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奴》 第1章 楔子卷 玉门雪第1章 雪奴  永初元年七月初五,天山脚下,北匈奴右贤王营地。  新月天边高悬,银辉破开昏沉暮色,照亮山脚下牧人们的帐篷,圆顶白帐似是一地孕育着珍珠的贝壳,沉睡于沙漠中的绿洲。  橘红色的火把点点如豆,高鼻阔目的美人穿行而来,匆忙聚作一团。关外入夜清凉 ,她们却穿着单薄的红裙,各自怀中抱着一枚盘鼓,站定后将之置于地面。  无边艳丽,夹杂着塞外薄如暮烟的苍凉。  舞姬脱靴摘袜,赤足站在鼓盘上,随着乐声高纵轻蹑、浮腾累跪,以双足激发出阵阵鼓声。  鼓声洪壮,时而如奔腾汪洋,时而如缠缓清溪,仿佛不远处正有千军万马借着茫茫夜色急奔而来。  “大庆在即,还跳得如此凌乱!”乐舞班的孙掌事手中拿着一截皮鞭,双目锐利如同鹰犬,“一堆贱骨头!右贤王若是怪罪下来,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目光在跃动的美人间逡巡,见彤云般的人群向四周散开,露出中央一名持剑的少年舞者,男人的视线便再移不开。  少年身长六尺余,腰肢纤细,头戴小圆帽,帽檐紧贴两根七彩雉鸡尾,手腕脚踝各戴一圈细碎铜铃,右手紧握一把亮银宝剑。  他身穿明黄底色的绫罗彩袖舞衣,就像是赤红花心中,那根带着晶粉的黄蕊。  地面上,七盘一鼓分作两列铺开。  少年旋身飞舞,动作干净利落,彩袖翻动,剑舞飞扬。激扬鼓点中,剑光碎雪惊空,赤露的双足仿佛刚从空中飘落的冰雪。  鼓声骤停,少年从盘鼓上一跃而下,回首顾盼间冠带飞扬,清澈的眼神穿过世间的风霜雨雪,直直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  偏在此时,那精灵般的少年腹内一阵空鸣,强撑许久的双腿在触地的瞬间一软,生生摔了一个狗啃泥。  他是饿得两腿发软,脸先朝地摔了个狗啃泥。冠带滚落,长发披散,脸上污糟糟一片,引得众人发出爆笑。  “雪奴——!”孙掌事一张刚冒出薄汗的老脸瞬间气得发绿,跑上前去将那少年拽起来,破口骂道 :“没吃饭是怎的?”  雪奴心想,我每天傍晚吃一顿主人的剩饭,就算是只狗也都吃不饱罢。然而他不过是个奴隶,能活着已是不易,只得对掌事报以苦笑。  近了细看,这名唤雪奴的少年竟生得红发碧眼,但眉目却不似寻常胡人深邃,他的轮廓柔和,眼神温软得像是一头小鹿。最为奇特的莫过于他的肤色,与常人并排站着时,便好似白雪落在黄纸上。  异于常人的雪白皮肤,是羯族人的特质。他们不同于寻常胡人与汉人,不见容于胡汉,向来被两族视作奴隶畜生,无须询问名姓,全唤作“白雪奴”。  孙掌事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用劲给雪奴擦拭面颊,对着他白皙的小脸又掐又捏,揉出道道红痕。  雪奴朝孙掌事咧嘴笑了笑,轻轻伸手将他推开,没有说话。  “嗳,雪奴,亏得你生了副好皮相。 ”孙掌事沉沉叹了口气,道: “可咱们当奴才的……”  向来当奴才的都是猪狗不如,纵使生了一副好皮相,仍旧是命如草芥。孙掌事话到一半,两人皆知其意,是不必再说了。  雪奴收起笑容,低眉顺目点点头,换上件乌漆墨黑的破棉袄,起身跟着众人走进凄冷的夜风中,开始练功。  所谓“练功”,须得背贴着一根立柱站好,一腿绷直,另一条腿抬起越过头顶,必须让小腿胫骨紧紧贴在耳边。  然而,他十一岁时沦为奴隶,十二岁才开始学舞,又是个肩宽腰窄的男儿郎,浑身骨骼经络较女子更为僵硬。幸而年纪不大,夜夜被逼着苦练两年,他方能勉强能曲腿摆出这姿势,却总碰不到耳朵。  “若主人不悦,”孙掌事抡起鞭子,使劲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捣了几下,“你要如何活下去?”话音未落,他径直捉住雪奴的脚踝,硬生生将他一条腿掰过头顶,用牛筋皮绳捆在背后的立柱上。  整根腿筋撕裂般地疼痛 !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冷汗颗颗掉落。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呼痛——雪奴是个哑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若有似无的“啊啊”叫声 。  夜深露重,朔风如刀,空旷的原野蒿草丛生,舞姬们陆陆续续练完离开。雪奴面色苍白,任由孙掌事帮自己换了另一条腿,继续孤零零被绑在立柱上。  孙掌事是个近六十岁的老鳏夫,明明是个汉人,却靠着在匈奴贤王手下训练舞女来讨生活,便知其生存已是不易,遑论再娶妻生子?  此刻,他面上带着慈和的笑容,眼中却充斥着黏腻的欲望,慢悠悠踱步走到雪奴身前,给他擦了把汗,装模作样用鞭子在他腿上、身上敲敲打打,生生将对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人生天地间,便是来受苦的。”雪奴能分明地看到,他的喉结鼓了鼓,咽下口水,才开口问自己,道:“能有片刻欢愉实属不易,嗳,雪奴,想填饱肚子么?”  雪奴过了今冬才十四岁,但他幼年遭逢巨变,人情世故比别人懂得都要多,见到孙管事的模样,自然知道这口吃的得来绝不会容易。  他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双鹿眼灰蒙蒙没有神采,摇了摇头。  孙掌事瞬间色变,重重抽了他两鞭子,骂:“一个阉奴,屁股能有多金贵?纵使你、你……!若真等得不耐烦了,休怪我将你那点子破事抖落出去。”  毕竟雪奴的主人身份特殊,老奴才惜命不敢出格,只从怀中掏出一条手臂长的粗铜链子,紧紧扣在雪奴双腕上的铜铃圈间。  他恨恨地朝少年脸上啐了口唾沫,便即离去。  雪奴奋力摇头,将那点唾沫甩掉,却总觉得自己脸上黏腻湿滑,透着十足的恶心气味。  他抬起头来 ,万里长空,群星闪耀,但天地茫茫独留自己。  他心中凄苦难耐,闭眼长啸一声,喷出的热气瞬间化作一股白霜,心想,这老东西三番两次用“破事”来要挟于我,可我不过是个寻常牧人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至今所做过最坏的事,不过是将瘸腿的南匈奴小质子刘玉埋在雪地里——后来还跑回去将他挖了出来。为了这多余的良心,险些被小瘸子的母亲给活活打死。  幸而喜好歌舞的贤王乌珠流乘轿辇经过,见雪奴身形漂亮,着孙掌事将他收入舞乐班去练舞,这才留下了半条命。  雪奴抬头望向绑在自己脚踝上的牛皮筋,心想,白天背着小瘸子来回往返,日落后还要排练到半夜,此刻实在精疲力竭,若是不将我绑着,怕是早就倒下了;但若是一直被这样绑着,我决计活不过今夜。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能过多久?  他抻长了手,仅能让指尖触到皮筋,无法撼动它分毫。腿筋被绷到极限,冷汗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地上,寒风吹过便滚成一颗冰霜。  就差那么一个指节的长度,他就能发力将皮筋扯下来,但这一丁点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堑一般,遥不可及。可他不能死在这鬼地方,他已经快忘了吃饱饭的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要做个饿死鬼。  孙管事想要他,前前后后暗示了许多次,只不过碍于他的主人而不敢硬来——他的主人名唤李雪玲,是大周朝洛阳高官的女儿,南匈奴左部帅刘彰正妻,十四年前南北匈奴议和,带着年仅两岁的刘玉出关为质。 第3章 雪奴盘膝打坐,双手置于膝上,调息吐纳,以中原汉话默念:“不计众苦,少欲知足。专求百法,惠利群生。志愿无倦,忍力成就”。  这心法很是奇怪,全由汉文作为口诀,雪奴不知如何将它译成羯族话或匈奴话,他甚至根本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  那时候,雪奴还小,舅舅每天教他骑马射箭,而父亲因为行动不便,常年都窝在一辆木头轮椅上,母亲为他唱歌,他便一卷接一卷地看书。  父亲很喜欢看中原的书,他常常说书中有圣哲,能教人看见眼前没有、甚至从未见过的东西。只可惜雪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半个也看不明白,纵使父亲教过他许多遍,他的天资实在愚钝,根本记不住汉字。  然而父亲却并不肯罢休,雪奴不愿认字,父亲便教他说汉话,说什么中原骗子很多,学好汉话免得以后吃亏上当。父亲还将这功法拿来作例子,让雪奴理解汉文的精深博大,他晕晕乎乎地听过一次,可也就是那么一次,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实在又看不出天资愚钝的模样。  雪奴后来想过,大概是自己天生就与中原犯冲吧,尤其是中原的女人,尤其是,李雪玲。  只可惜儿时玩心过重,雪奴从未认真练习,倒是被捉来做了奴隶后,一次饿昏了头误打误撞地练了起来,不过须臾,他便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内劲在周身游走,饿意稍减。  但今夜当他再次修炼,却觉得自己一呼一吸与日月星辰相连,那股真气渐渐凝聚,由细流转为山涧中的泉流。周身游走,冲破了某个穴道,最终落回丹田,臌胀一团,带来了十分的饱腹感。  “哎。”刘玉与刘曜都睡着了,雪奴轻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叫柘析白马,我父亲是柘析曷朱,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绝不能死在这鬼地方!”他奴心中盘算,冬天过去之前,一定要要想办法逃出去。  “哪个小畜生又来生事——?!”  李夫人清晨起来便见帐篷外插着把铁剑,当即开始叫骂,女人尖锐的声音刺穿了本就四处透风的帐篷。  雪奴抽了个冷子,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悄悄掀开营帐的帘布,用一只眼朝外偷瞄。那是自己昨夜负气甩出的铁剑,也不知气劲过去后还能不能拔出来。只求光明神保佑,李夫人千万莫要将它放进嘴里给嚼碎了,否则孙掌事非杀了自己。  是时,天光未亮,朔风从西北刮来,将万千晨露吹成白霜。天地间霜雾狂舞,像是正在上演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  雪奴确定李夫人走了,便急匆匆拎着两个大木桶,跑到营帐数里外挑水。说来也怪,平日里颇为沉重的水桶,此时提起来竟然十分轻松。雪奴心中不禁泛起一个念头,莫不是昨日练功之效?  他还没有来得及深思,已经走到了营帐之前。  锅中热水翻滚腾起白烟,他在李夫人恶毒的目光里,恭恭敬敬将刘玉收拾干净,背他到汉人先生的营帐里读书。  刘曜向来跟刘玉形影不离,他们两人读书时,雪奴就像只狗般乖乖蹲在帐篷外的角落,伸长耳朵随时探听主人们有无吩咐。  他不愿仔细思量自己此刻的处境,只怕会越想越难过,便抬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圣洁如镜面的湖泊,看到塞外天地一切都如此浩大,心中烦恼烟云般消散。  此时,他虽用了“塞外”一词,实则从未去过中原,他只是曾经从父亲那里听过一句话:塞外的东西都很大,中原的东西都很小。  每每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他都不免生出疑惑:难道中原的人真有鸽子蛋那么小?父亲不是一直都不良于行?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中原?  然而,雪奴再也没有机会询问父亲了。  从晨光初现到紫霞漫天,雪奴蹲在营帐外,低头数了三千八百七十三只蚂蚁,抬头数了两百二十九朵流云,感叹就连小瘸子刘玉,也有书中的“颜如玉”为伴。  总算听得刘玉召唤,雪奴飞奔入内将小瘸子背起,跟在刘曜身后朝他们的营帐跑去。少年修长的双腿转得跟风火轮似的,他一整日水米未进,只在傍晚能分到一口剩饭,实在太饿了!  夕阳草场,北风萧瑟,平直辽远的地平线光秃秃的,只有两道模糊的剪影,突兀,渺小,渐行渐远。  远处不知何时腾起一股烟尘,“咯噔咯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骏马健壮的铁蹄将地面砸得泥浆四溅,原来是部落中的贵族乌达,他正带着众少年策马玩乐。看到雪奴三人,顿生戏谑之心,他掉转马头,不过片刻便已追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住,挡住去路。  “吁——”乌达二话不说,兜头抽了雪奴一鞭子,笑喊:“大家快看!都说中原金砖铺地,这杂种的坐骑也不同寻常呢!”  乌达跟刘玉同样是十五六岁,却因为是纯种的胡人,生得高大健壮,这一鞭子,就将雪奴的手臂打出一道高高隆起的红痕。  雪奴连退两步,又被别人的马给拱了回来,一个踉跄趴倒在地,背上的刘玉也滚到一旁。  乌达大笑不止,纵身跃下那头枣红色的矮马。  他跨步上前,一脚踩在少年红如夕阳的柔软赤发上,将他的脸踩进身下的烂泥里,嘴里发出“呜呜噜噜”不知所谓的兴奋叫喊。  雪奴连气都喘不上来,更莫说发出痛苦的叫声,他的双腕上扣着铜锁,单凭脖子完全无法发力——再说,即使他发力撞开乌达,又能跑到哪里去?  右贤王手下牧人五万之众,匈奴人全民皆兵!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光明神祈求:不要让我死在这个疯子手里。  “刘曜,别乱来!”刘玉以双手撑住上身,让自己坐在地上,转头对乌达说,“请你放开他,我们两部井水不犯河水。你想违背贤王与我父在长生天面前订下的盟约,引来刀兵之祸吗?”  虚闾权渠单于死后,呼韩邪单于趁机入京朝见汉人皇帝,匈奴便分裂为南北两部,相互厮杀数百年,终于在刘彰的推动下,出现了十四年和平局面。  “尊贵的小杂种。”乌达终究只是部落小头目的儿子,不敢轻易伤害刘玉,他目中精光一闪,轻轻抬起脚掌。  雪奴脑袋弹起来,口鼻中喷出烂泥,而后大口大口喘气。  乌达大笑,踩住雪奴的后背,半蹲下去粗鲁地扒开他的破棉裤,“玩死两个奴隶,赔你二十个!”  “唔!”雪奴只觉得刺骨的冰寒突如其来,未及抵抗便已被乌达将棉裤扯至膝弯,雪白的下身袒露出来,众人的视线火辣辣地刮过。  乌达一把揪起他的阳物,朝众人大喊:“还真是个阉奴!”  雪奴双眼紧闭,半点也不愿直视自己的丑陋的下身——依照处理奴隶的惯例,他被孙掌事阉割了。虽然当时对方念他年幼,下手极轻,只将囊袋中的肉芽挑出而不伤及根本,并且这两年来又有生长复原的迹象,可他两侧的囊袋仍旧比别人的瘪小,那处更是一丝毛发也不生。  厌恶、恐惧、愤恨交织成一团业火,猛烈地灼烧着他的心,无形的浓烟刺得他双目剧痛,眼角落下数颗硕大的泪珠。第3章 赛马  刘玉五指抠进土里,将缠绕在指缝间的野草连根扯出。  未待他开口,刘曜早已飞身冲出,将乌达扑倒在地,瞬间与他扭打在一处。他骑在乌达身上,重拳砸在对方眼眶上,几乎要将这厮眼球打爆。  其余少年们见势不妙,一股脑冲上去将刘曜拖出来扔在地上,一个个压上去拳打脚踢,直将刘曜压得失禁!  周遭充斥着少年们不知残忍为何物的笑闹声、叫好声,听在雪奴耳中,像是轰隆隆的雷鸣,震得他脑中天旋地转。  “忍一时风平浪静。”刘玉以双手作为支撑,艰难地爬到雪奴身边,把他推到干燥的草堆中,正准备帮雪奴把裤子穿好,却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刘玉心下暗道得救了,扭腰反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贤王——”  不待对方回应,他已将脑袋磕在地上,整个人伏身不起。 第5章 雪奴耸耸肩,朝另一侧稍稍挪了些。  刘曜不死心,又说:“昨晚你又在念经,莫不是个潜伏的刺客?”  雪奴这才瞪了他一眼,竟开口说话:“练功,管饱。”他的声音跟他的皮肤一样,像是刚刚飘落清冷的冰雪,不消片刻便化去无痕。  余者均未惊讶,显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说话的。  “胡说八道,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经,自我慰藉罢了。”刘曜“啧”了一声,嘲道:“你跟孙老狗睡一觉,什么吃的没有?”  他这话说完,忽听得一道响雷,骤雨降下,暴风吹开帐篷上的小窗,巨大如银龙的闪电几乎将黑沉的夜幕撕裂。  电光忽至,雪奴双眸中光芒闪烁,活像一头受惊的鹿。  刘曜就此心满意足,话锋突转,问:“你们听说过‘白马银枪岑非鱼’么?”  雪奴摇头,心想,什么人叫这样奇怪的名字?  刘曜见雪奴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愈发快意,笑道:“我听过路的行商说的,月前,岑非鱼单枪匹马连挑十二连环坞八大寨!还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头,他不稀得去。”  “用枪?”雪奴想起父亲,他是个用枪的好手。父亲传授自己口诀的那日,便是匈奴人前来劫掠的时候,口诀念到一半,他便起身前去迎战。  刘曜说到动情处,唾沫星子四溅,道:“枪乃百兵之祖!据说这人先前是个耍棍的和尚,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这才生出七情六欲。枪法无敌,任性妄为。大丈夫当如是!”  雪奴听得这话,想到父亲也总是在喝酒,只可惜再看不到了。他想着想着,年幼的心忽然对这个神话传说般的中原高手,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  “我若是能学成绝世神功,定将这营地里上上下下屠个眼不见为净。”刘曜伸手在雪奴脑袋顶上薅了一把,“哥平时逗你玩的,莫放在心上。”  雪奴喃喃自语:“武功再高,杀不完匈奴人。”  刘曜没好气道:“就你能耐,那要如何?跳舞唱歌么?”  刘玉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忽然开口,道:“不可再拖,咱们须得寻个机会。”  雪奴瞬间清醒过来,他们也想逃!  刘玉正准备将自己的思虑托出,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惊雷滚落。  这一回,却是正正打在了他们的帐篷顶上!  洁白的帐篷瞬间燃起一簇凶猛的烈火,雷电沿着湿淋淋的梁柱传下,蓝紫色的电芒像一张渔网,沿着地面上的积水蔓延开来。  “失火了——!”  “来人!”  雷雨掩盖了呼救,没有人来帮助他们。  头顶是熊熊烈火,脚下电芒张牙舞爪,滚滚浓烟迅速充满整个营帐。雪奴将棉被扔到地上,立即背起刘玉。刘曜则伸出胳膊罩在二人头顶,三个少年十分狼狈地逃出了失火的营帐。  雪奴将刘玉背进李夫人的帐篷,又探出头向外看去,直至那顶帐篷被烧焦,“天火,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谕。”  他话音未落,大火却蔓延至此处,三人再次逃窜。  眼睁睁看着属于他们的两个帐篷全被烧毁,少年们无处可躲,只能彼此紧紧依偎,缩在干枯的胡杨树下。  刘曜哆哆嗦嗦地叫骂着:“什么神佛都救不了咱们!”  “只能靠自己,”刘玉冻得嘴唇发青,眼神却十分坚定,“我们一起想想。”  他们抱在一处彻夜未眠,商议出一个朦胧的逃跑计划——再过一月,乌珠流将为中原皇帝驾崩举办大庆,届时众人喝得大醉,刘曜便去盗来马匹,于营地东南角那颗两百年的胡杨树下等待。  雪奴向来活得如履薄冰,心思较之二人更为缜密,问:“夫人知晓,同意?”  刘玉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上下牙打架,断断续续道:“今年五月,大周的皇帝死了,即位的新皇帝痴傻无能,时局必将动荡。父亲雄才大略,定会有自己的谋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不会顾虑我与母亲,我们自然也不能拖累他。”  刘曜心大如斗,竟在雨中打起呼噜。雪奴也并不很懂甚么朝堂、时局,他只是伸出冰雪般洁白的手掌,将刘玉的小指握住:“若能活,我会报答你。”  但他知道,刘玉哪里盼望一个奴隶能报答自己?第4章 夜奔  塞外夏短冬长,转眼便到了部落大庆的日子。  刘曜一大早便没了踪影,雪奴则照例挑水烧水,背着刘玉跑过茫茫雪原,去到汉人先生处读书。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广袤的沙漠换上冬装,清晨的大地上,只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连接在两个帐篷之间。  午时过后,部落中的众人纷纷忙碌起来,教书先生也抱起酒壶准备过节,布置了一篇策论便将刘玉打发走了。  雪奴将他背回营帐,将诸般事物安排妥当,又与他一起堆了三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这才往乐舞班处跑去。  排练至傍晚,孙掌事怕夜里出乱子,故而不给众人饭食。  雪奴饿得心神不定,眼神四处飘荡,数次瞥见乌达在远处窥伺,几乎要怀疑他知晓了自己的计划。  然而,等他被孙掌事狠狠训了一通后再看,却再也找不到乌达的影子了。雪奴心想 ,这必定是小瘸子说得“做贼心虚”了。  夜幕降临,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围着一个巨大的营帐,数百处篝火几乎照红了半边天。  奴隶们忙碌穿梭,将各式烤肉瓜果呈上,匈奴人笑语晏晏,用大碗装了酒“咕咚咕咚”痛饮狂歌。  乐舞班的歌姬舞姬轮番上阵,凤尾的箜篌、曲项的琵琶,走珠落玉盘似的悠扬;马头琴流出奔腾激扬的乐章,将整个部落的热情点燃。  接下来,便是一场压轴的《七鼓舞》。  悠扬的竖琴声,拉开了纷扬风雪形成的大幕。舞姬们穿着朱红薄纱,纤腰素手、丰乳肥臀,怀抱盘鼓款款行来,仿若漫山遍野同时绽放的杜鹃。 第7章 “王侯将相……”刘曜哈哈大笑,调转马头,对着马臀噼噼啪啪一阵乱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驾!”  匈奴骑兵迅速集结,然而汗血宝马岂是凡品?片刻便已跑至天边。  “刘彰的儿子跑了!”乌达气得面如猪肝,扯过侍卫的铁胎弓带兵策马狂飙,吼:“死活不论!给我追——!”  众人在大庆时喝酒吃肉,浑身精力无处使,兴奋地将追击当成狩猎,抬箭对着远处一通猛射。  箭矢如潮水疯狂喷出,阴影紧紧追在马蹄后,将白雪染成乌黑。  “小瘸……公子!你坐前面去!”雪奴见箭雨暴烈,心想,若是小瘸子死了,我跟刘曜决被抓后计活不下去。即刻反身将双手搭在刘玉肩头,使劲一抬一推,与他调换位置。  刘曜当先策马、雪奴在后掩护,刘玉被夹在两人中间。  然而刘玉三年前堕马摔瘸了腿,而后便再没有骑行过,此刻被颠得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一处,再闻见自己身下污秽的臭气,竟“哇哇”狂呕起来。  “咻——!”  铁箭凌空破风,直击雪奴,正正扎在他后心上。  “雪奴!”刘玉将苦胆汁都吐了出来,却听得一声爆响,箭矢裂帛,雪奴背后发出“叮”的一声。他大叫着回头查看,“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原来那箭矢好巧不巧,正卡在雪奴颈间佩戴的项链上。  “你们趴下趴下!找死吗?!”刘曜被惊出一声冷汗,大吼:“莫要回头!抓紧我!”  说罢,抽出一根铁箭向后猛掷,狠狠插入马臀。  “咴——!”  马儿吃痛,猛然停顿,一对前蹄高高抬起,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平原。铁蹄落地,砸出两个巨坑,碎土飞石四处迸溅。  汗血宝马以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猛跑起来,马蹄爆响,震得山河摇晃冰雪破碎。  刘玉头晕目眩,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抖得一个踉跄,竟一脑袋栽下马去!  刘曜见状顾不得其他,放开马缰伸出双手,反身紧紧抱住刘玉。  雪奴连忙挪到前方,一手控马,一手捉住刘曜手腕,带着两人悬在左侧马腹边。  三人如此跑了片刻,将一众匈奴追兵甩得老远。  “我的手要断了!”然而雪奴的手臂也被拽到了极限,他的双腕间还锁着那条铜链子,必须一手紧抓马缰,另一手牵住刘曜,承受着来自两个方向的巨大拉力,“千万抓紧!我拉你们上来!”  刘曜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但马儿只要停下,便一定会被匈奴人赶上。成败生死,在此一举,他牙关紧咬嘴角冒血,喊:“一!”  雪奴双腿夹紧马腹,咬牙:“二!”  “三!”  “起——!”  雪奴催动丹田,运足内劲,硬生生将另两人同时拉至半空。  “咚!”  刘曜脚踩马镫准备发力,忽听得一声闷响。  雪奴定睛一看,却是积雪过深,将一块凸起的巨石埋了起来。刘玉悬在马腹旁,脑袋正正撞在那石头上。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刘玉!”  “走!别停下!”刘玉被撞得头破血流,电光火石间,一把抓住马臀上插着的箭矢。先用力将之捅入,刺得马儿狂嘶,再猛地拽下,带出一注鲜血,“你们走!放手!”  “刘曜?!”雪奴从未想过,刘玉这样的小公子,竟会牺牲自己成全一个奴隶。  身后蹄声震天,追兵顷刻便至,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一股犹疑。心想,若是勒马停下,我们三人必定要被抓;若是催马奔走,就是我不讲兄弟情义抛下了他们,即使逃出生天又怎能安心?可他想活,想吃一口饱饭!他等了三年,只有这一个机会,他必须跑,一刻不停地跑!  “就说你劫持公子,我们还有机会。”刘曜见状当机立断,放开抓着雪奴的那只手,改用双手抱住刘玉,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一起滚到地下,“你若留下必死无疑!走!”  马上不再拥挤,冷风呼呼灌了进来。  雪奴浑身佩环叮当作响,驾一匹发狂的汗血宝马向前冲锋,随即消失在茫茫雪原。  匈奴骑兵乌央央一片,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刘玉刘曜两人团团围住。乌达冲入重围迅速扫视,却不见雪奴踪影,立即带领一队人马向前追击:“一帮废物!追!”第5章 剑侠  月在中天,暴雪不止,雪奴已狂奔整整一个时辰。  匈奴营地彻底被甩在身后,再看不见,久违的自由与巨大的无助纠缠在一起,混在漫天暴风雪中劈头盖脸向他浇了下来。  大部分匈奴人在抓到刘玉时便已停下,只有乌达像条毒蛇般,对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奴隶紧追不放。  雪奴边跑边想,这汗血宝马中了数箭,此刻鲜血狂飙,身后的匈奴马个个都是耐力极佳,只要我出了一点差错,决计会被他们追上,须得想个办法脱困才是。  “吁——!”  雪奴勒马驻足,深吸两口寒气,面前是一个分岔口,一条向东北,一条朝东南。  身后的马蹄越来越响,他的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这要么是他此生第一个选择,要么是最后一个,生死只在一念间。  雪奴眼神一定,俯身贴在汗血马耳边低语:“马儿马儿,你且选一条安全的去路,莫再让人捉住驯养,回家去罢!”  马儿双目濡湿,倒映出近在眼前的、雪奴那双纯净如鹿的灰绿眼眸,仿佛真能听懂他的话。长嘶一声,不知是为着身上的伤痛悲鸣,抑或是为自由高歌,前蹄在地上剐蹭,急速向东南方跑去。  雪奴见了马儿离去的方向,一把从脖间扯下项链,朝落东北向的路口扔去。继而瞄准一座覆满积雪的巨大树墩翻身跃出,于空中双手抱头缩成一团,以狐裘将自己紧紧裹住。  他重重摔下,于没过膝弯的积雪中滚了一路,直至狐狸毛上沾满雪渣,将自己变成一颗硕大的雪球,才到那树桩旁边定住。 第9章 众人将周望舒当成了落网的困兽,满口污言秽语混着笑声,在塞外空旷雪夜中久久回荡。  雪奴暗地里细细打量,见周望舒头上发髻一丝不苟,玉冠上镂空雕着八卦,织锦白衣暗绣祥云纹饰,腰间挂一枚通红的血玉佩。  穿着打扮华美古朴,不似寻常江湖人。  果然,周望舒听得这些羞辱言语,不见丝毫怒气,端端正正坐在马上。月下白衣胜雪,与对面五人泾渭分明。  对方不见周望舒答话,嘲道:“周坞主千里迢迢出关至此,莫不是就为了半夜在这雪地里与我们跑马?”  “不知右贤王有何赐教?”周望舒的声音如冰似雪,说话间不带半分情绪,却不怒自威。雪奴听得双眼大睁,直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最为好听的声音。  男人显然是被对方的威压所震慑,即刻举起铜锤,提高了声音,道:“咱们飞沙帮三月前才归附贤王,坞主真真是与传言一般消息灵通。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兄弟几个想与你切磋一番,看看这中原武学到底是个什么狗屁模样。”  周望舒根本不为所动,只说:“请先传话。”  “你! 远到是客,还是先由我们兄弟几人好好招待一番吧!”男人铜锤相碰,擦出一道亮银火花,其余四人得了信号,瞬间拔出武器,同时向周望舒攻去,“便请你埋骨此地,永世不回!”  雪奴见周望舒根本没有动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莫名地为他着急起来。鼻尖凑到冰雪上也未发觉,温热的鼻息将冰雪化开一个小洞。  “铮!”  五人攻至面前,周望舒这才拔剑。然而也就是他拔剑的这一刹那,五名男子应声滚落在地,没能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也不见血迹。  雪奴连眼都没眨,却根本未能捕捉到周望舒的动作。见他只是拔剑出鞘、再收剑入鞘,电光火石间,一剑取了五条性命!第6章 说书  这一剑令雪奴看得激动不已,顿时心跳如雷。他心想,若是我能如此人这般,便再不会受旁人欺凌,当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但我想必此生都不可能学得这样的武功。  雪奴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发出一声轻叹。  周望舒耳朵一抖,显是发现山底有人,然而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根本不放在心上。  白衣剑客策马缓步前行,肩头的雀鸟轻啄他的发髻,扑扇翅膀,依依不舍地飞离。  直至周望舒化作一片白雪消失风中,一道极细的血线才从那五人脖间线路,鲜血缓缓流出。  雪奴看得入神,等血花开到自己脚下才反应过来,飞速钻了出去。当晚练功被打断,饥饿感如潮水席卷,只觉前胸后背都在相互摩擦。  他连滚带爬扑到尸群边,趴在雪地里翻找食物。  “唔唔唔!”硕鼠般疯狂咀嚼冷硬的干粮,咕咚咚一气灌下整袋马奶,直直吃到小腹鼓胀,差点没噎死过去。  雪奴先道了一声“得罪”,伸手摘掉尸体身上的金银首饰,又选了一个与自己身材相仿的人,将其外衣剥下。他并起食中二指,摩挲尸身上的剑伤,想起自己在乌珠流处所受的欺凌,呆望着冰冷的尸体。  片刻后,雪奴长啸一声,速速逃离当场,怀揣从仇人处得来的金银与食物。  他走在风雪中,四周漆黑一片,受到周望舒镇定气度的感染,开始冷静思虑自己的未来。  心想,这飞沙帮竟是乌珠流的人,可见匈奴势力范围极大。他当年血洗了我的部落,此刻云山牧场说不得仍在他掌控下。若是乌达铁了心要抓我回去,我跑回部落无疑是自投罗网。  雪奴面朝着家的方向,停住脚步,现在他连家也不能回了。  恰在此时,风停雪止,晨光破开云层洒落大地,将雪地中一行隐约的马蹄印照得晶莹闪光,雪奴不禁感叹:“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小瘸子的大道理从前听来无趣,未料处处都能用上。”  “以后当要好好读书习武,”想到那白衣剑客周望舒一剑直取五人性命,这剑客既是乌珠流的敌人,跟在他身后定然安全,他又忍不住想起没有逃出来的刘玉和刘曜,喃喃道:“也不知他两个如何了。”  说罢,从衣物上撕下布条,将手脚腕上四支铜铃包好,循着对方的马蹄印跑去。  雪奴追了周望舒七八日,心中越发好奇。  这白衣剑客在冰天雪地里走走停停,凡遇高山低谷,必然前往查探,他并不欣赏风景,倒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可他的模样太也淡然,万丈高崖边一骑漫步,马蹄声慢悠悠的响,跟奚琴奏出的乐章同样动听。”雪奴在路上孤苦难耐,竟突发奇想,凡等待周望舒入谷上山,必定团个小雪人,放在身边与自己说话。  有时无话可说,便学着周望舒的马蹄声,“得啷得啷”地瞎叫唤。  因为总是跟在周望舒身后,雪奴从未看见过他的正脸,但在心中将这剑客的眉目描摹过千百遍。  “剑客必然有一双冰冰冷冷的眼,他看东西时总是扬着下巴,连脑袋也不转,”雪奴对着他那没鼻子没脸的小雪人,食中两指勾起,从太阳穴处向外比划,“那么眼神就是斜斜地睨着,将世间万物视作草芥。”  山匪马帮的宵小前来搦战,周望舒能甩则甩。  只因胯下一匹凡马,偶尔会被追上,他总是先问来意,再表态度,每每等待对方先动手,这才拔剑出鞘,一剑毙命。  雪奴对他的崇拜之情日益增长,在其身后越跟越近。  某日晨昏相接时,周望舒行至云山山脉间的狭长谷地。  山中忽然蹿出一群穿狐裘豹皮的西域人,身法诡异灵动,逼得这剑客出了两招。  雪奴躲在上方山崖间向下眺望,不禁为周望舒捏一把汗,慌忙间脚筋抽搐,踢落一块滚石,“哗啦”碎在地上。  “你必要埋骨黄沙地!逃不过天山圣教的追杀!”西域人磨刀霍霍,仿佛周望舒已是俎上鱼肉。  然而周望舒始终从容不迫,只冷冷地问了一句:“道法自然,谁可称圣?” 他说罢,连出两剑,一剑杀一人。  铮——!  周望舒出了第三剑,最后一个西域人大喊着喷血倒地。但剑客并未收剑入鞘,而是转身面对雪奴所在的方向,视线从地上的碎石处,移至头顶断崖。  雪奴紧贴崖壁站立,敛声屏气,吓得满头大汗。  天地静谧,大雪纷扬,寒风吹落铁剑血槽中的红珠子,“嘀”一声被摔在石板上。  雪奴将心一横,所幸提着嗓子长叫一声:“喵——袄——?”  “铮——!” 第11章 雪奴听得云里雾里,到此处,却禁不住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正准备为周望舒辩护。  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他生怕多生事端,只偷瞄着周望舒,看他走进不远处一家客栈。连忙背对街道坐下,几乎将脸埋进碗里。  “你说得是这名红毛羯奴?”男人吼声如雷,内劲十足。  雪奴惊恐地回头,发现一名彪形大汉正对自己怒目而视。大汉身后跟着两名打手,另有一人雪奴却是见过——正是方才兑换五铢钱时,那名和和气气的当铺老板。  当铺老板额头冒汗,卑躬屈膝,道:“正是正是!您但看他皮肤雪白,便是逃跑的羯奴无误。咱们做点小生意,受石爷您和飞沙帮的庇护,方才我留了个心眼,看他身上还有许多余钱……赃物,便寻思着,就当作十月的孝敬钱给您留着。”  “你个老东西!知道你石爷喜欢走旱路,滚滚滚!”石爷哈哈大笑,一把撕破雪奴的外衣,见他身上金银零碎掉落在地,“你这白雪奴胆儿忒大!须得学学为奴为婢的规矩,给老子识相点,玩够了便不为难你。”  雪奴整个人都落在石爷的阴影中,心中难免惧怕。但他自从冒死出逃,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哪里还能再忍受为奴的苦楚?  纵使无用,他也必须反抗!  雪奴一把扯起四角方桌,朝着石爷猛摔过去,调头就跑。  “操你妈的小畜生!”滚烫的汤汁淋了这大汉满头满脸,他瞬间色变,“老子看你往哪跑?!”  “救命——!”  雪奴只跑了三步,便被人挡住去路。  石爷一步跃至他身后,胳膊一抬一抡,粗糙的手掌掐着他的腰杆,直接将他整个人抗在肩头。  雪奴虽大声呼救,周遭的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哪怕是替他说句公道话。哪里还有刘玉所说的,世间君子俱是“泛爱众而亲仁” ?  石爷一手扯掉雪奴的裤子,食指对着他的后穴捣了几下。然而少年未经人事,那处又紧又窄,他不得其门而入,只得改在雪奴的臀瓣上狠狠抓捏,“老子今天操死你个贱奴!”  “救……”雪奴还想再喊,余光瞥见周围,甚至还有人正低头偷偷在地上捡碎金渣,即知求救无用。  “操!”石爷阔步前行,满眼都是欲望火光,忽然吃痛大叫。  雪奴竟一口咬下,直将石爷的耳朵咬掉了一大半!  石爷当即暴跳如雷,将雪奴抡起来摔在地上,一条粗壮的大腿踩在他肚子上,将这瘦弱的少年踩得鲜血狂喷。  “救……唔!”雪奴被踩得五脏俱裂,眼前发黑。  心知这一顿打决计逃不过了,便迅速催动内劲,举起双手护住脑袋,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祈祷不要令脏腑受到致命内伤。  拳脚如同暴风雨般,从四面八方落下来,停歇片刻,是旁人劝解石爷先去疗伤。接着,便有人将雪奴拖到窄巷中。  两名壮汉将木棍攒在手中掂量,竟从对少年的凌辱中寻到了快乐,一把抓起雪奴的长发,厉声喝道:“叫老子一声爹,便留你一条狗命。”  雪奴双眼肿得像核桃,喉咙咯血,“咳、咳咳,狗……”  棍棒劈头盖脸落下,“娘儿们似的,老子可不稀罕。大声点!”  “狗!你才是狗!”雪奴的泪珠从眼缝中滑落,“去你妈……唔!”  那两个壮汉当即被雪奴激怒,一人钳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嘴,将棍棒伸进去一通乱捅。  “唔唔唔!”雪奴激烈挣扎,口中血沫狂喷。  另一人扯开裤带,解开亵裤,抬起那话儿开始吹起口哨。  “唔……”雪奴拼了命将棍棒拔出,一口咬在男人手上。那男人吃痛一把将他甩开,滚烫酸臭的液体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继而又是一顿毒打,他已疼得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月在中天。  雪奴的头被打破了,头发被揪下数缕,浑身青紫充血,幸而内劲催动及时,竟未被打伤内脏和骨头。  可即便如此,他也根本没法再站起来。  雪奴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感觉到浑身冰冷,连血也不再流动。心想,我怕是活不过今夜了,可我生来从不作恶,为何命运待我如此不公?孤零零一个人流浪天地间,连饭也不曾吃饱过。  他不甘心!  风雪夜,三更天,万家灯火灭,只有客栈二楼一灯如豆。  周望舒坐在桌边,眉峰紧促,他的面前放着两张黄纸。  第一张,是奇形怪状的变体字,意为:幽州军旧部,十月初六收尸,不见赵桢;第二张,则是上好的洒金银光纸上写着古拙劲正的汉隶:三弟,莫往。  他叹了口气,将两封书信都卷成小筒,放在油灯上烧了。  提起桌上三尺剑,推开窗户直接一跃而下。落地后立即退后一步,抬手按在剑上,“何人?”  地面积雪半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深陷其中,似是一条刚从屠夫手下狼狈逃脱的野狗。这团物事的后面,还拖着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零星散落着几个血掌印。  月光洒落,雪白血红 ,触目惊心。  周望舒冰冰凉凉的两字,生生将雪奴从鬼门关内拽了出来。  雪奴浑身浴血,抬手顿在空中,不敢碰到对方一尘不染的靴子,气若游丝,“救我……求……”  话未说完,手便重重落在地上,没了声息。  “人各有命。”周望舒皱眉,从这半死不活的白雪奴身旁饶了过去。循着他在地上拖出的那道血痕,走到馄饨摊上。  “有何赐教?”周望舒的声音与冰雪一样冷。  “约在半夜,扰人清梦。”空旷的街市,十字路口只摆了一张方桌,手持惊堂木的说书人独自坐着,“老朽自知命不久矣,万望见谅。”  周望舒点头,“请讲。” 第13章 周望舒伫立片刻,肩头落下一只雀鸟,轻轻啄他玉冠上的八卦,发出柔软的吱吱叫声。  茫茫雪原,黑白光影都搅在一起。周望舒肩头的雀鸟飞起,在玉盘似的圆月上,映出一个展翅腾空的黑影。  白衣剑客反身走来,一手捉住雪奴后颈,提着他穿过漫天风雪,皮靴上带着个鲜红血手印。  “呼——!”  雪奴翻身惊醒,见个白衣男人正于窗边打坐。他长发披散,神情冷峻,剑眉斜飞入鬓,身侧铁剑透着寒气。  男人眼神从床上扫过,闭眼继续打坐。  雪奴知道自己得救了,这人就是周望舒!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连眼也忘了眨。  周望舒的眉目浓黑如墨,凤目含光,然而刚刚那一瞥,眼神却似寒夜中的温茶,令雪奴从中窥见了久违的、人世间的温暖。  雪奴反应过来,低声下气地,问:“我……睡了很久?耽误您的事了吗?我、我我已经好了!我们走吧。”  他动作慌忙,扯得浑身伤口生疼,直接从床上滚下,撞在周望舒身下的长榻上,“我、我我……”雪奴几乎要哭了出来。  周望舒气守丹田,开口,“你已伤愈,便可自行离去 。”第8章 寻迹  雪奴跪坐在地上,偷偷抬头。  想起那夜里的说书人,知道周望舒在查赵氏父子谋反案,需要在关外寻找许多知情人士,便试探性地问:“您不是在找人吗?我会讲汉话、匈奴话,羯话,巴、氐、羌这些胡族方言也略懂一些,我可以为您翻译。”  周望舒沉默片刻。  雪奴心中暗道糟糕,自己这话说得不好,像是在要挟对方。若是惹得他不悦,现在就将自己扔出窗外,大雪连天饥寒交迫,自己决计是活不成了。  然而,周望舒却抛出一个问题:“先前我与那说书人说话,你都听见了?”  雪奴当时虽然意识模糊,但关键的东西全都听见了。他正待答话,转念一想:这人明明如此英武,他的地盘怎能被岑非鱼一人独挑?若是连地盘也舍得,必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  他隐约感到,周望舒要查的谋反案,绝对干系重大,为免节外生枝,对方说不得会杀人灭口。  “我当时晕死过去,没有听见。”雪奴低声答话,直勾勾望向周望舒,神情真挚,“听见一些,也是完全不懂。”  周望舒瞥了雪奴一眼,也许知道他实在打哈哈,直截了当,道:“我要找的人,名唤乞奕伽。”  雪奴脑力过人,瞬间即知自己部落中并没有这人,但看周望舒的模样,定是这几日苦寻未果。  自己必须对他有用,才能继续跟在对方身边,受她庇护。雪奴实在走投无路,他被人打怕了,不想再体会一次濒死的感觉,他心如擂鼓,决定撒个谎,道:“我、我似乎听过这名字。”  但他也知道话不可说满,只说“似乎”。  周望舒目光如剑,瞬间刺向雪奴,问:“他虽是羯人,但必定隐姓埋名,你如何得知?”  竟真的给我挖了个大坑!  雪奴已经撒了一个谎,此时承认定会激怒对方,他只能赌一把,恭恭敬敬答道:“乌珠流带兵到我部落劫掠,打仗时听人喊过。但那时我才十一岁,只记得他是部落中的战士,平时不叫这个。”  周望舒眸光一闪,盯着雪奴看了好一阵,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杀他,脸上现出一种矛盾、复杂的神色。  雪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望舒脸色,见他眉头微微拧起,心下暗道糟糕,带着哭泣喊道:“求您别赶我走!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杀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平白无故前来劫掠,对,对!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会不会是跟你一样?我、我虽不知部落是否还在,但可以带您去找。”  周望舒将视线移开,随口问道:“你多大年纪?”  雪奴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周望舒“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此人心里头不喜欢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帮他。然而,此时周望舒询问他的年纪,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如此便会多一份恻隐心、少一丝杀戮气。大侠的心中在挣扎。  雪奴实话实说,怯怯地答道:“过了今冬便十四了。”  “十四岁,十四岁。”周望舒喃喃两下,又问:“你父亲是汉人还是羯人?”  雪奴含糊答道:“您只要看我的模样便知道了。”  周望舒刚才已经看了雪奴好一阵,此时只是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一般的胡人。”  雪奴听得此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反问:“不像?”  他除了赤发碧眼,实则长得与中原人没什么两样,说是纯种胡人也可,说是胡汉混血也可。  雪奴先前也有过很多疑问,父亲会汉话、爱看中原的书,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儿,可他一直不良于行,不应该去过中原,更不可能从中原千里迢迢跑到边塞来吃沙子。  然而,在被匈奴劫掠前,雪奴从未出过云山,何曾知道胡汉之别?  此时想来,父亲形容枯槁、满脸胡须,平时很难看清面容,自己对他的记忆也十分的模糊,越来越不确定他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  他想着想着,倒把自己也给弄糊涂了,似乎突然捕捉了什么,然而不及细想。  周望舒不置可否,起身推门而出。  房间里干干净净,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也不敢随便坐下,干脆继续跪在地上,陷入焦灼的等待,内心天人交战。他刚才骗了周望舒,而且未料对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话,这个谎实在难圆,心道,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胡拉在上,我若欺骗于他,必然是良心难安。  可他转念又想,可若我无用,周望舒多半会对我弃而不顾,届时那些恶霸找来,我便没有活路。而且我听到了他与说书人的密谈,知道得太多了,若我不做些什么,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要灭口。  眼下,我也只能咬着牙强行将这个谎给圆了,只要将他带到部落,他便不能拿我如何;若是部落不复存在,他也查不到什么,届时我借着地形优势,自可伺机逃脱。  半个时辰后,周望舒回到房间,一手端着碗药汤,另一手中拿着两根木棍 。木棍间搅着一团橙黄粘稠的东西,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  雪奴长舒一口气,关切地问:“您病了?”  周望舒将东西都递给他,望着药碗,道:“喝。”  雪奴二话不说,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口饮尽。他还在想着两人先前的问答,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说谎,骗的却是救命恩人。  药汤入口苦涩,正如心头滋味。 第15章 周望舒垂眸,问:“伤心又有何用?起来!”  雪奴只觉得周望舒心肠冷硬,一时被气昏了头,对他大喊:“他们都死光了!没有了!我都是骗你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乞奕伽!闻所未闻!我只是在利用你!”  周望舒背对雪奴,蹲在地上,团了两个雪团子。将它们摞在一起,拼成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塞进雪奴手中:“莫哭。”  继而抓起雪奴的衣领,将他横着提在手中,一路朝山林更深处走去,道:“还道你聪明,那些石头,是大风吹来的?”  雪奴闻言一愣,“你说得是。”石头不可得自己飞来,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手里冰凉,眼看着雪人渐渐融化,视线忽高忽低,远处雪原上成片的玛尼堆,随着周望舒快步前行,迅速向后退去,彻底消融于天地间。第9章 奸细  日落月升,山中寒气逼人。  雪奴被周望舒牵着,从正午行至夜半,穿过儿时游戏的山崖,走过平如镜面的圣湖,温暖的回忆如傍晚时分逐渐涨起的海潮。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间重新做回了“人”,自匈奴大营逃出来后走得每一步,都将这三年的艰辛踩在脚下,碾作泥水。  世上无人同情你,你又何必再去顾影自怜?雪奴心中暗自叹息。  这三年当中,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边缘,每每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住时,总能绝处逢生。这才明白,人皆是在世间的苦难中被磨成型的,正如小瘸子常说的“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惧雕琢。他不愿让仇恨的烈火焚烧自己,去效仿那些逞一时之快而丢了性命的奴隶,他不断地遗忘已经过去的痛苦,不断地在仇人的脚下学会坚强,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深刻地懂得苦难,才在苟延残喘中学会了如何战胜苦难。  纵使他很渺小,纵使他疲累至极。  “冷?”周望舒回头,眉如剑、目若星,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温茶。  雪奴冻得鼻尖通红,道:“不、不,唔,是,有点……冷。”他不愿让周望舒看轻,然而整个山头都被大雪封冻,他说话时就觉得自己活像个喷着白烟的大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周望舒将雪奴一把抱起,用披风裹住继续前行,两人身长相差近二尺,跟父亲抱着儿子没什么两样。  雪奴这时才隐约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看着周望舒的侧影,心想,在白头镇上被打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我不应怨恨他们,因为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不是那些悍匪的敌手,无须为一个陌生人冒险,世上原不缺一个柘析白马,原就没有谁欠谁的。  人世间总会有没来由的恶与恨,因此恩与情才显得弥足珍贵。这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侠义的精神才为人所称道。  周望舒恨胡人,谁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为胡人所杀?他能经过一番挣扎而伸出援手,雪奴觉得,他当得起一声大侠,而自己却利用了他。  “我骗了你,周大侠。”雪奴把脸埋在周望舒胸前,觉得他胸膛结实极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我是有意的,不不,我……”  “单凭一个名字,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本不怀期待。”周望舒抬头仰望,星河横亘,“须知,知止不殆方能长久。不明白?”  雪奴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而我骗了你。”  大雪纷扬,染白了两人的头发。  “我曾在峨眉山学道,”周望舒摇头,继续前行,“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唉。”雪奴对天地的不仁颇有体悟,然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好奇地问:“你是道士?”  雪奴的视线忽高忽低,觉得天河似在流淌,听周望舒在耳边低语,“然而我非天地,岂可见死不救?我非神明,岂能轻易判你生死?奈何人活一世,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雪奴觉得奇怪,问:“谁人能逼迫你?”  “中原的奴隶,都是不戴枷锁的。”周望舒欲言又止,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全都压在了心底。  雪奴只听明白了一件——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但他顺水推舟,把自己送了回来。  雪奴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你是赵桢的儿子?你要为父报仇吗?”  周望舒摇头,“我的血是冷的,才会对你见死不救。我心里没有道,当不起大侠的称谓。”  “可你还是救了我,你离开,本就应该,你回来,才更难得。你是个大侠。”雪奴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推论,周望舒不想复仇还说他自己冷血,莫非,他并不是为了给赵氏父子翻案,而是……要杀人灭口?  周望舒停下脚步,问:“你知赵桢战死时,多大年纪?”  “将军么?总该是已过而立。”雪奴心事重重,随口猜了句。  周望舒面无表情,叹:“赵将军战死时,十五岁。”  他的语气森林,白衣青峰,像寒夜里远在天边的七杀星。  雪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气,心中惊疑不定,我带他来此究竟是对是错?  “到了。”周望舒将雪奴护在怀中,从背后拔剑出鞘,只用左手挥剑,接连将三支飞箭格挡开,“认识?”  雪奴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见一座瞭望塔。塔下,是一个巨大的山崖溶洞,洞口守卫森严,俱是白皮羯人。  “别动手——!”雪奴操着略有些生疏的羯话大喊。  然而两地相隔甚远,塔上的羯族战士居高临下,听不清喊话,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滚!”  雪奴转头道:“可以先让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将守卫放在眼中。他提剑上前,一跃而起,从容格挡开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继而如鹘鸟般轻盈落在洞口,目不斜视,问:“让你什么?”  雪奴从周望舒怀里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头,朝着如临大敌的守卫们大喊:“我们不是敌人!是我!柘析白马!”  守卫们举着武器面面相觑,看这少年是羯人模样,所说也是羯族语言,彼此嘀咕两句,答:“我们部落中没有这个人!”  “我、我我,对!我找须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历经生死回到部落,竟已无人认识自己。他急得双眼通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羯人少年,你不该将外族人带来,滚!”  雪奴往山洞里跑,被守卫用武器叉出洞口。他便大喊着须提勒的名字,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连回音都没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剑指前方,道:“让我们进去,或者将你们的首领请出来。” 第17章 雪奴连忙跑到乞奕伽身旁,搀住他的手,“舅舅,我回来了。”  “好孩子。”乞奕伽欣慰极了,却见周望舒手中的东西,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接连磕了九个响头:“我,乞奕伽,愧为人臣!愧为人!”  周望舒迅速将手撤回,洞穴内光线昏暗,雪奴只看出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石,单看一块,根本辨认不出是个什么形状,问:“这是什么?”  周望舒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你不该听。”  雪奴能感受到,自从周望舒认出乞奕伽,杀意就越来越浓。他在这短短的交锋中,又变成两人初识时那种冰冷的模样。雪奴有些害怕,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朝周望舒大喊:“请你不要杀他,周大侠!”  周望舒一把抓住乞奕伽的后劲,运起轻功推出洞穴。第10章 灭族  雪奴走到洞穴深处,见其中竟有块极宽广的平地,山顶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天空仿佛一只倒扣其上的圆盘,灿烂星河与皎洁白月都被盛放在内。  众人见他到来,登时如临大敌。  雪奴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是三年前被抓走的羯族人中人,细数记忆中的种种快乐,终于取得了大家的信任,而后随口编造了一个名字,便朝着高台上的一丛圣火走去。  火光金白,人影被投射至岩壁上,仿若幽冥鬼魅。  “愿阿胡拉与你同在,阿纳希塔的儿子。”说话的,是满脸褶子的圣火祭师,被部落中人称作“老麻葛”。  雪奴仍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老麻葛就是如此神通。他行了个祆教的大礼,心不在焉地说道:“您还认得我。”  老麻葛笑容慈祥,让雪奴坐到自己身边,和蔼地说:“你身上,有不息的圣火。”  雪奴经历生死,已经不大相信神明了,但他不能对老人出言不逊,只问她:“舅舅会被杀吗?”  老麻葛幽幽叹道:“死神早已等在乞奕伽的门外。”  雪奴喃喃道:“我们要想个办法救他。”  老麻葛却握住了他的双手,叹道:“我时日无多了,孩子,我要替阿纳希塔将两件礼物转交给你。”  雪奴想着救人,心中焦灼,挣脱老麻葛的手朝外跑去,边跑边喊:“礼物以后再看!我把大家找来,先想个办法救……哎?!”  一个近百岁的老妪,只是稍一抬手便将自己凌空抓了回来!是时,雪奴对武学尚且知之不详,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雪奴被老麻葛用双手抓住,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内劲如洪水奔流,源源不断钻进自己的体内。他浑身青筋暴起,雪白的皮肤布满血丝,感觉自己像一只将要被挤破的羊皮水袋。  老麻葛虚弱地喘息,突然大叫一声,继而慢慢地将刚才传入雪奴体内的内力封在他的气海里,悲叹:“以你现在的体质,尚不能承受这股力量。我再传你一篇光明神诀,须在每日子时运功,将气海中的内劲反复琢磨而化为己用。”  老麻葛念诵着口诀,将浩瀚汪洋般的内力化作江河,共分七次为雪奴传功。她每传一次,便将那股内力封入雪奴的气海,如此反复,她自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瘦干瘪。  “呼——!”雪奴突然被传入巨大的内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巨大的冲击,昏厥数次再醒来,月亮移至东天,在洞穴中已看不见了。  “老麻葛?老麻葛!你怎么了?”雪奴猛然惊醒,只见一个已经瘦到脱形的老妪躺在一旁。  老麻葛悠悠转醒,虚弱地说道:“我休息片刻,你且将口诀背来。”  “光明清净,寂灭无常。会无忧愁,诸恶不侵。”雪奴每说一句,都要偷偷地向身旁看一眼,两句过后便已坐不住了,“您真的没事吗?您为何要牺牲自己传功于我?我、我的身体,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法练成什么功法?”  “不,孩子,你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注定将带领胡汉两族走向光明的未来。穷于为薪而火传,我给予你的不仅仅是武学修为,更是整个部落乃至于羯族的希望,是人的灵魂里头的东西,它们薪火相传以致生生不息。”老麻葛气若游丝,双眼半睁半闭,颤颤巍巍地从手边的祆教圣物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雪奴,“这是,第二件。”  雪奴伸手接过,只见一块残缺的玉石,扁平古拙,更精细地刻了些繁复的暗纹,整块碎玉呈一个马头的形状,“这有什么用?”  老麻葛摇摇头,道:“寄托你父母思念。”  雪奴想将碎玉挂在胸前,然而他心思细密,知道财不可露白,又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靴内,再问:“您既如此厉害,为何三年前匈奴人杀来……”  “武力再高,难敌千军。”老麻葛捉住雪奴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告诫他:“白马,人心之狠毒,甚于剑锋千万倍。未来的路上荆棘遍布,你须时刻谨慎提防,既不可轻信他人,也不可失了本心,当以内心光明照亮漆黑长夜。”  这话云里雾里,雪奴根本听不懂。  他思来想去,心中原有的疑问与今日乞奕伽叛徒身份的暴露相叠加,他忍不住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试探性地问老麻葛:“我有几个疑惑,您能帮我解开吗?”  老麻葛闭目,点头:“问罢。”  雪奴深吸一口气,道:“我父亲他、他会汉话,他那么喜欢中原的东西,他去过中原?”  老麻葛:“他是个汉人,乞奕伽把他带到族中时,胡汉边界上的战火刚刚停歇。”  雪奴双瞳一缩,问:“他教过我一篇心法,口诀乃是汉文,像极了佛家的经文。”  老麻葛:“你父曾在少室山习武,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雪奴双唇轻轻颤动,问:“我们部落中,是不是……是不是只有他一个汉人?”  “你呢?”老麻葛张开双眼,问:“你觉得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  雪奴语噎:“……我不知道。”  老麻葛:“若你自认为汉人,族中便有两名汉人。若你自认为胡人,族中便只有他一个。”  雪奴隐约摸到了真相的模样。  舅舅是白马军旧部,是害死数万将士的奸细,放眼整个部落,他只对残疾的父亲照顾有加。在雪奴的脑海中,父亲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他只记得他形容枯槁,而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会是赵桢将军吗?  雪奴已经完全乱套了:“老麻葛,可赵桢将军,不是死了吗?”  老麻葛闭眼,疲累至极,“乞奕伽把他带来,阿纳西塔治愈了他。”她紧紧攥着雪奴的手,用力地握了三下,继而沉沉睡去。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雪奴起身张望,将乞奕伽带着周望舒回到洞中。  “您且好好休息!向阿胡拉借点火行吗?”雪奴瞥见老麻葛身旁铜盆内用来点火的药粉,登时觉得寒意袭人,随手用麻布片包了些“圣洁的种子”,匆匆忙忙跑向乞奕伽的营帐。 第19章 雪奴看着乞奕伽布满疤痕的脸,直到天光微明。  清晨第一缕微光穿进营帐,落在雪奴双眼上,那灰绿的宝石,经过此夜后,变得无法描摹的深邃。  乞奕伽满脸青紫、七窍流血,是被人毒杀了。  雪奴慌忙将那道矫诏收入匕首的鞘内,带着刀大叫着冲出营帐。  “人呢?你怎么了?人呢?你们都怎么了?!”  “起来!起来啊——!”  日光入渔网般洒落,网住了洞穴中所有的生灵,照亮天地间纷扬的雪花,微小浮游的尘埃颗粒。水源旁边横七竖八的羯人,男女老少,俱是七窍流血。  “啊啊啊啊啊——!”  整个世界没有了颜色变幻,没有了光阴流动,只剩下雪奴孤独而巨大的喘息在他自己的耳边回响。  部落中,不剩一个活人。周望舒,早已不知去向。第11章 围攻  雪奴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里,他在连日带夜的奔逃与躲藏中学会了太多。  他抹干了眼泪,在祭台上累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心中暗自推测,有人早就在水源处下了毒,族人们毫不知情、日日饮用,才会在同一个夜晚发作,若真如此,下毒者必会再来查看。  他明白,想要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不可有任何犹豫,于是迅速换下沾满鲜血的衣物,以方巾包裹赤红长发,隐于黑暗当中,步步为营地走出洞穴。  回首遥望,雪奴的内心竟有一丝可怜的庆幸,庆幸自己昨晚的经历太过离奇,故而根本无暇吃喝。他搓红了双手,捂住口鼻,不敢去碰被冻僵了的耳朵,生怕它们一碰就掉。  暴烈的风雪席卷大地,令人睁不开眼。  雪奴循着周望舒的脚印,在封冻的雪山中狂奔。他边跑边想,周望舒纵然心中愤恨,也不至于残杀老弱妇孺,更兼此等手段太过卑鄙,他那样的侠客绝不会做。雪奴甚至觉得,周望舒若真见到此番惨状,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故而他应当是在半夜就已经离开。  他为什么是半夜呢?他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或是去追逐什么人?  雪奴凭借着自己幼年时所学的捕猎经验,艰难地分辨出周望舒的足迹。可是,这剑侠轻功太好,他在雪地中奔跑,就像是一只飞鸿踏雪而过,他所留下的清浅痕迹不消片刻就已被雪所覆盖。  雪奴只能沿着周望舒离开的方向追逐,幸而片刻过后,他便发现地上还有数行不同的脚印,兼有一些打斗的痕迹,便一路半蒙半猜,直直追到后半夜。  此夜新月如钩,光线暗淡,负雪的群山比白日里更显巍峨,给人一种被包围和挤压的错觉。  雪奴远远地就听见了打斗声音,他佝偻着身子躲进草丛中,缓缓地向前方推进。与初遇时很像,他不声不响地趴在冰雪中,偷看周望舒与人对决。  不远处,三名劲装黑衣人将周望舒围在中央。  白衣剑客的额发垂落数缕,形容有些罕见的狼狈,他的手在抖,身体也有些轻微的摇晃。  “周坞主,不不不,您现在已经不是坞主。听说你的地盘被朝廷的人给抢了?中原人呐,心眼儿忒小。”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肩抗一柄六尺长的斩马刀,说话流里流气的,“这深更半夜又冷又饿,你帮个忙,赶快将东西交出来,免得咱们都遭罪。”  周望舒持剑轻挥,正正刺在斩马刀的刀尖上,他借着一股巧劲,一剑将对方推开数丈。然而,他的行动已不及平时轻灵,只不过是慢了半步,前方的去路又被另一名黑衣人给堵上了。  这人同样身形魁梧,一柄四尺长剑于常人来说,必定会因过长过重而成为鸡肋,但在他手中却显得十分轻巧灵活。他将剑身一转,把剑刃对准周望舒,冷冷道:“莫跟他废话,咱们联手把事办了。”  斩马刀听了却不乐意,竟扛着刀跑上前来与这人争吵,“你个榆木脑袋!若是他并未把东西带在身上,咱们把他杀了,又能去哪里找?师父生气起来,又要打你的屁股了!”  四尺剑面无表情,骂:“蠢猪!他单骑出塞,能将东西藏到哪去?”说罢绕开斩马刀,一剑刺向周望舒。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周望舒剑长三尺余,未交手便已占了下风,这下更被对方以巨力震退了数尺,喷出一口青紫色的污血。他的气度依旧从容淡定,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迹,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此时终于开口,道:“诸位拜火教的高手,本应在天山上远离尘俗寻求大道,为何要做他人的走狗?”  斩马刀吵不过四尺剑,便调转刀刃对向周望舒,嘲道:“都说你是江南第一剑客,却不想竟是如此的羸弱不堪,咱们不得不下山来,教教你们中原江湖客如何做人呐!”  白马远远看着,直觉有些奇怪。  他心道,周望舒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作战时几乎从不与人废话,更莫说此时已然中毒,按理应当速战速决,却突然与对方作口舌之争,应当是为了套话。如此想来,斩马刀此一言是默认了周望舒所言“他人的走狗”,透露出自己是为着“东西”而来。  果不其然,周望舒印证了自己的推测后,直言戳穿了对方的身份,道:“你们投了齐王,当真是鼠目寸光。”  “周坞主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我看你内力凝滞、脚步虚浮,所吐污血呈青紫色,显是中了川狼毒。”说话的是第三名原先一直沉默着的黑衣人,他身材劲瘦、个头不高,后腰皮革袋中插着两把形状怪异的弯刀。他声音冰冷,双眼湛蓝,言谈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斩马刀不乐意听了,骂道:“你管他中了甚么毒?打死再说,快点儿的!”  碧眼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四尺剑问:“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碧眼男冷哼一声,道:“我只是教他知道,此举并非我等所为,故而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周什么?今夜是生是死,交给手中刃罢。”  雪奴紧张极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他以此推测,这三人乃是周朝齐王从天山上雇下来的高手,专门找周望舒抢夺“东西”的。族人中毒多半不是他们所为,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对付周望舒,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折。  然而,不是他们,又能是谁呢?  碧眼男脚步如猫,轻灵无声,行至周望舒面前三步停下,郑重地道了一声:“请!”  他冷冷地吐出这一字,瞬间抽出一金一银两把弯刀,从左右两个方向同时进攻。两把弯刀如同狂舞的毒蛇,令人避无可避。  周望舒许是从未见过此等怪异武学,纵使立即举起铁剑在身前迅速格挡,也只能堪堪将那弯刀挡住。幸而他身经百战,不消片刻便掌握了对方攻击的规律,找准破绽,抽剑突刺!  碧眼男眼神一闪,正欲后退,却发现周望舒因毒气攻心,其进攻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停滞。他便捉住这个时机反守为攻,弯刀一挑,将刀尖刺进周望舒的右肩。  周望舒旋身退步,登时血流如注。  碧眼男虚虚地挥了两下刀,掸掉刀尖血,叹道:“不错。”  话音未落,周望舒已换了左手持剑,直直冲着碧眼男的左胸刺去。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因换手而变得迟钝,显然是练过双手剑。  碧眼男嗤笑,将双刀交错,架在胸前。只听“哐”地一声,他借着双刀弯曲古怪的弧度,紧紧锁住了周望舒的长剑,让他一时难以抽出,只能被自己带着跑。继而猛地发力一扯,将周望舒朝他缩在的方向拉了过去。  周望舒被这一扯带得失去重心,看似猝不及防,实则正中他的下怀! 第21章 如此,一袋用完、再接一袋,周望舒的情况逐渐好转。  “再坚持一下,你马上就能好了,周大侠。”  “娘……”  “你也有娘?不不,你当然有娘!”雪奴听得周望舒出声,高兴坏了,跑到外头继续包雪团子。  然而他稍一侧目,忽见寒风吹落枯叶,直觉有人正朝此处疾速行来,便将积雪拨乱,抖落衣袍中的白雪盖去脚印,跑进山洞。  脚步声越来越近,雪奴双手抓着碎石一顿猛塞,“咔”的一下,终于在对方到来前完全堵住洞口。  一块薄石片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漆黑的碎石屑随风飘散,擦着雪奴的睫毛飘过,两名黑衣人正好走到山洞前方。  雪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听二人似在争执,不正是昨夜里的斩马刀与四尺剑?!  “楼兰埋在土里两百年,金银财宝早都化成灰了!真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跟个汉人眉来眼去。”斩马刀骂骂咧咧,握着根树枝四处敲打,“都说了脚印在那边,偏你心眼子最多。”  四尺剑嗓音低沉,但内劲深厚,说话声震得人耳朵生疼,道:“金银财宝?你懂个屁。瑟明帝国的钢盔铁甲才是楼兰真正的宝藏。”  洞中空间不大,仅容两人并排躺下。  雪奴将周望舒搂在怀中,捂着他的嘴,大气都不敢喘。  斩马刀搜寻并不认真,“反正我看那汉人野心挺大,人却蠢如猪,迟早要完。”他说着说着,已在洞口来回转了两次,继而离开。  “汉人多是奸诈狡猾,平庸的,才是可遇不可求。”四尺剑话不多,心思却很缜密,即使斩马刀已看过一次,他仍旧走上前去再次细细查探。幸亏这地方已被斩马刀踩得凌乱不堪,故而他也未能发现异常。  雪奴手心冒汗,松开周望舒,蹿上前去侧目向外望。第12章 避难  雪奴敛声屏气,透过岩壁上的小孔窥视四尺剑。  “嗯?白……”未料周望舒忽然醒来,且发出了一声轻哼。  雪奴差点被他惊得跳起来,连忙竖起食指贴于唇上,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嘘!”  “有声音!”四尺剑耳聪目明,周望舒的轻哼未能逃过他的耳朵。他旋即飞身上前,落地时的一脚带着霸道的内力,散发出的气劲竟震得山洞微微摇晃,落下一阵碎石粉尘。  雪奴吸入粉尘后鼻尖酸涩,不受控制地仰头张嘴,差点打出喷嚏。他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喷嚏没打响,反将眼泪逼了出来。  “你是狗耳朵吗?我可什么都没听见。”斩马刀不住催促,也懒得过去,“快点的!雪太大,脚印要看不见了。”  四尺剑摊开手掌,抚摸洞口的碎石壁垒,道:“周望舒,很狡猾。”  雪奴暗道不妙,伸出食指左右摇晃,示意周望舒稍安勿躁,自己则以后背撑住洞口的石头堆。  突然,四尺剑伸手向前,猛推一气。  雪奴运功死守,直咬得牙齿流血才成功挡住,高兴地咧嘴朝周望舒笑了笑。  千万束紫红霞光穿过石缝,将漆黑洞穴照得如梦似幻,光芒镂刻出少年精致的轮廓。  周望舒点点头,洞穴外隐约传来靴底摩擦雪粒子的沙沙声,他与雪奴对视一眼,都以为四尺剑已经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  忽然间,却听“铮”地一声!  一柄四尺长剑缘着碎石壁垒间的缝隙刺入。雪奴吓得面色惨白,周望舒浓眉紧拧,比出一个手势,示意他过来。然而雪奴若是离开,碎石壁说不得就要被四尺剑推倒,周望舒虽已无生命危险,可体内余毒未清,显然不是两名天山高手的对手,只要被发现,他和雪奴绝对都没有活路。  雪奴摇摇头,忍住内心的恐惧,任由一柄长剑在自己周围一下一下地刺入与退出,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万丈高崖前,一块松动的石头上。  剑刃再次退出,雪奴已是满头冷汗。天地静谧,唯有四尺剑步行离开的声音。雪奴无声地喘息,对着面无表情的周望舒笑了笑。  然而就是在这瞬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尺剑原来是佯装离去,半道折返,使尽全力刺入了最后一剑。  寒铁生生从雪奴手臂上擦过,雪白的大臂皮开肉绽,鲜血汩汩冒出。周望舒按剑欲起,却被雪奴制住——狭小的空间内,他借着筋骨柔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曲起长腿,脚尖点在周望舒左肩胛上,咬牙朝他摇头。  斩马刀等得不耐,发出一阵爆笑,喊道:“你哈哈哈哈!你那模样太滑稽了!稚子带着个废物,还能把天翻过来?”  “那阿九儿时呢?”四尺剑将长剑慢慢推入碎石壁,直至其整个没入。  洞中的两人俱是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作。  四尺剑终于缓缓向外撤去。  疼痛伴随着刺骨的冰寒,雪奴觉得,剑锋几乎要割到自己的骨头上了,他踢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袍,垫在自己与碎石壁间,顺势抹去剑身上的鲜血。  “神神道道的。老七,你走是不走?”斩马刀完全没了耐性,说罢便走。  鲜血顺着雪奴的胳膊流下,慢慢浸出石缝。  四尺剑背后的雪地,被血水染出了一道隐约的殷红痕迹,他若有所觉地回头查看。恰好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看不出任何异常,他不得不强压住疑心,道:“走。”  周望舒见雪奴手脚、鼻尖俱是通红,盯着他灰绿澄澈的双眼,劝道:“你不必如此。”  “别……说话……”雪奴额头冒汗,胸口却冻得青紫,连话都说不好了。他摇了摇头,朝外跑去,继续接雪水给周望舒洗胃,“他们、他们都……死了,周大侠,你不要死。”  如此约莫重复了三四次,周望舒吐出鲜血,总算是得救了。雪奴如释重负,笑着笑着慢慢倒下,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周望舒伸手探在雪奴额头,只觉得火烧般滚烫。然而他这时根本无力动作,只能先撕下里衣为雪奴包扎大臂,再将他湿透的衣帽鞋袜全部脱去。  “柘析……白马。”见他左脚掌上一个大大的“奴”字烙印,周望舒的动作忽然停住,伸出食指,隔空在凸起的疤痕上比划数下,又看了一眼雪奴的睡颜,“胡人。”  哐当一声,一把质朴的匕首从雪奴靴中掉落,周望舒不觉有异,随手捡起放在身旁。他以两指拈着雪奴的束腰革带,见半块碎玉从袋中露出,便用食指轻轻推了回去。  最终,周望舒卷着一件狐裘披风,将雪奴抱在怀中降温发汗。  雪奴又梦见自己第一次逃跑被抓时的情景,孙掌事把他提到牢房中,看匈奴人活剥逃奴的整张人皮。他把所有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又在雪地里跪了一日,饥饿摧折人心,令他恨不得马上死去。 第23章 雪奴为其包扎好伤处,便将披风盖在他身上,见周望舒始终面无表情,似乎断骨的事情也是不痛不痒,忍不住羡慕,道:“您真厉害,伤不重,很快就能好。”  大雪封山,人迹罕至,转眼便已过了一个月。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纵使周望舒武功再高也无法违背这自然规律。此时,他仍旧半躺在地上,曲起一条腿坚持打坐。  雪奴天光未亮便外出打猎,在封冻的山涧旁去皮放血,回到山洞将猎物放上烤架。再去捡些白雪回来化成水,让周望舒擦拭身体,净面漱口。  周望舒脱下锦衣白袍,他的皮肤白净健康,浑身肌肉紧实,紧绷的背脊跟猎豹似的优雅漂亮,胯间那物因突然受冷而勃起,也是雄伟异常。  雪奴想到自己身上最丑陋的地方,更觉羞愧,根本不敢直视对方。  周望舒擦好了身子,穿上衣服,与雪奴围坐在篝火边,问:“这几日都是傍晚回来,可是猎物难找?”  雪奴将烤野兔撕开,放在洗净的树叶上,递给周望舒,“前几日,野兔都还肯出洞吃草,现越来越冷,真是好难才逮到。”  周望舒身上有伤,加上身形高大,纵使再多几只兔子也是吃不饱的。  雪奴虽饿得肚子咕咕叫,却还是将大部分都给了他,自己只留一小条兔腿,细细啃咬咀嚼。  周望舒想了个办法,道:“你去找些树枝来。”  雪奴立刻捡来一堆树枝,靠坐在周望舒床边,侧头望他,问:“做什么?”  当地一声,周望舒怀中的银薰球落在地上,他愣了愣神,不小心被树枝刺破指尖。指尖滴出一颗血珠,他赶忙捡起小球,继续编织,道:“做几个鸟笼子放在外边,洒上些炭火堆边掉落的食物碎屑 ,等雀鸟自投罗网。”  “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雪奴可没做过这等精细活,明明是学着周望舒的模样,也清楚他每个编织步骤,但手指就是不听自己使唤,。  周望舒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三两下编好,再递给他,道“仇恨不值得拿起,不容易放下。”他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句,其后便不再言语。  洞中幽静,只有树枝摩擦的沙沙声,听得人耳朵痒。第13章 临行  鸟笼捕猎缓解了两人的食物危机。  然而,随着天气转冷,山里的动物彻底没了踪迹。雪奴怕周望舒觉得自己没用,不敢以实相告,只好背着他烤制猎物,再将肉块切成细条,装在两个用树叶卷成的小筒里——其中一个先垫些撕碎的树皮,故而表面看来,两人吃得都差不多。  只是到了半夜,雪奴必然会被饿醒。他腹内空空,鸣声如雷,根本无法入眠,更怕这响声将周望舒吵醒,只好像在匈奴大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跑到山洞外头练功“充饥”。  雪奴先前修炼的,是父亲所传的佛门心法。  其实,说佛门并不贴切,他只是从刘曜口里听得一句调侃,道这口诀像是佛经。说传授也不贴切,他不过是偶然听得几回后记在脑中,再于天山飞雪下数十个凄冷寒夜中,独自跌跌撞撞地摸索着练习罢了。  幸而雪奴悟性极佳,虽修习日短,体内仍凝出了一股极细的真气。  此时,他回忆着老麻葛所授的《光明神诀》,反复尝试开启气海、运功催动真气,起先数十次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可雪奴并未灰心,专心地与功法进行较量,到后来竟连饥饿与寒冷都抛诸脑后。他正凝神屏息地进行第十五次失败后的又一次运功,忽然脑中灵感乍现,仿佛有一扇石门訇然中开,气海里锁住的所有真气猛然迸出。  温凉如水的佛门真气,炽热如火的光明真气。  两股气息相互碰撞,水火不容。雪奴对此始料未及,被逼得生生吐出一口鲜血。他忙不迭地刨土把血迹掩埋,同时向洞中探头探脑地观望,见周望舒面色安详仍在梦中,这才松了口气。  雪奴随意抹了一把嘴角,竟还要继续练功。  他心中感慨,《光明神诀》果然与自己先前所练的佛门心法天差地别。佛门武功庄严深厚,均是自外而内。先与万物合一,将天地间的真气凝聚于手掌,再流转周身,最终汇聚于丹田、沉入气海。拜火教的功法则奇巧诡谲,是自内而外。先将所有的真气纳入丹田,再运功打开气海,通过修炼,令真气与自身合同,最终达到随心所欲。  这回,雪奴首先全力控制好气海的开合,继而放出少量真气用于修炼,感觉真气缓缓流过周身,如同光明普照,饥饿感也逐渐消退。  雪奴睁开双眼,见东方既白,心中略有些踟蹰。  他心想,那日遇见的三个黑衣人均是拜火教的高手,可见天山武学极其高明,若自己能上山拜师,得到指点,说不得也可练成神功。  然而,母亲曾告诉过他,拜火教早在老麻葛那一代就已分为两派。  一派从天山上走了下来,进入云山,过寻常牧民的日子,正是他的族人。他们信仰光明神,却放弃了对极致武学的追求,只想要现世的安稳。另一派始终追寻至高武道,对阿胡拉有着狂热的崇拜,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神的奴仆。  两派水火不容,即使雪奴隐姓埋名,也难免因为对待信仰的不同态度而露出马脚,此路不通。  再看周望舒,此人既能不远万里前来查案,决计是有着长远考虑、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虽然乞奕伽嘱咐雪奴不要报仇,可少年的内心深处,仍旧留着一丝不甘。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在周望舒身边,见机行事,做一次“蚍蜉撼大树”的冒险。  天亮了,周望舒忽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神一片清明,显是已经醒了很久。  “白马?”周望舒喊了一声。  雪奴低着头假装穿裤子,边跑边答:“这天气太也寒冷,我出去尿尿,感觉那话儿都要给冻掉了。”见周望舒眉峰微蹙,雪奴怕他疑心,连忙缩头缩脑地问了句“可是我的话太……粗俗了?”以试图掩饰。少年灰绿的眼珠子跟琉璃似的,眼白则极干净,合在一起如同不染尘的画中人,只是眼神满含担忧。  周望舒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摇头道:“我教你一招剑法。”  “什么?!”雪奴瞠目结舌,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周望舒坐在地上,抡起树枝于空中轻挥一圈,道:“此招威力极强,只可在危急关头使出。”  雪奴仍旧疑惑,“可你,为何……”  周望舒手中握“剑”,好似瞬间变了个人,只问:“你学是不学?”  “学!”雪奴斩钉截铁,目不转睛盯住周望舒。  “越女与袁公战,以竹枝为剑,守三招、攻一招,将其逼得化身白猿遁逃,她即为峨眉派的开山始祖。”周望舒又比划了一次,却不说招式手法,只问:“你有何感悟?”  雪奴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答:“人到武功高强时,随手拿起什么东西都能御敌。我当以越女为榜样,苦练武功,届时连妖魔鬼怪都不用惧怕了。”  “道法自然。”周望舒摇头叹息,轻挥树枝,半点风声也未曾带出,枝头却已点在雪奴胸口,“学武不仅是招式,更在道心。不可急功近利、思虑过多,应当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记清楚没有?”  雪奴支支吾吾,点头道:“是。”  雪奴知道,周望舒一定发现了自己夜里偷偷练功,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怕自己急功近利、走火入魔,于是更加钦佩与感激他,越发地认真起来。。 第25章 雪奴走到街头,忍不住被老乞丐说的故事所吸引。  杀来杀去的江湖事,引得他抻长脖子隔街眺望,侧耳闭目仔细聆听,脑海中浮现出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直觉热血澎湃。  老乞丐:“那江南天剑周望舒,实是名不虚传。他单骑单剑只身出关,连挑塞北诸多马帮,为民除害,是大快人心!”  好事者应声道:“听闻两月前,他在白头镇一剑斩石爷,平了飞沙帮恶贼。侠之大者,仁义为先!无论胡汉,周望舒都不愧为大侠。”  两月前不就是自己遇到周望舒的时候?他竟不声不响,跑去把石爷杀了!雪奴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尖发酸,自作多情也罢,试想除父母外,何曾有人如此厚待自己?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蔑笑道:“周望舒哪里当得起‘大侠’的称呼?”第14章 偶遇  雪奴听得有人轻蔑周望舒,张嘴便欲反驳,未料听客们闹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同那人吵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嘲道:“总比你个臭乞丐强吧!”  如此大言不惭,竟还是个乞丐?雪奴心中好奇,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见那出言不逊的乞丐与自己隔了一条街,背靠河边的石栏杆,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原本,老人说书,附近的听客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可雪奴的视线轻易地穿过了人群,落在那乞丐的身上,总觉得他也在望着自己。  那乞丐的声音极其洪亮,穿过人海,远远地传到雪奴耳中。  “大侠,自然非我……非岑非鱼莫属了!别人十七岁独闯江湖,枪挑大漠神龙刁鹏云、刀斩金眼雕邱志,自龙门至玉门,悍匪莫不闻风丧胆。那周望舒呢?不过是个黑道小毛贼,控制江淮水路从中渔利,岑大侠将他挑了下来,还利于江南百姓。”  此言一出,听客们纷纷点头,有不少人都是赞同的,附和道:“岑非鱼十七声名鹊起,刀枪棍棒无所不精,至今未尝败绩。论资历、论武学,称得上是中原武林第一人!”  也有人不服,反驳道:“他入少室山修行数年,修为日增、自创武学,若清心寡欲当个和尚,说不得能成一代宗师。然其好色贪杯,流连风月场,如此邪性怎能称侠?”  “你不曾喝过二十年的烈酒,怎能醉倒在十丈软红中?”那乞丐摇头晃脑,轻轻拍打着身后倚靠的石栏杆,仿佛是在哼唱着什么,继而哈哈大笑,无赖似的喊道:“反正岑大侠、周小侠,岑大鱼、周小虾。岑非鱼就是比周望舒大,哪里都比他大!”  雪奴只道这人是酒癫子,不再凑这热闹,收起好奇转身便走。  那乞丐占了周望舒的便宜,提起身旁的一只大酒囊,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他走后片刻,方才被他倚靠着的石栏杆突然“啪”地一声,裂作三段,噗通扑通落入小河中。  风雪夜,商贩们的摊位上挂起一盏盏风灯,橘色火光点点如豆,光影随风摇曳,朦胧梦幻,无比温馨。  雪奴腹内空空,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被一家卖馄饨的小摊给吸引住。摊主是一名老者,他熟练地舀起十余个浮在沸水上的馄饨,一把倒入碗中,再淋上一勺高汤、洒满浇头,碗口冒出股股带着香气的白烟,看得人口水直流。  雪奴抬腿欲往,却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扯得他无法挪动分毫,心中登时惊疑不定,生怕临到头来突生变故。可又他想起临行时周望舒的嘱咐,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买来的两把七星刀,立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猛然回头,瞪着对方骂道:“你干什么?!”  可他并未看到土匪恶霸,入眼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带着股浓烈的酒气,就像刚从酒桶中爬出来似的,雪奴仅仅是闻见便觉得头脑晕眩。  他从那股刺鼻的酒气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发现此人模样熟悉,不正是方才那个酒癫子、疯乞丐?  “施主。”乞丐打着赤膊,胸前挂一串硕大的佛珠,他先是单手立掌,正正经经对着雪奴比了个稽首,继而瞬间色变,吼道:“你包袱里有肉啊!化点儿缘怎么啦?”  和尚化缘倒还吃起肉来了!雪奴不欲节外生枝,强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道:“化缘,化什么缘?我与你无缘,放手!”他的声音十分清冽,纵使隐含怒气,听来也教人耳朵舒服。  “相见即是有缘,我还吃。”乞丐说罢,迅速从雪奴包袱中掏出块风干肉,后者完全未及反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乞丐泰然自若地咀嚼。乞丐吃完一块,又掏一块,笑道:“嘿!我饿了,你又带着肉,如鱼得水,即是有缘。我又吃,老天爷让我吃,怎么啦?”  雪奴活了十四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偏生对方还是个脑袋恍惚的醉汉,他不敢也不能把对方如何,自己被气得脸色发红,骂了句:“好不要脸的人,滚开!”  他使劲一把推开乞丐,系好包袱转身就走。  那乞丐没想到雪奴看似柔弱,手劲却如此大,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在原地单腿跳了好一阵。  雪奴心中正得意,却不知那乞丐何时跑到他身前去了,雪奴一脑袋撞在乞丐胸口上,当即眼冒金星,只觉这人穿着铁甲钢盔。  “你到底要干什么?!”雪奴不愿再忍,抽刀出鞘,沉声威胁道:“你既醉酒又肚饿,偷了我的东西,我可怜你、不与你计较了。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刀下无情。”  乞丐闻言,脸上浮现出极夸张的惊恐神情,八、九尺高的大汉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抱头哭喊:“大侠饶命!不要杀我!”  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朝着两人望了过来。  乞丐来劲了,不住大喊:“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围观者甚众,雪奴羞愤难当,连忙把刀收起,一脚将疯乞丐踹翻在地,朝着馄饨摊跑去,喃喃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恰是戌时二刻,馄饨摊上吃客寥寥,雪奴长舒一口气。  “老板,来碗纯肉馅的馄饨。”  “好咧——!您坐好了,我给您端过去。”  雪奴点头道谢,找到角落的空位,背对人群坐着等待。抬头,漫天星河如瀑;回首,万家灯火辉煌。他不禁感叹:“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店家将馄饨摆在桌上,笑答:“今天可是元辰节呢。”他收了雪奴的钱,顺口说了两句吉利话。  雪奴很久没过节了,问:“元辰节?”  “孟喜月的第一日,一岁节序,此为之首。”  人未到、声先至,酒气扑面而来。先前那醉醺醺的疯乞丐,不知何时已坐在雪奴身旁,大掌在桌上一拍,那馄饨碗便“咻”地滑到他面前。疯乞丐毫不客气,舀起一个便吃:“呼!好烫!你怎知我爱吃纯肉馅儿的?”  “你怎么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  “我吃我的馄饨,与你何干?哎,馄饨真好吃。”  雪奴扑到桌上,双手抱住陶碗想将馄饨抢过来。然而那乞丐力气奇大,他既抢不动、又不好意思收手,两人一阵僵持。  疯乞丐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仰头哈了好长一口气,雪奴不明所以,还道他要放弃。  不料,他竟……竟朝碗里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雪奴吓得瞬间松手:“你恶不恶心?!”  疯乞丐哈哈大笑,将碗推到他面前:“给你给你,别客气啊。我没有真的吐进去,你尝尝就知道。”  即使那乞丐根本就没有吐口水,雪奴见了他的动作,哪里还会再吃?!他算是明白了,这人是有意纠缠,只得认命喊道:“店家,再给我来一碗馄饨!” 第27章 他忍不住问:“你在看谁?”  二爷听见声音,如遭雷击,连忙将雪奴甩开,有气无力地答道:“不行,你得跟我去……嘿!你这小兔崽子!”  雪奴可不懂什么深情,觑到机会立即抽出双刀。  他本可用那招锋霜影雪一击突袭,想到这人身份不明,若让他发现端倪,说不得会连累周望舒。  故而这一击,使的是从阿九那里偷学的拜火教双刀。  刀路诡谲,锋刃直劈二爷面门。  二爷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他纵使酒醉、反应仍旧极迅速,仅用双指拈着块碎银,“铛铛”两下便挡去雪奴的速攻,不止借势化掉对方力道,反将内劲蕴在碎银中,对准雪奴的两处要穴猛掷。  雪奴不懂点穴,只是不愿被打。他瞬间催动体内真气,无师自通地将气劲渡至刀身,勉强挡住那两粒碎银。  只听“铛铛”两声,碎银带着火光飞出。  一粒打穿桌面,直将地上的石板砸出个小洞!另一粒弹在二爷胸前,将他的大佛珠打烂一颗,其余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二爷痛不欲生,双手抱头大喊:“拜火教妖人,你赔我珠子!”  二爷的行为令雪奴大为吃惊——如此关键时刻,这疯乞丐竟不顾对手的刀锋,趴跪在地,去捡他那滚得到处都是的珠子。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疯乞丐如何就认定自己是拜火教的妖人了?  雪奴满心疑问,却知道机不可失,且自己根本不是二爷的对手。想起他曾在白头镇上求人救命而不得,便知危急时刻是不能仰仗他人出手相救的。  毕竟这天地间,哪有这么多周望舒?  他扯起嗓子,大喊一声:“谁的钱袋掉了?好多的——金子!”  众人蜂拥而至,小小的馄饨摊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二爷则遭人踩来踩去,险些被扒了裤子。  雪奴哈哈大笑,抓起包袱撒腿就跑。  漫天烟花开开落落,黑色的天幕上,五光十色的光点被拖成细长的彩带,绚烂、瑰丽。  雪奴朝着周望舒的方向狂奔,置身风霜雨雪,穿过苍茫雪原,天地间的芜杂,仿佛都被他甩在身后。  雪奴憋着一口气,跑了大半晚,终于回到云山脚下,又累又困,腹内的馄饨早被消化干净。  更莫说这碗还少了一个,他没头没脑地想着,不禁“呸呸”两声,直觉那疯乞丐太也晦气。  他坐在背风的大树上,准备休息片刻,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根木棍串起的拉丝麦芽糖。橙黄晶莹的软糖已被冻硬,然而闻到甜味,少年还是口水直流。  这是我给周望舒买的,雪奴想着,心生欢喜,我总算能报答他一次了。  “我这十几年,一直填不饱肚子。”雪奴对着麦芽糖说笑,偷偷从上面掰下一根细糖丝,捏在指尖,伸出舌尖轻舔,又笑,“若是去到江南,便不用愁啦。”  然而,他话音未落,后心忽然被一颗石子打中,整个人朝下坠落。  那瞬间,父亲的轮椅,刘玉坐在地上不能动的模样,走马灯般浮现在他脑中,巨大的恐慌如洪水侵袭。  “啊——!”  雪奴只觉得天旋地转,然而当他闭上双眼,却未等来落地的痛楚,而是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反应过来时,已被二爷打横抱着转了个圈。  疯乞丐将他压在树干上,脸贴过来,咬牙切齿:“小兔崽子心眼儿忒多,你倒是跑呀!”  “滚开!”雪奴冲对方吐了口唾沫,自然被闪避过去。  二爷将他扔到地上踩着,嘲道:“还满地金子?你二爷的精元都要被人给踩喷出来了!”  雪奴见他浑身上下布满脚印,形容狼狈至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骂道:“臭流氓,活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喂!”  二爷脚尖探到雪奴腰窝,轻轻一踢,将他提起抗在肩头,朝远处走去,喃喃自语:“小小年纪不学好,信个邪教还要杀要剐,老子能和你个光屁股小孩计较?”  “我可是有马的人!”二爷说着说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满眼都是炫耀。喊罢,他倒真从林间唤出匹白马,将雪奴扔上去,用绳索勒住,反手啪啪打了两下屁股,笑:“屁股上几两肉都没有,拜火教的伙食也太差了。入我佛门多好?”  雪奴一时间被他弄得乱套,气闷大喊:“老流氓!你放开我!”  二爷拍马朝山上走去,笑:“你可别拍坏了我的老马,否则将你当个小马驹子骑上山去,看你还敢说这些污言秽语。”  雪奴气得就要吐血:“你血口喷人!你!你不想知道周望舒所在?”  二爷在他屁股上揪了把,骂道:“老子是傻的么?”  雪奴却欲哭无泪:“是啊。”不仅傻,还疯!  二爷摇头晃脑道:“此处上山只有一条道,顺着走,哪有找不着他的?”  雪奴用力踢在马腹上,可那老马只打了个响鼻,根本不叫一声。  他低头才发现,马儿头戴金镶玉刻的面具,嘴里塞着个黄金嚼子,腹侧挂精钢锁甲,甚至于马尾都被编成小辫。马蹄上也包裹的,是厚厚的丝绸锦绣,踩在雪地中毫无声息。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第15章 误会  雪奴被疯疯癫癫的二爷抓住,满心担忧的却是周望舒的安危。  自己被捉,仅仅是技不如人。可若他将二爷带往山洞中,从而危及周望舒的性命,则是不仁不义。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过上“人”的日子了,雪奴对外物已经没什么渴求,只要活着,他便能苟延残喘下去。他只知道,要活,便要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因此人心中的道义无论如何也不可丢,与出卖救命恩人相比,自己的生死反倒是其次。  即使我自己逃不走,也须尽全力将这疯乞丐引开,雪奴心中思虑不停。  奈何那马儿似有神通,边走边摇屁股,竟将他一个世代游牧的羯人颠得哇哇大吐。三岁能骑马的柘析白马生平首次“晕马”,简直羞愧到不想活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雪奴忍着强烈的眩晕感,一面挣扎一面吼叫。 第29章 二爷捉住他的木棍,随手扔掉,拍干净自己胸前的雪花,将周望舒打横抱起,拿在手里掂了两下,道:“叫你不要来,偏不听老人言。饿得没剩下三两肉,还好意思你比二哥长得高?”  二爷八尺余,周望舒近九尺,明明是后者比前者高上些许。然而,二爷看起来就是高大魁梧些,抱着个大男人也毫不违和。  最令雪奴吃惊的,还是周望舒的笑容。心中不禁好奇,他们是兄弟?看起来却不是一路人。  周望舒闭眼,掐着太阳下,道:“你就别学我娘说话了,烦得嘴里长燎泡。你如何寻到我的?只怕是见了我刻有暗号的银子,那羯胡少年……”  “你别话多,观音菩萨下凡么?”二爷跨步上马,长吁一声催马下山,“你知我有三不杀,那小胡孩跟个鸡崽似的,自然是放了。”  “屁话,他人呢?”周望舒闻见二爷身上酒气熏天,根本放不下心,伸出两根手指比在他面前摇晃,问:“这是几?”  二爷甩开马缰,颠儿颠儿地以双腿夹紧马腹,低头掰手指,半晌答不出来。第16章 落难  周望舒叹气:“你喝醉了!醉酒误事。”  “那个阿……什么?忘了,那个妖教小美人儿,自然是被我给普度了!”二爷知道周望舒仇视胡人,生怕他执意要杀人,故而假模假样双手抱头嚷嚷了好一阵,继而出其不意地迅速点了周望舒的睡穴,“你老实歇着,咱们明日去把事办完,早些回家过年。”  佩着金羁的白马晃晃悠悠,片刻后便融于风雪。  雪奴倒转的视野中,在他看来,周望舒仿佛是走入了青天,自己则像块石头落在冰冷凡间。  他躺在幽黯洞穴里,眼泪顺着面颊滑落,哭着昏迷过去。一股北风倏忽灌入洞穴,尚挂在他脸上的一颗泪珠直接被冻成了冰晶,少年面色苍白如雪,浑身都蒙上了一层霜露。  雪奴不敢再等待任何人,期盼任何人,不知过了多久,他便被冻醒过来,睫毛颤动,睁开双眼。  是时,天光已明,他试着催动真气冲穴。  但这次不似先前幸运,真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乱窜,将他逼得喷出一口鲜血,瞬间又昏死过去。  云开日出,光影交错,云霞飞舞,昼夜更迭。  雪奴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被反噬,一次次的努力,乱窜的真气仅仅只能让他不被冻死。然而纵使整个人已在死亡边缘,他仍旧只要一恢复意识便尝试冲穴脱困。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二日子夜过后,雪奴的穴道并未如二爷所说的那样自行解开。他痛苦,却不能叫喊;他挣扎,却无法动弹。死亡如阴影笼罩,雪奴心中惊恐、悲伤、彷徨如江河入海,汇成一股,端的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描述。  他努力让自己睁开双眼,只求万不要像母亲那样,在雪地里一睡过去便再不能醒来。  再过几个时辰,雪奴实在疲累到了极限。他再也撑不下去,干脆彻底开启气海,催发出所有真气,让它们完全不受管束地在体内狂奔浪涌。  他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双眼充血,浑身青筋鼓胀,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体内爆开。  雪奴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啊啊啊啊——!”  少年凄厉的吼叫响彻山谷,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轰鸣,洞穴整个炸裂塌陷!  天山山脉,荒漠冰原。  二爷单手策马,灌下数口烈酒,再将酒囊杵到周望舒嘴边。  周望舒只喝一口便罢,摆摆手,道:“喝酒伤身。”  “兀然而醉,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二爷闭目长叹,将酒囊拿回来一气喝光,嗤笑道:“咱们家小云多金贵。”  溪云是周望舒的字,他实在懒得跟个醉鬼计较,嘲道:“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二哥,人若心有愁绪,不是借酒消愁,便爱胡言乱语。如今看来,你两样都占了。”  二爷面色通红,晃晃悠悠,道:“不喝酒的男人,那还叫男人么?”说着说着,一脑袋栽在周望舒肩头,瞬间打起呼噜。  周望舒认命地接过马缰,叹:“于事何补?”  “你……不懂……”二爷梦中仍在与周望舒吵架,咕哝着:“大哥,我害了……大哥。”  两人连着骑了一日两夜,终于赶到北匈奴营地。  “吁——!”二爷将马缰一甩,火烧屁股般跳下马去,扒在路边的树桩上哇哇狂吐,对着那颗树桩大骂:“这匈奴的水土专克老……恶!”  周望舒将马牵到路旁,“它日行数百里也未见不适,到底谁不是男人?都让你不要多喝了。照夜,待会儿听到笛声,劳烦你过来接我们。”  照夜通体亮白,在夜中如有辉光,打了个响鼻表示明白。  二爷终于吐完爬起来,大摇大摆走到周望舒身前,曲腿蹲半蹲,懒洋洋道:“得!没马骑了,快骑你二哥脖子上来罢。谁让你没了腿呢?”  周望舒不愿与他分辨,将一杆粗树枝做出的拐棍扔到照夜蹄边,继而单腿跳到二爷背上,立即便听见耳畔风声呼啸,见四周景象飞速向后倒退,不禁赞一句:“好轻功!”  是夜无星无月,茫茫雪原凛风如狼啸,凄清萧瑟,是个潜行入营的好时机。  “娘——!”  “过去!”周望舒皱眉催促。  二爷莫名其妙,风雪太大,一切人声在雪幕中都显得极渺小悠远,他大喊着问:“什么?!”  “李雪玲出事了,快过去看看。”周望舒揪着二爷的耳朵向他解释,“她是刘彰之妻,十四年前胡汉议和,带其四子刘玉前来为质。大哥的儿子被抓来为奴,便是由她作翻译卖给了中原商队。  “方才那声‘娘’喊得是汉话,是……刘玉喊的?”二爷登时紧张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速狂奔,不想却还是晚了一步,“遭了!有人捷足先登。”  他们赶到时,只见两名汉人少年。斯文的那个,抱着个女人的尸体,黑壮的那个抽刀呲牙,俱是悲愤交加。  黑壮少年刘曜见到来人,立即挥刀挡在身前,大吼:“你们是什么人?滚开!休怪我剑……”  “你让开我看看。”二爷在刘曜身上轻轻一点,将他定在原地,大摇大摆走上前查看李夫人的尸身,见其双手握着一把华美匕首、颈间一道割伤右深左浅,下了定论,道:“她为何要自刎?小子,她死前见过谁?”  斯文少年刘玉面露迟疑,反问:“你是齐王的人?” 第31章 二爷自知有错,面色泛青,道:“我当时,确是有些醉了,这是我的错。可他内力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你看此处,有血迹,有脚印?!他还是冲穴逃了出来,善哉!善哉!”  周望舒循着血迹,见雪奴确是往山下去了,面色稍霁。可他不愿理会二爷,自顾自翻身上马,缰绳一甩,跑了。  二爷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坏的雪人,道:“以后再不……不喝那么多了,至多三爵、三爵。溪云!你等等我啊——!”  却说雪奴当日强行冲穴,引得真气乱流,将洞穴冲毁。  尘埃落定后,只有一个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  雪奴红发如血,绿眸如电,直直望向前方。他一步步走出废墟,却在洞口外的平地驻足,迟疑片刻。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雪人,被人用树叶点上了一双绿眼,用树皮戴上了红发——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在他离开的时候。  “周……”  雪奴闭眼,身体轻轻颤动,握拳的双手鲜血滴落。继而抬腿,一脚将雪人踩进冰雪中,朝着山下走去。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茫然地望着热闹的街道,喧嚣的行人,不知要去往何方。去江南么?他要如何走到江南,路途近万里,沿途到处都是抓捕胡人、贩卖为奴的军队。  “嘿,少年人,来一串拉丝麦芽糖么?不甜不要钱!”  雪奴回过神来,见一个笑容憨厚的老头,正挑着根长长的木棍,上面琳琅满目,是形状各异的麦芽糖。  他眼神黯然,失落道:“给我来一串,多少钱?”  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两个铜刀币,不甜不要钱!甜吗?”  雪奴看也不看,直接把整个麦芽糖塞进嘴里,双目垂泪,“你骗人,根本就不甜。”  老头笑问:“是个什么味儿?你跟我过来,咱们说说。”  雪奴迷迷糊糊,跟着老头边走边吃,来到一个窄巷中,道:“是苦的,真的是苦的,不对……”  他发现麦芽糖的味道不对,可已无法反抗,当即晕死过去。  老头朝着朝身后喊道:“陈老板,这白雪奴可是上等货色!”  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道:“白雪奴少年漂亮,可也老得快,毛发旺盛不好伺候。三钱银子,不能再多。”  老头踢了雪奴一脚,道:“老头子干这行多少年了,是个什么货色能看不出来?这少年算是半个阉人,下刀的人功夫好,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烦,声音没的说,毛发也不是问题。大过年的,您就给个四钱银子吧!”  “个老滑头,成交!”  当雪奴再次睁眼,只见自己被关在铁笼子中。马车晃晃悠悠,身后是一堵城墙,墙上也不知写得是什么。  他的衣服被剥掉,值钱物事一样不剩,换了身粗布麻衣。  幸好靴子还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没被搜走,只要有矫诏,父亲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笼子里还有别的少年,他伸手推了推对方,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把我们卖到哪去?”  “洛阳。”那少年模样斯文,很有些书卷气,问:“你睡得也太久了,吃了多少麦芽糖?”  雪奴苦笑:“整个吞了。”  那少年面露疑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知道他们要将咱们卖到什么地方去?”  雪奴摇头。  那少年咬牙切齿:“模样一般的,被卖去做苦力。模样中等的,卖去为奴仆。模样姣好的……”  雪奴又乐了:“我算模样好的?”  那少年没了脾气:“你他妈长得……!你是不是傻的?你家大人呢?”  雪奴反倒笑了:“我一直想来洛阳,卖了又如何,你不会跑么?”  他说着话,催动体内真气,抓握住铁笼的大门,竟将锁住笼子的一根细铁链给生生掰断了,“你想走,走呗。”  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你……那你为何不走?”  雪奴垂眸轻叹:“天大地大,你能跑到哪去?不是饿死街头,便是再被人抓。若有心要逃,须得按兵不动,审时度势。你还走不走?”  那少年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把铁链打了个结,不跑了。  雪奴想起二爷夜行万里,出塞救援周望舒。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鱼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有朋友、有势力、不是单枪匹马。  他苦笑,挪到另一个角落,与那少年挤在一处取暖,问:“你唤何名?别怕,都是胡人,以后咱们相互照应。”  那少年思虑片刻,答:“我叫檀青,是鲜卑人,你?”  “雪……我叫柘析白马,羯人。”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未知的将来,数十年的乱世,就在柘析白马踏足洛阳城的这日,悄然酝酿。第一卷 洛阳青山 第17章 春楼  洛水西来,将王都一分为二。  宫城在北,官衙府邸朱阙结隅,达官显贵冠盖习习;外廓城在南,四十九里七坊街冲辐辏,贩夫走卒俱是平头百姓。白日,货郎们自天津桥过洛水,入东西二市讨生计;夜里,桥上车水马龙,王孙公卿们至南市纵情寻欢。  泰熙三年四月,钟声五响,朝阳飞落,繁华王都缓缓苏醒。高大的金楸檀缀满粉白花苞,风起花枝乱颤,街道上光影浮动。  “花魁娘子,送春纳福——”  春光暖透人心,青山如是楼派出花车游街,花魁娘子临江仙在前独领风骚,尚未开苞的新鲜少年少女在后点缀。 第33章 檀青生在五月初六,比他大半岁多,故而游街后一个月,便是他展艺卖身的日子。  两个少年同住,趴在窗边烦恼。  小院里的金楸檀高大,花枝正触到窗框,他们满心怒气无处释放,有下没下地揪花苞。  “卖了是死,卖不了是生不如死。”檀青心中本就郁闷,可现在,连卖身这事也进展得并不顺利,“不如,我们现在就逃?”  周朝开国时,武帝分封诸侯九十余,世族门阀无功受禄。此时执政的周惠帝,是个公认的庸君,任由国丈谢瑛逼走托孤重臣,为朝臣们加官进爵以拉拢帮派。洛阳城里遍地王侯,财宝布帛堆积如山。  世风侈靡,朝政腐朽,时人皆以阴柔为美。  檀青英挺俊秀,精通音律,倒像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但客人很少买账,莫说赎身,初夜能否卖出高价还未可知。  “受训两年,卖艺不过半载,你弹琴唱歌连个笑脸也不给,在楼里都吃我的用我的,逃出去拿什么过日子?”白马掐着太阳穴,像是眼皮极重,快要抬不起来了,“更莫说那些杂役个个能打,掌事又成天把你盯死。”  檀青翻起白眼,活像条离了水的鱼,气得话都说不清,“我是、是……绝不可去卖、卖……总之就是不行!”  “人若只知逃跑,总要走到绝路。”白马忽然睁眼,指尖发力,电光火石间已把整个花苞揪下,正正弹在檀青脑门上,打趣道:“横竖要卖,不如博个高价,自己能多存点钱。”  檀青扯着头发满地打滚,大喊:“啊啊啊——我不去!”他几乎陷入癫狂,直接张嘴把花苞吃了。  白马两腿一蹬往地上倒,跟他一起打滚:“你差不多得了!若实在不行,灯一吹换我上,瞧你那点出息。”  手下人卖不了好价钱,莫说自己日子不好过,更过不去楼主那一关,冯掌事为此操碎了心。  白马安抚了檀青,两人商议后,便主动请缨为跳舞他助阵。  然而,眼看日子临近,白马也开始头疼了。  展艺须精心准备,前两日都不准吃饭。饥饿摧折人心,他此生最怕的莫过于饥饿,挨饿时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去,每刻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我要跑。”檀青肃容道,对着铜镜里妖里妖气的自己皱眉。  “先前那些都不提罢,就说逃出去之后。”白马人看着弱气,却因数年来杂草般地生长着,力气出奇的大,强行把檀青脑袋一揪,继续给他画眉,“咱们是杂户,户籍纸在洛阳府尹手上不能动,出城门时如何对付戍守城门的中军?”  檀青:“你不是有个当大黄门的义父?求他出点钱赎身。”  白马笑道:“谁也不做赔本的买卖。我攀上董晗不到半年,做他在坊间的耳目,本就无甚大用,只不过因与其同病相怜,得些许照拂。勉强求他赎我还行,你?头次见他就指着别人鼻子骂。”  檀青擦掉眉粉:“我看那个殿中中郎就很喜欢你,有门儿吗?”  “不过是个掌管宿卫军的小官。”白马将檀青的手甩开,给他涂唇脂,“再说,孟殊时若真心对我,无论如何,我都不可对他不义,陷其于危难,这是男人的担当。”  檀青一把推开白马,吼:“你平日处处当好人,谁都认作朋友,偏不把我当兄弟!”  “我……”白马饿得脚步虚浮,没防备被推倒,竟因筋骨柔软而双腿叉开,劈了个一字马,“我日你二大爷,愣头青!”  檀青登时转怒为笑,踩在白马大腿上调笑:“你总是吹自己有神功在身,到底何时才能练好?那日初见时,一招断了锁……”  “那锁链本就有缺口!”白马欲哭无泪,那日他与檀青被关在同一个铁笼中送到洛阳,为了唬住这愣头青,便假装淡定、实则使出了全部可操控的内劲,将本来就有缺口的锁链给扯断了,谁知檀青就认定了他有神功在身?  白马无奈道:“你知我身体残缺,练功本就不易,现在也不知怎的时好时坏。再说双拳难敌四手,被抓了咱们必死无疑。”  檀青将白马拖起来,朝他道歉,唉声叹气,“其实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我是……总之我与你不同,我可怎么办?”  “就你精贵。”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说了你也不懂。”  两人各自都有秘密,白马看得明白,也不追问。  他帮檀青换上天青色的绉纱衣,道:“不管是谁,我会给他的酒水里洒寒食散。飘飘欲仙,还知道个屁?若不行,你便蕴足内劲将他劈昏,哥来帮你善后。”  檀青还是紧张:“呸!你别占我便宜。”  冯掌事扯着嗓子催促二人。  白马回骂两句,将檀青牵上台去,嘱咐:“孙子被剜膝盖骨,能征战天下;韩信受胯下之辱,辅佐刘邦建立伟业。我们全须全尾的,只不过是时运不济。俗话说舍得一身剐,哎?你要忍住,檀青。”白马本欲筹钱赎身而后去往江南,谁知因缘际会,现在的他不能走、不愿走,只求一切顺利,自己能实现愿望,亦能攒够银子为檀青赎身罢,“再忍忍,哥真的有办法。”  檀青被他逗乐了,问:“你还想把皇帝拉下马?”  白马狡黠一笑,反问:“不行么?”此时的他一改慵懒习气,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灰绿双眸玻璃珠子般透亮,叫檀青看了直觉背后有依靠,心里也有了底气。  檀青知道,白马无论如何都会全力帮助自己,他们已经共同渡过了太多难关。他伸手在白马肩头重重拍了一下,道:“先谢谢了,兄弟。”第18章 展艺  檀青肤白、眉目浓黑,此时额发全部梳到脑后,整整齐齐地束了个发髻。少年身长七尺五寸,头戴乌黑的小帽,身穿天青绉纱衣,越显得气度风流雍容,君子如玉。  他执一把琵琶,跪坐在铺满红毯的圆形高台中央。  身后朦胧纱帐中,白马腰肢紧窄柔韧,伏跪于地,作为檀青奏乐之伴舞助兴。  他偷偷望了一眼,见檀青敛目凝眸,气质出尘,便觉得自己央求冯掌事取消先前的安排、变一人独舞为琴舞相伴是对的。两人虽然都学过跳舞,檀青还有些功夫底子,跳起舞来比白马更有气韵,但若是让他如此不留尊严地献媚,只怕这愣头青会气得直接咬舌自尽。  虽然我那样劝他,白马心想,可谁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事情,心中会不难过?我只是知道难过无用罢了。  琵琶声起,白马似是一把劲弓挽作满月,倏然跃起。  数十条长纱帐随风飘散,带着花香铺在客人的脸上。待得众人将纱帐揭去,禁不住爆发出阵阵惊呼。  白马赤发披散,戴半张镂空银面具,唇若涂丹,鲜红欲滴。他此时只穿一件宽大的石榴红纱衣,雪白的赤足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平日里,掌事们管教得严,白马在形容举止上不敢不讲楼中的规矩,且须尽力求得他人怜悯,如履薄冰地过着,好让自己的日子安稳一些,故而他惯常都是一副病怏怏、懒洋洋的模样。  然而,他毕竟是七尺男儿,跳起塞外的胡璇,端得是刚劲猛烈,隐隐透着一丝深埋心底的杀机。  再看满座宾客鸦雀无声,俱是心神荡漾,白马禁不住嗤笑一声,旋身急转如风,劲舞裙摆飞扬。他对着客人们将长腿踢过头顶,霎时春光乍现,再次引来一阵惊呼。 第35章 他顺势用钢针的针头戳破指头,令自己保持清醒,柔声问:“桓爷,您要带我去哪?”  桓郁听得白马低头,心中高兴,答:“去个好……”  不料白马夹住银针,对着他的左眼弹去!  “叮——”  银针落地,针头仅沾着白马自己的指尖血——他实在瘫软无力,可惜了,这招保命的飞鸿踏雪一击不中,已不能再用。  “你是月季花么,还带刺?”桓郁低头笑说,忽然猛抽下一耳光,压低声音骂:“贱人!”手打在白马白皙柔软的面颊,瞬息留下红印。  白马闭上双眼,紧咬牙关,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他心想,我身在春楼,不是什么王宫官邸,往日里难对付的人还不算多?光明常在,父亲、母亲、老麻葛,他们都在真神的国度守护我,这次,我能应付。  桓郁的声音却如同跗骨的蛆虫,在他耳边不停回响:“白雪奴肤色最白,拿来试药再好不过。”  白马先前遇到的人多少都还讲理,至不济自己还有机会下药。但桓郁不仅疯癫,还是个会用药的江湖客,一时间他完全想不出脱身法子。  桓郁见他惊惧无语,不知为何又起了兴致,笑说:“上回我买了个白雪奴拿来试药,只可惜那药练得不好,他死时浑身血脉都是蓝的。若是练好了,当是绿色才对。是了!你这对眼珠子也是绿的,小鹿似的好可怜,和我的药相配。”  白马长舒一口气,强压心头怒火,心想,我为报血海深仇苦苦熬到今日,绝不能死在他手上。可我也不能强行运功,此时若暴露武功,即便杀了桓郁,下场也好不到哪去。只能先忍忍,待到我俩独处时再下手。  他反复劝慰自己,最终鼓起勇气,说:“爷,我陪你,只求你待我好些,别在众……”  少年心气高傲,他的声音本是清冽至极,然而深陷泥潭不得不低头屈服,这请求中更透着股屈辱和不甘,将桓郁那变态的心挠得奇痒难耐。  眼看白马就要被桓郁带出,却忽见一柄软剑疾速飞来。  软剑正是白马先前所舞的那支,剑身从桓郁左肋与大臂间的缝隙穿过,钉进铜板打制的墙面。  “谁?!”桓郁面色青白,大吼,“什么东西敢挡我的去路?你可知道我叔父是谁!”  白马被扔到地上,撞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的乖儿子,才来京城几日,便将你爹给忘了?你可是爹一把屎一把尿给喂大的,不孝,不孝!”  天地都是倒转的,白马只看到一个朱红的人影,他龙行虎步、身手矫健,几乎是话音未落便走到了自己跟前。  桓郁想要故技重施,手刚摸到药包,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拳打碎了手腕。来人哈哈大笑,叫着“乖儿子”,攥着桓郁的手,翻转过来将药包闷在他自己的脸上!  “你得多补补,尤其是这颗狗脑子。”  桓郁软塌塌地倒下,那人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拖到窗边,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有如此神力,他直接单手将桓郁提起来晃了两圈,继而猛地扔出去,“这年头连狗也能来逛窑子,生意越来越难做喽。”  白马此时已经看不清东西,总觉得声音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更怀疑这人也是个疯癫的——最后这句如何听来,都觉得是将他自己一并骂了进去。  男人像白马走来,他的脚步声极轻,应当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  他越走越近,但白马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忍不住抬头偷看。  入眼是一只皮靴,扑面而来是一股淡淡的酒气。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白马,随手将软剑从墙上拔下。他盯着白马看了好一阵,才弯下腰,伸手将东西送回。  白马虽根本握不紧,却还是接过软剑,强忍着疲惫,道:“多谢,实在是为您添麻烦了。我自己可以。”他说罢,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奈何实在没有力气,每每刚一将自己撑起,便啪地倒在地上。那模样既狼狈又可怜,深深埋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朱衣男人伸手,在白马脸颊上捏了把,他的指腹粗粝、动作野气,却没有带着任何情欲的意味,似乎只是在确认白马的长相。  “你不必谢我。”果然,他摸完后便收手,将白马扛在肩头,边走边说:“难道不记得我了?我如此英俊神武的一个人,你如何就会忘了?奇也怪哉。”  男人开口就是一种十分熟稔的语气,像与白马是相识多年的旧友。  灯火摇曳,漫天柳絮被风吹入走廊。  春楼中,每个房间都是一个世界。或充斥着淫词艳曲,或是赤条条的白肉交战正欢,或是新来的妓子哭哭啼啼,整个天地光怪陆离。  白马被朱衣男子抱着,穿过灯火暧昧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他浑身滚烫,心跳极有力。  男子将白马放到床上,转身推门而出,“爷就住在楼里后院,你若想我,只管朝天喊一声,随叫随到。”  此人只怕是有病,这是白马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第19章 温泉  朱红的披风带着淡淡的酒气,裹着少年雪白的身体。  白马难得酣眠,他又梦见三年前的元辰节。云山边集飞雪漫天,热闹的街市上风灯盏盏,街边人来人往的馄饨摊上,破陶碗冒着白烟。他舀起最后一个馄饨,刚刚张嘴准备趁热送入口中,却被醉酒的疯乞丐半道抢去。  他被点中两处要穴,鹅毛般的雪花灌进喉咙。夜空变成了巨大的梦魇,乞丐的面目融于天幕,唯余一对清亮的眸子,变成天幕上唯二的璀璨晨星。  “你还我的馄饨!”  “哗啦——!”  白马挣扎着起身,不料,一盆热水劈头盖脸落下。透过顺着睫毛流下的水帘,他看见衣衫整洁的檀青正站在床边,双目通红地望着自己。  “我真是失心疯了才来照顾你!”檀青原本抱着个铜盆刚走到床边,准备用热水为白马擦身,奈何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惊住,手中铜盆带着热水脱手而出,将白马浇了个满头满脸。  铜盆哐啷啷掉在地上,檀青呆愣愣地站在床边,手里还拿着条湿棉布,欲哭无泪,“不如直接在你枕头边上放碗馄饨,估计早八百年就能把你馋醒了!”  “你没事?”白马头昏脑涨,迷迷瞪瞪地捏了捏檀青的脸,又在他屁股上揪了两把,最后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如释重负,“没事没事,摸到你的贞操还在哥就放心了!”  檀青眼眶湿润,哽咽:“哥没事,先生他、他买……救了我,你呢?”  “我也被人救了,好得很!”白马一拍胸口,将自己打得咳了起来,继而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未料那桓郁的药粉如此厉害,此时他的头脑仍有些晕眩,方一站起又立马栽倒在檀青身上,两个人便抱在一起滚到门边。  檀青破口大骂:“你是傻的吗?!”  “是啊!”白马斩钉截铁。 第37章 可他又十分矛盾,觉得这很不应该,只怕是自己被温泉的雾气,或是二爷的酒气给熏晕了罢。  少年低眉敛目,灰绿双眸中惊异、庆幸、感恩、疑惑、愠怒交替浮现。他心中原有些动摇,然而转念一想,方才叠好朱红外衣时,自己是多么地小心翼翼?而那衣袍却正是面前这流氓所有。  思及此,白马羞臊不堪,下定决心先把这人好好打上一顿才算,他低声喃喃道:“可害我沦落至此的,不也是你么?”他本是用着疑惑的语气,然而声音轻柔干净,听到别人耳中便像是委屈极了。  二爷听见他的呢喃,面上浮现出懊悔的神色,刚准备温言安抚。  白马却已悄悄运起一股内息,化作内劲蕴于掌中,突然发难。他使劲挣脱束缚,朝二爷胸口劈去!  “哦豁?”二爷被打得猝不及防,可一点儿怒气也没有。他看着白马的架势,直道自己是糊涂了,忘了这少年是个内功深厚的练家子,若非如此,三年前他决计不能骗过自己。  二爷打算好好领会白马的武功,看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故而不动不防,好整以暇。未料拳头打到身上,却挠痒痒似的,他白眼一翻,心道,那日难道真是我喝得太醉?  二爷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装模作样地干嚎,“别打!别打了!疼!疼疼疼疼疼!好疼!”  白马出招迅速,可体内真气时好时坏,打在二爷那健壮的身上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他被二爷叫得心中生出一股邪火,越打越急、越急越气,下手失了方寸,拳脚乱七八糟,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再看二爷不动不防却毫发无伤,白马简直恨不得一拳头闷死自己,最终不得不停手,“哼!”  二爷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的“伤处”,贼眉鼠眼地“偷瞄”白马,见他终于喘匀了气,这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揉按,温言道:“给你陪个不是,莫气坏自己。想打我说一声就是,二爷自己来,何必自己动手,打疼了没有?”  白马起先是觉得反感,这些话他已经从客人们嘴里听得太多。然而听着听着,他却觉得二爷的神情太过诚恳,话也透着十分的真心。白马从未想过,这个地方还有人会真的在意自己的感受。  而且,方才二爷……还救了他。  “你……不会要掉猫儿尿了吧?”二爷正经不到片刻,翘起一根食指,点在白马脸颊上戳来戳去。  “你!”白马欲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这人武功高强,连皇亲国戚也敢随意得罪,大约有些背景,我若能给他留个好印象,日后或许用得上。况且我命若飘萍,哪有悲春伤秋的资本?  事已至此,不该感情用事。  白马想明白后,立即挤出一个微笑,道:“我不过是个逃奴,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劳您一直记挂,哪还能有怨气?”  二爷听了这话,瞬间没了玩心,将白马放开,自个泡在水中,摊手靠在池边,侧头瞥向白马,嘲道:“这不说实话的毛病还是没改过来,你心中怨我直说就是,何必阴阳怪气,怕个什么劲儿?”  变脸比变天还快!你这遇佛杀佛的疯和尚,谁见了能不怕?白马一阵腹诽,边擦身边说:“我是真心感谢您,否则我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来到洛阳。再者,你忧心周大侠,夜奔万里出关寻他,我很是敬佩。”  现实如此,尊严、感情都须先放一放。  白马长得好,声音干净清冽,态度软和地说话,便仿佛每个字都用了万分的真心。  二爷尴尬挠头,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白马穿好衣服,闻言打了个激灵,心道这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我不可掉以轻心,答:“原初……八年正月初一。”玉门关一役在原初六年五月,赵桢落难于关外,次年八月生下白马。  他到青山楼时,则谎报为原初八年正月,因为正月是周望舒让他看到希望的时候。  “所以那天你点了碗馄饨?”二爷思路清奇,不曾纠结他的年龄,而是突然想起馄饨,简直与白马默契极了。他仰头望来,眼中倒映着少年洁白的影。  许是他这对眼睛生得太好了,清亮有神,望着白马时便如同天上地下只看得见他一人。  白马莫名心动,傻了:“馄饨?”  那呆愣愣的模样,像个扒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兔子。  二爷吹了个口哨,摆摆手:“得,你回去吧,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若有所求,尽管开口。待到你生辰时……”  白马懵了,“什么?你先前说了什么?不,我已是感激不尽,您不必如此。”  二爷侧头看他,眼神像两道钩子,舔着嘴,笑道:“生辰时,贫僧给你开光。”  白马过了好一阵才回味过来,惊得双目圆睁,心道自己真是傻了才会听这疯乞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轻哼一声,蹲在池边,红着脸将二爷的左手从水中捞出,细细摩挲。  二爷一脸期待,还道白马已经为自己的魅力所倾倒,却不想他慢慢张嘴——突然使劲咬在自己大臂上!  白马实在装不下去了,大声骂道:“臭流氓!”  二爷吃痛,奈何白马因受外貌声音所限,且常年被逼着练春楼中人的形容举止,寻常时候实在难狠起来,这一声“大骂”听在二爷耳中,倒似在撒娇说情话。他浑不在意手上的牙印,反倒乐不可支,“老子说话算话,正月初一,非把你给——普度了!”说罢,伸出食中二指,捏了捏白马的鼻子。  度你二大爷!白马拍开二爷的手,丫子狂奔,片刻就不见踪影。  月光遍洒,天地间白霜一片,水中有一轮圆月。  二爷伸出两指,在水里一捞,那月亮便摇晃破碎,散成千万波光。第20章 阴谋  夜半三更,春楼中大半房间灯烛已熄,细语低喘入春夜小雨。  白马趿拉着木屐,哒哒哒地跑回房间。天气乍暖还寒,他哈着气搓了搓手,从里边将一把小铜锁挂在门上,转身跑朝床铺边跑边喊:“青玉案!你就睡着了?”他见檀青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活像一条大毛毛虫,眼珠子一转,轻手轻脚地靠近,忽然一跃而起、两腿一踢,梆梆两下甩掉木屐,跳水似的扎进檀青的被窝里,冰冷的脚丫子蹬到对方小肚子上,笑问:“死了哦?”  檀青猝不及防,被冷得跳了起来,骂道:“你怎么没被淹死!”  两个少年相互殴打,终于精疲力竭。  白马气喘吁吁地趴在枕头上,拖长了声音,咕哝着:“洗澡遇到个酒癫子,晦气。”  “跟我比晦气?今晚在台上,想死的心都有了。”檀青叹气,但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马上又亮了起来,兴奋道:“不过要说起来,你定然想不到!先生就住在后院,似乎也是青山楼的人。”  白马打了个呵欠,故作漫不经心,问:“他还好么?不,我是说,你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檀青想着,微笑起来,道:“是个玉树临风的正人君子。”  白马恹恹的,“哦,怎么说?”  檀青并未发现他的异常,一面回忆、一面傻笑,道:“先生用百两黄金买了我的、我的初、初夜。”他见白马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两下,“可当我被送入厢房,他却衣冠整齐,只让我坐下说话。”  白马翻身背对檀青,懒洋洋地问:“说什么?” 第39章 白马觉得以周望舒的脾气,断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可这事还能如何解释?  他想着想着,竟不知周望舒是敌是友了。  朝堂、江湖、匈奴牵连不休,白马直觉周望舒有一个惊天谋划。  赵家军旧案不止牵连着赵王梁伦、匈奴右贤王乌珠流,父亲留下的三块虎符碎片,更隐含了楼兰秘宝与瑟明帝国的强大军备,财帛动人心,多少人想要那宝藏?  自己一旦身份暴露,必定会处在漩涡的中心。  千丝万缕,一团乱麻,白马眉峰紧促,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了眼檀青,见对方肤白眉黑,英挺帅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周望舒的计划有了个模糊的推测。  