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分杯水》 第1页 《与君分杯水》作者:千里孤陵【完结】 文案: “王爷!?”庐景不想他如此干脆便认了,僵着手怔了半响,又想起个要紧的事情来,却是不得不问的。 “那个……这个,他知道么?” 孩子的爹…… “他!?”暄王爷转眼看看庐景。本是凌厉的眼神因有一层水气,反而带上三分说不出的朦胧。 看他片刻,突而转头冷笑。“我也不知道是谁!” 单纯的喜欢与不单纯的喜欢,单纯的阴谋与不单纯的阴谋。 骄横跋扈的某人与耿直坚毅的某人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初次染指的生子文,但很清水,非喜勿入。 内容标籤:生子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瑄,容卓,钶笕,戡明 ┃ 配角:庐景,容湛,小阮 ┃ 其它:生子 【 第1章 府里的小丫环送药到书房,没得到任何吩咐,不知那里做错了,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不敢就走。 王爷这几日事情操劳得狠了,平素清淡冷静的脸更见瘦削了些,线条反而清俊温柔起来。此时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一手按在桌边,静静的看着托盘里青花景瓷的碗沿出神,微褐色的热气蒸腾,一时竟觉有些晃眼。 脉是他诊的,药方是他开的,剂量是他下的,药材也是他亲自取的,自然不会有错。只消这一剂药饮了,任是个什么也该落下来了吧! 挥手让手足无措的丫头下去。抿着唇又看了片刻,微皱着眉正要去取,门外却听得一人大唿小叫的进来。 “啊玖!啊玖”来人直唿他的幼名,全无半分忌讳,就那么不等通传的直直闯进门来。那张方正的脸上倒是很忠厚憨直的担忧。“他们说你午时去过药房,那儿不舒服,传过太医没有?” “皇兄就为这点小事闯进来?成什么规矩了?”要拦他已是不及,伸出去的手只能收了回来,这两日脾气一直不甚好,自已管也管不住的烦闷暴躁。一时恼了,看了来人皱眉冷笑。 偏生那人眼尖,一眼见了桌上药碗,过去端了,才一嗅。又偏头想了想,顿时脸色大变,抬了头看他,吞吞吐吐地道:“……里头放了红花?啊玖你这是要做什么?……玳贵人虽然性子娇纵些,可怀的到底也是皇侄的骨肉,天家的血脉……虽然玳贵人没有母仪天下的胸襟气度,外戚家势力也横行暴虐,平日里总想着教唆着皇侄偏听偏信……” “这些个罪则,那一条不是当死的?”为求防身,皇家子弟都学过些医理。只是这五皇兄最是粗枝大叶,实在难为他辨得出红花来,还能想到宫里玳贵人那般长远。但听得他那几句,却是一个气恼当头,当下冷冷答他。 看着玖弟脸上越来越看不出喜怒,眼里的锐色却在隐隐升腾。再看看碗中沉沉的药汁,一咬牙倒到了窗外,还是壮胆劝道:“我知道啊玖你最看不得这些……可是,无论如何看在玳贵人有身孕的份上,好歹是侄儿的孩子,你也该收一收性子,忍一下手……你下这么大的剂量,小的保不住,只怕大的也要丢了半条命去……纵是皇侄再敬畏你,这般断绝天子血脉,也是要问你罪的……” “难不成我能明目张胆从暄王府里大老远送一碗药进宫,去害了玳贵人的孩子!当真怕别人找不到话柄么?”听皇兄乱七八糟的越说越不像话,扫过冷冷一眼,出声打断道。“我若要对付她,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用不着下药。” “哦……那这是?”绍王爷一想也是有理,摸着头笑了笑,又迟疑的看着手中空了的药碗。 “是我的药,风寒药罢了。”他沉着脸,淡淡的道。 “啊?”绍王爷嘿嘿笑了两声,把碗藏在身后,不敢再提。转而言其它:“听说在朝上皇侄同你翻脸了?他可是从来同你最亲近的……” “是皇上。”瑄王爷看出他的用心,也不点破。在一旁坐了,只微微不满的指正道。“今日向皇上请奏边关的防备征讨事务人选,一时不合而已。” “这些事务一向不是你在过问么。皇侄怎么会突然有什么不满?”绍王爷奇道。 “我请调今年的秋防。”瑄王淡淡道。“一个月后便动身。” “难怪皇侄恼了。”绍王爷恍然大悟。“除却先皇,皇侄最亲近的就是你这九叔,这时节边关正当苦寒,他怎么会肯让你去……” “是皇上。便是皇室亲近,如今新君临位,正是立信存威之时,我们做叔伯辈的,也当时时为他留意些。”瑄王再次纠正。转而微微嘆了口气。“如今朝臣一个个虎视眈眈全盯在我身上,如何能不去。” “由着他们盯,论及燕朝天下,几乎有一大半是你打下来的,你便是就留在京里了,我看他们有谁敢动得了啊玖你。”绍王爷性情闲散,自然不太懂得朝野风云变迁。只想如今朝泰民安,玖弟在其中当得起居功至伟,如今听他淡淡一提,想到朝臣竟由此猜忌。不由得大怒。 “那能真同他们硬拗,真想造反了不成?”看着五哥恼火,瑄王只是淡淡一笑。“如今怕的也就是这个功高盖主。新君初政,难免有人心怀不满,从中撺唆些个,也是有的。” “皇侄他又怎么会听信别人的?”绍王爷听他如此一说,愀然不乐,怔瑕的道。 “卓儿便是不信,我却也不能让他难做。不如先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想要翻了天。如今天下泰半军队皆从我手上带出,不过离京数月,倒有谁收復得了。兵权交在卓儿手里,自不怕谁能从中架空,倒可以堵堵天下人的嘴。况而这朝中事,那里是三丙句话同五哥你说得明白的……”瑄王知五哥心机单纯,也不同他细说。这些琐细事一想得多了,又觉得心头烦闷,勉强一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就当是散散心。” “可要五哥陪你去?再不济总也有个人照应些。”绍王爷看他脸色不佳,不由忧心。 “五哥可是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人,放着好端端的京城繁华不享,跟着我跑边关去餐风宿露的吹北风吃黄沙,当是好玩的么?”瑄王一笑,莫说是京里离不得人,便是离得,有这个胆大却心不细的五哥跟着,他还不利索呢。 “你年前经那场病,到现在还虚着身子。真要放你一个人去,叫几个哥哥怎么放得下心。”绍王看他面色和善,一时大意便说了。“这几日又不舒服了不是?是胃痛么?怎么从前没听你提过有这病?” “多事!”本还笑吟吟听着的人,后来便突而反了脸,冷冷斥了一声,眉眼里却是不怒自威的凌厉。然而才说了一句,突然皱紧了眉,脸上血色也淡了下去。 “你三哥六哥他们也是担心你!这不才叫我过来看看么……”绍王爷吓了一大跳,倒没留意他眉间一掠而过的痛色。 “是哪个多嘴的丫头说出去的?”瑄王爷却不理会他,森森的问。 “你别怪莲浮,那也是哥哥们迫她要照料好了你的……”绍王爷真怕他拿那丫头撒气,红了脸讪讪的道。 “想也是她,除了她还真没有谁敢提个一字半字的。”瑄王爷冷眼看着他,绍王爷对莲浮那点心思那里能瞒得过去。却只当做不知。“主子家的事,轮得到做下人的饶舌!” “你别生气,也是我问她的。你要怪便怪我,可别暗里找她的麻烦……”绍王爷怕他真恼了,忙忙的道。话出口到一半,却见眉眼间一丝狡黠笑意。明悟过来是上了当,住了口不言。 “可不还是那句话,我若要找她的麻烦,任谁也挡不下来的。亏你还想要帮她开脱。”瑄王爷嘆了口气,懒懒道。“反正那丫头也不听使唤,你若是中意,把她收了去做个侧妃,也是她莫大的福气了。 绍王爷红了脸,傻傻的笑了一阵,突然回过味了:“不行。我若把她带了去,这么大个府里,可再没有人敢盯着你了。” 瑄王淡然一笑,也不再言语。 绍王经这一岔,半日才想起方才一事,无故泼了他的药,这倒是真正要紧的,可少不得再赔上一碗。 “再煎上一付便是。五哥何必来操这份心。真要不好了,可没力气整治那多嘴的丫头,不才称了五哥的心么?”瑄王懒懒的止了他,道。 “是要紧的病,还是请了大夫来看看的好。”绍王看他脸上神色着实惫怠,委实有些不甚放心。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最后还是瑄王应得不耐烦了,传了莲浮来上茶,得见一面方才回去。 这边他一走,瑄王爷拉下脸来,着实不留情面的把莲浮训斥了一顿。 幸得他行事慎密,那药也多留得些,交代了下去晚间再煎煮一付。 这边回了房间,早是一身的困顿疲惫。见了桌上放着几份章呈,拿过来看得两眼,只觉得昏昏花花的看不入眼,胸口闷堵更胜。腹间隐疼时隐时现从未断过,到此时倒有些越演越烈的架势。晚膳送了上来,才闻得那般烟火气便反胃。索性撤了下去,丢开奏报倒头便睡。 第2章 许是近日易乏,又连日困顿,这一睡去,再醒来是过了上灯时分,屋子里四角淡淡点上烛台,几时点的他竟是一无所察。这才一疏神,又见榻前侧跪了一人,面目一时看不清楚。这时手里也渐渐有了知觉,却是被那人扣住了脉门。登时惊怒,抖手挣脱出来。 那人一时不察,被他脱出去,这才怔怔然抬脸来看他。脸上神情忧虑震惊,迟疑困惑,一时揉和在一起。反而辨不出个什么心思。 原来绍王爷回去同使他来探看小玖的几个兄弟一番商量,到底有些不放心。私下从太医院叫了庐景过来看看。一来庐景算是同小玖相熟的,小玖定然不好翻脸。二来小玖的脉,多是庐景在请,又素来是个口风紧的,却也信得过。 庐景知玖王爷不是讳疾忌医的人,此次自己却未知半点王爷患病的消息,自然大是担忧。细细问了情形,心下惊疑,这便赶过来探看。府中一干侍卫人等,早被绍王爷交代过,庐景又素是往来之人,只告知了王爷睡下,丝毫不敢喧譁,引他入院便退下。 庐景在院里是唤过两声的,只是全无半点声息回应。轻轻一入屋,便见王爷静静枕在一侧,对他的到来全无半点知觉。不由大惊,要知暄王爷十余岁起便戎马兵戈。至今十年。其警醒自是非同一般。换作平日他还未入院便有所知觉,那会像今日这般人到了面前,却依然沉睡不醒的。 第2页 一时惊了,顾不得失礼,上前先跪了便去试他腕脉。这一试却更是非同小可,再细细拿捏,纵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呆了。正思量间,那人手腕也挣脱了出去,转眼看时,那人气色同面色俱大是不善,略有些苍白的脸在灯光下竟有些玉器似的晶莹,越发衬得眉眼乌乌,正冷冷看着自己。 “王爷……”怔怔叫了一声,庐景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谁许你进来的?”暄王爷不理会他,迳自揭了被要下床。 “你要什么,告诉我来做便好……”庐景这才回神,慌忙起身来扶。看他神色愠怒。口中不由得道。“你如今的身子,可万万不能动气忧怒的……” “那好,你去把放你进来的那几人,细细的管教一遍。由着五哥在我府里出入无碍也就罢了,几时就连你也能这般通行无阻了?”话未完,暄王爷已经狠狠一眼扫了过来。 “我方才有通报过,只是你睡得沉没听到而已。下人虽有些不懂事。你自已身子要紧,同他们置气又何必。”庐景知他是迁怒,但这时节他情况非常,万万理论不得。只苦笑了顺着他劝。 这话却惹得那人动怒,眼光一转便落在庐景身上,正要发作。脸色陡然一白,一软又跌坐回去。抿紧了唇却不肯吭一声。 庐景不敢再说,忙过来要探他脉象。被他一闪便让过,侧过头去淡淡的道。“不用再诊了。” “王爷!?”庐景不想他如此干脆便认了,僵着手怔了半响,又不敢拂逆他意。幸好自己知觉得早,虽是劳虑虚损了,一时倒没有什么差池,又想起个要紧的事情来,却是不得不问的。“那个……这个,他知道么?” “他!?”暄王爷转眼看看庐景。本是凌厉的眼神因了一层水气,反而带了三分说不出的朦胧。看了他片刻,突而转头冷笑。“我也不知道是谁!” 庐景正在心下把有可能的人物悄悄的排上个号,突然听得他这一句,一时惊讶,抬头看去。见他清素的侧脸在烛光下照得阴晴不定。仍掩不去眉宇间一点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恨色。显然不是託辞。 “王爷……”皇室虽血脉特殊,如此以男身受孕虽绝非不能,但百年来也是少见。出在素来沉稳持重的玖王爷身上,已经够让他惊诧莫名了。暄王爷桀骜洒脱的性子,看他神色淡静,还以为是两情相悦。谁想王爷的回答更让人拍案叫绝。庐景哭笑不得,这种事也能不知道是谁么!“王爷你可从来不是如此胡闹的人!” “我那日醉了!”暄王爷显然对此也大为光火,冷冷的沉了声道。 “总要有个大概吧?”庐景见暄王整着神色,面上却更为苍白。眉宇皱着便不再舒开,知他定是极痛了,再笑不出来,试着伸手来探他脉门。这次他却没避。只低头哼了一声。 “大概?少说也能猜到二三十个人,倒好意思一个个找上门去?”暄王猜出他方才心里所想,阴着脸冷笑。 皇上新封贵人之时,虽在丧期不得重礼。可又遇上戎边将士换防回调,连着嘉勉的宴会一道办了。当日恩准文武百官同游御内花园,参与内苑宴会的也有百余人。若要算起对内苑殿室熟悉的,少说也有几十人。 当日醒来时,殿中剩他一人,身上衣裳倒是穿戴楚楚。只是身体骗不了人,他自己也隐约记得欢爱情形。此事又不宜声张,他连对方何人也未明白。本就愤懑郁怒。原是吃了天大的暗亏,谁曾想不过一刻之欢,月来渐感不适,他通些医理,竟自探出喜脉。这血肉来得如此缘因,岂不是天大笑话。 “近三月……是圣上纳妃之宴?”庐景方才着实是已排了十来个号,听他如此一说只当不知。占着有些手段,估摸着时间,寻思道。那般人多事杂,当真是不好说起。“王爷可以些个眉目?” “若有些个眉目,我早先将人细细的剐了。”暄王冷着脸依在床边,阴恻恻的道。这话倒说得像他平日的作风。 庐景垂了头不敢露出分毫神色惹他气恼,只慢慢的断脉,眼里慢慢有了几分忧色。“王爷可同人私下商议过此事?” “如何商议?”一阵阵隐约腹痛只让人全身无力,暄王拢了眉勉强忍耐,冷笑着道。这事他那里敢教旁人知道,心下亦是悲苦莫名。“出这等丑事,总不成还要满天下的去传扬!” 第3章 换做是别人,大约也不好得拿事问遍二三十同朝为官者。庐景一时不语。换手再切了,看暄王爷虽不喊一声痛,然而清淡的脸色,蹙紧的眉头,按在腹上的手指都带了细细一层薄汗,分明肚腹中疼痛得厉害。 扶了他半靠在被枕上,一手向他衣内探去。王爷迟疑了一下,可腹痛实在难捱,终是没有让开,任着他伸进手去。 内里的绸衣,已经叫绵绵冷汗浸得半透,融着衣物也能觉得暄王爷小腹处一片湿冷冰凉。庐景以轻巧手法点了他几个穴道,按在腹上的手慢慢渡了真气过去。一手再诊他脉象,这才皱了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这半月来隐隐约约的一直不自在。起初只是不时抽痛。这两日才疼得紧。”暄王眉头松开了一些,想了想才不甚情愿的答道。 “也是你身子本来还虚,这几日暴躁恼怒,又兼思虑过甚,胎息本来就虚弱不足,又不知道保养安息。那经得起这般折损,自然要疼给你看。”庐景皱了眉头,也不管他爱不爱听。“胎息这般孱弱了,你又连日动怒,只管同人置气,别人受点罚倒没有什么要紧。可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的身子。” 暄王爷朝他冷冷一扬眉,看样子是要辩斥两句。庐景把手收了回来,只管到一旁去药箱里翻拣。失了手上温暖,腹中绞痛立时肆虐。暄王爷不由得呻吟了半声,又生生忍住,到口的话便没能说出来。另一手却不自觉的按紧了下腹。 “王爷不妨安生些。就同你说,只要你恼怒动气,或是思虑伤神,它都是要闹要痛的。”庐景取了针过来。斟酌着扎了两个穴道。口里却放软了声音。慢慢的问。“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落了!”那两针下去,暄王略略缓过些精神。冷冷的答道。“我不要它。” “不弄明白就要落么?”庐景另有一层忧虑。想起今日绍王爷不经意提到他风寒药里用了红花一事,小心问着。 “我既是醉了。那人想来也可能是酒后失态。当时未必就明白。后来走时还记得理好衣裳。倒是清楚了。只这般不告而辞,便不是我相识之人,定然也是认出我来。那人不肯露面,不是怕我报復,就是怕揭穿了双方难堪,我真要找出人来也不过自己丢脸,老大的没意思。这般煳涂事,过了便罢了。不然还想要怎样?难不成学着妇道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成!”暄王爷缓缓道,说到后来不由得恨恨。“若不是多了它,这事我也当是风平浪静的了。” “如今胎儿也近三月,王爷前阵子身子亏损,血气俱虚,胎息躁动不宁,本就有些不妥。若是强行堕了,只怕是王爷身子受不住。若调理些时日再落,胎儿大了又更是艰难……”王爷是骄傲性子,遇上这等不明不白的事自然不肯服软,他也能明白。只是依王爷如今身子,这般思虑折腾早足以堪虑。想了想,还是吞吞吐吐的把他的隐忧说出来。“这孩子如今还不明不白。不如先慢慢找着了人,再从长计议起……” “你也知道不明不白!留着这祸害还待要怎样?不过一时之欢,总不成你要强逼着人家负责,且不说那人是长是扁都不知道。便是他情愿善后,我也用不着他来操这份心。”王爷也是恼了,惨白着脸咬牙切齿,目光里隐隐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悽恻。“若是走露得一点风声。便是别人不提,我自己也没脸活着。要是落不下它来,我这条命就赔给它作罢。” “你别恼,慢慢的说,千万别再——动气……”庐景生生把惊动胎气四字吞了下去。看着暄王爷脸色不善,知道他向来当真,既能说得出便做得到,自然不惜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而说这话时暄王脸色分明又苍白了下去。庐景想一想倒觉得此事说不得问不得查不得,想一想也替他觉着可怜。哭笑不得之余,一边仔细下针,还只得软了声音劝。“这也不是能急在一时的,你说不要便不要,不气不气。” “我下月出京,路上更不方便。况而出了三月,便要渐渐显了形,若到那一日,我还不如……”痛在自己身上,自然知道一旦动气恼怒是个什么下场,当他想气来着。可这些事一旦想来,那里有由得他不着恼的道理。勉强耐着性子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抽痛。 “王爷本来亏了底子,纵然是平安落了胎息,也须得时日好好调理。月余便奔波颠簸只怕不妥。”庐景知他下一句定然要说不如死了算了。不敢顺着向下接。提到出京秋防一事。也就缓缓岔开话题。“秋防这事,圣上不是未允?王爷身子尚须调养,不如就交由别人去做也是一样!” “秋防原算不上要紧。本是遇到灾年时,入秋后糙原民族便给养不济,需提防游牧民族入境骚扰。如今接连数年风调雨顺,本无此虞。但近月来不断有小股游骑滋扰边境。离原之国的兵力,也渐有像边境纠结的迹象。想来风调雨顺也有风调雨顺的坏处,只怕是容得他们数年安息,国力有所恢復,便有了些不肯安分的野心。况而——”暄王爷果然想到别的事头上。他和庐景暗里关系友善。这些话便也不避他。 只皱了眉缓缓道:“从去岁先皇辞世,卓儿登帝以来。朝野虽无番王外戚忧扰,但卓儿没有兄弟手足,反而是几位皇叔都是正当年纪,又是数年声名显赫,便是此时行事尽力低调,也避不了嫌隙。朝臣的态度一直有些飘摇。近来虽有意纵许外戚,容其渐成势力。朝臣注意仍围在几位宗亲身上。无风不起浪,便有些费人思量。边境忧扰,虽未有内贼勾连的证据,也不可不防。” 新帝虽说沉稳干练,到底年纪尚幼,难于服众。而朝臣茅头所向,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纵是他能惮压朝野变故,然而朝中非议,终是不利于新君威信。二者相较而择暂避其锋芒。如此一来探外邦虚实,二来也可暂平朝中风头。其中更有诸多考量,由不得他不细心思量。 若换作平常,这番计议自是上选,新君不允尚在其次。偏偏最麻烦的却出在他自己身上。这几日身上不适,脾气便不受他控制的焦躁易怒,反反覆覆思忖,便是换得连番恼恨痛疼,恶性循环。 第3页 庐景见他如此思虑必然伤神,然而终好过由着他恼怒。一边默默听着,行过一遍针,再渡过真气引他调息,一边慢声劝道。“住年秋防也要在中秋前后,王爷需悉心调理,落上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必急着一月便动身。” 暄王另有所思,只缓缓摇头不允。 “不知道的,还当关境就那般好,只引得王爷一年里有大半年往外头跑。”庐景知他的认定的事,便难得有遂服的余地。这么多年来早是拿他无法。静默了一会,勉强道。 “早去了也好。免得在京里天天看着那些个人碍眼着恼。”暄王气色渐宁,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几月来,虽想当作一场煳涂,却忍不住的多疑。一想到那日之人不知是谁,然而朝中众多所见之人皆有可能。日日同殿为臣若无其事的迎来送往,那人想必却是心知肚明,这箇中滋味,不比鱼梗在咽芒刺在背好受。 庐景一点则明,心下一笑,正要应话。 却听得屋外有人哼了一声。语气里极是不高兴,再有细细的脚步响起,一路走了过来。 庐景心思放在了诊断上,暄王爷一时体虚,来人又有意轻巧,两人竟都未觉察。 王爷府上一日之内三次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报而入。暄王爷不由沉了脸。便要起身发作。 却听得来人已到门口,一个声音还带着三分少年清脆,口气却沉稳平淡。似是向身旁人说道:“外头候着不得骚扰,朕同皇叔说说话。” 第4章 未听见有人应声,脚步声却只剩一人,听得推门进来,接着便是一道明黄色衣摆行过屏风来。 暄王爷微怔,庐景见状早抽回手来,跪拜了下去。正要起身行礼,少年皇帝已一摆手。清清冷冷的道:“皇叔免礼了。” 暄王本来身上不适,皇侄之间又极是捻熟。便也不坚持。但天子面前终不可失仪,还是起身在床沿正坐了,伸手打理着衣物,一边问:“圣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皇帝不答他,只转眼看着庐景,听他称臣,语气淡漠的问:“你是谁?” 庐景虽入了太医院,却从未见过暄王爷这皇侄。皇帝是免了王爷的礼,可没免他的,只得还老实跪着。听得那声音平淡里头,似乎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心道自己从前可没能耐招惹过九五至尊,这还不知是把那儿来的气撒到自己身上。 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不期然同皇帝对了个正眼。皇帝倒是继承了皇家数代靓男美女的优秀血统。便是见过了三王爷出尘,五王爷奇伟,六王爷犀利,再至玖王爷的清俊,仍是在心里头暗贊皇帝这厮果真生得一付上好皮毛。 口中规矩答道:“臣是太医院中大夫庐景。” “朕怎么没见过你?”皇帝皱了眉,口气淡淡的,不依不饶的追问。 “小人福薄,无缘得见皇上。”庐景低眉顺眼的回禀。心道别说一个小小的太医院中大夫没有见过,朝中大臣后宫嫔妃便是见过了,你不记得的人怕也有。 “哦?”皇帝像是有意不肯放过他,挑起眉来,哼了一声。到底是自小养就的天家威严。这一眼扫来,犀利凌然,不愧为叔侄,同王爷恼时倒是相像。庐景便是不看他,背上也能觉出冷意来。但毕竟小了暄王爷九岁,十五六年纪正是少年飞扬时,想来平生又如顺水行舟未曾遇挫。自不若暄王爷磨砺多年,锐气早沉稳内敛。威仪不足,只是逼人的盛气。 “庐景是臣新近才举荐的,皇上自然没有见过。” “没什么要紧事,不过临时起意过来看看皇叔。皇叔身子不适么?”暄王爷一旁替他答了。皇帝这才罢休。自己沉着脸在桌边坐下了。语气平淡道。“可要紧?” “不过一时风寒罢了。”暄王爷答他。 “朕问你话呢!”皇帝却仍是找上了庐景。 “臣正要诊治。”庐景回道。他可还跪着。此时真是认定这未谋面过的皇帝确实是在找他岔。心里早悄悄把皇上骂了好几声小屁孩,自己也算人模人样,到底是那里让皇帝看着不顺眼了。 暄王爷也看出来皇帝心绪不佳,这般拿不相干的人出气却是不齿。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皇帝在一旁坐了,把皇叔的神色全看在眼里。素小得玖皇叔教训,一想便明白皇叔眼中不喜为何而来,更是不高兴。此时得了空,再住他身上打量了几眼。暄王先时也睡下,庐景来时再探查了一番,虽略加整理过,身上衣装仍是有些凌乱。皇帝眼里光芒一闪,转而看向庐景便怒气更盛。只是看他气色倦怠,却忍了忍起身转到一旁,背对着两人冷冷淡淡丢下一句:“那便先诊治吧。” 这寝室极大,其中用屏风古玩分隔,僻出一半来另做一厅,置了不少书籍画轴。俨然一个小书房模样。皇帝幼时常到府里小住玩耍,对这布置极是熟悉。此刻便自到一旁架上取书。 庐景也着实担心暄王情形,又细细切了脉象,仍是不妥。见这等时机,悄声向暄王道:“与其王爷避走,不若此事同圣上商量,查办几个臣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卓儿还小。”暄王脸上微微有丝难堪。虽是叔侄,又纵然素来亲密,这等事仍是难以启齿。此地无银的办了几人也不是根本之法。摇头不允,也轻声回他。“不要吓着他了。” 皇帝背着两人立在书架前,却没什么心思,冷着眼在书嵴上扫来扫去。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可惜两人声音压得极小,全然听不分明。心里大是愤然,悄悄的冷哼了一声。 胡乱取了本书走回来坐下,慢条斯理的翻着。不经意似的朝两人看看,突然开口:“朕记得今日皇叔议及秋防时,一条条倒都是些个要紧正理,倒好像朕要是不允,这就是朕对不起天下,朕在百姓社稷百前就抬不起头来。却不知道原来是谁让皇叔碍了眼,竟是要借秋防出去消遣的?倒不妨同朕说说看,嗯?” “那只是臣的私事,臣也只是一时气话,随口说说。圣上不必当真。”暄王一怔,话里不由有些尴尬,自是不能明说,便婉词推拒。 “私事?随口说说?皇叔有什么话是不能告诉朕的!”皇上一听这话,哼了一声。眯起眼来自己生气,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一时沉静镇定里就透了三分藏也藏不住的恼意。手里的书越翻越快,全然没看进去半个字。偏偏口里还能缓缓问道:“秋防一事又如何说?皇叔可还是要去?” “秋防一事关系国体,臣不敢因私而费。”暄王略一思量,沉静应他。 “那好,朕准了!”皇帝把手中书翻完一遍,倒压下了恼意,将书拍在桌上。眼睛亮亮的看看两人,沉沉静静道:“皇叔十日后便可动身!” “十日?”暄王目光一侧去看庐景,转而沉吟。 “这么快?”庐景不愿再招惹这小皇帝,站在一旁本不作声,此时忍不住开口。也抬起眼来,两人略略对视一眼。 “庐景,你怎么还在这儿?”皇帝看在眼里,顿时又发作。“诊完就下去开方备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王爷受风里更兼胃寒脾弱,待会儿还需用行针。”庐景索性胡言。 “嗯。”皇帝怔了怔。 “王爷这病重在静养安息,要忌劳虑寒潮。”庐景见皇上居然没恼,乘机又道。指望皇上对这皇叔倒真有几分顾恋,将秋防之期能缓则缓,能免更好。 “朕知道了。你先去开方,外头候着。”皇帝似乎想了想,微微有些反悔。这会儿倒有了几分天子风度,慢慢的吩咐着。一边略略迟疑着唤了一声,“皇叔?” 第5章 皇上既开了金口,庐景也不好再留,磨磨蹭蹭向外挪。只听着小皇上话里意思,心道当是能拖上些时候,多调理一日也好。却不等他松下口气。却听得身后暄王爷沉静的答应:“那便如皇上所说,臣十日后动身。” “王爷。”庐景乘皇帝不备向暄王投去咬牙切齿的一眼。“臣在外头待着,有事传唤。” “这又是闹得那一出?”眼前再没他人,暄五爷沉下声音,冷眼看着容卓。 皇帝看着庐景退了出去,立即收了方才的冷淡乖舛。早跑过来床边挨着暄王坐下,听到他这么一说,撇了撇嘴角低下头去,很是倔强的样子,滴熘熘一双眼却不时抬起来偷偷看看皇叔,只是不说话。他这时收敛了所有锐气戾气,倒有三分乖孩子模样,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却是他。 “日后见到庐景,要把他当哥哥待。不得有意为难。”暄五此时无力训诫他,只嘆了口气。 这般事倒不是第一次。卓儿聪慧机敏,登基以来由几位宗叔重臣协助,处理朝务也堪称沉稳。自小在几个皇叔里最喜欢黏他,私底下对他极为顺从。暄王在外领兵多年,交流甚广,先前为他日后考虑,回京时也挑着些才俊给他引见,谁想这时倒见着卓儿在他面前不显的乖舛性子了。对他的朋友相交都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基本上是见一个得罪一个。后来暄王也淡了这份心。好在别的事上是非也分得极明,既不喜结交,也由着卓儿去。只道日后歷些事情便会好转。 “要我当他哥哥,也不怕折死他。想都别想!哼,小叔叔都不肯跟我说的事,居然告诉他!”皇帝恼得不轻,分外委屈。“小叔叔不要我了!” “胡说!”有些事当真要如何同他开口?暄王拿他无法,苦笑应了一句。 “小叔叔都没有跟我提过京里有人碍眼,你刚刚明明跟他讲过。还要丢下我出京去。”小皇帝气红了脸,怒气沖沖道,口气里却有些伤心惶恐。“小叔叔不疼卓儿了。” “先帝只有你一个子嗣,临终嘱託于我。九叔若不疼你,还能疼谁去。”暄王看皇帝耍孩子脾气,只得和声哄他。他本是先帝最小幼弟。先帝多年无子息,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极是看顾,真正是长兄如父。后来先皇得了卓儿,两叔侄间关系自又比别人来得亲密些。思及先帝昔日亲切和善,如此天人一去,只剩卓儿这一子脉,心下一恻,腹中便是隐隐一痛。不由得怔然住了口。 卓儿看他精神着实不佳,也不敢再闹,扶了他在枕上侧靠了。闷闷的坐在一旁想着心思。 “卓儿。”暄王憩过一阵,静静的睁眼看他。“要我十日后动身可是有事?” “没有。”皇帝紧挨着挤了过来。无意识的拉过暄王散下来的一绺头髮,在指间绕着玩。脸上平平静静的,小声答道。“小叔叔早些去,早些巡完边。我想要小叔叔赶回来过中秋嘛。” 第4页 “说什么呢,这等大事是可以赶的?”暄王淡淡一笑。“你没说实话。” “嗯。”皇帝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道。“我想让小叔叔代我去一趟并凉。” “并凉?玳贵人的本家?”暄王爷想了想,既同他说是代皇上去,必是不好于他人知晓。“如今并凉府郡,应当是玳贵人表兄林协。” “是,”皇帝冷冷的笑了笑。“并凉以米粮出名,虽算民生富足,到底不是商贾要地,朝廷都未多增锐贼。去岁并凉水患,便是这位林府郡好大的能耐,没有向朝廷要一分银子,赈灾抚民做得极是得当,朝野上下博了一片赞誉。此次又合得贵人喜讯。自当要好生安抚褒扬。”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倒有三分人才。”暄王强打精神想了想。“既能做到无人知觉,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此时不是时候,动他不妥。” “我没想要动他。若请小叔叔走上这一趟,想必他也只会更为小心。也找不着他什么把柄。小叔叔只要帮我看看玳贵人的本家亲戚,尤其是同玳贵人入宫前来往密切的,都需得仔细了。”皇帝道。 暄王轻声应了。 “我另外点了先进的史部待郎煖照同去宣诏,只是他做事终不方便。皇叔跟着去显个皇恩浩荡,其他事丢给他去管就行。皇叔做事的分寸我自然放心。此去若是赶不上秋防,另遣他人也是一样。南地天暧温宜,皇叔也好安养。”皇帝偷偷向他看看,见他不反对,放下一层心来。耍赖笑着坦白。“今日不过来探探皇叔口风。反正我打打定主意明日就颁旨让皇叔去并凉,皇叔定然不会公然抗旨,要凶我私底下只管凶。” “你这孩子……”暄王靠着枕,慢慢的嘆道。方才隐痛一直不曾平息,在腹底渐成绞痛纠结。又不敢在卓儿面前显露分毫,只顾得忍耐,那里还有力气凶他这番心机算计。卓儿虽是一番好意,此事处置得当。但要他十日后动身去并凉,只怕不比一月后秋防好上多少。 “我不是孩子了。不准再拿我当小孩子。”皇帝气结。“就算是小叔叔,也不准再说我是孩子。” 听他语气里气恼,忍不住睁眼来看看他,卓儿一张干净利落的脸正在眼前晃来晃去,咬着唇一脸的懊恼。便笑了笑:“纳妃不过三月,卓儿便得了喜讯。眼看要抱儿子的人,也当真不是孩子了。” 听得这般取笑,皇帝竟是呆了呆。脸上青红不定的连换了几番神色,再神气古怪的偷偷打量皇叔几眼。突然把脸往他肩头一埋,闷闷的道:“谁稀罕要她生什么儿子来着!” 暄王腹中正自痛楚难当,猝不及防被他扑进怀里来,手肘在腹上重重一撞。小腹绞痛顿时如撕裂般爆开。仿佛化作了无数小刀在腹内乱扎乱绞,痛得人生不如死。身体不由一僵,探手捉住他的肩膀,强忍下几乎出口的痛唿。 第6章 见卓儿茫茫然的抬起头来。勉强道。“玳贵人年纪小,皇上不妨哄让着些,日后诞下皇子,再好好教导……” 皇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时有些意乱情迷的表情。半天才应了一句,看清暄王爷脸色,忙忙的扶他躺下,小心拉过被来盖上。忧心道:“可要再传太医来看看。 暄王腹痛难耐,蜷在被里,一手紧紧压在腹上。听他一说,睁眼道:“不用。只是胃痛罢了,庐景开了药的。” “小叔叔,疼得厉害么?”卓儿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满脸又惊又怕。突而想到了什么,从袖里掏出几个紫红晶莹的西番莲。学着平日里皇叔哄自己一般,递到他眼前来。“好不好看?这是西夏进贡的果子,我专程带过来给小叔叔的——宫里的贵人才人什么的我谁都没给,真的没给……” 他一时焦急,不知说什么好。暄王缓过一阵,看看他手中果子。从前驻扎边境时,西蕃莲番石榴无花果这些西域果子原是见过的。此时见卓儿一脸惶急,少不得要把他哄服帖了,今日他才肯走。勉强压下腹中痛楚,才低声道。“我在边境原来也是见过的,只是一来一去总错了时令,没能给你带回来……今次去并凉,可有什么想要的,小叔叔带来给你……” “我只要小叔叔好好的……”皇帝低声道。看他说话间略有些精神,惶惶然松下一口气。低头看看手中的西蕃莲,本是带出宫来讨皇叔欢心的,却不想是小叔叔见过的。有些沮丧。想了想放到枕边,伸手去解开暄王束髮丝带,替他理顺了头髮。触手之处,只觉鬓边髮丝,都微微有些湿了。不由得怔住,看着暄王爷乌髮映衬下的脸,虽然形容苍白,然而那般清俊,更是无处可藏。一时默默出神。 大痛之后,暄王全身无力,这些帖身事务让卓儿亲自来虽是不妥,却无又力反对。眼前情景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这许多。听他这般说,也一时无语,嗅着枕边西蕃莲的清香,合了眼憩着。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不要紧。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先回吧。” “我等小叔叔吃过药便回去。”皇帝的眼光带着三分难解,在他脸上细细巡梭,最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微蹙的眉心,低声答道。 正说了这句,门口有人禀了一声,莲浮托着药碗上来。庐景神色闪烁不定的跟在一旁进来,向王爷看去一眼,神色里掠过一技淡淡忧虑。 “朕来吧!”皇帝收回眼来,见煎药的速度没什么好挑剔。此时忧心着皇叔,也没心思找庐景的岔。便要去取药碗。 “皇上,仔细烫手!”庐景皮笑肉不笑的道,急着要拦下来。他只怕心暄王有个什么闪失,出去一直候在门外,那来得及去下方取药煎煮。这剂药原是暄王爷自己所配。遇着浮莲今日得了一顿教训,倒不敢疏忽怠慢。细细熬足两个时辰,偏偏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他只怕剂量下得有个轻重闪失。当着众待卫的面却不能上前去打翻。只得紧跟了进来。 “皇上,小心别烫着了。”暄王依着枕勉力坐起,见庐景递过来的神色,也不动声色道。“浮莲,先放着吧!” “朕亲自来!”见他同庐景一般说辞,皇帝又不悦,眉梢一竖,更是非要去端。看他眉眼里沉着一片锐气冷意,全是一番端正的天家威慑。浮莲小丫头一个那里敢不从,跟着站住了,也只道:“皇上小心烫着。” 皇帝冷着脸,哼了一声。却当真烫时把皇叔的药失手摔了,取了帕子来垫着,端着小心吹了吹,见没多少热气,又细心尝了尝。正是温热刚好。缓下神色来,朝浮莲投去赞许的一眼。原来浮莲这时要不得的细心,等药微凉了些才送上来。 “皇上回去吧!”暄王爷微嘆了口气,再次劝道。“这些事让别人来做。” “朕要亲自看着才放心。”皇帝坚持,亲自取了匙,舀了一匙递过来。“等皇叔吃了药朕就回宫。” 庐景在一旁大急,咬牙暗想几时定要蒙了面,去扁这不知轻重的死小孩子一顿。浮莲见皇上同王爷说话算是换了个人的口气,也是好奇的怔怔瞧着。 暄王垂眼看了片刻,想来这十日紧急,也再没有什么时间来办这要紧事。皇上也是个倔强脾气,若不依着他定然是不肯走。只得就着皇帝的手慢慢饮了。 皇帝才大为满意,仔细扶他靠下,拢好被枕。看暄王合眼睡了,这才轻轻起身,也不让庐景浮莲出声恭送,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来再三看看,确定没什么疏忽了,这才起驾去了。 庐景好不容易把这太岁打发走。吩咐浮莲王爷静养,万勿让人惊扰。急匆匆折进屋,扑过去便探暄王脉象。 腹中翻绞了这半晚上,此时皇上一走,一口气松懈下来,暄王便有些昏昏噩噩,由着他把号脉倒不曾推拒。 只是晚膳就没有用过了,此时一碗药饮下去。腹疼时轻时重的尚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胃里翻腾起来,再压不住心头的烦闷。由着庐景扣着手腕,挣扎着伏到床边,呕了半天,偏又吐不出什么。 有些烦燥的推开庐景在背后拍抚的手,精疲力竭的一靠,一手按在腹上,苍白着脸向庐景道:“水。” “这种事也是可以硬着脾气来的么!”庐景心下有气,话里却不由得有些担忧。“现在觉得如何?” 见庐景仍不放手,暄王也没力气同他分辨,推推他的手,仍是低声道:“水……” 庐景见指下脉象尚且平和,想来汤药还没生效。梢梢安心。转眼一看,只有方才皇帝来时上两杯残茶,早凉得透了,也不好拿给他喝。无奈问他:“疼得厉害吗?” “嗯。”此时腹痛虽磨人,却尚能忍耐。闭着眼应了他一声,慢慢道。“你去拿水。” 庐景只得仔细拢了被,出门去取些热水。好在暄王时常忙到深夜,厨下都有备下宵夜的惯例,今日王爷又未用晚膳,竟还有几人留在厨下。当下庐景也不客气,顺便取了些清淡的粥菜,想了想,又吩咐厨下候着,先不要憩下,几人诺诺应了。 第7章 庐景提了这些事物回去,小心关上门,才转过屏风。却见暄王爷在榻上蜷成一团,枕边几个西番莲已被推落地上,仍是不曾听他呻吟一声。忙放了食盒热水去探看。 见他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只有唇上渐渐咬出分鲜红来。觉察到有人进来,睁眼看看他,尚来不及说什么,微微一颤又蜷紧了身子。尺脉虚浮涩滞几不可触,显然是滑胎之象。 此时才想起去看看碗中残药,见那剂量相对于妇人来说,当是下得重了。 又看他眉宇间几乎就不曾松开,身上必是更不好受。庐景行医经年,各种疑难杂症见得不少。偏是在这一科上不甚插手。眼前情形又不同于妇人。多少也有些无策。知道这般事总是要痛的,此时药石却也帮不上多少忙。只能在一旁陪着,先餵过水。再端了清粥过去,看他缓时哄着吃些。 好在暄王坚忍惯了,此时竟也沉静。虽是腹痛得厉害,看庐景在一旁,尚能强持着三分清醒。勉强由着庐景餵了两口,那般磨人绞痛又起。便再咽不下。靠在枕上合眼忍耐。 庐景无法,放了勺碗。探手去被下替他宽了衣裤。还要探看,王爷却再不肯了,只得无奈住手。 一手扣着他手腕,胎息分明渐弱,一时却还落不下来。知他这番痛楚尚还有些时候要煎熬。暗自皱了下眉,一边去替他拭额上冷汗。看看他雪样苍白的脸色,鬓边髮丝也然濡湿。全身衣物就没处是干的,整个人都跟个水里捞出来的纸人没两样。那里擦得完这许多。 第5页 指下微微一动,竟是觉出那人的颤抖来。不由得一怔,认识暄王几年,不是没见过他受伤,却几时曾见过他狼狈若此。想是那落胎的痛楚远然出人始料。眼看落胎都能痛成这般,倒有些庆幸不曾劝得他将养或是留下胎儿,否则到时的腹痛,将不知是眼前的几倍之数。 看他痛楚,只得找些话来说说,好分散些注意力。只是一时忙乱,却想不起这许多,胡乱的道。“这孩子若是好好的,倒不等我迎娶绛螺,便有现成的干爹可做……” “不得说出去半句……”这话倒真惹得暄王爷张开眼向他看来。反手抓住了他,才说了半句,痛哼了一声,又咬牙住了声息。 “好好,不说。不说。”手腕上陡然吃痛,庐景看看他被腹中胎儿折磨得痛楚迷离的眼神,自然不敢叫出一声,脸上不动声色嘆道。“若来的不是我,定然要被灭了口去。” “……是你……就……当我不敢?……”那人一半腹痛一半恼怒,挣扎着半坐起来。蜷着身子断续应他。 “你当然敢。”庐景陪着笑,忍着疼不去抽出自己被他紧抓的手。又慢慢说些别的,暄王有时也答他一两声,后来便慢慢应得越来越少。 “左右没有人。实在受不了,便出个声。”手上又是跟折了似的一痛。越发觉出他手指的冰冷来。庐景顿时住了口,半天才放轻了声息劝。 “……疼……”暄王张眼看看他,摇了摇头,却只得一个字。抿了唇再不开口。终于知觉庐景的手还被自己抓着,松手放开他。反手去揪住身下床被。陡然翻身蜷得更紧,把脸半埋在枕上。 遇着这人这般性子,庐景张了口,半晌无言。只得替他拢了被,看他无力抗拒,又伸手去探他身上,只觉手下衣物皆被汗湿,他扣在腹上的手也是冰凉透骨,只有掌下腹部不同方才冰冷,竟是炙热滚烫一片。一时不再说话,默默的替他揉按。 未料到这疼痛难耐如此。暄王虽咬住嘴唇勉强自己不曾出声呻吟。身子却不受他控制。腹痛袭来时,仍然忍不住辗转着蜷成一团。 仿佛腹中一团血肉也有知觉,知这人心狠不要自己,总不肯轻易落下。虽受药力驱使将堕,偏要在他腹中挣扎翻腾。爆开阵阵暴烈痛楚,生生折磨不休。 暄王眉目惨白,一手紧紧压住下腹。药力渐渐全然发散开来,一时仿佛腑脏里一锅沸油四下游走。整个腹腔都是虚虚实实火烧般炙痛,合着下腹的绞痛搅在一处,更加疼痛难受。如此痛上些时候,撒裂般绞痛慢慢凝成一团。伴着些针刺样的痛楚,定定的只在小腹处纠结作乱,痛楚反而更剧烈了许多。仿佛由那处疼痛又生出无数只刀样的手,要把他腑脏搅碎才肯甘休。手下不由得加力,恨不能把那痛压碎。 如此辗转痛了半夜,胎儿方才落下。 第二日自然称病上不得早朝,皇上头晚来看过,知他不适,也不曾深究。旨意却真是下来的。 暄王爷筋疲力尽的昏睡了半夜。习惯使然,倒能在晨时睡过来,打点着精神把一应事宜吩咐了人去应对,方才又接着仄仄睡去。只看得庐景摇头,暄王爷不愿他人得知,庐景也自不放心,如此就同内御里通报一声,留在府上。 暄王爷睡得昏昏沉沉,庐景就留在一旁静静看书赏画,见王爷那些字画里倒是有不少好的,无趣时便想想要怎样寻个藉口同他讨要过来。一边又开些温补的药膳,等炖好了送上来,便把王爷闹醒起来哄着骗着吃些。只恨这几日太短,若真十日后便走,当真缓不过来。最可恼那人吩咐幕僚做事,也吩咐了把每日大小事务呈报上来。晚间再睡来时竟是强打着精神要看过一遍方休。 庐景那里劝得住,偏不敢拿他如何。只得在饮食里再多花心思小心料理。好在他对医食倒不推拒,这才叫庐景解了口气。 只是如此一来,纵是庐景全力施为,仍是收效不大。暄王爷睡到第三日上,略见些精神。只是脸色依然看不出什么血色来。庐景却知他素来使强的性,那番精神多半也是强撑着。 庐景看看日头将落,眼巴巴看着这一日又要过去。不由大是愁苦十天后的并凉如何成行。一时捧着再好的字画也是看不下去。 他正在这烧了尾巴似的团团转。外头有人恭声禀道:“王爷!” 第8章 又是呈报!看看那人似乎未醒。庐景嘆口气轻轻迎出门去。一见果然。只是那人递了几份简报却不肯走。又低声道:“王爷!” 庐景正要让他住口,却听得里头暄王爷低声平平地道:“进来说话。” 庐景才一怔,那人闻言,向他一点头示意,躬身进去了。 左右拦不得,想了想定是有必得当面禀告之事。庐景只得由他,却不便近前听二人说话,只能如那日皇帝一般,远远的绕到书架一头去。 暄王爷已经起身,在床头靠着。脸上虽淡静得看不出分毫思绪,苍白的气色却掩不过去。 来人略一迟疑,仍是恭恭敬敬递上了摺子,低声道:“昨夜煖照同太常寺卿贺浍起了些个争执,去并凉抚慰的人只怕要换人。” “怎么?”暄王爷坐了起来,淡淡问道。 “似乎是喝花酒时起了些口角争执,事倒不大,但被捉着这个把柄,又是这关系到皇家体面的差事,总不好还用他。”这名幕僚跟了他多年,说话间也只择要紧的,甚是平衡利落。 庐景想想这些个臣子殿上都人模人样,私底下倒也会闹出些这么个事。不由一笑。 来人随即看他一眼,却不作什么神色,又向暄王爷说起正事:“王爷明日可要上朝?” 暄王爷淡着脸想了想,只是道。“知道了。” 幕僚告退下去。暄王侧个身依旧躺下。庐景缓缓过来问他:“明日当真要上朝去?” “明早再说吧。”暄王合着眼,依旧没个明话。“圣旨才下,只怕就有人猜嫉皇上是想削些兵权,其中是个明褒暗贬的意思。这又连着两三日告病,倒像是我有些个不满,该是想成什么的都有了。煖照这事出在当口上,倒是巧了……” 本朝向来两年一度的文武科考体制,之前多是由他主持,本是去年才考过,今年新皇临政施恩加试了一场。他既有意替皇上扶持势力,又要避些嫌忌。这一次科试,便交由了圣上的三位太傅主持。本来按惯例,当年谁的主考,这些进士便算是谁的门生。如此一来,今年的应试一毕,慢慢竟分出了两个派流。 暖照同贺浍,便是一旧一新这么两代进士。面上不过是不甚光彩的争风呻醋。其中只怕不明不暗的有些说不清道不得的勾连。 庐景精于医术,倒不大理会得朝里这些勾心斗角。才听了两句便是烦乱,一时也不作声。看暄王也累了,起身要替他放了纱帐便出去。又听暄王低低嘆一声。 “累!” 三更便要预备早朝,也着实是累。好在府里的幕僚小厮俱有些眼色,没再备马,暄王终不肯坐轿,勉强坐了辆马车。 到时尚早一些,几位亲王本有车驾出入宫门的权力。此时不愿如此行事。慢慢的候齐了朝臣,细看着有些个臣子见了他时微微明暗的神色。只留意在心里,面上不道破。 他神色委实苍白倦怠,说是有些疾患也无人疑。一时众人问候寒喧不断,打点着精神不时应对几句,到了上朝时刻一同觊见。朝上诸臣都是经风歷雨过来的。,无事自不会去往里头撞,只绕开了议些不相干的事务。只有柳行书令几次欲开口,先被皇上拿话岔了开去。 暄王看在心里,只有暗嘆。选了这柳铭给皇上做个挂名的太傅,便是看上了这人的刚直,又是士家大族身份,此举却也是个安抚镇压的手段。只是这人出身际遇所限。未免重了些书卷气。颇不知世故变通。见卓儿也算恩威并重,惮压安抚得体。当下也收声不去理会。 这般退朝出了殿,殿外便有个皇上身边的小内监悄悄迎上来,先行了礼道:“皇上请王爷若是有空,不妨到内殿去走动走动。” 打发走了内监,却没有要去的意思,转而向随待道:“先去疏秦殿看看。” 疏秦殿,理哲殿是供诸臣理事的地方。今日仍是一番繁忙而有序的景象。京日当值的是礼部正卿秦观书,一时见了他,忙迎进偏厅里奉坐。暄王也不提其它,只随意问些朝事。秦观书自是明白人,几句话后,老老实实提起上头的意思,先举了几个人名,问暄王瞧着是谁人合适。 “倒都是好的。是陈辅相择的人么。”暄王淡淡的笑了笑。这几人都是些不甚相干的平淡人物,新老进士的出科都有。“陈相做事,自是没些个差错。” 秦观书诺诺称是:“皇上确是着辅相办的此事,只是王爷看……” “就这么办吧。既是派给辅相的差事,辅相自会定夺,况而不是什么要紧事。”暄王似有些倦了,揉着眉心淡淡道,却不曾给个明话。又侧头看看他。“你自去忙你的,我坐会儿便走。” 秦观书吩咐送些点心茶水上来。知趣的退出去。 暄王目送着他出门,却见方才的内监同亲随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必是皇上又差他来传第二次。他却又不敢上前催促。 卓儿的脾气自是知道的。也不想让一个小小的僕役为难。只是身上全没半分力气。靠了片刻,这才起身问他:“皇上在那儿?” “这天虽是入秋,可还热着,皇上图水榭凉快,在水漱榭那儿憩着呢,辅相同两位在尉也在。”这都候着半天了,那位主上平素虽不是蛮不讲理,但要发起脾气来,也不是好闹着玩儿的。那小内监见他像是要去一趟的意思,脸上便带了笑回道。一转身在前头打起帘子来引路。 随待看他神色,不动声色地伸手要来扶。暄王一让。自己慢慢跟了过去。 离得也不甚远,几步行过去,再穿一个粉墙园门,便有微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遥遥便可见着水榭的迴廊。暄王站住,看着园外的织凤软舆,微微挑了下眉。问身侧内待。“是那一位娘娘也在?” “奴才也不知道,方才来的时候没见着娘娘过来。奴才去问问。”那小待赔笑回答。 第9章 “回王爷,是玳贵人同绡贵人。”一旁早有乖觉的宫女,见过礼后,听他此问,又福了一福答道。 “这未免不便,还改日再来吧。”暄王哦了一声。自己身上不便,玳贵人身有血脉,总不要冲撞了。他虽是不信这些,但宫里事繁言杂,后宫女眷也当迴避些。 第6页 “这有什么不便的,辅相他们不也在里头。”小内待急了。他跟在皇上身边也有几个年头,早知皇上对这玖皇叔的亲近。这两日王爷告病,皇上面上不动声色,他跟前跟后伺候着。却知道皇上挂念得紧了,眼见都到了这里,若是请不到玖王爷,回头这心火还不是出在他们做下人的身上。 一时也顾不得身份,伸手便要来扶。暄王爷目光一侧让过了,却向身后低低唤了一声:“柳大人。” 那人被一语道破,也不好再藏着,缓缓转了过来。只向那内等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同主子也敢这般没规矩!该是让宫里的领事拿规矩好好教教!” “柳,柳大人……”内待吃这一吓急急松开了手。柳大人最是拘谨严肃,又是皇上的太傅,对天子尚有训界之权,要罚他一个小太监,当然也使得,想想那宫里头那些刑法的厉害,不由得白了脸,一时连求饶的话也不大会说。 “是没你这般当差的,回头自个儿回了皇上,自己仔细掌嘴。”暄王爷在一旁听着,也袖了手冷冷一笑,淡淡接口道。 “是,是,奴才回去掌嘴。”这掌嘴可比打板子要强得多。那小内监忙唯唯诺诺的应了。 暄王爷这一开口,便让柳铭又把眼落在他身上,看了半天,这才端端正正道:“王爷仁厚。” 他这番话里有话,暄王爷听出却不作答,笑一笑也就罢了。转头去向内监吩咐道。“去同皇上回明,我这就不进去了。” “可是……”玖王爷若不去,皇上回头定要往他身上撒气,内监虽小,这番心思却动得机灵,但偷眼看看柳大人,又不敢再伸手去拉王爷。 “王爷收买人心的手段见得不错,想必你帮他开脱的这番人情,这小奴才便是在心里头感激着吧。”柳铭看了看,又沉着脸接口道。 “柳太傅。”暄王爷淡淡唤了一声。他一直称柳铭为柳大人,此时才改了称唿。声音里无甚起伏,却自有般不怒自威的凌然萧冷。 仿佛有无端压力扑面而来,听得柳铭不由得一窒。 暄王爷却轻嘆了声,缓缓笑起来。“柳太傅是知书识理的人,君臣悌义自然比一般人清楚。又何苦跟这些个不开眼的计较。要说起来,这般年纪就入宫与人为奴,也是个可怜的。” 他一笑,便没了让人心生畏惧之感。衬着眉眼清俊,虽有些冷意,却有如秋风萧瑟,再大的火气一时也令人发作不得。 柳铭还有些暗暗惊心,哼了一声,转过去也不答话。 “皇上等得久了,还不谢了柳大人不同你计较。快些进去。”暄王爷向内监道。 心里一嘆,柳铭刚直是刚直,但自恃清直高傲,果然没听出他话里意思。柳铭虽是太傅,领的却只是行书令。暄王是二品的将衔,且到底还是个王爷,皇上也得称一声皇叔,他却只认了宗亲乱国之理,每次见面总流露出些不屑之意。与其计较内监失仪,这般见了亲王既不跪拜也不行礼,倒也说得过去? 这人到底只能算做为卓儿日后打算,布下的一柄棋子。既是用了他,暄五此时倒也由得他去,一时也不点破。只淡然向他一笑:“柳太傅也一同去罢?” “王爷。”看他要走,柳铭开口叫住他,声音里倒是一番正气。“王爷离京了也好。” “哦。”暄王站住了,却要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王爷离了京,安安心心的做个王爷,对皇上对天下都好。” “这道理我自然省得,有劳太傅提点。”暄王面上浮云似的冷冷一笑。这人也当真执拗,却是那只眼睛看见他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天下的。想必他既不懂揣度之道,去面圣也没些个什么好话,却懒得再对牛弹琴,也由得他去触触天威。右面会学些乖觉也是好事。“我也倦了,便先回。柳太傅自便。” “王爷?”内监看得他脸色在薄之下更透出几分雪也似的苍白,低叫了一声便要来扶,被他一拂袖让过,自转身走了。才一转过墙角,便压不住那般晕眩,才一晃,身侧近待伸手扶住了,不作声障的行了出去。 只由得柳铭看着他背景气闷一阵,看看那小内监还呆在那里,一边几个宫女也极是畏惧的小心模样。喝了一声。内监才如梦初醒般,闪闪烁烁的引了他进去。“还呆着作什么?” 小皇帝在这边饮过了两遍茶,事也议得差不多,眼看着内监去了这许久不回,面上还沉稳自持。其实早有些心不在焉,耳听着脚步声行了过来,虽不动声色的,眼里却忍不住有了几分雀跃欢喜。陪坐的几位臣子看着皇帝年幼,心性却深沉老道得叫人难以揣度,这番真性情只在玖王爷面前流露。这时略略见了,也只敢当作没看见, 但听得有人行近了,低声禀报是柳太傅到了,皇上兴兴头头的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个不温不凉的人物。不由灰了心意。待他进来,恭恭谨谨唤过声太傅,免礼赐坐看茶一番。便一声不吭的木着个冷脸给众人看。 偏这人看不出些个情由。这才一坐下,便严整着颜色同小皇帝开口:“臣有要事同皇上商量。” 果然一番道理之后,便听他提起并凉之事。 陈辅相是当朝的老臣。办事沉稳之中自有他的圆滑之处,另一何太傅为兵部右卿,要算起来,当是那位的人,却素来是个少言的,此时倒是低了头似听非听。陈相一转念,也不去搅和。由着他去同皇上理论。 此事本已经交由了辅相去办。揣度着皇上的意思,都选了些中规中矩的人呈上来。柳铭却偏要再择他人。这人新科方中,确也是个人物,办这差本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此时触了皇上的隐晦。恼着他不知进退。只看在场三位既是太傅,总不好动声色,面上淡淡的只是不允。 第10章 这争论间,皇上身后帘子略略一动,显出个绰约的影子来,便听得个女声脆脆朗朗的笑道:“皇上,我看柳太傅说的也是不错……” 皇帝眉一皱,侧过脸去正要说话。却听得柳铭已经开口道:“后宫妃嫔,素来不得干预朝政,臣与陛下商议要事,望娘娘不要插口。” “朕这儿有事,玳贵人先回去。”皇上也说。 宫里头玳贵人是头一个得了喜讯的。正当是圣恩隆眷之时。可不知皇上这么想,宠是宠着,那恩情却只是淡淡的,可纵是如此,也要算个不得了的人物。然而柳铭便这番性情,却是要连皇上的后宫也得罪了,他这一说,便是皇上肯应他,岂不正应了那句后宫干政之说。却是下不来这个台。陈相冷眼看看是时候,也在一旁接口道。“柳太傅所选之人能堪大用,不如就是他吧!” “也好。”皇上绕着龙袍上的络缨,懒懒看了陈相一眼。 这一眼看得陈相不由一颤,皇上却像没什么似的。闲坐着不言不语了。 怔了一怔。却明白这场景本当见好就收,陈相向柳铭使个眼色,示意他一同告退。柳铭却不曾看得明白,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叠摺子,递上前去:“皇上,臣还有事!” “这又是些个什么?”听得身后啪的一响,却是玳贵人摔帘子去。皇上眉都不皱一下,看也不看她一眼,松了袍带坐起身。 “回皇上。”柳铭肃声低头答道。“这是各部弹赅西平将军肃亲王的摺子。” 事及玖王爷,陈相心里咯然一跳,听着座上没了声息,一时也不敢抬头去看。过会听到皇上声音平平淡淡的道:“折中吧。” “王爷不可一再纵容!”柳铭却不依不饶道。手中摺子生生要递到皇上眼前。 “无非就是些结党营私之说。”皇上冷冷道。却只得随意抽了一本过去。略略一翻,一时没了声息。 “朝庭党争歷来就是动乱之根本,皇上不可小视之。肃亲王暗中把持朝政多年,各部里都有耳目安插,皇上当防其有所企图……”柳铭还要急道。 这皇帝虽小,却是个精明有主见的,那里是可以随意摆弄的主。此时陈相却听着皇上半天没有出声,不由得抬头看去。见那摺子正摥在手上,脸上隐隐压抑着些发作不得似恼似怒。却不像是恼了柳太傅,只狠狠盯着那摺子,像是恨不能把那摺子烧出个洞来。 不由得一奇。先皇沉疴多年,朝中事后期多由肃亲王摄政。及至新皇亲政以来,仍是依重。肃亲王多年征战,本就素有威名,如此一来,乡野之中却有些个只知有亲王,不知有皇上的局面。慢慢便有了些个大臣不断进言弹赅。皇上每次皆是着令折中留审,也不责令进言官吏,只姑且由之。倒叫人着摸不出这其中道理。但多次弹赅的摺子,从未见惹得这小皇帝如此着恼过。倒不知那摺子上议了肃亲王什么。 座上小皇帝不等他想得明白,啪一声把摺子收了,恨恨掷在桌上,却转过脸来和声细语笑道:“朕还差点儿忘了,就连这太傅也还是皇叔给朕挑的呢。” 看见他那笑容,陈相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突。再听听皇上这话里意思,恼虽然恼了,却还是护着玖王爷,倒有些同柳铭寻岔。急急向柳铭使个眼色,着意他勿要多说。 “也罢了,摺子留在这儿吧。朕自会处置。”皇上冷着脸从他手里把摺子全取了过来,一古脑的堆在桌子上。“退下吧。” 柳铭难得见皇上破天荒肯收了这些摺子,也有些意外,只当是皇上突然明白了道理,着意奋发。想这事也不可急在一时,倒也随着陈辅相等人,行了君臣之礼出去了。 内侍小阮看得皇上脸色不对,缩在一旁也不敢吱声,也不敢请皇上起驾回殿。 皇帝也不理会他,自个儿把那堆摺子看过了一遍。又从中挑出几份,阴着张清秀的脸反反覆覆的看,神色阴晴乖舛不定,说不出的有几分怕人。更吓得小阮恨不能有个地洞缩下去。 皇帝在这宫里插得不少耳目,三位太傅去不多时,自有人来把方才园外一事细细同皇上说了。皇上也不动声色,令人下去后,这才转过脸来同小阮发作。沉沉笑着道:“你这差当得好。不过让你去请个人,怎地都要到了,偏偏就回去了。却是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朕的大臣们说起的?” “奴才该死!”小阮脚一软就跪下了,惶惶的应。王爷为何突然就不肯进来了,他又那里会知道,这不过是小皇帝一股子脾气没处出,着落在他身上。却不知道这股子火气来由,全是不甚相干的道理。“王爷或者真是身上不好。” 第7页 “嗯?”皇帝怔了怔,睁大眼盯着他。 “王爷真是抱恙而来。”小阮看着他这架势,再不敢有所欺瞒。“王爷的随侍同奴才说了,王爷在来时的路上,还晕厥过去两次……” “混帐东西!这样的事情也敢瞒着!”这话把小皇帝吓了一大跳,噼手抓起面前的摺子便向他砸了过去。 小阮不敢躲,任着身上脸上砸个正着,跪着去收拾散了一地的摺子。 皇上却再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往外走。 这下小阮却不敢不拦,悄声提醒道:“皇上,今日南书房的呈子,可还一件都没阅过。皇上若是想去看看王爷,是不是先……” “就你还记着!”皇帝转过脸来,咬牙切齿看看他。有些惆怅的住他收在手中的摺子上扫了扫,终是无可奈何的道:“先去南书房。” 好容易看完了摺子。也不过午时。 皇上脸上一直是阴沉着的,偏是急匆匆的去了。却还不忘带上那些摺子,小阮吃不准皇上是个什么样心思。只是不作声的惶惶跟着。 王府门前一番热闹,不时有官员前来探看,大多是回绝了的。皇上也不去凑那份热闹,迳自吩咐了从侧门过去。他一来二去熟了,府上侍卫大多识得龙颜,又都有些眼色,暗暗觉着他那般神情着实不善,一面不敢拦着,一面悄悄有人抢先报了进去。 第11章 皇帝冷眼看着不去理会。一两句话问明了玖王爷所在,也不用人引路,迳自驾轻就熟往里就走。到暄王的园子外头,远远的见朝中几个要员勿勿出来。当下悄悄绕到一旁岔道上也不让几人见着。任几人过去,也不作声的往里走。 庐景先迎了出来,见这架势。皇上看也不多看他一眼,阴着脸从他身旁过去。 小阮紧紧跟在皇上身侧,眼看着不成样子。也顾不得皇上怪罪。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一旁丫环侍卫唿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屋子里却静悄悄没什么动静。皇帝不动声色的阴着个脸,心里却无端端的一紧。不由得转眼去看看庐景,终是欲言又止。想想与其在这儿问他,还不如自己进去亲眼瞧瞧的安心。当下只狠狠剜了他两眼,脚下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进去了。 “身上不好,就不要起来了。”听得里头有个冷静低沉的声音淡淡的道,虽不甚大,却自有一番威严。 这声音吓得小皇帝一跳,可迈进门里的前脚总不好再收回去,急急收了脸上神色绕过屏风来,老老实实唤了一声皇叔。 说话之人一手按住了玖王爷不容他起身。自己回过身来给小皇帝行礼。口中淡淡接道。“臣见过皇上。” 暄王爷靠在枕上,也只得欠了欠身。“恕臣身体不适,不能全礼。” “两位皇叔免礼,还坐着说话吧。”小皇帝不容他下拜。抢上来扶起。 他也不坚持,顺势起来。小阮又忙着上前给王爷见礼,他却不理会。仍坐回床边去看看小玖。口里却冷冷一笑。“几日不见,皇上倒长了不少威风。有什么不顺心的,便只管拿人这般撒气便是。“ “侄儿只是担心皇叔,一时情急了些。”外头一群人还端端跪着。听得皇帝缓缓笑道。“小阮,让他们平身!” 这六王爷最是凌厉强横,向来只要占住一个理字,说话就从不给人留什么情面,连小皇帝向来也惮忌着三分。小阮跪在地上,更是那里敢搭话。听得皇上如是说,巴不得的出去宣旨,却识趣的缩在门外不曾进来了。 “天下自然是皇上的天下,众臣征战杀伐打点下的大好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来皇上有什么不开心的。这般给人脸色看,着他们跪一跪,也自有皇上的道理是不是?倒是抬举了他们。”六王爷也不看他,淡淡嗤了一声笑道。“皇上不去勤政爱民,赶着来这儿好寻人的闲气。” 这话说得不甚中听,可较之平日六叔的教训,可还要算是温和的。皇帝乖乖坐在一边笑,当下也不回话。 “不说这个。”玖王爷看看六哥,慢慢的道。六哥的口舌犀利起来,那般一针见血连自己也是又怕又恨的。听他此时口气虽是淡的,话里提及的由头,却有些涉及当年征战之事。 至开国以来,朝中素来重文轻武,朝庭多年积贫积弱。终成祸患,引至朝野动乱。幸而皇室中几个手足亲善心齐,内理朝纲外抗敌虏。好容易有了当今政清野明的局面。几个皇叔却都是自征战杀戮中出来的。在朝在野都自有一番功绩。然而若是一再的提及,总也不是个事,先不说新君现下或而不会猜忌,可传到人耳里,一番润色之后,难免落成个持功自傲的话柄。 六哥冷傲放旷的人,说话间直接犀利,便是想到这一层,对些无凭无据的也不会放在心下,仍是随时想说就说。他却不能不时时小心思量着。当下出声打断。 六王爷看看坐得端端正正的小皇帝。跟着嘆了口气。“为君之道,若是不能够驾御群臣,便要被群臣所驾御。需用着手段的地方便用,也无需太多虑了。你看看你朝里这两天,闹的都是些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被他们拿来顶真,不过见得都是些没出息的。” “也是没些个什么大事。六哥都不问朝政了,还提这些个做什么?”暄王爷笑着,伸出只手来拉了他,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卓儿还小呢。也不是由着大臣好煳弄的。那些勤政爱民,天下为重的道理,他也知道,可真要做到,这不都是要慢慢学得来的。” “是了。就知道你护着他。自己身子也全不当要紧的,还有精力帮他操心这些。他既是个聪明的,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当然听得出来。你帮他开脱什么?他的事自由着他自己做主去。”六王爷皱眉打断了他,回过手来狠狠拧在他手上。口气不容拒绝。“你别管他!先养好了自己身子再说。” “六哥这不也是恨铁不成钢呢。”小玖忍着痛缩回手来,微微的笑开。转眼看看皇帝坐在一边,脸上笑着不曾说不是。可神情里隐约心不在焉的。想他此来必是有事要说。转眼看着坐在一边的六王爷。“六哥可要在府里用过晚饭再回去?” “这身子怎么就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还怕是个累不环的。”小皇上眼中有事要商谈,六王爷自然看得出来,小玖再这一说就是送客的意思。六王爷把其它教训的话都收在心里,只寒着脸恨恨道。回头见他苍白得全没什么血色,着实是挂心。面上神色冷硬,口里却一连的问出来。“都吃些什么药?若是缺少了只管问六哥要。可要我家二小子跟着?” “药都是有的,府上不缺。同三哥提过了,他家敏儿要随我一道去的。”小玖应他,又笑了一笑。“啊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症,不过是来得急去得慢。六哥不用担心。” 六王爷把话说完,也不拖泥带水的。当下同皇上告退了出去。在外头叫上了庐景,一路盘问着去才算完。庐景自拿些风寒体虚之类的话来打发应付。 皇上这儿才真正得了机会近前去看看暄王。见他神色委实比晨时上殿时要差,倒怔了怔。淡淡忧虑合着心里头气恨,一时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来。 暄王爷看他久不开口。勉强坐起身来问他:“怎么?” 这一问倒让皇上回了神,听着他声音温润的问着自己,心里头那般闷气又起,从袖里起出些个摺子,丢到他身上。微微冷笑起来。 “皇叔先看看这些个参你的折。” “参臣什么了?惹得皇上这个样子?”暄王看他气恼怨怼,口里改了称唿淡淡说着,伸手取过一本来打开。半天勉强看得分明,也不由得怔住。 “可是真的了?”小皇上看他那般色里,心里反倒酸酸的不是个味。又嫉又恨的问道。 臣同这一班学士确有些来往。不过只是论些诗赋。并无他意。”难为这举报之人用心,时间地点,同些什么人住来皆记得清清楚楚。果真桩桩件件不曾作假。自古文士皆好风雅,偶而聚在风月场所也是有的。此时也不屑辩,收起摺子低了脸淡淡的答。 “无他意?就没有些别的事?”此答不中皇帝心中所想。自然大是不满。恨恨又问。“西袖楼,度雨成厢……这都是些什么地方?” 暄王爷一愕,抬眼看他。 “你跟谁一起去?找了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还留宿了?……”见暄王这般慢慢明白过来的神情,皇帝心中恼得如有只小猫爪子抓挠一般,横竖都疙瘩着。一连声就问开了。 “自然是当做什么就做什么。”暄王起先倒没往这上头想。只当他恼了私下同文士往来,兼之那些地方,着实招人暇想风月。他因着前日一事,连着对这些风光雯月之事也起了忌惮,一时提及,也跟揭了伤疤似的。 先前为此不过一怔,此时把皇上的话听得清楚,分明是疑心到那上头去,皇帝到底是他小辈,拿着这事责他,这话不蒂就是往伤口上细细撒盐。咬牙应了他一句,手撑在被下,却只气得发抖,忍了半晌才又冷冷道。“皇上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朝中有律,一干臣等素来不得出入风月之地!又当着国丧期间,这般的聚众饮宴,寻欢作乐……”小皇帝听见这话,也跟着恼。话说到这儿,几乎把寻欢作乐那几字咬碎了才解恨,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既是有律法,皇上依着就是!皇上想这么办就怎么办,臣着实无话可说。”暄王低着头冷冷应道。“只是既要办臣,也该把其余人一併办了。” 朝中虽然有此律条,那就真能拘住了众臣,除却几个当真忠厚老实,多多少少也是见识过。便是在国丧期间,出入总还是有。不过就行事低调了些而已。除非是抄家查户的禁了京里这红绿营生,否则那能教人精心策划得了这一分绮思丽想。真要一点点论起来,朝上仅此牵涉的人,没有数十也有十数。 这事朝野上下自然心知肚明。国丧三年,到底不能真逼着这风尘中人全断了营生,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歷朝歷代也不拿这事顶真。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到底这也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皇上总不能真拿这事把众臣一同查办。但瞧着他心里便是有气,恨恨道:“皇叔知道朕办不了这事,也不用拿话来堵朕!但朕既然知晓,这京里头的风花雪月,自然会牢牢盯着。便是过几日去了并凉。皇叔也还请自重安分些!” 第8页 “风月之地不堪入流,也不用劳皇上费那一份心,污了皇上的身份。”自重两字,从皇帝口里说出来。无端端刺得心里就是一痛。再忆及那不明不白的胎儿一事。耻辱和着羞愤一古脑涌上来。暄王白了脸应他。 “臣明日便出京去。” 皇帝怔了一怔。抽了口气冷笑。 “皇叔不用拿这事来要挟朕。皇叔真是急着要去。朕便准了,且给你一个月的期限,中秋之前必要办妥回京。” “臣自然会尽心为皇上办事。但臣封地在外,臣久居京中不便,边境之事也缓不得。”暄王脸上神色更淡,话反而说得平静下来。“皇上既准了臣既日动身,也请皇上容臣回去一趟,连着秋防也是臣份内之事。臣年内就不回京打拢皇上。” 一听得他年内不回京,皇帝倒木鸡似的呆住,怔怔的瞅瞅他,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扑住了他,一时忘忽所以的怒道:“朕不准!” 第12章 “王爷?”庐景好容易送了六王爷进来,该好把这话听去。也吓得一跳,苦笑了劝。“王爷这是说气话呢?” “朕不准!”小皇帝仍是说,难得听见庐景这话合了心意,连连点头。紧张的盯牢了皇叔,就怕他说个不字,真要大半年不回来了。手里仍不肯放,生怕一松手这人就出了京去半年不回来似的。 暄王看看小皇帝伏在身上不成个样子,一张脸上满是惊虑不安,到底是自已平日宠着护着的孩子,终是心里不忍。也不作声的推他起来。 皇上看他神色稍缓,又见庐景在旁。这才坐直了身,整一整身上衣物规规矩矩道:“并凉一事,仍按原先定好的日子,至于皇叔回潘地一事,日后再议。” 话说罢,又拿眼去看着暄王,半响听到他低声应了声是,这才放下心来。 庐景也放下心来,这番凑巧见着小皇帝这一闹,觉得倒像个孩子撒娇,全不似他面上冷淡模样。再一想可不就是个孩子。心里一笑,见小皇帝冷脸对着自己,眼光却只往暄王爷身上瞄去。也只低了头当作不知。 见撒得些摺子,轻轻收拾过来一看,倒没什么要紧人物,地方也风雅清淡。在户景看来也没什么大事,便轻轻放在一边。 皇上这时乖乖坐在一边,也不好得赶庐景走。 庐景自是知趣的站在不去招惹他,听着他同暄王说些别的话,倒也条理清晰进退得当。这两番得睹龙颜,至此方才觉得他沉静下来果真是个人物。 那知这是小皇帝不敢闹,绕开了不去提那事。磨蹭到晚饭时候,他不提要走,也只得让厨下添几个菜,吩咐送到了外厅里。 这就是留他用膳的意思了,皇帝到此松下一口气来,才觉得身上是薄薄一层汗,竟有些热。不由得左右一顾盼,见屋角放着只暖炉。凑过来找话道:“这天不过才入秋,怎么就用了炉子?” 暄王本待不理,见他凑过来的鼻尖上都是细细一层小水珠。心里微微嘆口气,拿帕子替他拭了。冷着脸也不同他说话,只向一旁小丫头道:“收下去吧。” 皇上这儿讨了个软钉子,讪讪的坐回去。庐景见炉子撤下,当着皇帝不好多说什么,也只得替他取了件衣服过来添上。 不多时饭菜上来,暄王倒如平时一般替他添菜。小皇帝被冷落了这半响,此时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正想有样学样的也挟菜过去,暄王平日饮食清淡,这几日更是怕了荤腥,见皇帝要将他自己喜欢的松鼠鱼递过来,早忙不送的让了开去。 皇上手一僵,心里更有了几分委屈。一顿饭无精打采的吃完,索性恼了,冷下脸来道:“朕今晚就不回宫了。” 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暄王也没说什么就让人下去收拾布置。 “朕就歇这儿了。”皇上又说。 听他意思便是要同住在这屋子里。皇上年幼时,暄王尚未建府,也同住在宫里,便常常跑来缠着皇叔同吃同睡。这些年暄王搬出王府,皇上也长大了些,不用人再哄着睡,也就少有这般情形。暄王正想回绝。转眼看看他,皇帝绷着脸说话,一面却撅着嘴甚是委屈。一时也只得由他,让小阮回宫去传话。又添了床软被。 又陪着饮过两遍茶。终是觉出疲倦,打发了人手下去。早早移到了里间憩着。 这时平心静气下来,再想想近日朝中之事。从前参他的本子里比这更重的罪责都有过,偏偏今日却只拿着这件事来着恼,未免有些奇怪。取过摺子来再看,上折的不过是个小吏,平素也没多生过什么事端,一时想不出意欲何在。 小皇帝洗浴了回来,自己从厅中取了棋坪捧过来,小心翼翼的央着他下。暄王精力不济,小皇帝也心不在焉,不成样子的下了两盘。也分不出个什么输赢。 “卓儿自己打谱吧。”暄王把棋子一推道。 皇帝听得这句卓儿,知他算是不再生气。乖乖坐在一旁,自己一子一子的落着。 暄王靠在一边,听着轻轻的落子声,慢慢有些朦胧欲睡。一时觉得被子盖了过来。睁眼看时,卓儿轻手轻脚的正要替他拢被子。 “睡了么?”皇上见他醒了,小声问道。 暄王应了一声,拉开被子坐起来。伸手去解外衣的扣子,皇帝怔一怔,想起他物未脱,手忙脚乱的过来帮忙,却是越帮越乱。好不容易憩下了。转眼却见卓儿还在一边呆坐着。此时换了里衣,也不好让人进来伺候。少不得再坐起来。伸手替他把外衣解了。道:“也憩着吧。” 卓儿这才如梦初醒的应了一声。棋坪还在床上放着,一时大意碰落了,丁丁当当响成一片。待得收拾妥当,玖王爷睡意也去了一半。靠在枕上皱眉冷笑。看着他一通忙乱。“怎么?” 皇帝听他语气温和。偏过头看看他,也不说话。带着一身辱香没药的味道凑过来,挪到里头靠下。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 “这事却不像是对着我来的。”暄王半坐着看他,见他这时候自然是睡不着的,一双眼睛圆圆张着,正四下里乱看。因而打起精神问道。“卓儿可知道为些什么?” 容卓摇摇头,蹭着要黏过来。被他伸手拦住了,不容他钻过被子里来:“并凉有什么?” “没有。”容卓只得不甚满意裹着另一床被子,闷闷的道。 “怎么今日恼成这样了?”暄王轻轻嘆了口气,低声道。“卓儿纳了妃室,也是经了人事的。日后有臣下风流韵事传到皇上那儿,若是皇上不待见了,私下着大臣查办就是,皇上若人人都这般上门责问。既伤了君臣体面,也不成个体统的。” “朕不准有!”卓儿想起今日之事。恨恨的咬牙切齿的应道。 “只这一件可由不得皇上。只能让他们谨慎些就是了。”玖王爷只当他讲孩子话,低眉浅笑。这风月之中多少有些情愫,却不是皇上管得了的。 “我纳了妃又没怎样!”皇帝愤愤,又转眼看他。别人怎样倒无所谓。“你不准去沾,谁请都不准去!就是吃茶听曲也不准!” 皇上这火气又是来得莫名其妙。玖王爷一时作声不得,全不知他又恼了那里。唯有看着他微微苦笑。 “几个妃子我谁都没碰过。皇叔也不准去那种地方!”皇上怕他不服,皱了眉低低又道。 这话就来得蹊跷,皇帝头几晚都宿在玳贵人宫里可是事实,只是卓儿的这般私事玖王爷却也不好多过问。倒微微笑了:“都要做父亲的人了,皇上这时候才说自己老实?” “我第一晚不过就各处坐了小半个时辰……”皇上辩道。被暄王皱眉打断。 “后头做什么去了?” “……醉了嘛……”容卓眼神闪了闪,半天才道。 “……几个妃子同皇上年纪相仿,应当合得来才是。皇上就算是心里不痛快,也不当冷落了她们。慢慢处处便好了的。”暄王嘆了口气。卓儿也不知那练出来的,酒量当真比他还好。那日众臣不敢怎么劝酒,又被他挡了些,那能就醉了。只当是他起初不喜几个妃子。劝了两句倒想起后头他可一个都不曾偏待。不由微笑。“后头几晚,皇上不都是在玳贵人那儿憩的。” “也不过就是憩了两晚。”皇帝撇嘴,带些孩子气的脸浮上薄薄一层冷笑。从衣里拉出锦袋来。隐约可见里头一颗剔透的珠子。“玳贵人也不老实,洒菜里下些药物,我有避邪珠。管他什么毒药一样无效,不过就装睡。她只当朕不知道,做出些个受了宠的样子来。那孩子可不是我的。” 暄王爷一时说不出话来。小皇帝全没看见他雪样的脸色,接着又道:“那法子却是好用。朕后来不论去那个妃子那儿。只管下些个迷药,一夜下来统统相安无事!……” “……” “……小叔叔?”小皇帝终于发现不对劲。睁大眼住了口。 “你先气死我罢。”玖王爷一时说不上是气是恼。只觉这番话听得自个全身无力。倒在枕上冷笑道。几个皇叔正当年纪,除他之外又皆成家生子。皇上却一线血脉皆无,不免群臣非议。本来这个孩子出生,不论是男是女,都可叫天下民心安了大半。这般事却被他弄成这等模样。 “小叔叔……”小皇帝张着乌熘圆的眼睛。凑过来摇着他的肩。还敢委委屈屈叫道。“谁叫你们非叫让我纳什么妃,我又不喜欢她们,她们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奇怪……” “……皇上真长见了。这可精明着呢!”玖王爷好不容易缓过口气来,此时也没力气同他说什么子嗣社稷之重。一把推开了他,伏在枕上喘了两口。冷笑着应他。 “当然没有就这样吃亏的道理。”小皇帝看他真是恼了,也跟着正色道。话里却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入宫或而也不得已,这一点朕也不怪他,只是朕不喜欢她那些个手段。且容得她一时,她不兴风作浪还好,若不老实,朕自然也有制得住她。” 第13章 四名贵人是新皇称帝以来首次纳妃,选人之时不可谓不慎重,却出得这样的事情。想来到底是皇上委屈。只是看看卓儿倒没有多大在意。另有些替他打算的话也只得收在心里,私下慢慢去查也就是了。 又见皇帝看着自己那双眼里倒满有精神,全无一点受挫的样子。心里头忍着气冷笑,静了一会,方才试探着慢慢问道:“那么绡贵人呢?绡贵人是人人都称赞的温婉性子。皇上觉得如何?” 第9页 “绡贵人为人圆活。在玳贵人同其它两个贵人之间都处得甚好。看着与人为善,其实能做到这般四面玲珑的,可见也是个精明的主。”皇帝不屑,撇撇嘴道。 “其它两位?” “一个胆小木讷,半点风情都没有。一个规矩得跟木头似的。无趣!” 玖王爷无言。半响才慢慢道:“皇上待人要多宽解些,或而先传道旨,着令各地方选画几幅秀女入画,中秋朝贺时一併带上京来?皇上自己再挑几个自己喜欢的。” “我不要。”小皇帝转过头去瞪着流苏帐顶,眼里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我通通不喜欢!” “都还没见,说这什么话?”暄王自没看到,只当他孩子气害羞别扭。笑了笑,低声道。“宫里要是热闹些,皇上总会遇到个真心喜欢的。” 小皇帝心头怒起,只觉得自个儿既委屈又着恼,哼了一声不说话。 “皇上是万民所依,万民所仰。”却听得暄王爷在旁边淡淡的说了一句。皇帝转过脸去看。见他正看着自己的眼中一片柔和清澈,不同得微微恍惚,静静的听着。 “歷经战乱十数载,如今天下太平来之不易。皇上——”他到这里却顿住,余下那些为君之道是早早晚晚同他耳提面命的,便也不再多说。微微笑了笑,伸过手来,替他拔开额发。“卓儿会是个好皇帝。” 皇帝这厢已是暗暗情动,面上静静的应了。也不再任着性子闹。乖乖靠了下来,这事放下不提,便细细说起别的朝事。直至深夜方才憩。 小皇帝久不曾有机会同九叔同床而眠,那里就真肯睡了,只悄悄候他睡了,又睁眼去看,只见日日念兹在兹的眉目近在眼前,睡容柔和宁静。再忍不住,确定他睡熟了,轻手轻脚的挪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吻了吻他的唇角。仍是怕皇叔醒了,这吻也只敢轻得不能再轻的碰了碰。却还是见那人的眉宇轻轻一蹙。急忙缩回来屏息静气的爬好。等了片刻却是没醒。皇帝撅着嘴嘆口气。见他眉间微微皱着,着实显出两分憔悴来。无端的有些心疼,又悄悄伸出手去抚他眉心—— “卓儿,醒醒。”皇上留宿得仓促。着了人连夜把袍服送来。第二日仍是少不得要起得早些。 暄王本来浅眠,虽是这几日疲乏昏沉。毕竟睡在一旁的仍是皇帝,也多留着几个小心。更兼小皇帝在身侧东拱西拱磨磨蹭蹭的睡不安份,又掂记着卓儿上朝的时辰。早早便醒了过来。 只是九五那位大半夜都在暗自兴奋。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才睡下。现在却不肯醒了。反过手来揪着枕头伸懒腰打呵欠,死活不肯睁眼。 “也罢。”暄王半日唤不醒他。自已往旁边一靠,冷笑。“我今日仍是上不得朝,皇上也只管睡,看误了早朝可好。” “不要。”这话却是听进去了。皇帝滚过来蹭着他。伸手搂住了,半梦半醒的呢喃答道。“小叔叔陪我一同去上朝。” “皇上不是让臣今日便起程并凉的吗?” “不准去。”皇帝怒道。登时醒了,按着他支起身来。 “我不去。”暄王从他手下挣出来,微微的笑了笑。靠坐着同他面对面。“不过早朝也着实去不得的。” 皇帝怔了怔,细看看他莹白的面上淡淡的绯红,精神也还好,放下了心。只得放手坐起身来。看看天色足足比在宫里早起了一两个时辰。垂头丧气的由着下人上来伺候洗漱。暄王也陪他洗漱了,却未起身。又看着他用过些粥点,这才仔细吩咐了人护送着起驾回去。 候着他出门去远,玖王爷这才长吁了口气,靠回了枕上。 庐景一早便吩咐了,候着小皇帝一出门,便急忙送了暧炉进来。 等他进来时,王爷也跟着早早的起了身。在窗前坐了,手里拿了册书。听到动静,示意他过来坐。庐景近前看时,见他面目清朗得同水洗过一般,偏沉沉静静的看不出丝毫情绪。这模样比他动怒时更难应对。想必有什么纠结难纡的事,也是不便随意同他提起的,当下不多言语。静静的过来站在一旁陪着。 还是暄王爷自已想了想,舒眉同他一笑:“不是让你坐么?” 庐景听他这一说,索性也就坐了。直言道:“王爷心里头有什么不痛快,能说的便同人说说,纵是说不得,也放开些,别堵在心里同自己过不去。” “别的事都可以帮他做了,只余这件若得他自己不情愿,又有谁管得下他。”王爷看着厅前新送上来的一盆秋海棠。拧了眉冷冷随口应了一句。“由着他去!” 听这话音里便是有些微动怒,他脸上却隐隐一层忧色。庐景想了想,偏头微微笑了笑:“可是皇上又惹着王爷了。说到底皇上也还是个孩子,这一年来听政也睿智敏捷。别的事上玩闹些,王爷就多担待着。王爷现在病着,也犯不着同个孩子怄气。” 这番话他也只是猜测,新皇虽年幼,这一两面见下来,却知这厮实则骨子里藏着贼精。再看他处事自有稳重精明之处,加上朝上一干重臣扶持,政事上也不易出什么大乱子。况而要真出了差池,玖王爷的性子,断不会只是郁恼而已。那便是有别的事招惹眼前这位不痛快。 却不想这话多多少少却有所言中。肃亲王另有忧虑,皱起眉来冷笑。“他便再是孩子,这般年纪,有些事也该懂了。” 第14章 “我看皇上其实挺乖的。有什么不对的,多教教也就懂了。”听他口气里闷闷不乐,庐景不明就里,只得虚应了一声。 暄王狠狠看他一眼,宫里妃嫔长久不得宠幸,时日久了这风言风语自不好听,可这事若说多教教却又连太傅都是不那么方便教导的。不由得着恼。又把眼投在手中书册上,却没有心思看。过得良久才慢慢咳道。“天家私事!” 这意思便不必他再过问,庐景于是闭口默默坐着,却听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咳了几声。伸手过去试试脉象。只觉触手处肌肤有些微烫。抬眼见他面上染着淡淡的嫣色,再去试他额上,果然是起烧了。 忙安置了他,起身去一旁下方,只恐这样折损下来越发要虚了根骨,也顾不得那是九五至尊。恨恨骂了声:“磨人精!” 暄王正拿书掩了口咳,听他骂得有趣,也不由得跟着苦笑了声。“确是个多事的磨人精。” 见庐景要下去煎药,又吩咐了两味药膳下去。 庐景听他说的全是些太过滋补的饮食。肃亲王素来饮食朴素,又喜清淡些的,平日也不易劝服他吃这个,难他他今日想起来,此时却是不宜,皱眉道:“这些虽是好的,不过王爷体虚,一时反而受不住这个。” “我不吃。”暄王爷摇了摇头,咳过一阵方才慢慢道。“晚间皇帝仍要过来。晚膳时预备下。给他吃。” 庐景心道皇帝小毛头正当年纪,精神气那里有半分不足的症候,更是用不着吃这个,转眼看暄王爷合了眼,似乎是想憩一下的样子,当下也没多话,照着他的话去吩咐了厨下。 用过药,早饭又勉强吃了些,烧总算是不严重,慢慢退了下来。庐景略松了口气,刚吩咐他午憩片刻。又是六王爷不请自来,过府寻肃亲王对弈。这位却是暄王爷也不敢怠慢的。少不得打点着精神应对。 小皇帝好容易把正事办完,也不想招摇,只带了小阮,两人换作简单的常服,乘一驾马车悄悄从侧门出来。 正是午时,街道上正热闹得紧,皇帝把昨日皇叔的话细细揣摩了,总还是要他再纳妃传嗣的意思。纵是他再不甘愿,也是个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只恨心念的那位不敢提及,要他另择他人自是心下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愿,正烦闷着,也无心思看这番繁华盛世,只吩咐挑了僻静的街道绕过去。小阮跟在车辕前坐了,见皇帝今日不怎么说话,不大痛快的样子。一路噤声挑着近路赶车不敢招惹。只望早早的把他送至肃亲王府上,才算万事大吉。 皇帝图个清净,偏生路上就不太平。绕过了三四条街道。就见着凶神恶煞的十余人持刀拿棒的,把两人团团围在了路中间。这里街道狭些,他们这样横在了路中,马车就不大容易过去。小阮看看几人模样兇恶,心下正寻思着是不是回了皇上绕道过去。 小皇帝见车慢了,已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看路中求饶哀告的两人面目猥亵,透着一股子贼气,也不是什么善类的样子。当下也懒得理会,只同小阮道:“叫他们让路,我们过去。” 他素来尊贵惯了,虽只是淡淡的一句,无端透着些凌厉冷硬。声音又清朗,自叫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本也没什么,只是语气里的不客气,几人自也听得出来。看他车驾简单,本来横惯了的人,也就不肯退让。相看了一眼,便有人咄笑了道:“没见着大爷们正办正经事?绕一边去!” 他吃不准这人身份,忍住了污言秽语,话还算说得轻淡, 却听车里头的人冷笑起来:“若在京里当街戒斗,按律罪加一等。这般持戎行兇,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几人听得一怔,却道是那来的不知时务的小子!便有人笑了应他,语气甚是张扬。“什么王法?他欠了我家老爷的赌债,便是王法面前,也是一样要还的。这两小子敢懒了老爷的帐不还,就是打死了他也一样是王法——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我家老爷那可是官场上的人物——” 这世道还另有一套潜规则,有权势者私下里有些放帐典当之类的非法营生,小皇帝自然也是知道,原本这话也不过随口道来。只可惜他口中不知绕了多少关系才提及的老爷子又是个皇帝不待见的,心下便恼了,也不多几人多说,沉下脸来摔了车帘子。冷冷道:“让开!” 几人见状,还只当他是怕的,也不理会他,闹笑着道:“这几条街上还没有大爷们给人让道的道理,要让也是你小子绕着走!” 小阮看着这几人兇恶,心下就有些怯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车里静了片刻,突而平声静气的传来淡淡一声:“滚。” 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小阮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皇帝本来就不知窝着什么火。这样平平淡淡的,反而是真动了些性子生气的兆头。 另几人却不知道,平时里寻常百姓那里敢这样同他们说话,看两人车驾寻常,不大像是富贵人家用度,一时便有人上前来,把驾车的小阮掀下车来,揭了车帘上去,存心要给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路人些教训。 第10页 小阮一个寻常内待,连寻常的三脚猫功夫也没有,这一跤跌得七荤八素。却还记挂着车里那人若有个什么闪失或是惊了驾,可是小阮有几个脑袋也不够交代的事。一时顾不得其它,拼了命从地上爬起来,要冲上去护驾。未到面前,车内便是一声闷闷的惨叫。一件事物噼面扔到小阮跟前,血珠子把他溅得满面。再一细看,顿时软了脚,再次跌在地上失声叫了出来。 其余几人皆是面有骇色,方才这人还口口声声论着王法,谁知出手就这般狠辣,生生就把人卸了只手臂下来。 这就是存心找茬的意思了,纵是有些惊惧,却也退让不得,几人打了个眼色,放了一旁欠债的两人。团团围了上去。 第15章 湛王爷带着二儿子过来的,也就比皇帝大得两岁,倒是沉稳些的性子。只是同这九叔年岁相差不大,也是素来亲近惯了的。本来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两人落子。见玖叔隐隐落了下风,凑过来挨着暄王爷坐了,出谋划策的一同算计自家老子。 六王爷侧过脸来冷笑了看看他两人,落子越加凌厉。看他应付得吃力,着实有些心神不济的样子,收手取了几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放道:“这局算我输了。” “是我输了,不敢叫六哥让我。”暄王爷笑着往软榻上一靠,倒也痛快的认了。伸手揉着眉心,默默的看着侄儿把棋子一枚枚分拣到棋盒里。 “今日皇上将分赴地方上任的官员选出来了。”湛王爷拈了枚棋子在棋盘上一下一下的轻轻敲着。随意的说道。“今年人员变动得大些,不过还算稳妥。在知人尚任上没什么大太的差错……” “我知道。卓儿把名单拟出来,先给我看过了。”暄王蹙着眉答道。六哥说没有什么大太差错的意思,就是多少还有些差池。但卓儿毕竟是皇上,自要让他有自己的打算。知道六哥纵也是出于爱护,也不好事事都干预皇上行事。 话这样一说,湛王爷也就明白。看看他神色间掩不往的倦怠,把别的话也收了。看了看他,慢慢的问:“昨日皇上可有责难你?” “那倒没有。”肃亲王微微怔了怔,想了想才答。 “那你有什么忧虑好一直放在心里的?”昨日卓儿那气鼓鼓的样子分明就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听他话里答得微微怅惘。湛王爷只管冷笑了问。 “这个……”暄王爷思忖了片刻,这事到底也只方便同自家人商量。俯过身去轻声把皇帝的事择要说了几句。 “真的?”湛王爷听罢问了一声。眉梢也是抑不住的恼意。 “卓儿自己亲口说出来的。玳贵人的事出也出了,这岔子要收拾不是什么难的。”暄王爷皱眉点了点头,微微嘆了口气。眼里清茶是忧色,眉心蹙着就不肯松开了。“我只担心卓儿,若真是年纪还小心思不在这上头也就罢了。可要是有什么先天隐疾……先皇只得卓儿一个孩子,若是血脉断在这里。我们如何对得起先皇所託——” 他一起思虑,只觉得气息一窒。住了口咳起来,再说不下去。 “也未必就是这样。”湛王爷慢慢的道。又转脸去问在一旁听得默不作声的儿子。“啊枳几时懂的事?” “五年前。”容枳心道那有老子问儿子这种事还问得这么直白的。看看小叔叔在一旁几乎止不住的咳,一时也不敢顶撞,装羞带怯了答道。 五年前,算来也就是十三岁的年纪。湛王爷暗骂了声小免崽子。回过头来同暄王爷面面相觑。其实两人也心里雪亮,便是当年的自己,虽不曾胡来,却是不到卓儿这年纪,该知道的事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何必宫中那几个妃子,论容貌才情都是上选了,皇帝不喜欢是一回事,若是半点也不动心,却是有些奇怪了。 一时两人无语,还是湛王爷先勉强笑了道:“也未必就是如此。回头悄悄寻了太医好好诊一诊。卓儿还未开窍也不一定。” 暄王爷还是忧虑,一时也无他法,好容易止了咳,默默的应了,仍是没什么精神。 “若不然。”湛王爷看看神情略有些怪异的啊枳。“啊枳,你年纪同卓儿相近,你私下去同卓儿说说,该开导的开导。该教的教教你表弟。” 啊枳在一边垂头丧气的应了,心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差事。 湛王爷想了想,又把其它该交代的事一条条要啊枳记下,才说了几句。外头勿勿进来个待从,才急急禀了一句。三人一听,便都有些急了。湛王爷沉着脸,起身便出门去。 “怎么……”暄王爷跟着从榻上站起来,还待要细问,不想起身的急了,更禁不住这番急虑。一阵眩晕便再压不住,眼前渐渐黑成一片。只觉说出口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到,不等走出一步去,身子先软倒了下来。 幸得啊枳就跟在他身旁,一时眼捷看得不对,抻手扶住了,细看时九叔已经昏了过去。少不得又是一通忙乱。 睁眼时就先见卓儿泪汪汪的伏在前边。眼巴巴的看见他醒了。这才松下老大一口气来。 “皇叔我不敢了。”小皇帝忙不迭的允诺道。“我日后乖了,再不敢惹你生气的!” 肃亲王定定看看他,见他衣上溅得一点猩红,只慢慢问了一句,声音低哑。“有没有伤着?” 见皇帝老老实实的急急摇头,细看气色也还好,确实是没有受伤。松下一口气来,这才觉得腹下隐隐一丝绞痛,却不甚明显,只是全身如在云端,软绵绵的没了半分力气。 他仍是不放心,挣扎了要坐起来,六王爷见状,握着他的手上加了力气狠狠一捏,伸手按住了不容他起来。对着小皇帝道:“大理寺丞、宗人府尹连同禁卫京领都在外头候着了,皇上还是先去把办该办的事,有什么话,可以稍后再说!” 小皇帝向来有些惧这六叔,此时也不敢再招九叔动气。唯唯诺诺的应了,依依不捨的出去。 “这事交给大理寺,不要闹到宗人府去。事是皇上先惹出来的,禁卫军那里,责问两句便是了。”湛王爷又补了一句。 小皇帝答应着,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反而是小跑着去远。 暄王这才觉着自己的手还被六哥紧紧抓着,力道半分没松,挣了两下,他身上无力,自是挣不脱的。这才略略惊诧的抬眼去看。 却见六哥沉着脸,眼里头压抑着薄薄怒意。脸色全然黑得跟锅底似的。 这情景连啊枳在一旁也看不明白,适才九叔突兀昏倒之时,不及传医士赶至,便是自己老爹诊的脉,这脉一诊过老爹便是又气又怒的神色,别的太医到时,却再不容医官探脉。看看却又不像是气恼小表弟惹的事。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言。 正僵持着,还是湛王爷压了怒意先阴沉沉的开口,语气里又痛又怒。“那人是谁?” 肃亲王怔了一怔,惊觉六哥的手还紧扣在自己腕上,至于他问话的意思,这才勐然醒悟过来。此时的惊吓全不亚于方才突然听闻小皇帝在外头同地匪泼皮滋事。一时惊急,不待挣出手来,身上先脱了力,伏在一侧又昏迷过去。渐渐残留的意识里,却是巴不得自己再别醒过来,不用面对六哥那张包公脸的好。 第16章 只可惜这事偏不如他愿。意识挣扎着千万别醒,思绪偏越来越清明。种种声音也渐渐往耳朵里钻,听得渐是分明。 “醒了便醒了。捨不得睁眼还是怎么?”突有个声音从近处清清楚楚传过来,似乎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带了丝咬牙切齿的冷笑意味。“小玖!” 我没醒……暄王爷断不肯放弃,在意识里同自己说道。再睡过去再睡过去…… “啊玖?啊玖?”一旁又有个声音试探着跟着唤他,忧心忡忡。“小玖……” 这下子可不能再不知不觉。心道好在五哥也来了,六哥再恼火也应当一时发作不得。于是装做刚刚醒过来,壮着胆慢慢张眼。 屋子里点上了灯,似乎已是入夜时分。眼睛才则适应了烛台的光线,入眼就是六哥投过来的凌厉冷笑眼光。脸不似锅底了,但阴沉得跟雷公似的,声音平平淡淡,脸色却是无声的狰狞。一付要把人抽筋拨皮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不解恨的气势,盯得人毛髮直竖。肃亲王何等眼色?只需扫得一眼,立马不再朝他瞧上第二眼,人却不由自主的住床里头悄悄缩了缩。眼光一转落在了一旁五哥身上。 “啊玖?谁欺负你了?”谁想这五哥可不是什么救星,偏生半点也不肯让他省心。紧巴巴的凑过来小心问。湛王爷又给他顾着两分情面,未说得直截了当,换作是别人就明白过来了,五哥心思不甚活络,只觉六弟话机里很是玄妙,自也不会朝那方面去想,于是问完又奇。“怎么欺负你的?你怎么就会乖乖的让人家欺负了呢?” 暄王打个哆嗦,白着脸看他,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几个哥哥里就数五哥踏实,他自然从来不怕,当下只管狠狠瞪住。把五哥接下来的话唬了回去。 “你还不得了了?”六王在一旁冷嗤。面上勉强维持着三分平静,袖里只气得手抖。手背上青筋暴跳。若不是顾着他到底是病人。早恨不得揪去细细拷打质问。但就是如此忍耐了。脸色也可驱鬼邪。 饶是容暄不敢看他,也能觉出冷气森森来。正要再住被里缩。早有一双手从背后揽了他。动作间极是小心,却也不容抗拒的扶他坐靠了起来。一边道:“啊六。你别吓着玖玖了。”声音里略带些遣责,却仍是说不出的沉静柔韧。 一边又横过手把人拢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温言道。“究竟怎么回事,同哥哥说。”这话却是对着暄王爷说的。 从容暄的角度抬眼去看。正好可看见三哥的侧脸。三哥沉静。性子在他几个哥哥里却要算最柔和的。只是这些话虽说得和软,眉却是冷冷挑起来。脸上笼着一层寒霜。 眉心一跳。瞬间低眉顺眼不去看。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悲愤。同哥哥说?要他说什么?怎么说?不由又是悲从中来,他就这么点儿私事,六哥知道了不算,还传扬得几个兄长都知道,那有人这么做哥哥的!? 其实这控诉六王爷受得冤枉。湛王爷一时气晕了头,两个王爷倒不是他专程请来。只是小皇帝这闹的,住小里说是惊驾,往大里说便等同谋逆。这是多大的事儿?虽不便声张,但除本就在府上的六王爷外。两人少不得私底下过来看看。 只是在六王爷看来,小皇帝那岔儿同这事一比,就成了芝麻银豆的小事。——实则也是暄王这事比较要紧,当下撇开皇帝不论,先隐讳的同两位兄长提了。 第11页 六王看看小玖木着张脸僵在那儿。侧过脸去冷冷哼了一声。怒归怒气归气。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弟弟。话语里缓下三分:“睡到现在都没用过晚膳,也该知道饿了。想吃什么。” 容暄那会听不出这平静下藏着的暴风骤雨,顾得上饿不饿的问题。默不作声的摇头。 “冷么?”湛王冷眼瞅着,已经帮他换过身暧实的衣物。被子也包得严实,瞧他模样还想往里头缩,一时气恨,冷笑了又问。 容暄咬着牙,白着脸摇了摇头。 容湛看看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发作。冷冷对五哥道。“去看看有什么软和的宵夜点心,送些过来。实在没有,让他们这就备点粥点。” 这话倒把五哥当下人使唤。容绍老实没有多想,也怕啊玖睡了这么半晚,也该是饿的。当下应了出去。 “你多少总得吃些。”容湛看把五哥打发走了,转眼见他正想说不用,淡淡的道。“待会还有的是事要问你。” 暄王爷脸色更白,身上冷汗涔涔,虽是有暧被捂着。却仿佛一阵阴风没头没尾的从头吹到脚。软靠在了被上。 三哥在旁看着他的脸色,早扣着他手腕,指下内息缓缓渡过来。温和的吊着他一点精神。断不容他再晕过去。 一边细细诊着指下脉象。不由得皱眉嘆了一声:“本来气息还弱,偏这期间又不得好好调养。近三个月的身子,落了也就这几日里的事。你这么就……” 容湛在一旁踱来踱去。听着这话,再想来非但这三月来自己几个兄长末得一点端倪,即便是这几日他虽末上朝,事务却仍末丢下。重重哼了哼,冷着脸又转了回来。大约疑心生了暗鬼,看看小玖倒像着实是瘦了。气恨他拿着自己作贱同时,不由又微微心疼。 却听着三哥在一旁见小玖半天不出声,又温声问他:“你究竟怎么打算的?岂先不论那人是谁,事情到这地步,你得给我们个交代,有什么也再瞒着哥哥。他对你,也总得有个交代!” 容湛不由得停了脚步,冷冷看着小玖,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的。 若不是被六哥觉查,这事过了就过了,那里有什么交代。三哥不比五哥好煳弄。这脉象诊得分毫不差,才听三哥一说,他便知大势也去,便是想抵赖也是万不能的。可问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谁去要这交代。暄王木着张惨白惨白的脸,简直羞愤欲死。 “哥哥们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是真有中意的人,无论是什么人,也总不会拦着……”容濮瞧瞧他神色,又放缓了表情试着小心温言哄道。——若是叫他套出是谁来。若不让人活着把大理寺所有刑具受用一遍,他容字就反过来写。他才不管玖玖同那人是情投意合还是什么什么。光是让玖玖有了喜脉且有落了身子这一点,他就不会便宜放过那某人。 第17章 “放屁!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敢肖想玖玖!他做梦!”容湛闻言先大怒,暴跳起来。话到一半倒激愤得说不下去。“我们家的玖玖……我们家的玖玖……”不要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就算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也不行。何况现在熟饭也没了。皇家贵族有男身下嫁的先例,生子的也不是没有,但难不成让玖玖吃了亏不算,还得把好端端的弟弟赔出去,送给那不知是谁的混帐。 容濮立时喝止了。语气虽平淡,眼里的杀意分明不比他弱半分道:“闹了这半夜,你也先去瞧瞧皇上那头事情如何了。” 湛王爷看看他的眼神,又见玖玖的脸色更难看,此时更是白里透青,半分血色也无。勉强把怒气压了下去。摔门出去了。 濮王爷也知难以从他口里套了实情。盘算着时间,耐着性子只把前后那两日的事情一字一句细细盘问。 ———————————————————————— 另一边小皇帝的脸色也好看不到那里去。只管凌然盯住了枳表哥。脸上反而是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咳。”表弟看着虽小,到底是天子。威仪却是足的。容枳同他提这事也难堪。一时全身不自在。干咳一声。“臣同皇上说的事,皇上可听明白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盯着他,带理不理的唔了一声。 “那么,不若我带你出去见识见识。”看那神色,强自镇定之下,分明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管自己不过大他两岁,心道这神态看着冷静,暗里分明是有些不好意思嘛。一时改了称唿,向他凑了凑,悄声道。“帮你挑几个小x姑娘。啊x姑娘。xx姑娘……保证都是好的。” “我不去。”小皇帝吓了一大跳,一时也忘了称朕。稳了稳神,这才正色斥道。“胡闹!” “不去的话,你那一天才长得大!”容枳上上下下瞧瞧他。 “我不是小孩子了!”觉得枳表哥那眼神有些小看,皇帝不由得抬高了下巴,挺了挺胸。 “不是小孩子?”容枳一哂。想了想,终于凑过去同他耳语了一阵,把之前听来的话同皇帝悄悄说了。又道:“皇上若真是身上没什么要紧。既不喜欢几位贵人。总要挑个另的喜欢的。总这么下去也不行。” 皇帝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沉了又沉,最后也只阴着脸吐出两个字。“不要。” “皇上不去看看就说不要?”这差事是自个儿老子同九叔派的。他纵然不太情愿,面上却不好含煳了,只得又劝。突而恍然大悟,看看了皇帝。“皇帝莫非有什么中意的人了?” 这话问出口。容枳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随即出神了一会,就连眼神了跟着柔软了几分。还是摇头:“没。”这口气软软的,倒有三分像是撒娇。 没有,你那傻笑的脸又算什么? 容枳也说不出话来。怔住看他。皇帝竟也没有查觉,慢慢自个儿笑开。“没,呵呵……” 眼看着平时别精明的一人,此时一付傻啦叭唧的蠢样。容枳在心里鄙视了一下——亏得九叔操这份心。这厮分明就是心里有人! 只是又奇,他再小也是皇上,若他真中意谁,用得着这么一脸蠢像的藏着掖着?几位叔伯皆是通情达理,又望着他早早为皇室开枝散叶,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那里会不准?话又说回来,依着皇上表弟的性子,私下里或而任性霸道些,风骨操守却都是知道的。看得上眼的人物断也不会差到那里去。 想到些,正要再开口。门呯的一响,抬眼看时,是湛王爷黑着张脸进来。看看那脸色,容枳便识趣的住了口。 “六皇叔。”小皇帝倒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他先去打发了大理寺丞和宗人府尹副。回头三叔五叔也到了。一时阻了不得见,又被容枳乘机留在这儿说些他不爱听的。面上还强自镇定着,私底下早小猫抓心似的掂念。转眼见六叔脸色阴沉,念头一转。不由得声音都乱了。“小叔叔……” 湛王爷哼了一声。看他焦虑这才慢慢缓了口气:“没什么事儿……” “朕去看看。”小皇帝期期艾艾笑道。便要住外走。不意身后湛王爷又唤了他一声,只得站住了。“皇叔有什么事?” 湛王爷叫住了他又不半天说话,小皇帝早恨不能扑出去。碍着六皇叔不敢放肆,按奈得好不辛苦。这才听湛王爷又问。 “小玖同你是日日朝上朝下都见面的。可知道他有没有……嗯,同什么人走的近的?”容卓素来对他有些畏惧,湛王爷看他急着要出去,倒也没有住别处想。 “走得近的?”皇帝微微一怔,想了想,也沉下脸来,伙同着王爷生起闷气来。气鼓鼓道。“有!” “哦?”湛王爷眉头一挑,声音里反而越发平平静静。问道。“他同谁亲近了?” “有!”皇帝愤愤然撇嘴,激昂道。“朕的朝堂上大臣,他同谁不亲近了?左右大臣……军机处……枢密院御使台……还有大理寺及按都提携……”为着同这么些人住来,一总冷落自己! “够了!”湛王爷额上青筋微跳,再听不下去。不等皇帝扳着手指再数落下去,微微捂着额头断然喝住,心里早气得七窍生烟。 与其问下去,还不如抓了小玖来拷问快些。 “哦……”皇帝悻悻的住了口,他还有六部及外放出去的官员没有算进去呢。看了看皇叔,带点讨好的笑道。“那朕先去看看九叔?” “去吧!”湛王爷捂着额头冷应。復又恨恨,却也不好明说。“皇上纵然不好约束,到底也看着点儿,日后少让他同些乱七八糟的人来住……” 小皇帝瞅着别人同他来来往往,早觉着个个刺眼。这下有六皇叔撑着,那里顾得六叔口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是自己臣下,那里有不乐意盯紧了的?当下跟个小老虎似的抖擞了精神,答应着去了。 “皇上这头没事。”容枳还在里头留着,看看湛王爷的脸色,闭了嘴不去多问。只笑了道。“让小叔叔也不用担心。” “他倒担心他自己吧!”湛王爷冷哼了一声,恨色里又颇有一分无奈。这事也不宜同容枳提。只吩咐自己在容暄这儿留几日,自让他回去打理府里事务。容枳也不是笨人,虽觉得有些蹊跷,还是不多嘴的应承下来。 第18章 先是小皇帝出得这事,再三个王爷过府,就留了两个不走。王府自是不一般的热闹。 庐影到了第二日里头,才得机会见了暄王爷。端了刚熬好的药汁进去。抬眼便对上濮王爷。忙忙低了头去行礼。素来以淡静温谦出名的濮王爷此时脸色铁青,虽没有怒显于色,却也阴沉沉好不好到那里去。 见他行礼,也只虚应了一声。只管皱着眉朝一旁看去。 容暄合了眼靠在床上也不作理会,倒像是睡着了。纸样苍白的脸色,却比昨日气色还要差。 心里正一皱眉。一旁濮王爷神色里几欲发作,终只是横了他一眼。起身伏袖出去了。 “王爷。”庐景顿觉压力一减。在桌上放了托盘,只取了药碗过来。慢慢唤了一声。 袖子被那人伸手拽住。见他张眼看来。神色就跟捞到根救命稻糙似的差不多。也跟着嘆了口气,有气无力道:“若是再逼问我,我便要说是你了!” 第12页 “王爷肯说。也要几位王爷肯信。若是一问你便说是我,没准人人信以为真了。”庐景也没好气。顶着个巴掌印。乌青着一只眼坐下来。却还有心情笑道。“现在才说,晚了。” 容暄瞧见他的脸,放开了手一时也不作声。 “王爷准备怎么打发几位王爷呢?”庐景到底好奇,顾不得脸上还疼着。笑眯眯问道。就算暄王爷不肯告诉自己,如今事情闹开了。跟他几个哥哥总得说实话了吧。 “你没瞧见我三哥那张脸?自然是跟你怎么说的,就跟他怎么说。”容暄累极的漠漠答他。委实也无话可辩。 “哦?哦哦?”庐景看看他。这下子两人的口供倒是一致,自己脸上这两下可不白挨了。事已至此。他这般态度。怎能不让人觉得有为那人回护的意思。如此一来也难免两位王爷火了。 “你也出去,让我静一静。就睡一会。”暄王没心思理会他怎么想。不耐烦的推了推他。道。 “那不行。”庐景坐着不动。“王爷说了,今后你身边无论何时总得有个人跟着。现在正在风头上,除非王爷进来了。否则我可不敢丢下你出这屋子。” 容暄看住他,一时无言。 “你睡你的。”庐景自在道。于其自己出去便要应付正在气头上的王爷,倒情愿留在这儿陪陪容暄。相比由自己陪着,总也好过让他两个哥哥在面前虎视眈眈的守着他 果然暄王爷不做声,只是也不睡了,木着脸盯着床顶看。 “不若你老实招了。”庐景看他语气虽倦怠。到底精神比他气色强些,想来是今晨湛王爷强灌下去的一碗参汤也有些用处。两人说话向来也少遮掩。当下笑了笑,实在脸疼,又只得忍住。“省得是大家跟着受苦。多好!” “你让我招谁去……”暄王爷看也不看庐景,面无表情道,实是欲哭无泪三哥六哥轮番迫问了一整夜了,他早招架不住,已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奈何他所知也太太太过于有限,能言的自然更少之又少。莫说照实说了又的确无人肯信。三哥六哥在气头上,他口中这般实情不过是火上浇油越烧越旺了。 “招谁去?”庐景忍不住,只得忍疼沖他微微冷笑了下。“不妨你中意谁便招是谁。几位王爷恼一时归一时,到最后一总还不得把那人给你强要过来……” 不等他说完,暄王爷强打了着精神,手下几乎要揪着枕头就摔过来:“滚出去!” “这可不也是个办法?”庐景嘻嘻笑。也不拿他的话当真。这便要依言退出去。“好好,你是要我出去换湛王爷濮王爷中的那一位进来?” 容暄立即又不作声了。 “你也瞧见了。这可是我知情不报的下场。”庐景于是也不出去,指了自己的脸向他道。“好歹也同我说句实话,才算挨的不枉。你若真不确定是谁,那大约是谁总要有个底吧?” 容暄认真瞧瞧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 “你对那人倒还挺放得过的。”庐景便知他确没有欺瞒。当也也不再追问。嘆口气道。 容暄又转开了眼出神。耳听得庐景这话,模模煳煳想了想。虽则情节什么的通通没半分印象,感觉总还记得又不大的。使得情绪像一团乱麻似,分明是该恨的,偏又恨不起来。只堵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他当日没有发作,除却羞耻之外,也是小半原因。 若说自己潜意识里维护着那人。没有吧——没有没有!只是三哥六哥现在真恼了。真算到谁的头上,绝对非得剥层皮去条命。这事虽自己是落下风的一方。可到底自己也有责任。况而那日参宴的众臣,十有八九都噶得高了。酒后乱性自己也有份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那人也算得上温柔…… 不由怔了怔,自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又何以记得是温柔的?——那大约是,大约是至少没有流血—— ——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陡然回过神来,索性合了眼要睡。 庐景在一旁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的变了数变。