能清晰听见后头骚动,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多,正往这边急追而来。
“咻咻”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傅缙牢牢抱紧楚玥,一侧身,长刀敏捷往后一扫,“叮叮当当”打落几支箭矢。
乌力吉眼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正是险些取他性命的黑衣人。
“放箭!统统给我放箭!”
他厉喝:“格杀此人者,赏百金,升千夫长!”
箭矢瞬间密杂了起来,“咻咻咻”激射如飞蝗,傅缙长刀快如白练,叮叮当当锐响一片。
乌力吉眯了眯眼,看了片刻:“射那个女的!”
他喝令亲卫,又亲自拉开一张弓,瞄准傅缙动作间偶尔露出的纤细身影。
激箭未停,乘傅缙侧身斜扫,手一松,连续七八支“咻咻”激射而出。
黑漆漆的,楚玥没办法看清楚箭矢,她更没办法帮忙格挡,只有尽量缩在他的胸膛,紧紧贴着他。
骤傅缙瞳仁一缩,将她猛地一把覆压在马背上,回刀疾扫。
纷乱中,楚玥清晰听见“噗”一声闷响,他肌肉猛紧了紧。
他中箭了!
她心脏紧缩,却不敢动,紧紧攒住他的衣襟,盯着他的脸。
傅缙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他沉着依旧,将楚玥搂紧了,一边回刀格挡,一边继续睃视左右。
这样奔出一里,天不绝人,终于在左前方出现一处缓坡,过去是一片土丘,起起伏伏望前延伸出去,草生长茂盛,比这边还要高。
他毫不犹豫,策马狂奔。
楚玥摸索着,他后背一片潮润,中箭在肩背处,万幸,不是要害。
可流血很多,她用匕首割下一边衣摆,折叠起努力摸索按着。
他突然说:“按下方。”
先勿让血滴落地。
这方向是昨日战场,傅缙已看见零星倒伏的北戎兵尸首,心念电转,打马急奔,他抱着楚玥翻身下马,迅速找了一具半坐状态的北戎兵,挥刀割开其甲胄的衣带。
而后,他解自己身上的衣物。
不用说,楚玥已明白,立即帮忙用匕首割开他伤处衣料,而后自己也急急割身侧另一具北戎兵的衣带。
普通步兵,甲胄很简单,两三下就解下了,傅缙将自己的外衣给北戎兵披上,将其牢牢捆在马背上,手一扬,匕首重重扎在马后鞧。
膘马吃痛,发足狂奔。
傅缙楚玥捡起地上的布甲,往前奔出一段,直到听见隐隐凌乱的马蹄声,二人披上布甲,迅速倒卧。
遍地的尸首,褐红渗透泥土,血腥处处,令人作呕的气息,楚玥一点都没留意。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戴甲的北戎骑兵打马急赶,绕至战场,登上最高的土丘瞭望片刻,有人一指,“在那边!”
地皮颤动越来越远,傅缙一跃而起,将楚玥单臂搂抱在臂弯,快速往另一方向掠奔。
剧烈运动加速血液流动,他动作这么大,楚玥很担心他的伤势,但她没办法,只能先用那块已被润透的布块努力按着。
很幸运,现在是夜晚,傅缙奔出很久,他们终于把北戎兵甩掉了。
傅缙刹住脚步。
楚玥急忙跳下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脸色并不好,苍白,唇色也泛白,却冲楚玥笑笑:“没事,别担心。”
前面就是一处小土丘,不过侧边有小块凹下去的地方,两侧的芨芨草也不矮,适用于避风藏身。
他拉着楚玥进去坐下,掏出另一边靴筒的匕首,吹燃火折炙烤片刻,递给她,“宁儿,帮我取箭可好?”
但凡有一丝可能,傅缙都不愿楚玥做这种血腥的事,只箭矢在背后,他低声说:“没事的,未曾扎透只是轻伤,你定住箭身,一按再全力一拔即可。”
这怎么可能会是轻伤?
只现在并不是怯慌的时候,箭不拔,血无法止住,楚玥立即取出她和傅缙身上的伤药,又飞快割了一块内衫折叠好,还结了一条长长的布带。
傅缙伏身,她割开他伤处衣衫,双手紧握箭尾。
“别怕,没事的。”
楚玥指关节泛白,她咬牙,猛一按,用尽全力一拔。
傅缙闷哼一声,鲜血随箭矢激喷出,溅了楚玥一头一脸,她半点都顾不上,迅速撒伤药,一整瓶全部撒上,而后拿起布帕,死死按住他的伤口。
鲜血润湿布帕,楚玥手指头湿漉漉的,万幸她按压良久,终于感觉血开始止了。
又久久,血终于止了大半,她换了布帕,加了伤药,拿起事先备好的布条,一层层绕他肩膀扎近。
一头一脸的汗,湿漉漉的,点点殷红晕开,她脱力撑坐在他身边。
傅缙勉强抬起身体,用衣袖给她擦脸,“我宁儿真了不起,比我第一回治伤还好。”
“说什么呢?”
楚玥眉心紧蹙,将他按回去:“还不赶紧歇歇!”
她声音很高,拧眉斥他,傅缙唇角却翘了翘,乖乖躺下,“好,我都听你的。”
他眼皮子其实有些重,一阖上,很快失去意识。
楚玥心里很不安,忍不住去探他呼吸和颈脉。
虽急促些,但还是很清晰地有的。
仿佛有什么一直捂紧她口鼻的东西骤移开了,她终于得以大力呼吸起来了,胸腔那颗心脏跳得很快,她一时脱力,重重跌坐在泥土地上。
……
天还黑着。
傅缙躺着,楚玥一直没敢睡,抱着膝盖守在他身侧。
她很渴。
好在傅缙特地选这地儿是有水的,从这边走十来步过去,有一条很浅很浅的溪流,一掌深浅,尺余宽,清澈的水无声流动。
她试了试,这水能喝,她大口喝了几捧,而后用洗干净的药瓶子装了,去喂傅缙。
走了几个来回,她匆匆抹了抹把脸,也不整理仪容,快速回到他身边。
楚玥怕有蛇虫,时不时敲打,一直死死盯着。
蛇虫并未出现,只傅缙却发热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体温升高,未曾醒,一张苍白的脸却迅速烧红了起来。
……
傅缙呼吸变得紧促。
一触手,滚烫。
楚玥一弹跳了起来,慌忙捡起晾在一边的帕子,跌跌撞撞冲向小溪。
将帕子投湿了,虚虚一绞,搁在他的额头。
又捡起边上的空药瓶子,匆匆打了水,小心喂给他。
水润湿他唇,大部分却都顺着嘴角淌下,她一刻不停又快步再打一瓶,更小心喂着。
傅缙失血过多,贯穿型重伤,又突发高热,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他必须马上降温的,否则非常危险。
可这缺医少药的。
楚玥心里很急,她只能不断换着帕子,反复给他喂水,她一点旁的办法都没有,甚至不敢挪动他,只得尽可能多一点物理降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太阳升起,傅缙的高热去始终未曾有消退迹象。
楚玥将一瓶水小心翼翼喂下,又给他换了凉帕,斜照的阳光炙热起来,她换另一边去,给他挡住阳光。
傅缙一直无声躺着,苍白的脸已烧得通红,平素目光锐利的一双黑眸,此刻紧紧闭阖着。
这男人平时怼天怼地的,要不就是迎压而上,韧性十足坚决强势,连委屈巴巴道个歉都格外有劲儿,仿佛下一刻被原谅他就能立即活跃起来,又何曾见过这般脆弱的模样?
楚玥伸手,轻轻触摸他同样变得滚烫的伤口,这其实是为她挡的箭。
心里发堵,难受。
其实楚玥知道,他对自己是真心好,即使还有些潜在的矛盾在,但谁也无法抹杀这一点。
她小心将他的头部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枕着,俯身脸贴着他的侧脸,“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你睡好久了,天都亮了。”
喃喃说着,眼眶渐渐有些热,她不想他有事,他其实很好的,她想他快点好起来。
她侧头,亲了亲他热热的唇:“你快醒过来。”
“好久了。”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我害怕,……”
……
楚玥喃喃说好多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侧脸贴着他的唇,久久,忽感觉脸颊一痒,有很一个轻微很暗哑的声音。
“……莫怕。”
楚玥一愣,继而狂喜,抬起身体,傅缙枕在她膝上,睁开了眼睛,虽仍一脸烫红,但眼神清明着。
“我没事,宁儿。”
他声音很轻,虚弱,低低道:“你莫怕,我歇歇就能起来了。”
泪水忽就涌了出来,楚玥用力点头:“好,好!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抽啊,好不容易终于更新成功了,今天又是肥肥的一章!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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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87章
傅缙还烧着。
他其实未曾彻底清醒, 费力说了一句,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就再次阖上双目。
楚玥信心大增, 抱了抱他,一抹脸上的泪, 小心翼翼移开他头部起身, 给他再次换了凉帕子。
太阳渐渐升高, 日头愈发毒辣起来, 她解下自己的外衣搭在长草顶上, 勉强给他遮挡阳光, 而后匆匆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压碎一点点放进小药瓶, 混点水,小心给傅缙喂着。
出发前,每人身上都带了兵刃伤药和干粮,包括楚玥, 但粮并不多,昨夜独身在河床时吃了大半,如今只剩下少许。
也只有这少许了, 傅缙的干粮袋已不知何处去了。
楚玥很饿, 惊惧一夜后的饥饿让她手足发软,但她半口都没打算自己吃,仅剩的这一点面饼,她全部压碎成糊糊, 都给傅缙喂下了。
没有药,不能再让他饿着肚子熬着。
做好这一切,又换了一回帕子,她又饿又累,有点撑不住也躺了下来,就蜷缩在他的身边。
明明很热的,但她却觉得有些冷,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才好多了。
……
太阳慢慢上移,到了中午,傅缙的烧终于退全了。
他睁开了眼。
身侧挨着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是楚玥,到半上午他温度终于开始渐渐降低,情况好转,她精神一松,躺下来竟就睡了过去。
傅缙受伤的肩背扎得紧紧的,她昨夜白着脸咬着唇,硬是以最快最好的速度处理好他的伤口。
她下唇还留了个印子,是当时她咬得用力,都损了皮。
他伸手,想摸一摸。
只一动,楚玥却立即醒了过来。
她睁眼迅速坐起,眼神还有些迷瞪却下意识警惕左右扫视一眼,而后立即垂眸看他。
“你醒了!”
她大喜过望,伸了伸手不敢抱他,最后握紧他的手,“太好了!”
“嗯。”
傅缙手撑地坐起,楚玥忙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抱住了:“委屈你了。”
楚玥都不知自己狼狈极了,外衣还搭在长草顶上,她仅穿一件下摆被撕得破破烂烂的中衣,鬓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却喜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抹了抹她脸上的尘土,亲了亲的她的唇,将她抱紧在怀里:“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确实很难的,但他到底醒了,伏在宽厚温热一如往日的怀抱,焦灼半日的心终于安下来,楚玥露笑脸:“我哪里就委屈了?”
倒是他,吃了这许多苦罪。
“你伤口还疼不疼?”
“不怎么疼了?”
怎么可能?楚玥摸了摸他的伤口,才不信。
傅缙侧头,轻吻的她的唇 ,“真的。”
艳阳高照,秋后炙热的风吹拂草浪起伏,一个不带情.欲的吻,安抚了二人的心。
并没有吻太久,须臾傅缙松开,“这是第二日中午了?”
“对。”
说到这个,楚玥忐忑,昨夜马背上那个假象肯定已经被敌人追上并识破的,实话说她今天一直担心着,怕北戎兵往这边搜过来。
傅缙站了起来。
这伤于他而言并不算太重,虽失血有些多,但烧退了,他身姿恢复矫健。
上了土丘,居高瞭望,片刻他跃下:“我们立即离开。”
搜索必然是一直持续的,但好在昨日拉开的距离够远,还未搜到附近,但抓紧时间离开是必须的。
“好!”
楚玥立即穿好外衣,匆匆拧了帕子给二人擦了脸,傅缙已将昨夜藏身的凹坑稍稍遮掩一下,立即动身。
傅缙身上有伤,楚玥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告诉傅缙自己也吃了点干粮,面上也没露端倪,只脚裸扭伤的疼痛却是骗不人的。
傅缙要抱她,她却坚持不愿,最后抱一段走一段前行的。
楚玥喘气开始沉重。
傅缙心里急,此时若有个脚力会好多了。
他不断睃视四周。
结果两人运气终于好了一回,昨日和北戎兵血战,杀了不少骑兵,这失去控制的马匹自然惊慌奔逃的。傅缙发现新鲜马粪,追着脚印寻出一里,他找到了一匹马。
太好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缙立即翻身上马,将楚玥拉到身前,摸摸她的脸,心疼:“你快睡会。”
楚玥眼睛很涩,惊险频频她很疲很累,稍一有条件她眼皮子就撑不住,“那我咪一会。”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她却很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傅缙一手控缰,一手将人搂紧,马蹄声踏踏,他垂眸看她。
洗干净了脸上的尘土的和血迹,她脸色看着有些苍白,他伸手摸了摸,幸好她没事。
肩背这点伤,傅缙一点不在意,他反而庆幸极了,好在自己反应够快,不敢想象这箭若扎在她身上去。
自己皮糙肉厚,她却一贯是娇弱的。
又想起黎明那时。
他半昏半醒睁眼一回,其实是有记忆的,当时她将他搂到大腿上枕着,搂着他和他说话。
傅缙还是第一回枕她大腿,平时缠她都不乐意,这么一一想想忽就浑身有劲儿。
他附在她耳边说着:“你平时都不让我枕呢,这般说来,想来这伤也有些价值的。”
不料楚玥睡不沉,闻言立即睁了睁眼,嘟囔:“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她蹙起眉头,很不高兴,傅缙忙道:“你听错了,哦不是我说错了,以后我必多多谨慎,再不受伤。”
挨骂了,心里却甜丝丝的,伤口都不觉得疼了,忙搂紧了她,“快睡吧,咱们很快就能和樊岳他们汇合了。”
……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没很快。
北戎军确实在连夜搜索,但好在这个草甸子真的很大很辽阔,这回没有被逼至近前,傅缙小心避过,搜寻着暗号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直接追到入夜,断断续续的暗号才逐渐多了起来,歇了一夜,次日傍晚终于赶上了大部队。
樊岳等人大喜:“承渊,玥娘,你们终于回来了!”
心足足悬了两天两夜,一见到动静,立即飞奔打马迎上去。
血迹斑斑一看清,只不待他们追问,楚玥已急道:“陈先生何在?”
陈御善谋之余,也极善医,这也是他被挑中出这趟任务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一路追过来,傅缙又低烧过两回,现在他身上还烫着,伤药短缺,也没消炎退烧的法子,她还总担心自己处理伤口不当,一直很心焦。
好了,终于汇合了,一下马她让傅缙坐下,而后赶紧让陈御来。
陈御解开临时绷带一看,还好,拔箭手法虽不熟练,但好歹还成,“还好,这条臂膀伤愈前勿再施力,愈后便可无碍。”
他打开药箱,快速取特地配制的消炎退烧丸子,给傅缙服下,又重新消毒包扎。
楚玥长长吐了一口气,只她的心未曾全放下,忙问:“青木,青木怎么样了?”
她看见冯戊奔来,忙扬声询问。
“青木伤势颇重,好在未曾伤及性命。”
抢先答话是樊岳,从军的男人,非要害且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伤都不觉是大事,看清傅缙伤势,他神态就恢复如常了,对楚玥说:“昨日一早,青木就回北径关了。”
是和重伤员一起,被护送着向南往最近的关口去的。
这边伤药到底短缺,且身负重伤已无法继续执行任务了,当务之急是赶紧送回关内接受更好的治疗。从这地儿南下百里就是北径关,马群走不得,但人伪装一番却可以,大梁北戎时有摩擦,商队遇劫太正常了。
重伤员早就和大部队分离开来,伤势稍一稳定,立即以最快速度拐上商道,往南而去。
樊岳安慰楚玥:“玥娘莫担心,我看过青木,他当时人还能醒。”
这就好,这就好!
楚玥长吁一口气,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她还想多问点什么,却听见后头有几声轻咳,回头一看傅缙剑眉微蹙,正一手捂着肩膀,慢慢地欲站起来。
他脸又白了几分,刚才用烈酒洗伤口,还得反复多次清洗彻底,额头点点薄汗。
楚玥忙几步上前扶住:“很疼么?”
他“嗯”了一声,“我有些饿了。”
这一路他都没喊过饿,寻了什么吃的都紧着楚玥,现在说饿那肯定是很饿了。
楚玥忙道:“那找个避风的地方先坐下,我给你拿吃了。”
傅缙看着挺虚弱的,身体半倚在她身上,挨着她点点头,“好。”
樊岳暗啧啧两声,不过他没说别的,只扬声道:“咱再支一个帐篷吧,”手一指:“去那边,那边避风。”
备有简易帐篷,不过不多,本来就是打算出现伤员时使用的。
樊岳等人率着马群曲折迂回地走,已深入茫茫草甸深处,又命人在后面消弭或伪装痕迹,已将追来北戎兵暂摆脱了。
暮色已现,索性就早一点些扎营。
帐篷很快支起来了,楚玥将傅缙扶入里头坐下,又给二人匆匆擦洗换了衣裳,抖开一件绒面斗篷盖在他身上,她匆匆出门给他张罗吃食。
樊岳率先掀帘进门,促狭冲老友眨眨眼睛,傅缙没理他,直接坐了起来,问:“北戎兵追到何地?”
一说正事,樊岳神色登时一正,冯登摊开临时绘制的地形图,指了指其中一点,“在此处。”
樊岳点右边另外一边:“我们在此处。”
“这支北戎军我们也拿了俘虏,拷问后大致情况都弄明白了。那日突然折返与我们正面相遇的,是驻兵点的前锋军,率军将领叫乌力吉,是驻兵点主将岱钦的独子。据闻这个岱钦,是北戎王廷右贤王胞弟。”
难怪主力卷土重来时,那大将足留了一半兵力给乌力吉,傅缙点头,“乌力吉为何会突然折返?”
冯登蹙眉:“据闻前几日得了消息,说是有大梁新马贩携千匹马擦边境而过。”
白得一千匹马,大功谁不心动?
傅缙冷冷道:“郭庶。”
唯一可能放这个消息的,只有在阿拉善和他们争过马的郭庶。
“难不成,那郭庶竟猜到我们是从北地来的?”
不然,不会往北戎这边放消息啊?樊岳等人对视一眼,蹙眉,难道还是露了破绽。
贾泗摇头:“应是广撒网,多捕鱼,以防万无一失。”
傅缙淡淡:“现在也无多少差异了。”
北戎驻军这么大的动静,稍一留神就会知晓,傅缙立即道:“取笔墨来。”
他立即手书一封,将这边的事情简单叙述,而后重点放在郭庶购马之事上。
“……郭庶奉西河王之命购马,必从吐蕃折返,走盘方弋阳二关。”
傅缙沉思片刻,迅速写罢,交给冯戊:“立即遣人星夜送回关内,呈于殿下案前。”
傅缙神色冰冷,郭庶暗算了他一把,还想顺遂运马全身而退吗?那是白日做梦。先前是顾忌暴露路径又腾不出手,如今却不必了,他必教对方陪了夫人又折兵。
也不用宁王干什么,只需透露给皇帝知悉即可。
他冷哼一声。
冯戊领命而出,刚好楚玥也回帐。
晚膳做好了,大家都在干脆一起用,不过傅缙吃的是她特地均的伤号饭,白米粥,还有溪里刚捉到的鱼,白煮了,很清淡。
他手不方便,楚玥便给仔细挑了刺,搁进他碗里。傅缙立即全部吃了。
这顿饭吃得很快,匆匆撂下筷子,大家继续议事。
“都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目前追搜的这批北戎军,大家是有信心摆脱的,从这边继续往东走两天,就能脱离他们的巡逻和管辖范围了。
但脱离乌力吉驻兵点的管辖范围,不代表脱离北戎的管辖范围,驻兵点之间互通有无,吃饭喝水般轻易的事。
现在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北戎边境绵长千里,才开了一个头,他们就大大惊动了北戎军,后续路程将举步维艰。
甚至草甸不会一直有的,要知道草原上绝大多数的地方,草不过及膝高,届时一览无遗,避无可避。
后退不得,前进不是,弃马倒是能全身而退,只是他们是不可能弃的。
帐内沉默了很久,楚玥命冯戊提了个行囊包过来给傅缙倚着,凝眉苦思,她忽抬眸:“乌力吉?”
“不是说乌力吉是独子吗?他父亲,就是那个什么岱钦是北戎王廷右贤王胞弟。”
“那我们能不能在他身上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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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88章
“怎么个设法?”
樊岳是个急性子, 立即追问:“玥娘, 你赶紧说说。”
见傅缙贾泗若有所悟,其余人则看了过来, 楚玥便解释:“那个岱钦不是的右贤王胞弟吗?”
楚玥对北戎了解得不多,但也是知道这右贤王是实权人物的之一。胞兄是实权王爵, 是岱钦本人掌军, 不管家里还是自身, 权力都极不小。
“而这乌力吉, 是他的独子。”
分量有够重的啊, 楚玥已经清晰了解到时人对儿子的执着了, 少了啥都不能少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楚温之流在这时代其实是个异类。
“独子有险, 比之这一千匹马,孰重孰轻?”
要楚玥说,这乌力吉实在有点草包,好功自大人又怂, 一受点伤居然直接就逃了,偏偏又报复心强,估计现在还在草原上搜着傅缙。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或许诱其冒进, 或许等在对方回营路上伺机,甚至还能氏其他方法,反正将此人拿下。
押下此人,送一封信给岱钦, 让对方给他们运这一千匹马。
一千匹马确实不少,但对比庞大的北戎骑兵而言,还是只是一个小水花,以岱钦此人能量,想捂住,绝对能捂下。
这是北戎的地盘,他们运马难,但岱钦不难啊,对方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蓟州,将这一千匹马运抵关口,只要顺利进了关,他们就放了乌力吉。
反正北戎虎视眈眈,大梁时刻防范,两国本就心不合面也不合,不差这一点仇怨。
楚玥眸光灼灼:“此计如何?”
她看向傅缙。
傅缙立即给她一个赞赏的目光,“玥娘计策甚佳。”
贾泗击掌:“极是。”
不费一兵一卒,可行性非常之高,众人纷纷叫好,而傅缙垂眸思忖,片刻注意已定。
“樊岳,你和杨骏陈瓒同去,可乔装为北戎兵卒,务必将乌力吉生擒!”
“标下得令!”
三人齐声应和,精神大振,听傅缙略略交代细节,匆匆就出门准备去了。
塞翁失马,柳暗花明,帐内气氛一扫沉凝,只傅缙有伤,其余诸人也未久留,关切几句好生歇息,遂下去各自忙碌了。
帐内很快安静下来,楚玥瞅了傅缙一眼,却见他一眨不眨从看着自己。
“怎么了?”
楚玥俯身扶他躺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握住,“我宁儿真真聪敏!”
这说时,下颌微微扬起,苍白的脸竟泛起一丝红晕,他目中炯炯,十分的自傲。
楚玥都被逗他笑了,“至于么,只是灵光一现而已。”
比起专门谋士贾泗等人差远了,不过她两辈子眼界有些地方是开阔些,这方面思维快,但不代表人家慢慢商议想不出来。
不过吧,她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自己还打算以后转型军师幕僚呢,她笑道:“我这不想着日后吗?近来有些闲暇还细读兵书。”
只是不够融会贯通,还有些地方不会。
“何处不会?”
傅缙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我教你就是。”
他教自然很好的,不过,“这事回去再说,你现在得给我好生养伤。”
楚玥抽回手扶他,催促他躺下,傅缙十分听话,“我都听你的。”
她不禁露出一丝笑:“那就快睡吧。”
声音和微笑一般轻柔,她双手轻按他的肩,躺下后又拉了绒面披风给盖上,细细地掖好,纤细双手碰触到他的,柔软温暖。
傅缙心头只觉快活极了,她让他去干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看来,这受伤也不是一件多糟糕的事情。
他忙不迭点头,乖乖躺好了。
“疼不疼?”
“一点不疼。”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相对而视,他双目格外的很亮,仿佛漆黑夜空里坠入了两颗星子,一眨不眨。
这眼巴巴的,楚玥笑了,“傻子。”
拧了他耳朵一把。
不疼,心头却愈发畅快了,见楚玥想起身,傅缙却不肯放手,“你陪我睡。”
楚玥本来想再打水擦擦的,方才匆忙不太仔细,他扯着不放,到底心头一软,哄道:“那你等一会,我解了外衫就来。”
他让她就坐这解就好,楚玥便随他,解了外衫找个地方搭着,也躺下来了。
他立即挨过来,手上还想动,被楚玥一巴掌拍回去,她板着脸,他有些委屈,“我就想亲亲你。”
两个人到底是贴着一起了,楚玥嘱咐他快些睡的,但到头来还是自己阖上眼一会,就模模糊糊睡过去了。
傅缙凝视片刻,摸了摸她的眼下青痕,等回了家,可得给她好好养养才行。
不过说到回家,还得先解决了这马群的事。
……
秋老虎艳阳正炙,草甸子却开始泛起一层微微的黄,隐隐有些红的紫的野花点缀,风一拂,一层一层浪般茫茫望不尽,极广阔壮观。
楚玥却没多少心情赏景致,樊岳等人已出发两天了,她盼着能快一些,毕竟这地儿并不好养伤。
但回头想想,即便事成还得押运马匹,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回关内的,这念头只得搁下了。
耐心又等待了几日,好消息终于传回了。
樊岳等人又点了七八个好手,一行人悄悄折返,无声贴近了北戎兵搜索圈的边缘,一人弄了一身北戎军服。
有了这身皮子作遮掩,使出水磨耐性盯梢,终于窥到机会,将乌力吉连同他身边的心腹拿下,余者解决,乌力吉捆上拿回。
为防走漏风声,这乌力吉一路上嘴巴被堵得牢牢的,灌点水塞点干粮养着,疾行数日狼狈极了,一拿开塞嘴的步,当即立眉谩骂。
“原来是你!哼!我父亲的大当户岱钦,我伯父的右贤王苏赫,我若少了一根汗毛,你们休从这草甸子走出去!!”
很好,这位也不是这点脑子都没有的,一上来就把底牌亮了,可惜傅缙一点不吃。
他冷笑一声,刀光一闪,直接削下对方左耳。
“装起来,连信一起送过去。”这只左耳边缘有颗芝麻大的黑痣,非常好认。
鲜血喷溅,乌力吉愣愣看了地上的耳朵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敢置信:“你竟敢!”
“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若是爷爷大意,早把你这贼子大卸八块!……呜呜!”
嘴巴要被重新堵上了,乌力吉大力挣扎,余光瞥见安静立在一边楚玥,狠狠呸了一口。
愤懑之下一口唾沫吐得极远,好在楚玥盯着,忙一跳这才险险避过。
傅缙大怒,大步上前直接一脚踹在对方的嘴巴子上,登时乌力吉满嘴鲜血,一侧头喷出六七颗牙齿,疼得说不话来。
“拖下去,若不安分就砍一根指头,再不安分,就再砍一根。”
他眉目冷厉,声音冰冷,可见是极气怒。
楚玥也生气,却不是因为乌力吉的,而是傅缙,他这个一下子大动作,才开始收口的伤口又崩开见血了。
“何必和他计较?不过阶下囚罢了。再不济,唤人给个教训就是,何必自己上手?”
待陈御给换好药出去,楚玥眉心就拧起斥他:“这是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了?”
傅缙老老实实听着,没有吭声。
委实觉得有点夫纲不振,但他竟然觉得还挺高兴的,怎么回事?
“嘀咕什么呢?”她斜睨。
傅缙忙道:“没什么。”
这伤在他身上,偏偏他却不怎么在意,楚玥没好气,摁一把让他知道疼得了。
想归想,却不可能真动手的,楚玥拧了巾子给他擦擦上身,抖开衣裳给他重新穿好。
“信送出去了,也不知那岱钦答应不答应?”
楚玥眉心蹙了蹙,分析得再好,到底还是有些忧虑的。
傅缙拉她到大腿上坐着,哄道:“你且放心,已得讯岱钦极看重这独子,有此顾忌,必会妥协。”
楚玥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
接下来就是等待。
只等待期间,傅缙也不是一点行动都没有的。
作为唯一的大底牌,信送出的同时,他就安排人将乌力吉和大部队分开了,带是十来个好手佯作商队,陈瓒亲自押送,连夜往南,准备将人悄悄押回关内自己的地盘。
另一方面,大部队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等待,不停迂回,以防被敌人哨探探得踪迹。
这般耐心等待几日,在第五天清晨,回信终于来了。
樊岳星夜打马,呈上一封用了火漆的信笺,傅缙打开一看,唇角一挑。
“岱钦应了。”
确实是应了,一接到樊岳扔过去的匣信就给出的回应,仅带近卫亲自赴约。
“搜捕的北戎军当天就撤回去了。”
得了回信,樊岳等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潜伏观察,又拿下一些北戎兵审问一番,最后可以确认,这岱钦确实为儿子焦躁上火。
很好,成功了。
楚玥等人心头一松,终于露出喜色。
……
接下来,就是要赶在入冬之前,将马运回去了。
俗语朝中有人好办事,其他地方尚也一样,不管岱钦是作如何感想,反正内里有人大开方便之门,这事儿是终于顺了起来了。
沿着北戎与大量接壤的边境向东,急赶大半月的时间,终于抵达目的地蓟州。
“终于到了。”
楚玥心情格外轻快,任务到了这里,就结束了,马群入关的事交给宁王。
几经艰难曲折,终是事成。
她此刻正立于蓟州关外的高地,眼前是雄伟壮阔的关口,背后是泛黄一片延绵高山,青黑色长城蜿蜒盘旋其上,放眼过去,天高而阔,湛蓝,褐黄的大地广袤。
胸臆间平生了一股豪情壮志,楚玥双手拢在嘴边,放声喊了几声,露出笑脸。
嗓音清脆,被呼啸而过的山风吹散,傅缙含笑看着她,替她压了压斗篷,却道:“风冷,我们早些入关罢。”
是啊,扑面而来的山风甚寒凉,此时已是深秋,快要半年时间过去了。
这一趟虽几度惊心,但楚玥却觉得很有价值,不管是结果的购马成功,还是这一场历练。
唯一有不好的,就是受伤了,她摸了摸傅缙仍缠着绷带的肩背,“嗯,我们赶紧入关吧,你这伤总算能正经养养了。”
傅缙伤口早结痂了,但这种太深入的贯穿型伤口没这么容易好全,还得些时日才能脱痂。
傅缙心里是早不当一回事的,不过妻子这般看重他自然欢喜得很,一口应了,还附耳说了句悄悄话,让她得好生抚慰他一番。
至于怎么个抚慰法,这还是他趁着刚受伤时争取到的福利。
楚玥啐了一口,懒得理他。
一行人功成入关,就此分开了。贾泗陈泗等人要不就近返回大宁,要不就留下协助马群入关之事。而傅缙楚玥樊岳等人则直奔松州城。
这是钦差团巡边的终点站,说起来钦差团也快到地方了,等傅缙养上十天半日的伤,正好悄悄汇合回去。
当然,养伤之余,难得闲暇他还打算让楚玥多多抚慰他的,要不他抚慰她也成。这出了关外一群人聚着,能看不能吃,可要快他憋坏了。
傅缙蠢蠢欲动,但奈何这期待最终还是落了空。
一入关,就接到狄谦的紧急传信,钦差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不断有人窥视,他快顶不住了,让傅缙和樊岳接讯尽快折返。
作者有话要说: 一眨眼周末又要来啦!哈哈哈明天见了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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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89章
“怎么突然就有人窥视了呢?”
楚玥伸头去看。
傅缙却心中有数:“戈阳守军缴获膘马一千六百匹, 陛下龙颜大悦。”
他之前那信日夜兼程传回京, 次日,皇帝便传旨西境诸关口, 走的是八百里加急,旨意以最快速度传至, 恰好就碰上这一千六百匹马。接着, 戈阳关上下遭遇了大清洗。
郭庶功亏一篑, 西河王如何震怒自不必说, 这怕是连锁反应来了。
眼下得立即折返了, 想送楚玥去松州都来不及, “宁儿,你在松州等我, 最多十日,我便回了。”
正事可不能怠慢,楚玥点头:“好,这边人不少, 你且放心。”
一起去购马的还有好些人在,安全问题无虞的,傅缙确实不需担心, 当下匆匆告别, 他当即率几名亲卫打马向西。
楚玥就往松州去了,入住一处别院,是己方一个据点。
松州是古城,繁华多景, 游人甚多,只她虽刚回来也不打算投身公务,却没什么心情赏玩,主要狄谦来信十万火急,她有些怕那边露馅。
正等着讯儿,青木却来了。
“你赶来这边作甚?怎么不留在灵州好好养伤?”
楚玥得讯时,青木都到了别院正往里来了,她快步迎出去,见青木一身藏蓝扎袖武士服,穿戴整齐,脸色却仍苍白,她登时急气。
青木重伤被送返关内,从北径关而入,就近在灵州养伤,眼下却和她前后脚抵达松州城,只怕是刚接讯就动身了,这一路颠簸的,还要不要养伤了?
她是真生了气,这也太不爱惜身体了,“你既知讯,更该安心养伤,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何道理?!”
青木心头暖热,忙解释道:“主子放心,我有分寸,我是乘船东下的。”
他是要守护她百年的,断断不会随意轻慢自己的身体。在灵州便能登船,一路顺水缓行,也不觉颠簸,汇入黄河后一路向东,待到了棣州才弃舟登岸。
大半个月时间过去,他伤口结痂已算大愈,这乘马车继续北上,已无大碍。
实在是牵挂,哪怕是讯报说是一切无碍,他也得亲眼看过才放心。
青木怕楚玥不信,还来回走动几圈,他走得不急,不过行动间确实不见勉强凝滞之感。
楚玥听罢才略略安心,只是什么伤势大愈这鬼话她是不信的,严令他必须卧床休息,又立即打发人去叫大夫。
“你伤着何处了?”
“手臂,腿脚,都结痂了。”
青木避重就轻,楚玥却不信,但她却不好上手检查,青木不肯说 实话,她只能琢磨着等会问大夫。
青木转移话题,问:“怎不见世子爷?”
说到这个,楚玥蹙眉:“赶回去了,狄谦那边情况有变,说有人窥视。”
……
一行人都担忧着,实在是现在马也成功购置了,大变眼看就在明年了,这最后关口可不能掉链子。
好在,情况还好。
几日后接一讯,傅缙樊岳及时赶回,虽窥视仍在,但问题已不大了。狄谦顺势“病愈”,正东进往松州来,预计十月上旬抵达。
众人大松一口气。
楚玥心终于搁回肚子里,另又仔细询问过青木的大夫,大夫说青木确实伤势愈合良好,若不喜整日卧床,可在院内轻缓走动,只切记不要受寒得了。
“你多听大夫的,衣物我已命人备妥了。”
要入冬了,虽初雪未下,但还挺冷的。
她循循叮咛,青木微笑听了,又说:“这几日有闲暇,主子不妨出门散散心,听闻这松州也有好些去处。”
他知楚玥其实很爱游览赏景,可惜她青葱妙龄却担了本不该她承受的重担,终日忙碌,分.身乏术。
楚玥正有此意,两桩心事都放下了,难得偷得浮生,她当即兴冲冲就应了。
北地风高物厚,松州城古朴巍峨,有北地建筑特有的宏阔,也有数百年古城的底蕴和文化,秋风萧瑟,初雪未下,格外有一种让人为之心旷的雄壮。
其实,楚玥本以为自己会更爱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再不也该是繁华京城,但谁曾想,这个临近边关、风硬多尘的松州城,却有一样她格外喜爱的东西。
“外头热闹得很,来往客商多得很、皮毛丝绸香料什么都有的卖。这里的人说话都格外大声儿,刚才我还听茶肆女掌柜和七八个汉子吵架呢。”
她兴致勃勃说。
楚玥爱看的,当然不是吵架。
比邻关口,风物粗犷,关外女人是能当家做主的,受其影响,这松州城女人受的拘束更少。女掌柜、女货郎,大大方方招揽生意,大户人家的女郎出门不需羃离,甚至偶尔还见一个打马而过,都没听见多少闲言碎语,竟是楚玥生平之仅见。
这一点,压过了水乡美景京城繁华,走在街上,她心绪飞扬。
青木一直微笑听着,待她说罢,他轻声说:“你从前不是说想建个别庄么?不如就在松州城建一个,如何?”
说来也是小时的事了,那时楚玥来了才一年多,对江南棋盘般规整,内巷一堆去哪里都得九曲十八弯的宅子很不耐烦,学习闲暇,便嘟囔两句哪天要建个顺心的宅子自己住。
便和青木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了,还挺详细的,那图现在青木还收着呢。
青木微笑:“你既喜欢松州,那便在这边建一个。”
想起小时,楚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现在不差钱,圆小时一个梦,松州她确实喜欢有机会得再来,便笑:“那好啊。”
兴致来了,两人写写画画还讨论了一番,她本打算交代这边的商号管事,不想青木却不愿,只说这事他吩咐就行。
那也行,楚玥耸耸肩,不过她嘱咐:“不过小事,不急,待你养好伤,有了闲暇,再理会不迟。”
“嗯。”
青木却把这事儿搁心里去了,将那叠新稿纸一一摞了,仔细卷好。
他决定亲自打理。
……
青木的打算,楚玥并不知道,兴致勃勃分享过松州城的好处,意未尽,继续出门。
这般玩得二日,傅缙回来了。
钦差团是已时抵达的松州,下晌他就脱身回来了,推开门,人入了房,看着却不大高兴。
楚玥诧异:“这是怎么了?”
傅缙能高兴么?才和狄谦汇合,便得讯青木带伤赶到松州,还和她前后脚进的城,据说她日日关怀,延医问药,操心得很。偏他之前给她写了一封信,她都没见回。
不过,他不爱在妻子面前提青木,免得还平白引她注意,“没什么。”
薄唇微抿,瞅着她半晌,到底还是问:“信怎不回?”
楚玥没好气,也不瞅瞅你自己写了什么,这私信除了开头写了些正经事,接下来大半篇幅都在耳提面命她勿忘承诺,之前说好的要抚慰他的,切不可食言自肥之类的。
她面红耳赤,当即啐了一口,才不回他。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钦差团有人窥视,她这边不知情况严重不?他私信随讯报一起发回就罢了,她这边特地送信还是算了,怕横生枝节。
“回什么回?看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要拧他耳朵。
“怎么就乱七八糟了?”
夫妻和合,人之大伦,更何况重信守诺,不是她一贯的长处吗?闺房之乐,有何不可的。
傅缙不服,一侧身避过了,“你我夫妻,这不是常事么?”
他要将她捞进怀里,她避不过,气愤,扭了扭挣不动,捶他一拳,他顺势退两步要倒在榻上,她咬牙忙拉住不让,这般嬉闹间,他一侧身体,左肩背伤口位置却磕在炕几尖角上了。
“砰”一声响,力道还挺大的,楚玥登时紧张:“可磕正了?”
傅缙点了点头,还说:“路上生了些事,崩了一回伤口。”
他蹙了蹙眉,伸手捂住左后肩,面上略有疼色。
“我看看。”
楚玥立即皱眉,从草甸赶回蓟州,一路颠簸他伤口本就崩过两回,伤痂好不容易长结实了,怎么又崩?得多大力道才再崩。
她心急,忙解了他衣裳看,傅缙十分配合,把外衣连同里衫都脱干净了,精赤着上身坐起让她细看。
小心揭开一点,见伤痂比上回见缩小了,边缘脱落许多,不过从中裂开一道,好在伤势本大愈了,问题不大。
她松了一口气,只得嘱咐:“这几日你多注意些。”
下回什么就不说了,应该不会再崩了,他这伤口近日应能脱全了。
傅缙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他拉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虚虚环抱着。她要看他的伤口,便支起身体探头,一段玉白的颈项正在他眼前,浅紫曲裾的交领正是在颈下交汇的,刚才嬉闹领口有些微松开,随她呼吸,正微微起伏。
柔软的腰肢,一缕浅淡的幽香随呼吸沁入肺腑,喉结动了动,本蠢蠢欲动的火苗子“腾”一声就燃起来了。
含糊应了两声,一个翻身,天旋地转,两人已换了个位置,楚玥骤不及防栽倒在炕上,稍一愣,他胡茬子就没头没脑扎过来。
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楚玥回过神来,“唔唔”两声忙托他的下巴推他,拧眉:“不是疼么?急什么?这还是白日呢!”
她本来就不大同意,才崩过伤口缓几日好全了再来不成么?况且这青天白日的,地方不大熟悉也不知会不会突然有人敲门,最重要的是刚才门只是掩上的,没拴!
傅缙却不肯听她的,谁敢擅闯他屋子?况且两人内室,外头还有冯戊值守。
瓮声瓮气说了句“不疼”,就要再下一城,谁知楚玥挣得厉害他怕弄疼她一时不得,不禁委屈极了,“你先头答应了我的!”
他抓她手直接一探,蹙眉:“我难受。”
他快难受死了。
楚玥脸颊红彤彤,羞窘极了,忙要缩手,他却抓住不让,支支吾吾,“你的伤……门没拴!”
“冯戊几个在外头。”
傅缙再三保证,他的伤一点不妨事了,楚玥还是有点犹豫,这屋子不大,她怕被冯戊等人听见,傅缙说小点声不怕的。
他一脸委屈,确实憋得狠了,楚玥想着自己确实答应过他,他半跪在榻上一直缠着,她都有些禁不住,想了想:“那你轻点儿,要快些……”
她耳根子都红透了,傅缙大喜,咬着她耳朵说:“那日你答应我……”
如此这般,楚玥脸颊似火烧似的,“不是这个,我……”
“我不管!”
……
傅缙这人就是来讨债的!
悲催的是她没抗拒得过来,被他半强迫架着实践了诺言,他一点都不像伤口还疼的样子,一气儿弄了半下午,要不是楚玥喊饿,还停不下来。
两人汗津津叠在一起,喘了许久的气才缓过来,楚玥睁了睁眼皮子,天色早昏暗下来了,屋里黑黝黝的,仅听见滴漏里不间断的“滴答”声。
平时早就有入屋点灯,今儿却没,楚玥又羞又窘,只怕是声儿被人听了去,她拧了傅缙一把推开他,扯被子蒙住头脸,没脸见人了。
傅缙忙哄:“我忙碌了这许久,或许午歇未起也不奇,况且有冯戊在,我不唤,他怎会放人入屋?”
“你唇咬这般紧,怎有声息传得出去?”说着,有些心疼摸了摸她唇上的印子。
这般哄了好久,楚玥才觉好些,恼了一阵,被傅缙哄着抱起来,“我们不叫水了,暖笼壶里有些热的,我们就着洗洗,好不好?”
楚玥抿抿唇,点了点头。
她身子懒懒的,不爱动弹,傅缙仔细伺候了,又给穿衣梳发,他不会挽髻,就给她把头发细心梳到一边拢着。
任劳任怨整理妥当,又被楚玥指挥开了后窗,把味儿散了,他才作刚起模样,唤人端水洗漱。
会不会有点掩耳盗铃?好在见侍女神色如常,楚玥心里才舒坦了些。不管了,她就当是真不知了。
楚玥说饿是真饿,傅缙立即便命人端膳食。
傅缙挨着她坐了,给她挑鱼刺,还送到她嘴边来,她斜睨了他一眼,嘟嘴说自己吃。
傅缙都听她的,给她搁小碟子里。
到底久别重逢,又许久未亲近过了,二人嬉笑怒骂,倒亲昵得紧。
楚玥食量少,搁下筷子,托腮看了他一阵,便问:“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钦差团都结束工作了,该回了吧?
傅缙点头:“就这几天。”
楚玥伸了伸懒腰,出差后的休整要结束了,也差不多了,“那窥视是怎么回事?就盯着你和樊岳吗?”
傅缙摇了摇头:“不止,三个队伍都有盯着的。”
显然是往这边怀疑了,但不确定。
楚玥也长吁了一口气,大变就在明年了,这么短时间对方要确认也不容易,情况还好。
不过她咋舌,“西河王耳目很灵通啊,人埋得也广,这么快就怀疑上钦差一行了。”
这触觉这实力,若非她凭借梦境,真心不敢确定这位最终会落败。
她又想起一事:“你说先前一起查牧氏商号的,会不会是西河王的人?”
牧氏商号,就是投于房太师门下那个。楚玥等人从此窥出丹药的之事,进而判断皇帝命不久矣的事实。
当时,赵禹说,似乎还有一路人马在注意这牧氏商号,,不过若有似无的,他不确定。
现在想想,可能性还挺大的。
傅缙嘱咐她:“只怕这一年半载的,京城事很多,你且多准备些。”
楚玥“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这一年,京城事情会多到什么程度,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不过楚玥也没想会开始得这么快,傅缙才说过这话两日,在整装正要回京的当口,忽接一讯。
皇帝当朝晕厥,倒地不起,据报,已甚危。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发哈
90、第90章
京城, 吴王府。
素来康健的皇帝突然晕厥病重, 对三皇子一党而言,是个堪比山崩地裂般震撼的消息。
连夜密议, 黎明勉强散去,出入者无不神色沉凝, 三皇子本人眉心更皱成一个“川”字。
原因无他, 如今皇帝经过抢救转安, 却是暂时的, 战战兢兢的御医已隐晦表明, 长不过一年半载, 短则一旬半月,天子已命不久矣。
这可怎么办?
三皇子还没来得及把皇太子拉下马, 甭管人家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是皇帝亲封的,拜过天地祭过太庙,昭告天下, 皇帝若崩,太子继位名正言顺。
届时,四皇子五皇子或许还能挣条闲置活路, 三皇子却是必死的, 连带他麾下党羽,谁也没有活路。
宫内熬了两昼一夜,回来又通宵议事,三皇子眼下泛青, 脸色看着竟有些灰败,“如何是好,令伯你说眼下如何是好?”
室内还有一人,章夙静静立着,须臾,他缓缓道:“为今之计,唯有背水一战!”
掷地有声,三皇子倏地抬眼,章夙肃容:“太子登基,我等必死,何不破釜沉舟?殿下在羽林军经营也有些时日,如今宫中正人心惶惶,我们正好以快打慢。”
“只需除了太子,即可兵谏上清宫,届时,陛下也只能就范。”
京营是有三十万大军,却在京郊,只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便大势已定!
三皇子神色几度变化,倏地一定,“令伯所言正是!”
“来人,立即把诸位先生及裴苍周原等人请来!”
……
三皇子召心腹在外书房连着议了一日的事,门开,诸人一扫先前沉困,眉眼变得冷肃。
吴王府在外看着与寻常无异,实际内里气氛极之紧绷。
章夙回到自己院子,推门而进,熬了两个通宵他神色有些疲倦,双眸却前所未有地亮。
奋笔疾书,细细折叠封入竹筒内,交给身后的贴身小厮,“立即传回去。”
传回何处?
传回西河。
章夙又附耳口授一段话,“……准备起来,一旦我令下,立即将此讯透于当今知晓。”
从安黔到房太师,再到牧氏商号,章夙早已查到皇帝不妥的蛛丝马迹。
他怎会乐意三皇子称帝?
幼帝登位,太后临朝听政,才是最好的。
说到底,这位不过出身一般的内宫妇人罢了,有些小伎俩,但大事还是傅延等朝臣撑着,届时一挑拨,可乘之机很多。
三皇子确是不能留了。
皇帝驾崩,朝局动荡,正是举起反旗的大好时机。若留着三皇子,届时双方摒弃前嫌刀口对外可不好,得先除了,把水搅至最浑,将朝堂的力量尽力削弱。
“三爷,永安坊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
章夙颔首,此时,他已开始准备着退出三皇子府了。
他又问:“钦差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这事,章夙沉了沉脸,一千多匹膘马,数十万金,竟就这么白白折了去,连关口多年来苦心布下的人都被清洗过干净。
“擦北戎南境而过?”
那就是北地的藩王了?北地素不富饶,藩王偏少,也无明显强势的,究竟是谁?
谁也不是傻子,这当口十万火急买马,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可惜了,他们接到消息晚了点,遣人北上那马群已消息不见,也无消息漏出,不是是从哪个关口入的?否则,即能进一步缩小可疑范围。
章夙怀疑钦差团有人接应,他立即传令盯梢了,不过三个钦差队伍监视了一段时间,却未能发现异常。
“据报,巡视结束,钦差已准备归京。”
章夙面色沉沉,思索片刻,提笔写下十来个人命,程昭,许译,狄谦,傅缙,陈德,樊岳等等。
包含三位钦差,京营主将,还有羽林卫领头几个,钦差团数得上名字的,都在上头了。
“这些人,都仔细查,再加派人手盯着。”
他必须将这个购马藩王挖出来。
……
钦差团一路急赶,楚玥等人亦然,抵京之时,已是十月下旬,寒风凛冽,风卷着雪铺天盖地而下。
京城内气氛紧绷,茶肆酒馆的喧哗声都低了一些,天子卧病久不朝,虽消息捂得严实,但大家都暗自猜测,怕是要不好了。
确实不好,已得了确切讯报,皇帝丹毒爆发病来如山倒,已卧榻不起,最多最多,也就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既然他们回归,宁王得赶回去了,许多许多布置,尚需密锣紧鼓安排。
傅缙楚玥当天回,他趁着傍晚城门未关就走。
临行前大赞楚玥:“玥娘当记一大功!”
购马成功,宁王神采奕奕。
楚玥笑:“殿下谬赞,如何是我一人之功?此乃大家同心协力。”
宁王笑:“他们有他们的功,你有你的,玥娘无须自谦?”
楚玥便道:“为殿下分忧,玥娘之愿也。”
“好!”
她双目晶亮,侧头与傅缙对视一眼,他微微带笑,正看着她。
送走了宁王,众人各自忙碌,不过傅缙樊岳狄谦三人出入谨慎了许多,尤其狄谦,他不会武基本没怎么来过吉祥巷,以防被人盯上。
楚玥也该回府了,她出京郊一趟,从庄子回去,特地在眼角脸侧点了些暗影,又厚厚均了脂粉,以做出病愈后尚残余少许疤痕模样。
傅缙出差归京后,她闻讯折返,既回了府,自然紧着给长辈们先请个安。
楚姒这姑母,自然留她说说话的,关怀几句,却比以前看着热情了一些,又特地询问了傅缙的事。
楚玥又拿往昔套话敷衍过去,并露出惊慌,低声说她许久不见傅缙。
这经不得事的模样,让楚姒不耐烦挥挥手,“行了,回去吧。”
楚玥咬唇,站起福了福身,低头离了凝晖堂。
她垂眸,遮住眸中思绪,楚姒隐隐有些躁动啊,也是,皇帝将崩意味着太子即将登基,大约是贵妃当初给她定的时限快到了。
她嗤笑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也,傅缙立足京营稳稳的,眼看着西河王就要趁机反了,她以为她还能动傅缙吗?
就算后面小皇帝不崩,诸王没有争夺大宝,她也难动了。
她没理,径直往福寿堂去了。
……
傅缙也在福寿堂。
楚玥请了安,便在他身侧坐下,待她和老太太互相问候几句,他便继续方才的话题。
原来是说要找个机会,将张太夫人送出京。
这事傅缙早就和楚玥说过,眼看京城大变生,避到外头才是最安全的,楚玥这是没办法,但傅茂和老太太,他是一早就打算安排出京的。
傅茂手伤痊愈后,再次启程去求学了,如今就剩老太太。
张太夫人仔细听了孙子的话,却摇头:“老婆子一把年纪,还去何处,这不合适?”
老太太是晓得孙子暗地里一些事,哪怕她不知悉详情,也能猜测一二,傅缙着急送她二人出京,无非就是怕将来被波及而已。
既怕被波及,那就意味着会卷入旋涡。傅茂求学倒还好说,若连她也借口走了,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将家眷尽送出了,落入有心人眼里只怕平白惹疑窦。
张太夫人心如明镜,任凭孙子孙媳一再规劝保证,她只微垂着眼眸,一概不允。
“好了,安了请了,面也见了,老婆子乏了,你们回去罢。”
傅缙楚玥对视一眼,十分无奈。
回了禧和居,傅缙眉心紧蹙,楚玥只得劝他:“祖母心里明白着呢,只怕是说不动。”
“你也勿太担忧了,京城首善之地,数十万百姓,将来即便再如何,谁也不敢屠城的。”
楚玥说:“我们在京城有好些宅子,届时整理一间隐蔽,若风声紧,便悄悄将祖母挪出去,反正祖母喜静,日常不爱人去福寿堂。”
十日请一次安,这就是个能钻的空子,随意能去也就傅延和傅缙,届时傅延是腾不出手看嫡母的,这十日一见怕都保证不了。
这也是个折中的法子,傅缙一听,神色大霁,俯身亲了亲楚玥,“宁儿所言极是,就依你的。”
他如何就想不到?就是关心则乱罢了。
这边傅缙挨挨蹭蹭,表示他媳妇真聪明,他要身体力行奖励一番。
好吧,自从松城之后,这人食髓知味,动不动就要抚慰惩罚或者奖励,借口百出,花样繁多。
楚玥啐了他一口,“我乏了,我要睡觉。”
不过她还没沐浴,到底是被他死皮赖脸挤进来了。
“喂喂,唔……”
……
榻上再如何打打闹闹,总是少的,实在现在太忙了,傅缙明暗事务缠身,经常通宵达旦。
楚玥也忙,出门多数是处理暗中事务了,商号的事她不得不带回府中加班。
好在青木伤势逐渐痊愈,她放心不再约束他的工作时间,有人分担多些,她好歹略轻松了点。
不过,同样还是忙。
楚玥以为,怎么也得明天暮春局势才会发生大变化的,毕竟那梦中,皇帝正是明年暮春驾崩的。
但谁知,实际情况竟有些差异。
十一月二十九,正出门的楚玥被截住,令即时折返,军靴声阵阵,四门关闭。
京城戒严,皇帝山陵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变要开始啦!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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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第91章
前夜就接讯, 羽林军内隐隐异动, 楚玥心内尚惊疑,不是明年暮春吗?三皇子这动作也太早了一些吧?万一被人察觉呢?
傅缙已连续数日未曾归府, 甚至吉祥巷也没能腾出空去,据闻京营正在重点鱼鳞册, 为此连出营演练都暂停了几日。
本来年末, 这也算常事, 只这林林总总加起来, 总让人似乎嗅到些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楚玥昨日还告诉自己多心了, 调整一下思绪继续忙碌公务, 但谁知,惊变当天入夜就发生了。
戍卫宫禁的羽林卫交了班, 配刀戴甲本该正常值守的左羽林二营突然抽出兵刃,直逼宫内。分成两拨,一拨直奔皇帝寝殿上清宫,一拨却直奔东宫。
三皇子吴王殿下戎装肃容, 手执长刀正率众直冲东宫,沿途不论侍卫宫人,一律砍杀。他脚步极快, 只需一刀砍杀那个黄毛弟弟, 大局即定。
快准狠,踏着一地血腥而来,三皇子一脚踢开太子宫正殿大门,毫不犹豫冲了进去。他身边跟了裴苍周原羽林卫中郎将, 人人面色狰狞。
到了此处,不成功,便成仁。
谁曾想一冲将进去,众人一愣,殿内满满当当,竟无声立满披挂整齐的黑甲精兵,为首一人,须发皆白,正是伏老将军。
“逆渠,还不束手受缚!”
伏老将军大喝一声,外头竟猛一阵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起,这太子宫之后,竟埋伏了数千京营精兵,已呈包抄之势直扑而来。
三皇子目眦尽裂:“怎么可能?!”
看伏老将军准备之周全,他那父皇明显早知,怎么会?谁泄的密?!
可此事之秘,仅直接参与的心腹知晓,眼下也都随他冲入内宫了,怎么可能这样?!
电光火石,他忽然想起唯一一个没有参与兵变却知情的人,最不可能却是唯一可能的人。
“章夙!!”
三皇子双目一赤,咽喉腥甜:“章夙这厮,竟是父皇的人?!”
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答案了,伏老将军皱眉,挥了挥手:“立即拿下!”
里应外合,准备充分,几轮箭雨下来,三皇子麾下难以支应,最后,这位纵横朝野十余年的吴王殿下,最终被伏老将军亲自拿下。
压跪在地,绳索加身,三皇子惨声狂笑:“好,好!我那好父皇竟有如斯之智,今日之败,我无话可说!”
只恨他生得早了,没有一个宠冠后宫的母妃罢了。
然事实上,却和三皇子的猜想有些出入。
上清宫外两军交战,铿锵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殿内人人屏息以待。眼看京营精兵稳占上风,将要一举获胜之时,殿门不远处一个伍长装束的兵士突然转身,往殿内冲去。
“不好了陛下!太子殿下薨了!!”
这人被严守殿门的精兵拦下,还未问话,谁知突然喊出这么一嗓子,此人声音竟格外的高且嘹亮,一声悲呼,直接传入内殿。
此时龙榻上的皇帝,龙体已接近崩溃边缘,只勉强用珍稀药物吊着,可切切不可情绪大起伏,更不能受刺激。
乍闻此讯,他身体一弹,竟直接喷出了一口鲜血。
太医,内侍,惊惶成一团,急促的脚步声往里奔:“陛下,此人信口雌黄,经已拿下!”
拿下又怎么样?对方的目的已达到了。
“陛下,陛下!”
“来人,快来人啊!”
……
与此同时的吴王府。
章夙立于庭院之内,后头跟了五六人,俱是随他一起入府的贴身伺候人。
驻足遥望皇宫方向片刻,他微微一笑:“走吧。”
皇宫内的一切险无人能知,章夙在吴王府的地位一贯超然,即使府卫和门人心有疑惑,也无人敢拦,毕恭毕敬给开启了大门。
章夙缓缓而行,在夜色中踏过吴王府前的青石板大街,站住脚步,一辆十分普通的青帷马车停下。
他登车。
细鞭轻轻一甩,青帷马车不紧不慢前行,最后汇入夜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之中,再也不见。
......
皇宫内,灯火通明,一夜风声鹤唳。
终是回天乏术。
卯时四刻,皇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楚玥接到的最后一则暗讯,是傅缙传回的,略略说些情况,嘱咐她一切尚稳,无需惊慌,安心随众入宫哭灵即可。
傅缙此时,正奉遗诏率军入京城戒严,勒马立于长长且宽正的通天大街上,遥看尽头那座红墙金瓦的金阙宫殿。
黎明雪色半昏半明,宏伟的宫殿隐没在黑暗当中,却有金红阳光刺破天幕一角,投映在宫殿最高处的琉璃鸱吻上,折射出一缕刺目的光。
天将明未明,黎明最昏暗的一刻,晨光已现。
驻目片刻,他蓦一扯缰绳,踏踏急促的马蹄声迅速远去。
......
“章夙?”
竟是此人。
三皇子一声厉吼听见的人甚多,傅缙这边很快就得了消息。原来是他,难怪,这一切都可串联起来了。
楚玥心里明白,这个章夙,必定就是西河王的人。此人果然了得,蛰伏多年不露破绽,最后一手操控了这场宫变,将幼帝稳稳推上位。
幼帝上位,同时血洗三皇子一党,朝堂大乱,起兵的最佳良机。
果然,一切都没有巧合的。
若有,那也是人为的。
不过楚玥现在也没空仔细琢磨此人,镇北侯府忙成一团,各处仆役已在快速取下各种鲜艳挂件摆饰,换上简朴素净的,大门前悬起一对大白灯笼。
楚玥接了讯,加快了心跳稳了稳,立即烧了讯报吩咐更衣,按品穿上孝服,马上就该进宫哭灵了。孙嬷嬷急忙往她手里塞了一条帕子,染了姜汁的,稍候能用。
有仆妇急急往禧和居禀报,镇北侯府已被通知安排,立即该进宫去了。
天还没亮全,急急去了二门登车,出了府门沿着青石板大街前行。辘辘车马声不绝于耳,楚玥微微挑开一线帘子,素净而冗长的车队静静往皇宫方向而去,执矛兵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整条大街没有一点多余杂声。
大殓上清宫,上清宫早已布置起来了,穿过尚有血迹斑斑的未曾清洗干净的广场,楚玥这批高品阶的外命妇被安排到正殿西侧,与灵堂用一道素白的帷幕相隔,外边是百官和宗室勋贵。
哭声阵阵,是快腊月的跪在冰寒的金砖上,虽有个蒲团,但依旧冰寒彻骨。楚玥有些担心看了眼张太夫人,后者用帕子抹一下眼睛,哭泣拭泪。
楚玥垂眸,也用沾了姜汁的帕子抹了抹眼睛,低头哭了起来。
皇帝也崩了。
接着,该那位年仅十二的皇太子继位了吧?
才想罢,便听见隔壁一声带哭音的高喊由远而近,“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请皇太子殿下登位御极!”
“臣等请皇太子殿下登位御极!”
无需太过谦让,太子登基本是名正言顺之事,没有任何疑虑,很快,外头传来群臣灵前跪见新君的山呼。
楚玥掩面往最上首瞥了一眼,只见萧贵妃昂首静听,那一刻目中闪过无法遮掩的激动的之色,脸上带着泪,却一点不觉悲伤,须臾她提着素白裙摆,欲站起往外。
跪在楚玥前头的楚姒一个箭步上前,搀扶起萧贵妃,萧贵妃并未推拒,楚姒若有似无环视一圈,素颜残泪都掩不住她的振奋。
莫不成,这是觉得苦尽甘来了?
想得真美。
楚玥唇角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
大梁礼制,国丧外命妇进宫哭灵七日,而后归府服丧。这七日是很难熬的,好在新帝及太后施恩,张太夫人等年高者得都有安排休憩和太医。
七天熬下来,楚玥感觉脱了一层皮,一回府灌下一碗酽酽的姜汤,她瘫在榻上。
“如意,赶紧给我揉揉膝盖。”
要死了,她感觉膝盖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鼻子塞塞的,孙嬷嬷已赶紧打发人去请了大夫。
楚玥有气无力:“打发个人去福寿堂看看,”撇撇嘴补充:“还有凝晖堂。”
她本人就不去了,张太夫人休憩不少,出宫时看着状态还行。
如意已利索挽起她的裤管,搓热膏子使劲揉按,又疼又酸又热,足足揉了半个时辰才停手。
她抹了抹眼角泪花,喘着气歪倒在榻上。
楚玥不想吃饭了,她就想睡觉,这般想罢还未阖眼,不想却忽听见外头隐隐一阵喧哗,接着又急促而沉重的军靴落地声正往禧和居正房而来。
是傅缙!
什么事?
楚玥心有所感,一个激灵手撑着软塌就坐了起来。
素蓝色的门帘一挑,只见一身黑甲佩剑戎装整齐的傅缙大步而入。
“夫君?”
傅缙屏退下仆,肃容道:“八百里加急两刻钟前进宫,”他一顿:“十一月三十,西河王反,兵锋向北,直指京城!”
楚玥“腾”一声站起,“这么快?”
其实她想说的不是快,而是恰巧。
十一月二十八夜,三皇子逼宫;十一月二十九黎明,皇帝驾崩。他第二日就举旗了。
不过一想章夙,也无甚出奇。
“宁儿,如今京营所有守将皆入营听命。”
也不知,萧太后会遣何人率兵镇压,宫内现正议着,不过不管有没有傅缙的份,战时他都无法如平时一样下值的了,得常驻京营。
“短时间内,我怕脱不了身。”吉祥巷怕也不能多去,以防最后关口露馅。
傅缙叮嘱:“你若想出门,就乔装从东书房侧门出去,我已吩咐了梁荣。”
他亲了亲楚玥,“你若有事,便写了信给赵禹,一起送过来便是。”
傅缙眸中有些不舍,但更多是湛然,一双黑眸幽深且亮,目光炯炯,极有神采。
是的,一切都已正式拉开帷幕了。
甚至,这局势比当初他们预料中的还要好。
......
傅缙还需赶去京营,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
楚玥有些不安。
一切来得这么快,快得她有点骤不及防了。
和梦中不一样,梦中这都是暮春后才发生的事,现在一切都提前了。
她猜测这是应该是买马的连锁反应。
楚玥心脏怦怦跳得有些重,血液流淌得很快,有些不安,也有点茫然。
她怕影响到最终的结局。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人还是那些人,那时应该是没马的,也没有赵氏商号,这么难都成事了,没道理现在却成不了!
她杞人忧天了。
楚玥站起,她现在该做的,是立即出府,将方才傅缙嘱咐的事通知赵禹等人。
“来人,我们去前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个尾巴,阿秀写好马上发哈!
92、第92章
楚玥也顾不上等大夫了, 吩咐取现成药丸子吞服一颗, 提着裙摆匆匆就去了前院。
傅缙确实安排妥当了,她乔装打扮, 坐了了一辆仆役用的蓝蓬采买小车,悄悄从侧门出去了。
没办法, 毕竟镇北侯世子夫人此刻, 该安分待在府里服丧, 直至二十七日满。
悄然无息抵达信义坊, 穿过暗道抵达吉祥巷, 赵禹等人已在等着了。
西河王已反一事, 傅缙已传讯回来了,众人已知。楚玥便他需赴京营听命, 也不知要不要出征?即便不出征,他短时间内脱不了身,等等详情一一告知。
第一份讯报已紧急发回大宁了,接下来众人一起动手, 将京城宫内详细情况汇总,再度发出。
赵禹匆匆出门处理。
楚玥得些空,忙先和青木商议。
这也是最近一直在处理的事。赵氏商号是楚玥的嫁妆, 这点她一直很低调, 京城里晓得的人寥寥,傅缙也安排人去销毁官府存档了,但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她投了宁王,将来有可能会泄出去, 这就不得不先做些准备,尽力淡化,由明转暗,种种手段,都是必须的。
“要抓紧,我们未必有多少时间了。”
楚玥嘱咐青木。
她这个不是猜测,那梦中就是这样,西河王多年准备非常充分,无需太多时候,他兵锋就直逼京城了。
青木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应了一声,匆匆就去了。
赵禹很快回来了,继续议事。
人员调动,各府监视,京内局势,等等等等。
议到最后,楚玥提起章夙:“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
什么宿州章氏的嫡子,这身份肯定是假的,且这宿州章夙肯定投了西河王。
章夙此人,甚是厉害,不管他和西河王有无血缘关系,也必是铁杆心腹了。
“此人已不在吴王府了。”
三皇子府已经倾覆,杀的杀,监禁的监禁,普通宫人太监也尽数没入慎刑司,成罪奴了。
章夙早不见踪影。
楚玥笃定:“此人必还在京城。”
此人既是头等心腹,那必掌控京中诸事的,现在的这个关键时刻,肯定藏在京内某处操控着。
要是能找到此人藏身之处,那就好了。
撒人出去找是必须的,但赵禹对此却不乐观:“京城数十个坊市,数十万之众,他必早备好下榻之处,难。”
楚玥呼了一口气,她也知道难。
……
楚玥等人正在议论章夙,却不知章夙也在议论他们。
当然,章夙是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情况的。
他还在琢磨着钦差团,希望能借此查清那位购马藩王的真实身份。
“程昭,许译,傅缙,陈德,樊岳,……”
章夙眉心拢起,细查和监视了这么久,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查出不少,有用的线索却不见。
他划掉几个人名,又重点圈了七八个,“程昭傅缙,陈德曹信,樊岳余鸣,还有这个邓崎,重点查探,不得有误。”
将单子一递,话锋立即一转,章夙目前有更重要的事。
“话传过去了吗?”
“已传至,燕姬回,进展良好,广平侯解辛已被说动。”
广平侯解辛,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此人乃从前萧贵妃,即现在萧太后的同母异父兄弟。
说来,萧贵妃出身极坎坷,她生母颇有本事,守寡后高嫁广平侯庶长子为继室,把和她这个拖油瓶也带上了。萧贵妃生父不显,广平侯子嗣多情况复杂,庶长房的日子并不好过,更何况她这个拖油瓶?
这一切随她被微服的当今看中而改变,式微的广平侯自此扶摇直上,最后爵位被她继父承了,接着传给她的同母异父兄弟,即是解辛。
早在未承爵之前,章夙就在解辛身边放了一个棋子,从不轻易联系,如今也到了该动用的时候了。
幼帝登基,太后临朝,朝局一变,已是昔日贵妃党做主的时候。
傅延和解辛,这二人都是贵妃党的领军人物,此时不分化,更待何时?
解辛是个心胸狭隘之辈,一贯嫉妒镇北侯傅延才干,旧日时势尚能按捺,如今大局已定,又被宠妾煽动一番,迅速进入状态才是正常的。
章夙挑唇一笑,“很好,下去罢。”
……
而御书房内,正商议遣何人率军镇压西河叛军之事。
小皇帝安静端坐在宽大御案后,萧太后腰背挺直,凤座就在龙椅一侧,环视殿内的文武诸重臣。
傅延出列:“禀陛下、娘娘,西河王储势已久,来势汹汹,我等应严阵以待。”
君臣神色肃然,十分赞同。
傅延又道:“臣以为,伏老将军四朝元老,功勋卓绝,一生历战无数,正该委此重任!”
解辛一蹙眉,立即出列:“陛下,娘娘,臣以为不妥,伏老将军固然经验丰富,功勋卓绝,但到底年岁已大。”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一时不少人点头,傅延沉吟片刻,“那怀化、辅国二位将军可托此重任。”
怀化将军伏虔,乃伏老将军之孙,年纪虽轻,但颇得真传;另一个辅国将军罗兴,则是伏老将军挑选的继任者。
这个安排很妥当的,解辛却暗哼一声:“也不是非伏姓不可的,伏虔才刚及冠,到底年少。”
他拱手:“臣以为云麾将军更胜一筹。”
云麾将军廖贯,才从羽林卫调去京营不久的主将,继傅缙后的第二位贵妃党主将,亲解辛。若新朝堂分傅解两派,廖贯就是解辛的人。
萧太后实际并不喜欢伏老将军,全因大行皇帝立太子之时,老将军劝过几次,立幼不立长,太子年岁太小,都有些不妥。
心念微转,她主意已定:“辅国将军罗兴为主,云麾将军为副,后者为监军,旨到率二十万大军,即可奔赴西河,镇压叛王。”
令旨意火速发往京营,另有粮草军备,诸臣一一领命匆匆忙碌去了,余者继续哭灵。
傅延忍了又忍,待众人一退,他急道:“监军一职,廖贯不适,请娘娘三思!”
虽他不懂军事,也知行军打仗怎能两头大?这廖贯副职,偏偏又任监军,监军有监督辖制军中一切包括主帅的权责,这么一来,有分歧时该听谁的?
解辛即时反驳:“罗兴乃伏家心腹,今陛下初登大宝,怎可将大军和战局悉数托之?”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
下面二人剑拨弩张,上首小皇帝抬头看了眼萧太后,萧太后却不吭声,显然默认解辛说法。
傅延无法,只得话锋一转:“娘娘,逆王这边不妨从轻发落,处置首脑一干人等便罢,如今万万不能再引朝局动荡。”
所谓逆王,即是大行皇帝临终前擒下的三皇子,还压在大狱里,没来及处置。
解辛却不同意,好不容易大胜,当然是得斩草除根,以免死灰复燃。
两人争吵起来。
最后萧太后折中一下,再往下处置一层,余者便罢。
这事让傅延处理,还有协调出征大军,领命后,他匆匆退下了。
解辛留了一阵:“娘娘,傅延朝中权柄甚大,其子又为京营主将,需多多留神啊。”
涉政又涉军,偏臣壮主幼,得慎防尾大不掉,将来压迫幼主啊。
解辛见太后眉心微微蹙起,趁机劝:“那傅缙,不妨调出京营,好削傅延之势一二?”
“不可!”
萧太后这回毫不犹豫驳了,傅延是和她有些意见出入,但镇北侯府到底是多年自己人,军中本来人少,怎么自断一臂?
“行了,你赶紧下去,先把大军出征事宜处理妥当。”
“是。”
解辛讪讪走了。
他才出门,便有一宫人来禀:“娘娘,镇北侯夫人入宫请安。”
楚姒近日都围着萧太后打转。而萧太后多年盛宠,后宫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后宫需要马上挪位置,见楚姒,便吩咐她帮着盯一下。
楚姒入得门来,忙福身请安:“陛下万安,娘娘万安。”
国孝期间,人人一身素服,不见喜色,楚姒亦然,只她虽神色悲凄,但掩不住的精神奕奕。
萧太后还不知道她?她可没忘记当初对楚姒说过的话,皱了皱眉,“阿姒,如今本宫用人之际,绝不可自断臂膀。”
当初说的时限,赶不上局势变化,她强调:“你那心思,先给本宫收一收。”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楚姒殷切的表现维持不知:“娘娘,你当初……”
“此一时,彼一时也。”
贵妃已一跃成太后,摄政临朝,威仪远非昔日可比,被瞥了一眼,楚姒再多不忿,也不得不压下,僵硬点点头,“……是。”
萧太后到底对这位多年密友有几分情感的,安慰:“你勿沮丧,傅卿尚青壮,况且三郎是个聪慧的,将来另封爵位也无甚出奇。”
在萧太后看来,有她在,这也不是多难的事。
但楚姒听着却完全不同,大梁爵位封赏制度十分严格,除非外戚,否则必须有大功,她儿子从文不从武,想立个封爵大功,除非从龙。这可能性几近于无。
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一阵刺痛,她咬着牙,僵硬应了。
死死忍住,一直到出了宫门回了府,她一把将炕几上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不是说好陛下登基即可的吗?她还会协助自己的吗?
现在,现在!
楚姒愤恨至极,推翻炕几犹自不够,狠狠有把案上的花瓶美人觚等物统统推到,“呯呯砰砰”一阵打响。
她重重喘着粗气。
可即便这样,她又能怎么办呢?
太后是她最大的依仗,愤愤不平,心念几转,最终仍忌惮着。
越想越恨,见侍女战战兢兢收拾,正要厉声呵斥,不想外头院门一阵请安声音,傅延回来了。
这里间遍地碎瓷的,楚姒立即迎了出去,“夫君?”
她脸色还青白着,傅延一见,眉心就一蹙,拉她坐下关切道:“可是身体不适了?”
楚姒勉强笑笑:“嗯。”
哭灵可不是个轻动活,不适正常,他轻拥着她,轻声劝道:“既不适,便留在家养好生养着,宫中勿紧着去了,娘娘定会体恤。”
“……勿要我担忧了,近来我公务繁忙,顾不得你。”
温声缓语,楚姒头靠在他的颈窝,垂眸“嗯”了一声。
不怕,他的心在她这里,局势不会一直紧张,总会有能谋划的时候。
心里稍松了一点,她扯了扯唇角,露出笑脸。
……
凝晖内温情脉脉,外头才进院门的楚玥唇角微微一撇。
晨昏定省,这傍晚她也得走一趟,不想却见了这个。
她笑笑,对迎上来的大丫鬟道:“那我先回去了,姑母得了空,和她说一声。”
公公婆母恩爱,儿媳自然不适合碰上的,楚玥转身就走了。
上了软轿,楚玥撇撇嘴。
她本来就很厌恶楚姒,对傅缙旧事了解越深,这厌恶就更添几分,连带这傅延,她也无甚好感的。
这两人亲近,实在不教她喜闻乐见。
当然,这也不干她什么事。
楚玥想起方才见侍女悄悄扫出的一大箩筐碎瓷,她转念一想就明白发生什么。
和预料中一样,怕是贵妃那边吃瘪了。
她打算,写信的时候给傅缙提一下。
傅缙虽不用出征,但也不能正常下值,回府是回不了的了,但信却很及时,楚玥才回到禧和居,梁荣便呈了一封信上来了。
傅缙不舍楚玥,又怕她过分劳碌,信上自然一再叮咛的。不过除此之外,毕竟战时,又到了大变关键阶段,这信上很大篇幅都是说内事外事。
今天,京营二十万大军奉旨出征,重点他就提及这个,有许多详细的内幕情况。
最后,傅缙判断,这一场仗朝廷一方只怕不好,主帅管辖副将,监军监辖全军包括主帅,现在这副将主帅同一人,必是祸患根源。
楚玥一目十行看罢,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西河王进展是非常之快的,不过数月兵锋直逼京城,这二十万大军,是抵挡不住。
原来不知道为什么,毕竟京营常年操演,精兵强将,更是军备充足。
应是落在这个监军身上了。
这两头大,这位监军还是亲信,这仗也有够难打的。
只是这些她也无法干涉,只能说局势越乱对己方越有利了。
轻叹一声,楚玥提笔,先问了傅缙起居,让他伤势初愈注意保暖,又将家中情况说了一遍,提了提楚姒,又将张太夫人情况还好,哭灵回来只小染风寒,数日便能痊愈写上。
琐琐碎碎,竟写了几大张纸,搁下笔她哑然,不过想起傅缙,他应是会爱看了。
她失笑摇头,将晾妥的信纸装封用蜡,叫了梁荣,“送出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楚姒不服,但只能憋着,鼓掌!
哈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93、第93章
楚玥的信送到时, 傅缙正在营房里, 同在的还有刘檀。
“他奶奶的!这姓廖的有何能耐可任监军一职?!即便副将也轮不上他,这京营里多少人?不过一个拉着裙带爬上来的, 还成人物了?!”
刘檀在破口大骂。
实际上,这次出征旨意真真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大梁不是没人啊!这头一个就是四朝元老伏老将军。老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好吧你说年纪大了有顾忌, 或许杀鸡焉用牛刀, 辅国将军罗兴是他老人家亲自培养的, 大家也心服口服。
但你万万不该整这么一个副将兼将军, 谁不知道战场上每每千钧一发, 一旦争持不下,还怎么打仗?
要是这个廖贯识大体有真本事, 这也还能凑合的,偏偏廖贯调来这段时日,刘檀冷眼看着,这位纯粹就是假大空的, 叭叭叭兵法能说一堆,但有经验的人一听,就觉得很不实际。
廖贯就是个纯粹靠裙带爬上来了, 他的资本就是和广平侯府沾亲带故, 是萧太后的自家人。
刘檀能不气吗?这是真刀真木仓的平叛,一旦失利会是怎么一个后果?大行皇帝是平庸了点,有时甚至昏聩,但不得不说, 人家在兵事上面还是非常谨慎的,不懂从不自作主张。
现在上来一个萧太后,生生弄了这么一出,刘檀都要气炸肺了。
“噤声,刘兄。”
傅缙给冯戊一个眼色,冯戊赶紧出门左右察看,“当心祸从口出。”
“我怕什么?反正我小门小户,也无家族可牵连。”
但刘檀到底还是放低了声音,愤愤又骂了几句,最后泄气,“上面的不急,我们急什么。”
傅缙拍拍他肩膀,又说几句,他一抹脸,回去了。
厚厚的绒面门帘被撩起,凛冽北风呼啸卷入,外头纷飞雪花飘飘扬扬而下,零星被卷入室内。
傅缙凝眉,朝廷这回,只怕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冯戊挑帘而出,从怀里取出楚玥送过来的信呈上,又低声回禀:“主子,这几日,确实有些人盯着我们。”
傅缙五感敏锐,送大军出征时,他察觉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
冯戊查实:“咱们可要深入查一查?”
“不必。”
查不出来的,这小卒眼线,很多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上头是什么人。
且不用查,傅缙大约能猜出,应是那个章夙的人。
查不出对方藏身何处,没什么意义。
眼下局势不适合大动作的查探,且最重要的是对方在明他在暗,一旦被察觉动作就是此地无银,风险和收获不成正比。
他吩咐:“先不管,进出传递消息更谨慎些。”
“是!”
傅缙将视线投向墙侧的大幅地形图上,在西河位置点了点,他判断,不用多久,局势又会发生大变化。
......
事实,也确实如傅缙所料。
西河王耐心蛰伏了十数年,准备工作更是做了二三十年,熬死了两任皇帝,才终于窥得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这些都不是无用功,他麾下十八万精兵强将,粮草充裕军械足备,谋士幕僚都不是酒囊饭袋,一切都很靠谱。
罗兴廖贯率二十万大军星夜赶至时,西河王已连下七城,被堵在通州一带。双方各自安营扎寨,互相观望一旬,接着就展开试探□□锋。
时已腊月,通州比京城暖些,但也雪花纷扬,在这种环境下作战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补给源源不断从京城运往通州,朝廷军连续打了几个小胜仗,西河军却显得比较颓势,一度避寨不出。
捷报连连送返京城,在转紧绷为欢呼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年,立春已过,冰雪消融,正当萧太后踌躇满志,下懿旨令罗兴廖贯一举进攻,将叛王擒下之时,战场形势倏地发生扭转。
西河军一反先前寸步难进的颓势,声东击西,诱敌深入,一举击溃深入追击的廖贯十万大军,罗兴力挽狂澜,可惜失于地利和人和,朝廷大军全线溃败。
西河大军高歌猛进,一口气连下六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用内奸诡计叩开汜水关。
汜水关一失,直入京城再无天险,二月十三,二十万大军兵锋已逼至京城,兵临城下。
这一切发生得极其之快,八百里加急送返京城之时,汜水关已失,叛军来势汹汹直奔京城,萧太后只来得及下旨,京营剩余的十万大军立即入京驻守。
伏老将军终于还是临危受命,为主帅驻防。
......
楚玥这几天都没出门了。
外头天色渐暗,“轰轰轰”已响彻一整个白日的巨大檑木撞门声终暂且停歇下来,仿佛被震得麻木心坎空了空,尤带微寒风拂过,滚滚硝烟稍稍被吹散。
今日,是西河王围攻京城的第四天。整个京城人心惶惶,她再整天惦记着出门打理商号就不合常理了。为防府中突然有人找,她非必要也不悄悄出门了,有事就传信,她在傅缙的外书房处理。
如意抚了抚心口,惴惴不安:“少夫人,您说城门会被攻破吗?”
这声音就算听了四天,也不会让人习惯,西河军倍于朝廷军,她真的很害怕京城被攻破。
楚玥声音沉稳:“按理不会。”
京城是这么好攻的吗?一国首都,城高池深,有伏老将军在,监军是傅延也不会整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即便只剩下十万守军,也游刃有余。
“陛下令天下诸州府率兵勤王了,十日内如果西河王不能攻陷京城,他就只能撤退。”
因为不撤退就只能被包饺子了,伏老将军不是吃素的。
研究了这么久的兵书,虽然不能说精通,也不敢说率兵打仗,但局势楚玥还是能看明白的。
“只有十日,除非有京内什么大变故,否则西河王只徒耗粮饷。”
这一点,傅缙的观点和楚玥一样,他还细细给她分析了后续战局可能的发展,说若攻不破京城的话,西河王必占住汜水关重新往外扩张,固守为营,壮大自身再卷土重来。
如此,虽攻不破京城,但也彻底成了气候。
当然,上述前提是西河王攻不破京城,若出现变故就另算。
傅缙细心教导,楚玥自然认真学的,仔细拿着信反复琢磨,眼看差不多了,她才起身用晚膳。
匆匆吃罢,她命小厨房给做些硬实顶肚的糕点,再连同日间给傅缙收拾好的贴身衣物,交给梁荣,让他送去城头给冯戊。
傅缙如今驻守城头,吃喝都在上头,战时不比平日,衣物浆洗饮水吃食肯定不方便的,既府里就在城中,她自然收拾好干净的送过去,再把脏的接过家中浆洗。
不想今日梁荣都未曾出发,傅缙却先无声回来了。
“什么事?”
楚玥一诧,忙迎上去,又屏退诸仆,见他唇有些干,她连忙提起暖笼里的大白瓷壶,给他倒了一盏茶。
“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几个月,傅缙偶尔能腾出身回来,不过多半是去吉祥巷,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实在他如今困身得很。
现在更甚,城头随时可能召开军事会议的,他水都喝一口就赶回来,肯定是大事。
傅缙接过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自己又续一盏,楚玥见他鬓角还沾了黑尘,掏出帕子给擦了擦,他拉住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身边坐了。
“殿下起兵了。”
傅缙声音压得极低,带一种难以遮掩的亢奋之意。
楚玥眸子倏地瞪大,“哦?”
傅缙低声:“天下诸王侯,今已起兵勤王。”
他话里这个殿下,自然是宁王。
说来这一点,萧太后下旨令勤王时,她是把诸藩王忽略过去了。因为她清楚诸藩中还有好几个蠢蠢欲动且实力不弱的,未免给这些人名正言顺的起兵机会,她索性冷处理。
但这事儿,并不是她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京城被围,诸王侯出兵勤王,此乃天经地义的事,可无需奉诏。这么好的机会,此时不把握,更待何时?
赵王周王淮阳王,率先臂一呼,表示勤王乃诸藩之责,他们必忠于王事援救京城,已迅速整理兵马赴京。
到了这份上,就算不想蹚浑水的,此时此刻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于是,诸王积极响应,有立即点兵的,有拖拖拉拉,更多是中规中矩的。
宁王就是其中一员。
光明正大,掺和到这一场混战当中来了。
男主说这话时,一双锐利的黑眸湛亮,声音轻缓平静,却察觉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隐亢奋。
是该亢奋的,蛰伏了多年,终于正式踏开征途。
楚玥心跳加快,长长吸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夫妻对视一眼,傅缙握住她的手嘱咐:“局势变化难测,以防万一,我们先把祖母悄悄送出去。”
目前看着京城还很稳,但到底太多不确定因素。眼下四门紧闭不得进出,但二人先前已讨论过先将张太夫人安排在城里不起眼处了。这几个月宅子早已寻好,也提前布置妥当。
楚玥点头:“你放心,这几日我劝过祖母,祖母已有松动。”
此一时彼一时,老太太说到底是不想拖累孙子罢了,她有十足把握将人送出。
“好!”
说罢祖母,就剩她了,傅缙伸手轻抚楚玥的脸,“我已令梁荣等人必跟随着你,若生变,你也立即赶那边去。”
楚玥和老太太不同,老太太能十日请一次安不见人,楚玥不能。傅缙已严令梁荣等人以保护主母为第一要务,一旦京城有什么变化,立即往老太太那边去。
吉祥巷和信宜柜坊不好去了,这是楚玥明面上的嫁妆之一,傅缙这是怕他暗地里的身份有可能会不得不曝光。
“嗯。”
楚玥明白,立即应了。
时间紧迫,傅缙并不能多留,最后他大力将她抱在怀里,低头重重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嗯。”
傅缙匆匆赶回,在城墙脚跟披上铠甲,重新登上城头。
冯戊正领着两个亲卫,将府里送来的东西搬回去,傅缙目光一转,却在不远处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城头上下火杖熊熊,石阶遮挡投下一小片暗影,影影绰绰有一个身穿深紫色曲裾的艳丽美妇正仰首,和跟前高大威严的男人说着话。
“……你多穿些,你不擅武艺和承渊不同,勿着凉了。”
男声柔和:“嗯,我知道。你赶紧回去吧,这边风冷,也不好多来,……”
傅延,还有楚姒。
傅缙冷冷挑了挑唇,移开视线。
登石阶而上,他望城外,远处西河大营暗影憧憧,士兵执戟巡逻,营帐连成一片,将京城围了严严实实。
再往外,是原野丘陵,有平坦有起伏,在月光下隐隐能看见些青草颜色,一望遥遥,不见尽头。
风云变幻,不知局势如何走向?
......
同一片月光下,城西永安坊,一处不起眼的二进宅邸。
章夙正端坐大书案之后。
心腹谭恩呈上讯报,又禀:“圣旨钦点的二十一州府,及诸藩,俱以勤王之名点兵赴京。”
前者是奉诏的,后者是自发,不过不管何种心思,谁也不敢过分慢了,讯报发出之时,有个别的都差不多能动身了。
较近的会最先抵达,然后陆续聚拢,一州一府的驻兵并不多,数千顶多万余之数,但耐不住州府多。另外藩王们才是棘手的,头一拨赵王周王淮阳王蠢蠢欲动多年,这三位加起来都快二十万的兵马。
汇集成一股洪流,作为众矢之的西河军腹背受敌,就算抵挡住了冲击也必定元气大损。
没必要。
“十天。”
最多就十天。
十天内若不能攻陷京城,就必须战略性撤退,退回去固守汜水关,而后谋求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再看京城。
这是一个被迫退而求其次的战策。
若得了京城这个易守难攻、城固粮草军械多、又为天下首脑之地,灭了所谓的正统,后续会顺遂非常之多。
章夙缓缓道:“诸藩抵达之前,我们必须攻陷京城。”
谭恩急道:“可如今,三爷,我们如何是好?”
西河王传信来,希望章夙这边能设法里应外合。
章夙道:“京城城高池深,若要攻破,必得内部生乱。”
他眯了眯眼:“军乱,宫乱。”
“三爷,可,可如何才能军乱宫乱?”
章夙将讯报扔在案上,军乱,这点不难,伏老将军乃军中擎天巨柱,偏偏萧太后对其极忌惮,一煽动即可。
“三皇子现在还囚于狱中。”
这点对于章夙而言真不难,他在吴王府长达七八年,对三皇子某些暗棋了如指掌,驱动其一接触,那萧太后必会中计。
“至于宫中。”
这点却难。
这一乱得非同小可,得震荡超纲,让朝堂上下惊惶失措,配合上伏老将军这边,才能产生足够的动乱,让西河大军能一举作气,趁机攻陷京城。
什么宫乱能致使这种效果。
恐怕唯有萧太后或小皇帝出了大事,方可达到。
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人手。
否则,也早用上了。
章夙眉心蹙起,垂眸思索,久久,他缓缓道:“有一个人,或许能一用。”
下首谭恩忙问:“是谁?”
“皇后。”
章夙蓦睁眼,“大行皇帝的徐皇后。”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在萧贵妃盛宠乃至独宠的这十数年间,甚至儿子都封太子了,徐皇后还一直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哪可能是没点安身立命本事的蠢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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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94章
徐皇后现已移居仁安宫。
仁安宫宽敞倒是宽敞的, 只是却有一股久不住人陈腐气息, 宫门红漆褪色,梁枋彩画斑驳, 该悬挂的帐幔许久不见送来,整个宫殿空荡荡的。
宫人也不多, 自己找门路走的, 说宫中忙碌被借调不放回来的, 昔日徐皇后身边的宫人内侍, 如果十余二三。
一朝天子一朝臣, 后宫也一样, 有冷言冷语说,也就萧太后腾不出手来罢了, 待大败西河叛军依旧,且瞧着来。
仅剩的这些忠心宫人其实是忧惧的,但谁也不敢议论,怕被在内殿念经的主子听见, 徒惹感伤。
但她们不说,有人会说。
现今的仁安宫,凋空已久, 人手不足, 在有心人眼里就像个筛子,很容易就进来了。
“求神拜佛,又有什么作用?”
内殿是新辟出的佛堂,徐皇后跪在蒲团上半阖眼睛, 骤屋内竟响起一道略尖的陌生声音,她手上转动念珠的动作一顿,却见后窗前的金柱竟转出一个脸生的中年宦官。
徐皇后一惊:“何人?竟如此大胆!来人!”
“娘娘且慢,杂家是来给您指点迷津的。”对方不慌不忙,笑了笑。
外头本守着两个宫女,如今却不见动静,徐皇后没有回应对方的话,站起立即转身。
“你即便没想自己,难道也不想想娘家么?”
对方一句话让她停住脚步,徐皇后倏地转身,面上一扫平日沉静,冷厉盯着对方:“此话何意?你们想干什么?”
宦官笑:“我们能干什么?徐太傅一家与我们无怨无尤,我们也犯不上干什么。”
徐皇后大约已猜到了自己的来历,宦官也不介意,他只笑道:“您需要忌惮的是萧太后。”
徐皇后瞳仁一缩。
“萧太后性情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若解决了西河军,就必是徐家遭殃之时了。”
宦官摇头:“难不成,您就打算坐以待毙吗?”
不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大行皇帝在时,她尚能借助太后朝堂的力量坐住皇后的位置,大行皇帝一崩,那就真真是肉在案板上了。
徐皇后难道不知自己和娘家已危在旦夕了吗?她都知道,可她能怎么办?
“非也。”
宦官上前一步,低低的声音响起:“萧氏之所以胜券在握,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儿子罢了。”
“若她这儿子没了,你是名正言顺的正宫太后,未必不能扶持宗室,养个小皇帝在膝下。”
徐皇后心一颤,只她未糊涂,冷笑一声:“若西河大军攻入京城,何来太后皇帝?”
宦官笑笑,也不否认:“西河大军占了京城,外头大梁臣地却还多得很,只要逃离京城,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好。”
“做些准备,徐家也是能保存的。”
“难不成,你就束手待毙?再不济,拼一条命为娘家挣个活路也是好的。你活不活未可知?只难道你不想萧贵妃母子下地狱?”
“二月廿二,最好是晌午之后。你需要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替你弄进来。”
徐皇后掌心一阵刺痛,原来她已紧紧攒拳,室内死寂,须臾,“蔷薇。”
“蔷薇花粉,越多越好。”
新帝碰不得蔷薇,幼年碰过一回,整个人栽倒在地痛苦喘不过气,若非当时首席御医卢闵在场并施救及时,这个小崽子就已一命归阴。
御医直言,九皇子蔷薇入喉必引哮病,极严重,施救稍慢一息即致命,切切不可再触及。
事后,所有蔷薇花被借故移除,铲得一干二净,同时所有知情者皆被灭口。昔年徐皇后有太后护荫,还紧握宫权,她不在场却知悉此事。
后窗快速开阖,宦官身影消失不见,老旧的合页发出“咿呀”一声刺耳的响。
许久,徐皇后收回视线,松开手,她掌心有几个被刺破的深深印子,一动,刺痛。
她在大行皇帝身边有眼线,不是贴身伺候,却能通风报讯,是昔年的婆母刘太后怜惜,留给她的。
大行皇帝崩得太急,太子年幼,根本来不及培养一批足够多伺候人手,于是便挑了大行皇帝身边一些老人,继续留用。
她上前,无声将后窗阖上。
……
城西永安坊。
“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己方的人传消息出来时,加了一句,宫内并无蔷薇花,章夙若有所悟。
他挑唇一笑:“很好,传令,按昨夜议定计划行事。”
该议的,已经议论妥当,接着又亲自手书一封,传出城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耳边檑木撞门之声“隆隆”,只在场诸人却极振奋。
敛了敛心绪,谭恩问:“三爷,燕姬传讯,说她能弄到解辛的官印。不过最多只能隐瞒一天半日,问可要?”
“哦?”
广平侯解辛,如今兼任羽林卫下都督,羽林卫的二把手。他的官印,能号令指挥大部分羽林卫。当然,在隐瞒住不露馅的情况下才能用。
实际到了此时此刻,章夙对擅自驱使羽林卫的已无甚需求了,不过他心念一转:“取来吧,二月廿二晌午前取来。”
有备无患了。
“是!”
……
硝烟浓浓,京城内外暗流涌动。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已是二月廿二。
今天是西河王围攻京城的第七天。
对于萧太后和解辛等人而言,先前惊慌失措的情绪早已消褪了。
京城城高池深,叛军声势再大,也是攻不破的。勤王旨意已发出,诸州府再迟三四日后必至。
情绪安稳了,其他心思又开始蠢动了。
解辛连续几日,都在姐姐耳边嘀咕,不能让伏老将军大掌军权,“那老家伙素日便见不得娘娘涉政,若是再立大功,恐他提出辅政大臣之事。”
先帝走得太急,且吐血后一直都是昏迷的,根本没来得及选辅政大臣和萧太后一起打理朝政。若真有了辅政大臣,萧太后再想一言堂就难了。
萧太后面色沉了沉,半晌,她还是道:“如今,守住京城为重。”
“娘娘放心,京营良将甚多,不过数日功夫,……”
解辛喋喋不休,声音也不算小,现年不过十二的小皇帝行至殿门边,听见,却一阵烦躁。
他说小也不算小了,只登基而来,根本就不需要他说一句话,即便在场,也只能安静坐着,就像个摆设。
不想进去,他直接一转身,折回后寝。
上清宫很大,回廊处处,凉亭小花园应有尽有,回后寝的路擦过小花园,正行着,却见墙根的花丛后隐隐有小内侍的身影闪动,接着,一个藤编的蹴鞠用力过猛被踢了出来。
内侍总管大怒,哪个竟敢在上清宫造次?
他还没骂,却见皇帝提起下摆蹬蹬蹬冲了上去。
小皇帝极爱蹴鞠,只可惜母妃拘得严,心里爱极,又逢苦闷,他直接冲上前,一脚就往藤球踢过去。
“啊!”
谁知这当口,花丛后头却冲出一个内侍来,手里捧着一个圆形箩筐,兜头兜脑往小皇帝脑袋罩了下去。
骤不及防,一举中的,小皇帝头罩箩筐,粉粉白白的粉末泻了全身。
一阵馥郁的花香气息,御前羽林卫大惊疾冲上前,一边拿人一边取下箩筐,却见小皇帝“砰”一声栽倒在地,竟蜷缩成一团,死死抓住咽喉,“嗬嗬”重重喘着。
“御医,御医!”
“快去禀告太后娘娘!”
……
萧太后此时已被解辛说动了。
不,她不是被解辛说动的,她是看了一封密报,“腾”一声站起 “大胆逆渠,到如今还敢垂死挣扎?!”
密报是监视伏老将军的眼线送来的,解辛捡起一看,却见是眼线发现有可疑人物接触伏老将军,顺藤摸瓜查上去,竟是三皇子的余孽。
萧太后惊怒交加,“不行,京城不可再交到这个姓伏的手里!”
“传旨,革其主帅之职,暂押回府中。解辛,你亲自去!”
“至于主帅之职,……”
萧太后本想交给傅缙的,但想想他年轻怕不服众,于是令:“交由傅延暂兼任,诸将辅之,不得有误!”
“臣遵旨!”
解辛听傅延为帅本不爽,但想想对方文臣只是暂代,傅缙年轻肯定当不上。一想就舒坦了。此番除去心腹大患,他精神大振,领旨匆匆而去。
目送解辛远去,萧太后眉目间尚有厉色,她冷哼一声,垂眸思索主帅人选。
谁曾想刚坐下,却有一阵急奔声而来,“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有刁奴竟敢以花粉袭陛下,陛下,陛下不知为何就倒地不起,竟喘息极艰!”
萧太后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
谁也没想到,驰骋沙场多年,威名赫赫的伏老将军,竟会是这般死去的。
傍晚,西河大军鸣金收兵,激战了一日的城头缓下来。伤兵被迅速抬下,血腥斑斑、火光焦色处处的城头上,兵士正各自归拢,将军们令清点伤亡情况。
解辛持旨而至,竟解了伏老将军主帅一职,小人高高在上,令将其押解回府。
伏老将军错愕后,仰天大笑,笑声悲愤,年岁已高的七旬老人,气血翻涌之下,竟一头栽倒在地。
四朝元老,征战无数,曾救先帝于危难之中,忠心耿耿威名赫赫,未曾马革裹尸,竟被一道黑白不明的圣旨和奸佞当场气死。
众将士哗然。
消息传至东城城头,刘檀大怒:“奸佞当道,奸佞当道啊!”
他想骂的还有萧太后,只众目睽睽之下,傅缙及时制止了他。
傅缙面上也现出极愤怒之色。
虽人各有志,只伏老将军确实是他极敬佩的人物,又颇照拂传授不少经验,老将军是他为数不多真心敬仰的。
现在却!
如此朝廷,有何救药?!
心下愤愤,二人正要往南门赶去,谁知此时,城下骤响起“咚咚”金鼓,已退去的西河大军在夜色遮掩下再度卷土重来。
傅缙喝令:“众将士听令,全力拒敌!”
敌军卷土重来,自然是迅速指挥将士抵挡的,只可惜军心大乱,竟被敌军趁机攀上城头
刘檀大怒:“他奶奶的狗崽子!”