其一,周望舒曾经出塞查案,遇到过白马军的旧部,从舅舅口中得知了一些隐情,料想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已经清楚了其中原委。  其二,周望舒曾经向自己询问过“与你一同被抓的人当中,是否有一对姐妹”,当时族中的双胞胎姐妹只有自己的一对姐姐,他是想旁敲侧击,寻找“赵桢的遗孤”——要么是为了查案,要么是为了虎符碎块,要么就是为了灭口。  然而赵王与乌珠流都欲除之而后快,周望舒找自己,必定非是为了灭口。只可惜舅舅为自己隐瞒了身份,周望舒按照错误的描述去找人,决计是找不到的。  其三,周望舒出高价买了檀青的初夜,那价钱甚至可以为檀青赎身了,然而他或者二爷却没有对檀青动手,而是神神秘秘地让檀青去办事。  白马联系前后,不禁推测周望舒要以檀青为胚子,亲手捏造一个“赵桢遗孤”。他要用真假参半的方式,将旧案的真相揭开。  自己是否应当挺身而出?  白马犹豫了,一方面,羯族人背叛过一次,自己又没有信物在身,很难取信于人。另一方面,自己藏身暗处,更能自保。  然而他一想到檀青,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只叹是福是祸,现在都躲不过了。  檀青被白马瞪着,忍不住抽了个冷子,抱怨道:“你别那样看我,眼睛绿得跟狼似的。”  白马长舒一口气,“愣头青,你或许会有危险,但我会保护你。此间事了,咱们去江南寻个生计,给你娶媳妇过日子。”  檀青云里雾里,“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我能有什么危险?我求先生连你一并赎了,可他未作回应。但你放心,我决计不会抛下你。江南就江南罢,咱们一块儿娶妻。”  白马哂笑摇头,给两人掖好被子:“睡觉!”  檀青突然想起什么,一激动坐了起来,问:“你先前不是问我先生说了什么?”  白马疲累至极,蒙头便睡,“我都知道,你不用说了。”  “你就不能装装傻?总是这样话说半截惹人厌,我很想说啊!”檀青抓狂,无奈白马今夜已精疲力竭,翻个身就已经打起呼噜,他只能自言自语:“先生说,他就喜欢我这样、这样英气的少年郎,像个……武将,尤其是我知音识律。他还要教我骑马射箭,读书识字,然后让我为他去办一件极重要的好事,不过暂时不能告诉我。”  黑暗中,白马眨了眨眼,露出一片柔软的水光。第21章 消息  洛京繁华,清晨宜人里的沟渠里飘着美人们净面梳头所留下的香粉油脂,芬芳斑斓天女巧手织成的锦缎。  白马早已再不寄希望于阿胡拉,可仍旧保持着对洁净的苛求。他虽彻夜未眠,翌日清晨照例五更不到便起床,抢在众人之前将自己收拾好。  晨光熹微,白马独自走过林荫小径。  凉风穿而过林,地上晃动着树木朦胧的碎影,叶片摩擦发出的砂纸声刮着耳廓。抬头,千万点新绿缀满枝头,始觉又是一春,又是一年。  哗啦——!  少年舀水净面,坐在水渠边的桃树下擦脸,对着水中的虚影说话:“当时我和愣头青同在台上,他为何不选我?还说要带我去江南。”  然而人有愁绪,水却无言,水波浮动着粼粼金光。  他揪了根细长桃树枝,每日都先将周望舒的锋霜影雪练上数次,树枝一点便破去一片枯叶。再折一支化作双刀,重复练习阿九那套不知何名的天山双刀。  枝头枯叶与干花簌簌扑落,水里少年的影碎成千万片。倒影始终默然不语,白马收“刀”身侧,只能自问自答,“许是我已长大,他不认得了罢。”  这三年,他的命运始终被别人掌握,过得如履薄冰,既要进行严苛的训练,也要应付刻薄的掌事和下流的客人,明里暗里收集消息,想尽办法寻找报仇的法门。指腹上的老茧,不是舞刀弄枪而成,便是拨琴扫弦磨得,为两文银子喝到吐出苦胆,没有尊严也没有气节,难怪周望舒不会认他。  憋屈,难过,很多时候白马都觉得再过不下去。  然而,当他想到自己还须拼命攒钱,托人四处寻找两个失散的姐姐,什么辛苦与耻辱,都能咬牙咽下。  白马仰头长啸一声,用力甩掉手里的桃枝,半枯萎的暗红花瓣铺满水面,随水漂流。他抱起木盆转身离开,忽闻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低沉的吼声——  “去!莫要扶我,没、没醉!”  声音突如其来,惊得白马失手掉落手中木盆,盆子骨碌碌滚向地处,落入茂密的夹竹桃丛。他忙不迭追过去,踏入树丛便踩到条人腿,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朱衣男人趴在岸边,右手杵进河渠,被白马甩掉的桃花枝勾在他衣袖上,枝杈纷繁如人的手指。男人怕是醉得不清,如何也甩不开花枝,以为有人在扶他,不住嚷嚷着“去!去!去!”  白马本不愿多管闲事,只怕这人跌进河里淹死了,自己必定良心不安,匆匆忙忙帮他翻了个身:“……”  男人刀眉浓黑如墨,正是二爷。  白马心里怕他,可想着送佛送到西,还是忍着熏人的酒气,沾湿抹布给他把脸擦干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抬起来,可喝醉酒的人身体沉,白马刚走出两步,便被二爷带着压趴下。他又继而拱着二爷硬邦邦的胸膛,从他身下钻出来,咬着牙半背半抱着把人挪到廊下。  白马愤愤地拍打二爷的脸,低声唤道:“二爷,你这样会着凉的。”  二爷醉得厉害,白马表面一脸无奈,心中却暗自窃喜,手上毫不留情,噼里啪啦对着二爷的老脸一顿抽,终于将他打出了一丝清醒。  “白、白的……淹死鬼?没醉!”二爷一把攥住白马冰凉的手,嚷嚷:“你!打我!我……我让我大、大哥揍你!”他显然还是酒醉未醒,睁着眼胡言乱语。  “起来吧,太阳都晒屁股了。”白马毕竟是个少年,多少有些玩心,不敢明着骂人,趁机嘴上占他便宜,“说说,你是疯乞丐,还是老流氓?”  “爷是疯……乞丐?”男人眉峰紧蹙,似乎是在思索,一面喃喃自语。  眼看旭日东升,稀稀拉拉的人朝水渠走来。  白马低头,将耳朵贴在二爷唇边,听他说:“大哥,别走。”  “你大哥是谁呀,那么厉害?”白马好奇,二爷与周望舒天差地别,必定只是结义兄弟,他如果有个大哥会是何等模样,为何令这疯疯癫癫的男人如此挂怀。 第41章 白马见二爷从房顶摔下去,实在莫名其妙,喃喃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晌午已过竟还晕着。”  然而,除了莫名其妙以外,他见到二爷时,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白马心里有恨,背上背着血仇,时常幻想自己如那些话本故事里的英雄人物,随便几个谋划就翻云覆雨。可他大字不识,空有一身真气无处使,根本没办法玩弄什么阴谋诡计。  原本要报仇,他只寻得了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在楼中多结识一些达官显贵,攀上贵人,最好能接触到赵王,即使做个下人也好,只要能埋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不说翻案,就是不翻案,也能有亲手杀了他的一日。  若是不能接触到赵王,那就混进宫去,凭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只要过上那么三五七年,一定能混到个好位置。为此,他早在年初就已经认了大黄门董晗作义父,这也许是上天对他别样的“眷顾”罢。  故而檀青让他出逃的时候,他十分的犹豫。他不是不愿想办法出逃,而是心有挂碍,一直留在京中等待时机。他辜负了舅舅的嘱托,也辜负了老麻葛的期望,白马心中是矛盾的,可是复仇的欲往驱使着他,忍辱负重,一路向前。  这是后话,眼下不提也罢。  现在周望舒出现,一切便不同了。  按照白马与檀青谈话时的推测,周望舒找不到自己,就想要以檀青为胚子亲手捏造一个“赵桢遗孤”。  白马不确定周望舒的此举有何目的——他是单纯只想挖出真相、对付赵王梁伦?或是与父亲有旧,或是想要为国除奸?更有甚者,只是崇敬赵家军,不愿见忠魂蒙冤而倾尽全力去翻案?  他只知道,只要周望舒撕开一道口子,勾结匈奴乌珠流构陷忠良的赵王必定脱不了干系,这就够了,只要赵王能为他所犯下的过错偿命,白马别无所求。  他要亲手为父报仇,一定要搭上周望舒。  然而,眼下见不上周望舒,直路不通,他只好绕行曲径,先以跟周望舒走得极近的二爷为突破口。  白马刚刚练完舞,与临江仙配合的极为默契,回头向她打听道:“姐姐,你知道二爷么?”  花魁临江仙自幼长在青山楼,虽才二十出头,资历却很老,她知道得隐秘事情很多,为人也极重义气,白马很喜欢她。  今年初,虎头虎脑的檀青曾得罪大黄门董晗,亏得白马从中转圜才得无事。临江仙自此对白马另眼相看,白马也就打蛇随棍上,时常向她打听事情,两人的交情愈发好了。  美人朱唇轻启,笑道:“此人姓曹,是楼主的义子。他武功高强,知音识律,不光家财万贯,出手还很阔绰。只一点,此人好酒贪杯。”  临江仙果然知道!  白马继续追问:“他三年前也来这儿住过吧?大言不惭,说他把此处的……那啥,都……那啥光了。你知道,他说话粗俗得很,我不想说。”  临江仙捂嘴笑了起来,道:“你怎如此可爱?还去避讳这几个词儿!”  “你是女子啊。”白马红着脸咕哝道。  临江仙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薅了一把,道:“三年前,他确实曾来住了几月。我记得这事儿,我还陪过他,以为他有隐疾呢。你不知道,这人点人陪酒,往往事还未办自己却先喝趴下了,跟个酒桶似的,竟也没喝死过去,多半是武功太好的缘故。”  临江仙说着,眼珠子一转,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兄弟姐妹们都说,即使把事办了也不亏。昨夜,为青玉案出钱的就是他,你打探他做什么?”  “男的也喜欢他!”此问几乎是脱口而出,白马十分不解那人能有什么魅力?  临江仙叹了口气,道:“情爱发乎于心,原不必分男女。你长大便懂了。”  白马反应过来,脸一红,立即调转话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担心檀青愣头愣脑,可别吃亏上当。可昨天晚上明明是周……明明是别人喊的价,跟二爷又有什么关系?怎会是他出的钱?”  临江仙瞟了白马一眼,似乎想到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只说:“二爷这人很仗义,为朋友一掷千金也不是没有过,你管他呢?贵人们的事情,咱们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虽然这春楼可能是周望舒家的产业,然而展艺当晚必须先拿出真金白银才行。未想这邋里邋遢的疯乞丐,竟能随手一挥豪掷百两黄金?  白马心中惊叹,自己的月钱才几两银子,刨去吃穿用度、接济同行做人情,剩下的都用来托人寻找阿姊,幼小的内心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周望舒随口乱喊一句,二爷就能为他出那么多钱,可见这两人关系极好,必定是共同谋划大事。白马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不错,若真能接近二爷,得了他的信任,也许就能问出他们的密谋。走一步看一步,接近了周望舒,说不得自己还有机会参与进去。  临江仙见白马神思凝重,出言打断了他,调笑道:“青玉案不是二爷喜欢的类型,我陪他喝过酒,知道他大约哈哈,大约是喜欢你这样的,你想去把二爷抢过来么?”  白马心不在焉,摇头道:“我哪敢呢。”  他见临江仙裙袍过长走动不便,连忙过去帮她把长裙挽好,“吃饭去么?实是饿狠了。”  “还在找你那对姐姐?银子若不够花,只管向我要。”  “攒点钱不容易,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花你的。可姐姐,你不打算出去了?”临江仙是个有钱的,可白马不是轻易向别人乞讨的人,次次都是回绝。  临江仙莫名其妙,反问:“出哪去?咱们就在院子里吃罢,瞧你瘦得。”  “多谢姐姐。”她既避而不答,白马亦不好再问。  临江仙自半年前檀青那事之后,一直都很照顾白马——给他加餐、置办冬衣,甚至时不时问他需不需要银钱。那种好并非施舍,且与对别人不同,白马真心感谢她。  风起花落,晨光甚好,莺莺燕燕聚在中庭大树下纳凉。  临江仙牵着白马来到树下,杂役把地方打扫后呈上饭食。  白马饿死鬼投胎似的埋头猛吃,他自懂事以来便甚少吃过饱饭,唯有吃饭时无法矜持。稍稍填饱肚子,他心里便又开始计较。  他想,我看周望舒年纪也不大,左不过二十七八,他对父亲的事应当不会太熟悉,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会是父亲的旧识,更没有什么理由为父亲他们翻案。周望舒所知道的旧事,多半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不是他自家的长辈,那便是他的朋友兄弟。  三年前周望舒出塞遇险,乔姐让二爷独自前去寻人,可见此人不仅与周望舒是结义的好兄弟、与他家里关系匪浅,更是一个同样知道周望舒的密谋、知道父亲的旧案的重要人物。  而且单看二爷那模样,瞧着其实不算太老,略有些像是个历经风霜当过兵的人——白马前后一联想,禁不住要猜:二爷会否曾是并州赵家军?他会否是父亲的旧识?会否从自己身上看出蛛丝马迹?  唉,我这模样,就是他看出来,多半也不会往父亲身上想。毕竟,谁能想到大周戍边的将军会生下一个半胡半汉的儿子?说出去不仅令人疑其忠心,更会惹来笑话。  白马想着,自嘲似的摇头苦笑。  临江仙给白马布菜,“慢些,没人跟你抢。”  “唔——”白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使劲一口吞下,“我、我又让你见笑了,你也吃。”他惯常安静待着,不敢引人注意,此时被如此照料,反倒受宠若惊。  白皙的小脸泛起红晕,让人觉得窝心。 第43章 他身披金甲,手握长枪,踏碎成片的白骨,趟过尸山血海,来到红彤彤的婚房前。红烛帐暖,鸳鸯锦被,殷红的盖头掀开,面前赫然现出二爷那张野性的俊脸。  白马呼吸急促,翻个身猛然坐起,发现原是被子裹得太紧,此刻自己已被憋得满面通红、汗湿衣襟。他一面喘气,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着梦中的情景,恐怖血腥混合着梦幻绮丽,余韵久久不去。  我为何会做那样的梦?白马呆坐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只能猛捶枕头、一阵自言自语:“臭流氓,看我把你的老底儿掀出来! 啊、啊——且!”说罢鼻尖一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四月清晨微寒,凉风自窗口钻入。  白马三两下穿好衣服,打着呵欠爬起来关窗,疑惑道:“昨夜睡前我不是关窗了么?”  窗外,一名黑衣人两脚勾在房檐上,倒悬于窗框右侧两寸处,收敛了气息,在空中微微摇晃。  啪——!  随着白马扣上窗户,黑衣人脚腕与腰腹同时发力,跃起至半空,继而一个翻身,稳稳当当地落在屋顶。他明明生得高大健壮,这一落地却未曾发出丝毫声响,仿佛是猫儿变来、脚底长着肉垫,可见是个轻功了得的人物。  此人穿着墨色夜行服,半长的头发高高束起,以一条腥红三角巾覆住口鼻,只露出琥珀色的双眼。他蹲在檐边,探出脑袋,饶有兴致地朝下张望,见白马抱着个磕破角的木盆向水渠走去,立即无声无息地踩着屋檐瓦顶尾行其后。  清晨雾气未散,花叶上蒸腾着微蒙的白烟。小径两旁林花着雨,都成了胭脂颜色。  白马值此年岁,抽条很快,为省钱,平日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袍,紧紧系一条掌宽的腰带,七尺余的男儿竟也显得有些弱不胜衣。  他从林间疾行而过,无意间触动了道旁的树木,枝头水露带着落花砸下来,他便笑着把木盆举在头顶,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巨大的野牡丹花瓣间集满露水,终于不堪重负,剥地一声、落在地上,继而被黑衣男人大脚踩扁,瞬间零落成泥。  白马与往常同样,先折树枝练剑,再折一枝练刀。  只可惜他没有一个真正的师父,手里翻来覆去练得都是那几个记忆中的片段——即使出招已是行云流水,身法快至惊鸿游龙,其威力不过尔尔。更莫说他时常连饭也吃不饱,纵使真是游龙,最多也只能显出个泥鳅的模样。  耳际充斥着树枝挥动发出的咻咻声,漫天帘幕般的飞花落叶。  黑衣人隐在茂密的夹竹桃后头,明亮的双眸中映出白马天青色的身影。  修长的手脚,劲瘦的腰腹,细长枝条里毫不掩藏的杀意,那招招毙命的打法与白皙柔弱的外表极为矛盾。这个名为柘析白马的羯胡少年,纵使零落成泥,也无时无刻不在向天地宣示着,他的内心从未真正屈服于任何事物。  咻——!  一道微弱的气流顺着树枝尖飞出。只听噗噗数声,气流刺破夹竹桃修长椭圆的叶片,径直点到黑衣人面前。气流本就微弱,倏而散开,冷风沾到了他的眉心。  白马自学数载,竟练出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剑气?!  流水淙淙,丝竹声起。  丝竹声落,午后青山楼,开张了。  白马盥洗后练功如常,既要接近二爷,当日便开始行动。他先去向楼中掌事们打探,都说二爷是楼主的义子,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尊称二爷。  黑衣人大白天穿得浑身漆黑,莫名其妙跟了白马一路,见他那小心翼翼、仿佛揣着什么惊天秘密的模样,实在忍不住解下猩红面巾捂嘴偷笑——模样粗野英俊,正是二爷本人。  二爷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在楼里,浑不在意旁人目光,从怀中捏出两锭金子,找到几个熟人耳语一阵,哈哈大笑着回去了。  于是,当白马跑去打听,听到的都是醉人的好话。  “他是楼主的结义兄弟,姓曹,三岁读书识字,五岁下笔千言,文采斐然,天下才共一石、他独占八斗。”  “他精通音律,从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不轻看咱们,虽流连花丛,然风流却不下流。家财万贯,富可、可……哎呦说不出口。总之出手十分的阔绰就是了。”  “我还听说二爷武艺高强,曾在鱼山习武,技压岑非鱼。在点苍学艺路遇周望舒,将其打得满头包。上可……下可……直是武神再世。”  周望舒是你们家少爷你知道么?白马每听一人说话,必然要腹诽一阵。  见众人将二爷说得天花乱坠,他终于被自己的腹诽给撑得到反胃,摆摆手不愿再听,捂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落荒而逃。然而,没能问到有用的东西,白马又不死心,不得不再跑去询问其他客人。  客人们的说法越发荒诞,譬如二爷是楼主儿子养的娈童,与楼主生了少爷,直是越问越糊涂。  白马如此又问了三日,终于到了月末休息日。  他总觉得自己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却似乎不曾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难免灰心丧气,干脆抱着脑袋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吵醒。  青山楼地方宽敞,未成年的少年少女们各自分开,两人同房。白马与檀青住在二楼角落,房间门朝南开,东西两面都有窗户。一侧窗户斜对街巷,少年人闲来无事,时常趴在窗边看街头人来人往。另一侧窗户正对青山楼的大院,其中最老的那颗金楸檀,枝杈刚好点到窗外一尺,枝头花苞寥寥,还有一颗硕大的花苞却是半残不死,约莫是常常被白马和檀青揪来泄愤的缘故。  白马刚睡醒,寻声而去,揉着眼睛推开窗扉。  啪!  他刚一推开窗户,只隐约看了一眼,便立即把窗重重阖上,背靠其上以身体堵住窗口,吓得瞬间清醒过来。  乐曲声随之停歇,背后传来催命般笃笃笃的扣窗声。  白马等了片刻,那声一次三下、音不徐不疾,却始终没有停歇。他不得不咬咬牙,打开窗户,挤出个僵硬的微笑,道:“二、爷爷,不,二爷,您这是做甚?”  “小白马儿,听说你近日都在打听我?”朱衣青年斜椅枝头,刀眉飞扬,双眸如星,端的是无边英俊。纵然白马见过诸多显贵公子,也不禁被二爷的雍容气度吸引,反应慢了半拍。  片刻后,白马才觉出对方叫了他的真名,“你怎知我……”  二爷怀抱胡琴,随意在弦上揉了把,激出的乐声却带着调,笑答:“这么大点地儿,你对我的思慕之情,爷隔着墙都能觉出来。”  “您……”白马朝后连退两步,“梆”地踢倒矮脚凳一个,那凳子骨碌碌滚了一路,“啪”地撞在墙上摔坏了——哪有矮凳如此不禁摔的?不过是白马的生活太过拮据,房里许多东西都已坏了许久,他与檀青没钱修理罢了。  白马心疼矮凳,内心几欲抓狂,脸上却装出委屈模样,低眉敛目道:“您莫要言语戏弄。”  “谁戏弄你了?”窗外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地,仅有一簇金楸檀的花枝,二爷此时便是以脚尖轻轻点在枝头,“总是冤枉我!是男人,就把头抬起来说话。”其余花枝随风摇曳,偏他脚下那枝稳如磐石,可见轻功精妙。  白马心底有股不服输的气,最是受不了激将法,闻言立即抬头与二爷对视。  二爷的头发长了许多,胡乱束在脑后,他的面目修整过,干干净净,带着股昂扬的精神气。年月流逝,他反倒更显年轻,练武之人精气十足,像是二十七八岁。  两人两次相遇俱在深夜,白马从未如此清楚地打量过二爷,未觉自己竟看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恭敬问道:“您屈尊降贵前来,可有吩咐?” 第45章 如此,檀青终于激怒了董晗,幸而那次白马亦在厢房中作陪,他怕檀青出事,并且心中又早有接近董晗的想法,故而立刻挺身而出。三两个回合下来,白马不仅使得董晗息怒,还因那股子与外贸毫不相符的英勇义气,得了董晗的赏识。  如此一来二往,董晗越来越喜欢他,最终将他收作第四十七名义子。  在白马原本的计划当中,取得董晗信任、跟随董晗入宫、混成萧后的心腹,再慢慢借力对付赵王,是除了直接混到赵王身边以外的,一条最有成功复仇之希望的道路。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跟随董晗进宫。拒绝对方的邀请,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周望舒出现在白马面前。  白马隐约窥见了周望舒耗费数年而成的暗中谋划,知道他成功扳倒赵王所需的时间,绝不用太久。  其实说到底,哪一条路都万分艰险,白马想要走更快的那条,因为他还年幼,他不想为复仇葬送自己的一生。  白马与董晗随意聊了一会儿,见对方仍旧不太高兴,然而却什么都不说。  他想着,虽说我决意打入周望舒的内部,然而前路茫茫,成功与否谁又可知?我还是不能放弃董晗这棵大树,若将他伺候好了,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多一份助力。  白马想要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问:“我弹几首小曲儿,给您舒舒心?”  董晗闭目养神,轻轻点头。  白马轻拨竖琴,伴着悠扬的前奏低声道:“义父处在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知音难觅。我不敢妄称您的知音,只是我日日身处此楼中,根本没地方将您的秘密透露出去。您若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说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董晗懒洋洋地答道:“心中事多,容我想想罢。”  白马不再多言,专心奏乐。  他心想,董晗在武帝时便是侍奉东宫的寺人监,及至惠帝登基,他也变成了大黄门,深得皇后萧淑穆信赖,成为了帝后两人的心腹。  董晗围着帝后转,他们的难处,必定就是董晗的难处。  然而,大周上上下下都知道,惠帝痴傻。白马虽不认为一个真傻子能当皇帝,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惠帝即使不是真傻子,也绝对是个庸人。  庸人无远虑,能看见朝局动荡的不是惠帝,而是萧皇后。故而他推断,董晗今日是在为萧后的难处而忧心。  惠帝的皇后名唤萧淑穆,样貌奇丑无比,家室不算显赫,年近二十才嫁给痴傻无能的皇长子梁衷为妃,再熬了数十年,终于等到成为皇后的一日。  听说萧后一直将惠帝吃得死死的,她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白马一曲毕,心中隐有猜测,问:“义父可忘忧?”  董晗听得眉目舒展,“忘忧,却不能解忧。”  白马宽袍大袖的绉纱衣松垮地垂在地上,鹅蛋脸雪白柔嫩,气质纤尘不染,笑着跪地前行,挪到董晗身侧为他捏肩,柔声道:“愿为义父分忧,或者您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听?”  董晗捉住白马的手,揉弄把玩片刻,将一支镂金孔雀羽交到他手中,道:“咱们同病相怜,义父不会轻看你。然而说与你听,你难道还能帮我不成?”  阉人多在性事上无能,大都须借助外物纾解情欲,痒、麻、疼、痛,各有所好,董晗到青山楼来,多半是让人为他挠痒。  白马为董晗脱靴,捏着毛羽,轻轻扫他的脚底心,笑道:“荆轲刺秦时,殿上一众臣子均没有武器,乃是侍医夏无且解开药囊扔向荆轲,拖延了片刻,秦王放得机会拔剑,最终击杀刺客。有时候,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也许我机缘巧合,意外成就了您的大事呢?再者,纵使唇儿无用,您将烦恼与我说一说,心中也能舒坦一些。”  董晗机警地看了白马一眼,问:“我记得你未曾读书识字,然而前人典故竟记得这样清楚?”第25章 烦忧  白马点点头,坦然道:“我记性好,时常听人说书。再者,青玉案读过很多书,我与他同住一屋,时常让他给我讲前人的典故,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您莫看我身在春楼,不过是个卖艺的,伺候人的活儿也不好做呢。”  董晗哈哈大笑,夸白马心思灵活。  “父亲过世后,您是第二个如此善待我的人。我是真心想为您分忧。”白马嘴上说着感恩的话,心中却想,董晗在情欲中沉沦的模样丑陋不堪,我切不可臣服于肉欲,沦为他这样的人。此外,我还须小心谨慎,他若不是轻看我,也不会让我做此等羞辱的事情。  董晗闭目轻哼,极为享受,他喜欢痒,“第二个,心里还想着那白衣剑侠?世上没有完人,你若真了解他,白月光便成了地上霜。”  白马的语气带着深刻的情感,温软里透着雪水清香,“我还是觉得他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毫无疑问,董晗被触动了,“我初见那人时,也是念念不忘,最终误了此生。少年郎,用情不可深。”  白衣剑侠,指得自然是周望舒。  白马知道董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痴情”的形象,他曾把周望舒的事情拆开来、添油加醋地说给董晗听。  并且,人若共享了秘密,关系便会拉近。他当然不可能爱上周望舒,对此人念念不忘,只是因为雪夜救命的恩情。白马崇敬他的人品与武艺,窥见了凡人可企及的强大,做梦似的憧憬着变成周望舒般的江湖传奇。  扮演单纯的痴情人,为的是卸下董晗防备。  正如白马所料,此番对话过后,话匣子便被打开了。  渐渐地,董晗面上泛起潮红,轻哼几声,开始吐露心声,“我的主子们,近来很是烦忧——儿子没有贤能才干,媳妇儿一家不省心,叔父还对家产虎视眈眈,老丈人又如此盛气凌人。我替他们办事,想要找几个能看家护院的人。然而,手里除了钱,什么也都没有,一日复一日,事情毫无进展。”  白马将他的裤腿搂起,用孔雀羽慢慢扫弄,笑道:“愁也愁不来,义父康健,别急坏了身子。”  董晗张开白玉似的手,解开白马赤色长发,五指探进去轻轻抓弄,发出压抑的低喘,“嗯,好孩子……”  白马脑袋低垂,羽扇似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落下一层阴影,鼻尖微微泛红,鲜红的唇珠像是时刻可能低落的水滴。别看他面上如此,后背却被激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  面上再如何,伺候别人,总令他无比羞愧。  总觉得活成如今这模样,实在愧对父母。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苟延残喘下去,迅速收拾了心情,开始揣摩董晗的话。  董晗云淡风轻,将朝廷里的腥风血雨说成家长里短,大抵在上位者皆是如此,把整个天下看作自己的家业,把天下的百姓看作家中的牲畜。  白马笑着,心里有些唏嘘。  董晗哂笑:“听不懂了罢?”  白马一面伺候他,一面柔声问道:“若义父不想让我懂,我自然不懂。若您想让我懂,那么我便懂一些。” 第47章 他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低脑袋、惴惴不安地行至树下。  果不其然,那大树上还真有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骑在最高最长的枝头,怀里抱着把蟒皮三弦琴,正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地弹拨。  琴声欢快、激昂、热烈,音波推出气浪,雄浑的内劲带着火山喷发般的热情,将满树的花苞都给振开了。  见到二爷的一刹那,白马平静的脸上,仿佛瞬间现出一道裂纹。  开窗不好、关窗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了接近周望舒,平白无故捡来一个“烫手”的二爷,他真有些悔不当初,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我为何要犯贱去打听他?  花雨随乐音而动,飘摇天地间。  二爷骑在枝头,与二楼同高,对着白马房间的那扇已被封死的窗户,瞎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小马儿,起床、开门、收拾漂亮,让我——进去吧!”  众人鼓掌哄笑,白马脸色青白红紫。他因为相貌与中原人不同、外表又十分出众,总是被人注目。平时,除了为客人奏乐跳舞助兴,他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从来小心翼翼,只想安安生生地活着。  然而,幼年受人欺侮的记忆,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现心中。他很害怕,因为眼下他并没有能力去反抗任何人,他怕受人欺压强迫,怕再有人让他脱光衣服,当一匹好看的羯马。  此时他行至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有人惊异于他的颜色、毫无顾忌地对他品头论足。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董晗却觉得有趣,笑道:“哪家的痴儿,竟如此倾慕于你?”  “他?痴儿?”白马重复着董晗的话,喃喃自语,不解地望着二爷,越看越觉得此人并非痴情,而是疯癫。  二爷独自疯癫也就罢了,可他发疯的对象正是自己,白马的心中五味杂陈,实在无法再忍受他的无理取闹,抬头大吼:“二爷,请您自重!”  二爷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至白马脸上。他见少年纱衣鹅黄,长身玉立,面目如雪如玉,竟一个激灵突然腿软,从枝头摔落下去。  “当心——!”白马见二爷陡然栽了下来,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句“当心”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他说罢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心里暗骂: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铮!  二爷身如游龙,众人根本未看清楚,他便就着脑袋朝下、坠落的姿势,脚尖轻勾几下,在几条树枝间来回转换。  他迅速找到一条稍微稳当些的枝条,继而仅以脚腕发力,便将自己整个人送至其上,用双腿稳稳地攀住树枝,再次坐了下来。  二爷张开五指,狂放地扫了一把琴弦,大笑,朗声唱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心中藏之,何日忘矣?小马儿,你担心我!”  白马心头,原本笼着一层总也驱散不了的黑暗阴影。  安宁的幼年生活突逢巨变,苦难的奴隶生涯挣扎求生,辛酸的倡优岁月无人关爱,他在漂泊零落中入一片水上浮萍般摇摇晃晃地长大了。仿佛他的顽强就是天生的,仿佛他的心天生就是一块石头,他的心事,不曾向任何人诉说,也没有人曾经问起。  没有人在意他,甚至于他自己,都并不在意。  “心中藏之”“心乎爱矣”,白马听见这一句诗歌,内心仿佛有数百朵烟火疯狂炸裂,五光十色,光华耀目。  如同多年前的元辰节,那个一个风雪夜。  董晗并不在意白马的心思变化,他只是望着二爷,目露疑惑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语,问:“他的模样,我曾在何处见过?”  白马心思早已飞远,回头:“啊?”他双眼大张,日光落下,灰绿色的眸子像透光的上好琉璃。  董晗摇头轻笑:“京洛出少年。许久未见如此血气方刚的少年了,这人武功不错,歌儿唱得也好,像……像鄄城县公。”  “大人。”侍卫轻咳一声,似乎是在提醒董晗什么。  董晗摆摆手,陷入回忆,“陈思王、曹祭酒,他们一家子,俱是性情中人。当初曹祭酒全力劝谏,本就是不偏不倚、忠于朝廷,奈何他太过刚直,太不通达人情,不会退让,唉……现下说说,倒也无妨。”  突然间,他双眼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拊掌笑道:“说到曹祭酒,国子学的那帮读书人、老冯将军……咱们大周的忠义之士,原就不少。”  白马被侍卫的咳嗽声唤醒,低头静听董晗所言。  他记忆力惊人,流言蜚语听得也多,当即知晓董晗所说的,乃是魏武帝之孙、陈思王次子、官居大周国子祭酒的曹跃渊。  此人恣情纵性、豪放不羁,此外还是公认的文采斐然、武功高强,曾做出痛饮狂歌、一日策马飞驰玉门上阵杀敌的壮举,洛阳城中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豪迈轶事。  可惜,曹跃渊因为上书陈情、请令齐王即位,而被废黜。后又因别的事情上书怒斥先帝昏庸,朝中有人在先帝耳旁鼓唇摇舌、进他的谗言,曹家最终被满门抄斩了。  坊间流言,都说从前的齐王是个大贤人,周武帝年迈病重,其嫡长子、如今的圣上又毫无治国才能,满朝文武一边倒地支持齐王梁攸。  当时,只有以谢瑛为首的外戚,作为藩王宗室的敌对方,坚定地站在惠帝身后。董晗一路陪着惠帝走来,说不得还有过与谢瑛共患难的时候,只不过世易时移,双方变了,各自的立场也变了,朋友不再,变为仇敌。  董晗透过曹跃渊,想到了什么?  白马自然明白——敌人的敌人,是自己的朋友。  那些在皇权斗争中随齐王之死、受谢瑛迫害,蛰伏待时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眼界高远,忠心于朝廷,在惠帝已经即位的当下,纵使不愿肝脑涂地为其效力,亦绝不会向谢瑛或者别的势力偏斜。  白马知道董晗是找到了方向,他要向那些赋闲隐居的老人们求援,立即向他贺喜,道:“恭喜义父寻得良方!不过,唇儿还是更希望您能保重,莫因过度操劳而伤身。”  “闻琴音而知雅意,唇儿,你太懂人心了。”董晗收回视线,面露欣喜,笑道:“未曾想,今日前来散心,竟能豁然开朗,说不得真是我的福星,能给义父带来的好运气?”  白马连忙谦虚道:“哪里的话,义父吉人自有天相。”  董晗十分开心,亲手为白马扯了扯衣襟,道:“莫要再送,半月后,义父再来看你。其实,说句实话,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期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像我这般病急乱投医。且行且看罢,只记住一条,小心谨慎。”  白马点头称是。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是如此一来,自己若想为董晗寻找可用的棋子,便是难上加难。不过纵使再难,他也不会放弃,更何况他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历史与命运的暗涌潜流许久,终在此日开始奔流。  白马目送董晗走出大门,再回首时,漫天花雨如瀑。  此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长楸树柔软的花瓣飘飘摇摇,粉红与雪白相杂。他行在花雨中,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院中最大的那颗长楸树下。  二爷仍稳稳当当地坐在树枝上,迎着日光,弹琴作歌。想来也是奇怪,寻常时候,若有人如他一般玩闹,大都会因为太过尴尬而被当作哗众取宠,引来嘘声一片。  然而,此人没脸没皮,在万众瞩目下仍旧泰然自若,跟与白马单独相处时,没有丝毫的不同。大抵是他心中本就坦然,看的人心中便不会生出轻蔑,他心里头快乐,看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第49章 他已经放弃对二爷维持虚假的客气,因为即使再好的涵养对上这没脸没皮的人,似乎也并无用处。  且此人脾气怪异,又精明能识人,虚情假意怕是要弄巧成拙。  二爷单腿踢开窗户,脚尖勾着上方的窗框,蝙蝠般倒悬着,笑道:“功夫都是哪里学的?早知青山楼还教你们这个,爷也不必跑到山里苦练十年。身子不如你精贵,可到这来卖身,边享乐边学。”  白马对他这些粗俗言语已习以为常,讥讽道:“您自个来陪两个客人,试试不就知道了。不是会两百多式功夫么,花魁非您莫属。”  二爷“咄”地跳落在地,将背的大包袱随手往桌上一放。  他把东西乒乒乓乓地摆上桌,笑道:“趁热来吃,这可是刚从十二连环坞里卷来的稀奇货,爷想着你最是爱吃,自个一口都没碰。一回来就跑到厨房去热菜,哎!馋死我喽!”  “周望舒的十二连环坞?”  “此话的重点,在于爷一口都没碰,你为何反倒关心起他?”  “你去江南替他办事?他的地盘果然没有被人夺去。他在洛阳,在……楼中?”白马一听到周望舒的消息,知道自己的猜测已八九不离十,激动得两眼放光,直觉陪二爷闹了大半个月也并非一无所获。  二爷脸垮了下来,浓眉拧在一处,言语中略带着一丝委屈的气恼,咕哝道:“你吃不吃?”  白马暗自观察他的神色,知自己说对了,便不想逼得太紧、怕自己反露马脚,脑袋一点,道:“吃!”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无法拒绝任何与吃有关的事物。第27章 吃饭  菜品甚繁,眨眼间摆满了一大桌。  白马假装鼻尖发痒,伸手摸了摸鼻子,实则迅速地用小指在唇边擦了擦,摸到嘴唇周围仍是干的,这才放下心来——二爷拿来的饭菜刚刚热过,此时正腾着水汽白烟,香气扑面而来,他实在害怕自己不觉垂涎,那样也太丢人了。  其实白马也很无奈,他对于饥饿的记忆太过深刻,每每想起匈奴营地里小瘸子给他留下的那些根本没有肉的羊排,他都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在匈奴整整三年,他几乎不曾吃过一顿饱饭。太过饥饿的时候,他甚至趁着晨起挑水,跑到在湖边偷偷挖一些草根树皮混着冷水吞下。然而,这并不顶饿,往往不过多时东西就已经消化光了,他能听见自己腹内咕噜咕噜响,猜测那大概是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在生气,隔着他那一肚子的水正在打架呢。  故而,世间诱惑千万种,唯有食物令白马难以抗拒。他的视线穿过二爷,在十余个菜碗间来回游荡,仿佛少看哪个一眼都是一种损失。如此,也就逐渐忘了心中的疑惑,忘了问二爷去过哪里、为何前来,为何偏偏来找自己?  “不喜欢?”二爷行事不拘一格,时常给人一种粗枝大叶的感觉,实则心却很细。  他仅用余光瞟了白马一眼,便立即发现对方神色有异,或许是怕自己又惹他不高兴,忙不迭解释道:“那地方河鱼好吃,我想着你打小在关外长大,怕是没有吃过。莫不是闻到这股子周溪云的鱼腥味儿,呛着了?”  白马:“……”  他记得,三年前二爷出塞寻找周望舒,见面时开口便唤他作“小云”,当即推测溪云是周望舒的字。白马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这闲云野鹤般的名字,与周望舒冰冷孤傲的性子并不十分相符。  再想起那日,自己跑到云山边集围观老人说书,二爷像个疯乞丐似的坐在地上,大骂“周望舒算什么大侠?”此时随口一句话,竟又把周望舒拿来当说笑的佐料。  白马以往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很有些怀疑二爷跟周望舒到底是不是十分要好。  二爷看了白马的脸色,虽不知他神情迷茫在想什么,但见他脸上没有厌恶的神色,知道不是菜不合口,便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坐坐坐,都是自己人,何须与我客气?”  三更半夜,凉风习习,二爷极像是一簇火苗,将他的四周照得既亮又暖。  白马罕见地没有与他斗嘴,微微躬身,朝二爷拱了拱手,道:“请您先入座。”  如此一来,二爷倒是受宠若惊,大张着嘴愣在原地,不怎么敢坐了。他神神道道地围着白马转了一圈,机警地贴在他耳边说话,“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你可不要对我的小马儿动手动脚啊。”  “没有!”白马翻了个白眼,想要生气,侧目一看二爷正对自己挑眉毛,便知自己又中了他的计,原本装得好好的,却被他一句话给激怒。  白马深吸一口气,柔声道:“多谢您有好事时还能想着我,您坐吧,我伺候您吃。”  二爷咬咬嘴唇,“你一天到晚多辛苦啊,还是您先坐,我伺候您吃。”  “我!”白马险些又要骂出口,在心中不断劝慰自己:权当他是个三岁小儿,不与他计较罢。他将怒气强压回去,道:“您来我房里,是贵脚踏于贱地,简直令此处蓬荜生光,我本来昏昏欲睡,见了您以后顿时来了精神,只想伺候好你。”  二爷摆摆手,笑道:“不然,不然。你瞧你,”他说着,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脸颊,“肤白胜雪。你看我在房中来回走动,根本都不会撞到东西,这正是因为你白得如同一颗夜明珠,将房间都照亮了。如此美人,我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会让你伺候我,做那下人要做的事情?”  两人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将彼此都吹上天去了。  二爷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若非怕菜凉了,也许他能如此玩一个晚上。  白马却是筋疲力尽,他本就是个心眼很多的人,凡事比别人想得更深三分,往往别人随口说一句话,他都要琢磨出个五六七八来。累得很,却也是这样的疲累,才能使得他在此残酷人世间苟延残喘下来。  他抹了把汗,无奈道:“二爷,我看您还是拿回去独享罢,我明日晨起还要练功呢。”  二爷不依不挠,一手搭在白马肩头,道:“不,我就想在这里吃。”  白马将他的手拱掉,朝床铺走去,“那我先睡了,您自个吃,吃完我来打扫。”  二爷抬腿,脚尖一勾,出其不意地将白马绊了一个趔趄,顺势将人带入怀里,笑道:“我看你不是馋得很么?”  白马终于败下阵来,一把掀开二爷,抓狂大喊:“吃吃吃!我饿得胃疼呢!”  二爷哈哈大笑,拉起白马的手,让他与自己挨着坐,道:“你要多说实话。”  经二爷这一通胡搅蛮缠,白马垂头丧气,食欲稍减。  待得他脑袋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险些忘了如今的身份。他虽已不再为奴,却仍旧低人一等,是一个任人呼来喝去、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倡优。就跟周望舒曾经说过的一样,来到中原后,他成了一个不戴枷锁的奴隶。  白马平日里都是谨小慎微,不晓得为什么,一遇上二爷就容易露出几分真性情,在他面前,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现在想来,不免后怕:他面对的可不是平常人,而是一个家财万贯的武林高手。大凡武林高手,总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没有激怒对方也就罢了,若什么时候惹得二爷一个不痛快,他手起刀落杀了自己,按照《大周律》来判连杀人都不算,只要能给青山楼足够的赔偿,也就无人追究了。  况且,二爷赏他一口饭吃,并没有带着轻蔑侮辱的意思,纵使此人脾气再古怪、再讨人厌,自己还是应当懂得感恩。  白马拿起筷子,夹了一条小鱼,鱼儿肉质十分鲜嫩,他夹菜时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手有些微微发抖。然而等他好容易将鱼放进碗里,却没有立即大快朵颐,而是紧咬双唇,仔仔细细地先剔鱼刺,然后把肥美的鱼肉堆在一个空碗里,推到二爷面前。  他陪客时惯常如此,先用吃的堵上客人的嘴,然后挖空心思灌酒。  可眼下剔完了鱼刺,桌上却没有酒,话匣子不好打开,他准备伺候伺候吃饭,只不晓得对方爱吃什么,于是就那么呆坐着,眼巴巴地看着二爷吃完一只鸡腿,嘴唇晶亮。  二爷抬头准备夹菜,才发现白马并没有动筷子,自己手边放着一满碗鱼肉,刺儿都被人给剔掉了。他双眼一睁,眼珠子一转,咋咋呼呼地问:“怎么,你不喜欢吃鱼?”  白马看着二爷亮晶晶的嘴唇,咽了口口水,道:“您先吃,我伺候着。” 第51章 白马“哦”了一声,仍旧不看二爷,随口道:“那你那时候还说自己一听到消息、连衣服来不及穿就赶了过去,原来是信口胡诌,花言巧语。”  “嘿!”二爷咧嘴大笑,一巴掌呼在白马脑袋让,胡乱揉了几下,“那你方才还说什么‘太久,记不清’呢,你也是花言巧语,想要哄我开心?”  “我!”白马哼了一声,压住怒气,有了前几个回合的缠斗,他已经知道二爷这人是给点儿颜色就要开染坊,自己只要不咬他的钩、他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吵也吵不起来,故而说出一个字后,便继续埋头苦吃,不再辩白。  果然,白马不理会二爷,二爷也不与他斗嘴,继续说道:“我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没有,一路行来不是劫富济自己,便是化缘,幸而有真气护体,没被冻死。我走到云山边集,觉得有些累了,便随意坐在人气最旺的一处街头,看对面兵器铺子的老板们口若悬河,骗那些初入江湖、只会点儿三脚猫功夫的傻子。”  白马知道二爷是看见自己买了两把七星刀,嘲笑他没有眼光,差点一口饭卡在喉咙里被噎死过去,好容易咽下饭菜,他也没力气再争辩,懒洋洋地说道:“好咯好咯,我就是个只会点儿三脚猫功夫的傻子,二爷您天下第一咯。”  二爷:“……”  他没想到白马已经破罐子破摔、任由自己调笑,冷不防被这句话哽了一下,不是很服气,于是便抬腿在桌下轻轻碰了碰白马的小腿肚子,白马忍不住一脚踢了回去。不想二爷的小腿全是肌肉,硬邦邦的,白马踢他一下,乃是杀敌八十、自损一千,痛得飙泪而不能言。  二爷这才满意,给白马夹了一筷子菜,继续说道:“那时集市上人来人往,我哪里注意过谁?这事说起来还得怪你,若非你生得好看,我怎会穿过那样拥挤的一条街,从数百人中一眼就望见你?若非我一眼就望见了你,我怎会看见你所用的银钱上,刻着周溪云的记号?我若没有看到那记号,又怎么会嫉妒他认识了你这样好看的人?我若不嫉妒他,又怎会去吃你用他的钱买来的肉干?所以,别的先不说,这事儿真的怪你,你可不能抵赖。”  白马:“……”  二爷微微仰着脸,面上带笑,道:“那日正值元辰佳节,夜色渐浓,各个摊铺都挂上了一盏橘色风灯。我在你身后拉了一把,你战战兢兢地回头看我,一对眼睛跟小鹿似的。那一眼,就看进了我的心里。”  白马:“……”  他打了个激灵,背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二爷又哆了一口酒,道:“周溪云的钱,就是我的钱,你拿他的钱买馄饨,我便吃了你的馄饨,本来并不是想为难你。谁料你为了掩藏他的行踪,竟然敢与我动手。我见你所用的是天山双刀,内力又如此深厚。阿九是天山派新一代的中坚力量,他做事狠绝、出名早,当时在关外风头正盛,我一路行来听得不少有关他的传言,想当然地将你错认为他。”  白马:“那时候你问我是不是阿九,我答你说是,其实就是想要借他的名头,吓唬吓唬你。让你误会,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怪不得别人。”  二爷摇头道:“我又不是真糊涂,若换作平常,断然不会如此草率。我当时,一是喝得有些醉了,没有仔细思虑;二是关心则乱,知道梁炅那厮勾结天山派围堵溪云;三是因为自己武功高强,虽听过天山双刀客阿九的名头,却觉得他三两招败在我的手下,也是理所当然,故而将你认错。”  白马听了这话,只轻轻瞟了二爷一眼,他对二爷那些惊人的不要脸的言论已经见怪不怪,而且此人武功确实高强,这话别人说来是自负,从他口中说出,其实还挺有点道理。  白马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  二爷:“找到周溪云以后,我的酒劲更大,脑子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你小小年纪走上歪路,十分的要不得,就将你点了穴道扔在洞中面壁思过。离开的时候,我嫌周溪云聒噪,更怕他因你是胡人又曾为难他的缘故想要杀你,便将他点了穴道强行带走。谁知阴差阳错?这一走,差点将你害死。几日后,我知道了实情,心中万分懊悔,幸而再回到那洞穴前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  往事历历在目,白马脑中风雪漫天,他摇摇头,将冰冷的苦楚抛诸脑后,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各有命,该发生的,任谁也改变不了。”  二爷点点头,看着杯中酒水印出自己的轮廓,道:“诸行无常,是生是灭。因缘与劫数,皆是命中注定。不过,自那次喝醉办错事害你受苦,并非天意,而是我错。我心里万分悔恨,循着你的足迹却找不到人,被周溪云打了个半死。此后我便发誓喝酒不过三爵,你看着,此乃第二爵。”  二爷举起酒杯,对着白马敬了一下,继而一起饮尽,酒气渐渐浮上脸来。  白马吃了个五成饱,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有了力气,心中就开始算计:此人短短数日间,往返于洛京与江南,必定是日夜不停、狂奔数百里,此刻好容易坐下来休息喝酒,心里松快,也是嘴最松的时候,我可趁机多灌他几杯,许能套出些话来。  他可不信这个每次与自己相遇、身上必定带着酒气的男人能戒掉杯中物,趁二爷陷入回忆,偷偷为他再倒了些酒,随口道:“二爷,你真的不必再说这个,我都忘了。”  此话其实也不假。  白马心里装了太多东西,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苦痛,除了深入骨髓的饥饿,其余的大都在岁月光阴的作用下渐渐变淡了。  二爷闻言一愣,继而摇头轻笑,道:“梁彦没死的时候,有个狂士,此人最爱在家中赤身裸体。别人讥笑他,他便反驳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褌衣,诸君为何入我褌中?”  白马听着故事,心想,此人竟敢直呼先帝名讳,怕是对朝廷不满,他们的秘密那么多,我且多给他灌些酒,总能旁敲侧击问出一些。  于是,他挖苦二爷一句,反问:“你俩挺像的,他是你爹?”  趁机,又偷偷添了些酒。  “你爹!”二爷给了白马一个爆栗,又在他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道:“爷的意思,这大千世界自然万物,本都是无主的。有人欲将其占为己有,才想出礼法、规矩来约束人。我自认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你在我面前,不必谨小慎微,想什么便说什么,要什么便拿什么,失去不必伤怀,得到也不必惴惴不安。我若是你,遇到我这样的人,被害成如今模样,心中怎能不气?”  白马这个年纪,毕竟未读书识字,对二爷所说的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似懂非懂,也并不在意,反倒好奇他的身份,“我说不气就是不气,我气了难道还能撒在你身上么?既然不能,我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反倒是你,原是做过和尚,有人供养没有忧虑,才能说出这种天真的话来。”  天真?二爷摇头,知道眼下与白马说不通,也就不执着了。  他看着白马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不禁想起当年云山边集的馄饨,想到这孩子幼年遭逢巨变、三年为人奴役,好容易吃了碗馄饨,还被自己抢了,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他是个胸怀坦荡的人,心有愧疚毫不掩藏,当即说道:“我那时不仅吃了你的馄饨,还抢了你快到嘴边的馄饨,哎,再给你赔个不是。”  说罢,又举起一杯,朝白马敬了一下,喝掉半杯,“此乃第二爵,又小半爵。”  白马:“……”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人,摆摆手,道:“我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昨日不可追,今日能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真的,你不要以己度人,你自个小心眼,便觉得我也跟你似的小心眼儿。哼。”  “人,当真能心满意足?”二爷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动作中颇有些宠溺的味道,“别看你不识字,说话一套套的,我很喜欢。”  白马吞下滑溜溜的热豆腐,烫得直哈气,道:“檀青教我,他,呼呼,好烫!他生在富贵人家,读过很多书,也时常读书给我听。我小时候不聪明,读书认字根本就学不会,这几年哪里有时间精力?如此也就……你就瞧不起我吧。”  白马别的都不太在意,却因为总也学不会写字认字,在这一点上很怕被人看不起。  “爷三岁能识千字,每学古诗、随口成诵,可这又有何用?”  二爷与周望舒不同,后者是听十句、说半句,当年他带白马走出白头镇时,见白马不认字,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城门上的“白头镇”三个字念给他听。可二爷却是听半句、说十句,他全不在意白马是否识字,不仅不在意,反倒长篇大论地劝慰他,道:“你没听过吗?都说人生识字忧患始,知道得越多、日子越是不好过,要不然怎么总说穷书生、酸文人?依我看,人只要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自己做事问心无愧,不识字原就没什么。”  白马突然松了一口气,觉得在极少数的时候,二爷也是个不错的人,自己与他相处时异常轻松,甚至时常忘了伪装。  二爷拈着个酒爵,轻轻碰了碰白马的筷子头,借他的筷子尖儿弹起颗醋溜花生米,迅速张嘴接住,道:“檀青那个绣花枕头,读书认字马马虎虎,功夫几乎没有。你人机灵,武功也不错,那时候连我也能骗过,总不能是那小子教的。他个三脚猫的功夫,半夜起来偷偷练那佛门心法,估摸着也是哪个野和尚传授的。”  你才是野和尚!  白马咬碎一根鱼骨,心里唾骂,面上却乖乖答道:“我的招式都是从客人身上看来的,春楼中来的人物形形色色,不是达官显贵,便是江湖客,他们喝多了就爱显摆,看不起我们这些人,自然从不设防。”  他只说招法,对自己的内功避而不谈。  “看?用……眼睛,”二爷伸出食中二指,微微弯曲,作了个挖眼睛的动作,“你就这么用眼睛看来得?你可莫要诓我,若真有人如此,那各门各派早就倒台——没人缴钱缴粮作学费,饿死祖师爷了!”或许是白马所言太过惊人,或许是二爷知道他不想谈及内功,他也就没有多问,而是顺着白马的话,发出一声惊叹。  不用眼睛难道用屁股么?  呸!真是近墨者黑,被这人带得粗俗了。 第53章 白马看着二爷,见他目如朗星、神情温柔,当即心生一计。  “二爷。”  “你说,说你倾慕我已久,想要一亲芳泽。”  白马翻了白眼,继而望向饭桌。  桌上杯盘碗盏一片狼藉,最为空荡荡的乃是方才两人所用的饭碗,那是江南特制,碗底浅、碗口小。  他看着小碗,说道:“那是江南的碗。听闻,江南几乎没有人挨过饿,故而大家吃饭,都拿小碗。”  二爷天生健谈,任谁说一句话,他几乎都能接上来,立即点头道:“对,江南是鱼米之乡,物阜民丰。南方开化比中原晚,风物多柔美秀丽,人不大讲排场、端架子,去过日子确实不错。然而,哪里都会有人挨饿,小碗是有钱人家的东西。”  白马叹了口气,道:“三年前,我刚从乌珠流的营地里逃出来,你知道白头镇么?我在镇上无端受人侮辱,因反抗而被打了个半死。周围全是人,却没有一个敢出声。是周大侠救了我的命,此事他想必是没有放在心上,应当未曾与你说过。”  二爷机警地向门外探出脑袋,迅速望了一眼。  白马脑中思虑万千,不觉有异。  二爷两眼一瞪,用一种并不必要声量大声说道:“提他做什么?他没说过,你也不必多感谢他。哎!你先不要生气,”他说着话,见白马面色不对,连忙一手捉住他两个手腕,将人死死压在身前,“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他那时自顾不暇,带着你只是个累赘,想也知道不可能有救你的心思。最后决定带上你,多半是你自己聪明,用什么办法把他糊弄过去。”  白马甩开二爷的手,却挣不脱他的压制,无奈道:“他看破了我的谎话,却没有拆穿。纵使他确实是被我哄骗才出手救我,可他救了我却是不争的事实,我认定他是个好人,我必须报答他。”  话虽如此,白马还是不禁感叹,二爷确实很了解周望舒。  “你这样不好。”  二爷听了白马的话,不禁发出一声轻叹,苦笑道:“做人不可没有良心,那样容易众叛亲离、孤独无依。可也不能太有良心,任凭对着什么人都讲感恩——毕竟人都是从飞禽走兽变来的,天下间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在少数。”  他说着,又朝外瞟了一眼,继而大声道:“而且周……”  二爷每说一句话,熏人的酒气就拍在白马脸上,叫他苦不堪言,甚至觉得自己都要醉了。  他连忙打断二爷的夸夸其谈,插话道:“知道知道,多谢二爷教诲!反正周大侠救了我不假,遇到你的那天清晨,他说要带我回江南。我一个高兴,就跑了数十里,赶到云山边集采买干粮药草,谁想到结果遇上了你?”  二爷低头,几乎要跟白马脸贴着脸了,“此乃命中注定,一见钟情。”  他说罢,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  奇怪的人,去你的一见钟情!  白马鼻尖着火般迅速向后退去,觉得自己就要融进门板里去了。  他愠怒道:“我若没有遇见你,现在也不会在此处。我一直记得,周大侠说江南的稻子可产两季,河里有鱼有虾、不会挨饿。他要带我去江南,纵使并未成行,我也一直心向往之,始终记得。”  白马说得都是实情,只是把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略去。他这么个年纪,为生存不得不骗人同情,心里却还保留着那么点岌岌可危的自尊,不愿彻底把自己剖开了让人可怜。  “檀青展艺那晚,我听见他的声音,我知道那就是他。”  “我想见见他,向他道谢。”  “我想去江南,我不喜欢这里。”  或许是背负太久,又或许是疑心过重,他不敢把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说与任何人。  可这些话轻描淡写,内里却是心如刀割。  对方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二爷听罢,眼神里甚至流露出自责。  他拉着白马的手,把他拖到怀里,贴在他耳边,温言道:“你跟了我,咱们回青州。胡人喜欢骑马,二爷有个马场,我对不住你,以后日日都亲自下厨,让你吃最好的。”  白马只觉得耳边既热又痒,自己仿佛初生赤子,沐浴在二爷那温柔言语所化成的水池子里,很想说个“好”字,那么他此生便算是能够安定了。  可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即便他不是男人,也还是个人。周望舒教他,人生天地间,不仅仅只是为了一口饭食,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断不能为另一个男人,屈膝折腰。  二爷低着头,面目被阴影笼罩。  白马看不清他神情,也不敢看他,挣扎着起身,说道:“多谢二爷肯问我的意思,但我绝不会以色侍人。若有一日,我能与你比肩,或许……”  他却不知,此时二爷脸上带着坏笑,正望着窗外屋顶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龇牙咧嘴,耀武扬威。  那人月下独坐,面若冰霜,肩头停着只雀鸟。  他摊开手掌,让鸟儿啄食其中的零碎小食。鸟儿吃得大腹便便,更加不愿离去。那人也不管它,收了手,取出玉笛吹奏。  二爷偏要把白马捞回来钳在手里,带他来到窗边,正对着窗外的屋顶,大声说道:“人生苦短,既然早晚都可,为何要等?时不我待,不如春宵一度,先把事儿给办了。我这么大一个宝贝儿,晚了,可就被人抢去了。”  “不,你又喝醉了。”白马实在后悔,他都不记得自己给二爷偷偷倒了几杯酒,看这模样决计是醉了!他嚷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二爷,你这样是触犯律法,要……”  二爷却不管这许多,他面色微红,伸手在白马脸上乱摸一气,叹道:“你这眉眼、背上这对蝴蝶骨,每一寸都似为我而生。”  他的指腹粗糙,掐着白马柔软白皙的脸颊,来回不过揉捏了数次,便把他的脸摸得留下数道红痕,看上去不仅添了几分颜色,更多了几分诱人想入非非的色气。  “什……”白马脸上既痛又痒,心里更是酥酥麻麻、莫名其妙,他十分紧张,伸出手脚胡乱踢打,一句话还没有骂出口,忽觉脸上一凉。  二爷趁着月色皎洁,使劲在白马侧脸上亲了两口,哄道:“乖了,二爷疼你。”他的唇上有酒,冰冰凉凉,在白马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的水痕。  说话间,伸出一手,绕到白马背后,对屋顶上的白衣人比了个中指。  “臭流氓!”白马刚刚对二爷生出的好感,顷刻间如烟云消散。他心想,我果然不能在吃饭时与人谈事情,更不该给他灌酒!  可那酒也不是毒药,为何这人一碰就疯?!  他不及多想,飞速抬腿,照着二爷面门踹去。  二爷向后一闪,轻易躲开,然而人却委屈至极,不解地问道:“你非和尚,我已还俗,男欢男爱,如何就成了流氓?难道你父母是并排面壁而坐,神思合一就生下了你?我看你对我也是很有点意思么。” 第55章 远处房顶上,瓦片轻响,哒哒、哒哒,极富律动。若有人仔细一听,则会发现那是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二爷耳朵抖动,咧嘴狡黠一笑,以一种全不必要的声量大喊:“你二爷最是爱马,在青州有个牧场。想把你买将回去,剥光了衣服,嘴上栓个马橛子套在房中,养一辈子!”  “我还从未养过羯马,想来你这白花花的大腿缠住爷的熊腰,喊我用力,也是别有一番风情。”偌大庭院中,仅有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二爷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无比突兀。  白马被点了腿上的穴道,上身却还能动,“羯马”二字将他埋在心底的曾经受辱的回忆引了出来。  他气得眼眶通红,虽自知完全不是对手,还是挣扎着与二爷过招。  二爷以掌接拳,交手时击出一连串噼啪脆响。他打得并不认真,分神留意着黑暗中的脚步声,忽然耳朵一抖,听得那脚步声变换了方向,正朝着自己赶来,于是便急忙忙低声喃喃道:“来了来了。”  “我要杀了你!”  白马反抗不成,反被对方将白皙的手掌攥住,二爷手掌滚烫,将他弄得浑身颤栗。  过不多会儿,两人俱是薄汗覆面、气喘吁吁。  二爷抓起白马的手掌,伸出舌头,在他手心里轻轻舔了一下,笑道:“你以为周望舒会来救你?他不会,他不敢,因为,他害怕。”  白马浑身战栗,发出喘息:“唔……”  耳边蝉鸣蛙叫,头顶星河天悬,自然万物辽阔壮丽,他却被挟制在这一座人造的楼阁中,被人亵玩。此情此景,他的身体却还不争气地,起了微妙的反应。  白马脑海中闪现出周望舒的身影,他策马徐行,寒夜中剑刃随风掠出,轻而易举便将那些包围着他、斥骂他、挑衅他的狂人,一刀毙命。  可自己却卑微如蝼蚁,周望舒救了他一次,不会再来救他第二次。  白马既难过又气恼,十分想彻底打开气海,将二爷炸死算了。  只不过,他毕竟不是个冲动的人,且在三年前吃了教训,知道此招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故而这三年中,他一直尝试着以佛门心法固本培元,再以此心法催动光明真气,因势利导,化去真气中的凶煞。目前,他已经能够控制一股光明真气,在体内流转一个小周天。他稳住心神,暗自放出了这一股真气流转只腿部经络,试图冲穴。  然而二爷的点穴手法极巧妙,白马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他体内的真气流转一个周天后,竟并未起丝毫作用!  二爷得意挑眉,大喊:“若他真来救你,我这个曹字倒过来写!”  白马似有所感,抬头一看,瞬间双瞳紧缩——  只见月下屋檐上,那人一袭白衣翩然而来,面目冷若冰霜,肩头停着一只胖嘟嘟的雀鸟,正扑棱棱拍打翅膀。  周望舒,来了。  “救……唔!”  白马大叫救命,被二爷一手捂着,心里咆哮:不是说“曹”字倒过来写吗?!  “唔唔唔!臭混唔!”白马在二爷手上咬了一口,骂出两颗字,又被捂住嘴。  “他还真来了。”二爷低声咕哝,双眼紧盯周望舒,琥珀色的眼珠转个不停,随即一定。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一滞,旋即收起手掌、加大声音,把脸贴近白马,令两人脸颊相互摩擦,“小美人儿太也热情!”  白马双眼圆睁,颜色灰绿,比之湖水更加清澈灵动。二爷吞了口口水,趁着白马挣扎,一口轻轻咬在他脸颊上,“乖一些,疼你。”  在高处看来,乃是一副耳鬓厮磨、欲火燃烧的模样。  白马知道此景不堪入目,不敢发出声音——他不愿让心中偶像,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再次催动真气循环周身,血气猛然涌起,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他却咬紧牙关死命硬撑。  二爷全心听着屋顶的动静,一面做着夸张而并不实在的假动作,忽觉脸上一热。他一转头,便见到白马口吐鲜血、双目布满血丝——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冲开穴道。  不仅如此,白马还以其人之道治其身,一指点在二爷的大腿上,竟是将他的点苍七绝指完全临摹!  二爷动弹不得,白马解气地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他见二爷咋咋呼呼地大喊大叫,忍不住再抬腿狠狠踹了他几下。  然而,白马自己是强行冲穴,腿脚尚不算灵便,一是担心二爷冲开穴道擒住自己,二是想着周望舒快要到场,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便强撑着不适慌忙逃窜,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突然眼前一黑,抬腿迈步,愣生生就走进了湖里!  “周溪云!看个屁快救人!”  白马意外落水,二爷一时间腿脚不能动弹,只得抬头朝高处大喊。  周望舒刚刚走到当场,闻声未有犹疑,但看其肩头雀鸟惊飞入天际圆月,他的身影如电光一闪,顷刻间已跃至湖心。  白马长在苍莽草原,是个旱鸭子,入水便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白衣剑客脚尖点水,凌波荡漾,转身轻旋两周,竟踏水而行,没有高超的天赋与多年苦修绝无可能。他眉峰微蹙,循着水面波纹,摘下佩剑,啪地甩到二爷脸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荷花池中淤泥水草满布,目之所及几乎都是一片黄绿土黑。  周望舒气也不换,张着眼睛四处游动,觑到个白晃晃的影儿,双腿一抖冲上前去——伸手一捞将东西拿到面前,却是不知谁扔下来的手绢。他的嘴角泄出一连串小小气泡,转身换了个方向,朝湖心那一丛幽绿茂密的水草扎了进去。  时间过去小半刻,周望舒和白马都不见踪影。  “难不成坞主也有被水淹的时候?”二爷心里担忧,强行冲穴,自言自语道:“回头得跟师父说道说道,这点苍点穴手法,人人都可冲开,我练它到底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日!冲不开?那小鬼什么来头?!”  水下,白马陷入昏迷,微卷的赤红长发与水草缠在一起,仿佛被森绿鬼影拉入无边深渊。月光穿透水面,洒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他仿佛已经出离了人间苦难,永远归于沉寂。  周望舒气息将绝,穿过簇簇水草,拨开带刺的莲花根茎,脖颈间被划出数道细小血线,终于找到白马。  “哗啦!”  白衣剑客怀抱气息奄奄的少年胡儿,从水底跃出,谪仙降世般落在二爷身边。  “哗啦!”  谁料二爷先一步强行冲开穴道,抬脚就朝湖里扎去!  “二哥?”周望舒落地抬头,只见二爷留下的一个朱红色的魁梧背影。是夜,他两度入水,救出两个自己投湖、秤砣般沉底的旱鸭子,面上无可奈何,心里千头万绪。  白马已经长大,周望舒单手拎着,会拖到地上。他似乎觉得这不是很方便,干脆将白马打横抱在怀里。  对于二爷则没什么所谓,周望舒将他随手掂起往肩上一搭,肩头坚硬的肌肉磕在他肚子上。只听“噗”的一声,二爷从口里吐出小鱼一条。 第57章 周望舒盯着白马,看了片刻,道:“我不是个食言而肥的人,三年前未能寻到你便离开,是因有要事在身,不可耽搁。前几日见到你,我嘱咐二哥代为照顾,只不想所托非人,反倒让你受了欺负。你不必再来找我,此间事了,我会带你去江南。”  白马:“可我找你,并不是为了去江南的事情。”  周望舒不解,看着白马:“为何?”  白马:“我已经长大,是个男子汉,自然不必处处寻求别人的庇佑。只不过,您知道我身负灭族大仇。柘析白马是男子汉,一愿为族人报仇,二愿替叔叔赎罪。”  周望舒:“与我何干?”  白马:“我知道您自有一番谋划,虽不敢妄自揣测、不会与任何人提起、不会再去深究,但我知道您是个仁义为怀的大侠,跟着您,我的两个愿望都能达成。周大侠,我想要为您效犬马之劳,只求您能借一股力,助我复仇。”  周望舒:“我们不同路。”  白马:“周大侠,我知道我们的目的不同,然而此事若办了,矛头终将指向一人,咱们殊途同归,我知道很多东西、我手……”他说着,想起二爷还在场,及时住嘴,道:“请让我助您一臂之力,更请您帮帮我。”  二爷冲穴跟玩儿似的,听闻白马的话,露出一副极夸张的吃惊神情,叹道:“哟,没想到你是真聪明,他的事儿都让你几句话给猜完了。”他无事可做,嘴也闭不上,用靴尖去撩白马露在被子外头、光洁的小腿。  白马被火舌舔了一般,向后闪躲,“别碰我!”  “别碰他。”二爷的脚掌被周望舒一剑拍开,当即哇哇大叫。  白马憋不住笑,感觉周望舒一来,自己便像小孩儿被欺负后找来大人帮出气似的痛苦。  他见周望舒满脸无奈,却又毫无嫌恶的神情,不由羡慕起二爷。心道,他们不是亲兄弟,但感情甚笃,可如今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的两个姐姐,却不知正漂泊在什么地方,她们是否还在人世,是否会受他人欺凌?  白马心中片刻欢喜、片刻失落。  周望舒思虑清楚,果断地答道:“我不知你如何猜测,也不管你如何猜测,我行事问心无愧,只是不便多言。你年纪尚幼,又是全族唯一血脉,我不会让你牵扯进来。此间事了,我会兑现诺言,带你回江南。其余,不必挂心,谨记心中更不可装着仇恨。”  “我可以帮……”  “无须多言,不可与人提起我,不可前来找我。”周望舒说罢,将药碗放在二爷手中,转身离开,临走前了嘱咐一句:“先前让你办的事,麻利点办好了,乔姐生起气来你自己去交代。”  “交代个屁,她能管我?还有你,你那是跟哥哥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不像样了。”二爷将碗一撂,双手扯着自己的耳朵,诡异地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满口抱怨。  他见白马挣扎着试图起身,一手将白马摁倒在床上,语气不善,骂道:“睡你的睡你的!二爷发话,明日停工休息不接客,何苦如此拼来?”  白马从周望舒嘴里撬不出东西,只能硬着头皮对二爷旁敲侧击,问:“你跟周大侠都住在后院,是他在教导檀青?檀青过得好不好?他都学了些什么?”  “你无须知道得太多。”二爷看着周望舒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罕见的没有多言。  白马心道,二爷是不屑于说谎的人,若自己猜对,他定然一口就承认;若是猜错,他也断然会否定。如此遮遮掩掩,则必是另有隐情,只不过他不愿多说。  他试探性地问:“不是周望舒在教檀青,但有人在教他,对不对?那是什么人?你们有很多人,是一个帮派?”  二爷酒醉后口干舌燥,起身咕咚咚喝了半壶水,他不答白马的问题,反问:“那小子是你哥们儿?你两个相互牵挂,倒是很讲情义。放心罢,他很有点用处,他们不会让他出事。而且有我在,我会保他安全无虞。”  白马皱了皱眉,“他不爱想事,你们不要骗他。”  二爷似乎是累了,不答、不动。  白马可不愿再招惹他,把心一横,蒙头大睡。可他又不敢真睡了,一对绿眼睛骨碌碌地转,不过一会儿就听见二爷发出微微的鼾声。  白马掀开被子,见那朱衣男人盘腿斜椅在窗框上,凉风穿堂入室,吹动他额前几缕翘起的发丝。刀眉、漆黑的睫毛,眉间一道悬针纹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消去。  他能有什么忧愁?  白马轻脚默手地起身,围着二爷转了半圈,对他比了个中指,又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眉心处虚虚地划了一下。  第二日,午后阳光暴晒大地。  二爷在一片金白中缓缓睁眼,见自己身上披了条薄被单,呜呜叫着跳到床上,差点把白马吓得魂飞魄散。  “你疯了?”白马正酣眠中,突遭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压在身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双眼瞪圆,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波斯猫。  他尚没有认清眼前的情形,只觉得好梦被人打断,一肚子气无处撒,大吼:“滚!我不想与你说话!”说罢扯过被子,似乎又要蒙头大睡。  “你还是心疼我么?昨夜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二爷拉着白马的被角,把下巴搁在他的手上,微微侧脸、仰着头望向对方,笑道:“可我现在才想起来,昨夜那酒水莫名其妙,竟是越喝越多。你个小东西!”他伸手,在白马鼻梁上轻轻一捏,被后者摇头甩开,便继续自说自话,“你不知我只有三爵的酒量,多了,人就痴了。”  白马被人当面戳破了小动作,表情僵硬,梗着脖子支支吾吾:“那我,还、还不是看你喜欢喝酒!你身上总带着股酒气。”  “酒非好物。”二爷摇头晃脑,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摸摸白马的脑袋,道:“你今日歇着罢,日日喝酒看着怪可怜的,往后二爷罩着你。”  白马撇撇嘴,咕哝着:“谁要你罩?你不来祸害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二爷苦笑道:“我又不是故意欺负你,我原是想好好疼你,谁想你自己脑中成天装着那些个,什么,对,那些个‘龌龊东西’,自己晃晃悠悠走水里去了。老子吃沙子长大的人,想也不想,方一能动弹便跟着你一起跳了下去,你都没有一点儿动容。”  白马:“……”  二爷忽然想起什么,掰着白马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他,问:“还来强行冲穴,你学过点穴么你就冲?脾气比你二爷还急,让我看看可有内伤。”  白马使劲摇脑袋,甩开二爷的手,无奈道:“您离我远些就成了,真的,二爷,我那是牙齿磕了嘴唇,碰的。”  二爷凑到白马面前,迅速在他额前落下一个轻吻,不待白马反应,一跃而起,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出,大喊:“老赵?老李!今儿爷请客,所有账都记老子头上——!”  白马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两扇木门打开,日光爆裂,照得人睁不开眼。  二爷几乎与门框同高,站在门口,颇有种顶天立地的意思。他似乎对白马的视线若有所觉,挠着后脑勺、转过身来,高高扯起嘴角给了白马一个露齿的微笑。  “砰!”  二爷笑得灿烂,冷不防撞在门框上,面上立即由笑转怒,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白马忍了好久,终于在大门阖上后,捶着枕头哈哈大笑。第32章 夜访  那夜过后,二爷又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或许是他太过自信,或许是根本没有将白马那三脚猫的功夫放在眼里,纵使他知道白马与自己接触,目的并不单纯,却仍旧毫不设防。 第59章 杂役见怪不怪,连连道谢,将孟爷送到二楼,见房间里还点着灯,便道:“点绛唇等着您呢。”  孟爷站在门前,余光瞟见杂役退下,而后才摘下斗笠、振衣抖水。  他伸手曲指,轻扣三下门扉,轻轻地问了一句:“白马,能进来么?”  哐当一声,门开了道缝。  这人可算是来了!白马一开门,心里乐坏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谄媚,便只穿月白里衣,先将脑袋探出仰头望向来人,假装是从床上爬起、睡得迷迷瞪瞪,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进来呗,我又不是女子。”  孟爷推门而入,将斗笠放在桌上,是个眉眼英气、气度儒雅的武人。  他道了一声“冒昧叨扰”后,就那么站在原地,不动了。  逛窑子倒还讲起礼了,孟殊时也算是个人物。  白马苦笑,将椅子拖出来,随口道:“坐吧,浑身酒气,孟大人的饭局刚散?”他看着孟殊时,心道这人忒奇怪,大大小小也是个当官的,在自己面前却总有那么点儿愣头愣脑的味道。  “同僚都是失意人,没钱来青山楼吃喝,请他们下馆子聚聚。”孟殊时坐下,从腰间截下短刀,立在桌边,“房里点着灯,以为你没睡,这才进来的。”  白马点点头,道:“前半夜闷热睡不着,你淋湿了,我去后厨拿碗姜汤吧。”  孟殊时攥住白马的手腕,将他拉回来,贴着少年白玉般的耳朵,低声道:“恍惚中以为走到家门口,实在是想你了。”第33章 卧谈  果然,这地方没有善男信女,孟殊时毕竟不是真愣,三两酒下肚,什么事做不出来?  白马连忙抽回手,扯起袖子,将孟殊时与自己隔开,顺势用力给他擦脸,道:“孟大哥,你是朝廷命官,应当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我不留你,只是眼下还不行。若你心里有事,尽管说与我听,我虽帮不上忙,却没有地方可以出卖你。”  屋里点着油灯,焦黑的轻烟伴着滋滋声升腾至半空。  火光昏黄温暖,少年的面庞被黏上了朦胧柔和的光边,灰绿的双眸中仿佛有一潭刚刚被石子儿击中的碧波,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白马见孟殊时不答话,又接着说了一句:“自然,你若强行要留下来,我也挡不住你。只不过,我虽很喜欢你,然而此时让你……我并非心甘情愿,你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孟殊时略带歉意地放开白马,笑道:“你愿意见我已是帮了大忙。莫怕,孟某什么都不做,只想跟你说说话。”  白马心中暗道鬼才相信,面上却作出一副备受感动的模样,笑道:“您是正人君子,来来去去的客人那么多,只有你曾想过要帮我赎身。”  孟殊时叹了口气,道:“孟大哥是真心喜欢你,只可惜我没本事,在军中没法出头,一个铜板当两个使也存不下钱来,不知何时才能给你赎身。”孟殊时的兄弟们手头拮据,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做个小小的殿中中郎,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想献殷勤其实很简单,你只须买些吃的来,和我谈些风花雪月又有什么用?白马心里觉得好笑,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衣食无忧的人,总喜欢和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谈情说爱?  他不知这人为何就看上了自己,还许诺要为他赎身。  他只知道,赎身需要很多钱,姓孟的一时间断然拿不出来。白马只要抓住这一点,求孟殊时为自己赎身,多半可引他上钩、铤而走险为董晗办事,去赚取荣华富贵。  白马想着,忽然有那么点不忍,毕竟,孟殊时无论喜欢自己什么,他都是带着真心来的。  白马摇摇头,露出感动神色,道:“你能把我当人看,柘析白马已是感激不尽。然而,你既真心对我,我就更不能害你断子绝孙。只求您帮我离开此地,我不喜欢这里,孟大哥。”  这话倒是有一半真心,他此身残缺,不打算祸害任何人。  “我定然是要帮你的!白马,莫要自轻自贱。”孟殊时起身,帮白马把外衣披上,苦笑道:“莫要如此客套,我哪算什么大人?小门小户出身,真刀真枪杀出来。禁军里官员繁冗,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拼死没什么混头。现只想多弄点钱,带你离开此处。你若喜欢平静,我们便归隐山林,不去听那些世俗流言;你若喜欢热闹,我便带你闯荡江湖、浪迹天涯,我的功夫还可以。如何?”  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  白马耳朵轻轻抖动,是听得了想听的东西:孟殊时能看明白朝中的风起云涌,他知道各方势力已经划分了派系、甚至侵入了禁军,可他的语气又是那样无奈与愤懑,多半是不屑于此,又无奈于现实。  白马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大家都在紧紧盯着禁军,都想掌控禁军。  他心中有了计较,试探性地问:“风大雨急,今夜怕是不能停了。你上半夜应酬喝酒,下半夜又淋了雨,一身湿漉漉的,若现在再出去吹风,纵使身体再好,只怕也会感染风寒。”  孟殊时毫不在意,摇头,耿直地说道:“不会,我常年习武,身体好得很。从前一直在苦寒之地,当了禁军以后,值守时更是日晒雨淋,也并没有因此就病了。”  白马无奈,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他本就有留下来的意思,可这话到底是装作不知,还是真没听懂?  孟殊时浑身都是湿的,可他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自带着一种翩翩风度,面上更没有寻常客人的露骨神色。  白马不敢相信他有多正直,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孟殊时像是一个正人君子。而且,自己先前一番话,已经警示过姓孟的,得到他的承诺,相信他不会对自己动手。如今,白马将自己作为“鱼饵”抛下,孟殊时答应为他赎身,等同于跳起来一口咬住了钩子。  他决定还是兵行险地,今夜,将孟殊时留下来深谈。毕竟客人来去并不受自己控制,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白马笑道:“现在太晚,等你回家天都亮了。正好我这几日都闲着,白天睡了大半天,眼下并不疲乏,您就留下来,躺在床上养养神?”  孟殊时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挣扎,最后点点头,沉声道:“我坐,你睡,我确实有些心事,说完就走。”  说罢,只听哐当一声响,桌边立着的短刀被他不小心踢倒在地。  孟殊时:“……”  白马忍着笑,站着看他弯腰拾刀,发现这三十来岁的愣头青,脸已红到耳朵根子。他心想,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有二爷那样没脸没皮的,却也有孟殊时这样正经的,此人到底喜欢我什么?他真喜欢我么?  白马劝道:“大人睡床,我坐着,反正我睡了也白睡,成日不做什么好事。”  孟殊时斩钉截铁道:“风尘中求得自保,比朝中钩心斗角更难。你面上谁也不得罪,心中却洁身自好,过得很不容易,我都知道。”  白马背对孟殊时倒水,闻言杵在原地,手中还拿着半包已经打开的寒食散,正准备倒进茶水里给姓孟的喝。  孟殊时见床尾有个小立柜,柜门因太老旧而没法完全阖上,露出一点旧棉被的被角。他便转头问白马:“柜中的棉被可用?”  白马这才回过神来,手一抖,把整包寒食散都倒入了杯中:“……”他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急急忙忙道:“那床太旧了,是檀青用过剩下来的。我给你取我的来。”  “不必,行军打仗,时常风餐露宿。能睡在你身旁,我该做个美梦了。”然而孟殊时的动作迅速,待得白马藏好东西回头时,他已经取了床被子铺在地上。  孟殊时倒地就睡,两手垫在脑后,侧头望向白马,道:“听闻近来有两人对你死缠烂打,那时我在外执行公务,不得照顾你。我明日带人教训教训他们?”  世界上还有人能教训二爷么?你可别给我添乱了。白马腹诽道,他对付一个二爷,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若孟殊时再来添乱,那真是,他都不敢想了。 第61章 少年肤白似玉、眉目如画,十五六的年纪不幸沦落风尘,如九天上的六角冰晶刚落下地——虽然原本洁净刚强,过会儿便要化成冰冷雪水,跟泥土混在一起。  孟殊时见不得,他知道这少年跟别人不一样。  可白马却不知道孟殊时还有这番心思,他只道对方是因为两人太过接近,而起了反应。他心道,正常男人难道都是如此,不用脑子只听下半身的?  然而他正有些愠怒,脑中却不自主地浮现出二爷那张得意洋洋的老脸,想起他坦坦荡荡地说“男欢男爱,人之大欲,乃是自然之理”,便又……又不那么气了。  白马红着脸,爬回床上,背对孟殊时,道:“他们二人即使拿下对方,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多半没有做大事的能力和魄力,注定没法长久。依我看,你方才所说的想法很对,他们既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们。然而,你还是可以吃着他们的,却不为他们办事,不行么?”他还要再试一试,确定孟殊时确实不慕虚名与蝇头小利。  孟殊时断然拒绝,道:“不,白马,我父从小便教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他说罢,看向白马,可白马没有读过《论语》,哪里明白这拗口的话有何含义?  孟殊时见白马没有反应,才想起来他不识字,无声地道了声“抱歉”,迅速解释一番,道:“此话的意思,若是生在世道好的时候,一个人当不了官、赚不了钱,落魄贫穷、低人一等,乃是何故?”  白马:“自然是他自己没本事。我明白了,若是世道好,你却混不好,那是自己没本事。若是世道不好,你却家财万贯,定然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赚得都是黑心钱,这是令人耻辱的事情。”  孟殊时点点头,道:“故而,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从前,我一心想要为国出力,求取功名,无奈世道如此。现如今,我已经不想要别的什么,只想……”  白马生怕他说出什么“与你双宿双栖”这类的屁话,连忙出言打断他,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忠君爱国的伟丈夫,方才所言,请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试探你一番。”  孟殊时恍悟,笑道:“孟某的回答是否令你满意?”  白马:“我很是敬佩你,孟大哥,而且,我知道你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孟殊时:“还能如何?”  白马喜欢和孟殊时说话,或许是因为他读得书多,知道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从来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白马,不会事先给他下定论,白马说话,无论有没有道理,他必然先认认真真地听上一遍、琢磨一番,而后再来与他交谈。  此时,孟殊时不知是否相信白马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可仍旧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马擦了把汗,道:“世家子坐享高官厚禄,良家子积功升迁,这是如今的世道。然而,眼下只是世风侈靡,却还算是个太平时候,没有到‘邦无道’的时候。我且问你,真正到了要掉脑袋的时候,满庭士兵是听从作威作福的将军,还是听从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当头上司?”  “兄弟们自然是听我的,否则我也太无能了。”孟殊时想也不想,答道。  白马:“所以我说,那些已经在赵王、谢瑛背后站好队的高级军官,他们能做什么?不外乎是作威作福,向你们下命令。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官大一两级,就真的能起作用么?我看不然。”  孟殊时点点头,不做声。  白马继续说道:“反而是你,你是殿中中郎将,从权力上来说,你直接指挥着两三百名禁军,他们是你的部下,是你的军中兄弟。以你的才德人品,他们对你定然心服口服,危急时刻,能够听你号令。故而,你退,可护卫大殿保帝后平安。”  孟殊时的眼神有了变化,望向白马,示意他继续说。  白马:“从职责来说,你只须戍卫大殿,对皇帝负责。你不应该向任何人偏倚。”  孟殊时:“你所言,正是我的心声。忠君爱国,是我的本分。”  可你也不想想,现在的皇帝,是一个值得你付出忠心的明君么?白马腹诽道,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有为孟殊时的赤诚动容。他摇摇头,道:“从身份来说,你身在禁军,也有奉上级官员或皇命外出办公的职责,每日都有许多禁军来去各地办公差,你做什么,都不会引人注目。”  孟殊时慢慢回味白马的话,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  白马:“你进,可直接奉皇命行事,暗中动作不会引人注目,可作为……圣上与外界藩王、臣子暗中联系的一道线。”  孟殊时眸光一闪,不禁拊掌叹道:“对!是我太过狭隘,只想着站队,却未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未曾想过我的微薄之力,也能有为大周效劳的地方。”  白马话已说得如此明白,孟殊时若还不懂,或许就真的不适合做官了。  他知道孟殊时想要往上爬,也知道孟殊时心中不屑与赵王、谢瑛之流为伍,便抓住了这个矛盾,引导他走上一条最为艰险的忠君之路。  他方才对孟殊时说得委婉,意思大抵是:若有兵变或突袭,你就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若是皇帝想要暗中与外界联络、招揽势力,你就是自带着障眼法的一条秘密连接线。你的用处很大,你的前程也很光明,只要找对了路,效忠于皇帝。  白马只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孟殊时:惠帝是个愚痴儿,你纵使再忠再勇,跟着他哪里又能有什么未来?惠帝被萧后所控制,你最终,不是变成萧后的心腹,与她沆瀣一气,便是成为赵王、谢瑛等人,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湮没于黄土中。  孟殊时若真通过白马,与董晗搭上线,必定会违背他的初心。  白马想着,心中惴惴不安,很是过意不去。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孟殊时一个人可以利用,白马挤出一个微笑,道:“孟大哥,你哪里是毫无用处?你的用处简直太大了。你时常劝我不要轻视自己,现在,我也要如此劝你。那些世族公卿成日高高在上,做什么事都是想当然耳,看不到你身上的能量,这是他们的一处大疏漏,却也是你的一个机会。”  孟殊时十分惊喜,不禁夸赞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有用与无用全看如何去用。白马,你实在是冰雪聪明,与你说过一番话,我心中的烦忧烟消云散,虽前路茫茫,但我已找到方向。”  冰雪?聪明?!白马被孟殊时一席话语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扯起被子蒙住脑袋,瓮声瓮气道:“我不聪明,只是习惯了看人脸色过日子,心眼儿多。你知董晗是我义父,他近来在找忠于大周的人,为帝后办事。其中种种隐秘太多了,我不说,你应当明白。当时,我就想,这或许可以作为你的一条出路。”  孟殊时自然明白,而且不仅仅是明白而已,他思虑一番,忽然抛出一个问题:“我懂,不过,这些话是你一早想好的,还是董晗教你说的?”  白马双瞳一缩,心虚了,反问:“你说什么?没有人教我,没有人。”  “不是。”孟殊时低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懂得很多。”  白马听对方的语气,知道他没有疑惑或生气,悬着的心微微定下,道:“我若懂得不多,是个无用之人,谁又会喜欢我?谁又会在意我的生死?我不想与别人一样,自然比别人更加奋力求存。孟大哥,我不骗你,也不害你,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对不住你,白马在心里说了最后一句。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白马。孟某只是觉得,”孟殊时说着,稍稍低头,一笑,那笑容略带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腼腆,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如此思虑周全,却都是为孟某着想,我觉得,我觉得很好。”第35章 吃醋  白马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实在无言以对,只能轻咳一声,道:“你若有意,六月三日早些过来找我。”  “我会来的,多谢。”孟殊时想也不想,自然是答应了。  今春一场及时雨,终于让白马解决了董晗的烦心事。  董晗可以花小价钱收买孟殊时,让姓孟的替帝后办事,董晗自己则在京中联络旧臣们。若是事成,这个重要人物便欠下白马天大的人情。  孟殊时暗中出入,联络各地可为天子所用的藩王,让他们适时入京勤王。若他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宫城,或可一战封侯。只不过,这一战包含了太多的政治内容,孟殊时能否守住初心?  白马不愿多想,他一面觉得自己故意引孟殊时参与朝堂争斗,手段很不光明;一面不断告诫自己:他曾是幽州军,他曾参与过玉门关一役,他手上染指并州赵家军的鲜血,我无须与他讲什么情义。 第63章 二爷听得这句讨饶,反倒变本加厉在他肩头咬了口,道:“想骂便骂,反过来求我作甚?低声下气的模样,教人看了……只想操。”  白马闻言,瞬间愣住,继而双肩抖动、浑身战栗,灰绿色的双眼中隐约现出波光。  二爷抬头与他对视,只听得白马颤着声音,说了三个字——  “我害怕。”  鬼使神差,那三个字羽毛般轻飘飘的,从二爷耳中落进心头,无意中触动了他某条神经。  他愣在原地,松手将白马放开。  哪晓得白马立即收起眼泪,拔腿就往门外跑去,破口大骂:“老酒鬼!臭流氓!呸!”  “个小兔崽子,连你二爷也敢……”二爷原被他逗乐了,忙不迭追上前去。可当他抬头,望见白马的背影,眼神却瞬间起了变化。  “……骗?”二爷蹿步上前,他轻功出神入化,可见平日与白马过招,倒真是在逗弄他。  二爷的声音磁性沙哑,带着躁动的血气,由远及近。  那个“骗”字贴着白马的耳朵吐出来,气息喷在他耳蜗里,既热又痒,将他的鸡皮疙瘩都激了出来:“满脑精虫的臭流氓!”  哐地一声,门扉阖上。  二爷明明站在白马眼前,未有片刻离开,却似忽然变了个人,平静的表面下,是凶猛的暗涌。  陌生,充满危险。  他捉住白马,扯下腰带将少年的双手捆在一起,沉声道:“出门办事没几天,紧赶慢赶半夜回来,就见你让别人进屋。”  他整个人挤在白马双腿间,巨石般把他压在床上,重重亲吻。第36章 推心  “走、走开,你喝醉了!”  白马将双手挡在自己与二爷中间,试图把他推开,可醉酒后的人格外沉,更莫说二爷本身就极为健壮,他胸膛上的肌肉很结实,整个人像是一块根本推不动的石头。  白马侧着头,躲避他狂风暴雨似的一顿胡亲,仍旧时不时被他触到脸颊——时而是下巴上的青皮胡茬,时而是带着酒气、柔软而冰冷的嘴唇,粗粝与柔软相间,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  今夜,二爷亦遭暴雨淋得浑身湿透,白马被他压在床上纠缠,一身薄薄的里衣被水沾湿,皱起来,紧紧贴在身上,仿佛多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十分难受。  可衣衫半透,不知为何又有那么一点儿暧昧。  白马听着二爷粗重的喘息,从耳朵痒到心里,竟似在迷离中生出一些冲动,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整个人紧张得朝上弓起胸膛,像是一根再不释放便马上会被拉断的弓弦。  或许是因为他的皮肤既白且薄,与二爷缠斗间,脸颊、手肘、锁骨与胸口,被蹭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粉色痕迹,跟一颗刚刚被去了壳的荔枝似的,仿佛会滴下晶莹甜腻的蜜。  二爷咬着白马的耳朵,嗓音略有些沙哑,喃喃道:“你看我湿衣服都没换,扒在窗外,眼巴巴地,看着你俩搂抱。”他说着话,伸出舌头,在白马耳垂上轻轻舔了几下,“你真甜啊。”  白马未经人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登时被激出一声颤抖着的呻吟,咬牙道:“那是我的事,醉鬼,你别碰我。”  “若不是怕坏了你的正事,老子他妈早就冲进去揍他了。”二爷低吼一声,许是真的在窗外等了一夜不曾喝水,吼完这一句,他的嗓子更哑了,“老子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攀上董老狗,跟他进宫,像他一般做一条皇帝的狗?你聪明,有能耐,可你若真的只求荣华富贵,何必去选这样一条下贱路子?”  二爷说着,将嘴唇凑贴到白马唇边,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道:“你跟了我,我都给你。”  白马听了这话,直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想也不想,一口咬在二爷唇上,生生将他咬得鲜血流出,还在他唇上留了几个牙印。  白马呸了一声,不怒反笑,道:“你既觉得我下贱,便不要来招惹我,平白坏了你的名声,曹二爷!”  二爷眼神一定,面色一沉,好整以暇地看着白马,道:“你有气,说明你并非真心想要如此,是也不是?”他的语气笃定,很显然,方才的话是他故意用来激怒白马,好让他表露真心。  白马自知上当,可他不想别人可怜自己,故而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憋在心里。他红了眼眶,强撑着不答,只低声道:“我的真心,并不重要。”  “我知道你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你还只是个少年时,便不甘为人下,天山至此百八里崎岖路途,你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再见你时,你令我肃然起敬。”二爷重重吻上白马,鼻翼与嘴唇与他紧紧相贴,琥珀似的眸中只有一个雪白的倒影,“你并非没有办法,可为何三年过去,你都走不出这方寸之地?”  白马被二爷戳到了痛处,心道,我难道不想走么?可天地如此浩大,我却是一片无根的浮萍,关外茫茫风沙苍雪,早已将我的故园埋葬;关内物华天宝,却没有一样是我这个不名一文的胡人所能拥有。试问除了报仇而外,我哪里还有路可走?我自知复仇是死路一条,可也只有此一条路,能让我下脚了。  他的嘴里有一股血腥气,胸膛剧烈地起伏,将这千丝万缕的痛苦心声合着血腥咽下,笑得比哭还要悲凉,道:“曹二爷,你家财万贯,武功高强,偌大洛阳城,无处不是来去自由。纵横江湖,随心所欲,你是人中龙凤,身无分文时亦可独行千里,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比普通人更羸弱的蠢材,我只是一个低贱胡人,请您莫要将我与您相提并论,莫要以己度……”  二爷在白马脸上掐了一把,打断他的话:“以己度人可不是这样的用法,我对你,是以心度心、以情度情,解衣……”他说着,一手扯开白马的腰带,迅速将白马两只手的腕捆在一起,上下其手、出其不意,迅速在白马嘴唇上啃了一下,“……推食。”  白马只有脑袋能动,发狠用自己的额头撞开二爷,怒道:“你曾是稚童时,想必是没有因为不愿屈从雌伏他人,而被当街打个半死——又因为是白雪奴,纵使呼救也没有人愿意相救。你解衣推食,不过是想与我做那些事!你何曾知道在烂泥里摸爬滚打的奴才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白马的眼眶里有两团泪水,他使劲张着眼睛,不让它们落下来。  “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与你一样,一无所有。”二爷见白马眼中波光粼粼,忍不住伸出舌头,在他眼珠上舔了一下,舌尖既麻又涩,“你的眼睛真苦。”  二爷用双腿死死压住白马的大腿,一手横过头顶,以手肘压住他的双手,手掌抓着他的头发,伸长手指,摩擦他刚刚因为使劲撞击自己而弄得红了一片的额头。  他用嘴将白马的衣襟咬开,低头凝视对方,眼神中的悲戚几乎要如水般溢出,“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天翻地覆。我曾因此遁入空门,然而仇恨的烈酒,却是酿得越久,越加醉人。我与周溪云,都是无法从这酒醉中醒来的人,知道恨的滋味比什么都苦。”  白马被舔得浑身战栗,直觉二爷的舌头又软又热,令他双眼温热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滴下一滴眼泪,“赵王勾结乌珠流,以我全族生死,要挟舅……乞奕伽假传圣旨。他们害怕事情败露,十年后再次扫荡了我的部族。一再相逼,最终将我的族人尽数毒杀了。”  “如此深仇大恨,不是我要拿便拿起,我要放便能放下。”他忽然睁开双眼,似乎疲累全被二爷扫清,此时眼中只剩怒火,吼道:“我曾翻来覆去地想,这世上难道没有天理吗?这世上难道没有公道吗?这世上难道没有英雄吗?我沦落至此,翻不了身,明明能跑却无处可去,这就是这个人世给我的答案!”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他的另一只眼也流下一滴眼泪,沿着面颊、落到肩头,“我只不过,只不过是想要做你们手中的一把刀!你们……却也不要。不就是因为我无足轻重、没有能量,什么也不是吗?”  二爷低头,一口轻咬在白马肩头,舌头舔过他光滑雪白的肩膀,将那一滴眼泪舔掉,“青山楼远比你想得要复杂,它是一个遭仇恨的业火焚烧灵魂的人,耗费数十年建起。你以为你平日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真能逃过别人的眼?我们帮你拦了下来,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不愿见你活在仇恨中,变成一副疯狂痴癫的模样。白马,你的敌人,同样是我们的敌人,我会为你报仇。”  白马用肩膀将二爷撞开,瞪着他,问:“你能有什么仇?喜欢的妓子被人抢去么?”  二爷凑到白马颈间,亲吻他的脖颈,低声道:“血海深仇。”  白马止不住地挣扎抖动,喘息着迅速说道:“三年前我相信过周望舒,三年前的遭遇让我明白,万事只能靠自己。你今日许诺我,明日便可一走了之,我知道世上一切都不是白来的,若要让我臣服于你、讨你欢心去报仇,还不如以我如今的隐忍下贱,去换明日权柄在手、不让人低看。在我看来你与董晗等人并无不同!你放开我,放开我!”  二爷唇上的血沾在白马肩头,像一点点寒风中飘落的红梅花瓣。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白马,问:“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第65章 “你真甜呀。”二爷脑袋埋在白马脖间,吻住他的颈窝:“还不承认?”  因为被阉割过,那话儿勃起时有些疼痛,白马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当真跟水蜜桃似的香甜可口。他毕竟未经人事,心里非常害怕,叫骂中已经带上哭腔:“你为何要如此羞辱我,你当真……喜欢我?”  二爷动作骤停,对着白马的脸仔细打量。  “你不要问我喜不喜欢你,你要问我,有没有不喜欢你。”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答案,自然是没有。”  他看着看着,眼神逐渐黯淡,像是渐渐被抽走灵魂,“难道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白马嘴里含着一个“不”字,可是刚刚发出半个音节,便被他自己合着嘴里的血腥给吞了回去,“我不懂你,你喜欢我什么?你不要喜欢我了。”  不值得,白马在心里想着,我不是个值得你喜欢的人,我怎么配得上你?  “不行。”然而话虽如此,二爷最终还是将手一把松开,跪在床上,略有些尴尬地说道:“逗你玩的,不要就不要,难道我还会霸王硬上弓么。吓着了?”  此时,烛火的微光才能照到他的脸上。  白马也才看到,二爷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迷离,是真的喝醉了,故而才说了这么多真心话,做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白马也有些疲惫,头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也很难理清这些一团乱麻的东西。  二爷跪在白马面前不动了,低着个脑袋,鬼魂附身般喃喃道:“都说气氛到了便能水到渠成,那些猪朋狗友原来一个个都不曾真心喜欢别人,还说什么先婚后爱最是寻常,食髓知味才能稳住感情,诓我钱财来的。以后要记住,霸王硬上弓决计是不行的。”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抬起头来问白马:“喂!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  白马摇头,不知所措,紧紧盯着二爷,只见他眉间一道悬针纹。  他不敢细想,飞速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别动。”二爷轻轻抓起白马的手,隔着衣衫,摁在自己的阳物上,柔声道:“我从不强迫人,可你……你先别动!”  白马只稍稍挪了挪,大腿便被个滚烫如烙铁的东西抵住了,惊慌大叫:“我喜欢你快给我滚出去!你到底要做甚?”  “憋得久了,我哪控制得住?”二爷嘴上仍是流氓语气,老脸却泛起红晕,只不过黑灯瞎火难以看清,“就……就那个嘛,你没有过?”  “那个是哪个?你还有理了?”白马运气内劲,挣脱二爷的束缚,却还是被他压住,无法动弹,“你别动手动脚的!”  “你不是也硬了?”二爷换上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玩笑似的碰了碰白马胯间,“对你二爷大呼小叫的,有周望舒撑腰了是不是?可他绝不会与你做这快活事情,他都不敢来见你。”  “你听不懂人话么?让你不要……”白马如遭雷击,迅速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二爷十分委屈,低声下气道:“都是男人,相互帮个忙怎么了?我在军中,兄弟们从不避讳这事啊。唉哟!我难受得紧,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若我因此不举,你可要成了千古罪人,花花世界多少男女得错失我这么个大宝贝。”  他人长得高大英武,双眼明亮如星,无论是初见时的落魄邋遢,还是再见时的张扬狂气,都无法掩盖其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华。  故作委屈态,却丝毫不显扭捏,反倒让人心生怜悯。  真是中了邪了!白马心中暗骂自己,抬头肃容道:“二爷,我不是卖身的娼妓。”  “咱们相互帮忙,那你就当我是个卖身的行不行?我来教你,莫怕。”二爷言语极温柔,双手撑床上,面对面凝视白马,道:“七情六欲,俱是自然之理,再正常不过。”  白马别过脸,面色潮红,终于抵挡不住这未知的诱惑,喃喃道:“歪理邪说。”  二爷长得高大健壮,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然而他最精于轻功与棍棒,并没有像寻常力士那样壮得恐怖,而是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紧实、漂亮,充满着原始的力量与野性。  纵然同样是男人,白马也忍不住要在心中叹一句漂亮,继而感到失落:自己只怕是此生都没法与二爷并肩了。  二爷腰身紧窄,此时正轻缓地开始律动,令两人胯间之物相互摩擦。  起先极为轻缓,若有似无弄得白马既麻又痒,忍不住要抬起腰来迎合他。其后逐渐快了起来,他扯开白马裹住上身的被单,让他抱着自己,将自己紧紧拥入怀中,亲白马的脖子,舌尖滑过他的颈窝,弄得他痒梭梭的直颤抖。  如此过了好一阵,彼此都是口干舌燥,额头泛起薄汗。  二爷见了白马的模样,笑了笑,低声问:“小东西,疼吗?”  白马却心不在焉,想着,他认识周望舒,又在沐浴时见过我,必定知道我身体残缺,眼中却不带轻蔑,还问我的感受,他会不会真的……喜欢我?  二爷紧紧盯着白马,咬上他的鼻尖,咕哝道:“你真过分,还在想别人。”  “有些,疼。”白马声细如蚊,头次向别人坦露自己的感受,“你……你别戏弄我。”  “哪里疼?”二爷将手探至白马胯间,伸出两指,夹住他一侧囊袋轻轻揉弄,“让二爷多摸摸,以后便不疼了。”  白马满面通红,咕哝道:“你快点的!”  二爷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大言不惭道:“时间长才是厉害,你年纪小,还不知道个中乐趣。”许是太热,他那老脸竟也有些微微泛红。  白马被他带得莫名其妙,反唇相讥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时间过久也是病,喂!你轻点。”  二爷抓住机会,迅速在白马唇上啄了口,坏笑道:“你当时年幼,操刀的人功夫好,未将你弄伤。日后多让爷摸摸,会慢慢长起来。”  “当真?”白马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当即涨红了脸,“少废话!快点,嗯,轻点……”  “自然是日后才知道,嘿嘿,这是谁伺候谁呢?”二爷动作不停,白马渐觉痛感消失,酥麻挠心的快感涨潮似的涌起,一阵一阵,愈来愈大,几乎要将他淹没:“啊……别。”  “别?别什么?”二爷忽然停了动作,戏谑道:“那我告辞了?”  白马既羞又怒,阳物从未如此硬热,又不得纾解,骂道:“伺候完我再走!”  “得令!”二爷大笑,将两人的亵裤都褪去,单手揉弄,相互磨蹭,同时亲吻白马的嘴唇,“柘析白马,白马,我喜欢你,小马儿。跟我过吧,嗯?”  “你想得……美,嗯……”  “贫僧给你……开光,答应你的。”  “臭和尚。”  “勾魂的精怪。”  两人同时得到释放,白马耻于自身残躯,十六年来从未真正射过精,头次如此,竟有片刻的失神晕厥。 第67章 檀青看呆了,他不明白白马为何如此伤心,只是唏嘘:“圣人因材施教,人都是各有所长的,这事我真的做不到。不过,听了你的话,我觉得自己顿时了不起了许多,也许他们是要为赵氏父子报仇呢?我学了人家的枪法,也应当出一份力,可他们为何偏偏选了我?“  白马想也不想,答道:“我直说了,免得你以后做错什么事情,我猜,他们是想让你假扮赵桢遗孤。一来,赵桢若在玉门一役中幸存,为了活命绝不会再回中原,赵王权势滔天,又勾结了许多势力,赵桢的势力都已被剿灭、他们支持的齐王也已倒台,回来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二来,你虽为鲜卑人,却是个黑发黑眼的,与汉人没什么差别,按时间推算,赵桢若有儿子,年纪当与你相仿。三来,青山楼是你先生所拥有的势力,里面的人他定然知根知底,所以才会从一帮小鸭子里挑了最有男儿气概的一个。第四么……”  檀青连连称是,问:“第四是什么?你别总是有话说半截,这样容易遭雷劈的!”  白马给了檀青一记眼刀,他刚刚哭过,此时眼眶通红,看起来像兔子似的可怜。  檀青噗嗤一笑,险些被白马一脚踹到树下,听白马继续说道:“第四就要问你自己了,我翻来覆去想过,楼中干干净净、不曾当众露面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选了你?我猜,是因为你的身世。”  檀青突然紧张起来,眉峰微皱,“你知道什么?”  白马:“你是我兄弟,你不愿让我知道,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猜,不止我不知道,连周……连你的先生,他也查不出你的身世,是也不是?”  檀青眼神中带着十万分的歉意,支支吾吾道:“你猜得没错,眼下还不太安全,但我以后会告诉你的。谢谢你,白马,你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只不过那样就会很尴尬了。”  檀青想着想着,突然一拍脑袋,大喊:“你个烦人精!我明明是在说你的事情,你方才到底在哭什么?竟比我还伤心!哦,对的对的,我听说你近日过得都不错,也不接客了,还跟二爷坠入了爱河。”  “咳咳咳!”白马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骂:“你听那个王八蛋说的?”  檀青莫名其妙,道:“什么王八蛋?就是二爷啊,你不是正在跟他谈情说爱么?我看他人不错,日日都来与先生谈心,说今日见到你,看你在做什么,遇见几个人,吃了什么东西。他还知道你在练什么功夫,全都说与先生听,我在旁边也听见,直觉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白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胡言乱语!”  “真的哦,我觉得二爷人真的不错,他的武功也好,但是比先生平易近人多了。先生教我的那些功夫,他全部都会,每每随口指点两招,我都能有所领悟。”檀青知道白马是害羞了,笑道:“其实只要心里头喜欢,是男是女,与你相差多大年纪,都不是问题。我挺喜欢先生的,我想追求他,你觉得如何?”  白马哪还有那些个心思,他追问:“你是说二爷会赵将军的武功?”  “他认识赵将军的,常常摇着头与周望舒说‘不像’。”檀青还在摇头晃脑地吹嘘二爷,突然被白马捂住嘴巴,指着内院朝他摇头。他耳朵抖动,这才听见隐约的脚步声,朝白马点点头,对方便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掌。  檀青做了个口型,问:“如何是好?”  白马回他:“莫要轻举妄动,听我的。”  月色昏暗,孤鸟高飞。天地间只听见树叶被踩碎的沙沙声,枯红的桃花瓣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流淌在月色中。  院墙之内,两名男子长身直立。  院墙外头,两个少年紧紧贴靠在角落里。  “你昨夜做了什么?”周望舒白衣玉剑,踏着落叶走到桃树下,风吹花落,粘在他衣袍上,像碎落的血点子。  二爷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嘴里叼着根细细的枯枝,唯有枝头一点新绿,笑道:“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与周道长有什么干系?难不成你不做道士以后,改行当月老了么?那你看,我与小马儿这桩姻缘,是不是天造地设?”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周望舒语气淡漠,边说边抽剑出鞘,剑影虚晃一下,剑锋已点在二爷咽喉处,与他的喉头只有半寸距离,冷冷地说道:“你不过是看他的眉眼与背影,与大哥有几分相似,故而起了邪念。可大哥不能死而复生,你活着,便要朝前看,莫要沉溺于过去,去追那些镜花水月的东西。”  二爷发出一阵爆笑,喉结触到剑尖,周望舒不及收手,二爷的脖子却并没有被剑锋割伤,可见其外功练得极好。  他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终于喘匀了气,道:“你们到底是打错了哪根筋?都觉得我喜欢大哥。若大哥知道,铁定要气活过来。小周弟弟,要我说,你知道个屁,这些都是乔姐告诉你的,是也不是?她心里只有情情爱爱,便觉得旁人都与她一般,心中除了情爱没有别的。我真是后悔。”  周望舒面无表情,道:“请你莫要口无遮拦,她是我母亲。”  二爷嘲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单看乔姐让你戴上这张劳什子面具,就知道她不曾真心为你考虑过!我真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入鱼山剃度出家,就应当把你一同带上去!不让那毒妇将你教成如今这样这般无情模样。”  周望舒没有回答,白马只听见他的剑尖晃动了一下,搅起一阵风声。  二爷嘲道:“虽然他现在还不稀罕我,不过我日日念着他,心里头又多了一点念想,你情我愿有何不可?总不能你自己‘最下不及情’,便要别人也与你一般清心寡欲。”  周望舒:“太上忘情,天地间自古就空无一物,情爱痴缠,世人都是作茧自缚。我不是不让你追求他,我说得是你对他动手动脚,仗着自己比他厉害,强迫于他。那白雪奴身体不好,经不起激烈的性事,你偏要去逗弄他。”  二爷吊儿郎当地,撇撇嘴,道:“你拿剑指我噢?你周溪云不是我对手。”  周望舒皱眉,骂道:“与你说正经事,莫要嬉皮笑脸。”  二爷突然爆喝一声,弹指便将周望舒的剑刃推开,矮身扫腿,把对方逼退数尺。他大笑着,自左右长靴中拔出两把扭曲的三刃短匕,电光火石间,已冲到周望舒面前,对他展开猛攻,骂道:“你真是翅膀硬了,敢教训哥哥了!老规矩,谁赢听谁的!”  周望舒怒道:“你做法无赖,只顾自己开心,不考虑他人感受!”  两人几乎都是八、九尺的身量,周望舒劲瘦挺拔,曹二爷健硕英武,白衣剑客毫不退避,剑光如雷电惊空,疾速落下。  看得出二爷的功夫更在周望舒之上,无他——兵器乃是“一寸短一寸险”,他那两把匕首仅有尺余,与六尺长剑交锋却丝毫不落下风,还有空闲聊天,朗声笑问:“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长剑与短匕碰在一处,激起火花迸溅至半空,仿佛要将那轮本就残缺的弯月给剖成两半!  周望舒难得多言,反问:“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向来觉得我受乔姐管束,不得快乐,可我与自然天地相感应,清心寡欲,修炼悟道,正是快活所在。你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二爷嘲道:“你快不快乐,须得扪心自问,你敢么?你不曾爱过什么人,不曾恨过什么人,原本就没有拿起,又何谈放下?你连人道都不曾晓得,又如何去看破世间的风霜雪雨,去参悟天地大道?周溪云,周大侠,你过得没个人样!”  二爷旋身飞转,横着匕首,以刀身重重拍在周望舒的剑尖,将他击退数十尺,两脚在地上留下两条深重的拖痕。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十分激昂,破口大骂:“那些摇唇鼓舌的奸佞小人,那些背德负心狼心狗行之徒,做官的做官、封侯的封侯。他们即使表面上如何谈论礼义廉耻,也根本不配与人谈情说爱。此为心有无药可救之残缺,方为有所残缺之人。可是,我的白马身负血海深仇,心中依旧光明常在,你如何能说他有残缺?他所遭遇之事,在我看来与断指无异,我不过是把他当作常人看待,故而用与常人相处的方式与他相处,何错之有?”  二爷站定,收起匕首,双目清明,道:“我晓得他心里对我是爱是恨,你却不懂。”  墙外,檀青听得目瞪口呆,双眼圆睁,望着白马。  白马站起来,因听得入神而双腿发麻,不经意打了个踉跄,小声道:“你、你自己回去,你就从这里翻墙过去。”  檀青紧紧抓住白马的大腿不放,“你不会是惊喜过头,给高兴傻了吧?他们会杀了我的!”  “不会,只要有外人在,周望舒便会停手。你假装半夜起来尿尿,他们不会注意到。我先走了,我……”白马双手微微发抖,拨开檀青的手,又因为心不在焉、抖得太厉害,拨了好多下都没成功。  檀青呜呜咽咽地假哭,大喊:“白马!”  白马终于一把推开檀青,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意外听得此番戳心窝子的话,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穿破了他包着一层粗粝外壳的心,悄无声息地在其中生根发芽,他实在是难以承受。  天知道!即便是他自己,也从未将自己当作正常人看待,遇到二爷这样不拘小节的人物,何其有幸? 第69章 谢太后对镜画眉,也不知能给何人欣赏。  谢太后姓谢名芷,并非惠帝生母,而是其生母的亲妹,太傅谢瑛的小女儿。  原本,谢芷并没有入宫的打算,奈何阿姊红颜薄命,临终时恳求先帝娶谢芷入宫,接替自己做皇后,好稳固谢家的势力。  谢芷入宫后,与先帝不算恩爱,亦没有生育,眼下不过三十余,比皇后萧淑穆还要小上两岁,看起来仍旧明艳动人。  吴允自顾自地喝茶,众人已是见怪不怪。  然而,一个小小侍中何故有此殊荣?原来,这吴允并非外人,而是太傅谢瑛的外甥,今年四月被谢瑛任命为侍中,专门侍奉在帝后身侧,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半个时辰后,一架黄金镶顶的马车停在永安宫外。  侍卫跪伏在地,谢瑛抬腿,踩在侍卫的后背上,慢慢走下马车。  看见谢太傅的黄金马车,太后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跪地请安,没有任何人前去通传——不仅是在此处,洛阳宫中任何地方,谢太傅俱是来去随心。  谢太后也不看谢瑛,一面勾勒眉尾,一面说道:“父亲终于来了?快入座,热茶刚刚烹好,让吴允伺候您喝茶。”  吴允连忙起身,谄媚地端茶递水,招呼着谢瑛,“舅父。”  “都退下吧。”谢太后画好眉毛,见谢瑛喝完一杯茶,立即挥退左右,让大殿中只留三人。  谢瑛时时刻刻都想牢牢执掌权柄,他将外甥安插在帝后身旁,仍旧很不放心。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外公远,比不上皇帝的枕边人,更莫说那萧淑穆,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是,五月上旬,谢瑛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每日皇帝批好奏折,必须呈送太后过目,圣令方可下发施行。然而,谢太后虽知书识礼,却从来恪守本分,哪里懂得政务?  过目奏折的,自然是谢瑛。  吴允压低声音,道:“侯爷请看此折,是您的上奏,要将禁军北军中侯杨广成外调。我看圣上本已允准,不料被那贱妇一眼给瞪了回去,改成再议。”  谢瑛接过奏折,仔细查看,不予置评,点点头,道:“明日再送。”  吴允又拿了一本上前,道:“此折,乃是您上奏,将见安兄调任为中护军的折子,也被那妇人给缓了下来。这、这不是牝鸡司晨么?”  北军中侯和中护军,俱是禁军的最高统帅,共同挟制禁军。  此时,谢瑛调走杨广成,又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吴见安调任中护军,简直是要将整个皇宫,变成自己的后花园。  萧后见到,怎能允准?  谢瑛叹了口气,道:“只怪我那外孙仁厚木讷,偏娶了个悍妇为后。幸而,她父萧太尉早亡,萧家树倒猢狲散,已不足为虑。明日,我便让群臣联名上书,请她莫再干政。”  他虽说着争权的话,言谈间却颇有些痛心疾首,叮嘱谢太后,道:“女儿,你贤良淑德,执掌后宫多年,未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你不可仅仅待己严苛,得空要去劝劝萧穆淑,教她谨守妇德。否则,来日朝堂上风言风语,都说宫中阴盛阳衰,闹得人心惶惶。”  太后笑道:“那是自然,深宫妇人晓得什么?”  谢瑛仔仔细细地翻阅奏折,双眉紧锁,似是十分头疼。  吴允很会察言观色,立即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偷偷看了一眼奏章,见那是地方官员为楚王请功,言其平定了荆楚水匪,皇帝朱批一行大字:弟弟干得好,重赏!  吴允一对吊梢三角眼,眼珠子一转,低声道:“舅父,听闻楚王在年轻一辈中的宗室藩王中,很是有些威名。当年先帝驾崩,他入京祭拜,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引得众人夹道相迎。”  谢瑛叹了口气,“你所言属实,此子虽仅是一匹夫,然颇有武力威名,很能呼朋引伴,确是我心头一患。”  谢太后可不愿掺和,谈完了正事,便又开始对镜梳妆。  她的目光清澈,穿过铜镜上朦胧的人影,流至中宫的另一面铜镜中。如此柔和的眼波,穿过波诡云谲的朱墙深宫中,从铜镜中反射回萧穆淑的眼中,已然变成了狠毒的厉色——萧皇后亦在对镜梳妆,余光看着镜中反映出的,在其背后不远处的惠帝。  惠帝坐在案几前,双手支颔,与大黄门董晗说话:“寡人自然知道,吴见安是谢太傅的外甥。可太傅是寡人的亲外公,他的外甥不就是寡人的亲人?由他执掌禁军,寡人很是放心,不懂你们有何担忧。”  董晗给惠帝擦了把汗,道:“陛下,太傅是您的外公,吴见安则不然,还是皇后思虑周详,此事应当先搁置片刻。”  “此事,终究还是要应允的。”萧穆淑幽幽道,声音低沉沙哑,“谢太傅什么心思,你何曾想明白过?本宫今日得罪他,想必明日,他又要鼓动群臣上书,逼本宫退回后宫,不再干政。届时陛下独自处理政务,必定忙得焦头烂额,更莫说在前朝与他单打独斗,根本就没有玩的时间了。”  惠帝听罢,面色一沉,苦恼地喃喃着:“皇后说得对,谢太傅总有一堆事务,拿来给寡人处置。”  萧皇后不理惠帝,问董晗:“事儿办得如何了?”  董晗答道:“回禀皇后,近日,臣与冯飒老将军深谈过,他心中激愤非常。其后,臣四处奔走,找到当年跟随曹祭酒的一众国子学士,被废黜、贬谪的在京文臣。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关键时刻,定会响应。”  萧皇后色变,将铜镜砸向董晗。  后者自然不能躲避,不料惠帝见状,立即扑倒董晗,免得他被砸得头破血流,“董卿,你要不要紧?”  董晗不敢多言,跪地不起,道:“小人无能,请皇后赎罪。”  萧皇后见惠帝的行为,浓眉皱得更紧,怒道:“眼下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拿你的狗脑子多想想!本宫要的不是什么北军中候、中护军,这些人见风使舵,拿来亦没多大用处。本宫要的只是几枚棋子,官职不必多高,但忠心与武力不可缺一,你去禁军中找几个军官能有多难?只要能随意进出洛京,不引人注目,为陛下联络宗室藩王入京勤王。”  董晗脑中灵光一闪,白马的脸一闪而过,他并没有及时捕捉,安抚惠帝就寝后,在殿门外守到第二日天明。  ※  六月初二,酷暑燥热。  董晗侍候好惠帝起居,等到别的黄门前来换班,他便匆匆策马,奔入城外禁军大营。  一去便是一整天,直至傍晚方还。  当天,宫中出了两件大事。  其一,在前朝:谢瑛上奏惠帝,请立广陵王梁遹为太子。  虽然,惠帝并未当堂应允,但是,广陵王乃是先帝在时,钦定的皇位继承者,更是惠帝能够即位为帝,最重要的依仗。广陵王的太子位,早晚都要拿到,只是没有人想到,谢瑛会如此按捺不住。  其二,在后宫:谢太后给萧皇后送了一卷《女戒》,萧皇后看过后,幡然悔悟,从此不再入太极殿。  此事,虽出乎众人所料,却也不算多么新奇,毕竟萧家树倒猢狲散,早已没有与谢家抗衡的资本,萧穆淑再如何厉害,终究是一介妇人。 第71章 白马走到厢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敲门问安,“义父,让您久等了。”  董晗没有即刻应答,他坐在茶几前,看着杯中的茶水,见滚烫的白烟逐渐消失,等到水温刚好,才一气饮下。他闭目沉吟,眉头紧锁,一手按在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开口,道:“进来罢。”  白马得到许可,推门款款而入,跪地行礼,道了声:“义父康健。”  董晗放下茶杯,“半月不见,你……似乎有些变化,很好。”  白马跪行上前,为董晗添茶倒水,甚为殷勤。  董晗一直看着白马,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似从前那般,总是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很好。”  今日,董晗穿了件玄青长袍,衣袍上沾了薄薄一层土灰,鞋底少见的带着些泥渍。短短半月,他额前的白发又多了数缕,人似乎也老了不少。  房中仅有白马这一名少年倡优,董晗并无顾忌,终于露出神情疲惫,朝白马招招手,道:“过来,让义父仔细瞧瞧。”  白马把琴放好,跪坐到董晗身侧,让他把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伸出白嫩的手指,为他揉按太阳穴,温言道:“您太操劳了,看着怪心疼的。”  “人,都有自个的命数。”董晗仰头望着白马,近了,才发现他唇红齿白,目如春水,白皙柔嫩的脸颊,透着少年人蓬勃如杂草一般的生命力,已过四旬的董晗,连连叹息,“从前种下的恶根,今日,怕是要结出恶果了。”  白马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年,惠帝若非得到太傅谢瑛的力挺,几乎就要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然而,当真是力挺么?  在齐王与惠帝争斗最激烈的时刻,赵王趁乱勾结匈奴,意图谋害戍边良将,吞并赵氏父子手中的并州军,使他自己军事实力空前强盛。在赵氏父子带兵抗击匈奴的关键时刻,赵王上书先帝,先帝便钦定谢瑛作为巡查使,命其前往边关核查赵王上书是否属实。谢瑛忙于政斗党争,分身乏力,数日间匆匆来回洛京与玉门,在玉门关上远远眺望,不见匈奴铁骑,旋即启程离开,回禀武帝赵王所言属实。  此举,一是为了节省时间,速回洛京;二是为了拉拢赵王,让他支持惠帝。  谢瑛并非力挺,而是违背了天地良心,不顾及仁义道德,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压在了惠帝身上。  及至齐王重病不治,惠帝坐稳了太子位,投桃报李,惠帝梁衷、萧后还有他们的忠仆董晗,决计曾在谢瑛排除异己的道路上,奋力为他推波助澜。  眼下,帝后与谢瑛,在许多人的心中,说不得还处在同一条船上。  谢瑛树大根深,帝后轻易拿他没有办法;谢瑛的敌人,却又不敢相信帝后,不敢相信他们已在沉默中与谢瑛决裂,故而不会轻易站队。  因此,除了那些已经推出朝堂斗争的老臣,或者那些暂时退隐的在野贤臣,董晗找不到帮手了,尤其是拥有武力的帮手。  白马问:“主人的家仆,还是忠心的多。您不是早就想到了许多人么,如何?”  “从前虽受冷落与不公,他们对大周、对天子,却仍旧忠心耿耿,都是满口答应。此诚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董晗微微阖上双眼,摇头失笑,“然而,老骥伏枥,能有什么作为?一群老弱文官,办不成事儿。”他说到此处,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没有使用暗喻,双眼张开一道缝隙,精光流转,打量着白马,“你若向外透露半句,莫怪义父心狠手辣。”  白马肃容道:“自然。”  董晗叹息道:“我收了那么多儿子,可共富贵,却不可同患难。接连两日,一无所获,那些人对我避之不及,有些人甚至反过身来,还要倒打一耙。一帮废物,狼心狗肺!”  白马见状立即俯跪在地,劝道:“义父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你都这样了还生气,就不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气得吐血三升,嘎嘣一下没了么?白马一面腹诽,一面努力挤出两滴眼泪,道:“白马对义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我有一法,或许真能为您解忧。”  “你?”董晗摇头轻笑,抬手把白马从地上扶起,“怎的就被吓哭了?义父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莫哭。”  白马扯起袖子抹眼睛,两个眼眶红通通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白马想为义父解除烦忧,日思夜想,想得饭都吃不下,绝不会像别人一样,无论您身在何种处境,我都记得您的恩情。”  许是年纪大了,董晗看见白马的可怜模样,不禁为之动容,摸着他的脑袋,劝道:“莫哭,说说你的办法,聊胜于无。”  董晗果然从未真心看得起自己,白马心中苦笑。  他试着抬头,眼眶微微泛红,一对灰绿鹿眼甚是清澈,很能令人卸下防备,道:“义父,我在楼中卖艺,日日看人脸色过生活,十分害怕贵人们生气动怒,是被打怕了。”  董晗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继续说。  “就说我时常犯错,受掌事们责罚的事吧。”白马眼珠子转悠着,笑问:“义父您想想,若我不想受罚,是要与谁处好关系?”  董晗不知白马卖的什么关子,只是看见他破涕为笑,便觉得自己心情也舒展了,答道:“自然是操着你们生杀大权的楼主,可乔美人怎是你能接近的?那便退而求其次,摆平那些个掌事老鸨。”  白马摇头,道:“掌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谁有钱听谁的。故而,他们早就被花魁头牌们拉拢了,我钻不到空子。”  董晗一听就懂,他是在借身边事,类比自己所遇到的困境,登时来了兴致,鼓励道:“往下说。”  白马续道:“于是我便想着,楼中规矩甚繁,谁都有犯错必须受罚的时候,若是赏罚不明,那么大个地方总会乱套。我们挨打时,鞭子是拿在打手武夫的手上,我们受欺负时,也是打手去出头。他们地位不高,头牌自然不放在眼里,而我只要稍稍给点好处,受罚时,那鞭子就是打得最轻的。”  董晗眼睛亮了起来:“你个机灵鬼!”  白马的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董晗闻言会意。  整个朝堂中的达官显贵,都被谢瑛、赵王等人,用官位、财富、名望收买,他们被人收买惯了,不是早已站队,便是成了一丛丛墙头草。  大周开国不久,还沿袭着建国初的惯例,天子总览兵权,而具体的掌兵带兵之权,被分给了天子的诸位兄弟。眼下,诸位藩王当中,兵力最为强盛的,乃是赵王梁伦。  然而,赵王一来忌惮谢瑛,二来强不过惠帝的诸多兄弟联手——藩王禁止带兵入京,若有一人犯禁,必会被其余诸人联合讨伐。  可是,谢瑛虽在京城势大,却又不能执掌兵权,府中只有数百私兵,不成气候。  就如同楼中,执掌着一条刑罚长鞭的,乃是打手武夫。整个洛阳城中,真正控制着京城安危的,是最不起眼的禁军!  董晗从未预料到,白马竟能想通此节,登时对他刮目相看,道:“你比义父知道的,还有聪明百倍。你既说了这话,怕是知道我要在禁军中,挑几个信得过的人。而你,早有人选?”  “白马是卑贱之人。”白马一面说着自污的话,一面在心里向自己和父母的在天之灵解释着:我可不卑贱。而后,他努力憋了口气,将自己弄得面颊泛红,道:“只是、只是……我……”  少年人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必定是陷入了爱恋。  董晗再明白不过,笑道:“你说就是,义父不是不开明的人。咱们这样的人,能找个归宿,也是不容易。”  白马重重点头,道:“大人、大人很喜欢我,时常与我说些心里话。他近日来也很烦忧,与您是同样的。我知道您时间宝贵,我便自作主张,今日将他约了过来,只不过他不知道您也来了,此刻还在其他厢房中傻等呢。”  话不说破,董晗已经明白,道:“你让他过来罢。”  白马前去通传,孟殊时很快便至。 第73章 “多谢你,白马。”孟殊时说完这句,两个人便四目相对,呆愣愣站在荷花池边的假山中间,月落银辉,波光浮动,天地间如有水流。  他朝白马进了一步,“我,我想……”  白马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在假山上,再无路可退。  孟殊时伸手按在假山上,把白马困在自己的两臂间,低头看他,把他的额发拨开,看他那异于常人的灰绿双眸,低声道:“我想亲你。”  他明日便要启程,要亲便让他亲?白马心里想着,脑袋却不禁左右摇晃,说着个“好”字,脸上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最终,他见孟殊时也犹犹豫豫,索性将脖子一梗,大声道:“亲呗,我又不是女子,亲一口还能怀上孩子么?”  他心中忍不住感慨:若亲一口真能怀孕,那我跟二爷早就儿孙满堂了。  孟殊时贴了过去,与白马鼻尖相触,等了片刻,还是放开他,退了回去。  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道:“今晨走过街市,给你买了点小玩意。”  “多谢。”白马拆开盒子,是一条锦缎绞银丝的发带。他自幼长在关外,没那么多讲究,抓起头发胡乱捆起来,看着十分滑稽。  “我来吧。”孟殊时接过发带,让白马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片刻呆愣,再回过神来,即刻以指为梳,帮他把头发拢起,以发带缠住发尾,让他将头发披在背后。  白马背对着孟殊时,脸上的表情精彩异常——那湖心亭瓦顶上坐着个正在嗑瓜子的老流氓,天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瓜子!  孟殊时似乎有话想说,却不好开口:“白马,我是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今日承了此事,往后怕会有危险,不能常来看你。”  “我倒想有追逐名利的机遇,谁也不给我呢。”白马心思根本不在此处,随口应付他。  二爷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两人,拍干净双手,曲起两根食指,比作两个小人,小人相互贴着,磨来磨去。  更不要脸的是,他还用食指与拇指掐了个圆圈,伸出另一根手指,捅进去抽抽插插。  孟殊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然除名利而外,孟某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白马朝着湖心比了个中指,骂了句“流氓”。  孟殊时紧张得不行,不敢置信,反问他:“你说什么?”  “无事,我送你出去罢。”白马连忙牵着孟殊时的手臂离开,“不用多想,人活在这世上惯常是先做事,到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  “好。”孟殊时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数点涟漪。  可他心里总觉得,方才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头。第41章 争风  办成了董晗的事情,作为解困的奖赏,白马拿到了数十两黄金。  他又托人将各色珠宝零碎,拿去换成真金白银,心道,从前一直寻不到两位阿姊,只怕是银钱不够,眼下我有钱了,办事的人定然更加上心。  他在寻亲一事上,重振信心,可面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量财帛,却说不上有多么欣喜——他一日不脱离青山楼,一日不摆脱倡优的身份,命运生死,便都被握于他人掌中。  白马只觉得,自己也许能从此开始转运,期盼着从今往后,在生命中能少遇些风波。  未曾想,好运来去匆匆,他的期望,隔日便落空了。  春楼夜里吵闹,白马心事重重,难以入眠,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过往的画面:傍晚,匈奴人杀入云山;清晨,李夫人毒打自己;雪夜,周望舒救下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老麻葛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悄无声息,羯人惨遭灭族;元辰节,馄饨摊上,他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疯癫和尚。还有,云山边集上,那口味道很不对劲的麦芽糖。  过往种种,越来越模糊,因为他总是在努力向前奔跑。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终于入梦。  只是,白马晚上睡得既晚又沉,直至第二日午时,才被饿醒,强撑着疲乏睁开双眼,感觉一缕凉风穿堂而过,吹起他羽扇般的睫毛。白马使劲眨了眨眼,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发现原本被钉死了的窗户,此刻却是大敞着。  不仅如此,窗扇还被人换上五颜六色的窗纸!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自己的房间。  地上,铺着盘金丝镶银线的细羊毛毯,毛毯厚重柔软,布满精细织造的棕红太阳花,金银细线,星光点点。墙上,挂着玛瑙象牙玉璧雕。就连角落里的破水缸,也变成了两三尺高的红珊瑚树。  奇珍异宝,像是自己长了翅膀,趁夜飞入他的厢房。  再看自己身下,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雕花的紫檀木大床。丝绸锦缎,作帘帐、作被单,就是铺盖和中衣这等私密物件,都在他毫不知情时,被人换成绫罗绸缎。  若非窗口一枝金楸檀,白马还以为自己被人丢进了皇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  大门被人撞开,两个壮汉抬着把紫檀木小躺椅,准备进屋。  “停停停!”二爷人未至、声先到,喊完三个“停”字,他猛然压低声音,嚷嚷起来:“我千叮万嘱,让你们把东西放在门口即可,爷又不是不给钱,你们非得抬到了地方,是个什么脾气?当心把我家小马儿吵醒了!他昨晚喝酒,睡得太晚,不晓得怜香惜玉吗?”  小……马儿?白马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这场面太过尴尬,自己不如继续装睡,莫让别人看了笑话。  杂役满头大汗,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问:“爷,那您看,我们是放下,还是……退出来?”  二爷扒在门框上,将脑袋探进来张望,胡乱摆摆手,敷衍道:“我宝贝儿醒了,爷自个来,你们找老赵拿钱去。”  此人武功当真如此深厚?竟能从气息中,辨出我是睡是醒。白马心里咯噔一跳,再装不下去,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他对于自己的厢房,十万分的不习惯,面上仍保持着初醒来时的震惊神情,看二爷毫不费力地单手拎起一张大躺椅——那可是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扛动的东西。  二爷径直走到西侧的窗边,先将躺椅放好,再铺上软垫。  白马实在无法理解,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不,您这是做什么?”  二爷胡乱拍拍坐垫,自在地躺了上去,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感叹:“呜——舒坦!”  “二爷,这是我的厢房。”白马瞪大眼睛,双眸几乎要射出愤怒的绿光,心道,你闯进来就算了,还好意思躺着?还呜呜怪叫!实在太不要脸。 第75章 “你欺人太甚!”白马暴起,劈掌直击二爷面门。  “我?”后者满脸疑惑,随手化开少年的攻击,“咱们玩得好好的,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  “花言巧语!”白马见过太多人沉溺情欲中的丑态,再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更觉受到侮辱。  “再说,我也不是有心的,爷什么大风大浪未见过,怎会打你这身无二两肉的小鸭子的主意?别打了,乖。”  “不打我主意?那四次三番调戏,都是你酒后梦游不成。”  “那是爷喜欢你,想要追求你。发乎情,止乎礼,何错之有?”  可怜白马心思重,几次三番被二爷带入这荒唐的窘境,心中羞愧大于愤怒。他闻言,有些不知所措,被二爷带得如同小孩吵架般回了句:“那也不行!就是、就是不行!”  “为何不行?”二爷还来劲了。  白马被气得既忘了要在贵人面前做小伏低,更忘了为自己隐藏武功,骂道:“我对你恭恭敬敬,你却对我言语戏弄、百般欺侮!”  二爷一脸懵逼,反问:“我喜欢你还来不及,何曾有过欺侮?天理人欲,如何就成了恶心的事?小东西,我看你是害羞了。”  拳脚相交,噼噼啪啪地响。  “咱有病及早治,不要讳疾忌医。你打得我好疼,轻点儿。”  “讳你爷爷的!”  白马的武功没有招式,都是在别人交战中惊鸿一瞥,靠着日积月累学来的。东一拳、西一脚,竟能严丝合缝地接上,可见除了记忆,他是真的下过苦心。  “八卦游身拳、落叶追风掌、劈挂、小天星……”二爷惊异极了,将白马的武功套路一一点出,感叹:“我说,你是练武呢还是吃卤煮,竟没有练岔气?”  “只要能打死你就行!”白马身体柔韧灵活,虽处境艰难,但未有一日懈怠,练武极为勤勉,连串速攻使出,端的是快如疾风骤雨。  二爷的内劲霸道,招式大开大合,跟白马缠斗,就如同逗弄小孩般简单,令人看不出什么套路。  他是单手对敌,另一只手还死死捏着白马的腰不放,活像小童在田间捉住了一条泥鳅,高兴得不得了,“哎呦!别打了别打了!你的手不疼,我的手都青了!你要给我揉揉。”  白马打红了眼,骂道:“你把我扔在山洞里!穴道过了第二日也未曾解开!你、你就是将我视为草芥,肆意玩弄轻易践踏。喜欢?见鬼去!”  “你听我……”二爷面上本带着笑,可抬头望见白马眼中泪光,忽然就停下不动,“是,那是我的错。”  白马未想过,二爷也有老实认错的时候,可自己总伤不到他,现在一掌劈下,是蕴足了所能用的全部内劲。  “唔——!”  二爷一挺胸膛,硬生生地接住此掌,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白马目瞪口呆,骂:“蠢货!你不知道躲?”他的手虽软,可掌风雄浑,自己都觉得疼麻不止,对方没有丝毫防备,纵使武功高强,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如何承受得了?  二爷鲜血沾衣,向后躺倒,脑袋磕在窗框上,又吐了一口血。  他双眼半睁半闭,有气无力,道:“你……要打,我怎会……退避。”  他人高马大,斜斜地靠着,仰头望向白马,眉眼带笑,神色极为温柔,“高兴……了?”  二爷抓住白马的手,摁在自己胸口,虚弱地笑着说:“若还不解气,你再打我几下。为讨你欢心,曹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轻浮!”白马将手扯回,别过脸去,半晌才转回来,气呼呼道:“你脑子里头,都是浆糊么?”  二爷的眸子就像夜空明星,看着对方,就如同世上只有他一人,简直是再宠溺也没有了,“那夜我喝多了,将你错认成天山双刀客,故而下手失了轻重。先前虽解释过,可错了就是错了,你要打要骂,我都只能受着。”  “你早说就是,为何要挨这一下?”白马心里五味杂陈,平日待客游刃有余,不知为何对上这人,就乱了方寸。  “我那事做得不对,差点将你害死。我没法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恨我。行么?小马儿。”二爷的手掌很大,指节刚劲。他伸手,食指微曲,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白马尚显稚嫩的脸颊,他的轮廓,鲜嫩欲滴的唇珠。  最终,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待你好,不是求你原谅。”  “那是为何?”  “我……”二爷说着话,气息越来越弱,大口大口开始喘气,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面色白得可怕,“以后,再,不能……说……”  “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假扮阿九吓唬你,骗过你不过是因为我扮得太像了。柘析白马不是斤斤计较、是非不分的人,我、我从未记恨你!二爷!二爷你不要死!”白马抓住二爷的手使劲摇,被对方带着趴倒在小榻上。  二爷用手掌覆着白马的后脑,温热传了过去,道:“这几日,我时常躲在那边看你,你总趴在窗上看什么?我想着添个躺椅,你能舒服些。”  “我……我想回家。”白马看着外头的街道,人来人往,稚童跌倒在地哇哇大哭,他的父亲也是如此,用手掌覆在他的后脑。  二爷在白马耳边轻轻地落下一吻,柔声道:“曹某喜欢你。”  白马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响,亲手杀人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悸动,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情愫,竟自己把自己给逼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到二爷脸上。  他哭到动情处,几乎整个人趴在二爷身上,嗫嚅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咳、咳咳!”二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抓着白马的手:“求你,亲我一下。”  英挺的九尺男儿,面无血色,憨笑着摇着自己的手,就像一头因贪恋蜂蜜而被蛰得满头包的大笨熊。  看二爷此番模样,白马不知为何,只觉自己的心都要掉出来了。  他毫不犹豫地俯身贴近,亲上二爷的唇。  春光正好、天光大亮,二爷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双眼忽然瞪得滚圆,瞳孔几乎缩成一道线。  白马柔软的双唇,融化在他的嘴里,如流动的温水。他那琥珀般的眼眸,醉意全消,多少经年往事历历浮现,又忽而消散。他心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在这瞬间,被少年的两片薄唇度来的温柔,给填满了。  “再、再来一下?宝贝儿,你可真甜。”  “!” 第77章 一族二后,最多能够从中窥见,此一宗族争权夺利的野心极重,红颜从来不是祸水,不过是托词而已;实则,谢珧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早早地预见了将来的祸事,覆宗之祸才是他真正的忧心所在。  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谢珧与先帝打了个赌,将此书信,藏于家族宗庙的石函中,如若应验,便请免除自身的祸患,帝允之。  此后,谢瑛看谢珧,便是万般的不顺眼,数次将他降职,最终废黜。  世间有小人,便也有贤臣。  时任尚书左丞孙真,为人刚直,屡次上书劝诫谢瑛,提醒其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劝其将手中权力交还惠帝,退居幕后出谋划策。  谢瑛气量狭小,读罢书信,立即焚毁,决定将孙真外放。还是谢珧连夜赶到谢瑛府邸,苦苦劝说,才令他作罢。  谢珧很是欣赏孙真,为此,给孙真写了一封短信,书云:“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左丞总司天台,维正八坐,此未易居。[注]”意思是,孙真官居要职,不可事事认真计较,不如效仿那些愚痴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可免受是非侵扰。  此信,道出了大多数洛阳京官的心声——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从政,要懂得和稀泥。  然而,孙真不是寻常人,他的脾气太过刚直,读过书信后,立即提笔,回了一封,书云:“逆畏以直致祸,此由心不直正,欲以苟且为明哲耳!安有空空为忠益,而当见疾乎![注]”  孙真寥寥数语,尖锐地指责了官场怪相:一来,担心因直言劝谏而招来灾祸者,不过是心术不正,为了明哲保身。二来,行端坐正,所谏有理,是一片赤诚热心,忠言虽逆耳,却不至于受人仇视。  书成,孙真将两封书信贴在自家门口,供人阅览,让世人自行分辨孰对孰错。  可惜,孙真的愿望落空了。  整个六月,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歌谣:“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了事正作痴。[注]”  反倒是孙真自己的回信,如泥牛入海,连个水花都未砸出来。此时他才明白,原来盛世之中,自己才是特立独行的少数人。  民风如此,上行下效,朝堂可想而知。  歌谣声声,在繁华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中响起,仿佛静谧天空中,无声汹涌翻滚的雷雨云,深深藏着不安。  所有人都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  时局不明朗,人不敢妄动,朝廷动荡前途晦暗,沉湎于声色犬马以避世躲祸的人,便更多了。  咯噔,咯噔。  二更天,铜驼街上仍有马车前行,宫城中士大夫府邸夜夜笙歌,青山如是楼的倡优们变成抢手货。华贵的马车摇摇晃晃,穿过五光十色的朱楼碧瓦,赶赴一场再一场夜宴。  “那是什么地方?”白马把脑袋探出车窗,绿眼睛里映出华贵豪宅,流光溢彩的。然而,一路走来,唯独见两户家,没有灯火,“像是个苜蓿园,宫城里也有人养猪?”  苜蓿是猪食,白马不懂士大夫们吃饱喝足后,闲来无事在家劳作的快乐,惊讶于宫城中竟有人养猪。  临江仙翻了个白眼,道:“那是国子祭酒曹跃渊的旧宅,他三番五次上书直言,先被贬为护乌桓校尉,后又触怒先帝,遭到被废黜,在家中种草养猪以自娱。”  白马疑惑,问:“他可真有意思,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临江仙压低声音,道:“都说曹祭酒才高八斗,先帝爱惜人才,废黜他,是为了保住他,避免其以直致祸,想等风头过后,再行启用。只可惜,曹祭酒随他父亲陈思王的脾气。”  “陈思王,是前朝那个陈思王?”白马更疑惑了,那可是“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陈王曹植,他一直以为这样的风流人物如神仙下凡,是没有七情六欲和儿女的。  姓曹的人,都是如此么?白马脑中浮现出二爷的面容,只觉得曹祭酒的所作所为,与二爷的风格实在很像。为何又想起他来?  日日得见,十分烦人;忽然消失,却总是想起。  白马也弄不懂自己,苦笑着摇头,感慨:“怪不得,他会如此意气用事。我听人说,当年储位未定,先帝有心传位于惠帝,曹祭酒指着龙椅,向先帝感叹:此位可惜,百姓何辜!众人皆醉,他独能醒,很是令人敬佩。”  “世上还能有几个陈思王?正是魏国陈王,曹植曹子建。”临江仙莫名其妙地看了白马一眼,继续说道:“原初七年,叛将赵氏父子业已伏诛,司空卫明主持两千石草,调查赵氏父子谋反案。卫明虽非外戚、亦非宗室,可他是太子太傅,哪里愿意在那个立储的关键时刻,平白惹祸上身?他未曾调查多久,便草草结案,以谋反定罪,令赵家满门抄斩、夷三族。”  “卫明,还活着么?”白马听得头皮发麻,背上冷汗直流,他的声音冰冷。  “早都死成灰了。”临江仙以为他在暗讽祸害遗千年,也不在意,继续说:“当时,司隶校尉周瑾,同样因上书劝谏,被贬为御史中丞。他因不服此案判决,上书弹劾卫明,要求彻查案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适逢荆州突发暴 乱,周瑾从前曾在荆州为官,被任为建威将军,前往平叛,而后战死沙场了。”  荆州,荆州。  白马莫名地,忽然想起了周望舒的银薰球,他记得周望舒曾经说过:“银薰球,是家母亲手所制。荆州的山梅花,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撷。”  马车咯噔一下,车轮卡在地上一个小坑中,车夫嗨哟一声喊,拉动车轮再次向前滚动。  白马被打断思路,回过神来,唏嘘不已,道:“周将军是个好人。”太过华丽的形容,他用不出来,只觉得周瑾很好,“可是,这跟曹跃渊家中的苜蓿,有何干系?难不成死人都飞到他家里,帮他种田么?”  临江仙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道:“曹跃渊为周瑾的事情,上书痛斥先帝昏庸,欲为赵、周二人平反。坊间传言,曹祭酒曾直言得罪了国丈谢瑛,又明指赵、周二人的死,是谢瑛与赵王狼狈为奸所为。故而,先帝病重之际,他被谢瑛进谗言,定下诬罔罪名,满门抄斩了。”  听到此处,白马不可能不明白,点点头,道:“只怕是先帝觉得周、曹等人,都是齐王党,本就想要打压他们。然而,病中昏聩,不小心听了奸人的谗言,玩脱了,把两个忠臣都弄死。病愈后,他才幡然醒悟,为曹祭酒保留着府邸,警醒自己,警醒后人。”  临江仙闭目养神,道:“你倒是见一知十,当时的情形,只怕是比现在精彩百倍,可是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无人可知。”  “仙儿姐姐厉害,你知道的可真多。为何坊间传言那么多?”白马勾起嘴角,发出一阵笑声,仿佛云淡风轻,只是听了一段朝堂秘事,可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临江仙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了,听闻近来,你得了一笔赏钱,又拿去托人找你姐姐了?”  白马轻叹:“可惜我没什么门路。”  临江仙沉默一阵,突然说:“回头你拿些钱给我,我帮你找人办事。”  白马十分激动:“找什么人?”  临江仙:“怀沙,你应当听过。”  白马不解,道:“听过,乃是一江湖帮派,势力不小,主要在南边,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临江仙捂嘴轻笑,摇头,“怀沙里有青山舫,养刺客收钱杀人;有如是观,专为人探听消息、出谋划策。姐姐认得里头的人,比寻常的三教九流有用。”  “好,不知如何谢你了,姐。”  白马的眼神远远地扫过第二间无灯的府邸,宅子与苜蓿园紧紧挨着,问:“那还有一间,想必你也知道。我瞧着牌匾似乎还在,只可惜我不认识字。”  临江仙:“那是赵府,赵铎、曹跃渊和周瑾,乃是结义兄弟。周瑾是江南人,吴国旧臣,家在江南,在丹阳。赵铎是本地人,曹魏旧臣,他自幼与曹跃渊相识,大周开国后,两家都做了周臣,府邸紧紧挨着。” 第79章 孟殊时小心谨慎,来时将马匹栓在城外数里处的林中,以防引入注目而致行踪暴露。时间已近三更天,雨势未有稍减,他隐在黑暗中,疾行向前。  “京官办公,开城门——!”  守城的官兵举着火把,隐约看见孟殊时手中的令牌反射着银光,不过一呼吸间,那银光便如电芒射出,咻地一声,扎在城墙垛上。  官兵拾起细看,见令牌上刻个着大大的“禁”字,连忙拉动铁索,将侧面的小门打开,跑到城下,递回令牌,道:“大人,请!”  孟殊时接住令牌,道了句“有劳”,将东西收入怀中。他走得很快,三两步便将穿过门洞,行至门洞前。此时,外头下着大雨,孟殊时停步驻足,抖掉眉睫上的水珠。  然而,当孟殊时再抬头时,却猛然驻步——恰好一道电光划破昏沉夜幕,忽然有一道细长的黑影,从门洞出口处上方的城楼上落下。  那影子随着闪电的强弱,产生长短变化,如同飞速滚过一圈的日晷,瞬间显现,倏忽消失。  那是个人的影子!  有人埋伏在城门上方,正待自己投入罗网。孟殊时深吸一口气,继而闭气,抬手按在刀上,踩过数个小水洼。  夜中唯有暴雨声,显得黑夜更加寂静。孟殊时的耳边,只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门洞里的声音,空旷寂寥,仿佛还带着回声。  铮——!  孟殊时在离门洞出口半掌处,突然足下发力,跃至半空,同时拔刀!他保持着背对城门洞的姿势,向后挥动长刀,令刀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反曲着劈向他的身后。  裂帛声响,出刀见血,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孟殊时抓住机会,在将要下落时,一脚蹬在墙壁上,借力再起,凌空横劈一刀,反手再挑一刀,将埋伏之人的斗笠掀开。  那人原本是躲在城门洞正上方,一块牌匾上,眼看偷袭不成,他便不顾手臂伤口溅血,跃起,向后退至城墙上方,在接连疾退数十步,抬头,咬牙道:“鹰犬借势而猖狂,孟大人,别来无恙?”  尾注:  标[注]字的文言,均来自《晋书》第43章 断指  鹰犬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  禁军威名赫赫,地位向来高人一等,既是因其武力万里挑一,更是因为供权贵驱使的缘故。很多人看来,他们就如同狩猎时,听凭主人号令的猎鹰与猎犬,故而禁军又被蔑称为“鹰犬”。  埋伏在城门洞上的青衣人,莫名吟了半句诗,用以讽刺孟殊时的禁军身份,能显然与他认识,并且对他颇为厌恶。  此人姓桓,又被称为公子,且厌恶孟殊时与禁军。  雷雨夜,暴雨如瀑,三丈之外的事物难以辨认,可孟殊时一番思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他瞬间松了口气,只因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一手提刀,一手抹了把脸,笑着反问:“狐狸?兔子?桓郁公子是骂我,还是自责?”  桓郁是广陵王妃桓婉家的远亲,此人脾气怪异,为气任侠,不学无术而沉迷于天师道。他曾在蜀中峨眉山学武,说起来,还是白衣剑卿周望舒的师弟。  然而,桓郁手段毒辣,因以毒物炼丹,走入歧途,在三年前被逐出师门,仗着一手制毒用毒的好功夫,四处游走,行事作为亦正亦邪。  孟殊时对此人了解颇深,无他,只因他曾在不久前,派了一帮禁军兄弟,前去教训过桓郁,目的是为白马出气。  禁军是官差,其中亦有许多官宦子弟,桓郁没有功名在身,桓家也不会为了一个远亲,轻易得罪禁军。故而,当桓郁从麻袋中挣扎脱出后,只能啐一口唾沫,一瘸一拐,灰溜溜地走了。  未料,峨眉武学重吐纳练气,孟殊时奔跑时没有提放,桓郁先前就已经发现他躲在暗处,眼下是要来寻仇了。  孟殊时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不待桓郁回话,迅速挽了一个刀花,雨水溅出,在空中留下一圈向外扩散的银白射线。  他没有半句废话,浓眉一拧,飞身纵跃,照面朝桓郁招呼过去。  一刀一剑,在半空相撞,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墨黑长空。  借着照亮天地的电光,孟殊时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衣袖已被鲜血染成深蓝,显然,方才自己砍在桓郁手臂上的那一刀,让他伤得不轻。  刀长三尺,剑长四尺,两人交战时,相互隔了一段距离。  桓郁的脸在光线晦暗的深夜里,显得愈发狰狞阴郁。只可惜,他的剑,是轻灵缥缈的峨眉剑,孟殊时的刀,却是在沙场上百炼成钢的杀人刀。  幽州的寒风卷着黄沙,劈头盖脸砸下,桓郁避无可避,逐渐露出破绽。  桓郁浓眉拧紧,轻哼一声,他知道自己力有不敌,立马改换策略,以言语攻其心,道:“孟大人离京数日,不见你那心爱的白雪奴,不想他么?”  他说罢,跨步上前,以剑身拍开孟殊时的刀,一跃而起,跳至半空,借着下落时的惯性,冲到孟殊时上方,脚尖一点,似是想要踩在孟殊时的心口,欲借此力,再次跃起。  然而,孟殊时身经百战,万分警觉。他知道桓郁歹毒,在对方差半寸就要点到自己心口时,一个矮身,立马向后退去。  果不其然,桓郁下落时,抬起两脚,用力相互碰了碰,一片淬了毒的小刀自他靴尖弹出,嘶啦一声,在孟殊时胸口处的外衣上,划开一道极小的开口。  孟殊时举刀,护在胸前,低声道:“与你无关。”  桓郁哈哈大笑,趁孟殊时退避时,在城墙上一滚,翻身跃下,跳至城门边的一架小马车上,大喊:“如何就没有关系?小弟帮你把他带来了!他可想你得紧,路上嚷嚷个没完,教人听了烦躁不堪。”  桓郁踩在车顶,用脚后跟重重点了三下,厉声道:“出来!来见见你的心上人,看他见你如此模样,还认不认你?哈哈哈哈!”  孟殊时站在城头,居高临下俯视桓郁,虽不信桓郁所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原可以狠狠揍桓郁一顿,甚至杀了这个罪行累累的败类。  只不过,自己有官职在身,更知道趋利避害,不应在此风口浪尖上,因为一件小事,得罪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广陵王。  若是因此坏了大事,实在很不值当。  想到广陵王,孟殊时不由心生疑惑。  广陵王势弱,他不仅要防备外戚、宗室等势大,更有一个视他为眼中钉的萧皇后,日日与他为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萧皇后与广陵王有杀母之仇,将来亦不会将权柄交付于他,联合自家的血脉近亲,于广陵王而言,比暂时躲在萧皇后身后,更为有利。 第81章 他把少年僵硬的尸身,与自己的断指放在一起,一道埋了,马不停蹄,向荆楚方向赶去。  ※  半月过后,洛阳城中,宜人里仍旧夜夜笙歌。  不知从何时开始,街头巷尾,开始流传着谢瑛时日无多的传言。  谢瑛仗着惠帝势弱,独揽朝政,在六月上旬,惠帝允准他调换北军中侯及中护军的请求以后,再次为所有朝臣加官进爵。  只可惜,当他振臂高呼,想要联合众人,奏请立广陵王为太子时,得到的敷衍掌声却大于实实在在的拥护。到此时,谢瑛才知道,这帮人全都在明哲保身,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手下可用之人总是不够,便将目光转到了朝堂外,专门搜罗在野的奇人异士,而后,频频闹出笑话。  “听说谢瑛屈尊降贵,到安居里的牛马市场,搜寻隐士魏和。魏和听说他前来,就这么,”孟殊时双手放在眼眶上,滑稽地翻起白眼,“这么两眼翻白,倒地装死。谢瑛面子被扫了一地,灰溜溜地离开了,真是闻所未闻的笑话。”  孟殊时似乎是办成了事,心情很好,难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才发现白马心神不定,关切地问他:“白马,白马?可是累了?还是有什么心事?孟某昨夜才回京,对你照顾不周。”  白马两眼不眨地盯着孟殊时看,心想,姓孟的要办许多大事,现在也已经回来了,那姓曹的成日无所事事,到底去做什么了,如何现在还不见人影?按他那嚣张的个性,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听见孟殊时询问,猛然回过神来,敷衍道:“没事,是有些困了。”  他接过孟殊时递来的茶水,总觉得十分好笑——贵客给鸭子端茶递水,实在比谢瑛屈尊降贵还要罕见。  白马心中顿时浮起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姓孟的如此喜爱,如此付出?  “你的手在流血?!”白马觉得手上黏湿,放下杯子,两指一搓,才发现手指上沾着鲜血,血不是自己的,而是孟殊时的手在杯身上留下的,“莫要乱动,等我。”  白马拿来白纱和金疮药,抓起孟殊时的手。  然而,孟殊时却十分抗拒,如遭雷击般收回手,“不妨事。”  不想白马力气如此大,孟殊时刚收回手,又被他强行拽回。  白马一看,更觉得心惊——孟殊时的小指缠着白布,比正常的长度短上一截。  他再抬头打量对方,发现孟殊时今日所穿,乃是一件宽袍大袖的常服,不似平时一身劲装,应当是为了遮掩伤情,而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到。  “还是让我来吧。”白马低着头,把孟殊时手上的白布一层层剥开,发现最后两层白布已经全被染红,最里层的布已经紧紧粘在肉上,“孟大哥,你忍忍。”  白布被彻底揭掉,孟殊时面不改色,他的小指断了一个指节,切口平滑,应当是被利器瞬间砍掉的。  孟殊时云淡风轻,道:“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才会遭人暗算。当时手指沾了毒粉,幸而我斩断及时,才不至毒发身亡,也是极幸运的了。歇息几日便好,不碍事的。”  白马十分愧疚,若不是自己将孟殊时拉进来,他也不会以身犯险,不会受伤。  白马最明白身体残缺的痛苦滋味,他认认真真为孟殊时包扎伤口,祈求这伤不会令他困扰终生,“我对不起你,孟大哥。”  孟殊时摇头失笑,问:“莫不是吓着了?”  “是谁人伤你?”白马低着头,幽绿的眼中,有一把锋利的刀。  “听他说话,像是广陵王的人。”孟殊时悄悄看了白马一眼,知道他内心却很善良,怕他会将自己的伤,归咎到他与桓郁的恩怨上来。  孟殊时还担心,白马会因自己为了一个疑似他的人,以身犯险而受伤,从而负疚自责,孟殊时怕他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疏远自己。  他不愿白马自责,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道:“可我后来仔细想过,阻止我向外联络宗室,于广陵王而言,并无好处。然而,若是赵王派人杀我,以他的脾气,根本不会让我走出府邸。毕竟,杀一两个无名小卒,他是不在乎的。故而,我还未想明白。”  “伤口莫碰水,少喝茶,莫要饮酒。”  白马包好伤口,给孟殊时倒了杯白水,分析道:“此人知晓你的行踪,则必定时时刻刻,都注视着宫里的风吹草动,也是一方势力的人马。你会轻易察觉出他的来历,想必是他有意要嫁祸于他人。”  他自己也喝了口水,继续说:“如你所言,应当不是赵王。而我猜想,应当也不是谢瑛,我数年来听过许多他的丑事,知道此人项高于顶、后知后觉,又是个怕事的,一般不会将手伸出京城。帝后董晗等人,自然也要排除。”  孟殊时见白马说得入神,不忍打搅,一面听着、微笑点头,一面为他倒水。  白马:“故而我想,只怕是哪个宗室藩王,想让萧后更加痛恨广陵王,故意朝你下手;或者是他们夜间与赵王通讯,碰巧撞上你,想要除掉你,定然是知道了你们的谋划,而且想要切断帝后的后路、切断他们与其他藩王的联络,并且不让其他藩王有机会,与帝后联手而势大。那么,他的谋划便更深。”  孟殊时赞了句水很好喝,接着白马的话,道:“或许吧,我总觉得,此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一时想不明白,没有多想。”  白马不假思索,道:“是齐王!按你的说法,心有力一争的,不是楚王便是齐王。”  孟殊时双目中闪过惊讶神色,笑问:“为何不是楚王?”  白马粲然一笑,“你请来了楚王。以我对你的了解,恩,我猜的。”  孟殊时没想到白马心思如此通透,仅凭自己两句无心之言,便能才到这层。  他生怕白马再问下去,自己露出破绽,话锋突转,道:“你很聪明,白马,你当真只是……?”  白马失笑:“见过有人装乞丐、装酒鬼,你见过有人装妓子的么?”  孟殊时皱眉,道:“你莫要贬低自己,年底前,我一定替你赎身,官也不当了,回我老家山阳去过年。旁的事无须再提。”  他伸手摸到白马头顶,扯下他的一根白发,叹道:“你不到十六,竟也有白发了。”  白马十分感动。  然而,感动之余,白马忽然觉得奇怪。  青山楼培养倡优,请来的,都是国手级别大师。将倡优们培养出一身好本领,花费不可谓不大。故而,赎身需要数百两黄金。  周朝形势如此,俸禄、赏赐,全看官职品级高低、看身份地位高下,孟殊时身份并不显贵、品级也并不高,即使诛杀谢瑛有功,领了朝廷的赏赐,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而且,孟殊时自从决定与董晗接触,便再没有提过钱的事情。从前,此人时常感叹自己郁郁不得志,此刻机会来了,他却又说要辞官。  前后矛盾,必有蹊跷。  孟殊时所求,当真是功名钱财么?只怕还有其他。 第83章 江南周家,树大根深。汉朝时,周家便人才辈出,自汉朝至新朝,再到后来助力光武中兴,直至献帝被曹操挟持,孙吴建朝称帝,周家人一直在朝廷中任要职,出过大都督、御史中丞、太守等大官。  只可惜,上一代家主周瑾,因平定巴蜀叛乱而战败身死。而后,周家一直人丁不旺,渐露有没落之势。时至今日,周家最大的官员,还是家主周邘,蒙其父荫,任从四品的建邺令。  周勤人如其名,读书习武,俱是十分勤勉,得到了周邘的赏识,更将周家江凝剑法传授于他。周朝选官,以九品中正制为主,有了周邘的提携,周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年二十一,已然成为户部仓部郎手下的一名主事,官阶从七品。  二更时分,领头的船只慢慢减速,最终停在一片水中沙洲旁。其后,船队依次停靠,船夫与伙计们步上沙洲,或吃干粮,或生火做饭。  周勤近些年常驻洛京,此次前往江南公干,是得了仓部郎的专门照顾,一方面让他到民间多走多看,熟悉诸多事项;另一方面,是知道他为人勤勉,文武双全,让他督运一次漕粮,多些历练,为升官作准备。  漕运,乃是国之要政。自商周以降,历朝历代,均有南粮北运的制度。汉朝时,更在江淮间开凿了数条运河,转门用于漕运。  督运漕粮,却是个苦差。运河水系庞杂,河道曲折,路上更有可能遇到水匪。周勤此次的任务,便是从江南督运一百船漕粮,至于淮安以北的转运仓库。  他从未走过运河,心中本就担忧。幸而,江南方面负责接洽的,是他曾经的同窗文勉。周勤对此人十分信赖,文勉也十分热情,主动提出要送他至安全处。  眼下,这船队中,伙计都是周勤带来的官兵,而船夫则是文勉帮忙雇来,不知晓实情的。  不想,傍晚天色昏沉,文勉指错了路,耽搁时间,导致船队半夜还在路上行进,十分危险。即使眼下四周平静无波,周勤也不敢有分毫懈怠。  他四处走走看看,目光极为警惕,绕着沙洲走了一圈,不见附近有异常,才长舒一口气。然而,他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行至沙洲外围。  此处河道迂回曲折,水流遇上苇塘,被分成数股,流速较快。仅有不远处的一片水域,算得上开阔平缓,像是一块黑色琉璃,唯有夜风忽起时,吹皱水面,吹起一片缥缈白烟,才能看出这是一片水域。  广阔的水面上,除了被夜风起,漫天飘飞的吹芦苇碎屑外,只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中央。  夜风停歇,原本闪烁着的草木屑,纷纷飘落水面,点出千万朵涟沦。  天幕无星,空中月明,河面漪澜千万,水上微光与月上下。天地静谧,水上即开即灭的涟漪亦然静默,如同一幅自然泼墨,信手绘就的水墨画卷。  周勤的视线,落在船头,猛然发现,那里竟有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屈膝盘腿,枯坐不动。  周勤定睛一看,越发觉得此人形貌颇不寻常:短发、朱衣,身长八、九尺,体格健硕,戴一串大佛珠,双手掐着佛印,置于膝上。虽看不清面目,但他乌发如墨,不像胡人,倒像是个短发的武僧。  汉亡而经学衰,儒道合流而生玄学,此学盛极一时,却因过度颓靡、消极避世,终不能长久。魏终周及,随着大师竺昙摩罗刹万里寻师,学成三十六种他国异言,东至长安翻译经书弘扬大道,佛学诞出六家七宗,盛极一时。周朝至今,出现了北佛南道并立的局面。  世人或有先为道士,后成禅师的,或有先为和尚,后成道长的,多数都是游走各地、通晓各家学说,却形貌怪异。故而,周勤此时见到那僧人,不觉有异,不觉危险,反倒从他入定的气场中,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庄严威慑。  周勤心道,这是一名高僧。  由于乌篷船与沙洲相隔甚远,周勤不喜大声呼喊,便招来手下代为传话。  手下得令,运气,大喊:“大师!我家老爷邀您过来一叙!”  可偌大湖面上,他这一点儿声音喊出来,传到那僧人耳中时,已是一点儿隐约的声响了。周勤以为那僧人不喜吵闹,便不再强求,只让手下问路,道此处距淮安还有多远。  不知那僧人是否听不到声音,又或是入定太深,总之,最终也没有回话。  周勤回到篝火旁,手下带来一名渔夫,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渔夫抹了把汗,解释道:“各位爷,我乃洪泽湖边一百姓,打渔为生,接连劳作数日,傍晚时实在太累,躺在船上眯了一会儿,不料竟睡着了。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便决定今夜宿在沙洲上,不回家了。”  周勤微微皱眉,问:“你既然是洪泽湖边的渔人,为何不在湖中打渔,偏来此处?为何宁可夜宿沙洲上,也不赶回家?”  渔夫看得出周勤是众人的头领,殷勤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此处乃是乾阳埔,再往前一段,便是运河中最为狭窄、险要的一段水路,人迹罕至,但是鱼虾肥美。若非贱内染疾,要钱治病,我也不会不要命,跑到这里来打渔。”  周勤又问:“此处水路虽较先前狭窄,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何来险要一说?”  渔夫嗨了一声,叹道:“从前倒是没有,可近来三四年,漕运船队在前边翻船的,有数十次之多;所运的粮食稻谷,只要沉入水底,一概消失不见。都是漕运,都是夜间,您说邪乎不邪乎?”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县官请风水先生来看过,说是昔年,冯飒老将军带兵南下,伐吴,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那几年,南方饿死了很多人,尸体堆积如山。有些人家没钱下葬,便将尸身扔到河里,说是水葬,不过是喂鱼罢了。因此,水里鱼虾肥美,可也有水鬼,饿死鬼,怨气很重。”  文勉喝止渔夫,骂道:“胡说八道!鬼神之言,何足信?”  渔夫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不足信。船行水上,意外在所难免。传言神乎其神,实则船只倾覆,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咱们,也有一年半载没有听过传闻了,想来也不会有事。”  文勉仰着下巴,点点头,转身面对周勤,拱手,道:“周大人,再有数十里即至淮安,下官指错路,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一鼓作气,以免夜长梦多。”  周勤点点头,“你来得次数多,经验足,听你的。”  简单地吃过饭后,周勤命众人灭了柴火堆,上船,向淮阴进发。他负手立在船头,面露疑惑,问:“文兄,一路行来,虽然河道变窄,可水面平静,并不算险要,你说,为何总有漕运船只倾覆?是否是水匪所为?”  文勉哈哈大笑,道:“除十二连环坞外,下官在这一带,不曾听闻别的江湖帮派,可他们……”他听了片刻,瞟了周勤一眼,欲言又止,“可他们是白道,信誉不错,不沾人命。而且,并非所有船只均会遇险,而是十有六七。”  周勤回看文勉一眼,道:“文兄,你同我说话,不须顾忌其他。十二连环坞与周家交好,不算什么秘密。”  周勤摸着下巴,喃喃道:“十有六七?像是天灾。”  文勉点头,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开起玩笑,道:“想来,水鬼也是看菜下饭。”  周勤笑了起来,“看菜下饭?那咱们这碗饭,可是十分香甜。”  他说着话,见文勉右手一抬,继而,一点寒芒从眼前闪过——文勉指尖夹着一片小刀,出其不意地划过周勤的脖颈!  周勤从未想过,文勉会对自己出手,只觉脖间一凉。  幸而,他虽未能发现文勉的小动作,但毕竟也有武功在身,一反应过来,立马向后退去。故而,文勉的刀只在最开始时刺入周勤脖颈半寸,而后周勤已向后退,刀锋掠过,只留下一道浅痕,擦出零星几个血点子。  周勤胡乱抹了一把,抽刀指向文勉,喝问:“文兄!你意欲何为?”  “还叫我文兄,呵。”文勉摇头,笑而不答,纵身一跃,落到另一条船上,两个扫腿,便将一名船夫与两名官兵踢落水。  他从袖中摸出先前那只骨哨,贴在唇边,用力吹响。  呜——!  低沉的呜呜声,回荡在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天水间。 第85章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血腥味。  那并不是文勉的血,他的血太少了,太新鲜了,不多时便已消散在夜风中。那是枪头本身的味道,是积年累月蓄积下来的,陈旧而浓重的血腥味。  好一把杀人枪!  文勉扯下衣角,飞快地包住手掌,同时脚尖一勾,踢起掉在地上的短刀,重新握在手中。  他的视线越过周勤,望向银枪飞来的方向。  狭窄的水道上,满河船只被凿得稀巴烂,麻布袋七零八落,半数漂浮,半数沉入水中。船夫四处逃窜,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官兵与水鬼缠斗,被打得狼狈不堪。  唯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与世相隔,不受鬼魅惊扰。  那小船无人撑篙,却能无风自动,所过之处,芦苇丛自动向两侧散开。船头,一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他的双手不再合十,也不作佛印,而是握着一把掌宽的器物,不像是武器。  黑压压的水鬼,在漆黑的水下疯狂游动,然而方一接近他的船只,便仿佛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结界,纷纷被振开。  僧人将手中的器物,轻轻贴于唇边。  但见他胸膛微微起伏,竟在这修罗场中,吹响了尺八。  乐曲声苍凉,悲壮,如同一片片雪白的锋刃,裹挟着天地间最为粗粝的砂石,聚成一股股羊角旋风,卷碎芦苇,搅动河水,在水中搅出一个个小漩涡,将水鬼们尽数吸了进去,继而炸裂开来,水花四溅。  那乐曲声中,竟蕴藏着一股极为深厚的内力!  船只左右摇晃,天地都在颤动。  原来江湖传说并非都是以讹传讹,内功深厚至一定的境界,片叶飞花也可伤人。天人合一,自可以音载力,以乐为刀。  定是那名高僧出手相助,周勤反应过来,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此时,他的船只破了两个洞,已有半截没入水中,幸而,他正站在较高的那头,而文勉站在较低的那一头,他便借着地势优势,抬腿飞蹬,在文勉胸口连踢数脚。  周勤穿一双皂靴,黑面白底,他虽然连日奔波,鞋底却干干净净,此刻蕴足内劲后,踢在文勉的青衫上,竟把为数不多的细小粉尘,全都振开了,将后者踢得一个趔趄。  足可见,周勤已使出全力,不再犹疑。  文勉捂着耳朵,一时间忘了防备,回过神来,气愤地一刀劈向周勤。  谁想,文勉的刀尖还未曾挨到周勤的衣角,他便已经在乐曲声的冲击下,被逼得口鼻喷出血沫,是被内力震伤了脏腑。  人有立场,曲却不分敌我。  官兵们有样学样,站在船上,双手捂住耳朵,努力保持平衡。水鬼们见势不妙,也不恋战,立即沉潜入水,想以河水为屏障,隔开乐曲的传播。  只可惜,强劲的内力,无形无相,并不囿于山河湖海,一是将官兵们吹得东倒西歪,二是逼得水鬼节节败退。  周勤咳了一声,只觉喉头腥甜,他心下暗道糟糕,原以为这僧人是道遇不平前来相救,怎料他出手不分敌我,不知到底是何意图。  为免官兵负伤过重,周勤只能道一声“得罪”,继而以剑柄叩击船舷,拍出一阵阵咄咄声,打乱了尺八的韵律。  乐曲声终于停下,众人如蒙大赦。  僧人张开双眼,眸光澄澈,犹如赤子。他的视线穿过深沉夜色,扫过周勤和他雪白的鞋底,神色转为狠厉,如尖锐的枪头,钉在文勉身上。  文勉被看得打了个激灵,正准备出言威吓。  怎料,那僧人跨步腾空,自乌篷船上一跃而起,冲至半空。  于站在船上的周勤看来,那僧人几乎是一抬腿,便跨过了半条河,脚掌凌空一点,正踩在那轮椭圆的月盘上,彷如天外飞仙,踏月而来。  那僧人轻旋转身,无声无息地,自腰间拿出一只大酒瓶。他以拇指撬开瓶盖,将酒瓶倒扣着拎至头顶。酒水迎面洒落,他便张口去接,一口气喝了个痛快,而后,单手一抡,大笑着,将空瓶砸向文勉。  酒瓶虽已空,但仍带着千钧力道。  文勉短刀横陈面前,用力格挡,竟被一个酒瓶推着,向后退了三四步。船被凿出了一个窟窿,半边没入水里,一头高一头矮,他本就站在低矮的那一头,此刻,更是被冷水没到了大腿根。  文勉咬牙发狠,将刀刃一转,贴在酒瓶上。只听剥地一声,酒瓶与刀刃相接处,出现了一道裂缝。  文勉发力一顶,酒瓶砰然破裂,零星的酒水混着粗陶碎片炸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僧人已然踏上船只,拔出银枪,侧身拉一弓步,双手一上一下握枪,枪尖点在文勉喉头,闪过一点寒芒。  “带着你的妖魔鬼怪,滚。”  僧人穿朱衣,腰间紧束一条革带,夏日里衣袍松散单薄,他飞跃水面时,上衣就已被夜风褪去,露出健硕的上身,胸腹结实油亮。他的鼻梁英挺,眉毛浓黑,唇角带笑,面目英俊异常。  船身摇晃,河水波澜起伏,水映月光,波光粼粼,仿佛九天上的星子,全都坠落在河道中,如梦似幻。  僧人有一对琥珀似的眸子,他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文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告诉你主子,这块儿肉,他吃不下。”  “哪儿来的疯和尚?装神弄鬼,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勉恼羞成怒,大叫着,一刀挑开银枪,旋身借势,再出一刀,直劈那僧人面门,一面大喊:“水鬼何在?”  那僧人站定船上,分毫不动,他的枪长约一丈三,近战本不及短刀灵活。然而,这笨重的大家伙,在他的手中,却如银光电芒,轻灵机动。  只听“叮叮叮叮”的连续数声脆响,文勉的每一下攻击,都被那僧人轻易化去,他气定神闲,根本不似在交战,而像是一只大猫,藏着利爪,正逗弄着自己的掌中小鼠。  周勤很想上前帮忙,可文勉一声大喊,将藏入水下的水鬼们,全都唤了出来。他只能持剑驱赶周遭凿船的人,并出声警示:“大师不可恋战,当心他们有援兵!”  那僧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声,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师。”  周勤驱散水鬼,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水性极好的黑衣人,下过命令,让手下官兵沉着应对、格杀勿论后,便上前两步,看护那僧人的背后。他走得近了,愈发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一股浓烈的酒气。  朱衣,银枪,短发,烈酒。  周勤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大侠莫非是银枪白马岑非鱼?”  “白马?”那僧人听见这两个字,动作一滞,回头看向周勤。  文勉觑到机会,弹出指尖的一把小刀片,“管你白马黑马,敢挡我去路,便是一匹死马!” 第87章 他心道,周瑾是江南有名的人物,他少年时飞扬跋扈,为害乡里,被迫进国子学读书后,受到“洛阳三俊”之一的陆机指点,幡然悔悟,再入江湖行侠仗义,结识少年曹跃渊,两人痛饮狂歌,酒后策马狂奔,至于玉门,抗击匈奴。关于周瑾的传言着实不少,但只有一则不同:周瑾在江湖上,与女侠乔羽出双入对,育有一子。只可惜,乔羽还未能进入周家的大门,周瑾便已战死。此后,乔羽不知所踪。  如今细想,十二连环坞坞主,乃是周望舒,此人姓周,多年来深居简出,行踪不定,江湖上甚少有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年龄。家主周邘为建邺令,向来执法严苛、赏罚分明,但对这个江湖帮派以及周望舒,从来不闻不问,仿佛是默许了他的存在。这其间,会否存在什么联系?譬如说,周望舒就是乔羽的儿子,就是周邘的异母亲弟?而曹二爷与国子祭酒曹跃渊,与周瑾和周望舒,是否同样有着什么关联?  周勤相通此节,连带着看二爷的眼神都不同了,他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便见二爷伸出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嘘!我还有要事在身,走了!周兄,后会有期。吁——!”  二爷不待周勤回答,一步跨过千江水于月,长吁一声,便见一匹白马泅水而来,二爷稳稳当当,骑在它的背上,扬长而去。  他的手中,还拈着一支荷花,不知为何,他将花瓣全数振去,只留下个胀鼓鼓的莲蓬,塞进怀中。  月落日升,天光大亮,喧嚣落幕。  轻柔夏风中,半是荷香,半是血腥。  风中飘来几片红白粉嫩的荷花瓣,清风停歇,血腥未散尽,荷花瓣落下,点在水上,点开涟漪,点在周勤眉心上,被他用两指拈起,放在手心。  尾注:  1歌是屈原的《怀沙》赋,怀瑾握瑜,嘿嘿。  2一枝一叶总关情,诗是郑燮的。第46章 中毒  转眼已是六月末。  自春至夏,枝头柔嫩的新绿,转眼已成饱满多汁的墨绿。  随着黄昏时分心宿西斜,燥热的暑气渐渐升腾,将人间的水露吹了个一干二净。于是,水嫩的叶片逐日缩扁,最终变得薄如纸片,干燥的热风穿林过叶,激发出恼人的沙沙、沙沙声。  天地焦热,众人焦燎。孟殊时回京后,不是待在宫中,便是在禁军营里操练,一直不得空;二爷将一个小糖人放在白马窗外,拍拍屁股,也没了踪影。  神州大地上,芸芸众生都在为着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  随着七夕临近,洛京较往日更加繁华。  女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走进街市,购买乞巧物事。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三两丽人相邀而行,云鬓花容、态浓意远,仅仅是脂粉香气,便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力役,至夜仍未退去。  见到此情此景,倡优们都坐不住了,想方设法地往外跑,买胭脂水粉的、凑热闹的,少年少女们闹腾起来,掌事也管束不住。适逢乔姐心情极好,将每月歇业休整的日子提前,让青山楼闭门谢客,着掌事们带着倡优妓子一同出游。  “点绛唇,大家都去呢,你、你不来一起玩么?”  白马闻言,抬头一看,见一名少女扒拉着自己厢房的门扉,探出个小脑袋,模样怯生生的。他想也不想,喊了一声:“月边娇?”  白马记忆力极佳,整个青山楼中,但凡是打过照面的人,他都能立马叫出名字。然而,他记得月边娇,却是因为两人遭遇相仿:一样是胡汉混血,一样是父母双亡,一样是被人贩子拐骗至此。倒不是同病相怜,只是他一看到月边娇,就会想起自己流落中原的一双姐姐。  三年来,白马从未放弃过寻找,却连一丁点线索都不曾找到。  全族被灭,两名阿姊是他仅剩的亲人,是他在这个残酷人世间唯一的牵挂,是他的执念,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可他找不到阿姊,压抑的情感无处释放,只能将这种亲情转嫁给别人,譬如青山楼中的可怜人——对临江仙恭敬,将其视为长姐,对月边娇爱护如,将其视为幼妹。  这种情感不见得有多么深厚,如风雪夜中,恰巧被困在荒村破庙里的几个天涯旅人,相互依偎取暖,彼此关照,聊以自慰罢了。  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许是因为他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行在路上、未曾归家的旅人,总之,白马对任何女子,都从未动过男女之情,更无须提什么“动心”了。  白马摇头苦笑,答道:“我不是女人,乞巧做什么?而且,我不喜欢凑热闹,去了也没意思。倒是你,多大了还如此贪玩?”  他看月边娇没心没肺的单纯模样,忍不住嘱咐道:“到时候跟紧些,小心莫走丢了。”说罢,想了想,从枕头下取出个钱袋,拿去两粒碎银,问:“有没有钱?看你也是没钱的样子,拿去花用。”  “我有钱哩!”月边娇拿着个绣着小老虎的钱袋,话未说完,已经笑着跑走了,“那你好生看家,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我知道自己家在哪,此处,不是我的家。白马轻叹一声,看着月边娇快乐的背影,最终也没有说出心声。  月边娇走后,白马关好房门,从床底拿出两根木棍。  此日天气闷热,他穿一件水绿色的薄纱衣,不动还好,跪地弯腰时,衣服绷紧了,底下白皙的皮肉若隐若现,可谓是春光乍泄,若被人看见,定然浮想联翩。  白马原本身有残缺,体质寒凉,十分耐得住暑热,他不喜暴露,夏日里甚少穿纱衣。然而,前段时日,他被二爷闹得无暇练功,唯有此时闲来得空,才能整日窝在厢房中加倍练习,想要把先前耽搁的功夫都补回来,每每弄得汗流浃背,干脆穿一身纱衣,方便换洗。  果不其然,数十招双刀练下来,白马已是大汗淋漓。  他盘腿坐在窗边,扇风歇气,继而尝试运行光明神诀。这门功法十分玄妙,他练了三年,仍旧是懵懵懂懂。若仅是如此,也就算了,练功毕竟需要日积月累,他相信水滴石穿,持之以恒总能有长进。  然而,这几个月以来,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不知为何,他越是强行运功,体内真气便越是凝滞不动。原本,他曾被周望舒称为“天剑”,可见在练武一道上,很是有一些天赋,再加上记忆力过人,断不会出现记错口诀,或者理解错误的情况。  他的修文本就很浅,而今不进反退,着实令人着急。白马翻来覆去地想,时而怀疑老麻葛记错了口诀,时而怀疑那口诀本就是错的,想不出个所以然,反倒弄得自己头昏脑涨。  左右楼中无人,他干脆搂起衣袖、裤腿,趿拉着木屐,抱着木盆下楼沐浴。  哪知道,方才走到中庭,他便听到一阵古怪的沙沙声,不禁皱起眉头。  盛夏夜来风起,原没什么奇怪的。  可白马是练武的人,耳聪目明,他能听出来,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干瘪的树叶全都在沙沙作响,那声音由杂乱至整齐,并非自然生成,更像是被人的真气振动,从而发出极富律动的响声。  他竖起耳朵再听,甚至能从细微处察觉到,人是直奔此楼而来的,且数量不少,他们似乎分作两派,双方一面奔跑、一面交战。  是一场围猎追杀!  对方速度极快,他想要退避,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空中,明月高悬,星斗阑珊。  一名朱衣人疾速狂奔,脚步飒沓,一个纵跃,仿若流星坠地,率先落在青山楼的瓦顶,“剥”地一声,踩裂一片砖瓦,继续向前奔跑,将青瓦踩出阵阵爆响。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紧随其后。  见朱衣人跃入楼中,黑衣人中主事者吹响口哨,扬起臂膀,连比三个手势。余者见状,知其命令,即刻分作三路,散开至四周,继续向前推进,是要对朱衣人形成合围之势。 第89章 岑非鱼面色青白,道:“毒,中毒。”  “什么毒?哪里能找到解药?”白马见岑非鱼嘴唇发青,显是真的中毒,边说话边帮他把上衣褪去,并在其中翻找,可对方身上连金疮药也没有,“你怎么连药也不带?你到底是不是岑非鱼?”  白马太过惊异,手指不小心碰到岑非鱼腰腹上的伤口。  岑非鱼痉挛了一下,“嘶——好疼!”  白马仍旧不敢相信,愣在一旁,“血都不流了,还疼什么疼?你莫要诓我。”  他匆忙中看了一眼,见那伤口十分细长,弧度颇多、弯弯绕绕,不知是什么利器所伤,伤口皮肉外翻,看着有些吓人,可血已经止住,伤口也隐约结了淡淡的血痂。  孟殊时手指断了,也不见他吭一声,岑非鱼这么点伤,却惨叫连连。或许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的模样看着可怜,立即惹起了白马的恻隐之心,令他担忧得心如擂鼓,甚至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感,“你不要嚷嚷了!闭嘴!真是中了邪了,先找解药。我去哪给你找药?”  岑非鱼强行运功,将毒气压制住,咕哝着:“疼死我了,你先给我吹吹,吹好了,我就告诉你。”  白马几欲抓狂,反问:“是我中毒了吗?”  岑非鱼望向白马,浓眉皱得跟蚯蚓似的,几欲垂泪,“好疼……”  白马觉得,自己或许也中了毒,否则,他不会拗不过二爷,俯身低头,在对方小腹上连吹几口气。他十分无奈,只能认命,喃喃道:“你竟然是岑非鱼。”  白马的红发,散落在岑非鱼身上。灯火下,少年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越发的柔软,整个人蹲在岑非鱼身前,像一只名贵、温顺的波斯猫。  “爷的肉体,漂不漂亮?”岑非鱼抬了抬腰,白马猝不及防,一口亲在他小腹上,瞬间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炸毛的波斯猫。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连着吐了好几口唾沫,“你若自己找死我,就不帮你了!”  “不不不!好了,好了,不疼了。”岑非鱼一把攥住白马的手,将他的手拉至自己面前,在掌心亲了一口,笑道:“我是岑非鱼,爱你的岑非鱼。白马,许久不见,真的想你了。”  “说什么胡话?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离开时一声不吭,都不知你死哪去了。”白马脱口而出,脸上刚刚才褪下的红晕,登时又涨了回来,却十分不甘愿,补了句:“哦,你死了才好。”  岑非鱼笑着叹了口气,盘腿坐起,闭目运功打坐,一面说道:“这毒是蜀中奇毒,被人抹在刀刃上,幸而我早已将毒逼出大半。只可惜,先前我为了救人,耽搁了一些时间,余毒已经浸入脏腑。”  白马:“如此严重如何是好?”  岑非鱼:“莫要担心,无妨。我先自个运功逼毒,烦请你去后院找周溪云,问他要两粒太清丹。”  白马点点头,话也不答,转身推门而出。  不过片刻功夫,外头的大战却已经结束,杂役们接水、打扫、冲洗院落,仿佛只是平常的洒扫,根本不见任何异常。  白马走在路上,闻着风中残留的血腥气,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方才岑非鱼没完没了地喊痛,是否,也有那么一点不想让自己直面血腥场面的心思?  他想着,心情越发复杂,一口气跑到后院,顾不得楼中闲杂人等不许入后院的规矩,推门跑入,恰巧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白马抬头一看,此人是他认识的,“周先生?”  “白马?”  “站住!不许动。”  周望舒戴着面具,负手而立,像是在训导檀青。后者扛着一杆长枪,大汗淋漓,显是在练武,见了白马,立马跑上前来,却因为周望舒的命令而定在原地,眼巴巴望向白马,不敢动弹。  这日,周望舒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白马总觉得很不对劲,但不及细想,只能硬着头皮,道:“周、周先生,冒昧叨扰。”  周望舒不答,提起腰侧的玉柄剑,连着剑鞘,突然点在白马咽喉,继而缓缓移动剑尖,将他的下巴挑起,问:“你可知,擅闯此地者,死?”  他戴着面具,声音模糊,语气冰冷至极。第47章 逼毒  白马听见周望舒如此说,心中难免失落,一时无语。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一双碧绿的眼眸中,反映着两簇跳跃的火光。他的视线落在面具上,仿佛想要透过冰冷的面具,看一看周望舒的神情。  然而,入眼只有一片锃亮的金黄。那面具以青铜制成,宽颐广额、长眉直鼻,双眼向外凸出,最上方有一圆形小孔。此物形制怪异,透着一股诡异森寒,不似中原事物,倒像是巴蜀的东西。  白马不禁疑心:仅仅是两人在夜间相处,周望舒为何要戴面具?  江湖上知道白衣剑卿的人不少,他并无遮掩的必要。更何况于他而言,无名小卒如檀青者,根本丝毫不具威胁,并不需要防备。  若要说原因,按常理来推断:一,周望舒有多重身份,未免被人识破,必须谨慎行事;二,自三年前两人相遇时起,齐王为了抢夺那劳什子楼兰秘宝,一直不曾中断过对他的追杀。  然而,白马总觉得还有第三点,最为重要的一点。  自从听临江仙说起爷爷、周瑾和曹跃渊的渊源后,他就留心探听过。这三人乃是大周崛起时期的英雄人物,无论身处何地、身份地位如何,于边塞、于江湖、于庙堂,他们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虽然时隔近二十年,但他们的事迹,不仅没有随着光阴流逝而被人遗忘,反倒历久弥新——英雄人物本就非凡,随着时代更易,江湖人又将自己的幻想,附会在他们身上。故事从而越说越多,英雄越发地具有传奇色彩,故事听得多了,反而让人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但其中有一条,白马记得很清楚:有传言称,周瑾与女侠乔羽相恋,两人曾仗剑同行、携手江湖,而后育有一子。周瑾家中有悍妻,但仍坚持带着乔羽回到江南,一定要给她个名分;那乔羽心气高傲,却为了周瑾甘心为妾。只可惜,巴蜀爆发叛乱,周瑾因曾在当地为官,临危受命前往平叛,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一个姓周、一个姓乔,不正像如今青山楼的两位主人?而且,周望舒手上还掌握着一块虎符碎块,他和乔姐,周瑾与乔羽,巴蜀、银薰球、山梅花、面具、叛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然而,白马的疑心太重,他曾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口麦芽糖迷晕,今日,更发现一个流氓竟是武林豪侠,越发觉得中原人心思复杂。诚然,周望舒有一块碎玉,可万一那是他从齐王手中抢来的呢?万一这一切都是巧合呢?甚至于,万一他其实是齐王一党,两人唱了一出大戏呢?  白马除了这条命而外,已经一无所有。但他身上背负着整个部落的血海深仇,不能够有丝毫的不谨慎。即使周望舒亲口承认,说他自己是周瑾的后人,承认他是想为父辈们翻案,白马没有见到确凿的证据,也不敢相信他。  而且,此刻显然不是细想的时候。周望舒的剑虽在鞘中,然其力道之大,长剑点在白马咽喉,已经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周望舒不为所动,问:“你以为我对你与他人不同,以为我不会杀你?”  白马深吸一口气,答:“擅闯此地是我的错,我向先生道歉。”面对如三年前初见时,同样冰冷的周望舒,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心道,上回我与檀青躲在院墙外会面,周望舒与岑非鱼在院中打斗,此二人皆是高手,定然已经觉察到墙外有人,但他们知道少年人的兄弟情单纯热烈,并未追究;岑非鱼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我前来求药。  可此时,周望舒的态度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他为何自相矛盾?  白马感觉十分奇怪,仿佛此人既是周望舒,又不是周望舒。不过,他也没有闲心去关心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了。  白马用力抱拳,行了个礼,挺直腰板,不带畏惧地看向周望舒的双眼,道:“我知,擅闯此地者死,然而事急从权。二爷……岑大侠他中了蜀中奇毒,且因被人追杀,一时不慎,致使毒入脏腑。此刻情形十分危急,他才让我代劳,来请您送两粒太清丹。”  周望舒的眼睛也很冷,像是刚从地底采出的黑曜石。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白马,收剑转身,不发一言地走了。檀青紧随其后离开,擦肩而过时,拍了拍白马的肩膀。 第91章 相顾无言,那一眼,似万年。  “你两个倒是兄弟情深,日日在墙头爬来爬去,屁股没摔肿么?”  岑非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他点点头,苦笑一下,道:“旁的事先放一放,不要东拉西扯,我是在说你。内功不比外功,不可依样画葫芦,你修炼勤勉,应当有所悟,但你不必因此泄气。譬如说,我师父弗如檀,他早年间奔波万里、传播佛法,到我拜他为师时,双腿已经病得变了形,可他依旧是中原武林顶尖的高手。”  白马心中稍安,道:“你师父很厉害。”  岑非鱼吹了个短口哨,道:“我师父缺了一双腿,而你不过是缺点儿蛋。”  “你闭嘴!”白马臊得满脸通红,羯人羽扇般的睫毛在油灯微光下,变成了柔软的红棕色,一颤一颤。他骂道:“你个油嘴滑舌的臭流氓,哪里来得那么多废话,到底有没有中毒?”  很显然,岑非鱼确实中毒了,只不过他服下太清丹后,已无性命之忧。他让白马帮自己的忙,一是为图便利,二是想指点对方修行,才会说那么多看似没用,实则能够引导白马放开心中顾忌的东西。  此时,他看到白马色变,知道不能再多废话,直入主题,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想做什么,必先相信自个能做。男儿大丈夫,‘我不行的’这种话,是要放在战败身死以后才可以说的。”  白马:“你说得对。”  岑非鱼很是满意,点点头,道:“孺子可教!须知‘诸法无我,诸行无常’,佛对众生一视同仁,这天底下,没有谁不能练、什么真气不相容的道理,那都是凡夫俗子自个学不会、弄不明白,才想出来麻痹自己的东西。”  白马:“是。”  岑非鱼肃容道:“你能学到这门心法,乃是你的机缘,我不会追究。从前练过的功夫,你暂时不要再练,应当先打好基础,从今日起,每隔三日,运行一次《无量寿经》。先前你修炼的路数不对,须调换行气运功的顺序,且听我说……”  白马心里明白岑非鱼想帮自己,只是被对方调笑,一时气不过。  但当岑非鱼说到了正经的东西,他也能够立即放下心中的怒气,以及对这流氓的成见,认真听他分说,生怕错过半句。  岑非鱼目露欣慰神色,觉得这一点十分难得。  岑非鱼说话,白马仔细聆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白马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浮起十岁那年天山脚下朦胧的电光。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三个少年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彼此紧紧相互依偎,憧憬着白马银枪岑非鱼的慷慨豪迈,向往着逃出生天寻得自由以后的生活。  如今,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穿过万里河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原本,白马看二爷是哪里都不顺眼,这人平日里,无论是言语抑或是行为,处处都透着股流氓习气。  然而,此时灯下观他,眉目疏朗、神态肃穆,坐得端正方直,令白马一颗心莫名其妙的“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宿命感,忍不住要想“偷喝二十年的烈酒,生出七情六欲”,到底是何种境遇?  想到酒,白马不禁抽抽鼻子,“你今天没喝酒。”他再看了岑非鱼一眼,道:“看你的样子,像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喝酒了。”  岑非鱼不知他何来此问,一时答不出来,只能反问:“你听懂了么?想什么呢,就不关心关心你二爷的小命。”  白马是个不服输的,果断答道:“自然是懂了。”  “懂了便来啊,问东问西。”岑非鱼牵着白马的手,让他的双手摁在自己胯间,突然想起上回,自己趁着酒醉,大着胆子与白马亲近了一次。此时,他无比清醒,回味起来,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当时虽是浅尝辄止,但自己心中十分快乐。  他喝了十多年的酒,早已习惯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然而,自从上次酒醉胡闹,害得白马落水、差点遇险之后,他就常常生不出喝酒的欲望,只有在杀人前,心里头有些烦闷,才会喝上那么两壶以忘忧。  他知道吗?他知道我为了他,连酒都不想喝了吗?  岑非鱼心里打着鼓,虽未表露出羞怯,但耳朵根子微微泛红,他抖抖脑袋,清了清嗓,道:“练武时脑子里不可有杂念!教你,学着点儿,此处乃是会阴穴,上通泥丸,下透涌泉,真气聚散,皆从此关窍尻脉周流,一身贯通。”  若真比较起来,白马尚未被“普度”过,在情爱一事上的心思没那么多。他问岑非鱼是否喝酒,是因为今日没有闻到酒气,心里讶异罢了,想借着这话岔开话题,怎会想到岑非鱼花花肠子如此多,能“见一叶落而知秋”?  他被岑非鱼看得浑身不自在,直觉下颌僵硬,不知该说什么,便附和道:“会阴穴,一身贯通。”  岑非鱼也愣了愣,重复道:“一身贯通。”  白马:“……”  岑非鱼:“……”  岑非鱼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号称“百花丛中过”“精通房中术两百多式”的伟丈夫,怎能在个黄口小儿面前如此窘迫?  他连忙摇头,道:“我看你是懂了,好,很好!那么,你便将真气蕴于掌中,自会阴而起,上至关元、外陵、天枢,令气劲流转于我气海外。”  烛光微明,夜风穿窗而入,吹得灯芯剥剥地响,溅出火星。灰烟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响声,飘到两人眼前。  两个人的眼眶,都被熏得微微发红,额头与后背渐渐浮起薄汗。  白马被看得很不自在,道:“你闭上眼。”  岑非鱼饶有兴趣,问:“为何?”  “闭眼。”白马涨红了脸,用膝盖狠狠撞了撞对方。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得令!”  圆月自西升,至中天,继而偏向东斜,夜风忽起忽落。  白马双眉拧紧,双掌一左一右贴在岑非鱼的小腹上,划着圈向他气海并拢,继而缓慢向上推动。岑非鱼随着白马的动作而调息、运功,麦色皮肤下,血脉由红变成青紫,继而聚在喉头。  白马收功,双掌从岑非鱼胸口离开,一左一右,各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继而落在自己大腿上。  “噗——”  岑非鱼终于喷出一口黑血,彻底将余毒逼出,即刻就恢复过来。  白马起身倒水,让岑非鱼漱口,侧身立在床边,有些紧张,手指扯着自己的衣角搓来搓去,问:“你好了吗?”  岑非鱼皱眉,似在思索,道:“总觉得……”  “可是我做得不对?”白马连忙上前,将脸贴近岑非鱼,对着他细细查看,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对,“我看着,你好像是好多了,啊!”  岑非鱼突然动作,把白马整个摁进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一个旋身,将人带到到床上与自己一起躺倒。  白马抬腿欲逃,被他一把捉住脚踝,捉泥鳅似的提溜回来,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抱在一处,暗暗相互较劲。 第93章 “生气了?”岑非鱼从不客气,一屁股挤在白马身边坐下,道:“办正事去了,不好多说,你见谅。”他说着,凑到白马面前,用鼻尖碰对方雪白的鼻尖,“在看什么?莫要被美人勾去了魂魄,嫌弃家中的糟糠之妻。”  白马自觉地挪了挪,给岑非鱼腾出个地方,天气太热,稍微动了两下,两人都泛起了一脑门的薄汗。  或许是破罐破摔,或许是习惯成自然,白马对于岑非鱼,已经没有最初那样抗拒与害怕——岑非鱼无疑是个好人,他跟白马见过的所有人,都不相同。同是大侠,周望舒若是为了道义,什么样的杀手都能下,然而,岑非鱼不会,白马知道。  白马斜靠在躺椅上,想着想着,忽然忍俊不禁,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有三不杀。”  岑非鱼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让你见笑了。”  那是三年前,一个风雪夜,岑非鱼醉眼朦胧地骑马上山,马屁股上驮着被点了穴的白马。马儿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转眼已是三年后的炎夏,两个人坐在一起,说是朋友,却也算不上朋友。  因缘际会,如花开落。  白马动了动腿,碰了岑非鱼一下,问他:“哪三不杀?”  “什么三啊四啊的,看见喜欢的,自然舍不得杀了。”岑非鱼低头,摸了摸鼻子,调转话头,问:“你方才在看什么?像在找人。”  阿纳希塔带着一对羯人女儿,嫁给父亲的事情,乞羿伽骗了周望舒,他不知道,岑非鱼定也不知道。  白马更不觉得李雪玲会记在心上,又或是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人,此时他也懒得伪装,答道:“我有两个姐姐,俱是羯人,幼时被卖到洛阳,至今怕是有六年了。我一直托人帮忙寻找,没有任何消息,不提也罢。”  岑非鱼眉毛一扬,思索道:“你有两……”  白马怕他多问,连忙出声打断,问:“你真的是岑非鱼?”  他半晌不闻回音,微微侧头,看见好不容易衣着光鲜一次的二爷,竟伸长了手,在玩那个被自己撞到后懒得扶起来的大茶碗,两根手指捏着茶碗转来转去,喃喃着:“你个懒骨头,就不让你起来。”  白马:“……”  他腹诽之余自然知道,岑非鱼如此儿戏,定是不愿对自己言明个中原委,自己若再追问,不过是自讨没趣。  白马假笑,道:“是我失言了。”  岑非鱼终于放过那个茶碗,他将茶碗侧立在窗台上,以食指轻轻一弹。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茶碗沿一条直线向前滚动,撞在窗棂上,而后反向飞出,“咄”的一声,整个碗端端正正地立在桌面上的托盘内。  岑非鱼下巴一扬,看向白马,忽然问了一句:“此名好听?”  白马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只当他是有意东拉西扯,心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自己失言,是掌了自己的嘴,你既不愿与我说,为何还要来讨嫌?  他也是有脾气的,当下心中不愉,撇撇嘴,道:“你若不想说,不说就是了,何必东拉西扯,寻我开心?”  岑非鱼是个人精,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在白马之下。  他知道自己的话惹得对方不开心,虽然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委屈,可见白马生气了,他便立即收起玩笑,答道:“我是。前日夜里,我已对你说过,我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白马:“什么事?”他本不知岑非鱼所说的“这事”是什么事,好奇使然,准备继续探究。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白马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前日夜里的场景:夜黑如墨,四面楚歌,岑非鱼丝毫不惧,告诉他“我是岑非鱼,爱……”  “爱你的,岑非鱼呀。”岑非鱼此话一出,白马被吓得一愣,他便趁白马发愣的一瞬间,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白马的唇珠上落下一吻,“我怎会让他人占了你的便宜?”  “你可恶!”白马抬手,作势要打人。  岑非鱼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上头写着“花容铺”。他将纸包打开一个小口,扑鼻而来是酥甜香气,原来其中装着数十个尚有余温的牡丹饼。  他把东西拿到白马面前,一阵晃悠,可怜巴巴地说道:“我错啦。”  白马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波斯猫。  岑非鱼见献媚无用,便只能诱敌。他伸出两指,拈起一个饼子,边吃边吧唧嘴,一面说话:“那个名儿,是我行走江湖时,随意起的名号。真好吃!你不要?赏脸尝尝吧,好难才买到。”  花容铺的牡丹饼,闻名洛京,那铺子所卖的吃食倒并不贵,但铺子开在宫城内,每年只有七、八月能吃到。  据说,此物是某位官员的夫人所制,于此寄卖,从不因钱财多少而挑客,买不买得到,全看福缘。第49章 我往  白马也不晓得为何临江仙总能买到,沾着她的光,每年都能尝到几回,一闻到这味儿,便馋得不行。他吸吸鼻子,唯独抵不住食物诱惑,脸上神色松动,“为何不早说?”  岑非鱼一舔嘴唇,道:“清早就去排队了。”  白马嘴上忙得很,不得空生气,随口道:“我是说,岑大侠,你明明是个英雄人物,何必藏头露尾?我从……我有个朋友,从小就很钦佩你,每次中原行商来乌珠流的营地卖货,他总会缠着别人,给他说一些江湖故事。”  岑非鱼:“刘玉?”  白马:“刘曜。”  岑非鱼哈哈大笑,自己只吃了一个饼,便将整个油纸包塞在白马怀里,道:“那黑孩儿忒有趣,我都不知,他竟然钦佩我?”  白马险些把嘴里的饼子掉在地上,问:“你与他们有联络?”  岑非鱼挠挠后脑勺,无奈道:“周溪云曾嘱咐我,不可与你说太多,当时,我只道他怕我说多了,你会情不自禁爱上我,还以为他心里泛酸。”  白马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有些难过。  岑非鱼接着说:“原来他还有别的考量,是怕我说漏了他的秘密。你聪明,我一说刘曜,你便知道我与他有联络,如何猜的?”  白马无语,使劲咽下一口,肚子十足的满意,他的脾气也没了,道:“我只是想,若是个寻常人,岑大侠必然不会放在心上,刘玉、刘曜,于你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然而,三年前见过一次,你却还记得刘曜长得黑。而且你答得飞快,显然是用心记过,或者近来见过。”  岑非鱼来了兴致,道:“你二爷又没健忘!三年前找过他,许是我刚好喜欢长得黑的,故而对他念念不忘。”  白马失笑,道:“他在你心中,若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以你那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性子,定然会叫他作‘小黑孩儿’,而不是‘黑孩儿’。而且,你说他‘竟然’钦佩你,可见你二人即使不熟,只怕也有过几次交往。”  岑非鱼点点头,“不错不错,知我者,白马也!”  白马因为埋头苦吃,两手都抓着饼子,未来得及插话追问。 第95章 “那岑大侠,又为何要冒着战败身死、身入地狱受百般折磨的风险,去做这些事?”  白马反问,岑非鱼不答。第50章 入网  ※  话分两头,同在洛京,同在一片艳阳下,朱墙深宫中,却处处冒着凉意。  自谢瑛半道“借走”先帝的托孤密旨,赵王梁伦连夜逃出洛阳城,而来六载余,朝堂上万马齐喑。谢瑛乃是国丈,其女为当今皇太后,他更是当朝“唯一”的顾命大臣,在朝中只手遮天,连皇帝亲笔朱批的奏折,亦要亲自过目。  其实,他纵使过目,皇命又岂可随意更改?只不过,政客酷爱权力,然而真正能走到一个王朝巅峰的政客,不会只满足于操纵规则和制定规则,他们会享受他人的退让、畏惧,以及他人心甘情愿的奉献自我。谢瑛独霸朝堂后,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深,他不断地挑衅王权,在外人看来,像是行走在钢丝上,然而在他自己看来,却是走得越来越贴近神圣的皇权,唯有如此,才得内心的满足。  六月初一,谢瑛奏请调换禁军统帅。一是将禁军统领、北军中候杨广成外调,二是将自己的外甥吴见安,调任为禁军中护军,执掌禁军选拔、监督等诸般事宜。此事因萧后极力阻拦,被惠帝压下容后再议。  六月初二,谢瑛上奏请立广陵王梁遹为太子,是向萧后示威。此事,惠帝虽态度松动,但未当堂应允。  同日,谢太后赠一卷《女戒》与儿媳,谢瑛则鼓动群臣,联名上书非议萧后。萧后眼色极佳,知道自己敌不过谢瑛,故而,群臣的上书还未递入宫门,萧淑穆的罪己状,已经摊在惠帝的桌案上。  自此,萧淑穆不入太极殿,谢瑛赢了,先前那几件琐事,便一件一件地合了他的心意。  没了皇后萧穆淑在侧指手画脚,惠帝顿觉轻松不少,可他没有才敢和胆识,若想拿个好主意,也变得十分困难。  六月中,谢瑛将先前的奏折递上来再议,惠帝耳朵根子一软,任由他调整禁军,两件事都应允了。自此,谢瑛在幕后执掌了洛京城的禁军。  再过几日,谢瑛与群臣再请立太子,许是萧后余威仍在,许是皇帝觉得自己尚未至暮年,最终也并未应允,只道“挑个好日子再说”。然而谢瑛态度强硬,不再说二话,将立太子的日子定在七月初,惠帝不置可否,算是勉强答应了。  朝中无人与自己作对,谢瑛顺风顺水,日子过得极惬意。这日,他又在皇太后宫中“审阅”奏折,随意批批改改,丝毫不见外。虽会落人话柄,可还有谁能与他作对?  谢太后吃着葡萄,念叨着:“父亲,前几日那楚王上奏,说是思念他母亲,想入京为官,好在母亲面前尽孝,您二话不说,即刻就准了。可本宫看,他那母亲身体康健得很,前几日还在禁苑狩猎,得了一只赤狐,哪里像需要人尽孝的样子?”  不知是否是葡萄太酸,谢太后是一脸气闷样儿。  谢瑛大手一挥,着人拿来数十条狐裘,谢太后这才高兴起来。明明是大夏天,她却高兴地挑挑拣拣,可见先前的不愉,为的并非是狐裘本身,而是觉得自己比不过楚王的母亲。  谢瑛一捋胡须,道:“楚王年富力强,放在外头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我不放心。如今,禁军统领俱在我掌控中,洛阳城里谁还敢与我做对?不如将他收到眼皮子底下,才好找出他的错处。”  谢太后笑道:“父亲英明。”  谢瑛草草翻阅奏折,过不多久,便有亲卫前来传话,报:“楚王已入京,车马正向宫城行来,圣上带百官前往相迎。”  他脸上立刻浮出喜色,起身离开,自言自语道:“日夜盼着,及时雨终于是,来了!”  ※  “日夜盼着,谢瑛的催命符,来了!”  岑非鱼原本死皮赖脸,靠在躺椅上逗白马玩,先是拨弄他的头发,咋咋呼呼地嚷嚷“掉色了”,此刻则抱着他的曲项琵琶胡乱拨弄,唱着曲调简单的胡族歌谣,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给他一团泥巴,也能玩上一整天。  白马吃饱睡足,如同一只餍足的大猫,收起了掌上利爪,懒洋洋地躺着,露出肚皮享受闲暇时光。  岑非鱼突然一跃而起,单腿踩在窗口上瞎起哄,“禁军开道,王子引路,众人夹道相迎。楚王好大的排场!”  “你干什么?”白马着实被他吓了一跳——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弄坏的窗户已数不清,自己为此没少挨老冯的骂。  纵使白马帮董晗办成了一件事,现在身上有些余钱,仍旧忍不住心疼,他还是过惯了抠门的日子,穷病无药医,甚至忘了那窗户是岑非鱼让人给换上的,连忙站起大喊:“下来!踩坏了窗户你赔吗?”  铛!铛!铛——!  远处传来阵阵铜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怕什么?爷有的是钱,跟我回去后,你尽管拿去使!”岑非鱼好似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在半空中蹦跶个不停。  他一把抓住白马的手,将他提到躺椅上,自己则半蹲在窗框上,俯首躬身、拍拍后背,催促道:“上来!楚王的车驾来了,咱们去凑凑热闹,看看王爷是不是有九头八臂!”  白马不动,“你发什么疯?”  岑非鱼回头看他,眸中精光一闪,计上心头,问:“你就说吧,你是想去看王爷呢,还是想留在房里看你二爷?”  岑非鱼话音未落,白马已爬到他背上,紧紧掐着他的脖子,两手轻轻揪着他的耳朵,御马一般催道:“驾!”  岑非鱼哭笑不得,“你当我是牲口?”  白马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我三岁便会骑马,还骑走了乌珠流的汗血宝马,可从不知骑在人身上,原是这样的感受。”  岑非鱼心思活络,他自然知道,白马是想起了自己三年为奴的辛酸日子。可他并不说破,反倒似毫无所觉,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小牲口坐稳了,起!”  岑非鱼下盘扎实,腰身劲瘦,浑身肌肉极为健硕结实。然而,当他施展轻功,整个人仿佛忽然生出翅膀,好似每寸筋骨都能为己随心所用。  足可见,其轻功已臻化境。  他背着白马,在瓦舍林立的洛阳城中飞檐走壁,速度快如追猎中的雄鹰,羽翅一扬,跃至瓦顶,羽翅铺展,迈过数丈宽的距离,平稳落于侧立的墙面,继而疾速奔跑。  傍晚,青山黯黯,红日渐冷,阳光逐渐变得粘稠,一层稀薄无害的金黄色笼罩着整个洛京,宫城中的金顶朱楼,不时流泻出一串碎金般的反光。  天地疲乏,人未定,闹市中鸡飞狗跳。  岑非鱼背着白马,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坊,奔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上方,听着锣鼓声声,紧追为楚王开路举旗的先锋骑手。那人手中有一面赤色长旗,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旗尾的细长流苏忽然擦过白马的睫毛,与他墨绿的瞳仁仅有纤毫距离。  白马一眨眼,附在岑非鱼耳边大喊大笑,道:“哈哈哈!你可——千万——不要摔下去呀!”  “遭了遭了!要摔了!”岑非鱼惊恐地喊道,脚下速度却不减,突然侧身翻转,带着白马在空中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白马双眼瞪得滚圆,紧紧抱住岑非鱼,“怎么办!”  岑非鱼稳住步子,反手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侧头笑说:“掉下去也是爷给你垫背,怕什么?”  赤霞万丈,沿街的树叶被吹得沙沙响。 第97章 平常人若有了白马这样的心思,难免会在心底生出自卑,以及由此而来的愤怒与怨恨。  然而,白马并不寻常。他想通此节后,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微末之力,很难做成什么大事。他能为董晗解忧,心中原就十分忐忑,此刻知道了实情,一则感谢周望舒,让自己做成了一件小事,不至于因一事无成而自怨自艾;二则觉得高兴,毕竟自己与周望舒想到了一处,算是十分不错了。  白马摇摇头,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  岑非鱼自然知道白马在想什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叹息道:“你这孩子,恁招人疼?”  铜驼街上,天子下车。  大黄门董晗当先下车,伸出白皙的手掌,悬空静候。继而,惠帝梁衷递出手掌,搭在董晗手上,由着他扶自己走下马车。  这对君臣举手投足间,默契实足。  董晗眼神温软,惠帝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他便也笑着回应。  “报!楚王已过宜阳门!”  黑色骏马打了个巨大的响鼻,于身后拖出一道烟尘。骑手肩扛赤旗,冲至铜驼街口,即刻下马驻足,跪地报讯。  报讯的骑手不过刚刚赶到,他额头上的一粒汗珠,才滑落至鼻尖,身后便传来一阵蹄声,继而是楚王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臣弟见过吾皇!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楚王梁玮骑着枣红汗血宝马,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只听马蹄声爆响,一簇烈火般的身影,已疾速射至惠帝身前三丈处。  “吁——!”  楚王勒马,一个跨步,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面如银盘,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不像皇家亲贵,更似是个极年轻的贵族武将。  惠帝上前来迎,双手攥着他的手,喊了声:“七弟!”  “大哥!”楚王与惠帝十分亲昵,两人虽是异母所生,可梁玮是性情中人,完全把皇帝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闻言激动,一把搂住惠帝,在他背后接连拍了数下。  直到惠帝身后的董晗发出两声咳嗽,楚王才回过神来,当即双膝跪地,恭敬行礼,朗声道:“臣弟谢圣上允我入朝为官,以解臣弟思母之情!”  谢瑛也走了上来,惠帝正准备说话,谁料被他抢了先,一个“快快请起”的“快”字才说了一半,便见谢瑛笑道:“王爷入京为官辅佐圣上,众臣夹道相迎,可见您乃是众望所归。”  谢瑛说“众望所归”时,几乎是一字一顿,这四字从他口中说出,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深意。  楚王根本不怕他,笑道:“大哥厚爱我,亲自前来相迎,众臣虽不一定喜欢本王,譬如谢国丈,但大家都紧紧跟着圣驾,此乃忠君爱国。我看啊,那些没有来的臣子,若非有要事在身,便是瞎了。”  惠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点头道:“弟弟说得很在理,寡人喜欢你,大臣们自然也喜欢你。”  楚王谢过惠帝,转而对上谢瑛,道:“由此可见,谢国丈年纪虽大,眼力却仍旧很好,百忙之中前来,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他把“国丈”两字念得很重,两次嘲讽了谢瑛,一是嘲他虽专权弄权,却仍旧是天子的臣子,不敢妄为;二是嘲他年纪大了,该退下了,可仍凭着一个外戚的身份,在朝中搅弄风云。  谢瑛金玉其外,打扮得一派仙风道骨,他并不动怒,而是故作高深,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  “行了行了,满朝文武缺一不可,最无用的反倒是朕。”惠帝忍不住笑,将楚王牵起,拉着他与自己同乘,向宫城行去。  众人面色古怪:瞧瞧,皇帝说了句大实话,还以为自己在玩笑!  天子的金根车调头,黑甲禁军们向中间收缩。  “热闹看完,该走了。冯掌事若发现我不见,又要大惊小怪。”白马用肘子拐了岑非鱼一下,目光扫过铜驼街,从高塔上向下看,只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俱如蚊蝇大小,不禁感叹:“都是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不晓得,还有别人在看他们的好戏。”  岑非鱼迈开腿来,屈膝半蹲,随口道:“所以说,佛祖不渡任何人,凡事须向心中求。他们自己的心是如此,纵使现在拿一卷封神榜,将他们一个个都封作神仙,也不过是换个朝堂,继续斗。”  白马点点头,朝岑非鱼走过去。  然而,佛塔太高,最上面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年久失修,栏杆松动。白马原本扶了一下栏杆,不想那栏杆整个已被风蚀,被他一推击碎,他也打了个趔趄、连退数步,踩到屋檐上,踩松了瓦顶。  半片碎瓦向外飞出,白马向后倒去。  正下方,是数百名仍未散去的禁军!  “抓紧我!”  岑非鱼跨出一步,拽住白马,继而单腿立地,稳住自身。他足尖发力,弯腰向下,瞬间如雄鹰腾空而起,继而向下俯冲,追着那半片碎瓦,向下落了两层塔楼的高度,终于追上碎瓦,并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最后长腿一伸,以脚尖勾住屋檐翘脚上的一头嘲风。  啪!  两个人以屋檐为中心,向右猛荡半圈,终于落地。  然而,白马头上的银丝发带却被甩了出去。他连忙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向下眺望,大喊:“遭了!”  岑非鱼上前瞭望,见白马的发带随风飘落,正抽在一名禁军的脸颊上。第51章 宵夜  “这是何物?”那禁军武士年纪不大,神情懵懵懂懂,巡防整整一日下来,累得有些迷糊了,转个身的功夫,不知何处飘来一条绳子,在自己白皙的俊脸上抽出一道红痕。他倒没有多少防备心,而是一手握着发带、一手捂着脸,喃喃道:“好像是上头落下来的……”  他刚刚准备抬头,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便见孟殊时对自己怒目而视,“孟统领!”  “东张西望,做什么!”  孟殊时先是一声吼,气势威严无匹,吓得那武士六神无主。  然而,待他见到那武士手中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发现银丝发带上还挂着根赤红的头发,他的态度便立马软化下来,耳朵根子泛起奇怪的红晕,低声道:“今日风大,还以为丢了,多谢兄弟。”  孟殊时凭着董晗的关系,不久前被调入殿中,与李峯一同在御前护卫。虽然,他的品秩并未有稍增,但能在御前侍奉,实际上等同升官,更叫旁人知道他是有后台的。  不过,孟殊时与别人不同。  他在巡防护卫时,事无巨细均要过问,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在军中很有威信;可到了休息时,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从不摆架子,将手下人当兄弟,对他们关怀备至。  如此恩威并施,既能治下,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纵使他平白无故被调了个美差,也并未惹人红眼。  那名禁军武士显然与孟殊时很熟,知道他有个极疼爱的心上人,即刻捂着双眼,坏笑着向前跑去,大喊:“小的眼瞎啦!小的可什么都没看到!”  达官显贵们见皇帝已经离开,不消多时便已散去。 第99章 白马自觉想得无错,连忙问:“何事?”  岑非鱼抬头遥望星河,双眸中映着璀璨星海,低头深吸一口,道:“你时常会想,若父母不曾相遇、若自己没有出生、你若没有带周溪云回到部落里,你羯族的灭族灾难便不会发生。甚至会想,若世间没有羯人,没有胡汉分别,众生才能快乐安宁。”  白马苦笑:“可不是么。”  岑非鱼摇头,道:“自然不是。依我看,你是找不出别的原因,便将所有灾厄,归罪于自己;你无力去改变现状,便只能怪罪自己。”  白马被岑非鱼说中了,他的心底总有一种负疚感,纵使表面上再坚强,夜深人静时,他难免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活呢?为什么要活得如此低贱呢?他原本心有不甘,可那些不甘,都在经年累月的苦难折磨中被磨碎了,没有人爱他,他也不敢爱别人,他只有恨别人,甚至于恨自己,才能挣扎着活下去。  白马想不明白,道:“阿胡拉让胡人生在塞外,大抵就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曾有罪过,阿胡拉让胡人低人一等,大抵是我们的先祖就是卑贱的人。否则,为何我即便来到了世上,我安然地活到了今日,也只是受苦而已?”  岑非鱼失笑道:“你还没弄明白。不是你无能,不是你有罪,而是敌人太无耻。而是这世道本就不对劲,你不见朝堂上万马齐喑?世上聪明人不少,但世人都在利益纠葛中,一时一世的对错,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对错。你归罪于自己,乃是倒置了因果;你归罪于胡人,乃是倒置了施暴者与受害的人。烈火烧去杂质,才见石中真金,我有一种感觉,你往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  白马听到此,已经无话可说,他完全不能反驳岑非鱼,甚至将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中。他心中最后的恨意和最深的自卑自怨,都消散了。他只剩下一个疑问:“可胡人与汉人,到底要如何呢?”一个问题,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岑非鱼却懂了,答道:“中原地大物博,华夏源远流长,匈奴人只晓得烧杀抢掠,纵使能征服中原的土地,也无法征服中原的人心。试想,让匈奴人入主中原,他们能否经营好这块肥沃的土地?想也是不能的,中原会变成另一个荒凉的塞外。岁月光影如河流向前,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匈奴人不能包容我们,而我们却可以教化他们,从而一同发展,让彼此都过上好日子。子曰‘见贤思齐’,匈奴人与中原融合,不是谁被谁征服,而是他们的进步。也许咱们这一世,都见不到这一天,但我相信,往后会有的。”  白马点头,道:“明白了。”  他不仅明白了岑非鱼的话,更明白了,自己并不完全认识面前的男人,他懂得真多,想得真多,他确确实实是极出色的人物。有那么一个瞬间,幻想中的大英雄岑非鱼,与面前嬉皮笑脸的二爷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人。  “二位爷,请慢用!”  两人说得高兴,不知不觉间,店家已经把菜买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岑非鱼举着筷子,仍在念叨。他夹起一条猪耳朵,自然而然地喂到白马嘴边,“尝尝,软糯香酥,跟你一样。”  白马自然无法拒绝,两口吃完,“你的耳朵可真好吃,多谢杀身成仁,可你不用喂我。”  岑非鱼大口大口的吃面条,半点没有大侠的风范,道:“我是怕吃之前不喂,等你吃上了,就更没机会喂了。”  白马微微报赧,“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女子,何故要你来喂?”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人喂?”岑非鱼摇摇头,“这世上有许多问题,原就没有答案。譬如说,我为何会爱上你?你又是何时看上我的?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白马没了脾气,不再与他纠缠,开始埋头苦吃。  岑非鱼说得没错,这世上许多事,原就是没有道理的。  白马低着头,几乎已经把脸埋在碗里,吃得两颊鼓鼓的,不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  “说来也是奇怪,”岑非鱼吃得快,却并不多,东西几乎都朝着白马碗里夹,一面给他拍背,一面劝他慢点吃,“若是平时见了哪个美人儿,像你这般不要命地吃,纵使再美,没有仪态,也与野村农妇没有两样,爷定然立马就丢盔弃甲。可见了你,我却从不觉得丑陋,只想给你多夹些菜,让你吃饱。我这不正是将你当成心上人了?”  白马的发带丢了,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的红发披散着,因他是胡人,并不显得奇怪。此时,他的头发被油灯的光照着,显得一颗脑袋毛茸茸的,埋头拼命地吃,那模样好似临刑之人在吃最后一顿。  岑非鱼停了筷子,怪心疼的。  白马已没工夫说话。  岑非鱼生怕他噎死或者撑死,扯着他的衣领,把白马提了起来,让他缓缓,道:“歇歇,没人跟你抢。怎、怎么了?”他把白马扯起来后,才发现白马脸上有一星水光,“怎么像是要哭了?”  白马两眼通红,嘴里含着好大几片牛肉,腮帮子鼓鼓的,已经酸得咬不动东西了。  岑非鱼大手分开,轻轻掌着白马的下巴,对他张大嘴,发出“啊——”的声音,柔声道:“吃不下就先吐出来,待会儿再让人买去,不用给我省钱,爷穷得只剩下钱了。来,吐出来。”  白马含着一嘴的东西,摇头,再使劲,用力把东西一口气吞了下去,喉咙鼓胀,像是一只吞不下大鱼的鸬鹚,活生生把自己眼泪都逼了出来,“多谢,二爷,岑大侠。”  岑非鱼被他吓得双目圆睁,一个面目白皙的羯人小孩,柔软的脸颊尚带着稚气,两眼通红望着他——这约莫是他活了三十年,亦不曾见过的场。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两手一左一右,捏住白马的脸颊,继而一顿胡乱掐捏,打趣道:“揉揉就好了,好了好了,几顿饭吃不穷你二爷,哭哭啼啼是个什么脾气?莫说一顿饭,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吃不垮我。”  白马把他的手甩开,咕哝道:“傻……”  他的声音太小,岑非鱼未能听清,问:“什么?”  “我会报答你的。”白马语气坚定。  岑非鱼摇头晃脑,吃了粒花生米,“等你。”  两人各自吃着东西,不再多言。  戌时三刻,皓月当空,街头行人渐少,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  “二位吃得可好?时候不早,小店要收摊儿了。”  白马放下筷子,小腹已经鼓起,他望着岑非鱼,无奈道:“对不起,我、我吃得太撑了,这些东西都没吃过,给你丢人了。”  岑非鱼背对着他半蹲下,道:“小孩儿都贪吃,小马儿来骑大马。”  白马爬到他背上,刚刚搂住他的脖子,突然跑了下来,扶着摊主的小推车,皱眉不说话。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岑非鱼关切道。  当下时局不明朗,众人都爱恣意纵情,在吃喝上没有节制。摊主已见怪不怪,连忙拿了杯东西过来,递给白马,道:“小公子喝杯酸梅汁,消消食儿。”  白马乖巧道:“多谢。”  “小孩儿吃东西不知饱足,常常会吃得太多,喝一杯便能见效。”摊主看看白马,又看看岑非鱼,对后者说道:“这位爷好福气,定是娶了个漂亮的羯人媳妇儿,才生出这么个玉人儿般的小公子。”  岑非鱼得意地笑了笑,扬着下巴望向白马,见他双手捧着个粗陶杯,由于吃得太饱,只能一点点把汁水舔进嘴里,模样傻气可爱。  可他看着看着,眼中的笑意逐渐减少,变成极淡的担忧,低声向店家询问:“店家好眼力,可你怎知,我娶了个羯人媳妇儿?”  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一捋胡须,答道:“老赵将军年少时,我曾在他手下当过兵,那时参军是不分胡汉,军队里胡人很多。大家只是想求边关稳定,好好过日子么,羯人最早归附大周,将自己划在了关内。休战时,咱们在玉门内外屯田,许多胡人就与汉人女子成了家,落地生根。他们的儿女,都生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您这位小公子,老东西见多了,自然晓得分辨。可惜啊,可惜,您说说,老赵将军一家,怎么可能谋反?”  岑非鱼再看白马,眼神变得更加担忧,见他喝完汤,似是好了很多,便又给了摊主一锭银子,大声地说:“要我说,老赵将军根本就没有谋反。”  白马猛然抬头,与岑非鱼的视线撞上。四目相对,两人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第101章 要报仇,但不要被仇恨左右。  任谁也不能更改,他身上流着赵家的血,够了,他不需要任何虚名,父母之灵在天,他们都明白自己。  “少年多是讲义气的,你们几个都很不错,还疼不疼?下次记得,吃东西要细嚼慢咽。”岑非鱼在白马肚子上捏了一把,“细皮嫩肉,像个小孩似的,真想把你吃了,却又舍不得。你说你如此模样,李雪玲怎的偏把你留下做苦力?”  白马站起来,“不疼了,多谢岑大侠。”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否则,怕是不会对我如此上心。白马从未拥有过什么,现在冷风一吹,方才心中的那些旖旎情思,忽然冷却了下来,警惕不安的心思再次主宰了他。  白马并没有以实相告,纵使他想告诉岑非鱼,又能拿什么来证明呢?反倒让人觉得自己想占死人的便宜,令人不齿。  他干脆随口编了两句,道:“年轻力壮的奴隶卖价才高,我自幼就体弱长多病,李夫人尚没有搭上乌珠流,在部落里没什么地位,便只敢偷偷把我藏起来。为此,我还被他拔光了满口乳牙,当了好几年的哑巴。刘玉把我救活的,大丈夫恩怨应当分明,救命大恩,我对他还是感激大于憎恶。”  此时,换作白马单膝跪地,为岑非鱼揉膝盖,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低低垂着,只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夏日衣衫薄,沿着他修长光滑的脖子向下看去,背上那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更加明显。  两人所处的位置,乃是赵府和曹府中间的一堵墙外。  岑非鱼向左张望,赵府的屋檐上蛛网满布;他向右打量,曹府的苜蓿无比茂盛,已经相互挤着冒出了屋檐。  “都说人命如草芥,可杂草反倒如此生命旺盛。”  岑非鱼将白马牵起来,以双臂把他堵在自己和墙壁间,低头用鼻尖来来回回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我是很喜欢你的,真的。但现在不是恩爱缠绵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做,不做不得心安。”  白马低着头,微微发抖。  岑非鱼高兴极了,以为他终于不再害羞,准备抬起头来亲自己一口,刚刚闭眼撅嘴,谁料白马突然发力,一把把他给推开了,继而向左跑去,弯着腰单手撑在墙上,作呕吐状:“恶!”  岑非鱼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实在想不明白,喃喃道:“难道我令你恶心?不,你……”  他原本伤心欲绝,然而定睛一看,见白马一手捂着肚子,显然是没能把夜宵全都消化掉,只能从嘴里吐出来。  “慢着!慢慢慢!”岑非鱼屁股着火似的跑过去,把白马拉开,“莫吐在别人家门口,当心老赵将军夜里把你抓过来打扫!”两座府邸幅员甚广,他脑袋左右摇摆,牵着白马来来回回跑,“莫急莫急,我给你找个地方啊。”  白马嘴里酸涩,忍得冷汗直流,“你……曾在并州……老赵将军……恶!我、我忍不住……恶!”  “他可凶了!要打人屁股的!”岑非鱼一跺脚,“嚯”地叫了一声,飞起踹开曹跃渊府邸的大门,抱着白马火速跑了进去,“果然有!你吐在这个缸子里,曹祭酒专门用来吐酒的缸子。”  白马终于忍不住,抱住一口布满灰尘的大缸哇哇直吐,“死了……死了也没有……遗憾了,做个……饱死鬼。恶!”  时间已近三更天,白日的暑气完全褪去。  砰——!  夜风忽起,猛然将曹府的大门推开。夜风凉飕飕的,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穿堂入室,向两人迎面扑来。  白马身无长物,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对鬼神倒是既不敬也不畏,权当不存在——阿胡拉若存在,不会眼看着他的圣女死于非命;恶鬼若存在,更不会眼看着害死自己的人逍遥法外,而那些坏人,他们往往都活得更好。  如此想着,他便根本没有挪动,仍站在大缸前擦嘴。  反倒是大侠岑非鱼的举动令人大为震惊。  近九尺高的英挺男儿,抱着脑袋大呼小叫,“有鬼!有鬼!”继而跑到白马对面,把脑袋扎进屋檐下的一个空空的大铜瓶里,眼不见为净了。  白马以为他又在作妖,起了玩心,大喊:“岑大侠,你怕什么?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就算有鬼,见到你如此英俊的青年,如何舍得杀?左右不过是把你日了,吸干阳气罢了!”  他乐不可支,心道,谁让你平日里总是戏弄我?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岑非鱼翘着屁股扭来扭去,显然是真的把脑袋塞进了瓶子里,进去的时候匆忙,出来的时候竟卡住了,只能闷在里头,一面挣扎一面说:“此处的鬼是不吸人阳气!他们只会让猫挠你屁股!”  白马眼珠骨碌碌地转,恰好流云飘过月前,银色月光洒落,他那对绿眼珠子闪着绿光,跟猫一样。他掐着嗓子,认认真真地学了两声山猫叫。  “喵?喵——!”  废弃的宅院,曹氏一族满门被斩,男女老幼,俱是无辜的人。夜风在荒凉的庭院呼啸,更显得院子空旷,给白马那两声极其逼真的山猫叫,蒙上了一层更加森然的鬼气。  更为诡异的是,白马叫了两声后,风就停了。  然而,廊下布满蛛网的迎客铃,突然在这时候响了!  白马正开心,并未察觉,假装关切地安慰岑非鱼,“岑大侠,人都是肉体凡胎,会有害怕的东西,实属寻常。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怕那些无形无相的鬼魅,还怕小小的野猫,你转过身来看看,它多可爱?”  岑非鱼扭着屁股,拖着巨大的铜瓶,一步一踉跄,向白马所在处移动。奈何两人是面对面的,中间隔了块满是苜蓿的小菜地,“叫我曹、曹二爷!莫要叫那、那个名字!”  中原第一枪,岑非鱼岑大侠,模样滑稽到不行。  白马捂着肚子,一是本来就腹胀,二是憋笑憋得几乎内伤,换了称呼继续喊:“曹二爷!老麻葛说了,我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光明常在。你快些过来,寻常鬼怪是不敢来找我的!”  岑非鱼大喊:“莫要大言不惭!你那西域的菩萨,哪里斗得过中原王都的鬼?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你们可千万莫要生气!”  白马哈哈大笑:“那我是胡人,照你这么说,中原的鬼也就管不到我了?”  岑非鱼走得歪七扭八,忽然“砰”地一下,撞在梁柱上,大铜瓶嗡嗡作响,激得他差点灵魂出窍,继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狼狈不堪。他好容易才缓过来,一面爬起来,一面说:“你当真是个纯纯正正的胡人?曹祭酒骑在墙头看着,你若说谎,他自然知道,若不说实话,你便希望他今日喝多了酒,没工夫来修理你罢!”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屋檐下的迎客铃,忽然发出一阵爆响,确确实实是无风自动。  此刻,白马也感觉到了邪乎,杵在原地,不敢动弹。他心里有鬼,难免害怕,不敢再有隐瞒,“我、我我……我不……啊!”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惨叫,仅有瞬间挣扎,即刻在怕鬼和保护白马间,选择了后者,猛地将脑袋挣了出来,后颈被瓶口蹭得一片红,抱着铜瓶问:“怎么了?莫怕!”  白马指着岑非鱼的方向,喊道:“猫、猫猫,有只猫在你屁股后头!”  岑非鱼莫名其妙,“我瞎编来骗你的,哪有猫猫?”  白马抓狂,“什么猫猫?你看它时,它是闭着眼的!”他试着叫了一声,想将猫引过来,“喵——袄?”  岑非鱼发现被骗,松了口气,笑道:“你个小兔崽子,方才是你吓老子的?” 第103章 可他没有这样的自信。岑非鱼何故会喜欢他?而自己说到底,除了长相而外,又能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  “心上人,心上人……何谓心上人?”岑非鱼似乎陷入了回忆,并不美好的回忆,喃喃道:“我离家时只有一腔热血,想像二爷爷说得那样,效仿汉之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多年来,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练,便是沙场拼杀,哪知道什么心上人?”  白马不信,道:“我记得孟子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你那么好……风流的一个人,应当很早就知慕少艾了。”  岑非鱼陷入回忆,“我幼时,羡慕父母恩爱,总去坏他们的好事。我父好喝酒,常因酒后直言得罪别人,母亲不让他喝酒,我便偷偷帮他打掩护,一来能让父亲开心,二来好在母亲不开心时哄她开心。我少时,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缘,常常与他打斗,他很厉害,却总是输给我,倒不是故意相让,而是他对我下不了手;我上阵杀敌,好逞威风,每每累得瘫倒在地不得动弹,大哥总会把我背回去,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说到此事,竟有些哽咽,可见并不是胡扯。  白马不知如何安慰他,只道:“你大哥真好。”  岑非鱼缓过劲来,继续说道:“好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的背影,他那对蝴蝶骨生得漂亮极了,却甚少有人能看到——他的背后只交给我来防守,他弯腰俯首,从来只是背我。”  他长舒一口气,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我还有两个亲弟弟,离家时他们才两三岁,现如今,我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把他们抱在怀里,小孩儿咿咿呀呀地瞎叫唤。我把手指头贴在他们唇边,小孩儿便抢着要吃,将我的指头吸得啵啵响。”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他两个是冬天出生的,和我大哥一样,天生有些体弱。”  白马听了,直觉心间暖意盈盈。  不想,岑非鱼话锋一转,道:“他们俱是我的挚爱,我亦只爱过他们,不曾有过什么心上人。只可惜,他们都死了,化作灰烬,一个不留,与我天人永隔。”  白马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们为何……”他话说到一半,却觉得不应再问,免得勾起岑非鱼的伤心事,只叹了一句:“死者已矣,我不问了,对不起。”  “人又不是你杀的,要你道歉做甚?他们都是为朝廷而死的,死得不值。”岑非鱼苦笑,“想我曹某,从军征战数十载,江湖漂泊数十载,遇见过许多人——爱过的,天人永隔;恨过的,逍遥法外。而来十余载,无论爱恨者,皆常在夜中入梦,才知不应将人放在心上。”  白马似懂非懂,“不放在心上,难不成放在肚子里?”  “仇人见之则杀,爱人常伴身侧,心不可妄动,不动不伤。”岑非鱼被白马的问题给逗乐了,笑道:“你怎的成日只知道吃?”  白马微赧,“我饿呗。”  “回家给你做菜吃。”岑非鱼爽朗一笑,道:“知道么?爷见到你的第一眼,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听见我那成日只晓得管这管那的大哥,附在我耳边说:就是他了,你带他回青州去。”  白马欲哭无泪,道:“你莫要盗用逝者的名号。”  岑非鱼“嗨”了一声,“不骗你,我真听见大哥的声音了。先不说这个,二爷有个很大的牧场,你这小马驹子会喜欢的。莫要嫌我比你大,老男人才会疼人不是?像姓孟的那种愣头青,走到床边都不敢上,他能给你什么?呵。”  白马知道他又开始犯病,嘲道:“我还是死了吧!岑大侠,白马银枪岑非鱼,竟然怕鬼怕到要钻进大花瓶里,当真是千古奇闻。”  两人会心一笑。  已是三更天,御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大半夜的,怎有人御道跑马?果然大晚上的不能说鬼,定是爷爷追命来了!”岑非鱼倒抽一口凉气,背着白马逃命似的穿过重兵把守的城门。  夜里只有浮桥能够通行,岑非鱼水性不好,因怕掉下去,故而走得很慢,带得浮桥左右摇晃。  白马十分肯定,“守城的认识你。”  马蹄声已远,岑非鱼一抹额头,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答道:“我是洛阳生人。”  “你还认识赵将军,曹祭酒,你是……”白马上下眼皮打架,脑袋已经不很灵光,咬着牙想了想,问:“曹家的门客?”  清辉遍洒伽蓝寺,岑非鱼背着柘析白马走到洛阳浮桥的中央,前后漆黑俱不望见尽头。  月映千江,浮桥晃晃悠悠,河水涟漪阵阵,映照出成千上百个弯钩似的月亮,像是成千上百个破碎梦境。  “门客?过客?”他喃喃着,像是在苦苦思索,忽然低声唱了起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白马没等到答案,已经睡着了。  岑非鱼把他抱回青山楼,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他单膝跪在床边,盯着白马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  少年郎长得飞快,早已不似三年前,那时的白马饿得瘦骨嶙峋,长相上还有些男女莫辨。如今,他健康了许多,轮廓日益显现,眉毛、鼻梁都生得很俊,只不过因为皮肤太白,将他英气的面庞柔化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岑非鱼转身推门而出。他站在过道上,隔着门,又看了半天。天地间一片漆黑,房里也没有点灯,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在看些什么。  雄鸡打鸣,很快就要天亮了。  岑非鱼翻身腾空数尺,迎风立在对面的屋顶上,对着白马的厢房,再看了半天,最后干脆坐在房顶。  他伸手到腰侧摸了两下,抓了个空,略不自在。  破晓时,天空有些阴沉,东边的云层被镶上了一片鱼鳞般的金边。  贩夫走卒们起得都很早,开始忙活一日的生计。  数十名杂役推着采买用的小车,轻脚默手地走进青山楼。为首的人身材颀长,身姿挺拔,仅看身形就知并非寻常之辈。他当先走进院内,单手解开下巴上的黑绳,摘去斗笠,现出一对凤目。只可惜,他还带着条黑色暗纹织锦的三角巾,遮去了下半张脸。  他头也不抬,已知岑非鱼站在房顶,调笑一句:“门关得连一道缝儿也不剩,咱们二爷还看得津津有味。”  此人说罢扯下面巾,原来正是周望舒。他的双眼带着几丝红血丝,显是一夜未睡。只不过,他忙了一夜还有心与岑非鱼开玩笑,话比平日多,应当是办成了什么事,心里高兴。  余者俱是双目通红,但同样十分开心,笑着附和道“二爷厉害”。  “你眼瞎了,没见人在睡觉么?让爷看看今儿买了些什么好菜,给我家小马儿好生补补。”  岑非鱼兔起鹘落,来到周望舒面前,绕过他去翻看挑夫们的菜篮,摘了两片小菜放在嘴里嚼,继而来到力役身旁,揭开推车上的木桶的盖子,惊呼:“嚯?这是隔夜的啊!”  推车里小菜已不新鲜。透过病蔫蔫的菜叶间的缝隙,能看见黑衣和乌红色的血迹——木桶里躺着个男人,半死不活,被麻绳捆着,盖在菜叶子底下  周望舒把岑非鱼的手拍开,哐地阖上木桶盖子,低声道:“细说。”  ※  清晨朝阳起,青山如是楼后院厢房中。 第105章 岑非鱼:“如何就不相干了?”  周望舒:“一夜未睡,累了,二哥,你不要再卖关子。”  岑非鱼眯着眼对周望舒笑,神情像只老狐狸,道:“哥哥早就与你说过,梁炅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年前,他让幽州军旧部,现在的禁军殿中中郎将李峯,以大哥的消息将你骗出关外,再勾结天山一派,伺机抢夺玉石符节。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如此出尘脱俗冰清玉洁……”  周望舒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岑非鱼夸张地呼痛,流里流气地说道:“我偏要说!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他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不信你真看不出来,齐王攸的死,就是梁炅的心魔,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疯了。”  周望舒摇头,道:“齐王攸病死的时候,梁炅虽然才十几岁,却也知道父亲的死并不寻常。那么多年过去,他一直在担惊受怕度过,可他既不能找天子报仇,也不可能将原属于齐王攸的皇位抢回去。他需要自保,偶尔手段激进,也是人之常情。  “哈哈哈哈!你呀,你周溪云实在是……天真。你无须替他辩白,咱们都是死了爹的人,可谁像他那样见利忘义、不择手段?”岑非鱼嗤笑,道:“时也命也,国无二君,梁攸是先帝的大哥,谁想造化弄人,他没有当皇帝的运道。惠帝虽然木讷,但生性仁厚,多年来一直将梁炅视作亲生弟弟。但看梁炅的所作所为,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就是因为你一直纵容他,到现在,他的手才越伸越长。”  周望舒:“我自然知道梁炅心急,故而打起那玉石符节的主意,瑟明帝国尘封的密宝,是他唯一能够决胜于诸多王侯间的依仗。”  岑非鱼:“还有江南,江南的氏族,江南富饶的土地。他打压淮南王,强占他的封地也就算了。可这几年来,他多少次想要夺取十二连环坞?多少次抢劫漕粮?这些都可以算了。可他为此不惜设计陷害你!先引你出塞,而后栽赃陷害,挑拨周大哥带着整个周氏宗族与你反目;勾结天山派追杀你,想要抢夺符节——当年我总算做过一件对的事,就是把我的符节给了父亲保管,眼下东西虽不知下落,也好过被那些别有人心的人拿到,枉费大哥一番苦心。”  周望舒握起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显然是极力忍耐,“莫要再说。”  岑非鱼双手摁住他的肩膀,强迫周望舒与自己对视,道:“你们周家跟了齐王二十多年,你自懂事起便未曾有一日敢懈怠,苦心孤诣,做他门客,为他经营!到头来能得到什么?嫉贤妒能,不择手段,无情无义,这样的人你还要帮他说话?”  周望舒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够了!二哥。”  岑非鱼不依不挠,“良禽择木而栖!藩王算什么?五十年前梁家就是个屁!二叔敬佩的是齐王攸,可不是他梁炅。”  周望舒终于吼了一声:“那你要我如何?我父死时,是梁炅跪在宣室殿外三日三夜,才请得先帝赦免周家不受牵连九族的刑罚!我与他自幼相识,我八岁那年受伤……”  岑非鱼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是!当年是老子没能力救你周家,是老子无能!可你也不将自己当成他梁炅的一条狗!”  周望舒被戳到痛处,激动起来,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气我为他刺过你那一剑,那你还回来啊!”  “你为个外人刺你二哥!我,我……我不活了!”岑非鱼说着,竟扑通一声躺倒在地,开始打滚。  哗啦——!  檀青推门而入,见周望舒背对着自己,映入眼帘最为夺目的,便是打滚大哭的二爷。  此情此景,实在过于震撼,他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可置信道:“二、二爷,你是……又中毒了么?”  “出去练功!”周望舒头也不回,大吼一声。  檀青连忙关门,跑到小院里练功。  岑非鱼老脸微红,挺不好意思的,慢慢悠悠站了起来,讪讪地摸摸鼻子,道:“二哥是为你好,梁家没有好人。”  “梁炅变了。”周望舒再睁眼,其中已蕴藏着两道凌厉的剑光,“我知道,梁炅早就变了,是我妇人之仁,没能及早让他迷途知返,一切都是我的错。”  岑非鱼打蛇随棍上,指着周望舒大喊:“就是你的错!”  周望舒冷静的表情有一丝裂缝,挑眉道:“我明白了。梁炅有心一争天下,他需要大量的军备,唯有拿到符节取得秘宝,才能不声不响地掌握大量武器和铠甲。眼下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玉石符节。”  岑非鱼闹得气喘吁吁,坐下来连喝了好几口茶,把杯子一扔,说道:“他从李雪玲口中得到了消息,知道大哥还有一遗孤,必定认为大哥手上的那块符节在他儿子手里,所以一直在暗中找人。”  周望舒忽然想到什么,道:“上回孟殊时去找赵王,回来时断了一截小指,他是被淬了毒的锐气割伤而断指的,那是蜀中的一种毒。他没有多说,但我推测,对他出手的人可能是桓郁。”  岑非鱼不以为意,道:“桓家不成气候,桓郁那小子走得都是歪门邪道,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上不得台面。”  “道法三千,不……你不要瞎扯。”周望舒差点被岑非鱼饶了进去,赶紧调转话头,道:“韶华拿捏住了广陵王,据她所言,广陵王妃对这个皇子根本不上心,桓家似乎在暗中与齐王有勾结。”  “他梁炅的手伸得可是够长了!”岑非鱼骂了一句,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论,道:“若齐王曾派桓郁联络赵王,这就更对了。”  周望舒与岑非鱼相视一眼,恍悟过来,“齐王三年来都不曾寻到大哥的儿子,他定会猜想:人极有可能已被赵王找到,并且……杀了,故而派桓郁去试探赵王。”  岑非鱼十分激动,拍案而起,道:“不可能!大哥的儿子定然还在世上,我知道,我知道的。”  周望舒紧接着说:“二哥,你莫要热血冲头,先坐下。梁炅并未停止寻人,可知赵王对当年乞奕伽带大哥逃出生天的事情全不知晓。那件事只有孟殊时一人知道,只可惜我中了李峯的圈套,反倒将这事翻了出来。”  岑非鱼坐了下来,然而任茶水再苦涩,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他长啸一声,悲戚不已,道:“梁炅使得是一招连环计。他将这事透露给赵王,一来拉拢赵王,二来阻止赵王进京争抢功劳,三是知道赵王绝对能保守秘密,想要借他的手,尽快找到大哥的遗孤。  周望舒又有疑问:“这是梁炅会做出来的事情,我了解他。可你怎么像是并不知道桓郁找过赵王的事情?那你方才为何像是极有把握,你还知道些……”  岑非鱼一巴掌拍在周望舒肩头,打断他的疑问,道:“孺子可教也!梁炅急了,他根本不在意孩子的死活,只想要那块碎玉。当年大哥就不该将符节三分,更把其中一块交给齐王攸。”  周望舒:“那可是你亲手给他的。”  岑非鱼满心无奈,“齐王攸才德兼备,老赵将军对他极为敬佩,向时大哥和我尚年幼,哪知道宫廷中的鬼蜮伎俩这样多?哪知道他梁家人窝里斗起来是六亲不认的?”  周望舒十分冷静,道:“老赵将军和父亲他们,都站了齐王的队,齐王身死,他们才会受牵连。此事原就没什么对错。”  “你!”岑非鱼心中窝火,但看周望舒一张冷脸,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你不懂。”  两人陆陆续续谈了一些事情,说着话推门而出,站在回廊上看檀青练枪。  周望舒满眼疲惫,“怀沙里最为可信的人,已全被我派出去寻人,然而信物只不过是一块碎玉,凭此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二哥,你说,他到底是藏得不露痕迹,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将那符节当块碎玉给买了?想那孩子如此年幼便遭逢大变,被卖到中原为奴,会否……不幸夭亡?”  “愣头青!你出招太猛,不得枪法精髓!”岑非鱼大吼一声,他嘴里嚼着茶叶,面上看不出情绪,含含糊糊道:“一个查不出来历的臭小子,实在不像大哥。依我看,白马倒是真好。”  “不可能,他是胡人。”周望舒说罢沉默,继而反应过来,以为岑非鱼说得“好”指得并非赵桢遗孤,问:“你是认真的?”  岑非鱼用鼻子哼哼了两声,道:“我哪一件事不是认真的?”  日光刺破层云,遍洒大地,享受了一整晚清凉的树木花草,在灿烂阳光中重新抬头挺胸。  檀青得岑非鱼指点一句,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抖擞精神,练得越发卖力。院落中是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  周望舒虽神情严肃,眸中却带着一丝笑意,“你若是真心实意,二哥,你带他走。”  “什么带啊带啊的,人又不是货物,更不是三岁小孩儿。”岑非鱼转身回房,忽然面色一变,一脚踹翻案几,冷冷地说道:“此事不可再拖。我去趟江南,找不到人,便提头回来祭大哥。” 第107章 他说罢转身,“走啦。”  “二爷!”白马突然喊了一声,见岑非鱼回头望向自己,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寻思着该说句什么话。  他方才注意到,两把弯刀上都刻了一行字,从前没有见到过,应当是岑非鱼新刻的,便问:“刀上刻得是什么?”  岑非鱼笑道:“一个答案,你先猜猜看。”  白马没话可说了,“哦”了一声,道:“那你路上小心,少喝酒。”  岑非鱼从来是风风火火、说走就走,还没有过这样临行时拖泥带水的时候。