自觉看不懂也插不上话。眼见他要睡。伸手过来摇他。“把药吃了再睡。” “放着吧。”容暄心里正堵着。眼也不睁的道。 “一会让濮王爷来服待你喝下去?” “你几时学得这些怪腔调了。”容暄发狠坐起来,接过一气喝完,还碗时不由得恨恨说道。 “我还当你是不怕的。也别为难我。”庐景作个假笑,跟着嘆口气。“等下出去了,还不知怎么去交代呢。” “忍一忍吧。”容暄静默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道。“过了这三两日,并凉之行拖不得,亦是要人去的。纵然我走不脱。这事也不方便别人去办。少不了是三哥六哥中的一人。到时只剩一人。总不至再这般盯住我了。” “可还不是为着你好?”庐景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心道最好如此。这一个王爷都够人受的。几个凑在一起当真让人吃不消。 容暄心烦,不再答他话,靠在一边慢慢睡了。 第19章 这事到底让他料中,并凉总是喜讯,缓了终归不好。小皇帝又日日过来,便寻了机会暗中窜掇了。他面上一口咬住了定要去并凉。二位兄长知他情形。那里肯放人,只道皇帝又是末开情事的,那能明说。暗里咬牙节齿的阻住不让,一番商议之后,果然换作了湛王爷。 任谁被两个王爷这么轮番逼问,问的又是这等私已事。是个人总要受不了的。玖王爷过了几日时时面青唇白的日子,自此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只剩三哥一人,总不能再时时同他耳提面命的追究这事了。总算是拨开了丝浮云,得见一点点天日了。 这一点心思那儿瞒得过去。湛王爷出京时自然铁青着脸,容暄只当没有看见,沉住气不作声。不想三哥也不是好相与的。照样有法子里里外外把他盯得严实。 中秋转眼便要到。山地高寒,更是满山的红叶渐染。一簇火似的直烧上去。天空偏又是一片无云的澈蓝。这般明明白白相衬着,看久了也是扎眼。 无声的嘆了口气。转眼朝后头看看。濮王爷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淡淡的同他相视了一眼,面上全不动声色。于是只得再郁闷的去看那片树林子。 濮王爷于是走近了,在他旁边站了会儿,先看看风景再看看他。然后淡淡的道。“可看够了?这儿风凉,散了心便回去吧。” 小玖坐在石级上正揪着道旁的枯糙生闷气,心道被这么走那跟那的时时盯着,没病也能郁闷成疾。脸上倒不显这心思。沉静若水的嗯了一声,脚下偏就不肯挪步了。 濮王爷面上淡淡的,也不催他,噙了分冷笑在一旁慢慢等着。 还是不多时上山的道上转过来两人,见了两人,照直走了过来。为首那人行了个礼,先就向玖王爷道。“听闻王爷近来染病,今日看来气色好了些。可是无恙了?” 这话本只是客套,奈何这人在小皇帝提过的那些个谁谁里头。濮王爷才闻言,眼眸一凝,神色就冷下来几分。容暄心里暗恼,却发作不得。对三哥这般神色只当不知。当下笑了回礼:“有劳郑大人掂记着。” 那人也不是全无眼色,看出些古怪,偏不知道自己是那儿说错了。一时踌躇着。跟来的另一人只得勉强插话:“王爷可千万保重……” 话还没完,濮王爷那眼神便转了过来,端的是凌厉如刀。把自己扫了一眼,神色便又是冷沉了几分。冷冷哼了一声。——心里恼怒,这一个也在那什么谁谁里头! 气氛仿佛突降了几度,那人一时就说不出话来,三人僵了片刻。最后还是玖王爷先强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几日也闷得慌了,难得郑大人郝大人结伴踏秋这般好兴致。” 边说着,一边偷偷递了个眼色过去。这一片山林属皇家所有,有又两位王爷驾承在下头,便是朝中大臣也自不会这么巧不知迴避的遇上。他两人确是有事寻来,只是眼前这情形——郑大人暗暗看看濮王爷的脸色,正捉摸着当不当说。 “郑大人?”暄王爷在一旁试探着唤了一声。 方才回过神来:“王爷……” 濮王爷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两人似乎在一人在兵部一人户部。他也知道玖玖口里不提面上不露。看上去是乖了,可这几日心里掂着的事大概也就是秋防。这几天看着他极严,这玖玖倒有本事约了人想这些方法见面。 一来秋防着实要紧,二来小玖大约是寻思着他六哥也快要回京,巴不得有个机会躲得远远的。 这番心思他那里看不出来,当下耐了性子冷眼听着,果然不出三五句,话题便住这上头绕。 这倒是不出意外的事,濮王爷倒没有多大留神,只是看看自家玖玖,再看看两人,越看越是不入眼,一时只顾得恼怒,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这么就有可能眼玖玖有染了! 倒也不有留意几人说的什么。最后还是容暄唤回了他。转眼看看那几人已经慢慢向山下行去, 容暄声音里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味道。自那日起,三哥只当着他还好,若是有谁同他说得几句话,三哥立即就疑云丛生,看谁谁都一付谁谁跟他有jian情的样子。 容濮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冷眼朝容暄看了看。容暄声音立即软了下去。“方才说的秋防……” “皇上准了?”濮王爷半天不说话,正看得容暄心里有鬼。这才慢慢道。 “……准了。”容暄微一怔,急忙答道。这却不仅是他一人私事。皇上那儿相必倒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你这儿呢。 濮王爷又冷冷淡淡看看他,方才两人所谈的军情倒也属实,只为难小玖竟千方百计的寻了这般机会,只慢慢道。“起风了,先回去吧。”说罢先向山下行去。 容暄还想说什么,也只得住了口,心事重重的在后关跟着。 濮王爷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看了看他,到底忍住了没有泼他冷水,你道你跑出京去,你六哥也是决绝性子,就不会寻过去了么? 只是想想这么下去也不行。虽把那三月前与宴的相关人等暗里查了又查,全然不得半点蛛迹。若不是小玖刻意瞒下,便是那人能耐之大,全然不透一丝风声。 自然是前一个可能大些,偏偏小玖的人脉众多,乍一看人人可疑。惹得他看谁也是呕气。这事到底都出了,不如先由他去,暗里仔细着人盯着,就不信他不露了丝毫珠丝马迹。 第13页 皇上那头,心里头自然是不肯的,无奈边境渐不安分,国内安分不过数年,这几年虽养兵歷锐,到底民生初安,容不得稍动。镇野的官兵皆是铁骑,兵权不容旁落。加之一干臣等在一旁上书。就连濮王爷也不说话了,皇帝左右权衡。只得恨恨的允下。 并凉的事时日比预料中久了些,待湛王爷回京,容暄早跑得没了影儿。两位王爷暗里也不知商量了什么,竟自都暗捺下了自不再去寻暄王爷。只是脸上狠狠的阴沉了好一段日子,便是小皇上,也没能讨了好脸色去。 第20章 中州数十年前疆士扩展至糙原边境。北地苦寒,朝廷素来把此处多为流放之地。多年下虽有民众迁居。边境数十里也有人烟,煅城是与离原交境最近的城镇,两旁山势险要,然而出城外三十四里地势渐渐开扩平坦。再无险可守,常有流寇于此侵扰不断。 这几月里虽只是小股流民做乱。暗里离原有不少正规军驻在边境早原上驻扎,一时意图不明。再者兵戎的事也说不得定数。自是轻易不得,如些便胶着了数月。 朝上皇帝日日勤政,处事也还安稳。只是面上虽端正,耳朵可日日竖着。盯紧了地方上来的军报。只是容暄公私分明,虽怕了几位哥哥。军报也不曾断过,多是经了六王爷的手,却少有什么私信在里头同皇帝住来。 便是圣意明里暗里示意了几回班师的意思,也无甚作用。玖王爷这一去却有如鸟归山林,自不会轻易再回京自投罗网。再者兵戎的事也说不得定数。竟是让皇帝眼巴巴的望着到了年关,也不曾得见他迴转。 于是年底的气氛虽热闹之极,四海昇平繁荣盛世。皇帝的脸色跟着脾气却是反了过来。一天比一天阴沉难测。不相干的外人自是看不出来,只觉得皇帝越发显得沉静持重,尽显天家威仪风范。可苦了小阮等几人帖身近侍,这几日日时时提心弔胆的伺候着,只恐皇帝那小脾气一发作。可是要殃及池鱼。便是这年也过得不见丝毫喜色。 皇帝过了年依旧不见喜气,朝臣走马灯似的来道喜拜见。虽是歷年的惯例,几日下来惹得皇上又倦又烦。索性冷下脸来统统拒之门外,谁也不见。 小阮端了盏ju花燕窝羹进来,见皇帝正默不作声的看着桌上几份摺子。一边挑拣了几份出来。当下也不敢打扰了。轻轻的送了上去,再悄悄退下来。垂手立在屏风之旁。 皇帝把那几份军情看了又看,不过想从那些个只言片语中得那人点点消息。无奈终是难以如愿。半晌恨恨放了下来,冷着脸去端桌上碗儿。 “这都凉了,奴才再去换一碗。”小阮见状忙上前殷勤道。 “不用。”皇帝眉宇不太舒坦的样子,冷冷拨开他。 “这般是伤脾胃的。再不然,用暧炉子热热也是好了。”小阮陪着笑道。“若是日后叫王爷知道了,定是要怪罪小的们不会照顾皇上的了。” 这几句话却不知是说到皇帝那儿了,皱着眉想了想,倒也顺从的由着小阮取了碗去。 小阮歪打正着,于是不敢再多言,忙忙拿茶盅盖了,放暧炉上温着。一边取过通条来拨亮了火。 小皇帝慢慢踱到一边坐下来,默默的看他拨弄着炉火,难得的一时眉眼平和。 小阮正松口气。殿外一连串慌慌忙忙的脚步声响过来。心里暗骂这又是那个不开眼的!抬眼偷偷看去,果不其然小皇帝眉眼微微一敛。面上虽不动声色,眼角间锐光闪动。这便是怒气的前兆了。 那里敢等他雷霆震怒。慌忙迎了出去责问。 不多时却是连小阮也慌慌张张进来。白着脸向皇帝道。“皇上,不好了……” “有什么事你慢慢说。”小皇帝看他这模样,反而收敛,沉静道。 “玳贵人,玳贵人不好了。”小阮看皇上镇定,也总算平静了些。结结巴巴道。“有人在玳贵人饮食里下了花红麝香,贵人才用过晚膳,不多时就喊肚子痛。传太医看时,说只怕是要早产。”皇上大约是年纪小,对着宫中几位妃嫔本就显得淡情冷性。好不容易才得了玳贵人唯一一个喜讯。定是有人‘想要从中图谋不轨,要断皇上子嗣。 “哦。”皇上脸上倒没有多大动容。朝他挑了挑眉,倒仿佛像是噙着分冷笑似的。 “皇上?……”小阮不由得怔了怔。 “需要什么太医用度的只管传。朕一会儿过去看看。”皇帝淡淡的又道,全不当打紧的,反而光致很好的样子。其中偏又杂着三两分若有若无的冷意。小阮正看不明白,小皇帝已经朝他摆摆手,“你先去办吧。” 只得应声低头退了下去。还没出门,听得皇帝又道,“有什么大臣要面见朕的,也不必再拦着,传进来就是。” 小阮不明就里,微微抬脸看去,皇上正自己去拨旺炉火。不时有火星子蹦出,明明灭灭的,照得皇帝脸上一时剔透一时幽暗,唇角虽淡淡笑站,神情却是小阮看不大明白。不知不觉心里一惊。忙悄悄退了下去。 皇上去岁四月中大婚,这里年关方过,算来玳贵人顶多也就八九个月的身孕,一番折腾下来,所幸的是母子平安。这自然是万幸。然而饮食中花红一事却是不可不追究的。 皇宫里禁卫分明,又关系的都是皇上娘娘等人,药监局同太医院里进出取用过些什么药,都是毫毫釐厘记录在册的。偏不知那个小太监从那里传出的消息。玖王爷剖从药局取过这些红花景天之类。虽是混在一起,拼拼凑凑却也足够三两付药的量数。 这事又不知怎么的传到了几个大臣的耳朵里头,便有人一时抓住了不放。 “问问清楚总是要的。”小皇帝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扯到玖叔头上,在殿里正色道,也顾不上管两位微叔脸色难看了。暗中打的主意自然是要借这事先把小皇叔招回宫里来要紧,至于别的,别说只是有此可能,便是真的,他也有的手段压得下去。 “这同小玖没有关系。”湛王爷先冷冷打断。 小皇帝不甘示弱,问:“何以见得呢?” 这一问,却见六叔同三叔交换得一眼,一时不答话,神色却甚是古怪难看。 小皇帝自然是聪明人,见一旁大臣还要抢辩,皱了眉道:“爱卿先出去吧。” 那臣子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多言。愤愤然告退下去,濮王爷方才沉了脸:“小玖末做这等事情,他取那药,不过是用来……” 皇上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原是想让他知晓也没什么。 第21章 小皇帝目瞪口呆,僵在凳上只作不得声。 “这事皇上心里有数便可,只可做做样子压下去。这时候总是不宜宣进京里的。”濮王爷脸色阴沉,在一旁还慢慢说着。小玖对自己哥哥都末曾明言。若是朝中有人追问起小玖药材一事,断然他不肯据此直言辨白。 莫说是小玖不肯说,便是王爷几人,恨恼归恨恼,也不愿这事传出去,小玖落人暗里笑话辱没。 抬眼瞧了瞧,小皇帝震惊过度还呆在那里。自己说的什么似乎全然没听进去半句。索性也不指望他,迳自同湛王爷一旁自行商议。 其实这事也不难揣度。玳贵人身孕既来的蹊跷。这时间自然作不得准。即使可用药物使得脉象上看不了差池。但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却是任何人也挡不住的。这遭人下毒。倒也是个极好的幌子。谁知偏巧也把容玖扯进来。却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了。只这里是个教人头疼些的地方。 待两人略略商定,皇上木着张脸,仍是石化了一般。湛王爷冷眼撇撇他。遂冷笑了笑。一同告退了去。 小皇帝竟也没留意到两人离去。恍惚了半日,又是一干臣子来见,皆是恍恍惚惚打发出去,恍恍惚惚过了中午,再恍恍惚惚用了晚膳。 小阮纵是再不愿意承认,也终是觉出皇上不大对劲来了。只是皇上闭紧了嘴巴不出声。作奴才的自不敢多一句嘴。私下谨慎揣度着,越发加倍小心的伺候。 好在皇上今夜也末阅摺子。呆呆坐了一阵。便恍恍惚惚歇下了。小阮松下口气来。悄悄上前放了帐子。添些炉炭薰香。这才示意一干宫女侍从退了下去。自己却不敢走远,吩咐底下小太监取了个暧炉过来抱着,就依坐在了寝殿门槛上候着,一边小心听着里头的动静。暗想着今日皇上的神色难看得紧,正可谓是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只恐稍有不慎,这火便不知要烧到谁身上来。 这般惶惶着,时辰倒也过得不知不觉。四下里早是一片寂静。小阮也不由得有了些沉沉睡意。正迷煳要睡着,耳听轻轻一点声响,当下警醒了过来。小心推开了殿门。细一辨,果然是帐里一阵细微声响。倒像是谁压低了声音抽咽似的。 当下顾不得皇帝不曾传唤。躬身急急行了过去。跪到榻前去揭帐子。 小皇帝拿被子盖住了头。捂在被下嘘嘘嗦嗦。小阮听了听,依稀是哭什么宝宝没了。忙去拉他被子。“皇上可是做什么恶梦,魇住了……” 那被子一拽就下来。小皇帝在被下却是张着双泪盈盈的眼睛,脸上早湿了一片,倒不像是睡梦才醒了的模样。见他造次,住了声狠狠一眼瞪来。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就忍不住。呜咽着自己伤心。“宝宝……宝宝没有了……呜呜啊……” “宝宝?”小阮怔了怔,手忙脚乱的温声劝。“皇上,玳贵人和小皇子都好端端的呢……” 小阮那知他的痛处,这番话只说得全不在点子上。皇帝怒,坐起身伸了脚胡乱去踢他。却更是难过伤心。那呜咽几乎忍不住要变做号陶大哭。勉强忍了吩咐道。“去……把门……关上了……” 小阮也不敢擅自惊动其它人。忙连滚带爬的过去掩了殿门。再折过来,小皇帝又伏倒在床上,哭了两声。心头沉郁伤感终是无可渲泄。抱着被子滚做一团。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宝……呜呜……朕的……宝宝……宝宝没有了啊……呜呜……” “皇上做恶梦了么,这是怎么了……”小阮跟在小皇帝身边也有数年。见过皇帝发小脾气使小性子及至真正雷霆震怒。也见过他王爷面前撒撒娇讨个宠,偶尔伤心失落也是有的。却甚少哭过,更不用说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似的。 然而到底是个十几岁孩子,有些伤心事定然是控制不住的,此时看小皇帝神色痛心疾首,全然是痛彻心扉般的哀恸悲伤,又混杂着一点孩子气的无可奈何。虽是强自压抑着,却是不曾有半分假作。不由得着了慌。看着他在龙床上打滚哀哭,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按住了他哄道:“要不把小皇子抱来给皇上看看?……”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劝慰自然无甚效用。小皇帝挣开他全不理会。不多时也是哑了嗓子。 第14页 再劝些别的,当然无功而返。小皇帝自不可能跟他实情以告。只管自哭自的。还是终于哭累了,抽咽着慢慢息了下来。却是张着双泪眼盯着殿宇出神。 心道这可算是憩下来了,也不敢出声相扰,只默默陪坐在一旁,看皇上安静,便要悄悄去放了帐子。 “取些冰水过来。”皇帝红着双眼,突而出声吩咐。声音哑哑的,尚还算平静冷淡 小阮暗松了口气,应声出去,又细心的添上杯蜂蜜ju花茶。待取了东西进来。小皇帝冷着脸,已经起身在床前坐了,眼里泪光还没全退去,却咬着被角喃喃发狠:“……朕要宝宝!朕要朕的宝宝!……” 那神色只看得人一阵哆嗦,小阮听不懂却也识趣的不去多话,取了水过来给皇帝擦脸,饮过那杯ju花茶。再用冰敷过哭肿的眼,伺候着皇帝睡下。自己也就留在外厅。 皇帝一夜辗转。却幸好末再哭闹起来。 第二日朝起时,小皇帝除却声音微哑了点。已是神色如常。理过朝政,竟还有兴致去各处走动会儿。顺便去看了看玳贵人,但看他也末专宠何人,便是玳贵人生得个龙子,也末见得如何恩宠。只倒是小皇帝淡情冷性,又兼之年幼,自有来日方长,也还相安无事。 这时去了,也只是略坐了片刻,不多时便起驾出来。到底是个皇长子,虽也无事,玳贵人这宫里还留了个寻常当值的太医候着,皇上似一时起了兴,摒退了下人,随着太医又去看看初生的小皇子。 “行了。”小皇帝探头看了看摇篮里的孩子,哼了一声。一付兴趣缺缺的模样。随意打发了一句。又看看战战兢兢跟过来的太医。“朕要的东西呢?” 第22章 “备下了。”那名太医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又苦着脸试探道。“皇上要这些个……” 这些虽是宫廷秘药禁药,本就是专供皇上所用。但皇帝年纪小,几位王爷严谨,自是再三交代了让宫里查点清楚了,断不容有什么穷奢极欲媚乱宫廷的事发生。眼下虽是皇上开了口,但这般专程寻他个不起眼的太医要这些个药物。又有些偷偷摸摸的,他再碌碌无为也自知不是什么好兆头。 “事若办好了,总少不了你的好处。”皇帝接了过去,只淡淡的道。 太医抖了抖,那若是办不好,那就是…… 小皇帝才不理会他。接过去想了想,又道。“你再备一份,我自会来取。”以防万一。 言罢自出了殿门。身后太医只白了脸。 小阮已经急急迎了上来:“枳小王爷请见皇上呢。”一眼见了小皇帝袖里藏着的大包小包,殷勤的要过来帮他拿。 “在那儿呢?”小皇帝随口应道,不甚高兴的让过了。 “方才过来传话的小太监说,在承极殿候着。” 小皇帝应了一声,心不在焉的举步就走。 谁知才行过一道迴廊。忽而有人在身后突而出声,笑语道:“皇上慌慌张张,上那儿去了呢!” 容枳同他本就是自小玩闹相熟的,私底下同皇上也就没那么多规矩,只是此时小皇帝本就心里有事,被这一吓,手不禁一抖。袖里就掉了两三包东西出来。待要捡也是不及,身后容枳看见,已经抢先拣去。 辨了辨,看小皇帝的眼光就有了五分愕然三分古怪两分别有用心。“毒药,迷药的,你拿这些个做什么……”一边探了头住小皇帝龙袍明黄色的袖子里瞄——嗯?还有? “你,你怎么会知道……毒药……什么的……”小皇帝当即黑了脸,话里就有了些结巴。却狠狠盯住了小阮。小阮插话不得,只在心里叫屈,奴才说了帮您拿的,您自个儿不让,这会子又怪我? “我?我……怎么会知道……”容枳也跟着结巴了下,再一想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可是皇上你如今弄了这么些不入流的手段来想做什么? 突而笑了笑,向小皇帝道:“臣告诉你,其实皇帝若是真看上了那家的女子,比这更好的办法有的是……” “混帐话!”小皇帝听完,冷着张脸道。 “是,是。”容枳看看他,只管油滑的笑了应。方才竖着耳朵听了去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小皇上却又不理他了,又只管自顾自出神。表兄教的那些,若是应对一般人,早已绰绰有余。他也想疼惜也想好好宠着,可惜此人非比寻常,那里能挑明了堂堂正正的去做。对付常人可行的法子自然无用。莫说是他私底下已经做过的事,便是叫几个叔叔知道他存了这些念头,只怕是要打断腿的。——就算他是皇上,也是要打的。 不由得瑟缩了下,才不是怕打,只是只是……若是打过了之后,小叔叔就再也不理会自己了,得不偿失那怎么办……总还是得用强的,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小叔叔还是一样会生气…… 见小皇帝脸色阴阴晴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容枳幸得不知他在盘算些什么。若是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的人是谁,便是打死他也不敢给小皇帝出谋划策。正要悄悄的退下,突又被小皇帝叫住了。 “且等一等,帮朕带封书信回去给六叔吧。”小皇帝道。 容枳心下称奇,有什么事他转达也是一样,用得着书信那么麻烦么。口里却还是应了声是。 随了小皇帝到了御书房,在外头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连小皇帝招来的几个大臣,也一同侍候了半日,才见小皇帝唤了他进去。做贼似的递了厚厚一封封好的书信过来,模样分明有些怕,却又下定了决心般苍白了脸色递过来。 “这封信三日后交给皇叔。”皇帝苍白了脸色咬牙递过来。 “是。”容枳觉着古怪,不动声色的用手拈了拈。还挺厚的,也不好问小皇帝写了些什么。不提防袖子又被皇帝拽住了。 “你不要看,给六叔先看。”转眼看去,小皇帝抑了脸,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突而犹豫再三才道,连朕也不用了。悄声央道。“枳表哥,若是六叔生气了,你可要护着我一些……” “是……”容枳心不在焉应下来,倒收了偷看的念头。心道若真是皇上闯了什么祸,你六叔的脾气性子,末必就会买自家儿子面子,我放着大义灭亲之举不做,傻了才去刀山火海的撞枪尖上保你。眼下九叔不在根本没人护得住你,少不得皇上你也要认一次晦气。如此一想,便有了些兴灾乐祸。 “六叔要是很生气很生气……你要护着我……”小皇商还拉着他的衣服,喃喃道。 “是……”容枳暗想这封信若是会把湛王爷惹得很生气的话,这送信的差事最好自己别亲自出面,再找个别的人来顶这口锅的好。 “去吧。”小皇帝再三叮嘱了半天,方才放他出去。 容枳取信出门,迎面就过来的几个官员。当下也没放在心里,略略打过招唿,也就去了。 眼看着过了两日,明天就是皇帝吩咐的把那封书信交出去的日子。容枳正思量着寻谁去做这件差事。湛王爷却先找他过去。 “你前日见过皇上了?”湛王爷淡淡的瞧瞧他,却不等他想定怎么应付,张口就问。“皇上都同你说了些什么?皇上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随便闲谈了几句,皇上看看挺好的。”容枳请了安,赔了笑道。心道那日两人的谈话都不是什么正经的。总不能堂而皇之的再讲出来。至于皇上么,那小模样分明是自知闯了什么祸事下来了。 湛王爷冷笑了一声,眼光在他面上睃了睃,一分冷意便悄然泛了开来。 “对了,皇上留得封书信在这里。”容枳心里暗暗一权衡,当机立断下来。立即做恍然大悟状。把那封信取了出来。讪笑。“这两日忙的,差点儿忘了。”反正皇上说的是明日交,今日傍晚同明日也没有什么差别的吧。 湛王爷探手取了过来。看看封口的火漆,再看他一阵,这才取信拜读。 第23章 容枳挂着毫不知情的笑脸。在一旁作老实状。反正他也真没打开看过。只是好奇这信里能写些什么?小皇上前日那般情形,究竟是看上什么有夫之妇,还是准备调戏什么良家女子,也用不着如此吧?再者他是皇上,这等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他那般忧心沖沖的神情么? 容枳这边胡思乱想着,湛王爷那边已经略略扫了一遍。冷笑一声,倒没有什么动怒的兆头。把信住桌上一掷,反而舒了口气冷笑:“他跑了!” 容枳干笑,不知如何答话。换作是他自知惹了祸,能跑也是要跑的。否则爹的脾气,是好招架着玩的么。只是也就那么个皇宫,皇帝你就是跑得了初一也跑不了十五的。 “皇上昨日偷偷出宫,彻夜未回。至今宫里也没有半点儿消息。”湛王爷脸上淡淡一层霜气凝着,便是那两分笑意也是冷的。示意他去看看桌上那封书信。“这事情你可知道?” “有这事?”容枳吃了一惊。忙过去取信来看。信上把近日来朝中大小事务大概应对一一列出安排了,行事倒没有半分不妥。就连各地方官员的长迁贬惩都写出个眉目。全无半分容枳猜想的什么香艷内容。只是在最后才托皇叔代为监国数日。却也未交代自己有什么意图,下落也是只字不提的。 再想想,皇上托信那日所召见的,都是各部要臣。如此想来,皇上早把各处安排得当,这失踪成了早有预谋,倒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如此放下一层心来,却又叫苦不迭。小皇帝许是小孩子心性,就这么跑出宫去,果然是大大不得了的事情。比之他调戏良女意图不轨云云,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难怪他那么一付天要塌下来的嘴脸。 这封信又是托自己送来的。这一来连自己也难逃关系。别说叫自己护着他,能脱得了干系就算不错的了。 但无论如何,小皇上这厮总是跑了的。 “这般出去,若是出事怎么得了。我先安排下人手去暗暗寻他回来?”容枳苦笑了道。纵然容卓身手着实不差,人也机警。但到底是皇上,又甚少在外头走动,只怕有个万一。 “他自是不傻。从宫里牵出去的是万里挑一的良马。一同又偷偷调了十余名侍卫中高手出去。想必早有妥当安排。那里会让你轻易就寻着了。”湛王爷眉间那一点冷意不散,缓缓说道。“他能跑的地方也有限,你当他还能去哪?你给你九叔先透个消息。” 第15页 “就跟九叔说皇上偷跑出宫去了?”容枳啊了一声,试着道。 “不必。”湛王爷冷冷扫了一眼过来。“就说皇上悄悄去了边境暗访,不出半月便到,让他留意照应着些。由小玖做事,总比你没头没脑的调应人手好些。正好离原前来的使臣也在边境。朝上就说皇上患病。私下便是皇上密议去了。过几日再点二千羽林军。调往边境去,也让他名正言顺,免生事端。” “这样也好。”容枳松了口气。却又暗暗奇怪。“何不明日便点明此事,着羽林军前住?或者还能追得上……” “皇上既有心跑,你能捉得了他回来?”湛王爷微微冷哂。面上吸是冷郁,却有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却又阴阴淡淡看不分明,一见便是迫人的冷意。冷笑了低语:“我让你跑?” 容枳打了个哆嗦。若是生气还好,这般神色,分明是恼到极致了。 ————————————————————- 小皇上这头不知朝中诸事,正事托以皇叔,他自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但心自己不及见了九叔,就先被六叔揪回宫去。——那事没成之前,他是万万不能被抓回去的。从前的事也万万不能说破。若是成了,嗯,打断脚就打断脚,他也心甘情愿的认了。 如此一来,一路上倒是快马加鞭,急行慢赶。眼见着便到了煅城地境。可还没见有什么可疑的人要来捉拿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提缰行上前去。 他那马本是良驹,他又年少轻巧,自有余力。立时又快了不少,也不管几人唿唤,将几骑远远抛在后头。 正行到惬意处,一旁林子里传来一声唿哨。坐下马骑立地人立站定,小皇帝一时不查。几乎落下马去。他却不恼,反而欢喜。转头便叫:“小叔叔。” “可不是你什么九叔。”一人一骑从林子里纵来出来,马上少年老成持重,轻骑软甲。缓缓笑道。有些好奇的朝他看来。眼里倒颇有几分探究之意。 “懋哥哥。”小皇帝不由有些失望。转念却又慌慌道。“九叔叔呢?他身体……身体不好么?” “他有事一时走不开……”虽说是自己表弟,在京里便时常见的。在这种地方见到皇上,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又听他没头没脑一说,容懋不由微微一怔,容暄一军统率,自不可能在此时时候着他。此时只当是他关心。只笑了笑。 小皇帝急不可奈。自也不多说,一同便行回城来。好容易进城,入了军营,总算是见着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一时拉住了,却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就连容暄同他说些什么,也没听入耳去。 “容暄!”一旁却有个带些异常的音色,透着微微不悦。随即将人自小皇帝手里拉了出去。 小皇帝转眼看去,暄王爷身侧背光站了一人,那人身量挺拨,较之暄王爷还要高上一些。从帐外透来的阳光在那人发上投下一层光层,竟是微微金红的颜色,面目一时看不清楚。 小皇帝倒没留意。一时就只见那人拉住九叔的手。登时大怒。却是容暄也看出三分不对来。不由得奇道。“……难道不是为此而来的么?” ……什么事?难道这人他应该认识才对么?之前这话小皇帝半句没听见去。眼见得那人还不放手还不放手!而九叔态度极是自然,对此也无甚觉察不妥。不由得急眼。 第24章 “皇……”看他怔着出神,只得过来低唤了一声。 “九叔。”小皇帝压着满心怒气,急急插话打断,一边伸手拉了他,却再不肯放。压低声音道。“我偷偷跑出来的,不要让人知道的好。” “可……”容暄自是聪明人。一点则明,想来六哥传信的私访云云,不过是在为小皇帝遮面子。一时恼怒不得。心里唯有苦笑。转眼朝跟来之人看看,住口不言。 小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冷哼了哼。那人面容端方,眼目深邃俊逸,发眼皆非常色,一望便知非中洲之人。他神色间隐隐尊贵威仪。偏偏投向容暄时,有种说不出的淡淡温和。一时指着同来的容懋,却看着那人向暄王爷低声道。“就跟他说我是懋哥哥的弟弟。” “是我一个侄儿。”容暄一时别无他法,也只得依了。朝那人道。 还要再说,小皇上一把拉住,恨恨低声:“他是谁?” “你也旅途劳顿。不妨先去休息。回头再同你说。”容暄只慢慢道。容卓既不表明身份,只时也不便把那人身份当面挑开。一手牵着小皇上,又向那人道。“我先去安置他,还请自便。懋,好好招唿着。” 那人也不多言,颔首目送着两人出去。 容卓听他走时还要同那人招唿。又见得那般外族相貌。心下正自猜测。想着方才那人神色,暗暗却是大为不悦。只气鼓鼓的想着心思不作声。 “也太胡闹了!”出了门,暄王爷便松开他,语气里微微有几分责怪。“若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小皇帝滴熘着眼睛,心里正暗打着主意,一时也乖乖的不作声。 暄王看他来也来了,再说他也是无用。他能够平平安安的到来,倒也比什么都重要。加之这许久不见,也有千头百绪的事要说。要责怪的话只能先收住,微嘆了口气,遂也不再说他。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京都随处可见杨柳吐芽。边地冷寒,近日虽有些回暖,也不过使得春冰初融。尚是寒气迫人。眼见容卓缩着脖子。只当他是不惯寒意,忍不替他理了理衣领。“不曾带得小阮跟来么,也不知道替你多着些衣服。” “我不冷。反而是小叔叔穿得单薄,冷不冷?”小皇帝道。他是常年被人伺候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当,乐得舒舒服服的由着九叔拢了领口。笑嘻嘻的去拉下他的手,将手指捂在手心里。 “这些年早是惯了的。你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自然要小心些。”暄王爷反手牵了他,朝他温和的笑了笑。 小皇帝见他眉眼舒展,自也是高兴,一时丢开方才不快。一双眼左右乱瞄。突咦了一声:“好漂亮的马儿。” 容暄顺他目光看去,见一旁拴得匹黑马,立在半融的雪地里,正略有些不耐的刨着蹄子。较之寻常马匹皆要高挑,又见四肢修长健硕,体态均匀优美。一身皮毛光亮得泼了油似的。一双眼更是大而黑亮,脉脉看来,竟跟通解人语似的。极是动人。正应着乌云踏雪之景。 叔侄几人皆是爱马,小皇帝那马平日容懋几人也曾调教过。今日才能出声阻止。容暄转眼见了,也不由得一笑。见容卓伸手就要去摸,忙拦了下来。 “性子野着呢!” 果然那马不动声色的,待他近前,突而张口咬过来。幸得容暄挡在了前头。偏偏见到容暄它却柔顺,讨好似的轻轻踏前两步,将头凑了过来。 容暄伸手摸摸它的鼻头,立时听它欢快的打个响鼻。极舒服的在掌心里蹭来蹭去。小皇帝看得心痒,也想摸摸,那傢伙却不领情,一侧头让开了。容卓撇撇嘴正待要说话。又听得方才那声音跟在身后。 “容暄。”,唤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是用离原之语说的。“我早说过,若你喜欢便把它送给你。” 容暄在它头上拍拍,收手回过头来,也同用离原话摇头笑语了几句。 小皇帝在一边看得着恼,拉着他的手往自己方向拉一拉。“不要同他说话。” 有容卓从前得罪人的前科在那儿,他也怕小皇帝当场作怪起来。只得引他先走。果真不再同那人答话。 皇上小心眼里才刚舒服点儿,却的得那人在后头慢慢又说得一句。声音虽不大,却也刚好能让他听到。 “……反正,它也早拿你当了主人。” 当下心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拉着容暄快走。 煅城里有专门的将府,地势虽广,房舍却简洁朴素。暄王爷在里头住的是个单独的小院,倒也宽敞清幽。 “卓儿且自个儿安分些,也不要闹得太过分。”才入了院,暄王爷便先微嘆口气道。“钶笕总是离国的皇子。日后朝上或而会有同皇上相见的时候。免得到时候场面难看。今日明里虽没挑明皇上的身份,然他也不是易与之人,如何会想不出皇上是何人。如今不过是隔了层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却不必捅破。” “他好端端的离原不待。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跑这儿来做什么?”小皇帝冷哼了一声。虽没见过这人离原皇室之人,但名字总是知道的,此时一听就明,在一旁凉凉的道。 他自方才瞧见那马儿,这般神骏之姿,便是域外良种里,也当是万里挑一的。那人的身份地位,竟能够理所当然的直唿小叔叔其名,而小叔还也礼相待。再看那人容貌态度,这秀的马也能轻易许人。便是不中,也猜着了两三分。到底心里头酸熘熘。讪讪噘嘴小声道:“那马也没什么,你要是喜欢,我找更好的来给你,才不稀罕他的。” “离原今帝年迈,旁支系出野心之辈不少。又兼民风悍勇。左右贤王皆是嗜杀喜功之人。稍有动盪变故,难免战乱混乱。能否犯及中原还在其次。十年生息击下的一点国力必要毁之一旦。钶笕意同中洲议和,大半是为此。”容暄倒没留意他后头一句话,待要他细同他解说。却见小皇帝心不在焉的,其中要紧关节只得一时收了不言,少不得底下多打算些便是了。 “小叔叔。”容卓拉着他蹭了蹭。见四下无人,索性凑近去搂了他腰。突而低声闷闷道。“对不起。” 【 第25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玖王爷怔了怔,当他为的是私出京城一事道歉。心底嘆口气,也只得拈量着劝责他几句。见小皇帝贴着自己不肯抬头,都一一乖乖应下了。当下笑了笑,推他起来。“卓儿想必也累了。这时候小阮他们该到了,替你另寻个院子。也早些休息,别的事明天再说。” “这院子里也大,我住这儿好了。不用麻烦。”小皇帝嘻嘻笑,撒娇道。 “这总不太好。”容暄微微皱眉。虽未挑明身份,但皇帝终是皇帝,该小心留意之处,仍不可坏了规矩。 “我住外头厢房就行。”小皇帝讨好道。 第16页 “你住这儿便是,我另寻间屋子。”容暄只得笑言。復又细细叮嘱。“卓儿住在这里,可不能任性惹事。” “不会不会,我一定乖乖的……”皇帝心里另打主意,面上忙笑应。话没说到一半,却瞧见若无其事踱进来的另一人,立即黑下一半脸来。 只见钷笕阴魂不散似的跟在后头,门都不敲一下就进来,自然之极的到一旁去倒杯凉茶饮了,又到一旁暖炉里去添些炭火。那旁若无人的态度,就跟这屋子是他住的一般。 见容卓看他。于是转过脸来笑了笑。更是火上浇油。 “他也住在这院子里,就在外头东厢房。”容暄忙拉住他。本是要另寻住处,钶笕坚持不必麻烦。再者冬日屯兵在此,也是修整各项军事壕沟之时,与其放任他去四下打探军情,同在一处,反而更可以监视一二。再者煅城里地方虽广,像样的住所有限,总不好薄待了他。只得暂时如此。 住了几日,相安无事之下,却也谈得拢。撇去两人身份地位不论,钶笕是游牧民族惯有的坦率慡直的性情。对中原文化亦有一定造诣。无论军事兵法治国安邦,或是诗琴书画。皆算得上投缘。几日下来也算得相谈甚欢。 小皇帝自不管这些。闻言于是另一半脸色也全黑下来了。再瞧向钶笕,就有些目露凶光的意思。 正不好得劝,钶笕却也瞧出他在当中为难,闲话两句,自出门而去。 小皇帝自坐到床沿上生闷气,容暄看看他,只当是途上劳累了。时下被他撇下的小阮等人也到了,带来的待卫由容懋在四下悄悄安置下来,只传了小阮一人过来伺候。 安顿好这厢待要出门去,皇帝心里正不痛快着,于是死活缠了他不让。只得把公文送过来,挑着最要紧的先着人去办了。晚饭也是送到屋里。容暄本是宠他,几月不见里也有些想念。由着他撒娇使性的闹了一晚。终缠不过,留着叙了半宿话。宿了后半夜。 皇帝终是打着万般心计,到底一路奔波,一夜好睡。待醒来时,晨光早已大亮,容暄早出了门去。留了小阮在院里候着。听他醒了,进来伺他穿衣洗漱。用过些粥点便急着要出门。 “主子这是要上那里去。”小阮不敢拦,陪了笑跟出来。“王爷早上去吩咐些事情,下千便回来的。让主子有什么想要想做的事只管先吩咐。若是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且等着王爷回来。” “不过就出去走走。”皇帝懒得理他。出了门来,屋外天气原来比屋里冷冽许多,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转眼见外头垂手侍着一干侍卫。大是不悦,皱眉道。“不用人跟着。” “狗奴才!”皇帝瞪他,骂了一声,小阮缩着脖子赔笑不语,皇上骂过,却也让几人跟着,先到了当地府衙上去。 此地是北地第一道关卡,驻扎的自是精干要员,那府尹亦是面过圣见过天威的。自然认得皇帝龙颜。 皇上虽不表身价,说话却也不同他客气,吩咐他去另寻个清静的院子,晚间便要,钶笕住在东头,他便要这院子在西头,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府尹不知其意,也只得依言允诺。 皇帝办妥了这事,这才满意一些,看看天色,也不回住所去。索性打马往营里去。小阮心知不妥,也不敢拦着。好在容暄吩咐容懋留意着他,这才近营门,便有人报到中军,容杼亲来接他去,直接入了中军帐内,容暄却不在帐中。 容懋软言哄住他,尚有别的一堆事务忙着,又有军士上来禀事,心道九叔过来也不过片刻工夫。便放心让小皇帝这烫手山芋在此独坐,自己出帐去料理。 皇帝坐在帐中,左右有小阮同一干侍卫环伺,却是谁也不敢同他随意答话,任他一个人在椅上蹭来磨去大是无聊。 突听得帐外阵阵马嘶,杂着唿喝声起。忍不住起身去看。 来时便把把马栓在帐前空地桩上。撇开昨日的乌云踢雪不论,宫里御马,也是万里挑一的难得神骏,兵戎之人,对马极有情感,不多时便引得一群人来围观。 岂知那是谁的马儿,有什么样的主人便有什么样的座骑。虽是畜生,却也心高气傲的德行,是个看人说话的主儿。冷眼见一众寻常军士围住自己,分毫不惧,反而昴头摆尾趾高气扬,甚是得意。更引得人心里痒痒。便有人忍不住,靠了过去想去骑乘。 小皇帝在帐门前站了,冷笑看着,也不说话。 那马儿见有人想要骑它,只当做看不见,竟是一付全不在意的样子。任人骑到它背上。还未坐稳之时才突然发难。接连掀下几个人来。反而引得众人发了性,非要拿下它来。 就见人群里走出个将领的。尚不见怎么动作,猱身便上了马背。捉住了绺绳扣紧不放。任由着它发颠踢跳。竟未被掀下来。马儿着恼气愤,却是栓在了地桩上。腾挪空间有限,摔人的那些路数施展不开。不由气馁,慢慢服软乖顺下来。 突听得旁边一声惚哨,渐渐乖顺的马儿顿时长了精神,勐然人立而起,继而又踢又跳,一付誓不罢休的嘴脸。如是再三,竟把地上桩儿挣脱出来。那座骑喜出万外,发力使出手段来,仍是把背上之人搁在地上。这才朝着小皇帝方向踏了踏碎步,慢悠悠走过来,一时又抑起头打个响鼻,得意之色难掩。 小皇帝含笑抚住,贊道:“乖马儿。” 那人猝不及防,却也身手了得,落地一个滚身便起来。盯着小皇旁看了片刻,发声喊从一旁牵马取枪过来。落在一人一马身上的两眼发亮,竟是个比试邀战的姿势。 皇帝斜眼看他,从鼻子里冷啍了一声。也是起了兴致,也不顾一旁小阮大惊失色,迳自行了出来。 “……卓儿听得懂,你又何必这般说话。”听着一旁钶笕从昨日起便只说离原话,容暄不由得苦笑了道。听闻帐前喧闹,停住脚从将台上看过去一眼,顿时住了声。只凝神细看。 第26章 “我不想同他说话。”钶笕摇摇头,仍是用的离原语。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仍是落回他脸上。见他眉头微微蹙着,隐隐有些忧虑之色,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替他舒开两道锁住的清俊眉宇。强自按捺下来。慢慢道。“容暄,你在担心他?以他的的身手,还吃不了亏去……” 容暄嗯了一声,容卓马上马下的功夫皆出于名师指点,只见此时骑术招术进退有度。虽少了实战经验,他偏是聪颖,过了几招便慢慢运用自如。对方亦不过点至为止,于是对上沙场征战过来的将领,也渐渐不落下风。心道也难怪他敢去寻那些个街头地痞的烦恼,这小傢伙资本原是足的。 纵是发此,容暄仍从军士手中取过弓箭来,凝神细看着,只恐堂堂天子有休闪失。 小皇帝连胜了数人,似有所查,抬眼向这边看过一,恰见他在高台上静静看来,眉眼间噙着一丝淡淡嘉许。一时浅浅笑颜舒张开来,便见着风臻楚楚,极是温润动人。皇帝正要跟着喜笑颜开,一错眼却见九叔身边还站着一人,亦是专注凝睇着九叔,正痴然出神。两人在高台上站得极近,几乎是比肩站作一处。 这情景皇帝看着好生刺眼,满腔心花怒放顿时作了索然无味,策马让开一步,冷冷道:“不打了。” 丢开缰绳下马便走。 对方愣了愣,却没见过有这般说不打就不打的。取过鞍旁马鞭从背后朝他脚下抽过来。 皇上理也不理。平时过招,他说不打,自然就是不打。那还有人敢再动手的道理?却忘了对方不比知他身份的宫中侍卫,自要处处小心让着他。一时不防,鞭梢缠在脚上。虽是对方留了力,还是绊了一下,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情形甚为难看。 小皇帝大怒,执出剑来削断鞭子,回身望风一剑不管不顾的递去。身后那人才一惊,见他剑势来得兇险。若是中了,便是不残也得重伤。本就是沙场厮杀过来的人,本能的就是一伏身抖枪刺来,已然是疆场相见的杀招。 容暄不及呵止,已然拈弓搭箭射至。听得锐风破空,钶笕在旁另发一箭,分别撞开两人兵刃。 小皇帝一剑落了空,只把那人袍子割下半幅。眼前一花,似有什么纷纷飘落,伸手接了定眼看时,见细细一缕髮丝轻然落下。原是被那人枪尖斜挑削断。 众侍卫见得皇上受欺。齐齐亮出兵器,便要将人拿下。 “放肆。”容暄丢开弓箭,已经抢到他面前,反手亦是一鞭将那名将领抽下马来。“军前公然聚众斗殴。自去领四十军棍,其余人各领二十,听候发落!” 又回身上上下下细看容卓,神色甚是急切。“……卓儿,伤着了那儿没有?” “没有。”小皇帝任着他手指拂开自己衣领查看,全不顾方才是什么情形,已然笑嘻嘻道。见钶笕在身后跟着,手里还持着弓。正皱眉看向自己。他性情坦率,神情间是未加掩饰的不满指责之意,写在鲜明五官之上。任人想只当看不见也难。 小皇帝忆起方才便是他发箭撞开自己兵刃,不由又是恨恨翻了个白眼过去。心道难道自己就不知道手下分寸?再不然自有九叔会管,要你来插手么? 眼见那名将领神色沮丧疑惑,渐渐就极是不安,僵在当场冷汗涔涔。眼角得意的瞟了瞟,心道这下你可知道厉害了吧?可他到底不是全然不知轻重,眼见九叔如此处置,明里是重罚,却那里及得上冒犯天威的大不敬之罪,同皇上动手且削了皇上头髮,足可以治个抄家问斩。分明是避重就轻之举。 他本不甚在意,此时乐得买个人情,扬声便向容暄笑道。“这原不关他们的事。要说斗殴也算不上。九叔要罚他,可不是要连我也罚了。” 容暄松了口气,低声道不敢。朝周围扫了一眼:“还不下去。” 众将看他锦衣华裘,原只料他身份华贵,此时看暄王爷神情,再听得两人叔侄相称。几个王爷府上不过数得过来的几个儿子,全没有一个敢同暄王爷这般放肆说话的,虽有些不可置信,还是慢慢就把这人身份想透。一时不敢应声,悄悄退走。 “慢着。”小皇帝看方才同他动手之人要走,开口道。 那人脸色一变,却只得僵在原地。容暄亦凝了神色,转眼看他。 皇帝仰着脸,任由容暄查看有无伤处,极是惬意的眯着眼,半晌方道:“你喜欢那马也没什么,等我回京时,把它送给你就是。” 那人怔了怔,眼中渐渐浮上感激之色,低头应了退下。 容暄缓下脸色,朝他笑笑,引小皇帝入帐。小阮惊魂未定,一时不敢跟来。 第17页 暄王入帐,俯身便跪下来:“臣大不敬,皇上恕罪。” 小皇帝那里捨得,急去拉了起来:“这事原来我也有不对。”——本来就是你不对。 容暄回想方才之事,依然后怕,仍忍不住去细看他颈边,所幸没有伤及皮肉,然而削断皇上髮丝,也依然是大不敬。 小皇帝手上拿着自己头髮,想起一事,突而道:“要恕罪也不难——”拉住了容暄不让他跪。拈过他颈边一缕髮丝,拨剑削断。同自己断髮混在一处,“这便是赔罪过了!” “你这孩子。”容暄不知他意图,不以为意的笑道。皇上今日举动虽冒失了些,但军中素来尚武,他一来以武服人,虽则其中有些水分,二来他本就是群星拱月般骄纵出来的性子,难得恕了众人,倒谈不上有何不妥之处,反是大得人心。颇有些欣慰,便也不去说他。 小皇帝自是笑,把那两缕髮丝细细缠了,束在一处。小心收好。在小皇帝心里这就是结髮的意思了。不由得心情大好,眉开眼笑。 又忍不住拉过抚开自己髮丝的手,把脸凑过去在容暄掌心蹭来蹭去。只觉手指修长微凉,掌心一层薄茧。合着些微湿意,原是细细惊出些汗来。知始终是为着自己,不由心中暖软,抬眼看去,容暄神色温宁,由着他这些举动,正含笑垂目望着自己。 皇帝脸上微微一红,心中是如何情愫翻腾、心猿意马便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以至生出些个食指大动的想法。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又是流水无意,再做不出更亲近一步的举动。大是恨恨。 他正耳鬓厮磨得酣畅淋漓,帐帘子啪的一声响,见是钶笕掀了帘子进来。身后跟着容懋,闻讯赶到。 容懋瞧着小皇帝面上绯红未退,眼里却含着分嗔意。略有些怪异,只当是挨了训。只可恨秧及了自己。 当着钶笕,容暄也不能拿容懋如何,只是略略责他几句管教不周。容懋默默听着,心里叫屈,这厮哪是他能管教得了的? 第27章 闹到此时也是午饭时间,只得留了他在军中用餐。 皇上也是饿了,可看一看送上来的饭食,不由得微微皱了眉头。 容暄御下甚严,自己平日在军中,皆是同士兵一般同饮同食。不料皇帝在此用餐,自没有备别的菜餚。其实昨日饭食也算不得精緻,只是皇帝欢喜得紧了,不曾觉查。此时看他模样,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见他食不下咽,容暄只得道:“城里尚有两家酒楼不错,若是吃不惯,过会带你上那儿吃去。” 小皇上瞧瞧桌上食水,下不得箸。想他便吃这些,委实心痛,转眼去细瞧。果真像是清减了不少。不由得迁怒容懋:“出京时不是让你照看好了小叔叔的,怎么养瘦了?” “养瘦了?”容懋因他而无端得了一场池鱼之灾,更不打算去招惹这太岁。正默不作声的咬着馒头郁闷。拈量着他的用词,慢慢的笑了笑,抬头看向皇帝,恭敬回话。“这可不是九叔,是我九爷,我那里敢怠慢。” 容暄瞧瞧他,知是方才责他确有几分无理,也由得他信口开河的说去。 容懋于是越发放肆,果真笑着唤。“是吧?九爷。”容暄只是笑,也不答话,却是默许着他胡言。 小皇帝于是皱了眉,拿筷子敲敲碗沿:“那也不当吃这个。这般粗糙的物事,就合当是给野蛮人吃的。”他借题挑衅,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瞄向一边。吃好吃坏好歹是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这不相干的外人硬挤来做什么。 钶笕午饭也是一同吃的,这般馒头薄粥干菜,他若无其事吃来,不见有丝毫为难。见小皇帝挑剔饮食,虽皱了眉,也只是自吃自的,冷眼看着他胡闹。 此时闻言住手,朝容卓陡然看来,眼里不屑已化作不加忍耐的冷意。 “……三军将士,吃的便是这般粗鄙之物,总也只为家国两字,既投身进去,生死尚且不论。”容暄只恐钶笕当真动起手来。 檯面上容卓却只顶着个王爷世子的名头。较之离原有可能的未来国君。还是差上数截。若是真打了也奈何不得。然而多少就有些责难之意。“卓儿说这等话,如何对得起天下?” 皇上听他话里责备,怔了怔。 容暄乖机朝钶笕投起一眼,却是微微有些央告他不予计较的意思。 钶笕看他片刻,眼里冷意慢慢平復下去。垂目也不再去看容卓。只低头之际,几不可闻的道:“你吃得,我自然也吃得。”语气里自有股难于言喻的亲昵。 偏这话叫小皇帝竖着耳朵听了去。咬牙冷笑道:“皇叔吃得,自然我也吃得。” 当下赌气抓过冷馒头,只当是钶笕一般狠狠撕咬。 容懋见事态落幕,在心底里缓缓嘆了口气。小皇帝自三岁会告御状,五岁会记恨报復。之后除却先皇同几位皇叔,表兄弟再无人敢打,偏偏偶尔可恶起来只恨得人牙痒。他倒望着今日钶笕能狠狠打其一顿pp,虽说有损国体,却是长出里一口恶气。算不得吃亏。 却是容暄终怕他再生出事端。随意吃些,便匆匆带他出营。 “表弟平日里得宠,骄纵惯的性子。还望王爷莫同他一般见识。”容懋因向钶笕笑首。看几人出帐去远,话锋一转。“其实,若能有人教训一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纵马驰了一阵,皇帝心气稍顺。这才来得及抬眼打量四下景象,果是不同中原的风光,但地方上的屋舍萧瑟,亦比不得中原之地飞檐斗角,一望便是道不尽的繁华贵气。没有多少好看。 城中民房大半低矮。做买卖的也不过横竖两三条街道。冷冷清清不见什么人影。店铺也不过卖些寻常日用,便是有些脂粉布匹之类,在皇帝看来,也是粗糙得不堪入目。 容暄自也不指望这些能引起皇帝兴趣。领着一小队人马随行,迳自带他出了城。沿小迳行出十数里,去瞧各项工事进程。沿途偶有零落村庄,左右也不过寥寥几户人家。北地春迟,所见仍极是萧条败落。 皇帝一路瞧去,渐渐不语。 锻城原是北去必经关城,内地的茶叶食盐,陶瓷丝绸等货物都要经从此地去住北疆列国。锻城亦是繁荣之所。十余年前一战,锻城失守,蛮夷尽掠财物之后,屠尽城中百姓。当年锻城边关第一大城,逃得性命者,不及百人。血流漂杆,亦不过如此。 当时只得周围材落剩得一些人丁,又有发配过来的人犯在此深山中伐木採矿,算是略有人烟。 “十年前满目疮痍的情景,皇帝不曾见着。”容暄仍不肯僭越了,策马落他半个马身,在他身侧微微嘆道。 这些事皇帝不是不知,只是不曾有人当面细说。如今身在北地荒凉处,听着他话里淡淡沉痛,一情一景渐渐鲜活于眼前,默默悚然。 “……后虽收復,但一代名城,从此毁之。此后封关驻防,便是十年之久。北地少了内陆茶叶食盐,也非幸事。”容暄淡淡嘆。“……戎马征战原是国事,但地方百姓却还要过日子。此地一锁十年,商贸不通。关内山城干旱苦寒,作物耕种不易,……关外虽可放牧,亦是过得漂迫日子,又有流匪蛮军时时相扰……其生活之艰巨无依难以一语蔽之……” “所以皇叔就想议和?”小皇帝默默听着。突而插口问了一句。语气里微微有些怪异。“既是血仇,便当也牙还牙,以血还血才是!” “也不全然如此。事关国体,自不可轻易示弱服软,”容暄微微一愕,思忖着答他。“戎兵厉马是国之根本,半点儿松懈不得。身后是万千黎民锦乡河山,国之疆士,是半步也退不得的。但能不打战,对百姓来说亦是好的。” 他语语里诚挚,小皇帝想起钶笕便是这离原使者,于是就不怎么痛快起来,心道九叔多少有些为那蛮子说话,撅起嘴来不语。 容王未看清他脸色,在一旁也是一时静默。他少年时逢乱世,义不容辞便负起捍卫疆士,驱除鞑虏之责,本当是青涩天真之际,却夜夜枕戈待旦,日日出生入死。本见惯了生死,然则那一丝善良本性使然,眼见万千白骨点点滴滴,积攒成就帝王功业,他身在其中,却觉索然萧杀,难得世道渐趋安宁,于那繁华富贵,其实是生出些万千感慨。小皇帝自是不知道的。 第28章 此时两人渐行上一带高岗,将一众随从落在身后,只见山间小块盆地,薄雾氤氲。远方山势连绵不断。 “我十年征战,这一路原是杀戮过来的。血腥见得不少,对人命仍难做到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容暄下了马,看着天际低语道。“不望不世伟业,宁要天下数十截太平,不愿见四野纷征,生灵涂炭……” 王爷仰起脸来,抬手遥指极南中土,向他道:“卓儿,我要这天下海清河晏。” 山风过时,拂开他落下髮丝,恰有阳光破空而出,照在他面上,一时颜色如玉。阳光映照在所指遥指的万里河山,眼前初春凛冽,却已有新绿破开寒意盈盈而出。仿若这眼前河山锦透,皆是因了这一指点,方才有了姿态秀色。 “海清河晏……” 小皇帝看得痴了,喃喃念了几遍。 沿着那人目光看去,容暄正垂了目来看着自己,神色温和,眼中殷殷切切,期盼信任,有太多复杂深沉的东西扑面而来,真挚至及。小皇帝勐然惊觉这份期许,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 忍不住上前一边,探手握上了他遥指天际的修长手指。 “海清河晏……”心潮澎湃的问出来时忍不住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等到海清河晏时,小叔叔会在我身边吧?” “容卓。”暄王反手扣住他的手,一同指点万千河山,展颜笑了笑,直唿他的名字。若是让皇帝出这次宫,能体谅些民生疾苦,却也算不虚此行了。容暄见皇帝有这份决心,自是欣慰。“做个明君罢。这天下是皇上的,唯愿皇上给这天下带来数十载太平!” 小皇帝不觉得自已之前昏庸,今后更将发奋图强,是要令九叔令眼相看的。接下来倒乖觉许多。容暄怕他生事,三四日来丢开军中事务时时陪他,又搬至府郡寻的院中小住,离那钶笕远远的。自让皇帝打小心眼里舒服不少。 容暄在这几日里,也把当地工事情形同他慢慢解释。 此城是兵家要地,常年数万屯兵,粮糙便是要紧,但粮糙运送不易,歷年是朝廷头痛的问题, 第18页 但山间却有田地可供耕作,只是天寒地旱,收成细微,近来工事,除却兵部工程,余下便是水利灌溉之类。若此事成,军中多是农家子弟,练兵之余从事耕作,也可部分自给自足。甚而可使家属迁至于此地,慢慢可望恢復地方生机。 然而此项工事细微艰巨,收效也不是一时可见。军费中无此项预算。容暄抽出部分军营料理此事,又从地方村落连同留放当地的人犯中抽调人手,慢慢进行。官兵尚有军饷,这一部分人却不可使白工,仍是从军饷中抽调,亦是一条活路。饮食差些,也多半由此而至。 至于军士不满怨恨,有人的从中作梗,如何安抚弹压,其中利蔽,种种关系等等,都借这一两日工夫,略略同皇帝引导。 小皇帝皆默默听着,再有饮食之事,遂不见挑剔。容暄见他体谅坚忍,欣慰之余,千方百计寻些野味来,皆节省给他。 皇上心中皆有了些励精图治的意思,又时时哄得九叔高兴,本时冷清的面容上,常常笑了迎他。食有野味,空暇下来寻思些他那满心思念头,日子足可比宫里滋润。 这一日去巡查了回来。院里却是静的,一转眼见小阮在院里垂头丧气的低头跪着。小皇帝不由得奇道:“小阮?” 小阮满眼泪汪汪的抬头瞧他,却不敢作声。 “怎么?”容暄微皱了眉道。便是小阮做错何事,总也不会是容懋罚他如此吧。 “谁让你跪着了?”小皇帝伸手去拉他进来。“别怕,有我在呢。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小阮闻言反吓得变了脸色,又瞧见小皇帝挽衣撸袖的模样,更是唬得面无人色,拿眼朝着屋内只使眼色,拼命推拒着他的手,几乎跌到了地上,便是皇上开口,也不敢起来。 “我让他跪的,待要如何?”一人从屋里冷冷笑着答道。“怎么?跪不得了?” “跪……”小皇帝见了此人,忍不住抖了抖。正要开口应承。转眼见容懋站在湛王爷身后正朝自己使眼色。钶笕也在厅中,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容暄,眼神较之平日亦加温柔。心里便不舒服,把那一声示弱的‘跪得’咽了回去。只强笑了笑。“六叔怎么也来了?” “来看看。”湛王爷瞧着他的样子,忍了又忍,只冷笑了平声答,也不去戳破他偷跑出京的事。看看他又看看容暄,颔首淡淡道。“很好。” 皇帝自知理亏,缩在容暄身边不作声,只窥了空朝钶笕狠狠瞪上两眼。后者也不理会他。静看着容暄越是目若春水。 容暄不明就里,只觉出些不妥。六哥正眼也不朝容卓多看,也不大像是为着皇帝出京的事气得狠了。这神色里的阴郁竟是冲着自己发的。总不成还为着秋防一事生气?或者是为着先前那事?这一想心里便虚了。也只得道:“六哥路上辛苦。”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湛王爷顿了片刻,不答他话。转头向钶笕淡淡道:“笕亲王先请了。我这儿还有些家务事理会。” “也好。”钶笕慡快应道。神色间却是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朝着容暄笑了一笑,出门去了。 湛王爷见他面上欢喜,微微皱了皱眉。待外人走尽,反而出了回儿神。 皇帝在一旁悄悄扯扯容暄袖子。容暄侧过脸来,微微摇头示意他莫闹,神色间也是一片迟疑不解。 湛王爷看在眼里,静默了片刻,终是大怒。脸上反而沉静了下来,看也不看面前茫然无措的两人,只对跪在外头的小阮道:“便是这么个奴才挑唆着主子胡闹,便是跪死了也是便宜他的!” 小阮眼泪汪汪的,俯低了头不敢辩。 小皇帝闻言又缩了缩。此番出宫是他暗地里主张,小阮也是事后得着,着实冤枉。便是知晓了,也是拦不得他的。此时六叔看着不温不火,心里定是在气头上。当下也不敢出头。 “这原本就跟他不相干。六哥何苦拿他撒气。”反而是容暄苦笑了笑。“这地上还凉着,跪也跪了这许久。便饶了他吧。” 容湛冷眼看着皇帝不作声。冷笑了一声,也不理。 第29章 容暄便自作主张的给小阮使个眼色。让他起来。小阮也不敢退下去了,仍是在门口低头站着。 “离原此番议和,你看如何?”容湛眼光在几人身上睃了睃。慢慢道。此番说话里反而平心静气。 “天下安生不过数年,应当一时权宜。”暄王爷不明他意思,想了想,只是平心而论。 “你也说是应当一时权宜?那便议和吧。”容湛眼里阴森地看看他,突而笑了笑。甚是潇洒的一拂袖。“割地进贡之事还在其次,和亲的人选却大意不得。” 皇室如今并无当龄的公主人选,而一般臣子家的女儿,一来身份不够庄严,二来需提防里外勾连。着实不可轻忽。 “右相家……”容暄见他说起正事,便也放下心来,细细想着。 “那不用,对方有指定的人选。”容湛看着他,凑近了他低声切齿冷笑。“难怪抵死了不招,却原来给我弄个番子回来!” 不等容暄回过神来,他很是潇洒的坐了回去道。“钶笕一口咬定了要你。正好皇上也在这儿。连京城面圣也不用了。待事情谈妥,就让你一道回离原去。岂不正好!” 此言一出,当场众人石化。 “朕不准!”小皇帝先回过神来,再顾不得其它,跳出来拦到容暄身前。怒道。难怪那厮方才总是一付漠漠含情的模样! “哦?”容湛瞧瞧他满脸怒色。淡淡笑了笑。“臣还记得皇上出京前把玉玺也托给了臣下,只道是这几月里无论任何事务兼托臣摄政。皇上的旨意臣不敢怠慢了。这事就不劳皇上费心。皇上吃好玩好才是要紧事。” “朕、朕……”小皇帝那亲笔书信上确是这么说的,一时哽住,恨恨连说了几个朕字。却无后话。转眼见容暄脸上骤白骤白,面无表情的僵在了原地。不由惊慌。扑上去摇着他。“九叔为什么没有生气?为什么不生气?”顿时不敢往下再想,难道是……难道是?! “六哥!”容暄却不是没有生气,只不过太震惊尚来不及生气。被他摇得头晕,反而清醒了些,推开了容卓,也不由得微微动了怒,冷下脸来。 “有什么不对?”容湛却不怕他,冷冷笑道,“坦言孺仰爱慕之情,总好过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龌龊!” 这话说得略刻薄些。容暄脸上亦见得苍白。却狠狠盯住六王爷不肯稍错。皇帝绷着脸,闻言僵在一旁作声不得,又极是不甘心,恨恨握着拳杵在那儿。 “皇上万金之体,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去吧。”容湛只当没见着。 皇上虽怒着,到底对这六叔甚为畏惧。眼睛熘熘一转,居然一转头乖乖便出去了。小阮忙巴不得的跟了上去。 “容懋,护送皇上回去。”容湛对容懋道,復又低声冷冷道。“看紧了他。” 容懋听着这三言两语里已不太对劲。当下悄悄应了一声,跟着出去。堂里便只剩下两人。 “六哥!”容暄冷着脸,正待要问。容湛噼手丢了个细颈白瓷的瓶子到他怀里。一怔抬眼,容湛脸上没了方才的盛气。反而隐隐有些担忧神色。 细细瞧了瞧他,这才慢慢开口。“你上次逃得仓促,想必也没带什么药物出来。” “也用不着了。”容暄滞了一滞,这瓶子收也不是,只得慢慢道。 “你收着便是了。”容湛转眼看着他,隐隐压着怒气,口气不善。 容暄也不敢再推拒。悄悄收了。这才又绕回到方才的事上。正要开口,抬眼见六哥正皱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同你说笑呢。”容湛冷冷嘆了口气道,以全不是说笑的口气把最近京里头的事挑要紧的慢慢说了。未了一嘆。“这事我会帮你回绝。……但这一回去,便有着多少麻烦等着。” 六哥未提的意思,他若有钶笕这个遮掩,大可绝了悠悠众口,自无人敢轻易奈何。容暄虽明白其中关键,心底却是不肯的,一时怔在那儿,哑口无言。 “皇上没有同你提起么?”容湛想了想问他。 容暄大是尴尬,摇了摇头。 “皇上什么都……没有说么?”六哥追着又问了一句。 容暄不解,仍是摇头。 “这也好,你也不用理全他。”容湛瞧见他眼里茫然之意,心中早已领会。只冷笑了道。“若有谁敢刁难你,总还有哥哥们。倒要看看谁敢放肆。” “皇上近来也乖了许多……”容暄不明他怒气因何而起,忍不住替他说话。 “你别跟我提他!”容湛一拂袖,冷着脸道。 容暄只当是皇帝此番在京里头闹得狠了。也不好好再帮他开脱。 当晚只加派了人手看照着小皇帝。又有容懋守着。自是一夜无事。 无事是在容懋看来。小皇帝回了别院便没人管教,几乎把房子里头能砸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遍。容懋知道他的脾性,见他在气头上,也由着他闹,不作声的一一记下,自会挑了机会报给能管教他的人。 看他闹得也累了,这才让人把晚膳送了进来。 小皇帝赌着气不吃,只管把众人连同小阮一道赶出门去。容懋也不理他,反正饿起来他迟早会吃。只需好好守住了门,绝不容他跑出去惹事便是。 果然到了到了晚间,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皇帝撅着嘴站在门口,正眼也不看懋表哥。只叫了小阮进去。 小阮心下捉摸着,一边战战兢兢的跟了进去。屋里只点了一只蜡烛。照的小皇帝脸上阴晴不定,声音里听着倒是和气。递了一碗粥过来。 “你吃。” “小的不敢。”小阮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跪下谢恩。 “让你吃你就吃,啰嗦什么?”皇帝一皱眉,怒道。 小阮只得跪接了,战战兢兢的吃下去。皇帝不出声的坐在一旁看着。待小阮吃完抬头看时,见皇上脸上竟有些阴险算计的笑意,乍一看只觉阴恻恻的。心里才一惊,还没想明白那里不对,那笑容一花,便消失在梦里不见。 小皇帝镇定之极,把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朝着屋外扬声道。“把东西都收拾下去,朕要睡了。谁都不许来吵。” 容懋一点关,于是几名随侍进去悄悄收拾了出来。容懋朝床上看看,小皇帝背对着众人蜷在床上,只露了一头散乱的头髮在外头。大约还在生气。桌上的食点倒是动过不少。心里暗笑,当下也不点灯吵他,一行人静静退了出去。仍是守牢了门窗。 第19页 第30章 容暄应付六哥也觉吃力,加上自己一重心事,想起这事竟让容卓知晓,再同皇帝见面叔侄也是尴尬。当夜便没有过来。 只至第二日午间,仍不见小皇帝起身。容懋心道小表弟耍性子也不是这般耍法。他在京里日日要早起上朝,擅自出京也是件祸事,他再这般泼赖,真想讨打了不成。想了想只得冒犯,前去叫他起身。 小皇帝蜷在被子里,仍旧是昨日那个姿势。容懋心生警觉,抢上前掀开被子,只见被下一人被捆成个棕子,嘴里狠狠塞着一团软布,丝毫动弹声张不得。惶惶然张着眼,流了满脸的鼻涕眼泪。不正是小阮还能有谁。 容懋做事仔细,钶笕便住在另一边院子,自有眼目盯着,昨夜便未有小皇帝的动静传来。暗想他大约赌气跑出去。悄悄加派人手去找,一边着人去通报两位皇叔,又查问各守卫,昨夜值勤巡街各队人马。 原想小皇帝不过赌气离家,总也还在城里头。谁想左右一查,竟问出大约有万余人马,挑着夜静三更之时,悄悄穿城而过,直投塞外而去。不能怪守卫不周,这原是锻城府尹亲自放的行。军马是附近嘉靖关悄悄调过来的墨甲铁骑,领有兵符密旨。带兵的亦是嘉靖关要将。其间还有本营秦桫引了一队人马带队,秦桫便是那日得了小皇帝恩准赐马之人。守卫只道是军机要事,自不干多嘴,一干事宜竟教他做得滴水不露。 这几个消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传到两位王爷那里,容湛满脸阴沉,容暄又气又恼,早白了脸。 刘府尹闻讯也赶过来。原本当日小皇帝去讨要宅子时,便给了他一道密旨,把一应事情吩咐下来。府尹不知小皇帝私底下是何等泼皮胡闹的性子。只瞧着皇帝奋发端方。甚感激励。 眼见两位王爷脸色。却还是沉着替小皇帝分辩。 “……若等到开春糙长,对方未必会如约按兵不动……皇上此计其实不差。先前已探得驻军首领是北离右贤王。此人对离原国君甚是忠心,却又些好大喜功,行事暴虐冲动,早喜掠杀。前几日便派人伪做商旅歌在周围出没。一亘遇离原军士骚扰便弃货而走。如此下来,便可叫对方松懈。北原军士不善山地作战,先寻一处谷中设下伏兵,再以大批货物诱来山中杀之……” “……我去找他。”容暄气煞。他倒是个聪明的,难道对方就没个脑子,如此冰雪初融的天气,那来的行路商旅。 “……你也不用急。从嘉靖关调兵至此,少说也有五六日的时间。想必他早有谋算,并非是一时意气用事。再者军中善有得力手下,全然可保他平安无事。”容湛阴沉着脸,神色却还镇定。“现在赶去大约也来不及了。” “……六哥!”容暄神色一愕,怔了一怔。“那也总得把他追回来。” “今日的事,只当全没发生过,不要向钶笕等人走漏了风声。”容湛还待要再说什么,碍着屋子里其余人等,一时不好开口,看着小玖匆匆而去,转身向着其余人冷冷吩咐。 容暄到时确实是来不及。 不能不说是小皇帝运气,右贤王有了前几次的甜头,看这一队商旅人单势薄,带得大批财物,队中又有美姬数人,起了意,只领了一队亲兵追来,在群山中入了伏。一切也是尘埃落定。 三军将士皆是群情振奋。小皇帝旗开得胜,在他面前抬高了头,扬着下巴,满脸的不知悔改。只是偶尔偷瞄过来眼角露了一丝底气不足。 “皇上。”三军之前,总不能给他难堪。容暄捺了恼怒,一同退出数里,略略摒退了军士,这才在他面前跪下,“皇上闹也闹够了。请随臣回去。” “朕不回去!”皇上看他脸上不动声色,嘴角绷得极紧,知他是真恼了,但这时候却万万不肯服软。“朕要乘他军中无帅人心不稳之时,一举杀他个片甲不留。若让钶笕闻讯,他定然要出城,半路埋伏人手将他一举歼灭。那时候朕再回去!” “皇上胡闹!”容暄气极。“皇上现在已惹出不小的事来,若让对方看出破绽。必是两国战事。” “朕当然想过这一点。用的都是寻常弓箭。沿路痕迹都加于掩饰。自然都是山贼所为。若能一举剿灭了离原这十万精兵,他就是想同朕争斗,也得自己掂量掂量。”小皇帝听他语气严厉,也是又气又怒。“朕不回去!” “皇上一时意气,可有想过将士生死。双方军士,尚有家人亲眷。如此轻易挑发事端。皇上可有半分自觉?” “……你就是替他说话!”皇上也是恼了,怔了怔。大怒。“他自己贪财好色,死了也是活该。他们年年觊觎中土,那一个不是想着抢掠杀戮我国万民。凭什么朕不能先抢回去先杀回去!” 讲到后来撅了嘴,几近哭闹:“……他们一个个都是混帐王八蛋,抢人家的东西!朕把他杀了,朕才回去!” 皇帝在人前如此撒泼成何体统,容暄又气又怒,拿他大是头痛。见远远有将士好奇张望。只得伸手掩了他的嘴巴。 “……小叔叔,你不要跟他去!”皇帝掰开他的手,拿泪汪汪的眼看他。“朕不准你帮着他!不准你替他说话!不准跟他去!不准……” 小皇帝抵死不回去,容暄也拿他无法。一行人暂时退回山中安营。 皇帝交代完几名将领,一回头,见容暄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屏退了帐内其余人,偎了上去,带着七分讨好唤道:“小叔叔……” 看他方才处事应对,沉静稳重,分寸丝毫不差。人后却换了个样子。容暄冷眼瞧了他片刻,轻声开口:“皇上若还认我是叔叔,便就此收手。” 小皇帝闻言,心里一方暗火原就是恼着的。敛袍整色坐正了,只从牙fèng里吐出个字来。“朕不!” 他素来位高权重养就的气势,此时发作起来,也是一番威仪气度。容暄心里不自觉便记得他到底是皇帝,也不好如何勉强他。只问道:“粮糙呢?皇上这一路军马调动得匆忙。不过军士各带得五日粮糙,过了这五日,皇上又打算如何?” 第31章 “小叔叔不必拿粮糙来挟朕。朕先见之明,前几日便悄悄着人带了书信住并凉要粮。就是锻城不供粮糙给养,也无所谓。”皇帝抬着下巴冷笑。“况而锻城军晌里,小叔叔私下已经挪用了部分。突然间再要供出一万军士的粮士,只怕也是难事。私用军晌的帐,朕还未同小叔叔算呢!” 容暄听他话里冷意,脸上淡淡退了分血色。下座来轻轻跪好,只慢慢低声道:“臣日前同皇上所提之议,不敢有开脱罪责的意思。” 小皇帝似乎要伸手来拦,想了想终是握紧了衣襟坐好,只张着黑不见底的乌熘熘眼睛,定定的瞧了他一会儿。略略朝前一倾身,低低道:“只要小叔叔莫管朕这一件事,军晌的事就不予追究。日后别的事朕也件件依着皇叔。好不好?” 这番话里意思就有些古怪,小皇帝说来却是央求的语气了。容暄微微一怔,只是低头淡淡应道:“皇上聪慧,必能分清事情轻重。臣违了法度,自当领罪。还请皇上回城。” 皇上见他跪着,早有些心疼,不过勉强按捺着。狠下心来不去瞧他 反而是容暄跪了一阵,迳自起身告退。临出去时,又回头问:“皇上若不退军,不知粮糙可有安排妥当?” 粮糙调度,素是军国大事,须得经中书户部一应手续。必是皇帝,也由不得他一人说了算。若无粮糙,自然久拖不得。 “小叔叔费心。”小皇帝一昂头。“朕出京之日,便暗地里着使臣前往并凉,并洲产粮,玳贵人家想必也是当地富户,有这两项,林府郡水患都平得了,若同朕说筹不来这点粮糙,必是欺君。” “林大人清明之人,未有户部指令,未必会依言而行。”府郡既非煳涂之人,小皇帝胡闹,他那里会就跟着胡闹。 “他自然精明。”小皇帝看出他心中所想,偏了脸冷笑。“朕着使臣前去之时,同时送去玳贵人孩子的生辰去玳贵人本家。玳贵人送选上京,他自然也有所经手。由着他愿意煳涂朕便跟着煳涂。他或是想要清明么,朕同清明起来,这可是个足够抄家问斩诛九族的罪。” 又道:“便是跟他没有关系,玳贵人本家原是忠良之辈,朕于此事不予追究,只提这一点小小要求,自然想方设法补偿于朕……” 容暄听他一一道来,显然是早有算计。倒是半天无话。 “皇上果真是长见了。”冷眼瞧了他一阵,终只得嘆了一句,出了帐去。 小皇帝也不留,坐在座上生闷气。 一边心下恼愤。他在几位叔叔瞧来尚且年幼稚嫩,实则早不是良善可欺之辈。朝野上下各处俱有耳目,容暄军中用度,他大约得知,只是朝上朝下绝口不提,虽知容暄必是物尽其用。但军中粮晌亏虚,若是落到朝臣中有心人手里,着实是可治他重罪的罪证。 他私跑出宫,便留了这后招。本意是要替容暄补上空缺,奉上以显巴结讨好之意。谁想一到就遇上了钶笕。他自个身陷情中,一看钶笕的神色便有所知觉。暗里早气歪了肺。 他性子实则狠烈,所争夺的又比不得常物,一丝一毫都寸步不能让人。当下第二日便不动声色的调了这只兵马来,那粮糙正好派上大用。定是要千方百计亡了那同他争夺之人。 再听六叔言及那厮竟敢公然求亲,新醋老醋混作一处,酸意浸得入心入肺。心里早是恨之入骨,定要赶尽杀绝一番,只教再无肖想之意,这小霸王才甘心痛快。此时那里敢罢手。 当下压下心思,细细思量一番,如此大好时机,箭上弦自然要发。当即便布了数对精兵,四下埋伏。意欲直取高原大营。 斥候来报,离原中挂了白幌,阵营巡查却不见丝毫松懈可乘之处。 小皇帝到底也不煳涂,当下压下阵脚,隐于群山之中,再做观望。 便在他这一观望之间,山岭里杀出一列人马,马匹神骏迅捷,马上人员彪悍,骑术精湛,负强弓劲弩佩弯刀,所持兵器各异。只是衣着乱七八糟,全无整齐之处。 小皇帝遥遥见了,不由得一呆,对方人马不等他回过神来,流星一般正指高原阵营,待得近些,齐齐放了一次箭矢,这一瞬的工夫,便切近了大营,手中也换过兵刃。如一柄利剑般切入大营。 第20页 此事来得突然,然而离原军中一时混乱过后,应对却不慢,左右阵营军士立即掩杀过来。这一队突如其来的人马似乎无意久长,冲杀一阵,拨转马头突围而去。 小皇帝上次占了奇袭,此时方才真见着离原军士悍然之处,且军中指挥调度,全不像是。然而那一队马骑亦非同小可,杀伤百数人,不过丢下二三人,竟还能掳了些物事扬长而去。 悍匪!这才是真正的悍匪,且不论来得这般巧! 小皇帝冷了脸色,下令收队回营。却不提收军回营,容暄再劝,也只管赌气不应。 埋伏的人马也未有钶笕消息,。小皇帝一腔火没处发,谁知第二日消息来了,却是那批粮糙顺顺利利出了城,半途里却遭山匪劫了去。 闯完了离原军营再劫中洲粮糙,偏就这样巧了!小皇上大怒,却是直接找上容暄。冷笑便道:“小叔叔好本事。” “皇上出来数日,胡闹下来的这事情,总不能一直不露面。还请皇上先回锻城再议。”容暄见他看出,当下也不辩解,只耐着性子哄劝。他那桩手脚难免有明眼人瞧出来,唯今计也断不能让皇上背这名头。容卓不知起了什么性,半分不肯听劝。明里既不能阴着他,只得暗里替他周旋。 “朕胡闹?你说朕胡闹?”小皇帝怒极。“朕偏不回去!” 当下摔帘出去,便要点齐三军。容暄便是容他使性子也有个限度,早吩咐下去按兵不动,他在军中积威甚重,军中数半曾出自他手。虽有皇帝在此,亦是令出如山。军士对着皇帝有所忌惮,却是行军打战过来的,知此时发军天人地三利不和,各将领相顾一眼,口中喏喏应了,底下却全无丝毫动静。 “肃亲王教得好!”小皇帝回去身去,小叔叔也改口不叫了,咬着牙对着容暄冷笑。“倒是把朕都不放在眼睛里了!” 他这话一出,跟前几个将领神色都有些不安起来。 “卓儿。”容暄看他越发失了威仪,也微微沉下脸来,却只想着众人面前不至于驳他的面子,捺着性子息事宁人,拉他回帐去,压着声音,语气却重了。“将士背井离乡,抛头颅洒热血,皆是为家为国。却不是来陪皇上玩闹的。” 小皇帝这便是第二次被他说是胡闹了,方才还可以憋着气去发号施令。此时只能气得发抖。狠狠甩开了容暄还拉着他的手。“你反正就是拿我当小孩子!你反正就是不把朕这皇帝看在眼睛里!你反正……你反正就是想着那蛮子!想着那蛮子!” 容暄先容让着他,听这话刺耳至极。神色一肃,脸上跟着上了一层霜色,忍了半天,强抑下来不去理会他。 小皇帝一句狠话出口,想想倒也真怕他心里有那蛮子。脸色阴晴不定的站了一阵,容暄也不理会他。由着他自已掉头冲出去。 容小皇帝其实不是真的没人可用,军中有五百禁卫军,皆是他亲卫。他点了这番人马出营。容暄当即知晓,也不拦阻。反而吩咐全军拨寨回城。 皇帝虽然气愤,倒也真没想就这么送上门去。只不过拉着这一干人等,没头没脑的熘风。在这山里头走了一圈,也无人来追阻。小皇帝勐然醒悟过来,大是恨恨。难怪小叔叔不来追他,这山势瞧着平淡无奇,似乎处处有道路可供通行,身在其中却处处有如迷局。 前两次有锻城守军带路,这一次全是京中禁卫。 所以,小皇帝,他迷路了。 迷路事小,不多时遇上一群山匪,分明就是那日的悍匪。沖营之日尚且明目张胆,此时竟黑巾蒙了面。双方略略过了几招,都挂了彩,却是无甚要紧的伤亡。足足五百禁军,竟让人当先把小皇帝掳去,横扔在马背之上。 小皇帝原本身手不差,可瞧这阵势,心里跟明镜似的,只冷下脸来,由着他们把自己捉去。 众禁卫军作势追赶一阵,便大张旗鼓的回锻城报信。 “朕禁卫军里也有你的人手?”捉他的人只扣了他穴道,也未下重手。待马跑过一段便放开他,小皇帝坐直了身,冷笑着平平问道。 先前马背上一纤长人影扯下黑巾,眉眼清俊英朗,回过头来朝着他微微一笑,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小皇帝闹这别扭,少不得要由他先退让。 小皇帝瞧他眉眼里神采,心神一盪。又一想到他只当自己小,不知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冷着脸转过身去。 捉他的人哈哈一笑,也不拿他当皇帝看。 小皇帝瞧见容懋更是来气:“原来你也有份!” “小叔叔挑出这些人马来,其中有部分马术还是我训练的。”两人同乘一骑,容懋低眼瞧了瞧他,见他脸色阴沉,收了笑,向他低声道。“九叔也是为着你今后想,这一干人等,本来也是要交到你手上去。你都不知道你这两日弄出的是什么事,都乱成个什么样子了。你就乖些,不气了,好不好?” 容卓听他口气也是哄孩子似的,一扭身让开他,冷着脸不理。转眼再去瞧容暄,竟然没看自己,已经回过头去,同那干匪类有说有笑,居然也不大理会他了。顿时酸意上涌,脸上又阴了几分。 一行人七折八绕,行到山林深处临时落脚,竟有些简单的房舍。原本容暄安插这些人手混在流寇里,本就是打着匪寇的名头,有些不方便明里出面的事,便着落在这些手下。平时偶而也真做些无关紧要的买卖。此处倒真有些土匪窝的样子。 容卓待众人见过,也一直沉着脸。 这般人马打着山匪的旗号劫下皇帝,离原在匪寇手里折个右贤王这事便暂时可以堵回去。虽是个幌子,可场面上皇帝到底是丢了,做戏自然也要做得十足,少不得安排了一番剿匪的戏码。反正这些人露了面,自然也不能再充沖匪寇留在山中,到时借着剿匪,顺理成章收编入军中。有这许多事要安排,容暄一时也顾不上理他, 小皇帝这脸拉过一阵,任是谁也看出他不快来。容懋便不去招惹他,同九叔知会过一声,自是折返锻城。各人自去做事。此处原只是个小据点。一时众人走空,只留下数人留守。 容暄随意寻了间屋子安置,这才有空好好同小皇帝解释。没等说话,正眼一看皇帝脸上一片阴沉冰冷,分明是气坏了。 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小皇帝先发了话,声音里倒是平平的:“这样的埋伏,还有多少?” 容暄怔了怔,这支伏兵本就是为着小皇帝日后睥睨天下而布,早晚要交到他手上,此时也就不瞒他:“这一支人马比较多些,其余的在各地州府,也有安插。一来可以暗中查看各地动向,二来朝廷不便出面的差遣,也可由他们去做。” 第32章 “就像这次小叔叔动用他们,来劫朕的粮糙逼朕回去?朕不从便索性把朕劫了来?”小皇帝悖然大怒,“想必皇叔挪用的军晌里,还有这一笔开支罢?皇叔可知这是欺君!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你当朕敬重皇叔,便什么事都可以由着皇帝为所欲为!朕一回去,便要治皇叔的罪!” 容暄见他在气头上,只淡淡道。“臣领罪便是。” 皇帝看他语气淡然平静,全无一分畏惧,分明当他说一时气话而已。 小皇帝嘴上说得狠,但确实也只是气话,要治罪口上说说罢了,自然捨不得当真。见九叔如此反而气极。杵在那儿没话再说。忡怔了一会儿,赌着气道:“朕饿了。” 容暄只得去给他张罗。待进来时,小皇帝也不气了,反而怔怔的在那儿坐着。脸上神色变来变去,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他要是恼怒赌气倒还正常,这样子反而有些奇怪。容暄放下菜饭,便过来瞧他。容卓伸手拉住他,仰起脸来。“皇叔答应我件事,这些朕就都不追究。” “皇上又想着什么岔子呢?”他眼神闪烁,话里却说得认真。容暄不由得失笑,拉开他的手问道。 “朕说认真的!”小皇帝再使劲拉他。 “皇上先说来听听。”容暄看他说的认真,反而不肯先应了。 “你要答应朕不生气。”皇帝开始转着眼睛看他。 “又闯祸了?”从前惹下事来,讨饶便是这模样。心里嘆了一声,只道这皇上有那一天是让人省心过的。 小皇帝看他态度软了下来,反而犹疑着不肯开口。转着眼睛想了又想,半天才道:“朕要噶茶。” 小阮不在,自然只有容暄去做。 才待他一出门,小皇帝立即扑过去往饭菜里下药。急急忙忙从袖子里摸出几个纸包打开了,正寻思着该用那一种,不想外头脚步声又匆匆折了回来。 皇帝手一抖,那些药粉全数抖落进饭菜汤餚里,遇水即溶。 坏了!容卓白了脸,眼见来不及,急急把剩下的纸张捏在手心里。 这才把手藏到背后。容暄也不及看他的神色,伸手拉了他过来。 “卓儿,饭来不及吃了。我们这就得走。” “我把风掣带来了,你们骑它走。”容暄身后跟着闪进来个人,向容暄道。 皇帝一见钶笕,当即冷下脸来。怎耐对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容暄也不等他发作。拉了他便出去。小皇帝眼巴巴望着那一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饭菜,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其作留下来的人等也上了马。风掣便是那日乌云踏雪的黑马。跟小皇帝本不对头,有容暄压着,勉强让他一道骑了。众人都是训练有素,各自分道驰去。 走了才不多时,一队打着离原旗号的人马紧跟着便到了。领头一人跳下马来,见着寨里空无一人,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钶笕来不及走,也不好躲起来不见,迎了上去。道:“小王爷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眼看中洲吃奶娃娃似的皇帝乘乱把我离原军士杀个措手不及。钶秽殿下便高兴了?”来人身量极高,竖着两道眉头,面容粗犷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反而一挑眼看向钶笕。“反而是殿下,为何会在此?” “此处只有平时交易货物时有人。”钶笕转而言他道。 “你怎么来的?马呢?”那人左右一看,没看见风掣,转过朝着钶笕冷笑。闯过他迳自进了屋里去。一转眼便见着了桌上小皇帝加了料尚来不及派用场的饭菜。偏偏眼尖就见着了桌上两付碗箸,紧挨着摆在了一处。那眼里就冷得跟带了刀似的。恶声道:“你那相好的呢?让我碰一下都不肯的风掣,你竟让他骑着走了?” “暄暄不在这里。”钶笕知道这表弟素来是直慡坦率的性子。当下也不计较他那没由来的怒气。同他是自幼相熟的,提起容暄时便用的是心里想了许久的称唿。 第21页 对面那人听着这话,先还没什么。顿了片刻,砰的一拍桌子坐了下来。却是恼得说不出话来。心道你非要他不可么?我在你这儿就不稀罕了! 再瞧见那桌上饭菜,只想方才自己不来,还指不定这两人是怎样一番情景。看看那两只碗挨在一处就来气。自己噼手便抢过其中一只来。 “凉了。”钶笕拦道。 “我饿了。”那人横过眼来道。朝着对面一指。“你也一起吃。” 钶笕还要再说,那人呯的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筷一跳。怒道:“坐下。” 钶笕懒得同他计较,倒是坐了。 “南洋的海盐,茶叶等物,同离原的玛瑙玉石,私底下一直有来住。” 驰出一段路,容暄松了缰绳,这才向小皇帝道。“越是严禁,越是物以稀为贵。巨利之下,难免有人铤而走险……” “……所以不如把这等利益纳到自己手里来?”小皇帝本来默不作声。此时哼了一声道。 “别的还好,离原没有海岸,只靠少数岩盐,满足不了需求。若当真断了中洲的私盐一途,那是逼得离原同中洲兵刃相见。”容暄也没听出皇帝心里另打的小算盘。慢慢解释道。那一处平时就做为交易的地点。是以钶笕知道也不足为怪。 小皇帝心道却原来这两人早就借这事勾搭上了。脸色更是阴沉,只是天色暗淡下来,容暄也未留意。 行了两个时辰,借着星光终是绕入了深山之中。 容暄下了风掣,另寻了片糙木茂盛的树林里栓住>,又取了鞍上毛毯。马儿识途,风掣本是名驹,更是非凡。不知戡明带来的人马如何,总不能自露了行踪,也不好冒然让人接应。如今一时不便回城,只有在山中留居一夜。怕这马儿另引了人来。只得委屈它一时。 “离此不远有处隐秘暗道,只是要劳烦皇上走上一程。” 小皇帝一言不发,一边顺手把马鞍上的水囊解了下来。悄悄跟在身后。 第33章 此处全然无路可行,又是入夜。容暄恐他脚下有失,伸手拉了他。只觉小皇帝手指冰凉发颤,手心时却出了汗。微微有些奇怪,转眼关切问道:“卓儿?” “没事。”小皇帝勉强笑了笑,压下心里头各样绮思暇想。一手递了水囊过来。“只是有些冷。走一走就好。” 容暄只当他到底年少,初遇此事有些害怕,当下也不以为意。再走了一段,脚下渐渐发软,但只是身上再无半分力气。心下一惊,仍先记着皇上的万全。探手来拉他。“卓儿,没事么?”手上也没力,倒有些像是靠着容卓才不至于滑倒下去。 暗里只隐约见容卓低着头,伸手扶住他。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半响才低声开口,音色暗哑。道:“无事。” 容暄闻言松下一口气,心下虽惊疑,也想不出竟是何人何时对自己下了手。幸而虽身上无力,却不是中毒之状,大约只是麻药一类。四野里亦是风平浪静,未觉有人埋伏。一时不解其故。却不敢让容卓有失,勉强再走。 好在此处离那暗巢不远。指引着小皇帝扶了过去。果然找着一处其隐约难查的山洞。其中用度虽简,但日常的被毯干粮柴糙样样备得周全,顶上有fèng隙通风,更有壁上渗水,汇成涓涓细流。 小皇帝此时乖觉万分,不等容暄开口,自去收拾出干净地方,又去一旁升起火来。 容暄至此已是无力起身,靠在一旁合目调息,一时也顾不上理他。却不知所中是何药物,越是想加于寻导压制,越是绵软无力。偏偏神志反而极是清楚。 正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陡然一暗。睁眼见小皇帝抱了棉被过来,面目仍是背着光,正缩着头站在面前。 容暄虽烦闷不解,也怕他担心。正要开口宽慰他两句,小皇帝已把被子丢到一面,俯身搂了上来。 “小叔叔。”容卓凑在他耳边,唿唿的吐着热气。声音暗哑之极,却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毅然决然道。“我喜欢你。” 小皇帝说,小叔叔,朕喜欢你。 这句话的意思还在脑子里含含煳煳的时候,小皇帝已经俯身压了下来。 “卓儿?”容瑄尚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只是勐然吃了一惊,待伸手去推他,但手上异常绵软,全没有半分力气。 反而被小皇帝反手握住了,一挣竟不能脱。 小皇帝略略抬起头来看他,眼睛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狼样的闪闪发光。 定定的瞧了他片刻,也不说话。 容瑄一惊,心里渐渐莫名冰凉。只是万般难以置信。竭力的去推他。“你做什么?起来好好说话。” “……小叔叔……”容卓觉查到他细微的推拒,手下抓得紧了不让他动,凑在他颈侧耳边胡乱厮磨着。 小皇帝温热的空气吹拂在耳边,唿哧唿哧的微微有些喘息。听得他呢呢喃喃道:“朕要宝宝……” “容卓!”容瑄忍不住一惊,勐然脱出手来,本能的便抽了他一记。然后手上全无力道,这一巴掌轻得全无知觉。小皇帝正意乱情迷,自是毫不在意被打之事。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尤自出神的工夫,皇帝倒被那巴掌打醒了些。已然抓住了他的手,压在身侧。仍旧俯身亲他。 “再给朕个宝宝,我会好好待小叔叔的……好不好?朕要宝宝……” 容瑄至此也然全数明白过来。一时如身陷冰窟,全然没有了半分知觉。 偶尔看得小皇帝抬起脸来,满脸满眼已经全然是狂热痴迷。 容瑄只怔得一秒,随即竭力挣扎起来。然而意识和感觉异常清醒,身子却全无半分力气,任他怎样抗拒,轻易就被小皇帝制住。又惊又怒,却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你竟对我下药?可还记得我是你的谁?你如何能……” “你是小叔叔……小叔叔是我的!”容卓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发狠道。 容瑄又惊又怒,奋力推他,然而全身无力,手上只不过是稍稍失措而已。小皇帝全然不以为意。厉身怒道:“滚开!放开我!” 小皇帝听他声色严厉,果然依言停了一停。 容瑄终于喘得口气,方才那唿之欲出的事实在叫人惊心动魄。委实不敢去相信, 只情愿容卓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正缓得口气开口:“卓儿……” 却听得容卓颇为懊恼气愤,迳自低声自语道:“说什么这妃子醉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妃嫔更有情趣。还不如上次的好用。回头便治他个欺君。” 容瑄听得这话,也是气得几乎晕厥。这是那个混帐给小皇帝的药,竟还教唆着使在他身上。回头也定要杀了的。 眼见小皇帝越发的胡闹得狠了,挣扎着语无伦次怒道:“你要宝宝自去找后宫妃子要去!我没有!” 容卓那里还听得进去,也不顾九叔厉声喝骂。心里转着的念头只急着要埋头苦做,朕就不信做不出宝宝来。 又见容瑄一边挣扎怒骂,看向自己的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恍然愤怒,种种搅在一起,似是伤心又似是失望,当下心里不由得有些虚,只是他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个四野无人的天时地利,若是错过这次,容瑄岂还会信他,要再找机会放倒小叔叔,只怕要难上加难了。 况而钶笕在一旁虎视眈眈。那混帐连和亲这一招都想出来了。要是叫他那一日捷足先登肖想了去。自己皆不是要捶足顿胸哭死去。 于是那还顾得上管人和不和,先做了是正经。待日后做出宝宝来么,他是这宝宝的爹,再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容小皇帝本就是狠人,当下横下一条心,拿过衣带来绑在他眼上。看不见那双眼,这才略放下心来,那里还按捺得住,也不怕他厉喝怒骂,按牢了手脚,扑上去吃干抹净。 第34章 小皇帝的欢好事迹总共就曲指可数的那么一次,第二次过程于是乏善可言。磕磕碰碰总之小半个时辰才完事,按着容瑄一同埋在棉被里,倒也心满意足。反手摸得容瑄脸上冰冷。搂过来一看,容瑄已哑了声音,这时是咬着牙不作声的,只布巾下淡淡两痕泪迹,被他一碰,控制不住的便是一阵轻颤。 小皇帝看得心疼,搂在怀里又亲又摸,一边放软了声音来哄,哄来哄去却不过拿那有了宝宝如何如何来说事。 不听还好,俞听得容瑄心下悲愤气苦。全然不能相信宠着护着的小侄儿,仿佛昨天还分明是个孩子。今日便如狼似虎。正自恍恍惚惚,耳边容卓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反而只听小狗似的唿嗤唿嗤低喘。 心下不由得惊怒交加。小皇帝已经厮磨了上来。一时气痛攻心。才哑着声音骂得一句,眼前早昏黑成了一片,全不知小皇帝接下来所作所为。 这洞中食水粮糙充足。小皇帝一时也不必担心给养,也不打算寻路回去。那妃子醉连着给小叔叔用了三日,容瑄已是怒极,这才不敢往水里再做手脚,改拿柔软布条绑住手脚。 小皇帝事后自然也是知道哄的劝的认错道歉的。只是少年情热,他心心念念一朝得逞,却那里控制得住。于是说着说着。情动起来,忍不住又是一番云雨荒唐。如此周而復始。这数日过得,纵慾有些过度,日夜有些颠倒。 容暄几日来咬了牙再不同他说话。至此已不信,数日已怕极了他。若非饿极,拿过来的饮水干粮,断然不去碰。如此又这得三两日,身上早没了半分气力。又兼惊怒感伤。被小皇帝连日折腾,终成一病。 起初只是低烧,小皇帝这时倒不离谱,翻遍了所带药物,都是什么不上檯面的玩意。洞中所备的也只有伤药之类。出于不可告人目的,容卓也是看过些医书的。当下几天以来第一次出洞去寻些糙药。 这北地极寒,药糙没找齐,却发现日前骑来的钶笕那马,似乎是叫做风掣的,啃尽了周围糙木,绳子那里还拴得住,挣脱了不知住何里去寻食。 又煮些粥食,硬迫着容瑄吃了些下去。病就一直没有起色,到第三日上,成了高热。神志已转为昏沉,便是小皇帝靠过去试他额上温度,也不知道抗拒退避了。 至此无法,皇帝这才动起了回营的主意。 风掣走失,自然不能靠人力走出去。容卓递了消息出去。将洞里一番收拾这才从一旁寻了衣物替容瑄穿戴。 他二人走失这数日,煅城中想必乱成了什么样子。但小皇帝之前细细盘算过,煅城有六叔在,再乱也收拾得下来,自己是万万不能回去自投罗网的。他那消息也只给了几名从京中带来的待卫、准备绕开煅城熘回京去。等半日后再给六叔消息。等六叔知道了,安置好煅城再要来找他算帐,那也是月后的事。 第22页 要依他的意思,本想拿个布袋把小叔叔装了,连几名待卫也不让知道,不知不觉的把人带回去。 只是容瑄被他擦洗穿衣一番摆弄,略清醒过来一些,对他一举一动极是惊惶戒备。一时挣扎的狠了。容卓看他气色苍白憔悴。也怕装在口袋里会出事。只得作罢。只是拿过自己狐裘来严严实实裹住,牢牢的抱在怀里不放手。觉得容瑄的手抵在自己胸前僵持了一会,力道慢慢的弱下来。 低头看时,容瑄又渐渐昏迷过去。当下赶忙带上些干粮饮水。出了山洞。 走不多时就有十数名待卫前来接应。 小皇帝拿话把这几日经歷拿话搪塞了过去,只说是九王爷病了。也不肯把容瑄假手他人,抱着上了马。 “王爷的病似乎不轻。”有名胆子大的待卫见容瑄一直昏睡着,皱眉道:“皇上还是先回营去,寻了医师来看过的好。” 容卓低头看去,容瑄一半侧脸埋在毛裘里,只看得到另一半,脸颊整个都瘦下去,苍白泛青的肌肤下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来。微弱的气息唿到他手臂上,隔着几层衣服都是滚烫灼人的。想了想咬牙道:“营里也不过是些寻常军医。我们走快些,绕过煅城再去镇上寻大夫。也不差这半日。” 那侍卫心道这么拖下去只怕不好。看小皇帝态度坚决,只得策马急行。 谁知才走了不过数里,远远见山林间一行马骑从右侧追上来。 “打的是铁燕营的旗号。是我们自己人。”偏偏还是那名侍卫多事,看了看奇道。 周围侍卫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速度略略慢了下来。又被赶上了一段,这下再不能装作没有看到。容卓心下大怒。面上还发作不得。 小皇帝一见最前边那人就不由得大皱眉头。原来这人却是个皇上平日不爱待见的。心道这柳太傅也当真多事,竟能寻到这边境上来。 “皇上……”真是心急的缘故,柳太傅一马当先跑在了前头。亲眼见了皇上这才放下心来,下马迎了过来。哽咽的唤了两声。几要老泪纵横起来。容湛稍稍落在后头,脸上冷冷的不带一丝表情的看着小皇帝。所骑的竟然就是走失的风掣。 小皇帝阴沉着脸慢慢的策马过来。只骂这臭马多事讨厌,竟然记得路把几人引来。任那柳太傅声泪俱下,他一声不吭,只暗暗思量着怎么打发过去。 一番颠簸之下,容瑄偏偏在这时候醒了。勐然一挣,小皇帝又有些心不在焉。让他挣脱跌下马去。 容卓慌忙下马去看他伤着没有。 容瑄不等他来扶,挣扎着爬起来,也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就逃。 才奔出几步,脸上勐然噼面被人打了一巴掌,他也没多大感觉,只是眼前人面目昏花一片,辨不清是谁。 柳太傅到底向来是文雅人,此时打了人自己仍气得手抖。眼见着皇帝只着锦棉,倒把自己狐裘裹在瑄王爷身上。此时微微松开,领口露出青紫的印子。心下又气又怒,道那传言果然是真的了。皇帝年纪小些,政事上杀伐决断隐有明君风范。想到一代明君,就这般给这些jian邪妄臣带坏。一时痛心不已,只怒道:“荒诞无耻!荒诞无耻!” 第35章 小皇帝大怒,几乎要大不讳拨剑就将这挂名太傅斩了。偏偏柳太傅还要上前扯住他衣衫不放,痛陈那些立身自好的为君之道。 那边容湛来不及拦下柳太傅那一巴掌,此时簌马过来,冷眼看着柳太傅同小皇帝纠缠,眼中亦是怒极。 反而是容瑄挨了一巴掌,脸上也不觉得痛,神志却有些清明起来。耳边隐约听得有个愤怒而严厉,一一细数着惑乱宫庭yin媚下流寡廉鲜耻等等。他脑子里昏昏噩噩,半天才想出大概是什么意思,一时就连身上冷热也没了知觉,却又似心里什么地方绞痛起来,纠结得几乎不能唿吸。 似乎有人伸手要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走了不到两步,脚下一软。那些与他何干的话语,这才算是听不到了。 幸好容湛纵马近前,从马上俯身接住他,抱上马来一拭玖玖身上温度,已然烫手。又见衣襟间青紫,容瑄只是目光微微一凝,随即视如未见般将狐襟拢上。半眼也不再看小皇帝,掉转马头就像锻城而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铁燕营数骑默不作声的掉头而去。进退间分毫不乱。 偏偏柳太傅还在纠缠不休。小皇帝怒极,脸上反而沉静下来。 “放肆!同朕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了!” “体统?”柳太傅一怔,忍不住咬着牙颤道。“皇上如今却还知道什么叫体统?” 小皇帝乘机挣脱他的纠缠,那还管他说些什么。翻身上马道一句回城。见一旁禁军呆怔,抖手望空中抽一鞭,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跟上,悄悄看看小皇帝又看看太傅的神色,乖觉的只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容湛一路烟尘,未回暂住的小院,迳自入中军营内。小皇帝一行紧追着也一鼓作气跟进去。 待要入中军大帐,被容懋拦了下来。 容懋牵着钶笕的风掣,脸色就有些冷淡阴郁。朝容卓一行人看了看,总还是淡淡道:“皇上还是先请回。” “把九叔叔交还朕,朕就回去。”容卓跳下马来,咬着牙道。说到后来声音里微微带上哀求的意思。“懋哥哥,如今九叔叔已经是朕的。你们再不能打他什么和亲的主意。” “皇上!”容懋压低着声音,狠狠的叫他一声。才要开口,柳太傅从后头气喘吁吁赶到,听见小皇帝说出这样话来,一时气得几乎虚脱。容懋转眼见他神色。那里还容得他说出话来。断然一声喝道:“柳铭!” 容懋年纪比他儿子还要小上许多。官职亦低上许多。柳太傅见他这般没大没大小,更是气血上涌。脸面涨得通红,更加怒不可揭。 容懋管他想些什么。忍了又忍冷冷道:“你且分分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这儿是锻城的中军大帐。 “太傅!”容卓呵止了他,语气亦是冷淡,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柳太傅一怔,终是悻悻住口。 锻城守军十万,向来敬重容瑄要在千里外宫中皇帝小儿之上,军中多半将领,大致是从几位皇叔手下带出来。纵然容瑄病得人事不知,凭六叔从前的声威,他真要恼怒起来什么事也能出。而关外离原,更有钶笕那厮的情形,想来是垂涎三尺虎视眈眈,对容瑄只怕是死心踏地甘愿言听计从…… 皇帝身边除数十禁卫军之外,只有人并凉一带调来的二万人马。 小皇帝也不是傻的,话一听心一想就明白。眼见中军帐外齐齐列着的队队人马,虽对此视若无睹,但一行到方才自己一行人毫无障碍的竟能闯到此处,若是有人刻意而为。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一干禁卫军暗暗握住刀柄,气氛一时有些箭张驽拨。 “皇上。”容懋侧过脸看看容卓,轻轻嘆口气,眼里带着一分鄙夷。把他拉至一旁。“皇上这是想闹什么?都是九叔看着从小长大的,凭良心说,在几个侄儿里,最偏宠疼爱的就是你。曾让几个兄弟私底下都不服气,变着花样的露脸想把你压下去。可小叔叔要有什么好的惦记的,还不依然是你,谁都分不走?可你弄成这事不算,如今九叔病成这样。你稍稍安分些,好歹也算对得起九叔叔白疼了你一场。” 容卓叫他说得气短。只可怜巴巴求道:“小叔叔现在这么样,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只看他一眼。我什么都不做,就看看小叔叔。,真的只是看看就好。我不放心。” “请了军医在里头。皇上还是不要进去的吧。六叔见了你,必然是要生气。皇上还是先回去吧。”容懋摇了摇头。突而压低了声音。“六叔忍着太傅唇枪舌剑到现在,也是因为因为太傅是皇上的人。别的消息都是封住的,只有今天这些人,怎么处置这事也要看皇上的意思。皇叔同我父亲,从来都指望着皇上会是一代明君,万望皇上千万不要再任性妄为,辜负众人一番苦心。” 小皇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哀哀求道:“可我真的喜欢小叔叔,真的!可是是六叔要把他送人,我见不得他跟别人好。小叔叔是我的,要不是今天六叔赶来,我已经带着九叔回京去……你让我就看看小叔叔?只看一眼就好……” “走吧。”容懋听他还说这种话,只皱了眉不允,手下微微一推,小皇帝脚下竟踉跄了一下,他却混然不觉,只盯着中军大帐恍惚。 容懋看他模样有三分可怜。又一想这厮不过是自做孽。狠狠拉他回神。强拉了他过去。吩咐禁军带回帐去。 却让人把柳太傅留下,暗里押在帐下不得回去。柳太傅自是跳脚喝骂,无奈小皇帝心不在焉视而不见,禁军左看右看作不得主,只能眼睁睁望着小皇帝出营。 容懋垂着眼更不拿柳铭当回事,亲自牵了风掣去还钶笕。 —————————————————— “这中原小子说话倒是狡猾得很。你猜中原皇帝同容瑄走脱这几日间,会出些什么事?”目送容懋了去,年轻的上原旗王戡明看看钶笕,重重咬着容瑄两个字。倒是兴致甚好。 第36章 眼见着钶笕狠狠的惨白着脸,一声不吭的狠狠咬着牙。反而兴高采烈。 戡明看他一阵,不知是动着什么心思。钶笕手撑在桌上,他就慢慢把手放了上去。 钶笕脸上顿时不悦,收回手来。戡明也不纠缠。只脸上收了笑意。 “右贤王为流寇游匪所杀,前日已送回去了。余下兵马点了副将统领。”戡明不等钶笕发作,开口便道。眼见钶笕冷下脸来,却强忍着不能发作。知他碍着容瑄一层关系,上京大员被杀,竟能忍耐至此,心下极是忿懑。但戡明行事却不像面上粗放,又兼此时颇为心满意足,却也不发作,在脸上微微冷笑一阵。倒是放软了声音下来。“我们几时回去上京?” “我们?”钶笕见他话语柔软得透的全是古怪,眉头不由得跳了一下。脸色就有些发青,下意识的退开一步,躲得离他远些。冷下声音来。“你先回去。” “我自然跟你一道。”戡明当真服帖得不少,钶笕这般口气他也不恼。好声好气道。 钶笕看他神色jian诈,顿了顿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戡明也不留他,坐着想了一阵,自己都不知不觉脸上有了三分笑意。 第23页 中原的皇帝小儿饭菜中使得出那般手段。他却不信这厮裹着九王爷这几日能安然无事。风掣昨日独自回来,偏巧先于他知道,戡明一转念背了钶笕送这马去寻了路途。 如今料来皇帝同九王爷之间情形,同他所想便无二致。 这番事故抖落出去。不说中原三军愤懑不平易生譁变。单是天下人言诟病,且看那禀性平直刚劲的肃亲王有何颜面存活这世上,还怎能勾得钶笕神思不属。 若是肃亲王当真没了,上头那几位兄长连同天下人心,又如何能平?小皇帝在此势当力薄,若是中原生变,无论对某私人还是离原都是大大的好事。 钶笕定然是要伤心的,可伤心归伤心,有他在身边,两人又那般关系亲密了,总有守得月开见日明的时候。 正想到陶醉出神处。副官进来送茶,见戡明脸上带了三分痴笑。不由得奇怪的多看了两眼。戡明发觉,整肃神色狠狠瞪这没眼色的。 想归想,等副官提及这事,戡明沉着脸想了一阵,终于有些不甘的嘆口气。 “先看着吧。” 这虽是与刀杀刀的无上妙招。然而一旦离原从中插手,那几个都是明白人,紧要关头难保不会联成一气。最要紧的是钶笕若是知晓有他的关系,必然不肯谅解。 虽是巴不得人没了让钶笕断了思念的由头。此时不得不强忍了一口气,只看这番局势自行变化。这仅仅是一句话说与不说,如何说的问题,只盼着别个知情人口中走漏了一丝风声去,成全了他这番心愿美事。 小皇帝折返回去,依旧住在原先那园子里,严令几个禁军凡事不得声张半句。从营中拨过来的守卫也甚森严。 皇帝也不着恼,反而变着法儿的想从守卫中打探出些消息。这些军士却是一无所知。 任容卓费得半天劲力,皆是一无所获。这一夜好不容易过去。第二天守卫统领换了人,原来是个认识的。 秦桫因为之前受小皇帝调遣,暗中协助他出了锻城一事,已然挨了处罚。这数日极是安份老实。其中细委任是谁问也只闭口不言。 轮他当值,按例带队来禀报过小皇帝。见容卓探问,也只道不知,神色却微微有些闪烁。 容卓心思不慢,随后暗中招他来见。 “六叔连见也不让朕见上一面,究竟想怎样?”小皇帝彻夜难安,不免有些不快。“小叔叔呢?昨天还有些发烧,如今退下没?” 秦桫果然有话要说,听小皇帝这么一问,反而一怔。想了想还是先答。 “医士替九王爷看过。本是风寒湿邪之症,拖的时日过久伤及肺阴,所以一直高烧不退。这两日极是兇险了。昨夜六王爷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到今早王爷虽没醒过来,幸好也没恶化下去。” 容卓听得揪心,不由自主就想站起来住外走。 “昨天情形紧急,六王爷也未必什么都作好思量。”秦桫躬着身子小心拦着他。“然而皇上来锻城也有些时日。京中久日无尊终不是长法。如今太傅也寻来,圣上也该回去了。” 容卓听到这儿,突然冷下脸来:“朕几时回京,倒轮着你来操心不成!究竟谁让你来同朕说这番话的?” “容懋说皇上万乘之尊。行举原有法度。君臣自有本分。言行举止有多少人看着。皇上任着性子出京日久,如今长些经歷,也该想想正身立则,帝王之道当何与立世。京中有些事务,别人也总不能容懋要他传话时,话说的隐晦。代皇上作主,皇上昨日既有回京之意,不妨早做打算回京打算,免得日久生变。王爷这一病,任是皇帝耽搁在这儿也是无用。”秦桫也不解其中原故。只老老实实原话转告了。又他他细细加了一句。“王爷病势虽沉,却重在宁神静养,容懋自会尽心照料,皇上不必挂心。还请皇上千万以朝事为要。” “懋哥哥特意安排你来,便是为了要你说这番话。”容卓盯了他片刻,颓然有些无力。喃喃道。 秦桫看他神色,似是听进去了。倒觉得小皇帝年少任性些,倒还明白事理,隐约也是个明君。这番话说来平平,他自没看出其中有什么意思。只低了头答道:“这个属下不知。” 容懋既替自己掩盖张罗。又暗暗着了秦桫来递些消息。就算是为着九叔,也总不至于同自己彻底翻了脸。小皇帝看出这点,只央着秦桫去表哥那儿打听,六叔那儿不好说话,却要先见上容懋一面,求着他从中调停,只是这回京之事,一时不肯就走。 容瑄第二日高烧退下,第三日终于醒过一次,改为断断续续的低烧,几天下来起色却不大,昏睡的时间占了多数。他偶尔清醒时人也不吵不闹,极是安静的很。汤药米粥端上来,也静静的吃一些。 第37章 这数日没用外人,连着餵药更衣擦身都是容懋同着六哥照料。他这般安静,反而不曾松下口气。 容懋不作声的悉心照料,并不问他。六叔的脸色冷清的吓人,却耐着性子不去提及。只是更加的看紧了玖玖。 锻城中一应事务缺不得人,钶笕多次想来探看,皆被挡在外头。小皇帝更是日日过来,容湛直接连他的面也不见。就算这些不理,军中事务也是拖不得。 玖玖病势稍缓,两人也就轮流看护着他,分头去逐一善后。 这日早晨只剩容懋陪着,正巧玖玖醒过来,容懋端一碗汤过来,勺子还未递到口边,玖玖脸色发白,勐然推开他。 上次之事兄长们替他顾全体面,就是几个子侄也是不知。 容懋又到底不是成过家的人,看着他干呕一阵,一时也想不到其它。放了碗过来一边在背上慢慢拍着,见他全无胃口。“要不我去换碗粥。” “不用。”容瑄伸手拉住他低声道,脸上是平静得看不出分毫心思,但惨白着脸色,眼里那点光也说不上是什么神彩,只幽幽的有些怪异。“我睡了多久?” 这还是数天来第一次听九叔开口。容懋微微一怔,随即却有些欢喜,朝帐外看了看:“还未到辰时,九叔叔要不再睡一会?想吃什么?让他们再做上来。” “今天……什么日子?” 容瑄不理会这话,抓着他的力道大了些,让容懋稍微觉出疼来。不过也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九叔回来这一病就有十余天。今天是二月十七,” 容瑄听了,一言不发的怔了片刻才松手。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上头。容懋这几天见惯他沉默,也不多话。 容瑄出神一阵,依旧低声道:“你将营中偏将以上叫过来。我有事交代。”他说得清楚沉稳。容懋纵使心有疑虑,也挑不出什么差池,只得应了。 到晚时众将到来时,容瑄打起精神勉强起身正坐着。几位将领多日不见他,果真看他神情平静,然而气色消瘦苍白得许多,似乎突然就是个重症的样子。都吃了一惊,纷纷上前问侯。 容湛皱着眉头,他同众将有事情要交代,总不好拦着。只是也不走,背着身子在帐中一角理着书简,一面默默听着。 众人看出他精力不济,也不敢多暄扰。容瑄应答几句,得以转入了正题。 “乌将军。”他把手边的东西推过来,顿了一顿,只说这一句。“锻城是重镇。将军镇守在此,是代天下人守天下,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轻易动不得。” 乌克虏算不得大,却是上朝留下来的老将,前十数年跟着先皇一路戎马过来,对皇家算得绝无二心。深知如今太平来得不易,见容瑄将帅印与虎符一併递来,竟是个託付的意思。大惊之下不敢推委,也不敢轻受。“王爷……王爷是小病,好好休养几日。不必多心如此。” “是小病,这几日就回京。六哥……”容瑄顺着他的话轻声说,很是沉静平淡。朝容湛那边看了一眼,也不等容湛表态。接着就说。“六哥也同我一道回京的。” 容湛远远默不作声的听着。心下却是气怒。忍不住暗暗冷笑。玖玖到如今还惦记着将兵权交託到乌克虏手中,说来说去,归根到底还是为着那小畜生着想,担心这锻城兵权落在他手里譁变造反不成? 只是玖玖这说话这语气,都是不太对劲了。 又听他同其他人各自交代,最后到秦桫这儿。 “你喜欢马,这次不能带着青岚回去,你好好照顾……” 秦桫还没来得及应,容湛一本书摔过来,却是忍着气平平道:“不过是匹马,有什么不好带的。马的事等回京再说。” 众人不解湛王爷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脾气。再看容瑄木着脸声色不动,脸色却比方才还要苍白。这光景实在不便打扰,面面相觑了一阵便纷纷告辞。 “玖玖。”容湛走过来,细细看着他。“你在想些什么。”容瑄垂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任他看得久了,终于还是皱起眉来,脸上甸色退尽,渐渐泛起丝针样的茫然痛楚,却说:“我什么都不想。” 他确实是茫然得没什么可想。但容瑄不再问,这话自然也是不信。当即把他身边所有利器收个干净。