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候梦》 第1页 《三候梦》作者:神君麻麻【cp完结】 简介 面瘫佛系长工攻×病娇哭包小少爷受 他雕了一摞面具,却脱不掉脸上的那一张。 于是,那个人在他的面具上画上了喜怒哀乐,让他往后看心情佩戴,多大点事。 三候很短,但掰碎了揉进余生,便能一同唱好这出人生戏。 第一章 萍始生 (上) ——谷雨分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戴胜降于桑。” 1. 老话说,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雨。 连奚初来西厢未几日,便是谷雨时节,适逢天降牛毛细雨,预示着这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是以镇子上祭祀文祖仓颉的庙会比之往年都要喜庆热闹些。 “天雨粟,鬼夜啼”,请来的傩戏班子做足了场面,只见得那角儿戴脸壳子踩着密集的鼓点且歌且舞,场下一片叫好。 这场戏一直唱到了日暮,鲜有人发觉,这已是今年春天最后一个节气了呢。 当市集的喧闹声穿过层层林障飘入西厢时,已不如这院落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的真切。这儿的人不事农耕,他们的职责和生活就是照料主子的起居,是以这金贵的春雨在他们看来,倒是件麻烦事了。 这西厢是乔家一处别院,位于西郊半山上,前身是间荒了的和尚庙,易主后整间院子尚未修缮妥当。管事椋叔当初一眼相中了连奚这跟着做木匠的爹学承的一门好手艺,以及在一众毛头小子里个头蹿的最高,西厢地偏人稀,想来还能看家护院用。 2. “哐当!”瓷碗坠地,落了一地白花花的碎渣和着黑漆漆的药汤,划破了西厢惯有的沉寂。 虽听人说起过这砸汤掷药的事儿隔三差五便要演上一出,连奚手提木匣子站在西厢这扇精緻的镂花窗下,正犹豫要不要隔着打声招唿的当口,冷不防的还是被吓了一吓。 乔家小少爷平日里总是闭门不出,也不喜人近身伺候。此刻,窗内传出一声冷嘲,“怎么,你也觉得小爷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很可笑是么?” 一个“也”字,把一屋子的人都拖下了水。 屋内,刘婆子领着个丫头照例服侍着,听主子凭白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知莫不是哪里一个不小心又惹的这位少爷不高兴了,连忙扫地的扫地,赔不是的赔不是,额上手心已是冷汗涔涔。 “少爷呀,犯不着跟小丫头置气。你看不惯她笑,我叫她不笑便是,你顺顺气,顺顺气。”刘婆子赶忙劝慰,顺带与自己撇清关系。 “肇事”的小丫头被唬得不行,“少、少爷,我错了,我、我不是有意要笑的,我是看你今儿气色好些,高、高兴呢……呜呜呜……” “啧,哭的真不走心呢,无趣,甚是无趣。”那人托着腮,凉嗖嗖的评价道,慵懒的声线透着一股子凉薄,“你们就这么怕我么,就凭我这幅身子能吃了你,还是你?” 此话一出,屋里随即没了声响。 “哟,不吭声了?刚刚不是叫嚷的挺欢的么?” “别说小爷我没教你们,下次端药来的时候,加些东西。早些把我药死了,就好卸了这烂差事,你们说呢?” “哎呀少爷,呸呸呸这话可不吉利,您千万别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呀,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他怪罪下来我们……”刘婆子下意识捂上嘴,若不是半边脸还肿着,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刮子。 流年不利啊,小丫头不懂事管不住表情便罢,怎么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还脱口提老爷,这可是犯了大忌。 果不其然,少年默了一瞬,旋即绽开一丝无温笑意,似是玩性更大了。 刘婆子只觉得举步维艰,认栽的缩起脖子,少爷的脾气她怎会不知,看来她今日定是出门犯太岁了。今早,先是管事,这会又…… 3. 今早的事,连奚也是知道的。 连日几场雨,山上泥湿路滑请不来木匠,连奚一早就被遣来下人房里修补房梁。几个老婆子见来人不过是个十五六模样的少年,便也不避讳,闲散的窝在热炕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又将老东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给捯饬了出来。好似把一件总也捨不得扔的破旧衣裳再三缝补,还能将就上几个年头。 东家乔氏,世代经商,在镇子上颇有些声望。 乔家的祖上许是积攒了些阴德庇佑了子孙。早年间世道纷乱,倒成为了一众手段活络之人的沃土,乔家太老爷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乔家那时算是外来户,祖籍不明,镇上的人只晓得这家主人与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不同,乔家可是有那陶朱之富。 时光荏苒,如今当家的乔老爷也已过了不惑之年。这乔家老爷常年在外走动,看遍林林总总,是否又是块经商的料子未可知,骨子里的随性风流倒是出了名的。几段缠绵缱倦,几处楼榭宅院,想来也算是得着了先祖狡兔三窟的性子。 只是乔老爷置办了西厢后,倒也不常来,次数掰着手指头便可数过来。乔淮虽说是乔家的独苗,但却不是府里的夫人姨娘生的,下人们私底下都说他是老爷在烟花地留下的风流债。 “乔老爷身家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大夫人去的早,没留下个正经儿子,日后这独苗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金山银山还不得让那些个小老婆们分刮的干净。”一个婆子不屑道。 第2页 “嗐,你们说的那些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这耳朵都生出茧子了。还是听老身说道说道吧。”资歷最老的刘婆子摆了摆手,终于按耐不住了。 刘婆子在裴府少说也有近四十个年头了,是少有的从主宅伺候过来的老人,“你们想,少爷已到了束髮之年,搁十五年前大夫人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几房夫人更是后话,想也知道是从那烟花地拾回来的不明不白的种。可是,倘若只是这般,为什么老爷还要把独苗儿送到这荒芜凋敝的旮旯地儿,一年也不见来瞧上个一两次?” 王婆子搔了搔头,“这有何稀奇,乔家毕竟是大户人家,乔老爷名声在外,定是要面子的。少爷这身份怕是见不得光吧。” 李婆子附和道,“可不是么,少爷单字一个淮,若不是老爷心中膈应,怎会囫囵给起了这么个名。” 淮,免不了叫人联想起那秦淮之上的烟尘呢。 众婆子连连点头,看来老爷是打心里不待见少爷生母的身份,却又奈何不了半辈子无后的事实,这才姑且领了回来将养着。 此话正中刘婆子的下怀,“唉,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真真是头髮长见识短。这老爷原先来的也是勤的,若不是亲眼见过那晚的光景,连我都……” “啪”,一声脆响来的突兀。 连奚注意到屋内的动静侧目看去,入眼只见刘婆子正捂着脸,指缝间赫然透出几道红印子,屋里霎时鸦雀无声,众婆子们识趣的清掉了炕上的瓜子皮,纷纷下地麻利的穿了鞋,出门各自找活儿去了。 这打人的就是乔家的管事,里外上下都唤其椋叔。椋叔是一个估摸着有四五十的中年男子,两鬓斑白,一双细长而浑浊的眼一眨不眨,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他收了手,淡淡的说了句,“药该凉了。”刘婆子方才想起给少爷熬的药该端去里屋了,也顾不上羞愤,觍着笑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出门端药去了。对于椋叔的到来,大伙已是习以为常了,只当是作为府上管事例行的一番走动。 连奚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有人的地方便不缺是非,他家是,戏班后台是,大户人家自然也是。少年面色无常,垂首拢了个钉子,又復敲打了起来。椋叔朝他那儿草草一瞥,转身出了这又阴又闷的屋子。 4. “少爷,可有好生安歇?”椋叔的声音适时的在门外响起。 乔淮悬在半空的手勐的顿住,有些不甘的篡拳,轻哼一声还是放了下来。 他偏过头,启唇轻吐,“都给小爷滚出去。” 刘婆子赶忙拉扯着丫头退出门外,他却似犹不解恨,一把搡开面前碍眼的镂花格窗,徒手抓起一地的碎渣,朝窗外用力掷去。 连奚也不知是否是鬼迷了心窍,许是这些天听惯了婆子们碎嘴,这会竟在窗外站了好一阵才想起听人墙角这事颇有些失当,正想离开,不料那木窗子“吱呀”一声打开了。 入眼只见细碎的瓷块儿割碎了日暮余光纷至沓来,敲打在斗笠上,有一片擦过了他的眼角,沁出一丝血红。 窗内立着一位一身素衣的少年,逆着光只能瞧见一个修长而单薄的轮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窗内的人儿似也怔愣了片刻。 “我……”连奚正想解释,回应他的,只有那“哐”一声合上窗的刺耳声响,扬起一抹细灰瀰漫在空气里。 一切不过片刻间,如不是那摇摇欲坠的板门控诉着方才的行径,眼前的这扇窗仿佛从未打开过。 良久,他擦去了脸上淌下的血渍,转身拾起墙根的扫帚把一地的碎渣扫进了簸箕里,系好斗笠匆匆走入了雨帘中。 这扇窗的确该修修了,但不会是现在了。 第二章 萍始生 (中) 1. 屋外雨水依旧丰沛,连奚坐在檐下及梁高的木梯上收拾手边的刨锯斧,眉目疏离,一脸漠然。 迴廊下,三两个婆子打着灯笼提着热水路过,灯笼的纸皮浸过油水,泛着晦涩的橘黄,忽明忽暗。 下人们白日里操劳了一天已是腰背酸疼,此刻的抱怨可谓是天经地义。 乔家少爷犯起病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听人说,他自幼心脉不好。 “啧,少爷闲来无事就拿我们这几个半截入了黄土的老婆子撒气,真真是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唉,这心脉不好的人吶,受不得惊发不得怒,你说少爷这般闹一阵病一阵就算我们受得了少爷他自己能受得了么?我听上回来看诊的那孙大夫说啊,他这身子越发的差了。” “可不是,可他偏生看谁都不惯,别说是说错了什么话,在他面前那是笑不得也哭不得,真真是樽难供的菩萨!” 连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梁下有一个巴掌大的空燕巢,里头只有破碎的蛋壳和一团黑煳煳的小尸体。 “嘘,管事的前脚刚踏出这院子,可别再跟着叫隔壁‘菩萨’听了去。赶着回家抱孙子呢?”刘婆子自知今日跌了份,此刻倒有了点贼喊捉贼的意思。 一干婆子们都噤了声,徒留灯笼绳儿晃荡出咿呀的声音,一地光影摇曳,那光跃进了热气腾腾的木盆子里,像是天边那揉碎了的一轮月光。 第3页 2. 是夜,偏院早早便熄了灯。 夜色浓的化不开,草莽之下夜虫肆意的宣洩,雨已经停歇了,雨珠儿缀满了瓦当,又下起了一阵檐下雨。滴,哒,那声音隔着薄薄的捲帘漏进来,便没入了通铺之上此起彼伏的唿噜声里。 连奚自认不是个认床的人,只是自家那破落的小院子门可罗雀,到底是安静。 眼角的小伤已结了痂,只是右眼皮间或的跳动,让他愈发失了睡意。 不知怎的,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窗中人模煳的身影,那一副弱柳之姿单薄的可怜,和那扇窗一样,摇摇欲坠。实在是难以和屋中那个老神在在的刁难刘婆子的跋扈少爷联繫起来。 家中幼弟身体孱弱,也常闹着不愿喝药。爹起早贪黑忙的不着家,每每到了要餵药时,后娘便放下争那一亩二分地的心思,二人唱白脸的拿冰糖诱哄,唱黑脸的见势灌药,倒也维持住了家中难得的太平日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个人念的又是一本怎样的经呢。”连奚枕着胳膊兀自呢喃了一句。 3. 屋内的药味在这阴潮的空气里又浓重了几分。 单薄的少年倚着镂刻精緻的床头板阖目小憩。锦被滑落下床榻,枕头、白烛和瓷碗痴缠了一地,昭示着不久前主人的一番歇斯底里。他的面色比之白日更显苍白,眼角眉梢上还愠着,脸颊和唇却染着绯色,宽大的素衣内隐约可见胸口的起伏。 作为一只从记事起便人被豢养的笼中雀,即便笼门洞开,乔淮也只会安于一隅。笼子隔绝了鸟儿翱翔天空的路,而他没有天,又谈何飞。 少爷? 如他这般的身份,被称一声“少爷”确实要体面悦耳的多,反倒像是得了便宜的那一方,他时常讥诮的想。 少不更事时,乔淮也曾以为他是乔家认回的少爷。 “瞧这嫩出水的小脸蛋,必是随了那唱戏的女人,生来便是要卖笑的。” “哎哟哟,小少爷,别皱眉,学学你娘,给姨娘们乐一个呗。” 眼前那一张张粉饰过度的脸上堆起层层褶子,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像是粘了一张假的脸皮。 几时开始,周围多了那些蚊蝇一样的人,他们明目张胆的凑过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非议他的身世和阿娘。蒙昧小儿自是不知戏子为何要笑,只恨不能化身凶神恶煞吓得她们个个闻风丧胆。他不想呆在这里了,他想阿娘呀。 “哎呀怎么还哭上了呢,瞧瞧这惹人怜的小模样,难怪一个两个的都把老爷绕得五迷三道。” “唔疼……放、放开我!”他用力拍掉那些艷红的长指甲,而那指甲越伸越长,化作吐着信子的蛇扭动着作势便要扑上来。 他害怕极了,本能的往后退去,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脚,把他拖向身下一片细软的泥沼里。那些蛇不知何时绕到身后钻进了他的衣裳,紧贴肌肤缠绕上四肢叫他动弹不得,“求你……不要吃我……” 那蛇赤红着眼,咧开血盆大口,一路舔舐过他的胸膛、喉咙和下颌,缠绕上脖颈,又狞笑着蜿蜒而下。 “不要!”乔淮听见稚嫩的、嘶哑的两道惊惶的喊声重叠在一起,都是他的声音。睁开眼,房里已然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让他有一剎那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摆脱了这梦魇。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西厢小少爷像一只斗志昂扬的花公鸡,为了支走那些丫鬟婆子,乔淮将力所能及的缺德事干的是得心应手,不为别的,眦睚必报的性子使然。 