眼见一边大乱,敌军顺云梯攀爬而上,他怒喝一声,亲自冲上去杀敌。
傅缙提到砍翻几个,他连连喝令,指挥将士用藤盾顶住火箭,将云梯堵住,火油滚石齐下,将攀登的敌军强行压回去。
西河大军攻势突如其来且猛,好在诸将反应及时,稳住阵脚。只这时西河大军攻势却缓了,主力后撤,只剩“轰轰”的檑木撞门声和零星喊杀声。
夜色沉沉,浓重的黑霭中,西河大军凝而不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傅缙隐隐察觉不好,风雨欲来,似有阴云无声笼罩,盯了城下黑憧憧的西河军片刻,他当即招来秦达:“立即聚拢将士,随时待命。”
秦达已被调到左领军卫,任傅缙的副将,闻言心下一凛,立即道:“标下领命。”
秦达匆匆下去,聚拢安排左领军卫的军士。
傅缙立即回头,吩咐冯戊给留守在吉祥巷的赵禹青木等人传信,随时按原定计划撤退并藏匿。
他又道:“立即遣人回府,告知少夫人,说今夜或明日,很可能生变。”让她做好准备。
望一眼镇北侯府方向,傅缙本欲多嘱咐几句,不想远远却见有中军传讯兵奔他而来,“去吧。”
冯戊领命急急去了,那传讯兵也奔至近前,原来的是临时任主帅的傅延请主将前去议事。
这个不能拖延,各自交代了副将,傅缙和刘檀匆匆往南城城头去了。
入了城脚跟的临时帅帐,诸将坐下,傅缙叹了一口气,“我知诸位心绪不佳,我亦然,只不论如何,这京城确实得守住的。”
作为萧太后心腹,众将本对他有迁怒情绪,谁也不肯言语,但这般恳切一番话,傅延这监军也是极称职的,静默半晌,有人硬邦邦道:“京城城池坚固,伏老坚守城门,城头拒敌之战策已极佳,无需调整。”
傅延也不打算调整,但眼下军心浮动,将士情绪不稳,他暂代主帅,急切需要平复和安抚。
烂摊子不好收拾,傅延又缓声陈明厉害,恳切说了一番话,效果勉强还行,但众将情绪到底不高。
“西河军未散,傅帅若无事,我等告退。”
“去罢,劳诸位多费心。”
众将纷纷站起,离了主将,傅缙最后一个,出门前,他顿了顿,回转过身。
端坐在长案首位的傅延难掩疲倦,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他眼下青痕十分清晰,素日严肃的面庞添了憔悴,眼内血丝明显。
曾几何时,这个他童年仰望崇拜的父亲,他已比对方都还要高一些,他年轻矫健,而对方已至中年。
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父亲,今傅缙十分有信心,他手上的事情自己做得绝不会比他差。
崇拜,濡慕,愤怒,怨怼,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翻涌,纠缠在一起,他已分不清,他对这位父亲究竟是爱是恨。
“何事?”
傅延捏了捏眉心,睁眼却见长子未走,便问。
傅缙缓步行过来,在距离傅延一丈处停下,他也没坐,沉默半晌,他忽然问:“这些年,你可有想过我的母亲。”
有些话,压在心中已多年,他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但此时此刻,他预感会有大变,西河王必有后招,他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会对局势有什么影响?
或许,还和之前一样,京城稳守西河王只是无用功。
又或许,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从此他将坚定往自己选择的方向而去。并与他的父亲,背道而驰。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问了。
傅延一愣,顿了顿,他道:“谁也没忘你的母亲,我百年后与她共穴,她的排位在宗祠内,受着傅氏香火。”
挑不出理来,很正确答案。
傅缙挑唇笑了笑,父子对视片刻,在傅延开口前,他道:“你知道,我母亲是被人毒害的吗?”
很多年前,他就想质问他父亲这句话,每一次见对方和楚姒并肩亲昵,这种感觉就要更强烈一分。
到了今日,他很平静地问了。
“什么?!”
傅延却大惊,“霍”一声站起,他急问:“是谁?!你从何处得的消息?”
长子静静盯着他,那双和他酷似的黑眸暗光沉沉,忽傅延心有所感,他拧眉。
傅缙缓缓道:“楚姒。”
傅延吐了一口气,他头疼,近这一两年,他隐隐察觉妻子而长子之间似乎并没有表面这么和谐,他还努力劝解过两边,但他真没想到,竟到这个程度。
“承渊,此事你听谁说的?”
傅延十分严肃,这事非常之大,容不得他轻忽半分,他觉得长子是听信了什么流言蜚语了,“楚氏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对你祖母孝顺,对你一贯慈爱,你莫听旁人挑唆,便生了误会。”
误会?
傅缙笑了笑:“荀嬷嬷你还记得吗?”
傅延一愣,半晌他想了起来,是张氏的乳母。
“荀嬷嬷,被楚氏家卫追杀六年,瞎了一只眼,乞讨而至。”
“祖父亲自查过,追搜者确实是楚氏家卫。”
傅缙冷冷道:“荀嬷嬷告诉我,楚姒用秘药毒杀我母亲,三月而亡,毫无痕迹,只她将药汁喂给健壮兔儿,同日同症而夭,始得真相。”
“荀嬷嬷虽年老,但还活着,需要我领人带她来么?”
长子声音冰冷,傅延震惊,须臾他道:“可有物证?”
片面之词,总让人难以相信的,此事干系太大,总不能偏听张氏的仆妇一家之言。
他拧眉:“承渊,也有可能是荀嬷嬷护主心切,甚至……”
傅延还在说着,只傅缙的心却渐渐冷了,他淡淡道:“这么些年,你就真一点都没怀疑过她吗?”
傅延声音顿住了,他脸色不禁一变,是曾经有过那么一点,一闪而逝,后来楚姒割脉那一回,但最后……
“你是不相信,还是不肯相信?”
傅缙讥讽一笑。
情绪翻涌过后,最终如同那炭盆内将要燃烧殆尽的火星,慢慢的,慢慢的,彻底熄灭了,仅残余一地冰凉的灰烬。
傅缙转身:“西河王必有后招,你好自为之。”
他再不回头,大步离去。
……
傅延判断西河王必有后招,而且这个后招必定不小,但他真没想到,竟会是新帝驾崩。
有一骑惊惶奔来,疾呼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陛下驾崩啦!!”
“何方贼子?胡言乱语!”
众将士惊惶失措,城头一片哗然,傅缙刘檀大怒,立即领人将其拿下。
不待他安抚军心,冯戊飞奔而来,呈上一报:“上清宫急招御医,所有御医太医俱赶了去,宫禁封锁,两刻前,我们的人听见上清宫传出哭声,几声后戛然而止。”
不好!
这皇帝驾崩是真的!
西河王后招!
与此同时,城西一声金鼓大鸣,有高声齐齐呐喊:“大梁新帝崩,天不佑大梁!将士们,冲啊!!”
声音响彻城下,传至城头,云梯飞速推至,檑木“轰轰”直冲城门!
敌军气势如虹,而朝廷军阵脚大乱,几乎只是一刻功夫,西河军已攻上城头。
京城守不住了!
傅缙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他必须立即按原定计划,率左领军卫出城。
“秦达,立即收拢将士!”
“是!”
刘檀急道:“傅兄弟,这是……”
“刘兄,如此朝廷,昏主佞臣,傅某实无法效之。”
傅缙对刘檀道:“京城快破了。”
“昔日问大宁宁王贤德,有其父端怀太子之风,我愿率军投之。”
刘檀喉结滚动几下,抹了一把脸,“好!算我一个!”
傅缙大喜:“好,那刘兄尽量收拢麾下兵士!”
“好!”
刘檀匆匆而去。
秦达等将一边杀敌,一边快速准备。
看西河军这攻势,两刻内必须出城。
傅缙离不得,他立即遣冯戊:“冯戊,你赶紧率人乔装,赶回府里,护着少夫人去老太太处!”
“是!”
冯戊领命飞奔而去,傅缙眺望一眼镇北侯府方向,算算时间,是来得及的。
他放下心,立即安排出城事宜去了。
……
傅缙计算是没错的,西河军至少一个时辰后才有可能攻陷京城,冯戊回去通知,楚玥再过去张太夫人处,时间很宽裕,绝对没问题的。
但谁知城内情况竟有大异。
……
在西河大军再次发起攻城之前。
章夙已知事成消息。
他挑了挑唇,命传讯城外。
一切按计划进行中。
如今,他倒是闲下来了。
瞥见案上一方玉印,这是燕姬送过来的,解辛的官印,可驱使羽林卫。
倒是浪费了。
章夙拿起玉印把玩,沉吟片刻,他将玉印抛到谭恩手里。
“去,将安国公府,镇北侯府,得怀将军府还有刘丞相府的围了,务必要将其家眷拿下。”
这是先前钦差团里,章夙怀疑程度最高的最后四个人选。
谭恩领命而出。
……
冯戊在东城赶往西城,他不知,已有大批的羽林军正急奔往镇北侯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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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95章
接到傅缙口讯, 楚玥当夜都不打算睡了。
本来傍晚就会停歇的攻城声音, 今儿入夜后一直持续的,时紧时缓, 她神经绷得紧紧的。
楚玥直接换了一身紧身的深紫色扎袖胡服,而后外面套了件稍松的同色高领曲裾, 梳了一个简单而扎实的斜髻。
若真有什么, 她直接把外面披着的这层外衣剥了, 簪子一扯, 马上就能出发。
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楚玥坐在小圆桌一侧, 安静等待着。
这种等待很难熬,只她神色平静, 一点不显焦虑,让下面的仆妇有了主心骨,俱镇定下来了。
滴漏“滴滴答答”,夜色渐渐有些深了, 楚玥没等到大变,却先等到了凝晖堂来的人。
杨嬷嬷笑道:“太夫人久病不愈,夫人心里记挂, 天色还不算太晚, 要去看看。”
楚玥眉心微不可察一皱。
屋漏又逢连夜雨。
张太夫人悄悄离开侯府已经好些天了,上一个请安日子称小恙,没见任何人。楚姒当时是没在意的。现在突如其来的,肯定是窥到什么破绽了。
楚姒在后宅经营这么多年, 平白不见了婆母,想长久瞒住她不可能,但这时机也凑巧了。
对方这是要带着楚玥一起过去福寿堂,一探究竟了。
现在在楚姒眼里,楚玥这侄女还算自己人。
楚玥微微垂眸,婆母招唤,探望病中的太婆母,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推拒。况且她心里也悬着,怕福寿堂那边顶不住。
攻城的声音已缓下来了,零零星星的,平静了都有半个时辰。心念急转,她站起:“那我们过去吧。”
先去的是凝晖堂,凝晖堂内灯火通明,楚姒隐隐郁躁面庞今噙了一丝厉色,“走,我们去看看那老太婆是怎么一回事?”
绣了金线丝绸广袖一拂,她直接出了凝晖堂,直奔西边的福寿堂。
天黑漆漆的,廊下半人高的灯笼随风摇曳,投下一圈圈不大的昏黄光晕。
楚姒走得很急,她叫上楚玥,纯粹是因为这事不好自己单独出面。
楚玥被落下足五六丈的距离,眼见前头楚姒越走越快,带一众丫鬟婆子“呼啦啦”地转过墙角,她眉心紧蹙。
正当楚玥提了提裙摆,要快步赶上的时候,却听见后头有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
纷乱的脚步声很重,绝非一个婆子侍女能发出,是男的,踏在廊道越来越清晰的“咚咚”声,直追她而来。
梁荣?
楚玥心念一闪,急忙转身。
果然是梁荣。
她心脏狂跳起来的,梁荣是外宅侍卫,非十万火急他不会擅闯后宅,联想傅缙口讯,她提着裙摆往回冲。
“怎么回事?!”
“少夫人,我们赶紧走!”
梁荣刹住脚步:“宫中有讯紧急传出,大批羽林卫正直奔镇北侯府,气势汹汹。”
明显是来者不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侯爷也世子爷一个监军一个大将,正在城头连夜拒敌,为何宫中会遣羽林卫来。
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立即逃离是必须的,一接讯,梁荣什么都顾不上,领着几个人直接冲入后宅。
“讯报发出之时,羽林卫已经出了宫门。”
楚玥心头一凛。
这意思是说,他们的讯报只能比羽林卫快少许而已,必须立即走,不然来不及了。
“快,赶紧走!”
什么楚姒不楚姒的,现在已经顾不上了,东书房门户通畅,做好一切离开准备,她提起裙摆,往禧和居飞奔。
男女主从之别已经顾不上了,梁荣和另一个侍卫一边一个拉着她,一行人往东狂奔。
孙嬷嬷等人本来是未必需要走的,但此刻也必须离开了,包括她一众陪房。忠心耿耿跟着她这么久,楚玥自不会抛下她们。
会兵分两路,路线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孙嬷嬷等人去另一个宅子处。她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和楚玥在一起反而更安全。
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因为已经听见隐隐的马蹄声和军靴落地的“踏踏”声了。
“保重,过后再汇合。”
从东书房的侧门而出,一行人直接沿着后宅的院墙狂奔,孙嬷嬷等人往北,而楚玥则在梁荣等十几人的团团护卫下,直奔南边张太夫人藏身的那个宅子。
转出后巷,军靴落地声已越来越清晰了,隐隐听见前院喧哗声大起,楚玥没有回头,只断后的一侍卫却追上来回禀:“后面有人跟着逃出了,仿佛是夫人!”
楚姒?
楚玥皱了皱眉:“不管她,我们绕路走!”
……
当时楚姒直奔福寿堂。
她心里想着的是张太夫人的事,被压着不能动那个小崽子,她其实不是不知道自己和继子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的,哪怕不愿意承认,又自我安慰,但到底是焦躁的。
那个老太婆和小崽子就是一路,察觉福寿堂有些不对后,她一口郁气当即就找到泻出的口气。
只不过,楚姒虽然一心直奔福寿堂,但她不是聋子,楚玥身边簇拥着一大堆侍女婆子,这么多人赶路是有脚步声和衣料摩挲声。
突然就没了,夜间尤为明显,她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
她当即觉得不对。
有仆妇飞奔追上,惊怒:“也不知怎么回事,东路前院的侍卫头子,姓梁那个,突然率七八个大男人直闯后宅。少夫人非但不骂,反而立即和他们折返了!”
“跑得飞快,少夫人竟允许那些侍卫拉她!”
仆妇喋喋不休的幸灾乐祸告状声中,楚姒心头“咯噔”一下。
梁荣她知道,傅缙的心腹之一。
此人竟和她那侄女关系如此密切。
有什么呼之欲出。
同时心脏“怦怦”狂跳,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福寿堂她不去了,慢慢往回走,直觉驱使着她,越走越快往禧和居跟去。
楚姒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因为渐渐她听见隐隐的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
登时脑子“嗡”一声,她厉声喝道:“关闭大门 ,上栓!任何人来都不得开启!”
“快!快去观风阁!”
观风阁,是镇北侯府三郎君、楚姒亲生儿子傅涣的居所。十二岁的小少年挑灯夜读罢了刚要睡下,隐隐的动静让他诧了诧,楚姒已飞奔而入。
“三郎先别问,跟阿娘走!”
耳边“踏踏”动静迅速逼近,再不走,就来不及!
楚姒思维前所未有清晰,她直奔禧和居而去,空荡荡的禧和居和东书房让她神色紧绷,冲出侧门,左右两个方向,晃眼间长长的巷子尽头府卫服饰的最后两三人转过墙角。
她毫不犹豫拉着儿子往那方向狂奔。
奔出一段,府内喧哗声大作,果真是不好了,楚玥这反应明显早有准备的,跟着她就是最好的路。
可楚玥不好跟,有梁荣等护持,在黑暗的街巷内左穿右插,一晃眼就过去了。
楚姒切齿,正要急追而上,忽后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十数个佩刀精壮青年,为首一个,竟是冯戊。
楚姒认得冯戊,她带出的几个健壮仆妇也认得。
冯戊离得远远就见了羽林卫,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疾冲过来却骤见楚姒,他心反而松了松,心念一转,他厉声喝道:“府里如何了?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婆子被唬了一大跳:“不,不知道,我们是东书房侧门出来的!”
猜测落实,冯戊稍松一口气,能从东书房侧门出来,那就说明,少夫人已及时离开镇北侯府了。
只他依旧心焦如焚,战火重新点燃,“轰轰”檑门声大作,硝烟滚滚,刚从城头下来的冯戊最清楚不过,至多一个时辰,城门就要被攻陷了。
必须得赶紧和少夫人汇合。
到了此时此刻,冯戊已不需要表面对楚姒母子维持恭敬,眼风都不给一个,他一转身直接率人往南边奔去。
楚姒一直没吭声,但她看得分明,冯戊也是往楚玥那个方向去的,就是走得不是同一条巷子。
这十几个人,面相都隐隐有几分熟稔,很明显,他们都是傅缙的心腹亲卫。
终日打雁,谁曾想竟被一只小雁啄了眼。
傅缙对她这个侄女,绝对不可能是厌恶至极的表面情谊,反之还十分之重视。
这是一对真夫妻。
楚姒刹那想通一切,被人愚弄后火烧火燎的怒恨,只她脚下也不敢停,火速追着楚玥走的那条巷子冲上去了。
由不得她分神,后面已传来马蹄声,军靴急促落地的杂乱奔跑声,羽林卫正急追而来。
楚姒等人脚下不敢停,但到底是和楚玥一行越拉越远,转过墙角,呼吸间胸腔火烧般的灼痛,有些跑不动。而前头楚玥已被梁荣背在背上,最后一眼瞥去,却见她一行已奔至长长巷子的最尽头,一转弯,消失不见。
后面的马蹄声和军靴声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楚姒余光瞥见右手边有一条堆满杂物的短巷,尽头堵住是死胡同,而她带出来的其中一个婆子,身穿褐色棉布衫,夜色中看着有些陈旧。
她两三把,将婆子头上所有金钗耳环拽下,然后提起短巷外头一个腥臭有尿骚味的旧桶塞在对方手里。
“记住,你是出来倒夜香的!你的命,你全家的命,你若说错一句话,……”
楚姒目光凌厉,一指方才的楚玥等人离去的巷子:“人都往那边跑去了,知道吗?!”
话罢,她拉着儿子,迅速往堆满杂物的短巷奔去,两三下将二人埋进一堆破烂的箩筐中。
其余仆妇,如法炮制。
剩余那个仆妇又惊又怕,只她更不想死,只能努力镇定下来,抖着手提着那个尿桶走了两步。
好在夜色沉沉,遮掩了很多东西。
“你!”
羽林卫骑兵已先一步追上,棋盘般的内巷四通八达,好在见一个倒尿的妇人,当即一勒马,喝道:“方才的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妇人惊得尿捅落地,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战战兢兢一指:“那,那边,有十几个,有女的。”
“好!”
有准确方向太好了,校尉精神大振,立即传令:“收拢人手,全部往这边追!”
校尉一扫那条巷子,心中有数,立即喝令兵分三路,全力包抄合围。
“哒哒哒”马蹄声急促掠过,军靴落地的沉重闷响,足足千余羽林卫,尽数往前急追而去。
坐在尿捅的仆妇吓破了胆,但好在她的身形和年纪挽救了她,紧急任务当前,这人物特征完全对不上的,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了。
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短巷内烂箩筐倏一动,楚姒拉着儿子钻了出来。
“夫人,夫人我们该如何?”
该如何?
镇北侯府是回不去了,也不知情况如何?偏耳边攻城的声音越来越大,比平时要大很多。
心脏跳得很快,“先去城门。”
傅延就在城头,她得观察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楚姒始终不相信萧太后会无端端下旨拿她,且还是在战役关键时候。
她立即拉着儿子往外城奔去。
若傅延无恙,自一家团圆解开谜团。
若是真发生事故,城门附近,也好随机应变。
……
楚玥这边情况就没这么好了。
人跑快不过马,而且随着羽林卫人手聚拢在一个方向,包抄合围而来,他们渐渐无法往横街小巷钻。
但好在,梁荣等人确实是好手,背着楚玥一直往前狂奔,两者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没有缩短。
但同样也无法拉开多少。
“老太太处我们不能去了!”
甩不开尾巴,入宅就是自投罗网,还会连累了本已安全的老太太。
楚玥不得不放弃原定计划,“我们往外城去!”
耳边攻城的声音越来越大,战况明显不好,因为城里已经乱起来了。
是从城墙根下乱起的,城根下的百姓对战况最清楚,很多人不顾宵禁将至,拖儿带女冲了出来了。
一直蔓延到内城,楚玥等人都能见到外头大街有惊惶乱奔的人。
往人多的地方去,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楚玥想起傅缙的口讯,她总怕今夜城门会被攻陷,往外城去试着看能不能和傅缙汇合,倘若不能,可以混入人流中冲出城。
梁荣等人足下如飞,狂奔至外城,喧嚣声震天,人很多,很乱,楚玥远远能望见城头上已攀上许多的西河兵,竟是占据上风。
“轰轰”的檑木撞门声越来越大,骤“轰隆”一声巨响,城门方向欢呼声震天。
城门被攻破了!
所有人都定住,听到震天的喊杀声,心脏“怦怦”狂跳仿佛在耳边。
“来不及去寻世子爷了。”
楚玥方才喃喃说罢,骤她后脊一凉,心有所感她一侧头看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斜对面茶肆二楼的外栏处正立着一个二七十八的青年,生得高大俊伟,天青色广袖长袍,依栏而立,所有人呆愣紧张,唯独他姿态闲适,不紧不慢扫视下方的人群。
扫过楚玥,他目光一定。
楚玥不认得章夙,章夙却认得这位天姿国色的镇北侯世子夫人。
“真是废物。”
千余羽林卫,居然逮不住一个女人?
随着城门一破,那千余被诓出的羽林卫大部分都停下来了,唯独那校尉仍领着百余人往这边追来。可惜僵立的人太多,他们人寸步难行。
扫一眼远处服饰明显的羽林卫,章夙淡淡骂一声,眯了眯眼看楚玥和梁荣一行。
这么及时逃出么?
章夙心念转动,却有人飞奔急禀:“禀三爷,镇北侯世子连同振威将军刘檀,率左领军卫及左骁卫,于东城门被攻破前反杀而出,现已率将士约三万余,出城往东北遁去!”
竟率兵而出?!
心中猜测瞬间落实,章夙眼一咪:“立即将此女拿下!”
他手一指,指的正是楚玥,“如不能生擒,就地击毙!”
“是!”
谭恩手一挥,接着问:“那镇北侯夫人楚氏呢?”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们的人刚禀,发现了这对母子的踪迹。
“哦?”
……
楚姒如何,楚玥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章夙身边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身手并不逊色于梁荣等,章夙一声令下,数十人一跃而下,直冲而来。
梁荣等人当即转头,往另一边狂奔而去。
“咻咻”几声锐响,梁荣一跃,有一支激射的箭矢擦着楚玥的头皮过去。
“少夫人?!”
冰凉,辣辣的,楚玥一摸没血。
“我没事,赶紧走!”
百姓往西城门方向涌去,越来越多,到了后面,直接汇集成流,肯定是城门已破,惊惧的百姓直接往外冲去,冲出一条洪流,西河军一时难以阻挡。
“往西城门,我们快出城!”
作者有话要说: 楚姒终于明白真相了,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谁
今天是小小肥的一章,笔芯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
还要感谢“云之来兮”扔了1个地雷哒,咪啾!
96、第96章
傅缙返京潜伏, 目标就在京营, 进入京营,他当然不是为了官职和品阶的。
左领军卫早被他牢牢掌控, 这二万多的精兵,他是一定得带走的。
早在西河王举起反旗之时, 一切都已在准备当中, 及到兵临城下惊变频频的今夜, 傅缙一声令下, 干粮兵刃, 水囊箭盾, 半个时辰内俱已准备就绪。
此时,京城守军兵败如山倒, “轰轰轰”檑木撞门巨响连续不断,东城城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门框震跳支离,已摇摇欲坠。
“传令下去,准备!”
傅缙一声令下, 须臾,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眼前两扇城门经已生生被撞飞撞裂, 巨大的朱红门扇轰然倒地, 在熊熊篝火和战火中扬起漫天尘土。
就在此时。
傅缙毫不犹豫,反手一抽扬起佩剑,“弟兄们!冲出城去!”
他说着已一夹马腹往城门冲去,换剑提刀, 一马当先冲入滚滚扬尘当中。
西河军欢呼声才起,就被城门内陡然爆起冲天喊杀声压下,西河军先头部队才挺进,傅缙长刀一扬,已血溅当场。
狭路相逢勇者胜,朝廷兵卒留下,就是一个死字,被激起的破釜沉舟气势如虹,如离弦的箭,生生冲出一个缺口。
西河大军骤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傅缙率的左领军卫,以及刘檀匆忙聚拢起的万数左骁卫,合共三万多的精兵,已杀开内围,往东北方向而去。
傅缙骁勇善战,刘檀也是悍将一员,二人身先士卒,率后方军士越杀越勇,待西河王得讯时,他们已杀出一个口子,疾奔至包围圈外围。
于此时此刻的西河王而言,当然是乘胜攻陷京城最为重要,他毫不犹豫,放弃追击并合围傅缙。
沉沉夜色中,泛着寒光的黑甲正“滴滴答答”淌着鲜血,这是敌军的血。傅缙一手提刀,一手控马,眉梢眼角沾染点点殷红,俊美的年轻面庞再不见丁点温和,线条冷隽,目光凌厉。
已成功冲出包围圈,刘檀问:“傅兄弟,我们往何处去?”
说是投奔宁王,也得有个章程。
当然刘檀也不是傻子,慕宁王贤德什么的,若宁王没心思,投奔个屁?他傅兄弟怕早就察觉风声,或许甚至早就是宁王的人。
刘檀也不介意,他对朝廷真心灰意冷,且如今京城这状况,朝廷还能不能在都是一个大问题,怎么也得给自己谋一个去路。
他挺相信傅缙眼光的,端怀太子贤名早有耳闻,这宁王应也不差,很自然就接受了。另外他表达意向后,傅缙也立即派人连同他的亲卫一起,去他家中安置藏匿他的家小了,最后一点后顾之忧都去了。
傅缙道:“我们往东北方向,绕郑县再北上。”
宁王正南下,他讯报刚已发出了。
他们现在的干粮能支撑两日,郑县早已备了适当粮草,补给后通过讯,再确定下一步动向。
傅缙这边已稳下来了,他开始惦记楚玥,虽说准备充分时间也足,但京城这般乱,他总是担心的。
也不知她平安到了祖母处没?
他总就怕路上有什么耽搁,傅缙想起章夙,他率军而出,那个姓章的恐怕一得讯就会明悟。
想个这个应不怕的,楚玥那边已做好准备,一得讯就出了。城门未破前,镇北侯府还不是姓章能擅闯的之地。那个宅子挖了地下密室,备了食水干粮,他亲自看过的,本应放心的。
应无碍的。
待京城重新平静,她乔装而出,届时他接了她,夫妻就能团聚。
傅缙压下牵挂,下令全速前行,不想有二骑飞马急追, “将军,冯军侯遣人回来报讯!”
这冯军侯,就是冯戊。傅缙一回头,见其中一骑之上的正是他的心腹亲卫陈栗,方才在城头,他亲自点选出折返侯府保护楚玥转移的人之一。
好端端的,若顺利护着楚玥转移成功,冯戊是绝对不会再遣人冒险出城报讯的
傅缙心头登时“咯噔”一下。
“何事?!”
他厉喝一声,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声音高得变了调。
陈栗飞马至近前,翻身而下,“属下等无能,未能成功护少夫人往安定坊!”
他声音也很急:“我们才过城西,竟见大批羽林卫奔往府里,幸少夫人早一步离开,只羽林卫追截极急。至外城,城门破,泰□□林卫停下,却又有那章夙遣出数十员好手,追擒少夫人一行!”
冯戊和楚玥一行走得是同一个方向,很快就察觉羽林卫的动作,继而发现楚玥一行的踪迹。但彼时羽林卫急追合围,他们已排斥在外无法汇合。
冯戊等人只能在外围狂奔追赶。
一直到了外城,人越来越多越难行,混乱一片羽林卫被绊住了。冯戊等正要趁机和楚玥一行汇合,谁曾城门破的当口,却出现一个章夙。
冯戊和楚玥一行还有些距离,但那二楼围栏居高,他将人看得真真的。
章夙遣出的那数十个好手,看样子不单单是拿人,箭矢不断显然无法生擒就要格杀的。
冯戊等一直追着,可惜困于人流一直无法汇拢,跟着从西城门奔出之时,却见那章夙的人取出一枚令牌,截住西河军一个校尉。那校尉立即下令城外军士一起配合追捕。
不得了,情况脱离掌控,越来越险,一出城,心焦如焚冯戊立即打发人急追大部队给傅缙报讯。
“主子!梁荣背少夫人往西南而去,只围捕者众,……” 陈栗说不下去了。
傅缙心脏都漏跳一拍,举目往京城方向望去,只见硝烟滚滚,古朴而宏伟的城廓被焦火和黑烟笼罩着,沉沉黑夜中,如同濒死巨兽。
“秦达,此处暂交予你,你引军北上,目标郑县,我接了玥娘,便会追上!”
毫不犹豫,傅缙就要折返接楚玥,秦达眸带忧色应了。只刘檀面上有些犹豫,大军肯定不能陷回去的,傅缙带不了多少人,此番折返京城何等凶险。
但他到底还是没劝,只道:“傅兄弟,切切小心。”
傅缙已点出数十员心腹好手,狠狠一抽马鞧,直接往陈栗所指方向急赶。
他连连打马,心焦如焚,越接近京城,就越能见乱像,从城内逃出的百姓惊惶逃窜,而一列列西河军持木仓执矛,气势如虹,挟此大胜连伤兵都不见颓色。
傅缙心里虽急,但也只不能暴露先让自己陷入险境,一行人先自西河军尸身上取了军服换下,而后再打马狂追。
到了西城城门一带,陈栗已无法指路了,傅缙试图寻找暗号。只是这何其之难,放眼乱哄哄一片,焦土血腥滚石檑木战火,乱窜的百姓,一撮一撮往外突围正和西河军混战的朝廷兵士,黑漆漆的夜里,根本无法寻到。
傅缙循着西南方向追去,策马狂奔迂回寻找,偶尔遇上怀疑他一行的,他干脆利索直接格杀。
耗的时间越久,心越焦灼,楚玥身边只有十几人,就算加上冯戊,也就三十多,如何能在成千上万的西河军中逃脱?
某个念头不可抑制升起,心肝一颤,他立即压了回去,不可能的,她遇过不少惊险,不也一样平安过来了吗?
他一贯不信神佛,只此刻禁不住祈求,只盼上苍垂怜他成长坎坷,幼年孤苦,佑她顺顺利利脱身,再不济,支撑到他赶至也行。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也是愿意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渐渐追出外围,傅缙正打算折回头往另一方向时,忽前头负责搜索暗号的一人高喊:“主子,主子,这边有个暗号!”
在战乱外围,一条小土路的侧的大石抵达,匆忙划出的暗号很新,箭头一指,正是往外指去。
发现暗号的人顺手一拨,露出草丛底下一片新踩出的凌乱脚印。
是这边,终于找到方向了!
傅缙来及不喜,五内俱焚,他一扬鞭,直接往草丛方向冲了过去。
……
楚玥这边的情况真的很不好,身边一直在减员。
没想到那个章夙在西河军竟如此高的地位,凭借一个令牌,就能调动军队。
随人流冲出西城门时,那接令的校尉已火速聚拢周围的军士合围。万幸百姓太多,冲得西河军无法合上口气,一行人护着背上楚玥的梁荣,憋足一口气狂奔。
合围失败,谭恩直接令上箭阵,飞蝗般箭雨激射而来,刹时惨叫声一大片。
楚玥恨极,只她无法,只得咬着牙抓紧梁荣的肩膀。
她最终侥幸逃出箭雨范围,谭恩率一种好手连同近百骑兵在后头急追,期间终于和冯戊一行汇合。
疾奔二十余里,四周的西河军越来越稀,只谭恩一众依旧穷追不舍,植被已经多起来,梁荣冯戊率众直接一头往茂盛的草丛撞进去。
有了障碍物,到底是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敌人有马,可轮流歇息,还有箭矢,一路冷箭不断。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他们的箭囊空了,只天要绝人,前方竟出现断头路,他们不得不绕道,这么一耽搁,被穷追不舍的谭恩等人追上。
敌人迅速形成包围圈,不得已,梁荣只能快速退上身侧一土丘,将楚玥放下,诸人团团将她护在身后。天还很黑,但底下敌人刀刃寒芒闪动,楚玥捏紧自己手上的匕柄,绷紧脸盯着下方。
谭恩也盯着她,这位容颜娇美的镇北侯世子夫人十分狼狈,几缕凌乱青丝垂在脸侧,只那线条精致的眉眼却十分坚毅,掠过她手里那柄短匕,他挑了挑眉。
“生擒此女,倘若不能,毙之。”
谭恩长刀一指:“余者,就地格杀!”
一声令下,一场血战开始。
敌人足足百余,除却寻常骑兵,还有身手上佳者足足四五十,而楚玥身边,如今仅剩二十三人。
刀剑入肉的“噗呲”声,有鲜血溅在楚玥脸上,温热粘稠,是梁荣的。谭恩率一众好手直奔楚玥而来,梁荣冯戊死死挡在前头,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谭恩身手并不逊色于梁荣。
很快,梁荣冯戊几个身上就挂了彩,敌方有意识的将他们楚玥身边的分开,众人自宁死不愿,只是打斗当中,有许多时候根本无法控制。
渐渐地,楚玥身边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梁荣。谭恩冷笑一声,一刀斜劈梁荣左胸,梁荣回刀挡住,然就在此际,已有另一人窥得空隙,以剑直刺楚玥咽喉。
楚玥急退一步,险险避过剑锋。
只这么一来,她终是被逼离开了梁荣的保护范围的,梁荣冯戊暴喝一声:“少夫人?!”
冯戊梁荣急急要冲上来,却被死死缠住,二人刀势大涨,不顾防守只求攻击,以求尽快脱身。
可再快也不能立即,楚玥这边已险像环生,那人“唰唰唰”连续三剑,若非对方现在还想着生擒,楚玥必当场毙命,饶是如此,她也已扑倒在地。
土丘顶部草木稀疏,又干又硬的黄土地,楚玥扑得一脸尘土,她顾不上,一回头,却见那人闪电般探出手擒来。
她一咬牙,猛就地一滚,从丘顶“咕噜噜”直滚而下。
土丘上血腥满地,石块甚多凹凸碰撞极痛,楚玥全然不觉,她尽量往自己人多的方向滚。
冯戊奋身一扑,一剑狠狠戳在急追楚玥而下的那个褐衣人背部。
褐衣惨叫一声,直接往丘下扑去,恰恰就扑在楚玥身侧。
楚玥一个骨碌爬起,她咬牙扬起双手,连人带匕首直接往褐衣扑过去。
“噗”一声闷响,她死死攒紧的匕首齐根没入对方左胸,褐衣瞪大双眼,楚玥猛一抽,猩红的鲜血直接喷在她脸上,又热又腥,令人作呕。
可楚玥没空作呕,她甚至连第一次亲手杀人的颤栗都不能有,有两名敌人提刀向她跃来。那边谭恩见久攻不下,折损兄弟,眉目一冷:“不必留活口,都杀了!”
那明晃晃的剑刃一转直奔楚玥咽喉而来,这回动真格了,不擅武艺的她避无可避,狼狈在地上一滚,眼睁睁看着那剑尖直刺她咽喉。
最后一刻,她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这辈子是这么死的。
没死在没多少把握的购马路上,却死在准备充分的京城之变。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最后一刹那,她眼前闪过自己至亲,父母应该会很伤痛的。
另外她想,傅缙,他也应该会伤心的吧?
耳边刀剑“铮铮锵锵”,冯戊梁荣等人急呼,声音就在耳边,却有仿佛离她很远。
一刹那仿佛很长,其实很短,来不及想太多,她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刺向她咽喉,剧痛将至,呼吸一窒。
但谁料,剧痛未曾至,耳边先“噗”一声闷响,有一蓬鲜血溅在她身上,那已逼近仅剩一掌距离的剑尖倏一顿,只听见“哐当”一声锐响,长剑落地。
那人一头栽倒在楚玥胸腹,楚玥闷哼一声,只她也看得分明,那人后心中了一支箭,箭矢力道强劲,直接穿透他的左胸,一箭毙命。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狂奔而至,楚玥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尸首,侧头一看,却见数十丈外黑憧憧草丛一分,一个高大的身影打马跃出。
楚玥一直很坚强的,就算方才濒临死境她也未曾允许自己生怯,只在骤看见傅缙身影那一刻,她喉头一哽。
“夫君!”
……
傅缙又急又怒,一箭射出他打马急上,执一柄长刀如同夺命修罗,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他以最快速度赶至楚玥身边,一俯身将她拉上马背,“别怕,我来了!”
是他怕,就差那么一点,他就与她天人永隔,他的手都有些颤抖,箍得死死的。
“宁儿别怕,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会师了!!至于楚姒,咱们明天再说她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嘿嘿,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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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97章
接下来的事情, 楚玥没看到。
傅缙一只大掌紧紧扣着她的后脑勺, 将她的脸按在怀里,“别怕宁儿。”
“我没怕。”
声音出口, 是嘶哑的,楚玥这才发现, 她在战抖着, 控制不住, 整个人战栗着。
那条臂膀, 又拥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下颌紧紧贴着她的额头, 楚玥贴着他的颈窝, 颈间大动脉“噗噗”跳动着,急促而有力。
熟悉的节奏,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楚玥大口呼吸,自己终于安全了。
耳边嗡嗡, 所有杂乱离她很近,仿佛又很远,她闭上眼伸出两条手臂, 反手圈紧他的腰, 很紧。
傅缙一扯身后的披风,将她密密裹住,抬目冷冷环视一圈:“所有人,就地格杀!”
眸光冰冷, 沉沉的戾,他带来的数十好手已杀入战场,形势立即扭转。
谭恩见势不好,下令撤退,可惜已经晚了,被对方反围住。眼见傅缙如同夺命修罗,长刀横扫血腥飞溅,直逼他面门。他大骇,疾速后退,只刀锋已逼近,一道寒芒如白练,刀锋过处,身首分离,一腔热血瞬间喷薄而出。
傅缙恨极,横刀再劈,真真将此人大卸了八块。
一场反扑绞杀,有漏网之鱼脱逃而出,傅缙命人急追,不管是因怒恨还是为防泄露行踪,他都不允许跑掉一个。
耗了些功夫,将这群人悉数格杀,冯戊梁荣二人单膝着地:“属下无能,未能顺利护少夫人转移!”
“起罢,汝等无罪有功。”
冯戊梁荣等人伤痕累累,若非他们奋不顾身,绝对撑不到傅缙寻来。
褒奖过后,傅缙下令立即原地给重伤员处理了伤口,而后放了一把火焚去痕迹,翻身上马,一行人迅速离开此行,循东北而上。
此地不宜久留,赶路很快,傅缙略略揭开披风,见楚玥闭目靠着,也不是有没有睡?
她浑身脏兮兮的,青丝凌乱,脸上身上尽是血迹尘土,万幸血不是她的,傅缙大致摸索检查一下,心才搁回肚子里,又把斗篷掩上。
“全速前行!”
……
天已经蒙蒙亮了,就这样一路疾奔,直到将近郊抛在身后,远离了硝烟,中午时分,才寻了一个水源暂歇息。
诸卫警戒的警戒,生火的生火,傅缙直接驱马沿茅草丛生的小溪上游前行些许,勒停,这才小心抱着怀里的人下地。
他没肯放手,直接将人搂着在溪边坐下,绞了帕子,“宁儿,擦把脸。”
仲春的溪水沁凉,湿帕子覆在脸上,楚玥睁开眼。
楚玥没睡着,死里骤逃生整个人虚软无力,仿佛躺在棉花堆里似的,手足也冰冰凉,现在都有些没缓过来。
惠风和畅,睁眼见天蓝蓝的,身遭青草小溪,“哗哗”流水声,和之前仿佛两个天地。
她支起身体:“我自己洗。”
擦是擦不干净的,得洗,那血还糊在脸上,干了绷得紧紧的,能想象到自己的尊容,难为傅缙一点不嫌疑,还一脸关切看着。
楚玥半跪在溪边,几乎整张脸浸入水中,她的双手也沾满了血,是杀那人时溅上的,干涸了褐红一块块,她使劲搓着,白嫩的手背红了一片。
傅缙在身后抱着她,很紧,他几乎就不肯松过,实在是后怕了,那一刻心脏仿佛停摆似的,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一箭没有射正,会怎么样?
他掰过她的脸,大力亲吻她,唇舌交缠,口腔的温度,让他确确切切感受到她的存在。
许久许久,直到胸腔隐隐闷疼,两人才喘息着分开,傅缙将她的脸按在怀里,喃喃:“都怪我,没安排妥当。”
“哪里能怪你?”
楚玥摇头,“这突如其来的,谁能预料?又不是神仙。”
她靠在他怀里:“不许你这么说,我不爱听,也不许这般想。”
见他仍绷得紧,她便捉起他的大掌,按在自己左胸,“你听听,我不是好好的吗?”
掌下“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的有力跳动,鲜活,生命力强劲,傅缙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嗯。”
他俯身亲了亲她,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许久才松开,他亲自拧了帕子,给她一点一点整理身上的尘土血迹。
楚玥安静靠在他怀里,她动了动手指,总觉得手上有种黏糊糊的热腥感觉,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白生生的皮肤泛红,是洗干净了的。
回顾这一夜,惊险得不行,一度濒临死境,她还亲手杀了一个人。
眼前忽浮起那人暴突的眼球,心里一阵不适,她立即闭了闭眼。
“夫君,你那边如何了?”楚玥给自己转移注意力。
傅缙拔开水囊的塞子,凑到楚玥嘴边,她喝了几口摇头,他也仰首灌了一口,而后将水囊按进小溪,“很顺利,我们追上去汇合后,直接前往郑县即可。”
郑县楚玥当然知道,里头的粮草还是她负责安排的,“那就好。”
虽有惊险,但一切往原定计划进行中,他们会先去郑县落脚休整,期间和宁王通讯,而后按照局势决定,双方是否立即汇合。
若汇合,宁王的意图就彻底摆在明面上了。
既一切顺利,楚玥就放下心,她想起京城:“也不知现京城如何了?”
她下意识回首眺望,由于距离和地势,什么也望不见,只隐隐见那方向有些灰霾,笼罩着那一片。
想起楚姒。
还有傅延。
二人互通消息,楚玥已经城里的事都给傅缙说了,楚姒随她出府,如果顺利摆脱羽林卫,她该去找傅延吧?
傅延是朝廷军主帅,如今京城沦陷,那他……
傅缙淡淡道:“我已提前告诫,道不同,无法相容。”
楚玥默,也是,若傅延决意死守,难不成傅缙也抛弃一切捆在上头吗?
这父子二人疙疙瘩瘩,真没到这份上。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至于楚姒?
楚姒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梦中她最终是被傅缙亲自手刃的,也不知变没变?
……
楚姒这边,其实也尘埃落定了。
时间回溯到昨夜。
在羽林军手下脱身的她,确实拉着儿子直奔南城城头,去寻傅延。
一切疑惑,只有找到丈夫后才能解开。
也只有找到人后,才能安全。
楚姒是幸运的,她抵达的时候,刚好看见傅延一心腹在城下指挥民夫搬动火油滚石。
她立即冲上去。
那人一惊,立即使人将楚姒母子送上去。
此时战况已十分糟糕,西河兵不断从云梯攀上城头,杀之不尽,滚石火油已无法阻挡城下撞门的檑木,数人才能环抱的大树干一下接一下撞在城门上,“轰轰轰”巨响,巨大的门扇已摇摇欲坠。
心腹领着近卫杀上来,“侯爷,城门快顶不住了!”
傅延咬牙:“火速召民夫运石,快!!”
京城是眼看守不住了,偏皇帝已崩,心腹其实是相劝他另做打算的,只眼下见他全无此念,只得一抹脸,“是!”
楚姒被护上城头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两句,她一骇。
傅延回头看见她母子,眉心紧皱,斥道:“你来此作甚?!”
还带了儿子?都不知危险吗?这里哪里是随意能来的地方?
傅涣带哭腔:“父亲,府里被羽林卫围了,我和母亲好不容易才逃出,羽林卫一路追捕,我们没地方去了!”
傅延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他是主帅,还在城头拒敌,不可能有人围他府邸拿他家眷的。
想起小皇帝无端端的驾崩,心里有些猜测,城里不安全了,也容不得他多思虑,傅延道:“那你和你母亲就留在此处,我使人保护你们。”
傅涣一抹眼睛点头,他知道周围很危险,但待在父亲身边总是安心的。
楚玥却不愿意。
她环视四下,战况极不好,城头上,朝廷兵士已几要抵挡不住西河军,还有越来越多的西河兵从云梯攀上;撞门声“轰隆轰隆”,震耳欲聋,两扇城门快支撑不住了。
她清晰意识到,朝廷大军要败了,京城要守不住了。另外,刚才上城头时,她还隐隐约约听说,新帝驾崩了。
一瞬间她慌张,她的所有依仗,所有底气,都要一夕覆灭了吗?
不,不,她不要死!
“不!”
楚姒高声:“城门要破了,你使人护我和三郎出城!”
她不可能留在这里等死!
“快,你使人送我和三郎走!”
声音又尖又高,楚姒妍丽的面庞隐隐见几分疯狂扭曲,傅延一怔。
眼前的妻子熟悉又带几分陌生,方才太危急,没想起,如今一怔,一个时辰前和长子说过的话忽浮上心头。
心颤了颤,一刹那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好。”
他声音又干又哑。
点了二十余名心腹近卫,傅延看她拉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
楚姒毫不犹豫离开,只她的出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顺利。
她拉着傅涣,在二十余名精壮近卫的护持下急急下了城头。城门确实要顶不住,哪怕楚姒并不懂军事,门框已被撞得弹跳支离,随时就要整个倒下了。
不断有百姓往西城门方向跑去,说是西城门已破,不过百姓太多汹涌成流,西河军都无法阻截。
“快,我们也往西城门去!”
这边百姓没这么多,中军所在西河兵又最多,即便城门撞破,也出不去的。
一行人飞快往西城狂奔,使出平生未有的速度,一口气奔至城门,楚姒大喜,果然是汹汹而出。
她一刻也不敢停,正拉这儿子要汇入人流狂奔,只这时,变故陡生。
“伧伧伧”刀剑出鞘的锐响,一行身穿扎袖劲装的精壮汉子突然拦在前头,将楚姒一干人团团围住。
楚姒身边的近卫纷纷拔剑出鞘,神色凝重,会武者不用多说,对方人数比他们多,身手也要高些。
不待楚姒一方喝问,包围圈略略一分,出来一个年约二十七八,高大修长的青年,皮肤白皙,面相英伟。
正是章夙。
章夙接讯后,便命人去拿,不想这楚姒母子直接往西城门来了。
他慢条斯理踱步而来,扫了两眼,“镇北侯夫人及三公子?”
章夙态度颇随意,有关镇北侯府继母子不和这事,他是早已耳闻的,后来排查钦差团又具体细查一番,更是了然。
傅缙和这继母不和,这继母生的弟弟大约也没多少感情的,否则此刻也不用她盲头苍蝇般乱跑。
没大用,所以他漫不经心,随意扫了两眼,便道:“杀了吧。”
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一声令下,绞杀立即开始。
傅延本身从文,他也没再军营任过职,身边近卫要么是军中选过来的,要么就是侯府本身的府卫。
主子都不从武,这些亲近府卫的身手,自然是比不上章夙这边本精选又常年见血的。
也就盏茶功夫,战斗进入尾声,楚姒眼睁睁看着对方两人提着剑,直接向她行来。
剑刃还滴着血,城头上下的篝火和战火映在其中,闪烁锐利寒芒。二人面无表情,毫不怀疑,会杀了她母子。
“不,不!”
楚姒尖声呼叫,她脑子乱哄哄嗡鸣,手足颤栗,死亡从来没这一刻般靠得这般近。
她要被杀死了!
她不想死!
可她还有什么筹谋?没有了,要死了!
对方扬起剑,母子恐惧惊呼,电光火石间,楚姒灵光乍现,“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
“你会后悔的!”
“哦?”
声音极刺耳,章夙挑挑眉,他叫停手下,无可无不可笑了笑:“那你说说,你有何用?”
他看着楚姒笑道:“你莫骗我,要是骗我,我就把你的皮生剥下来。”
这人漫不经心笑着,但总感觉不是开玩笑了,楚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激灵灵打个寒颤。
“说吧。”
“邓州你知道吗?”
楚姒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母家是邓州楚氏,此次封诏勤王,家父就是其中一员。”
是奉旨围剿西河大军的一份子,“我此行正是回归娘家,我给你们通风报讯”!”
楚姒满含希冀说出,却看章夙不大感兴趣,他并不觉得一个女人能接触什么核心,楚姒急了:“将来战况难料,有备无患!”
“另外,邓州地处江北,为扼南北咽喉的要冲之地,兵家必争,我将来可劝父亲投靠你们,岂不是事半功倍?!”
“哦?”
说到此处,章夙终于有些感兴趣,思忖片刻,他抬眼看楚姒:“我如何信你?”
怎么保证你必定依今日所言呢?
章夙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收了,楚姒一喜,可是怎么保证?她一时除了发誓赌咒并没有想到更好的方式。
正焦急,章夙却不用她想了,视线往楚姒紧紧拉住的傅涣一瞥,轻描淡写:“你就将这儿子留下,何时我需用你,而你又为我所用,再母子团聚罢。”
话罢,他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又要来啦!哈哈哈哈宝宝们明天见,么~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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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98章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 傅缙一行并不清楚。
午间稍稍歇息后, 又立即赶路。
傅缙照旧和楚玥一骑,她脸还有些泛白, 精神头并不好,他看着心疼, “睡会吧, 我们入夜前应能赶上。”
楚玥确实觉得很疲惫, 点了点头。
傅缙还用披风裹了她, 眼前暗下来了, 很颠簸, 她闭上眼许久,才渐渐有些昏沉。
半昏半醒, 到了傍晚,已能远远望见大部队行军的烟尘,诸人精神一振,立即打马急赶。
双方汇合, 一直提着心的秦达和刘檀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玥娘,你可有伤?”
问话的是秦达,楚玥和傅缙身上血迹斑斑, 楚玥脸色也不大好, 他担心。
共事两年余了,拢共就楚玥一个女的,一众大男人总是更照顾一些的。
楚玥微笑:“无事,也就有些淤青。”
秦达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二人很熟稔,看得刘檀有些诧异,但他也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双方私底下也要好。
不过很快,让刘檀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又赶路一段,至彻底入夜,停下扎营歇息,安排好巡营守夜,又分头安抚手下军士,最后众人往中帐去。
这是商议正事的,不想又见楚玥在场,而且还端端正正坐了一个位置。傅缙上首主位,秦达坐他左下手,而楚玥很自然坐在秦达下手,留下来的傅缙右下手,则是刘檀的。
楚玥摊开地图:“距离郑县约莫还有一百五十里,后日午间应赶至,我们的干粮还能支应。”
她要谋求的,是军师幕僚角色,以商号便利掌粮草,和大军同进同退,而非被安排在最后方。
楚玥已将底子打好了,现在需要做的是积极主动地进入角色,最后在和宁王汇合之前就融进去。所有事情都比不上这个重要,她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其余一切都被她暂时抛在一边。
傅缙颔首:“在郑县暂停休整,看局势如何,和殿下通讯过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粮草能支应半月,若有需要,再行调度。”这一切事情准备,都是楚玥经手的,所以她清楚得很。
她这熟稔程度,真真让刘檀目瞪口呆,而且最古怪的是,傅缙秦达还有其余几个左领军卫的校尉副将,人人一脸自然,视若等闲。
大家自然不会看不见,秦达便笑:“玥娘巾帼不让须眉,郑县那边是粮草,就是她打理的。”
这话含蓄,但很容易就听出来,楚玥一直都参与类似事务,且貌似宁王也知知晓的。
刘檀惊讶极了,这事非同小可,又不是没人,怎么让个深闺女子掺和进来了?
不过惊讶归惊讶,刘檀也不是没眼色的,楚玥资历明显比他深,自己初来乍到不了解也不打算发表意见,闭上嘴巴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楚玥微笑和他打了个招呼,“刘将军,久仰大名。”
刘檀惊讶看得出来,却是个正直汉子,他眼睛瞪得滚圆打量楚玥,也没遮掩。见楚玥打招呼,他慌忙拱手:“嫂夫人谬赞,我何来名声?”
这有些不好意思,他粗人一个,个漂亮的小娘子赞他,差点就要站起来,被傅缙按住。
刘檀这人不错,难怪傅缙愿意招揽他,楚玥相信,只要自己有真本事,对方会很快接受的,她微笑:“刘将军日后称我玥娘便可。”
“这……好吧。”
待二人互相认识过后,傅缙便让散了,“好了,今夜早些歇,明日赶路。”
秦达刘檀等人站起告退,利索出了帐,刘檀角色进入很快,已隐隐以傅缙为首。
......
待众人离去,帐内就剩傅缙和楚玥,楚玥一松乏,面上便现出疲惫之色。
傅缙颇心疼,抚了抚她的脸,命人将烧好热水抬进来,嘱咐道:“你洗了早些歇,我回来给你擦药。”
这才出来的第一天扎营,谨慎的必要的,傅缙要增派哨骑,还得亲自巡过营寨才能放心。
“何需你?我自己擦就就行了。”
他都这般忙了,楚玥淤青多在手肘膝腿的位置,都是自己能够上的。
傅缙一想也怕她睡下反被自己折腾醒,于是就点头,亲亲她,“那你洗好就睡了,莫等我。”
“嗯。”
傅缙确实不得空,匆匆说了几句,就起身出去了。
楚玥筋骨疲乏,人也不大精神,坐了一会,才站起身入了内帐。
中帐用油布分隔帐外,外大内略小,外帐乃商议军机之地,而内账则是起居之处。傅缙率军杀出城,肯定是轻装上阵的,后勤军备并不充裕,这不管内帐外帐,都是颇粗陋的。
屏风没有,左侧是割茅草垫得厚厚再铺上油布的临时床铺,右边放了两桶水,其中一桶热的,蒸气腾腾,弥漫了整个内帐。
楚玥掬凉水洗了一把脸,人精神了些,接着她洗手,将一双手浸进热水里仔仔细细洗了一遍,连手指缝都揩了一遍。
其实她想用胰子的,但知道没有。楚玥倒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她一贯不会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的,主要她总觉得手上有血腥味,还有脸。
那心头血喷溅在她的皮肤上,总觉得格外热烫,那温度仿有残留似的,经久不去。
楚玥长吐了一口气。
那么多人为了护她而牺牲了,她心里沉甸甸的,压得很难受,这一路上她忍不住想,自己的事前计划其实能不能更好一些?如果更好一些了,是否就能避免这些伤亡?
她总忍不住反复地想。
还有,她亲手杀了一个人。
那种手持锋利锐器,狠狠“噗”一声插入皮肉,直接穿透对方的心脏的感觉。她手猛一抽,对方闷哼一声,凸大双眼死死瞪着她,喷出的血液是滚烫的。
楚玥经历过惊险,购马途中不论是匪徒还是北戎军,血腥厮杀场面她已见过多次,原应该更好适应的。
只这回,命悬一线的惊惧确实去了,只那杀人的感觉却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唉。
楚玥其实知道这也算正常的,毕竟谁也不是什么天生杀人狂,这破天荒头一遭,有不适才是合理反应。
缓缓就好。
......
楚玥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也没打算告诉傅缙,他够忙的了,睡觉时间都少,哪里能再给让他分神来特地安慰自己?
只不过,这回她似乎高估了自己,作为一个来自和平年代,又养于深闺十多年的人,这自我调节的效果并不大如人意。
......
调了温水,楚玥将就着麻利洗了,她身上磕青和擦伤不少,好在俱不严重,抹了药后,倒头就在茅草床上躺下。
闭上眼一会,总浮起那些血腥场面,很累,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她扯过傅缙留下给她当被子的猩猩毡披风,蒙在头脸上,熟悉的气息覆盖,这才感觉好一些。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昏半醒,最后一个温热的怀抱从背后紧贴并环抱住她,她才终于睡沉了过去。
次日天蒙蒙亮起,迅速整装完毕,奔赴此行的目的地郑县。
说到这个目的地,其实他们目标并不是郑县县城,而是距离郑县六十里外孟门山上的一处山寨。
孟门山乃崎岭山脉分支,山势险峻,连绵不绝,那山寨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又交通便利,距离京城又不远不近,是一个上佳的暂时落脚点。
早在年前,傅缙就悄悄遣人将这山寨头子拿下,而后腾空,再安排人佯作山匪给占住了。
傅缙一行轻装急行军,赶了一天的路,第二天起身又行至中午,终于遥遥望见那镶嵌在山腰若隐若现的寨子。
这寨子驻三万多兵是有点小的,但挤一挤还能放下,楚玥提前已安排妥当,内里粮草备足半月,又另有营帐里衣洗涤用品等等后勤装备,缺的都补全了。
因为准备充分,抵达后,她利索将物资分发到各营各部,很快就打理妥当。
完成后,她就可以休息了,驻防巡哨等军事上的安排并不归她管。
这会好歹能正正经经睡床了。
傅缙嘱咐她:“诸事明日再议不迟,我已命人提了热水来,你歇口气就梳洗睡下,莫等我。”
他皱眉,实在楚玥这几天都恹恹的,人眼看这憔悴了些,抚了抚她的脸颊,“趁着休整,得好生养回来。”
楚玥笑:“知道了,你赶紧安排驻防去吧。”
傅缙给她调好了温水,又俯身亲了亲她,这才转身出门。
出了门,眉心却未曾松开,他琢磨得给妻子请个大夫上山诊诊脉才好,营中军医专精治伤,到底差些,还有不知安神解乏的药缺不缺?都得备齐。
这几天白日颠簸,夜间条件也差,加上她睡得也不大安稳,想来是前儿太险到底是有些惊着了。
傅缙心里记挂,脚下飞快,将营寨巡了一遍,又安排骑哨和卡哨,待一切妥当,他立即回房。
二人就住在山寨中心的一处小院,守卫森严,哨岗处处,挥手叫起见礼的亲卫们,他无声推开门,返身掩上。
夜色已深,房内烛光早吹灭大半,仅余角落一支留烛,这青石地面并无铺地毯,怕惊醒她,他脚下放得很轻。
在外间解了甲胄,脱了沉重的军靴,快速梳洗了,他才要撩起内间门帘,忽听见内里有些响动,她含含糊糊仿佛说些什么,傅缙忙快步进了去。
入得里间,原来楚玥却未醒。
不过她睡得不大安稳。
额际密密的一层细汗,打湿了她的鬓发,零零散散几率黏在脸颊上。有朦胧月光从半旧的窗纱滤进,映在她的汗湿的面庞上,显得有点儿苍白。一双弯弯的柳叶眉紧蹙的,她喃喃地说着什么梦话,人却未醒。
傅缙听着,仿佛是什么“……小心,不要,……血”,模模糊糊地,听着不真,只她却下意识摇头,睡得更不安稳了。
傅缙不禁蹙眉。
不对啊。
他本以为她是被命悬一线被惊着了,缓缓就好。至于奔逃血腥这些应该没什么的,毕竟也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出关买马她就见过多次,已适应过来了,表现良好的,且她本就不是一般的柔弱闺秀。
现在看来,却不对劲,这都几天了,半点不见缓和。
傅缙想了想,先俯身轻拍一阵,待哄得楚玥平静下来,他站起,出门去了冯戊梁荣处。
……
冯戊梁荣负了伤,好在都不是要害,养了几天,已能下地行走。
目前正是己方关键阶段,二人也很关注,待同袍回来给仔细说了驻防等安排,二人才打算睡下。
不想,傅缙却来了。
听及主子问大前日从京城逃出时,路上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没有?
梁荣粗犷汉子一个,没多少太细腻的心思,闻言便把羽林军章夙等事又说一遍,却见傅缙摇头,他苦思冥想不得不禁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傅缙简明扼要:“少夫人夜不安稳,至今如是。”
梁荣抓耳挠腮,倒是冯戊若有所悟:“这,这只怕是……”
“什么?”
冯戊拱手:“少夫人临危不乱,曾手刃一人。”
第一次杀人,他们很多大男人都不适,更何况是个深闺女子?冯戊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赶紧将当时情形仔细说了一遍,楚玥滚下斜坡,那人中剑跌落,她快速弹起,一匕首郑重对方心脏,猛拔出鲜血喷了一手一脸。
仔细回忆,事无巨细。而楚玥这几日,就是格外地爱洗手。
傅缙眉心登时一拧:“为何不早些禀报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哈!
99、第99章
傅缙一听, 登时就明白过来了。
毕竟他也有过第一次。
祖父教导学武用兵, 自来看重实践,得到他十三四岁火候初到之时, 便安排他去剿匪。还记得长刀第一次命中匪首咽喉之时,那喷薄而出的鲜血撒了他一头一脸, 当时是什么感觉。
只不过傅缙一直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什么路, 他心里准备十分充分, 默默将那些不适压下, 缓了二日, 便缓过来了。
可楚玥不是他, 没有心里准备,亲手去杀一个人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规划当中, 却骤不及防的,突然就发生了。
他都需要缓了二日,更何况她?
这么大一件事,却无人告知他, 他登时又急又怒。
呵斥冯戊梁荣二人一番,傅缙匆匆折返。
回到小院,却见正房的灯亮起, 楚玥拥被坐起, 她擦过脸寝衣也换了,不见汗渍,正盘腿坐在床上捧着一盅水慢慢啜着,见了他回来, 问:“梳洗了没?快快睡罢。”
这些天,他也够累的了。
傅缙心里气急着,这都几天了,她心内难受,却不和他倾吐。
想斥她逞什么能的,只看着她一张比平时苍白的脸,声音也轻,有些无力,却目带关切看着自己,到底舍不得。
他重重在床沿坐下,恼怒:“你手刃了那贼子,为何不告知我?!”
楚玥惊讶了,他怎么知道了?问冯戊梁荣吗?但这几日,她觉得自己面上没什么异样的啊?
她才想罢,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了。
楚玥梦梦醒醒半宿,血光浮影,好几张熟悉的面庞闪过,都是为她牺牲的亲卫们,黯然之际又见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贼,那一双暴突的眼珠子格外清晰。
当即惊醒,醒来后骨酥筋乏,现在人还软着 ,被他一扯,整个人跌入他胸膛,鼻尖猛撞一下极酸楚。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瞒我?”
他气得很了,连连说她,只说到最后,却是自责:“都是我不好,我未曾安排妥当让你受此惊吓。你这几日不对劲儿,我都未曾发觉,……”
他反反复复苛责自己,那双手臂箍得极紧极紧,楚玥的脸还压在他的怀里,硬邦邦的胸膛咯得她鼻尖酸得很。这种酸楚从鼻端蔓延到眼眶,又一路沿着脉络蔓延至心脏位置。
“怎么怪你?”
她抿唇,忽忆起那血腥的夜,还有方才的惊梦,鼻端和心头的酸楚让她情绪涌动,骤眼眶一热,就落下泪来。
“这几日,我总在想,事前安排是不是能更好一些?如果我顺利去了祖母处,不见那个章夙,他们就不用牺牲了。”
牺牲的这些近卫,面孔或多或少熟悉,这些生命压在她心坎上,始终沉甸甸。
她闭上眼睛,将脸紧紧埋在他颈窝,“还有那个人,我总是梦起他的眼睛,他瞪着我,血很烫。”
她喃喃地,诉说自己的愧疚和害怕,傅缙只觉又一只手探进他的肺腑,一把抓住自己的心脏,左胸位置一阵阵发紧,难受极了。
“别怕,别怕宁儿。”
楚玥说那话时,下意识蹭了蹭双手,却被傅缙执起,他细细亲吻着,“那贼子助纣为虐,穷追不舍,正该将其刃之。”
“你做得对,莫怕。”
“无事的,他人死魂消,我已将他尸身悉数焚之,他还能奈何?”
一遍又一遍,他细细亲吻的,吻遍她手心手背手腕,所有有可能沾染上鲜血的地方。他的唇柔软,温热,奇迹地将那种黏糊糊始终残存不去的热腥感觉覆盖了去。
傅缙又亲吻她的脸,用大拇指细心抹了鬓角残泪,绵绵密密,最后一吻印在她的眉心。
“至于邓忠等人,你亲自安排他们抚恤,好不好?”
傅缙不会亏待身边的人,自是有一套完善的抚恤章程,现在他让楚玥来,让楚玥亲自安排,“情况突变,谁能预料?我不能,你也不能。”
“日后他们的子嗣长成,你自可照拂扶持一番,你说可好?”
“好!”
楚玥感觉好受多了,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傅缙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接一下。
安静的室内,烛火无声燃烧,傅缙轻声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和我说好不好?”
他喃喃道:“勿要我担心。”
本已渐渐安静平和的内心,忽涌起一阵酸涩之意,楚玥睁眼看他,柔和的烛光映照下,他一双深邃的黑眸极温柔,柔得仿佛有水泻出,要将她密密包住。
她听见自己说:“好。”
傅缙俯身亲吻她,很温柔很温柔的吻,慢慢的,她闭上眼睛,许久,感觉他将自己放下,吹熄了烛火。
他躺下拥着她,在她耳边说:“睡吧。”
……
这一夜,楚玥再没梦见那双暴凸的眼睛,她沉沉睡去,睁眼天色已明。
朦胧晨光从棕褐色窗棂子滤进,吱吱喳喳的,山间鸟语虫鸣,楚玥的心这几日来首次获得平静,那些血腥仿佛悉数被抛在昨日,她感觉轻快起来。
深吸一口山间特有的沁凉清新气息,她伸了个懒腰,起身穿衣梳洗。
待打理妥当,楚玥打开房门,院内近卫抬上一张小食案,恭敬见礼并退下。
无人贴身伺候,楚玥却适应良好,盘腿执箸,见那食案上有烙饼糍粑肉脯,还有一碗熬得极浓稠的栗米粥。
山寨储藏粮草,未免引人注目,自然以耐存耐放为主。傅缙每入营统军,必和众将士同用营中饮食,从不另外购置。楚玥却知,营中的栗米粥不可能熬得这么粘这么细,必定是他特地嘱咐的。
执起调羹,她微微一笑。
饱腹之后,精神更爽,楚玥正要出门,却见傅缙大步而来,后头跟了个胡须半白战战兢兢的老大夫。
他一进门,视线就睃向楚玥,见她气息明显比前几日好,微绷的神色登时松乏,“宁儿,你坐下,让大夫给诊诊脉。”
这老大夫,是他昨夜就打发亲卫微服入郑州请的,本看在银钱份上老大夫就出个远诊,不想却来了这么一个要命地方,战战兢兢,也不敢怠慢。
楚玥将手腕伸出,搭在小枕头上,她仰脸笑:“我无事,好得很。”
傅缙就立在她身后:“看看更稳妥些。”
那大夫仔细切了脉,拱手,说夫人只是过疲,服两剂药即可,并无大碍。
傅缙命他快快把方子开来。
老大夫抱着药箱出去了,他又嘱咐楚玥好生服药,楚玥无奈,只好应了。
药是傅缙特地命人进城捡的,熬得黑稠稠一碗,楚玥捏着鼻子喝了,还别说,服药后感觉确实更好些,她觉得更清爽了。
她好了,傅缙就觉开怀,搂着她一顿亲,亲得她左右摇头,推了又挡,低低尖叫又笑。
“你赶紧洗澡去,都馊了。”
春季渐渐进入尾声,阳光开始毒辣,傅缙一身厚重的黑甲,在外头忙了一天,捂得内衫都湿透了,这胡茬子一天下来也够蛰人的。
“馊吗?”
傅缙抬起袖子嗅了嗅,他本是爱洁之人,一时也有些嫌弃,不过看见她皱着脸的模样,却又忿忿,猛一把将她搂住,脸往怀里按着蹭了又蹭。
“我觉得不馊,你嗅仔细些。”
哎呀妈呀,楚玥大怒,拧着他腰眼一点皮肉旋了一圈,“快放开我。”
“不放,我们一起洗呗。”
“你,你想得美!”
“哼!”
“你,哈哈哈哈哈……”
二人打打闹闹,最后这场鸳鸯浴,洗着洗着就往床榻上去了。
傅缙没忘这是营中,他就浅尝一回便罢,不过憋够久的他最后也有些失控了。楚玥先是咬唇,最后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烛火昏黄的简陋内室,二人汗水潺潺,最后紧紧地亲吻在一起,吞下了彼此的轻吟粗喘。
事毕,他轻轻拂开她汗湿的鬓发,吻了吻,“累不累?”
楚玥睁眼,见他一双黑眸在烛光下格外地亮。
她轻轻一哼。
才不理他。
……
接下来的几天,楚玥便专注打理寨中粮草之事,三万余兵马,事情并不怎么繁复,她很快上手,并小小调整一下,把流程简化,更有效便捷一些。
然后,就是外头的消息了。
京城确实已落入西河王手里了,这位自西河到关中,已迅速割据了一大块地盘,彻底成了气候。
截止到发讯之时,京城四门还堵闭着,不知内里情况如何。倒是外头,据闻大行皇帝的徐皇后乔装遁逃出京了,连同徐氏一族,还有好几个其他的亲近家族,也不知是真是假。
至于天下局势,京城一破,勤王的诸王诸州速度立即就缓下来了,甚至有些停滞不前的。
大家都在观望着。
宁王的话由于封地距离远,回讯还没到。
傅缙估摸一下:“就这两三天,也差不多能到了。”
这寨子很稳,正好休整一下。
又等了一日,宁王的回信还到,反而是赵禹青木曹思等人护着张太夫人,先一步抵达了。
当时楚玥正跟着傅缙巡视营寨,忽听见“哒哒”马蹄声,举目眺望,却见二骑沿着山道疾奔而上。
左边一骑,青衣黑发,扎袖武士服,精瘦腰背挺直,楚玥乍眼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青木!”
果然是,青木入寨,翻身下马,便说赵禹曹思和张太夫人都来了,就在山下。不过由于山路有些陡峭上不得马车,正换了藤轿,众人护着老太太慢慢上着,他先一步上来报讯。
傅缙立即亲自下山去迎了。
惊喜打过招呼,楚玥奇:“青木,不是说京城四门紧闭么?你们怎么出来的?”
青木已看过,楚玥精神奕奕一切安好,悬了一路的心便放下了,露出一丝笑,回:“我们是城门破时就趁乱而出的。”
吉祥巷和信宜柜坊的一干人,接到傅缙的传信后,就迅速转移到张太夫人所在的安定坊宅子了。
他们打算在这里汇合,而后再见机行事。
但谁知,左等右等,却不见楚玥来。
又得讯,竟有羽林卫围了镇北侯府,大肆追搜她,按方向猜测,很可能已经从混乱的西城门出去了。
青木曹思等人登时坐立不安,赵禹等也担忧,商议着,这西城门能出去,他们是不是趁机乔装而出为好。
大家其实是想追出去的,唯一就是顾忌年迈的张太夫人。老太太一锤定音,马上走。
于是,他们就汇入奔涌而出的百姓,顺利出城了。
出了城,却全不见楚玥等人的踪迹,试着寻一寻,寻不到,京郊并不是久留之地,众人不得已,只得赶紧离开。
他们直奔郑县而来。
郑县山寨,赵禹青木几个都是知道的,无需商议下一步就该往这边汇合。众人心里挺急的,但奈何张太夫人年纪大了,过分颠簸不得,只好放慢速度,一路又避避乱兵,直到今日才至。
“主子,羽林卫为何突然围了镇北侯府?遁离可顺利?”
“无事,出了城就和世子爷汇合了。”
楚玥轻描淡写。
她精神奕奕的,状态很不错,青木便信了,“只怕是西河王那边的人得了印信,趁乱擅自调动羽林卫。”
这事楚玥傅缙早议论过了,怕是那个章夙的手笔,将此人说与青木知晓让他更加堤防,楚玥又问:“京城情况如何了?”
她逃得太匆忙,最后的讯报一点不知。
“宫门紧锁,直到我们离京时,萧太后仍在上清宫内。”意思就是说,这位是肯定没逃出京的了。
媚上惑主十数载,从卑微到巅峰,这位的人生也算传奇了。很可惜,城破她绝对无法幸免于难的,就算有人垂涎美色让其苟活,“萧太后”也是必死的。
当然,楚玥并不可怜她。
“伏小将军杀出城了,应率有数千军士,可惜,家眷来不及接出。”
这位伏老将军的亲孙子,跨过儿子继承伏老将军军事天赋的年轻人,能留一丝血脉,也是好的。
楚玥轻叹一声。
“还有一事。”
青木顿了顿,楚玥问:“什么事?”
青木便说:“我们出城时,南门也破了,确切消息,傅侯爷当时仍坚守城头,未曾遁逃。”
楚玥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宝宝问楚姒和楚家呢,其实煽动投靠没这么快,人章夙现在还看不上楚家呢,他看重的是邓州的地理位置,想着有备无患而已。玥玥还有时间。
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 (*^▽^*)
100、第100章
南门是最后破的, 一破, 京城彻底沦陷,仍坚守城头的傅延, 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战死, 要么被俘。
两个都不是好下场, 若硬要比较, 恐怕前者都比后者要更好些。
楚玥嫁入镇北侯府将近三年, 和傅延这公公碰面并不多, 对方也没对她有什么不满或者为难, 但若问观感吧,真的挺一般的。
首先是楚姒拉低分数, 后来随着对这两位的爱情故事越了解,她对傅延就越不感冒。
张氏的悲剧,傅缙兄弟的童年坎坷,虽傅延并不是直接参与者, 他甚至不知情,但不可否认,他对楚姒的爱情在里头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作用。
什么玩意?妻子病卧在床, 他居然和妻子的闺蜜旧情复炽了?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 他却让楚玥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提私德,他在大面尽忠上真无可挑剔的,明知京城要沦陷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死了, 他都始终没有背弃萧贵妃,坚持到最后一刻要和京城共存亡了。
这样一个人,就算真被俘了,恐怕日后他也会伺机自戕吧?他大约不会允许自己被敌军养着,将来有朝一日去威胁儿子吧?
结论,傅延是凶多吉少了。
反正楚玥是这么想的。
唉。
她想起傅缙,一直以来,傅缙对他这位父亲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恨怨肯定是有的,但大抵还是有爱的吧?
楚玥叹息一声,有些惦记他了。
半个时辰上下,傅缙就回来,和赵禹等人护着藤轿,入了寨门。
路上,赵禹肯定将所知的消息禀了他的,这点不用怀疑。楚玥赶紧看他,傅缙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送张太夫人入房休息,又让人把军医唤来。
军医诊过脉,说太夫人无碍,只赶路疲惫,上了年纪的人得好好歇息,以免损了元气。
“祖母,我们至少还的在孟门上留两三日,您好歇息,阿茂我已使人去接了,您莫担忧。”
张太夫人“嗯”了一声,她确实很疲惫,也无意说太多了,只执了孙子的手,缓声道:“当年你祖父就说过了,若你和你父亲道不同,各自为谋就是。虽是天生父子,也有缘深缘浅,你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说起继子,老太太神色平静,她拍了拍傅缙的手:“你可还记得。”
“祖父教诲,孙儿时刻铭记于心。”
“好,你自忙碌去,祖母歇歇。”
张太夫人着实是累了,话罢便打发了傅缙出门,楚玥回头看他一眼,廊下的阴影笼在他半张脸上,似明似灭,他垂眸,遮住目中思绪。
老太太身边倒伴着两个健妇照顾,但楚玥是孙媳,肯定得留下帮着张罗的。等张太夫人睡下了,她出了门环视寨墙一圈,却不见傅缙的人影。
问了问,却是往后头去了。
这山寨后头,是一陡坡,能腹杆山下一大片地方,是个瞭望的好地方。附近己方警戒森严,安全无虞的,楚玥便出了寨门,往后方而去。
绿树葱葱,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而上,豁然开朗,远远原野村镇点点,近处山风凛冽,傅缙独立在崖边巨石侧,沉默平眺远方。凛凛山风刮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高大的黑甲背影却岿然不动。
“夫君!”
这风实在有点大,楚玥提高声音唤道,她小心上前,在他伸手握住他一只手。
傅缙转过身来,“怎么过来了?”
他为她挡住风。
傅缙声音淡淡的,情绪并不高。
楚玥握紧他的手,安慰:“也无确切消息,父亲未必就战死了。”
傅缙“嗯”了一声。
其实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傅缙某些方面还是很了解他的父亲的,傅延的选择,并不算多意料之外的事。
他告诫过。
祖父临终前也说过,让他二人各自为谋,至于父子之情,不必强求。
他早就不强求了,其实有张氏的死和楚姒在里头,孩童时期对父亲的濡慕早磨得面目全非了。
但乍闻消息时,傅缙心里的滋味还是难以言喻的。
“小时候,每逢元宵,我父亲总会带我上街看花灯。他会把我放在肩头上,让我高高地看,……”
风声呼呼,傅缙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久远的回忆,有些惆怅,有些黯然。
楚玥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说什么,只用力握紧他的手,静静听他说着。
“……后来,我母亲病了。”
傅缙的声音渐渐变得冷硬,“我母亲重病在榻,他却和那贱婢有了首尾!”
“你知道吗宁儿?我那三弟实则是足月而生。”
对外宣布的,却是因意外七月产子。究其原因,却是傅延在一年妻孝期间楚姒就怀了身孕。等不及了,一出孝就续了弦,还不得不弄出一个意外七月产子。
他母亲尸骨未寒,他却与仇人苟且珠胎暗结了。
傅缙重重喘息着,哪怕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记初初知悉时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感。
他双手握拳,指关节泛白一阵紧痛,却忽觉有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绷紧的拳上,紧紧握住。
他睁眼,对上一双带关切担忧的柔和水眸,楚玥正仰脸他。
心中一暖,那种如火烧火燎般的怒恨便如潮水退去,傅缙松开拳,反手握住她。
“就这样吧。”
远眺一眼云雾缭绕的大山深处,他收回视线,“风大,我们回去吧。”
……
这两日,傅缙的情绪都不怎么高,他不再说,楚玥也不开口安慰,只仔细照顾他的衣食,夜间两人偎依在一起,用体温温暖彼此。
渐渐的,傅缙恢复过来了。
垂眸看她细细服侍自己穿衣,一一把甲胄的铁扣扣好,理了理衣领,才满意笑笑,“好啦。”
傅缙含笑看她,半晌,他拉她到翘头案前坐下,要亲自为她梳发。
山中的一切都简陋,梳子是没花纹的杨木梳,铜镜是不过两个巴掌大小,支在翘头案上。
他一下接着一下,细细给她顺着发,二人的视线在铜镜内交汇,唇畔微微翘着。
风从半启的窗扇灌入,和缓带着草木气息,他放下梳子,在她微翘的眼角印上一个吻。
……
二人梳洗罢,用了早膳,才出门,就见赵禹飞奔而来。
宁王回信到了。
傅缙展开一看:“殿下之意,两军立即汇合。”
至如今天下局势,西河王已成气候,赵王周王淮阳王等本势大的藩王必然不忿,如今既已起兵,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另外还会萧太后之前一道旨意召来勤王的天下诸州。这皇帝太后虽然死了,但旨意却还在,作为大梁臣子,也不能掉头就打道回府。这会是一股或凝聚或分散、或积极或懈怠的力量。
一场争夺争夺天下的混战,即将拉开帷幕。
宁王欲谋大事,这就是一个相当好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傅缙足足将京城拉出来了三万多的精兵。实话说聚焦在此的视线绝对少不了的,要是傅缙还没动向的话,大概很快就有人要来招揽了。
麻烦多多不说,招揽不成,还有可能生恨,很不利于日后发展。
因此傅缙建议,两军尽快合拢为宜,这也是宁王站上舞台的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宁王毫不犹豫就应了,除上述原因外,三万多精兵,对于封地贫瘠发展不易的宁王而言,这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不容半点闪失。
汇合的地方也圈定了,宁王南下,傅缙北上,正好相州北二百里的在郦水畔汇合。此地遥望关中,不远不近,正适宜驻足观望,以看局势发展再做下一步行动安排。
双方既通过讯,傅缙立即下令,拔营起寨。
张太夫人当然是随孙子一起离开的,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会太快,老太太乘车正好合适。
本来傅缙让楚玥也乘车的,不过楚玥拒绝了,她打算日后随大军进退的,乘什么车?当然骑马。
浩浩荡荡三万大军往北而去,一路烟尘滚滚,楚玥私底下问青木,可有楚姒的消息?
前天二人重聚,她就问过青木了,不过当时还没有讯。
今日一问,青木就低声说:“刚刚接的讯,京郊萍乡的庄子,据闻曾来了一个锦衣美妇。”
这京郊萍乡的庄子,其实就是楚姒的陪嫁庄子。青木其实也很关注这件事,早早的,他就在楚姒的陪嫁庄子店铺附近放了钉子。
天色暗,看不清脸,不过那夜过后,这陪嫁庄子就套车往南了,整个庄子跟去了大半人手,只剩下不得用的,一问三不知。
“那想必就是楚姒了。”
楚玥也没多少诧异,她就知道,祸害遗千年,这位姑母没这么容易死的。
她奇:“就她一个人吗?”
傅涣呢?
少了一个傅涣,弄得她都有些不确定。
青木摇头:“确实是一个人,并无孩童。”
“这样?”
莫非傅涣出了什么意外?或者留在他父亲身边了?不得而知,楚玥也没多想,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青木,你立即遣人,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到我父母亲手中。”
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事,楚姒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既如今对方归娘家,那楚玥给父母去一封信,就非常有必要了。
撕破了脸,她得让父母有防备。
楚玥直接写了,嫁入镇北侯府近三载,她发现姑母和傅缙有旧嫌,里面似乎涉及张氏之死。令人惊骇。姑母当时让她通风报讯,她虚以委蛇了,今却被姑母识破了。姑母行事不择手段,为防其生怨,万望父亲母亲多多堤防,以策万全。
至于她,逃出城后遇上傅缙,就跟在他身边了,一切无恙,请父母亲放心。
鉴于祖父楚源知情并参与到追杀荀嬷嬷里头去,有些前因后果楚玥没有写得太明白,尤其是她投靠宁王的,以免不慎泄密,给赵氏商号带来负面影响。
反正堤防是重点,其余的,就让人脑补就是。
另外,楚玥嘱咐父母,信不要给其他人看,堤防之事也不要宣之于口。实在她怕楚姒了,这女人手段层出不穷,万一真有什么,也不至于整个角度刁钻得人难以防备的出来。
为此,她两封信都另备一份,其中一份是单纯告状的,没写防备之类的话。
父亲是肯定会大怒在祖父面前诘问姑母的,就用这份。
至于另外一份真信,她还添了一段,让父亲切切记得先前父女商议过的事,盯紧家里,莫教祖父投靠哪一方势力。
厚厚一叠的两封信,看青木仔细收入怀里,楚玥嘱咐:“越快越好,我娘那封就送去邓州,至于我阿爹的,也不知他有无随祖父率军勤王?切切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刺史一职,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此番勤王诏令,楚源自然不敢怠慢亲自领兵的。楚温很可能也会随军北上的。
楚姒如今单人匹马,消息不灵,他们赶得快些,应能及时将信送至。
“是。”
青木当即领命而去。
目送他背影消失,楚玥长长吐了一口气。
“宁儿,怎么了?”
傅缙打马过来,便见她长长吐气,便问。
“没什么。”
楚玥摇摇头,她并不欲多提楚家,只道:“有讯传来,说在萍乡庄子见一妇人,仿佛是楚姒。”
傅缙眉目一冷,吐出二字:“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个尾巴,阿秀撸好就发哈!
101、第101章
才刚下了孟门山, 后面就追上了樊岳狄谦等人。
樊岳是羽林卫中郎将, 事发时还值守宫禁,且他还有其余任务, 没能第一时间从城门而出。
其中一个任务就是接应狄谦等人了。
狄谦是文官,作为三皇子党的他还被牵连被监视, 根本不能提前撤退。事发后被樊岳接应, 这才乔装藏匿。
至于樊岳, 保皇党的身份已注定他在西河王的必除名单上了。重新调整宫内眼线, 能留下的继续留着, 不能留的统统带走, 连同他在羽林卫发展出来的数百铁杆心腹,还有狄谦王弘等人, 趁着西河王接掌京城完毕,开启城门招抚百姓之时,化整为零遁出。
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部队的尾巴。
樊岳哈哈大笑:“终于赶上了啊!”
楚玥也很高兴, 都是吉祥巷的老熟人,“等你们好久了。”
“不晚,不晚!”
樊岳先拍了拍傅缙的肩膀, 又和众人打个招呼, 最后看楚玥:“诶,玥娘你看着怎瘦了些?是不是咱承渊没照顾好?这可要不得啊!”
说着挤眉弄眼,引众人哄堂大笑。
傅缙面上也露出笑意:“行了,赶紧把衣裳换了, 我们北上和殿下汇合。”
樊岳几个是武将,自然换上铠甲的,等换好,诸人边走,边交流消息。
傅缙这边不用多说了,至于樊岳这边,确定萧太后城破那天就自刎身亡了。至于傅延的话,城头太乱没有眼线,并不清楚,也不知是战死还是被俘。
樊岳拍拍兄弟的肩膀以作安慰。
傅缙神色平静,该恨该伤感的都已过去了,他目视前方,将坚定不移地往前路而去。
“走吧。”
……
孟门山距离目标地郦水侧,约莫六七百里的路程,由于粮草军备充裕,军心十分稳定,一路急行军,在第七日傍晚抵达。
宁王也到了,双方在郦水南岸的原野上胜利会师。
远远见得对面烟尘滚滚,得哨兵回报,以傅缙为首,樊岳秦达楚玥刘檀等人紧随其后,驱马而出,疾奔向前。
走了一半,已见宁王迎了出来,当先一骑,面露大喜之色。
众人翻身下马,利索见礼,“见过殿下!”
“好,好!”
宁王面泛红晕,显然也十分激动,已下了马,上前亲自将傅缙扶起,又让众人不必拘礼,且快快起来。
拍拍傅缙肩膀,又环视众人,他捋须:“辛苦诸位了,辛苦诸位了!”
“为殿下效力,我等之愿也!”
众人齐齐拱手,齐声应道。
声音高昂,在芳草萋萋的原野上异常响亮,伴随着行军的烟尘和震颤,楚玥心绪都禁不住激荡几分。
“好!”
宁王叫了一声好。
此次同行的还有宁王世子申元,见罢宁王,又见申元。两年不见,这个瘦削的小少年长高了不少,有父亲指导,人看着沉稳成熟许多,气度初现。
他见了傅缙楚玥等人明显很高兴,上前几步扶起:“京城一别,经已二载,你们可好?”
平时和宁王颇相似的沉稳神色敛起了,露出笑意,平添几分少年青涩。
“谢世子关怀,我等极好。”
笑语晏晏,自己人已会罢,接着,宁王将视线投在刘檀和他身后的七八个副将校尉身上。
刘檀等人知机,即时出列,郑重跪地见礼:“标下刘檀,久仰宁王殿下贤德大名,今冒昧投来,万望殿下纳之。”
宁王大喜,上前扶起:“得仲德相助,我知幸也,快快请起。”
刘檀等人:“谢殿下!”
气氛热烈,宾主尽欢,楚玥安静立在一边看着,其实都是场面功夫,事实上,刘檀的事,傅缙在信上已说得十分清楚了。
一轮红日西斜,远远的郦水尽头一片残红,原野上已见暮色。傍晚时分,既成功会师,紧接着便是安营筑寨。
预计在这郦水侧,他们会待一小段时间,等宁王私军从大宁赶至,局势发生什么新变化了,才会再做挪动,因此这营寨得多费一些功夫。
不过这也是其他人的事了,楚玥要忙碌的是粮草。
傅缙这边,这事儿一直就是她掌的,所以很自然,也是她忙碌。
选定地点,一辆辆粮车从刚立起的营寨大门推进,用结实的竹竿加油毡布围成圆仓,再一层层垒上去,垒得不高,因为还得顾及机动性,最后仔细盖上油毡布。
同在的还有陈御,陈御兼任宁王那边的粮官。
经过购马一事,两人都很熟悉了,笑着打了个招呼,也不需要客气,商议着分工合作各自指挥,一边堆叠粮仓,一边安排将晚膳所需分发至各营各部。
等到酉时,才堪堪整理停当。
陈御捋须:“这些粮草,约莫能用五日。”
这是常情,因为必须保持大军的灵活性,所有营内一般是备三到五日的粮草足矣。
当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出来打仗只带几天粮草肯定不行的,上叙前提是大军会在营寨之外另选一处安全之地,作为粮草大营。
现在陈御之所以特地说起这事,是因为此次情况特殊,他们是没有粮草大营的。
之前宁王不知局势如何,没启动私兵,只带了封国上的数千兵马,这粮草需求量不大,又是奉诏勤王,可以从大宁运来。
但现在却不行了,局势暧昧不说,宁王一旦和傅缙三万大军汇合,意图也昭然若揭了。还有最重要一样,这里四万兵马,宁王私军也在赶来的路上,届时六万多的人马,靠远途运输很不便利的。
楚玥一听就了然,“我手底下粮号粮草足备,就近调取即可。”
投了宁王不久开始,她就开始积存粮草,等到去年思及自己的定位,此举达到顶峰。陈御说的问题,年前她就考虑过了,郑县山寨一定下,她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北边调遣粮草,为的就是这一刻。
“不过,大宁粮队南下应继续,我这边悄悄汇入即可,也不招人眼。”
动作太大,引人注目,会给赵氏商号带来□□烦。毕竟商号店铺庄子商队都是分布全国的,虽楚玥致力于由明转暗,成果也不小,但到底明面上仍有超过五成,这些都是挪不走的,一旦招了人眼,位于敌占区域的产业就得遭殃。
“正该如此”
陈御就是这么想的,赵氏商号到了此时,对己方的支持力量是不小的,可不能出岔子。
二人意见一致,便去禀宁王。
这也是宁王要操心的事情之一,陈御楚玥得力已经解决了,他极欣然,“极好。”
“商号汇入需谨慎些,万万不可露了痕迹。”
宁王嘱咐楚玥,楚玥应了,他便道:“如此,粮草之事,便由你二人费心。”
这意思说得很明白,大军粮草就交由陈御楚玥共掌了。
楚玥大喜。
筹谋已久,终于顺利达成。
不过她面上一点没露,神色端正沉稳,和陈御一起站起,拱手:“是。”
……
楚玥心绪飞扬,连肚子也不觉得怎么饿了。
不过,该用晚膳的还是得用,她和陈御一起过去,边吃还便就着粮草运输问题议论了一阵。
初初议定,明日再深谈不迟,出得营房,已漫天星斗,陈御笑道:“好了,先歇了,明日再说。”
两人都不会武的,连日赶路累是肯定累的。
不过和陈御告别后,楚玥还不能回去休息,她得先去张太夫人那边一趟。
张太夫人是不会在营中久留的,明儿一早,就和其他家眷一起,被护送回大后方大宁。
天一亮就启程,今夜怎么也得聚聚。
楚玥正行着,眼看快到了,就见一身黑甲的傅缙转过弯,正大步行来。
他甲胄肃容,威仪赫赫,见了她,便露出微微笑意。
她也冲他笑了笑。
有军士巡逻,二人也不交谈,很自然肩并肩走在一起,撩起帐帘,入了老太□□置的营帐。
老太太已梳洗用膳罢,不过还未歇,在等着二人。
“祖母。”
二人请了安,被张太夫人招到身边坐下。
“祖母,此趟北上路途甚远,路上您如若感觉疲乏,切切勿强撑,歇过再继续不迟。”
祖母年迈,傅缙自然是记挂的。
张太夫人清瘦的脸庞露出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行了,祖母是小孩子不成,这些都不知?”
分离在即,不舍是肯定的,但老太太也有欣慰,孙子多年努力,终于到了一展所长的时候。
“且谨慎些,祖母没甚所求,惟愿你二人平安。”
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简单而直接,傅缙和楚玥情绪翻涌,尤其傅缙,二人低声应道:“谨遵祖母之令。”
“好了,这是好事。”
张太夫人很快就收拾起心中不舍,拍了拍傅缙的手,笑道“日后,你且回来接我和阿茂。”
“好。”
傅缙自是应了,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大宁苦寒,祖母年迈不适应,一再嘱咐若缺什么,且吩咐下去,再不济,还能去信他。
张太夫人便笑:“我随你祖父在旬阳居住多年,有何不适的?乱担心。”
这话不假,旬阳距离大宁也就百里,气候没什么差别。
不过说起这个,难免忆起旧日时光,老太太有些伤感:“你一眨眼都这么大了,一筹志向,若你祖父知晓,必定是开怀的。”
不过张太夫人到底是豁达的,些许伤感一闪而逝,不等孙子孙媳安慰,她就收敛起。
“说起来,倒有些遗憾了,此行回去,也没能带个曾孙祭拜你祖父一番。”
张太夫人是真遗憾,之前想着孙子孙媳还年轻,缓缓不迟,她也没催。不曾想这一缓,就直接缓到局势大变了。
“你二人都在军中,这两年怕是不好要孩子。”
须臾,张太夫人又笑,拍了拍傅缙的肩,又握住楚玥的手,“不急,你们还年轻,过两年不迟,到时多要几个。”
老太太乐呵呵的,苍老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陌生的触感陌生的温度,楚玥有些不自然。
她微微笑着,眼睫颤了颤。
却听身边的傅缙含笑应了:“好,到时还劳祖母费心看顾。”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玥玥而言,这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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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102章
暮春的夜, 月朗星疏。
原野的风徐徐吹拂, 无声带来一丝燥,远处郦水波纹粼粼, 草木摇曳发出轻微刷刷声,虫鸣鸟叫此起彼伏。
夜色已深, 信安札的营寨已陷入一片安寂之中。
一座雄鹰展翅的六扇屏风, 一张三尺余宽的翘头案, 两个放置甲胄的架子, 一张简单的行军床, 装置衣裳杂物的樟木大箱阖上, 上面整齐放置了小铜镜和木梳,还有五六个瓶瓶罐罐, 都是最简单实用的东西,无一点花哨,这就是楚玥营帐的内账。
楚玥和傅缙的营帐紧挨在一起,内账边缘开一个小门互通, 既独立又相连,非常贴合他们夫妻又各有职务的身份。
不用楚玥操心,底下人早就安排妥当了, 她初见时就十分满意, 独立营帐是必须的,若和傅缙同住一帐,难免总有一丝附庸意味。
从张太夫人出来,临时有些小状况傅缙去处理, 她独自先回。
沐浴而出,有一个十八九岁生得敦厚的少女站了起来,“主子,帐内都安置妥当了。”
这少女是赵扬胞妹,叫梨花,会些拳脚功夫,现作女卫打扮,是楚玥早早备下,之前在孟门山就送上来的。她是女子,有些事情男卫总不好处理。
楚玥点了点头:“嗯,回去歇罢,赶一天路你也累了。”
梨花其实不算累,见主子面色淡淡情绪不高,她想劝慰又恨自己拙嘴笨舌,最后拱手:“是。”
将将转身要出门,忽想起一事,忙又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主子。”
这小瓷瓶是她大哥悄悄给她的,说是不许声张交给主子,主子自然就懂。
见楚玥接过了,她才退了下去。
昏黄的烛光下,三指大小的青花小瓷瓶躺在她的手心,她手心莹白,小瓷瓶也极小巧精致。
这是楚玥特地吩咐的避子丹,她上月服的要过效了。
盯了小瓷瓶半晌,楚玥打开,倒出一颗用温水送服。
傅缙很好,但问题依旧存在。
轻叹一口气,她将塞子塞回去,这个瓶子不能放在外头,她得塞回樟木大箱底下。
才要动手移开铜镜,不想微微一阵脚步声,与隔壁连同的帘帐一掀。
“宁儿。”
是傅缙。
楚玥心骤一慌,不过她未乱,顺势将手上的青花瓷小瓶搁在箱面上,和那五六个瓶瓶罐罐立在一起。
一个宽厚的怀抱从背后贴上,傅缙从背后搂住她,下巴就搁在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他看见楚玥放小瓷瓶了,但他也没在意,妻子一贯这些瓶瓶罐罐都多,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倒是这回出了京城入了营,就剩这可怜巴巴的六七瓶,和从前对比真忒少了。
楚玥骤快的心跳平复了些,她转身回搂住他的腰,“委屈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未生疑,她大松一口气,也不愿在这头立着了,拉他到到另一边,给他解铠甲的锁扣,“都处理妥当了?”
“嗯。”
这铠甲沉重,楚玥可脱不下,傅缙利索卸了,俯身亲亲她的脸颊,“我先去洗洗。”
楚玥微笑应了。
屏风后很快传来“哗哗”水声,楚玥回头看了那个青花瓷瓶一眼,也未动它,吹熄了大半烛火,解外衣上了床。
傅缙很快就出来了,理了理衣襟和袖口折痕,他吹熄最后一支留烛,也上了床。
很明显,他不困,甚至有点兴奋,搂着楚玥亲了亲,附在她耳边说:“将来要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
本来没刻意想过这事的,今夜被张太夫人一提,他一想就高兴极了,一个像妻子般粉妆玉砌的小女娃,白生生嫩嫩的一团,喊他阿爹。
这么一想可不可得了,这兴致高得下不来。
而后再要一个儿子,儿子总是不能少了的,后继有人,他拜祭祖父也不能心虚不是?
不过转念一想,他有纠结起来了,儿子做小,岂不是不便利保护姐姐?
不行,还是先生儿子吧。
“让兄长护着妹子,总不能吃亏。”
他兴致勃勃展望一番,一时又觉得两个孩儿略孤单了些,他道:“要不我们还是多生几个吧?儿子也有兄弟帮衬。”
这都想到兄弟帮衬上去了。
楚玥没好气:“母猪么?还生一窝了。”
傅缙一听,也对,而且他想起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不易,顿时舍不得了,“那不生这么多了?”
他和她面对面,鼻尖贴着鼻尖,他亲亲她,笑道:“那我们就要一儿一女好了。”
他搂着她,“总不能为了孩子,让孩子娘多吃苦。”
“日后孩儿们得听他们娘的,他们娘也是吃了大苦头,要是不听,我揍他,……”
今夜他的话有些多了,絮絮叨叨,洋溢着欢喜,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楚玥心头酸酸软软的。
她伏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
如果能顺利解决了。
那就生吧。
就按他说的,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
傅缙率三万精兵和宁王汇合,稍慢几日,藏匿在大宁山坳的三万私兵抵达郦水一侧,再度汇合。
包括近两千匹膘马的骑兵营。
楚玥陈御等人特地去看看,对视一眼,感慨万千,当初这马来得实在不易。
现在的宁王,其实比楚玥梦中要好太多了,有了骑兵营,粮草也不再紧巴巴,兵卒也要多出将近三分之一。
有了赵氏商号的财资粮草支持,近两年,宁王终于能放开手脚招募私兵。
能跻身诸藩王的中等水平,不格外显眼,也没过分弱势。
楚玥很振奋,这一回,应能更容易一些吧?说不定不用三年时间,就能平定大局了。
想归想,但她一点不敢松懈,实在局势复杂,比宁王强势的大有人在,且她总有一点担忧,怕自己蝴蝶翅膀扇出点什么来。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梦中归梦中,略作参考可以,可不能全部当真。
谨慎的除了楚玥以外,其实营中每一个人都是,汇合以后,大家就全神贯注留心局势发展。
除了京城以外,他们的情报网完好无损,几层覆盖,来往迅捷,该接到的情报,总会以最快速度传至。
“诸位,小朝廷有旨意来了。”
议事大帐内,宁王坐在首位,紧挨他右下手的则是傅缙,对面的则是贾泗,而后杨骏陈瓒刘檀等人依次就坐。
楚玥坐在中间位置,她这是沾了搭档陈御的光,不然的话她还得往后坐一些,毕竟在场除了刘檀,她的资历最浅。
明黄的圣旨展开,楚玥定睛看去,原来是这个新建的小朝廷下诏,令勤王诸州火速前往汇合,而后又召诸藩围剿叛王。
这个新建的朝廷,之所以要加个“小”字,实在它有那个一点不正规。
确讯,徐皇后成功逃离京城,带了徐氏和廖氏等几个亲近家族。这个阵营,实话说,非常落魄犹如丧家之犬,一点保障都没有。
既然没保障,自然要寻找保障的,然很快,这个保障就主动寻上门了。
淮阳王率兵来援,迎皇太后凤驾。双方一拍即合,徐皇后缺个宗室养子,淮阳王缺名正言顺,徐皇后便将淮阳王嫡幼子过继到她和先帝膝下,然后这位嫡幼子就匆匆登基称帝了。于是乎,一个新朝廷就出炉了。
一系列动作流水行云,招数是挺高的,只不过,诸藩却不大乐意承认。
过继嗣皇帝何等大的事,既无先帝遗命,也无勋贵公卿共议,你徐皇后一个人说过继就过继了,太儿戏了,这不正规吧?
另外,淮阳王什么心思?司马昭之心了,谁乐意抬轿子,为他们作嫁衣裳?
宁王问:“此事,诸位以为如何?”
是奉诏呢,还是不奉?