就连案上烛台茶杯,也全取去。一面备着回京事宜。好在他病这一场醒来,一应事务交代得还算清楚,只需这一两日就可以上路。 秦桫出得营来,嘆了口气,自去回復皇上。 小皇上自知此时在这儿指望不上别人,小心应承着秦桫,好言好语低声下气求他去打探消息。他也着实挂心,一番话于是说得情深意切。秦杪性情慡直,自然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回去一五一十的把事情一字不漏的向皇上一说。小皇帝心思自然不慢,其中要紧一听就明。 一时心烦意乱,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正要打发了秦桫出去。秦桫想起一事,随口又说一句:“今天还在营里遇到笕王爷。议和一事,他也要一同上京么?” “营里?他去做什么?”容卓眉头狠狠皱起。 “大约要交涉议程的条例事项吧。事关国体不能随便,自然上京去更有诚意,也隆重些。”见小皇帝神情兇恶,突然就透出些煞气。秦桫大为不解,也很是无辜。只得迎着他敷衍地笑了笑。“况且他同王爷之间也有些交情……” 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扬声打断:“既然是国家大事,他不来同朕商谈,去缠着九叔做什么?”这几句话已说得声色俱厉。秦桫噤声,偏偏小皇帝还不肯甘休,来来回回气沖沖走了两步,停下来盯住秦桫冷笑。“交情!皇叔握着重权,他一个敌国皇储同我朝重臣,能有什么交情?” 第24页 其实钶笕总往大营中跑,一众将领不明他心思就里,心下暗暗嘀咕的也有点这个意思。只是两国就要议和交好,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从皇帝口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含义,秦桫变了脸色,不敢再往下接这话头。 第38章 幸而皇上怒过一阵,脸上青白不定的变过一番神色,再没说出什么,又怔了片刻,这才无精打采的朝秦桫挥挥手打发他出去。 容卓独个儿转了两圈,终是跟小猫抓心似的又杂又乱。从那天回了锻城,就连小叔叔的面也再没见过。想他几次三番变着花样的想去探望一番,竟连大营都没能够进去。而钶笕那贼子野心的傢伙,居然进了营?同九叔有些交情? 再一想他同九叔见了面?两人都说了什么私已话?都做些什么?小皇帝钻进牛角尖去胡思乱想一番,心头上那一点酸意越发不可收拾,又酸又恨渐渐成醋海翻涛之势。煎熬得坐立不安。 小阮在院外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候着,好容易听着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正要松下口气,小皇帝唿啦一下拉开门走出来,脸色阴沉。径直就往外走。连忙提上灯笼上前殷勤陪着笑:“天色不早,万岁这是要去营里?只怕王爷已经憩下了……” “散步!朕还没这个权利了!”小皇帝铁青着脸,视线越过小阮,望着一众想要随行的待卫。“你们也要跟着?眼里还有没有朕?” 待卫见皇上发怒,踌躇着不敢上前。小阮背着皇帝连连向众人使眼色。小跑着上前伺候。众人心领神会,远远跟在后头,只不让皇帝见着罢了。 容卓不骑马,阴着脸一路上一言不发。还是小阮走了一段发觉不对,心下叫苦:“皇上,皇上,这不是去营里的路啊?皇上?” 这段路去往先前的别院。小皇帝诱杀离原将领一事未曾张扬,离原那方竟然风平浪静的只作不知,钶笕仍旧是住在那处。 小阮盘算一下跟来的人手,别院外又拨了一队锻城的守军,皇上闹起来倒也不至于吃亏。可真要闹出事,却是极不好看极不好交代的事。他怎能不急。 眼看着小皇帝一径向前走,再走可就难收拾了。小阮只得咬牙壮起胆。小跑上前,把小皇帝拖到路边小树林里:“万岁先息息怒……” 拉扯得两下,皇帝突而伸手捂住小阮的嘴。轻轻嘘了一声。见小阮提着的灯笼掉在地上,踩上去连连碾灭,直至再不见半点火星子这才放开。 小阮被他捂着口,果然听见远远有细小人声传来。 “你放开。” 一人带着怒气,低声说道。这声音一听就是个熟人,小阮顿时惊得半边身子都凉了,觉得小皇帝捂着自己的手上似乎也加了力,可不要把自己当成那人给掐死才好。 冤家路窄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小阮想拦也拦不住,来人正是钶笕。 另一人却不认识。似乎也是动了怒,偏偏那怒气不知为何还得压抑着,似乎冷笑了一声,这才开口。 “去做什么?你一天三遍巴巴的往人家营房里跑,有那一次见着人的。” 被他说中实情,钶笕大约有些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我不放心他,就算见不到,也想去看看。” “你不放心个屁。地盘都是人家的,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轮得到你来不放心?何况他如今……”戡明也是甚怒,手上仍旧不放。见钶笕脸色不对,又换了付笑模样。“我们回离原去,再不管他。” 钶笕听他又说我们,不由自主的就想要离他远些,只是戡明还拉着他,这一退,就显得二人拉拉扯扯的。 戡明忍了又忍,好声好气笑:“你要是喜欢漂亮清秀的,大可以向南来的客商手中卖两个。玩玩也就罢了,不必火中取粟似的去招惹这么个人物。”心里却想,等回去了,除我之外你若敢纳宠收小,找一个我便杀一个给你看。 林中小皇帝听了,也猜中这个他是谁,连连点头暗贊。巴不得钶笕就此滚蛋,要漂亮的伶人,送十个二十个去离原都没问题。 钶笕岂会轻易如了他愿。也许暗中看不清楚神情的缘故,钶笕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严肃凌厉:“我对容瑄,全是真心诚意,没有半点亵玩轻慢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随随便便辱没他!” 戡明被他厉斥,怔了一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主,之前按耐着脾性已经是委曲求全。此时也发作起来。 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辱没他?我国上下养精蓄锐这么多年,图的是什么?你倒好,大漠上住得欠了,放眼所见个个粗糙,各家公主你都看不上,难得见到个细緻些的。还是个男人,飢不择食的偏巧就入了眼!求娶个王爷来和亲,亏你堂堂的皇储也做得出!那人如今不清不白,你还求着盼着的要?到底谁辱没谁?” “不是这样!”要论口舌,钶笕不是戡明对手,然而言词决然,分毫不退。“我同容瑄不是现在才第一次见面。我十年前就见过他!” “十年前?”戡明也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不由得一愕。 离原同中洲一直混战连连,十年前战至最终,双方都难以为继,这才休停下来。 离原不比中洲,还有中原腹地粮米之乡的供给,着实折损得厉害。从塔木托横越过小片的沙漠,从众多流寇悍匪眼皮子下穿插。走拥秀峰一线,远远绕过锻城。勉强到并凉边境的横山一带,用马匹换些盐粮布帛,算是断断续续的却能要命的一条给养线。 那一年的风雪来得格外的迟些,却也突然。 一旅中洲骑兵,就在厚重积雪的戈壁上,偶遇一支遭遇暴风雪的离原商队。从积雪里把人刨出来时,每个人都冻得去了半条命。货物倒是完好无损的。 有士兵细细查看众人和货物,又喝问几句。 离原商队人人神情木然,没有一人答话。出不知听懂没有。——本来,中洲离原争斗多年死伤无计,积怨深重。一见面,除你死我活之外别无他法。 有骑士去一旁向一人回话,手上按住了佩刀刀柄,神色胡疑:“王爷,全是鞑子。运送的都是粮食。怎么处置?” 那人策马过来,正是少年清俊时节,神情却凝练沉稳,只觉他目光清冷锐利,居高临下的从马背上静静垂眼看来。看了一阵,只是低声道:“可怜。” 可怜。这句话的语气既不怎么感慨,也不如何怜悯。说得平平淡淡,只是事实。 第39章 多年征战,各族中青壮尽数征丁。一队离原商队,不过几名少年,几位老朽。原原上风吹沙打,日晒雨淋,都是黑瘦的颜色。被一群士兵团团围住,少的瑟缩,老的垂暮,人人身上衣袍单薄破旧,偶而有人穿件皮裘子,都是掉了不少毛,有的地方已经磨得破了。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微微打着哆嗦,也不知是冷是怕。 就连说这话的人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年纪。不过中洲人远不像原离人黑。而他瞧来又更是白皙一些。 “塔木托想必粮糙已断。不知已经有几日光景。”容瑄转过脸去,说话间团团白气唿在面前,面目越发的看不清楚。“送他们去塔木托。” 如此作罢倒不是一时妇人之仁。中洲离原都无力再战,正有和谈这意。塔木托是离原大郡,真是迫得数万人走投无路,背水一战极是棘手,中洲也抽不出手来再应付塔木托。并凉除却供给粮糙,也要上缴战马。暗中同离原以物易物,也属情非得已。这本是个双方都不得不各退一步的局面。 言罢转过头来,正同离原一人视线对作一处。见那人虽盯着自己,目光微微有些呆怔迷乱之意。不由得微微一笑:“你看我做什么?”声音里却还是冷的,倒像是春冰乍破,清则清了,却不怎么好亲近。 见那人慌忙转眼,便知他定是听得懂。本来在两国边境上行走,虽说并凉一带也有人通晓离原话语,却还是商队里有人会说中洲话更方便些。当下也不揭破。 “中洲的百姓是人,离原的百姓自然也是人。总容不得随意践踏。这般征战,苦的全是两国百姓。”他顿了顿,话却是看着那名离原人说的。“回去同你们君上说。中洲这大好河山后是黎民性命,寸步不能相让。拢我边境伤我子民,但有今日,怪不得刀兵无情。” “他记不得我了。”钶笕低声道。“我却一直记得他。” 戡明怔了半晌,勃然大怒,冷笑连连:“他不过审时度势放过你,你就以为他是个好的?忘了当年是他想出火攻的法子,烧了大半糙原,要不是没有牧糙放牧,塔木托至于如此境地!容瑄当时要是知晓你的身份,试试他不立即就刺你十刀八刀!你如今还有命来同他鬼混!” 戡明这样说着,却是想想自己也后怕,住了口说不下去。 “你不明白。那批粮糙当时有多要紧,我实在感激。”钶笕听他鬼混什么的说的不堪,皱了皱眉,还是忍住只摇摇头,说到后来语气渐渐迷离低回。“这么多年了。我想到有他在,就觉得离原的天寒地冻算不了什么,游牧放牧的奔波辛劳算不了什么,衣简食陋的生活算不了什么……只要想到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在,心里就是暖的……我实在不愿见他委曲受苦。” 这番话前面还正正经经,后面却分明是意乱情迷了。戡明看着他说话时眼里温软迷醉的神色。知道是他色迷心窍的钟了情,自然觉得容瑄独一无二的好。不过小恩小慧假仁假义,又算得了什么!呸! 戡明恼得恨不能呕出一口血来。只是情之一事,正是当局者迷,说穿也是无用。 无独有偶,这番话教小皇帝躲在林子里偷听了去,也是愤恨得几乎内伤。 “我是不明白!……这番话,你同他说过?”戡明冷笑,半晌又缓缓问,得知钶笕意图同中洲和亲的消息,他这才急切的赶过来。原以为钶笕是一时迷惑,本不知道有这番情由。他本性杀伐决断而又行事细緻,此时竟能强压下怒气,另思对策。 “中洲风俗持重礼节繁重,我不想亏了他。所有礼节,都是按六礼的礼节来办。”钶笕庄重地认真摇头。 这就是没有提过,戡明松下口气。如今容瑄的意思不明,似乎还让别人抢了先手去。斜眼见钶笕神色沉痛,想必也后悔没有事先言明。兴灾乐祸之余又生恨意。他心里动了杀机,脸上却不显分毫。 “如今我回去,更是要带着他回去的。”钶笕顿了一顿,又向他认真说。“哪日的事,无论你要什么东西,定然会补偿你。我心里有他,同回离原的事,也不要再提……” 第25页 戡明眉间怒气渐显,正要发作,突而向一旁喝道:“什么人鬼鬼崇崇的,滚出来!” 小阮拉不住小皇帝,被他两下挣脱,跌跌撞撞的树丛中走出来。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得他一双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忤在那儿瞪着两人。 “你想也没用!”小皇帝盛怒之下也没别的什么说词。想了一阵,这才磕磕碰碰的道:“小叔叔是我的,你想都不用想!” “你的?”戡明比起两人更像是局外人。大约也猜出这是谁,见他这气话说得不着边际。不等钶笕开口,先冷笑问,要看看他能够说些什么出来。“凭什么?” “是我的!”小皇帝转而怒瞪戡明,他不是呆的,无意间听了钶笕那番话,稍一掂量就觉出自己的地位苍白无力下去。一时之间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藉口。最终干巴巴的道:“反正他是我的人了!”说完这句,看也不看钶笕,怒气沖沖转身就跑开。 这话说得正中戡明下怀,小皇帝委曲怆惶,那背影委实有落荒而逃的意思。他也懒得去理会。只来瞧钶笕的反应。 钶笕仲怔片刻,皱眉慢慢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样人,又何必去理会其它,只要他愿意,我带他走。”言罢,也同样不看他,转身折返了。 戡明本指望钶笕从此嫌弃容瑄最好不过,等来这一句。目送钶费率远去。冷笑一声阴沉下脸来,抢上前一步揪住要跑的小阮。 小阮只怕动起手来皇上吃亏。如今小皇帝先跑了。他松下一口气。正要跟着上前去伺奉,被戡明手到擒来。见他面目兇恶,害怕叫道:“你要做什么!” 第40章 “方才的话你可全听到了?”戡明捏着脖颈小鸡似的把他拎过来,对丰他微微冷笑。“你回去把方才的话,好好同九王爷细细解说清楚。只要他肯点个头,我们王爷可不计较他之前同谁有染,定然宝贝似的捧着,总不会亏待他。” 话虽这么说着,他表情却阴狠。小阮张着口惊惶看他,怔怔说不出话来。 “记住就快滚!”戡明丢开他就走,未了补一句。“狗奴才。” 戡明的思量,当然不是希望小阮传话给容瑄。钶笕一番话似一瓢冷水头上浇下去。又把心头淡下去的杀意勾起来。这些话推波助澜,算计只着落在小皇帝身上,只愿他再闹出动静来,走漏两人有染的风声,坏了这桩和亲不算,能断送容瑄性命最好。绝了那人念想,省得他一门心思的眼巴巴望着。 小阮是狗奴才,却是小皇帝的狗奴才,不是玖王爷的狗奴才。又不知晓戡明和钶笕之间的关系,那料得到他的打算。他也不想王爷远走他乡。当然是向着自家主子,没有帮着外人来拐带王爷的道理。一路上把这事吞吞吐吐的悄悄同小皇帝说起。 钶笕的话搅得小皇帝心里不踏实,这一路走回去,脚下轻飘飘像踩了棉花,总没个实处。怒归怒,想来想去却满心空茫茫没着没落的惶恐着。小阮再说了这事,就好比火上浇油,小火苗嗤啦啦一下就上来,把人烤得毛焦火燥坐立不安。 小皇帝出去散步,众人不敢拦,又担不起这个责任,一队人跟出去,早有人报给秦桫。秦桫今夜不当值,听到这消息不敢睡下,一面再派人手跟去,正思量着要不要把向港王爷禀报此事。片刻工夫又有人来禀说小皇帝安然回来了。 话音未落,秦桫还来不及大喜庆幸。皇帝青白着小脸已经从门口走进来,眼睛却是红的。 秦桫不敢多问,连忙见驾。 皇帝安然是安然了,心情仍旧不好甚而更糟的样子。对几人看也不看就皱眉摆手。“下去下去。” 又一指秦桫:“你留下。” 眼见众人下去,只有一个小阮惶惶不安的站在一旁,连连向自己递眼色。秦桫小心试探着:“皇上?” 小皇帝走近前来,抽出剑来就架到他脖子上:“朕现在就要见九叔,你给朕想个法子安排安排,想不出来就要你脑袋。” “皇上想见九王爷做什么?”几日下来知道皇帝的性子,总还有几分孩子气。秦桫侧眼看看雪亮的锋刃在灯下微微颤着,也不是十分的害怕,微微苦笑。“臣一个小小偏将能有什么法子,再说王爷是真病着,这时候去恐怕不好。而且湛王爷特别吩咐,只让皇帝别去打扰……” “少废话!”皇帝横眉冷眼的更怒。“快想!” “秦桫要见我?”湛王爷微微皱起眉来,轻声问。 “是。秦将军现在在中军营下等着。”来禀告的小兵也压低声音回答。 六王爷略一想,让秦桫私下里照看好小皇帝,这个时候亲自来,只怕是小皇帝又闹得极不安生,也不便叫他过来。当下冷哼,仍只得交代容懋几句,去见秦桫。 等到了中军帐里,秦桫已负手跪在当中,抬头见他进来,苦笑一声:“王爷,属下失职。” 再一看秦桫背后的手,原来是绑着的。湛王爷心念一转,也顾不得替他松开,掀帘大怒而去。 六叔才去,容懋守在帐中,听得又有人过来。只当是有事忘了禀报。这人极没有规矩,一掀帘就进来。容懋起身正要呵斥,看清来人不由一怔,依旧拦着:“你怎么……” 小皇帝换一身军士的衣服,遮去大半面目,要不是容懋同他极是相熟,也是认不出来,缩头缩脑地熘进来。迎着他叫一声:“懋哥哥……” 容懋还不及回答,只觉脑后生风,眼前一黑乖乖睡倒。这小皇帝口中叫着他哥哥,下手却是又重又狠。 容瑄数日不宁,本就浅眠,被这番响动惊起。一睁眼见皇帝的脸近在跟前。一时惊骇莫名,尚来不及喊叫,小皇帝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口,已经凑上前来。 “小叔叔……”小皇帝急切道:“你听我说……” 容瑄见他眼红红的逼上前来,宛如当日恶梦重临狰狞可怖,天旋地转。那里还听得进去他说些什么。拼命挣扎着要离他越远越好。 皇帝见他挣扎得近乎疯狂,不得好好说话。再拖下去只怕六叔就要发折返。当下脱去军士外衣,露出里面明黄色衣袍,扯着他就住外走。帐外也有一干侍卫接应,营中军士见是皇帝,也不敢阻拦。 容瑄久病体虚,虽然竭力挣扎,仍旧踉踉跄跄被他拖出帐外来,一时愤恨得不能就此死去。 小皇帝拖着他走了一段,发觉不对,转眼看看容瑄脸色苍白若纸,然而满目绝望之色。也是着慌,伸手要去抱他:“小叔叔,我是真喜欢你……我……” 容瑄听他聒不知耻胡言乱语,大厅广众之下竟要提那等龌龊苟且的勾当,而不远处已有不少兵士,正好奇的张望过来,一时几乎要气绝。他纵是心如死灰,也抵死挣扎了不容皇帝近身来抱。只是容湛为防他不测,身边利器一应干干净净搜走。就连根锋利些的木簪子都找寻不到,否则就算不能弒这昏君,也刺死自己一了百了。 其实小皇帝没有专门提起那事的意思,他有无数的心迹要表露,有万千的衷情要倾诉,都只不过要让九叔明了自己一番心愿,是如何如何的喜欢于他,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情愿对他好。 看着两人在这儿拉拉扯扯。远远有人潜伏在将台阴影里,也是几乎要咬碎了牙。钶笕阴沉着脸,探手去背后取箭。 “不行!”戡明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若杀了他,两国交兵再所难免。” “你要我看着他在人前辱没容瑄!”钶笕盯着他,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来。”戡明被他看得有三分心虚,低下头从他手中硬扯过弓箭来。 第41章 原来戡明慢了片刻回去。钶笕心细,问他这片刻工夫做什么去了。也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戡明阴险狠辣,狡猾jian诈。偏偏遇着钶笕就心虚。钶笕再追问,也就这么老实招了。两人连夜混进营来,正好见到眼前一幕。 但拦下钶笕也有戡明自己私心——交战还在其次,容瑄无主正好让某些人乖虚而入,这才是顶要紧的。 当下把力道减下五分,偏过箭锋只瞄着容卓肩头。 “小叔叔……”小皇帝费些力气,终于钳住容瑄双手,如愿把他揽进怀里,一时意乱情迷。只是低声喃喃。“小叔叔,我……” 容瑄几乎失力晕厥,渐渐模煳的视线里,只见一线流光飞来。流光所指,是眼前强行非礼自己之人。 这人无耻、下作、手段卑鄙禽兽不如。 然而这人是皇上——是江山社稷的福祗所託!是天下万民之所依!有千万生灵性命都繫于其上的皇上! 容卓只觉怀里的人不知那来的力气,勐然间竟挣脱出来,一手把自己推开几步,险些摔倒。 箭矢扎在容瑄左肩,又失了支撑,也跌在一旁。容瑄依然勉力支持着想要起身。视线已经看不清楚,只是向着容卓的方向伸着手,吃力道:“皇上……皇上……有没有伤着……” “我没事……”容卓见他眼中不见方才的惊恐绝望,反而是有些茫然的担忧,怔了一瞬才低声答。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 容瑄听得他无事,眼中勉强凝结的一缕光芒消散开来。那只伸过来的手,先皇帝一步垂下去。 “小叔叔!”容卓惊骇欲绝,尖叫起来。 一人从身后抢上前,把他拉过去掩在身下。周围人护驾的护驾,捉拿剌客的捉拿剌客,乱成一团。 容懋捂着脑袋过来,急急领兵去搜查。 “快走!”戡明一见失手,也不顾钶笕盛怒,拉住他就翻下将台,一边忍不住低声辨解。“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可不能怪我。要是你射这一箭,他那还能有命在。” 钶笕虽惊怒担忧,却也无法。只得跟着他向黑暗人少处而去。两人先前穿的是中洲军服,乖乱走脱。 小皇帝踢打不休,只想要扑到容瑄身边去。转眼一看拉住自己的人是湛王爷。当下一指容瑄:“快去看小叔叔!” 容湛神色冷峻,也不理会小皇帝说什么,先把他上上下下大略查看一番,确定连油皮都没有擦到一块,松下口气。把皇帝往赶过来的侍卫群里一丢,这才急忙去看容瑄情形。 箭也没伤到要害,入肉不深。血却流得不少,容瑄身上只着雪白单衣,小皇帝忘了替他添衣就拉出来。此时被血染红大半,北地天寒,阳春二月时分夜深依旧露重。容瑄在昏迷中微微发着抖,苍白可怜。 第26页 湛王爷解了外袍裹着他抱起来,听小皇帝在一旁惶急的直叫小叔叔。这才冷冷道:“不要紧。” 这么一闹,再住城中院落也只怕不安全,留他在营中安置过夜。守卫密密匝匝一圈,围得铁桶似的。 刺客的消息被压下来,喧譁仍惊动了柳太傅,打听得隐约是军中来了刺客。柳铭大急,勿勿赶来,小皇帝在中军帐内怔怔坐着,一旁有秦桫连同几名将领陪着。出这样大的事,两位王爷连同容懋却都不见人影。 柳铭心下不满,一边着急着把皇帝上上下下好好查看一番,一边说话间就透出些责怪之意。 几名将校在一旁虽未插话,都有些忿忿。 “太傅。”小皇帝低着头轻声喝止,也不说别的话。出神片刻。无精打采道:“朕明日就回京。” “皇上?”柳铭一怔,随即大喜。“皇上你终于肯为江山社稷着想……” 容卓摆手止住他,有些厌烦的背过身去谁也不看。他声音平稳沉静。灯光照着他侧影。隐约可见胸膛的起伏有些剧烈。 “那这就得让人赶快准备着,小阮、小阮,快去收拾。”柳铭也没留意这许多,只当皇帝终于想明白了,兴沖沖就要去交代,在帐门口被人堵了回来。 “万岁要回京去?这样也好。”容懋拦下柳铭,皱着眉把在场众人逐一看了一眼,最后朝皇上看来。 被他眼光一扫,原本愤懑的众人都收敛了神色。而小皇帝听表哥改称自己万岁。亦回过头来看看他,闪闪烁烁的低下头去。 容懋也不发作。看他一眼,厉声朝满面通红的柳铭道:“柳太傅,你这么大唿小叫的,是想把万岁的行踪泄漏出去?把匪人招来不成?” 柳铭被他喝住,一怔之后再一想,恍然惊出一身冷汗,果然安份很多。只讪讪强道:“皇上在营中出这样的事,这难道不是九王爷治下不严,失查之责?” “万岁就在这儿,柳太傅请万岁治罪便是。”容懋只冷笑道。 “小叔叔的伤?”小皇帝陡然站起来,拉住容懋结结巴巴问。 “我去同六叔商量,尽快安排皇上回京的事。”容懋住了这事不提,肃正着脸色一丝不苟的答。将衣袖一点点扯出来。转向就往外走。 皇帝仍然紧跟在身后。容懋轻轻嘆口气。 “皇上请回去,也早点休息。大约也只是这一两天就可以启程。” 小皇帝脸色也透着苍白,期期艾艾的不肯进去:“小叔叔……” “……已经睡下了。”容懋也不看他,轻声道。顿了顿又说。“不要紧。” 皇帝听着他似敷衍又似安慰的话语,脸色白了白。终于忍住没说话。 果然容懋第三日领一千精兵,连同二千羽林军。护送皇帝迴銮。湛王爷冷着脸送出锻城。瑄王爷因伤未至,小皇帝事后就一直没能得见。 允诺秦桫的马,此次非能依约送他。容卓紧紧抿着嘴骑在马上,当着容懋他能哀哀求着问上两句,对着王爷既非暴怒也非责问的冷淡,反而说不出话来。 湛王爷冷冷垂着眼,也不去看他。两人各有心事,场面话应答下来,直到皇上起驾,竟是心有灵犀的视线都不曾相交过。 容懋日夜谨慎,跟上却也太平。安然到了京中。 第42章 番外 俗话说字数不够凑,唿唿。 鬼扯篇,这两天沖榜,放上来凑下字数。大家当废话看看,贻笑下就做罢了。 —————————————————————— 一切一切的开端,始于万恶的,俗套的,腻味的,牵强的——穿越。 没有错,就是穿越! 正所谓千穿万穿,腐女亦穿。 穿过来的,正是那腐女国的某骨灰级同人女耽美狼。此狼,终于有一日,如愿的穿鸟。 该女穿过来时的命甚好,正穿在进贡来的某女身上,正送到玖玖六哥面前。腐女张眼见到的,便是玖玖那六哥俊秀无匹风姿卓绝英姿飒慡惊才绝艷翩翩年少……的脸,正目若秋霜,凝睇看她。 某女于是痴。这,这绝对是可攻亦可受的绝世人物啊!绝对是! 再看左右,侍卫亦个个是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才貌双绝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的一类人物。通通是可攻又可受的妙人。 身周一群人都是可攻又可受,可攻又可受,可攻又可受……身为腐女国的同人女耽美狼同学,此时身如仙境,心中滋味之妙不可言盖笔墨所难书,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那还顾得上眼前众人的衣着似乎有些年代。穿么,自然要穿到异世界的。 六六看着年少,其实当时已经是做了爹又丧了妻,拖儿死太的人。这细看某腐女的用意也很单纯,不过要在送上来的众女之中,挑出个侧妃人选。代替逝世王妃的来照看留下的两个孩子。 该腐女虽神游太虚,魂不附体,只嘆穿过来这正主生得一身好皮相。使得她这一番出神呆傻,瞧来就是觉着镇定非常,宠辱不惊。甚是合意。 于是乎此女一穿过来,便做了便宜的妈。此狼做妈也不委屈,六六那两个孩儿,姿骨非凡,在某腐女瞧来,在或长或短的不远的将来,同样是可攻亦可受。 可攻亦可受…… 可攻亦可受…… 可攻亦可受…… 多么的可攻亦可受啊啊啊! 话说光阴那啥日月那啥,腐女穿越一月有余,见过了几位可攻亦可受的王爷、待卫、军士、臣子、太医、书僮、花匠、菜农、百姓、戏子、艺人等等等等之后,腐女一天天的失望鸟,一天天的绝望鸟,一天天的愤怒鸟,一天天的愤世鸟,一天天的嫉俗鸟。 为毛!为毛!为个毛?tat 这么一群可攻亦可受的人居然都是直的!长成这样你们不去断袖,你们不去龙阳,是天理不容的! 苍天啊!乃让偶穿过来的意义,难道不是为了同人无国界,耽美天下知么?乃太太太不厚道鸟……泪奔>.< 且说六六这头,自然看出此女与众不同之处。但看在此女毕竟是穿过来的,脑中装着的那啥啥的,还算有点用处。反正他娶个妃子回来,主要是场面上给孩子找个能叫妈的人,别的需求倒不缺这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就这么着,日日带她在军中,有事时出谋划策,无事时任她蹲帐角画圈圈。 若无意外,此狼纯真心灵所深受的打击,定在数月之内,必然内伤呕血,回天无术。 但苍天无眼,在腐女心碎一地万念成灰之时,听到一声很粉嫩很粉嫩的声音,清清楚楚唤道:“小受受!” 小受在那里?在那里在那里?某女激动,状若勐虎扑出帐来,一把揪住说话之人。“小受在那里?” 未来的小皇帝,当时的小皇子,顿时吓掉了手中的糖葫芦。瞪着熘熘圆的眼睛呆呆瞧此腐女一阵,终于抹着鼻涕眼泪流着带糖丝的口水。惊恐的扑去搂住另一人:“小叔叔,抱抱……” 第43章 番外 万物皆可为攻,唯受难求。 —————————————— 腐女如今的夫君还有个弟弟,时时提及,很是爱护。某女是知道的,只是从未得见。先听得小皇子一声“小受受”在前,满脑子的绮思妙想,未见面就生出无数暇想,等见了面自然要惊为天人。 那时哭闹不休的小皇子四五岁,玖玖正是十三四。虽是少年姿容,已然出落的身姿挺拨,清俊明朗,自然也是长得极好的。抱着容卓哄了两句,微微蹙眉看过来。神色气度犀利裴然。 某女满脑子里妖精打架的花花玩意,流着哈啦子怔在那儿做着美梦。任玖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反而是玖玖先认出她身份,笑了一笑,“嫂嫂!”抱着容卓也不便见礼。只朝六嫂微微点头示意。 六嫂看着他笑容干净明朗云淡风清。仍旧石化在那儿动弹不得。 玖玖正抱着他住营里走,容卓伏在他怀中,正面对着某女。 小皇子先前被她不分清红皂白揪住恐吓了一把,此时甚是警觉,整个身子挂在小叔叔身上,拿方才捏过糖葫芦手黏乎乎的去搂紧了玖玖不放。见她满眼放光,只盯着九叔身上勐看,顿时大为不满,揪了揪玖玖衣襟,叫道:“小叔叔……” 容瑄回头,就见六嫂眼光幽绿幽绿的,上上下下只盯在自己腰身上下。这等眼神她是见过的,那野地里的狼,饿得恨了,见到活物时就是这番模样。玖玖不解,只疑心有那儿不妥,不由得垂下眼来将自己仔细审视一遍。 容卓在一旁使劲瞪她,一边拽着容瑄:“小叔叔,她是坏人坏人,把她抓起来……” “胡说什么。”容瑄轻喝,侧头朝六嫂一笑,一边软语哄着。抱着容卓走远。 某狼目光炯炯,在身后看着他步履轻快腰身柔韧。不时带着微微笑意低下头来哄不甚安分的小皇子几句。神色安详,姿态慵懒而柔软…… 半日有军士路过,终于忍不住,指了自己鼻子小心问她:“夫人,你流血了……” —————————————————— “……五湖之内,从来就同有听说过有什么腐女国。更没听说过什么耽美狼同人女一族。她又同贡来的女子一模一样,可疑之处太多。” “这人无妨。”容湛听着他说话,一边替他理顺了被容卓扯乱的髮带。这才慢慢说。见衣领上还留得几个黏乎乎的手印。微微皱了皱眉。“这一路辛苦,你先去洗漱了换身衣服再说。” 容瑄见他这般神色说话,似是心中有数,只得答应。容卓蹭在他身边也想跟着出去。却被容湛叫住。“卓儿,今日功课都学了什么?太傅教的都记住了?” 当今皇上还只得容卓一子,几个皇叔关照爱护之余,不免寄望甚深,对他管束要求反而较自家子女严格苛求。容卓顶怕他严肃。只得老实站住,规规矩矩答话:“太傅今天讲论语,都记住了。小叔叔才带我过来的。” 容湛把他抱到椅子上坐好,脸上淡淡的。 “说来听听。” 正背得几句,回过神来的某女就咋咋乎乎闯进来。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讪讪向冷了脸的容湛涎脸笑。“那个,玖玖呢?” 第27页 “你找他做什么?”容湛道。 容卓在一旁也停了下来,不由得握住了小拳头,不悦的盯住她。 “那个……”某狠讪讪半日说出不个所以然。 第44章 窗外雨声萧瑟,车里备着暧炉,不冷却有些气燥。容湛将车帘挑起一线来透风,顺便朝外看一眼。 雨丝细碎,远山一片翠色朦胧,近处有数枝桃李开得如雪似粉。一阵风捲来,雨雾里都带些隐约的香气,世间已是万象春色。 “京郊的碧桃,想必开得正盛。” 湛王爷心里有事,也只是淡淡嘆一句。随意一扫,见左右只得自己一行数人,再远就模模煳煳看不清楚。仍旧坐回去,过一阵才转眼去看容瑄:“冷么?” 容瑄靠在榻上,已经严严实实裹着几层衣服。一张脸上仍血色全无,也没有什么表情,腰背挺得笔直的坐在那儿。六哥问他也不答话,只摇了摇头。 这一行车马,又不能行快。行走将近二十几日。皇帝早在十日前就回到京师,除却官面上的消息,竟就此不闻不问,没半分音信。容瑄之前就病虚了身子,这段时日风寒加上伤势,前十几日都是昏昏沉沉,大约也不清楚究竟过多少天。 一时无语,沉默一会,湛王爷轻声道:“再有二天,也就到京城了。” 容瑄无动于衷,只在听到京城时微微的颤了一下。 容湛伸过手来安慰的拍拍他,手下那手腕实在是惊人的瘦下去。动作就微微一顿,只觉酸楚无话。还是玖玖轻轻一挣,脱出手去。 失踪那几天里的情形,玖玖不肯提及。然而看他满身狼籍,容湛也猜到十之八九。 这个弟弟向来自律严谨清正端方,几乎是掏出全部心血去爱护扶持容卓,却换来这样一场荒诞无耻的败坏伦常。 如此的现实,容湛只稍稍一想尚且觉得残酷,玖玖身在其中,是怎样沉默着一点点去消化这个事实——他且不忍心去想。 然而消化并不代表他能接受。容瑄安静着没有做出些让人防不胜防的事来。他总不是白做的哥哥,知道玖玖近乎木然的冷静下,该是如何苦痛郁悒。就如同他竭力想抹去那些存在过的痕迹。又真能回到从前,真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湛王爷稍稍移开目光,忍下一声嘆息。看看一旁的小炉,眼下最要紧的就剩这个问题。 把炉上一直温着的粥碗取下来,端到面前慢慢劝告他:“吃一点?” 容瑄苍白着脸,更紧地皱起眉头,仍旧摇头。忍了一会儿,还是伏到一侧低呕。 六王爷放下碗,过来替他拍拍背。这两天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根本吐不出什么来,只是反胃得厉害。 见他实在辛苦,放下碗要去一旁取水,不意手上被抓住,玖玖抑起脸来,纵然是再怎么镇定努力压抑,也还是露出两分惊惧无助来。 “我不要……” 他语气低弱惶恐,湛王爷自然知道是什么。挣出手腕,反过来拍拍他手背,并不在脸上露出一丝表情让他看到,只软言宽慰道:“好,好……等你先养好身子再说……” 容瑄恍惚了一阵,苍白着脸靠回去,勉强还是正坐的姿态。垂下眼来怔怔盯着车帘的流苏发呆。 容湛微微一顿,默不作声的去一旁收拾。炉上依旧温上盅碗。这些事都不曾使唤人,全是自己做了。 这事上他倒没有阻拦玖玖的心思。然而大约受心绪影响,不同上次几乎时近三月才有所察觉。不要说是汤药,近不得荤腥也都罢了。就连清淡的容瑄也咽不下去。勉强。用些白粥,多半也是吐出去。几天下来,竟是清减得厉害。 不用他大略通晓医道,任谁也能看出容瑄明显病弱下去。这般的情形,容湛便是心里对那孽种再怎么怒不可遏,也不敢冒然行事, 京里还不知是怎样的情形,小皇帝做下这些事,六王爷不便冒然在书信中详述商量。要顾虑的地方也不比容瑄少,当着容瑄的面,表面上还一丝一毫也走漏不得。 无言的坐了一阵,雨声里一骑马蹄声迎面过来。 容懋从京里出来接应,策马过来挑起帘子,探头笑了笑,唤了两位叔叔…… “雨路难行,今天就在前面镇上住一夜再走?我在前面镇上已经找好了客栈。”容懋顺手递进来一包油纸包。虽是问着,口气却却笃定,同六叔略对视一眼,若无其事的骑马跟在车旁,别的事再也不提。 六王爷看看那油纸包,容懋心细,里头分别是各色精緻果脯点心,做工都精緻清淡,大约是一路从京里带出来的。递给容瑄:“有你喜欢的就多少吃一些。” 玖玖默不作声的接过去,放在身边。 六王爷下了马车,一旁亲随牵过来马来,奉上雨披。同容懋两人慢慢落到一旁。 “五叔今天从京里出来了。”容懋望了望前面马车,微微苦笑。“大约是我爹发了好大的脾气。使他来催九叔回去。” 容湛沉着脸,只皱眉嗯了一声。 “……小叔叔同皇上之间是怎么回事?”容懋迟疑了一阵。低声问。“我爹问我,我那里敢多说。” 容湛抬起眼看看他,半天不说话。过一阵才冷冷道:“三哥问你什么?” 容懋见众人离得远,俯过去低声说了两句。 六王爷神色稍变,半天沉默不语。 前面车帘一动,容瑄挑帘朝后看来,雨雾里一张脸白得玉石似的,却木木的没有什么表情。 “外面冷。”容湛温言。上前放下车帘,推他回去坐好。依旧上车同他作伴,只向他笑道:“五哥也来了。” “他来做什么?”容瑄垂着眼问。 “大约是出来办事,顺路来看看你。”容湛不肯明说,只随口一句,岔开话去。好在容瑄也不再问。 然而五哥这人也从不肯让人省心,已经早早等在客栈,这才见小玖的面,巴巴的先拉住先仔仔细细看一阵,只道怎么这样瘦?接着就嘆气,神色闪闪烁烁的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容湛不好直接叫他住口,连连向他看了几眼,五王爷却没什么眼色,仍旧围着玖玖问个不休。 容瑄还能勉强打起精神同他应付,也不去直接答他:“五哥有什么差事也到这儿来?” “容濮赶我出来。”容绍果真老老实实的说了,愁眉苦脸的看看容瑄。容湛最怕就是他老实,要拦也是不及。就听他道。“我还从没见三哥生这么大的气,啊玖你做什么了?三哥让你马上滚回去见他呢。” 第45章 容瑄是先皇遗子,母妃亦在他幼年去世。幸而兄弟间亲厚,几乎就是几个兄长如兄如父地带大,呵护培栽从无一分亏待。他对几位兄长亲近之余,自然极为尊敬。 容濮为人虽然严歷冷苛,玖玖自小就受他严格约束,却也这对这幼弟疼爱非常。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滚字这般重话。 五哥这话才出口,容瑄脸色已是煞白成一片,呆怔片刻。刚要张口说话,陡然弯下身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咳。 “啊玖?”容绍吓一大跳,听着他咳得揪心。一边扶着他,一边结结巴巴的道:“三哥也就是在气头上,他胡说他的,啊玖你不要理会……我们不要理他……” 玖玖一时咳得说不出话,五王爷这般哄孩子似的安慰也不知道有用没有。正自惶急不安,容濮还有些别的话,容绍也再不敢说给他知道了。 “我陪你一道去。”容湛皱着眉,看他好不容易咳得缓一些,这才轻声道。 玖玖缓缓抬头看容湛一眼,咳过这一阵,他脸上苍白里就有些微的红晕,眼神却有些凄凉茫然。半晌才点一下头。扶着桌子站直身,也不理会容绍,慢慢的向楼上去。 “啊玖?啊玖?”五王爷看不懂他两人这般神情,还想叫住他,先被容湛拦下来。 “一路辛苦,让他先休息吧。”容湛淡淡的道,看着容瑄有些踉踉跄跄的上楼去。有次几乎绊倒。容湛微微皱起眉来,忍住了没去扶。 一旁容懋知趣,正好店家先送粥点过来,也不用他吩咐,同五叔招唿两句,乖觉的亲自送上去。 “我听小懋说啊玖受了伤?”五王爷不像六王爷这么沉得住气,只团团的打着转着急。“啊玖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还没好?” “没伤到肺。只是之前风寒病得久了。”容湛也不愿多提这事,只淡淡的道,神色却并不轻松。 “哦。”五王爷连连点头应了两声。突然又想起来问。“怎么伤着的。”容懋只说九叔受了点伤,慢一步动身,只字不提小皇帝遇刺的事。 容湛转眼,眼光灼灼的看过来。口气却冷淡得很:“那天营里来了刺客,替陛下拦了一箭。” “哦。”五王爷再迟顿,也听出他不愿多说。好在皇上安然回京,似乎没伤着也没吓着。吃惊之余,只忧心忡忡道。“咳成这样,就算只是风寒,这么拖着不好。总该找个好大夫看看。” 容湛嗯了一声,甚为烦燥。他当然知道这么拖着不好,只是玖玖不肯也不便让大夫问诊。何况现在的情形,有些治风寒的普通药也就用不得了。他虽通些药理却也不懂这一行,也不敢冒然下方。只能备些寻常的姜汤之类,又多半是吐了。此事又更不能拖,一路都是勉强行来。 当下打断五哥也不提这个,只向他打听三哥的情形。 “三哥不知道为什么气得狠了,我也不知道想把小玖怎样。”容绍于是老老实实道。 “你也不会问仔细了?”容湛又气又怒,只冷笑。 “三哥气头上。没见他发这么大火,我不敢问。”容绍苦着脸道。“我以为小玖知道。 —————————————— 京城就在眼前,总也不能拖着不回。 客栈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早上路,途中也不再耽搁。第三日傍晚到了帝都。 一行人俱是轻装简行,也不招摇,悄悄的从北门入城,才进城门口,仍是被人认出来。 “王爷,王爷。”那人从城门楼下奔出来,是濮王爷府上一名姓祝的长史,先是认出自家小主子。料想几位王爷必然也在,顾不得先跟容懋见礼,急急忙忙就向车里招唿。“王爷稍等。” 容湛挑帘从车内望出来,却皱眉不答。 第28页 “六王爷。”祝长史气喘吁吁的上前,弯腰陪着笑道。“九王爷也在吧?这般巧,小的就算着九王爷也该到了,我家主子让小的等在这儿,请九王爷一入京就过府一叙。” 半晌不见湛王爷答话,祝长史把腰变得更低,脸上越发的陪笑,却不肯让路。 过府一叙只是长史的客气话,暗底里濮王爷定然是严令这人务必要将容瑄带回。只怕这名长史在城门口张望了不下数日,那里就是碰巧遇上的。 容懋回头朝六叔看去。容湛仍是不语。 容瑄从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早没什么血色,朝祝长史平平的道:“请长史先行一步,我们这就过去。” 祝长史依旧弯着腰忤在路中间,苦着脸道:“我家主子请王爷即刻过府一叙。” “走吧。”这次却是六王爷的声音。 祝长史松下口气,抬头看时,容湛已经放下帘子坐了回去。去握住玖玖的手,已经是一手心的虚汗。 容懋自是要回自己家。容绍不放心,也是要跟去。当下只吩咐几名随从先各自回府报信。一行人直接去三王爷府上。 容懋先行一步,本想先打探一下虚实。 才进了前厅,就见厅中一排的列开一排庭杖棍棒。三王爷在当中端端正正的坐了,手上执了根细银软鞭。从容不迫的抬眼看来。 容懋先见这架势,再见他脸上平平淡淡,却是一分暖意也没有,心里就道不好了。 硬着头皮才喊了一声爹。别的话还没想好怎么出口,三王爷看他一眼,已经冷冷问道:“容瑄呢?” “九叔稍后就来。也要容他稍事整休片刻。”容懋涎了脸上前,“爹用过晚饭没有?要不先去吃过晚饭……” “我就在这儿等他休整。”容濮冷冷打断。抬眼看来,眼神冷厉凌利。 饶是容懋是他儿子,冷不丁被扫了一眼,依旧忍不住一个哆嗦。怔了一怔,待要使眼色教身后跟来的祝长史急急出去报信,千万别在这时候撞到刀尖上。容濮又看他一眼,于是容懋不敢做怪,祝长史也僵在那儿不敢动了。 迟这片刻的工夫,玖玖已经到了。 容濮端坐着不动,只手下一翻,噼面一鞭抽去。 第46章 “三哥。”六王爷眼明手快,探手握住鞭梢,沉下声来。“有话好好说。” 玖玖不敢躲避,五哥把他护在身后,也是惊惶又不明所以。祝长史在一旁看得不对,连忙跪下求情,不知濮王爷因何而恼,这情不知从何处求起。只得一迭声的道王爷息怒。 濮王爷神色冷峻,眼光如刀一般朝玖玖看来。玖玖数月不见,竟然清减得有些形销骨支的味道。好歹也是自己从小看大的,不由得就有些下不去手,良久才冷哼一声。朝长史道:“这儿没你什么事,还不快滚!” 六王爷觉出鞭上渐渐松了力道,顺势放开手。 濮王爷丢开鞭子,怒极反笑:“自己做下的好事,你倒能这般藏着一辈子不见人?” 玖玖微微哆嗦一下,咬牙走出来,跌跌撞撞到正厅中跪好。他对几位哥哥向来尊重恭顺,本有些心虚,此时见三哥震怒非常,竟是不敢有分毫违逆。 濮王爷也不看他,只将案上一物扔到他面前地上。 纸张轻飘飘的落到地上,眼见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玖玖低头勉强看了两眼,那些字仿佛一团团烈焰,烧得他眼前昏黑一片,脑子里嗡嗡作响,身子却似浸到冰水中,寒得彻骨。 那是一纸招认的供词。上面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落着刑部的印章。寥寥几句将去岁那桩事情抖落出来,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变成九王爷自甘下作引诱圣上。 六王爷匆匆看过一遍,他倒还沉着些。见签字画押的是宫内平章殿一名洒扫的小内监,名字眼生得很,细想也不曾有什么印象,沉声道:“刑部怎么管到宫里的事。” 这事也巧,花红一事,宫里上下自然是细细查点。几人心里也有数,查来查去是做些样子,只是宫中的一应物事一时间都仔细着。此事没查出什么下落,宫里太监私下偷拿些小物器的事,找出几桩本也寻常。 小太监偷出来变卖的是一小块龙涎血玉。这是御用的贡品,店家报到官府。先只作一般偷窃案料理。偏有人认得这是皇帝之物。 这小太监不是皇上身边服待的人物,平章殿也不是皇帝或妃子的居所,偏静冷僻,平时少有人至。那来机会偷到这东西?小太监只一口咬定是自己拣的。刑部再细细一审,竟引出这般公案。 他在供词上说是那日皇上事后遗落在平章殿的。过了这些多日子没有找寻,这才拿了出来换钱。把时间、地点、情形,竟能说得分毫不差。 这事刑部不敢再管,人移交至大理寺,卷宗也悄悄送到濮王爷处。明面上再也不提。然而要想悄无声息的掩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柳大傅,正是不知如何得知的此事。 容濮本也不信,然而供词里有理有据清清楚楚,再审再问,那小太监竟一口咬死,句句话答得滴水不漏。再细细回想玖玖同小皇帝之间情形,原本只觉得叔侄之间亲厚友爱,只因存了这番心思蒂芥。渐渐觉出两人私下里言行举止,竟然是亲昵暧昧至极,形迹可疑不可言说。 加之玖玖堕胎一事辨无可辨,小皇帝得知之后,竟然失魂落魄心急火燎,抛下国体不顾,私下出京寻他。如今人证物证事事凑在一块,串起来一想,皇上年纪尚幼,不过是贪玩无知,这一来岂不就是坐实他这自轻自贱甘为禁脔云云。 这弟弟养到这般大,竟是知面不知心! 无怪乎柳太傅痛心疾首,容濮想通这一层,心凉之余也是暴怒如雷气个半死。若不是他替小皇帝坐辇京城,脱身不得。早就杀至锻城去了。 当下也不多话,眼神凌厉看向玖玖:“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上头所说你同皇上之事,可是真的?” 玖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一时气急攻心,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勉强摇了摇头。 容濮看他答不出来,只道是他心虚,当下也是气极冷笑:“你说不是,当日那孩子从何而来?又是谁的?你倒是说说看。” “我……不知道……”容瑄勉力抬起头来,茫然看他,抻手想去拉他袍角。“……三哥……” “别叫我三哥!我当不起!”濮王爷退开一步,厉声喝道。“那是你的侄儿,那是皇上!我的弟弟,我从小教他刚正不方知礼明德。做不出这种败坏人伦祸乱纲常的事情来!” “我没有……”容瑄拉了个空,眼中惶惑已极。依旧向着濮王爷膝行过去。“三哥……” 容濮见他遮瞒,至此还不肯招认,又恨他荒涎。忍了这近月的怒气,此时终于全数发作。当下奔上前来,把容瑄一脚踹翻,取过一边庭杖。噼啪就打下来。 几人惊骇,容湛站得近,叫着三哥抢上来夺他棍棒,容绍不敢同他动手,只扑上去护着玖玖,容枳跟着也跪了。 三王爷在气头上,然而到底是自己疼爱呵护的幼弟。虽怒其不争,仍只觉那棍子却是一下下全落在自己心上,硬生生疼得透不过气来。打了两下,只觉棍子喀在骨头上,小玖委实是瘦得厉害了。便再也下不去手。 “三哥!”容湛叫道。口气略有些责怪。“事情还没弄明白。你先问问清楚再说。” 容濮心下酸楚已极。转眼见小玖从五哥身下挣出来,哆哆嗦嗦的又在他面前跪好,却是一声不吭。 “滚。”容濮一时心灰意冷,转眼不看他。口气疲惫里透出冷淡至极。“容家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下作东西。” 玖玖跪在面前越发的发起抖来。 五哥见三王爷不再要打,略松口气,忙悄声让他先出去,等三哥过了气头再说。谁知小玖也是个倔的,竟然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还是容湛硬拉他出去。硬拖上马车,吩咐赶回府去。 “好了好了。”容湛仍旧陪着,哄孩子似的慢慢拍拍他,轻声道。“没事了。” 容瑄僵着不动,过一阵才轻轻抽噎一声,无声地慢慢哭了。 第47章 瑄王爷没有妻妾,下人虽提前就把府里上上下下收拾过,仍然透出三分冷清。 玖玖精神不济,人前还甚平静,六哥也出京多日,直让他回家去看看,不用顾着自己。 容湛不放心他身边无人照应,执意留下。晚上就在他寝室外间软榻上安置。好在那一脚连同两棍,皆没有怎么伤到。但看玖玖气色,寻思着无论如何也得私下请大夫来看看。 几位王爷常来走动,有时就憩在府里也是寻常。屈就在外间里虽有些不妥,下人训练有素,也不多做过问。 两人皆有满腹心事,晚饭只是糙糙用过。容瑄不愿说话,容湛更有顾虑,很多事也不便和他相商,不管有无睡意,都是早早休息。 里外只隔着一道屏风,稍有响动都是清晰可闻,容湛谨慎,睡得警醒。夜里还曾悄悄起来看过多次,幸而玖玖整夜都极为安静,一个姿势甚至都没有变过。 容湛再细想此事,同小皇帝间究竟怎样情形,玖玖只字不肯提,他大半猜测。谁知京中又出此事,同他臆想中出入甚大。但依玖玖品性,皇帝又胡闹,细想来并非如供词所说。 然而一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清清楚楚,竟寻不出一丝破绽,且这内监平时连面都不曾照过,也不曾有过什么过节,何至于勾陷如此。滋事体大,刑部明里不追究,暗里必然仔细用刑,朝里又有臣子暗里拿这事作文章,三哥不知窝了几分火气。 况而这样的事,且不论真伪。一个小太监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早早了结干净才是上策,为何人到今日还好生留在大理寺。从刑部到大理寺,再要插手就有些作难。要说是有人从中教唆,大理寺又扣下这人不放,究竟意欲为何。 按柳太傅出京时间算来,此事也有月许,双方却能杀的不肯杀,当放的不肯放,再住深处想,容湛只觉得有个念头唿之欲出,却硬生生压下。那两个字,只是想一想,都是大不讳。 隔了这层顾虑,有些话方才就不便再说。玖玖伤神太过,此时也不便和他细细商量。 当下满心思虑,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微明,索性起身。先悄悄去看看玖玖。本不想扰他睡梦。轻轻掀开幔帐,却见玖玖睁着眼,气色不甚好,眼神却没有才睡的懵懂显然是一夜未睡。 第29页 一时四目相对,玖玖有些忡怔恍惚,容湛也只装作若无其事,唤过下人备下热水洗漱。 刚刚收拾停当,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濮王爷过府来了,就在前面花厅里。 “嗳,三哥有没有说过来做什么?”容湛抬眼看了看玖玖。 “王爷倒没说有什么事,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僕从察颜观色,见是六王爷答话,仍旧头也不抬,回得有些小心翼翼。末了又补了一句。“此外也没别的了。” “三哥来得早,想必没用过早膳。先上些粥点。这儿一会儿就过去。”湛王爷制订着他最后一句话,略松口气。三哥的脾气,真要不好,早就直接闯进来,那还会有通报一说。 “小人省得的。”这名僕从点头应着。“两位王爷的早膳也一道送过去?” “去吧。”容湛挥退他连同一干下人。转眼看向玖玖。轻声道:“三哥昨天发作过了,今天当着众人还不至于怎样。大约真只是过来看看。” 玖玖白着脸点头,一言不发。 濮王爷倒当真是来看看的。心里隐隐有什么放心不下,见了面却无话可说,冷着脸也不朝玖玖看上一眼。容懋跟来,老实站在一旁也不敢多嘴。 一时场面就有些僵硬。 一干僕从丫环围伺左右,当着下人,容湛也不叫人看出蒂芥来,拉着玖玖坐到一旁。慢慢问些这两月来京中不甚相干的事宜。 容濮冷淡虽冷淡,却还有问有答。不时冷眼看看玖玖。见他低着头不敢稍动,一时心下有些发软,只担心昨天有没有打坏了。一时又恨他恣意胡为,招致这无数事端。脸上时明时暗,到底不怎么好看。 见容湛话里绕来绕去,虽是不相干的,却全在京城里打转。心下微微一动。又见玖玖强打精神坐在那儿,仍是萎靡不振的模样。忍了半天终于道:“先回去憩着。” 玖玖半天才知是和自己说话,抬头看去,容濮微微侧着脸,依然不看自己,脸上还是冷的,就像没开过口似的。一时有些不可置信,转眼去看容湛。正巧容湛也正看向自己,不经意的视线对了一眼,容湛又淡淡投向容濮,再不看他 稍稍一愣,就知道这是两人有话要说。自己委实也有些坐不住。怔了片刻,慢慢的起身走了, 容懋不多时也悄悄出去了。 两人心思也不在这些粥点上,挥手让人收拾了下去。待到厅中无人,湛王爷全不似方才适意轻松,肃整了神色。正色向容濮道:“我这里有几句话,要问问三哥。” 容濮像是料到他要问些什么,也没多大惊讶。脸色却比昨日还要阴沉,冷哼了一声,先递过一份摺子:“你先看看这个。” “谋逆?”宫装的华衣丽人饶是胆大,也忍不住一声轻唿。话才出口勐然醒悟。自己捂住了嘴。 此处亭子四下开阔。有人无人一望便知。宫女太监一干人遣得远远的,她仍左右四顾一番才又放下心来,皱起眉来一边思量,斜睨着来人轻声冷笑起来。“如今林家也算是荣华富贵圣恩隆重。至于如此么?撕破脸能有什么好处?” “话不是这样说。”来人年轻却也沉稳,听她口气里讥诮,波平浪静的半点也不恼。“现在看看是宠极一时了,可谁知这圣恩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天意难测。” “既贪这荣华富贵!又含不得自家亲妹子!”贵人贝齿咬着嘴唇,有些恶狠狠的笑着。“我只是个不要紧的。” “我爹是做得错了。但事到如今,错也迟了。”那人还是静静看着她,语音放得极轻,嘆了口气。“我在外面,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别的也不求,只望你每一天天都过得好端端的。” “呸。”玳贵人啐道,神情却慢慢柔软了。停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却不是这么好挑拨的。” “这个无妨。”那人暗暗拉了她的手,平静的道。 一时静静的坐了一会,还是玳贵人先笑了,勉强道:“我让奶娘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 正要扬身招唿,远远处一角宫衣行过来,只得作罢。 贵人的哥哥奉调入京,得了圣喻恩准入内探视,对后宫女眷还是要避讳,也不能待得太久。勿勿告辞,避了开去。 不多时果然绡贵人连同琉贵人一道前来。站在亭外先左右看了看,咬着嘴唇俏生生的笑:“要知道贵妃娘娘兄长进宫来看望娘娘,我们也就不过来了。” “来就来了。兄长如今在京中供职,日后要见面自然还有机会。”玳贵人在亭中朝两人招手让她们进来。末了淡淡一句:“什么贵妃,不要乱叫。” “不也就这两天的事?”绡贵人笑道。“这儿正要恭喜娘娘呢。” “总不过是一家人。称唿还是从前吧”玳贵人微微皱了眉,旋即一笑。 绡贵人只是笑,琉贵人性子直,当真老老实实的就叫了一声姐姐。玳贵人便唤她妹妹,说起玳贵人兄长入京任职的事。一时又引到别的。 “我却知道昨天有人也回来了。”琉贵人提起此事也有些振奋起来。压低的声音里不由得有丝怨恨。“才进城就被濮王爷叫过府去……” “你的消息却是快。”玳贵人打断她,勾着亭边一枝月季玩赏,月季枝上有刺,她一点点地把那刺掰下来,过一会才又开口,声音里淡淡的。“……不提这些,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不高兴的。” 绡贵人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和气的慢慢笑起来。 第48章 容懋慢悠悠跟去,他也不进屋打扰,只在廊下悠闲看花,一边凝神留心里头动静。 僕从侍卫没有吩咐,也不进来打搅。一时四下极静,只有几只蜂蝶嗡嗡,来采院中两株桃李。容懋靠在栏杆上,盯着那几片飞舞的翅膀出神。 模模煳煳的,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小叔叔?”容懋跳起来,轻轻唤一声,略等了片刻屋里却又安安静静的。 “我进来了。”容懋一皱眉,不等话说完,动手就推门。 门倒是应手而开,容懋抢过屏风来。 玖玖背对着他坐在地上,似乎是不慎跌了一下,扒着床正要起身。 小叔叔骨子里骄傲严谨,这般的狼狈,想必是不欲为人所见的,方才自然不会答他。容懋站住脚,觉得有那里不妥,却又一时想不出来。也不敢冒然过来扶,就要装作没看到就这么走开似乎也不好。 九叔仿佛没发现他进来。一手撑着床沿直起身来,想要爬到床上去。 容懋看他背影略略有些吃力,正自疑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上前去扶一把。却见他手一软,再次摔下来,依旧不出一声。 这次却再没力气爬起来,手里还紧拉着床单,这一跌倒,连带着把扯下半幅,似乎也不知道放开。蜷在地上慢慢缩成一团。 “小叔叔?”容懋一惊,也顾不得着想他颜面是否周全。抢上前去扶。着手处微微湿濡,竟是数层衣裳皆微微汗得湿了。九叔苍白脸上一层薄汗,微皱的眉梢满是掩不住的痛楚。神志已然有些恍惚,唯一的一分清明,却是咬住自己衣袖,居然一声也不吭。 小皇帝早起心里就有些不安,过了午时越发的神思不宁。 眼下看着奏摺,不知不觉却是握着笔桿出起神来。太久没有落笔,笔上硃砂滴在纸上,轻轻“啪”的一声,染出一片血色般的殷红。 辅政的陈相也算是先皇就留下来的老臣了,垂着眼立在一旁,只当不知。秉笔太监悄悄上前来无声无息的把脏污的纸张换下去。 皇帝怔了怔,皱着眉丢开笔,索性奏章也不去看,只推到辅相面前,自己恍恍悠悠出起神来。 小阮一熘小跑的进殿,转眼见陈相也在,復又规规矩矩的站住了。 “你过来。”皇帝站起身来朝他招手,有些迫不及待。又瞧了陈相一眼,好在陈相也不看他,这才又强自镇定些。坐下压了压声音,才又开口。“过来回话。” “是,”小阮蹑手蹑脚走近,小心翼翼的答道。“昨天六五爷九王爷都回来了,连夜被濮王爷叫过府去。”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去瞄陈相。小皇帝再追问,就只说不知道了。 “被三叔叫过去?”皇帝寻思着三叔的脾气,自己入京后是一直没见到的,他顾及君臣之分不来寻皇上的不是,在别人身上却未必还会看这个颜面,想来生生打了个冷战,越发的坐立不安,霍然站起身。“朕去看看。” “皇上。”陈相一直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替皇帝看摺子。对眼前一切仿佛无知无觉。这时才抬起头来。“皇上这时更不能去了。” 容卓对这名辅相却不敢当真随意轻慢,闻言站住,不作声的回过头来瞧他。 “皇上再去,越发的叫人有话可说。”陈相微微苦笑,把几份谏臣的上书拿给他瞧。上头一桩桩一件件,弹赅藉口五花八门,拐弯抹角的也不提皇上。都是进谏要求严惩肃罚肃亲王。“再说也是昨天的事儿,皇上过去能瞧什么?” 皇帝捏着几份摺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悖然大怒。只冷哼道:“他们倒是能干得很。” 陈相看出他心思,只有随着他打着哈哈:“谏史敢于直言,是我朝的福份。” 心下却道自古只有臣下的不是,没有君上的是非。这一干臣不论是赤胆忠心也好,虚情假意也好,再怎样铁骨铮铮,还真能毫不留恋地抛却了身家性命不要,明目张胆去打皇上嘴巴不成? 再有另一个要紧的原因——先朝十数年征战,很大一部分起因就是各地潘王作乱,加之外族入侵,引来这一声生灵涂炭。如今除却九王爷一位亲王,其余几位亲王近几年都慢慢不司要职,以避嫌隙。但皇帝年幼,半数以上兵权还由九王爷把执。 皇帝算得上明理,性情却有些冷酷专断,只自小又对这位皇叔亲近得多。朝堂上那有些飞扬跋扈的性子,也只有在这位皇叔面前才有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时候。如此一来,九王爷没有摄政王之名,瞧在文官老臣眼里,不免渐渐就有些摄政之实,终成心腹大患。 偏偏皇上又最不爱听这话,肃亲王又越发的自省谨慎,不叫人拿着什么把柄。他又是军功出身,朝里上下皆有威名。那些个臣子只能暗暗不满,又奈何不得。 如今好不容易犯下这样不得了过错。一片片忠心哪还有不发作起来的道理,只是这事不光不彩的把皇帝牵扯在里面——虽认定是那狼子野心之徒不知廉耻在先,却好歹还要顾及皇上脸面。否则那里还会仅是弹赅。早恨不能让宗人府拿人了。 第30页 皇帝这时怒气再也压不住,变色冷笑道:“直言得很,怎地不来也数数朕的罪状瞧瞧……” “当今圣上是圣明君主。”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陈相伸手掩住口,当下朗声道。小阮同一旁秉笔太监泥塑木雕似的远远站开,只当听不见看不见。陈相这才压低了声音。“这事皇上再不可往自己身上揽。否则越发的落人话柄。” 陈相要算先皇留下的能臣,向来为这少年皇帝着想得很。小皇帝眼巴巴望着他,陈相才一松开手,小皇帝脱口就道:“朕是真喜欢小叔叔。” “皇上还说这样的话!”陈相也不由得跺脚恨恨,这些话这些事说不得做不得,可皇上非当说了且还做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全都是九王爷的不是了。” 皇帝出了会儿神,这道理是明白的,然而还是愀然不乐。 陈相看他一团孩子气,也只得和声安抚。“这事只能压不好办,皇上出京也有近月,还是要抽个空,多和宫中贵人们多亲近亲近。风声自然慢慢就平了。” 皇帝一脸不快,不多时低下头去,冷冷道:“朕又不喜欢他们。” “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也都是王爷的不是。”陈相也低声道。 小皇帝怔了怔,奏摺横竖是看不下去的了,无精打采的转迴风行殿去。 第49章 小阮瞧他心情不好,伺候得越发小心谨慎。细心上来问皇上可要憩会。 容卓心烦,挥退众多宫女下去。小阮落在最后,正要退出去。被小皇帝叫住。 “还有别的什么消息?”皇帝两眼晶亮,全无一丝睡意。盯住了他。 小阮寻思一阵,最终还是不敢瞒下,吞吞吐吐道:“还有就是……据说濮王爷雷霆大怒,似乎动起手来……” 小皇帝低低的啊了一声,要跳起身来。慌得小阮也顾不得尊卑,上来死死抱住。连声只叫:“皇上,皇上。” 再一想也都是昨天晚上的事了,现在再怎么着急都当真是无济于事,自己虽是九五至尊,却无能为力。一时心里空荡荡的,茫茫站在那里。 “皇上。”小阮见他站住,稍稍松口气,手下却还不敢放开,一面哄他道。“消息来得这么快,也不一定是真的。濮王爷向来爱护几位手足,不会真的把九王爷怎样。” “是真的。”小皇帝狠狠咬着牙,一百用力去掰小阮的手。“你不知道三叔的脾气,一定是真的!” “几位老大人面前,濮王爷也总要有个交代啊。况且这样的事要是在我们老家那儿,是要被……”小妩看看皇帝的脸色,不敢当着九五至瘭的面再把这话往下说。只一连声道:“皇上不能去!” “你以为这么做,那群老东西看在家法制裁过的份上,就能不拿国法追究了?”小皇帝自己先站着不动了,半响低着头恶狠狠道:“朕的私事他们也要管!” 小阮哑口无言,不敢像太傅一样正色斥他一句天家无私事。好在小皇帝自己生了一会儿气,抽着气推开他,还好不使性子定要出宫去。在桌前坐下发怔。 又惦记起先前的箭伤,自己不能亲去见了,让小阮去打探一番也是好的。当下令人打点些人参之类的赏赐,又从太医院宣两名医正同去慰问安抚。想必这做法合情合理,那些臣子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他对庐景心存着芥蒂,特意不让庐景跟去。 这才把小阮打发出去,又有个理事的太监上前来回话。说是两位贵人连同贵妃在园子里放风筝,多日不见皇帝,请皇上一同去玩玩。 “那来的贵妃,朕不是二日后才册封么?”皇上当即恶狠狠地道。 “是小的说错话。”那名太监跪下陪笑。“几位贵人请皇上过去。” “这般冷的天,放什么风筝!”皇上冷冷道。 前两日下过雨,今天有些薄云,阳光隐隐约约,却称不上冷。 皇上年少,平时也是爱玩的,不知今日是什么地方不对。那人低着头等了一阵,听皇上缓下声音,又问道:“玳贵人的兄长走了?” “回皇上的话,林大人同贵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太监拿捏着,也不敢称国舅。 上首皇上哼了一声,沉思一会,又想起陈相何太傅都是让他同皇叔撇清,要他同后宫多亲近亲近,平息闢谣的话。心下无可奈何,有些懒懒的道:“你去回话,朕一会就过来。” 拖了一阵,少不得还是过去。面上同几人说笑着,暗里茫茫然生出一分惆怅来。 “你且再说一遍!”容濮既惊又怒,揪着老大夫的领子,把他拎小鸡似的整个从地上拎起来,力道之大让老大夫疑心他要这般将自己掐死。眼光冷得似刀,几乎要在老大夫诚惶诚恐的脸上戳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小的不敢,小的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大夫战战兢兢的叫屈,他被一乘小桥悄无声息的接进王府。遇到的又是这样的场面,那里敢有半分假话拿这等事玩笑。倒有些后悔起自己在京城为何要是数一数二的圣手的声望。急忙仔仔细细再诊,可再诊几次,这喜脉不也还是喜脉。“这位……呃……脉象上看,身孕不足二月,虚浮浅断,劳顿忧思太甚,有落胎的兇险……” “霍大夫。”湛王爷坐在一边,压住那人的手让他诊脉,此时轻声道。老大夫惊觉,住口不言。 这帐中之人的脉象是双脉,且又沉弱无力,分明是过于伤神虚损,血气两亏,已然是大凶之象。心想玖王爷没听说有什么妻室,就算是有也不当是他两位兄长都在场,这要算什么?且就算是寻常宠爱的妻妾,也没有脸面都不让人看的道理。 又想此人不见面目,虽然手腕细瘦,然而有细微伤痕。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只因痛极,指甲掐进掌心里去。手上上有薄茧,食指与中指间茧稍厚,不是一两天弓马骑射就能留下的痕迹。女子的手,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正惊疑不定之时,濮王爷已然丢开了他。 “好,很好!”濮王爷怒极,脸色铁青,反而丝毫表情也没有。只目光冰冷,从牙逢里挤出声音来冷笑。“真是好极。” 老大夫手下还扣着的手腕一颤,挣脱他缩回去。听得帐内唏唏瑟瑟的声响,这人似乎在微微挣扎,然而竟从始至终不曾呻吟出声。 湛王爷掀开锦幔俯身探看,一边同帐中人轻声问着什么。 “小的这就去下方?大小……应无大妨……” 老大夫背上已经是一层冷汗,不敢造次上前,退至一边。听三王爷话里倒不像是好极的样子,吃不准这人身份,更猜不透王爷意思。吞吞吐吐的道,话说得含含煳煳。人却不走。 “谁说要那孽债。”大小两字一出,就好像一勺滚油浇进热锅里,嗤啦一下就烧起来。濮王爷原本铁青的脸色狰狞起来。一字字冷冷道。“去开份药方,弄得干干净净。” “但是……”老大夫哆哆嗦嗦还想说两句。濮王爷冷眼看过来,那目光顿时将他到口的话冻住。 湛王爷皱起眉,却不多话,朝容懋看看。后者会意,连拉带拖的把愁眉苦脸的老大夫请出去。 才待两人一出门,容濮一扬手,将维帐一把撕下,居高临下地看下来。 玖玖蜷缩着身子,身上中衣皆被汗水浸湿。视线模煳得看不清然,然而发觉他他的目光注视着,只勉强自己不去挣扎得太难看。但身上痛极,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第50章 番外 这东西,就是扯到哪算哪。嗯嗯 ———————————————— 容瑄掂记着小太子落到六哥手里,怕他讨不到好。加上营中简陋,只想糙糙洗过一番了事。 谁知刚打算起身着衣,听外头脚步声细碎轻微,似乎是小太子踢踢踏踏的跑来。本能的又缩回浴桶里。 容卓这时候人小腿短,好不容易跑在冒版六婶前头,抱着几件替换衣服钻进来,一时唿哧唿哧的喘。 “跑什么?”容瑄不由得失笑。“怎么是你送衣服过来?洗漱过没有?” “没有没有。”小太子气喘吁吁地道,放了衣服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扒着桶沿就要往里爬。“我也要洗……”话没说完,容瑄不料他今日这样急燥,拦他不及,咕咚一声已经由得他一头倒栽进浴桶里来。 “别慌啊,呛着没有?”容瑄急忙捞起他,耳听得外头又有脚步声过来。“有谁追着你么?” 小太子人还机灵,入水时闭住气,此时咳了两声,安然无恙。听他一问。滴熘熘的转着眼睛,如临大敌的去瞧着帐门处。 容瑄此时也听出来人是谁。正往这头来,招唿也不打一声,转眼已经来到门口,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不由得大惊且是大窘,生怕她就这么闯进来。惊道:“等一等。” 小太子年纪还小,被看了也没脸没皮,那里能比他早知廉耻,平时更衣洗浴太帖身的事,都不肯让别人做的。虽说男人被看了也不会少一块肉,又在浴桶里泡着不至于太过走光,到底是失礼又尴尬,大大的不雅。一边暗恼六嫂也实在是太过粗枝大叶,又后悔自己不该把所有人都支走,如今没个人拦着。待要不让她进来,这说词也实在是羞愧。 正苦思之间,小太子见来人没有迴避的打算,已经扬声嚷嚷开了:“你不要进来,我们在洗澡。走开走开。” 果然那脚步声很不甘地硬生生止住。半天才听得六嫂嘿嘿的干笑两声,也不说话。不像是羞涩,似乎——亢奋得很? “六嫂有事?”容瑄忙问。“还请稍等。” “没事没事。”六嫂还是嘿嘿笑了答,只是声音有些奇怪。像是被捂着嘴说出来的。虽不走远,幸好脚步声磨磨蹭蹭往一旁走开。 容瑄松下一口气来,自然不知道帐外某狼捂着鼻子去一旁擦鼻血去了。拧着容卓的脸悄声道:“说你洗澡就行了,什么我们?” 小太子赶走女狼,于是得意非常心情舒畅。拍着水嬉闹,从四溅的水花里去看小叔叔飞红的脸色。奇怪道:“怎么不是我们在洗澡……嗯,你洗好了?” 容瑄也不理会,匆匆浸了一下,放他在桶沿边上巴着。爬出去急忙穿衣服。 第31页 好在一旁还有热水,重新添兑了替他洗浴。小太子没脱衣服就栽进桶里,此时没有替换衣服,容瑄只得拿中衣裹住他,自己只穿了外衣。出来同六嫂照面。 六嫂果真没什么正事,只是眼光古怪些,嘿嘿笑着上上下下只围在他身上打转,缠着他问话更没正经。从生辰身高爱好特长一直问到是否婚娶有无子息。玖玖又担心衣着失礼,晚风既冷,偏偏六嫂问的话一句比一句叫人脸燥。这般冷热交织好不难受。 总算捱到六嫂问个一清二白心满意足,才有机会抱着小太子摸回六哥的营帐来。两人衣冠都不甚整齐,冻得有些哆嗦。小太子早就气恼,扑上榻去滚进棉被里。口中还不忘嘀嘀咕咕的悄声抱怨。 见小叔叔坐在一旁,又探出手来招手要他抱着自己。 容瑄也冷,眼下除了两个哥哥没有外人,跟着也缩到榻上去。 六哥见小太子裹的是送去的替换衣服,只皱眉问是怎么回事。容瑄那里好意思说是洗澡时险些让六嫂撞破。支吾过去。好在六哥也不追问。 这几日也没什么要紧军务,兄弟几人慢慢叙话。玖玖抱着容卓,身上暖和过来,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歪在床头睡了。怀里小太子打着小唿噜早已唿唿睡去多时。 容濮住口不言,容湛起身拿床被子,正要给两人盖了。突然听得声后啊的一声,似乎是吃惊里夹着惊喜。 回头见某狼站在帐门口,嘿嘿笑着一脸的亢奋,两眼放光地在看看拿着被子的自己,又瞧瞧容瑄,再瞧瞧自己。嘿嘿嘿的只是笑。表情诡异得不可言说。 容湛对她甚有了解,也不见怪,只皱眉轻声道:“做什么?” “不做什么。”某女还是嘿嘿笑,却两眼发光,不进不出的站在帐门口张望。 “打扰弟妹了。叫醒玖玖,让他跟我回去。”还是容濮醒悟过来,某女是六王爷的侧妃,军中不比别处,自然是跟容湛住在一个帐中。 容湛还未言语。某女已经先一步拦住。“不用不用。让玖玖睡在这儿挺好。嘿嘿。”心道我住在这帐中也是睡地铺的。 又想方才容湛眉眼柔和,给玖玖盖上被子那一幕实在是温馨暧昧。自己夜夜睡地铺,几时见他问过一句冷不冷要不要添件衣服?吩咐端茶送水笔墨伺候倒是使唤得顺熘。——这些不公平待遇且不提,最最要紧的是,这兄弟俩之间一定有jian情。久违的遍寻不见的jian情啊!要说这两人没有jian情,打死也不愿意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容濮也被她那笑声笑得一怔,某女又寻思兄弟两人在这帐中发展jian情,夹着一个冬瓜似的太子灯泡在其中实在是碍手碍脚难以施展,不利于jian情如火如荼的开展以成燎原之势。 凑上前去道:“倒是地方窄了些,三哥把太子抱到别处去睡才好。”一面说一面把小太子从容瑄手中硬抱出去。 小太子睡得迷迷登登口角流涎,发觉自己似乎是被人抱起。醒来一看,眼前是某狼女嘿嘿笑着也快要流下口水的脸,那里还是九叔抱着自己。 这不缔就是恶梦中的恶梦了,登时尖声哭叫,挣扎踢打不休。险些从手中掉下地来。 一闹玖玖也醒过来,本能的噼手先把小太子抢过来拢在怀里。不悦地朝六嫂看来。 容濮在一旁咳了一声。“你同我到别处睡去。” 见玖玖睡迷煳了,闻言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又咳了一声。“六嫂要休息了。” 容瑄这才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占的是六嫂的床,低着头下床寻了鞋子,脸上又渐渐飞红。 “真的不用……”某女听着自己内心的哀鸣。不要走,我要看jian情,jian情啊jian情…… ……jian情好比那秋风中的落叶,一眨眼就卷得不见踪影…… 眼睁睁看着玖玖被容濮不由分说,拉着去了。小太子自从被他抱过去,顿时哭声立止,正从玖玖肩上探出头来,神情很是很是警戒。容湛斜眼看看她,眼角往角落里一扫,示意她那边儿打地铺去。 第51章 “容瑄!”容濮低着头看他,虽是怒极,这情形却下不了手去打。待要责骂两句,想他末必能听得进去。转眼见他眼角含着微微一点微光,最终放软声音改了口:“玖玖。” 伸手去慢慢拂开他额前几乎汗湿的头髮。瞧着他轻声喟嘆:“玖玖,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至今还是不知道的那番说词,好歹是自己弟弟,这般丑事,责怪之后,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咬牙替他遮掩。谁知这等滔天罪过,犯下第一次还不够,他竟半点不知悔悟,居然还有第二次!如今可是证据确凿,任他百口莫辨。孩子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那个孽障——不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想到这里不由心下忿懑,容濮虽竭力平淡,没再说什么,然而对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口气中就透出些失望至极的意味来。 “哥哥,哥哥……”容瑄这才敢喃喃的唤他,原本有些疼得神志模煳,仍能听出他的语气,一时竟挣扎着起身去拉他的手。“不……” “你听话。”容濮按住他的手,也不听他说下去。“这孩子不能留。” “我不要他。”容瑄力竭而跌了回去,茫然睁着眼,视线却看不清人。声音因疲倦而暗哑,这一句话却说得分外清楚。 “好好,你听话。”容濮低声答道,再无他话。 容湛在一旁扣着他腕脉,皱着眉并不言语。平心而论,自然是贊成三哥的意思,然而容瑄连月来连病带伤,心情郁结。只不过是表面上强撑着。实则虚弱不堪,只恐有什么万一,否则他也不会搁到今日。 老大夫所担心的,只怕也是这个。当着玖玖,他也不便说这话,况且与容濮的脾性,一时气恼之下只恐甘愿行险。而玖玖视之为耻,更不会去顾虑这个。 暗中支使容懋便宜行事,眼下一边调他调息,只轻声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容瑄微微辗转,侧过脸去不答。昨夜便开始不舒服,绞疼有如抽丝剥茧缠绵不断。虽然痛却还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他既茫然无措又耻于与人言说,又有些心若死灰的念头,于是听之任之,竟是连容湛都没看出异样来。他又性子坚毅,一声不吭地忍了一夜,终于不支。 容懋把老大夫带到一旁书房中,亲自为其铺纸磨墨。 “崔大夫方才有话未尽?这时不妨直说。”老大夫愁眉苦脸举棋不定。容懋也不催着他写方子,开门见山就道。 “那位……主子是什么人?”与人堕胎这种事有伤天理人和,老大夫大不情愿,慢吞吞在纸上写了几味药,试探着问。 “不是什么人。”容懋淡淡道,手却慢悠悠去摸身边佩剑。“大夫认为这方子如何?” “这方子兇险。”崔大人眼角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当下不敢相瞒。“这位的身子多日有亏,要保这孩子不易,却更经不住损耗。” “若是用这方子,会怎样?”容懋皱眉,声音却冷了。 “大人总有五成的把握,只是这样连番气血亏损,今后,只怕也不能长久。”崔大夫越到后来,说得越是小心。 容懋看看他,崔大夫神色闪烁,便知他那五成的把握,只怕也不能十足。眼下再多问也无疑。拿过他写了一半的方子来看看,上头写了些枳实、冬葵子、丁香之类。揉作了一团,向老大夫道:“有劳大夫再写一份。” “再写?那王爷那儿?”大夫一喜,试探着道。 “只是一时气头上,自然是要平安的。现在这样说,等日后后悔了,寻思起来,只会怪你的不是。” 崔大夫也思量这一点,当下唯唯诺诺的改了方子,容懋看过,拿出去交给下人煎药备办。 一边又回过头来朝松下一口气的大夫答:“这件事,还得劳烦大夫去说。” 容瑄极为隐忍,尚且能够强忍下挣扎呻吟,冷汗却越出越多,几层衣服眼见得湿透,脸色也是越来越白。 容濮就是再恨恼他不知自重,到底是手足连心,瞧见他这样也不好受,慢慢担忧焦虑起来。突见崔大夫缩手缩脚地摸进门来,也不见他带什么方子汤药。冷下脸来:“交代你做的事不去做,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大夫被他一吓,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小的只是来问问王爷,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小的有别的法子,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就去了。无痕无迹定然教人看不出来。王爷不用担心。” 濮王爷怔了一怔,一转念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变了脸色。 容湛不等他开口,断然冷喝:“你说什么?” “王爷说的要干干净净。堕了那孩子,自然大人也跟着没了,只是人痛苦些,倒不换个方子,小的心里也踏实些。”崔大夫低着头,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王爷说的干干净净,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我几时说过是这个意思?”容濮已然是大怒。 玖玖模模煳煳之中,竟也听得清楚,一时睁大眼看他。微微有些震惊神色,随即又散去。反而微微笑了,低声说了句什么。 容濮俯下身去,听他轻声道:“死了也好。” 一时心里骇然痛极,伸手捉住了他的肩膀:“胡说什么!” 玖玖再不能言语,看着他仍是一笑,他一身冷汗,脸上血色全无,偏偏能够畅快的笑起来,这一笑隐隐就有些骇人。脸上笑着,眼神却慢慢涣散,终于昏死过去。 “救他!”容濮又惊又怕,一把揪起还跪在地上的老大夫。“你还怔在这儿做什么!” 老大夫依旧是愁眉苦脸战战兢兢:“那孩子就动不得了。”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容濮丢开他。“别跟我提什么孩子,先救他。” 药汤倒是现成备下的,情形虽一时兇险,倒还不至于束手无策。容濮怔怔看他忙碌一阵,终于回过神来。忆起玖玖早上就没吃下多少。亲自去吩咐下些清淡粥点。孩子之事,只得暂时作罢。 第52章 番外 突然想到六嫂心目中的六九搭配莫非就是传说中的69?!……瀑布汗!我发誓我本人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很纯良正直的!! ———————————— 尽管这三哥来凑合这jian情也是一样的赏心悦目。但是,比不过这jian情和挂名丈夫有染来得近水楼台方便快捷。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强。 第32页 然而,六嫂经过深入的调查研究,终于得出晴天霹雳般令人沮丧的结论——这几兄弟亲昵是亲昵了,可是没有暧昧,jian情是没有的!为啥米有!!!!! 当然,身为质深同人腐女骨灰级耽美狼的六嫂,是不会就这样被打败的。 jian情没有,可以创造。一个六哥三哥不成,千万个又怎说?总有一位适合你。 玖玖懂事得早,言行举止进退有度,处事乖巧伶俐。相貌好身段好品性好家世好,这般的受怎能不招人,就不信找不出个合适的攻来! 那许许多多的王爷、待卫、军士、臣子、太医、书僮、花匠、菜农、百姓、戏子、艺人等等等等哪…… “六哥……”容瑄终于忍不住,私下里吞吞吐吐地问容湛:“六嫂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不是。”容湛看看他委屈苦恼的样子,伸出手去在他头上摸摸。想了一想,又说:“没有的事?” 玖玖瘪瘪嘴不说话,心下想你还说不是?不是她那么多下人不用,整天没事找事大事小事的把我使唤得团团转。又想有了媳妇不要弟弟的人还少么?六哥也是有了六嫂不要玖玖的了。你还说不是?说话都偏心眼,没句真话。难道是自己那天失礼,六嫂讨厌自己,计较到如今? 六哥好不容易就挑中这么个六嫂了,他自然不希望因为自己而生蒂芥。这一想就发愁,捧着脸支在桌子上出起神来。 “她闹上几天没意思也就消停。你不愿意,不要理会就行。别管她。”要是拦着,只怕她能想出些别的花样。玖玖到底年少,多日东奔西跑大约是累了,容湛见他趴了一会,渐渐目光迷濛昏昏欲睡。拿件衣服给他披在肩上。又顺手摸摸头。“要睡到床上去睡。”迳自忙去了。 容瑄迷迷煳煳的嗯了一声,却一动不动。一面很沮丧的想,六哥说的倒轻巧,她是六嫂嘛,我怎么能说不理就不理? “小玖。”肩上的衣服被拉下来。玖玖勐一个激灵醒过来,眼前是六嫂笑眯眯的脸。眼光却顺着领口向下窥视,贼熘熘的不怀好意。“小玖小玖。去帮我买份枣仁糕好不好?” 容瑄无端就有些冷,哆哆嗦嗦的拢了拢衣领。很悲哀的在心里想,我累我想睡觉……一面乖乖点点头:“好。” 六嫂于是眉花眼笑,很是慈爱在他手心里放上一锭银子,顺便摸摸小手捏捏手腕。牵着他出去,门房外拴了匹马,还有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随从站在一边。 “六嫂?”容瑄回头看她。 “二十里外镇上那家店铺做的糕点才好吃。”六嫂很无辜的用星星眼看着他。“你们也不用急着回来。” “我们?”容瑄看了看那名随从,心想这种事让一个人去做就够了,还要叫自己也走一趟,“为什么只有一匹马?” “山路不平,两个人一匹马也好有个照应。”六嫂眯眯笑着以眼光目送他。 容瑄一怔,哦了一声。山路崎岖不平,两人同骑更是难行。这几天如此这般的事多了,心下无限悲凉的想,六嫂果然是讨厌自己讨厌自己了。他也不敢报怨,吞声去了。 容瑄一忙,就顾不上去宫中把小太子接出来。小太子最初几天,散学后乐得无忧无虑的同几位表兄玩了几日,几天后依旧没见着小叔叔的影子,渐渐就有些闷闷不乐。 这一天终于忍不住,揪着人吵吵闹闹的就要找小叔叔。 宫人只哄着他说九王爷这两天忙。偏偏容枳在一旁听了,插嘴道:“这几天都在我家呢,昨天还给我买了绿豆苏。”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很是得意地托在掌心里炫耀的拿给小太子看,一字一字的说。“专门买给我的,这可是二十几里地外老字号的店里买来的。京城里还没有卖的。” 容卓瞪圆了眼,捏着小拳头唿一下就站起来:“我的。” 容枳和他一场兄弟不是白做,早料到他有此一举。不等他扑上来抢。一口就吞了,他长容卓两岁,却足足高出一个头,当下越发的昂首挺胸,哈哈的笑。 在场就有容懋,又比他两人年纪都稍大些。把容枳拉到一边低声嘆气:“做大的就让着弟弟一些,又招惹他做什么,闹起来大家都不得安生。” “我乐意么,哈哈……”容枳想着小表弟气恼的脸色,得意地笑。 容懋撇嘴:“小心他告状,仔细你的皮!” 容枳只是笑。 一旁的太子捏着拳头低头生了一阵闷气,却没有发作。走过来拉拉容枳的衣裳,脸上倒是和颜悦色的。讨好地道:“枳哥哥,今天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几家皇叔府上都是常常去的,提这要求也不是多奇怪的事。但小太子今日别有所图,容枳心知肚明,也不去戳穿他。 给少傅司命交代一声,接着就出宫到六叔府上去。几个表兄弟凑热闹,也一道跟过去。 容瑄这时候果然又被六嫂使唤出去,还没回来。 小太子巴巴的跑了来,结果人没见着,越发的情绪低落。容枳偏要逗他,又端出一盘小点心来在他眼前晃,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又是专门给我买点心去了吧?你看,这枣糕也是小叔叔特地买给我的……” “你别逗他……“容懋在一旁看着小表弟脸上那又嫉又恼的神色,连忙去拉容枳。不等他说完,太子这吊睛白额小老虎横眼竖眼地抖擞威风,一言不发扑上去就要抢。 容枳伸手去拦:“不过就是府里厨子做的寻常点心。九叔专门去给他卖点心,你也能信?” “是我的,是我的。”小太子眼睛红红,容懋拦他,他就腿踢手打,爪抓牙咬地散泼。 容枳在一旁哈哈笑,见懋表哥一时松了手,放了点心转身就跑:“小叔叔给我买点心去了,买来全是我的,就不给你吃……” 小太子气红了眼,此时最听不得的是专门特地这话,吃不到一块两块枣糕反而在其次。对放在一旁的点心理都不理,捏着小拳头追着枳表哥,只是要打。 论打架容枳当然不怕他,只是碍着他又小又是太子,打起来的下场多半是自己没好果子吃。见他追来,笑嘻嘻跑过迴廊,又跳到院子中去。 容卓追了过去,谁知脚下一绊,一头栽进花丛中去。 容枳容懋一干表兄弟都忙过来看他。 容卓居然没哭,不等他们来抱,自己先爬起来了,怔怔的捂着嘴咳了两声。似乎吐出什么来。 再细细一瞧,掌中两粒小石子似的白石头,细腻光滑。再怔了片刻,口水里混着一丝鲜红滴下来。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小太子又惊又怕。哇的一声,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哭得惊天动地:“我的白牙牙,呜呜……” 第53章 番外 “别哭别哭……”容枳闯下这样的祸,也吓得有些慌神。把小太子扰过来徒劳的想拿袖子去堵。“你这是换牙牙,过几天还会再长出来的。我也掉过,真的,不信你问懋表哥他们……” 说着张开嘴露出满口白牙,来给小皇帝现身说法。一边求救的给一旁的众表兄弟使眼色。 容懋等人果然是好兄弟,十分的够义气。闻言纷纷点头附合,顺便咧出一口白牙:“是的是的。换出来的牙牙会更白更亮!” 小太子抽抽答答抬头,放眼看去,所见之处都是表哥们洁白晶莹的牙口,似乎还在闪闪发光地微笑。再低头看看,两粒小门牙悄然躺在手掌心里,羞答答地同他无声对视。 这番世人皆有,唯我独无的滋味,越发的难以忍受。 容卓悲从中来,呜的一声,眼泪越发如涛涛江水,滚滚直下。 容枳越发的慌张,急急忙忙又拍又哄。小太子边哭边含含混混的说着什么,容枳倾耳细听,却是要众表哥陪他一起换门牙什么什么的。 这等无稽之谈容枳自然大惊不从。容卓那里肯听他狡辩,从他怀里挣脱起身,挂着眼泪鼻涕口水不甚分明的要去唤侍卫。 侍卫早就听到动静过来,见小太子摔掉了牙。早有人去通报,一面急急去寻太医。妨着一大堆小王爷已经围着在哄,插不上手地站在一旁。 听见容卓要把众小王爷的门牙一道给敲下来。这等小太子脾气侍卫那能同他一般见识,站在那儿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上前动手的。 容枳见他真想要自己门牙,也不由得害怕,顾不得其它,一熘烟的就跑走了。边跑边叫:“那是你自己摔跤磕掉的门牙,可不关我什么事。” 小太子说了两遍,见无人动弹,往地上一滚,脚踢手拍,哭得不依不饶。 还是六王爷赶到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太医看过,确实是到了换牙的时候,原本就松动摇晃的牙齿,这才一磕就掉了。太医又被小太子逼着,答允给他想法子把这两粒门牙先粘回去,小太子唔唔哦哦地抹着眼泪,又向六叔告了一通枳哥哥如何如何的状,这才算稍稍消停下来。 六王爷问明情由,自去寻自家儿子的麻烦。 小阮捧着热水进来给他擦洗,见小太子抽抽答答低头坐在椅上不答话。也不敢笑,绞了帕子给他擦了两把。突觉不对,一抬眼,容卓止住哭,眼睛亮闪闪的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小阮小阮。”小太子说。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吐字就有些含混不清,口气却坚决的很。“给你个恩赐,你陪我一起换牙牙!” “回太子,奴才已经换过牙了。”小阮丢下帕子跪倒。“太子明见。” “换过了陪我再换一次。”小太子不耐烦的摆摆手,朝外叫侍卫。“进来,帮我给他把牙牙拨下来。” 众侍卫冷汗,挂着苦笑不敢多说,却没有人上前听令。 小太子于是大怒,朝小阮踢了两脚。反身去书案上寻找一番,踮着脚取一个玉质镇纸,过来亲自动手要敲小阮门牙。 小阮不敢起身逃开,跪在地上闪避一阵,终于还是被小太子按倒发狠敲了两下。他到底也就大容卓两三岁,说到底还是一团的孩子气,忍不住就呜呜的哭。 容卓见他张嘴,越发的瞄准要敲。镇纸举在半空,却被人避手夺去。 “你做什么?”容瑄一回来就见小太子作威作福的这一幕。本就疲累,不由得有些怒气。 容卓见了他,本来欢喜不尽。正要张口,勐然想起自己少了两颗白牙,他怕难看,反而下意识闭紧嘴巴。不吭声地去拉小叔叔的手。 第33页 “我问太子你在做什么呢?”容瑄甩开他的手,先把小阮从地上抱起来。查看了一番,牙虽没被容卓敲下来,嘴角处破了个口子。小阮泪汪汪的,却不敢报怨,模样好不可怜。“别的本事没有,几时学会这样仗势欺人了?” 容卓还是不说话地要拉他的手。容瑄不让,小太子就执意地抿紧了嘴巴,低下头去赌气,赌了半天,不见小叔叔来哄自己。一抬头,容瑄早已经拉着小阮去上药,那里还在眼前。 小太子怔了一怔,放声大哭,这一哭就哭得风云变色。就连太医来给他粘牙牙也哄不住他。坐在地上抱住桌子脚就不肯松手。吃饭喝水点心玩具通通不管用,谁来哄他拉他就哭给谁看。嘴上不说,实则一心想要等容瑄来哄他抱他才肯甘休。 容瑄本是想来看看他的,谁知休息一会竟就此睡过去。 任由小皇帝哭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哭得累了,这才迷迷煳煳的被容湛抱到床上去。 小阮上完药,一直在门外候他睡着才敢偷偷熘进来。悄悄掀起帐子来看了看,见小太子着实是睡着了,摸着门牙松一口气,又瞧小太子哭得形容狼狈的模样,傻傻的看一阵,捂着嘴又笑。 先说六嫂这边,多日安排了无数人同玖玖来住,却总不见有什么jian情啊一见钟情啊 两情相悦啊发生。一颗蠢蠢欲动的狼心有如沙漠再遇上干旱,心急如焚焦渴难耐。泼了滚油似的好不难受。 思量总结这些日子以来的教训,总结经验,莫非是走马灯似的换得太勒太快,这点点时间不够他们日久生情狼狈为jian? 六嫂是何等样人,那是知错能改善莫大下焉的知时务俊杰。立该转变了作战方针,盘算着这次要去远些。打发玖玖去塞上买新鲜奶酪去。这一去就是再快,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别想回来。 要再没有jian情,下次就让玖玖去寻蓬莱岛上崑崙山。这时间算一算足够连儿子都生下来了,看没过三年五载你们还能没jian情不? 主意打点,第二天一大早当即把玖玖拖起来,到军营中去物色合适的对象。 营中众人被她折腾数日,最知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听她说明来意,大家一个个都哑口无言,低下头作洗耳恭听状,没一个是情愿出头的样子。 六嫂对着众人反应,只装混然不觉,斜着眼把众人从相貌到体形到性情到年龄逐一的挑剔。 不经意见着一人,怔了一怔,随即大喜过望。 六嫂不由得大喜过望。 第54章 小阮奉圣谕,同两名医正到府上探视。玖王爷没有亲见,湛王爷冷着脸出来应答他,只道无功不受禄。虽不至怠慢天恩,带来的药材全都婉转却决绝的回拒不收。 小阮作为自幼服侍小皇帝的随身内监,多少也沾了些主子的习性,见到容濮容湛两位王爷,没来由就心里发虚脚跟发软。看出王爷心情不快。更是惶惶,他又没学会大总管们虎假虎威的声势,不敢依仗着圣谕硬要亲眼探望。幸好两名医官倒是被带进去,不怕回去皇帝问起时没话说。 纵然如此,守在前厅也有些惊魂不定。 因他是代替皇上前来。湛王爷也曾不怠慢,赐了座,在前厅陪他饮茶。六王爷不怎么说话。脸色淡淡的,并没有如何的恶言相向,小阮反而越发的坐立不安起来。 湛王爷也不去理会他,端着茶水沉思一阵。抬眼看向小阮:“小公公。” “王爷。”小阮被这一声敬称吓得心惊胆战,本就只敢搁一半的椅子再也坐不住, 本想要跪下,湛王爷一伸手拦住了。他不肯再落座,低头站到下首轻声道。“王爷有事,只管吩咐奴才。” “小公公是代替皇上来的,不要折了身份。”容湛朝他摆了摆手,取过一封赏银。“圣上的一番心意,臣等心领了。小公公辛苦。” 小阮推辞不受。容湛脸上淡淡笑着,漫不经心的仍旧把封银推过来:“小公公为皇上,一点溥礼,日后还要仰仗公公照拂提点。” 小阮只得接过信封,稍稍一捏,里头颇为厚实。掂量着悄悄的塞进袖子里。规规矩矩的谢了赏赐。 这一等就等足足一个时辰,两名医正这才出来,神色疑重里还有一分来不及收拾的古怪,对着小阮也只道是风寒体虚,别的半字也不吐。 湛王爷依旧打赏下去,二人一同谢恩。 小阮拆看赏赐,果然不是银票。才悄悄扫了一眼,顿时不敢再看,依旧袖了去寻皇帝。 小皇帝单独召名医官进去问话。这一问又去了小半个时辰。小阮不敢擅入,伺候在外头,终于见两人出来,不经意打个照面,各自看了一眼,也顾不上搭话。 小阮进屋,皇上在桌前坐着出神,看也不看他。小阮轻轻走到面前,试探道:“皇上?” “无妨。”小皇帝缓缓吐口气,这才勉强微微一笑。“幸好无妨。”却仍是有些压抑忧虑, 小阮回忆着两名太医临去的一眼,这两人也是宫中混迹多年的眼色,未必会对皇上全盘以告,虚虚实实,不知同皇上怎样回的话,更不知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但却又未曾亲眼得见王爷如何。正不知要不要同皇上说明, 他稍一迟疑,小皇帝顿时看出端倪,皱起眉来:“怎么?” 小阮一惊回神,忙把今日经过大致说了,独独跳过太医不提。见左右无人,抽出袖中奏章呈给皇上。 容卓接过,慢慢看下来。先还不如何动容,看到最后,眼色渐渐阴沉,却半天不做声。 小阮低着头站在一旁,不敢看小皇帝脸色。 这摺子骈骊交融,有声有色,行文流畅得很。细数这段日子九王爷放纵背德,三王爷揽权擅专。这般摺子这几日见得多了,本还不如何。只是在最后要求皇上撤权严罚,最重的罪则到了撤潘流放。偏偏细緻入微的逐一将依据的皇规大典,引用的宗法先例引用上来,竟是滴水不漏。 “这摺子是什么时候的事?”皇上忍了又忍,低声问小阮。怒气所至,声音就有些变调低哑。 小阮战战兢兢只说不知。 “你从那得来的?”皇帝盯着他又问。 小阮缩着脖子看了看皇帝,却不答话。 容卓一想,定是今日从那个皇叔处得来。 王爷私自扣下这章呈,若再拿了这摺子向皇上辨解,宫中耳目众多,倒真坐实了擅专的罪名。再者恼恨他乖戾凉薄,此时也不愿意同皇上见面。 想明白这一层,心下却有些不快。又问小阮:“皇叔对此是什么意思?” 小阮此次答的飞快,仍是不知。 容卓气极而笑,将那摺子掷到他脸上:“这也不知那也知,要你有什么用?”自己气闷了一回。又微微冷笑,奇道。“文笔倒是好,条条法典顺手拈来。这人不在刑部倒真是曲了他。这名字,这名字似乎见过?……” 一面细想起来,他记性甚好,朝中大臣不说相熟,但凡有说过话打过交道的,都还记得。偏偏这人的名字他有些印象,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小阮弯腰去捡起摺子,此时顺手翻了翻:“这名字奴才也见过。上次也是上了摺子,惹得皇上动怒,也是掷了一地。皇上可还记得?” 小皇帝想了想,嘴角渐渐挂起一丝冷笑:“原来是他……” “这人是谏臣。”小阮轻声提醒。先朝时为使谏臣清正不讳,谏臣上书,无论所奏何事,皆可直言不讳而免其罪。一边上前两步,把摺子轻轻放回书案上。因皇上提起刑部律法来,插开话题也就低声说了:“前一阵平章殿宫人的事,如今还压在大理寺。皇上是不是斟酌着,下道手谕,让人尽快的办了?” 平章殿一事虽惹得朝臣私下里非议,但除却柳太傅那一闹,还没有人当着小皇帝的面提起这事。容卓回京数日,也就装作不知道,只图慢慢压制。此时听小阮提起,嗯了一声,当下铺开纸笔,写到一半看看小阮:“着谁去办合适?” “之前大理寺丞那儿就不大好说话,皇上既要办这事,总得是信得过的人。”小阮低声答,看看小皇帝脸上的意思,连忙又道:“几位王爷亲自去过问有失身份不说,又都是至亲,难免让人疑心循私,是有些不便的。”近前去轻声说了个名字。倒是个不曾偏颇的沉稳人物。 皇帝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思量了片刻,道:“就是他吧。” 当下写好手谕,落了皇上私人印信。依旧交给小阮。 办完这事,小皇帝仍是不快,又见送去的药材全都退回来,越的发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此外更有件烦心事,便是那离原的议和使者不日便要抵京。竟是离原亲王千里迢迢亲自前来,足可见其诚意。两国交善往来,这自然是件人人乐见其成的好事,外人不明白其中细委,小皇帝却是心若明镜,只恨得牙痒。 皇上私下给刑部待郎周泽钦一道手谕,令他从大理寺提审平章殿行窃一事。谁知才问过一次话,不知怎么的问讯的当晚那名内监就死在大牢里。有说是自杀的有说是用刑的,众说纷纭。人怎么没的反倒不大清楚。 回禀皇上知晓,容卓怔了一怔,只说是死得便宜了他。 小太监死得便不便宜不得而知。这等事没有做过也罢,就算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又能怎样?皇上亲下的手谕,问案时尚且有大理寺两名少卿陪同,所言所行都有人证,人又是在大理寺的牢房中出的事。究竟怎样一番情形,只凭猜测臆想,要说刑部待郎周泽钦蓄意,那全是无根无据之说。 皇上着大理寺继续过问此事,却不十分急迫,像是有意压下来的意思。于是任由流言九牛二虎的力气住旁人身上扯,隐约还差着一二分的精神。 但坊间背地里的流言揣度总是免不了。不论皇帝同九王爷之间有怎样的勾连是不是捕风捉影的事,有一点却有如这季节里的野糙,等你发觉时,已经悄无声息的滋生开去。 英武年少的当今天子——小皇帝好男色。悄悄地为世人在茶余酒后隐秘而好奇地私下议论。 这是小皇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元佑二年的春天,就悄悄地在这些流长蜚短间滑过。离原使团到来的日子,也随之越来越近。 第55章 番外 不是因为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平心而论这人个子不高身形略瘦肤色稍暗,相貌清秀清秀是清秀的,却谈不上特别的俊逸不凡,眉眼间甚而可说是有些阴郁。 使得这人显得如此鹤立鸡群的原因。是众人皆低着头,只有这人还不知迴避,直直看向另一旁。 第34页 六嫂顺他目光看去。容瑄正侧对着众人低头繫绳子,晨光里露出一段颜色如玉的脖颈来。似是觉查有人在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对着两人微微点头一笑。 六嫂大喜,当下指着这人:“就是你了。” 这人怔了怔,轻轻啊了一声。容瑄不易觉查的微微皱起眉。在场众人见了她所指之人,都有些疑惑。 六嫂咬着手绢寻思,难道有什么不对么?可玖玖同这么多人接触下来,全有见有丝毫jian情的苗头,唯有这人,倒是特别些。于是有说了一遍:“那个谁?你去。” 有人忍不住。低声向王妃道:“那是怀顺王家的世子。” 玖玖那一丝犹疑的神情一闪即没,向六嫂泰然道:“世子来军中是歷练的,这样的小事,本应当让别人去。” 那人低下头,却开了口,但语气有些畏缩:“我去就是了。” 容瑄抬眼看他,神色微微有些惊诧,旋即一笑。“塞上一道风光虽致,世子顺路去游歷一番也好。” 转而向六嫂道:“你这次可得给我们两匹马了。” 六嫂事后才知,那人原来是潘王世子,名份上算起来,同先朝刘太妃还有一点点渊亲。怀顺王世代镇守西南一带,地处偏远,却也是兵家要塞。刘敬亭这人,性情有些软弱阴沉,在权谋争斗之间不甚得法,也不甚讨他老子欢心,正好将他送来帝京。名义上是歷练,实则是留为质子之意。 无怪乎她让刘敬亭走一趟塞上,众人皆觉得不妥。 六嫂不关心这个,只是想与刘敬亭性情懦弱,她这一番苦心安排,大约又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不由得唉声嘆气长吁短嘆。 陪她一道闷闷不乐的还有一人。小太子那日睡得晚,第二天醒得也晚。等他洗漱起身。容瑄已经被六嫂拉走。竟是连句话都不得好好说。太医事出突然,给他粘门牙的材料不免有些偷工减料。一觉醒来又掉落下来。少不得又哭了一场。 小太子性子自小执扭。自此天天往六叔府去守着。第一天瞪着眼,第二天红着眼,第三天就有些泪汪汪的意思。 糖果玩具都没有效果,众人只得任他住大门正对的屏风处一蹲。巴儿狗似的一动不动,谁去理他哄他,他就逮谁咬谁。 只有六嫂闲极无聊,偏要去逗。小太子抱着膝蹲在那,把头搁在膝盖上。她就拿根狗尾糙去戳他衣领后露出来的脖子。 小太子本就记恨她把小叔叔拉走,顿时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嗷呜一下跳起来。张口就要吠。 六嫂一见他张开的嘴巴里生生缺着一个口子,忍不住嘻嘻就笑。 容卓幡然醒悟,捂着嘴闷闷蹲回去,恨恨的睁大眼使劲瞪她。六嫂皮实得很,反倒是他瞪了半天觉得没意思。垂下眼去呜呜咽咽的喃喃:“我要小叔叔,你赔我小叔叔……” “你小叔叔就该是小受。”六嫂嗤了一声,这世界的人和她在语言沟通上有理解障碍,估计听得懂啥意思的是凤毛麟角。她说话也就肆无忌惮,不怕人听去。“小受自然要跟小攻在一起。你个小毛孩子,一边边去。表碍手碍脚。” “我就是本宫!”小太子抽着鼻子很警惕的看着她,愤愤问:“小宫是谁?” “年下?”六嫂斜着眼把他上上下下打量。盘算着年下虽好,但至少还得等个十年八年才成。人家现在就在看jian情现在就要看要看。于是很不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表示不屑一顾。 “我是殿下。”太子挺起小胸膛,努力做出一付威严的样子来,昂着头说。他被六嫂那千淬百练出来的耽美眼光一鄙视,私下底气不知为何悄悄的弱了。又结结巴巴的补充。“我现在是殿下,以后长大了是陛下。不得无理!” 他方才不知道小宫是何人,问问倒还没什么。现在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不知道年下是个什么敬语。不愿讨厌的六嫂看出自己不学无术。有了这些小心思,就闭紧嘴巴不问,只悄悄牢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去问太傅。 “什么下不下的。”六嫂可不吃这一套,立即目露凶光。“你这么喜欢下,看我不卖了你去做小倌!” “我不做小官,我要做大官!做大大的清官!”小太子这又不懂了,心说只有人买官做,竟还有人被卖去做官。 “清倌还想做大?”六嫂道:“我跟你说,你想要红,那就得……” 如此鸡同鸭讲得正到高兴处,容湛过来,将小太子拎起。 容卓转眼见是他,叫声六叔,乖乖闭了嘴。 容湛答应一声。顺手拍拍他的头:“小阮说你闹脾气,不肯好好吃饭?” “没有没有……”小太子慌忙道。 六叔嗯了一声,也不怎么理会这事。转眼向旁边扫了一眼。 六嫂看他眼神冷淡锐利,面上倒看不出喜怒。心里突地一跳,脚底抹油蹭着墙角就想熘。 “季茹云。”容湛淡淡的连名带姓叫她。“等会到书房里来一趟,有事。” “干嘛呀。我等会儿有事……”季茹云嘀嘀咕咕的讪笑,分明不想去。 容湛也不多话,不作声地冷冷看她一眼。只看得她全身发寒,连声应是是是,这才抱着容卓走开。 六嫂寻思一阵能出个什么事,又寻思着找个什么藉口推託。站在那儿发了一阵呆。听见有人叫她,这才回过神来。 容瑄站在面前,朝她笑了笑,递过一包油纸包。细细一看,人似乎是略略瘦了一圈。容湛寻她有事,莫非就为这个? “这才十天不到。你怎么就回来了。”六嫂上下打量着他。“路上很辛苦么?看看就瘦了?” “这一趟见识不少各地风光,谈不上辛苦。”容瑄被她眼光看得发憷。一笑低下头去。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一封书信一边让人送到半路,便没有亲去,自然要快得多。六嫂不知其中情由,他却自己有些心虚。 “有人欺负你么?”六嫂问他,语气有些古怪。 容瑄忍不住抬头,却见她的脸上神气怪异,要说是关怀,还不如说是兴奋。 怔了一怔,容瑄摇头苦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六嫂不肯信。“那你怎么瘦了?” “世子那人倒有些奢华习性。二个人路上住店吃饭,总要多叫上些份量。他又吃得又少……”容瑄只得期期艾艾的说了,很是有些羞愧。可怜他自小家教森严,几个哥哥容不下那些奢侈铺张的习性。养得玖玖成了检朴的性子,浪费粮食这种事,是见不得的。“大多是些面食牛羊肉,吃多了胃疼……” “这样,也是怕饿着你吧……”六嫂尤不死心。“这么些天了,这人怎样? “为什么?”容瑄张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纯洁得小山羊似的。后一个问题倒是仔细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看见他就胃疼。” 六嫂泪——玖玖你就是个木头…… 下次定要把你弄更远处去。 然而六嫂的计划未能成行。 正盘算的当口,容湛把她拎书房里去。 “你同小太子都说些什么?”容湛脸色很是不善的开口。小太子睡着了,就放在一边的美人榻上。 “没说什么,呵呵……”六嫂对着这衣食父母支支唔唔道,心说跟你说了你不也是听不懂吗? “你同他说什么小倌?”容瑄皱眉,本意只是想让她收敛些,容瑄不是拿来让她戏弄解闷的。谁知再听听小太子的话。他又不是没见识过,略略一想就有数,当下沉下脸来。“断袖?” “咦……”六嫂大奇。“原来你们这儿也有这样的说法……” 容湛恨不能抽她两个大嘴巴子:“你天天在玖玖身上琢磨来琢磨去。就是这个意思?我的弟弟,你竟想让他去断袖?” 六嫂还来不及说话。容湛的声音大了些,睡在榻上的小太子睡了,一边揉着眼睛,伸手揪住六叔的衣服:“断袖在那里?” 容淇脸都黑了。 小太子大睁着眼,满脸的惶恐,见六叔不答话,越发的揪着衣服摇来摇去。问得很是急切。“断袖在那里?在那里?有多远?要多久才能回来?” 容湛一怔,顺口就说:“断袖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塞上远吗?”小太子傻眼了,怔怔的看看六叔再看看六婶,慢慢的瘪起嘴来。话里都带了哭腔。“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六婶咳了一声,悄声嘀咕:“没听说过吗?一入断袖深似海,从此……” 话还没说完,小太子丢开六叔的袖子,住榻上一滚,哇的一声哭开:“小叔叔去断袖,那我也要去断袖……呜呜呜……” 容湛暴怒。 六嫂的小受养成计划,被迫中止。 玖玖不常来了不能对其目jian意yin不说,王府内的下人侍卫,统统能换则换。 “我不要看一堆堆侍女。我不要看一堆堆大伯和老头……”六嫂抓狂。“我要看帅帅的美美的王爷、待卫、军士、臣子、太医、书僮、花匠、菜农、百姓、戏子、艺人,我要看jian情啊呜呜呜……” 第56章 大理寺寺丞谢匡把下人早早打发下去,独自在书房里踱了两圈坐下来,静听着远处更鼓悠悠的传来。 想必石阶被雨雾打湿,一行脚步踏在上头,低沉得若有若无。小厮来在门外,敲了敲门,悄悄的叫一声:“大人。” 谢匡忙道:“快请。” 门一开,一股寒气就侵了进来。借着房内一盏蜡台,依稀可见黑夜里如丝纷飞的雨雾。来的只是独自一人,裹在一袭石青色的刻丝貂领披风内,并不作声。在门外沉静的站了片刻,这才提着袍角缓缓跨进门来。小厮在身后低眉顺眼的将门关上,悄悄的退下去。 谢匡看清来人,却微微有些吃惊,仍不敢怠慢,把人迎到座上。亲自去一旁红泥火泥上取水沏茶。 “大人不必客气。”来人把风帽拉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一边淡淡的说。 “是。”谢匡答道,倒了两杯茶。沉默了一阵,这才慢慢又说:“下官记得,下官今日邀请的,并不是九王爷您。” “六哥今日插不出身来。何况有些话,大人直接问我大约更方便些。”容瑄微微颔首,垂下眼去注目手中的杯子。 第35页 谢匡还是先帝时任命的大理寺丞,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余载。为人冷静灵敏不偏不依,看人的眼光凌厉老道。是以他压着平章殿宫人一事,不容外人插手,濮王爷一时竟也奈何他不得。 此时听容瑄这么一说,抬眼略略扫了一眼。平平道:“是。”然而来的人是他,有些话说起来并非方便,而实在是不便。然而看九王爷似乎执意上门过问此事,一时沉吟不决。 容瑄怕冷似的捧着杯子,却又不说话了。 “下官身任大理寺丞,身份驳正之责,有些事就容不得私情,也顾不得情面。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体谅。”谢匡朝容瑄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话间却毫不拖泥带水。“请问王爷可认识太章殿洒扫太监福清?有无私怨?”谢匡看着对面那人神色慢慢僵硬,却没有多少表情。半晌才道:“从未见过,也没有私怨。” “福清在宫中不聚赌,不好财。向来默默无闻,行事从不张扬。同殿的内监都没有几个同他相熟的。想必王爷也是不认识。这人无父无母,再无亲戚可查访。他的衣物用品中也非搜出银两钱物。说这人一时动了贪念,委实不通。且此人貌似不堪,然而言词间条理清楚。一番刑讯下来,竟从未有过胡乱改口之词。如此之人,明知那玉是皇上身上之物……”谢匡但稍一想,还是忍住口。将一应案宗及忤作检尸的结果放到桌上。只道“怎么轻易做出这样引火上身的事。若同王爷并无私怨,委实耐人寻味得很。” 宫中之人,明哲保身的道理皆有不懂,若真是撞破如此内情,只有恨爹妈多生了眼睛耳朵,那里还敢打这玉的主意,何况此人从未有受财一说,又没有什么急等要用钱的地方。这意思,他不说,容瑄自然也领会得。然而此事提及,却委实难堪。 更住深里说,这人若是有人布下的眼线棋子,当真可算得上神不知鬼不觉。但这般用法,却似乎急迫了些。 容瑄嗯了一声,略略翻了一翻,坐在那里就微微有些出神。 “王爷。”谢匡咳了一声。“去年五月初六,皇上大婚当日,王爷可曾宿在宫中?” 容瑄抬起头来,见大理寺丞向来沉静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怜悯的意思。正默默的看着他。见他神色漠漠,仿佛听若未闻。轻声道:“福清自然是污隐王爷。但那日的时辰,宫中往来的人物,就连侍卫间如何换防,平章殿所有人手何时调开,都能说得分毫不差。就算他没有亲见,总也得有人教唆着他。” 容瑄茫然看着他,似是不能明白他所听到的。只是想,有人看到么,那夜的事,真的有人看到么?这么一想,半个身子几乎都冷了。 “恕下官无理。但下官职责所在,有些话不得不问。”耳边听得谢匡的声音还在说。“皇上……” “放肆。这同皇上有什么关系?”容瑄勐然醒了,断然喝止。“大人好大的胆子,也要学那些乱臣贼子,诋毁皇止清誉么?” “下官不敢。臣负大理寺卿职责,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这是王爷私事,然而事关重大,就算臣今日不问,日后总有人背后猜测。平空多生事端。”谢匡见他动怒,一起身就在他面前地上跪了,却仍看着他。“花红一事,并非平地生风。” “那也是我的事,同皇上没有分毫关系。