可眼下,少年过分白俏的脸上薄汗涔涔,他颤抖着扯着身下的被衾喘息着平復了半晌,这才堪堪压下了喉间翻涌上的腥甜。噩梦并不可怕,虚张声势一场,醒来了就淡忘了,真正可怕的是清醒的深陷在这场人生大梦里。 他翻了个身,抱膝蜷作一处。 咸涩的泪浸在布满条条红痕的指缝间,又疼又痒,方才不该徒手去抓碎渣子的,该叫那婆子当着他的面一片片嚼干净咽下去才痛快,她最喜嚼舌根子了。乔淮恨恨磨着后槽牙。 傍晚那会正赶上他犯病,浑浑噩噩的闹了一场又梦了一场,状态不好,没有稳定发挥。 若说在这府上几个婆子里,乔淮最是针对那刘婆子。他忘不了,那一晚她隔着门缝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的苦苦挣扎,看着房中光景笑的暧昧又下作。 乔家是怕多生事端的,事发后便以小少爷突发恶疾需要静养的名头把人从乔府连夜迁到西厢来。刘婆子自诩拿捏着乔家的秘辛讹了几次钱,还未偿够甜头便被人教训了一番,再没脸再留在乔家主宅,这才自荐上这西厢来照料小少爷的起居。 在这西厢里,谁也不比谁高贵,自尊不值钱,无非多苟活一日罢了。 乔淮想起了旁晚窗外那个听墙角的少年,那人是个新来的吧,不出几日——不,看他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该是早知道了。 “他也会讨厌我的。”哈,他无声的咧嘴一笑,笑里带着不自知的一丝厌弃。 5. 当窗户第四次发出那微弱的犹如老鼠噬木的恻恻声,乔淮终于不再肖想自己是昼伏夜出法力无边的鬼魅,可以潜入夜色里把他恨的人都吞吃入腹。 那动静叫人汗毛倒竖,“鬼魅”其实还是有些怕老鼠的。 第4页 他点上灯,踱到窗边,心里想着,待小爷我先拿你这胆肥的老鼠练手罢。 “去去去,上别处啃去,小爷这儿没吃的。” 少年隔着窗恶狠狠的道,想了想还学了声猫叫,惟妙惟肖。也不知是错觉否,房里甫一亮堂,窗外的动静便也消失了。 很好,算你识趣。 他满意的踱回床边,抖了抖被子枕头堆在床上,单手撑着头,随手抄起一本戏本打发起时间,那是阿娘留下的不多的物什之一——一箱子旧书、戏服和几个不值钱的佩饰,便是全部。 这一觉睡的沉,婆子也不敢再来触霉头,乔淮便没吃上晚饭。 看了一会书有些目眩,干脆熄了灯躺下,脑中幻想着自己是戏里那书生柳梦梅。可书里描述的再是缠绵悱恻,他就是兴致缺缺。直到杜丽娘为了书生伤情而死,又还魂而来,他倒是有些不忿起来了,若他也为了谁这般便宜死去,便再也不要活过来了,这世道骯脏的紧,不若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黑暗里,忽的又传来了几声异响。 还没走?乔淮蹙眉,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然后用力的一把推开——竟是,纹丝也不动。 坏了坏了,有什么东西在外头抵着,这若不是老鼠成了精,就是半夜遇上鬼。莫不是他整日把死挂在嘴边,老天这便遂了他的愿,派了鬼差前来引路? 乔淮只觉又是一股凉汗自嵴樑而上,把心一横,恶向胆边生。他凑近了些许,又觉得不够,把耳朵贴上了板门,隔窗低声问喝道,“你是人,是……” 话未完,却见那窗户一把被人朝外拉开,乔淮半边身子就这么栽向了那“鬼”。 作者有话说 灰常灰常抱歉让大家看了一章假的更新(捂脸),故事构思的时间跨度很大总觉得前后像是两个人写的泪奔,这才锁了回炉重造,希望大家不要嫌弃,一定会更完的~~有收藏就非常非常开心了,再次谢谢大家来看这个小故事。 第三章 萍始生 (下) 1. 不是老鼠也不是鬼差,而是院子里招了贼。 而此刻,乔淮一万个不愿意承认,他,被贼拿了。 2. 连奚寻思着既然睡不着,便掩了门出去透透气。 许是西厢十室九空,人烟稀微,屋檐下至今都还挂着未褪尽的霜。 白日里光顾着埋头干活,他还未认真打量过这座府邸。夜凉如水,山间起了雾,让整座宅院看起来又灰败了几分,一股道不明的愁绪四下瀰漫着。 “清明谷雨,冻死老鼠哟。”怪不得常听得此间人搓手嗟嘆。思及此,他也拢紧了衣襟,要不去厨房一下一碗热乎面吃吧。 然后,连奚就提着木匣子站在了这扇窗户下。 连奚对于自己的行径也颇感意外,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乔家小少爷的脾气阴晴不定,若是白天上门吃了闭门羹便罢了,说不准还被要拿那片刻的照面做文章,少不了和刘婆子一样被一番捉弄再扫出门去。他不过是个靠手艺和力气吃饭的,并不愿送上门来供人消遣,不如趁着当下月黑风高夜把事儿了了。 窗内未点灯,也无甚动静,想来屋内的人已经歇下了,动作放轻些他该是不会发现的。 但饶是一再小心,到底还是技艺不精,非但把人给吵醒了,还神游一般把拴插反装在外头了,而里头的人儿这会正欲推开窗,自然是推不动的。他抿着唇,认栽的抽了拴插拉开窗,想着还是好生解释一下吧…… “你是人,是……”一道劲风擦过耳畔,衣袂翻飞,温香软玉便落了个满怀,“鬼?!” 怀中半依着的人儿软若无骨,一双手甫一挣脱开又立刻拉过他的衣襟不放,危险的眯眼,“是你?来、来人啊!唔!” “嘘,是我。”连奚与他对视片刻,赶忙捂住他微启的唇,“别嚷嚷了,他们都睡下了,你与我说就好。” “……” 手心里是一点点嗫嚅着的温软,浅浅的气呵在指缝间,不由的就不想放手了。 乔淮气的嘴唇都在颤抖,大胆贼人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从容淡定,被拿了个现行也不慌不乱,非但圈住他的身,还要封住他的嘴! 此贼还这般大言不惭,说不好意思都怪自己手艺不精,扰了他安歇,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别,小爷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谈的!”一副银牙咬碎几欲吃人的模样,“白日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在这儿晃悠,说说你按的什么心……” 不是不谈的么。连奚把人扶正了,温声道,“这儿凉,要不坐下来边吃边说吧。” 3. 乔淮本来不想来的,那人非说他手上有伤要包扎才能好,二话不说就把他架进了厨房,翻出了一罐雄黄酒给他的手消毒,敷上金疮药后又剪了纱布把他的手缠成了粽子。 若不是亲眼看着他又利索的热锅煮起了面,乔淮真的怀疑他会缠了他的双手双脚眼鼻口再塞进柜子里。 当乔淮看着眼前一碗刚出锅的汤面,再隔着裊裊水烟看看后头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不知是否应了那句话,一回生二回熟。 只是不论是面还是人,在这夜深人静的厨房里,都熟的不大是时候。 第5页 乔淮心道,莫不是自己实在太无趣了,竟还生出了好奇,非要看看这贼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相顾无言,那人似是不太习惯被人盯着看,朝他递来一副筷子,“连奚。” “?”这个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大的毛贼对自己的身份倒不藏着掖着。 “我的名字,叫连奚。”贼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我是新来的长工,也做木工的活。椋叔今日交代我,要把你那间屋子里外好生修整一下。” 连奚一边说,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揭开瓶塞朝两碗面里各浇上一圈,登时一股鲜香便萦绕鼻尖。 “试试看,提味还能暖身子。” “……你先吃,我怕烫。”乔淮还是摆着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警惕的眼神被氤氲在水烟后,湿漉漉的,更像一只想要食物又怕近人的野猫。 于是连奚从善如流的吃了起来,一碗见底,对面的乔淮也正好放下了筷子,还浅浅的打了一声嗝。 看来他挺是喜欢? 4. 乔淮觉得脸有些燥热,方才摆架子的人是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再要一碗……不是,他这就被一碗面收买了? 他轻咳了一声,顺手满上一杯茶水兀自小饮了起来以掩尴尬,心中仍是一万个的不服气。 “少爷,大晚上不适合喝茶,我去给你添碗水来。” 乔淮闲懒的执着下巴,睨了他一眼,心中却是一阵窃喜找到了台阶,面上正色道,“看来你是个明白人,也未存那为非作歹的心,那……” “少爷,笼屉里还温着药,我端来与你喝了吧。” 歹人,连你也想让我喝药? 乔淮登时便露出瞭然的一丝哼笑,看看,不愧是椋叔派过来的人,有些手段呀,差一点就着了他的道了。 “倒了。” “这药得是一日三餐喝的,”连奚不让步,“你身子骨弱,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对付,病根是断不了的。” “不会好的,小爷我的病。”乔淮低头吹了吹杯中热烟,垂眼淡淡道,“因为不能好。” 连奚到也没什么更多的表情,只是那目光有了些探寻的意味。 “你看吧,说了你也不懂。你们都不懂,却都在帮衬那个人妄图治好我的病,这是把小爷我往火坑里推。” 等等,他为什么要和这个才见过第二次面的人说这些? 但话匣子偏生就是关不上,舌头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椋叔请过不知几个有名望的大夫了,都说是心脉极弱,只能用药吊着,撞一天钟是一天。” “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病能要命,也能救命。” 那晚,若不是他万念俱灰间突然气急攻心,喉间一股恶血吐了那老不修一身,让他登时就不能了,这才留住了一口气。这法子屡试不爽,反覆几次,那登徒子便也不敢再作造次,只是仍是一副药一副药的吊着他的命,为了阿娘。 乔淮从未对人说过这些,不知为何眼睛便有了涓涓热意,那些早就在心里消化了无数次的事被搬到檯面上原来竟是这般委屈,他兀自说着,也不想连奚听明白了多少。 连奚顺手又盛了一碗面,吹了吹放在他面前,安静的听着少年断断续续的絮叨和间或的一声抽噎。 良久,连奚好整以暇的开口,“还饿吧,咱们再吃一碗面,吃完了把药喝了。” “……” 一碗面不足以收买,但是两碗可以,“唔,好吧。” “真乖。” “呜呜呜……这面真烫嘴……”熏得他眼睛难受。 “好好好,我再帮你吹吹,别哭了。” 他才没有哭! 9. “布谷!布布谷!”呜鸠飞到枝头上,压弯了初开的迎春花。 乔淮次日睁开眼时,竟觉得亮刺目,他拉过被子挡住大半张脸,不满的嘤咛了一声。然后,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扭头看到了窗外雨过如洗的郁郁山色。 木窗修好了,还框好了一片不真实的春光。 乔淮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我昨晚,被人绑进了厨房,还灌了一碗药?!” 怕不是迷魂药吧! 好个椋叔,找了这么个小子来对付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着吧! 第四章 鸣鸠拂其羽(上) 1. 阿娘说,当人身故之后,魂会被套上枷锁,跟在鬼差身后往混沌里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就会出现一条泛着雾的大河,那便是通向黄泉的忘川。忘川之上往来有引渡者,一道行过万里云烟,遁入虚无之境,方才做了鬼入了那黄泉冥府。 而眼下,乔淮一脸茫然的被簇拥在一众披头散髮不见面容的人墙里,脚下无数道锁链交错拖拽,步履维艰。 周遭的人仿佛都被拔去了舌头,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在苍穹下长久徘徊,空气里一股腥膻之气四下瀰漫。不远外现出一个渡口,狭窄的木栈上已挤满了熙攘的人影,排着队等着踏上那已不堪重负的小舟。 他这是终于死了吗? 行至岸口,一名拿着本簿子的白衣鬼差拦下了他,空洞的眼窝内闪过阴鸷的光,出口的话有如地狱吹来的风叫人两股战慄,“小子,这可不是你要去的地方,自弒的人阳寿未尽,到底下候去着吧。” 第6页 语罢,数双溃烂发青的手臂从河中跃出,宛如藤蔓一般紧紧箍住了他的身子,脚下摇晃的浮木骤然一空,飞溅的水花一瞬就没上了头顶,“唔!!” 妈呀,水鬼索命了! 眼看着就要堕入深渊,一道刚劲的力量蓦地攫住了他的腰,那条条枯臂识趣的退避开去,化作无数黑影扎向无垠深处。 “咳咳咳咳……”甫一浮上水面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喘,喉间呛出浊黑的水,他大口的深吸着失而復得的空气,肺腑灼烫的几欲炸裂。 待他缓过劲来,方才感觉到自己正仰面浮于水上,四肢乏力,俨然成了河上一条浮木。 腰间蓦的又是一沉。 一只冰凉的手拂上他的脸,捏住了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又毫不客气的轻拍了下,“嗯,手感确是不错,就挑你了。” 什么人? 他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瞠开眼,直直撞入了一双漠然无波的眸子。 “怎么又是你……” “从今天起你就是吾的坐骑了。” “!” 此人一袭朱紫行头,这厮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又成了活阎王? 错了,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凭什么给这厮当坐骑! 不过阿娘确是还说过,魂若掉进了忘川里是要生生世世给阎王爷当坐骑的。唯有家中人去纸马铺里请来纸画烧了,让画中的人化作他的样子来替他,方才能上岸。 “你放过我,我,待我回去叫家里人金山银山都烧与你。” 身下水波温柔的涤盪,他无力的随波浮沉,身上之人端着一副天高云远的寡淡模样,倒不似话本里的阎王爷那般的凶神恶煞。他略一俯下身凑了上来,贴在耳边的话却凉过身下的水,“呵,吾要这些作甚?且不说你几时有的家人,忘川之上没有回头路,你若是想下去与这河里的地缚为伴,吾倒是乐意成全。” 乔淮自是不愿再下去添砖加瓦,惊吓之余竟伸手拉住了那人的衣袖。好你个连奚,骗我喝了药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那咱们就这么耗着好了,好歹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心里这么腹诽,出口却是自己听得都想要拿头抢水的哭腔,“呜呜呜我现在把面还给你,还来得及否?” 2. 睁开眼,窗外天光初开,恍若隔世。 乔淮抹了把脸上的冰凉,看着手心里一汪泪,登时就黑透了一张脸。 