“只徐皇后一人之意,这嗣皇帝太儿戏了些。”
傅缙这话,也是在场众人的意见,贾泗抚掌笑:“只不过,这诏暂奉无妨。”
傅缙笑笑:“没错。”
西河王已成气候,实力远超众人,这第一战,必然是围剿西河王。
不管是诸藩,还是先前奉诏赴京的诸州,要么心里明白,要么本来就有这个意识。这仗要打起来,这是最合适的契机点。
但诸藩诸州,一盘散沙,这就需要一个号召者。
傅缙说:“不妨先奉诏,小朝廷之事,日后再说道不迟。”
宁王很赞同:“承渊和子淳所言极是。”
奉诏的基调已经定下了,接着就是行动和作战计划,随圣旨一起来的,还有作战安排,宁王被安排到燕岭下的和州一带。
傅缙一看这位置就明白了,他一指营帐一侧高悬的大梁疆域图,在和州一片位置一点,“淮阳王此战意在截断西河与关中。”
从京城而出,通过武关再往西南方向,则是西河。西河王从西河起兵,迅速北上占据京城,他现在的地盘实则是长条形的,一头是西河,一头是京城。
京城位于关中,关中天险重重,易守难攻;而西河作为西河王的老巢,同样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淮阳王现在的战策,就是在这个长条的中间两面夹击,将这块地盘一分为二,以切断关中和西河的联系。
控制住粮草军械和军士的调动,再分而蚕食,傅缙道:“这确实是最好的战策。”
既然是好战策,他们从之无妨,只不过,傅缙点了点长案:“我们夹击西河王当为次。”
第一个目标,应趁此战先取得一个根据地。
有了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另外粮草军械也有地方储备,否则这样一直拉长线运输,是非常不安全的。
众人击掌附和,贾泗捋须:“届时,我们可上奏这个小朝廷,借其名义,正大光明占下。”
傅缙一笑,他正是此意,有了根据地,日后再行扩张。
“此计极好。”
宁王军事上不算擅长,但他知人善任,极笃信傅缙,说罢就问:“承渊,你以为占据何处为好。”
他睃视地图:“易州,兴州彬州,这几处都不错。”
这事非常重要,得十分谨慎,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最后更看好的是兴州和彬州。
傅缙沉吟良久:“兴州吧,兴州虽略小,但依山傍水,更有天险之利。日后,我们便将彬州一并拿下。”
宁王仔仔细细看,颔首:“确实如此。”
那就兴州。
既议定,于是令下,大军拔营,徐徐往南。
……
军令一下,全军拔营,一大清早,郦水畔已忙忙碌碌一片
楚玥已经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天未亮她就起来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大军保障,又极沉重,一丝轻忽不得。
“都仔细些,先把装车前把粮车坚持一遍,中午要用的先分出来,缀在最后。”
楚玥仔细嘱咐曹思和蔡耘等人,曹思等一拱手,匆匆去了。
听见一阵“哒哒”马蹄声,她回头,正见一身披青甲的青年将军打马奔进,劲瘦沉静,极熟悉,是青木。
楚玥笑道:“青木!”
果然人要衣装,青木这一身,少了平日布衣时的收敛安静感,锵锵如剑,英姿勃发。
不管是青木还是曹思,还有蔡耘等人,往日楚玥用惯了的,她都带入了营中,总要有自己的亲信才行。
另外还有赵扬等十八卫,除了傅缙亲自给她选的亲卫,昔日祖父留给她十八卫带在身边,另还挑了些好手。楚玥既入军营,往日的丫鬟婆子不合适用,孙嬷嬷她们已安全出京,暂安置在相州。
“主子。”
青木翻身下马,露出一丝笑,见阳光越发毒辣,他往东边一站,给她遮挡住艳阳。
青木和曹思等人不同,他年轻又掌惯事,最重要是武艺不错,现在用人之际,秦达几个都和他很熟悉,于是就举荐他兼任了校尉一职,暂负责押运粮草这边的。
楚玥赞同且非常高兴,有正式军职好啊,她督促青木研究兵书,不懂的多多向秦达等人讨教。
这只是一个开始,若有朝一日青木能立下军功,以后得个不错的官职,那就非常好了。
青木说:“大军已整装完毕,差不多要启程了。”
那得赶紧的,楚玥和陈御又忙碌一番,待粮草全部整理妥当,大军开拔。
漫天的尘土,楚玥跨马跟在粮车附近,这位置是非常安全的,她有自知之明,自然也不会往大军外围乱窜。
青木是负责押运粮草的校尉之一,自然也是跟着粮车前进的,打马巡视一圈,他回到楚玥身边。
尘土非常,远近原野芳草萋萋,过了相州,尘土就更大了。
楚玥透过滚滚烟尘,眺望东南方向。
“楚姒,该到颖州了吧?”
已得确切消息,楚姒真没死,往颖州去了。
邓州也奉诏勤王,楚源及一万邓州兵,因京城变故目前就停在颖州。
楚玥已得讯,她父亲也随祖父北上了。
楚玥眉心微蹙了蹙,“我们的信也该送到了吧?”
青木肯定:“差不多了,最迟也就晚一两日。”
“嗯,那就好。”
楚玥可以想象得出来,楚姒现在对她有多咬牙切齿,防小人是必须的,哪怕对方现在已无甚依仗。
想到这一点,楚玥翘了翘唇,楚姒半辈子苦心经营尽付流水,回忆出入镇北侯府那时的艰难光景,真真教人畅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宝宝问避孕药啊,马上的话到不会这么快,不过也是这阶段的事了,宝宝们别急,阿秀尽快哈~
么么啾!明天见啦~ (*^▽^*)
还要感谢“好困好困,哭唧唧qaq”扔了1个地雷哒,笔芯!
103、第103章
颖州郊, 邓州勤王兵营地。
“大爷, 这,您这是……”
说话的人是楚安, 府卫出身的大房主事,后被安排到家中大爷身边, 至今已二十余载, 此次北上, 也一并随行。
就在方才, 大爷还是非常高兴的, 因为今儿上晌, 府里的姑太太回来了。
京城巨变,据报多少勋贵世家倾覆, 镇北侯府也不能幸免,甚至,姑爷镇北侯也凶多吉少。楚温一直担心女儿女婿还有胞姐外甥,如今好了, 胞姐回来了,还有带了女儿的信息,说是当时一同及时逃出府的。
逃了出府, 应能平安的。另傅缙是顺利率兵出京了的, 他们早接报了。
那厢父女姐弟刚团聚,这边楚安又接到了楚玥的亲笔信,确切平安了,楚温更彻底放下心头大石, 喜上眉梢。
楚安也满面笑容,主子高兴,他也欢喜,但笑着笑着,他笑不下去了。
楚温急不迫待拆开信,一瞥,笑意登时敛了敛,厚厚一叠信笺,他飞快翻着,脸色越看越差,最后面沉如水,执信的手已经哆嗦起来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重重一掌击在案上,怒不可遏,压抑不住奔出,他勉强压下,重新仔细看了信,将七八张信纸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仔细收入怀里,另一半,则拿在手里,疾步出了房门,往驿舍中心的小院而去。
火烧火燎,怒恨交加,难以表述他心中情感,他敬爱的胞姐,竟如此待他的女儿!!
她说会看顾侄女,必不教宁儿受半点委屈,故而他虽难舍,但欣然将女儿嫁入京城。谁曾想,谁曾想竟会这般?!
他先直奔楚姒才下榻的厢房,不见人影,说是去了父亲书房,他掉头,越走越快,“哐当”一声,重重推开楚源的临时书房。
楚温这辈子,最是恭谦仁孝,从来没有这般无端端撞父亲的门。
房内二人,楚源楚姒,廊下还有一个才到廊下的楚雄。
三人惊讶抬头,又是一怔,却见楚温神色紧绷,双目怒得隐隐泛红。
楚源诧异极了:“伯安,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您且看。”
楚温听父亲询问,勉强压了压,而后将几张信纸奉上。信一递,他满腔怒火再压不住,倏转身看楚姒,“阿姐,我可有何处对你不住?”
他也不用对方回答,怒喝道:“你说会好生待宁儿,定不教她受丝毫委屈,原来竟是要她监视女婿,替你一起谋算女婿吗?”
他想喝问对方究竟用过怎样的手段?以致楚玥一再告诫,说姑母行事不择手段,为防其生怨,万望父亲母亲多多堤防,以策万全。
话到嘴边,他忆起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提防之事万不可宣于口,他生生忍下。
“阿姐,我敬你重你,至今三十余载矣,你就是如此对待我吗?!”
楚温是真悲愤,当时,他膝下也就宁儿一点血脉罢了,谁不知他如何重视,说是视若珍宝也不为过。但他敬重的长姐,就这么毫不犹豫要毁她一生幸福。
楚温目眦尽裂,厉喝诘问之声连小院外都能听见,他一开口,楚姒就知道为什么了。
果然,是那个两面三刀的狡诈崽子。
竟然没死?!
切齿暗恨之余,她不得不先应对了这件事,余光瞥上首,父亲楚源去垂眸不语,并不打算开口。
楚姒咬咬牙,一掩面,哭道:“伯安,我这不也是为了楚家吗?”
“楚家这些年不易,父亲殚精竭虑,二位弟弟镇日劳碌,若是你外甥成了镇北侯世子,他日继承爵位,有侯府相助,楚家重振昔年威势,岂不容易许多么?”
“你为了爵位,为了世子之位,就要毁我女儿一生幸福?!”楚温喘着粗气。
“不,不是的。”
楚姒慌忙摆手:“不是靖王案吗?我早从贵妃处得讯,就是把家里拉出泥沼,这才今早定下亲事,以免楚氏遭遇满门倾覆之祸啊!”
“伯安,此举难不成还错了?”
靖王一案牵涉之广,若非楚氏借联姻投向当时的萧贵妃,确实已遭灭门之祸。家族养育了儿女,需要反哺时,儿女反哺家族,这是应该的。
作为楚氏的嫡长子,楚温说不出一个错字。
楚姒见势,立即道:“偏我与张氏有些旧怨,与傅承渊已水火不相容,既姻亲非结不可,阿姐当时就想着,何不将计就计?”
再见到冯戊来接楚玥那一刻,楚姒就预料过今日一幕,该说的说辞,她已提前琢磨过一遍,此时掩面哭诉,有理有据。
“先除了傅承渊,三郎成了世子,便能襄助楚氏。不过三五年功夫罢了,侄女还年轻,我再仔细给她寻一门好亲,这岂不是最好?”
楚姒说起这个时,暗自切齿,要知道,她一开始是真这么想的,毕竟娘家就一个,侄女用归用,没必要她还是不想和大弟弟生恨怨的。
谁曾想,楚玥完全不按照她的剧本走。
“我只是想着这样最好,又怕伯安爱女心切,露出端倪让那个崽子知晓,打草惊蛇,才没先告诉你们。”
楚姒掩面痛哭:“我对不起你,若打杀了我才能解恨,那便来罢,反正六郎不知生死,阿涣又走失了,我活着又有何用?”
想起被章夙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受苦的小儿子,她当真悲从中来,伤心悲泣。
涕泪交流,狼狈不堪,见楚温未动,她痛哭着掩面奔出往自己房中去。
楚雄一叹,问:“兄长,侄女可安好?”
见楚温点头,他劝:“既安好,大兄不妨饶了阿姐一回。阿姐也是为了家里,当时靖王案确实不得不联姻。”
他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不如让二娘嫁过去。”
楚雄嫡女庶女都有,他本身不是个在意女儿的,但楚温却说不出让侄女代祸。
楚姒的说法,合情合理,只楚温却总觉得不止如此,她的手段应很犀利很阴险才是,否则女儿不会反复提醒他提防。
但他也没法,靖王案联姻势在必行,既然嫁入,楚姒想联手除了傅缙再给侄女寻人家的说法,在父亲这里也能交代得过去。
眼下这情况,他总不能真打杀了对方的。
楚温一口气憋在喉头,不上不下,白皙儒雅的面庞通红,重重喘着。
“你阿姐擅自妄为,很不对,为父会惩斥她的。再让她给你赔罪,不可再犯。”
楚源揉了揉眉心,近日局势惊变频频,他年纪大了,脸上有些疲色,“她夫婿凶多吉少,二子又不知生死,正彷徨无依,既元娘无事,此事便暂这般?你以为如何?”
父亲都劝和了,且楚温也不能真如何,只得应了:“儿子遵父亲之命。”
“元娘现身在何处?”
楚源说:“如今京城大乱,早些打发人接了她回邓州。”
楚温示意父亲,信笺第二页有写,见父亲翻过,他道:“宁儿逃出城后,就遇上了女婿,现和女婿一处,平安无事,让我们勿念。”
“哦?”
楚源真诧异了,沉吟片刻,“那也罢。”
他吩咐长子:“你且去给元娘回封信,让她莫要逞能,有何不妥,就折返邓州归家。”
楚温正有此意,方才怒不可遏没顾上,如今一想站不住,忙道:“父亲,儿子这就去。”
“去吧。”
……
目送长子背影出了小院,楚源坐了片刻,直接站起去了楚姒住处。
楚姒已净了面,在婆子伺候下换了脏污的衣裳,出得内室,却见她的父亲负手立在窗前,鬓发已见斑白,瘦削的背影却挺直依旧。
楚姒福身:“女儿见过父亲。”
近这十来年前,她每次回娘家都煊煊赫赫的,拜见父亲,也笑语晏晏,和年幼时的恭敬比较,添了不少平等之态。只是,如今俱已悉数敛起。
楚源也不废话,转身,淡淡道:“为父只和你说一句,勿要对你兄弟生任何不妥之念。”
所有事情,父女二人心知肚明,楚姒性子如何,楚源也十分了解,他声音虽淡,却是十二万分认真,若敢违逆,恐怕楚姒要尝一尝他的手段。
傅缙身死后孙女另嫁,都是为了楚家,这点他还是能接受。前事不计,但楚姒归了娘家,却不能那些手段再用在自己兄弟身上。以防万一,楚源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一瞬,楚姒宽袖下双手倏地攒拳,尖锐的指甲扎入掌心,一阵刺痛。
她垂首以发顶遮掩的面容扭曲了一瞬,曾几何时,父亲这般和她说过话?
从前哪一回相见不是和颜悦色?她让娘家给办的事,哪一次不是尽心尽力,全然妥帖?
如何会有这般赤.裸.裸的警告?
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依仗倒了。镇北侯府不再,傅延凶多吉少,就算活着也不过阶下囚。她筹谋二十余载才得来的依仗,一夕灰飞烟灭。
此时此刻,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又如何能和他的嫡长子相比较?
楚姒恨得红了眼。
这些年,若没有她,楚家怎会这么顺遂?父亲又如何能这般容易升任上州刺史,掌邓州这个富庶繁华的南北要冲?
只她更清楚此刻自己的位置,咬牙忍了又忍,压下所有愤懑,低声道:“女儿谨记。”
“唔。”
楚源点了点头:“你兄弟仁厚,视元娘为掌珠,全不知情,一时郁愤也是有的,你是长姐,莫放在心上。”
楚姒心下冷笑,楚家三代人,就出了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子嗣。偏父亲疼着护着,也不说打破他的妄念,反而半点脏污不教沾手,还想着临终前率楚家重回高地,再交到他手里。
只她面上却不露,有些愤愤,但更多是顺从:“都听父亲的。”
见楚源满意点头,楚姒就道:“元娘跟那小崽子去了。”
她目含怨恨:“她和那小崽子暗度陈仓,做了真夫妻怕已多时。”
“那小崽子心智坚韧,和我家这死仇,只怕不死不消,元娘却和他混在一起。”
对于楚姒的挑拨煽动,楚源没说什么,只道:“此事为父已知晓,不急,你舟车劳顿,先放心歇下。”
楚源说罢,转身出门,回了他书房。
次子仍在,楚雄也惦记这个问题:“那傅承渊,为何愿意接纳元娘?”
“怕是为了商号。”
楚源并不觉傅缙有真情,孙女大概是被哄骗了,年纪小,也不知前情旧事,很容易被人哄骗。
赵氏商号具体有哪些产业,赵老太爷把得紧,楚家人并不知情,但很庞大就是毋庸置疑的。傅缙和宁王汇合,宁王封地苦寒,怕打的是这个主意。
鉴于楚玥在税银案的表现,这孙女心里是有娘家的,只怕因为楚姒咄咄逼人,所以被傅缙趁虚而入蒙骗了。
楚雄急问:“那我们可要立即去信元娘,让她回家来?”
那么一大笔钱银,还有赵氏这个金母鸡,很难让人不意动,侄女陪嫁也就算了,要是被外人诓骗了去,能教人呕吐血。
“不急,且看看未迟。”
傅缙是不会放人的,甚至很有可能楚家的信也会被梳截,无果的事,只得先这样了。
楚源微微摇头,随即话锋一转:“去吧,把人都叫过来。”
他没有再楚玥的话题上多作停留,眼下还另有大事。
很快,几个得用幕僚心腹,还有楚温楚雄二人都匆匆赶来。楚温收敛了怒愤,专心听父亲说话。
书案上摊开一张明黄圣旨,楚源凝视片刻,“我们是奉诏还是不奉?”
新建的小朝廷下诏,令勤王诸州火速前往汇合,昨日傍晚接到的,该怎么样今天得下决定了。
幕僚田思皱眉:“这继位之事太过草率,小朝廷算不得正统啊。”
说是小朝廷,其实也就是淮阳王的班底,只不过因为徐皇后,给拉上一层名正言顺的皮子。
实话说,是很招人诟病的。
但他们也很难,实在是退不得,奉诏勤王而来,如今西河王仍在,京城沦陷,打道回府即是不忠。
不忠于大梁,这刺史还怎么做?
好在,楚源也没打算过退,“如今先帝驾崩,皇家嫡脉断绝,诸藩争锋之势已成,将来必决出一位新主啊。”
危机往往伴随转机,这还是个大转机,他缓缓道:“若是成功投了新主,享从龙之功,楚氏重登巅峰,就在眼前。”
楚源双目乍亮。
楚温一急:“父亲,不可!”
“胜者为王败者寇,如今乱像纷纷,局势万变,即便是那占据京城的西河王,难保也不会被群起而攻致倾覆啊!父亲,楚氏兴复不易,绝不可以冒此大险。”
稳妥为上,明哲保身,不管谁上了位,他们楚家仍安在,仍任邓州刺史。
纵观诸藩,谁能保证可笑到最后?
楚源缓缓点头:“伯安此言有理。”
他赞同长子的话。
局势万变,楚氏兴复不易,绝不可以轻易冒险。
慎之又慎是必须的,所以他从不打算一开始就投靠谁,得看定了,看准了,再下手。
楚雄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也觉得这么早投人不合适,只不过,眼前怎么走得拿出个定论来,不能再拖了。
该商议的,这一昼夜已经反复商议过了,沉吟片刻,楚源看圣旨:“我们听旨。”
想破解眼下的这个尴尬局面,唯有听旨。
虽小朝廷实际上是淮阳王建的,但有徐皇后有小皇帝在,招不招人诟病的都师出有名,他们是大梁臣子,听命于朝廷有什么不对?
这是最循规蹈矩的举措了,待到日后看好了哪位,再另行决断不迟。
“行了,明日拔营,前往陈州。”
楚源缓缓拢起那卷明黄圣旨,将其拿在手里,垂眸扫了眼。
此趟陈州之行,最好还能结交拉拢一二州府,壮大手上的筹码,以图日后。
……
楚温出了父亲外书房,微吁一口气,他素知父亲志向的,又一回及时劝住了。
不过他心里也知父亲应是在观望,日后还得努力。
也不知该怪谁,叛逆的西河王?猜忌心重的萧太后?反正楚家是被卷入这趟浑水。幸好暂时稳住了。
闺女应是记挂的,他得给她报个讯。
楚温匆匆回房,飞快手书一封,递给楚安,“再遣个人,换身衣裳送到城里去。”
他还不知道闺女身在何处,不过信送到城里赵氏商号的店铺总不会错的。
……
确实错不了,两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楚玥手上了。
忙忙拆开一看,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第一封信父亲说,楚姒确实回来了,愤怒斥对方的一番后,他告诉女儿,自己已心生提防,做了布置,另外还去信邓州叮嘱她母亲,让她放心。
然后,又让她在外好好照顾自己,不许逞能,若不妥,他派人接她回家来。
楚玥彻底放下心了,父母心有防备就好,楚姒现在依仗尽失,连大部分嫁妆为没能拢回手里,没人没物,也无法取得祖父的支持,只要心有防备,基本不怕她使什么下三滥手段。
再看第二封信,则说家里打算听旨,先赴那小朝廷,她祖父听了劝,未生投靠谁的心思。
那就好,以邓州目前这个处境,最好的确实是听旨了。这虽是淮阳王的意思,但确实算是皇帝旨意,大梁臣子听旨有理有据,只要不沾不靠,也不和淮阳王过从甚密,将来便是淮阳王败了,顺势脱离也不引人瞩目。
她心里轻松,唇角微翘,才要把信笺放好,忽听一阵沉稳脚步声,两帐相连处的帐帘一挑,傅缙大步进了来。
她想吐槽,这野外扎营就是这点不好,就在泥地草地上,脚步落地,都没啥声息。
她坐在大樟木箱充当的临时镜台上,木箱就在门帘这一侧,傅缙一进来就看见她的。既如此,楚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折叠好信笺,塞回封皮,再搁进大箱里头。
高大的男人行至她身畔,双手习惯性圈住她的腰,傅缙看着她叠信,神色有些淡,不过他没吭声说什么。
这样就好,楚玥也没要求太多。
放好了信,用帕子抹了抹手,她抬手解头上的发髻。
她多用一个简单的斜髻,快捷扎实外观也不错,就是难解了些。
傅缙知道的,一见她抬臂,就主动接手。
“今天累不累?”
一边仔细解着发髻,一边亲了亲她的后颈,发髻解开后,他伸手到她后腰,缓缓替她揉按的。
大掌热力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她的肌肤,不疾不徐,力道刚好合适,楚玥后腰又热又软,舒服得她差点呻.吟出声,直接软软倚在他的怀里。
傅缙抱起她,直接转身将她放在行军床上,两只手一起给她揉按着。
“快到兴州了,能歇两日。”
一路南下,现已抵达燕岭,距离目的地和州也就两日路程。傅缙打算,再走一日就停下,等大伙儿来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上去不迟。
说累吧,骑马十来天当然累的,但一提起这个,楚玥心就有些提起,一个骨碌翻身坐起,“西河王那边有信报来了吗?”
这可是第一战,担心肯定有的。
目前就讯报和分析,淮阳王和赵王等诸藩肯定是想着先重创西河王的,毕竟这位势力凌然众人了,不先打下来,谁也不放心。
所以吧,这次淮阳王是没出啥幺蛾子的,诸藩也很配合,这一战,就看这位共同的敌人西河王怎么应对了。
傅缙盘腿坐在床上,将人搂着腿窝坐着,见她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烛火摇曳,她眸中水光盈盈闪烁,似有星子。
他喜爱极了,不禁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
亲昵片刻,他才说起正事,剑眉挑了挑:“西河王兵马已动,陈兵上原、平山关、离乡与和州一带,四面防御。”
这是明面上的兵马调动,至于暗地里,他道:“方才得讯,赵王、周王麾下的谋臣,这半月俱有人拜访。”
“西河王是想用离间计吗?”
傅缙淡淡一笑:“大战迫在眉睫,只怕离间不易。”
他判断:“更有可能是分而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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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104章
傅缙判断没失误, 西河王一方打的确实是分化的主意。
“信报已传回, 赵王周王二处进展顺利。”
宽敞的牛皮大帐,明晃晃的如椽大烛, 一身银光连锁铠的章夙将讯报压在长长的议事大案上,交予众人传阅。
十日前, 西河王率十八万大军出京城, 已分诸部四面防御, 中军驻上原。
目前形势, 对西河王是很不利的, 即便每攻陷一城, 每一次大胜后,安抚百姓和增召兵卒第一时间进行, 如今西河王麾下亦不过二十五万大军罢了,还有七万是新兵。
距离盟军五十余万,相差了足足一倍。
这是一场硬战,在场上至西河王, 下至武将幕僚,人人神色端凝。
好在,这是盟军。章夙毫不犹豫表示, 可采用分化之计, 再择而重创。
“诸州各有心思,即便奉诏,亦不过持观望态度,不会拧成一股, 也不会全力而战,可稍放。”
这观点大家都同意,纷纷点头,章夙环视一圈,看向上首,“父王,夙以为,此战应择赵周二王而重创。”
没错,是父王,章夙乃西河王第三子,章侧妃所出,真名申夙。称病已多年,实则是奉命潜入京城去了。
这有赖于西河王妃及世子申乾的推动,当初申乾得上京为质,自然不放心这庶弟留在西河,配合母家全力推动此事。成倒是成了,可惜章夙虽上京,表现却依旧教人不可忽视。不管是煽动三皇子兵谏,还是伏老将军亡幼帝崩,西河大军能及时攻破京城,他当居首功。
如今一听对方建议,世子申乾立即反唇相讥:“不妥,淮阳王建了小朝廷,麾下聚拢了二十一州府,兵马已不逊我方。此战,当以淮阳王为首敌!”
章夙淡淡一笑:“人心不齐,犹如散沙。”
“正因为人人皆以为我方当视淮阳王为首敌,更能攻其不备。”
他看向上方:“如今我们一枝独秀,淮阳王方能一呼百应,召诸王群而攻之。”
诸藩之中,还以淮阳王赵王周王实力最强,光是这三家,就足有近三十万的兵力。若赵王周王遭创,淮阳王就凸显起来了,他强大了,还能让诸王乖乖听话吗?
进一步分化后,第二步,就可以对付淮阳王了。
层层递进,此战策甚妙,坐在西河王右下手的合阳侯点头,看向首位的兄长:“大兄,令伯此策可行。”
西河王已思忖过:“确实。”
他虽年迈,却是个果决之人,既决定,当即商议具体安排,当场下令,众将接令后匆匆而去。
帐内,就剩父子叔侄四人。
合阳侯看兄长,关切道:“大兄,你且进内帐歇歇?”
西河王年近六旬,不是人人都是伏老将军,议事大半日,面露疲色,由胞弟扶了进去。
申乾章夙兄弟恭送了父王,对视一眼,眼神俱冷,申乾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章夙踱步而出,而未曾走,而是在帐前略站了站,等叔父合阳侯出来。
合阳侯申信,出来见他笑道:“令伯还没回去?”
他拍拍对方的肩,这侄子有才干,可托重任,所以也是他提议的兄长,让章夙能这么快顺利接触兵权。
这些章夙自然是知道的,和叔父越发亲厚,叔侄二人边走边说,“叔父,宁王那边,我们不妨略作安排。”
时至今日,阿拉善购马,戈阳关功败垂成人马全失,钦差团,俱已随着傅缙的和宁王的汇合水落石出。
说起此人,章夙面色沉沉,京城西城门他麾下数十好手无一折返,还折了心腹谭恩,这笔账,他可没有忘记。
且对方一直表现出来的机变和敏锐,让他对傅缙乃至宁王的重视都提升了一个等级。
否则,宁王不过中等势力,不怎么显眼,在这场大战中,他本不该注意到他。
“唔。”
申信点头,叔侄二人直接去了申信的营帐,摊开小幅地形图,章夙直接道:“此战,宁王必不会全力以赴。”
申信点头,这点肯定的,保存实力,静观几大势力混战。
“我与宁王大都督傅缙交过手,此人心思机敏,进退有度。宁王有此主帅,将来未必成不了气候,当提前扼杀为宜。”
“如何扼杀?”
章夙盯着地形图,缓缓道:“我若是他,必会趁机寻一驻扎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以图后续。”
他已琢磨过,“和州一带,还有易州兴州彬州三城,我以为,他们会选兴州。”
章夙直接在地形图上一点:“兴州虽略小,但依山傍水,更有天险之利,乃上上之选。”
他眯了眯眼,这个天险之利,他们可提前利用。
“和州前往行走,可绕留乡走上原,才乃近道;亦可经燕岭,走华旸道。不过上原地势开阔不利隐蔽,他们必走华旸道。”
燕岭利隐蔽,更立于设伏,“我已命人打探过地形,可在马鞍坡设伏,此地道狭且山壁陡峭,林木茂盛,若以火油设伏,只要一入伏圈,必将其重创!”
“好!”
申信仔细看过地形图和探报,当即拍板,“此地地势果然极佳,若设伏,宁王军当如困兽。”
事不宜迟,他立即安排下去。
……
四月十五,小朝廷再度颁下密旨,定四月十八进军,辰时,五十万盟军同时向西河军发起攻击。
楚玥有些紧张,这是第一战,真刀真木仓的冷兵器交锋,再是有那梦,她也不敢全然当真,况且就算真了,这过程中流的鲜血也不会少的。
翻来覆去才阖眼,寅时她就醒了,冯戊等人抬来黑甲,楚玥亲手替傅缙穿上。
“夫君此战必胜!”
身临其境,她才终于明白为何上战场都爱喊些虎威之语,话从口里大声喊出来,听得清晰,能让人心里安稳一些。
“嗯。”
傅缙握着她的手,他倒是气定神闲,举止自若,反安慰了她好几句,又嘱咐:“你跟在中军,不可轻易走动,可晓得了?”
反而是牵挂她,上了战场,他没法子将她时常放在眼皮子下。
楚玥点头,中军最安全,她和贾泗陈御等人都会在那里。
冯戊等人在,傅缙不好亲吻她,只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放开,“我们出去。”
带茧子的掌心体温比她高些,暖热的温度透过皮肤,渗透她的骨肉,力道很大,松开后仍残余强烈触感。
他当先而行,楚玥紧随其后。
她现正披一身特制的软甲,有些沉但还能接受,翻身上马后,傅缙扫了青木赵扬等人一眼,“汝等不可轻离半分!”
“是!”
傅缙狠了狠心,一扯马缰驱马而去。
点兵,列阵,浩浩荡荡大军出,趟过茅草丛生的黄土地,直奔东边的七里关而去。
金鼓轰鸣,令旗挥舞,马蹄疾疾,尘土遮天,同时发起的足足十七处,一场大混战拉开帷幕。
七里关巨石而筑,异常坚固,小关隘一个,地理位置不是最重要的,但却颇难攻陷,还不好用计。淮阳王给安排的是一块硬骨头。
但这硬骨头,傅缙却志在必得,从东往兴州,必经七里关,此关拿下,就是根据地的第一道屏障。
傅缙率军猛攻二日,最后一箭射杀守关主将,趁城头大乱,一鼓作气攻陷七里关。
“禀殿下、大都督,上原、平山关、唐州许州大战已持续二日,西河军与赵王周王之战尤为剧烈,哨报发出时,赵王周王已现颓势。”
若从七里关继续往东挺进,将触及上邑、易阳二城,必惊动西河王。西河王分兵增援的话,赵王周王压力会立即减少,但傅缙并不打算这么做。
举目往东眺望片刻,他挑了挑唇,对宁王道:“殿下,我们应立即掉头,前往兴州。”
这也是先前早就就议好的战策,宁王闻言立即颔首,“好!”
点了陈瓒,留驻七里关,大军立即调头,奔往兴州。
走的是燕岭华旸道,此路虽略远,但足够隐蔽,可攻其不备,以最快速度取下兴州。
“哒哒哒”骑兵营开路,步兵紧随其后,往燕岭疾奔,进入华旸道。
华旸道绕燕岭外围由东往北,山势雄俊,林木隐天蔽日,山风徐徐而来,吹走激战后的燥热。
众人爽快极了,又逢得胜,一路顺遂,樊岳哈哈大笑:“此番得了兴州,我们就在中原立稳了脚跟!”
这话确实是,蛰伏多年,一筹壮志,不提其他人,就算是楚玥,也觉心情激荡。
她侧头看左前方看去,傅缙一身黑甲血迹斑斑,杀气犹在,威势赫赫极之雄武,教人不敢逼视。
只她看过去,他也恰好回头,四目相对,他眸底泛起一抹柔情。
楚玥唇角翘了翘,垂眼,不看他了,被人瞥见不好看。
耳边杨朔的声音,“过了马鞍坡,再走二十余里,就望见兴州了!”
众人精神大振,宁王道:“全速进军!”
步兵小跑起来了,“踏踏踏踏”的脚步声回荡在山道当中,急促而激昂,楚玥抬手眺望马鞍坡,只见树木郁郁葱葱,环绕向后。
她才要在一夹马腹,不想傅缙骤厉喝一声,“停下!都停下!”
他一抬手,勒勒停胯.下膘马。
宁王急问:“承渊,可是有何不妥?”
宁王拜傅缙为统军大都督,极信极重,毫不怀疑他的判断,问话间,神色紧绷,仔细睃视四周。
“并未发现不妥。”
傅缙眯眼打量,“只这马鞍坡山势陡峭,林木郁葱,又极易设伏。”
他有一种不知名的直觉,眯眼看去,却见那隐蔽在弯道后的环形之地甚开阔,茅草林木太茂盛,探路哨兵很难彻底探清。
众人神色端凝,小心能使万年船,他们兵力不多,经不起大损耗。
说话间,诸人已驱马上前。
“照理,西河王分不出兵马给我们设伏。”
到得近前,就算不会武的贾泗也看得清清楚楚,环形道之后确实开阔,“但这地势,若用火油,只需两三千甲兵足矣。”
从购马到戈阳关,他们和西河王那边有不少恩怨,尤其章夙,此人必定记下了。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走与不走,得马上下定论。
其实如果能直接过去,兴州必是他们掌中之物,但若调头再绕上原,就要添风险。
但若走,得确保安全。
樊岳皱眉:“如何是好?这道口不宽且长,也无法用箭阵试探。”
这弯道最多紧容四骑并行,也超出了一般射程范围。
傅缙说:“取大弓来。”
这真是一张大弓,寻常弓兵用的一石弓,这一张足足六石,四尺余长,是冯戊和另一个精壮近卫抬上来的。
傅缙单臂执了弓身,稍试了试弦,搭上一只燃烧中的火箭,一扣弦,猛一拉。
弓弦拉满,如同x月,傅缙黑甲下肌肉紧绷,拉弦的手却极定,他微微眯眼,视线顺着燃烧的箭头睃视马鞍坡下正随风轻轻摇摆的茅草林木。
“咻”一声破空锐响,一直火箭疾射而出,力道强劲,直射阔地忠心。
“咻咻咻”他连续发了十箭,神色紧绷,气氛端凝,第十支火箭“噗”一声轻响,正中隐在茅草丛深处的一个大油桶。
猫在油桶便的兵卒惊骇,要反应,却来不及了。
只听见“砰”一声巨大爆响,火光从傅缙箭矢落处冲天而起,傅缙弓箭一收,当即喝道:“后军转前军,立即后退!!”
宁军急退,身后“砰砰砰”强烈爆炸声不断,转瞬间,马鞍坡下已陷入一片火海。
楚玥等人在最前面,她甚至能感受到冲天的热浪,一件玄黑披风当头罩下,一只有力的臂膀探过来护着她,“别怕!”
那臂弯铁甲冰冷,却极坚硬,稳稳护着她,楚玥喘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走得及时,并无损伤,一退到安全距离,傅缙立即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掉头绕上原。”
宁王长吐一口气,“没错!”
当即令传全军,全速前行,绕道上原,奔袭兴州。
……
堪堪避过凶险后,接着终于顺起来了 。
兴州城池不算太大,中原内城非要冲之地,州兵只有三四千,兵临城下,无需攻击太久,兴州刺史不得不识时务主动开启城门,将宁王大军迎进城。
次日天明,楚玥已身处兴州城内。
傅缙未曾停歇,混战持续这是个大好机会,他立即率兵直奔彬州。
楚玥立在兴州城头,看旌旗招展从城内而出,勒马立于帅旗下的黑甲男子英伟威武,傅缙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她感觉,他仿佛给自己点了点头。
傅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马鞭一扬。
赶在混战第一回合结束前,傅缙率兵取下彬州,比计划中还要顺利地取下根据地,站稳脚跟。
全军上下振奋,接手安民,上奏小朝廷,楚玥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却人人开怀。
粮草有地方屯了,接下来可以放开手脚运输,楚玥陈御放下手头其他事,专心处理这个。
兴州处理好了,接着又前往郴州
目前,宁王率近一万精兵驻兴州,而傅缙则领五万多军士诸郴州。兴州在里,背靠燕岭,又有七里关及其余天险,欲取兴州得先过郴州;而郴州是直接和战场接壤的,傅缙得率大军驻此。
攘外重要,安内同样重要,宁王亲自主持安抚二州百姓,招募新兵的工作,暂留在兴州。
二州相距不算太远,有时传信就是。
楚玥来了,傅缙碍于明面主帅身份不好迎出城,却等在刺史府二门。
经过战火鲜血的洗礼,他威仪更盛,往垂花门下一立,四下皆寂。只这么气势凛然的年轻男子,眉目却柔和,一条柳枝从墙内探出,仲夏的风徐徐,柳枝在他脸庞前轻轻摇摆,他目光灼灼。
还未下车,他已大步行来,一条结实的臂膀圈住她的腰,将她带了下来。
在外头还有人,他没说话,动作略嫌急切了,力道还有些重。
楚玥想悄悄拧他一把,不过他身披甲胄拧不到,瞪了他一眼,他含笑。
她运气一会,撑不住,也笑了。
“彬州这边怎么样了?”
“还行。”
二人进了垂花门,渐行渐远,忽他低下头轻声说:“就是有些想你。”
说来气短,孤枕竟有些难眠了。
灼热的气息喷在耳畔,楚玥缩了缩,脸颊有些发烫,忙扫视左右。
见清净,才松了口气。
她瞪了他一眼,这在外头,下不为例!
傅缙但笑不语。
……
终于不住帐篷了,楚玥松了口,二人好生亲近了一番,不过没敢过,军政二务还忙得很。
在兴州郴州易新主,忙碌个不停的时候,外头的混战渐渐暂停了下来。
哨马不断,讯报频频,赵王周王吃了大亏,损兵折将,如今已退后二三百里,分别占据金州平邑。
看得远的人并不止一个,就算本来没想到,得报宁军动作也醒悟了,只要是有心思角逐的,俱就近选了一个合适固守之地,驻扎暂歇。
至于没心思的的藩王,以及暂被淮阳王已小朝廷名义归拢的诸州,则不动,用实际行动说明自己的想法。
有心思的藩王共七个,西河王、淮阳王、赵王、周王、汝阴王、东阳王,还有一个宁王。
最后一个,出乎了众人的意料,毕竟多年来宁王太低调了,封地又苦寒,本应是个弱的,不想一个转身,人家都起来了。
虽在七藩中仍属于实力较弱的,但和想象中已差得太远。
淮阳王有些忌惮了。
此消彼长,前有赵王周王遭大挫,淮阳王经此一战,已经凌然众人了,势力仅次于西河王。不过他自己知自己事,勤王诸州和剩余的藩王,划水居多,不是能动真格的。
他对崛起的宁王有些侧目,觉得对方是借他的手起来的。
“淮阳王此人,心胸并不宽广,虽强敌在前,但他肯定会压制我等。”
傅缙一一翻过手中讯报,递给右手边的贾泗,让众人传阅。
楚玥一听就明白了,前两日睡前,傅缙还给她分析过,己方下一个目标是要把易州也取下。
易州郴州互为犄角,与后方的兴州遥相呼应,这才是一个稳固的金.三角。易州得取,还得尽快取。
但淮阳王肯定会阻挠的。
果然,很快就探出消息,淮阳王将会接小朝廷的名义,在郴州通往易州的三条道路都派驻兵马,美其名曰防御西河军。
“我们走方邑吧,方邑一带地势开阔,若引得西河军追截,与淮阳王的人相遇,我们正可绕回上原,直奔易州。”
有堵塞,那就设法通过去。
淮阳王亲系兵马约十万,西河王虎视眈眈,好钢肯定使刀刃上的,派驻的肯定是勤王的州府及藩王。
既然如此,就用一计借刀杀人吧。
西河军就算明知也无妨,肯定会尽力的,因为比较起宁王,淮阳王才是他们目前头一个大敌。
“借力打力,趁乱直取,易州必下。”
傅缙正有此意,众人商议了小半天,计策定下,立即传信回兴州。
楚玥立即忙碌起来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己方智囊和主帅都很靠谱,基本能确定易州会被顺利取下。
至于被派驻到方邑州府或藩王,只能怪淮阳王安排,和自己不走运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的,只不过楚玥没想到,被派驻到方邑州府和藩王,其中竟有邓州楚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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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105章
楚玥大惊:“怎么会这样?!”
是啊, 怎么会这样?
全程参与议事, 楚玥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易州必取,尽快取下易州, 和彬州互为犄角,和后方的兴州彼此呼应, 呈一个首尾相顾的三角关系, 宁军就算牢牢稳站在中原了。
日后不管进攻还是防守, 这是一个基点, 有了这个基点, 才可图日后扩张。
重要程度, 不言自喻。
战策已议定了,一切都在密锣紧鼓地准备当中, 现在却得讯,被派驻的在方邑的竟是邓州兵?
那就是个炮灰位置。
取易州共有三条路线可攻选择,一条最远绕燕岭,还得擦过西河王和淮阳王对峙范围的边缘, 毫不犹豫被摒弃了。
另一条沿盘水而上,走盘西道直奔易州,这条路倒是挺好走的, 就是笔直无遮挡, 没什么太有效的计谋,得硬碰硬。
硬碰硬这还是小事,毕竟被派驻的州军最多一两万,己方胜券在握。可最大的问题是, 这条沿水而上的路线和上原完全偏离了,要知道小朝廷的新旨意是让宁军准备从上原方向攻西河军,这么一来,等于和淮阳王撕破脸。
看破不撕破,过早把脸皮撕破的话,会有不少麻烦。
所以方邑是最佳路线,先和西河军交锋,而后佯作不敌,将兵锋拉到方邑位置,不管愿不愿意,方邑驻军都得直面西河军,乘乱,己方即可分兵穿上原取易州。
战策早议定了,十分好,可现在偏偏得讯,这个炮灰位置放上的竟是邓州楚源?
楚玥呼吸有些重,心念急转,人怔怔的。
樊岳说:“旨意已下,邓州兵启程,算算时间快到方邑了。”
旁人怕是不知道或者没留意,但樊岳和楚玥也算知根知底,一得讯,他心里就道麻烦了。
这楚家是肯定没法给自己挪位置的,他皱眉道:“要不再议议?”不和邓州兵打交道?
说是这么说,但两人心知肚明,这淮阳王就洞悉己方意图,专门把人放在这里堵住的,要走方邑,就绕不过去。
樊岳长吐一口气:“玥娘,我们和承渊商议一下,要不不走方邑了,走盘水如何?”
说罢,他转身先行,却被楚玥拉住,她蹙眉:“走盘水,需正面交锋一场,且和小朝廷撕破脸面。”
弊端远胜于方邑。
“我知道。”
樊岳叹了口气,“撕不撕破脸的,日后该战的时候都不会含糊,其余麻烦,多费些心思就是了。”
“走,承渊大概回来了。”
傅缙斡旋的话,这事不大,不过商议还得趁早,樊岳说罢,就要转身,不想却听楚玥轻声说:“孟平,不要去了。”
他诧异,回头,却见楚玥露出一抹苦笑,“孟平,你得讯多久了?”
她能肯定不是刚才,毕竟自己一直在忙碌粮草,一下午就跑了几个地方,樊岳怎么也得找一阵子,才找到她。
果然,樊岳说:“今早,约莫辰正。”
话一出口,他也愣了。
巳正,现在是酉初,三个时辰多过去了,都半天功夫,傅缙得讯只有比樊岳更早的,若他有调整的意思,早就把人全招去议事了。
楚玥苦笑摇头:“孟平,你不要去了,我先想想。”
……
楚玥一直以来担心楚家站错队,还担心自己的蝴蝶翅膀扇过以后,会给未来的战局再来什么影响,甚至导致楚家还没到站队的时候,就遭遇什么危险。
没想到开战没多久,就遇上了。
梦中肯定没有的吧,毕竟宁王弱势多了,肯定不会迈这么大的步子一口气要占下三州。
楚玥并不后悔的自己的努力,但她得解决眼前的难题。
可不能让邓州兵填了炮灰,另外她父亲随军,她冒不得这个险。
“主子,要不我们去信大爷吧?”
青木眉心紧蹙,这话出口,其实他也知不妥。
去信说什么?让楚源设法挪地方,又或者提前准备好躲避吗?
这楚玥就直接泄露了军事机密了,此乃大忌,军法处置还是轻的。
万一楚源有些什么心思,上报淮阳王或者什么的,那就罪上加罪。
楚玥绝不能犯,否则先前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有傅缙和楚家的仇在前,青木半点没忘傅缙那边想,思索良久,他道:“主子,要不我们试探一下,楚太爷愿不愿意投宁王。”
这是最好的方法,唯一不会对楚玥造成任何影响的办法。
楚玥其实不看好,但青木劝:“邓州兵已快抵达方邑了,距离并不远,我们可先试一试,不行再作打算还来得及。”
“那就试试。”
楚玥真心觉得成功率不大,但试试就试试吧,总是一丝希望不是?要是楚氏愿意早期投靠,她很多隐忧也能迎刃而解了。
楚玥去信,也不私自,让请樊岳和赵禹来,她提笔写了一封没有泄露丝毫军情,只叫父亲劝说祖父的信,稍候让二人都过了目了,蜡封上,直接让赵禹帮她送。
她不私自联系。
赵禹很快来了,樊岳却找不到人,青木叫了狄谦。都是跟随傅缙多年的老人,听楚玥隐晦一说,登时就对里头的纠葛若有所悟了。
乱麻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两人牙疼。
赵禹说:“我立即遣人给你送了这封信,等回信了,我们再商议。”
共事了两年,困难过共险过,这情谊假不了,楚玥笑笑:“好!”
赵禹匆匆去了。
天早渐渐暗了,夜色渐深,青木狄谦二人也不好久留,跟着一起离开了。
晚膳时候也过了,梨花端上食案,楚玥却没有胃口,胡乱扒拉了两口,她洗了个冷水澡,人清醒了,思绪却纷纷乱乱。
亥初了,傅缙尚未归。
近来他很忙,军政二务,有时只直接在书房打个盹,都腾不出时间回屋睡。
今夜不知回不回,楚玥也没等,吹熄烛火后,她望着窗棂子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出神许久,扯过被子,蒙头睡下。
……
楚玥却不知,樊岳去找傅缙了。
楚玥阻止了他,让他不要去,他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往外书房去了。
“承渊,驻方邑的是邓州楚源,我们不能沿盘水而下吗?”
听得楚源这个名字,傅缙眸底暗色一闪而过,只他神色如常,道:“你不是不知道,方邑才是上上之选,沿盘水而下,既要正面交锋,还等于和淮阳王撕破脸面。”
不疾不徐,声音沉稳依旧,樊岳噎了噎,又见傅缙抬头看他一眼,继续奋笔疾书。
他咬牙,直接两步上前,“砰”一掌重重击在大书案上,“我不信你不明白我说什么?!”
“你既接纳了玥娘,怎好让她这般为难,你都不见,她愁眉不展,连用晚膳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傅缙肯出面的话,轻易可解决。
樊岳气得,踱来踱去,最后手一撑大书案:“你和楚家到底有何仇怨?”
一句话,傅缙倏地抬眼,对视半晌,他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杀母大仇。”
这一惊非同小可,樊岳张目结舌,听傅缙缓缓道:“楚源遣家卫追杀我母亲的乳娘。”
言简意赅说罢旧事,他道:“于公,我是主帅,得殿下信重委以重任,怎么因一己之私,弃早已定好的上佳战策而就次?”
“于私,我与楚家有大仇,我尚未追讨,又怎可为仇家设身处地着想,大开方便之门?”
“百年后,我如何还有脸面见我的母亲?”
傅缙眸中,闪过一抹深恶痛绝:“楚家人,俱是卑鄙无耻为权位不择手段之辈。”
“他们和玥娘不同,你勿因玥娘先入为主了。”
说到楚玥,傅缙冰冷的神色才稍缓了缓:“我和玥娘之间的事,你也勿理。玥娘不愿和母家割舍,我知道;我和楚家之仇,她也一直晓得。”
见樊岳拧着眉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傅缙先一步道:“我不为楚家人开方便之门,也未曾打算趁机报复。”
其实,欲打击楚家的话,这是一个上佳的时机。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多费一些心思,要邓州全军覆并不是多困难的是。邓州兵马,不过一万。
和税银案不同,他现在已非大梁臣子,背公徇私什么的也早算不上。
不得不说,如果没有楚玥,他想自己未必不会动手的。
这都是因为顾及了她。
他对得住她。
再多的,他做不到,是不难,但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回去吧,我不会插手此事。”
……
赵禹吩咐以最快速度把信送至,楚温接了女儿的信,也未曾怠慢半分,隔了一日,回信就到了。
楚玥拆开信一看,也没太多意外。
樊岳急了:“玥娘,怎么样?”
楚玥笑笑:“我父亲说,祖父如今奉陛下之令,并无投向哪方的意愿。”
本来也没抱多少希望,所以也不失望,她打起精神:“我想去信一封给殿下。”对赵禹说:“还劳你尽快送去兴州。”
这件事,私底下不能解决了,那就只能采用明面上的法子。濡慕父母,担忧母家,此乃人之常情,她想宁王坦言自己困难,恳求改道。
其实,就是搭上脸面功劳,去求宁王。
有赵氏商号在,有占据过半份额的粮草在,宁王必会应的。只可惜,这么一来,就有点儿变味了。
楚家不愿投宁王,去要宁王放弃最佳路线去避让对方,就算宁王再宽仁,这多多少少也该有疙瘩吧?于楚玥日后发展影响其实是很不好的。
但也只能这样了,楚玥苦笑,尤其她爹在里头她不敢冒一丁点儿风险,她还得庆幸,改道影响不算太大,否则的话。
“唉,也只能这样了。”
樊岳长叹一声,其实如果没有这桩旧仇在,傅缙出面是最好。
傅缙十三四岁就正式投了宁王,是真正和宁王共过苦的人。另老侯爷昔年为端怀太子执言过,又为保住宁王这一端怀太子的独子出过大力气,最后还因此卸了官职连爵位都让给儿子了,远离京城避到苦寒之地养老了。
傅缙开口,宁王不但不会有疙瘩,反而会设身处地体恤他,多多安抚,让他勿要放在心上。
这就是情谊的差距。
楚玥长吁一口气,早已有了腹稿,她提笔一气呵成。
“笔给我。”
樊岳二话不说接过笔,就要往上头署名,赵禹提了提右手,显然也是打算联名。
楚玥忙挡住,心里暖暖的,却不愿,这档子破事,怎好连累他们?
“不用,结果也一样,我自己就行。”
她坚决不肯,樊岳赵禹二人只得作罢,楚玥封好了信,递给赵禹:“子休,有劳你了。”
“不过微末小事。”
赵禹接过信,却迟迟不肯送出,他是亲眼见楚玥如何努力的,这么一个坚韧且聪慧的女子,两人搭档了这么久,他实在不愿意她被这些事影响了。
楚玥本就资历浅,功劳不等于感情,又手握资源,万一以后有什么不对,这就是大大的减分项。
“明日,后日吧,后日再送,不过百余里的路程,快马一日可来回,赶得及。”
楚玥实在感动,这两年多来,她全心全力,收获的不仅仅只有功劳。
“好啊。”
有些低落的情绪重新高涨,她笑道:“局势多变,说不定,这两日就会有新情况,这信咱们也不用送了。”
樊岳打起精神,笑道:“没错!”
三人压下郁沉互相打趣,笑语晏晏,却未曾想,还真一语成谶。
六月初二,楚玥信写下的第三天,她已平复思绪正在粮库和陈御谈着事,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近,樊岳的大嗓门高声道:“玥娘,去议事厅!真有变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矛盾浮出水面,至于避子药剧情吧,本周肯定出来的了,宝宝们别急哈!(*^▽^*)
爱你们!!明天见啦~~
106、第106章
楚玥的心“怦怦”狂跳, 但凡又一丝可能, 谁愿意毁伤自己好不容易建造的根基?
樊岳也来不及多说,议事很急, 衙署距离这边颇远,他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 翻身下马将楚玥托上去, 反手抽了一鞭, 他又赶紧进去叫陈御。
三人一路急赶, 回了衙署赶去议事厅, 人都齐了就等他们仨, 楚玥喘着气坐下,议事立即开始了。
“刚刚殿下传讯, 盘龙峡的粮道出了问题。”
傅缙将一纸讯报传下,一个挨一个,很快传到楚玥手上。楚玥收敛心神,飞快一瞥。
根据地已得, 粮草正大批量往兴州运,这盘龙峡乃途中一个节点,位于范州地界上。可惜的是, 现在这条运粮路线却出现了大问题, 盘龙峡一带山匪横行,二日前,拦截并掠夺粮车,他们失了一大批粮草。
人人目露愤慨, 秦达冷哼一声,“哪来的这么多山匪?!”
这不是真疑问,实际上,人人都知诸王混战争夺大宝,这风口浪尖,谁愿意平白无故蹚浑水得罪人?山匪什么的,要么纵容要么伪装。
“范州刺史吕量,与西河王过从甚密。”
客观事实如此,气愤已无甚意义,傅缙道:“盘龙峡粮道已不可再用。”
该寻觅一条新的粮道。
贾泗已盯着左墙的大幅地形图良久,“范州背靠燕岭,若要从陆路绕行,耗费颇多且风险甚大。”
他手一指,“不如直接往南,然后顺盘水逆流而上,抵达兴州?”
改走水路是最好选择,省时省力,只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得在盘水这一段取得一定控制权,才能保粮船平安。
贾泗建议:“此次取易州,我们不妨弃方邑,直接沿盘水而下,扫清小朝廷驻派之军,取易州,然后继续东进,一路直到骆县。”
他站起行至地形图之前,在盘水中间一小段一划,“如此一来,即可保障粮船无虞。”
此一时,彼一时也,相较起粮道和粮船这些核心利益,和淮阳王撕破脸皮会带来的麻烦已无关轻重。
所以,改道将会顺利成章。
楚玥深知这一点,但事情未确定,她还是有紧张的。
心情禁不住激动起来。
好吧,她还很不舍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局面,不得已要牺牲努力,她再看得开,其实是难受的。
实在是太不易了。
她神色不变,看向上首的傅缙,傅缙颔首:“殿下之意,也觉得改走水路更好。”
这么一来,将这一点的沿河区域纳入势力范围是非常必要的,正好攻易州一举两得。
他决定:“传令下去,此次取易州,改沿盘水而下,扫清驻军一路直达骆县。”
他目光掠过楚玥的脸,她郁郁数日的眸色登时一松,露出笑意,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他敛神:“接下来,我们需重现调整战事部署。”
“秦达,先锋军骑兵先出,而后步军跟上,需以最快速度穿过盘西道,冲击敌营。”
“标下领命!”
“樊岳,你率陷阵营紧随先锋军之后,……”
“标下领命!”
……
议事从未时到傍晚,散后,推门而出,晴朗的天幕蔚蓝,已被夕阳染红了一大片,徐徐的风吹拂是热,但她的心却甚觉清凉。
拨开云雾见青天。
她露出一丝轻快的笑。
樊岳和赵禹也笑,三人并肩而行,赵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他保管两天多,该物归原主。
楚玥接过,也不说什么感激的生分话,笑道:“等拿下易州,我在城里做东,不醉不归。”
“好!”
樊岳赵禹叫了一声好。
至于为什么不是现在?战策一变,要调整的事情还有很多,小朝廷给的进攻日期就在三日后,根本没空,说笑几句,樊岳和赵禹就匆匆走了。
楚玥倒不忙,毕竟准备粮草这个工作,不管从哪条路线进攻都差不多,她反而闲下来了。
临别前,樊岳脚步顿顿,迟疑一会,他压低声音对她说:“玥娘,你别怪承渊。”
楚玥一愣,又微笑:“嗯,我没怪他。”
樊岳有点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走了。
楚玥目送二人走远,站了片刻,才转身回房。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掌心一片带橘色的红。
她很明白樊岳担心什么。
但实话说,她真没怪傅缙。
他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怪他?
作为一军主帅,难道还要为了情情爱爱损伤将士的性命和己方的利益吗?且还有楚家的仇恨在前,他没落井下石,就非常好了。
楚玥本人也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损伤大家的利益,怎能这么要求人?
她说没怪他,是真的。
回了屋,楚玥让梨花早点燃了烛,而后将那封信置于其上,静静看泛红的火焰将其吞噬,一松手,灰烬落在地上。
她长吐一口气。
放松了身心,难得有些闲暇,用膳后她泡了澡,微温的水浸透疲乏的筋骨,泡得昏昏欲睡,直到疲倦一扫而空,她才拢了件浅紫色的软绸袍子,回到屋里。
刚拢了拢乌发,听隔扇门“咿呀”一声响,侧头看去,傅缙回来了。
“宁儿?”
“嗯。”
傅缙自己动手卸甲,楚玥便扬声唤梨花提水进来,待门重新阖上,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自后面拥住了她,楚玥问:“今儿怎么这么早回屋?”
“要紧事都处理妥当了,余下的明日不迟。”
实则是心有挂碍,他匆匆处理好紧急事务,便折返后院。
他俯身亲吻她的颈,从耳下至唇部,拥吻了片刻,她拍了拍他,“一身臭汗,赶紧去洗洗。”
傅缙应了一声,又啄了啄她的粉唇,这才入了浴房。
楚玥解了软绸袍子,先上了床,翻了几个身,她侧身面朝里拥着薄被闭上眼睛。
傅缙洗澡历来都快,没多久出来了,烛火吹熄大半,房内陷入一片昏暗。床帐一撩,一个温热的怀抱自后拥住了她。
他手臂收紧,楚玥往他怀里蹭了蹭,寻找一个最舒适的位置。
她头枕着他的上臂,他下颌紧贴她的发顶,说了一阵话,帐内便安静下来,两道绵长的呼吸声。
一切仿佛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楚玥眼睫动了动,微微半张眼睑,须臾阖上,但她清楚,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其实问题一直都存在的,大家不是清楚,但日后的事和真正被赤.裸.裸提到眼前,总还是有差异的。
说不怪他是真的。
在现实面前,心境有些变化也是真的。
楚玥很清楚,她和傅缙将要直接面对一个最现实最根本的矛盾,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
傅缙很敏锐,且他很在意和关注楚玥,这么一点差异,他很快就感觉出来了。
也不是说两人有隔阂,她温柔依旧,和他说笑嬉闹依旧,亲热缠.绵也从不推拒他,她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傅缙知道。
只是和之前情到浓时的缱绻比,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但他能感觉得到。
不插手楚家一事,傅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也知她不是那等目光狭隘的女子,她能明白她能理解,她应是不会怪他的。
可事情过去后,就是这样了。
傅缙心里很在意,他不喜欢这样,想解决却无从下手,临出征前那夜心里一急,在榻上狠狠弄了她半宿。她蹙眉受不住,但他说憋着难受,她到底还是随了他了。
她虽难受但还是随了他,温柔体贴,可他心里却越发憋闷,有些气恼起来,又狠狠弄了一回。
她半宿不得眠,情.事太激烈最后晕厥过去,才一个多时辰,却又醒过来。
大军出征,傅缙寅时就得起来披甲了,她心里牵挂,都不用人叫,外头才又些许动静,她就惊醒了,勉强睁眼起了身。
匆匆洗了把脸,拢了软绸袍子,她帮他披甲,一一把麒麟纹的锁扣扣好,又把早备好的一个装了各色药丸和止血药粉的香囊给他揣好在怀里。
“夫君此战必胜。”
他一直都没吭声,抿唇着板着脸,显然是生气了。楚玥也不知他为何好端端就有了气,但她却不愿意他带着情绪上战场。
主动握着他的手,她柔声说:“拿下易州,我就过去了,我们在易州见好不好。”
她困疲难掩,眼下微微青痕,甚至脸色还有点苍白,却仰脸微微笑看他,语调温柔,轻声哄着他。
傅缙胸口堵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泻了,再气不起来,又心疼,他知道自己昨夜确实过了些,她有些受不住。
他想哄她,时间却来不及了,再不走要耽误点兵的吉时,只得匆匆说了一句,“好。待大军开拔,你睡个回笼觉。”
“嗯。”
……
卯时点兵,辰时开拔,旌旗蔽野,戈戟如林,傅缙率大军出了彬州城,沿盘水往东进发。
骑兵营打头阵,先锋步兵紧随其后,沿盘西道一路急行军,重重冲击驻扎盘水侧的淮阳王派遣州兵。州兵不过万余,又无多少骑兵,很快被冲击分割,不过两个时辰,胜局已定。
傅缙率大军马不停蹄直奔易州,易州驻军八千,刺史是个识时务的,抵抗没多久,就直接投了宁军,开门将大军迎进城。
傅缙未曾停歇,命人接掌易州防务之后,他在夜色中继续沿着盘水而下,一直奔至百余里外的骆县,把小朝廷又一处驻兵点拔除,安排好防务,这才折返易州。
两个昼夜,三场战役,奔波厮杀未曾休眠,却不觉疲惫,反归心似箭。
昨日已得易州城,今天楚玥该到了,他心里记挂得很,连连快马加鞭,在下午抵达易州。
一问,贾泗陈御楚玥等人果然到了,他立即一扯马缰,调头往刺史府。
易州刺史很知事,利索把刺史府让出来了,此处将会暂成为最新的前线指挥署,闲人已被清空,官邸被精兵团团围住,诸核心幕僚和战将会在此处下榻。
傅缙翻身下马,直接往后院而去,入了安排给他夫妻暂居的院落,里头有些乱,笼箱等物刚抬入屋内。
他大步进门,外间没见楚玥,却听得里间有声响,心里一喜,两步冲了进去。
帘帐一撩,里屋确实有个人,却不是楚玥。梨花正打开大箱在归置东西,被吓得一大跳,手里的铜镜瓶罐“噼噼啪啪”掉在妆台上。她回神忙福身请安。
傅缙一张脸冷下来,斥道:“如何做事的?小心些。”
他心情不畅,瞥了一眼箱子,正要转身,却发现梨花神色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往箱子里头瞄了眼。
傅缙心中疑云顿生,这下仆手脚不干净可不是什么稀罕事,这贴身侍候妻子的,不安分他可不放心。
傅缙往前踱了一步,望向樟木大箱。
却见大箱有衣物,他和楚玥的,被收拾到一半都有些乱了,最底下露出一个角,白底缠枝纹样,是个青花小瓷瓶。
梨花见他瞥向那个青花小瓷瓶,一下子更紧张了,呼吸一屏。
傅缙皱了皱眉,俯身将那个青花小瓷瓶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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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107章
傅缙记性极佳, 他记得这个青花小瓷瓶, 是楚玥的,曾经在她妆台见过。
他皱眉:“大胆, 可是贪墨了主子的东西?”
梨花忙摇头摆手:“不,不, 世子爷, 婢子没有!”
她实在很慌, 梨花忠心耿耿不假, 但她多年养在庄子, 环境简单性子淳朴, 这遮掩情绪的功夫实在修炼不到家,虽然很努力压抑了, 但还是被傅缙轻易就看出了端倪。
他心里更疑了。
可傅缙记得,楚玥说这梨花是赵扬的胞妹,况且能被她调到身边伺候,忠心程度是毋庸置疑的, 应该不至于贪心偷摸主子的面脂香膏。
真喜欢的话,流露个意思,楚玥随手就赏她的, 何必?
他握着青花小瓷瓶的手一动, 不期然却听到一阵微微“滴滴哗哗”声。
这不是面脂香膏。
他随手把裹了红绸的塞子拔开,一看,却是一瓶药丸子。
黑褐色的药丸子,小指尖大小, 圆润有光泽,嗅着却没什么药味儿。
“这什么药?”
傅缙诧异,凭借他粗浅涉及的医学知识,自然没法子分辨的,但他却发现,自从他打开瓶盖塞子后,梨花整个人一下就绷紧了。
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
妻子也没有生病,怎么在备着一瓶药丸子?且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他记性很好,一个多月前这青花瓷瓶他见过一次,还有更久远的,他们刚成亲那年,他在侯府屋里也见过一次。
慢慢的,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忽有些快,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想知道这瓶子药到底是什么。
但他却更迫切的,要立即弄清楚的。
端详两眼,他直接把小瓷瓶直接往怀里一揣,转身大步往外。
“世……”世子爷!
梨花大惊失色,下意识追着迈出一步,却知不妥,忙住脚把嘴巴闭紧了。
眼见傅缙大步出了院门,她脚下一转,慌忙往外冲去。
……
傅缙去寻的陈御。
陈御善谋之余,也极善医,通晓岐黄之术,大宁人称妙手回春。
傅缙问清陈御去向,说是和贾泗在前衙接手政务,他直接往前衙而起。
穿甬道,绕廊道,一路遇人见礼,他手一挥让起,脚下越来越快,最后冯戊等亲卫就差小跑才能跟上。
抵达前厅,他倏地顿住脚步,耳边隐隐听见陈御的声音,他伸手推开门。
“安民告示贴出去后,……承渊?”
贾泗陈御听见声音,一回头,惊诧:“怎么过来了?还不去好生歇一觉?”
傅缙回来了他们知道,但连续征战两个昼夜,最需要是好好休息,政务什么的,睡醒再理不迟。反正都有章程,他两人已安排下去了。
“我等会就去。”
傅缙坐下:“存中,我有件事要烦劳你。”
“哦?”
陈御好笑:“有什么烦劳不烦劳的,大都督且说来就是。”
傅缙并没立即吭声,显然是私事,于是贾泗捡起案上才写好的安民告示,笑道:“你们说,我先出去一趟把这贴上。”
贾泗出去了,屋内就剩两人,傅缙把怀里的小青花瓷瓶掏出来。
“存中,劳烦你了,替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对陈御来说,简直是小到不能小的事,接过瓷瓶,顺手就打开了,倒出一颗。
“黄柏,益母,苦丁,紫草,……”
先嗅了嗅,然后刮出一点粉末尝了尝,陈御很快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配得不错,药性温和不伤身体。”
他将瓷瓶子塞好,放回傅缙手里,“这是避子药。”
避子药?
避子药!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直至陈御万分笃定的一句话出口,登时,傅缙脑内那根弦“啪”一声就断了。
一股寒凉从脚底窜上心脏,他整个人都冻住了,甚至这一刻他不知能给什么反应,脸是僵的,双手禁不止微微颤了颤
他的反应不大对劲。
其实傅缙拿着这么一瓶子避子药过来让辩证,本来就已经不对劲。
陈御大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忙劝:“承渊,玥娘这事也没做错,这征战频频奔波劳碌的,怎适合受孕生子?”
“你们还年轻,不急,等以后安定下来,爱生几个就几个。这药不伤身体的,想必是名医配置,玥娘也没乱来,你别生气。”
“玥娘历来有主意,你这么忙,她大约想着这点小事不用告诉你了。你好好说话,勿……”
她确实是有主意的。
服用避子药也没有告诉他。
陈御还在劝说着,傅缙心头却冰冰凉一片,陈御不知道,这药她不是开战后才开始服用了。
在京城时,他就撞见过这个青花小瓷瓶,如今仔细回忆,这瓶子平时却仿佛没有放在妆台上的。
当然不放了,是得仔细收妥的,不然时间久了,他会总容易发现的。
他扯了扯唇。
婚后她一直服用避子药。
还是特地请名医配置,不伤身体。
她这是从来没打算过给他生孩子。
非常清晰,这是傅缙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
暮色四合,斜阳渐渐已隐入地平线,只余赤色晚霞渲染天地,为繁华的易州古城披上一层晕红。
楚玥走得很快,夏日炎炎,她心下甚是焦灼,事情就这么骤不及防的发生了。
梨花急急追在后头,她又焦又愧;“主子,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药瓶子收妥当。”
楚玥闭了闭眼:“不怪你。”
也不好太责备梨花。从前这瓶药是藏在孙嬷嬷的下房里的,但此一时彼一时。驻城还好,若扎营野外,梨花本人连个独立营帐都没有,直接在近卫营拉道帘子了事,东西都混在一起收拾,却是放不得。
只能搁在她本人的行装中。偏行装简洁,也就一口箱子的事。
她苦笑,常在河边走,湿鞋也不奇怪。
穿过甬道,踏上回廊,一进分隔前后的内仪门,便到了夫妻临时安置的院落。
夕阳余晖渐渐消散,暮色笼罩,开阔的院落内外,冯戊等贴身近卫一个不见,静悄悄的。
“你下去罢。”
打发了梨花,楚玥入了院门,视线穿过静悄悄的庭院,三级青石台阶上,正房大门正闭阖着。
穿过庭院,登上台阶,立着看了两扇透雕回纹的大隔扇门片刻,她伸手轻推。
“咿呀”一声响,隔扇门并未上栓,应声而开。
未曾燃烛,昏暗的室内,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端坐方桌旁,半侧身背对着她,黑甲上血迹斑斑已干涸呈黑褐色。
傅缙。
门推开,昏暗的天光落在傅缙的侧颜上,他神色凝肃,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他一只手搁在方桌上,手畔,静静立着一个青花小瓷瓶。
楚玥凝视了他片刻,慢慢上前,轻声唤:“夫君?”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机括,开启了室内的一切,傅缙慢慢转过身来,看她足有半晌。
那双深邃的眸子如今黑沉沉一片,一眼望不见底,半晌,“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
很哑,很沉,像是被砂石磨砺过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异乎寻常的平寂。
楚玥心里沉甸甸的,她深吸了口气,握住他桌上的那只缠了黑布掌套的大手,“当然记得,我们有媒有聘,拜过天地的。”
“拜过天地?”
傅缙讽刺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霍”一声站起,他居高临下:“那你告诉我,为何成亲以来你一直用此物?!”
他抽出被楚玥握住的手,一把执起那只青花瓷瓶,重重往地面一掷。
“啪”一声脆响,碎瓷飞溅,滴滴答答的药丸子跳动着,飞撒了一地。
就如同此刻他的心一样。
一阵阵的,绞痛极了。
他伤心,他愤怒,胸腔仿佛要爆裂开来似的,怎能这般待他?她知道不知道?他是如此的珍爱她。
“婚姻之盟,白发之约。”
此刻他只觉得讽刺。
在他一心一意要与她白首偕老的时候,却不知,她连个孩子都不愿和他生。
这怎可能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你告诉我,成亲至今,将近三载,你可曾有想过和我过一辈子,哪怕偶尔一念?”
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握着她的肩膀,怒声喝问:“你还告诉我,有没有?!”
大约是因为二日二夜不间断的疾奔征战,不曾休不曾眠,眼睛都有些发涩了,泛着红,隐隐竟见水光。
“楚玥,你有心吗?”
他一抹眼睛,赤红眼看着她。
既然没想过和他过一辈子,那为何要为他惊惶落泪?为何要与他交颈相拥?亲昵无间甚至畅想到日后儿女?
这目光愤极含悲,声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沉重,楚玥经受不住,她跄踉退了一步。
傅缙一步逼近,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死死盯着:“你告诉我?”
“怎么没有?”
他步步紧逼,楚玥退无可退,她喘息着,挣动着,重重拨开他的手,蹬蹬倒退两步直到后背抵着墙壁,她高声喊:“我怎么没有?!”
“我也不想用这个,我从来都不想!”
谁想长年累月吃避子药呢?还隐隐担忧着,总唯恐药力有疏漏?
谁也不想!
“那你为何还要用?!”
她心潮也涌动起来了,过去种种眼前飞逝,艰苦的,两难的,黯然的,她总爱宽宏体恤于人,但事实上她一路走来,她也会累。
既然他发现了,也好吧。其实并不想落泪,但眼眶骤一阵潮热,一退再退,后心紧贴的墙却无法再退,她仰首:“为何?”
她一抹眼睛:“你知道的。”
“你是如此憎恨楚家,乃至楚氏一族。”
“就比如这次取易州,我祖父率邓州兵驻方邑,你袖手旁观,从未有一丝动摇。”
她见傅缙要说话,她摇头,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你没有错,为主帅为人子,你当如此,我也没怪过你半分。”
“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时不是道理能掰扯清楚的。”
这一次还好,傅缙不动,她最多拼上自己功劳,也能求得宁王改道,可下一次了?
若下一次情况更严重呢?
甚至楚玥没法阻止到祖父,祖父如梦中一样最终投了西河王呢?
楚氏会像梦中一样,一族尽丧于阵前和逃亡的路上吗?
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和她的小弟弟。
那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那她还能心无芥蒂,继续快快乐乐地当着傅缙的妻子吗?
哪怕傅缙照样挑不出错,她也不能。
“大人的纠葛也就罢,倘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眼泪不受控制溢出,眼前模糊一片,楚玥大力一抹:“他的父亲如此憎恨他母亲一族,若见满门倾覆,只有心畅快慰的,那他该如何?”
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知悉真相那次和傅缙的争执,他目中的冰冷猩红。
楚玥高喊哭出了声,“那届时,我还如何能坦然和你在一起?!”
只能先不要孩子了。
她不想的,她也难,真的很难很难,以手掩面,她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
108、第108章
提起母仇, 如同当头一瓢冰水, 傅缙瞬息就冷下来了。
“难道我不应该报母仇么?”
他冷冷立着,居高临下俯视她:“我要为母复仇, 你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未曾掩饰过半分。
母亲被人毒害惨死, 若不为她报仇雪恨, 他枉为人子。
“是, 我一直都知道的。”
楚玥抹去脸上的泪, 深吸一口气, 挺直腰背看着他, “我也认为,夫君复仇, 乃理所当然之事。”
傅缙嗤笑一声:“那你今日这话,是何意?”
愚弄他吗?
“不,不是的。”
楚玥摇头:“夫君欲复仇,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不愿你牵涉不知情者, 你也是一直都晓得的。”
这是她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立场,她从未遮掩过:“谁做错了事,你寻谁就是, 煅骨焚首也罢, 杀人偿命也好,应该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寻罪有应得者便罢,其余的, 请恕我无法苟同?”
是的,有罪者伏法,此乃应当的事。
比如楚姒,比如祖父楚源,还有二叔楚雄。
至于她,家里都把她嫁给傅缙了,都是他们强迫的,难道还敢要求她必须和夫婿背心离德,随时准备弃夫背叛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
楚玥和祖父感情一般,关系并不亲密,和二叔更是寥寥,她欠楚家的庇护养育之恩,早在靖王案通过联姻把一族带出旋涡时,已经还清了。
不拖不欠,谁也甭想绑架她。
祖父二叔这是自己做的孽,她不说什么,她唯一最在意的,只有父母和小弟弟。
若傅缙肯不迁怒,他们就好好过一辈子。
昏暗的室内,一切都渐渐沉凝下来,傅缙隐没在黑暗中,已看不大清他的脸,她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只求你莫要牵扯无辜。”
“谁无辜?”
寂静的黑暗中,他冷冷问出一句话,声调不起不伏,隐隐山雨欲来。
楚玥看着他的脸,喉头动了动,声音虽轻却很清晰:“我的父亲,我的母弟,还有楚氏一族数百族人。”
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傅缙短促冷笑一声:“为父亲脱罪,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嫡长子,楚氏下一任家主,居然对家族大计毫不知情?你说了,自己信吗?”
滑天下之大稽!
“我信,我信的!我父亲仁孝恭谦,素来无愧于心,我肯定,若他当日知情,必会尽全力阻止的!”
“且他当时去辖下县城赈灾了,根本不在家中!”
楚玥仰首:“我知道你不信,但可以查,虽年月久远,但人过留声,雁过留声,总有蛛丝马迹的。”
她急道:“查到了,你才信,查不到之前,你都不信,可好?”
“便是查实了,也不要你如何交往的,你心里不喜,不去也无妨的。”只求他不迁怒。
她急急说着,喋喋不休,就是为她的父亲,为楚家人争辩。
傅缙心渐渐冷了,来时如揣火炭般的胸腔,仿佛被浇透彻了冰水,尽数熄灭了,冰凉凉的沉沉一片。
他冷冷垂眸看她,直到她停下。
“说完了?”
“你祖父因镇北侯府提携,仕途顺遂连连高升,得益的,不仅仅是他一人吧?”
傅缙目中流露出深切的厌恶,无法控制的,母亲垂死挣扎的画面在眼前一掠而过,瞎眼的被冻烂双足的荀嬷嬷在雪夜中乞讨而来,脓与血,混结在一起。
他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将她攀着自己胳膊的手重重拂下。
“既然你不愿,就此作罢就是,何必多说。”
不管是生儿育女,还是白首之约,坦言就是,他傅缙岂是那等死缠烂打之辈。
他转身,大步离去。
……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室内昏暗,夜风自大敞的隔扇门灌进来,楚玥忽觉遍体生寒,她冷,慢慢依着墙壁坐下来,蜷缩抱紧双腿。
“既然你不愿,就此作罢就是,何必多说。”
耳边还回荡着傅缙的话,她怔怔的,露出一丝苦笑。
终究是迈不过这一关吧?
也是的。
他受困于此,挣扎不出,楚家于他而言,就是一道魔障,她是知道的。
他没有错,她也没有,但前人作下的孽,终归是被牵扯了。
她不是一早有了心里准备了么?
但事到临头,楚玥发现自己还是难受的。
心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楚玥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抱膝的双臂间。
夜色渐渐深了,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风有些猛,扑进廊下灌入室内,隔扇门“咿呀”响了一下。
惊醒一般,她猛抬起头。
寂静的夜,暗影幢幢的室内。
半晌,她慢慢站起起来,进了内室。
躺在大床上,才铺上的衾枕还残余熟悉的气息,枕畔却空荡荡的,伸手轻触了触,着手冰凉。
这位置,大概不会再迎来它的主人了。
她慢慢闭上眼睛。
……
楚玥未曾用膳,就沉沉睡下。
情绪剧烈起伏后,心神疲乏,这阵子积下的倦怠也一下子涌起来了,她身体本来就算不得强壮,骤一松乏,就压不住了。
她发了低热。
梨花心里记挂,打听到傅缙去了前衙后,她急急就提着食盒往这边赶来。
房门打开,室内室内暗沉一片,点了灯,发现主子已歇下了,也不敢叫醒,忙忙放下锦帐,而后轻手轻脚收拾地上狼藉。
她今夜就睡在脚踏上,夜里醒了几次,最后一次揭开锦帐,却发现楚玥脸有些红,一摸,有些烫手。
这是发热了,梨花赶紧点灯,急急招了人来让唤大夫。
这吵吵闹闹的,床帐透着亮,本来睡不安稳的楚玥就醒了。
“怎么回事?”
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干涩,还有些痒,她轻咳两声,撑着床坐起,却觉得脑袋沉沉的,浑身乏力有些冷。
“主子您发热了。”
是吗?
楚玥摸了摸额头,是有些烫手,但还好,低烧了。
“主子,婢子已命人请大夫了。”梨花倒了温水来,伺候主子喝下。
“嗯。”
喝了一盅温水,喉咙的干痒略好了些,楚玥躺回床上,感觉身体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她闭上眼睛,“不要劳师动众。”
……
此时正是卯初,夏末天亮得早,已是拂晓时分,朦朦胧胧的天光初现。
大家住得都近,楚玥院子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陆续知晓了,抽了空就去探望。
相对的,小两口闹了矛盾,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一整个上午的,傅缙都没有回过小院子去看过。
若是休憩补眠吧,晌午都见起来了,也没动静。
不对,本来这补眠没有回后院而留在外书房,就很不对劲。
只有陈御是知悉实情的,但他口风十分之紧,不管有没有人打听,他都闭口不言。
只不过,给楚玥诊脉时,他劝了劝:“少年夫妻,难免有争拗,好好说清楚就是了。这奔波劳碌征战频频的,也不适合得孕生子。”
楚玥倚在床头,双颧泛红脸色却苍白,她笑了笑:“好。”
她知道陈御是关心自己。
但问题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简单,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玥也没打算解释这些私人问题,面对众人关怀,她俱微笑应了。
樊岳晚来一步,楚玥已服了药躺下,不欲折腾她,他一外男也不好至近前,便立在屏风处说了几句,便出了房 。
樊岳问了问陈御病情。
最后,他左右张望,却不见傅缙,奇怪:“承渊呢?”
陈御闭口不言。
樊岳皱着眉头,直接往刺史府的外书房去了。
他和冯戊等人打个招呼,敲了敲门,听里头傅缙声音,“进来。”
有些沙,也有些哑,不过不明显,樊岳也没留神,直接一推门,就进去了。
傅缙一身玄色扎袖胡服,已端坐在楠木大书案之后,案上簇新的公文摞了两个小山堆,他正一边翻阅堆积公文,一边快速提笔书写。
他脸有些暗,眉宇间有些倦色,神色冷峻,看似平时严肃之余,还萦绕了一种格外冰寒的气息,冰渣子似的,三尺之内,闲人勿近。
樊岳却不怕这个,进门一眼,便说:“怎么不多歇会?公务虽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傅缙言简意赅:“歇过了。”
他未曾抬头:“何事?”
一定有事才能来吗?
不过多年兄弟,樊岳很肯定,他兄弟心绪正不畅。
他也懒得废话了,直接说:“你怎么回事?你院子招大夫知道吗?玥娘病了,发热。”
小夫妻吵吵闹闹是正常的,差不多就行了,有台阶就下来吧。
樊岳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是没依据的,毕竟傅缙平时对楚玥的在意他也不是瞎子。
不想,傅缙闻言笔尖顿了顿,须臾继续疾书,只简短一句:“请大夫。”
樊岳一诧,“你这怎么回事了?”
反应和平时是天差地别啊,他眉心紧皱:“闹的哪门子的脾性?都生病了,能和平日一样吗?你……”
樊岳还在喋喋不休,誓要把人拉出去的架势,傅缙眉心一蹙:“冯戊,请樊将军出去。”
冯戊领着两人,硬着头皮来请人。
樊岳气道:“那好,那你就呆这吧,懒得理你!”
好心当做驴肝肺了!这般不知冷热,当心媳妇都没了,到时别找兄弟来诉苦。
樊岳一转身走人,书房大门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室内重归寂静。
“啪”一声脆响,傅缙手里的笔杆被捏断,墨汁撒满写了一半的雪白纸笺。
院子招了大夫,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他没有去,也不打算去。
她的心在楚家,既不相容,就此了断就是。
休要再提。
这般想罢,他骤扔下断笔,另取一支,低头继续奋笔疾书。
作者有话要说: 谈崩了啊!
抹脸,明天见了宝宝们,咱周日继续加更哈!(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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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109章
午后的阳光明媚, 从大敞的隔扇窗洒进室内, 半室明亮。微风吹拂,檐下一大片荆芥“刷刷”轻响, 金黄色花瓣在随风摇曳。
楚玥趴在窗台上,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接近, 回首一看, 深青色戎装一身风尘仆仆的青木正行至门帘处。
“回来了?”
她靠回美人榻上, 病了几日, 好得差不多了, 见了青木, 露出一丝笑。
粮道调整,青木前去接应, 才入城,便知楚玥生病的消息,一交接好,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见她精神头还不错, 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嗯。”
梨花端了藤墩过来,见青木坐下,楚玥问:“差事可顺遂?怎么不先回去梳洗一下?”
青木说:“一切顺遂, 陆路的粮草已全部接应回来了, 后续的都走水路。”
简短说罢公务,他顿了顿,说:“松州城的别院,已经选好地址, 开始修建了,就在南郊十来里处,能望见燕山。”
这松州城,就是楚玥一行出关购马成功后,从蓟州入关后,暂留了一段时间的城池。楚玥当时爱它比邻关口,风物粗犷,关外女人是能当家做主的,受其影响,这松州城女人受的拘束之少,乃她生平仅见。
当时青木便提议她,既喜爱,不妨修个宅子别院,也好一尝幼年心愿。楚玥当时兴冲冲答应了,青木要亲自打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今日说起,是为了哄她高兴。
楚玥生病前后,他已经仔细询问过了,由于配药那名医还是他寻的,隐隐的,他明白了怎么回事。
打开特地带过来的一幅图纸,“你看看,可还有哪处不合心意?”
这图纸,是青木命人按大大小小原稿重新绘制的。至于这些原稿,都是出自楚玥的手,绝大部分都是她幼年所画。
再见这些似曾相识的设计,楚玥感慨万千。
那时候她穿过来一年多,刚刚十分沮丧地接受了男尊女卑的设定,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不愿。于是想着,要不将来低嫁或者嫁个病秧子得了,最多生个把孩子完成了任务,她就寻个好地方别居。
可以说,这个假象中的别院,承载了当时她所有不甘和希冀。
时过境迁,随着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越长,她也很明白所谓低嫁或者嫁个病秧子的想法,基本是不可能,但她的心绪也平和了许多,可以坦然面对了。
却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兜兜转转到了今日,她却很有可能实现儿时心愿了。
往后若真一个人的话,松州城还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呀。
经过几天时间,楚玥的心绪平复了许多,遗憾和伤感仍有,这些交给时间吧,她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已重新振奋起来。
浏览了一遍,她笑道:“那好啊,我仔细看看,有要调整的再告诉你。”
话罢,楚玥催促青木回去休息,“我无事,今儿都想去上值了。”
也就陈御建议她多养一日罢了。
青木离开后,她吩咐梨花搬个炕几来,乘兴仔仔细细看过,还真有七八处大小的调整。
日头渐渐西斜了,明亮的阳光渐渐退出室内,染上橘红,楚玥扔下细号湖笔,好了,明日给青木就行了。
她揉了揉腕子,一侧头,却瞥见官皮箱上两只金绣祥龙云纹的黑色皮质护腕。
九成新,是傅缙的东西。
二人私底下如何争拗,并不宣之于旁人,梨花也是不清楚的,两位主子的物品她如昔日般摆放,这内室处处有他的痕迹。
看到他的物,难免就想起他的人,那张深邃冷隽的俊美面庞在眼前一晃而过,她吐了一口气,压下心绪。
不要想太多。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顺其自然了不是?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不能耽误了。
“梨花,备膳吧。”
早些用膳,就些梳洗歇息,明日起来,她得精神抖擞地重新投入公务当中。
……
楚玥服了最后一帖药,蒙头睡了一觉,次日起来精神奕奕,病已痊愈了。
换了一身扎袖胡服,她重新忙碌了起来。
搭档陈御也能喘口气。
粮道调整,第一批粮船到位,这还是赵氏商号腾挪出来的,粮草运到码头,要首批下水了,沿途各种人手安排,抵达后分处存放,忙得脚不沾地。
“既已取下三城,我们要尽量储备粮草。”
陈御说的,楚玥很明白。
她病的这几日,围剿西河王的第二场大战,已经进入尾声。
继赵王周王以后,此次西河王的矛头对准淮阳王。
洞悉诸王不齐心的核心要害,每次虚应全部,只专攻一点,这战策非常正确。
上原一战,激战两个昼夜,淮阳王大败,损兵折将,目前只退至宾州。
他这么一败,影响是非常之大的,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诸州,有些已经坐不住了,摇摇摆摆,更有甚至的零星几个已按捺不住,投向了西河王,欲占从龙之功。
这几位刺史得西河王之令,旗帜分明表示,新帝过继一时,既无先帝遗诏,又无公卿宗室合矣,但凭徐皇后一家之言,只怕不妥。
这是公开质疑小朝廷的正统问题了。
淮阳王立即表示,叛贼逆王,人人得而诛之,只要大梁臣民,责无旁贷。
嘴仗还在隔空打着,连续大战两场,淮阳王赵王周王就急需调整休养,就连西河王也得喘口气,因此傅缙判断,会有小一段休战的时间。
但休战过后,又将会是紧绷的局面。
所以他们得趁这段时间,休养生息以及备战。
宁王忙着安民和增召新兵,傅缙这边忙着前线布置以及训演新兵,粮草任务也很重,人手太过短缺,楚玥和陈御忙碌粮草之余,还得抽空协助其余政务。
傅缙经常去检阅新兵操演情况,忙碌起来,直接在城郊大营睡了,很少能在刺史府见到人。
楚玥也从未刻意去寻过,安排赵氏商号源源运来粮草和各类物资,盯着新粮道,接收清点进仓,期间还得按人头把合适的量分发到各部各营,她很忙,忙得已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傅缙了。
夏末匆匆过,转眼已无声无息踏入秋季。
现在的季节还是比较分明的,虽依旧炎热,但清晨傍晚,仿佛少了一丝丝的燥。
这日傍晚,陈御和楚玥正打马小跑回刺史府,才转过街角,便听“踏踏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举目看去,一行黑甲健儿从远远的的对面疾奔而来。
领头一个很熟悉的身影,距离很远,但楚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傅缙。
马蹄声骤一停,膘马长嘶一声四蹄离地,人已翻身下马,他直接把缰绳一抛,一行人已迅速入了刺史府。
很快,便有人来通知,大都督召诸位将军和先生议事。
这么急。
有什么新情况。
楚玥心绪早调整好了,当下也未曾想其他,一挥马鞭,赶紧往刺史府奔去。
匆匆赶往议事大厅,众人已来得差不多,傅缙端坐上首,和身侧的贾泗低声讨论什么,听得声响往扫了大门一眼。
视线落在楚玥脸上,稍稍一顿,他神色不变移开。
楚玥和众人打了招呼,缓步行至自己的位置坐下。
人齐了,议事开始。
“据报,近日西河王频频遣出哨马。”
得报的不仅仅他们,淮阳王赵王周王已迅速做出反应,平静马上该结束了。
傅缙说话,众人皆看向他,楚玥也不例外。
他双目依旧炯炯,气势凛然,只人看着黑了些,也瘦了些,五官更显深邃,下颌线条仿佛也冷硬了些。
他环视众人,但并未在楚玥脸上停留。
楚玥专心听着,也未曾在意多想其他。
“诸位都知,日前小朝廷又传了旨来,要共讨逆王。同来的还有淮阳王本人的一封信。”
这个楚玥清楚,淮阳王本人写的那封信,言语谦逊,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想和宁王结盟共抗西河王。据讯报和判断,得到同样一封信的,还有赵王周王等除去西河王的四王。
此一时,彼一时也。
当初攻易州之前,改走盘水得很顾忌和淮阳王明面上撕破脸面,将要被对方明里暗里各种找麻烦。
但第二回合大战之后,淮阳王大败,自封地带出的亲信兵马折损足足差不多四万,十去三四,这些是新兵很难弥补的。另外,他大败后,诸州态度更加谨慎,许多都拖延虚应,连明面上靠拢都怠慢了不少。
淮阳王元气大伤。
不得已的,他不找宁王麻烦了,反而要联合结盟。
宁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收下信笺和圣旨,没给回应。
“宾州又送来一封信。”
傅缙食指点了点长案:“徐皇后亲笔所书,邀殿下齐心协力,共同讨逆。”
这封信不是悄悄送来的,而是大张旗鼓,信中内容沿途皆知。
贾泗一听,眉心当即蹙起:“淮阳王结盟之心甚坚决,这回只怕不好拒绝。”
没错,小朝廷虽因徐皇后而建起,但小朝廷不代表徐皇后。徐皇后是兴平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皇父亲自给选的,后兴平帝登基,册为皇后。
名正言顺的大梁国母,没有一丝疑虑的。
她不是给的懿旨,而是放低身段言辞恳切地亲笔写了一封信,垂泪恳求宁王看在诸位先帝的面上,看在已逝端怀太子的份上,同心协力铲除意图夺取国祚、践踏宗庙的叛王。
宁王就不好不应了,除非他直接把自己放到西河王一类的角色去了。
要知道,他现在已打出端怀太子旗号,扬贤德之名,初步聚拢了一些人心。
“且赵、周、汝阴东阳四王都奉旨了。”
宁王一家不应,就很突出,会马山成为焦点,也很不合适。
傅缙道:“我已回信殿下,此事确实得应。”
虚虚应着,战场上随机应变。
这次议事的唯一重点,就是大战再启,需立即备战。
“或许是月中,最迟月末。”
时间很紧凑,该安排的,路上傅缙已大致考虑过,说完该说的讯息,他当即安排各人的具体任务。
贾泗樊岳陈瓒杨朔等等,诸人一一领命,最后,傅缙视线往这边看来,“陈御玥娘,你二人立即将粮草归置入库,而后准备出征所需。”
楚玥拱手,和陈御应,“是!”
……
安排完个人任务,就立即散了,诸人匆匆离去。
才出议事厅,陈御就把总结和账册往楚玥手上一递,“玥娘,我还得去东城一趟,你给大都督汇禀。”
忙碌了大半个月,其实已经把第一批的大批量粮草归置妥当了,接下来只需要准备出征所用即可。
这得给傅缙汇禀。
也不知陈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事他就交到楚玥手里了,楚玥也不好推脱,陈御另外还领了任务,得马上过去商议。
楚玥没刻意寻人,但她也不打算回避什么,于是应了,接过总结和账册。
缓步行至傅缙的外书房,冯戊梁荣一见她,忙上来问安:“少夫人。”
“世子爷可在?”
冯戊等近卫守着,他自然是在的,但规矩是规矩,循例也要问问。
“在,在。”
冯戊请楚玥稍候,他上前几步推门,“禀主子,少夫人来了。”
停顿了半息,“让进来。”
傅缙声音沉稳严肃,听着并无起伏。
冯戊忙出来,殷勤请:“少夫人请。”
楚玥微微吐了一口气,缓步入内。
她腰背挺直,神色也自然,将总结和账册搁在他的大书案上头。
“第一批粮草已全部归置入库,这是详情和账册。”
快一个月没见,近距离看,他确实是黑了也瘦了,眼下淡淡青痕。
方才梁荣压低声音说,说他主子这段时间三更宿五更起,陀螺般转着忙碌,还经常上阵演兵,高强度体力,一天天忙碌少睡,他怕主子身体吃不住。
“先放着。”
傅缙并未抬头,道:“你先回去罢。”
楚玥暗叹一声,想说点什么,又没说,最后转身前,她说了句:“你莫要太劳累了,若亏了身体,将来要吃苦头。”
不管怎么样,不管两人能不能在一起,他往日对她的好都是真的,她都希望他好。
话罢,楚玥亦未留,转身往外而去。
那张玉白的脸转了过去,有风灌进来,她衣摆微动,不疾不徐,出了外书房大门。
傅缙抬起头。
那深紫色的背影已渐行渐远,踏着斜阳,转眼便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笔尖顿住的时间有些久了,有一滴墨汁落在写了一半的雪白纸笺上,傅缙皱了皱眉,抿唇把那张纸揉了,掷下,重新提笔疾书。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没撸好啊宝宝们,大概下午才能发,阿秀加油哈!
110、第110章
七月十八, 宁王赶至易州, 在此之前,他已给徐皇后送了一封情文并茂的回信。
至此, 挟小朝廷的淮阳王放下身段,和其余五王结成讨逆盟军, 备战紧急进行中。
七月二十五, 淮阳王发檄文, 痛陈逆王数十年来重重不臣及大逆不道。
六路盟军发兵, 穿上原的有, 绕燕岭的有, 沿盘水而上的也有,从各方汇聚于上原, 兵锋直指西河王占据地域的腹地。
西河王统精兵二十五万,于上原西南安营扎寨,占地利以狙盟军。
互相观望了小半月,双方开始试探性.交锋。
其实要说优势劣势, 盟军消耗至今,兵力仍胜敌方一倍,只可惜这里头水分却有些大, 许多只求自保不作为的州府小藩王, 即使作为主力的六王,心也是不齐的。
西河王率二十五万精兵,兵力虽处于劣势,只却万众一心, 如臂使指,且还占地利之便。
这么一时下来,双方实力看着竟差不多,频频碰触的战事持续半月,各有输赢,并无哪一边能占据上风。
又频繁几场短兵相接后,胶着不下,于是双方都暂安静下来,上原上空的气氛渐渐沉凝,酝酿着一场大战。
盟军大营的东大营,宁军驻扎之地。
“接着这一场大战,怕是不大好啊。”
去中军大帐议事回来的宁王傅缙贾泗几人掀帘进帐,脸色俱沉凝,贾泗坐下长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势力一多,心思就多,哪怕大家都抱着重重打击西河王的目的,在战策上的分歧,还是非常大的。
这几天吵吵嚷嚷的,才勉强定下进攻防守的策略。
人心不齐,都防备吃亏折损实力,这是真真是一个致命伤,傅缙对宁王道:“殿下,看来我们要预备退路了。”
宁王点头:“没错。”
他问傅缙:“承渊,你有何想法?”
该琢磨的,傅缙这几日都琢磨过了,所以他在中帐议事时,极力争取宁军排兵于左翼。
“左翼挨着长阴山,地势复杂,我们可从此处设法。”
傅缙摊开上原一带的详细地形图,在其中一处一圈,他们来了谨慎之心一点都没丢下过,上面有很多哨兵打探回来后新详细补充的地方。
众人聚拢过去。
楚玥也是。
傅缙身边本站着陈御,陈御见她来,便往侧边让了让,将傅缙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楚玥眨了眨眼睛,便站了进去。
地形图不小,但奈何人更多,站得挨挨挤挤的,陈御虽尽力给挪了位置,其实也就是个小间隙而已,这位置,也就够楚玥侧身挤进去。
她是个女的,这么挤有点顾忌,但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但下意识的,她努力挺胸收腹,尽力和陈御的胸膛拉开距离。
努力和陈御拉开距离,那就自然而然往傅缙那边靠的,柔软的胸腹紧紧贴着他臂膀上的甲片,冰凉冷硬。
傅缙侧头,瞄了她一眼。
她正好仰脸,两人便四目相对。
楚玥微微一愣,微笑点了点头。
傅缙没什么反应,目光一接触,便移了回去,表情也不见变化。
楚玥并未在意这些,两个多月下来,该收敛调整的她已调整妥当,一切顺其自然,强求不得。
她也专注看向地形图傅缙所指的地方。
“长阴山乃燕岭支脉,只山势却和燕岭多有不同,沟壑众多,据探,是有几处可通往其他地方。”
这是哨兵们一个月来马不停蹄的努力成果,已探明,是有几处能离开上原通往其他地方的,有宽有窄,有崎岖和稍平坦,但好歹人马能走,可供大军穿行。
傅缙食指在地形图上连连轻点:“这处通往渠州方向,这处是通往离邑的,还有这两处,分别通盘水中游和下游。”
不知届时战况如何,所以暂还不能确定最终路径和遁离时间,他要求所有人,把地形图记熟,以便届时随机应变,听令即行。
诸人纷纷表示明白,楚玥等人先让一让,让陈瓒樊岳等领军的将领先记,他们慢一些无妨。
楚玥退一步,恰好傅缙也退,铠甲上的甲片坚硬,摩擦得她有些生疼,可惜大庭观众之下,也不少上手揉。
楚玥看了他一眼,傅缙却没看她,望过去见他唇角微抿,神色严肃。
她也没刻意多看,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众人依次把该记的都记下了,宁王和傅缙分别嘱咐了几句,正要命散了各自下去准备,不想,却新得了一报。
那哨兵队长入得帐内,眉心拧紧,禀道:“这两日,哨探多出不少。”
这不稀奇,盟军也往西河王营寨附近增遣的哨兵,唯一异常的是,“咱们东大营这一边,似乎尤为多一些。”
他补充:“长阴山里头的弟兄报,发现了些不明稍探的痕迹。”
也有人盯上长阴山了?
谁?
盟军内其余藩王?
只结合东大营一带哨探格外多的讯报,傅缙更偏向的是:“西河王?”
宁王贾泗等人也想到了,陈御皱眉:“这西河王不是盯上我们了吧?”
众所周知,西河王战术一贯是锁定一个目标,其余的都尽数轻拿轻放,只专注全力打击此目标。
第一回合的目标是赵王周王,第二个回合是淮阳王,西河王有骑兵数千,精兵强将,于是,这两者无一例外遭遇重创。
樊岳眉头也皱得紧:“不会吧?”
为了防止过早被盯上,他们一直尽力低调的,目前虽说此消彼长,但宁王看着并不比赵王周王显眼,况且前头还顶着一个淮阳王。这位拥有小朝廷得诸州诸王依附,看着依旧实力凌然众人的。
傅缙眉心紧蹙:“未必不会。”
要是这样,明日一战会很凶险,需慎之又慎。
他当即令:“启动西河军内所有暗棋,一旦有变,不计一切代价往外传信。”
……
傅缙判断没失误,西河王还真锁定宁军为这一战的主要打击目标。
章夙很早就盯上宁王了,随着讯报越收越多,他对宁王渐渐由不太在意,上升到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对象。
“先取兴州,再取彬州易州,后二者呈掎角之势,和后方的兴州互相呼应,极其稳妥。后又当机立断控制盘水的兴州至骆县一段南岸,粮道改水路,接着,就是大肆运输囤积。”
章夙眯了眯眼:“这一步接一步,决策英明,当机立断,完全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眉目间闪过厉色:“不能继续让其成长下去了,宁王不除,他日必成心头大患!”
众人心头一凛。
该看的讯报,这几日也已经仔细看过了,西河王合阳侯等人却是一惊。这个宁王,不声不响的,从一个孱弱不起眼的角色,已快速成长成一个不逊汝阴东阳二王势力,甚至,不必大败后的赵王周王差多少。
合阳侯申信点头:“令伯说得对,这宁王需尽早扼杀!”
“没错。”
西河王颔首,问三子:“令伯,你有何良策?”
章夙看向悬挂在一侧的大幅地形图,冷冷道:“盟军心不齐,宁王必生退意。”
他虚虚一指:“他们避争取陈兵左翼,走长阴山!”