然而,他被白马喊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到衣服里掏了两下,取出一支干瘪的东西。  他唉声叹气,把东西递给白马,道:“还有这个。上回跟你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在乾阳埔上摘了朵莲蓬,可惜现已风干,莲子是吃不成了,只能把莲心剥出来泡水喝。”  “苦的。”白马接过莲蓬,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  “苦的败火,你不要总生我的气嘛。”岑非鱼以为他是小孩儿心性,舍不得与自己分别,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潇洒转身跳到楼下,也不回头,边走边挥手大喊:“走啦!”  白马心头忽然一动,决定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岑非鱼,赤着脚“咚咚咚”地跑下楼。不料他跑得太快,一脚踩空,竟在狭窄的楼道里摔了一跤,骨碌碌一路滚到楼下,被撞得眼冒金星。  等到白马再爬起来向前赶,岑非鱼已经变成远处房顶上,一个极微小的红点。那红点隔得太远,已看不清,带着些碎屑般的金光,倏忽跃起至高处,倏忽消失于天际。  白马好容易才下定决心,谁想只是片刻犹豫,岑非鱼便已走远,等他回来须得是两日后。前人论战曾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白马怕自己思虑过多,到时候再没有勇气,便决定去后院找周望舒碰碰运气。  然而,当他走到后院门口,心里又打起退堂鼓,心道:我已经骗过周大侠一次,他还能再相信我么?  白马正犹豫间,忽见冯掌事急匆匆地向自己跑来。  冯掌事提着耳朵把白马带走,“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自己要找死,也不想想还有我这老东西,你可不要连累我!哎呀,你的鞋呢?”  白马这才发现自己走了一路,竟忘了穿鞋。  冯掌事掐着兰花指,将白马骂了一通,忽然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向他的厢房里走去,边走边骂:“你这满脑瓜瓤的东西,连双鞋都不晓得穿,若是踩到什么割破了脚掌,不是好久都跳不成舞了?”  白马与他相处数年,知道冯毅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随口解释了两句,道:“刚起床摔了一跤,头晕眼花的。”  冯掌事:“想些什么呢?既已跟二爷处在一块,便莫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白马欲哭无泪,“我没有!”  “快去收拾干净,桓郁那小王八犊子又来了,点名要听你的琵琶。”冯掌事把他推回房间,“咱们是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向外赶客的道理。此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上次吃了教训,想是不敢乱来。而且,我看他似乎大病未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做不了什么。二爷不在,你便多忍忍。”  “哪能事事依仗别人?”白马点点头,故意换了件厚衣裳,并束起一个发髻。那衣裳颜色雪白,且没有花纹,他穿上后整个人一片惨白,如此打扮,寡淡得像个道士。  白马临出门,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自己,可恨数日不曾修面,他的唇边依旧没长出半点青胡茬。他望了眼被藏在床底的云上天,转身走出房门,小声哼哼道:“爷爷来给你奔丧。”  ※  正午刚过,青山楼方才开张。  桓郁带着数十名江湖游侠前来,一众人随身带的兵器叮叮当当响,不似来找乐子,倒像是找麻烦的。  白马翻了个白眼,继而换上一副笑脸,抱着琵琶走到众人中间,跪坐在表演席上,问:“诸位爷想听些什么?”  众人吵吵嚷嚷,只怕真的是来找麻烦的。其余的倡优没见过这样多的江湖人,吓得不敢说话。  白马见过了匈奴人的残忍暴虐,领会过岑周两位大侠的高超武艺,全没有把眼前这群江湖草莽放在眼里。他只是觉得奇怪,自己不过是个卖艺的,桓郁若想找他麻烦,何必劳师动众?  他知道是祸躲不过,故而环视一周,确定众人均以桓郁为首,便决定先发制人,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对他说:“桓公子,请您吩咐。”  桓郁皮肤很白,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刃,他的模样平平无奇,只一双吊梢三白眼略显阴郁。他的眼神没有波澜,眸子像是蒙着一层土灰的黑石头珠子。  此日,桓郁本就可怖的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很是颓靡。明明是三伏天,他颈间却围着条掌宽的织锦带,模样极为怪异。他对白马说话,像是毒蛇对着猎物吐出信子一般,道:“听你吹箫。”  众人哄笑起来,言语粗俗下流。  岑非鱼常说“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注]”,白马在心中默念两次,听着这些污言秽语,竟未生出愤怒。  他取来一管三尺紫竹箫,双手一前一后持箫,箫身颜色绛紫,衬得他十指苍白如雪。  白马直视桓郁,问他:“客人要听什么曲儿?”  桓郁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摆摆手道:“你吹就是了。”  白马将长箫贴至唇边,耳中充斥着众人轻蔑的笑。  他忽然想起塞外的漫天黄沙,自己曾在天山脚下与畜生赛跑。曾几何时,他觉得那是自己此生最为屈辱的时刻。然而,时过境迁,他过得越来越好,一曲关山月吹罢,记忆中的天山、云山都被黄沙覆住,越来越模糊。  现在想来,苦难只要捱过去了,就再算不上什么。  桓郁与人推杯换盏,眼神愈发深沉。  他向坐在门边的男人挥了挥手,那人便起身将门拉上,怀中抱着把刀,笑着靠坐在门后。  “过来。”桓郁朝白马招手。他的声音很嘶哑,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般,“不是傍上禁军了么?不敢为难你,到我身边来。”  白马挪到桓郁身边,端起一只酒杯,满饮而尽,“前次得罪了桓爷,实是见您吃多了寒食散,怕您操劳伤身。小人干了这杯,给您赔个不是。”  桓郁抓着白马的衣襟,把他搂进怀里,吐出舌头,在他脸上轻轻舔了一下。他见白马被自己弄得打了个激灵,仿佛得了天大的享受,笑道:“这会儿知道怕了?一杯酒可糊弄不了我,你须得向我赔罪,。”  他说着,抓着白马的下巴,逼迫他把嘴张开,继而举起酒壶,掀开壶盖,将一壶葡萄酒倒了下去。  紫红色的液体从白马的嘴角溢出,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滑落,沾得他胸前湿了一大片。白马被呛得不行,然而被桓郁紧紧钳着,动弹不得,更要时刻防备他对自己下药,不敢随意挣扎。  “你叫什么来着,点绛唇?”桓郁一把捂住白马的嘴,让他把酒水吞下去。他是个使剑的游侠儿,手上力道很大,逼得白马差点呛昏过去才肯作罢,“你那姓孟的姘头,似乎唤你作白马?可见你生来便是让人骑的羯胡马儿。”  白马终于被他放开,好一阵才喘匀了气,“不知桓爷是否已经消气?”  桓郁一脚踹在白马小腹上,生生把他踢得吐出一口刚刚吞下的酒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109章 白马脸上毫无血色,却仍旧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自己走。”他说罢,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推开站在一旁等待的冯掌事,独自朝温泉池子走去,将身体反复擦洗干净。  冯掌事不放心,偷偷靠在墙边等他,见白马即便是一人独处,也不掉一滴眼泪,不禁摇头叹息,继而默默跟在身后,将他送回厢房。  此时此刻,白马面色潮红地躺在被窝里,大臂上的伤口渗出些许鲜血。  他随手一抹,却触到了另一条疤。  那是十一岁那年留下的。那时候,他抱着周望舒跑进山洞里躲避追杀,被一刀割破了手臂。他不动不哭,就这样捱了过去,一道伤疤换来两个人的命。  “一切都会好的”,白马如此反复地安慰自己,终于忍着疼痛睡了过去。  然而,半梦半醒间,他仍旧止不住地痉挛。他似乎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笛声,便在梦里苦笑了一下,从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他知道,今天桓郁能放过自己,全赖周望舒派人围在门外威吓。他知道自己不该怨天尤人,更不该奢望他人相救,周望舒派人前来,或许会被扰乱计划,此举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在心底里想,周望舒就在青山楼中,他一直在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可是始终没有出面救自己。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值得罢。  白马有些恨,不是恨周望舒,而是恨自己太弱小。今日所受耻辱,他一定要让桓郁拿命偿还。第56章 挑衅  白马一觉睡到晌午,虽然浑身都不自在,但他仍旧面不改色地起床穿衣。盥洗过后,他正奇怪今日起迟却不见老冯来催,便听见一阵敲门声。冯掌事遣人送来一些吃食,并告诉他今日可以休息。  东西凉飕飕的,像是残羹剩菜,想也知道,没有人会特意为他留下什么。除了岑非鱼。  白马紧闭门窗,趴在地上捞了半天,终于把那对藏在床底下的云上天取了出来。“这是我的刀”,他如是想着,细细地观察起这对宝刀。双刀形制古朴,刀身线条流畅,每把刀共四处弯曲。除此而外,用于铸刀的材质也相当特殊,弯刀只要出鞘,便会散发出若有实质的寒气。  碧眼双刀客阿九,在塞外名头响亮,他自身本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只是有幸拜在天山派掌门座下,练成了一手好刀法。这刀法不知何名,在白马看来倒并不难,招式技巧全在一个“变”字,招法灵动,虚招多用以疲敌、惑敌、攻心,实招则招招毙命,适合用来以弱克强,尤其能够弥补阿九矮小瘦弱的缺点。  不知为何,白马总记得阿九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他见过阿九一次,只一次便记住了阿九用过的所有招式。当时,周望舒劝白马不要学这功夫,但白马没有听。三年来,他反复练习那几式残招,现已打得有模有样。  他起先小心翼翼,生怕把“豆腐做得”刀弄坏。然而,因为心里愤懑,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过不多时便忘乎所以。只见刀光满室,如狂风卷雪,刀身似有一股霜白色的真气在流转。  白马觉得痛快极了。谁知练到后来,他的内息渐渐混乱,手脚都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趋势。他猜想这是因为自己杂念过多,只怕将要走火入魔,便运起内劲,准备强行收刀。  白马勉强收势,刀身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只听“倏”的一声,一道白色的寒芒破刀而出,被甩在东面的窗扉上。  彼时他尚不知道,此乃剑气。  咔——!  窗户的一角瞬间被切下,木块向外飞落。白马连忙收刀入鞘,跑过去扒在窗框上向外看,心道万不要伤到客人。  “白马,做什么呢?”孟殊时站在楼下,看着手上切口平滑的一个窗角,心里十分纳闷。他打量了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走上二楼,敲门,问:“我方便进去么?”  白马迅速掏出装香粉的木盒,伸手抓了一把,胡乱在脸上拍了一层,用以遮盖淤青,继而把孟殊时请进厢房,从他手里抢过那个窗角,随意地扔到桌上,“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本想要生火烹茶,然而把整个茶叶罐子倒转过来,却只倒出了一些碎茶渣子。白马看向孟殊时,目光略有些窘迫,对他说:“不好意思,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了。”  孟殊时摆摆手,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白马,坐在桌边看他,“趁热吃,你无须以客人待我,孟某就是来……”  “找你说说话!哈哈。”白马几乎是不用想的,姓孟的每回来找自己,必定以这句开场。  孟殊时微赧,与白马相视一笑。  白马接过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热乎乎的酥糖。他忍不住拈了一块,塞进嘴里,只觉满嘴香甜,心情都好了许多,“竟还是热的!多谢孟大哥,你也吃。”  白马拿起一块糖,递到孟殊时面前,后者不得不用嘴叼起来,下一刻便面颊泛红,微微侧过脸去,道:“坐着吃吧。许久不来看你,实是近日被调至御前,与李峯一同负责护卫殿中,不得片刻休息。我不会当官,这两日渐渐摸出些门道,待得把兄弟们安排妥当,才敢休沐。”  “我看你带兵带得挺好,二爷都说你是个将才呢。”白马肚子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一屁股坐下去,疼得大呼一声,蹭地一下又站了起来,险些把手里的酥糖掉在地上。  孟殊时眉峰微蹙,问:“哪里不舒服?你脸色不好。”  姓孟的人不风流,不懂得女子描眉画眼的那些东西,白马涂了层厚厚的粉,在他看来就是“脸色不好”。白马松了口气,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孟殊时,不想博他的同情,更不想让他再为自己去冒险。  于是,他把心一横,忍着痛坐了下去,道:“没事,落了根针在上面。早上被老冯骂了,说我不修边幅,非要我涂脂抹粉,弄得像个丑角似的。”他看孟殊时似乎还想再问,连忙岔开话题,道:“那日多谢你,否则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楚王入京那日,白马和岑非鱼站在佛塔上看热闹,他的发带掉了下去,幸好被孟殊时发现,才免去一场风波。  孟殊时从怀中取出发带,放在桌上,推到白马面前,道:“你们太胡闹了,若我不在,定会闹出乱子来。”  白马接过发带,直接捆起一头乱发,故意笑着打趣道:“祝孟大人升官发财。”  孟殊时摇头苦笑,道:“我不及岑大侠富裕,望你莫要嫌弃。我会尽力向上爬,赚钱为你赎身。届时,你若想要远走天涯,我便辞官伴你同行。你若想要留在繁华洛京,我便在此置业安家。”  白马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眶微微发热,心道,咱俩没缘分,你还是去喜欢别人吧。然而,他看见孟殊时满眼真诚,实在不忍心说出口,只问:“你的手如何了?”  “小事无须挂心。”孟殊时笑着回答,丝毫不把那伤放在心上。  白马不知要如何回报孟殊时的情意,于是沉默。厢房中,只有炭火烧水时发出的咕噜声。  白水开始沸腾,白马边烹茶边问:“你的手是如何受伤的?”  孟殊时不答反问:“这窗户怎的就如此掉了下去?”  四目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有所隐瞒,可就是不去说破。  “二爷喜欢瞎胡闹,他算是……我的朋友,那日带我过去看热闹。我闲来无事,就与他玩玩。”白马还是拿碎茶渣子煮了一壶茶,给孟殊时倒上满满一碗,继而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道:“诺,二爷送给我的。方才我在玩匕首,不小心把窗户弄坏了。”  这把匕首是乞羿伽送给白马的,刀身上有个机关,机关里装着赵王梁伦伪造的圣旨。刀已经很旧,上面污迹斑斑,已经无法清洗。白马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方才慌忙收起双刀时,想出一个试探孟殊时的办法。  孟殊时一抽刀,便闻到了淡淡的血锈味。他只看一眼,便把刀放下,肯定地说:“这是并州军的匕首。”  他的手在抖。白马将孟殊时的反应尽收眼底,问:“这是岑非鱼送给我的。孟大哥,你如何知道,二爷就是岑非鱼?”  孟殊时叹了口气,道:“当年他在并州参军,我在幽州。他是前锋,我也是前锋。我随大军西行时,遇到他带人向东回洛阳探亲,不打不相识,发现我们都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第111章 泰熙三年七月初四,东海鸢都,齐王府。  “一群废物!”梁炅怒不可遏,将手中密报砸向一众侍卫,劈头盖脸便骂:“说什么将王府护卫得如铁桶一般?那岑非鱼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从案前起身,行至王府侍卫长面前,一脚踹在对方小腿腓骨上,“没用的东西!”  只听咔的一声,侍卫长左腿一颤,痛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王爷息怒!”  齐王梁炅虽然年纪不大,但与今上乃是同辈,平日里诸侯王爷们都敬他三分,他在外亦是恭谦有礼。但梁炅并不是个仁厚的人,周望舒遵从父命,自峨眉山学剑归来后,为梁炅当了七年幕僚。此七年间,周望舒正式接管周瑾留下的十二连环坞,以水路货运为齐王敛财聚富,令其封地商贸空前繁荣。  然而,梁炅并未因此而对周望舒手软。周望舒手中有一件赵桢的遗物,梁炅再三求取,他却始终不肯交付。梁炅因此怀恨在心,联合当年幽州军旧部、现在的殿中中郎李峯,设计引周望舒出关,再勾结天山派对其紧追不舍,同时放出风声,想借刀杀人。此事在齐王府中主要门客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只不过,世间人心最是难琢磨,有人敬慕英雄刘玄德,自然有人追随枭雄曹孟德。梁炅的门客并未因周望舒的事而惧怕齐王,反倒多是认为他有魄力,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毕竟,齐王虽易怒多疑,但赏罚分明——数月前,他巡游封地,查出临淄郡守克扣底下人的俸禄,二话不说便把那郡守依法惩办了,事后更是着人清算数年来欠发月俸的数额,全数补了回去。  梁炅有威仪,众人都怕他发怒,此时俱跪在地上任他责骂。  除了齐王,议事厅内唯有两名胡人侍卫还站着。其中一人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大咧咧地扛着一把斩马刀,当先去触了这个霉头,说道:“王爷,前夜我护送您回府后,一直在您门前值守,未曾察觉到任何异动。我推测,那岑非鱼定是早在您回房前便已藏身其中。”  另一个胡人身材矮小,面色苍白,脸上蒙着条三角巾,唯独露出一对碧色的杏眼。他的眼型本是娇俏的,但眼神却和他怀中的一对弯刀同样冰冷。  未等梁炅开口责骂,碧眼双刀客头也不抬,道:“我曾与岑非鱼交手,此人轻功极好,武学修为远胜于我等,故而贺若莫不曾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此举简直是火上浇油,梁炅被此人气得失语,指着他反复骂道:“你、你……”  贺若莫满脸无奈,出言呵斥:“阿九,莫要顶撞王爷。”贺若莫是个莽汉,唯独对齐王说话时态度恭敬,对阿九说话时语气温和。此时他虽是出言呵斥,倒更像是在与阿九闲谈,旁人也是见怪不怪。  原来,这名身材矮小的胡人,便是塞北大名鼎鼎的碧眼刀客阿九。阿九对贺若莫的呵斥浑不在意,反驳道:“我说的乃是实情。”  “够了。”胡人不懂礼数,梁炅不能与他们计较。他实在没了脾气,憋着气坐回案前,在案桌上重重一拍,问:“现如何是好?张冒、杜元林,你、你还有你,都给本王站起来,想办法。”  齐王梁炅刚过而立,生得面如玉冠,英气勃勃,只一双眼睛黑得深沉,若未被日光照射到,常似一口无波的古井,连半点光彩都没有。他若直勾勾地瞪着人看,便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被点了名的张冒一捋胡子,上前一步,道:“王爷,我看岑非鱼不足为惧。”  梁炅将视线从张冒身上移开,望向远方,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食指轻扣桌面,“说。”  张冒行了个礼,道:“您是天家贵胄,他不过是个江湖客。纵使他武学修为再高,独来独往亦难成气候,不敢真的对您下手。”  梁炅面色古怪,道:“你说错了。此人心性古怪,他若真想杀我,哪里会计较这些?上回若非溪云……罢了,你说。”  张冒擦了把汗,道:“他来了一回,并未对您下手,由此可见,他此行非为刺杀而来。”张冒年逾四十,是梁炅从州郡中征辟来的名士,他学识渊博、眼光长远,用计阴狠奇诡,乃是梁炅的谋主。只可惜,此人半生从文从政,看不起江湖人,从不问江湖事。他根本不知道,岑非鱼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不知岑非鱼若要杀梁炅,定不会瞻前顾后。  “你说得很对。”梁炅瞪了张冒一眼,没法与他解释,怕涨了他人的威风,无奈道:“此外,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前来,还因先帝临终前,曾亲赐他一张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可免一死,故而他有恃无恐。”张冒一捋胡须,明白了那岑非鱼来头不小,不可轻易动手对付。  齐王点头,道:“你们都是本王的心腹,此事须守口如瓶。”  张冒精明,知道梁炅不愿多说,他便不再多问。  “那便只能驱虎吞狼。”张冒想了想,道:“岑非鱼能做出此事,想来是个恣意妄为的人,他的仇人必然不少。我等只须略施手段,将他的仇敌引来与他争斗,令其无暇他顾即可。眼下是多事之秋,待得王爷事成后,莫说一个岑非鱼,就是十个八个,也再不是您的对手。”  梁炅点头称是,道:“驱虎吞狼?听起来倒有点意思。只不过,他的仇敌虽多,但少有敌手。”  张冒一捋胡须,笑道:“凡人总有弱点。”  众人就此开始商讨,最终在傍晚时分敲定计策。  张冒坐在案前,笑道:“先前王爷派桓家小子前去试探赵王,将他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入京。再加上桓家小子擅常……有些本事,谢瑛倒台后,赵王必然不是王爷的对手了。”他说到此,偷偷看了梁炅一眼,懂了梁炅的意思,便不多说,“赵王心急,甚于王爷,我等可静观其变,效仿黄雀以逸待劳。”  阿九忽然开口,幽幽道:“照你们所说,那赵氏父子确实是为了抗击匈奴才违抗皇命,确实是蒙冤被杀。你们这些汉人明知真相,不为他平反也罢了,为何还要设计让赵王出手与你们一同把他的儿子逼出来,让赵家断子绝孙?”  齐王大笑,答道:“赵家满门忠良,为国为民仗义死节,本王十分敬佩。然而,眼下的大周,并非表面看来那般河清海晏,西有匈奴,北有鲜卑,俱对我中原虎视眈眈;西南的巴、氐、羌等,南方的孙吴旧臣贼心不死。若有一日战乱爆发,就凭朝廷现在的储备,拿什么去与别国抗衡?周溪云是本王的挚友,可他不愿交出有用的东西,就是对本王不忠不义。赵氏惨案固然令人痛心,赵家遗孤固然可怜,但与一国的国运和国中万民相较,孰轻孰重,你们难道不明白?”  阿九利落地点头,道:“我蠢。”  齐王以为阿九至少会对自己恭维一番,谁知这胡人不仅少言寡语,还不懂中原人人情交往的那一套。梁炅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笑着与阿九相对而视,对方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  张冒看出了齐王的尴尬,连忙赞了齐王英明,继续说道:“可惜赵王不敢有大动作,我等可以赵王的名义,发悬赏寻找叛将赵桢的遗孤。近来萧后要对付谢瑛,南方又有旱情,朝廷事多,我等要趁机,先把此事定成江湖纷争——赵王下悬赏,江湖人义愤填膺,广撒网把人逼出来。等找到赵桢遗孤后,王爷再以朝廷的名义出面,名正言顺地拿人。只要能拿到东西,此子便是我们对付赵王的利器,他无论生死,都是因为赵王,谁叫他要心急发布悬赏?”  齐王冷哼一声,道:“岑非鱼向来把赵桢视作父兄,此事一出,他必心急如焚。届时你们再放消息出去,说他窝藏反贼。本王倒是要看看,他还能不能如约来杀我!”  张冒笑道:“王爷息怒。”  待得人都离开,议事厅中只剩下齐王、阿九、贺若莫,以及另外两名梁炅的贴身侍卫。这两名贴身侍卫均是中原人,可见梁炅虽与天山派有来往,却还是极为小心,并不真的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梁炅再挥退左右,只留下阿九一人。  梁炅道:“将你的面巾摘下来。”  阿九依命行事,动作干净利落。  梁炅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开门见山道:“本王有件事要你去办,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年。阿九,你愿不愿意?”  阿九抬头,碧色双眸像是天山下的圣湖般澄澈明净,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答道:“师尊命我等下山,助王爷成就大业,万事听凭王爷差遣。”他的汉话极为熟练,若非一对碧眼,倒不像是在关外长大的胡人。  梁炅十分满意,拿出一封密信,递给阿九,道:“你带着这封书信和我的信物,去洛京找老司空冯飒将军。此事并非苦差,你平日须听老冯将军的安排。先等着,本王会有用到你的一日。”  ※  泰熙三年七月初七,洛阳宫城。  自从入了七月,天地热气升腾,人心浮躁难安。不知哪个好事者,编了一支讽刺谢瑛的歌谣,更不知谁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歌谣仿佛一夜间就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歌云:“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注]”都说“童言无忌”,正因如此,世人向来爱以童谣讽喻朝堂事。谢瑛字文长,“光光文长”指得自然就是他。  近几月来,他做了三件大事:其一,命自己的侄子吴允为侍中,监视帝后的一举一动,更要求惠帝凡下诏书,必由吴允呈谢皇太后过目;再令谢太后出面,劝解萧皇后不再干涉朝政。其二,将北军中侯杨广成外调,空出此一职位;让自己的侄子吴见安任中护军。如此,两个禁军最高统领的职位一者空缺、一者为己所占,谢瑛便顺理成章地控制了整个洛京的军事。其三,奏请立定广陵王梁遹为太子,七月五日,帝允之。  此三件大事,令谢瑛彻底掌控了太子、皇帝、禁军。其中最关键的,是谢瑛奏请惠帝,立广陵王为太子。广陵王既非萧后所出,身后更没有势力可依仗,当上皇帝后还能不听谢家的指使? 第113章 岑非鱼本来要去后院拿药,然而行至门边,不经意瞟到了白马的动作,于是立刻反身回去,把白马的衣服全都抢来。  夏日衣衫单薄,经岑非鱼盘绞一番,纱衣竟被搓成了一股粗绳。他把粗绳套在白马脖间,再捆到床头的木架子上,继而在白马额头上亲了两口,似骂非骂,咕哝了一句:“听话!”  白马挣扎一番,两次想要反手去解开束缚。可岑非鱼捆得乱七八糟,他不动还好,稍微动了两下,差点把自己勒死,便不敢再有动作。  片刻后,岑非鱼拿着一堆瓶瓶罐罐,换了一支漂亮的白蜡烛照明,念叨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支蜡烛也舍不得买?”他把蜡烛塞进白马手里,“拿好!若是不听话,当心爷霸王硬上弓了。”  白马看他那疯癫劲,心道,小爷才不跟傻子计较。他伸手拿起烛台,又被岑非鱼在屁股上掐了一下,听他骂自己:“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难不成你脑子也被打坏了?蜡烛举好,爷先看看你的伤。”  岑非鱼将白马大臂上随意包扎的麻布扯开,见伤口竟不曾上药。三伏天气暑热难当,伤口周围皮肉外翻,略有些化脓的迹象。岑非鱼眉头紧皱,问:“不是有金创药么?”  白马撇撇嘴,“上回被你用光了,没钱买。”  岑非鱼嗤笑,“拉皮条不是才赚了不少么?”  白马哼了一声,“那要多谢二爷,您像如来佛祖一样无所不知,给了小人这个赚钱的机会。可我不像你那样潇洒,得花钱请人打探消息,存下来过日子,替我姐姐备下嫁妆。”  “我的错。”岑非鱼骂人嘴快,认错也大方。他先给白马清理了伤口,再给伤口洒上药粉,最后用干净的白纱包好,终于松了口气,道:“若是再晚一些,你这手说不得是要废了,以后还想舞刀弄剑么?”  白马不以为意,“你莫要危言耸听。我从前被刀割了好深一道口子,根本没去管它,那伤自然就好了。”  岑非鱼把被子抢走,也不解开白马脖间捆着的绳子,直接掐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翻了一面,让他用双手撑着上身,把屁股撅起来。  白马臊得不行,把脸闷在枕头里,死活不愿意,“我自己来!”  岑非鱼又给了他一巴掌,叱道:“还想不想好了?爷不办事的时候,可没心思去摸男人的屁股。依我看,分明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在我这儿也是独一份了。”  白马愤愤地瞥了他一眼,“你哪来的那么多歪理邪说?三十岁的人了,三岁小儿似的疯癫。”  岑非鱼觉得有趣极了,不禁把语气放软,温言哄道:“你从前受伤是冬天,塞外暴雪的时候,伤口不易化脓溃烂,就像吃的东西,冬日不易腐坏,夏日却不易存储。我是刀头舔血活过来的,不愿见你再多受苦。听话嘛。”  白马红着脸,微微撅起屁股,“你快点。”  “二爷可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何时快过?”岑非鱼摇头晃脑,给白马涂抹药膏,手指抚过他臀上的道道红痕,“被打成这样,也不敢说是被谁打的,可怜哟!你其实是个女的吧?”  白马强忍着痛痒,微微发抖,“你莫乱摸我。”  岑非鱼嗤笑,“摸你?你是沉鱼落雁,还是闭月羞花?”  白马闻言,一颗心“突突突”地猛跳了几下,觉得自己真是有病——岑非鱼若是轻薄自己,他自然觉得屈辱;可岑非鱼说出这样的话,他又觉得自己果真是自作多情,生怕对方其实只是闲来无事戏弄自己。  岑非鱼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连忙解释道:“逗你玩的。爷见过的美人多如恒河沙数,可这般好看又不娘们唧唧的,只有你。”  岑非鱼笑了笑,略有些不自在地说:“你读过《孟子》,那读过《论语》没有?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你往后识人,不可单单听他言语,更要观其行事作为,有些人表里不一,像那姓孟的禁军小头领,他若真的是个好人,当初为何会犯下那番杀孽?有些人则不拘一格,像你二爷,虽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呈口舌之快,其实我也是个正人君子啊!”  白马被他逗笑了,“你也知道自己平日油腔滑调,不着边际。”  岑非鱼笑道:“人生在世本就不易,总是像周溪云那般绷着个脸,日子得多难过?学武时心无旁骛,办正事时一丝不苟,我分得出轻重缓急。治伤就是治伤,绝不乘人之危。你莫怕。”  白马可能是疼糊涂了,竟觉得他说得很对。药膏凉丝丝的,他闭着眼,内心平静,“多谢你了,二爷。耽误你过节了。”  岑非鱼哭笑不得,“胡说八道。你都这样了,我跟谁过节去?”  岑非鱼怕白马难受,捡着些好笑的事情说着玩。  他起先是轻松玩笑的神色,但看着白马咬牙忍痛,他的动作便越来越慢,到后来眉峰微蹙,似乎是真的动怒了。他言语间带上了几丝少有的凉意,问:“到底是何人所为?”  白马不想多生事端,不答反问:“你真的要杀齐王?”  “志不求易,事不避难,你不说,我自个儿也能查到。上回让姓孟的抢了先手,这回我既有心又有力,定不让你受这委屈。”岑非鱼看白马不愿再说,也不急着逼他,把一口气吞进肚里,换上笑脸,道:“齐王的事,你也听说了?早晚要杀了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白马先前已经有过猜测,道:“你若真想杀他,必然早早就动手了。你不杀他,只怕是有所顾忌……你怕周大侠难过?你是要逼齐王,让他狗急跳墙?”  岑非鱼涂好了后背,把白马翻了一面,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药膏止疼效果极佳,白马放松下来,任由岑非鱼折腾,没忍住发出了两声享受的轻哼。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声音,手掌一抖,药碗脱手而出。整碗乳白色的药膏啪地一下,倒扣在白马胸前。  岑非鱼:“这……我……我帮你……”  白马欲哭无泪,“你别碰我!”  岑非鱼见了白马胸前的“惨状”,呼吸都有些乱了。这回,他不和白马相争,别过脸去,装模作样地擦擦手、喝口茶,道:“你是真聪明。梁炅此人心术不正,他若真的是为国为民,做一代贤王辅佐帝君也就是了。可他野心大得很,近来更是想趁着洛京将乱偷鸡摸狗,老子便让他狗急跳墙。”  白马胡乱抹干净药膏,用被子捂住自己,“好了。”  岑非鱼这才肯帮他把束缚解开。然而,他手还没离开床架,便突然被白马一脚踹在肚子上,一个后仰,倒在地上。  岑非鱼觉得好笑,干脆学起老王八的动作,背着个龟壳似的在地上晃了两下,笑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笑!”  白马哈哈大笑,不小心碰翻了蜡烛。蜡烛落在他的被子上,蹭地蹿起一道火舌,吓得他立即跳下床去,一不小心踩在了岑非鱼肚子上。  两个人鬼吼鬼叫地扑了半天,终于化险为夷,齐齐坐在床上吐着舌头喘气。  岑非鱼侧目看着白马,见他垂着头,对自己毫无防备,像个寻常少年般打着赤膊,肩膀宽阔却瘦削,修长的脖颈白皙漂亮。他的眼神逐渐朦胧,带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夸道:“你生得真好看。”  白马哼了一声,“我才不想生成这副模样。我想做汉人,随便长成什么样,像你这样也行。”  “是为了救周溪云?”岑非鱼用食指在白马大臂上的旧伤疤处蹭了一下,道:“你那时才多大,刀子切进肉里,忍着不吭声。”  他的指腹粗糙,灼热,蹭在白马白皙的嫩肉上,弄得白马的手像被蚂蚁爬过似的痒。  白马叹了口气,把岑非鱼的手拍开,道:“十三岁,不,十二岁。好吧,十三岁,反正你都知道了。其实没什么,我是为了让我们两都能活下去,能活着就是好的。我当时也很自私,不仅骗了周大侠,救他也只是想要他带我走,我才好活下去。”  岑非鱼在白马肩膀上拍了两下,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道:“你心中肯定不解,为何周溪云明明就在楼中,却不来救你?”  白马:“没有。” 第115章 白马惊诧得无法言语。  “两情若是久长时,”岑非鱼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伸手将那支东西拿了下来。他站在白马背后,双手穿过白马的红发,搭在他肩头,反手把东西递到白马面前,“又岂在朝朝暮暮?”  白马用手去拿,岑非鱼却迅速把东西举起来。白马踢了岑非鱼一脚后者一面呼痛,一面告诉他:“用嘴,啊——”  白马将信将疑,惊诧得微微张嘴。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这支东西是一朵模样略有些古怪的金楸檀花,花朵很大,呈一种并不常见的娇艳玫红色,花枝上没有叶子,整个看起来很硬。  白马反应过来时,岑非鱼已经把东西喂到他嘴边,“试试。”  白马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诡计,然而围观的人却都在瞎起哄,嚷嚷着“吃呀!吃呀!”  那只叼来花朵的喜鹊,还拍打着翅膀,悬停在半空中。  岑非鱼掐着中指与拇指,在喜鹊头顶弹了一下,抱怨道:“送完花便退下,哪有你这样看人恩爱缠绵的?也不会脸红。”  岑非鱼动作快,那只喜鹊猝不及防地被弹了一下,胡乱拍着翅膀,向后退了半尺。它愤愤地冲上前来,在岑非鱼脑门上啄了一下,又在花儿上啄了一口,叼着一片花瓣飞走了。  “好不要脸的采花贼!”岑非鱼气得跳脚。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白马不愿意被人围观,勉强伸出舌头,在花瓣上舔了一下。不试还好,这一口下去,他瞬间双眼放光,“怎么……是甜的?是糖做的!”  他仿佛忽然回到了初遇岑非鱼的那个午后,这人倒挂在树梢上,给自己送来一支砰然绽放的檀花。此时此刻,白马的心砰砰跳,就是那一刹那忽见花开的感觉。  岑非鱼哈哈大笑,“送花给你,你必定不喜欢。我这是投其所好,好不好?”  原来,这是一支用糖做成的楸檀花,花瓣被染成粉红,越发的甜腻好吃。  白马被人围观,总觉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说了个“好”字。众人见了,便笑闹着要将他们“送入洞房”,见两人不好意思,也就纷纷散开了。  岑非鱼看着白马把糖吃完,才肯走出房门。他临走时,在白马胸前轻轻拍了一下,“明儿再来与你相会。”  白马站了很久,直到所有鸽子都飞走,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脚背上,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厢房中。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仿佛被岑非鱼夺走了魂魄,迷迷糊糊地收拾好乱糟糟的床铺,转身便撞上了桌子。  只听“梆”的一声,什么东西从他怀中落了出来。  白马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擦干净,拿在手里把玩,确定这是一支尺八。他这才想起,岑非鱼临走前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心道,这必定是岑非鱼偷偷送给我的,可他以前送那些家具锦衣,从来不曾害羞,为何此番送我这样一把老旧的尺八,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白马细细查看尺八,见其上刻着一个很简单的字,只可惜自己不识字,很难分辨和记忆汉人的文字。  他看着看着,忽然灵光一闪,从床底下翻出那对弯刀,比照左手刀上的一行字,发现尺八上的这颗字,正与第五个字相同。  “左手刀上的第五个字,是一个‘心’字。”白马喃喃自语,拿起尺八放在嘴边,却不敢将唇贴上去,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干脆闷头大睡。  可是七夕节外头吵闹,宫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火光忽明忽灭,白马翻来覆都去睡不着。天地间明明如此吵闹,他却好似出现了幻觉,只听见岑非鱼说:“我把心交给你了。”  尾注:  1第一个[注]里的童谣,出自《晋书》。第二个[注]里的词,是秦观的《鹊桥仙》。  2中间还有一点孔子的话,出自《论语》,像这种大家很熟的地方就不标注了,影响阅读体验。第58章 赎身  泰熙三年七月,南方旱情严重,北方水涝成灾,唯独洛阳整月都没有下过一场雨,像是秋老虎盘踞在王都不愿离去。  朝堂上,外戚谢瑛与楚王明争暗斗,两人暂时无法拿住对方的“脉门”,常常殃及池鱼,闹得人人自危。  江湖上,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有人通过怀沙下属的如是观,向天下江湖人发出悬赏令,称:叛将赵桢之子藏身江南,生擒者赏金万两,布帛万匹。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一张标有赵桢遗孤特征的悬赏图,瞬间传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图上附言:“叛将赵氏父子,原为曹魏旧臣,违抗先帝旨意,假称对敌匈奴,于玉门拥兵自固廿载,为朝廷发兵剿灭。赵桢佯装坠崖诈死,逃往关外投奔匈奴。  “六年前,赵桢私窃匈奴右贤王珍宝玉符,意图离间两国,事发被杀,其子携玉符潜逃。为固胡汉邦交,免百姓受兵戈之祸,有忠义之士愿以黄金万两、布帛万匹为酬,请江湖义士出手活捉贼子,以玉符为凭。  “另,此子乃一汉人少年,出逃时年十一,混于中原商队中,至于江南,为掩藏身份,疑混迹于奴隶、杂户中,而今年近十七。”  为何江湖义士不将此事报官,而以重金悬赏?  此事,说来话长。  大周朝开国五十余载,朝廷选官用人未有革新,乃是因循魏文帝采纳陈群意见所创的“九品官人法”。至周惠帝时,历年积弊终于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尴尬局面。  士族与寒门判若云泥,朝堂和江湖成了泾渭分明两个地方。朝堂有朝堂的刑部律法,江湖有江湖的悬赏追杀。  先时,江湖上的悬赏追杀,通常单凭出钱买命者的一张嘴,是不得官府许可的勾当,若是有人言而无信,便是遇上了“黑吃黑”,只能自认倒霉。  二十余年前,江湖帮派“怀沙”现世。  凡有冤屈不得申、有疑犯寻不得、有仇怨无能报者,可带赏金至蜀中夔门瞿塘关西的赤甲山,不论是非,只言来意。若只是寻常的江湖仇杀,则派出“青山舫”的刺客;若是寻人等麻烦事,则启动“如是观”的情报网,第二日消息即出,过不久便天下皆知。  怀沙以信义为保障,拿钱办事从无纰漏,是解决江湖纷争的“中间客”。  此义士选了悬赏的手段,一则在广阔江南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官差的数量和办事速度,都远不比为了万金蜂拥而至的江湖客。二则江湖客多走黑道,行事不为钱则为义,多不信朝廷、只信怀沙,消息出于怀沙,传扬既快,又易取信于人。  “你问恁多做甚?”临江仙一气答完白马关于“怀沙”的疑惑,一面对镜梳妆,“难不成也想去赚那万金赏钱?”  自岑非鱼从东海胡闹回来,已过去了大半月。期间,他不准冯掌事再让白马陪客,但他自己却总与周望舒出门办事,像是十分忙碌,倒不常来白马面前讨嫌。  白马因此过上了从未有过的闲适生活,伤养好了,胖了一些。眼下,他的脸已消肿,只留下些许淤青,配着那双灰绿色的鹿眼,看起来没来由的可怜。  他闲来无事,心中烦闷,去大桃树下又找不到檀青,只好扒在临江仙的窗台上,跟她说闲话:“怀沙的少主,不就是周望舒么?他为何会接下这种悬赏呢?”  临江仙动作一滞:“少问些与你没干系的事儿。天下越来越乱,我看你还是早日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脱身罢。” 第117章 白马拍开岑非鱼的手,揉着脸颊。他看得出岑非鱼是真的高兴,他脸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因这高兴而难以自控,白马想起自己从乌珠流的营地策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脸上一定也带着这样的神情。  往日,岑非鱼纵使痛饮狂歌,脸上也纵使蒙着一层极淡的沉郁情绪,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春风一吹,忽而散尽。白马不再拆岑非鱼的台,咕哝了一句:“你待会儿千万要让他们买一送一,千金赎我,总要搭上个檀青。”  岑非鱼摇头:“别的都可听你的,这点不行。”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你为他不惜耗费黄金千两?”  陆掌事仍旧震惊,他看着白马,双眼几乎瞪得凸了起来。他觉得白马只是比寻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长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他的长相虽柔美,眉眼间却带着英气,不似寻常俗物。  白马见陆掌事观赏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咕哝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不为我,难道为你么?”  “说得好!”岑非鱼大呼一声,满意地点点头。白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记自己像说什么了。  陆掌事瞪了白马一眼,赶紧趁机插话:“莫怪小人多嘴,二爷愿意花钱,咱没有拦着的道理。可点绛唇不仅是个男儿,还是个野性难驯的白雪奴。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喜欢漂亮小公子,咱们汉人里多得是,何必非要选他?这实在是笔大买卖,怕您往后后悔,不好办。您须想好了,值不值当?”  白马恨恨地攥着自己的名牌,手心满是热汗,将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沾得手心一片青。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值不值当?自然是不值当的。”  陆掌事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白马被人围观,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眼下岑非鱼被陆掌事一劝,忽然说出这话,他登时满脸通红,难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想,岑非鱼一个大喘气,接着道:“原本,我与他应在尘世间不期而遇。谁料你们将他买来,平白无故损了我俩的姻缘?人是不能买卖的,为此耗费千金,自然不值当。”  他侧过身来,伸手拂过白马的额发,笑道:“你不信我。”  白马松了口气,知道岑非鱼是故意气自己,便说:“岑大侠是什么英雄人物?我不过是个野性难驯的白雪奴,我信不过自己。”  “你以后会信的。”岑非鱼的语气总是十分笃定。  陆掌事又招来专管白马的冯掌事,以及几个主管赎身买卖的掌事。五六个人为着岑非鱼,反反复复地劝了半天。  看客们都看不下去了,甚至有人上前来“抱打不平”,都说青山楼不讲人情,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缘。  白马也觉得奇怪,若是平日,岑非鱼哪耐烦听这些大茶壶们的闲言碎语?但今日,他倒是很有耐心,两道浓眉舒展着,眉尾被热汗沾湿,偶尔扬眉一笑,眉眼都好似带着一道细碎闪亮的星光。  岑非鱼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过一句抱怨。  末了,众人见岑非鱼下定了主意,便不再劝。  陆掌事朝白马笑了笑,温言道:“点绛唇,你心中定然疑惑,为何今日掌事们如此没有眼力见儿?请你莫怪,这‘三问三答’,乃是青山楼赎身的规矩。风流客爱俏佳人,但咱们出身不好,往后难免会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赎身前,掌事们为客人言明利弊,将旁人会说的腌臜话都说一遍,若是这一番都忍不过去,还谈什么‘蒲纬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注]’?”  掌事们围着白马,俱是一副罕见的温和笑脸。冯掌事甚至泫然欲泣,颇有种女儿出嫁式的慰藉与伤怀。  他们看着白马,白马亦看着他们,见他们的眼尾都笑出了皱纹,那种快乐绝不会是假的。  但白马并没有感怀,他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他是被买来为倡的,比奴隶好一些,但过得并不是人该过的日子。他生来就不是为了让人拿来取乐的,更不是可供人买卖的货物。岑非鱼说“不值当”,说得很对,因为这事本就荒谬。难道因为临别时的几声欢笑与眼泪,自己便要反过来感谢他们?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掌事们见白马毫无反应,只好擦干眼泪。  冯掌事前去请示楼主,继而拿来了一个小盒子,其中装着白马的卖身契、户籍牌,还有一个小瓷瓶。  冯掌事先取出瓷瓶,打开让白马看,其中空空如也。  见白马不明所以,冯掌事解释道:“原本,你们都是被买来的,进青山楼那日,每个人都在哭。我们便用个小瓷瓶,接满了你们的眼泪。只有你小子,不仅没哭,还往里头吐唾沫。这事儿被我发现了,那自然是不行的。可我打你,你也不哭,我只得拿个空瓶儿放进来,就算是你的怨气吧。”  他说着,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打碎了:“赎身的时候,把瓶儿打碎,希望你在青山楼里流够了眼泪,往后便再也不会伤怀。世上恩恩怨怨,无有穷尽,过往的怨恨也一并忘了吧。”  白马别过脸去,显然是不肯忘记。  冯掌事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千两黄金有百来斤重,由两个力役分别抬到后院。  岑非鱼终于把盒子拿到手,朝白马晃了两下,笑道:“嫁妆也送了,得入洞房了。”  白马的视线还落在抬黄金的力役的背影上,他对那么多黄金实在难以割舍,喃喃道:“你太不会过日子了。”  岑非鱼揽着白马,走出青山楼,道:“往后钱都归你管。”  白马回过神来,千金赎身、三问三答、瓶碎泪尽,这一幕幕来回在脑海中浮现,令他觉得人生如戏。他从没有正正经经地观察过青山楼的大门,门上有一块牌匾,匾上的字龙飞凤舞,他如何都看不明白,只问:“现如何?”  岑非鱼带着白马往前走,道:“去衙门改户籍。”  白马忽然反应过来:“买猪肉还兴搭上块儿猪肝!说好了要搭上檀青呢?”  岑非鱼掏掏耳朵:“老子买了他的‘初夜’,可没有享受过,谁爱他谁替他出钱去,我可不当这冤大头。”  这回,岑非鱼并没有用轻功,他跟白马手牵手,慢慢走过秋日的洛京。日光暴烈,两人手心里全是汗,岑非鱼这才舍得把白马放开。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别人家的屋檐下的阴影里走过。  岑非鱼一面走,一面向白马讲述洛阳各地的故事,譬如“此地原是菜市”“这家人原是卖豆汁儿的”“二十年前,那边的城墙比现在高,现在墙上长满野草,是惠帝不喜兵戈,许久没有修葺的缘故”。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讲自己家的故事。  很快,衙门便出现在眼前。  白马这辈子,不是在打猎骑马,便是在为奴为倡、逃避追击,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门里,直觉浑身不自在。  “跟着你二爷混,怕什么?”岑非鱼拍拍白马的肩膀,“往后行路时须抬头挺胸,谁不服你便揍他,打不赢还有我,若我也打不赢……嘿!绝不可能!”  白马一副梦游的模样:“我、我只是觉得……我只是怕你做得坏事太多,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来赎你。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不想,岑非鱼并非大言不惭。他刚走到门口,便有穿着官服的人前来迎接,岑非鱼明明没有功名在身,但当官的都对他十分恭敬,唤他作“曹先生”。  在岑非鱼的示意下,小吏烧掉了白马的赤色户籍牌。周朝户籍牌均用染料染色,以区分高低贵贱,奴隶、杂户等均为赤籍。倡优虽算是杂户,亦只是比奴隶高了一等。  小吏取来一张一尺二寸的黄纸,沾墨润笔,问:“曹先生,此子已满十六,本应单独立户。但他既是胡人,又曾是赤籍,按例不可单独立户,小的将他记在您的户里?” 第119章 这套行头是周望舒给他买的。当年在白头镇上,白马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是周望舒救了他,给他买了一身新衣。后来,周望舒为保护他而摔断了腿,他就带着周望舒避入山洞,二人在山中度过了近两个月的艰难时光。白马穿着这身衣服回到部落中,穿着这身衣服逃避追杀,穿着这身衣服在云山中捕猎,穿着这身衣服下山,而后遇到了岑非鱼,再然后遇上了人贩子,于是被卖到了洛阳。  他摸了摸棉衣,这是一件褐色的粗布夹棉衣裳,在关外的集市上,应当算是很贵了。虽然白马十分爱惜它,就连在山中避难,也常常清洗,但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棉絮漏了大半,爬满了他自己缝补后留下的蜈蚣似的针脚。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白马没有把衣服从木箱中拿出来,而是用力地压了两下,把它们压实了,“但这些东西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时候该扔掉了。”  他把视线移开,看向其他物件。  一吊旧铜钱,许多零碎的铜板,数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子,五根食指长短的金条。这是白马在青山楼这些年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所有积蓄。  那一吊旧铜钱,是他第一次表演时得的赏钱。白马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坐在大厅里弹琵琶,有个落魄的青衫书生看了他一天。直到青山楼宾客散尽,白马准备歇息,书生才在衣襟里摸了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吊铜钱作为打赏,吟哦着一首长诗翩然离去。  那书生念得不是情诗,白马很少见到不爱吟风弄月的书生,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念到了最后几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注]”  金条则是董晗给的谢礼,原有九根,现只剩五根。  白马过日子精打细算,甚至有些抠门,但他经历过太多风浪,不会轻易被钱财迷了眼。第一根金条,他拿来打点楼中的掌事;第二根金条,他买了谢礼送给董晗;第三根金条,他拿来请临江仙帮忙找人寻找阿姊;拿出第四根金条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让人帮忙换了许多碎银,分给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山楼中人。  他是一个铜板当两个花的人,可此时却只取出了五根金条,留恋地抚摸着铜板和碎银,最终并没有把它们取出来:“算了,都不要了。”  除此而外,似乎都是些破烂,譬如串糖人儿的小木棍、包牡丹饼的油纸袋,在陪客时被赏赐的稀奇小点心,他把东西藏在箱子里,每日看上几眼,到最后东西被风干了,也没舍得吃掉。  这些小零碎里,甚至还有断了线的纸鸢,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儿才能玩的东西,因为断了线才落到了院中的长楸树上。这许是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捡来的,纸鸢上的纸已经腐了,剩下一个干枯的木架子。  “我从前肯定是脑袋被浆糊糊住了,尽捡些破烂玩意儿。”白马决定,这些东西统统都不要了,挑挑拣拣,最终拈起一块碎玉,“这是那夜楚王入京时,我在曹祭酒家中捡来的。曹祭酒应当是把东西藏在了墙缝里,定是他被抄家时匆忙藏起来的,这到底是什么?”  白马拿起碎玉,对着烛光仔细端详。  他先前并未仔细看过,此时一看,竟发现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残玉。玉石扁平、薄而不透,质地坚硬,不似寻常的好玉料,更像是一块残缺的玉石符节:“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块玉给了白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的形状并不规整,像是一匹马从腹部被斩断,只留下后腿、马臀和一条长长的马尾。  白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乞奕伽临终前所说的话,他说:“你父十二参军,入白马营,十五为白马少帅。他与曹三爵从虎符中发现楼兰秘宝,将其分为三块,二人各执一块,第三块令曹三爵秘密送与齐王梁攸。”  老麻葛传给自己的残玉,是一个马头的形状,这块玉则是马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白马手里紧紧攥着玉符,激动得蹦了起来,因为长得高,一不当心便撞到了头顶。他龇牙咧嘴地笑着,“这是同一块符节的两个部位,马头和马臀!马腹则被曹三爵送给了齐王攸,而今落入了梁炅手中。”  他攥着玉符,在房中来回走动。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脚步,在墙壁上来回晃荡。  白马喃喃道:“第一,当时父亲让曹三爵去给齐王攸送玉符。第二,孟殊时说当时他带一支幽州军的先锋南下,遇到了向东回洛阳探亲的岑非鱼。第三,梁炅起先向周望舒索要玉符,后又派杀手追杀岑非鱼,也是为了玉符。第四,岑非鱼本姓曹,曾在并州参军,他对我父的感情很深,同时对曹祭酒家的陈设格外清楚。第五,周望舒极有可能是周瑾不记入族谱的儿子,而周瑾又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周望舒更曾只身出关寻找我父的下落,还要设计对付谢瑛和赵王。”  “这几点连在一起,真相难道不是一目了然?我为何此时才发现!”白马拊掌兴叹,“岑非鱼就是曹三爵!他是曹祭酒的儿子,他曾是我父手下的兵。周望舒是周瑾的儿子,他们要为父辈报仇。梁炅以为岑非鱼手上有碎玉,谁料当年岑非鱼知道玉门战事吃紧,顺道回家把玉符给了他父亲曹祭酒保管,只是没想到曹家也出了事,这块玉符被曹祭酒藏在墙缝里,从此不知下落。”  兜兜转转,这块玉符竟因为先前那番荒唐的“闹鬼”,落到了自己手中,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  白马取出玉符以后,“啪”地一下关上箱子,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再也没有人催他起床了,但他仍旧起得很早,梳洗一番后,抱着箱子,跑到后院那颗大榕树下,挖了个坑把箱子埋了进去。  天光破晓,雨过初霁,枝头鸟鸣清脆,人动鸟惊飞,满树枝的水露滴滴答答洒个不停。  “小马儿!”  岑非鱼笑着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白马走来。他穿一身朱红大袖衫,敞着衣襟,头发乱糟糟的,精神也不大好,像是夜里没休息好,刚才才匆忙起床一般。  白马穿着一身极粗陋的酱色布衣,头发用布带扎了起来,后腰腰带上插着两把弯刀。他皮肤白皙如玉,虽穿着一身粗布衣,却像是一颗刚刚打开的蚌壳里那颗最明亮的珍珠。  岑非鱼一喊,白马便转过身来,笑着应了一声,神采飞扬,看得岑非鱼一愣:“你今儿起得真早啊?”  白马点点头:“等你呢。”  他没与我拌嘴!岑非鱼想着,既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轻功不好学,我先带你上去,回头再教你。”  岑非鱼话音未落,白马变看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晃动,只是一呼吸的功夫,自己便被对方抱着跳上了树梢。  岑非鱼轻盈地落在树枝上,矮了矮身,放开白马,自己靠在树干上扯了一片树叶叼在嘴里,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自个儿去摘,放心放心,随意走动!掉下去算你二爷输。”  “掉下去摔不死人,我又不是没掉下去过。”白马随口说了句,不再管岑非鱼。他记忆力惊人,视线沿着大榕树的枝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几乎不须辨认,便知道自己的生辰牌被挂在什么地方。  岑非鱼见白马站在原地不动,吹了个口哨,嘲道:“你行不行呀?要不要二爷帮忙?”  白马“哼”了一声,找准目标后立即行动。他手长脚长,攀在树枝上,三两下就摘下了牌子:“大言不惭,成了!要你帮我么?”  岑非鱼没有回嘴,虽然他是真的很开心,但似乎又有些别的心事,略有些闷闷不乐。他不再多说,只是密切注视着白马的一举一动,怕他失足掉下去。  白马感应到岑非鱼的视线,扭头冲他喊道:“你不要总是看着我!眼神恁古怪,没见过男人么?”  岑非鱼眉头舒展,哈哈大笑:“我看你好看。”  白马许是心情极佳,也不生他的气,末了,只是故意扯着树枝梢头一阵摇晃。  满树的生辰牌哐哐哐地乱晃,躲在树叶间的雨水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白马见状哈哈大笑,一张格外白皙的脸在榕树茂密的枝叶间忽隐忽现。  蓬勃而出的独属于少年的朝气,似乎让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通透明亮,双眼绿如碧波,像个带着仙气的林间山精。  岑非鱼呸地一下吐掉嘴里嚼烂了的树叶,骂道:“嘿!你个臭小子,这才第一日呢,就敢戏耍你媳妇儿?”  白马习惯了他满口胡话,早已懒得与他计较,准备自己攀着树干滑下去。  不料岑非鱼猛然一惊,伸手就把他给扯了回来,并一把抱在怀里,道:“你找死呢?树干湿滑,摔坏了我的人你赔么?”  白马用手肘撞了岑非鱼两下,仿若蚍蜉撼树,无奈道:“成日腻腻歪歪的,你不嫌烦么?”  岑非鱼让白马背对着自己,自己则抱着他,左右手分别掌着白马的左右手,贴在他耳边道:“我同你在一起,是最不会烦的时候。行了,把你的两块牌子都拿出来,教你一招好玩的。”  白马动了动,挣脱不开,只得由着岑非鱼耍横。他将信将疑,一手拿着天青色的“点绛唇”名牌,一手拿着刚摘下来的刻着一副假生辰八字的生辰牌,问:“搞什么名堂?” 第121章 然而,白马似乎并不满意。他使了一招叶落归根,收刀,问岑非鱼:“为何与你相比,我使出来的威力这样小?”  岑非鱼心想,谁能跟我比?  可他断不会对白马说这样的话。他走到白马背后,双手一左一右握着白马的手,道:“武道博大精深,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带着白马缓缓移动,使出惊鸿刀法的起手。  两人紧紧相贴,白马不仅能感受到岑非鱼的一呼一吸,甚至对他体内真气的流动和运行,都能有所感知。  岑非鱼:“真气无形无相,须以武功招式为媒,方能施展于他物。内功与招式的配合极为重要,你出招时很难控制住体内真气,故而威力不及我。”  岑非鱼的气场太强了,白马不禁跟着他,以同样的律动呼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光明真气在体内流动,令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心跳越来越快,到后来呼吸都有些乱了。  岑非鱼带着白马连使了好几招,见他有些吃不消,便慢了下来:“你的呼吸乱了,真气运行便会乱。内功修习无法一蹴而就,须日月积累,练习呼吸吐纳是最基础的。由此开始,你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体内的真气。”  虽然岑非鱼缓了下来,但白马并没有觉得更好过,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岑非鱼说话越慢、语气越轻柔,他就觉得越难受。  他不敢表露出来,终于捱到一套刀法使完。  岑非鱼笑道:“说到底,练武修行不要急,临阵对敌不要慌,熟能生巧,都是极简单的道理。”  白马真切地感受到了岑非鱼的强大,更知道自己今日短短一个时辰里所学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岑非鱼手把手地教他练刀,可谓是如师如父。这个情景他曾在脑海中幻想过千百遍,但从未敢奢求。  当幻想中的那个能够手把手教导自己的人,那个他想象不出面目的灰影,忽然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一个当世无双的大侠时,白马实在不能不感慨:何其有幸,我此生能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  白马甚至想跪下来,给岑非鱼磕个头。  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凝心聚力,按照岑非鱼所说的要诀,使出一招落叶追风,扬眉笑道:“我会勤加修炼,愿有一日,可与你比肩。”  那一刀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飞向后院院角的大桃树。只听“倏”地一声,一丛桃树枝应声折断。  树下似乎正有行人,当即破口大骂道:“岑非鱼!我日你仙人板板儿!”  “李青来了!他肯定带了消息过来。”岑非鱼十分激动,拍了拍白马的肩膀,边走边说,“练武要懂得适可而止,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说罢转身离开,直奔后院而去。  白马坐在桃树下歇息,并非有意偷听,只因前一日下了暴雨,此时地上湿淋淋的,众人没有起来练舞奏乐,故而天地一片寂静。  后院里,岑非鱼正与一个男人交谈,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  白马耳朵一抖,听见方才那个骂人的男人说:“江南传来消息,据说,赵将军的儿子找到了。”  尾注:  [注]是刘琨的《扶风歌》第60章 相爱  说什么鬼话?白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轻易动作,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墙外偷听。  他手里紧握着两把弯刀,指节微微泛白。  岑非鱼显然不信,嘲道:“七月初四,老子给齐王下了一道通牒。七月初七,我与白……不是,七月初七,齐王以赵王的名义向怀沙发去六千两黄金的寻人悬赏。另有人暗中添了些钱,赏金共万两。”  李青乃是如是观的一名信使,对悬赏一事知道得很是清楚,不想岑非鱼同他知道得一般多,不禁惊诧:“你啷个晓得是齐王出得钱嘛?”  岑非鱼嗤笑:“赵王哪里知道玉符的事?再说,赵王可不想要活人。可惜木已成舟,那老贼只能再追加四千两,先找到人再说。”  李青听到“四千两”时,面色有些古怪,他看了岑非鱼一眼,似乎有所顾虑,便没有多说,只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岑非鱼将李青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原本就心有疑虑,觉得周望舒有事情瞒着自己,推测非独赵王一人暗中追加了赏金,此时一试,恰好证实了自己的推测:这个“四千两”里很是有些问题,除了赵王,还有人害怕赵桢的遗孤,害怕当年的真相被揭露,那人是谁?  然而,岑非鱼却不说破,继续说道:“我说八月十五要取梁炅的狗命,自然是吓唬他的。我知道他府上那位谋主心思阴毒,会为他献上一招驱虎吞狼计,此计不仅能令我分身乏术,无暇去找梁炅的麻烦,还能正大光明地迫害大哥的儿子,真是一石二鸟。”  李青不解,问:“你明知……我晓得了,你是故意的!”  岑非鱼点头道:“齐王的作为正中了我的下怀。原不是说过么,由怀沙广发英雄帖,让整个江湖帮着一同寻人,一来省时不费力,二来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好为对付赵王造势。若实在寻不到人,你们手上不是还有个冒牌货么?齐王可给咱们省了不少事。”  李青失笑,叹道:“齐王真成冤大头了!二爷够精的啊。”  岑非鱼摇头,道:“我就是不喜欢梁炅这人。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若老天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是会去收拾他的。”  “大海捞针哪有这样容易?这消息此时出现,十分蹊跷。二哥,你不可因这假消息乱了心神。”周望舒从房中走了出来,他并未戴着面具,许是乔姐不在,许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轻松,“今夜的事至关紧要,你要参与行动,绝不能离开洛京。”  李青见了周望舒,似乎是松了口气,恭敬地道了一声“少主”,继而附和道:“发出消息的是个小帮派,做盐运生意的,常在江淮水路上活动,多少都得买齐王的账,说不得就是他手下的人。我已派人前往核实,消息明日就能到。”  周望舒对李青点了点头,说:“梁炅知道二哥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怕你真要在八月十五夜杀了他,才故意放出这假消息,想将你引到江南去。江南是周家的地盘,他们与梁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怕他们会对你下手,你不要只身犯险。”  岑非鱼见周望舒与李青一唱一和,短短三句话里尽是什么“不可”“不能”“不要”,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以为就你聪明?”  周望舒已经习惯了岑非鱼的满口胡话,且他不大会看人脸色,对此未觉有异,反倒开起玩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一向疯癫胡闹,我不聪明,但我懂你。”  李青擦了把汗,预感岑非鱼要闹了,劝道:“二爷,少主说得极是。咱们的探子明日便至洛阳,多等一日,不耽搁事的。”他说罢,将怀中的密报交给周望舒,借口自己舟车劳顿,要先去休息片刻,脚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岑非鱼眉眼间带着股一意孤行的神气,道:“管他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走上这一遭。我绝不会让大哥的儿子孤立无援。”  周望舒皱眉:“二哥,这定是圈套。”  这当然是圈套!院墙外,白马心中暗道糟糕,把双刀随手一扔,朝后院飞奔而去。他知道,岑非鱼是可信的,周望舒亦是可信的,若自己推测无错,他们都是父亲的结义兄弟,正在为父亲报仇洗冤。  白马躲躲藏藏数年,终于可以不用再独自为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岑非鱼!告诉他“我就是赵桢的儿子”。  正巧李青走出后院,摇头晃脑地念叨着:“神仙打架哦,凡人遭殃!好险好险,躲过一劫。”  白马一个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李青身上。  “哎?红发碧眼白雪……不好意思,嘴巴太快!你是不是叫白马,是二爷的相好的?我问你个事嘛!”李青是专门负责递送情报的,消息灵通,他一看便知白马是岑非鱼的“新欢”,拉着他问东问西,纠缠了好一阵。  后院内,岑非鱼已经收拾妥当。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漂泊惯了,时刻准备着动身离开,好像从未在什么地方作长久的停留。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一杆银枪,一匹白马,除此而外别无其他。 第123章 ※  “岑非鱼!”  白马扯着嗓子喊了最后一声,岑非鱼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门洞里。他还想追出去,却被官兵拦在西名门的城楼前盘查身份。  他望着岑非鱼留下的土灰,眼眶发热,甚至连盘问的话也不大听得清,直到被官兵一巴掌抽翻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一名官兵神情凶狠,骂道:“怪模怪样,神色慌张,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吧?拿你的户籍牌来!”  排队出城的人很多,官兵慵懒散漫,查验得十分缓慢。老百姓们无所事事地等着,见到此处有热闹可看,纷纷望了过来。  白马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不是奴隶。”  官兵哪里肯信?直嚷嚷着让他把户籍派拿出来。  白马伸手到衣襟里摸了两下,心里咯噔一跳——昨日天气热,他穿的太薄,没处放东西,户籍牌便让岑非鱼帮忙拿着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官爷,实在对不住,我的户籍牌被刚刚出城那人给拿走了。”  正在此时,青山楼的两名后院守卫终于追了上来。  这两人负责守卫后门,严防妓子私自出逃,须昼夜不停地守在后门处,故而轮流值守,守一日、歇一日。他们前一日歇息,今天才来换班,不知道白马已经赎了身,以为他是偷跑出来的。  一名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拽住白马的头发,拉着他给官兵赔不是。围观的人或笑或骂,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皮肤雪白,几月前游街见过,是青山楼的倡优。”  “羯奴,白雪奴!看那那模样,生得就不像人。”  “白雪奴也算是人?我可不愿尝试,没那个胃口,哈哈。”  官兵下手重,白马被抽了一耳光,耳朵里嗡嗡蜂鸣。然而,这些闲言碎语太过刺耳,他实在没法装作听不见。  官兵不肯罢休,似乎是想从他手里捞些油水。  两个守卫都是老江湖,主动拿钱出来,想要息事宁人。许是他们拿出来的钱太少,官兵看不上眼,便说要将白马带到官府治罪。  拉着白马的那名守卫一听便心急了,扬手对着白马作势要打。  白马心里怒气正盛,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突然发狠,竟一把将人甩飞至街边,砸在一处累得很高的柴堆上。  干柴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两名守城的禁军提起长戟,大步朝白马走去,骂道:“找死!”  白马三两下对付了青山楼的守卫,却没有逃跑。  他自知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心中有一股怒火,憋得太久了,索性在今日发泄一通,管他是生是死,反正早已无人在意自己。  他恨匈奴人,恨他们不事劳作、烧杀劫掠,践踏了自己的部族,令幼弱的他颠沛流离、为人鱼肉。活该匈奴人在玉门关外盘桓了数百年,依旧只能凭着野蛮暴力,偏居于塞外草原。  他恨中原人,恨他们妄称天命、道貌岸然,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假装敞开胸怀迎接八方来朝,实则口蜜腹剑,行着奴役他人的禽兽暴行。难怪改朝换代、日月更迭,每个朝代总有远人不服,每个王室总会祸起萧墙,每个帝国都逃不过分崩离析的结局!  他恨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那些沉默的看客,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窝囊废、官老爷,他恨所有人,甚至于恨他自己。  白马咬紧牙关,捡起两根木柴,准备以刚刚学会的惊鸿刀法,迎战向他冲来的持戟官兵。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直如蚍蜉撼树般荒唐可笑。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白马仅以两根干柴交错格挡,便硬生生地架住了官兵手中数尺长的大戟。他运起内劲,变换刀势,让两根干柴从上方卡住长戟,再朝斜下一压。  那名官兵的长戟脱手而出,手腕发出“咔咔”两声脆响,被白马两招打得丢了武器、手腕脱臼。  围在后头的官兵们怒不可遏,相视一眼,成群奔上前来,喊道:“竟敢公然对抗官差盘问,出手伤人罪加一等。兄弟们上前拿人!”  白马被官兵举着长戟围在中央,奈何他不会轻功,只能拼着运气和胆识试上一试。  他反手握住一根干柴,作起手式,威吓官兵,实则偷偷将食中二指探入发间,拈起一根钢针,准备使出孟殊时教他保命的那招飞鸿踏雪。钢针只要扎进一名官兵的眼睛,便可让对方无力再战,自己即可找到突破口,冲出重围。  然而,当他抬起手,却突然迟疑了。他心道,此暗器手法独特,定有人知晓是幽州武学,我与孟殊时走得很近,说不得会连累他。他真心待我,纵然曾行不仁,我亦不可对他不义。  白马正迟疑间,只见一道寒芒晃过眼前。一名官兵突然动手,挥舞着长戟刺向他的面门。  铮——!  白马正不知该往何处闪避,便见一柄长剑从旁挥出,替他挡了一下。  出剑的是个男人,骑一匹枣红色汗血马。他脚尖轻点马镫,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便已拔剑,看似随手一挥,剑上却带着千钧力道,轻而易举地以此一击推开了大戟。  男人落在白马面前,起身持剑侧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一人大战八名官兵,还挺带种!”  被缴了械的官兵既惊又怒,厉声责问:“何人如此大胆?青天白日,持剑行凶,你简直是目无王法!”  白马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此人面若银盘,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约莫八尺,比白马高了半个头,他大咧咧地把剑扛在肩头,即使被围在数名持戟官兵中间,仍旧丝毫不露惊慌——他当然无须惊慌,因为他就是大周朝眼下最为得势藩王,楚王梁玮。  梁玮闻言大笑,露出两颗虎牙,笑够后才咳了两声清嗓,故意拖长声音问:“你哪只眼见着我行凶了?”他说完后,立即由笑转怒,剑指前方,严厉地责骂众人,“尔等乃是城门守卫,不查通行饮食、有罪私逃者,无端去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人。依本王看,你们才是瞎了!”  为首的官兵听了梁玮的言语,登时面色泛青。  及至数十名带甲武士冲上前来,将梁玮护在其中,官兵那才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叩首讨饶:“禀告王爷!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可此子非是汉人,乃是一名想要趁乱混出城去的白雪奴。下官本在城门前例行盘查,见他形迹可疑才多问了两句,后来查出他并无户籍牌在身,且是青山如是楼里的倡优,故而厉声呵斥。此子见谎言败露,跟追赶他的杂役们打了起来,未免伤及无辜,下官不得不出手将其擒住。”  “强词夺理!”梁玮把白马往自己身后一推,走上前去,一脚踹翻那名狡辩的官兵,骂道:“自十六年前胡汉议和,先帝便下令,须将胡人与汉人等同视之!羯族归附我大周二十余年,你却仍称他们作‘白雪奴’,说他们不是汉人?谁给你的胆子!我方才就站在十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些狗奴才先对他动手的,你们如何不管?”  官兵们无言以对,瞬间跪倒一片。围观众人连连点头,片刻之间就已经被楚王的气势震慑住。  梁玮吩咐左右,将这几个知法犯法的官兵按律严惩。  白马气性过去才感到后怕,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欲为官兵们求情。可他转念一想,梁玮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如此惩处官兵,虽然严厉,但并无不妥,求情怕是会触了他的逆鳞,且自己身份低微,不便多言,只好待在原地静候。  梁玮迅速处理了官兵,收剑入鞘,反身回来打量白马。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放在白马头顶,继而将手掌平移至自己身上。 第125章 白马又问:“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岑非鱼想也不想,答道:“那也不要紧,我会找一辈子。”  白马心道,那你先前是如何与我说的?为何一提起兄弟,你就什么都不顾了?唉,情啊爱啊的,这类花言巧语果然不足信,你这人只要一遇到与我父亲有关的事情,就会热血冲头,就会全然失去理智。  白马不禁赞同周望舒所说的,岑非鱼已经是一具被悔恨所腐蚀了的行尸走肉,这样的人,是没有能力去爱另一个人的。  岑非鱼见白马不言语,道:“我不想带你犯险。”  白马的眼神落在白驹的屁股上,见马儿的尾巴左摇右摆,渐觉眼眶发热,嘲道:“我看你明明是血气上头,完全忘了我吧。”  岑非鱼也不骗他,直言道:“是,方才确实是冲动了。我知道这是齐王设下的圈套,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让你跟着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白马瞪大了双眼,以掩饰自己不知何时便会流出来的泪水。他心里有些生气,虽知道自己这气生得莫名其妙,几乎是在同自己争风吃醋,可他就是忍不住,口是心非地说道:“那你路上小心。”  白马那颗聪明的头脑,忽然在此时“咔”的一下停止了运作,轴了。  岑非鱼内心同样异常矛盾,他问白马:“你愿意同我一道去么?很危险。”  白马摇头,不答反问:“你愿意留下来么?为我留下来。”他心道,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就能知道,你从前所说的话不是骗我的,我就能对你坦露实情;我不是一个纪念品,让你拿来睹物思人,我不是一抔土,让你拿来填补心里的空洞,我实在承受不起你这样深切的悔恨。  岑非鱼不答。他甩起缰绳,调转马头,边走边说:“我已还你自由身,自己过日子去吧,以你的聪明才智,注定不会是个凡夫俗子。走了!”  白马低下了头,也不答话。他整理好矛盾复杂的心情,听见马蹄声响起,猛然抬头喊道:“岑非鱼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么!”  然而,就在这片刻间,岑非鱼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密,远远望去,是一片黑云压城的景象。  白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身朝城里走去。可他不知应该去往何方。回青山楼么?那里可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回塞外去?不行,那里太危险了,乌珠流和乌达都不会放过自己。  况且他还要报仇。可他要怎样报仇呢?不知道。唯一的朋友檀青被周望舒拉入了复仇的谋划中,自己与他几乎失去了联系,心里有些话,也不知道该对谁说。  白马走入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地面早就已经被往来行人踩得泥泞不堪。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不知为何,每一个脚印里面,都落着一滴透亮的水珠。  天大地大,何以为家?  他走到巷子口,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方才与乌珠流的汗血宝马别过,现在他再次站在一条岔路口,无论那条路,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  他起先有些难过,觉得先前岑非鱼对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过是随口胡扯。  然而哭过以后,他转念一想,岑非鱼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眼下到了情义难两全的时候,二者择其一,有得必有失。既然注定会失去其中一样,那么岑非鱼只须遵从本心,无论选哪一样都是对的。  更何况,岑非鱼要找的人正好是自己!  白马回过神来,顿觉方才自己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知道真相,却非要让岑非鱼二择其一。  幸而,情爱令人盲目,但更令人幸福。  在这片刻间,白马在心中完成了对岑非鱼的谅解与包容,并且意外地发现,这才是爱一个人时最快乐的瞬间。这个瞬间,他成就了自己,成就了一个能够去爱他人的人。  “我不要报仇了,我要去找他!”白马找到了方向,抬腿欲往青山楼去,决定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带上,然后立即出发去追岑非鱼。  积了一下午的彤云再也无法堆叠起来,闪电划破长空,几乎将天空割裂开来,天地忽然失去了颜色,被极强的闪电照成了半黑半白。  雨线簌簌洒落大地,地上迅速积起一滩滩水洼。  马蹄声哒哒哒地爆响,水花四溅,如即开即落的朵朵银莲。  九霄上传来一声奔雷的巨响,白马脚未落地,忽然一怔,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把抱起,揽到马上紧紧抱住。  “什么……?”  “嘘!我做了亏心事,怕被雷公劈。”  白马回头,只见岑非鱼近在咫尺的脸,能看到他的每一根眉毛,看到他的眉头颤动着。  闪电过后,土地仍是黄的,石头房子是灰的,砖瓦是青黑的,天空青白一片,雨雾朦胧的人间,有一个红色的小点,那是紧紧相拥的白马和岑非鱼。  白驹不知该走上何方,正在原地缓慢地打着转儿。  白马双手摁在岑非鱼的肩头,凑上前去,吻住他的双唇。岑非鱼的唇是软的,他的舌头很热,既湿又滑,白马找了好久,终于捉住了它。  两个人唇舌交缠,终因几近气绝而分开。  白马脸颊上的泪水已被雨刷掩盖,他问岑非鱼:“你又忘了什么东西?”  岑非鱼把脸埋在白马的颈窝里,道:“忘了我的心。”  白马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是快乐的酸楚,说话声带上了一股很浓的鼻音:“那我还给你,你走吧。”  “放你娘的屁!”岑非鱼抱住白马,用力地搂了他两下,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第一次走出城门时就后悔了,我他娘的……为了你……做不成仁义君子了。你得对我负责,你得一辈子陪着我。”  白马推开岑非鱼,骂道:“你才是放屁!”  岑非鱼让白马坐在自己身前,双手越过他的肩头,掣着缰绳,策马往青山楼的方向行去,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方才我根本就没有出城,而是趁你低头时躲了起来,在你身后跟着走了一路。我看见你哭了,我就想,往后我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不能在逞一时意气。”  白马:“你为何不去江南了?”  岑非鱼:“我本就知道那是个圈套,可我……恨我自己。不过,我想通了,逝者已矣,我已经对不起大哥了,悔恨无用,应当惜取眼前人。你也要记住,知道么?要好好对我。”  岑非鱼终于在十七年后的今天,因为爱一个人,原谅了自己。  白马终于笑了:“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两个人相视一笑,满城风雨,无所畏惧。 第127章 白马最后说了一句:“还有,我把这事告诉你,是不愿见你自责。曹三爵,没有人怪你,我知道父亲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别说了,你让我想想。你暂不要告诉别人。”岑非鱼说完这句话,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白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觉得无比轻松自在,往床上一摊,痛快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听见有人敲门,便笑着说“请进”。  来人是李青,他拿着一对弯刀,把刀放在桌上,继而看了看浑身湿透的白马,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地说道:“耶嗨!你和二爷都湿身了哦?”  白马起身道了句“多谢”,眼中精光一闪,故意装出一副对周望舒的密谋了然于心的模样,问:“你们今晚行动,明日何时回来?”  李青随口答道:“那不晓得,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是二爷的心上人,你自己问他不得?我问你哈,你和二爷那个过没有?听说他三十年都没那个过,哎,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哦。”  “心上人?”白马只觉莫名其妙,李青说不知道,即是没有否认,这就意味着行动就在今晚,他随口胡诌了一句,“他那个时候特别快,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吧,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青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跑走了。  白马想起方才关门时看见的那一行人,他们要把檀青送走,想必是因为行动就在今夜,而且他们行动过后,应当不会再回青山楼了。  白马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  他先去后厨混了顿晚饭,再顺道偷偷摸进杂役们的房间,在方才被自己揍了一顿的那两个杂役枕头底下放了两锭银子,继而收拾好东西,换了一身劲装,趁夜溜到后院。  白马爬上院墙外的大桃树,翻墙入内,见到院子里停着几辆送菜的牛车。他顺势往地上一倒,滚至车身下,抓住车底,偷偷潜伏了起来。  片刻后,院中走入一群人。  白马躲在牛车底下,只看得到他们的脚,他发现这群人俱穿着黑色长靴,衣摆上绣着银线,心道,果然,他们穿得是禁军的服饰,然而,禁军绝不会在此时此刻聚在青山楼,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一群假冒的禁军,他们将混入皇宫,在今夜诛杀谢瑛。  现在禁军的统领是楚王,怪不得他临走前会对白马说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原是谢他留下了岑非鱼来帮忙。  众人站定后,周望舒的声响便响了起来,他朗声说道:“为国除奸,只在今夜!诸位,周某在此代天下苍生、替诸多惨死于谢贼手下的冤魂,向你们道一声多谢!”  周望舒的肩头停着一只大腹便便的信鸽,随着他一声令下,白鸽振开羽翅高飞,“禁军”们不言不语,随着周望舒话音落定,两只脚后跟用力一靠、拿手中的长戟在地上敲了数下,发出震人心魄的肃穆声响。  信鸽冲入云霄,消失在半圆的明月中。  夜风忽起,穿林过叶,将大桃树吹出一阵窸窣爆响。周望舒似有所觉,视线如剑芒朝白马的方向射来。  正在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极淡的酒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岑非鱼拿着一个布包姗姗来迟。  周望舒十分惊异,但他心中仍有怒气,便冷冷地说道:“你来做什么?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我只喝了三爵。”岑非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继而把手中的布包往牛车上一放,一屁股坐上车。他拍了拍车板,振得车板底下簌簌地掉着木渣子,害得白马差点打了个喷嚏。  岑非鱼往车上一倒,耍起流氓,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哥哥了?儿郎们,出发了!”  众人得令,鱼贯而出,片刻后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中。第61章 赌命  暴雨在傍晚时就已止住,雨后的夕阳呈现出罕见的紫色,空中的阴云饱含水雾,于是天幕便被晕染成了一片近乎浅灰的颜色。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宫城的青石板路上满地残菊,屋檐上不时落下一串积水,湿冷的夜风带着被碾碎的花香。青衫的宫女们提着风灯,一个接一个地从廊下走过,为宫灯添上油脂和灯芯。宫灯逐一在昏暗夜色中苏醒,橘黄的火焰颤抖着抻了个懒腰。火光打在宫娥们的脸上,照得她们那搽了一层晶莹口脂的双唇格外鲜红饱满。  宫女们来了又去,点点火光如落星,缀满洛阳宫。  只可惜今晚夜雨疏风骤,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风汇聚于宫城中,仿佛催生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将无数人的命运卷入其中。灯火被风拖得极长,火苗妖娆而快速地摆动着,灯芯滋滋啦啦地响个不停。  今夜的洛阳宫,注定不能安宁。  青瓦朱墙间,一队队黑衣禁军穿行而过,赳赳武夫步伐沉稳,走过精心设计的巡防线路,严密地守护着肃穆的皇宫。  禁军是皇城中唯一的武备,分为南北两支。南军作为常备军屯兵洛京城,北军作为机动卫队戍守洛阳宫。  北军细分为羽林、虎贲、龙武、神策四支,其中唯有羽林卫常年待命殿前,负责巡防御驾所在,由五名统帅分别指挥,日夜分三班轮值,片刻不能懈怠。正因如此,羽林卫地位较其他禁军更高,无论冬夏俱穿一身黑色劲装,背后以银线绣雄鹰捕食图,以区别与普通禁军,从而彰显身份。  鹰服钢刀,原本威风凛凛,只可惜此日天象古怪,午前闷热、午后暴雨,羽林卫们先是汗湿衣襟,继而被大雨淋透,从威武的黑鹰变成了落汤黑毛鸡,一身漂亮衣裳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殿中中郎李峯正好是午后换防轮值,带着一众羽林卫在暴雨中巡防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距他换防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李峯带队从宣室殿外走过,忽然一阵风起,一个筑在屋檐翘角上的燕子窝倏然被吹落,正正地砸在他脸上。  “什么玩意儿?”李峯被碎开的鸟蛋糊了一脸,气闷地伸手抹掉黏糊的蛋液,一脚踢开嗷嗷叫着的小燕子。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湿衣服绷在身上极为难受,总是不自在地扯着衣襟。他见周围风平浪静,实在是受不了了,便与另一名殿中中郎商量好,提前换防离开,带兄弟们去备勤所更衣吃饭。  李峯的队伍很快便回到了卫所。  羽林卫换防的备勤所建在洛阳宫西侧城墙边,卫所仅用以临时休息,占地并不广。李峯回来时,只见屋檐下整整齐齐地蹲着一排羽林卫,众人抱着个敞口大海碗狼吞虎咽,隔着老远就能闻见肉香。  年轻的武士见了李峯,忙站起来与他打招呼:“李大人快快进去,孟大哥请客吃夜宵,酱牛肉汤饼!”  李峯点点头,并不与手下多说一句话。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卫所,直接从桌上提起茶壶,灌下一口尚有余温的姜茶,抹嘴大骂一句:“这他娘的鬼天气!”他说罢,从桌上端起一碗面,埋着头便开始狼吞虎咽。  屋内原本坐着一堆闹哄哄的禁军,见李峯进屋,便都收敛起来,勾肩搭背地慢慢退了出去。  桌边只剩两名殿中中郎,其一是埋头苦吃的李峯,另一人面目英俊,略带着些儒雅气质,正是新晋军官孟殊时。  李峯吃完了汤饼,见孟殊时的那碗已经糊了,便毫不客气地把碗抢了过去,调笑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手上戴着个什么玩意儿?看了大半个晚上,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孟殊时今日排得是上午的班,并未被雨淋湿,只是被暑气闷得有些难受,面色微微泛白,胸口、后背都析出了细小晶莹的盐粒儿。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将袖筒捋至手肘,露出左手手腕上一根绕了三圈的银丝发带。  孟殊时垂着脑袋,愣愣地看手上的发带,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颓丧。  “看来传言不虚,孟兄弟真是害了相思病啊。”孟殊时恋慕青山楼的倡优,禁军里不少人都知道,李峯一看便知他的心事,用手肘捅了捅他,玩笑似的说,“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兄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莫学别人风月惆怅。不如给哥哥说说,来之前去找那小羯奴打了几炮?”  “非是你想得那样。”孟殊时眉峰微蹙,显是心有怒气,却因有所顾忌,不好发作。他深吸一口气,端正坐好,抬头望了望窗外没有星辰的漆黑夜空,“李大人若歇息够了,便开始吧,今夜的大戏须我两个先热场,咱们的时候到了。”  李峯不答话,把碗一放,着人将卫所外的羽林卫都叫进来训话。  与此同时,几个陌生面孔也走了进来。这几人模样普通,穿着寻常的禁军服饰,是负责皇宫外围巡防以及打杂的下等兵,进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  下等兵为羽林卫打杂,原是平平无奇的事。但李峯的视线来回扫了一圈,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当即生出戒心,厉声喝问:“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是哪里来的?” 第129章 周望舒质问岑非鱼,道:“你一早就发现了,故意让他跟来的?”  岑非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道:“我可没有。”  周望舒转身离开,边走边说:“白马,你自己去找一套禁军的行头换上。若找不到,便不许乱跑,扒在牛车下等我们一道出去。”他说罢,索性靠在卫所的墙上,双手抱胸,不管了。  白马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又开始发愁,心道,我实在太大意了,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然而卫所中挤满了人,周望舒不让别人帮我,我若潜入其中偷窃,必定会被发现。况且,羽林卫的衣服与寻常禁军不同,偷来无用。  岑非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是习惯使然,伸手想要摸摸白马的脑袋。  白马正犯愁,哪有心思同他玩闹?自然是向前一矮身,躲过了这只不安分的手。  岑非鱼摸了个空,却不像平时那般死皮赖脸。他讪讪地收回手,将方才垫在身下的布包扔给白马,委屈地说道:“傍晚与人喝酒,随手顺来的,一股子怪味,你穿不穿得?”  白马打开布包,见其中竟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黑色禁军服,方知自己早已被岑非鱼识破,不禁叹道:“你才是真聪明,一早就想到了这层。”  他三两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不知是不是巧合,这身衣服大小刚刚合适,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且这件衣服不仅很新,针脚还十分粗糙,像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他拿到衣服,心情也好了起来,懒得多想,背着岑非鱼脱下灰扑扑的旧衣服,还有心思开玩笑:“吃了一路木头渣子,你故意整我呢?”  岑非鱼半躺在牛车上,白马站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扒在车底一路行来,白马后背上的衣服全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且沾满了被碾碎的花瓣。少年湿衣半透,白皙漂亮的后背若隐若现,线条漂亮的后颈上贴了两片花瓣,仅仅是一个背影,已经好看得不似凡人。  岑非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双手,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白马,把脸埋在他的腰窝里,嗅到一股极淡的花香。  白马扭了两下:“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发疯!”  岑非鱼回过神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其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想到白马可能是大哥的儿子,他才觉得脑袋发紧,像戴了个紧箍咒似的难受,却仍然狡辩着:“婆婆妈妈的,湿衣服穿久了当心着凉。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白马“切”了一声,迅速脱衣、换衣、扎腰带,紧窄的腰杆左摇右晃。  此情此景,本就“心怀鬼胎”的岑非鱼看了,哪能不心里痒?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故作自然地伸手帮白马把松垮的腰带系紧,念叨着:“人若想恣意妄为,自然要有任性的资本,今夜若没有我替你解围,周望舒会如何处置你?往后须三思而后行,多吃些灰,让你长长记性。”  “你说得很对,多谢了。”白马郑重的点点头。他活得不容易,心思比别人重,旁人说的话,他往往都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  纵使对待一个满嘴胡话的岑非鱼,白马亦是如此认真。此时,他面色凝重地琢磨岑非鱼所说的“三思而后行”,甚至觉得颇有道理。那模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岑非鱼忍不住在白马脸颊上掐了一把,道:“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还能说个不字?纵使我说了‘不’字,也还是会去帮你办的。”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其实也不用瞻前顾后的,想做什么便做,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二爷给你顶着么。”  白马微赧,道:“那就多谢你了。”  岑非鱼望着漆黑长空,像是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谢什么谢?宝贝儿,叔叔的命都给你啊。”  白马听了这话,总觉得不是滋味,不禁一蹦三尺远,靠在周望舒身边。  然而,周望舒仿佛是自带着一身冰霜,站在他身旁,白马觉得冷,而且无话可说,可挨近岑非鱼,他又觉得他热,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白马不禁感叹,真是奇怪的一对兄弟!  卫所中的喧哗忽然止住,看来是孟殊时与李峯等人回来了。  众人连忙把碗筷都收拾了,起身列队站好。许是因为李峯认识周望舒,周望舒便混在人群中间,不做带队的那个。只是他的个头太高,完全是鹤立鸡群,加上一身森森寒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岑非鱼先帮周望舒压了压帽子,嚷嚷着:“单长个儿,不长脑子。”  周望舒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岑非鱼见挑衅不成,便把白马拉到自己身边护着,给他理好乱发、整好帽子,嘱咐道:“今夜是小打小闹,莫要紧张。待会儿跟紧我,护你周全。”  白马嗤笑:“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莫要闪了腰才是。”  队长蔡林跑到后院,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  白马来到卫所里时,里面已经站满了禁军,落汤鸡全都已经换好了干衣服,一个个标杆笔直地站着,极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鹰群。  原来,方才蔡林带人前往云龙门,远远便望见门外站着一排大戟武士,无须询问亦能看出是宫城里威名赫赫的谢府侍卫。这一幕不止李、孟两人看见,随行的五名羽林卫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李峯满脸通红,孟殊时则一脸煞白,两人似乎是在商量对策,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最终李峯一拍桌子,与孟殊时定下计策:一,情况万分危急,两人只能速速前往面圣,禀明实情;二,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战,须马上派出一支骑兵队,快马前往南大营,向目前唯一的禁军统领、新任中护军楚王梁玮报信,调动南北两营的禁军;三,在场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宫门半步。  李、孟二人来去匆匆,只是这回卫所内再没有人敢说笑了。羽林卫们不仅没有议论,而且默然无语,整个房间落针可闻。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惠帝的亲外公、太傅谢瑛,陈兵云龙门外,这一定是要谋反了!  今夜想必是九死一生,谁还能笑得出来?  白马被这种悲凉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禁想,中原人为了一个皇帝的宝座,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刀子刺进肉里、血流满地,这当真值得吗?  岑非鱼看出了白马的紧张,但他不去劝慰,反倒大大咧咧地着走到桌前。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桌上,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朝羽林卫们喊道:“兄弟们怎么忽然就没了声响?平生难得遇上机会,咱们来赌一把如何?”  有人带动气氛,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今夜是生死存亡的时候,羽林卫们因为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了,有人问岑非鱼:“赌什么?”  岑非鱼答道:“赌生死!”  羽林卫又问:“如何赌?”  岑非鱼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生”字和一个“死”字,道:“咱们赌自己的生死。随意下注,命给赢家、钱给输家,就当是卖命钱了哈哈,玩得起的来!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哪有人会买自己“死”的?人人都买“生”,活着的人自然是赢家,死了的人便是输家,大家伙都是一个队里的兵,谁丢了性命,活着的人心里都不好过,给些钱反而是让自己安心。  其实,生死本是大事,谁都没用心思有自己的生死来赢钱,可生逢这样一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很多人都不得不以生死来进行一场豪赌。  “兄弟们多卖我几条命呀!”羽林卫们哈哈大笑,卫所里闹哄哄一片,众人纷纷掏钱出来砸在“生”字上,大喊着“愿赌服输!”  周望舒和白马是留在最后的两个人。  周望舒是不屑于赌博,白马不下注的原因很简单——他舍不得花钱。但白马很喜欢军队的氛围,差不多年纪的人聚在一起,不论出身,同仇敌忾。他走上前去,掏出一粒铜板。  岑非鱼见了铜板,又是翻白眼、又是吹口哨,最后竟带着一帮人为白马喝倒彩。看这架势,他分明是片刻间就已经成了一帮人的“黑老大”。  白马被嘲笑后心里不服,便收起铜板,换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银片,准备要放在“死”字上。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送命,只是想要小小地赚上一把。  岑非鱼彻底无语,一把抓住白马的手,骂道:“你想钱想疯了啊?”  “那可都是钱啊。”白马咕哝道。 第131章 惠帝眼中隐约露出惊恐的神色,董晗见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惠帝镇定下来,道:“太傅年近六旬,有辅佐两代君王的功绩,难免居功自傲,平日言行或有不妥,这些寡人都知道,但从未想过他会有不臣之心。况且,他家的私兵想来不会太多,仅仅是守着云龙门,或许是家中有财物失窃,正在抓贼?”  诛杀通风报信的反贼太过残忍?谢瑛为了抓贼陈兵云龙门?只怕以惠帝的心思,若非谢瑛带兵打到殿上,他是决计不会察觉什么“不臣之心”的。在旁人看来,这位皇帝实在太过幼稚。  孟殊时未进入殿中时,总觉得关于惠帝的传言,诸如“何不食肉糜”“官私蛤蟆”这类的,俱是十分荒谬。但当他升任殿中中郎,与惠帝接触日多,才发现传言不假。  他不禁要想,先帝明知惠帝羸弱,仍在齐王与梁玮二者中选中了他。宦官董晗是个武林高手,本可离宫逍遥度日,却自年少相遇开始,就守着惠帝寸步不离。这些人难不成都疯了么?  孟殊时看了看门框上宫女的鲜血,想起惠帝说“太残忍了”,不禁动容。先帝也好,董晗也好,他们非但不疯,反而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们希厌倦了政治中的明争暗斗,望天下能有一位仁慈的君王,带给从腥风血雨中诞生的大周朝一点仁爱和希望——惠帝是个天生的善良人,未知人世险恶,满脑袋天真烂漫的想法,他拥有最纯真的善良与仁慈,即使这种善良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看起来愚不可及。  只可惜,先帝低估了大周朝腐化的速度,惠帝实在难胜其任。  除非有人力挽狂澜。  孟殊时出身书香门第,父兄俱是一方父母官,父亲最初教他的四个字便是“忠君爱国”,其中,“忠君”是摆在第一位的。他想要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孟殊时坚定了“忠君”的信念,深吸一口气,肃容回禀道:“回陛下,羽林卫有护卫天子、明辨忠奸的职责,谋反事大,下官从不敢妄加猜测,但更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幸而谢太傅自恃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平日里从不曾收敛,下官与李大人带羽林卫三、五部暗中查探近两月,结果令人震惊。”  惠帝的脸色愈发凝重,想来萧皇后常常在他耳边吹枕头风,让他一直就有些疑心。此刻,事情终于被两个小军官戳破,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但又不得不信,便道:“全都报上来,若尔等所言非虚,便是有功无过。”  李峯思虑颇多,不愿去做这个“出头鸟”,此时默不作声。  孟殊时倒不在意,他甚至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一口气将谢瑛的罪行和盘托出:“谢太傅其罪不胜枚举,但大罪有三:其一,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伪造圣旨,对先帝大不敬。据中书令华益供述,先帝卧榻弥留之际,曾令他代笔书写遗诏,以赵王梁伦与太傅谢瑛同为辅政大臣,但这封遗诏未能送出宫门,便已被谢瑛截留烧毁,是想要独揽大权。”  董晗问:“此事可有证明?”  孟殊时答:“中书令华益为此事,多年来良心难安,他愿上堂作证。另有一人可为人证,便是谢皇太后。当年先帝弥留时,唯有谢皇太后与谢太傅二人侍奉左右。”  惠帝不敢惊动太后,只让人速传华益入朝,示意孟殊时继续说。  孟殊时接着说:“其二,结党营私,私自募兵,对陛下大不敬。御史台早已暗中对此事展开调查,据御史中丞陆慕明所言,谢瑛不仅自己气焰张狂,更豢养了一帮奴客缇骑,他们依倚谢瑛的势力,侵陵小人、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举奏[注]。所有罪证、账目有满满三车,只是御史台势单力孤,畏惧于谢瑛的淫威,不敢轻举妄动。”  惠帝怒而拍桌,声音颤抖地喊道:“现在就让他们把那三车的证物全都送来!”他起得脸色煞白,想来是真不知道谢瑛私下里做了那么多坏事。  董晗见状,连忙对他进行安抚,惠帝这才冷静下来,摆摆手,道:“无须顾忌太多,继续说。”  孟殊时说出最后一条:“谢瑛乃是外戚,没有皇命,不可出入禁中。原北军中侯杨广成发现他私自入宫后,数次出言劝阻,俱被压了下来,而后更被调离洛京,一出京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此后,谢瑛举荐他的侄儿吴见安任中护军统辖禁军,他出入禁中便再无人阻拦。陛下每日都将奏章呈送谢皇太后过目,其实真正过目的人,乃是谢瑛。”  这件事,惠帝是听说过的。当时他只觉得父亲看望女儿并无不妥。但现在不同了:“此事可有证明?”  孟殊时答道:“楚王接替吴见安,任中护军以后,对禁军上上下下进行了整饬,负责护卫后宫的龙武卫的五名中郎将俱可作证,谢太后宫中的宫人亦可作证。”  孟殊时说罢抬头,见惠帝听完最后一条罪状,握手成拳砸在案几上,怒道:“传!传!传!把他们都给寡人找来当堂受审!”  看来,萧皇后数月前使出的那招“以退为进”果然起了作用。她身居后宫,只是每日与惠帝闲谈几句,却在惠帝毫无防备的时候,于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早就让他与外祖父谢瑛产生了嫌隙。可这这事别人都不知道,无论事成与否,她都不会担上一个牝鸡司晨的罪名。  孟殊时一席话语,完全证实了惠帝的疑虑,令他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结出果实。  所有证人早就已被董晗安排妥当,他们甚至一直就在宫中待命,不消多时便已跪满了宣室殿。  到了这个时候,惠帝纵使再愚痴、再优柔寡断,也不会不明白该如何做。董晗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劝皇帝保重龙体。  可惠帝却是真的动了怒,大概以他那简单的头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亲外公的行为,他扭头问董晗:“阿晗,外公怎能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陛下莫急,谢太傅此举有违天道,必败无疑。”董晗先是安抚,再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托出,“奸佞小人只是少数,臣子们始终都是忠于天子的,奈何他们畏惧谢瑛的权势,在事态未明朗前,只怕是不敢公然与其为敌的。”  惠帝失神,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董晗早就与萧皇后计划好了:“都说血浓于水,咱们要将此重任托付于宗亲,楚王不是已经接管了禁军么?请找楚王带禁军前来勤王。”  惠帝一挥手,扔出玉玺,道:“你来拟旨就是!”  “但这还是不够。”董晗一面拟旨,一面思考。  董晗知道萧后诡计多端,谢瑛一倒台,这歹毒妇人定想掌控朝政大权。然而,楚王只会带兵,不懂宫廷斗争,只怕无法独自与萧后抗衡。萧后心肠歹毒,她若大权在握,会不会对惠帝不利呢?董晗心中唯有惠帝一人,他不敢赌这一把。  提笔沾墨,董晗他忽然想起,前几日老司徒冯飒曾找他喝过酒,两人谈论朝政,说起了当年曹祭酒的事,还有曾经推着小木车向先帝上书的国子学博士们。  思及此,他迅速想出了一条制衡楚王和萧后的计策,道:“陛下,眼下此事是危机,却更是转机。我们不能全然依靠宗室和皇后,可趁此时机将满朝文武集结起来,共同进退,往后方能同心同德。”  惠帝疑惑,问:“可你方才说,他们都不敢公然与外、外公……不,与谢瑛为敌。谢瑛朋党满朝,忠奸难辨,一时间要如何去找人?”  董晗一笑,问:“陛下可还记得老冯将军?”  惠帝满面愁容,喃喃道:“老冯将军?是老司徒,冯飒?对,父皇曾说过,老冯将军是个赤胆忠心的人。”  董晗又说:“还有国子学里那一帮老臣,各个都很有胆气、能言善辩。只不过为了当年曹祭酒的事,他们有些怨言,这些年一直埋头著书立说,不愿理会政事——正好,他们必定没有结党营私。当年谢瑛进谗言,害得曹祭酒家被满门抄斩,先帝后来查明了真相,却念着已故谢皇后的情分,未能惩处他。现若让那帮老臣为陛下出谋划策,他们定然是一百个愿意。处理了谢瑛以后,陛下要好好赏赐他们,请他们出山来整肃朝堂风气。”  “对对对!你再多想想,都按你的意思来。”惠帝对自己有几个大臣都记不清楚,不过随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待这一切全部安排妥当,便只须等待冯飒和楚王入宫了。  惠帝实在疲惫不堪,他斜斜地靠在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块老旧的传国玉玺,喃喃自语:“你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寡人不想当皇帝了。”他侧头看了董晗一眼,发现董晗也是满脸疲惫,“你过来与我同坐吧,这椅子宽敞得很,孤家寡人坐着怪难受的。”  董晗失笑,摸了摸惠帝的龙头,道:“微臣不累。”  惠帝揪着董晗的一缕头发,叹道:“你的白发越来越多了。阿晗,寡人常常令你失望吧?寡人其实也想做个明君,但实在不是那块料。这么多年,多亏有你在。”  “微臣是少年白头。”董晗把自己的头发从惠帝手中轻轻抽出,伸手给惠帝揉按太阳穴,“天子是不会有错的,并非陛下无能,而是这些人心眼儿太坏了。”  ※  御道上响起爆裂的马蹄声,落花被碾成泥水,四溅开来。  带队的中郎将不在,羽林卫的备勤所里闹哄哄一片,只有两处是安静的。  其一自然是万年冰山般的周望舒,他怀抱宝剑靠在窗边。天幕上将满的月盘被笼在云中,月光带着一层雾气,自窗口飘入卫所,在周望舒四周浮动,衬得他如同降世谪仙。  其二则是兜着一大包金银的庄家岑非鱼,以及被他用手困住的、闻着铜臭味直流口水的白马。 第133章 惠帝被他的气势所摄,道:“事急从权,即刻起,命东安公为卫将军,济北公为左卫将军,高密王世子为右卫将军。还有,楚王相国陈怡暂行尚书之权。”  大周的宫城坐北朝南,位于洛阳城的中轴线上。  大司马门在东北角,是众臣入朝参政的必由之路。东侧自南向北,乃是东掖门、万春门。  万春门再东,是太子居住的东宫。  万春门与云龙门之间,便是武库、太仓以及谢瑛的府邸。  楚王一面布置,一面拔剑出鞘,气势汹汹地冲出大殿:“皇宫内外大门全部关闭,传令东安公,调五百禁军驻守云龙门,严密护卫皇宫,不许任何人出入。济北公领兵护卫东宫,自东南而上,驻守万春门护卫东宫。高密王世子领兵五百驻,封锁东掖门,谢瑛府上所有人等一概不许放出。全城戒严,传令北门外停驻的禁军,全部由各路统领自行调配,包围宫城!快!”  梁玮与岑非鱼擦肩而过,朝对方点了点头,视线一晃忽然发现白马。他满脸怒气瞬间消散,轻轻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拍了拍白马的脑袋,道:“小孩儿也来了?上战场莫怕,借我些好运气!”  白马十分喜欢梁玮,笑道:“祝王爷旗开得胜!”  周望舒的队伍跟着孟殊时,前往云龙门。  勤王的队伍依次开出,禁军们不持火把,暗藏于阴影中,如玄蛇般在宫墙间急速游移。  风起了,宫灯明灭,暴雨欲来。第63章 围攻  孟殊时当先带人赶至云龙门东侧,二话不说便把守城卫兵拿下,按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云龙门城门紧闭,高耸的城楼伫立在寂寂黑夜中。  孟殊时派人在城门内外检视一遍后,并未发现叛军的踪影。当然,他若发现了叛军,那才是见鬼了!原本云龙门外的大戟武士,就是周望舒派人假冒的,他们在孟、李二人走后便已离开。  可孟殊时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谢瑛若当真谋反了,此刻他的那些大戟武士何在?他狡黠一笑,走到被擒的守城卫兵面前,问:“尔等知情不报,是否是反贼谢瑛同党?”  谢瑛带人在宫城中耀武扬威,守城的卫兵日日面朝南方,遥望谢瑛府邸,对这支私兵早已见怪不怪,怎知事态会发展成这般模样?他们只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正在奋力挣扎,忽闻见孟殊时的问话,彼此间眼神交流一番,立刻就明白了这位殿中中郎的意思。  卫兵中领头的一人答道:“回大人的话。先前,确有一队大戟武士在门外徘徊,下官正欲上报,不想大人英明,先一步发现异常。那些人见羽林卫来势汹汹,立马夹着尾巴撤退了!”  其余卫兵皆点头称是。  孟殊时很满意,示意羽林卫将卫兵们放开,准他们戴罪立功。而后,他登上云龙门东侧城楼,一面等待冯飒与董晗,一面密切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他遥望西方,见谢瑛府邸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心道,这与谢瑛的奢靡做派极不相符,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那贼人知情后惶惶然不知所措,连灯烛都不敢点,正在黑暗中与人密谋。思及此,他不禁望向周望舒,想着此人算尽人心、罗织密网,无论谢瑛想出什么样的办法,今夜都是在劫难逃了。  孟殊时的视线往周望舒身后挪了挪,见岑非鱼带着个捂的严严实实的小兵混在队伍里。那小兵的脸被笼在阴影中,只看得见白皙的脖颈,白得异乎常人,不是白马,还能是谁?  两人搂搂抱抱,不时咬着耳朵,临阵仍在谈笑。  岑非鱼敏锐地察觉到了情敌的目光,抬头扬眉一笑。  孟殊时尴尬地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发带。这夜月光皎洁,发带中的银丝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缥缈梦幻,仿佛在告诉他,有些事不过是大梦一场。  嘚啷,嘚啷。  马蹄声爆响,漆黑天幕下,一串火光沿着御道向云龙门疾射而来。原是冯飒在前策马狂奔,身后跟着董晗及二十名带甲武士。  众人行至云龙门东,忽听冯飒长“吁”一声,勒马驻足,仰头朝城门上发出喝问:“何人封锁宫门?叛军何在?毛小子,你莫不是欺君吧!”  孟殊时知道师父在配合自己唱戏,丝毫不露心虚,答:“回冯将军的话。李将军所陈之情形,千真万确;下官所罗列谢瑛的罪行,无有不实。据守城卫兵回禀,谢瑛的大戟武士队见我等来势汹汹,知道事情败露,已然撤军密谋去了。”  冯飒点点头,爬上门楼,与孟殊时并排远眺,隔着一堵高大的宫墙,望见了谢瑛的府邸。  城门楼上仅有孟、冯两人。  冯飒面色已变,一捋胡子,伸手指向东南,问:“孟家小子,你可知道,那处原是什么地方?”  孟殊时想也不想,答:“师父,那边是武库,武库再南,原是魏国武安侯曹爽将军的故居,现在是谢瑛的府邸。”  冯飒摇头苦笑:“当年魏明帝病危,拜曹爽为大将军,令其与宣皇帝[注]同为托孤大臣。曹爽如何呢?他日日在府中磨刀霍霍,想尽办法要与宣皇帝争权,最终一朝兵败祸连九族。说句大不敬的话,曹魏篡汉,梁周篡魏,都是欺天子羸弱。现下风水轮流转,曹爽的昨日,便是谢瑛的今日,而谢瑛的今日,又会是谁的明日?这天下,真不知还能安定几时。”  孟殊时笑道:“反正不是我的,我是得过且过,没什么雄心壮志。”  冯飒一吹胡子,在孟殊时肩头用力一拍,骂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说什么没有雄心?业未立,家业不成,成日沉湎声色,与个青楼倡优不清不楚的。师父替你应承了一门亲事,此役过后,你们便成亲。”  孟殊时大惊:“师父!”  冯飒不理会孟殊时的不满,向下望了一眼,道:“行了!东安公马上就到。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定然不敢带兵杀进谢府,你等我送信归来,随意向他请示一句,便可动手了。”  冯飒说罢,下楼上马。他根本懒得与东安公打招呼,独自带着董晗东出云龙门,两人各御一马,奔入谢府。  ※  谢瑛府邸大门紧闭,院落中漆黑一片。回廊间寂静无声,只有屋檐上不时落下一滴积水,以及空旷院落里“嘀嘀”的回音。  整个谢府,唯议事厅内点着数十点支蜡烛。烛光飘飘摇摇,将众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变了形的黑影模样古怪,仿若满室魑魅魍魉。  事实证明,谢瑛放在惠帝身边的耳目不止侍中吴允一人。此时,他早已收到风声,在楚王入宫的同时,便火速派人把自己的党羽召入府中商议对策。  奈何,洛阳城中那首“光光云华,大戟为墙。”的童谣已经传唱太久,弄得眼下人心惶惶。谢瑛久在京中作威作福,整个人极为膨胀,一直对这样的警示不以为意。  到此时他才察觉出,是自己太过自大,未能从童谣中发觉蛛丝马迹,及早戳破奸人的阴谋。  奸人是谁?谁将自己视为眼中钉?  谢瑛再清楚不过,一定是萧淑穆那个毒妇。  谢瑛笼络人心,向来都只是凭借着财帛、官爵和权力。  待到他大难临头,向外求援时,赶来的人并不多。其中更不乏胆小怕事之辈,怕他大难不死,日后报复;抑或是胆大妄为之辈,想要趁乱捞一笔,见势稍有不妙,便会望风而逃。  没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帮他。 第135章 杨茂有急智,迅速说出了一连串对敌之策:“其一,向西火烧云龙门以示威,逼他们交出构陷太傅的奸人。其二,向东开万春门,联系吴见安,引东宫及外营禁军前来增援。其三,太傅带兵直入东宫,拥翼皇太子,进入洛阳宫中。届时殿内震惧,必将奸人斩而送之,太傅及我等均可免难。”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大厅里,顿时落针可闻。杨茂的话,说来好听,可只要一细想——这不就是谋反作乱?  谢瑛倒吸一口凉气,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圣上天性忠厚仁讷,更是一直对我信赖有加,他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我怎能私自调兵遣将?更莫说以太子为质要挟于他,此事谢云华做不出。”  正当此时,又有护卫前来通报:“禀太傅!吴见安、吴允都已被楚王拿下,他已完全掌握了禁军统帅之权,外营禁军皆愿受其调遣,现已跟从东安公、济北公及高密王世子,从北、西、南三面围住洛阳宫,更包围了此处。”  谢瑛手中的毛笔“啪”地一下落在地上,问:“你说什么?他们从我这里拿了多少好处!怎会不到一月就变了阵营,听那楚王调遣?”  那护卫未来得及回答,又有另一名护卫跑来通报:“禀太傅!武士们探查到,禁军将领带队在宫城外待命,堵住了宫城的各个出入要塞,现已全城戒严!咱们根本不能出宫城往南大营求援了!”  杨茂大喊:“天子受小人谗言蒙蔽,此诚我大周危急存亡之际!吴见安虽已被俘,可太傅府上仍有两百大戟武士!谢太傅,不可再拖!我等随您拥翼太子入宫清君侧,名正言顺!太傅不可再犹豫,当断不断啊!  谢瑛漠然不语。  杨茂心急火燎,大喊:“太傅——!”  “断?”谢瑛惨然一笑,摇摇晃晃地走到厅前,望向远方高耸的云龙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喊着,“云龙门乃是魏明帝所造!功费甚大,奈何烧之?奈何——烧之![注]”  此言一出,杨茂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向谢瑛,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当年惠帝初即位,西南发生饥荒,百姓饿死者数以万计。消息传到惠帝耳中,他冥思苦想数日,终得一计问于谢瑛,曰“何不食肉糜?”  帝王不知民间疾苦,杨茂心中尚未觉得多么荒唐可笑,可谢瑛明知此时乃是兔死狗烹的时候,皇帝默许了他人取他项上人头的行动,任凭他人诬陷自己谋反,谢瑛却想着前朝皇帝修葺大门不易?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向来树倒猢狲散,杨茂可不愿陪谢瑛共沉沦。  他走到议事厅门外来回踱步,眺望云龙门的方向,过不一会儿,忽然跑回厅中,面色沉凝,对其中官僚、谋士们说道:“诸位!眼下宫中局势尚未明朗,天子安危未可知,咱们先代太傅前往云龙门打探一番。若真有奸人作乱,我等说什么也须为天子护驾啊!”  这帮当官的,都是心思通透的人,自然知道谢瑛已疯,杨茂也要弃他而去。他们实在感谢杨茂,竟想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离开谢府,并与他划清界限。  众人向谢瑛请示,谢瑛呆若木鸡,点了点头,道:“去罢,去罢,护卫天子,乃是臣子的本分,去罢!”  众人自门厅鱼贯而出,至于小院内,开始撒足狂奔。  ※  云龙门东,东安公梁顒袒胸露怀,半躺于马车上,身旁坐着两个美人,手持宫扇为他扇风捶腿。  梁顒半梦半醒间,从鼻中发出微微的轻哼,懒洋洋地问:“谁是你们这儿领头的啊?问问他,还要在此傻等多久。”  武士跑上城楼,尚未开口,却听一阵马蹄爆响声。  冯飒策马奔来,一眨眼便已穿过云龙门东,差点撞翻了东安公的马车。  “吁——!”冯飒勒马,转头对孟殊时大喊,“孟家小子!谢瑛不愿束手就擒,其府中仍有两百持戟武士,传讯至东掖、万春二门,一同领兵杀入谢府!”  董晗道:“东安公,孟大人,谢贼狡诈奸猾,已召集群僚数十人入府商议对策。我立即回宫禀报,只怕迟则生变,你们须快刀斩乱麻!”  两人匆匆而来,匆匆离去,留下孟殊时与东安公面面相觑。  孟殊时恭恭敬敬地询问梁顒:“请东安公示下。”  梁顒并未从马车上走下来,懒洋洋地说:“你曾带兵打过仗?”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本公千金之躯,又从未上过战场,怎能如此冒险?上阵杀敌,是你们这些下等人的事情。  孟殊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答:“我与李峯俱是幽州军出身,幽州近乌桓,战事颇多,我两个打过大小战役近百。”  “好!”梁顒爬下马车,吩咐侍卫将李峯传来,下令,“云龙门是谢瑛入宫的必由之路,本公必须在此镇守。你两个既是行伍出身,想来对付谢府中的私兵是绰绰有余。”他仿佛对自己的机智极为满意,一面说、一面点头,“本公令你们为先行军,带五百禁军杀入谢府,我带三百禁军屯驻此门,为你们殿后!”  孟殊时与李峯相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读出滑稽可笑的神情,高声应道:“仅遵东安公之命!”  东安公号令一出,骑手便带着令牌,沿宫墙急速狂奔传递消息。  楚王给出回应,准许东安公等人便宜行事,号角声声,是即刻出兵的讯号。  武士们从后勤处领取弓箭,绑好长刀,整肃队伍。随着将领们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禁军如暗涌,分三个方向朝谢府奔流。  李峯看了孟殊时一眼:你说得没错,咱们的时候到了!  ※  谢府中,群僚作鸟兽散。不想,刚刚走到府门前,却听得外头号角声响彻云霄,喊杀声震天!  眼看着大门已不能再走,杨茂最为机智,第一个爬上墙头,欲趁乱出逃。  孟殊时久在京中不曾参战,此时跨马狂奔,难免血脉喷张。他与谢瑛府邸隔着老远时,已经搭箭上弦,继而弯弓如满月,瞄准谢瑛府邸的墙头。  模样威风凛凛,唯独缺了一截小指。  但这点残缺并不能影响孟殊时的好箭法。一支铁箭自两百步外凌空破风,穿过狂奔的武士、躲过嘶鸣的战马,直直扎入杨茂的右眼,再从他的后脑射出,另其瞬间毙命。  “真厉害!”  白马看见孟殊时这漂亮的一箭,不禁拍手叫好。他头一次作为武士上阵杀敌,一闻到血腥味,便心如擂鼓,总算是被孟殊时的好箭法转移了注意力,稍稍定下心来。  岑非鱼从背后搂住白马,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道:“说什么鬼话?教你看看什么才叫厉害!”他说着,双手分别掌着白马的左右手,一气搭上三支铁箭,“我要射了!”  “你……你住手!”白马惊恐地大喊一声。他不是不会射箭,可他从来没有向把箭射向过活人!更何况他真切地知道,这一府的大戟武士,根本不是谋逆的叛军。  “这都能等?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岑非鱼不听白马废话,张弓瞄准墙头,放弦射箭,三箭齐发入飞星,瞬间射穿了三个人的脑袋。他为自己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说射就射!”  那三人挨得极近,隔着两百步的距离,白马甚至能看见脑浆与血花从他们眉心间的血洞里喷涌而出!他一把推开岑非鱼,质问:“你怎知他们不是无辜的人?”  岑非鱼歪着脖子笑了笑,道:“战场上没有无辜的人。”他说着,一巴掌拍在白马肩头,“是男人便拿起你手中箭,将锋刃对准前方,一路杀过去!”  白马几乎被岑非鱼吼得耳膜充血,见他一脸杀气,模样凶狠全不似平常,肩头更被对方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仿佛传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白马心中的兽性,令他血脉喷张。 第137章 周望舒走在马厩前,面色淡然,突然抽剑一刺,割断了马厩的拦腰门。马匹早就因为刀兵之声而惊惧不安,此刻立即狂奔出栏。  众马散去,抱头躲藏在马粪堆里的谢瑛,便格外地显眼了。  谢瑛还想作最后的挣扎,冲到周望舒面前,向他喊:“放我走!本侯乃是大周太傅,是今上的外祖父,本侯要去勤王锄奸!放我出去,千金万金老夫都能给你们!”  周望舒对此无动于衷。他甚至罕见地笑了一下,问:“谢瑛,你可认得我是谁?”  “你、你是……怎会是你?”周望舒用火折子把自己的脸照亮,谢瑛细看过后,不禁发出一声极为惊恐的呼喊,继而被一记手刀劈在后颈,瞬间晕了过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府里的人,已被杀得七七八八,只有老弱妇孺被围在大厅内瑟瑟发抖。  