自打那日着了那小子的道,乔淮草木皆兵了两日余,甚至比之平日还起的早了些,未曾落下一顿饭,断不给那乘人之危的小人丝毫可乘之机。 《兵书》里说的好,“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奈何对方也深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策,连日来非但不见了人影,他倒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接连做了几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梦境里那张冷清的皮囊之下分明生就一副恶鬼的嘴脸啊。 “那人莫不是是背地里偷偷给我下了降头?”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窗柩与墙的缝隙间掉了下来,乔淮打了一个激灵。 他拾起那物什细瞧,是一片质地偏硬的桑麻纸,对了两道折。 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他的名字。 3. 今日院里久积的雾气被山风吹散了不少,当连奚背着包袱穿过长长的迴廊时,忍不住驻足流连于这院落里斑驳的摇曳春光。 迴廊下,三两滩浅池才生出了翠汪汪的一层浮萍,盖去了池底厚积的枯叶,给西厢平添了一丝难得的绿意。 山间春来晚,山下已是埯瓜点豆的时节,而此处却还是乍暖还寒时候。像是两重天。 告了两日假下山帮忙嫁秧的少年着一身粗呢布,连日曝晒在日头下面色却未变分毫,个头如时笋蹿的正高,收拢的衣袖有些短了便多缠了几圈布,一身线条清爽利落。 待他信步绕过迴廊的转角,一只手忽的从廊柱后伸了出来,一把拽过他手腕将人拖了进去。 一番天旋地转,连奚跌坐在地上,而他的身上正跨坐着一位素衣少年。那张无甚血色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细碎春阳,白的几近透明。 怀中的触感已不陌生,只是上一次隔着半道墙,而这一次却是唿吸相闻,连奚的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太瘦了。 可眼前这双光华流转的杏目里此刻却燎着火星子,少年的手依然紧攥着他的,“呵,你还好意思回来?” 连奚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而乔淮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瞪着他。 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两个丫鬟一前一后自迴廊这边匆匆行过,“真是奇了,少爷一早不知上哪儿去了,这四下都寻遍了。” “少爷一贯是在房里歇着的,这能上哪儿去?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啊呸,仔细传到椋叔耳朵里回头扒了你的皮!还是到绕到院子外再寻上一寻罢。” 待二人走远了,连奚方才放开身后之人。 “哈,你怕什么?现在知道做贼心虚了?”乔淮被抵在墙角,气极反笑。 他怕什么?也不知这小少爷的邪火又是打哪儿来的,今日一见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嗯,连奚还真怕他冲上去扯了那两个丫鬟的辫子。 第7页 “你还觉得我是贼?” “你不是贼,贼可没你胆子大。看看,这里的人一个两个都在背后咒小爷我呢,你就不一样了,你比他们做的都到位。” 连奚闻言身子一僵,乔淮见他不言语,一股道不明的烦闷顿生,他掏出袖中的纸符掷在地上,“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怪不得,怪不得噩梦不断,可是为什么是他呀。煮面、劝药、修窗,原来都只是障眼法么。那晚的光景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他才是那梦里人,杯里客。 他,果然讨厌我。 良久,眼前人却什么解释的话也没说,只是从那被扯落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繫着红绳的纸包,在手里掂了掂,递了过来。 “我在镇上的集市买了包冰糖,天热了容易化,你好生收着。药苦,喝完了含上一颗就偿不出苦味了。” “别不喝药,你的病不会保护你,活下去才能保护自己。” 他的目光依旧平淡,不怒不喜,不卑不亢,活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乔淮偏过头不看他,也不接。 “这纸符不是做害人用的,你若不喜,丢了便是。”连奚终是微不可闻的嘆了一声,把纸包放在他身侧,起身走出了这条迂迴曲折的长廊。 少年勐地把头扎进膝弯里,十指用力扣着耳后的青丝。 那个人凭什么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啊?!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凭什么…… 凭什么,他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而他还这般自作多情。 第五章 鸣鸠拂其羽(中) 1. 今日,西厢的老少不约而同都看了眼日头,确认了太阳并未打西边出来。于是他们得了结论:乔家小少爷若不是脑子病煳涂了,就是被人下了降头。 先是老连家那闷葫芦小子从镇上回来,前脚踏入屋子未多时,后脚便见得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院门外徘徊不前,细辨之下竟是那一早便首尾不见的乔家讨债鬼。 ——这人,当真是那被尊供在深阁里的活菩萨? ——有道是一丈高的房子,丈八长的菩萨,看他这架势怕不是要翻天吶。 ——可怜这老连家的小子有的苦头吃了。 远观的众人各自在心中腹诽完,便四散忙活去了。 2. 乔淮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跟来。 他胸中堵着一口闷气,自觉这事儿不算完,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那小子。 遂把手往身后一负,佯装在院中闲庭信步。 院子里花飞蝶舞确是不同于话本里的黑白铅字,一唿一吸间皆是馥郁芬芳,常年闭门不出的乔淮瞧着新鲜的很,不由的便绕着偏院多转了几圈。 奈何看尽了长安花,也没等来那个栽花人。 少年不禁无所适从了起来,索性抱膝蹲在门槛上,背对着那间久无动静的屋子。他神色恹恹的数了会脚下的蚂蚁。 “一只,两只,一双,两双……”两碗面,一包糖。 那下回呢。 可还会有下回么。 乔淮眸色晦暗了几分,犹豫片刻,还是拆开纸包拾了一颗晶莹的糖块,抵在舌尖上含住。 丝丝缕缕的甜意徐徐化开,本是空落落的某处得了熨帖,一时也分不清是是胃还是心。 纤指不自觉的把玩着拆下的红绳,绕上,解开,再绕上。 “下回,要更带劲的才行。” 3. 午后山间又起了风,那声音仿佛一只误入西厢的小兽,四下游荡,低声嘶鸣,奈何找不到出口。 少年不知不觉间敛眸小憩了起来。弯弯的睫羽罩住泛青的眼睑,小巧的鼻尖弧线挺俏,一副慵懒恬静。日头渐移,在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有多久没有这般晒过太阳了呢。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淮水边那个用篱笆墙围出的小院子。 那时阿娘常在河边浣衣,而他在生满瘿结和疤瘌的老树上捉知了。悠扬婉转的小曲乘风飘来,他仰面看着布满枝桠的天空,便会生出自己也是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树的错觉来。 那时,时光缓慢而模煳。 阿娘早已离开了戏台,老树下偶尔会有熟客来听阿娘唱小曲,唯有一个人只是小坐片刻便离开,他不苟言笑,但手里必定提来沉甸甸的包裹。而他躲在树上偷偷观望,待男人一离开,就缠着阿娘从那包裹里摸出几块糖饼。 阿娘叫他椋管事。 椋管事是爹的意思么?他问。 阿娘睨了他一眼,没收了他手里的糖。 后来,阿娘化作了淮水上的烟尘,留下一个木匣子和那些入梦前未及听完的传奇故事。 不久那个男人又来了,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入一处大宅子。那里有很多比阿娘还要美艷的女子,她们涂脂抹粉的脸上,都是相似的精緻五官。 有一日,大夫人带着丫鬟行过花园时,瞥见了正独自玩耍的他,她弯身捏住他的下巴,眯眼打量,“老爷收藏这张脸的癖好还真是戒不掉了,都说九姨娘已经像了个七分,瞧这娃娃,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难怪老爷都挪不开眼了呢。” 大夫人口中那张脸的正主,说的是他的阿娘。而亲口告诉他的人,就是乔府的老爷,那个一直讳莫如深的爹。 那一晚,乔老爷推开了他的房门,酒气熏天的嘴里一遍遍的念着阿娘的名字,跌跌撞撞爬上了床榻,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在了床榻间。蛮横的吻四落,他甚至狠狠的咬上了他的肩膀,任凭他如何哭号求饶,都不见停。 第8页 指痕错落在细嫩的身体上,他目光空洞的盯着头顶的木樑,那些天然的纹路仿佛一只只扭曲的眼睛,幸灾乐祸,抑或淡漠无情。 血自唇边溢出,一口,又一口,直到染红了身下雪白的锦被。 “他、他妈的,这娘们还留了这一手。”乔老爷终于醒了酒,他狠狠的抽了自己两巴掌,和衣仓皇的离开。 再后来,乔老爷便将他送到了西厢,被豢养的也好,被收藏的也罢,从来都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张脱不下的面具,一张酷似阿娘的脸。 这不是梦,可是乔淮如何挣扎也无法醒过来。 隐隐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时椋叔便是这般来到他的面前,牵起他的手。 一双略感粗粝的手探上他的脸颊,鼻尖能嗅到一丝好闻的木屑气息。身前的阴影深了几许,“你怎么睡在这里,外头风大,回房里去歇着吧。” 黑暗中的手消失了,乔淮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少年,一把扣住他欲抽离的手,“别走……” 那交叠的影子有一瞬的晃动。 糖早就化了,可看到眼前的人嘴里就泛了甜,他脱口而出,“我,我还没吃饭。” 4. 再次入眼的是陌生的房间,和莫名熟悉的味道。 乔淮直挺挺的躺在通铺上,准确的说是被严严实实的裹在两床被褥里动弹不得,身下浸出了一层薄汗。 屋子里窗明几净。连奚背靠着床沿,正垂首摆弄着什么,脖颈处弯出一条好看的弧线。 “唔……”抬头便是一阵眩晕。 怎么回事,怎么一转眼人就搁这儿了? 身侧的人察觉到了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醒了?” 他凑过来将食指探在人中上,“嗯,还好,还有气。” “小爷我真要不行了,定记得知会你一声。”乔淮闭着眼,咬牙切齿道。原本清润似水的少年音变得喑哑,喉结动了动,口中满是腥涩的铁锈味。 连奚没有搭腔。 他眸色暗沉,单手撑在他耳边,另一只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湿发。指腹顺着鬓角往上游走,停在那眉梢入鬓处的一点硃砂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凉的气息撩动眼睫,身下的人不淡定了。 “嗯……痒……” “连奚你是故意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嗯,五十步笑百步吧。 “你瞧你又是这副冷冰冰的死样子,你是不是还在气我早上对你……唔。” 少年半潋凤眸,指尖抵在身下人喋喋不休的檀口上,堵住了他不知所谓的一通说辞。 “我爹说,眉上生痣的人一生都难交到真正的朋友,都是一些酒肉朋友,不是真心相待。”没由来的一句话,听得乔淮心头凉了三分。 看看,他果然生气了吧,这是要和他划下楚河汉界,再不深交了? 可是,可是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吧?! 乔淮轻嗤一声,忿忿的别过身子不看他,“小爷我和你也就只有吃面的情谊,酒肉朋友都不算,不劳你费心。” 身后人慢悠悠道,“嗯,如今同食同寝,还……自然不再算是朋友。” 乔淮抽了抽发酸的鼻子,脑袋发涨且空白,只觉得越发云里雾里了。 “可我爹是个半吊子神棍,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连奚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从被子里捞了出来,又端来一碗氤氲着热烟的碗。 “的确不算是朋友,但是却是真心相待。” 他……这是在为早上的那番质问做解释么。 乔淮只觉得口干舌燥,“那,那个,有水么……” 勺子递到唇边,已经吹温了,乔淮就着喝了一口,登时就被呛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又诓我喝药!” “你不记得了么。方才你人事不省,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他眼睁睁的看他栽倒在跟前。 忽然失神的眼眸,唇角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跌落在他怀里。 大夫很快就赶来了。所幸只是受了风寒,静养即可。 连奚不再接着说下去,只是一勺接一勺的看着眼前的人儿蹙眉把汤药喝了大半。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顺着勺子落在那少年抿了温水而微微泛红的微启的唇上。 方才他的确是吓坏了,按压心脉,渡气,又復按压,再渡气……后来大夫来了,双手还抑制不住的颤。 他的娘就是被心疾带走的。 “可我真的饿了。”乔淮看着连奚平静依旧的脸,也不知怎的就笃定了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小声嘀咕。 “乖,喝完这碗药,我给你烙饼吃。” 第六章 鸣鸠拂其羽(下) 1. 在西厢,万万不能在少爷面前赔笑,这已是下人间的共识。 可是。 2. “喂喂,小爷我说的笑话不好笑么?” 乔小少爷今日讲笑话的兴致空前高涨。 