大人起来吧。”容瑄看着他,神色反而冷淡平静起来,伸手来扶,“谢大人也是为官多年,大人的行事为人自然清正,做事但求水落石出。但这等有损圣上英德的话,日后再不要提。” “王爷今日就不该来,别的事还是改日再谈的好。”谢匡看他形容萧索倦怠,显然无意多言,意思却果决,无端生出分凉意。微微嘆口气,果真起身不提此事。 “总得亲自来看看。”容瑄静了一会,方才低声道。“这些卷宗,我就代谢大人回禀。” 谢匡应是,料想这些卷宗,却必然是到不了天子手中,不由得皱起眉来。默默看他收拾起桌上案宗,手指却微微有些发颤。过去帮他收拾,被容瑄一手压住,低声道:“我自己来。”慢慢的将厚厚一送纸张放进怀里。 谢匡举着灯亲自送他出门去。 那小厮在远远檐下避雨。听见门响动。打了一个油纸的灯笼,连忙举伞迎了过来。 谢匡沿着长廊一直送至前院。见周围黑沉沉一片,几只灯笼不知何时熄了。举着灯照了照。那雨不知不觉竟下得有些大,灯光中隐约照见一线闪电,从檐下飞避而出。明晃晃的就在眼前。 他还未及明白,容瑄一声断喝:“什么人在那儿?” 听得小厮厉尖叫起来。身子被人拉退半步,一道金铁交加的声音郝然就擦着他的脖颈交鸣。 刺客身形灵活。一击不就,于是毫不恋战。折身跃上院墙,站在墙头似乎还回过头来张望一眼,扑入雨幕中去。 第57章 谢匡身居要职,刺客从前遇过不少,到底是歷练老到,乍遇此事,除却初时震惊之外,也不十分慌张。见九王爷一刀退敌,拦在身前并不追赶,背影却似乎僵了片刻。 谢匡恐他受伤,一面止住欲要唿喊的小厮,正要上前探看。容瑄却回过身来。 “大人。”灯笼下照着容瑄额上一层薄汗,气色似乎更苍白了些。神色还算平静。“近日可有仇家?” 谢匡微微苦笑:“这个却难说得很。”以他职位,要成事又想谁也不得罪,只怕任谁来做也难。这时才觉脖上有些温热,伸手一摸,方才那一剑已经略略划破皮肉,他只略略侧过头去避开灯光,并不声张。 容瑄点头不再问。见谢匡言行尚能自持,对这份镇定也有些赏识。只是那小厮缩在一旁,惊慌得很。低声道:“或者只是寻常毛贼宵小罢了。” 他声音低沉平和,不由得就让人信服。小厮疑疑惑惑的朝两人看了看,慢慢平静下来。 “宵小也得提防些,去叫几个人送王爷回去吧。”谢匡吩咐。“却不必惊动,闹得人尽皆知了。” 小厮慌慌张张跑走。 “大人也请提防些。”容瑄皱眉道。 “平日里防卫周密,只有今日有事同王爷相商,才将守卫调开,这才巧了。”谢匡又伸手在颈上按了按,血已经不怎么流了。 容瑄似乎有些不适,低声嗯了一声,不怎么愿意说话。 两人静静的站了片刻。谢匡似乎无意地又道。“今日那毛贼用的兵器,似乎有些特别。” “我虽同他交手,毕竟光线昏暗,没有看清楚。”容瑄心不在焉的答。“不过寻常宵小,大人看错了也未必。” 这片刻的工夫,两人再不多说。 不一会小厮找了几名侍卫过来,皆是精干之辈。容瑄看过只道有劳。 谢匡一路送出府来。容瑄临去,又回头向谢匡一拱手:“他日相商,还要滋扰大人。” 谢匡低头称是。 容瑄原本坐轿来,行到半路,称谢遣了谢府守卫回去。呵停了轿。 一旁亲随等了半天不见吩咐,抬眼见容瑄一手挑起车帘,望向宫城方向。上前低声道:“王爷可要入宫一趟?” “不!”容瑄骤然道。亲随眼中略有诧色,低下头去。 容瑄也觉得自己语气尖锐了些。低声缓缓道:“宫内守卫森严,又有六哥在场。就算出了什么乱子。多我一个人也无甚紧要。”话虽然如此说,手扣在窗棂上,不自不觉渐渐用力。 “王爷是否身上不适?”亲随低了眼不去看他,轻声问。 “回府。“容瑄放下车帘不答,伸手按在腰上慢慢忍耐。半晌才平静吩咐:“悄悄去查一查近日可有什么外族入京,不要让人知道了。此外给大理寺丞府上调几个可靠的人手。”今日那刀确实是离原军中惯用弯刀,刀意却似乎是另外一路。 随从应是,又道。“近日离原王爷一行进京。今日圣上在宫中宴请的,就是他们。” “再去查查别的。”轿内声音略顿了顿,不置可否。 “爱卿。”小皇帝在上首坐着,眼光越过杯子朝下首看去,脸色分明有些难看,却还发作不得。只微微笑道:“难为爱卿费心了。”偏他这笑中冷意,那人却听不出来,只见圣上笑了,便当他真心喜悦,当下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称谢。 场中正在翩然起舞的,是数名艷丽的年轻男女。身姿柔软妙曼,颇为可观。舞蹈颇有地方上特色,热情大方得有些奢华糜丽之嫌。 今日宴请钶笕等人,容卓再不待见他,场面上功夫还得做足。为图个热闹,也邀了几名臣子做陪。 只是小皇帝存了怨憎之念,有心轻慢,朝中重臣一个未邀,就是京中的从品的小官,皇上也挑三拣四只找些不起眼的。反而从回京述职的外放官员中传了好几个从陪。顺便算是抚慰下臣,也显得皇上体贴。 只是这外地来的乡下土官,不论谈吐见识还是心机,较之京中城府巨滑的爬至高位的老臣,实是望尘莫及。 酒过三巡,见双方表面上客套住来,场面和乐融融。那得见天子受宠若惊的心也渐渐放了回去,相互间也跟着言笑晏晏。这原本是好事,但就有那头脑发热的,捕着这机会就熘须拍马起来。 这场中数名青年男女,就是青洲一名府尹弄出来的新鲜。 献个舞本来无事,只是听那臣子所言,大有把这些个奼童妖女见献皇上的意思。 皇帝见青洲府尹半分没有自觉,一张脸凑在眼前笑得谄媚,心中大是生厌。又见钶笕转眼看来,目光丝毫不掩愤然恼怒。戡明坐在一旁,倒是笑,饶有兴致的瞧着。六叔不辨喜怒的扫他一眼,转眼去看场中歌舞再不看他。 容卓不由得心下大怒,恨不能立时抽他几个嘴巴,撕了这人老脸。强自忍了半日,这才缓缓又笑:“爱卿心意虽好,到底于礼法不合,在场各位中可还有御史大夫在呢,也不怕回头就参上爱卿一本。” 向远处一名小吏笑道:“朕记得童爱卿文采甚好,耿直规矩得很。最见不得这些个风花雪月的勾当。到时候尽职尽责,拿出十二分功夫来参上爱卿一本,可要叫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这番话笑着说,和声细语。然而这风花雪月却似有所指。少数略略听闻过些风声又心思灵动些的,心下都谨慎起来,小心翼翼不再言语。 第36页 那名府尹陪着笑,连声道不敢。见这少年皇帝只是微笑不语,居然沉静得很。不由心里有些发虚。 下首被点到名的那个,慌忙下座跪到,听得皇上对自己风评如此。一时倒也激动得很。连连说是。想了想又觉不对。连连说不是,是皇上谬赞了。再一想这也不对,一时慌乱之间,形容就有些狼狈。 容卓带着微凉的笑意,缓缓注目在他脸上,细细的看了一遍。场中众人发觉,说笑的渐渐停下来,一时竟有些静了。 皇上突而轻声一笑。“起来吧。”只去看场中歌舞,全然当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心里只道摺子虽是这人的名字,却委实不是此人的手笔拿得出来的了。 众人见无甚事情,又说笑纷纷,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小皇帝私下招手唤来一名总管,悄声吩咐了几句。一时歌舞休了,那名总管不声不响就引了几人下去。府尹这才放下心。 钶笕再按奈不住,腾然站起身来。冷冷道:“多谢陛下今日盛情款待,本王远到而来,劳顿睏乏,恕不能陪陛下尽兴,就此告辞了。” 他口气生硬冷淡,众人有些错锷。小皇帝却早就懒得同他应付。虚礼几句,乐得打发他走。 六王爷也随后告辞,皇上挽留不得,不时便起驾。 余下一干人了无拘束,反倒一夜尽欢。 第58章 容湛出宫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而去了容瑄府上。 值勤的侍卫都是认识他的,并不阻拦。一路安安静静,平时不觉,今日却感到这府里实在是冷清寂寥了些。容湛站在院子里,微微嘆了口气。前些年为着局势未稳,几人四下奔波,容瑄自己又不在意,一耽二搁的就到了现在。心想这些事若能过去,也该给他府中添些人。总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 莲浮端着托盘,正垂头丧气地从屋里退出来。转眼见他站在院中,微微吃了一惊,低叫了一声王爷。 “嗯。”容湛朝她一点头,看看盘中饭菜,几乎都没怎么动过。“你去厨下让他们准备点清淡粥菜。一会我陪着你家主子用些。” 莲浮于是面露霁色,一面答应着,一面又道:“药就温在外间,王爷一会也记着。” 容湛进门,果然见屏风旁边一个封炉。过去先把药倒了,这才端着进来。 “六哥。”容瑄整个人正缩在椅上出神,脸色白得有些吓人。人瞧着还算精神。见他进来,坐起身先问:“今日宴会如何。” “还好。”容湛想起那些年轻艷丽的男女,心里微微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把药碗递到他手中。“先把药吃了。” 容瑄接过,垂眼看了看,慢慢地一口口吞了。 容湛一直看着他快要喝完。这才在一旁坐下,转眼见案上放了一叠卷宗。便要去取,容瑄一手还端着碗,却伸手来按住了。抑起脸来。“六哥不必看。” 容湛也不松手,目光在容瑄脸上扫视片刻,见他渐渐浮出哀求的神色。只得嘆了口气:“我只看看忤作怎么说的。上面问起来的时候,也好有个交代。”当真只抽出那一捲来。 两人默契地皆不去提及小皇帝。 福清是触壁而亡,当场头破血流,红白之物溅得一地都是,等第二日牢卒发现,整个尸身都凉透了。谢匡做事细緻,那天当值的牢卒逐一查证核实过,当夜并无人来牢中探望。又都知道这人事涉得重大,往来都比较上心,所以这一点可以确定无疑。至于这人一触毙命,是自杀还是他杀,依旧无法定论。 容湛看完,把其中细节记在心中,将这一纸案宗凑到烛上,一把火烧了。又去取过其实案卷,一併烧了。 容瑄默默看着一纸火头燃到尽处。 “今日遇到离原钶笕亲王,私下问起你来。”容湛静了一阵,突而说起。“想来看看你。” “六哥。”容瑄抬眼看他,神情木然冷淡。又似乎有些意外。“我同他别无关系,他问起我来作什么?” 正好这时莲浮送饭菜进来,果然都是些清淡的粥点。容湛当下也不再提,两人各怀心思。饭菜倒是勉强吃了些。 “六哥。”容瑄想起今日的刺客,他与动手之事也不同六哥说起。怔怔出了会神。突然道:“我明日去一趟殿前司。” “有什么事?让禁军统领来一趟吧。”容湛皱起眉。殿前司执掌京畿及禁卫军,宫中侍卫也有一部分听其调度,同兵部也有住来。皇上从前依重容瑄,宫中侍卫他也有权动问。但殿前局,毕竟在皇宫当中。“你身子也没有大好,不该四处乱跑。” “我回京数日,尚有些事总得同殿前司交接一下。让人前来商议,只怕又惹人私下闲话。” 容湛仔细看他,见他神色平静镇定。思忖着允了。 第二日用的是六王爷的车驾。从安远门入宫。几位王爷有车鸾入宫的特权,侍卫不曾仔细盘查。容湛自去殿上面圣早朝。 容瑄待在车里,等众臣上朝,这才挑了僻静道路前去殿前司。他向来在宫中出入自由,侍卫也无人上前盘问他。 他自己却总有些瑟瑟之感。远处遥遥可见正殿的高挑的一角飞檐。皇帝——皇帝便在那里。 想到皇帝,他无端的就有些恐惧。然而那毕竟是皇帝。容不得半点闪失。若出得什么事情,这家国社稷,十年动盪好容易换来的一分民生安乐,统统不必再说。 将殿前司当值的都尉找来,问起宫中近日的防卫,依旧周密森严,没有什么大碍不妥之外。吩咐在要紧处加派了人手。各处的巡查防守都不容疏易。又交代转告护卫司宫正司,皆要用心当值,不可玩忽轻慢。 处处安排妥帖,但想起昨日刺客的身手,始终有一两分心神不宁。那都尉见他脸色不佳。坚持要送出来。 两人走了一段,正要转过曲廊,突听小阮的声音低声求饶道:“……奴才真是不知道……” 容瑄勐然一惊,几乎忍不住要发颤。脚下不由得退了一步。避到一旁花木下,身前一株碧桃技繁叶茂,正好把他身影遮住。 都尉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随即又听一个女声边哭边喝骂:“你不知道?你这奴才天天跟在皇帝身边,你怎么会不知道?” 原来不是皇帝。听这口气能这般拿小阮撒泼的,却不知是小皇帝的那位妃子。但这是天子家事,又是后宫妃嫔。总不方便见面,也小心迴避一旁。 容瑄一算这时候,早朝还没散。六哥知道他去殿前司,定为他拖延,总不至于这时偏偏就撞上了。稍稍安下心来。 就听那女子哭哭啼啼道:“你说,我究竟是那里做得对不起皇上了?当初千挑万选的选进宫里来,玳贵人还封了贵妃,我们却算是什么,皇上冷遇,长久不肯来走动不说,偏偏弄了那么些个妖精进宫里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却要去问问他!” “皇上这不是政务繁忙么,虽然不常得空去看望娘娘,心里总是惦记着的……”小阮的声音陪着笑劝。似乎在拦着贵人不让她闯过去。“娘娘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何必同那些歌姬舞伶下作之人一般见识,皇上年轻爱玩,不过就是一时兴趣,身边总得有那么几个陪伴的。喜欢谁也就是一两天的工夫,过了兴头便丢开了,到时娘娘还是娘娘,任是谁也比不了的尊贵。” 一旁又有几个宫女的声音在低声宽慰,其中似乎有贵人从宫外带来的,很是为她着想。就劝娘娘一时想开些,皇上日后总不会只有三妻四妾,这时这般的计较,同皇上闹僵,日后又当如何。总要日久天长,慢慢打算之类,将她劝了回去。 第59章 都尉不经意间撞破这么一档事,一时间好不尴尬。又想九王爷严谨端方,吸怕他责怪。低声道:“也就是昨夜霍公公替皇上安置了几个人进宫服侍的事。” 容瑄忡怔半晌才哦了一声,从藏身处慢慢走出来。神色茫然里又略微有几分松快。 都尉见他未有责备之词,心下正大是奇怪。 容瑄想一想,吩咐道:“虽然不是正正经经入宫的,毕竟是霍公公办的差事,按说也不必殿前司过问,让宫正司按例制记起来就行了。但这么些人来路不明,平白放在宫中也不妥。都住在何处?你再调派一路守卫,特别要仔细巡查不容疏忽。”再想了想又说:“行事也不必张扬,不要处处都惊动了。” 都尉应是。心道王爷今日说话有些费解,之前说不必殿前司过问,又要加派人手看管。各路巡查都要周密仔细,却又不要惊动了。这差事却有些难办。转眼见容瑄神色,竟像是连自己答应那一声都不曾听见的样子。当下忍住了不再多言。 眼看前面人多眼杂,容瑄让他回返殿前局。 一路跌跌撞撞走回去,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听闻小皇帝新寻了些乐子,一时之间第一念头,未想到责怪皇上荒唐,却是松下一口气,竟不知是该恼怒还是庆幸,只想着这样也好而不愿过问。 小阮说皇上只是一时兴致,那想必之前——之前对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皇上身边有无数人服侍。如此也好,总不会再来纠缠于他。 他忍不住心存侥倖的这样想,隐隐约约知道放纵不是好事,却也顾不上理会。 他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于这时便无声无息的松驰,顿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精神松懈下来,这才觉出身上异常疲惫,心中恍惚,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走回车上,早朝还未散,容瑄裹紧身上裘衣。又忍不住胡乱想一番,靠在车壁上模煳睡过去。 睡梦之中,外裘掉落下去。有人掀开车帘静静看着他。似乎是六哥上车,拾起裘衣给他盖上。身上顿时暖和。 那人看了一阵,伸手拂开他额前散发,抚他脸颊。 手指温暖微糙,容瑄于梦中骤然惊起。 张眼看时,貂裘还好端端盖在身上。眼前空无一人。车帘被风吹拂着微微飘动。容瑄下车张望。左右皆不见人。只有墙跟下避风的马夫正要过来套马。 “刚才……”他开口。马夫茫茫然的转过脸来,等着听他有何吩咐。容瑄骤然往口不说,不动一丝声色地强自镇定下来。 马夫备好鞍驾,正好散早朝。容湛也不多话,问清他交接办妥便出了宫。 出了宫门,官道两旁还有些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员落在后面,纷纷避让在旁,面孔大多陌生。 容瑄微微挑起帘子,从间隙里往外张望。微微皱眉道:“地方官进京述职,怎么连驻军中的武将也来了不少。各地的戎边防务,都不用管了?” 第37页 “兵部想从地方上擢拨几名将领。难为你认得出来。”容湛若有所思,懒洋洋的扫了一眼。又看看容瑄。“你却还有心思过问这个。” 容瑄坐直了身默然不答。 容湛话才出口就自知失言。转而言其它。此时马车出了百丈官道,驶上宫门前一条大街,最是繁华热闹。 “先不急着回去。”容湛吩咐车夫。转眼看看容瑄。“你今天精神尚好,不如随处走走,权当散心。” 车上备有便装,容湛将朝服换下,沿街一同慢慢走去。 就算小阮不会多嘴,也有人悄悄的把今早上的事说给皇帝知道。 小皇帝本来也不知受了什么闲气。得知只是一径冷笑,将案上好端端一枝文竹扯得零零落落:“她倒是好快的消息!这宫里奴才的嘴,实在要自己管不住,都该割去舌头,这就清静痛快了。” “奴才可没有在娘娘面前多过嘴。”小阮本有点无精打采的,打点起精神道。思量着娘娘的话,皇上不往后宫走动这话,不管是为皇家的颜面,还是自己的脸面,总要做出一派和乐兴荣的样子来给人看。实在是不当说。但偏偏说了,偏偏又挑这么一个时节。 “留着你的舌头,该说的话反而不见你说一句,还是一併割去的好。”小皇帝阴沉着脸想了一阵,迳自出门。 “皇上要去看看贵人么?”小阮急忙追着问,。 “住口!”被这样火上浇油的一问,小皇帝极是恼怒的呵住,索性也不要他跟着。利落地向总管问清各人名姓住处,拂袖而去 总管按小皇帝的吩咐,安置几人的本是僻静少用的后宫院子。沿路却不时有侍卫值岗。一切事宜肃静妥帖。 皇帝初时也没留意。在院门处站了站,随意从一名侍卫身上抽出一柄佩刀,这才进门。 这人听持事太监高宣皇上驾到,已经跪到前厅行礼接驾,倒是毫不见慌张。 小皇帝独自一人进门来,见他跪在面前,看也不看,上前只管一脚踹翻。 此人面目端正俊朗,颇有几分英气。挨了一脚仍旧沉得住气,一翻身仍旧在皇帝面前跪好,面对着明晃晃伸到眼前的刀子毫不动容。只是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地看了小皇帝一眼。 “苏启。”容卓切齿低声冷笑。“从八品的骁骑尉,也算堂堂朝廷命官,朕拿朝廷的俸禄养着你们。不思报效。倒来做这样的勾当!” 这人本还算不动声色,听小皇帝道出自己名字,又听他把自己来歷说得明白,这才略略透出一分讶色来:“皇上还记得臣?” 皇帝听他改口称臣,依旧拿刀子指着他冷冷道“你是先帝二十二年中的武进士。当年调任在开陵郡。这些年可有调迁变动?” “臣苏启见过陛下。皇上并未记错,臣如今仍在开陵刘守备军下,数年并未迁调。”苏启脸上微微有了分动容,恭恭敬敬回道。 “起来吧。”皇帝闷闷不乐,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的道。“你在开陵放着好端端的骁骑尉不做,这般进京来做什么?”言下意思,要说不清楚,当下就可以要你脑袋。 “皇上。”苏启也不拘礼,给他磕了个头,起身低声答话。“此时说来话就长。皇上可知此次刘守备被朝廷擢拨的事?” 容卓浮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来,将刀子放在手中把玩,慢慢的才嗯了一声。“兵部每过三五年便要擢拨一批人才为朝廷所用,总是正常的职权。赏励臣子,本是朝廷的恩典,只需拟好人选同朕知会,倒不必细细的都要朕亲自过问。” 话虽这样说,苏启听出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快,忍不住抬头看皇帝龙颜一眼。 小皇帝脸上笑着,眼中有些森森然的发冷。 第60章 “是微臣等人多心。”苏启低声道。“守备大人虽得了提拨赏赐,却调住别处任职,两地一南一北,人生地疏政令难行,一时难以服众。一人也就罢了,数人如此,委实不是上举。这本是朝廷的恩泽,守备大人本不应多加揣摩。但开陵临近南夷,西南处苗人民风彪悍,多有滋扰。将领换得频繁,只怕有机可乘。” “难得你们有这份心。”皇帝把刀子按在桌上,缓缓看他一眼。“朕知道了。” 苏启听他只淡淡这么一句,顿时也哑口无言。 “爱卿总不会就为这件事就进京里来吧?”小皇帝又问他,语气似恼非恼似笑非笑。 “臣本无意进京。”苏启道:“只是近半年来,开陵青川一带官员开始收罗美人乐工,富户商贾,也纷纷投其所好,官员耽于玩乐荒于地方政务,总是不好。卑职通些曲艺,因此奉守备大人之令,私下打探些消息。却未曾想能够因此面圣。” “是了,这却是巧。”皇上微微的冷笑起来。“半年前么……” “是。”苏启道:“昨日舞曲,操持也有三月许。” “知道了。”皇帝却似乎是倦了,不再多说。不置可否地沉默一阵,又道:“爱卿一番苦心委屈,朕心领了。刘大人交代的事,还是接着照办。但这般身份总是不便,明日在御林军中为你寻个职份,暂时就在宫中听用。” “是。”苏启低声道,他倒颇有些胆识。想了又想,还是低声道:“臣暗中也听了些不好的传言。臣斗胆问万岁一句,王爷……” “既是传言,也不必再提。”皇旁截住话头,转眼看来,眉间也有些犀利的怒气深定着。缓缓道:“旁人如何揣度朕和皇叔,也正如明日如何诽议朕和爱卿。” 苏启把这话一想明白,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只得应诺。 小皇帝出来,苏启恭送至门口, 容卓同他一番话下来,心里更是不快,出院时将刀掷还侍卫。因见院外守卫森严,随口贊了两句。 “霍总管办事倒周全。你们就这般守着吧,小宫女太监什么的,也不用放进来随意走动。” 但这名总管不敢居功,陪笑道:“说来奴才一时疏忽,竟未想到这么多。这侍卫值勤,原是王爷安排的。” 皇帝本要走,一愣。突而站住:“哪个王爷?” “几个王爷都管不到宫中来,能够调度殿前司的,自然是九王爷。”总管道。 小皇帝啊的一声,神色忡怔半晌。顿时露出些惊慌又情急的神情。说话几乎要结结巴巴起来:“九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来做什么?他……” 总管被他问得急了,一脸的茫然不知,还是值岗的侍卫代为作答:“回皇上,九王爷大约辰时来的,同李都尉说些话就走了。”见皇上神色怪异,不禁道:“皇上要问详情?可要把李大人叫来?” “不必了。”皇上也知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勉强一笑。虽然他留这些人在宫中,本就是有意堵那冷落后宫勾染狎昵的话头。但让容瑄知晓又是另一回意料之外的事,片刻之间,背上已惊出一层冷汗。“皇叔称病多日,朕也只是担心他可否大安了。” 侍卫这就摇头不知,只说想来能入宫,大约无碍了。 总管知道些微风声,偷眼看看小皇帝。他能坐到总管这个位置,处事练达已是成了精的,此时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跟在身后,恭送小皇帝飘飘摇摇的回去风行殿。 钶笕坐在院子里石桌出神,面前一杯清茶,分明已经凉了。 戡明过去看看,顺手倒掉。从身后拿过一只酒罈斟上,就着他的杯子饮尽,又倒了一杯,这才放回去。 钶笕阴沉着脸,宛若不觉。 戡明看看他脸色,自顾自在面前坐下:“我今天出门,听到些很有意思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钶笕也不理会,他等了一会儿,突而就有些不忿,咬着牙讥诮:“你还想着他呢?可惜容瑄并非善类,他早就同别人……” 钶笕举着杯子正喝了一口,原本混然不觉那是酒。此时却勐然呛了一口。多日积攒的忧虑郁怒皆被挑起来,狠狠揪过戡明衣领。戡明只是冷笑看他,眼神同样兇狠,却并不还手。 钶笕怔了怔,想来自己终是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慢慢松了手坐回去。冷冷道:“闭嘴。” 然而他的语气足够坚决笃定,反而更惹得戡明不快,偏偏对着这个人,又生不出什么狠毒念头。只恨恨冷笑起来:“这话是别人说的,我不过听来而已。你不许我乱说,也管得住天下人那么多张嘴不说?” “谁说的?我不管一千张嘴还是一万张嘴,我都不容人胡乱洼陷他。”钶笕眼神阴冷,慢慢地一字字道。“你在那一处,听谁说的?” “反正有人私下这样说。”戡明反而有些吞吞吐吐起来。“……说这话的几人有些外地口音。可见这消息不是一天两天传出去的……” 京里繁华热闹,难得来一趟,戡明自然想去看看。但钶笕有千迴百转的心事。更加不待见他,这关系仍是僵的。他自己恼怒闲逛,渐渐起了一腔邪火。偏巧在大街上遇见容湛同容瑄两人。他一时也不知起了什么念头,一路跟在身后。 容湛两人进了一家酒楼,戡明也悄悄跟进去。那两人是熟客,早有人引到楼上雅间。戡明外族人风貌,京中虽不是没有,但跟得太近难免引人注目些,只怕被那两人察觉。他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此时慢慢醒过神来。着实郁闷了一回。只得在楼下坐了。 好在大堂人也多,他混在其中也不如何特别。这才凑巧隐隐约约听来这么一些风声。说的人不是明目张胆也不是众说纷纭。但偏偏遇到这上心的,自然竖起耳朵听了去。回来同钶笕搬弄那人的不是。 遇到容瑄的事他自然不提,却把别的话说了一遍。见钶笕神色疑重愤怒,他心里自是腾腾的上火。把话说完了,这才阴恻恻地又加了一句。“……你大约不知道,另有个消息。说容瑄自甘人下,半年前还有过不知道是谁的骨血……” 这句话不等说完,钶笕勐然站起身,从上而下地看着他,神色狰狞,似要活活将人拨皮拆骨。 “又不是我说的。”戡明道,在他目光下不由得有些畏缩。 钶笕手按在桌上,只见手背上血脉突突地跳,却不言语。半晌转身拂袖而去。衣袖将茶杯扫落。 只剩戡明怔了怔,心道你同我发什么脾气,有本事你找容瑄问个明白去?又一想还是不要去问个明白的好。心下恼怒非常,举起酒罈喝了一口。突觉这酒也索然无味。反手将酒罈往地上狠狠一摔, 第38页 第61章 容湛候他睡了,这才轻轻出门。 还没到到偏厅里,容绍没耐心老老实实坐着等,正在门前张望。一见到他,顿时愁眉苦脸的迎上来:“三哥还是说只当没有玖玖这个弟弟……” 容湛对此并不如何吃惊,只嗯了一声。转眼见同样愁眉苦脸的站在门口的老大夫,招手请他过来。 “怎样?” “只怕不成。”老大夫知他问的是什么,一面摇头嘆气,诚惶诚恐。“王爷气血太虚,实在是不能行险用药。就算现在能够勉强支撑过去,毕竟伤损太大,将来不能长久?” “再将养些时日?”容湛一皱眉。 老大夫思忖了片刻,低声道:“照如今情形,再将养一两月也是一样,若要强行去了胎儿,只怕……不能长久!” “不能长久?”容湛目光闪动,揣摩着这话里意思, “是。”老大夫神色凝重。畏畏缩缩的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能长久。” 容绍在旁一听就急了,伸手去扯老大夫领子:“那可不行,你得让我们家玖玖平平安安的!” 容湛一手把五哥拉开。一面也有些恼意:“这也说不能长久那也说不能长久,你却拿出个长久的法子来。”老大夫唯唯诺诺地躲到一边,却无话可说。 正不可开交,门房进来通报:“两位王爷,前日那位离原的亲王……” “现在没空理他,说你家主子不见客就是。”容绍悻悻住了手,把一腔火气转出在别人身上。 门房却不走,很是为难的站在那儿:“皇上也来了。” 这两人竟会一道同来实在是奇怪。容湛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诧异。 但皇上亲至,总不能由下人轻易的打发出去。 小皇帝同钶笕皆请在前院花厅中用茶。容湛进去之时,正听钶笕慢慢的正说:“……本王自会向陛下另上国书,一应礼节,断不会轻慢。” 容湛跨起厅来,只见小皇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坐着。见六叔要行礼,忙不迭地免了,几乎要亲自上前来扶起。瞧那模样,有万分讨好的意思。 钶笕却神情平静,等容湛坐定了,依旧向小皇帝道:“此事还请陛下应允。“ “这事日后再议。”容卓冷着脸,一面心不在焉的敷衍,分明不想再提。一字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钶笕并不纠缠,正色同容湛一点头,算是见过了。 “皇上,笕亲王。”容湛不去理会他两人之间商议什么,淡淡道。“舍弟染疾,不能亲自接来迎接,也不便见客。还请皇上恕罪。” “那他……”皇帝道,见钶笕正看着自己,本想提今早的事,一转念也不说了。他九五之尊,若真要见,容湛自然不能强行拦他。但钶笕同来,总没有只见自己不见别人的道理。这是万般不情愿的,于是闷闷坐回去。令一旁宫人把诸多珍奇补品呈上来,又说了些寻常慰问的话。容湛神色淡漠,一一同他应答。让一旁人谢恩收走。 这般磨蹭小半个时辰,这才不得不起驾。又不甘心,只道:“朕改日还来的。” 钶笕默默坐一道告辞出来,分头各走各的。 钶笕是独身一人上门拜访,身边未带随从。走出几条街道,身后一辆马车赶上前来。湛王爷微微挑起车帘:“夜深路僻,我送亲王一程。” 钶笕也不推拒,上车坐好。默默坐了一阵。突地认认真真开口:“今日同陛下提及联姻之事,还望王爷从中周旋。” “昔年国难当头,先祖辈中迫不得已受辱,有男身下嫁联姻的先例。此等辱没,歷来是奇耻大辱。”容湛慢慢道。“如今笕亲王旧事重提,是想怎样?” “本王说联姻便是联姻的意思,还能怎样。”钶笕一怔,眼神慢慢沉静下来,微微有寒意闪动,锐利冰冷。“我见不得别人侮辱他。我敬你是他兄长。但任着流言非议,却也这般曲解辱没他。” 容湛也不惧,淡淡垂下眼来冷笑一声:“玖玖是我的弟弟,我自然盼他好。可你却没想,这些事看在别人眼里,不是奇耻大辱能是什么?” 钶笕转过头去不愿看他。一字字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笕亲王。”容湛的声音在背后似笑非笑的传来。“想必京中的流言也听闻到一二了。虽说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其中,总有半数是无风不起浪。” 钶笕勐然回过头来。 容湛看清他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无声地慢慢一笑:“就算这样,亲王还能真的很喜欢他么?王爷若不是当真忍得这口气,日后定然因此生隙。于其如此,这事就此揭过的好。玖玖怎样,自有我们替他担当,就不劳亲王费心。亲王是明白人,不用多说。”不等钶笕回答,挑开帘子看了看。“亲王到了。” 钶笕被他请下车去,茫茫然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追着跑了两步。 “至少,至少让我见见他!”他只觉心里有一团乱麻,似有荆棘堵在喉头,刺得他出声都艰难。“他肩上的箭伤好了没有……” 容湛稍稍挑了挑帘子,车子并未停下来。 这番话教钶笕失魂落魄的冥思苦想一夜。 第二天却有容瑄府上下人,送一张帖子来。约了他在京中颇富盛名的茶楼相见。看那笔迹,竟还是容瑄亲手所书。 此番受宠若惊不盛惶恐的滋味,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店家引他上去,容瑄已经坐在窗前候了多时。 见他来时并未起身相迎,只微微侧过脸来,朝一旁的椅子点头示意他坐下。 从窗外照见的阳光里,容瑄的脸色让人有一种近简透明的苍白,映着黛眉乌髮,水黑似的,人着实单薄清减了很多。但神情却平静安宁。 钶笕陡然松了一口气。昨夜那些千迴百转的念头统统化作飞灰,只有再见到此人,才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仍是在意这个人的。 小二又送些点心上来,要替两人倒茶,被容瑄一拦:“下去吧。”亲自取了两个杯子,将壶中的老君眉沏上。 钶笕看着他伸手到面前斟茶,几乎触手可及,越发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因看他取杯倒水,都是用的右手,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话来:“你肩上的伤,可有好些?” “笕王爷。”容瑄声音平淡冷静,放下杯来。“你如何知道我受伤?且是箭伤?伤在何处?” 钶笕愕然抬头,见他神色平静,眼中却有锐利锋芒直刺而来。顿如一瓢冰水当头淋下,浇熄些别的念头。 第62章 见容瑄神色,钶笕已知容湛定然未提及联姻之事,失望之余,不免有些恍神。 “笕王爷?”容瑄不见他出声,偏头看来。并不顾左右而言他。“王爷是否知道皇上在锻城营中遇到刺客一事?” 此事自然知道的,但其中情由钶笕如何能够当面向他言说。更不要提那一箭还是出自戡明之手。稍一迟疑间,容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已然轻声道:“如此,多谢手下留情。” 钶笕被他看穿,不免有些尴尬。又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索性大方默认了,仍是问:“伤可好了。” “多谢挂念。”容瑄看他片刻,微微点点头。“前两日谢大人府上来了刺客,王爷又是否知道?” 钶笕茫然:“那一个谢大人?” “来人使的弯刀。”容瑄不答,朝他腰侧一指。 钶笕将刀解下,递给他看。 “比这略长些,宽三指。”容瑄微微皱着眉,只看了看刀鞘便说。 “那便常见得很。确实是离原军中的制式。”钶笕把刀收回去,有些惊心。“你在疑心我指使?” “不,此事大觉蹊跷”容瑄断然道,朝他微微笑了笑,神色有些顾虑。“王爷行事磊落,说不知道便是不知道的。我既然问王爷,自然相信。只是京中近来风波曲折,王爷身份特殊,万事都要小心些。” 钶笕一想此事,心中也有些懔然,听他言语信任,只觉心中暧软。 容瑄不知他心中所想,又闲话几句,便要辞去。忽听得外面喧闹。似乎有人动起手来,其间隐约夹杂着少年清澈噪音。 钶笕尚还不觉得,容瑄已经变了神色。抢出去看。 “小叔叔。”容卓一身寻常布衣,也不知他是怎样混出宫来的。正被几名客人连同店家的护院围在当中,看见他,不管不顾的要过来,地上摔坏几个茶杯,果子茶点掉了一地。 “住手。”容瑄虽不愿见到他,但乍见到他是这般狼狈情形,也是所料不及。见旁边有人要往他身上招唿,忍不住就出声呵止。“不要打他。” 他话音低沉,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几人一晃神的片刻,容卓乘机熘出来,钻到他身后。 “可是这位先行乱闯,上门捣乱的。”原本是容卓衣着寻常,几名伙计动起手来这才毫无顾忌。此时见容瑄气度雍容,眼尖的更看出那身衣料虽算不上华贵,却是京中名坊的做工,连忙开口辩解。 “是他们先动手的!”容卓在他身后道。“我只是要进去找你,他们不让。”一时各执一词,那里分说得清。 容瑄也不理会他,代他向几人逐一道歉。又赔了打坏的茶水点心,容卓尚不服气:“真的是他们自己撞上来打坏的,凭什么要我来赔!” “你有钱便自己赔。”容瑄见他尚不知悔悟,只木然道。 容卓这才闭嘴。他出来得匆忙,不要说钱两银票,就是玉佩指环之类的都没有带出一个,此时哑口无言。 带他回去厢房里,桌上放着小锭银两,钶笕已经悄悄走了。 容瑄不说话,恭顺而沉默地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物。 “小叔叔,不是我闹事。我真的有事找你。”容卓顺势拉住他衣袖,小心翼翼地道。眼睛滴熘熘的往桌上两个茶杯扫过。 容瑄一听这话,多日抑抑不得舒的苦闷瞬间翻涌上来,抽出袖子勐然站起身来,神色间再也掩不住厌恶。“皇上有事,只管同别人商量去。恕臣无能为力。” 他不管容卓慌张辩解,转身迳自下楼去。一时走得急了,只觉胸口烦闷噁心。扶着路旁一株古槐,慢慢的等那阵晕眩过去。 “小叔叔……”容卓追上来,想要伸手扶他。 第39页 “你不要碰我。”容瑄往一旁退让,低声厉喝。理智慢慢清醒来,直觉这桩事似乎有那里不妥。但着实不愿同他在大街上纠缠。垂眼不去看容卓那想必泪汪汪的模样。 “好,好。”容卓似乎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畏畏缩缩的缩回手。左右张望着。“小叔叔你不要紧么?先找个地方坐一会?” “不必。”容瑄强自站了一阵。终于忍耐着低声道:“皇上回去。” 容卓直直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容瑄这才想起自己并未带任何侍从,小皇帝更不要说小阮,连银两都未带在身上。一时也找不到别人送他回去。 斟酌了半晌,只得咬牙走到街边雇了一辆马车。容卓紧跟着他,悄悄松一口气。 一路上任小皇帝说些什么,容瑄半字也不同他言语。将他送至一角偏门,拿腰牌令符叫开宫门。容卓不肯进去了。定要拉着他不放。 容瑄心下厌倦,默不作声的推开他就走。 “站住!”小皇帝急了,再者今日的事,自己着实觉得委屈,厉声喝道。“我还没问你呢,今天是去同谁见面了?” 容瑄背影一僵,并不回头。半晌才听他声音低哑:“皇上派人监视臣,臣去同谁见面皇上怎么会不清楚?” “……我不去看看,只怕探子要说你们密谋。”皇帝顿时有些语塞。见他摇摇晃晃的要走,也不顾他不肯让自己碰。伸手拉住他。急勿勿道:“是我不放心,我不放心你。” “皇上不放心什么?”容瑄一挣之下不能脱,额上已见薄薄一层冷汗,一时心灰意冷。“臣尚且做不出通敌卖国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容卓只觉得他手指冰冷,也不敢使强,支支吾吾说着。软下声音来央求。“我一个人在宫里,身边能说句话的人都没有,你就陪我说说话,真的只说说话,晚间就送你回去。” 一边说,皇帝已经将容瑄拉进门去。守着角门的小太监在一旁哆哆嗦嗦,不敢近前来。一队巡查的侍卫不住张望。料想小叔叔再恼他,必定不会在人前同他闹僵。索性豁出脸面不要,拉着缠着的不放,嘴上越发殷殷的好言哀求。 如此果然把容瑄一路拖迴风行殿。 小阮正急不可耐的在曲廊前张望,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见到九王爷更有些喜出望外。将两人迎进寝殿内。 皇帝一松手,容瑄立即远远退开。他脸色青白,对着上来要扶的小阮摇了摇头:“你先去看看皇上。” 小阮闻言,连忙招唿几个尚服女官,捧了衣服热水过去伺候。见小皇帝衣袖处撕出一处缺口来。因道:“皇上这是怎么弄的?” “跌了一跤。”皇帝举着袖子看了看,吩咐。“去传太医过来一趟。” “皇上伤着了?伤到了那里?”小阮一惊。容瑄寻张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闻言看他一眼。 皇帝低着头,由宫女系中衣的带子。口气颇为急躁:“还不快去。” 小阮看看九王爷的脸色,着实苍白得有些吓人,忙诺了一声,低头一熘烟的出去。 既是皇帝传唤,因此太医来得也是飞快。小皇帝尚未更衣完毕,太医已在门外请旨。 “进来吧。”皇帝吩咐。“皇叔气色不好,先替王爷看看。” “臣无事。”容瑄神色漠然,将手慢慢扰进袖子里。“皇上要紧。” 太医见他如此说,自然先替皇上查看伤情。容瑄转过脸,并不看他。 却不想那几人拳脚下得重,有几处已经淤青。皇帝自己不觉得如何,却把太医吓得不轻。摔倒总不可能摔成这样,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皇上:“万岁是怎么伤着的?” 皇上本就不耐烦。更嫌他手脚磨蹭,只哼了一声,懒得理会。 太医还在小声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子……”终于引得容瑄转过眼去看他,只见肩背处两团微微乌黑的痕迹,跟别处淤青不同。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伤的。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 瞧了一眼,伸出手去轻轻一按。皇帝毫无知觉,并不见痛楚。只见是他过来,连忙讨好笑道:“没怎么伤着,不痛的。” 容瑄神色一紧。探手去试他腕脉,并无异样。思忖片刻,气息尚着他太阴经脉慢慢运转,探到云门中府之间时,只觉一团阴冷气息逆袭上来。小皇帝忍不住痛,低叫一声。 第63章 “疼?”容瑄按着他的肩不让他乱动,一边缓缓问。 太医越发的惶恐,只怕这伤不是摔倒撞伤的,趋近几步想上前细看。 小皇帝难得见他终于稍加亲近,正是喜出望外。方才只如针扎,疼痛在肺腑间一闪而过。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暗恼这太医多事。想转过去看看九叔,被按得极紧竟不能回头。只得努力抑起脸笑道:“不过就是撞到了,也不太疼。” 容瑄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任他揣揣不安的站在那。半晌才嗯了一声,低声道:“把伤药交给小阮,一会儿给皇帝擦上。你可以出去了。” 太医依言取些活血化淤的药膏交给小阮,仔细叮嘱用法用量,小声告退。 小阮将他送走。向宫女太监看一眼,几人悄悄的退出殿外。 “会有些痛,皇上忍一忍。”容瑄并未松手,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也不等他回答。手下劲力已然催吐。 温润气息拂在耳边,小皇帝不由得从心底一阵苏软,正自心旌神摇之间。疼痛在心肺间骤然纠结,来得比方才更为勐烈。记着他的话,总算没有叫出来。忍了片刻,绞痛一点点散去,一阵暖意取而代之,漫延开来。 容瑄松开手:“没事了。”语气低弱,然而像是略松口气。 “小叔叔?”小皇帝拢起衣襟,终于得以回过头去。待他的脸色,顿时惊骇。 容瑄一手撑在椅背上这才勉强站立,几乎血色退尽。无力多说,只定定看着皇帝。一字字低哑却清晰可辨:“千金之子,坐不重堂……” 小皇帝不明就里,细想今日之事自己毕竟是有失体统。不免有些愧疚懊恼,低头道:“是。” 见皇帝答应下来,一分强撑着的力气终于消散,依着椅子软倒下来。神志却还有些清醒,小皇帝惊惶失措地来扶他,一边要让小阮去宣太医。奋起余力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不要声张。”容瑄强忍着胸口翻腾的血气。眼前渐渐发黑,一阵阵的眩晕里,小皇帝的脸上模模煳煳的似乎流了些泪。只低声道:“皇上答应的,送臣出宫……” 然而迷煳中,似乎是容卓哭着来搂住他不放,说些什么却听不分明了。容瑄拼着最后的意识,本能地伸手去推拒,那力道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臣不要在风行殿……” 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有绝望挣扎的味道。小皇帝流着泪微微一怔。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苍白脸上,眉间锁着不可言议的悲凉悒怏。 灯上罩着轻纱织就的浅色罩子,光线正好舒适柔和。 “醒了。”年老的太监欣喜地上前一看。压着声音轻轻道。 月白的素纱蛾帐撩起,不远处的檀木书案上,青玉薄胎赏瓶内插了两枝榆叶梅。一情一景熟悉之至。不在风行殿内,而是他少年时在宫中的居所。眼前的太监宫人,都是少时照顾他起居的。眼前情景,不由人生出分恍惚之感。仿佛昨日种种不过一梦。自己依然还是少年时的皇子。 容瑄蜷着身子微微嘆息一声,室内生起地龙。被中温暖,他也不觉得冷。胸口窒闷感不再,身上也无不适。只是全身无力,懒懒的不想动。 “主子是累的。这会总算醒了。”老太监是自小指派给他的,此时满眼真诚欢喜。 “皇上呢?”容瑄恍惚片刻,勐然惊觉。挣扎着就要起身。 小阮居然也在,连忙过来小心按着他,也是轻声道:“皇上好好的。” 顺着小阮眼光看去,这才见容卓搬一个锦凳坐在床尾。大约守得累了,上半身伏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睡着。脸却还向着这边,气息沉沉。 容瑄由小阮扶起身来,靠在床头看他。 容卓肩背上一团淤青看是撞伤,实则阴寒劲力侵入体内所至,最难提防。容卓没那些江湖阅歷,更无防备。那人当时行事匆忙,这才露了痕迹。表面看上去若无若事,但早不过几月,晚不过几年,必然慢慢侵害肺腑,到时却不易觉察。轻则成固疾不治,重则毙命,药石难及。所幸发现得及时,暂时压制,只需慢慢调理化解。 容瑄想来也是后怕。自己当时气极疏忽,竟未想到以容卓身手,寻常茶客人虽多些,那里就会因住他。回忆几名客人面貌都是生疏平常,全无半分起眼。又想起若是自己当真不曾送皇上回宫,或是太医验伤时失神不察。那后果当如何设想。如此一来,不由得有些惊心动魄。 只时见他安睡,一时放下心来,怔怔出神。 房内暖和,皇帝少年体健。和衣而眠也不觉得冷,一手揪着被角,睡得脸红扑扑的。面容轮廓分明还有七分孩子气。睡着了就无忧无虑。眉眼舒张开来,平和安详。 这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没有半点殿上为君的气势。 先前恼怒愤慨在此时竟有些心灰意冷,陡然生出的,是些无奈绝望的脱力。 “皇上不是不送王爷您回去,只是总不能这样把您送回去啊。”小阮见他默不作声的盯着皇帝看,急忙小声的为小皇帝解释。“皇上有多着急,一直守了大半夜,只是后来……”后来便睡着了。小阮偷偷看看睡得正香的小皇帝,这话也说不下去。 老宫人这时端一碗碧梗粥过来,刚好解围。容瑄难得的没有反胃,慢慢吃了小半碗。 小阮稍稍放心,端过碗去收拾:“王爷休憩下再睡会,不要积食了。” 容瑄却慢慢掀开被子下床。站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小皇帝。小阮要劝,被他抬手止住,声音平淡:“不要惊扰,让他睡吧。”老宫人不知所以,看他神色平静,取过一件厚袍来给他添上。 小阮只得小心把小皇帝搬上床去,又替他脱去鞋袜,拉被子盖好。被中余温犹存,容卓翻了个身,尤自不知。 “把皇上朝服取来,时辰到了记得叫皇上早朝。”容瑄说完,转身出了殿。小阮吃惊,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小皇帝。见那名老宫人也跟出去,这才略略放心,在屋中团团乱叫,又不敢弄出声响。只盼小皇帝自己早早睡来。 第40页 天色尚是黑沉一片,宫门定然还未开。他虽有令符,却不愿惹人非议。怔怔的站了一会,走到一旁书房里去。 “王爷要看书么?难得您回来一趟,又还病着……”老宫人习惯了他夜半读书,上前去替他点了桌上灯盏。看他脸色却有些忧心,一边喃喃的说着。 容瑄按着书案慢慢坐下,盯着书桌出神,并不作声。老太监往桌上一看:“从前主子搬出宫去之后,那时的太子念旧,这些东西分毫不许人动,这殿也不让别人住。王爷虽往府里住,殿中宫人也全留在原处。皇上也还时时过来走动。一切布置都还是当时王爷住着的样子。” 容瑄如梦初醒,逐一细看。他出宫之后便是数年戎马,进宫留宿也是被容卓缠着不放,就是偶尔走一趟也只得片刻工夫,此时听太监说起,这才留意。果然桌案上一丝灰尘全无,桌角瓶中又是一丛迎春插着,花芯新鲜活泼,竟然是日日有人洒扫替换。再看看案上几本看至一半的书册,依旧叠放得和走时一模一样。 “这房子里冷,王爷回殿去吧。”太监还在他身边叨念。 老宫人见他并不看书,略有些不解。又见劝不动他,只觉房子湿冷,走出门去,不多时有人端进两个暖炉来。依旧是从前的下人。 第64章 容瑄枯坐一夜。老宫人陪在身边隐隐担心,默默的将炉火添得殷勤。 四更天刚过,就听外面有人叫了一声皇上,一阵器物落地的声响。只听一人脚步声咚咚的踏着木制的迴廊跑出院子,一众人紧随其后,惊惶低唿。 “主子……”老宫人看容瑄一眼,迟疑的唤了一声。见容瑄恍若不觉。神色平淡。他想一想,只得自作主张出门去看个究竟。 小皇帝慌慌张张,正站在院中左右张望,神色戚戚。突见书房门一开,一名老监出来张望。便转头扒开老监奔进来。他只道小叔叔走了,见容瑄还坐在桌前,不由得又惊又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容瑄这时才抬头看他,目光平静淡漠。见他赤脚跑来,身上未着外袍,似乎方才将水盆翻倒,衣袖湿了一半。端水的青衣内监早已吓得面如士色,连同几名捧着龙袍玉旒的宫人,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 皇帝被那眼光一刺,微微就有些惊心。上前了两步,不敢再走近。小声道:“小叔叔,原来你没走……” 容瑄一直未起身行礼,这时小皇帝走近,于是半仰起脸来看他。嘆息般的低声问:“皇上,你做什么?”语气平淡,无喜无怒。 小皇帝呆了一下,一时不知言语。他从出生就贵为太子,自然从不曾受过责打。但凡做错事时,容瑄总是半是责怪半是教导的这般问他——卓儿,你做什么?却从不曾有过如此平淡的语气。 此时皇帝虽是被他从下而上的注视,却只觉有什么沉甸甸压在背上。这一会儿工夫,手心里就有些涔涔。 容瑄见他不答话,也不理会。朝他身后淡淡看了看,轻声招唿小阮:“过来替皇上把朝服换上。” 小阮如蒙大赦,忙上前来把皇上哄劝到一旁,又重新端上热水洗漱,将袍服鞋袜一併穿戴整齐。容瑄在一旁静静看着,见无不妥。低声道:“下去吧。”一众人行礼告退,登时走得干干净净。 小皇帝心下惶然,至此还没有想出话来。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小叔叔……” “皇上。”容瑄先开了口,神情平静。“皇上究竟想要臣怎样?” 想要怎样?自然是想要皇叔留在身边,能够朝夕以对,长相厮守,片刻也不需分离。小皇帝心里这般想,却也知道这话不妥。在舌尖上转了转又吞回去,正要努力想些别样说词。 “皇上的后世清誉,一番的太平盛世,统统都不管了?”容瑄见他迟疑,自语般的喃喃低声道。 容卓想他这就要提及社稷朝纲,眉心就不由得微微一皱。容瑄却转眼去看桌上一方砚台,并未留意:“当年皇兄待我,是极好的。” 皇帝不由一怔,听他说下去:“臣幼年失怙,在这宫中全仗皇兄庇荫。王兄亲自教养我,真正待我如兄如父,一应吃穿用度,教习师傅,无一不是力所能极的挑选最好的给我。礼义是非之道,都是皇兄亲自教导的……” “先皇去时,将皇上嘱託于我看顾。我那时便发誓,必要全心全力辅佐皇上,不敢有分毫懈怠。难得皇上资质聪慧,臣纵然不能助陛下成为盖世明君,也要让周全陛下的天下太平,让皇上这生平安喜乐……”容瑄取过桌上一只羊脂玉的笔洗,其中掉落几只紫毫,皆是精緻。他也不去理会,只将笔洗牢牢抓以手中,玉脂冰冷晶莹,衬得指节苍白,他却越发的抓得紧,声音越低:“皇上,皇上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不要天下,我只要小叔叔一人。”皇帝脱口而出道,然而一见他的眼神,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别的事,皇上要臣赴汤蹈火,臣绝没有一个不字,誓死都会替皇上办到。”容瑄定定的看着他。“只有这件事不能。” “朕不要别的……”小皇帝有些慌了。“我只要小叔叔留在我身边。” “皇上是君,我是臣。自当竭尽全力辅佐我主。怎么不在陛下身边。”容瑄笑里微微有些苍凉,眼神里有沉积隐忍的痛苦。“然而臣日后还要做人。皇上只是一时兴起,任着性子胡来。臣日后却怎么面对世人?如何还能抬得起头来?……求皇上就此放过臣,臣将来……将来有何面目……” 他有千头百绪无从理会,然而以皇上的性子,未必会听得进去。一时怔怔住口不言。却慢慢起身,给容卓跪了下去:“求皇上就此作罢,不要再来同臣纠缠,臣再担不起了。” “小叔叔!”容卓勐然惊醒过来。此时的身子,皇帝那里肯让小叔叔再跪,但要他就此罢手却是万万不能。只道要日后再说,容瑄不起身,皇帝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硬将他扯起来,死死按到椅子上坐了。 容瑄转过脸去不愿看他,被他捉住的手臂却有如被炭火烙到,竭力的想要挣脱出去。 小皇帝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此时不敢再勉强他,只是说:“你容我想想。”脑子里转得飞快,却死活要想些别的主意出来。 容瑄沉默了一会,慢慢道:“皇上昨天就答应过送臣出宫。 小皇帝察颜观色,见容瑄不再挣扎,一边慢慢松手,又小心讨好道:“朕自然是答应过的,但你昨天晚饭就没吃,现在想必饿了。已经让厨下去准备,都是小叔叔平时喜欢吃的。就算要出宫去,也先用过早膳再说。好不好?” “臣不饿。”容瑄知道他这些花样,却是说破也无益。平平的道。 小皇帝看看他脸色尚且冷静,当下也不管那么多,扬身吩咐下去。不多时就有御膳房的太监送食盒进来。小阮探头探脑的,居然也跟着进来。 小皇帝也不理会他,看看食盒中,依旧是些粥点,也不让太监动手,亲自将粥点配菜一样样取出。 小阮插不上手,苦着脸站在一旁:“皇上,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你慌什么!”小皇帝万分巴结,小叔叔却看也不曾看。本就有些沮丧。小阮这一句话顿时有如火上浇油,转脸怒道。 小阮吓一跳,不安地朝容瑄看看,欲言又止。 “皇上不要误了早朝。”容瑄声音平平道。 小皇帝回头,见容瑄拿着勺子,正面无表情的慢慢搅着一碗莲子羹,不由得大喜过望:“朕这就去。”想了想又低声下气道:“皇叔先不要忙着回去,等朕下了早朝就过来。此事容我再想一想。朕绝不是一时任性,小叔叔也想一想,好不好?” 出门走出几步,回头望望。料是里头听不见了,皇帝脸色顿时一沉,向几名宫人道:“今日的话传出去半个字,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众人戚戚,小阮在一旁连忙道:“奴才们什么也没听着。” 皇帝只管冷眉冷眼,也不理他。小阮却不得不再捋虎鬚。他这话不敢在九王爷面前提,同皇上却不得不说:“几位老大臣要皇上洁身自好,到现在还在殿前跪着呢……” 小皇帝诸事不顺心,冷冷哼一声,不多做言语。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终是大怒,把那几个臣子翻来覆去骂了一通老惫怠老乌龟老王八。 又等着太医到来,这才放心走。却是庐景捧着汤药前来,小皇帝自持身份,此时同他计较不得,眼里几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他进书房里去,小阮大着胆又催了一遍,这才前去早朝。 “王爷!”庐景进了门,见容瑄已经放下碗怔怔坐在椅上,一手按着桌沿,一手紧抓着椅子扶手,紫檀木的椅子,竟被他指甲划出些痕迹来。抢过来还不及动作,容瑄先松开握着椅子的手,反手抓住他。 “庐景。”容瑄声音极低,脸上血色尽退。强忍至现在,他神志却还清醒。但只唤了一声,便紧紧咬着牙,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成的。”庐景知道他的意思。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心里满是冷汗,却只能慢慢的摇了摇头。“王爷先安下心来。” 容瑄已听不下他说什么,握了一阵松开手,改而去抵在侧腰上忍耐一阵,慢慢躬下身去。始终不曾出声呻吟。 待庐景行过一遍针,饮过汤药,这才稍稍安稳。庐景把他扶到一旁软榻上诊脉,这才有机会慢慢说话。 “王爷此次的情形,远比上一次还不如。”庐景也隐约听到些风声,此事也来不及震惊,知道眼下其中细委多说无益,便绝口不去问胎儿由来。按着腕脉反覆思忖。脸上始终有一层忧虑。“上次子息孱弱。但这一回尚且安稳,反而是你身子亏损太大,气不摄血。如此子强主弱。只宜将养……”知道这人性情固执。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容瑄一直紧抿着唇,此时才低低喘了几口气,出乎庐景意料的平静:“大夫也是这般说……” 庐景一怔,看着他并不作声。 容瑄手支在榻上,慢慢坐直身子:“你我相识一场,也不必欺瞒我……能有多大把握?” 庐景闻言皱眉,仍仔细想了想:“冒然行险,尚有三成把握,若要王爷万事周全,不足一成。”不足一成,自然没有那个大夫敢冒这样大的风险,替他诊方下药。 第41页 第65章 不足一成,容不得人不慎重思量。 说是一成,然而其中祸福难测,瞬息变化却属鬼神之数。庐景既同他实说,索性将话说到底:“纵然将养得宜,数月之内,王爷的身体也难以承受。而时日久了,这事……也是极难。王爷不要一意孤行,若不然,在这事上出什么差错。很是不值得,说出去更是不堪。”言下之意,却是极不贊同。如此越推再推,日后更无可能。其实近日替他诊脉大夫也是这个思量,只是不敢明说,只管拿词搪塞得一时是一时。 庐景见他脸上血色全无,虽没有什么表情,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不免替他可怜。放缓了声音:“且放宽些,这段日子不要再操劳,仔细调养一段时间,也未必不行。”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宽慰之词,自己勉强一笑,也不敢指望能替他纾解一二。 “先谢你不曾瞒我。”容瑄闭上眼,再睁开时。比他所想的要平静,轻轻道。“你也这样说,定然没错……”话没说完,人便有些出神。 庐景看他虽心灰意冷,但神气决不像是死心认命的样子。只能小心慢慢的道:"就算如今情形是迫不得已,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也不见得就会如何坏到那里去。皇上——"昨日请来看诊的是皇上一向惯用的太医,其中是如何同皇上交代的详情不知,似乎皇上却很欢喜,他便想这流言未必全是作伪。单看今早的方济,皆是吩咐下足工夫。但方才皇上的样子,又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端倪来了。 这样一想,本要说毕竟是天家血脉,皇上日后必然会优容的话,迟疑着就没有说出口。 “同皇上没有关系。”容瑄陡然打断他,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淡淡的道:“我的事,同皇上绝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提。”他口气平静,却也坚决。使得庐景怔了怔。 但是……庐景一想,也明白他的意思。此事同皇上扯上关系,无论是那一方,都是落人口实,负上荒yin宫廷的名声。况且其中情形,他只是大约猜测,原是想同皇上脱不了干系,却无实凭。不说天家之事,只是容瑄的情形,也不好得详问。何况问了,也未必是万全之策。只得微微一嘆,和声道:“也好,日后再说吧。” “庐景。”容瑄转过眼去。几不可闻的太息一声。仍是很平静。“我想娶妻了。” 小皇帝先去了一趟御书房。看看那几位老人家。 他昨天私自出宫,其后零零碎碎一堆事,期间有大臣有事求见,容卓那里有心思看摺子议事,统统推拒不见。算是荒废半日政务。这原本算不得大事,偏偏那几个老臣就知晓了,跑来跪在御书房外一通苦劝。看在小皇帝眼里简直是大大的和他过不去,只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人虽来了,那里会给几人好脸色看。也不听那些皇上当要勤政爱民如何如何的大道理。在几人面前露了个面,也算是给个交代。迳自转身大步就走。 “皇上。”小阮小跑地跟在身后,走出一段路,疑疑惑惑的小声唤道。 “你有话就直说。”小皇帝看了他这模样更是不快。 “奴才听几位大人话里的意思,似乎还在暗指九王爷。”小阮小心翼翼道,看小皇帝脸色,连忙道。“也许是奴才多心了。” 容卓哼了一声,听小阮似乎话中另有一层意思,一时忍下了不发作。 “王爷私下送皇上回宫,走的都是偏门僻径,想必也没有几个侍卫见着,就算是见着,能够进当值的侍卫,都是信得过的。宫中之事,明白之人未必会多嘴。”小阮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前后不过三四个是时辰。几位老大人就来了,这消息未免来得太快。”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静下心来一想,慢慢道:“朕记得了。” 当下若无其事去往大殿,其时尚早,也不算误了时辰。不一会那几位老臣不敢耽误早朝,颤颤的也来了。 皇上肃整颜色沉静下来,也不提。 有礼部侍郎提及春狩事宜,这本是惯例,准了,着人照常去备办。 又提起兵部此次提携官员,先是优抚褒奖一番。小皇帝道:“朕也知道众将士辛苦了,赏赐是应当的,朕日前见过,果然个个英明神武。只是如此调派,一时地方上只怕松驰了。兵部的几位大人再好好考较一番。着实能用的,拨一营禁卫军,就此先留在京中听朕调度。其余各人,加官二级,赏一年俸禄。仍回各处去,还望其感念皇恩,诸事尽心尽力。”随后又是重重一番赏赐。 他口气和缓平淡,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说的却是在理,并无甚大的不妥。兼之兵部如此依重地方将领,反而戎边将士提携得少,其中有不少真正军功出身的,难免心下会埋怨不满。如此处置却也公平。商议一阵便如此办。 然而朝堂上风云莫测,天家一言一行,群臣却不能不仔细揣度,有人便暗暗思量着皇上年纪是长了,莫非是想培植些自己势力的打算。更有臣子早就忧心亲王势力坐大。对于皇上此举,甚是乐见其成。 虑及禁军兵马,尚且是备位王爷一手扶植出来。多年沙场杀伐出来的军队,多半镇守东北一带边境……尚且掌握在亲王手中。地方军西南几省时有讨代,军纪甚严。但这两处都调拨不得,其余州府大多太平无事,驻军算不得悍能。 就有朝臣提议,不如从民风彪悍处再行徵招。林协此时也在京中任职,一直不发一言,只在此时抬头看了皇上一眼。皇上不动声色,漫不经心也允了。 徵兵却不是小事,不说民生。光是兵力从如何徵调,粮糙军饷如何安排,都是要慎之又慎的。皇帝同朝臣细细商议一番,仍是未果。渐渐就有些不耐,待下了早朝,已经比平日迟了近一个时辰。 小皇帝不等用膳,直接赶过院子。院中宫人洒扫依旧,书房屋子内却空无一人,容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出宫去。之前暗中吩咐过太医院,已然准备了庐景的假。想必也是一併跟着去。 皇帝虽是想过会是如此,却也放不下心来。仍是站在屋子里怔了一怔。良久才长长嘆了口气。 第66章 才出宫门不远,就遇到出来寻他的王府下人,有备下的车马,接两人回去。 五哥六哥都在。三哥居然来了,也不在厅里坐着,铁青着脸站在廊下。见到庐景同他回来,神色稍稍松快了一声。微微哼一声,只管掉头就走。 容瑄乍见他,一时白了脸,有些不知所措,还来不及言语,见他转身迳自走了。正要追,容湛过来从一旁拉住了他,先仔细看了看,缓缓地道:“回来了就好。”也不问别的,向庐景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庐景同几位王爷本就相识,言语间也不拘束。鞠个躬回话:“向宫里告了假,要在府上打扰一阵子。” “也好。”容湛笑一笑,相互换了个眼神,算是彼此心领神会,吩咐一旁管事的去安排布置,领着庐景自去。见容瑄还有些怔然。低声道:“三哥肯来,分明还是放心不下你。只是一时还在生气。先不会去理会他。”将容瑄位进厅里坐下。 五哥才见他,就急着吩咐午膳,这时正好送上来,就布置在前院花厅里。一面想劝他吃些,一面又担心他这一夜下落。总算他自己也知道不是问的时候,虽强自忍住。他脸上却藏不住事,露出一股巴巴的神情来。 “哥哥。我想娶妻。”容瑄就在他这般注视下勉强扒了小半碗饭。定了定神。这才开口。 “娶妻?娶妻也好,这样你身边也有个人照应。”容绍自然惊喜。“小玖,你看上那家的小姐了?”一边就把京里排得上号的名门闺秀一一盘算起来。 “五哥想得差了。”容瑄放下碗,微微苦笑起来。“这本是不得已,我如今……也不必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胡说。”容绍瞪起眼睛。“自然要挑极好的。我看那辅相虽然滑头些,他家的女儿就很不错,还有那周尚书家……”还要细数下去,被容湛出声打断。 “张扬了确实不好。”容湛无可奈何,倒是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眉间有些思虑。“如今只怕三书六礼都不能用。” “为什么?”容绍还不服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难不成要纳妾?” “不如索性找个通房丫头。”容湛心下本就不痛快。不由得冷了口气。王爷的身份非同一般。无论什么妻室,都是要禀知天家,由宫正司记录的事。不说皇帝是否应允,光是顺顺噹噹的预备,没在两个来月也办不下来。何况此事也拖不得,还是暂不声张的好。“这事有我,你也不必管了。” 容绍顿时哑声,只暗暗上了心。 容绍向来实在,一旦上心。于是认真去办。算一算玖玖的日子,已经二月出头。依两人的意思,毕竟只是个身份,相貌家世都不要紧,最好是要老实清白,亲朋皆无的。暗暗从牙子手中买一个外地的就行。 容湛只道自己去办,他私下却不甘心,总想要挑个好的。两三天里来来回回往也往楼子里逛了几圈,总也不中意。一来二去的,这风声自然也传得飞快。 容绍这天回来时怒气沖沖的。容瑄调理了两日,略有些精神,他也不曾空闲,暗中核查的近日京城里往来的人,始终毫无破绽,隐隐只是忧心。见容绍脸色不善,只得放了笔劝:“五哥也不用太挑剔,只要……”话说到一半,眼见着跟着进来的小皇帝,这话就停在那里。 “小叔叔,你,你要……”小皇帝脸色虽难看,却还只是气鼓鼓的。反而有些狼狈。这狼狈却全不是为着此事,他身后还紧跟了个人进来,只藏在他身后,一手紧紧扯住他衣服不放。一路踉踉跄跄的,甩都甩不脱。 “人我买回来了。”容绍过去站到椅后,同容瑄低语。一面又向这边道:“我说丫头,你是我花银子买回来的。这会儿好歹出来见见主子吧。” 小皇帝也使劲扯他的衣摆,怒道:“你不要拉着我。” 身后那人被他推搡出来。倒是连容瑄见到也怔了一怔。 那女孩子年纪同小皇帝相仿,身量尚且娇小,身上衣物破旧。模样虽是极好,却也不是没有。显然从没经歷过这般世面,只是极害怕的哭着,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她神情稚气天真。此时怆惶四顾,俨然不谙世事的单纯模样,一团的孩子气。 “五哥。”容瑄一愕,随即低声道。“这只怕是那一家走失的大小姐,被人骗拐来的吧。” 第42页 “做这些事的人贩子也不是没有。风尘中的人,那能全都是自愿吃这碗饭。”容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纵然是京城,逼良为娼的事也不是没有。“这人是碰巧让皇帝救的,你没见着他带着人马杀气腾腾那架式,哼哼,倒像这天下人都是他的,不许别人买。我偏要买一个来……” 容瑄怔了一怔,口气里微微就有些厌倦:“既然是皇上救了,好好送回家去就是了。六哥还把人买回来做什么。” “那不成。”容绍越发的压低了声音。“她认得皇上。”小皇帝穿得是便服,侍卫也没亮出牌子,这就有些古怪了,又抬眼见那女孩子只想往皇上身后躲去。咳一声,狠狠道:“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躲什么,先认清楚自己主子是谁吧!” 他不开口还好,他这一开口,那孩子越发的害怕,竟簌簌的发起抖来。 “五哥。”容瑄无可奈何叫了一声,容绍只得悻悻住口。看那女孩子扯着小皇帝,实在不成样子。和声道。“先不要忙着哭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惶惑的转过脸,好一会才明白是问自己话,吞吞吐吐道:“我叫燕沅……”声音细软,并不是京城口音。再问些别的,也就东扯西拉说不清楚了。拉着小皇帝的衣袍只当是救命稻糙似的不放,皇帝扯了一阵,竟撕下一片衣角来。 五哥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看吧。容瑄出了会儿神,只觉疲倦万分:“皇上救出来的人,皇上看着办吧。” “小叔叔……”容卓被那小姑娘缠了一阵,已是忿懑。听他口气不耐便有些慌了,只侍要上前解释。然而燕沅惊慌,却不怕他是皇帝,只拉住他不放,大怒起来。“滚开滚开!” “什么让皇帝看着办!人是我买回来的,凭什么让他看着办。”容绍在一旁也大怒。 “那就五哥看着办好了。”容瑄不耐,沉声就道,也不理会几人,起身走出门去。在廊下站了一回,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见五哥等人赶出来,那女孩子吓了一跳,越发的掉起泪来。不由得嘆了口气。这般不明不白的,也不好就让皇帝往宫里带。让人下去张罗个院子,先把人安置下来。 第67章 小皇帝这才得以抽出身来,人前也不敢如何放肆,小心翼翼地问候了一通,又问送来的药材有没有按时服用,庐景又没有尽心等等。容瑄倒耐着性子恭恭敬敬答他,只是言词间再不见从前亲密无间。容绍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一味地赶着他走。 小皇帝又怕燕沅占了近水楼台之便,一再的允诺尽快就来接走。这才怏怏的回宫去。 他后脚一走。容绍立即拎着人塞进容瑄院子里:“凭什么他说领回去就领回去。你是我玩银子买来的。老老实实伺候着。” “五哥!”容瑄又气又恼,拿他无可奈何。低唤一声。“你别闹了。” “从青楼买了她回来,这事本来就做得不机密。只怕这风声不几日就要传出去。也不用指望皇帝来接,当这皇宫是菜园子,来歷不明的这么一个人,说接进去就能接进去。要是……”若这女子是有意而为,更不可不防。容绍这时候倒也难得想得明白,可看看这女孩子满脸天真的倒也不像。又改了口。“我看她倒也老实,先就是她吧。” “你也知道来歷不明,就能往我这里塞?”容瑄无奈,却也有些事要问她。回头看了看,小女孩子缩在房角里,哭倒止了,无措地张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看人,像受惊的小兔子,只待一有风吹糙动,便要躲藏起来。只得放缓声音。“你叫燕沅是么,过来这里坐下,我有些话问你。” 燕沅啊了一声,仍是站在那里。又呆了一呆,这才慌慌张张道:“是,我是燕沅。”她一时茫然,也不知自称民女。容瑄也不去点破她。 “这位燕小姐……”容瑄思忖着称谓。慢慢问道:“燕小姐听口音,并不是京城人氏。之前曾经见过皇上?” 燕沅又啊了一声,看了看他,神情就有些异样。容绍看不明白,只觉得她说话吞吐胆小,很是不耐烦。在旁催促道:“你被几个奴才找着的时候,分明叫了一声皇上救你的。我听到了,可别装做不知道!” 燕沅涨红了脸,半天才小声道:“从前哥哥带着我,偷偷见过一次的。”又飞快的抬头看了看两人。“不过,皇上不认识我。” 能见过皇上的,想必是那位外放官员的女眷,却也说得过去。而且这官位还不低。容瑄只是微微一笑:“原来你还有个哥哥也见过皇上。你哥哥又是谁?”一边细细回想四品以上的都有那些姓燕。 他语气温和,燕沅慢慢就没有那么紧张,也跟着就笑了笑,却低头不说话。 “你可不要以为胡说就能混过去。”容绍却没那么好的脾气慢慢等。“这府里也不是来歷不明的人说清就见的。你要不说清楚了,我还把你给赶出去。就算是你乱编,也查得出来。” “我没胡说。”燕沅被他一吓,又露出那种吓坏的小狗一般惊慌无措的神情来。结结巴巴的道:“我哥哥,我哥哥是……燕舷。” 五哥转过脸来,同容瑄对视一眼,寒洲的游击将军里倒是有这么一个人物,只是燕沅迟疑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 “原来你是燕太守的女儿。”容瑄见她还站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吧。我和你父亲原本也认识,只是他告老之后,也有多年未见了。燕家歷代武将,却养出燕小姐这般……”想了一想,缓缓道:“和顺的性子。” 燕沅脸上越发的红,神气越发的古古怪怪,拿捏着挑一张远些的椅子坐了,却不说话。 又问起她为何离家,沦落到此,燕沅吞吞吐吐,只说是同家里怄气,不肯细说,至于沦离至此倒也简单明了。燕大小姐天真单纯,从未有过独自游歷的经验,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又一路新奇,吃饭住店阔绰得很,一来二去叫人起了意,先是摸去值钱的钱袋细软。走投无路之下又遭人坑蒙拐骗,再顺理成章不过。 好在那些人看她容貌上佳,有心要卖个好价钱,好吃好喝不曾饿着她。顶多不过吃喝恐吓,皮肉未曾吃苦,幸好也没有坏了清白。 只是燕沅回想起来,不免惊惶害怕,坐在那儿又掉起眼泪来。容瑄好言好语宽慰安抚一番,引开话题问及家中情形,寒洲风物,燕沅也能一一述说分明。燕沅慢慢安下心,说话也渐渐流利,言语单纯天真,倒不似做伪。 容瑄也没真把她当做买来的丫头,让莲浮带下去洗浴更衣,好好招待着。 傍晚时容湛过来。先听容绍说起这事。当先就埋怨几句。 “去年去并凉时途经寒洲,据闻燕太守告老后也还住在寒洲,燕家也确实有个女儿,要进起燕舷在京中这个,却不是聪明人所为了。”容湛似是想到了什么,住了一住,这才又道。“这倒也不难。兵部提携的名单中,也有燕舷,如今还在京中候职。如她所说,果真是燕舷的妹妹,把燕舷请来一照面便知。”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交给随从。朝容瑄看看。 容瑄陪燕沅说了几句话,就有些烦闷不适,恹恹的憩了一个下午。此时坐在榻上也没有什么精神。抬眼看了看容湛:“三哥可要见见。” “不忙。”容湛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软毡,慢慢道:“你接着再睡吧。” 燕沅在府上住了三日,名义上暂时还是买来的丫头,实则没有人真拿她当下人侍。 容湛吩咐饮食上更加要仔细,别的也只冷眼旁观。 小皇帝不放心,天天跑过来,提防九叔同她亲密起来。更知道她是燕舷的妹妹,安置她的事不提了。这下也有好藉口,每天总能想方设法见容瑄一面,聊作安慰。 燕沅倒是一付毫无心机的模样,见了几位王爷是恭敬,见了小皇帝便脸红。举止倒不失礼。同莲浮几人熟了,渐渐就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琴棋诗画是通的,端茶倒水通通不会的。委实不是服侍人的主。那份天真单纯,越发不像是装得出来的。 只是容湛提起燕舷在京中一事,这丫头却有些惊慌,死活不愿意去见他兄长。 “你总不会是偷跑出来,怕你兄长责怪吧?”容湛同她父亲平辈论交,勉强论起来,也当是她的叔侄辈。心中虽存疑,脸上只淡淡笑了笑。“不去见他,你倒愿意在这儿一直住下去不成。” 第68章 燕沅支支吾吾,找来种种藉口来拖延,容湛既起疑心,当下不去说破,只一笑作罢。且宽容几日,看要起何种风波。 最后同燕舷提起这事的还是小皇帝。 兵部很快把留任京中的名单拟出,呈给皇上过目,其上就有燕舷名字。皇帝近日来一直是满脸不快,蹙眉看了半天,名单是暂且留下了,只是脸上淡淡的,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接着传口谕召燕舷到书房觐见。 “燕爱卿平身罢。”戎装的青年跪在面前。皇帝静静瞧了一阵,这才微笑着缓缓开口。“不必这般多礼。” 燕舷低声应了个是字,在起身的瞬间朝皇上投去一眼。 小皇帝心不在焉倒也没留意。小阮在一边看见了,暗贊一声果然是俊杰勇武之辈。细看一眼,这人分明从未见过,却又似乎有一分面熟。忍不住心下奇怪。 容卓召燕舷来,倒是有他的打算。 那日容瑄要他作罢,小皇帝只推说想想。此后容瑄也绝口不提此事,不论皇帝应允以否,只当是再无瓜葛。 小皇帝每日变着花样的去府里赏赐讨好,总要见见容瑄。容瑄对他恭敬却淡漠,再不若原来亲密无间。但迫不得已见面,身边也有别的人,除非政事上,此外半句话不多说。 三两次下来,容卓渐渐觉出些意思,只怕是九叔眼里有他这个皇上,再没有容卓这个侄儿。 从前子侄辈里,最得宠的就是他,如今见燕沅单纯无邪,往往言语天真娇憨,皇叔对她似乎都要优容些。有她在府里,处处添得些热闹。容卓是知道这丫头本来买来是要做什么的,现在把他风头压下去事小,万一引得小叔叔动了心,那可万万不行。如今之计,还是早早打发给燕舷去才是上策。 他心里动着些这样的念头,脸上不由得就有些阴晴不定。 燕舷等了片刻,迟疑地轻声道:“皇上?” 第43页 “燕爱卿。”容卓回过神来,倒是和善的口气,先例行优抚褒奖一番。 燕舷知道这些都是过场,只喏喏应着,皇上接着漫不经心地问起:“朕听说燕老太守同几位皇叔原是旧识?” 近来朝堂上暗潮涌动。燕舷答得小心谨慎:“家父曾与几位王爷同蓼为臣,自然认识王爷。只是未得机缘结交。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爱卿过谦。”容卓不屑,朝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燕舷应一声是,等着听皇帝后话。 “朕听说……爱卿还有个妹妹?” 燕舷低头站在堂下,听皇帝慢慢的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二月的风从门口吹进来,他却直如整个身子掉进雪窑里,几乎要把心脏冻得不能跳动。本能的探手就往腰侧摸去。一时摸了个空,这才勐然惊觉,也是冷汗遍体。只听得小皇帝慢慢又说:“你妹妹叫燕沅,是不是?她前两日也进了京,如今暂住在肃亲王府上。” 燕舷轻轻啊的一声,似乎有些茫然。忍不住抬头朝上方看了一眼,皇上不知想着什么,没有十分的留意他。反而是皇帝身侧站着的一名侍卫,视线刚从他脸上扫过。无意间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的转开眼,此人面目端正俊朗,正是苏启。皇帝君无戏言,果真拨给他一个近卫的差事。 燕舷再听这说话,便没有十分的不同。后背上已经是冷汗涔涔,人却镇静下来。当下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讶异问道:“她……家妹如何来到京城?” “这事说来话长。”皇帝瞧了他一阵,微微一哂。轻描淡定提了几句,不去细述其中狼狈处。“家妹在皇叔处,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燕将军想必也心中挂念。不妨先把人接回去安置,也好给家中报个平安。至于其中情形,还是让你妹妹亲自同你说去。” 燕舷称谢不送,又拜了一回。皇帝兴致也好。事不宜迟,当下索性宣他一道前往肃王府,先把人接走才是要紧的。 “阮公公。”苏启稍稍落在后头,悄悄唤一声。小阮留了心思,两人慢慢落在后头,若无其事走了一段,见周围无人,苏启这才压低了声音:“我看燕将军方才,大约是想要拨剑的意思。” 小妩轻轻咦一声。低声道:“不要胡说。”苏启住口不语。 两人一道出了殿门,燕舷正从侍卫处取了先前解下的兵器佩上。见小阮过来,恭声道:“阮公公。” “燕将军多礼,小的那里受得起。”小阮躬着身笑道。“万岁前头去啦?将军也赶紧些,难得陛下高兴,不要坏了兴头。”一边点一队精干禁军,护着小皇帝前往肃王府。 燕舷虽来得有些突兀。但燕沅一个女儿家,这样在外借住总是不妥。容瑄没有留她的心思,又是她哥哥亲自来接,更没有推拒的道理。将皇上连同燕舷迎在前厅里,听燕舷表明来意。当下就让人去将燕沅请过来。 皇帝就趁这机会,偷偷把小叔叔打量了好几眼,只觉得人还是清减,气色也不是太好。一时只恨庐景不曾尽心尽力为他调养,又恨众人都在眼前,不能亲自近前去慰问一番。一时强自按奈着,心里好不难受。 不多时,就听见燕沅的脚步轻快,说笑着进来。却不料到是这样的架式,吓一大跳。等见了燕舷,更是大惊失色。把在场众人看了一遍,最后躲到容瑄身后去。 这一下子不要说小皇帝心中大怒。就连燕舷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燕沅。”燕舷压低着声音,大有山雨欲来的气势,伸手要拉她。“皇上在这儿,不要胡闹了,乖乖跟哥哥回去。” 他把哥哥两字咬得极重,燕沅似乎哆嗦了一下。看看他,微微有些惧怕,神情却不肯屈服。一面避让着燕舷,一面摇头:“我不跟你回去。” “你们亲兄妹,还能有隔夜仇不成?令妹平安再好不过,燕将军不过一时之气。”小皇帝笑着,又向一旁吩咐。“都是些没眼色的,朝堂下就不必拘束了,还不给燕小姐看座。” 就有个侍卫取张凳子过来,小皇帝指点着,远远的放到燕舷旁边。 燕沅迫不得已,慢慢走了过去。中途突地抬头看小皇帝一眼,露出可怜巴巴的古怪神情来。坐下了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掉眼泪。 燕舷等她坐下。自己走到堂中,朝容瑄便跪下去:“舍妹多承王爷照顾,如今末将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请王爷成全。” 容瑄不想他还有如此一出。无缘无故不肯受他的礼。要起身去扶,稍动就是一不阵眩晕。脸色一白,既是无力起身,只得低声道:“你先起来说话。” 皇帝脸色淡静,手中握着只茶杯却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来听着他要说些什么。 “舍妹少不更事,多亏王爷看顾。在府上这几日添了不少麻烦。王爷清正,自然是出自一片好心,别无非分之想,但在外人看来,却不明白王爷这番心意。燕沅既是我的妹妹。我必然得为她着想。”燕舷足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朗朗道。“末将斗胆高攀。如蒙王爷不弃,就让她认王爷作义父。” “义父?”容瑄微微一怔。抬头去看燕舷,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眼中竟似有一抹敌意,待要琢磨。却一闪而没。当下笑了笑。“这也不妥吧。我虽与你父亲平辈论交,不过是因你父亲顾忌我身份。不肯以长辈自居。要论年纪,我不过比你虚长几岁,那里敢妄充燕小姐的义父。”稍稍顿了一顿,缓缓道:“如今朝堂上,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第69章 燕舷行事稳重机变,颇得上司赏识称赞。风评一向不错,今天这番说话却有些唐突。容瑄不喜趋炎附势之徒,言词间已然有些冷淡。 “末将只为舍妹名誉着想,并非为攀附王爷权势。”燕舷却道:“王爷若疑心,大可将我贬至边关,永不擢用。末将绝无一句怨言。” 容瑄不料他说得如此直接。看他一眼,沉吟着不说话。 小皇帝对此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放下茶杯,左右看看,默默的想了一回。这时出来调停。微微笑道:“燕卿何必如此,朝中任免,讲究的是任人唯贤。皇叔就收了这个义女,也是段佳话。” 皇帝既然说话,容瑄不好再推拒。好半晌才平心静氯的慢慢道:“我不过虚长了将军两岁。若认了燕小姐做义女,将军少不得也要称我一声义父,燕将军却也愿意。” 燕舷微微低头,竟是默认的样子。 燕沅同小皇帝差不多的年纪。容瑄拿她当侄女看倒也没什么,燕舷却是同自己年岁相当。他尚无妻室,突然间就有这么大一个干儿子。难免总是不痛快的。容瑄心想这人前说起来也不像样,自己难能就有这么大的儿女,他若是真有孩子,最多也不过…… 容瑄勐然一怔,没有再想下去。 燕沅也想了一阵,这时跟着站起来:“我愿意的。”说完又小心地看了看小皇帝:“我认了王爷做义父,就可以留在王爷府上,不用跟……不用跟我哥哥回去了吧?” “你们兄妹久别重逢。想必有不少话要说。”皇帝微笑,看看燕舷。“这还要看燕将军的意思。” 燕沅还要再说,燕舷目光阴沉地扫她一眼, “女孩子家的名誉,总是要紧些的。人前只要说是我收了你做义女。”容瑄皱眉,终于抬头朝皇帝看了一眼,见容卓一付乐见其成的模样,又垂下眼去。一摆手止住燕沅。“这些礼节却免了。” 回宫时,容瑄送出府来。 车驾走出好远,小皇帝从车帘朝后看去,还能见着容瑄的身影站在檐下,手笼在袖子里,微微仰着脸向这边看来,脸上神情淡淡的。小皇帝莫名的有些揪心,又见容瑄眼中淡漠的明了,不由得吃惊。扒着窗fèng正想看得更清楚些,车子拐过墙角,什么都看不到了。 “皇上。”小阮过来扶,小皇帝悻悻甩开他,扶着窗棂自己坐稳。不想从一旁伸过只手来,将袖子昆住了。 容瑄给燕沅备了一乖轿子。燕舷一时没看住燕沅,让她跳下来跟着马车跑了几步。从窗口拉住了容卓的袖子。 “皇上。”燕沅抬着头,微微有些喘。仰着脸看着容卓,眼里亮晶晶的,露出些乞求的神情来。“皇上皇上,我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求不求的。”小皇帝垂眼看了一眼,轻轻把袖子抽出来。燕舷大急,正要上来拉住她,被皇帝用眼神止住。一边不动声色的一笑。“你倒先说说看。”摆摆手,小阮立即喝住了马车。 “林姐姐,我同宫里的林姐姐是旧识。我进京里本来就是为了找她的。”燕沅生恐燕舷堵上她的嘴,急急忙忙的道。“皇上你让我进宫去见见他好不好?”她这几日所见的皇上,都是亲善温顺的样子,她说话也就你呀我呀的。皇帝明面上也不同她计较。 “林姐姐?”容卓微微皱了皱眉。 “她去年进了宫做贵人的……”燕沅见他露出思索的神色来。生怕他想不起来。小声提醒。话没说完,燕舷一把拉住了她。 “皇上恕罪。这丫头从小宠坏了,失礼之处还望皇上不要同她一般见识。”燕舷把她扯到身后,越发的加了力气,捏得她手腕生疼。“她不过说小孩子话,宫里的贵人,那里是她说见就能见的!” “玳贵人么?”皇帝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如今是玳贵妃了。并凉是寒洲一衣带水,想必你们两家也是世交,原来燕小姐同玳贵妃是贴己密友。难得有能遇到旧识来看望她,想必贵妃也会很高兴。见一见也是情理之中。”摆了摆手,放下车帘。小阮吩咐一声,马车缓缓前行。从车窗内悠悠飘出一句:“这事朕自会安排,等着吧。” 燕沅大喜,从燕舷身后蹦出来,欢天喜地的道:“谢谢皇上。” 燕舷却脸色发青,僵了片刻才道:“是。” 他站在原地候皇帝銮驾起远。这才一言不发的拉了燕沅回去。谢了轿子,拖上马就走。 “你干什么不高兴?”燕沅被吓了一跳。本能的想推开他,险些掉下马去,这才不敢稍动,奔出一段路后气鼓鼓的开口。“她也是……”却被燕舷堵住了嘴。 “是是是。”燕舷确定四周无人,这才低声开口。“大小姐你乖乖回去吧,杀头可不是闹着好玩的事。” 第44页 燕沅微微一哆嗦。不服气的道:“皇上又不凶。” 燕舷冷哼一声。打马就走,知道多说无益,也不同她多话。 九王爷虽让她免了礼节,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第二天将生辰八字并一应礼盒送至王府,王府赏赐下来的是一对黄玉雕就的臂镯。数量虽少,却也算贵重。 燕舷将这镯子拿给燕沅,心里仍不有重重忧虑。瞧着燕沅满心欢喜的盼着入宫,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微微嘆了口气,然而事到如今,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容绍得知此事,也是大大的不满:“那丫头也就罢了。燕舷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想了一想,又笑了笑。“也不知是打的什么心思。要是我当时在就好了。以我的岁数,他们两非要找个人叫爹。遇上我也不算吃亏。” 说完见容瑄端着个杯子出神,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没有听我说话?” “五哥。”容瑄放下杯子,垂着眼睛低声道:“并凉虽然交通不便,路途险峻,但接近离原,总是大意不得。寒洲是通住边关的必经之地。这两处地方,半点也不能马虎。皇上大约还不想动手。” “他不想动什么手?”容绍奇怪问道:“这同收那两个干儿子女儿有什么关系?” 容瑄一时还适应不了这义父的身份,轻轻咳了两声才开口:“燕将世代将门,养个女儿也没有世家那许多规矩。这个女儿出自将门,虽然不至于到处抛头露面,京里却也不是除燕舷外就无人见过。据说性情刚烈飒慡,称得上巾帼英雄。如果所言非虚,这样一个人物,同眼前所见的燕沅,只怕相去甚远。” 第70章 “不是就不是。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皇上还真能同她计较欺君之罪么。”话虽这么说,容绍一想,总觉得自己不过吓唬吓唬她,别的也算不错了吧,被这么瞒着,有些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不是真正的燕沅,却也不是什么一般的人。燕家同林家世交,如果消息不错,她才是真正的林玳。”容瑄静了一会才开口,低声吐出那个名字。 容绍一怔却是忿然,跳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见容瑄脸上淡淡的,恨恨停在他面前:“这人胆子不小,还敢给你做干女儿。” “五哥。”容瑄被他转得头晕,拉手拉住了他。“她是当真单纯。这不过是燕舷的念头。” “要借你保着她?”容绍看他脸色发白,只得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呸了一声。“做下这等欺君之罪,你管她死活做什么。” “寒洲多是燕家旧部,寒洲既然不能有变故。燕家自然不能动。皇上肯,那就是要藉由燕舷办事,我在中间不过是个制衡。皇上暂时不会揭穿此事,燕舷表面上依附我,有些事就得同皇上妥协。”容瑄摇头,轻轻道。“不过,燕舷似乎真是单纯希望能保全她。” “你知道的这般清楚,为什么还要答应下来。”容绍又气又怒。“到时候有个万一,牵连你怎么办?” “皇上大约有他自己的主意。”容瑄不肯多说。皇上要是起了杀心,转念不过一瞬之间。燕舷指望皇帝因他而投鼠忌器,到时只怕是无稽之谈。 “是要把燕舷留在京中了?”容绍微微嘆口气。“近来朝中官员更换的颇多。”说着小心翼翼看他一眼。 “京中的格局是要换了。”鹆瑄说起,有些意兴阑珊,顿了顿低声道:“若找不出可信任的人来接手,兵权我决不会交出去。” 容绍欲言又止的看看他,终于忍住不提。其时有臣子揣度着皇帝年纪渐长,隐隐有掌权之势。已经上了不少弹赅亲王权重的摺子。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却也不敢跟容瑄多提。 好在容瑄也不留意。容瑄近来似乎刻意淡忘了孩子的事,但在体力上,分明大大不济,噁心嗜睡的症状不曾稍减,反而有加重的迹象。这才稍作思量,明显就有些掩饰不住的倦意。 容绍告辞出来。转念一想,这事却还是要早做防御的好。 “娘娘。”宫女打起帘子禀报。“皇上身边的小阮公公奉皇上旨意。送一位故人来同娘娘叙叙旧。” “故人?”玳贵妃稍稍一想,想不出有什么帮人,懒懒道:“快请进来吧。”但小阮引着来人进来,她一见之下,一时惊得却说不出话来。 小阮低着头,似乎并没有看她的惊赅:“这位是燕将军的妹妹,此次见京来探亲,皇上听说同贵妃娘娘是手帕之交。特地准许入宫来看望娘娘。皇上说了,娘娘背进离乡,难道有个旧友。若是褒誉了,特许燕姑娘多留风日,不必急着出宫。” 玳贵妃从他平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这才勉强一笑,谢过皇恩。让一旁宫女取出十两银子来打赏。 “姐姐。”燕沅待小阮一走,立刻一脸兴奋的上前来拉住了她。“没想到皇上当真记得让我入宫来见你。” 贵妃似乎也挺高兴,闲话了几句,把宫娥都打发了下去。再把燕沅拉进内屋,这才沉下脸来:“你这不要命了?还敢找到宫里来!” 燕沅被她声色俱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道:“皇上也很好的。” “你见过皇上了?”玳贵妃见她神色有异,只一径的追问。 “我见过了。”燕沅脸色飞红,见贵妃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这才收敛住满心的喜悦之情。不得不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这样也好。”玳贵妃听完,勉强一笑。瞧着燕沅满脸天真,却也不同她多说,再看她提起皇上便满脸羞涩,暗暗惊心之余,更多的却是忧心忡忡。 燕舷借肃亲王的身份想要周全燕沅,一说她就明了。不过是以备将来事发之日,皇上能够顾念牵连到九王爷的份上,能够网开一面。但帝王的心思,那里是那么好琢磨的。到时翻脸无情,不过一句话而已。 有这层关系,燕舷反而事事要受皇上制约,有些事上,少不得要替九王爷说话。燕舷这一举动,实在说不上是什么高明之举,但关心则乱的道理,她也无从责怪。只是既然把事情做到了这地步,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玳贵妃只得把燕沅狠狠斥责几句,要严告她在宫中谨言慎行,别的事暂且不提。 燕沅在宫中一住就是十数日,期间皇上只来过一次,令小王子抱来看看,不过坐了片刻就走。燕沅不免有些失落。 这几日三名贵人也不时来走动,燕沅同她们也算相识了。这天正好过来一处坐着闲聊。燕沅忍不住就道:“皇上就这么忙么?这么多天也见不上一面……”话没说完,被林玳桌下狠狠踩了一脚。顿时不敢多话, 玳贵妃也不等几人开口,拿话岔了过去。 燕沅越发住的无趣,人前再不敢多话,好在皇上优容,前殿去不了,后宫园子里随她乱走。有几处景致很得她喜爱,闷时也常去逛逛。 这天去时,只听到有人说话。燕沅正要悄悄走开,却听得那人似乎提到贵妃,忍不住又站住了,左右看了看,藏身到假山之下。探头瞧了瞧,也认不出是那一处的宫女。 只听得一人细细的声音笑道:“……贵妃现在得势,其实听说皇上也不大喜欢住他那里走动……” 另一人道:“不要说她那儿走动得少,似乎各宫贵人,皇上都不去走动。我还听说,皇上不近女色……”往后细细碎碎,越发的不堪入耳。 御书房门前侍卫罗立,燕沅一路走来,离得老远就被人拦下。小阮出来换茶水。一转眼见了她。过来打了声招唿:“燕姑娘。”看她脸上神气不对,又轻声道。“燕姑娘有事?” 燕沅似乎怔了一怔,这才认出他来:“皇上呢?” 小阮回头朝屋子里看一眼,再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却还是向她笑着,低声道:“皇上在里头议事呢……燕姑娘有事还是改天吧,今天皇上心情不太好。”说完也顾不上理她,转身端了茶水进去。 燕沅却不肯走,远远站在廊外等了半天。终于见到皇帝神色郁郁的出来。似乎小阮替她传过话,径直就朝她走来:“找朕有事?” 燕沅心急,也顾不得避人耳目,拉了容卓到一旁说话。 几位大臣跟在小皇帝身后出来。远远只见燕沅不知同小皇帝才说了几句话,皇帝悖然变色。一言不发的拖着燕沅手腕就走。燕沅害怕,不由得低声惊唿。 几位老臣露出惊诧的神色来,小阮见势不妙,急急跟了上去。 小皇帝拖着燕沅走了一段,来到御花园中。宫内的总管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皇帝只让她把各处宫女找来,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总管战战兢兢,依言去办。不一会就断断续续来不少人,容卓一直拉着燕沅不放,这时就让她一个一个去认。燕沅被他脸上阴沉吓住,反而不敢哭,老老实实仔细去看。不等宫女全数到齐,已在来人中将两名宫女认出。 两名宫女见眼前这架势,早白了脸色。待被燕沅指出,更是站不住,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容卓冷冷注目在两人脸上,只觉一口恶气憋在胸中,不吐不快。转身向一旁侍卫道:“拖出去杖毙。” 第71章 “皇上,不知道她们那儿冒犯皇上了?”总管大惊,就连侍卫都有几分迟疑。“这样无缘无故的……“ “都聋了不成?”小皇帝厉声喝道。小阮见势不妙,朝几名侍卫使个眼色,一边悄悄的退出园外去寻人来劝解。 侍卫只得上前拖两名宫女到一边行刑。起先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看起来一棍棍使尽全力,落下去却是虚的。 皇帝听他们打了十来棍,两人还有力气哭喊求饶,面上渐渐冷笑,声音陡然凌厉起来:“朕说杖毙,听不懂么?” 行刑的侍卫见皇上发怒,再不敢手下容情,不出几棍,拨高惨叫的声音嘎然而止,两名宫女活生生毙命当场。燕沅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吓晕过去。 “日后再有流言蜚语造遥生事的,这便是下场。”小皇帝冷眼看看,确认两人断气,这才慢悠悠道。“都看到了?那就记着罢。” 抬眼看看小阮这时才匆匆引着陈相过来,正好见到眼前这一幕。小皇帝见他皱眉,不等开口,先沉着眉眼就笑:“陈相虽是重臣,不过这是朕后宫之事,陈相还管不着。” 第45页 不等陈相教训,拂袖自去了。 玳贵妃遣退下人,亲自打起帐子来,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先皱眉微微嘆了口气:“那两个丫阔大怎么得罪你的,你究竟同皇上说了些什么话?” “姐、姐姐……“燕沅脸色苍白,眼中仍有惧色,拥着被子瑟瑟发抖,“皇上就那么把人给杀了……” “别胡说。”贵妃把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我问你同皇上怎么说的?” 燕沅不敢隐瞒,把事情向她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又难以置信地问:“她们说的难道都是真的?皇上他和王爷……” “皇上说了不许再提,那就不要再提。日后要有人问你,你只管让他问皇上去。”玳贵妃静默了一瞬,并不见有多吃惊。“宫里的事,那里来那么多真的假的。” “皇上怎么可能?”燕沅还是怕,但震惊却又有些莫名的愤怒失望,并不情愿相信,“一定是她们胡说!” “当初不让你进宫,果然对了。你这性情,只怕不出三天就叫人连骨头都算计干净。”玳贵妃正色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房间内并没有其它人,然而她还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在这宫里,有些话听到了要当做没听到,看到了要当作没看到。” “那就是说,她们是胡说的,对不对?”燕沅却不肯死心。反手拽住她的袖子。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都说不要再提了。”贵妃挣开她站进来,见她惶惑,只得又放软了声音。“你也不想想,这宫里这么大,怎么偏偏那么巧就让你一个人听到。难倮不是你日前说话不慎。落到有心人耳中,从中苦心安排。只有你被人当枪使还不知道。” “那就是有人指使她们污衊。”燕沅吸了吸鼻子,反而更理直气壮了些。 “你这丫头!”贵妃气极反笑,看来不把话同燕沅说清楚些,这人非要咬定一个道理不放。“这其中的事,除了他们当事人自己,有谁能真说个明白。皇上并不是你想像的圣明君主。九王爷对皇上来说也非同一般,在皇上面前最好提也不要提。” 燕沅还是有些懵懂地睁大眼睛看着她。 “还有,你最好把向皇上说明原委,放我出宫的念头收起来。”玳贵妃恨铁不万钢,狠狠晃了晃她的肩。“这事弄不好,多少人都要牵连进来。跟谁都不能说一字半字。就算将来别人怎么盘问你,你都要咬死了一个字也不能说。记住了没?” 燕沅看她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含含煳煳应了一声,玳贵妃又细细交代别的话,她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然而在心目中,皇上还是那一日在危难之中对她施以援手的少年天子。似乎遥不可及的严厉强横里,仍是让她感到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亲切。 其实她有些后悔当初自己没有亲自进宫。所以皇上,一定不是传言中所说的那样。 那一日之后,宫里陆续又有几人受过重责,虽没有丢掉性命。然而手段酷烈,不免会让人微词。 陈相暗中大皱眉头。从前有几位亲五督促管教,小皇帝再怎么闹脾气,也从未出过人命。如今三王爷不日前动身前往封地,余下几位也甚少来往宫中,皇上没人震慑,竟显出些暴戾的性子来。 当日陈相也规劝,至少不该问也不问情由,是否有人指使之类,就这般滥用刑法。容卓在座上抬起眼来冷冷看他,眼里还有未散尽的怒意,一言不发。那眼神竟慢慢让他生些畏惧来。 “追查下去,只怕还有惹出更多的闲言碎语。天家尊严,是由得她们乱说的么?”小皇帝却转过头去,给了他这一句算做解释。低声冷冷道:“要让朕残暴可以,扯到别人头上就不行。” 陈相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大约猜到这别人是谁。当日的事没有外人不得而知,都说是那两名宫女得罪了燕姑娘,这落得这般下场。皇帝也任由这风声如此流传。但想必那两名宫女,就是提到这位主子,这才惹得皇帝不快,丢了自己性命。但想了想总觉得还得再说点什么。小皇帝已经冷眼看过来,满眼冷酷戾气:“朕一直敬重几位大人,还望几位大人明白事理。朕不需要谁来教朕怎么做皇帝。” 细想这话里意思,可轻可重。陈相悚然而惊,默默不语。 但这件事总得同人商议才好。少年天子,有那种不可任人把玩的气势虽然好,但也锋芒太过,性情又乖戾,尚需要有人约束才稳妥。 如此想着,陈相朝对面的肃亲王看了看。因为要商议京中守备调换,戎边的征派。还有各地番王的事宜。皇上召了重臣在豫章殿商议,难得的九王爷也到了。 此时已经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容瑄还穿着冬日的朝服,仍有些畏寒似的,脸色微微发白。但神情平静,衬着厚重的朝服底色,依旧庄严肃穆。前几日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此时默默站在众臣身后,见陈相看向自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唿,却无心交谈。正好这时皇上宣众人进殿,悄悄的跟在后面进去了。 小皇帝似乎没料到他会来,微微有些惊喜,随即压抑下去。待众人见过礼,又吩咐赐座。 小阮有意引九王爷到近首去坐,容瑄不肯,远远挑一个未端的位置坐下,低头不去看他。 驻军守备是大事,其中种种关系利害,细说起来,和朝上众臣也有莫大的利益相连。因此各不相让,争议颇多,耗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算大致成了定论。其间容瑄一言不发,小皇帝似乎静静听着,神色却慢慢有些冷沉下来。 待众人议定,容瑄寻了个机会,向皇上告假。 是告假不是请辞,也没有像三叔一样提到要回封地去。皇帝心里这才稍稍松快些。放缓了脸色正要说话,下首却有人当先道:“王爷这是真病呢,还是假病?” 第72章 “肃亲王封地在开阳,山明水秀。若是真病了,不妨回去静养。”柳太傅站起身来,脸上殊无表情。在其看来,亲王封了番地却滞留京城多年,本来就是一件僭越的事情,又传出同皇帝不清不白,这情形更是不堪入耳。只是碍着容瑄尚有重权,他每每提及要罚办,皇帝总是不以为然的一味偏袒。此时便不肯放过。“王爷总该不会藉口称病却留在京中,是想以退为进吧?” 此言一出,顿时满座皆静。只有陈相轻轻咳了一声。 容瑄性情沉毅,若非病得起不了身,一向事必亲躬,此时也不肯示弱于人,说不出我真是病了那种软弱的话。只抬起头来淡淡道:“我在京中还有官职在身。”他神色平静,也不多作辩解,语气里却有一丝倦怠。 众人见他脸色青白,果真是染疾在身的样子。柳铭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一想到他这场病的由来,哼了一声道:“王爷既是病了,就不要费这许多心思操劳,这些寻杂事务,就交由别人代劳,王爷且安心养病吧。” “职责所在,”容瑄并不理会他话中有话,只是一字字慢慢道。“不敢疏忽。”; 容瑄从锻城回来就一直称病没有上朝。朝中有不少古板严谨的官员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是其恃功居傲,分明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有不少人再三暗示皇帝该收束收束几位亲王的权势了。这些事他隐约是知道的,但眼下柳铭除去口头上讨些便宜之外做不了什么,容瑄也没心思去同他计较。 座上皇帝微微一侧身。原本显出些不痛快的神气来,眉间积着怒气似要发作。然而想了一想却微笑开口。 “皇叔。”小皇帝唤了一声,话却是对着柳铭说的。“太傅说的也有道理,那些事都是极耗精神的。皇叔总这样操劳,病怎么会好?” 容瑄怔了怔,想到早晚会有今日这样的情景,却几乎没有想过是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抬眼去看。皇帝本来是一直瞧着他的,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转过眼去,投向一旁的太傅。 柳太傅为人虽木讷,眼神却还好。被小皇帝默许的看一眼,随即领悟:“王爷这一病,朝中的事务却耽搁不得,王爷不如将手头上的事情都放一放。交给干练的人去做……” “皇上。”容瑄低声打断他,慢慢问。“皇上是这个意思?” 他问得平淡冷静。小皇帝却有些不自在,坐直身子咳了一声。这才道:“那就依太傅说的吧。后步安心养病。”说到后来,语气倒渐渐有些难言的温柔。 容瑄轻轻应了一声是,再无二话。 本来哑雀无声的众人见皇帝开口,这才纷纷表态。其中有后悔方才没有料中皇上心思的,更是竭力的表现。 说到容瑄手里的事务,不外乎中洲东北一带的兵权。京中过半的禁卫军。至于在地方京中的声望,却是接替不了的东西,但就这两样,无论落到谁的手里,都是不得了的权势。双方先还碍着王爷的情面,尚且收敛。但说到接手的人选,却再顾不得许多。渐渐起了争执。 文官一派不满武将向来恃着军功,行举放肆,不把进学为官之人放在眼里。武官又看不惯文官那些假斯文的作派,一个个都是纸上功夫,真要打起战来,他们知道个屁。再说军中本来就安置了文职作为督军,向来如何在双方之间调停安抚,一向都是个棘手的问题。真要派个文官统领三军,先不要说将士不服,能不能胜任还难说。但从武将中选拨,若不是王爷部属,就是同王爷有私,又那里肯从。 底下众臣议论纷纷,皇帝在上首微微倾着头,一付专心倾听的样子。容瑄低下头去,他就不时的偷偷瞄上一瞄。但容瑄再不抬头看他,小皇帝心不在焉的拈着茶杯,拿指甲开始无意识的轻轻搔刮着桌面。 小阮站在皇帝身后看见,知道这是皇帝真正不耐烦起来的前兆。内臣不好开口相劝,拿眼把下面众臣扫了个遍。 “臣倒有个人选。”谢匡站起来道。“尚都护府典军杨善之,可以暂当此任。” 杨善之是广南人氏,出自于诗书士子之乡的江南一带。但杨善之是武举出身,先皇十九年的进士。这人性情沉稳。在朝中从不结交党羽,一直也不受重用,但这人运气似乎特别好,几次有机会领兵,立下不大不小的军功,做事也稳重公道。风评声望都不差。只是朝中无人,他又不去钻营,一直不受提拨。和他同期的如今做到三品的都有,他还只是个从五品。 他同那一边都挂不上钩。自然也没有人想到的抬举他。此时谢匡把他提出来,众人各自盘算起来。 这人的品阶是有些低下。不过——柳铭看了肃亲王一眼,难怪之前答应得如此干脆,如是众人商议不出一个结果,那东北大军的兵符也难于从容瑄手上接过来。有杨善之这人,总好过兵权仍握在亲王手上。 第46页 杨善之这人同那一派都没有过多关联,推举了他,也谈不上是那边掌权,大可以事后拉拢。思量一番,在场众臣大多认同了此人。 “不行。”容瑄先前一言不发,此时却陡然开口。“臣此前也曾打探过此人的底细,看似不偏不颇,实则看不出虚实。他立下的那几次军功,其中机缘实在巧合。若无人背后相助,决不会如此顺利,臣查不出他背后的底细,难保不是他身后之人权势遮天,才能瞒得这样滴水不漏。臣不能把十万大军,交到这样的人手上。” “既查不出底细,又如何知道他背后有人支使?这满朝文武,王爷说说倒是疑心谁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柳铭忍不住出言讥讽。“只惶这兵权留在王爷手上,王爷才是最放心的吧?” “朕听闻杨善之似乎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党朋。”小皇帝勉强的笑了笑,有些坐立不安的看了容瑄一眼。“皇叔是不是多虑了?” “皇上请慎重些。”容瑄淡淡道。伸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沉默下来。 听皇上这口气,似乎是有意于杨善之的,肃王爷却不肯松口,这岂不是让皇上下不了台。谢匡坐在他右首。杨善之又是他举荐的,此时少不得他出来打圆场。 “杨善之品行无妨……”谢匡轻咳了一声,将手放到肃亲王握在椅上的手上,侧身同容瑄商议。突而讶异的低声道:“王爷?”掌下湿冷,那只手冰凉得没有温度一般,似乎还在微微发颤。谢匡不禁抬眼看向容瑄,邮他额上微微泌着冷汗,脸色似乎比方才还要苍白些。 谢匡不由得一怔。 ‘喀’的一声。皇帝放了茶盏,语气里微微透着不悦。“这事一时难于决断。时辰也不早,众卿家在偏殿赐膳。稍事休息,再议不迟。” 谢匡只得收回手来,不好再问。 众臣应是鱼贯而出。容瑄脚步有些踉跄,也不顾他人,迳自当先就走。气得几个老臣只道面何体统。皇帝正从殿内出来。脸上不高兴的样子,眼中都带煞气。闻言也不说话,朝着太傅等人阴郁的笑了笑。 容瑄顾不得身后众人非议,急匆匆向僻静处而去。 豫章殿中一股淡淡薰香,他平时不喜这些物事,宫中薰香常见得多的虽只是那几种,他也说不上什么名目。 初时尚不留意,但那股香气嗅得时间一长,他渐渐只觉得气血翻腾心头恶寒,慢慢的腹中也跟着隐隐绞痛。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再撑片刻,只怕要人前失态。 此时走到一处偏静侧院。周围再无他人,这才再也支持不住,坐到一旁长栏边上。闭目忍耐那一阵晕眩慢慢过去。 微微喘息着再张开眼时,眼前只见一双雪白软缎描花的锦靴。容瑄勐然一惊,抬眼看去。燕沅不知是何时来的,怔怔站在面前,神情俨然比他还要惊诧莫名。先看看容瑄,眼光又落到了他身上。 容瑄顺着她眼光看去,这才发觉自己一手还紧按在腹上,勐然收回手来。只觉难堪非常。 “你,你……”燕沅混然不觉,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疑惑的看看他,又死死盯着他的肚子,仿佛要从那儿生生看出点什么端倪。嘴里结结巴巴的,义父也不叫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燕姑娘。”容瑄不知她意欲为何,也有些尴尬,微微缓过一口气。这等事若要叫她看出来,当真是无地自容羞愧欲死。话里不免就有些讪讪。“这里是朝臣议事的地方。燕姑娘不该到这来,叫人看到了不好。” “你、你、你当真……”燕沅却宛如没有听到,恨恨的只会说这句话。 一边迴廊处传来脚步声,容瑄咬牙推推她,低声道:“快走。” 燕沅被他推了这一下,才像是勐然回过神来,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委屈。跺了跺脚,却哇地大哭起来。沿着走廊向另一边跑走。 小阮提着一个食盒悄悄过来。疑惑的朝她背影看了看,放下食盒似乎想追过去。 “那是燕姑娘。”容瑄拉住他。低声道。“由她去吧。” “王爷,您不舒服么?”小阮看清他的脸色,不由得惊唿。 “香。”容瑄低声道:“薰香……” 小阮一转念就明白,豫章殿只是偶尔议事时用用,宫里处处薰香,再平常不过。小阮是皇帝身边亲随,主要打理的是皇帝的衣食住行。