谢瑛被发现时,已被人用长戟“刺死”在后院马厩中。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死法印证了那首传唱数月的童谣,“光光云华,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堂堂一朝太傅,为活命竟一头扎在马粪堆里,想来亦是令人唏嘘不已。  李峯冲上前去,将谢瑛的“尸体”翻开,见他满面马粪,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生前模样,怒道:“怎么回事?是谁杀的谢瑛!”  “回将军,小人杀了谢瑛!”一名禁军跨步出列,背后还背着一人,“我与兄弟们赶到此处,发现马厩中漆黑一片,但似有人影。然而,我等怕激怒群马,不敢贸然入内,故而从墙头上摘来长戟幡旗,对着马厩一番斫斫刺刺,这才把谢瑛弄得血肉模糊。”他指了指背后,“一位兄弟不慎砍断了拦腰门,被马匹踩成重伤。”  李峯点点头,盯着这名禁军,疑惑道:“你看着有些面生。”  孟殊时笑着走上前来,道:“你们方才见过,是南大营过来送夜宵的新兵。”他见李峯仍旧有些疑虑,便打趣道,“怎么,抢了李将军的功劳?”  “很好!”李峯在这名禁军肩头用力一拍,对孟殊时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比老子可强多了!”继而大手一挥,“收兵——!”  孟殊时转身离去,与周望舒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压低声音说道:“暂勿轻举妄动,天亮前我会安排你们出宫。”  “先送他们出去,我留下有事要办。”周望舒说罢,领着那自己的一队人马,再次隐没在人群中。第64章 古宅  第二日,洛阳全城戒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谢瑛谋反,被连夜诛了满门。据说,他府上的老弱妇孺都未能幸免于难,整个谢府成了一片血海汪洋。”  “我听说,原本不至于如此凄惨,怎料谢太后收到了风声。她虽被禁足在后宫中,却想出办法,把书信绑在箭矢上射出宫墙,向谢瑛通风报信,使得他们做足了准备,才酿成了一场恶战。”  “毕竟不是圣上的生母,她如何了?”  “被送往金镛城,与死何异?这回,是真的变天了。”  街市里行人寥寥,风从北来,带着股血腥味。  孟殊时安排白马一行人驱车离宫,周望舒则不知去向。  岑非鱼带队穿街走巷,到南市菜场里趁乱换了平民服饰,把昏迷的谢瑛装在潲水桶里,绕了很长一段路,终于顺利混出城。  白马十分警觉,发现异常,问:“有人跟着我们?”  岑非鱼毫不在意,道:“是跟着我,早被甩出十里地了。”  白马犯嘀咕:“多半是齐王的人。”一个假遗孤无法引走岑非鱼,齐王说不得会派杀手来杀他。寻常杀手自然对付不了岑非鱼,但只要拖过八月十五,岑非鱼那么好面子的人,是不好再动手了。  岑非鱼不耐烦道:“你想恁多做甚?想得多老得快。”  白马累得很,懒得与他分辨,反问:“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他心想,我既喜欢他,也不用再扭扭捏捏,没个男人样。  岑非鱼把手搭在白马肩头,跟他碰了碰脑袋,笑道:“凑活过吧,我不嫌弃你。”打蛇随棍上,他的作风倒是一贯的不要脸。  三年来,白马第一次走出这座城池。  他不禁回首北望,见巍巍洛阳城伫立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下,与三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城门上的那几个字,似乎旧了一些,不过他仍旧看不明白。  岑非鱼把他的头扭了过来,说:“有什么好看的?二爷教你读书识字,下回再来,你就明白了。”  白马嗤笑:“你肚子里能有多少货?”  岑非鱼伸出手胡乱比划:“天下才有一石,你爷爷独占八斗。”  白马懒得理他,骂道:“去你大爷的。”  “你怎么骂人哪?”岑非鱼哼哼着,“你爷爷是我爷爷,我爷爷就是你爷爷。我大爷是魏文帝,我爷爷才高八斗,举世公认。”  白马无语,带着满脑子“我爷爷”和“你爷爷”,简直头晕脑胀,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城郊深山中的一处古宅里。  这是一座极为雅致的宅院,只可惜落叶满园,废弃多时。  时近傍晚,橘红色夕阳漫天。光线穿过茂密的树木,被筛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褪了色的古宅中,像是一地斑驳血锈。  破开蛛网,穿过满是积尘的回廊,众人把谢瑛捆着扔到地窖里,而后各自歇息。  岑非鱼带白马跑到后山,熟练地找到一处山泉沐浴。  蝉鸣鸟叫,空山幽静。  岑非鱼脱下外袍,露出满是鲜血的里衣,血迹已经凝固,变成黑红色。他把衣服全都褪去,顺手掏出火折子烧了,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念了一次往生咒。  白马问:“人都杀了,念经又有何用?”  岑非鱼答:“杀人为止恶,但并非所有时候皆如此,若我与对手只能活一个,又该如何抉择?我非善类,亦非智者,眼前唯有杀戮一道,说到底还是恶,死后自会堕入地狱。经是念给自己听的,让我看清楚自己作的恶,明辨善恶,令菩提常驻心间,有一盏指路灯。”  “老麻葛曾对我说,复仇路上荆棘遍地,但也要让光明常在,方能照亮前路。从前我不明白,想来亦是此理。”白马有样学样,把旧衣服都烧了,泡进泉水中,“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虽是不得已的选择,说到底都是恶。”  岑非鱼笑道:“你我二人一道,黄泉路上不寂寞。”  泉水冰凉,令人神清气爽,白马泡在水中,长舒一口气,问:“这是周瑾的旧宅?”  岑非鱼站在白马对面擦身,想先把后背上的血污洗干净,随口答道:“二叔是江东贵族,据说是少时顽劣,被强行塞进洛京国子学里读书,他非要在山里修一座大宅肯过来。”  白马感叹:“周瑾还有过这样的时候。” 第139章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阳物,歪着嘴对他坏笑,十足的流氓模样,还敢出言威胁,道:“嘘!你要把人都喊来看你射老子一脸么?”他说着,慢慢加重手上的力道,握着白马的阳物轻轻套弄。  “你住口!不要脸……”白马瞬间就来了感觉,一咬嘴唇,低声求饶,“你别闹,我累了。”  “累的时候更容易硬,你交给我。”岑非鱼做了三十几年的“和尚”,不可谓是不精于此道,三两下就摸得白马气喘吁吁,“男人间相互做这事本就正常,还是说……你怕自己不行?”  白马知道,若再继续下去,情欲便会占了上风,忽然灵机一动,颤抖着声音喊出一声专治岑非鱼的“叔叔!”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山中一点光亮都没有,唯有漫天星辰,时不时眨着眼睛。岑非鱼听见白马喘气,心动得连老脸也不要了,笑道:“叫爹也没用!舒服么?”  “喂!你……嗯!你轻点……”白马瘫在岑非鱼怀里,欲望如海,他便是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浮沉,“唔!”  岑非鱼吻住白马,扶着他的腰,让他转过身来,把腿分开,跨坐在自己身上,道:“手放在我肩上,抓好……别掉下去了。”继而两手一前一后,套弄着彼此的阳物,“叔叔……就叔叔呗,叔叔疼你,嗯?小马儿。”  白马把脸埋在岑非鱼肩窝,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一头饥饿的小狼崽子。不过一会儿,便感受到岑非鱼整个抖了一下,白浊的精液喷在自己小腹上。  “你倒挺厉害的。”岑非鱼见白马还未射精,便把他放下,让他坐好,两手一左一右,分开他的双腿,把脸埋了下去。  白马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伸手想要推开岑非鱼:“你……别……唔!”  岑非鱼嘴上功夫不佳,技艺尚且青涩。但白马也无从比较,不过一会儿便被他弄得释放出来。  这回换成岑非鱼帮白马洗澡,洗过后背着他下山。  两个人什么也没穿,走在天地间,身心无比地贴近。  岑非鱼把周望舒的衣服翻出来,自己和白马各穿一套。  周望舒身材颀长,岑非鱼长得壮,穿着倒是合适,白马则一看就是偷穿别人的衣服,不得不把手腕和裤腿都卷起来一些,腰带扎了两圈。  折腾完这一番,两个人都累得不行,抱在一起倒头就睡着了。  夜半时分,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白马忽然惊醒,起身想去查看,被岑非鱼一把搂了回来,听他说:“不是杀手,是乔姐他们,闹什么幺蛾子?不管了,睡你的。”他说完,继续打着轻鼾。  白马却十分好奇,说着“我出去尿尿”,便穿了鞋袜,寻声而去。第65章 天灯  周瑾的旧宅太过风雅,回廊套着回廊,曲折到离奇。  若白马学过易理数术,便会知道这都是按九宫八卦排列的。可惜他只是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只能看到宅中爬满蛛网的褪色纱幔、疯长成杂草丛的花木景观,以及画着诡异八卦符文的石墙。  昔日雅园,今成荒塚。  白马行至回廊拐角处,见前方有一人向自己走来,心中咯噔一跳,以为暗中行动被人发现了。  然而,他等了片刻,那人却一动不动。  他觉得事情古怪,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才发现原来拐角处摆着一面铜镜——铜镜锈迹斑斑,但月色皎洁,上面倒映出了自己的影。  真是跟岑非鱼处久了,染上了他那胆小怕鬼的毛病!白马没头没脑地想着,向前走了两步。话虽如此,他心里仍有些发毛,忍不住瞟了铜镜一眼,想确认其中的倒影是否真的是自己。  他大着胆子退了回去,窥镜自视,见镜中人一身皱巴巴的长袍,模样十分邋遢,顿觉自己这副模样不伦不类,半点不像将军的儿子,不禁自我厌弃。  幸而,他贯会苦中作乐。为了让自己不要太过难受,他侧身立在镜前,学岑非鱼趾高气扬的样子,动作夸张地走了几步,抬起胳膊鼓了鼓臂肌,右手假装握住什么东西,再突然用力一捏,恶狠狠道:“等小爷练好了,下回捏断你的!”  不知从何时起,四周静了下来。  尤其是当白马说完这句话后,古宅里凭空刮起一阵诡异的阴风!回风卷起落叶,升腾至高空,形成数道极不自然的竖直的线。屋檐下的铜铃叮当爆响,砖瓦噼里啪啦地落地摔碎。  只听“啪”的一声,铜镜被刮倒在地。  白马大叫一声,撒腿就跑,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或许只是风声吧,他如此安慰自己。经过这番折腾,白马背后已是汗毛倒竖,总算是被吓醒了,不过多时便找到了众人所在处,同时,发现谢瑛亦在其中。  他很好奇他们会如何处置谢瑛,便扒在院墙上,暗中窥视。  一名黑衣人疾行在前,他面戴一张锃亮的青铜面具,身后跟着昨夜随周望舒入宫调换谢瑛的那群武士。  这面具人身材颀长,看身形应是周望舒。他示意武士们把谢瑛唤醒,自己则转身回到房中,像是去取什么东西。  谢瑛被五花大绑着,被人两巴掌扇醒后,一直挣扎着呜呜叫,活像个翻倒在地的大乌龟。  周望舒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块木牌。  武士们搬来一张方桌,在桌上摆了两排蜡烛,以及一个小香炉。  周望舒将木牌放在方桌正中,恭敬得如同供奉神位。  火光一照,白马才看清,那一个老旧的牌位。  谢瑛被武士们提起,重重地扔至桌前,继而被按着肩膀,给牌位磕了九个响头。  武士下手很重,眨眼功夫,谢瑛的额头便已磕破,一滴鲜血从他前额溅出,打在牌位上头。  周望舒见状,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将秽物抹掉。  谢瑛看看牌位,再看看周望舒,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周望舒终于发话,声音隔着面具传出,变得古怪的低沉:“谢瑛,公荣宠至极,权势威仪当世无人能及,想必大周开国以来,亦未有人能与你比肩,实在令人拜服。”他说着话,突然拔剑出鞘,令剑尖点在谢瑛喉头。  但周望舒并没有即刻杀了谢瑛,他的动作停滞片刻,剑尖向上游移,将堵在谢瑛嘴里的麻布团挑出。  谢瑛梗着脖子对周望舒怒吼:“装神弄鬼!你不是周瑾,你到底是谁?”  周望舒居高临下地望着谢瑛,问:“太傅还记得周瑾?” 第141章 风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白马直觉腹中绞痛,忍不住扒在树上干呕。他觉得恶心,既是因为目睹“点天灯”的残忍血腥,更是因为了解了谢瑛的所作所为,认识到了人心的恶毒。  先前,他总觉得乔姐让周望舒戴着这面具,太过小题大做。此时方知,乔姐此举,是为了让周望舒时刻牢记其父的惨死。  曾几何时,白马问周望舒,为何他手中的长剑名唤“望舒”?是否是“剑以你为名?”周望舒却告诉他“我以剑为名。”  现想来,周望舒生来就被乔姐当成一把复仇的利刃。这母亲当真狠心!  忽然一阵夜风起,满园落叶随风舞。谢瑛整个人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大半个院落,照亮了白马那对通透的绿眼睛。  绿光一闪而逝,却未能逃过周望舒的双眼,他望向白马所在的方向,斥道:“出来!”  白马隐藏在黑暗中,捏着鼻子,像三年前一样,学了一声山猫叫。  周望舒再次被他骗过,转过身去,望向谢瑛。  然而,不知是狂风过强,还是亡魂作祟,白马刚松了口气,却感到有人突然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他被推得措不及防,侧身一跃,滚落至院内,摔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时,周望舒已经行至他面前,手中长剑出鞘,点在白马喉头,厉声喝问:“你来此做甚?”  剑映火光,流溢出橙色的锋芒。  白马觉得今夜的周望舒十分陌生:“我来找你,周大侠,我有话要对你说。”  周望舒拎起白马,随手把他甩到谢瑛脚下。  白马被扑面而来的恶臭呛了一口,胃里翻江倒海,再听见谢瑛的凄厉惨叫,不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调匀呼吸,翻身半躺在地上,仰头望向周望舒,被火光照得双目流泪。他眼中的周望舒,已经化作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周大侠,我……”  “你是青山楼的倡优,应唤我作少主,供我玩乐驱遣,也配唤我的名?”周望舒打断了白马,他的语气没有起伏,令人不寒而栗。  白马从未想过,周望舒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周望舒虽痛恨胡人,却能打破成见,救下奄奄一息自己;虽言语冰冷,却会默默地堆起雪人,安慰孤独无依的自己;虽武功卓绝,却能放下身段,手把手地教自己剑招。每当遇到险境,周望舒都会把自己护在身后,说“作战是大人的事。”  儿时相遇,白马认为周望舒高傲冷酷。  待到多年后,白马阅历渐增,才拨开了萦绕在周望舒身边的冰雾。他所看到的,更多的是迷茫——除仇恨而外,别无所有;除复仇而外,别无所求。因此,周望舒的温柔是冰凉的,善良是灰黑的,本性被人为扭曲,纵使修道亦无法解脱。  但无论如何,周望舒不会说这样的话,绝对不会。白马迅速回想了前几次偶遇时发现的异常,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此人并非周望舒。  谢瑛似乎连骨头也被烧化了,指节挂着焦肉,咔吧咔吧往地上落。  面具人怒道:“说话!”  白马深吸一口气,道:“六月,我溺水那夜,你从湖底将我救起,我很感激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并非暗中窥探,我只是恨谢瑛,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知道这面具人痛恨谢瑛,言语投其所好,一为拖延时间,观察四周准备逃跑,二为试探面前这人,故意说了一个“又”字。  果然,这面具人并不知道此事,反问:“我救过你,两次?”他的言语中带着愠怒,是一种发现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惊与怒。  白马见到面具人不悦,心中越发有了底气,故意说出一堆话去激怒他,好让他分神:“你救了我的命,解开了我的枷锁,骑马带我离开白头镇,一路走到云山。你中了毒,被天山来客围攻,为救我把腿撞断。”  白马慢慢站了起来,嘴上却没有停:“我背着你跑到云山中,躲藏在一个洞穴里,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一个多月。你教会我一招锋霜影雪。”  白马左脚向后退了一步,蓄势待发,道:“你还告诉我,男儿立于世,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我相识虽短,我却视你为除父亲而外的,生命中的第一位导师。我将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面具人轻蔑地笑了,道:“我对你有恩?有情?羯胡畜生,莫要自作多情。”  白马目光坚定,夜色下,一双灰绿眼眸变得越发幽深。  面具人的剑还没有入鞘。他抬手挽了个剑花,上一刻八风不动,下一刻已如灵蛇游移,一个虚晃便行至白马面前:“我与你无话可说。”  白马视线一晃,敏锐地注意到了面具人的靴子,它尺寸太小了!  白马侧身闪避,凭着筋骨柔软,迅速向后翻滚,双脚蹬在谢瑛被烧焦的尸骨上,将它踩得碎落一地。他借着这股力道,自面具人头顶跃过,一脚点在对方肩头,借力跳得更远。  滚落在地的那一刻,白马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此人脚掌尺寸小、肩膀薄且软,很可能是个女人。  白马转身质问对方:“你为何要杀我?”  “我此生第二恨的,就是胡人。”面具人虽与周望舒说了一样的话,这话里却带着浓烈的恨意,她提剑追上白马,挥剑如暴雨梨花,“须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亲要你此刻去死,你为何要躲?还是说,胡人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白马知道争辩无用,全力躲避着对方的攻击,勉强与面具人周旋。  可是,对方的武功远在白马之上,他被逼至角落,作势欲朝面具人左腿攻去,实则是灵机一动,准备了一招声东击西。  白马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周大侠,我倾慕你!”继而迅速转身,向右侧跑开。  面具人愣在原地,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想跑?”她的武学路数与周望舒相仿,俱是轻灵奇绝,话音未落,便已追上白马,并一掌拍在他的左肩胛上。  白马肩膀传来一阵碎裂似的剧痛。他猛然被击飞数尺,撞在一盆齐腰高的盆栽上。花盆砰倒在地上,白马随后仰面倒下,后腰刚好压在打横的长花盆上。  “啊——!”  许是花盆压到了尖锐的大石子,瞬间“哗啦”一声四散碎裂,尖锐的碎片从白马左腰边缘穿过,令他疼得失声大叫。  白马剧烈地喘息,连惨叫声都带上了哭腔。他翻过身去,以双手撑住地面,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腰上的伤实在太疼了,他刚刚发力,便又无法自控地倒了下去,整张脸都陷入了泥土里。  面具人挽着剑花,慢悠悠踱步过去。她站在白马身前,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白马面色惨白,赤发散落,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雪白的皮肤反映出一层柔和似雾般的光。随着年岁增长,他的面目越发英气起来,飞扬的剑眉,英挺的鼻子,形状漂亮的唇珠已然失去血色,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满面污秽,难掩光华。  不知是否因此,面具人没有立刻痛下杀手,而是赞了一句:“你生得可真好看,尤其是眉眼,不似寻常胡人。”她说着,一脚踩在白马刚刚被击中的肩胛骨上,用力一压,“骨架子生得也好,只可惜你是个胡人。倾慕我,你也配?”  “你听我说,一句话。”白马忍住疼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第143章 白马扑倒在地,没有力气再走动分毫,只能回过头来,对面具人说:“你要杀,就因为我是个胡人?就因为周将军惨死于胡人手中,你便认为全天下的胡人都欠了你的?我告诉你,我不仅是个胡人,而且是一个杂种胡,我爹就是赵桢,你真要杀我?”他嘴角挂着微笑,眉眼却满含悲伤,语调不似哭、不似笑。  面具人是个高手,却不想今夜对上白马,莫名其妙地接连失手。他一剑不成,再出一剑:“羯胡狗,休得亵渎赵将军的在天之灵!”  白马强撑着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一旁跑去。  面具人的剑尖刚好点在白马后心,一声裂帛,割破了他的衣服。  白马不顾一切地向前跑,他知道自己若是中此一剑,便再无存活的可能。他心中亿万分的不甘,想自己命途艰辛,却从未放弃过反抗,日日忍受苦难折磨,倒头来唯一实现的愿望,不过就是在岑非鱼的施舍下,吃了一碗饱饭。  我不甘心!他凭什么对我生杀予夺?白马如是想着,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愤怒,他的头脑被这股愤恨冲昏,再不顾及自身,彻底打开了气海关口的约束,任凭老麻葛毕生的功力,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  他早在为岑非鱼疗伤时,就已经学到了一些气起的法门,只是连日奔忙,无暇细细参悟。此刻,他再顾不上这许多,强行将真气逼至掌心,准备一掌劈向面具人,同她玉石俱焚!  然而,空有内劲没有招法,真气根本无法从体内散发出来。  白马被自己逼得浑身青筋暴起,亦无可奈何,他只能用手握住面具人的剑,并发狠把剑推开,继而甩开满手鲜血,连退数步。  面具人眼中充满惊诧神色,提剑再次攻来。  危急关头,白马视线扫过院墙,见其上有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怪异图形,说是花纹并不贴切,约莫是什么符文。  面具人一剑来势汹汹,真气搅动了庭院中的落叶。  落叶漫天飞舞,从那一串符文前飘过。  白马只觉符文在自己眼前飘了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太极双鱼般的图像。太极双鱼不停地在眼前旋转,白马忽然福至心灵,双手一左一右,比照这符文各划了一圈,继而向前方用力一推。  一股强大的真气,如同无形的巨浪,通过白马的双掌骤然爆发,凶狠地撞在面具人的胸口,令她当成喷出一口鲜血。  面具掉落在地,露出其下一张异常美艳的脸,一张女人的脸——正是青山如是楼主人,乔羽。  白马与乔羽俱被这一波真气冲开,如断线风筝般飞落。  “白马!”岑非鱼一跃而起,踏月乘风而来,好似黑鹰展翅俯冲,倏忽间便将白马一把抱入怀中,继而侧向一滚,拉开他与乔羽的距离。  周望舒紧随其后,扶起倒在地上的乔羽。  乔羽一把推开周望舒,声音凄厉地吼道:“你去杀了他!”  白马双目充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再去攻击乔羽。最终被岑非鱼一声嘶哑悲戚“白马”所唤醒,双眼恢复清明。  白马莫名其妙,问:“你来做什么?”  “老子来给你送终,妈的!”岑非鱼见白马这幅模样,以为他已经身受重伤,正悲痛欲绝间,再被他一声“你来做什么”问得差点梗死。他紧紧抱住白马,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好心情,“我来晚了,我以后再不贪睡了。不,我以后再不睡了。”  白马推开岑非鱼,道:“说什么胡话?”  岑非鱼准备了一肚子安抚人的情话,现白马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方才活像只将要爆体而亡的河豚,你真没事?”  “什么玩意儿?”白马头昏脑涨,被岑非鱼说得满脑袋都是河豚,他没见过这东西,以为是河马一类的憨物,“你才像河马。”  岑非鱼无语。  白马没事人般抖了抖衣袍,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绝地反击,没因真气乱窜而死已是奇迹,现在竟还生龙活虎,这确实不大对劲。他问岑非鱼,“莫非我这是回光返照?”  岑非鱼无语,先是扯起衣摆,但见其上沾了灰尘,便扯起衣袖撕成布条,把白马大臂上和手掌上的鲜血擦净,再把他的伤口包好。  岑非鱼与白马相对而坐,运气真气在对方身上反复探查,最后松了口气,道:“你一身经脉遭那光明真气反复冲刷,竟全数被梳通了。不止如此,经脉被拓宽许多,实乃天佑。”  白马惊喜:“我竟是因祸得福了?”  岑非鱼见白马这副捡了便宜似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抓进怀里,按在自己大腿上,撩开衣摆,啪啪啪地打了几下屁股,骂道:“得你爷爷的福!”  白马哇哇大叫,因心里开心,一时忘了伤痛,大笑着骂道:“去你大爷的!”  若是赵铎有灵,只怕正在天宫中打喷嚏。  ※  院落的另一头,周望舒拦住乔羽。  周望舒眉峰紧蹙,质问母亲:“你为何要杀他?”  乔羽踉踉跄跄地站稳,收剑入鞘,道:“我以前杀人,你从未过问。”  他们的语调俱是平稳无波,两个人冷若冰霜的气质隐隐有些相似。  周望舒朝乔羽身后望去,见用谢瑛尸骨点燃的篝火已近熄灭,碎肉连着断骨落在地上,发出刺鼻的恶臭。他走了两步,故意挡住乔羽望向白马的视线,道:“若你所杀俱是该杀之人,我自然不管。”  乔羽冷笑:“望舒,我不知道你竟会养个小羯奴,还敢把你父亲的云岚天元掌教授于他。须知婊子无情,我要你现在就把他杀了。”  周望舒方才看得清清楚楚,白马对乔羽的最后一击,正是父亲结合易理数术,自创的云岚天元掌,这世间除了自己和母亲,已无人能识,他亦不知白马从何处习得。  闲话不提,乔羽这声“望舒”听得周望舒摇头叹息,他罕见地反驳了乔羽,道:“他救过我的命。”  乔羽眉头紧拧,气得声音发颤,问:“你对他动情了?莫要忘了,你父就是如此——”她侧身指着已化作一滩烂泥的谢瑛,踢起地上那枚带着血肉的青铜面具,扔至周望舒面前,“你父就是如此被胡人给残杀了!”  “我与他,没有别的关系。”周望舒躲开带血的面具,“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杀害父亲的凶手早已被我杀光,陷害他的谢瑛业已伏诛。母亲,你难道要杀尽天下胡人?”  两人说话间,岑非鱼护着白马走了过来。  白马对周望舒说了一句:“对不起,周大侠。”继而向乔羽深鞠一躬,“对不起,方才一时情急,下手失了轻重。”他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补了一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好奇而暗中窥探,让乔姐误以为我是贼人。”  岑非鱼愤愤道:“你脑子被打坏了?”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让我说我想说的话,成么?”白马瞪了岑非鱼一眼,眼神坚定,他嘴唇上还带着血,一颗唇珠鲜红欲滴。  岑非鱼见状,气闷地把别过脸去,只用一只手牢牢地搭在白马肩上,保护他。 第145章 白马目露凶光,眸如孤狼,双手握枪,先是向后一收,继而突刺斜挑。  他手中银枪长一丈三,来人手中短刀仅二尺四寸,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白马占尽先机,一枪挑飞了其中一人的兵刃,一脚将他踹开;继而飞身侧踢,正正踹在另一人的心口上,将他踢得一个趔趄,倒退数尺。  乔羽见到白马使出一招“守志奉道”,不可谓不惊异,手中剑停片刻。  周望舒趁这片刻时间,已经绕开乔羽,冲上前去,剑尖点在一名刺客颈间。  岑非鱼早已赶到白马身前,伸手一抓,捏住其中一名刺客的脖子,并顺手卸了他的下巴,以防他咬破口中毒药,自杀而亡。  周望舒挑开刺客的面巾,赫然发现,此人他是认识的:“张晴山?”  岑非鱼一把扯开刺客的面巾,皱眉道:“张晴水?”  张晴山与张晴水是亲兄弟,出生于西北一小县城,家中原本共有兄弟四人,姓张,排晴字辈,分别名山、水、风、云。  张家家道中落,四人流落巴蜀,辗转到周瑾手下当兵。张晴云更被周瑾看重,当了自己的贴身亲卫,最终与周瑾一同死于巴蜀。死里逃生的晴山、晴水与晴风,一直跟随乔羽,藏身青山楼,等待时机为弟弟报仇。  不知为何,他们竟会带刺客前来行刺。  乔羽迅速走上前去,一剑砍断张晴山的右臂,质问:“何故叛我?”  周望舒立刻封住张晴山右肩上的穴道,面带愠怒:“母亲!”  乔羽轻蔑一笑,骂道:“你骨子里同你父亲一般,妇人之仁。”她说罢,飞快地使出一剑,刺入张晴山的咽喉,拔剑带出一道血线,摔落在檀青脸上。  张晴水被岑非鱼点了穴道,此刻是动弹不得,他只能失声痛哭:“蛇蝎毒妇!”  岑非鱼不禁出声,语气罕见的严厉,对乔羽说:“二婶,莫以杀人泄愤。”  乔羽闻言收剑,转向张晴水,问:“你们为谁办事?不说便杀了你,没有怀沙查不到的东西。”  张晴山啐了口唾沫,道:“告诉你又何妨?是赵王。”  乔羽不解:“为何?”  张晴山失笑,道:“乔羽,我们兄弟三人跟从你,只因你是周将军的遗孀。十六年来,我们藏身于三教九流中,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没有得过你半点恩惠,但只要能替周将军和阿云报仇,这也算值得。”  乔羽冷言道:“废话少说。”  张晴山冷哼一声,道:“三年前,十二连环坞被齐王强攻,少主只身前往关外,行踪不明。你派大哥带人前往增援,但他力有不逮,战败被擒,多亏岑大侠出手相救,才侥幸生还。当时,这消息传来,你是如何回复的?”  这些芝麻绿豆似的小事,乔羽哪里记得清楚?  张晴山吼道:“你说怀沙帮众俱是你复仇大业中的干柴,无能之人无须营救,便派了另一拨人前往反攻,丝毫不曾考虑过人质的安危!”  岑非鱼解开张晴山的穴道,问他:“你们自觉与乔姐道不同,自行离开就是,为何反助赵王?”  “擅离者死,自求退出怀沙者,须挑断手脚筋,与死何异?”张晴水望着大哥的尸身,双眼垂泪,“你自以为是,逼迫无数女子出卖肉体,并以毒药胁迫她们,充当你的耳目。大哥与梁妹两情相悦,你却让她勾引户部郎,做他的小妾。梁妹不从,大哥苦苦哀求,你却一意孤行。三月后,梁妹拒服解药,在户部郎家中毒发身亡。”  乔羽似乎有些难过,但她不愿承认,强装镇定,道:“楼中男女,俱是出身低微者,若非我将他们买来,只怕是要去别的地方为人奴婢,哪里能活到今日。我用药,为的是换他们忠诚办事,时间到了,我自会解毒放行,何错之有?”  张晴水不懂乔羽,乔羽亦不明白张晴水,她有自己的活法,并且一意孤行地活在自己的那个“理”中。  张晴水望着乔羽,道:“大仇得报,大哥却死在你手中。乔姐,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乔羽不答反问:“你为何叛我?”  张晴水哭道:“两月前,三弟前往幽州刺探情报,被赵王手下擒住。我将此事上报于你,你忙于筹谋大事,置若罔闻。”  周望舒不禁问:“你为何不告知我?”  张晴水哈哈大笑,骂道:“少主啊!你何曾有一点周将军的遗风?你何曾违抗过乔羽的命令?找你?哼!”  周望舒被张晴水的话噎住,久久不能言语。  乔羽冷冷道:“张晴风死了。”  张晴水道:“不,三弟被赵王关在大牢中,拿来要挟我与大哥为他办事。我们本就不是你手下的兵,更不喜你行事作风,苦苦忍到大仇得报时,也该与你分道扬镳了。我们还要过日子!”  张晴水正说话间,忽然向后跃起,跳上院墙。  乔羽喊人来追,却没有人听她调遣。岑非鱼没有追,周望舒亦在原地不动,他们知道,这场悲剧错不在张家兄弟。  怎料,张晴水刚刚攀上墙头,却不立即离开,而是抬起小臂,平持手弩,让准星白马与檀青间来回移动。  院中三人反应迅速,瞬间望向白马与檀青!  乔羽行动最快,但她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见她一个前滚,抱起白马,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准星,速度竟比岑非鱼还快。不仅如此,她还因嫌檀青挡道,一脚踹在他背后,继而抬手,朝张晴水甩出三根毒针。  但是,三根毒针,都没有射中。  周望舒抱起檀青,将他护在怀里,再回头,张晴水已经没了影子。  乔羽见张晴山离去,立马向丢垃圾般扔掉白马。  岑非鱼把白马捞了回来,搂住狠狠亲了两口,继而对乔羽怒目而视,但语气仍旧克制,他说:“乔羽,别以为我不会动你。”  乔羽冷哼一声,不答。  白马不解:“你们为何把那人放走?”  岑非鱼道:“张晴水是个汉子,他的目的非是杀人。正因如此,他才肯为了换回兄弟的命,答应赵王的交易。”  白马把方才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恍悟:“他们要杀人,本可同时放出暗器,但他们不仅没有如此,反倒故意让我们发现并反击。张晴水最后射箭,意不在杀人,而是为了试探出谁才是我……赵桢将军的遗孤。”  周望舒微微愠怒,道:“母亲故意救白马,踢开檀青,是为了误导张晴水,让他回去向赵王通风报信。”  乔羽笑道:“我儿的心从来不够狠毒。就你还想谈什么复仇?” 第147章 但是,因为白马受伤了,又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他不敢乱来,终于消停下来,搂着白马,在他耳边说:“敬鬼神而远之。别人我不知道,但父亲死后,我常常梦见他,刚才我还梦见二叔了。”  岑非鱼说着,伸手轻轻覆住白马睁得滚圆的眼睛,让他乖乖睡觉,像讲故事一般喃喃着:“我师父说,鬼魂是回归自然的真实,他们进入了永恒的安宁,人死后魂归灵山,待机缘到来,便会再次进入凡尘。所以,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终结,我们都不必太过伤怀。有些人阳寿未尽,便会徘徊在人间,我家中应当确有冤魂,这座古宅里亦然。”  白马点头,道:“往后不吓你就是了。”  岑非鱼失笑:“我父和二叔都在帮你,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白马睡眼朦胧,问:“可为何我很少梦到父亲?”他说着说着,渐渐入睡。  岑非鱼等了片刻,才长叹一口气,道:“他的尸骨,没有回到故土,灵魂不得安息啊。我会和你一道,把他接回来的。”  白马已然入梦,哼哼着往岑非鱼怀里钻。  ※  话分两头,岑非鱼与白马离去后,散发着腐蚀焦臭的庭院里,只剩三人。  周望舒抱着檀青,与乔羽对峙:“母亲,你要做什么?”  乔羽斜睨一眼,道:“这小子已没有利用的价值。”  周望舒摇头,道:“我不能再听你的。”  檀青感受到乔羽锋利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动了两下,对周望舒道:“先生,您先放我下来吧。”  周望舒紧抓着檀青不放,低声对他说:“你受伤了,莫动。”  檀青偷偷看了看乔羽,再仔细地打量周望舒,见这两个人俱是身材颀长,气质冷淡疏离,终于明白为何“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总是变来变去,因为戴着面具的人,一直都有两个。  不过,更让檀青惊异的,是周望舒的模样——他生得可真好看,皮肤极白,眉目浓黑,彷如一位画中仙。  周望舒虽气质冷淡,但一双眼睛却很温柔,像是寒夜中冒着蒸汽的温茶。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檀青笨手笨脚地学武,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檀青累得呼呼大睡。然后,他帮檀青掖好被角,在他的床头放一碗喷香的麦芽糖。  总在不经意间做出令人温暖的举动,才是真正的周望舒。  周望舒问乔羽:“母亲,您为我改名望舒的时候,在想什么?”  乔羽答道:“只是隐姓埋名而已。”  周望舒摇头,笃定道:“你是想让我,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剑。”  乔羽莫名其妙,道:“你是吃错药了么?”  周望舒苦笑,道:“从小,你便把我送去你师门峨眉,并非想让我学道,只是想让我习武,没日没夜地习武。儿时,我吃过一次麦芽糖,你打了我一顿,后来再不让我吃甜的东西。你给我喝药,绝了我的痛感,让我比同龄人长得都高大强壮,还是为了习武。你说父亲的遗命,是让我做齐王的门客,我发现梁炅并非善类,你却坚持让我跟随他,不过是为了借他的势发展怀沙。”  乔羽越听,脸色越是苍白:“你要怪我?”  周望舒叹了口气,道:“我说这些话会令你伤心难过,故而,很多话我一直都没对你说,以后也不会再说。可是母亲,我想做你的儿子,而不是你手中的一把剑。”  周望舒几乎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这句说完,他舔了舔嘴唇。  檀青觉得十分难过,假装伤口疼,把手环过周望舒的后颈,紧紧地搂住他。  周望舒的嘴唇碰到了檀青的额头,两个人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我会长大,父亲的旧部会变,所有人都在向前走。我不希望你总是停在过去,我希望能你能放过自己。”周望舒抱着檀青,与乔羽擦肩而过,停了下来,把怀中的木盒递给乔羽,“爹已去了十六年,你如此满心恨意,他亦不得安息。”  乔羽独自站在夜色中,过了很久才打开木盒。  周望舒回到父亲的旧房间,重重阖上门扉。他把檀青放下,点了灯烛,烧了热水,为他清理伤口。  檀青背上皮开肉绽,额头滚烫,脸颊微微泛红,浓黑的睫毛像是两把不停挥动的扇子,整个人轻微地抽搐着。  周望舒拿着热布巾,为檀青擦干净背后的血污,发现他的后心处有一个很旧的伤疤,那伤疤应当是匕首刺伤,位置距离心脏很近,看得出下手的人原是要杀死檀青的:“何时留下的伤?”  烛光微明,在这样柔和的橙光下,冰冰冷冷的先生竟也显得柔软起来。  檀青满脸通红,对周望舒的问话无有不答,道:“那是四年前,我父亲去世了,哥哥为了争家产,让人杀我。我大难不死,逃了出来,正巧被人贩子抓来洛阳。不过,哥哥娶了我母亲后,母亲郁郁而死,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胡人的习俗,连妻子亦是父死子继,檀青知道哥哥娶了母亲,并没什么稀奇。但他三年来,半步不曾离开洛阳,为何还能知道母亲郁郁而死?  除非他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孩子。  若是别人,说不得会多问几句,但周望舒对此毫不关心。他只是点点头,道:“眼下局势未明,你还有危险,暂时待在我身边。待到风波过去,你便可自由行动。”  檀青听了这话,挣扎着爬了起来,道:“不不不!我就想待在你身边!”  周望舒被他这直愣愣的话给惊住了,半晌不发一言。  檀青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岔开话题,问:“那先生呢,待到风波过去,你想去哪?”  周望舒摇了摇头,道:“不知。或许去访游名山大川,感悟天地大道。”  檀青读过书,擅长于周望舒这种有文化的人分辩:“先生,子曾经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道,何以晓天道?”  周望舒点头:“你说得,也对。”  檀青打蛇随棍上,忙说:“让我跟着你吧!先生,你不与人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了悟人道?”  周望舒不再说话。他费了一番功夫,为檀青上了药,包扎好,继而转身走到窗边,盘腿坐在桌上打坐。  灯烛烧到尽头,冒起黑烟。  檀青没敢睡着,双眼偷偷睁开一道缝,偷偷观察周望舒,见他推开窗户。  银汉迢迢,星河如瀑。  周望舒闭眼调息,说了一声:“好。” 第149章 段氏鲜卑,只有首领一脉姓段。周望舒很容易便从姓氏,猜到了檀青的身世,但他并不惊讶。想来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  檀青失笑:“未免兄弟相残,我不会再回去,还请先生为我保密。”  周望舒点点头,转而看向岑非鱼,道:“官道上恐有埋伏,我们取道山中,从燕子矶渡江至建邺。二哥可准备妥当?”  岑非鱼以白马马首是瞻,问:“原地骑马有什么意思?”示意他玩够了就启程。  白马曾乘乌朱流的汗血宝马出逃,可见在御马上很有一手,很快便掌握了乘云的脾气,跑得越来越快。他闻言,撒开缰绳,大笑着向前狂奔,活像一匹终于回到草原的野马。  岑非鱼催马前行,追在白马身后,喊:“你悠着点!”  白马笑着回头望来,朝他大喊:“谁慢谁是大王八!”  “嘿!”岑非鱼一夹马腹,照夜长嘶一声,发力狂奔,紧紧追在乘云尾后,“你可千万别让老子逮着你!”  檀青试探性地问:“周大侠?”  周望舒回头看向他。  “谁慢,谁是那个……”檀青略有些尴尬,用右手握着左手,伸出左手的是中二指,像个脑袋似的动了动,“王八。”  周望舒扬鞭一甩,道:“坐好!”  檀青披着蓑衣,坐在周望舒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腰腹,紧紧抱着他。  周望舒不惧风雨,只戴着斗笠,以免雨水模糊视线。雨水落在他的斗笠上,汇聚成两股细小的水柱,滴滴答答地落在檀青头顶。  水柱分开再聚合,沿着檀青的斗笠边缘向后飞落,消散天地间。  山林幽深,道路回环,马蹄声声落空谷,返来回响阵阵。  八月,草木初现秋色,红枫与长青乔木层叠相依偎,日光穿过茂密树叶间的缝隙,被筛成如箭矢轨迹般竖直的光线。  白马走在水雾升腾的幽林中,白得如同一缕霜气,时隐时现。  岑非鱼一路追逐,拨开碍眼的枝杈,被聚在梢头的积水泼了满脸,总觉得每一滴透着微光的水珠里,都有一个白马的影。晚来天光渐暗,返影投入深林,树木随风摇曳,光景晦明变化,他不过一晃眼,便见白马又消失在绿叶间。  长满青苔的老树根上,落着许多人形般的树影,纷繁魔魅,恍如梦境。  岑非鱼抖抖脑袋,计上心头,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继而跃上枝头。  照夜跟了岑非鱼近十年,很是有些灵性,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兀自跑上前去,灰灰叫着,追在乘云后头。  岑非鱼则隐身于树木间,使着轻功一路追上前去。  白马跑了一路,骨子里那点少年野性如潮水般涨了回来,丝毫不感疲惫。他敏锐地听见照夜的蹄声,知道岑非鱼快要赶上自己。  照夜紧追不舍,白马不住回头察看,冷不防树上突然跳下一人,落在他身后。  那人单手蒙住白马的眼睛,一手策马,压着嗓子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  白马被遮住眼睛时,就知道又是岑非鱼在装神弄鬼。但他已经摸清了岑非鱼的脾气,先是按兵不动,待岑非鱼说到得意处,放松了警惕,再出其不意地用力一挣。  岑非鱼一时不防,被白马一拳砸中下唇。  白马十分过意不去:“伤到没有?”  “打劫啊。”岑非鱼蜻蜓点水般,在白马脸上亲了一口,“要想从此过,得留下来做我压寨夫人。”  白马抹了把脸,见手上竟有一抹殷红,再抬眼,才发觉岑非鱼的下唇上有两个牙印,知道他是被自己砸中时磕到了门牙,顿感抱歉,道:“你嘴流血了。”  岑非鱼撅起嘴,声音黏黏糊糊,道:“美人儿帮我擦擦就好。”他见白马伸手过来,却连忙向后躲去,“你手脏,不要用手。”他说着话,视线落在白马的唇上,眼神充满了鼓励。  白马心领神会,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在不想看他那副怪模样,无奈道:“把眼睛闭上。”  岑非鱼依言而行,感觉白马慢慢靠近,然后伸出舌头,在自己的唇上来回舔数下。  白马的舔舐不带情欲,但因为动作极慢,无形间散发着致命的暧昧气息。他没有戴斗笠,疯狂策马淋了一路雨,嘴唇沾满雨水,唇齿冰凉湿滑,舌头上带着一股青草味道。  岑非鱼觉得自己对这气息着了迷,瞬间仿佛回到了儿时,同一盆白茶花一样高的年纪。那时候,他常常走在曹府满园花草间,闻着树木的清气,在草地上打滚。  这雨后的青草味,是他灵魂的故乡。  白马的舌头越来越暖,越来越软。岑非鱼沉溺其中,简直想发发疯,狠下心来再咬自己几口。  直到周望舒御马而过,檀青笑喊“哎呀呀我的眼瞎啦!”白马才满脸通红地把岑非鱼踢开,骂了声“老王八蛋”后扬长而去。  岑非鱼骑上照夜,慢悠悠地跟在乘云屁股后头,笑得像个八尺余长的大傻子。  入夜,雨仍在下,月亮躲在云层后头,朦朦胧胧,好似撑着一把伞。  他们走的是匪盗猖獗的山路,道上荒草丛生,见不到半个活人。莫说投宿歇脚,他们连一座猎户小屋都没有找到。  四人行至半夜,终于遇到一颗大榕树,枝叶密如伞盖,遮罩着方圆数十丈,树下地面干燥,几乎不曾落有雨水,周望舒提议在此露宿一晚。  睡在树梢上,倒也安全。众人附议,拴马歇息。  白马和岑非鱼两个骑马求畅快,不披蓑衣、不戴斗笠,淋得浑身湿透,此时,正相对而坐,玩“用内力烘衣服”的游戏。  岑非鱼一运功,背后和头顶便无声地冒起白烟,不一会儿已是浑身干爽。  白马以为自己筋脉已被打通,运功再不会有阻滞。怎料,他体内真气浩如汪洋,一发不可收,不是“咻”的一声从指间射出,割断了树枝砸在檀青脸上,便是“刺啦”一声割破衣袖,险些划烂岑非鱼的裤裆。  见白马手无足措,岑非鱼并不出言指导,而是静静待在一旁,等他摸索清楚,才逐一指出他的错误。如此,白马逐渐掌握了运功的法门,勉强把自己弄干。  深夜,山中寒气袭人。  岑非鱼与白马靠在同一枝树梢上,抱团取暖。 第151章 周望舒疑惑地望向岑非鱼,问:“你让人查了?我却没有听说。”  岑非鱼撒谎被当面戳穿,假装抬头望天:“他自己都说了不在意。”  白马知道岑非鱼不是不愿查实,而是不敢面对现实。但他恼火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禁念叨起来:“马头玉符,楼兰秘宝,那可都是钱!军备没有用,不是可以卖钱吗?齐王赵王能出万两黄金来悬赏,肯定都很有钱,到时候咱们把东西挖出来,分成三份,自个儿留一份,这两个冤大头一人卖他一份,让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打完咱们冲出去把他们灭掉,把东西捡回来,接着卖。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岑非鱼瞬间不知自己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说好的光明常在呢?  夜深,白马与岑非鱼抱在一起睡得香甜。  檀青望了一眼仍在打坐的周望舒,鼓起勇气,问:“先生冷么?”见对方不解地望向自己,他挠挠头道,“我觉得挺冷的,先生冷么?”  周望舒穿得单薄,不可能解衣给檀青,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檀青哆哆嗦嗦地,握住周望舒的双手,道:“先生的手很冷啊。”他说完便假装睡着了,可怜周望舒一整夜都不敢动弹,白日骑马僵着脖子,一副练功练岔气的模样。  三日过去,一行人终于到达燕子矶,临江南望,即是建邺。  秋日落日早,他们到达渡口时,船工已经收工。  正好此日天晴,早秋风景亦是极美,岑非鱼领着众人一路冲到山顶,找到一座巍峨的庙宇歇息。周朝北崇佛,南崇道,越往南去,佛衰道兴,和尚多半都去了北方,故而这庙宇荒废已有多时。  前些日子赶路走得急,四人一直在吃周望舒的干粮。那东西寡淡无味不说,硬得能把牙崩掉。  岑非鱼提出抗议,这日说什么都要吃顿好的。于是,他与白马外出狩猎,留檀青与周望舒在庙后空地上砍柴生火。  周望舒一把玉柄宝剑寒光如流星,三两下就砍了一大堆柴火。然而,连日阴雨,柴火都是半干不湿的,檀青弄得满脸灰尘才勉强完成任务。  白马跟岑非鱼狩猎归来,肩扛手提,好不丰盛!他们一个爱吃,一个爱做吃的,蹲在篝火旁边就已经走不动了,靠在一起交头接耳,如同研究什么武学秘法般,商量着烤肉时火候和香料的搭配,并把檀青和周望舒两个“碍手碍脚”的人敢去庙里搭地铺。  周望舒总是独来独往,生活上与真正清修的道士无二,可以说是行无辙迹,幕天席地——连个地铺都不会搭。  檀青见了却很是开心,忙把周望舒请到一旁坐下,努力地展现自己游牧民族的特长,搭了三个漂亮的干草地铺。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明月当空,长河万里。  庙宇伫立山巅,站在屋顶,壮丽河山尽收眼底。  四人吃过晚饭,跑到庙宇的屋顶赏月。  明月清辉如水一般,流泻在山川大地间。放眼望去,能见林中隐约有清幽篱菊,色作橙黄,与月呼应。仰面朝天,可见群鸟翔集,穿过悬崖峭壁间的缝隙,在云间遨游,留下惊鸿掠影。  月自西升,往东沉,滚滚长江亦带不走水中月影。  白马有感而发,取出岑非鱼的尺八吹了一曲,曲毕万物静默。  “这是个‘心’字。”白马指着尺八对岑非鱼说,他取出一双云上天,指着岑非鱼在上面刻下的两行字,“李青告诉我,这前面的三个字,是‘水中月’,什么意思?是指我并非你心上人,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手,与他一同摩挲着弯刀上的字,低声道:“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他从背后抱着白马,低下头,亲了亲对方的耳朵,“是心上人。”  清风徐来,枝头雀鸟惊起。  流云散尽,空中北雁南飞。  水波急流,两岸猿声长啼。  中秋团圆夜,天上明月、山中庙宇、地上篝火、屋顶友人,被天公绘成一副空灵绝美的画卷,深刻于回忆中,久不褪色。  八月十六,一行人登上渡船。  岑非鱼手中把玩着一颗鹅卵石,用力丢进江心。  只听噗通一声,石头落入江水中,带起一道水柱般的旋涡。石头便沿着这道水柱,一直沉入江底,再身不由己地慢慢随水东流。  岑非鱼长啸一声:“建邺,总算是到了!”  尾注:  [注]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在张爱玲的书里看到的,到底出自谁,没有考证。第68章 归居  孙吴起于富春,拥柴桑天险,扼长江七寸,以长江为屏北拒曹魏。  及至孙权称帝,吴国占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天子在秣陵建起一座石头城,作为吴国的坚垒与大门。城池建好以后,孙权移都至此,亲上前线与曹操对峙,改秣陵县为建业城,期望于此建立功业。  然而,建业易,守业难。  梁周代曹后,分兵六路南下伐吴,第一支大军冲入建业城中,孙皓便已知无力回天,素车白马,出城自请其罪。  此后,周武帝以秦淮河为界,将建业城划分为两县,河以南为秣陵县,河以北为建邺县。“邺”者,邺城也,是梁氏一族发家的地方,改“业”为“邺”,是期望梁周基业稳固。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建邺不负其名,至惠帝时已成为淮扬二州最为重要的水运枢纽。城中商贾云集,每日往来船只如云,比洛京更为繁华,富得能流出油水来。  “这就是江南!”湿润的江风拂面而来,白马感慨万千。  檀青则时刻不忘把周望舒挂在嘴上,道:“先生的故乡真繁华!”  周望舒不知道檀青是在讨好自己,反而纠正他:“我父是义兴阳羡人,阳羡在建邺东南三百里,太湖边上。”  岑非鱼发出一阵怪笑:“都八月了,这地方还他娘的这般闷热。”  周望舒听了岑非鱼的笑声,忽然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了半天,补上一句:“我少时与乔姐隐居建邺,说是故乡也不错。”他说罢,见岑非鱼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便准备再多说几句,以期缓解尴尬,“父亲过世后不久,乔姐便把我送到峨眉习武。这些年四处漂泊,对什么地方都不曾有过留恋。”  檀青摸摸后脑勺,话都没法接了。  建邺城门外,官兵正仔细地盘查户籍。  出入城的百姓们自觉排好队,依次前行,比起洛京更为有序。 第153章 檀青对岑非鱼的奢侈浪费很是佩服,不由称赞。  白马则透过这番布置,看出自己将在归居待上一段不短的日子。  但岑非鱼除了家具、寝具和装饰物,几乎没有买任何日需,白马有些不解,问:“岑大侠,我们晚上餐风饮露么?”  “这你就不懂了。”岑非鱼满身大汗,靠坐在外廊上,看白马蹲在院里给地松土,“二爷是贵客,我同你打个赌,待会儿我叫一声‘饭来’,这几个月的日需便会有人送来,你信是不信?”  白马卷着裤腿,露出雪白的脚踝,中秋时节野外蚊虫颇多,他皮肤上留下了不少红痕,让岑非鱼很想伸手去挠两下。  “我才不与你赌,没事儿就下来松土!”白马“切”了一声,用岑非鱼刚买回来的铁锹梆梆地瞧着鹅卵石,“这荒郊野外的,鬼都能打死人。要在这地方住个小半年,过几天我们得挖些青菜来种,莲蓬好吃,在屋后挖个小池塘,种些荷花怎么样?”  白马说着说着,发现岑非鱼毫无回应,抬头望去,只见他呆呆地靠在梁柱上看自己。他被看得很不自在,问:“你发什么愣,累了?”  岑非鱼回过神来,笑道:“再养几只鸡鸭、一头老黄牛,两只猪。猪要一公一母的,生一堆小猪崽儿,像你一样有趣。”  白马挖了一锹土,用力洒向岑非鱼,咕哝道:“像你一样胖才对。”  “性格像你,模样像我,不是正好嘛。”岑非鱼一跃而起,落到白马身后,从背后抱住他,低头咬他的耳朵,“我方才在想,要么就留在这儿算了,与你在一起,仇也不报了,活个百八十岁。我年纪大,定会先走一步,提前下去见你父亲,任他打骂来恕罪。等你下去了,他的气也消了,咱们一道去投胎。”  白马失笑,把岑非鱼踹开,再把铁锹扔给他,道:“你跟它过吧!”  岑非鱼抱着铁锹叫老婆,认命地松土。  这回,换成白马坐在外廊上看岑非鱼挥汗如雨。  天朗气清,秋日丹桂盛放,黄白色的小花粒随风飘荡。桂花的浓香,如有实质,充斥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归居。傍晚的落霞是温柔的橙黄,像是仙人在天幕上打翻了一碗桂花酒,浓稠香甜,回味微苦。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背影,看他后襟上的一汪汗水,看他扬起铁锹时手臂上鼓起的肌肉,看地上松动翻新的土壤,闻到青草被碾碎的清气,忽然明白方才岑非鱼为何会发愣——这样的日子,不正是大多数人的一生所求么?  白马给岑非鱼倒了一碗水,看他咕咚咚一气灌下,道:“我看你犁地很是驾轻就熟,牛不用养了,省些钱多买两头猪,多生几个像你这样的猪仔就很好。”  “嗨?你戴这帽子挺好看的。”岑非鱼把空碗倒扣在白马头顶,继而怪模怪样地扭了两下,“初见你时,你就戴着帽子,跳个舞来给爷助助兴?”  白马没跳舞,直接挥起拳头。  岑非鱼扛着铁锹,绕着柱子跑了半天,被白马逼到墙角,一个翻身跳了出去,却不想踩到一堆烂桃子,摔得仰面朝天。  白马跑到外院,骑在岑非鱼身上揍他。  两人打着打着,不知怎的又滚到了一处,用来打架的部位,也由手变成了嘴。  正在此时,院门被人推开。  来者一行数十人,均作武士打扮,二十余只眼睛围观着“妖精打架”,看的人、被看的人,都怪不自在的。  武士们连连致歉,岑非鱼把白马拉起来,问:“怎不敲门?”  带头的武士答道:“是小人的错。”  其实,白马隐约听见了敲门声,只不过想着这荒郊野岭,大抵是不会有人来的,故而只当是风声。他扫了一眼,看这群武士们推着小车,拿了不少东西,脑子一转,想到了周望舒称淮南王为四弟的事情,即刻明白过来,这就是岑非鱼所说的“饭来”。他一想到吃的,就觉得很开心:“不不,是我们疏忽了,官爷见谅,请进。”  白马客客气气地请人进屋,举止大方,倒了几杯茶,说了几句场面话,把气氛缓解下来,再派岑非鱼去请周望舒。  那一行人显是认识岑非鱼,知道自己坏了对方的兴致,心下忐忑。然而,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却惊见白马胆敢指挥岑非鱼,而岑非鱼竟然还任他驱使,瞬间觉得什么东西崩塌了。  他们望见岑非鱼走时双手抱胸,一副老大不情愿,却又不敢发脾气的模样,只觉得与白马独处是如坐针毡,若是闹出什么误会,指不定今日就交代在这儿了,遂拿着茶盏,保持好与白马的距离,迟迟不敢喝下。  周望舒担心往后行迹暴露,会有刺客前来行刺,故而在东厢房中添了一张床,让檀青与自己同房睡,此刻刚刚摆好床铺,正坐在桌边,看檀青铺床。  他听岑非鱼说“冤大头”来了,知道是淮南王派人前来,立即赶到正厅。  这时候,白马已经与人聊开了。  为首的武士笑道:“王爷与周先生投缘,先生对王爷很是关照。楚王是王爷的亲哥哥,想必你是知道的,可惜彼此分隔两地,王爷挂念大哥,便将周大侠视作兄长。”  白马点点头:“今日我入城时,着实开了眼界,王爷不仅治下有方,而且还是个大善人,自然多有福缘。”  武士们见周望舒走入厅中,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周大侠。”  周望舒一扬手,道:“客气了。”  武士知道周望舒的脾气,不多废话,只道:“王爷知道周大侠来了建邺,十分高兴,只可惜这两日俗务缠身,不得前来相见。王爷挂心您,着小人为您送了些米面日用,过几日将亲自登门拜访。”  周望舒点点头,道:“有劳诸位,请代我多谢王爷。”  武士们把东西放好,很快便离开了。  白马随岑非鱼一同进入厨房,见到一屋子的好东西,对梁允的好感又增了两分:“我看这淮南王真挺好的,你为何不喜欢他?别是嫉妒别人比你年轻,比你长得好吧?”  岑非鱼拿烧火棍刨开灶台里的土灰,找出还未熄灭的火星子,迅速生了火,让白马拿着吹火筒把火吹大些,自己则解开上衣,挥舞锅铲,道:“我不喜欢他。”  白马不解地望向岑非鱼,脸上沾了两道锅底灰,像只花猫似的。  岑非鱼失笑,总算肯说了:“溪云十四那年,单枪匹马挑了清河坞,腰腹处被坞住严若白一剑刺穿。然而,他这人不知痛痒,为了及时赶回如是观复命,把伤口随手一捆就算完事,行至九江时忽然晕了过去。梁允游玩路过,见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费一番功夫才救得他一命。”  白马一听,忽然觉得自己前几日受伤的腰侧隐隐作痛,他这几天连着赶路,一直没功夫去照料伤口,只怕伤口也已经恶化。他听了岑非鱼的话,更加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有所隐瞒,不着痕迹地动了动,问:“那你不是应该感谢他么?”  岑非鱼把菜捞进碗里,接着炒下一个,道:“当时是夏天,溪云避开人群,走在山林中。那地方一片荒芜,山中还有盗匪,梁允去游玩,你信么?”  白马听了亦觉蹊跷,但他不愿恶意揣测:“或许他倾慕周大侠吧。”  岑非鱼抹了把汗,说:“传言都说,这些年来齐王一直压着淮南王,甚至强占他的封地。可事实又如何?梁允这家伙手上没有兵权,尚能联合江南的世家们,与梁炅抗衡多年不落下风,说他没有心计,你信么?”  岑非鱼很快便做好了四菜一汤。  两个人一人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地上,围着饭锅等饭熟。  白马总结了一下:“梁允聪明,他虽然心机颇深,但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能好好活下去。我觉得,你就是单纯不喜欢他。” 第155章 “白马?”他浓眉紧拧,面上神色骤变,用猎鹰般的目光扫视四周,却都不见白马踪影。许是太过紧张,他仿佛一只竖起锋利棘刺的箭猪,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甚至于每一根眉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柘析白马!”  “你喊什么?”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白马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岑非鱼猛然转身,一脚踢开屏风,见白马正泡在浴桶中,自水下探出脑袋。  水雾升腾,白马赤发散在水中,皮肤被熏得微红,满脸都是晶亮的水痕。  白马碧色的双眸,如一泓秋潭,岑非鱼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苍茫大漠中的一个迷途旅人,只觉得从他脸上留下来的每一滴水,都似落在自己干裂的唇上,让自己生出无限希冀与渴望。  白马脸上的水珠颗颗往下落,滴滴答答地响,在水面激起点点涟漪。  水波粼粼,亦真亦幻,激荡着岑非鱼的灵魂。他仿佛看见,一滴水点在茫茫黄沙中,碧草破土而出,荒漠转瞬成为生机勃然的绿海;一滴水如甘霖落枯井,千万重回声合成天地间最浩大的钟磬声音,宏壮钟声中有非天乱舞,人间眨眼变成了天宫仙境。  岑非鱼几乎要生出心魔。  孟圣人以“好辩”著称,但当他提到俊美的公孙子都时,却只说“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可见美作为天公的造物,于凡人而言,远超于任何天赋,它的威力甚大,无需旁人为它作脚注,更不须无休止的争辩,人们只要看见,便能懂得。  岑非鱼爱美人,更阅美无数,但他从未对什么人动过心。  少室山上十年清修,他的心是寂灭的,自认能够一眼望穿十丈软红。直到他在云山边集上遇到白马,纵使醉眼朦胧,但看见白马的须臾刹那,少室山上的春秋冬夏,菩提面前的吟哦咏唱,俱如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滚滚红尘中,早已故去的深情。  此时此刻,当岑非鱼以饱含深情的目光,去审视自己的心上人,他心中最深刻的爱,与世上最动人的美,水乳交融。他生平头一次感觉到,美比百年修为更加强大,在自己认识到这充盈着浓烈爱欲的美的那一刻,白马变成了暴雨雷鸣,顷刻间浸没世上最坚固的城邦;变成了飓风狂沙,瞬间吞噬广袤的楼兰;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流火陨星,须臾烧尽势不可挡的百万雄兵。  岑非鱼平生头一次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想要拜倒在白马面前,请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爱人的美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不敢奢望得到对方,而是甘愿献出身心,自甘被征服。他如是想着,险些忘了自己仍在生气。  白马从浴桶中走出,把湿漉漉的头发揪成一束捆在脑后。  他把擦身用的布巾往腰间一裹,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湿滑的脚印,一面走,一面想:我方才拂了他的好意,确实太过冲动,但他这样生气,我却不好马上道歉,显得我多在意他似的!再说,此人一贯的打蛇随棍上,若我先服软,他定会得寸进尺,到时候我只怕是没法不退让,谁叫我喜欢他?  我须得有点骨气。白马见岑非鱼面上阴晴不定,更加笃定心思,不能惯坏他的脾气,故作冷淡地问:“叫我做甚?”  岑非鱼正为自己的见色忘我感到懊悔,心道,我绝不能让他看出我对他的喜爱竟有这般深刻!一来,他年纪还小,免不得会遇走岔路的时候,若让他知道我肯事事都依他所愿,惯坏了他的脾气,往后教导他时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二来,我一个玉树临风的中原第一枪,竟栽倒在这黄口小胡儿身上,思来想去,总是意难平。  我须得矜持一些,必须生起气来。岑非鱼下定决心,不答白马的话,而是神色傲慢地扬了扬下巴,示意白马托盘上有药。见白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便换水倒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在心中对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道:你不唱大戏,可真是天下人的一大损失!  白马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摸到自己腰侧,想把已经与伤口长在一起的纱布撕开。  岑非鱼只敢用余光去瞟,但纵然只是余光,亦是灼灼如火,险些烫坏白马光裸的背。  白马并不看向自己的伤口,更不想让岑非鱼发现自己眼中的痛苦,于是挺直了腰杆,仰着脖子,望向前方的窗扉。  房里的灯烛温柔地烧着,烛台被摆在浴桶后的置物架上,烛光线穿过二人,在窗纸上投下一大一小两个朦胧的人影。  白马忽然想起五月的那个雨夜。那晚,孟殊时刚刚离开,岑非鱼就扒上了自己的窗户,然而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发展成了如今的关系。  明明没过多久,白马却觉得自己与和岑非鱼,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他的伤口很疼,决定说话来分散注意力,问:“岑大侠,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岑非鱼正心猿意马,忽闻此问,真不知如何辩白,心道,上回明明是我两个一起快活,他怎回头就忘?难道少年人心性不定,准备玩玩就算?他心中不胜惶恐,莫名挤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似嘲讽一般:“上回是谁将小二爷握在掌心呵护?”  “谁呵护过你,我如何得知?”白马脸一红。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对方这样的态度,他便横了起来,反将岑非鱼一军,“你曾做过和尚,耽误了大好时光,可如今混得也不错么,为何至今尚未婚娶?不是患有隐疾,还能是什么?”  “去你大爷的,笨手笨脚!”岑非鱼一步跃至前方,一手掌着白马右肩,一手按着白马的手背,把他的手慢慢推开。他嘴上恶声恶气,下手却十分温和,不住地对着白马的伤口吹气,“洛阳城里美人千万,哪一个不比你好?”  白马虽知岑非鱼在说气话,仍不由微赧,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岑非鱼心里紧张,喘气粗气。  灼热的鼻息喷在白马耳后,他只觉得被热气喷到的皮肤,俱是酥麻发痒,忍不住扭了两下。待他回味过来,已红着耳朵低下脑袋,视线扫过自己脚底心,看见那个“奴”字烙印。  烙铁烙得深,痕迹经年不褪,白马被关在青山楼中不得随意走动,脚掌既白又软,更显得印记突兀可怖。说到底,他总不敢主动麻烦岑非鱼,不过是觉得,自己在岑非鱼面前,微如尘埃,生怕对方厌烦。  岑非鱼单膝跪在美人榻边,双手自背后向前伸至白马胸前,帮他揭开纱布。  窗纸上,两个人影像是宣纸上的两团墨,被一种温柔情愫化成的水晕染开来。大的墨团子抱着小的墨团子,最终融为一体,变成一团更深的墨黑,是万卷文章都写不清的因缘。  白马的疼痛缓和了不少,心中紧张渐消,态度软了下来,道:“多谢你。”  岑非鱼打着赤膊,身上热气灼人,嘴唇正好触到白马白玉似的耳垂。他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好掩盖住自己的血脉喷张,道:“你人都是我买来的,还能如何谢我?我用不着你谢。”  白马能感觉到岑非鱼的手正微微发抖,他一点点揭开自己腰间缠裹的白纱,带着污血的纱布慢慢与伤口分离,刚刚长好的血痂再次被扯开,露出血红的疤。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疼痛绵绵不绝,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岑非鱼觉得,自己揭开的不仅是一层纱,更是白马的伪装。  白马亦觉得,自己露出的不仅仅是伤口,更是硬壳下的,一个血淋淋的自己。  白马听了岑非鱼的话,一颗心狂跳不止,嘴硬地回他:“是啊,我给不了你什么,我做得不过是皮肉买卖,你找我亦只是寻欢作乐。等你玩够了,便把我丢了呗。”  岑非鱼眉峰微蹙,沉声道:“你到床上去。”  “我今天,我有点……”有点累了,疼得很。白马没有把话说完,“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  岑非鱼哭笑不得,他哪能乘人之危,行此禽兽行径?不过听见白马愿意,他已是心花怒放,咳了两声,笑道:“真以为自己美得不可方物是怎的?我若想要,自然会去找懂得风情的美人。你连受伤都不肯告诉我,当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要你,要不起。”  白马听见“不可方物”这样的形容,几乎被激起鸡皮疙瘩,总觉得岑非鱼很是古怪,说是生气,也不大像,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摇着脑袋走上床,拿被子把自己一裹,两眼一闭,懒得再想。  岑非鱼起身倒了洗澡水,把托盘和蜡烛都拿到床边,一把掀了白马的被子。  白马刚要入睡,瞬间坐起,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岑非鱼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答反问:“你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  白马咬着牙,道:“小伤而已,你别吓唬我。”  岑非鱼嗤笑:“你腰腹上的伤本不是大事,但这几日疏于照料,伤口已化脓,周围生出腐肉,若不刮骨疗毒,你就等着伤口溃烂而死吧!”他恨恨地说,“你若是成心找死,也别死在我们办完事以前。” 第157章 “你待我这样好,是不是喜欢我?”檀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继而自问自答道,“不过也没什么,你长得好看,我就把你当个女的。你看,虽然我喜欢的是周先生,但他多半是不会跟我好的。二爷那么生猛,睡个觉把你两个都折腾得见红了,我看你跟他在一起肯定得吃亏,不如咱俩处处得了。”  “你脑袋是纸糊的么?”什么“生猛”?什么“见红”?谁要和你个傻子“处处”?白马无语凝噎,忍住没有爆炸,“岑非鱼呢?”  檀青欲言又止。  白马心里咯噔一跳,再问:“他人呢?”  檀青吞吞吐吐道:“你、你俩,闹脾气了么?他……不太好。”  白马把被子一掀,鞋也不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岑非鱼躺在门外,喝得稀糊烂醉,腰间一片乌红。第70章 休养  酒坛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岑非鱼双眼微微眯着,眼眶通红,一副落拓狼狈模样。他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似个空酒坛,心中苦酒流了一地。此人表面看似不羁,其心却总是一片赤诚,爱亦真、恨亦深,极易热血冲头,做出非常举动。十七年前,他激愤难平,怒上鱼山削发为僧;十七年后,他义愤填膺,狂奔一夜火烧王府。想必,纵使再过二十年,他的心亦当如赤子一般。  但岑非鱼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同白马置气,挥刀自伤,并非为了发泄被欺瞒的愤懑,为的是让白马易位而思。  思什么?思见爱人受伤的切身之痛。  以自伤而伤人,是因为岑非鱼相信,白马爱自己一如自己爱他。  岑非鱼的这份信任令白马震惊。  白马心道,岑非鱼甚至不介意我骗他,令他生气的,是我没有珍惜自己。他不负岑非鱼所望,在看见岑非鱼腰间的血污,既惊又怒,但惊怒过后,留下来的只有钝痛。在这痛苦的反复折磨中,他明白过来,自己不敢将伤情以实相告,原是出于不自信,但这在岑非鱼看来,何尝不是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正是他的不信赖,令岑非鱼失落,正是他的自我轻贱,令岑非鱼痛苦愤怒。  白马痛过以后,忽然明白过来,情爱里没有谁低贱、谁卑微,只有谁胆小、谁优柔。畏惧与猜疑经年积累,会凝成一把无形的尖刀,割伤彼此。若不及时醒悟,今日的伤不过是个开始,这猜疑终将在两人间,划出一道天堑。  爱是平等和尊重。爱一个人,不能卑微地将自己雕刻成对方期望的模样,而是珍视对方,更要为了对方善待自己。  白马就这样开了窍,恍悟了什么叫“必先自爱,而后爱人”。  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楚,半跪在岑非鱼身前,伸手摸他的脸颊,觉得有些扎手,心道:这才几日?他已生出了一片青胡茬。  白马有些哽咽,怕被背后站着的檀青发现,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我错了。”  “你说什么?”岑非鱼醉眼朦胧,像是听不真切,用小指掏掏耳朵,继而扬手推开白马,“你走开!不用你管!”他一双手胡乱挥动,不让白马靠近,扶着梁柱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然而,没走几步,岑非鱼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扒住游廊的栏杆,哇地一下吐了起来。  檀青欲言又止:白马醒来前,二爷不过是坐在外头熬药看炉子罢了,怎一推开门,他却是一副醉酒的模样?吐得那么惊天动地,不过是呕了几口水,白马瞎了?  白马确实瞎了。他难受至极,光顾着扯衣袖抹眼睛,哪还有心思留意恁多?  岑非鱼吐完了,两眼一闭倒在地上。  白马因此止住呜咽。他最爱干净,硬着头皮挽住岑非鱼的大臂,试图把他搀回房里。  然而,喝醉酒的人身体很沉,白马自己才从昏迷中转醒,浑身使不上劲,刚刚把岑非鱼扶起来,对方一挣扎,他便被推倒在地上。  岑非鱼压着白马,手上很是不安分,沿着白马的膝弯一路摸到大腿根上,与他脸贴着脸,不住地在他脖间嗅来嗅去。  白马满脸通红,但不能和醉鬼计较,好容易才再次把岑非鱼扶起来,半拖半抱地弄到床上,让他躺平。  檀青躬身捡起地上的酒壶,拿在手里掂了两下,发现壶是满的,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他打了个激灵,怕被岑非鱼杀人灭口,把炉火一熄,便蹑手蹑脚地逃走了,心里一直琢磨着:二爷真乃情场高手,这荒郊野外,光是找酒坛子就够不容易了,回头得给他买两壶好酒,讨教两招。  白马抹了把汗,给岑非鱼擦了擦脸,视线落在他腰间那一片殷红上。他伸手解开岑非鱼的外衣,再去解他的里衣,手刚刚摸到岑非鱼的腰带,便被他一把推开。  岑非鱼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白马,见他愁得跟个小苦瓜似的,心中窃喜,面上还装作酒醉伤心,大声嚷嚷:“你不要管我!”继而连连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马站在床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岑非鱼武功高强,不让他碰,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扒在床头,忍着刺鼻的酒气,轻声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隐瞒,不该自轻自贱,往后我会好好照料自己,你莫再生气。”  岑非鱼翻了个身,露出胜利的微笑,喃喃道:“真疼。”  白马帮岑非鱼擦脸,恳求他:“你让我帮你看看伤口,先上药再生气。”  岑非鱼本就脸皮厚,此时假装酒醉,就更不要脸了,竟然咬着枕头垂泪,委屈道:“白马伤了十日都不告诉我!哼!我可不治,我要拖他个二十日,让他好好体会我的难过!你不许告诉他。”  白马从没见岑非鱼这样,被吓得发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点头道:“你别哭了,我不告诉他就是,你、你别哭好么?  岑非鱼扯起白马的衣袍擦眼泪,双手捂住腰带,假装昏迷过去。  白马喊了两声,不见回应,没有办法,只能先烧热水,帮岑非鱼擦脸擦身。  他摸到岑非鱼的胡茬,叹了口气,抱来一个木盆,再煮了一小锅皂角水,涂在岑非鱼的下巴上,用小刀一点点刮去他的胡茬。  午后天高云淡,秋日暖阳透过窗格了进来,落在岑非鱼的脸上,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看起来格外柔和。鸟儿不时鸣叫,荒野中静谧安宁,光阴如潺缓的溪水,慢悠悠地流着。  说来奇怪,到这时候,岑非鱼一身酒气已经散尽,倒不像是醉得有多厉害。  只是白马心里慌张,不曾注意到。他跪坐在床上,陪在岑非鱼身边,等了很久也不见岑非鱼醒过来。  白马等着,渐渐来了困意,便侧躺下来,凑在岑非鱼耳边说话,向他道歉,叫他快些醒过来,对他说自己的所思所感。  岑非鱼听得满意,本想就此作罢。但他被伺候得舒服极了,演着演着,渐渐上瘾,玩心忽起,似梦呓般,喊着白马的名字。  “我在!”白马惊而坐起,凑到岑非鱼面前,紧张地问他,“可有哪里难受?”  岑非鱼一把推开白马,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你才不是我的白马!”  “别这样,不透气。”白马掰开岑非鱼的手,“我是白马。”  岑非鱼扭过头去:“可你不是我的!”他说着胡话,假装要翻身下床。  白马紧张地把他拉回来,无奈道:“我、我就是你的,我就是,你的白马。” 第159章 午后,几个人围桌而坐,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吃过饭后晒晒太阳,一日又过半。  周望舒闲来无事,只知道打坐。  檀青偷偷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并排打坐,偷瞄周望舒一眼,见对方神色无异,便定下心来。他心思单纯,虽武学天赋平平,但一步步稳扎稳打,进步倒也不算慢。  周望舒感觉到檀青已沉淀下来,睁眼看了看他,而后继续吐纳调息。  白马从未来过南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在院子里看花,看书,看燕子叼着枯白的干草,飞到屋檐下搭窝。  岑非鱼坐在地上,拿昆仑派老掌门亲手打造的宝刀“云上天”削竹签,三两下功夫,变戏法似的编了两个竹斗笠,跟白马一人戴一个遮阳挡雨,牵着手跑到野外玩耍。  此日,两人走到归居不远处的一颗桂花树下歇凉。  他们并排蹲着,捧着脸看满地新鲜的落花。  白马笑道:“一到秋天,草原上的青草就变成一片枯黄,西北风吹来沙尘,湖泊日渐萎缩,有时候一滴水都不剩。未知南方这个时节,竟到处都是绿的,当真有趣。”  岑非鱼感慨:“松柏常青,不知四季。草原有草原的壮美,江南有江南的明秀,黄沙堆里虽荒凉,却更显得绿洲生机勃然。”  白马好奇,问:“你见过绿洲?”  岑非鱼长舒一口气,道:“做过先锋,探过沙漠,干渴时远远望见一点墨绿,简直如获新生。绿洲里的花木水草,对迷失的旅人而言,都是上天恩赐的瑰宝。”他侧头看着白马,墨黑的浓眉一挑,眉峰如山峦,“如同你之于我。”  “从前,我听人说‘秋尽江南草未凋’。”白马别过脸去,闭眼任秋风轻抚脸颊,“此刻惟愿,你也不老,我也不老。”  岑非鱼眼神闪烁,哂笑:“哪有人不老?往后与我合葬如何?”  白马起身,负手踱步,卖起关子:“我要想想,须得深思熟虑一番。”  岑非鱼把白马扑倒在地上,带着他一路滚到桂花堆里:“你还要想?”  白马捧起一把桂花,洒在岑非鱼脸上:“当心我现在就把你埋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滚得满身落花,白马终于投降:“好好好!”  岑非鱼心满意足,开始在地上捡桂花。  白马站在一旁,扯起衣袍,接着岑非鱼扔来的花,兜住,问:“晚上吃这个?”  岑非鱼愤愤不平,觉得白马对食物的喜爱,一直都远超过对自己的喜爱,忍不住跟几盘菜争风吃醋:“自你我相遇后,我何曾让你饿过肚子?怎一天到晚只想着吃的?”  白马却不闻醋意,问:“炒着吃吗?”  “拿来酿酒!”岑非鱼无语,“桂花酒,香甜不醉人。咱们酿个十几二十坛,五十年后喝它个江洋翻覆,长醉不醒。到时候便相互抱着,一起滚进棺材里。”  白马刚刚有些感触,肚子却骨碌碌响了起来,摸了摸鼻子,道:“我饿了。”  “回去就给你做饭吃。”岑非鱼摇头叹气,“唉!这辈子就跟个饭袋过活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小牛犊子吃老草,想想真是意难平。”  白马翻了个白眼:“酒囊就好到哪里去?”  岑非鱼耸耸肩:“酒囊配饭袋,这不正好么?”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打了起来,纠缠到一起,黏黏糊糊地滚来滚去。刚刚捡好的桂花洒了一地,又是一场白忙活。  白马踢开岑非鱼,忽然想起什么,问:“我用周将军的那招,如何?”  岑非鱼呸地一下吐掉嘴里的树枝,问:“什么?”  “让开点,当心血溅你一身。”白马努努嘴,示意岑非鱼靠边站,回忆起在周瑾旧宅中看到的八卦符文,双手一左一右,比照符文各划了一圈,继而向前方用力一推,使出一式云岚天元掌。  一股强大的真气自白马丹田升起,随他手中动作被释放,若有实质地扬起满地落花。  花随风舞,最终聚在一团,被白马用真气托举着,移到自己身前翻过来的斗笠上方。  岑非鱼心下惊异:他竟有这样的天赋!不行,我可要打击打击他,让他戒骄戒躁。他想着,坏笑起来,弹指一挥,用一颗石子打乱了白马的真气。  桂花砰地一下散开,浮空下落,其中露水映日闪烁,星光点点。  白忙活了。白马几欲抓狂:“岑非鱼!”  岑非鱼躲到树后,只探出个脑袋来,道:“饿了么?回去吧,奴家给你做饭。”  白马双手抱胸,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五十年后,我要喝桂花酒。”  岑非鱼抓了把头发:“好!”  于是,白马悠闲地躺在地上,时而吹吹尺八,时而闭眼浅眠,像个放牛的牧童。  白马叹道:“我的功夫,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好?”  岑非鱼道:“这几日养好伤,九月,我开始教读书,教你大哥的功夫,《白马枪法》正与你同名。十一月,带你去十二连环坞踢馆玩儿。十二月想做什么?到时候天冷了,咱们窝在归居里,每天都在床上抱着吧。”  白马无语:“去你的!”  岑非鱼挠挠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一月给你过生辰,我那时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记得么?”  白马渐觉困意袭来,只想到自己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重逢的那夜,岑非鱼说过……他不禁脸一红,撇撇嘴,故意问:“吃的?”  岑非鱼摇头失笑。  白马说着说着,睡着了。  岑非鱼趴在地上,老牛似的勤勤恳恳,一颗颗捡着桂花,时不时偷偷亲一口白马,然后便似成了精的山鸡,疯狂地在地上啄花。  白马睡眼惺忪,被岑非鱼拎起来了背到背上,手里被塞了个装满桂花的斗笠。他便赶牛似的,趴在岑非鱼背上“呜咯咯”地催。他一时兴起,把倒着的斗笠放在岑非鱼脑袋顶上,嘱咐他好好看路,不要弄翻了。  岑非鱼认命地“哞哞”叫。 第161章 归居荒了许久,砖木有股陈旧衰败的气味。房间里常年不见光,隐约有一层浮动的灰,像是时光流逝后,被遗落下来的岁月的尘埃。  白马把门推开,灿烂日光迸射入内,积灰落定,鬼魅瞬间灰飞烟灭。只有乌衣少年,芝兰秀发,他的身后仿佛躲着一千个太阳。  檀青觉得白马每天都在变样,他不太能描述出这种感受,只道:“嘿!别说,你这样一打扮,还真像个男人。”  “去你的!”白马哈哈大笑,倒着向外走,“一起来么?”  檀青以掌为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舌头往外一吐,摇头道:“我不好知道太多。”  白马走到正厅,再回头望了一眼。  檀青靠坐在游廊中晒太阳,笑着对他杨杨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白马深吸一口气,敲了三下门,听得周望舒应答,便推门而入。  房中,岑非鱼坐左侧第一位,周望舒坐右侧第一位。  岑非鱼早晨还是一副狼狈模样,此时已梳洗过。他换了一身朱红武士袍,腰间革带紧束,显出蜂腰狼背,英武异常;满头乱发整齐梳好,在头顶扎一个发髻,戴上青铜冠,疲惫不再,神采奕奕。他的椅背后面,竖着一杆丈八长银枪,他本人则罕见地端坐着,双手按在大腿上,不言不语,却带着强烈的威压,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气度。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丝碎发也无,像个不染尘埃的修士。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八卦冠,数年如一日的干净透亮,腰间挂着的血玉佩,则随年月推移,愈发血红刺目。  厅中正位空置,只放了一张方桌。  桌上摆了一块排位,一尊炉鼎,炉中插着三炷香,香刚刚点上,袅袅青烟盘旋升腾。  白马见此情景,不禁肃然,朝两人行礼。  岑非鱼正容,道:“今日叫你前来,是有事情要与你分说。”他并起食中二指,朝周望舒的下手处指了指,“你坐在三弟身边,话不会短。”  白马依言而行,学着岑非鱼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心道:他今日与平常实在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若按常理来说,他见了我这副打扮,应当夸一句好看才对。  岑非鱼原本已开口,想要直入主题,但当他的视线落在白马身上,却瞬间哑然,半晌不言不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白马。  周望舒干咳了两声。  白马上前给周望舒到了杯茶,关切道:“周大侠的风寒,似乎一直都没好?”  “他的病没治了。”岑非鱼终于忍不住笑,“你这样打扮,可真好看。”  白马莫名觉得好多了,回到椅子上坐定。  岑非鱼的视线越过白马,虚虚地望向他身后,手指在茶几上轻扣着,叹了口气,道:“莫紧张,先说几句题外话。”  白马认真地看着岑非鱼。  岑非鱼犹豫片刻,道:“你羯族部落原已归附梁周,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致使乞羿伽临阵叛变。你幼年时,部落遭匈奴右贤王乌朱流血洗这,你被迫在乌朱流营地中充为奴隶,受到汉人李氏欺凌。三年后,你在李氏儿子刘玉的帮助下逃出生天。  “你在白头镇上受恶霸欺辱,幸得周溪云出手相救。可你出于私心,诓他将你送回部落,只不知你舅舅须提勒,正是内奸乞羿伽。原本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奈何溪云所持玉符乃是伪造,须提勒故而隐瞒真相。乌朱流和赵王勾结天山派灭你全族,刺客尾随而至围攻溪云,你不但没有迁怒与他,更救他于危难。  “你暗自练了天山双刀,溪云为你指点迷津,然你未能听从。他决定带你回江南,而你却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了我,你使出阿九的双刀,被酒醉的我误认为阿九。我带溪云夜探乌朱流营地,信了李雪玲对齐王刺客编造的谎话。此时,你已被人贩子迷晕,卖到洛阳青山楼做倡优。”  岑非鱼的视线重新移到白马身上,与他对视,道:“你自幼经历坎坷,但我与你细细数来,许多事都是因缘际会。昨日不可追,望你能与以往作别,多向前看,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白马点头,道:“昨日多愁苦,怨恨如魔,易将人引入歧路。往后,我当如你所言‘见山是山’,亲眼去看,用心思量。纵使是复仇,亦当在一刀两断后,让仇怨在刀下止步,不留心间。我是如此,你和周大侠亦然。”  他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将踏上一条艰险的复仇路。但岑非鱼没有用恨来激发他的义气,而是让他与过往作别,为他擦亮那双因苦难而蒙尘的眼睛,为他洗练出一颗赤子心,让他明见是非曲直,纵使往后不得不手持修罗刀,心中亦常怀光明,不让仇恨累及本心。  “很好!”岑非鱼微微仰着下巴,直视白马,“当晚事发突然,刺客将你误认为大哥的儿子,此事是乔姐使诈。然而,事已至此,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只能将错就错。此事艰险无比,若事成,我们则许你黄金万两,助你安身立命,从此往后,江湖上只要我等势力能及的地方,皆任你自由往来。若事情不成,你我皆遭杀身之祸,只能以血祭奠冤魂。”  岑非鱼略一停顿,面色极为严肃,朗声说道:“我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洪亮,落在白马耳中,如隆隆的雷鸣。  白马没有片刻迟疑:“我愿意!”  周望舒颇感讶异,白马是个思虑很重的少年,在情况不明朗时,他不会轻举妄动。但此时此刻,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热血,从白马的心中淌了出来。他止住白马,道:“虽然你对我们的谋划已有猜测,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  岑非鱼却道:“我不会看错,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他不用想。”  “不必多言,亦无须许诺。”白马侧目,望向摆在正中的香炉,双眼蒙上了一层极薄的水雾,“白马纵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惧。”  岑非鱼走上前,一手搭在白马肩头,语气放松下来:“方才所言,原对檀青说过,但当时时机未到,他只知道要做替身而已。如今计划有变,换成你来担此重任,可黄金万两、江湖势力并不是说着玩的,白给的便宜怎能不要?故而,我虽知你心意,但这冠冕堂皇的话,免不了还是要说一遍。”  白马歪着脖子对岑非鱼笑:“你人都是我的,黄金万两还有什么稀奇?”  岑非鱼老脸一红:“可不是!”  “大手大脚。”白马眉头一皱,想不明白,岑非鱼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银钱,“你家青州有金矿么?”  岑非鱼卖了关子,道:“回家就知道了。”  周望舒没出声,只怕是嗓子已经咳哑了。  岑非鱼与白马说了两句,已然心花怒放,知道见好就收,道:“把桌上的卷轴打开。”  白马郑重展卷,心跳剧烈,问:“是谁的画像?”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人像。茫茫黄沙中,一座城关伫立,乌衣少年肩抗银枪,藐视万里层云。他身量颀长,劲瘦如一杆锋利的枪,皮肤被风沙吹得黝黑,但面目仍轻灵俊秀,尤其是眉眼如画,与白马有几分神似,只多了一份凌云气势。  白马跪倒在地。只一眼,他便知道,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就是父亲年少时的模样——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  岑非鱼见白马瞬间跪倒,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被他的悲伤感染,亦已泪目,道:“你父亲自幼长在玉门,一生都没有到过中原,多俊秀的一张脸,亦经不住日晒风吹。那日,我从老曹手中接过白马玉符,把陈王的白马军交转交给他,他开心极了,爬上城楼登高远望,那情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在看什么?”  白马的泪落了下来。  “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第163章 三人将各自所知尽数陈明,修改了原本的计策。  周望舒捋了捋目前的形势,道:“二哥一时冲动,杀到齐王府邸,打乱了我们先前的计划,但……算是殊途同归,逼得他们向江湖上发了悬赏令。眼下,齐王只知道李雪玲的谎话,而赵王则通过张晴山的刺探,阴差阳错知晓了实情,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再一次改变。”  岑非鱼:“梁伦会再派刺客来。”  白马:“有你在……你们在,倒不用怕他。”  岑非鱼嘿嘿一笑。  周望舒对这情景视若无睹,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步,是激齐王和赵王向怀沙发悬赏。二哥威吓齐王,逼他发悬赏来将你‘调虎离山’,只不料齐王暗中与赵王有来往,出了一招‘驱虎吞狼’,让赵王相信此事为真,暗中加了价码。幸而,眼下白马已经找到,倒不怕他们胡来。”  说道“加价”,岑非鱼浓眉一拧,问:“除了赵王,还有一人加了赏金,可曾查明?”  周望舒道:“不曾,那人很是谨慎,我与乔姐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何人。”  白马笑道:“你们不要太过担忧,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周望舒点点头,道:“只能边走边看。第二步,引江湖人士齐聚江南寻人。江湖中人鱼龙混杂,不少人只是想浑水摸鱼,更有人设下圈套引我们入觳。虽知如此,我与二哥亦须不时前去要人,把这戏演得更真,把事情闹得更大。到时候,天下人千万双眼睛盯着,我们翻案时,纵使天子亦不敢胡乱搪塞。”  白马昨夜担忧,其实也是因为有些在意岑非鱼对周望舒说的那句“是陷阱你就不去了?”此时想来,岑非鱼并非是怀疑自己,而是计划好了要把戏做足。他舒了口气,嘱咐道:“你们武功虽高,亦须小心行事。”  岑非鱼歪嘴笑道:“其他的倒不怕,只怕你不见我,辗转难眠。”  周望舒和白马都不理他。  周望舒继续说:“第三步,二哥以白马为筹举行武林大会。此事须酝酿一段时间,大会暂定在明年开春,众人花了半年时间却寻人不得,正是浮躁的时候。二哥以岑非鱼为名行走江湖,他的身世背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得不来参与这场“鸿门宴”;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只会相信他是轻狂到能做出此举的人,到时候我们更备下了各式奇珍异宝,江湖人无论为名为利,都会来凑这个热闹。”  说话就说话,非要说我轻狂是个什么脾气?岑非鱼不服,嚷嚷起来:“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还不是你技不如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周望舒心里轻松,竟开起玩笑来,道:“我是没有必输的把握。我们要输在楚王手上,二哥惯会装疯卖傻,我是自愧不如。”  白马倒是很赞同周望舒的观点,道:“他的确很会装。”他话锋一转,“三叔,虽然我很喜欢楚王,但你们觉得他当真可信?”  周望舒摇头,道:“我们选他来查案,虽是看好他的人品,但并非全是因为他可信。对了,你们应当还不知道,谢瑛伏诛后,楚王势大,在朝中处处针对萧后。于是,萧后密谋将赵王请入朝中,作为辅政大臣制衡楚王。此二人间必有一场恶战,而萧后则打算坐收渔利。楚王与赵王针锋相对,与萧后势同水火,加上齐王常年欺压他弟弟淮南王,他更是不会同齐王成为一路人,故而让他来查案正好。”  白马不禁为楚王担忧。楚王性格桀骜,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看不惯那些鬼蜮伎俩,加上严厉治下,不知会得罪多少达官显贵,甚至于王公贵族。  三步计成。  白马总觉得不太真实,问:“如此,大仇就得报了?”  岑非鱼反问:“不然还要如何?闯进洛阳宫杀他个昏天黑地,让你当个皇帝玩玩?”  白马翻了个白眼,岑非鱼便禁声了。  周望舒说完计谋,再说翻案的细节,道:“楚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证人证物都须备齐。”  白马略一思索,便遇到了难题,道:“我舅舅被毒杀了,谢瑛也死了,当年知情者,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无几。赵王和乌朱流倒是知情,难不成让他们说?”  “就让他们自己说。”岑非鱼眸中精光一闪,“刘玉那个小瘸子想回中原。三年前我们与他有约,助他名正言顺地从匈奴回来。如今,他与刘曜俱被天山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再有怀沙相助,想来劫持个乌朱流是不在话下的。”  白马咋舌:“这叫名正言顺?太胡闹了!刘玉本就不受宠,如此一来,他爹说不得会杀了他。非要他来动手?没有别的办法了?”  岑非鱼未知白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安抚他,道:“若让我们的人去做这事,把握倒是更大,但必定不能取信于人。刘玉身份特殊,他的父亲是已向梁周称臣的匈奴左部帅,他的母亲则是汉人官员的女儿,若由他来劫持乌珠流,好处有二。”  白马半信半疑,道:“请赐教。”  岑非鱼老神在在,道:“其一,此事正和刘彰的心意,不甚至能让匈奴内乱。你知道,匈奴左右两部向来不和,关外的右部俱是野蛮人,只会烧杀抢掠。如今,左部出了个刘彰,此人是个人物,当年武帝见他贤明,想要让他入朝为官,刘彰坚持辞让不受,带部族前往冀州放牧。我见过他,他表面谦恭仁厚,其实野心很大,韬光养晦多年,你该知道他想做什么。”  白马向来一点就通,明白过来,道:“匈奴人是狼,刘彰骨子里有狼的血。刘玉把乌朱流绑回来,待到真相查明,刘彰正好可以打着为大周复仇的旗号,趁机回到关外,吞并右部,统一匈奴各部落。”他说到这里,略有些迟疑,“刘彰统一了匈奴以后,定会转过头来对付大周,会打仗么?若我们翻案,会导致生灵涂炭,我……”他说着,摇了摇头。  岑非鱼哂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忧。一来,匈奴各部要统一,必定有数场恶战,会损伤他们的元气,让他们短期内很难再有动作。二来,梁周皇帝蠢笨羸弱,皇后狠毒短视,藩王心怀鬼胎,朝中万马齐喑,世人纸醉金迷,早已危如累卵。君与臣,国与民,矛盾深重已无法缓和,天下必有一战,非止在胡汉间。”  白马顿感沉重,问:“那第二个好处呢?”  岑非鱼道:“其二,此事正合了刘玉的心意,能助他得到刘彰的赏识。刘玉是刘彰最小的儿子,自幼被送到关外为质,只怕刘彰早已忘了他。他若是等到刘彰杀到关外,才被接回去供养,那叫什么事?他必须为将来打算,让刘彰看到他的武力、胆识、智谋,刘彰将会重新接纳他,甚至高看他一眼。刘玉需要这个机会,他若是向当年那般偷偷潜逃回中原,估计才会被刘彰打死。”  周望舒见两人扯远了,忙把话头拉回来,道:“只要抓到乌朱流,我们就一定能让他开口。先前二哥说得很对,这事正合了刘彰的心意,他在右匈奴中有自己的势力,自会帮我们找到乌珠流的罪证。”  岑非鱼取出乞羿伽的匕首,道:“这里面是赵王给乞羿伽的矫诏,上面的传国玉玺印是伪造的。你们猜,赵王家中会不会还留着这方御印,以备‘不时之需’?”  周望舒自然知道这匕首是乞奕伽交给白马的,心神更加安定,道:“据我的眼线探知,这玉玺还在他手上。至于赵王,他的确曾假传圣旨,敛财、养兵,我们手上有不少证物,到时候都给他当‘下酒菜’。”  岑非鱼笑着把匕首收好,道:“这假玉玺是物证。”  人贪婪起来,真是胆子比天大,赵王竟敢把私刻的玉玺一直留在手上。  白马思及此,灵机一动,道:“赵王和乌朱流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会不会都留了一手?乌朱流手上有能够制衡赵王的东西,譬如赵王与他的来信、信物,譬如并州军向外求援送出的九道羽檄。而赵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也一定捏着乌朱流的把柄。”  周望舒:“你猜得不错。”  白马再想不到什么线索了,只叹一句:“你们真是算无遗策,现在就只怕楚王势单力孤。”  岑非鱼哈哈大笑,望向周望舒,道:“咱么青山楼是什么地方?周大侠早有安排,到时候会有人支持楚王的。”  白马很是好奇,问:“还有谁能支持他?而且,这许多线索都极为隐秘,你们到底是如何查明的?”  岑非鱼没有杯子,喝不了水,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唇,看向白马,问:“马儿,你还记得在洛阳时,我给你吃过的牡丹饼么?”  “原来坊间传言是真,那牡丹饼真是广陵王妃做的?韶华真是你们安插的人!怪不得仙儿姐姐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她是真的担忧韶华的安危。”白马看见岑非鱼的动作,心跳漏了半拍,摸摸鼻子道,“不过,若能让太子的楚王,许多事确实好办多了。”  广陵王喜欢市井热闹,常常在宫中假扮屠夫宰猪卖肉。广陵王妃许韶华,原是青山楼的娼妓,因为生得美艳无比且手艺超群,得了广陵王的喜爱,未料她真敢开铺子卖芙蓉饼。这事情荒诞无比,让人哭笑不得。  白马因为“牡丹饼”,想起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你来我往”的时光,渐觉得脸颊发烫,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岑非鱼脸上移开,随口道:“乔姐开青山楼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在那些人身边安插眼线,当真眼光长远。”  “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岑非鱼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安心在此住下,待时而动。”  “白马,我与二哥,俱已成为没有身份的人,故而不能亲自施此计。”周望舒起身,推开门,日光照进,满室金白,“只能让你冒险,但定会保你无恙。” 第165章 岑非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拿起白马临摹用的纸,一看,“且亠口飠冫酉,八一乚丶耂。ㄒ士ㄨ丷在卩,艹ㄇ忄耒刂好。”他看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鼓励道:“十个字写对了一个,不错了,慢慢来。”  白马无语,撇撇嘴,道:“别闹,写对一个又有何用?这些天来俱是如此。纵使偶尔侥幸对了一个,隔天再写同样是错的。”  岑非鱼从废纸堆里抓了一沓纸,一张张认真查看,面色逐渐凝重,问白马:“你看到的字,与写下的字,是一个样么?”  白马点头,道:“自然是一样的。可这些字太难了,看也看不清,看清了也记不住。”  岑非鱼以指为笔,描摹着白马所写的字,道:“你看到的字是错的,你把字拆开了,有些地方少了一笔,有的地方多了一笔。”  白马紧皱眉头,不明所以,道:“我并未分心,比运气练功还要专注。”  岑非鱼放下废纸,道:“这并非是你的过错。你说话好听,吹箫还吹得那样好……”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开起玩笑,在桌下挨了白马一脚,“哎!我错了、我错了!别打!”  白马踢岑非鱼时只穿着袜子,后者反倒像得了什么便宜。  白马不禁被他逗笑,舒展眉头,道:“说话听音,俱无阻滞。书上的东西,只要别人说过一遍,我都能记得,武学招式亦然。周大侠也说过,我并不算笨。”  “岂止是不笨?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有天赋。”岑非鱼直视白马,告诉他,“我行走江湖时,见过许多奇人异事。你可知‘二陆入洛,三张减价’?”  白马点头道:“这倒是听过。吴国的陆机、陆云,是两位大家。”  岑非鱼笑道:“我听二叔说过,陆云这人种怪病,叫笑疾。从前,他家中遭了白事,他穿一身丧服,站在船上,望见水影中的自己,笑得掉进水里险些溺死。”  白马不以为意,道:“许是太过伤怀,哭笑失常,旁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岑非鱼又道:“另一件事则是二叔亲眼见过的。当时,陆云随兄长去洛阳谋求功名,到府上拜谒太常张华。你见过张华么?一个老头儿,总在胡须上用彩绳编小辫儿,陆云见到他,险些笑死当场。但此人六岁能文,被举荐为官时才十六岁。”  白马半信半疑,“他这病真是古怪。可世上有我这样古怪的病么?”  岑非鱼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看到的字,与常人看到的不同,但在其他地方,自有过人的天赋。过一阵,我带你去见个赤脚大夫,他许能知道。”  还能如何?亦只能如此了。白马心中难过,不瞒岑非鱼,道:“可我还是想读书。你默了那么多诗,白费功夫了。你很喜欢读诗?”  “诗言志、抒怀、叙事、写人,读诗很有趣。”岑非鱼起身推开窗。  阳光涌入室内,照得桌案上的黄纸刺眼发亮。  岑非鱼坐在窗台上,捧着自己默的那一沓诗,把白马拉过去,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双手环过白马肩头,虚虚地抱着他,道:“想看什么?二叔读给你听。”  白马挪了两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不热么?”  岑非鱼在白马脸上捏了一把,道:“你现在七尺出头,抱起来刚好趁手。等你再长大些,我就老了,不知何时就会忽然抱不动你。自然要趁能抱的时候,多抱一会儿。”  白马听了莫名心酸,道:“你才过而立,说什么老不老的。你抱不动我,就不兴我来抱你么?眼下你欺负我,待你老了,就等着让我把你欺负得哭着求饶吧。”  岑非鱼哈哈大笑,拿着方才白马临摹的那张纸,读了起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出自《诗经》中的《郑风》,郑地在今雍州,近溱水与洧水,三月时过上巳节,男女在水边郊游、野合。当地民风活泼,诗歌激越,极不同于周朝雅乐,被孔子说成‘郑声淫’。”  “野……野合?”白马脸大惊,脱口骂道,“你就会教我淫诗!”  岑非鱼一本正经道:“纵观全书,不过《溱洧》与《将仲子》两篇较为露骨。情爱而已,何‘淫’之有?况且,此处的‘淫’,是指‘过度,无节制’。退一步说,即便是那个意思,淫而不乱,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子还曰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他遵周礼,不愿纳新知,不喜郑卫新风,并不稀奇。”  陈王一脉,说来亦是奇怪,天赋高才,却颇不循常理。岑非鱼亦是如此,对孔圣人也敢品头论足,幸而白马不是个读书人,不知他所言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岑非鱼神秘一笑,贴在白马耳边吹气,问:“嘿!你想试试与我野合么?”  秋老虎还未离开,太阳晒得人蔫蔫儿的。  白马被晒得满脸通红,道:“你不教我,我就去找檀青了。”  “脸皮这样薄,你准备何时与我圆房?”岑非鱼觉得甚是有趣,又在白马脸上捏了一把,这才收起玩笑,给白马逐字释义。他把写诗的黄纸放在白马大腿上,自己则捏着白马的手,说到什么字,便在白马手心里写下那个字,释义详尽、引经据典,说得很是有趣。  岑非鱼说完字,再说句,道:“这诗写得是很平常的事。男女同床而眠,那女子醒得早,对男子说:‘现已是鸡鸣时分。’,意思是该起床了。男子贪睡,说;‘天光未亮,不信你看窗外,漫天明星闪闪发亮。’男子不愿起来,女子便催他出门打猎。男子被吵醒来,整理行装准备出门。这时候,女子倒担忧起来,连说了三个祈愿。”  白马听明白了,知道诗歌朦胧,有许多事情,都是意在言外。  他忽然体味到了读诗的趣味,接着岑非鱼的话说:“一愿你射中鸭雁,带回家让我来做成美味菜肴。二愿我们日日都有好酒好菜,这样幸福生活、白头到老。三愿我们弹琴鼓瑟,一直过着安宁美好的日子。是这样么?”  一只肥鸭子从廊下走过,身后跟着一串小鸭子。  小鸭子们走一步摆两下屁股,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岑非鱼学鸭子“嘎”了一声,问:“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白马随口道:“哦,我也是这样想的。”  岑非鱼总忍不住扬起嘴角,“知道你对我是真关怀,对我温柔,对我一往情深,我要送你珠玉穿成的杂配,以表我的真心。”  白马哭笑不得,道:“你知道就好,别说出来!更不用再送我的东西。”  岑非鱼:“我是在说这诗的最后一段。”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岑非鱼翻了翻手上的黄纸,先后读了《苕之华》《无衣》《黍离》等等。  白马一点就通,学得很快。到傍晚时,岑非鱼给他读过的二十余首诗,他都已能倒背如流,许多字只要听了,便知其意。  他听得入迷,恍恍惚惚忆起儿时光景。  山中野草茫茫,牛羊埋头吃草。白马最爱追着羊羔跑,把它们吓得咩咩叫。赵桢慢慢推着轮椅,追在白马身后,可他的腿不好了,视线太低总被野草遮住,他就会时不时喊一声“白马”。白马躲在草丛中,正窃喜间,忽然一阵风吹来,蒿草低下头去,将他暴露出来,他吐吐舌头,朝赵桢跑过去,推着他的轮椅走上高地。赵桢遥望东方的时候,白马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赵桢,把脑袋搁在父亲大腿上,听他念那些催眠的汉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苍天悠悠,此……何人哉?  山河壮美,落日吻上远峰,云层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万物归于沉寂。  “想起我爹了。他给我读过这首诗。”白马想了想,“不,可能他只是在读诗吧,那时候我也听不懂。” 第167章 “惊雀”是《游龙身法》中的后撤式。檀青闻言会意,知道自己中了白马的计,立即将上身向后仰倒,后足跟发力,灵活地矮身向后退去,错开白马这致命的一“刀”。  “雪月惊风,”周望舒睁眼观战,指导檀青出招,“接临风傲雪、雪泥鸿爪,冰冻三尺。”  有了周望舒的指点,檀青越战越勇。  白马非但不感恼怒,反倒兴奋起来。  岑非鱼内劲收发自如,刀功出类拔萃,以小刀将鸭肉斫成碎块,每块肉都是切口平整、大小合宜。他哼着歌,三两下就已把鸭子处理干净。  向时,寻常百姓为图便利、省料,烹饪饭菜,非蒸即煮。  岑非鱼却不怕浪费食材,在铁锅中倒了足量的菜籽油,微微热锅后,把鸭肉倒入其中。热锅丝丝拉拉地冒出白烟,晶莹的油脂首先从鸭皮中浸出,继而渐渐从肉里冒了出来,汤料一点点渗透至肉里,香味不减反增。他把肉块和汤料一同炒制,烹至微熟,做成了面浇头般香浓的一锅。而后,他取出姜、蒜、胡芹、花椒等配料,除了风干的香料而外,姜、蒜这些俱是从院中现摘的,十分新鲜。他控制好劲道,把配料切得极细碎,均匀地撒入颗粒饱满的黍米中,如果翻炒,让配料的鲜香融入黍米,制成一锅黍米糁。  最后的工序,便是把黍米糁和鸭肉料一同倒入锅中,加入咸盐和豉汁儿,翻炒至赤黑,一道寻常富贵人家都很难吃到的“勒鸭消”便做好了。  岑非鱼边做边吃,觉得味道甚好,不禁哆了哆手指。  他得空抬眼观战,才注意到白马竟还没有打完。他扫了一眼,发现是因为周望舒在指导檀青,周望舒在经验上远超白马,檀青亦不愚笨,跟随他习武多日,师徒知心,配合默契,这才得拖延许久。  欺负我的白马?这可不行!岑非鱼眼神一闪,计上心头。他笑了笑,将炉火吹得十分旺盛,倒油热锅,把浸泡在木盆中的鲫鱼漉出来,猛然放进油锅中煎炒。  鱼块在热铁锅中蹦蹦跳跳,汤水滋滋啦啦地化为蒸汽,鱼鳞渐渐变成金黄薄脆的晶莹薄片,鱼肉渐熟。但岑非鱼并未停止,而是继续翻炒。  待得汤汁都被炒干,鱼块变成香脆的金黄,一阵阵呛人的浓烟便升腾起来。  周望舒一时不防,开口说话便中了招,纵使是武林高手,亦被呛得咳个不停。  待到这“蜜纯煎鱼”变得通红诱人,檀青已经被打趴在地上直喘气。  白马闻见愈发浓郁的菜香,早已把诸如“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此类小事抛于脑后,将两根树枝一扔,踏着檀青的肚子,飞奔至岑非鱼身旁,扒在炉火边流哈喇子,被满头大汗的檀青痛批“光吃不长个儿”。  四人围桌而坐,就着煮得浓稠鲜香的勒鸭消,吃两张裹着牛羊髓脂馅儿的芝麻烤饼,温一壶半月前刚酿的新桂酒,配上香甜酥脆的蜜纯煎鱼。  白马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晶亮,吃到兴头,仿佛酒鬼醉酒,没头没脑地一口气喝下整碗鸭肉粥,险些噎死当场。  岑非鱼忙给白马递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我做的东西确是人间美味,可你这般捧场实在有些过头了!难道真有那么好吃?”  “不懂欣赏!”白马没空理他,喝水把命保住后,继续埋头苦吃。直到盘干水尽,他才打着嗝儿,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快、快到喉咙了,好吃!”  岑非鱼额头冒汗,“又要吐了?”  “没有的事!”白马甚至还有些委屈,“我只吃了八成饱。”他说完这话,自己也忍俊不禁了,知道岑非鱼是想起楚王入京那晚。那晚上,两人在洛阳街头游荡,吃了好几碗馄饨。自己不知饱足,吃得吐了出来,阴差阳错跑进曹府,砸坏了高墙一面。  檀青正在收拾桌子,刚刚收好一摞被白马舔得锃光瓦亮的大碗,听到“八成饱”,终于服气地对白马比出两个大拇指。  饭后不适宜多动,朝食以后,岑非鱼陪白马“晨读”。  白马虽有怪疾,却并未气馁,只是改了读书的方法。先前,他总是晨起读书,学字学到到太阳快要落山,而后才开始练武。知道自己有病,一时学不会写字,他便改为午前精力充沛时习武,午后疲乏了,就跟岑非鱼抱在一起读书。  不知是否是因为荒野无人,抑或是抱习惯了,白马倒不觉得害臊了。  关于白马该学什么,岑非鱼亦悉心研究过。  《论语》《孟子》这些“中学”读物,白马早在三年前“听墙脚”时,就已牢记心间,一经岑非鱼释义,他便能明了其中的道理,倒并不是重点了。  故而,岑非鱼教他读书,是以梁周立官学在“大学”中教授的五大经典,《易》《诗》《书》《礼》《春秋》为主。  五经中,《诗经》可用一辈子慢慢陪他读,《尚书》古奥迂涩,《仪礼》刻板过时,能通晓其意即可,明了君子之道即可。岑非鱼私心上觉得,白马心地纯善,本就是个君子,且在他这个年纪,已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道理,故这三门经学不必精读,只在闲暇时说上两段。  《易经》是儒门最深奥的经典,将天道的变易与不易尽书其中。《春秋》则上明王道、下辨人事,微言大义。岑非鱼先教白马《易经》,再评说《春秋》三传,书是常读常新的,他自己也获益良多。  风定花仍落,鸟鸣山更幽。  白马和岑非鱼在院中走动,复习昨日的功课,顺手锄草施肥。  “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白马一面背书,一面向岑非鱼求教,听了岑非鱼的解释后,不禁生出些许疑惑,道:“我在京中,常常见人清谈,他们说起《易经》,像是玄而又玄的东西,与你所言截然不同。”  岑非鱼伸手,拂去白马眉峰上沾着的一片草屑,道:“《易经》原是儒门六经之首。梁氏篡曹,为臣不忠,怕受万夫所指,这才让王弼用道学来注解《易经》,把这门学问引入玄学中。此后,玄学盛行,儒学衰微,所以君不君、臣不臣。”他说着说着,不禁失笑,“王弼都是被梁家捧起来的!今人所言,不足为信。”  白马不解,道:“王弼可是大家,如何就不足信了?”  岑非鱼嗤笑,“大家又如何?王弼觉得‘道’即是无,绝圣智、弃仁义,不过是为了排击汉儒。说句实话,《易》这门学问,说深也深,说空也空。就好比是吹糖人时所用的糖,能吹成什么形状,并非糖能左右,要看人如何吹。”  白马抓了把小石子掺在稻壳中,往鸡笼边的食槽里撒,“和尚,你就是不喜欢梁周,不喜欢玄学而已。”  小鸡们一哄而上,抢个不停。  一只刚破壳没几日的小鸡崽,尚且是个毛绒绒的黄团子,因为个头太小,活生生被从小竹篱的缝隙间挤了出来,趴在地上“叽叽”叫。  “我不喜梁周,只因梁周颓靡。我不喜人人皆崇玄学的风气,非是玄学不好,而是这门学问对当今天下无有裨益。你要活着,玄学帮不了你。”岑非鱼蹲在地上,轻轻捏着那只小鸡,把它放回鸡笼里边,让母鸡张开翅膀盖住,“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强迫你信我所言,只是让你知道这回事。你有自己的看法,不会偏听偏信、人云亦云,这一点很好。”  白马听明白了,不吝啬地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别人常说‘远香近臭’,可我越是与你相处,越觉得你厉害。”他想了想,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你给我说的《易经》,该不会是你自己所注?”  岑非鱼屁股后面若有尾巴,此刻定然已经翘上了天,不过他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敢抢先贤的功劳,正经答道:“我哪有那样的本事?老曹的藏书中,有郑玄注解的《易经》。依我看,郑玄配享孔庙。”  白马笑道:“是我太过短视,幸好有你教我。”  岑非鱼在白马头上揉了一把,道:“不可自责。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这句话说的,可不就是你我此刻么?”  两人一面干活,一面谈经论道。  两个都不是死板愚顽的人,聊起天来妙趣横生,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不知不觉,红日破云而出,朝雾尽散。  岑非鱼和白马扛起枪、背上箭,策马奔至山林间。本就是随性而跑,于是随意选了一片空旷的山谷勒马,开始练武。 第169章 白马与岑非鱼对视,见他浓眉被汗水沾湿,双眼在阳光下如通透的琥珀。第74章 渡口  转眼秋去,巍巍青山上华盖似的云气,一夜间变成如尘白雪。  十月二十,大雪。  浔阳码头,江湖客往来频繁。渡口不远处酒肆林立,其中人气最旺的,当属归鸿酒楼。楼内,酒客醉后口无遮拦,正兴高采烈地议论朝政。  “洛阳宫那一夜,楚王居功至伟!此役以后,他自镇南将军晋征南将军,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中护军一职空缺已久,这楚王可不就把持住洛京的军政了?惠帝感念其孝心,亦是忌他三分,特许他在京城开府,接其母妃前往同住。”玄衣剑客满脸通红,说到起劲时,猛一拍桌,“风光,真他娘的风光!”  赭衣刀客嗤笑,嘲道:“东安公为尚书左仆射,进封东安王。高密王世子封五千户侯。济北公等,凡受传入宫者皆有封赏。封侯者近两千!”说到“五千户侯”时,他伸手用力地比了个“五”字,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又多了几个吃民脂民膏的蠹虫!”  温酒的小二穿堂而过,殷勤地为客人倒酒,怕酒客吵起来,忙打圆场,笑道:“风水轮流转,封王封侯的事情,谁说得准?听说,那东安王当王还没几日,便因酒后失德获罪,被褫夺封号流放远地了!”  众人不禁发笑,忽闻门外一阵马蹄爆响。  蹄声轻灵,步伐稳健,听音即知不是凡品。  酒客好事,纷纷朝外望去  跑堂的赵三前去迎客,当先看到的是两匹骏马,白马色如霜纨,黑马四蹄踏雪,俱是油亮放光,四肢强健。往来江湖客多是三教九流,鲜少有人能配此神骏,赵三心中一惊,立马抖擞精神,知道这两位客人须得好生招待。  待他抬头望向策马者,又是一惊。  骑白马的是个青年,形貌魁伟,剑眉飞扬,透着股潇洒倜傥的狂傲劲儿。此人下马动作矫健利落,大雪的天气,却只穿一件靛蓝锦袍,显是个有些内功的练家子。  行走江湖,谁还不会几式功夫?如此原也没什么稀奇,可这人身长八、九尺,猛然从马背上翻身跃下,落地时却无声无息。赵三不会武,却见过不少高手,能分辨出客人的修为高低,别的不说,这蓝衫青年单说轻功,就一定远胜常人。  店内的酒客们大都是男人,更关心骑乌骓马的人。  此人穿一身月白锦袍,外罩玄色披风,披风以上品蜀锦为面,滚以云山雪貂皮毛,用金丝银线绣飞云流彩,另缀珍珠于其上,与雪相映,流光如水。因其头戴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手上更戴着牛皮手套,浑身露在外的,只有一截下巴,白如雪、明如玉,叫人不禁想要窥其真容。  梁周以白为美,酒客们知道,这白衣人定是个大美人。  赵三吞了口口水,殷勤招呼:“两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好酒好菜快些上上来!”蓝衫青年灿然一笑,对乌骓马上的白衣人吹了个口哨。  白衣人身上披风厚实,活动不灵便,只能扶着他的手,由他将自己托下马来。这人站在地上,竟也有七尺的身长。  蓝衫青年把马缰甩到赵三手里,手搭在白衣人肩头,为他扫去衣袍上的积雪,随手扔了一锭银子给赵三,“替爷喂马!”  小二把这两人引至靠窗临江的雅座。  两人坐定,白衣人终于把风帽摘去。  酒客们一看,半是欣喜,半是失落。  喜的是得见美人。此人是个赤发碧眼的羯胡少年,许是因为有血脉混杂,他长得并不如寻常胡人那般眉高目深,既有汉人的俊俏明秀,又有羯人的雪白皮肤,在人群当中,如珠玉在瓦,光映照人。  至于叫众人大失所望的,自然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十七八的少年,纵使生得再好看,亦不再会令人辨不出男女来。  蓝衫的岑非鱼剥着花生,将众人目光中的好奇理解为艳羡,极为享受,得意洋洋道:“马儿,他们都在羡慕我。”  白衣人,自然就是白马了。他三两下脱了披风,扔在身旁条凳上,扯着衣襟喘气,“这样的天哪里冷了?你非让我穿个雪貂裘!他们多是在想:这是打哪儿来的妖怪?快给杯水,热死我了。”  岑非鱼给白马递水过去,顺手帮他把衣襟拢好,“莫让他们占了便宜。”  白马无语,正想和岑非鱼分辨。  谁知小二举着托盘前来上菜,白马便再没有别的心思。他一头赤发束在脑后,扎成一撮马尾似的小辫儿,辫子上系了几个小铜铃,随他的动作一抖一抖,发出细碎的铃声。  酒楼中再度热闹起来。  “举世昏昏,众人皆醉我独醒!”一名青衫文士似与先前众人有不同见解,他唉声叹气,引得旁人侧目,摇头道,“可叹满座高朋,竟无人能得出这个局里,谁才是真正得胜之人。”  赭衣刀客笑,“酸书生,你知道个鸟!”  青衫文士面极白,凤目凝光,像只玉面狐狸。可叹他模样虽俊逸,但大雪天里仍挥舞着折扇,像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他咳了两声,谦虚地说:“那区区便与你分说分说。”  赭衣刀客挪到书生面前,把酒壶按在桌上,朝四周大笑,准备带领酒客们一起看笑话,对青衫文士道:“咱们便洗耳恭听了!”  青衫文士亦不恼,将折扇阖上,开始说:“大黄门董晗,因护驾有功,晋为黄门令,总领诸宦官,并受封武安侯。你们可都知道?”  玄衣剑客冷笑,道:“常言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封公侯。宦官受封,妄爵非人,赵高之变,不朝则夕。”  青衫文士摇头轻笑,道:“阁下这话说得,可谓是狭隘了。”  玄衣剑客:“足下有何高见?”  青衫文士:“董晗自幼入宫,以一阉人之身入羽林,得虎贲中郎将金刀许起行赏识,收为亲传弟子,承其衣钵,算得上是当今武林中的高手。而来三十余载,董晗侍奉天子近身,从无半点错漏,更未私结朋党,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为信使闯入谢瑛府邸,阉人又如何?”  玄衣剑客眉头虽未舒展,但不得不认同地点头,道:“凭自己的本事,倒没甚可说的。”  白马一面听,一面吃,吃得比平时慢了不少。  岑非鱼觉得稀奇极了,问:“怎不吃了,他们看得你不自在?我将他们都赶出……”  “没有!”白马哭笑不得,给自己添了第二碗饭,“比不上你做的,没什么胃口。”他说着,又吞了一块炖牛肉,总觉得这一路行来,岑非鱼有些紧张过头,“你最近有些古怪。”  岑非鱼两眼一瞪,“没有。”  “我们从归居出来时,天尚未雪,你便让我裹了这么多。”白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附在岑非鱼耳边,“是不是有刺客在跟踪我们?”  岑非鱼摇头,“听说京中有个叫卫玠的,生得极好,日日被人抢着看,不久便看出毛病来了。我不信他能比你好看,得时刻提防着。”  白马脖子一歪,瞪住岑非鱼,后脑上的小辫儿一扬,甩得小铃铛叮叮响。 第171章 直到此时,酒客们才敢说话,“铁扇书生方鸿宾,竟这般年轻!”  岑非鱼给白马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这几日委屈你了。”  白马摇头,他从不会让碗里留下任何东西,夹起青菜就往嘴里送,道:“你认识他。”  “就兴你有‘过去’,我就没有几个‘过去’?”岑非鱼故意这样说。  白马摇头失笑,道:“他是十二连环坞的人吧?我看那几个官兵,似乎都不是善类,肯把赏钱送给方鸿宾,还是因为认识他,知道要给他几分面子。浔阳这一带,除了十二连环坞,再没什么江湖势力了。”  岑非鱼笑而不答。  白马知道自己猜对了。  岑非鱼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望向窗外。  白马吃饱了,同岑非鱼一样向外远眺。  白露横江,一尾渔船泊在江心,在雾中忽隐忽现。  岑非鱼问:“江湖可有趣?”  白马点头笑道:“很有趣!”  “玩儿起!”岑非鱼伸了个懒腰,一下站起,帮白马把风帽带上,围好围脖,捂得严严实实,在桌上拍下一锭银子,牵着白马往外走。  跑堂的赵三追在后面,大喊:“客官!客官!你的银子——”  “不用找了!”岑非鱼潇洒地一挥手,翻身上马。  赵三气喘吁吁:“客、客官……银子……”  岑非鱼莫名其妙:“都给你了,自个儿留着。”  赵三终于喘匀了气,道:“银子不够!”  岑非鱼老脸一红,又仍了几块碎银子给赵三,抓了把头发,喃喃道:“以前……都是够的。”  “好了!都是我吃得多,成了吧?”白马甩开缰绳,径直朝最远处的渡口跑去。第75章 求医  风消雪止,雪中行人已白头。  白马勒马驻步,解下风帽,抖掉冰雪,把帽子塞进乘云腰侧的皮兜里。没了帽子遮挡,他略一动作,脑后小辫儿便会摇来摆去,铜铃忽响忽喑。  岑非鱼追了上来,同白马并排策马徐行。  白马视线从岑非鱼身上扫过,伸手为他拂去头上积雪。  两人行至渡口,见一排排渡船泊在岸边,甚是热闹。  白马上前询问:“船家,去十二连环坞么?”  船家对他爱答不理,瞟了他一眼,问:“去哪里?”  白马大声道:“十二连环坞。”  “不去。”不待白马再问,船家便已走开。  长江冬季并不封冻,此时水运尚不见萧条景象。  码头边,船夫们高声吆喝,纤夫们闹哄哄地搬运货物。白马牵着马上前,问了好几个船家,无人愿意渡他,甚至有人说,从未听闻过十二连环坞。他一眼扫过去,见众人俱是面色不善,知道再问下去亦无结果,便调头回去找岑非鱼。  白马摸不着头脑,问:“他们在害怕,怎么回事?”  岑非鱼仍骑在马上,拍拍乘云的屁股,道:“你先上马,跟我过来。”  白马跟岑非鱼走到一处货物堆后面,低声问:“你在躲什么人?”  岑非鱼神神秘秘地说:“待会儿我说走,你就抽它一鞭子,跟我往前跑。”  可前面是茫茫江水,他们能跑到何处?  白马正疑惑间,见一道青影向渡口奔去去,定睛一看,那人自己竟认识——不就是刚刚在酒楼中,用一柄玄铁扇擒住采花盗的铁扇书生方鸿宾?  方鸿宾逃命似的,提着五十两白银,一面跑,一面朝渡口停泊着的一艘货船挥手,大喊:“快快快!快跑!二爷来了!”  那货船中等个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货物,懒洋洋地泊着。船夫和杂役听见“二爷来了”,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牵缆的牵缆、撑篙的撑篙,即刻把船划了出去。  方鸿宾使了轻功,跳到船上,跪地喘气:“可吓死我了……快、快走!”  “走!”  岑非鱼甩开马缰,在照夜屁股上抽了一鞭。  照夜引颈长嘶,朝渡口狂奔而去。  白马紧跟岑非鱼,瞬间明白了他的计划。  两人行至渡口尽头,相视一笑,同时用推夹紧马腹,吼道:“起——!”  照夜、乘云自江边一跃而起,凌空踱步,如乘云而来,横越数丈寒江,稳稳当当地落在方鸿宾的船上。  照夜打了个响鼻,蹄子一甩,踩中了铁扇书生的左脚。船只一阵猛晃,方鸿宾正痛得“金鸡独立”,冷不防打了个趔趄,脑袋磕在桅杆上,撞成了花脸狐狸。  待得船只回复平静,木已成舟,方鸿宾不得不认命。他让人搬来三张椅子,坐着给自己上药,一面同岑非鱼客套,“二爷,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康健。”  岑非鱼大咧咧地坐着,问:“你跑什么?” 第173章 袁伯说得不亦乐乎:“二爷每回过来总要戏弄他,调换他的字画,让他重金去赎。鸿宾视财如命,便只能听凭差遣。我看白马同二爷关系非同寻常,还请你多管管他哩!”  白马笑着点头,觉得岑非鱼实在太损了,对他道:“听见没有?”  岑非鱼二话不说,答:“得令!”  岑非鱼连一句废话都没有!方鸿宾目瞪口呆,全不敢相信,他不禁猜测白马与岑非鱼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要知道,这姓岑的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他试探性地问:“小白马,你这般年少,竟真与二爷是……那个?”  白马望向岑非鱼,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此人可信。他行事想来谨慎多思,却不是疑心深重的人,因为已经全然信赖岑非鱼,便不再多虑,朝方鸿宾点头,大大方方地说:“我是他侄儿。”  “骗鬼……”方鸿宾嗤笑摇头,但话说到一半,他瞬间色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白马细看,“当真?”  白马微笑颔首:“千真万确。”  方鸿宾一听,脸色骤变。  可见,赵桢遗孤的事已被闹得很大。方鸿宾知道岑非鱼与周望舒的关系,又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白马真正的身份。  方鸿宾似乎很是为难,但江湖儿女不喜拐弯抹角,他叹了口气,直言道:“二爷,这半年风波不断,齐王打劫漕粮的事情被周勤咬住不放,刚刚把手从江淮水路上伸回去,淮南王同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所有人都不愿多生事端。”  白马:“齐王?不是说旁人入了迷魂阵,都是有来无回?”  方鸿宾哈哈大笑,道:“你别听袁伯瞎扯!那迷魂阵,防君子,不防小人。再者,想来民不与官争,我们哪敢伤了官兵?”他笑过以后,又摇了摇头,道:“二爷向来关照我们,每在危急时刻俱会伸出援手,我等自是感激不尽。但连环坞中还有上万百姓,大家没什么本事、没什么野心,只想过安生日子。你知道这里的规矩,周坞主一人说得不算,若是想让连环坞支持你们与朝廷为敌,还是请回吧。”  岑非鱼嘲道:“瞎叫唤什么,我何时说要你们与朝廷为敌了?我是来找邢一善的。”  方鸿宾更惊讶了:“你中毒了?得病了?还是快要死了?”  岑非鱼:“我可以让你中毒、得病,然后死在船上。”  方鸿宾无语,道:“是小白马病了?”  白马点了点头,道:“我有几样怪病,想请佛面医仙邢一善前辈帮帮忙。”  方鸿宾无奈道:“非是不愿,可邢前辈已金盆洗手,不再为人治病了。他脾气臭的很,二爷知道,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回去另寻良医吧。”  说话间,周遭迷雾已散,货船驶入鄱阳湖,再沿着分岔的水网深入。  “倒不好强人所难。”白马走到船舷边,远眺湖面,  岑非鱼走到他身旁,揽着他的肩膀,低头同他耳语:“杀进去,把人绑出来,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洗不洗手了。”  白马哭笑不得,“莫说这些浑话,让人误会就不好了。”  岑非鱼咕哝道:“你不想好了?”  白马亦是无奈,道:“我倒不怎么想识字,好让你一直读书给我听。然而,我的筋脉虽已打通,内功修炼却总有阻滞,若医不好,我还是不甘心的。”  两岸的树林青白驳杂,松枝上挂满了冰条儿,在日光下闪着光。  林间雪,叶下风。  江中水,船上人。  白马一双绿眼睛带着春日的生机,小辫子上的铜铃被风吹起,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  方鸿宾叹了口气,收拢折扇,道:“我带你们去!能不能请得动他,就看你们的了。”第76章 痛饮  货船溯流而上,最先遇上两座高山。  山分南北,相依相偎,并排屹立水中。其中,南山临湖、北山临江,而湖水清、江水浊,两水交汇后界限分明,算得上一处奇观。  白马扒着船舷,探出上身四处张望,几乎忘了自己所来何为。为了活命,他常年小心谨慎,惯于悄无声息地观察四周,月前方得自由,暂只敢在与岑非鱼独处时,表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天真心性。故而,此刻他虽极兴奋,亦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搅扰旁人。  岑非鱼看白马这副模样,心中很是不愉,气闷地问:“你在看什么?”  白马伸手向前一指,只用眼神示意岑非鱼。  青山巍巍,白雪皑皑,风过湖面,吹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  看!山河天地,何其壮美。  “想说就说,指来指去是几个意思?”岑非鱼摸着白马后脑,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凡你说的话,一字一句,我都想听。”  白马一只耳朵通红,笑道:“那两座山地形极佳,像是点将台。”  方鸿宾站在两人身后,摇扇踱步,见他们脑袋挨着,鼻尖贴着鼻尖。他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嚯!眨眼功夫已经亲上了!  光天化日,如此腻腻歪歪是几个意思?未知二爷竟是这般离经叛道的人。方鸿宾打了激灵,怕遭灭口,故不敢多想,打岔道:“此山下方多溶洞,每当微风鼓波,水石相击,响声仿若洪钟,故名石钟山。南可望匡庐,北可镇长江。周瑜任大都督时,曾驻在浔阳操练水军,于此点将。”  石钟山而南,俱是十二连环坞的地界。  每日,至少有一位坞主带人在石钟山把守。所有船只,凡入鄱阳湖,皆须在此停泊,接受盘查,后发给令牌,方能在湖中自由通行。  “二爷!”  方鸿宾的货船尚未靠岸,极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喊。  白马循声望去,因相隔太远,看不清山上是何人在喊,只叹道:“好厉害的眼!”  岑非鱼捂住白马的耳朵,回应一声:“追风箭!”  袁伯人老耳朵聋,只觉得岑非鱼声如洪钟,精力旺盛,不禁为他拍手叫好。方鸿宾是练家子,耳聪目明,被这一声吼得猝不及防,险些真气逆行,爆体而亡。  船只靠岸停泊。  方鸿宾被吼得晕头转向,逃命似的跑下船去,向驻守码头的人递出货物清单,站在一旁揉着耳朵,等待盘查。 第175章 老李反被吼得莫名其妙,当场气沉丹田,吼了回去:“你他娘的骂我作甚!我说错什么了?”  “老李是粗人,小哥莫要见怪。”