章夙眉心微微一拧:“长阴山沟壑众多,我们需从长计议。”
……
酝酿已久的一场大战,在九月初二拉开帷幕,两方大军陈兵于野,旌旗漫天,黑压压一眼望不见尽头。
事后楚玥回忆这一场战役,是惊险频频,令人心惊胆战的。
开战前夕的当时,楚玥是立在盟军左翼的斜后方,也即是宁军的最后方。她身边还有贾泗陈御等人,悄然无声被护到这处隐蔽的山坡。
大军一旦退,他们可以马上汇合进去。
九月仲秋,清晨的风已带上寒凉,山坡上露水甚多,水汽弥漫的上原,放眼过去,一层迷迷蒙蒙的白雾。
只饶是如此,楚玥还是能看清楚整个新覆盖上的黑压压颜色。往西一望不见尽头的是盟军,能勉强通过服饰颜色差异隐隐分辨;往南,则是连绵不绝的西河大军。
连雾气都被驱赶散了许多,金戈铁马,整个上原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楚玥是第一次身临这么庞大的冷兵器战役,她很紧张,呼吸都重了几分。
其实不止是她,贾泗陈御狄谦等等立于高坡上的人,个个神色凝重,紧紧盯着下方。
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刺破晨雾,骤一声金鼓大鸣,鼓声隆隆越来越急促,到了一个最高点,一声如雷呐喊震撼楚玥的心脏,她见对战双方骤向彼此掩杀过去。
那种声音,撼动人的灵魂,楚玥心脏“砰砰”直跳,她全神贯注盯着,关注战局发展。
她注意到,已方的宁军全程都是胶着在一起的,不管敌人如何冲刺,都不曾分开,圆阵矩阵变幻及时,既拒敌,也牢牢占住左翼这一片地方,未曾远离过。
这一场大战从清晨到下午,日已西斜,骤身侧的陈御高呼一声:“看!”
楚玥忙眯眼顺着对方所指看去,之间远远的地方,盟军中军和右翼一混乱一片。
很明显,已呈溃败之势。
她心一紧。
贾泗道:“我们准备好,殿下和大都督,大概很快会率军后退入长阴山。”
众人肃然点头。
然就在这时,却惊变骤生。
楚玥仰头灌了一口水,余光一定,惊呼:“怎么回事?!”
在这个紧要关头,西河军阵势急变,竟调转头来,迅速聚拢,如同一张张开的巨口,直直扑往宁军所在的左翼。
来势汹汹!
傅缙眉心一凝,当即喝令:“传令!后军转前军,且战且退,按原定计划遁入长阴山!!”
在楚玥“怦怦”心脏狂跳下,宁军迅速转换阵营,潮水般涌向长阴山。沟壑入口相对大军而言太小,但宁军忙而不乱,有序地迅速遁入。
前方已经短兵相接了,但还好,己方阵脚很稳。
楚玥舔了舔下唇,他们一行都没急着退,遥望越来越近的王旗和帅旗,他们要汇入的是中军。
远远的,楚玥眼尖,一眼就望见帅旗下一身染血黑甲的傅缙,眉目肃杀,威势凛然。
她早已翻身上马,一扬鞭,和贾泗等人迅速奔下,中军张开一个口子,将他们纳入王旗与帅旗范围。
傅缙扫了他们一眼,又环视后方:“全速前行!”
……
“果然是遁入长阴山去了。”
章夙勒马,冷冷道。
和他预料中一样。
长阴山内沟壑纵横,但总体于大军而言,都是狭窄的,无法实现从后反超包抄。
只不过,他早已定下战策。
“传令!蔡迦率三万军士从后急追,多举旌旗,多扬尘土!”
“其余的,都随我绕过长阴山!”
……
楚玥经历了开战以来最凶险的一战。
章夙和他所率的大军于长阴山另一边的出口设伏,最后关口,被傅缙窥破,没有进入包围圈。但紧接着,就是一场正面遭遇战。
一方攻势凌厉,一方战意熊熊,恶战一场直至入夜。只后来随着西河王从上原战局抽身,挥兵而来,战况及时发生变化。
傅缙固然指挥得宜,分寸不乱,他所率的宁军亦极其勇悍。但不得不说,这总正面的遭遇战,兵力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个最关键因素。
时间终究是太短,宁军成长到底不够,新旧兵丁连同降卒,加起来也就九万,而西河大军足足二十余万,兵力胜出一倍多,呈碾压性优势。
再者,西河王大军也不是虚的,精兵强将,也极为勇悍,还有数千骑兵营冲锋陷阵。
傅缙一见远处烟尘,就知不好,当机立断下令,暴起一阵厮杀,而后迅速往东遁去。
西河大军二支合一,穷追不舍。
西河大军咬得很紧,根本甩不脱,一路且战且奔,持续一个昼夜,最终失于地利,前路出现巍峨山岭,避无可避,宁军被西河大军围困于盘水之畔。
……
夜色已经深了,墨黑的天幕上,几颗星子愈发黯淡,盘水水汽弥漫,夜风格外地寒凉,但谁也顾不上冷了。
楚玥骑了超过一日一夜的马,双腿感觉都有些失去知觉,她翻山而下,急急往前往聚拢过去。
“怎么办?明日西河军必定发起进攻!”
往日贾泗总是不疾不徐,很有高人隐士的架势,现在都按捺不住了,火光闪烁,嘴角起了几粒大燎泡。
实在是情况很不好,己方驻扎在巍峨山岭脚下,此山高耸崎岖,大军无法穿行;后面却是滔滔盘水,深而宽阔。
而二十多万的西河大军,就在驻扎在东南两个方向,从山脚到江边,团团围住,严丝合缝。
己方正被层层围困,而西河军正在休憩恢复元气,等他们缓过来,一场围剿吞灭战役就在眼前。
孤军被困,天时地利人和,俱不占,甚至兵力远远逊色于对方。
宁王眸中都露出一丝悲凉之色,但很快,他振作起来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且莫慌。”
说是不慌,但不可抑制的,全军已开始升起一种恐慌绝望的氛围。
傅缙厉声喝道:“陈瓒杨朔,你二人立即去安抚军心,就到已有脱困之法,令诸将士休憩饮食,无需惊惶!”
脱困之法,当然是没有的,但傅缙深知,越是绝境,镇定和士气就越不能缺少,否则就真无望了。
他肩背挺直,神色肃然,却分毫不见乱,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
于是乎,大家纷纷摒弃了那些惊忧,俱镇定下来了。
诸人聚拢席地而坐,正要商议,四下探察的哨兵回来,却带了一个消息。
“盘水河畔的芦苇丛中,隐有几艘小舟。”
检查过了,这是渔船,有些旧但很结实,渔家早不知所踪了,临走前把小舟藏在最茂盛的芦苇荡中。
不幸中的一幸,傅缙立即道:“殿下,夜色正深,您立即登舟。”
形势真的很不乐观,但能悄悄送走宁王,哪怕最不好的后果,他日也有东山再起之机。
不想宁王却毫不犹豫拒绝了,“承渊不可,诸位和将士们都在,孤怎么弃而遁逃?”
这些都是为他拼命的心腹和将士,宁王坚决要他们共同进退:“不过能寻到这小舟也极好,正好将贾先生和玥娘几个送过对岸。”
不管宁王走不走,小舟有几艘,贾泗陈御楚玥等不会武的都会优先送离。
宁王坚决不肯离开,于是,只得听他的。
只事不宜迟,其余安排登船的,该马上出发。
夜色沉沉,黑漆漆的河畔,泛黄的芦苇在秋风吹拂下一浪一浪起伏,白絮飘飞。
再望远一些,就是在星光下粼粼波光的宽阔河面。
楚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奔去,她根本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腿脚又麻又痒地疼,还没恢复过来,上船时一乏力,她差点一脚踩空。
狄谦拉她一把,她还未站稳,立即往岸上望去。
她忍不住寻找傅缙。
可天太黑了,芦苇很高,她无法找到。
楚玥看不到傅缙,可傅缙却能看到她。
视线穿过黑夜和摇曳的芦苇丛,准确落在那张有些憔悴的玉白面庞上。
她瘦了些,疲惫带着几分惶然,黯淡的星光映照下,她的脸很苍白。
他喉结动了动。
这两个多月来,他一再告诫自己,她的心在楚家,此了断就是,休要再提。
他不会再多理她。
他也一直这么做的,刻意回避,他有许久未曾正面仔细看她。
耳边是繁杂的声音,樊岳看过吃水量,正匆匆给登船诸人安排护卫。
战乱频频,这一大片都不太平,这个得很仔细。
樊岳声音很急,一个接一个点名,小舟不大,连人带马,很快的,人选定下过半。
傅缙喉结又动了一下。
半晌,他终究沉声令:“冯戊,你立即率人登舟!”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感情方面,傅缙是一直处于弱势的,就是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无法表现自然
他以后会发现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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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111章
终究还是下了这道令。
傅缙身边就站着冯戊, 冯戊当场点人, 他点的,俱是跟随多年的好手。
小舟能上的人不多, 很快就点好了,傅缙看了一眼, 随手点了一个换下:“梁荣, 你一同去。”
冯戊梁荣俱一诧。
他们两个昔日是主子身边的近卫队长, 一正一副, 如今换了亲卫营, 也是如此。
两个队长, 总有一个得留在主子身边才是,怎好都去了。
但很快, 冯戊梁荣二人便反应过来了,也无异议,拱手应道:“标下领命!必竭尽全力,护少夫人周全!”
二人领着选出来的另外四名好手, 匆匆赶往前头登舟。
那一抹深紫色的声音仍立在船头,秋风瑟瑟中,身影备显瘦薄。
她左右顾盼, 可惜天太黑, 始终没能和傅缙视线对焦。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似强调一般。
下次肯定不会了。
……
芦苇摇晃,白絮纷飞,黑幢幢的岸边人头攒动, 楚玥一一仔细看过,她并未能寻到傅缙。
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回顾这两个多月来他的态度,他想必也不愿意跟来了。
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正当楚玥要转身钻入小蓬之时,却见黑幢幢的茂密芦苇一分,冯戊奔了出来。
她一愣,冯戊已跳上了小舟。
紧接着,后面是梁荣,还是四个非常脸熟,是时常跟在傅缙身边的贴身近卫。
冯戊已拱手见礼,“主子命我等前来。”
楚玥心一颤。
她立时往冯戊等人奔来的方向望去。
太黑了,她看不清,仔细分辨,才隐隐见得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暗处,正面朝小舟方向。
非常熟悉的轮廓,楚玥一眼就认出来了。
心里骤一阵酸楚,不知为何,平静了两个多月的情绪忽就翻涌起来了,眼眶有些热,心头很难受。
她喘了两口气,努力压下眼内忽涌起的潮热。
“少夫人,进舱里头吧,要开船了。”
楚玥退后两步,不过她没进蓬舱,而是就在蓬舱前坐下来,不耽误撑船,也很好保持平衡。
才坐下,她又转头望去。
那高大的身影仍在。
暗沉沉的河岸,黑幢幢的河面,细微的船桨划水声,小舟悄然无声荡了开去,逐渐远离,河岸的芦苇荡和人都渐渐小了,到慢慢看不清。
寒凉的夜风飒飒,楚玥感觉到冷,只她除了冷以外,更多的是担心。
她忍不住喃喃道:“冯戊,这次大军能脱困的吧?”
……
时至今日,噩梦基本少有能参考的讯息了。
原因无他,“她”是个典型深闺女子,内宅如数家珍,外头的事情,却除了非常大的少许还能有所耳闻,其余一概不知。
在这极其稀少的大事耳闻中,恰好有一场关于傅缙率宁军于盘水大战役。
傅缙所率的宁军被西河大军围困盘水之侧,西河军兵力足足超过其近两倍,四面楚歌,绝境孤军,世人闻讯皆摇头,宁军必全军覆没矣。
但就是这么恶劣艰险的环境下,傅缙竟率宁军成功突围而出,继而大败西河大军,在大梁史上谱写下一场以多胜少经典战役。
至此,傅缙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如雷贯耳。
至此,宁王大军才开始扭转战局,傅缙一战接着一战,竟硬生生将当时已是庞然大物的西河王击溃,取得最终的胜利。
战功赫赫,扬名天下。
按照这个梦境,岂不是楚玥不需担忧?
但其实不是的,都是盘水孤军被围,梦中那场战役其实在明年。
现实中,由于楚玥的鼎力相助,宁王比梦中发展要快多了。
她真的很担心,此战非彼战,这类战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真的很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扇出了什么来。
忐忑不安,心神紧绷,楚玥担心傅缙,也担心己方大军,可偏偏,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问冯戊,冯戊也无法回答她,只能道:“我们军心稳定,未必不能寻得生路。”
这是安慰楚玥,也安慰他自己,几条小舟上气氛都很紧绷,冯戊说:“我们先回易州,说不得到地方,主子他们也回来了。”
楚玥勉强扯了扯唇角:“你说的是。”
但愿如此。
……
盘水南岸。
目送几艘小舟渐渐远离,那抹抱膝而坐的窈窕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傅缙收回视线转身。
诸人回到方才位置,坐下商讨。
这场议事很沉默,众人反复思索,总无法找到半个突破点。
议了半个时辰,届时如此,气氛异常沉凝,却无一人提出投降,这样宁王沉重之余,也极欣慰。
“既然议不出来,就不议了。”
傅缙站起:“我们先尽我等所能,准备明日大战。”
既然想不出来,就动手,竭尽所能准备,总比坐着好,且意随心动,说不定还会在动手之中被启发得出良策。
这话说得很是,宁王也站起:“正该如此!”
换了一个话题,确实好多了,最起码众人有话能说,樊岳道:“西河王有五千骠骑营,此必为先锋军。”
五千骠骑营,就是五千匹好马,骑兵杀伤力十倍于步兵并不是夸张话,更何况还是足足五千的骑兵组成的骑兵营,这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西河王连连大胜,这骠骑营功不可没。
宁王这边也有骑兵,可惜只勉强二千,且己方被围困,无冲锋余地,骑兵的优势就完全凸显不出来了。
若说备战,头一个想的就是西河王这骠骑营,
这个傅缙已经有了想法,“中军靠前位置,我们连夜掘一大坑,采竹伐木,削成尖刺,固于坑底。”
战马是很宝贵的资源,即便交战敌对,双方不到必要时候,也不肯损伤。但很明显,现在已届必要之时。
傅缙已观察过地形和敌军营帐,心里有数,命取来临时绘制的地形地形图,点了一个位置,“西河王必会在此进攻。”
他食指一绕,划了一个“凹”字形,“陷坑要这么挖。”
骠骑营前方陷入,跟在后面的肯定会刹住止损的,未能达到重创骠骑营的目的,但两边这么一挖,却有截然不同。为防堵塞后军被推入,刹住的骑兵必散往两边,正好中了下一着。
此策对付骠骑营极佳,众人叫好,于是传令下去,傅缙严令,不管是挖坑伐木,俱不能被西河哨兵发现。
好在情况也有利,虽营帐已不全,但为防被西河军窥视,大部分都是扎在最外围的,篝火灭掉一些,伐木的再小心些,没有大问题。
漆黑夜色中,宁军悄然无声地动起来了,被告知这是脱困一环,兵士们心里一安之余,十分用功,干得热火朝天,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陷坑挖好了,继续忙碌着在削竹削木。
黎明前,肯定能妥当,这个不用担心。
只不过,宁王一行心内并未轻松分毫。
解决了骠骑营,那接下来的步兵呢?
陷坑也不好使了,就算没填满,人不是牲畜,前头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反应过来了。
二十余万西河精兵。
傅缙重重吐了一口气,拧眉不语。
诸人也如是。
江边水汽甚重,风也极大,暮秋的夜风已极寒,吹拂得人浑身冰冰冷,亲卫们奉上灌了热水的水囊,只接过后,却无人有心去饮。
天地漆黑一片,夜幕笼罩,四顾茫茫无路,正如被困的宁军。
傅缙揉了揉眉心。
天时地利人和,一丝俱无,兵力极劣,又被重重围困,饶是他极善军事,也想不出半丝脱困思路。
他将水囊扔回去。
亲卫正探手去接,这时风骤一猛,才挖起堆了一大片的的黄土被扬起,一下子被眯了眼,他反射性闭了闭眼,手上一顿,那水囊就“砰”一声落了地。
亲卫眼睛还睁不开,他不得不低头先费力去揉。
电光火石,傅缙倏抬目:“不对!我们有天时,还有地利!”
他目光灼灼,视线穿过穿过乱扬的泥尘,在黄土堆上一掠而过,定在身后高耸巍峨的山岭上。
众人一愣,心脏狂跳,宁王道:“承渊有何良策?且快快道来。”
傅缙手一指:“诸位且看,此山高耸延绵,从江畔一路蔓延向南。”
诸人当然知道这山,就是它,挡住前方去路,才致使他们落到这层层被围的瓮中捉鳖绝境中。
诸人心有疑惑,却未曾开口,只凝神听说。
“此山极高,俯视盘水南岸。”也就是俯视明日整个战场。
傅缙眸中沉凝已一扫而空,目光湛然,问:“江畔风大,昼夜不歇,诸位可知如今刮的什么风?”
“西北风啊!”
暮秋时分,刮的当然是西北风。
“没错,西北风。”
他们紧贴盘水南岸,那么他们就是在上风位,而西河军处于下风位。
而恰恰,他们就背靠着俯瞰整个战场的山岭。
山岭能阻挡他们的前路,也能用于借风扬沙尘。
傅缙也是方才风骤起,见亲卫被沙尘迷了眼,这才灵光乍现。
他的贴身近卫,绝对是千锤百炼的好手,被沙尘迷眼后,尚控制不了本能反应低头揉眼,更何况普通的兵卒?
运沙土上山,寻一个合适位置,明日骠骑营落入陷坑,即时扬出,呼啸的西北风,即时会让其覆盖整个西河大军范围。
骤不及防,西河军必然大乱,这就是突围反胜的上佳时机。
傅缙道:“天时,地利,顷刻转劣为优。”
“没错,没错!”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诸人大喜过望,心潮澎湃之下,保持不了镇定,纷纷喜极击掌。
“好,承渊所言极是!”
宁王面上晦暗一扫而空:“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准备。”
现在已经半夜了,要寻找合适位置,还得装泥沙运上山,最重要是不露半点风声。
傅缙令严守营地界限,令樊岳陈瓒巡视,确保万无一失,而他本人,亲自上山一趟,寻找合适位置。
宁王领人摊土装土。先前急行军一个昼夜,许多军备和粮草都扔下了,装土的口袋严重不足。于是就把能裁的营帐都裁了来,还有将士们的中衣。
众志成城,终于在黎明前,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
东方拂晓。
双方的营地都忙碌起来,埋锅造饭,整装列阵。
第一缕金红色的秋阳射在山巅之时,盘水河畔鸦雀无声,青黑两军对阵,肃杀之意凛凛。
西河大军士气昂扬,西河王驱马立于王旗知晓,捋须。
今日,就是宁王极其麾下大军埋骨之时。
三儿说得没错,这宁王必须尽早扼杀,不能留。
“传令,击鼓!”
牛皮大鼓“轰”一声巨鸣,咚咚咚咚的鼓点越来越急促,濒一个临界点,西河王刷地抽出佩剑,扬剑指天。
“将士们!进攻!!”
当即曝起一声如雷呐喊,骠骑营打头,精锐步兵紧随其后,潮水般向对阵的宁军掩杀过去。
傅缙冷冷看着,淡淡令:“依计行事。”
士气明显低迷的宁军有气无力,连冲锋都慢了几拍,甚至见得勇悍的骠骑营,还惊惶四散开去。
先锋校尉、骠骑营之首鲁遂哈哈一笑:“兄弟们,杀啊!!”
骠骑营冲锋陷阱,历来一往无前,出西河未逢一败,屡屡嘉奖让他们意气风发,所以如今面对瓮中之鳖的宁军,他们忽略掉了一些细微的不妥。
所以,陷坑的效果比傅缙预料的还要好。
五千骑兵疾奔而至,竟有近半掉到前头的陷坑之中,有惊惶刹住的,但被后头的推下去了,再后面惊慌往两边散开之时,又遇上“凹”字形陷坑。
一时,人惨呼马悲鸣,五千骠骑营竟陷入大半!
一切发生迅雷不及掩耳,但好在骑兵够多,后头的步兵已经反应过来了,连忙刹住,保持阵营不乱。
西河王大怒,正要施令,谁知这时,忽起一阵铺天盖地的沙尘。
骤不及防的,西河军终于大乱。
时机至!
傅缙“伧”一声抽出佩剑,厉喝道:“将士们听令!全力进攻!!”
一声令下,宁军金鼓大作,“隆隆”的鼓点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方才士气低迷的宁军忽一扫颓然,呐喊声震天,分成三股,立即杀出西河军中。
宁军也有近十万精兵,先机一占,已相去甚远,前头的西河王尚睁不开眼,就已被一刀砍下脑袋。
血腥喷溅,砍瓜切菜,西河兵心里一慌,士气就陡降,军中即时就乱起来了。哪怕领军将领们连连喝令,眼睛还疼着张不开,心中又慌的西河兵也禁不住挪动奔跑。
需知冷兵器大军对垒,最重要的是阵形,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阵形一乱,即如散沙,溃败就在眼前。
这等珍贵战机,傅缙当然不会放过,他率十万宁军犹如悍虎出闸,直插敌军命脉。
……
鏖战一直持续到下午,西河王大败,损兵折将,最后率残兵往南而遁。
大胜。
不但成功解被围之困,还歼敌至少七八万,一举重创西河王。
值得一提的是,在开战之初,有一队人马前来相助,正是之前率数千兵士杀出京城的伏小将军。
小朝堂非正统,伏小将军观察权衡之后,决定投宁王,但去路上却得讯宁军被围困盘水之侧,他信念不改,于是决意来援。
虽傅缙之策早足以大捷,但能得这么一个英勇大将也是大幸。
双喜临门,诸人一身血腥,却哈哈大笑。
“傅兄!”
伏小将军和傅缙也认识,从前就惺惺相识,如今更是钦配极了。
“伏兄弟!”
傅缙和他忽拍肩膀,难得露出一丝笑。
两人久别重逢,互相问候,伏小将军仔细看了看傅缙,却道:“傅兄很是消瘦了一些,辛苦了。”
伏小将军认为傅缙是辛劳所致,因而也不奇怪。
但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想起一些人事,傅缙笑意不禁敛了敛,唇角微抿。
樊岳暗暗叹了口气,见伏小将军去和其他人打招呼,他挨过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道:“如今得胜,该把玥娘他们接回来了,幸好时日没费多少,他们应未曾走远。”
傅缙眼前,当即浮起一张疲倦惶然的苍白面庞,顿了顿,他甩了甩头,硬着不去想她。
说过不再理会她的,昨夜是最后一次。
对,最后一次。
于是他抿唇道:“你安排就是。”
内里诸般情绪,外头却一丝不显,肃然的神色和近日没什么两样。
樊岳撇撇嘴,他恨不得上手大力摇晃,好把人摇醒,顿了顿:“随……”随你的意。
只樊岳一句话未曾说完,却有急促马蹄声近,哨探一声惊呼:“报!查实昨日夜间,西河军遣了十数乌篷船过江!!”
原来,是昨夜章夙等人为防宁军驻地的河岸有小舟,被宁王逃脱,连夜命人寻了乌篷船,遣了人过江预防。
樊岳心头“咯噔”一下,还未曾来得反应,却听身侧“哐当”一声锐响,傅缙直接把水囊一掷,人顷刻转过身来,厉喝道:“你说什么?!”
西河兵士自然不认识宁王的,且哪怕发现宁王没走,昨夜乘小舟过江的楚玥等人也必是击杀目标。乌篷船算是中型船只,一船装载数十人马没问题,十数条,至少数百人马。
而楚玥他们舟小,统共身边就十余护卫。
傅缙心神震荡,大骇,厉声喝道:“备船!还不快快备船!!”
作者有话要说: 傅缙:说好的最后一次,为啥打脸来得这么快……
哈哈哈哈哈,肥肥的一章,宝宝们明天见啦!爱你们~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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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112章
哨骑小队长早有心理准备, 一边飞速往回报讯, 一边通知上峰,已撒开人手寻舟。
奈何这一带本人迹甚稀, 一场大战又致使百姓连夜散逃,好不容易寻得几条乌篷船来, 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
傅缙心急如焚, 直接策马, 连人带马直接飞跃了上去。
“立即开船!!”
樊岳连同二人亲卫匆匆跟着跃上, 傅缙厉声催促。
碧波粼粼, 乌篷船划破水面, 只恨太慢,傅缙连连急促, 卫兵死命挥动船桨,“砰”一声闷响,在距岸二丈,船底猛一触及河床, 骤停了下来。
傅缙一扬马鞭,膘马腾空奔出,已跃了上岸。
由于是沿着昨夜小舟的大致方位渡河, 方才已看见几艘小舟停泊稍上一点的地方, 他立即驱马往那边疾奔而去。
樊岳催促:“快,快!都赶紧跟上去!”
傅缙急,他也急,昨夜到现在, 几乎一个昼夜,他怕楚玥等人已遇上凶险。
……
楚玥一行确实已遇上凶险。
昨夜诸人心头沉甸甸地登了岸,贾泗打起精神,道:“我们马上折返易州。”
作为宁王麾下的第一谋臣,他和楚玥狄谦等人不同,他虽不会武,但本不该在大军陷入绝境中遁离的。但偏偏,宁王安排他离开。
贾泗明白宁王的意思,世子申元留守易州,宁王这是托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世子。
主公绝境中的重托,且万一大军真遭逢不测,辅助世子才是谋求再兴和复仇唯一的路。
因此贾泗硬起心肠再不看对岸,就要急赶易州。
楚玥等人如何不明白?俱立即翻身上马。
楚玥最后望一眼黑幢幢的对岸,只得硬起心肠,狠狠一扬鞭。
马蹄疾疾,诸人乘夜色沿着上游急急赶路,但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却发现了异常。
“少夫人,你们看!”
冯戊最先发现不对,诸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河面上一条乌篷船无声无息破开夜雾,往北岸急急划来。
紧接着第一条后,是第二条,第三条,一整排足足十五六条。这距离其实不算太远了,因此他们隐隐能看见上头挨挨挤挤的,有马,还有人,观人的身影轮廓,正是甲兵。
“不好,我们赶紧走!”
贾泗视力最好,一看清,心头当即漏跳一拍,“莫要再沿河而上了,我们往里头去!”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西河军,意欲何为,不言自喻,不管宁王在不在,他们都是击杀目标。
可恨离那小舟有段距离了,想回头凿沉已来不及,如今却不能再沿河而上,太容易被人追踪,得立即远离岸边。
会易州和世子汇合重要,但前提是得先保住性命。
诸人当即拨转码头,往另一侧的草丛窜了进去。
然可惜,终究是晚了些,他们能看见船上,船上自然也能看见他们,且还更早,因为章夙为此行任务顺利,还特地配备的天生视力过人的甲兵。
没多久,贾泗楚玥等人便听见急促追踪而来的马蹄声,极繁杂,至少三四百人。
他们这边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但双拳难敌四手,最怕敌方还会用箭阵,她抿唇:“我们往林子里去,尽量迂回而行。”
也尽量减少痕迹,如今只能寄望利用地形和夜色遮掩,摆脱敌军追踪。
……
日已当午,暮秋的艳阳高照,少了夜间的寒凉,多出不少暖意。
但楚玥一点也没觉得好受。
进入林子,迂回而行,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法子,不但开了距离,且立即将追兵中占据了大比例普通精兵给绊住了。
然很可惜,对方欲截杀宁王,好手也足有五六十,且明显有备而来,落后一段,这五六十人很快又缀了上来。
并且这次确定了方位,立即兵分三路包抄而上。
楚玥等人策马狂奔,但最终还是被追上。
边战便边逃,十分凶险,贾泗大概被人认了出来,几轮乱箭正中肩背,如今摇摇欲坠,只咬牙硬挺着。
楚玥也十分狼狈,深秋里汗水潺潺,沿着脸颊滴滴答答,她耳下一道擦伤,还是万幸冯戊反应敏捷,她偏头也足够快,这才险险让箭矢擦着耳下而过。
浸着汗水,伤口辣辣地疼,但她已完全没留意,拼了命连连打马,她不会武,只能尽量不给大队伍以及保护她的冯戊梁荣等人拖后腿。
一夜半日没进食,汗水流得多,水囊却早干了,很渴,嘴唇急赶,楚玥咬牙狠狠挥鞭。
那马也是筋疲力尽,只能勉力一窜,忽耳边冯戊高喝:“趴下!”
她立即往马背一趴。
“嗖嗖”两声破空锐响,头皮有些凉,箭矢险险擦得她头顶两寸射过。
楚玥重重喘了口气,正要坐直,谁知胯.下马背骤往前一倾,她短促惊呼一声.
“啊!”
原来前方骤出现一处土坡,甚陡,高约莫二丈,疾冲的膘马根本来不及收势,直接一跃而下。
马倒还好,没折了蹄子,只楚玥却没这么幸运。
她实际早已力竭,这么一记俯冲,她完全抓不住马鞍,膘马四蹄落地,她直接被抛了出去。
好在楚玥虽惊却未乱,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她剩余的一只手死死抓住马缰,尽力一缠一绕,手心登时剧痛,她被往回一扯,整个人重重撞在马身上,再“砰”地落地。
很疼,她浑身骨头像是被撞碎了一般。只尤未止,惊慌的膘马落地后立即往前冲去,她一只手还被马缰缠住,被拖拽了足足四五丈远,才勉强解开。
一身尘土,背部火辣辣地疼,耳边“哒哒哒”急促繁杂的马蹄声,却是包抄而来的敌人已疾冲而下。
楚玥被坐骑拖拽到坡下,恰恰好,正位于一敌骑的正前下方,那人顺势一扯一提缰绳,骏马长声嘶鸣,两只前蹄离地而起,而那再踏下的位置,已对准楚玥胸腔。
这么一踏若正着,保管她当场毙命。
楚玥脑海有一瞬的空白,她本来是力竭且疼痛,已再无余力动弹的,但在这个生死的光头,她硬是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往上一挪!
身体挪动了!
只可惜不多。
伤痕力竭,人躺在地上亦难借力,楚玥这么拼了命的挪动,也就勉强往斜上方挪了半尺,堪堪避过胸腔,腹部却避无可避。
楚玥眼睁睁看着一只乌黑的铁蹄落下,重重踏落在她的左小腹处。
蹄铁冰凉冷硬的触感,柔软的肌肤血肉,这一瞬,剧烈的疼痛。
楚玥很明白,马蹄落尽那刻,便是她肠穿肚烂之时。这一瞬她眼前闪过傅缙的的脸,俊隽冷肃,他于生死关头相救过她不止一次。
这份好,其实她一点没忘的。
楚玥喃喃:“……”
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到底她什么都来不及说,腹部疼痛加剧,她反射性往上一仰,蜷缩起身体。
这一刹那,她很清晰地意识到,肚皮要破了。
惨呼出声。
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楚玥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冲力,“轰”一声猛地一撞,把将将要踏破她肚皮的那马连人撞飞了出去。
有一只臂膀猛地一捞,将她捞上了马。
“宁儿,宁儿你怎么样?!”
傅缙骇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上岸后一路顺着痕迹急追,才冲出密林,心急如焚的他驱马奔下山坡,骤一眼,他的心脏停摆。
“轰”一声狂奔而上,将那马撞飞出去,他立即俯身去捞,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却见她面色青白带紫,双目紧闭,全无反应。
“宁儿,宁儿你应应我!”
他慌忙伸手去摸她腹部,一用力直接撕开软甲,却见玉白的肚皮上一个深深青色的蹄印,淤血在皮下凝聚,不幸中的万幸,没破。
“宁儿?宁儿!”
颤着手摸索过,傅缙忙拍她的脸,一叠声呼喊。
“……夫君?”
楚玥喃喃。
她情况却不大好,微微睁了睁眼,却觉眼前发黑,腹部剧痛,只微不可闻说了一句,“好疼……”
她头一仰,昏迷过去。
傅缙心如刀绞,五内俱焚,“陈御,陈御!!”
余光寒芒闪烁,他横刀一劈,将两个攻来的敌人一刀毙命,刀刃自颈间而过,头颅落地,鲜血喷洒得他一头一脸。
傅缙半点也没在意,寻得陈御方向,立即往那边杀过去。
陈御也看见怎么一回事了,正担心着,忙喊:“赶紧找个平正的地方躺下,才好施针!”
现在慢一步的樊岳等人已赶上来了,缓兵一到,战场立即立即被控制住了。傅缙腾出手,立即左右睃视。
他视线落在河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盘水畔,那几条乌篷船一直跟着,他当即一打马,直接跃回船上。
翻身下马,冲入船舱,将人放下,他一脸新旧血迹斑斑,双目赤红,回头道:“文盛,你快来看看!”
陈御也不废话,立即给楚玥诊脉,又检查她的伤处。
“脉搏细弱,四肢湿冷,面白唇青,轻压淤血左近有痛色,才乃内伤之症状。”
内伤是一个大类,楚玥这情况说白了就是内出血,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一旦出血不止,命在旦夕。
陈御道:“可有银针?!”
必须马上止血施救,晚了就来不及了!然他的随身携带的针药已丢落,现在只能干瞪眼。
好在船上有,登舟时,各色成药和针包也是一并扔了上来的,傅缙已冲了出去,他很快把东西提了过来交给陈御。
床板上的楚玥血迹尘土斑斑,一张脸惨白泛着青,呼吸急促且弱,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下来,就这么一会,已湿透的鬓发。
她很痛苦。
她仍未脱险,陈御施完针之前,也不敢保证效果。
傅缙俯身下来,握住她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侧,“没事的,宁儿你别怕!”
傅缙也是面无人色,只陈御已顾不上他,快速打开针包,抽出银针在灯火上一灼,立即刺入楚玥腹部穴道。
空气仿佛凝滞,整个室内鸦雀无声,有汗水淌进陈御的眼窝,但他眼睫都没颤,一连给楚玥扎了数十针,慢慢地旋着,又取了两个药丸子让傅缙给她喂下。
楚玥牙关咬得很紧,他轻轻揉着,将药丸捏碎给她喂下,而后重新握紧她的手,紧紧盯着陈御的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这么长,陈御再一次察看后,力竭栽坐在地。
“血止住了。”
天籁之声也不外如是,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庆幸过,傅缙闭了闭眼,膝盖触地,大口大口呼吸。
感谢上苍。
真的。
劫后余生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真切体会过。
……
楚玥内出血止住了,但情况也不怎么好,她没醒,却发起了高热。
乌篷船驰往最近的城镇,急急配了药,傅缙亲自照顾,衣不解带一个昼夜,她的热度终于退去了。
陈御到了此时,才敢说楚玥脱离了险境。
“接下来慢慢养,便能养好的。”
陈御劝:“承渊,你且去歇歇,你这样,玥娘醒见了还得担心。”
傅缙脸色很不好看,大战一场,渡江连夜急追,又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这一昼夜可谓心神绷紧到极点,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该得先歇歇去。
傅缙一颗心终于落地,没有拒绝,点点头去了隔壁舱房。
先略作梳洗,傅缙才绞了巾子,樊岳也进来了。
舱房有限二人一间,不过樊岳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贾泗情况也很凶险,和楚玥是前后脚脱险的,他在那边盯着,也是身心疲惫。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人才清醒些,樊岳说:“我们正逆流而上,大约明日,就能赶上殿下了。”
大战刚过,外事还千头万绪,不过现在他不想说这些,一句带过后,樊岳真心实意劝:“承渊,你莫要太犟了。”
他其实大致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割舍不下,那为何不能适当调整一下呢?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咱们都不知明日是否能留下命来,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就好比今日,若玥娘有个万一,你岂非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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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113章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船篷上, 滴滴答答的, 江风一阵比一阵急,透骨地寒。
傅缙搁下手里的粥碗, 小心翼翼将楚玥头部从他的大腿挪回枕上,给她掖紧被子, 又握了握她的手, 触感不冷, 这才放下心。
他坐在床沿, 默默看着她。
楚玥静静躺着, 一张脸苍白地近乎透明, 唇色寡淡地看不出血色,呼吸又轻又弱, 陷在藏蓝色的棉被中,整个人脆弱地仿佛一用力就会消逝。
傅缙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直到接触到温热,他屏住的呼吸才骤一松。
久久, 他起身,轻轻掩上舱门,踏在船篷下的甲板上。
飒飒的风, 冷冷的雨, 天地苍茫,萧瑟一片。
只伸出二尺的船篷挡不住斜飞的雨丝,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衣摆,傅缙伸出手, 冰凉的雨落在他在掌心上。
一再告诉自己就此了断,休要再提,但实际上,他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再严厉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其实他也不敢真拿出一封和离书。因为他了解她,她性子坚毅又洒脱,他怕她就此放手这段情,二人再无瓜葛。
所有的自我坚持,在见她深陷险境的一刻,全线崩溃,那一刻他的心是战栗的,他无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舍了她。
可,可两人的争执和矛盾?
傅缙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起自己母亲垂死的脸,以及那碗在他眼前一勺勺喝下的毒汤。以及,那个雪夜,荀嬷嬷干瘪着一只眼窝,冻烂了的手脚,如同乞丐般一点点向挪近的画面。
傅缙呼吸一下子就重起来了,楚姒!楚家!
很痛苦,情感与理智在交战,割舍不下,仇火如炙,两者在左右拉锯,偏偏谁也无法压服谁?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傅缙痛苦,又茫然,寒风夹杂冷雨洒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迷茫无措。
从来都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就算他十岁八岁时,也不曾这样过?主意正,行事稳,素得祖父认可的。
思及祖父,傅缙紧蹙的眉心松了松:“祖母?”
他当即寻得方向,祖父虽逝,但祖母仍在,他何不去信询问祖母?
傅缙一贯是极敬重祖父母的,张太夫人虽诸事不理,但心中自有丘壑,一贯得他信服。如今困惑,进不得退不是,他也顾不上成人后那点子脸面,当即手书一封,问候祖母诉说疑难。
“靠岸后,立即遣人送往大宁。”
……
大宁处北地,如今已是朔风凛冽。
张太夫人现居于城东一处三进宅院中,宁王妃亲自安排的。布置妥帖自不必说,园子精致,里头还有一个有地热的花房,冬日也能莳花弄草,不怕老太太平日寂寞。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花房内郁郁葱葱,张太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竹剪,细细端详着小桌上的一盆粉白山茶。
张嬷嬷笑道:“王妃娘娘有心了,这花房正好打发时间哩。”
张太夫人剪了两个小分枝,觉得差不多了,搁下剪子呷了口茶,笑道:“到底是冷清了些。”
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好了。
人老,就是念叨抱曾孙。
张嬷嬷如何不知,笑吟吟,片刻又有些忧虑:“您说这回,世子爷能不能想通?”
张太夫人微微怔忪,半晌,才道:“他祖父教得好,承渊本不是那等爱迁怒,不忿青红皂白的人。”
于楚家,他只是心有魔障罢了。
孙子心中的结,张太夫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恨里头夹杂着伤痛自责,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他自己牢牢困在里头,再不能出。
张太夫人和老侯爷曾经想过化解。宽慰,开解,甚至领他寺里听高僧讲过经,俱无法。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青涩,变得沉默内敛了起来。了因大师曾言,他执念太深,已成魔障,非外力所能解也。
老太太无法,只能这样了。
她曾以为,孙子会带着这个魔障直至生命终结。却不曾想,楚姒弄了一场“亲上加亲”,本以为是坏透的事,但看着,又未必。
那时,张太夫人就萌生了一丝念头,这或许是个契机。
不过她也不急,这种事急也没用。
直到昨日,她接到傅缙的一封亲笔信。
张太夫人亲笔,给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嗔恨嫉妒,忧悲苦恼,背负太重,汝何不尽早卸下执着?
稚童年幼,如何可分辨人心秘毒?责不在你,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不会责备于你,……”
傅缙拆开信,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循循善诱逐字逐句。
“……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祖母不愿你苦己。”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傅缙独坐在帅帐内,一页一页轻抚其上苍瘦的字迹,仿佛昔年那个黄发老妇将年幼的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慈爱叮咛。
眼内一阵潮热,他仰首,将热意忍下。
低头,一页一页反复地看,最后视线定在末页。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牛皮帅帐的灯亮了一也,帐中人独坐在案后,久久未曾一动,如同一尊雕塑。
他最终伸出手,指尖慢慢地,将信笺的每一个字都抚过。
喉结滚动了几下,骤他将信笺连同往封皮往怀里一塞,站起大步出帐。
翻身上马,傅缙令:“告诉樊岳陈瓒,按原定计划回师易州即可!”
话罢,他已一扬鞭,出辕门往西疾奔而去。
冯戊等人也不意外,大军都快回到易州了,而少夫人伤情未曾痊愈。
忙吩咐了,他们急急打马跟上。
……
易州,刺史府。
屋外“沙沙”的声音,窗棂子上新糊的厚纱要比平时更亮一下,楚玥侧耳听了一阵,是下雪了么?
她唤了梨花来,让把自己抱到床畔的美人榻去。
受伤到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开始的时候,她连挪动都不得,轻微动一动手足,就牵扯得左腹位置一阵剧痛。躺着一动不动也疼,在没有特效止痛药的情况下,她疼得失眠一日,第二天才勉强睡过去。
当然,这不是她受伤的第二日,实际她受伤后昏迷了三天才醒来了。
乌篷船沿着盘水而上,差不多把她送返到易州了。
“主子,您轻些。”
梨花得令,先取了一床锦被铺在床畔的美人榻上,而后才小心把主子抱了过去放下,再盖上一层厚被。她一边麻利地掖着被角,一边道:“大军快回到了。”
是啊,大军快回到了。
傅缙也快回到了。
楚玥想起他,有些怔忪。
她知道这男人一贯是言出必行的,只说罢各自珍重后,他最终还是急急渡江来救,而后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她,直到她脱离危险。
“……大都督不肯离床畔半步,止血后亲自照顾,饮食用药,擦洗更衣,丝毫未曾假手于人。若不是军务拖延不得,他如今必还守着。”
她清醒时,陈御这般对她道,还很含蓄地说了,她未脱离危险时,傅缙是如何情态。
百般滋味翻涌,心里头酸酸涩涩的。
楚玥推开隔扇窗,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洒下,今年的初雪一下就很大,屋檐下的地面很快积了一层。墙头树梢,覆上絮絮的一层银白。
入冬了,他要回来了。
楚玥醒后,未能见到傅缙。宁军大胜,西河王败北,又逢淮阳王等先被击溃,正是扩张地盘的大好时机,等不及她醒来,傅缙就不得不登岸先回去主持大局了。
她被送返易州养伤,而他分兵攻城略地。
由于很顺利,半个月后,大军就班师了,据报,还有一日多的路程就抵达易州。
还有一日多,他就回到了。
楚玥双臂交叠在窗台上,下巴搁在其上。他的好她一直都知道的,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忆及两人之间的问题,她又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她无措。
漫天雪花洒下,越下越大,房顶庭院已铺了一层不薄的积雪,北风呼啸她骤觉得脸有些冷,回过神来。
楚玥支起身体,正要探手把窗关上,骤她顿了顿,侧耳,仿佛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若隐若现。
她又觉得荒谬,自己在后院,怎能听见马蹄声?
楚玥失笑摇头,正要把窗掩上,忽听“砰”一声水桶落地的声音,才转出院门的梨花惊呼。
“……世子爷回来了!”
她一愣。
……
漫天飞雪,那个一身玄黑的铠甲的高大男子正大步而来,猩红的帅氅因他急促的步伐飞扬而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洒下,他一头一身积满雪花。
楚玥怔怔着,看他大踏步朝她而来,两人视线交汇,他顿了顿,大步入了房。
她一回身,他已撩起门帘入了里间。
两人都怔怔地对视,一瞬不瞬。
入得温暖的室内,他满身的雪花开始化了,濡湿头脸氅甲,楚玥余光见了,微微蹙眉:“不冷么?赶紧擦干净把甲卸下了。”
她脸色仍微微泛白,眉目间仍有些弱态,只眸光柔和,温软婉约一如昔日相处,傅缙说:“好。”
他快速卸下铠甲,拎起巾子匆匆擦了一把头脸,一步一步,行至她身边。
“我回来了。”
“嗯。”
傅缙慢慢坐下,他握住她的手。
带了茧子的粗糙掌心,不松不紧包裹着,本有些冷,但很快就温热起来了。
很熟悉,又有些陌生了,他有几个月时间没握过她的手,两人也有几个月时间没这么亲近过。
另一只大手正轻抚了抚她的鬓发。
楚玥慢慢抬眼看他。
“宁儿。”
他又唤了她一声,楚玥轻轻“嗯”地应了。
经历过那场争执,总觉得哪里不同了,她一时不知该自然说些什么。
稍想了想,正要问他路上情况,傅缙却突然说话了。
“宁儿,我答应你。”
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落在楚玥耳中却犹如惊雷,她听懂了,倏地抬眼,怔怔看着他。
傅缙闭了闭目,睁开:“我答应你,有罪者惩之,其余不知情者,就此揭过。”
但凡不知情者,惩祸首后一笔勾销,他自此不再提及这件事。
傅缙呼吸很重,祖母说,母亲不会怪他的,祖母一向最知母亲,这应是真的。
“我也答应你,细查当年之事,若你父亲真不知情,亦在此列。”
傅缙喉结滚动,眼睛有些红:“只你祖父和二叔,我不会轻饶了这二人。”
他身体在颤抖,楚玥愣愣地听着,眼眶骤一热,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
“好,这是应该的,既做了孽,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感觉,有什么胀满,喉头堵着,楚玥吸了几口气,才哑声说出话:“我和你一起,咱们先拿了那楚姒,为母亲报仇雪恨。好不好?”
泪水淌下来了,沿着脸颊无声而下。
傅缙声音沙哑:“好!”
他大拇指擦去她脸颊的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用力闭上眼睛,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这决定来得并不容易,但他最终还是跨出这一步了。
得一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着爱他的妻子,也是极好的。
他听祖母的,他也没吃亏,他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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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114章
冬日天黑得早, 映在窗棂子的天光慢慢黯下来了, 未曾燃烛的室内逐渐昏沉。
楚玥和傅缙正在床上,他顾忌她的伤, 不敢搂抱,两人安静平躺着。
绣了吉祥如意纹的帐子逶垂在地, 室内很安静, 屋外“沙沙”的雪声却一直没停, 她侧耳倾听着。
“不困么?”
低沉有些哑的声音响起。
楚玥侧头看去, 对上傅缙一双目光平静却仍有些泛红的的眼眸。
“我白日睡了, 怕是躺会儿才睡得着。”
她伸手轻触他一双带了红血丝的眼睛, “你快歇歇罢,这半月怕是累得很。”
傅缙捉住她的手, 放在唇畔亲了亲,“好。”
他没放手,大掌包裹着的纤手,笑了笑, 阖上双目。
楚玥盯了帐顶片刻,她也闭上双眼,她一动不动, 身畔的傅缙也是。
帐内安静得很。
但大约是白日睡太多了, 楚玥其实并无睡意。
她知道身伴的人也没睡。
他很累的,躺在身边呼吸绵长,但她直觉,他是没有睡着的。
目光再平静, 怕也是心潮难平吧?
毕竟,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傅缙刚才和她说的两句话,神色柔和,声音也很轻,就如同极度倦怠过后的低语。
他此刻身体确实是疲倦的,但楚玥不是没见过他更疲倦时的样子,以前他不管是多疲惫的时候,言行举止总还是隐隐透着力道的。
不似今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心里头有些酸楚,楚玥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抚他。
她知道他很难。
楚玥慢慢侧过身体,被他掌心包裹住的手动了动,反过来也握住了他手。
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后,他必然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将其内化的。
但这些都是没关系的。
他愿意尝试就好。
她会陪伴着他的。
……
楚玥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只这一夜却睡着格外地沉,到次日天色大亮,才睁开了眼。
枕畔多了一个人,这个位置被冷落是好几个月,终于重新迎回它的主人。
傅缙阖目沉睡着。
他是真的疲惫得很的,往日如此警觉的人,她坐起好一阵子,他都未曾察觉。
熟悉的轮廓,冷隽的线条,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深邃的五官看着更冷硬了几分,眉心微微蹙着。
楚玥伸手,轻轻揉散了他蹙起的眉头。
下了大半夜的初雪已经停了,听不见“沙沙”的雪声,窗棂子亮堂堂的,积雪怕是够厚的。
楚玥今儿醒了,感觉身体又比昨日轻快了些,疼感依旧有,但已渐渐不深入内里,差不多到了可接受的范围内。
她试着自己慢慢挪到床沿,扯了厚斗篷裹上,扶着床柱小心站了起来,还好。
终于能舒展身体站起来了。
楚玥缓缓在室内走了一圈,觉得差不多了,才扶着身侧的美人榻坐下。
靠着美人榻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她顺手推开了隔扇窗。
沁冷的空气迎面扑来,人瞬间清醒了几分,果然入目一片厚厚的白,昨日尚萧瑟的天地今已银装素裹。
呼吸了几口清晨新鲜的空气,楚玥趴在窗台上,远处健妇提帚清扫庭院积雪,不时交头接耳,神色极轻快。
她也不禁微微挑起唇角。
“宁儿?”
傅缙一睁眼,便觉身畔少了人,心一紧,整个人弹坐了起,跳了下床。
“夫君。
却那窈窕身影正坐在美人榻上,趴着窗台看外头,回头看过来,露出欢快笑意:“雪停了。”
“嗯。”
傅缙剑眉微微一蹙,快步行过来,抬手就把隔扇窗给关了,“怎么把窗开了,当心冷着。”
她还养着伤,要是着了凉就麻烦了。
“我不冷。”
他伸臂过来,楚玥就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给他,她可没说假话,手暖着,“屋里闷,我透透气。”
楚玥坐直身体;“我伤势大好了,陈御说再养个十天八日,就差不多能好全了。”
傅缙要看看,昨儿也是筋疲力尽了,没顾得上看。
楚玥说:“敷着药膏呢,得把药膏揭了才能看。”
她身上敷着一大帖药膏,只能看到一块黄白的大.麻布,没啥看头的。但傅缙坚持,她也便顺从让他抱回床上,给解了衣裳。
傅缙问了一下换药时间,楚玥说是中午,屋里也有药贴,他索性命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洗换药。
药膏帖被揭了开来,拧帕子擦洗干净,玉白的皮肤下一大片淤青,不过比起刚受伤是的隐隐青蓝色,现在已泛红,触手也柔软不再生硬。
“陈御说,慢慢就会散了。”
这个楚玥知道,内出血后得靠身体自行吸收,最多用点活血化瘀的药,没有其他法子。
好在,这问题不严重就是了。
道理傅缙当然懂,只肚皮上这一大块淤红够触目惊心,万幸她正在痊愈,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皱着眉心仔细看过,怕她着凉,也不耽搁,立即把烘软的膏药贴给她敷上,而后一圈圈缠上干净的麻布。
楚玥动了动,松紧适中,刚刚好不用调整。
梨花端了洗漱的水进来,傅缙给二人绞了巾帕擦干净,他陪伴着她,一直到午饭毕,楚玥才催促:“你自忙去就是,我好多了,无事的。”
大军快抵达易州了,她知道他忙得很,差不多了,耽误了事还得后头补回来。
傅缙这才应了,不过他等她午睡了后,才肯起身。
……
出了院子,去前头进了外书房,坐下,傅缙问:“南边有何信报?殿下那边进展可顺利了?”
赵禹梁荣等人跟进,这问的是赵禹。
赵禹上前一步:“南边雪不大,西河王收拢兵力,仍在往东南扩张。至于殿下那边,安民征军,一切俱顺利。”
这短短一个月内,局势变化很大。
上原一场激战,先是西河王大破盟军,淮阳赵周五王损伤惨重。这几位的兵力已不足固守原地,摄于西河王兵锋,各自惊惶败逃。
本来西河王下一个重创甚至覆灭的对象是宁王的,但谁知,盘水河畔一战,傅缙一鸣惊人,仅九万军士重挫西河王二十五万大军。
这一战让人津津乐道,而西河王折损了三分一的兵力,而且绝大部分是从西河带出来的子弟兵,昔年十八万现在只剩十万,骠骑营也折损将近四分之三,连同战马也非死即失。
这一惨败,实力大损全军胆丧,士气此消彼长,西河王恨极也不得不放弃中原往北,改向南方扩张。
淮阳王赵王周王遁往东边,各驻临海的城池急召新兵,意图尽快恢复元气。
因此,京城往东的中原一带便空下来了,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傅缙这半个月十分忙,兵分五路,连取中原九城,与易州已连成一大片,宁军稳稳立足,气候已成。
诸王暂时就分开了,目前各自忙碌着抢占地盘,填充实力,以备日后。
宁王留在许州等新得的九城,忙着安抚百姓,征召兵卒,脚不沾地的,而傅缙则率大军返回易州驻防。
赵禹将内外讯报呈上,傅缙一一看过,点点头:“回信殿下,大军已顺利返易州。”
赵禹领命而去。
屋里还剩梁荣,刚才主子把他一并叫了进来,本以为是有事吩咐或者询问的,他便等着。
现在赵禹回完事下去了,傅缙却靠在太师椅上,并未立即说话。
梁荣有些奇怪,不过他没说什么,只垂首安静等着。
过了片刻,上首才有声音。
“梁荣,你率人去一趟京城和邓州。”
傅缙慢慢翻阅着案上的讯报,其中一封,上述淮阳王大败后,勤王的诸州与诸藩已散去大半。
现在小朝廷也不好使了,明显淮阳王赢面急剧减少,又这般千里败逃回封地一带,愿意继续跟着的人就不多。什么国兵州兵损伤惨重,辖地出了大乱子需要先回去处理,诸如此类的借口,反正这是一个各回各家的好时机,人多无罪,这就趁机一哄而散。
其中楚源,也率邓州军回去了。
傅缙看了这封讯报片刻,吩咐:“你率人寻楚姒当年陪房,还有邓州府卫,刺史府昔年的仆役属官,暗查当年荀嬷嬷之事。”
他顿了顿:“查当年的追杀,楚温是否有知情或参与。”
梁荣心头大震,他失态直接抬起了头,“主子,您……”
难以言喻他此刻心中震惊,作为镇北侯府两代府卫,他父亲是老侯爷心腹,本人又在年少时就被安排跟在世子爷身边,可以说,楚家旧事他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
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主子会吩咐查探身为楚氏嫡长子的楚温是否参与其中。
一族嫡长子,本不是该知情的么?
且不提楚温有是没有,首先傅缙愿意去派人去查,就是一件教人震撼的事情。
梁荣实在太很清楚主子这些年的心结了。
不过震惊归震惊,他很快回过神来,想起少夫人,又有一种不算太匪夷所思的感觉。
梁荣定了定神,忙拱手应是:“属下领命。”
“查仔细些。”
傅缙微微垂下眼睫,长明烛光映照,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他参与了,不许疏忽;若他不知情,也莫错漏。”
“去罢,不许打草惊蛇。”
“是!”
……
楚玥的伤渐渐的好了起来,一开始下地只能缓缓踱步,现在已能抬头挺胸行走。
还有些痛的,但都是不怎么强烈的明痛,也不用再含胸连背都不敢伸。
她很高兴,傅缙也高兴。
他其实很想多陪陪她的,但没办法,大事小事缠身,他实在抽不出多少时间。
能每天晚上亥时前回屋睡觉就很好了。
楚玥非常能理解,他真的很忙,分了好些人去许州等九城,还有不少事务呈回,刺史府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已经开始重新熟悉事务了,将这个月的事都先过一遍,再等几天伤好全了,就能立即投入工作。
青木来给她送宗卷账册和总结,“主子,您好些了么?”
他至今仍在责怪自己,当时在盘水畔时,由于从发现小舟到登船时间太短,青木有差事在身没在当场,没能赶上。
楚玥宽慰:“我没事了,很快就能好全,也没后遗症。”
她觉得这就非常好,参与这么持久的冷兵器大战,活得好好的,也未受过有后遗症的伤,这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她面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精神头也更好,青木见了,心里才松些。
楚玥知道他也很忙,关心几句,便打算让他先去了,不想却见青木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
青木便禀:“前几日,梁荣领着一干人出门了。”
这是领了差事,他本来也没多在意,不过后来外差返回的曹思却告诉他,他回程无意见到梁荣,乘船往南,似乎是往邓州方向去的。
因为正好是坐赵氏船行的船,曹思询问一句就知道了。
青木有些担心。
楚玥说:“无事,世子爷遣人去查一些旧事了,咱们莫理,只作不知。”
她知道傅缙在查,他告诉过她的。
这事楚玥不能插手,她甚至这阵子暂不打算写信回娘家了,都让傅缙自己查。
等他有了结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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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115章
今年的雪大, 初雪下来以后, 稍霁不过半日,又纷纷扬扬接连下了多日。
傅缙又多出了许多事要忙碌, 兵士防寒,贫民生计, 还有流民的重新安置事宜, 等等, 几乎通宵达旦。
忙碌了五六日, 终于能缓下来睡个好觉。
天还未亮全, 一点柔和的昏黄的烛火摇曳, 寂静的室内,两幅芙蓉锦帐逶垂及地, 熏笼火旺暖意融融,居住日久,香闺渐渐沾染上一种沁人心肺的气息,隐隐幽香。
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内, 柔软蓬松的衾枕,楚玥正拥被侧卧。她窝在一个暖烘烘的怀里,傅缙手臂避过她的腰, 搁在她肩臂上。
“沙沙”的雪声中, 二人亲昵共眠。
久久,楚玥动了动,“唔”一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真舒服啊, 她多久没敢这般伸腰。
昨儿,陈御终于宣布,她好全了。虽体内仍有些积淤,但这个不需要再用药,让身体自行吸收一段时日即可。
换而言之,楚玥可以正常起居生活了。
没受过约束,是不懂得自由的畅快,昨夜楚玥就兴冲冲活动一番然后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睡醒以后,这劲儿还没过全。
她十分惬意,左右翻身,腰肢伸展,舒畅极了。
楚玥舒畅是舒畅了,不过她这左蹭蹭右蹭蹭的,是把傅缙给蹭醒了。
“醒了?”
傅缙一把将她捞回怀里,本来动作是带着小心的,但到一半就想起陈御说的话,遂不再顾忌,直接一掐她的细腰,把人带了过来。
“我给看看。”
傅缙最惦记她的伤,不过近日他忙,深夜回屋她早睡了,天未亮出门她又没起,不好揭药膏以免折腾醒她,现在得空了,肯定要看看。
傅缙翻身坐起,熏笼的火很旺,他下床拎近一点,也不怕她冷。楚玥懒洋洋躺着,由得他掀了锦被,撩起她寝衣细细察看。
白生生的莹润肌肤,细看左小腹还是有一块稍稍暗色,是在皮肤下的,但按着已不疼了,傅缙稍稍用了几分力,她表情未变,轻松得很。
傅缙露出笑意,这是真好全了。
“我都说好了。”
楚玥扭了几下腰,轻松自如。
“那就好。”
莹白润腻的肌肤,不盈一握的细腰,分歧别扭几个月,这阵子楚玥又在养伤,傅缙素了也够久的了。之前担心伤势没这个心思,现在一放心,不免蠢蠢欲动。
晨早本来就敏感,她又这般扭了几下腰,泛粉的炫白肌肤晃得人口干舌燥。
傅缙声线低沉了些,大掌已顺着腰肢往上。楚玥倒不会不乐意,就是他掌心粗糙茧子有些硬,她腰侧最敏感了,这么慢慢一蹭,她立即蜷缩起身体“咯咯”笑了起来。
她推开他的手,一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子,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
傅缙低笑两声,直接整个人扑上去一压,俯身亲吻她的脸颊粉唇,才长出来的硬硬胡茬子一个劲儿蹭着她的颈窝。
夫妻三载有余,他可谓非常熟悉她的身体。
果然,楚玥尖叫又笑,想推他但手却在被子里裹着,自作孽,大力挣扎悉数被镇压,很快溃不成军。
傅缙两三下就把人给剥了出来。
“你,你轻点儿……”
久未亲近,轻怕是轻不了的,楚玥有心理准备,但傅缙这凶狠模样还是让她生怯,“我今儿,要上值的……”
傅缙哑声:“轻不了。”
已准备就绪,他说话同时已发动进攻,又快又准又狠,楚玥眉心一蹙,一声短促尖叫后,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指尖,紧紧掐住了柔软的被衾。
……
帷幕低低垂,芙蓉锦帐遮挡了内里风光,烛光仍在微微摇曳着,窗外雪声“沙沙”未停,映在窗棂子上的天光却彻底大亮起来了。
正房唤了水,傅缙给清洗妥当,把人抱了出来,两人搂着躺回床榻上。
他实际远不到饱足,只是怕她受不住了,这才缓缓,想着晚上再来。
大掌贴着柔润纤瘦的背,轻轻抚着,他低头,细细密密亲吻着她的额头发顶。
楚玥又缓了好一阵子,才算缓过气了,只是人懒懒的,有点不大爱动弹了。
她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今儿要上值的。”
迟到了,幸好她没提前说。
“嗯,是我不对。”
傅缙轻抚她背部的手未停,把错误都给承认了,“宁儿别气了。”
夫妻久未亲近,其实楚玥也没真生气,他低低哄着,她瞪了他两眼,便揭过去了。
“那就原谅你吧。”
她昂起小巧的下巴,十分大度,傅缙顺势亲了亲:“谢娘子不怪。”
他低低笑着,情.事后声音格外低沉磁性。
楚玥揉了揉耳朵,有点诱惑人怎么回事?
两人嬉闹一阵,楚玥忽想起一事,勾着他脖子问:“那我不吃那药了吗?”
她问的是避子药。
这是一场避子药牵扯出来的风波,但其实深究,却不是避子药的问题,这只是表症而已,根本问题不是它。
本来不管表症不表症的,事情既然顺利平息了,就不该再提及。只是现在身处战争,却完全不是一个怀孕生子的好时机。
楚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她解释:“我其实也不愿意用那玩意,只是现在……”
其实,楚玥真心觉得现在怀孕不合适的,但这回她却没有自己先拿了主意,她仰首,亲亲他的脸,柔声道:“我都听你的。”
傅缙轻抚她背的手顿了顿,是个男人都不乐意妻子避孕的,他很希望楚玥生下两人的孩子。但问题是,开春后必是大战。
若是恰好怀孕,她只能退守后方,楚玥一直以来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如此一来,她必然十分遗憾。
这还是及时知晓了有孕的,万一没能及时得知,或者得知孕讯的时机不对,那后果恐怕有可能会很糟糕。
沉吟片刻,傅缙拿定主意:“现在时机不对,我们缓一缓再要孩儿无妨。”
说到这里,他问:“你用着那药真不伤身么?”
傅缙有点不放心。
楚玥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见他未有排斥不悦,心里一松,“那大夫擅妇婴孩童,挺出名的,我服着也没觉得不妥。”
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又说:“要不,你问问陈御?”
说起陈御,傅缙想起他验药的时候也说过不伤身,心就搁下大半了。不过他想着,等会还是特地问一问更好。
“嗯。”
被她撒娇的模样儿惹得心头火起,忍不住俯身过去,不干那事,他亲亲总可以吧?
楚玥被他胡茬子蹭得又痒又麻又疼,笑着往后缩又推他,两人打打闹闹,折腾到最后傅缙不得不跳下床,往浴房去了。
“哗啦哗啦”水声起,楚玥扬声嘱咐他添点热的,懒懒躺回到床上。
抬眼看着帐子上的如意吉祥纹,她长吐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
这样就很好。
另外算算日子,梁荣也该到邓州了吧?
应该已着手查探了。
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高兴。
虽时间有些久远,但事情过去总有痕迹的,梁荣本事她知道,有心查肯定能查出来的。
……
邓州。
城东聚义街最末一户,这是一处别院,空置已多年了,近日开始频频得它主人的眷顾。
这是楚姒的陪嫁之一,早些年她不甚在意这些产业,不想到了今时今日,却重新有了用武之地。
她随父亲一起返回邓州,居住的,当然是刺史府。但她本不是个低调的人,回邓州一个月,已举行四五次宴会了,不管如何,她表面仍是光鲜亮丽的楚姒。
这般频繁的宴客,又是出嫁女儿的身份,并不好在刺史府举办。于是除了宣告回归的第一场,后面的,她都选在城东的这处大别院。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困在刺史府内,她想做些什么事情都很不方便。
多了这处时常留宿的别院,就不同了。
宽敞轩丽的三进大宅,虽是冬季,但有地暖的院子也是一番美景。翻修过的房舍地面,重新糊了上等绢纱的墙面窗棂,无一处不簇新,无一处不精致。
这别院里伺候的人,全都是楚姒重新聚拢了陪房后,再从中仔细挑选的,确定不会外泄半丝风声。
如今新挑选上来的贴身侍女,正安静候在正房廊下,飒飒风声中,能隐隐能听见房内媚声喘息,不禁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
楚姒不是一个人房中的,她衣裳全解卧在榻上,乌丝披散凌乱,面色潮红双目半阖,和一个同样精赤的健硕男子纠缠在一起。
许久,终事毕了,那男人起身给二人擦洗了,而后取了外衣给她披上,才起身匆匆穿衣。
“阿姒,我还得赶回去,不能多陪伴你了。”
楚姒微微睁开眼,“行,你先回去罢。”
保养极好,雪白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人看着未满三旬,艳丽得像完全绽开的牡丹花,被滋润过后,妩媚到了极点,声音微微沙哑惑人心魄。
那男人看得有些痴了,俯身深深亲吻她,眼看着时间不够了,才依依不舍起身。
这男人叫蒋闫,浓眉大眼,小麦色肌肤,生得却是很英俊,年及四旬未有发福,身材十分精健,岁月没给他留沧桑,却沉淀下稳重和内敛。
蒋闫是邓州营的校尉,是邓州军中掌实权的几位人物之一,很得刺史楚源的信任,因为此人出身楚氏家卫,因表现优异被主子提拔的。
他私底下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身份,那就是楚氏上一代唯一嫡出女郎楚姒的初恋情人。可惜的是,两人都很清楚实际情况不允许,最后忍痛分开。
一别经年,没想到还有再续旧情的机会。
蒋闫很不舍,但也只能匆匆离开了。因楚姒说未有傅延战死的确切消息,且两个儿子也未寻到,故而不好宣扬,他是悄悄从后门离去的。
隔扇门拉开,看藏蓝色的背影转出,楚姒收回视线,唇畔妩媚的笑意略敛起。
有旧情只是一个因素,曾是高高在上上的镇北侯夫人,她实在看不上区区一个州中的校尉。
但奈何形势比人强,依仗全无,狼狈归家,她是要尽快在娘家立稳脚跟,在邓州掌控一定人脉实力的,蒋闫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于是,她就将人纳入房中,拢在手心了。
杨嬷嬷领着一众侍女入屋,香汤花露,软缎绸袍,仔仔细细伺候好主子,她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事?”
楚姒往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面内细细端详,不紧不慢问道。
杨嬷嬷要说的,当然不是主子行为不端,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忙道:“呃,主子您早些时日布置下的,梁大那几家,出了点事。”
楚姒视线一顿:“你说清楚。”
在楚姒还跟着邓州军在外那会,她和蒋闫好上不久,就让他帮忙在邓州布置了一些事。
什么事呢?
针对楚玥的。
她对这个侄女恨得咬牙切齿,眼见对方投奔傅缙去了,虽事后她认为傅缙未必会真心,但作为一个常年以女性魅力取胜的女人,有些事情她不得不防。
傅缙深恨楚家她知道,大弟弟楚温没有参与到旧事之中,甚至不知情,她也知道。
但她怎肯让楚温撇清出去?
哪怕微乎其微,她都不可能让楚玥和傅缙有一丝和合的机会。
于是乎,她让蒋闫助她布置一番,而后又使人盯着。
本来是以防万一的,没想到真有动静了,她立即转过身,盯着杨嬷嬷:“怎么回事?”
“梁大家的几个递话过来,说似乎有人说及当年大爷留县赈灾之事,不过不像是打探,就闲聊一句。”
“恰好都闲聊,那就不是闲聊。”
楚姒笑了,红唇勾起有趣味,但更多是冰冷:“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小崽儿居然能遣人来查当年的事。”
“我那侄女,忒是有本事了。”
杨嬷嬷问:“那我们可要再深入布置一番。”
“不必,不许动。”
一动,反而会露破绽,“这些就很够了。”
楚姒笑意一敛,冷冷道:“他们查不出什么的。”
她布置得够早,也布置得够仔细,要知道蒋闫曾经是楚氏家卫头领,在楚家在邓州经营已多年,一切布置都十分到位的。
楚姒眯了眯眼,她倒要看看,待傅缙查出楚温全程参与的“事实”后,还要如何能和楚玥做真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个二更,宝宝们不要嫌弃它短小啦,阿秀今天忙,尽力了啊啊啊
116、第116章
梁荣抵达邓州, 已快要一个月了。
他本人精于此道, 手底下也是善于探察和刑讯的好手,这么长时间, 查探也不多该结束了。
邓州、京城、以及当年楚源任职的江州,三路人马汇合, 他一张张将这一个月来记录都翻过一遍, 眉心皱得死紧。
按查探结果, 楚姒第一次遣人回娘家借府卫的时候, 楚温并不在江州, 他奉了父亲之命, 去底下的县城赈灾了。
但他不在,却不代表不知情, 据查探结果,那段时间他和江州刺史府通讯非常频繁。
通信频繁,倒可以用公务解释,但问题是, 后面几次增派府卫,据查探结果,其中至少有一次是楚温亲自下令的。
这是实锤了。
怎么会这样?
但确实查得很仔细了, 就是这样。
到了这个阶段, 他该把查探结果汇总,传回易州呈予主子案前了。
梁荣提笔,将重要查探结果抄录,然后总结。
写下一句:“据查, 楚温知情,并参与到遣人追杀荀嬷嬷一事当中。”
他笔顿住,怎么也搁不下。
这并不是主子愿意看见的查探结果,也不是梁荣愿意呈上的查探结果。
最重要是,梁荣和楚玥接触很多了,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女子,他实在不相信对方明知父亲有参与,还抱着侥幸心理让主子命人查探。
他笔尖顿了顿,果断添上一句,“只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查探过程过分顺遂,属下请命,继续留在邓州,再行深入调查。”
梁荣长吐了一口气,这才晾了晾信笺,装封用蜡。
……
易州,刺史府外书房。
冯戊轻扣门扉:“主子,梁荣的讯报。”
他知道梁荣查的是什么,轻飘飘一封信,拿得觉得坠手极了。
傅缙执笔的手一顿,“呈上来。”
他缓缓接过那封信,垂眸看了片刻,拆开。
冯戊屏住呼吸,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往上窥了眼,就一眼,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因为傅缙的脸僵了僵。
很缓很慢地将第一张信笺看罢,他喉结滚动一下,翻开第二张,视线落在梁荣写的最后那句,“只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查探过程过分顺遂,属下请命,继续留在邓州,再行深入调查。”
其实作为一个主子,傅缙是很清楚心腹们的本事的,没有足够的能耐和忠心,梁荣是走不到今天这位置的。
查了一个月,又往上呈了报,基本上是无甚差错的了。
冬季天黑得快,暮色一现,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墙角仅有几支长明烛火,室内半明半暗,傅缙半张脸隐没在暗色之中。
他静静坐在太师椅上。
大门未曾关严实,忽一阵寒风从缝隙中灌进,烛光晃了晃,傅缙坐直。
冯戊不敢问什么,垂着头立着。
傅缙垂眸看着信笺,视线在最后一段话定了定。
既然还没查明,他愿意等。
傅缙站起,行至烛台前,将信笺置于烛火上,看其点燃,才松开手。
他吩咐冯戊:“传信梁荣,可,让他仔细些,不得轻忽。”
冯戊应是,立即下去传信。
冯戊才出门,傅缙便听见一阵轻盈熟悉的脚步声近。
门轻扣两声,紧接着“咿呀”一声轻响,楚玥微微带笑的脸,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门。
傅缙太忙碌了,经常不好好用膳,她得空便送饭过来并盯着他吃,二人也好见面处处。
不过今儿楚玥一推门,却发现他正站着,非常罕见没在案后用功,一时稀奇,笑道:“咦,今儿这是怎么了?”
傅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另一手轻拥着她,二人往侧边的方几行去,他挑眉:“就不兴我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活动筋骨吧,当然是很需要的,楚玥笑道:“当然行,你坐一段时间确实该起来走动几步,也歇歇眼睛。”
楚玥打开食盒,取出热腾腾的饭菜,四菜一汤,品种不多但量够,没办法,食盒空间有限。
两人一起吃的,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楚玥食量小,很快就搁下筷子,托腮看着他吃。
“咦?”
楚玥想起一事,“梁荣传信回来没有啊?”
时日差不多了吧?
傅缙也搁下筷子了,接过帕子察了擦手,视线在对面角落的灰烬掠过,他看向楚玥:“还没有。”
“哦。”
仔细些也应该的,另外这风雪天气,大约传信也慢。
“我们等一等呗。”
她笑意盈盈,翘起的唇角侧有一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的。
他也笑了笑:“好。”
……
请命留在邓州的梁荣,如今正再一次投入查探当中。
他不是笨人。
他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仔细分析了一遍。
照理说,有这么多方的打探结果佐证,楚温知情并参与就不会有假了。
但偏偏他就是不相信。
这样的话,他何不先假设自己的猜测才是真相?
只是这么一来,立即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他们的查探是很仔细很多方面的,启动潜伏邓州多年的哨探,旁敲侧击当年负责追杀荀嬷嬷的府卫及其家眷;邓州、江州,昔年曾在楚温手下的属官小吏;还有楚家仆役、楚姒在外隐姓埋名的陪房等等。
总之各种各样的渠道,使出水磨的功夫,一点一点查探,绝对不可能让对方警觉。
在这种手段之下,如果还能得出一个假的结论的话,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早早就布置好了,就等着他们来查。
梁荣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
楚姒。
只问题紧接着又来了,如同落水狗一样狼狈逃回母家的楚姒,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那么,是楚姒说动了楚源,让楚源出手?
梁荣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
作为主子的贴身心腹,他事前尚且不相信主子会遣人查这事,更何况是当时正在小朝廷底下竭力明哲保身的楚源?
哪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多此一举。
如果是楚姒,她必得借力。
那么,她会借谁的力呢?
梁荣当即约束所有人手,不再碰触从前查探过的任何线索,销声匿迹作远去状,但实际,他命人盯梢楚姒。
这么一盯,很快就把城东别院盯出来了。
其实楚姒是很谨慎的,她让蒋闫暂时不要来她处,也不要打发人送信,不露丁点破绽。
不过梁荣很有耐心,一直盯着。
于楚姒而言,目前蒋闫是个很有用棋子,她不能晾太久了。梁荣等人查探的一个月,又销声匿迹后了半个月,她就觉得差不多了,傅缙那边用人之际,不可能一直耗着。
于是乎,蒋闫又来了。
分离得久了,这一来还连续来了好几天,梁荣等人就算是瞎子,也不可能忽略他。
就这么深入一查,梁荣大喜:“此人竟是楚氏府卫头领出身!”
和他的推测不谋而合啊!
有了这条线索,接下来就好办了,顺着蒋闫的人脉查下去,还有他前半年有否遣人回邓州,若真是楚姒设局,恐很快会水落石出。
“太好了!”
梁荣击掌:“谈信,你领人和我们的暗哨接头,先摸清蒋闫人脉。”
他叮嘱:“只先前启用过的,全部不要再动。”
如果真是楚姒,恐怕这些暗哨已暴露,过后还得安排撤退。
“戴成,你负责查蒋闫这半年是否有遣过人回来邓州,若有,接触过何人?”
梁荣则继续盯着楚姒,防止对方还有帮手,他呸了一声:“这女人,也配为侯夫人。”
夫婿都未曾有确切死讯传出,她就有了入幕之宾,且还不知止不止一个。有这等继母和儿媳,他为自家主子和老侯爷不忿。
“好了,都仔细些,切记不得惊动对方!”
……
重大的突破口出来后,接下来的再次查探,果然如梁荣猜测般顺遂。
很快,他就查明了,在邓州军跟着小朝廷辗转期间,蒋闫果然遣了人回过邓州。
再顺藤摸瓜,和另一边的人脉排查,这般双管齐下之后,已基本得出答案。最后又再挑选两个对象,制造意外后,严加审讯 。
至此,真相已确定无误了。
梁荣大喜,又担心之前的讯报对两位主子有影响,忙不迭写了总结,而后附上轻便的证据。
“快,赶紧送回易州!”
作者有话要说: 花好月圆,福满中秋,宝宝们中秋节快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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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117章
晌午过后, 寒意又添几分, 天空絮絮地飘着细雪,被北风一扬, 打着转儿灌入廊下。
冯戊率一众亲卫守在外书房院内外,个个身姿笔挺, 精神饱满, 他巡了一遍, 便回到廊下安静立着。
主子正与贾先生几个在内议事。
半个时辰后, 书房大门打开, 贾泗陈瓒几人鱼贯而出, 冯戊就领人入内,一边示意将茶盏等物拿出去, 一遍自己收拾大书案右侧那一叠处理好的公文。
轻手轻脚,外书房内很安静。
傅缙靠在太师椅背上,闭上眼睛,抬手捏了捏鼻梁。
军政二务, 城里城外,饶是精力旺盛如他,都有些疲惫。
冯戊愈发将动作放轻, 快速收拾妥当, 又给研了新墨,他抱起公文,正要悄悄退下。
却听上首主子道:“梁荣可有信传回?”
傅缙未曾睁眼,不经意问了一句。
冯戊忙立住:“禀主子, 未曾。”
上首傅缙未再言语,挥了挥手,冯戊便无声退下。
轻手轻脚把外书房的门掩上,他无声叹了口气,别看主子只是随口一问,实则他知道主子其实是很在意的。
冯戊也忐忑,实在是梁荣那边很有些久了,上回讯报至今又一个月出头,怎么一点音讯都无,究竟怎么样了?真真急死个人!
傅缙自个儿也有一套情报系统,这等私事自然是走这边的,冯戊匆匆招人问:“怎么样,梁荣可有信送回了?”
“还没。”
冯戊失望,正要挥手让人退下,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来人扬声:“冯都尉,邓州有信来了!”
“快拿来。”
冯戊劈手接过,一边粗粗看过火漆完好,一边已往外书房冲了过去。
“主子,梁荣的信到了。”
冯戊将信笺及随信来的一个小小漆盒呈上。
“下去罢。”
傅缙睁开眼,书房大门“咿呀”一声掩上,他缓缓坐直身体,将那封信拿在手里。
沉默片刻,他将其打开。
一目十行,视线最后落在末尾。
“……已查实,当年追杀荀嬷嬷一事,楚温并未参与也不知情。先前讯报,乃因楚姒连同邓州校尉蒋闫合谋布置,欲蒙蔽我等之故。漆盒附部分证据和口供,请主子过目。”
“属下等险些被大意蒙骗误事,请主子……”
傅缙将视线移开,打开封好的漆盒,里头厚厚一叠调查过程和结果,有经手者的署名,还有两个关键人物的口供。
梁荣说,这两人正押返易州,待主子提审。
其实就算现在人还没押到,也算证据确凿了。
“啪”一声轻响。
傅缙将漆盒阖上。
不得不说,乍看清讯报那一刻,他心里是骤一松。
一松之后,又有情绪翻涌,不知是喜是悲,怔忪惆怅,有些难受,又有些释然,诸般掺杂难以一一表述。
他将这纸讯报从头到尾细重新看了一遍,又打开左手侧的木屉,将先前祖母写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信笺打开,食指在这段话上摩挲了片刻,须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蓦地站起来,将祖母的信放回,而后拿了梁荣信报,开门大步而出。
……
絮雪漫天,北风凛凛,吸入肺腑的空气沁冷沁冷的,却极清新,教人心中一应思绪一扫而空。
傅缙脚下越发快了。
朱红的廊道,青蓝的彩画,这回后院的路程有些嫌长,他步伐越来越快。
穿过内巷,入得院门,“砰”一声,他推开正房的隔扇大门。
浅青色的窈窕身影便映入眼帘,她一诧回头,随即眉眼一弯,“夫君回来了?”
傅缙听见自己说:“嗯,我回来了。”
楚玥是有些惊奇的,毕竟现在才半下午。她是才从外面回来冻得手脚发麻,不敢大意赶紧回来浸热水,完事索性在屋里处理公务。
“今儿怎么这么早,不忙么?”
似花瓣般淡粉的唇扬起,嘴角一点小小梨涡,微翘的眼角正弯着,她笑意盈盈,正起身向他行来。
傅缙不自禁露出笑,他“嗯”了一声。
二人挨着坐下,楚玥斟了一盅热茶给他,他接过喝了,热热的暖意从口腔流淌至胸腹,他觉得寒意尽褪,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见楚玥又要起身教人打热水来,他拉住她的手,“不忙。”
她不解回头,傅缙说:“梁荣有信传回了。”
楚玥一愣,呼吸有些屏住了,“怎么样了?”
实在是这次调查时间有点久了,弄得她都有些紧张起来。
傅缙将信取出,递给她,“你说得没错。”
“你父亲确实没参与也不知情。”
楚玥接过信未来得及看,蓦地抬头,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既他不知情,我便如先前应你的,就此揭过,日后再不提。”
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好不好?”
声音很轻,目光一瞬不瞬,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大约是经过时间的内化,他这回情绪平稳了太多,只互相凝视之间,他睫毛微颤了颤,目光中似隐隐有一丝脆弱。
楚玥心里涌起酸涩,不知名的情绪涌起,她鼻尖泛酸,眼眶热热的,“好,好!”
“谢谢你。”
她低低地说,努力忍下眼眸潮热。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傅缙俯身,抱住了她。
“砰”一声脆响,是衣袖带翻了炕几上的茶盏,茶盏落地摔碎,有些烫的茶汤溅湿二人衣摆,只已无人理会它。
楚玥回抱他,她仰起脸,一个吻落在她的眸子上,她眼睫颤了颤闭上,柔软唇辗转片刻,沿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瓣上。
楚玥搂着他的脖子,微微探身,主动回应他。
傅缙呼吸顿了顿,双臂一用力,骤深入加重了力道。
温婉柔顺,唇齿相依,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他想,这也是极好的。
没辜负祖母期盼,他还得了一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相爱的妻子。
他当珍惜眼前人。
……
两人都喘息着,温热的皮肤熨帖了彼此,有热汗滚滚而下,却未曾分开,仍旧紧紧交缠着。
情潮涌动,只有这般无间隙贴合着,方才觉得足够。
傅缙微微抬起头,俯视一张潮红的玉白面庞,她睁开眼凝视自己,一双烟雾迷蒙的美眸沁着水,如有星子坠入,摄人心魄。
他喉结滚动,骤一俯身,深深吻住这一双眼睛。
情潮来得又急又快,汹涌滂湃,待一切平息后,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二人相拥着躺在榻上,闭上双目,静静平息呼吸,耳边是“沙沙”的雪声。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雪光映在窗棂子上,竟比午间还要亮堂几分。
傅缙下颌紧贴着她的发顶,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这一刻他哪里都不想去,伴在她身边,他觉得无比地安宁和温馨。
他想着,大约不会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了。
“宁儿,我们去赏雪?”
“沙沙”的雪声就在耳畔,都不知多少年没有过了,他突然就生了兴致。
楚玥抿唇一笑:“好呀。”
二人相视一笑,挨着坐起来,简单梳洗,给彼此穿衣,傅缙给她顺发,楚玥自己挽了一个灵蛇髻,他就从妆匣选了一支白玉梅花簪子,给她簪上。
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面上,傅缙立在她身后垂眸,正仔细给她簪上玉簪。
目光专注,动作温柔。
楚玥不禁微笑。
“好了。”
傅缙十分认真完成了他的任务,抬眸,二人视线在黄铜镜面交汇,俱带着笑。
他掌心伸出,楚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二人披上大氅,手牵手出了房门。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在房檐墙瓦,落在一院怒放的红梅之上,穿过枝头,铺满一地。
傅缙楚玥所居的这处院落,是东路最大最好的,内里遍植红梅,为刺史府冬日一大景致。
眼见白雪纷飞,虬劲的老梅凌寒怒放,幽幽香息袭人,一院艳红极夺目,映衬着这个古朴的院落,旖旎皎洁,美轮美奂。
傅缙含笑侧头:“宁儿,我抚琴如何?”
楚玥眨眨眼睛,话说成亲这么久,她还没见过他和琴画之类的雅致东西沾过边。
只不过,她也不觉得出奇。傅缙是最上流的世家子出身,他会偏重武艺和仕途经济,但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不可能不涉猎。
她含笑点头。
傅缙命取琴来。
这刺史府是和平让出来了,没遭遇过任何破坏,一应物事,应有尽有,很快取了琴来,还是极不错的梧桐凤势琴。
傅缙试了试音色,甚满意。
他也不用取琴案,直接盘膝坐在老树红梅之下,将琴置于膝上,擦了擦手,凝神片刻,手一捻一挑,流畅琴音便泻了开来。
铮铮淙淙,清雅流转,柔和轻缓到渐快,傅缙琴技出乎意料地好,楚玥一下子就听出来,他弹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首名曲《寻梅》。
《寻梅》名家所谱,乃前朝一位大儒大才子晚年为他和他的妻子谱写的。师兄妹少年相似,彼此倾慕,后订下婚盟。可惜师兄游学出现了意外,但他从未有一日忘记恋人,挣扎克服种种艰难回到她身边;而师妹始终坚信他活着,坚决不肯毁婚,守在二人初相识的梅园,等了七年,终等得未婚夫归来。
这二人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直到七十古稀,师兄午夜梦回,重温夫妻少年梅园初识,一觉醒来,直接谱下这曲《寻梅》,赠与爱妻作生辰之礼。
非常唯美的爱情,本是大才子名家所作,琴曲流畅韵味十足,一直流传至今未曾衰歇,就连楚玥这等对古琴无多少兴趣的,都会弹而且很熟练。
只她没想到,自幼苦练武艺的傅缙,琴技竟也算上佳。
老树红梅之下,一身深青色广袖深衣的俊美男子抱琴抚奏,乌发玉簪,优雅清隽,一阵风拂过,梅瓣夹杂素雪洒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足可以入画。
如此美景琴音,楚玥坐在廊下的围栏上,倚着廊柱,微笑欣赏。
一曲终了,傅缙才站起,将琴搁下,牵着她的手。
“极好,没想到夫君还有这般琴艺。”
这般赏心悦目,自然是不吝夸奖的,楚玥睁大一双眼,甚是惊奇。
傅缙矜持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玥睨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夫君还有其他才艺?”
“那自然是有的。”
傅缙笑:“我手书一份,赠与娘子如何?”
他立即就吩咐人,取笔墨纸案来。
也不入室内,翘头案直接放在梅花下,他提笔蘸墨,当即挥毫,一气呵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纷纷扬扬的红梅细雪之下,傅缙执起墨迹未干的一份手书,含笑递给她。
“宁儿。”
楚玥抬头,他一双深邃的黑眸专注凝视,目光极柔和,内里只倒映了一个小小的她。
这十六个内敛又深沉的字,不知为何,楚玥忽然想起刚才那琴曲。
“……他们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
对上这一双深邃柔和的眸子,若有所感,她的心忽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发哈!
118、第118章
其实于楚玥之言, 从到此间的一开始起, 情爱一事,实完全不在她的人生规划的之中。
实在是代价太大, 在这种男尊女卑的社会,谈情说爱什么的, 没有任何保障。
一旦陷进去, 很可能焦头烂额, 伤心伤身, 且无处讨回公道。
一子错, 足致满盘皆落索。
何必呢?
这玩意也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 理智如楚玥,一早就将其剔除在自己的人生规划之外。
傅缙实属意料之外。
人心非铁石, 一次次妥协相让,一次次以命相救于绝境当中,恩爱缠绵,至如今, 他甚至为她尝试解开心结,揭过楚家除祸首之外的所有人。
楚玥又不是铁石铸成的心肝,她自然会动容的。
从一开始的淡淡好感, 到后来的喜欢, 楚玥承认,她对傅缙是有男女之情的。
但肯定没有他深。
而且相差不近。
原因无他,在这个女子生存环境恶劣的社会,谁敢全情投入去谈恋爱?
不是说傅缙不好, 也不是断言他日后一定就维持不住热情。
而是实在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沧海尚且能变桑田,在自己的社会地位处于绝对弱势,一旦发生什么事必然身处下风的情况下,她的理智并不能允许她抛开一切去谈一场恋爱。
有些愧对他的一往情深。
但楚玥也没有办法。
只不过,她情虽不及他深,但却是唯对他一人生了男女之情。
也从未打算有第二人。
她想着,若是他不变的话,他们也可以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的。
这样也可以的吧?
楚玥思绪万千,转瞬而过,心内平静下来,她接过墨迹未干的一份手书,冲他一笑:“那我得把它裱起来。”
她小心卷好,先用绢纱套上护着。
傅缙这份情意,她是极珍重。
傅缙笑了,他很欢喜。
她执着绢卷,他牵着她的手,二人漫步梅林之中,无需做什么,只要这般静静相处,他也是开心的。
如今似乎解开了什么,他心中更轻快起来。
他微笑侧头,看她一双美丽的眼睛独独倒映着自己,爱极了,禁不住俯身,印下一吻。
……
暮色现了,风更大,更寒,二人便携手回了房中。
宽卸沐浴,用膳消食,很平凡很简单的事,二人形影不离。
怕楚玥着凉,傅缙吩咐熬了酽酽的姜汤来,盯着她喝了,才许上床歇息
“近来你都瘦了,可不许太劳累了。”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心疼,这两个月来,整个易州城都忙得连轴转,就算将就楚玥伤才痊愈,她也没能轻松多少。
“嗯。”
楚玥挨着床沿坐下,嗯嗯嗯点头,十分熟练地一滚,卷着被子滚进去。
傅缙轻笑,放下帐子,也躺了下去。
……
睡下以后,不免又忙了些旁的事,郎情妾意,弄得有些久有些厉害。
次日,傅缙晨起时,特地叮嘱不许惊醒她。
但楚玥也没睡多久,顽强的生物钟让她模模糊糊,她很快就坚持爬了起来。
现在出门,上值都有些晚了,她匆匆忙忙穿衣梳洗。
孙嬷嬷命如意取了滚毛大斗篷来,一边给主子穿上,一边絮絮叨叨:“世子爷让莫喊您呢,想必是安排好的了,您何必这般着急?”
孙嬷嬷和如意都到易州来了,是傅缙吩咐的,目的是照顾楚玥养伤,相对而言梨花笨手笨脚很多,他怕照顾不好。
虽然一来一回,待二人匆匆赶至的时候,楚玥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但乳母和如意来,楚玥还是很乐意的。
她习惯二人在身边,现在环境比之前好太多了,易州城很安全,孙嬷嬷两人就留在城里,她若外出带梨花,这样也不错。
另一个,梨花心思确实太简单了点,正好让孙嬷嬷两人教一下。
乳母心疼自己,楚玥自然知道,不过她却摇头:“职责所在,怎能懈怠?”
说罢,她就扯上兜帽,带着梨花往前头去了。
除了粮草本职工作,她对另外分派的政务也很上心,中午时间紧,她连午睡都省了。
昨夜傅缙心疼她,嘱咐她不许太劳累。
只这话楚玥却是不能听了,她该更努力才是。
“世子爷愿意揭过就很好,只楚家将来何去何从我也难说,日后若再生了旁的事,我怎好再为难他?”
也就孙嬷嬷了,乳母心疼的有一次絮问,楚玥叹了一口气,这般说道。
她担心的依然是楚家站队的问题。
这一辈子的战事进展和梦中很有些不同,梦中虽波及邓州一带,但只属边缘,楚源更多是主动投诚,欲享从龙之功的。
但现在,由于宁王的提前崛起,影响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目前西河王已大致理顺江南,大约开春就会渡江北上;而宁王这边稳打稳扎,立足中原后缓缓往南推移。按这个发展的话,一场南北大战只怕是跑不掉了。
邓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南北之间的区域,背靠大平原,不管南军伐北,还是北军伐南,这一片都是一块关键的跳板。必须拿下了,粮草辎重等等军备运输及步兵行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为兵家必争之地。
按现在这个发展速度,肯定等不到梦中的后年,明年,很可能是上半年,南北兵锋就该就交汇了。
楚玥最担心的事情也要发生了。
梦中邓州尚且有袖手的选项,但现实局势变化后,却是没有了。
必须得站一个,否则的话,会在两军兵锋中粉身碎骨。
“真到了那时,也不知祖父会如何抉择?”
楚玥忧心忡忡,西河王虽大败了一回,但到底底蕴丰厚,又趁着江南冬季温暖快速发展,眼下宁王看着和对方差距真不小的,另外还有荀嬷嬷一事在前。
傅缙是愿意揭过楚温等人的事了,但目前楚家掌舵的仍是楚源,万一真有什么,她现在求傅缙的话,他大约最终会相助,但不到无计可施,她真不愿意再为难他。
只能自己先尽全力多努力一些。
孙嬷嬷沉默,叹了一口气,须臾又愤愤骂楚姒:“都是她,心思歹毒累及父母兄弟!”
楚玥呼了一口气:“世子爷已传令梁荣,命趁机拿她了。”
之前一直奔波于战事,无法分神分人,入冬后暂且休战,又紧着先调查楚温的事,所以傅缙一直没动楚姒。但在查完了,他便下令梁荣伺机将其拿下。
孙嬷嬷咬牙切齿:“将她拿回,定要剥皮抽筋,才偿得了世子爷和少夫人的苦楚。”
孙嬷嬷一贯絮叨,但却少见这般怒形于色,显然逐渐了解真相的她,是恨透了这个带她姑娘带来无数灾祸的姑太太。
楚玥却没吭声,梦中楚姒是在邓州城被破后,楚家随西河军败退的路上才被傅缙拿住的,这般看来她警惕性还挺强。
这辈子也不知有无变化。
这个暂时先不管了,也管不了太多,毕竟距离太远,楚玥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邓州城的明暗商号配合梁荣行动。
“嬷嬷,研磨来。”
楚玥现在要先给父母写信,嘱咐父亲务必多多在意,还有母亲,她让母亲试着带着弟弟提前避出,看行不行。
……
书信送出去时,已是腊月中旬。
日子还是要过的,转眼又一年年节至。
今年过年,傅缙虽不舍,却没能陪伴在楚玥身边。
限于战略和天气的缘故,宁军扩张地盘要比西河王缓慢很多,但到底一直再持续着。目前,前线已推移到往南的元州忻州一线。
傅缙率大军直接驻扎了。
这是明年战事的重点,目前宁王也正往那边赶。
楚玥陈御等人也是,他们随着粮草和其余军备后一步也启程。
大冬天的,运输粮草军备并不容易,但前线肯定得先备下一定量的。年前就出发了,一路龟速前行,年节都是在路过的,一直到了正月初八,才堪堪踏入元州地界。
楚玥已经接到父母回信了。
楚温自然郑重应诺的,赵氏那边却不大顺利,她母子想提前避出,祖母任氏不允。
最后是赵氏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幼子獾儿的八字加府里方位有些犯年克,她就提议带獾儿去寺院暂居以避解,任氏允了,不过地点却最多只能选城里的报安寺。
獾儿太小,不许远了,这样每逢三六九还得回府问安。
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楚玥拧了拧眉,须臾松开,总比在府里好。
她立即叫来青木,让另派人暗中照看着。
……
过了一个年,也立春了,虽也还有雪,便明显小了许多,寒意也悄然褪去一些。
到了初八,在望见元州城头的时候,已隐隐有些春雪消融的迹象,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原野上开始蠢蠢欲动。
就是又寒回来了,楚玥也不在意,披上一件天青色蜀锦面的狐皮大斗篷,撩起车帘,立在车辕之上,远眺青黑色的巍峨城头。
她心情很不错,踏着初春的寒意入了元州城。
城池高阔,兵甲井然,百姓神色缓和未见惶惶,显然这边的安民工作也做得十分好。
负责来迎的,正是樊岳。
楚玥很高兴,翻身上马迎了上去,“孟平!”
“玥娘!”
见了楚玥,樊岳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但不知为何,远远见他神色很有些紧绷。
楚玥奇:“怎么了孟平?”
莫不是战事起?
应该不会吧,雪还没真化,现在不是适合大规模作战的时候。
是的,楚玥没猜错,确实不是战事起。
但对于她而言,却是一个比战事起要糟糕太多的消息。
她一直担心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樊岳神色凝重:“一个时辰前得讯,西河王遣了使者北上,目的正是邓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傅缙一直以为,媳妇儿的情感和他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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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119章
楚玥大惊:“怎么这么快?!”
不应该这么快呀, 融雪季节并不适宜大军出行, 且西河王才理顺江南,不是该紧着趁机休整一下吗?
她预计着, 最快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以后的事,这么一下子, 她骤不及防。
樊岳说:“淮阳王遣使, 已至邓州城下, 此讯一出, 西河王立即提前渡河, 同时遣出使者。”
邓州北望, 并不是只有宁王一家。
虽淮阳赵周三王遭遇重挫后,又此消彼长, 实力现已逊于宁王,但到底还是在的,目前就盘踞在东边沿海。
淮阳王争雄之心不死,突如其来遣使邓州, 就是他的一步棋。
在这种局势下,他当然知道邓州选择投自己的可能性不大,但没关系, 淮阳王的目的是提早搅浑局面, 促使西河军和宁王仓促大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楚玥心一提:“然后呢?”
樊岳手一摊:“还不知。”
他今日领的巡防任务,没留在刺史府, 暂不知详情。
“你赶紧回去看看!”
楚玥心急如焚,向樊岳道了一声谢,问准方向,立即策马往刺史府急奔。
……
元州刺史府。
这件事,书房内第一阶段的商议已经结束了。
“邓州可守可攻,水陆交通便捷,为南北之枢纽,北军伐南之关键节点。既西河王已遣使,我们也应该立即遣出使者赴邓州。”
贾泗捋须,他所说的出使争取,其实是目前己方的最佳策略,只他语气也没见多激昂,平平叙述点出后,就不语了。
但凡是宁王身边的老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傅缙和继母及楚家那点破事。傅缙可不是一般的谋臣战将,大军主帅灵魂人物,最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贾泗将利弊提到台面上就罢,至于如何抉择,他就不管了。
宁王沉吟,若问傅缙和邓州哪个重要?毫无疑问是前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只不过目前这战况,一旦邓州为西河王所得,他们会吃力非常之多。暂时落后还无妨,怕的是一步落后会步步落后。
照理说,在大义大军利益跟前,个人恩怨得失应是后退一射之地的,但宁王总不能冷了心腹功臣的心。
且宁王和傅缙之间,有的不仅仅是主臣关系,两代人的情谊,多年共苦不离不弃,爱将最大的心结就是这个,宁王感在情感上其实也很不愿意为难和伤害他。
所以宁王真很为难,贾泗话罢后,他迟迟未肯应声。
倒是傅缙沉默片刻,主动道:“仲祈说得不错,既如此,我们应当尽快遣使。”
公和私,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他要复仇,但却不会牺牲大面利益和将士性命以达到目的。
傅缙目光很清明,并不是勉强之言,“殿下,事不宜迟。”
宁王重吐了一口气,“好!”
他拍拍傅缙的肩膀,“承渊放心,不管如何,那楚姒必由你来处置。”
至于楚源这些,后续再行商议不迟。
人心都是偏的,宁王也不例外。
派遣使者争取邓州的基调已定,事不宜迟,宁王立即道:“冯登,把人都招齐,我们去议事厅。”
……
除了必要驻防的,得讯的诸幕僚和战将齐齐赶往刺史府新理出来的议事大厅。
楚玥陈御等人入城不迟不早,恰好赶得上。
楚玥入门,得讯要遣使,“怦怦”狂跳的心脏才缓和了些,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细汗,才落座。
她看长案上首那边的傅缙,傅缙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里人多,并不适合眼神交流,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视线。
人也到齐了,议事开始,楚玥便专心听宁王说话。
“诸位,如今淮阳王西河王俱已遣使邓州,邓州位置关键,孤亦欲遣使劝投。”
宁王环视一圈:“诸位以为,该遣谁为使?”
宁王此言一出,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楚玥。一个时辰足够了解清楚不少事情了,楚玥是邓州楚氏女,邓州刺史楚源的亲孙女,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玥娘如何?”