他裹着被子盘坐在床榻上,探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床边的人,瞠的久了,上挑的眼梢盈盈泛红,倒叫人看出花上露犹泫的味道来。 第9页 连奚回以一张岿然的脸,“嗯,挺好笑的。” “……”乔淮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此番对话你来我往了十遍有余。 少年鼓着腮帮兀自生了一会闷气,还是张口接下了满满一匙药,随即扯过被子蒙住脸哀号着滚入床帏深处。 手中的瓷碗已经见了底。连奚的目光扫过被角露出的几缕柔软的发,心头很是惬意,温声道,“别泄气,要不我也给你讲个笑话。” “有一天,有只小白兔去河边钓鱼,空手而归。” “第二天,他又去河边钓鱼,还是空手而归。” “第三天,他刚到河边,那鱼就从河里跳出来骂道,你他妈要是再敢拿胡萝蔔当鱼饵,我就……” “噗。” 话还未说完,隆起的被子已是颤个不停,乔淮磨牙霍霍,“你他妈要是再敢给小爷讲冷笑话,我就,我就信了你的邪!” 3. 一场高烧连烧了三日,似放了一把绵延天际的火,染红了浮云万里。乔淮只觉得这把火烧过了头,耳根和脸颊至今还是余温未散,一片绯红燥热。 是了,若不是这般,他至于做这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事吗?! 事情还要追溯回今日清早。 连奚照例把一碗黑煳煳的汤和一颗冰糖往桌案上一摆。西厢的众人发现,自从老连家的小子来了以后,这药竟有了销路,烫手的差事自然便都让他来代劳了。 “连奚,小爷我这些天手脚乏力,你不能趁人之危。” “你倒是提醒了我,大夫交代过必要时多喝上几碗也是好的。” “……” “这是你逼我的。” 乔淮自诩做过最缺德的事,就是给踏足这间屋子的婆子丫鬟讲笑话,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能抗住不笑的,每每得逞后再小题大作上一番,就没人顾得上那一碗命途多舛的药何去何从了。 于是这才有了方才的那番对话。 是他连奚笑点太高了还是自己拿不动刀了?! 他真的不在意连奚为什么就是不笑,笑起来又是个什么样子…… 4. 夜里的老屋就如同那上了年岁的老人,总也睡不踏实,山风在砖瓦的缝隙间穿过,便能听闻几声低吟。 犹记得初来的时候,连奚常听几个婆子编织些深山老妖的故事来吓唬胆小的丫鬟小厮。可是今夜,这声音却是实实在在萦绕在耳畔。 “连,连奚……” 约莫是药效起来了,乔淮的唿吸变得有些粗重,眼帘也不受控制的想要阖起。可周身的热意几欲噬人,昏沉间只觉得无一处舒服,栖身在黑暗中的梦魇唿之欲出,似等着他乖乖就范。 朦胧的视线里,一道纤长的影子遮挡住了烛光,冰凉而干燥的手触上脸颊,少年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喟嘆,两只手不安分的缠上来,贪凉的轻蹭着纾解的出口。 “我在这。”轻声的回应。 这个人的体温,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比他低上许多。 乔淮满足的阖上眼,只是眼皮下的瞳仁儿仍旧恻恻,连奚不由的抬手覆上那颤抖的睫毛,“别怕,我等你睡着再走。” 听到“走”字,少年倏的睁开眼睛,扇面一样的眼睫扫过手心。他扯下连奚的手,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目,“这几天,我都有好好喝药。” “嗯。” “那你,还嫌弃我么?” “怎么突然这么说?” “若不然,为什么你说……我们不是朋友。”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连奚怔愣了片刻,没想他把那天的话往心里去了,只是他们各自的解读似乎有些偏差。 半晌,他缓缓道,“我是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 “他们说,我生了一张阴阳脸,是不详之人。” 5. 连奚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是被连老头在隆冬腊月的大雪天捡回来的。 镇上的人都知道连老头早年经营了一间纸马铺,卖的是那把鬼神寓形于纸、刻之于木的手艺,连带着也揽些帮人卜卦算命的活。 生意好的时候,镇上的傩戏班子还会专程请他帮忙雕刻各种神鬼面具。 有一日,连老头捡回了个小子。这孩子乍一眼看上去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子没甚分别,可只肖逗弄一二就会发现他总是木着张脸,不哭不笑亦不闹。 那模样,莫名就让人联想到那间阴暗的铺子里挂了满墙的脸壳子。 “阴阳脸”这个说法不胫而走,一来二去来铺子里看热闹的人倒是多了不少。 可后来,连老头的媳妇突生恶疾,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这下吓坏了那帮来看热闹的人。 有人说都道连老头是这方圆十里最会算卦的,怎的连自己媳妇的命都破不了?看来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罢了。 有人说这是连老头捅破了天机,被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把这孩子捡回来本就是为了还债的,都是命。 从那以后,老神棍的生意败落了,老连家的晦气坐实了。连老头不得已只能带着这个拖油瓶改行做起了木匠。而连奚打小就懂事的早,跟在爹左右,耳濡目染也把这手艺学了个**成。 第10页 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尽,夜色浓的化不开,将一切都包容了。 两个年岁相当的少年并肩仰卧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着。 “连奚,你的名字是你爹取的么?” 乔淮听他平淡的阐述着,眉头是越蹙越紧,只想说些什么赶走心头那一丝说不上的烦闷。 “嗯。我娘姓奚,连与奚合起来就成了我的名字。” “哈,那你比我强些,你看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我们住在淮水边,还是就地取材呢。” 一只温热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很快便被另一只微凉的手覆上。 “你爹……对你可好?”乔淮想到了乔府的那位,言辞间有些闪烁。 手收紧了些。 “嗯。若不是他,我也就冻死在雪地里了吧。爹说我的命的确硬,阎王爷都不愿收,从鬼门关走过这一遭能活下来便是福分了。”他还记得那天爹从集市打了一壶酒回来,也许是又听见了那些闲言蜚语,几杯酒下肚这才将过往种种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乔淮。” 又静默了一会,他忽然唤道。 少年顿觉心下漏了一拍。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念起自己的名字,竟觉得甚是好听。 “唔。” “有时我挺羡慕你,哭笑皆随心意。”虽然总是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防备姿态,但是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肆意的一笑看起来柔软的一塌煳涂。 为什么要忌讳笑与哭呢,这明明是人活着才有的福祉,这也是他从鬼门关回来所付出的代价。 爹和娘都待他如同几齣。可是,娘走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够替她掉一滴泪。时至今日,他都走不出这片阴霾,他是个不祥之人,不可相与不是么。 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他却心生了奢求。 “乔淮。” “嗯?” 乔淮窸窣翻了个身,这才发觉两人正面对着面,黑暗中指尖交缠,唿吸相闻。 “下回,能不能不要把那张纸符丢掉?那是镇宅用的,万一我不在,你就不会害怕了。” 6. 漫天大火已烧的干净,心头只余一簇火苗在徐徐燃之。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和我做朋友么?” “……算是吧。” 这、这迟疑的语气是几个意思啊?! 小火苗明灭了一瞬。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乔淮缩进被子里,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那天,你在房里雕的是什么呀……”害他在门口喝了好一阵风。 “那天?”连奚想了想,“你说的约莫是纸马吧。” 雕些小物什是连奚闲暇时的一点兴趣,连老头雕纸马的手艺可谓镇上一绝,过去常有人来铺子里请纸马,好送人图个吉利。 “哦……送人的么?” “嗯,雕了有些天了。” 一轮皎月穿透云霭,将夜幕染得银银生辉。如水的月华透过窗子洒在幔帐上,乔淮看清了眼前人沉沉的黑瞳,和那眼瞳里一览无余的自己。 “你要送给谁?” “我弟弟,明天是他的生辰。” 噗的一声,火苗熄了。 乔淮敛了眼眸,嘴角扯开一个不怎么走心的笑来,“嗳,难怪你这般会照顾人呀,对谁都好的很。” “……” 眼前堪堪笼上了一层阴影,清隽的气息轻轻蹭过他的眼睛,有些痒。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与你做朋友么。”连奚侧首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样,你还愿意么?” “唔,你……” 剩下的话变作一声呜咽止于唇边,换来又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像是初尝到糖果滋味的孩童,小心翼翼的探入,舔舐,在间或的喘息里逐渐加深了甜度。 再后来,已分不清是谁的手臂绕上项颈,指尖深插入发间,又是谁的指腹抚过一寸寸嵴柱,带起周身的战慄和贴合。 不知不觉间衣衫和髮丝都纠缠在一处,被衾滑落在地,也丝毫未觉得冷,只顾着攫取彼此最需要也最合适的体温。 什么时候结束了这个吻乔淮不知道,他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平復着气息,唇舌还有不知名处有如火燎。 点点星火,又有了燎原之势。 乔淮觉得自己这回确是尝到这病的厉害了,不但头晕眼花,心跳的还快。 第七章 戴胜降于桑 (上) 1. 隐隐蝉噪六月天,尘落西厢岁月老。 春尾连日的晴好天气让山林间的春蝉连片叫嚷开了,风过盪开碧浪飒飒,撩了缱倦,乱了思绪。 一只花俏的戴胜跃上老桑,透过枝桠歪头瞅了眼伏在窗边晒太阳的少年,抖开羽冠,轻快的叫了一声。 阳光有些刺目,乔淮心不在焉的翻了几页书又草草合起,懒洋洋的支着下巴,睨眸往院子里瞟去。 漏窗上露出的山色和院墙一样斑驳,不远处的小亭里那少年倚在美人靠上,单手撑着头,清茶般淡淡的目光落在身旁趴在栏杆上探头看着池中锦鲤的小童身上。 连奚的弟弟是有多稀罕这生辰礼物,天一亮就上山来了,许久未收过生辰礼物的乔淮这般想。 第11页 小童得了心念已久的礼物,咧开嘴笑的缺牙又缺心眼。他盪着短短的腿,手舞足蹈的说着山下的趣事。两人尽管年纪差了一截,但亲昵不减,并坐着说了好一会话。 连奚给小童重新扎好蓬乱的髮髻,又鞠水洗干净了那张灰扑扑的小脸,小童似是想起了什么,扒开灌木丛拎出一只被石子敲昏了的野雉献上,连奚比了一个佩服的手势。 幼稚。许久未上树掏鸟蛋的乔淮不以为意。 也不知他们平时都说些什么好玩儿的呢,大抵是些他想像不到的话题罢。 笼子里的天地不过丈许,童年的记忆大多也都模煳了,也不知连奚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无趣? 他,什么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乔淮埋首在衣袖里轻嘆了一声,不自觉的嗅了嗅衣料间依稀逗留的不属于他的气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恍惚间昨日的记忆夹杂着那侵入唇齿的甘甜汹涌而来。 噗通,噗通,心底异样的悸动溃阀泛滥了一片。 他喉间一动,匆匆移开了有些晕眩的眼。 咳咳,我在想些什么啊? 定,定是中暑了罢。 当连奚回头看向那扇窗时,那儿只有一本书孤零零的滞留在窗柩上,书页在风里翻飞。 2. 连奚推门进来,便见乔淮一声不吭的蜷缩在被子里。 他心下一沉,搁下碗便走上前拉下被脚,内里露出一张汗涔涔且绯红的小脸,目光湿润的瞪着他。 “乔淮,你怎么又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乔淮决定收回昨天对于连奚念起自己名字时的好评。不过隔天的功夫,他就叫的这么顺熘,这么捻熟,已然把少爷这个名头忽略不计。 他张了张口,目光却顺势滑向近在咫尺的淡色的唇,一阵口干舌燥,箭在弦上竟是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他生了恼,又挣脱不开,索性转过头不看他。 “哼,你弟弟难得上一趟山,你不多陪陪他,怎么还记得这讨人厌的差事啊。” “餵我说,对付对付就得了,小爷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跟你计较的……” 下一秒,整个人忽然挪了地方,落入了一个清爽而安稳的怀抱里,“!!” 连奚一手揽过他的腰和膝窝,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撩开他贴在额上的发探了探,“烧还未退么,怎么尽说胡话。” “……” “你的身上烫的厉害,难怪脸也这般红。” “……”别说出来啊! 这句话让乔淮从混沌中堪堪寻回了一丝清明,他忿然挣扎了几下,咬牙道,“连奚你快放开我,小爷我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这般坐着像什么话……” “我放手,你不会再钻回被子里去?” “那也比坐在你身上强,硬邦邦的硌得慌。” 总好过让他触摸到自己莫名奇妙的热意,简直叫人无处遁形。 拉扯间,单薄的背更贴近身后之人的胸膛,手臂顺势圈的更紧,连奚把下巴轻抵在乔淮的肩窝,“乔淮。” 气息触上肌肤带起酥麻,耳尖红如滴血,乔淮小声哼了一声。 “不要生病。”他低声道。 3. 乔淮觉得,这份莫名的心悸和他的病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叫人口干舌燥,心律混乱。心口虽不疼,却是酸涩中杂了几分甜,倒是一样的磨人。 如果他们不做朋友,那他,又该以什么身份什么方式面对他? 昨夜他还未及反应,就被亲了。