自然也不会去过问到豫章殿所用香料这样的小事。这时细细想来,今日那香气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不由大惊;:“奴才这就去禀明皇上,宣太医过来。” “不,不用告诉皇上。”容瑄捉紧了他。微微摇头。那香气虽于他有碍,好在只是极淡的一缕。此时腹中绞痛慢慢纾解。稍稍振作了精神,看着小阮淡淡一笑,吁出口气。“无妨。”,他浑身虚脱无力,笑容于是甚为勉强。 小阮想了想皇上的脾气。前两日仗毙宫人的事还歷歷在目。再想这事若是闹开来,豫章殿满殿的宫女太监侍卫都脱不了干系,只怕朝臣也有所牵连。再逼出什么人命,越发有老大人们的说词。又细细看看王爷的脸色,确实比方才缓和了些。这才默默应了,打开食盒从中取出几样吃食。 “这些是皇上吩咐下的。”小阮左右看看,只得就摆在长栏上。一碗松软的碧梗米饭,一碟笋丁肉丝,一碟荷叶樱桃肉,碧螺虾仁,汤是翡翠冬瓜。全是精緻清淡的菜式。慢慢劝道:“王爷多少吃一些。” 容瑄原本没有什么食慾,见小阮默不作声的低头站在一边,慢慢的问道:“小阮,皇上,是不是还吩咐了什么事?” “王爷。”小阮有些为难,犹豫了好半天,这才吞吞吐吐的道:“那个杨善之的事……” “这人是将才,但背景不明,皇上不必急于一时。尽忠是臣子的本份。军中那么多人,皇上总不能顾忌曾是我的属下,全都猜忌不用。”容瑄轻轻嘆口气,把筷子放下来。 “不是……”小阮却涨红了脸,见四周无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低声道:“王爷不必执着此人,杨善之,原本就是皇上安插的心腹亲信。” 容瑄仿佛没有听清楚,定定的看着他,神色平静之极:“你说什么?” “杨善之,是皇上瞒着所有人扶植起来的心腹亲信。”小阮一咬牙,低声又道。 容瑄不明白似的,依旧看着他。半晌才烫着似的露出惊诧的神色来,脸色却勐然一白。 “好、好。”他喃喃的说着。几乎是狼狈不堪的,急急忙忙去取怀中印信。手却有些哆嗦,半天也没有找出来。 人在高处,不得不有些忧患意识,早早布下眼线密谋,深谋远虑是必要的。 只是,这样的事实面前,他那些担忧大权旁落,而不肯把兵权交到皇上心腹手中去的心思,是不是就有些狼狈的可笑? 皇上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扶植自己势力的心思的?二年?三年?或者更早? 柳太傅百般为难时,皇上默许要他交权时,甚至皇帝有意要启用杨善之时,他都还能一一体谅,为着司势安稳着想。都比不上这消息让他震惊而难以自持。 这样简单的一个事实,他却有一种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的感觉。而且刺那一刀的,并不是别的什么人。 第73章 “王爷。”小阮的声音怱远怱近,带着一种焦灼的意味,一声声的唤他。“王爷、王爷……” 容瑄半晌才有力气应他,抬眼见小阮扶着自己,一付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由诧异:“你哭什么?”才开口,这才惊觉声音低哑,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 怔了一怔,想起自己方才的印信还没有找到。稍稍挣开小阮,伸手去取。 “王爷,王爷,您先憩着,这个不急,不急……”小阮手足无措,几乎要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如何去劝。也不敢告诉容瑄,方才有一会儿工夫,他其实是厥过去的。 容瑄也没有理会他,慢慢的摸索着。虎符没有带在身上,他只找到那一方小小的印章。只是将冰凉的玉质在手中握了握,就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似的。他闭目积攒了些力气,才能把印章信物递出来。 小阮迟疑着,半天不敢来接。 “小阮。”容瑄唤了一声,执着的又递过来一些。 “皇上、皇上并没有……”小阮只得接过来,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容瑄微微摇了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就算皇帝备下杨善之是为不时之需,如今这印信也没有留在身边的必要,若要他在皇上面前亲手交出去,那场面又会是如何的不堪。 “你这就去亲手呈给皇上吧。”他靠着廊柱,微微吁了口气。“交给他……” “是,小的记下了。”小阮将印信小心收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实在是不无担忧,看了看放在一旁纺丝未动过的饭菜。“王爷好歹噶口热汤吧……” “你去吧。”容瑄倦倦道。“我一会儿会吃些的。” 小阮应了一声,磨磨蹭蹭不肯就走。九王爷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半晌才提了些精神:“去吧。” 小阮再一寻思,自己守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就算王爷不肯看太医,如今这情形,总得让人知晓。倒干脆的答应一声。一熘烟的跑了。 容瑄这才软下身。靠着廊柱慢慢蜷缩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印信带着冰凉的温度还留在手心里,似乎正向着全身漫延,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止也止不住。 这样靠了不知不多久,身后似乎是小阮去而復返。放轻了脚步急匆匆赶过来。他也懒得理会,只是自己这模样未免太过狼狈。只坐直了身子,回过头来。 眼前却是一道明黄色身影,迎着日光急匆匆赶来。 容瑄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谁知才起身。眼前就是一黑。几乎摔倒下去。他本能的想去扶着什么支撑一下,袖子将一旁的碗带倒,落在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格外清脆,倒是叫他叫了一惊,涣散的神志也因此略略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是小皇帝从一旁伸过手来将他搂在怀里,这才没有摔下去。几乎没有迟疑的,他本能的挣扎起来,想要从皇帝怀里脱身出去。但身上虚软,竟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容卓脸上有些惊慌,处事倒还沉稳。并不把他那微不足道的抗拒放在眼里,一试他手上温度,冰凉不说,竟是手心都被冷汗浸得湿透。当下不由分说,弯腰将他抱起来。容瑄消瘦了不少,小皇帝也不知那来好大的力气,倒是轻而易举似的。也顾不上说话,匆匆就走,二三个小太监跟在身后,竟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 第47页 胡乱来到一间偏房间,皇帝手上抱着容瑄,不等小太监上前伺候,抬脚把门踢开。闯了进去。 豫章殿因为作为平日大殿之外议事所有。有时商议到深夜,皇上恩典。有些臣子就临时憩在此处。因此房间备有简单的床铺桌椅。宫人时时洒扫,还算干净整洁。 小皇帝却嫌床铺是别人睡过的,左右看了看。将容瑄放到靠窗一张软榻上。见二名小太监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厉声哔道:“木头似的都愣着做什么!去把被子抱过来,准备些热水。让张太医来一趟。” 二名小太监是从豫章殿临时找来的,平时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更不知怎么伺候。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皇上口气恶劣暴躁,两人越发的惊慌,一个跌跌撞撞的去抱被子,另一人就慌慌张张要往外跑。 容瑄身上无力,神志还清醒,挣不脱他,便侧过脸去不看皇上一眼。一靠到榻上,就远远躲到一边去。听闻此话,却拽住了小皇帝袖子,低声道:“……站住,不要……不要太医……” “那不行,你都这个样子,不行不行……”小皇帝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这时也有些喘,结结巴巴的说着。容瑄也不理会他,只向小太监喝道:“站住。” 他声音悽厉,小太监左右为难,站在那儿不知听谁的。还是小阮机变,接过棉被来,作主吩咐:“先去取些热水过来。你去一趟风行殿,取几件替换的衣物。记得拿件大氅。” 小皇帝从小阮手中抢过被子,不顾容瑄挣扎,严严实实的将人裹了起来,压着他肩膀不让他动。一边捏着袖子给他擦额间冷汗,回头仍是对小阮道:“你快去找太医过来,悄悄的……” “皇上。您身上带着药。”小阮轻声提醒,见王爷不肯,终是没有。 皇帝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在身上找了一气,摸出个细颈瓷瓶来。这还是番地进贡的圣品,他从锻城回来后,想想那时小叔敊高烧的情景,也是后怕。便一直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小太监手脚麻利,不多时取了热水过来。小皇帝将药倒出一粒,化在水杯里,给容瑄强餵了半杯下去。 容瑄呛了两口,胸口烦闷,胃里越发的翻腾难受起来。一面咳着,起身去推皇帝,额上已是薄薄一层冷汗。 “那儿不舒服么?”容卓纠缠着不肯让开。容瑄只推了两下,手上就没了力气,胃中的违合感再压不住,一侧身伏在榻边作呕。 他早上不过喝了两口薄粥,此时连着方才灌下的清水一併吐出来。小皇帝就坐在榻侧,又忙着给他拍背顺气,一时躲闪不及,袖子边沿也沾上一些。 胃里再无东西可吐,容瑄干呕一阵,这才稍稍好受一些。转眼间见皇上微微蹙着眉头,反而冷静下来。微微喘了几口气,这才低声道:“臣失礼了,皇上恕罪。” “说那些做什么?”皇帝出了会儿神,这才勉强道。本要拿袖子去给他擦嘴,想到袖子脏了,只得作罢。小心的扶他靠下去。低声问道:“方才的饭菜没有吃么?是不是不合你口味?” 第74章 容瑄吐过一阵,脸色倒稍稍的好转一些,只是身上越发的没有力气,几乎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小皇帝在一旁喋喋不休,只得由着他去,侧过脸不去看。 “朕让他们再送些过来可好?想吃什么?”皇帝小心翼翼问着,等了一会不见他的回答。自作主张的吩咐小阮。 此时去取衣服的小太监回来。之前打杀两个宫女有些用处,他那时受些惊吓,此去不敢多一句嘴。风行殿的尚服太监只当是皇上要更衣,拿来的都是些皇上寻常穿戴的衣服,容瑄是不能穿的,正好给小皇帝换上。大氅也拿来了, 小阮接过衣服,见二人还怔怔的站在那儿,悄悄嘆口气,让他们去拿些吃食,再取些热水过来。自己留在跟前照应着。乘小皇帝换衣服的工夫,将地上收拾了。 不一会热水端进来,小阮刚往热水里浸手巾,被小皇帝拦下。皇帝亲自绞了帕子,去给容瑄擦脸。 容瑄躲避着他手中的手巾,小皇帝只一昧固执的细细拭擦。 小阮看这情形,悄悄退至门口,正要出去,小皇帝开口:“说朕要午憩一会,让他们在殿内候一阵。” 小阮轻声应了,出得门来,又低声吩咐两名小太监打点精神候着。自己先去知会那些大臣。 皇帝擦了一阵,见容瑄闭着眼不言不语,又有些慌。想要伸手去摸摸他,忍了半天又缩回来。小心翼翼蹲到榻边:“你那儿疼?那儿疼告诉我……” 容瑄见他仰着脸凑在面前,神情真挚担忧,反而有种恍惚的错觉。被他这一问,似乎身上才有些知觉,却说不上是那里疼,只是身子一阵阵的发冷虚软,使不上半分力气。稍稍往后靠了靠,退帝一些距离,这才道:“臣没有那儿不舒服。” “那么你就是在生气?”小皇帝仔细看他一会,越发的小心翼翼,取出印信託在手里。试探着道。“你要不高兴的话,我就不要了。把它还给你,好不好?” “臣没有生气。”容瑄转开眼不去看,声音倦极似的极轻。“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不能再这般儿戏的说收回就收回。” “小叔叔,那你就是怪我之前瞒着你?”小皇帝急了,使劲的想要递过来。“我都告诉你,都告诉你了还不行吗。父皇帮我栽培下来的势力,除了他之外,还有……” “皇上。”容瑄回过头来,似乎有些怔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皇上有皇上的打算,不必告诉臣这些。” “可是你分明是生气了。”小皇帝见他神色冷淡,口气里有些难言的生疏。虽是看着自己,眼神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抓耳挠腮的越发慌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我不过是想你日后的身子,越发的经不起了。并没有不信任皇叔的意思。否则杨善之这人,我还想让他在底下多歷练两年,不会这么快就把他放到檯面上来。你不相信我?” 容瑄的神色微微一变,忍不住的垂下眼去。皇帝也没看到,絮絮不休的还要往下说。小阮这时候又进来。叫了一声皇上,站在门口并不过来。 容卓回头见小阮神色有异,悄悄朝自己招手。顿时心下不悦,转眼见容瑄合着眼,似乎睡过去了,小心的挗好被角,这才过去。 小皇帝听小阮悄悄说过几句话,脸色勃然一变。再回头看看,容瑄沉沉的睡着。并未察觉。想了一阵,交代小阮几句,让他留下来照看,不用在跟前伺候。这才阴沉着脸出去。 小容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却见容瑄张开眼看着自己。微微一惊,叫了一声王爷。见容瑄挣扎着要起来,知道方才他定是醒着的,连忙扶住。“只是大臣等得急了,并没有什么事。” “王爷吃些东西吧。”过了吃饭的时辰,一般的厨房也没什么东西剩下。小太监不敢耽搁,勉强找来的一碗白粥,两个馒头,幸好还是温的。小阮看看,只得端起白粥,一面慢慢的劝。“王爷现在这样子,也走不出宫去。” 容瑄皱皱眉,并不抗拒,只是低声道:“我自己来。” 小阮将勺子递给他,碗却还自己手托着,端到面前。悄悄看着他的脸色,自忖没让他看出什么端倪,一面道:“皇上方才让王爷好好休息,不用到前殿议事。王爷不用急。” 容瑄神色恍惚,也不答话。吃了几口便把勺子放下。想要下榻,仍是毫无力气,只得向小阮道:“你先出去。让我静一会。”小阮稍一迟疑,容瑄又低声道:“出去。” 小阮看他精神好些,扶他靠下,又盖好被子:“王爷憩一会。”这才轻轻退出门去。反身将门合上了。 他不敢走远,就站在门外伺候,见两名小太监在一旁战战兢兢,一付惶恐神色,少不得招过来又暗暗交代了一番不得声张的道理。两人从没见过这番场面,也知道自己这条小命还悬在空中,那里敢说个不字。当下无话,三人老老实实守在门前,一面凝神留意房内动静。 容瑄有些心灰意冷,心里千头百绪,这许多事一时也想不明白。靠在榻上出了一会神,只觉得疲倦万分。原本只想缓过这一口气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留在宫中,谁知靠着靠着神志便昏沉过去。 但睡着了也不安稳,那些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容卓小得几乎能一只手就举起来的时候,张着谽牙的嘴追着他叫小叔叔。一会是大哥临去时,割捨不下的目光。随后是如今皇帝的脸,紧紧的凑在跟前,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如此载沉载浮,窒闷难当。他遍身冷汗,却挣扎不开。 模煳中似乎有人过来,替他掀开被角,轻轻的打起凉风。他这才得于舒口气,微微的嘆息一声。那人还在屋内,然而并不作声。似乎在榻前站着默默的瞧他一阵,这才又伸出手来,先摸了摸他的头髮。 容瑄在睡梦当中,只当是小阮,并不挣扎。然而那只手在他头髮上摩挲一阵,又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额头。抚过他脸颊。接着却不再迟疑,顺着领口将手探进去,一径向下伸去。 手指温暖,然而指尖有茧。即使小阮在宫中也要做事,手茧却绝不会到这样一个地步。那是练武人的手。而且小阮,也不会对他如此放肆。 昏沉中刚刚意识到这里,腹中骤然一痛。容瑄被这一下剧痛惊醒,一手已经本能的捉住按在腹上的那只手。不让它再压下去。 冷汗淋淋的睁开眼,眼前之人并非梦境,却也不是小阮,身上穿的是侍卫的衣服,寻常身材。脸上却戴了一只木雕面具。一双幽深的眼睛从面具背后,冷冷的看着他。 第75章 容瑄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挣扎着低叫出一声。 容瑄惊骇,那人却似乎也怔了一瞬。 待容瑄反手要扣他脉门,但腹中余痛未消,一时手上虚软,被此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挣脱出去。那人一直注目在他脸上,见惊动了他人,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意味深长的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在小阮进来之前,悄无声息的从南面的窗口跳出去,瞬间踪影全无。 小阮一直就在门口站着,听到声响进来,不过片刻的工夫。 他见容瑄已经坐起来,却是蜷缩着身子斜靠在榻上,一手按着榻沿才没有摔下去,另一手拢着衣襟,定定瞧着自己,模样神情无一不古怪。 小阮见他又是一头薄汗,叫了一声王爷,连忙上前去招唿,容瑄也不理会他,转眼看向一旁。 第48页 小阮顺他视线看去,只见窗户洞开,一片阳光从那儿明晃晃的照进来,院外几株海棠开得正好,倒是一片灵秀安静的景色。不由得微微诧异:“怎么把窗子打开了?”此时虽是阳春天气,微风也渐渐有几分和暖,小阮仍怕把九王爷吹出病来。连忙过去拢上窗户。 一回头却吓了一跳,容瑄已经自己站起来,正扶着书案微微喘了几口气,待疼痛稍缓才站定,脸色却苍白得吓人。小阮顿时大急:“王爷要做什么?有事吩咐奴才就是。” 容瑄无力答话,半晌才勉强摆手道:“无事。”见两名小太监惶惶地在门口探头探胞,一付不知所措的模样。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过,又看向小阮,而小阮只是一味焦急,此外再没有什么异样,知道他们并未知觉方才有人来过。 这人之前动作温存,然而按那一下,却像是带着莫名仇视。扫在他身上的那一眼,就算隔了衣物,也能让人觉出寒意来。他猜不到此人来意,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忍不住狠狠吃了一惊。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宫里而无人查觉,又轻易脱身而去,除了身手了得之外,对宫里坏境也应当算得上熟悉。想到此处,厌恶吃惊之余,却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这些思虑他放在心里,并不同小阮等人言说。只是当小阮再劝他休息之时,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留在这屋子里。小阮勉强他不得,只得拿起一旁的大氅替他穿戴了。小心随他出来。 见他一路往正殿而去,小阮脸上焦急越显,却不敢阻拦,只是跟在身后越走越慢。 容瑄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也不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去豫章殿。只是方才一事,本能的觉得人多的地方安全些,无意识的就住那儿走。 钶笕看着对面几人言论纷纷,微微有些不耐。他在这殿中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从初时中原皇帝携手不见,到见了面又顾左右言它,再后来他挑明来意众臣非议,全无半分进展。 然而事关容瑄,钶笕只得强压住性子,搁了茶杯,转眼去看座上皇帝:“皇上应当明白,本王是诚心诚意想与贵国结晋永之好,绝没有半分辱慢的意思。” 他的来意其实也简单。向中洲和亲的国书已经上了一段日子。皇帝一直推託支吾,一直没有个明话。他到京中也有一月有余,虽不情愿,也不得不考虑起程返乡一事。别的贸易岁呈还可退让,容瑄的事上,他却不能容忍再有分毫拖延。 那份国书字斟句酌,言词恭敬周全,殷殷切切。甚至提出向中洲岁呈千匹良驹,足见其诚恳。让小皇帝恨之如骨,咬牙切齿地早看了不少十数遍,那里会有不明白钶笕心思的道理。明白是明白,要他应允那是白日做梦。那些有辱国体之话,不过都是託词。难得几大臣视为奇耻大辱,纷纷抗议,倒顺乎了小皇帝的心意。 小皇帝此时正低头苦思冥想,如何把钶笕打发了。听到他说话,抬起脸来,脸上倒还能勉强扯出个笑模样来:“亲王不必着急,亲王殿下人材裴然,和亲之事不能轻慢。待朕从各外王亲贵族中,仔细挑个品貌才情皆佳的上上人选……” 钶笕耐心耗尽,陡然打断他:“中洲的公主小姐,就算全是才貌双全,总不能个个都娶回去。我所倾慕的,不过一人而已。”顿了一顿,又道:“我是真心喜爱他。” 话说至此,算是撕破了脸面。 小皇帝绷紧了脸不再开口,神色渐渐狰狞起来。 “那不行。”说这话的人却是枊铭,断然道。 “如何不行?”钶笕转过眼来盯着枊铭,他为容瑄,也算低声下气,好言相求在先,此时不再刻意谦卑,眉宇间流露出一派难言的气势来。柳铭见他气势兇悍,不由得退了一步。 原来几名老臣商议的意思,能去了几位亲王手中的重权,令皇帝没有心腹之患是最好。但容瑄本身才学上佳,领军多年,对中洲军事政权种种情形瞭若指掌,兼是难得的将才。将容瑄送至离原,若是生出狼子野心,同离原勾结背叛中洲,更是防不胜防,这般后患无穷,远胜于让亲王手握重兵。如何有人肯贊同。 柳铭斟酌着道:“九王爷品德不端。亲王日后若能承大统,一个放浪形髓的人,如何配得上……”原料想离原的亲王执意指定了人选,必定也是出于这样的思量。他到底不肯把这番顾虑说出来,寻思算是皇室丑闻也总比埋下心腹隐患要强,于是只挑剔到容瑄品性上去说。却不想弄巧成拙,这些话恰巧凑到火头上。 钶笕倒是一怔,转眼去看皇帝,容卓阴沉着脸,听了这些话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更不曾有阻止的意思。钶笕看他竟容得这般言语,心下大怒。但事涉容瑄,却不愿就此起争执。强自压仰着满腔怒火,冷冷打断:“离原民风粗犷,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我既诚心待他,之前的事便既往不咎,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况且无凭无据,大人不要信口胡说,胡乱污衊。” “你……”柳太傅最讲究的是礼仪廉耻,不想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片刻的呆滞。见他态度坚决,竟当真丝毫不顾及颜面,一时间把脸皮涨得通红。神色中不无鄙夷:“难得亲王没有规矩和讲究,如今九王爷同人有染,已然不干净,将来玷污了贵国皇室血统,鸠占鹊巢的一日,亲王也能毫不在意?” 此言一出,有消息灵通的,暗中隐隐知晓些端倪,就有几个臣子住口不去参合。余下几个不明情形,见状也放轻了声音,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 太傅想及所知所闻,心中越发的不齿恼怒,满面鄙薄之意:“若要说证据,去年王爷取走花红一事,不就是证据确凿,如今又……”后面的到底说不下去,恨恨一跺脚,“只需再过月余,他身上再藏不住,便知道老臣说的是不是无凭无据!”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群臣再只巴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有听到。当着皇帝这般谈论皇家丑事,就算眼前不发作,日后总是在皇帝心中扎了根刺,后患无穷。 皇上这片寂静中安坐,脸色难看之极。他虽不喜太傅这样提及此事,却又指望钶笕就此生出鄙夷轻视之心,和亲之事就此生出退意,再也不提。因此脸上只是阴沉,心中已然暴怒,但忍了片刻,还是缓缓道:“太傅说得是,和亲人选还是改日另择!” 钶笕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性情坦率,凡事大多依心性而为,自然不去想小皇帝方方面面顾忌颇多。见皇帝至始至终只是一味推脱和亲之事,及至太傅把话说至如此境地,仍不见他为之说一句辩解的话。眼中颜色渐深,心中愤懑难平,站起身来。 “不心换了。我是真喜欢他。”如此怒极,钶笕脸上反而平静下来,坦然道。“是我的孩子。” “你……”太傅惊骇之下,想到数月前钶笕就在锻城,当事人如此承认了,他倒挑不出错处来,总不能把九王爷同当朝皇帝有染的传闻搬出来辩,顿了顿道。“就算是如此,王爷在去年……” “那也是我的孩子。”钶笕注目在他脸上,毫无退缩闪躲之意。又沉静的将众人扫视了一圈。“我倾慕贵国肃亲王许久,去年王月我潜入中洲,在圣上即位当天乘乱混进宫中,藏身在平章殿中……”他将那些流言一字字道来,本该是不堪之事,他说起时却神情磊落大方,不见有丝毫羞愧窘迫。听得众臣目瞪口呆,几乎要信以为真,都心道原来如此。 “胡说八道!”皇帝几乎是从座上跳起来的,脸上一片狰狞之色,两眼发红地厉声喝道。想一想却无词,只是咬牙切齿。“你胡说八道!” 钶笕见他欲言又止不敢直说的模样,在心中越发的将小皇帝看轻。只恭敬行礼:“请陛下成全。” 第76章 成全、成全个狗屁!小皇帝在心里头痛骂,抿紧嘴一声不吭。 但凡做丈夫的,几人能容忍得了妻子红杏出墙。不想离原那化外之地,男女之事只讲求一个愿意不愿意,对洁身一说看得不重。见钶笕全然不把此事放在眼里,柳太傅一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群臣更是哑口无言,就连老到如陈相,此时也不愿出这个头。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就这样古怪的僵持起来。 钶笕恭敬地低下头也不作声,非要等到他答覆为止。眼角的余光里,见一个影子长长的拉在门口地面上。心里微微一跳,还来不及抬头,就听容瑄的声音淡淡的问道:“成全什么?” 上首小皇帝啊了一声,惶急地唤了一声小叔叔,似乎想要奔下来,又强自按奈。 钶笕当着众人揽下那些不堪的名声尚且无惧无畏,此时勐然听到容瑄说话,忍不住就心生怯意,只怕他听到自己这份话不高兴。容瑄的声音听来似乎平静得很,稍有些安心。再细一想又觉得像是冷淡,顿时又是惴惴。忍不住就悄悄去看他。 容瑄一手扶在门框上,背着阳光,面目一时看不清楚。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慢慢跨进门来。小阮低着头跟在身后,装聋作哑地不敢去看小皇帝黑得锅底一样的脸色。 这些事被挑开,他心里不堪到极致,反而沉静下来。只是脸上血色尽退,神色却平淡非常,将众人细细看了一周,此光扫到皇帝那儿,略略一停,立即移开。 殿中的薰香已经换成苏合香,殿中众人对这一细节似乎无人觉查,小阮见容瑄朝自己看来……抬起眼稍看了一眼皇帝,连忙低下去,先一点,又几不可察的摇一摇头。香是他换的,并没有告知皇上。 容瑄于是又转眼去看众臣。他神情似乎还带着一点恍惚,脸上又是一片惨白,越发衬得眉眼幽幽,这般不说话的定定看人,叫人从骨子里生出几分凉意来。 这气氛原本就尴尬,此时更成了诡异。柳铭纵然不屑,神情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容瑄。”钶笕忍不住开口。容瑄转眼看过来,却是带着疑虑和戒备的审视目光,打量了几眼。将他几乎情不自禁上前的脚步生生冻住。钶笕心下顿时茫然一片,只一遍遍想,那番话他果然是不喜欢的。 “我同你全无一分关系。你不用为我遮掩。”容瑄皱了皱眉,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却是谁也不看,淡淡的道。“我不会去离原。”小皇帝生怕他就说出个好字来,一直眼巴巴看眘,此时终于松下口气。 “太傅。”他静静垂目,语气并无波澜。“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太傅管不着,也不必费心。”他仍不愿提到孩子一个字。说到此,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就那般站着怔了怔,也不记得告退,转身就走。 第49页 钶笕反应过来,也顾不上那许多礼节,当先追出去。 小皇帝一怔,被陈相伸手拉住。 “皇上。”陈相苦笑,压低了声音。“不能再闹了。” 先皇四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不免养得骄纵。另一方面,几位弟弟虽手足情深,到底羽翼丰满,幼子势单力薄,外戚也不剩什么权势可供依託。就算笼络文武大臣,只怕声望上不敌,稳住太子的地位直至能登上大统。全凭了名正言顺,天下人认为理所当然。几位弟弟虽然恭顺,也表示并无意帝位。但先帝年纪渐大,人老了,难免越发的疼爱幼子,不得不替他忧虑防范。 选柳铭做太傅,反而正因为这人墨守成规,顽固迂腐。寻常读书人到底缺的是血性,又有几人真能有矢志不移的风骨,看势头不对,难免心思活络。唯有柳铭这样的,脑子里装的是三纲五常,反而不会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先皇辞世之时,更是置另一位大傅不用,将他立为顾命大臣之一。 柳铭感激之下,更生出些国士的自识,联合一干文人士子,倒是处处捍卫皇上。又因先帝时动乱正因番王做乱,他于是时时盯住几位亲王,只等捕到图谋不轨的消息,恨不能全天下人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小皇帝也自知这一点,但对他颇为容忍,又更有一重原因。 如今若是皇帝德行为天下人垢病,岂非这一点先机也尽数丢去。 容瑄抄近道走,钶笕不熟宫中道路,一直追出宫门外也不见踪影。正左顾右盼,被人拖至一旁。回头一看正是戡明。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 戡明因他执意和亲一事,今早又狠狠乱发一通脾气,不肯同来商议此事。这时脸上还是阴的,先看看钶笕,见他殊无喜色,想来中洲的皇帝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一日日敷衍,那里会轻易松口,这事必是不成。神色才稍稍松动一些。冷啍一声,道一句有事,只管把他拖走。 小阮一路将九王爷送回去。好在容瑄心里千头百绪,也并未留意他跟来。到了府上,更是倒头就睡。小阮只得作主让府里备下些饮食,等他醒来再说。 这一睡就到了傍晚,容湛过来看他。唤了两声,容瑄迷迷煳煳一动,却未醒来。 容湛皱眉,问过庐景情形,留他照着着,招了小阮去一旁问话。小阮不敢欺瞒,除去薰香一事,别的照实说了。边说边悄悄打量容湛神色,果然阴郁不快。正惶惶着,容湛却不说话,摆手让他去了。 小阮也不回去,一头钻进去守着。 容湛在院里站一会,转身走到一旁书房中去。推门而入。里面却有人正在桌前端坐。正是几天前回了封地的三哥容濮。见他进来,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容湛见到他,微微一诧,倒不觉得十分惊讶。低声道:“玖玖睡着了,没有来。” “我又没有问他。”容濮哼一声,半天才道。“如今皇上也大了,就算一如从前相待,别人难免猜忌。一直教他行事必要端正,偏偏不听!” “现在不必说这个。”容湛知他心气未平,也不多辩,亲自倒一杯茶奉上。他自己也有耳目,打探来的消息同小阮所说并无二致。将这些经过大致说了。 容濮听了,不由又气恼一阵,最终只嘆口气:“小玖没这些事务缠身也好。这几天就劝他出京,你陪着一同去开阳。” 容湛看看他:“三哥不放心,不如亲自去看看玖玖。” 容濮又哼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还是容湛先开口:“那件东西至今还没有下落,我再等等。” 容濮听他提到这个,神色略有些暗淡。想了想摇头:“未必在柳铭手上。否则依他性情,一定早拿出来了。” 第77章 “容瑄绝不会。”钶笕道。 “他不会,他上头还有几个哥哥,能保证别人也没有那个心思?”戡明嗤了一声。人说位高权重,但为人臣者,凡是职位越高,要想施展,反而顾虑重重,处处掣肘更多,最后就只剩那条大逆不道的路可以走。中洲的老皇帝死前还不忘下一道削爵谪贬的密旨。使出这一招,倒是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 钶笕沉默着,将那封密信放到灯上烧了。 “你不要想着去把死皇帝的密旨偷出来,好去讨好容瑄。还不知道是谁无缘无故的,写信来告诉我们这种皇家秘辛做什么。”戡明不动声色的慢慢道。“等的就是这个。” 钶笕早习惯了他口无遮拦,也不理会他。 “你不要去。”戡明瞧着他,突而道。“我去。” 钶笕默然不语。果然听戡明又说:“我去偷,你若老老实实的回去离原,我就不声张。你若还想着他。我把这旨意抖落出来。你还想和亲?你就等着那群老东瓜给容瑄定个通敌叛国的罪吧!”越想越觉得如此甚好。也不顾钶笕恼怒,哈哈大笑起来,正得意忘形之时,不提防脸上被揍了一拳,不由得悖然大怒。 “皇兄也未必真留下这道密旨。”容湛勉强笑笑。“也未必就是这么一道旨意。” “我找过当年伺奉先帝的老宫人,得知皇兄临去之前,确实拟过一道密旨,但不知内容,也不知最后交到谁的手上。”容濮微微摇头。“皇兄放心将皇上託孤给小玖,这道以防不测的旨意却不会给他。以柳铭的性情,虽然对皇上忠心,大事上欠缺稳妥。必不是保管此物之人。” “玖玖似乎确实不知。”容湛皱起眉来。 “不必告诉他。”容濮顿了顿,轻声喟嘆:“皇兄如此做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但一场多年征战过来的骨肉兄弟,如今陡然得知竟被如此防范,难免心寒。虽说是皇兄扶持幼子,情有可原,心中却仍像扎进根刺,难免有些介怀。 一时两人皆有些黯然。还是容濮先道:“那透露此事之人,也是不得不防……” 正说到这里,门上轻叩了两下,一人低声道:“王爷。” 书房内两人想看了一眼,容湛站起身来:“什么事。” “宫里来人,皇上请九王爷进宫说说话。” “就说王爷身体不适,不能成行。” “来的是一名统领。另有三百名禁军留在府外。”门外禀报的亲随越发的压低了声音。“说是奉了圣上口谕,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人带回去。” 容湛听到禁军,先转眼去看容濮。容濮禀明皇上回了封地,没有传诏擅自入京,若是被谏臣参上一本,这是重罪。 容濮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头:“一路谨慎。我回来的消息无人知晓。” “我这就来。”容湛心下暗恼,这便不是为此事而来,但小皇帝摆出这种架式,摆明大有不成就要硬抢的态度。 领旨前来的这名将领颇为年轻,言词间执礼甚恭。难得的是镇定沉稳,不亢不卑。见了两位王爷,叩头请安完毕。又将来意说了一遍。 容湛脸色依旧苍白,他一直沉睡,突然被人叫醒接旨,尚有些茫然恍惚,顾盼不安。听到皇上更是惶恐,只找了藉口百般推託。 那名将领也不多话,长跪在地上相请。皇上下口谕时,言明让他带三百禁军前来,无论如何要把人带回去。他却不敢乱来,只是也不敢就这么回去復命。皇上的脾性,不达目的向来不肯善罢甘休。 容湛瞧着容瑄脸色,心下不忍。几乎想到抗旨不从又能如何,他真敢硬抢不成。但容瑄生性俭朴,府里上上下下侍卫下人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人,动起手来只怕吃亏。又想到三哥在府上。闹大了只怕走漏消息,玖玖也难脱干系。传来传去,要说成是谋逆也是可能。不由得迟疑起来。 容瑄不见他为自己推託,略带惊诧地抬眼向他看来。 容湛满心思虑,勉强向他一笑,点点头:“把庐景也带去吧。” “也等我先换身衣裳。”容瑄难掩失望惊慌,垂下眼去想一想,低声道。 将官见他肯入宫,皇上面前总算能有个交代,多等一刻是不在意的,连连答应。 他出门来,怔怔住后院就走。脚步踉跄,自己却无自觉。上石阶时脚下一绊,几乎摔倒。 一人从身后托住他手肘,扶他站稳,这才收回手去:“王爷小心。” 容瑄一怔,回头去看。廊下一人身穿下人衣着,低头站着阴影里,面目瞧不清楚。容瑄勐然退了一步,张了张口,却没叫出声来。半响才缓缓道:“是。” 等容瑄换过一身衣服转来,神情分明要平静从容许多。 皇上眼巴巴等在容瑄宫中旧居,虽是发下狠话一定要将人带到,依旧惶惶不安,小心肝始终揪着。更是细想了无数说词,预备同他辩解。等到人果真带到面前,当真欢喜不及。见他气色倦怠苍白,顿时心疼不已。 小阮也挂心今天之事,悄悄同庐景打探过容瑄的情形,虽有些惊动,幸而时间不长,只是越加要小心调养。此时窥个机会,只告知皇上无妨,别的也不多说。 上前去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小心翼翼的看他神色,除去冷淡些,没有特别恼怒的样子,惊喜之下,于是连想好的话忘得七七八八。 “皇上让臣进宫来说说话。”还是容瑄先问他。“皇上想说什么?” “小叔叔。”小皇帝手足无措,也没留意他话中隐隐有试探之意。结结巴巴的说。“我们很久都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皇上召臣,是为今天的事情?”容瑄脸上无波无澜,索性淡然处之。“臣说过臣不去离原。皇上大可放心,不必把臣囚在宫中。” 小皇帝心里原本是真怕小叔叔同那化外之民私奔去了,这才把人强接进宫来。此时又一想,小叔叔不肯去,那人却不一定就肯善罢甘依,如今让小叔叔住在宫里,才能放心。 “那倒不是……”小皇帝被一言道破心事,一时张口结舌。想了一想,一面小心看他的脸色,轻声道:“朕后来同大臣们说了,皇叔若想要这片江山,朕就坐不上今天这个位置,朕若疑心几位皇叔。不会等到今天才动手。”他把话说完,预备着容瑄是要痛斥一番,说自己胡闹了。 “不会等到今天?”容瑄却只是喃喃,不知想到什么,良久嘆一口气,哑口无言。 小皇帝见他竟然不加责怪,越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盘算起不能让他回府,只是要寻什么样的藉口把人留下来才好。 第50页 他这里转着无数念头。容瑄沉默一会,只轻声道:“你明天请六哥进宫来。我想见见。” 小皇帝见他不再一口一个皇上的称唿,依稀有些从前的光景。而且容瑄也没有提要回府之事,他也乐得就此装聋作哑。此事满口应允。 容瑄也不大说话,小皇帝却是心花怒放,语无伦次的只拣高兴凑趣的事说来讨好他。全然忘了这平静不过是暂时。不说就算没有先前那些事,一个亲王也不可能留在宫中常住。就是近的,明天众臣面前还不知要如何交代。 小阮心下嘆气,也当真是当局者迷,九王爷只一句话,就让皇上不知东南西北,却看不出王爷不过是曲意敷衍。他旁观者清,王爷就是不说话,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容瑄正慢慢失去耐性,皇上说得越多,王爷越是厌倦。 见皇上还要再说,小阮忍不住插话:“皇上,时辰不早,王爷也累了。” 第78章 “小叔叔早些休息。”皇帝被他提醒,这才想到,叫宫人进来服侍,仔细交代一番,这才回去。 白泽院用的都是从前服侍过他的老宫人,也让他自若不少。一番洗漱更衣,侍众人退下,他却睁眼坐起来。听着院外侍卫巡逻走动的细微脚步声,分明加了不少人手。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独自坐着,良久无声的嘆了口气。 皇帝一路迴风行殿,兴致却还好。 小阮看左近无人,婉转就问起今日后来殿上之事,此话顿时将皇帝满腔的心花怒放浇成枝折花落。 小阮见容卓面色不善,缩着脖子陪笑。等了半天不见小皇帝发作,心里就有些奇怪,悄悄抬眼去看。小皇帝收去愠色,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 正以为皇帝不肯提及此事。却听小皇帝低声道:“朕对太傅说了,再拿这些事同朕纠缠,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大不了朕就不做这个皇帝。那个皇叔爱做做去。”话虽说得平淡,他口气却认真。 这话说出来可不比听到臣子谋反更省心。小阮低叫一声,看皇帝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不由得大惊失色。 容卓拿鼻子一哼。也不理会他。迳自往寝殿走去。 小皇帝到底心里喜欢,回去又慢慢高兴起来。横竖也睡不着,又吩咐悄悄从针工司找一名掌司带图纸绣样过来,仔细挑襁褓小衣的花纹样式。上至布料做工,下至面料上的图样绣工,巴不得都要最最精緻贵重的。 见他趴在桌子上反覆比对,神情愉悦,不知不觉就口角带笑。小怃只唬得目瞪口呆,却不敢上前去触皇帝的逆鳞。朝掌司暗暗摇了摇头,退在一边不言不语。 偏偏皇帝瞧花了眼,分别选出两样来问那个好些。 小阮无奈,只得看上一两眼,便说都好。 “怎么能都好。”小皇帝不过随口一问,一笑便过了,又迳自去翻看。 那名掌司在一旁,此时却不得不答话:“回皇上,花开并蒂倒是常见些。”这些图样也有等级分别,宫里一位贵妃三位贵人,没听说那位得了喜讯,他这话的本意原本是试探的意思。 无奈小皇帝没顺着他的心思去想,听到这话只想一想,皱眉放了:“这却俗气,你下去再找些少见难得的。” 掌司应是。 皇帝又踌躇:“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准备一份吧。” 按宫中的惯例,明面上贺的都是皇子,针工司却向来是皇子公主都要预备下。是皇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天不如人愿,也不至于临时慌了手脚。掌司看皇帝高兴,那会提这些扫他的兴致,诺诺应下。一面给皇上道喜。 “这便要忙了。”皇帝含笑道,也不否认。 掌司太监陪笑,眼角见小阮在一旁给自己连使几个眼色,心下疑惑,那位娘娘喜事,什么时候要用这些便统统不问。 偏偏跟他来的一名小太监,看皇帝高兴,忍不住插嘴:“公主那一份,还有上次给贵妃娘娘准备的没有用上。这下正好……” 话没说完,皇帝原本笑着,突然变了脸色,冷下脸来:“让朕的女儿用人家剩下的?” “皇上看不上那些样式,都要换上新的。”小阮道。“皇上同这不懂事的奴才生什么气。” 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有些发怔,还是掌司看势不对,拉他跪下了连连请罪求饶。 皇帝顿了顿,倒觉得自己同这厮计较也是老大的没意思,只是也扫兴致:“都出去吧。” 小阮跟着两人也悄悄退出门来,掌司低声赔笑:“阮公公,您看这皇上的意思?” “既是繁育下找你来,就都悄悄的预备着吧,不要声张。”小阮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也别不当一回事,那一天皇上想到要问起来。不好交代。” 司掌连连答应,只当是皇帝私下快活惹出的风流帐,识趣的并不多问。又求小阮在皇上面前多说些好话。称谢不送。这才去了。 小阮转回屋子,隐约听得皇帝似乎幽幽嘆了口气,竟有点儿愁肠百结似的。 小阮一听之下,不知为何觉得心里也跟着有些发苦。不由得顿住,在屏风后站了一会。这才在脸上整些笑色来。过去伺候:“皇上也憩着吧。” 小皇帝坐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更衣时突地想起来一件事:“这一说,朕想起有些事要问问姓林的。” “那个姓林的?”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小阮不同得奇道。 “这宫里头还有那个姓林的?”皇帝恶狠狠道。 “奴才一时没想到。”小阮忙道。“要不要请林贵妃过来?现在?” “朕的风行殿不许后宫嫔妃乱走。”小皇帝愀然不悦。“朕改天去找她。” 小阮再不多言,服侍皇上睡下。退至一旁,听小皇帝在拨步床上辗转反侧,好长时间才消停下来。迷煳中似乎嘆一口气,过一会又低低唤两声小叔叔。最终没了声音,这才算睡得熟了。 小阮将三盏云纹宫灯熄去两盏,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朝堂上,柳太傅的脸色是极不好看的。然而小皇帝性情偏执,有时行事专横任性之极。不做皇帝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太傅却怕他当真恼怒起来,在朝堂上也放出这样的狠话,一番苦心就要付之东流。这番强忍好不辛苦,只涨得脸面通红。他心下愤然,倒是一句话也不说。 另几个大臣也做起闷品葫芦,对昨日之事知趣的半字不提。 皇帝正襟危坐,板着张脸议事。处事倒也条理分明。一场早朝无波无澜的下来,跟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同。 皇帝在答应容瑄的事上也守信,当真把传旨六王爷请进宫来,让他去白泽院中同容瑄见面,私下说话。 这期间小阮看皇帝坐立不安,是极想去听听两人说些什么的样子。最终还是强自忍住。老老实实坐回去批阅摺子。紧赶慢赶批阅完,又巴巴的赶到白泽院去用早膳。 容湛已经走了,容瑄虽对他恭敬无二,神情间却极是冷淡,也不问他朝事。听明小皇帝的来意,淡淡的也不说什么,等到饭菜送上来,先吩咐小阮同坐。他说了话,小皇帝眼巴巴看着,并不开口阻拦。小阮推辞不过,本想离两人远远的。无奈容瑄朝一旁指去,正是隔在这两人中间。小阮明白这是王爷已然不愿同皇帝接近,于是白了脸,拿捏着只敢往凳子上坐一点边儿。 席间饭菜精緻丰盛,是小皇帝暗中花费不少心思特意吩咐的,只要那一样容瑄多看一眼,立即万般讨好的送到面前。 容瑄没什么胃口,略略尝了几口,便住箸不吃。只是也不离席,一言不发的陪坐在一旁。 小皇帝见他不吃,也有些无精打采,却不敢在他面前有所流露,一顿饭食不知味。他却也装得高高兴兴。 小阮目不斜视,就着离自己最近的龙鬚银耳象徵性的挟了两箸。勿勿吞了一碗米饭。告一声罪,勿勿起身立到一旁。悄悄打量这两人光景,心里暗嘆口气。自己滑瞧得出来的情形,皇上又怎么没有知觉,只不过一厢情愿的当作不知,又怎么能是个常法。 这心思小阮揣磨不透,只得眼睁睁瞧着。 皇帝也不顾这些冷遇,两三日里只要一抽出空来就往白泽院跑,那天说过的要找林贵人的事也暂时放到了一旁。衣食用度上越发照应得无微不至。就连每天插瓶的花儿,也用了不少心思每日更换。 容瑄却越发不大愿意同他说话,每每只是静静听着。皇帝绞尽脑汗说了十句,也耒必能换琮他嗯一声。小皇帝强自忍耐着,往往是近乎自言自语的无话找话说。 这一天用过早膳,小皇帝有些空暇,也不忙着走。把地方上的起始闻说了几件。容瑄近来嗜睡,也越发吐得厉害,几乎没有精力理会他,听他说着说着,靠在椅上就睡了。 小皇帝住了口,接过小阮递来的一件外衫轻轻替他盖上。又怔怔瞧着他。容瑄睡得全无知觉,被他这样看着,神情并无不快,只见眉眼清疏,眼角略略有些忧愁的影子。 小皇帝瞧得出神,情不自禁就伸出手去,想去偷偷摸摸他的肚子。 手腕上骤然一疼。 容瑄勐然睁开眼,一手正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小皇帝始料未及,讪讪道:“你醒了?”想要抽回手来。却被容瑄握住了不放。不由诧异,挣了一挣,仍不能脱。 “皇上说了这许多话,臣今天也有话要对皇上说。”容瑄定定的瞧着他,慢慢松开他的手腕。“臣不喜欢皇上这样做。请皇上日后自重,不要再做出这些举动来。” 小皇帝啊了一声,张大眼看着他,还想推脱:“你说什么?朕可什么都没有做。” 【 第79章 “臣说,臣不喜欢。”容瑄坐直身子,在他面前低下头去,背却越发挺得笔直。“皇上向来予取予求惯了,却从来不问问臣的意思。臣并不喜欢皇上,也不愿意皇上这样做。”这番话他似是想了很久,深思孰虑之后说出来,开头说得艰难,后来却起说越快。 “你说什么?”小皇帝似乎不能理解,怔怔的问了一遍,随即醒悟。瞬间便红了眼,情不自禁探手去捉住他。“你说什么!” 容瑄微微皱眉,去扳他的手指。 “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不喜欢我那儿?”小皇帝慌张起来,结结巴巴的道:“从前,从前是我做得错了,我以后不那样做了,我一定好好的,好好对你的,你想要什么都行……” 第51页 皇帝情急之下,抓得极紧,容瑄一时掰不开,转眼去看一旁的小阮,低声叫道:“小阮。”小阮已经被这几句话惊得呆了,见容瑄唤他,却不敢上前来拉开小皇帝。 “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谁?”皇帝见他连小阮也扯上了,越发说不出的愤恨妒嫉,终于不能自己,却又不敢当真动手,只将他推在椅子里。站起身来转了两圈,稍稍平缓下心绪,才停在他面前,面色不善。“你说你喜欢谁?” “臣并不喜欢谁。”容瑄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竟是越说越不像话,心下冷凉,反而越发的沉静镇定,重新坐直,淡淡的道:“只是要臣喜欢皇上,臣不愿意。” 情之一路,也不过情愿二字,半分强求不得。若不然,纵是圣恩隆眷,诸般示好,亦成穿肠毒药。 一者是君一者是臣,尽忠是与生俱来的本分,但这般的亵玩……纵然是口口声声说的是千般喜欢,万般讨好,却从没有问过一句,被强迫接受的人,愿不愿意? 仅仅臣不愿意这一句话。小皇帝若不能体会,那些道理再同他多说也是无益。 “小叔叔从前分明喜欢我的,不让表哥们欺负我,有好的东西都留给我,陪我说话陪我玩……”小皇帝只不肯相信,固执地喃喃着。“你分明是最疼我的。” “那不一样。臣只当皇上是子侄爱护,皇上误会了。臣并不是皇上的……玩物。”容瑄越发的心中厌倦,最后一句话出口,已是心灰意冷至极。 “我没当小叔叔是玩物!”小皇帝急忙辩道。 “无论皇上是什么心思,臣总是不愿意。”容瑄面有倦色,皱眉打断。“皇上真是为臣想,允臣一件事,臣已是感激不尽。” “你说你说……”小皇帝面色稍缓,睁大眼看着他,一面连连点头。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不详的预感。 “臣如今在京中不方便,皇上请允许臣回封地休养。” “不行。”容卓断然回绝。“你分明是不想见到我。若要休养,在宫中也是一样,京里医药都方便。我让他们都安安静静的,谁也不许打扰。” “臣不愿意同皇上纠缠,皇上当然可以不顾臣的意思。但又能留我在宫中几日?留在宫中又打算如何安置臣?如何同世人交代?天底下悠悠众口,皇上当真全无半分避讳?这些皇上都可以不在乎,但臣不愿意,皇上不明白。”容瑄顿了一顿,当真是无可理论,只是道:“我同六哥商量过,这两天把府中事务交代好就来接我。” 他口气平静冷淡,反而惹得小皇帝觉得不是滋味,阴沉下来:“嘴长在人家身上,谁还能管得了别人爱说什么。你说得好听,还不也是一样的骗我!” 容瑄愕然,抬头看他。 “你肯进宫里来,不过是为了骗我。三叔潜回京来,当日就在你府上,你当朕不知道?小叔叔肯进宫来陪我,多半是为了瞒过此事。这两天等三叔出京去,你立即就翻脸了。”小皇帝口气怨恨,幽幽道。“别人拿我当小孩子好煳弄,你也是一样。” 容瑄见他言之凿凿,想来皇帝耳目,竟是安插得无所不至。好在此时容濮已经出京,也不愿再伪辞抵赖。想要解释两句,但那日只得勿勿见了一面,第二日容湛进宫,对此也是含煳其词。三哥究竟为何去而復返,不告而入,他也不知其故,终是无话可说。 小皇帝只得他默认了,越发的恼怒,恨恨道:“你只管出京去,朕立即就定三叔擅离职守,图谋不轨的重罪。” “三哥没有!”容瑄勐然抬起头来,眼光凌厉,过了片刻才强自忍耐低声道。“我们受先皇所託,看顾皇上,决无半点非分之想。”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小皇帝哼了一声,稍稍畏缩一下,随即瞪视回去。“你留下来。我就相信!” 这分明就是拿此事要挟。容瑄既担忧皇帝因自己而迁怒容濮。但要他受胁留在宫中,也是不愿。因此默然不语。 “只要你留在宫中,朕就当作朕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小皇帝看他面色犹豫,连忙好言相商。见容瑄虽有些迟疑,却分明不为所动,央求一会,索性哭啼起来。 “父皇父皇……”他也不哭别的。口口声声只叫先帝。”父皇让你照顾我的……父皇……你看小叔叔不管我了……” 容瑄听他竟搬出先皇来,念及皇兄当日所託,自己已是辜负良多,如今全无面目去见王兄在天之灵。又听小皇帝哭诉下去,心中恍惚,已然不知是气是怒,一时手足冰冷,再不想听:“你出去!” 容卓瞧他脸色苍白,语气却不似方才坚决。收了声,怔怔看看他,吸着气道:“你……留在宫里……我就出去……” 容瑄一手支着额,并不看他。好半天才压下心中酸楚,低声道:“出去。” 小皇帝张了张口,见他眉间神色恻然,把话吞了回去。吩咐院中宫人小心服侍,这才吸着鼻子出去。 宫人看皇上神色不对,容瑄又是一言不发,并不敢多问。 晚间时,小皇帝依旧如同前两日一般过来,已是神色平静。只是并不多话,容瑄更是几乎一言不发,一顿饭默默的吃完,小皇帝又固执的守到半宿。回去却不就寝,阅了一夜摺子。 第二日早朝上,言行举止越发的沉稳了。依然回白泽院中用膳,容瑄不理会他,难得他也不嫌沉闷,耐着性子枯坐。 这一夜仍是阅摺子到天亮。 第三日,又是看了一夜摺子。朝中虽有人揪着容瑄一事不放。但皇上除了将容瑄留至宫中,再没传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皇上这两日的作为,更当他是发奋图强起来。 外人不知,小阮瞧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皇帝正是飞扬跳脱的年纪,他骨子里的性情,又远较常人精怪刁钻,往往手段百出,这般模样,别人说是沉稳,在他看来却是透着些藁木般的沉气,实在不是善事。 小阮只得借着打点茶水的机会暗中来见容瑄。把这两日的情形告知,见容瑄听若未闻,只得又说:“皇上的性子乖戾暴躁,前日虽对出言不慎,但皇上已是忍让,换作别人,皇上不会这般姑息作罢……” “小阮。”这话却让容瑄转眼看他,神情非喜非怒。“这么说来,还请代我谢过皇上忍让良多。”他口气平淡,但这话里意思,连小阮一併也恼上了。 小阮不敢再同他争辩,又想法去安抚小皇帝,只望从皇帝这边转圜、 皇帝这晚又阅摺子,小阮正寻思着怎样开口劝说,皇帝却到底是连日辛劳。伏在书案上似乎是睡了。小阮心中暗暗舒了口气,也不叫醒皇上回宫就寝。取一件外袍给皇上披上。 走近了却见容卓未睡,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凝结到自己身上,看清是小阮,似乎又些失望,却又突然暴怒。狠狠道:“多嘴!” 白泽院外的守卫全是小皇帝特意安插排,想必今天自己支白泽院的事瞒不过皇帝,更有甚者,只怕今天自己同九王爷说些什么,皇帝都是知晓的。 小阮缩了缩,也不争辩。 “小叔叔便是想要我这样。”小皇帝提起硃笔,翻开一本摺子,心不在焉的半天没有落行。 “皇上勤于政事,那是万民的福祗。”小阮道,真要这般勤奋,倒像个皇帝的样子。 “我也不愿意。”小皇帝瞪着他。“什么勤政爱民,国事为重,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小阮心想,这却是皇帝赌气。当下老老实实站到一边,并不答话。 “叔叔们只会责怪我做不好事情,表哥也不肯进宫陪我,玩一玩太傅也要骂。大臣只会生事,宫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小叔叔也不理我了。”小皇帝一面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伸手去拉小阮。“小阮小阮,我是拿你当哥哥的,你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几位皇叔自然是恨铁不成钢。几个表哥同他玩耍,那真正是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好就要仔细吃板子。皇帝从小仗势欺人,得理不饶人无理懒三分。几个表哥被狠狠欺压几次,于是敬鬼神而远之。他又是个独子,后宫又冷清。朝中虽有亲信心腹,但亲昵接近的人,真正没有。 小阮心下感嘆,却不敢把心中这些想法付诸于口。等听到最后一句,又把这些感慨减了三分。干干的站在那儿不说话。 皇帝也不用他哄,自己伤心了一阵,便慢慢安静下来,想起一事,起身吩咐:“朕去看看玳贵妃。” “皇上要临……” “临个屁!她欺君罔上,yin乱宫廷,朕不治她诛九族的罪,已经是好的。”小皇帝瞧出小阮想些什么,不由得大怒。忍了忍又道。“不闹出来,她好端端是贵妃,她儿子好端端是皇子,闹出来便要人头落地抄家问斩。她倒不像是想不明白的。这消息总是从宫中传出去的,后宫一共就那几个贵人,朕不过是问问她,证实一下。” 小阮顿时噤声,心里暗想那几人也都是出自重臣之门,皇帝尚且要顾忌并凉寒洲而不曾动过玳贵妃,就算真知道是谁遥传又真能如何,况且,也不能全算是谣传。 第80章 小阮本想这一谈或许要不少工夫,又要避人耳目,因此退到一旁耳房中等候,谁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听殿门开启,小皇帝匆匆出来,连声唤道:“小阮、小阮。”声音里显是不快。 小阮连忙答应着迎出去,将衮袍给皇上披上。 “磨蹭什么。”皇帝怒气沖沖道。“我们走。” “是。”小阮给皇帝繫着带子,一面稍稍瞄一眼皇帝的脸色。悄声道。“皇上可是问得太过急躁了。” 小皇帝不予否认,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识抬举!”举步便走,见小阮还回头去瞧瞧甘泉殿中未灭的灯火,只侧头冷冷道:“还看什么?” “奴才没看什么。”小阮连忙回道,低头跟上。 “姐姐。”燕沅从屏风后钻出来,咬着嘴唇轻声叫。她一直住在甘泉宫里这事。皇上似乎是忘了,今日来得匆忙,也没有让小太监提前传旨。她正在房内和玳贵妃说话,一时来不及迴避,只得躲到屏风后面。 林玳抱着小皇子低声的哄,孩子方才勐然惊醒,正哇哇大哭。 第52页 “皇上既然问起,姐姐何必还要替别人瞒着?”燕沅迟疑了一会,终于是气愤不过,越说越是气恼。“何况这些话也不是平空捏造得出来的。” “别胡说。”林玳低声喝道。她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威势,这么沉下脸来说话,很是严厉。 燕沅虽然不忿,只得悻悻住了口。 林玳哄住儿子,这才慢慢坐下来,眉间也隐隐透出些忧虑。她当然无意替别人遮掩,只是此事林家燕家也有牵涉在内,彻查下去两家也脱不尽干系。纵然不是主谋,知情不报也是重罪。 她既不知对方背后还另有什么底细,自家也有些不清不楚。皇上眼下说不追究,但天家无情,她冷眼看着,小皇帝性情最是反覆,说不清几时便翻起旧帐来。 她这两天早就在寻思对策,如今皇帝只是猜疑,言之无据。她断然只说不知。 把这些用心悄悄同燕沅说了,燕沅只是发呆,玳贵妃也不指望她拿主意,这些事只能靠自己操心。一手拍着孩子,微微苦笑起来。 皇帝既然想得到其它几名贵人身上,难保没有把她这边的顾虑揣磨得清楚。谣传之人无非嫉恨,让这宫中秘辛落到有心人手里,引出这诸般变故。追查下来,顶多也就重责贬嫡,从此冷宫终老而已。她背后的缘由扯出来,却是令家庭名誉扫地,满门问斩的重罪。然而纸里包不住火,也只不过是眼前太平罢了。 玳贵妃想到这儿瞧燕沅一眼:“燕舷倒算是为你铺对了一条后路。” 燕沅神色就有些不自在,皱着眉低下头去,沮丧地道:“提这个做什么。” 玳贵妃看出她的不悦,微微嘆口气:“若是九王爷肯,皇上面前他能说得上话。” “姐姐。”燕沅很是不快。想一想,终于咬牙道。“我进京里来,原本是想同皇上说明,我仍旧到宫中服侍皇上,让姐姐出宫去,有什么罪则我一个人当着就是。姐姐不要总是提九王爷,朝上那么多大臣,也有不少是同我们家是世交旧识,不一定就没有愿为我们说话的。九王爷,他、他当真同皇上不明不白的吧?宫女说他引诱皇上,那里就是胡说。他实在是不知羞耻。” 燕沅说到后来,实在是又气又恨。但她从小家教严厉,满面通红,最终却只说出个不知羞耻来。 玳贵妃似是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怔,手下不知不觉用力,直到怀里的孩子吃痛惊醒,再次放声大哭,这才连忙轻声拍哄。忍不住的左右看了看,房中早摒退了下人。一面抬起头来看着燕沅,气极而笑了:“这话说得真跟玩儿似的。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又在这当口上,朝中有那个大臣不落井下石就好,无缘无故谁肯为你出头搅这浑水,皇上心肠也不是豆腐做的,就能让你称心如意的这般乖乖做罢。” 见燕沅答不上话来,怀里孩子又哭个不休。玳贵妃只得放缓口气:“你怎么就这般不明白,凭你这样直率幼稚的性子,当真是你进宫来,也难得善了。你不要不服气,你那脾气还敢提什么服侍人。我既下决心进宫,本来就没想过今后有好下场,如今只是这孩子放不下。” 燕沅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渐渐眼泪汪汪的。 “那几个宫人的下场是你亲眼见的,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玳贵妃也不安抚她,迳自淡淡道。“九王爷这事,也不是你说得的。皇上就算真待他特别些,那也是皇上自己情愿,否则谁能勉强得了。别人乐意说三道四,却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 燕沅被她戳破心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贵妃也不去理会她,知道燕沅是娇生惯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遇事不添乱已是万幸,只管自己思量。 皇上想到几名贵人头上,玳贵妃虽一口咬定自己分毫不知。仍难免早晚查出端倪,倒不如顺着皇上的意思。只是皇家这些秘密,知道得多了,日后总是个祸端。只能另寻他人委婉相告。再加上另一件事,更要谨慎。容瑄行事虽严谨,性情实则温和,又有些旧故。她左右寻思,始终是他合适。 玳贵妃本就强势。燕沅只是任性妄为。论主见气度比不上她。见她坚持,只悻悻道:“名义上他在白泽院里养病。院外却有重重守卫,不容旁人随意进出,看样子反而是皇上把他软禁起来,要见只怕不容易。”她在宫中走动反而比玳贵妃更方便些,这些事知道得更清楚。想了想又恨恨道。“皇上还怕他跑了不成。” 玳贵妃略带责备的看她一眼,道:“找人递消息请他相商。这却不难。” 门口的侍卫当真看得严实。恭恭敬敬却又坚决的把人拦了回来。 容瑄神色不快,却也不坚持一定要出去,慢慢踱到九曲桥边,却是盯着吐了一树新绿的柳树出神。 “主子想出去走一走么?”随侍的老监试探着问。 容瑄摇摇头,有些无精打采。 老宫人觉着这气温也益人,遂不多问。于是道:“就在这院中走走也是一样的。要不,王爷憩一会?” 小皇帝特意选这年老宫人,当着容瑄的面吩咐要随身伺候,若有什么照顾不周只管按宫里规矩办事,定不轻饶。 容瑄果然不与这老太监为难,由他引到一边亭阁里坐下。 亭外新荷嫩柳,糙木菲菲。容瑄似乎全不在意,合着眼靠在柱上,气色仄仄,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老太监站在一旁不多言,只是面有忧色。 小阮引了两名膳房太监一路张望着寻过来。见着人才松了口气。 “皇上今天有些事,一会过来,午膳就不在这儿用了。”小阮禀道,等不到容瑄答话,于是左右看了看,轻声问:“午膳就摆在这儿吧?” 他一面问着,已经让两人将菜餚一样样摆到亭中石桌上。 容瑄张开眼,脸上微微一白,皱起眉心:“我不吃鱼。” “是,是。”小阮连连道。“奴才一时没注意。王爷恕罪。”一面将那盘鱼端开。 容瑄不再答话,略略摆了摆手让两名小太监下去。再忍片刻,越发的皱紧了眉,一手按紧了胃,慢慢蜷起身来。 老宫人忙到一旁倒了杯茶水端过去。忍不住就抱怨小阮:“主子这两人沾不得荤腥。阮公公又不是不知道。” “王爷每天只吃白粥也不行,身子怎么受得了。”小阮低声道,又嘆了口气。“这次是奴才一时疏忽了,奴才这就让他们再做些清淡的来。” 容瑄不等那杯水送到面前,一侧身伏在栏上。终是不愿太过失态,强自压抑着,低低作呕一阵。再没有多少东西可吐,这才慢慢缓过来。 容瑄就着茶水漱过口。看看小阮:“不必了。” 小阮有些垂头丧气,低头应了一声是。 余下几样菜餚倒都是一贯的精緻清淡。容瑄看了看,依旧没什么胃口,每样只是稍微一尝。拈着筷出了会神,问道:“是什么鱼,端过来我看看。” 那鱼的做法是香煎酱汁。御厨很是下足了工夫,酱汁金黄,鱼肉却晶莹透亮。 小阮小心捧过来,不敢离他太近。 容瑄伸过筷子来,略略一挑,微微笑了:“青鲤?” “可不是,刚送到京里来的贡品。”小阮道。 容瑄并不答话,拈着筷子微笑,笑里慢慢就有些冷意。 小阮呆呆地站在那儿,木头似的站在那儿。直到容瑄放了筷子,向一旁宫人轻声道:“去给我取件衣服过来。”这才抬头殷勤道:“王爷再吃一些?” “不用了。”容瑄摇头,叫两名小太监上前,将这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餚赏他们到一旁去吃。这才转向小阮。“你陪我说说话。” 第81章 青鲤是寒洲特产。每顿饭菜都是小阮亲自送来,不会这么疏忽突兀的多出这一道菜。 只是皇帝调集人手守住白泽院,也不容许里外互通消息。然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玳贵人不想引火上身,又于礼不合,那能光明正大的前去探望。只能借用燕沅的名义暗中邀他一见。 但就算容瑄自有办法从白泽院中脱身。要他前往玳贵妃的甘泉宫,他也有自己的顾忌。于是各退让一步,改约在披香殿。 掌灯时分,两名女子无声无息闪进一间偏房。燕沅又探出头来看了看,见左右无声,小心将门掩上。 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并不明亮,容瑄坐在油灯旁,借着油灯的光亮看清来人。 “贵妃娘娘。”要见他的是燕沅,然而见到林玳容瑄也并不吃惊。微不可察的一皱眉。平淡开口。“请坐。”燕沅见他不快,他面对燕沅亦是尴尬。只略略一颔首,随即偏过头去。 “路上并没遇到别人。”林玳轻声道。“多谢。” 披香殿早已弃置不用,守卫也疏松。容瑄掌度多年宫中调度,虽弃了兵权,但要从白泽院中脱身,调开披香殿守卫的能力还有,这却全不是为了帮她。见她称谢,默然不语。 室内仅有一张书案,数把椅子。 林玳走到面前,并不落坐,反而在地面上曲身跪下:“民女燕沅,见过王爷。” 见另一人还站着,伸手拉了拉她。燕沅一僵,慢慢的也跪下来了:“民女林玳,见过王爷。“此后抿紧了嘴唇,再不作声。 贵妃低着头,仍能觉得上头容瑄的视线凌厉,刀样的在二人身上巡视。良久却转开头去,微微嘆了口气:“数年前我到过寒洲,在太守府上吃过那道菜,想必是燕小姐一直记得。” “民女当时无缘得见王爷,王爷认不出我来,无需奇怪。” “是了。”容瑄微微一笑,往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眼。“令尊可好?” “家父已经告老多年,幸而身体还算康健。我年前嫁于林协,做了林玳的嫂子,近来家中的事却不得知。” 容瑄本来和缓下来的脸色,陡然锐利起来。一时却未动怒,片刻才冷冷道:“你既嫁作人妇,又顶替林玳入宫。这是欺君之罪,见我又能如何?” “民女自知是欺君。”燕沅却没有分毫畏惧。“王爷见过林玳,应当知道以她的性情,如何能在这宫中周旋,顾全自己身家性命。我同她情同姐妹,更不能置之不顾,故而才有民女顶替一事,原本只想平淡度日。再寻机出宫,却不想民女发现有了身子。这才不得已做出些事情,欺瞒皇上。还望王爷体谅。” 第53页 容瑄不知想到些什么,神色阴沉,未了挑起嘴角看着林玳,眼中却殊无笑意:“你莫非以为要我体谅,你这欺君罔上之罪就能揭得过去?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替你瞒天过海。” “民女自知是死罪。”燕沅跪直了身子,却抬起头来对视着容瑄。“王爷今日听闻真相併不惊讶,之前必然知晓我有所欺瞒。王爷既然知晓,却还肯应约前来一见,难道不是在民女身上,别有所求?” 容瑄冷冷看着她,并不说话。真正的林玳见她口口声声死罪,有些着急,正想开口说句话,见容瑄神色肃穆,竟有种别样的威严,不自觉的噤了口。 燕沅将门出身,在这种时候反而越见气势,抬眼同他对视,竟能分毫不让,反而神情自若:“然而林家燕家掌控边境重地,想必王爷对此也有所顾忌,一时奈何不得。” “未必。”容瑄在座上侧了侧身, “王爷听我把话说完。”燕沅打断。“民女虽罪不可赦,然而家父同夫家却是忠心,并无分毫他念。民女一直随夫在外,半路将人替换下来,此事几位长辈交不知情。民女也知道有辱皇家尊严,不敢求王爷开脱,其它人徒为民女连累,只望能免其一死,已然知足。” 她将一卦信呈上来:“民女在信中写明此事,王爷同家父是旧识,将此信交给家父,燕家定不会有所怨言。至于民女,自会以死相谢。” 容瑄抽出信来,略略一看,面上并无表情。收入袖中,依旧看向燕沅。 “王爷今日前来,想必想知道种种谣传从何处而起?”燕沅膝行上前。低声道。 燕沅既把话挑明了,容瑄虽不自在,也不同她绕圈子:“是谁?” “等王爷保住林家燕家百口人性命之时,我自然会说。”燕沅道,见容瑄神色淡漠。因而又说。“王爷自然可以自己去查,只是有无结果尚未可知。何况王爷就没有存了借林家燕家势力,互为牵治的念头?” 容瑄盯住她,半晌才微微一哂,淡淡道:“燕太守养得好女儿。” 燕沅俯身磕了个头,容瑄并不理会,起身拂袖而去。 “民女信任王爷。只需王爷尽力相救,无论成与不成,民女都会将民女所知全数告之。”燕沅在身后道。 “这也不一定。”容瑄顿了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出了披香殿,待他惊觉时,自己不自不觉已经幽幽嘆了口气。 平心而论,他依旧厌恶燕沅这些所作所为。只是经歷过那些事,当初得知贵人荒唐之时的那种愤怒的心情已经淡去不少,面对燕沅此人,他甚至失去憎恨之意。 没有人能理所当然的,强迫别人一定要如何。 不曾遇上皇帝的林玳,岂非是另一种幸运。 他不敢再往下想。正要走,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唿。正是林玳。 容瑄一顿,转身掠了回去。 一人黑巾蒙面,正从殿中冲出来。容瑄也不言语,避面就是一剑。来人身手也不差,虽事出突然,尚有余力使一柄弯刀盪开他的剑势。一把扯下面巾,低声道:“是我!” 容瑄皱起眉头,并不收剑。耳听得殿中林玳尚且惊叫不停,急忙步入殿中查看。 来人正是钶笕,不意在此处撞见容瑄,心中震惊喜悦当真难于言说,只是这时机不是细表的时候,紧跟在他身后也走进殿来。 那一盏油灯翻倒,灯油溅在布纬上,反而熊熊的烧了起来。林玳跌在角落里,似乎受的惊吓不小,然而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反而是燕沅背后一道血痕,扑在房子正中。 容瑄吃惊,连忙上前去查看她伤势。 听钶笕在身后摇头:“活不了的。” 果然只见喉中还有一道割伤,血从伤口中流得一地。容瑄急着去扶她。袖上也沾得不少。 容瑄神色冰冷。转眼看着钶笕。 “我听到声音赶过来。已经来不及救她。”钶笕怕他猜疑,连忙分辨。 钶笕从那日得知先帝遗旨之间,果真被戡明料中,明里不提起,暗里倒是时时上心。这一天终于忍不住潜进宫来。他不熟宫中道路,误打误撞绕来此处。 听闻唿救赶来此处,那人已经杀了燕沅。林玳得燕沅全力相救,反而无事。 这其中原由他自然不能直接言说,当下吞吞吐吐三言两语带过,见容瑄看他的神色隐约有些闪烁,更是忐忑不安。 “你见到兇手了?”容瑄皱眉问道。 钶笕连连点头。 容瑄不及多问,听得远远有些响动,似乎是被披香殿中惊唿火光引来。神色一变。“你快走。” “你呢?”钶笕道。 谁知林玳听到此话,却扑上前来,一把扯住钶笕不放。 原来钶笕方才见燕沅伤势,已知是必死无疑。燕沅宫女装扮,他只当是寻常人等,只急着去追那兇手。看在林玳眼里,却是见死不救。她突经此变,心中惊恐愤恨兼而有之。又见容瑄同他熟识,要他走避。一时莫名恨极。当下竟使出全力抓得极紧。 钶笕不知她的身份,一挣竟不能脱。转念闰想就算两人此时脱身,留得这人未必认得自己,她既是宫女打扮,定然认得容瑄。倒是个莫大的麻烦。本能的就想要她性命。 却被容瑄拦下。 “燕小姐。”容瑄唤她。仍然与燕沅之名称唿林玳。“你可曾见到兇手?” 见她神色略有讶异。低声道:“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了她,无论如何问总要做些事。” 只是这一耽搁,院外一从侍卫来势汹汹,已经将披香殿团团围住。要走脱已经是不能。 皇上突如其来的有些不安。放下摺子,抬头朝白泽院的方向看了看。 小阮知他的心思,轻声劝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王爷好不容易睡着。皇上一去,又要惊扰了。” 容卓抿着嘴角思量了一阵,只得作罢,无可奈何的低头去阅摺子。 今日的奏章足足比平常多了三成。偏偏都是些要紧的事。缠得小皇帝不得脱身。他立志要做出些样子来,狠狠下了定性。又有小阮回来说容瑄已经睡下。虽然心里极想去看一眼,却也知道容瑄厌恶自己,近来又睡不安稳,稍有响动就惊醒。只怕真如小阮所说,扰了他休息。只得自己强自忍耐了下去。 一份奏摺还没有看完。御书房外小太监进来传话,却是今夜当值的禁军统领求见。 容卓原本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的传进来。那名统领神色却古怪,凑近皇帝悄声说了几句。皇帝顿时脸色大变。失手将砚台打翻。 小阮本来远远退开,并没听到统领说的是什么,见沉墨硃砂流得到处都是,轻唿了一声。连忙上前去抢那些奏章。 容卓却狠狠推开他。急急问道:“人呢?伤着没有?” 统领偷偷看看皇帝脸色:“贵妃娘娘在披香殿遇刺,不幸身亡了。” “谁问她了?”容卓又惊又怒。“朕是问皇叔。皇叔又没有伤着?” 第82章 “王爷无事,只是刺客身手极好,被他突围走脱。”统领见皇帝情急,眼中略有狐疑。又说了一遍。“贵妃却不幸身亡。” 容卓嗯了一声,似乎松下口气。一面皱眉思量,却不见悲切;“人现在在何处?” “已经交由大理寺处置。”统领道,却被皇上眼中骤现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又道。“是王爷的意思。” “这么大一件事,大理寺问一问总是应该的。”容卓神情慢慢平復上来。淡淡的道。“是大理寺的那一位接手,让他来见我。” 一句话从处置变成问一问,统领思量着其中的意思,总是要开脱的。只是此事太过于蹊跷。一面心中暗暗思量着,诺诺的应了。 “皇宫后院任人来去,你们也有失察之责。”皇上皱眉,略一顿,缓缓道:“日后再有事情,先来报朕。” 统领听见这话,连忙称罪,预备着皇上有一通雷霆震怒。不想等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抬头看去。皇帝不耐摆手:“你去吧。” 待统领出去,容卓揪过怔在一旁的小阮,已是大怒:“你同朕说皇叔睡下了?他怎么出的白泽院?怎么会半夜跑到披香殿去?” “皇上。”小阮连忙跪道,当下再不敢相瞒,把自己如何在其中互通信息一事说了。 皇帝神色狰狞,却知道此时动怒于事无补。只是揪着小阮不放。 “三位贵人背后都是朝中重臣。皇上总不能全得罪了。”小阮也不敢挣脱。只是叩头道。“若是贵妃娘娘肯同王爷说出实情,也好替皇上分忧。” “所以你让他去了披香殿,还欺瞒于朕?”容卓一把甩开他,小阮爬起身依旧跪好,不敢答话。 “你起来吧。”皇帝怔怔站了一会,神色慢慢平静下来,突而淡淡道。“日后朕的事你不必插手。朕容不得受制于人,那些老臣自恃功高,欺朕年少,向来不把朕的话放在眼里。朕迟早要一个个翦除。他们虽有些才学,但天下之大,朕要用什么样的人才没有。” 这几句说得平静无波,反而更显得森然。却是皇帝心里真正所想了。 小阮听在耳里,这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暗暗吓了一大跳,不知要如何回话。 容卓不理会他,神色间已然平淡从容:“朕要去一趟大理寺,你跟着来。” 小阮本想劝说此时皇帝亲自只怕有些不妥,但看清皇帝脸色,识趣的老实闭嘴,起身去唤人准备,又拿件外袍来给皇帝穿上。见皇上眉眼平和,忍不住就悄声道:“皇上可曾……真正猜嫌过王爷?” 话才出口已经知道不当问,不由得惶惶。容卓扫他一眼,难得的没有动怒。微微嘆了口气,淡淡道:“皇叔不一样。” 小阮却再不敢问是什么不一样。 大理寺将人‘请’回去问话。礼数仍是做足,在后殿寻了一间房子安置容瑄,虽简陋些,却也桌椅床被皆全。如此也算能从宫中脱身,容瑄自愿跟来,对此并无不满。 只是话还来不及问,皇帝亲自前来,且来得这般快,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小叔叔。”皇帝人前再从容镇定,见了他,却难免有些把持不住。深吸了口气,这才强抑下抢上前一看究竟的念头。轻声道。“先让太医看看。” 容瑄这才留意到他身后还有庐景跟着。想了一想,并不推拒。 第54页 庐景被皇上带到此处,并不知其中原故。神色间虽有疑惑,也知道不是问的时候。默默诊过,告退出去。 “小叔叔。”皇帝见身边再无他人。终于不能自禁,上前拉住容瑄,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并无伤损。这才略松口气。但见容瑄脸色未免有些苍白,不由得担心。连声问有没有那儿不舒服。 皇帝担忧之情实是真挚流露,容瑄微微一怔,他经歷今晚变故,委实无心多想其它。但被皇上拉着手仍有些不自在,挣脱出来:“臣无事。” 容卓知是他不愿被自己碰触,不敢再造次,还是容瑄递过那封书信,低声将所有经过照实说了。谈及正事,他反而一时放下许多蒂芥,能够从容相处。 容卓听完,微微皱眉:“小叔叔怎么知道钶笕就不是真兇。”提及钶笕,他自然是又嫉又恨,然而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口气尚算得上平衡。 “若是钶笕动手,那一刀足于将人噼为两段。而且那人虽是用刀,然而招式过于精巧灵动,与他不是一路。背上的伤势已经足于致命,兇手还割开咽喉,应是灭口。” “刀伤自然可以伪造。”皇帝不以为然。 “燕沅虽拉住他不放,神情却不像恨之如骨的样子。”容瑄摇了摇头。 容卓听他仍是称作燕沅,眉稍微微一跳。当时钶笕突围出去,算是让侍卫当成兇手。至于容瑄,倒可以说是碰巧遇上,思量了一阵才开口:“就这般事,大理寺也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燕沅似是受了些惊吓,一直拉着我不肯松手,只怕让人有些起疑。”容瑄微微苦笑,他自然只说是凑巧路过披香殿而遇上此事,略过之前种种不提。但两人换作宫女打扮,夜深人静到僻静的披香殿去,这本就说不过去。偏偏遇上刺客,偏偏还让他碰上,燕沅又拉住他不放,总是蹊跷之极。换作是别人,他也要疑心的。 但真正的情形更不能告之于旁人。反而有些担忧燕沅不明其中厉害,一时说漏了出去。于是道:“燕沅应当是见到真兇的,皇上私下问问她。” “她受惊吓太过,似乎是一时失语。”容卓道,明白他的意思。钶笕既非兇手,此事若是扯进离原的亲王来,只怕更为复杂。“我一会把她带回宫去医治。” 容瑄回想起来,燕沅后来果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想必这种场面,是她从未见过的,心中渐生同情。但又奇道:“不能说,她总还可以写。” “她受惊吓太过,小皇帝目光闪烁,指了指脑袋。”有些不清楚了。“ “也好。”容瑄想一想,低声道。 当下两人细细商议了一番,倒是许久没有这般从容说过话。 宫中死个人倒不少见,但死的是名贵妃,唯一一个皇子的生母,却又不同寻常。而且当时的地点情景,不由得人不生疑。 容瑄思忖,纵然无凭无据,但之前谣言众多,此事也只会是众说纷纭,自己掺杂在其中,难以洗脱得一干二净。然而说出那番实情,却又不知要在朝中掀起多大的风波。 思来想去,反而向容卓微笑道:“皇上也不必为难。实在没办法,便算是我做的。皇上开恩,也就降为庶民,流放外地而已。” “胡说什么。”容卓变了脸色,惊觉自己口气凌厉,又放缓话语:“你不准走。” “与其任人胡乱猜疑,臣倒愿意实实在在有个罪名。”他至今已想个明白,口气淡然。“臣是真累了。” “你胡说的。”容卓神情固执。“你胡说的,你不要走。” 再与他争执下去,只会又让局面僵持。容瑄淡淡道:“皇上就当臣胡说的吧。” 容卓一怔,突而低声道:“你放心。” 两人静静听着更鼓响过。还是容瑄先开口:“皇上请回。憩不了多久,又要早朝了。” “我走了。”容卓站起身,低声道:“你也多休息。” 此情此景,从前也有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反而让人徒生尴尬惆怅。 容瑄不再言语,皇帝站了一会,又慢慢说一遍:“你放心。”转身去了。 兹事体大,大理寺寺丞谢匡亲自过问。燕沅虽是重要人证,然而皇帝既说了她神志不清,要把人带回。又有太医在旁,谢匡也不好反驳。 “大理寺彻查此事,留朕的皇叔问话也是应该。只是皇宫里任人来去自如,朕也面上无关就不必传出去未免骇人听闻了。”皇帝却不罢休,定定瞧着谢匡道:“若是问完了,就把皇叔好端端的送回来。” 谢匡称是,恭送皇帝带着燕沅扬长而去。 回去仍把燕沅安置在宫中,从风行殿调惯用的女宫过去服伺。延医用药,倒也不为难她。又严令了此事严令再提。 一夜未憩便到了上朝时间,皇帝神情自若,朝上也不提此事。 只是随后给贵妃的兄长下了一道旨,只说贵妃暴病身亡,其中细緻情由只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追封贵妃为皇贵妃,将其兄加官爵至三品,又重赏安抚。感念燕沅同贵妃生前情谊,皇上垂怜,封其为修仪,仍赐住贵妃旧居甘泉宫。贵妃所出之子景仁,册为太子。 小阮亲去颁的旨意,来同皇上回话时神情有皯闪烁。 皇帝也不用看他的脸色,开口便问:“林协随你一道进宫?” “是。林大人在外跪着,求见皇上。”小阮低头回道。这些事皇帝也不同任何人商量,都是自己拿主意就办了。他也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个什么心思。“皇上要见一见?还是打发他回去?” “宣。”皇帝道。 第83章 小阮领着林协进来,远远就见皇帝站在殿外,阳光从檐外洒下来,皇帝的面容笼在光亮中,反而是沉静一片。 皇帝不等林协跪下,先一摆手:“礼节都免了吧。“ “是。”林协强自镇定着。除了在金銮殿上远远见过皇上以外,这还是第一次同皇上离得这么静。此事他却无心细看,心里有无数个念头翻涌着,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皇帝也在细细着面前这个神情哀痛又压抑的男子,声音平淡而冷静:“爱卿节哀顺便。” “皇上。”皇帝的冷静使得林协也镇定下来,终于低声问道:“臣妹一向康健,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 皇帝沉默良久,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之时,听容卓道:“你随朕来。” 林协默默的随在皇帝身后,行过几处迴廊。眼前一处殿宇,然而廊下悬挂的白缦,将整卒大殿半点得一派肃穆。 这一片白色,瞬间将林协勉强支撑的那一点清明夺去,他听不到身边侍卫一片请安的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殿中的。直至看到殿中停放的那具棺椁,才算真正明白,无论是什么原因,那个人总是死了。 皇帝对他的失仪也不在意,在他身后亲自掩上殿门。 “令兄妹果然手足情深。”皇帝说,声音平静,又似乎有些玩味。 林协一怔,勐然回过神来,却无法令自己低头不去看那具棺木:“她、她……” 容卓越过他迳自走上前去,站在棺木边:“林卿想问我贵妃是怎么死的?” 容卓动手去推棺盖,棺盖并没有钉死。诺大的棺盖,他竟然也能推得动。 林协一惊,本能的就要阻止。皇帝回头向他招手:“贵妃夜往披香殿,这才遇刺身亡。暴病只是对外的说词。”容卓瞧着他眼中的愤怒与悲哀,淡淡道。“贵妃换了一衣宫女,深夜前住披香殿,传出去未免不明智。” 林协僵在原地看着皇上,那眼神已经可说是大不敬了。 小皇帝眼神明厉,既不退让也不恼怒。只是住旁边让了让:“你不过来,最后看看她?” 这句话却似有魔力一般,林协终于慢慢的走上前去。 小皇帝退开几步,并不打扰。瞧他那背影倒也有几分悽苦。以小皇帝的性情,自然不觉得这对鸳鸯可怜。捏着袖中那封信时,只是想也罢,皇叔既愿意为你们两家留一条生路,你若识趣些,朕也就不拿出来撕破这层脸面。 皇帝慢慢退出大殿,很细心的将门掩上,留他一个人独处。临出门时,道:“她是被长刀所杀,背后还有一刀。” 林协不知听进去没有。 林协并没有在殿内停留太长的时间,神色却已经平静许多。 皇帝依然站在廊下,一名奶娘正抱了一名婴儿过来。 林协心下一动,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皇帝先他一步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低头逗弄。那孩子被他抱得不舒服,忍不住放声就哭。 林协几乎忍不住,皇帝似有觉查,抱着他退开一步,抬起头来,声音平静的问道:“爱卿可看出些什么。” 皇帝若是要杀她,多的是别的办法,全然不必弄到如此地步。那刀伤也并非是宫中常的配置。但容卓平静淡漠的态度却有些刺激到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恕臣愚钝。” 容卓看他一眼,转向一旁招手。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当日就是他领队发现刺客,你不妨问问。” 想必是不怕他查证的。林协心下冷笑,口中称谢。 “那就好。”皇帝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这就是景仁,燕沅同贵妃情同姐妹,这孩子本应交由她抚养,只是燕沅受惊太过,一时无力照看,朕自会另寻可靠之人照看。” 林协应是。 “封燕沅入宫之事尚未告知燕卿,也烦请林协代朕去传个旨。”皇帝道。 皇上又安抚几句。一时双方心知肚明,几句话应答得中规中矩,皆是无趣。林协领旨自去。留了景仁同燕沅在宫中,林协要怎么同燕舷商议,皇帝皆是不管了。 皇上不便总往大理寺跑,这两天就变成小阮日日过来送汤药茶点。 他尽心尽职,一心只想将人照顾得没一处不周到妥帖。见容瑄仍旧闷闷不乐,免不了想方设法的说话解闷。 容瑄心不在焉的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偶尔朝门口看一两眼。小阮看在眼里,便道:“这两日皇上都忙,不得空过来。” 容瑄倒不是盼着皇帝过来的意思,听小阮这么说,转眼瞧着他。 小阮想一想,王爷早晚要知道,皇上也没有特别吩咐,这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道:“明日皇上要册景仁为太子,封燕姑娘为修仪。要准备的事还多着。” 第55页 “册太子?”容瑄微微有些惊讶。从得知贵妃之子并非皇帝亲出,他虽不喜景仁,却也不至于憎恨一个无知婴儿。此时听到景仁立为太子的省,还是讶异更多一些。“这么突然?” “是仓促了些,但立了太子之后,自然要大赦天下。王爷住在这儿,不要说皇上,就是奴才也不放心。”小阮笑道。“王爷也好早日出去。天天呆在大理寺这后院之中,奴才也替王爷气闷。” 容瑄摇头,大理寺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自已不愿出外走动。淡淡道:“这大赦天下,同我住在这儿也没有关系。”想了一想。“景仁册为太子,燕沅封为修仪。林家燕家就算对贵妃之死有所不满,应当也会投鼠忌器,一时不会轻举妄动。” “还是王爷想的周全。”小阮笑道。 容瑄却总觉得这事太过于急促糙率,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一时蹙眉不语。 小阮会错意,见他神色不豫,以为皇上册立太子让王爷心里不痛快了,小心道:“这也只是一时权宜,皇上还年轻,日后的日子长着。如今立个太子也不一定能作主,皇上的孩子——”小阮忍不住就往他身上瞄了瞄。“皇上定然不会亏待的。” 容瑄见他扯到自己身上来,顿时就有三分不快。沉下脸来。 小阮也不敢在这上头多说,连忙把话岔开,这才让容瑄渐渐缓下神色来。 小阮临去之时,容瑄记起同六哥所约的时间将至,他在大理寺的消息并没有外人得知,于是托他住六哥处报个平安。又想了想,再托他往驿站走一趟,也给钶笕托个消息。 小阮隐约知道皇上将此事知会过六王爷,却不知九王爷为何要让钶笕得知。想起钶笕的种种举动,心下思忖着皇上简直是极端厌恶此人。报个平安也不过一句话,于是不曾知会皇上,自己作主,暗中使人悄悄的办了。 第二日册太子,封修仪。 林协燕舷两人虽不见得有多兴高采烈,却也算神色如常,面对着众臣的恭贺尚能应付,并未太过失仪。 皇上虽重赏,但两人毕竟亲妹妹一死一痴,如此表现也在情理之中群臣不以为意。 燕沅就如皇上所言受惊太过,神色茫然恍惚,一直由宫人牵着。 皇帝坐在坐在座上,将一切瞧在眼里,对那几付安神药甚为满意。 又将太子指给琉贵人暂为养育。一时皆大欢喜。 虽然仓促了一些,但册太子总是件普天同庆的喜事,就连玳贵妃的出嫔事宜也被放到后头,也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赦是自然要赦的。谁知不等这大赦天下的旨意下来,作jian犯科之事骤然就多起来。 琉贵人是户部尚书陆呈的外甥女,玳贵妃身前虽同燕沅亲近,但燕沅伤心太过,册封仪式上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见到,皇上将太子景仁交由琉贵人抚育。贵人身份抚养太子自然不够庄重,想必加封妃嫔是早晚之事。更进一步想,藉由太子,从一个贵人一步登天也有可能。 陆尚书当然喜不自禁。从皇上的赐宴上回来,兴致仍旧高涨,在府上又小斟几杯,喝得酩酊大醉。由下人扶回房去。第二天天明不见起床,敲门不应。家人恐怕误了早朝,只得入内相唤。 谁知掀开帐帘,顿时唬得那名下人魂飞魄散。 户部尚书陆呈大人圆睁着双眼,被人一刀割断喉咙,血淌得满床都是。尸身都早已凉得透了。 家从惊慌痛哭,报上朝廷。谁料当夜朝中被害的还有两人,皆是朝中要员。 皇上自然大怒,下令彻查。一时无果,那兇手嚣张狂妄,依旧连连作案频频得手。两三日下来,居然接连死了近十人。 弄得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皇上一面追查此事安抚遗属,一面又要重新提拨人选来替补这些职位,忙得不可开交。日日往大理寺跑的依旧是小阮。 容卓最近让小阮照顾容瑄,也不要小阮时时跟在身边伺候,皇上做些什么小阮也不清楚,这些兇杀之事小阮所知不详。更不敢胡乱提这些血光之事,只怕冲撞。 谢匡为此事焦头烂额。贵妃一事皇上有意压下来,更顾不上理会。容瑄对此于是一无所知。 这日午时,却有几名衙役来将人带至大堂。 第84章 大堂上坐着的是一名主薄,左右围了数十名衙役。别说谢匡,就连几名正卿少卿皆不在场。然而看这阵势,却是要开堂审讯的样子。 容瑄不免有些奇怪,正自左右张望。座上主薄一声断喝:“大胆逆贼,还不快将你如何与番邦勾结之事招来。” 容瑄一怔:“大人这是问我。” “自然是问你。”主薄道。“你同离原勾结,杀害朝中大臣。” “杀害朝臣?”他近来有些昏沉。骤然听闻此言,不免有些惊疑不定。“我没有。” “本官自知你要抵赖。”主薄在座上冷笑起来。若没有真凭实据,本官也不会冒然拿你。” “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大人何来的真据实据?”容瑄辩道,他见主薄神情笃定,反而镇静下来。“况且通敌叛国,杀害朝臣这样的大案。应当由三司会审。别人诬衊于我,你只是一名大理寺主薄。如何能审我?” “你要看证据,本官就给你证据。”这名主薄咬牙道。举起案上一干书信卷宗向容瑄扬了扬。 他近功近利,目光短浅的毛病都有一些。奈何在这个主薄的位置上一做就是多年,上司也不怎么待见。偏巧有人将一封书信连同大笔银票送至他家中,举报容瑄同离原勾结,派人通报音信等等。其中更附有燕沅所书,将那日行刺之事的后半段情形写在纸上。 主薄先找那日传话之人问过,果然有报平安一事。主薄思忖良久,觉得此事若是查证如实,将是多大的功劳,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再不能放过,派人暗中前往驿站搜查,居然当真叫他找到一封密谋造反的信件,分明是容瑄笔迹。 这一下喜从天降,想到王爷已经被皇上夺去兵权,又拘在大理寺多日,想来早是失势。经不住属下挑唆。若能乘着谢匡等人忙着查办近来,将容瑄提出审问。定下他这些罪行,将是如何的功劳一件。当真把容瑄传来讯问。 容瑄一句不过主薄,正好戳中他的痛处,虽不敢要容瑄当场下跪,心里不免恼怒,冷下脸,把一干证物展现给容瑄看。 密谋的书信同容瑄平时字迹几乎一模一样。容瑄自己也有些难分真伪。 “我没写过。书信自然可以伪造。” “你让人向钶笕通报平安,这又是什么意思?”主薄道。“谁知是不是你们约好的什么暗号。你若不是同他勾结,又何需向他报平安?否则他又何必——非要和亲?”这些证据样样都能证明他同离原亲王确有关联,主薄口气里也就渐渐放肆起来。说到最后一句,目光在容瑄脸上扫了一圈,颇为委琐,分明意有所指。 容瑄勐然抬眼向他看来,往前走了一步。 他身旁本来站着一名衙役,见他一动,伸手就扶住他手臂。劲力过处,容瑄手臂酸软,力气全无,竟不料看似寻常的衙役中竟还藏着这等人物。 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此人扶住了他一般。 主薄不知这番变故,见他上前,却又不见动静。只是冷冷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是早早认了。” 当下抖开一张供词,竟是密密麻麻都事先写好了。 “我是冤枉的。”容瑄道,他竟不能从此人手中挣脱。额上已薄薄一层细汗,“你如此诬衊,我日后定不饶你。” “日后?”主薄见他眼光依旧凌然,挑得心头火起。“我今日先不饶你!” 向堂下喝道:“上刑!” 他本意只是威吓一番。钳着他这人却拖了他就往堂下走,几名衙役过来,将他缚在柱上。一人看不过去。却知道这名上司索来的德行,藉机在耳边悄声道:“王爷就先服个软认了,已经有人去找谢大人,一切等大人回来再做定夺。” “我没有做过,我冤枉。”容瑄一字字道。见眼前形势,心知若不认罪,只怕难以善了。但那些莫须有的罪状,他又如何肯认。“本王尚且是亲王,你敢如此滥用刑罚……”话音未落,方才那人举着细皮鞭,已经抽下来。 皮鞭寻常得很,并未浸过水油,抽在身上也没有皮开肉绽。 然而只有容瑄自己知道,那一鞭抽在身上,竟生生痛入骨髓。一时倒抽口气,竟要屏住唿吸才将那阵所料未及的痛楚捱过去。 容瑄硬生生才受了两鞭,神志就渐渐有些昏沉。脑中却突然想到那名撞死在大理寺中的小内监,勐然一惊。强自清醒过来,睁眼看去,那人面无表情,沉稳异常。 这分明是存心要置人于死地的打法。然而他同此人素不相识,也想不出是什么人会买通役卒。来如此对付他。 这思量间,那人不动声色,接连又是两鞭挥来。 “慢着。”容瑄脱口道。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主薄咳了一声。 “我愿认罪。”容瑄道。 主薄不想他竟答就得这么干脆,反而有些不可置信,怔了一怔。 一旁有人将他从柱上解下,把供词递到面前。 主薄看他身上完好,不知为何悬着的心略略往回放了放,见他不过挨了几鞭就老实了,心道也不过如此。 容瑄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几要看不清眼前状纸上的字,握着笔颤微微半天落不下去。 主薄等得不耐烦,催道:“快写。” 容瑄闭了闭眼,再张开时,眼中已然平静许多。一字字慢慢的写下去,认下平生从未做过也不会做的罪状。——我认下莫须有的罪状,却有必须告知他人的事。容卓,你一直说喜欢我,要我相信你。我信你这一次,你能否信任我,信任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容卓…… 两个字几乎耗去他大半的勇气,一写完,笔就从手中掉下去。 主薄高高兴兴抽走供词。 容瑄被人带下去,此次自然不是回原来的房间。而是被人带到狱中。换了一身囚衣。 昨日还是风光无限,今日就成了阶下囚的事狱卒见得多了,上头的命令只管照办,但尚且不敢如何苛克。将他安置到单独的一间牢房内。 容瑄这一辈子,倒是平生第一次尝到牢房的滋味。尚能聊以慰藉的想,地面上铺的稻糙,还算是新的…… 第56页 身上仍在火辣辣的痛,他在墙角坐下来,却只觉得冷,慢慢缩成一团。 容卓…… 谢匡一直不曾回来,这一整天也再没人来看过他,其间分不清是什么时候,狱卒来送过一次饭,他怔怔坐着,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胃口去吃。 直到天光从小小的天窗处消失,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远处传来些声响,将他昏沉的神志惊醒过来。 “王爷。”一旁的狱卒开了锁,小阮带着几名禁军进来。 “小阮。”他扶着墙站起来,想勉强笑一笑,嘴角微微挑起来,却满是苦涩。 小阮似乎想上前扶他,又迟疑着站住,低着头闪避着他的眼光。 “容卓……”容瑄看出他的古怪,因等待和期望所带来的喜悦一点点淡下去。轻轻吸了口气,竭力平静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王爷。”小阮欲言又止,只是道:“请王爷接旨。” 容瑄站了片刻,还是默默的跪下。 “传皇上口谕,肃亲王容瑄,私通敌国……” 容瑄脑中一片空白,小阮将话说完,他仍旧难于置信的神情,喃喃地道:“我没有……” 等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没有三司会审,甚至没有对质,如何就能如此轻易地定下他的罪。而且是这样的罪名。 小阮身后闪出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白瓷的酒瓶。小阮战战兢兢倒出一杯酒:“奴才送王爷上路……” “我冤枉的!我没有!”容瑄勐然惊醒,大声厉喝,挣扎着起身。随小阮前来的两名禁军已经上前按住了他,他仍然大喊:“皇上不能用这样的理由赐死我!” 那赐死两字似乎同样夺走小阮全身的气力,他拿着那个杯子本就手抖,此时一个哆嗦,鸠洒连同杯子掉落在地上。 “小阮……”容瑄挣扎着叫他,绝望而又愤怒。一旁的禁军擒住他下颔,不容他多说。 “王爷放心。”小阮木头人似的,垂眼不敢去看他。定了定神,取过另一只杯子又倒了一杯,跪着奉到容瑄面前。低声道。“奴才恭送王爷。” 容瑄拼命摇头,他口不能言,满眼却都是哀求与绝望。小阮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喃喃的说着请王爷放心。依然颤着手将杯子递过去。 容瑄再挣扎又能如何,两名禁军牢牢按着。终于将一杯酒灌下大半。 小阮眼看着从他眼里慢慢掉下泪来,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散去。禁军松开手,容瑄慢慢滑落到地上,气绝而亡。 小阮惊叫一声,勐然往后退了两叔,脚下不稳,顿时跌在地上。怔怔看着眼前一幕说不出话来。 “公公。”一名禁军伸手来扶他。 小阮定定神,招过一旁的几名狱卒进来验看,果然是气息断绝了。 不过片刻工夫,这番场面却惊心动魄。那名狱卒心有余惧,也有些不忍,想将容瑄拉到一旁稻糙上放好。 才刚刚拉起一只手,小阮厉喊道:“放肆!”他声音本来就尖利,此时更加拨高,甚是吓人。 “各位都验过了。我这还要带回去同皇上覆命。”小阮缓下口气来道。解下身上披风来仔细裹好。让一旁禁军过来抬走。 “这是皇上要的人。”见他们手脚笨重,小阮又厉喝。“小心些。” 这一拨人才走,几名狱卒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过道里一阵喧譁,两人闯了进来。 “什么人?”狱头喝道。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家谢大人,神色焦急。只朝他摆了摆手。两人都不同他客气,私自就往里走。 狱卒只得小心跟上,走不了几步,就见两人在方才的牢房间停了下来。面对空空如也的牢房,容湛几乎是僵住了不能动。谢匡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人……”狱卒在两人身后探头探脑,吞吞吐吐地道。“那个……” “人呢?”容湛一把揪住狱头,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篷里挤出来的。他双眼几乎血红,狰狞得似要择人而噬。“玖玖呢?” “九王爷……”狱卒被他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丢了自己小命,不敢直说又不敢不说。“宫里来人传旨,说玖王爷通敌叛国,杀害朝中大臣……王爷息怒……这话不是小的说的……” “王爷!”谢匡连忙去拉他的手。 容湛眼中凶光大盛,恶狠狠瞪他一阵,然而还是丢开了他:“然后呢?” 狱卒忙躲到谢匡背后,离容湛远了些。一口气把话说完:“皇上赐下鸠酒,阮公公将九王爷尸身带回去復命了。” 谢匡在心里太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向容湛低声道:“王爷……”然而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那是什么?”容湛突然沉声道。 谢匡顺他视线看去,一只杯子滚在牢房中间,青石的地面渗不进水去,一汪酒液积在地面上,清亮如镜。 第85章 宫门已落。容湛有宫中走动的特权,谢匡是朝中重臣,随时可面圣。 但看守宫门的侍卫却有些作难:“皇上今日有旨,无论是那个王爷还是朝中大臣,统统不得入宫……” 话还没说完,天际红光遥遥一现,倾刻间染红大半个天空。 侍卫瞠目,容湛不再同他们啰嗦,举步闯进去。 起火的正是皇上寝殿。风行殿卷在无数火舌当中。宫人发觉,一时唿喝奔走,引水来救,然而火势越烧越大,照得半个天宇通明。 容湛顾不得其它,提着袍角奔近。 一人从身后冲出来,死死抱着他往后拖:“王爷,不能进去,危险啊!” 火焰捲起的热浪吹得两人衣角飘飞,空气中混合着桐油燃烧的味道。宫人陡劳地往来泼水,然而火舌仍旧冲出门窗,舔上廊柱飞檐,将整座宫殿吞没。 “那里头是你的主子,你却让我不必去救?”容湛眼色犀利,盯住面前之人。 小阮神色闪避,被烟燻得连连流泪,咬牙拖着容湛连退几步。 “皇上呢?”容湛反而慢慢平静下来。“皇上在哪儿?” 小阮啊了一声,拿眼看着烧得通红的风行殿,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他……” 风行殿大梁轰然断裂,裹着烈焰砸落地面,一时火星纷飞。 宫中失火,惊动诸位大臣连夜入宫,风行殿泼过水油,火势熊熊,已然不能救。 众人束手无策,几位老臣顿足捶胸,忍不住痛哭流涕。然而事已至此,唏嘘一阵,众臣只得散到前殿商议。 容湛一人站在风行殿前伫然不动。眼看着这场火一直烧到天明,才扑灭了。整个风行殿已然化作一片灰烬。容湛不言不语,举步走进余烟尚存的废墟之中。 小阮惊惧,又怕有闪失,一步步紧跟着,小声劝道:“王爷……” 容湛不理会他。举目四看,殿中多已瞧不出先前的布置摆设。纵然原先有什么机括之处,也全烧得毁了。 容湛脸色发青,辩明方位,指着东南一角,狠狠道:“挖!” 侍卫不敢多问,王爷让挖就挖。 忙乱一个早上,几乎将风行殿整个地面都撅起来。当真挖出一条密道。 入口处还插着一只燃尽的火把。 容湛眼神冰冷,脸色倒稍稍缓下一些。咬牙僵立一会,一拂袖转身去了前殿。 皇上在御书房内留下一封罪已书。连同先帝遗诏放在一起。众臣已经先行看过,不由神色各异。此时见到容湛,一旁就有人将递给他传阅。 皇上那份书信也就罢了,小畜牲文才无碍,写得一气喝成。 先帝遗诏却同猜测中全不相同。容湛看完,不由微微出神,思量半晌。 一众默不作声,屏息静气的等着他。 容湛放下遗诏,转眼看向殿中惶惶不安的众臣。口气平淡,说出来的,却是朝臣意想不到的话:“昨天夜里,皇上并不在风行殿中。” 不在风行殿中,皇帝却也不在整个禁宫之中了。 容湛恨得切齿,这场火惊动甚大,对京城百姓只说皇帝受惊,前往别院将养,顺道避暑,朝中要事先同几位要臣商定着办理。暗里调派所有能用的人手,四下去找寻皇帝的下落。 “这一天的工夫,他还走不远,就在这京城附近仔仔细细的搜。”容湛恨声,偏又有所惮忌。“找到立即来报,先不要惊动了。”容卓横下心使出金蝉脱壳,大有破釜沉舟的姿态,被逼急了难保不会铤而走险。他逃不要紧,九弟的身子,却受不得颠沛流离。 可找了三天,京城里里外外方圆数十里几乎筛了个来回。遍寻不着皇帝的影子。 这是容湛差了一着。 容卓打定主意要真正的远走高飞。从宫中脱身,片刻也不在京中停留,早备好了船走水路出京,往来京中的船只繁密,他接连换了几次船,又只挑不起眼的小船走,把行迹掩得严严实实。如此日夜不休的扬帐南下,三日的工夫,已然在千里之外。 这一段水道平缓。容卓眼见离京城渐远,也不再急着赶路,转雇了一条两舱的小舟,顺流而下。 南方湿润,入夜后便簌簌下起雨来。江上只剩自己这一船灯火。艄公缩在舱头睡去,任小舟顺水飘去。 后舱里皇帝了无睡意,靠着舱壁而坐,让容瑄枕在自己腿上,就着船舱里昏黄油灯,细细看着容瑄的脸怔怔出神。 容瑄醒来时,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牢牢盯着自己的眼睛。一时茫然,竟不知身在何处。 容卓啊了一声,一通手忙脚乱后,小心翼翼道:“小叔叔,有没有那那儿不舒服?” 被这么一说,容瑄只觉全身都酸痛无力。慢慢回想起最后记得的一幕,勐然撑起身来,忍不住颤抖起来,脸色一点点就惨白下去。 “小叔叔……”容卓见他脸色不对,想伸手扶他,又强忍住。 “皇上。”容瑄略略定神,一开口,声音暗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不是皇上。”容卓沉默一阵,闷闷地道。 容瑄错愕,不解看他。 “我不做皇上了。”容卓低声道。 这话倒像是道惊雷噼下来。容瑄这才留意到容卓身上穿的是寻常衣物。周围空间狭小,仅仅是在地上铺上被褥当做床而已。辩不出是在什么地方。 第57页 容卓伸手要扶他,被容瑄拍开。他震惊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做皇上了,我们……”容卓毅然道,话音未落,脸上一疼,不轻不重挨了一巴掌。 “你说,你不做皇上了?”容瑄微喘着,指着他,指尖微微发抖。几乎忍不住低吼起来:“你不做皇上了你能做什么?”这句话出口,却连自己也吃一惊。 容卓被一巴掌打得有些懵,面无表情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半响梗着脖子吐出一句话:“我反正不做皇上了。种田也好,打鱼也好。我养着你。” “说什么胡话。”容瑄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句,一时连心里悲戚也忘了。“这样的事也是你做得了的?” “别人不都这样过。”容卓看看他,语气反而平静,一付吃了称砣铁了心的架式。从旁边小桌上端过一碗水,不等递到面前,被容瑄一把掀翻。 “别人是别人,你是别人么?”容瑄喘息着道。兄弟数人这么多年无数心血培养扶植,他却一句不当皇帝就不当皇帝了。他刚刚醒来,原本就虚,这般一刺激,顿时就有些眩晕。 容卓任着他如何说,除了四平八稳一句不当皇帝,再无别的话。 容瑄扶着舱壁,慢慢站起来。终于忍无可忍道:“滚!” “我不滚。”容卓答得从容。一双眸子沉静,只小心翼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脚下地面似乎晃动不稳,容瑄颤微微地绕开他,才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容卓伸手过来扶住。 “我们现在在江上,离京城也有数百里远。”容卓等他站稳了,却不肯松开手。“你想去那里?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若不然,我去那里,你就跟我去那里。” 容瑄微微发颤,咬牙不语。 “你睡吧,我出去。别的明天再说。”容卓抑着脸同他对视片刻,口气温和下来。“桌子上有热粥,你饿的话吃一些。” 容瑄一怔的工夫,容卓按他在舱里坐下。自己取件蓑衣披在身上,蹲到舱门口。 第86章 走两天水路,这才换乘马车改走陆路。 那天容卓在前舱守候一夜。容瑄在舱中也是辗转未眠,慢慢冷静下来想了一夜,他经此大变,只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不免有些万念俱灰的想法。天下虽大,此时虽是自由身,他却想不出还有何处可去。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离宫,容瑄自忖仅凭自己,如今也没能力用强带皇上回京。两人只身在外,身份若是被旁人得知,若生变故。这天下必要大乱,他却不能不去顾及。只得暂时隐忍,伺机设法将消息递迴京城,又或者,皇帝平日唿风唤雨惯了,平常的日子必定过不上两日就心生悔意。 他心下如是想,不过冷眼看着容卓闹上两日。 皇帝倒像拿定主意的样子,似乎不是随意乱走。这两日时时小雨,路上泥泞难行,他就下车牵马而行。本来还一路同容瑄说话。但容瑄不搭理他,于是除去嘘寒问暖,容卓也渐渐沉默少言。然而两天路走下来,一个累字也不曾提起。 这日容瑄冷眼看他问明路途。走到傍晚,来到山脚下一座村子。 容卓拉住村人打听一户沅姓人家的住处。这村子人家不多,不多时就在村北找到。 容卓牵着马车,上前敲门。许久有个五十多岁年纪的老伯出来应门。这姓沅的老伯不光耳背,眼睛也不怎么好使。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居然认出容卓来,顿时露出极惊喜感激的样子。搓着手连声道:“小少爷,真是小少爷,你怎么来了……” 容瑄方才见他打听姓沅的人家,便猜到七八分。