“我也觉得不错。”
傅缙眉心登时一蹙:“玥娘养于深闺,旧日在娘家并不涉及外头事务。如今身在军中,也未曾告知。这贸贸然的,若为使者,恐另生波澜。”
这邓州城暗流汹涌的,还有楚姒那毒妇在,双方已撕破脸面,无论如何他也不放心楚玥回邓州去。
况且最重要的,“邓州刺史楚源久经官场,何去何从当出自利益权衡,所谓祖孙亲情,恐怕不足令其动容。”
傅缙肯定,到了关键时刻,所谓亲情完全不是楚源这类人的参考因素。
“承渊所言不错。”
宁王其实也不打算遣楚玥为使,除去傅缙的意见外,最重要是如今楚玥的赵氏商号在后勤方面已颇具分量,派她离开己方势力范围就是在冒险。
宁王一开口,一锤定音了。
楚玥大失所望,她是想争取自己去的,可惜现在没办法了。
最后陈御站起:“殿下,在下愿意一试。”
陈御挺合适的,口才不错,位置也属中上,宁王思索片刻,颔首:“好,此事就交给季平。”
主使已定。
楚玥忙道:“禀殿下,我手下有几个熟悉邓州的人,不妨此次一起前往?”
她是确实不能去了,唯有努力争取青木赵扬等人,他们最知她的心思,忠心耿耿和父亲也熟悉。
“可。”
宁王正有此意,楚玥不好去,但她父亲在邓州,遣了亲信去能省许多力气。
事不宜迟,立即散了,陈御等人匆匆下午准备,今日就出发。
楚玥连忙唤了青木赵扬等人来,“此事就托于你们之手!”
长话短说,千言万语汇成这么一句,楚玥神色郑重,青木赵扬等人肃然拱手:“属下等不负主子所托!”
说是不负所托,青木等人的决心她自不疑,但楚玥却很明白,宁王偏弱,傅缙这边又有旧仇,能否成功真真是未知之数。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尽力而为就是,切切保存自身。”
“若能成最好,倘若不成,务必尽一切努力,将我父母兄弟接出来!”
母亲必是愿意带弟弟和她汇合,楚玥只怕父亲。父亲不但是她的父亲,还是祖父的儿子,慈父孝子。
楚温赞同送赵氏母子离开,这点楚玥是十分有把握的,怕就怕他未必愿意与父亲和家族割舍。
一时心乱如麻,只得嘱咐青木等人随机应变,让青木各自去点得用的人,楚玥匆匆回去一趟,快速写下一封书信,里面说明白了她已投在宁王麾下,且位置不低的事实。
这是给父亲说服祖父增添筹码的。
至此,所有事情都基本说全了,她能做的也都做了。
将书信交给青木,登上城头看使团车马匆匆走远,楚玥重重呼出一口气。
希望能成。
……
在陈御率使团匆匆南下之时,西河王遣出的使者已渡了江,快速往邓州而去。
“三爷,约莫还有两日路程,就抵达邓州城了。”
章夙身披白狐大氅,正斜倚车厢榻上,他两眼不离炕几上的墨色棋盘,随意“嗯”一声,手一伸,白玉棋子“啪”一声被吸附在棋盘之上。
此次西河遣出的使者正是章夙。
是他自动请缨的。
一来,西河军最近一段时间会在休整和渡江,无甚难事,他并不乐意和那世子嫡兄为点子琐碎事针锋相对。
二来,也是最重要一个,他手里有个筹码,很利于这次招邓州,于是乎,便请命来了。
摇摇晃晃的车厢,章夙始终不紧不慢地下着棋,至半下午时,心腹韩吉忽呈上一报。
“主子,刚得讯,宁王也遣使南下邓州!”
据讯报推断路程,他们也就比宁王使者早到几日,这么点时间,并不足以成功说服邓州刺史楚源。
“宁军大都督傅缙乃楚源孙女婿,且楚源孙女,据报也在宁王军中。”
韩吉眉心紧蹙,章夙未见变色,他挑了挑唇:“可惜,两者之间有旧仇。”
这事他早在京城时知道了,当时跟他潜伏吴王府的心腹也知道,只不过想起折在京郊的韩恩等人,他眉目登时一冷。
这笔债他早晚得讨回来。
从身后小多宝阁取了一个檀木匣子,章夙淡淡道:“此物命人拿着,先行前往邓州。待我们入城后,就交到楚姒手上。”
当时想着有备无患,现在却用上了。
……
最近的邓州,明面不平静,底下也是暗流汹涌。
先是淮阳王遣使至,昨日又到了西河王使团,据闻,还有一个宁王使团在路上快要抵达。
不要说邓州官吏,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敏感察觉些不对劲来了。连日来,市井上战争话题让人惶惶,得官府大力安抚,这好了一些,未出现多少百姓逃城的现象。
百姓不安。
楚姒也是。
只她的不安,来得要更早一些,也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早在年前,她就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窥视她。
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她正城西别院园子赏景的时候,仿佛有人正隐于暗处盯着她,头皮一麻,她心脏登时就“咯噔”了一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先前疑似傅缙遣人来查楚温的事。
那小崽子既然能腾地出人手来查楚温。
那岂不是也……
心头一凛。
楚姒也是给自己备了好些护卫的,甚至还特地求了她爹,每次出门都配备足够的家卫。
本来是认为足够的。
但眼下这种芒针在背的感觉,让她立即就下了决定,马上返回刺史府,并且自此轻易不出府门。若遇上偶尔一次非出不可的,带足人手,专选大路走,僻静处包括城西别院,她一步再不肯踏足。
如此,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年,又一直到了今日。
昨日,母亲任氏告诉她,让她今日陪着去城东报安寺烧香,祭奠她去世外祖母。
楚姒其实并不想去,一来是那暗窥者也不知还在不在;二来,西河使团昨日傍晚抵达邓州,主使她看得分明,正是那该死的章夙。他还冲她微微一笑。
楚姒心绪阴沉,毫无祭奠外祖母的心思,但奈何她如今居于娘家,母亲任氏是她头一等大靠山,只得佯作轻松去了。
好在刺史夫人出行,府卫前后簇拥,到了地方还清了一个大殿,团团守护,并不需要怎么担心安全问题。
烧了香,跪伏叩拜,听前头的任氏喃喃祈祷,此次邓州一切顺利,家中人口身体康健,另外,她两个可怜的外孙子,希望也能尽快找回来。
楚姒心烦意乱。
添了香油,续了长明灯,终于能走了,楚姒扶了母亲上轿,绕到后面一抬轿子正要登上,被围开的人群忽钻出一个小孩子来。
“有个大哥哥让给你的!”
匣子直接往楚姒这边一扔,小孩子一溜烟钻回去不见踪影。
乍眼看光泽,应是个檀木小匣,雕花甚精致,普通富户都用不起。
那匣子直直丢往她面前,楚姒心中一动,伸手接住,“无事,起轿吧。”
她状似不悦,将匣子往杨嬷嬷怀里一扔,吩咐处理了,钻了进轿子。
只杨嬷嬷却看懂了主子的眼神,这个被她“扔掉”的檀木小匣,归府后出现在楚姒手里。
春风和畅,拂面而来已悄悄褪去寒意,楚姒端坐在妆台前,有一缕阳光穿过半敞的隔扇窗,投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脸沉沉的,端详妆台上的檀木小匣片刻。
“啪嗒”一声,小铜扣被板起,匣盖缓缓打开。
“啊!”
楚姒短促惊呼一声,站起连连倒退两步,脸色煞白。
杨嬷嬷探头一看,只见那个匣子内装了小半匣石灰,里头端端正正放了一个大脚趾头,惨白,断口带着一丝干涸的褐红,被石灰制过,没有腐化。
这个惨白没有血色的脚趾头,正被一根皮扣稳稳固定在匣里,外侧朝上,一个前大后小、呈不规则形状的胎记,正清晰映入眼帘。
杨嬷嬷吓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道:“这,这,这是我们三郎君的脚指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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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120章
楚姒脸色铁青, 死死瞪着那个匣子。
其实匣盖内, 还黏一个信封,看到脚指头就不可能看不见它。
楚姒重重喘息着, 将那封信取下。
“一别年余,不想竟真如夫人当日所言, 夙有需夫人助力之处。
夫人且放心, 邓州成功归附西河之时, 即是夫人母子相聚之日。令郎康健, 夫人勿念。唯母子之缘不易, 望夫人珍之重之。”
语气缓和, 文质彬彬,一句露骨之言都没有, 但那只惨白的脚趾头表明,这章夙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杨嬷嬷颤声:“……他,他真会放了咱们三郎君吗?”
楚姒捏着信笺,慢慢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 “他会。”
一旦邓州投了西河王,那就是自己人,傅涣也没用处了, 为安抚为展示仁厚, 大几率是能的,且西河王应当还会呵斥章夙一番,表明这事乃后者自作主张。
作态一番,这事就圆过去了。
楚姒并不是什么胆怯的深闺贵妇, 她手上人命不止一条,骤惊过后,她很快就稳住心神,垂眸思索。
“夫人,那咱们要听他的吗?”
是啊。
要听章夙的吗?
楚姒是母亲,虎毒不食儿,她确实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尤其幼子。只不过,在这种紧要关头,母性并没有让她毫不犹豫就下决定。
她这一辈子,最爱的还是自己。
她想救儿子不假,但二者选一,她不得不先考虑一番自己的前路。
淮阳连败,小朝廷不成气候,毫不犹豫就剔除了。
剩下宁王和西河王。
宁王?
傅缙?
那小崽子不知何时投了宁王,如今竟成了宁军大都督,一军主帅,最要紧的股肱。
楚姒深知她和傅缙之间的大仇,不死不休,绝无半点侥幸。一旦邓州投了宁王,她必是案板上的肉。
必死无疑。
楚姒左脸颊微微跳动,神色有几分狰狞,如此一来,她确实只是西河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她必须全力以赴。
“听,为何不听。”
楚姒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石磨砺过一般,落在杨嬷嬷耳朵里,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
陈御一行,日夜兼程,在三日后抵达邓州。
邓州刺史楚源,如同先前两次一样,亲自迎出了府门,客客气气将人请了进来。
陈御打量一眼,楚源精神矍铄,腰背还板直,行动利索,除了已染霜白的须发,一点看不出是年过六旬之人。
楚源身侧,站了两个三旬多的男子,一个清隽儒雅,一个健壮雄武,想来就是他膝下二子,楚温楚雄。
陈御是了解过的,知道楚温是楚玥的父亲。
略略打量,便到正厅,双方分宾主坐下,客套寒暄一番,陈御也不废话,拱拱手,直入主题。
“楚公也知,如今大梁嫡脉断绝,战事频频,不日将决一新主矣。邓州位于南军北军之间,何去何从,楚公该早日决断。”
楚源客套的笑略略收敛,凝眉不语。
“如今看着,西河军势大,然不知楚公可曾听闻,盘水畔一战?”
陈御毫不忌讳己方的弱点,一语问罢,也不用楚源回答,击案朗声道:“我大宁军能大败其一次,必然能第二次!”
“今西河王强于我方不假,只可曾有昔日之悬殊乎?!”
陈御昂首挺胸,一句话掷地有声,让厅内诸人心中一震。
盘水一战宁军绝境反杀,区区九万兵马大败二十五万西河大军,大都督傅缙一鸣天下知,此一战足可以载入史册成为经典。
“宁王殿下贤德,仁主也,另楚公之嫡孙女亦在我营中助力,望楚公三思!”
陈御并无赘言,三点关键陈出,立即拱手告辞:“在下静候楚公佳音。”
大步而入,利索而出,陈御率着宁王使团,出了刺史府,于城西驿舍下榻。
“陈先生,西河王使者和淮阳王使,分别驻于城东和城南的驿舍。”
一方居一边,大家都很沉得住气。
“唔。”
陈御点点头,己方的劣势对方也很清楚,这种事情,死缠烂打并没有用,他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看青木那边。
未进城,青木赵扬就早早和使团分开,换了寻常服饰,分头进城直奔刺史府寻楚温去了。
……
刺史府,东院。
青木在外书房等了半个时辰,从前厅脱身的楚温才匆匆折返,他还得赶得去父亲外书房议事,长话短说,青木立即呈上楚玥的亲笔信。
“主子说,父女骨肉可否团聚,只看如今。”
楚温肃然点头:“我知。”
他立即拆信。
青木接着说:“主子道,世子爷宏量,应承并不会因他人罪孽迁怒无辜。”
他顿了顿:“宁王殿下也是极宽仁的,厚待相投之臣。”
这句话,楚玥和青木也是斟酌过好一阵。
直接说傅缙已答应揭过不迁怒无辜,只惩责亲身参与的罪魁,其中包括楚源和楚雄的话,必然会有反效果。
眼下并不适宜横生枝节。
只能在某些地方略略含糊,强调宁王宽仁,还有将傅缙已答应不迁怒的事提前说明了。万一遇上什么,楚温也能一下子听明白。
“甚好。”
楚温想了女儿通讯自由,青木等人还能与使团同行,女婿待闺女应是真还可以的,心里略略宽慰。
但很快就绷紧回来了,邓州正值紧要关头,他匆匆展开信,一看,震惊失声:“宁儿竟是已投于宁王麾下!”
女儿自然千好万好,只他宁儿乃女流,这宁王竟是这般豁达心胸么?
再忆及赵氏商号,还有女儿性子,一时又觉甚合情理。
这样也好,他说服父亲就多了一个筹码。
惊过后,楚温定了定神,对青木说:“你现在前头住下,我回来再和你说话。”
父亲招了所有幕僚,议事该开始了,他得马上赶过去。
楚温顾不上其他,嘱咐青木一句,将信笺往怀里一揣,出门直奔父亲外书房去了。
……
邓州刺史府的中路外书房。
人不少,但落针可闻,人人正襟危坐,气氛绷紧到了极点。
“父亲,咱们该如何是好?”
楚雄眉心紧蹙,先前已经反复分析过了,没有不投这一选项,要站那一边,这一次必须给出答案来。
这一个答案出来后,楚氏要么从龙之功一跃而起,要么附逆乱臣万劫不复,再无翻身可能。
该何去何从?
淮阳王这个搅屎棍,已被剔除了,在座的幕僚,有的看好宁王后劲,有的笃信西河王势大,该说的该议的,这些天都说得明明白白的。
此刻,也不再言语。
“父亲。”
寂静了良久,一道女声打破沉默,楚姒站了起来:“西河王蓄势已久,势力宏大,大宝必将被他所得,父亲何须犹豫?”
曾经是镇北侯夫人,贵妃亲信,楚姒眼界和见识都有,她也跟了进外书房。
“此言差矣!”
楚温当即反驳:“西河王势再大,也非得胜根本,诸位可还记得盘水畔一战?”
盘水一战,宁军和西河军差距更大得多,还孤军被困绝境了,不也照样反败为胜吗?还大破西河军,致全军胆丧,士气尽失,西河王都不得不落荒而逃。
可见,兵力势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主帅谋臣,还有这支军队的凝聚力。
宁军就不缺。
“没错,伯安此言极是!”
支持宁王的幕僚纷纷附和。
而笃定西河王的诸人立即反驳:“一次胜,未必次次胜,实力雄兵,方乃立身致胜之根本!……”
外书房一下子就喧闹起来,各持观点,争论不休,楚姒和楚温姐弟各不相让。
“父亲,请您三思!”
楚温掏出怀里的信,呈于父亲案头:“这是宁儿的信,她已投宁王麾下,非依附女婿而存,如今已有一席之地!正正好可照应我家!”
“荒谬!”
楚姒怒声:“一个黄毛丫头,就算有商号有些银钱,如何敢说有一席之地!只怕是被那姓傅的哄骗了罢!”
“父亲,您三思!”
楚姒急声反驳,又看小弟:“二弟,你说呢?”
楚雄拧着眉,摇了摇头,他双方观点都听着耳里,七上八下,没有吭声。
楚姒瞪了他一眼,立即看上首:“父亲!”
大书案后的楚源眉心紧蹙,褶子深深呈了一个“川”字,人不似接待三使团时的矍铄,而是沉凝疲困,看着生生老了几岁。
这是一件大事,选择正确楚氏从龙扶摇,一旦选择错误,跌入尘埃无法翻身。
他怎能不郑重?
听了很久,也沉思很久,仔细将长子呈上的信看了一遍,楚源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揉了揉眉心:“都下去罢,我需仔细想想。”
……
悬而待决。
这就证明,楚源眼里也是看到宁军的优势,并且承认的。
楚姒心焦如焚,那荀老婆子未死,家里或许能逃过傅缙报复,但她是绝不能的。
她必须阻住父亲思考下去。
并让他立即做出决定!
楚姒垂眸思索片刻,立即提起裙摆,往幼弟楚雄的书房而去。
……
“二弟,你方才为何不助我?”
屏退下仆,一掩书房门,楚姒立即沉着脸质问。
楚雄皱了皱眉,楚姒是他的亲姐,可是楚温也是他的亲兄啊,这手背是肉手心也是肉。
况且这等家族存亡之际,是讲姐弟情谊的时候吗?
西河王势大没错,但楚雄也是认同宁军的战力的。
“阿姐,宁军军纪严明,精锐甚多,确实不逊色于西河军。就算是兵力少些,但若有天时地利人谋辅助,未必就不能战胜西河军。”
“宁军再好,也不是我父女姐弟三人容身之地!!”
楚姒冷笑一声:“二弟莫不是忘了,昔年咱家曾遣人北上,追杀那张氏的乳母?!”
楚雄的脸当即沉下来了。
“二弟,阿姐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抱任何侥幸之心,那小崽子铭记仇恨,就算那姓荀的老婆子没死,他也是恨毒楚家的。”
“楚家若投宁王,一旦此事过后,我们即如那案板上的肉。”
“那小崽子早年就投了宁王,当年宁王什么形势?他才多大年纪?心性之坚,可窥一斑。”
“他是宁军大都督,宁王当之无愧的股肱,他日一旦有分歧,你觉得宁王会偏谁?”
楚姒缓缓道:“我不想死,也不想楚家覆灭,二弟你以为呢?”
楚雄的脸彻底阴了下来了,楚姒站起:“二弟,我们一起去寻父亲罢。”
楚雄沉思片刻,咬牙,“霍”一声也站了起来。
……
青木暂安置在东路前院的客舍。
他等楚温很久了,问了几次,都是议事未散。
长长吐出胸腔一口浊气,青木坐回去,耐心等着。
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暮色四合。
入了夜,楚温还未见人。
沉寂的夜里,窗畔长案的烛火在微微跳动着,“啪”一声骤一声响,烛火陡然爆了一下。
青木眉心忽一阵急跳。
“霍”一声,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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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121章
楚姒和楚雄到的时候, 楚源正盯着长子呈给他的那封信。
正是楚玥亲笔, 上述的正是她已早投予宁王麾下,略有薄功, 在宁王跟前,也有一席之地。宁王贤德, 宽待相投之臣, 楚家投来, 正好互相照应。
条理清晰, 逻辑严谨, 不多以亲缘恳求, 只客观陈明瓜葛干系。楚姒骂的黄毛丫头被哄骗,但能写出这么一封信的人, 想来也不是一个多好哄骗的对象。
楚源盯着信,手无意识摩挲信纸,正凝眉思索,忽书房大门轻扣两下, “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进来二人,正是长女幼子,他思绪被打断脸一沉:“不是让你们回去吗?”
“父亲, 我和二弟怎同其他人?”
楚姒把门一掩, 上前道:“有些事,只能我们仨商议。”
楚源脸色更沉。
楚姒一看就知,父亲和二弟不同,二弟先前没多想起那桩旧事, 而父亲却早就搁在心上了。
这就好办多了。
“那小崽子是最记仇的,我再清楚不过。”
楚姒坐下,对楚源说:“别说我和咱家,就是阿涣在他跟前丢了命,他也不会在意的。”
“宁王就算再好,也不是我父女姐弟几个及楚氏一族的容身地。”
楚姒很清楚,她父亲和两位弟弟不同,争吵煽动统统没有用,必须给他一个没有争议的要害,才能让他下决定。
万幸的是,当年她一路青云直上,楚家是受益者,到了如今关头,两者也是捆绑在一起的。
静静说罢,楚姒道:“况且西河王麾下也不乏谋臣勇将,兵强势大,赢面也不小。”
“父亲,您别再犹豫了,拖得越久,越显得咱家心不诚,当尽早去寻了西河使节答复才是。”
楚源搁下了信笺,长叹了一口气。
楚雄一看,便知已八九不离十,他立即加一把火:“父亲,咱们遣人北上追杀那荀嬷嬷,偏让她逃了,活着跑到那傅缙小儿跟前。那老婆子瞎眼瘸腿爬滚过去,那傅缙必是恨得很了。偏这些年,不动声色来往带笑,心思之深,可窥一斑。咱们可万万不能……”
“砰!!”
楚雄的话被一声重重的推门声打断,不待他回头,便听见楚温一声震惊的喝问。
“你说什么?!”
......
书房议事散后,楚温便往东院回去,当时他正欲寻青木再细细询问,谁知还未踏入东院,便得讯,楚姒去寻了楚雄,二人折返父亲书房。
他眉心当即一蹙。
经过爱女一事,楚温对楚姒这个胞姐的感情已不剩多少,只在父亲跟前勉强维持和睦,以免气伤老父罢了。
一听这消息,他眉心登时一跳,立即匆匆往回赶。
楚姒意欲何为,不言自喻,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动了二弟的!
楚温心焦又气,急急赶至。守外书房的府卫先前接过命并不敢打扰,但大爷上去敲门却是没问题的。
楚温两步上了台阶,都还未曾抬手扣门,谁曾想却听到了弟弟这么一席话。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整个人都木了一瞬,这一刻他是不敢置信,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当口他忽又想起先前青木转述的一句话。
“主子道,世子爷宏量,应承并不会因他人罪孽迁怒无辜。”
彼时听着,是傅缙并不会因为楚姒的恶性迁怒楚家。
但这电光火石,七窍尽通,一个让他心神震动不敢置信,却隐隐觉得这才事实的真相,浮现眼前,“砰”一声重重推开门。
“你说什么?!”
失声问的是弟弟,只眼睛却看着书案后的父亲,见父亲面色虽沉沉,却平静。
就是这个平静。
楚温只觉得天旋地转,十数年胞姐再嫁镇北侯,三日流水席,喧天的鞭炮炸响;后来有姐夫相助,父亲轻易击溃几名底蕴深厚的竞争对手,成功擢为邓州刺史,得讯当时,正逢父亲大寿,府门放响数人才能抬动大长串鞭炮。
震天响的炸响犹在耳边,漫天的鞭炮碎屑飞红,如同雨一般纷纷扬扬而下,他至今日才知,原来是踏着别人的鲜血得来,不但是胞姐胆大妄为,甚至竟有父亲的支持在内。
头脑嗡鸣,楚温一把扶住高几,沁出泪水:“父亲,父亲您这是为何啊?!”
声音极悲怆,楚源闭了闭目,倒不是后悔,更不是愧对,他振兴楚家并不愧对谁,尤其面前的还是自己儿子。
只是长子敦厚纯孝,作为父亲的,并不乐见他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楚雄上前扶住兄长,劝:“父亲也不过为振兴楚氏罢了,咱们做儿子的,听从就是,怎可质询?”
是啊,子从父,做儿子的,父亲纵有万般不是,也轮不到当儿子的来质询。当时能察觉规劝便罢,只他却未能。
楚温痛恸,掩面落泪,余光却见楚姒嘴角挑起一抹讽笑,“你还有何颜面作此姿态?!”
父亲所为做儿子的没资格反驳质问,只同辈却不同,楚姒嘴角这抹讽笑,当即让楚温一腔惊痛瞬转为愤懑。
“你心思歹毒真真让人叹为观止,为了那侯夫人之位,竟谋害张氏夫人!而后一不做二不休,要杀尽知情者,此等辣手,不知镇北侯可曾知晓?!”
楚温很后悔,二十年前楚姒欲上京之时,他为何未曾阻止,若阻止了,这一切祸坏统统都不会出现。
父亲弟弟即便是多些心思钻营,也无从去干那千里杀人之事!
“哼!”
楚姒冷哼一声,她如今真真厌烦极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弟弟,“合着就是我一人受益,楚家就未曾吗?!”
她真是恨极了,这所谓的迂腐君子,冥顽不灵,整个楚家就这么一个异类,偏直到现下,父亲还疼着护着,不肯出声呵斥训责!
楚姒恨得心肝肺生生拧疼,但在父亲跟前,她只能咬牙苦忍。
“父亲,当断需断,事不宜迟。”
她看向瞬间由惊痛回神的楚温,不待对方说话,一挑唇抢先道:“父亲已决定,择西河王投之。”
她冷冷:“既大弟已知晓旧事,想来是不需要再问为何的。”
“父亲!”
楚温心一紧,立即看向父亲。
楚源缓缓站起,却没有反驳。
心下一凉,楚温急道:“父亲不可,择主相投当以胜负优劣为先啊!”
他心念急转:“父亲,您虽遣人追杀过张夫人乳母,但乳母未曾殒命,这是不同的,倘若我们投了宁王以后多多建功,得殿下回斡,想来傅世子也……”
“够了!”
楚姒高声打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崽子的恨意,我楚家死绝了,他想必才是畅快!你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呸,宁儿特地……”
“好了!”
楚源厉喝一声,打断姐弟二人的争执,“投西河王,我意已决!”
权衡过后,西河王的赢面还是更大一些,且宁王那边,还有一个傅缙。
楚源雷厉风行,既下决定,立即下令:“备车,我要城东驿舍见申三公子!”
他看了一眼不可置信的大儿子,眉心紧皱,楚姒立即道:“既要答复,这当口可不能出岔子,否则落入走漏风声被三公子知晓,便是大大的不妙。”
楚源思索片刻:“也罢,你先去城南别院小住一阵,待这边事成了,为父再把你接回。”
这是为防长子生出乱子,不得不想把他软禁一段时间了。
楚源招了家卫头领朱明来,仔细嘱咐了这件事,并道:“去东院多收拾些细软,另外,大爷日常惯用的人也带过去。他要作甚无需限制,多点些人过去,看住不出门即可。”
一字不漏,楚姒听得清清楚楚,她垂眸,遮住眸中愤恨,到了这时候父亲还护着疼着,凭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从京城逃出刚与父亲汇合那时,楚玥给了楚温一封信,楚温厉声诘问她,父亲不但一句斥责俱无,反而转头警告了她,不许对弟弟有丝毫想法。
楚姒敢肯定,自己要是没听,父亲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
又嫉又恨,还有虎落平阳后的郁愤,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如同一条毒蛇钻动她的心,楚姒瞥一眼楚温被架出的背影,垂眸,遮住眼底一抹冷光。
......
送了楚源车驾出门后,楚雄转身回院,很快他发现胞姐跟上来,奇问:“阿姐,还有何事?”
楚姒笑了笑:“阿姐有些话和你聊聊罢了。”
聊聊?
楚雄并不认为楚姒要闲聊,不过也没反对,二人便一同回去了。
入了书房,端起茶盏才呷一口,就见楚姒屏退所有下仆,这架势,楚雄不禁挑了挑眉,又有什么大事了这是?
楚姒开口,却没说大事,只似随口感叹:“父亲真真疼爱大弟。”
“兄长纯孝。”
楚雄也孝顺,也听父亲的,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作为和心意和兄长还是有些距离的。
楚温挚孝,待父母体贴入微,朝食晚食多吃少吃,天冷天热添减衣物,日常劳累心绪,可以说楚源但凡咳嗽一声,都是楚温先发现的。
楚雄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老实说,要是他儿子能这般,他也是要偏心多疼一些的,这不奇怪。
所以一直以来,他心里挺自然的,毕竟父亲也没忽略他不是?
楚姒淡淡一笑:“疼着护着便罢了,父母要更疼爱谁,本不是我等可质询的。”
忽话锋一转,“只是,眼看父亲心意,这他老人家百年之后,这楚氏必然是传给大弟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楚雄当即拧眉。
楚姒笑了笑:“字面上的意思。”
她悠哉游资:“大弟是嫡长子,继承家业本无可厚非。”
“只不过,咱家这嫡长子吧,却有些不同。他光风霁月,阴私一概不沾,都是你我沾了手,在泥沼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滚,可怜沾得是满身臭腥。”
楚姒倏地抬眼,直视楚雄:“二弟,我只是替你不忿!”
“你想想,你手上沾了多少脏的臭的,替父亲处理了多少暗中的事?只到头来,一切都不是你的。父亲百年后,你只能成为楚氏旁支。”
像她大弟弟这样的傻子并不多,楚姒清楚,幼弟和她是同一类人。
光讲究付出,不求回报吗?
父亲康健,一直压着,没有这念头倒也罢,倘若一朝被人提醒了呢?
楚姒红唇勾起:“一代二代倒无甚所谓,反正还能听伯父伯祖的,三代四代,五代六代呢?二弟,你不妨想想刺史府后巷那些个族人。”
刺史府后巷聚居了很多楚氏族人,有些血缘比较远的了,又无甚谋生本领的,只能靠着嫡支逢年过节的周济,最好的,大约是家中男丁被安排进邓州营内,当个伍长什长之类的最底层小头目,便是幸运恩德。
人太多了,嫡支再大力扶持,也只能有那么小小一撮的得意人。
楚雄不甚在意的笑渐渐敛了起来,神色有些沉涩,楚姒一笑。
“这次他被软禁城南别院,城里又乱哄哄的,便是一个最佳时机。”
楚姒慢慢说道。
看守楚温的,正是楚氏家卫。
这么多年下来,又接触了不少阴暗的事,楚雄在楚氏家卫中,必然是有人手势力的。
“倘若你不愿,又恐担责,松松手,让阿姐来就是。”
“你仔细想清楚罢。”
楚姒凑近,微哑的嗓音低低的:“只时不可失,失不再来,二弟若有意,需尽早些。”
待父亲忙完归府,再想干什么,恐怕难度就增加许多了。
话罢,她站起,一拂水红绣金纹样的宽袖,优雅站起,转身往外。
案后,独剩坐一个眼睑半垂的楚雄。
......
一步接一步,楚姒不紧不慢,出了书房的门,踏着木质廊道上。
一步,两步,三步。
楚姒一脚踏下台阶,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起,果然,一道晦涩的声音响起。
“阿姐,且慢。”
楚姒挑唇一笑,转过头来,对上楚雄暗涩的一张脸。
姐弟二人回到房中,沉默许久,楚雄才慢慢道:“此事并不能被父亲所知。”
“这是自然。”
楚姒道:“乔装蒙面,反正这城里如今乱哄哄的,或许宁王和淮阳王拉拢不成反生恨,也是不足为奇的。”
楚雄垂眸,面色沉沉。
楚姒见状,便知他心里仍抹不去那些许所谓的兄弟情谊,暗嗤一声,面上却笑:“你借阿姐些人手,再传话城南别院那边暗松一松,其余的,俱交给阿姐就是。”
楚雄长吐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招了心腹进来,低声下令了。
话已传过去,人手也快速配齐,如今已入夜,夜幕黑沉沉的,去城东驿馆与章夙洽谈的楚源却未曾回来。
楚姒往窗外瞥了眼,这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她欲动身,却听楚雄说:“损了颜面,或者手足即可,万不能伤及兄长性命。”
官员五官齐正的基本要求,已入仕者若伤了脸,即和朝官高官无缘。另外,若手足落下残疾同理。失去高官资格,即失去楚家家主资格。
楚姒心里冷笑一声。
都动了心思动了手了,还差那么一点吗?
楚姒嘴里应了,“好。”
只到了地儿,便是她说了算。
废话少说,她得马上回去乔装遁出府,楚姒走出两步,又回头:“二弟,你使人悄悄去东边客舍一趟。”
她这是想起青木来了。
楚姒倒不认识青木,但替楚玥送信来的无疑是她的心腹,正好一网打尽,也免了对方给那边通风报讯。
楚雄点头,立即安排人去了。
而楚姒匆匆回院,改了发饰换了一身丫鬟仆妇的衣裳,正要潜出府,不想却先得一讯。
“什么?你说东边客舍已人去楼空!”
楚姒心一凛:“不好,那人必定是察觉了些什么。”
那她这边就得快了,以免横生枝节!
楚姒立即出了府,领着已蒙面乔装妥当一众好手,无声直奔城南别院。
......
青木心脏跳得很快,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即起身离开客舍,去寻楚温的心腹楚福。
楚福是东院大管事,亲自带青木过来安置的,但此时去寻,却不见了人,连问了好几个下仆,才知是主院那边招过去了,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平时大爷得用的人。
青木当即就觉不好,他隐隐有种感觉,只怕是楚太爷已有了决断,而这决断却并非大爷所愿见,或许发生过剧烈争执,难不齐,会有什么禁锢人身的举措。
还不得青木思索到下一步该如何,忽一阵隐隐骚动起,隐隐听见人对话的声音,说是城里有些乱,加强府卫巡逻之类的。
但那脚步声,却是奔着他方才所在的客舍方向去的。
青木当即立断,立即离府。
东院就有侧门,东府这边的人很配合他的,有些阻滞,但他很快成功出了刺史府。
不想,迎面就撞上了负责盯梢刺史府的赵明,赵明急道:“我正要使人传话进去!两刻钟前,刺史府出来两辆大车,一辆是刺史座驾,往城东去了;另一辆是寻常样式,走的后门,只护卫甚多,往城南去了!”
不好!
猜测落实!
楚太爷果然选择的西河王。
“那辆寻常大车,必是大爷!”
赵明一惊:“什么!”
青木无暇详解,急问:“可有使人跟上盯着?”
“有!”
青木心念急转,楚玥的命令是若楚家真投了西河王,尽一切努力先将父母小弟接回。现在这地步,接人是毋庸置疑的,他思忖片刻,觉得时机是越快越有利。
二人已急急回了最近的驻点,青木毫不犹豫,就要下令,不想他才招了人来,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
“报!”
气喘吁吁,来人道:“禀大主事,我们发现有一群不明身份的蒙面者,也在悄悄尾随往城南那车驾!有数十,都是好手,他,他们都携有兵刃!”
“你说什么?!”
青木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好!”
“赵明!立即按原定计划,你率人去城西报安寺,接而来夫人和二郎君后立即出城!”
青木本打算自己去的,因为赵氏认得他,但此时已无法,好在早有准备,他塞给赵明一枚玉佩,“这是主子之物,你呈于夫人跟前即可!”
“赵原,你立即去给城西,若陈先生还在,立即报讯让他们赶紧撤!”
“其余人,都跟我走!”
青木已抄上佩刀,匆匆点了人,他直奔城南,负责亲自营救楚温。
“报!车驾进了城南一处别院,那群蒙面人也停下来了!”
青木大凛:“赶紧的,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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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第122章
一切发生得骤不及防。
朱明等人把楚温从车厢请进屋, 才刚刚勉强安抚好。
架人的家卫用的巧劲, 上手时动弹不得,却不伤分毫, 一松开,楚温猛一挣, “啪”地碰翻一个大美人觚, 他未曾理会, 立即往外冲去。
朱明等人也顾不上满地碎瓷, 立时“砰”一声, 单膝下跪挡住跟前:“大爷, 请不要为难属下等。”
这真是一件为难人的差事,大爷还是家里的大爷, 碰不得伤不得,也不可得罪狠了,还得在人家上火的时候给看严实。
朱明只能硬着头皮:“主子有命,若大爷您……, 属下等只能得罪了。”
反正人是不可能放的。
幸亏楚温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
他心下焦灼,急极又气,但到底也知道朱明等人奉命行事, 闯是闯不出去的, 为难人也没意思,气急在屋里踱了几圈,一拂袖:“罢了,都起来吧。”
朱明大松一口气, 赶紧起身退下,一边吩咐伺候楚福等人进去,一边安排守卫。
虽楚温并无武力,但由于楚源的特地嘱咐,也带了有二十来人,侧门后门锁紧,除去前门,其余基本都集中在楚温所在的院落,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家卫训练有素,一声令下,立即各就各位,朱明巡视一遍,没发现问题,折返正房正要再关注一下大爷,不曾想才踏上廊道一步,余光却见院墙外那株茂盛的海棠树忽晃了晃。
夜色沉沉,晃动幅度不大,又有夜风徐徐,很不起眼,但朱明什么人?千挑百选出来的府卫头领,他当即敏如察觉,这晃动并非夜风所致。
“什么人?!”
朱明暴喝,“伧”一声拔出佩刀。
“刷刷刷刷”一院府卫全部佩刀出鞘,就连立在窗畔的楚温也蹙眉往外看,守门的四个家卫立即团团护在窗前。
然于此同时,院外骤跃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左边右边皆有,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接着夜色遮掩迅速直奔正房而来。
诸卫心头一凛,对方人数很多,倍于他们,且明显有备而来,数十人一跃而入,汹汹涌向正房,又趁着己方不得不迎战之际,忽“嗖嗖嗖”锐器破空声起,银光一闪,竟有十数支箭矢从海棠树往楚温方向激射而来。
“大胆!”
朱明暴喝一声,与同伴奋力纵跃而起,刀刃一挥,“叮叮当当”先后打落十二支箭,仍大惊,因为有一支漏网,“嗖”一声越过头顶,直奔身后去了。
“啊!”
楚温已一声痛呼,朱明慌忙一回头,还好,因为被拉着躲避及时,被刮伤了臂膀,虽鲜血当即染红青衫,但轻伤不致命。
“何方狗贼!在邓州地界上,竟敢袭击楚家的别院?!”
朱明惊怒交加,这些人竟是直奔大爷性命而来,他立即几步退回楚温身边,令:“弟兄们,且战且退!”
敌方人太多了,且身手并不逊色于他们这边,他当机立断,要撤出别院,撤回刺史府。
朱明虽生了退意,却没往外突围,而是护着楚温往屋里撤,看着仿似是要据点防守,其实他打的是从后窗撤离的主意。
诸卫共事已久,不需言明,便已配合默契,迅速往正房方向退入。
怎知,这些蒙面匪徒,却也一看明白了朱明的意图。
为首者手一挥,立时分出两队人,呼啦啦沿两边廊道绕去,先一步团团困住正房。
紧接着,“砰砰砰”连续几声,几处隔扇窗被砸开口子,十几二十个拔了塞子的葫芦被扔了进来,落在地上弹跳着,汩汩往外淌着液体。
一阵浓郁的火油味道。
“啪啪啪”,七八个火折子被扔了进来。
朱明等人眼疾手快,即刻眼前正滴溜溜喷着火油的几个葫芦一脚踢远,接住飞进来的火者赶紧吹熄,而后急急拉着楚温往稍间一退。
油葫芦太多太分散,火折子也是,制得住一边制不住全部,“哄”的一声,火已经燃起来了。
火油催动,红艳的火舌迅速攀上帐幔椅搭,一应木制家具,整个正房除了中稍间这一块,皆被点燃,而且火势蔓延得很快。
这屋子是不能继续留了,对方就是想逼着他们狼狈而出,但朱明不得不咬咬牙。
“弟兄们,破窗,赶紧出去!”
几名家卫迅速上前,抄起高几椅子正要往隔扇窗上砸,朱明面沉如水,一边吩咐护好大爷,一边已做好打头阵的准备。
谁知窗还未砸,却忽听外头骤一阵骚动,紧接着,“锵锵铮铮”的兵器交击声骤起,脚步纷乱,外头明显陷入激战当中。
诸人一愣,却听外头有人高声喊:“大爷,大爷!”
“青木,是青木!”
楚温又惊又喜:“我在这!”有烟灌进,他被呛得咳嗽两声:“我在这!!”
那兵刃交击声更加激烈,混乱中,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窗户奔来。
朱明不知道青木是何方神圣,但明显是大爷的人,大爷的人就是他们这边的,有援,众人精神大振,“哐哐”猛几下把整个隔扇窗都砸飞了,诸人利索跳出。
外面新来的一伙人,有三十个上下,身手俱不错,身穿各色扎袖布衣的,临时蒙了脸,却很容易就分辨出两方人马。
见了楚温,青木绷紧的心弦这才骤一松,只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他把面巾往下一拉:“大爷,我等来迟了!”
“不迟,不迟!”
楚温道:“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好!”
青木已给赵扬使个眼色,赵扬闻声,立即趁机把楚温背起,青木等人团团护着,迅速往院外退去。
混战中,赵扬压低声音:“大爷,主子命我等来接您和夫人二郎君的。”
楚温一怔,赵扬忙道:“暂无法细说,您先别问,也别说。”
他这提前知会一声,是防止楚温不明所以等会添麻烦,“接夫人和二郎君的人已过去了,咱们在城外就能汇合。”
楚温满腹疑惑,只这刀光剑影的,却不好追问,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想着等到了城外再说。
朱明这边渐渐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两股加起来,人数反超对方,无心恋战下,很快顺利出了别院,但他们发现,青木那伙人却不是往刺史府方向去的,而是退往城门那边。
“唉,他们怎么回事?”
又一次能拐弯,却被青木一行有意无意破坏了,朱明身边一心腹皱了皱眉。
朱明定定看了青木等人片刻,垂眸,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说话。
“头儿,你……”
“噤声!”
朱明喉结滚动几下,点了五名身手最好、对楚氏最是忠心耿耿者,招手将人聚拢过来。
“你们过去,跟着他们,不管他们意欲何为,只要不危及咱大爷,你们一律只管保护大爷。”
……
朱明护着车驾出府之前,被主子特地招到近前。
那是车马房里的一件小屋,内外所有人都屏得一干二净,朱明微微讶异,但也没太在意,他本以为主子是要嘱咐软禁大爷这件事的。
他安静等着,楚源立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马棚,许久未曾说话。
朱明渐渐有些奇,他正要问,楚源有些沉的嗓音低低响起。
“路上,或许别院里,若遇上有来劫人或营救的,倘若是大爷认识的,你便松一松。”
松一松?
是让这些人把大爷救走吗?
朱明不解,只楚源也没未解释,言简意赅吩咐两句,他只得拱手应道:“是!”
……
当时不明,现在也不全明,但朱明一丝不苟按主子吩咐办事。
吩咐过后,又看选出的其中一人,这人是他的心腹任小队长,叫王平:“日后便听大爷之令行事,我之前给你说过的,大爷若问,你便和盘托出。”
“是!”
……
青木等人很快就摆脱这群蒙面匪徒了,因为梁荣等人也赶至和他们汇合了。
梁荣领着十来个人,本奉命拿楚姒的,但楚姒敏锐,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过了年,宁王决定遣使赴邓州,傅缙便一并传令任务暂停。
会影响邓州选择,此时暂非拿楚姒的好时机,暂停,傅缙同时下了另一令,让梁荣等人配合青木。
青木等人是悄悄进城的,而这大半天功夫情况变化太过急剧,等梁荣先悄悄和陈御接触了,再往刺史府这边来,又转向城南寻得别院,再追上,已快到城门了。
“来得好!”
青木低喝一声:“我们立即脱身出城!”
有了梁荣这十来个好手加入,战局立时发生大变化,“踏踏踏”隐隐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巡城卫接报,已急急往这边赶来了。
“弟兄们,赶紧撤!”
蒙面匪徒的为首者,一听见巡城卫的动静,当即咬牙令撤,他们连同伴的尸首都不肯落下,立即分成几队,各自四散。
这是个好时机,青木梁荣无心恋战,立即趁机一挥手,背着楚温飞速往城门奔去。
有守卒来挡,又令关闭城门,好在双方实力悬殊,纠缠一阵,顺利冲了出去。
梁荣等人来得早,早摸清地形,众人跟着,在夜色疾奔一个多时辰,四周渐渐安寂,追兵早彻底不见。
“好了,就这里罢。”
青木梁荣看见远远前方出现一个石制小亭,抬手停了下来。
青木和陈御进邓州城前,曾约定若事情有变即时各自撤退,圈定了几个汇合地点,这小石亭就是其中之一,也是距离邓州最近的,没有追兵,那就等在这。
小石亭处已有十来人,还停着一辆小车,一个三旬上下的秀丽美妇抱着一个二岁小童,小童白胖,留了三绺乌发,正搂着母亲的脖子,母子二人往外引颈眺望。
正是赵氏母子,她身边是赵明等人。
邓州大事她一直关注着,赵明等人拿了闺女信物来,她稍稍犹豫一下就跟着走了。一行人乘车伪装,倒是很顺遂出了城,就是一直很忐忑。
一见楚温,赵氏獾儿大喜,一个“爹,爹”喊着,一个忙不迭冲过来。
“夫君,你伤着何处了?”
骤看清,便见楚温满身血迹,赵氏大惊失色。
“没事,不是我的血。”
除了手臂那点已止了血的轻伤,他无碍,楚温也顾不上说其他,只拍了拍妻子和孩子,便立即转身问:“青木,这怎么回事?”
他都憋一路了。
青木保拳:“禀大爷,是主子命我等来的。她说,若邓州投宁王就无妨,倘若不能,务必要将大爷和夫人二郎君接回,以策安全。”
“这……”
楚温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和闺女团聚自然是最好的,可,可这贸贸然跑出来却有不妥,他确实不愿意投靠西河王,但他父亲母亲,兄弟族人都在城里啊!
青木就是有些顾忌这个,所以在城里才让赵扬说些棱模两可的话,现在两人对视一眼,有些头疼。
不过两人犯难不过几息,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沉默间,骤听见一阵隐隐骚动,想来是陈御等人到了,众人闻声看去,谁知一看清,却是一惊。
陈御一行数十人正飞速往前狂奔,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大批人,有骑马有奔跑,正疾速狂追。
“走!快走!”
陈御等是光明正大进城宁王使团,他们其实也一直防备着,防备着若邓州选择投西河王后,他们这些敌对使团会遭殃。
虽说即使两国交战,也不斩来使,但谁知道呢?准备是必须的。
一得讯楚源车驾往城东去了,他们马上就撤。
但其实,楚源也没打算做这些犯忌讳的事,他反而特地下令城门处睁只眼闭只眼,将其余两使团放出。
就算想立功,也不是立这种功的,要是两使团真在邓州出了事,他能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楚源不但自己不做,也防备着章夙可能做。
但事实上,章夙也知道这种事情影响太坏,得邓州相投是大喜事,恩抚都来不及,怎会上赶着戳心窝子。
于是,他就将人手埋伏在西南东三城门外了。
诛杀宁王使团,是他此行的令一新增目标。
人不在邓州城出事即可,路上的,不归楚源管。
很快,哨探便得了陈御等人踪迹的消息,讯号放出,三处人手立即聚拢一处,幸好陈御等人发现得快,一追一遁,直到现在。
冯登厉声喝:“赶紧走,他们人手很多!”
他们左思右想,还是往小石亭来得,一来因为遁的方向接近;二来,怕青木他们等得久了,反而落入敌方圈套。
梁荣青木对视一眼,立即喝道:“赶紧走!”
赵扬立即一俯身,将楚温重新背在背上,发足就往前狂奔出去。青木一刀斩断小车车索,将赵氏送上马背,他抱着獾儿,一抽马鞧护着马赶上。
一行人再次往前疾奔。
前面疾奔,后面狂追,不时有箭矢袭来,幸天色黑沉沉的,准确度不高,被击落。
敌人穷追不舍,两方咬紧无法甩脱,冯登回头看了一眼,喝道:“弟兄们,都快些!”
“往西,通水畔有船,登了船即可脱身!”
……
再说邓州城内。
楚姒悄悄潜回刺史府内,迅速换了衣裳,一张妍丽面庞阴沉沉的。
本来眼见成功在望,却杀出一群程咬金,生生坏了她大事的。
楚雄沉默片刻,也不是失望还是松懈,滋味难言,他也没心思和楚姒多说,匆匆下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蒙面匪徒的出处,可绝不能暴露。
……
楚源知道这消息时,和章夙的欢谈查不多到了尾声。
双方达成理想意向,章夙大喜,要设宴款待楚源,楚源大笑,说着宴该他设,一尽地主之谊。
双方齐声欢笑,章夙便笑,说今日夜色已深,正好驿舍小宴,明日再大宴不迟。
于是酒水菜肴,备了上来,双方分了宾主,正开怀畅饮,谁知,消息却来了。
“城南别院,有一伙蒙面匪徒欲杀大爷,激战中,又有一伙新人加入,杀退前者。但,但后来这群人,带着大爷离了城了……”
这一段话,讯息很丰富。
楚温女婿是傅缙,这点有心人都清清楚楚,楚温肯定是偏向宁王的。从这隐晦的城南别院,不难听出,楚温意志十分坚决,被楚源直接囚禁在府外别院了。
这当口,有人要干脆利落灭了楚温的口。
然后,有新一伙人来营救,楚温没有反抗地跟着走了。
楚源打翻酒樽,又惊又怒,愣了半晌,拱手单膝跪下:“三公子,这,这……”
他难堪极了,这最怕的,就是唯恐章夙怀疑邓州归投诚意。
章夙立即几步扶起:“楚公诚意,我与父王从不疑。”
楚源决心他到不怀疑,否则就不会把楚温囚禁起来了,而且其实,楚温这个不和谐因素他们早有预料。
他立即道:“何人这般大胆,竟敢在邓州城内,公然刺杀楚公子?当立即追查才是。”
章夙当然不是关心楚温,实际乍一听,他登时皱眉,因为他们也算有嫌疑。
才刚达成投靠盟约,他当然得杜绝一切可能影响的因素。
说到这个,楚源面上亦现出怒色。
他年纪大了,大骇又怒,连续下来,人有些支应不住,才要说话,手捂了捂额头,竟一头往下栽。
章夙忙一手扶住:“赶紧,去请大夫!!”
大堂兵荒马乱,章夙给按人中,楚源睁了睁眼,好歹醒了,只状态极不好,他动了动嘴唇,“此等逆子,日后非我之子孙也!”
他仍惦记着正事,接楚温的人是何身份,不言自喻,他怕章夙落下芥蒂,这是要断绝父子之间的关系。
章夙听明白了,立即安慰:“楚公且勿劳神,先好生休养才是,公之诚意忠心,我知,父王也知。”
西河这边人都怕楚源气死了,投靠之事陡生波澜,赶紧命大夫来,诊过脉服过药,缓和下来,这才把人送回刺史府。
“楚公且安心养病,且勿劳神。”
章夙亲自送人回来,又仔细安抚,看楚源真宽了心,这才告辞离去。
正房安静下来。
寂静许久,朱明被大管事楚安引了进来,楚安低声道:“主子,已经出府了。”
这说的章夙一行,另外,正院也清理过一回了,无半个闲杂人等,更无人能随意靠近。
一直无声躺着的楚源睁开眼。
他咳嗽两声,被扶了起来。
楚源是急怒攻心病倒了,但实际比表现出来的要轻一些。
他坐起,隔着窗扇往南边望了许久。
“事情办好了吗?”
朱明拱手:“已妥,已点了人跟在大爷身边了,也嘱咐了王平适时劝说大爷。”
“嗯。”
楚源长吐一口气,这么一折腾,人看着老了几分。
长子的心在那边,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去吧。
若是日后有个什么万一,两边怎么也能保住丝血脉。
但这般行事并不容易,所以他当场表示弃了楚温这个儿子了。
那孩子死心眼,大概会很伤心。
唉。
但这般行事,已是最好的。
楚源躺了回去,已顺利让章夙相信了,他现在该继续病着。
其实,章夙是不在意楚温,他安抚好楚源,回到驿舍,立即问:“谭思那边如何?”
谭思,正负责率人追杀陈御青木一行。
顺利得了邓州后,章夙关心的则是另一目标。
“谭校尉有讯传来,说仍在追逐,讯发时,在平县。”
平县离邓州城已七八十里。
显然,追杀并不算大顺利。
章夙一拧眉:“传令,加紧追杀,成功歼灭者,赏千金!”
……
陈御青木一行往前疾奔,天黑至天明,全速前行,人渐疲倦,只后面紧缀的人依旧穷追不舍。
天亮了,视野开阔许多,遁逃难度变大,几场短兵相接,好不容易,他们终于抵达通水河畔。
“咚咚咚”跃上了船,一剑砍断缆绳,使劲往外急退,而后一撑荡开。
“哎呀娘的,累死老子了!”
赵扬一瘫,许多也是,青木也撑着船篷,望向不远处追下河怒骂的敌人。
终于成功脱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点啊,本来差一点尾巴的,谁知越写越多,预计内容还没写完,先发了,剩下的只能明天了。
123、第123章
轻舟划破碧水, 快速往前推移, 早春的江风尤自沁寒,两岸已泛绿意。
成功脱身, 正溯游而上,众人一身轻松, 缓过来了有说有笑, 难得几分兴致四顾这绿水春江。
只除了一人。
楚温立于船尾, 遥望邓州方向, 船行半日, 他始终坐立难安, 欲言又止。
青木看见了。
但他只佯作不见,尽量避免和楚温共处。
至于赵扬几个, 他干脆呆在另一条船去了。
好在,这个让青木很头疼的问题,在傍晚的时候得以解决了。
靠岸补给,同时有飞马送来讯报。
“你说什么?!”
楚温震惊, 整个人都木了,“父亲与我断绝关系?!”
“不可能的!!”
他扑过来抢了青木手上的讯报,展开一看, 只觉天旋地转, 身体晃了晃,竟一头栽倒。
从别院到船上,一路也算阴差阳错,他心里是矛盾的, 一方面自己盼着和女儿团聚,又本就偏宁王;但另一方面他从未想过要和父亲和家族分开。
可邓州,可父亲,甚至整个楚氏都已投了西河王了。
他其实也明白,自己一房这么出了城,怕是已给父亲带了麻烦。
可回去吧,那只怕再无和爱女相见之日;不回去,他又怎能舍老父母和兄弟族人而去。
正矛盾着,楚源却给他做出了选择,愤而干脆利索和他这个逆子斩断关系,就连邓州市井间都流传开了,就算当时不过一时郁愤,也成了真。
楚温被抬回舱房,重按人中,半晌醒转,他极悲恸,泪流满面,挣扎着要爬起来。
青木一把按住:“您如今,只怕是不好回去。”
回去了,叫楚源要如何?即便心里转过弯,为了新主,他也不得不怒拒,甚至有可能被迫采取什么行动。
这么已回去了,也只是给楚源添麻烦罢了。
楚温一滞,人脱力栽回去,王平等人赶紧扶住,“大爷,小心!”
楚温愣愣看了几人一眼,钝钝移开。
没这么快能缓过来,青木明白的,见劝停了,就嘱咐王平妥善照看,他领人退下,将空间留给楚温。
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讯报来得及时,解决了他的烦恼。
……
舱房的门掩上,屋里就剩楚温及王平。
王平是从楚家跟出来的人,他照顾最合适了。
王平绞了巾帕,给楚温擦脸,楚温了愣愣的没接手,他便小心给抹两把,又轻手轻脚退到一边。
楚温目光没有焦点,钝坐了许久。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舱房内没燃烛,昏昏暗暗的,忽然,他问:“你们怎么跟过来了。”
楚温声音很哑,侧过头来看王平。
依旧伤心黯然,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缓和,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
其实楚温一早就留意到王平等人跟上来了,但之前没得父亲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消息,便没多想。
这会儿便生了疑。
青木等人见王平几个,以为是他的亲信,因而不足为奇。
但实际楚温清楚,朱明点人避开了平日亲他的,毕竟是要软禁他,以免出岔子。
王平等人不但不是他的亲信,反而是父亲跟前得用的。
这么多年为官,也不是白当的,楚温是君子,但不是傻子。
品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他一问,王平立即两步上前,利索在他跟前跪下,低声道:“我等来,乃奉朱统领之命。”
朱明曾暗自嘱咐他一些话,说大爷若问,便和盘托出,因此也不犹豫,立即禀:“太爷曾吩咐朱统领,去往别院路上路上,或是别院里,若遇上有来劫人或营救的,倘若是大爷认识的,便适当松懈。”
“我等临行前,朱统领命,日后当听大爷之令行事。”
言下之意,他们几个的主子,日后便是楚温了,王平也把楚源的称呼换成太爷。
楚温愣住了。
这竟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送他一房离开,又和他斩断关系,让他投奔宁王而去。
转念,已恍然。
父亲不是真的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楚温心里这才好过多了,但一想到父亲这般殚精竭虑,又觉难受。
王平又低声:“朱统领说,太爷曾言,此事不可传第三人耳也。”
今日听过,当就此抹去,就连赵氏夫人和女郎郎君也不可告知。
楚温吐了一口气:“放心,我知轻重。”
……
楚温有些茫然,茫然过后,就是沉默,他情绪一直都不高。
赵氏便劝他:“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得往元州去了。”
实际上,赵氏觉得这样才是最最好的。
去元州,和闺女一家团聚。
在得知女儿嫁入侯府后那些龃龉后,她极愤怒,柔软如她和楚姒彻底翻了脸,任氏都按不住,自此两人各自避开,再不相见。
赵氏对婆家已全无好感,能就此摆脱并与女儿团聚,她只要欣喜期待的。当然,这种情绪并不好在楚温跟前表露出来。
“虽离了父亲母亲,但好歹能和宁儿相聚了,也不知她是瘦还是胖了,都两年多没见面了。”
赵氏摸了摸儿子发顶:“咱家獾儿多大,就有多久了。”
她问胖嘟嘟的小儿子:“獾儿,要去阿姐那了,你高兴不高兴?”
小胖墩没见过阿姐,但爹娘常常说,他闻言拍着小手嚷嚷:“阿姐,我阿姐!”
小儿不识愁滋味,说着就兴高采烈让父亲身上爬去了。
楚温打起精神,笑了笑安抚妻子,又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嗯,獾儿很快能见阿姐的。”
得知父亲不是真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其实楚温情绪很快就已调整过来了,只并不好这般表现罢了。
抱着怀里蹦蹦跳跳的儿子,他不免想起自己的父亲。
为保全楚家血脉,父亲可谓殚精竭虑。六十花甲,七十古稀,也是他们做儿子的无能,才教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仍在为楚氏操心劳神。
唉。
元州将近了,这想起楚源为楚氏百般筹谋,楚温就不免想起傅缙。
想起早先楚源为助楚姒,遣府卫追杀荀嬷嬷的事。
楚温蹙眉。
请恕他不敢苟同。
即便那人是他最敬爱的父亲的。
“只怕此去,是无颜面对女婿。”
楚温低头。
很快就要和女儿见面了,是极欣喜期待的,但一思及此,他坐立难安,极愧疚自责,无地自容。
两种情绪交杂,又喜又愧,忽上忽下,滋味实难以言说。只不过,不管楚温是如何纠结,终究还是很快就踏上了元州地界了。
沿通水而上,在汝邑登岸,而后一路疾行,一日之后,便进入元州辖地。
马车辘辘而行,赵氏不停撩帘眺望。
楚温也未说她,实际上,他也忍不住顺着轩窗往外望去。
这样隔一会望一下,过了两三个时辰,赵氏忽听青木笑说:“主子来了!”
“在哪?!”
赵氏楚温连同一个小小獾儿,三人直接把帘子一扯,探头出去。
青木习武,视线很好,远远就望见了,他微笑用马鞭一指。
楚温三人赶紧往顺着望过去。
夕阳映照,只见左前方的官道上,隐隐有尘土滚动,渐渐近了,一行人正打马疾奔迎来。
为首一骑,深红衣裳,衣袂带风翻飞,英姿飒爽的妙龄女郎。
赵氏喜极而泣:“这是我们的女儿!”
……
楚玥这半月来都坐立不安。
一开始倒还按捺得住,越到后面越紧张,傅缙安抚都不大顶用了。日间她努力若无其事,但实际,一听见些许脚步声响,她就禁不住马上抬头望去。
樊岳又见她登城头瞭望,便安慰道:“想来是无碍的,陈御口才不错。”
楚玥笑着“嗯”了一声作回应,但实际两人都很明白,陈御口才好不假,但只怕未必能太影响邓州选择。
不过自己担心就算了,也不好劳动身边的人反复安慰,于是她笑着说起其他,“今儿宁王和夫君也该归了吧,新兵都安置得……”差不多了。
楚玥话未说完,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她心一紧,立即顿住侧头看去。
这个时候,随时都可能有邓州讯报至!
她心脏“砰砰”狂跳,却见石阶处奔上的人是赵禹。
有讯来了!
赵禹管的一个大项正是讯报。
楚玥几乎是同时就开口了:“子兼,邓州怎么样?!”
赵禹神色算不得好,“最新讯,邓州投西河王。”
一直以来的期待落空,楚玥一黯,随后急问:“然后呢?”
邓州竟最终还是投了西河王。
巨大失落让人沮丧。
那她的父母和弟弟呢?
若是把父母小弟接回了,这还不算一件最糟糕的事。
楚玥目带希冀。
赵禹知道她问什么,立即道:“使团有惊无险,顺利撤出;青木也是,顺利把伯父三人接出来了。沿通水而上,目前已踏入元州地界。”
“真的?!”
黯然转喜,实话说,楚玥对邓州的担忧牵挂,是有一大半落在父母小弟身上的。能把他们顺利接到身边,即便邓州真投了西河王,她心里也稳了下来。
这种安稳,连同团聚的喜悦,顷刻将方才的黯然失落掩过,“我去接他们!”
她立即冲下城头,打马迎出城。
因为事态变化急剧,所以讯报也就比青木一行早了那么小半天,楚玥打马出城,也就跑出三四十里,远远便见一行车马沿着官道急急行来。
楚玥眼尖,一眼就认出青衣瘦削的身影正在青木。
青木正守在一车驾侧边。
她大喜,心花怒放都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欣悦,连连扬鞭,“阿爹!阿娘!”
远远的,便见两张熟悉的面孔探出轩窗,马未停稳,她就跳上车辕,一把掀车帘,投进熟悉的怀抱中。
“阿爹,阿娘!”
“宁儿,我的女儿!”
心潮涌动,泪撒当场,父母女儿三人激动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赵氏摩挲着爱女的脸颊,喃喃道:“瘦了,瘦了。”
楚温也抬袖抹了抹眼睛。
母亲柔软温暖的怀抱,父亲大掌在发顶轻抚着,久违的记忆,怀念已久,期待已久。
楚玥哭了一场,但到底心智坚韧,又是大喜事,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抹了两把脸,笑道:“以后咱们就在一处了。”
她又撒娇:“阿娘,我没瘦。”
衣裳尺寸都没啥变化,这母亲滤镜要不得啊。
楚玥笑盈盈地说着,一侧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
“啊!”
一个白生生胖娃娃跪坐在轩窗边上,肥嘟嘟的小脸蛋,三绺乌黑柔软的发团,正瞪大眼张着小嘴儿,捏紧小拳头,一眨不眨瞅着三人。
小家伙被突如起来的变化惊到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父母这个模样儿。
“咦?这是獾儿吧?”
楚钰,小名獾儿,小弟弟果然如母亲所述一般可爱,楚玥将他抱过来:“我是阿姐,你知道不知道?”
獾儿十分惊奇,先看了看这个陌生姐姐,又看看爹娘,往外伸手,要爹娘抱。
楚温和赵氏也缓下来了,抹了脸上泪痕,赵氏笑道:“去哪里?这是阿姐,你在家天天念,见了面怎都不叫?”
楚温笑:“对,唤阿姐。”
獾儿听明白了,也不往外挣了,盘着小胖腿仰头瞅着楚玥。这姐弟俩大眼瞪小眼一会,他十分响亮嚷道:“阿姐!!”
“嗯!”
楚玥眉眼弯弯,摸摸他的小脑门,取下腰间玉环,挂在他手上给他玩儿。
小胖墩“咯咯”笑着,又把玉环递给爹娘看。
“嗯,阿姐给你的,你拿着。”
小胖胳膊这才收了回去。
楚玥十分爱惜地摸摸他背,小家伙稳稳坐在她怀里,把玩着新得的玉环儿,露齿一笑,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十分欢乐。
楚玥十分好奇地捏了捏他的小胖腿,哎呀圆滚滚的,都一节节的了。
獾儿怕痒,立即哈哈大笑,拔开姐姐的手,保护自己的小肥腿。
“就抓你,就抓你!”
立时打闹成一团,这姐弟俩相亲相爱,楚温和赵氏对视一眼,笑容满面。
马车辘辘前行,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春风微微吹拂着车帘,父母姐弟诉说离情后,眼见元州城在望,楚温赵氏不免就关心起闺女先前信中所说之事。
“宁儿,你说你现今投于宁王麾下,是怎么一回事。”
“唔,京城大变前,我便投了宁王了。”
楚玥想了想:“我有机缘私下见过宁王,宁王宽宏贤德,我心折服,便决意相投。”
点出重点的就可以的,至于其余详细的,没必要也不适合说。
“如今我管着粮草,在殿下跟前,也算能说两句话。”
楚玥说:“阿爹,阿娘,我先前已禀过殿下了,你们既来了元州城,且安心住下就是,不必忐忑。”
照应父母小弟,以她如今位置,是绰绰有余的。
楚玥说的笃定,楚温和赵氏便暂且将心放下,其余的,进城后再细细了解。
一行人已望见元州城城门的。
战时守卫森严,只一行人并不需要停车检查,直接入了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问了问青木等人的情况,还好,只几人受了伤,且不算重,让安排大夫,又嘱咐各自下去歇息,然后楚玥就领着父亲小弟先回了自己院子。
楚温三人的住处暂安排在刺史府东北的一处院落,楚玥已命人收拾妥当了,不过尤带寒意的早春,又有小孩子,还得命人先把炭火燃起来才行。
先在这边坐一坐。
进了门,楚温赵氏先仔细打量闺女居住环境,见是三进大院落,梅林庭院,五开正房,宏阔宽敞,必然是刺史府最好的几处院落之一。摆设虽简单,但都是好物。
这才算安了心。
但楚玥虽有一席之地,但单凭自己,怕也是无法被安排进这院子的。且既打量了摆设,屋内男主人起居的痕迹明显,自然就不会忽略过去。
赵氏轻声问:“姑爷呢?”
楚玥笑说:“他和殿下入营检阅新兵去了,”看看天色,“这会儿该快回了。”
楚温沉默一阵,赵氏也是。
同行一路,赵氏也已从夫君嘴里知晓了旧日,她不安,愧疚,甚至难堪。
二人有些坐立不安。
赵氏低了低头,又有些急,问:“女婿待你可好?”
父母都焦急看着自己。
若问傅缙待自己好吗?
那是真的很好的。
楚玥忙安抚:“你们放心,……” 你们放心,他待我很好的。
只话未曾说完,忽听一阵脚步声起,军靴落地,“踏踏”沉重却有力,十分稳健,正快步往正房而来。
十分熟悉的脚步声,楚玥一听,便知是傅缙回来了。
那脚步声快速穿过庭院,上了台阶,转眼已踏上回廊。
三人一怔,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小肥的一章,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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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124章
一身玄黑铠甲的昂藏身影已出现在正房门前, 骤见, 傅缙也是一顿。
他视线在楚温三人身上掠过,落在楚玥脸上。
“夫君。”
楚玥轻唤一声, 站起迎了上前。
她仰脸看着他,抬手扶住他的臂膀, 心里其实还有一丝丝紧张的, 哪怕二人早已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傅缙“嗯”了一声, 捏了捏她的手, 已作回应。
楚玥心里一松, 回握他的手。
傅缙垂眸安抚了略显不安的妻子, 视线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抬了起来。
他并未刻意看楚温三人, 只屋子也就这么大,余光总会收于眼底。
屋内寂了一息,楚玥想着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的时候,骤身后“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忙回身一看,却楚温骤起身。
他起身太急太猛,把香炉撞翻砸在了地上。
鎏金八宝香炉在地上滴溜溜打着滚儿, 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 楚玥声音有些急:“阿爹,您……”
“傅世子。”
楚温同时开的口,平时对女儿万分疼惜温和的男人,却首次没有分他女儿一点眼风。楚温神色肃然, 姿态端正,两步上前,一撩衣摆竟双膝着地。
“砰”一声闷响,他哑声:“楚家大错特错,无颜面对荀嬷嬷,亦无颜面对傅世子。大错铸成,温不敢争辩分毫,也不敢求二位谅解,唯籍此聊表些许歉意。”
这一刻,他不是傅缙的岳父,他只是楚源之子,楚家这一代的嫡长子。
父债子偿,虽昔年并不知情,但楚温也自负其中错处。
正如他所言,大错铸成,所有解释和愧悔都苍白无力,他也根本没想过能求得苦主的原谅,唯伏地叩首,将他心中沉沉的歉意略致一丝。
楚温双手着地,叩首三次,每一下都端端正正地重叩在他青石地砖上,而后深深伏地。
室内雅雀无声,赵氏捂住嘴,也按住了怀里惊慌的小儿子。楚玥已退开一边,眼眶潮热,有泪水迷蒙眼睛,这一刻,她不知该心疼父亲,还是该怜惜傅缙?
或许,两者都有。
室内雅雀无声。
傅缙静静立着。
他垂眸,盯着眼前叩伏不起的楚温。
楚家人的致歉。
在从前的很多年,他是不屑的;在今时今日,他依旧觉得非必要。
会诚悔致歉的,当年没参与;当年参与的,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后悔。
就算后悔,大约也是后悔当年棋差一着。
傅缙是这么认为的。
但此时此刻,难免也是心潮涌动,他闭上双目,深深呼吸压下。
须臾,睁开,他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我既答应过宁儿不迁怒,自言出必行。”
只揭过并不等于抹去,他想,大约他这一辈子,和楚温都不可能像寻常翁婿一般。
他移开视线,淡淡吩咐:“来人,带下去安置。”
楚玥呼了一口气,几步上前,将父亲扶起:“阿爹,熏笼想来是烧好了,我和你们过去吧。”
其实她也从不求傅缙和父母相处良好,为难人了这是,不仇视,偶尔接触时能保持表面平和就很好了,冷淡些也无妨。
楚温额头青了一块,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她知道这是楚家嫡长子和傅缙的事。
至于楚温,他是真心悔歉,不是来为难人的,闺女扶他,他便起身,和妻儿一起下去了。
“夫君。”
楚玥扶着楚温手臂,对傅缙说:“我出去一趟。” “夫君。”
楚玥扶着楚温手臂:“我出去一趟。”
她送父母弟弟过去。
傅缙“嗯”了一声。
……
安排的小院叫春晖阁,楚玥亲自带路,安置好了双亲,又哄好了有些惊慌的獾儿,才告别离开。
天已彻底黑下来了,华灯初上,踏着一圈圈不大的光晕,她回了自己屋子。
她去得有些久,傅缙已卸了甲,沐浴完毕了,一身簇新的藏蓝深衣,正等她回来用晚膳。
这衣裳是新做春装,楚玥给安排做的,他那阵子没空量身,还是给日常穿的冬衣去照做。
“合身不?”
她问,傅缙说,“嗯,正好合适。”
两人手牵手,往作饭厅的稍间行去。
关于这事,该吵该争的都早争吵完了,方才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两人挨着一起用了膳,楚玥去沐浴,然后两人搂着一起歇下。
楚玥枕着他臂膀,听着耳畔一下接一下的有力心跳,她问:“怎么耽搁一天了?”
这问是入营检阅新兵事,昨儿去的,本来预算当日回,却多留了一日。
傅缙给她掖了掖被角:“这批新兵不错,干脆合了一回阵,全体操演了一遍。”
楚玥点头,她了然。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经过一段时日泥泞的土地水分渐少,开始慢慢变回夯实。
大战将兴。
后勤已经飞速运转忙碌起来,军事自然不例外。
傅缙神色不错,显然这次操演令他满意。
这就好。
他们兵士数量及不上敌方,质量就绝对不能再缺的。
想到大战在即,楚玥想起一事:“夫君,我阿爹欲求见殿下。”
这是送家人回春晖阁时,楚温和她说的。
楚温和楚源不同,他支持宁王,除了有女儿这个因素以外,另外一个,他是真心看好宁军的。
他确实认为宁军精锐且凝聚力不缺,在两军实力相差不是过分悬殊的情况下,人谋真的很重要。盘水一战绝地反胜,且是大胜,这绝对不是侥幸。
楚源带着邓州,率了楚氏一族,如今已投了西河王,所以他很焦急。
他想回旋,因此欲求见宁王,让闺女给引见。
楚玥勾着附近的脖子,“邓州投了西河王,殿下有有没有生气?”
她有些担心。
傅缙安抚拍拍她:“没事,你别担心。”
说生气吧,不至于,宁王也知自己条件比不上西河王,邓州投向敌方,遗憾嗟叹是有的,但他倒不会生气。
至于楚温吧,因为楚玥,其实楚温一房愿意舍了邓州被接回,这算不幸中的幸运的,起码楚玥的心是稳下来了,不怕后续出什么乱子。
因此,宁王并未迁怒,也未对楚温生出什么恶感。
楚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冲傅缙一笑:“那我们睡吧。”
“嗯。”
傅缙将她搂紧,柔弱无骨的躯体紧紧贴合着,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心变得格外宁静祥和。
他轻吻她的眼睛,“睡吧。”
……
次日找了个合适机会,楚玥便对宁王表达了父亲求见之意。
宁王有些讶异,但还是立即点头了。
楚温已做好准备,一接到讯,便立即往前院来了。
“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楚温并无官袍在身边,一袭整洁的蓝色深衣,发冠整齐,行了下官叩拜亲王之礼。
宁王颔首:“楚大人请起。”
宁王很忙,叫起后,寒暄两句,便直接问:“不知楚大人欲见孤,所为何事?”
宁王语气和缓,目光平静,虽威严,但未见高高在上,不见见迁怒,且厅内傅缙贾泗等人习以为常,显然一贯宽宏。
楚温暗暗松了口气,他立即撩袍跪下:“邓州楚氏弃明投暗,请殿下恕罪!”
他来,自然不是为了请罪的,废话少说,他直接道:“今温有亲近族人于邓州军中,温盼能戴罪立功!”
实则楚温是楚氏下一任家主,地位稳固,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自己的亲信的。另外最重要的一个,在邓州乃至楚氏一族里头,是有人和他一样真心看好宁王的,而且人数并不算少。
剔除大部分不放心的,楚温还是能联系并动用一些。
这些人在紧接下来的大战中,可以发挥眼线和内应之类的作用。
楚温愿竭力而为,只求功过相抵。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宁王和身畔的傅缙对视一眼,露出欣然之色,“好!”
内应这个,发挥的作用可大可小。若时机合适,且用得好了,未必不能事半功倍,甚至改写战果。
总的来说,楚温愿意全力以赴,这就是一件大好事。
宁王站起,亲自将楚温扶起来:“好好,孤期盼伯安建一大功!”
“下臣必竭尽全力!”
……
楚温详细解说了他这边的情况,又给了一份昨晚连夜梳理好的名单。
这些仍需要核实和评估,不过这事就不需要楚温参与了。
待从小议事厅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我过去春晖阁一趟。”
楚玥先送父亲回去,迟疑了一下,她问傅缙:“你去吗?”
知道他是不去的,但事事避讳她总感觉没那么好,既然都已摊开说过了,不如大方一些,反而没有龃龉。
“我还有些事。”
傅缙侧头看身边的妻子。
两人正立在回廊的外沿,天际笼罩着的云层渐渐散开了,夕阳斜斜映入廊下,她仰脸看着自己,玉白的面庞笼罩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她抿唇浅笑,春阳下笑意暖暖。
驱走阴霾,融融的暖。
他也微微挑唇笑了,有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相爱的妻子陪伴身侧,这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傅缙轻声说:“我等会去接你。”
楚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她笑道:“好!”
……
父女两个回到春晖阁。
赵氏抱着獾儿已在引颈期盼。
小胖墩有点敏感,今天格外乖巧没有调皮,见了阿爹阿姐回来,乖乖唤了一声。
楚玥把小家伙接过来,赵氏忙问:“怎么样了?”
楚温点头:“殿下英明,允了我所求。”
赵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说呢,她却是对夫家人有微词,甚至其中有深恶痛绝的,但到底她也是楚氏一族的一份子,说希望楚氏怎么样,却是没有的,毕竟闺女这事其余的族人也没什么关联。
就连公婆小叔这些,她也不希望夫君成为一辈子的伤痛。
退一万步,就算真怎么样了,楚温也是尽过力的,和袖手旁观感觉是两码事。
她露出些笑意:“殿下英明。”
暂时解决了一桩心事,楚温也轻快了许多,獾儿见了爹娘姐姐露笑,小机灵立即欢腾起来,小脚丫蹬蹬跳跳,“啊啊哦哦”说个不停。
劲儿不小,楚玥都有些抱不住他了。
春日的夕阳一点不晒人,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仿佛整个人都阳光了几分。一家子索性也不会屋了,直接在花棚前的小亭子坐下。
阳光明媚,花棚绿意盎然,嫩嫩的深绿浅绿,瑞香已含了苞,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已悄悄绽放。
楚玥探手揪了一朵类似牵牛的紫色小花,给怀里的小胖墩,獾儿抓着花左瞅右瞅,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把小花儿往赵氏头顶够。
“娘,阿娘!”
时下妇人兴簪花,楚家有暖房,赵氏在家有时也会剪了鲜花簪发。小家伙记住了,这是要把花花给阿娘。
赵氏笑得合不拢嘴,忙凑过去,让小儿子在姐姐的帮助下把花别到她发髻上,“乖,阿娘的獾儿真乖。”
獾儿并没有偏心,他也给阿姐簪了一朵。
楚玥心里美滋滋的,小心摸了摸,又打趣正拍掌大笑的小胖墩,“你怎忘了阿爹,阿爹还没有呢。”
獾儿错愕,瞪大眼睛看了看姐姐,又瞅了他亲爹,发现自己却把爹给漏了。
有什么不对的,但小孩子不懂,他忽略过去了,于是要求姐姐再给他摘一朵花,爬到他爹怀里,直起身体给他爹头顶添上一朵花。
“阿爹不用,獾儿……”
最后,楚温还是笑着摇头,接受了他小儿子的孝心。
一身蓝色深衣,乌木簪束发,穿戴十分正式的楚温,头顶便簪上了一朵小喇叭花,还是半焉的,被獾儿捏的。
这回没人帮忙,但小家伙十分执着,最终还是把喇叭花插他老子头上了。完事一屁股坐在石桌上,拍着小胖子爪子笑得十分欢快。
楚温无奈但噙笑,赵氏和楚玥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欢声笑语,撒遍整个小院,楚玥肚子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但她真的很高兴。
暖暖的夕阳下,久违的欢快,她彻底抛开压了许久的包袱,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
楚玥却不知,傅缙已经到了。
他正在站在院墙的菱花漏窗外看着她。
傅缙之前也不全是推脱之词,他确实有些事,不过并不繁琐,简单处理好之后,他便去春晖阁接人。
远远的,他便听见笑声。
其中有楚玥的,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脚下快了几分,他很快行至春晖园前。
菱花窗前一眺,闯入眼底就是这般明媚的笑靥。
阳光映在她半边脸上,微翘的眼角漾起弯弯的弧道,点漆的瞳仁晶晶亮,笑声清脆,前仰后合。
傅缙下意识高兴,唇角翘起,但片刻扬起的唇角顿了顿,却有些怔忪。
他从未见过楚玥这般欢快惬意的时候。
一次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好抽,好不容易发的文qaq
125、第125章
傅缙初识楚玥时, 她是一个端庄优雅的贵女。
后来二人渐渐深入了解, 到缠绵交颈,她温柔婉转, 和善体贴,熨帖到人的心坎里去了。
她能牵动他的神魂, 她的身边, 仿若就是他心灵的栖息地。只要和她在一起, 哪怕什么都不做, 两个人无声偎依, 也是极安宁欢喜的。
这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他们是夫妻,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傅缙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她的。
她平时温柔似水, 善解人意,但遇事却不退缩,因为她坚韧,勇敢, 柔弱的躯体装载着不屈的灵魂。
她种种姿态,他皆如数家珍。
只未曾想过直到今儿,他才第一回知道, 她原来可以笑得这般灿烂惬意。
不优雅, 不温柔,只肆意大笑,前所未有的欢畅,给人一种感觉, 仿佛是抛开一切负荷。
晃眼有几缕薄云飘过,阳光变得斑驳,一层轻纱般的金色笼在她身上,她放软身体靠在母亲的肩膀,歪着头蹭了蹭,不知撒娇说着什么,神色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娇憨活泼。
她从来没在他跟前这般笑过,也从未似这般如小女孩撒娇过。
傅缙怔怔,他隐隐觉得,似乎哪里和自己的认知有偏差,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未来得及深想。
忽一阵风拂面而来,院外的香樟树“沙沙”一阵枝叶摇晃,楚玥抬头无意一瞥,正好对上菱花窗外傅缙定定的视线。
“夫君?”
院子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楚温拔了头顶那朵小花站起来,赵氏忙抚了抚衣襟皱褶,把坐在石桌上的小儿子抱在怀里,也站了起来。
唯楚玥仍带笑,她迎了上来。
眉目婉转,笑意盈盈,她缓步行至近前,很优雅很柔和,和平日一般无二。
只很明显,少了方才的肆意。
含笑行来,立在他跟前仰首看他,楚玥姿态亲昵依旧,只傅缙却有种不是什么样的感觉,这让他没有平日般欢喜,但让他说,他又说不上来。
因此,回去的路上,傅缙有点神思不属,比平时沉默许多。
“怎么了?”
楚玥关切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傅缙回神:“没事。”
他这样子挺少见的,就算平时多紧张的形势,他照旧精神奕奕。
楚玥有点不放心。
两人已回到自己的院子了,她索性垫脚摸了摸他的额头,仔细感受一下,也未见异常。
“可是累了?咱们今儿早些歇息吧。”
楚玥觉得,傅缙可能是累了,毕竟一天到晚高强度工作,这人总不是铁打的吧?得赶紧歇回来才是,这又一场大战在即了。
她立即安排晚膳,吃好后有命人抬水来,梳洗沐浴完毕,又撵人上榻睡觉。
上了床以后,她又觉得自己怕是判断失误了。
傅缙这厮根本就一点不累,睡得早时间充裕,折腾的时间来得比平时长不说,他今夜还格外地凶猛,也不知是不是嗑药去了,若说平时五分力道,今儿肯定用九分。
楚玥被他箍得要窒息,他还俯身紧紧亲吻她,三处夹击她受不住,被刺激得眼前发黑,一结束,就晕厥过去,后续完全不知道。
热汗淋漓,湿漉漉的,傅缙却紧紧地覆在她身上,这种最亲密无间的相贴拥抱,亲昵温暖,心荡神驰,才终于让他将傍晚那微妙的怪异感觉抛在脑后。
他亲了亲她的唇,温存了一阵,才叫了水,抱她去清洗妥当了,搂着一同睡下。
……
楚玥夜里体力消耗甚巨,但次日她却没有晚起,因为很忙,气氛也很紧绷,大战随时都有可能发起的。
她和陈御继续忙碌着粮草军备,在库待到上午,忽接急讯,殿下召众人至大议事厅议事。
楚玥和陈御对视一眼。
怕是来了。
二人立即冲出,翻身上马,匆匆赶回刺史府。
由于距离远,因此两人回得比较晚,大家都到齐了。
楚玥微微喘着,对上首拱手,而后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习惯性往傅缙看了眼。
傅缙连同宁王贾泗等上首几人,个个神情严肃,气氛比平时绷紧。
傅缙见楚玥看来,微微点了点头,宁王道:“人来齐了,那便开始罢。”
二人便不再有眼神交流,楚玥专心听着。
“诸位都知,邓州已归投西河王,目前形势,于我方并不利。”
宁王神色肃然,话罢看傅缙,傅缙接上:“据报,西河大军已悉数渡江,目前正奔赴邓州后的和州柏州。”
邓州往东,是和州柏州等四城。这四城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防御能力,都和前者差之甚远,于军事意义很有附庸意味。得了邓州等于开启了门户,占据四州,不过些许时日的事。
西河王兵多将广,兵分四路完全没压力,讯报发回费的时间,只怕已兵临城下了。
一旦西河大军站稳,就是挥军北上之时。
这样的话,己方太被动。
既然一场大战无法避免,那他们就应趁敌军初初拿下邓州及四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并部署之际,兴兵南下,主动出击。
尽可能地争取多一些优势。
傅缙肃然:“挥军向南,越快越好!”
其实这事已经定下了,大议事是宣布和安排部署,略略分析过后,宁王宣布:“明日卯时,誓师发兵!”
“是!”
众人齐声应诺。
……
紧接着,就是长长的军事任命。
这次绝对是开战以来的最大规模战役,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宁王和世子申元也随中军一起出征。
楚玥照例任参军,兼领监粮官。
出征令一下,整个元州都动了起来,时间非常紧凑,好在备战从年前就一直都在进行中,准备得差不多了。
楚玥和陈御这边也是,由于元州和前线的距离没有太远,又是大本营,这是直接就为粮草大营,需要的是紧着将早已备好的随军粮草装车就可以了。
到了傍晚,一切妥当,她匆匆往回赶。
这次出征,楚温也会去,紧着先往春晖阁走了一遍,见一切都停当了,她才折返自己的院落。
院子里有些乱,因为楚温初来又出征,许多东西得匆忙间去准备,楚玥就传话让孙嬷嬷三个紧着先去春晖阁帮忙,一直忙到现在,才得空回来收拾这边。
樟木大箱重新抬出来,傅缙和楚玥一应个人物品都会收拾起来,明日一早就装车。
孙嬷嬷几个累得够呛,楚玥挽起袖子也一起收拾了,她动手没多久,傅缙也回来了。
他有条件时挺讲究的,洁癖还有点龟毛,但一旦上了战场,却全然不在意物质条件。
见楚玥在帮忙收拾,他卸了甲也一起来。
夫妻俩索性自己收拾里间,往孙嬷嬷三个去忙其他。
楚玥把衣物都翻出来,配套分了叠好,看了眼不停起身弯腰收拾的傅缙,抿唇笑:“看不出来,大都督上马征战了得之余,这收拾细软也不错。”
话说她挺欣赏傅缙这一点的,骄矜世子沙场主帅流畅对换,并且十分之自然,该简朴时一点都不含糊,半点也不带矫情嫌弃的。
她欣赏可没遮掩,这眼神看得傅缙心花怒放,他挺了挺腰背,状似十分不在意道:“既从戎,不就该如此?不管为卒还是为帅,也没什么不同。”
“嗯,说得真好。”
做得也好,太值得表扬,楚玥笑着又夸了他几句。
傅缙轻咳两声,努力压了压上翘的唇角,低头继续收拾,速度更快了几分。
他收拾好护腕腰带之类的小物事,拖着大箱子往梳妆台,也就是他了,一般人还真无法用这种利索的收拾法子。
傅缙坐在矮凳上,把二人装簪子的匣子合起来扣好,而后放进大箱内。梳妆台上还有一面黄铜大镜,这个本来是刺史府的东西,太大了,不需要。他就拉开木屉,把里头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放进去。
“咦?这是什么?”
拿开镜子,又把新的几瓶面脂香膏收拾好,傅缙便见底下压着一张纸。
这纸颇厚,质量也好,而且还很大,厚厚一叠,傅缙顺手拎起打开一看,发现是张图纸。
大门围墙、房舍园子、亭台楼阁,这是一张建筑图纸,还规模非常大的一套宅子的图纸,看布局,是座别院。
上头有好些圈起来的改动,看笔迹,是楚玥的。
这倒不奇,在这屋子放着的肯定两人的物品了。
就是傅缙平时没听过楚玥说要建别院,这头回见,很有些讶异。
他看了看底下一行小字,松州南郊拾翠园。
“怎么去松州建别院了?先前都没听你说过。”
楚玥回头瞅了眼,傅缙手里拿这的,正是松州别院那图纸。
“这不是我挺喜欢松州的吗?”
楚玥笑:“其实这些都是我幼时画的,小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建起来,不过长大后就搁下了,后来我们购马入关经松州,我挺喜欢的那地方的,就想起来了。”
她耸耸肩:“其实我也就一句话的事,就养病那会得了空,才琢磨了一下。”
松州别院一直在建。
由于奇思妙想挺多的,加上松州地处北方冬季不好开工,现在还建着。
修改后重新绘了图,这原稿青木就给她了,不过后续楚玥没空理会过,实在太忙,要不是今天翻出她还想不起来。
瞥见上头那七八处改动,楚玥也是感慨,改那图纸的时候她还和傅缙冷战着,持续数月,那时候她还想,大约这个坎两人是迈不过去了,日后若独身,这松州别院不失为一个长居的好去处。
其中一处改动,还是她要加强防卫之用。
不想时过境迁,两人终是过了来,相约终身。
楚玥笑着摇摇头:“还在建呢,等建好了以后,若得空暇,我们就去看一看。”
傅缙笑笑应了,“好。”
他视线回到那张精致的图纸上,看了片刻,才叠起来,将它放进樟木大箱里。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同学起疑心了,咱们后面剧情感情一起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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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126章
翌日, 傅缙起得很早。
卯正点兵, 辰正祭旗,他寅正就披甲妥当, 出了后院到前头来了。
才进了外书房,樊岳就来了, 见他便笑:“起这么早?”
点兵在城外, 这路程再晚两刻出发不迟, 傅缙和他们这些孤家寡人可不一样, 怎么也这么早往前头来了?
打趣两句, 言归正传, 樊岳问:“承渊,最新讯, 廖南取和州以后,立即率军北上驻西邑,我们左军进军路线可要调整?”
廖南是西河王帐下一员悍将,此次取四州领夺和州之命。西河军对宁军也是有防范的, 因而廖南取下和州一口气不歇,立即北上驻扎这一片的一处要冲西邑。
樊岳陈瓒率的左军,进军目的地就在这一带, 就过来问一问。
本以为傅缙没出来的, 想着要不点兵后再请示也不迟,不想恰好碰了个正着,这才有方才的稀奇和打趣。
不用吩咐,冯戊和另一个近卫已迅速打开连夜收拾好的大箱, 将小幅的军事地域图打开,铺展在已收拾一空的楠木大书案上。
扫了两眼地域图,略略沉吟,傅缙食指点了点,“南下路线不需要调整,目的地改为麓乡,提前和中军汇合。”
“是!”
樊岳得令,一说正事他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肃然应罢,匆匆下去寻陈瓒去了。
傅缙立在地域图前,垂眸看西邑及邓州一片,略略思忖片刻,方移开视线。
他正要吩咐冯戊把地域图重新收好,只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北边某一点,却定了定。
松州。
这个位于邻近蓟州关的古城,实话说,傅缙以前对它是从未有过任何特殊感觉,更甭提非必要时去留意。
但现在无意间一睃,他视线却定在那位置了。
他想起了松州别院。
那个在松州南郊正兴建着的拾翠园。
实则那天收拾起那图纸后,傅缙就再没提起过,如生活里的一个微小插曲,船过水无痕。
但其实,他心里如表面一般无波无澜。
傅缙虽不是绘图的匠人,但他眼光还是有的,那张图纸一看就是巧匠精心绘制的,每一处都十分仔细详尽,很精致。可见是真用了心的。
而且从去年都如今,还一直在建。
他却一点都不知情,这让傅缙心里不大得劲。
总有一种很微妙的怪异感觉。
不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点什么,忽略了点什么,或者说是哪方面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而且,这种感觉不是看地图后第一次才生出的。
早在那日春晖阁,头回见楚玥活泼肆意的笑颜当时,他就隐隐约约生了一种这样感觉。但由于较浅,他很快就压了下来,忘在脑后了。
乍见那别院图纸,不知为何,那种感觉忽就重新翻涌起来。
还清晰了很多,仿佛他和答案只相隔了一层膜,找正地方一戳,就立时破了。
并挥之不去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很想做点什么,好解决了它。
盯了地域图上松州的小点半晌,傅缙忽道:“把梁荣唤进来。”
梁荣就在外面,立即就进来了。
“梁荣,你点两个人去松州一趟。”
傅缙吩咐:“松州南郊拾翠园,从去年开始且一直在建的一处大别庄,你使人去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的其实很空泛,事实上,傅缙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什么也不做吧,他心里那股劲一直过不去。
既然症结是这个松州别院,他就打发人去转一圈吧。
梁荣心里有些奇,但他也不需要问,贯彻执行即可,闻言应了一声,立即下去安排人手了。
“收起来。”
傅缙再瞄一眼案上的地域图,既遣了人去,他便收敛思绪,将此事暂搁下。
他还有很多正事要思考要忙碌。
头一个即是眼前的大战。
第二个,就是楚姒。
复仇之事一再被耽搁,如今终是所有顾忌和距离都去了。
据报,楚姒目前正活跃于邓州城中。
楚温离去和新投西河军的大变化,终于让她有真正进去邓州核心的机会,即使这里将是前线,她也没肯遁退。
这样很好。
他希望此次大战取得胜利的同时,把这个女人彻底解决。
……
卯正点兵,辰正祭旗,披甲执矛的甲兵林立于野,旌旗招展,在春日暖阳下望邓州逶迤进发。
今天是二月初一。
经过盘水大胜和一东冬的扩大,宁军如今有兵马二十万,是如今天下的第二大势力,占据中原,俯视南方。
实则如今局势渐渐明朗,有能力争夺大宝的,也就宁王和西河王罢了。其余淮阳赵周之类人物的,一步大败处处落后,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是陪衬角色。
至于第一大势力,当之无愧是西河王。
虽去年大败一场,但到底底蕴丰厚,宁军忙着扩张,他自然不会闲着,经过一冬的扩张和休养,如今不但早恢复元气,且还有增无减。
西河王现兵马三十万,坐拥富庶的江南,粮草不缺底气十足,又新得了邓州等五城,先进一步,可谓形势大好,稳稳压宁王一头。
但又有人说,宁军能击败西河军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眼下两军相距不算过分悬殊,谁也说不好,要等这场大战过后才明朗。
没错,此次南北交锋,天下瞩目。
若宁军胜,得邓州五城兵锋直逼江南;若西河王胜,趁机北上中原,大业可期。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很有可能,也是决一雌雄的一战。
……
元州距邓州并不远,急行军不过数日路程,二月初三,二十万宁军就抵达麓乡。
邓州既为兵家必争之地,本身城高池深不说,且有山可依,有水可靠,前后天险处处,屏障重重。
宁军欲取邓州,得先突破这些屏障。
西河王已迅速反应过来了。
一取下和州四城,立即马不停蹄分兵向北,分别驻西邑、阳武、西原、昌城和大安,和中军所在的邓州互为犄角,首尾呼应。
虽然很赶,急行军将士疲乏,但好歹赶在宁军抵达之前,堪堪进驻停当。
这对宁军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傅缙立即下令进军最前面的西邑和阳武,欲趁西河军还没缓过气的时机,以快打慢。
傅缙很清楚,在战斗力和军备相同的情况下,攻城已永远比守城难,偏现在西河军兵力尚要胜于己方,而宁军要无后之忧地兵临邓州城下,还需先击破前头屏障的大部分。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趁对方疲师新驻,这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傅缙当即下令分兵两处,一路十万大军,天明直奔西邑和阳武。鼓声震天,呐喊声遍野,投石机火弹,云梯檑木弓箭,两路宁军尽全力急攻。
只西河王这边也不是酒囊饭袋,章夙闻宁军南下,立即向其父进言,己方大军本跋涉而来,又刚取下和州四城,而后马不停蹄分兵驻防,实在师疲兵乏,不管敌军如何攻势,只死守不出等待邓州来援,方乃上上之策。
等兵士缓过来后,再行反击不迟。
这战策确实极佳,西河王纳,分兵同时便已传命下去。
一方猛攻,一方死守,接报后,已歇息半日恢复不少的邓州中军立即分兵去援。不过最后的战局和章夙预料的有些出入,傅缙声东击西,当机立断弃了阳武,激战一个昼夜,成功取下西邑。
只可惜是,其余西河军已缓过气来了,立即或调防或争兵,最佳的战机已经过去了。
傅缙不再急攻,而是立足西邑,伺机而动。
一方欲伺机再进,一方欲夺回西邑,观望一日后,陆陆续续开始交锋,一开始是试探性战斗,渐渐重兵押上,开始正面恶战。
有输有赢,两军各有损伤。
西河王未能夺回西邑,宁军这边试过几次急攻邓州,都以失败告终。
“这样下去不行,邓州城高池深,又有阳武几处拱护,易守难攻。”
议事大帐内,灯火通明,长长的大案围坐了宁军诸将幕僚,有许多人甲胄上尚有干涸血迹,匆匆擦一把脸就过来了,神色凝重,帐内气氛沉沉。
贾泗眉心紧锁:“继续胶着下去,于我们不利。”
这个事实,大家都知道,帐内一时寂静下来了,苦思良策,却无甚头绪。
众人偶尔一句,很快被否决,慢慢试着在讨论,傅缙始终沉默不语,他盯着左侧墙壁的大幅地域图,凝神思索。
久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殿下,我们不妨佯败诱敌追击?”
他手一指地域图,“北退八十里,西倚岵岭,上高林密,利隐伏兵。且此处可急行军绕过慎县,从东边回攻追击敌军。如此两路夹击,必可胜之。”
开战一个月来,哨兵不断打探附近地形,给地域图补了许多详细内容,宁王仔细一看,眼前一亮:“此计可行。”
只他迟疑:“佯败之策是好,但只怕西河军不中计。”
西河军平时,可不是鲁莽冒进的,一般佯败,只怕对方不信。
贾泗已击掌:“只要我们给出的诱障足够,此事必成!”
一干幕僚中,以贾泗最是才思敏捷,一听傅缙之言,登时恍然,越看越好,不禁抚掌露笑。
宁王问:“何为诱障?”
贾泗和傅缙对视一眼:“西邑!”
西邑就是足下这个驻点,是一月前从趁西河军疲取得的,目前还守得稳,但长久来说,不管是傅缙还是贾泗,都不看好。
城池太小,距离西河军太近,尤其阳武和昌城,久守必失,不如最大化利用。
西邑被攻破,宁军大败,往北急退,只要佯装得仔些不露破绽,这么一个千载难分的良机,西河王必定追击。
只要敌军进入预定的埋伏圈,必能将其重创。哪怕西河王立即退军,损伤怕也小不了。如此一来,僵局即可打破,后续不管是逐出击破循序进军,还是再次急攻邓州,都要比目前轻松许多。
“好!”
宁王一击击案:“此计大善!”
终于得破局之策,众人神色大振,立即就佯败之计展开讨论。
讨论半宿,各处妥帖,诸人各自领了任务,终于现出轻松之色。
不过贾泗仍旧有些遗憾:“西河军终究是势大,一次重创不足以使其退离邓州。”
樊岳就笑:“能大破僵局就好,咱慢慢来。”
贾泗叹息:“若有连环计就好。”
谁说不是呢?
若能一鼓作气取下邓州,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不是没条件吗。
嗟叹归嗟叹,遗憾归遗憾,但贾泗了解事实,现在这条件也不作无谓设想,只不曾想,他这回却一语成箴。
都下半夜了,虽众人精神振奋不觉困倦,但计策仍需尽快布置的,谈笑两句,正要散去,这时却有守帐卫兵来报,青木领了楚温求见。
楚玥一愣,抬头和傅缙对视一眼,立即往帐帘方向望去。
她一诧后却一喜,莫非阿爹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不成。
出征前,楚温就提供了可联系名单,经过调查和接触,得到认可,宁军放在西河的暗探开始联系。楚温没有看错人,联系挺顺利的,就是一直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传回。
现在夤夜求见,肯定是有什么进展。
傅缙和宁王也是这么想的,二人对视一眼,宁王立即道:“快让进来。”
楚温入帐,也未特地看楚玥,见了礼后,立即呈上一张墨色的纸张。
傅缙一瞥:“粮仓?”
他一目十行,蓦地抬眼:“此事若真,可行连环计!”
宁王急问:“传信何人?几成可信?”
楚温答道:“此乃温之族弟,甚可信,他是无意听西河王世子及三公子争执所知的。”
但这等大事,他也不敢保证,忙拱手:“仍需殿下再仔细探查。”
这个是当然的。
宁王点头,道:“辛苦伯安了。”
忆起楚温所求之事,他道:“此事若成,前事既往不咎。”
楚温大喜,“谢殿下!”
他无比期盼,讯报所述半点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就差尾巴,等会就发哈宝宝们!
127、第127章
那楚温呈上的这封讯报, 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何有这般乌漆墨黑与众不同呢?
这要从传信者说起。
这传信者是楚温的族弟楚治, 在邓州营中任校尉,掌实权的几个人物之一。兄弟二人政见相通性情相合, 私交甚笃,楚治一贯以楚温马首是瞻。
时间回溯到楚治传信的二日前。
楚治从刚巡视过部下所驻的城头, 正要行至最近的石阶绕下, 却见不远处转出一个人, 是那个西河世子申彻, 中帐议事散, 对方刚从里头出来。
他暗暗撇嘴。
说来, 西河王的吃相也没有太大难看,中军进驻邓州城后, 待楚源十分器重,邓州军稳守城头并未退居二线,而西河王也未见插手邓州兵的内务。
且邓州军驻受的城头还在中帐一侧,所以楚治一转过来, 就望见中帐了。
他心里不乐意,但面上却不显,既然碰见, 自然要上前见礼。
却不想他还未走进, 那申三公子就出来了,这对兄弟一照面,立时火星四溅。
申三公子,就是章夙。章夙先是出使邓州, 顺利招揽,而后献计,抵挡住宁军的趁机急攻,表现极之亮眼,越来越得西河王赏析,申彻是又嫉又恨,有忌惮,唯恐对方取而代之。
这对兄弟是连表面平和也做不到了。
申彻讥讽:“死守待缓,最后还不是失了西邑?竟不思己过,还敢处处居功。”
章夙冷冷一嗤:“若非桑广无能,被宁军声东击西之策所惑,西邑如何能失?”