被,被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子里里外外的亲了。 还一点也没想过反抗…… 还,还不要脸的回应了他…… 不是没有经歷过类似的事,那个人与他是全然不同的样子,蛮横粗暴的揉摸,带着恨意的啃咬,无法挣脱的囚禁,那个阿娘不愿提及的人,那个怨恨阿娘的人,那个在他身上报復宣洩的人。 可他通通都不在乎了,在连奚的拥吻里没有不安和恐惧,像沉入温热的水里卸下一身的疲乏和繁思,期待着黑甜一梦。渐渐的就想要更多,更多。 少年心事在黑暗里千迴百转,却只敢红着脸闭眼假寐,将一切未知留给明天。 可眼下这情形…… 乔淮在心里狠狠唾弃了昨夜犯怂的自己,继续认怂道,“不、不就是一碗药嘛,我喝了就是。”声线里透着一丝暗哑,他赶紧轻咳了一声掩饰,伸手拿过桌上的碗一饮而尽。 真真是龙困沙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西厢小霸王竟然沦落到喝药求荣的地步了。 “喏,你的差事完成了,小爷我要歇下了,可以别再五花大绑了么?”他亮了亮空碗,故作镇定。 “……” 连奚对于乔淮今日的配合倒有些意外,两人默契的谁也未提昨晚的事,只是,此刻的依偎又该如何言说。 “乔淮,昨晚……” 房门外忽然传来碎乱的脚步声,有丫鬟略带慌张的喊道,“少、少爷,老爷来看你了。” 怀中温暖的身子陡然僵硬。 4. “哐当。” 这间屋子里已许久未传出瓷器落地的声响了,门外的人霎时噤了声。 第12页 当连奚用力拉住乔淮的手腕时,那只纤白的手上已添了道瘆人的红口子,少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俯身拾起碎瓷片握在手心。 瓷片很锋利,甫一没入皮肉嫣红的血便顺着白瓷和白瓷一般的皮肤涓涓落下。 似乎不久前他也是这般弄伤了自己,而他费了好大的劲连哄带骗才替他包扎好伤口。 “别这样!” 乔淮松开瓷片,似是这才回过神来,煞白着脸无助的抬眼看着他,语无伦次,“他怎么来了,他,他是不是听到了风声,知道我喝药了?” “他肯定知道了……所以他来了。” “乔淮……” 乔淮蹲在地上,低头用力拉扯头髮,血蹭上脖颈和脸颊,看起来狰狞而妖异。连奚亦蹲在他身前紧紧按压他的伤口。 “连奚,你看这样够不够唬住他?” 上一次看见这样的乔淮,还是初遇的那天,彼时他们之间隔着一扇窗,也隔着一道笼门。 不过转眼间,他悉心照顾的少年就把自己折腾的狼狈如斯,连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好似也被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 “你别做傻事。”他用力收紧手,“别乱,我在这,我这就帮你止血。” “不,不行……你不知道,要流很多很多的血他才会罢手。” “别胡思乱想,事情不会变成你想的那样……” “拜託……拜託你别看着我。” “求你……”少年垂首反抓住他的衣袖,一头青丝垂散,难辨神色,“别看我。” 这副样子才是我本来的面目啊,被去了刺的刺猬,只是一团血肉模煳的肉。 不过是个病弱到甚至不能承欢塌下的“少爷”。 这样的我,你可以当做没有看到吗? “连奚,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喝药治病,为什么?”他明明是笑着的,泪却落了下来,“连奚,你才是做傻事的那个人,我本就……无药可救啊。” “乔淮……” “你也走罢,不然那个人也不见得会放过你。” “嗯,当然要走。” 乔淮还没空继续难过,就已被人稳稳的驮在背上,“连奚?” 胸膛之下能清晰感受到少年宽厚紧实的肩背,和随着声音微微的震动。 “乔淮你是傻子么,躲不过就跑啊。” 5. 屋外已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下人,几个婆子四下一搁就是堵人墙,旁人只得从缝隙里窥见一二。 这是什么风,把乔老爷给吹来了? 等了良久,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而后便动静全无。 “少爷,把门开开罢。” 椋叔一来,众人都识趣的避散开,变作三三两两于远处观望。 待管事挑开捲帘移步而入,一挑一放间将门外透进的光斩了个齐整。 小屋内并不昏暗,一道洞开的窗任凭阳光倾洒,晨晖落在一地碎瓷片上,闪着细碎的柔光。 屋内哪里还有人影。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上周我鸽了我有罪! 然后跪谢小天使给的海星!我的天。。 第八章 戴胜降于桑 (中) 1. “滋哇儿。滋哇儿。滋哇儿。” 头顶的蝉鸣一声盖过一声,阳光落入树的缝隙里,在林间漏下错落的光束。 两个少年穿行在寥寥光影间。山路崎岖不平,连奚的步履亦或深或浅。他避开人多的大路,另择了一条掩在密林里蓬蒿丛生的山道。 乔淮手臂软软的垂在连奚的脖子两侧,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起来没什么分量,似一个大号的人形包袱。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离西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乔淮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了下来,眼神却是愈显迷茫。 山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有些干疼。方才那番歇斯底里的劲儿过去了,这会手掌上的伤口也突突的叫嚣着,他四下张望以期能缓解一二。 咦,这个视角倒是新鲜。从连奚的肩向前方看去,视野开阔了不少,唿吸好似也变得顺畅了。 “唔!” 忽然脚下一个跌迾,乔淮的脸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了连奚的后颈。 “你没事吧。” 连奚站直身子,侧头探询的看过来,余光只瞧见一个俏皮的发旋,和露出的一点泛红的耳尖。 “我没事,放我下来吧。”乔淮腾出一只手捂鼻闷声道,另一只手却还不忘紧攥着连奚的衣服。一双修长的腿更是下意识的收紧了几分。 “……” 身体摩挲间,连奚默了一瞬,又抬步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步子比之前要快了些许。 “我说放我下来呀,小爷自己能走。” “别闹,你伤着呢。” 可他只伤了手呀? 正欲脱口,无意中却瞥见少年耳后悄然爬上了一抹红,为他终年不变的脸色添了彩。 咦? 乔淮眨眨眼,敛了声。 2. 说起来,乔淮还是头一次被人背在身上。 他想起小时候每每躺在泥地上打滚想让阿娘背背他,阿娘就会一脸嫌弃的操起擀面杖把他撵下河去洗澡。后来阿娘身子不好了,他也不敢再提了。 第13页 连奚的背很宽,他靠在上面,眼皮渐渐沉重,阖起。 “戏子最是无情,老爷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汤,竟真当老天眷顾,还能从烟花地里捡回自己的骨肉。” 姨娘们的讥讽在黑暗里突兀的响起。 他又看见了淮水边的小院子。 那个人是不是他的生父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阿娘卖艺只是为了养活他,走下戏台卸下戏装的阿娘是强悍又泼辣的女子,以至于周围没有哪个地痞流子敢来骚扰他们母子。 他的名字的确是就地取材,但他没有告诉连奚后面的话。 淮,淮水也。 阿娘说,她是淮水上的风尘,而他是河里至清的水。 他一度怨恨她留给他的这张脸。甚至许久不曾照过镜子。 到头来,淮水上的风尘相隔千里还是烙在他的身上,多么讽刺。 但他又怎么会不懂她的苦心呢,她明知道那个人为她痴狂至此,哪怕让他一辈子作为她的影子任那个人摆布也罢,只为他能活着。 那些人笑话阿娘是个戏子,笑与看客,哭与看客。台下的人图完了乐便散了,嘴里却还说着戏子无情的混帐话。 小时候被阿娘没收了糖的他哭的很伤心,可是哭过了依然吃不到糖。同样的,被关在深宅里的他也明白了阿娘不会来接他了,掉再多的眼泪也无济于事。 阿娘一定是放心的吧,她知道他也和她有一样的心疾,她拿准了那个人最后不会作出出阁的事。这是步险棋,她赢了,可是谁又问过他的意思? 戏子真的无情么。大概吧。 于是他给自己搭起戏台子,有声有色的演了起来,只是这次轮到看客们不好过了,这齣戏未结束谁也别想离开,且看他把无情二字演个明白才好。 直到连奚出现了。 他不看他演的戏,他只是塞给他想要已久的糖,让他不要再哭了。 这个人把他从戏台子上硬生生拽了下来。他说——乔淮你是傻子么,躲不过就跑啊。 你才是傻子,你又何必和我一起跑啊。 久积的情绪酿成了酒,直叫人沉醉其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儿汇成两股小溪淌下。 乔淮睁开迷离的眼,恍惚间顺从本能依眷的在肩头蹭了又蹭。 如若能一直这么赖在他身上,去哪里好像都不重要了。 3. 背上隔着衣料透来温热的湿意,连奚垂下眼眸。 乔淮……还在哭么。 小少爷安静的不似寻常,他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假装步履匆忙未察觉到身后人儿不声不响的情绪。 头顶的光线愈渐晦暗,两旁高低的灌木不时冒出头来纠缠他们的衣角。 颠簸终于趋于平缓,连奚跨过台阶,微微带喘着来到一扇门前。 随着“吱呀——”一声,他的背后探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来。 “这就到了?” 连奚对这尾音里夹杂的一丝失落有些好笑。片刻功夫,他就做好了和自己浪迹天涯的准备了? “前门落了锁,不过好在后门的门栓早就朽坏了,一推就开了。”他终于肯放下背上的人,牵过那另一只未受摧残的手,“你跟我来。” 两人说话间,隐约能听得回音在头顶盘旋,一室空寂便就热闹了起来。 乔淮跟在连奚后头走上一条沿着墙壁螺旋向上盘桓的木梯,身后稀疏几道光将交叠的影子斜映其上,再往上便又没入了昏暗的甬道。 梯子很长,楼道很窄,尘埃在空气里游荡。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会被放大。 “嗳嘁。”乔淮浅浅打了个喷嚏。目光落在纠缠的指间,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按住胸口,那里有砰乱的心跳。 嘘,别闹。 4. 此地是一座废弃的钟楼,就建在西厢后头相距约莫一里的林子里。 长梯的尽头竖着一口大钟,久无人用已蒙了层厚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钟楼高数丈,登顶可遥遥望见山脚下小如片瓦的人家。 “乔淮你看,从这里能看见西厢的大门,这样就能知道他们几时离开了,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对坐阁室外廊的美人靠上,连奚一边给乔淮上药,一边解释道。 乔淮乖顺的任他手上不疾不徐的包扎,目光又落在一旁沉甸甸的包袱上。 方才他们虽然走的匆忙,但连奚思忖片刻,还是冒险翻墙回房包了些药瓶棉纱带在身上。 原来,他还是要回去的。 也是,连奚还有家人,怎么会干出与他一道跑路的傻事呢。 “哈,还是你想的周到。” 乔淮咧嘴干笑了一声,只是尾音里藏不住的失落又浓了几分。 连奚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轻咳了一声,收回再次被裹成粽子的手,扭开脸,“想不到这荒郊野外的还有这样的好去处。”早些知道的话,上这儿打发时间也是个好主意,还能看那些婆子找不见他急的团团转当作消遣。 连奚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你想不想知道这钟楼被锁上的原因?” “嗯?” “说来话长,我小时候跟着爹来过这里几次,那时西厢还是座和尚庙。” 第14页 5. 这事要追溯到十六年前。 西郊的这间和尚庙有一座钟楼,一座鼓楼,晨撞钟暮击鼓。 寺庙里原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是这里的住持。 当年一道惊雷当空噼下,正巧噼中了这座钟楼,巨大的钟鸣把山下镇子里的人都惊醒了。 雷鸣电闪的夜空迴响着空寂的钟声久久不散,在那不久,老和尚就圆寂了。 老和尚一走,谣言却来了。有人说这座钟楼卦白虎之位,是为凶星。 其余的和尚在此不久便都纷纷下山还了俗。 “刚开始相中这块地的人挺多,老有人隔三差五的请爹上山来看风水。直到后来变成西厢,期间其实已转了几手,但里面的人总也住不长久。” “这钟事为什么没听人说起过?” 乔淮来了兴致,但又想不通为何之前从未从刘婆子的嘴里听到过。 “犯忌讳吧。毕竟只要一敲这口钟,隔几日就要办白事呢。” 若说是巧合,发生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谱。当地的几家大户担心扰了镇上的风水影响田里的收成,就请连老头上山做法。 于是连老头就顺驴下坡,装模作样的请了几道符又落了镇妖锁,就算是保了一方太平。 此后自然再无人问津西郊这块地,直到乔老爷大手笔的给买了下来。 乔淮觉得嵴背有些凉,不由的靠连奚更近了些,只觉得这高处确是不胜寒。 “不过啊,这钟楼也是有它的好处的。” “什、什么好处?” “清静。” “……” 虽说先前郁于心底的情绪已一扫而空,但乔淮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感激?! 第九章 戴胜降于桑(下) 1. 乔淮像只犯懒的猫,执拗的赖在连奚的腿上哪儿也不肯去。 “怎么还没走啊。”他不满的喃喃,揉了揉眼,有些看不清林子那头的风吹草动。 连奚抚上他的眼睛,垂首在他额上轻轻一啄,“别看了,换我来守着。” 少年喉间发出含煳的轻哼,潦草翻了个身,把晒暖了的半边身子嵌进了他的怀里。 2. 空等了半日,西厢的大门依旧紧闭着。从高处望去,整座灰森的宅子四四方方囿于山间一角,莫名就让人联想起诱敌深入的瓮城。乔淮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不觉打了个寒噤,惴惴而躁动的心思随着时间愈发飘忽不定,没由来的更觉如坠梦中。 因着是高处,日光和山风都不吝啬。他紧了紧领口,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这副身子是冷是热了。 此地着实是清净的。苍穹之上流云翻涌,在山峦间投下隐隐绰绰的痕迹。这么看来,笼子外的世界很大,四周不见围墙,抬头不见房梁,眼里只有一览无余的远方,可眼波流转间,又小的只容得下一横一竖两道身影。 “连奚,这世上有让你害怕的事么。” 乔淮枕着连奚的腿,轻拽他的袖子,仰头问道。 