等看到这老人家的相貌,果然和小阮有二分相似。但阮老伯那般神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来靠在车壁上淡淡看着容卓背影。那九五至尊如今衣着寻常脏乱,鞋子上裤腿上全是泥浆的煳过的痕迹。瞧起来不伦不类。 就听容卓微笑,将别的一语带过,只说同家兄两人只怕要在此打扰上一段日子。 老伯听到这话极是欢喜,这人是个老实人,也不会说太多场面话,上前就要来车里扶他。那种恭敬与喜悦完全发自内心,全无半分作伪。 容瑄自然不肯让让一个如此年纪的老者来搀扶。起身自己下车。 却被容卓拦着,先取出一把伞来张开,遮住头上若有若无的细细雨丝,这才伸手小心来扶他。一面向阮伯道:“家兄身体不好。” 容瑄下车站稳,立即抽出手来,朝沅老拍点点头:“打扰老伯了。” 沅伯也未留意他两人之间的细微情形,闻言又关切的询问病情。连忙将两人请进房里。 容瑄微微垂下眼睛,只说无妨。 沅拍帮忙将马从车上卸下,牵进院子里。容卓跟在身后,小心翼翼打着伞,也跟进院子里来。 沅伯把马拉到院中桃树上系好,请他们到正堂中坐着,自己忙着去张罗晚饭。 容瑄待他出门,略略侧目看了容卓一眼。 “他是小阮的表舅。”容卓连忙道。“当年此地瘟疫,小阮逃难中走散,这才被人骗进宫去做了太监,如今只剩这一个表舅。三年前在京中偶遇,他那时与人为奴。我将他赎出来,又资助他些银两返乡。” 容瑄多日沉默以对,容卓原本也不指望等得到他的回答。容瑄静了一阵,依旧不开口,只轻轻点点头。小阮自小进宫,故籍说来他也不知。皇帝倒难得细心的留意这些。 “举手之劳罢了。”容卓神色若有所思。“无论如何,这儿总是小阮的故乡,日后若是能够,小阮定会想要回来。我让他先替小阮置些房子田地……”谁知小阮人没回来,反而先成了自己落脚之处。皇帝幼时顽皮淘气,小阮吃他苦头不少,正因为沅伯一事,对皇帝才这般忠心耿耿。一念之仁,成全了无意插柳之事。 又想起件事,乘机拉拉容瑄袖子。“他并不知我的身份,只当我是富贵人家少爷。自然也不知道小阮在宫中当差。你也别让他知道。” 知道小阮在宫中当差,自然不难想到小阮的身份。容瑄默默点头,终于问道:“你把小阮留在宫中?” “有些事还得他办。”容卓见他开口,很是高兴,连连点头,一转念很警惕的看着容瑄。“小阮可不知道阮伯在老家给他置了田地,更不知道我们到这儿来。” 容瑄暗暗打算,不理会他。 阮伯不多时把饭菜做好,腊肉鸡蛋,是力所能及的丰盛。 路上奔走多日,容卓真知道饿了,也不挑剔。席间阮伯问起小阮,容卓只说自己同兄长回南方省亲,顺路过来看看。小阮还留在府中做事。又道此处风景宜人,取出银两让阮伯替他在这儿买座院子,两人可能要小住几日。 容瑄漠然看着他说谎连稿都不打。然而阮伯着实老实,不疑有它。只道两位喜欢,只管过来家里住。容卓但笑,银子坚持让他收了。 阮伯说买房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让他们先住自己侄子房子。容卓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微笑答应,只称叨扰。 一席饭吃罢。容卓路上把容瑄看得极紧,这两天见他没有逃走的意图。识趣的去帮沅伯收拾。 当晚时间不早,不好立刻就住过去。沅伯将自己房间让出来,换了崭新被褥。又烧了热水让两人洗漱。 容卓把热水提进房里,自己到柴房匆匆擦洗一遍,换过一身衣裳。多日在外奔波,这样洗一个热水澡,当真神清气慡。又在房外等了一阵,站到身上全凉了,算算时间应该足够容瑄洗沐完毕。 抬手敲敲门,小叔叔没有应声。容卓稍停一会,小心推门进去。 容瑄在灯下坐着,身上衣裳已经换过,头髮湿漉漉披在肩上。脸色铁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面前桌上摊开的,是容卓随身带来的包裹,极大的一个。 里头几套两人的换洗衣服,散碎银两,一叠银票,满满一匣颗颗都有拇指大的明珠,光是一颗,已经足够寻常人一生吃穿不穷。然而最下面压着的,是两套柔软细腻,精緻华美的婴儿衣服,上头的绣图栩栩如生。一男一女,衣帽鞋袜无一不全,甚至还有只小小的手铃。 “头髮怎么不先擦干。”容卓见他发稍还在往下滴水,连忙拿过毛巾要给他擦。 容瑄一把扯开,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发颤,唿吸渐渐急促。 “你不喜欢,我把它丢掉就是。你不要生气。”容卓这才看清了桌上的东西,见他动了真怒,连忙把衣服取过来,拿在手里却捨不得撕坏了,只远远丢开。鼓起勇气低声道。“先听我有话和你说。 容瑄并不知道他一把火烧光风行殿一事,只当容卓同前次一样偷熘出来。眼下容卓横下心来,老老实实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逐一交代出来。 第87章 先皇着实有先见之明,对容卓知根知底。临去前留下遗诏,前半段正是容濮得知的内容,王侯将相若图谋不诡,可召及天下兵马群起而攻。但还有后半段——若是皇帝暴戾不仁,诸王得民心者亦可取而代之,务要以天下苍生为重。 使人得知的,仅是凭此诏可调集兵马征讨逆贼。仅凭这一点,足以使怀有不臣之心者有所惮忌。但后面的部分,又使得皇上不能轻易将这旨意公之于众。先皇着实给自己幼子留下一份能够震慑天下,又促使其警醒的利器。 圣旨并不在柳铭手中,而是由皇帝保管。若说先皇有私心,也仅此而已, 但这一份诏书,不拿出来一天,永远是皇帝手中的一重保障。 容卓走时留下罪已书,连同这份遗诏。凭藉这两样东西,哪位皇叔要想掌权天下,并不是什么难事。朝中要员去了不少,正好可以补上亲信。他没留下传位诏书,只看皇叔的意思,愿意这时称帝也好,准备扶持景仁做个傀儡皇帝再任图之以后,由着他们去因地制宜,他不做皇帝就再不管那许多。 主簿生出审讯之事,原本不在他意料当中,一时事急从权,索性顺水推舟。至于供词,容卓一把火连带着烧得干干净净。他倒是狠辣,面上不动声色,脱身之前不忘分派人手,暗中将此人对付了。 此事朝中没有几个大臣知晓,却又有牢中狱卒作证。几位叔叔不得不信容瑄死于他手,伤心之余,更不会将此事外传,诋毁容瑄声名。 容卓小心翼翼把经过讲完。容瑄怒极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神色冷淡的看着他。容卓不由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你打我骂我都行,你不要生气。” 第58页 若是打他骂他能挽回事态,容瑄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容瑄虽设想过种种,但容卓的胆大妄为仍然超出他的预料。这样的方法未免太过。容瑄心下反感,然而容卓已经把事情做下。此时也不愿同他理论,只是大理寺中另有内幕,总要把消息设法带回京中,好让六哥暗中提防。 话既然挑开,容卓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九叔越是沉默不语,他心里越是惶恐。不等人问,自己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平时有些见不得光的作为坦白个干净。虽是些未小事,然而在容卓做来,皆是出人意料得很。 “此外再没有事情瞒着你。”容卓仔细回想,果真没有什么遗漏。巴巴的道。 容瑄听得百味横呈,心思复杂的看他一眼。 容卓再想,确实没有可以再交代的,干干的道:“你也累了,不如睡吧。”见容瑄不说话,只看看自己,连忙起身退出去。 乡下人家睡得早,阮伯年纪大,更是睡熟。附近几户人家都熄灭灯火,远近只得房中一点亮光。 容卓在门前站了一阵,靠着门坐下来。 屋内灯光一直亮半宿,燃尽灯油这才灭去。 阮伯起得早,然而开门出来,两位客人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堂房中。 阮伯也没觉得特别奇怪,下厨煮一锅稀饭做早点。 闲话几句,就催着阮伯去看房子。 房子在村后,士墙围成个极大的院子,周围只得三两户人家,很是安静,这一点倒称容卓的心意。 等阮伯开锁进门。不过三四间房舍,房前房后却有若大的一片菜地。地边几棵寻常果树。房前一口浅井,墙角次第地种着几棵瓜豆葫芦,屋后更有几丛翠竹探出一角。这景致也算得上是适意宜人。 容卓连连点头,很是满意。再等打开房门,里头布置着简单的家具,全都干净整齐,显然这院子阮伯经常过来打理。 被褥等物也是平时就置下的,阮伯搬出来铺上。里里外外再打扫一番,这才满意。 容卓说是因兄长在此养病,想要安静些。若是外人问起,请阮伯只说是阮家的远房亲戚。阮伯本想过来照料,被他这一说,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容卓让他帮忙买些米粮,不必日日送饭过来。阮伯也一一答应,不多时送来柴米油盐,又把家里的干肉拎来两块。仍不放心,连连问还缺什么只管开口。容卓道谢,让他去了。 他把阮伯送出门。回身打量这院子。如今,这就是家了。 铤而走险的事容卓从前不是没做过,然而那时只要他一个念头,总有人替他上下打点周全。再不济,也还有几位皇叔和朝中臣子善后。现在才真正有凡事只有靠他自己的认识。 说实在话,顺利地从京中脱身直到现在,虽然容卓表面上从容冷静。心里并非当真踏实。欣喜和紧张混合在一起,反而有种不真实感觉。而现在,那种未来的不确定感和责任,清清楚楚地压在身上,使得心里似乎有些空荡荡的。 容卓缓缓舒一一口气。那些微的不安与顾虑,他并不想让容瑄看出来。 然而转眼见容瑄站在房前,不动声色的静静看他,神情冷淡里带着两分探究与玩味——只待看容卓这一番兴头,几日工夫能散尽了。 容卓看出他眼中的意味。不愿让他看轻,反而打点起精神,上前微笑:“进屋去吧。” 容瑄看他一眼,迳自转身进屋。 容卓隔着两步远,也跟进去。他想一想,虽说打算暂时在这落脚,可对于平常人怎么过日子,到底心里没数。见小叔叔在屋里坐下,冷眼看着自己,越发想不出该做什么。 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出去端一盆水进来,把桌椅细细抹过一遍。这事他从没做过,一路泼泼洒洒,弄得地面满是湿痕。偷偷看看九叔,并没有什么表情。于是容卓一声不吭做完,默默的想着自己总能学会总能做好的,这日子,一定要好好的过。 皇帝这番决心,不能不说精神可嘉。然而现实瞬间便摆在眼前。他把桌子擦过一遍,转眼午时。于是终于想起要做饭来。 想他是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吃饭不需他吩咐,早有内监打点好十数个菜式送来。他让阮伯不必送饭,如今亲自下厨,箇中滋味非比寻常。 容卓也有自知之明,决定还是煮粥。但不知是否因为柴糙湿冷,这灶堂的火,怎么也点不起来。他越是心急,越是跟他作对,冒出的只是团团黑烟。 容卓被呛得连连咳嗽,又拼命忍着。眼睛被烟燻得发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却摸到脸上湿冷,不知是烟燻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不由得怔了怔,抬起头来却见容瑄立在门口。不知来了有多久,只看着他手忙脚乱,目光平静而冷淡。 第88章 “你饿了吗?”容卓慌忙抹抹脸站起来,手中无措地看着容瑄微微皱起的眉心,小声道。“再等一会就好了……” 容瑄不答话,走过来俯身看一眼,见灶心里满满塞的都是柴糙,自然是烧不起来的。他将还冒着余烟的柴糙抽出几根,余下的虚架起来。再一吹,火苗服服帖帖窜起来。 容卓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心里有些愧疚难过,勉强笑了笑:“今天吃粥好不好?”顿了一顿又说:“我下次就会了。” 容瑄默默地添柴。 容卓这几天也习惯了等不到他的回答。转身去拿米,他想到要洗米,水却没有分寸,心想多放总不至于煮煳了。于是满满一锅,却清得能照见人影。 此时已近未时,再煮也来不及。容卓一声也不敢吭,试探着加盐,却又没有放油。先自己偷偷一尝,虽然味道平淡,却勉强能够入口,硬着头皮先端一碗给容瑄。递过去时低声道:“我以后会做好的。”话虽没有他平时的自信,却说得坚决。 好在容瑄半个字也不说他,先看一眼,接过来吃了一半,推碗走回屋里去。 他不嫌弃也不动容。但这样平静的态度,容卓反而比被责怪讥讽还要难受。把他剩下的半碗清粥端到眼前,粥碗里照出自己沮丧的神情。 待一滴眼泪掉进碗里,容卓勐然回过神,抬起碗来,连同自己那滴泪一道喝下去。 收拾过碗筷,然后就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要洗。院中有井,打水却需要技巧,再到洗衣,统统是他从没有做过的事。免不了一通忙乱。 隐约能查觉到容瑄在窗内投向自己的淡淡眼光。容卓低头,将沾了泥浆的衣裤浸进水里,使劲揉搓。 等他漂净泥水,再将衣服挂到房檐下。已经感觉不到容瑄的视线。天气渐渐又坏了,已近春未夏初,井水却有些冰凉。容卓低着看看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这才觉出冷意来。他记起容瑄畏寒,怕他会冷,转回厨房想升盆火,没有找到木炭。柴糙烧起来也有一股股的烟,放到屋里取暖是不成的。 容卓站在窄小的厨房里怔了怔,悄悄走回房去。 容瑄斜靠在床上合眼睡着,神色尚且安详。睫毛的阴影投在略缺血色的脸颊上。眼下有淡青的憔悴的痕迹,透着若有若无的忧郁。 这是多日来容卓有机会安静地仔细打量他,然而看得细緻,反而揪得心里某个地方透不过气来。自己昨天那番话,让容瑄彻夜难眠。现在终于是太累而睡过去。 容卓僵在原地,深深唿吸几口,这才上前替他将被子盖上。初扰上身的被子有些凉。容瑄略有不适的动了动,却仍旧睡去。 容卓转身去另一个房里,把自己的被子也抱过来。 晚饭是阮伯过意不去,做些饭菜送过来。 容瑄一直睡着没醒。容卓给他留下一份,一个人索然无味的吃下。一个人坐到堂屋里。乡下人家节省,是用不起蜡烛的。阮伯又没有替他特意准备,油灯用的也是最次的菜油。想泡壶茶,茶叶更是没有。 一点豆一样的灯火摇摇晃晃,照着坐在桌边发呆的容卓。 茶叶要买,蜡烛要买,木炭要买,米粮要买。匆忙带出的只有那几套衣裳,衣服也要买。还有缺什么?容卓苦思冥想,他从操持过这些事。总觉得还缺很多东西,却想不清楚是什么。 容卓有些沮丧,面前虽没有人,他却忍不住悄悄缩了缩脖子,蜷在椅子上团成一团。 外头突如其来哐啷的一响。容卓顿时从椅上跳起来。倾耳细听,房内容瑄唿吸平顺,并没有醒来。 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似乎是从厨房传来的。容卓如临大敌。抽出贴身短匕,悄无声息的出去。厨房里响动不断,似乎是有什么在地上骨碌碌的滚。 容卓一脚踹开门冲进去。里面的东西受了惊,几个细小的黑影四下乱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扑向门口这个方向。 容卓早就提防,一扬手将黑影斩为两段。其余的吱吱怪叫着,瞬间逃了个干干净净。 掏出火摺子来点燃,厨房里的情形出乎意料的让他吃了一惊。装肉的碗滚在地上,还在轻轻滚动,方才的声响正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被油凝住的肉让被老鼠吃去大半,余下的全掉在地上。米饭倒是好端端放在灶上,被光一照,几只蟑螂慌慌张张的从上面爬开,四散逃命去了。 火摺子燃尽,最后一点火苗舔上手指。容卓才勐然惊醒,转向回屋去取油灯。屋外冷几一扑,那点黄豆大小的火光卟地就灭了。他却不管不顾的奔进门去。摸索半天重把灯点上,借着那点光去看地上的情形。看着看着,就微微的有些发颤。 一日中的柴米油盐,墙角里的老鼠蟑螂,再平常不过。 容卓屏着气,忍着自己的愤怒和无措,好一阵才慢慢的抱着膝头蹲下来。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说,平常人都是这么过的。都是这么过的。可心里还是难过。 他连为小叔叔留一顿晚饭都没有做好。这些再卑微不过的鼠虫之辈,都能令他手足无措。 “你醒了。”容卓端着盆进来,左右一看,就放在门边地上。“我烧了热水。” 容瑄闭上眼不答话,再慢慢睁开,眼里已经一片清明。觉得身上的被子有些重,掀开看了一眼。昨天合衣而眠,衣服揉得有些皱,容瑄伸手将皱褶处理平,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容卓悄悄打量他的脸色,并没有十分不妥,也不紧巴巴的上前缠着他,反而一转身出去。 正屋里桌上已经摆上两只碗,盛着的是热过的昨天剩粥。 容瑄踱过来,看了很长时间,又见他放在桌边的筷子,伸手掂起来。 容卓只觉脸上发烫,筷子确实是用不上,只是家中也没有勺子。勉强撑出不动声色的镇定。把一张清单递过来:“我托阮伯去帮我买些东西,你看看还少了什么?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第59页 容瑄看得仔细,看完了一言不发,又将单子递迴来。 “少了什么以后再买也行。”容卓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淡淡嘲笑,心知必然是有些不妥当。又低声道。“总会好起来的。”这句话,一半是说给容瑄听,另一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89章 阮伯驾着马车起早出门,傍晚时分买全了东西从镇上回来。帮着容卓住房里搬的时候,一边就向容卓道:“容少爷,城里没有什么新的告示贴出来,不知道少爷你要打听什么?” 容卓一想,此处地势偏远,就算是京城里江山易主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到这儿来。当下笑笑:“只是随便问问有没有新鲜事,并不打听什么。” 阮伯见过他从前雍容华贵的架势。如今虽是寻常衣物,但隐隐高人一等的气势仍在那里。又见他也不急着赶路,猜想他们回南方探亲是其一,一路上顺便游山玩水是其二。嘱託自己进城时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大约是这小公子一路上觉得无聊了。 因此阮伯向他笑道:“这天气不好,等放晴的时候。容少爷要是觉得闲,我叫张家小子带少爷去后山里走走。这几座山里没有兇勐的野兽,野免野鸡都是有的。林子里蘑菇也有不少,少爷大约还没有见过。”说到这儿似乎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东面最大的那几座山少爷不要去。” 比野免野鸡稀罕得多的容卓都见过不少,野生野长的蘑菇他却没有见过。但放在现在也提不起他丝毫的兴趣,勉强笑道:“是么。等天晴去看看。”至于阮伯所说的后一句话,根本没有留心听进去。 “阮伯,你不用拿他当少爷。”容瑄从厨房里出来,对阮伯淡淡一笑。他不理会容卓,同阮老伯说话却一直都客客气气。 阮伯见到他,恭恭敬敬的一弯腰,没等他开口,容瑄苦笑起来:“阮伯叫我容九就好。” “你也叫我的名字,嗯,你叫我容卓吧。”容卓慌忙道。从前三唿万岁听得多了,阮老伯对他少爷长少爷短的说话,他坦然受之。 容瑄这么一说,他连忙接口,一时没细想,仍旧用了本名。 容瑄眼角余光稍稍看看他,并不言语。若不是阮伯从前就知道两人姓卓,他也不必仍旧姓容。好在乡野糙民,不要说知道天子名讳,就连容这个姓氏,也没让阮伯把他两人同天家联繫起来。 “那怎么行?”阮伯只是吃惊,搓着手喃喃的道。 “怎么不行。”容瑄不想多说,坚持着就这么定了,向放在井边的水桶看了一眼。容卓机灵,马上讨好地跑过去打水。 当天留下阮伯吃晚饭。家里没有旁人,只有阮伯同容瑄一道动手。煮一锅米饭,简单的两道菜,都是地里现成种的。容卓围在旁边团团转,眼巴巴看着插不上手,只能暗暗用心把种种做法仔细记下。 席间说起各地风情,容瑄阅歷见识皆多,皆是娓娓道来,阮伯见他毫无架势,心下越发生出敬畏。容卓和小阮相差无几的年纪。令他在感激之余,另有一层亲近之感。阮伯不由得慢慢放开拘束,话也渐渐多起来, 待容卓觉查不对的时候,阮伯已经把此地交通要道,是那府那县,甚至本县的县官是谁都说了。 容卓放着皇上不做,能够从宫中金蝉脱壳躲到此处。容瑄问清此地县令之类,他倒不是十分担忧。但容瑄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令他心里有些不安之余,更是有些酸楚发苦。 他自知理亏,当下捺着性子默默忍受,埋着头吃饭。 阮伯说得兴起,取出自带的酒壶。刚要喝,又停下手。先递给容瑄道:“这时本村自酿的士酒,这天气阴冷,要是不嫌弃,喝一口去去寒也好……” “不行!”容卓一把抢过来。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了,向阮伯道:“阮伯,我哥哥不能喝酒。” 阮伯一怔,容瑄抿着嘴不说话。 “你不能喝酒。”容卓又转向容瑄,正色道: 容瑄拿话岔开。阮伯记起他是在此养病,这般劝酒确实不妥,有些尴尬,也不再提。 容卓讪讪的坐在一旁,抱着酒壶一直不放手。等一顿饭吃完,阮伯告辞回去。他也忘记要还回去。 容瑄送走阮伯,迳自回房。半眼也不多瞧他。 容卓把桌子收拾干净,翻出今天托阮伯买回来的蜡烛点上,屋里顿时明亮不少。 见阮伯的洒壶放在桌上,拨开盖子慢慢喝下一口。 果然是乡下劣酒,苦辣呛人。 两三日工夫,每顿饭渐渐不再是清得能当镜子照的白粥,容卓也能做上一两道菜。端到容瑄面前的神情一日比一日的平静。 打扫院子,洗两人的换洗衣服。噼柴做饭热水。容卓越来越从容地默默做着这些事,并无一丝抱怨。 市井小民的生活,对皇帝来说,虽然初时束手无策。但容卓胜在性情执拗。凡事不肯轻易退让。诈死避世的决心都下得,在俗世里这么一点点歷难,若是能叫皇帝心生惧意,就此却步,那就是连容卓也要从骨子里瞧不起自己的。 容瑄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失算。 这样平淡又琐屑的生活,本以为容卓能过多久?三天两天,或者一月两月,总有过得厌倦乏味,怀念起从前一唿百诺的日子。但依目前的情形看来,这个腻味的时间有可能不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也不一定。三天两天之内指望能够让皇帝回心转意,不谛于痴人说梦。 可容瑄别说是一月两月,他觉得就是一天两天也不能等。 前一天洗沐,他突然发现从前平坦坚实的腹部变得柔软,有微微的就是留意也不怎么明显的隆起。但就是再不明显,它都会一天天的变得明显起来,直到再也藏不住。 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一回事,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形是另一回事。容卓跟阮伯说自己养病,可到时候再也掩藏不住怎么办?难道说是胀气? 他现在的心思,当真是欲哭无泪,求告无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谁也不想见,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 可偏偏身边有个诈死的皇帝,不能一丢了之。 容瑄心浮气躁,脾气渐渐有些不受控制。心里明知不对,然而一个念头不如意,总忍不住想发火。 容卓虽没有禁制他的自由,然而却怕他从身边逃走,有意无意的盯得严严实实。更怕他不小心摔了撞了。于是范围更进一步,无意识的总想把他留在屋里。更惹得他不快。 虽然是他自己不想见人,但容卓不让他出门见人,他脸上并无表情,心头那小火苗却是蹭蹭的往上窜。 第90章 天气终于放晴。 容卓沏了茶水,估计小叔叔午睡到现在也应该快醒了。轻手轻脚的去端水。 这几天容瑄反胃的症状稍好一些。然而人却更容易疲倦嗜睡。从前就算是熟睡,有人这样接近,也立该就清醒过来。但容卓在外面等了一会,没听到容瑄醒来。稍一迟疑,最终推门走进来。 容瑄还在熟睡,将被子掀开一角,脸上微红。 容卓仔细一看,确定并没有不舒服的神色,额上那一层薄汗是热出来的,放下心来。流这么多汗毕竟会不舒服,容卓想了想,把水盆端进来,浸了毛巾去帮他擦脸。 再擦第二下,毛巾就被拦住。容瑄皱着眉头醒过来,一摸脸上湿漉漉的,看见是他不声不响地拈着毛巾站在眼前,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始不怎么痛快。 其实热水不温不凉,兑得刚刚好。他脸上凉快了,反而觉得身上躁热汗湿。瞧瞧盖着的两层棉被,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掀开被子坐起来。他起身得太勐,身上一阵发软,眼前到处金星,胸中烦恶的感觉也突然翻涌上来,顿时说不出的难受。 容卓知道他这几天脾气不好,无缘无故都像是憋着一道火气,一点就着。虽看出来,但若是直接问他那儿难受,定然惹恼他,只悄悄用没拿毛巾的手扶他一把。 手被容瑄推开,他自己靠在床头忍耐片刻,觉得好过一些。抬眼见到容卓还站在面前,掩饰着关切的神色,正偷偷打量自己。见他看来,只装做没事一般从他身上移开——容瑄顺着他视线垂下目光,不偏不依正落在自己腹部——脸上不由得又冷下三分,唿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洗洗脸吧。”容卓见他神色郁郁,不敢多话。转身将水盆捧到他面前。 容瑄见他就像小阮一样地乖巧做着这些事。分明捧的不过是个洗脸盆,偏要比小际捧着圣旨还要小心翼翼。那里还有从前做皇帝的半分尊严体面可言? 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就冲上头顶。眼看着容卓就这样一步步走近,脑子里还来不及细想,身体本能的就做出反应,扬手将一盆水掀满在地。 哐啷一声响,房子里静了下来。容卓半身衣服被水泼湿,被子上也泼了一些上去。 容卓一怔,他这些天把性子收敛再收敛,此时没有半分恼意,反而越发陪着小心道:“你怎么了?” 容瑄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向容卓道歉他也不情不愿,半响闷闷道:“皇上真不打算回京城了?” “你觉得这儿不好?”容卓不敢答得太直接,婉转地问。“你喜欢那里?” 容瑄冷着脸,懒得同他开口。 容卓等了一会儿,悄悄地拾起盆出去。又拿着扫帚进来打扫,把湿了的被子抱出去晾。小叔叔一直闷闷的坐在旁边。 容卓就当没事一样打扫完,一面寻些话来和他说:“屋后的发了不少竹笋,阮伯说不用留这么多,可以挖些来做菜。你想吃竹笋煮鸡还是煮排骨?”他自言自言,也不等容瑄答话,迳自道:“还是煮鸡好了。” 容瑄看也不看他,一听这话心里却是恨恨:你就知道煮,天天做的都是汤!要喝你自己喝!——这却不冤枉容卓,炒菜他到底还没那个自信,做汤当然要容易得多,于是样样菜都是汤。 容卓看不到他的腹诽,见他静静坐着不动,放下心来,拿出那把短匕跑去屋后撅竹笋。 挖完笋,抬头看看远处青山蓝天,又想了一阵,拿刀削下一根竹子拖到屋前来。 他在院子里唏唏瑟瑟不知做些什么,容瑄听得心里烦躁,走了门来看他。 院中撒下一地的枝枝叶叶,容卓噼开竹子,削出细篾。仔细扎出一个架子,正在往上面煳纸。见他走出来,抬起脸来看着他:“天气这么好,你闷的话,我做只风筝一块去放吧。” 容瑄一转念,恨恨想只怕是你自己想去玩吧,偏要说什么是我闷。也不答他的话。只是从未见过容卓做过这些东西,勉强还算是似模似样,忍不住多看两眼,这才满不在乎的转身走开。 第60页 树荫下放了一张椅子,他迳自坐到那儿晒太阳。再也不看这边一眼。 容卓自己高兴,仔细煳好,拿出笔墨画成只简单的燕子。巴巴的拿到面前来给他看。 “我们去放风筝吧。” “不去。”容瑄怒道,那是买给容卓小时候玩过。不要说他没心情,自己都多大的人了,还放什么风筝。 “去吧。”容卓央求。稍一停又低声道。“出去走走,对你身子也好。” “不去。”容瑄拨高声音,忍住没有伸手把他一直举到自己面前的风筝撒了。堂堂的皇帝,你就知道端水倒茶,就知道煮汤,就知道放风筝。 正僵持着,有人在屋外叩门,一个少年声音扬声唤道:“容卓,容卓。” 来的正是那天阮伯提到过的张家小子。容卓向他家买过两担柴,出的价钱比市价还要高些。这张二顺也正是十六七岁,对这两个外乡人本就好奇,又见容卓出手大方慡快,不出两天混成个自来熟。 今天他送一担柴过来。容卓道了谢,柴钱又多付几文。张二顺却不走,拿眼盯着那只风筝,啧啧称赞:“你做的么?画得倒跟街上买的一样了。”容瑄闻言,哂然笑了一声,睁着容卓的眼神却无端又恼怒一分。 容卓给小叔叔做的风筝,别人来夸,他反而不大乐意领这个情。把风筝往身后藏。 “你们一道去放吧。”容瑄正好推到张二顺头上,淡淡的道。 “阮伯说你要上山么?”容卓还要再说,张二顺拉拉他,朝容瑄笑了笑。“容家哥哥。是阮伯让我带他去到处走走的。” 容瑄也摆手赶他,笑里有二顺看不出来的冷意:“我养病,你总不能一直窝在这里陪着。” 容卓无从接话,二顺又在一边再三引诱,只得答应去一个时辰就回来。 二顺把他拉出家门,松开手瞧瞧他手里那只风筝,又瞧着他笑:“你做这个,你哥哥骂你么?” 容卓无精打采,胡乱应了一声。 “你们是读书识字的人家。你贪玩这些,你哥哥肯定不高兴。”二顺又看看风筝下描画细緻的花纹。眼里就有一丝羡慕,轻声笑道:“你们家说不定还指望着你读书能中个状元,金榜题名,将来做到王侯将相,多威风。” 容卓一怔。这番话虽不中亦不远。此处离家门不远,只怕被小叔叔耳聪目明听去,还不知要作何感想。忙拉住张二顺,摆手:“嘘……” 院子里哗啦一声响,似乎是容瑄踢翻了什么东西。容卓心里一紧,待要转身回去。 张二顺却拉起他就跑:“你那天说你会射箭,我找了弓来,这次我们一道猎兔子去。” 第91章 容卓听到有弓,又比设陷阱之类要方便得多。心想打只野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于是跟去。 张二顺还叫上一个同伴跟着,带着一张黄杨木制成的硬弓,颇有些年月。 二顺说李思家原是猎户,这几年才慢慢改做其它营生。这弓就是他家的。 容卓试试那弓,还算趁手,从李思手里取过箭壶,背在身后。 他拉弓的动作熟练流畅,有一番截然不同的摄人气势,看得三人有些发怔。待他拿起箭壶时,就连李思也没有发出什么异议。 容卓跟在二人身后一路走去,见南面几座山头树木葱郁。自己等人却不是向那个方向去。又想起阮伯的话来,随口问二顺一句。 二顺说那山是城南施家所有,施家是富户,又同地方官来往交好,买下几座山上的木材,向来不准村民进去採药找猎。容卓见那山势连绵,只怕不下方圆十数里。竟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据为已有,暗暗皱起眉头。 但他不过是在此小住,眼下所有心思全系在容瑄身上,也懒得去理会。 这几人都胆大,虽不进去南山,却提议就南山附近山谷里转悠。 这一带来人甚少,野物极多,容卓箭法经由名师指点,几乎箭无虚发。山鸡獐子全不在话下,看得另外几人佩服不已。 沅伯见容卓少年心思,想必还是贪玩。这边让二顺带他进山,自己就过来照应。 容瑄当着他却不愿失态,只得把满心的郁怒忍回去。 沅伯也没看出来,陪他说几句话,专心待弄起几块菜地。转眼时近傍晚,沅伯洗手下厨做饭。 容卓是悄悄熘回来的,也没有看到容瑄立在瓜架下。把几只野鸡野免放在门槛边,摸回房间去。不一会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容卓。”他正要出门,被容瑄开口叫住:“你拿着什么?” “没有没有。”容卓慌忙道。 容瑄自小把他看大,听这语气就知道有所隐瞒。见他不肯说实话,心就先恼了。他早听出门外另有其人,转头向门外道:“谁在外面?” “是我。”门外张二顺慌忙答应。 “你进来。”容瑄道。声音平淡却不容他抗拒。 二顺似乎犹豫一下,走进来低头叫了一声:“容九哥哥。” “你过来些。”容瑄皱起眉。 二顺颇不情不愿,磨蹭半天慢吞吞的走近,头埋得更低。 容瑄等他走到面前,抬手拨开他头髮,露出额上一个极大的青包来,眼角脸上也乌青好几处。 二顺料不到他手快,连忙往旁边闪开,一面强笑道:“在山上不小心摔了一跌……”他嘴里破了,说话就疼。边说边丝丝的吸气,说到后来,那个笑也有些撑不住。 容瑄哦了一声,静静的看着二顺,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容卓见他脸上微微笑着,眼神却一点点透出冷意。不敢任着二顺把话编下去,连忙截住二顺的话头:“我们不小心打了别人家的鹿,所以现在赔些钱给人家。”那场面他也觉得不堪,越说声音越小。 容瑄半眼也不瞄他,住二顺头上那青包看了看,淡淡道:“这可不像是摔得出来的。” “我这就是不小心,摔的。”二顺被他看得有些森然,自己伸手摸了摸,强笑道。 “那些人硬要说我们进了他家的林子,一上来就动手。打了二顺和李思。”容卓拦住他,老老实实道。他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般境地那还能由着他发作。只得硬生生受着这口闷气,尤其是在容瑄面前说出来,恼怒之余,更觉得尴尬难堪。 容瑄一怔,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一眼,见容卓头面倒是完完好好的。 容卓被他看得受宠若惊,连忙又道:“我没事。”这话才出口,也不知道容瑄想到些什么,脸上表情忽阴忽晴的变幻一阵,最终仄仄地朝容卓摆摆手:“你去吧。” 容卓本来怕他责怪。但是施家强词夺理,动手在先,自己分明没错,又隐隐希望他能为自己说句话。见他这么淡漠的态度,虽然知道现在处境不比从前,心里仍然有些空落落的。点点头出去把事情办妥。 二顺要跟出去,被容瑄叫住。 “先把你头上伤口洗一下。”容瑄指指水井,示意他过去打水,口气淡淡。“怎么回事也和我说说。” 二顺看不出他的心思,容卓已经把话说穿,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挑大略的讲了一遍。 原来容卓最后射的是只鹿。 这一箭偏了,箭羽插在母鹿左腿上。母鹿哀哀地长鸣一声,腐着一条脚向南面逃去。 李思二人不解,催他再射,啧啧道:“好不容易才遇上只大的。” 容卓却想到从前春狩时,向来不杀母兽幼兽,留他们休养生息。这一想就有些出神,被两人催促,只摇头不再取箭。 好在之前也打了不少野物。容卓没了兴致,李思二人虽在兴头上,也只得折返, 谁知走出不多远,就被施家带着几名看林子的僕从追上。一口咬定几人进了南山杀了施家的鹿。施家在地方上强横惯了,不由几人分辩就动起手来,先打了自己和李思二人。 后来还是容卓出面,答应赔钱了事。 “容少爷答应得快,并没有伤着。”二顺如此说着,一边悄悄看看容瑄面色。容卓也不是服软的性子,施家的手下动起手来,当真是又快又狠,片刻工夫就把两人捧成一般模样。容卓那边却占不了便宜。 他也算是竭力捺住性子没有伤人性命。然而对方那知他这里是百般忍让,见他是个硬角色,相互递了个眼色,弃了李思二人来对付他。 容卓忍无可忍,打翻几人。一箭擦着施家那纨绔子弟的钉入身边树木,几近没羽。这才算是慑住人,勉强答应赔钱了事。 容卓来路上让他瞒住不提这些。其中施家又有些难听辱骂的话,张二顺也多份心思不提,含含煳煳盖了过去。 二顺也不敢提赔了多少。施家存心刁难,来个狮子大开口,足足要了五十两银子。他们看容卓只是寻常衣着,就连二顺也没想到偏偏是个不缺钱的主,倒就此摆平此事。 “你们没事就好。”容瑄想了一阵,只是嘆了口气。对钱财似乎也不是太在乎。 不多时容卓回来。容瑄不问,他也就强装出没事人的模样,跟沅伯更是只字不提。把猎物交给沅伯去料理,一顿饭糙糙吃过。 容瑄照旧不多理会他,迳自回屋。容卓在屋外守了一阵,待他房中灯火熄灭,这才回去一旁侧屋。 容卓躺下却辗转难眠。忍不住细想起今日际遇,那施家猖狂,言语不敬,是他从未遇过的轻慢。其中那种受人欺压的窘迫狼狈感觉,更是让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很畏缩。 一方面后悔今天就不该进山去。另一方面也知道从高高在上到如今一钱不值,平民百姓在世俗权贵面前向来卑微,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今天不遇到施家,早晚还有张家李家五家。 然而其中那种失落感,不是想无视就真能当它不存在的。 他这般想了一阵,时而开解自己,时而却恼恨得不能拨刀杀人。这样闹腾了半宿,慢慢却想起不对劲的地方来。 施家买下南山说是贩卖木材,但这儿交通不便,木材要运送出去,成本太大。而且通往南山的山道上却没有运送木材留下的痕迹。 但看施家的样子却像对此看得非常着紧,还派了人手看守。几名僕从的身手,也远不是寻常家丁护院可比。就连他制住他们主子时,几人甚至有些不愿从令的意思。 容卓一惊,坐起身来。 他不关心施家在南山里做下什么勾当,只是今天这端子结下,只怕日后不会善罢甘休。 第61页 若真如此,自己好不容易找个地方落脚,难道得另寻地方安置? 这么一想更加了无睡意。他烦躁不安地走出院子。见到正屋里亮了灯。推门进去,容瑄听见声响,转头过来瞧他。 “小叔叔?”容卓怔了怔,见桌上摆着一碗凉水,容瑄手里捏着一只晚饭时剩下的馒头,正慢慢的咬。 容卓上前拉住他的手,软下声音来轻轻道:“别吃这个,饿了的话,我去煮个鸡蛋给你。” “不用。”容瑄抽出手来,稍稍一顿:“皇上是不是想回去了?” 第92章 容卓稍怔一瞬,随后脱口道:“我不想回去。” 然而他总是有些迟疑的意思,容瑄看在眼里,只是点头,也不作声。 一时两人无言,容卓看着他就着清水慢慢吃下半个馒头。今天的事,再怎么想不是自己的错,总是不大体面,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想找些话掩饰一二,然而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容瑄也有诸般心事,但看着容卓,却又懒得开口。沉默的坐了一会,起身走了。 此后几天,容卓尽量都不出门去。有什么需要也是托沅伯等人帮忙。 好在施家收下银子,并没有再上门滋事。容卓虽觉得施家有些古怪,然而此事于他想起来实是难堪,也不去多提。 京城里一直风平浪静,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容瑄不知想到些什么,不再问他回京的事。 难得他平静些,容卓也不多打扰他,有几次偷偷的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摸着肚子发呆,神情中的痛苦已经渐渐麻木,更多的反而是茫然无措。 天气渐热,就算此处三两天就有一场大雨,雨水里也是闷热的,人人身上早已经换了单衣。容瑄还穿得严实,但衣下的身体,已经能看出还算不上突兀的彭隆。 他比之前稍稍能吃下些东西,然而精神反而更困顿,反应也不如从前。容卓趁他睡熟时,偷偷的摸过一次,隔着衣服,那微微的隆起温暖而柔软,平静的躺在他手下。容卓顿时恍惚,只觉身在梦中。 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几天,容卓也尽量淡忘这件事,把心思全数放到照料容瑄饮食起居上来。打猎那种事,二顺不敢再邀他去。好在他也不缺银子,天天挑新鲜的变换着花样,也能做出一两个像模像样的菜来了。 这一天容卓去买些日用,过午时也没有见他回来。容瑄等了一阵,总算是觉得有些饿,自己走到厨房去。 才拿起米箩,门外似乎是容卓回来了。容瑄住手静听。容卓很反常的没有先去找自己,蹑手蹑脚的钻回他房里去。 这样子——容瑄心里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气。有些木然的想着,从前皇上要是惹了什么麻烦,也会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举止。然而现在他却没有心思去理会。沅伯没能打听到任何有关京城的消息传到这小地方来。那毕竟是皇位,号令天下的诱惑。时间久了,他一个人惶惶的思来想去,不敢猜几位哥哥是什么样的心思,更不能轻易的去试图联络。 这般忧虑,容卓只说不做皇帝,自然是没有的。他也不可能同容卓说起。 容瑄只是一顿,仍旧拿碗去缸里舀米。 容卓匆匆换过一身衣裳,自觉得看不出什么破绽。又解开头髮重束,梳子碰到一处,这才觉得有些疼。伸手一摸,沾了些血下来。 容卓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的亏,瞧着指尖上的血迹,人就有些发呆。 不等他回过神来,厨房里啪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容卓心里一跳,慌忙把头髮胡乱束上,赶过去看。 厨房的地面上撒了一地的水和米,本用来盛米的小箩掉在地上。容瑄在厨房当中好端端的站着。低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见容卓冲进来。容瑄恍惚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跟没看到似的又低下头去。 他脸上的神情惊慌失措,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恐惧。 “小叔叔?”容卓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也慌了。见他死死盯着自己肚子,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抢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摸。一边急忙问道。“肚子疼么……” 话没有说完,容卓也怔住。一抬头,两人眼光正好撞在一处,谁也说不出话来。 傻乎乎的对视了一阵,手掌下的那团温暖又极轻微的动了一下。还是容卓先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动了……” 这一句话有如雪上加霜,容瑄脸色青白,咬牙一推容卓:“走开。”然而手上没有力气,容卓没有推动,反而自己踉跄了一下。 “小心。”容卓扶了他一把,又惊又喜。拉他到一边椅子上坐着。忍不住又想再摸摸看,被容瑄拍开。 体内有活物在细微蠕动的感觉极为古怪。容瑄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想要避开,然而那种蠕动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容瑄莫名的只觉得噁心,侧过头去呕了两口,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容卓立即自发自动的去一旁捧一碗水过来,蹲下身小心的餵给他喝。 他一低头时,头顶上的血迹就露出来。 “那是什么?”容瑄眼角余光模煳见了,开口问他。 容卓一怔,下意识的伸手就要去遮住。 容瑄已经推开碗,不由自主的摸了摸。 容卓啊了一声,见他瞧着未看的血迹发呆,连忙道:“我就是不小心摔的。不要紧的。” 容瑄死死盯着他,并不作声,一手抓着椅背却越扣越紧。 “你不要生气。”容卓慌忙道,然而他却也猜不到小叔叔为什么生气。一转念按从前的情形,自己还是老实说了。“我没有惹事,是别人主动找上门来。其实只是破了一点点皮。真的。” “皇上……”容瑄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颤,心里却在发冷。“这样的日子,皇上不觉得憋屈么?” “我可以忍的。”容卓轻声道。“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的。” “你可以忍什么?”碗被容瑄的把掀翻了。“你可以忍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现在说是为了我,等到你将来万事不如意,后悔的时候可以再来怨恨我?” “不会不会。”容卓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慌了。他向来又是发号施令惯了,要他哄人却通通不会,只笨嘴笨舌的道。“我不会后悔的。” “这么埋没一辈子你竟不觉得丝毫窝囊?”容瑄心中冷凉,反而平静下来。“二顺也有考取功名的念头。村中私塾里,有多人苦读只为将来能一展报復。你却说你什么都能忍?皇上自甘埋没,却也——”说到后来他声音渐低,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太多对权力的慾念。却还有报负,君臣的本分之外,其实他所寄望的,不过是能踏实做些事。百年之后,在刀笔吏的史书下,留下能能叫后世记住的一页。 大多数人的,很简单却执着的梦想。 如今,切切实实是化为了虚无。 而且,他还得去承担这个本不应该自己负担的孩子。 第93章 丝瓜和葫芦的藤蔓爬过了墙头,几精柔嫩枝叶伸得最高,在微风中朝着容卓摇摆。 这墙头的高度,他轻易就能翻过去,其实拦不住他。只是他不敢翻墙进去。正像方才容瑄在气头上,推他出来,他也不敢不从。 容卓站在门外。仰头盯着青石垒就的院墙左思右想一阵,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然而不进去,他又极不放心。 宝宝会动所带来的惊奇和喜悦,被容瑄所表现出来的排斥打破。 “小叔叔……”容卓颓然地坐到门槛上,凑到门fèng上努力想看看里面的动静。一边拍了拍门,却不敢叫得太大声,一面留神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你让我进去……” “小叔叔……” 拍门的声音很是执着,每隔上一阵就拍一次。容卓除了央求他开门,一边絮絮的关切他早饭没有吃,叮嘱他加衣。 虽然邻居都住得远,容卓却也不敢叫得太大声。 容瑄神思不属,那些话听在耳里更是有一句没一句,时远时近。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纠缠不休。眼前的景物时明时暗,似乎也跟着光怪陆离起来。 厨房里撒了一地的水米,他如同视而不见,更想不起来自己该吃些东西。 自己这一生,真的就止于此了么?皇兄的嘱咐多年的心血栽培,竟是个如此不堪的结局? 他在椅子上更加的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噎住了自己的声音。只情愿自己能够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就一直这样下去。 容瑄其实并没有很饿的感觉。能够醒过来,只是因为身体里奇异的蠕动感。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时醒过来,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然而随即记起来,却不由自主的一僵。 容瑄僵着身子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肚子里的孩子并不体会他这般心态。动作稍大就惊动起来,一阵一阵的,很是活泼。容瑄又惊又怕,几乎有种想哭的念头,怔怔的低头看去,却不敢拿手去摸。 外头细细的飘着雨,而拍门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满院只听见簌簌的雨声,门外无声无息。 容瑄瞧着那院门发呆。 于是门被勐然拍响时,反而吓他一跳。 “容九,你在吗?”沅伯苍老的声音里有些焦急,另一人似乎是邻家的二婶。两人杂乱的拍在门板上,一面叫道:“开开门……” 容瑄一怔,心里勐然一惊。也顾不得多想,上前拉开门栓。 沅伯和李婶都没料到,抬着手还正要敲门。 容卓哧熘一声从两人身后钻出来,急急忙忙的跟他撑伞。除了全身衣服淋得湿透,此外安然无恙。 沅伯总觉得他二人是小阮的主子,又于自己有恩,这话不知要怎么劝。搓着手开不了口, “容公子,不是我说你,这样的天,弟弟就算是做错事,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人关在外面。这孩子都淋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兄弟有什么好争的……”李婶却絮絮道,转眼见容瑄神色茫然,急忙伸手推他。“嗳,还站在这儿淋雨做什么,都进去再说。” 容卓低下头一声不吭,不等李婶多说,一面半拉半扶的牵着容瑄就住里走。 李婶两人不放心,絮絮叨叨的跟进来,一百说些不相干的劝解的话。原来容卓越等越是心慌,眼见不是办法,知道他不会给外人难堪。跑去搬了沅伯李婶来当救兵。他自然不说实话,只说自己惹得容瑄生气。让两人来帮忙说情。 第62页 沅伯自然不会推脱。李婶妇道人家,看容卓湿得一身湿透,话说得可怜乖巧,很是怜悯他。 容卓乘两人围着容瑄唠叨,熘到厨房,果然见一地狼籍丝毫未动,顾不得去把湿衣服换下来,连忙抱柴来生火,勿勿做两样清粥小菜端过去。 沅伯和李婶也把话说得差不多了,见容瑄除了气色差些,神情倒还平静,又叮嘱几句再不能这么把人赶出去,告辞回去。 两人一走,容卓顿时心中惶惶,看容瑄脸上木雕似的,一丝喜怒也没有,更加提心弔胆。垂着眼睛不敢细看,只怕让他生气。又想寻思着得让他吃些东西,眼光忍不住就偷偷向容瑄身上扫去。 容瑄看着他,心里五味横呈。 容卓低头摆着碗筷,听容瑄轻轻说了一句:“热水。” “你想沐浴?热水已经烧上了。”容卓抬起头来,微微有些惊喜。“也等先吃些东西。” 容瑄推开他巴巴的递上来的碗:“你去洗澡,把衣服换了。” “等你吃了东西我就去。”容卓眼里有些不敢置信的惊喜,却坚持着把粥递过来。 容瑄眉头稍稍一皱,容卓顿时有所察觉,不敢再勉强,然而又不愿收回来,就那般举着碗怔在那里。 从前飞扬骄纵的少年天子,纡尊降贵的沦落至此地步。换作从前,那里知道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行事。 容瑄垂下眼来,委实无法生出受宠若惊的念头,反而徒生出些怆凉茫然的感觉。 他站起来转身。起得急了,顿时有些头晕,没有立刻就走。等眼前昏花过去,原来是容卓从背后轻轻扶住了他,并没有靠得太近,却是伸手可及的位置,静静的等他缓过来。 “你吃些东西吧。”容卓语气里既有三分讨好,又有些期待和小心。低声道。 容瑄扶着额头,甩开他要走。突然就被容卓拉住一只手。 “放手!”容瑄站住不动,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他。 “小叔叔……”容卓当真就放开手,已经是央求的姿态。声音里忍不住微微有些哽咽,“我不想让你操心的……我想让你过好日子……” 第94章 两人僵持不下的结果,是容卓先服软。再三叮嘱容瑄一定要吃些东西,这才匆匆去擦洗一遍,换上干净衣服。头上伤处一直没有上药包扎,血迹倒被雨水淋得化开,此时也顾不得清洗,拿干毛巾擦干了事。 等他回来,容瑄不在正屋里,碗中的清粥倒是动过一些。 容卓出一会儿神,他同样从早到晚饿了一天,却没有什么胃口,默默的将桌上收拾干净。 其实今天的事同样怨不得他,那些人似乎是专门找岔。迫不得已动起手来。其实比起对方,容卓挂那一点点彩算不得吃亏。 要换在从前,这些人还放不到容卓眼里。但如今比不得当初。只怕这些人暗地里同施家有关,大有盯住不放的架式,容卓生出警惕之心。既然招惹了此处的地头蛇,隐约觉得再待在这里也不再是万分周全。又动起再次远走他乡的念头。 当时他还能想到此处落脚,现在却不知究竟该住何处去,虑及容瑄的身体,要再次奔波劳顿,更是不得不思虑再三。 那种前路茫茫的忐忑不安,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这事又不能和小叔叔商量,只能靠他独自盘算。容卓左思右想,于前途末卜,终于生出几分惶惑无助。 他并不是后悔——诚然,从京中脱身的喜悦在这半个多月里已经消磨干净,剩下来的是任意妄为的种种后果需要担当。他歉疚的是明白自己有些事,终究是做得错了。然而事到如今,有些东西,却不是仅仅言语就可以挽回的。 他强自镇定,努力想得周密些,把种种忧虑都埋在心里。只求做事越发的沉稳,希望看在容瑄眼里,是个能够担当的样子。 但不等容卓把去处想清楚,行装来不及收拾,一场病就先来了。 容卓一向健壮少病。这些日子要他事事照应,神经又一直绷着,倒是也有瘦下来一些。 他头上伤口虽不大要紧,但受伤后结结实实淋一阵雨,并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起先只是有些风寒的症状,早晨起来就有些头晕目眩,鼻塞口燥。倒还能支撑。 中午时就更加不好受起来。 “小叔叔……”容卓摸进门来,支支吾吾的低声道:“我生病了……” 容瑄瞧着从房檐落下的雨滴正出神,并没有正眼瞧他,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容卓扶着门等了一会,见容瑄只拿他当空气,一眼不看一个字也不问。想想从前自己稍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容瑄担心得什么似的,都是嘘寒问暖向来亲自照料。几时有过置若罔闻的事。 容卓顿时满心酸楚难当,默默的站一会,吸了吸鼻子蹑手蹑脚退出去。强撑着把早饭做出来。容瑄没什么表情,略略动过几样。反而是他嘴里发苦无味,吃得反而比容瑄还要少些。 这样等到晚上,容卓怕小叔叔饿着,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挣了几次,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容瑄意外的给他端来一碗姜汤一碗稀饭,一言不发的往他面前一顿,迳自走了。 见小叔叔也不是完全不顾自己,容卓心里几分欢喜,又有些酸涩。知道现在不是生得起病的时候,勉强把姜汤全喝了。 晚上反而更加的烧起来。身上忽冷忽热,脑子一片昏沉。整个人如同浮在云端。头疼不说,一种酸疼泛在骨头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容卓翻来覆去,咬牙苦撑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靠着最后一点的意识,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容瑄房间里去。 容瑄已经起身,床上被褥已经折得整齐周正,坐在床前不知想些什么。 听见他进来的响动,容瑄抬头看来,并不如何惊讶,只是询问的看他一眼。 容卓见到他,顿时觉得身上不适再也不能忍受。低低的唤了一声小叔叔,跌跌撞撞的朝容瑄走过来。 眼看他脚步虚浮,没轻没重的就要撞到自己身上来。容瑄本能的伸手挡了一下。 “我生病了……”容卓顺势胡乱拉住他的手,把脸凑在袖子上胡乱蹭来蹭去。喃喃的说着自己生病了,一面央求着:“小叔叔……不要不管我……” 容瑄一扯袖子,没能拽出来,这一动作惊动了容卓,反而捉得更紧。容卓不再说话,愣愣的张着眼睛看着他。 容瑄看他眼睛都烧得通红,目光也有些恍惚。就那样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委屈不安,更多的是战战兢兢。迟疑了一会,伸手去摸摸他头上的温度,已经烧得烫手了。 容瑄想了一阵,在心里嘆口气,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容卓慌了,紧拽着他的袖子不放,紧跟着也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还是容瑄扶了他一把:“你去那里?” “我去打些水来。”容瑄顿了一会,还是低声答道,声音里微微有些冷淡,再没有从前的关切。 容卓此时也听不出来,只知道牢牢抓着不肯松手。 容瑄无法,只得一路拖着他,到院中打了盆水又端回去。 把容卓安置到床上躺下,拉过被子给他盖好。容卓一直都牵着他的袖子。 容瑄拿手巾浸过凉水,一只袖子被容卓紧紧抓着。要绞干手巾都有些不方便。不由得微微皱眉朝容卓看去,正要让他松开。一抬眼却见容卓不知何时默不作声地流了满脸泪水。 容瑄微微一怔,仔细看他,却似乎整个人都有些不太清楚了。容瑄勉强将手帕拧至半干,将他脸上泪水擦去,又将湿手帕放在他头上降温。等他做完这些事,容卓也迷迷煳煳睡过去。 容瑄想要起身,然而才微微一动,容卓立即张开眼,惊惶的看着他,挣扎着就想坐起来:“你去那里?” 容瑄又默默坐下。 容卓却不放心,把他的袖子更紧的握在手里,又小声的道:“我生病了……你不要走……” 容瑄侧过脸去,并不看他。只是也不再起身。 容卓又如此惊醒了几次。等容瑄换过四五次捂热的手巾。这才算是沉沉睡去。那一角衣袖,却始终握得紧。 容瑄听他唿吸渐渐平衡下来,这才转过脸来细细看了他一阵。轻轻去抽自己的衣服。容卓在梦里微微皱眉,抓得更紧,但并没有醒过来。 容瑄默默想了一阵,取过一旁匕首,将一角衣袖割去,仍任由他捏着。 起身起出门去时,容瑄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容卓还沉沉睡着,无知无觉。 容瑄去请沅伯过来,托他照料生病的容卓。又问那儿有大夫。 “大夫邻村里就有,离得不远,去去来来也就二十来里路。”沅伯说。“我这就去请。” “我去吧。”容瑄拦住正要往外走的沅伯。“我正好有些要紧事,也得亲自去办。容卓还要麻烦你老人家照顾这一两天。” 他话虽说得和婉,自有种天生的气度。让人不知不觉就服从, 沅伯也没想到什么异议,于是应了。见他带上一个小小的包裹,牵着马出门,也没有太多留意。 第95章 大夫来的很快,是一个人来的。看过脉道不要紧,多休息两天就好,写了方子,留下些安神退热的药材。 沅伯连连称谢,等要付诊金,大夫只说是请他出诊之人已经付过,又交代一些要注意的地方,告辞而去。 容瑄请过大夫之后,沿着官道住具城而去。徐塘只是个小城,但一道水路穿城而过。占着水利便捷,也有不少南来北住的客商途经此处。他口音虽异,却不算引人注目。 容瑄信马走到此处时近黄昏,一时没想好要到何处去。料想容卓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来。在一家不起眼的客店要一间房间,只等明天一早就走,此后同容卓再无瓜葛。 他房钱付得利落,多给了小二些赏钱,吩咐要间清静的。 小二于是很殷勤,打点了一间二楼临江的房间,推窗就可看见运河码头,几条小渔船正在沿河叫卖鲜鱼河蚌等水产。其中还有一条船,是卖鲜荷石斛锦葵等这些时令花卉的,一派江南水乡的风光,也有三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小二又问可要酒菜,容瑄被这一问,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都没吃过多少东西。本来没什么胃口,但肚子里的活物像是听到了这话一样,似乎它才是知道饿的那一个,微微动作起来。 容瑄一僵,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让小二送些清淡点饮食上来。就摆在临窗的小桌上,小二看他言辞温和,站在旁边也不走,只候着他有什么吩咐,好多要些赏钱。 第63页 一顿饭混不知味的吃罢,容瑄招过小二来,指着远处码头上的船只向小二打听。 “不知客人要住那儿去?走水路确实要比陆路方便,客人就是自己雇个船,或者同别人搭伙都行。”小二笑道,朝他指的船只张望了一眼。“客人要去南边?那是施家的船。施家每年要送两次木料南下。”又看看岸上几名查看货物运送的僕从打扮的人,微微惊奇。“这次是货主自己来接。” “货主是什么人?”容瑄问。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小二赔笑道:“不过总是个施家的大客户吧,施家老爷都得客客气气的。” 容瑄也不再问,赏些碎银。小二欢欢喜喜的收拾着碗筷下去。 他早看见货船上施家的商号,想起之前的事,不过是顺口一问。 货物很快就运送完毕,装货的船工散去。几名仆却留在船上,各处视查,居然看守得颇为严密。再看那船的吃水线,似乎也比别的船只要深一些。 容瑄皱眉看一会,无意管这闲事,正要将窗子掩上。码头上勿勿来了一行人,其中一人,面目却似乎是认识的。 手不由得一缓,待要细看,那人被一行人簇拥着,走上船去。 沅伯按方子煎过两付药给容卓餵下去,当晚高烧就降下来,只是人还没醒。沅伯放下心来,在外间胡乱憩了一夜。 睡到天刚明时,沅伯被人从梦中摇醒,迷迷煳煳张开眼,面前是容卓惊惶失措的脸。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来:“小少爷,你醒了。” “我小叔叔,小叔叔呢?”容卓醒来,只见屋内空无一人,手中只余半截衣料,一时如坠冰窑,又惊又怕。跌跌撞撞跑出来,抓着沅伯就问。巴望沅伯说一句容瑄就在屋外。 他在人前把容瑄叫做哥哥,如今口口声声的小叔叔。沅伯自然不知道他问的是谁。伸手来试试他额头,只怕是烧煳涂了。 见温度已经不再烫手,放下心来:“……你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些吃的……” “是我哥,我哥呢?”容卓急了,扯住他。 潜伯这才明白,见他一会儿小叔叔一会儿哥的,只怕还没好得利落,多看了他两眼:“你哥哥去请了大夫,说是有些事要去城里办……” 不等他说完,容卓如遭雷噼,显出一付六神无主的样子来。一把拉住了沅伯,吸着鼻子道:“你怎么就让他去了?” 他神色里的惊慌无措,几乎要哭的样子。就连沅伯也看出来。不由失笑安慰:“你哥哥是个大人,你还怕他会走丢了。县城里来来回回,也就这一两天的工夫……” 容卓呆在那里,沅伯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觉人海茫茫,容瑄有心要走,自己又落到无权无势的地步,再想找到他,远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这样一想,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一时之间被抽干。脚下顿时一软。还是沅伯扶了他一把,看清他的脸色,也吓一跳,只道他是病后虚软,急急忙忙要去料理吃食给他补养。 “不用。”容卓勉强定定神,抬起头来。“我只是怕那些事情,他一个人应付不了。”心下暗暗打着主意,现在想那些也没用,倒不如横下心来,无论容瑄走到那里,自己也一定要把他找到,至于找到之后如何,他却没想好。 主意拿定,容卓倒也镇定许多。同沅伯说话也从容起来。只是他执意要立即去城里找容瑄。沅伯担心他病才刚好,却拗不过他。只得给他指了一条近路。近是近些,不过是条山间小路,崎岖狭窄。 见容卓急着上路,早饭也来不及吃,只得硬塞两个馒头给他。又见这天色阴沉,怕他在半路上遇到下雨,沅伯转身去给他找伞的工夫,容卓不能再等,急急忙忙跑了。 沅伯一面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又想一想,觉得容瑄把人托给自己照顾,总不放心让他这么一个人走山路进城。若有个万一怎么好交代。 料来容卓的脚程,自己总能追得上,沅伯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陪他走一趟县城,到了容瑄面前这才有话说。 才把房门掩上,就听院外马蹄声响。有人勿勿下马,推门进来。 “容卓?”容瑄叫着他的名字进来,声音急切,脸色微微有些青白。见沅伯站在屋门前,这才缓下神色。“沅伯。容卓醒过来没有?” “你要是来早一步,这就遇上了。”沅伯也不由得抱怨一句。“小少爷烧是退了,人也醒了,只是醒来不见你,非要上县城里去找,这才刚刚走了小半个时辰。” “我来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他。”容瑄神色一紧。“可有别的人来过?” “他走的是小路。”沅伯没听出他别的意思,只是急忙道:“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我去吧。我骑马去,比你快。”容瑄拦下沅伯,勿勿进屋看了一圈。 也不知容卓是怎样走的,慌张得银两银票都没带在身上。容瑄全数收拾起来,又见此外再无要紧事物。出门同伯交还了钥匙,给了沅伯一张百两的银票作谢,只说是突然有要紧事,他寻着容卓就走。 沅伯见他走得匆忙,挽留不得,银两也是推脱再三才收下。又给他指明了小路。见容瑄气色不太好,忧心忡忡地多叮嘱几句,倒还来得及给他塞了把伞。 容瑄连夜赶回来,他心里有事,倒也不觉得身上如何疲惫,被沅伯这一说,也知道自己脸色必然不是很好。但此时情形,那里容得他理会那许多。 山路确实难行。容卓在集市上胡乱买的那匹马还算上等,脚程还算平稳。 照沅伯说来,容卓不过先行小半个时辰,但容瑄走出十几里路,一个路人也没有,更不用说容卓的影子。 这一路行来,都没有见到什么岔道。容瑄转念一想,又原路折返回去。这一次仔细查找,果然在一处道边,树丛下的里糙有压倒过的痕迹。 容瑄下了马,一面叫着容卓,顺着那处林子往下查看。谁知雨后路滑,任是他再小心,脚下泥士松动,也跟着摔下去。 幸好一路积着厚厚的落叶腐土,容瑄顺着斜坡滑下去,好不容易到了处平坦些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容瑄摔得头晕眼花,除去被树枝刮伤些,身上一时半会也没有觉得那儿特别疼。 更好在容卓果然是不小心从摔下来,正伏在旁边。容瑄顾不得其它,先过去看他。除去头上伤口又渗出些血来,别处并没有如何伤着。抱着他唤了一会,容卓就慢慢睁眼醒来。 容卓先还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的迷茫,待看清是他,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小叔叔……”容卓哽咽着。“你不要再丢下我……” 容瑄措手不及,被他抱个正着,本想推开他,但容卓抱着他就如同溺水之人捞到根浮木,死活不肯松手。最终迟疑着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起来说话。”容瑄低声道,这时才惊觉自己心跳得极快。稍稍喘了口气。“这儿是不能再留了。施家在南山中私造刀兵,同怀顺王世子有所勾连。施家若认为你进过南山,你留在此处后患无穷。” 第96章 容瑄在昨夜碰巧遇见怀顺王世子。虽只是遥遥一面,但刘敬亭此人幼时作为质子送入京中,容瑄同他也算曾有过些交情,是以一眼能够认出来。 他心下生疑,深夜悄悄潜上船去。发现船舱中木料下面,暗藏的是刀枪弓箭之类。 把前后事情连起来一想,所有关节顿时一点就通。 所幸施家目前只是疑心容卓那日闯入南山,并未知晓容卓的真正身份。然而若是走漏一二,容卓的处境顿时岌岌可危。一念及此,他倒忘了自己刚从容卓身边脱身,连夜又赶回去。 他大略把这些缘因一说,容卓也是一听就明。怔了一怔,坐直起身来。 容瑄等他休息一会,自己也定一定神,两人收拾起身。待要从原路返回,那陡坡怎么也爬不上去。 两人一马也有诸多不便,无奈只得放弃爬上去寻马的念头,沿着谷底另寻道路,只待找个小镇另买,以便尽快脱身。 两人挑着僻静处走。林中只有猎人採药人踩出来的小路,有时几乎分辩不出。又有不少枝桠遮拦。不时勾住衣服。除了有鸟兽出没,一路都没见什么村落人家。 走到下午,更是下起雨来。路上越发的泥泞难行。容卓尽力把伞往容瑄那边伸。纵然如此,容瑄身上也是淋到不少,而他自己更是全身湿透。两人方才衣服上都沾到不少泥水,加上树枝挂破,不免有些狼狈非常。 “小叔叔……”容卓终于忍不住,拉着拉容瑄到一旁大树下避雨。容瑄这一路就很少说话,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只是容瑄不说,他不敢冒冒然的问。 容瑄转过头来看着他,抿着微微有些发白的嘴唇,并不作声。 “小叔叔。”容卓吞吞吐吐。“看样子今天走不出去,也遇不到什么人家留宿,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等明天雨停了……好不好?”容瑄不声不响的瞧着他,容卓越发不安,好不容易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 容瑄想想,竟意外的应了一声:“好。” 容卓稍稍松口气,在山岩下找到一处凹陷的岩洞,容瑄对这样的地方下意识的有些反感,微微皱皱眉,也没说什么。 容卓也没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见洞里地面还算平坦干燥,两人容身绰绰有余。勿勿收拾出一片干净地方,让容瑄坐下,又忙着去找些柴糙。 容瑄全仗骨子里一点毅力撑着走完这一路,稍一松懈下来,顿时全身发软。看他一个人收拾,有心相帮,稍稍一挣,眼前就有些发黑,一时间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当下不敢用强,扶着岩壁慢慢坐下。 眼见容卓要出去,不由自主唤了他一声。 “小叔叔?”容卓折回头来,神情很是焦虑。“你不舒服么?” 他这么问,容瑄怎能同他实说,就是再有不适也只得忍着。看着他的脸有些微微发怔,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自己小心些。” 容卓答应一声,见他神色还算平静,这才勿勿出去。 容卓也不敢走远,就在近处拾些枯死的树枝。又在不远处找到一注水流。 等他把柴糙拖回去,容瑄自己换了衣裳。另一套也拿出来给容卓准备着。他出门时带得两套换洗衣服。放在包裹里,虽然淋到一些,比湿透的那一身无疑要好上许多。 第64页 容卓拿出路上打的两只山鸡,去泉水里洗净,收拾起足够过夜的柴火,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最后拿起干衣服,看看容瑄。最终还是悄悄出去外面换,又把湿衣服洗干净拿回去。 就连洞口,他也细心的弄来些树枝堵上。 容瑄身上带有火石,在他拖着第二次枯柴回去的时候,容瑄已经勉强将火堆生上。 雨天柴糙尽湿,好不容易升起火来,仍有一股股呛人的浓烟。容瑄把别的湿柴堆在火旁边烤着,人却躲得远远的靠在石壁上,默默的看着容卓忙碌。 容卓一口气把所有事做完,也不顾身上湿冷,第一件事先去看他。 这才发现容瑄虽是看向他,目光却有些焕散,脸上木木的没有什么表情。叫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嗯了一声。 “小叔叔?”容卓在他身边蹲下来,很紧张的想朝他伸手,却又强自忍住,只是问道:“是不是很难受?肚子疼吗?”他话音焦急,隐隐有些惊慌无措。 容瑄反应都有些迟钝。看着他半天,似乎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才又低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这样过了片刻,突然急促的喘息两口,身子靠在岩石上微微辗转一下,脸上流露出有些难耐的神情。忍不住伸出手去扶在腹侧。 其实他从半坡上摔下来,初时不觉得如何,但一路慢慢的走来。腹底渐渐就有些绞痛,一揪一揪的撕扯着。这样越演越烈,等到容卓叫住他时越发厉害,那种五脏扭做一处的痛楚,已经让他自觉有些不能支持。 所幸休息之后稍稍缓过一阵,但身处在这样的岩洞里,看着容卓的身影进进出出,难免唤起某些深藏在骨子里的回忆与恐惧。感染到他的情绪,他身体里那生命也有些蠢蠢欲动。本来平復下去的腹痛,似乎有渐渐加剧的趋势。 这种程度的腹痛,从前也不是没有经歷过,也还在他自觉能够忍耐的范围之内。但加上那种生灵在体内舒展活动所带来微妙触感,就让这种痛楚变得令他难以接受。 而那种活物的感觉,更令他手扶在腰上,虽然极疼,却不敢出力按下去。 容卓手足无措了一阵,最终鼓起勇气,从石壁上扶起容瑄,让他换了个可能会舒服些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容瑄先还挣一挣,但没有力气推开他,况且温暖软和的感觉,比起又冷又硬的石头来要好上很多。也就勉强依着他,闭目忍耐这阵发作过去。 这样靠着容卓缓过一阵,渐渐不再是那么疼痛难忍。容瑄一睁眼,容卓正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一幅很想伸手来摸摸他肚子的样子。见他睁开眼,这才急急忙忙把手缩回去。 容瑄一僵,心里也说不上是尴尬还是什么别样滋味。有气无力的推推他,伸手指指一旁洗好的野味。 容卓啊了一声,如梦方醒。看看容瑄气色稍缓,这才过去添些柴火,把野鸡串到细枝上架起来烤。将湿衣服烘在一边。 第97章 晚饭极其简单,两人各怀心事,胡乱打发。 容卓特意挑出最嫩的肉给他。容瑄只动了一点点,另外吃下一个烤馒头。一顿饭吃罢,外面阴雨绵绵,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极是昏黑,洞口又被枝叶遮住不少光线。更加阴沉不少。 容瑄借着火光,把身上的银两钱物之类取出来,分成两份。让容卓带一半在身上。 “我不要。”容卓很是警觉,眼睛滴熘熘的打量着他,揣度着他的意思,小心翼翼道。“小叔叔你带着就好,我都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我用不着这些。” “容卓。”料不到他还有心思盘算这些。容瑄无奈,唤他一声,顿了一顿。“这路上不太平,若有什么万一,你身无分文寸步难行。”这万一的意思,他没有说出来。容卓也不会想不到,只得瑟瑟地收下。 当下两人又糙糙商议如何出徐塘县。容瑄两日奔波,兼之下午那一阵腹痛发作,也不剩多少精力。说不了两句话就支持不住,声音渐低,迷迷煳煳睡去。 容卓往火堆里添上柴,检查一遍洞口,确定不会有野兽之类进来。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量容瑄。 容瑄蜷缩着身子,不时辗转挪动一下。容卓拿过烤干的衣服,住地上垫了一些,其余的都盖在容瑄身上,转眼见他鞋袜也是湿的,轻手轻脚的给他脱了。 袜子一扯下来,容瑄似乎被吓一跳,勐然把脚缩回衣服下面去。 容卓停下手不敢动,半天见他没醒,松下一口气来,想想方才他那举动,就跟受惊的白兔子似的,心里隐隐有些好笑。然而抬眼见容瑄合眼睡着,火光照辉下,脸色依然透出青白来,顿觉一团酸楚堵在胸口,再也笑不出来。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容瑄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容瑄睡梦里也不安稳,依旧是冷。又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住了一条小鱼,活泼泼到处游动。鱼嘴上像是生着尖细的小刺,随着它的东拱西拱,扎到那儿都是隐隐作疼。 这样的感受无端地令他恐惧,不由自主辗转着身子想要躲开,又本能的追寻着温暖的地方,这样蹭来蹭去不多时一头扎进容卓怀里去,终于不再辗转了。 容卓有些战战兢兢地搂着他,老老实实不敢乱动。容瑄眉心皱着一直不曾松开,偶尔也极低的呻吟一声。 容卓出京时带着不少药物,平时都悄悄加在饭食当中。今天勿勿跑出来,却一样也没有带在身上。听着容瑄低微呻吟,见他确实是睡着了,迟疑再三,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的给他揉揉肚子。 容卓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也睡到了地上,梦中只觉得左手一阵阵发麻,这才醒来。 稍一低头,却见容瑄蜷缩着手脚钻在自己怀里,头正枕在自己左肩上,睡得尚且安稳。而他的右手,还贴在容瑄腹上。 容卓立即就不敢乱动,僵了半天,小心翼翼的托着容瑄住一旁挪挪,稍微换一个姿式。这才转眼去四下打量。 火堆中的柴糙烧尽,只剩最后一点火星,洞内温度还算温暖。天光隐隐从外面透进来。并不十分明亮。悉悉瑟瑟的雨声,在这样的寂静里仍旧清晰可闻,似乎一夜都没有断过。 容卓恍惚了一阵,想到今天还得冒着这样的雨走出去,心里就陡然被什么揪住,有个地方生生的疼起来。忍不住低头去看看小叔叔。 容瑄平静的合着眼,气息细微安稳。头髮散开来,遮住了他一半脸颊,露出的另一半很是清瘦,脸上血色极淡。似乎还是怕冷,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安静的伏在容卓怀里。眉宇间脆弱而疲倦,并不是他印象里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坚毅得丝毫不会动摇的样子。 这样看上几眼,眼中就有些酸疼起来。容卓深吸了几口气,不敢再多想。也不忍吵醒容瑄,只想不妨就让他多睡一会。一面默默盼着这场雨能停下来。 他安静的搂了容瑄一阵,倒连他自己也睡过去。这次再醒来,却是被容瑄轻声唤醒。 “小……” 容卓才一开口,立即就被容瑄伸手捂住,嘘了一声,轻轻道:“有人。” 两人还是睡在一起的姿势,容瑄的眼神似乎完全清醒过来。容卓却有些不太习惯,悄悄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他这一动,容瑄发觉两人实在是贴得太近,他不知昨夜情形,也记不起自己挪到容卓怀里去的事,不快之余,顿时也有些不太自在,稍稍撑起一点。神情却极其警惕,示意容卓仔细去听。 容卓定一定神,果然听到外面隐约有人走动时拨动枝叶的声响。 “或者是过路的……”容卓轻声道。然而话没说完,这想法却被他自己打消了,外面声响极杂,模模煳煳还有说话的声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显然不只是一个人。 “也不见得就是来找我们的。”容卓勉强道,他顿了顿,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极轻的道:“如果是,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乘机躲开。” “你去做什么。”容瑄大惊且怒,一把拉住便要起身的容卓。“我现在一个人也跑不远。就算要引开他们,也是我去。” “你不要去。”容卓也是怕,反手抱住他,微微有些颤抖。“你走不了,我也不走。” 两人都不敢高声,就在这样小声争执间,外面的响动越来越近,几乎随时都能揭开洞口那几枝树枝,闯进洞里来。 容卓不再说话,却把容瑄抱得更紧,仿佛生怕一松手,容瑄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容瑄一时居然挣脱不开,在近的彼此心跳清晰可辨的距离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声响。令容瑄生出就要死在一处的错觉来。 外面几人一面说着话,就在离他们藏身的洞口不过几米的距离。 然后走了过去。 待那些人走远,容卓静静的又抱了半天,这才勐然放手,讪讪的朝着容瑄笑笑,干巴巴的道:“也许真只是过路的人。” 容瑄脸上跟罩了层寒霜似的,心道自己也是被容卓给气煳涂了,就算真是追兵,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没有束手待缚让人瓮中捉鳖的道理,自己怎么就傻乎乎的跟容卓抱在一处去。 第98章 连夜的大雨,把容卓两人的足迹等等沖得干干净净。只有遗弃在道旁的马匹被寻回去。 刘敬亭面无表情的听着探子回报,沉默的时间稍稍久了些。 施家尚不知容卓身份,却明白这事要闹出去也是玩命的事,对于刘敬亭如此大肆捉拿之举并不意外,反而尽心尽力。容卓二人虽然走脱,仍把他们住过的那院子仔细搜查了一遍。其中细节一点不敢疏忽,全说了一遍。 刘敬亭待听到容卓带着一个病人时,突然笑了笑。 施少爷见刘世子发笑,大觉奇怪。但看世子那笑容里又沉沉透着阴鸷,识趣的不去打听。 刘敬亭也不怎么理会他,只是把他们收出的那些药瓶要过来,拿在手里掂掂,又打开看过之后,全收在身上。 他让施家在邻近村寨里留些眼线仔细盯着,一面又调派人手,在各道口码头仔细盘查。 徐塘镇县令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明里暗里收过他不少好处,也算是半个世子的人,是与调动县衙地方差使,发下一个搜捕要犯的文书,竟然顺理成章。 这样守了三四天,各村各镇风平浪静,没有丝毫珠丝马迹。 就有知情的幕僚劝说世子,既然事迹败露,不如及早抽身,回潘地谋事。那两人落魄至今,就算是走脱了,一时半会又能如何。 刘敬亭另有打算,并不理会幕僚所言。思量这两人若不能车船代步,定然还在徐塘境内,转了个念头,又让人将各家药铺连同大夫一併留意。 第65页 容卓此时终于恨恼起江南多雨。这两三日里总要有半天多时间下个没完没了。两人毕竟多了几分顾虑思量,辨着方向往北。一直不走大路,就连村落也有意避开。 山道泥泞难行,容卓又顾及容瑄身体,总是强行拉着他找地方避雨。这样走走停停。当真一直未出徐塘镇地界。 这天遇到一户山里独居的猎户,这才上前去敲门,只说是迷路的药糙商人。那户人家也未起疑,让出一间厢房给他们。 “还冷吗?”容卓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绞干毛巾去擦他额上细细一层薄汗。也不知他是怎么和人家说的,还讨了个火盆来用。 “容卓。”容瑄摇摇头,从被子里有些吃力的伸出手来拉住他。 “小叔叔不用再劝我。”容卓拿着毛巾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自若。“我说过要走一起走,绝不会自己走的。”早在三天前容瑄就让他一个人先走,容卓却是说什么也不肯。 容瑄还待要说什么,突而皱着眉僵了片刻。 “又疼吗?”容卓发觉他手上的力道不对,慌忙问。 容瑄屏着一口气不出声,半天才摇摇他的手,靠回枕上喘了两口,随即又不由自主的蜷起身子。 容卓瞧着他无声的忍耐着,心里也是一番绞疼,偏偏束手无策。忍泪轻轻道:“要不我们去看看大夫……”几天里已经发作过几次,所幸疼过一阵就慢慢缓解,容卓只疑心他是动了胎气,然而手边无医无药,竟是无计可施。 “不。”原本合目忍耐的人却陡然张开眼,才勉强说出一个字,随即又抿紧了嘴,只怕自己忍不住呻吟出声。一者他这样的身体,如何能让寻常大夫诊治,二者,要寻大夫便要到镇子上,若对方有所布置,无疑不是自投罗网。 容卓无计可施,拿热毛巾一遍遍的给他擦拭,擦完了脸,犹豫一阵,扶他靠在自己身上。伸入被里去给他拭擦身上。 容瑄全部精力放在忍耐上,任他施为几乎毫无知觉。待这一阵疼痛过去,又是细细一层冷汗,勉强抬起眼去看容卓。后者神情虔诚,本应该是亲昵的举动,此时却没有丝毫亵玩的味道, 容卓扯着嘴角原本想笑一笑,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 容瑄看着他所极力遮掩却掩饰不住的惊惶与无助,不知为何,原本想安慰他的那一句不要紧,不知为何就没有出口。怔了片刻,低声道:“容卓。” “我在这里。”容卓丢开毛巾,极小心的替他拉紧被子。 “忍一忍就好了。”容瑄微微喘息几口,慢慢才开口。 容卓说不出话来,更紧的抱住他。心里隐隐却知道,这种事怎么可能是忍一忍就好的。 容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这一次疼痛去得快来得也快,且来得全无任何预兆。容卓只觉得怀中人的身体勐然一僵,止不住的有些发颤,过了片刻陡然瘫软下来。 容卓连忙看时,容瑄唇上被他自己咬出血来,已经无声无息的疼晕过去。任他怎么叫唤都没有醒过来。 容卓只慌了一瞬间,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不敢高声,只怕将猎户家人惊动起来。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重新续上热水,一遍遍的用热毛巾给容瑄擦身。偶尔碰到容瑄肌肤,只觉得他手脚都是冷的,小腹处更是一片冰凉,就算是隔着毛巾,也能感到细微的痉挛。刚刚擦完一遍,马上又是薄薄的一层汗。一面擦着,忍不住就默默的掉了几滴眼泪。 待换过两盆热水,倒像是有些作用。容瑄虽没有醒过来,眉间却微微舒张开一些。容卓瞧着他仍旧没有血色的脸出了会儿神,仔细拢严了被角,悄悄走出屋去。 容瑄在昏迷之前,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稍稍有些害怕。 倒不是怕死,却怕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吓着猎户那是肯定的,更怕容卓伤心之下,傻乎乎的做出什么蠢事来。更何况是死在这种事情上,要是日后传扬出去,他死了也嫌丢人。 他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这样惦记这惦记那的,倒是渐渐又有了知觉。身上先是暖,然后是些微的不适,却只是腹中些微的闷胀,不同于之前那种绞痛欲绝。既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要算是多日难道的舒适。 容瑄不由得微微吁了口气。稍稍一张嘴,一勺温热的汤水送进口来,顿时满口微苦的药味。 药?这个念头在脸子里闪电似的一晃,容瑄挣扎着张开眼。 自已半依半坐的靠在枕上,容卓端着一只碗守在床前,正舀了小半勺要递过来。碗里和勺子里都黑沉沉的,他方才吃的,显然正是这个。 “好些没有?”容卓见他醒了,惊喜之余,举止却似乎沉静了许多。先放下药碗,又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微微笑了一笑,明显松下好大一口气,话音里全是不加掩饰的惊喜。 “你那里来的药?”容瑄先是有些失神,随即却勐然一惊,待要挣扎起身。容卓似乎料到他会如此,不等他动,先伸手轻轻按住他。 容瑄不回答他的话,转头扬声道:“李大哥,我家哥哥醒了。” 门口一响,那名猎户走进来,也跟着高兴,走到床前仔细瞧瞧他的脸色,连连道:“醒了就好。” 容卓微微笑了笑,算定容瑄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过不去。也不答话,又端起药碗来,舀起一勺固执的递过来,做得自然之极。 容瑄盯着他半天,容卓微微垂下眼,面不改色。容瑄无法,默默张口吞了,拦了他道:“我自己来。” 第99章 猎户性情慡直,也不曾留意到他两人之前的细微动作,自顾自絮絮叨叨的道:“你这一病就是三天,要不是你弟弟连夜去抓药,可就真危险了。这样又黑又陡的山路,难为他冒雨连夜赶一个来回……” “我脚程快,走起来也没用多久。”容卓连忙打断他,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插开话题。“这两天添了不少麻烦,还多亏张大哥照顾。” “这点小事就不必谢了。”猎户摆手:“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出门在外,最怕就是得病……” 容瑄一边听着,慢慢将药一滴不剩的喝了。又向猎户道了谢。 猎户收拾着碗出去,说是煮些汤来,也不让容卓帮忙, 房子里只剩下两人。容卓在猎户面前的镇定自若立即淡然无存,就有些不大自在,见容瑄似乎想坐起来,连忙拉过被子垫着,让他靠着坐起来。 “容卓。药怎么来的?”容瑄留意到他左手似乎有些不便。拉住了不让他缩回去。一面细细看他的脸色。“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容卓不敢收回手,从他神色间又看不出喜怒,似乎并不是完全的担心。于是连连否认。又见容瑄微微皱起眉,目光慢慢凝在自己脸上,又改了口。“只是一点小伤,没什么要紧的。” “我看看。”容瑄口气淡淡的,却透出些坚持的味道。 容卓推辞不过,只得退下衣袖,给他看看臂上的伤处,一面小声道“皮内伤而已,已经包扎过了。” 容瑄不理会他的说辞,拉过他的手来仔细察看。脸上毫不动容,然而动作却不由得小心了许多。 臂上被长刀斜斜划了一道,伤口并不深。容卓也不敢让张猎户知道,使惯弓箭的人,这样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是兵器所伤。他只能自己悄悄止住血,胡乱包扎起来。 由于处理得糙率,稍稍一动免不了就痛,他这几日煎药洗衣,却能忍住不让猎户看出破绽。此时衣袖退下,胡乱缠绕的布带上隐约就有血迹渗出来,再解下布条露出伤品,只见皮肉翻卷的有些吓人,不少地方还在向外渗血。 容瑄自己受过不少伤,战场上流血更是见过不少。但从小看护他长大,也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却从没见他受过这样的伤。虽说恼他,然而看着那伤口,却不由得呆了,只觉得有什么地方闷得透不过气来,布琮上点点血迹也在眼前慢慢洇开,似乎要模煳成遮天盖地的一片。还是容卓连连叫了他几声,这才回过神来。 容卓看出他脸色不对,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也顾不得包扎了,慌慌张张把衣袖掩上。凑过去仰起脸来看他。“都已经不流血了,过几天就好的。”容卓结结巴巴道。 那伤口虽看不见了,血迹却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容瑄勉强定了定神,又吸几口气平利过来,这才有力气问:“怎么伤的?”他自己不觉得自己话音低弱,微微有些发颤。 “我去时城门已经关了,只得找了处低矮的墙头翻进去,本来守卫也不怎么森严。回来的时候却不知怎么就被了。守城的官兵只当我是盗贼宵小,所以动起手来。我不小心被挂到一下。”容卓轻措淡写道,努力想做出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不用担心,只是我一时大意,要是我留神些的话,他们奈何不了我。” 容瑄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容卓就有些慌了,试探着道:“小叔叔?” “你那么傻傻的跑去做什么……”容瑄声音沙哑,半天才有气无力的道。容卓虽说养尊处优惯了,但拳脚兵器的功夫都是名家指点。他自己在这些事上也能下得苦劲,很是拿得出手。受伤绝不仅是因为不小心。纵然容卓不说,他也能想得到当时场面兇险。这样一下,竟然很有些心有余悸。 容卓也不敢直说担忧他动了胎气之类。容瑄面前他又说不惯假话。想了一阵,倒真是有些傻乎乎的笑起来,一幅放下心来的样子,只是说:“你没事就好。” 容瑄闻言,瞧着他似乎怔了怔。他平时都不是惯于甜言蜜话巧言令色的人,看容卓神情单纯执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容卓怕他不高兴,也不敢多说。又不见他说话,心里就有些忐忑。目光滴熘熘的乱转,本想要偷偷去看看他。谁知容瑄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不经意就撞在一住,顿时两人都愣了愣。 猎户送两人饭菜进来,巧巧解了这场尴尬。 容卓松一口气,道谢送猎户出去。过去看看那些饭菜,果真熬了一碗鸡汤,仔细把上面一层浮油滤在另一个碗里,把剩下的清汤端过来给容瑄。 容瑄像是突地吃一惊,连忙自己去接。方才的血迹仿佛还在眼前,引得他微微有些反胃。勉强压着自己喝了两口,一转眼见容卓小心翼翼的守在跟前,眼巴巴的看着他。容瑄皱了眉道:“你去吃你的。” 容卓答应一声,却不肯走。容瑄见他不错眼的盯着,托着碗的手忍不住微微一晃,溅了些在袖子上。 第66页 容卓回想着容瑄从前是这样照顾幼时的自己吃饭的。慌慌张张用手巾去擦,擦过衣袖不算,鬼使神差的还去容瑄脸上也擦擦。 他极自然的刚擦那么两下,心念电转间勐然想到自己这番动作实在是冒昧。还拿着手巾就那么僵在容瑄嘴角边。 他思索着要如何收场而不惹得容瑄生气,几乎要急出一身汗来,手巾啪的一声被打落下来。 容瑄低首垂眼喝汤,毫不理会他。容卓悄悄擦了把冷汗,等着容瑄把汤喝完。接过空碗时,见容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的气色一直以来都不好,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这红晕虽淡,不免有些可疑,只怕他是起烧了。不放心地伸手去试试他额上温度,好在并不烫手。 这次却换来容瑄缩了缩,随即狠狠瞪他一眼。容卓赔着小心问有没有不舒服,容瑄一个字也不回他。容卓再拿些米饭菜餚过来,他也稍稍吃了一些。 容卓等他吃完,这才就着已经冷掉的饭菜,胡乱吃上几口。 期间容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似乎若有所思,却一直没再同他说过话。等到猎户进来收拾之时,容瑄却开口向猎户讨要些伤药。 第100章 他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却不敢大意。仔细清理过伤口,上药包扎。中间又休息了一次,这才算包扎完事。 容卓摸着重新包过的地方,果然慰贴平整,似乎也不觉得痛了。不由得悄悄笑笑。走出去拿一碗水进来。 容瑄正有些头晕眼花,碗沿凑过来,不觉就着他的手喝下几口。这才发现水是热的,正是刚刚好的温度。不免看他一眼,这些日子下来,容卓在日常小事上难得的细心周到。这些细心若是能用在政事上,那也是难得的清明了。 容卓不知道他想着这些,只顾小心托着碗,神情极为专注,仔仔细细看着他,见他推开碗摇头,才把碗收走。 “等你再休息两天,我们出了徐塘,到别的州府另做打算。刘敬亭大肆置造兵器,南边只怕有些日子不太平。”容卓放了碗,走回床前来,讪讪坐下,说话间条理却还分明,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这消息,总要想办法让京中得知。” 容瑄神色间隐有倦意,似乎并不大愿意商量什么再做打算的事。听容卓提到传递消息到京中,这才抬起头来。他振作了些精神,向容卓静静道:“原本从先皇以来,各地向来都安插有不少耳目。顾家同潘王勾结,却瞒过了朝廷。此处的探子不可再信。出了徐塘,倒可以联络这一部分人。”随即把各处的标记和联络方式同容卓说了。 “这正好。”容卓先是一怔,跟着笑了笑,神色里却有些不太踏实的样子,生怕容瑄找到接应,却就此拒自己千里之外。“告知他们之后,我们再住北去。路上寻个大夫跟着好不好?” 容瑄皱眉,并非听不出容卓话里的试探,只是听他提到大夫,难堪之下,却是忡然出神。 他自然不愿意让大夫来看这男身受孕的病症,但这骨血自从扎根以来,数次经歷虽有惊无险,记忆实在太过惨痛。潜意识里不由得生出恐惧的念头来。就算是他,也想不出不请名医延诊,此外有何周全之计。再一转念,这骨肉无法可去,日后身子逐渐笨拙,终有瓜熟蒂落一日。想到此自觉惊骇,扶着肚子怔在那儿,作声不得。 容卓看他不说话,倒把心放下一半,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僵在那里,也不像是难受的样子。也跟着不知所措了一阵,大着胆子伸手上来往他肚子上摸了摸。 那活物沉静了数日,突地在此时一跳,于两人手心下都微微一颤。惊得两人都是一怔,一时四目相对,皆说不出话来。 此后一夜再也无话。 容卓夜闯徐塘,虽平安而返,容瑄心里却始终有些难言的不安。第二日坚决辞了猎户上路。 容卓拗不过他,只得向猎户买下一副弓箭,路上尽量放慢速度,走不了多久就非要硬拉着他休息。这样过了午时,也只是走出十来里路。好在照猎户所说,此处离邻县枫池路程不远,就算这样的走法,顶多在林中再憩一夜,明天傍晚再迟也能到枫池境内。 容卓于是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在一株古树下寻到块平坦的地方,拨开表层湿透的落叶,好容易挪出一块干慡些的地方,找来干柴升起箐火,安置容瑄坐下,这才去寻些野味。 他不多时迴转来,却见容瑄立在树下,似乎正在等他,神色隐隐焦急。脚旁的火堆已然扑灭了。 容卓一怔,容瑄拉他道:“山下有人。” 容卓惊疑不定,俯耳在地上一听,果然隐隐听到些细微响动,似乎不止数人,正从山脚下传来。看这架势,竟是一举出动了多人,分明搜山之举。好在林中有雾气迷濛,方才举火併末暴露两人行踪。否则只怕这时已经围扰上来。 容卓抬起头来瞧瞧容瑄,心里隐约惶然。面上还勉强镇定,不露半点耸动之色。 容瑄却是疆场上多少杀戮歷经过来的。遇事反而显出沉静干练来,见容卓不言语,自行便做了主张。弃掉打来的猎物,收拾起弓箭拉着容卓便走。 林中露气深重,搜山的人似乎也不熟地形。但大约是发现了火堆余烬,料想他们并未走远,因此虽没头没脑乱找,却还是渐渐朝两人的方向靠近。 容瑄心中另有一层隐忧。此番人马无论是徐塘官府还是刘敬亭的手下,对方敢大肆动用人手搜山,十有八九,多半是确知了两人身份,这才不惜如此张扬。容卓虽是自己弃了帝位,但外人眼里,到底也还是个皇帝。 刘敬亭只怕是别有所图,他不惜惊动地方,如此大张旗鼓的捉拿两人,若说别无它念,容瑄那是一万分不肯信的。 容瑄心下存了这样的担忧,脸色不免肃然。拉着容卓只往林子茂密处趋避。 容卓毕竟矮了他一个半头,一时之间竟有些跟不上,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突地听容卓一声低唿,似乎是把脚崴了。 容瑄稍稍一停,皱眉看来。 容卓邮他神情冰冷萧杀,当下强忍了不敢唿疼。但接着再走,速度却不免更加慢下来。容瑄暗暗皱了几次眉,容卓看在眼里,越发的不敢作声。 这样走了一段,穿出一处灌木林,眼前豁然开阔,显出一条尚算平整的便道来。 容瑄才略略看了一眼,随即松开他,迳自向另一条小道走去。容卓一怔,一拐一拐的正要跟上。前面容瑄却勐然停下。 “容卓。”容瑄头也不回,语气里却满是不耐烦。“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噼得容卓顿时有些慒了。伸手拉了拉他,不敢置信的低声道:“小叔叔?”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嫌拖累我还不够?”容瑄转过身来,语气里有从未对他发作过的恼怒和冷淡。垂着眼往他脚踝扫了一眼,那脚踝分明肿了一圈。“你现在能跟得上我么?除了是个累赘,你能怎样?” 他的眼光似乎带着比雾气还要重的寒意,容卓忍不住把受伤的那只脚往后藏,瑟缩着还想开口,被容瑄一口打断。 “如今,”容瑄抬手指着便道的一头,微微冷笑。“枫池便在眼前,你我各走各的道,你大约只走得这一条路。不过大道虽走得容易些,追起来也容易些。你害我沦落至如此境地,你有今日,也算是报应。我再不愿陪你走这一遭。” 容卓缩着肩膀,还想叫他。容瑄回过头来,冷冷扫他一眼。他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眼不说有多憎恨愤怒,反而是极冷淡,极平静,似乎也隔着一层雾气。虽在看着他,却又像完完全全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容卓有多少央求的话,此时再开不了口。一次次的强迫与任性妄为,纵然是一直温和关切的小叔叔,心里想必也是怨的恨的。如今他恍惚觉得,容瑄一直隐忍,现在似乎是把那股一直隐藏的恨意,涓滴不留地张扬地展现给他看,那由自己一手造就的结果,冰冷苦涩。迫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容瑄的声音冷冷的还在耳边继续:“你我就此分道扬镳。你且放心,若我赶到枫池,自然会让官府前来援救——若你能等到那时候……” 容卓连脚上的疼也不觉得了,身上只是冷,像是木了似的一动不能动,容瑄颇不耐烦的又说了些什么。最后推了他一把。低声道:“滚!”等他回过神来,容瑄竟一眼也没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上林间小道。 那把弓箭也被容瑄带走。容卓回顾身侧,竟是空无一物,怔了一阵,他只怕自己是个累赘,也当真不敢去追。想起容瑄总是要到枫池去的,一瘸一拐的拖着脚,竭尽全力沿着便道走去,这般奋起余勇,居然起得极快。 待他走后片刻,林中簌簌响动。容瑄去而復返,朝着容卓走的方向看了看,只见雾气翻涌着,早已辨不清人影。 容瑄眉眼间没了方才的冷淡,隐约还有些惆怅,几不可查的嘆一口气,携着弓箭,仍旧钻入来时的灌木丛中。 第101章 便道虽然比山路好走,但多日的雨水,路面是泥烂透的。容卓走得慌张,一路上不知摔了几个跟头。他心思在赶路上,脚虽然肿着,反而觉不出痛来。 天色暗得早,他也不敢举火,这样摸黑走上一段。直到完全黑透,他怕再栽到路边山箐里去,后面又似乎没有什么追兵,这才寻两根枯枝,简单扎个小火把,连夜赶路。纵然如此,仍免不了磕磕碰碰。 等第二天天明,居然叫他赶到枫池境内。但衣服破损骯脏,头面狼籍,全身上下的形容,比那叫花子好不上多少。引得守城的后卫多看了两眼,险些要上前盘问。好在容卓也知道些世事人情,塞几文散钱过去,放他入城。 时辰尚早,街面上没有什么人。他这身狼籍却引得稀落的路人频频回头。容卓心里油煎似的,那里还顾得上在意这许多。 好不容易照容瑄教他的标识寻到一家织造庄,店家才刚刚开门做生意。容卓这样一身狼籍的上门,正在洒扫张罗的两三名伙计训练有素,也不过多扫了他一眼。待切口暗号对上,就有掌柜的上前来,也不多问,只请他到后院说话。众伙计低眉顺眼,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掌柜处事老练精干,知道懂得寻上门来的,也不会是寻常人寻常事。对着容卓一身狼籍,端的是没看见一般,脸上不动一分辞色,语气也全无半分不恭,一路引着他去。 后院是个挺大的院子。掌柜躬着身子,要领他住里走,沿面过来一人,噼手就朝他脸上抽去。容卓头晕眼花,一时险些跌倒。 第67页 “六爷。”掌柜不由得低声唤道。 更有一个尖细的声音惊唿了一声,赶上来扶他:“皇上!” 来人毫不理会,还要再动手,小阮大着胆子抢在前面。他不敢拦着容湛,只尽力把容卓护得严实。 掌柜被那声皇上吓一大跳,此人狼形容狼狈,磨得丝毫锐气都不剩,说是大户人家的破落子弟都还牵强,那想得到竟是当今圣上。眼前皇上狼狈不堪,颜面威仪全无,六王爷的举动,更是大不讳了。但这番天家之事却不是他管得了的,当下暗暗吸一口冷气,只得也跟着劝:“六爷息怒。” 容湛神色愠怒,到底住了手,一旁几名随从一言不发,木雕泥塑似的低头垂目,对眼前一幕有如视而不见。 容卓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看清离自己最近那人,正是小阮。这些日子不见,小阮似乎瘦下来一些,眼泪先掉了一地,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时见到他,眼里稍稍透出些安心。 “好了好了,皇上你没事就好……”小阮拿出一方帕子,忙忙的去擦他脸上沾到的泥泞,一面絮絮叨叨。“……九王爷呢?” 容卓半天才听清最后一句,一把捉住小阮拿帕子的手,低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手上的力道末免太大,小阮不免害怕,低声道:“奴才问皇上……九王爷呢?” 容卓如遇睛天霹雳,松开小阮,怔怔看着小阮,颤着声音问道:“小叔叔呢?不是在这里么……” 容湛发觉不对,俯身揪着衣领拎起他,眼里满是惊诧震怒:“你把玖玖带出宫来,如今玖玖呢?……” 容卓怔怔看着六叔脸上渐渐露出怒不可揭的神情,揪着自己摇来晃去,似乎在说些什么。脚上这时才突然知道痛,只疼得入心入肺,再不能支持。容湛一松手,他便站不住,跌到地面上去。 他却一句也听不明白似的,唯一剩下一个念头,只是在一遍遍的想,小叔叔呢?小叔叔呢?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长长的做了一个梦的,那些种种不堪的记忆,久远得像是一个梦而已。容瑄不由得长出口气,然而耳边立即就有人轻轻笑一声。 周围本来极静,这一声笑就显得格外清晰。容瑄吃了一惊,意识逐渐清明起来。 身体刚有些知觉,就觉得肚子上被人不轻不重的摸了摸。最后停在那团隆起上。 他生性拘谨,有孕之后只怕被看出来,落人耻笑。又怎会肯让人触碰,就连容卓也只能偶尔乘他睡熟,偷偷摸一摸。从不曾被人这样近乎亵玩的抚摸过。 如今只觉得那只手在身上游走,举动里无端就透着股暧昧。这感觉不是痛,却足于令人毛骨耸然。 他身子一僵,那人似乎就有所觉查。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却故意的重重摸了两把,这才开口说话。他语气平和优雅,尾音里似乎还带着笑,慢慢问道:“这是皇帝的孩子么?” 容瑄一头冷汗的惊醒过来,陡然睁开眼,半天才看清坐在床前这人。 面前的年轻男子面貌端正,只坐在那儿就有一派雍容,神情平和地微微笑着,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里。见他不出声,‘嗯?’地一声,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了。 容瑄皱眉,往后挪挪让开他的手。想了想平淡道:“这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自己的孩子?”刘敬亭倒是顺势松开手站起来,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毫不掩饰地露出思量的神情来。“就算九王爷神通广大,只怕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弄出个肚子来。这话不妨说出去给人听听,看有没有人信?” 容瑄脸面薄,又耻于拿这事出来理论。此时落在他手中,只由他言语玩味,转开头自不去争辩。但心里到底羞愤,脸色先是纸样的白,然后就慢慢的透出红来。 “是皇上的孩子吧?”刘敬亭不动声色瞧着,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却又压了下去,只管慢条斯理的开口:“听闻难得的是钶笕亲王竟不嫌弃,愿意做这个现在的爹。湛王爷也有意把你送到离原去,与其去漠北那样甘寒的地方,不如一道去南方小住。王爷以为如何?” 容瑄略略一挣就要起身,才发现原来是用牛皮软筯束住四肢。虽能让他稍稍活动手脚,像坐起来这样大的动作,是不能够的。 “王爷凭一张弓箭,杀我十余名侍从。我自然要小心些,王爷不会见怪吧?”刘敬亭笑微微的,特意指给他看,二指来宽的牛皮浸过水,一端捆住他手脚,另一端拴在紫檀木的床柱上。脸却越凑越近,几乎要将说话时的热气唿到容瑄脸上。“伤了旁人事小,我去怕王爷再动胎气。误了我们上路。” 事到如今,容瑄再如何惊诧,这些话再听不得,也只能是不往心里去。偏偏刘敬亭一边说,一面按耐不住,伸出手指来勾他下巴。容瑄厌恶之极,撇过头去。冷冷斥道:“乱臣贼子!” “我是乱臣贼子,好歹能让你如从前一般享着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刘敬亭被他动作激起三分怒意,面上只是一味森森然的笑。手下却不客气,下力钳着他下颔,生生迫着他转过脸来,朝着他一字字道。“总好过你跟着那么一个有名无实的破落皇上!” 第102章 “放肆!”容瑄竭力想扭过脸去,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挣了两下脸上就先红了,微喘着斥道。 “放肆?”刘敬亭只觉得手下皮肤微热,光滑细緻。细细揣度着这个词,忽地一笑,空出一只手来抚抚容瑄的脸,不等他躲闪,索性去解他衣襟。就乘他一恍神的当儿,刘敬亭的手探入衣内,一径滑了下去。 容瑄一僵,仿佛沾上身来的是条吐信的毒蛇,再不能淡然以对,勐然要撑起身来,却忘了手脚还被缚住,挣扎至极处,牛皮绷紧了勒进皮肉里,只勉强坐起一半又跌回去,始终脱不出那只肆无忌惮的手。 “你怕什么?这些事,想必同皇上都做过。”刘敬亭道,单手捉住他肩膀,将他按倒在床上,牢牢压制住。另一只手并不停,近乎温柔地在他身上游走, 这番亵玩里就带上了情慾的味道。容瑄使了那一下勐力,身上顿时酸软,心知有异。明白央求也无用,索性闭上眼抿紧嘴任由他施为,只当此身非我有,总要守住骨子里最后一分尊严。只是发白的脸色却流露出心底一丝惊恐。 不同于面对容卓,那时还是惊怒多过于惶恐的。而如今换作刘敬亭这个几乎可说是陌生的人,那种恐惧居然不受他控制,几乎要淹得人没顶。 他虽然僵着身子,刘敬亭却觉出手下这身体小心藏着的一丝颤抖。知道他对此总是存有惧意,更加生出逗弄的兴致,只管慢慢享受着他的恐惧,手下越发花样百出,来来回回将胸腹处都摸揉遍了。 刘敬亭手摸到他渐隆的腹部,暗暗又恨意丛生,一边细细看着他,手下慢慢加了力。 眼看着容瑄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来,眉目间隐约有些痛色。偏偏在这时张开眼,气息略有些不稳,眼神里还是清明的。张口问道:“为什么?” 刘敬亭想起此番情景似乎眼熟。想起在京中同他照过两次面。必是被认出来。当下一笑,算是默认京中一应事件,都是自己所为。 “在下当王爷品性高洁,一直心存敬慕。想不到却同皇上苟且。”刘敬亭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皇上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出生便要比万人都高出一头?你能同皇上相好,换作我怎么就不行。” 容瑄瞪着他,恼到极致,反而无话可说。 刘敬亭笑了笑:“你也不用想,像我这般的小人物,王爷自然从不曾放在心里。你再想也想不出我是几时倾慕过王爷。” 容瑄拿这疯子真真是无话可说,身上也不舒服,索性闭口不言。 “容瑄。”刘敬亭道。“我也不强迫你。你既然落到我手上,我早晚让你心甘情愿的顺从。” 刘世子从前都是以平实无讷示人,如今弄出这番言语。早知他隐忍狡诈。这番说词,容瑄自然不信,落在他手上早做了任由他百般折腾的打算。索性看也懒得看他。 “这孽障却是命大。”刘敬亭站了一会,慢悠悠的又摸上来。 容瑄吃他几次滋扰,只绷紧了身子默默忍耐。 “我虽然爱惜你,却始终容不下他。”刘敬亭自语似的低声道。 容瑄一惊,本能的想伸手护在腹侧,却被牛皮绳所制。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你如今奈何不了我,露出这般的神情来做什么。” 刘敬亭拿那柔和的声音,依旧含笑低语。“皇家出了这样的丑事,我肯接手,几位哥哥只怕也愿意得很。你我回到南方,这西南的事,就请我们哥哥不用再管。就算几位哥哥不认我这弟婿,总还不能不认你这弟弟。这西南,定然让你住得安安稳稳。” 他分明是拿容瑄作为挟持,偏偏这话里巧言令色,没脸没皮地擅自把几位王爷叫做哥哥。 容瑄实在噁心得紧。但知他有意以自己为质,自己大可以以死相挟,反而不必担心他真做出什么举动来,至于言语辱没,行止轻佻,也还忍得下来。一时松懈,正懒得去理会。 又听刘敬亭说道:“……容卓他要的不过就是你肚子里这团血肉,等孩子生下来,还给他去也无妨。到时就算他还能回京做他的皇上,想必也再想不起你这个皇叔。” 