这个桑广,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那就是世子申彻的母舅,一开始奉命驻昌城。可惜他判断失误,还累及来援的中军,致西邑被夺。
事后章夙请严惩,桑广不但重重被记上一笔,还便贬了职。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申彻登时面色涨红:“不过哨兵疲乏,勘察有误罢了。”
“哼,人人都马不停蹄,岂有他一人麾下失误?”
申彻大怒:“桑广这边的粮草俱是从平县仓临时调拨,数量有短品质还次,哨兵不能饱腹还疲乏,岂可相比?!”
这次西河王进军,共设两个粮草大营,一个就距离邓州四五十里,在平县;而另一个设在岵岭南麓的卞邑,距离邓州足有二百里,已远离邓州的管辖范围。
表面看两个粮草大营是一样的,但其实不然,一虚一实,前者虚,后者实。
西河王貌似对楚源信任器重,但到底新投来,不可能彻底放心的。粮草之事太过重要,他宁愿放远点多费功夫。
但只设卞邑就显得太过刻意,影响并不好,于是就在平县多设一个。这平县粮草大营看似一样充裕,但其实都是障眼法,虚的。
日常大军所用粮草,一个营给一半,但其实平县量少品质还差,不过做做样子。
也是申氏兄弟逐渐势成水火,这手下的人也斗得厉害,桑广太嚣张,得罪了章夙一个亲信,这人便出手给了桑广一个教训,才有这平县仓临时调拨粮草之事。
但这人心中有数,虽数量略短品质差,但远不至于不能饱腹,可桑广现在是直接就赖这个了。
听的多了,难免记下,申彻气极之下,直接脱口而出。
章夙眉目一凛,厉喝:“噤声!”
此乃军中绝密,怎可在外宣之于口?
实则那个私自用粮草教训桑广的心腹,已经被章夙呵斥过了,大敌当前,他不允许谁在粮草上动手脚。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嫡兄竟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说了出来,他极怒,厉喝一句,又立即左右扫视。
他并未看到楚治。
但实际楚治脚下已微微一顿。
他刚巧走到城楼之后了。
这距离其实有些远,但刚才申彻的声音却很有些大的,他天生耳朵好,顺风隐隐听见。
当下心脏狂跳。
同时手足一阵发冷。
他知道自己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有大利有大弊,而弊端就在眼前,一个弄不好,他怕要被灭口。
楚治余光已瞥向身侧的西河驻兵和自己的亲卫,见人人神色如常,未见异常,他心一定,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天生听觉灵敏,他才隐隐听见,身边的人应不能。
他心定了定,脚下却丝毫未犹豫,继续保持方才的节奏两步绕过城垛,见不远处的申彻章夙,面上微露讶异,忙上前见礼。
章夙扫了他两眼,“楚将军无需多礼。”
不熟,寒暄两句,楚治便退下,由此至终他神色自若,不疾不徐按原来计划下城头回府。
章夙扫了他背影一眼,又望了望城楼那一角。
谭思目测一下:“这么远,他应是听不见。”
谨慎一些为好,章夙吩咐:“稍候审一遍,看那处的兵卒可有听见。”
如果听见,也一同处理了,那楚治也不能留。
就是过程会麻烦,章夙冷冷看了申彻一眼:“世子日后请慎言。”
话罢拂袖而去。
谭思留下处理。
结果还好,城垛那边是听不见的,省了不少事。
楚治猜测自己应能避过一劫,但他也不敢肯定,一回府中,他立即摊开一张白纸,而后从正燃烧的蜡烛上头揉了蜡,呈笔状,用这支蜡笔将方才无意中得到的消息写下。
这是小时候钻戏班子学到的小技巧,蜡书回头用颜料或者墨汁一抹,字迹便现,当年楚温就是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看就能想起来了。
写罢,他命心腹悄悄出门,将蜡书送到日前约定好的地点。
……
宁王立即下令查探。大军粮草运输无法避人耳目,哪怕极力遮掩,在知道事实的前提下特地去寻找,总会更容易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很快查实了,确有其事。
另一边,楚温不但将讯报呈上,而且还提供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山中小道。
邓州西依岵岭,岵岭可不是一座山,它是一整条庞大的山脉,横贯东西,差不多直接给大梁分割了南北。目前战场是毗邻它的,邓州在它的东麓,宁军大营也是,甚至一直往北那个设伏地点还是。
西河大军那真正的粮草大营卞邑也是,不过是在岵岭南麓。
西河王也不是不谨慎的,事前已经反复勘察并了解过,卞邑这一带山高林密,无山道通往远处,不管是邓州还是方邑。
但这些初来乍到的西河兵,又怎及得在邓州已为官多年的楚温的。
旧年卞邑一片遇过旱灾,楚温作为邓州遣派的官员曾来联合治过灾,长达半年,他深入走访了解灾情和百姓,所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他知道,山中是有一条险道通往东麓的,出口就是西邑往北五六十里。鲜为人知,一半只有猎户才用,灾年是因为实在没吃了,老百姓进山设法,好多有去无回,楚温特地命人去寻,才知晓了这条险道。
时隔多年,却再次用上了。
傅缙目光湛然:“很好,遣一路突袭军携带火油等物,穿过此道杀卞邑守军一个措手不及,焚毁粮仓,西河军必军心大动。”
焚毁粮仓的时机,就放在佯败诱敌之后,西河军败退再逢此噩耗,必军心大动,他即率军掩杀回去。
连环计。
若顺遂,此战定能一句夺取邓州!
“樊岳,此事就交予你,率五千精兵立即动身,此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标下领命!”
樊岳下去匆匆点选兵将。
楚玥陈御这边忙着给准备火油箭矢干粮等物,忙得不可开交。
一切都悄悄进行当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两日都忙碌到半宿,终于能缓下来了,楚玥也顾不上歇息一下,赶紧却看父亲。
因为楚温说,大胜后,他欲乔装去劝降父亲。
“阿爹,即便大胜,这西河军必然在败退途中,你这时候去寻祖父?这……”
非常危险,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楚玥急了。
楚温却十分坚定:“这是劝你祖父归降殿下的最佳时机。”
早了进不去邓州,也不能进,因为绝不可泄露这等军事绝密。
若晚了,楚源率邓州军连同楚氏一族,和西河大军一起败退离开,他找不到人。
楚温也知道危险,但他愿意冒险。
此战若西河大军败,形势就发生大转变,占据上风的就换成宁王了。此一时彼一时,另外他这边已得宁王保证,功过相抵,楚温很有把握能成功劝回父亲。
这是保存邓州军和楚氏的最佳时机。
作为楚氏嫡长子,楚源的儿子,就算更危险,他也一意要去。
楚温道:“宁儿,为父主意已定,你莫再说的。”
楚玥气急,但也无法,其实她理解父亲这种情感和做法,易地而处,若她爹娘小弟还在里头,她怎么也会去一趟的。
况且楚温已经求得宁王应允,木已成舟。
劝,劝不住,只楚玥真真担心极了。
除了涉足战火外,她担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当初袭击别院,欲取楚温性命的那伙蒙面匪徒,究竟是什么来路?还会不会再出现?
其实她有点怀疑楚姒的,但这个说不好。
反正两厢交叠她的坐立难安,也不知祖父有没有继续查?给查出来了没有?
……
有关蒙面匪徒这事,其实楚源病愈后一直在查,就算西河王进邓州、战火持续都没有暂停。
实在是对他太有威胁感了,在他就出个门的功夫,就有这么一伙精准把握时机的好手,去杀他的长子,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寝食不安。
这么下死力气去查,邓州始终是他的地盘,渐渐地,就扒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了。
“你说什么?”
楚玥缓缓抬眼:“那伙人有些招式似曾相识?”
立在书案前的朱明拱手:“是的,说起来,不止一个兄弟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事多,调查不及时,人手也不充裕,给了对方抹去痕迹的空隙,调查进展就很缓慢。先前一直是在外头和仆役中的细作这两个方向查探的,没什么效果,直到前几日,一个伤员康复重新上值,无意中嘀咕,重伤他的那个匪徒,最后一招他觉得有点熟悉。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有几个受过伤的都附和。
习武者,总有用惯的杀着,哪怕尽力遮掩,到了关键的时刻,身体本能和形势都难以控制的。
朱明眉心一跳,其实他一直觉得匪徒来得太及时的,先前怀疑仆役中有细作,但现在,他想起另一个可能。
但他不敢直说,只低头站着。
今天不是晴天,屋内没有燃烛,半昏半明的阴影笼罩着上首的楚源,他左脸颊微微抖动两下,“去查,看看当时下值的府卫中,有多少人是不在人前的。”
苍老的声音添了一丝沙哑:“谨慎些,莫要惊动二爷。”
朱明咽了一口唾沫:“是!”
……
楚源很不愿意相信,但他还是生了疑。
之所以没有涉及楚姒,不是因为信任她比次子多,而是她的手伸不到楚氏家卫里头。
只楚姒接触不了,蒋闫这个家卫前头领却可以。
不管是为了尽可能地得悉主子心意,规避风险,还是什么原因,蒋闫难免在楚氏家卫里头留有耳目的。
他和楚姒的奸.情谁也不知道,因此朱明十分谨慎地避开了楚雄的亲信耳目,却没能避开蒋闫的。
蒋闫没参与前事,但他影影倬倬猜到一些,一得讯就知不好,立即设法和楚姒见了一面。
“你说什么?!”
楚姒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楚雄不是反复清扫,已把痕迹扫得一干二净了吗?
“该如何做,你得赶紧拿个章程。”
蒋闫心一沉,她还真有涉足,不禁焦急起来。主子他是了解的,该狠时绝不含糊,若得悉这事,就算是亲女,恐怕也会辣手。
楚姒心脏紧缩,惊慌,害怕,她了解父亲自然不必蒋闫少。
一时脊椎发凉,只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惊怕过后,心里反迸发一股恨意来。
她立即去寻了楚雄。
这事少不了她二弟的联手,一同做下的事,也该一同解决。
……
“你说什么?!”
楚雄一瞬脸白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楚姒的消息来源,但这种事情她不可能开玩笑,只他尤自不敢信,命心腹小心打探一下,登时如坠冰窖。
楚姒眉目冰冷:“二弟,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无论多仔细地清扫,做过就是做过了,有了线索,继续查下去,早晚能查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她艳丽的眉目含戾,她要先下手为强!
“你疯了?这是阿爹!”
楚雄正惊慌后悔,闻言大惊失色,失声打断:“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由此至终,楚雄只想着如何遮掩,甚至事发后避祸,他他万万没想到楚姒竟有弑父念头。
“我没疯。”
楚姒神色极冷静:“你是清楚阿爹的,弑兄之举,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行此事,他岂能再容你我?”
她危矣。
至于楚雄,他或许不会杀子,但楚雄的下场也绝对不会好,想继续像今日这般,绝对不可能了。
楚源不但有儿子,他还有孙子,且长孙已长成,完全已能用了。
楚姒凑近:“二弟,你正当壮年,若是日后成了个不得出院门一步的废人,你当如何?”
“况且阿爹的心总是偏的,大弟弟仍好好的,所谓断绝父子关系,他日如何难说。”
她冷冷笑着,提醒楚雄:“且阿爹只是断绝了父子关系,孙子可没有,獾儿还在,日后长成这事又淡了,你说会如何?”
楚雄神色登时一僵。
楚姒见状又道:“二弟,你都三旬有余,快四旬的人了,难不成,你就不想独当一面?”
她笑笑:“即便没有今日的事,你费心竭力直到五六十,怕也未必不会为人作嫁衣裳。”
楚雄的眼睑垂下,神色渐渐晦暗下来了。
楚姒握住他的手:“二弟,如今形势如此,咱们若不早些打算,只怕下场堪忧。”
“我们也未必对阿爹如何,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该闲下来安享晚年,你说是不是?”
一个半辈子握有权势的男子,怎肯就此当个闲散废人?甚至有可能失去生命?
楚雄可是正当壮年,有心有力的时候。
楚姒很清楚,楚雄在挣扎着,于是她及时递上一个台阶,又说:“二弟,时间紧迫。”
楚雄重重喘着气,蓦地睁开眼,喉头滚动几下:“那我们要怎么做?”
就算有心,怕也没办法。
之前那招,在楚源身上完全使不动的。
楚姒站起,目露寒光:“我们需借宁军之手。”
唯一的办法,战场上借刀杀人。
父亲如此偏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别怪她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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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128章
“玥娘, 我们该启程了。”
楚玥正低头, 扯了扯身上临时改小有些不合的哨兵甲衣,听得陈御喊她, 忙抬头应了一声,拉着父亲往城门方向靠拢。
现在戌时入夜, 他们一行包括陈御狄谦楚玥等等非一线战斗的核心人员, 正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哨兵衣饰, 身处西邑西门前。
他们正准备悄悄撤退转移, 目标是三十里外的岵岭东边外沿密林。
短短酝酿了一段时日, 三日前, 两军再次展开大战。
傅缙这佯败诱敌计划,并不是大战一开始就进行的, 这样不够真实。
这三日来,有胜有败,有进有退,差不多了, “一子错”的时机至。
西邑是诱饵,是会落到西河军手里的,楚玥等人当然得提前撤离。
做哨兵打扮, 入夜即出城, 迂回打马两个多时辰,悄然无声抵达预定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山腰平坦之地,驻足眺望,能俯瞰整个战场。
后半夜了, 沉沉夜色中,一东一西两边营地,营帐黑幢幢一片望不见尽头,有篝火点点,再仔细的就看不见了。
到地方后,楚玥一行无人就此歇下,俱立足高山,盯着脚下的战场。
他们心里清楚,己方于今夜,会展开计划。
己方遣军于黎明前偷袭敌方营寨,但会被敌军哨探“无意中”发现。西河军必会明睡暗醒,以逸待劳,反攻宁军。而后宁军“骤不及防”,明日会大败,失西邑,仓惶遁逃。
佯败计划一成,必大挫西河军,那边樊岳袭击卞邑粮草大营的计划在同时进行,待大败退回邓州的西河兵士得此讯,必军心大乱。
这正是取邓州的上佳战机。
楚温详情不知,但也猜了个七八,他对女儿道:“待明日西河军败退,大都督率军追击再从此过,阿爹就下山随军一起到邓州去。”
楚玥百般不愿,甚至送急信回元州让母亲写信劝,俱无法,楚温主意已定,也只能听他的了。
她抿抿唇:“不急,最早也得明日傍晚,父亲快快歇下,养精储锐才是。”
楚温摸摸闺女的发顶,“听宁儿的。”
他安慰女儿,语气温熙,情绪看着很平和,但其实不然,不知为何,楚温今夜很心神不宁。
右眼皮子一直在跳,俗语左跳财右跳灾,他本一点不信这个的,但扫了一眼下方战场,心不禁悬起。
邓州兵一直有参战,楚源亲率,目前就在下方西河军大营中,刀兵无眼,死伤不足为奇,而且父亲年纪也足够大了,他一直都非常担心。
只他现在能干等着,怕影响闺女,楚温努力按捺下,勉强笑笑,应了一声去歇息了。
转身前,最后看一眼黑幢幢西河大营的最近处,他知道邓州军驻扎在左翼。
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
事实上,楚源醒着,邓州兵也醒着,整个西河军大营都悄悄醒了过来。
从上到下,俱已摸黑披甲整齐,就等待哨兵讯报或中军帅令至,随时反攻夜袭的宁军。
气氛沉沉绷紧,但表面一丝动静不见,一行行篝火静静燃烧着,值夜甲兵在夜色巡逻着。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安分地待在自己帐篷内等待的。
这头一个就是楚姒。
第二个就是蒋闫。
还有一个,就是被悄悄请过来的楚雄。
没错,本来该待在邓州城内的楚姒,如今一身亲卫甲兵服饰,藏在蒋闫帐内。
她低声道:“机会来了。”
是的,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楚姒虽想利用宁军来借刀杀人,但宁军不是她的,指哪打哪没这个好事,她只能够潜入军中寻找机会。
至于章夙那边,她没想过,章夙不过利用她,若能趁机吞下邓州军他肯定很乐意的,若向此人求助,与虎谋皮,为他人做嫁衣。
楚姒够狠得下心来,战场血腥遍地危险处处,她丝毫没有退缩。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来了。
“哨兵有蒋郎的人,巡营的也有,届时将讯报略作调整,让父亲率亲信迎上去即可。”
虽说有备反攻,但流血是少不了的,这种迎面撞了正着的,必死无疑。
蒋闫点点头:“阿姒,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他是楚氏培养的家卫出身,自是忠心不二,但这种忠心抵不上他渴求多年的思慕爱人。
楚雄始终垂首沉默,闻言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楚姒看了心里厌烦,要做就做,不做就罢,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心存犹豫的态度。因此,她也不敢让楚雄去安排计划人手。
当然,楚姒心里这般想,但面上却不显,日后楚家家主是楚雄,她虽有把柄在手,但那是预防撕破脸的。
她轻声说:“二弟,父亲年纪大了,若受伤,你当赶紧把邓州兵收拢起来,莫损伤过了。”
这是楚氏的根本。
楚雄点了点头,他想问一句是否确定只受伤,但最终还是咽了下来。
“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送走了楚雄,楚姒搂着蒋闫的腰,“辛苦你了蒋郎。”
蒋闫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慰,时间紧迫,他也无暇多说,“我去一趟,你等我消息。”
为了更好寻找机会和操作,他率麾下人马就驻扎楚源营帐一侧,今夜巡逻也争取过来了,做足准备,若上述计策没有让楚源中计,他还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取第二计划。
蒋闫匆匆去了。
这帐篷,其实距离楚源的大帐很近,大约也就百丈,她将掀开一丝帐篷,侧耳仔细听着。
寂静的夜,时间悄然流逝,骤一前一后急促的马蹄声,楚姒屏住呼吸。
来了!
……
第一个传令兵乃王帐遣出,突袭宁军将至,令诸将率军按原定计划包抄合围,具体情况各自留意哨报。
第二骑即是哨兵,哨兵直奔楚源所在的大帐,呈上一报,“突袭宁军再逼近,现距左翼约二十里,从何庄北十里下山。”
西河军左翼邻近岵岭,宁军这路突袭军走的山道,幕僚陈亮接过讯报,仔细按照上述,在地域图上将宁军的路线标出来。
陈亮端详两眼:“大人,按照计划,我们就该从沿此包抄上去。”
说着,他伸手在地图上一划。
蒋闫看对方所指,正是他们事前预料,很好,他神色未变,不动神色瞥向上首楚源。
楚雄喉结动了动,昏暗烛光中他双拳紧紧攒起。
陈亮道:“大人,我们该准备起来了。”
楚源将讯报看罢,隔在案上,他淡淡道:“不急。”
“二十里路,急行军至少也得一个时辰,老夫先处理好一些事,再动身不迟。”
幽暗的大帐内,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非常清晰。
蒋闫心跳漏了一拍,他骤睁眼,却见楚源倏地看过来,一双未曾浑浊的眸子直盯着他。
不好!
蒋闫当机立断,执起手边杯盏,用力一掷!
“啪”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掷杯为号!
同时他“锵”一声,已反手拔出腰间佩剑,跃上主位!
“蒋闫!”
楚雄失声。
而蒋闫跃身逼近的同时,始终立在楚源案侧的朱明已“锵”拔出佩刀,明晃晃的刀刃闪动寒芒,他飞身拦截,“铛”一声将蒋闫逼停。
两人瞬间战在一起。
帐内侍立的近卫拔刀而上,围攻蒋闫。
外头“刷刷”的拔刀声和奔跑声,喧哗骤起,内外混乱一片。
有朱明,还有数名近卫,蒋闫立即身处下风,但他未曾慌张,因为外头已经安排好了,他的亲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大帐,控制住并逼入,问题迎刃而解。
不需要多长时间,只需数息,只要解决了楚源,有楚雄在,尘埃落定,生不出乱子。
蒋闫的心是定的,只他视线无意掠过案后,楚源稳稳就坐,神色未曾有丁点变化,心下一突。
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闪过。
莫非,楚源早有准备,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
还真是的。
不等蒋闫多侥幸,外头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蒋闫心神失守,被朱明一剑正中肩膀,血流如注,登时被拿下。
朱明再一刀,直接挑了他持刀右手手筋,废了他右手。
蒋闫被押跪下,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他的嘴被堵住,忽想起一事,慌忙回头往自己营帐方向望去。
楚源站起:“将那逆女带上来。”
帘帐一掀,卫兵毫不客气,把已牢牢捆住的楚姒押了上来,膝弯上重重一踢,她重重跪在地上。
在家卫悍然闯入那一刻,楚姒就知道完了,浑身战栗,她低垂着头,凌乱散发遮掩住她的脸。
楚源蓦几步上前,“啪”地一记耳光狠狠重重甩在她脸上。
“逆女!”
力道之大,当场将楚姒直接打翻在地,左脸颊一个鲜红的掌印。蒋闫立即挣扎起来,又被死死按住捆上。
楚姒耳朵嗡鸣,尝到了铁锈的腥味,陡然爆发一股强烈的恨懑,顷刻压过了惊慌恐惧,她倏地抬头,死死盯着头顶父亲的脸。
“你凭什么打我?!”
她恨极:“我这些年来,提携楚家还不够多吗?没有我,靖王案楚家就该完了!”
“我为楚家做了如此之多,一朝落魄,楚家是如何待我的,你是如何待我的?!”
“父亲,你对得住我吗?!”
楚姒目中流露出深切的怨恨,艳丽的五官扭曲着,恨意强烈得让人心惊胆战。
“凭什么?都是你的儿女,大弟做得够我多么?凭什么这般偏袒于他?!”
楚源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只森森说了一句:“早知如此,当初你一回来,老夫就该结果了你。”
他吩咐:“堵住嘴,都押下去,回去再处理。”
战前杀自己人不吉,楚源新投处处谨慎,不肯授人把柄,否则,他会当场解决这个逆女和蒋闫一干人。
楚姒“呜呜”疯狂挣扎,卫兵毫不留情,将二人拖了下来,帐内就剩斑斑血迹。
楚雄浑身冰冷,僵住站着不敢动。
楚源视线掠过他,未有停留,“时间紧迫,你们都下去准备。”
楚雄没掺和过布置,以为父亲不知他,当即如获新生,,忙忙应了,和众人一同退下。
楚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目光冰冷,他并非不知,只楚雄在邓州军中也有亲信,大战当前,不可轻动。
“盯紧他。”回去再处理。
楚源吩咐朱明。
朱明立即应了,正要去安排,才转身,楚源忽晃了晃。
他大惊,忙回身扶住:“主子!”
楚源捂住额头,眉心紧蹙。
他到底年纪大了,又因新投缘故,每场战役都亲自率军尽心尽力,身体本就有些吃不消。偏这当口又查出长女次子合谋杀弟杀兄,继而欲弑父,别看他表面平静,实则一腔震惊愤怒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方才又被楚姒当面怨毒质问,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强撑着下了令,就挺不住了。
朱明担忧:“主子,您该好生休养。”
实则楚源面色太差,面色泛青唇色全无,只他微微摇头:“无需,你先扶我去榻上。”
楚源吞了一颗药丸子,躺了一会,便撑起身,“我们立即出发。”
他这关口若倒下,功过倒是其次,无主的邓州兵下场堪忧,就算不成为炮灰,也必被西河王顺势鲸吞。
他必须坚持住。
“牵马来,我无碍。”
“……是!”
朱明只得一咬牙,去了。
……
楚玥一行伫立在山峦之上,一直盯着下方战场。
宁军“突袭”失败,天蒙蒙亮时败退,西河大军气势如虹,立即追击。
“报!西河军已得西邑!”
“报!西河王亲率大军往北追截!”
楚玥等人长吁一口气,计划成功了一半。
他们焦急等待着。
一直等到下午,终于得讯,傅缙率军一路“败退”,终于成功将西河大军隐入埋伏圈。
“讯发时,合围战已打起!”
“好!”
楚玥心头一松,终于成了。
现在就等西河大军败退邓州,还有樊岳那边的消息了。
诸人无心饮食,等至入夜,终于见到北边烟尘滚滚,大败的西河军仓惶往南溃退,阵型全无,如丧家之犬。
紧接着,就是气势如虹的宁军,楚玥眯眼看去,最前方赤红旗帜招展,隐约是傅缙的帅旗。
她喜笑颜开:“终于成了!”
陈御等人也是,欢呼雀跃,互相击掌。
楚温松了一口气,“宁儿,阿爹该下山了。”
楚玥笑容一收,顿了半晌,只得嘱咐赵扬等人:“你等切记紧跟大爷身侧。”
“是!”
……
楚温惦记父亲,心急如焚,一路急赶下山。
他却去不知,楚源已是强弩之末。
激战一场,一路急追百里,又被落入宁军陷阱惨烈突围,他还被流箭扎伤大腿,咬着牙死死支撑回邓州,他就挺不住了,一头栽下马。
好在被时刻关注的朱明及时接住。
急急抬回府治伤。
楚源强撑一口气,招了楚雄和楚治等几个心腹来,“你等务必齐心协力,牢牢握住邓州军。”
他殚精竭力,邓州军在突围战中损伤不重,他支撑着回邓州,后续的楚雄几个齐心应能撑住的。
楚雄楚治等人忙道:“阿爹(大人)放心,我们会的。”
现在这情况,不齐心怕邓州军要被人吞下,就算仍有些忐忑不安的楚雄,此刻也没有小心思。
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楚源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不想外头忽起一阵喧哗,声音之大,就算刚被抬进府门的他都听见了。
“什么事?”
楚源勉强睁眼,声音很虚弱。
“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好几个邓州军的副将惊惶奔进。
“大事不好,我们的粮草大营被宁军突袭,已悉数焚毁啊!”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是征战的根本,这么大的消息根本捂不住,尤其在傅缙早有预备的情况下,西河军瞬间大乱。
而此时“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追击的宁军已展开攻城战。
硝烟滚滚,喊杀声震天,此等情况下,哪怕西河王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安抚下军心,不足一个时辰,宁军已杀上城头。
兵败如山倒,邓州是无法保住的了,西河王当机立断,舍弃邓州,从西门突围而出,尽力保全兵力。
楚源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面如金纸,他眼看不好,朱明惊急:“主子,主子,大夫!赶紧叫大夫来!!”
“不要叫了……”
楚源气游如丝,只他神志极清明,攥紧朱明的手,“把楚治周逊吴麒几个都找来。”
这些个,都是邓州军实权人物,要么是他的心腹,要么是昔日亲楚温的,“使个法子,尽量阻一阻二爷等人。”
实则楚雄楚治等人也是往这边急赶而来。
楚雄和他的亲信们被略绊了绊,楚治几个率先赶到,一见,大吃一惊。
楚源已无暇废话了,立即令:“……你们几个,立即收拢手下兵马,出城立即离了西河军,寻大爷……”
朱明眼眶一热,和楚治等人哽咽应道:“是!”
楚源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爹!!”
慢一步冲进门的楚雄惊呼,扑到榻前,痛哭失声。
朱明等人也极伤心。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急报,北城门已破了,楚雄急急站起:“赶紧的,我们立即率军出城!”
眼下,朱明等人本不打算和楚雄撕破脸,收拢兵马后,正打算穿过大街往西城门而去,出城再说。谁知再次穿过楚府大门前,楚治却抬手拦住了。
他心中清楚,此战楚温有功,留在城内归降即可,不必出去。
附耳在朱明等人耳边说了,诸人心定,朱明头一个不愿将楚雄放出城。
若放楚雄出城,势必带走一部分邓州军。
普通兵卒并不管上层争斗,解决了几个领头的,邓州军能完完整整交到大爷手里。
一声令下,团团围住。
楚雄目眦尽裂:“你们疯了?!”
纠缠几番,兵荒马乱的大街上,远远的,楚温焦急打马往楚家而来。
他得讯报,知道父亲受伤了。
奔近,见双方对峙,惊愕,“你们在干什么?”
他看楚雄朱明:“父亲呢?父亲何在?”
邓州军在,楚源却不在,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楚治朱明朗声道:“大爷宁军建功!大人临终前有令,令我等随大爷降宁王殿下!!”
先一步,安抚军心,也是说给楚雄那边的普通兵卒听得的。
楚温一听,如坠冰窖,晃了晃一头栽倒下马,赵扬慌忙接住,他哆嗦着唇,“父亲,父亲他……”
朱明沉痛点头,而后恨愤一指楚雄:“他连同楚姒意图弑父,被主子识破。主子押下楚姒蒋闫,为军心故,不得不暂将他容下!”
他悲痛:“若非愤怒悲恸,主子绝不会遭逢此难!”
朱明很清楚,楚源从不打算放过楚雄,既楚温已到场,他索性在众目睽睽下说出,杜绝楚雄挣扎的可能。
诸将士登时哗然,楚温不可置信抬头。
楚雄心虚,骤闻此言,手足一软,一扯缰绳骏马吃痛踱步,竟把他颠下了马。
楚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登时一腔热血直冲脑门,他“锵”一声拔出赵扬佩刀,“我要杀了你!!!”
楚温赤红眼冲过去,楚雄惊慌倒退几步,“不,不是这样的……”
明晃晃的刀刃,状若疯虎的长兄,楚雄避了两下,刀刀往要害而来,他慌乱之下,拔剑还击。
“嘶”一声剑刃割破楚温衣袖,血流如注。
楚温不会武,幸好被急赶追上的赵扬拉了一把,避开要害,朱明赵扬等人既怒且急,立即动手,将楚雄擒住。
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楚雄身手,一个朱明其实就绰绰有余了。
两三息即被擒住,挣扎间,红着眼楚温举起长刀,重重一道刺向楚雄心口。
楚雄一动,反将左胸口迎上。
“噗呲”一声闷响,鲜血喷溅,楚雄倒地,大大睁开眼睛,死死瞪着天。
楚温“哐当”一声扔下长刀,愣愣看着楚雄尸身半晌,有泪落下。
他这才清醒过来。
身躯晃了晃,被扶住,楚温沉默半晌,哑声问:“爹呢?”
“还有楚姒,楚姒呢?”
“主子在前院书房。”
至于楚姒,朱明立即命人去提。
楚温冲进府内,直奔书房,一见父亲沾血的尸身,登时眼泪长流,重重跪下,膝行扑至榻前。
“儿不孝,儿来迟了!”
痛哭失声,难以自控,朱明楚治对视一眼,叹气,正要上前劝,谁知忽听后头急促脚步声起。
回头一眼,正是领命去提楚姒的心腹。
朱明皱眉:“怎么回事?”
心腹禀:“楚姒不见了,还有那个蒋闫。”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楚姒苟不了,饭盒今天就给她发。
二更还没撸完,阿秀加油尽快哈~
129、第129章
蒋闫用左臂架着楚姒, 两人正顺着乡间的黄土路仓惶奔逃。
蒋闫此人, 还是有真本事的。他伤口未有医药,血流极多, 又发了高热,人本就奄奄一息, 且还被废了持刀右手的手筋,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
他不是什么左撇子, 如此, 已无甚武力值的。于是就被扔进一空屋子里头, 被锁了起来。不过由于城里府中连连大变, 有一度,看守人员呈空白状态, 给了他一个脱身空隙。
烧熬退了,他硬生生磨断身后捆绑双手的绳索,破开窗扇趁乱出了来。
他第一时间先去找楚姒。
好在两人关得并不远,他很快找到了。
楚姒情况也很不好, 她没伤没烧,但没水没食已两天,娇生惯养的她已瘫在地上。
蒋闫给她松了绑, 二人顾不上寻水寻食, 趁乱跄跄踉踉逃出了府。
城里很乱,城门已破百姓奔逃,西河王打开西城门突围,人流往那边蜂拥而去, 二人匆匆换了甲衣,仓惶顺着人流出了城。
兵荒马乱,天大地大却如同丧家之犬,连方向都无从辨别,只闷头乱撞。
这两人还是幸运的,没有遇上大股乱兵,磕磕绊绊离邓州城越来越远。
楚姒撑不住了,眼前发黑:“……我们想找个地方歇脚。”
她看见前方有个小村庄。
两人立即往那边无了,蒋闫其实也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撑着,水和食物,他们必须马上补充。
他们没钱,但好在楚姒身上还有些几件玉饰,找人家落脚,水是凉水,食物是拉嗓子的糙饼,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简陋的饭食,这会儿却不顾一切大口大口吃着,吃罢倒头就睡。
好不容易缓过了气,醒后,蒋闫心疼摸摸她红肿的左脸,又有些释然和欣喜:“从今往后,我们便隐姓埋名罢,阿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不会让她吃苦?
恐怕蒋闫所以为的不会吃苦,和楚姒预期差之千里,喉咙还有点痒疼,是不习惯吃粗食所致,若是下半辈子都过这种日子,她宁愿在事败时当场就死去。
楚姒怨愤,不甘,但她更清楚的是,蒋闫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哪怕他右手筋都被挑断了,成了半个废人。
她靠在他怀里,垂下眼睑,轻声“嗯”地应了。
既歇息过,那就该立即动身,这处仍在邓州近郊,很不安全。
临行前,楚姒问:“这处人家……”
她这话的意思是让蒋闫给处理干净了,毕竟近距离接触过二人。
实则楚姒如今心中忌惮得很,楚家反而失去其次,她最忌惮的是傅缙。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那小崽子一直派人在邓州,伺机拿她,她知道。
现在没了邓州和楚家做保护伞,一旦泄露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那小崽子本人也近在咫尺。
楚姒扫了一眼外面院子正劈柴拔菜的农户男女主人,眉目厉色一闪。
“这……”
蒋闫顿了顿,劝:“村中见过我们来投宿的农人还有好些,住一宿离开不显眼,若是农户横死,反而更教人留意。”
楚姒一想也是,如今邓州为宁军新得,正是傅缙地盘,万一有人去衙门报了案子,反而正撞上去。
这么一想,只得作罢,“那我们马上就走。”
实际两人状态仍旧不好,但唯恐被傅缙的人追来行踪,不敢停留,相扶着立即离开。
外头依旧还乱着,逃卒百姓,奔走的推车的,拖儿带女,慌慌地四下奔逃。一身狼狈的蒋闫楚姒混在其中,倒不显眼。
两人打听过,西河大军往西南败逃,宁军大军直追而去,二人当即掉头,往另一边的南方而去。
楚姒打算南下渡江,往江南,江南仍是西河王地盘,过了江就算安全了。
两人跄跄踉踉,扶持着向南,后又夺了一头驴,终于加快脚程。
距离邓州越远,乱像就越来越轻,跋涉数日,终于在这日傍晚,望见缈渺大江。
此时已是傍晚,春雨淅淅沥沥,灰蒙蒙的天,大江天际笼罩烟雨间,仿佛浑然一体。
蒋闫牵着驴步行,楚姒披了蓑衣头戴斗笠,坐在驴背,她顺蒋闫指示仰首望了一阵,大喜:“快,我们赶紧寻码头渡江!”
蒋闫有些迟疑:“现在天色晚了,也不知码头多远,不如我们先歇一夜?”
“不!”
楚姒立即打断。
不知为何,她这两日右眼皮一直颤跳,隐隐心惊肉跳的感觉,一种不详预感油然而生,她心下焦急。
“咱们不能等了,尽快过江!”
楚姒眼尖,望见远处有一渔夫渔妇挑着箩筐等人从江边返,她大喜:“快,我们过去!”
有渔人,就是有渔船,不用找码头了,就用渔船!
渔船平时并不干渡人的活,但若许以重金,这些都不是问题。渔夫渔妇欣然应允,当即掉头,引二人往江边一茂密芦苇丛而起。
翻身下驴,眼渔夫拖出藏在芦苇丛中的渔舟,渔舟小,为保险驴不好上,楚姒毫不犹豫就舍了,吩咐渔夫快些靠岸。
她心中迫切,连声催促,眼见渔舟越来越进,正要一提裙摆上前,忽握住她手的蒋闫一顿,回头望去。
“怎么了?”
不用蒋闫说,楚姒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阵隐隐的马蹄声,繁杂极急促,马蹄践翻春雨湿泥土,一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健儿正打马穿出迷蒙雨雾。
二十余骑,气势极盛,所过之处,人人屏息。
尤其那为首一骑,玄衣黑马,高大轩昂,威仪赫赫,教人不敢逼视。
只楚姒一望,瞳仁立即一缩,“啊!”
斗笠遮挡看不清男子的脸,蓑衣也掩盖了许多身材特征,只楚姒认不得任何人,也不会认不出对方。
只一眼
傅缙!
她目眦尽裂,“快,我们快上船!!”
……
傅缙率大军一直往西南追截,杀得西河军狼狈不堪,最后西河王终于率军逃回栗州。
栗州有留守驻军,还有天险可依,守军早有准备,严阵以待。而宁军一路追截数日,已兵马疲乏,不适合展开冲击。
傅缙遂命鸣金收兵。
此番大战,不但邓州,就连卞邑和州等城也悉数收回囊中,绝对是大捷,众将士虽疲乏,但士气高昂,喜笑颜开。
傅缙立即分兵布防,而后率大军折返邓州。
来时气势汹汹一路急赶,回时且歇且行,徐徐而归不迟。
全军人情高涨,傅缙心情也很不错,和宁王及主将互勉过后,他回到自己帐篷,立即招来冯戊:“楚姒有消息了吗?”
他每日都问。
实则傅缙已得讯,楚姒逃出城。
这女人众叛亲离,这回若不能逮住对方,有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的可能,傅缙怎肯?他早已撒出人手,日夜追寻。
他连续问了五天,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在返程一半的时候接讯。
查到了楚姒的确切踪迹,她仅携蒋闫,目前直奔南边而去。
一路往南,渡江而过。
傅缙怎肯?
他当即离了大军,日夜兼程,急追而去。
一路马不停歇,沿着梁荣查找到的路线,汇合后直追到江边,远远的,傅缙第一眼,就认出楚姒的背影。
哪怕对方现在一身陈旧布衣,斗笠遮面蓑衣遮体,他依旧第一眼的认出来了。
眼见对方被一男子所扶,慌忙就要飞身跃上渔舟,薄唇扬起一抹冷笑,傅缙反手抽出一支箭,已拉满弓,手一松,银芒瞬闪。
“嗖”一声锐器破空,箭矢瞬息而至,“噗”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箭矢穿胸而过,蒋闫身躯一僵,“砰”一声重重坠地。
人已没了气息,唬得渔夫渔妇面无人色,慌忙船桨一撑,反方向往江心摇去。
“回来!赶紧回来!!”
楚姒同样重重坠地,身躯极疼,只她却全然顾不上,一把推开蒋闫尸身,连爬带走冲冲上去。
“岂有此理!还不赶紧把船撑过来?!”
艳丽的五官扭曲,形容可怖,只渔夫渔妇哪肯听她的,魂飞魄散吓得,两三下划远了。
“我让你们回来?!”
楚姒心胆俱裂,直追下江,只还不等她多走几步,急促的马蹄声已至身后,傅缙一扬鞭,她整个人被卷起,猛一扯扔了上岸。
一身陈旧布衣,木簪绾发,青丝散落衫裙凌乱,脸颊还青肿的,扑在地上一头一脸一身的泥水,哪里还有昔日高高在上侯夫人的尊贵?
已辗落泥尘,卑贱任人宰割。
傅缙居高临下,冷冷问:“贱婢,你昔日害我母亲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母亲温柔和熙的面庞在眼前闪过,不待他多多细品,就已被毒害在床,骷髅般的头脸皮包着骨,带着对一双幼子的不舍,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已一十六年了。
他母亲逝世至今,已然一十六年,今日他长大成人,终于要手刃仇人!
暗沉沉的黑眸中,血色一闪而过,傅缙“刷”一声抽出匕首,翻身下马。
“我在母亲灵前起誓,必将亲手斩下你的头颅,在她跟前煅成灰烬,以祭奠她在天之灵。”
傅缙一字一句,声音不高,陈述语气,只冰冷的眉目和毫不犹豫的动作,宣示他所言非虚。
有一种惊惧叫有心无力,任凭楚姒在旧年在两府间翻手云覆手雨,意气风发,心智坚韧,一朝面临死亡,她依旧无法脱俗。
一种战栗从心脏而去,冰冷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控地战痘起来了。
她嘶声厉喝:“你这个贱婢生的狗杂种!本就不应该存在,若非你那母亲和那老婆子横插一杠,怎会如此,怎么如此?!”
楚姒恨,她真的很恨,她这辈子都不差什么,就差了一个出身,否则别说侯夫人,就算入宫贵妃皇后,她有什么是谋不得的?!
至于如今想丧家之犬一般吗?!
“哼!刺史之女,尤自不甘,叫这天下平民百姓如何自处?”
傅缙冷笑一声,不再和仇人废话,一步上前,寒芒一闪,骤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头一一脸。
傅缙没有避,他闭眼,仰首睁开。
淅淅沥沥的雨点密密而下,沿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眼眶潮热,有水意随雨水一起滑落。
他喃喃。
阿娘,儿子今日终于为您复得大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撸完了,今天两章差不多日完了啊,求表扬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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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130章
天灰蒙蒙的, 暮色已现, 江边旷野,四下渐渐暗沉了下来。
雨大了些, 绵绵密密劈头盖脸,将傅缙喷溅在脸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无头尸身倒卧在地, 污血混杂着泥水, 被越冲越远, 越冲越稀。一个苍白的头颅跌出三丈外, 双目大大睁着看天, 死不瞑目。
久久, 傅缙低下头,平视浩瀚江面, “收起来,走!”
梁荣取出一个早已备妥的石灰大匣,冯戊提起首级,略略擦干, 扔了进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哒哒”马蹄声疾,将无头尸身抛在身后, 转瞬不见。
连日在雨雾中穿行, 即便是穿了蓑衣,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身上湿透,本应觉冷,只是傅缙此刻浑身血液奔涌, 沸腾了一般,不冷,只觉得热。
雨雾中策马疾奔。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妻子,想楚玥,强烈想见到她,想和她分享,他终于给母亲复仇了。
迫不及待。
骤一扬鞭,他加快速度。
……
邓州,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春雨中。
东边的槛窗半开着,雨水顺着檐下滴露,打在窗下那片荆芥的叶子上,滴滴答答。
春日的气息很清新,眼前的景致也很熟悉,嫁往京城之前,楚玥看了无数遍。
这是邓州楚家,她父母所居的东路正院。
一得邓州被取下的讯报,她便匆匆赶了回来,今天是第五天。
空气正弥漫着苦涩的药味,父亲轻咳两声,楚玥脚下加快,将方才打开透气的槛窗给掩上。
“夫君,且慢些。”
耳边是母亲赵氏轻声嘱咐,楚玥转过身来,见父亲被母亲搀扶半坐起,接过药碗,黑褐色的药汁很难闻,他一仰首,将药汁喝干净。
赵氏接了药碗,楚玥赶紧捧了温水,给父亲漱口。
楚温病了。
楚源去世,楚雄也去世,任氏年纪也够大了,惊闻噩耗,一口气上不来,跟着去了。
府里如今白皤处处,几处灵堂,在绵密的雨水中尤为凄清。
楚温痛失慈爱父母,伤心悲恸,强撑着几日,撑不住了,在灵堂晕厥,病势汹汹。
昏迷高热,养了两日,今天才见好些,只脸色仍灰青着,形容枯槁,吓得獾儿都不敢调皮了,十分安静被乳母抱出去答谢宾客。
楚温一见好些,就要爬起去哭灵,赵氏楚玥死活不答应。二人软硬兼施,就连性情柔顺的赵氏这回也极坚持,最后楚玥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祖父母有灵,也必是不愿意见他毁伤身体的。
楚温痛哭一场,最终听了妻女的劝,今日只去灵前上了香,哭灵待过两日养好些再说。
赵氏等会还得去前头,她是儿媳宗妇,楚玥不好劝,只得嘱咐多多歇息。
楚温喝了药,被扶着躺回去,见妻女一脸担忧,他轻声说:“我无事。”
声音很虚,他伸出一只手轻拍二人,手有些无力,楚玥忙握住。
“您还有我们,您且好生休养,勿损了身体。”
她心疼极了。
“嗯,阿爹会的。”
楚温看女儿略有消瘦了的脸,轻声说:“你赶紧回去,也好生歇歇,家里的事有你阿娘和楚福打理,别担心。”
楚玥是出嫁女,再回娘家已是客,这祖父母去世,哭灵用不着她,她帮着忙前忙后好几天,足够了。
宁军刚攻陷邓州,她公务也很忙,两边连轴转,人眼看憔悴了。
“回去吧,每日过来敬香便是,你忙外头的事去。”
换了儿女,楚温极心疼,舍不得辛苦受罪,和赵氏一叠声催促。
楚玥便应了。
祖父母去世,她有一些伤感,但到底不多,毕竟她和祖父母感情不深。她更担心的是父母兄弟。
如今父亲病情稳定,府里的事也井井有条,她心里松了许多,也不做多余的面子功夫了。
药力发挥,楚温睡下,给他掖好被子吩咐下仆好生照顾,赵氏和楚玥就出了正房。
楚玥离开,赵氏去灵堂,去之前,她先送女儿。
滴滴答答的雨,空气湿漉漉的,倒春寒有些冷,赵氏前者女儿的手,缓缓沿廊道而行。
她屏退下仆三丈,她有话和闺女说。
“现在这般,也是好的。”
赵氏幽幽地说。
在赵氏看来,确实是好的,她对公婆真没深刻感情,闺女一事,彻底跌入谷地。现在公公死了,小叔子也死了,当年参与荀嬷嬷一事的两个人都去了,这当然是好的。
都说人死债消,是很有一定道理的,这两个罪魁就像隔阂,现在死了,于小两口的感情是大好事。
不是赵氏心冷,她只是一个母亲。
“宁儿。”
赵氏对楚玥说:“你和女婿好好过日子。”
“我会的阿娘。”
楚玥应了。
提起他,有些牵挂。
她知道傅缙去追楚姒去了。
希望能顺利追上,成功复仇把这个问题解决。
雨点淅淅沥沥,登车出了楚家。车轮辘辘,雨声渐渐小了些。
楚玥惦记傅缙,不禁撩起车窗帘子,往南边望去。
民房屋脊,并不能望见什么,眺望久久,待车驾抵达衙署所在的大街时,她回神。
正要放下帘子,视线一转,却一定。
只见衙署大门前,十数匹湿透的高头大马,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立在台阶下,视线穿过蒙蒙雨雾,正向她望来。
“夫君!”
两人视线透过迷蒙细雨相对,马车尚未停稳,楚玥提着裙摆跳了下车。
他瘦了,也黑了,乌发吸饱了雨水正沿着脸颊滴下,玄色武士已服湿了个透。
楚玥视线落在他手上。
傅缙手里,正提着一个二尺红漆大匣。
楚玥大约猜到,里头是什么。
她握住他被雨水淋着冰冰凉的手,柔声说:“咱们去祭奠母亲可好?”
……
进了屋,楚玥亲自动手,那行装有一个扁平的长木匣取出来,而后打开。
里头一小块朱红长条木牌,上书“先妣傅门张氏之位”。
这是傅缙生母张夫人的灵位。
当时京城被攻破,傅缙身处城头,顾不上太多,过后他命人乔装回京城,把祖父和母亲的灵位带回来。
本来打算将灵位都交给张太夫人一起带走的,但他临时改变主意,将母亲的留下。
从未言明,只他为的必然是今天。
命开了东厢,仔细擦洗了长条的翘头案,将灵位请上,果点供奉,三盏清茶,一个黄铜香炉。
傅缙将大匣扔下,接过妻子点燃的三炷清香,三拜过后,将香双手插在黄铜香炉之中。
楚玥一直安静无声,跟着他上了香后,便只在一边立着。
她看傅缙。
他正静静地盯着案上那半旧的朱红灵位,烛火明明灭灭,他一动不动,侧面冷隽的线条,如同雕塑一般。
“阿娘。”
久久,他开口说了一句,低低哑哑的声音,似有砂砾磨砺过,“儿子今日为您复仇了。”
灵位不会说话,只映着香烛上的火焰,光影微微跳动。
傅缙低头,迅速一抹眼睛。
他俯身,将脚边那个红漆大匣打开。
楚玥迅速移开视线,她不敢看。
虽她不看,但她能知道傅缙正在做什么。
他将那物连木匣投入大盆,浇上火油,火折子吹燃,扔了下来,“轰”一声熊熊烈焰窜起。
反复煅烧,想来白骨也成了灰烬,傅缙命带至郊野,扬撒丢弃。
死无全尸,骨血化灰,是这时代最惨的一个死法,但傅缙的心情也没有明朗太多。
他大约是很思念自己母亲的,一张张烧着纸钱,在灵位前跪了很久。
夜色渐渐深了,四下静寂,仅存滴滴答答的雨声。
祭奠结束,傅缙牵着楚玥的手回了正房。
他很沉默。
沉默地让擦过双手,听她的话沐浴用膳,坐在床上,身体很疲惫,精神也倦怠,只他不想睡。
“宁儿。”
楚玥才放下床帐转身,就被他抱住,“怎么了?”
她柔声问着,伸手回抱他。
他俯身,脸埋在她的颈窝,未曾答话,只楚玥骤觉得颈侧一湿,有什么潮热的东西无声落下。
她心里一酸,忽觉得有些难受起来了。
搂抱他的动作越发温柔了,顺了顺他有些硬的乌发,轻轻抚着他的背,不再说话。
室内寂静无声,一下接一下,她的动作是这般的轻柔,怀抱很温暖。
傅缙冰冷了很久的身躯,终于感觉到温暖起来,他忍不住收紧双臂,让自己能更暖和一些。
久久,楚玥搂着他躺在床上,扯过薄被,密密盖着二人的身体。
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她枕着他的手臂。只这一回,她让他顺势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吻了吻他的额头。
“睡吧。”
熟悉的馨香,爱人柔软的怀抱和亲吻,傅缙长时间绷紧的身体终于得以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的心软软热热的,如同她的体温一般。
他闭上眼睛,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只剩下她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朦胧又清晰。
他还是很幸运的,因为他有她,有她的爱,有她陪伴在身边。
……
傅缙这一觉睡了很久,似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获得休憩,很疲惫,沉沉深眠。
生物钟都没能唤醒他,他一直熟睡到中午。
他还枕着楚玥的手臂。
但楚玥没有推开他,就安静躺着。
久忙后的闲暇,静谧又安宁,今天滴滴答答的雨声停了,窗棂子上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
楚玥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便静静盯着帐顶出神,什么也没想,放空了头脑。
“唔。”
傅缙动了动,习惯性伸臂一搂,他睁开了眼,柔软的怀抱熟悉,只这陌生的姿势让他一愣。
他一动,楚玥胳膊立即一阵酸麻,她“嘶”一声。
傅缙立即坐起,上手替她揉按:“怎么不推开我。”
楚玥哎哎喊着“轻点”,没答他,斜了他一眼。
睡醒的后的傅缙,疲色尽去,精神饱满,昨日低沉全不见,看着已一如平日。
楚玥心情也轻快起来,笑道:“那不是你推不开么?”
是么?推不开么?
傅缙将她抱坐怀里,垂眸注视她片刻,低头亲吻她的唇。
这是一个很温柔很缠绵的吻,却没掺和情.欲。
许久松开了,楚玥头枕在他的颈窝。
两人静静搂着很久,直到楚玥感觉肚子有些饿。
她便拉着傅缙起身梳洗用膳。
“外头事儿挺多的。”
不好继续耽搁了,不然夫妻俩总待一屋不见人,久了不好看的。
……
洗漱束发,更衣用膳,打理妥当,已是未初。
二人携手,出了宅子,往隔壁衙署而去。
傅缙去见宁王,楚玥也跟着去了。
除了公务,她还要寻宁王禀一事,她父亲欲求见宁王。
楚温是正病着,但该做的却不能省,作为楚家新当家人,他必须尽快收敛伤痛,振作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宝宝问了,傅同学啥时候能发现媳妇不够爱他呀?答案是明天或者后天了,别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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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第131章
绵绵春雨下得几日后, 停了下来, 风有些大,带灰的云层被吹开, 微微的阳光洒在邓州城的高檐矮脊上。
楚玥禀了宁王后,宁王说不急, 待楚温病愈再说, 甚是体恤。
宁王宽仁, 只于楚温而言, 有些事却不适宜拖得太久。
心有挂碍, 病反而好得快, 一日后,他就能下地了, 二日后,病已大致算好。
梳洗更衣后,他乘车来了衙署。
楚玥闻讯亲自出来迎。
面见宁王,不好披麻戴孝, 楚温一身雪白素衣,往日合身的宽袍广袖,如今空荡荡的, 双颧瘦削, 形销骨立。
楚玥心里难受,忙上前搀扶。
楚温摸了摸闺女的发顶。
楚玥搀扶着父亲,来到小议事厅前,宁王正和傅缙贾泗二人议事, 闻讯立即命传。
楚温理了理衣襟,入内见礼:“下臣见过殿下。”
“无须多礼,伯安快快起罢。”
他这模样,宁王也是吃了一惊,“遭逢此难,黯恸常事,只伯安也勿过分毁伤身体才是。”
“谢殿下关怀。”
楚温恭敬,而后依言坐下,略关怀了几句后,便说起正事。
宁王道:“伯安且多多保重,这邓州诸事,日后尚需你劳神。”
言下之意,这邓州刺史,还由楚温出任。
当初说是功过相抵,但此一战意义极重大,连连告捷后,这一场大胜已让局势发生逆转,现如今,宁王已反压西河王一头。
艰难过后,形势大好。
楚温是功大于过。
只目前还不到论功行赏的之时,先让楚温承父业出任邓州刺史,既能尽快理顺邓州诸务,也能安楚温的心的,算是一举两得。
楚温推拒:“承蒙殿下信重,只下臣父母俱丧,正该闭门守孝……”
“诶。”
宁王抬手,道:“非常之时,怎可依寻常之例?伯安可知夺情?”
本朝以孝治天下,官员有“丁忧”之制,父母去世,原该辞官归家丁忧。只在这个基础上,尚有“夺情”之说,若到了非常之时,可奉上命放弃丁忧继续谨守岗位。
“这……”
楚温略迟疑,也就不推了,他也不是真想推拒,他父亲苦苦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这个,他怎能真推?推了就不是真孝,方才那些都是场面话。
于是他站起一拱手:“蒙殿下信重,温定不辱使命!”
“好!”
应罢之后,楚温主动表示,他已把邓州军中几名将领都带了来,欲拜见殿下。
宁王欣然应允。
带楚治xx几人进门,齐齐给宁王问了安,楚温主动接话:“为殿下效力,温之幸也,日后你们几个,便尽听军中号令。”
邓州军,日后就直接听从宁军调遣,成为宁军的一份子。
楚温心里很明白,他和父亲不同,他不擅武,日后也不会随军征战,这样才是最好的。或许日后邓州军仍优先镇守邓州,但这是一种态度。
宁王果然欣然,说了一声好,又亲自勉励了楚治等人几句。待楚温告退,他又命亲卫将人送返。
这次见面,楚温达到目的,宁王甚是满意,可谓非常之和谐。
接着,宁王命人赏下滋补佳品和药材,已示关怀和亲厚。
他还命人往楚家送了奠仪。
……
送奠仪的,当然不止宁王一个。
前事已抹去,现在楚温是己方阵营的人了,既宁王表了态,樊岳贾泗陈御等核心谋臣和战将也纷纷往楚家送了奠仪,又亲自登门祭拜一番。
这让冯戊很纠结。
推开书房大门,给主子奉上一盏热茶,傅缙呷了一口,便搁下茶盏,靠在太师椅背上捏了捏眉心,闭上双目略作休憩。
冯戊快手快脚,收拾好案上已处理妥当的公文,又给研了一砚台浓浓的墨汁,未似平日般轻手轻脚退下,反而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眼神不时往上首瞟。
“什么事?”
傅缙睁开眼。
“呃,主子,是这样的,大家都往楚大人家送了奠仪,那咱们……”
冯戊真很不想问,但奈何出京城以来,这些事都是归他打理的。
其实平时的伤丧诸礼,皆有成例,也不用主子吩咐,他得讯收拾好了,送过去就是。甚至都不需要禀告主子知晓,傅缙太忙,无暇理会这些琐事。
但这一回,冯戊犯了难,送吧,他不敢自作主张;不送吧,也不是他自个儿能说了算的。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了。
“奠仪?”
他给楚源和楚雄送奠仪?
冯戊低声:“樊将军贾司马他们基本都送全了,” 他硬着头皮,小小声加了一句:“还亲自登门敬香祭奠。”
傅缙唇角立即就抿紧了。
楚源和楚雄,他都未曾采取什么报复手段,这两人就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也罢,现在还要他送奠仪和登门祭拜?!
傅缙脸色登时就沉下来了。
冯戊禀完,等了一阵,不见上面发话,正为难不知该进该退,忽听见一阵脚步声响,抬头一看,原来是樊岳来了。
如蒙大赦,趁着近卫捧茶进来,他捧着公文也一起退下下了。
把门掩上,冯戊长吐一口气了,好了,没他的事了。
再说里头。
樊岳大步入门,拉了一把椅子在书案前坐下,喝了一口气,“诶,承渊,我说冯戊那厮,办差也忒不用心了,既然有事,为何不早些禀?”
方才门没关,他行至近前,都听到里头对话了,于是顺势就接过话头。
傅缙瞥了他一眼。
樊岳饶了饶下巴,其实,他也是来说奠仪这事的,他知道傅缙心里一关难过,他当然也不想揭老友伤疤的,只是……
“我知道那楚源和楚雄恶心惹人生厌,怎值得你送奠仪和祭拜?我也不想,这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吗?你想想玥娘。”
其实樊岳本人对楚源和楚雄也很不感冒的,这一看楚玥面子,二不是还有个楚温吗?
虽说出嫁女再回娘家就是客,但这到底是亲的祖父祖母。楚玥可是邓州女,外面也不是人人都清楚傅缙和楚家的恩怨仇恨的,傅缙更不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这是身处邓州,就几条街的距离,作为孙女婿,若奠仪和祭拜都没有,楚玥的脸面往哪里搁?
再忙碌,奠仪和登门一趟总该有的吧?不然的话,这一城军民,暗地里恐怕少不了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
这世道,女子总是要吃亏的。
樊岳知道傅缙难,他低声劝:“你命人送了奠仪去,登门随意插几炷香,甚至不上,也是行的。”
“转一回,叫玥娘面上好看些,后续你再不去也无妨的。”
樊岳该说都说了,傅缙若真不肯去,谁说不得他不对,浅劝几句,便作罢。
樊岳拍了拍他的肩,“你且细思量。”
话罢,他就离去了,将空间留给傅缙。
……
傅缙静静坐着。
书房大门已掩上,长明烛微微摇晃,室内极安寂,久久,一动不动的人忽站起。
傅缙心下烦躁,无心处理公务,出得门问直接吩咐:“备马。”
身躯油亮乌黑,四蹄一点白的乌云盖雪宝驹被牵了来,他翻身而上一提马缰,直接出城去了。
巡了城防,策马狂奔,风呼呼迎面撞来,心下烦躁未解,一扯缰绳掉头回城,抿着唇漫无目的而行,最后一抬头,他发现自己转入楚家所在的大街。
二尺高的台基,广亮大门,既有世家官门的宏阔敞亮,也有江南周边建筑的精致装饰。只如今这座占据半条街的庄严府邸一片萧条,惨白的皤幔环绕,门前挑起两个大白灯笼,家人腰缠白巾,哀切立于门前。
这条街特别安静,街上行人过府门前,速度放缓脚步放轻,面上不见嬉笑,偶尔还一两个一脸沉重朝大门鞠躬告别的。
不管楚源目的为何,他这些年任这邓州刺史还是相当不错的,他家底丰厚不贪财不受贿,吏治甚是清明,为民做主,又鼓励农桑兴修水利,颇有政绩。就算借镇北侯府之势,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扶得起来的能干人。
于老百姓而言,能有这么一个父母官就是大好事,因此楚源去世,邓州百姓皆痛心惋惜。
所以,这段时间楚家的消息,邓州军民也会很注意的吧?
若有流言蜚语,傅缙本人倒是一点不在意的,他走到今时今日,完全不是靠这一点子无关痛痒的名声,能耐他何?他断断不可能因此妥协。
只是他却极不愿意类似可怜、同情、哀其不幸此类的目光和蜚语落在他的妻子身上。
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要苛刻些的,好事者又多,说不定传着传着,就变成一个全然不得夫婿欢心的可怜人。
只要这么一想想,就如芒针在背。
傅缙勒马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一提缰绳,油黑的宝驹“哒哒”,缓缓来到满门披白的楚家门前。
“世子爷?!”
他的出现,惊动了整个楚家,守门家人愣了愣,慌忙入内禀报,楚温赵氏惊诧之余,忙忙应了出来。
傅缙唇角微抿,大步入内。
他立在灵堂,守香烛的家人慌忙燃了香来。
傅缙接过香,没怎么拜,楚福忙上前接过来,上前将三柱清香插在香炉里头。
便算拜祭过了。
楚温赵氏是极惊讶,夫妻两个都没想到傅缙能来,对视一眼,楚温上前:“谢世子爷宽宏。”
他也明白,这是给他女儿做的脸面,心内愧疚又感激,丝毫没以泰山身份自居,拱手作了一个揖。
“世子爷,请内间就座?”
灵堂里阴阴冷冷,家人哭声阵阵,傅缙视线在上首的棺木灵位一掠而过。
“不必,我尚有公务在身。”
傅缙又淡淡说了句不必相送,转身便离去了。
楚温亲自送出门去。
出得楚家大门,傅缙一打马快速离去,转出这条大街,他绷紧的身躯才渐渐松了下来。
暮色已现,天渐渐暗了下来,回了衙署大街,离得远远,便见暂居府邸门前,正拾级而上的青色窈窕身影。
他一扬马鞭,速度加快,须臾已奔至府门,翻身而下。
楚玥听得声响,一回头,见是他,笑道:“今儿回得这么早吗?”
眉眼微弯,笑意盈盈,傅缙轻声“嗯”了一声。
二人携手入内。
回到屋中,楚玥搁下公文册子,先自己换了身家居衣裳,回头见他立着看着自己,便笑:“看着我作甚?”
她把他的衣裳也取了来,顺手给他解腰带束袖。
柔软的发顶,唇畔微微带笑,她垂眸,正专注替他宽衣解带,动作极温柔妥帖。
傅缙忽展臂,将她搂住。
他抱得很紧,楚玥嗔道:“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很想抱抱你罢了。
傅缙收紧双臂,将柔软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俯身,头脸埋在她的发顶。
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是为了她。
一切都是很值得的。
……
“今天是怎么了?”
楚玥觉得傅缙今天格外地粘人,亲吻轻柔缠.绵极了,这种态度这种氛围,她心也不禁分外软和下来。
两人头挨着头,躺在床上窃窃私语。
傅缙含笑摇头:“你喜欢么?”
楚玥轻笑,佯装沉思,而后十分矜持表示:“尚可,大都督仍需继续努力。”
“是么?”
傅缙哼笑两声,微微一使劲,直接整个人压了上去。
他浑身肌肉紧实,身材又高大,是极重的,平时二人亲近他总不忘支撑借力,不敢将全身重量压上。今儿却是故意的,这么直接一压,楚玥差点被压岔气。
“啊!”
又被他的胡茬子蹭得痒麻酸疼,楚玥叫又不怎么叫得出声,忙不迭求饶:“……我错了,夫君饶了我,……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了……”
这还差不多。
傅缙也不敢压久了,一个翻身交换位置,一边轻抚给她顺气,一边笑道:“看你还敢是不敢?”
“不敢了。”
楚玥泪花都出来,趴在他身上有气无力。
傅缙一下接一下,轻轻抚着,柔声说:“乏了吧?快睡吧。”
“嗯。”
楚玥觉得眼皮子有些重,趴着趴着,她就模模糊糊起来了。
柔软纤细的身躯安静趴俯,侧脸贴着他的左胸膛,十分乖巧一动不动,一时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熨帖,心里舒畅极了,傍晚时那点子沉郁,早不知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
有她,就很好了。
他小心将她放下,亲了亲,侧身搂住,也阖上双目。
……
一夜无梦,神情气爽,傅缙和楚玥携手去了衙署,站在院外目送她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入了外书房。
这般不舍,主子心情极畅,底下人也是有眼见的,一众亲卫也跟着轻快起来了。
只除了一人。
梁荣手探了探怀里,有些犹豫。
遣去松州的两人回来了,因为任务含糊,所以二人探听得十分详细。
梁荣一看,却很有些牙疼。
松州别院建得很大很精致,这本没什么,他家夫人有钱银。只偏偏负责监工的商号管事十分严格,几次要拆卸增建,尤其围墙和预留用来巡逻的围边值房。工头和工人十分不解,这虽给钱,但也是心血啊,多次下来总得给个说法。
于是那管事便道,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所以围墙得加高,守卫巡逻得预备到位,宁多勿少。
这什么话?
什么叫女子独居?
梁荣一听这话就觉不好,其实以他现在所见,他觉得真没必要将这话递上去给主子们添堵,平白生波澜的。
但删掉却做不到,这是他的职业操守。
那两人昨日回来的,他犹犹豫豫,拖到今日,也未将结果呈上。
但再拖,也不合适啊。
梁荣入内禀另一事,话罢,面上略一迟疑。
傅缙察觉,便问:“何事?”
他头也未抬,继续奋笔疾书。
梁荣低声道:“主子,遣去松州的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好抽,差不多半小时,终于更新成功了,吐血……
132、第132章
松州?
傅缙闻言一愣, 才想起这事, 见梁荣未动,于是搁下笔:“呈上来罢。”
梁荣硬着头皮, 将已揣了一天多的结果掏出,呈上, 而后退到一边。
有足足十一二张纸, 十分详尽, 什么时候买的地, 招的工头口碑如何, 监工的管事什么来历, 有无贪墨,俱写了个一清二楚。
梁荣余光窥着, 见主子翻得十分之快,一目十行很快掠过,他暗暗数,翻了八页, 到了第九页,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傅缙翻页的动作骤一顿,忽“嘭”一声大响, 他将讯报重重一把拍在案上, 大怒:“什么女子独居?简直一派胡言!”
他妻子怎么可能是个独居女子?
那松州别院建归建,只他妻子都未必有闲暇过去。傅缙还记得楚玥和他闲聊时说过,待那别院建好了,他们若得了空就一起去看看。
就算去, 也是他们夫妻同去,暂住些许时日罢了,还独居,这何来的独居女子?
需知如今的独居女子,要么就是孤女寡妇,要么就是和离未再嫁的妇人。
“区区一个小管事,居然敢在外胡言乱语?真是岂有此理!”
傅缙勃然大怒,只那管事之言,此刻他却是全然不信,梁荣一想也是,心里一松,忙问:“主子,可要告诫他一番?”
若这是傅缙手底的人,这岂止是告诫能解决的?只这回却不是,楚玥商号里的管事,他却不好突兀插手。
傅缙愠怒未消,略想了想:“罢了,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是该提点一二她约束外头的人手了,对外胡言乱语的管事要不得,否则将来,未必不敢顶着主家名头做出什么事来?
而且这一回,也够让他膈应的。
……
傅缙有点耿耿于怀,只是回到暂居府中见了楚玥,他却一时忘了这事。
全因楚玥今天心情太好了。
她比傅缙早了一些归,脚步轻快去沐浴梳洗完毕,才披上雪青色的软绸宽袍,便听见声响,她拢了拢乌发回头,笑道:“夫君回来啦?”
眼眸晶晶亮,唇角翘起,一看便知心情好极了,傅缙展臂,将迎上来的人搂着怀里,俯身深嗅一口,笑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见她欢喜,他薄唇也不禁染上笑意,亲了亲她,直接略略使劲,托起她的腰臀搂着,缓步往里。
骤然腾空,楚玥连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人这般嬉闹她也习惯了,也不羞避,笑嘻嘻道:“见你回来,高兴的呀。”
这话听得傅缙心里甜丝丝的,笑骂一句油嘴滑舌,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他双臂有力,搂着得极稳,楚玥头挨着他颈窝,含笑不语。
其实她今天还真是非常高兴的。
今儿上值没多久,她便得知,傅缙昨日去楚家祭奠了,事后又补了奠仪去。
虽说短短一炷香时间不到,但到底去了就是去了。
没有人比楚玥更清楚傅缙和楚源父子之间的纠葛了,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所受的伤害了,他的心结难处,她都知道。
这都是为了给她做脸。
免她遭受各种揣测和流言蜚语。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傍晚她特地回了一趟娘家,母亲赵氏和她仔细说了昨日的事,叹道:“可见姑爷是真心疼你的。”
虽并不是一个多愉快的开始,但总算是一桩缘分,这时间男儿虽多,只良人难觅,赵氏握住的闺女的手叮嘱:“日子是需要经营的,你且勿只顾外头的事,和姑爷好好过,待战事了了,便赶紧生养几个儿女,不教膝下空虚。”
“嗯。”
楚玥应了,她本来就打算和傅缙好好过的。
……
楚玥心里感动,今夜格外乖巧,傅缙趁机哄她给侍候沐浴,她红着脸啐他一口,最后也应了。
洗着洗着,她也再洗了一回,二人嬉闹黏糊着,最后闹回床上。
楚玥却苦恼,正常接下来该是和谐时段的,只她祖父母现在刚去世不久,外嫁孙女守孝很轻,但怎么也过了七七才好行房吧?
只能委屈他了。
正要开口,不想傅缙却一把将她拉过来,“宁儿。”
他沙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登时让楚玥脸耳朵都赤了。
“你!”
她羞臊得脸颊冒烟。
傅缙自知楚玥难处,他也没想着为难她,只是纾解,却还有许多其他方式。
二人夫妻多时,解锁了很多姿势和乐趣,只有一样,楚玥却是怎么都不肯的,他缠了许久都无用。
只如今他乘机提出了,忍得微微泛红的一双眼直直盯着她,模样很有几分委屈。
他又低低说:“我只有你,从来没有别人,一点都不脏的,我都这般伺候过你了。”
楚玥立即去捂住他的嘴,
被他顺势搂住。
犹犹豫豫,最后她还是从了他。
“我告诉你,就一回。”
“好,保证一回。”
……
傅缙得偿所愿,快活得灵魂都要出了窍,完事以后,他一点不困。
给她整理好,将人搂着怀里,哄着她睡下,他却精神奕奕,半点都不想阖眼。
细细描绘过她的眉眼,在朦胧帐内轻轻逗着她翘长的睫毛,傅缙喜爱极了,只觉得怀里人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本来就长在那的,熨帖服帖再也没有了。
亲了又亲,见她微蹙着眉揉揉脸,又怕惊醒她,忙住了手,侧过身体仰躺着,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看着帐顶。
想过楚玥今日忙的事,又琢磨自己公务,思索几番,他忽忆起一事。
那管事胡言乱语一事,都未和她说。
其实傅缙这时,怒意已消退,平静下来后,看问题自然就客观许多。这事儿本是小事,在脑海中一掠而过,便要过去,只不知为何,忽顿了顿。
“……围墙及值房去年夏季建好,管事验收皆妥。只秋初时,忽又说需推倒重建,诸工头及其下泥瓦石匠皆不解,议论纷纷微词甚多。那管事便说,此一时彼一时,此处别院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围墙需加高,守卫巡逻需预备到位,宁多勿少。于是,众匠人恍然,……”
傅缙记性好,当时虽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只却其中内容去差不离。
“此一时,彼一时?”
傅缙忽然想起,他去年和楚玥发生过一场很大的争执,因为他对楚家的心结和她的坚持引发的,冷战了长达数个月,曾一度,他扔下狠话,二人就此作罢,日后休要再提。
他甚至狠下心告诫自己,不许想她不许理她,那次冷战让樊岳赵禹等人都很担忧,怕他们真就此分离了。
争执之时,正是暮夏。
而松州别院突然推倒重建,却是在秋初。
“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
傅缙喃喃。
忽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
这时间点接得也太凑巧了。
其实仔细想想,楚玥亲自提供原稿,又把建筑图纸收在随行行装中的这处别院,该是很得她重视的吧?
这样一个得重视的地方,想来当会安排一个妥帖稳重的管事作为监工吧?
那其实,会不会,那个管事并非造谣胡言?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傅缙呼吸骤一乱。
他可没忘记去年那场争执。
当时他就算怎么说,都没敢给和离书,终究是割舍不下的,一见她遇险受伤,即时溃不成军。
说到底,还是放不开,因为感情已太深,非他本人能自控。
不能自控,太在乎,所以态度始终无法自然。他一直冷着脸对她,不闻不问,其实这都是非常刻意的行为。他是没看她,但他敏感着她的存在;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他需要一刻不休地投入高强度公务中,黎明到深夜,一刻不能休。
那她呢?
傅缙回忆,他记得她病了一场,病愈后重新上值,态度很快就恢复自然了。
她关心他,只回想起他不经意瞥她的眼时,她眸光带关切,却平和。
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平和呢?
还有那处改建时间非常凑巧的的松州别院。
独居女子?
倘若二人真真就此别过,那她确实会成为独居女子。
傅缙其实不是一个笨人,相反他十分之敏锐,判断力极强。
他情难自控,无法割舍,故而反应强烈。
那她之所以能这么快调整好思绪,甚至为分离独居后做出了准备,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不爱他。
又或者说,感情远不够深。
浅尝即止,只是微醺,所以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不,不是这样的!
傅缙心脏猛一收缩,甩了甩头。
不是这样,二人缱绻缠.绵,交颈亲昵,已相约白首,怎可能会是这样呢?
他太敏感了,胡思乱想。
一瞬心跳失了序,傅缙努力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竭力将方才的胡思乱想抛出脑海。
闭上眼睛,他该睡了。
大约是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以致于尽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定是这样!
他侧身,紧了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拥得跟紧一些。
……
傅缙认为这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不需在意,将其丢弃在脑后即可。
他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那夜过后,他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西河王听说病势沉重,也不知真不真?只是二子相争愈剧,却是假不了的。咱们尽快整合兵马,正好乘胜进攻,……”
操演兵阵结束后,正回城的路上,两乘并骑而行,樊岳说着说着,一侧头,却见傅缙正目光定定盯着前方,似在出神,“承渊?怎么了?”
“没事。”
傅缙回神,简短道:“近日即可发兵。”
樊岳点头,近日己方已经开始备战了,这个他知道。不过这么说来,战事可能开始得比他想象中还早点。
这么一想,他坐不住了,“承渊,我那边事还不少,我得先过去了。”
见傅缙愣神本想问问,但正事一紧迫,樊岳就丢在脑后了,告了别,一拨马头就匆匆去了。
二人作别。
傅缙独自策马回衙署。
马蹄声“踏踏”转过长街正要奔至衙署,经过自家暂居的府邸门前,神差鬼使的,骤猛一勒缰,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傅缙在鞍上坐了片刻,翻身下马,顿了顿,他进去了。
这处宅邸并不格外大,半上午的,楚玥当然不在家中,没了主子,本就少的仆妇各自休憩,很幽静。
傅缙回了正房。
在妆台前立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拉开左手边一个木屉,松州别院的建筑图,就搁在里头。
他展了开了。
非常大的一张建筑图,绘画十分详尽清晰,里头有七八处圈出欲修改的,是楚玥笔触,她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边缘,很醒目一个最大的圈,一个箭头一行蝇头小楷。
加高围墙,拓宽围边,增加值房。
按松州别院动工的时间推断,应该是两人争执后才修改的吧?刚那会她病了,正好有闲暇。
很合情合理的推断。
傅缙呼吸一顿。
他的心忽乱了,很慌,不知所措,又不敢相信,只冥冥中却有一种感觉。
这就是真相。
“不会的!”
她是爱他的,一如他爱着她,这才是真的,不是吗?
他甩了甩头,将图纸放了回去,“啪”一声重重将木屉拍了回去。
手劲很大,一如此刻说服自己的力道。
……
楚玥发现,傅缙似乎有心事。
常常愣神,一个人静静独坐,神思不属,偶尔恍惚还见隐约的挣扎神色。
只问他,他又说没事。
细细思索军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事。
她很担心。
“夫君?”
这日沐浴出来,又见傅缙盯着烛火出神,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
楚玥蹙眉。
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快步行至他身边坐下:“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她握住他的手,傅缙回神。
侧头,却见她微微蹙眉看自己,目光如水,满带忧色,极关切。
心口忽松了松。
“宁儿。”
“嗯。”
楚玥追问:“你告诉我,这几天究竟怎么回事了?”
她蹙眉:“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样,我担心。”
这几日,其实傅缙一直是想问她的,只事到临头,不知为何竟浮起一丝怯。
她此刻正十分坚持看着自己。
沉默片刻,傅缙道:“宁儿,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喉结滚动几下,血液流动加速,其实傅缙知道,自己还是非常想知道答案的。
很迫切。
疑问灼烧着他的肺腑,寝食难安。
这个问题,他是非弄清楚不可。
“宁儿,松州别院的围墙,你为何要加高,还有围边值房。”
傅缙行至妆台前,拉开木屉,取出建筑图展开,他手指摩挲着边缘的墨圈:“这是去年夏末,你养病那会改的吗?”
为什么要改建?
是真想着万一日后独居吗?
傅缙其实是一个思维敏捷、判断力极强的人,理智上,某个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他始终不肯信。
建筑图摊开在妆台,木屉仍打开着,视线之内,见里头还有另一个卷轴。
这个卷轴,傅缙知道,是他送楚玥的手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是那日,他在细雪老梅树下为她弹奏一曲《寻梅》后,又执笔手书一份,亲手送给她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情深不枉付,恩爱至白头。
傅缙取出那卷手书,将它摊开,低头摩挲片刻,他抬眸,终于问:
“宁儿,你心悦于我,就如同我心悦你一般吗?”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同学潜意识其实明白的,但他就是不肯信……
宝宝们么么啾!我们明天见啦~ 爱你们!!(*^▽^*)
还要感谢“fumeng112007”扔了1个地雷哒,笔芯!
133、第133章
“宁儿, 你心悦于我, 就如同我心悦你一般吗?”
傅缙问罢,紧紧盯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
楚玥一怔, 半晌,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这无端端的, 她有些惊诧。
同时心里莫名一慌。
一慌之后, 心跳骤加快起来。
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她一直都懂的。
傅缙很爱她, 真的很爱, 她是一直都知道的。
她对他也有情。
只是细细剖析,她很清楚, 相较而言,自己的情并不及他的深。
没办法,这世道环境恶劣,男尊女卑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上, 她心里始终有顾忌。
这种忧患意识,让楚玥无法不有所保留。
她其实是愧疚的,觉得有些愧对他的一往情深, 但她真没办法。
本来, 这也没什么,因为她也只对他一个人生了情。他们相约了白首,会一直这么过的,将来生儿育女, 一辈子在一起。
她会一直都很注意的,他一个感情浓烈、眼里不掺沙子的人,她不想他受伤害。
可不知何故,现在突然……
安静的室内,一丝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窜了进来,烛光微微一晃,楚玥眼睫颤了颤。
傅缙不错眼盯着她,他慢慢伸手,将她拉近至身前:“宁儿,你答我。”
你知道我问什么的。
她向来聪慧。
一低头,一仰首,两人对视着。
这一瞬目光,楚玥确实看懂了。
他一直在坚持等着,很明显,是非得到答案不可。
楚玥动了动唇。
有人把一些欺骗归类为善意。
只面对这么一个真正深爱着她的男人,她却不愿意欺骗。
楚玥心里苦笑,且他敏锐得很,她直到现在都不知他从何处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从而发现端倪的。
也骗不了他。
楚玥再次抬眸,对上傅缙的眼睛,对上他表面渐渐肃然,实际暗藏这期许和紧张的目光。
“我这一辈子,就对一个男人生了男女之情。”
楚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能文能武,惊才风逸。他很好很好,待我也是极好的,还曾不顾一切,数度救我与危难水火之中。”
她轻声告诉他:“不管如何,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这些都是楚玥真切心迹,娓娓道来,婉转陈情。
只是说得再多,都掩饰不了,她没给自己一个正面的肯定答复。
不正面。
其实就是默认了。
是真的。
她喜欢他,对他有情,但这程度还远不够深。所以,面对分离她能及时抽身,很快收拾好心情,重新上路。
如坠冰窖,血脉凝冻。
傅缙愣愣的,似不可置信,又似反应不及,他动了动唇,想说话,但一时竟说不出来。
喉结滚动,良久,他哑声问:“怎么会这样呢?是我做的不够吗?”
可是他为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啊!
理解她,体恤她,努力容让楚家其他的人,甚至为了她,他愿意给楚家送奠仪,给楚源上香祭奠。
他还要怎么做?
他还能怎么做?
喃喃的,像是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人钝钝的,像是雪地里蹒跚前行了许久的旅人,观感都已变得迟滞。这一瞬,巨大的悲恸袭上心头。
傅缙不知,他浑身颤抖着,眼眶一片潮热,视线模糊,他有些看不清眼前这张脸。
楚玥心里难受,攥紧他的双臂,急声:“你很好,是我不好,我……”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
心绞痛着,仿佛被刀剑毫不留情扎入,狠狠搅动,这一瞬的痛楚让他弯了弯腰。
他一直以为倾心相爱的妻子,原来竟是这样?他一直以为的深情互许,原来不过是他的误会罢了。
悲,恸,愤慨,伤心,痛楚,如火山爆发一般,汹涌而出瞬间将他淹没。
傅缙一抹眼睛:“你有心吗?你告诉我,你有心吗?!”
眼前这样熟悉的娇美面庞上带着关切焦急,如今再看仿佛就是一个巨大讽刺。这处暖意融融,教他无限眷恋的香闺,他也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
傅缙拨开她的手,转身快步而去。
他动作太大,“噼里啪啦”带到妆台上所有东西,那幅被二人极珍惜的手书卷轴亦“啪”一声落到地上。
“夫君!”
楚玥慌忙急追几步吗,拉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她急切说着,紧紧拽住他。
“你还在意我走不走?”
傅缙哑声:“你对我感情不过尔尔,我去何处,你又何必理?我在是不在,想必也不会影响你安寝。”
他真的要走,她又何尝能拉住?
傅缙略一使力,便挣脱开了,他直接拉开房门,快步冲了出去。
“夫君,夫君!”
楚玥追了上去。
但他步伐比她大多了,不刻意等待,楚玥就追不上。提着宽袍下摆追到车马房,正见他翻身上马,一扬鞭从侧门冲了出府。
楚玥追了过去,他早已转过街角,不见踪影。
她心里急,却不好打马去追,她沐浴后仅罩了一件居家的软绸袍子,里头直接就是兜衣亵裤。
不上马还不露,一上马却是不行的。
饶是如此,守门的两近卫已低头垂眸,不敢多看半眼。
“少夫人,您……”
楚玥立在侧门外,翘首望了空荡荡的巷子片刻,拧眉吐了一口气,不得不折返。
……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楚玥沉默回到正院在,正院已灯火通明,夫妻俩这么大动静,不管守夜不守夜的,孙嬷嬷如意梨花三个都披衣起来。
孙嬷嬷一脸急色,这怎么又吵起来了,那些个难题都给解决了,不是该很好的吗?
“唉,这好端端的,怎么就……”
楚玥微微苦笑,摇了摇头:“嬷嬷,没事的,你们去歇吧。”
她并不想细述些什么,也不想孙嬷嬷几个随她进屋,她更想安静一些。
楚玥情绪低落,孙嬷嬷看在眼里,虽担心,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领着如意梨花往后边排房去了。
烛火被吹灭,搁在栏杆上的灯笼也被提了回去,庭院昏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夜风吹拂,楚玥忽觉得有些冷。
她怔忪许久,慢慢入了房。
少了一个人,屋里仿佛空荡了许多,楚玥把门掩上,隔绝了夜风,不冷了,只她心里依旧闷闷地难受着。
内室同样空荡,妆台侧的地上凌乱一片,图纸和那幅手书卷轴跌在地上。
楚玥上前,俯身把卷轴执起,却见上头溅湿了一片,却是香露瓶子摔碎飞溅,还正缓缓往这边渗过来。
卷轴污了一块,若非有图纸挡着,恐怕这片都浸透了。
楚玥赶紧将卷轴执起,蹙眉印干,又打湿帕子小心擦拭。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这是傅缙一腔赤诚情意,她平时是极珍爱的,忙里抽闲亲自编了绦子绑好,但凡转移,必是自己小心收拾。
他见了,眉梢眼角总掩不住欢喜之意。
思及此,心里涩涩的,很难过。
楚玥很珍重他的心意的,她是真心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夫妻的。
客观问题她没奈何不得,只是她清楚,这次是自己不对,愧对了他的深情。
楚玥低头,小心擦拭手书上的湿污,把卷轴摊在窗前的翘头案上晾着。
风有些大了,吹开半启的隔扇窗,添了一丝潮意,她取镇纸把卷轴压上,望一眼黑沉泛灰的夜幕。
怕要下雨了。
她担心。
他该很伤心,也不知去哪了?
……
马蹄铁落在青石板上,“哒哒哒”脆响鼓点般密集。
一时戌末亥初,夜市都将要散尽了,寂静漆黑的长街疾冲出一骑,马蹄声极急,往南城门直奔而去。
城门几丛篝火旺旺燃烧,战时守卫格外严密,离得远远,校尉厉声:“谁?出示手令!”
那膘马未停,一声低喝:“开门!”
疾马迅速奔进,昏暗的火光下,来人眉目深邃冷峻如冰,侧脸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大都督。”
校尉一看清,慌忙见礼,急急打开城门。
那马未停,疾冲而出。
校尉仰头看了眼沉沉的天,也不知出什么大事了,怕是要下雨了吧?
没人给他分说,又一阵繁杂马蹄声随后赶上冲出城门,是冯戊等亲卫。
紧赶慢赶,拼命打马才跟上,却听得前头主子哑声:“都下去。”
冯戊等一愣,马未停,傅缙喝:“滚!”
下意识一扯缰绳,前头一骑已奔远。
……
染潮意的夜风泛着冷,傅缙胸臆间却情潮奔涌,仿佛要炸裂一般。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欲去想。
独身一骑,狂奔出数十里。
旷野凹凸不平,俯冲下溪流,骤马蹄子一个趔趄,正急速奔跑的膘马一顿,一颠。
傅缙本轻易可控,却不想控,他脚下一蹬,栽了下马。
“砰”地水花四溅,他重重的半跪在腰深的溪水中。
冰凉的溪水覆面,他眼眶内一片潮热,终难隐忍,有什么无声沁出,随着哗哗的水流一并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今夜,他真伤透了心。
许久,久到窒息的边缘。
肺叶闷闷发痛,只他的心脏更痛,刀绞般的尖锐痛感,一阵阵的,他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左胸。
跄跄踉踉上了岸,脚下一绊,他仰躺在褐土地上,重重喘息着。
“为什么?”
喃喃,他眉心痛苦紧蹙,“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郊野黑沉寂寂,风吹茅草刷刷,墨漆的夜幕看不见边际,“轰隆”骤一声惊雷起,闪电划过,大地一片惨惨的白。
雨点“噼里啪啦”打下。
暮春时分,风雨渐渐褪去柔意,密集的雨点急促而大,砸得人脸生疼。
傅缙未动。
天地苍茫,寂寂四野,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重重包围。
“……情深不枉付,恩爱至白头。”
喃喃自语,他痛苦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唉,两个人都难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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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134章
这一夜, 傅缙都没回城。
天蒙蒙亮, 他直接去了城郊大营。
“出征在即,这几日我都在营中, 一应公务直接送过来。”
牛皮大帐内,傅缙沐浴披甲, 端坐在帅案之后, 淡淡吩咐下去。
他垂目翻阅案上军务, 冷峻的面庞添了几分暗色, 三丈之内总觉得凉飕飕的。
冯戊小心应了, 也不敢问, 候了片刻未再有吩咐,低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怎么了这回?”
一见冯戊出来, 梁荣赶紧凑过来问。
他还糊里糊涂的,昨夜他不上值,才睡下就听主子连夜出城,忙带着弟兄们追出来。
唉, 吵架总是知道,每回两位主子一吵架,阴云密布的日子格外难熬啊。
“你知道多少, 我就知道多少。”
难兄难弟对视一眼, 冯戊一抹脸:“行了,主子暂时不回城,我去把书房里头的公务先收拾过来。”
看来最近得把皮绷紧些,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和好, 冯戊嘀咕两句正要动身,却听见隐约马蹄声,一抬头,见远远一行人正打马直直而来。
为首一个,熟悉的深紫色窈窕身影,正是楚玥。
冯戊大喜,忙转身掀帘入帐,“禀主子,少夫人来了!”
傅缙正翻阅文书的手一顿,立即站起:“不见,就说我去了兵营巡察。”
他薄唇抿得更紧,话罢立即转身。
傅缙营帐特制,因那时和楚玥相连,内帐尚有一小门,只如今未用却用牛筋封起,封得很结实。
傅缙直接抽出佩剑,“刷刷”几声轻响割断牛筋,长剑还鞘正要撩帘出,却听后头一柔和女声:“夫君,你要去何处?”
绣鞋落地无声,一袭深紫胡服,楚玥已立在内外帐的门帘处。
她昨夜都没怎么睡,一得讯,大清早就出城来了。见冯戊入内禀,她两步并三步进了来。
傅缙的手一顿,却未回头。
身后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垂下身侧的掌,拽得紧了,“夫君为何见我就要离去?”
“我巡视兵营,有公务在身。”
傅缙回头,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声音冷冷:“你来此作甚?”
“昨儿你夤夜出府,一晚上都不归,我担心。”
楚玥仰脸,微微蹙着眉心。
内帐并未燃烛,晨光帐顶的气孔漏进来,她眼下有青痕,脸微微泛着白,人看着略憔悴,很明显昨夜没睡好。
脚下尚穿的绣鞋,也未来得及换上马靴,如今绣鞋和一边裤脚被泥水溅湿,显然下马下得极急。
她这般急切地来寻自己?
傅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疼痛久了,人得感官渐渐变得迟滞,尖锐变成钝钝的疼,此刻忽涌起一阵酸涩,混合在一起,他都也分辨不清。
“你对我感情不过尔尔,又何必如此作态?”
何必再来招他惹他?
说到底,还是难受的,他声音很哑,忍不住闭了闭目。
他的手很冰。
楚玥听得心里难受,一把抱住他,“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那你说,我听着。”
顿了片刻,傅缙反手拉她,大步行至到行军床沿坐下,“你告诉这位为什么,我都听着。”
他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夫妻情意渐浓,缠.绵交颈,亲昵无间,这一切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做不得假,她的反应也做不得假。
怎么她就是不肯往心里去呢?为何就要这般处处保留呢?
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淋了半夜的雨,傅缙双眸泛着红血丝,他直直盯住她,一瞬不瞬,就等她说。
朦胧的晨光下,一夜间他的脸仿佛萧索了好些,楚玥伸手,轻轻触他的侧颜。
入手凉,怕是他昨夜淋了很久雨。
半晌,她执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左胸心脏位置,“我昨夜说的是真的,我就对你一个生了男女之情,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
她苦笑:“你怕是不知道,本来我这辈子,都不打算涉足这些情情爱爱的。”
一个你,已是我意料之外。
掌下“噗噗”心跳,鲜活而有生命力,傅缙动了动唇,忍住没说话,听她说。
楚玥仰头,看头顶那个透出天光的铜钱大小孔洞:“你知道的,我和这世间的女子比起来,总是那么不安分。”
她对内宅不感兴趣,对各种宴会夫人外交兴致缺缺,德容言功神色漠然,女规女诫更是深恶痛绝。之所以学,之所以遵从,全因生存需要。
这个该死的封建社会。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需要嫁一个人,生个儿子,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么。”
楚玥挑起唇,一丝讽刺的笑,须臾敛起,说:“那时候我小,不知婚事全不由己,便幻想着,嫁个病秧子或者低嫁,他死了或者生了孩子,我便别府另居,自由自在。”
“松州别院的原稿,就是那会儿画的。”
“打幼时起,我从来想过男女情爱。”
爱情使人降智,爱情总让人做出各种不理智的决定,若所托非人,就是灭顶之灾。偏偏她的要求在当下看来是如此之高,所托非人的几率差不多百分百。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绝了这个念头。”
太奢侈了这玩意,不是她这种人能要得起的,她没有飞蛾扑火的执着和热情,前世今生,她总是一个过份理智的人。
傅缙眉心一蹙,立即接口道:“我和旁人的男子怎同?我就一个你,从没想过任何人。你要做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微词的。”
他一直都是非常尊重她的决定的,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尽他所能。
“我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
说到最后,他声音大了起来,委屈又气愤,压抑了一夜的情绪剧烈翻涌起来,他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在帐内重重走了几步。
“我知,我都知!”
楚玥大声回道:“所以,我才对你生了情。”
狗屁的生了情!
傅缙气得急了,怒道:“你这般就叫生了情?”
处处保留,前瞻后顾。
“你以为这是两军对垒排兵布阵吗?”
说到底,还是感情不够,永远把握好那个度,一个不妥,立即抽身。
“为什么?”
傅缙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呢?没有遇上合适的人不谈情爱,他理解,可是她不是都说知他了吗?
那为何还要这般裹足不前呢?
傅缙几步上前,将她拉起箍住,另一只托着她的下颌,紧紧盯着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俯下身,一双泛着血丝黑眸逼至咫尺,神色绷紧到极致,显得冷厉,只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他憔悴的容颜。
全因为过分在乎。
心中一恸,目中忽泛起潮意,楚玥深喘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我胆子很小,是个胆小鬼,总是怕这怕那的,每走一步总要左右权衡,唯恐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趋吉避凶,性格就是这样。
可回忆上辈子,却没这个毛病的,那时她冲劲无限,一往无前。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楚玥怔怔。
其实说到底,还是安全感不足,两个世界社情相距太过遥远,一个人身处不友好不安全的环境,戒心总是下不去了。
所以她做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像鼹鼠一般,除非不得不走的关头,否则她确定不了安全是不会肯冒头的。
至于,这段在她潜意识里已判断属于非必须品的爱情,其实也是她不肯改变,她潜意识里的理智已经制止了自己,觉得这程度已经足够了。
已经合适了,不能更多的。
楚玥怔怔看着傅缙,动了动唇:“对不起,是我不好。”
或许在她的立场上,她没做错。
但在这段感情里,在面对傅缙的一往情深,她却显得格外的自私。
“错全在我。”
怔怔的,她的泪落下来。
滴在傅缙的手背上,如烫伤一般,他倏地松开手。
胸腔骤一阵钝钝的痛,傅缙喃喃,却说不出话来。像旺旺的炭火燃烧到了尽头,不管他怎么使尽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
未曾言语,他却看懂她目中之意,一种悲怆袭上心头,他摇着头,“你走吧,让我安静一下。”
哀伤泛凉,一再逼问,其实是为了前进的方向,骤发现,希冀遥远,非他可触及。
炭火燃尽,成为灰烬,冰冰的冷,将他淹没。
……
傅缙这次没有争执吵闹,也没有发怒离开,他说他想安静一下。
人怔怔着,目光一下子黯了,似失去了希望。
此后直到出征前夕,两人都没有私下碰过面。
公众场合倒是见过的,只基本少有对视。不似以往他神色或愠或冷,又回避她的目光。这回统统都没有,没有了那种刻意,他只是沉寂了下来。
仿佛心灰意冷。
“宁儿,你和姑爷是怎么一回事了?”
两口子出了问题,连赵氏都知道了,是孙嬷嬷见真不好,悄悄回去报的讯。
赵氏焦急,一见人就急急拉着进了内室。
楚玥坐下,没有说话。
闺女历来主意大,赵氏反复问不出,无法,急道:“宁儿,姑爷是个好的。”
她苦口婆心:“这世间风流才子多,良人却难觅,少年夫妻,当好生珍惜才是。”
“我知道的阿娘。”
楚玥真的知道,她从未打算过放开他的手。
出了楚家,天际最后一缕残红,她抬目看了片刻,翻身上马:“去城郊大营。”
他想安静一下。
好。
三天时间,怎么也够了。
在大军再度出征的前一天,楚玥于傍晚诸事理妥之后,又去了一趟城郊大营。
抵达城郊大营,已彻底入了夜。
篝火汹汹,红光闪烁,整个都大营安静了下来,因下半夜即起身着装准备,非巡逻的兵卒惊疑歇下。
“世子爷呢?”
直奔中营,距一段距离,楚玥就下了马,她行至灯火明亮的帅帐之前,没让禀报,只问梁荣。
梁荣禀:“主子已洗漱,差不多要歇下了。”
楚玥掀帘进帐,内帐正好有亲卫捧了铜盘等物退出,她摆手让不需见礼,缓步行至内帐帘前,掀起进了去。
傅缙一身黑色扎袖武士服,正在解袖口束带,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不知想什么,连楚玥在外帐都没发现。
只一掀帘,他察觉了,回头一看,却一顿。
“夫君。”
他垂下眼睑,“你来此作甚?”
粮草军备,她不是该和陈御一起吗?
“诸事已妥,我嘱咐了陈御,明日去和他汇合即可”
楚玥行至他近前:“从这边过去更近些。”
傅缙垂眸,须臾抬起,他两三下把束带扎回去:“那你在这儿歇。”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在身后抱住。
“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傅缙立在原地,他现在听不得这些话,抬手要拉开她箍在他腰间的手臂。
楚玥轻声问:“你真要把我推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又要来了,加更加更,宝宝们明天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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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135章
楚玥轻轻问了一句。
静默。
傅缙身体一顿, 那两条纤臂从后绕过他的腰腹, 他的手已搭在她的腕子上,本欲扯, 动作一滞。
他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内帐烛火已灭了大半, 仅余两支在角落摇曳, 半昏半明的, 微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傅缙到底没再扯开她, 但他也没吭声没动, 保持方才那个动作, 沉默着背对她立着。
楚玥侧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 熟悉的体温透了出来。
她闭目感受片刻,睁开眼轻轻松开他,绕到他身前,“时候不早了, 明儿还得早起点兵,早些歇好不好?”
傅缙垂眸,没动, 也没答话。
楚玥没在意, 她抬手,给二人解衣。
束袖,衣带,外衫、发簪、一件接一件, 傅缙抿了抿唇,没有阻止,任由她把自己整理妥当。
楚玥也解了外衣外裤,把蜡烛吹了,牵着他摸黑到了行军床前坐下。
楚玥先躺下挪到里侧,将外侧腾出来。
吹了烛火后,室内一片黑,缓了半晌,才朦朦胧胧能看到室内轮廓。
那高大的黑影坐在床沿。
坐了好半晌,傅缙躺了下来,扯过薄被盖住身体,一翻身面向床外,闭上眼睛。
到底还是躺下了,哪怕现在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楚玥松了一口气。
又想起他方才的反应,心底一阵涩涩。
心疼他。
傅缙身材高大,肩背宽厚,躺在在最外侧的床沿,她慢慢靠过去,拥着他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慢慢来吧,是她不好。
……
楚玥不知道傅缙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寅正时分,他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匆匆梳洗,亲手给助他披甲,最后楚玥取出一大一小一蓝一红两个荷包。大的装了治伤止血退热的药丸和要散的荷包,每次出征都必备的了;小的那个,里头装了一个平安符。
前线军士的家属,总更容易迷信一些,无从使力,只能寄托于神佛。楚玥哪怕经历过一回玄之又玄的事,但她依旧不迷信,只随着战事开始后,她渐渐也不介意信一信求一求。
把那个红色的小荷包也稳稳揣在他怀里,楚玥退后一步,“夫君战必胜!”
帐内灯火明亮,她匆匆拢了一件软绸袍子便起身替他披甲,柔软的乌发披在身后,浅红的软绸衬得她肌肤胜雪,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那双微微翘起的美眸目光似水,清澈柔和。
傅缙垂眸。
须臾抬起,未曾与她对视,“嗯”了一声后,转身大步离去。
内帐不大,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楚玥的视线内。
楚玥目送他走了,梨花捧着她的衣物进来,她回神:“好了,我们快些更衣吧。”
莫要妨碍亲卫收拾营帐。
……
楚玥出帅帐之时,天还黑着,不过整座大营都动已动了起来。
她赶忙折返城池方向,先和陈御汇合。
待到时,陈御已在城门口等着了。
他正和送行的楚温说着话。
楚温任邓州刺史,大军再次往南征伐,他并不挪动。不过也早早起了,在城门处相送各人。
楚玥奔进,喊了声:“爹!”