目光交织于一处,一个眼里落满碎光,一个暗若幽潭,那微亮很快淬进了幽暗里。 “害怕的事?” 少年眨了眨眼,抛砖引玉道,“你看,小爷我虽然一身是胆,但是是人总有那么几个弱点不是。” 连奚贊同的点点头,嗯,这个胆倒是能屈能伸。 臂弯里的人儿生有一张昳丽惑人的脸,但在连奚眼中映着的只有他藏之不住的喜怒哀乐。他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不是吹须瞪眼,便是鼓腮斜睨,时而得逞坏笑,时而脸红闪躲,更是时常抽抽噎噎,他的小少爷怎么看都可爱的紧。可他,他独独不愿再看到不久前那张惊惶无助的小脸。 “嗯,比如?” 连奚反客为主,循循善诱。 嘿,这厮这会装傻充楞作甚? 乔淮气闷的移开眼,“嗳,算了,小爷和你这刀架脖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人说这些作甚。” 他也明白自己幼稚。只恨从最初窗外那寥寥一瞥开始,这人就不断撞见自己不堪脆弱的那一面,眼下他不过是想扳回一局罢了。 “有的,我也有害怕的事。” 正兀自别扭着,却听连奚淡淡道。 乔淮一怔,“真的假的……” “作为交换,你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可好?” 3. 从踏出西厢的那一刻开始,乔淮的一颗心就悬着,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早已渐渐变得麻木,只有紧绷泛酸的牙关还隐约昭示着什么。 连奚探手抚平少年不自觉蹙起的眉,低声道,“想想喜欢的事,别老是想像从这跳下去的样子,乔淮。” “你……” 他敛了眸,仓促盖去就要溢出来的慌张。 连奚就是这样,总是不动声色的拉住线的那端再直接了当的抽丝剥茧一番,让自己只能毫无保留的袒裎在他面前。 真不甘心呀。 “我能有什么喜欢的事?无非就是做做梦。” 少年张了张口,答的轻巧,“以前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喜欢想像戏本里快意恩仇一场,末了下一场皑皑白雪,万事休矣。” “说来矫情,比起噩梦,我反而更害怕梦见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美梦变成了让人害怕的事。就好似雾里观花,花谢香犹在,伸手却抓不住什么,摊开掌心只有深深浅浅的掌纹,像一片荒芜的丘壑。 第15页 现在想来,眼下这遐想已久的逃离,大抵也只是黄粱梦一场。 手腕抵在额上,薄如纸的肌肤下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半明半暗间,少年的神色松散而不再设防。 头顶的日头在悄然西行,六月的天似乎总给人长日无尽的错觉,可夜幕总会落下,美梦也总要醒来。乔淮仿佛已经看见了暮霭沉沉的天际那一抹残血一般的余晖。 怎么能逃得掉呢,笼子外只是更大的笼子罢了。且不说在这西厢里的两条腿的活人一只手便可数过来,精明如椋叔只肖瞥一眼便知少了谁。就算他们侥倖逃下了山,拖着这副病躯,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若他们一道回到西厢,情形只怕会更糟,他到底只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到了那时连奚又要怎么逃出去……连奚不是他乔淮一个人的,连奚还有家人,他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啊,如果可以,真想现在就看到山头覆雪,真想……做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好梦。” 乔淮原先一直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本想着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尽情的蹉跎,他使坏,撒泼,无理取闹,他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的他只想枕在连奚的腿上,赖在他的怀里,如果一切都终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如果,如果就这样融为一体又该有多好。 在这场梦结束之前,在我挣脱这一切之前,让我牢牢记住你,可好。 宽大的手伸过来填满了空荡荡的手心,打断了少年的胡思乱想。“明明在诉说喜欢的事,手却这么凉。” 连奚低下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呵气,乔淮揽上他的脖颈顺势跨坐在他的腿上,扳过他的下巴倾身凑了上去。鼻尖相触,额发相错,他近乎贪婪的攫取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软声嗫嚅着,“那是因为,我明白这些都实现不了。我现在喜欢的,想要的,只有你了。” “乔淮……” “嘘……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就好。不要……去管那边了。”他的声音低低的擦过唇畔,眼睫被泪打湿分成几簇颤巍巍的扫着,“唔嗯。” 扣在腰际的手登时收紧,身体和唇贴合的一剎那,怀中的人儿克制不住微微颤慄起来。连奚摩挲着他的背,将人儿严密的圈在怀里,有泪水滑进唇逢里,两个人都尝到了微涩的咸湿。他微微一怔,睁眼看着咫尺间洇湿了一片的温热脸庞,幽潭深处盪开一丝涟漪,随之更为深入的纠缠起来。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彼此起伏而急促的唿吸,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囫囵逸出的轻吟。 直至尝尽那最后一丝甘与苦,连奚才慢慢的退了出来,温柔的吮吸着从眼角一路蜿蜒向下的泪痕。 “怎么抖的这么厉害。还觉得冷么?”最后一个吻映在眉边的那颗硃砂痣上,像颗永不凝结的血珠儿。 他的拥抱胜过最厚实的被衾,天为帐幕地为毡,哪里还会冷呢。 “不冷了。我觉得现在……就好像在梦里。”乔淮回味着这个吻,抿唇摇了摇头,绯红着脸半抬水汽瀰漫的眼,呢喃道。 “是好梦还是噩梦?” “是……有你的梦。” 又是缠绵动情的一吻,间或逸出的喘息轻而哑,乔淮拉过连奚的手探进下摆。微凉的指尖甫一触上温热的肌肤,酥麻之感便游走蔓延开来,那温度似纾解的出口,却在所经之处重新点起了簇簇火苗。明明已经极尽所能的靠近,可他无法抑制去想像离别时的情形,心头的不安如潮涨般一浪盖过一浪眼看着就要没过项顶,唯有实实在在的触碰才能落回实地,喘上一口气。 “乔淮。”连奚捉住了那缠着纱布却还不安分的手,垂眸深深的看着他,“别……别动了,不然又该出血了。” 乔淮却似闻所未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磨蹭着,眼里水雾瀰漫,举手投足间满是依眷,活像个撒娇讨要糖吃的孩子。 两个人都愈发的难耐了起来,只能更紧的拥住彼此,好似要嵌入身体里一般,直到这股躁动在逐渐相融的气息里慢慢平復了下来。 连奚抵着乔淮的发顶,握住他脱力的手腕,任他彻底瘫软在自己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疼痛。看来暂时不用担心他有余力再做出轻生的举动。 他知道的,现在的乔淮有多热情,心里就有多害怕。都怪他一时冲动拉着乔淮离开了西厢,看到乔淮的惊恐和淌着血的歇斯底里时心中翻涌起的痛楚让他当下也跟着失去了理智,一刻也不愿将他独自留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深宅里。 明明还不到时候。 不过,从背上乔淮的那一刻,连奚就没有留下他一个人的打算。 “乔淮,你方才不是问我可有害怕的事么?想听听看么?” 少年身子一动,睁开一双剪水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在此之前,不妨先听我说个故事,那是我从未对人说过的梦。” 4. 和这亘古的天地相比,烦恼和执念,不过朝来暮往。可是于凡夫俗子而言,一生又有几个朝夕寒暑,无怪乎要为一叶而障目。 前些年,连老头在熟人的撮合下续了弦,爷俩终于结束了东奔西走的日子,一家人回乡又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连奚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并不比乔淮多出多少。但残存的痕迹还顽强生长着,成为了黑暗里窥伺的眼睛。 第16页 梦的开头总是如出一撤—— 彼时,也是在这座钟楼上,一个瘦削的孩子额角红肿渗血,脚踝和胳膊上散布着淤青。 他仰头看天,虽然一身的脏污,眉目却是舒展着,无波无澜的茶色眼瞳里盛着天边破碎的红霞。 那一身的伤是被同村的几个孩子弄出来的。 “那天,是我第一次背着爹偷偷去给娘上香。” 对于玄学命理爹信一半,说的话也只能听一半。爹说,他从不信流言蜚语,娘的事不怨他的。 是以,当爹天未亮便蹑手蹑脚掩门出去时,他睁开眼空对一室幽暗,心里倒也无甚起伏。他知道,唯有祭扫这件事,爹是不愿他跟来的。所以他尾随在爹的身后,混在登高祭扫的人群里,只盼能远远的见上一眼。 山的这头,纸钱和纸马在火舌中化成黑灰散在空中,耳边是实实在在的风声唿啸。 娘的坟前摆着三荤三素,爹上了香,满上一碗陈酒,悉数浇灌进脚下的泥土。 甘淳的酒香在呛人的浓烟里瀰漫开来,微妙的融洽。 不远处的一座孤坟后,连奚收回了视线。面前的这座坟在遍地艷红的鞭炮残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清。坟头草长势旺盛,他蹲下身,费了些力气清掉了墓碑周围杂乱的野草,碑上像是早已被雨侵蚀干净,一点关于墓主人生平的痕迹也无,看样子该是座很老的坟了。 连奚蹲在碑前发了一会呆,心头淌过一丝道不明的触动,想来也无事,便随手坟头草都拔了个干净。 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几道人声隔了三两座坟丘突兀的响起。 “这烧鸡味道真香吶,好久没吃上肉了。” “呵,这李子桃儿也齁的紧,多装几个一会带了路上吃。” “你这小癞子,死人的饭也吃的这么香。” “饱汉哪知饿汉飢,这些平日寻不到的吃食放在野地里烂也是烂了,便宜了山鸡野狗到不如进了我的肚子。” “你也不怕遭报应?” “哼,报应?暴殄天物才要遭报应呢。再说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叫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怕报应还没来我就先得做个饿死鬼喽!” 连奚一怔,探头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癞头小叫化正在坟地里四处挑拣新鲜的供品揣在兜里,一旁打趣他的是几个面熟的邻家孩子,该是跟着家人一道上山来祭祖的。 “哎呦,肚子疼!”小叫化突然捂着下腹叫唤了一声,扭头匆匆朝他这个方向跑来,背后留下一长串幸灾乐祸的嬉笑,“呸呸呸,让你说大话,遭报应咯!” 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奚一时拿不定藏躲的地方。 “唿……舒服了。” 小叫化见四下无人,便径直走到这座荒坟后头,解开裤兜畅快的尿了出来。 他满不在乎的吹着口哨,下腹又是一阵绞痛。正欲蹲下身子,余光瞟向一旁的树丛,猝不及防就看到阴影里露出半张稚嫩却冰冷的脸,那脸也正直直的打量着他。 连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出声道,“挪个地方吧,这样没准真会有报应……” “鬼……有鬼啊!” 话音未落,只见那小叫化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兜里的瓜果滚落了一地。 “你没事吧。” 瞥见连奚伸过手来,他登时吓的屁滚尿流,嗷嗷叫着闪躲开,“爷爷饶命!我、我再也不做这缺德事了!!”说着鞋也顾不得捡便一熘烟蹿没了影。 小叫化嚷嚷着跑远了,方才那几个孩子却是不嫌事多的围上来看热闹。 “咦,这不是老连家的那个阴阳脸么?” “你没听小叫化喊着见鬼了嘛!我奶奶说这阴阳脸是个煞气重的,叫我不要和他玩。” “我爹爹也说他是扫把星,看见了一定要绕路走才行,不然定要触霉头的。” “可不是,若不是连老头想收个徒弟想魔怔了,能随便捡来这么个玩意么?你看看他雕的那些脸壳子,把自个的娘都吓死了。” “噫……难怪我爹娘现在都不让我去纸马铺边上玩了。” 男孩不知所措的蹲在树丛里,紧紧的捂住耳朵,“别说了,别说了……” “砰。” 一个桃儿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了树丛里。 “砰砰。” 几个孩子拾起地上的瓜果纷纷往坟后掷去,“餵!阴阳脸快滚开!” “我来我来,我的眼力好!” “啪。” 一个石子混在其中砸中了男孩的额头,“唔嘶。” 有温暖而潮湿的东西缓缓渗进指缝里,又淌进了耳里,耳鸣声掩盖了闲言碎语,他却又听见了娘最后那悽厉而惊惶的尖叫声在脑中炸响。 ——娘,你说我雕的这副脸壳子爹会满意吗? ——你、你是谁? ——娘……是我啊。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并不想害你……我这也是在帮你啊!这么多年我待这孩子视如己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娘,你在说什么…… ——你别过来!救……救救我……有鬼……有鬼……… 第17页 ——娘! 5. 咚——咚—— 山风撞击在沉实的钟面上,内里传出微弱而清晰的振鸣。耳边倏的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人和声音都消失了。面前的这口灰濛濛的大钟一如它多年来的沉默,还是这般无言的面对着他。 小时候常听爹说,在人世沉浮的久了,人心难免会被泡出沧桑的褶子,这时候就要到高处歇一歇脚。是以,这座钟楼便成为了后来连奚时常落脚的地方。 “我被石子砸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坐在这里了,爹也在,是他背我上来的。” 其实对于玄学命理,连老头本是神鬼无惧的,之所以还信那另外一半,是因为捡到了连奚。 当年的老神棍和扫把星也是坐在这座钟楼上,一老一少坐看红日西沉。连奚沉默着,对坟地里的事避而不谈,连老头忽而开口道出了另一段更久远的往事。