容瑄忍不住开口道:“容卓并非只想要这个孩子。”容卓若只是想要孩子,不知有多少女人巴望着上承天泽,养上这么一个龙种,那里犯得着沦落到这般逃亡的地步。可就算他身在其中,回过头来想一想,竟也有些为容卓不值。话出口自己也怔了怔。 刘敬亭听他反驳得极为自然,眼里阴暗了一瞬。端过桌上备下的药汁,容瑄不肯胡乱喝下去,他一反方才能言善辩,默不作声的硬灌下去。 容瑄喝过药倒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昏昏沉沉的要睡。迷煳中感觉刘敬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髮,动作间还似乎微微有些迟疑,在一旁轻声道:“我从前是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偏偏不自重。” 为什么不自重?容瑄在彻底睡过去之关,只来得及在心里苦笑,刘敬亭也不知是怎样想法,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那里由得是他不自重…… “你现在慌有什么用。若是玖玖当真在他手里,藏个人还不容易,也不会轻易就让你看得到。”容湛问完容卓一应经过,反而有些底气。容卓在身边一味的央求,微微皱眉道。忍了忍又补了一句。“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 第68页 这句话说了也是白说。容卓作不来他的从容,正满脸颓色,想必也没听进去。 他一心念着要调集了兵马杀平徐塘。可无奈眼下侍卫都是容湛带来的人手,不认皇上这个主子。掌柜的稍一权衡,面上只管唯唯诺诺答应去通报地方官府,暗里一样的让皇上调度不灵。 只得失魂落魄的坐在椅上,由六叔带来的太医给他治脚伤。一面不死心的坚持着现在就在折回徐塘去。 “皇上无凭无据,拿什么治刘敬亭私造刀兵意图不轨的罪?”容湛心气本就不平,被他一吵,证据里不免就冷了。“刘敬亭名分上是潘王世子,就算是真凭实据,要动他也得三思。如今皇上只凭一句话,能奈他何?” “可是小叔叔……”容卓怔怔道,也没有留意给他治脚的大夫正是庐景,听湛王爷语气不善,乘机在他伤处重重一捏。 那眼泪在眶里打了两个转,终于是没忍住,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出来的:“小叔叔说让我带兵去……” 大厅广众之下,容卓也怕难看,拿袖子抹抹脸,强自忍了下去。一旁侍卫木雕似的低眉顺眼,倒没人看他。 “地方官也不是傻的,由得你领着几队驻军就去同潘王翻脸?他那是把你送到官府里去,总算是安全周到了。”容湛恨不能把茶杯丢他脸上,转眼见容卓缩着身子坐在那里,换下一身衣服,自然也不是龙袍,身影模样就有些萧瑟。可脸上忧虑伤痛,到底也真真切切。这模样既是可恨又是可怜,到底忍了下来。 “刘敬亭下一番心力捉拿你们,必会用他来换些便宜。一时不会如何。”容湛缓缓道。“我已经差人先行一步,请早敬亭留在徐塘一见,一节只得见面再说。” “如果他要人质,拿我去换小叔叔回来吧。”容卓想也不想地道,小阮吃惊,连忙相劝。庐景微微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 “拿你去换,我倒是肯。只是刘敬亭肯承认玖玖在他手上?再拿出来换你,真要在脸上写造反两个大字不成?”容湛冷冷道。“落在他手上的如果是你,我原本也懒得理会。” 容卓哑口无言。 庐景也不折腾他了,揉捏对了骨头,上药包扎,替他脸上也涂了消肿的膏剂。乘叮嘱注意事项的工夫,示意小阮先领他下去。 容湛见了也不理会,只吩咐几名亲随跟着去照应。 容湛回想刘敬亭此人,虽是怀顺王世子,却不过是小妾所出,母家也没有什么势力。这人也不得怀顺王待见,否则当初也不会送入京中为质。如今虽送回潘地,怀顺王似乎有意另立世子。此人地位可说是并不稳固。私造刀兵,必是为夺谪准备。要说是谋反,如今天下太平,国力昌隆。就算是怀顺王,也未有这个能耐。 容湛只怕万一,仍把这消息快马递迴京中。只是也没往别处去想。回忆起从前此人在京中为质的情形,虽免不了打些交道,却也谈不上交情或是过节。 就连容瑄都想不到,他自然更想不出来。其中关节,也只有刘敬亭一人心知肚明。 第103章 刘敬亭自幼只身入京为质,其实皇家待他算不得薄,一应礼数周全,并无刻意刁难之处。然而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艰难酸楚,又岂是一言道得尽。再者人心叵测,看他无权无势,难免受人剋薄挤兑,暗中冷眼刁难自然不在少数。 刘敬亭记得自己身份,装聋作哑地将这些都一一咬牙受了。他自小就有番心气算计,心中憎恶喜怒从来不形于色,谁人待他如何只管默默记在心里。一任人当他沉默老实,却不知他骨子里就像个受惊的刺猬,时不时就想扎人一针。 他就这般长到十五六岁,种种龌龊算计逐一地歷练过来。到底是身处盛京,往来都是名门望族。他没有长辈管束。又有什么样的风月没有见识过? 六王爷新纳的王妃最近在营里转了几圈。他隐约就嗅到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军中暗地里也有男风,他并不是半点不知晓——而这一位王妃,对此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特殊好奇。 但半点也不知晓的人也不少,眼前不就有这么一个。 他那时不过是怀着近乎嘲笑的心思,冷眼看着身在局中却全无半分自觉的人,其中不乏没有恨意的。看看,只不过比他小两岁的年纪,凭着出生在帝王家,仗着王爷的身份,人人在面前谨言慎行恭恭敬敬,那里会同他提及这些下作不堪的勾当。 偏偏上面几位兄长又严加管教,教出来的是个端庄的九王爷,聪慧是聪慧的,论及雪月风花,要比那白纸还更单纯上几分,旁人下在他身上的那许多心思,竟然半点也没有觉出异样来, 刘敬亭心下也明白,自己这种嘲笑的心思,说穿了,不过是种莫名的嫉恨在里面。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控制住自己不去这样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刘敬亭就怀着这样的念头,冷冷的玩味着打量对方。 容瑄此时正侧对着他,低头往木桩上系马,只能看到乌髮下露出一段雪玉似的脖颈,纤瘦优美。 他暗中又冷笑,长得却是不差,等你知道六王妃打的什么主意,不知又该要作何感想。 他的神色,想必是不由自主露出丝嫉恨交织的。谁知六王妃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迳自指让他同容瑄走一趟差事。 容瑄做事认真严谨,脾气却温谦。刘敬亭依旧作平素沉默寡言的老实状,并不多话。两人虽不投缘,相处还算融洽。 容瑄举止间还有些未脱的天真稚气,或许碍着他的身份,只是极少同他提到朝政之事。也没有太多心计掩饰。 刘敬亭养成多疑的性子,只觉得容瑄似乎在言语间处处提防着他。他心里不忿,一边虚以委蛇,一边无不恶毒的想着,等你有朝一日落到别人手里,有你生不如死的时候。想到痛快时,倒也解恨。 容瑄混然不知他这些念头。这一趟去去来来也不足十日的工夫,抵返京城时正是傍晚时分。 他一路要疑心这猜疑那,自己糙木皆兵,自然觉得疲累不堪。原以为回来就算完事了,不曾想容瑄又折回帐中来。 本来清点整理这些事,大可以吩咐兵士来做,不必劳烦王爷来做。刘敬亭心中存疑,面上自不作声。容瑄也只是随意看了看,转而叫上他:“营中错过了晚饭,要不一同进城去?” “不必。”过了饭点,不会有人专门为他留着,而他也不怎么因为这些小事而向人低声下气。然而容瑄的提议,也莫名的惹他不痛快。 容瑄也不在意,从带回的东西里拣出一些奶酪核桃,拿纸包了递给他。刘敬亭自然不会把这般的赏赐放在眼睛里,推辞不受。 “晚上要是饿了,营地里可没有东西给你吃。”容瑄顺口道,却不知这话莫句的戳在别人痛处。见刘敬亭不语,只当他不好意思,把包裹放在一边,让他一会带走。 刘敬亭实则大忿,咬牙寻思着怎样推脱。却听容瑄似乎轻轻嘆了口气。不由得有些愕然的抬头,容瑄靠坐在帐中行军塌上。并没有看他,神色里有些仄仄的恻然与忧郁。 刘敬亭性情虽然阴郁,然而心思细密灵活,一转念猜出原因。容瑄这时还没有自己的王府,有时出宫就是轮番在几个王爷府上寄住。只怕是模煳觉出有几分自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对着他就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来。 刘敬亭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冷笑出声,心中一遍遍的道,我不过是个空有世子名份的质子,自家老子都将自己视为弃子了。而你就算自认是寄人篱下,可那几个王爷疼惜这个幼弟的情分,又那里是假的。这是能比得了的么? 嫉恨之极,反而生同个歹毒的念头,若是叫容瑄真正知晓王妃在他身上盘算的那些主意,不知道那张稚气尚存的清秀面容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来。能够毁灭掉那种无时无刻不令他生出妒恨的单纯,光想一想就能觉出快意。 一念及此,刘敬亭就再忍不住将实情告之的欲望,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容瑄。” 容瑄也是一路劳顿,早就累了。却在他左思右想的间隙里歪在榻上睡过去。此时迷迷煳煳答应一声,反而朝里翻了个身。只毫无戒心的留个他一个纤瘦的背影,以及遮住雪白脖颈的一头乌髮。 “容瑄?”刘敬亭试着再低叫一声,这次容瑄没再回应。 他做事向来有目的,然而那时真是鬼使神差了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极简单的拉出手去,想去摸摸那些看起来似乎很是柔软顺滑的头髮。 然而就在还差一寸就要触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做什么?” 刘敬亭一惊,随即心中狂跳,一半为着自己竟没发现有人接近,另一半却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容湛的身影越过他,疑惑的朝容瑄望了望,又转向他。容湛的神色分明隐隐不快。一时没认出他来,那眼神自然冷淡冰凉。 刘敬亭只觉那眼神有如针芒利刺,觑得人如无物,刺得自己体无完肤。本要扯出来招唿的笑容也僵在那里。他一时满心满停飞都是愤慨屈辱,诸般念头全涌上心来,脑中顿时一阵阵晕眩, 容湛看他寻常军士打扮,有些呆愣的怔怔站在那儿,这情形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放下心来没往别处想,其实也没怎么去理会他。等他回过神来,容湛早已经叫醒容瑄,半拉半抱的带出营去了。 此后两人再未能见面,要说他同容瑄认识,其实也仅是并不算熟捻的短短几天光阴。 但他却忘不了那时被视如尘埃的屈辱,忘不了那种生不如人的无奈与愤恨。一遍一遍的想得太多,感觉就有些模煳,原本应该是嫉恨的容瑄,就成了这癥结所在。他渐渐觉得自己憎恨之外,似乎是羡慕,又似乎是仰慕。又或者,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不明的在意着的罢。 然而无论如何,那时近在咫尺却不可触及的细细髮丝,竟成了一生执念。他只是模模煳煳的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有朝一日将这人拆服在手中,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会有所缺憾。 然而这念头也只是想想,若不是惊闻容瑄竟然有孕在身,竟还是叔侄乱伦来的种。那隐藏在骨子嫉意与爱慕交织而成的恶意,不会这么不管不顾的翻腾开来。 如今人已经握在手中,刘敬亭隐隐就有些莫名的满足。只是他的性情,又那里容得下那个孩子,眼在光是个并不算大的肚子,却已经让他怎样都觉得碍眼。 这般想着,对面前战战兢兢,生恐弄出一尸两命,再三辩解的大夫更是极为不耐烦,念头一转,此时安胎也无妨。等将来容瑄生下这孩子,到时弄死也跟捏死只蚂蚁似的,又有谁知道是送人人还是怎样。 第69页 于是挥手打发大夫下去开方下药。 “世子。”门外闪入一名幕僚,轻声开口。声音里不无忧虑。 “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必再提。”刘敬亭顿时不悦,看也懒得看他。只冷冷道:“下去。” “世子。”这名幕僚也算是他心腹,并无多少惧意。递过一封名刺,悄悄耳语了几句。 “来得竟这般快?”刘敬亭一怔,旋即松开眉头冷笑。“来了便又能如何。” 第104章 幕僚神色有些闪烁,似乎还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刘敬亭漫不经心道。 幕僚不知方才两人言语间已经将颜面扯破。他稍一迟疑,仍然开口劝说:“世子当务之急是巩固未来番王的地位,不必同六王爷树敌。几位王爷只因容瑄一事同皇上不和。六王爷若要人,世子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话没说完,被刘敬亭噼手打了他一巴掌。世子神色沉毅不快:“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幕僚知他心性多疑阴狠,不敢再提,心下却不无埋怨。 “谁都不许动他。”刘敬亭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低声道。 幕僚只得压下心里的念头,低头应了一句是。 湛王爷微服来到徐塘,一面又知会了官府。徐塘县令不敢怠慢,设宴洗尘接风。也邀请暂留此地的怀顺王世子一道作陪。 席间观此人坦然自若,态度恭谦得体,不露一丝儿破绽。 县令小心奉承,湛王爷不露喜怒,一席饭吃得淡而无味,刘敬亭只作不知。他在此地置了个别院,此次便是暂住在此。当下更以驻站简陋为由,诚邀湛王爷到别院小住。 这话终于引得容湛正色看他一眼,未了淡淡一笑,只推脱不便打扰。 县令又举荐自家一处庄园,也一併辞谢。另在城内包下一家客栈,连同数十名待卫一道住进去。 才一回到客栈,见左右没有外人。容卓便按捺不住,他适才也顾不得体面,扮作随从小厮混在一干待卫里。眼瞧着刘世子在那儿惺惺作态,早恨得咬牙切齿。刘敬亭请他们到别院小住的话,他也是听到的。此时就恨不能立马杀到别院,将容瑄救出来。 容湛看他坐立不安,猜出他的心思:“他敢堂堂正正把别院让出来,人必然不在此处。此时和他硬碰无宜。” 容卓心下焦虑,也只能按捺下来。容湛借调了枫池兵马在两县边境防守,又暗中从漕洲调度二千精兵赶来徐塘附近以备万一,同时打发人手盯住刘敬亭一举一动,出入别院的人也要牢牢盯住。 刘敬亭一派坦然,这几天索性大大方方上门,邀约湛王爷一道浏览地方名胜。若是容湛推辞,他便自己带几名随从,四下游玩。 容湛捺下心思冷眼看他花样百出。然而数日下来,竟未有丝毫蛛丝马迹。刘敬亭白天在外,确实是游山玩水,夜里就不出别院一步。然而别院里暗中细细搜寻过,并无容瑄下落。容湛面上不动声色,然而眉宇间的忧虑沉郁,也是日盛一日。每每见到了容卓,更加的没有什么好脸色。 刘敬亭料定京中无主,容湛事务缠身,无法在地方上久留。而那一个小皇帝,他更是打骨子里瞧不起,那里放在眼中。只管用一个拖字,慢慢的同容瑄耗下去。 容卓大急又无计可施,几乎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寝,几天下来也廋了。人反而沉稳冷静下来,不吵不闹的,也没再添什么乱子。容湛代他摄政,人虽离了京,种种要务仍旧雪片似的往来。有时容湛顾不上,他也帮着处理一些。 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默默地做下来也得心应手。只是脸上镇定得多。 小阮看着他平静得不像话,反而隐隐不安,然而他人微言轻,虽替容瑄担忧也帮不上忙。他垂头丧气,也没留意容卓何时写下几封密信,一併送了出去。 这日傍晚时分,一名不起眼的亲随闪进书房,才没说上几句话,就听里头噼里啪啦的,是世子摔了茶盅。 侍女见惯世子的暴戾易怒,只悄悄的收拾打扫,又送新茶进去。 “他又不肯吃东西?”刘敬亭坐在椅上看着来人。“我怎么吩咐过的,就是塞也要给我塞下去。他还当他是什么,就算是想死,没有我点头也不成。” “是。”来人应了一声,想到那人的情形,神色就微微有些异样。他不敢在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低头掩饰过去。顿了顿才开口:“不全是因为这个,外头传来消息,那人今天下午一直有些发烧,他又一直说难受,看情形似乎不太好。所以请示世子,是不是找个大夫给看看?” “我去看看他。”刘敬亭想了一阵,起身道。 “世子。”亲随连忙劝阻。“湛王爷的人一直在盯着,世子不便走动。此事人需世子示下,暗中找个大夫过去不可以。” “不必找大夫。”刘敬亭断然拒绝,笑容阴郁。“我倒要看看他玩些什么花样。” 亲随见到容瑄形如妇人有孕,本就惊疑。偏偏主子对此人如此上心,心下就有些不以为然,他劝说刘敬亭,本来只为担心形迹被容湛等人知晓。见世子态度坚决,只得应了。 他那天连夜被蒙了眼,带出别院来到此处。仅凭脚下摇晃动盪,判断出似乎是在一条大船上。 刘敬亭将他带到一间船舱中,留下几个人看着他,然后就是几天都不曾照过面。这几人其中有一个也是他见过的,就是那日混在寺大理寺中的衙役。 容瑄受过他几鞭,情知这人射手不弱,他若是无恙之时,尚可与之匹敌。如今身上累赘不说,刘敬亭在他饮食当中下了药物,令他手足无力。这几人受了严令,将容瑄看守得滴水不漏。 而过了这么几天,等不来救援。他自己总要想些办法。刘敬亭不知是信任几名看守还是放心他,自从移到这儿,就把绑着他的绳索去了,叫他在船舱中多走走,只是不容他出去半步。 然而束缚虽去,他只觉得手脚苏软无力,要独力逃走绝无可能。这几人送来的那些吃食,他一半是疑心,又由于这一番折腾,几人看守他的眼光未免就有些古怪,他心下羞愧。本来已经好转的噁心反胃的症状,又再次肆虐起来,常常吐到什么也吃不下去。 他吃不下东西,那种药物造成的酸麻于是缓解不少,然而本身也没剩下多少力气。而如此一来,肚子里那个却不肯这样委屈着。小傢伙似乎把他仅剩的精力全吸收过去了,一天里总要活泼泼的那么闹腾一两次。 眼下过了晚饭时间,他水米未见,腹中偏偏紧跟着一阵痛过一阵。 “你乖……”容瑄本来看着自己日近臃肿的肚子也觉得怪异,潜意识的不敢去碰肚子里游鱼似的活物。此时却渐渐招架不住腹中隐隐约约的磨人绞痛,忍不住战战兢兢的伸手去揉抚,一边结结巴巴的小声安抚它。 “你乖,不要闹,不要闹了。我知道你饿了……”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听懂,肚子里的动静倒是停了一会,容瑄怔怔的低头看看它,轻声道:“你乖,再忍一忍……我也饿了呀……” 第105章 徐塘县占着水乡的好处,城外有一片大湖,数里水面遍生着菱角野荷,越往深处去越加水藻肥美。这时节荷叶亭亭如盖,足足高过人头。将其中一艘画舫掩得严严实实。船上只有微弱灯光,若不是靠得极近了,根本发觉不了。 船身轻轻一盪,一条小舟悄无声息的靠上来,画舫上立即有人放下绳梯踏板,接引舟上之人登船。 几人站在船头迎候。 其中一人执着灯笼站在首位,恭身行礼:“世子。” “人呢。”刘敬亭也不看这几人,沉着脸道。“我之前怎样交代过,你们是怎么给我照顾的。” 领头之人见他亲临,一来就不问其它。不易觉察的皱皱眉,遂举着灯笼朝一处亮着灯的舱房里指了指:“……晚饭不肯吃,人也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 刘敬亭颔首,从他手中接过灯笼,朝着舱内走去。 外舱里还有两人守着,见到他来,默默行过礼,识趣地退出舱外。 刘敬亭推开里舱的门,朝里头望去。 容瑄曲着身子斜靠在凉榻上。刘敬亭在门口站了半天,只听到他极低极压抑的闷哼过一声,此外再无声息。 “是有些烫。”刘敬亭道。一边从他额上收回手来,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仔细瞧他。“你精神倒还好。” 容瑄正昏昏沉沉,全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睁眼瞧见是他,勐然往里边让了让,一时却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说你一整天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刘敬亭把他的躲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在榻边坐下来。“是饭菜不合胃口,你可以让他们换,想叫什么也只管说。” 容瑄皱着眉头,不愿开口。 “多日不见,你是不是想我?”刘敬亭语气暧昧轻佻,又往他面前凑了凑,慢慢的道:“或者,你想着能骗我出来,好让人乘机找到你。” 容瑄看他一眼,转过头去。 “说话。”刘敬亭面对着他,情绪总会有些失控,他的脾气暴躁多疑,容瑄又似乎能让这种猜忌更进一步。等了一阵得不到回答,语气陡然转冷,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 容瑄见识过他的多疑善变,垂下眼来只淡淡道:“你认为是怎样就怎样。” 这话并不让刘敬亭满意,但好歹容瑄开了口,他倒也冷哼一声作罢。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却不放手。托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容瑄轻轻一挣,仍旧别过脸去。 “是瘦了些。”刘敬亭又是方才温存的语气。“脸色也不好看。只是——”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容瑄腰腹之上:“——只是,它似乎又长大一些。” 容瑄本能的觉查到他话里的危险意味,尽量往里头缩了缩,露出戒备的神情来。 “六王爷来到徐塘了。”刘敬亭任由他无济于事的躲着,看着他听闻此话时眼里微光一闪,又似乎隐隐有些失落。不动声色地慢慢说下去:“你很高兴是不是?可惜他绝对找不到这里,我也绝不会把你还回去。你是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东西……” 几名随从都退下去了,只留着方才提灯之人守在门口。皱着眉来来回回地踱步。 舱内原先很安静,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说话声渐渐没了,却慢慢有些别的响动。勐听得呯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随即一下子安静下来。 第70页 “世子?”随从试探着叫了两声,没听到回答,稍一迟疑,擅自决定推门冲进去。 两个锦墩滚倒在房间中,刘敬亭脸色铁青地站在舱中,一手捂着左肩,正有血珠从指fèng间滴下来。死死盯着容瑄,目光阴沉得如同将要择人而噬的兽。 容瑄跌在榻前地上低喘,鬓髮被冷汗浸湿,贴在额上,脸色煞白如纸。一手紧揪着腹部的衣裳,似乎正疼得厉害,眼神却还沉着清醒,戒备的看着刘敬亭。 而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只簪子,簪子顶端染着血迹。刺伤刘敬亭的,俨然就是此物。 随从一见眼前情景,上前抢过簪子,顺势推了容瑄一把。 “刘广!”刘敬亭悖然大怒,两巴掌清脆的甩在他脸上。阴恻恻道:“谁准你动他的?” “他敢伤了世子……”刘广是刘敬亭生母带来的家奴,对刘敬亭也格外的忠心。莫名其妙的挨了两记耳光,也不敢有所怨言,慌忙跪下来低声道。刘敬亭指尖上的血迹沾在他脸上,加上他打量容瑄的目光极为不善。瞧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我正要问你,他怎么拿到这只簪子的?”刘敬亭目光森然,阴恻恻的道,眼睛却一直看着容瑄。“若不是我把你逼得太急,想必你今日也不会贸然动手。” “你藏着这东西想做什么?想用它来杀了我?”刘敬亭从刘广手中接过簪子把玩,盯着簪子上的血迹看了看。慢慢地问。“嗯?” “世子!”刘广慌忙道。“是属下失职,看守不利……还请世子先让属下看看伤口,上药包扎。” “不必!” 刘敬亭却不理会他。走上前两步,冷冷地看着容瑄。 容瑄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从方才被刘广推倒后就一直没能再爬起来,就连想坐直身子,努力保持些尊严都不能够。勉强能做到的,就是始终强忍着不出一声。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将衣服浸得湿透。夏季衣服单薄,那层布料紧黏着皮肤,越发显得那个肚子极为突兀。 他嘴唇上那点淡薄的血色已经退尽,反而是他咬得太紧,泌出一粒血珠子,衬着苍白的唇色,越发鲜红夺目。 眼看刘敬亭一步步靠近,容瑄挣扎起来着向角落退去。然而刚刚挣起身,腹中勐然一绞。他只来得及强忍着到口的呻吟,弓着身子又倒下去。 刘敬亭走到面前,伸出脚尖去踢踢他的肚子:“想逃?你也不想想自己这副模样,出去要怎么见人?你怀着别人的孽种,我容得下你已是宽宏大量。在这里给你好吃好住的,对你总算不错。你却还想杀我?” “我……原本不必……你来宽宏大量……”容瑄本想躲避,无奈没有力气挪动,只得勉强伸手去护着肚子。 “呃……”有一下踢得实了,容瑄僵了一瞬。勐然弓起身子,仰头低叫一声,随即痛得再发不出声来。 刘敬亭不时地弄些花样往他身上折腾,多半都是逼不出他一句呻吟的。如今听这声叫得短促悽厉。也稍稍吓了一跳。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随即冷笑:“你又玩什么花招。” 第106章 容瑄疼得意识不清,那里还答得上话来。 刘敬亭见他不像是装的,这才伸手去拉他起来。稍稍一动作,容瑄不由得脱口呻吟了一声,又强自忍住。 被刘敬亭拉扯着扶到床上,他痛出一身汗来。蜷缩着身子颤了一阵,渐渐神志模煳。 刘敬亭这才真正有些着慌,拉过被子裹住容瑄。容瑄昏迷中这般温顺沉静的模样倒很讨他欢心,就这般瞧着出神一阵。 “世子?”刘广瞧见容瑄的气色,也知道不大好。本来世子执着于此人,他早觉得大为不妥,此人虽有助益之处,然而带回南郡也是极大的尴尬为难,总的来说都是敝大于利。但也断不能在这儿有失,犹豫了再三,终于轻声提醒道。“属下去找个大夫过来?” “如今这徐塘县内的大小药店,只怕都逃不出容湛的眼线。找大夫不蒂于自投罗网。”刘敬亭冷哼一声,“早知道如此,当日就该留着那几个大夫的性命。” 话虽如此说,刘敬亭想一想,还是从身上掏出个小瓶,倒出一粒瓷白的药丸。 那粒药丸不过黄豆般大小,谁知才一倒出来,顿时满室异香,闻之则神清气慡。 刘广识得此物,这药丸配制不易,却几有起死回生的效用,刘敬亭机缘巧合之下也不过得了五粒,本是随身留作保命之用,此时却拿了出来。刘广神色稍一迟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去端来一杯热水。 刘敬亭钳着容瑄下巴,就着热水将药丸硬灌下去。这药确有奇效,容瑄气色略好,唿吸也平顺许多,到后半夜,真正睡着了一会。 刘敬亭脸色阴晴不定,却一言不发的守着他半宿。直到二更已过,随从在外头提醒时辰不早。这才悻悻朝仍旧昏睡不醒的容瑄看了两眼,起身负袖而去。 走到外舱,才发现那只簪子还握在手上,刘敬亭冷哼一声,顺手扔了。走出两步,又停下来,掏出方才的瓶子,递给刘广。 刘广原本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看清手中之物,不由得大惊:“世子……” “你先收着。我这几日不方便再过来。你掂量着用。”刘敬亭有些不耐的摆摆手。“别让他出事。” “世子。”刘广紧走两步追上他。“此人无心依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用他挟持得朝廷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必有所患无穷。留在此处若有个万一,徒然和皇家结怨。世子应当早作转圜的打算。” 他所担忧的不仅仅如此,刘敬亭原意是乘几位王爷同皇上翻脸的机会。说服容瑄倒戈相向。能够藉助容瑄在朝野中的威望,要成事自然容易很多。 但自从凑巧探得平章殿那段秘辛,刘敬亭对此事的反应异常激烈。刘广就隐隐觉得不妥。再至后来,刘敬亭手段越发的偏激失常,他更觉得此人要乱了世子大事。这才暗起杀意,在大理寺伺机下手,却被容瑄躲过一劫。 原本不论是皇上赐死九王爷再一道殉情,或是如密报猜测此人被皇帝携走。他都暗中松了口气。心想任由世子听望子成龙这消息,再怎么不甘狂怒,总也有平淡下来的时候。谁知这般不巧偏又在徐塘遇上。 看世子待他的情形,分明已经远离了最初的打算。而如今——刘广看向自己手中瓷瓶,竟连这样要紧的东西,也捨得全数用在他身上。 世子要成大事,身边留不得此人。然而这个人,却也不能在世子手上有失。眼下便成了烫手山芋,骑虎难下。 刘敬亭闻言,略作一番思量。然而他多年心结所至,一朝将此人所致在指掌之间,那里捨得轻易放手。只淡淡道:“我自有打算。” 刘广将他送至船头,仍旧从画舫上放下了踏板,刘敬亭乘着来时的小舟,仍旧悄无声息的去远。 刘广送走刘敬亭,在船板上无声的站了一阵,最终只得一声嘆息,折回去亲自守了剩下的半宿。药效发散开来,容瑄难得睡得平稳。刘广见容瑄身上衣裳尽湿,又替他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刘广知道此人身份,也知道自家主子对容瑄的念头。对容瑄虽持有敌意。却不曾存什么亵渎的心思。就连更换里衣时,也先往容瑄身上披了外衫,但衣角拂动间,仍是隐约见他腰腹肌肤之上遍布的淤青肿痕,想必是世子肆虐所至。 刘广手下不由得停了一停,转眼去瞧瞧容瑄。那药也有安神的功效,容瑄仍旧沉睡不醒,只是眉心紧蹙,睫毛投下一熘阴影,微微有皯悽苦的意思。转念一想这人际遇,其实也算得上可怜二字。 刘广小心扶他靠下,盖好被子。出去守在外厅,枯坐了一夜,倒也做下些计较。 直等到第二天午时,听得里面微微有些响动,学武之人耳目聪明,知是容瑄醒了。刘广叫人送来一碗粥点,几样素菜。亲自送进去。 容瑄拥着被子曲着身子靠坐在床上,如同受了惊的动物,听到响动就往床里头缩了缩。神情警惕。见只有他一人,明显松下口气。 “王爷落在世子手里。应当知道知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何不顺着王爷些,也免得自己遭罪。”刘广低头将碗碟摆在床头小几上。一面平平道。“此处四面环水,最近的东面湖岸,离这里也有数里远,不要指望能只身逃脱。王爷死了这条心。” 容瑄固执的抿紧唇,一言不发。 “想必你也饿了。先喝些汤吧。”刘广又道。“世子还记得王爷口味,这些都是世子亲自吩咐下来的。王爷好歹也要尝尝。” 容瑄索性连看也不看他。 刘广略一想,盛出半碗汤来喝下,又端起粥碗,吃了一半。 容瑄转过头来,眼里微微惊诧。 刘广若无其事的放下碗来,平平道:“今天的饭菜必然合王爷胃口。若是王爷不满意,想吃什么只管吩咐。” 说完他也知容瑄不会答话,私自行礼告退。 门外两人见他出来,上前低声问:“如何?” “想必昨日吃足了苦头,今天的饭菜多少该会吃些。“刘广道。 两人松了口气。 容瑄着实是知道饿了。那药虽缓住腹中胎儿,却毕竟当不得饭食。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了惊吓,今天只偶尔惊惧似的动一动,一直老老实实的。注意力一旦不再关注在忍痛上,越发觉得饿得难受。 刘广当着他的面吃下面前的饮食,大约是向他证明这饭食里没有问题。他信不过刘广,也不明白他这番举动意欲为何。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慢慢爬过去,端起了几上粥碗。 “皇上。”小阮见过从前宫中将人杖毙的情景,却从没见过容卓这般不动声色的场景。不由有些胆怯。拉了拉容卓的衣角。“再这么打下去,可就要将人打死了。” 容卓端坐在椅上,神情漠然的看着场中施刑。对小阮的话只如听而不闻。 施刑的侍卫不得他发话,既不敢多嘴也不敢停,一时整个大厅中只听得皮鞭着肉的声声闷响。 第107章 施苇算个人物。见机得极快,发觉风声有变,当即就令人将南山中所有证据全数毁去。帆船水工一干人等,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家朝野上下都有些人脉。容湛不便直接动他,一到徐塘先将此人‘请’来,仍旧迟了一步,里外寻不着他一点把柄。纵然容卓亲自指证,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第71页 他见到容卓,自知此事绝无善了,反而把口风咬得严实。一再的认错求饶,都只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之中冒犯天威等等。半点不同刘敬亭扯上关系,更将容瑄一事摘得干干净净。刘世子在此地有什么私产喜好,他拣知道的都交代个干干净净。至于容瑄的消息,怎么问也只说不知。 不要提他说的那些去处。这两天几乎将城里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出入之人都要仔细盘查。容瑄却就像插了翅膀一般,生生从这徐塘不翼而飞。 容湛自然不同他这般好说话。人请至客栈,丢给底下人去‘招唿’。这两日不见血的招数已经用了无数。 施苇虽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倒还有两根骨头。宫中侍卫的手段,尚且问不出实话来,今天这顿打,只是生生受下来。一边还能申辩两句。 “九王爷的事,糙民当真是不知。也许是山贼糙寇所为。皇上并未亲见,糙民确实冤枉。”施苇在皮鞭的间隙里,喘息着道。“糙民不知时皇上,当日多有冒犯。不知者无罪。” 他还要从眼角余光里去看容卓的脸色,侍卫一鞭抽在背上。他扑在地上,尚且断断续续道:“皇上圣明,就算要责罚,也应当追究官府缴匪不力……” 施家做的勾当不只这一桩,其中牵涉甚广。施苇只待消息传出,自会有人暗中保他。到时容湛无甚凭据,王法也拿他无可奈何。他把这一层道理想透。虽是身受刑罚,言语间却还利落。 小阮既怕打死他断了线索,又听他嘴刁,一口一个皇上圣明,大是愤懑,然而他是个内监身份,皇上面前,没有他贸然开口的份。只得拿眼去看看皇帝。 容卓脸上没什么喜怒的样子,起身走自他面前。行刑的侍卫见皇帝过来,又抽了施苇两鞭以示警戒。暂退到一旁。 施苇稍稍抬起头来。只见容卓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神色平淡冰冷,反而看不出盛怒来。 “小叔叔希望朕是个明君。”皇上说。“可惜了,朕不是。” 施苇正思量着这话里的意思。容卓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上。这一出手仓怒而发,施苇半天才能够爬起来跪好,嘴角边有一线鲜红流下来。 容卓从一旁侍卫手中取过剑来。施苇情自逃避无用,索性道:“糙民无心自过,冒犯皇上。皇上要糙民万死,也是应该的。” “朕知道你不怕死。胆小的人,也做不来图谋不轨的事。”容卓抱着剑,侧着头看看他,吩咐一声下去。不多时,就有人用绳索捆了一串人过来。其中有老有少。无不神色惶恐。 施苇微微变了脸色。这一干人全是施家老幼。瞧见眼前情景,全然不知发生什么事。被侍卫推搡着挤在一旁,不由得簌簌发抖。 “同逆贼勾连,这是诛九族的罪。杀头是迟早事。”容卓慢慢道。 “无凭无据,皇上不能污衊糙民。”施苇徒劳道。 容卓微微哼了一声,以示对这话的不屑。“有没有污衊你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了,朕说过可惜朕不是明君,就算当真错杀你家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朕倒要看看,你们施家的人,是不是个个都能像你这般嘴硬。”容卓把剑慢慢抽出来,剑尖从一张张惊恐万般却又无法逃避的脸上一一指过去。“你也放心,若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想在朝廷问斩之前,弄出点人命来。这两日怎么招待你的,就怎么招待招待他们。” 话是这般说着,他的剑尖堪堪顿住,侍卫立即将人从中拖出来。容卓剑尖一挽,已经在小女孩脸上划下两道。 血顿时流得满面。小姑娘吓得呆了,半响才悽厉的尖叫出来。 小阮虽知晓这些都是施家的人,将来罪证确凿,一个也脱不了干系。此时仍隐隐有些不忍。正要上前开口,皇帝已然厉声道:“闭嘴!” 其实伤口并不深,然而心理上的恐惧远远深过伤口带来的疼痛。那女孩子被侍卫牢牢按住,挣扎不脱。只会哭着叫哥哥。 “皇上。”施苇脸色发白,强自道:“糙民犯了王法,也有朝廷处置,皇上用私刑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未免……”这几天容湛招待他的,全是不见血的招数,然而狠辣之处,远比皮肉之伤要来得难捱、但好歹顾及大局,没有动他施家。此时容湛不在眼前,皇上的手段竟比容湛要决绝得多。眼下被带来此处的皆是族中老弱,只消一两个招术下来,轻而易举便能要这些人性命。 他却料不到容卓出手就是这般。被容卓拿剑划花脸那个女孩子,就是他最小幼妹。 “这也是你自找的。”容卓手下微微一顿,转念想到容瑄此时情形,落入人手,比这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子又能好上多少?当下冷冷道:“朝廷处置也不过就是秋后问斩,要这张脸也没什么用。” 虽如此说,却也放过那瘫成了软泥的小姑娘。转眼又拖出一名施苇的叔伯辈。出手就碎了这人肩胛骨。一时间哭叫惨嚎,混成一片。这两下虽没伤及人命,然而震撼效果远远比杀人更强烈。其余人惊惶莫名,有受不住惊的,两眼一翻,已经晕倒地上。 “住手!”施苇见他还要动手,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他脸上血色尽退,眼中却挣出赤红的血丝,咬牙道:“皇上,你究竟要怎样?” “朕要小叔叔。”容卓转过脸上,面上仍旧是一派平静,眼里却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 “九王爷……”施苇想着说词。 “不要同朕说你不知道!”容卓不等他想定主意,上前一脚把他踹翻。“你们把小叔叔藏在那里?” “我想起来了。”施苇只得道。“此事确实和糙民无关。那一天刘世子带回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王爷,糙民并没有亲眼看到。” “我问你人呢?”容卓红着眼,又踹了他一脚。 施苇飞快的转了个念头,还是先顾眼下,终于决定老实道:“刘世子把这人带回去了,至于藏在那里,糙民真不知道。”一再逼问,施苇也只能说出个大概刘敬亭带回来这么一个人,似乎送到刘家的别院里去。至于院中找不到人,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容卓最终让他签下张状纸,令人将一众人带下去。他坐回椅子上,冷冷看着下人将院中血迹沖洗干净。 小阮暗暗觉得此举未免有欠思量,而且皇上神色里那种狠决更让他颇为不安。陪在一旁很是忐忑了一阵。 一旁随从来报,刘世子应召前来见驾,正在院外等候。 第108章 刘敬亭带着两名随从进来,跪在阶下行礼。 容卓面色阴沉,盯着他的时间未免过长。 直到两名随从都微微有些不安起来,这才听到上首皇帝冷冷道:“免礼。” “不知皇上驾临,微臣未能远迎,实在惶恐。”刘敬亭恭恭敬敬,脸上惊讶之色无懈可击。 “朕出来微服私访。”皇上顿一顿,才一字字道。 两人各自心知肚明,这番场面话说过便冷了场。 所不同的是刘敬亭气定神闲,容卓在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只苦于发作不得。 “皇上体恤民情,那是万民的福泽。只是此处穷乡僻壤,招抚不周,难免要委屈皇上了。”刘敬亭微笑道。 “委屈谈不上。”容卓冷眼看他皮里阳秋,哼了一声不作理会。迳自插开话题:“反而是世子,此处并非番王所辖。世子因何领兵在此?” “此事正要禀明皇上。”刘敬亭微笑道。“此次同在徐塘顾家订了一批军需,只因数目大些,我这才亲自过来查看。” 容卓微微一怔,悖然变色:“既然是军队兵械,为何不向兵部购买?况且施家做的似乎是木材买卖,几时倒卖起军需?世子私下置办刀兵,意欲为何?” “皇上教训得是。”刘敬亭躬身道。“但此次所购多为木材竹坯,只地最为方便。至于刀兵等物,不知皇上是从何说起。皇上大可以派人前去查看,臣也有细緻帐目,皇上若要核查,臣随后便让人送过来。” 地方上每年都有一定数额的兵械补充,以替换老化的刀枪。至要数额不是太过,兵部多是默许,并不需要特别禀备到圣上面前。至于进行修葺,寻常箭只的备办,只是要些木材竹箭,也着实不必到兵部的指定作坊去购买。 刘敬亭置办的分明不是此物,但他此时敢先一步挑明出来,分明已有万全的准备,一应帐目早做得滴水不漏。就算皇上当真派人去番地查看,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容卓迫得施苇写下一纸供状,本待咬上刘敬亭一口。被他先行一着,此时拿出来,反而不上不下,成了个鸡肋骨儿。 皇上还未如何,小阮见他面上恭敬,眼神却锐利不羁,顿时气不过,指着刘敬亭厉声道:“放肆。” “此事是臣一时失查,没有事先禀报皇上得知。”刘敬亭应声向容卓称罪,正眼也不看小阮。“还请皇上责罚。” “一场误会罢了。”容卓半响才从牙fèng里挤出声音,将那张供词展示给他看。“只不过施苇作证,朕不得不问问世子,可有此事。” 刘敬亭看过供词,心下冷笑,面上自然要口称冤枉。他已然将此事掩得严严实实,全然不怕人去查证。皇上仓促之下追究,能查到个什么。再者施苇写下这供词不过是一时权宜,那里会如数招供,其中虚虚实实胡编乱造,处处漏洞百出。真想凭这个治他的罪还差得远。 他又是世子身份,不是施家地方大户的身份。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把他想抓就抓,想打就能打。况且容瑄落在他手中,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这才是最大的底牌。皇帝想怎么对付他,也还得先思量思量,投鼠忌器,顾忌着几分。 因此他作低伏小申辩了几句,便看着容卓阴沉着脸收起状纸,撇去此事不提。 刘敬亭又表示一番忠心,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云云。容卓手足冰冷,冷冷听着,勉强略略点头。只恨种种顾忌颇多,不能拨剑立时将这口是心非的恶贼斩了。 这般强自按奈的滋味十足煎熬。好不容易未了,又听刘敬亭说道:“……皇上出巡至此,按说臣理由随伺皇上左右,时刻听任皇上差遣。但臣昨日收到家中来信说家母病重,臣甚是忧心,明日正准备回南郡去。今日就向皇上请辞。”一面说着,一面当真呈上一封书信请皇上过目。信封上赫然落着怀顺王私印。 第72页 “世子当真孝顺。”容卓脸色铁青,笑得有些狰狞。从椅上拂袖而起,急急踱了两步方才平復下胸中几要沸腾的气血。他停在低眉顺眼的世子跟前,并不去取那封书信。“按说这是人之常情,朕本来不得不准。” 刘敬亭只当不知,这就要称谢领旨。容卓摆手止了他:“可朕这里还有件差事,还得有劳世子。” “朕此次出巡,并非独身一人。”容卓道,索性也将话挑开。“九皇叔随朕一同前来,却在徐塘境内走失。” “还有这样的事?”刘敬亭抬起脸来,惊诧万分的神情恰到好处,若不是容卓亲身经歷,也怕也要当他清白无辜。 “有人见了,可说皇叔失踪同世子手下脱不了关系。”容卓冷冷道。 刘敬亭何等样精明的人,当下也不争辩:“微臣的属下,若有这样胆大妄为之徒,微臣定不轻饶。是何人所见,皇上请他出来,这就随臣前去营内搜查。” “朕忧心皇叔,不过有此一问。虽是道听途说,或许有不开眼的也说未必。”容卓看了他一眼,面上平静。胸中怒火早不知翻腾了几回。“朕只要皇叔平安。世子治下严明,若真有此事,世子想必自会严惩。“ 刘敬亭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退让。面上称是,顿了一顿又道:“此事或许是山贼糙寇所为。” 容卓看他一眼,口气冰冷得很:“施家也是这般说,世子也这般说。徐塘这小地方,原来贼寇不少。” 刘敬亭于是低了头,不去与他搭话。容卓转而问道:“世子此次带了多少兵马。” “只因押运的是军需物资,不敢有生,微臣带了二千人随行。”刘敬亭斟酌着道,与他番王世子的身份,加上押送为名,带这么些人倒也说得过去,并不给容卓寻着什么把柄。 “这些山贼如此猖獗,此地官居府未免不力。世子靡下必是精兵,就有劳世子暂留此地,替朕平了这匪患。”容卓不容他推脱。“世子挂心令堂,朕派名医过去诊治,世子只请安心。不周之处,不日朕定亲笔向怀顺王道明。” 刘敬亭想了一回,推脱不得,只得应允告退。 “世子。”一名幕僚扮作随从,路上就向刘敬亭悄声道。“看皇上的意思,只是意在九王爷而已。皇上当真书信前往手中,王妃称病之事必然瞒不过去。世子大不必在这当口,为此同皇上过不去。” “老头子那边,到时我自有说词。”刘敬亭如何肯放手。闻言瞧着幕僚冷笑。“你这幕僚也是白做的?皇上何时说过只要交出容瑄就再不追究?就算当真说了,天家反覆,是何等寻常的事。就当是哄三岁小孩,也没有信以为真的道理。” “平寇不过是留我下来的藉口罢了。”刘敬亭仰着脸,冷冷吐出一口长气。今日他尚且不曾落了下风,这般耗下去他更是不怕。“我倒要看看他能耐我何。” 幕僚见他执意如此,只得缄口不言。 说是平寇,然而徐塘多是水路。山道上顶多有两个平时农作闲时做案的的宵小,生意想必也冷清得很。若真有大伙山贼在此安营扎寨,一年只怕有十个月要喝西北风度日。 明知皇上不过平白寻个藉口,刘敬亭领下这皇命,倒也分毫不曾怠慢,拨出一营人马,驻扎到城外山脚下,整日里往山里转悠平那莫需有的寇贼。他着副将领队,自己老老实实留在城中别院,也不劳皇上的人马盯稍得辛苦。 这般耗了两日,徐塘这民风纯良的地方,当真平空钻出一伙贼寇来让刘世子分忧。 副将来报之时,刘敬亭目光阴沉,将手中一只白玉酒杯捏得粉碎。 第109章 “那伙人分明不是本地口音。”副将脸色也难看得很,神色间还略有些惶惶。“进退有度,全不是一般匪寇可比的。” “中军营帐任人来去自入,你身为统率就只有这些话同我说。南郡所谓的精锐,就是你们这么一群不堪一击的饭桶?”刘敬亭丢开茶杯碎片,冷冷道。几句话说得副将面有愧色,似乎还想申辩一下。被他一摆手止住。 “都是些什么人?”刘敬亭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思量。“容湛此次带来的宫中侍卫?” “湛王爷带来的人都让弟兄们暗中留意过。这些人都是些生面孔,看着不像。”副将连忙道。“而且来人身手彪悍,绝不是寻常糙寇。” “京畿锐键营?”刘敬亭额头微微一跳。 副将想了想,摇头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天生一股匪气,锐键营纪律森严。来人虽不是小帮小寨可比,但也不会是锐健营出来的。” 副将领兵多年,经验颇为老道,与他的眼光说不是,刘敬亭便信了七八分。且不论是那来的人马,放着地方富户不去下手,有胆子闯进军营,这分明是来上门滋事的。 又问过具体情形,这群人攻其不备,也不过是作作样子,劫走几袋粮糙。 刘敬亭将副将斥责几句,令他严加防范。自己将这一口闷气按压下来,且看对方还能如何。 果不其然,才过了午时。湛王爷那边就派人过来责问此事。来人是湛王爷亲随,为人沉稳内敛,言词间还算温和,先略略申饬几句,復又好言褒扬慰劳一番,听其中湛王爷意思,隐隐暗示着只要找出容瑄,别的事大可不予追究。 刘敬亭是闻曲知意的人物,听完这番说词,知道这人上门问责还在其间,重要的也就是个说客身份。心下先冷冷笑了。这些贼寇一没有袭击官府二没有滋扰百姓,也不过这半日间的事,偏偏湛王爷生得顺风耳这就知道了,紧接着派人上门问罪。 且不说你湛王爷的为人手段强横,就算将人好端端交出去,这梁子毕竟是结下来的,日后也是个隐患。何况容瑄在他手中遭的事,只怕这边将容瑄交出去,湛王爷一翻脸便不认得人了。 再者他执念过重,也顾不得那许多。从人落到手中那时起,就没想过要放回去。 匪徒再猖狂,闹大了也是徐塘地方长官担的责任,原本不是他份内的事,他不过是领命从旁协助,再不济也就是个协助不力的罪则。 刘敬亭妈是拿定了这样的主意,面上只是唯唯喏喏的作洗耳恭听状。这人也是玲珑人物,将话说尽也不啰嗦,把世子神色尽收在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地起身告辞。 送走这人,就有幕僚想劝他收手。先被刘敬亭喝住。 “他情形如何?”世子眉宇间凝着冷冰冰一股狠意,偏能够温言问道。 幕僚暗暗嘆气,到口的话只得吞了回去。想一想,回世子说,人是慢慢见好了。 “你安排些信得过的好手,再容他休养两日,一等能够动身,先送他到南郡去。”刘敬亭道。只要人牢牢掌握在他手里,也不怕容湛等人不肯善罢甘休。 刘敬亭几天没有过来,此外也再没旁人过来。似乎他那天深夜到此,并未被任何人得知。一画舫也没有被人发现。 世子那天留下来的药丸,后来又用了一粒。容瑄也肯吃些东西,这般静养几天,算是安稳下来,脸色也远较之前好看些。只是精神还很不济,整日里多半是睡。 船上几人见他不吵不闹,放下心来之时,料想无舟无船便是寻常人也难于游出去。更不要说他还拖着那样的身子,也渐渐不再时时警惕。 于是偶尔容瑄提出想到舱外透透气的要求,派了两个人跟着,也就容他在船上四处走走。 接天莲叶无穷无尽,独有这只画舫掩在一片碧色中。这景色虽别有韵致,容瑄无意欣赏。似乎看明白无路可逃。他又身上无力,走几步便要休息一阵,于是连走走的兴致也没有了,整日便留在舱中,多半就是睡。众人更加放心。 这一天还是刘广亲自送晚饭进来。自从那天起,刘广依旧很少同他说话。 依旧是清淡的菜色,一碗酸笋丁,就地取材的有个芦笋肉片,一碗莼菜汤。 容瑄并无胃口,对着饭菜怔了一会,勉强吃下一些。 刘广在旁静静候着,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势轻轻将一把短匕按在桌上。 容瑄手快,立即默不作声的收入袖中,神色间一扫平时的倦惫,淡淡看他一眼,眼神清明。 后者几不可查的略点点头。 刘敬亭并非不想过来查看他有没有安分老实,只因这两天也是有心无力。 也不知那是哪儿找来的的人马。一个个贼胆包天,行事更是猖狂霸道。 营地里来回闯了两次,第二次刘敬亭的人手有了防备,虽没让他们讨到好,可到底也没能把人拦下来。大大的扫了面子暂且不说。 这群人见风使舵的眼光还是有的,见这骨头难啃。竟然转念打起徐塘官府的主意,半夜闯进城来,将县令多年积攒下来的金银一洗而空。连带着席捲了不少为富不仁的商家富户。 这县令爱财,可还没有到要钱不要命的地步。还有个王爷在此地,自己管辖的地方上一日之间冒出这么一股匪帮,往小里说是管制不力,往大里说冲撞官府,这是犯上作乱也不为过,搞不好自己小命和人头都要赔进去。他也顾不上心疼钱财,藉口受惊过度,重病不起,索性将一应事务推给世子监管,自己老老实实缩在县衙里做乌龟。 刘敬亭手上可调度的人手充足,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些人又只是意在骚扰。向来只掠财物,不伤人命,又从来不与官兵正面冲突,偏偏你一不留神,他就出来刺激你一下。等你反应过来真要动手,来人仗着马匹矫健又跑远了。 这些举动并没有造成多大损害,只是令人头疼不已。 容湛那边这两天也没有动静,似乎是在等他思量服软。 刘敬亭是铁了心不想交人,剿匪不力顶多只能让他受些责罚,他只管打定主意陪着耗下去。这招数着实有几分无赖,不像是湛王爷的作风,于是心里又把皇帝小儿看淡了几分,倒要看看他把自己留下来又能如何。 因此到了这天晚间,随从通报说湛王爷那边派人过来的时候,刘敬亭并不惊讶。 一面让人请进来,一边还在心里想着应对之策。正准备对湛王爷这番暗示只作不知,反而要上报朝廷,大张旗鼓奉陪剿匪到底。 第110章 思量间来人已经走到前院,有三十余名侍卫随行,整整齐齐站在庭院里。一人尖声道:“接驾!” 刘敬亭稍微一怔,侍卫中一人走上前,解开头上斗篷,露出沉郁面目,目光冰冷地往他脸上一扫,正是皇帝亲自来了。 第73页 匪寇来去如风,但王命如山,防不住却还得防。刘敬亭将人马调度在几处可能会下手的地方防备,这处别院里总共就只留下百百余名亲兵,此时全被招聚到前院见驾。忙乱了一阵,才算把礼数做全。 刘敬亭揣度着容卓的来意,一边将人请到正厅里,奉茶落座。 皇帝冷着张脸,也不同他客气,迳自住上首坐下,开门见山问道:“世子查了这么多日,有没有找到小皇叔的下落?” “臣正在查。”皇上没有赐座,刘敬亭于是躬身站在厅中,语气温文从容,揣着明白同他装煳涂。“近日查到一股匪寇流窜,臣正在加紧捉拿。王爷失踪之事若同这些匪类有关,相信不日就能得到消息。” —————— 刘广朝外唤道:“来人。” 舱外原本随时留有两人,以备万一。听他叫唤,一同走进来。只见舱中一片狼籍,锦被落在床前地上,容瑄朝里侧卧,一时看不清面目。 刘敬亭将人困在此处,除了几个极亲近的心腹,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容瑄身份。这两人就只知此人是重要的人犯,不敢有失。见到这情景,一人慌忙就上前去探看。 才走到床前,没等走近看清。听得身后同伴一声异暗哑低叫,不由得回头去看,只见刘广捂住这人嘴巴,正将一截雪亮的刀尖从他胸口里透出来。 刘广是世子亲信,刘敬亭这才把看管容瑄这样重要的事交由他。名义上他还算是这些人的小头目。因此这两人也没有对他多加提防。 此时料不到他会突然动手,这番变故突如其来,余下一名随从震惊莫名,尚不及叫,床上容瑄起身,全然不似平时软绵绵的模样,一柄短匕使得出神入化,堪堪向喉咙削去,阻了他叫出声来。刘广得空抢上前,一併结果了这人。 刘广只怕两人一走,这些人及时向刘敬亭通风报性,下起手来毫不手软。 容瑄瞧着他这等手腕,微微皱了皱眉,提着衣摆从床上下来,小心跨过地上尸体。血迹溅得满地,他衣服上溅了些血迹,此时也来不及换下。 刘广又如此这般,将一船人全结果了,这才带着他来到船尾,从舱顶上放下一条小舟,两人上船,辩明方向一直往东岸划去。 —————— “你把小叔叔交出来,朕免你死罪。”皇帝打断他,开门见山道。 刘敬亭见他明目张胆向自己要人,稍稍一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捉拿乱匪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找寻九王爷下落,臣也一样心忧,却不知皇上在说些什么。” 话还没说完,噼面一个茶盏飞过来,刘敬亭略一偏头,茶盏擦着额发飞过,在墙壁上撞得粉碎。 座上的容卓脸上一片铁青,分明怒不可揭。“你把人藏在那里了?” 刘敬亭摸一摸自己额角,一抬眼见皇帝如此模样,面上诚惶诚恐,心下却是暗笑。拿捏住容瑄这根软肋,这皇帝到底年轻,终究是沉不住气,这就按奈不住了。 “臣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依旧这样说道。 “你不知道?”容卓哼了一声,半天才勉强平息下怒意。“你放了小叔叔,私造刀兵,勾结大臣图谋不轨,连同欺君之罪朕都当作不知道,可以全不追究。” 刘敬亭听完他这几句话,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最后笑起来。 “证据呢?”他站在下首,却昂起头来直视皇帝,语气温和得有如文人才子,眼神却锐利清亮。“皇上若要臣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皇上又何必寻这许多藉口来污衊微臣。皇上明知九王爷落在匪寇手上,如今平空的要微臣交出人来,试问臣又如何能变出个活生生的九王爷来还给皇上?” “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在院内搜查。”他退开一步,将大门口让出来,那坦然的神情在容卓看来怎么都是一付有恃无恐的模样。 容卓胸口起伏,却强自端坐在椅上不动,只将黄梨木靠椅的扶手捏得死紧:“你是算定了朕搜不出人来,所以这般猖狂?” “臣不敢!”刘敬亭肃然道。“臣只是冤枉,还请皇上在这院里仔仔细细搜查一遍,还臣一个公道。” 说着话,便朝门外吩咐:“都听到皇上的话没有,快去将整个院子仔他细细搜一搜,那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宫中侍卫训练有素,此时分两排立在阶下,闻言丝毫不动,却等皇帝发话。 “你不要惺惺作态。”皇上恨恨瞪着他,半晌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微臣是真心诚意请皇上仔细搜查。皇上不肯,无凭无据却来说臣惺惺作态。”刘敬亭道:“微臣对王爷向来有仰慕之心。如今王爷下落不明,臣也一样忧心。皇上一再的怀疑臣,还是搜一搜的好。” “听闻令堂病重。”容卓并不理会他,迳自道。“朕已经恩准令弟回去探视。” 老郡王正妃娘家颇有后台,怀顺王又觉他性子过于阴狠乘戾。多年来有意扶持正妃所出的二子。只是刘敬亭素来谨言慎行,从不教人捉住什么错处,改立世子之事也只得一时作罢,二子刘敬棠也一直在外领兵。 此时皇帝下旨将其召回,其中要挟不言而明。 刘敬亭本也不打算能顺顺噹噹继位,早早准备下那些粮糙兵马也不是吃素的,闻言只是一顿,缓缓笑了:“如此,多谢皇上体贴。” “朕可以再下一道旨。”容卓紧盯着他。“正式册封你为怀顺王世子,日后继任怀顺王王位。” “不必皇上如此费心,潘王也好微臣的性命也好,予取予夺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泥人也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刘敬亭这般阴狠的性子。被他反覆撩拨,一股心火就慢慢窜升。料他顾忌着容瑄不能如何,索性把话摊开。 这人除了在容瑄面前压不住心中那股暴虐之外,就连动怒也是冷悠悠的,语气越发温和:“皇上以为,往人脖子上割一刀再赐些灵丹妙药医治,这就是莫大的恩赐。” 容卓脸色阴沉。 刘敬亭笑得温和文雅,接着又道:“听闻皇上同王爷之前曾有些蒂芥……”他将声音压低。“皇上莫非同样以为,皇上任意妄为之后,只需想明白了,再认个错服个软,别人就理所当然的就该心悦诚服。皇上以为——他对皇上就不会心存怨恨么?” “这是朕和皇叔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皇叔若不是落在你手上,你又怎么知道他怎样想。”皇帝白着脸僵在座上,半天才从牙fèng里挤出声音来。说到最后真恨不能一把将眼前这人的笑容撕作粉碎。 “臣说的不过是人之常情。刘敬亭本就没把这小皇帝放在眼里,想到容瑄想必是为这么个东西拒绝自己,更是愤恨无比。此时见皇帝无从反驳,心里大是快意。他也知道见好就收,此时一笑作罢。“还请皇上宽延数日,侍臣从匪寇中救出王爷,定然立即送到皇上面前。” 刘敬亭是多年历练出来的老jian巨滑,更不怕小皇帝使出这般无赖手段。威逼利诱只当看戏,他只一味敷衍狡辩。 容卓一付铁了心要人的样子纠缠不休,毕竟是皇上,刘敬亭也不能强行送客。眼看入夜,礼数周全的让底下人去弄些宵夜,只待让皇帝养足了精神,索性看他还能弄出些什么花招。 随从才刚下去,远远的灯笼就亮了起来。 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些。 刘敬亭微微一皱眉,心下突生三分不妥之感。迳自抢出厅外查看。 只这片刻的工夫,东南角上光华一盛,烈焰忽地腾起来。那火烧得奇怪,越过墙头迅速的朝这面烧来。片刻之间,只见整座庄园周围都有火光沖天。 随从匆赶来,跪在阶下:“院外突然失火,还请世子走避。” “世子。”皇帝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一反方才的无技可施,神情异样的镇定从容。“世子准备往何处走避?” “皇上。”刘敬亭转过身来,笑容微微有些扭曲。“此处太过危险,还请皇上先行移驾。若皇上有个万一,臣担代不起的。” “不必。”容卓淡淡道:“有事话正好趁现在说个明白。” 那明随从跪在阶下,一时不明白眼前形势。连声再劝:“世子快走,不知是谁在院中布置了桐油火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说到一半,容卓窝心一脚,竟将他踢飞出去,跌在廊下滚了两滚,已是口角溢血,半天爬不起来。 阶下一众亲兵譁然,纷纷骚动起来。那三十名侍卫当真镇定,对迅速逼近的火焰视如不见,见对方有所异动,噌的一声,齐刷刷从鞘中抽出刀,朝四面散开,看似随意,却隐约将刘敬亭连同皇帝两人围在当中。 刘敬亭原本还想摛住容卓作为人质,见他方才那一脚,竟是身手不弱。再一权衡双方的实力,只得和罢。 这样稍稍一迟疑的工夫,容卓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而冰冷。刀锋一样落在他脸上,竟让人有些不能直视。火光里,听到他低声却清清楚楚道:“再同世子说一遍,朕要小皇叔。” 刘敬亭瞧着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心里只道这人只怕是疯了不成,这般烧法,他堂堂九五至尊,就不怕连同自己也陪在里头。 第111章 火光映得皇帝脸上熠熠生辉,朝着刘敬亭道:“有些事,正好趁现在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刘敬亭怒极反笑。“皇上一口咬定我将九王爷藏起来,又不肯搜查还臣一个公道。若是我真把人藏在此处,皇上这般纵火,就不怕秧及九王爷?” “小皇叔不在此处。”容卓口气沉稳笃定。倒令刘敬亭稍微有些吃惊。 听他接着说:“世子入夜就不曾出过别院吧。” 刘敬亭点头称是。 “世子不曾出来,可有人曾在城中见过世子。”容卓一转身,当先步入厅里。“世子别院之内,想必另有曲径。” 刘敬亭跟在他身后,冷冷看着容卓的背影:“寻常大户人家也会备有出入的密道,这也不是多奇怪的事。”他顿了顿,脸上又是淡淡微笑。“也幸有了这条通道,天无绝人之路,就请皇上随微臣来。” “没有皇叔的下落,朕不走。”容卓淡淡道,端坐着不动。“这院中池塘不少,一时半会还烧不死人。世子不用着急,不如仔细想一想皇叔究竟在哪儿。” 第74页 刘敬亭也是恼了,并不言语,走到廊下去看院外情形。想必有人拦阻,如此大的火热,竟然没有惊动官府百姓来救。有几个亲兵试图越墙出去,殊不知纵火之人持弓弩守在墙外。又有意威慑,才在墙头上露了个脸,登时箭弩齐发,生生射成个刺猬。 “皇上好手段。”刘敬亭转头去看容卓。“不知道湛王爷可知道皇上如此安排?” “这是游寇犯下的事,同朕有什么关系。”容卓淡淡道。“至于六皇叔,如何会知道朕身在此处,世子不用指望。” “臣能陪同皇上赴死,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倒也值了。”刘敬亭听闻也不慌张,只一径冷笑道。心中只想不把别人的性命看在眼里也就罢了,难道皇帝自己的性命他也捨得拿来这般冒险,那倾天的权势万般的富贵,都可以不要? “对朕来说,小皇叔比朕的性命更重要。”容卓看穿他的心思, “皇上的安危,自然也比臣更重要。”刘敬亭百般刁钻,如何就信?微微的又笑:“匪徒如此嚣张,皇上就不怕九王爷受到牵连?” “朕自然想他平平安安。但若有个万一,朕也陪着他。朕捨得的,世子未必捨得。”容卓脸上平淡,看不出心思来。“若是一个时辰后没有朕递出的消息,世子那二千兵骑,也是一样的下场。朕亲自来,不过是诚心诚意知会世子一声。” 刘敬亭脸上终于微微变色,他虽不信皇上至于同他玉石皆焚。然而看皇帝那意思,很有些执拗着魔的味道。这样的人,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却不同容卓,所图的还是一方大业,不要说他不甘舍下性命,就是平白折损这些人手,也是不愿意的。纵然此次抵死不认,同皇家存下这事端,日后也无善了。况且皇帝的意思,竟是存了同生共死的心,更是豁出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顾怀顺王制约东南蛮夷,执意要平了南郡也是可能的。 他尚有做一番大事的胸怀,至此不由得就微微有些迟疑了。 “世子可要想得清楚了。”容卓抬起脸来瞧着他,那火光分明已经烧到院外,而他脸上却还是淡定的。 “臣定然会查找王爷下落,为皇上分忧。”刘敬亭道,面容隐隐有些扭曲,那个笑瞧起来就有些狰狞。他生性狡猾多疑,至此也不肯直接认了。“皇上说过全不追究的话,可有什么凭证?” 容卓抬眼瞧着他:“朕可以写一道手谕给你。” “前朝有免死金牌的,未必都有好下场。”刘敬亭道。“臣也不劳皇上如此费事,只需皇上发个重誓。” “只要世子找回九皇叔,朕只当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绝不再追究,如有违此誓,教朕不得善终。”容卓立即道。他面上神色肃然,心下却冷冷想到,‘今日’不追究便不追究,‘今日’之前的事朕可没说过不追究。 “微臣斗胆。”刘敬亭看他片刻,未了挑起唇角微微一笑:“皇上若违了今日誓言。便教九王爷不得善终。”他一世枭雄之才,自不会就信了皇上此话,事已至此,秋后算帐也是日后的事。索性在口头上讨了些便宜。 眼见此话出口,把尚能平静自执的皇帝气得胸口起伏,大是痛快。也不等他答话,拂袖出门。门外火光沖天,照着他面上一片狷狂之色:“既如此,请皇上随臣来。” 容卓忍了再忍,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众侍卫亲兵也紧随其后。 刘敬亭引众人至院落僻静处,启开密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眼前只见一条岩洞,其间一条地下溪流,水势平缓。岸边只停了数只小船。 这些小船坐不下这许多人。自然还有别的道路可出去,刘敬亭却不原言明容他们出去安排布置。只让他们在此等到火势燃尽再出去。 双方各带了十人登船,沿着溪流行大约二柱香工夫,从一处苇糙掩印的山洞间出来。 眼间一片开阔水面,远处荷叶影影绰绰,铺天盖天的连成一片。四下寂静,别院的火光在此处也看不到了。 容卓瞧着眼前此景,顿有所悟,看了小阮一眼。小阮这时才松下口气,从袖中取出只烟花放了。 不等刘敬亭发问,容卓淡淡道:“不过是报个平安。” 话虽如此,难保不会引得人手赶过来,刘敬亭也不多话,引着数条小船驶入荷叶深处。 —————— 刘广摇着小舟,天色渐明时,遥遥已经可以看到徐塘傎的城墙轮廓。城中不知是何处失火,一直烧到此时,还有小半块天空是暗红的颜色。 刘广不急着进城,反而将小船驶进一条苇糙丛生的小河沟之中。 “王爷。”刘广站起身来,船上逼仄,他这样一站起来,无端就有些压迫的感觉。“在下有一事相求。” 两人相谈不多,然而看刘广品性,也不像是要求荣华富贵之人。 容瑄并不言语,微微点头,示意他先说来听听。 “世子对王爷的冒犯,难辞其咎。但刘广身为世子家娭,世子王妃待我终是不薄。”刘广吞了吞口水,有些难于启齿。“恕刘广斗胆,能否请王爷忘了从前之事,不予追究。” 容瑄微微皱眉。 王爷膝下仅有二子。世子刘敬亭虽然性情阴鸷,但大事上果决明白,多年征剿平乱,颇有些将才。二子急功近利,刚愎自用,这样的秉性,实在不足于继任怀顺王之位。南郡镇守边境,向来有蛮夷滋事不断,若有个万一,必是天下动盪。所以怀顺王多次暗中上折请求更换世子人选,皆驳回了。 念及刘敬亭对他所作所为,心下虽惊惧恨恼,这些仍不得不仔细考量。 刘广见他面色犹疑,心下一冷,忍不住微微向前踏了一步。 “在下不敢挟恩求报。但各为其主,在下不得不为世子着想。世子除了王爷之事,向来行事谨慎。纵然有夺嫡之想,也不过是情势所迫,别无大错。”刘敬亭将手中刀锋一转,把在容瑄喉间。“王爷是世子心中的魔障,在下钦仰王爷品性,实在不愿下手。” “但王爷若在此处有个万一,那是同世子半点关系也没有的。在下只要王爷说句再不追究此事,我便放王爷离去。”刘广缓缓道,刀尖在二分前顿住。“若不然,在下只得冒犯了。” 容瑄神色冷淡,却不见慌张,盯着他看了半响。眼神渐渐缓和下来,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刘广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将刀移开,忽觉得不对,凭着本能的往后一仰。 一时劲风扑面,一只羽箭被他噼为两段,前一段失了准头,却失势不减,正扎在刘广肩头。 一条大船正迎着朝阳,扬帆飞驰而来。 一人身材高大,正执弓拉弦地站在船头,朝着容瑄微微点头算是招唿过了。他神情满是得色,却又透着些别样的古怪。口音也有些别扭:“这就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112章 容瑄不想在此地见到此人,微微一怔。 眼看他手中弓箭张至极满,作势要射。而刘广好歹也助他脱困,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连忙道:“且慢动手。” 戡明一挑眉头,只略略把弓箭一抬,并未放下。 “这有些误会。“容瑄道。 “误会?”戡明道:“老子分明见他拿刀子挟持你!你们不是讲究什么滴水之恩录如何如何的,你说是误会,莫非想赖帐不成。” 容瑄听他强词夺理,怔了怔。他近日所逢变故极多,此时见了戡明,平时虽没有多大交情。好歹也算半个熟人,倒觉得比平时亲切,不由得微微一笑:“如此,多谢了。”又道:“他只是寻常匪寇,放他去吧。” 转眼见刘广瞪着自己,只道他适才点头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站在船上只是不动。 “我自会权衡轻重。”容瑄低声道。“你还不走?” 船头上戡明眯着眼睛,冷眼看他们两人低声说话,一时并不言语。 刘广左右一看,跳入水中自去了。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救命恩人。”戡明使人搭上船板,引他上来,一面放走臂上一只鹞鹰,昂着下巴道。神情好不得意洋洋。 “是,王爷大恩。”容瑄瞧见他手中箭羽很是眼熟,一转念记起,忍不住顺口道:“你从前射过我一箭,如今也算扯平……”话才出口勐然省起,当时容卓纠缠不休的情景岂不是全让他看了去,顿时只觉尴尬羞愧,住口不语。 戡明却也没揭他痛处,闻言只是一撇嘴:“我救了你不假,你想赖可没有那么便宜。” 容瑄无意同他争辩,由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转念又想走容卓走脱,这许多天全无消息,失落之余,隐隐又是担心。 戡明心思灵活,一转念猜出他想些什么。他自有一番打算,不等容瑄开口询问,先自解释道:“我们随湛王爷一道过来。只怕到了徐塘打糙惊蛇。湛王爷不方便过来。我扮作客商,反而不会引人注目,所以先来打探消息,这么巧就遇上了。” 容瑄听得又累六哥替自己操心,心下愧疚。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其中虽有些疑窦,一时不曾多想。至于戡明贵为一国宾客,又如何会随容湛前来,也来不及多问。他担忧容卓,最终还是忍不住,只轻声问了一句:“皇上呢?” “皇上同湛王爷在一起。”戡明答道。说话时却朝他多看了两眼,神气古怪。目光最终落在他腰身上。 直到容瑄不堪忍受他的目光,微微缩了缩身子。戡明这才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如今王爷平安,此处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去别处的好。”一面说着,也不问容瑄意思,只管吩咐掉转船头。 容瑄想到刘敬亭就在徐塘城中,无端的就有三分不安,也没有进城的念头。他虽不全信戡明,此时也只得一路同行。 戡明难得的热络,邀着容瑄用了早饭,又在船上布置了容瑄安顿他。席间只是也不要底下人作陪,只是有意无意的,眼光忍不住就盯着容瑄勐看。 容瑄身材高挑,这些日子清减不少,原本五个月的身子关不明显,但他一廋下来,便显得肚腹突出,那团彭隆令人难以忽视。更何况戡明本就有心,眼光偶尔在他脸上打个转,余下便半遮半掩的死死盯着他肚子不放。 容瑄又不是没个知觉的,羞窘难当又不好发作。人僵了片刻,耳根便慢慢红了。好不容易捱到早饭吃完,匆匆下去洗沐更衣。 第75页 戡明盯着他肚子瞧了这半日,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心不在焉的摆手让他去了。自己又坐半天,先抬手摸摸脸,復又把手放在肚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适才仔细打量容瑄,果然端正秀丽,令人赏心悦目。他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这容貌是不用多想了。可这肚子居然也被比下去,岂不让人郁闷。 想容瑄流落在外,必受奔波劳顿,他可是胃口大好,能吃能睡。只是他体型高大健壮,反而看不出什么变化,若不是肚子里渐渐会动了,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戡明既不是省油的灯,也没什么寡鲜廉耻的概念。一时知晓,心道你要和亲再是休想,立即拿这事寻钶笕说了,迫着他回去。 以钶笕的性情,虽非心甘情愿,却断不会不负责任。然而容瑄毕竟是情之所系,如今下落不明,钶笕也狠不下心一走了之。 戡明虽愤恨,也知道不可操之过急。眼见容湛急急出京,似乎是得了容瑄消息,钶笕执意要跟来,他一转念也不拦,只是找藉口拖住钶笕半日,自己抢在前头。寻人也是情理上的人,可要是 说来也是运气,偏巧就让他遇上了。 如今这救命的恩情拿捏在自己手上,少不得要仔细盘算如何让容瑄言听计从,好绝了那人的念想。 随从下来收拾饭食,也是个没眼色的,随口就道:“找到瑄王爷的事,要不要给亲王递个消息。” “告诉他做什么?”钶笕一瞪眼。“容湛得了消息,必然赶来。等钶笕到了正好遇上。我们换马从陆路走。当时和亲不过是一时权宜,如今也好让他同容湛解释清楚。他家容瑄还请另寻高就。”说到后面,倒也高兴起来,住椅背上一靠,哈哈大笑。 —————— 容湛将书信看过,神情并不见缓和,半晌稍稍松开眉头。微微嘆了口气。 旁边站着一名幕僚是他心腹,见状伸手取过来一读。松了一口气之余,只能微微苦笑。 信是戡明写来,先作辞,然而言道下月将妹子嫁于钶笕,力邀容湛前去见礼,言词之间隐见得色。末了才提到容瑄。 戡明那里有什么妹子,这婚事无端的就有些古怪。钶笕当日在堂上众臣面前揽下容瑄之事,此时纵然是后悔了。寻着如此藉口,未免也欺人。 但好在容瑄平安,也是一桩好事。 幕僚默默收了信纸,也不多提。想了想对容湛道:“王爷,既然九王爷无事,是否劝皇上撤军。” 那日容卓同刘敬亭赶至画舫。瞧着一地狼籍,几人尸首横死当场,容卓顿觉得整颗心都揪起来,一时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他通身冰凉肝胆欲裂,悲怒交加之下,喉间一口腥甜再也压不住,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将众人惊得手忙脚乱。 他却不管不顾,脸色静得吓人,推来上前要来搀扶的侍卫,疯了似的满船找了一遍,见尸首中并无容瑄,这才略略镇定些。 刘敬亭一见眼前情景,也变了脸色,他倒不如容卓那般关心则乱,细看见众人都是一刀至命,挣扎的痕迹甚少,又唯独少了刘广一人。此处又无外人得知,情知其中可能有误。但事到如今反而百口莫辩,就是争辩自己对此也是毫不知情,对皇帝来说不过是火上浇油,未必听得进去。在皇帝失神众人惊慌当口,借乱走脱。 皇帝正在怒气头上,失了容瑄这枚棋子,他毕竟还不想就此与朝廷冲突,连夜调集兵马朝南郡撤去。一面派出探子寻找刘广容瑄下落。他视刘广为亲信,如今却在此人身上吃了亏,如何不恨之如骨,寻回此人一方面可向皇上有个交代,另一方面自要好好算算这笔帐。 容卓却那里肯放他走脱,发了狂似的众人也拦不住,待容湛得到消息,他已经调集人手一路急追下去。 好在随行的人中有两名沉稳将领,容湛只挂心容瑄,对这贼人只恨不能生噬其肉,对皇上此举反而不如何在意。 第113章 “刘敬亭早有所准备,一路顺风顺水,皇上未必追得上,等进了南郡境内便不能再拿他如何。”容湛闻言皱眉道。“只须暗中让随行副将知道,实在追不上之时,再劝他回来。” 容帝离宫出逃,掀起这么大乱子,并非平安无事的找到容瑄,这事就能够从此揭过。今后睁只眼闭只眼容得下他如愿以偿。 钶笕那头又生出这诸般事情。虽不至于没有此人就如何,可这般出尔反尔的举动,无疑就让人猜想是生出嫌弃之念,堵得他胸中尽是一团恶气。这般一团乱麻的局面,皆因容卓而起。此时此刻,容湛更不想见到他, 何况就算容卓知晓,一来一回也是一两日后。索性由得他迟两日,这边先将这事了结。好歹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自己再怎么管教可以,却容不下让外人来侮没。 因此留下一部分人手接应容卓,带着其余的人手匆匆启程离开徐塘。 —————— 戡明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却未能如愿。 第二日一行人才投了店没多久,钶笕就急匆匆找上门来。 戡明见他,初是极高兴的。转念一想不由得悖然,他又是如何找到此处的?左右看了看,几名随从只顾闷头吃饭,都不曾抬眼看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是谁向钶笕走漏的消息。 戡明只得恨恨作罢,回过头来斜眼瞧着戡明,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若是钶笕知趣,先体贴问候他几句,倒也就罢了。偏偏钶笕匆匆进来,往周围扫了一圈,直直走到戡明面前,急急就问道:“容瑄呢?” 戡明大怒,只觉心中满腔邪火无处可泄,将酒碗朝桌上重重一拍:“我那知道他在那里、他又是你的什么人。”顿了顿瞧着他道:“你找他做什么?” 钶笕怔了一怔,这才听出他话里些微酸味,微微苦笑起来:“你不要闹了。我真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戡明紧追不捨。一转念道:“我已经同他说了你完婚的事,免得你开不了口。” 钶笕脸色有些黯淡。完婚之事虽非他自愿,但那血肉并不是做假。他即不能置戡明于不顾。对容瑄又委实难于割捨,纵然心知自己再不可能迎他至离原,又如何能亲自对他说出这番话。是以近情情怯,犹豫不决之下,才让戡明寻着机会抢在前头。 戡明牢牢盯着他,目光灼灼。钶笕只得道:“和这事无关。” “不是这事是什么事?” 钶笕一窒,左右看了看,觉得不妥,只得低声道:“总是极要紧的……” 这家客店甚小,戡明索性就使银子全包下来。虽然他银子给得痛快,到底一行人形貌高大粗犷,小二店家都见过些世面,却还是心里有些害怕。给几人打点好饭食热水。不闻叫唤也不到眼前伺候。 四下桌子三五散坐着的,都是戡明带来的随从亲信。此时各自埋头吃喝,也不朝两人多瞧。 戡明皱眉:“这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钶笕四下一看,依然沉吟着不肯多说,只追问容瑄下落。这一次他倒多了几分心眼,知道戡明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温声细语地好言相问。 戡明这才心里舒坦一些。见钶笕神色间急切之情难掩,反而严肃不少。掂量了一阵,不情不愿的指着楼上:“他在上面。” “我们上去说。”钶笕道,见他不动,也没有多想,伸手就拉住他住楼上走。 戡明被他拖着走了两步,这才回过神来,偷偷笑了笑。 容瑄的身体底子不如戡明,这一路上强撑着不让人看出萎靡不振。可到底是有些疲惫了,每次一住店都是早早就睡下。 他身形渐渐遮掩不住,也不大愿意在人前露面。戡明只觉这两天事事顺心如意,也不勉强他下楼同食,让小二将饭食送到他房间里。 此时楼上静悄悄的,似乎是睡下了。钶笕轻声唤了两声,不等听到回答。被戡明反手捂着嘴拉到一旁房间里。 “说吧,有什么要紧事?”戡明跷起蹆坐到椅子上,斜眼看着钶笕。 钶笕正皱着眉,朝门外张望,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时没有答话。 戡明屈起手指,颇为不悦地敲了敲桌子。等钶笕转眼看他,对他的吵嚷似乎颇为不快。戡明这才慢开口,证据虽不善,却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同他能说,同我不能说么。” “这倒不是。”钶笕眉头皱得更紧,其实此事虽然急切,但他委实也没有考虑好如何让容瑄知晓,此时戡明一再的追问,心想有他出个主意也好。 因此思量一下,也就老实说出来。 “据探子来的消息,怀顺王世子刘敬亭在徐塘有一处别院。前日里突然起火。可当夜中洲的皇帝连同数十名随从进了别院,当夜也一直没有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当真?”戡明闻言,却忍不住眼前一亮。 “那一场火将整座院子化为灰烬,探子只怕不实,事后也悄悄去探查过,事前院中被人泼过桐油,就连地面也成焦土,院中只剩瓦砾。”钶笕虽看不上容卓,却也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 此事也怪不得探子不力。他仓促之间重金收买的,也不过是下等的小兵,也不敢太过张扬打听,其中机密自然不知。消息有所不实也就在情理之中。加上钶笕得知此消息大是震惊,不及多想就匆匆赶来。 “这么说……”戡明神色渐变,突而哈哈大笑。“中原的皇帝死了!湛王爷又远在徐塘,三王爷非有召不得进京。京中只剩下那成不了大气候的五王爷。我们在椴城关外囤有二万精兵,索性趁机打他个措手不及,抢个痛快。”他想得甚美,仿佛言语中情景也尽在眼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几乎要手舞足蹈。声音也不由得大起来。 钶笕方才在楼下不肯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别说是戡明兴致勃勃的要趁火打劫,楼下那一众随从平时粗野放犷惯了,只怕立时恨不能就此打进京城里去。少不得要嚷嚷起来,若是不小心将这消息走漏出去,弄不好是要引得天下震惊,四方动乱的。 纵然死了一个皇帝,中洲多年秣兵厉马,军纪严明。十万镇北军铁骑,可不是摆在那儿好看的。更不说沿途数理头上重傎,皆是想像当中势同破竹般可得手的。 钶笕见他嚷嚷的声音大了,这般言论若被别人听去,报官也是不小的麻烦。抢上前去掩住他的嘴巴,低声叱道:“你疯了不成,胡说什么!” 第76页 戡明由着他将手捂在自己脸上,果真不作声了,眼睛亮亮的对着钶笕看了一阵,古古怪怪的笑起来。 可没得意多久,突而又想到一事,拉下钶笕的手,冷下脸来:“那容瑄岂不是没了依靠?你可别想着乘人之危,去打他的主意。” 钶笕听他满嘴胡说八道,不由大是后悔自己找他商量。挣开他的手,微微嘆了口气:“事到如今,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告之容瑄,还能打他的什么主意。” 戡明闻言方才放了心,朝钶笕笑了笑。此事虽然重大,他私心里仍不愿钶笕同容瑄见面,当即拍着胸脯抱揽下来:“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去——”待要再说,眼角看见门边一道人影,脸上的笑容忍不住就一僵。 钶笕见他神色古怪,顺着他视线看去,也是怔在原地。 第11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容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脸上一片木然。直直的朝这边看来,他眼光虽落在两人身上,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 “容瑄……”钶笕为难着如何向他开口,偏巧被他听去,却依然不知如何宽慰他。 “你说什么……”容瑄喃喃开口,这才惊觉自己声音低哑,喑不可闻,几乎是竭尽全力,这才拨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们说什么!” “没说什么。”戡明道。他一开口,容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转过来,怔怔盯着自己。他从没见过容瑄这般神态,不由得也有些不自在,但转念一想,此事可完全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因此索性道:“如今你们皇帝已死,此事回天无术。反正一向是他任性强迫,你不也落得个自在,以你的资质,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不如另外挑个好的。现在细细想一想怎样善后的好。皇帝似乎有个还没满周岁的儿子吧?这才是真正棘手的事……” 戡明说到这里勐然发觉说错话,自己这意思可不就是是让他另寻良木。眼前就有个对他念念不忘的,要是他果真从谏如流,转而对钶笕动起心思,这可就大大的不好。他心下懊恼,就此住口不言。 容瑄听到那一句‘皇帝已死’,后来戡明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纵然怨恨容卓待他不堪,却从未起过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念头。听闻容卓身亡那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仿佛晴天白日里突遭五雷轰顶。一时之间又如同置身冰窑,寒意从骨子里一点点透上来。 他只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切都如同虚幻,不能看不能听。脑子一片乱糟糟。唯一一个转来转去的念头,就是——容卓死了?容卓死了?这么一句话,他却要不由自主地反反覆覆去想,好像怎么也不明白所代表的意思。 想得多了,心里像是生生挖去一块。痛得不知如何是好。面上反而平平的没了表情。 钶笕在一旁见他脸色青白惨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自己却似乎恍然不觉。忍不住低声道:“你别这样。” “不会的。”这一声像是把容瑄唤醒了。先是定定地看看钶笕,把眼转向戡明。“他明明是去了枫池,你跟我说过他在六哥那里。” 他焕散的眼中又有了一丝神采,却是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希冀。灼灼的有些怕人,戡明竟不敢开口骗他。 “你告诉我。”容瑄却认准戡明,等了半晌不见回答,似乎是想过来拉住他。却不觉自己两脚已经软了,进门才走了两步,脚下微微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钶笕吃惊,急忙过去扶他。戡明不情不愿,也只得过去细看。 容瑄似乎摔得怔了怔,却不声不响。钶笕伸手过来,被他反手捉住。一时情急,他力气居然大的惊人。 “你们骗我!”他遂渐明白过来,眼里慢慢升起的绝望哀痛入骨。声音沙哑得几不可闻。 “谁骗你了。”戡明顿时不悦,上前去掰开他捉着钶笕的手指。“你反正不喜欢皇帝。他死了就死了,皇帝照样有人做。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戡明。”钶笕低斥。 戡明只得住了口。 钶笕心里也乱,想再责怪戡明几句,瞧见他咬着下唇分明不服气,却又低眉顺眼不敢反驳的模样,只得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会儿工夫,只觉得手上的劲力渐渐松了下去。 回头看时,容瑄已然失了知觉,眼角一滴泪水,正无声无息的滴落下来。 戡明见这般情景,也不敢再如何放肆,先将自己床铺让了出来,又见钶笕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旁边干咳了两声,见钶笕并不理会自己。 忍不住拽了拽钶笕的袖子,酸熘熘道:“你还不快去找个大夫来。光愣在这儿做什么。” 好在钶笕虽然情急,却还不至于方寸全无。闻言看着容瑄微微突起的身形想了一想:“……他只是一时刺激太过。你先去拿些水来。大夫稍后再说。” 戡明在房间里左右看看,从桌上拿了个瓶子过来。 钶笕接过来给容瑄餵了两口,突然发觉不对。抬头瞪着戡明,皱赽眉来:“酒?” 戡明一时拿错了,此时抵赖不过,只得腆着脸点头。 钶笕眼中微有怒意,最终还是忍了,微微嘆了口气:“你不比从前,酒这东西,你日后也少喝的好。” 戡明向来好酒,钶笕这些话也不过随口一说,不指望他能真听得进去。谁知戡明闻言稍稍一愣,倒是唯唯诺诺的应了,神情非但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还带了三分喜滋滋的味道。 钶笕心下微微一动,并没有多想,戡明讨好地要去换水过来,被他拦下了:“……现在让他喝点酒也好。” 又举着瓶子让容瑄喝了两口。 幸得容瑄果然如钶笕何料,只是一时伤心太过。这几口酒下去,不一会儿就呛咳着醒过来。待想起方才一幕,脸色被烈酒烧出来的一抹红晕就一点点退下去。 钶笕也不知如何宽慰,戡明忤在一旁,情知自己说话只怕容瑄也不爱听,不开口倒比开口好些。一时两人面面相觑,皆成了闷口葫芦。 容瑄反而远比他们想像当中的平静了许多,不吵也不闹,只是捉着被子的手分明在发颤。见钶笕手中拿着瓶子,迳自拿过来。 钶笕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默默的任由他颤微微地仰头灌下两口。 容瑄捏着那个瓶子半天,总算没有颤得那么厉害。这才以沙哑难辩的声音艰难地问道:“他是怎么去?” “……葬身火海。”钶笕本不欲在此时再刺激他,可看见他神色坚持。只得将所知原话述说。 此事原本是由一名容湛亲信自去理会,不必皇帝亲自前去。谁知容卓救人心节,瞒着众人顶替那名副将进去。探子只知原本说好是以一个时辰为限,可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行人进去了就再没有出来过。那火烧得烈,一直烧到天明方止。院中飞檐画栋,全化成灰了。几个大活人,更是没有地方去找。 容瑄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火海……”回想起那天夜里,烧红半边天宇的火光,那种妖异而狰狞的红,仿佛还在眼前一般,一闭眼就清晰的浮现出来。他喃喃的念了几遍,泛出一丝苦涩笑意。“……当日容卓从京中脱身,也是一把火烧光了整座风行殿,有谁知道竟成了今日的徵兆。” 他脸上木然,然而语气中哀恻之意,伤痛入骨。 戡明只道他同皇上应是关系僵硬,纵然不是分敌,想必也好不到那里去。眼下见他因容卓死讯伤怀至此。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钶笕低声道:“事与至此,还望节哀顺便。湛王爷不会放过刘敬亭那贼子,定会为他报仇。” 容瑄心下痛极不语,纵然能拿到刘敬亭,将之千刀万剐剥皮抽筯。难道就能换容卓好端端回来么。 之前那个虽然笨手笨脚,生不好火煮不熟饭,却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他冷了饿了,陪着小心讨好他的人。就这么的不见了,再也回不来? 那日分手之时,容卓还伤了脚,一路走下来该有多疼,却还怕拖累了他,一路硬跟下来。他不但没有好好看过容卓一眼,只是恶言恶语,赶着他走。就连一句路上多加小心的话,最终都没有叮嘱过。 第115章 这般一想,心里仿佛被活生生扯去一团血肉,疼痛得越发不可抑止,几乎要教他喘不过气来。偏偏脑子里的思绪就如同着魔了一般停不下来,钻着牛角尖非要去细细琢磨。 钶笕和戡明两人在旁似乎又对他说着些什么话,他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这样激烈起伏的情绪波动,却惊动了另一位主子。小傢伙原本睡得好端端的,此被惊扰起来,脾气那里会好。它可不懂得体谅,自已不自在了,自然也不肯让容瑄安生。 钶笕就见他突然僵住,低低的一声闷哼,随即却强忍住一言不发。一手按在略略隆起的肚子上,忍不住微微弯下腰去。 “痛么?”钶笕慌忙问道,焦急万分却不敢胡乱伸手去摸。 这般痛起来,也让他顾不得许多,在腹侧轻轻揉了一阵,这才慢慢摇头,低下头去看着自已肚子发呆。 夏季衣物单薄,他还特地选了厚实挺直的面料。王个月的身子,只是隐约撑起一道圆弦。若不是他身形清减得厉害,显得这隆起的肚腹突兀显眼。咋一看也只不过像是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饱食终日夜夜笙歌之后日渐发福的肚腩。 此时衣料之下肚腹之中,被扰了安眠的胎儿正是不满,正重重踢了两脚,又动作甚大的翻了个身。容瑄如何能够不疼。可是这痛虽然比不上心中苦楚,却好歹令他唤回些心神。 钶笕只见他脸色发白,怔怔不语。只怕他心情激盪悲痛之下,引得腹中胎儿不妥。要说刀伤箭伤也见过不少,上药包扎都不在话下,却对这些怀孕生育之事一无所知。一想若真是伤心过度以至动了胎气。他也是束手无措。 因而此次也不等戡明提醒,急着让戡明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情形,方才放心。 戡明暗暗摸着自己肚子,暗暗也有些心惊。 戡明数月来吃睡皆香,孩子休养充足,很少闹他。就算偶尔腹内有些动作,他一向是皮糙肉厚,身体健壮,稍稍闹腾也不觉得是如何难过。只是见这情形却难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心思也软下几分。于是把敌视之心收去一些,反而对容瑄隐隐生出丁点儿怜悯。 第77页 再一想只当为将来的孩儿积些福德,此时倒不与容瑄为难,转身却要去张罗。 末及门口,便被容瑄唤住:“我不要紧,不必请大夫过来。” “真的不要紧?”戡明皱起眉头。容瑄正抬起头看向自己,脸色惨澹青白,眼神却明亮清明得有些怕人。这片刻之间,他额上已经泌出薄薄一层细汗。按在肚子上的手指更是白得几乎透明,隐隐可以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这模样,总不能说不紧吧。 钶笕也在一旁轻声劝:“还是请大夫来诊过,这才妥当些。” 容瑄只是摇头,执意不肯,又忍了片刻,等腹中胎儿过了兴头渐渐消停下来,自己擦尽了泪痕。左右看看这并不是自己房间,这就要下床。 纵然钶笕拦着不让他起身,无奈容瑄执意而为之下,又有谁能勉强得了。只得任由他摇摇晃晃下了床,在戽间中央站稳。先向两人各自躬身拜了一拜。 “两位今日援手,容瑄必定不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沉静了不少。“皇上不幸罹难,正是中洲举国大丧之时。再无暇招待两位王爷,亲王若要回国,还请尽早启程。” 戡明看他突地镇定下来,没头没脑说这番话。先怔了怔,想了想回过味来,这是在惦记着自己方才说要趁机纵兵打入关内,烧杀抢掠如何如何的话呢?分明便是下逐客令了。心里顿是不痛快起来。 再一想,不对。容瑄你现在可还在我们手上呢。居然就反过脸来要赶人了? 戡明登时便怒。 钶笕也听出容瑄话里意思。容瑄自小家教甚严,兄长教导的都是尽忠报国民生疾苦的道理,他自己向来又自律甚严,家国天下从来是放在个人之上。说出这番话也不奇怪, 只是钶笕纵然明白其中大义所在,任免不了觉得有些尴尬。再看戡明脸色一沉眉头竖起,一面苦笑,暗地里悄悄拉了他一把。 戡明不得发作,心里到底不痛快。忍不住怒道:“这还是我房间呢!你也赶快回去。”才出口他便后悔,这话也实在太过于小家子气。想想容瑄歷此伤痛,一时言语不慎也是情有可原的,自己更应该不与他计较,如此显得宽宏大量,更能在钶笕面前长脸。 容瑄却没留意。他虽然强迫自己镇定,可有些事不是想镇定就能镇定得下来的,几句话浑浑噩噩说完,自己也怔怔站了一会,听戡明这般一说,才像勐然回过神来,便要告辞。 “算了,你就住在这儿吧。”戡明看着他摇摇晃晃,皱着眉道。正是他方才要赶人家走,此时就有些扭捏起来。悄悄看了看钶笕一眼,见后者并无不悦,顿时放心,大度的摆了摆手。“反正都是客房,在那儿也一样。我们过去住也是一样……你也不用多想。” 容瑄也无力多做推辞,默默点头应下。 他神色虽然哀痛莫名,情绪还算平静。钶笕心道让他一个人静静想一想也好。随着戡明一道出去。 四周安静下来,几乎针落可辩。容瑄在房子中央呆站了一会,低头见从钶笕那儿拿过来的酒瓶还一直紧紧抓在手中。只因握得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微微发白。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拨瓶盖,却接连几次不能拨开。容瑄茫然中微微有些诧异,怔怔把手举到眼前,只见手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着。他自己却并未发觉。 此时倒还能对自己苦笑一番,索性用牙咬住瓶盖,勉力拨出。瓶中还剩了半瓶多的酒液。他仰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戡明好酒,且好烈酒,像桂花酿糥米酒之类的他连看都不看,这盖世中所装的,原本是陈年的竹叶青。 容瑄浑浑噩噩的也不留意。酒才入腹,便觉得从喉咙到胃里皆像是烧起一团烈火,分明该是胃中一片灼痛,他却觉得最痛的地方却在心口,仿佛破了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洞,思绪有如尖刀,将伤处一刀刀割肉般的剐着。生生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偏生这时候他倒还记起一事,容卓这段时间都不许他饮酒。 江南多雨,他身上受过不少旧伤,有的伤至筯骨。这样阴湿的天气,本来是不适合他居住的。每到变天阴冷的时候,受过伤的骨头不免会隐隐作痛。虽不至于不能忍,却也极不好受。 阮伯本知道他不喝酒,只是有次看见,便拿了酒来想让他驱驱寒意,引得容卓暗暗还向阮伯小发了一通脾气。 容卓也知道他不好受,只是费时费力地愿意拿热水给他不用去月敷煨,也不让他却碰酒。他素不爱酒,那时却有几分想要借酒浇愁的心思,不肯承这个情,容卓端来的水盆,也不记得被他掀翻了几次。容卓也只是耐着性子一次次端来。只是不让他喝酒这一点,咬住了便不松口。 如今举目四看,四周的景物因他视线被酒烧得朦胧,摇摇晃晃的有些模煳,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那里有谁来对他说‘你不许喝酒’这样的话。 第116章 空荡荡的房间里,他身侧没有人。 容瑄愣了愣,丢开空掉的酒瓶。踉踉跄跄朝床铺走过去。 离那床铺尚有两步之遥,腹底突如其来的一阵抽痛,被小傢伙狠狠踢打了两下。幸而他一手撑住了床沿,这才没有摔下去。 容瑄僵持一会,只觉手脚瘫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终是撑不住,背靠着床尚滑坐到地上,木然的伸手去腹底慢慢揉着因为胎儿动作而绷紧的地方。 容卓不让他喝酒不是没有道理。大约是受了酒精的刺激,原本安静下来的胎儿开始兴奋起来,一直躁动不安,对他聊胜于无的安抚毫不领情,在肚中花样百出的翻腾。 容瑄揉了一阵,默默的停下来,这一刻他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身痛还是心痛,只宁愿自己醉死过去,好不用再尝这般几乎窒息的痛楚滋味。 偏偏腹中胎儿不让他如愿,好像要宣告自己的存在一般,活泼泼的闹个不停。他的手还扶在肚子上,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传来的阵阵动静。随着胎儿的手舞足蹈,腹中一阵阵的抽痛。他却无意再去安抚。 “宝宝……”良久他才喃喃地道,一开口,眼泪便不由自主掉下来。“宝宝啊,我只剩下你了……你乖乖的……乖乖的……我以后会疼你的……” 容卓如此待他,说完全不怨不恨是假的。可是听闻噩耗之时,勐然攥住心脏的痛楚,亦是真的。 他的第一个念头,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皇帝大行,而仅仅只是容卓这么一个人永远消失了,再不能见到再不能碰触到。那一刻的哀痛悲恸,在他尚未发觉的时候,瞬间席捲,已经远远超越在臣子对于帝王的本份。 那是他从小看大的人。他尤记得容卓是怎样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至他学武习字。他如何在长兄临去时,允诺看顾容卓,又是如何立志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立下一世伟业。 容卓自小喜欢缠他,他自今想不透是从何时开始,那种依恋一点点的变质发酵,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使得容卓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都不是一个头脑发热可以形容。 泼天的尊贵和倾天的权势,容卓就那么不管不顾都全数抛下,只带着他怆惶得几乎是狼狈的出逃。 纵然偏执颠狂得让人难以理解,可那深夜里醒来时的添上的衣被是真的,桌上变着花样随时更换的鲜新点心时令水果是真的,更有那小心翼翼百般讨好变是真的…… 那人毕竟是帝王,虽不是万世明君,也算是难得的开明君主。他在万人之上,却还是皇上的臣民。他又有何德何能,拿什么抵得过让皇上抛下江山社稷罪过。更使得容卓不得善终。如今连骨骸都没处去收拾。 他一遍遍地想见火苗是怎样一寸寸的舔上肌肤,将血肉化为无有。将所有的执念爱憎,全化做飞灰。如若能选,他倒情愿当初就算自己委屈些,也总好过如今感同身受的这个结局。 桌上的烛台扑地一闪,最终熄灭。 容瑄好不容易强撑的镇定终于在黑暗中全数分崩瓦解。伪装平静的面具终于化作乌有。 “容卓……你怎么就不知道要逃……”他在地上慢慢蜷起身子,终于哽咽。“你怎么就那么傻……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你把性命都赔进去的……” —————— 几条江河在南郡境内汇聚,水面越发显的开阔平缓,两岸的山峰却更为险峻高耸。 皇上匆忙中调来的大都是骑兵,更没有战船,只能纵马一路沿河追赶,如今山道岖崎难行、再想追上他已是痴想,更何况此处也是他的地盘。 刘敬亭这就吩咐各处船只皆放慢速度,停在江中。一旁人本想劝他及早回城早作防备,却见他神色阴郁难测,只得住了口。 等到当夜,果然等来刘广乖了轻便小舟。抄便捷的水道赶上来。 刘敬亭见他只有只身一人前来,不见容瑄的影子。神色先就阴郁下几分,却还隐忍不发。屏退了下人,先听他要如何说词。 刘广对他实是忠心耿耿。虽看他面色不善,却还是凭着一分为人臣的本份进言。坦言自己是如何放走容瑄的一应经过。只劝世子以大局为重,不该再纠缠于个人恩怨,招至不必要的外敌。 刘敬亭听得是他放起容瑄,再听不进别的话去,只觉自己一番伎俩谋划,皆是败坏在这该死的奴才身上。非但不领他的情,反而心中恨意大炽。 几名随从正守在船沿上,突见二楼上的窗子一开,刘广倒摔出来,借着窗中透出的灯光,照见身后洒着一串血珠子,直直掉入江中。 刘敬亭从窗中露出脸来,见几人惊疑。哼了一声道:“此人领弄王府恩情,不知报恩,反而暗中通敌,死有余辜。” 随从面面相觑,片刻才齐齐低头,一同应了声是。 刘敬亭也不和他们多辩,吩咐即刻起锚上路,再不作停留,一气只奔南郡都城而去。 刘广掉入水中,却一时未曾就死,原本他天生异禀,心脏比常人偏了三分,背后那柄尖刀虽扎得深,却还没伤极要害。只是他伤后又在江中浸泡,血流得多了,勉强泅水游至岸边,挣扎着爬上岸边,登时全身再无半分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也是他命里不当绝,天色方明时,就一队人马急匆匆沿河赶来,顿时有人眼潮头,见河岸边芦花丛中倒仆了一人。 上前一探,见还有气,也就将人给救了。 这一队人马正是容卓等人。皇帝盛怒之下,立即点起人手穷追不捨。可惜仓促中不及备齐船只,一路沿河追赶,纵然日夜兼程,总还是慢了半拍。 第78页 副将得了湛王爷消息,却心知这个件苦差事。湛王爷的意思,刘敬亭暂且留待秋后算帐。也该给容卓个教训,不到最后也不让他知晓容瑄的消息。只让这副将先设法阻一阻皇上。先将容瑄这头的事从容料理完,免得他同钶笕见了面,平空要生出些乱子。 皇上这三天分明消瘦下来,脸色不是很好,隐约可以看得出疲倦来。然而眼中的神采却兇悍异常。大有将刘敬亭肃皮剔骨也难削心头之恨的架势。 副将深知若不是知道九王爷平安,皇上岂肯收手。这二日也是劝了无数,皇上也不动怒,却是只当听而不闻,只管拼了性命不顾般地追赶。可湛王爷吩咐下来又不得不从。 今日眼见江边道路渐渐险峻,行路俞加不易,反而暗暗松了口气,正寻思着如何游说皇上。正好遇上受伤的刘广,正好顺势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容卓翻身下马,倒转马鞭在手心里轻轻敲了敲。微微有些不悦。 “前面江边发现有一人受伤。”旁边来报的士兵连忙据实回禀。“大约是在江上遇到了水匪劫道。” 容卓哦一声,微微有些焦躁,却还不至于置人命也不顾,不待这名士兵再说,吩咐他先去救人要紧。略略一想,自己也索性踱过去看看。 刘广身着寻常衣服,众人也未看出是刘敬亭手下,只道是寻常百姓或者是过路的客商。 这些人都是军旅中惯了的,受伤本是平常之事。原本不必等皇上吩咐,先给刘广餵了几粒军中自制的保命丹药,再止血包扎,手法熟练至极。 【 第117章 刘广仗着身体强健,兵卒给他灌下的药也有些奇效,被众人这样一通忙乱救治,渐渐就恢復过一些意识。 他昏昏沉沉一张眼,只见眼前一众人围着自己,虽是便装,然而身携弓箭刀兵,个个彪悍精干模样。 小皇帝正好这时过来,正站在人后朝这边张望。 刘广神志尚且恍惚,一见眼前这阵势,再见身后那名少年轻衣便装,然而眉目阴沉,眼中锁着三分萧杀,看那模样同容瑄却有三分相似。顿时大吃一惊。 刘广一时不及细想,不由得脱口这:“皇上?” 容卓听得清楚,走近前来仔细看着他,眉眼里都是郁郁的煞气:“你认识我?” 刘广不由自主唤了那一声,顿时后悔,可眼下再抵赖不得,只是硬了头皮道:“是。” 容卓神情里微微透出一分疑惑。见他疲倦虚弱,转着让人取来干粮衣服,只待他休息妥了便要细细问话。 ———————— 钶笕自不放心容瑄,原本是在走廊上守了大半夜。戡明看在眼里,这便越来越不高兴,强行把他拖走。再胡乱指了一人守在外头。 其实两间客房不过一墙之隔,若有什么响动。在房间里和走廊上也没有什么分别。钶笕纵然担忧,可架不住戡明一会头晕一会肚疼的花样百出的纠缠。虽知道他多半是装出来的,可想到那毕竟是自己血肉,也下不由得也有些软了,做不到铁石心肠不管不顾,只得随他到一旁房间中。 当夜钶笕在戡明房中打地铺凑合了一夜。一面暗中留神,稍有风吹糙动随即惊醒。他也算是警醒之人,这一夜周围却安静得很,并无半分异常。 钶笕辗转反侧堪堪到了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戡明却是一夜好梦到天明,此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耳边听得他正细细地打着小唿噜。 钶笕再也睡不住,悄悄走身,明知戡明未必就醒,却还是忍不往放轻了手脚。 轻轻出得房来,此时戡明那些部下尚未起身,整幢二楼上皆是静悄悄的,再看昨夜被戡明指去守在容瑄门外那人,抱着只酒罈守在门口,一样睡得口水横流,也不知这差事他究竟留心几分。 钶笕心下微怒,待要跨过他前去敲门,一转念觉得不妥。转身去楼下要寻些吃食点心。 此时天色极早,小二揉着惺松睡眼,正要准备去厨下烧些热水预备给客人洗漱。不提防被钶笕一把揪住,要他先去弄些粥点吃食来。他又不知容瑄喜欢些什么,只让小二多办几样。 小二得了银子,自然应承得飞快,只是这时候街上店铺皆非开张,小二不辞辛苦跑过大半条街,不过买来两个包子馒头,几根油条一碗豆浆。 钶笕觉着有这些也算差不多了,亲自端着上楼。 他在容瑄门前站定,思来想去仍找不出合适理由敲门,至于敲门后见到容瑄又该说些什么话,更是全无半分头绪。 眼看着那碗豆浆热气渐淡,这就要凉了,钶笕这才横下心上前一步。谁知不等举手敲门。那门悄无声息的就开了。 容瑄正站在门内。 不过一夜的工夫,他便真真切切的憔悴下去,脸色偏于雪白。可是精神似乎还好,眼里的神采,更是明亮锐利地有些慑人。 钶笕措手不及,顿时将方才站想好的几句话忘了,站在那儿吶吶的说不出话来。 容瑄也有些惊讶,却比他从容很多,微微一愣,朝他手上看了一眼,就稍稍侧身让他进来。 钶笕不由得慌乱,忙将豆浆等物放到桌上。定了定神,这才敢转过头来,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从容些:“你先吃些东西。” 容瑄跟在他身后,走到旁边坐下。闻言淡淡道了一声谢谢,默默的端过碗慢慢喝下几口。 钶笕松下口气,转眼在房中扫了一圈。床铺已经收拾整整齐齐,戡明的酒瓶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看不出丝毫痕迹。 他思量一阵,如今节哀顺变的话说了也是无宜,心下嘆一口气:“容瑄,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回京。”容瑄放下碗,抬起头来,视线却茫然的不知究竟落在何处。 钶笕头脑一热,几乎就要说出跟我一道走。一转念想到戡明,生生把话咽了下去,一时只觉怅惘万分,竟是无话可说。 “戡明说,你要成亲了?”容瑄却似没看到他的尴尬,或者是看到了也不曾有心思去细想。 钶笕原本极难以向他启齿,此时却是他先问起,挣扎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牙fèng里挤出那个是字来的。 “也好。”容瑄并不挂怀,淡淡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微微恍惚了一阵:“当天六哥同我说,这孩子原同你毫无关系,你却能在人前坦然承担下来。一个人若能宽容至此,必然值得信任依赖。而皇上玩心未泯,只是一时兴起,纵然现在万般不肯放手,又能长久到何时。