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疾行而来,她长得极美艳,最多不过三十岁,虽走得很快,却是踏雪无痕,可见轻功极好。  这女子站在老李身边,笑道:“二爷眼界高,庸脂俗粉怎入得了他的眼?能与他相伴的,自然是能与他旗鼓相当的人物。老李啊,你可莫要乱说话,得罪人呢。”  白马对这两人拱手行了个晚辈礼,笑道:“见过两位前辈!我叫柘析白马,并不是什么人物。都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同二爷有恩怨,找他报就是了,纵使打死当场,我都没有一句怨言,可不要拿我寻开心。”  那女子爽朗大笑,道:“白马?名字有趣,人也真有趣!奴家施水瑶,忝为渐台坞坞主,不过就是这鄱阳湖中一个采莲女罢了。江湖人惯爱给人戴高帽,称我一声云波娘子。”  白马同她点头,道:“施姐姐。”  老李仍旧看不明白,摸着胡子嚷嚷起来,道:“我横看竖看,你这模样可不就是个女娃娃?”  白马暗自打量老李,见他脸颊微微泛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知道此人应该是个爱喝酒的。他听了老李的话,并不恼怒,反而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人,笑道:“前辈可不要以貌取人。我看你‘大肚能容’,我是男是女,待会儿咱们喝过酒,保管让你晓得。”  老李一惊,对白马的看法顿时改观了,指着白马兴奋地说:“嘿!你也好喝酒?那可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他两手一拍,“忘了说,我是李笑风,使的是一把祖传金错刀,现在是栖霞坞的坞主。”  白马点头,道:“李前辈。”  李忘风吹胡子瞪眼,又嚷嚷起来:“你叫她作姐姐,怎叫我就是前辈?恁生分,莫不是记仇?”  白马哭笑不得,“李大哥。”  “且慢——!”  一名矮瘦中年男子急匆匆走上前来,劝说白马,道:“李忘风一把年纪了,你叫他作大哥,这也太给面子了!你得管我们叫叔叔才是。”  此人不过六尺余,比白马还要矮上一截,身材劲瘦,手臂肌肉尤为发达,拿一对黄铜长锏,看模样应是身负巨力。  白马哪能不知道,自己若管他们叫“叔叔”,那岂不是岑非鱼也要跟着喊“叔叔”,这平白无故就降了个辈分,他自可不干。他连忙说:“前辈说笑了,你们正值壮年,各个都身负绝世武功,我管你们叫叔叔,活生生把人给叫老了不说,若让人听了去,还以为你们已经风烛残年,想要倚老卖老呢!实在是有损你们的威名。”  岑非鱼对白马比了个大拇指,赞道:“是我的白马!”  “有意思,有意思!能受得了二爷的,果然是非同凡响。”那矮瘦男人被白马反将一军,却哈哈大笑,继而说道,“老夫王玄林,金明坞坞主是也。”  白马乖巧道:“王大哥。”  岑非鱼笑得合不拢嘴,道:“他向来螃蟹似的横着走,故而江湖人称八面威风。你跟着我,叫他老王八就是了。”  王玄林亦好酒,闻言眉毛一扬,嘲道:“待会儿杯中见真章!”  最后到的两人,一路上都在交谈。  走在左边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面白微须,眼神甚是锋锐,持一杆梨花枪,轮廓隐隐有些胡人模样。  走在右边的那男子年轻一些,穿一身白衣,作道士打扮,手持一杆玄铁判官笔,虽外貌儒雅,却难掩一身勃然英气。  “仇谢坞,绝命枪徐弃尘。”  “云梦坞,铁笔判官程草微。”  两人不多废话,方一走到白马面前,便先主动报上名号,显是对他十分客气。  白马分别叫了“徐大哥”和“程大哥”。  徐弃尘却道:“徐某四十余岁,怎好让你叫大哥?”  程草微笑问:“徐大哥,你想占咱二爷便宜不成?”  徐弃尘反应过来,不禁失笑,眼神中的锋芒消散,看着很是和善。  方鸿宾把人带进屋,屁股一沾上凳子,便赖着不肯起来,指使程草微去添碗筷、拿酒。程草微好脾气,二话不说便到后厨去了,轻车熟路,简直像是在自己家里。  白马见状,主动跑去帮忙。  岑非鱼瞬间起身,准备跟过去,当场遭到众人调笑。他不仅不怒,反而十分得意,跑去厨房再做了好几个菜。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当,众人也已熟络起来。  屋外,彤云满布,凉风从地底升腾而起,把云吹成雪雾,一阵一阵缓缓飘落。  屋内,炭火烧得通红,暖意袭人,众人围桌而坐。  方鸿宾是主人,坐在正对大门的上位。  程草微同主人关系最好,坐在方鸿宾对面,准备为大家添饭倒酒。  岑非鱼在方鸿宾左手边第一位,白马在方鸿宾右手边第一位。这两人本要坐在一块,方鸿宾心道“这还了得?”,当即对王玄林一瞪眼。  王玄林是无事也要生非的人,没事就爱瞎起哄,以为方鸿宾的意思是要分开灌酒,旋即大声嚷嚷着“岑非鱼耙耳朵”,死活要让两人分开坐。他让施水瑶挨着岑非鱼座,打的是让女人给岑非鱼灌酒的心思,自己则挨着白马坐,自然是为了亲身验验方才白马放出的豪言。  李笑风说话粗鲁大声,施水瑶不要他与自己同坐。故而,最后李笑风坐在王玄林下手,施水瑶身边则是徐弃尘。  一大桌子坐得乱七八糟,江湖儿女倒是真的不讲究。  方鸿宾发话开饭,被王玄林止住。  “有肉怎能无酒!你这破扇书生,生怕我们把多喝你一口酒?”  王玄林起身,扔掉程草微拿来的杯子,反而把八个人的饭碗拿来,四个碗排成一列,把八个碗在自己面前排成一个倒八字形,继而叫到:“草微!”  程草微伸手在桌上一拍。四个酒坛子被他的内劲振起至半空,坛口的塞子“啵啵”弹开落地,酒坛却不摇不晃。  王玄林拿起自己的一对黄铜锏,一边两个,稳稳地接住酒坛,飞快地翻转两下,酒不离锏,却瞬间流了满碗。众人闻到酒香扑鼻时,王玄林已经倒完酒。他把黄铜锏往身后一挥,让四个酒坛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白马觉得有意思极了,拍手叫好:“好厉害的内力,好厉害的手法!”  这一日里,白马已经连说了三个“好厉害”。岑非鱼被抢了风头,很是不服气,咕哝着:“这些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稀奇?你二爷平时是不爱炫技罢了!” 第177章 白马只一眼,便知道徐弃尘是想要鼓动在场诸位对自己伸出援手,在复仇一事上出手相助。但想想,乔羽如此狠辣,这十余年的复仇路上,都不曾动用过十二连环坞的势力,可见她对这地方极有情。况且,这地方已自成一派,不是某个人能左右的。今日前来为自己接风的人,俱是出身戎马,是外来客,是十二连环坞里的“军派”,他们多少都想要为已故的英魂出力洗冤,但这么多年没有动作,定然是因为当地的“民派”并不愿意参与朝堂纷争。  若王玄林打赌输了,十二连环坞要依约助力复仇,“军派”和“民派”还不吵翻天?想想就很是尴尬。  白马转念就想明白了,附和着程草微的话,把赌约定了下来:输了的人学王八!  随着方鸿宾一声令下,白马和王玄林两人左右开弓,一碗接着一碗地喝,半斤酒咕咚咚一气灌下,端的是豪气冲天。  王玄林嘴大,很快就只喝剩下一碗。  此时,白马手上却还剩着两碗。他一看形势不对,连忙把一碗酒往自己脸上一浇,算是喝了下去。众人还道他是自暴自弃、想要放弃,却不料他把最后一碗酒砸在地上,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记忆惊人,武道天赋出类拔萃,学过许多江湖散招,此刻便使出了一招“妙手空空”,活生生把最后一碗酒从王玄林嘴边给抢了去!  白马得了酒,运起鱼山落鹰的轻功,兔起鹘落,转瞬已跃至院中屋顶。  岑非鱼拍桌大笑,“输了输了!老王八输了!”  王玄林尚不知白马有这样好的身手,到嘴的酒被人夺了,他半天没反应过来,一脸蒙逼愣在当场,继而怒吼:“你两个蛇鼠一窝,都是流氓习性!还我酒来!还来!”  白马踩在屋檐上,月光下,如一块光华内敛的美玉。他笑着大喊:“向来兵不厌诈!王大哥,承让啦!”  王玄林酒气上头,提起黄铜双锏,把桌推开,直奔白马而去,“偷酒小贼,接招!”  白马兴致高昂,站在原地,回了一嘴:“大肚瘦乌龟!放马过来!”  程草微有些拿不准,疑惑道:“二爷,你看这……”  “不妨事,学武是三分勤奋、七分天赋,老王的境界提不上去,打不赢我家马儿。”岑非鱼摆摆手,提起白马的双刀,用力向屋顶上一扔,继而带众人出门观战。  他们行至门外,却只见狂风卷雪。  地上的残雪、瓦上的积雪、竹叶上挂着的冰条儿,全都被一股无形的真气给卷了起来,形成一道极大的羊角旋风。  王玄林被冰雪风暴拦住,竟无法向前挪动分毫。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响,继而是白马的笑声。  片刻后,旋风散开,空中飘落纷扬冰雪渣,劈头盖脸地落在王玄林身上,把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李笑风最是熟悉周瑾,脱口而出:“云岚天元掌!”  风雪散尽,白马静静伫立。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白马喟叹长吟,趁着酒兴,抽出双刀,在月下舞了一段《惊鸿》。  岑非鱼满心只有一声叹:这才是白马!  岑非鱼不禁要想:若白马未遭横祸,被大哥呵护着长大,现在该是多英气勃发的少年人?可若是那样,我说不得便遇不上他了,实在愁人。  他想到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若白马能够无忧长大,纵使让自己此生都不能遇见他,自己……咬咬牙、狠狠心,约莫还是愿意的……吧?第77章 求医  白马同岑非鱼离开建邺归居,溯长江而上,一路玩闹,花了近半月才行至鄱阳湖。  两人来到十二连环坞的第一日,便招来了王玄林、李笑风等江湖豪侠。大家一顿酒喝下来,把方鸿宾的青灵坞闹得鸡飞狗跳。  尤其是当白马抢了王玄林最后一碗酒,跳上屋顶,使出一招“云岚天元掌”以后,王玄林见了周瑾的武功,不得不服气,心甘情愿趴在地上学王八爬。众人拍手叫好,刚刚熄灭的酒兴又被燃了起来,排着队到碧竹林雪地里撒泡尿,回到桌边又是一条好汉。  方鸿宾醉了睡,醒了喝,一会儿看见白马在把酒碗扣在头顶跳舞,一会儿看见徐弃尘跪在地上抱岑非鱼的大腿,一会儿看见王玄林和李笑风为一坛酒打得你死我活。  最后,王玄林和李笑风滚到地上,施水瑶把徐弃尘拖开扔到门边,岑非鱼搂着白马贴在墙角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方鸿宾自己则枕着程草微的大腿,两眼一闭便睡着了。  一顿酒喝掉了方鸿宾半个地窖的珍藏,不知是酒醉过度,还是心疼过度,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翻个身,发现竟有人与自己大被同眠!  方鸿宾并未用被子遮住脸,偷偷看了一眼,更震惊地发现与自己同睡的人,真真切切是程草微。他险些吓得发出惊叫,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一番思量后,决定点了程草微的睡穴,把彼此的衣服都脱得精光,而后再睡个回笼觉。  此时,白马已在施水瑶和徐弃尘的带领下,前往佛面医仙所在的大孤山。  大孤山三面高、一面低,伫立湖心,如一只漂浮的巨鞋,相传是大禹刻石记功的地方。其三面均为悬崖绝壁,唯有西北角有一石穴,可供船只停泊。  日出时,东方洒落万丈光芒,孤山以此耀光为衬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巨鞋的剪影。一道金芒铺水中,随波荡漾,粼粼莹莹,美得如梦如幻,却被这黑色巨鞋拦腰踩断,此情此景,更显出孤山的无情、寂灭,颇有些禅意。  白马同岑非鱼都是旱鸭子,两人在船上面对面坐着,任徐弃尘掌舵、施水瑶领航。  岑非鱼拿出一个大枣,握在掌中,于白马眼前左右移动,最后放在自己鼻尖,炫耀道:“我在船上也能用鼻子顶着,不让它掉下来。”  白马只想吃那大枣,认真地盯着,道:“掉下来就是我的了。”  岑非鱼左摇右摆,白马的视线随着他移动。冷不防船只一颠簸,那大枣骨碌一下,从岑非鱼的鼻尖滚了下去。  白马一急,张嘴便接。  不知岑非鱼是动作快还是早有设计,白马一张嘴,他便也张嘴,一口叼住枣子,嘴唇跟白马贴在一起,用牙齿撬开他的嘴,拿舌头推着枣子白马他嘴里送。  如此吃了一颗大枣,岑非鱼还不知羞地问:“甜么?”  不知不觉,船已近岸。  自此处望去,可见湖水被风卷起,拍打在崖壁上,把黑色的岩石冲刷得亮滑如镜,反应着四周仿若无垠的绿水,高远的碧空和浮云,像是颠倒了天地。  因为孤立湖中,岛上比其他地方要暖上三分,没有雪,只有湿润的湖风,以及由风送来的绵绵淫雨。  施水瑶提着纤绳,凌波踏步,跃至岸上,把绳子挂在一根长在地上的石笋上。  岑非鱼抓住绳子,不断收紧,片刻间便把船拉到了岸边。 第179章 “谁还稀罕你那点东西?你都是沾了我家白马的光,才能吃到这些好料。”岑非鱼倒不指望几包香料就能买通邢一善,那香料都是白马爱吃的,他才时刻备在身上,准备走到哪里、做到哪里。  邢一善对岑非鱼,可谓是又爱又恨,既想要吃他做的东西,却又不能为了吃食违背自己金盆洗手时发下的誓言,故而一脸郁卒,道:“来了又不是给我做菜吃的,谁稀罕你来?老夫命不久矣,你小子少来烦我。”  白马仔细打量了邢一善,看他一头白发整洁发亮,面色红润、双目炯炯,一派仙风道骨,哪有一点“命不久矣”的样子?打趣道:“二爷那天教了我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他说着,望向岑非鱼。  岑非鱼同白马心有灵犀,一说就懂,道:“鹤发童颜,就他这样么。”  白马点头笑道:“对,鹤发童颜!当时我还道世上没有那样的人。今日看到邢前辈,这才相信,还真有所谓的鹤发童颜呢。您精神头这样好,自然是会长命百岁的。”  邢一善被灌下一碗迷魂汤,小胡子一翘,不再说赶人的话了。  岑非鱼见邢一善有所松动,趁机开始说:“白马十三岁开始习武,俱是自学,无人指点,从不知练功的宜忌,运气的方法亦有错漏。如此三年练下来,弄得内息杂乱。”  邢一善把鱼放到石板上,心情似乎好了一些,随口道:“洗髓就是。《易筋经》《洗髓经》不都是你佛门的经典?”  岑非鱼又说:“若是常人,洗髓也就是了,可他幼时被匈奴人伤了肾囊。好在他当时年纪小,动刀的人手下留情,长大后也恢复了。但毕竟伤过,坏处总是有的。肾囊受损,令他元气大伤,体寒,经脉淤塞不通。我让他停了祆教的《光明神诀》,改学佛门的《无量寿经》,想着要强健经脉,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看着倒不像,莫不是诓我的?”邢一善看了白马一眼,又摇了摇头,“学武做什么?学来打打杀杀,不如不会,左右有你护着。”  白马失笑,道:“纵使我就是一个弱女子,是他的妻,亦不可事事仰仗他。若他什么时候移情别恋,我岂不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再说,我父是赵桢,我祖父是赵铎,我可不能愧对赵家。”  邢一善嘲道:“你爹是谁,与你是谁,有何干系?”  白马答道:“老虎总不会生出一只狗,您说是不是?”  邢一善被噎住了,只能答:“话是这么说。”  白马抱歉地笑了笑,正经答道:“逝者虽已不在,但我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们的英魂寄居在我的灵台中,只要我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那便是将他们的生命与意志都延续下来了。我觉得,我并不仅仅是我自己,我的眼看到什么,我父亲、祖父,他们亦可看到。希望前辈也能明白。”  邢一善眼神一闪,道:“说来听听。”他叹了口气,“反正鱼还没熟。”  这回换成白马自己说了:“我原本练了一段时间《无量寿经》,体内有几丝佛门真气。老麻葛给我传功后,让我每日子时按照《光明神诀》运气调息。我练了以后,发现祆教和佛门的真气水火不容,便换着法地尝试,有时成功,有时会受到反噬。后来,经二爷指点,我总算把这两种真气调和好了。一日夜间,我意外学会了周瑾将军的云岚天元掌,那时是生死关头,我不得不将气海打开,引出其中真气来打这一掌。本以为会爆体而亡,未料此举反倒把经脉中的淤塞冲破了,更将经脉拓宽了几许。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我在内功修炼上,应当没有阻滞才是。”  邢一善冷笑道:“想得美!”  白马摸了摸鼻子,道:“是。我太想当然了,前段时间试了几回,无论以哪种心法练气,真气总是无法凝聚,偶或凝聚起一缕,将其引入丹田以前,却总如泥牛入海,未至丹田便已消散。运功倒没有困难,可无法练功,总是有问题的。”  邢一善啧啧称奇:“就你这样折腾自己,还没死就已是万幸!”  岑非鱼怒道:“你少在那危言耸听!说什么死不死的。”  正在此时,邢一善的鱼熟了。  白嫩新鲜的鱼肉,冒出带着浓香的白烟。  邢一善许是怕鱼被人抢了去,夹起鱼放在盘子里,抱着盘子就开始吃。因鱼实在太烫,他不得不用筷子把鱼肉挑破,让里面的白肉露出来,散开热气。他听见徐弃尘肚子饿得咕咕响,便笑着对着鱼肉吹气,一面说:“老夫可不是吝啬的人,给你们闻闻还是可以的,饿了么?多闻闻。”  岑非鱼不为所动,冷冷道:“你吃饱了就给老子说清楚。”  “哼!”邢一善更加不为所动。  但最不为所动的,却是白马。  白马坐在邢一善对面,从邢一善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屈膝盘腿,坐得四平八稳,双眼微微阖上,神情一片安然祥和,仿佛是老僧入定八风不动。  邢一善对着鱼肉扇了一下风,白气飘起,白马便张口,虚虚地含住一团气。瞧白马的模样,仿佛嘴里真含着一口鱼肉似的,但见他细细咀嚼,嘴里无形的鱼肉便溢出甜美的汁水。  白马“咀嚼”过后,微笑着,满足地把“东西”咽了下去。  邢一善甚至能看见他喉头一滚,听见“咕嘟”一声,就好像他真的吃了鱼肉。  实在太邪乎了!邢一善飞快地把自己的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白马却先他一步,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擦擦嘴、拍拍肚子,道:“吃得真饱!多谢前辈款待。”  邢一善莫名其妙,见白马一副餍足的神情,不禁怀疑起自己吃了假鱼,他放下筷子,疑惑道:“你吃着什么了?”  白马:“石板烤鱼,取鲜嫩活鱼一条,去内脏、去鳞,以五色香料腌制一盏茶的功夫,在烧热的石板上大火炙烤。烤鱼外焦里嫩,外头金黄,骨髓、油脂相融,裹在鱼肉表面,入口脆、酥、鲜、香。里面的肉则白嫩如玉,一丝丝鲜美柔嫩,热气升腾,将鱼骨里的鲜味融了进来,令人唇齿留香。”  邢一善惊了,指着白马道:“你明明没有吃!怎……你是不是偷吃我的了?”  白马摇头失笑,道:“此乃独门秘法,曰‘食气’。学成后,自可餐风饮露而有千百种滋味,不必再苦苦求人给你什么香料了。”他说着,又照着方才的样子吞了一口气,砸吧两下嘴,叹道:“这次吃了一口黄焖鸡,鸡肉嫩滑爽口,油脂都流了出来,香料有数十种,味道极好。”  邢一善听了白马的话,只觉得自己方才所吃的鱼,直是半点滋味都没有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学学这门“从一口气中品得万般滋味”的法门。可他知道,白马一定会让自己为他治病以交换,而自己又不能违背在金盆洗手时许下的誓言。  实在是进退维谷!  施水瑶见邢一善皱成苦瓜般的脸,不禁莞尔,道:“邢老大,咱们请你回岛上住,你总是不愿意,说要独自修行,可不是只能日日吃这些粗茶淡饭么?眼下你也清闲,不如帮白马治治病,让他教你这劳什子法门,权当解闷。”  徐弃尘听了白马的遭遇,面上神色平静,心中却很震惊。昨日他见到白马,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因是赵家人,才得各方庇佑,养成了如今这真诚大方的性子。未料白马连一身武功都是自学而来!其中艰辛,实难想象。  徐弃尘见施水瑶迅速表态,自己亦开始帮腔。  “多谢两位帮忙,还是让我自己来说吧。”白马先向施、徐两人道谢,再给邢一善行了个大礼,“我知道,前辈哪里会稀罕我的雕虫小技?您亦非心胸狭窄、刁钻古怪的人。只不过前一阵您心中伤怀,想要休息休息。如今,您胃口好,还想吃更多好吃的,可见是已经走出来了,还要继续向前走。白马班门弄斧,只是想逗您开心,现在此恳请您,请帮我治病。”  岑非鱼亦起身,罕见地行了个礼,难得正经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明年开年,白马要去做一件大事,我只要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好他,但我怕他无力自保。邢前辈,你就帮帮忙罢,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若你不愿帮忙,那我只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邢一善听了岑非鱼的话,并不发怒,反倒觉得很有意思,捋着胡子,笑道:“你们两个小子,破锅配烂盖,都是些什么人呀!欺负我一个老东西。行了,答应你们就是,不过我是有条件的。”第78章 命悬  邢一善替白马诊过脉,扎了银针,再以真气探查他的筋脉,最终被他气海中那浩瀚汪洋般的真气震了一下,不得不提前收功,喃喃道:“难办。”  白马咬着牙,虽面色不改,额头却冒出一层薄汗。  岑非鱼单手压在邢一善肩头,助他调息,问:“如何?”  邢一善反问:“你觉得如何?” 第181章 白马没拉住岑非鱼,只能喊:“你莫胡闹!”  岑非鱼摆摆手,走到邢一善面前,盯着对方看。  邢一善从没见过岑非鱼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岑非鱼总是飞扬跋扈的,做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这世上除了复仇而外,一切与他再无联系。他不在意生、不在意死,浪迹江湖、醉卧花丛,不拘礼法,白眼世俗,披着一张流氓的皮,看着像个不拘形迹的得道高僧,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心已寂灭,一切都已崩毁了。但当他再次来到十二连环坞,带着柘析白马而来,却像枯木逢春,一阵微风来,都能把他身上的叶片吹得毕剥作响。  邢一善感到从岑非鱼身上传来的如浪的威压,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亦不再故作高深,劝道:“我并非刻意刁难……”  “邢一善!”  岑非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邢一善磕了两个响头,道:“我曹三爵一生不曾求人,现在我求你,帮我治好他。”  他说着,磕了第三个响头,道:“你若不肯治他,我就杀了你。”  他又磕了一个响头,道:“你若不尽力治他,我也要杀了你。”  他说罢,再磕了一个响头,道:“你若治不好他,我还是要杀了你。”  邢一善行医一辈子,没见过这样求人的。  白马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岑非鱼从地上拉起来,“你再这样我早晚会被你气死!若不是被你气死,便是替你丢人丢死!”  “什么死啊死啊的?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岑非鱼缠上白马的唇,不让他再乱说那个令自己心惊的字,“再敢说那个字,打你屁股!”  邢一善可半点都不怀疑岑非鱼会杀了自己——他岑非鱼是什么人?魏武帝的孙子,周武帝亲赐丹书铁券,武林第一人弗如檀的弟子,中原第一枪……甚至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何惧一个江湖帮派里的小头目?多年来照拂十二连环坞,不过是看上一辈的情面。  但是,邢一善并不害怕岑非鱼杀了自己,他只是有一种畏惧。说到底,岑非鱼出身帝王家,总是会令邢一善这个,从魏武帝的时候活过来的老人,感到无法接近,感到畏惧。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茶杯捡起来,道:“非是老头子刁难你们,确实是有所考虑。”  白马哄好了岑非鱼,又来哄邢一善。  邢一善惊魂稍定,不再拐弯抹角,对白马说:“你要找的药材,一共有五样。俱在我十二连环坞中,但少有人知。”  他列举了五味白马从未听过的药材——  其一,朝夕梦回草,在溯回坞。  其二,晨昏水月练,在净月坞。  其三,明灭山河气,在归宁坞。  其四,虚实明王羽,在为羽坞。  其五,长短万年木,在樟珂坞。  施水瑶与徐弃尘相视一眼,提出质疑:“邢老大,我们在十二连环坞中数十年,可从未听过这些劳什子药材。  岑非鱼亦不知,疑惑道:“若你所言真是药材,则必然是《本草》或《药经》上有记载的,你不过换了个名字,不愿让我们轻易寻得。”  邢一善摇头道:“非也,我既已对你们坦诚布公,必定再无隐瞒。这几味药材,世上独有一份,自然无有记载——是我师父炼制出的东西。”  “那就是你的东西。”岑非鱼笃定道,“你让人找来就是了,钱不是问题。”  邢一善唉声叹气,道:“我师父临终时,把这五味药材,分与我、吴琼水、宁山河、杨雨怀跟何不同那混蛋。朝夕梦回草在我手上,故而白马需要寻找其余四味。可吴琼水他们拿这些药当传家宝,哪里肯轻易示人?若想集齐,难上加难。”  岑非鱼仍然怀疑,问:“必须用这几味药?用了一定能治好他?”  邢一善:“我师父医圣的名声,你不会不知。有了这五种药,我不说治好白马,但保住他这条性命,必不在话下。”  岑非鱼想了数个法子,譬如万金或十万金一味药,譬如把他手下的兄弟们叫来洗劫连环坞,或者他亲自前往一个个挑了这些坞主。  凡此种种,均被邢一善否决了——那几位坞主将药材视为至宝,来硬的说不定会玉石俱焚。他说了最后的话,道:“白马是赵家后人,虎父无犬子。退一万步来说,你若连这几味药材都找不来,那我把他们花在你身上,岂不是浪费?”  “我懂了,前辈所言甚是。”白马抱了抱岑非鱼,便请徐弃尘带自己前往求药,并请施水瑶留下照顾岑非鱼。  岑非鱼:“他们若敢欺负你……”  “药不可乱吃!你若有事,我心难安。”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  岑非鱼把头扭向另一边,不再看白马:“告诉他们:若敢欺负你,老子便把十二连环坞拆了!”  白马走出石洞,失笑道:“别犯浑,我想你。”  “哎!”岑非鱼应了一声,白马的身影已消失在洞口。第79章 斩蛇  溯流而上,排在最前的是何不同所在的樟珂坞。  白马下了船,对徐弃尘道:“有劳徐大哥了,我自己去就成。”  徐弃尘面露犹豫,道:“我同你一道去?大哥想帮你。”  白马笑着摇头,道:“多谢,我自己能行。”  徐弃尘不再坚持,只告诉他:“何不同号称毒手阎王,是邢一善的同门师弟,极擅制毒。他是个外家高手,练过铁布衫,浑身刀枪不入。以你目前的状况,不该同他起正面冲突。”他叹了口气,“你我皆是胡人,莫怪大哥交浅言深。”  白马对徐弃尘拱手,道:“只是喝过一场酒,你便能如此为我着想,我感谢都来不及,如何会怪你?徐大哥,认识你是一件幸事。”  徐弃尘低头笑了笑,道:“非常时期,若是能偷,偷来就是了。”  白马已经走出数丈,背对着徐弃尘,摇了摇手:“知道啦!”  樟珂坞位于一处背风当阳的港湾,气候较其余诸岛温暖,岛上有成片的樟木林,近湖的浅滩上鱼虾肥美。在此居住的百姓,多以伐木、打渔为生,日子过得悠闲惬意。  午前,许多人都背着背篓,在林中捡柴禾。  白马一上岸就遇上一名虬髯樵夫,经过一番简单询问,很快便知道何不同住在山顶上,并找到了通往他居所的羊肠小道。 第183章 可用毒物去对付野猪,野猪中了毒,肉还能吃么?若是不能吃,那要来何用?  “你杵在那发什么愣?”何不同刚好找到东西,抬头一看白马,还以为他被吓到发傻,“过来!戴上这副鹿皮手套。”  白马接过手套,戴上,心中有了推断。  何不同推了白马一把,道:“那巨蟒跟个妖怪似的,常在这一带为非作歹,围猎也杀不死,反倒伤了我们不少人。我没让你去杀他送死,我要找一株毒草,那草就寄生在它尾巴上,你去给我取来。我们有言在先,非是何某逼你过去,而你是自己愿意过去摘给我,懂?”  白马点点头,道:“自然。”他应了何不同的条件,却并不立即行动。  何不同瞪着白马:“怎不往前走,怕了?别是尿裤子了吧?”  白马:“人还没到齐,前辈缘何如此心急?”  何不同浓眉一拧,问:“你什么意思?”  白马笑道:“前辈多半已经计划好了,想要用野物作为诱饵,将那巨蟒牵制住、引开或者迷晕,”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去取那毒草。”  何不同别过脸,喃喃道:“还有几分聪明。”  不过多久,白马先前救下的那名小童,果然拖着一只大野猪赶到后山。那野猪已被仔细处理过,獠牙被拔掉,外头看不出来,但体内想必是藏了什么“料”的。  白马把双刀插在后腰上,将衣袍卷起来捆在腰间,把自己整理得利落干净。他虽答应了这个条件,但说实话,那巨蟒长约三丈,估计有三四百斤重,一只雀儿从它身旁一丈处飞过,亦瞬间被它一口吞下,若自己被它缠上,决计是跑不掉了。  白马观察了好一阵,转身问何不同:“何前辈,你可否从旁协助我?还是必须要我独自前往?”  何不同拿一根樟木扁担支在地上,好整以暇,反问:“协助你又如何?你独自前往又如何?我说,你当真如此坚决?你要知道,那毒草长在它尾巴上,是与它共生的,若被你扯下来,它定会暴怒,而你则是凶多吉少。”  白马道:“我意已决。不过,若前辈愿意从旁协助,我的把握会更大。”  “哦?”不待何不同说话,那拖来野猪的小童却更好奇,抢先问,“小哥哥,你真有办法对付那蟒蛇?我可帮你的忙!”  白马指着前方,分析道:“你们看,那榕树高约莫十丈,长在山脊中,背后是陡峭的崖壁,前方则是开阔的平地。崖壁上高低起伏,人可攀爬其上,是一个发动奇袭的绝佳地点。平地则可自由后撤——巨蟒太大了,行动起来耗费体力,它多半不愿意动;加上如今是冬天,它缺乏食物,行动会比天热时更迟钝,我们都是练武的人,若想在平地上甩开它并不困难,这平地就是安全的撤离地点。榕树高大,树枝粗壮、多且杂,巨蟒虽庞大,但过于庞大,反倒容易受到地形限制,所以……”  何不同张大了眼,视线随白马的手指移动而移动,冷不防白马回过头来看他,让他觉得似做贼被发现了一般。他梗着脖子,恶人先告状,道:“我没长眼是怎的?我自然看得见。”  白马心头紧张稍减,憋着笑,道:“所以,若您能够协助我,以野猪为诱饵,将巨蟒吸引过去让它分神。我绕道后方,从崖壁上攀爬下去,掐准时机,迅速把它尾巴上的毒草采下。”他说着,又看了那野猪一眼,“我看这野猪体型虽大,但相比巨蟒而言,却小上许多。那巨蟒活了许久,想必有些灵性,不会真被药倒,最多行动上能迟缓些,但只要能争取到这点时间,差不多就够了。巨蟒发现自己中计,必定大怒,它的嘴朝向你,会先攻击你,但你跑出一定距离后,它必不会舍近求远,自然会转过头来攻击我。但有你拖延时间,我应当能爬到树上,攀上山顶。”  何不同尚未开口,那小童又说话了,道:“小哥哥,崖壁那样陡峭,榕树那样高,万一你爬不上去呢?太危险了!”  白马笑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总是要冒一冒险的。”  那小童又问:“你不害怕么?”  白马:“我当然害怕,但害怕最是无用。你不用担心,没人会主动去送死,我若觉得自己上去必死无疑,自然会知难而退。现在我仔细考量过,认为可以搏一搏。”  那小童拍着手大喊:“你比我爹厉害多啦!”  “嘿!你这小白眼狼,给老子过来!”何不同用扁担把那小童勾了回去,一手提起地上的野猪,鼻孔朝天,“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多谢前辈!”白马对何不同深鞠一躬。  白马把头发上扎着的铜铃解下,让那小童代为保管。过不多久,他爬上了榕树后方的山崖,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白马挥了挥手,示意何不同可以行动。  何不同得了信号,并不马虎,提着野猪甩上前去,朝那巨蟒吼道:“老妖怪,爷爷给你送肉来了,你敢吃么?”  巨蟒双眼一睁,目露凶光,盯了何不同好一阵。就在何不同以为陷阱已被识破时,巨蟒终于开始缓缓挪动,朝野猪所在处行了过去。  白马屏息着等待时机,在巨蟒张嘴的时候,开始偷偷往下爬。他抓着崖壁上错落凹凸的石头,向下爬了一段距离,算好自己与榕树的间隔,伸出修长笔直的腿,用脚尖勾住榕树的枝杈,顺着树上伴生的藤蔓一路溜到地上。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迅捷利落,充分显露出羯人骨子里带着的捕猎天赋。  巨蟒一口咬住野猪的脑袋。  何不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揣着根扁担,笑道:“老妖……老蛇兄啊,从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今儿呢,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往后咱给您老人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您就少找咱们的麻烦。”  何不同极放松地坐着,没有动作,态度温和,未显露出丝毫攻击性,巨蟒便没有费力去攻击他,看着着实有些灵性,不好对付。  白马趴在地上,极缓慢地爬行,精确地找到了巨蟒的尾巴。他举起一把弯刀,示意何不同自己就要动手,准备逃跑。  何不同暗中蓄力,慢慢起身,道:“你这吃得也差不离了,天色不早,我还有的忙,便不陪你了。老妖……老蛇兄,回见啊!”  何不同刚刚转身,那巨蟒眸光一闪,突然“噗”地一下,把已经包进嘴里的野猪吐了出去。它嘴里长了数百颗锋利的尖牙,野猪被含了进去,即使尚未被吞食,也已经是面目全非、骨肉分离。最可怕的是,野猪掉在地上的瞬间,便被摔得七零八落,肚子里的那点儿“料”,自然而然地露了出来。  巨蟒知道自己被骗,瞬间暴怒,朝何不同张开血盆大口。  何不同转身就跑,巨蟒紧随其后。  但追逐并没有持续多久,巨蟒的动作猛然一滞,继而仰头吐出紫红色的杏子——白马动手了,一刀割下毒草,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云上天太过锋利,竟然将巨蟒的尾巴尖削掉了一小截。  尾巴是蛇类最不能被碰触的地方!  白马暗道糟糕,把毒草往腰间药囊中一塞,跃步窜上榕树,顺着藤蔓,三两下爬了两丈高。可当他想往上再爬的时候,却不料那藤蔓冬日干枯,被他猛一拉扯,竟从中断开。白马险些摔在地上,幸而他浑身筋骨柔软,动作灵敏,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曲起双腿,灵活地勾住了一根树枝。  巨蟒的身体盘在榕树附近,此时全都动了起来,黑色的鳞片带着黏腻恶臭的液体,蠕动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液摩擦声。  白马用尽全力向上攀爬,一把抓住四五根藤蔓,借力荡了起来,觑准时机,一下攀上崖壁。眼下是危急时刻,他的潜力都被激发了出来,如灵猴般迅捷地向上爬,眼看就要到达崖壁顶端。  可那巨蟒被割了尾巴,如何能不恼怒?它已经瞄准了白马,势要咬死这不知死活的冒犯者。巨蟒疾速游移,引起山石崖壁和榕树强烈震动,树上的藤蔓和叶片簌簌掉落,爆响声如同无形的刀剑,切割着白马的勇气。  白马觉得十分恐惧。  当自己成为巨蟒的猎物,被笼罩在巨蟒的阴影当中,被自它体内散发出的森寒激得颤抖,白马不禁会想:冥府地狱亦不过如此了。任何人面对这样巨大的毒物,都会产生一种人怎可与天争的无力感,想要跪倒在自然的巨兽面前。他勇气被抽空,换做无尽的绝望。  叮!  白马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唤了回来。  响声自上方传来。 第185章 它那么老了,肉会不会很柴?第80章 寤寐  何不同脾气虽不大好,但却说一不二,回到木楼便把装有药材的樟木盒子给了白马,脸上不见半点不舍,只嘱咐一句:“此物遇风泄气,须邢一善亲启,你不可擅自打开。”  “是。”白马接过东西,诚心致谢。  何不同摆摆手,道:“莫要啰里巴嗦,你只记住,若你擅自打开便会毁了药材,那算是你自杀,若因此丧命,可与我无关。不许让曹老二来找我的麻烦。”  白马点头:“我向您保证。”  何不同将白马推出门,“拿了就走,还想留在这儿吃晚饭?”  白马走在下山路上,心里总有疑惑,道:“纵使邢一善亲启,这盒中物亦难免遇风,哪有什么不可擅自打开的道理?我观那何不同的言行,看着不耐烦,其实并不带敌意,他应当不会诓骗我,这到底是为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开来看看?”白马思来想去,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下,仔细观察手中的樟木盒子。这东西做工精细,带着清香,关上以后严丝合缝。他屈起食指,在盒子上轻轻敲打,又把盒子举至耳侧摇了两下,听见其中有轻微的声响,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转眼已是午时,山风吹开雾气,空中阴云散开,冬日暖阳洒了下来,照在白马指尖。他的手指正触到盒子上的铜锁,铜锁反射出一星闪光。  “君子重然诺,既已保证过,还是算了。”他停了片刻,终于把手收回,将盒子夹在腋下,快步朝山下走去。  徐弃尘见白马半天不到便已下山,心中暗道不妙,待得白马拿着盒子行至他面前,他着实大吃一惊,“他如何说服他的?”  白马走上船,一派轻松,道:“何前辈不喜啰嗦,让我从蛇尾巴上摘了一颗毒草。我拿完草以后,顺手把蛇杀了,他就把药材给了我。前辈是个爽快人。”  “杀什么蛇?受伤了不曾?”徐弃尘听不大明白,正要再问,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响。  百姓们成群结队,从何不同所在的山上跑下来。  一群男丁合力抬着什么东西,队伍最前面有人敲锣打鼓,看着十分喜庆。  徐弃尘定睛一看,不禁喊道:“好家伙!他们竟将为祸此地的巨蟒杀了!”  白马挠了挠头,道:“就是那条蛇。”  徐弃尘:“你说什么?”  白马指了指被众人抬来的巨蟒,道:“我杀的,就是这条蛇。”  徐弃尘看向白马,见他面如白玉,形貌柔美,脑后的马尾上还绑着颗铜铃,几乎无法想象他斩杀巨蟒时的模样,一时语塞。  很快,白马便被百姓们团团围住。  白马本不想多事,忙解释说大家认错了人。  却不想,何不同的儿子从人堆里跳了出来,添油加醋地讲述他的英雄事迹。  百姓们听了,说什么也不肯让白马离开,将他请进村里,烹羊宰牛来招待,杀蛇取胆,要给他做一锅美味的巨蟒羹。  是夜,白马被留在樟珂坞,岑非鱼闻讯赶来。  河滩上燃着篝火,众人幕天席地,饮酒放歌,同享一条上百岁的巨蟒。  巨蟒看着虽老,不想肉却柔嫩软糯。  白马一气吃下许多东西,撑得肚皮反光,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枕着岑非鱼的大腿瘫在地上,比着手势讲述今日的恶战,“……于是,我反手就给了它一刀,再从它背上滑下去,捅了它的后穴。”  岑非鱼正给白马揉肚子,直是哭笑不得,问:“打哪儿知道这‘偏方’的?”  白马刚刚张口,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饱嗝里很带着股炭火气,不禁赧颜,“别乱摸!”他把岑非鱼的手从自己肚子上移开,道:“族中猎人教的。”  白马说罢,偷偷瞥了岑非鱼一眼,见对方面色无异,不禁想:怪哉!这回如此惊险,怎不见他生我的气?  岑非鱼仿佛能读出白马的心思,笑道:“我教了你这么些日子,知道你是顶厉害的。你人聪明,最主要是很惜命,从不会贸然行动,否则,我俩亦不会耽搁了许久才能相认。你敢去取毒草,自然已反复思量过,知道自己能斩杀那巨蟒。我信你有本事。”  他说罢,伸手一戳白马的眉心,委屈道:“实话说,我在你心里,就是那般小肚鸡肠、无理取闹的人么?”  白马底气不足,道:“我可没那么说。”  岑非鱼半开玩笑,唉声叹气,道:“儿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庇佑展翅高飞。儿啊,爹可从来没把你当成笼中金丝雀儿。”  白马暴起伤人,把岑非鱼按在地上捶了一顿:“咱俩谁才是爹?说!”  岑非鱼没半点气节,被白马压在身下,立马开始喊“爹爹饶命”。  岑非鱼喊着了一会儿,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不知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马不由自主地向岑非鱼凑过去,想要听听他在念叨什么,冷不防岑非鱼一口亲了上来。一个天旋地转,他已被对方压在身下一顿猛亲。  岑非鱼在白马耳边呢喃:“饿得慌,儿子何时给爹吃肉?”  白马凑上前去,学着岑非鱼的样子,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道:“有人在看。”  岑非鱼心头一动,咬住白马的嘴唇,问:“谁敢看?”  天幕低垂,好似被枯瘦的树杈撑在头顶。  湖泊宽广,倒映着天边一弯新月。  湖水随风动,月影却不移半分,只是破碎,继而颤动,像是一场又一场起起落落的幻梦。  河岸边篝火烧得正旺,湖风吹来,火星子漫天飘舞。细碎的微光,散落在湖面上,在天幕上,在树影间。在这朦胧梦幻的光影交错中,到处都是人们的欢歌,还有起舞的剪影。  以天为被,以地为庐,白马觉得踏实而温暖。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岑非鱼还曾告诉他刘伶的轶事,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那又是何等自在逍遥?大丈夫生于世间,得意时便须尽欢,不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在意那许多。  白马失笑,道:“天上有星星在看。”  岑非鱼知道白马并不抗拒,便接着他的话,说:“看老子帮你把它们都,射下来!” 第187章 白马摇头,道:“谁说好女不如男?我认识许多‘巾帼英雄’,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弃尘:“男人天生比女人健壮,若因此自大,算不得什么英雄。怕女人没什么,倒能看出你有一副好心肠。”  白马见徐弃尘耳朵上有两个红彤彤的手指印,实在忍不住笑,道:“昨夜考蛇吃,不见徐大哥的人影,你回家了?”  徐弃尘无奈道:“回家晚了,内子亦是‘巾帼英雄’啊。”  两人正说话,忽闻前方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  “哟!这盼星星盼月亮的,你可算是来了啊?”  白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女人,她坐在一条船上,手里没有鱼竿、渔网,只拿着一副锁链,而船上却堆满了尚在活蹦乱跳的鱼。这女人的蓑衣下,穿着一身赭色的粗麻衣,然而当她抬头,摘下斗笠,却露出了一张极美艳的脸,似乎岁月对她格外优待,日渐增长的年岁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皱纹,反而化成了一身风韵。  白马拱手行礼,道:“晚辈柘析白马,见过罗前辈。”  徐弃尘手中的竹篙掉在船上。  当场瞬时鸦雀无声,唯有湖风吹打残荷。  雀鸟感受到阵阵真气波动,振翅惊飞。第81章 过关  若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诫别人,说:“莫去想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后者听了,脑中总不自觉地,会出现那山鸡的影。  白马昨夜没歇好,晨起赶路,到此时头脑尚昏沉。他方才得了徐弃尘的叮嘱,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切莫犯了吴琼水的忌讳。  不料,太过小心,反而闹了乌龙。  吴琼水冷笑一声,问:“臭小子喊我什么?”  徐弃尘不善言辞,只劝道:“误会,都是误会。”  “前辈误会了!”白马在心里将岑非鱼骂了一通,立马抖擞精神,硬着头皮赔笑道,“我是惊异于您的美貌,才大意失言。还请前辈宽恕则个。”  吴琼水眸映湖光,若水流转,双手抱胸望着白马。  白马擦了把汗,道:“徐大哥关心你,再三叮嘱我,不可唤你的江湖名号。可我总在想,当真有什么人,无论是朋友或敌人,都称她作‘玉面’么?见到前辈,我便知道,真有这样的人。”  吴琼水看起来格外年轻,似少女般娇嗔,咕哝道:“油嘴滑舌!你不要以为随口夸我两句,我便找不着北了。”  白马知道,自己多半是已经圆过去了,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呢!前辈肤如美玉,不是那些吃寒食散的官家小姐能比的。您让我想起《陌上桑》中的秦罗敷,从古至今,美人可不都是被灵山秀水孕育出来的么?诗里说,见了罗敷,行者下担捋髭须,少年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我看呆了,晕头晕脑地,把姐姐当成了秦罗敷。”  吴琼水掩面轻笑,听见十六岁的白马叫自己作“姐姐”,脸颊更是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道:“你这小子嘴上抹了蜜,不与你计较就是。”  白马得意地对徐弃尘眨了眨眼,意思是:“在对付女人方面,我可是身经百战,大哥要不要跟我学两招防身?”  到了这会儿,他是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不再将自己的春楼岁月视作耻辱,反倒常常拿来玩笑。  徐弃尘哭笑不得,不管白马的揶揄,对吴琼水说:“琼水,你定知道白马是来求药的。发发善心,把东西给他吧。”  白马:“望前辈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这四字听来寻常,但若是仔细品咂,便能读出另一层意思,即白马知道,吴琼水会故意刁难自己。  邢一善的反应,何不同的刁难,岳明非透露的口风……种种迹象已经表明:邢一善让白马独自求药,既是为了拿药治病,却更是对他的考验。  果然,吴琼水眸光一闪,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我是个渔家女,可不买曹老二那疯癫玩意儿的账,对金银财宝没甚兴趣,更不用你这小辈欠我人情。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你若想从我手上取走‘晨昏水月练’,那就问问咱手中的精钢锁链!”  白马瞬间运起轻功,向后一退,踩在枯荷叶上,脚尖轻点数下,如掠水惊鸿,倏焉变换了三四个位置,出其不意地落在吴琼水的船上。  徐弃尘见状扶额,捡起自己的竹篙,一屁股坐在船头,以眼神示意白马:你对付女人有诀窍,大哥跟你学两招防身,就不帮你了。  白马以为自己接近吴琼水,是釜底抽薪。  在吴琼水看来,这却是自投罗网。  但见吴琼水数个旋身,举起双手,从袖中甩出精钢锁链。  那锁链见了光,便仿佛有了生命,按着吴琼水的意愿游移,仿若两条灵蛇,从四面八方包围住白马,继而迅速将他锁紧,似蛇类捕食一般,死死缠住他不放。  白马先是惊叹,旋即定住心神,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心道:吴琼水的锁链施展速度极快,若我强行近她的身,只怕会被那精钢灵蛇咬死,如何是好?  他跃至半空,准备跳回自己的船上,忽然灵光一闪,掏出袖中“如幻三昧刀”,运起岑非鱼教他的暗器手法,把匕首投向吴琼水。  只听“叮——咄”一清一浑两声响,不出意料,白马的如幻三昧刀被吴琼水的精钢锁链弹开。  吴琼水气呼呼地说:“小子,同前辈过招也敢使诈?”  白马落在船上,站定,对吴琼水拱拱手,道:“兵不厌诈,多有得罪。”  他说罢,却不再摆出武功架势,似乎不愿再战,转头对徐弃尘道:“徐大哥,我们把船划过去。”  吴琼水怒道:“你要知难而退?”  白马摇头失笑,道:“我只是不愿看前辈落水,比武切磋而已,若是不慎染上风寒,白马可过意不去。”  吴琼水一惊,瞬间反应过来。她迅速低头看向自己的船,一脚踢开船上堆积的枯荷叶,见荷叶下的船板上赫然扎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形制奇异,正是白马的如幻三昧刀!  汩汩的流水从匕首捅出的破口中冒出,已在船尾积了一滩。  吴琼水想也不想,一脚踢开匕首。  流水从破口中疯狂冒出,船沉只在瞬息间。  吴琼水无可奈何,只得上了白马的“贼船”。她十分好奇,问:“我明明已将你的匕首弹开,为何它仍旧落到我船上?” 第189章 白马落座,仔细看了一眼棋局,心道:方才,他明明已经推开屋门,定是听了我的回答,才临时起意要来下棋。我看他模样正派,当不会如此儿戏,用一盘棋来决定我的生死。他想做什么?许是以棋道来试炼我的人品。  白马想罢,执黑落子,貌似慎重思索棋着,实则在揣摩宁山河的想法。  宁山河瞟了白马一眼,笑了笑,执白落子。  宁山河攻势极猛,面上却仍旧和煦如春,问:“你这几日在连环坞中四处求药,可有什么发现?”  陪人吃喝玩乐,是白马的强项。他的棋艺不差,每下手必三思,落子才答:“这一路上,许多事都很凑巧。”  宁山河:“说来听听。”  白马步步为营,随口道:“数日前,我同二爷在客栈吃酒,正想着如何去十二连环坞,方鸿宾便在客栈中现了身。他不仅现身,还大张旗鼓地捉下了一名通缉犯,引起我们注意。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  宁山河步步紧逼,连吃白马数子,道:“贵客前来,自然要前去迎接。连环坞虽是江湖草莽,但还是讲礼的。”  白马暂占下风,却并不恼火。他脑子转得快,往往行一步算五步,暂时吃亏,倒是不急。  但这一局有些不同。  白马下得犹疑,并非在计算棋着,而是不知自己是否该胜宁山河。  他一面落子,一面说:“我初到贵宝地,青灵坞方鸿宾、云梦坞程草微、渐台坞施水瑶、栖霞坞李笑风以及金明坞王玄林,俱闻讯而至,为我们接风。广极坞的岳明非,对我们亦是极为客气。我知道,他们又多多少少都曾跟从周将军,或与他结缘,是后来才入连环坞的。”  宁山河眼中带笑,问:“你觉得我们在拉帮结派?”  “那倒不至于。”白马摇头,“及至我孤身求药,邢一善、何不同、吴琼水这几位前辈,虽不大欢迎我,但还是对我进行了试炼,而后便把东西给了我。我想‘试炼’一词用在此处算是十分妥当的了。”  宁山河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白马:“连环坞一早就收到了周大侠的信。岳明非他们七个是外来者,你们五个原就是连环坞的人,你们不愿沾上朝廷里的是非,故而十二名坞主间出现了分歧。你们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先试我一试,看我是否值得你们出手相救。”  宁山河一捋胡须,道:“你很聪明。但世上偏就有这样一种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从落下第一枚子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一局我是该赢还是该输。”  白马被人说中心思,苦笑道:“前辈,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若你们手中没有药材,我便不会考虑恁多。”  宁山河不答,而是指着棋局,对白马说:“我看这局,不必再下了。”  白马听罢一惊,却不见宁山河神色有异,知道他的意思是棋局已死,便低头查看。  果不其然!白马方才算了大半天,为的是在十着以后将白子吃死,故而连出几次缓手,不想却错失了劫杀白龙的机会。  如今,棋盘上竟出现了三个“劫”,只要两人互不相让,那么这三劫便会循环往复,而致无穷无尽。  这是一个三劫局,三劫循环无胜负。  宁山河笑道:“你先前是如何说的?人生在世,总是要搏一搏的。可你下棋时,又是如何做的?纵使今日我手中没有药材,你亦会考虑些别的,诸如:我贸然赢棋,这前辈会否想不通,夜里喝凉水呛死,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白马听罢,仿佛受了当头棒喝,豁然开朗。他哈哈大笑,对宁山河拱手,道:“多谢前辈赐教!白马明白了。”  宁山河:“不敢当。”  白马:“儿时,我在云山,奔马、猎鹰,俱是随心所欲。而后经历许多,不得不收敛脾气,步步为营。如今,我已不是网中鱼,却在不经意间为自己罗织了一张无形的网,自己把自己圈了起来,不敢使出全力,不敢真正地放手一搏。何前辈试了我的勇气和武力,吴前辈试了我的急智和节制,岳前辈并不是在试我,而是在为我指点迷津。白马再次拜谢!”  宁山河对白马赞赏有加,留他和徐弃尘在家中吃饭,又让他们留宿一晚。  夜里,两人点着灯烛,在屋顶对弈。  宁山河棋艺精湛,几乎是在教白马下棋,边下边说:“一时的输赢,并非真正的输赢。”  白马虚心受教,道:“前辈说得是。”  宁山河:“你还年轻,不是寻常之辈,往后必会遇上许多事。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妨摆一盘棋,跳出来看一看,眼界、心胸,都会开阔许多。”  白马觉得宁山河意有所指,心道:原来,方才那局,不过是宁山河指点自己,眼下这些话,才是对方真正想要说的,亦是对自己真正的考验。  宁山河是什么意思?  白马一想就明白了。宁山河是在说自己和二爷的仇,在这天地间根本不算什么,说他们心胸狭窄,说他们不顾全大局。  白马自然不能服气,道:“前辈,我何尝不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在这世上,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棋子。先前,我缓了几手,却没能预料到会出现三劫,错失决胜的机会。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我只能着眼当下,吃一子是一子。”  宁山河:“你是棋子,亦是棋局,只消一着不慎,黑的、白的,满盘皆输。棋盘阴阳山河气,下棋如是,为人亦如是。”  白马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宁山河说得心里不是滋味。报仇,意味着要把朝廷的旧伤撕开,让大周流血,到时候会如何?动了赵王,坏了平衡,会天下大乱么?绑了乌珠流,给了刘彰机会,会放虎归山么?  他不禁想:若是世上没有赵灵,那这虚幻的盛世太平,说不得还能延续数十年。  第二日,宁山河问白马:“想得如何了?”  白马眼神一亮,道:“我可以不报仇,但不能让英魂蒙冤。用谎言换来盛世太平,终究是假的。过不了几年,这天下亦将分崩离析,陷入万劫不复,说不得世上再无华夏。倒不如及早破劫。我做的事,我自己会担待,我搅乱的局,我亦会亲手收拾。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前辈不是说我非常人?我亦是如此认为的。”  宁山河眼中诧异一闪而逝,将一口樟木盒子递给白马,道:“带上万古山河气,记住你说的话。”  白马离开归宁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终于抵达了为羽坞。  为羽坞的坞主杨羽怀,擅使暗器,针法尤为了得,江湖人称素手纤纤。  白马本以为杨羽怀是个绝世美女,未想徐弃尘告诉他,这杨羽怀已年过六旬。  近了为羽坞地界,徐弃尘直接向村民询问杨羽怀所在,继而撑船,驶入了一片芦苇荡。  北风吹,雪花飘落,芦苇散开,白鹤展翅腾空,一片毛羽如雪,落在另一堆积雪上。  白马定睛一看,哪里是积雪?那是老人家的白发!  杨羽怀已是满头银丝,脸上和手上都长了许多皱纹,但行止气度中,依稀可见旧日风采。她见到白马前来,半点儿也不意外,带两人上了岸,回到家,烹调了一桌佳肴招待远客。  白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191章 白马登时满面通红,腹诽道:天杀的岑非鱼,什么话都往外抖搂,真不害臊!  说笑间,邢一善将白马带到石洞的一角。  这角落位置特异,虽在石洞中,顶上却有一个圆形敞口,仰头即可望见青天白日。  白马看了一眼,日在东天,未到午时。  角落中烟云缭绕,水雾带着热气。烟雾散开后,现出一方温泉。泉水是从地底冒出的热流,但池子却是经由人手以青玉砌成的,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邢一善解释道:“青云暖玉池,家师亲手所造。以蓝田暖玉为基,引地下温泉水充盈其间,可汇聚天地精气。待午时日在中天,光芒自顶豁口上洒下,池水尽天下至阳至刚之气,却又柔和绵软不至于伤人,专用来治疗你这种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的人。别磨蹭,快快进去!怕我将你煮熟吃了不成?”  “您若真想把我煮了吃,那可是见者有份,得分我几口尝尝鲜。”白马脱了外衣,进入池中打坐。  邢一善将银针包放在池边,又从丹炉中取出数粒刚炼好的丹药,自己吃了一粒而将余下的丹药全数灌入一个小瓷瓶,递给白马:“赤血丹,可固心脉、定命门,纵使受了千刀万剐,亦可保你三日不死。药引难寻,时间紧迫,这几日只炼出九粒,你先吃一粒。”  “多谢前辈。”白马从瓶中倒出一粒赤血丹。那药丸有成人半截拇指大小,颜色乌红近黑,带着一股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就好像是血水凝成的。  白马吞下丹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朦胧的感觉,却因被邢一善催促,不得不摈却杂念,不再多想。  邢一善亦走入池中,与白马相对而坐,道:“那套餐具是家师以数百味药材精炼而成的,叫‘解生死’,可在短时内将使用者的内力提升近十倍。一副解生死,可用三次,师娘用了一次,师父又用了一次,老人家临终时千叮万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可拿去救那些不仁不义、怯懦贪生、贪婪无信之人。”  白马先前见了樟木盒中的碗盘,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心中略有些气恼。待他听得邢一善的话,不禁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到羞愧,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白马说罢,又看了看邢一善,心道:他今日怎如此好脾气,什么事都为我解释一遍?唉,大抵是怕我没见识,待会儿会惊慌失措。  “非你之过。”邢一善摆摆手,叹了口气,“人命哪有不该救的?这回让你接受试炼,是那些家伙顾虑太多。说句实在话,世间能有几个好人?若是让他们自己去受试,说不得还没人能通过。你这孩子确实不错,是赵家的种!”  白马再次谢过邢一善,道:“前辈境界高远,白马敬服。”  邢一善:“我师父说‘医道之所以为医道,始于医,陷于术,忠于道。’他让我发誓,在未解医道前,不可动用这副千忧解。非是老头子境界高远,而是你将机缘带来,我救你命,你成我道,让我能在行将就木时用一次解生死,亦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今日的邢一善,看起来格外和善。  但白马总觉得很不踏实。他只能安慰自己:许是近来命运待我太好,如此一反常态,反倒像是在做梦吧!  “定神,抱元守一!”  邢一善忽然大喝一声,将白马从无边思绪中拉了回来,道:“你方才服下了赤血丹,此刻应已见效。”  白马凝神调息,感觉到小腹中凭空生出一股热气。那热气如蛇般灵活,一化为二、二化为三,最终化作数百道极细的气流,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令他浑身燥热。  只一点奇怪。纵使热得头晕脑胀,白马亦没有流汗。所有的热气仿佛只在他体内游移,但没有透过皮肤化成汗液排出。  邢一善见到白马的变化,自己亦开始运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俱是浑身通红,却不流一滴汗。  邢一善左右手齐出,迅速点了白马身上几处大穴,继而使出巨力,像折腾木偶一样,将白马调整成四肢舒展的模样,并把他摁在水中,“闭气。”  白马只觉邢一善的手在空中来回移动,不知是在做什么,亦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被拖出水面时,整个人已近气绝,止不住地狂喘了好一阵,再睁开眼,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被邢一善扎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银针!  “莫怕,你吃了赤血丹,又有我的银针固脉,纵使此番行事不成,你也死不了。”邢一善又从小瓷瓶中倒出一颗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接下来我要为你放血,将你体内多余的真气、今年积累的寒气,以及淤积的杂乱气息统统排出。你见到血,不可惊慌。”  白马点点头,目光坚定,道:“我信前辈。”他看邢一善满头大汗,眉峰紧蹙,不禁开起玩笑,“纵使我信不过前辈,可如今已被你扎成这样,难不成现在让你停手,我下半辈子做只刺猬么?”  邢一善失笑,长舒一口气,再度运功。  白马仅用肉眼便能看出,有一股极强大真气自邢一善的气海涌出,在他体内疯狂窜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得变形。  但见那股真气顺着邢一善的筋脉而上,聚于其肩胛,继而缓速下移,令他的大臂胀得像是一对大铜锤。他大喝一声,将手掌按在白马头顶百会穴上,“莫动!”  白马闭眼,咬紧牙关。  两道色如赤火的至粹真气,从邢一善掌中喷出,迅速钻进白马体内。  白马从未承受过这样剧烈的冲击,起先,觉得每一条筋脉都似要被胀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胀感化为痛感,他的身体像是正被人从内部用千百只刀片搅剐,无处不是钻心刺骨地痛!  不知过了多久,白马已痛得浑身麻木,眼睛也睁不开,仿佛濒临死亡。污血染黑了银针,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邢一善聚精会神地运功,一刻不曾停歇。  待白马再次睁眼,只见整个青玉方池,已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若他能看见自己,便会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身乌红的血人。常年积累的瘴气、寒气、毒气等等,像是黑泥一般,混在污血中,从他身上的银针针孔中缓缓溢出,甚至在他身上结出了一层轻薄的壳。  邢一善喘着气,指着白马不住发笑,道:“成了个小泥猴儿!”  白马闻见一股酸臭味,知道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故不敢低头细看。好容易等到邢一善把他身上的银针尽数拔除,他便一脑袋扎进水里,三两下将自己搓洗干净。  污水流尽,清水再次占满青玉池,白马趴在池边对邢一善比出大拇指,道:“前辈果真是医仙下凡。我这辈子啊,再没有比现在更爽快的时候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你算是个识货的!”邢一善别过脸,轻哼一声,不无得意地说,“你的气海中,装着至少修炼了九十载的光明真气。你那位前辈,亦已将《光明心法》所有要诀传授与你。”  白马才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修炼了九十载的真气”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约莫是顶顶厉害的,便点点头,道:“前辈放心,我绝不会好逸恶劳。往后当勤加修炼,更进一层,用武功行善去恶,一定对得起老麻葛和你。”  邢一善宽慰地笑了笑,道:“病治好了就滚出去,谁要你来对得起?老头子只是想告诉你,往后,甚么《无量寿经》之类的心法杂学,你大可不必再修,只消专心修炼这一门心法,不,纵使你再不练功,当世亦罕有人能敌了。”  “这么厉害?这、这就成了?”白马实在不敢相信,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可岑非鱼说,心法修炼和内功修炼,二者缺一不可。一修心法,以聚集真气;二修内功,以操控真气。我既没修过多久心法,更不会什么内功,空有一肚子真气,哪算得上是高手?”  邢一善哈哈大笑,道:“成了?你想得美!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散尽体内淤毒,是破。且看老夫如何以医术助你提升内修境界,帮你小子立上一立!”  不待白马回话,邢一善突然大吼一声“闭嘴”,而后再次从瓷瓶中倒了一粒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嘱咐他:“事成以后,你须再服一粒。三日后,再一粒。而后每隔一日服下一粒,逾八日,即可大功告成。”  白马点称是头,一对绿眸子流溢着光彩。治病的过程虽顺利,但他总觉得邢一善这话听起来十分奇怪,这老头子脾气古怪,本不是个啰嗦的人,服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大可在治疗结束以后再告诉自己,为何现在一气说完?除非他治好自己以后,再没机会能说了。难道说,邢一善打算对自己舍命相救?  不好!  白马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想出声阻止邢一善,却为时已晚。他一张嘴,便被邢一善喂了一粒黑色药丸,随即全身僵硬,如石头般动弹不得、不能说话,更莫说运功了。  白马眼睁睁地看着邢一善运功,看见真气在他的筋脉中乱窜,令他涨得满面血红,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苦楚。 第193章 白马破涕为笑,骂道:“说什么胡话?我中了你的蛊,命都是你的了,还怎么离开你?你个混蛋、王八蛋、臭流氓、老匹夫!你对我这样好!你他娘的,对我这样好,我真不知……”  岑非鱼亲了亲白马,柔声安抚他:“莫要大喜大悲,先把身体养好。瞧你不大点的人,往后就是天下第一了,还这样没有高手风范,要如何逞英雄?”  “爱逞英雄的是你!”白马拍开岑非鱼,翻个身,同他脑袋挨着脑袋,一同躺在床上。  屋外风雪满天,湖中岛屿幽静,偶有鹭鸟啼叫,除此而外,便只余落雪打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白马躺着,能岑非鱼平稳的呼吸,甚至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忍不住侧过头,出其不意地亲了他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的英雄。”  岑非鱼双眼圆睁,身下一条无形的猫尾巴翘上了天,大声地喊:“你说什么!”那声音雄浑,惊动了树梢头栖息着的群鸟,霎时间雀鸟惊飞,羽翅扑棱棱地响。  “我说你是只大狗熊!”白马同样是一声喊,不禁失笑,旋即又开始叹息,“你说,邢前辈到底为何会对我舍命相救?你是不是真的没有逼迫他?”  岑非鱼:“你可别污蔑我,天地良心!”  白马钻进了牛角尖,非要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问:“那到底是为何?”  岑非鱼:“邢家小子去了以后,老邢成了孤家寡人,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谁知道呢?机缘、福运,或是看你长得俊俏?”  白马:“世上哪会有人求死?邢前辈是舍身成仁,以死证了医道,此举令人敬佩。你不要说这些话,虽是有口无心,却还是冒犯了逝者。”  岑非鱼肃容,道:“你说得不错,我收回前言。”  白马摸了摸岑非鱼胸前的一道伤疤,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此刻回想起来,生年不到十七载,我却遇到了许多贵人,刘玉、刘曜、周大侠、老麻葛、邢前辈,还有……还有一个,最宝贵的贵人。”  岑非鱼明知故问:“是谁嘛?”  白马但笑不语。  再过两日,白马已恢复如常。  他未曾露出一星半点的,对于自己所怀绝世武功的好奇,感觉稍稍好些的时候,便跑到邢一善的石洞里,对着黑漆漆、空悠悠的洞穴,看了许久。  连环坞中,由程草微主持,为邢一善办了场丧事。  邢一善无后,白马自请作孝孙,为他披麻戴孝,守铺,哭灵。  白马的悲痛半点不假,虽只相识数日,但他已经将邢一善当作亲人,当作英雄,当作真正的佛面医仙。  余下的十一名坞主,无一人怪罪白马。甚至于先前最不待见他的何不同,再见时亦改了态度,待他亲和有礼。  待到邢一善入土为安,再过了头七,已是冬月廿二日。  天大寒,风雪呼啸。  方鸿宾驾船,送白马和岑非鱼离开连环坞。  船从雾中来,又向雾中去,拨开重重迷雾,复返尘世间。第83章 预兆  原初三年冬月,西风烈,天大雪。  至腊月,黄河封冻,江、汉凝冰。  玉门以西,暴雪成灾,积雪三尺,地面结冰如镜。  匈奴冰雪尤甚,闹了大饥荒,数次暗中派兵,趁夜偷袭边地城寨。起初是抢夺衣粮,至后不见大周朝廷发兵回击,竟在白日杀人劫掠。  边关急报连传。  但惠帝知情时,已是半月后。  奏折前后一共有五道,由赵王梁伦压在一起递给皇帝。  想当年,先帝把江山交到惠帝手里,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惠帝当政没几年,明面上行的是“无为而治”的仁政,其实大半时间,权力都被老国丈谢瑛掌握着,他自己真没处理过什么事情。  及至谢瑛谋反被诛,惠帝不仅没能吃教训,反倒庆幸自己得忠臣拥护,可高枕无忧矣!自此,他更加不问政事——问也白问,还得看别人愿不愿告诉他。  夜深人静,这位青年皇帝偶尔也会辗转难寐,觉得龙床上满满地铺着尖针。回想大殿上群臣的眼神,他纵使再驽钝,亦能淡淡地体味到,谢瑛虽然死了,但原属于君王的权力,始终没能回到自己手里。王朝最至高无上的君权,从一个反贼的手里,传到了另外几个,不知是忠是奸的人的手里。  作为一个皇帝,梁衷过得窝囊。他唯一拥有的,只是时时侍奉在侧的董晗。他每日夜里阖眼前,最后见到的,总是明黄锦帐外那个伫立着的灰影。  如此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惠帝接过奏折,见董晗的指尖冻得发红,便吩咐了一声:“冷的很,把窗户关上,再添些碳火。”  书房里,七八个大臣噤若寒蝉,只剩翻动奏折的沙沙声,间或有一两声火星子爆裂所发出的“剥”的响声。  惠帝看过奏折,生怕打仗,心中惶恐不安,捂着手炉子发颤,不禁责备了赵王两句:“怎现在才把折子拿来?”  赵王心中不愉,对这名年过而立的皇帝说:“圣上年幼,从前被谢瑛欺瞒,不知每年冬月,边关那帮蠹虫必会挖空心思,寻个由头向朝廷哭穷。”梁伦醉心修道久矣,浑身仙气飘然,说话时礼数周全,面上不露丝毫怒色,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然而,这赵王拿着自己内祖父的身份,当众讽刺惠帝不懂政事,比起猖狂无状的谢瑛,又能高明到哪去?  惠帝没去管赵王。他人虽笨,但心是善的,害怕过后,又开始担心,想着若奏报属实,边民的处境如何?他望了董晗一眼,这是他唯一的智囊。可董晗身为宦官,是不能议政的。惠帝拿不出主意,只能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不想,赵王又开始附和皇帝,说:“先前江南有折子上报,称近来下了一场赤血。君王乃天子,自古天象有异,俱是警示君王。”  “警示我什么?”惠帝觉得自己行端坐正,并未失德。这样冷的天,他连蛐蛐都不能斗了,日子过得寡淡无味,简直是无德可失,“下了赤雪,也算是奇观了,可那又如何?”  赵王实在受不了同傻子猜谜,最终只能挑明,说:“玉门的急报许是真的,陛下该拨些银钱赈灾。但您必须慎重,派个熟知西北情势、懂得带兵打仗,且信得过的人,先去辨一辨真假。”  惠帝点头称是,就着赵王的话,想了想,道:“西北的情势,还有谁能比你更熟?写个折子呈上来,朕拨银子,你派人去就是。”  赵王连忙推辞,似清嗓般咳了一声。  一名武将闻声出列,行礼后,递出早已备好的折子。 第195章 岑非鱼踏雪无痕,蹑手蹑脚地走到白衣双刀客,亦即白马身后,伸长了脖子,把脸贴在对方后颈约一寸处。  找麻烦的人被揍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呼痛。  白马见岑非鱼救下了将要落水的小童,便不再分心,继续戏耍那帮流氓,势要给他们留个教训此刻正踩着那流氓头子。  料想岑非鱼已经完事,却未听见他聒噪,白马觉得奇怪,不禁回头望去。  这一回头,却正中了岑非鱼的诡计。四目相对,双唇相贴,白马刚刚好亲在岑非鱼嘴上。自春至夏,而今秋过冬来,白马每每回眸,岑非鱼总是在他身后。  岑非鱼举起双手,向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说:“小的知错,还请赵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马伸出手,向岑非鱼勾勾食指,“大胆狂徒,过来。”  岑非鱼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地靠了过来,“您吩咐。”  白马被他给逗笑了,将脚下的流氓头子踢开,抱住岑非鱼,道:“去了三天,你是遇到了几波人?”  岑非鱼用额头顶着白马的额头,拿鼻尖刮他鼻尖,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谁让我手里有赵大侠这样一个香饽饽?打了了一波,又来一波,一波一波无穷尽也。”  两人正耳鬓厮磨,岑非鱼忽而眸光一闪,弹指扔出个小石子儿,将准备逃跑的流氓头子点了穴定在当场。他赖在白马身上蹭来蹭去,唉声叹气道:“我一人引走刺客,帮你解决找上门的麻烦,为的是让你早些回家置办年货。你倒好!在外头勾三搭四,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成?”  白马看岑非鱼一副认真的模样,直是哭笑不得,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间或望一眼那流氓头子。  岑非鱼听完,点点头,道:“原是这样?那行!就按你说的办。”  那流氓头子同他们离得不远,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觉得自己如同被捆了双脚扔在砧板上待宰的鸡。  这人不过是石头城外山寨上的一个小小匪首,三日前带人在林中打猎,有幸遇上个俊俏的白雪奴。他是龙阳,一见到那白雪奴便心神荡漾,当场就把人绑了,想着带回寨子里当压寨相公。  流氓头子二十岁出头,从未跟男子牵过小手,准备行房前心中忐忑,怕那白雪奴不喜欢自己,便把压箱底的财宝取出来炫耀,里面更放着他家传的宝贝。谁成想,小美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会武功的高手,将他打晕过去,带着他的家当逃跑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流氓头子转醒后,顾不得面子,带着人马追了上来,无论如何总要把自己的传家宝给抢回来。  岑非鱼揽着白马,懒洋洋地走到流氓头子面前,阴阳怪气地问白马:“他哪一点比我好?模样?品味?武功?才学?啧啧,一样都比不过本大爷!”  白马:“他比你听话。”  岑非鱼不服气,拍着胸脯道:“我何曾忤逆过你?”  白马:“他温顺听话,我若告诉他:不乖乖提着这口箱子,进城送到我家,我便当场震碎他的筋脉,让他从此变成个废人。他定然会放下架子,乖乖照办。你呢?总是得寸进尺,尾巴翘上天。”  岑非鱼对那流氓头子怒目而视,气呼呼道:“男儿大丈夫,死何足惧?虽然你是个山匪,外头仇家必然不少,但怎可受这胯下之辱?”  那流氓头子一听,心道:一言不合就要将我变成个废人,这还了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可不做那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他抱住白马的大腿,求饶道:“我定然照办!定然照办!”  白马冲岑非鱼扬眉一笑,从地上捡了五六样首饰,分给其余六人,打发他们各自进城,拿东西换些年货回寨子过年,而后翻身上马,与岑非鱼并排前行。  流氓头子拍拍身上的雪渣,咬牙切齿,脑袋上的鸟毛七零八落,却不得不憋住满腔怒火,畏畏缩缩地跟在马屁股后头,抱着箱子走进建邺城去。他趁白马不注意,偷偷将箱子里的一个黑布包藏进怀里,继而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城门口,周望舒负剑而立,身旁站着个檀青,与他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动作神情。  白马与岑非鱼不约而同地吹了个响哨,道:“回来了!”  周望舒少见地笑了笑,道:“回来就好。”  岑非鱼打趣道:“这才月余不见,你俩个活像是老子带儿子。”  檀青轻哼一声,立马原形毕露,冲到白马的马上,扒拉他的衣服,里里外外翻看一通,“你活啦?”  白马轻轻一推,便把檀青挤下马去,笑道:“哥哥怎会留你一人孤苦伶仃,实在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去。”继而哈哈大笑,告诉周望舒,“万事遂顺,周大侠,你们如何?”  周望舒:“英雄帖已尽数发完,江湖人四海为家,元月十五,石头城里定会群英毕集。”  四人相视一笑。  檀青望见马屁股后头跟着的流氓头子,笑问:“这是哪位兄弟?”  “你白马哥哥新收的小妾。”岑非鱼长吁短叹,苦哈哈地说道,继而扬鞭奋蹄,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怪叫,当先跑进城里,“回家!过年!”第84章 一岁  天空灰扑扑的,像一床破了洞的旧铺盖。  雪花跟棉絮似的,没完没了地被抖落出来,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江南的人见了雪,起先觉得新奇,等新鲜劲过去了,才体味到漫长寒冬的难捱。街头巷陌堆着的雪人早已无人问津,在稍温暖的日子里逐渐融化,失了原本的形状,一阵西风刮过,又被冻了起来,变成面目可怖的四不像,平白生出几分悲凉。  临近年关,天地都像被冻住了一般。街上甚少行人,只余下卖炭老翁,挑着担子两步一吆喝,想要赚些过年钱。  被埋在积雪里的归居,沉默着迎回了主人。众人一番洒扫过后,坐在檐下围炉煮酒,谈论近日见闻。  被雪浸润了月余的阴沉木方桌,尚带着冰雪的幽凉。但白马却不再怕冷。他懒洋洋地半躺着,姿势同岑非鱼一模一样,领口歪斜,露出的寸许肌肤好似刚从檐上落下的雪,慢慢说着:“……于是,邢前辈为了治我而殒命,我却只能为他送终。连环坞中人待我都极好,多谢三叔考虑周全,先送了信过去。”  周望舒抓了把鸟食放在栏杆上,看雀鸟排成一队慢慢啄食,伸出食指在喜鹊的脑袋一划,淡淡地应了声:“应该的。”  白马将手炉丢给檀青,把手伸到岑非鱼肚子上捂着,翘起脚尖轻轻踢了踢檀青,问:“有幸跟着我三叔,都学到了些什么?”  檀青不无酸意地“啧”了两声,道:“我是办正事的,可不像你那样优哉游哉。”他侧目,看了眼周望舒,“师父精心谋划,让周勤告齐王的状子落入楚王手中;再派人去往玉门关,接应你那青梅竹马。我独自登门给人送英雄帖,二爷的名声太臭,害得我总遭人白眼!”  这回轮到白马发出“啧啧”声,道:“三叔终于肯收你这个蠢徒儿了,你可争气些!千万不要让他晚节不保。”  白马话未落音,已被气鼓鼓的檀青扑倒。两人抱成一团打闹,笑声在空荡的院落中回响,振落了几片梅花。  周望舒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说,把手里的鸟食撒到地上,任雀鸟争抢,拍拍手、移开视线,目光温和地看着两个少年郎。  他们的谋划,全在按部就班地顺利实施。 第197章 白马和檀青指着岑非鱼哈哈大笑。  岑非鱼老脸通红,将那流氓头子踢醒,喝道:“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那流氓头子气息奄奄,又抱住了岑非鱼的大腿,央求道:“大爷行行好,赏……赏口饭吃吧!”  白马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冲那流氓头子道:“不是很厉害么?不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么?怎闹得如此狼狈,都不回家过年了?”  那流氓头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欲哭无泪道:“您还问我呢?”  白马:“不问而取即为盗,东西呢?”  那流氓头子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先前藏起来的黑布包,不情不愿地递给白马,道:“少爷,可怜可怜我!我父亲去得早,上有八十岁的爷爷,下有三岁小儿,日子过得辛苦,不得不落草为寇。这是我的传家宝,您打我骂我都行,别拿我爹的遗物!”  白马一把夺过黑布包,翻开一角,拿给岑非鱼看。  布包上用银线绣着个马头印记,可不就是白马军的军徽?  原来,白马刚开始只是想小惩大诫,把山匪的财宝偷走,送给城里的灾民。可他路上无聊,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翻看,意外发现了这个黑布包。布包上有马头印记,里面包着一条精钢锁链,还有一封家书,落款是玉门惨案发生前十日,想必亦是绝笔。  白马当即知道,那流氓头子乃是白马军的后人,故而改了主意。他把人引至建邺城,再请周望舒让帮忙,派人看着那流氓头子,不许他出城,不准他偷盗、抢劫、行骗,生生把他困在城中半月,让他吃百家饭,好好反思。  白马把布包塞进怀里,问:“你可知错?”  那流氓头子痛哭流涕,“我他娘的简直是犯了八辈子大错!”  白马又问:“往后还要当山匪?”  那流氓头子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摇头。  白马终于满意,“记住你所说的话。”  过了子时,那流氓头子洗完热水澡,摘掉满脑袋野鸡毛,竟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他受宠若惊地同大家一起吃了顿饺子,感动得涕泪横流,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这人姓陆名简,父亲是并州军中的一名将领。玉门一战后,他同许多并州军的家属一样,受了牵连被贬为奴。陆简机灵,被流放时行经石头城,借着复杂的地势逃了出来,因为没有户籍,这才上山做了山匪。  岑非鱼听罢唏嘘不已,给陆简狠狠地灌了两壶酒,拍着胸脯说往后要罩他,并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陆简感激涕零,喝得不省人事,牵着岑非鱼叫大哥,牵着白马叫爹,管周望舒叫爷爷,险些要抱着檀青叫祖宗。  眼看着自己的辈分一降再降,岑非鱼强行扛起陆简,把他扔到客房。  做完这些,已到了下半夜,众人都有些疲乏。岑非鱼更像个小孩子一般,瞌睡来了便开始吵嚷,催促白马快些回房睡觉。  白马阖上房门的时候,朝外望了一眼,见檀青收拾好东西,便自己回了厢房,周望舒一个人留在厅堂,端端正正地听雪打坐。  岑非鱼点了灯烛,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道:“马儿乖,过来抱着睡了。”  白马背对着岑非鱼,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  岑非鱼觉得不对劲,挣扎起身,从背后抱住白马,在他耳边低语:“说什么呢?看陆简那小子长得漂亮,变心了?”  白马转过身,在岑非鱼脑门上敲了一下,道:“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么?”  岑非鱼:“咕哝什么?”  白马:“其实我的生辰,不是大年初一。”  岑非鱼莫名其妙,道:“我知道啊!你十七了,已经很有大人的样。但我希望你在我面前总是小孩儿,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让我去做,我喜欢让你当个小孩儿。”  白马哭笑不得,道:“我说,我成人已经好几个月了。”  岑非鱼脑袋里仿佛有个卡扣,忽然“咔嗒”一声响,明白过来白马的意思,精神头立马起来了,两眼放光,问:“你是、你是那个意思么?”  “昂。”白马低头,用手指捻着衣角。第85章 云雨  厢房里,炉火烧得正旺。  炭炉外围,焰气形成了一个淡红的圆形光圈,木炭静悄悄地燃烧着,暗红的火苗在光圈中左冲右突,仿佛昏睡在黑暗天穹下却不甘于沉寂的太阳。  黑暗似生发万物的浩瀚宇宙,原始欲望在无边夜色中破土而出。  “好马儿,这可是你说的。”岑非鱼一把抱起白马,顺势把他放到窗边的条几上,膝盖轻轻一碰,便把白马两腿分开,让自己挤进对方两腿间,“开弓没有回头箭。”  白马伸手去推岑非鱼,反被对方捉住手腕,一口亲在手背上。他顿觉身上被岑非鱼碰过的地方,尽是一片火热滚烫,自己像是个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嗓子干哑,说不出话,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干什么?”  岑非鱼单手撑在窗框上,将白马锁在自己与墙壁间,另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副痞兮兮的模样,歪着嘴笑道:“我干什么?我干你啊。”  白马被岑非鱼的两字撩得心跳加剧,侧脸挣开岑非鱼的手,骂道:“不要脸的臭流氓!”  “我是流氓,你被流氓骑,你又是什么?”岑非鱼舔了舔焦干的嘴唇,从白马的额头轻轻吻到鼻尖。他的亲吻极富挑逗技巧,每一次都是一触即离,吻似蜻蜓点水。  白马不禁仰头,朝岑非鱼贴过去,道:“我是前来捉拿你这小贼的大侠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小的给大侠些好处。”岑非鱼含住白马的嘴唇,用力地吮吸,引对方同自己唇舌交缠,角逐争锋。一个深吻结束,余韵未去,又是数个浅吻,缠绵不舍,他一面亲吻白马,一面低语呢喃:“够不够好?不够么?你总是这样馋。”  白马仰着头,双手抓着岑非鱼的肩膀,追逐他的唇瓣,在亲吻的间隙回应道:“不好,不够。”  岑非鱼的眸中窜起一束暗火,双手捧住白马的脸,将他压到窗扉上狠狠亲吻,闭着双眼,只感觉到白马浓密如扇的睫毛触着自己的脸颊,不住地颤动。  岑非鱼放开白马,两人都喘着粗气。他的双眼盯着白马,一动不动,用拇指慢慢擦过白马的唇,调笑道:“我原先还在想,你到底何时才能开窍?总不至于那话儿受过一次伤便不是正常男人了。成日只晓得吃,我这样一块肥肉天天在你眼前晃悠,你都无动于衷。”他一低头,额前的汗珠便顺着鼻梁落下,滴在白马眼角,“现在看来,你还算是个男人,昂?”  白马被岑非鱼的不要脸给逗乐了,笑着拍开他的手,将眼角的汗珠揩掉,破罐破摔,同对方比起谁更不要脸,道:“我就是馋了,你说怎么办吧?”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心如擂鼓,湿润的额发贴在鬓边,像是溺水了一样。白马一双眼睛碧波流淌,好似春水包裹着岑非鱼,让他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爱人是天地间最烈的催情药。 第199章 啪——!  “别管他。”岑非鱼以吻封住白马的嘴,顺手把窗阖上,“你不会以为二爷只有这点能耐吧?”  白马一低头,见岑非鱼胯间阳物仍挺立着,骂了句:“你这牲口!”  岑非鱼双手一左一右地掰开白马的腿,让他面对自己,笑道:“你也硬了,你还想要呢。”  白马常年练舞,筋骨柔软,双腿大敞着,后穴完全暴露在彼此眼前。他见到自己身体的反应,满面羞红,想要将岑非鱼踢开,却又腰酸腿软,还有那么点舍不得,“放、放开我!”  岑非鱼故意使坏,挺着腰,用阳物摩擦白马的阳物,让龟头在白马的穴口摩挲,自己则俯下身去,含住白马的乳首,用舌尖轻轻地划圈,慢慢吮吸,“当真要我放开你?你不要我了么?”  岑非鱼的双眼是那样的明亮,让白马沉入其中,无法自拔。  白马彻底没了力气,向后躺倒在条几上,反弓背脊挺起胸膛,邀请岑非鱼更深入地品尝自己。他用双腿夹住岑非鱼的腰,双手抱住岑非鱼的后颈,勉强仰起头,道:“可是,有、有人在外面,去看看么?别……啊!别闹!”  岑非鱼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将白马按在条几上亲吻,道:“溪云在外坐镇,谁敢造次?今儿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别分心。你还要不要我?”  白马的乳首被岑非鱼含在嘴里,阳物越来越肿胀,不自觉地用腿夹紧岑非鱼的腰,不过片刻便放弃抵抗,什么事都不愿在想,只想和对方在一起死了算了。他用下身磨蹭着岑非鱼,道:“我要你,岑非鱼。”  归居院内,雀鸟惊飞,数十名训练有素的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周望舒在正厅中打坐,忽而睁眼,目光如箭。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亮出手中长刀。刀映月光,反射出千万片如雪花般的寒光。  周望舒一拍桌,提起望舒剑,飞身而起,直奔院内。  黑衣人见状,默契地摆开阵势,围攻周望舒。  周望舒丝毫不为所动,奔至黑衣人中央,一眼看准了所有人的位置,抬起手,拔出剑。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血柱喷起数尺,五个人头滚落在地。  而此时,周望舒甚至还没有落地。  一道鲜血溅在窗扉上。  白马一惊,下意识地要拉开窗户,却被岑非鱼把头扭了过来。  岑非鱼在白马下巴上轻轻一舔,道:“你该看那边。”他说罢一个弹指,点亮了房中的灯烛。  白马顺着岑非鱼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正摆着洗漱架,而架子上,悬着一面大铜镜。铜镜白日里才擦洗过,明晃晃的,将两人紧紧纠缠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白马扭过头,骂道:“你、你不要脸!把蜡烛……”  “嗯?”岑非鱼一个挺身,忽然将阳物插入白马后穴,捏着白马的下巴,强迫他看向铜镜,“你咬得我那么紧,谁才不要脸?”  “唔!”白马双腿一软,被岑非鱼插得深入,顿觉浑身酥麻,完全无力抗拒。他像个布偶似的任由对方摆布,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岑非鱼,“你、你个不要脸的,老流氓!唔!啊……别!你……”  岑非鱼装模作样,准备将阳物抽出,声音带笑,磁性而沙哑,问:“乖孩子,不要了么?”  这细微的摩擦激得白马一阵颤抖,“别出去!别停……唔!你、你一定是……给我下蛊了……妈的!”白马彻底不要脸了,反手搂住岑非鱼,夹紧他的腰杆,整个人如蛇一般,缠上了对方的身体,“我怕你么?老东西!嗯……”  岑非鱼却故意要戏耍白马,半天只动了两下,同白马玩着唇舌追逐的游戏,道:“你才是给我下了蛊,让我这样喜欢你。”  白马欲火中烧,几乎要被岑非鱼弄哭了,把脸埋在岑非鱼颈间,低声道:“二叔,给我吧,我想要你。”  岑非鱼眼中瞬间串起两股火苗,深深插入白马体内,不断地亲吻他,掰着他的下颌,让他同自己一道望向铜镜,一面说:“看那边,你在被二叔干呢。二叔干得你舒服么?”  白马眼角滴下因欲望刺激而产生的泪珠,看见镜中自己同岑非鱼紧紧相连,对方深深地插入自己,一下下地猛烈撞击,止不住地心动,捧着岑非鱼的脸颊,回吻他,道:“这下……你可……唔……你可就是,我的人了,二叔。”  岑非鱼柔声道:“乖了,二叔一辈子疼你。”  院中,周望舒一步杀一人,剑光如幽冥鬼火,萦绕在刺客身边。  鲜血喷涌,雪地被染得鲜红。  最后一名刺客的脑袋,滚落在周望舒脚下。  周望舒振剑掸落血珠,收剑入鞘。  此刻,万籁俱寂,建邺城中的百姓们,合家团聚。周望舒的面前,却只有茫茫白雪,唯一尚带着些余热的,便是此刻死后不断流出的鲜红刺目的血液。  周望舒微微侧目,望着远处明黄色的窗扉上,两个纠缠在一起、不断律动的人影。他人生中头一次,不是感觉到迷惘,而是忽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寂寥与悲哀。  周望舒仰天冥思,止不住地想:天地悠悠,情为何物?第86章 前夕  白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闻见从窗缝里钻进屋的饭香,才本能地爬起床。昨夜,他同岑非鱼初尝云雨,不知节制,一夜过后,腰酸腿软,不留神便摔倒在床边。  “老狐狸精!”白马爬起来,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床下,发现床底放着一口奇怪的红木箱子,箱子不大,盖上没有灰尘,应当是刚放进去不久,“他还能藏什么东西?”  白马好奇心旺盛,当即把箱子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装了一整箱的书。他捡起最上头的一本书,随手翻了两页,看不懂字,只能认出扉页上的图画,是两个男人在打架,“莫不是什么武功秘笈?”  他又翻了两页,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奇怪极了,自言自语道:“见过藏私房钱的,没见过藏私房秘笈的。可是,岑非鱼若是新得了什么好东西,断不会藏着不给我看。莫非这是什么歪门邪道?我得找个人来看看。”  白马把书往床上一放,才发现床单和被子都已换了新的,屏风上挂着件崭新的朱红长袍,和岑非鱼爱穿的那件形制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更小,当是为自己量体而裁的。  “可他并没有量过我的体长。”白马咕哝道,渐渐脸红起来,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夜的情景。他用力抖抖脑袋,甩得头上铜铃叮当响,推开窗户,想要吹吹冷风去火起。  庭院中,面色煞白的陆简正独自铲雪。  白马随口问:“陆大哥,他们欺负你?”  “别别别!我可当不起少爷这样称呼。”陆简扔掉扫帚,一步蹦到窗前,极神秘地问,“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两眼一瞪,表情极为夸张地比划起来,“老子清早醒来准备逃跑,不!是准备告辞。谁想一走出厢房,嚯?满地人头!我是个好山匪,谋财害命的勾当可从没做过,前次实在是色迷心窍,呸!前次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吧!我上有……”  白马从来不喜多管闲事。他打量着陆简,看这人身材劲瘦,是个有武艺的,又见他相貌英俊、双目有神,不像普通山匪,再加上知道他是白马军的后人,实在不忍见他被埋没,故而下定心思,要把陆简从土匪窝里拉出来。他打断陆简,问:“你识字么?” 第201章 岑非鱼的手下,俱是赳赳武夫。那“瘦高个”强牵走乘云后,虬髯汉便扯着嗓子一声高呼:“嫂夫人到了!”  幽静的石头城中,忽然钻出近百人。  城墙上的人摆出一排打鼓,咚隆咚隆敲得震天响;正在整饬道路的人放下手中活计,迅速列队站好,山呼“嫂夫人万受无疆,嫂夫人受与天齐,嫂夫人同大哥百年好合”。  白马呆立原地,却被虬髯汉扯进城寨,众人一哄而上,轮流牵着他的手问候寒暄。最后,不知什么人混在人堆里瞎起哄,鼓动众人把他举起了往天上抛,差点没把他用毛毯裹起来,一路扔到厢房里!  及至白马逃命似的跑进厢房,反手将门锁上,他仍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吐了出来,脑袋里不断地回响着“嫂夫人”三字。  白马喘匀了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才得空思量。他能看出,岑非鱼在他手下人中的威望极高,他们的感情真挚,或许,这些人全都是白马军的旧部。此外,他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这些人他娘的一定是全都对岑非鱼芳心暗许,今天挖空了心思要把自己吓走,好独占岑非鱼一辈子吧!  白马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岑非鱼从青州招来的百名手下,全都是当年跟随他前往青州,为先代齐王送马头符节的人,亦是因此而幸免于难。现在,他们都是岑非鱼的心腹。  进了石头城,岑非鱼日日接待来宾,与人应酬,忙得脚不沾地。  白马轻易不能被人看见,每天都躲在房里。  这日天晴,白马独自跑到城墙上玩耍,听见悠悠笛声,循声而去,便遇上了周望舒。他不想打断周望舒,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默默地听着,待到周望舒吹完一曲,他才笑着打招呼:“三叔也躲懒。”  周望舒收起笛子,却似乎是回错了意,以为白马说自己不为此事出力,便认真道:“青山舫、如是楼,势力中心俱位于巴蜀。此二者,一主谍报、一主暗杀,既是上不得台面的阴暗组织,又常年经手江湖悬赏令,向来靠信义立足江湖,拿钱办事,不染纷争。”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白马挠挠头,坦言心中疑惑,“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想,有心人只消稍稍查探一番,便可知晓你同二爷是结义兄弟。我原以为你们并不在乎,眼下如何又如此谨慎起来?”  “我们对你从无隐瞒,许多事情你知,但天下不知。”周望舒肃容,逐一道来,“二哥的身份来历,只有洛京中的少数政要知晓,他们不敢宣扬,因为曹家被灭门,错在先帝。在外,曹三爵早已身死,岑非鱼不过是个疯和尚,是青州马场的土财主。”  说到此处,周望舒失笑。  白马亦莞尔,道:“二爷骚包得很。我小时候就听刘曜说过,白马银枪岑非鱼,喝下二十年的烈酒,一醉就是十年。”  周望舒笑罢,怅然道:“可周望舒是什么?周望舒什么都不是。”  白马:“三叔,别这样说。”  周望舒摆摆手,道:“青山舫、如是楼,是我和乔姐主事,但若有人想一探究竟,线索必会断在洛京青山如是楼。他们能查到什么?我爹生前,乔姐和我都没有名分;我爹死后,我们相依为命,活在黑暗中,成了爹的影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到。”  白马:“可你在江湖上亦有威名。”  周望舒:“江湖上若有传言,必都是我们故意留下的。你想必早就看明白了,我们对手下人都从未有过全然的信任。否则,张家兄弟不仅不会将你认错,还会向赵王戳穿我们的阴谋。”他说着,眼中不无悲凉,“对待亲信尚且如此,更莫说旁人了。可是,人而无心,不亦悲哉?”  白马知道,周望舒说的是事实,可事实并不止于此。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拍着周望舒的肩膀,说:“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三叔,我知道你。”  三年前,白马初遇周望舒,只觉得他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觉得自己穷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项背。如今,他同周望舒并肩而立,虽觉得这名剑客仍旧高大,却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冷血大侠。  但是,白马并未因此而自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不仅是因为他在被人践踏的时候撑了过来,更是因为世上许多善良人,曾给过自己帮助。  周望舒沉默着,眺望远方层叠的山峦。  “三叔,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想想我。当初,若你没有救下我,我想必早就死。”白马同周望舒一道眺望远山,忽而福至心灵,对某句话有了新的感悟,“我父亲常常叹息,说‘中原的东西都很小,塞外的东西都很大’。初时,我只见过中原来的李雪玲,便以为父亲说的‘小’,是说中原人的心胸狭窄。”  周望舒心有戚戚,道:“确实如此。”  白马却摇头,道:“现在,我却忽然觉得,父亲说的‘小’,是指中原人专情。我们留恋故土,忠君爱国,不贪恋别人的土地,不染指别人的财宝。人心拳头大,一个人的感情只有鸽子蛋那么点儿,原本就分不了多少给别人。你对乔姐好,对二爷好,对我好,对檀青好,谁说你没有心?你对我们都很有心。”  周望舒沉默着。  白马知道,这种事若不是周望舒自己想明白,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周望舒是一个血肉身躯,他有自己的斗争。今生的大多数时候,他既没有姓名,亦没有面目。这回,他同往常一样,一直身居幕后不曾现面,纵使偶尔现身为檀青解围,亦会戴着个面具。  那面具白扑扑的一面,没鼻子没嘴,只眼眶处开了两个小洞,虽比起先前的青铜面具好上了许多,可看着却仍旧让人瘆得慌。  在周望舒的指导下,愣头愣脑的檀青渐渐成长了起来。  檀青原名段青,同风头最省的段氏鲜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读过书、见过世面,被人追杀过,在市井里吃过苦,若不是与白马相比,亦足够聪明伶俐了。遇上周望舒以后,他连习武都格外用功。  如今,檀青有功夫、有眼力,能同人各路人物寒暄,被周望舒指派广发英雄帖。或许是这一个月以来日日央求,求烦了周望舒,他他终于如愿,做了周望舒的徒弟。  两人成了师徒,檀青便“得寸进尺”起来,不知哪里来得胆气,悄默默地用朱砂在周望舒面具的脸颊上,画了两个红彤彤的实心圆,看着跟丑角似的。  周望舒对外表不上心,对这面具浑不在意。旁的人,此处特指岑非鱼,从来都十分乐意看他笑话,见到这面具以后不止没有嘲弄,还一个劲儿地捧杀他。周望舒亦不放在心上,仍旧戴着那面具。  “愣头青拿着什么?三叔,他又要来烦你了。”白马远远望见朝城墙上跑来的檀青,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这或许是周望舒的转机,“三叔喜欢那小子么?”  周望舒面无表情,道:“不知情为何物。”  白马笑道:“凡事皆向心中求,你不同自己过不去,老天爷就不会同你过不去。若二爷不是那样疯癫流氓,便闯不进我的生活。”  周望舒似乎被白马说动了,问他:“如何才能知道我有情?”  “情爱这样的情,我不太明白。但人是有许多情的,喜怒哀乐皆为情。”白马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匈奴为奴的时候,日子苦闷,每日都会数云朵,若见到形状漂亮的,便在心中记下。每当觉得难过,我便会回想记忆中的云,顿时就觉得开心了许多,这是我的欢欣之情。你识字,可将每日觉得快乐的事情记下来,日后翻看,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周望舒不置可否。  白马:“三叔,让自己快乐些吧。”  檀青终于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周望舒面前,手中拿着一张纯白的面具,还有笔墨,道:“师父,上回我画的那个面具不好,平白让二爷看了笑话。这回咱们一同画个威风的!”  白马故意挑衅檀青,道:“愣头青,别打搅我们说正事。”  檀青“切”了一声,道:“嫂夫人,找你叔叔去吧!你能有什么正事?我跟师父才有正事呢!”  周望舒不知如何下笔,半晌没有动作。  檀青却热情高涨,不住地为周望舒提建议。  最终,周望舒被檀青掌着手,落下了第一笔。 第203章 他不禁想:“何为江湖?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上至庙堂、下至市井,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在这个江湖中,是非恩怨无边无涯。而人们向往中的江湖,则始终只存在于向往中;在那个江湖里,每个人本身就是自由无拘的。其实,能让人自由的,从来都不是江湖,而是人们自己。”  白马决定,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定要和岑非鱼策马同行,去寻找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江湖。  白马被苻鸾牵出轿辇,走到岑非鱼面前。  岑非鱼扬眉一笑,毫无征兆地将白马揽入怀中,低头同他拥吻,轻声问:“我甜么?”  “三坛糖水下肚,你都甜齁了。”白马险些笑场,他一把推开岑非鱼,故作羞愤地骂道,“滚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得辱我!”  宾客坐得远,只看听得见白马清冷的声音,看见轻纱下露出的半张雪白的脸,以他那被被岑非鱼吻红了的嘴唇。  “竟是个美人儿。”坐得近些的人看得更分明,不禁生出感慨,“无怪乎那岑非鱼想把他据为己有,还拿出来向天下人炫耀。可惜赵家满门忠烈,倒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  此话一出,即刻有人附和道:“有一说一。二十年前玉门那事,实在蹊跷。五万并州军为何要反?如何能反?既已反叛,为何又能在短短一夜间,就被赵王给镇压了?这里头的水,只怕很深。”  “故弄玄虚!”偏就有人不信邪,起身喝问,“岑大侠!你说他是赵桢遗孤,可有什么凭证?大家都知道,您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万两赏金,但咱们可都是奔着钱来的。若是辛辛苦苦一番比试,倒头来‘货不对板’,找谁说理去?”  岑非鱼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如箭般射向说话者,待看清那人面目,却发出一阵大笑,道:“我说是谁说话跟放屁似的难听呢?原是桓郁公子!半年不见,桓公子脖子上开了个口,脑袋却还没掉,当真是万幸,万幸。”  白马心下一惊,抬眼望去,见不远处站着个带剑的青衫男子,可不就是老熟人桓郁?  桓郁脖间围着条雪貂皮制的围脖,颜色白得刺目,应当是为了遮住被孟殊时划伤的脖子。他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多次在白马深陷泥淖的时候羞辱他。白马见到桓郁,半是愤恨、半是担忧,本能地攥紧拳头。  岑非鱼握了握白马的手,低声道:“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不用在意他。”他说罢,朗声道,“诸位想必事先都有过一番查探,否则,以岑某的资历,哪里能请得动如此多的英雄人物?但远来是客,岑某须得让你们安心。此人是不是赵桢遗孤,自有信物为凭,桓公子是官家人,就劳烦他上前一辨真伪罢!”  我们哪有什么信物?白马有些蒙,但他相信岑非鱼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岑非鱼淡然自若,道:“年纪稍长的人,想必有所耳闻。昔年,并州军中有一支先锋军,号曰‘白马金羁’,属赵桢将军统领,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曾多次受先帝赞扬。”他说到先帝,满脸都写着不屑,“白马军调兵遣将所用的,乃是一块玉石符节,这不是什么秘密。那符节原本是一个完整的马形,却被分割成三块,主将赵桢、副将曹三爵各一块,另有一块在谁手中,桓郁公子比我更清楚。”  桓郁走近了,笑道:“废话!玉石符节是至宝,自然应当上交朝廷,那赵桢将其占为己有,是何居心?”  岑非鱼笑意盈盈地望着白马,道:“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看。”  白马莫名其妙,“拿什么?莫要胡闹,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马肚子!”  岑非鱼懒洋洋地揽过白马肩头,同他咬耳朵,“你左边衣襟的暗兜里,自己摸摸。不然,二爷帮你摸也行。”  昨夜两人同房,情难自禁,又是一场云雨翻覆。白马累极,晨起时岑非鱼已经离开,床头上则放着这套乌衣。他匆忙穿上衣服,而后便上了轿辇,竟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  思及此,白马脸颊微微泛红,假装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眼,道:“我才不要受你折辱!”尾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听来古怪极了。  岑非鱼哈哈大笑,捏了捏白马的脸。  桓郁完全被那两人无视,独自站着,甚是尴尬。他看不见白马的脸,只见对方半晌没有动作,便耐不住寂寞地嘲道:“该不会你那符节是用萝卜雕出来的,夜里没看好,被老鼠吃了吧?”  白马不知岑非鱼在搞什么名堂,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伸手往衣襟里摸。然而这一摸,他却发现自己衣襟里果真藏着一块玉符,心道:“这必定是他趁我睡着时放的,许是我睡迷糊了,不曾听到他的嘱咐?”  白马把玉符握在掌心、拿到身前,心中忐忑不安,在岑非鱼满含鼓励的眼神中,缓缓摊开手掌,继而双瞳一缩。  岑非鱼随意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如何?”  白马一番细看,见这块玉符形制古拙,呈一马头形状,其上刻有繁复的暗纹,玉符的边缘已有些磨损、马的双眼处更浸入了几丝鲜血。他完全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遗矢了三年的玉符!  白马激动的望向岑非鱼,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跃动。  岑非鱼却会错了意,以为白马误会自己因不信任而暗中调查他的身世,刚准备解释,却忽然被桓郁打断。  桓郁一把夺过玉符,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反复检查马头颈部的断口处。那断口里面被挖出了两个小槽,是用来连接其余碎块的。他看看玉符,又看看白马,一对吊梢眼中露出凶光,喃喃道:“这玉竟是真的。”  岑非鱼大声地问:“桓公子说什么?”  “我说,这玉符是真的!”桓郁把玉符往白马手里一塞,转身准备走回坐席,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白马,“我好像见过你,为何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桓郁说着,用手钳住了白马的大臂。  白马吃痛,想要用真气将桓郁震开,但眼下是非常时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能轻哼一声,用力挣开桓郁的手,往岑非鱼身后躲。  岑非鱼面上神情骤变。他的眉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双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冷漠地看向桓郁,道:“桓公子,你要动我的人?”  “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桓郁被岑非鱼看得不寒而栗,憋着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岑非鱼转身面向白马,气势一下就垮了,委屈道:“这人恁讨厌?完事儿以后杀了他。”  白马:“我会杀了他的。”  岑非鱼从白马手中拿过玉符,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根绞了金丝的红线,将玉符穿起来,亲手戴到白马脖子上,“我其实没有派人去找过。”  白马:“我知道。”  岑非鱼始料不及,愣了片刻,道:“我只是派人去查线索,帮你找姐姐。但我没用,找不着,不曾告诉你,是怕你伤怀。”  失散的姐姐们,在白马看甚至比报仇更重要,他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可天大地大,在茫茫人海中找两个不知生死的人,谈何容易?这事成了白马的心病,可他并没有多次提起,不知岑非鱼却如此上心。他只摇摇头,道:“同你说谢,自是多余,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岑非鱼失笑,眉间冰雪瞬间消融,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这事是梁允那小子发现端倪后自作主张。他的人在兖州的一个当铺中找到了玉符,一路顺藤摸瓜,抓住了当初拐卖你的人贩子。有备无患,他把人送官审问了。你别误会我,我从未怀疑过你。”  白马心道:“世上能如此信我者,除你而外,能有几人?”他心里暖洋洋的,哪有半点要责备岑非鱼的意思?只不过在满座宾客面前,他不能有情意流露,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淡淡道:“我就是心疼那楼兰秘宝,浪费了可不好。”  岑非鱼一手捻着红绳的一端,打了个结,让白马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  苻鸾双手捧着一条大麾,恭恭敬敬地递给白马,一本正经道:“嫂大人,大哥说你怕冷。”  白马哭笑不得,道:“鸾哥,往后叫我白马就好。”  岑非鱼接过大麾,“恶狠狠”地把白马裹起来,笑道:“他爹是白马军,在玉门一战中战死,他小时候在村里受尽欺负,甚至跟恶狗抢食,后被我捡了回来。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你别嫌他笨。”  白马笑道:“我喜欢笨人,不然如何会看上你?”  桓郁同朝廷关系密切,常常打着他叔父桓温或者姻亲太子梁遹的旗号,在外耀武扬威。江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恶名,虽不知他实际上是齐王的手下,就是奔着玉符前来的,但众人都对那玉符知之甚少,他此刻见桓郁已验过真假,便暂时了疑心。 第205章 岑非鱼向来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装模作样道:“诸位前辈想要打擂,岑某是一万个愿意。可若是如此轻易便为你们破例,实在有失公允。你们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宾客们同岑非鱼一样,好整以暇地望着十二连环坞的人。  但何不同还没来得及开口,擂台上便再次热闹起来。  “哼,凡夫俗子!”看台上金光灿灿,比武被打断的袁欣梅却不为所动,视线一直落在对手身上,“发什么愣?是看不起我么?”她说罢,举起龙凤双钩,径直攻向对方。  崆峒武学博采众长,佛道兼修,共分八大门。袁欣梅所学的花架门,原是张骞通西域后,行走在丝路上的商人们所创。商人们为防马匪劫掠,将普通的江湖套路同月氏人的乐舞相结合,平时以舞助兴,战时以武杀敌。  袁欣梅唤回了对手的注意,亮出一个“反弹琵琶”的架势。前一刻,她还是如来座前散花的飞天,下一刻,她的目光却倏然变得狠厉,只一转身就化为索命罗刹。  空中雪花飘落,袁欣梅两手各执一银钩,旋踵连转数圈,仿佛在旋转中生出了观音的千手,摘下雪花片片,织造成一件传说中羽人所披的外衣。  她年纪不大,生得如同含苞待放的黄杏,纷扬大雪中,她身影朦胧,每个动作都美丽夺目,很快便让对手卸下了防备,忍不住伸手去摩挲她的洁白的羽衣。  然而,那天龙门的弟子只一接触到袁欣梅,便发现她周身围绕飘飞的哪里是羽衣?分明就是利刃寒光飞速转动所形成的幻景!  随着袁欣梅轻舞般地辗转腾跃,天龙门弟子身上,血花渐次绽放。  白马一直站着,注视擂台。他以前实在太穷,生怕自己一旦坐下,便忍不住像陆简一般伸手去抠金子。  “漂亮!满园影舞笑春风,她那一招使了五十四个动作。”苻鸾沉浸在花架功所带来的同残酷并存的美中,不禁轻声为袁欣梅喝彩,“未知舞乐亦可伤人,花架功名不虚传!”  正尴尬间听到苻鸾的感慨,白马不禁搭话,道:“西域乐舞激扬豪迈,与中原不同,多由体格健美的男子表演。乐舞本就能强身健体,若仔细推敲琢磨,想要伤人并非难事。她所使的花架功,应当是一些江湖套路结合敦煌飞天舞所创出的。”  两人说话间,袁欣梅已十招取胜,博得了一片喝彩。  苻鸾:“嫂夫人懂乐舞?”  白马已经懒得纠正他,只道:“我幼时在匈奴为奴,逃跑不成险被乱棍打死,全靠跳舞活命。”  “我从狗嘴里抢食。”苻鸾无所谓道,他见白马似乎不信,便补了句,“畜生毕竟比不过人,每回都是我赢。那时候,我们村里一溜烟的全是瘦狗。”  白马被他噎了一下,轻咳两声,道:“说到底,真正的屈辱,是你同那些践踏自己的人一样轻贱自己。”  苻鸾沉默片刻,道:“是,大哥也这样说。”  白马另起话头,笑道:“她这功夫其实没什么。一者,喜爱敦煌飞天舞的多是贵族,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多,这姑娘生得明艳动人,忽然在台上摆起漂亮架势,对手心中没有防备,反应不过来。二者,花架功如其名,动作中赘余的花拳绣腿很多,然而动作越多,破绽便也越多,而且耗费体力,若用在死斗上,就没有多少优势可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袁欣梅刚走下擂台,就听见白马在评论自己的武功,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功夫是花拳绣腿?”  白马一惊,伸手压了压帽子。他不愿多生事端,对袁欣梅抱拳致歉,道:“失礼!在下出言未经斟酌,望女侠恕罪。”  袁欣梅却不肯罢休,道:“你若说得在理,我怎会怪你?但你上下唇一碰,就说我是花拳绣腿,我可不能让你平白污了我派清白!”  白马偷偷瞄了岑非鱼一眼,见他同别的宾客一样,正看自己的热闹,全没有什么别的暗示,便直言道:“比武时,你一共用了十招,每招均有十数个动作。崆峒身法灵活敏捷,招式迅猛如电,姑娘反应灵敏,出招、变招奇快无比,令我佩服不已。”  “算你有点眼力!”袁欣梅面色稍霁。  白马一本正经,道:“前面四招我不多说,只说最后一招。此招五十四个动作中,三十个是用于迷惑对手的舞姿,好看却少有用处;只有十个动作是用以攻击的,但你进攻时,出招如漫天撒网,费力而不讨好;第三十五、四十二、五十个动作,是三个致命杀招,可这三次你都未能打中对手,袁女侠可知为何?  袁欣梅撇撇嘴,“现在是我在问你。”  白马明亮的双眸虽被青纱遮住,但眸中的温和笑意却透了出来,他笑道:“因为你累了。”  “你……说得不错。”袁欣梅只听白马说这一招,便知此人是看透了自己的武功,若自欺欺人强行反驳,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我练武十载,因为师父就是我爹,所以师兄弟们从来都宠着我,甚少如此直截了当指出我的不足。今日被你一语道破,我应当感谢你才是,多谢了!”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白马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对了,我生在梅花欣欣向荣时,所以叫袁新梅,你唤何名?”  “在下……赵灵,我叫赵灵。”白马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自己的书名,感觉十分新奇,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中顿感轻松。  可袁欣梅毕竟不过二八的年纪,且是崆峒掌门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众心拱月地捧着,听见的都是夸赞自己的话。她虽认可了白马的指出的不足,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好容易才没有场哭出来。  白马手无足措,连连道歉,劝道:“姑娘切莫伤怀!知不足而后能改,这是好事。”  袁欣梅咬牙强忍,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道:“可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聪明。我正是为自己的蠢笨而伤心,因忧心自己难成高手而难过,这是人之常情,与你没什么相干。”  白马温言相劝,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何谈聪明?反倒是你,小小年纪武功已如此了得,可见不仅天资聪颖,更有常人没有的勤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莫要难过。”  岑非鱼的手下将天龙门弟子的赌注递给袁欣梅。  袁欣梅却不接。她只看了一眼,认出那东西是一支百年山参,觉得没甚稀奇,便让人把东西拿去给白马,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先前骄矜自满,幸亏遇见你,现将此物转赠给你,多谢不吝赐教。再者,我今日前来,不为财宝,只为比武。我曾听爹爹讲过你家的故事,很是为你抱不平,且我看你谈吐亦非常人,奈何遇上他这样一个大坏蛋?”  白马接过东西,不无感动,道:“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姑娘赠药的恩情,某不敢或忘。”他听到“大坏蛋”时,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望了岑非鱼一眼。  岑非鱼常常唱黑脸,但被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大坏蛋”,尚且是人生中的头一遭。他无辜地瞪大了双眼,可怜巴巴地回望白马,仿佛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狼狗。  袁欣梅见状,以为岑非鱼是在暗中威胁白马,恨恨地指着岑非鱼,骂道:“大坏蛋,等着我方师兄收拾你吧!”  经此一番,许多宾客不仅看到了袁欣梅的开朗大度,为这个武功虽有缺陷,但惹人喜爱的少年女侠喝彩,更看到了白马的聪颖谦逊,内心的一杆秤忽然偏向他,觉得岑非鱼还真是个是非不分的大恶人。  袁欣梅跑到方鸿宾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叫道:“方师兄!”而后,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你是来对付大坏蛋的么?你许久都没回崆峒山看我了,想我没有?你的脸色不大好,听说连环坞的人都住在船上,你是晕船了呀?”  方鸿宾天生脸白,眼角微微上翘,长得像只玉面狐狸。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显是不自然的苍白。他暗中发力挣开袁欣梅,用一种生怕旁人听见的、轻如耳语的声音,说:“师妹!回头再叙旧,如今你已出落成个大姑娘了,莫要这样拉拉扯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袁欣梅:“哪有人笑话你?”  “我笑话他。”程草微标杆笔直地站在方鸿宾身旁,两手抄在胸前,袖筒里暗藏一杆铁笔。他在风雪中站得久了,眉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扯起嘴角对袁欣梅笑了笑,“真的,我要笑话他。”  程草微亦是崆峒弟子,且是当今崆峒掌门袁林翰的大弟子。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教导师弟师妹时却格外严厉,对袁欣梅亦不手软,崆峒弟子都怕他,而亲近没什么架子的方鸿宾。  袁欣梅见了程草微的笑,莫名觉出一股凉意,松开了挽着方鸿宾的手,乖巧道:“大师兄,你也来啦。”  程草微颔首,道:“此地鱼龙混杂,你先回去师父身边。”  袁欣梅撇撇嘴,道:“他们那些掌门人,可以打最后几日的英雄擂。我爹说,他看不惯这世道,要去再叫几个老友一道过来。我看他就是找不到能拿出手的宝贝,怕自己被人笑话。”  袁林翰向来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否则,亦不会将程草微和方鸿宾两个忠良后人收为弟子。他堂堂一个崆峒掌门,哪里会拿不出宝物?此番定是前往号召老友,前来“解救”白马了。  思及此,程草微不禁伸手掐了掐太阳穴。他这个师父,说好听些是热血赤诚,说难听些就是冲动鲁莽,不知他是否知道岑非鱼的真实身份,若是不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第207章 何不同与岑非鱼两强相争,略逊一筹。十二连环坞的坞主,除业已辞世的邢一善,以及年事已高的杨羽怀未能到场,余者首战皆轻松获胜。  第一日,打擂人数众多、鱼龙混杂,有袁欣梅那样的后起新秀,亦有企图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倒没甚精彩比试,不需赘言。  至夜,战鼓九响,宾客方散。  过不多久,黄豆似的烛光渐次熄灭,天地复归沉寂。  雪落无声,岑非鱼房中燃着旺火,鸳鸯火锅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李笑风大口吃肉,叹道:“如今的江湖后生,一代不如一代!”  王玄林喝得打起酒嗝,附和道:“那点苍派的余贺,打着打着,手中奇门兵器抛锚了!老子险些笑死在当场。”  “莫欺少年穷。”宁山河摇头失笑,“三十年后,你还能胜他?”  王玄林嗤笑:“三十年后,老子早位列仙班了!”  厢房一角,十个木箱随意地码着。  “待会儿睡觉时就把它穿上。”施水瑶和吴琼水一左一右牵着白马,拿乌金软甲在他身上比划。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把白马当小孩儿般逗弄,不时捏捏他的脸颊,扯着袖子说悄悄话,眼里带笑看着白马,直将他闹得羞红了脸。  施水瑶折好软甲,道:“咱都上了年纪,又拖家带口的,各有各的难处。帮不上你什么忙,实在过意不去。”  白马:“哪里的话!”  “乌金甲、白鹤翎,奇门兵器没甚稀奇,但另外这些秘药倒是真不错。金蝉壳,服一粒可假死十二个时辰,共三粒;相思骨,无色无味的毒,查不出死因。这颗玉壶冰最是厉害。”施水瑶细数十件宝物,用手指拈起一粒丹药,塞进白马嘴里,见他喉头一动就把药丸吞了下去,实在忍俊不禁,“唉!你怎想都不想就吞下了?”  白马微赧,“姐姐喂的东西,哪有不吃的道理?我这人疑心重,但只要认了你们是朋友,就断不会再有半分疑虑。”  施水瑶:“服下玉壶冰,诸毒不侵。”  白马大惊,“这般厉害!还有么?二爷成日惹是生非,该给他吃一粒。”  吴琼水:“没了没了,邢老花了大半辈子到处搜罗奇花异草,炼了许多年都没成。前一阵你不是杀了条蛇么?那蛇在樟柯坞吃药材长大的,老何拿它来炼药,因缘际会,炼成了。你杀的蛇,该你吃。”  白马心想:“周望舒同他们的关系更亲近,但当年他在塞外也中了毒,可见是没有吃过玉壶冰的。吴姐姐想必没有骗我,这药确实是近日才炼成。我个穷酸小子时来运转,处处遇贵人,可我真的没什么能报答他们的,往后当多行善事。”  施水瑶在白马脑门上轻轻一弹,“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想些什么呢?”  白马苦笑,道:“想起我姐姐了。”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施水瑶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将那颗铜铃拨得叮当响,“先前听二爷说,正月里要给你开光,我猜是你生辰快到了。这几件东西都是给你的贺礼,莫要见外。”  白马听见“开光”两字,不禁打了个激灵,但见施、吴两人面色无异,推测她们不知这是二爷的荤话,于是尴尬地笑了笑,道:“钱财身外物,但你们能来,我很承你们情。”  吴琼水:“想当年,赵铎、周瑾、曹跃渊三位前辈,何等潇洒风光?怎料无端被害,后人零落。小云冷淡,二爷疯癫,就数你最可爱,我们都喜欢你,想把你当儿子疼。你若总是说谢,倒真把我们当外人了。”  白马打心底里觉得温暖,点点头,“嗳!”  岳明非有一双“千里眼”,今日属他看得最仔细,道:“六大门派平素总以正道自居,可我看今日那擂台上,也就天山派离得太远才没派人来。”  檀青:“六大门派毕竟是名门,掌门人不好自降身份。可若是不派人来,只怕往后门派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方鸿宾嘲道:“勾栏院中风雅颂,怀清台下赋比兴。”  檀青失笑,道:“进退两难,咱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下。每位掌门人都收到了一张青帖,何人来、何时来、何时战,俱可自己做主。他们会先派普通弟子,再让人拿青帖来战,到底谁会来,则视情况而定。”  众人刚知道周望舒竟收了个小徒弟,只见檀青开朗健谈,便开始瞎起哄,认为这个徒弟已经青出于蓝——至少不会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活生生把旁人给闷死。  徐弃尘见檀青同自己俱是胡人,本已心生好感,可见他脖上戴着颗狼牙,不禁皱眉:“段氏鲜卑?”  檀青呼吸一滞,“不错。”  徐弃尘:“不回去了?”  檀青点点头,道:“我的家没了。”  徐弃尘随口道:“逐水草、习射猎、忘君臣、略婚宦、驰突无垣,草原人无拘无束,心在哪里,家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心意。”  方鸿宾用扇子敲了敲桌,道:“只怕情况有变。”  周望舒:“怎么说?”  方鸿宾:“我师父不知内情。今日听欣儿说,老人家气不过,跑去邀老朋友了。他有什么朋友?左不过是那几个掌门人。他若真请来几大高手,那就遭了。”  岑非鱼笑道:“就怕他们晚节不保!”  程草微眉峰微蹙,道:“此地有二爷坐镇,想是能同他们平分秋色。可我还听说,太子的走狗亦来搅局,那姓桓的今日还吃了一嘴巴灰?”  白马:“其实,桓郁是齐王的人,不是太子的人。桓家向来都是广撒网。”  “怪不得!原是有些人野心勃勃。”程草微恍悟,顿觉轻松,“知道么?前些日子,周勤揭发齐王劫掠漕粮。折子本被桓家压在刑部,周勤那小子被黜了官。可后来不知为何,事情竟被楚王知道了,说是要一查到底,周勤官复原职,跟随楚王查案去了。若是太子不插手、齐王无暇他顾,你们对付赵王,应当不会出岔子。”  白马:“桓郁是个障眼法,天山派才是同齐王狼狈为奸,三年前替他追杀我三叔,还毒杀了我的族人。齐王目无朝纲,怎会怕被楚王这个小辈查?他唯独害怕我的玉符为他人所得,最迟五日后,定会让天山派的人赶过来。”  白马说着说着,本觉察到自己这话似乎什么地方有些说不通,可他忽然没了下文。  这厢房里只有一张圆桌,桌边挤了近二十人,方鸿宾死活不愿同程草微挨着坐,非要让白马夹在中间。  人挤人的地方,两个人偶尔碰在一起并不稀奇,可白马分明感觉到,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大腿!而且,那人不仅捏着他的腿揉了两把,还把手掌慢慢上移,试图往他亵裤里钻。  白马向右看看,见玉面狐狸脸颊微微泛红,但双手都摆在桌上;又朝左看看,见铁笔判官神色淡然,但却只用一只手拿筷子,另一只手放在了桌下。他当场一口水在桌上,脸颊烧得通红。  岑非鱼:“脸那么红,炭火烧得太旺了?”  白马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喝、喝水呛着。”  程草微把手放到桌上,面色平静如水,道:“吃慢些。” 第209章 刘玉:“乌珠流凭借不光彩的手段上位,若劫持他到汉庭受审,边塞的匈奴人许会作乱。届时我爹自请出关平乱,就是名正言顺!他韬光养晦三十年,就等这一个机会。”  “成日算计来去,想让你爹高看你,唯独没想过要为你娘报仇。”刘曜撇撇嘴道,“你家祖宗是冒顿单于,你是汉家宗室的后人,不把自己当汉人了?”  刘玉:“我是什么人?没人关心,我亦不关心。我只是不愿当被人欺凌的人。”  “我关心。”刘曜长叹一声,弯腰捡起被自己扔到地上的半枚铜钱,塞回刘玉手里,在他脸上胡乱摸了把,“曜哥是你的枪,此生此世,护你周全。走吧!我会一直跟着你。”  英雄总有迟暮时,右贤王乌朱流自三年前身受重伤后,日渐苍老。  半个时辰后,两人果然得手,从右贤王的帐篷中走出。  巡逻的卫兵刚好拐过弯来,喝道:“站住!什么人鬼鬼祟祟?”  刘玉将刘曜往身后一推,用熟练的匈奴话说道:“是我,我回来了。”  卫兵举着火把照亮刘玉的脸,火舌凶猛,几乎将他的鬓发烧焦,“哦!是小公子刘玉和他的走狗回来了,半夜三更,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他说着,一把推开刘玉,叱问刘曜,“你肩上扛的是什么东西?”  刘玉赶忙解释:“弄了个汉人姑娘给贤王,服侍不周被打死了。”  刘玉早就想过,带着身材魁梧的右贤王,断无可能无声无息地溜出营地,故而他让刘曜将乌朱流套入麻袋,并在里面塞了一捧女人的衣服,桃色纱衣露出半截,假装是给乌朱流送美女。  刘曜身负巨力,扛乌朱流跟扛着个姑娘似的轻松。他本想偷偷用袖里剑对着麻袋捅下去,却担心将乌珠流惊醒,坏了刘玉的事,便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  鲜血沿着麻袋,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卫兵见刘曜扛得如此轻松,且那麻袋正在滴血,懒得上前查看,说话间收了刘玉给的几个小金锭,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贤王想你娘,再没碰过其他中原女人。你若想巴结他,不如脱光了自己上。”  刘曜虎目圆睁,骂道:“你让谁脱光了?去你娘的狗杂种!”他把乌珠流往地上一扔,抡起拳头,一拳砸在那卫兵脸上。  那卫兵尚不及惊呼,脸已被砸了个稀巴烂,登时死在当场。  “曜哥!怎如此冲动?”愤怒在刘玉脸上一闪而过,他露出一副极失望痛心的神情,扛起卫兵的尸体,一言不发地往营地出口走去。  “少爷,我、我对不住,你莫生气。”刘曜手无足措,“是我太过冲动!可他那样说你,我怎能忍下这口恶气?”  刘玉展颜一笑,道:“你维护我,我没生气。先脱身再说。”  刘曜仍不安心,只想讨好刘玉,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道:“天一亮,定然会有追兵前来追击,可我们的马跑不快,干脆去抢两匹马?”  “你还记得那棵树么?”忆及那日夜奔,刘玉平静的双眸中,隐隐现出一丝波澜,“周望舒的人在树下等我们。”  刘曜:“他们既有这样的通天本领,何不自己抢人出去?”  刘玉:“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右贤王乌朱流有罪,而劫持者是左部帅的儿子,匈奴人自己窝里斗,怪罪不到汉人皇帝头上。周望舒算准了我需要这个机会,卖了个人情给我。”  刘曜:“什么中原大侠?真他娘的阴险!”  ※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岑非鱼在白马手心上写完这首诗,煞有介事地点评起来,“古人说话最是有趣。此诗气象愁惨,明写北风雨雪,暗指国家危乱。明写赤狐、黑乌,暗讽在上位者昏庸。”  