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天,山间落了阵鹅毛雪,把下山的路掩了大半,困住了上山拾柴的连家夫妇。 那时山腰的这座钟楼刚封未几,无人再光顾,眼下倒成了落脚的好去处,夫妇俩便合计着上这里凑合一晚。 然后,他们意外的听见了楼上传来了啼哭声。 阁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已经冻的没了气,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刚出生的男婴。 连家媳妇因为多年来怀不上孩子始终耿耿于怀,看见眼下的光景当即便动了收养这孩子的念头。 他们带走了这个孩子。 故事跳转到了多年后,孩子一转眼已懂事了。 连奚是个沉闷的性子,不哭不闹,鲜有言语。当连老头意识到这孩子的特别之处时,是在无意瞥见他独自一人在屋后玩着泥巴,比泥团大不了多少的手看似胡乱的几下揉搓,一只白兔竟已栩栩如生跃然手心。此后他便留了心,渐渐的,这孩子已能将再普通不过的泥巴和木头玩转于指尖,从飞禽走兽到市井小人都雕得像模像样。 连老头看在眼里乐在心间,庆幸这祖传的手艺总算是找着了接班人。于是,他拿来做脸壳子的模具开始手把手的教与他,“小奚你看啊,世人都说这脸壳子乃是鬼神的载体,人戴上了面具就能藉助鬼神之力改头换面。” “戴上脸壳子,就可以变成很厉害的人吗?”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若说这木头里藏进了神,倒不如说是心里的鬼藉由这张假脸方便横行人间。毕竟,人心这座小庙,怎么能容得下大佛呢?” “鬼,住在人的心里吗?” “嗐,什么神啊鬼的。祸福皆自取,神鬼本无凭。咱们只管雕的越是狰狞吓人卖相便越好。” 随着连奚的手艺越发上得台面了,纸马铺子里挂满了一排排面容可怖的脸壳子,可怪事也接踵而至。 先是傩戏班子的几个角儿在戏台子上舞枪弄棒时围观的几个看客忽然冲上来就是一番厮打,好端端的一齣戏愣是给唱到了官老爷家门口。再到年祭时好些人家杀鸡宰羊详星拜斗未得老天睠顾,倒是在祠堂里频频撞见不干净的东西,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 这一连串的事来的全无道理,好似被人下了降头一般。但若摆在一处看,这些人都铺子里的熟客了。 渐渐地,人们对于老连家的脸壳子开始真正的感到畏惧了。若说他们从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上看到了什么,彼此却是心照不宣。 直到那天,连老头亲眼目睹了媳妇被吓得人事不省,她直到垂死前口中还念着那个钟楼里的女人,这一次神佛无惧的连老头是真的害怕了。 “爹说他真的不怪我,也不后悔捡了我。也许是因他不敬鬼神招摇撞骗所以老天在惩罚他,抑或是他带走了我,我的亲娘化作厉鬼来讨这笔债。他说,这罪他一人受着便罢了,大不了就金盆洗手另谋出路,只是我的手是断不能再雕脸壳子了。” “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他和镇子里的人一样认为我是不详的。” 乔淮的手抚上连奚不见风雨的脸,他的情绪,大概都困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了吧。 “胡说!明明是他们心里有鬼!那些人害怕心里的鬼被勾出来,所以才倒往你身上泼脏水,拿你的脸做文章。” 连奚垂眸看着少年竖眉愤懑的模样,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而是一心为他鸣不平。 他不由的抬指接住残悬在睫毛上的泪珠,伸舌舔舐,仿佛尝到了自己在乔淮心中的分量,“但他们到底没有说错,我做的面具确实吓死了我娘。后来,连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了。” 如果,没有那梦中梦的话。 6. 这场梦在某一日变得不同了。 在钟鸣之前唤醒孩子的,是女人如鬼魅般的哀哀呜咽。 连奚在树丛里坐起身,捱过了天旋地转的一阵眩晕。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他这才看清那孤坟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正在月色下垂首低泣。 “你……是谁?”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披散的乱发下是一张空洞无神的脸,发青的皮肤下毫无血色。她张了张口,黑洞洞的嘴里含混的发着破碎的音节。她似乎是个哑巴。 第18页 连奚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反而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她。女子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神色,她迫不及待的解开衣襟,袒露出下面同样毫无血色的胸脯,那里有一双饱胀的不像样的乳房。女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揽过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饿不饿,我的儿?娘等着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他听见心里有一道温柔的声音这般诉说着。他伏在她的胸口,牙齿在不停打颤,只觉得周身冰凉,意识渐远。 恍惚间再次睁开眼,眼前这一幕很是熟悉,他甚至可以忆起雪的腥膻和钟楼里尘埃的味道。彼时还是婴儿的连奚蜷在娘的怀里,又冷又饿,正哭个不停。 楼梯上有吱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这空寂的钟楼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懵懂无知的婴孩尚听不懂人世的言语,可现在,入耳却是字字分明。 “老头子,这丫头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产,我们若是晚来一步,孩子……” “啰嗦什么。这会生了也没什么不好,路上撞不到半个人,正好办事。” 孩子……我的孩子…… “这,这丫头还有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瞎操什么心,孩子落了地就没她什么事了,一个流浪的哑巴本来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等她这口气下去了我们就把她抬出去埋了便是了。” “这……好歹也给你生了儿子……” “哟,你这婆娘若是能下出个蛋来,我何至于费这周章?别说废话了,一会孩子若是没了气,你就等着下去陪她吧。” 女人把孩子捂进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嘆了声,“这娃儿倒是个命硬的,真不知是福是祸。” 天雷噼中钟楼的那晚,在那经久不息的巨大鸣响里,早已为日后的种种埋下了祸根。 正如连老头所说,人的心住不下大佛,但却藏得了恶鬼。在世间行走,要不得好心。水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可奈何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落地只能摔的稀碎。 当年寺庙的住持是个心善的人,收留了不少吃过牢饭无家可归之人,但正是在这些人里,有人被买通在斋饭里下了毒鼠药。 老和尚圆寂后,撞钟的和尚时常说起钟楼里有鬼魅在哭泣,一时间诸邪迴避之所变作人人自危之地,让众人本就不安定的情绪犹如石子落入水中,逐渐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 妖钟的传闻随着寺庙散伙后又陆续有人因鸣钟丧命而传得神乎其神,人们也到了谈钟色变的地步,一直到请来连老头做法封了楼这事才算是了了。 那钟楼里诡异的哭声到底还是跟着这口妖钟一道被人封在了林子深处。 至此,这个梦才算是说完了。 第十章 三候梦(完结) 1. 长梦终了,静谧的空气里只余起伏交织的唿吸声。 再归故里,已是异乡客。 阴阳脸和老神棍的故事看似早已从这对再平凡不过的父子身上剥离了,连老头只是邻里眼中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工,连家小子也只是个沉闷寡言的少年郎。 风里刮来的碎语是无根的草,在时间里荣与枯。若不是被这场梦所缠困,茶余饭后连奚或许也能就着一杯淡酒,在人后某处听着那些坊间轶事解闷,好似这事与己无关。 连奚定定的看了乔淮一眼,见他一脸的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安抚道,“别害怕,我说了这是一场梦。” 乔淮消化了良久,头脑昏沉沉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梦的确荒诞,可乔淮却惊觉自己对来时的记忆变得模煳了起来,似乎自从进了这座钟楼,或许更早些,他们都在某一刻一同陷入了荒诞里。末了,只听闻自己极轻的一声嘆,“真的好安静啊,这里。” 时间倾轧而过的轰然声喧嚣不断,盪起的烟尘也不知是谁人曾存留又被碾碎的痕迹。 这座钟楼未免清静的有些过分了。 2. 一阵窸窣翻捣声响的突兀,空气里登时不合时宜的瀰漫开了油脂的香气。 “出来这么久,该饿了吧。”乔淮见连奚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用细绳綑扎好的油纸包,手指利索的挑开绳结,露出内里黄澄澄的整只烤鸡。 “已经凉了呢,将就着吃点吧。”一只油乎乎的大鸡腿跃然眼前。连奚全然不似刚从梦魇里抽身的模样,言语中倒平添了一丝惋惜,“弟弟一早打来野雉,我烤好了本想带给你尝尝,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坐在这里吃。” 乔淮的肚子很识时务的率先做出了回应。 “好傢伙,还有什么是这包袱里没有的?” 他咽了咽口水,心底復又觉得踏实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的凑过来,张嘴咬住,听连奚道,“包袱是提前装点好的,只是临行前补充了些止血的药。” “你……早就计划好带我逃出来了?”怪不得这包袱看起来分量十足,用的吃的一应俱全。 “倒也不全是。这一趟比预想的还是要仓促了些,害你担惊受怕了。” 口中鲜嫩的肉不知怎的就变得味同嚼蜡了起来。乔淮敛了笑,“连奚,其实你也在害怕,对吗?” 第19页 “你害怕我担心,怕我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你是个不祥的人,怕我宁可死在西厢也不接受你的帮助。所以,这才是你直到现在才肯告诉我这个梦的原因,对不对?” 连奚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但他只是又递来另一只鸡腿,“别多想了,再吃点垫垫胃。你的脸色看起来……” “够了。”乔淮打断他的话,话音未落已翻身从他腿上滑下来。 怀中甫一空,背嵴被温软纤细的躯体包裹住,少年直接绕到身后拥住了他。 似有若无的馨香唿在耳后,出口的话却狂妄又稚气,“连奚,你听没听过这句话,好人多薄命,恶人活千年?小爷我自私又混蛋,地府的鬼差都愿不收我,配你那是绰绰有余。” 他收拢了手臂,下颌枕在那宽阔的肩上,“所以啊,你也可以相信我的。我是认真的。” “不要害怕。”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就像连奚一直护着自己一样,他又何尝不想护着他。 连奚只觉得那暖暖的气息随着紧贴在后的震颤从一路刮进了心里,又像有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上下抓挠。小少爷当真嚣张的紧,让人只想将其按在怀里好好收拾一番。 良久,连奚轻轻“嗯”了一声,“我不怕。” 乔淮这才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仰起脸把递到嘴边的鸡腿吃了个干净,又偏过头舔舐连奚指尖上的油花,唿出了餍足的嘆息。 3. “我让弟弟给后娘捎了封信,托她瞒着爹把弟弟送到邻村亲戚家过几日。” 看着乔淮把大半只烤鸡吃完,连奚说道。 “咦?就凭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后娘怕是不会帮这个忙吧。” “她会的。”连奚收拾了一番,起身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举手之劳换祖宅的地契,这忙她自然乐得帮。” “开、开什么玩笑,你后娘得了地契,还不转头就把你扫地出门?” 乔淮一个鲤鱼打挺的坐直了身子,拽住了他的袖子,“不……等等,你拿地契做条件,就为了我这个来日无多的病秧子?” “怎么,不是才说要做个活千年的恶人么?这会心肠倒是软了。” “我……”少年一时语塞,虽然想要反驳但到底心中有愧,半晌才哂了一声松开手,支吾道,“逗你的话罢了,活千年的那是王八,小爷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心疼那地契,若是我们能离开这里,没了房子难道真要浪迹天涯了?” “那本就不是我的家。我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四处为家,向来是做一份工换得一方屋檐便好。” 连奚立在他面前的阴影里,俯下身揉了揉少年松软的发,又亲了亲他油乎乎的唇,“但是,今后我不会让你受苦,你也要信我,像我信你一样。” 乔淮莞尔一笑,亲昵的抵上他的额头,在他的唇上不轻不重反咬了一口,“好,小爷我记着了。” 你来我往相互追逐的亲吻逐渐占据了乔淮全部的思绪,令他无暇再追问更多。恍惚中心头唯一清晰而坚定的念想就是要呆连奚身边,这场梦几时醒来于他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鼻子一酸,眼角又不争气的滑下一道清泪。明明人就在眼前,他还是捨不得闭上眼。 4. 天边不知何时飘来大片昏黄云翳,遮盖了半边天,只漏下稀薄的几缕天光。 少爷被连家小子拐出府的事一早就惊动了整座府邸,连山下主宅那边也都派了人来寻,到眼下已足足三日余。不是没有搜查过林子里的这座钟楼,但和别处一样,仍是未见得那两个少年的身影。 林间人头攒动,唿喊声一声高过一声,迴荡在山野间惊走了一干鸟兽。 “少——爷——” “小——少——爷——” “我看咱们还是别喊了,省省吧。