父女告别,楚玥有公务在身,楚温就不废话了,只抚了抚她的发顶,嘱咐一句:“切切留神,保重自己。”
又添了句:“你和姑爷都是。”
“我会的。”
楚玥应后,未能多留,嘱咐一句保重,便和陈御一起往粮车方向急追而去。
天已渐渐亮了,云层很厚。
远远往大营方向望去,旌旗漫天,黑压压的甲兵遍布四野,骤一声齐声呐喊,仿佛天地间都震颤了起来。
楚玥精神一振。
私事要紧,战局更加要紧,出征在即,她收敛心神,先全力打理手手头诸事。
……
其实比起上一次出征,这次的氛围明显好多了,诸人精神抖擞,军中士气高昂。
概因先前的邓州一战后,局势已变,宁军携此大胜,已反压西河王。
这边安抚百姓,收拢诸城,招降溃逃敌卒,补充军备粮草,牢牢稳住往南推移的前线,忙得是不可开交,蒸蒸日上。
而西河军那边,却是截然相反。
大败一场,不但失去了才到手的邓州,还损兵折将,伤亡溃逃者高达十万以上,元气大伤。
大败、急逃,胆丧心惊,损伤惨重,又逢绵绵春雨兜头而来。西河王年纪不小了,快六十的人,这么一记重创,他受不住,好不容易安全后,当即病倒。
病逝汹汹而来,一度不起,底下两个儿子争位争得如火如荼。世子申彻个人能力固然不及庶弟,但他胜在乃王妃所出,不但是名正言顺的嫡长世子,且母家实力强劲,这是章夙不能比的,不管是他本人还是身后的人,都不允许王位旁落,不顾一切使劲浑身解数。
章夙不知道这关头此乃大弊吗?
不,他深知。
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解决的,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这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堪堪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宁王和傅缙都无需多商议,立即决定,立即挥军栗州。
......
如今宁军兵马三十万,浩浩荡荡出了邓州,往西南逼近栗州。
西河军也算反应迅速,据闻是西河王重病挣扎而起,任亲弟合阳侯为帅,整肃兵马,严阵以待。
“栗州扼东西咽喉,一旦取下,西和直逼西河王老巢,南可渡江南下。”
这也是一处关键之地。
这类地方有个雷同的特点,就是天险屏障甚多,攻伐难度大。
只不过和邓州比起来,还是有距离的。
傅缙睃视疆域图,食指虚虚两点:“我们先取临和和屏山关。”
“硬攻临和,突袭屏山关。”
相较而言,屏山关天险,硬攻伤亡大,宜智取。先全力硬攻临和,西河军必要援,在敌军注意力全部在临和之时,骑兵营绕小路飞袭西屏关。
傅缙的目标,第一战取下此二地,失去两处屏障,栗州就容易多了。
“很好。”
宁王和傅缙低声商议片刻,立即点将安排诸人任务。
楚玥照例抓的后勤军备粮草,这些妥当已是大善,前线任务不用她这边的人。
点到她,她大声应了,转身前,睃一眼傅缙,声音沉凝,稳重依旧,只人是瘦了些,养的这阵子又白费劲了。
出了帐,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她匆匆回自己营帐一趟。
她的营帐,和傅缙的帅帐内帐相通。
他这边也安静下来了,军令悉数发下,他正准备出发。
见楚玥来,冯戊等亲卫无声退下。
他抬目看了眼。
楚玥上前,
“我等你回来。”
不上战场,不知道许许多多的忌讳,楚玥悉数遵从,很多字眼不适合说,千言万语就汇成这么一句话。
她握了握傅缙的手,照旧将那两个荷包塞进他怀里。
那个装了平安府的,密密贴着他的肌肤安放。
傅缙“嗯”了一声,垂眸看她放好。
须臾,他道:“我出去了。”
“好。”
傅缙看她一眼,沉默片刻,转身出帐。
楚玥目送。
帐帘晃动,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其后。
那日过后,两人相处模式大致就是这般。
食同桌,睡同衾,傅缙没有推拒或者生气,日常也说话,就是少,比起争执之前,少了许多许多缠.绵亲昵。
傅缙伤了心,他黯然沉寂下来。
楚玥没有气馁,先前一直都是他在主动,这次她主动一下怎么了,她想重新温暖他的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天阴天,云层很厚,辰正时分,天色依旧昏昏沉沉的。
这几天天气都这样,仿佛酝酿着下大雨,但最终还没有下。
大军征战,自然不会等这场不知何时会下的大雨,“隆隆”鼓声大作,黑压压的大军急速往临和涌去。
临和是座古城,城池不小,城墙也够高,如钉子一般定在原野上,守卫着后方的栗州。
只相较起邓州栗州这种达成而言,临和还是不够看,宁军兵强马壮,攻伐城池经验十分充裕,围攻两个昼夜,便全线告急,合阳侯申信不得不全力来援。
宁军今非昔比,兵马数量已胜于西河大军,攻伐未停,仍有余力掉头和援军展开大战。
硝烟滚滚,“轰”一声惊雷起,闪电在越压越低的厚重乌云中闪烁,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狂风暴雨,兜头而下,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酣战到了如今,却是谁也未肯停下。
章夙勒马立在中军帅旗下,看喊杀声震天的战场,还有远远仍处于混战中的临和城。
他唇角抿得极紧,据报,临和城战况并不好,最多再坚持两三个时辰,再不得援,便要告破。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却不知屏山关有危机逼近。
直到哨骑顶着暴雨艰难狂奔而来,“报!”
“屏山关遭遇敌袭,守军不足,急待援兵!”
骤不及防,吃了大亏,若无援兵,屏山关危矣。
只是眼前大军已投入大战之中,战局胶着,一时抽调不出。
唯有帅旗下的万数精兵可调遣,要么是西河王和合阳侯的亲信精兵,要么就是世子申彻或章夙的。
只合阳侯体弱不会武,西河王和他的这些亲信精兵,守卫主帅,不可轻动,那么剩下能调遣的,申彻或章夙任选其一。
电光火石,章夙一夹马肚上前,“叔父,此事交予侄子!”
他垂眸拱手,暗自等待。
果然,下一瞬,申彻疾声道:“叔父,还是让侄儿来!”
章夙微不可察挑了挑唇。
他这嫡兄,果然中计。
屏山关突袭,显然是敌军一早定下的计谋,准备充足,情况不妙,偏偏己方抽不出多少人马去援。
援军赶过去,抱住屏山关固然好;倘若真不幸,那申彻的命也一并留下罢。
他受够了这个愈发愚蠢无大局观的嫡兄。
至于屏山关那边,有老将赵年在,威信足主意定,也不怕申彻胡乱指挥影响最终战局。申彻几千人都是精兵,这边确实已拨不出更多兵马了。
一瞬间,章夙已权衡了利弊,立即给申彻设了套。
申彻身边得力谋士不在,果然中计,兄弟二人争了一番,成功将差事“抢”到了手。
章夙目送申彻率军冒雨远去,招来心腹,耳语几句。
……
天像破了口子,暴雨又急又猛。
酝酿了这些天,乌云积攒得极厚,连续下了大半天,这场瓢泼大雨依旧毫无停歇的迹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原野上积水渐多,人马践踏泥泞遍地,混杂着血液尸体,赤浑一大片,血腥味冲天。
陷在泥泞中的激战仍在持续。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敌将颈腔的热血喷溅在脸上,下一瞬就被暴雨冲去,傅缙抹了一把脸,“传令,入夜之前,必须取下临和!”
临和城头的激战,已进入最后时刻,秦达杨朔怒声高喝,檑木同时轰开了摇摇欲坠的城门。
临和城破。
傅缙令鸣金收兵。
同时,他得讯,屏山关已下。
讯兵禀:“俘获西河王世子申彻,陈将军问如何处置?”
“申彻?”
傅缙沉吟片刻:“按住消息,悄悄放他离去。”
这个人,留在西河军中比俘获有用太多了。
兄弟相争,人心不齐,才是最有利于他们的。
当然,这是最好的展望。
傅缙有猜测,这西河王世子出现在屏山关,未必没有那章夙的手笔。
不知这章夙有没有后手?
屏山关距离西河大军及栗州还有些路程,人放了,能不能活着回去看申彻的本事。
反正傅缙总不会再派人护持的。
天已全黑,大雨哗啦啦地下,令罢,他立即率军往新得的临和而去。
……
楚玥一直担心着前线战况。
确切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傅缙安危。
此战,己方优势不小,想想噩梦中宁王才是最终胜利者,对战局她心态总要更稳一些的。
她反而更担心身处战场的傅缙。
毕竟不管怎么样的胜仗,总少不了死人的,不管敌方己方,小卒将领。
翘首以待,暴雨倾盆,蓑衣斗笠都顶不住了,又在里头多垫了一层油布。
等到入夜,终传胜局收兵,她大喜,问亲自来报讯的赵禹,“大都督呢?他可安?”
哗哗的暴雨中,却听赵禹道:“大都督负伤了。”
楚玥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急问:“伤势如何了?”
赵禹摇头:“我不在大都督身边,不知,只闻军医去了一趟。”
楚玥喘了一口气,受伤也有重有轻,傅缙是一军主帅,他伤势若重,不可能只闻讯传军医,不知伤情的。
应是轻伤。
判断是这么判断的,只一时未曾亲眼见到,一颗心都放不下,她立即道:“我们赶紧过去!”
一行人急赶而上。
只大军队伍拖得甚长,尤其逢大雨,等她一路追了上去,中军移入临和城过半了。
她拽了问了好几次,才得知傅缙在临时划拨的城东大营。
楚玥打马赶至。
临时大营的各处檐下举起火杖,只天很黑,光亮被压得很低。
不断有归营的兵卒涌入,伤兵呻.吟,抬着担架的人不断奔跑着,很乱,找不到人。
楚玥不断问人,这时雨终于渐渐小了,她便把遮挡视野的斗笠和妨碍行动的蓑衣都解了。
问了许久,终有个副将手一指,“大都督正在那边廊下。”
那廊下并不远,大约三四十丈在,只是人流不少,天色又暗,看不见。
楚玥一喜,连忙拨开人流,往那边奔去。
希望他的伤是无妨碍的轻伤。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发!
136、第136章
傅缙的伤, 确实是没什么妨碍的轻伤。
与敌将缠斗间, 有箭矢直奔他咽喉而来,他回刀打落, 被敌将趁机急攻,划伤左上臂。
也就半寸深一指长, 很轻的伤, 唯一就是在雨水中泡得久了, 失血略多伤口发白。
没什么妨碍。
包扎以后, 他卸下湿透的铠甲, 换了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 察看临时兵营。
大军虎威正盛,这临时征用的兵营还算规整, 没什么问题,巡罢,傅缙立在辕门不远处,正看不断进入个个脸色发白的兵卒。
“看来, 这驱寒姜汤得多熬几天。”
他身边站着樊岳,樊岳说罢,他点点头, 药材郎中也要尽量调度征集。
这些不需要多商议的, 两句便说罢,
正事说完,营也巡过,得了些闲暇, 樊岳便勾着傅缙的肩:“诶,你和玥娘又闹什么别扭了?”
这一对近日的不妥当,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其中以樊岳为之最。作为多年至交好友,他了解傅缙,傅缙这状态很不对啊。
不是指军政公务的,而是说他私底下的情绪。
寥落黯然,郁郁难欢。
樊岳还真没见过他这种状态,就算昔日那楚姒压在头顶上当继母,傅缙平静的表面下都是斗志昂扬的。
他真担心了。
这回怕不是小打小闹的别扭了。
只樊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楚姒和楚家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啊?
想想不明白,问的话,傅缙只道:“无事。”
嘴巴闭得比蚌壳都紧。
他翻了白眼。
问问不出来,樊岳只得苦口婆心劝:“你们成亲快四载了,少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怎么这会反气馁上了?”
楚家那会都没这般呢,还有什么问题能比楚家的事更难?他都想不通:“找个合心意的媳妇儿容易么?你不看看我?。”
反复劝了又劝,傅缙始终沉默不语,樊岳长叹一声,语重心长:“承渊我旁的不说,就说最后这么两句,我看玥娘是真心在意你的。既然你在意她,她也在意你,那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解决的呢?”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就这么过?”
最后这两句,让傅缙身体一僵,喉结上下滚了几下。
有反应就好,就怕你没反应。
“既然心里还是不想的,那就振作些,想开些,有人在,没什么是不行的。”
樊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回你受伤,我让赵禹去报讯,特地让他不许说伤势轻重,你看着吧,玥娘必定紧张得很呐!”
“说不定,这会玥娘都赶到了。”
一句话入耳,傅缙眼睫动了动,下意识抬起眼帘,往辕门方向望去。
这一望,他目光立即顿住了。
熙熙攘攘的辕门后,一个纤细娇小的紫衫女子正拨开人群往这边来。天还下着小雨,但为了方便寻人她把斗笠蓑衣都扯掉了,鬓发衣裳湿漉漉的,有水珠顺着下巴滚落,近得水汽久了,她脸色泛白,很是狼狈。
只她没顾得上自己,一边急急拨开人群挤过来,一边仰脸左右顾盼。
天很黑,火杖光线有限,她努力睃视未能寻着,只傅缙视力极佳,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一下子就映入眼帘。
他呼吸一顿。
只未等傅缙反应,她也同时看到了他,那张狼狈的俏脸一下子露出笑意。
“夫君!”
她扬声呼唤,趁着大伙儿闻声一停,她快步冲了上廊,“你伤到何处了?伤势如何?”
一叠声地问,傅缙垂眸,火光明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张欣喜的脸极清晰。
他说:“无事,左上臂擦伤罢了。”
楚玥顺着他动作摸了摸,衣裳下头有一圈布料,有些厚,但还好。看他站得稳稳,还能巡营,这伤确实是很轻的伤。
她彻底放了心,露出笑,须臾又嘱咐:“你带伤淋了雨,还这么久,等会儿驱寒去湿的汤药记得喝。”
怕他风寒发热,毕竟出征前他就淋着半夜的雨,这些天工作强度大,情绪还不高。
这汤药得叮嘱熬得酽些,回头她得盯着他喝。
楚玥说着,摸过傅缙伤处的手一滑,顺势就扶住他的手臂。
这么一扶,她眉心一蹙。
薄薄的衣料,体温透出,掌下的温度,却比明显平时要高出一些。
楚玥拧眉:“你发热了。”
……
傅缙身强体健,鲜少有生病的时候。
但众所周知,这类人要么不病,要么就病势汹汹。
傅缙发了热,初时他还不觉,被楚玥说破也不甚在意,只皱眉灌了汤药被催促躺下没多久,很快就高烧起来。
楚玥安置他服药睡下,便去安排事务,她心里惦记着,以最快速度安排妥当,匆匆折返,一入内室,便觉不妥,傅缙的喘息有些重。
一摸,入手滚烫,他双目紧阖,听见声音只勉强睁了睁眼,便阖上。
“夫君?”
楚玥大急,连声急唤大夫,又打发人去叫陈御,备药材敷冷帕,好一通兵荒马乱。
傅缙病势汹汹,高热不退,整个临和都惊动起来了,正在城中各处忙碌的宁王及诸人立即赶至,上下都心焦得紧,宁王连声催促陈御快快用药,先把温度控制住再说。
连续灌了两帖药,高热终于开始降了,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下半夜,又开始反复。
这般反复折腾了好几次,直至次日傍晚,情况才开始稳定下来。
诸人大松一口气。
楚玥用冷帕擦了一把脸,出来对宁王道:“既大都督情况已稳,殿下且先好生歇歇,不然他即便醒了,心里也难安。”
宁王一直惦记这边,傅缙温度下降他匆匆去处理一些要务,得讯反复又折返,这一天一夜的,这眼睛都泛红了,疲乏得很。
宁王点点头,傅缙情况好转,他的心也能放下,便嘱咐楚玥也好好歇歇,他便回去了。临行前嘱咐,若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他。
楚玥一一应了,送走宁王,一并送走探病的樊岳陈瓒等人,吩咐冯戊等轮班安排休息,便折返内室。
她却没什么去歇的心思,坐回了床沿,给傅缙又润一润唇。
何曾见过他这般病弱的模样?
往昔矫健有力精神奕奕的男人,如今无声闭目躺着,脸色苍白,唇色寡淡烧得干涸起皮,甚至有些许开裂。
这回他真是受了大罪,人的精气一下子抽空了一般。
楚玥心里涩闷,抚了抚他仍有些烫手的脸,回头问:“药好了没有?”
“快好了!”
冯戊亲自去催促,很快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回来,浓郁辛涩的苦药汁子味道立即弥漫内室。
调整了药方,但依旧难闻,想来也难喝得紧。
楚玥亲自给傅缙喂药。
待药碗温度差不多了,她坐在床头,在冯戊帮助下将傅缙扶着坐起,将他半抱倚在怀里,头仰在她的臂弯处。
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喂,幸好傅缙这会有些下意识反应,会吞咽,喂药比之前容易。
只绕是如此,也很是折腾了一番,一边仔细喂着,一边用帕子擦拭唇角溢出的药汁,许久,才小心翼翼把人放回去躺下。
楚玥出了一头汗。
只是她还顾不上自己,因为这药服下去,傅缙很快回发汗水的。
她立即命冯戊等去兑温水来,她则去取干净的寝衣,巾帕被褥一一备妥,等傅缙一发汗,立即给擦洗换衣裳。
反复几次,折腾到戌正,才算消停,楚玥又给傅缙喂了几回水及稀粥,完事以后,她累得眼前都有些发花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了,吩咐冯戊去换班歇,她想着自己再盯一会,没事才去屏风后躺下,不想坐着坐着,却还是没撑住,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
墙角枝形连盏灯上的蜡烛悉数燃起,内室极明亮,也极安静。
“啪”一声轻响,有一支蜡烛上的火焰爆了一下,傅缙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模糊了一息,视物清晰起来,他人躺着,身体少见发虚乏力,恍惚一瞬,他目光移向床沿。
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鬓发却有些凌乱,她侧脸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睡着了,脸色有些白,眼下青痕明显,很憔悴。
她照顾了自己一个日夜,傅缙知道。
他高热人事不省,人没有反应,但意识混混沌沌还是有的。
一双柔软的手轻触他的额头和手,给他反复换着巾帕,她焦虑连声催促询问,给他喂水擦身,将他搂着怀里喂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这些,他都知道。
傅缙怔怔的。
他想起了病倒前樊岳说的话。
“我看玥娘是真心在意你的。”
眼前浮起骤寻到他时,她那张笑靥乍现,极欢欣喜悦的脸。
又想起樊岳问的“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就这么过?”
不。
他自然是不想的。
那日她来寻他,从背后搂抱住他,问他是否真要推开她?
当时他萧索寥落,对一切都失去兴致,却不敢真的推开她。
到底还是怕这么一推后,将她彻底推出自己的的生命。
傅缙闭上眼睛。
对,他承认,他还是割舍不下,放不开的。
哪怕她心防重重。
心里酸酸涩涩的,很难受,他伸手,覆在她的侧脸上。
“夫君?”
楚玥睡得浅,他一碰,她就醒了过来,抬头惊喜,忙挨近摸了摸他的额头,“你醒了,我去唤人,……”
“无需。”
傅缙微微摇头,高烧后他的声音低哑发虚,喉咙一动干涸发涩,他一撑床,慢慢坐了起来。
在她脸侧轻轻摩挲,指尖划过她眼下明显的青痕,他定定看她,哑声问:“真不行吗?”
对他的感情,真不能再进一步吗?
他不急,他愿意等的,慢慢来也是行的,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甚至五年十年。
给他一个盼头,好不好?
他脸色还白着着,高烧过后病容憔悴,一瞬不瞬看着她,烛光映照下眸中两点苍白光影,很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粉碎。
这一瞬目光,楚玥的心被震动了。
忽落下泪。
“我努力,好不好?”
她捧着他的脸:“我会努力的,好不好?”
她愿意做出承诺,但她不愿意骗他,她能答应的,是她可以做到的。
“好!”
傅缙应了一声。
这个答案不代表什么,却似光亮,一下子将他心底残留存的那些萧索黯然彻底驱逐出来。
这样就好。
他想他是愿意的。
他愿意妥协,愿意等她。
心潮起伏,翻涌奔腾,他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用尽他所有力气。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两口终于和好了,至于彻底解决问题吧,后面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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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137章
大雨一连下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清晨, 灰沉沉的雨云终于退散,旭日自东而出, 金红的艳阳覆盖了这片水汽浓重的大地。
气温迅速攀升,仿佛一下就跃入了盛夏。
“东边的沟渠再挖得深一些, 将水快些排尽, 再重新堵上。”
楚玥指挥人加紧排水, 回身又吩咐另一组人:“石灰抬过来, 略撒一些, 够即可, 勿多,这东西没给腾多少。”
仔细嘱咐了, 而后看了一阵,太阳很晒,她也顾不上歇,立即往粮仓方向去了, 还得回去盯着湿粮暴晒情况。
回去以后,见陈御已经在督促,她笑着打个招呼, 二人分头巡视指挥。
“也幸好阳光这般猛, 否则也是麻烦。”
随军的、路上的,粮食都湿透了,要是再不晴,非常麻烦。陈御说:“干草黑豆吃紧, 粮食也有些短了,得加派人手运来。”
干草和黑豆是战马吃的,再拌上燕麦,才能让战马饱腹的同时,补充一定营养,以维持足够的精力。干是必须,战马不能多吃湿粮,不然容易生病。所以非常紧缺。
另外这几日病号非常之多,粮食消耗快,也得抓紧补充。
陈御和楚玥略略商量,立即安排他们手下的校尉和兵甲出发,去接应自粮草大营运来的粮食草料。
青木领了这任务,楚玥又嘱咐几句,让他安排商号多补充药物和姜。
青木领命,匆匆点了人就出发。
楚玥没歇半会,翻身上马又往城东的临时大营去了,这几日风寒发热的兵卒很多,得注意隔离和医药。
她手头上的事情非常之多。
刚取下临和,又逢连日暴雨士兵多病,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急待解决。楚玥除了自己本身负责和被安排的,还自动请缨揽了好些,把自己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从早到晚,马不停蹄。
等到统统打理好,天都黑透了,她匆匆打马,回到衙署一侧夫妻暂居的二进宅子。
入得二进,檐下灯笼早点亮了,正房灯火通明,她抱着几本公文和册子才要入屋,傅缙已经迎了出来。
傅缙一身藏蓝扎袖胡服,乌木簪束发,他心结解了,人精气神迅速提升回来,本就是个身强体健的,昨日退了烧,今儿下床走动活动自如,看着已和平时无异,就是脸色仍有些许苍白。
不管是楚玥还是宁王,都一意让他好生休养,养好身体再说,诸事勿理。
所以傅缙今儿很闲,翘首以盼,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见人回来。
“都戌正了,怎这么晚?”
他牵着楚玥手入屋,屋里洗漱的水早备着了,他拧了巾帕给她。
楚玥接过,抹了一把脸,舒服吐了一口气,笑道:“这几日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浑身汗津津的,亲了他一记,“我先去洗洗再用膳。”
楚玥饿得慌,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夫妻俩手牵手去用膳。
多年习惯使然,她食相优雅,但肚子饿吃得明显要略快一些。
傅缙皱着眉给她夹菜,又挑了鱼刺将鱼肉搁在她碗里,“午膳吃了什么?”
楚玥食量小,晚膳尤其克制,少见这般模样的,明显是饿得很了。
她将他夹的菜都吃全了,笑道:“吃了烧鸡牛肉,还有菜米饭。”
中午倒是吃得不少,就是忙得脚不沾地早消化完了。
这隐含的意思,傅缙当然听懂了,他眉心皱得更紧:“本就多安排了事给你,其余的,你又何必揽?”
弄得这般的累。
中午她没能回来陪他吃饭,忙些什么,稍稍一问就全知道了。
傅缙其实不同意她这般忙累,她身子娇弱,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没事,还行的。”
楚玥笑了应了一句
傅缙不知,其实是她想更努力一些。
既那天她答应了他,会努力,那她就会竭尽她所能的。
其实楚玥很清楚自己的毛病,这也是这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这人危机感太盛了。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不管怎么说服自己,仅仅靠爱情,实在不可能让她后顾无忧的。这不是傅缙的问题,他已经做到了所有他能做的了。
她期盼能彻底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新帝登基,自然大封功臣,她想现在更拼命一些,给自己攒多一点功劳,争取能得一个上档次一些的恩封。
不要那种一招牌下来砸死一大片的。
如果后续她真有幸能攒够功勋,得一个能让她腰板挺直的爵位,不过是抛开一切去谈一场恋爱罢了,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楚玥抓紧一切能抓紧的,哪怕临和诸务不过小事,她也不肯懈怠半分。
当然,上述心事就不给傅缙细细说了,好不容易和好,除非真事成,否则楚玥不打算再提。
“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的。”
“下回莫这般赶,事有缓急轻重,一件一件慢慢来不迟。”
“知道了。”
快睡觉了,楚玥也不暴饮暴食,感觉六七分饱,就搁下筷子。
她搂着傅缙的脖子,蹭了蹭撒娇道:“我这不想你么?想快些回来陪你。”
不知何时点亮的甜言蜜语技能,越说就越发流利,听得傅缙唇角翘了翘,笑骂一句油嘴滑舌,托着她的腰臀直接就着这姿势就抱起她。
她笑意盈盈,挨挨蹭蹭,附耳嘟囔:“是真的,我才没骗人,……”
听得傅缙心下快活,蹭得火气也上来,他不管心灵还是身体都很想和她无间隙,将人放在榻上,唇就挨了过来。
很温柔很缠.绵的一个亲吻,楚玥细细回应了,渐渐地,感觉他力道大也急切起来,伸手扯她衣襟。
她连忙按住他的手,急道:“不行!”
傅缙微微松开,重重喘息道:“无碍,我病愈了,明日也不用再吃汤药。”
“宁儿,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打昨日和好就想了,他急切和她合二为一,想用最激烈的动作,去感受她的真切存在。
墙角烛火摇曳,屋内半昏半明,他目光期盼,看得楚玥心软了,“那好,就一回,……”
她喃喃,被他重重覆在身上,她紧紧抱住他,仰躺了下去。
情.事来得又急又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闯了进来,不适有些疼,楚玥未理,她仰起脸,大力回应他的亲吻。
激烈冗长的一欢.爱,完事后两人大汗淋漓,傅缙用尽全力,只一回,楚玥已觉吃不消。
两人重重喘着,拥抱在一起,亲吻,交缠,甚至不想短暂分离起身去清洗。
楚玥本就疲累,眼皮子有些撑不住,宽厚的大掌轻抚她的脸颊,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睡吧?”
“嗯。”
她脸上仍有汗渍,呼吸却渐渐平缓下来,长翘的眼睫安静阖着,莹白的脸颊仍有晕红。
身体紧贴在一起,感觉心格外柔软平静,他细细端详,俯身亲吻她。
“宁儿。”
低低呢喃,楚玥动了动,迷迷糊糊蹭了蹭他的颈窝。
凝视许久,他也阖上双目。
……
这一觉睡得好极,次日天色大亮,两人才起了身。
楚玥忙不迭爬了起来,一边快快梳洗,一边抱怨梨花没叫她。
她瞥了傅缙一眼,他含笑看过来,起身下床动作不疾不徐。
他目光清明的很,显然醒了很久了,就是没喊她。
楚玥没敢抱怨,朝他皱了皱鼻子。
当然,她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傅缙今日面上苍白尽褪,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是好全了。
楚玥事儿多,但她没忘记先拟了菜单,让他中午吃些清淡有营养的。
仔细交代了冯戊,后者一一自己记下,有不确定的还多问了几句。
两人一问一答,傅缙微微挑唇看着。
他心情很好。
当然,他还是没忘抱怨的,“你午间怕是又不得空回来了,这手头事儿忙完,切记勿再揽了。”
楚玥忙哄他:“你不是说今儿出门了吗?你怕比我还忙,我得空也没法子一起用膳。”
傅缙病愈,自然不肯闷在屋里继续养着的,一摊子事等着他。
只能今晚再见面了,楚玥笑道:“也就一个白日功夫,眨眼就到了。”
她又说:“况且,日间或许会议事也不定。”
虽今日城里无大事,但到底战时,难说不会有突发状况。
尽管不舍,但到底还是得各自忙碌,用过早膳后,二人便出门去了。
只是楚玥今天还真说对了,真有突发状况。
风寒发热的兵员基本痊愈,临时圈出的营舍可以撤了,她正在叮嘱注意清洗消毒,就得讯,宁王召众心腹幕僚和战将议事。
需马上过去。
楚玥立即打马,匆匆赶回衙署,入得守卫森严的临时议事厅,大家都差不多到齐了,见了礼,她看傅缙一眼。
傅缙朝她点了点头,而后环视一圈:“诸位,刚刚确信,西河王世子申彻重伤回营。”
楚玥瞪大眼。
不能吧?这怎么回事?
她是知道申彻这档子事的,这家伙被突袭屏山关的陈瓒俘获了,而后傅缙下令悄悄释放,毕竟此人留在西河军中,远比当俘虏作用大多了。
只可惜的是,据远远尾随的哨探回报,申彻及几员残存的近卫,在狼狈奔逃回栗州的路上遇上伏击了。他碰上一群数十正折返屏山关的“宁军精兵”。
楚玥这边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么?
都没有往那边安排人手,哪来的折返宁军精兵?不用怀疑,肯定是章夙的后手。
当时漆黑雨夜,又是山边郊野,根本看不清楚,哨兵的任务完成,于是便悄悄折返。
实话说,楚玥这边一直以为申彻已经被杀死,遗憾是有的,但当时那个情况,谁也顾不上再安排一路合情合理的营救护送。
谁知现在竟得讯,申彻没死,他重伤但成功回营了?
众人惊异,互相对视,却听上首傅缙冷冷道:“章夙此人,心计了得。”
他看向宁王:“殿下,我们应立即挥军,越快越好!”
这话,方才接讯时,傅缙就说过一遍。
申彻死里逃生,绝不是侥幸。
这肯定是章夙刻意的。
为什么呢?
申彻一旦死了,作为他身后的一众拥护者,惊怒肯定会是必然的,矛头当会立即指向章夙。
失去希望,一朝危在旦夕的人,反应之剧烈可想而知,大战当前,这会比兄弟相争更加糟糕。
不如留下一点希望,稳住这些人的心,先全力对敌。
当然,傅缙可不信章夙会这么大度,为大局就放嫡兄一马?不可能的。他猜测,申彻这重伤怕最终会落下残疾。
傅缙肃容:“我们不能等章夙稳住这些人的心,应以快打慢,立即出兵!”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还没撸好,争取午休撸完发哈!
138、第138章
军令一下, 立即出兵。
一列一列的披甲执矛军士从临时营寨列队而出, 穿过城门,于临和郊野集结。
战时, 将士们随时准备出站,虽令急, 但一切有条不紊。兵卒们精神状态也不错, 毕竟发热这种病, 退烧稍养一养, 就差不多了。
反而楚玥这边要更忙碌一些, 这次是急行军且抵达后立即投入作战, 需制作至少两日的干粮,本来准备的不够, 忙得脚打后脑勺。
她心里惦记着傅缙,但从披甲到出城,她都腾不出空回去看一眼。
好不容易完成,趁着分发那点空隙, 两人才得些许时间说一会话。
楚玥一出现在城门外垫脚眺望,傅缙立即就驱马上前,两人绕回城门里头。
避到石阶后, 傅缙立即翻身下马, 没有眼睛看着,两人的手握住一起。
无论送战多少次,都无法平常心,仰脸看着熟悉的深邃眉眼, 楚玥深吸了一口气:“夫君此战必胜。”
“嗯。”
傅缙亦极不舍,攒紧掌心里的手,他低声道:“或许也就几日,我们就能见面了。”
这次楚玥没有说“我等你回来”,因为除非战事失利,否则二人不会再在临和见面了。
若战况胶着,楚玥会随粮车一起去于大军汇合;若顺利攻下栗州,那就更不用说。
楚玥伸手触了触他的脸,傅缙一把攒住,按在自己的脸颊,两人凝视对方,直至第一声号角起。
没人留意这角落,傅缙低头,迅速亲了她脸颊一记,“事儿少了,你切记好生歇息。”
“嗯。”
傅缙翻身上马,迅速出城和大军汇合。
楚玥送出城门,又匆匆折返攀石阶上了城头。
大军开拔,一开始缓慢,渐渐加快,黑压压如潮水般迅速往西南涌去。
她久久眺望,直至王旗和帅旗成了一黄一红两个小点,再看不见。
身侧的陈御安慰她:“此战天时人和俱在我方,必能旗开得胜,玥娘且放宽心。”
楚玥吁了一口气,是啊,申彻重伤而归,章夙肯定没这么快能稳住人心。
另外,当日暴雨,西河军收兵回城的路途比他们远多了,兵士至少多淋大半日的雨,病况肯定比这边严重,恢复肯定也没这么快。
她心稳了不少:“没错,那我们快些把临和诸事都处理了吧。”
“好。”
……
栗州,刺史府。
谭思随章夙入外书房,一进门,他立即露出喜色:“主子英明,一切皆如主子所料。”
世子申彻现在仍昏迷着,但关于他的伤情,却如章夙所料般一样,被隐瞒下来了。
西河王亲自下令安排的。
屏山关失,援军几乎全军覆没,世子侥幸重伤而归,整个栗州都震动了。合阳侯申信一见大侄子那模样,心头立即“咯噔”一下。
军医赶来的路上,他使心腹传话,除非救不活,否则先敷衍住,真实先禀了他。
申彻伤情自然不会好的,毕竟章夙留他一条小命,不过为了大局,这么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不会允许对方再有一争之力。
军医悄悄回禀,世子命是保住了,但两腿恐会落下残疾,日后不良于行。
上战场,会负伤致残真不出奇,但一个王位继承人,甚至帝位继承人,却是不允许落下残障的,尤其是这么重大的残障。
申彻已失去继承资格了。
但眼下这个局势,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申信立即去寻了他的兄长。病重的西河王当即下令,不得泄露此事半分,违者立斩。
于是乎,申彻这两条腿虽受伤严重,但军医仔细检查过,还有七成把握能接骨痊愈。
和章夙事前所料,是一丝不差。
终于把这个嫡兄解决了,只不过,章夙未见多少喜色,他问:“兵士病况如何了?可曾大愈?”
淋了足足一日的暴雨,退回栗城后,军中出现大面积的风寒高热,截止到目前病死已超过二千。
这两日,章夙忙着调度药物医者,忙得焦头烂额。
谭思忙道:“高热基本都退了,就是风寒重众多,占据全军一半。病情比前两日轻了,不过精神依旧不大好。”
风寒患者头几天肯定是难受的,尤其不管怎么调度,这药物和医者都是不够了。
“多熬姜汤,熬酽些,将今天调集的都熬了。”
“主子,这……”
谭思错愕,这本是预备用两天的量,他抬头望去,却见主子一脸肃然,极之紧绷。
章夙心中,其实极为紧迫:“我怕,宁军会趁机出兵。”
他想起傅缙。
那个他昔日虽觉得是个人物,但因宁王的积弱始终没太重视的傅缙,如今竟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随着多次交战,他对此人越来越了解,他得承认,对方是个不管是军事谋略还是心计都不逊色于自己的敌手。
申彻已经到了不顾大局都要打击他的地步了,不得不除,章夙施计稳住军心,但他不敢肯定,傅缙不会窥破。
宁军病情比他们轻,估计堪堪痊愈了,一旦窥破,这就是对方进军的一大良机。
谭思心头一凛,立即道:“属下马上去办。”
他立即转身,就要匆匆而去,不想才一脚踏出大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
“报!”
哨兵“砰”一声跪地,喘着:“不,不好了,宁军初七午间出临和,急行军奔袭栗州,目前,目前距栗州应不足六十里,……”
章夙“霍”一声站起:“你说什么?!”
竟来得这么快!
……
自大军出征后,楚玥一边忙着处理临和这边事务,一边翘首等待前方战报。
捷报陆续传回。
西河军兵力现已逊于宁军,接连战事失利,对士气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另风寒未清的兵士很多,不管体力还是精神都不济。
这种情况之下,非章夙一人之力可回天。
宁军猛攻两个昼夜,栗州城告破。
西河大军损兵折将,最后申信章夙率军护着西河王和申彻,开西城门突围而出。
要说申信章夙二人,也确实够当机立断的,城池保不住了,就得尽力保住兵力,如今手头上仍有十六七万的兵力。
此时不追截,更待何时?
楚玥赶到栗城的时候,并没能和傅缙见面,因为他和宁王率大军一路追杀上去了。
众人心提起,是紧张又期待。
这一战太重要了。
追杀若顺利,将能一战奠定胜利。
楚玥立于城头远眺西南,心跳得很快:“希望一切顺利。”
陈御也是目光灼灼:“是啊,若成,大事可定!”
……
相较起宁军一方的振奋鼓舞,气势如虹,西河军这边就差之千里了。
傅缙用兵精准,前瞻性极强,围追驱赶,让败退的西河军一路急逃,根本没办法站稳脚跟。
章夙倒是出谋让西河军两度成功进入投靠了他们的城池,可惜是城池终究太小,禁不住攻打,不得不再次败退。
这般疲于奔命,已经第七天。
深夜,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停下,很多体力耗尽的甲兵直接一头栽倒,谁也顾不上什么队列秩序了。
漆黑的夜,重重的喘,除了伙房兵勉强爬起挖灶升火外,其余的几乎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若回不去西河,早晚要被那傅缙追上。”
说话是申信,提起傅缙,一阵愤愤:“这宁王时命,若非得此人相助,只怕难得今日气候。”
说罢,一阵急喘,合阳侯体弱,连续奔逃身体吃不消,脸很白,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停住,意志力撑着到挺住了。
闻言,重将士谋臣一阵沉默。
情况真的很不好,宁军穷追不舍,他们几次试图折往西河方向,都失败了。
除了战损,这两日已出现逃兵,若非粮草还有,情况恐怕会更糟。
先前因两度入城,粮草倒还能支应,但继续下去,粮绝是必然的事。
西河军已到了最关键的关口了,众人心中很明白,若不能渡过此劫,兵败身死是必然是事。
“如何是好?!”
“我们需尽快想出应对之策,否则……”
漆黑的夜里,仿佛有一只手掐住心脏在慢慢收紧,哪怕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和谋臣们,气氛也不禁隐隐焦躁起来。
申信焦虑,他们这群领头的这样,更何况下面的兵卒?
他急道:“令伯,你可有良策?”
章夙斜倚大事靠坐着,他一直没吭声,棱角分明的侧脸隐藏在阴影中,篝火跳动,隐隐见他眉目阴沉。
章夙一直在沉思,这两日即便再奔逃的路上都时刻在思索,殚精竭虑,也非无所得。
闻言,他抬眼,缓缓坐正。
“对策,我有一个。”
申信等人精神一振,急道:“且快快说来。”
章夙眉目阴冷:“战况至此,我们反攻宁军得胜,已无丝毫把握了。”
这是一个事实,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事实,心下一沉。
“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章夙倏地抬眼,冷声:“釜底抽薪。”
“如何釜底抽薪?!”
章夙的谋略能力,即便是他的对手们,亲世子申彻的战将谋士们,都是承认的。闻言诸人精神一振,紧紧盯着。
“我问诸位,若出现我们分两股各逃一方,一大一小,宁军当如何?”
这个不用多说:“自然是分兵追击?”
“如何分?”
“若兄长和我等都在大军,自然同样一大一小,大军追大,小军追小。”
至于率军的,申信略略沉吟:“自然是傅缙率大军,至于小军,必由宁王率领。”
宁王是人主,他虽然不怎么擅长战事,但现在这情况,于情于理,他都会率这支小军。当然,他会陪足够的战将谋臣。
“很好。”
这正是章夙要说的:“汝等可知,贾泗中箭,伤重已送返栗州了。”
少了这个第一谋臣,此事大有可为。
章夙命摊开地形图,食指一点:“此处北去三百里,有一地名马丘山。”
马丘山有个特点,是个座孤山,是一座非常利于设伏的孤山,一旦将敌军围困其上,对方突围难度十倍于平地。
“屡战屡败,将敌军诱至马丘山,围困之粮绝,即可发动攻击。”
这个计划,章夙昨日有了腹案,他研究了地形图,找选取了马丘山,然后根据一路的地形地貌,设定逼真的屡战屡败。
只要按他设定去做,一旦宁军分兵,必能将这略小的宁军诱入。此等地形,极利围困歼杀。
“一旦宁王及世子身死,宁军必定大乱!”
他们才能喘息得生机,回了西河休养生息,还有江南在手,可以最快速度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没错,章夙釜底抽薪,要谋的就是宁王和宁王世子的性命。
不但不说,这是上佳谋略。
申信细细看过章夙所规划的诱敌路线和战役,不禁点头,大喜:“此计可行!”
诸人精神大振。
只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申信皱眉:“我们如何才能让宁军中计?”
要宁军分兵,前提是西河军分兵逃逸,而宁军不生疑虑。
这一点非常难。
要知道战到如今,宁军兵力足足是他们的一倍出头,正常情况下,西河军不可能分兵的,因为一旦分兵削弱,死得更快。
必须要给出一个让宁军笃信不生疑问的理由。
不然的话,后续谋算多好,都是白搭。
申信见章夙神色未有变化,显然已有主意:“令伯,还不快快道来?”
章夙环视一圈,视线落在申彻心腹的詹箬赵泉等将脸上,他缓缓道:“若世子身死,西河军一分为二,顺理成章。”
申彻命很大,加上有詹箬赵泉等人的尽力照顾,一路奔逃居然还没死,也没病危。
章夙声音很冰,他言下之意,要宁军全无疑虑,这申彻必定是要真死的,在众目睽睽下死,死得不可能造假,让宁军眼线都看在眼里,才算成。
詹箬赵泉立即跳起:“怎可如此?!你……”居心叵测!
“二位!!”
章夙“霍”地站起,厉声打断:“此乃生死存亡之际!一旦兵败,诸位留在西河家眷妻小,族人亲朋,统统都难逃屠戮之命!!”
“诸位,难道汝等真不顾及家小族人半分吗?”
亲申彻的,基本都是西河大族,西河一破,统统跑不掉。相反,章夙就算秋后算账,他也不可能将这些家族连根拔起。
他深吸一口气:“我申夙起誓,若过此一关,我若侥幸得父王信重传位,必不动诸位分毫!”
现场一片静默,詹箬赵泉及二人身后骚动的一片,僵硬良久,终于慢慢坐了回去了。
沉默不语。
章夙缓缓收回视线,也坐了回去。
他昨日就相处此策,却今日才提出,因为要用申彻的小命施计,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成功的。
众人都默认了。
申信沉默片刻,领着章夙和几个谋臣大将,去禀西河王。
西河王就剩最后一口气了,面如金纸,昏迷已两天,今日却突然醒了。
他断断续续道:“此计……可行,依令伯之言行事。”
“……我若去世,大事,大事就托于令伯之手,汝等需尽心辅助,以他马首是瞻。”
“……不许哭,不许发丧,秘,秘而不宣,直至军心稳定,……”
西河王昏厥过去了,估计就这一两日的事。
众人不敢哭泣,无声退了下去。
章夙站定:“诸位,立即准备,随时依计行事!”
他看向东南方向,宁军就在这方向,距离不足百里,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休憩追击。
章夙眉目冷厉,用申彻的命铺路,这一计,宁王及世子必须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撸完了!宝宝们么么啾!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昨天给文文投雷的宝宝们,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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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139章
嗒嗒急促的马蹄声, 还有繁杂的军靴落地声, 下令全速往北后,詹箬一扯马缰, 冲到团团守卫的最中心处。
精兵分开将他纳入后,而后迅速重新围拢。
“殿下, 殿下如何了?”
此处中心, 是一乘小车, 撩开车帘, 里头躺的正是面色青灰、双颧高凸的西河王。
西河王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只心有挂碍, 前次晕厥后他挣扎着又醒了一次。
他主动表示,要与詹箬的分兵同行。
于是, 申彻骤死后,詹箬赵泉等人惊怒之下和章夙彻底撕破脸面,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河王“抢”到手,而后和一众亲信率五万离开, 直奔西北而去。
场面血腥激烈,效果比章夙预料中还好,就是这么一折腾后, 西河王面如死灰再不醒, 已濒临断气边缘。
军医含泪禀:“殿下晕厥前有令,言道,若身死,悄悄处理尸身即可, 不可教人窥之。”
西河王是最大的诱饵。
他病重也这么久了,但一直都熬了下去,栗州城破后,还一直粉妆脸色佯装病情好转,只要操作得好,是能隐瞒下去的。
尸身不能一直随军,否则会腐臭,无声处理后,然后寻个体型相近的人伪装上。
西河王殚精竭力,连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他一生枭雄,死后如此凄凉,詹箬闻言虎目含泪,一拳重重击在车辕上,皮开肉绽。
“我必竭尽所能,成此计谋!否则,当有如此箭!!”
话罢,他抽出一支箭,“啪”一声狠狠折成两段。
不管亲哪位公子,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他肯定是西河王多年的心腹。
詹箬一抹眼泪:“传令,全速前行!”
……
分兵后,詹箬一行率军往北而去,五万军士,迅速消失在眼前。
章夙驻足,眺望片刻,而后喝令:“立即整军,继续向西!”
计划实施了,他这边需要做的全力引傅缙追兵远去,让后者无法回援。
一旦宁军肯分兵,此事倒不难,难的是不管詹箬那边结果如何,他这边都需要全力摆脱追兵,返回西河。
他翻身上马,狠狠一扬鞭:“传令,全速前行!”
……
宁军。
临时营地篝火旺旺燃烧,哨骑急促冲至:“报!”
“已探实,前方敌军已分兵两股,大股继续向西,小股沿长塘道一路往北!”
一处篝火旁,亲卫正拉开小幅的疆域图,宁王共傅缙,还有樊岳陈瓒等一众心腹战将谋臣正围坐在前。
半个时辰前,他们眼线传讯,西河王世子申彻不堪伤重颠簸活活痛死,其母舅并一众亲信臣将大怒,和章夙爆发剧烈争执后,愤而率军离去,还趁乱抢走的病卧的西河王。
眼线不止一个,俱言并未看出有异,这西河王二子及其党羽之间的矛盾,却是大家都清楚的。
樊岳问:“我们要分兵追击吗?”
宁王沉吟片刻:“孤以为,当分兵追击为妥。”
主要是西河王在,歼杀他的意义不比章夙那边的大军小。
另外,宁王视线投到地域图上,皱眉:“沿长塘道北上,就是广阴。”
广阴有广阴王,这位之前也是蠢蠢欲动的,只是京城一战他损伤挺大的,左右思量,还是借机退了回去。
这个损伤大,其实对于一次战役而言,事实上由于他退得早,实力比现在淮阳王还强。
忘了说,这位和西河王血缘很近,是他的堂侄儿,而且以前关系还不错。
若是广阴王心未死,接纳西河王被其一煽动,局势又会生大变。
“我也觉得该分兵。”
“确实。”
众人纷纷点头,宁王看傅缙:“承渊,你以为呢。”
傅缙凝眉,即使西河军分兵再合情合理,他都始终存疑的,他不相信章夙会束手待毙,此人奸诈如狐谋算百出。
但客观问题摆在这里,而他们兵力充裕足足胜西河军一倍,在分兵才是最好战策的情况下,没理由不分兵。
最后,傅缙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郑重说:“此行未必不是敌军计谋,需多多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可惜贾泗负伤抬回后方了。
傅缙提议,点了杨朔陈瓒冯登等等得用猛将,还王奚陶经等五六谋臣, 人数占据半数,随宁王一路。
事不宜迟,需马上追上去,否则拉开距离后优势就削减了,宁王当即点选精兵十万,夤夜往北急追。
傅缙则领十八万大军,继续一路往西,追击申信章夙所率的十万西河军而去。
……
战事如火如荼,楚玥在栗州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这次没有随着大军追击。
战线火速往前推移,粮草大营的距离就太远了,为人力物力和运输安全计,需要立即向前挪动。
粮草大营是全军作战的底气所在,可出不得岔子,这是大事,还是楚玥陈御主要负责的,两人自然是要亲自主持,牢牢盯紧。
新的粮草大营定在栗州,陈御火速赶回卞县粮营,负责监督转移。青木等校尉亲自押运巡视。而出楚玥则留在栗州,负责接收。
一切有条不紊,途径都是已打下来的属地,任务虽繁重,但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忙碌了半个月,才算大致整理妥当,楚玥累得下巴都尖了。
栗州新得,偏宁王傅缙立即率军追击去了,带走了绝大部分的人手。楚玥一边忙碌接收粮草,一边还得帮着打理栗州诸务,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瓣用。
清点好陈御青木二人押的最后一批粮草入仓,她阖上账册,直接瘫靠在椅背上。
何时见过她这般不顾形象?青木蹙眉,又道:“城中诸事已毕,粮草也入库了,主子正该好生歇歇。”
陈御也好不了多少,灌了一口茶,他笑道:“只怕歇不了多久,前线连连告捷,只怕这粮营马上又该移了。”
宁王傅缙各率一路大军追击,半月来捷报频频,傅缙几次成功追上申信章夙,合围皆胜。唯一遗憾的是,那章夙确实有两把刷子,几次皆及时抽身,成功突围而出。
至于宁王那边,就更加顺利了,詹箬赵泉麾下只有五万兵马,又目标明确想去广阴,被宁王率军绕路堵住,第一次正面交锋后败逃。
之后两者且追且战,交锋大大小小七八次,一开始詹箬还能偶尔得胜,但越到后面,颓势就越明显,已连续败了三场。
局势大好。
不过两路大军是一西南一东北追逐而去,随着战事日久距离拉得渐开,栗州供应粮草也开始觉远,故而陈御有此言。
“若是有需要,那肯定得再挪的。”
楚玥笑着说。
捷报频频,他们虽累,但也是非常振奋的,些许劳碌,比起前线将士们流血流汗,差得远了。
“好了,咱们赶紧歇歇,后续再挪也不缺精力。”
陈御这话大家赞同,重新调整一下粮仓守卫,诸人就立即打马回了刺史府。
青木要送楚玥会院子,楚玥就笑:“不用,还要赵扬几个呢,你赶紧回去休息,这阵子也是累很了。”
青木本来就是精瘦体型,瘦倒没怎么瘦,就是晒得黑了,眼睛红血丝不少,明显也是累了。
他只得应了,送楚玥一段,就折返。
此时早入夜,石灯幢散着昏黄的光,楚玥回到自己暂居的院落,梨花早等在廊下了。
楚玥入了屋,直接瘫在榻上,梨花忙上前,伺候主子脱靴。
梨花动作很小心,但楚玥还疼得“嘶”了一声。
这段时间她跑得太多了,马靴比绣鞋硬很多,她脚跟磨出一个大泡,好几天了没见好,反而又添了一个小的。
梨花赶紧取了针来,把这个小的也挑破了,而后涂上药膏,又忙忙吩咐抬膳桌。
楚玥累得狠了,其实不想吃,但她还是撑起身体,吃了半碗饭。
梨花又命人抬热水来,楚玥瘫了一会,爬起来沐浴。
她又疲又累,眼皮子直打架,让梨花揉按过又泡得筋骨松软,反而精神了些。
坐在妆台前,让梨花给再次上药,她看一眼黄铜镜面中面带疲色的娇美容颜,听梨花说:“主子辛苦了。”
这个耿直的丫头,不管怎么教都没什么心眼,如果是如意的话,早心疼话一大堆了,也就她挤了一晚上才挤出一句。
楚玥笑:“哪里辛苦了,世子爷领军追敌,才是真辛苦。”
说起傅缙,他打开装二人发簪的木匣,执一支他平时爱用的乌木簪,摩挲片刻。
闲了下来,她颇记挂傅缙的。
希望他那边继续一切顺利,早早歼杀申信章夙,结束这场大战。
说来,若这场大战真这般结束了,那就差不多尘埃落定,这场自去年起的诸藩争夺大宝之战,就宣告进入收尾阶段。
没能继续建功,好争取一个更上档次一些的恩封,问遗憾吧,那肯定有的。
但能这样也很好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好过。
楚玥心情很好,把玩乌木簪片刻,才搁回匣子里收好,垫着脚回到架子床。
她躺下,几乎阖目就睡着了。
明月高照,繁星点缀,皎洁的月华披泄而下,从薄薄的窗纱滤进,透过绡纱床帐,投在楚玥的侧颜上。
她动也不动,这一觉睡得极沉。
夜深了,整个刺史府都静悄悄的,眼下形势大好,就连无声值夜的近卫们的精神都格外抖擞了几分。
只是到了下半夜,这一片安详和宁静却被突兀打破了。
“嗒嗒嗒”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大街上,急促得有如鼓点一般。
楚玥正房的大门被“砰砰砰”重重敲响,她惊醒腾地坐起。
“不好了! 殿下所率的一路大军中伏败退,如今被围困于马丘山!!”
……
整个栗州刺史府都震动了起来。
楚玥套上外衫冲到前厅时,陈御已经在了,他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好,只罩了一件薄斗篷。
“好一个阳谋!”
西河王,广阴王,有这两者在,哪怕心中存疑,在己方比敌军多一倍兵力的情况下,分兵也是必然的。
后续只能说,敌方棋高一着了。
案上有负伤讯兵刚口述出来的讯报,楚玥立即抓起匆匆看过。
宁王所率的这支宁军,在一个叫西峪岭的地方再次追上詹箬所率的西河军,交战后詹箬大败,溃逃,己方乘胜追击,不想去落入敌军的陷圈。
一场激战,失于地利,己方处于下风,于是就寻了薄弱处突围,谁知却正好踏入敌军的连环套,上了马丘山,被围困于其上。
“现在怎么办?”
栗州守将陈兴也来了,他和两个副将就着楚玥的手一起看了讯报,一脸急色。
栗州距马丘山约四百里路,却是最近的,这幸免的哨兵也仅仅一个,负伤不轻,所以他日夜兼程赶往这边来了。
该怎么办?得马上拿出一个章程来。
陈御已命人去取地方志来了。为战事计,他们随行有很多地方的地方志。他匆匆翻看,又结合讯兵口述,以及详细疆域图。
“情况很不好。”
陈御眉心紧皱:“马丘山地形相当恶劣,一边悬崖,其余三面几乎都是三丈深沟环绕,边缘怪石林立,突围难度胜平地十倍不止。”
被困的宁军虽有多一倍的兵马,但在这种绝对的地形下,完全处于劣势,里头的人想突围,成功几率微乎其微。
“必须从外部增援!”
宁王和世子都在被困在马丘山,二人是绝不能出岔子的。
楚玥神色紧绷:“这往大都督那边送信,完全是来不及了啊!”
詹箬围而不攻,其意图昭然若揭,等宁军粮绝后,这块硬骨头就硬不起来了,轻而易举歼之。
马丘山上的宁军有多少随军粮草,没有比楚玥陈御更清楚了,最多就支撑五天。
饿肚子再熬一两天,也就六七天。
可傅缙率大军往西,追击申信章夙所领的西河军大部队,这六七天时间,一来一回,完全就不够。
时间太短傅缙大军来不及回援,甚至邓州那边的守军也也赶不过来。
陈御神色沉凝:“唯一来得及援马丘山的,只有栗州。”
只有他们这边。
楚玥失声:“可这栗州兵力,才区区万人啊!”
足可定乾坤的一战,可以说是倾巢而出的,留守栗州的兵力仅剩六千。楚玥说的一万,是连三千运粮军都加上了的,还零零星星凑些民兵民夫,才勉勉强强差不多一万。
可马丘山下的西河军呢?
那可是足足五万。
随着詹箬的穷图匕见,到了如今,一切都明朗起来了。这是阳谋加阴谋,先前的连败,肯定是诱敌之计,詹箬这边兵力肯定没真损多少了。
五万精兵。
他们才勉强凑够一万人。
且这是西河军最后的奋力一搏,拼命程度不言自喻。
这该怎么救?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宝宝问国庆假期加更不?捂脸,阿秀国庆有点事忙啊,而且故事正文也快写到最后了,阿秀得顺顺哈,所以咱们还是和平时一样周末再加更啦~~~
爱你们!!明天见啦~~~ (*^▽^*)
140、第140章
楚玥一直期盼自己能有立功机会, 好争取能得一个上档次一些的恩封, 甚至在睡下之前,才刚因此生了些遗憾。
没有到真的来了, 来得这么突然,还这么大这么艰难。
很危急很凝重, 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却陡然心血上涌, 楚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的仿佛就在耳边。
陈御道:“我们立即点兵, 路上再商议。”
硬件就在这里, 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而时间真的很紧迫, 容不得浪费分毫。
栗州距马丘山四百里,而步兵急行军一天最多一百里出头,不能更多了。路上就耗了快四天,而马丘山上的宁军, 粮草最多五天告罄。
楚玥收敛心神:“说得没错,越快越好!”
众人立即分头行动,陈兴领着两个副将匆匆去点兵, 陈御去准备后勤物资, 而楚玥则领着青木,去聚拢今天才到齐栗州的三千运粮兵。
栗州守军,运粮兵,民夫民兵, 不管是编内还是编外,栗州一切可征集的兵力都在短时间内调动了起来。
栗州城关闭四门,由二三十个更夫把着,实在顾不上了。任何一个城池都能丢,宁王及世子可不能出事。
天还黑漆漆的,几人已率军出了城,连夜往北急赶。
他们分成两批,楚玥陈御及青木领数十人骑着马先行一步,而陈兴率军在后头赶。
没办法,留在栗州的战马不多,拢共这么百匹。
楚玥他们乔装先行,先赶至马丘山勘测地形和视察敌情,再尝试制定援救计划,也不适合人多。
一行数十人打马急行,专捡小道近道,日夜兼程,早饭午饭都是马背上啃的干粮,硬是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赶到了马丘山。
分秒必争,立即分工开始视察敌情。
……
入了夜,一层薄雾笼罩住山岭上的树林草丛,黑漆漆的。山坡后的一处避风的凹地升起篝火,干柴“噼里啪啦”烧着。
“情况很不妙。”
勘察半个白日,几路人马陆陆续续回来了,消息汇总,陈御眉心皱得更紧。
马丘山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峻,这块确实是极利于围困的好地方。一边悬崖陡断深陷,猿猴估计都攀不上,更甭提人了;其余三面则环绕着一条三丈深浅四五丈宽的深沟,应久远之前是河流,现在干涸了,河床很陡,两边外沿岸上还有许多大石林立。
只除了东边有百丈长短的一处,大约是山体滑坡,填平这位置,造成山势平缓的假象。
宁王欲率军突围,只能考虑这块地方。可惜的是,这位置是重点照顾对象,已重重筑工事,其突围艰难程度,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多少。
青木蹙眉:“我仔细看过了,西河军围得很严实,且深沟外一圈草木都被伐除干净,他们视野很好,我们是没办法潜入和殿下联络上的。”
又是一阵沉默。
楚玥叹了口气,路上反复商议过了,他们唯一可行的战策,就是和宁王里应外合,在粮绝之前同时发起攻击。有他们在山下奋力一搏,还是有几成希望的。
显然敌军也想到了,将他们这条路给堵死了。
她蹙眉:“看来,他们抵达马丘山前,已经把栗州守军情况打听清楚了。”
很糟糕啊,对方已经有准备了,对策想必也琢磨清楚了,想用这一万人马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了。
火堆的木柴“噼里啪啦”,山林中虫鸣鸟叫教人心烦,又一阵沉沉的默寂。
楚玥长吁了一口气,“既然没办法,咱们就一点一点来,有可能沾边的想法都说出来,咱们汰弱留强,再慢慢往上推。”
毫无头绪,一团乱麻,只能尝试着找一个线头,一点一点试着往上推理。
青木沉默片刻,道:“援兵援兵,少不了兵,虽这詹箬已知悉栗州守军情况,但若有另外一支援军呢?”
兵,是还有的,傅缙麾下还有足足十八万大军。
陈御:“可大都督来不及回援。”
讯兵已经遣出去了,但大家都知道,是来不及的。
“兵不厌诈,咱们能不能诈一诈?”
楚玥琢磨了一下:“这詹箬虽是诱敌之策,但频频交战和奔波却是真的,他们很大几率不知那边的具体战况。”
傅缙距离远,这点詹箬该是清楚的,毕竟这是围困成功的关键,再艰难也必须保证的,否则计策毫无意义。
但楚玥认为,再详细的对方应当不知。因为詹箬虽说是诱敌,但战事频频惊险脱身却是真的,近身引诱倍数于己的强敌有多艰难危险,不言自喻。
这种颠簸急逃的情况下,哪里还能保持最灵敏的触角?
章夙是块硬骨头,傅缙再次分兵过来,想着先解决詹箬这边,而后两军合一同歼西河军主力,也有这可能吧?
“咱们分开人马,多抛尘土,而后让兵士拖拽树枝反复扬起,乘着夜色,也能制造援军假象。”
“制造确实是能制造的。”
但问题却来了,陈御说:“但要想这五万西河军顾忌,起码再增兵三万。三万兵马队伍不小,若近观,太容易露馅了。”
陈御明白楚玥的意思,虽不能联系上宁王,但宁王肯定盯着山下,山下一乱,他们必会抓紧时机的。
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略过联系。
但不管联不联系,都需要促使西河军提前发起攻击。
在山上粮草耗尽之前,必须促使詹箬行动,否则上面都饿得手软脚软了,也就无力回天了。
楚玥和青木是想伪造出来的另一路援军,造成恫吓效果。这个想法是非常好的,可惜有一关过不去,就是敌军的哨兵。
詹箬肯定不会看沙尘就信了的,他必得已遣出不少哨兵,事关重大,近距离观察少不了。
这扬尘土之策,经不起近距离检验。
又陷入死胡同了。
篝火旁一阵沉默。
良久,楚玥揉了揉眉心:“詹箬这边什么情况,讯报送过来了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出栗州之前,楚玥已经吩咐,将这段时间的前线讯报全部理一次,还有询问各路哨兵讯兵,要尽可能地了解詹箬这支西河军的情况。
剩下那几十匹马,领的就是这个任务,令一问清后,立即传过来。
“大致都送到了。”
赵扬一直在整理这个,已差不多理顺,闻言将手上厚厚一叠呈上。
楚玥立即接过,和陈御等人轮流交换着看。
讯报其实不算详尽,不过由于有眼线在,总体詹箬身边有哪些战将和谋臣,这名单倒挺清楚的。
他们很默契,具体翻的就是这个。
“硬攻不得,那就只能智取,咱们试试,看西河军内部能不能找到些许漏洞。”
楚玥一张一张仔细翻着,詹箬,不用看,第一时间排除。
赵泉,这人也不行,他和詹箬差不多,都是西河王一手提拔跟了几十年的老人。
蒋乾,也不合适;姜予,亦是如此;还有着金沅李立陈庞,统统不行。
楚玥一页接一页翻着,仔细忖度,差不多翻到最后,她手顿了顿。
“梁宿?”
楚玥知道这个梁宿。
梁宿是梁氏商号的家主。
这个梁氏商号,是个赵氏商号差不多等级的大商家,产业也是遍布大江南北,但总体,江南居多。
这个梁宿,是西河王起兵之初,就投到西河王麾下的。
楚玥一翻到此人,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无他,自己也是大商号的掌舵者。
商人投资,趋吉避凶,从投宁王伊始,其实楚玥一直暗中就有做些准备的。
越接触宁王,就越觉得传言无误,宁王确实宽仁。但怎么说呢,到底是和未来皇帝打交道,自己情报网和财资招人眼,不管宁王日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她都得做些准备不是?
人间有的,可从来不仅仅是真善美。
起兵前就有暗中布置,起兵后和宁王汇合后,军中有些看着不起眼,其实用了心的布置的。她不打算干涉兵权,但怎么也得尽力保障自己不是?
梁宿必然也是。
且对方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楚玥当初算是半推半就,野心没这么大,而得信任却肯定比对方多。
商人逐利,梁宿投资一场当然是为了从龙回报的。但现在很明显,西河王这桩买卖,眼下血亏到底的可能性太大了。一亏就是粉身碎骨家族倾覆的代价,偏偏梁宿已无法抽身。
楚玥眼前一亮:“梁宿此人,大有可为!”
“我们若能煽动成功,将其收为己用,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场没有笨人,一看就明,略略斟酌,大喜,陈御击掌:“没错,这梁宿确实可以争取!”
谁去?
潜入敌营,游说梁宿。
陈御正要说话,青木抢先一步:“我去罢。”
赵氏商号旧年和梁氏合作过,他是亲自和梁宿本人打过几次交道的,另外大家都是商人,商事谈判,在场没有人比他手腕更高了。他还会武,有什么事,也好随机应变。
“青木,你……”
楚玥蹙眉。
乔装潜入敌营有多凶险,不用多说。一旦谈判失败,恐怕九死一生。
她心立即提起。
青木目光和缓:“主子,让我去罢。”
他去是最合适的。
楚玥何尝不知?关心则乱而已。
但眼下确实别无他法,她只能压下担忧:“你万万小心。”
就算事不成,也定要脱身而出。
青木点头:“我会的。”
事不宜迟,立即暗号联系了西河军中的暗线,青木换了一身西河兵卒服饰,小心混了进去。
楚玥目送他离去,心愈发提起,但只能焦急等待着。
……
山林中天黑得早,但这个时候其实还不算太晚,西河军营中,正轮批吃晚饭。
梁宿神色不变,恭维詹箬赵泉等人几句,又去遥遥给西河王的王帐拱手问安,才折返自己营帐。
一离了众人,他面上笑意就敛起,无甚表情,手不经意抚了抚前襟。
里头有一个小纸团。
是他之前去膳帐时,一个甲兵和他碰了一下,塞在他手里的。
当时他心一动,却无声收了下来。
“梁家主可曾闻吕不韦资异人?惜西河王非异人矣。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梁家主深陷泥泞,今在下可襄助一二。戌时二刻,还请放开守卫,在下欲与家主商谈一二。”
梁宿回到营帐,打开纸团一看,面色一变,心脏不受控制一阵急跳。
余光却见滴漏,已是戌时一刻。
垂眸片刻,他招来心腹亲卫,“帐外守卫,略略松懈,若有人入,只当不知。此人进后,严加守卫。”
捏紧那个纸团,不用多猜,这纸团是哪边送来的,目的又是为何?
梁宿端坐案后,戌时二刻,一个精瘦的甲兵撩帘而去。
他定睛一看,却不是陌生人。
“赵爷?”
十八卫得赵太爷赏识,赏赵姓,不过不勉强,只青木在外行走,一贯自称姓赵。
“梁爷许久不见。”
青木淡淡一笑,拱手见了礼,不亢不卑,只道:“梁爷有难,近在下特来襄助。”
梁宿此人一贯雷厉风行,青木也就不废话了,对方悄悄放他入帐,其实能说明很多事,他心登时一定。
“今西河军颓势大显,即便宁王及世子没了,只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傅缙还在,十八万大军还在,大宁里头,还有两个小公子,虽说宁王子嗣多夭折,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况且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就算宁王真绝了子嗣,以傅缙为首的一干人,眼下也必然要先将西河歼灭了。
“梁家主,梁氏还能再选一次,你切切要谨慎啊!”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废话,时间紧迫,青木利索一语毕,定定看着对方。
梁宿垂眸,面色阴晴不定。
但正如青木所料,他肯悄悄放人进门,而不是布下陷阱,就能说明很多事。
似乎很久,但其实也就一会的功夫,梁宿一咬牙:“宁王宽仁英明,我愿投之!”
他一转身,利索朝山上方向一跪磕头,迅速起身,“需要我做什么?”
很好。
青木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即附耳过去,“你在哨探中有没有人手?”
梁宿心一动:“有。”
军中不管哪一处,他或多或少都尽力安插了人手。
“能不能保证一个方向不出岔子。”
梁宿忖度片刻:“可以。”
“西边的裴县杨乡一路,我的眼线不少,提前准备,届时可彻底清理干净。”
“很好!”
青木终于露出一丝喜色,附耳过去,按楚玥吩咐,如此这般说道。
梁宿仔细听了,一一记下:“我需要一天时间。”
“可以,明日的戌正,我们里应外合。”
“可。”
不清楚的都详细问过,梁宿道:“我送你出去。”
青木心念电转:“好。”
……
梁宿真安全将青木送出了。
青木用自身再试探一遍,这梁宿确实真心易主。
只楚玥不免说他一句:“下回,可不得让自己多冒险。”
青木微笑应了,他遗憾:“詹箬守卫太紧,纵是梁宿,也无法和山上联系。”
梁宿到底差了一层。
“这样已经很好了。”
众人终究是面露喜色的,宁王肯定盯着山下的,就算联系不上,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
“我们立即传信陈兴,让他赶紧布置。”
……
马丘山上。
“西河军围得很紧,毫无空隙。”
陈瓒冯登等人亲自视察过后,回到宁王跟前禀。
三天以来,都是这般,诸人神色沉沉,话罢,一阵沉默。
宁王眉心已现浅浅一道折痕,他重重吐了一口气:“都是孤连累了诸位和将士们。”
当时有些存疑,但最终还是宁王下的令,才落入这般境地,他极自责。
陈瓒立即道:“殿下此言差矣,又怎是殿下一人判断?”
宁王知道自己不擅军事,很听取众人意见,下的这个令,其实大家都是这个偏向。
忠心归忠心,但谋臣们始终不及贾泗,堪不破,而大将们在方面也略有欠缺,毕竟也不是谁都如傅缙般十项全能。
气氛有些低迷,宁王很快打起精神,“诸位,未到最后一刻,战果未定,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
世子有些慌了神,但宁王始终保持镇定,未见一点惊色,诸将闻言精神一振:“没错!殿下所言极是!”
大不了,就战死沙场,何足惧?
况且殿下说得对,未到最后一刻,都有可能出现转机!
诸将齐声应是,而后分头行动,鼓舞士气,亲自盯梢,各自有条不紊,山上始终未乱。
……
再说楚玥这边,艰难过后,后续一切都挺顺利的。
第四日,入夜。
詹箬正巡视山口工事,他每天都巡视超过十次,亲力亲为,从不肯假手于人。
巡罢,驻足山下,仰望黑漆漆的山上,听身边的赵泉道:“还有两日,最多三日,我们即可攻上去,歼杀宁王及宁王世子。”
明日宁军粮绝,后日就得饿肚子了,再后日,普通兵卒必然没了力气。
詹箬目光沉沉:“没错!”
收回视线,他询问:“栗州援兵情况如何?”
这一带,他遍布哨探,通往栗州方向,更是遣出哨骑缀着。栗州倾巢而出,他知道。
“快到马丘山了。”
赵泉虽这么说,神色却不甚在意,不过是一万兵马罢了,若栗州军提前进攻,他们五倍兵马游刃有余;要是等他们发起进攻再来,那更无妨,山上宁军都饿倒了,不过砍瓜切菜。
詹箬点头,该做的准备都已妥,区区一万援兵,确实无需在意。
谁知这时,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突至。
“报!”
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哨骑飞奔而至,翻身下马急喘道:“西边的裴县,突发现一路新敌军,正急行军直奔马丘山,粗略估算,约莫有三万!”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赵泉急道:“不可能!傅缙已深入陈州一带,怎可能回援?!”
他们是得到这个确切消息后,才动是手。
只不过,傅缙大军虽深入陈州,却不代表他绝不会分兵。三万兵马,傅缙能轻松分出。说不定,章夙难缠,他可能想先解决了这边再说。
梁宿余光见,众人惊疑,神色不定,他微微垂眸,也作惊疑之色。
詹箬脸色一沉:“不可能的!这必是栗州军障眼法,再探!多遣哨骑,近前去探!!”
“是!”
梁宿安静站在一边,侧头看了心腹近卫一眼,后者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哨骑本来紧,他们暗箱操作,留在营中待命的这一队,有三个自己人。
出去以后,攻其不备,放倒同伴,这般紧急的情况,外面的事没人能发现。
加派哨骑,众人焦急等待,詹箬已令,全军准备,立即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马蹄声嗒嗒,三个时辰内,一连五次哨骑回禀,不顾一切代价近距离观察过。
确实是三万宁军不假!
赵泉拧眉:“不好了,来援宁军足有四万!”
确实是不好,足以战个平手,下面一乱,上面宁王趁机杀下,他们不但无法歼灭宁王及世子,且很可能全军覆没。
不能再等了。
“那三万宁军距此还有七八十里,最早也得天明才抵达,今夜,我们提前发起攻击!”
詹箬当机立断,立即传令:“传令,击鼓,立即进攻!”
他看一眼赵泉:“把火油和干柴都扔上去。”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兴已经来了,除了悄悄离开去伪装那两千人,他率八千兵士已抵达马丘山,和楚玥一行汇合。
众人静静等着,一旦西河军对山上发起攻击,他们立即杀过去。
此行很不易,但配合得宜的话,还有五成成功率。
楚玥一瞬不瞬盯着,她见远远西河营寨似乎动了起来,心一喜,“成了。”
只楚玥喜未过一息,忽微笑一滞,惊:“怎么回事?”
远处的马丘山下沿,忽火光骤起。
众人一怔,大惊。
一切都很顺利,西河军确实行动了,但谁曾想,他们竟然先放火。
夏日的山林,不好放火,但这火光“哄”一声就蔓延开了。
西河军手里竟备有火油?
众人心头咯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肥肥的一章!宝宝们国庆节快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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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感谢“大魔王”扔了1个地雷哒,笔芯!
141、第 141 章
第141章
马丘上下的西河营地, 有几个防守严密甚至胜于帅帐, 有些奇异,但由于紧挨着西河王的王帐, 倒也糊弄了过去。
到今日才知,原来里头堆叠了悄悄提前调集过来百桶火油。
詹箬一声令下, 看兵士掀开帐帘推出油桶, 沿着山脚撒过去, 一阵涩涩的油浊气息立即弥漫开了。
这百桶火油, 是好不容易才紧急调集过来的。本来想着等山上宁军粮绝后, 再砍干柴堆叠点燃, 熏烧一轮再攻上去的。
双管齐下,保准万无一失。
但现在来不及了, 只能提前。
“快点,尽量浇均匀一些!”
詹箬大声喝令,待火油迅速浇尽,他接过一个正燃烧着的新火把, 厉声:“点火!”
一掷,“轰”一声火苗窜起。
“各就各位,都盯紧了, 尤其道口, 宁军一下,杀无赦!!”
厉声喝令中,明赤的火焰“刺啦啦”地迅速顺着地上火油蔓延开去。
……
马丘山上。
冯登陈瓒亲自盯梢山下,下面一动, 立即就注意到了,二人站起:“快,请殿下来。”
西河军这是干什么?
为何提前进攻?
必定是情况有变。
是什么?
众人惊疑不定,莫非,己方援兵至?
算算时日,栗州守军确实差不多接讯赶到了,陈瓒不解:“可栗州守军,才六千?”
就算加上运粮兵,也就勉强凑够一万罢了。
怎值得詹箬放弃最佳时机,提前发动攻势?
“莫不是,大都督得胜,提前过来汇合?”
但说出来,连他自己的都不信,两军通讯还是通畅的,他们很清楚西河军主力还没消灭,傅缙率大军已追至陈州,肯定赶不回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守住隘口,敌军上一个,咱们杀一个!”
宁王沉声令。
西河军肯提前发动攻势,再好不过。马丘山地形是特殊,但也算有利有弊,突围艰难,上攻亦然。
他们这些天已尽力筑了工事,要是敌军等他们饿得脱力才攻上那倒罢了,可是现在他们的粮还没绝,敌人若要就这样杀上来,他们以逸待劳,正好反败为胜。
诸人精神一振,立即下令准备迎敌。
军士严阵以待,宁王并诸将死死盯着山下。
但谁知,山下情况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什么味道?”
冯登最先抽抽鼻子。
山下颇黑,窥不见西河营地全貌,但骚动过后,未见西河兵卒往上攻,却先嗅到一阵隐隐的浓浊味道。
骤一阵不详预感。
“是火油!”
众人脸色大变,敌军不会攻上来,却是要逼他们下去。
印证了诸人猜想,冯登话罢,骤火光一一亮,一条橘红的火带如同赤练,迅速往两边延伸开去。
顷刻,火焰熊熊,环绕整个山脚,“滋滋”的火油燃烧声响,火焰蒸腾,慢慢往上蔓延。
夏日山林生机勃勃,火焰一时是烧不上来的,但要命是那黑色浓烟,火油助燃后的烟雾尤其厉害,滚滚升腾而上。
“咳,咳咳!”
咳嗽两声,宁王急急令:“传令全军,赶紧用湿透巾帕缠住口鼻!”
世子申元打湿巾帕,慌忙递给父王,到底是少年人,面上已掩不住惊慌之色。
宁王握紧儿子的手,眸中也不禁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湿巾掩住口鼻,可抵挡毒烟一时,却不长久,熬不了多久,他们就不得不被迫往下突围了。
投入敌军准备已久,等待多时的口袋里。
莫非,他终究是无一偿父愿、登位九五的命?
如此绝境,心智坚韧如宁王,也不禁心生悲凉,现出几丝颓色。
可就在这个时候!
远远忽一阵树木摇晃,黑幢幢的上林间杀出一支军队,齐声呐喊。
“里应外合!杀尽敌军!救出宁王殿下!!”
栗州援军。
飞鸟惊出,声音极大,连山上都能清晰听见。
山上宁军精神一振。
宁王更是,栗州只有区区一万兵马,尚且豁出去一切援救于他,他怎可心生颓念?
实在不该,不该!
他紧了紧手上的佩剑,扬起,高声喝道:“将士们,冲下去,即便身死,我们也要和栗州的弟兄们在一起!!”
“好!!”
士气大振,宁王一马当先,冲了下去,冯登陈瓒立即紧紧护持左右。
如激流,山上宁军往山下疾冲而去。
……
却说冲出山林的这支军队,确实是无声蛰伏在侧的八千栗州军。
当时骤见火,上下大骇。
楚玥心脏狂跳,但她掠一眼发现,眼前正蔓延着的火带并不宽。
电光火石,她立即明白,西河军火油并不多。
是了,这般危机紧迫的情况下,又要悄声无息运输,哪里可能运来多少火油。
这是要逼着山上宁军惊慌往下冲。
电光火石,楚玥想明白一切,“刷”地她拔出新配的长剑,回头厉喝:“别慌!!敌军火油并不多!!!”
“他们意在让山上的弟兄们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往下冲,我们不能如他们所愿!!”
她扬起长剑,高声呐喊:“将士们!我们里应外合,杀尽敌军,救出山上弟兄!救出宁王殿下!!”
楚玥从未这么高声喊过,喊得破了音,嗓子生疼。
她的声音压下骚动,前头将士一看,果然如此,前头一稳,后方也很快安静下来,
一鼓作气,二而竭,三儿衰,楚玥深知此道,她高喊一声后也不停,一扬长剑:“将士们,我们冲!!”
她一打马,疾冲而出。
八千将士立即紧随而出。
“里应外合!杀尽敌军!救出宁王殿下!!”
“里应外合!杀尽敌军!救出宁王殿下!!”
齐声呐喊惊飞夜鸟,八千人万众一心,疾冲往关卡重重的马丘山道口。
这一回,楚玥没有因为不会武而避退,陈御也没有,所有人都没有,抵达马丘山的,统统冲往西河军,冲上战场!
“喊得倒是挺有气势的。”
詹箬脸色一阴,冷冷道:“赵泉,你率一万五兵士迎敌,务必全歼!”
赵泉一打马:“标下领命!”
早有准备,立即率军而去。
詹箬回头,听山上宁军爆发出一阵呐喊,黑幢幢树摇草动,宁军疾冲而下。
“听令!迎敌!!”
……
非常惨烈的一战,楚玥鼓舞了士气,却无法弥补地形和兵力上的差距。
山上十万宁军,奈何下山通道宽度有限,根本无法悉数往下冲。顺着百丈缓坡冲下,正好进入西河军早早挖掘好的陷坑,箭阵激射,尸身倒伏无数。
幸好,西河军的存箭并不多了,是宁军先头部队的尸身很快把陷坑填满了。
可以短兵相接。
但詹箬早有准备,重重关卡,将宁军堵在道口,镰钩矛阵,迅速分割,有序的一轮接一轮绞杀。
道口内外,尸横遍野,血腥味冲天。
楚玥这边情况也很糟糕,八千栗州军急行军四天而来,而敌军以逸待劳,迎上来的兵力足足多一倍,且随时能增援。
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楚玥等固然憋着一口气要救宁王十万宁军,但西河军这边也是破釜沉舟,最后一次扭转战局的机会。
气势上谁也压不过谁,兵力上却差之甚远。
楚玥手已经发麻,她不知自己劈中了第几个西河兵卒,不知几个伤几个死,但她手已经有点感觉抬不起来了。
她的武艺不过这一年来的临阵磨枪,全靠战马居高临下,可即便如此,也是惊险频频,幸而青木赵扬等人始终护在她左右,方保无碍。
但这也不过暂时,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全军覆没。
有大股鲜血喷溅在脸上,糊在眼睛里,视野一片血红,她眨了又眨,才勉强清晰。
楚玥粗粗喘着,她已经忘记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了,现在她只希望尽歼敌军,取得胜利。
但可能性微乎其微,青木赵扬都受伤了,远远,一个栗州兵被砍倒,头颅飞起,当场倒地。
再这样下去,要挺不住了。
楚玥清晰意味着这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竟没多少害怕,只一腔悲愤翻涌,梗在胸口重重喘息着。
真的没办法了吗?
楚玥狠狠一刀,重重抽出,她已将近力竭,禁不住这力道一仰险些翻下马。青木立即探臂一扶,直接将她拖上自己的马背。
楚玥重重喘着,扑在青木的肩,“我……”
她正说话时,视线穿过青木的肩膀,掠过远处,蓦地,她声音一顿。
“怎么了?”
青木心里焦急:“是伤到何处了吗?”
“不,不是的……”
楚玥无意识回着青木,但视线顿在远处,神色有些诧异。
那位置,是西河王所在,西河王已被扶上小车,亲卫精兵团团守卫着。
栗州军战着战着,战场移向那边,理所当然的,近卫和精兵自然护着小车退至安全距离。
眼前确实在退着,但边缘处的精兵见了栗州兵靠拢到这边来,不少人抽出兵刃,上前一刀将其解决。
守卫西河王的精兵,身手自然是要比普通兵卒好的,配合又十分默契,干脆利索解决战斗,才缓缓退了回去。
不对!
楚玥当即觉得有异。
这不对,作为守卫王驾的亲卫精兵,当以西河王安全为第一要务,这种情况下,应全力保护小车迅速退后才是,怎可能有心思杀敌?
电光火石,楚玥突然想到,西河王病重已久了。
据闻有起色,但这么重要的战役都在车上不见人,说有起色楚玥是不信的。
既然没起色,这长达大半个月的狂奔败逃,本重病的人只怕是难以支撑吧?
要知道古代,即便是官道,也就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罢了,更甭提山林原野。
西河王,会不会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楚玥心跳漏了一拍。
她瞪大眼睛,对了,只有是这样,才能解释眼前违和之处。
骤一阵狂喜,楚玥倏地转身,支起身体高声道:“西河王已经病逝!!”
“败逃之途奔波,西河王病骨难支,经已病死!这乘小车上的西河王,是假的!!”
楚玥高声大喊,可惜之前喊伤了嗓子,又力竭,声音嘶哑并不高。
青木赵扬等人一愣,马上回神,当即气沉丹田,高声喊道:“败逃之途奔波,西河王病骨难支,经已病死!这乘小车上的西河王,是假的!!”
“西河王已死!!”
“车上的是假的!!”
为何宁王一听,就要分兵追击?为何傅缙即便心有怀疑,也点头同意?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西河王,哪怕他病重。
歼杀他的意义,并不比歼杀章夙那边整支大军小。
同样的,对于西河军而言,西河王就是一个精神支柱。
青木赵扬等人齐声呐喊,栗州军齐声呐喊,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战场。
骤不及防的,战斗中的西河军一慌。
距离近的,立即看向小车。
只入目的,是同样骤不及防而露出慌乱之色的王驾近卫精兵。
心头一个咯噔。
慌乱迅速蔓延。
这是个最好的时机,楚玥青木陈兴,还有正在山道那边浴血奋战的陈瓒冯登等将,立即高呼:“西河王已死!将士们,杀啊!!”
趁机猛地一冲,竟冲破几层关卡,到达外沿,陈瓒冯登及几员副将当即打马一跃而出,杀入西河军中。
严守山道口的西河军终于乱了,陈瓒冯登等将身先士卒,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让卡在道口的宁军得以冲出。
一时喊杀声震天。
楚玥大喜:“快,我们杀过去,和殿下汇合!”
……
炎炎初夏的夜里,马丘山下展开一场血战,几经艰难终于破开一个口子疾冲而下的宁军,和山下围困了他们足有四天的西河王激战在一起。
非常惨烈的一场血战,口子并不大,宁军不能一下全冲下,而詹箬惊怒之下,拼了命率军回堵道口。
双方厮杀在一起,杀了你死活我天昏地暗,殷红的血腥缓缓淌入马丘山脚那道深沟之中,竟汇集成了浅流。
激战持续到了次日下午,最终以宁军胜利告终,惨胜,宁王麾下的十万军士折损近四成,而栗州军伤亡更惨重,十去六七。
但终究是胜了,他们成功救出了宁王,救出了被围困山上的宁军,最后杀得这五万西河军全兴崩溃,除去逃卒外尽歼,詹箬赵泉等将统统战死。
斜阳映在马丘山顶上,穿过熏黑的高大林木,投在楚玥的脸上。
她重重喘着,发鬓脸颊尽是血迹斑斑,右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仍紧紧捏着手里的剑柄。
战事进入尾声,仅剩零星战斗,得报宁王在东边,她和陈御青木等人立即往那边赶去。
远远见得,宁王也是一身血迹斑斑,脸上有干涸褐红也有焦黑火灰。楚玥驱马到了近前,和众人立即翻身下了马。
“见过殿下!”
众人力竭累极,尤其是楚玥和陈御这两个无甚武力的普通人,这一场胜仗来之不易,见得宁王无恙一刻,心潮激动,喉头一时竟有些哽咽。
“快快起来!”
宁王一个箭步上前,将前头的楚玥陈御陈兴扶起,又示意后面诸人快快起身。
“辛苦你们了,幸得你们竭力来援!”
宁王也是激动,扶起楚玥等人后,又还视后头的栗州兵,“也辛苦将士们了!”
“玥娘,季平,你二人可还好?”
激动说过,宁王又关切看楚玥和陈御,这两人都不是武将,尤其楚玥还是女子,这持续一天一夜的厮杀后,两人脸色看着并不好。
其实何止是脸色不好,楚玥都有些眼前发黑了,这一天一夜激战远超了她身体可承受的负荷,之前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得胜,那口气泄了,她哪怕在努力保持镇定清醒,都渐渐控制不住。
“谢殿下关怀,……”我无事。
楚玥话说了一截,眼前彻底一黑,晕厥了过去。
……
午后的艳阳高照,栗州城炎炎一片
窗外的知了嘶鸣此起彼伏,推开榻旁的隔扇窗,却见天幕蔚蓝,万里无云,极其清朗。
这刺史府地势有些高,从楚玥这个角度望下去,还见看见鳞次栉比的高矮民房,有徐徐的风灌入窗扇,有些热,但不算炎炙,感觉尚可。
终于被允许见风了,楚玥畅快吁了一口气。
她现在正在养病。
马丘山那场战事,不管精神还是体力,对于楚玥而言都是实在超负荷太过的,那日晕厥过后,后遗症很快就出来了。
她病了,昏昏沉沉的好几天。
等到彻底清醒恢复意识,人已经回到栗州城。
由于她精神状态非常好,所以清醒后病好得颇快,养了二日,在她的努力争取下,被大夫允许开窗见风。
楚玥现在,正衣着整齐,斜靠在床边的美人榻上。
榻前的藤墩,坐着来探病的青木。
青木将药碗递给她,“西河王真的死了,已经找到他的坟茔。”
趁着夜色匆匆掩埋,非常简陋的黄土坟,连棺木都没有,用锦被包裹了入土。
王爵千岁,一代枭雄,能做到这般,即便是对敌,在某些方面都领人感到佩服。
青木叹罢,道:“幸好主子那日发现了端倪。”
不然的话,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楚玥接过药碗,屏气一口气闷了,赶紧漱口,又接过青木递来的蜜饯含住,这才敢喘气。
她说:“都是将士拼杀之力,我怎敢贪功?”
楚玥是想起这么多的阵亡了栗州兵,语气不免惆怅,她正要问问青木抚恤工作如何了,不想还未开口,却听房外有人朗声道:“玥娘此言差矣!”
声音是宁王,抬头一看,见宁王领着陈瓒冯登陈御等人进得门来。
楚玥要起身见礼,被宁王制止,并几步上前按了回去,“无需多礼,你当好生休养才是。”
宁王是来探病的,寒暄几句,梨花忙忙去端椅子,青木也帮忙。宁王拍了拍青木肩膀,这才坐下。
仔细问了几句病情,才接着刚才那话说下去,宁王道:“此战可得胜,玥娘当记首功!”
战事结束,详情也了解清楚了,从议策到梁宿,还有山火冲锋,再到发现西河王王驾端倪,楚玥表现惊艳,好几处,都是直升的关键,
宁王说她当居首功,并非虚言。
楚玥自然不能就这般应下,拱手道:“此乃我应为之事。”
宁王欣慰,又嘱咐她:“这回你有些损耗,其余事且先莫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你放宽心,这回大军出征,孤留着王奚陶经在栗州,人手充裕。”
回栗州休整两日,宁王马上领着大军赶去和傅缙汇合,那边的战事,正在关键阶段,明日就出发。
这事楚玥自然是知道的,她拱手:“是,谢殿下关心。”
主上关怀,她自然照单全收的。
“好!”
宁王露出笑意,最后还玩笑一句:“不然待承渊回来,孤都不好见他。”
众人哄笑,楚玥有些不好意思。
宁王及众人纷纷关心过楚玥,由于明日出征,事儿多时间少,坐了了两刻钟,便回去了。
青木代主子去送,出了门,宁王拍了拍他的肩,“粮草和栗州,就交予你三人了。”
另外两个,是陈兴和陈御。
青木经过这一战,也被宁王记下了,升了二级。
青木拱手:“标下领命!”
本来宁王有些意向带他上前线的,历练并立功,不过青木更注重商号和楚玥的病,主动表示,自己更熟悉粮草,婉拒了。
宁王一想也是,不过除了粮草,也让他给陈兴当副手。
青木经历大事不少,即便擢升,心绪亦极定,送宁王等人出了院门,便折返。
他入房,便见楚玥趴在窗台,眺望下方的连绵屋舍和城墙。
她神采奕奕,脸色虽略苍白,但不见什么病容。
青木最知她的,知道她的向往和理想。
自然也知道,她此刻必定是心胸舒展,极之畅快。
他上前,微笑道:“恭喜主子,终一尝所愿。”
楚玥回头,微笑看他一眼。
又回头望一眼窗外。
恰巧见蔚蓝天际,有鹰隼振翅,直上云霄。
她注目片刻,唇畔笑意扬起。
是的,很好了。
她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能展翼不当那笼中雀,便是极好。
如今,算是振翼高飞吧?
她又垂眸,看向炕几木屉。
那里头有一封信,前儿收的,傅缙的,他发信时,还不知马丘山之事,信中说,极思念她。
她微微笑了。
嗯,她也是。
马丘山得胜,真的很好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一咪咪,刚撸好尾巴,不过今天又是肥肥的一章哦~
142、第142章
初秋时分, 风乍气, 已有寒意。
本是金桂飘香的收获季节,今年的永州城, 却半分往年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檑木撞城门的巨大轰鸣,“隆隆隆”仿佛响彻在耳边, 硝烟滚滚, 整座城池陷入战火当中。
栗州一战, 西河军大败弃城逃遁, 被宁军穷追不舍, 长达三月, 最后的最后,西河王嗣率残军退入这永州城中。
宁军后脚追至, 重重围困,对永州城展开猛攻。
肉眼可见的,永州城内的西河军处于下风,连日围攻,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城门摇摇欲坠,崩溃仿佛就在下一息。
百姓惊惶奔走, 搂着匆忙收拾出来包袱, 拖儿带女,盲头苍蝇般乱撞着。
有慌乱直接冲往城门的,被那一身热汗血腥的军官一刀砍倒,人头咕噜噜滚出十数丈远。
家人崩溃嘶喊:“挨千刀的兵蛮!偿命来!怪道汝等兵败, 汝等不败,天理何在?!”
军官大怒,冲来一刀,那汉子乱爬带滚,扑入人群之中。
转身时目光极怨恨,死死瞪着城头上下所有西河军。
战乱的城头上,章夙倏地回头看去。
他披了战甲,手里提着一把微微卷刃的长刀,刀锋染血,甲胄血迹斑斑又有焦黑,一张玉白的面庞沾了血珠,眉峰微微抽动,俊美的侧颜看着极嗜血狠戾。
他和城头上的军士一样,鏖战一个昼夜,已杀红了眼,闻声眸中凶色一掠而过,惜如今,他竟连腾手出来把这个贱民处置了都不能。
“主子,您换下甲胄,稍候属下等护着您杀出去!”
谭思急道。
耳边铿锵之色不绝,杀上城头的宁军越来越多,就算不愿意承认,他心里也明白,永州城距离城破已不远。
他们有把握护着主子安全遁离,但主子这一身帅甲得赶紧换了,银铠红氅,太过显眼。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谭思焦急,再不换,就来不及了。
章夙调转目光,看向城下黑压压的宁军,“不会再有东山再起之日的。”
他声音很嘶哑。
心里却极明白。
父王准备长达二十载,方窥得一契机,眼下并非民怨四起的王朝末年,一旦兵败耗尽,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呵,呵呵……”
他哑声冷冷笑着,扔下卷刃的长刀,拔出佩剑,“今日,孤与永州共存亡!”
他几步上前,一剑横劈,再次投入激战当中。
谭思等人含泪,一抹脸跟上。
手臂发麻发疼,不知疲倦地砍杀着,鲜血溅到眼眸中,视野一片血红。
不知过了多久,蓦“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砰嘭”一声木板拍在地面上的巨大轰鸣。
同时,城门口骤起海潮般的呐喊,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踏在门板上。
城门告破,潮水般的宁军汹涌而去,巷战开始。
巷战,不过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近卫精兵团团护着章夙,狠狠杀着冲入街巷的宁军。
远远的,听见马蹄声,伴随整齐而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踏踏踏踏”,滚雷一般,整齐响彻了整个永州城。
章夙骤抬眼。
远远,一个玄黑铠甲披鲜红帅氅的高大男子正在近卫团团簇拥下,率军打马而来,红氅猎猎翻飞,马上人目光如电,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却感觉两道冷冽的目光疾扫而过。
是傅缙。
章夙胸臆间愤慨陡生,瞬间爆开,他倏地捏紧手中的长剑。
为何,时间竟有这么一个人?
仿若克星,倘若没有对方,区区一个宁王,怎能让一步一步,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章夙清楚,他就要兵败身死。
他绝不落入敌手。
既要死,他要战死,他要和傅缙一决死战!他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章夙眉目一戾,打马疾冲而去。
谭思等人立即赶上。
马蹄声哒哒,疾重而急促,傅缙冷冷看着,倏地勒停马,一招手,“箭阵。”
身后弓箭手立即分成两列,迅速有序绕往两边,踢开沿街店铺大门上了二楼,三方上上下下有序迅速结阵,箭矢对准本来的西河残军。
傅缙伸手,亲卫迅速抬上一张四尺大弓,执一支精铁银箭,一扣弦,猛一拉。
弓弦拉满,傅缙微微眯眼,视线顺着银色箭头,瞄准疾奔中的章夙眉心位置。
手一松,“咻”一声破空锐响,秋阳下银芒骤闪,箭矢闪电一般激射而出。
“噗”一声闷响,已奔至六七十丈外的章夙身躯骤一僵,铁箭深深贯穿他的眉心。
膘马兀自狂奔,章夙已看清傅缙的面容,“砰”地一声,他重重栽倒在青石板地面上,气绝不动,一双眼睁得大大的。
谭思悲吼一声,“纳命来!”
傅缙淡淡道:“放箭。”
这一行亲卫精兵,已冲至箭矢射程,一声令下,当场万箭齐发。
谭思面门前襟扎了十数之箭,重重落地,他梗着一口气,手往回爬了爬,“主子,……”
身躯却无法动弹,口鼻溢血,死死瞪着章夙尸身,气绝身亡。
两轮箭雨,来袭之敌尽数歼灭。
傅缙环视城内一圈,令道:“降者立即缴械,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
在永州城被攻陷的第三天,楚玥和陈御一众也抵达了。
三个月时间,她的病早已痊愈。
不过由于大军追截移动频繁,她才病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陈御和青木就建议她不要紧跟大军奔走了,前线的事先接着让青木负责。
楚玥便应了。
她病中,手头事务也是青木接手兼理的,做熟了的,青木办事,她没有不放心。
最重要的是,如今楚玥如果心中挂碍已消,既身体吃不消,她就不强撑着了。
于是楚玥落后一步,负责监督后方粮草,随粮草大营转移即可。
如今永州大捷,西河军终于被彻底击溃,他们就赶过来了。
楚玥策马,缓缓穿过吊桥,踏入长长的门洞。
她仰头,环视仍残留不少焦黑的城头,砖缝中残留猩红,城门已重新被安上了,城内民房鳞次栉比,百姓惊色已退,有三五行走着的,也有在修补损坏的檐瓦门柱。
虽还是看得出战后痕迹,但这座古朴的城池已被大致打理妥当,颇有秩序。
楚玥有些怔忪。
其实她这辈子没来过永州城,但这永州城的一切,却似曾相识。
仿佛有种宿命感觉,噩梦中的最后决战,实在永州城。
现实里,因为她的蝴蝶翅膀,长达三年混战对战,如今一年多落下帷幕了。
但还是在这永州城。
楚玥心情有些复杂,永州城景致布局,和她梦中一样。
也不知那噩梦,是否就真是“她”经历过的。
楚玥无意识打量着这座似曾相识的城池,有些入神,骤一阵马蹄声起,“哒哒哒”清脆打落在青石板大街上。
她回神,抬目看去。
却见一个玄黑铠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他正打马直直奔她而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马蹄声急促,隐隐昭示来者急切的心情。
一看那身影,楚玥唇畔不禁漾起笑意。
其实,她很久都没在做过那个噩梦的。
她破坏了楚姒的毒计,傅沛没被毒死,张太夫人也活得好好的,还有她父母小弟,楚氏一族,全部都安然留在邓州。
噩梦是真还是假,又何必纠结呢?
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心绪畅快,一扬鞭,迎上前去。
“夫君!”
……
清脆熟悉的女声,魂牵梦萦的娇俏的面庞,傅缙笑了,这一刻,他心绪飞扬。
他快四个月没见她了。
期间经历了马丘山血战,她亲上战场拼杀,大病卧榻,养了许久,方才痊愈。
后怕担忧,牵肠挂肚,这个素来在外情绪极内敛的男人,都有些忍不住了。
疾冲上前,猛地勒停了马,一瞬不瞬凝望,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城中诸务不急,你们赶路过来,且歇歇不迟。”
略略寒暄,说罢这一句,就在众人带笑意的目光中,傅缙领楚玥先返回他暂居的住处。
进了正房,一掩上房门,楚玥便落入一个宽厚坚实的怀抱中。
傅缙抱得很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了。
但她不以为忤,反立即探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甲片上。
不知谁先的,或许是一起,他低头,她仰脸,唇贴合在一起,缓了一息,用力地亲吻起来。
这个吻很激烈,舌尖探索彼此,凭借最炙烈的吻,安抚彼此的心和思念。
许久,久到楚玥觉得要窒息了,傅缙才松开了,他重重喘息着,伸出手,细细抚摸她的脸颊。
“瘦了。”
他蹙眉,极心疼。
楚玥弯唇一笑:“夏日肯定要消减些的。”
他也瘦了些,还黑了,冷峻的眉目愈发棱角分明,极英俊极有男子气概。
只怕是没多少人敢直视他的,经过战事和鲜血的洗礼,傅缙昔日那一点少年青涩,如今已悉数褪尽,眉目冷峻,威仪厚重,周身气势极盛。
楚玥却是不怕,怕谁也不怕他,她被他搂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听他柔声低哄,她翘唇笑着。
亲手给彼此宽衣梳洗,腻在榻上低低叙说离情,二人不肯分开过,一直到了晚膳用罢,躺下歇息。
久别重逢,二人交缠在一起,本来傅缙心疼她赶路,没急着敦伦的,只她精神头极好,亲着抱着,自然就在一起了。
他极温柔极温柔地疼爱了她,事后亲自给清理穿衣,才重新拥抱在一起。
楚玥轻声笑着,有点像连体婴似的。
“笑什么?”
芙蓉锦帐低垂,傅缙轻轻啄吻她的脸颊,情.事后嗓音低沉了几分,十分性感。
“没什么。”
她笑盈盈,嗔了他一眼。
“夫君,那章夙是伏歼了么?”