白马已读过一些史书,很快就反应过来,道:“卫国国君昏庸,实属罕见。自州吁弑卫桓公开始,宣公纵淫嬖,懿公爱鹤亡国,成公无信,献公昏聩,庄公暴虐……无怪乎国人无不相携逃亡,我看如今梁氏天下,亦是不遑多让。”  岑非鱼:“我却觉得,最令人不齿的还是灵公。你可听过‘余桃啖君’?”  白马摇头,道:“定是你从那些旁门左道的书上看来的。”  岑非鱼作苦恼状,道:“《韩非子·说难》中言,弥子瑕有宠于卫君,窃驾君车、啖君以余桃,未见罪于灵公。及其年老,色衰爱弛,灵公秋后算账,愤愤然道: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  白马同岑非鱼相视一眼,知他在指桑骂槐,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个棒槌!”第90章 意外  英雄会头两日暴雪不断,至第三日,天方放晴。  此时,浑水摸鱼的人已三去其二,留下的五十余人,大都是有真功夫的。慕名而来的江湖客越来越多,侠客们在擂台上全力施展,纵使赢不了对手,亦可为自己赢来一片喝彩。  唯独戴着面具的周望舒,总是一剑制胜。  岑非鱼则不大上心,见对手有趣,便多过几招让白马看着玩,若对手无趣,两三手功夫也就解决了。  夕阳西下时,被冰封着的万里江山,都透着金灿灿的光。比武的人又去了一半,只剩下二十余。  白马看得没意思,老早就躲进厢房里烤火了。  屋里堆满了岑非鱼赢回来的宝贝,然而白马翻遍了这些锦盒,都没找到一样吃食,肚子饿得咕咕叫。  白马将檀青叫来,两人溜到后厨里翻箱倒柜,找到一些白面,搀了水和成面团,直接在雕花小铜炉上架起一个价值几百金的“紫金八宝长寿碗”,煮面团子充饥。  两人抱着碗,蹲在地上吃面汤,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山楼的时光。  檀青活像个饿死鬼,道:“我可好久都没吃饱过了!周大侠像仙人似的餐风饮露,每日打坐、练功、处理事务,闲来无事就喂喂鸟,我同他在一起,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他喜欢小孩儿,可不喜欢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太大了?”  白马摇头,道:“他儿时过得不快乐。”  檀青点头,道:“你说得对,他不是喜欢小孩儿,只是对过去感到遗憾罢了。我是个废物,什么事都帮不上忙,多亏你仗义,一直将我留在身边。或许,什么时候我跟你一样有用,他便会喜欢我了?”  白马不置可否,只道:“切莫自轻自贱。”  檀青长叹一声,道:“看你们叔侄三人其乐融融,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徐弃尘说,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的心给了师父,可师父不要。我此生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或许我该回鲜卑山去。”  白马:“在青山楼时,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若没有你,我怕是早就过不下去了。段青,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我这辈子最苦的日子,都是同你一起度过的。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好兄弟。”檀青尚不知白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转念一想,聪明如白马,同自己朝夕相处,自己的秘密他怎会不知道?可他不想说,白马就从未提起。  檀青红了眼眶,将面汤一气喝下,一抹嘴、扔了碗,突发奇想,道:“我们结拜吧!”  白马:“好!” 第211章 贺九霄见势不妙,使出一招“云中白鹤”,虚晃一刀,欲假机脱身。  周望舒身经百战,早已料到贺九霄有此一招。可他并未追击,只使出一招“雪落无痕”,用剑在空中连挥近十下,旁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只隐约看到他的剑径仿佛是一个“之”字。  周望舒后退一步,收剑归鞘。  贺九霄好容易逃脱了周望舒的纠缠,再次起势,却见对方已然收剑。他心中惊疑不定,不得不停下,怒道:“峨眉剑法实在未够火候,你想不战而退?”  周望舒不答,冷冷地望着贺九霄。  贺九霄起先不解,直到感觉自己胸前温热,在众人的注视和惊呼中,低头查看自己的前胸。此时,他的衣襟早已被自伤口渗出的血水染红,现出了一个大大的“之”字。  “他竟已练成了……剑气?”随着贺九霄一声疑问,他脚下的碎冰瞬间爆成齑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  周望舒对贺九霄拱拱手,道:“周某原以为,雪山派深居凌霄城,贺城主练武心无旁骛,会比他人更精于武道,同你切磋有助于突破修行关隘。然经此一战,方知传言不可尽信,雪山刀法,不过如此。”  “雪山刀法,不过……如此?”贺九霄双目通红,满眼不可置信,眼角那点桃花瓣被溅了一滴血,红得似要怒放。他伸出食中二指,用指腹摩挲细衣襟上细如发丝的切口,喃喃道:“心无旁骛,精于武道。何为武道?”  袁林翰见贺九霄首战失利,又知这位老朋友向来心高气傲,出手虽少,可也是未有败绩,担心他忽然被一个武林小辈打败,会钻牛角尖,连忙上前安抚。  贺九霄却似看不见袁林翰一般,喃喃着“何为武道?”,惶惶然踏雪而去,离开了青石城。  袁林翰见周望舒这般年纪,却已修炼至不受剑形、剑径所困,可以剑气、剑意伤人的高超境界,爱才之心油然而生,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气愤,大吼一声:“那峨眉弟子站住!”  “拿去吃了。”周望舒随手把贺九霄的“千年雪糁王”递给檀青,接过茶盏,喝下一口热茶,面色稍霁。听见袁林翰的呼喊,他慢慢放下茶杯,起身问:“前辈有何赐教?”  周望舒的眉目浓黑如墨,更衬得面若冰霜,他身长九尺,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似画而非画,是人间笔墨绘不出的出尘。然而,他的目光却很温和,叫人一看便知道,他的心并不冷。  袁林翰认为周望舒虽为比武而来,但只要参与比武,就是助纣为虐,本想出言教训他。可见到周望舒坦荡的神情,他忽然觉得,此事似乎并不简单,指责的话说不出口,便道:“你这后生剑法了得,老夫要同你一战。接不接招?”  岑非鱼头疼得不行,打岔道:“周大侠方才力挫凌霄城主,袁掌门紧接着就要同他再战,未免有些心急了吧?他一个后生小辈,接连与两位掌门人较量,若是赢了还好,可若是输了,此事一旦传了出,只怕有人要说你雪山、崆峒两派欺负人了。”  一直坐在擂台边的高僧弗如檀忽然开口,他虽形容枯槁,但内力深不可测,说话声亮如洪钟:“宝剑愈磨,愈是锋利。周坞主麾下的十二连环坞,势力相比六大派中任何一派,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江湖地位,远甚于一派掌门。周坞主本人,在剑术上造诣甚深,方才不过用了三成功力,轻易便战胜了贺城主。况且,坞主年少,精气旺盛,再战亦无不可。”他说着,看了岑非鱼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非鱼,战或不战,周坞主自会定夺。”  “师父!有你这样捣乱的么?”岑非鱼气得咬牙切齿,望向弗如檀,目光中尽是不解。  可弗如檀双目古井无波,面对岑非鱼的埋怨,只闭眼道了声佛号,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岑非鱼只得作罢,摆摆手,道:“我可不是捣乱,只不过我与周大侠俱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同他英雄惜英雄嘛!”  “崆峒武学变化多端,袁掌门武艺精湛,周某正想讨教一番。”周望舒跳上擂台,同袁林翰行过礼,旋即开打,“请!”  袁林翰已近六十,穿得花里胡哨,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像个心肠和脑袋都热得冒烟的地主乡绅。  崆峒武学以道为基,身法招式以一“奇”字著称。别看袁林翰此等身材,身手却是一等一的灵活。他的武器亦十分奇特,正是他常拿来扇风的大铁扇。铁扇长五尺,重三百斤,名曰“九幻如梦”,看似平平无奇,其中却暗藏了远不止九种奇门机关。  周望舒提剑攻来,袁林翰却在原地站定,挥起铁扇,硬生生地吃下一剑——倒不是因为他反应太慢,而是留有后招。只听“咔嗒”一声,“九幻如梦”正中间的扇骨上,忽然冒出一排铁刺。袁林翰舞动铁扇,扇骨上的铁刺轻易便将周望舒的宝剑卡主。  周望舒用力收剑,两条兵刃相互刮擦,闪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高手过招,较量尽在毫厘之间。  “哈哈!不错不错,后生可畏!”袁林翰大笑一声,为周望舒的“锋霜影雪”喝彩,换左手持扇,斜向挑割。又听“咔嗒”一声,“九幻如梦”中心扇骨上的铁刺瞬间隐去,扇缘却又冒出一层薄刃,扇叶鼓动的寒风带着内劲,只是轻拂而过,便将周望舒的袖口划出一条裂缝。  周望舒遇强则强,愈战愈勇,一口气同袁林翰过了三十余招,两人势均力敌,尚且分不出强弱高低。  几日来,白马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打斗,不禁在心中为周望舒摇旗呐喊。可等到激动劲儿过去,他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心道:“三叔遇上了修行关隘,尚且如此强悍,若得以突破,不知会强到何种程度?若是他同岑非鱼全力一战,胜负又会如何?”  周望舒是白马遇到的第一个活着的大侠,在他心中强似天人。可不知为何,白马觉得岑非鱼不会败给周望舒。因为岑非鱼说过,“未尽人事,何谈天道?”,他经历过人世间的万般苦难,修出了一颗不会妄动的菩提种。  而周望舒的关隘,恰恰就在于他的出尘脱俗。未尽人事,何谈天道呢?思及此,白马不禁自责,心道:“三叔事事为我着想,我却只顾儿女私情,甚少关心他。往后,我当多同他玩耍,让他快乐起来!”  就在白马胡思乱想时,周望舒又同袁林翰周旋了二十招。袁林翰满头大汗,周望舒亦面色微红,两人打得精彩,宾客们全情投入,不觉时间流逝。  袁林翰:“同你交手实在爽快!但若再僵持下去,天就要黑了,让我家女儿饿肚子可不行。”  周望舒:“并非在下恋战,而是前辈胜不过我。”  袁林翰哈哈大笑,道:“可你也赢不了我!看招!”  但见袁林翰双手握住扇柄,扣下一个机关,只听“咔嗒咔嗒”数声脆响,整个“九幻如梦”的扇面上,各种异形机关起起伏伏。他持扇猛摇,铁扇扇出的阵阵狂风,带着近百颗细碎的三棱刃,呼啸着朝周望舒面门砸去。  刀刃千万,自四面八方而来,轨迹杂乱无章,令人无所适从。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周望舒低吟一句,他深知此理,故定在原地,闭上双眼,用心感受风的流动。  旁人无不为周望舒担忧,大喊着:“周大侠快避开!”  周望舒却不为所动。直到第一颗三棱刃贴着他的右耳飞过,在他耳骨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才睁开双眼。他的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静,提起三尺青峰,使出一招“漫天风雪”,径直向前冲去。  无数剑光闪动,交错的利刃在周望舒前方形成了一道盾牌。虽然这盾牌无形无迹,并非坚不可摧,亦非牢不可破,可周望舒却一路坚定地向前冲锋,不顾利刃割破衣袍、从自己身上划过,剑锋直指袁林翰。  叮——!  但听一声脆响,只在一个呼吸间,周望舒便用剑柄拍开了袁林翰的铁扇。“九幻如梦”落在地上,狂风停歇,无数三棱刃瞬间坠地,周望舒的剑尖点在了袁林翰喉头。  “你……你……”袁林翰惊呆了,未知周望舒为了取胜,竟不顾自身受伤,亦要在漫天寒刃中杀出一条血路,“你何必呢!”  周望舒收剑入鞘,同袁林翰抱拳行礼,道:“多谢前辈赐教。若你的兵器上淬了毒,我定然已经命丧九泉,是在下输了。”  袁林翰摇头,道:“以兵刃取胜,算不得真英雄,你在武技上更胜一筹,输的是我。”  周望舒摇头不答,他认定自己输了,不愿再多言。  “我可不占你便宜!最多能算是平局。但我是前辈,跟后生打了个平手,还是我稍逊与你。此局是我输了,不许再说!”袁林翰心胸开阔、气度不凡,说什么都不肯接过周望舒的赌注,他喘匀了气,不禁提出疑问,“你怎知,我的三棱刃上没有淬毒?”  周望舒笑道:“武者,武技为皮肉,武心是骨血。以武会友,切磋中可窥见彼此本心。前辈光明磊落,我是知道的。”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袁林翰对周望舒赞赏有加,回头朝擂台边的峨眉孙灯、李渡秋夫妇喊道,“你们两个好福气,教出这样一个好徒儿。回头莫要责怪于他,我看,他远远胜过那岑非鱼,他两个不是一路人!” 第213章 孙灯定下心神,不经意间一瞟,发现岑非鱼身前的地面,竟被白马的剑气划出了一条深长的裂痕。恍悟过来,方才岑非鱼那一扫枪,是有意救自己免受重伤,连忙说道:“多谢岑大侠。”  白马亦同岑非鱼汇合,低声骂道:“认真些!有什么好玩的?”  岑非鱼:“我拆招给你看么。”  白马冷哼一声,问:“你、你还想不想换……那个了啊?”  岑非鱼瞬间双眼放光,大吼一声:“想!”  宾客们只听见岑非鱼的声音,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白马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甚至怀疑岑非鱼是故意拖延,逼自己说出此等下流话来激他。  四面皆是火光,白马挽了个刀花,余光瞥见一串星光从“眼前人是心上人”七个大字上闪过,最终聚于刀尖。他不由心头一动,舍不得骂岑非鱼了,脑中灵光乍现,道:“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懂?”  岑非鱼捣头如鸡,笑道:“懂懂懂,都听你的!”  孙灯与李渡秋携手一生,配合无比默契,想要将两人分开并逐个击破,实在有些困难。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他们在外看起来无懈可击,缺陷一定存在于内——两人太过在意彼此,而其中定有一人比另一人在意得更多。  岑非鱼原准备先同白马对付李渡秋,未想白马攻向了孙灯,他知道对手不比自己强,便由着白马,自己也提枪上前,对孙灯发起猛烈的强攻。  孙灯节节败退,李渡秋关心则乱,想方设法帮助孙灯逃脱纠缠。这一下,便乱了方寸。两人从相辅相成,转为相互掣肘,不过十余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白马推开想要亲上来的岑非鱼,“发什么疯?别人在看!”  岑非鱼摸摸鼻子,道:“同你并肩作战,我太开心,忘了。”  白马心中亦作此想,不为获胜欣喜,只觉得同岑非鱼并肩作战十分快乐,便道:“你我连手御敌,这算是头一遭。”  “是第二遭!”岑非鱼纠正道,“上回在青山楼,我带着迎亲的队伍自天而降,落入你怀中,向你求亲。怎就忘了?”  白马自然知道,岑非鱼指的是什么。去岁六月,岑非鱼独自去了一趟江南,替被齐王打压的十二连环坞解围,刚好对上天山派的阿九。为了偷学《惊鸿刀法》并把“云上天”抢来送给自己,周旋时不慎中毒,被刺客们一路追击至青山楼。  当时,白马只觉惊险异常,可现在回想起来,岑非鱼抱着自己、手把手地教自己为他疗伤,回忆里月色朦胧,莫名透着些梦幻旖旎。他越想越觉得脸颊发热,用力一甩脑袋,不再理会岑非鱼,“回头再说!”  “多谢赐教,我们输得心服口服。”孙灯为李渡秋简单包扎了伤口,顺手帮她挽了挽乱发,“却不知这位天山派的高人朋友,到底姓甚名谁?”  “不过是一介布衣,说出名姓亦无人知晓。”白马一愣,摇头叹道,“但孙掌门猜错了,在下最恨天山派,怎会同他们是一路货色?学成《惊鸿刀法》,不过顺手而已。”  顺手而已?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比武切磋,向来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宾客鱼龙混杂,八成都只是看个热闹,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都是在瞎起哄。若真要同他们分说讲理,他们却未必会听。白马如是想着,便不在意,正好趁机溜走。  不过多时,最后一鼓敲响,一日喧嚣落幕。  岑非鱼亲自招呼几位掌门高手用膳,他心中快乐,待人比平时和善,亦是卖师父几分面子,不再闹妖。然而,正因有外人在场,且弗如檀并无暗示,他亦不便多问。  夜已深,北风狂,细碎的雪沫被大风扬起又散落,如滚滚浪涛。  岑非鱼一路哼着小曲回去,踢开房门,见白马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本书,一面翻看,一面用手比划,眉峰微蹙,嘴里念念有词,读得十分认真。  桌上支着一盏亮晃晃的青铜灯,烛光像朵碗大的白莲,灯影幢幢,将白马的影子打在墙壁上。那人影足有半面墙大小,像个正暗中窥视美人儿的野兽。  “看什么?”岑非鱼从背后抱住白马,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白马将《品阳宝鉴》按在岑非鱼脸上,怒道:“这画上的姿势,常人如何能做到!”  岑非鱼看见这书,至今仍觉尴尬。他把书拿开,摊在桌上,眯起眼睛分辨上头蚊蝇般细小的字,字正腔圆地读道:“西域缚绳技,第九式。取绸缎一条,相对而折,分作两股;穿梁而过,使两端同长,将两头缚于手腕……你想试这个?”  白马撇撇嘴,道:“二十九招制胜,我不食言。”  “说笑罢了,我哪里舍得?”岑非鱼将书随手一扔,眼巴巴地望着白马,“今日累得很,你正如狼似虎,我却已上了年纪,体谅体谅我,咱来日方长么。”  白马被岑非鱼抱着,感觉格外松快,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来日方长,老爷就饶了你这回。”  岑非鱼把白马的手握在手里,玩他的指头,随口道:“今日能取胜,全仗老爷指挥。两个对手俱是一派掌门,功夫算不上弱。”  白马使出一招“分花拂柳”,同岑非鱼十指交战,笑道:“你这口气可真狂妄。”  “比不上你的‘顺手学来’,不知要气死多少人!看,咱们就是这样般配。”岑非鱼耍起流氓,偷偷对着白马的耳朵吹气,“平常人练武,难免留下一身伤,跟春楼卖艺的一样,吃青春饭。那两人资质平平,年纪大了,武功只会越来越弱。像你、我还有溪云,根骨奇佳、天赋异禀,才能在这条路上走远。”  白马被他吹得腿软,一把攥住岑非鱼的手,趁机向后使出一个肘击,道:“两位前辈能教出我三叔,自有过人之处。”  岑非鱼闷哼一声,终于消停下来,将下巴搁在白马肩头,慢慢地说着:“两个都是正派人,在那些‘体面人’当中,算是不错的了。其中,孙灯剑道境界高远,更在李渡秋之上。刚开始时,你不让我伤人,我就想‘打虎先拔牙’,自己先把孙灯拿下,留李渡秋给你玩。”  青石城里,厢房简陋。  雨雪将青苔赶上砖墙,风霜压弯了木楞的脊梁,烈日暴晒,冲淡了纤秾岁月,只留下一扇小窗淡黄。窗布薄薄一层,麻线经纬纵横,布面疏密不一。细雪被风拍在窗格上,嵌进凹凸不平的窗布里,融化后慢慢落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天地间,尘雪扬,在白马的回忆中,风雪总是那样凛冽,现如今却让他感到安定和暖,因为他背后有一个太阳。  “怎料,他两个老夫老妻了,还是如胶似漆地分不开?”岑非鱼娓娓道来,声音像扇坠上的流苏穗,轻抚着白马的耳膜,“我便又想‘打蛇打七寸’,先捉住他们的短板,你我合力猛攻李渡秋,引孙灯来援。你为何要先去攻那孙灯?”  原来,岑非鱼说“一家之主对付一家之主”,本是一眼看穿了孙、李二人的强弱,想要自己对付强的那个。白马后发制人,亦是如此考量。他同岑非鱼相视一笑,都不说破,只道:“看眼神。”他说着,伸出两指放在灯烛前,让指影落在墙上,形成两个修长的鸟喙,轻轻啄了啄岑非鱼影子上眼珠的部位,“李渡秋看孙灯的眼神,同你看我的一样。你看不见自己,自然不会知道。”  白马声音中带着笑意,道:“孙灯实力更强,但他一直任凭李渡秋逞性施展。旁人看来,都是李渡秋如何如何厉害。”  岑非鱼:“所以说,你别总嫌我猖狂。蝉虫不鸣,谁又知道它们歌声响亮?江湖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不耍耍花架子,那些势利眼可不会把你当一盘菜。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  白马觉得自己有些鬼迷心窍,竟觉得岑非鱼的歪理也是对的,便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李渡秋对孙灯则不然。她先是为救孙灯而受伤,后为支援孙灯而输了比试。我倒不是说李渡秋爱得更深,情爱本就不能以谁多谁少来衡量,但李渡秋所为,名为关心,实为不信。”  岑非鱼思路清奇,不满道:“你觉得我同姓李的一样?”  白马又用胳膊肘捅了岑非鱼一下,道:“你带我去找邢前辈求医时,既会放出恶言威逼别人,又能放手让我独闯樟柯坞。你信我,是将我与你同等而视,故而,你有多信自己,便有多信我。我说你同李渡秋的眼神相似,只是觉得你对我更关心。”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同耳语一般,“往后,我会、会加倍……对你好。”  岑非鱼一颗老心脏扑通通地跳,不知该说什么,伸手环过白马的双肩。他将两个手掌拇指相扣,左右手余下的四指并拢,在空中虚虚地忽展忽屈。  烛光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墙壁上。 第215章 薛翠崖:“岑大侠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岑非鱼:“薛前辈说‘大道不言’,道既无言,你怎知何为正、何为邪,又怎能说岑某的道是邪道,你的道是正道?岑某拙见,这世上除了天生万物是道,其余的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无所谓正邪。”  薛翠崖笑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十年前玉门一役,非因天道无常,而是人祸所致,岂非有违天道?义理不得伸张,于在下看来,即不是正道。”  岑非鱼原以为薛翠崖是个老古板,不会同自己辩驳,不想他竟开始同自己讲起道理,而那道理同自己心中所想别无二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按着流氓做派,装模作样地嘲道:“那张大侠岂不是正道化身,能替天行道了?真真是了不得!”  简直蛮不讲理!薛翠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可他乃一派高手,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同岑非鱼强辩?直恨得牙痒痒。薛丹谷拍了拍兄长的肩膀,道:“岑大侠莫不是怕输,在故意拖延吧?”  岑非鱼笑嘻嘻地说:“我同昨日那位兄弟配合得宜,实乃天作之合,还请高人兄弟上来助阵,岑某感激不尽!”  白马受不了他们瞎叨叨,直到听到岑非鱼的召唤,才赶忙一步窜上擂台,站在岑非鱼身边,朝对面抱了抱拳。  岑非鱼:“你真要打?这两个臭道士可不好对付。”  白马的脸被青纱遮住,叫人看不出神情。他先摇了摇头,再点了点头,意思大概是“不怕,必须打!”  岑非鱼觉见白马使劲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继而喉头一滚,才恍悟:原来他还在吃!  白马偷偷啃着馍馍,抱怨道:“你得了那么多稀奇玩意儿,却只给别人指甲盖儿点多的东西吃,是要饿死人么?我在后厨摸到两个馍馍,还剩一半,你要不?”  岑非鱼痛心疾首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白马无所谓道:“他们如何厉害?”  岑非鱼:“薛丹谷是气宗高手,他所修的《两仪归元功》,是华山派最精深的内家功法。修习此法,不仅要练武者根骨佳、资质好,且是外练形、内练气,前三十年看不出厉害,一旦突破关隘,一招一式中皆有真气流转。”  “嗝儿——!”白马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斗笠的系带,“你、你继续说,薛翠崖呢?”  岑非鱼忍俊不禁,道:“薛翠崖是剑宗高手,一人精通华山九剑,尤其是他的《幻生剑法》,剑招无影无形、变化万千,专克快刀。”  白马拍掉手上的碎屑,叹道:“能遇上这样的对手,足可说是三生有幸了!总打必胜的仗有什么意思,或者说……你怕输?”  岑非鱼粲然一笑,道:“我有白马大爷罩着,何惧之有?”  两方各自商量一番过后,相互行礼,即刻开战。  铮——!  薛翠崖瞬间拔剑出鞘,提剑袭向白马,起手就是一招《幻生剑》中威力最强的“千变万幻”,战如风发,攻如河决。  漫天剑芒如暴雨梨花,长剑“却邪”却隐于剑光中,倏然显现,旋即消失,令人分不出是真是幻,更莫说看清剑径以预判其攻向。  “这人的剑太快了,比我从前遇到的所有对手加起来都要厉害!”这尚且是白马第一次看不懂别人的武功招法,他虽临危不乱,却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  然而,纵使犹疑,面对铺天盖地的剑雨,他不像旁人那般费尽全力地试图从千百点幻象中,找出唯一真实的剑光,只在心中作出一番计较:“纵使我能看出剑径,亦难在片刻间想出破招,何必白费精力?这姓薛的至少比我多吃了三十年的饭,有些过人之处实属寻常。此路不通,另寻他法就是,我可千万要镇定。”  白马紧了紧握刀的手,不过片刻便已有了主意,站定原地,凝眸注视前方。日光被青纱滤成千万点碎光,洒落在他眼底,仿佛一片冰冷的星海。  “请接招!”薛翠崖藏身于一片银白剑芒中,顷刻便至。  白马当先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剑气,侧向一闪、连退数步,避免同对手正面交锋。  薛翠崖手中“却邪”狂舞,激发出剑芒千万,每一点剑芒竟都带着真实的剑气,每一次刺削都无比精妙,令人无隙可乘、无从回击,甚至避无可避。  白马被巨大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凭着易筋洗髓后更强于常人迅捷的反应,才勉强得以避开。他接连左躲右闪数十下,一时不防,竟已被逼至擂台边缘,衣袍被剑气割出一连串破口,斗笠上青纱的一角被剑气扫到,霎时间碎成数十道丝线。  “薛前辈好利的剑呐!”白马无法再退,忽然赞了一句,同时使出地龙门的身法“云龙折”,原地跃起,曲腿往背后的木桩上一蹬,如云中游龙,一个筋斗翻到了薛翠崖身后。  “你的身手也不错!”薛翠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后背,当白马落地时,他已经旋身调换了面向,正对白马,轻叹道,“可惜,只是不错而已。”  寻常武者,若想使出一套剑法中最猛烈的招式,必先经过起手、进击等种种前招,调动自身的呼吸心跳和真气流向,令自己达到人剑合一的状态,方不至于被强力的剑招反噬。  可薛翠崖不同。他不仅是一名天生的剑客,更是一个爱剑成痴的武者,早已驯服长剑“却邪”,能随心使出任何剑招。但见他提起长剑指向白马,凶猛地向前突刺,使出了一招“风云变幻”。  一剑带着千钧力道,如流星划破长空。  白马使出峨眉派的“惊鸿游龙”身法,发力向后一退,将同薛翠崖间的距离拉大,双手拔刀,催动光明真气,使出了《惊鸿刀》中最为凶猛的一招“落叶追风”,正面朝薛翠崖的剑刃砍去。  若说剑势如水势,那么白马的“落叶追风”如同一线喷泉,而薛翠崖的“风云变幻”则是一股洪流。  人向来容易同情弱者,宾客们都为白马捏了把汗,纷纷喊道:“这招‘风云变幻’绝不能碰硬!”  袁欣梅亦捂嘴惊叫:“他竟想正面迎敌!薛伯伯的快剑,天下有几个人挡住?怎这般冲动莽撞?”她紧张地扯住袁林翰的衣角,“爹爹,你指点指点他吧!”  “不行,观棋不语真君子。”袁林翰定睛一看,发现那无名刀客头上戴的,不正是自己妇人亲手缝制的斗笠?他这个女儿任性豪爽,总会结识许多稀奇古怪的朋友,当爹的是既自豪、又担忧,一时间哭笑不得,好言安慰道,“这个无名客是你朋友?我看他未必会输。”  袁欣梅心中稍安,问:“为何?”  袁林翰摇着铁扇,笑道:“听闻,他前日指点了你一番,且说得句句在理?可见,他定然深谙武道,不会行此玉石俱焚的举动,若行此举,必定留有后招。”  “你怎知他……”袁欣梅心直口快,话已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狠狠地在袁林翰的大肚腩上一拍,“阿爹,你套我的话!”  薛翠崖见白马自己撞上来,心下暗叹:“果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内力再强悍又能如何?如此不知进退,能在我手下过几招?”继而笑着攻向前方。  白马原本神色凝重,可等他冲到薛翠崖的面前,面上神情陡然一变。  斗笠前的青纱翻飞,薛翠崖只看见一张雪白的脸蛋,那无名刀客明明在朝自己微笑,但绿色的眼眸中神色却凌厉如狼。  白马戛然收起攻势,使出无极门的“移形换影”,身影连闪两下,轻松错开了薛翠崖的狂刺。  薛翠崖见白马的身法如此迅捷,恍悟到他先前那狼狈模样竟全是装出来的!心下暗道糟糕,忽生出一丝迷茫,心道:“他到底是哪位隐世高人教出来的好徒儿?”  白马半点不敢分神,一个矮身,双膝跪地,借着惯性向前滑去,手上瞬间变招,使出一招“枝分叶散”的突击式,对准薛翠崖的下盘一顿猛攻。他的两个招式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分明是在这短暂的交锋中,把薛翠崖换招时的精髓学了去。  刀光如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包围住薛翠崖。他不得不跃起离地,才堪堪避开白马的狂刀。两人形迹交汇的一刹那,一刀一剑在空中过了足足十招,兵刃相撞碰触的火花如同九霄奔雷。  “当心——!” 第217章 二薛输了比试,不输气度,在众人眼中,俨然已是真正的高手英雄,比起自大狂妄的雪山派贺九霄之流,更让人敬重。  薛翠崖略有不解,问:“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  白马道:“在下名唤赵灵,乃是赵桢将军的独子,是赵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血脉。”  薛翠崖已同白马较量过,知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听他亲口说出这话,便不怀疑。然而,其余宾客却不知各中因由,俱是一脸疑惑,在看台上小声议论起来。  “众所周知,赵桢将军是汉人,而我看你模样,身上应当有胡人血脉。非是薛某仇视胡人,可赵将军是戍边将领,如何会同他最恨的胡人结合?”薛翠崖已看出其中关窍,但他并不说破,反而提出疑问,让白马能在当着一众江湖人讲出当年的实情。  白马闻言会意,感激地朝薛翠崖点点头,朗声道:“能证明我身份的信物,先前已向诸位展示过,太子府的桓郁公子亲手验证了玉符的真伪,我在此便不加赘言,此其一。”  “你根本就不是赵桢的儿子!”桓郁厉声大吼,起身走上擂台,怒道,“你是洛阳青山如是楼中的倡优,艺名‘点绛唇’,京中许多达官显贵都翻过你的牌子,此事一问便知。你他娘的身上还有老子留下的印记!岑非鱼,你找个假货来冒充赵桢遗孤,戏耍诸位英雄,是何居心?”  白马被人当面揭开不堪的往事,并不惊怒,反倒异常平静,笑道:“桓公子所言,句句属实。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他仰起头,斜睨桓郁一眼,突然取出袖中的“如幻三昧刀”,对着桓郁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刀,将他右手砍下,“昔日,我被人拐卖至青山楼,不得不韬光养晦、伺机而动,你欺我幼弱,百般羞辱于我,若非岑大侠出手相救,想必我早已死于你手。我无权夺你性命,今日取你一臂,暂不同你计较。桓郁,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坏事做尽自有天收!”  鲜血溅起,滴在白马脸上。桓郁惨叫一声,捂住手臂上的断口,目光狠厉地瞪着白马,想要出手还击。  白马随手一拍,用内劲将桓郁振飞,见他掉下擂台,被狗腿们抬走,便不再多看一眼,接着说:“若是在座诸位到过边关,应知胡汉两族从来就不是仇敌。玉门战场上只有两种人,一是侵凌他国的人,一是保家卫国的人。当年,并州军驻守玉门关时,向来同胡族共居、通婚,军队中有胡有汉,更有许许多多如我一般,拥有两族血脉的人。”  薛翠崖点头道:“此话有理。可当年赵桢将军死于玉门一役,朝廷已盖棺定论。一个已死之人,如何能生下你?”  “我父亲没有死!当年,有人以我羯胡部落为人质,要挟父亲手下的一名裨将,名唤乞奕伽的羯人,作为内奸,给爷爷送了一道矫诏,让他们撤下防备、开城门迎接援兵——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兵,他们迎来的,不过是前来取他们性命的幽州军。”白马眼中带泪,取出乞奕伽给留给他的匕首,扣动机关,拿出一张青纸,“这就是那道矫诏,这上面的御印是假的。”  薛翠崖接过血泪斑驳的青纸,同薛丹谷一同查看,两人低语一阵,继而小心翼翼地将纸折好退给白马,道:“这纸上的御印圆滑完满,应当并非经历过数次战火、辗转流落多人手上的传国玉玺。”  白马接着说道:“当年,参与‘平叛’的幽州军不知内情,一直杀到天光破晓,将根本没有抵抗的并州军屠戮殆尽。我父亲身受重伤,被良心未泯的乞奕伽救下。幽州军中有一名将士,名唤孟殊时,一路追击他们至云山中的一处断崖边。云山是羯人世代居住的地方,乞奕伽熟知地形,便带着我父佯装跳崖,这才躲过一劫。”  薛翠崖:“你所说的孟殊时,是太保冯飒的徒弟、上谷郡公孟殊时?”  “正是。我既敢说,就敢同他对质。”白马眸光一暗,叹了口气,“孟殊时追到悬崖边,头脑冷静下来,发现谋反一事内有蹊跷,知道已铸成大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我父亲。乞奕伽带着我父亲回到部落中,只可惜父亲伤势太重,伤愈转醒后,并州军已被定罪。他已无力回天,只能留在关外筹谋洗冤,同日夜照顾他的羯人阿纳希塔生下我,为的是给赵家留下一丝血脉。”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竟不知该如何言语。一时间,青石城内鸦雀无声,只有北风呼啸,如同冤魂的哭嚎。  薛翠崖:“那你有何打算?”  白马抹了把眼睛,声音沙哑,道:“我要入京面圣陈情,希望能得到一个公正的裁决。我还有别的证据,只是时候未到,不能相示,以免节外生枝。”  岑非鱼拍了拍白马的肩膀,亲昵地搂着他,笑道:“乖儿莫哭。”  白马不禁笑出声来,“我才没哭!”  薛丹谷看看岑非鱼,再看看白马,问:“岑非鱼将你擒住,准备拿你去换万金赏钱,你却在此为他助战,是个甚么道理?你有这样强的武功在身,何必要受制于他?不,你说他先前救过你。”他转向岑非鱼,“岑大侠,你同此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大办英雄会,就是为了替并州军洗冤?你到底是什么人?”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岑某向来就是个好人,伸张正义,不正是侠者应为之事?况且,为并州军洗冤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慷慨陈词!”  岑非鱼的话忽然被人出声打断。那人原本隐藏在人群中,喊完话便跃至半空,凌空虚踩两脚,转眼间已落在擂台上。  这人穿一身黑衣,披着条黑斗篷,只露出碧蓝的双眼,声音沙哑如老妪,道:“岑大侠,好久不见。”转而冷冷地问白马,“赵灵?不知我的一双宝刀,你用着可还趁手?”第93章 汇聚  “你还记得我。”白马怒视阿九,咬牙切齿地质问她,“那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你在云山中做过什么?”  “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我难道全都要记在心上?”阿九眸光暗淡,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青色请帖,“在下天山圣教教主玉炼沧亲传弟子迦叶鹫·摩诃末,江湖人称噬魂刀阿九,请问哪一位英雄肯来赐教?”  白马上前一步,道:“我来!”  岑非鱼按住白马,低声道:“她就是齐王义女,天山派同齐王勾结,派她作中间人。身份摆在那儿,眼下不好杀她。”  白马本想不管不顾,杀了阿九替族人报仇,可当他的手摸到冰冷的刀柄,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孟殊时,而后便犹疑了。  阿九望着岑、白二人,目如冰雪,“若是无人敢应战,那他就归我了。”  铮——!  斜里闪出一道剑气,势如闪电。  迦叶鹫躲闪不及,被剑气扫中胸前系带,斗篷倏然滑落,露出一张极漂亮精致的面庞。她看起来格外年轻,左不过二十岁出头,柳叶弯眉,小鹿似的杏核眼,双目如海湛蓝,但因炼邪功,长发尽成雪色。  阿九望向剑气飞来的方向,吼道:“什么人?”  但见白影一闪,周望舒已站上擂台,淡淡道:“三年前你没能杀了他,今日你也带不走他。比胜负,还是决生死?”  阿九冷笑道:“不自量力!”  周望舒不多废话,提剑便打。  “莫担心,溪云自有分寸。”岑非鱼护着白马退至一旁。  白马心道:“她叫迦叶鹫·摩诃末,名字像是火寻国人。火寻国远在西面河中,不仅同中原相距甚远,而且早已臣服于伊兰萨赫尔,何故要来中原生事?”  他心中思虑不停,眉峰微蹙,灰绿的双眸像两滴圆润通透的水珠,映着阿九和周望舒来回跃动的身影,一面观战,一面琢磨:“天山派自称圣教,本是以拜火教立派。可当年追杀三叔的那几个人,似乎都不大像拜火教教徒,譬如迦叶鹫这个女人,总以黑色布巾遮住头脸,才会被人误以为是男人。现今细细想来,天山派的行事做派,以及迦叶鹫的装扮,都像极了叶色勒教徒。”  然而,白马曾听母亲说过,羯族人原本居住在天山上,那里的人都信奉祆教,老麻葛托尔金娜更是光明祭司,她不忍见族人同天山“圣教”的狂信徒那样,对阿胡拉进行狂热的崇拜,才带着他们走下天山,希望能过上寻常牧民的日子。天山中人如此笃信拜火教,怎会仅仅五十年不到便改信他教?  “你这漂亮脑袋里,总要装下许多事情。”岑非鱼看出了白马心中的疑虑,趁他不防,贼溜溜地伸出手,忽然弹了他一个脑崩。  岑非鱼总算把白马的注意力引回到自己身上,才假模假样地皱起眉头思索,一本正经道:“康、安、曹、米、何、火寻、戊地、史为,以及你们羯人的石国,本皆为月氏人,旧居张掖昭武县,后为匈奴击破,有的西迁河中、有的东迁中原,枝庶分王,建了九个小国,史书上称为‘昭武九国’。河中为大周、贵霜、波斯、匈奴等大国环伺,在其间生存不易。尤其是当贵霜帝国将大乘佛教定为国教,伊兰萨赫尔则笃信拜火教,一部分只信仰叶色勒教的火寻国人,不得不忍气吞声。[注]”  白马脑中灵光一闪,道:“你是说,火寻国人曾伪装成祆教徒,借别国的力量逃出河中,等到他们在天山扎稳根基以后,便抛弃了祆教,复兴叶色勒教?他们甚至逼迫一同出逃的人全都改信叶色勒教,这才引得老麻葛不满。”  岑非鱼点点头,道:“中原有道教,汉初朝廷推行黄老之术,令民休养生息。身毒有佛教,释迦摩尼舍身饲虎,无论信或不信,菩提皆愿普度天下万物。我听师父说,在丝路的尽头,更遥远的西方,那里很多人都同你们羯人一样,肤白发浅、鼻高目深,他们信仰别的教派,认为世上只有一个神祇、一部经典。而叶色勒教,便是在西方的浸染下,诞生的另一个教派,他们除了那一神一经典,从不承认别教的圣人,更莫说像佛、道一样包容他教。”  白马明白了,道:“天山的叶色勒教,定是先伪装成祆教,休养生息、伺机而动,想搅乱中原。若能让齐王夺权即位,便能借助他的势力打回河中复兴其教。难怪他们会如此不择手段!”  岑非鱼叹息道:“俱是猜测,但我直觉他们定在暗中推波助澜。” 第219章 岑非鱼听见“奉命”二字,不由一哂。  他懒洋洋地并起食中二指,将指腹贴在孟殊时的刀背上,慢慢滑动,笑说:“要说起来,你是少室派的俗家弟子,跟我算是同门师兄弟。若无陈王,便无鱼山,咱们都不会有这身本领。”  铮亮的刀面反映出岑非鱼带笑的双眸,以及孟殊时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  孟殊时:“你若不阻我办事,我自当顾念同门情谊,放你一马。”  岑非鱼两指“当”地一弹,轻而易举地把孟殊时的刀震开,笑道:“同门情谊?好!那师兄就诚心请教一番,你奉了谁的命?”  孟殊时自知失言,额头冒汗,眼睫被汗水浸湿,连忙补救道:“我是圣上钦点的积弩将军,遇事紧急,可便宜行事。此行是要捉拿叛逆,为防打草惊蛇,并未向上奏报。再者,孟某是朝廷命官,除了奉皇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两人的对话云山雾罩,围观众人都不大听得明白。白马倒是全都听懂了,可他不大愿意承认。  白马用手指捻着衣角,在心里犯嘀咕:“积弩将军可领营兵,有相机调兵的权力,但诸如领兵出京千里奔袭,或讨逆平叛这样的大事,却不能不报备。孟殊时说,他此番前来未曾上奏,可见,一来,赵王只手遮天,已将我的事压了下来;二来,我这事情真假难辨,办起来费力不讨好,朝中没人愿意沾染,都在等着看别人的笑话。可他却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岑非鱼笑道:“奉命行事的是你又不是我,你问我,我问谁去?孟大人官儿做得大了,越发油嘴滑舌起来。”  孟殊时挽了个刀花,同岑非鱼对视,目光不再犹疑,道:“若无陈王便无鱼山,可陈王殁了,曹魏禅让于周。江山易主,当今天下是梁周的天下。我知道你们都过得辛苦,可普天下谁人能轻松活着?没人欠你们什么。岑非鱼,你向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平日里胡闹就罢了,可你若想蚍蜉撼树,孟某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得逞。”  “蚍蜉撼树?我一直以为,孟大人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实人,却不知你的想法竟这般新奇。我想蚍蜉撼树?”岑非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止不住发出一连串爆笑,心道:“这姓孟的知道我的身世,竟认为我做这些事是想要搅乱天下、谋朝篡位,实在可笑!”  岑非鱼几乎笑出了眼泪,好容易喘匀了气,一抹眼睛,提枪攻向孟殊时,“你既看不起陈王,便将这一身武功尽数还来如何?”  白马不觉得孟殊时会是岑非鱼的对手,故未分神观战,仍旧在琢磨着孟殊时的话。  他心道:“方才孟殊时说了漏嘴,他会是故意的么?我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我。”白马越想越乱,使劲在自己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他没有上奏朝廷,却说自己是奉命前来,奉谁的命?除了他的岳丈齐王梁攸,只怕没有别人了。”  白马摊开五指,掰着指头细数朝堂风云。  他把拇指压至掌心,小声道:“岑非鱼五六月间去了趟江南,跟施水瑶带人救下周瑾,让他发现齐王劫掠漕粮的秘密。周勤回京后,全力搜罗证据,到刑部告发齐王。可惜,案子被齐王压了数月。”  他再压下食指,道:“三伏天里,岑非鱼去挑衅齐王,闹得梁攸险些气疯。齐王知道岑非鱼就是曹三爵,知道他最在乎我爹,更知道我爹留有带着玉符的后人,他想要拿到玉符,只不过听了李雪玲的谎话,在江南苦寻多年无果,干脆将计就计,打着刺激岑非鱼的幌子,派人到青山舫发出悬赏,要天下江湖人都来抓我。”  “他是朝廷命官,下手别太狠!”白马猛一抬头,便见岑非鱼把孟殊时摁在地上,高高抡起拳头猛砸,吓得连忙出声阻止。  “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见岑非鱼收手,他无奈地摇摇头,按下中指,“说到哪儿了?对,最怕听到我的消息、最想杀我灭口的,自然就是赵王。先前,孟殊时为萧后联络赵王时,遇上了齐王派去的桓郁,当时赵王就起了疑心,有了寻我的心思,亦知道自己有把柄留在齐王手上。等到齐王挑起事端,他立马就坐不住了,赶忙追加了大量赏金寻我,又发动安插在乔姐手下的奸细窥探内情,阴差阳错地把我认成了原应由檀青扮演的赵桢遗孤。”他顿了片刻,“此间有个疑点:还有一个人也在暗中加价,他是谁?我须小心提防。”  他按住无名指,道:“最后,三叔从中运作,让楚王得知漕粮的案子。楚王性子耿直,风风火火地带着周勤一道查案去了。赵王早就想除掉齐王,自然是乐见其成,而且少不了从中推波助澜。是故,如今齐王本人分身乏术,只能派遣孟殊时出京,赶在朝廷动手前将我擒住,至少要先把玉符夺去。”  白马收掌成拳,再将手摊开,叹了口气,望着同岑非鱼缠斗在一团的孟殊时,道:“我若是你,指不定也会第一个冲上来。若无意外,定能立下头功;若枝节太多,最差也能让我处于掌控中,以免他人加害。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本是个好人,可这世道最是容不下的就是好人。我亦不可妇人之仁。咱们只能各走各道,你也将为自己曾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孟大哥。”  白马一番思虑,再看擂台上,岑非鱼已缴了孟殊时的械,将刀架在孟殊时脖子上,嘲他:“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孟大人以为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我不像你这般鼠目寸光,定会比你走得更远。”孟殊时啐了口唾沫,反手夺刀,后撤几步回到自己的阵营前,“儿郎们听令——!赵灵身为赵桢后人,等同反贼,岑非鱼阻挠本官讨逆,亦为反贼。尔等速速将城寨围住,生擒此二人者重赏!”  岑非鱼回到白马身边,什么话都不说,低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笑道:“他要擒住咱们,赵大侠认为,我两个该如何自处?”  白马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闹什么闹!还不是你又气他又揍他,不给别人留半分面子,让他下不来台。”继而压低声音问,“你定还留有后招,现该如何?”  岑非鱼耸耸肩,道:“真没办法,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要么就跟他打一场?我的兵身经百战,把他带来的那帮歪瓜裂枣打得跪下来叫爷爷都成。眼下没别的办法,楚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那你还激他?脑袋里装得都是浆糊不成!”白马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岑非鱼,被他给气笑了。他见黑甲官兵们已经分开队列,拔刀出鞘,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便推开岑非鱼,“先让他把我抓了,我想办法拖上一阵。”  岑非鱼一把将白马捞入怀中,怒道:“我可不能让你跟他单独相处!那姓孟的喜欢你,谁知道他心里都装着些什么龌龊心思?你跟他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白马瞬间炸毛,“你这人怎么如此蛮不讲理!”  岑非鱼把脸凑到白马面前,蜻蜓点水般连亲了他好几下,柔声哄道:“莫气莫气,我自有办法。”继而仰头向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霎时间,城垛上的弓箭手们纷纷移步换位,搭箭上弦,对准孟殊时。  孟殊时:“岑非鱼,你敢作乱?”  岑非鱼赔笑道:“岑某一介布衣,怎担得起谋反作乱这样大的罪名?孟大人可不要乱扣帽子。”  白马已懒得言语,往岑非鱼怀里一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就这样破罐破摔了,看岑非鱼还想耍什么花招,心道:“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眼瞎看上这样一个玩意儿,不认命又能怎样?”  岑非鱼又吹了个口哨。城墙上的鼓手们扬起鼓槌,轰隆隆地猛力击鼓,将数十面战鼓敲得震天响。  白马一听便知,这并不是什么唬人的花架子。鼓声中带着浩如汪洋的内力,鼓手们排列的位置亦与前几日不同,他们的队列暗合九宫八卦,排成了一个极精妙的阵法。人借地势,鼓仗风声,击鼓手们灌入鼓槌中的真气,在此情势下被增强了数十倍,死死地镇住了这座石头城。  内力稍弱的人听了这鼓声,只觉体内真气滞涨。  孟殊时带来的官兵,多半是从禁军中选拔出的,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人极少,见了如此场面,纵使未被内力压制,亦不禁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进退。  岑非鱼得意洋洋,道:“这石头城,可是你三叔他爷爷主持修建的。奇门阵法,谁能比得过他?我不打那姓孟的,他却也占不到我的便宜,暂且将他们困在此地就是。”  白马一脚跺在岑非鱼脚背上,骂道:“原来你老早就算好了,方才分明是在耍我好玩!”他不经意间瞟到面色凝重的孟殊时,眼珠子骨碌一转,作势走向对方,“反正都走不了,我找孟殊时玩去,至少他不会拿我当猴耍。”  “奴家知错,知错!相公莫气!”这回,被气哭的人换成了岑非鱼。  鼓声如雷,千钧一发,唯独白马和岑非鱼旁若无人。他们两先是推推搡搡,慢慢变成了打情骂俏,最后都玩累了,便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起来。  孟殊时正要喝问岑非鱼,却见鼓声骤停。  岑非鱼狡黠一笑,道:“仗势欺人,姓孟的会,我就不会么?”  白马推开岑非鱼,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面颊绯红,附和道:“说起仗势欺人,天底下你排第二,我看也没人敢排第一了。”  “那可不是嘛,你二爷样样都比那姓孟的强!”岑非鱼没脸没皮惯了,只当这是夸奖,得意地朝孟殊时使眼色。  守城的卫兵未及通报,便有一队人马冲进城来,将孟殊时的人团团围住。他们各个都是官兵打扮,胳膊上系着靛蓝绑带让众人一看便知,这是淮南王的府兵。  孟殊时见状,自然不敢造次,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收起兵器,快步走下擂台,躬身迎来淮南王的车驾。  马车慢悠悠地驶入城寨,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在擂台前。侍卫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将车中人搀扶下来。  江湖客们今日算是看足了戏,都不晓得害怕了,纷纷引颈探看。 第221章 岑非鱼梗着脖子,道:“师父,大晚上您在这儿听雪?”  白马实在很想跳起来给岑非鱼一记爆栗,但弗如檀在场,他不得不给岑非鱼留足面子。而且,他心里有些忐忑,感觉就像头一次拜见心上人的父母,生怕自己言行唐突,惹对方生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便用力给岑非鱼使了个颜色,偷偷从身后把他往前推:“外头天冷,你们回房里说?”  岑非鱼挠挠头,知道师父不远万里前来此地,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这个不肖弟子,便放下面子,好言劝弗如檀回房歇息,想着纵使被骂也认了。他便小跑上前,握着弗如檀的椅背,道:“我来吧。”  弗如檀点头道好,并向白马道了声佛号。  白马规规矩矩地退下,行在蜿蜒的回廊中。西厢偏僻,未燃火把,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人行其中,不辨四向。他在路口站了片刻,等到额发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没有听见弗如檀房中传来异动,才径直向前走去。  置身于无边黑暗中,人的五感异常清明。  白马听见北风呼啸,扬起雪尘,甚为惬意,随心停下斜倚栏杆,听风吹松林如涛,白雪簌簌扑落。拂面的雪尘,带着松枝与泥土的冷香,令人倍感心神安宁。  白马闭上眼,脑海缓缓中浮现出,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人迷晕,一觉醒来,已被关在囚笼中带到洛阳城。睁眼松林浮动,闭眼马车摇晃,昨日如水东流去,他心中顿生感慨,言语所不及处,唯有叩栏击节,唱起檀青教他的一支草原牧歌。  悠悠歌声中,流淌着的是他一去不回的昨日。  还记得,刚进青山楼的那年,两个少年日日被逼着唱客人爱听江南小调,唱不对便没有饭吃。江南的歌谣,大都清婉柔美,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他们唱着歌,心里却很害怕,怕那样的歌谣唱多了,自己便会没了骨头,失了草原男儿的野性。实在难过的时候,两个人就用被单堵住门窗的缝隙,躲在桌下大喊大叫,狼嚎般吼上两首家乡的牧歌,如此提醒自己不可屈服,也才觉得自己仍是自己。  古老的鲜卑牧歌,飘荡在剑拔弩张的石头城里,仿佛正为这是非之地,洗涤着俗务带来的凡尘。忽然,松林中传出一声爆响,声音小而短促,像大风吹折了枯枝。  白马眸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这声响中,深藏着的一丝异常气息,知道有人早已潜伏林中。他来时未有防备,没能及时发现,想必眼下自己已成了对方的猎物。他的头脑很冷静,心道:“岑非鱼的人,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心相交,万分可信。刺客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能在此遇到,必定只是他们满天撒网,不放过任何机会罢了。计划如此周密,除了心急如焚的赵王,还能有谁?”  白马还知道,周遭的埋伏远不止于此。  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哼唱着歌谣,偷偷将手掌按在栏杆上,感受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知道有一个人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然而,他来时的方向,似乎亦有人来者不善。  “赵王下定心思要杀我,他的人埋伏在林中。齐王为了符节,想要生擒我,极有可能派人随阿九同行,见我不在房中,才前来寻我。除此而外,还有人想要我死,可他害怕暴露,小心翼翼地暗中跟随,等待我落单才出手,会是谁?”白马心中暗暗盘算,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能生擒对手、顺藤摸瓜,指不定能把那个藏身暗处的人揪出来。  当年的事,虽说是非原委都已清楚明白,但自从白马知道有人暗中追加了赏金,便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是故,他多留了个心眼,时时暗中留心,推断玉门一案中另有隐情,其关键就是那个想取自己性命的神秘人。  白马假装站累了,侧身挪了两步,想要确定潜伏在身后的人同自己的距离远近,脑中思虑不停,琢磨着如何生擒后方来人。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空中流云飘散,月光银辉洒落,照亮了白马胸前狼牙上镶嵌的宝石。  亮红光点一闪而过,白马的位置因此暴露。可他此时除了袖中一把“如幻三昧刀”而外,再没有别的武器,不能轻举妄动,唯有觑准时机,想办法以奇制胜。  白马耐心地等待对方暴露,对手很快便按捺不住。  咻!咻——!  只听两声爆响,林中忽然射出一连串短而细的暗箭,两簇松枝应声落地。那箭通体墨黑,箭尖带着倒刺,没有尾羽,显然是专门用以无声暗杀的夺命箭。  白马没有冲向射箭者,他迅速将狼牙收进衣襟中,躲开箭矢,原地后退一步,隐身于黑暗中。  月亮再度被浮云遮蔽,天地复归幽昧。  置身于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梦是醒,三方人马互不相识,若真大打出手,只怕是费力不讨好。但藏身于松林中人刺客隔得远,未觉察到附近另有埋伏,率先出手,打算速战速决。放箭的刺客共有两人,其中一人将火折子绑在箭头上,点燃后迅速射出。另一人则搭箭上弦,三箭连发。  火光在浓黑的回廊中飞闪而过,划出一道明黄弧线,火焰随风明暗,瞬间照亮前方来人手中的斩马刀,以及后方来人的玄铁匕。  火光明灭,落地的瞬间,照亮了白马的脸,以及前方来人被黑布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庞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碧蓝双目。只是一个照面,白马便认出了他——此人就是当年追杀周望舒的那个“斩马刀”,他是齐王的人!  白马敛声屏气,脚跟一挪,踢飞地上的青石残砖。趁着刺客们攻向青石残砖,他悄无声息地原地跃起,张开两腿,脚掌一左一右蹬在青石墙和木栏曼妙的雕花壁上,向上蹿动两步。  白马知道,齐王的人暂不会对他下杀手,便攀上回廊上方的梁柱,使出暗劲向后荡去,继而以脚掌勾住更靠后的横梁,将腰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换将双手勾住横梁,再反身对准“玄铁匕”的后背猛力一踢!  那“玄铁匕”刚刚祭出匕首,向前突刺,对准备痛下杀手,却不想白马早已不在原地,自己中了一记“声东击西”。他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踢得一个趔趄,向前撞在“斩马刀”的刀上。  “斩马刀”和“玄铁匕”是敌非友,呼吸间便已过了近十招。  那“玄铁匕”专司暗杀的刺客,只晓得一击毙命,却不擅于同对手缠斗,被霸道的重刀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回廊狭窄,在其中展开搏斗好比巷战,长刀虽霸道,却施展不开,生猛地挥出几十刀后,不仅并未砍中“玄铁匕”,反而砍断了破败的木栏杆,乱了进攻节奏,渐渐处于歹势中。  白马不愿杀人,可来人想要取他性命,他便不能心慈手软。  只听“咄”的一声闷响,两支短箭擦着白马的脸颊没入横梁。他迅速拔下箭矢,右手握住匕首,左手握住短箭,辗转腾挪,换将双脚锁住横梁,上身朝下探去,出其不意地对准“斩马刀”的后颈,连刺五下,另其血溅三尺,瞬间毙命。  “玄铁匕”趁机挥动匕首,朝白马一阵急速猛攻。  白马使出江湖散招“分花拂柳手”,单手如灵蛇游移,缠上“玄铁匕”持刀的手,催动真气,以内劲将他的手腕卸下,用牙咬住绑发的革带,迅速将“玄铁匕”的手腕和脖颈缠在一处,一扯一推,让此人为自己挡住从林中飞来的箭矢。  就在这交战的片刻,白马已经看准了林中刺客的藏身处,只待其张弓瞄准不得分神的瞬间,左手一个猛掷投出方才拔下的两支短箭。箭矢带着千钧力道,飞速向前,先后穿过两名刺客的被月光照亮的眼珠,瞬间取下那两人的性命。  正当白马跳下地来,向前翻滚,准备起身再战,降服那“玄铁匕”,不知何处突然冒出另一名刺客。他一剑砍掉“玄铁匕”的脑袋,一把将白马拦腰扛在肩头,飞身跑出回廊。  那刺客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先前躲在暗处,竟骗过了白马。  白马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带着跑出了数十丈,形势万分危急,白马不敢多想,轮起拳头砸在刺客腰侧。  那刺客吃痛闷哼,却不还手,只道:“小白眼儿狼,什么时候学了这样厉害的功夫?早知如此,我便不管你了,还他娘的打老子!”  他说的是鲜卑话?白马知道此人是友非敌,用鲜卑话说:“停下!你认错人了。”  那刺客猛地止步,将白马放下,一把扯着他的头发,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脸,惊怒道:“绿眼睛?你不是阿青,你是什么人?阿青的狼牙怎会在你手上?”  白马挣脱刺客的束缚,疑惑地望向他,道:“不是我找上你,是你自己跑来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  “先回答我!东西怎会在你手上?那支牧歌是谁教你唱的?他人在何处?”刺客显是有些惊慌,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凛凛寒冬,那刺客脸上却都是汗,他一把扯下脸上绑着的三角巾,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星目剑眉,但显然是个汉人模样。  檀青的仇家都是鲜卑人,这汉人找他做甚?而且,他虽为汉人,说得却是鲜卑话。白马不敢肯定此人来意,一个问题都不肯答。若换作从前,他必然要挖空心思跟这人言语周旋一番,想办法套他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白马笑道:“你功夫不错,但必定打不过我。若想活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找阿青作甚?”  那刺客想了片刻,应当是在心中比较自己和白马的实力,知道白马所言非虚,不得不收起兵刃,道:“我不是坏人,我来带他回家。”  白马看此人神情不似作为,但毕竟事关檀青安危,必须小心为上,决定还是先行出言威吓,道:“阿青是我的结义兄弟,你若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 第223章 岑非鱼见到白马,面色瞬间由阴转晴,上前一步搂住他,骂道:“你他娘的!吓掉老子半条命。”  白马挣开岑非鱼,无奈道:“我就是……去吃了个宵夜。早说过你太抠门,晚饭吃不饱。”随即对其他人说,“让你们担心了,没事都散了吧。”  岑非鱼骂人骂到一半,忽然被截胡,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总觉得情绪已经起来,不继续再骂两句心里相当不爽,于是随手指着个兄弟便开骂:“你!你给我说说,为何会混入那么多刺客?老子养你就是让你吃干饭的吗?看你那一身膘!”  “一身膘”的瘦高个苻鸾被骂得一头雾水,斜睨着岑非鱼,偷偷翻了个白眼。  白马实在没脸看了,揪着岑非鱼肚子上的肉,把他强行拖进房里,摁在椅子上便懒得再管。  “你再不回来我可就吃光了。”檀青躺在床上晾肚皮,冲白马挥动手中的食盒。  白马一把夺过食盒,吃着东西把檀青拉到角落,从怀里取出锦囊递给他,道:“方才我遇见你小舅了。他说对不住,没能及时找到你,让我把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封情信!”陆简看多了宝物,却怕被白马教训,不敢虎口夺食,一件都不敢偷拿,觉得没意思极了。  房中四人,陆简只敢欺负檀青,见他从锦囊中取出一张青纸,便忽然来了精神,跑将过去,把青纸一把夺过,一脚踩在椅子上,把纸举得高高的,张口就念:“吾弟!暌违日久,甚是想念。事发突然,长话短说。月前,大汗暴毙,我知事有蹊跷,可青儿年幼,我恐他担忧,不敢叫他知晓,身边无人可信,唯有暗自查探。”  陆简念到这里,渐渐觉出不对,不敢再往下念,便把青纸还给檀青,低声道:“对不住。”  白马不敢打扰檀青,便将陆简拉走,同岑非鱼坐在一起,饮下整碗茶水,道:“方才遇到一个人,回来路上从耽搁了许久。毕竟是檀青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他只将遇袭的事简单说了说,“可惜那个刺客被杀了。对了,你见到那没脑袋的尸体,可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岑非鱼摇头,道:“是个死士。这人行事万分小心,想必野心不小,迟早会暴露的。”  白马点头,道:“对,他只要有所行动,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眼下是敌暗我明,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陆简单手拖着下巴,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忍不住插了句话,道:“白马兄弟,我很佩服你,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为十余年前的人洗雪沉冤,我从来都只敢在梦里想。”  白马失笑,道:“你只要改邪归正,莫再为祸乡里,干那些强抢民男的勾当就好。你父是英雄,别让他看不起。”  陆简点头称是,“我听你的。”  白马也不客气,立马道:“待会儿麻烦你跟着檀青,看着他点儿,我现在没空分神,怕他想不开。”  檀青哪有心思再管其他,接过青纸,一字一字地看起来。  “我曾跟跟随宋世伯学医,知大汗并非病亡,而是死于‘绵里针’。那药无色无味,掺在日常饮食中,银针试不出来,发作时看似旧疾复发而致体虚脱力,骗过了所有人。营中到处都是奸人的眼线,我的行迹定已暴露,阿姊从不畏死,只牵挂青儿年幼,怕他往后无人照应,恐为其兄所害。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怕他冲动行事,坏了大周同鲜卑间的和平盛世。吾弟,望你念在姐弟一场,替我将阿青接回王家照顾成人,阿姊在此叩首再拜!  “其实,自我嫁到鲜卑,大汗独宠我一人,每日与我同吃同眠,纵使奸人不对我痛下杀手,我亦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大汗对我情深义重,我愿意随他而去。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要告诉青儿,不要报仇,更不要让他为我报仇,我不愿叫他做甚么大汗,只想看他平安长大。再见不到你了,愿来世再做姐弟。清妍绝笔。”  “清妍”是王宜兰的小字,檀青再清楚不过。  父亲死时,檀青尚年幼,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死于旧疾复发,哪里知道哥哥们为了争夺权位,竟敢毒杀父汗?他一直以为,母亲是思念成疾,才会在父亲死后不就便病逝,怎料其中还有这样多的阴谋?他以为哥哥们的坏,只是容不下自己这非胡非汉的血统,只是因为嫉妒自己受父亲宠爱。原本,在他心中,其实并不恨哥哥们,不愿回到鲜卑,亦是因为不愿见到同室操戈。  奈何,真相竟如此残酷!  檀青对信垂泪,心中充满了痛恨,痛恨哥哥们,也痛恨自己。他咬牙切齿道:“娘,是孩儿太不懂事。你不愿让我报仇,可如今我已知晓个中原委,又怎能不恨?”  白马劝了檀青,将他送出厢房。  檀青突然反身抱住白马,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  白马知道,檀青心意已决,必定是要回鲜卑去,却还是说了一句:“你回去歇下,睡醒后再仔细考量。明日楚王会来,我怕没机会再同你道别,余下的事,我都已经嘱咐陆大哥,还有……”  “别说了,我都懂。我无知,从不能为爱我的人分担。我懦弱,只想独自躲在中原自由逍遥。我自私,只想躲在师父的庇佑下,不再管任何亲人。我从来都没长大,但你从不嫌我麻烦,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檀青抹了把眼睛,“如今,我脚下有一条路,路很黑,看不清前方,但我不得不向前走。你应当最明白不过。保重,我的兄弟。”  白马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同最好的朋友别离时,心中万言都只化作了一句:“保重,我的兄弟。”第95章 对质  白马累得狠,躺上床便不愿再动。  岑非鱼只看到白马的睡颜,心中便生欢喜,坐在床沿上,用手指轻轻划了划他的鼻梁,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见白马全无反应,便大着胆子,紧接着一连亲了好几口,心满意足地跑出厢房烧热水,剥鸡蛋般把白马的外衣褪去,搂着他一桶泡在桶中沐浴。  白马睡得迷迷糊糊,像是正在发梦,忽然入水,登时惊醒,仿佛溺水般抽了个猛子,扑腾着用两手搂住岑非鱼的脖子,抱着他大喊:“匈奴人来了!姐姐、姐姐快跑!”  “别怕,别怕。”岑非鱼好容易才把白马按住,凑上前去,用嘴封住他的嘴,“不用再害怕,刘玉生擒了乌朱流,现已将人带到洛阳。到时候,让你亲手杀他。”  白马单手掬起一捧水,洒在岑非鱼脸上,帮他把鬓边的将额前乱发上沾着的灰尘抹掉,拂开他的额发,望着他的眼睛,随口低语:“我总是梦见匈奴人来袭的那天。那天傍晚,天空中云蒸霞蔚,族人们高歌曼舞庆祝丰饶的秋。翠色草场忽然飘起一道烟尘,匈奴铁骑张牙舞爪,手上的锋镝映着晚霞,闪烁着粼粼波光。”  岑非鱼一对招子极亮,眼珠子跟琥珀似的,直勾勾地盯着白马,温柔得几乎要融化。可他并不是省油的灯,趁白马出神,突然一口叼住对方的手指头,用舌头在指腹上轻舔两下。  白马面红耳赤,用力将手收回。  “躲个什么劲儿?”岑非鱼没脸没皮地凑上前去,双手撑在木桶缘上,将白马锁在怀里,同他鼻尖相蹭,像条试图撒娇的大笨狗,“要我说,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到手了的便不稀罕,非要扒人屋顶才叫有意思?”  白马哭笑不得,“你又知道了!”  岑非鱼老神在在,道:“哼,靠那帮混小子找人,那得等到何时?不过是你二爷打翻了醋缸子,心中正不爽,找个由头教训他们两句罢了。”  白马失笑,道:“你就是怕被你师父责骂,不敢在他面前多待。如此说来,你也见到王霄汉了,觉得他人品如何,是否可信?我怕檀青被人利用。”  岑非鱼摇头晃脑,道:“又不是相亲,看什么人品?什么王霄汉、李霄汉的,我根本没听说过,更莫说放在心上。但仅看王家在北方的势力,便知他们全无必要去利用一个愣头小子。”  白马:“檀青聪明,可他心大,我还是不太放心。此间事了,咱们邀上我三叔,一道去鲜卑看望他?”  “梁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人跟他一道来的,是王霄汉没错。”岑非鱼轻叹一气,“你自己诸事缠身,还总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看,明日我不用吃饭,光吃醋就吃饱了。”  白马一把拍开水花,往岑非鱼脸上浇,换将双手摁在他两个肩膀上,把人推至木桶的另一侧,将脸贴上前去,亲吻岑非鱼的眼角眉梢,“让我来尝尝,岑大侠打翻的是山西老陈醋,还是镇江香醋?”  岑非鱼一阵心悸,“那便好生尝尝。”  白马的吻很细碎,像是千百片柔软温暖的羽毛,轻柔地托举起岑非鱼的心,带给他仿若幻梦的快乐。  岑非鱼伸手往下,握住白马的阳物慢慢套弄,叼着他的耳朵尖,呢喃道:“让我多同你亲近亲近。明日楚王来了,想必咱们就要分开一段时日。说来真是奇怪,你们羯人难不成同苗人一样,个个都会豢养蛊毒?不知你给我下了什么蛊,相识不过半载,我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  白马被岑非鱼弄得痒梭梭的,缩着脖子、侧过脸来,趴在岑非鱼胸膛上,搂着他的后颈,笑道:“你是偷吃了蜂蜜才对。”  古旧的厢房中,朱阑掉了红漆,色彩黯淡异常,碧甃爬满青苔,一片墨绿近黑。木桶里装满热水,水波粼粼,雾气升腾,若纱绸萦绕门梁窗框,将古旧的厢房衬出一丝鬼气。 第225章 满朝文武,闲人或许就剩下楚王一个了。这日,他正在青山楼中喝花酒,只听弹琴,旁的什么都不碰,两个时辰过去后,一呼一吸都带着浓重的酒味。亏得他常年练武,有一副好体格,方不至于喝死当场。  此刻正在弹琴的,是花魁娘子临江仙。她慢慢地揉捻着琵琶弦,秋水横波般的双眸不时从楚王身上爬过,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向他探听白马的消息。  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侍卫来报,说廷尉魏明华有要事上报,此刻正在外恭候,不知是否该即刻通传。  楚王先让临江仙换了首曲子,再把侍卫扯到面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传!为何不传?快请廷尉大人进来!”  侍卫捂着耳朵,小跑着去通传,并对魏明华道:“王爷喝多了,魏大人若有要事,或可明日再来。”  廷尉魏明华满脸愁苦,摇了摇头。  梁玮着人拿来一碗蜂蜜水,一气喝下,只觉唇齿留香,眼神复归清明,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却不显露出来,至单手撑着额头,装出一副头痛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便打了个酒嗝,端起满碗酒朝向门口,不待来人问安,将酒水一口闷下,道:“廷尉大人夙夜在公,本王很是佩服!来,本王敬你一碗,干了!”  魏明华抹了把汗,连忙端起酒杯,同楚王干了一碗,“王爷,下官有一事实在难以决断,还请王爷示下。”  楚王笑问:“何事?你直说就是。”  魏明华用眼神扫了扫房内,显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杂。  梁玮却假装没有看见,忽然趴在案桌上,盯着魏明华刚刚放下的空酒杯,问他:“本王向你敬酒,你怎不喝?你是看不起本王!”  魏明华本就愁苦,现在更是不知所措。  楚王提起酒壶,亲自给魏明华倒了满满一大碗,扶着他的手,让他把酒碗拿起,并把碗推到他唇边,道:“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廷尉大人若觉得口渴说不出话来,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说。”  魏明华无奈,被楚王变着花样劝酒,很快就在不知不觉间,喝下了四、五碗,只觉得天旋地转,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梁玮打趣道:“别人都忙着写奏报,廷尉大人怎有空来陪本王喝酒?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难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说事,治你个不忠的罪?”  魏明华喝多了酒,直言道:“旁的都是小事,王爷派给下官的差事,却着实棘手得很。”  梁玮了然一笑,点点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知道这事棘手,但并未在其中做甚么手脚,更没想过利用此事作甚么文章。将人交给魏大人查办,不是从百官中选中了你,只是因为你是廷尉。”  “多谢王爷赏识。”魏明华喝得迷迷糊糊,但下巴上的两缕青须仍旧飘逸,他一捋胡须,“是廷尉,就要办案。下官没有埋怨王爷的意思,更不是来向王爷诉苦的。”  梁玮一拍桌,“廷尉大人但说无妨。”  魏明华楞了一下,说:“王爷才智过人,下官能查出来的,您定然都已了解。下官是廷尉,无论什么样的案子,只要有违朝廷律法,我都必须秉公办理。可下官亦是大周的臣子,就难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为大周权衡利弊得失。有些事办了,是匡扶正义,是大快人心,可过去的事已然过去,譬如伤已结痂,再把那伤疤挖开,亦不过只是再流一次血,于世何补?有弊无利。下官只是个办案的,不能帮大周朝做这样重要的决断,不是不敢担负骂名,而是……唉!”  “哎!”楚王胡乱摆摆手,用筷子敲着碗,打出节拍,唱起歌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魏明华已指叩桌,接道:“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楚王摇头叹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话告诉你,本王是行了小人之举,将自己也办不了的事情,推给了廷尉大人。我想不出答案,这事如何决断,只能靠大人自己。对不住了,魏大人。”  魏明华摇头长叹,同楚王喝到天明。  第二日,楚王午后才醒,醒来便接到一个消息——魏明华在公堂中,踩着案卷自缢了。  天子正对着百官送来的奏报反躬自省,忽而听人来报,说当朝廷尉魏明华自缢于公堂上。内心正惶惶不安,却又找不得自己过失的帝王仿佛终于等来了先帝留给自己的难题,登时拍案而起,不听详报,只说了一个字:“查!”  于是,便有了今日,天子居于明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视着禁军将白马带上大殿的场景。  白马进入洛阳宫,并非头一次。但这一次,他是在青天白日下,踏着朱红大道而来。他行得不徐不疾,到了地方,并不急于阐述,而是规规矩矩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等天子亲自发问,才从容对答。  天子面前,摆着两样证物:一块马腹玉符,一支旧匕首。  白马身后,跪着一名证人:贩奴商人,陈安。  大殿上落针可闻,没有一个人敢发出疑问。  惠帝扣下匕首上的机关,取出其中那张带血的青纸,再取出传国玉玺,在另一张青纸上落下一印。  他颤抖着手,将两张青纸并排摆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跷,但经历过谢英的事,他算是受过了风浪,已能沉住气,先给赵王赐了座,才问:“王叔可有什么要说的?”  赵王细细看过两张青纸后,旧神色淡定,道:“陛下,一个身份不明的胡人,带着一张来历不明的矫诏,便要空口诬蔑老臣欺君罔上、滥杀无辜,陛下难道会信?”  惠帝:“楚王怎么看?”  楚王应声出列,道:“前些日子,江湖人聚于石头城大办英雄会,掀起风波无数。陛下知道,允弟生性柔弱,事情出在他的封地上,令他不知所措。臣弟不得不替他出面压制,并将赵灵带回京城,交由大理寺查办。”  惠帝:“楚王辛劳奔波,受苦了。”  楚王一摆手,道:“这是臣弟的本分。还是说魏大人吧!昨日,魏大人星夜来访,言及此案乃是他平生从未遇过的头号难案,因为事关赵王,不知如何决断。臣弟惶恐,不敢多言,未料魏大人会因此自缢。自责之余,臣弟不禁要想:魏大人是当朝廷尉,是大周断案最高明的人,他说难办的案子,恐怕确有蹊跷。别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另一件事,到了此时,却不得不上报。”  惠帝:“何事?”  楚王:“举办英雄宴的人,名唤岑非鱼,只凭他的身份,便能证明赵灵是赵桢遗孤。此事,司空大人冯飒应当最清楚不过。”  惠帝眉头紧蹙,疑惑道:“冯老将军?”  冯飒应声出列,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冯飒向来不偏不倚,在谢瑛谋反时,更曾救惠帝于危难,而后重新出仕并升任司空,为人处世公道正派,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惠帝不知他怎会牵扯进来,连忙问:“冯司空何罪之有?”  冯飒摇头叹息,道:“当年,国子祭酒曹跃渊上书进谏,触怒先帝,被抄家灭门,唯有一子,名唤曹三爵的,因远在玉门从军而幸免。曹跃渊万念俱灰时,老臣不忍见他走上歧途,便派人将他送入少室山避祸。他在山中结识了高僧弗如檀,因缘际会、遁入空门,十年后才还俗下山,改名换姓,即为岑非鱼。”  赵王冷笑道:“冯司空怎能包庇罪臣后人?”  冯飒冷哼一声,道:“朝有谏臣,国不亡也。先帝怒杀曹祭酒,悔之晚矣,知道曹三爵仍在世后,不仅没有怪罪老臣,还赐他一张丹书铁券,由老臣亲自送到他手中。”  惠帝点点头,道:“先帝对曹祭酒的事耿耿于怀,寡人知道。冯司空做得对。”  冯飒:“岑非鱼就是曹三爵,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年前还曾来拜访我。赵桢若真有遗孤,他虽未见过,但能凭一件信物确认。”  惠帝:“什么信物?”  冯飒:“赵桢的一块白马玉符。” 第227章 董晗劝道:“非是圣上无能,而是乱臣贼子太过奸诈狡猾。”  萧淑穆对惠帝的失落并不上心,兀自伏案写字,问:“陛下可曾想过,赵王为何要尽诛并州军?”  惠帝闻言皱眉,他还没能接受赵王当真有罪的事实,自欺欺人般地说:“皇后这样讲,只怕有失偏颇。”  萧后笑道:“陛下不信,一是不信赵灵的身份,二是没有有力的证据,三是找不到赵王行此事的理由。”  惠帝追问:“这三件事,难道皇后都能证实?”  萧淑穆不答,而是话锋忽转,对准董晗,道:“赵灵其人,董晗最是了解,不如让他给陛下说说清楚。”  惠帝眉眼间带着怒意,道:“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朕?别以为朕不过问便不知道,先前是你们暗中派孟殊时去江南拿人的。”  董晗连忙跪下,道:“陛下息怒!臣结识赵灵,确是意外。”  萧淑穆全不把惠帝的愤怒放在眼中,避重就轻道:“董晗不能生育,收些义子承欢膝下,没甚不对。赵灵不是被人卖到青山楼么?明珠蒙尘仍是明珠,董卿慧眼识英,将他认作义子。赵灵聪明机警,很快便为董晗和孟殊时牵线搭桥,让孟殊时替我们办事。”  惠帝亲自上前去将董晗从地上扶起,低声道:“朕心里乱糟糟的,不是怪你。地上冷,快起来说话。”  萧淑穆满脸不屑,甚至不用正眼看那两人,头也不抬地说:“本宫被赵王盯得紧,不敢陪陛下处理公务,日日在后宫听妇人们嚼舌根,知道赵灵和孟殊时孟大人曾有过一段故事。故而,赵灵攀上董晗后,便拉了孟殊时一把,将他引荐给董晗。只是,他两个没能走到一起,陛下可知为何?”  惠帝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别问朕,你直说就是。”  董晗见状,连忙跟过去,躬身于榻边帮惠帝捏肩,一面说:“孟殊时曾为幽州军,参与过玉门一战,当时带人追击赵桢并谎称他已死的人就是他。赵灵怎会同仇人在一起?孟殊时心中苦闷,曾向微臣说过此事。”  惠帝也聪明了一回,疑惑道:“那他为何不将赵王的罪状一并向你陈明?”  董晗:“人微言轻,孟殊时就是个当兵的,他纵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来,臣也不会信。”  惠帝点点头,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他对谢瑛谋反一事耿耿于怀,害怕重蹈覆辙,当即吩咐道:“你将孟殊时传召入宫,朕要当面问他。不,他今日是否在宫中值守?若他不在宫中,你还是亲自走一趟,免得事情传到赵王耳中,令他心寒。”  董晗迅速步出大殿,朝禁军卫所行去。  孟殊时虽已升官,但因得萧后信任,仍领同李峯领殿中禁军,可算是帝、后的心腹。两人俱知今夜定不平静,便都找了借口,留在卫所中内待命。  毕竟,谢瑛死后,赵王在朝中独大,不仅仗着自己的身份处处压着楚王一头,更严厉管束萧淑穆,早已成了萧淑穆和楚王的眼中钉。楚王正直,不会阴谋暗害,但萧后却是个毒妇,她要对付赵王,即使赵王行事没有纰漏,她亦能找出成千上百个由头发难。如今并州军的旧案被提重新翻开,萧后怎能不抓住机会,对赵王一击毙命?  然而,孟、李两人都在待命,董晗独独传了孟殊时去面圣,这令李峯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不怪他嫉妒,原本他同孟殊时一同勤王,功劳都一样,可孟殊时却因攀上了齐王而平步青云,官衔生生比他高上一级,他心中怎能服气?  闲话休提,话分两头。  却说孟殊时等了一日,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面圣时对答如流,很快已令惠帝确信,赵桢的确在自己手下逃过一劫,且赵灵就是赵桢的儿子。  然而,即便玉门旧事常在孟殊时心中浮现,此番向惠帝坦陈,他仍旧忍不住悔恨痛心,跪地三叩首,道:“请陛下治臣的罪!”  惠帝摆摆手,现在有罪的人太多了,孟殊时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他哪会放在心上?他随口宽慰道:“你能有甚么罪?不知者无罪。孟卿向来正直,朕喜欢正直的人。回去值守罢!你所说的话,朕不会让旁人知道。”  惠帝说罢,起身走出寝宫,挥退左右,只让董晗一人陪着。  天寒地冻,大风扬雪扑面。天空黑沉沉一片,仿佛预示着暴雪将至,今夜注定不能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惠帝冷得打了个哆嗦。四下无人,他不再有许多顾忌,不顾帝王仪态,用嘴哈出热气暖手,感慨:“阿晗,又起风了。”  董晗忙扯起衣袖,为惠帝遮挡风雪。  惠帝推开董晗的手,任凭凛风如刀割面,勉强振奋精神,道:“朕在想,以父皇的英明睿智,当年怎会错判?朕知道,你们都不喜欢赵王,朝中有许多人都想对付赵王,可赵王、齐王、楚王,他们都是朕的亲人,朕不想同他们为敌。唉,我……”他烦闷地来回踱步,“我不想当皇帝了!”  董晗:“陛下莫说气话。”  惠帝:“你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自即位以来,我一直如履薄冰,我没有父皇半分果决,面对自家亲人的明争暗斗,常常不知该如何自处。”  惠帝心善,作为帝王,他太过仁慈,他头脑简单、心思纯良,尚且做不到为了更长远的利益而牺牲仁义公道。他没有考虑过推翻旧案会对先帝,乃至大周朝产生甚么样的影响,他想公正地查办赵王,唯一担忧的、不舍的,只是他同赵王间的亲情。  董晗明白惠帝的犹豫。他虽同萧后见解不同,但为了让惠帝安安稳稳、自由无拘地坐在龙椅上,也想要置赵王于死地。他看到了惠帝心中那点怀疑的火苗,便决定再扇一股风,道:“陛下,其实当年的事,说来也简单。”  惠帝:“怎么说?”  董晗随手摘了片竹叶,拿在手中慢慢翻折,道:“陛下可还记得,您还是太子的时候,冯飒老将军曾在先帝面前暗讽你无能?先帝气极,将师父们都叫去饮宴,把你独自留在东宫写文章。”  惠帝苦笑,道:“冯司空说得对。我愚笨驽钝,写不出锦绣文章,还是皇后请人为我捉刀代笔,才勉强应付过去。”  董晗:“陛下只是不精于此道罢了。”  惠帝摇头叹息,道:“当时,我唯独不明白一件事:父王明知文章并非出自我手,为何假装没看出来?他还拿着文章去向冯飒炫耀,冯飒亦都故作不知,甚至赞我写得好。可我清楚自己的斤两,知道父王保住我的太子位,只是看上我儿聪颖。他倒不如将皇位还给老齐王,方不至于令王叔心中郁郁,病逝京中。”  董晗失笑,道:“微臣同陛下提起这往事,就是想说这么个道理——先帝属意您,您写的文章,假也是真;先帝不喜欢齐王,他得了病,真也是假。”  惠帝恍然大悟,抚掌道:“你的意思是,父王其实知道并州军谋反案的真相,他没有说,因为赵王是皇亲,他控制并州的兵权,能拱卫王室;而赵家人是外人,他们掌握兵权,只能令世家的势力扩大,危及王室的利益。至于老齐王,他虽是父亲的亲哥哥,但总比不过我这个儿子亲近,当年他暴毙京中,是父王不让人替他治病?”  董晗不置可否,只道:“赵铎是曹魏旧臣,老齐王即位的呼声超过了您,这两人相互扶持,先帝怎能不忧心?诚然,他们都忧国忧民,都深受老百姓爱戴,但这恰恰就是他们的罪——因为天下姓梁,不姓赵;天子是您,不是老齐王。为人臣者,忠君爱国,国是天子之国,非是百姓之国,故而,忠君远比爱国重要。他们一味爱国,却不知忠君,实在是太僭越了!”  惠帝虽完全明白董晗所说的道理,可他仍觉得难以接受,愤愤道:“这世上总会有大公无私的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父王为何不明白?而且,若他们都蒙冤受屈,为何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他们发声?”  董晗无奈,道:“赵家父子、老齐王,确实大公无私,可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心扒开来看,事关江山社稷,不容半点差池,只能疑罪从有。先帝不是不明白,他如此决断,想必亦是于心不忍。再者,朝臣为人臣,俱知忠君应在爱国前,皇帝所说所做,只要利于朝廷,他们都不会反对。至于那些认死理的人,譬如曹跃渊、周瑾,陛下看哪一个有好下场?”  惠帝摇头,眉目间带着难掩的失落,道:“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董晗怕惠帝伤心,便换了话头,不再提先帝,而是说:“微臣想,赵王对并州军痛下杀手,道理亦是如此。”  惠帝不解,道:“赵铎在曹魏时,几乎不曾参与过三国纷争,一直只在玉门戍边。及至大周开国,他亦是不曾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并州将士,无论是胡是汉,都只是想护卫家园,纵使战事吃紧不可临阵换将,他们何错之有?怎么就危及江山社稷了?”  董晗轻叹一声,道:“幽、并、凉三州,本是赵王的封地,他在京中谋事时,自然乐得赵铎为他戍边治军;等到您坐稳了太子位,他自知无缘帝位,便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封地,赵铎若真的聪明,便该及早教权。试问,哪一个藩王,能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受百姓爱戴?哪一个藩王,能忍受军士敬服旁人更胜自己?杀五万并州军,换回自己的绝对权威,这在王爷眼中很是值得。”  董晗顿了顿,想必他说出此话,心中亦感悲哀,过了片刻才道:“更不用说,并州军被剿灭以后,匈奴乌珠流上位成为右贤王,同大周言和修好,换来胡汉间数十年的和平。先帝龙颜大悦,赏赐赵王十万兵力充实边关。”  惠帝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敢再深究帝王心术,只道:“你说得很对,朕、朕经不起第二个谢瑛了。”  董晗点点头,道:“微……皇后,还有微臣,都会一直陪着陛下,请您莫要过度忧心。” 第229章 白马正欲怒斥岑非鱼不要脸,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见狱卒出外查看而久久未归,不由心下一紧。然而,他低头看了一眼,见碗里还剩大半碗白米饭,心中实在不舍,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定心思先把饭吃完,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冲动,要静观其变。”  岑非鱼见白马那满脸算计,只为了半碗米饭的模样,觉得他实在可爱,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把,笑道:“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了二爷,自成英雄。你跟我在一起久了,现也能处变不惊,颇有为妻风范。”  白马失笑,道:“若哪日我的脸皮能有你一半厚,那才是最有你的风范。”  “洛阳宫已被你搅得乱成一锅粥,你却这大牢中大快朵颐。柘析白马,你未免太过安心了吧!”  白马听到来人喊话,忽然一愣,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被自己重伤的天山双刀客阿九。  才几日过去,阿九的伤势竟已见好,但毕竟伤筋断骨,她的手已不如从前灵活,方才在外头一阵拼杀,眼下已露出难掩的疲态。她又穿上了一身黑衣,头戴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如雪的皮肤,以及一双湛蓝的眼睛。  白马很是纳闷,边吃边问:“你来做什么?你打不过我的。”  阿九哂笑,道:“你已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竟还故作镇定,吃你的断头饭!你夺我宝刀、毁我一臂,以为我不会报复?我给你下了毒,此番前来,为的就亲眼看你肠穿肚烂的。”  白马同岑非鱼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由于太过好笑,他们甚至不忍心笑出声来,怕令阿九无地自容。  白马不以为意,道:“断头饭最是好吃,若这真是我此生最后一顿饭,我更要多吃些才行。”反正自己吃过“玉壶冰”,已然百毒不侵。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顶上轻轻一敲,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阿九怒极反笑,因见岑非鱼一夫当关,自知决计打不过他们,才按捺住不出手,恨恨地盯着白马看了好一阵。  岑非鱼见了阿九的眼神,莫名觉得极为不爽,仿佛她多看白马一眼,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没好气地嚷嚷起来:“他是老子的,你看什么看?老子许你看了么?有话说、有屁放,无事就滚回姓孟的身边去,老子不欺负女人。”  阿九只看着白马,根本不理会岑非鱼。如此过了片刻,终于把白马看得汗毛倒竖。  白马实在按捺不住,问她:“这位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当年,你虽曾追杀我和三叔,但毕竟没有伤及我们性命,一报还一报,你的同伴被我杀了一个,你的手也已被我弄伤,我就不再同你计较。他人我查明族人中毒的事,若发现有你们天山派掺和,定会再找你算账。你若无事,便请离开罢。”  阿九忽然问了一句:“柘析白马,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白马莫名其妙,道:“我只是一个人,正道直行,无愧于心。我是胡是汉,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什么人,生在何处,长在何处?”  “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阿九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白马觉得阿九意有所指,却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正思索间,没有注意到阿九行至大牢门边,忽然从抬手,朝他射出一支带有毒囊的短箭。  短箭一脱手,阿九便闪身逃脱。  岑非鱼生怕白马中招,想也不想,运起“金钟罩”的内功,将手掌变得坚硬如铁,一把抓住暗箭。  可谁都没料到,那毒囊上另有机关,只待短箭停止前行,它便“砰”地一下自行炸裂开来。其中粉末散在空中,罩住了乙、丙、丁三个牢房,更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  “遭,快将毒粉洗去!”  话虽如此,可白马迅速环顾四周,发现与自己相邻的乙字牢和丁字牢中,两个同样被药粉洒中的犯人,俱都安然无事,反而更远处牢房中,有几个犯人似有毒发的症状。  白马知道事有蹊跷,推测阿九的药粉没有毒性,然而,他见到岑非鱼那不知死活的模样,心中十分气恼,决定给他个教训。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假装心急上火,抓起早已摆在地上晾凉了的汤锅,照着岑非鱼面门泼去。  岑非鱼被浇了个满头满脸。  白马假装满脸歉意,紧张兮兮地说:“没别的办法了,先用汤水顶顶,你可以什么不适?不是我说你,她射箭就射箭,你抓它做甚?如此冲动,早晚要中招!”他说着说着,不禁真心自责起来,“我吃过‘玉壶冰’,现已百毒不侵。怪我当时冲动,早该将那东西留给你。”  岑非鱼伸出舌头,将鼻尖上沾着的茯苓糕舔掉,劝道:“莫慌。”  白马双目通红,道:“你当中毒是好玩的么?”  岑非鱼不敢再卖关子,道:“这不是毒。”  白马明知故问:“你怎知道?”  岑非鱼以眼神示意白马,让他看看其他牢房,道:“他们都中毒了,应当是大理寺的饭食全被人下了毒。”  白马:“说你自己,不要说旁人。”  岑非鱼一抹脸,笑道:“这么多人都已毒发,唯独同你相邻的乙字和丁字牢房中的两个人安然无事,多半是方才吸入了那药粉,才得以解去药性。”  白马:“难道她刚刚是来救我的?为什么?”  岑非鱼笑道:“许是齐王收到风声,派他前来救你?今日咱们在众目睽睽下将了他一军,他算是同赵王撕破了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王被定罪以前,他不会让你出事。”  白马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  先前在擂台上生出的那个荒谬想法,此刻又浮现在白马脑中。然而,他但一想到阿九那因练邪功而变得不人不鬼的面容,想到她当年冷眼旁观羯族被灭,便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觉得自己太过多思多虑,必须多吃几根人参治治。  白马低头思索,两个眸子映着火光,像一湖红绿间杂的春水。  岑非鱼见之,不由心中一动,忽然伸出手搂着白马后颈,将他拉到栅栏前,隔着栅栏吻住他的嘴唇,柔声笑问:“今晚,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白马看着岑非鱼满头满脸都是汤汤水水,实在止不住笑,一把将他推开,骂道:“留下来做什么?还能等你入味了,把你当大萝卜吃掉么!”  岑非鱼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出牢门,“你的补药都白吃了,年轻人不能总憋着啊!”  然而,当岑非鱼行至东院与狱卒卫所间的小院中,却发现地上躺满了刺客的尸体,不禁眸光一暗,赞同白马的想法,觉得阿九此行意味不明。  但眼下管不了这许多。  岑非鱼简单查看了尸体,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便命人去向孟殊时传讯,说赵王派了刺客前来,更在大理寺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  岑非鱼派苻鸾带人守在大理寺附近,又找到周望舒,将各方面情况进展再确认了一遍,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才想起要洗去一身污秽。而此时,他跟个已经“入味”了药材似的,浑身都是羊骚味。  岑非鱼洗过澡,坐在床边思索,回想夜间发生的事情,想着白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忽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笑着骂道:“那小子泼我一身,是他娘的故意整我呢?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第97章 定罪  银月清辉遍洒洛阳,庄严宫城中,白雪满地。雪映月光,更显凄清。  惠帝回到殿中,头脑已冷静下来。 第231章 楚王率先反应过来,当即拔刀出鞘,喝问:“你意欲何为?”  惠帝回过神来,忙让楚王收刀,道:“孟大人有何急事上报?”  孟殊时飞速朝身后瞟了一眼,道:“回陛下,禁军在宫门外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鉴于其身份特殊,不敢擅自做主。臣方才赶去卫所核查,发现那两人一个是匈奴左部帅刘彰幼子刘玉,另一个则是他的义子刘曜。”  惠帝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问:“刘彰?他不是在关内放牧,许多年都不见消息了么?刘彰的儿子,似乎是十六年前胡汉议和时,被送往右匈奴为质的,怎忽然跑到洛京来了?”  孟殊时沉着脸,道:“他们把右贤王带来了。”  惠帝大惊失色,问:“你说什么?”  孟殊时把话重复了一遍,道:“刘彰的儿子,刘玉和刘曜,把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劫持到洛京来了。不知想他们做什么,坚持要面圣才肯说,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从寝宫到宣室殿,今晚萧穆淑格外安静。她平时惯爱舞刀弄剑,可没有练字的嗜好,不知为何,今夜却一直在伏案写字,直到此时才发声,道:“刘玉远到是客,陛下怎好不见?人既已劫至洛阳,乌珠流必然认定是陛下授意,纵使您将他放回去,亦是于事无补。”  惠帝的目光带着怀疑,审视着神色一派淡然的萧穆淑,还是问了出来,道:“皇后,你似乎并不惊讶?”  “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哪儿管得到万里外的匈奴?”萧后一哂,她极擅弄权,惠帝只要吭一声,她就能猜透对方所想,但此刻并不反驳,“今日许多事,连陛下都已觉得巧合,想必定然有人在暗中操控。但说到底苍蝇不叮无缝蛋,还不是因为赵王做了太多有损阴德的事,才会引起众怒?恨他的人那样多,有几个人合同起来算计他,没什么可惊讶的。”  惠帝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萧穆淑说得不错。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的一切,发生得顺利近似巧合,任谁都能看出,是有人暗中做局算计赵王。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冤枉赵王,事情桩桩件件俱有证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持身不正,咎由自取。  惠帝无奈,示意孟殊时将人带进来。  殿门外,刘玉解下佩剑,当先走入。  高大魁梧的刘曜紧随其后,肩上扛着个黑布袋,走到了地方,不待刘玉发话,便一把将那布袋扔在地上。  “曜哥,不得无礼。”刘玉眉头一紧,低低地喊了一声,随即跪地三叩首,行了个君臣大礼,“匈奴左部帅刘彰之子刘玉、刘曜,拜见陛下!”  惠帝摆摆手,道:“刘玉,十六年前胡汉议和,匈奴左部将你送往右部为质,非诏不得入关,更莫说劫持匈奴王爷进宫面圣。你枉顾胡汉盟约,陷大周于不义,到底是为何?”  刘玉再叩首,未及回话,只见一人从地上的黑布袋中爬出——虽形容狼狈,面带衰色,却是如假包换的匈奴右贤王乌珠流。  乌珠流一路颠簸,被人像畜生似的对待,加上本身就负伤未愈,如今身体彻底亏空,仿若风中残烛,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虚弱地趴在地上,好容易才适应了大殿里的火光,指着惠帝大骂:“言而无信的中原狗皇帝!你竟敢背弃盟约,将我擒来。你就不怕匈奴铁蹄南下,让中原变成尸山血海吗?”  楚王见惠帝大惊失色,心中暗暗叹息,不得不冲出来替他挡住这番唾骂,喝道:“贼子大胆!先行不义的是你,可不是中原人。乌珠流,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玉门关外,你是如何勾结赵王梁伦,残害五万大周将士的?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上位为王,此事一经传出,匈奴人必会唾弃你,哪还有人替你报仇?”  “楚王说得很对。”惠帝感激地望向楚王,紧接着朝乌珠流说,“右贤王,如今你已成阶下囚,该是你怕朕才对。”  萧穆淑瞥了楚王一样,眼神不善,但她只紧了紧握笔的手,并没有多说什么。  乌珠流冷笑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审问本王?梁衷,你就是个白痴、懦夫,只敢用下三滥的手段阴谋暗算!”  “你——!”惠帝气极,不知该如何反驳。  萧后终于停笔,朝乌朱流说:“右贤王,你是匈奴人,怎会不清楚匈奴人和中原人,哪一个才是无信无义、无心无德?你们匈奴右部忽然间群龙无首,你说,他们是会唱出一曲‘将相和’,还是会上演一场‘窝里斗’?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乌朱流知道她所言非虚,匈奴部落众多,而他自己不过是凭借玉门一战才脱颖而出,许多人心中并不服气,若事情败露,平白给那些人推翻自己的机会。他只能骂一句:“堂堂汉家天子,却要靠一个女人替自己出头,令人不齿。”  刘玉见乌朱流气焰已灭,连忙说到:“陛下,劫持乌朱流,确是刘玉所为,并非受到任何人指使。我是汉人,十余年来一直思念家乡,更感念大周接纳我匈奴左部的恩德。故而,当我发现了乌朱流的悖逆行为后,才愤而不平将他捉拿至此,为的就是请朝廷公正处决他。”  惠帝点点头,虽然刘玉一人将此劫持右贤王的事扛下,但人心深沉,他是越来越有体会,不敢轻信对方,故而只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刚想再问别的事,却见萧后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开口,便缄默不言。  萧后清了清桑,问:“乌朱流,当年你以五万并州军的性命为条件,暗中同赵王议和,要挟他攻打玉门关,助你获取军功以登上右贤王的宝座,可有此事?”  乌朱流听了这话,以为是赵王出卖自己,怒道:“本王要挟他?明明是他先向本王示好!你们中原人,果真都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刘玉没想到萧穆淑三两句话,就能逼得乌珠流吐出实情,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怕,不敢多说其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双手奉上,道:“右贤王此话不假。这些是我在他营帐中发现的密信,是他与赵王勾结的证物。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楚明白。”  乌珠流亦是敢作敢当,愤愤道:“本王就知道他会反咬一口,幸好将书信全都留了下来,你们自己看看清楚罢!”他说罢转念一想,忽然觉出不对,“刘玉,你当时来去匆匆,并未搜查本王的营帐,怎会拿到本王暗藏的书信?哼,想也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手段,你是受何人指使?”  刘玉眸光一闪,沉住气,道:“乌珠流,我从出关的第一日起,就一直在筹谋回到中原。你对我母子百般羞辱,你以为我娘会真的屈服于你?你老了,就像一匹跑不动的马,必定会死在虎狼的利爪下。”书信罪证,俱是周望舒送给他的,但刘玉不能让旁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便暗示乌朱流,自己是从李雪玲处得知了他的秘密。  “噤声!”惠帝出言喝止两人的喋喋不休,将信一张张取出翻看,又递给萧后和楚王过目。  如此,赵王同乌珠流勾结残害并州军,真相完全浮出水面。  惠帝心中百味杂陈,沉默地坐着,忽然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萧后比他果断,率先出言打破这可怖的静默,道:“陛下,卫夫人状告赵王,这事想必赵王已经了。”  惠帝木木然道:“皇后觉得,赵王会如何?”  萧后波澜不惊,细细道来:“原本,无论是赵灵所言,或是卫夫人带来的书信,赵王俱可矢口否认。所以,他不会率先动手,一定只是在府中聚集兵士幕僚,静观其变。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刘玉会把乌珠流带来。  惠帝算是松了一口气,道:“刘玉果敢有决断,当记一功。”  萧后话锋一转,道:“但陛下不能庆幸,因为纸包不住火,赵王早晚都会收到风声。他胆子很大,保不齐不会狗急跳墙。”  楚王附和道:“陛下,若要处置赵王,定要抢占先机。”  惠帝面露犹豫,道:“容朕想想,或许,赵王会认罪?”  正在此时,有一名禁军前来向孟殊时禀报,称有刺客暗袭大理寺,更在天牢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必定是想要杀赵灵灭口,幸被岑非鱼尽数斩杀。  萧后劝道:“陛下,赵王心虚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来,若要处置他,须得快刀斩乱麻,不可再拖!”  楚王跪地请愿,道:“皇后说得有理,还请陛下速速决断!臣弟愿领禁军前往捉拿赵王,以免迟则生变。”  惠帝心如刀绞,呼吸都乱了,双手握拳又松开,最终紧握一拳,重重砸在御案上,道:“赵王残害忠良,私制玉玺等同谋逆,此罪不可饶恕。楚王,朕命你领禁军前往捉拿梁伦,若遇抵抗,自可便宜行事。速去!”  楚王领命,叫上孟殊时同往。  董晗却将孟殊时拦住,劝说惠帝:“赵王豢养了许多刺客,宫中只怕亦不安全,还是请孟大人留下护卫陛下吧?”  惠帝点头称是,待到楚王离开,才想起自己连圣旨都忘了写。他在桌案上一阵翻找,不见纸笔,再看萧穆淑仍在写字,便口述详诏,让萧后替自己拟旨,交由董晗送出,而后才敢松一口气。  楚王疾行而出,半道却被董晗追了上来,不解道:“陛下可还有甚么吩咐?”同时吩咐手下,“给本王牵马过来。” 第233章 在场禁军,尽皆沉默肃立。  其实,并非无人怀疑此诏真伪,但王室中的争斗,又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管、能管的?眼下赵王大势已去,若自己敢怀疑楚王,只怕亦会惨死在这场风波中,故而,没有一人发出异议。  有些幕僚胆小,当即作鸟兽散。  唯有几个赵王的心腹老臣,曾参与了他的许多罪事,知道自己逃不了干系,不得不勉强撑着,劝赵王:“楚王连面都不敢露,其中定然有诈,王爷绝不可出府受缚!”不过是怕赵王倒了,自己免不了要受牵连。  赵王摇头,知道大势已去,但因为仍对惠帝的仁慈抱有一丝侥幸幻想,方行至院内,与李峯面对面,道:“本王何错之有?既从未有错,为何要认罪?认甚么罪!楚王、萧后、赵灵,他们才是国之大贼,狼狈为奸,势要将本王置于死地。本王无罪,更无二心,谋逆一说从何谈起?”他说到最后,直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李峯不为所动,淡淡道:“下官只是奉诏行事,其余不得而知。”  赵王面色灰白,愣愣地说:“要本王认罪亦可,请将军把圣旨拿来。”  李峯:“还请王爷束手就擒,莫要为难咱们这些听令办事的。自前次谢瑛谋反,至今不过短短半年,洛阳城不该见两次血。”  赵王听了此话,沉默良久,最终大手一挥,让府中侍卫撤离,自己跪伏院中,束手就擒了。  赵王被禁军以麻绳紧紧缚住,准备带离王府,行至府门前,不由站定回望,不甘地长叹一声:“本王忠心耿耿,足可披示天下。如何无道,枉杀不辜![注]”  李峯眸中精光一闪,招来方才为自己传讯的亲信,告诉他楚王先前曾传给自己一道密旨,让其代为发出号令,道:“楚王有言:能斩伦者,赏金千两、布万匹!”  诸军闻言,争相刺杀赵王,或割耳、或剜目、或截其手足,场面混乱无比。  李峯计谋已成,趁乱将那传讯的亲信杀了灭口,而后直驱入宫,在帝后面前反告楚王一状。  赵王死于诸军围攻中,死无全尸,血溅三尺,染红了府门前牌匾上的“赵”字。第98章 归去  泰熙三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漫长。  明明已经开春,积雪逐渐消融,北风忽而再起,雪水便被凛风冻成异形的冰。旧雪尚未消去,新雪又积了厚厚一层,蓬松的白雪相互堆叠,悄无无声地将这漫长严冬里发生的云波诡事,封冻在历史长河中。  随着并州军旧案被推翻,沉淀了十七年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天下为此震动。  赵王构陷忠良、残杀军士、私刻玉玺、假传圣旨,是为谋逆,由楚王带禁军捉拿。昔日仙风道骨的梁伦,一夜间死于乱刀下,残尸唯余一副已辨不出人样的骨架,被弃置于京郊北山。  此后三日,惠帝令楚王主持清算旧账,受株连者近千。  又三日,并州军终得正名。  惠帝明诏天下,令赵氏父子官复原职,追封赵铎为镇国将军、清河侯,谥曰“武烈”;追封赵桢为奉国将军,谥曰“忠平”。朝廷为此二人立衣冠冢于北邙山,皆配飨太庙。  国子祭酒曹跃渊犯颜直谏,因追查冤案为谗言所害,复为鄄城公,谥曰“文正”。其余三百二十名并州将官,各有追封;五万将士,俱加赐一等爵位,恤赏后人。  赵桢独子赵灵,忍辱负重为忠良洗冤,惠帝感念其仁义忠心,特赐承袭爵位,为清河侯,食三千户、兵五百人。曹跃渊之子曹三爵功劳亦盛,特赐承袭父位,为鄄城公,食五千户、置一军。  惠帝率诸侯王祭祀先祖,告诫众人以史为鉴,并大赦天下。他本想为并州军立碑,刻五万军士名姓,树于铜驼街头。后由赵灵提议,整碑不刻碑文,只要一个“正”字,于洛阳城西郊面西而立,接引英魂荣归故里。  一切尘埃落定,最令人唏嘘的,只怕是十六年前先帝御笔亲批的逆贼名单,十六年后,成了惠帝手中的功勋簿。  并州军旧案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群情激愤下,惠帝公正处置、揭开尘封的真相,一连处置千余人,不仅没有令百姓们感到失望,反倒大快人心,得人交口称赞。这在他即位一来,尚是头一遭。  然而,事分两面。  惠帝先后严惩谢瑛、赵王,藩王、外戚终日惶惶,宗室中人难免觉得这皇帝六亲不认,是愚痴到无可救药。旧案可以推翻重审,但人心散了,便难再立起来。  宗室力保齐王,强行将他劫掠漕粮的事压了下来,惠帝一个人犟不过一大家倚老卖老的宗亲,最终只能屈服,下令让梁允返回封国,自省三年。  淮南王在家书中提醒楚王,自此后应谨言慎行,莫蹈前人覆辙。  转眼已是二月中旬,江水化冻,万象更新。  涉案众人中,唯有一个北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尚未得到处置。  说来令人寒心。北匈奴的右贤王,被刘玉掳走已有月余,匈奴竟未传出一丝风吹草动,想必是在为争夺王位而明争暗斗,甚至想借汉人的手了去乌珠流的性命。  大周朝廷不能遂了匈奴人的意,因斩杀右贤王而担负骂名,反令匈奴一致对外。朝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只能将乌珠流暂时软禁。对待将他擒来的刘玉,亦是不冷不热,只在圣旨上一笔带过,半点封赏都没有,显然是不想因此得罪匈奴。  董晗深知惠帝心思,暗中布置,令乌珠流“意外”出逃,再派人前去告诉白马,说从前多有得罪,现为他备上了一份薄礼赔罪。  白马接到消息后,很容易就明白了董晗话中的深意,即刻同岑非鱼策马奔出洛阳,等候在西门外。  天色昏暗,乌云压城。  乌朱流原就在病中,被刘曜绑在麻袋中,经过数万里长途颠簸来到洛阳,整个人都已脱了形。他自供述过往罪行后,一直被关在洛阳城北的行馆里,由重兵把守,几乎没有任何可逃走的机会。  但乌珠流毕竟统治了北匈奴近二十年,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知道,汉人们此刻进退两难,绝不会轻易动手杀了自己,便时刻留心,不放过任何出逃的机会。  今日傍晚,他用过晚膳,假装旧伤复发,躺上床便不再动。负责监视的人很就快退了出去。大门一阖上,乌朱流便坐起身来,静下心来冥思苦想。  正思索间,乌珠流的耳朵轻轻一抖,像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谨慎地摸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偷偷向外张望。果不其然,他看见平日时刻守在后窗外的两名侍卫,此刻双双醉倒在芭蕉树下,怪不得他觉得房外格外寂静。  “汉人胆子小,值守重犯时,怎敢喝得稀糊烂醉?只怕他们是觉得本王棘手,故意要放我逃走。”乌珠流当机立断,大着胆子翻身从后窗爬出,迅速往地上一滚,将脸抹上泥灰,一口气跑出数里。  天色越发昏暗,乌朱流从行馆逃出,不多时便混入了人群中。洛阳王城多胡人,他虽身材魁梧,但病怏怏的模样倒没有引人注目。他如此疾行数里,终于没了力气,躲进暗巷中休息。  一名乞丐瑟缩着上前乞讨,乌珠流灵机一动,随手把人打死,换上对方的衣服,假扮成辽西灾民混出洛阳西城门。他自以为终于逃出生天,汉人不会马上来追,把慢腾腾地向西行进,目光四处逡巡,想要杀人劫马。  怎料,白马和岑非鱼正守株待兔?  乌朱流好容易遇上一个骑马运货的商贩,二话不说,上前一掌将人劈死,翻身上马,放开顾忌打马狂奔。可片刻过后,那马儿忽然引颈长嘶,继而前足跪地,猛然逐步将他摔了下去。  “暌违日久,不知右贤王可还认得我?不过,您贵人事忙,成日想着算计别人,只怕是不会记得一个奴才的。”白马骑在马上,自林间徐行而出,手一扬,想收回地上的绊马索,不想反将另一头的岑非鱼牵了出来,“松手!难不成锁链粘在你手上了?”  岑非鱼掐指吹了个响哨,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鬼叫声,扯着绊马索偏就不放,仿佛在暗示白马“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催马绕着乌朱流跑了两圈,将壮硕右贤王当成野猪死死绑住,煞有介事道:“你同他讲什么道理?捆起来免得逃跑。”  “你就是闹着好玩!”白马佯怒道,他懒得同岑非鱼拌嘴,转头对乌朱流说,“贤王英明神武,该不会真不记得我了?” 第235章 白马看着满地鲜血,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看着仅余一口气在的乌朱流,将刀剑刺入他目中,撑着他的眼皮,让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正字碑。  乌珠流的生命力,随鲜血一点一点流失。  白马双眼一眨不眨,流出泪,泪如血。此刻终于到来,而他心中的悲愤,却没能减去分毫。他望着面前的正字碑,似乎终于明白,沉冤昭雪、杀人复仇,从来都不是会让人快乐的事情。  这份原本理所应当的正义,已经迟到了十七年,终于到来时,自己怎会喜出望外?冤魂怎能感恩戴德?正义会被伸张,或许只是用来警醒后人,让他们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让众生弃恶从善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乌朱流彻彻底底没了呼吸。他那颗唯一留在土堆外的、血肉模糊的脑袋,已被大雪覆盖,像个小小的坟包。  岑非鱼走上前来,从背后抱住白马,感觉到他在哭、在发抖,便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柔声道:“能做的已做尽,莫再让仇恨摧折自己。记仇苦,复仇苦,我们都该放下了。”  白马呜咽着点点头,收刀入鞘,反身将脸埋在岑非鱼胸前,道:“我们都该放下了。可你,当真能放下?”  岑非鱼抱着白马,翻身上马,打了个响哨,唤乘云跟在后头,笑道:“放不下,但为了同你过快活日子,我会尽力尝试。马儿,往后一直同我逍遥度日吧?定会让你快活到风中凌乱、飘飘欲仙。”  白马破涕为笑,骂道:“天底下怎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岑非鱼从来都是脸皮比城墙厚,当即摇头叹道:“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子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真算起来,你可要叫我作爹呢,有这样骂爹的么?”  子曰?这话明明就是《太公家书》中所载。白马总被占便宜,终于抓到岑非鱼的漏洞,气鼓鼓道:“这话可不是孔夫子说的!你做我师父,那是我没得选,你还敢妄称为师?真不知你教我的东西里,夹带了多少私货。”  白马眼珠子骨碌一转,他本侧坐着,靠在岑非鱼怀里,忽然抬腿向后横扫,把岑非鱼赶下马去,将辔头抢来自己御马,指着他身后,惊叫道:“我爹来追你了!”  岑非鱼大惊失色,吓得撒足狂奔,跑得比马还快,一口气奔到洛阳西城门下,满头大汗,扑倒在宫灯边的积雪上。  漫天风雪,岑非鱼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眼里只有笑着拍马追来的白马。他浑不在意守城卫兵的目光,自顾自地笑起来,伸出食指,比作小箭,自己配上“咻”的声音,将“箭”射向白马心窝,自言自语道:“乖儿子,二爷哄你呢。”  即在此时,大风忽然将宫灯吹灭,岑非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万幸没被别人看见。  此后半月,白马和岑非鱼在洛阳城中小住。  他们不雇力役,自己亲手把两座相邻着的、荒凉的府邸修葺翻新,除草、砌墙,里里外外装点一番,虽不华美,但每一块新砖都坚实稳固。  期间,刘玉和刘曜曾深夜来访。  刘玉长大了,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但不再像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公子,他的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郁忧愁。  白马看着重新站起来的刘玉,已经很难将他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瘸子联系在一起。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语。  唯有刘曜仍与幼时一样粗鲁爽利,不怕白马的武功、身份,仍将他当成从前的小雪奴,一个劲儿地同他打趣,甚至对他动手动脚,敢欺负他。可惜,被岑非鱼一句爆喝给骂了回去。  白马看见刘玉额前的伤疤,想起三人相邀逃亡的那日,感慨道:“若非你当年舍身相救,赵灵不会有今日。公子,我欠你一命,来日必还。”两个人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情谊,白马不愿故作亲近,只说了这一句真心话。  刘玉摇头,道:“我娘为了一己之私,令你陷入困境,是她对不起你在先。那一回,算是我替她还你一个情,往后就不要再提。”  白马点点头,不答。  刘玉叹了口气,见白马不请自己入府座谈,即知对方不喜见到自己,便不再自讨没趣,只道:“你是个英雄人物,将来必会有一番作为。我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叙旧,更不是为了找你讨还人情,只是想请你考虑一件事。”  白马:“你说。”  “你和我一样,都有着一半胡人的血脉。”刘玉牵起白马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无论胡汉,都有恶人,也都有好人,请你不要因为过往种种而憎恶胡人。你现在是侯爷,你的朋友是公爵,将来我们或许会兵戎相见,到那时,希望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到底什么人才是对天下百姓有益的。”  白马悟到了刘玉的言外之意,问:“你父亲会有动作?”  刘玉:“眼下没有,但总会有的。”  白马点点头,不置可否,只说:“我明白了。”  刘玉叹了口气,同白马作别。  刘玉走后,岑非鱼揽着白马向府中走,随口嘲道:“那小子不简单,刚刚摆脱质子身份,便开始筹谋将来,为自己招兵买马。”  白马:“你怎么说?”  岑非鱼笑道:“他有心机,眼光也不错,但也有可能只是漫天撒网,见到任何机会都不放过。若你仍旧是从前那个小奴隶,他必不会想起你,而且,他还敢牵你的手?我不喜欢他。”  白马失笑,道:“说正经的!”  岑非鱼这才换上正经神色,道:“胡汉之间必有一战,但那并非你我能够左右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有愧于心就是。”  白马终于展颜,觉得只要跟岑非鱼在一起,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过了几日,岑非鱼掌着白马的手,同他一起在牌匾上写下“赵”字和“曹”字,等到清漆风干,牌匾挂上府门,终于大功告成。  眼看着旧日慌宅成了新居,两人虽辛苦,却觉得异常充实,心中感触良多,请来周望舒和乔羽,四人雪夜围炉,吃了一顿家常饭。  烛火煌煌,将窗纸照得跟月亮一般明黄透亮。  直到今日,白马才第一次正视乔羽。  乔羽已年近五旬,虽然光阴对她这样的美人格外优待,但自从谢瑛死后,她大仇得报,原先憋在心中的一股劲,终于松了下来。于是,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迹,便也显现出来。她生出了几缕白发,眼角亦有浅纹。  白马举起酒杯,对乔羽和周望舒说:“乔姐、三叔,当年谢瑛使了卑鄙手段,令周将军惨死军中,此事无从翻案,可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敬佩。我请皇帝不要在石碑上刻文,便是想着,周将军的功劳和冤屈都不能被后人忘记,要以此碑纪念他和他手下的儿郎们。白马无能,只能为他做这点事,自罚三杯。”  “且慢。”乔羽拦住白马,从他手里夺过酒杯,把酒一气饮尽,“我先前为了报仇,已是走火入魔,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你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不同我计较,反倒处处为我们考虑,令我这个做长辈的万分汗颜。白马,我对不住你。”  乔羽说着,忽然一个矮身跪倒在地,趁众人诧异间,向白马磕了个头,道:“我对不住你。”  “使不得!”白马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乔羽,可他不敢使劲,一时间拉她不动。  白马不知所措,同这几个家人在一处,亦不考虑许多,立马跪倒在地,同乔羽面对面,对着她磕了个头,道:“乔姐,您万不要折煞我!你的心情,我怎会不了解?你恨胡人,理所应当,可你能接纳我,真心待我,我心中甚为感动。快快起来,莫要着凉。”他说着,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让他帮忙把乔羽拉起来。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不常与人交往,哪看得懂白马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他不知如何劝慰,便跟着乔羽一同跪了下来,道:“白马,当年你救了我,在山中照顾我月余,我却未能及时发现你的身份,让你受了许多苦,对不住。”  白马一个头两个大,偏生岑非鱼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在一旁懒洋洋地坐着,抛起花生用嘴接,吃着东西还不忘煽风点火,道:“还是我火眼金睛,若非当时喝醉了酒,你又故意诓我,我肯定一眼就能将你认出来。” 第237章 夕阳如血,大雪中的万里江山,光彩耀目,分外好看。终卷 越南山第99章 开府  泰熙四年四月,洛阳城中的血腥味终于散去。  十五日,白马同岑非鱼结伴而行,动身前往封地。  两人的封地一在清河、一在鄄城,两地俱属青州,都是黄河边历史悠久的重镇。清河在北,鄄城在南,相隔仅三百余里,骑快马可朝发夕至。  如此分封,当是惠帝感念二人相互扶持的深情。  曹魏当政时,曹跃渊曾为济北王,青州北面齐国故地俱是他的领地。至梁氏篡曹,曹跃渊被贬为鄄城公,封地便缩小至鄄城一处,但他在故地上的影响力却丝毫不减。  岑非鱼下少室山后,借着父亲的根基,在鄄城开设牧场,收留了三百余名幸免于难的白马军旧部,得四方助力,生意做得很大。他本就是鄄城一霸,如今可名正言顺地接收此地,当个名副其实的“地头蛇”,需要处理的事务只多不少。  岑非鱼不舍同白马分开,但知道彼此不得不先在封地立足,便与白马约好,二人暂时分离两月,待到在封地站稳脚跟,就在牧场里找个地方搭帐篷住,像草原上的寻常羯人般,日日放牧、打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然而,当两人沿黄河而下,抵达鄄城时,岑非鱼却突然变卦,死缠烂打地要白马留下来。  岑非鱼面上一副正经神色,道:“清河县令崔则没甚本事,但很有名望,只因他是清河崔氏的人。此人治县二十余年,定会倚仗家族势力,纠结府衙里那一班崔家人,对你横眉冷眼。”又添油加醋地说,“寻常封侯、封爵的人,大都本就有些势力,带着自己的班子前往封地,方不至于让当地人欺负。马儿,你除了我,还有什么倚靠?听我的,先在鄄城住上几日,让我派人先去打前站,将崔家人修理一番。”  白马怎会不知岑非鱼的心思?可他从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当即摇头拒绝,道:“我就是自己的倚靠,不必靠你。你是真不信,我连一个小小的清河县都应付不了?”  “那你先陪我回家看看!”岑非鱼脑子一转,使起迂回之法,“我那牧场地大人多,几年没回去过,万一有人欺负我,你就是我的倚靠,你得帮我出头。”继而生拉硬拽地将白马硬拖下船。  白马无奈,同岑非鱼一道下了船入城,只不愿渡河而南,怕他行那上屋抽梯的计策,说不得会头脑发热,真把浮桥砍断。  白马看着岑非鱼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然而满腹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心中既感动又不舍,心道:“我何曾愿与你分开?可人生之路漫漫,若我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在世间立足,就永远无法真正地同你并肩而立。更莫说,为你遮风挡雨。”  岑非鱼的牧场在鄄城北面,占尽地利。  北边是林草丰茂的泰沂山脉,他强占了山麓地带,专用来放牧马匹。南边是浩浩泱泱的黄河,他将牧场的围栏一直拉伸到河滩边的密林遍布的沃野,在山林间畜养牛羊。  牧场占地七百余亩,有上等马匹千余,牛、羊共三千余头,原就有曹家的一层关系,更是当地的缴税大户,纵使岑非鱼本人的做派不那么霸道,地方官员们亦都会惧他三分。  今日,鄄城的大小官吏老早就等在码头边,恭迎这位终于有了正名的混世魔王。  但此番岑非鱼并未为难任何人。他竭尽全力地在白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从容大度,半点不敢惹对方反感,客客气气地同一众官员们打过招呼,约了日子摆宴请客,便拖着白马跑回了牧场。  孟春万物生发,牧场中林柳茂盛,绿草如茵。  草场广漠无垠。远看葱白驳杂,微风拂过草海,方现出埋头吃草的肥羊;静听惊雷滚滚,远望灰烟四起,近看方知不是落雷,而是群马奔腾来去。  天色青碧、草色浓绿,琉璃般的湖面平静如镜,倒映长空,现出水天一色。人行其间心无挂碍,只觉旷达无忧,欲效鹰击长空冲碧霄。  岑非鱼不无得意,道:“此地名为‘还真’,抱朴归真,复还自然。我娘随意起的,若你觉得不好听,现在就改个别的。”  白马看得目瞪口呆,沉醉在自由的天地间,目光呆滞地摇摇头,道:“太美了!可你怎能建起这样大的一座牧场,朝廷没找你麻烦?”  “大周朝廷不行,只看真金白银,不论纲常伦理。牧政都是见钱眼开的,我这地方越大,挣得钱越多,他们能捞到的油水就更多。”岑非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其实这地方是我娘的嫁妆,原本没那么大。我来了以后,收编周遭的几伙山匪流寇,地就越来越多了。正好当成我的嫁妆,你看呢?”  白马呆呆道:“我娶你真是不亏。”  岑非鱼哈哈大笑,带在牧场中走了一遭,介绍诸位白马军旧部给他认识,又呼朋引伴,前来陪他摔跤、奔马、打猎,饮酒。  白马性情爽朗真挚,很有人缘,不多时便同大家玩开了。众人尊敬白马的父辈,见着他就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看到了生的希望,个个争抢着同他玩闹,不亦乐乎。  眼看白马玩得开心,岑非鱼便将账簿、名册等家当全都交到他手中,继而把大门一关,再不让白马离开,非说:“白沟不通,清河饮不了鄄城水。我若想你,如何解忧?”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怎能事事倚仗于你?若日后我色衰爱弛了,岂不是什么都得听你的?我可不要。”白马把那些“家当”劈头盖脸地砸向岑非鱼,“鄄城和清河间仅有三百里,我须前往封地开府、征兵、收租、建章立制,将诸事安排妥当。你若想我,我常来看你就是。”  岑非鱼怒道:“可我想日你!”  “你——!”白马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面颊绯红。  岑非鱼连忙改口,道:“我日日都想你!”  白马无奈,道:“你还没断奶吗?”  岑非鱼的手下们闲得发慌,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俱是一副看戏神色。  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最不会说话的苻鸾推出去帮腔。苻鸾脑袋里一片空白,附和道:“大哥自幼就是喝马奶长大的,三十岁的时候,每日都要饮奶一斤,我们当小弟的亦是无可奈何。嫂夫人,你迁就迁就他,留下来帮他断奶。”  白马被他气笑了,反问:“当我是马?”说罢脸颊一红,真不知道苻鸾是真傻还是假傻,竟让他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众人跟着岑非鱼瞎起哄,把白马闹得满脸羞红,翻身骑上乘云,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岑非鱼掐指吹了个响哨,即刻纠集人马。两百人的队伍浩浩汤汤,紧追在白马身后,从鄄城一路跑到三百里外的清河县。  清河县令崔则刚接到圣旨时,就像岑非鱼说的一样,全没把白马当回事。  崔则心想:“我崔氏在清河县是何等地位,他一个没来头的县侯怎敢得罪?那惠帝痴傻不堪,竟没考量过崔家的势力,突然派来一个不尴不尬的县侯。可怜我殚心竭虑,治理此地二十载,到头来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他想起坊间传言将赵灵说得神乎其神,不禁心中打鼓,“不知那赵灵是个甚么脾气?若他能安分守己,往后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看他是忠烈后人,咱们倒不必主动去找他的麻烦。”于是,只打算随意应付一番。  今晨,崔县令接到白马传来的消息,吃饱喝足后,才唤来县尉崔恕一同去迎接。  崔则、崔恕是关系很近的同族兄弟,清河县衙中都是他们的心腹,两个人单独前往,不叫别人,下面的官员们便识相地不闻不问。  两人相邀而行,讨论着并州军的旧案,推测赵灵的脾气,慢腾腾地走到城门外等候。  初夏天气晴朗,崔则站在城门口,等了近一刻钟,仍不见白马的踪影,不满道:“这侯爷做过奴隶,如今扬眉吐气,便摆起架子来。”  手下人火烧屁股般跑来禀告:“马匪来了!”  催恕两眼一瞪,怒道:“不可能!”  崔则按住弟弟,琢磨道:“县城周围的山寨,本官每年都送去钱粮,他们纵使要下山打劫,也应先知会我一声。” 第239章 岑非鱼点点头,道:“所以,每次我说你离不开我时,你就会生气。”  白马无语,抄起一张马扎,将岑非鱼赶到厨房。第100章 征兵  岑非鱼向来说风就是雨,很快就盯上了城外十里猿啸峰上的土匪窝,带着白马开开心心地前去打劫。  白马从没有做过这样荒诞不经的事,但被逼无奈,只能如此。头一次行动,他安安静静地跟在岑非鱼身后,仔细看他如何安排布置。  看得出,打劫土匪这种事,岑非鱼不是头一次做。他并不直冲匪窝,而是安排人马轮番骚扰,每次都只抢一点钱粮。