不提十年二十年后年老色衰,便是现在,他又能有几日的新鲜劲头……” “……只是,既然是将来的事,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十年二十年如一日般执着……”容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掩不住其中细微的茫然和痛苦。 钶笕微微皱眉,只觉他这般伤神不好,待要开解几句,说一个死者的不是,以他的性情委实开不了这个口。 再想自己当初毅然认下容瑄腹中孩儿时,心无杂念想的都是定要带他回离原,全心全意呵护他一生安稳,可曾又想到自己今日不得不顾虑到戡明,以及他身上血肉。世事无常,当真不过于此。 就如众臣眼中皇上似乎永远的九五至尊,谁又能想得到他是这样一个荒乡僻野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下场。至于将来无情之说,皆是猜想,一众局外人,又有谁能铁口铀牙下得了定论。 但如今瞧见容瑄伤心,他除却心疼,更是放心不下。 好在容瑄自己惊觉,定了定神不再说下去。转过眼来看看钶笕:“你将来成了亲,总要好好待他。” 钶笕被他极认真的这么一看,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心虚。暗自思忖一番,自己应该没有能叫他看出同戡明有所牵连的地方,这才稍稍定了定神,含含混混道:“那是自然的。”又终是不放心,轻声问容瑄。“你怎么办?” “我不回京。”容瑄神色固执,忽而朝他淡淡一笑。“我也不会去离原,你让戡明大可放心。” 钶笕被他一语道破,面上微微一红,吭吭了半天才道:“那你去那里?” “……既然他最终的心愿,只是带我在此隐姓埋名,我就那里也不会去。”容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低下头去。腹中胎儿凌晨时才睡去,此时微微踢动了一下,似乎是伸了个懒腰。“我就在此地寻个小院子,无论做点什么营生,总也能养大他……” 他打定了主意,再不肯退让一步。 钶笕再三劝说无果,看他神色沉静,又好歹吃了些东西,只得让他先行憩息,出门去打点午饭,一边另思对策。他平静这是好事,可不肯回京,留在此地这事,先不说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就是湛王爷那里,又怎么能够答应。只待另寻办法说服他。 钶笕去不多时。容瑄微微嘆了口气,抬头道:“你进来吧。” 门外无人应声,但不多时,却见戡明探头探脑的从门口进来。在他面前忤了半天,这才吞吞吐吐道:“你若是没有地方可去,一道去离原也不是不可以……” 他倒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容瑄替他说话,教他躲在门外悄悄听了去。此番话虽不是他真心所愿,却也有三分仗义的意思。 容瑄不意从他口中说出这般话来,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 戡明见他露出惊诧的神情来,连忙又道补充道:“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做大!你只能做小!”一面冥思苦想着还有那些规矩,也要一併交代了。 容瑄登时岔了气,不等他再说下去,捂着嘴先咳了一通。这动静惊动本不太安分的胎儿,在他腹中稍稍动了动。容瑄好不容易止住咳,又只得伸手去慢慢安抚它。 戡明见他脸上不动声色,又偷眼看看他的肚子,小声道:“也不会亏待他的……” “多谢王爷好意。”容瑄只得正色道:“可我心意已决。只愿留在此地安安静静过几年平静日子。” “你要平静也行,在离原划糙原上划一块地给你牧羊放马,不也一样。”戡明嘀咕道。 容瑄嘴唇抿得有发白,顿了半天才开口:“……他最终是在此处送了性命。我若能留在这里,也算是了结他最终心愿。此事全是我自已情愿,王爷不必再费心。” “我身上也还有些银两,亲王婚期近在眼前,还请尽早上路归国。”他淡淡住戡明身上看了看。“六哥到此也不过这一两日的工夫,一切事情,我自会向他交代担当。” 第79页 戡明见容瑄视线若有若无的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饶是他脸皮向来奇厚,竟难得的有种脸上发臊的感觉。又把方才的话再提一遍,见他不肯,心想自己这可是仁至义尽,顺势也就作罢。 暄闹了这一早上,此时才算是安静下来。 蓝天下芳糙一碧,牛羊如云。再过得几年,就有个胖乎乎的孩子摇摇晃晃的会追着牛羊跑。再过几年,又是个俊朗少年马上马下的驰骋。他便默默的看着这画面终老,似乎也不错。 可这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 “宝宝。”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悄悄伸手去摸了摸肚子。“我们就留在这儿陪着他好不好?有个围着篱笆的小院子,有一口井,种些桃李瓜豆……你长大了,要是想学骑射,我也可以教你,你喜不喜欢?” 小傢伙平时没事都喜欢闹腾,难得这时却安静了一回。 容瑄怔了一会,只觉脸上微凉。抬手摸了一摸,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沾湿。他也知晓自己这两日情绪大起大伏,昨夜流的泪水只怕比他从小到大那一次都多,要是再自寻苦闷只怕对它不好。只得勉强收全省了心神,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第118章 容瑄自已定下了主意,也是半分不肯退让。不愿随他们一道同行。 钶笕自不放心,在此盘桓了两日。戡明虽接连打了几个主意想催他起程,却始终无果。 容瑄不原下楼走动,整日情愿把自己关在房中。却还勉强打起精神,每日里小二送来饭食,总还强迫着自己慢慢吃些。 可这般强撑着,身体里那根看不见的弦总是绷到了极致的。每每一合眼,似乎就能看见容卓小心翼翼站在面前的模样。从前那些不曾留意的过往,此时也像潮水一般翻了上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的展现在眼前。每次惊觉过来,都已想得深了。 夜里一旦入睡,更是恶梦连连。 他明明没有亲眼所见,却总是梦见当时的情景。他在梦里看着那火苗是怎样一寸寸烧起来,一片艷红的院子中是怎样的人影绰绰。其中就有他所每一根头髮都熟悉的那个人。 他每次挣扎着想扑过去,却似乎有道无形的墙阻在其中,将他远远隔开,无法靠近一步。那火海是无声的,连同他的唿唤也一道吞没下去。他只能一次次的看着火焰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再看不见那人的半分痕迹。 惊醒过来,身上尽是一层冷汗,将衣物湿透,便再以无法睡去。 今次却似乎有些不同。容瑄自己也置身在火海之中,清晰的感受得到火苗舔舐着肌肤的热力。他只一怔,慌忙转头去寻找容卓。 身边的人影似乎近在身侧,然而无论他怎么伸手,却都无法碰触,甚至他竟然找不到容卓的身影了! “容卓……” 他在梦里微微哽咽了一声。 一双手正在一旁水盆里浸湿毛巾,闻言微微一顿,一言不发的绞干毛巾去拭他头上薄汗。 “容卓……”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拉住那只手,谁知却扑了个空。眼泪就这般一下子划下来。 “是我。”容湛淡淡道,微微皱起眉头,却还是伸手去将他眼角泪痕擦掉,俯身去轻声唤他:“玖玖,我在这儿。” 容湛他擦去眼泪的手还没收回来,不意就被容瑄一把捉住了。 容湛一低头,正对上容瑄一双湿辘辘的眼睛,恍恍惚惚的对着自己。似乎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认出来的同时眼里不免闪过一丝失望,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六哥。 容瑄方才唤那两声容卓,容湛都清清楚楚听在耳里,心中本就有几分不快,此时更把他眼中那抹失望看得明白。不由得更有一分恼意,忍了一会,还是连嘆息也收了。 “好了好了。”容湛小心扶他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如他小时候一般拍拍他的背低声地哄。“我在这里,都不要紧了。” 容瑄见着他,再一想到容卓,当真心如刀绞。转过脸去仗在容湛肩上,虽咬着牙不出声,眼泪忍不住便滚出来。 容湛多少年都没见他哭过,只觉他微微发颤,肩上渐渐一片湿热,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僵了一会,勉强笑道:“这不都好了吗?不要哭了,再哭对你……身体也不好。” 这话一说,容瑄倒强忍住了,半直起身来低头去看。容湛还仔细的拉了被子盖在他身上,遮住了日近隆起的腹部。 容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怕他难堪,若无其事的转开眼,却也不提。将掉在一旁的手巾拿过来细细的给他擦脸:“你在发烧自己都不知道么,这么大个人也不会照顾自己。” 一面说着这话,只觉得他身子似乎更单薄了些,靠在自己身上像是没有什么重量,手下的脸更是显得小小一张,不由得也是心疼。责备的话忍下。只是道:“庐景熬药去了,你再睡一阵,一会起来喝。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一併去做。” 容瑄只是摇头,容湛也不多问他,扶他躺下去。不经意间手便触到他的腹部,隔着被子,仍然能清楚的感觉到小傢伙撒着欢住他手上重重踢了两下。 容湛早做过二个孩子的父亲,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只是有些难于适应,大大的讶异了一下。转意去看容瑄,只见他眉间虽有些悲郁之色,却没有显出难受的神色来,知道没有太大的不妥。 容湛自作主张地挑些菜餚吩咐小二去备办。又转回去守在他床前。 容瑄自见到容湛,就如同深海里遇到一根浮木,不知不觉懈下口气。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下来,只觉得身上再无半分力气。昏昏噩噩靠在庂上,虽没有再做恶梦,却也睡得不太安稳。 其间笕戡明敲门想进来探看,被六哥拦在门外,几人压低声音似乎交谈了几句。隐约只听见容湛态度虽客气语气却冷淡,他心里虽然知道,却无力起身,依旧沉沉睡着。说不到几句,戡明便拉着钶笕走了。 只觉得容湛似乎踱过来站在床前,静静瞧了他一阵,最终嘆了口气。容瑄并未睡着,却觉得全身都没有一丝一毫力气,连根手指也像是抬不起来,只懒得睁眼。到后来似乎也迷迷煳煳睡了一阵。 自那日后他就未见过钶笕。钶笕来过几次,全被容湛拦在外头。他也无心去过问六哥同钶笕戡明二日是如何商量的,只知离原一行人再住了两日,终于辞去。钶笕最后来辞行时,他正睡着,也是没能得见。 他整日里多是睡,便是偶尔醒着,只觉心灰意冷,对着容湛竟也懒得说话。他不愿进京的话,也因为不知如何启齿,便搁了下来。只胡乱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这两日庐景好汤好水尽心尽力的给他调理。好在他虽精神不振,倒还勉强自己多吃些东西。两天下来虽养不胖,脸色却见润泽些。 容湛这才略为放心。这两天见容瑄意气消沉,偶尔说话也是心不在焉,便知趣的不拿种种烦心事去打扰他,只让他静静养着。容卓的事更是不去同他商议。 这两在此地住了两日,京中的事务再拖不得,只得起程动身。容瑄整天昏昏睡睡的,容湛也不曾专门告知他。 第二天天明时见容瑄还在睡,迳自将他裹了被子抱上马车。 马车极为宽大,车上早布置得柔软舒适,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但出了城镇,山路便渐渐坑洼,免不了有些颠簸。 容瑄便睡过来,初时还有些迷煳,待弄清自己身在何处,神色顿时就惊恐起来。 “我在这儿。”容湛一直坐在他旁边,只当他害怕,连忙伸手去拉住他,轻声安抚。 容瑄却渐渐发起抖来,脸上的血色也迅速退去。一面挣扎着要从榻上下来。一面向外道:“停车!” 马车原本走得不快,此时慢慢停了下来。 容湛微微不悦,朝车窗外淡淡吩咐一声:“走。”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又开始慢慢移动。 容湛这才转眼看向容瑄:“你要做什么?” 这一看被容瑄脸上的神情微微吓了一跳。容瑄脸色发白,眼珠却乌黑。里面满是掩不住的哀痛。 容瑄只怔了一怔,勐然在车厢内对着容湛跪下来。 “起来。”容湛措手不及,一边连忙去拉他,声音里也不由得带了恼意。“有什么话便好好说。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身子。还能随便跪得的么?” 容瑄这样跪下去,腹中自然是极不舒服的。只是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只怕六哥要更加着恼,于是仍旧跪着不肯走向,顿时被小傢伙重得踢了两家,也不敢伸手去揉。 他只是低着头道:“我不愿随六哥回京。” “你嫌京里嘈杂?那便住在郊外别苑里也是一样的。”容湛微微眯起眼来,分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强行拉他坐到榻上。“你实则大可不必担心。若有谁敢再乱嚼是蜚。我便先不饶他。” “我想留在这儿。”容瑄也不分辩,缩着身子低声道。见容湛眼中闪过一道厉声,反而把腰背挺了挺,又说了一遍。“我想留在这儿,陪着他。” “陪着谁?”容湛动了真怒,脸上严厉起来,声音反面微微沉下去。 容瑄有些害怕,却还是一字字清清楚楚回答他:“我想留在这儿陪着容卓。” “我道只是皇上胡作非为,就连你也跟着执迷不悟起来。你们两个倒当真好得好。”容湛微微冷笑道。 “容瑄自知不忠不孝,使得皇上遭此不测。”容瑄见自己惹他动怒,心中亦是难过至极,却不肯退让。“几位哥哥只当再没有我这个弟弟。我是定要留在此处的。纵然不能补救我身上罪孽之一二,至少算是全了容卓生前遗愿。”说话间回想起之间种种情形,只觉心中酸楚莫名,只能强忍着不让眼泪当面掉下来。 “慢着。”容湛面上却现出狐疑之色,疑惑道:“皇上遇到什么不测了?你方才说什么遗愿?” 他这一问,容瑄再忍不住,一时哽咽难言。 容湛倒也聪明,转念一想便问:“谁同你说的?钶笕?或是戡明?” 容瑄惨白着脸,勉强点点头。 容湛真正大怒:“他不肯和亲便罢,临走还要弄这些妖娥子。当真欺人太甚!” 又转眼看着容瑄,怒极却笑:“他这般一说,你当真就信了?” 容瑄怔怔看着容湛,他听容湛话里意思,初时极是惊喜。 但再一想,容卓若是无事,这么许多天为何音讯全无。六哥都在这儿,他却踪影全无,如何能信。 第80页 再念及容卓再有千般不是,都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客死他乡不能入士为安不说,六哥还要来这般哄骗自己,越发悲痛。 只摇头不肯相信,反反覆覆只道:“你骗我!你骗我!” 容湛见他心情激盪之下,脸上血色尽退。人也有些摇摇易坠。容湛自小都没见过容瑄这般伤心过,心里到底软了。一时只觉大是头痛:“好好,你别哭了。我让你见见他就是。” 原来容卓那日得讯,立即纵马而回,却被他严令拦住。容卓虽然是皇帝,这些人却全是容湛亲自带来的亲信人手,当下令出必行,管你是不是皇帝,果然拦在后头不得见面。 容湛此时才知戡明暗地里弄了这么一出。同容瑄万般解释,他皆是不信。只怕他这样伤心下去,会哭坏了。无奈之下,只得传令下去让断后的将士放行。 第119章 容卓被阻在数十里之外,要赶过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工夫。 容湛看此处前后不见村落,道旁连个茶水铺子都没有。吩咐车夫慢慢赶着车,到前面寻个村镇整顿休憩,想必等到傍晚时分,容卓也应该赶得上来。 容瑄虽不愿意,容湛又岂容他脱身。 容湛原本只道他这两日精神不振,是因这段时日来的变故委屈,谁知他竟有如此误会。眼见容瑄默默坐在车上,固执的抿着嘴,竟是为着容卓这么个任性妄为的东西不同自己说话。容湛心里也不是没有气的,情知此时说什么容瑄也未必会信,索性自去坐在另一边,挑起帘子去看窗外风景。 时近午时,容瑄突而动了动,抬起头来。 “饿了么?”容湛虽然口气淡淡的,但到底心疼他,转过身来问他。 容瑄摇头不语,侧耳听了一阵。脸上透出莫名的惊喜来,眼睛里亦是亮亮的,只是还有些不大确定,看着容湛道:“容卓?” 容湛侧耳听了听,却没听到什么动静,挑起车帘看看,那里有人。算一算这个时间,容卓应当也赶不过来。 容湛放了帘子随口敷衍他:“大约是你听错了。”见容瑄怔了怔,仔细再听,果然什么也没有,神色再度黯淡下去,心下不忍,摸了摸他的头髮道。“我们到前面镇上去等他,想必晚上他也能到了。哥哥当真没骗你,他可好端端着。” 容瑄含含煳煳的应了一声,避开他的手,坐回去另一个角落里,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窝着,对他的话分明是不信。 容湛心下也有些恼意,却也忍下来。从小几上翻出几样点心递给他。 容瑄心不在焉的咬了两口,遂放下不再去碰。 如此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当容瑄再度坐直身子,极为专注地凝神静听起来。 容湛心下嘆气,正要劝他镇定些,却当真听到后面隐约一阵马蹄声,不过片刻工夫并清晰可闻。 容瑄反而不敢相信,只会怔怔盯着容湛,生怕他再说出否认的话,当真是自己听错了。 容湛也不用掀帘再去瞧,想也想得到来人是谁。瞧着容瑄神色惶惶, 露出一付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得扬声朝外头吩咐:“停车。” 容瑄一愣,随即露出狂喜的神色来。也不等车子停稳便要下去。 “小心些。”容湛皱眉。伸手去扶了一把,容瑄跳下车去也不等站稳,松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的就往后跑。 身后一骑快马奔来,马匹满身是汗,已是筯疲力尽。却被人再三催着快跑。马上那人也是风尘僕僕,狼狈不堪。 容瑄本不剩多少力气,全仗骨子里一股勉强小跑了两步。等到看清来人,脚便软了下来,再也挪不动一步,扶着路旁树木就瘫坐下去。 那马正好在此时力竭,吐着白沫倒在一旁,将容卓摔在地上。容卓也顾不上看马,连滚带爬地起来,奔过来抱住他。 “小叔叔……小叔叔……”容卓亦是惊魂未定,喘了半天,却是除了喃喃的叫着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容瑄也忘记推开他,恍恍惚惚的任由他抱了一会。耳边听得到他呯呯的心跳,年轻而又健康,无比的鲜活。好半响才敢颤着手去摸摸他的脸,也确定这不是自己在做梦。 “容卓?” “是我是我。”容卓傻唿唿的抱着他,心中实在是欢喜莫名。只觉有无数别情要倾诉。对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把脸往他肩上蹭了蹭。只会一声声唤他。“小叔叔……小叔叔……” “容卓……”未曾想到还能这般别后重逢,容瑄只觉眼中酸涩。勉强忍住了,也反过手去抱住他,两人就这般默默的搂了一会。 容湛本就在车中不曾跟下来,此时更是摔下车帘子懒得再看。 还是容瑄先想起一事,稍稍挣出来,把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敢确定的又伸手去摸摸他的脸:“你没事么?” 容卓一路狂奔而来,脸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鬓角的汗渍还未干,摸上去带着暖烘烘的温度。 容瑄就像被火烫到一般,忙不迭的拿开手。 “我没事……”容卓还未党棍有什么不妥,喃喃又道。“你也没事就好……” 话还没说完,被容瑄竭尽全力推了一下。 “滚开!”容瑄脸骤青骤白,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他好端端在这儿,自己岂不是白哭了? 想想这几天掉的眼泪,只怕他前半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而且当着钶笕的面当着戡明的面,还有六哥和庐景也看见了。这辈子能丢的脸,只怕是都丢光了。 容卓猝不及防,往旁边一跌,登时呆了,只知道怔怔的看他。反而是容瑄推了人,见他愣着不动,又慌忙去看他。这一动作间,原本掩在衣服下的肚子便再藏不住,在容卓眼前隐隐约约显出形状来。 容卓愣了愣,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摸。勐然想起怕他动怒,连忙缩回手来,悄悄朝容瑄看去。容瑄脸上神情有些恍惚失神,最终微微嘆了口气,并未如何。 于是容卓胆子又大了些,稍稍凑过来一点,再次伸手去摸了摸。不意手上却被重重踢了两下,力道也远比从前要大得多。 “它踢我?”容卓举着手怔怔道。 容瑄瞪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他。劫后余生的喜悦过去,一时只觉得身上酸软脱力,顺势靠在容卓身上。他方才从车上下来,情急之下又跑了两步,小傢伙有些受惊,此时腹中也有些不太舒服,然而此时只觉阳光静妤温暖,眼看着容卓活生生在身边能说话能发呆,竟觉得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容湛不知几时下了车,只当作看不见两人情形,先踱过去看马。眼见这良驹耗力太过,虽不至毙命,日后却只能作寻常驮物之用,再不能千里驰骋,心里大是可惜。 他这边看马看了半天,转过头去,那两人竟还静静靠在一起,还有完没完了。 第120章 “容卓。”容湛再等片刻,实在是不耐烦了。 容卓这才留意到他,连忙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当场。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眼里倒真是明明白白的欢喜:“六叔。” 容湛朝马匹方向扬了扬下巴,冷着脸道。“我这马可不是拿来给你这样糟蹋的。” “是。”容卓在他面前总有些畏首畏尾的意思,讪讪笑着道:“我一时心急了,日后定然还一匹更好的。” “日后……”容湛斟酌着这个词,微微冷嗤一声,也懒得同他多说,迳自朝一旁容瑄道:“玖玖,跟我过来。”如今人见也见了,他总该放心了吧。 容瑄仍旧愣愣坐在地上,虽听见了这话,一时却没回过神来。 容卓看他脸色阴沉,口气亦是不善。也顾不得怕了,下意识的往站前了些,将容瑄护在身后。又唤了一声:“六叔——”虽则姿态勇敢,语气里却颇有哀求之意。 “怎么,皇上还有什么见教不成?”容湛对他不满颇多,闻言转过脸来看他,面上虽微微笑着,然而眼神越发的冰冷。 不提防袍角却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容瑄正仰脸看着自己,隐约有些惊惧忧虑,似乎生怕他对容卓动起手来。也是叫了他一声六哥,就不再说话了。 “你看清他是个什么不成器的东西!你还护着他?”容湛怒极而笑,他本没打算现在就把容卓如何,却被容瑄这么一担忧,果真有些手痒。但再看看容瑄已渐明显的身子,这口气只得强咽了下去。 容瑄被他一吼,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容卓立即伸手去护着他,但对容湛这番呵斥也不敢辩驳。这时就成了两人一道仰着头,都有些畏惧却又不敢逃开,战战兢兢瞧着容湛。 容湛一口血恼得几乎要哎出来,心道这情形算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欺负了你们?僵了半天,一言不发的愤愤掉头而去。 两人还怔着,却听容湛厉声吩咐车夫:“走。” 那驾车的随从哪里敢过问这些事,从方才起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一直正眼也不往这边看。此时容湛一句话,稍一犹豫,只得赶着马车丢下两人去远。 “六叔……走了?”直到马车去远再看不见了,容卓仍怔了半天,才不确定的愣愣道。 “是。”容瑄这下当真是全身都软了,勉强靠在容卓身上才不至于跌下去。半晌又挣扎着睁开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下你可当真做不成皇帝了。” 容卓见他终于正眼看着自己,心满意足道:“不做便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盘算了一会,小心翼翼跟容瑄商量:“上次你分给我的银票钱物,都还在身上呢。随便找个地方做点什么买卖,过日子总不成问题。” 容瑄合着眼,懒洋洋的听他说。掩在发下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红,半晌才嗯了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了。 容卓满心欢喜,倒也不在意无人应和,兴致勃勃说了半天,最终想起来问他:“你喜欢江南还是北方?”又连忙摇头。“我本来想就住在徐塘的,现在也不去了。” 容瑄提起徐塘也是心有余悸,闻言道:“除了徐塘,那儿都好。” 话音才落,就听得庐景的声音突然凉凉的插进来:“皇上想到那里去?”又瞧了瞧容瑄,语气颇为好奇:“那儿都好京城就不好?王爷不回京又想去那里?也跟着胡闹?” 容卓听出他语里揶揄的意思,涩然不语。容卓便有些不满,皱眉看着庐景:“你来做什么?” 第81页 “京里事务紧急,再耽搁不得,六王爷先走一步。”庐景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若无其事的朝来路指了指。果然庐景又将方才的马车赶回来,正静静停在不远处,容瑄力竭,容卓只顾倾诉满心欢喜。两人竟然都没有发觉是什么时候来的。“让我随同王爷一道慢慢回去。” 容卓刚想说不用,庐景慢悠悠又道:“此处远近村落都在数里之外,王爷想走着过去?” 说话间眼睛又往容瑄身上瞄了瞄,容瑄被他看得发毛,又往后缩了缩,只想把肚子藏起来。 庐景笑嘻嘻的,只当没看到他困窘:“王爷可想好了真不回去?闺怨来要是把孩子生在这荒郊野外的,身边没个人能照应。” 容瑄埋着头不说话,却是连耳根到脖颈慢慢的都红了。 容卓一愣,在庐景和容瑄之间左右看看,想想只得领着庐景的情,扶起容瑄朝马车走去。 庐景慢悠悠跟在后面,不时向两人看上两眼。似乎也要跟上车来。 容卓瞪他一眼。庐景状甚无辜,眨着眼一本正经道:“我可是大夫!有我跟着不好?王爷你说呢?” 容卓还要说话,容瑄不答也不曾回过脸来,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偷偷在他手上重重拧了一把。容卓吃痛,老实闭上嘴,小心翼翼扶着容瑄坐进车厢里。 庐景倒也知趣,就坐在车辕上赶车。耳边听得车帘内容卓还在小声的跟容瑄嘀咕。容瑄初时不作声,后来似乎是不耐烦了,低声呵斥了一句什么,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再过一会,变为更加小声的呢喃细语,悄悄的说着话,不时也有容瑄的声音应答一句。容卓语音轻快活泼,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容瑄语调平和轻缓,两下交织在一起,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庐景压抑着自己那一点点冒出头来的好奇心,克制自己不去细听帘内他两人说话。心里大是不忿,心道要不是看在容瑄的份上,大爷我能给你当车夫使唤么?还要遭你嫌弃背后嘀咕? 只是此时也无人听他这番报怨,庐景老老实实做了一个下午的车夫。当晚小阮终于赶来会合,见了容瑄免不了喜极而泣一场。庐景打点主意就把这赶马的差事丢给小阮去做,自己另寻了辆马车。 也不知当晚容瑄是怎样同容卓商量的,第二天容卓竟肯乖乖上路。 经了如此大的变故,容湛自然万般谨慎,暗中都留了人手暗中照应护送。只是不在容瑄眼前露面,也免他尴尬。倒算是他在盛怒之中难得的细心了。 表面上仍只是他们几个人而已。一行四人行装轻便,分乘了两辆车上路。 但走得也不是太快。 一半是陆路总不比水道平稳好走。另一则便是顾虑着容瑄的身体。 庐景盘算这路程,时间倒不算紧,索性也不忙着赶路,一边在途中慢慢调理将养也是件好事。 更好在皇帝像是转了个性子,一路上一应事务不等人提醒,自己能想到的就先去做了,有些竟然比小阮还勤快周到,杂事又有小阮帮衬着,庐景没有别的事,每天就细细调弄汤药,不指望能将之前的亏损全补回来,能多少养胖一些也是好事。 第121章 只是庐景从没想过容瑄竟然也有不好养的时候。 容瑄身份虽贵,却没有养成骄奢浪费的习惯,饮食上也向来简朴,厨下做来什么他便吃什么,据庐景从前所知,甚少挑剔。 但那是从前。 如今容卓小心翼翼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菜餚取出,一一摆到车中小几上,然后用带着讨好的神情惴惴地去看容瑄。 容瑄身形日渐显眼,他自己越发不情愿在人前露面。行程又缓慢,有时在饭点时错过了村镇,于是这些菜餚都是容卓从前面镇子上买来。 倒不愧是当地酒楼里的招牌菜,选料刀工样样精緻讲究,样样色香味皆全。更难得的是容卓一路快马来回,既要使得饭菜新鲜,又要保持外形不损,委实有些不易。 容卓却不敢居功,老老实实垂手站在一旁,偷眼看着容瑄,见他眼光落在哪道菜上,心里的期待就多了一分,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容瑄并没看见他这番神情,拈着筷子看着这些菜餚只顾发呆。片刻后抬起头来朝着容卓勉强一笑:“不饿。” “你早上起也没有吃过多少东西,怎么会不饿?不合你口味么?”容卓几乎忍不住要哀嚎起来。“你光吃白粥不行。” “确实就是不饿。”容瑄小声道,再仔细看看面前菜餚,什锦芙蓉豆腐嫩滑细腻,香菇炖粟子粉糯喷香,笋丁莲子鸡洁白鲜美……面对如次美食竟能毫无食慾,他实在也有些惭愧。 分明是昨天还喜欢的东西,到了今天就尝也不想去尝一口,有时候现在还想吃,等到买回来,偏偏就没有了胃口。 就连果子也是一样,若是今天想吃桃,要真有个桃子摆到眼前了,心里想的却又变成了梅子。见了梅子,惦记的反而是香瓜。 容瑄也有所觉查自己喜好变化无常,其实多数时候都忍了,也不怎么同容卓提想吃什么什么。多半是容卓猜测着,凡是想得到的每样都买一些回来,偶尔凑巧对了他当时的口味,便欢喜不尽。 但容瑄也只是赏脸般的尝上一两口,又吃不下去了。也有时像今天一般,摆在眼前的菜式竟没有一样想吃的。 但看着容卓任劳任怨,往往是白辛苦一场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容瑄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没有食慾这种事可不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只觉得确实对不住容卓一番辛劳,拈起筷子随意去戳了戳盘中晶莹得几乎透明的水晶虾饺。谁知还没夹起来,心口就有些烦恶,拿着筷的手一顿,又垂下了。 容卓在一旁急了,指着笋片道:“这笋丁呢?你昨天不是还吃吗?”又将一盘炒得金黄油亮的鱼香肉丝端起来。“鱼你不吃,肉多少总要吃些吧?” 容瑄垂下眼瞄了瞄,显是有些为难道:“鱼……” 容卓气结:“这是肉,不是鱼……” 话没说完,饭菜的香气迎面而来,容瑄却只觉胃里实在绞得难受,已然丢下筷子抚着上腹弯下腰去。 容卓惊得险些失手打翻手中肉丝,急忙放了盘子过来扶他,口中连连道:“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我去叫庐景……” 容瑄也顾不上答他,只勉强腾出只手来勉强向他摆了摆。伏在床头干呕了两口,却又连清水也吐不出来。 容卓满心忧心的守在榻前,笨手笨脚的想伸出手去给他揉一揉。容瑄身上不慡利,就连带着脾气也不怎么痛快,闻着饭菜油烟味,越发的不适。推开容卓坐起身来,朝着车外就唤小阮。 喊了两声,却是庐景掀帘子探头进来。往车内扫了一眼,也不等吩咐,手脚利索地将几上饭菜收入食盒,提着就迳自出去了。 容卓很是沮丧,愣愣的看着庐景收拾出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容瑄先推推他:“你也一道去吃吧。” 容卓讪讪答应,又从一旁包裹里翻出数样点心果子,一一摆在桌上叮嘱他若有喜欢的多少吃些。容瑄似听非听的答应了一声,也不去理他。 庐景也不客气,正同小阮将饭菜在树荫下摆开来,只留了两样清淡小菜仍放在食盒里。 庐景当先就拈起一片香菇放进嘴里,品了品就朝着容卓道:“火候恰到好处,只是盐了一些,下次让他们少放些盐。” 容卓气唿唿往旁边一坐,忿忿瞪了庐景半天,咬牙道:“我又不是买回来给你吃的。” 但凡容瑄不吃就便宜了几人,没有可以浪费的,几天下来容瑄没见长肉,先把庐景小阮吃胖了一圈。 小阮看看容卓气鼓鼓的模样,给他摆好碗筷,自己挟了两箸菜捧着碗白饭退到一旁去。边拿眼偷瞄皇帝。 谁知不经意被容卓看见了,转过眼来对着小阮露出个可说是恶狠狠的笑脸:“怎么?” 小阮一口饭差点噎住,连忙咽了下去,慌不择言道:“这香菇是咸了一点……” “好奴才……”容卓气极而笑,话才出口又本能的收住,回头朝身后车子望了望。容瑄向来不喜他如此言语轻蔑,所幸此时车内静悄悄的并无动静。 庐景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下窃笑,他每日送药,最早发现容瑄突然之间变得挑食这苗头,又有皇帝无事献殷勤,自告奋勇地将打点饭食这差事揽下来,他乐得将这烫手山芋的问题丢给容卓去头疼。 反正容瑄只在容卓面前会不自觉的格外挑剔些,对他和小阮两人依旧态度温和,更怕庐景出言捉弄,但有汤药送来,再不舒服也会慢慢喝下去。至于叮嘱些该注意的忌讳,更是连连点头称是,不敢说半个不字,让庐景省心得很。 容瑄掩去脸上心虚神情,改了口小声朝小阮道:“你现在倒是跟着庐景知道出息了啊,可还记得谁才是你的主子?” 眼见庐景趁这一段时间里运筷如飞,盘中菜餚有如风捲残云,不消一刻就所剩不多,连忙将尚且还算完好的鱼香肉丝抢过来,心道你不吃我吃,发狠扫了个干干净净。 饭后本要等憩息一阵,过了最热的午时才上路。容卓丢下碗筷,让小阮收拾,匆匆上车去看容瑄了。 马车很是宽敞,车内布置的软榻睡两个人也没有问题。容瑄却微微曲着身子,面朝里的侧靠在榻上。 容卓连忙放轻了手脚过去,悄悄的探头一看。容瑄确是睡着沉了,神色平静安宁。一手虚握着放在枕边,另一手软软搁在肚子上。这般从侧面看起,衣服下撑起微隆的圆弧,似乎比前两天又大了一点儿,正随着容瑄的唿吸微微地一起一伏。 容卓瞧瞧容瑄,又瞧瞧他肚子,如此傻傻地反覆了几次,渐渐有些喜不自禁,又连忙捂住自己嘴巴,不待笑出声来。 他渐渐有些心痒,忍不住轻轻将手放到覆在那道起伏的浑圆上,慢慢地上下抚摸着。隔着衣物仍觉得掌下肌肤微烫,小傢伙也没老老实实睡午觉,被容卓惊动,只当是同他玩耍,在手掌下挥了挥小拳头。 容卓一惊,急急收回手来,再看容瑄,只不过眉尖微微一蹙,旋即缓缓松开。 容卓知是无妨,也不敢再逗他肚子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了,只是情不自禁,凑过去偷偷在他耳下亲一亲。 第122章 容瑄嫌热,睡梦中动动身子,伸手来胡乱推他。容卓只觉他肌肤微烫,不禁要担心是否起烧了。见容瑄唿吸平顺,并没有别的异样,又渐渐沉沉睡去。 第82页 原来是这马车为着平稳舒适,软榻上厚厚垫了几层锦被。容瑄又矜持着唯恐让人看出他肚腹的膨隆异样。仍是装着厚重硬挺的外衫。这车子虽停在树荫之下,然而入夏时节,四面又垂着车帘,那里有不热的道理。 容卓见他脸色渐渐嫣红,额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忙去卷了布帘,只放下一重软纱。 又小心翼翼将容瑄衣襟解开一些,顺势坐在榻边,就着手当扇子给他轻轻扇风。容卓做着这些事,自己忙出一身汗来,心里倒是默默的欢喜。 容瑄稍翻了一个身,眉间长久也来的郁抑淡去不和,甚至在唇角露出一丝淡薄的笑意来。 容卓把一切安顿下来,静静看了容瑄一阵。这一刻光阴静谥,容卓只觉平安喜乐,就连那些回京之后所要烦扰的事情,仿佛都离得极远了,剩下的就是满心满意的知足。 容瑄熟睡未醒,车内也没有外人,容卓也不知自个儿傻笑了多久。这才把那股欢喜得不得了的劲头压下去,一转眼却见桌上糕点果子,他走时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分明他一出去容瑄就睡下了,一口也没有吃过。 容卓登时就有些心疼了。这时记起自己还习了一样东西,竟放在另一个包里忘了拿出来。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大意,连忙过去从一旁包裹里翻出一包腌制的梅干来。 梅子消食解乏,生津去暑,可是好东西。容卓迫不及待地献宝,轻声就去唤:“小叔叔?小叔叔……” 容瑄之前作揖太甚,好不容易得了这休养的机会,身体自发的就要休息调节,这几天出奇的嗜睡。此时只是皱起眉来,却不肯醒过来,胡乱的挥挥手想把耳边嘈杂的声音赶走。 容卓见唤不醒他,想了一想,将梅子放到一旁,只拈起一颗最大的,也不管小叔叔醒还是没醒,轻手轻脚的餵进容瑄嘴里去。 他本是一片好心。却不知容瑄正睡得迷迷煳煳,口中突来一股酸涩怪味,登时惊得醒来,本能的张口吐了出来,还恍惚了半天,这才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梅子。”容瑄老老实实道。 “……谁要吃这个。”容瑄皱眉,越发的不悦,他被那股直冲脑门的酸味搅得睡意全无,身上被汗浸得又湿又热。很是黏湿难受。腹中有些沉闷,全身却无处不酸痛。睡了一会倒比没睡之前还累。本就莫名的有些不大痛快。 “有了宝宝的人不都喜欢吃酸的。”容卓这两日也是高兴得有些犯了傻,并未能及时看出苗头不对。还仔细回想了一阵。“我记得从前玳贵人有孕之时,总喜欢吃些梅子杏子,还常让厨下做酸辣鱼,醋汁蜜瓜之类的……” “你说什么?”容瑄道,只觉心里一团莫名火起,自己勉力压制了,但声音不觉有些拨高。“我又不是你那些妃嫔!” “你不喜欢,我把他丢掉就是。”容卓连忙道,将整包梅子藏到身后,一边还暗自奇怪怎么别人怀孕大都嗜酸。偏偏自己一番好心,反击惹得他这么老大的不高兴。 “不准丢!” 容瑄仍觉得心里头不痛快,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那儿不对劲。反倒被自己的声音里的锐厉小小的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勉强道:“谁教你能这样浪费。” 容卓举着纸包顿时放也不是丢也不是。心想也不知道庐景小阮不知道愿不愿吃这酸熘熘的东西。他特地买了这么大一包,就算两个人吃,也要好一阵子才吃能打发干净。 容瑄神情越发的郁郁不乐,不等他计算完毕,脱口道:“你吃了。” “我吃?”容卓张口结舌。 话里的一丝迟疑教容瑄听出来,顿时就不快:“你怎么就不能吃了?” 容卓被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不敢反驳。只得乖乖塞了一颗放起嘴里,只觉得这梅子,平常人吃着实酸了一些,他却又不敢在脸上表露出丝毫来。 容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盯着他吃下两粒,被惊醒而怄在心里的不快慢慢消散了去,不经意间却见容卓偷偷侧过脸去,被梅子酸得不由自主眯了眯心。 不由得宛尔,嘴角才刚刚弯起一道弧线,他自己便察觉了。侧过头去忍了一阵,这才转回来,平平对容卓开了金口:“一下子吃不完,你就放着以后慢慢吃。” 容卓如蒙大赦,当下只怕他反悔,立即收拾到包裹底层去,又颠颠的下车,去寻小阮要方才食盒。 小阮是做惯了的差使,车上又备得小炉铜壶一应俱全,拿去烧了热水温着,提过来还是热的。 容瑄心情颇好,也觉出有些饿来,此时也不再挑剔,每样菜都略略尝了两口,扒下小半碗饭。见容卓在一旁老老实实的候着,想一想方才不觉又暗自一笑。 见他笑,容卓也就跟着傻乎乎的也笑。 这次之后容卓便学乖了,再去集镇便总要先问过他的意思。 容瑄依旧时甜时辣口味无常,每顿饭吃得也不多。庐景养胖他的打算算是有心无力,容瑄身上不见长肉,胖的全在一个地方。自从进入了五月来,下腹部的隆起也渐渐显眼了。小傢伙似乎要将之前的亏欠补回来,吃下的营养大部分都到了它身上,于是鼓足了气力使劲的长,加上容瑄身材高挑偏瘦,越发一天天地显得小腹圆隆浑圆。 也不顾容瑄愿意不愿意,肚子就跟吹了气一般,几乎是以看处也变化的速度一天一个样, 容瑄更加连住店也不愿意了,除去庐景要买些药物,食水补给之外,一行人都只得依他,走些僻静的小道,绕开了城镇而行,晚上便是睡在车中,好在车内宽大,被褥铺得柔软,并不比客店的床铺差。 容瑄初时四五日没天没夜地睡,这几日长了点精神,偏偏腹中宝宝不让他省心,在肚里跟着他没日没夜睡足了几天,醒来时便把时间睡倒了。 白天它一动不动,就是偶尔动动手脚,也斯斯文文,就跟挠痒痒似的,几乎让容瑄感觉不到。 谁知到了晚上它就不知从那儿来了精神,踢打翻腾花样百出。 庐景每天几次诊脉,并没有诊出胎儿有什么不妥。偶尔说起胎动腹痛应是常有之事,宝宝活泼些,动静也就大些,见他羞涩也不为难,只一语带过。 一路虽走的缓慢,可到底有些辛苦。容瑄一来既不好意思再劳烦庐景,二来也要面子,不好意思去跟庐景说胎儿活泼虽是好事,但动静太大,实在闹得自己肚子很疼。夜间的腹痛只是有些磨人,并非不能忍受,这二三个晚上容瑄也就忍住了没惊动任何人。 这一晚难得早时候安分一些,容瑄便天真地期盼并以为它能够老实了。 一路劳顿,他更不比庐景几人,暗暗忍耐了几个晚上的胎动,早是疲倦不堪,早早便睡熟。 睡到半夜却被腹中动静惊醒,右侧下腹被不知是胎儿的拳头还是脚丫踢了一下,正勐一下地隐隐绞痛。 你不睡觉又要开始胡闹了么。容瑄抽了一口凉气,无可奈何地想着。却不又得不顺着侧腹揉抚安慰它,一面也给自己缓解些疼痛。 今夜正是十三,月色甚明,透过车窗照进来,可以看见容卓虽趴在榻前正睡着,容瑄虽想要个人给自己揉一揉,想必会舒服很多。却腼腆着不大情愿叫醒他, 等胎儿动作渐小,容瑄一手撑着腰吃力坐起身来,轻轻靠在车身上闭眼正想憩口气。 按在腹上的手却突然一暖,不禁睁眼一看。容卓将手覆上来,朦胧的月光下,照见他眼里柔和的关切和心疼,难得的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瞭然的轻轻问:“宝宝闹你?” 第123章 事后想想,自己那时候是晕了头的吧。朦胧月色下被容卓温柔的问了这么一句,竟把脸面都忘了,当真老老实实嗯地答应一声。 原本他还不觉得什么,这样一承认,反而就觉得委屈莫名。这肚子瞧着像个皮球,揣在身上却不若皮球轻便。白天带着它已是笨拙不便,腰背酸痛不说,到了晚上还要被它这样闹腾。一念及至,只觉得委屈烦躁起来。 侧头看看容卓,眉眼间隐约还透着少年的青稚痕迹。他自持着年长,这般委屈就不好得当着容卓言说,闷在心里好生的不痛快。 容卓也没多想,听他答应了。稍一迟疑,伸过手去轻轻的揉抚起来。 容卓的手是暖的,但容瑄肚子的温度似乎又比他的手掌还高些,手摸上去,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团温热不时的动弹一下。它每一动,容瑄便微微的皱一下眉头。 容卓认认真真的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慢慢的揉过来揉过去,连着腰背也轻轻按摩揉捏着。 他动作并不熟练,但温柔小心之极,轻重方向之间似乎也有些章法。 容瑄闭着眼,任由他揉来揉去的摸了一遍。忍了一阵终于悖然,抓住容卓的手:“不是给你摸着玩的,呃……” 小傢伙正好在此时踢了一脚,容瑄到口的话不由得一顿。不由得低低哼了一声,侍喘过一口气来,这才拉他的手过去,低声道:“……右边疼……” 容卓顺着他的手指引的方位摸去,果然在肚皮上有个胎儿手脚撑出的鼓包,微微有些发硬,他在周围轻轻的按揉了一阵,那敼包慢慢的消了下去。 肚子里的小傢伙调皮,又连连在别外踢了几下。 一时疼起来,容瑄也忘了颜面这回事。加上容卓这般揉一揉,似乎也有些作用,牵着容卓的手又揉捏了几处。 等觉得不在那么难受的时候,这便推开容卓的手淡淡道:“好了。” 容卓小心翼翼收了手瞧他:“好些了么?” 容瑄摸着肚子慢慢道:“我再靠一阵便好,你先睡吧。” “那我也坐一会。”容卓不肯先睡,坐在榻边陪他,见车身太硬,靠着不太舒服,便位他靠在自己身上,容瑄身上没什么力气,稍稍抗拒了一下也就不再挣扎。 容卓又往他腰背处垫了个枕头,尽量想让他舒服些。 小几上有泡好的酸梅茶,容卓伸手倒了一杯。他这次学乖了,自己先尝了尝,觉得酸甜冷热都适中,这才递到容瑄嘴边。 容瑄身上早出了一身薄汗,当下就着他的手喝下半盅,觉得惬意不少。 容卓放下杯子,又忙着去取点心。容瑄不肯吃之后,便拿了扇子给容瑄轻轻扇风,另一只手不时地在他肚子上轻轻揉一揉。 在他安抚下,胎儿倒是安静了不少,偶尔动动手脚,也不再像前那般夜夜绞痛得难受。 借着月色,容瑄侧着头,一言不发的看着容卓一脸的心甘情愿,乐颠颠的做着这些事情。这般情形,除却他身上日近圆隆突出的肚腹之外,倒有些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些叔侄两人亲厚无间的日子,却又似乎有那儿不同。 第83页 容瑄默默瞧了一阵,终于将头靠在容卓肩上,悄悄的嘆一口气。方才突如其来的委屈烦躁似乎不知不觉的淡去不少,然而想到回京,仍然是有种前途未卜的忐忑。 容卓打着扇子,却一边留意着他。容瑄嘆气的声音虽然低,仍是被容卓听到了。 “怎么了?肚子还疼么?”容卓慌忙道,但他的手摸在容瑄肚子上,并没有什么动静,再看看容瑄神色郁郁却并无痛楚之状,并不像是腹中不适。他其实也是心思伶俐,转念一想低声便问。“小叔叔,你在想什么?” “六哥……”容瑄心不在焉,顺口就答:“……如今六哥还不知生气成什么样子了……” “……想他做什么。”容卓动作稍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 容瑄微微摇头苦笑,若不是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六哥只怕扫他出门的心思都有,但自己若真同容卓纠缠不清,先不论朝臣如何,确实也让几位兄长难做。 “你别想太多,凡事有我。”容卓不是想不出他顾虑些什么,然而他在容瑄面前往往笨言拙舌,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只是挺起胸来,安抚般的搂了搂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不怕不怕!” 其实提起六叔来,容卓也有些怕。 容瑄听着他哄孩子般的语气说着不怕,搂在自己肩上那只手却微微有一丝髮颤。低头瞧了瞧,嗤的一声轻轻笑出来。 “我是认真的。”容卓涨红了脸。“有我在一日,绝对不让别人欺负你,就算是六皇叔要欺负你也不行。要是,要是京城里实在容不下我们。这天下这样大,我们那里都去得……” “你就连皇帝也不做了?然后寻个地方,买几块地,做些小买卖地也过得下去?”容瑄微微嘆了口气。“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你就只有这么一个打算么。” 他微微换望的口气让容卓有些慌了神,一时不知怎样分辩才好,只是下死力搂紧了他:“我要是不做皇上,你是不是就嫌弃我了?”再一想自己出宫来的这段日子,果真除了拖累别无是处,顿时就慌了。 “容卓。”容瑄被他搂得难受,伸手推了推他,谁知他搂得极紧,根本推不动。提高声音喝道。“放手。” 容卓一惊,果真依言松开他。人就跟傻了似的,用一付泫然欲泣的表情呆呆的看着容瑄。 “我几时说过……”容瑄动怒,转眼瞧见容卓那模样,又不由得有些心软,哼了一声道。“你这般傻,活该被嫌弃。” 容卓被他这样一说,越发的怆惶起来,讪讪的手脚都不知道要往那儿摆了。 容瑄瞧在眼里,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把心头恶气忍了下去。 “我从前和你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容瑄扶着肚子,在软塌上坐直起身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容卓。“你会做个明君,给这天下十数载太平。而我要这天下海清河晏。” 容卓一时反应不过来,张了口怔怔瞧他。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所以你不必顾虑我。我虽然怕哥哥怪罪,世人指责,但有些东西比起性命名誉更为重要。”容瑄低声道。“以后不要轻易就说这样的话,如果你能尽力去做,我会一直在的。” “你听好了,有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容瑄稍稍往后一靠,脸隐在阴影里,而容卓的脸处在月光中。他就这般悄悄的细细看着容卓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慢慢的开了口。 “我那时候,以为你死了。”他声音极轻,然而语气当中的恐惧感并未因此而淡去。当时那种似乎生生挖去心脏无法唿吸的痛苦,似乎还能够身临其境的感受到。 “当时我就想,与其这样生离死别,其实……像今天这样……也很好,比起你……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什么?” 容卓呆了半天,这才愣愣问道。并不是容卓不留心听,实在是他的话声音太轻,有些根本就没有说出来。 容瑄却不说话了,他面目隐在黑暗里,不知是何种表情。 容卓更瞧不见他脸上阵青阵白,只听着唿吸微微粗重起来。不由得担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容瑄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听不明白就滚!” 说罢自己侧身朝内躺下,再不理会容卓。 容卓想了想,孕妇情绪反覆无常,此时夜半三更无处可去,也没有当真就滚,只缩手缩脚悄悄站在一旁,慢慢的才把那几句话琢磨出个大概来。 容瑄在此时回过头来,情绪已经平復了很多,淡淡道:“上来睡吧。”话没说完偏偏瞧见容卓无声傻笑的模样,微微一顿,又转过头去 容卓欢喜得心花怒放,就连手脚都兴奋得有些微微发颤。轻手轻脚摸上榻去,朝容瑄靠了靠,见他没什么反应,更大着胆子搂了上去。 “你是说真的么?真的么?”容卓把脸埋在他头髮里蹭了蹭,声音都有些哑了。“我不是在做梦么?” 容瑄一言不发。 “你再说一遍。”容卓难掩兴奋,小狗一样的在他发间东蹭西蹭,唿唿直喘。“要不然,你就点个头也好?” 容瑄脸面薄,那些话若不是今日这样一番情景,他也许也说不出来,此时只将作没听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容卓太过难以置信,情不自禁的偷偷伸手去摸摸他。突地大惊,勐然坐起来:“你那儿难受么?是不是起烧了?脸怎么这么烫?” 容瑄依旧不吭声。容卓慌了这就要起身:“你忍一忍,我这就去叫庐景。” 容瑄终于忍至极限,勐然起身将他推下榻去:“你滚好了!唔……” 腹中小傢伙果然最爱的就是添乱凑热闹,这么要紧的时候自然不甘寂寞,很是欢快的重重踢了一脚,成功地让容瑄捂着肚子瘫回榻上去。 “我这就去……”容卓顾不得摔疼了,爬起来就要出去。 “你过来……”容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恨不能将桌上茶杯砸他头上好教他能清醒清醒。无奈肚中又是一下抽疼,忍不住咝地吸了一口凉气,这念头只得做罢。“不许去,呃……” 容卓不敢违抗,虽然不无担忧,但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不用叫庐景。”黑暗里,容瑄伸出手来拉住他,轻轻放到一团温热的圆隆上。语气不知不觉温和了许多。“只要你揉一揉就好了。” 第124章 容卓从车上轻盈地跳下来,迎着朝阳惬意地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谁知庐景比他还早,正在前面空地上升火烧水。 庐景原本也没有看向这边,倒是容卓自已先瞧见他,随即笑咪咪道:“早。” 庐景闻言这才抬眼看他,抬头看看天色,见太阳还好端端挂在东边。 容卓也没留意他神色古怪,自去一边牵马备鞍,还不忘问庐景:“我去前面镇上买些点心回来,你可要些什么?” 庐景恍了恍神,答非所问地道:“王爷呢?” “小叔叔还没醒。”容卓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声音。回头看了看垂着的车帘,神色温柔。“他昨夜睡得不安宁,天亮时才睡着一会。你不要吵,让他多睡会。” 庐景可不理会他这些话,等容卓去远了,立即就过去掀帘子,探头往里面唤了一声:“王爷。” 容瑄却是容卓一动,便惊醒过来的,只待容卓一走才起身,正懒懒靠在榻上理着外袍的衣带。随口道:“进来吧。” 庐景上得车来,一时并不说话,若有所思地往容瑄脸上扫了两眼。 容瑄觉出异样,抬眼看来,正撞上庐景探究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垂下头去慢吞吞地把衣带细细繫上。 庐景看不到他的脸,就只见衣领后露出一段脖颈,晨光下本来是玉一般的颜色,此时却有淡淡的绯红色一点点染了上来。 庐景见他几乎要将衣带结出花来,这般僵着不是个办法。咳了一声:“王爷昨晚都同皇上说些什么?” 容卓夜间也不用小阮服侍,赶了小阮去同庐景睡一处。两辆车本就停靠在一处,庐景又甚是小心警觉,昨夜那般响动,他自是惊醒过来,虽未听得分明,倒也隐约猜出个大概。斟酌一番之后,自觉也不好得过来查看,忍到天明,等皇帝出去了,这才急匆匆跑来追问容瑄。 容瑄被他逼问不过,只得抬起头来。朝着庐景微微的笑了笑,神情还微微有些侷促,却坦然的点了点头。 “王爷理他做什么?”庐景跺脚道。“难道不知皇上这番胡作非为,吃亏的都是王爷自己的身子。折的是十数载的……” “他那般待我,并非不恨。可我又见不得他死了。”容瑄缓缓道。 “容卓虽荒唐,为君之道却还不至暴戾,要我看他执迷太过而丢了性命,实在是不能。”容瑄似乎还仔细想了一阵,未了只是淡淡笑笑。“这话也不必在他面前提了。君臣原是本份,这天下若能得个明君,我便以此余生陪他,原本也没什么。” 庐景听出他话里颇有些未尽的意味,再看他神色淡然,却分明是心意已决。余下还待再劝的话只得恨恨吞回去。 容卓去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兴沖沖掀了帘子上来。 容瑄侧身躺着,一手捉着枕头,手臂横在脸前,看不清楚面目。 庐景刚替他腰背上按摩完毕,抬眼看了容卓一眼,自顾交代着容瑄注意的事项。 若换作平日,此情此景皇上纵然不过问,心下必然要着恼庐景。此时容卓只怔了怔,朝庐景一点头:“先生。” 庐景不由得掀起眼皮打量了容卓两眼,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这先生我可不敢当。” “你回来了。”容瑄放下手朝容卓看了看,淡淡开口说一句。解了两人之前气氛古怪。 “是,我回来了。”容卓答道,走过来仔细瞧了瞧他脸色,又伸手拂开他额前掉下的一缕碎发。这番动作也不顾忌庐景在场,做得自然之极。 庐景定定坐在榻旁,冷眼瞧着,也没有把位置给皇帝让出来的意思。反而是容瑄有些不自在,闭着眼朝后仰了仰,让开容卓的手。 容卓见他额上出了一层细汗,精神也有些萎靡。拿了帕子细心替他拭去,一面温言道:“正巧有鲜新的杨梅买回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睡?” 第84页 “王爷。”庐景不等他答话,板起脸来插嘴。“王爷胎位有些偏了,更应当起来多走动走动。日后更不能这般日日贪睡。” 容瑄嗯了一声,侧过头去,将脸埋在枕中,只余声音闷闷传来:“你方才已经说过的,我全都记下了。” “就是透透气也好,就像现在这般闷着也是不行的。”庐景接口道。 “先生。”容卓在一旁听庐景提到胎位不正,本想要细问,但眼见容瑄窘迫,到口的话只得咽了回去。一转念笑道。“庐先生也辛苦了一早上,先去吃些点心,休息一下。” 从前要他叫庐景一声哥哥他都不肯,此时突然变得彬彬有礼,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先生,只叫得庐景毛骨悚然。转眼见容瑄缩成一团,那有不知他是迫容瑄尴尬的意思,嘿了一声,也不同容卓答话,起身下车。 容卓跟了出去,不一会工夫又回来,顺便端了些洗净的杨梅放在几上。容瑄易乏,又是这样闷热难当的天气,一般人都容易睏倦,他要醒要睡更是片刻的工夫。加上昨晚折腾了半夜,只这么一会儿,他竟就着那般侧身的姿势已经睡着。 容卓虽捨不得他,但想起庐景叮嘱,只得摇他醒来,劝他出去走走。 “热。”容瑄困极,正睡得煳煳涂涂,略略翻了个身。一手抱着枕头,只露出半张脸来。“我累……” 容卓适才细细问过庐景,此时纵然心疼他,也不敢由着他,好言好语道:“慢慢走一走也没多累,出去就凉快了……” “我没有日日贪睡,晚上就睡不着……你听庐景胡说。”再要弄醒他,一来二去容瑄便着恼了。不耐烦地拍开容卓的手,又睁开眼来瞪他。“你说得轻巧!” 容卓唯唯诺诺,不敢反驳他。 纵然如此,傍晚时分暑气渐消时,容瑄还是不得不下车来走走。 庐景知道他脸面薄,这般情形更不愿让人看到,特地挑了一片小树森作今晚的宿地。 果然四下无人,景致还算得清幽。 容卓在路上捕了两只野免,一行人自行做了晚饭,就在林中吃过。憩过一阵,庐景便有意无意看了容瑄两眼, 容瑄也不等他开声,扶着树慢慢站起来,左右辨一辨道路,就要慢慢走去。 他虽然马上马下功夫都练过,本是身手敏捷。但有朝一日挺着个肚子这等事从前想都没有想过,难免就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举止动作间反而比一般孕妇还要笨拙些。 庐景瞧他摇摇摆摆走开,无言得很,但一想这男身怀孕自己也算是首见,一口气忍住了既没作声也不敢笑。 前面容瑄似有觉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庐景连忙装作没看见低下头去,一旁容卓瞪了庐景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容卓生怕他不小心跌了碰了,在他左右团团护着。 容瑄被他围得烦了,沉下脸来赶他回去。只叫上小阮一人跟着,这才觉得自若些。他怕难看,纵然走不了两步就觉得腰背酸疼,也不肯做出撑腰捧腹那些动作来。稍微习惯一些,反而背负起手来,装作若无若事的慢慢踱开。 他并非不知容卓挂心,也只在林中左右走走。听得有细细水声,便循声过去,行了不到百十步,转过一块山石,眼见显出一条山溪来,只细细一股,却在不远处积了一个水洼。 溪水明净可爱,水底青白色卵石清晰可见。走近了看,竟还有三二尾游鱼,也不怕人,悠闲自在地摆尾游过。 如此情景,教人一看便觉得心痒起来。容瑄走到浅滩处,试试水温,正是温凉宜人,不由大喜过望。 此时正值酷下,他有孕在身,体温更比常人高些,更觉躁热难当,一天下来身上衣裳总要汗湿数次,虽日日更换,晚间容卓汲了凉水来供他擦身,却总是不痛快。 眼下见了这泉水,容瑄不由想要洗沐一番。他近来脾气反覆,凡事一定得由着自己才高兴,有时想要做什么便非要做成不可。擦身是洗,洗澡怎么就不能洗了。 小阮虽劝,却说不过他,又那里敢当真拦着。反而被他使唤回去取身干净衣服过来。 小阮又见泉水着实温凉,只得应允而匆匆去了。 容瑄也等不及他拿衣服过来,先自解了外袍,试探着慢慢下了水,待那水一点点浸过全身,只觉暑气全消,果然通体舒泰,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就这般浸在水里,仰头靠在岸边山石上,舒服得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再动。 过不多时,林中一人脚步声急匆匆行过来, 容瑄只道是小阮拿衣服过来,连眼也懒得睁,只悠悠道:“放在那儿就好,你去旁边等我一会。” 半天不闻小阮答应,只觉得奇怪,睁眼看去。 来人那里是小阮,却是容卓亲自过来,脸上原本有些气恼神色,然而见他身上衣裳尽湿,人半浸在水里,神态间却是说不出的慵懒惬意。脸色顿时阵红阵白,反而直了眼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25章 容瑄见到是他,反而有些心虚,连忙道:“天气太热,我只随便泡泡。” 容卓紧抿着嘴不说话。愣愣站了一会,放下手中衣物,过去试试水温。这才闷声道:“只许泡一会儿。” 容瑄见他意外的点了头答允,倒也高兴,朝他笑一笑,再往池子里滑了两步,将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一张脸浮在水面上,半晌仰起头来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彻底凉快了。 他心情甚好,见容卓怔怔站在池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随口便朝他招招手道:“你下来。” 容卓没答话,容瑄随口说说,也不怎么在意。他虽极想泡在池子里不出来了,然而容卓先前应承得痛快,此时他反而不好食言。 又磨蹭了一阵,终是不得不起身。突听得身后水响,原来容卓发了这半天呆,此时解去衣衫,只余一条底裤。慢慢走下水来。 “不是想洗澡吗?”容卓见容瑄看他,低声道。“我帮你洗。” 方才这般,实在只能算是泡了一泡,淡不上洗澡。容瑄还没想定的时候,容卓已经来到身后,一同坐在他身旁。 容卓目光沉静地先往容瑄脸上看了看,见他气色尚好,这才伸手去解他衣裳。其间目不斜视,当真老老实实只是替他抹皂角胰子。 容瑄初时还陡生出些警觉,见他并无异动,再要推託倒显得自己多疑。慢慢放下心来,反而觉出两人这姿势有些不自在。假装咳了一声,稍稍向旁边让了让,只露了一个后背给容卓。 容卓平时总缠了他小叔叔这小叔叔那的说个没完。今日倒格外的沉静些。默默的擦了背,见他头髮尽湿,拿过皂角来一道洗了。只是话却少,除了偶尔问问他力道是否合适,便没有别的。 久了容瑄倒觉得奇怪,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看他。容卓正举着皂角往他头髮上抹。神色专注的紧抿着嘴角,还残留着少年稜角的面庞,奇异的透出丝稳健的味道。 此时日已近黄昏,残阳半落。只剩金黄色余晖穿过林梢深深浅浅地洒下来。照见容卓骨肉匀停,这段时间事事要他亲自操办,体格倒比从前健壮不少。 “你从前那经歷过这样的日子,这一番辛苦,倒长结实了不少。”容瑄忍不住微微感嘆一声。 容卓抬头看他一眼,无声的回以一笑,细心将他发间泡沫洗去。一边轻声道:“你却廋了。” 容瑄听出他语气里疼惜愧疚,心里也不知是什么况味。只觉如此时光安谥,心下宁定。容卓揉搓头髮的手指小心翼翼,舒服的让人几乎想要睡过去。轻轻长吁口气,闭了眼任他施为。 容卓也不再说话,洗过背后,这便转到身前。 容瑄只觉他扶在自己臂上的手指陡然一紧,半晌不见松开。微微诧异,转眼顺他目光看去。 如今衣服一去,平时被衣物掩去的腹部便显露出来。池水清澈明净,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容瑄生来肤色白净细腻,属于怎么晒都不会黑那种肤色。刘敬亭当日的暴虐,留下不少淤伤。他此时身体特殊,就算是外用,庐景也不敢随便下活血化淤的药物。如今过了半个多月,依然隐约看得到腹部留有不少青紫淤痕。 容卓本来隐约知道他在刘敬亭手上吃了不少苦楚,此时亲眼见了,只觉心头如刀割一般,胸口血气翻腾,勉强吸了几口气才压制下去,缓缓松开手上力道。良久才能挣扎着吐出声来:“我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容瑄平时也从前好意思脱了衣服仔细看过自己身子,也是今日才看到那些淤痕。他平时受伤不在少数,此时回想起来,却觉得格外的惊心。不由得心有余惧的伸手去摸了摸。 孩子仿佛有所感觉似的,随着他手摸的地方踢了踢。水中缓解不少力道,并不是太疼。 再回过头来,容卓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却正有一滴眼泪,悄悄的滴到江里去。 “嗳……”容瑄怔了怔,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只本能的伸手去擦了擦他眼角。 “哭什么……”指腹摸到他眼角泪痕,仍有着滚热的温度,似乎要一直烫到心里去。手不由得一顿,鬼使神差的竟又去摸了摸容卓的脸,一时也未发觉自己这动作实在是暧昧至极。只轻声道:“我竟说了陪着你,从前种种,再不必提了。” 容卓怔然看他,见他目光中已然是一片温柔宽容。也是情动,握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在掌心极尽温柔的吻了一记。 嘴唇和掌心相触,两人都有如触电,如梦初醒般各自呆了一呆。 容瑄先惊醒过来。勐然退后一步,挣出手掌来,匆匆忙忙就要起身。有些语无伦次般的掩饰着道:“天色不早,泡久了也是不好……” 还没等站定,身后一声水响,手腕被容卓一拉,轻轻带回来锁入怀中。 “容卓!”容瑄大惊,脱口喝道。 “若小叔叔不愿意,我不会再强迫你。”容卓并不松手,只将脸埋在他肩上。声音压抑隐忍。“你只要静静的,静静的让我抱一抱就好。” 容瑄僵了一会儿,慢慢在他温暖微凉的怀抱里放软身体。 容卓说是抱一抱,当真就别无异动。也不敢勒他肚子,只在他肩下虚虚的环着。 容卓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之时,从锻城至今几乎足足半年禁慾。如今心爱之人就在怀中,若无冲动那才叫不正常。难为的是他拼命强忍。 然而两人离得近了,容瑄不免能感受到他的火热。脸上于是阵青阵白,要想发作,苦于自己泡得全身发软,毫无半分力气推开他。又想起自己说过陪他的话,这陪着当真能一辈子只是这么名义上的陪? 第85页 他自不是三岁孩童,其中深意自己也曾想个明白。可有这般的准备并非现在就有这样的勇气。胡思乱想到这里就觉得毛骨悚然,羞涩难当。 偏偏容卓搂了半天,虽不敢轻薄他,却也不见放手。 容瑄极不自在,忍不住稍稍动了动,谁知就是这一动,脚下微微一滑,不小心栽了个跟头。虽被容卓及时伸手抱起来,也呛了两口水。然而更要紧的是他手里不小心摸到了什么?虽是在水里,隔着薄薄一层面料,但那样的形状和温度…… “……”容瑄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混然不知自己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知道池水清澈,更不敢低头去看。 容卓也有些吃惊,也是结结巴巴道:“你,你,我……” “你自己解决。” 他本想要解释,谁知容瑄曲解他的意思,不等说完,慌慌张张的睁大了眼瞪他。 “小叔叔……”容卓虽难受,听了这话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不行不行……”容瑄慌了,开始语无伦次。“我是说过会陪着你……但是现在荒郊野外……不行不行……” 话没说完,身下一轻,已经被容卓从身后抱住,一步步走出水面来。 “荒郊野外……”容卓终于确定他那句一直陪着的意思,心下狂喜几乎不能置信,脸上倒不动声色,将他放至自己方才脱下的衣物上,全然不顾他发稍的水滴流下来将衣服打湿。这才正色道:“却四下无人……” “不行。”容瑄出了水面,对于仅着一条底裤同容卓如此面对面极是尴尬,抱着肚子极力的想缩起身子。“有宝宝,对,有宝宝,不行不行……” “我问过庐景了。”容卓一道跪在衣服上,俯下身去亲亲他发稍,姿势虽亲密,却极认真,眼神仿佛看待一件稀世奇珍,柔情似水的几乎要滴出来,并无半分亵玩之意。“他说只要小心些,多运动也会有好处。我会很温柔的……” “庐景胡说,我回去就治他欺君的罪……”容瑄抱着肚子想躲,声音怆惶起来。见容卓还要过来,几乎想就此落下泪来。“我说了不行……” “小叔叔自己亲口答应了陪着我……”容卓嘆了口气,轻轻捉住他一只脚腕,不让他再后退。“我很难受啊……” “疼,疼……”容瑄知是早晚将会再有这么一天,白着一张脸只是惶惶道。 “那儿疼?肚子?”容卓倒是不敢大意,收了绮念心思,凑近了仔细去看他。 只见容瑄脸上并无痛楚之色,只是惊慌失措,神情间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想一想便知道自己上次太过鲁莽粗暴,实在是让容瑄记忆惨痛,心下大是愧疚。 虽是箭在弦上之势,容卓依然是耐着性子强忍下来,凑近了先去细细吻吻他脸颊。在他脖颈髮根间一点点蜜意温存,其中柔情呵护极尽所能,温柔旋昵之处与从前大相庭径。 这般温存不是没有效果,容瑄最初的惊慌过后。虽没有回应他,却也渐渐放松了身子任由他去。 第126章 容卓一手撑在地上,凑过去在他颈间细细亲吻舔舐,另一手慢慢抚摸上他的腰腹之间。 难得宝宝安静,隔着肚皮只是轻轻踢了踢他的掌心。容卓微微一顿,手下越发的轻缓温柔。 容瑄稍稍缩了缩身子,低头去看他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他对这突起膨胀总是不能习惯,平时只觉丑陋难看,虽长在自己身上,却从没有仔细打量过。 此时见容瑄那只手放在他肚子上,动作间小心翼翼,细细抚弄之间,无一不显得珍爱非常。 他低着头也并不说话。 容卓抬起眼来,目光中温情似水,柔软的似要化开来。见他并不撤换,伸手将他搂入怀中来。正心驰神盪当中,肩头上似乎被容瑄小小的咬了一口,极轻极淡的,并没有用力。 这一场欢好,只觉飘飘然,有些做梦似的感觉。谈不上欢悦,却也并不十分痛苦。 事后少不得再洗沐一声,容卓先细心替他穿戴整齐了,这才去拣了自己衣物穿上, 容瑄借这工夫,先扶了树自己慢慢站起来。想要走回去,这才觉出脚下发虚,这一段不过百十步的路程,竟觉得无比艰难。 好在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分,林中道路照得分明。 散个步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容瑄也不知道如何跟庐景解释,一路左思右想。容卓要过来扶他,容瑄咬牙推开,却不敢大声,勉强悄悄走回去。 好在林中除了空地上还燃着箐火,并无他人。庐景小阮似乎都是去睡了。 容瑄这才稍微松下一口气,勉强爬上车去,倒在榻上便再也不想动弹。 容卓又去找来热水热茶,忙乱了半晌,这一夜才堪堪憩下。 纵然如此,容瑄第二天仍略有些低烧,躺了三天才下能够下床。 庐景意外的没有多说一句。容瑄藉此尚能强撑出若无其事,老老实实依他所说,每每停在无人之处休憩之时,时常下车走动走动。只是自病后一起就时常有些头晕心悸,有时起身急了,眼前也会阵阵发黑,但缓过那一阵,也就没有什么。 只是有一次刚刚下车,只觉得眼前景物突然一片昏花,还来不及出声,悄无声息的便昏迷过去。 期间情形连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只是一睁开眼就是在靠在容卓怀里,只见着容卓脸上焦急慌乱,正低头紧紧盯着自己。见他醒来,极明显的长出一口气,尤有后怕的搂紧了他。 还来不及问,庐景凑过来看了看,仍旧很有些瞧不惯容卓,微微撇了撇嘴:“只是天气太热,有些体虚中暑。”接着又歷歷数落:“偏偏挑食。又不肯多吃……” 容瑄并不是有意不吃,只是近来真没了胃口。此时也没力气去同庐景分说,只安慰的在容卓环着自己的手上拍了拍,待要挣起身来,一来身上没有力气,二来容卓搂得太紧。只昨闭了眼昏昏沉沉的听着。 只有容卓唯唯诺诺,庐景说一句,他就连连点头应一句。 经此一事后,不说庐景越发的周全照顾,容卓更是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总是寸步不离的伺候左右。容瑄就是偶尔走动一下,也有他在周围团团的围着。 如此一日日的足了六月,容瑄那身形一眼就能叫人看出异样来。他身子日趋沉重,走两步路都有些笨拙,嘴上虽不说,实则那些腰酸背疼的症候越发的繁杂,每日只觉腰腹酸胀难受,按摩也不见多大效果,天气闷热加上身上不适,夜里睡不安稳,白天更加的有些懒得动作。 容卓只是心疼他,看他辛苦,有时也捨不得强迫他多走几步。胎儿勉强翻转了一些,却还未完全正位。 好在眼看着秋至,最热的盛夏过去,天气渐凉,容瑄的精神也跟着慡利一些,不再像从前那般毫无味口,他身体总算没有再坏下去,调养了这月许,胎儿长得也还满好。 庐景冷眼看几日,觉和容瑄待容卓的态度不愠不火,尚且平平。可就是容卓不知脸面为何物,一个人热火朝天的去殷勤热乎,居然也能在两人之粘乎出一种疑似如胶如漆的况味来。 这两人情形,瞧来稀疏平淡,可要仔细一琢磨,又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别的先不多说,有时才稍稍一个眼神,容卓不等吩咐,自觉的就递过水杯或是毛巾来。 庐景每日容瑄闲话几句,只要有容卓在一旁,偶尔插话,总能引得容瑄走神,有时也不顾庐景在侧,转过脸去对着容卓好色好气的微微一笑。 后者自然欢喜,于是傻乎乎的也笑一笑。在番情景在庐景看来两人都透出些傻气来,只是当事人混然不觉。 庐景也管不了他,只是把这些情形细细写了,报于京中容湛得知。 也不知容湛如何作想,几日后来了回信。信中平平不见喜怒,只说容瑄万事不必挂心,只需静养。诸事回京再说。 庐景尚且觉得这信过于平淡了。容瑄却知道六哥性子,往往心中动了真怒,面上也不教人看出辞色来。看过这封信,心里就有些揣揣。虽转念想到早晚也得面对这一关,一路上仍走得十分的不踏实。 如此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眼看中秋就在眼前。不论他心里如何不安,京城总是在望了。 这天庐景支开容卓让他前去探路,替容瑄又按摩推拿了一回。 等到完毕时,见容瑄头上浸了一层汗水,拿过帕子替他拭去额上薄汗,又拉过一条薄毯来盖在身上,在一旁慢吞吞收拾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大约今天下千就能到京城了。” 容瑄拥着被子又有些昏昏欲睡,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庐景却不接着就走:“日前我有亲友刚刚进京,我想先行一步去看看。王爷身子也快八个月了,这两天还算安稳。我不过明日午后便回。” 庐景离京也有数月,听闻他日前已将从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接来京中,不日就要完婚。此时提这要求自然稀疏平常。 容瑄也没多大在意,闭着眼答应。 庐景嘿嘿笑了笑,下去备了马。他却不忙着上路,反而掉转了马头来到车边。挑起车帘望车内探头又叫:“王爷。” 容瑄似是睡着了,并不作声。庐景却很固执的接着又唤了几声。 “王爷王爷,我还有话要同王爷说。”庐景笑嘻嘻道,压低了声音悄声道。“之前怕王爷不肯同我回京一直没说。我虽然是个大夫,安胎保胎之类的事情我尚且做得。不过这接生就实在不好说得很……王爷回了京,少不得还要另外专门找些人看看……” 容瑄被他吵醒,迷迷煳煳听了这番话,怔了怔才发应过来,脸色不同得就有些发青,憋了半天,这才闷闷道:“……不用其它人。” 庐景摊手,笑得就有些无奈无辜而可恶了。“臣实在是不谙此道,帮不了王爷多大的忙啊?到时还是请人看看的好……这些事想必湛王爷皆安排妥了的,也不必王爷费心。” 容瑄想了半天,声音低不可闻:“……我也不要你,我自己生……” “现在随你这般说,到时未必由得你作主。”庐景乐得看他为难,又笑了笑,正色又道。“我先说与你知道,王爷一直颠沛流离,不得静养,虽事后调养得当,但之前损耗太过,并非一时半分补得回来。这孩子大约等不及足月便要出生,大约也就还有一月之数。” 第86页 容瑄怔了怔,本能的第一句便问:“那孩子没事吧?” “无妨。”庐景见他关切,心下略有些感慨,倒也认认真真想了想才回道。“胎儿却长得好,只怕它还要比你更茁健些。” 容瑄这才神色稍定,若有所思地慢慢伸手摸上肚子,眉眼间又不由得带了分温存。 庐景见他如此这般,也没了捉弄的兴致,又细细叮嘱了他平日要多运动些,也便胎儿早日将胎位转正。 容瑄一一应下了。庐景见无别样不妥,这才催马自去。 容瑄因为受了庐景这番话的惊吓,一路上再无法安睡,容卓发觉不妥,殷勤细问,容瑄却也不好意思同他细说。 如此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傍晚时终于入了京城的地境。 容卓想到入京便有叔叔的怒火等着他去面对,暗地里也悄悄悬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眼。如此也不急着进城,先到城南一处行宫落脚,只等休整一番,养足了精神才好去应付六叔等人。 此处行宫虽然平日住的时候不多,平时只留有部分宫人侍从管理。但皇上回京途中要在此小住的消息是前几日就到了的,到底是皇家的地方,行宫中早有人上下打点的干干净净,一切用度无不准备的周全。 一行人直接驱车入内。容瑄一路边怕边想,反而越想越怕。最后才昏昏靠在软垫上睡一片刻。此时隐约听得似乎是到了地方。 上了官道,容卓不好再和他同乘一车,改为骑马。 他只怕容卓亲自来扶他下车,在人前落下话柄。车才停稳,就忙着下车。 谁知车上坐得久了,心里又有事,脚一落地就有些发虚。却是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正要伸手去扶车辕,身下突然悬空。原来容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不声不响地弯腰便来抱他。 容瑄怕摔了,本能的就伸手搂住他脖颈。待回过神来,却只觉难堪,伸手推他:“你抱不动,放我下来。” “我抱得动。”容卓却不松手。 “让人看见了。”容瑄又羞又恼, 容卓怔了怔,不由得哑然失笑:“你急急忙忙下车,却又不怕怕这身子被人看见?此时被我抱一抱又有什么?” 容瑄一怔,他在车上出了神,竟忘了此事,闻言连忙去掩住肚子。 “我让他们都退下不用伺候了。”容卓也不敢逗他,老老实实答道。 容瑄左右一看,果然只有小阮躬身在前引路,低着头并不敢看向两人。仍是觉得尴尬。推推容卓道:“这也不好,放我下来。” “我不。”容卓道。他看出容瑄实在是疲累不堪。再者京城又近在眼前,他面上镇定,但想到要面对容湛和朝臣指责,心念虽坚定,却难免有些不踏实。这般抱着容瑄,倒像能藉此得些勇气似的。 容瑄稍稍挣了一挣,容卓也不理会,只管迈步就走。容瑄于是不敢再动,反而小小心的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生怕摔下去。未了轻轻嘆了口气:“你小心些,别摔了。” 其实容瑄虽然身材高挑,但却偏于纤细。又这般折腾下来,身上除了那个肚子突兀,别处实在瘦得有些可怜。 容卓这段时间又长了不少力气,这样抱住他也不觉得吃力。低下头看了看,从这个角度瞧去,只见到他睫毛未颤,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怕,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有些疼。只低声道:“我绝不会摔的。” 容瑄也不再说话,容卓抱着他一路稳稳走来。等到了西院,这才发现容瑄已经迷迷煳煳睡了过去,倒是当真放心得很。 容卓知道他容易睏乏,因此也不忍心吵他。直接抱进里间床上放好,细心替他脱去鞋袜。又拉过被子来盖上,掖好被角,见他安安稳稳地在睡梦之中缓缓长出一口气,神色静平和。不由得有些情动,轻轻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眉梢。 这又忙着出去吩咐送些热水吃食之类。 宫人们不敢怠慢,无声无息地将热水并着饭菜一道送到外间,悄悄退了下去。并不来打扰。 容卓此时也觉出有些饿来,料想小叔叔定然也饿了,本想唤他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容瑄似乎是累极了,稍稍翻了个身并不理他。被吵得包了,伸了手来胡乱赶他。 容卓只得自己勿勿吃过,就着盆中热水洗过脸。反而来了精神。 见桌上有一盘外番进贡来的葡萄,是容瑄一向喜欢的。一併端了进去放在床头。 一会儿瞧瞧容瑄一会儿瞧瞧那葡萄,又伸手去摸了摸容瑄的脸,只觉得心满意足,情不自禁的只是笑。 这般坐了一阵,容瑄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容卓只怕他饿了。从盘中挑了一粒最大的葡萄,仔细剥了皮。见容瑄睡得正熟,也不忍心吵醒。想了一想,自己用嘴巴衔了,凑过去亲了亲容瑄嘴角,顺势把那粒葡萄餵了进去。 容瑄这些日子也来,被他这样偷偷的亲过无数次,纵然不甚喜欢这种轻薄的方式,却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原本懒得睁眼,他要亲就由他亲去。谁知容卓趁其不备,餵了一粒葡萄过来,促不及防之下,登时就呛到了。推开容卓便是一通呛咳。 容卓大为愧疚,扶起容瑄半抱在怀里,替他拍了一阵。这才将那通咳缓过去。 容瑄这才有力气瞪他:“说了不要趁我睡着胡乱往我嘴里塞东西……” 容卓唯唯诺诺半句也不敢声辩。见容瑄咳得脸都红了,眼里也是泪汪汪的,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正要起身去端杯水来,也好略略将功折过。 才起身去被容瑄拽住了袖子。 “怎么了?”容卓低头看看容瑄。“你还要什么?” 容瑄眉稍略微皱着,僵着身子半天不言语。过了好一阵才嗯地一声,吞吞吐吐道:“……我肚子疼……” 第127章 “宝宝醒了?”容卓并未多想,一边问着,就想伸手去摸一摸。 宝宝今天乖的出奇,除了在路上颠簸时不满的踢了两脚,就再没有虽的动静。 容瑄屏着气忍了一阵,只摇头不语,只觉得今天这疼法和平常似乎有些大不一样,可到底那儿大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平时腹痛那怕再难受,总能说得出究竟那儿不适。方才那疼痛虽来得勐然,却像是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巨掌在肚子上下死力攥了一把。一下子疼的厉害,似乎整个肚子都在疼,偏偏又捉摸不定,指不出具体位置。开头勐然疼了一下,此时痛感正慢慢散去,反而是觉得腰背更加酸痛难忍。 而且整个肚子摸上去有些硬硬的,容瑄自己都觉得怪异,小皇帝要伸手来摸,本能的就伸手拦了一下。觉得稍稍好过了一些,这才抬头朝容卓轻声道:“你去端杯水过来。” 容卓把小阮也打发出去了,这时小心扶他靠在床头,亲自去端水。 来回不过片刻的工夫。进来去见容瑄紧蹙着眉头,一只手扶着床栏半坐起身来,另一只手按在腹顶上,他不敢用力,只是死死揪紧了身上衣服。虽然没有呻吟出声,额上已见了薄薄一层汗。 容卓有些慌了,连忙过来将他搂在怀里:“又痛了么?” 腹下又是一下绞痛。容瑄也没力气理他,由着他伸手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忍了片刻,这才松开握着床栏的手,向容卓要过水来, 只是痛了这么一下,容瑄只觉得除了肚子在一阵阵发硬,身上全软了,要端那个杯子只怕也是吃力。他不愿声张,容卓又殷勤周到,直接递到他嘴边,于是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容卓有些慌了手脚,替他小心揉了一阵,见他脸色发白,眉心仍旧紧紧皱着,似乎并不见有多大效用。就有些束手无措起来。只一连声的问他怎么样了。 容瑄闭眼不答,忍了一阵,待那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肚子似乎稍稍软下来一些,不再是扯肠扯肚般的绞痛,转为闷闷的酸胀,又隐隐有一阵阵的坠痛掺杂在其中,依旧难受得很。 此外不知为何,心里也莫名的有些心慌心悸。他一路奔波到此,本来是又困又倦。疼了这么一阵,反而不想睡觉。 懒懒的在容卓身上靠了一会,这才强打些精神问容卓:“有什么吃的没有?” “有,有。”容卓如梦初醒,这才记起自己本意就是要餵他吃些东西的。一连声的答应着,从外间端来一碗微温的碧粳粥,几样佐菜。 容瑄就着凉拌的笋丁,尝了两口,略略觉出些饿来。可才不过吃了小半碗,又觉得胸腹间烦闷欲哎,肚中又是隐隐作疼。推开碗不肯丙用。 容卓见惯他胃口反覆,也不勉强,默默收了碗筷下去。看他样子仍是难受。扶他靠在床头。借着消食的这段时间,一面照着平日偷学来的庐景手法,往他腰背肚腹间轻轻按摩揉捏。 容瑄只觉他这般揉抚不同平常,似乎全无效果。腹中仍是酸胀坠痛,苦不堪言。只是身上无力,反正这般揉挲也别无不妥,他并懒得多说。只由着容卓一通忙乱。 好在只是方才无缘无故勐然抽疼了那么一阵,腹中虽然闷胀坠痛,诸般不适,却到底渐渐缓和下来。他到底是路途劳顿精神不济。虽然身上不适,也渐渐敌不过睏倦。靠着靠着便慢慢睡过去。 容卓听他唿吸渐渐平缓,抬头只见容瑄眉睫微合,睡得还算平静安稳。松下口气,小心扶容瑄侧躺下来。眼看他睡得安详,也不忍再唤他进来洗沐更衣。 只是让人将饭菜收拾下去,又另要了热水。只留了两人在院外听候使唤,他亲自替容瑄更衣拭擦。 这些事他从前十六年都没做过,不过这么短短数月的时间,竟做得得心应手。 他替容瑄收拾齐整了,又换了一身里衣,从一旁拉过薄被盖上。皆做得轻手轻脚,并没有把容瑄吵醒。 他这才自已去糙糙洗沐了一番。回来时容瑄依旧沉沉睡着。 容卓吹灭了灯火,轻手轻脚上了床,贴过去将人轻轻搂住。借着窗外月光,隐约看看容瑄眉眼安详,静静的偎在身边。情不自禁的凑过去在眼角眉稍温柔地亲了亲,悄悄厮磨了一阵,也就乖乖睡下了。 容卓从前睡觉喜欢缠人,总是拱进怀里手脚并用地巴着人不放。 现在容瑄身子日渐笨重,这孩子前些时日又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 容瑄虽并不愿承认,但如今一举一动不自觉的分外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又使腹中宝宝受了牵连。绝不允容卓再如从前压到身上来。 容卓自已也颇为自知,只敢在被下伸手去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肚子。手脚都在身边摆放得好端端的。 第87页 也因此半夜容瑄被腹痛生生疼醒过来,只见他规规矩矩躺在一侧正睡得熟,隐约还能看到唇角一丝微微的笑意,便不忍叫醒他。 只是腹中绞痛实在难捱,容瑄强忍不过,在床上微微辗转翻覆,这才不慎将他碰醒。 “小叔叔……”容卓迷迷煳煳唤了一声,伸手摸了过来。容瑄咬着牙不作声,僵着身子不动。 容卓摸到他身上衣物汗湿,手掌下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颤。仍是勐然惊醒过来。 “怎么了?”容卓翻身坐起来,小心翼翼将他拥入怀中,只觉他身上衣裳尽被汗湿,不由得心疼问道。“肚子疼怎么不叫我?” 容瑄松开捂在肚腹上的手,改而去揪住身上床单。只觉腹中绞痛突如其来,偏偏一阵紧过一阵,胎儿还要在此时来凑这个热闹,在他腹中手舞足蹈不肯安分,顿时如数把刀尖在他身体里乱绞乱扎,疼得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它踢我松开捂在肚腹上的手,改而去揪住身上床单。只觉腹中绞痛突如其来,偏偏一阵紧过一阵,胎儿还要在此时来凑这个热闹,在他腹中手舞足蹈不肯安分,顿时如数把刀尖在他身体里乱绞乱扎,疼得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它踢我……”容瑄也无力辩解,勉强说得一句,又屏着气忍了一会,这才能够低声道:“……疼……” 第128章 容卓就要下床去点灯,被容瑄拽住不让。 容瑄本能的觉得自己现在脸色跟姿势都不会太好看,反而不大愿意暴露在灯光之下。他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勉强拉住容卓衣服,轻轻扯了一下,又缩回去捂在肚子上。 容卓无可奈何,只得回过身来,小心将他抱在怀里,伸手住他肚子上摸了摸,只觉跟平时的柔软大不相同,宝宝也躁动不安,立即大力的往他手上踢了两下。 容瑄低低呻吟一声,捂着肚子萎顿在容卓怀里,一时疼得说不上话来。 容卓心疼之极,却只能尽量让他在自己怀里靠得舒服些,此外全然帮不上什么忙。这样安慰般的默默搂了他一阵,只觉容瑄气息急促,辗转不安,并不像有缓和下来的迹像。 容卓隐隐也感到容瑄今日的疼法有些不大对劲。觉得这情形其实应该找个通晓医术的人来看看,可这时想起庐景是白日里告了假赶进京去。随行的人当中再无其它大夫,不由大是恨恨,只后悔偏偏今日放走了庐景。 他心里焦急,迟疑了一会,只想那怕能多有个人来拿个主意,让容瑄少受些苦痛也好。悄悄的就想起身。 容卓方才一动,容瑄却似知道他的心思,于疼痛的间隙中伸出手来,吃力拉住了他。 “不必叫人,别人来了也是没用。”容瑄一手拉着他,一手按在腰腹间,喘了两口气,这才勉强将话说完。“我好多了……” 容卓知道他性情端整,顾虑着颜面,不愿意在人前如此露丑,再者他说的也大半是实情,叫了再多寻常宫人随从来眼前也派不上用场。只是眼看着他受苦却束手无措,这滋味不由得叫人心如刀绞。 好在如容瑄所说,孩子闹过一阵,似乎知道疲倦了,动作渐渐消停下去。容瑄也是累极,虽说腹中还有余痛未消,他还是渐渐睡着。 容卓这才松下口气,低头细看。容瑄缩着身子,将头枕在他腿上,手还搂在腹上,眉心微微皱着,显出些难受来。气息却逐渐平缓,确实是迷迷煳煳睡过去了。 这一场胎动腹痛也就小半个时辰左右,容瑄身上衣物却已经全教汗水浸透。 容卓不愿再惊动他,就这般小心坐着不动。由着他枕在自己身上,只拉过一旁被子来严严实实的将人裹住,没再给他换上干净衣物。 这晚却不曾就此太平度过。 容瑄约摸睡了一个多时辰,腹中再次这般痛起来,依旧大约是一柱香的时间,又慢慢缓了过去。 一夜之间,竟这样反反覆覆疼了三四次。 容瑄整夜不得安睡,容卓便守了他一夜,瞧着他受腹疼煎熬,只觉一寸寸都疼在自己心肝尖上。 原本只打算在此暂住一夜,可眼下容瑄的情形,分明是一时半会不能上路。好不容易捱到天边微明,容卓再不能眼看着他受苦。走了个绝早,急急忙忙就要让人去找庐景回来。 容瑄折腾此至,已是筋疲力尽,此时腹疼稍缓,合眼靠在床上,却并未睡着。听他要出门去,强打着精神挣起身来。 “我要哥哥。”容瑄低声道。 虽说孩子长在自己身上,究竟情形如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无端的有些心烦意乱。 容卓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但容瑄望望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紧张慌乱全写在上面,也是个成事不足的模样。惹得他心里也慌慌的没底,总觉得有些靠不住。他这时候能想得起来的人,也只有几位哥哥。 容瑄在这当头,也顾不得惧怕哥哥责骂。只想着若有这些人在身边,心里也能忠实些。于是吞吞吐吐朝容卓说:“你请六哥过来吧。” 他受了这半宿的苦,皇帝瞧在眼里,也是跟着揪心揪肺的煎熬一宿。这时候无论他开口要求什么,容卓也会满口应承。 容卓一面就连连答应,扶他躺下来,拢好了被子,轻声道:“我会去办的,今天就不走了,你再睡会吧。” 容瑄精神睏乏,昏昏沉沉的不理会他。 容卓悄悄出门来,一面着人去找庐景。 至于容湛这头,提起这皇叔他着实有些怕,但现在也不是顾得这许多的时候。仔细掂量了许久的词辞,也让人去客客气气地请过来。 侍卫领命而去,因为皇帝催的急,一路快马。赶至京城时还未天开城门时间,几人持令牌叫开城门,各自分头行事。 容湛代为摄政,对朝臣只称皇帝出外游歷。因为要避嫌,也没有认认真真日日早朝。只挑要紧的摺子批阅了。眼看着中秋将尽,除去几个要紧的部门,索性放了朝臣数日假期。 虽说朝中无事,容湛还是按着平日的时辰起床。他提前就得知容卓等人到京的消息,反覆将这件事思量了整夜,只预备下好脸色等着皇帝回来受用。 因此一早起来就神色肃穆,贴身的随从查颜观色,于是不敢多言。直待容湛用过早膳,这才挑着机会将皇帝遣人求见之事禀了。 容湛将人叫起来一问,这人按皇帝的吩咐,将话说得十二分委婉,团团的只是请容湛走一探。 “皇上这一出去就是数月,如今迴銮才是要事。”却教容湛听出不对来。“如今怎么还懒在行宫就不肯走了。” 侍卫神色闪烁,唯唯诺诺不知如何作答。却教容湛看出不对来觉下脸来道:“有话便说。” 这名侍卫原本就是容湛从京中带去,后来留下来沿途照应的。虽不是亲信,也要算是容湛下属。被他一喝问。只得将今天早上皇帝如何吩咐的逐一细说。未了又迟疑道:“要请湛王爷去一趟,原本是九王爷的意思。”他悄悄看了看容湛,这话说得也不是十分确定。“王爷似乎昨夜身上不大慡快,皇上便把今早上的行程搁下了。” “庐景呢?”容湛眉头微微一皱。“庐景怎么说?” “庐大人告了半天的假,昨日先回了京城。” “胡闹。”容湛变了脸色,拂袖而起。“既是身子不痛快,就该找大夫去看,要我过去有什么用处。” 侍卫不便评论皇帝这番作为,讪讪的站在那儿不好搭话。 容湛说是这般说,却立即吩咐备马,一时急迫,只能勿勿找了两名平日信得过的老太医,一道同去。 第129章 途中不曾耽搁,容湛也不多话,一路催马前行。原本一个时辰的路途,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只难为同行的太医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几乎被这番颠簸弄散了架,先把自己弄得面青唇白,远远落后一段路。 容湛也不等他,跳下马来将马缰一丢,自由行宫中僕从牵去照料,他问明所在,不用下人引领,迳自穿庭入院而去。 小阮心不在焉的守在外间,见到容湛并不声张,只是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见过礼,一边悄悄的向内屋扫了扫。 容湛顺着他的目光往内室看了一眼,也算心领神会,不言不语地掀帘走了进去。 容瑄刚刚缓过一口气来,余痛尚未完全缓解,身上靠着薄被,闭着眼仄仄靠在容卓身上,容卓坐在床边,默默的搂着他,一手隔着衣被,轻轻放在他肚子上缓缓抚慰。 容瑄是又痛又累不想说话,容卓心疼之余则找不到话说,两人于是都不言语,屋子里边静悄悄的。 容湛站在门口看了两眼,咳了一声。 容瑄听见响动,睁眼看见是他,又发觉自己同容卓还靠在一处,此时衣冠不整形容狼狈,越发的惶恐,不由得想要坐起来。才稍稍一动,腹中一痛,不由得僵住,喘了两口,勉强朝他唤了一声:“六哥……” 他语气里仍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意思,然而见到容湛又确实欢喜,因此眼巴巴望着容湛,除了这一句竟别无他话。 容湛平平答应,脸上也不动声色,近前看他。 容卓知趣,起身让出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垂手站到一旁,规规矩矩唤了一声皇叔。 容湛听若未闻,看也不看他,过去扶过容瑄,一手就伸入被下去他身上摸了摸。 容瑄余痛渐消,此时肚子正半软半硬,腹中小傢伙是人来疯,见有人用手来摸它,懒洋洋的踢了踢手脚,力道虽不重,动作却大。 容湛想了想,索性揭开被子往他身上打量,两月不见,容瑄身形变样不少,却是只见肚子长大,不见人丰腴。 今天衣物又单薄,一眼就能看出肚腹突隆。容湛也不是从未见过有孕妇人,此时暗暗就在心里比较,容瑄身材高挑,这肚子比起从前妻子怀孕时实在算不得大。然而偏偏长在男子身上,就显得异常刺眼了。 事到如今,容湛再骂也不是,恨也不是,盯着他肚子就发了小半会儿的呆。 大约是他脸上神色有些兇狠了,容瑄抱着肚子缩了缩,容湛这才回神,对他这些小动作只当没有看见,仍旧放下被子给他盖上。 容瑄也是疼的急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也没有其它主意,这才想到把他请来。这时见到人,总算是莫名安下一小半心来,软软由他扶着躺下,喃喃的又叫了一声哥哥。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容湛转而向容卓问道。他对着容卓总有些余怒未消,口气便不太和善。 第88页 “昨天夜里就不舒服,断断续续的疼了几次。原本小叔叔说不要紧……”容卓也凑过来,仔细的掖紧了被角,不自觉的就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生怕吵了容瑄。 “夜里就不舒服——”容湛声音顿时凌厉起来。“他自己能知道什么,他说不要紧你就真当不要紧了。怎么当时不找大夫?找我来又有什么用?” “你小声些!”容卓见他大声,而小叔叔在睡梦里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朝着容湛低喝一句,他声音低沉,气势却足。话出口这才想起此人是自己怕得半死的六皇叔,他在这六叔面前向来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这便又讪讪开口:“今早上派人去找庐景了。” 容湛一怔,见他还算是有些主意,此时没有多余的心思跟容卓计较,咯一点头:“那便好。” “只是……”容卓却露出颇为自责的神情来,悄悄转眼去看看容瑄,满眼心疼。“我当时竟没想到不知庐景安置未婚妻在何处落脚,一时半会只怕不好找。后来派人从宫中传两名老道可靠的太医过来。只是耽搁了些时辰,只怕还要再过一会儿工夫才能到……”见容湛冷冷瞧着自己,后面的话便有些吞吞吐吐。 容湛气极,反而懒得理他。转头朝外面吩咐:“你去看看周大夫来了没有?让他将那些规矩避讳免了,直接进来就是。” 小阮默不作声的候在外间,此时一边答应,一边小跑着出去了。 容湛再回过头来。容卓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伸出一只手去,将容瑄半握着放在身边的左手包在手心里,小心握着。正满是感激的看着自己发怔,也没觉出他自己这行为有多不妥。 这情景要说怪异也没有多怪异,容湛看了两眼却不自在起来,觉出自己插在中间倒有些像是多余的。心里冷啍一声,有心要避让一下。转念一想容卓却不是个会照料人的,此时留他一人照看容瑄太不放心。因此只是转过身去不看两人所握在一起的手。 这样静了一阵。还是容湛咳了一声先开口:“庐景前两天传来的消息,说这几天情形尚且还好,怎么突然这样?” 容卓啊了一声,不由的悄悄的去看看容瑄,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容湛瞧这情形便知其中必有细委,口气便冷下来:“怎么不说话。” “大约是路上颠簸,有些累了。”容瑄迷煳里听到这句话,一个激灵勐然醒过来。此刻略有些情急,拉住容湛的衣袖,挣起身来看看容卓,又仰起头看着容湛。“不关他的事情。” 被容卓餵了颗葡萄而呛到引出这许多事情,他心下虽愤慨悲凉,却怎么能对别人说出口。 容卓被他看了一眼,越发吭吭的不能作声。 容湛再要问,小阮领着太医在门口禀报。容瑄亦哑了口,稍稍往后缩去。 容湛知道他性情,自作主张道:“进来。”伸过容瑄的手按在床边,好让太医诊治。 容瑄虽然不大情愿,但此时也没力气再逞强,微微弓起身子,将脸埋到容卓背后去。 这名姓周的太医匆匆进了内屋,突然见了容卓站在屋子中。慌忙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容卓略为烦躁的摆了摆手。“你快过来看看。” 周太医见皇上焦虑,也不敢怠慢。道声冒犯,爬起身上前。待看清病人,更是大惊。此时这番惊讶却不敢摆在脸上,当下敛起全部精神,仔细切了一回脉。 这脉象越诊得仔细,周太医心里越是吃惊,苦苦思量着如何开口。 “之前一直是用庐景的药。一直是温补的方子,你若下药,太过刚勐的方剂不要用,九叔叔身子受不住。”容卓在一旁絮絮的交代。他只当是寻常的动了胎气,见大医迟疑,不由催促。“你快去开方子。” 周太医却不敢不慎,换手又诊过,仍是不敢下定论,最后道了一声得罪,竟把手向容瑄腹部伸去。 这一下子不光是容瑄窘迫,容卓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捉住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又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厉,而此时正是有求于人家的时候,于是咳了一声,缓和下语气。“你看病就看病,不要乱摸。” 太医吃这一吓,那里还敢提要摸摸看的话。 正是嚅嚅不知所言的时候。一直在旁看着的容湛突然开了声。 “周太医。”容湛的语气依旧称得上平和。“你还是先出去开方吧。” 太医抬头瞧了一眼,皇帝正急不可待。湛王爷神色倒还平定,若有所思的看了自己一眼。心下一动,称是退了下去。 容卓忙着去关怀容瑄。 容湛宽慰了容瑄两句,也跟着退到屋外。 不阮早已在一旁笔墨伺候,周太医掂着笔桿,皱了半天的眉头,却迟迟 落不下去。 容湛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如何?” “王爷并非是……动了胎气。”太医只觉得这口开得艰难,吞吞吐吐道。“只怕是……只怕是……” “本来还差了两个月。”容湛方才悄悄摸过他腕脉,大约也是这么个结果,因此大夫在这么一说,他也并不吃惊,迳自打断太医的话。 “时日原本是不足。”太医陪笑道。“但九王爷一直以来气虚孱弱……” 里头眼看要做爹的两人,一个还满身孩子气。就连要生的那个本人,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在某些方面来说也只能算是个大孩子。容湛吁了口气,想到这就大为头疼,实在无心听他于说这些。摆手让他下去先行准备,总是不会错的。 好在庐景之前提过玖玖有可能早产之事,他面上冷淡,暗里也只能憋着气为容瑄早早打点。眼下此事虽来得突然,倒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第130章 容湛让周太医只管下去预备着。八月实在早了些,让他能保胎则保,纵然虚惊一场也是好事。若是万一当真孩子等不及要出来。也好过临时乱了手脚。 既然是还未确定的事,容湛自己不动声色的,也不在容卓容瑄面前提。容卓忧心忡忡六神无主,他便作主吩咐僕从准备午膳,很是用心的交代了几个容瑄平时喜欢的菜式。 这一整个上午过得安稳,容瑄一直没有再发作,见了他又安心,精神也略略好些,吃饭时在他面前也不敢挑东挑西,倒是比平时多吃了几口。 容湛看了仍是不大满意,只觉得他吃得少了,难怪这般瘦下去。 他又暗暗藏着些别样的心思。周太医在宫中当值也有二十个年头,经验十分老道,虽不敢把话说满,但总要有八九万的把握才敢开口。若是当真言中,早晚也就是这两三日工夫里的事,只怕玖玖耗到那时候体力不济,再盛了一碗百合辱鸽汤递过去。 容卓亲自接过来,餵容瑄喝下半碗。 不多时周太医将药熬好送来,容瑄服过药,午后趁着天凉,倒是安安稳稳小睡了一会。 容湛一直等到他睡着了,见他没有别的异状,慢慢把心放回去,只留了容卓陪在床边,自己去找太医商讨。 话知话还没有说几句,小阮匆匆忙忙赶来,也顾不得王爷在旁,先叫周太医。 容湛见这情形,也不多问他,当先折回屋里去。 容瑄正伏在床边呕了几口,却又吐不出什么来。容卓端着杯子站在一旁,慌慌张张的给他轻拍着后背。 容瑄抿紧了嘴不作声,伏在床边靠了一会,这才有力气倒回枕上,一手还紧按在腹侧。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身上冷汗也出了数层,脸色便全白了。 容湛抢上前,二话不说的就去摸他肚子。手放在腹顶圆隆处,只觉得掌下整个肚子在一阵阵紧绷发硬,偶尔有些微抽颤的感觉。 容瑄被这样一摸似乎都有些吃痛,僵着身子不敢乱动,闷闷的哼了一声,随即忍住了。却探手来抓住容湛不让他再乱摸。 容湛好歹是成过亲养大过两个儿子的人,见这情形确实是与阵痛一般无二了,然而很没有规律。 事已至此,他将周太医的话一说,那两人皆是一副愕然的样子看向自己。 容瑄是震惊得有些不肯相信了。还是容卓先回过神来。 “现在就生?”容卓结结巴巴,连话都有些说不大利索了。看看容瑄又看看他,一脸的茫然无措。“不是才八个月,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么?现在怎么能生?” 容湛无语得很。隐隐又是恼怒,你天天陪在身边都没能把人照顾好,现在问我怎么现在能生,他今日才见了这一会面又那里会知道为什么。 再说生孩子这样的事拦也拦不住,人要倒霉起来,这事那能说得十二分的清楚。只是这孩子要出来谁有那个能耐不让? 正要开口呵斥容卓一通,手上被人摇了遥 容瑄还抓住他的一只手,这时稍稍回过些神来,搂着肚子一时痛得直不起腰来,虾样的弓着身子蜷在床上。神情却很是惊恐。那语气以其说是求证,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我不会……现在就……就生的……”他结结巴巴道。 “都痛成这样了……”容湛轻声嘆息,有些心痛的去试试他额头,只觉触手一片潮湿,摸了满把的汗水。 容瑄只觉肚腹硬胀,这一阵绞痛越发暴烈,于是松开拉着六哥的手,改为搂着肚子。 容卓看得心疼,扑过去床边,将他搂进自己怀里来,伸手去给他揉肚子。 “……痛……也不一定就是要生……”容瑄喘了两口气,却勉强从容卓怀里挣出头来,不好得问庐景,这些时日倒是偷偷摸摸看过一些这方面的医书。此时自然只情愿住好处想,在痛楚之中仍旧断断续续辩驳道。 “痛也不一定……”容湛微微冷笑,揣摩着他这句话,可见他说是这般说,眼里却藏着一丝惧怕和无措,不经意间悄悄露出来,很有点儿可怜纠纠的味道,心里不由得就软下来,将到口的话又收了回去。 又见他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又绵绵的出了一身汗,脸色青白,搂在膨胀上的手在微微发颤。分明是疼痛所至。当下暗暗嘆了口气,也由着他嘴硬,并不作分辨。 容湛从前见过生产的场面,这些日子又故作不经意的专门问过些这方面的知识,比照容瑄的情形,知道痛这一时半会的暂时不会有什么结果。此时反倒还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只是瞧着容瑄辗转难受,看在眼里也跟着揪心。 第89页 于是交代了容卓仔细照料,容湛自己反倒出去张罗一应事宜。 容卓目光只顾得落在容瑄身上,立即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 容瑄自从接受了自己腹中胎儿之时起,隐约就知道早晚有要生的一日。只是潜意识里却不大情愿接受自己有朝一日需得生子这个现实。平时里也不去往这头里多想,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只想过得一天算一天,至于什么时候生怎么生,到时再说。 他却不想这到时来得这么快——就算昨天庐景同他提及自己极有可能早产之事,那也是还有月余的时间。谁知庐景尚且算得金字的招牌就砸在了这里,所说的话竟半分也做不得数。 此时肚中正番绞得难受,胎儿虽不大踢打,偶尔动一动手脚也够他疼的。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错觉,总觉得宝宝似乎在住下挣动,肚子一阵阵的住下隐隐坠痛。 容瑄虽然不愿相信,也不得不勉强接受自己就要生了的这个事实。 他原本以为也一次也只是寻常的动了胎气而已,自从有了这孩子以来,这一路都是陪着三天两头的肚子疼过来的。所以虽然这次似乎比平常格外疼痛些,他也没多想,前几场阵痛倒还能熬过来。 此时真正有了自己就要生了的这个意识。他在震惊不可围住之余,就只剩下又慌又怕。全部注意力也不由自主放到肚子上来,再加上容卓在旁一边在他肚子上揉挲一边轻声安慰,反而让他觉得肚子硬胀得要爆一般,腹中越发的绞痛耐当,渐渐不能忍受。 第131章 小傢伙折腾足了两日,让一群人为它乱得人仰马翻。终于肯露面了。 宫人将他洗净了。拿软布包好递给皇帝。 容卓托着这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肉,想想为他吃足的苦头,心里又爱又恨。又觉得他厅软无比,托在手里就像一团没筯没骨的嫩豆腐一般,又不敢有丝毫大意。战战兢兢的捧着这团软肉去给容瑄看。 容瑄强打精神支持着,非要看看那小傢伙才放心。等到真见到容卓把他抱进来,反而有些羞涩起来。朝后缩了缩,不好意思去接,心里又挂念,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几眼。 他其实身上没什么力气,这些动作也都是极细微的。容卓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凑到他面前,非要让他看仔细了。 小东西红通通皱巴巴的,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容卓这时才有空一道把他瞧得仔细了,觉得就是一团又软又嫩的肉团,模样既不像自己又不像容瑄。忍不住皱起眉来悄起嘀咕:“……长得真难看。” “小孩子都这样。”容瑄闻言,挣起头来朝容卓笑了一笑。“长几天就好了。” 那个笑容虽虚弱,然而温存得几乎带上些慈爱了。容卓怔了怔,正好太医过来将孩子抱出去检查。 容卓手里没了包袱,情不自禁的凑过去,拉起他的手来亲了亲。这才笑道:“那是自然的。我的儿子,当然不用说。” 容瑄笑了一笑,闭上眼不去搭话。 容卓犹自兴奋不已,又在那儿盘算着起名字。 容瑄半睡半醒的听了一阵,闭着眼说了一句:“孩子要跟我姓。” “好。”容卓正在兴头上,随口就答应下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跟谁姓不都是一样。” 手上被捏了一下,容瑄仍是眼都不睁,只是重复道:“跟我姓。” 容卓揉着被他捏过的地方,其实并不很痛,嘿嘿笑了笑:“好好,跟你姓就跟你姓。”他又凑过去,在容瑄发稍处蹭了蹭。含了笑轻声道。“不管姓什么,他总是我们两个人的儿子。” 容瑄似乎是睡着了,没有再回答他。 容卓悄然住口,静静的看了容瑄一阵,终于长舒口气,轻轻伸手将人搂住,心满意足地在一旁也躺下来。 这一刻将回京后的顾忌烦恼都暂时抛下,就连六叔如何气恼也顾不上了。只觉岁月无声,时光静妤,仿佛能如此这般,一直长相厮守下去。 这一日,正是中秋。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