团聚了一下午,又深入接触的彼此,思念稍稍纾解,才有心思闲聊些其他。
“嗯。”
傅缙捉着她的手把玩纤纤五指,应了一声,“城破当时就诛杀此人了。”
其余太血腥的,没必要和她说:“西河王嫡脉尽数解决,已无后患。”
楚玥秒懂,借着战事处理,比以后简洁方便太多了。
傅缙食指绕着她的发,看她柔润青丝在贴服缠在指间,薄唇轻触,他道:“永州事务很快就理顺了。”
“那咱们是要回京城了吗?”
西河王死得惨烈,西河军覆灭在即,昔日野心勃勃气势汹汹的叛王,从鼎盛到寂灭,也就一年多的功夫。傅缙善兵,已声名赫赫扬天下。
大局将定了,垂死挣扎只有覆灭的下场,淮阳赵周三万权衡过后,终于低了头,上月遣了使臣,表示归附。
“三王不臣之心已生,留不得长久。”
只不过眼下,咄咄逼人并非最好的,削弱以后,留着要慢慢收拾。
不过这是以后要操的心了。
结束了。
幼帝崩后生出的诸藩争夺大宝之战,在永州落下帷幕。
傅缙轻抚楚玥鬓发,“对,我们很快就回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京城啦,终于到了摘取胜利的果实时候啦!!
一眨眼就三号了,过得真快,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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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143章
在寒意浓重的深秋, 楚玥回到了京城。
这座煊赫几朝的大梁都城, 这一年多都是在西河王手上的,本来以为北上还得费点功夫, 但事实证明,这世上识时务的人还是很多的。
永州战局早传至京城, 宁军北上, 不等傅缙排兵布阵去攻汜水关, 京中几员副将已联手将驻守京城的西河大将冯徵拿下, 同时还有其余西河王铁杆心腹。
开城门, 开汜水关, 迎宁王大军。
浩浩荡荡,楚玥随着中军, 过了宏伟的汜水关,直入京城。
城门大开,甲兵卸刃,黑压压的人头等在城门前, 恭敬迎候着。
一见王驾,立即跪拜,宁王缓声叫起, 一阵你来我往的表忠心喧闹。
这些场面功夫不需要楚玥劳心, 她也没兴趣往往前凑热闹,勒马驻足,她仰看这座阔别快两年的都城。
深秋的天很蓝,万里无云, 天高地阔,风已经很寒了,只眼前这座青黑磅礴的城池依旧不显得萧瑟。
出城时,战火连天,黑漆漆的夜里仓惶逃离。
回来时,天清气爽,朗朗白日,打马徐行十分从容。
难免很有些感慨的。
阳光洒下,落在楚玥的脸上,有那么一点刺目,她伸手挡了挡。
便听樊岳笑道:“诶,是不是百感交集了?”
他也是有些感慨的,但到底男人感性少些,性情又洒脱,很快就将那点子感怀抛在脑后,凑过来挤眉弄眼打趣楚玥。
楚玥一侧头,就是一张大脸,她不禁笑了,啥感慨都飞了,推他一把,“去你的。”
“怎么就去我的呢?”
樊岳感觉很冤,两人现在已熟稔万分,玩笑什么的不需要顾忌,他立即道:“我这不是说实话吗?咋就挨骂了呢?不公平啊玥娘,咱是长得没承渊好看,可不带这样的!”
身边一阵轻笑,楚玥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人越理越来劲儿。
不过这么一闹,她是彻底恢复平常心了。
瞄了前方不远的傅缙一眼,他与宁王一起应付降将,神色沉稳,眉目坚毅。
她微微笑了。
他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往后头瞥了一眼。
这场合,自然不好眉目交流的,二人视线一触即离,他看回前方,唇角微不可察翘了翘。
……
宁王率八千精兵入京,接手城防及其余一切。
傅缙楚玥等人立即就忙碌起来了,接手各个衙门,打理诸事,各种人员安排,忙到脚不沾地。
一开始连吃宿都在外头的,忙了好几天都缓了些,两人才腾出空回府。
这府,自然是镇北侯府。
宽敞的大街,高高的正门,重檐飞脊,庄严宏阔,廊榭屋宇,庭院深深。
镇北侯府是楚玥住了快三年的,布局景致最熟悉不过,只是如何仔细看着,许多细微处都有了不同。
她们离京当日,镇北侯府就被人搜过,后被西河王占据时,还有外人来住过,不过这几日傅缙早安排人来清扫整理了,非常整洁,乍眼望过去,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如今府里的主子,就傅缙和楚玥两人,张太夫人和傅沛明年开春才会启程南下,老太太年纪大了,北方大雪封路早,没必要急着赶路。
楚姒不提,至于傅延,西河军被尽歼时都没见他被押出来,应该是京城被破时就殉国了。只不过,还是没有确切证据,也找不到亲眼见到的人,傅缙一个做儿子的,就这样就直接确信父亲死了不合适。
所以还在打听寻找着,张太夫人得讯后,就说等过三年,要是还是无法得到确切消息,再立衣冠冢罢。
只能这样了。
夫妻两个手牵着手,回到了东路禧和居。
禧和居倒没外人住过,孙嬷嬷领着人连着打点布置几日,看着已和印象中一般无二。
天色渐渐暗了,檐下半人高的棕黄色大灯笼已挑起火烛,风一吹,一圈圈昏黄的灯光在微微摇晃,映在透雕回纹的隔扇门窗上,红艳艳的分外精致。
入得正房,熟悉的水红色帐幔低垂,暖暖的百合香息沁人心肺,傅缙抱紧楚玥,俯身深嗅一口,“宁儿。”
低低唤着,这几日虽忙,也极想她了。
“夫君。”
记忆中的熟悉景致,柔软的床榻衾枕,总是格外容易让人情动,亲昵说了一会话,自然而然就滚在床榻上去了。
这张熟悉的紫檀拔步床,傅缙轻笑:“幸而这床并无损伤。”
这是楚玥的陪嫁婚床,于时下女子而言,意义极大的。
爱屋及乌,傅缙自然十分在意。
楚玥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胸膛上,戳了戳:“一开始的时候,你还老吓唬我呢。”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试着圆房,她不愿,他也是被迫着,过程十分不愉快。
楚玥忍不住摸摸后颈,直接导致就算后来两人间隙渐解,真的开始有夫妻之实后,她有颇长一段时间,都不爱傅缙在后面弄她,摸她的后颈。
“是我不好。”
回忆起旧事,傅缙只有歉疚的,那时候他心里憋闷吓唬了她,他低声道歉,俯身搂着她,细细亲吻她的后颈。
“对不起,我日后再不会。”
他郑重地说。
楚玥当然也不是要翻旧账,这个没意思,她嗔了他一眼,才十分大度表示原谅他了。
只他这般紧张,看她唇角弯弯,最后附在他耳边说:“嗯,我信你。”
眼角微翘的美眸亮晶晶,对上一双深邃的黝黑眼睛,二人脸贴得很近,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慢慢地,唇吻上了对方。
……
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是很忙,除了晚上,楚玥基本都不可能出现府里的。
傅缙更是。
战后各种重建安排,官员委任人员调配,大小事务繁多,当然,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宁王登基称帝了。
吉日定在正月初一,宁王告天地,祭太庙,正式登基称帝,年号永宁。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紧接下来的,就是大封功臣了。
……
正月岁首,新的一年到来,只天气依旧寒冷,絮絮淅淅了一整夜的细雪终于停了,房檐树梢一层蓬松银素,映得窗棂子亮堂堂的。
楚玥寅时就起了,沐浴更衣,正装穿戴,到了一切妥当,已经是卯正。
推开槛窗,沁寒扑面,大红灯笼投下的光晕,映着白雪,红红的甚是喜庆,倒是配了这新春大年。
楚玥深嗅一口气沁清新的气息,便有一双手越过她,把隔扇窗掩上,傅缙低斥:“你风寒才愈,怎一大清早就吹冷风?”
她年前染了风寒,不严重,但拖拖拉拉半月才好,傅缙现在是最见不得她受寒。
楚玥无奈,顺势靠在他的胸膛,“嗯嗯嗯”地应了。
“天色不早了,咱们出门吧。”
今日是大年初二,永宁帝于明光宫大封功臣。
要上殿听封,人人郑重正装,不过到底现在是还没封的,便穿着以往的衣饰,有品阶的穿官服,无品阶的披铠甲,倒十分得宜。
大变之前,傅缙就是镇北侯世子,如今自然一身深紫赤红的世子大礼服。
楚玥吧,她是有品阶的,镇北侯世子夫人。不过旧日代表外命妇的这身礼服,她自然是不穿的,一身征战时穿戴的朱色轻甲。
英姿飒爽,就是略嫌单薄了些,傅缙亲自给她披了貂皮滚边大披风。
一人一匹马,并骑而行,到得宫门,人已来得不少了。
樊岳一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楚玥便笑:“诶玥娘,这好东西啊,看着就暖和。”
这说的是楚玥身上这边紫貂大斗篷。当然,樊岳不是眼馋也不冷,他就是促狭取笑罢了,摇头叹道:“可怜哥哥没有,只能挨冷了。”
谁哥哥了你?
傅缙瞄了樊岳一眼,不过不等他说话,那边陈御就笑:“孟平此言差矣啊,你伯府公子一个,都抵寒挨冷,那我等如何是好?”
“哎,你不是大房子住着,好衣裳穿着吗?怎么了这是?”
未恩封,但这伙人待遇哪里就会差了。
诸人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打趣着。楚玥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自然免不了被各种波及。但大家并肩作战多时,十分熟稔,她毫不客气驳回去,一点不惯这这群家伙。
今日大家心情都很好,气氛自然热切,不过也没笑语很久,宫门已经打开了,等人齐了,大伙儿便一起进去。
整了整衣襟,敛笑端容,踏入了宫门。
楚玥一步一步踏在汉白玉地面上,抬眼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金阙宫殿,日已出东方,金红阳光映在宫殿最高处的鸱吻上,折射出耀目金光。
她心潮不禁激荡起来了。
一步又一步,走到今日,是何其的不易。
她一步又一步,踏上汉白玉高阶,登上高高的台基,步上朱红廊道,踏入巍峨的金銮殿大门。
大块金砖铺就光滑平整地面,四条金柱飞龙盘旋而上,高台之上,是金灿灿的雕龙髹金大椅。
静鞭响,新旧臣工归迎,昨日登基的永宁帝一身玄黑朱红冕服,端坐下,立即道:“诸爱卿请起。”
阶下,大部分是跟随他艰苦夺嫡的忠心文武,今日也正是要大肆封赏赐他们,宁王神采奕奕,心情十分之好。
“幸得诸位爱卿襄助,汝等辛苦了。”
勉励几句,也不废话,宁王立即示意,宣读恩封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叛王大逆,朕勤王讨之,今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
骈四俪六,长长的一段开场白,说罢以后,就是正式晋封。
这第一道圣旨,封的当然是傅缙。
圣旨擢晋傅缙为越国公,超品,食邑五千,封地越邑,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统兵大都督,兼兵部尚书。
贾泗封为英国公,超品,食邑三千,封地卢阳,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吏部尚书。
陈瓒封为安勇侯,超品,食邑二千,封地翕险,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镇国将军。
杨朔封为靖边侯,冯登封为广戚侯,楚玥安静听着,此情此景,她心绪已禁不住激荡起来,只她本来以为没这么快到自己,但听宣旨宦者高声唱道:“楚玥听封!”
诰封宦者的声音极其高亢,在大殿内回荡,她一愣,立即俯身跪倒。
膝盖着地,心血却不可抑制地上涌,她勉力镇定,但心如擂鼓,“怦怦”的响声就在耳边。
她甚至感觉头脑有些嗡鸣,她屏住呼吸,听那高亢的声音宣唱。
“楚玥筹措粮草军备,定我军心,勤勉克恭,助朕良多,又于马丘山救驾有功。今晋爵为汝阴侯,超品,食邑二千,封地汝阴,世袭罔替;同时,任为太府卿。钦此。”
汝阴侯,食邑二千,世袭罔替。
楚玥眼眶涌起一阵潮热,喉头哽咽着,这一刻,她竟说不出话来。
深吸了一口气,她伏地叩首:“臣楚玥,叩谢陛下隆恩!”
明黄的圣旨放到她举起的双手上,栩栩如生飞龙盘旋,亮得刺眼。
这短短一道恩封圣旨,只有接旨的人才知道里头都多少辛劳血泪。
她的一切努力,都在今天得到了回报。
女侯,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却是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个之一。
……
心潮激荡的大封功臣过后,便是皇帝赏宴。
楚玥不大喜爱饮酒,但今天的宴上,也不免多喝了几杯。
君臣同乐,永宁帝忆苦思甜,一一勉励诸心腹,轮到楚玥,笑说:“玥娘能干心细,正该多多为朕分忧。”
他当日无男女偏见纳楚玥,今日自然不会因为她的女子而有别众人,封爵任官,与只论功勋能力,旁的一概不理。
楚玥举杯,一口气饮尽御酒。
今日大喜,永宁帝一点不拘着,事实上他自己也喝多了,更甭提其他人,武将斗酒,尤其凶猛。
楚玥是女的,避过一劫,傅缙却不能,到了后面,直接被灌趴在案上。
宁王哈哈大笑,指着傅缙说:“你小子也有今日?”
不过到底心疼爱将,怕醉酒冷着了,赐了大毛斗篷披上,又命扶进去休息。
这御宴一直热闹到傍晚,男的基本都趴下了,这宣告结束。
楚玥那点子朦胧醉意早就醒了,命内侍小心扶着傅缙,登车又搭了一把手,将他安置上马车。
车轮辘辘,出了皇宫,楚玥小心将傅缙的头捧上膝,给喂点解救汤,他一动,却直接坐起,半身重量都将她压在短榻它背上。
“宁儿。”
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酒息浓重,但睁了眼,眸中还算清明。
“没醉?”
楚玥拍了他一巴掌,把解酒汤塞进他手里,“自己喝。”
说傅缙没醉,也不对。这多人猛灌,再海量也顶不住,他宴上醉过一回了,不过喝了解酒汤休憩后好了许多,再出来他支额装醉避了不少,这小半天都缓过来了。
“我醉了。”
他嘟囔着,接过杯盏,把那酸汤一口闷了,随手一掷,又缠了上来。
楚玥翻了个白眼,但凡醉汉都说自己没醉的,说自己醉了的基本没醉。
只酒喝多了的傅缙极为粘人,她又心疼他,都扯不开。这烈酒行气血,蹭着蹭着,身体就越发热了起来。
一回府入了屋,傅缙就急不可耐将她往床榻带。
“喂,喂喂!”
楚玥可受不了这浓重的酒气,掰开他的头脸:“不行,你赶紧去洗一洗!”
傅缙一个翻身,仰躺在床上重重喘着,这关口被推开太不好受了,但他知她素来是不喜欢酒气。
躺了一阵,他才翻身起来,捏了捏她的脸。
“等我,很快。”
他跳下床,随手就把腰带发冠都扯了,往浴房而去,步伐甚快,却算稳当不见摇晃。
楚玥这才放了心。
浴房里头哗哗水声,她坐了起身,随手卸下钗环和轻甲,都悉数仍在床头的小方几上。
那小几之上,尚放着两只尺余的长条紫檀匣子。
里头装的,正是她和傅缙今日才领的圣旨。
拿起那个边缘浮雕缠枝牡丹纹的,摩挲片刻,她打了开来。
红锦缎底之上,静静躺着一明黄卷轴。
取出,慢慢打了开来,她仔细看着,洁白的丝帛上,汝阴侯三字十分清晰。
哗哗水声仍在耳边,她拿起傅缙方才扔在床上的嵌白玉腰带,暖暖的,尚残留他的体温,摩挲了片刻
她微笑,如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没有了。
楚玥抬眸,望向浴房,仿佛想穿透烟蓝色的门帘,凝望里头那个对她视如珍宝的男子。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142章还在排队待解锁,其实什么敏感也没写,不知得等到啥时候qaq 要不阿秀在下一章再发一遍吧,看过的宝宝不用买了,不过买了也没关系,阿秀明天会用新更新替换掉它哈。
144、第142章!!
初秋时分, 风乍起, 已有寒意。
本是金桂飘香的收获季节,今年的永州城, 却半分往年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檑木撞城门的巨大轰鸣,“隆隆隆”仿佛响彻在耳边, 硝烟滚滚, 整座城池陷入战火当中。
栗州一战, 西河军大败弃城逃遁, 被宁军穷追不舍, 长达三月, 最后的最后,西河王嗣率残军退入这永州城中。
宁军后脚追至, 重重围困,对永州城展开猛攻。
肉眼可见的,永州城内的西河军处于下风,连日围攻,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城门摇摇欲坠,崩溃仿佛就在下一息。
百姓惊惶奔走, 搂着匆忙收拾出来包袱, 拖儿带女,盲头苍蝇般乱撞着。
有慌乱直接冲往城门的,被那一身热汗血腥的军官一刀砍倒,人头咕噜噜滚出十数丈远。
家人崩溃:“挨千刀的兵蛮!偿命来!怪道汝等兵败, 汝等不败,天理何在?!”
军官大怒,冲来一刀,那汉子乱爬带滚,扑入人群之中。
转身时目光极怨恨,死死瞪着城头上下所有西河军。
战乱的城头上,章夙倏地回头看去。
他披了战甲,手里提着一把微微卷刃的长刀,刀锋染血,甲胄血迹斑斑又有焦黑,一张玉白的面庞沾了血珠,眉峰微微抽动,俊美的侧颜看着极嗜血狠戾。
他和城头上的军士一样,鏖战一个昼夜,已杀红了眼,闻声眸中凶色一掠而过,惜如今,他竟连腾手出来把这个贱民处置了都不能。
“主子,您换下甲胄,稍候属下等护着您杀出去!”
谭思急道。
耳边铿锵之色不绝,杀上城头的宁军越来越多,就算不愿意承认,他心里也明白,永州城距离城破已不远。
他们有把握护着主子安全遁离,但主子这一身帅甲得赶紧换了,银铠红氅,太过显眼。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谭思焦急,再不换,就来不及了。
章夙调转目光,看向城下黑压压的宁军,“不会再有东山再起之日的。”
他声音很嘶哑。
心里却极明白。
父王准备长达二十载,方窥得一契机,眼下并非民怨四起的王朝末年,一旦兵败耗尽,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呵,呵呵……”
他哑声冷冷笑着,扔下卷刃的长刀,拔出佩剑,“今日,孤与永州共存亡!”
他几步上前,一剑横劈,再次投入激战当中。
谭思等人含泪,一抹脸跟上。
手臂发麻发疼,不知疲倦地砍杀着,鲜血溅到眼眸中,视野一片血红。
不知过了多久,蓦“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砰嘭”一声木板拍在地面上的巨大轰鸣。
同时,城门口骤起海潮般的呐喊,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踏在门板上。
城门告破,潮水般的宁军汹涌而去,巷战开始。
巷战,不过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近卫精兵团团护着章夙,狠狠杀着冲入街巷的宁军。
远远的,听见马蹄声,伴随整齐而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踏踏踏踏”,滚雷一般,整齐响彻了整个永州城。
章夙骤抬眼。
远远,一个玄黑铠甲披鲜红帅氅的高大男子正在近卫团团簇拥下,率军打马而来,红氅猎猎翻飞,马上人目光如电,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却感觉两道冷冽的目光疾扫而过。
是傅缙。
章夙胸臆间愤慨陡生,瞬间爆开,他倏地捏紧手中的长剑。
为何,时间竟有这么一个人?
仿若克星,倘若没有对方,区区一个宁王,怎能让一步一步,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章夙清楚,他就要兵败身死。
他绝不落入敌手。
既要死,他要战死,他要和傅缙一决死战!他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章夙眉目一戾,打马疾冲而去。
谭思等人立即赶上。
马蹄声哒哒,疾重而急促,傅缙冷冷看着,倏地勒停马,一招手,“箭阵。”
身后弓箭手立即分成两列,迅速有序绕往两边,踢开沿街店铺大门上了二楼,三方上上下下有序迅速结阵,箭矢对准本来的西河残军。
傅缙伸手,亲卫迅速抬上一张四尺大弓,执一支精铁银箭,一扣弦,猛一拉。
弓弦拉满,傅缙微微眯眼,视线顺着银色箭头,瞄准疾奔中的章夙眉心位置。
手一松,“咻”一声破空锐响,秋阳下银芒骤闪,箭矢闪电一般激射而出。
“噗”一声闷响,已奔至六七十丈外的章夙身躯骤一僵,铁箭深深贯穿他的眉心。
膘马兀自狂奔,章夙已看清傅缙的面容,“砰”地一声,他重重栽倒在青石板地面上,气绝不动,一双眼睁得大大的。
谭思悲吼一声,“纳命来!”
傅缙淡淡道:“放箭。”
这一行亲卫精兵,已冲至箭矢射程,一声令下,当场万箭齐发。
谭思面门前襟扎了十数之箭,重重落地,他梗着一口气,手往回爬了爬,“主子,……”
身躯却无法动弹,口鼻溢血,死死瞪着章夙尸身,气绝身亡。
两轮箭雨,来袭之敌尽数歼灭。
傅缙环视城内一圈,令道:“降者立即缴械,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
在永州城被攻陷的第三天,楚玥和陈御一众也抵达了。
三个月时间,她的病早已痊愈。
不过由于大军追截移动频繁,她才病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陈御和青木就建议她不要紧跟大军奔走了,前线的事先接着让青木负责。
楚玥便应了。
她病中,手头事务也是青木接手兼理的,做熟了的,青木办事,她没有不放心。
最重要的是,如今楚玥如果心中挂碍已消,既身体吃不消,她就不强撑着了。
于是楚玥落后一步,负责监督后方粮草,随粮草大营转移即可。
如今永州大捷,西河军终于被彻底击溃,他们就赶过来了。
楚玥策马,缓缓穿过吊桥,踏入长长的门洞。
她仰头,环视仍残留不少焦黑的城头,砖缝中残留猩红,城门已重新被安上了,城内民房鳞次栉比,百姓惊色已退,有三五行走着的,也有在修补损坏的檐瓦门柱。
虽还是看得出战后痕迹,但这座古朴的城池已被大致打理妥当,颇有秩序。
楚玥有些怔忪。
其实她这辈子没来过永州城,但这永州城的一切,却似曾相识。
仿佛有种宿命感觉,噩梦中的最后决战,实在永州城。
现实里,因为她的蝴蝶翅膀,长达三年混战对战,如今一年多落下帷幕了。
但还是在这永州城。
楚玥心情有些复杂,永州城景致布局,和她梦中一样。
也不知那噩梦,是否就真是“她”经历过的。
楚玥无意识打量着这座似曾相识的城池,有些入神,骤一阵马蹄声起,“哒哒哒”清脆打落在青石板大街上。
她回神,抬目看去。
却见一个玄黑铠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他正打马直直奔她而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马蹄声急促,隐隐昭示来者急切的心情。
一看那身影,楚玥唇畔不禁漾起笑意。
其实,她很久都没在做过那个噩梦的。
她破坏了楚姒的毒计,傅沛没被毒死,张太夫人也活得好好的,还有她父母小弟,楚氏一族,全部都安然留在邓州。
噩梦是真还是假,又何必纠结呢?
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心绪畅快,一扬鞭,迎上前去。
“夫君!”
……
清脆熟悉的女声,魂牵梦萦的娇俏的面庞,傅缙笑了,这一刻,他心绪飞扬。(接↓)
作者有话要说: 清脆熟悉的女声,魂牵梦萦的娇俏的面庞,傅缙笑了,这一刻,他心绪飞扬。
他快四个月没见她了。
期间经历了马丘山血战,她亲上战场拼杀,大病卧榻,养了许久,方才痊愈。
后怕担忧,牵肠挂肚,这个素来在外情绪极内敛的男人,都有些忍不住了。
疾冲上前,猛地勒停了马,一瞬不瞬凝望,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城中诸务不急,你们赶路过来,且歇歇不迟。”
略略寒暄,说罢这一句,就在众人带笑意的目光中,傅缙领楚玥先返回他暂居的住处。
进了正房,一掩上房门,楚玥便落入一个宽厚坚实的怀抱中。
傅缙抱得很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了。
但她不以为忤,反立即探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甲片上。
不知谁先的,或许是一起,他低头,她仰脸,唇贴合在一起,缓了一息,用力地亲吻起来。
这个吻很激烈很投入,凭借最炙烈的吻,安抚彼此的心和思念。
许久,久到楚玥觉得要窒息了,傅缙才松开了,他重重喘息着,伸出手,细细抚摸她的脸颊。
“瘦了。”
他蹙眉,极心疼。
楚玥弯唇一笑:“夏日肯定要消减些的。”
他也瘦了些,还黑了,冷峻的眉目愈发棱角分明,极英俊极有男子气概。
只怕是没多少人敢直视他的,经过战事和鲜血的洗礼,傅缙昔日那一点少年青涩,如今已悉数褪尽,眉目冷峻,威仪厚重,周身气势极盛。
楚玥却是不怕,怕谁也不怕他,她被他搂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听他柔声低哄,她翘唇笑着。
亲手给彼此宽衣梳洗,腻在榻上低低叙说离情,二人不肯分开过,一直到了晚膳用罢,躺下歇息。
久别重逢,二人交缠在一起,本来傅缙心疼她赶路,没急着敦伦的,只她精神头极好,亲着抱着,自然就在一起了。
他极温柔极温柔地疼爱了她,洗漱穿衣,才重新拥抱在一起。
楚玥轻声笑着,这有点像连体婴似的。
“笑什么?”
芙蓉锦帐低垂,傅缙轻轻啄吻她的脸颊,情.事后嗓音低沉了几分,十分性感。
“没什么。”
她笑盈盈,嗔了他一眼。
“夫君,那章夙是伏歼了么?”
团聚了一下午,又深入接触的彼此,思念稍稍纾解,才有心思闲聊些其他。
“嗯。”
傅缙捉着她的手把玩纤纤五指,应了一声,“城破当时就诛杀此人了。”
其余太血腥的,没必要和她说:“西河王嫡脉尽数解决,已无后患。”
楚玥秒懂,借着战事处理,比以后简洁方便太多了。
傅缙食指绕着她的发,看她柔润青丝在贴服缠在指间,薄唇轻触,他道:“永州事务很快就理顺了。”
“那咱们是要回京城了吗?”
西河王死得惨烈,西河军覆灭在即,昔日野心勃勃气势汹汹的叛王,从鼎盛到寂灭,也就一年多的功夫。傅缙善兵,已声名赫赫扬天下。
大局将定了,垂死挣扎只有覆灭的下场,淮阳赵周三万权衡过后,终于低了头,上月遣了使臣,表示归附。
“三王不臣之心已生,留不得长久。”
只不过眼下,咄咄逼人并非最好的,削弱以后,留着要慢慢收拾。
不过这是以后要操的心了。
结束了。
幼帝崩后生出的诸藩争夺大宝之战,在永州落下帷幕。
傅缙轻抚楚玥鬓发,看她清凌凌眸光一眨不眨瞅着自己,只觉爱极,俯首亲了亲,“对,我们很快就回京城了。”
145、一
一园红梅, 满谷幽香。
傅缙和楚玥在阳春园山峡的这个梅园了, 渡过了两个昼夜。
梅园有竹亭有小屋,他们就在梅林深处的精舍里头, 寸步未离。
推开黑木白纱造型古朴的低矮窗扇,楚玥趴在窗棂子上, 看梅瓣跌下枝头, 落在溪水里头, 在略湍急的溪水打了转, 就顺流而去。
她微微笑了笑, 仰看落英纷纷却并不伤怀, 她其实觉得回归大地自然挺好的。
花开花落,几度春秋。
而她寻到携手一生的人。
“想什么?”
才推窗一阵, 一个温热的胸膛就自后贴上她的背,傅缙拥住她,低头轻吻她的发顶,“当心冷着了。”
楚玥回身, 伸手搂住他的窄腰,挨着他的颈窝,“你都不冷, 我冷什么?”
他衣襟只虚虚掩上, 还敞半着呢。
不过真不冷,这精舍虽然小且造型古旧,但其实料子结实着,还有地龙, 随卫下仆不出现,但炭火定时来加照顾得十分仔细,屋子暖烘烘得很。
两人在这精舍腻了二天,亲昵交颈,窃窃私语,几乎时时刻刻都挨着拥着,怎么都不觉得够。
楚玥仰脸,亲了亲他的干净下巴,笑道:“我在想呀,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能遇上他。
傅缙唇角翘起,俯身亲.吻她,很温柔很缠.绵的吻,能真切体会到彼此心中珍重之意。
他想说,其实他才是幸运的人。
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两人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腻歪的时候,但事实证明是有的,只要遇上对的那个人。
最后两人倚在窗台前,静静搂抱在一起。
伏在在傅缙胸膛,侧耳听了他的心跳声许久,只有腿脚压得有些发麻,她才直起身体动了动,笑道:“咱们该回去了。”
这是正月十八的早晨了。
他们在这梅园待了已足有两天多,假期都快要结束了。
年前到现在一直忙碌了几个月,终于能缓一些,元宵后就安排轮休休沐。傅缙和楚玥自然安排是在一起,两天已过去大半了,今儿怎么也得回城了。
“嗯。”
都听她的。
傅缙拂开她肩颈青丝,顺了顺,她衣襟微开露出精致锁骨,其上一点殷红痕迹,如同雪中红梅,妩媚而娇艳。
傅缙眸光一暗,只他也没再顺心意做些什么,俯身亲了亲那痕迹,替她理好衣襟。
这二日情之所至,亲近激烈且频繁,楚玥身子已经有些吃不住了,得缓一缓。
“那咱们起来吧。”
楚玥嘴里这般说着,只身体骨懒懒,却未曾肯动。傅缙起身,把她整个人都捞起抱着。
换上新送上来的衣物,重新整理发冠衣,襟傅缙一身藏蓝色广袖深衣,腰缚玉带,立于街上,极潇洒的世家贵公子风姿。
只不过,比起五年前两人初识,他褪了少年锋芒,已极沉稳内敛,只气势却更盛了,举头投足,威势避人。
教人移不开眼睛。
楚玥笑吟吟看着他,这眼神看的傅缙是心下大畅,他微笑看她一眼,吩咐冯戊取一个大些的匣子来。
非常郑重,让取个好的。
冯戊寻来了一个纹样十分精致的紫檀大匣。
楚玥本来是挺好奇的,问傅缙,他笑而不语,待匣子来了的时候,才他小心翼翼把养在翘头案上的那一束蔷薇花取下来,再用湿巾裹了根部,才仔细放进匣子了。
这是楚玥前两日给他送的那束蔷薇,傅缙十分宝贝,每天亲自换水从不假手于人,看现在明显是要带走的。锦匣底下垫了得厚厚的仍觉不够,皱着眉头把又加了一层。
楚玥感动,从背后拥住他,“以后每年元宵,我都给送一束好不好?”
“好。”
当然好。
傅缙极高兴。
只不过,将来的花很好也不是这束,他轻抚了抚开始有些焉的艳红蔷薇,这一束他要珍藏起来,直到垂垂老矣的最后一刻。
“等以后老了,我们还拿出来看。”
那得成什么样子了?
楚玥嘴里嗔怪,心里头却酸酸甜甜的,她万分遗憾,上辈子自己没学过制作干花。
就算不能保存多好,傅缙都极欢喜,他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着楚玥,才离开这个已教他喜爱万分的梅园。
……
待终于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快中午了。
二人索性漫步桃林,等用罢午膳,才登车回城。
马车辘辘,郊区的路坑坑洼洼,但车厢的短榻垫得厚厚的,楚玥感觉还行。
入得城门,楚玥撩起车帘,见春日暖阳正好,她回头问:“咱们回府了吗?”
回府好像也没啥干,越国公府人口本就简单,甚至张太夫人和傅沛都还未回来,什么内宅家务之类的事她早就不理了,定下一个章程,明确责任,有功奖有过罚,孙嬷嬷领着如意打理就是,她也就得空过目一下。
“回不回都行,反正无事。”
她就窝在他的大腿上坐着,傅缙一手护着她,一手探身拎起暖笼里的茶壶,倒了一盏温茶,先给她喂了几口,见她摇头不要,剩下的就自己喝干净了。
“那你有哪儿想去吗?”
楚玥以手托腮,想了想:“要不,咱们过去侯府瞅瞅呗?”
这个侯府,就是她的汝阴侯府。
之前实在太忙,御赐的宅邸下来后,她只匆匆去过一回,也就囫囵在看了两眼,只留前院一个大致印象,再详细的就根本就没有了。
难得有空闲,便去看看呗,自己的侯府,楚玥想起自己兴致高昂的。
难得她高兴,傅缙自然随她,笑道:“那我们这就去。”
东富西贵,汝阴侯府自然也在城西的,距离越国公府也不远,就过去三条街就到了。原来是襄阳侯府,不过由于这位是当年三皇子心腹党羽之一,早被萧太后抄家了,一直闲置着。
永宁帝给新封勋贵圈府邸的时候,特地给圈的,十分体恤贴心。
如今已换了匾额,重新整修洒扫过了,楚玥还安排了家人仆婢过去,一切整整有条的。
下了车,环视大门,御笔亲提“汝阴侯府”四个鎏金大字十分醒目,她极满意。就是门前冷清了点,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住越国公府。
楚玥笑道:“咱们都布置起来,两边都能住。”
她可不打算让侯府空着,两处都是她的地盘,她要轮流住。
傅缙含笑:“好。”
这样很好,都听她的。
说干就干,楚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立即吩咐今日两人就在这边歇了,命把正房打理好。
她兴冲冲拉着傅缙,把她的侯府逛了一遍。
由于京城连番变故,勋贵落马非常多,永宁帝手头上的宅邸挺不少的,他自然不会亏待一众心腹功臣,给圈的都是好地方。
汝阴侯府的前身襄阳侯也是开国功勋,这府邸比之旧日的镇北侯府也不逊色半点,占地足足一百多亩地,屋舍严正宏阔,彩画精致秀美,厚重肃穆的前院,锦绣富贵的后院,还一个带湖泊的大花园子,山丘竹林,莲塘水榭,应有尽有,非常美丽。
最让夫妻俩愉悦的是,在大花园的东北角,有一大片梅林,招来原定问品种,竟和山上梅园是一样的,这就很让傅缙爱屋及乌了,他立即表示,冬日正好来弹琴赏梅。
楚玥笑着看了他一眼,柔声应了。
府邸并不小,好好逛一逛也挺耗时的,等得转回正院,已经暮色四合了。
屋子已经打理妥当了。
其实本就洒扫布置好了的,如意等人动作也利索,许多细软物件诸如熏香被褥之类的一个下午就规整好了,楚玥入了屋子,顺眼顺手和住惯的禧和居差不多,没什么适应期。
逛了一下下午,她本就懒懒的身体更疲乏了,兴头一过,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傅缙赶紧命传膳,让她吃了一些,就赶紧撵人去睡了。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衾枕,身边还有熟悉的人,楚玥几乎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睡得挺早的,睡前她想着,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上值怎么也该精神抖擞了吧?
但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的。
次日一整天,楚玥有些恹恹的,觉得身子骨还懒着,不怎么能打得起精神来。
该不会是纵x过度了吧?
午睡前,她苦中作乐地想。
这么一午睡,楚玥险些睡过了,幸而她嘱咐梨花叫她。她睡得沉,梨花喊了几声,最后不得不上手轻推,她才惊醒。
匆匆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处理好当日公务,好不容易才下值。
傅缙来接她,一见人就皱眉,实在楚玥精神头不好,人看着困倦。
“今儿早些睡。”
他暗暗自责,那两日在庄子自己是过了,回来还和她逛了大半个下午,早知就该让她歇着,府邸什么时候逛不行?
楚玥乖乖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多休息。
两人本来打算回侯府的,索性取笑,因为越国公府稍近一些,傅缙直接命就近。
回了禧和居,洗了把脸换上家居服,楚玥觉得轻快了些,正当她笑着回身要宽慰傅缙两句时,怎知才举步,她忽觉一阵晕眩。
胸口忽然有些闷,头晕了晕,她住脚蹙眉,一把扶住身边的八角高几。
“宁儿?!”
傅缙登时大惊,他也正更衣,一把掷下发冠,几步上前就将人搂住。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了?”
傅缙焦急,立即扬声唤:“来人,快去请大夫!”
楚玥蹙眉捂着额头,等那阵晕眩过了以后,又没事了,她安抚傅缙:“没事的,只是晕了晕,你别紧张。”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傅缙皱眉:“让大夫仔细诊诊脉,你先歇歇。”
说着,他已横抱起楚玥,将她放到侧边美人榻上斜倚着。
楚玥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工作太忙了,累着了,傅缙坚持请大夫,她倒没反对,仔细诊脉也是好的。
由于两人都是低调作风,加上请太医程序更麻烦,府里供奉的回春堂大夫医术也很不错,所以一般小病看诊,府里是不会进宫请太医的。
得了傅缙的令,孙嬷嬷就赶紧命人套车去了回春堂,请常来的赵大夫。
赵大夫很快就到了,后面跟着两个背药箱的药童。
两药童十二三,特地挑年纪小的,方便进入富贵人家的内宅,一两年就换一批,这两个还是第一次来。
说实话,两人好奇心还挺大的。
越国公名气够大的,但他的夫人并不逊色于他,战功封侯,女儿之身,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
没见过这位女侯爷的人,心里大抵会想,大约这楚侯是个健美的女人,总之就是偏阳刚硬朗一些的,应是无多少女儿脂粉气了。
也算不上冒犯,只是一般人按常理就是这么推断的。包括这二个小药童。
只今日他们就大吃了一惊。
一入禧和居正房,幽幽暖香扑鼻而来,精美的摆设素雅,柔软的帐幔迤垂,赵大夫被请进内室,二药童在烟蓝色门帘被撩起的间隙,见内里软暖锦罗香闺,晃眼间,有个年轻少妇倚在窗畔美人榻,肌肤胜雪,眉目婉转,难以用笔墨描绘的柔美,如枝头初绽的一枝沾了晨露的白玉兰。
愣愣无法言语,只帘子一晃而下,二人回神,忙屏息低头,不敢再瞄。
却说内间,赵大夫阖目给楚玥诊脉。
傅缙心里焦急,来回踱步,见赵大夫听了一阵还未睁眼,他便问:“赵大夫,我夫人如何了?”
他一问,赵大夫睁眼,松开手,却露出笑意,站起拱手道:“恭喜公爷,贺喜公爷!”
傅缙一愣,拧眉,正要问,却听赵大夫继续说:“如珠走盘,来往流利,正是妊娠之喜脉。”
“恭喜公爷,夫人这是怀有身孕了,已一月有余。”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小包子也来啦!哈哈哈哈哈哈,由于孕期不会写得太详细,所以咱们都放在后面啦!
笔芯!明天见啦宝宝们~ (*^▽^*)
还要感谢“大魔王”扔了1个地雷哒,么么啾!
146、二
有孕?
傅缙愣在原地。
他反应比平时足足慢了一拍, 有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只面前赵大夫笑语晏晏拱手,他分明听见了对方刚才说的话。
慢了一拍之后, 心脏被狂喜搠获,他重重呼了两口气, 侧头看楚玥。
楚玥也愣了愣, 愣过之后, 淡粉色的唇角勾起, 她下意识仰脸看傅缙。
四目相对, 眉梢眼角尽是欣然。
她怀孕了。
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在永州那会她的停了避子药, 还请大夫了把过脉顺带调一调身体,两人年轻,敦伦又频繁,是该有的。
她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小腹, 这位置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和她夫君的骨血,多么的神奇!
傅缙已是大喜之情溢于言表, 从来没有过这么失去稳重, 他来回踱了两步,听得孙嬷嬷等人喜笑颜开福身,“恭喜公爷夫人,贺喜公爷夫人!”
他大手一挥:“赏, 统统有赏!”
见他这般模样,楚玥笑意不禁更深了些,才想问问赵大夫有什么注意事项,忽想起一事,她一惊,立即坐直了身体。
她忽然想起,前两日和傅缙在梅林精舍时的亲近,委实是太剧烈的些,那会他俩都不知道有了身孕呢。
想起今日的疲乏晕眩,她心立即提起,也不知有无动了胎气。
她急了,但这话她不好开口问,忙喊了一声,“夫君?”
对上她的目光,傅缙立即醒悟了,登时从大喜转急忧,急急道:“赵大夫,我夫人孕相如何?胎脉可稳?可有何需要注意的地方?她今日晕眩不适,可有妨碍?”
兜脸一口气不歇地问,问到后面,傅缙声音都难掩急切。
好在赵大夫是个见多识广的,拱拱手道:“夫人脉象平稳,未见不妥。注意地方稍候我写予公爷。至于晕眩不适,妇人得孕常有,不严重不需服药。”
傅缙却不放心,他觉得赵大夫把脉时间太短了,“还请赵大夫在仔细诊诊。”
赵大夫无奈,只好重新坐下,在傅缙盯视下拔了超过一分钟的脉,才松开手。
“夫人脉象平稳,请公爷放心。”
傅缙还是不大放心,踌躇一阵,他道:“注意事项,我需亲自问问赵大夫,请。”
他请了赵大夫过去稍间,把下仆都屏退了,然后十分隐晦地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
由于傅缙的坚持,赵大夫又来诊了一次脉,完事十分肯定道:“无碍,公爷放心。”
夫妻俩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傅缙吩咐重赏,然后才请赵大夫去隔壁将方才说的注意事项都抄录下来。
赵大夫出去了,孙嬷嬷十分体贴领着人跟上,把空间留给头次得孕的小夫妻两个。
“我们要有孩子了。”
傅缙声音喜悦中有着雀跃,他单膝跪在美人榻前,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腹部,在碰到那一刻,他抬起头来看她,那双黝黑的眸子亮光闪闪。
他兴奋极了,他要当爹了,八个多月后,就要有一个他和宁儿的骨血诞生了,只要想想,他浑身血脉鼓噪,简直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宣泄心中的狂喜。
傅缙很激动,但他的动作却异常小心,连榻沿都不敢坐了,大掌轻轻触碰不敢乱动,把楚玥当成了一个易碎物品。
他这个样子,楚玥噗地失笑,那种即将初为人母的激动失措感觉反倒褪了不少,她含笑,将手覆在他的大掌之上,轻轻往下压了压。
“我好得很,你无需这般小心。”
得了这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困倦倒退了,人看着精神不少。
傅缙手被压,心里就是一惊,忙抬头看楚玥,却见她笑意盈盈,才松乏下来。
“嗯。”
这么一下子,他好歹是放松了些,虽依旧小心,但必刚才好多了,起身坐在榻沿拥着她,两人偎依了一会,他又抱起她回到拔步床上。
“你不是困么,早些歇息才是。”
傅缙坐在床沿,他守着她。
躺在柔软的衾枕上,楚玥掩嘴小小打了哈欠,她比平时更容易睡着一些,含笑和傅缙说了几句,她眼皮子开始沉了。
意识朦胧前,她嘟囔一句:“祖母不是正南下么?……”咱们是不是该去信报喜。
傅缙霍地站起,他这才想起,该报喜,兴奋得什么都忘了,在床前踱了几步,他才转身撩起内室门帘,低声吩咐取笔墨来。
就守在床前,亲自研墨铺纸,提起笔,他噙笑,祖母盼曾孙盼了这许久,必然是万分欣喜的。
……
张太夫人确实够欣喜的,一接到信,立即命令车队快马加鞭,务必要在五天内抵达京城。
她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
实在分离得久了,战场刀剑无眼,这一年说没有担心那是假的,可惜大胜消息传来已降下初雪,不适宜远行,这才按捺下来。
这一个冬季格外漫长,今天春来得早,一过了年,张太夫人和傅沛不约而同表示,虽有些冷,但可以上路了。
该收拾的早收拾好了,祖孙两个次日就启程。
怎知路上还能收到这么一个大喜讯。
张太夫人喜出望外,吩咐快马加鞭,第四天的傍晚,终于抵达京城。
傅缙出城,将祖母和弟弟接回府。
舟车劳顿,张太夫人丁点疲色不见,精神奕奕走路带风,于老太太而言,曾孙甚至比擢爵还要令人兴奋几分。
见楚玥微笑等在大门前迎接,立即挽了她的手说:“老婆子又不是不认路,承渊来了即可,勿累着了。”
楚玥笑道:“祖母放心,我方才才起身的,一点不累。”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太夫人一扫平时冷清,笑意未曾敛起过,清瘦的面上纹路舒展。
一家团聚,回了寿安堂,这话题肯定围着楚玥和她腹中骨肉打转的。
问罢月份,又问脉象,再问身体感觉,一一都说过后,张太夫人又问:“如今你有了孕,可还每日去衙署上值?”
楚玥顿了顿,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她意料之中。
在张太夫人看来,没什么比身体和曾孙更重要,妇人怀孕身体不比平时,若有不适,当安心休养,直到诞下腹中胎儿为止。
她不排斥楚玥跨出后宅,甚至孙媳封侯她还夸奖了一番,但到了这个特殊时期,她还是更偏向楚玥能暂时休假,直至生产的。
只不过,楚玥的想法却不同。
她只是怀孕又不是大病,现代工作到预产期才休假的大有人在,她一个领导上班还能自由安排休憩,有什么问题的?
“皇命在身,却是不好辜负。”
该怎么说,楚玥已经斟酌过了,她笑道:“我感觉尚可,如今手头公务整理过也轻省,无妨的。”
“若是后面身子重了,或不适难以负荷,我再求陛□□恤不迟。”
这个问题,夫妻俩早商量过了,傅缙立即帮腔:“祖母放心,孙儿盯着呢。”
这般说法,虽有些不尽如人意,但还能接受,于是张太夫人颔首:“也是道理。”
她嘱咐二人注意,并吩咐长孙:“你切切留神。”
“是,祖母。”
楚玥微微吐了一口气,旁人她理都不用理,但张太夫人不同,总要和谐相处的,否则为难的就是她夫君。
好在,张太夫人年纪大但不蛮横,顺利这事儿很顺利揭过去了。
……
楚玥坚持不肯一有孕就龟缩回府养胎,但她还是万分注重自己的身体和孩子健康的。
太府寺掌仓储出纳,几个月来诸事已理出章程了,大小官吏也配备妥当,她确实没有之前忙碌了。
另外还有曹思等人为她分忧,她把总大事,其余的皆分配下去即可。
说起曹思,不得不先说说赵氏商号那边。
宁王得了江山,昔日跟着楚玥立下功劳的青木曹思等人也被委以官职。青木得了一个四品的世袭武职,被任为郎将;曹思等不擅武艺的,基本都进了太府寺,继续辅助楚玥。
楚玥有他们相助,放手下去也不怕蒙蔽弄权,可以工作之余安心养胎。
至于赵氏商号,傅缙是统军大都督,她手里再捏着这么庞大的一个情报网,就很不适合了。楚玥是个很懂得取舍的人,她从没想过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考验帝王心,哪怕宁王确实宽仁,现在也很信任她。
好在,该准备的,楚玥这些年已经准备好了,永州大胜一得讯,她就命青木将情报网剥离出来。
情报网是建于大江南北的商行店铺上的,她把涉及商行店铺整理出来了,地契人员财资,统统归置妥当,待当今登基后,她便献上。
赵氏商号瘦身超过三分之一,但楚玥得到的更多,她已定下方针,赵氏商号日后要低调,她钱已经够多的,十辈子花不完,实在没必要敛。
精益求精即可。
永宁帝惊讶,又欣然,确实这么情报网太深入,他也不推脱了,纳下后,大大褒奖了楚玥。
欣然她的行为,又感念她的忠心,这些永宁帝都记在心上。楚玥得孕,他为两位心腹高兴之余,特地亲自问了楚玥是否需要休歇,得到暂未需的回答后,叮嘱几句,又给她多配了副手。
这很如楚玥的意,她知情识趣,而永宁帝并不是个疑心重的皇帝,这就非常好。
总而言之,楚玥虽怀孕有些不适困倦,但总体感觉还是不错的,工作生活很顺心,她孕期反应也不重,这就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当然,好事也不止这么一件。
进了二月,她父亲楚温就要领着家眷抵京了。
这回不是暂时停留的,而是要常驻。永宁帝登上大位,但到底可信任的人手还是太少,作为官声不错能力也可的自己人,一纸调令,就将楚温擢往京城。
楚玥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述,写了一封书信给路上的爹娘报喜后,她就掰着手指算日子,翘首期盼家人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个尾巴,撸好就发哈!
147、三
邓州, 刺史府。
今年过年的刺史府非常忙, 比往年都要忙碌了许多。概因在年前,刺史楚温接到吏部调令, 年后调往京城,右迁为金紫光禄大夫。
赴京报道期限是二月初一, 这时节路并不少走, 随行家眷还有孩童, 最晚初八就得启程了。楚温紧赶慢赶, 才终于再初七前把公务交接妥当。
“仲明, 以后这邓州城, 就交给你了。”
楚温拍了拍楚治的肩膀,内举不避亲, 楚治能力手腕一点不缺,楚氏在邓州经营了这么些年,如果可以,自然不会放弃的。他举荐了族弟, 朝廷的任命了下来了。
“兄长且放心,小弟定不负所望!”
该说的,这些天都说过了, 楚治也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 赴了一众邓州官员的送行宴,楚温便折返后院。
后院仆妇来来往往,赵氏正忙碌最后的打点,连儿子都顾不上了, 吩咐乳母好生照顾就打发出去。正院已收拾得空荡荡,衣物细软已封箱,大件不好北上的家居摆设也挪到另一处私宅去了。
楚温沉默一阵,道:“阿娥,我出去一趟。”
他面有疲色,却不提歇息,情绪比之方才要低落,赵氏心里明白,便点头应了,又取了披风来给他系上,“今儿风大,仔细些。”
楚温笑了笑,转身便出了正房,他去吩咐备了黄酒菜肴和纸钱,便套车出了门。
车轮辘辘,他去了东郊一处庄子。
庄子挨着山脚,半扇腰上新修了一座庙宇,挨着后殿的不远处,是一块墓地。
簇新的坟茔,是前刺史楚源及夫人任氏的暂时埋骨之地。
淮南楚氏,族中有族墓,楚源任氏最终肯定要葬回去的。但现在却是特殊情况,楚温被夺情,暂不能扶灵归乡,长久停灵也不妥当,于是无奈下,只能给父亲母亲寻了一处暂时入土之地。
楚温屏退所有家人,亲手揭了填漆食盒,把贡品菜肴一一取出来,置于碑前,又摆了三只酒樽,给满上黄酒。
“阿爹阿娘,孩子来了。”
恭恭敬敬叩首,楚温起身,将黄酒洒在碑前,而后在楚源坟前引了火,一张张烧着纸钱。
“孩子不孝,后头只怕不能到墓前祭拜您老人家了。”
他低低说着,火光闪烁映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忍下泪意,楚温告诉父亲:“儿子被擢为金紫光禄大夫,明日就上京赴任,楚家要重返京城了。”
父亲的心结,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儿子竭尽所能。盼重振楚氏昔日荣光,不负父亲之所望。”
忆起慈父音容笑貌,楚温最终还是泪撒前襟,絮絮叨叨,如往时一般,将近来发生的事都禀报了父亲,已见暮色时候不早了,他才再次重重叩了头,起身。
又给任氏烧了纸钱。
天色已经彻底沉下来了。
斜阳已不见,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天地间将暗未暗一片,楚温最后回头看一眼簇新的坟,驻足良久,狠狠心转身下山。
赶回城里,夜色都深了,獾儿等不到父亲回家,撅着嘴睡下,赵氏忙忙吩咐抬水伺候,又张罗衣食。
楚温情绪并不高,温声和妻子说了两句,默默梳洗用了晚膳,便歇下了。
只即便有昏暗,天明总是会来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一缕金色阳光刺破黑暗,旭日从东边跃起。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驰出邓州北门,车马并不见多豪华,楚温尽可能地低调,但来给他送行的邓州百姓却不少。
停下,一一感谢父老乡亲,挥手告别,最终离开了邓州。
巍峨而古朴的城池越来越远,前方是开阔旷野,楚温长吁一口气,伤感惆怅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振奋和期盼。
右迁,返京。
还有他的女儿,时隔多年,一家人终于在一起,往来相见,再不用相隔千里了。
……
前方是崭新的生活,是长久的团圆,欢喜是肯定的,但路上,却接到一个更让人欣喜的消息。
楚玥得孕了。
楚温赵氏要当外祖父母了,獾儿要当舅舅了!
“舅舅?”
三岁的小獾儿,不大明白舅舅的具体意义,赵氏将他搂在怀里,笑道:“就是要有外甥了,外甥比你小,獾儿是大人了,要听话,可不能教坏你外甥。”
胖嘟嘟的小家伙歪着脑袋听着,想了很久,也不知他真想明白没有,反正一拍小手,“咯咯”笑了起来,十分欢乐。
楚温和赵氏也欢乐,新生命将心底最后一丝惆怅都驱赶出去,自得消息来,楚温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捋着长须,看妻儿嬉笑。
赵氏问:“还有多久到京城?”
她都问了几遍了,但楚温依旧十分耐心地说:“出了渠州地界,还有四日路程。”
赵氏忍不住撩起帘子,往西北眺望,即使她望不见什么,但这动作总能让她缓解一丝迫切。
时间总觉得格外漫长,这马车走得也特别地慢,望穿秋水般盼着,终于望见京城城头了。
楚温吩咐,快马加鞭,立即进城。
……
要是平时,楚玥肯定要去城门接的,但现在她怀孕才刚刚两月,胎气都未曾彻底稳定,不提傅缙,就算楚温夫妇得知,也是不肯的。
楚玥自己知自己事,从善如流,下衙就直接去了楚府了,只在府门处等着就是。
楚家在京城有宅邸产业,是楚源前些年陆续置办回来的,因此楚温上京虽赶,但也忙乱,提前打发了家人,和楚玥安排的人一同洒扫购置,一应起居物事已全,拎包就能入住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楚玥去门房歇了一回脚,家人飞速奔来,“大爷车驾到了!”
楚玥一喜,提起裙摆就下石阶,傅缙立即扶住。
傅缙也和她一起来了。
本来楚玥体贴,并不强求傅缙一起来了,只说了父母抵京日期和自己的安排,只傅缙却不放心,妻子的重要性压过他心里那些子芥蒂,他得盯着。
远远,蓝帷大马车驰过街角,车帘已经撩起了,露出二大一小三张笑脸,车都未停稳,楚温和赵氏便急不迫待下了车。
“宁儿!”
“阿爹,阿娘!”
父母女儿相见,难免激动眼红,好一阵子,楚温才按捺下来,他已看见傅缙,忙抱拳道:“公爷。”
不等他拜尽,傅缙已虚虚一托,“不必如此。”
语气依旧淡,但相比起一年前的不愿多处多说,已好了许多。见楚温还在专心听着,他略略迟疑,看一眼楚玥,最终还是又说了句:“日后无需多礼。”
楚温有些激动,连连点头应了,又道:“只怕是等久了,公爷勿怪,请进寒舍略歇歇。”
傅缙瞥一眼大门,“楚府”两个簇新的金漆大字明晃晃的,他低头,对方楚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顿了顿,他道:“也好。”
楚温忙将傅缙迎进了大门。
这发展,是有那么一点出乎了楚玥预料了,她和赵氏挽着手,看前头傅缙高大的背影,心头热胀,翘了翘唇。
傅缙终究还是有些不自然的,哪怕不熟悉他的人看不出来,楚玥就没有多留,在厅内和父母叙了叙话,掐了掐小弟的肥腮,逗了这小子几句,看天差不多黑齐了,她便提出先回家,让楚温几人好好休息。
日子还长,反正一家人都在京城了,以后再细细聚不迟。
回了越国公府,回了禧和居,傅缙来扶楚玥下软轿,她直接扑在他的背上,笑嘻嘻撒娇:“我要你背。”
傅缙自然乐意至极,屏退下仆,便将她背了起来。
不疾不徐,步履沉稳,柔软的躯体贴合在自己的背上,两条纤臂圈着自己的脖颈,楚玥亲昵贴着他,和他窃窃私语,“晚膳要吃什么?我想吃鱼。”
吃鱼好,但她又怕闻了鱼腥想吐,十分纠结。
傅缙心里残留那丝不自在,也就悄然去了,弯了弯唇:“那我们试试,不行就撤了不吃。”
“嗯!”
……
傅缙其实很忙,也腾不出空天天来接楚玥,甚至有时休沐日他都不能在家。
这些时间,楚玥基本都是在娘家过的。
楚温去吏部报到后,公务闲暇,带赵氏獾儿拜访过越国公府,又去参观过汝阴侯府,还住了一段时日。
夫妻两个十分之骄傲,他们的女儿,不逊人家家里的麒麟儿,甚至还要出色许多许多倍。
忙碌之余,日子是过得十分飞快的,转眼又一月过去了,楚玥孕期三月坐稳了胎,小腹开始有结实感觉了,悄然地开始隆起。
到了四个月,第一次感觉到胎动,很轻微的感觉,但好在时间稍稍长,不然楚玥肯定会忽略过去了。
夫妻俩都激动了,傅缙尤为甚,他小心摸着像小簸箕倒扣的雪白肚皮,侧脸贴着,全身贯注等着。
好在宝宝后来争气,又动了一回,但楚玥严重怀疑傅缙根本感觉不到,因为这一开始胎动实在是不大。
他却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感觉到了,他儿子在动,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比旁人都动得更早,而且劲儿够大,小手小脚丫够活跃的。
楚玥翻了白眼,了不起个屁,虽然上辈子她没怀过孕,但孕期四月左右有胎动都是正常的,哪怕更多的人会在四月多点才动。
还什么劲儿够大,瞎扯什么呢?
好吧,这就是亲爹,她也不说什么了,让他自个乐去吧。
傅缙确实够乐的,一整宿都没合眼,搂着他媳妇儿子畅想未来,次日精神抖擞出门。他其实一腔喜悦急待分享,只奈何妻子孕期细节不适合告于外人,只能憋着,也够不容易的。
楚玥笑他,但其实自己也欢喜着。
时间就这么在新手爹妈的惊喜中一晃而过,楚玥孕期挺顺的,头胎肚子也不显大,于是她直至孕期将近九月的时候,才上书请假,回府待产。
秋去东来,朔风渐烈,在当年的十月初二,瓜熟蒂落,楚玥诞下她和傅缙的长子,母子均安。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小包子蒸出来啦!!!!!
明天见了宝宝们,爱你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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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四
这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儿。
才出生的他蜷缩着, 被产婆捉住小脚倒提起来, 他小屁股被打了一下,“啪”地一记清脆肉击声, 仿佛一个开光,“哇”一声嘹亮婴啼, 那个小小的身体立即挣动起来了。
楚玥大汗淋漓, 连眼窝都湿漉漉的, 这导致她并不能看清孩子的小脸。他迎着明亮的烛光挣动着, 渲染成一片的光斑有些刺眼。
她本已筋疲力尽, 只她还是立即用手擦了一把眼窝的汗, 支起身体探头去看他。
这唬了赵氏一跳,眼疾手快把闺女按住, “你别急,待孩子擦洗干净了就抱过来了。”
产婆将啼哭的小男婴抱到身后的小圆桌上,麻利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干净身上的血污,而后将他放到边上正摊开的柔软布巾内, 一层层裹了,打成一个蜡烛包模样,而后乐呵呵抱到楚玥床前。
红艳艳的小襁褓, 红彤彤的小脸蛋, 他真小,嫩嫩的皮肤还皱着,眼泡浮肿但能看出眼线很长,湿漉漉的胎发搭在脑门上, 委屈巴巴地抽噎着。
“真丑。”
楚玥笑着说,这一刻她心里满足极了,只觉得这个丑丑的小东西能承载她全部的情感,心满意足端详着他,她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胡说什么呢?”
赵氏笑吟吟轻斥:“我外孙俊着呢,瞧瞧他小鼻梁多挺,眼缝儿也长,只怕是随了爹。”
她嘱咐闺女:“你赶紧歇歇,不累么?”
之前是觉得很累的,老牛拉车走了几十公里的感觉,但一看孩子,楚玥又觉得自己精神得很。
赵氏不听她的,强硬将她按回去,这时侍女已迅速将床榻打理妥当了,柔软的干爽的锦被盖在身上,楚玥上一刻才说不困,下一刻她就睡着了。
沉沉一觉睡得格外长,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楚玥迷糊了一阵,才睁开眼睛。
此时该是深夜,窗纱外黑沉一片,两边墙角的鎏金雁鱼灯内各一点烛火摇曳,室内光线朦胧。
一个高大且熟悉的身影正在床沿外,是傅缙。
他坚持要进产房,赵氏虽惊讶,但到底欣慰他疼惜爱女,犹豫推拒两句,也就任他去了,只嘱咐孙嬷嬷敲打院内的人,不许半点风声传出去。
他没睡,夜色已深,但初为人父的他无丁点睡意,守着妻子,不错眼盯着放在床沿的小小襁褓,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够。 才
楚玥一动,他就知了,“宁儿醒了?”
精神奕奕,单凭声音就能轻易分辨他的振奋和愉悦,楚玥“嗯”了一声,躺久了她觉得骨头疼,才一动,一双有力的大手立即将她扶起,一个柔软的引枕垫在后面,她被轻柔放下斜斜靠着。
傅缙吩咐端膳,再回过头,便见楚玥俯在小襁褓上头看着。
守夜的侍女已经动起来了,枝形连盏灯上的蜡烛被点燃大半,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白皙秀美而精致,她微笑着,神色专注极了。
傅缙也不禁微笑起来,他和她凑在一起,也专注看着襁褓内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蛋儿。
“他很健壮,哭得也够响,我们檀儿长得真好。”
小家伙乳名檀儿,檀,木质坚硬,芬芳持久且百毒不侵,万古不朽且辟邪。傅缙翻遍所有典籍,挑剔完再挑剔,才给儿子选出的乳名儿。
他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触碰儿子的小脸蛋。檀儿并不肥壮,但也不算瘦弱,不过和舅舅比起来就差远了,没有鼓囊囊的腮帮子,只傅缙一本正经表示,男子汉大丈夫,肥头大耳反而不美,这般会潇洒骄矜许多。
楚玥被他逗乐了,就这么个才出生的小家伙,硬是被他亲爹看出了这许多的优点,也是厉害了。
这个在亲爹看来,日后会是个潇洒骄矜贵公子的小男婴,眼下却娇气得紧。傅缙常年习武指腹粗糙,哪怕是用最轻柔的力道触碰小脸颊,檀儿还是立即皱了皱小眉头,“咿呀”一声小嘴努了起来。
夫妻俩登时一慌,傅缙立即俯身将襁褓抱了起来,他动作有些生硬但很标准,在床前来回踱步,醇厚低沉嗓音低低哼着,哄着他怀里的初生儿子。
楚玥看得心内柔软,不禁微微笑着,她问:“是不是饿了?”
问起这个,鼓胀的前胸格外明显,母乳大约她是没时间哺喂的,只能交给乳母,但初乳她怎么也得给儿子吃上的。
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傅缙闻言摇摇,“他才吃饱。”
刚吃饱躺下,楚玥就醒了,尿布也是刚换的。
小婴儿高兴不高兴,他都要哼唧一番,事实上没等候在稍间的乳母赶过来,小家伙已经砸吧砸吧小嘴,重新安静下来。
“这小子。”
傅缙笑骂着,眉梢眼角的喜意化不开,他小心将襁褓交到乳母怀里,命抱到屋内令一侧的悠车伺候着睡,仔细守着,不得怠慢。
儿子重要,妻子更重要,他还惦记着妻子没吃东西呢。
膳食厨下一直备着,吩咐一声就立即提过来。熬得极绵稠的肉粥,还有浓白的鲫鱼汤,还鸡蛋羹等等好克化的软食,食材肯定是最好的,做得也好,就是没什么油盐,味道十分寡淡。
不过楚玥很饿,滋味不好她也吃了不少。
搁下筷子,消了一会食,傅缙立即催促她躺下休息。
赵氏孙嬷嬷的嘱咐他记得一清二楚,楚玥这回并不能久坐,否则会落下病根,因此他连引枕都是放得十分倾斜的,不允许楚玥腰背用力。
楚玥十分无奈,月子生活要开始了,看傅缙姿态,她毫不怀疑他不会放水,所有注意事项都会被严格执行。
真是一项让人甜蜜又痛苦的体验。
当然,她还是很听话的,从善如流被扶着躺下,被子被掖好,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睡吧,宁儿。”
他目光柔和:“辛苦你了。”
怀孕是挺辛苦的,生产更辛苦,但傅缙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他神经绷紧十个月,照顾无微不至,孕后期楚玥起夜频频,每次一动,他总是立即就醒过来的。
他瘦了,还憔悴了些。
楚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说:“我们一起睡吧。”
傅缙其实不困,他精神得很,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只是对上妻子柔和的目光,他马上就应了。
小心将她挪到床里侧,他掀被子翻身躺下,侧身虚搂着她,“快睡吧。”
“嗯。”
原本楚玥觉得自己挺精神的,睡了这么久可能睡不着,但事实上她阖上眼没多久,又迷迷糊糊了过去。
傅缙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也闭上了眼睛。
……
才出生的小婴儿,那是一天一个样,檀儿有些褪皮,但皮屑一点点褪去后,他就由红转白了,半个月时间就变成一个白生生的小娃娃,吃得也多,还胖了一些。
还睁眼,琉璃珠子般剔透的眼瞳,形状挺像他爹的,傅缙唇畔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他恨不得时刻守在她娘俩身边的,但事实上并不能,他公务繁忙着,男人可没产假可休。
于是,照顾楚玥的事,就拜托赵氏了。
赵氏自然乐意至极,事实上,从女儿产期将近时,她就住越国公府了,至少外孙满月才会回去。
“哦哦,外婆的小孙孙。”
赵氏熟练摇晃着小襁褓,柔声哄着她的小外孙。才出生檀儿睡得多,除了肚子饿少有清醒的时候,刚吃饱的小家伙难得睁会眼,他外婆稀罕得不得了。
“长得真好,像他阿爹,长大后必然像姑爷般能干的。”
照例夸奖一番,直到小家伙打个小哈欠又睡着了,才被外婆小心放下。
“你阿爹和弟弟都想看他,不过得等满月了。”
虽是父亲,但也不好进月子房,还有獾儿小孩子赵氏怕他吵闹,一概不允,将这父子两个打发回去苦哈哈等着。
楚玥一边听着,一边把没啥滋味的月子餐吃了下去。她现在没饿狠,实在觉得太寡淡了些,但不吃也不行,只要皱着眉头吃了。
赵氏爱怜,伸手把闺女脸畔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去,笑道:“你头生就是儿子,阿娘也放心了。”
她受了十几年生不出儿子的罪,其实心里也是有阴影的,她暗暗害怕闺女随了她的命,但谁也没告诉,怕好的不灵坏的灵,个中忐忑自难说了。
至檀儿出生,她当场落了泪。
那口气是彻底松了。
她笑道:“儿子一个是不够,待檀儿大些,还要给他添个弟弟。”
说起这个,赵氏就骄傲,她女儿女婿家有两个爵位,一公爵一侯爵,都是世袭的,可不是得有两个继承人么?
“阿娘,檀儿才半月大。”
说这个也太急了吧?
楚玥无奈,但母亲的话她却是赞同。
她确实需要再生一胎,自己拼下来的爵位自然是要给孩子传承下去的。老二的话,虽然楚玥挺喜欢女儿的,但最好还是儿子吧。
她本人抓住机缘,通过努力跳出世俗对女子的桎梏,如今战功封爵,入朝参政。这非常好。但值得一说的是,上叙待遇仅限她一人而已,并不代表整个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依旧是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楚玥并不打算多生,两个就够了,要是二胎是个闺女,凭借着夫妻俩的功勋和面子,闺女承爵应是没多大问题的。
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女儿再想入朝参政,却是基本没什么可能了,人生轨迹大概是请封然后招赘,生儿育女,然后待母亲百年后承爵。
甚至古人成家早,如果她长子子嗣繁茂,很可能更多人会建议侯府请封世孙。
这就很遗憾了。
楚玥本质不重男轻女,傅缙也是,但现实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掣肘。
她不得不希望,自己生两儿子得了,也免了日后这许多的难题和烦忧。
唉。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也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
楚玥如今,到底烦恼还是非常少,和傅缙养儿乐趣无限。
小家伙不大爱哭,小动作却很多,扁嘴努嘴爱抓人手指头,渐大一些,睡得比刚出生时少了些,睁着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灵动极了。
楚玥抱着他,能抱一整天都不觉得烦累。
只不过,这闲适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她打算出了月子后就重归朝堂,可不能辜负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底子。
檀儿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可爱。才满月就会发出“啊啊哦哦”的声音;到得两个月大,已经会注视人了,一件爹娘回家就格外兴奋,他爹抱在腿上,那小脚丫反射性踏啊踏的。
到得三个月,他会自己抓住拨浪鼓了,睡觉少了许多,还会伸手臂去够阿爹阿娘了,微笑着,看得人心都化了。
在春寒陡峭的年节里,檀儿渡过了他的百日宴,这一天热闹极了,他的众多叔叔伯伯还是第一次见他,欢声笑语差点连屋顶都掀了。
满月时太小,天冷,压根不敢抱出屋。
傅缙被灌了不少酒,不过这回他喝得心甘情愿的,这一身酒气的,连儿子都皱巴小脸嫌弃他,被母子两个撵去沐浴更衣了。
“睡吧,睡醒了咱们再耍。”
檀儿兴奋半日,一静下来眼皮子就打架了,楚玥轻轻抽走他手里的拨浪鼓,搂在怀里柔声哄着。
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抱回稍间他屋里放小床上,叮嘱乳母侍女仔细照顾,这才折返内室。
楚玥打了哈欠,这一天她累得够呛,她是坐前头的席面的,但总不能就此丢下张太夫人,后头也折返几次。
百日宴很隆重,但人也够折腾的。
楚玥打算早些睡,等傅缙出来,她入浴房两三下就洗干净了,出来正要躺下,但谁知人算不如,这会儿却突然得了一个消息。
一个很让楚玥诧异的消息。
“什么?傅涣找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涣宝宝们还记得吗?楚姒她儿子。
149、五
楚玥本昏昏欲睡, 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傅缙微微一顿, 继续轻拍她的背部,“你先睡, 我去看看。
冯戊在外禀,傅涣是在京郊被发现的, 因此直接带进城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哄了一阵, 才坐起身, 不紧不慢披衣出了去。
楚玥听脚步声渐远, 半晌, 才收回视线。
早在邓州时,夫妻俩就知道傅涣没死了。
话说当时楚姒和章夙算是合作成功, 楚家和邓州顺利归投,章夙确实放人了,“走失”的傅涣自然就被寻了回来。
接着,宁军和西河军展开邓州大战, 楚姒察觉不妥欲谋算其父,事败后被捆回来了,当时楚源楚雄任氏接连身死, 府里乱哄哄的, 没人顾得上他。等楚温理好诸事想起时,他已逃出去了。
楚温告诉女儿女婿的。
战时不理无妨,但安定下来后,找是不找, 就得拿出一个章程来了。
傅缙和傅涣的关系非常复杂,杀母大仇两边都有,是决计不能融洽相处的。但是总不理吧,也不合适,这好歹是傅延的骨血,同父的兄弟。
本朝以孝治天下,太过冷漠总是招人诟病的,尤其傅缙如今位高权重,非常惹人瞩目。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傅延可不是叛臣,他守卫京城战至最后一刻,基本能确定是殉城了。作为打着勤王旗号起兵的宁王,为了皇位的正统性,自然对前者大肆褒奖。
所以傅缙就更不能不理了,哪怕是做做样子,他也得命人积极地找。
当然,他不仅是做样子,诸如傅涣之类的不确定因素,他更喜欢掌控在手里,而不是任由其留在暗处,哪怕自己不惧。
去年十月一回京,就命人去找了,人海茫茫,其实楚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这么快就找着了。
想了一会,她侧身闭上了眼,这事也不用她处置,她听结果得了。
……
今年立春晚,初九了,天际依旧零星下着细雪。
入目一片素白,大红灯笼投下一圈圈光晕,让雪地染上些许橙红,一点点蔓延出去,渐渐没入黑暗中。
风仍有寒意,拂面而来,吹起傅缙玄黑斗篷的下摆,他神色淡淡,不疾不徐往前院偏厅而去。
他和傅涣这个异母兄弟,本来就没太多接触,年龄相差大,还有楚姒暗中阻拦,感情是没有的,厌恶倒是有些,因为对方的生母。
要是傅涣死了,问伤心,实话说那是没有的。
但现在傅涣没死,该如何处置,就得一个合适的安置章程。
当然,这个度非常重要。
这些待他看过人再说。
傅缙步伐不疾不徐,很快就来到前院略偏的一处花厅。
花厅灯火通明,门户大敞,里外府卫不少,却异常安静,傅缙撩起眼皮子瞥了眼。
厅内一个十四五的瘦削少年,穿灰色布衣,鞋底沾了些泥雪,侧身微微垂眸坐着。他明显阴郁了很多,从前那个大方明朗的男童,已消失不见。
傅缙冷冷挑了挑眉,他缓步入了花厅。
脚步声起,傅涣飞快抬了抬眼皮子,而后迅速垂下,他没动,视线内那双精绣云纹的玄黑缎面大靴缓步而过,在上首落座。
傅涣面无表情,只脊背立即绷紧了。
杀母仇人。
傅缙杀蛇蝎继母复仇,这事和他的战绩一样闻名天下。普通人都有慕强心理,况且楚姒所谓确实称得上毒妇了,这种逆袭传说流窜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传着传着,楚姒的恶毒比她真实所为还有夸张太多,简直令人发指,堪称大梁朝开国之最。
倒是有些迂腐酸儒,说什么继母也是母,傅缙枭首行为太过。但类似言论随着张太夫人一封痛斥继儿媳的不慈不孝的陈情书,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楚姒一名,市井郊野都教人唾骂痛斥。
只是楚姒再恶毒,于傅涣而言,却是一个慈母。这么些年的呵护疼爱,却做不得假。
如何能忍得?
对镇北侯府,对祖母嫡兄,所有所有的情感,已不可避免转化到另一个极点。
当日他脚趾伤势未曾好,仓惶逃出楚家,母亲为他安排的下仆绝大部分都做鸟兽散了,十不存一。不过,还剩两三个忠心的,主仆身上还有些钱,但不多。
天地之大,惶惶无处容身,最后傅涣想起自己的异母兄长,襄城伯府的彭三郎。
他立即就动身往京城去了。
母亲说还没找到人,但京城距离太远,人手不充裕也是一大原因。除了彭三郎,他也不知该寻谁了。
战乱过后的区域,路实在不好走,一路走走停停,到年前才来到京郊。寻摸了一阵子,没找到彭三郎,但钱银已用尽,于是,他试着去了母亲在京郊置下的庄子,被傅缙的人逮了个正着。
然后就被带过来了。
这个已被更名为越国公府的前镇北侯府。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却已是他人地盘,与他全然没了瓜葛,嫡兄杀了他的母亲,如今他也如肉在案。
傅涣未曾表露出他的怨恨,但在傅缙视线死角的那只手,却已死死攒紧成拳,关节发白青筋凸现。
只傅缙看不出来吗?
怎可能?
这种掩饰情绪的手段是如此青涩,他还未进厅门前,一眼就看明白了。
傅缙冷嗤了一声。
须臾唇角敛起,他面无表情,傅涣的安排,他心中已有数。
“带下去吧。”
傅缙和这弟弟废话,正要命人将其带下,而后吩咐下去。不想冯戊刚应了一声,示意人上前,却有一苍老女声道:“且慢。”
却是张太夫人。
张太夫人拄着蟠龙拐,出现在花厅门前。
傅缙惊讶:“祖母。”
他站起,迎了出去。
张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行了,这事儿就交给祖母,祖母来安排,你先回去,借些人给祖母使使即可。”
这事儿,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处置了。
傅缙是能处理得无声无息,但这种事,无声无息并不是最好的。
要知道为了表彰傅延,永宁帝也作势派了些人去寻傅涣。能阳就不阴,千里之堤尚且会毁于蚁穴,没必要为日后埋下个把柄祸根。
傅缙想明面处理异母弟弟掣肘处处,但张太夫人不同,她是傅延之母,她怎么安排怎么做,就算傅延在世也说她不得。
这道理,傅缙自然不会不懂,原他不想打搅祖母清净的,只现在……
他应了,依言离去。
花厅内除去无声无息伫立的府卫,唯声张太夫人及傅涣祖孙二人。
张太夫人驻足,打量了傅涣片刻。
傅涣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羸弱:“祖母,……”
“老身晓得你心里有怨有恨,对你兄长,也对老身。”
张太夫人缓缓开口,打断了傅涣的话。
这是一个陈诉句,不疾不徐,说话间眼睑抬起,一双微带浑浊的老眼定定盯着对方,从神情到语气,都十分平淡十分笃定。
傅涣闻言一滞,到底是个心思不够深沉的少年,立即露出端倪,怨愤之色一闪而逝,闭口不言。
“老身向天下人陈情,并没一丝假话,你生母确实不慈不孝,老身没有冤枉她。”
张太夫人目光有些复杂,傅涣从前还行的,楚姒并没将她的阴毒伎俩熏染给她的亲儿子,傅涣称得上是个孝娣勤奋的好孩子,所以即便她极厌楚姒,对这孩子也没什么恶感。
但世事变迁,早已面目全非。
现在谁也已经回不去了。
张太夫人看到傅涣的第一眼,就是知道下手不能轻了。
今日之前,她是考虑过,若傅涣没变,让他做个闲适的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只如今。
“明日,我招宗亲来,让你们兄弟分家。”
按规矩分家,承爵嫡长子七,其余嫡子和庶子三,分得明明白白。只不过,傅涣是病着,就不用出席了。
“得了家产,你分府另居。”
傅涣目光微微闪动,但下一瞬就听张太夫人说:“你母亲罪孽深重,你自责难安,日后就在京郊庄子带发修行,为你母亲念经赎罪吧。”
傅涣倏地瞪大眼睛,这是要软禁他一辈子?!
“你们怎敢?!”
他大怒,腾地站起,猛冲向张太夫人。
不过他不会武艺,兼之左脚微跛,怎及得严阵以待的府卫?
才冲两步即被钳制押住,他怒骂:“你们不得……呜呜!”
嘴巴已被堵住,不知府卫在哪处一捏,剧烈挣扎的他瞬间就软了下来,只重重喘着,一双眼眸流露深切怨恨,死死盯着张太夫人。
张太夫人表情未变,看了冯戊一眼。
冯戊立即挥手,傅涣迅速押了下去。
那怨毒的目光直至傅涣被拖出花厅才消失不见,张太夫人微摇了摇头,道一声:“孽债。”
立了片刻,她转身离去。
……
楚玥这一觉睡得极沉,至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转。
今儿是个晴天,暖阳从菱花窗上滤进室内,投在帐子上,很明很亮。
她眯了眯眼,就听“呀”一声婴孩叫唤,接着就是男人低沉的笑声响起,仿佛想在胸膛内鼓动的声线,声音不高,穿透力却强。
楚玥撩起锦帐,便见傅缙仰躺在短榻上,将白生生已养得有些小胖的儿子搁在自己胸腹上。
室内熏笼足够,檀儿穿得不够,一身红绫小衣裤,带了个虎头小帽子,不过已经折腾得有些歪了。他趴在他老子身上,嫩生生的小手小脚抵着,还能凑过去,自己吃一吃自己的小手。
傅缙拍一记他的小屁屁,这小子就“呀”一声,头往他爹瞅一眼。
傅缙低低笑着,檀儿一动有些往侧边滑了,他十分熟练的挪一挪,把儿子从新挪回正中。
檀儿便对父亲的衣襟产生了兴趣,身出小手在抠弄着,那他爹彻底衣裳弄得乱七八糟,他爹也不恼,饶有兴致看着。
让这父子两个这样玩着,能玩一整天,话说傅缙现在可是带孩子的一把好手,只有他回家,檀儿基本不会给乳母带,他儿子一拧眉头,他就能晓得这小子是干啥。
“一大早的,揪阿爹衣裳干什么呢?”
楚玥起身,父子俩两个立即看过来,檀儿兴奋,檀儿爹也面露笑意。
她上前,亲了儿子一记,又亲了孩子爹一记,断不会厚此薄彼。
“饿了吧,赶紧洗漱用早膳。”
都辰正了,不过昨儿她累,今儿休沐睡晚些无妨。
楚玥摸摸肚子,是挺饿的,昨天百日宴都没顾得上吃什么。
她匆匆熟悉,去用早膳。
虽傅缙吃过了,但他还是抱着儿子一起过去,一家三口挨着说话。
应付一阵兴奋的檀儿,楚玥想起昨夜的事,遂问:“傅涣怎么样了?”
“分家,送出城,闭门念经。”
傅缙简明扼要地说了结果,傅涣是心存怨恨的,但他这辈子都不会从庄子上出来了。
“这样也好。”
楚玥是听张太夫人说过一次这事的,这么个结果,哪怕不问,她也知道傅涣现在是怎么一个状态了。
她不禁叹了一声。
记忆中就是白白净净的小少年,或者能说是男童,恭谦明朗,进退有度,世子子弟气度十足,就这么急转直下了。
该怪谁,只能怪他那个不择手段的恶毒生母了。
亲娘给了命,没得选。
唉。
楚玥不禁感叹:“若是父亲有知,恐怕悔不当初了。”
很难避免想起这个人,毕竟他可以称得上所有悲剧的起点了
她不禁想起傅延,这一位,可以称得上所有悲剧的起点了。
傅缙微笑敛了敛。
父亲。
这二字在唇齿间咀嚼过。
幼年崇拜,少年愤怨,至返京后日日看他和仇人默契恩爱,情感激烈翻涌到了最后,他的心已麻木冰冷一片,不想再去分辨究竟是爱是恨。
再提起,一切已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了,而童年记忆中那个高大如山的男人,却连生死尚未确切。
傅缙定定盯着菱花窗上的某一点,良久,直到他怀里的小儿子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响亮地“啊啊”两声,他方如梦初醒。
傅缙回神,颠了顛臂弯里的檀儿,捉住他小手丫哄了两句,再抬头只道:“寻个三年,再没音讯就立衣冠冢。”
娇妻,爱儿,柔软温馨的小家,曾经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今日已时刻萦绕在身边,再也没什么好追忆遗憾的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包括那个一次次让他失望心冷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加一个短小的二更吧,傅延的,刚好能赶着码完了,马上就发哈!
150、六
【傅延篇】
都说人临死前, 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往昔不记得的,想不明白的, 这一刻都会瞬间清晰起来。
傅延也是的。
他这一生,兜兜转转总绕不过遗憾二字。倘若还要再加两个, 那就是追悔。
其实他这个人, 命是不怎么好的, 只是运气却不错。
出生在镇北侯府, 勋贵高门, 却是个生母卑微的庶子, 还刚出生生母就死了,甚至有人暗地嘀咕他命硬克母。
但他运气却好, 嫡母无法生育,在几个庶子之中选了最年幼最没纠葛的他记在名下,他一跃成了嫡子。
而且父亲是个守规矩的,十分敬重底气嫡妻, 仔细培养他不说,而其余庶子一成家,就立即分了出去。即使他是个不纯粹的嫡子, 也无人可撼动他的地位。
他的成长还是非常顺风顺水, 哪怕嫡母和他并不算格外亲近。
张太夫人性子冷清,也干不来什么把庶子养成亲子那一套,傅延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生的, 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生母也不是什么忌讳话题。
母子两个亲昵不足,但该有的都不缺的,做的母亲从不亏欠,做儿子的敬重有加,多年来相处得也很不错。
本来,这样的平静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但谁知,在傅延十七岁那年,却骤出现一个意外。
一个颠覆了他整个人生的意外。
那年京郊踏青,桃红李白,春花灿漫,他遇到了一生挚爱的女子。
艳若桃李,美目盼兮,杏色广袖留仙裙的美貌少女一回首,惊艳了时光,摄去了他的神魂,从此一刻少年心深坠不得返。
他们很快坠入爱河,相许终身。
然就在他沉浸在这段难分难舍的恋情中时,忽晴天霹雳至,傅延无意中得知,父亲和嫡母早有默契,让他和府中的张家表妹结为夫妻。
张家表妹,是嫡母张氏的亲侄女,因娘家故,很小就养在嫡母膝下,与嫡母情同母女。
曾经傅延是很羡慕这种母女亲昵的,但他也知实际情况,也不奢求,反而很照顾这位表妹,以稍作报答嫡母恩德。
他真把张表妹当妹妹的,其他从来没想过。
傅延大惊失色之余,欲和表妹一起给母亲说明,但他还未开口就发现,表妹是知道这事,并且接受良好且做好准备。
他痛苦,他不伤害表妹,但他更不愿和爱人分离,正做好抗争到底的准备,不曾想他心爱的姑娘却含泪和他说,知他身份敏感,不愿他和嫡母翻脸,惟愿他一世安康,此情就此作罢吧。
劳燕分飞,她为表决心,火速出阁,另嫁他人,陡留一个伤心欲绝的他。
只是再如何伤心欲绝,日子还是需要过的,他最终还是娶了表妹。
娶不到心爱的人,那娶谁又有何区别?于是在父亲正式告知他欲聘表妹时,他说听父亲母亲安排。
鞭炮炸响,喜乐齐鸣,他娶了妻,生了子,按着父亲指点一步步在朝堂走上去。他的人生应该会按这样的轨迹下来的,和所有人一样。
但奈何,十年后却发生了变化。
她守寡,而他新鳏,时隔多年,两人竟有机缘再续前缘!
他是一直爱着她,哪怕这份爱被他深埋心底。再聚首,却发现,原来她也是。
上苍垂怜,竟不忍他抱憾终身。
于是他成婚了,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披上大红喜袍,只这一次,他终于迎娶了他心爱的人。
婚后的生活,和他想象中一样幸福美满。
和爱妻鹣鲽情深,又得了一个小儿子。再过几年,被父亲接去封地教养的长子次子也回来了。
长子挺拔能干,次子温和纯善,幼子则伶俐可爱,爱妻贤良淑德和继子相处极好,他和嫡母相处也得以,镇北侯府其乐融融。
在外顺遂,在内温馨,同僚艳羡,京中称赞,他这一生也是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长子都娶妻了,他以为会一直这么顺遂下去,但慢慢,他发现似乎不是。
福寿堂一盅汤羹,首次将他的美满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他骤然发现,他的家,其实并不是那么地和谐。
而他挚爱的妻子,似乎也没那么贤淑慈和。
好在后来楚姒毫不犹豫地一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当时愧疚极了,竟这般思疑自己的枕边人?实在不该!不该!
他道歉,悉心照顾,恳求到了妻子的原谅。
日子又重新回到正轨了。
但若问傅延,真的就此毫无痕迹了吗?他彻底疑心一点都没有了吗?
他曾今也以为是的。
直到有朝一日,他的长子立在他面前,冷冷地质问:“你究竟是不信,还是不愿意信?”
简简单单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轰”一声撞在他的心坎上,某些东西轰然粉碎。
他僵直坐着,头脑嗡嗡作响,想呵斥长子,张张嘴却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那个已比他还要高大的玄黑身影大步离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傅延不笨,偶尔夜深人静,会有些朦胧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潜意识中的趋吉避凶,让他反射性地就将这些个念头压下抛开了。
他总是下意识不想,下意识忽略。
只是这么口子今天却被生生撕开,某些他一直逃避的念头汹涌而出,他避无可避。
心绪纷乱,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但很快,他不用想了。
城下的西河军猛地发起进攻,他需立即投入战斗指挥中,其余事情,一律押后。
想在回想,他当时或许是暂松了一口气的。
但可惜的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避的。
很短暂的时间,或许是半个时辰,也或许是一个,某些丑陋的、血淋淋的事实,就在他骤不及防的情况下,在他面前撕开。
记忆中柔情满溢的明艳面庞,如今面无表情,曾经妻子眸中化不开的爱意今丁点也不见,她神色异常地冷静清明,“城门要破了,你使人护我和三郎出城!”
“快,你使人送我和三郎走!”
声音又尖又高,楚姒妍丽的面庞隐隐见几分疯狂扭曲,傅延一怔。
眼前的妻子熟悉又带几分陌生,方才太危急,没想起,如今一怔,一个时辰前和长子说过的话忽浮上心头。
心颤了颤,一刹那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喧嚣的城头,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好。”
再然后,在二十余名近卫簇拥下,他眼睁睁看她拉着儿子,毫不留恋,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心头一恸,他疼地弯下了腰。
“主子,赶紧换了铠甲,属下等护着您走吧。”
亲卫头领心急,一把扯下他的帅氅,拉着他就要奔下。
“不必了。”
傅延的心空荡荡一片,冰冰冷的,只眼下并不是可以细品悲凉的时候。
他站住,环视城头一圈,杀上城墙的西河兵越来越多,血腥遍地,硝烟滚滚。
他除了是父亲夫婿儿子,他还是大梁的臣子。
他这一生,内帷一塌糊涂,外事怎可再有所亏缺?
傅延从未打算过乔装遁离,作为主帅,他要与京城共存亡。
扔下过分沉重的长刀,他抽出佩剑,“不必再说,京城在,我在。”
京城亡,他亡。
此刻,也无主帅兵卒的之分,他提剑,往攀上城头的西河兵冲去。
滚烫地鲜血糊了他的脸,他的眼,眼眸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随鲜血一起淌下,胸臆间情感剧烈翻涌,也不知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己,或许两者都有吧。
是该两者都有的。
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傅延身上开始出现伤痕,脸上,上身,腿脚,应是很痛的,但他一点不觉得痛,他机械性地挥着剑,直至一柄长刀“噗”一声重重扎入他的胸膛。
锐器穿胸而过,那种冰凉的感觉强烈又清晰,又“噗”一声,对方反手抽出长刀。
傅延僵直立了一会,他的视线开始往上移,掠过城墙,仰视黑沉沉的天幕。
怔怔的,落下最后一滴泪。
“砰”一声沉沉的闷响,他重重地砸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结束了,唯一的感想就是,真快……
哈哈哈哈哈哈,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emm”扔了1个地雷哒,笔芯!
151、七
多养了娃儿, 感觉生活立时忙碌了许多。
要担心他吃得好不好, 睡得香不香,时常盯着问着, 唯恐他小小人儿一个,有不舒坦都说不出来。
这时间嗖嗖的, 一回顾, 觉得格外飞外。
百日宴仿佛是昨日, 转眼就四个月了, 会翻身会拿拨浪鼓了, “咚咚咚”的, 孩子睡得少了,情绪反应明显了许多。
然后五个月, 他会自己去够东西了,蹬手蹬脚的,十分活泼。
等到六个月时,小家伙已经学会坐了, 玩玩具,仰卧伸臂,嗓门大得很, “啊啊哦哦”的, 还未进门,就能听见他的声音。
初夏烈日炎炎,傅缙归府,离得远远就听见他儿子嚷嚷, 他翘唇,笑骂道:“这小子。”
脚下却是快了,一个箭步就上了台阶,还未入门,便见明堂厅中铺了很大一块象牙凉席,一个穿着大红肚兜的白娃娃正坐在一角,有点儿胖,正憋着小嘴背对他娘,像是在发脾气。
楚玥坐在另一角笑唤:“檀儿,快来阿娘这。”
小胖娃娃犹豫了一下,没去。
“我们檀儿怎么了?”
脚步声一近,母子两个立即侧头看去,一件父亲,檀儿立即就兴奋了,“啊啊啊”叫嚷着,倾身伸臂要阿爹抱。
傅缙俯身,一把抱起儿子,举得高高的,檀儿立即放声大笑,“咯咯咯”地欢快极了。
傅缙亲一记儿子的小脸蛋,顺势在凉席坐下,笑问:“檀儿和阿娘闹什么脾气了?”
一大一两张脸,同时侧头看她。
楚玥笑了:“这小子,想出门玩耍呢?我不让,他就生气了。”
檀儿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宝宝,春去夏来,自从抱他出门逛过一次园子,他就喜欢上了,时常伸手指向门外,“啊啊哦哦”的表示他要出去。
只是这么热,楚玥可是不同意的,于是就有了方才一出。
原来如此。
傅缙低头哄道:“热你知道不知道?外头热得很,晒得疼的,咱们先不去,等傍晚再去,好不好?”
温声细语,低眉垂目轻哄着怀里的小胖娃娃,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
楚玥含笑看着,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两张相似的脸庞。
檀儿越大,五官逐渐长开,确实是酷似亲爹的,浓黑的剑眉微微斜飞,一双亮而有神的黑眸,挺翘的小鼻梁,连下颌弧度都一个模样。
这简直是傅缙年度最骄傲的事,没有之一。
小家伙很执着,和他爹亲香了一阵,又想起出门的事的,伸出小胖手指着外头,“啊”一声,又回头望他爹。
“你和他说吧。”
楚玥被这小子弄得没办法了,无奈倚在他背上,外面热得跟个烤箱似的,出去转一会就汗流浃背了,这孩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劲儿。
幸好孩子爹回来了,这活不归她了。
楚玥掏出帕子,一边给傅缙擦着脖颈上的汗水,一边看他笑话。
这么小的孩子是讲不通道理的,饶傅缙是越国公是统兵大都督,深得皇帝器重再能能耐,他也搞不定他怀里六个月大的小胖儿子。
小家伙满怀希冀,却不得如意,傅缙越说,他就越委屈,最后小嘴扁扁,眼看着要哭出来了。
傅缙无奈,最后直接站起:“行,阿爹和你到廊下站会。”
不哄了,他决定小小教育一下这小子。
傅缙抱着儿子站起,侍女打起斑竹帘子,他直接就出来去。
檀儿本来很欢喜的,他勾着小腿坐在他爹的臂弯内,不忘回头伸手,让他娘一起来。
乐颠颠点着小脑袋,一出门却愣了。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屋里屋外两重天,艳阳刺得睁不开眼,廊下还阴着,却已蒸得皮肤都生疼了。
傅缙信步至回廊边缘的围栏处,捉住檀儿的小胖胳膊,探到阳光底下。
“你还出去不出去?”
檀儿忙忙一挣,把小胖胳膊缩回来了,他惊疑不定皱着鼻子看外头,焉焉巴巴地趴回他爹的怀里。
好吧,教育效果十分理想,这小子立马就乖了。
只不过傅缙还是心疼的,哄道:“如今热,不好常常出门,等你大些,到明年春天了,阿爹和阿娘领你出门踏青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牵着妻子,转身回屋。
“我们这么小,听不懂呢?”
儿子彻底消停了,楚玥含笑,伸手刮了一下他嫩生生的小脸蛋儿。
是听不懂的。
不过傅缙想了想:“明天春儿子都一岁多点了,带他出门无妨。”
楚玥嗔了他一眼:“好吧,那我先替儿子记住了。”
说说笑笑,嬉戏玩闹,逗了一阵,小家伙很快重新活泼起来了。
傅缙这话记没记住不知道,不过到了次年季春,他们确实有领儿子出门就是了。
……
阳春三月,拂面的风已彻底褪去寒意,淅淅沥沥的春雨停了几日,空气沁爽,天幕一片蔚蓝。
楚玥抱着怀里已能走能跳的小胖儿子,被扶着登了车。
一家三口去郊游。
檀儿兴奋极了,不停蹦着,这小子随着爹,劲儿大得很,楚玥有些抱不住,一登上车辕,她直接回身,把儿子塞进傅缙怀里去了。
傅缙单手稳稳抱着儿子,另一手待楚玥站住了,才松开手,自己也上了去。
车轮辘辘,出了车门,越往外,天越广地越阔,漫山遍野的绿,大大小小的野花点缀,空气中尽是泥土的芬芳气息。
檀儿目不暇接,不停“哇哇”嚷嚷,拉着爹娘左指右指,他长得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识外头的天地。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见是对的。”
楚玥调侃:“这不,连我们家一岁小儿都适用。”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并不是傅缙最喜爱的阳春园,毕竟桃花败了,梅花也败了。
他们至南郊一处有名的景点,玉雨坡。
玉雨花,即是梨花。
满上遍野的梨花,从这边山头,一直延伸到另一边的湖泊边缘,一整大片雪白雪白,淡淡梨花香,幽远清新,离得远远,便已沁人心肺。
游人如织,傅缙一家三口携着一众近卫,作寻常富贵人家的低调打扮,选了游人较少的东侧山脚,慢慢沿着山脚往上攀登。
楚玥发现,自己身体真得好了许多,她一直爬到半山腰,才开始喘气。
傅缙笑道:“前头有个小亭,我们去那边歇脚用午膳。”
玩了一路,笑了一路,已经快正午了。
楚玥精神上充满干劲的,但奈何身体吃不住,眼看小亭不远了,可走了许久都不到,她累得要走不动了。
傅缙笑:“我背你。”
说着,他伏身,一手抱着儿子,腾出一只手。
宽阔厚实的背,楚玥挺心动的,她左右看了一眼,这附近没有其余游客足迹,至于近卫们,已十分识趣隐入梨花林之间。
楚玥笑应了:“好!”
她兴冲冲,一跳趴上傅缙的背。
傅缙一手稳稳拖着她的臀,一手抱着儿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步履十分稳健,不疾不徐往前而去。
檀儿立时兴奋了,他和阿娘一起的,母子打打闹闹,欢笑声高亢立即了起来。
傅缙含笑,将他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安置的稳稳当当的,一直抵达目的地。
山间的风凉爽,花香扑鼻,这个小亭视野极好,整个梨花林尽收眼底,远处湖光山色,再放眼一些,还能眺望整个京城。
傅缙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楚玥的手,注目京城片刻,越过,又眺望更远的北方。
“宁儿,你说咱们驻守北疆好不好?”
傅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楚玥怔了怔:“……怎么?你想自荐驻北?”
她真是很诧异。
这两个月,朝堂上都议着这事。
从先帝崩后,中原陷入夺位之争,北戎就蠢蠢欲动。只是夺位之战结束得太快,北戎统一意见后却还来不及用兵,今上就登基了。
钻不了空子,但北戎却不大甘心,各种大小动作不断,永宁帝欲遣一名心腹大将去镇驻北疆。一来,收拢北方兵权;二来,好掌控局势。
至于人选,目前在犹豫着。
楚玥没想傅缙有这个打算。
“你怎么会有这个打算?”
永宁帝必是考虑过傅缙的,但他之所以没下决定,那肯定是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毕竟现在也不是真开战了。
而且对于傅缙本人而言,如今他在朝廷举足轻重,往北去,却是远离核心圈了,算是由高往低走了。
所以楚玥没想过,乍听诧异。
“樊岳冯登耐心不足,陈瓒杨搠谋算略欠,他们忠勇有余,独挡一面却稍有欠缺,因此陛下犹豫不决。”
傅缙挑唇笑:“高不高低不低的,只要简在帝心,即便十年八载后回京,也是一样的。”
况且自来抑扬有道,太盛未必是好事,他觉得,自己出去走一圈也并非不是好事。
其实,他也非那等恋栈权柄的人,该放时,他能利索放开。
“宁儿,我们去北地好吗?”
傅缙侧头,凝视楚玥。
他知道的,她是向往自由的性子,她很喜欢北地,喜欢那边的天高地阔,喜欢那边的民风粗犷。
恰巧了,他也是北地成长起来的,那里风急雪烈,纵马疾驰,他午夜梦回,也是极怀念的。
“我们还年轻,带着孩子出去走走,你说好吗?”
楚玥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眸中之意,忽一阵欢欣,胸臆间有什么翻滚着,她扑进他的怀里。
“好!”
茫茫雪白梨花,天蓝地阔,山风自耳边拂过,宏伟的京城作背景,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很好。
他们趁年轻出去走走,重新丈量北方的土地,领略她上回来不及细品的风土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的番.外都写完啦,日更就到今天为止了。
至于后面还有没有,阿秀是再想写青木和松州别院的,但暂时没想好,先琢磨一下。要不后面和新文一起发吧,最近会很忙哈哈哈。(阿秀会先把文章状态修改成完结,到时再加哈)
感谢宝宝们的一路陪伴,很爱你们!!!
新文《姜萱》↓预计11月5号开哒,咱们到时见啦~ (*^▽^*)
【新文文案】
祖母是东平国翁主,父亲是雄据青州的阳信侯,直到现在,都没人想明白,为何姜萱最后会选择嫁给卫桓?
那个,和她两看相厌已多年的婢生庶子。
卫桓也想不到,当初她会救了自己的命,在她此生最落魄的时候。
二人在伤痕累累的寒月重逢,他们互相慰藉,互相搀扶,咬着牙从血泊中挣扎爬起来,肩并肩走出了一条生路。
——她在绝境中,擦亮一点火花,温暖彼此的余生。
这是一个互相救赎,彼此唯一,从微末相持到巅峰的故事。
ps:写《皇子妃》时来的灵感,也是男女主奋斗文,文名暂定,到时候可能会改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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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感谢“baobao”扔了两个手榴弹,笔芯!
宝宝们,最后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