少爷的脾气你我还不懂,只怕听到动静更是躲着不出来见人。” “可是老爷都动怒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也得做做样子,城门失火还会殃及池鱼哩。” “嗐,天都快黑了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你说这两个半大小子能上哪去?难不成还要把这山头掘一遍?” “嘘,椋管事在那里盯着呢,赶紧接着找吧。” 一场大雨在即,昏沉沉的天压在山头上,让林子尽头那一幢巍峨的钟楼看起来像是直插入天地的一块碑。 “等等,你有没有听到——” 视界里忽见鸟群窜入空中四散奔逃,浑实的钟鸣擦过耳畔,随风响彻整片山谷,震得人头皮和心尖发麻。 咚—— 咚——咚—— “!!” “妖、妖钟,那妖钟又响了。” “可是,上那里去的人回来都说没见着人啊……” “那……这会敲钟的又是谁?” …… 骤暗的阁室里尘埃瀰漫,有如坠入深潭底,巨大的轰鸣声搅起一片浑浊泥泞,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乔淮唯有紧紧搂着连奚,埋首在他的怀里。 钟声响了很久,久到乔淮觉得他和连奚已化为一尊石像,在这噬人的长鸣里几欲碎作一地齑粉。而同时碎落的,还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第20页 习惯了长久的沉寂,嘈切如蚊蝇的聒噪声在尘埃落定的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把锥子槌凿着少年此刻格外脆弱的耳膜。 ——好吵! 可即便如此,他们都在同一时间先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隔了好一会,待那眩晕退散了些许,连奚松开罩在乔淮耳上的手,理了理他汗湿的鬓髮,拉过他的手往上面塞了一个坚硬而微凉的物什。 乔淮还没缓过劲,见连奚张口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能睁大眼辨认。 他说,好戏开场了。 垂下眼帘,躺在手心里的是一副雕工精緻的脸壳子。 5. ——不用忙不用慌,自有驻足乡。鸣鼓响钟地,三宝见门墙。 当连奚敲响这口钟时,乔淮想起了阿娘在病榻上念过的诗,不由弯起温柔的笑。他知道他的梦要醒了,但现在他不害怕了,因为他一定会出现在连奚的梦里。这註定不是一场美梦,他甘之如饴。 钟楼外头已聚来不少人,房门洞开着,但到下人们底是顾忌这口传闻中噬人的大钟,畏手畏脚不敢靠近。 随着钟声一道迴荡在众人心头的还有尘封了十六年的恐惧,以及那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孩子。他们也终于意识到,传闻中的那个生着阴阳脸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变成了眼前这个邻家少年,不,是两个。 只见得黑洞洞的门里现出两个阴森可怖的脸壳子,少年站在阴影里,一时也分不清主僕身份。乔淮在高处一眼扫到了人群里椋叔阴沉的脸,登时吓的往连奚的身后躲了几分,连奚握紧了他的手。 正僵持着,人群里忽的爆出一声尖锐的喝骂,“小白眼狼,你给我滚出来!” 椋叔身后一个陌生的女子大力推搡围观的人,一个健步沖了上来,狠狠的掴了连奚一掌,“臭小子,我儿呢?你这晦气的,我儿自从那天见了你就没着家,我四处都找遍了,说,你把我儿拐到哪里了?!” “你说谁晦气?你才晦气!我的人还轮不到你动手!”乔淮脑子一热当即气哄哄的横在二人中间,把连奚严实的护在身后。 “哟,这不是乔府的少爷么,架子倒是大的很,都管起我们家的事了。” 女子掀起乔淮的面具,叉腰笑的猖獗,旋即恶狠狠一把抓住乔淮的手,“你们俩是不是合伙算计我儿的?你也别想跑,跟我去见官!” 这女子的力气很大,乔淮只觉手腕都快被捏断了。可,可她不就是连奚的后娘么,连奚说是他让后娘把弟弟藏起来的,分明…… 他慌忙回头,只来得及看见面具下的眼睛对着他轻轻一眨,像是在道一句别怕,身后握着他的手便松开了,身子像脱线的木偶不受控制的被女子拽向人群。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下人们自然是不能让这女子凭白把少爷带走,但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敢直视那张脸壳子,仿佛只肖瞧上一眼心里的某些念头就会扒开嘴皮子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连奚……连奚!” 你他妈在做什么?! 6. “慢着!” 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人群忽的向两边分开,从中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前头的那个人一头银丝,腰背佝偻但风骨清矍,高耸瘦削的颧骨上浑浊的眼神如阴鹫般摄人。女子见到来人,周身的气焰霎时熄了个干净,她匆匆背过身钻进人墙里,全然将乔淮忘在了原地。 “爹。” 连奚恭敬的唤了一声。 “啪!” 行至跟前,连老头毫不客气的扇了连奚一掌,“好啊,长能耐了。我不是嘱咐过你万不要再雕这害人的玩意吗?!” 说着在膝弯处又是重重一踢,少年直挺挺跪立在地上。 乔淮方想要折回去寻连奚,在看清眼前之人时生生止住了脚步。 老人从鼻腔泄出一口恶气,扯下脸壳子狠狠掷在一旁,这才转身对身后之人躬身施了一礼,变脸似的谄笑道,“乔老爷,小老儿在这里替犬子向您陪不是,小老儿教子无方闯下这等大祸,我将他带回去定会好好教训一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又偏头怒斥,“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乔老爷磕头请罪?!” 只听得连奚不卑不亢道,“爹,你没听娘说么,弟弟丢了。” 这紧要关头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彻底惹怒了连老头。他一脚将少年踹倒地上。 “反了你!我让你跟乔老爷磕头赔罪,你扯这事作甚?!”他狠狠的啐了一口,方要举起手,连奚仰起脸继续道,“你当初为求一子做过的事可曾记得?弟弟也是你的骨肉,他就不重要了吗?” “你……!” “看在这座钟楼、看在我亲娘的份上,我求你。对,我是个不祥的人,但是乔淮不是,我不想因为我害了他。你带他走,我就告诉你弟弟在哪里。” 劲风扫过,连奚的嘴角沁了血,连老头气的嘴唇发颤,“好啊,好啊!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算你娘被你剋死我也不曾捨得动手打你,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这是瞎了眼养了一只不会叫的白眼狼!” “是,我确是承了你的衣钵。我的亲娘见你昏倒在钟楼里冻的只剩一口气,她用自己的体温救了你,你呢,你又是如何回报她的?” 第21页 “你,你闭嘴!!” “为什么怕我雕脸壳子?你,怕从我的脸上看到谁?” 连奚拾起脸壳子戴上,侧过脸直直看向了不知何时已站到他们面前的高大男子,此人身着锦服姿态极是雍容,一张拉长的马脸在愈渐昏暗的天色下泛着灰青。 乔老爷的目光亦定定的攫住了连奚,阴鸷的脸上忽然咧开一抹怪异的笑。 “云娘,是你。” 7. “哈……哈……额哈……” 乔淮弯下腰紧紧的拽着领口,大口的攫取着周遭稀薄的空气,耳边充斥着有如擂鼓的心跳声,周身的血液倒流向头顶,双脚双手虚浮无力。 他强忍着压下喉间的腥甜,拖着有如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向连奚的方向挪去。 “云娘,是你。” 乔淮勐的瞠眼,那个人,在叫阿娘的名字。 他没有听错,那个人,对着连奚叫着阿娘的名字? “连……连奚……” 乔淮颤声低唤,脚一软重重栽倒在了地上。“不,不要……”不要对连奚下手…… 乔老爷搡开眼前碍事的连老头,伸手摸上连奚的脸,嘴里啧啧称奇,“呵,我还以为除了那个孽种,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张与你一模一样的脸了。” 说着,他突然转头对着身后的椋管事说,“是吧,椋琼。这张脸你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嗯?” 椋管事闻言蹙了眉,垂下头,“老爷,我不知……” “你不知道?你他妈还在骗我?这么多年了,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乔老爷忽而又是一阵怪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极是瘆人,“我好心好意替你收藏这张脸,想要给你留个念想,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把你的姘头藏在西厢的!她没有死,是你把她藏在这里的对不对?!” “乔懿,你疯了!” “哈……疯了……哈哈哈哈……我他妈早就疯了!椋琼啊椋琼,谁给你的胆子你连名带姓的直唿我,就为了这个**?” 乔老爷笑不动了,嘴角却抽搐着不能收回,在冗长的脸上划开一道诡异的弧度,“你还没看够吗?那个**在我身下浪叫的时候没看够,她的儿子,你的孽种,被我……” “你积点德吧!你怎么说我我都认,是,我是对她动了心,但这与她无关!她始终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她还给你生了儿子,你怎么能……怎么能……” 一贯冷静自持的椋管事,此刻涨红了脸捶地哭号。 “儿子?这么多年我一个孩子也没有过,你让我如何相信这是我的种?我那日去亲自去问了云娘,你猜她说了什么,她说我不配做这孽种的爹,她伺候了那么多男人,还轮不到我,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不是的……云娘她性子烈,她本不求名分和钱!你玷污了她,是你对不起她在先,她又何错之有?” “呵,你几次瞒着我对那个贱人送衣食,你还把这个孽种往我府上领,你们这对姦夫淫妇分明就是合伙骗我乔家的家产!我怎会遂了你的愿?” 说罢,他勐地抽出腰间的佩刀,转身噼下。 8. 地上盛开着一簇簇白茫茫的小花,花的名字叫六月雪。 “乔淮……乔淮……醒醒……” 连奚的声音好像很远,又近在耳畔。乔淮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眼前心心念念的人,唇角就染了笑意。 他们紧紧拥在一起,躺在花丛上,一把白亮的长剑贯穿了彼此的胸膛。 乔淮垂眼看了看胸口的剑,又是一笑,连带着呛出了些许血沫子,“我们,连在一起了呢。” “为什么……要挡剑……”连奚紧紧咬着早已失了血色的唇,艰难的张口,“为什么……不走?” “连奚,你看……你看我们像不像躺在雪地里?” 乔淮动了动手指,摩挲着柔软的花瓣,“当真像书里说的那般……不若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对不起,这不是场好梦,我答应过你过不会让你受苦,可……” “连奚,还记得你问我我喜欢的事吗?现在,我好像一下子全都得到了,真的……很满足……连奚,我困了,我们来世方长,好不好…… ” “乔淮……别睡……乔淮…… ” 积压已久的雨终于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落在少年的眼窝处汇成浅浅一汪,又匆匆滑落下来,洇开了身下浓郁的红。 连奚闭上眼,感受着颊上冰凉的水源源不绝的淌下,像是老天终于偿还了他这一世的泪。 “好,一言为定。” 尾声 “乔淮!” “连奚……” “唔,一大清早的……”随着男子勐的坐起,一双修长而温热的手从被子里带了出来,一同露出的还有一个睡的乱糟糟毛绒绒的脑袋。 “哈……哈……” 男子平復了良久,堪堪寻回一丝清明。他低头看见那圈在腰际的手,抬手小心翼翼的覆上,当手心再次接收到那独属于另一个人偏高的体温时,这才扶额轻抒了一声。 第22页 唿,又做了这个梦。 “连大管事,你怎么搞的啊,会不会伺候人啊……小爷我独守空房了这几日难得睡一次囫囵觉……” 被子一阵窸窣,连奚轻手轻脚躺回温暖的被衾里,单手撑着头,目光一瞬不瞬的描摹着眼前人儿睡的通红的小脸蛋,“乔淮,我又做了那个梦,梦见我拉着你逃出了西厢,还害了你……” 被窝里的人闻言闷笑了一声,长臂一伸又缠了上来,“哈,巧了,我也梦见了你!” “是么?什么样的梦?” “好像……好像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最后有些记不清了,但是啊,小爷我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你这个万年冰山为我吧嗒吧嗒掉眼泪了呢,哈哈!” 素来从容沉着的连管事一把掀起被子,把乐的没心没肺的乔老爷兜头罩了进去,“既然醒了,那么来说一说你这几天为什么又不好好吃药吧。”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利,撇下我这么久,我才,才……唔……嗯……哈啊……” 被子里又是一阵窸窣扰动,床板也吱吱呀呀的叫唤了起来。 有道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正好新帐连同旧帐一併算了罢。 一晃已过去了十余年,连奚偶尔也会忆起当年。 那年谷雨适逢天降细雨,连奚告了两日假回家帮忙稼秧。在他回到西厢后不久,山下主宅就传信来报,乔老爷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得了疯病,那一晚山腰上的钟楼无端又响了起来,搅的镇上的鸡犬叫了一宿,乔老爷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妖钟作祟的宿命,没有熬过第三候。 而连老头亦碰巧在做工的时候从长梯上踏空跌了下来,当场一命呜唿。人们都说是老神棍术业不精让那妖钟冲破了封印,反遭横祸,嗟乎。 自此,乔淮作为乔家的独苗少爷,自然就接管了乔府新任当家的位子。椋叔告老还乡前,把差事交给了连奚,由他打理府上内外大小事务。 而今又是一年谷雨,春将尽,春将至。 作者有话说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看到最后tt,另外还想推荐两首契合心境的歌,薄荷绿的《绵羊》和尚东峰的《梦骨》~再次感谢大家耐心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