偶尔扣下一两个不错小匪头,先将他们劝降,而后逼着他们跟随队伍一道去劫掠。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山匪,终于将那匪首逼得哭爹喊娘,甚至自缚来降,哭着问岑非鱼到底要做什么。  不出一个月,岑非鱼已洗劫了两处匪窝,抢占到七八个山头。他开始厚着脸皮向白马邀功,若无奖赏,便按兵不动了。  白马早知道他会有此一招,时刻留心偷师,想着自己足可独自行动,便把岑非鱼关在府中,让苻鸾好好看住,自己带着岑非鱼的人马,热热闹闹地出城抢劫去了。  岑非鱼一肚子闷气,怒道:“嘿!我说你小子,忘了自己姓什么?竟敢勾结外敌倒打一耙,真是吃里扒外的白眼儿狼!”  苻鸾面无表情,慢慢分析起来,说得头头是道:“大哥从前独自一人,小弟自然唯你马首是瞻。如今你有了大嫂,成日围着他转,事事都让着他。我若不听你的话,不过是挨一顿骂;可我若不听他的话,你肯定要狠狠揍我来讨好他。”  岑非鱼无语凝噎:“老子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聪明!”  苻鸾想了很久,才发现这两个词明明是同一个意思。  白马首战告捷,带回来一个名唤敕勒穹庐的高句丽人。  汉末,高句丽见中原三国纷争,联合曹魏,攻打辽东郡。魏武帝打下辽东郡以后,高句丽人忽然倒戈,偷袭辽东西部。幸而他们最终并未讨到好,被魏军一路撵到图们江边。此后,高句丽人一直紧咬辽东郡不放,不断向西扩张,势力空前,与百济、新罗两国打得不可开交。  敕勒穹庐生在辽东,方一出生便遇到战乱,颠簸流离至清河县。他本以为自己算是逃出生天了,可没想到这里的汉人最恨高句丽人。他在城中过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进入不看出身只看拳头的土匪窝。  敕勒穹庐从不知道,胡人亦可封侯。尤其是当他被白马两招打败以后,对白马的佩服之情更加强烈,甘愿带着一帮手下做兵。  白马很快就摸清了土匪的脾气,掌握到打劫匪贼的要义,不再需要岑非鱼指手画脚,强行将人赶回鄄城去,咬紧牙关,独自面清河县里的风风雨雨。  老百姓最是实在,眼看着县城周围匪患渐日减少,他们俱都感念清河侯的恩德。  百姓们知道,江湖传言非虚,赵灵身负绝学,武功高强足可护佑一方平安,且此人风骨气节俱佳,是个不沾民脂民膏的好官。  白马的贤名渐渐传开。  不久后,征兵令开始有人响应,清河侯府中的兵士,总算凑足了五百人。  原本,白马并不打算征满五百个府兵的名额,但在近半年收编山匪的行动中,他不仅弄到了足以支撑侯府半年开销的钱粮,而且收获了六名武功、头脑俱佳的手下,管理五百人自是不在话下。  白马给自己手下的六员开山大将,起了“济北六骑”的称号,真是好不威风!此六人,分别是:高句丽人敕勒穹庐、鲜卑人丘穆陵真、氐人苻威,以及汉人桃冉、弓良骥、闫延年。此六人中,有胡有汉,几乎都是山匪队伍里的小头领,知道如何驯服手下人,更能将胡汉等同而视。  白马给这“六骑”都安排了职务,将他们原来的手下打散了重编,以免徇私、攀比。他又按照岑非鱼交自己的方法,编排队伍、分工划责,日日亲自带领士兵操练。  江湖草莽,都是性情中人,白马带着旧匪打劫新匪,众人乐在其中、共同进退,很容易就成了兄弟。更重要的是,侯府管饭、发响,体面光彩,寻常人哪有不愿当兵愿为寇的?  只有一点不好,山匪都是跑江湖的,身上匪气很重,都不大循规蹈矩,管束起来很是困难。白马自然不相信,自己能在短短几月中,教会他们什么君臣大道、礼仪规制,但要让他们懂得礼义廉耻,做到令行禁止,却并不难。  白马自己确实没读过多少书,但他认识很多人,并且从旁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  传授武功时,白马学赵铎。当年《赵家枪法》在边关流传很广,造福了一方百姓,俱因赵铎从不藏私,更将精深的武学化繁为简、由难转易,交给大家强身健体。白马记忆过人,学了“百家功夫”,教授兵士们武功,按照不同兵种编制,分别为他们设计招法,招招讲解精到,从来不曾藏私。只此一点,他便已经赢得了大半人心。  但道理还是要讲的。讲道理时,白马学岑非鱼。岑非鱼教自己读书的时候曾说过,自己已活到这个年纪,心中自己一把标尺,不须强行学那书中的之乎者也。故而,白马为手下讲道理时,亦不专门说什么诗书礼乐,而是寓理于事,将历史故事拿来分说,譬如张飞怒鞭督邮惹下大祸,关羽义薄云天。以史为镜,方知兴衰大道,亦可分辨贤与不肖。  讲法度时,白马学楚王。楚王最是黑白分明,待人处事从来一以贯之,不论是谢瑛这样的当权外戚,或者是赵王那样的宗室元老,但凡有错,他到不惧揭露并惩处。白马严于律己,而后以身作则,有时故意犯下什么错,让陆简惩罚自己,等到处置旁人时,便不会有人敢说闲话。  论功行赏时,白马学匈奴人。匈奴人作战勇猛,因为他们不同于中原军队这样官僚气,从来都是论功行赏,亦军功晋级上位。故而,当年籍籍无名的乌朱流,在立下玉门战功后,一举上位掌权。白马虽恨匈奴人,但仍能够取长补短。他自己就是奴隶出身,从来不看旁人的出身地位,行赏只看功劳大小。他本来是个十分抠门的人,但到了这个时候,从来都是挥金如土,半点不会心疼。  然而,侯府主簿、狗头军师陆简并不认为,白马能降服这些匪徒,靠的是什么故事或仁义。  白马不解,问他:“那是什么?”  陆简贼兮兮地说:“你生得好看啊!”  白马无语:“你当天下人人都同你一般,只好龙阳?我一想到他们若有一日得知我和岑非鱼的关系,就觉得头大!”  陆简哈哈大笑,拍拍白马的肩膀,道:“你这人不错,真的,很有名将风范。大家伙认你这个人,你看你生得这样漂亮,他们都从来不敢轻视你,就是因为知道你心好,值得托付终身。”他别过脸去,小声道,“若没有你,我只怕会毁在土匪窝里。叫你一声老大,我是心服口服的。”  白马听到这话,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未料陆简话锋一转,道:“老大啊,府里只剩下半月余粮,马上就要入冬,可怎生是好?咱都是男人,总不能易子而食。”  白马大惊,怒道:“先前你不是说,咱抢到的粮食够吃半年的吗?你谎报军情!”  陆简满脸无辜,道:“上行下效,懂?都是你吃得多,不给下面的人带好头,可别污蔑我。”  白马无语,细细回想一番,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咕哝道:“那我以后,尽量少吃些。”  都说“民以食为天”,人要活着,就必须吃饭。若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气节?  兄弟们在一起,嘴上讲忠诚仁义,但白马知道,这些情义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共同作战中培养起来的,说到底,并没有稳固到能抵抗饿肚子的痛苦——这种痛苦,应该没人比白马更清楚了解,饥饿会让人丧失尊严。  如此一来,摆在白马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白马同陆简去自己的田地上看过,他的封地远离城中自然河流,处在古运河一带。河道年久失修,淤堵不畅,晴天干旱、雨天洪涝,今秋收成平平,白马实不忍心强行收税。  陆简无奈道:“你这样当活菩萨,他们都是自扫门前雪,可不会记你的好。”  白马知道,陆简说得没错。若他这个侯爷刚来此地,就这样大方仁慈,百姓们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待到他们习惯不交租税以后,再重新开始收租,只会引人反感。若自己家财万贯也就算了,但白马都穷得叮当响,怎能打肿脸充胖子?  白马叹道:“这样,咱们暂时不收,当是借给他们的,要他们立字为据。往后倒不一定要全部收回来,但要让他们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  陆简:“哎!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第241章 一颗雪花落下,映在白马双眸中的湖泊里,飘飘摇摇,最终停在他的鼻尖上。  白马觉得鼻尖一凉,伸出食指,用指尖按住那一点雪,再抬起手指时,只见雪花已化成水。这一滴水聚在他的指尖,照出了他的眉眼、他的房间、桌上的刀剑、书橱里的笔墨,仿佛一面无所不包的尘世镜,让他看见生命中已有过的悲欢离合,忽觉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当一切悲欢都如江水滚滚东流,白马指尖那面尘世镜中浮华幻象扫清,最终浮现出来的,只剩下一个岑非鱼。  “七月里,他被我强行赶回鄄城,至今已是三月过去,我却没有收到他半点音讯。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白马抖抖脑袋,不敢细想,迅速洗漱一番,跑到后厨去找东西吃,“我何曾想与他分开?可我不能做个没本事的人,纵使他喜欢我,我却没发喜欢自己。唉!待会儿就去鄄城看他罢,希望他别真的生气。”  “可我不能惯着他的横脾气,得找个什么借口。”白马心里犯嘀咕,嗅着一股高墙隔不断的浓郁鲜香,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走到了厨房,心里犯起嘀咕,不知自家这做什么菜都跟豆腐渣一个味的厨子,厨艺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便又忍不住小小地思念了一把岑非鱼,心道:“有了!我叫陆简一起,拉上百来个兄弟,就说是去他那踢馆的。”  厨子背对着白马,埋头在煮着一大锅羊汤。  白马见灶台上摆着数个小碗,碗里已装好骨头汤,毫不客气,端起来就喝,一面咂巴着嘴,一面想:“羊肉是我的,厨房是我的,这么大个宅子也是我的,还有外头的农田,农田上的收成,竟然都是我的!我还有什么可烦心的?”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坐拥良田美宅的侯爷了,喝过一碗汤,将羊腿啃得只剩一截光溜溜的骨头,便又端起另一碗,心道:“这汤是我的,想喝就喝!”  待到第四晚烫下肚,白马的肚子已经微微鼓了起来。他舔着碗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汤的味道太熟悉了,就像是岑非鱼做的一样。他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心道:“真是奇怪,想他都想出幻觉了。我怎会这样想他?”  “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丈夫独自打拼,三个月来对我不闻不问。侯爷给我评评理,你说我怎摊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夫君?”那厨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马背后,颠着大勺,给他手中的空碗里放了几个白胖胖的大馄饨,“难道,他还在为几年前我抢了他几个馄饨的事情生气?”  白马听出岑非鱼的声音,一手拿着碗,看着碗里的馄饨,不舍得放下,喊完便喝汤一般,一口气将几个大馄饨吞下。他烫得险些灵魂出窍,放下空碗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岑非鱼那张放大了的俊脸,怒道:“臭馄饨!”  岑非鱼莫名其妙,问:“刚包的,哪里臭了?”  白马撇撇嘴,不愿承认自己喊错了,恨恨地叫了声:“臭流氓!”  “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才过来的。”岑非鱼扯着袖子,给白马抹了把嘴,抱着他亲了一口,满脸委屈,“你才是,咸的。”  白马既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怒道:“你他娘的!不会这几个月来,都在我家后厨里待着吧?”  岑非鱼:“可不是嘛。”  白马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真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你还真信!本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给你当厨子。”  白马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不出声了。  “你!我说了你多少次,没人跟你抢!你是猪精变的吗?”岑非鱼满脸担忧,单膝跪地,拉着白马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给他揉肚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人吃馄饨用喝的。一碗馄饨而已,真那么记恨我?”  白马面色少霁,懒得同他嚼舌,把脸别开,道:“我方才刚好在想你,准备去鄄城看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岑非鱼动作一滞,笑道:“是吗?我可没看出来。”言语间颇有些被冷落的怨气。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白马望着窗外的雪,低声道,“终于明白这诗的意思。跟你不过几月未见,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  白马一句话,岑非鱼已丢盔弃甲。  岑非鱼不再抱怨,老脸微红,笑道:“终于知道我的好了。”  白马用手肘拐了岑非鱼一下,撞到他胸前,感觉不太对劲,机警地问:“怀里揣着什么?”  岑非鱼捂着胸口,不让白马看。  白马使劲将岑非鱼的衣服扒开,用力过猛,反将岑非鱼推倒在地。  岑非鱼衣襟大敞,近百封书信如雪花片般洒落。  “又要使苦肉计?”白马瞬间明了,这些只怕都是岑非鱼写给自己的信,一日一张,该有百来张了。  岑非鱼躺在地上,笑道:“那你说管不管用嘛?”  白马不答,俯下身去,慢慢将脸贴近岑非鱼,闭上眼,吻在他唇上。  “大哥,嫂夫人房里没人,你把信给我,我趁现在偷偷放到他被窝里去?是放在枕头下还是……呃?”苻鸾推门而入,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仿佛看到了一副活春宫。他脸颊绯红,想要假装没看见,倒着退出去。  不料正在此时,陆简带着几个兄弟跑到厨房,准备包馄饨过节。  “苻鸾?你何时来的,这是准备要帮咱们改善改善伙食?”陆简跑上前,痞兮兮地搂住苻鸾。  苻鸾僵着脖子,半晌不答话,只喃喃道:“走走走,别找死。”  陆简顺着苻鸾的视线望去,见厨房里满脸通红趴在地上的两人,瞬间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扯起嗓子大喊:“快来看!侯爷光天化日对鄄城公霸王硬上弓啦!”  整个清晨,清河侯府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唯有侯爷臊得不想见人。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副神清气爽模样,只用一招就将白马哄得开心起来——他不仅带来了一肚子思念,更拉来了好几车过冬的米面粮食、棉被皮货,帮白马解了燃眉之急,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都不必再为粮食发愁。  陆简一面吃馄饨,一面添油加醋地说着白马的困难,道:“岑大侠,你可不知道!那崔家的老东西见了咱们侯爷,两个眼睛色眯眯地这么一瞪,侯爷都没开口呢,他就送了过冬的粮食给咱们,还不说一个‘借’字。”  苻鸾瞥了陆简一眼,琢磨着什么是“色眯眯地一瞪”。  岑非鱼嗤笑,道:“马儿做得好。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必定会将你需要的东西送来。你去找崔家借粮,是为了安他们的心。”  白马点点头,道:“那些在上位者,就喜欢看别人欠他们的。反正我没说借,那就不一定要还。”  岑非鱼:“听说,你想疏通白沟,引沁水?”  “若能做到,自然是利在千秋。”白马说罢才觉出不对,问陆简,“鄄城公如何会听说我们清河侯府中的事?”  陆简摸了摸鼻子,道:“他耳朵长呗。”  岑非鱼同陆简相视一眼,连忙帮他分散白马的注意力,问:“修缮河道是精细活,没做过的人根本无从下手,把十二连环坞那几个吃干饭的绑来问问?修不出来,咱就不放人回去。”  白马蹙眉思索,道:“我原本亦做此想。但连环坞至此近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冬日大雪封山、道不通行,黄河可能结冰,倒不好马上请他们过来。”  岑非鱼:“白沟是魏武帝开的,史书上没甚记载,于是你才想起了我?”  白马哼了一声,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满脑袋龌龊心思,只怕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没寄希望于你。”他看着岑非鱼面前的汤碗,看汤水里映出岑非鱼那神采飞扬的脸,“想你,就只是想你这个烦人精。” 第243章 白马摇头,道:“难道不是胡乱起的?”  岑非鱼失笑,道:“从前,我常常与大哥辩论。我一直不明白,他和老将军为何要坚守玉门关。他当时回答我所用的说辞,与你方才所言别无二致。其实,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想法。”  白马:“从前我觉得吃饱饭就能开心,但当我能吃饱以后,才知道世间忧愁远不止于饥与寒。你痛苦时,我亦难过;你快乐时,我才快乐。推而及人,我想,只有当我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我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岑非鱼哽住了,不答,自顾自说着:“儒门常说‘忠恕’,可真正做到忠恕二字的人,几个能有好下场?他们还常常说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可人心隔肚皮,怎能将自己所好强加于他人?我当时反驳大哥,用的就是《庄子·秋水篇》中的典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马总觉得岑非鱼说得不对,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他,只能干瞪着眼,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奏折。  岑非鱼收起最后一处笔锋,将毛笔放在搁山上,单指一推,卷起奏折,再推出一掌,将那小案稳稳当当地隔空推到房中的圆桌上。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扑倒白马,弹指将窗幔放下,欢呼道:“写完!该拿赏钱了。”  冬至节过后,岑非鱼就留在清河县赖着不走了。  原本,白马手下的兄弟们都以为,只要岑非鱼来了,白马就会放松对他们的操练。怎料那两人虽日日同房,白马依然每日五更就起,自己先练过功夫,小辫儿一甩,精神抖擞地跑上校场折磨他们  到后来,军士们看岑非鱼的眼神,竟带上了一层同情。不知从何时开始,清河侯府甚至开始流传起岑非鱼“不举”的传闻。  岑非鱼听到流言,直是怒不可遏。  他平日无所事事,跑得最多的地方,除白马的寝室,就只有后厨。如今,他像个跟屁虫似的,日日黏跟白马身边,尤其是当白马操练手下时,他就像只老鹰一般蹲在瓦顶上,凶神恶煞、目光如箭,试图从四百人中找出制造谣言的始作俑者。  可如此一来,岑非鱼却更加生气。  清河侯府的军士们,都是曾经落草为寇的江湖人,如今野狼变成了家犬,一身匪气总是洗不去的。他们多是被白马所降服招徕,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大哥长得漂亮的事实,又见他被这样一个“不举”的老流氓纠缠着,心中自是不平,没少给岑非鱼小鞋穿。  譬如晚饭时分,众人闹哄哄地敲盘子敲碗,等待伙房抬来红烧肉,用大勺给他们分发。  伙房眼神不差,偏就略过岑非鱼。待岑非鱼来问,他才一拍脑袋,忙从后厨里端出好几笼蒸菜,扯着嗓子大喊:“给鄄城公上菜喽!韭菜虾仁、白酒焙雄蚕蛾、胡桃仁饴糖白米粥,对症下药,专治——”  “肾虚!阳痿!不举!”兵哥们杀气腾腾地喊道。  白马暗暗发笑,见岑非鱼那副委屈模样,登时强行变了脸色,数落手下们不懂规矩——但不曾惩罚他们。  兵士们被白马训得服帖,自此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嘲笑岑非鱼。但岑非鱼打开汤盅,时不时便能见到一快浮在油花上的猪肾;他钻进被窝,忽然被刺的嗷嗷叫,一阵摩挲,便会摸出来梨树枝和海棠藤。  岑非鱼将自己当作勾践,卧薪尝胆,暂不同他们计较。  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小半月,那“真凶”还真被岑非鱼揪了出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侯府主薄陆简。  “你是不是贼心不死?”岑非鱼将陆简按在地上一顿揍,一连灌他喝下两碗凉后泛腥的猪肾汤,逼问道,“谁他娘的要补肾?”  陆简虽说跟了白马以后,武功见长,可同岑非鱼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秀气的白脸上青紫一片,求饶道:“我跟兄弟们开开玩笑,谁知道他们竟当真了?二爷,二爷!唔……别灌了,再灌要死人了!”  岑非鱼拿起第三碗猪肾烫,凑到陆简嘴边,见对方已经翻起白眼,这才没有用强,邪邪一笑,问:“不想喝?”  陆简欲哭无泪:“我肾火旺!”  岑非鱼眼中一抹狡黠闪过,道:“那你替我做一件事。”  陆简捣头如蒜,未知一次嘴贱,竟会让自己落入前狼后虎的境地,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第二日清晨,众人如往常一样,在校场上操练。  今日,岑非鱼罕见地没来。  半个时辰后,白马下令修整,自己跑到屋里找水喝。兵哥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说笑笑,以为终于把岑非鱼给制伏了。  即在此时,陆简佝偻着背脊、捂着肿胀的面颊,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  他先咳了两声清嗓,四处张望,见白马正好不在,才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气沉丹田、朗声念道:“七月九日,白马吾、吾爱!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嘶——!真他娘的酸。咳,我俩都是男儿郎,你要在外打拼,贱妾不愿效仿妲己、褒姒,做祸国殃民的红颜妖姬,自甘效仿樊姬、班婕妤,忍痛与你分离,以全你的功业,让你将对贱妾的爱意,付诸清河百姓。往后,我将每日修书一封,向你哭诉衷肠,却不能将信送到你面前,以免乱你军心。你、你的……非、非鱼。”  “陆简,你念得什么玩意儿?”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我的天,终于念完了!”陆简念得头皮发麻,根本往台下看,到最后憋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今日岑非鱼的吩咐是,让他每日念两封信。  陆简低着头,在众人火热视线的扫视下,再次念了起来:“七月十日。白马吾爱!两日不见兮,如隔六秋。想你,真是想你!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建文帝的诗写得真好!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爷爷?你的非鱼。”  陆简念完,抹了把汗,忽觉晴朗的天似乎阴了下来。他听见众人哄笑,心下暗道糟糕,不情不愿地慢慢将头抬起来,便见满面涨红的白马站在自己身前。  陆简尴尬地笑道:“老、老大,读书好,读书是好事!”  白马气得几乎要爆炸,怒吼:“陆简你是吃饱了撑着吗!”  陆简抱头鼠窜,被白马追着打了一顿,简直受够了夹板气。  可毕竟白马下手轻,打起自己兄弟,就像玩闹一般,而岑非鱼的拳头却很硬。陆简一番考量,决定冒着殒命当场的风险,或许其实是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当真每日都将岑非鱼带上校场,见缝插针,一字一句地大声念出。  先前,军中确实有些人不懂岑非鱼同白马的感情,觉得断袖之癖不过是玩笑而已,没把岑非鱼当回事,如此,才敢整蛊他。  但听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他们嘴上笑说“酸倒牙”,可说不敢动自然是假的,对岑非鱼的敌意慢慢消弭,不再将他当成外人。  时不时还会有人大着胆子宽慰白马,语重心长道:“侯爷,鄄城公对你一片痴心,这天地虽大,找个真心相付的人却不容易,唉!”继而附在白马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直说罢。听说,牛鞭炖汤能治不举,您要么试试看?”  白马无语凝噎,简直是哑巴吃黄连。  等到八十九封信全都念完,已是初春。  朝廷准许修缮河渠的批文发了下来,惠帝更觉此事利国利民,破天荒地开了私库,拨给白马些许钱粮。  同日,十二连环坞的人抵达清河县。岑非鱼回到鄄城,将当地的队伍拖过来。白马向崔则、崔恕借了数千壮丁,凑够六万人,开始修缮白沟。  三月后,白沟河渠已被疏通,水流渐渐恢复。  十二连环坞的人四处勘探,为白马出谋划策。或许是老天开眼,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条可以利用的黄河故道,就势开挖新渠,辅以江南精巧的水路机关,众志成城,做成了许多工部都做不成的壮举。  一年后,白马成功将沁水引入白沟。 第245章 白马拉住寇婉婵,偏不让她走,劝道:“姐姐,你何时害怕旁人笑话了?法无禁止,即是可为,况且你难道真觉得,自己天生就比男人们差?我要你留下来,是这府中真缺个管事的。陆简花钱大手大脚,害得我总是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日子可没法过了。”  寇婉婵失笑,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帮我?若不是你身边已经有个岑二爷,我只怕是要想歪了。”  白马笑道:“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吃过你那么多饭,如今发达了,怎能不拉你一把?”其实,他是怕寇婉婵失了心上人,会去自寻短见。  寇婉婵知道白马是好心,不再推辞,只道:“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往后若觉得为难,让我离开就是。”  清河侯府中没有一个女人,忽然来了个京城花魁,所有人都仿佛打了鸡血,作训时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人更在大冬天里故意露出漂亮的腱子肉。那场面,白马和陆简两个“短袖”看了,都觉得辣眼睛。  寇婉婵并不隐瞒自己的出身,遇到有人来问,便告诉他们自己曾是洛阳城里的倡优,此生都不会嫁人。  按理来说,白马府中的人,多是出身低微的山野莽夫,平素最不喜循规蹈矩,本应对同样出身低微的寇婉婵不带成见才是。可不想,正是因为他们因常常受人冷眼,心中总攒着一股怨气,那怨气憋久了无处释放,就转为戾气,以欺压身边弱者来排泄。  侯府的兵士看不起寇婉婵,甚至敢对她动手动脚。白马发现后,曾想要教训他们,却被寇婉婵拦住,说悠悠众口堵不住,自己能处理好,让他不必偏心自己,反令手下人寒心。  寇婉婵并不是说大话。她曾在青山舫里学过拳脚功夫,极擅使软剑,被人轻薄了,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因为心思细,机灵聪敏,几番交锋过后,吃亏的人总不是她。  白马同手下人推心置腹,问他们何谓“仁义”,何谓“平等”,让他们想想自己受人冷眼的时候,再将心比心,想想寇婉婵的处境。如此而后,侯府中再没有人敢轻薄寇婉婵。  都说上行下效,府中这帮江湖草莽,算是被白马驯服了。他们一个个的,都学起清河侯的行事做派,海纳百川,仁而爱民,侯府的名声一日比一日更盛。  到了泰熙七年春日,黄河水开始化冻,白马拉着手下兵士走到田间,帮佃户们打阳春。  岑非鱼仿佛一个甩手掌柜,农忙时节也能带着几百个手下过来帮白马的忙。白马说了他许多次,让他多回封地上劝课农桑,却都被他阳奉阴违,随意几句插科打诨给糊弄过去。  两口子过日子,免不了摩擦。白马说不动岑非鱼,舍不得跟他动手,连着好几日都在同他冷战,不肯与他说话。  午后云开日现,白马穿着件单衣,将衣袖、裤腿挽起来,埋头犁田,后心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岑非鱼就拿着两把打蒲扇,紧紧追在白马身后,左右开弓地帮他扇风,一面刺挠他,道:“人生在世,能逍遥快活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五十载,何必苦了自己,去博那些虚名?”  白马忽然掉头,手中铁锄在空中划了半圈,将岑非鱼摔得满脸泥,“你自己逍遥快活去,我又没让你来。”  岑非鱼抹了把脸,并不在意,不过一会儿又拿着碗水递到白马嘴边,道:“是我失言了!我其实也没有不管封地啊,就是鄄城那帮官员们都热心,我还没动起来,他们就开始替我忙前忙后,我没必要亲自下场去做这表面文章。不不,不是表面文章,你看我年纪大了,就容易说糊涂话。”  白马把水碗抢过来,一气喝下,用力塞回岑非鱼手中,不理会他,继续忙活自己手头上的工夫,“听说你手下兵,还有私自抢掠百姓的,你也不管。你这人怎么这样?高兴了,就带人出去打劫山寨,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征兵,就是逞一时之快。等到人都归顺你了,你便再也不管不问。你这样下去不行,会养出一帮乌合之众。”  岑非鱼知道,自己若再不正经应答,白马铁定是要翻脸的,便肃容道:“我那地方与你这里不同。我当了多少年兵,手下有多少训练有素的将士?他们自然晓得如何治军,出了事,我只要拿他们问责就是。你现在是手上兵少,还能亲自管束,但都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又不是青山楼的掌事,非要牧羊似地盯着手下人,该放手时就要学会放手。否则,将来遇到需要分兵合围的情况,你敢把兵交给谁带?”  “歪理邪说!”白马咕哝了一句,不再同岑非鱼分辨,其实是因为他觉得岑非鱼说得很在理,自己从前没有考虑到得如此深入,但一时间拉不下脸来,就不肯再多说了。  岑非鱼知道白马是听进去了,就笑嘻嘻地搂着他猛蹭,将他弄得满脸泥,丢了锄头扑向自己。  两个人抱在一团,滚到泥地里打闹,将彼此弄成一只泥猴似的,之间的紧张气氛亦冰消瓦解了。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白马跑去查看,只见众人围着一头枣红大马,正议论纷纷。  “别看它浑身灰不溜秋的,似乎还是匹汗血宝马?”陆简见到宝贝就开始打歪主意,上前拍了拍马屁股,想将这不知何处跑来的神骏拐带回家。  那汗血宝马很有灵性,打了个响鼻,屁股一撅,把陆简拱倒在泥地里,看也不看一眼,抬起蹄子就朝白马奔去。  白马看清那汗血白马屁股上的疤痕,惊道:“是你!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继而将看热闹的人驱散,“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它是来找我的。”  岑非鱼凑上前来细看,被汗血宝马甩了一脸口水,怒道:“你平时招蜂引蝶就算了,怎么连马也不放过!”  白马面色沉凝,道:“它曾是乌朱流的坐骑,我当年出逃时将它偷了出来。它屁股上有一个疤,就是我留下的。当时,我还是靠它布下疑阵,才能甩开追击的乌达。后来它被楚王买下,我在洛阳城里见过一次。”  岑非鱼更委屈了,“乌达又是谁?”  “此马很有灵性,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楚王,不远千里来到清河找我。多半是楚王出事了。”白马不理岑非鱼,拍着汗血宝马的脖子,问它,“你主人出事了,处境堪忧,甚至有性命之忧?”  汗血宝马咴咴嘶叫,表示白马所猜不错。它已经上了年纪,双目都有些浑浊,眼眶通红,仿佛是想哭。  白马瞬间下了决定,“走,待我回府简单收拾一番,你歇歇脚,咱们就去洛阳救楚王。”  岑非鱼将嘴里叼着的草根吐掉,拦下白马,道:“我为何要去救梁家人?”  白马挣开岑非鱼,头也不回,“我叫它,又不是叫你,鄄城公是魏武帝的子孙,哪轮得到我来管?”  岑非鱼半天没见到白马一个好脸色,心中憋闷,站在原地不动,凉凉地说了句:“清河侯自己去送死吧!曹某留着这条命,免得没人帮你收尸。”  汗血宝马紧追白马而去,四蹄动得飞快。岑非鱼话还没说完,便被它甩了满嘴泥,郁闷地一屁股坐在泥地里,“都他娘的欺负老子,爱找谁找谁去吧!狼心狗肺的东西。”  ※  巍巍洛阳王城,一日气象万变。  惠帝诛谢瑛、杀赵王,遣返齐王,才安生了两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害死了自己的太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是萧后从中推波助澜,但惠帝优柔寡断,念在皇后腹中怀了龙嗣,只将她软禁在后宫,此后再没有过问,只想等风波平息,让年月抚平自己的心伤。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朝中再无人兴风作浪的时候,历来忠心耿耿、屡建奇功的楚王,竟被积弩将军李峯告发谋逆。  此事说来简单。三年前的正月末,即赵王谋反的那夜,为防走漏风声,惠帝命楚王平叛时,只让萧后代笔写了一封手诏,未曾正式颁发圣旨。  没有圣旨,楚王无法调动禁军,但皇帝命他平叛,他不得不集结全军作出排布。故而,楚王确实曾假传圣旨调动禁军,但他很容易就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得到惠帝谅解。  可行动时充当前锋的李峯,突然站出来指责楚王,说是他因与赵王有旧怨,为泄私愤假传圣旨,出重金悬赏赵王的项上人头,致使赵王被残忍杀害。  楚王在朝堂上同李峯对质,要他将当时替自己传令的那名禁军传来。可李峯却说,那人早在乱战中被楚王灭口了。  楚王百口莫辩,李峯得寸进尺,要他将惠帝的手诏取出示人。  楚王跪在地上,仰头定定地望向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眼神复杂,并不答话。  惠帝忽然想到什么,侧目看向董晗,却见董晗不敢看自己。他瞬间明了,那封手诏只怕有诈,而董晗劝自己留下可委以重任的孟殊时,独独将一心争功的李峯派给楚王,亦是因为早知此事,甚至是早就和萧皇后通过气,两人联手陷害楚王。可现在要怎么办呢?萧皇后即将临盆,为自己诞下皇嗣。  惠帝的迟疑,令楚王生出误会,以为亲哥哥要致自己于死地,心灰意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用看了,你们都知道手诏上写的是什么。” 第247章 梁玮初封始平王,年八岁领屯骑校尉,十六岁改封为楚王,持节出京入蜀,任督荆州诸军事、平南将军,累建军功,年十八转任镇南将军。  梁玮二十岁,不顾淮南王劝阻,自请入京勤王,统禁军、斩谢瑛、诛赵王。少年果锐,正道直行,如宝剑之锋。  梁玮今年不过二十有五,面目仍旧稚嫩,一对虎目圆而清亮,从来容不得半点沙。  一片雪花穿过斗笠的缝隙,飘落在岑非鱼眉心上。刺骨的冰凉,瞬间驱散他眉间萦绕着的恩怨哀愁。  岑非鱼琥珀般的双眸中,那一点算计、一点憎恶、一点疲敝,霎时消散。此时此刻,他的灵台分外清明,恩怨情仇都不见了,心中唯有一丝感慨,便藏在人群中,朗声唱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屈原作《怀沙》之赋,投汨罗以死,这首歌是绝命词。岑非鱼的歌声中,带着哀惨的阴云与郁勃的风雨,依稀勾勒出楚王的心迹——天地昏暗,小人蔽贤,思古人而不见,仗节义而死。  这首歌,白马听岑非鱼和周望舒唱过很多次,心感戚戚,不禁和声:“曾唫恒悲兮,永慨叹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他的声音清冷凛冽,如初春时刚刚化冻的雪水,少时已歌舞为生,技巧娴熟,仅仅唱了两句词,就已冷透了众人的心。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老百姓们未必都读过书,知道屈原含愤而死是何等可歌可泣,却都听过屈子自投汨罗的故事,会唱这首流传千古哀歌,跟着白马与岑非鱼哼唱起来。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从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百姓们只能以歌声为楚王送葬。  歌声浩荡,飘飖天地间如冰似雪,振人耳膜时如雷鸣闪电。昏君当朝,小人当道,惠帝你有何颜面安坐龙椅上?  楚王听见白马的声音,一眼就认出了混在人群中的他,见他摘下斗笠,遥遥对自己鞠了个躬,双目濡湿再度,朝白马回了个礼,继而仰头长啸,放声作歌:“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白马戴上斗笠,单膝跪地,大喊:“求圣上饶楚王不死!”  岑非鱼跪在白马身侧,伸手拍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他仍旧略显单薄的肩头,跟着他喊:“楚王蒙冤,白虹贯日,天雷销刃,王爷忠心日月可鉴,求圣上饶楚王不死!”  老百姓最是善良,虽不能再朝堂中翻云覆雨,但谁忠、谁奸,谁贤、谁愚,他们看得最是清楚。  刹那间,雪地上已跪满了人,纷纷喊着:“求圣上饶楚王不死!”  主刑官进退两难,不愿对楚王动刀,更害怕做了千古罪人。  忽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闷响,骑手隔着老远就开始大喊:“圣旨到!刀下留人——!”  董晗传来一道圣旨,旨意模糊,竟说惠帝忽然想起来,诛逆当夜自己曾给楚王下了口谕,“令出楚王如出于朕”,本不应治他的罪。  现更已查明,积弩将军李峯曾与楚王有隙,为泄私愤而假传圣旨陷害王爷,已被五马分尸。  白马牵着岑非鱼,迅速离开刑场,走到两人歇脚的青山楼后院,似乎仍未反应过来,心道:“如此,楚王就得救了?惠帝为免太过儿戏。”  白马喃喃道:“你是如何做到的?竟让惠帝打了自己的脸!”  岑非鱼耸耸肩,故作无辜状,自问自答起来:“我做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侯爷不要学那李峯,栽赃陷害我这忠良。”  白马赧颜,低垂着脑袋,伸手在自己后脑上抓了两把,将几条辫子扯得乱蓬蓬的。许是因为低头认错这事,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还没说话,便先不好意思地自己笑了笑,“我,唉!我……”  为掩饰自己的羞臊,白马双手环过岑非鱼的后颈,脑袋往他怀里蹭,低声道:“我错了!我太冲动,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根本没考虑清楚。我还以己度人,以为你不愿出手相助,骂你小肚鸡肠。我给你道歉,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哎!一路上半句话都不同我说,害得我一颗心悬在半空,就怕你头脑发热,忽然不要我了。”岑非鱼翘起尾巴,捧住白马的脸,将他按在墙上,狠狠地亲了好几口。  “你想什么呢?还敢说我成天只着想吃的。”白马将岑非鱼推开,穿过后门,扒开杂草,走到院墙边的那颗大桃树下。  三年未至,青山如是楼依旧宾客如云,但此地由春楼变成茶楼,自然比从前要清冷许多。  昔日氲氤着脂粉香气的朱楼翠阁,如今只回环着的靡靡之音。  后院久无人居,虽常年有人打扫,仍止不住杂草疯长。院墙外的那棵大桃树长得越来越大,冬日里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唯有积雪覆在枝头,堆堆叠叠,仿佛一树蓬勃的花云。  雪后初霁,日光洒下,从满树积雪的缝隙间穿过,被滤出一圈又一圈晶莹闪亮的碎光,如梦似幻。  白马见岑非鱼跟了过来,忽然挥手凌空一拍,将满树桃枝震得乱颤,积雪落下,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  白雪乐不可支,笑道:“你这脑袋不想吃的,成天又在想些什么?”  “我想什么?”岑非鱼一甩脑袋,用嘴叼起一根断桃枝,凑到白马面前,用嘴将枝条送到对方嘴里,运起内劲一振,另枝头积雪“砰”地炸开,“我只想你。”  当年岑非鱼在众目睽睽下送出楸花的那幕,在两人脑海再度中浮现,依稀如昨。  岑非鱼拍开白马肩头的积雪,站在他身后,抚摸他的赤发,将他辫子上的绑带轻轻摘下,以指为梳,替他一绺一绺地则起辫子,温言道:“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会同你计较?夫妻一起过日子,久了,什么坏脾气都会露出来,免不了相看两相厌,不会半点摩擦都没有,须得相互指正、互相包容。”  “都是你包容我,对不住了。”白马觉得后颈痒嗦嗦的,挪了两下,带得岑非鱼也挪了两步。  “是你不嫌弃我呢!我脾气坏、嘴巴毒,人还那么不要脸,你不嫌弃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敢生你的气?”他给白马理好了头发,顺势在他额前落下一吻,“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做的事,我拼尽全力都会给你。你心善良,志存高远,要做出实绩,要建功立业,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放开手让你自己去闯。只求你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别忘了,我总是在你身后的。”  白马吃软不吃硬,被岑非鱼说得泪目,不禁说出心里话,道:“我不干了,回家过日子去吧,往后再不同你分开。”  夜幕落下,岑非鱼和白马在落满积雪的庭院中燃起篝火。  白马拿木盆打了水,坐在火堆边择菜。岑非鱼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倒入锅里,几番搅拌、添料,不过多时便炖出一锅喷香的佳肴。  岑非鱼用大勺子舀了小半勺汤汁,自己先吹凉了,才递到白马嘴边,“你试试,行不行?”  白马用舌头舔了舔,继而一口把汤喝完,大笑道:“好酒好肉快快呈上来!”  夜空湛蓝,篝火煌煌,火光给两人镶上了一层金边,依稀成了一副画卷。  后院传来马蹄阵阵,白马听出汗血宝马的咴咴叫声,放下碗筷出门迎客,邀楚王一道吃菜。  楚王穿一身便装,没了白日的肃杀,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捧着碗一通呼噜,咂咂嘴,叹道:“人间至味!”  白马给楚王盛烫,劝他多吃些。 第249章 自听闻朝中变故后,白马和岑非鱼不敢流连山水,快马加鞭赶回封地整军。  烛火摇曳,两人围炉夜话。  白马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岑非鱼,认真听他读完一堆洛阳传来的密信,感慨道:“没承想,梁炅竟能成功执掌权柄。武帝才去了没几年,原初盛世就变成了亲王干政,朝廷乱糟糟一片。没准皇帝其实是你们曹家人,专门投胎去讨债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此话有理!”  白马无奈道:“你曾在齐王枕边插刀、设计烧他寝殿,面圣时又将他手中符节骗去、栽赃他陷害赵王,你挑衅过他多少回?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对付我们。”  岑非鱼无所谓道:“老子怕他?就怕他不敢来。”  夏蝉高声长鸣,仿佛穿耳利剑。  夜风刮过大地,摇曳树影落在明黄窗纸上,成了一个又一个赫人的鬼影。  白马面色凝重,道:“你别想得太简单。齐王为人不择手段,为今日筹谋了数十年,暗中布置甚多。他领五千府兵,从穿过青、冀两州秘密入京,可曾有人听到过什么风吹草动?咱们的封地都在青州,不知道身边埋伏着多少他的狗腿。”  “但他既愚蠢又狠毒,将来必遭反噬。”岑非鱼一封接一封地烧掉密信,红色的火焰迅速蚕食青纸,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将他的双眸染红,“汉高祖弥留之际,与群臣作‘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你知高祖有何深意?”  白马想了想,道:“禹传子,家天下,高祖要让江山永远姓刘。只可惜如此一来,同姓诸王势大,作乱者不胜数,不久就爆发了‘七国之乱’。”  “聪明。”岑非鱼鼓励式地摸了摸白马的脑袋,继续说道,“于是,景帝颁了《推恩令》,令诸侯必须将封地分给所有子弟。法令名为推恩,实乃削权,令诸侯王无力作乱。”  窗缝间穿出一股冷风,烛火受风,疯狂地扭曲跳耀,发出滋滋啦啦的细响。  片刻风停,烛火再度向上猛蹿,床边的铜镜,映出白马眉头紧皱的脸。  岑非鱼眼神扫过镜面,随手将白马的眉头推开,“别想太多。”  白马明白了岑非鱼话中的深意,回过神来,松开眉头,道:“以史为镜,可知兴衰。梁周国祚难以维系,乃是日月积累之弊病,而非朝夕间的事情。究其因由,有三。”  岑非鱼笑道:“愿闻其详。”  白马以指叩桌,细细数来,道:“梁周开国,名不正言不顺,最怕有人质疑梁家的权威。因此,武帝数次大封同姓诸王,让土地、粮田、百姓、兵士全都掌握在宗室手中。然而,这些宗室们势均力敌,难免相互倾轧,或许会步汉朝的后尘。宗室之乱,祸根深藏,此其一。”  岑非鱼:“诸王中,赵王梁伦、齐王梁炅、楚王梁玮、淮南王梁允、长沙王梁毅、河间王梁兴、东海王梁闵、成都王梁勒,此八人封地富裕,府兵数量众多,除了楚王和淮南王兄友弟恭外,其余众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斗得你死我活。赵王已死,齐王主朝政,楚王与淮南王在江南按兵不动;东海王亲齐王,河间王本依附于赵王,现已转投齐王;成都王、长沙王俱在江南,都与淮南王共进退。”  白马:“楚王若能与淮南王长短相补,当可与江北诸王抗衡。”  岑非鱼:“是这么说。”  白马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吹着冷风来回踱步,道:“这几年,我亲自管理封地,方知中原的田土看似肥沃,但因为缺乏劳力、良种,或遇天灾人祸,其实产出并不乐观。”  岑非鱼见白马面颊微红,像是有些憋闷,问了声:“屋里闷?”  白马苦笑道:“这鬼天气!开窗风冷,关窗闷热,许是我自己心里慌张吧。”  “你心慌个什么劲儿,难道是见我秀色可餐?”岑非鱼调笑了一句,给白马扣起敞开的衣襟,带着他从窗口跳出,跃上房顶,拍开一层薄薄的积雪,抱着他坐在屋顶上。  白马:“这样很好,我看不见你的脸,免得夜里做恶梦。”  岑非鱼在白马腰上挠了两把,直将他逼得笑出泪来才肯收手,继续说:“梁氏灭吴以后,百姓确能得以休养生息,如今人口比起咸熙元年初建国时,至少多了千万。然而,梁家人目光短浅,坐稳了江山就开始内斗,甚少劝课农桑、发展生产。”  白马对着双手哈热气,反手帮岑非鱼搓了搓耳朵,道:“人越来越多,田地的产出却只少不多。王侯公爵人数日多,豪门强族势力日盛,他们不事生产,自然有人供养;寒门士子十年苦读,百姓劳碌半生,倒头来俱是一场空。矛盾激烈,官逼民反,此其二。”  岑非鱼:“齐王为了笼络人心,任由刘伯根在青州宣扬天师道,甚至推举他任惤县令。青州莱阳一带均以教治郡,若逢乱世一定会有人起兵造反。再者,若西北匈奴大肆入侵,朝廷无暇派人抵御,并州百姓过不下去,亦会大举南下,说不得也要反。”  白马:“并州百姓南下,若遇到军资充足的部队,倒能就地收编以充实兵力。但青州的天师道……”  岑非鱼笑道:“届时,齐王的重心定已不在青州,但这地方是他的本营,轻易没人敢管。刘伯根若胆敢起事,就是同齐王窝里斗,自能引其注目,让青州变成能浑水摸鱼的好地方。”  白马:“这我倒是从未想过。”  夜月清晖如水,小城、曲水、远山和山间的雾岚都染上了一层银边。  两人放眼远山,心中渐感平静。  岑非鱼长叹一声,道:“还有一点。原本魏武帝出身寒门,施行九品中正制,是想要提拔出身低微的贤才,以弥合寒门与世族间的矛盾。到梁周以后,那帮禄蠹大肆分封官员,世家豪族势力膨胀,可与诸侯王比肩。结党营私,世家坐大,此其三。”  白马:“清河崔家不将我放在眼中,亦是因其根基深厚、势力庞大,不须事事谨奉皇命。最令人头疼,只怕就是世家豪族屯兵州郡内,隔山观虎斗。待到他们看清形势开始动作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岑非鱼笑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各个都只会窝里斗,殊不知真正的威胁,其实是四邻的胡族。”  白马想起先前刘玉来找自己,曾向他做过暗示,“刘彰卧薪尝胆三十年,等的就是今天。他是冒顿单于的后人,身上有汉家宗室的血脉,倒不好说是胡是汉。可若他发兵中原,定会打着复兴汉室的名义,想必势不可挡。北边的鲜卑,一旦有人继承王位,或一统三部,许会侵攻幽州,蚕食我华夏疆土。东北面的高句骊向来都不安分,一直对冀州虎视眈眈。至于西南,巴、氐人都不是善茬,他们久为汉人奴役,心中怨愤甚深。”  白马说得口干舌燥,方才说得入神,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岑非鱼将自己整个抱在怀里。  三年过去,白马长高了不少,身长已近八尺,只比岑非鱼矮半个头,两人抱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  白马玩笑道:“从前谁说的?等我长大,你也老了,就不再抱我了。如今怎还如此腻歪,成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岑非鱼故作惊怒,辩解道:“我才三十几!不过是少年老成而已。纵使我过了四十,那也是龙精虎猛的一枝花。”  白马反手摸了摸岑非鱼下巴上的青胡茬,笑道:“再过两年,等我长得比你高了,就换我抱你。”见岑非鱼双眸发光,他登时来了个“大喘气”,“把你夹在胳膊下,带着到处跑,不高兴了就按在地上揍一顿。”  “你他娘的当自己是熊?”岑非鱼哈哈大笑,故意用下巴来回猛蹭白马的脸颊。  两人一通胡闹,沉凝的气氛渐渐散开。  闹过后累了,岑非鱼就牵着白马的手,让他同自己一起躺在屋顶上,放眼看天宇间璀璨的星辰。  白马以手描摹天幕上那轮朦胧的新月,比划出月亮的圆缺,轻叹道:“想来亦是古怪。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战国乱世,秦虽二世而亡,带头的是刘邦、项羽两位英雄。如今梁周一统三国,不过延绵至三世,就乱成了一锅粥,作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岑非鱼伸出手指,假成一只老鹰,张嘴去啄白马的手,“传国玉玺上,有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古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可自汉以降,多少人自立为王?梁氏原不过河间一小世家,时来运转荣登九五。世家嫉妒,士人迷惘,老百姓们更不知,天子是否当真是受命于天?”  白马从未想过这些,听得岑非鱼的这番说辞,忽觉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诚心赞道:“你懂得真多。”  岑非鱼摇摇头,并不自得,只道:“许多人看得破,却看不开。” 第251章 大风起,云雨散,校长上扬沙满天。  白马命陆简整军,让寇婉婵打点府中事务,并叫敕勒穹庐前往封地召集佃户,告知他们自己的决定,让老百姓自行决定去留,又收得两百壮丁参军。  白马回到房中,已是傍晚。他脑中还在琢磨事情,低着头慢腾腾地走,隐约嗅到一阵清香,抬起头来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侯府后院里,忽然多出了数颗高大的石榴树。不须想,一定是岑非鱼闲来无事,跑到白沟边上挖过来的。  白马行过影壁,见一群人闹哄哄地,正在自己厢房两边挖土栽树。  “过去,再过去些,多了!退回来!”岑非鱼打着个赤膊,在一旁挥着锅铲发号施令。  白马走上前去,问:“都要走了,你闲得没事做,栽树做甚?”  岑非鱼莫名其妙,道:“走了,难道就不会来了?待到来年天下太平,我两回到府里,就能看见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昂。”白马走入房中,放下银枪。  岑非鱼招来自己手下的十八名将领,以及白马的心腹亲信,共同商议行军作战的事宜。  陆简消息灵通,做了一个推演行军的沙盘。  白马看不懂字,但陆简为他详细分说过,他便将地图都记在了脑中。他和岑非鱼先前已经分析过时局,此时并不多言,指着一座座城池,道:“邺城、官渡、许昌连成一线,自此而西,各路诸侯以重兵占据城池,若无大的变故,至少三年以内,我们都不能过去。长江以南,是淮南王、楚王、长沙王、成都王的地盘,是我们可以撤退的方向。”  岑非鱼点头,道:“若想起兵对抗齐王,应当先在青、冀、幽三个北方大州活动,将邺城、许昌攻下,自然进可攻、退可守。而后,慢慢蚕食齐王的老巢,积攒军需,收编散兵游勇。”  白马:“但是,青州天师道众甚多。”  岑非鱼笑道:“咱们才多少兵?自不能强行攻城拔寨。先前已说过,齐王的重心已移至洛阳,你看他派儿子们驻守邺城、许昌等重镇,即可知其意。青州最是没人敢管,且天师道树大招风,朝廷要先发兵平乱,有他们挡着正好。”  白马:“澹台睿明在馆陶起兵,就是邺城东面数百里,他一定会先攻邺城。邺城守将是齐王的儿子、济阳王梁信,他没带兵打过仗,但齐王疼爱他,定会给他派大量兵力。此战胜败倒不好说。”  岑非鱼:“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此战败北,则南渡黄河,迂回至济北,沿路攻城、招安,增兵增粮。若是输了,就向东跑;若是输了个底儿掉,就只能跨河渡江了。”  众人各抒己见,一直说到天幕落下,才开始吃饭。  岑非鱼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几名武士扬了扬下巴,告诉白马:“祁元亮、孙英杰、李建元、封庆、冯明,原本他们都是你父手下的将领。如今将要起兵,你没上过战场,我将三百白马军旧部都交给你,让他们帮你整军带兵。”  “不行。”白马拦住想要向自己敬酒表忠心的人,一本正经道,“诸位将士都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们跟了你数十年,是觉得你值得他们追随。你怎能一句话就把他们送到我的手下?岑非鱼,他们信赖你,你就要多为他们考虑,平日打打闹闹无伤大雅,但在这般大事上,决不可儿戏。”  几个人听了这话,凑作一堆咬耳朵,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岑非鱼怒道:“封庆!嫂子说话没听见么?小声嘀咕什么?”  封庆瞪大眼睛,忍着笑,答道:“没什么,噗!没什么!”  岑非鱼扯下一只靴子,照面扔向封庆,道:“有屁就放!别等老子过来打你。”  封庆憋不住了,终于笑出声来,道:“他们说,白马英锐勇武,却不像你那样瞎胡闹;权智英略,又不像少主那样成天板着个脸。看来看去,倒像是你跟少帅生的儿子。冯明还、哈哈哈还说,你、你怕不是个女人吧?哈哈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胡乱拍打着桌子板凳。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正事!”岑非鱼老脸发红,一拍桌子,让众人安静下来,“是我考虑不周。但你虽聪明,可毕竟没上过战场,若我两个分兵,你免不了是要吃亏的。”  白马明白岑非鱼的用意,道:“那就请封大哥和冯大哥带一百人过来,老兵带新兵,也教教我如何行军作战。”  “没问题!”封庆面庞黝黑,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模样十分憨厚,人也很开朗,他搂着冯明,拍着胸脯道,“白马能看上我俩,那可是觉得咱比他们强!”  于是,一帮人就“白马是可怜你们没人要”还是“白马是怕挑到模样太英俊的,二爷会不放心”吵开了。  白马累了一天,没什么力气玩笑。匈奴铁骑屠他部族的画面,常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打心底里不喜欢打仗,面对难以预料的将来,心中不免踟蹰。但看着众人打成一片,他忽然觉得很快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这一路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酒足饭饱后,岑非鱼叫人抬来一口箱子。  箱子上布满了灰尘,铜锁仿佛都已经化成一块,像是已有许多年没打开过了。  岑非鱼一掌劈开铜锁,被扬尘呛得咳了几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亮银盔甲,对着白马比了比,道:“刚刚好。”  白马好奇,问:“这是什么?”  岑非鱼:“赵老将军亲手所制,我和你父亲各有一副。当时我们年纪太小,尺寸不合适穿不上。老将军说,这是为我们以后准备的,等到我两长大当上将军,并肩作战时穿上,只是威风就足可以杀敌。”  白马先伸出一根食指,蜻蜓点水一般,用指尖在扎盔的毛羽上轻轻碰了一下,便像是摸着火舌似的,往后一蹦退出好远,喊道:“真的是盔甲!”  “就只是盔甲!”岑非鱼拿着手中的盔甲,随手晃了两下,面上笑意洋洋,“精钢轻甲,重二十五斤。我多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可如今情势如此,我却留它不住。小子,过来瞧瞧你爷爷的手艺!”继而伸出一手,屈起食指,把扎盔敲得当当响。  白马做贼似地走近前来,摸了摸扎盔上的白色羽毛,兴奋到双眼仿佛能放出光来,问:“我看过别人头盔,上面插的都是鹖鸡毛。这副盔甲既漂亮又轻巧,连扎盔上的毛都与别人不同,这是什么毛?”  “老将军说他铸甲时,曾有一只白孔雀从西天飞来,停在他的房顶上,落下两根毛羽。”岑非鱼看白马那兴奋又小心的模样,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要逗他,忽然把手一松,“不过,他常常胡乱编故事给我和大哥听,我觉得他是骗我们好玩。”  “你干什么!”白马措手不及,将盔甲一把抱在怀里。  岑非鱼捧腹大笑,指着白马喊道:“我的小侯爷!钢片细密,寻常刀剑都砍不破,还怕被你给摸穿了、碰坏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也有自己的战甲了!”白马开心得很,懒得理会岑非鱼,兀自抱着盔甲跑回房里,站在镜前战战兢兢地试穿,经过艰难地尝试,终于将整副战甲穿戴好。  白马穿着战甲,在铜镜前大步走动,忽然抬头望向镜中,喊道:“众将听命!”等了片刻,自然没有回应,他便屈指将扎盔敲得当当响,笑道:“原来真就只是一副盔甲。”  岑非鱼躲在窗外,拍着窗棂哈哈大笑。  白马发现有人偷看,臊得恼羞成怒,一把扯下钢盔朝那混账玩意儿砸去。  岑非鱼接住钢盔抱在胸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大将军谋杀亲夫了!”  第二日,岑非鱼和白马带领着两千余兵士,从清河出发,半日后行至馆陶。  澹台睿明亲自出城相迎,为二人摆下了一场接风宴,言及两人来得实在及时,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前去攻打邺城,正好让他们作开路先锋。  岑非鱼一口答应下来,对白马说:“明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二爷的厉害!”  尾注: 第253章 岑非鱼先前斩了敌军大将李勤,又带队诱杀了近百人,此刻仍旧杀气腾腾。他见了白马,神气飞扬的脸却瞬间垮了下来,翻身下马,一把将坐在马背上的白马提了下来,吼道:“你是怎么打仗的!”  白马一头雾水,血液尚在沸腾,扯着嗓子吼了回去:“你吃错什么药了!”  在煌煌火把的照耀下,岑非鱼脸庞的棱角显得更加深刻,眉骨突起,眼窝被阴影笼罩,只有双眸映着火光。他的脸上沾了几丝鲜血,如同嗜血的修罗恶鬼,恨恨地瞪着白马,忽然扬起手掌。  白马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岑非鱼,更没想过他会对自己动手,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蠢货!”岑非鱼的巴掌,自然没有落在白马身上。他的手越过白马肩头,一把抓住他后心上扎着的竹箭,用力扯下、掰成两段,使劲摔在地上,“方才与人对战,是不是飞身起来,将对手一枪毙命?你是带兵的,不是来比武的,怎可以身犯险!你是艺高人胆大,可战场上瞬息万变,流矢冷箭防不胜防,你他娘的都在想些什么?”  白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杀伍正平时实在太过大意,心道:“幸亏我的目的只是动摇对方军心,并未炫技恋战,只忽然使出一招夺命枪,令敌军反应不及,向我放箭时无暇瞄准。否则,我就该变成个刺猬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如今毕竟领着几百个兄弟,纵不为自己考虑,亦当对他们负责。”  白马不禁后怕,道:“我懂了。是我太大意,往后会加倍小心。”  “好生记住教训。若还敢有下次,看老子不把你打得屁股开花。”岑非鱼哼了一声,伸手在白马的扎盔上重重一敲,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跟在我身后!”  夏日澄空万里,银河横亘长空,星海明亮璀璨。月光如水,幽深的密林被天与月染成了墨蓝色,像一片广袤神秘的海洋。  白马跟在岑非鱼身后,缓缓朝建邺城行去,听他分说如何为将带兵、如何在战场杀敌、如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何骂人叫阵,凡此种种,都是自己从未考虑过的。  地面凹凸不平,马儿行路时摇摇晃晃,白马听着岑非鱼低沉又温柔的声音,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正泛舟江湖上。小船儿载沉载浮,船头坐着撑篙引路的岑非鱼,他的背影稳重,像一座巍峨的山。  岑非鱼感受到白马的视线,忽然反身望向他,有些犹豫地问:“看、看我做什么?嫌我骂得太重了?那也是你存心让我担心,怎能怪我……好吧,关心则乱,我的语气是太重了些,对不住。”  白马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问过岑非鱼这样的问题,便学着他回答自己时的模样,扬眉一笑,道:“我看你好看。”  岑非鱼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默默转回头去。  建邺城中,灯火通明。  梁信到现在仍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他只知道,自己的人马折损严重,死八百、伤千五百,派出的四员大将无一生还,甚至连同名将李勤都被对方几招功夫斩于马下。经过上半夜的风波,他心里已是惊大于怒,只知道问旁人:“现到底该如何是好?”  邺城太守向标已经年过六旬,再过几年就可回乡享福,且知道齐王才是不义的一方,未免身死以及晚节不保,他打心底里不愿同敌军作战,便回禀道:“王爷,来人乃是楚王部下,在青州馆陶起兵的澹台睿明,号称麾下兵万人,起兵时半日攻下馆陶县。此人又得鄄城县公和清河侯相助,这两个都不是好与之辈。他们现已攻下我建邺两翼的阳平和汲郡,大势已去,不如暂且同他们言和,您是皇亲贵胄,他们不敢伤您。”  济阳王想了想,觉得向标说得不错。几月前,楚王在长安与齐王交兵,明明打得齐王溃不成军,但最终还是将他放走了。可见,楚王是个讲血缘亲情的人,自己不必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济阳王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行至城门楼上,先叫人打断对方的叫阵,举白旗示意暂时休战。  “传讯回去,让澹台将军前来受降。”岑非鱼吩咐手下,而后摆摆手,示意众人收起兵器,向城门楼上喊道,“济阳王识时务,是准备归降大道了?”  济阳王:“你我俱是大周臣子,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只要尔等退兵十里,许诺绝不伤我性命、对建邺城秋毫不犯,我自会带着众官员出城投降。”  “为将者,审时度势、知己知彼。梁信软弱无能,我们不必答应他的条件,否则定会让他心存侥幸。”岑非鱼在白马耳边一阵低语,继而哈哈大笑道,“本公放出话来,绝不伤你性命就是。但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想让我们退兵?你做梦吧!”  济阳王半晌没有回话,眼看着澹台睿明的大军已至城下,最终仍是不得不妥协。  随着第一缕晨光从天边飞落,建邺城的大门缓缓开启。  澹台睿明力勒马驻步停在城门外,等待济北王出来投降。  然而,就在此时,战场的东、西两侧,竟然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号角声。两只大军从战场边缘合围过来,将澹台睿明的队伍围在其中,仿佛瓮中捉鳖。  原来,澹台睿明攻下平阳和汲郡后,大肆抢掠、放火烧城,已经惊动了朝廷。齐王担忧济北公安危,派孟殊时领一万大军前来平叛,又下令让青州各郡太守前往救援。  广平太守徐阳消息灵通,收到孟殊时带兵东行的消息,立即整饬军队,带了五千州兵前来应援。  济阳王见形势逆转,立即反身跑下城楼,藏身安全处,下令全军出击。  战场形势突变。  澹台睿明三面受敌,自知不可硬拼,便下令大军向南撤退,从白马渡口渡河而南,与楚王在路上汇合,并命岑非鱼和白马两人断后,掩护大军撤离。  岑非鱼怒道:“天杀的澹台睿明!难道不曾派人在周遭望风?老子掩护他?掩护个屁!白马,快走!”  话虽如此,岑非鱼却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没有当真一走了之。他只是想将白马赶走,自己领两千骑兵与敌军周旋。  “放你娘的屁!”白马哪能抛下岑非鱼?他稳住心神,放眼整个战场,知道最弱的地方即是中路那支济北王的军队,“两路军队都是援兵,若邺城困局未解,自不敢恋战追击。柿子要挑软的捏,我带人冲上去打中路,你在后方掩护我。”  白马说罢,不待岑非鱼回应,便招呼着手下“济北六骑”冲锋上前,一路势如破竹、斩将夺旗,把建邺城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果不其然,东路、西路两军见状,都没有再追击澹台睿明,而是冲回建邺,准备围歼岑、白二人。  岑非鱼明白白马的意图,兵分两路,在他身后掩护,防止东西两侧的军队在后方合拢。  但毕竟这是以三千人对战万五千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取胜。  白马带人返回岑非鱼身边,问他:“可有办法能再拖半个时辰?你我冲上前去,杀了领军?”  岑非鱼:“不行!敌方援军忽至,我方军心不稳,若将领只顾自己横冲直撞,人心就会散乱。我们退入山林,借地形与他们拉开距离,过河以后砍掉浮桥,然后放火烧山,划出一条火线!”  断后的三千骑兵,俱已打了一整晚,此刻人困马乏,士气大不如前,渐渐开始有人中箭坠马。  “当心!”白马横扫一枪,帮敕勒穹庐挡去一支直冲后心而来的冷箭,发现敕勒穹庐先前已经中箭,登时紧张起来,将他护在身后,“你中箭了,别再拼杀,退到最后面去,找寇姐姐帮你包扎。”  敕勒穹庐大腿中箭,鲜血染红了衣袍,显然已经体力透支,说话也没什么力气,道:“多谢侯爷,我还可再……唔!”然而,他话音未落,忽然被三根铁箭从腹侧射入,扎穿身体,狂吐一口鲜血,即刻毙命。  “敕勒!”白马抓住落马的敕勒穹庐,见对方已经没了气息,气得双目通红,瞪大眼睛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却看见将旗之下,停着一身玄甲的孟殊时。  孟殊时手中巨弓已经拉开,对准白马,但上面并没有搭箭。他眼神中蕴藏着复杂的情绪,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张嘴而不发声,默默地向他说:“快走。”  “你还他命来!”白马提枪杀上前去。  “白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老子清醒点儿。”岑非鱼半道截住白马,扯下腰间革带,将他和自己的马绑在一起,继而把他向后拖行,拉他过河、砍断浮桥,再在山峰上点起火来。  火仗风势,眨眼间已经燎原,挡住了身后的追兵。  白马怀中抱着敕勒穹庐冰冷的尸体,浑身浴血,冷冷地望着北方。他将敕勒穹庐的尸体埋在一处山谷中,插上青石墓碑,刻下敕勒穹庐的名字,在墓前叩了三个响头,让他等自己回来。  而后,大军迅速向南撤退。 第255章 岑非鱼懒洋洋地躺在院中凉亭里,剥着花生、烧水烹茶,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马忙前忙后,督促手下清点自己从魏武帝的藏金洞中挖回来的黄金,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哐——!  “这世道兵荒马乱,挖那么多黄金回来有什么用?”寇婉婵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光是清点、登记,就已把她弄得头晕脑胀。她见到岑非鱼一派悠哉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算盘往岑非鱼面前桌上一拍,“二爷,你倒是清闲得很!”  岑非鱼笑嘻嘻地递了杯茶给寇婉婵,打趣道:“让我家那小财迷晚上枕着睡,开心开心也是好的。喝杯茶消消火,仙儿姐姐脾气这么大,小心将你的仰慕者都吓跑了。”  “老娘不稀罕。”寇婉婵喝了茶,无奈地拿起算盘,埋头继续清点。  直到傍晚,黄金才全部入库。  天幕上飞霞绚烂,空气里浮动着金钱的味道,白马心里开心得不行,两个眸子亮晶晶的,欢呼着跑到岑非鱼面前:“足足有八十万两黄金,可以买下八个我了!”他说着,张开食中二指,夸张地比了个“八”字。  岑非鱼看白马那见钱眼开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一顿猛亲,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白马顺势倒在岑非鱼身上,喘匀了气,冷静下来,忽而转喜为忧,叹道:“但寇姐姐说得对,如今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粮食、布帛俱是有市无价,黄金没什么大用处。”  “若你哪日玩腻了、看不上我了,我就带着黄金跑路,再买八个你回来,给我端茶递水、捏肩揉腿。”岑非鱼作出一副苦相,把茶递到白马唇边。  “瞧你那点出息!”白马就着岑非鱼的手将热茶喝下,满意地咋了咂嘴,道:“淮南王传了密信给我,让我们注意朝廷动向,帮帮楚王,免得他上当吃亏。”  岑非鱼:“我觉得,咱现在这样就很好,在平原占山为王,天高皇帝远的,避开战火,过过小日子多逍遥?”  白马:“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可别说匈奴未定,现在已是天下大乱,自扫门前雪可不行。”  岑非鱼:“别想那些不开心的,平白耗费心力,走一步看一步就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白马:“当务之急是什么?”  “我给你生个儿子吧。”岑非鱼坏笑着,将手伸进白马的衣襟里,暧昧地摸了他两把,忽然将他打横抱起,朝房里走去,“等不了了,现在就生!”  白马:“天还没黑呢!”  岑非鱼一脚踹开房门,说得有模有样:“天亮的时候做,天黑的时候就能生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干脆生一对龙凤胎,让哥哥照顾妹妹,然后咱俩继续生。”  然而,还没等岑非鱼把房门关上,却见苻鸾急匆匆地跑来。  苻鸾见到两人正耳鬓厮磨,一个踉跄停在门前,捂着眼睛大喊:“有敌情!”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推开岑非鱼就往外走,问:“什么敌情?”  苻鸾偷偷瞟了岑非鱼一眼,见他满脸阴云,登时打了个激灵,小跑追上白马,道:“上个月,楚王攻打许昌的时候,刘彰趁朝廷无暇他顾,便借口攻打长安、营救惠帝,自称‘大将军’了。”  白马:“此事我亦有所耳闻。”  岑非鱼:“匈奴畜生俱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他们恨不得宗室、世家自相残杀,好坐享渔利,本该按兵不动。但连月暴雪,关外闹了饥荒,他们不得不冬日行军,杀进中原抢地、抢粮。”  苻鸾:“据传,匈奴人已攻占并州。并州百姓为避战火,不要命地往中原腹地逃窜,沿途烧杀抢掠,几成匪患。其中,有个叫甘元平的,原来是并州的戍边将领,因为朝廷没有发兵增援,更没有下令让他们抵抗,他就自己带着手下军士撤出并州,沿途收编了数万难民,建成一支共有五万人的乞活军,自北面绕道行至青州,沿途烧杀抢掠。此刻,他们已在三十里外,正朝平原县城行来。”  “五万?只怕是来者不善。”白马边走边整理衣袍,使劲拉了一把,帮岑非鱼捆好腰带,“把人都叫到正厅来,乞活军都是逃荒来的,饿得久了难免丧失理智,只怕会强行攻城抢粮。快!”  冬日昼短夜长,不过多时,天已黑了下来,北风呼啸而过,吹得林木爆响。  正厅中聚满了人,气氛紧张。  白马:“现情况如何?”  苻鸾:“乞活军一路疾行,没动过沿途的小村寨,眼下离平原还有二十里,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白马:“看样子,他们是真的要来攻城。可五万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岑非鱼:“防御工事进展如何?”  陆简擦了把汗,道:“我们入城以后,得各地百姓投奔,重新整军编队花了不少时间,半月前才开始挖沟筑垒。但天气太冷,昨日才挖好一半,鹿角木、木蒺藜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去。我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全军集结待命。可我们人太少了,与他们正面交锋,胜算不大。”  白马摇摇头,道:“乞活军长途跋涉而来,为了活下去,打起来肯定都不要命。更何况他们全是老百姓,老弱病残不在少数,跟他们对战,兵士们难免于心不忍。”  岑非鱼看出白马的心思,问:“你想放他们进城?”  白马迟疑片刻,点点头,道:“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想跟老百姓动手。若能不打,自然最好。”  寇婉婵捧着一堆账册,道:“咱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眼下天寒地冻,若真把五万人全放进城,去哪儿找东西供他们喝?照他们那烧杀抢掠的凶残做派,断粮以后,定会在城中盗抢。你愿意放人,城中百姓却断然不肯,到时候我们里外不是人。”  苻鸾一路小跑,进屋回报:“甘元平已至城北五里了!”  白马:“怎这样快?”  苻鸾:“他们里有万余正规军,由甘元平亲自带领,充当先锋部队,走得很快。现在甘元平在城外喊话,让我们交出粮草、打开城门,否则就要杀进来。”  岑非鱼:“要不然,你先牵制他一阵,我带一队人马潜行出城……”  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道:“先出去看看情况。”  平原西城门外,烈风扬起沙尘。  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城墙上燃着窜天的烽火,如浓稠的血水,染红了平原上方的天幕。  乞活军的先锋部队,此刻正停在平原城北门外,约略有近万人马。  为首的甘元平正在叫骂:“城内的人听着!若打开城门,交出粮草,让我等在此地过冬,我等自不会与你们兵刃相向,明春回暖便将离开。否则,莫怪我们刀下不留情!”  白马跑上城墙,借着烽火的余光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而且这支队伍中,兵士们装扮各异、甲胄寥寥,形容说不上的狼狈,但各个都目露凶光,仿佛一群正在围猎的狼,应当确实是被逼上了绝路。白马心道:“饥饿使人发狂,这些人不是善茬。我若强行回绝他们,必定会激起他们的求生斗志,反倒不好对付。还是同他们约法三章,然后放人进来,挨过这个冬天再说罢。”  然而,甘元平看见了站在城头的白马,以为平原县城中领头的,竟是个赤发绿眼的胡人,登时怒火中烧。  “他们领头的竟是个胡人!胡人已打到青州来了?”甘元平喃喃着,虽见白马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在同自己打商量,但因对方是个胡人,他一句话都不愿多听,便举起手中大刀,放声怒吼,“儿郎们不必留情手下,杀光城中胡人,护我大周河山!”  “等等!”白马立即出声阻止,但乞活军得了命令,仿佛不要命一般,即刻对城门发起猛攻,喊杀声直冲云霄,将他的喊话声盖了过去。 第257章 甘元平已被白马打动,抛下了手中大刀。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渐渐地,四周的乞活军都扔掉了武器。  寒铁落在地上,发出乒乒砰砰的的响声。  “将军当心!”  然而就在此时,甘元平身后忽然飞来一支铁箭,瞬间扎穿他的左臂,强劲的力道将他带飞出去,跌落马下。  “胡人果然在使诈。兄弟们,不必再同他们讲甚么道义,全部一起上。攻城抢粮,斩首敌将,为将军报仇!”  白马大惊,回头一看,发现岑非鱼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带着一支小队潜行出城,从外围将乞活军众合围其中。  岑非鱼收起弓箭,提枪打马上前,一招夺过对方的将旗,一面迎风挥舞,一面大喊:“甘元平已败,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岑,非,鱼!”  白马气极,双腿一夹马腹,令乘云扬蹄将地上的银枪踢起,单手接枪,策马上前,一枪劈在岑非鱼胸前,吼道:“你他娘的干什么?”  岑非鱼被打得措手不及,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瞪大眼睛望向白马,满脸的不可置信,怒道:“你他娘的逞甚么威风,竟同这帮不要命的人将道理?老子看你一人被大军围困,命都不要了,冲进来救你!”他啐了口唾沫,使劲一抹脸,不经意地擦掉因剧痛和愤怒而冒出的泪水,“而你,你为了他,要同我动手?柘析白马,你他娘的犯了失心疯吗!”  “发疯的人是你。”白马二话不说,提枪就向岑非鱼攻去,“总是如此冲动,不分青红皂白,胡汉间的深仇大恨,就是被你这种人给挑起来的。”  眼看着乞活军已被自己劝降,但岑非鱼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却将此地再次变为战场。白马气血翻腾,出手不留情,同岑非鱼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岑非鱼没有半点要与白马动手的意思,他只接招、不出招,不过多时,就已隐隐处于下风。  白马边打边说:“我很早就想说你了。你起兵也好,作战也好,可曾存过一点为国为民的心思?不过是好勇斗狠,为战而战!”  岑非鱼被白马气笑了,用力甩出一枪,道:“你满心仁义,那是你德行高尚,可你不能将你的道义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救国救民的心,可为了你,我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放你娘的屁!”白马格住岑非鱼的枪,发力将他推开,照面连劈数十下,“你因为十数年前的那一场惨案,便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于你。你心结难解,灰心丧气,将万事万物都当做游戏,把自己埋在放荡不羁的表皮下,醉生梦死、放纵自我。”  岑非鱼:“此种心结,问世间何人能解?老子没有因为复仇,而变成乔羽、变成周望舒那样,就已经够了。”  白马:“可我们的仇已经报了!所有往事,全都已经埋在洛阳城外的无字碑下,一切业已结束!而你,你却仍在梦中不愿醒来,自觉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从不曾想过要对别人真心付出,一味地窝在角落里舔舐伤口,又怎能寻回更胜于往昔的快乐?”  “我不曾真心付出?那你将我给你的真心当成什么了!”岑非鱼被白马强行揭开了心中最为隐秘的伤疤,瞬间恼羞成怒,开始全力回击,将白马逼得节节败退。  “今日,我要将你打醒!”白马见到岑非鱼的痛苦模样,下定决定,要在今日挖开他的伤疤,无论多么痛苦,都要将他那旧疤下的脓血挤出,让他真正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两杆银枪在空中激烈碰撞,激发出千万道火花。  岑非鱼双目通红,目中隐隐泛着一层泪光,嗓音嘶哑,道:“我给过大周热血忠心,给过百姓仁爱恻隐,可他们用什么回报我?用冤屈、用杀戮,老子的热血早就凉透了!”他用力一甩脑袋,便有两颗泪珠从眼中飞出,落在地上、埋入尘埃,“我以为你懂我,以为你知我真心,以为你不会像旁人那样,用世俗的眼光来审判我。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是我一厢情愿。”  白马一枪穿云破风而来。  岑非鱼却忽然将手一松,面色颓败,仿佛是心灰意冷不愿再战。  白马未料到岑非鱼会忽然停下,片刻间无法收下攻势,一枪拍在岑非鱼小腹上,将他震下马去,“岑非鱼?”  岑非鱼落在地上,滚了数圈,脸埋在土灰中,头也不抬,就那样躺着。他伸手捂住眼睛,却挡不住从指缝间滑出的眼泪。  白马一来想让岑非鱼冷静冷静,二来必须安抚乞活军,便吩咐最为灵活的陆简,道:“押下去,按军法处置。”  陆简眼珠子骨碌一转,知道白马是什么意思,趁着岑非鱼伤心难过、没有反应,便喊人上前将他绑住、押下,暂且将这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分开,以免他们再起争执。  白马查看了甘元平的伤势,见对方中箭处非是要害,此刻血已止住,终于放心下来。他再次对乞活军作出承诺,答应放他们进入平原县城,但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规定入城后的前三月,他们只能在军营中驻扎。  考虑到乞活军人多而杂,且多数是没读过书的寻常百姓,若对他们施行严刑苛法,对方多半记不住那些条条框框,而且会对白马的统领产生抵触。因此,白马效仿汉高祖,同乞活军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及盗抵罪。  说到底,乞活军的诉求早已清楚明白地写在名号上,乞活、乞活,只是想在乱世中活下来,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得一口饱饭吃。他们没想过,平原县城会对自己敞开城门,能够安定下来,他们自然不愿再四处流亡,当即答应白马,并由头领甘元平同白马歃血为盟。  白马安顿好五万乞活军,又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暗中观察了几日,见他们没有出格的举动,才从军营里退了出来。他独自进入平原县城,将三老、乡贤等人招来,先说服他们,再请他们帮自己的忙,前去同百姓们分说。  等到平原百姓和乞活军都安定下来,白马才再次回到落脚处,此时距他上回清点完黄金、出门迎敌,已过了十五日。  连日来,白马每天都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有时更是几乎两、三日都未能合眼。回到家里,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只想着找岑非鱼过来相互搂着睡觉。  白马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走入后院,大喊着:“岑非鱼!你惯会躲懒,看我一人忙前忙后,也不晓得过来帮忙,死到哪儿去了?”  “人呢?”白马喊了好几声,都没收到回应,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他满头雾水,好容易才抓到陆简询问,经提醒方才想起,自己先前同岑非鱼大打出手,还让人把他押了下去。  白马:“他现在何处?”  陆简:“还关着呢。”  白马不明所以,问:“谁让你们把他关起来的?”  陆简额头上冒着一层薄汗,道:“可不是你自己下的令么?”  白马更莫名其妙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关他了?”  陆简欲哭无泪,道:“你说‘押下去,按军法处置’啊!”  白马怒道:“当时那么多人看着,我若不逢场作戏,那被他射伤的甘元平怎会善罢甘休?我说把他押下去,是看他受了伤,想找个由头让你带他下去医治。没想到,你平时精得跟狐狸似的,关键时刻跟个聋子瞎子没甚分别。”  陆简:“我那么聪明灵活,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二爷不愿意!他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去看看他吧。”  白马只觉太阳穴刺痛,用力掐了两下穴道,在陆简肩头一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他。”  陆简认命地带白马前往大牢,撇撇嘴,道:“你当时就像个炸了毛的老虎,我哪敢再烦你?二爷非要自领二十军棍,我们不动手,他就自己打自己,打完以后赖在牢房里不肯走,不吃不喝,亦不让人帮他看伤,就那么躺着。”  白马既心疼又愧疚,低头默默不语。  陆简甚少看见白马露出这样的神色,抓住机会,添油加醋地说:“侯爷别不说话啊,你怕不是在想: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定要让我们给他陪葬?别人家小夫妻吵架,不过是摔个盆、砸个碗的事,你两个吵起架来,那是要毁天灭地。”  白马怒道:“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此时此刻,苻鸾等人都围在大牢外,正想方设法,试图把岑非鱼从牢里请出来,却都没个头绪。 第259章 岑非鱼闭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迅速转动,睫毛颤动,眉头紧皱,像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困在了梦魇里。  “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不会强词夺理。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白马笑了笑,伸手推平岑非鱼的眉头,“虽然,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可以凑活着过下去。但是,我不要你违心地将就我,我要让你重新感受到什么真正地快活,就像……就像你八岁那年,单骑出洛阳,万里赴戎机。此时想来,不亦壮哉?”  白马枕着岑非鱼的手,视线落在敞开通风的窗口,两个碧绿清亮的眸子中,都映着一个黄澄澄的月亮,以及那纷纷扬扬的小雪。  白马觉得很冷,唯有与岑非鱼十指相扣的手,是那样温暖。他枕着岑非鱼的手,看雪花慢慢飘落,喃喃道:“我真希望,苍茫大海倒灌入河,黄河水,向西流。我能在咸宁二年的铜驼街头,骑着乘云,牵你上马,照顾幼弱无依的你,与你共赴一场金戈铁马。  “我真希望,燎原烈火逆风熄灭,潮湿的新柴,长回树梢。我能在原初六年的云山边集,支个帐篷,摆个小摊儿,给你捞二十个香喷喷的大馄饨,让吃饱了,做个好梦,不被卷入那一场阴谋当中。”  白马说着说着,渐感睡意如潮水袭来,慢慢阖上双眼,声音越来越小,道:“可我不是老天爷,我只是个人啊。我没法倒转时光,只能狠下心来,给你当头一棒。岑非鱼,快些好过来吧,求你,别怪我。”  岑非鱼其实早已睁开双眼。他的眼神清亮,视线穿过窗扉,眸中倒映着远山峰峦,明月天涯。  他听见白马的呼吸渐渐平稳,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轻脚默手地爬起来,点了白马穴道,把他抱上床,帮他盖好被子,又挑了挑炭火,再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  岑非鱼做完这些,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他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新衣,胡乱往身上一披,退出房间,扎进雪里,走到宅院西厢,随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窝着。  第二日,白马睡到傍晚才醒。  暮色四合,满城白雪,霞光仿佛百姓家里飘起的炊烟,被雪顶反射回天幕,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梦幻光影。  白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下床,到处找岑非鱼。然而,陆简告诉他,岑非鱼自醒来以后,就独自待在西院的柴房里,说是要“好好反省反省”,让白马“别来烦我”。  白马点点头,道:“我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让他清静两日。”他将苻鸾叫来,让他替自己写了一封“罪己书”,贴在西院门厅上,供府中上下观看,然后跑到军营,看望甘元平的伤势,回来后便闷头大睡。  再过一日,苻鸾偷偷摸摸地跑来回报,说:“大哥看见那封书信,拿着碳条,在上面画了两个猪头。”  白马:“然后呢?”  苻鸾:“然后他就把书信撕了下来,捡回去当火引子烧掉了。”  白马:“他果然还在生气,你有什么办法?帮我哄哄他。”  苻鸾面露难色,道:“大哥就是那样的脾气,你越哄他,他的尾巴越是要翘上天去。反正,你已经给够他面子了,干脆不要管他,让他自个冷静几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白马将信将疑,全没想过,为何苻鸾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  没想到,岑非鱼这一“冷静”,竟然冷静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岑非鱼和白马在府中,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两人若正面遇上,他却从来不打招呼,总是冷着个脸,听白马叫自己一声,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同对方擦身而过。  白马不好意思在岑非鱼清醒时,同他说那夜已说过的深情话。可若不说真心话,其他哄人的方法,他却是一概不会。若要白马像岑非鱼哄自己一样去哄岑非鱼,他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得办法,只能这样冷战着。  说起来也是奇怪,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试图劝架的,就算是心思最细腻的寇婉婵,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看法。  白马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时间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转眼已是年关。  白马把乞活军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鱼没办法。他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在岑非鱼昏迷时说过的那番话,觉得实在太过肉麻,不好意思当面同岑非鱼讲。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岑非鱼若还不肯理自己,这个年还怎么过呢?  白马正发愁,几乎想冲到岑非鱼面前,将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然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忽听陆简来报,说甘元平他们在军营里办了个篝火会,请自己赏脸过去,大家热闹热闹,就当是一起过年了。  “你去叫上岑非鱼吧,别说是我叫的,直接带他过去。”白马披上斗篷,自己提着个灯笼,钻进漫天风雪里。  军营中,篝火烧了数十丛,火红的炎气烧红了大半边天。  乞活军和白马、岑非鱼手下的兵士,还有平原城的老百姓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其乐融融,看不到半点战乱的影子。  白马喝了碗酒,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声音也大了起来,同甘元平说:“我自幼生长在云山中,每逢节庆时候,大家伙儿都聚在篝火边玩闹,喝几口酒,就感觉世上再没有任何烦忧。来,我干了!将军随意。”  “侯爷这是瞧不起人啊!”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大喊痛快,笑着望向篝火便的百姓们,对白马说,“咱炎黄子孙,就是这样乐观。自古虽经逢大洪水、部落战争,春秋战国群雄逐鹿,夏商周朝代更易,秦汉三国分分合合,胡族灭不了华夏,反倒一一被我们同化了。百年前是两族,百年后都是一家。原没有什么水火不容,有的只是人心鬼蜮。”  甘元平感慨万千,举起酒碗,道:“月前,甘某险些同侯爷兵戎相见,亏得你有那样的勇气,敢单枪匹马杀出城来,只用一番高谈阔论,便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我敬侯爷一杯,干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苦难都是暂时的,我们定能再见到和平盛世。”白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灌下一口酒,摔了杯子,跑到人群中,开始载歌载舞。  白马是羯胡出身,能歌善舞,他一放声歌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他心中苦闷,喝得微醺,无所顾忌,跑到篝火边,跳起了敦煌传来的飞天舞。  白马手脚修长,腰杆劲瘦而有力。他方一起舞时,手臂柔曼,舞姿轻灵,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仿佛佛前散花奏乐的飞天。但当他跳到兴起时,便借着跃动、腾挪的动作,将心中愤懑、苦痛尽情散发出来,柔美的舞蹈瞬间变得阳刚雄浑,一如愤怒的金刚。  篝火的金红光芒照在白马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让他变得如佛像般庄严,虽美得惊心动魄,却任谁都不敢亵渎分毫。  白马的舞,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灵性,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同天地对话。不像人间俗物,一生难见一回。  众人围着白马鼓掌欢呼,跟着他一同跳了起来,开心得忘乎所以。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人们纷纷仰头张望,见苻鸾带着一支队伍,抬着几十个大箱子,缓缓朝篝火处行来。  人群仿佛早先约好了一般,自发地给这支队伍让出一条道来。苻鸾带队穿过人山人海,直奔白马行去。  苻鸾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面上罕见地带着笑容,停在白马面前,着人将箱子分成两列、一字排开,然后站在道旁,道了声:“侯爷吉祥。”  白马醉眼朦胧,眯缝着眼睛,看见煌煌篝火的光芒像雪花一样散开,又像是漫天的金色花雨。  在着如梦似幻的金光里,岑非鱼缓缓走出,负手于身后,踱步至白马面前。他瘦了一些,但眸子清清凉凉,双目炯炯,直勾勾地盯着白马,将手伸出,递来一根桃木枝。  白马有些头晕,两眼聚焦在一片飘动如蝴蝶般的光斑,想要定住心神。但他看见那可爱的光斑,却忽然分不清那到底是光,还是翩跹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捉。  那一点光斑,蝴蝶似地飞过岑非鱼紧抿的嘴唇,英挺的鼻梁,倏忽间划过他的眼角,骤然散去,勾弯了他的眼角,化作他眼底深城炽热的爱意。  岑非鱼本是一脸沉凝神色,见白马愣在原地喃喃着“蝴蝶呢?”,终于憋不住笑,仿佛春风吹过万顷桃林,漫天碧桃渐次绽放。  白马:“你做什么?”  岑非鱼微微躬身,双手捧着桃枝,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第261章 惠帝一直没有作声,到了此时,他已起了与贺珲玉石俱焚的心思。他忍着剧痛,偷偷用马鞍边的铁片摩擦着缚住自己双手的麻绳。  贺珲发现了惠帝的小动作,瞬间暴怒,一剑刺中他右手大臂,喝到:“陛下想做什么?”  惠帝痛极,张口咬住贺珲持剑的手,如同一只发疯的斗犬,直是要将他咬下一块肉来。  贺珲彻底被激怒,换将左手持剑,把惠帝甩到马下,高举长剑,对准他惠帝的心窝扎去。  惠帝无力闪避,怒视贺珲,大喊:“朕死何足惧?朝廷定会为朕报仇,贺珲,你已在劫难逃!”  贺珲的剑对准惠帝刺下。  惠帝紧闭双目,等待死亡降临。  刀刃割裂布帛、扎入血肉的声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敢再动弹,兵戈鸣响的战场忽然鸦雀无声。  然而,惠帝并没有受伤。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知道有人突然冲出来抱住自己,带着他在地上连滚数圈,避开了贺珲那一剑。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董晗?”  董晗以自己的肉身护住惠帝,替他挨了一剑,长剑贯穿他的胸膛,割开了他的前胸,令他血溅三尺。此刻,他那颗鲜红的心脏已经暴露在外,带着刺目的鲜血,疯狂地跳动着。  惠帝的衣袍被董晗的血染得通红,他抱住董晗,发疯似地大喊:“董晗!你为何要这样做?”  董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他仍旧死死地抓着惠帝,拼尽全力将他带离贺珲身边,背上又中了数十箭,“臣救驾来迟,陛下可有受伤?”  “你别死!”惠帝扯断衣袖,想要帮董晗包扎止血,可面对遍体鳞伤的董晗,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着手,“董晗,你别死!你别丢下我!你为何要救我这样的废人?”  董晗先前被关在牢里,拼死才挣脱枷锁,手腕已被磨破,森森白骨上挂着几丝腐肉。他就用这只剩下白骨的手,抚摸惠帝的脸,道:“陛下,在……旁人面前,要……自称为……朕。”  惠帝发疯似地抱住董晗,双目噙泪,已经看不清鲜血飞溅的战场,“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我只要你,你别死!朕命令你不许死!”  董晗笑道:“我……只能陪你,到此了。陛下……我还记得,那年初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你的手……真暖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双手无力地垂下,那只为惠帝而现的笑容,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兵戈声再次响起,战场上一片混乱。  二月十五,长安传来消息:楚王攻破长安,董晗于乱军中救出惠帝,在城门外以身护主而亡,血溅帝衣。齐王趁乱发兵,同贺珲两面夹击楚王,抢走惠帝,并以朝廷的名义治楚王谋逆大罪。楚王斩杀贺珲后,败逃江东,退至建邺。  二月十六,惠帝于早朝时,册立豫章王梁冶为皇太弟。当夜,他在宣室殿中自缢身亡。  二月十七,刘彰挥师东进,攻占长安,自称汉室正宗,开国曰“汉”,自封为“汉天王”,以齐王无道、勾结豫章王谋害国君为由,拒不承认豫章王的身份,正式与大周开战。  二月十八,黄河化冻。  岑非鱼在阵前高挂“免战牌”,准备同白马于军中完婚。他知道孟殊时不会赶尽杀绝,便示威一般,命人将喜帖绑在箭上,射至孟殊时的营长中。  孟殊时展开喜帖,神色复杂,最终只叹了口气。他命信使带上几坛好酒和一封信,送到白马军中。  孟殊时的信上,只有寥寥三行字:“磐石永不移,月有阴晴。愿君得一心人,罢兵归乡,百年偕老。吾且班师回朝,盼不再战场相逢。”  信的末尾,画着一个将圆未圆的月亮,一如今夜之月,亦如孟殊时心中永不能再圆的那轮、一直照着白马的明月。  “那姓孟的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还敢对你存着非分之想,你可是我的人了。”岑非鱼气得把信烧了,不满道,“什么班师回朝?冯飒押错了宝,终于让大周从内部分崩离析。姓孟的跟了个糊涂师父,赶着回去救火呢!”  白马听岑非鱼念完信,沉默良久,道:“不如,我们成亲以后,就刀枪入库、放马南山,结伴悠游江湖?”  岑非鱼笑道:“你真心这样想?”  白马:“匈奴人自称汉室正宗,同窃取天下的梁氏开战,这叫什么事?巴蜀兴起了另一支氐人组建的乞活军,同淮南王打得不可开交。天下太乱了,可谁都没有道理,不过是想趁乱图谋江山,令人不齿。我们还能与谁为伍?我不想让兄弟们为了这帮人战死,不值当。”  岑非鱼:“你要战,我为你刀刃;你要退,我伴你周游天下。”  “我明明还没活多少年,怎觉得这样累?算了,不再想这些破事。”白马苦笑摇头,同岑非鱼将酒喝掉,掀开营帐门帘,惊飞了落满帐前的喜鹊。  夜幕降临,荒原上,雀鸟啼声清亮。  军营里挂起了大红灯笼,篝火燃得正旺。  寒冬将要过去,成群的喜鹊从南方飞回,仿佛是赶着前来恭贺新禧。  岑非鱼和白马都已没了爹娘,便让手下们坐在高堂的位置上,见证他们的结合。  苻鸾领着白马,陆简领着岑非鱼,将这两个穿着同样制式红黑新郎服的人,带到众人面前。  寇婉婵掩嘴偷笑,道:“两个男人成亲,倒也省了不少事。自个儿大摇大摆地走上来,简直再新鲜也没有了。”  白马胸前绑着朵硕大的绸缎红花,走路时摇摇颤颤,令他觉得很不自在。他没走两步,就会总去用手扶正那朵花,冷不防撞在帐篷的木架上,惹得众人拍桌大笑,打趣道:“带兵打仗的人,竟还怕拜天地!”  岑非鱼使劲拍了拍那根木架,怒道:“让你不长眼!”  “你才喝了几杯酒?别丢人现眼。”白马将岑非鱼拉走,看了眼月亮,“吉时已到,主婚的呢?”  岑非鱼大喊:“众将听令,本公要成婚了,快来个人主婚啊!若延误吉时,莫怪老子军法处置。”  “成婚了不起吗?”  寇婉婵施施然行来,命人点燃红烛,擂鼓、奏乐,颂唱《诗经》中的定情歌谣,再让白马和岑非鱼并排站好。她手中拿着张写着祝词的红帖,笑着念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一拜天地——”  “从此受尽老婆气!”陆简没个正型,将人带到以后,就爬到帐篷顶上躺着看热闹,此时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白马一掌拍去,用真气把陆简托至半空,问:“从此什么?”  陆简欲哭无泪,连忙讨饶:“从此,伏天比翼,在地连理!”  白马将真气一收,让陆简掉在蒿草丛里摔了个四脚朝天,继而同岑非鱼一齐双膝跪地,俯首一拜。  寇婉婵忍着笑,道:“二拜高堂。宜室宜家,尔昌尔炽。”  白马和岑非鱼先是躬身而立,向诸位兄弟作一揖;继而面相西方,双膝跪地,重重叩首,遥拜玉门关。  岑非鱼郑重道:“大哥、大嫂,多谢你们把白马送到我身旁,往后我将同他生死相依、白首不离。” 第263章 咴——!  敌将战马吃痛,突然仰起前足咴咴长嘶,猛然向前跪倒在地,一个翻身,将背上的“四尺剑”狠狠摔落在地。  坐骑已无法站立,“四尺剑”果断放弃骑行,在地上一滚后原地跃起,踩在兵士肩头,几个辗转腾挪逼近白马,双手握剑,当头向他刺下。  白马眸光一闪,运气内劲,抽出另一把刀,以双刀架住这迎面刺来、犹如闪电的一剑。  只听“咔”的一声,长剑被弯曲的双刀卡住。白马发力一挣,将对手震得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  “四尺剑”看得明白,方才白马所用的,正是当年阿九对付周望舒的那招。他心下惊疑不定,低声用匈奴语暗骂:“那羯族女人果然不是善类,肯是她出卖了我们!”  战场上兵戈鸣响,白马只隐约听见“羯族”“女人”两个词,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怀疑,但那点怀疑,很快就被仇恨所淹没。他用双刀架住长剑,向前一推,再猛然向后一拉,令长剑从对方手中脱出,瞬间被甩出几丈远,深深地插进土里。  白马再出一刀,砍断对手的大腿,另一刀架在他颈间,质问:“当年下毒杀害我族人的是不是你们?若是,你们又是受何人指使?说!”  “四尺剑”自知今日将葬身此地,下定心思要给白马布下疑阵,激他去杀泄露军机的阿九。  “原来是你。”“四尺剑”哈哈大笑,啐了口唾沫,“当年,你的族人逃不过阿九的毒;将来,你定也会死在她的手上。羯族畜生,你猖狂不了多久了!”  白马心细,不会轻易被骗,立马追问:“阿九当时所用的是什么毒?”  “四尺剑”不答,向前猛力一冲,抽出袖里匕首,妄图偷袭白马,反被白马一刀砍断了脑袋。  “弓良骥,当心!”  白马抹掉面上鲜血,翻身上马,刚刚调转马头,便见到弓良骥被敌将一剑刺穿腹侧,继而滚落马下。他立即打马上前,一枪将敌将挑下马去,趁着这个空挡,把将弓良骥从地上拉起。  然而,白马等到同这名敌将打起来时,却惊异地发现,此人武功邪门得很,不仅招式凌厉奇诡,而且内息很有些不同寻常。他足足出了十三招,才觑到机会,砍下这人的首级。  白马带着弓良骥向后撤,穿越战场时敏锐地发现,己方将士竟然都已被武功高强的敌将缠上,甚至隐隐露出败迹。他心中甚是不解,问:“怎么回事?”  弓良骥:“不知道!敌将里突然多出来数十名高手,个个武功路数奇异诡谲,三两人缠住我们一人,完全压制住了我们的进攻!”  “狗娘养的梁炅,竟将天山的狗东西派上中原战场!”岑非鱼在乱军中左冲右突,赶到白马身边,“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白马扫视岑非鱼一眼,见他没有受伤,才稍稍放下心来,“对方有多少人?”  空中飘着小雪,岑非鱼的额前却都是汗。他胡乱抹了把脸,面色有些凝重,道:“三十或者五十人,天太黑看不大清楚。这些人俱是天山派出身,功夫不差。有五十个这样的高手领军,战力几可翻倍。”  白马:“他们武功不差,但也算不上好。五十个人个不算多,只是我们的人都是草莽出身,没几个正经在大门派里学过功夫,对上他们才会吃亏。不过,我方才杀了三个,丘穆陵真他们……”  “丘穆陵真已经阵亡了!与他一道去了的,还有陶冉和延年。”弓良骥捂着伤口,血却止不住地流出,“那帮人来路不明,手中武器形制怪异,剑上全都淬了剧毒,暗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根本就不是寻常战士,更像是杀手或死士。属下无能,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说什么?”白马气血攻心,只觉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白马!”岑非鱼迅速出指,封住白马胸前要穴,向他输送真气,压下他沸腾的血液,“纵使对方出手再如何狠厉,可你是我军主将,须得冷静应对。”  白马听进了岑非鱼的劝告,勉强压住怒气,问:“眼下形势如何?”  岑非鱼:“他们在后方布下了一排长戟武士,驱赶士兵上前,只要有人胆敢后退一步,立马就会被杀。我们用计突袭,杀了他们万五千人,但他们绝地反攻,令我们折损了万七千人。眼下我们只剩一万三千人,受伤的不可计数,再战下去已无必要。”  “不行!若是此刻认输撤退,那丘穆陵真他们的死算什么?你跟我杀进去,先了结了那帮天山畜生再说其他!”白马双目充血,拔刀出鞘,作势要往敌军里冲去。  岑非鱼并不挡住白马,他只是站在原地,喊了一声:“你清醒些!”  白马转身看了岑非鱼一眼,看见他沉凝的目光,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想冲上去杀光天山剑客的想法,确实是异想天开,便收刀入鞘,咬牙切齿道:“一人难敌千军,纵使杀了天山剑客,战局也逆转不过来。来日,我必要必让他们血债血偿!但现在我们该兵分两路,保住最后一点战力。”  岑非鱼低头在白马额前轻轻一吻,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望着他,道:“我们先前太大意了,以为孟殊时算个君子,明日就会班师回朝。不想齐王疯了,竟派出那么多天山高手前来助战。”  白马知道岑非鱼想做什么,当即打断他的话,道:“别絮絮叨叨的!按我们从前说过的,但凡战败皆向东退。我带两千人向西引开敌军,你带一万人向东撤离。我带的人少、脚程快,能在邢台甩开他们,你在乐平等我五日,不,三日后我一定赶到。”  岑非鱼按着白马的双肩,两手仿佛带着千钧力道,嘱咐到:“你要吸取教训,往后切记:作战不是只身打擂,为了身后的兄弟,凡战必先做到知己知彼,绝不可冒进。”  岑非鱼说罢,提枪翻身上马。  “我不准你去!”白马一跃而起,落在岑非鱼的马上,同他抢夺缰绳,把马拉得前仰后翻,“你武功不如我,让我去。”  岑非鱼一个扫腿,将白马赶下马背,强颜笑道:“老子平时不过是让着你,真以为我不行?”  白马挡在岑非鱼马前,不同他讲道理,只大喊着:“我不准你去!”  正在此时,岑非鱼手下孙英杰来报:“大哥,苻鸾不听劝阻,带着麾下千人向西突击。他让胡人兄弟扮作侯爷模样,又找人穿上红衣装成你,现已引开敌军主力了!”  “他娘的苻鸾——!”岑非鱼闻言大怒,双腿一夹马腹,撞开白马,向西奔去,只留下一句话,“赵灵,你心里若还装着手下兄弟,就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岑非鱼的话像是一对钉子,扎穿白马的脚掌,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白马心中狂怒、剧痛、彷徨,挣扎片刻,旋即翻身上马,带着余下兵士且战且退,折损了两千余人才脱出重围,向东撤去。第108章 噩耗  三月,青州乐平春光正好。  城西三十里桃林花红似火。碧桃簇簇,挤满枝头,压得树枝弯腰欲折。春风吹来,扬花漫天,桃枝轻笑乱颤,间或露出几瓣羊脂玉似的白瓣,那是新开的花儿等不及旧花掉落,正炫耀自己年轻的容颜。  陆简拨开纷乱的桃枝,抬头喊道:“侯爷,我们必须要撤了。”  白马孤零零地靠坐在树梢头,望着西面,眸中没有桃花,只映着远山云岚、荒村草甸,以及时刻不停向东流淌的春水。他听见陆简的声音,打起精神,跳下树来,问:“你说什么?”  陆简怕刺激白马,稍稍斟酌了用词,道:“我们已在乐平等了近一个月,鄄城公恐怕是不会来了,再等下去,军队难以为继。”  白马:“是该撤了,撤到哪去?”  陆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  白马:“那就回平原。”  陆简喜出望外,以为白马终于想通了,道:“我现在去传令?” 第265章 “滚开!”白马闻言头也不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尸体,借着这股怒气,一把将那尸体翻了过来。  然而,那尸体多处被刀剑划伤,浑身都插着利箭,毫无遮掩地摆放了大半个月后,身上已生出蛆虫,面目肿胀溃烂,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  “孟殊时,你又使诈!”白马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我要感谢你。上回你用假尸体骗过赵王,助我父逃出生天,我感激你。这回你故技重施,虽是为了将我诱入陷阱,但我仍旧感激你。因为,此人不是岑非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孟殊时觉得白马已然丧失理智,沉声道:“他就是岑非鱼。”  白马瞬间暴怒,大吼:“他不是!”  周围的弓箭手见状,纷纷搭箭上弦。  孟殊时喝止手下的动作,跳下马来,全无防备地走到白马身边,躬身下去,扯起尸体上的金甲,问:“这是什么?”  白马冷笑:“一件寻常盔甲。”  孟殊时扯掉一块肩甲,问:“这又是什么?”  白马:“一件寻常喜服。”  孟殊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拔掉尸体前胸上插着的断箭,再问:“你觉得,这副锁甲仍是寻常之物?”  白马双瞳骤然收缩,面上故作镇定,但声音却带上了哭腔,道:“这就只是一副稍好些的薄甲,但凡有些能耐的将领,总能从奇人异士手中求得贴身锁甲。你知道我不好骗,自然要把戏做足。可你不知我与岑非鱼心意相通,我是不会认错他的。”  孟殊时抽出腰间短刀,一刀砍在尸体胸前,刀刃却被尸体穿着的薄甲挡了下来,他盯着白马,道:“金丝软猬甲,天下仅此一件,岑非鱼在石头城举办英雄宴,从十二连环坞的人手中赢得此甲。”  白马:“那软猬甲一直穿在我身上。”  孟殊时:“你不用骗我。先前两军对峙,我曾趁夜潜入你营中,想吃亲自与你详谈,正好撞见你将岑非鱼灌醉,脱下自己的软猬甲给他穿上。”  白马眼中惊慌一闪而逝,道:“你若真能潜行至我帐前,为何不现身找我?”  孟殊时哽了一下,苦笑道:“看见你为他穿甲的模样,我就知道,我没办法劝降你们。”  金丝软猬甲,邢一善师门众人亲手所制,天下只此一件,被岑非鱼赢来送给白马,又被白马偷偷换给岑非鱼。  白马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尸体贴身穿戴的锁甲,无法不承认,它确实是自己亲手给岑非鱼穿上的那件。  可是,岑非鱼是什么人?他那样狂傲,那样光明磊落,倘若尚在人世,绝不会如此贪生怕死,用别人的尸体代替自己。可若他真的被逼上了绝路,只能出此下策,利用死者欺骗敌军,却断不会迟迟不露面,连白马都要诓骗。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确认面前的尸体就是岑非鱼,白马没有如旁人预料的那样发疯崩溃。他除了喃喃自语而外,表现得无比地冷静,因为,他的心忽然被掏空了。  白马越想越害怕,觉得自己独活世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敢再想象,往后没有岑非鱼陪伴的日子,会多么难熬,便缓缓伸手,摸到自己后腰上的弯刀,拔刀出鞘,准备抹了自己的脖子。  “你干什么?”孟殊时果断出刀,重重拍开白马的手,“岑非鱼确是死了,可你还活着!”  白马无声流泪,他心中沉痛异常,引得气血逆行,嘴角流出鲜血,又哭又笑,道:“岑非鱼死了,就是我死了。孟大人,你此行前来,不就是要杀了我吗?请你看在我俩相识一场的情分上,让我自己动手。你只管带着我们的尸体回京领赏,我预祝你加官进爵,只求你帮我完成一个遗愿。”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绝不会让你死,我、我……”孟殊时呼吸急促,显然是真心着急。可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此刻站在两军阵前,在自己的手下杀了岑非鱼,自己又带兵围困住白马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故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马摇头,“多说无益。”  孟殊时并不死心,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到:“白马,岑非鱼死了,恩怨情仇俱成过往。你放下兵刃,向朝廷投降,我会拼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我不介意,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我会比岑非鱼对你还要好,好上千倍万倍。我不求你同我在一起,只求你让我照顾你。”  白马仰头大笑,突然抽刀砍向孟殊时,道:“孟大人,你的情意,赵灵无福消受。我不要你照顾我,我只求你将我和他葬在一起!”  孟殊时不断躲闪,知道白马并不是要取自己性命,只是想引来弓箭手向他放箭。  果不其然,周遭的弓箭手见状,纷纷搭箭上弦,迅速瞄准白马,接连射出数十箭。  情势危机,孟殊时顾不得其他,硬生生挨下白马迎面砍来的一刀,拼命将他护在怀里,用肉身为他挡去两箭。  铁箭锋利,瞬间扎穿了孟殊时的大臂,令他血流不止。可孟殊时自始至终,都没有吭过一声。  “将军,后方遭到敌袭!”  孟殊时的副将狂奔而来,向他报信,道:“南面忽然杀来一支奇兵!那军队没有将旗,为首的不知是何人,但前锋中领兵的,俱是江湖高手。他们冲锋陷阵、锐不可当,已斩杀我方两员大将。”  “你在引开我的注意?”原本,孟殊时并没料想到白马会主动投入圈套,但他本就从未提防白马,再看他如此悲痛,就更不设戒心,不想白马竟能从南面请来援军。  白马笑道:“可不是嘛!孟将军,快快下手杀了我吧。”  孟殊时摇头,不过片刻,他心下已有猜测,推断这支奇兵多半是淮南王的部下。他不理会白马,转身放眼南望,果然见到远处烟尘滚滚,粗略估计对方有数万兵马,下令道:“那些应当是楚王的人马。那梁玮心思深沉,甘受齐王倾轧,韬光养晦十数载,手中兵力不知有多少,定然来者不善。这边的主将已被我们擒住,残兵败将不成气候,严涛,你率兵进攻乐平城,我带人去南面会会他们。”  孟殊时说罢,令打马向南,带着半数兵力前往应战。  那副将严涛得了命令,刚刚准备制服白马,忽然被暗处射来的一支冷箭扎穿右眼。他立马抽刀出鞘,可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条精钢锁链勒断了脖子。  陆简早已率兵埋伏起来,只等这个机会,他单枪匹马制服敌军副将,策马上前,将白马从地上提起,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吼道:“赵灵,你现在还不能死!快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  白马被打得一个趔趄,倒在岑非鱼的尸体上。听见周遭敌军搭箭张弓的声音,他心中怒火翻腾,以身护住岑非鱼的尸体,扬手全力挥出一掌。  真气如汹汹海啸,迅速滚过地面,将方圆百步以内的人都震得血气翻涌、耳膜欲裂,身体被气浪撕扯得几乎要碎开,不少人更是被击至半空,气浪过后重重摔落在地,直是人仰马翻。  陆简见状很受鼓舞,暂时稳住内息,即刻站在马背上,向城外方向用力挥手,示意藏身于远处深林中的人,全军出击,一举射杀西城门前的弓箭手。  “我不会让人再伤你,哪怕一丝一毫。”白马将尸体抱在怀里,凝视着它,看着看着,他忽然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而丧失了理智,没来由地大喊起来,“这不是岑非鱼!这一定不是他!”  陆简只想让白马撑住,随口附和道:“对对对,这不是岑非鱼!侯爷,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等岑非鱼回来找你。”  白马见陆简认同了自己的看法,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竟看不出是真心欣喜,或是已经疯得神志不清。  “我得把它带上,回头拿给岑非鱼看看,竟有人敢假冒他。”白马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将那尸体绑在自己马上。  陆简看见那具腐烂的尸体,再如何都无法把它跟不可一世的岑非鱼联系起来,再看白马无视蛆虫,将尸体放在身后,忽然觉得这场面特别瘆人。他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掐了自己一把,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白马翻身上马,向城里狂奔,见陆简全没有行动的意思,不禁扬手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道:“回魂了!南边什么情况?” 第267章 一来,匈奴人不讲中原礼法,且匈奴女人地位不高,屠何绮已被许给刘和为妻,若刘和想在成婚前同她行房,她开始兴许会拒绝,但若后来抵抗不了,多半就会从了。二来,刘和身边从不缺女人,全无必要去强暴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纵使他真是一时冲动,以他的性子,亦断不会对屠何绮痛下杀手。  可若说有人陷害刘和,却也说不通。因为,在这大半月间,没有一个皇子曾经到过昆明湖。刘玉虽到过,可皇后作为太子的生母,为了巩固儿子的太子位,一直刻意挑拨刘玉和刘彰的关系,早就打点好上下,每当刘彰问起刘玉的下落,旁人总说,刘玉在府中读书。  皇后着急,无法顾及其他,连夜传来钦天鉴、昆明湖的守卫以及刘和的侍从问话。可钦天鉴已被刘和车裂,其余众人,竟没有一个说曾在昆明池见过刘玉。皇后知道,太子是被刘玉给算计了。  再说另一面。  屠何耶和惊闻噩耗,气得当场砍了前来报信的人。他势力很大,本就不服刘彰,好容易才想休战言和,让女儿下嫁给太子,不料女儿竟为刘和残害身亡。  屠何耶和从不会忍气吞声,三日后就将刘和请到自己部落中,拿着刘和的贴身弯刀,将他割喉杀害了。而后,屠何耶和甚至将刘和的首级撞在白玉匣中,送到刘彰面前,只让人带了一句话,“一命抵一命,你我恩怨两清,往后各自为战。”  刘和自幼长在中原,心里笃信的,是中原人的“仁义礼智信”,见屠何耶和对自己拔刀相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如此,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刘彰痛失爱子,可死者已矣,他更担心匈奴五部离心离德。正当他苦恼时,刘玉挺身而出,自请去屠何部中化解恩怨。  刘玉以替父兄赔罪为由,前往至屠何耶和部落,白日里好言相劝,受了不少羞辱,却任打任骂。到了夜里,他暗中找来屠何部里的内应,用计毒杀屠何耶和,而后联合匈奴势力第二的“儋林”部,将屠何部落中所有反抗者尽数屠杀。  自此,儋林部在刘玉的帮助下,一跃成为匈奴五部之首。  刘玉并未同儋林部联姻,而是娶了屠何耶和的小女儿,借助屠何明月之手,取得了对于骁勇善战的屠何部的控制权。  刘彰精明一世,忍辱负重成为汉国天王。他并非看不出刘玉所使的手段,但他的日子不长了,想要再培养一个如刘和般称心的继承人,绝无可能。再者,刘玉面上温和、内心狠毒,太子都难逃其手,更何况其他皇子?他少时曾在天山习武,说不得有叶色勒教的势力在背后支持,汉国册立谁为太子,已依不得刘彰。  刘彰写下圣旨,长叹一声,自语:“玉儿像朕。”  刘玉坐在东宫中,盯着桌案上的一方空印盒,叹道:“曜哥,我们什么都有了,唯独缺一方印鉴。”  刘曜无所谓道:“太子印?明日帮你去集市上刻一块。”  刘玉笑道:“谁做太子,全凭本事。我要太子印鉴做什么?”  刘曜:“那你要什么?”  刘玉提笔,在纸上写下“承天受命,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刘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女人怎么样?”  刘玉:“我同她逢场作戏,目的是为了得到屠何部的战士。”  刘曜又问:“那父亲呢?”  刘玉被问得一愣,想了片刻,道:“他把我送到关外为质,逼疯我娘,你觉得,我该为他默许我回中原而感恩戴德?”  “逢场作戏。”刘曜的脸色很难看,“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跟我……我明白了。”他没等刘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刘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兀自走出东宫。  “世间哪有那么多情爱可言,逢场作戏,有何不可?”屠何明月从屏风后走出,施施然向刘玉行了个君臣礼,“殿下不去劝他,不怕他生出反心?”  刘玉失笑摇头,道:“曜哥不会反。倒是你,生得冰肌雪骨,心却毒如蛇蝎,无论对屠何耶和、屠何绮或是我,都是毕恭毕敬。可谁能想到,你会联合外人,杀害自己的亲姐姐和父汗,只为做汉国的太子妃。你真的只想做太子妃、做皇后?”  屠何明月也笑了起来,道:“我的故事太长了,没甚意思,殿下不会想听。但我与您的目的一致,从不甘为人下。”  刘玉:“从前的日子太苦了,你不想提,我亦不想。你心不甘,我心亦不甘,如此说来,我两个倒可算是知音了。”  屠何明月:“殿下在发愁何事?”  刘玉:“我手下只有屠何、儋林两部,俱是匈奴人,杀敌虽凶猛,但没办法降服汉人。我要在军中扶持自己的人,要有胡人,也要有汉人,却不知该找谁。你冰雪聪明,可有办法为我分忧?”  屠何明月:“臣妾听闻,殿下少时曾与一位羯族少年共患难。而今,那少年得光明祭司真传,武艺卓绝,世间罕有敌手,说不定能同天山教主玉炼苍平分秋色。此人已是大周的清河侯,更在济北起兵同朝廷作对,若殿下将他收入麾下,又何惧他日被玉炼苍反噬?”  刘玉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白马!可他自认为是汉人,只怕很难为我所用。”  屠何明月:“岑非鱼被齐王杀了,柘析白马与他关系非同一般,恐怕正在图谋复仇,但他手上只有残兵败将。”  刘玉闻琴音而知雅意,心下豁然开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马出乐平、回平原,转眼已过了大半年。  春去秋来,平原城的桃花开了又谢,悠悠青山、层林尽染,枫木红得如同燎原的火凤,岑非鱼却没能浴火重生,他始终没有归来。  白马遣散了伤兵,任所有人自由来去,麾下只剩三千兵马。  两年前,岑非鱼在清河侯府种下石榴树,同白马点将起兵,手下精兵良将三千余。二人为迎楚勤王,奔赴馆陶响应澹台睿明,作为开路先锋攻建邺,以三千骑兵围困邺城五千守军,威风无匹。  无奈澹台多行不义,劫掠城池惊动朝廷,大军即将破城之际,突遭朝两路援军奇袭。孟殊时与广平太守的联军,将澹台逼得一路难逃,令其殒命于白马渡。岑、白侥幸逃脱,一路东扯、屯兵荏平,敕勒穹庐于此战中为孟殊时所杀,“济北六骑”六去其一。当时是,岑、白两人意气风发,草草休整过后,决定发兵滋扰建邺,纵不能强攻破城,亦要扮作马匪洗劫守将梁信的府库。  正在此时,齐王亲信、青州刘伯根领“天师道”众向朝廷发难,孟殊时前往平叛。趁着朝廷无暇他顾,岑、白两人带兵在青、冀两州劫官府府库、收囚犯及流寇,得兵马五千余,杀广平太守为敕勒报仇,斩幽州刺史威震济北。两人对百姓秋毫不犯,顺利抢占平原县,在当地休憩整军。  其后,匈奴挥师东进,并州爆发战乱,并州将领甘元平率领五万难民,组成一支乞活军,绕道幽州东进,南下直逼平原。白马劝降了甘元平,收编了他的军队,自此麾下兵力达三万。年结过后,白马解了岑非鱼的心结,带兵西进,响应楚王勤王的号召。适逢孟殊时平定“天师道”,带着刚收编的五万大军截击岑、白两人,将他们逼至泰山山阴。  当时,孟殊时与白马对峙,双方交战数十次,未曾损伤一兵一卒。孟殊时想劝降白马,但齐王与岑非鱼有旧怨,暗自派遣天山高手,临阵换下孟殊时,夜袭岑、白营地,只因走漏了风声,反而受制于人。  纵使如此,岑非鱼与白马对天山高手的存在始料未及,虽占天时、地利,但人和不足,被打得溃不成军。此战中,邱穆陵真、弓良骥、桃冉、闫延年战死,“济北六骑”仅剩苻威一人,白马麾下仅余三千兵马,同两年前他与岑非鱼从清河起兵时,几乎一模一样。  岑非鱼与苻鸾作为疑兵引开敌军,白马与陆简方得领兵撤退。他们在乐平等了月余,没等到凯旋归来的岑非鱼,等到的只是孟殊时的三万大军,以及岑非鱼的尸体。幸而,周望舒与乔羽带人前来救援,孟殊时又不愿对白马下杀手,白马方得逃脱,退回岑非鱼许他一生一世的平原。  白马满心苦恼,无人可倾诉。  一切尘埃落定,想走的走了,该散的散去,重伤不愈的兵士,葬满南山脚下的那片枫木林。  寂寥秋夜中,与周望舒秉烛夜谈时,白马才终于吐露心声:“我们起兵时意气风发,没想到兜兜转转,结果回到了原点,岑非鱼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他娘的,真没用。”  周望舒:“夫战,天时、地利、人和,打仗只能尽力而为,顺天应命。我常听父亲说,‘做将军的人,要能打胜仗,更要能打败仗。’后来,他去了巴蜀,打了一场必败的仗,但他是个英雄,在我心里,在青史中。”  若换作从前,白马断然不会信命,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信——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起兵作战,是为道为义,但天道不在大周,天道不顾惜百姓。 第269章 白马喝得开心,扫了一眼庭院,面露疑惑,问:“三叔,你帮里的人怎没来?”  怀沙帮有两百女兵,有些是如是观的密探,有些是青山舫的杀手,还有一些,是周望舒从洛阳救下来的青山楼里的倡优,天下大乱,她们的命就更苦了。  周望舒:“她们在营中过节,相互作伴。”  寇婉婵:“侯爷肯收留我们,我们已感恩戴德,这样隆重的宴会,女人们是不上堂的。”  白马用人从来不拘一格,对“怀沙帮”救援自己的事很是感激,听寇婉婵这样说,不禁皱眉,道:“为何女人不上堂?寇姐姐,你这样英勇精明,比陆简不知强了多少,难道还同旁人一样瞧不起自己?”  寇婉婵被白马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道:“自古皆是如此。”  “大家听好了。我自己,”白马伸手,指了指自己这一头赤色短发,“从来就不墨守成规。我不会像旁人那样,以种族、血统、门第、出身,抑或是诸位的过去,将你们划为三六九等。你们在我眼中都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想和我一同行军作战,我都会将你们同等而视。有的人天生人体衰力弱,那并非他们自己所愿——我过去亦是如此,偶得奇遇才,成就了一身武功。我不会轻视任何人,除非他们自轻自贱、无信无义。”  白马说罢,笑了笑,道:“行了,冠冕堂皇的话,我不说了。今日我决定,在军中特设一支‘青衫营’,专收女子,由寇姐姐带领。”他转头望向乔羽,“乔姐,若你的人想要留下来,我会安顿好他们。”  乔羽点头,淡淡道:“那便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众人鼓掌起哄,寇婉婵脸颊烧得通红,自然不好拒绝白马,只问:“为何叫青衫营?”  白马冲寇婉婵眨了眨眼,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衣服。  寇婉婵穿着的,正是一身竹青色男装。她听完白马的话,心中感动无以复加,但她是个久经风尘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说了两句调笑的话,便将事情了过去。  怀沙帮众被请了过来,女人们再谢白马的大恩,拿来古琴、琵琶,为宾客乐舞助兴。  白马喝了很多酒,脸颊微微发红,趴在桌案上,望着热闹的庭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看似风光,心里却已经空了,即使仍旧会笑,但再也不会快乐。他不敢让别人发现他的落寞,便笑着欣赏乐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南方来的女人们,正唱着楚地民谣,歌声空灵如山岚,仿佛带着着空谷幽兰般的香气,传到白马的耳中、眼中,沁入他的心里。在这清冽的歌谣中,他恍惚间仿佛沉浸在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里。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水声泠泠,白马拿着竹篙,在岸边泊船,等待他的心上人。  小舟的吃水猛然大增,船身摇摆,白马抬头望去,只见迷蒙烟雾中,岑非鱼走上了自己的小船。  岑非鱼的脸,在这重重雾霭后若隐若现,扬眉轻笑,问:“快开船啊,总看着我做甚?难道我就不是王子?”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是王子,我还是皇帝呢。坐好!”白马一撑竹篙,小舟就仿佛乘云驾雾般,摇晃着从岸边飘到了湖心。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天地间都是雾霭,仿佛鸿蒙初开。  岑非鱼摸着白马的面颊,告诉他:“我很想你。”  白马抱住岑非鱼死不放手,同他一起倒在不知是云雾、山岚或是湖面水汽的凝成的白雾里,仿佛倒在了柔软的棉絮上。他与岑非鱼一同翻滚、相互亲吻,没有距离地紧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雾气忽然散开,白马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瞬间清醒过来,猛然站起,茫然四顾,入眼只有黑沉沉的天空,以及风中飘摇的烛火。  “岑非鱼——!”白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放不下你啊!”  天地浩大,白马放声哭喊,却连自己的回音都听不见。  ※  九月末,白马带着四千人马,潜行至长安城,以曹家的藏金图作为敲门砖,叩开了城门,得到汉国“天王”刘彰的接纳。  只是,刘彰并不重用白马。  幸而,浑粥必为白马作引荐,助他顺利投入太子刘玉麾下。  不知为何,当刘彰听闻此事后,忽然对白马重视起来,虽卧病在床,却数次传召白马至未央宫,于御书房中与他独自谈话。刘彰所问并无特殊,皆是有关赵桢、阿纳希塔的旧事,末了,只道自己佩服玉门并州军,欣赏白马忍辱洗冤的韧劲。  白马凡问必答,对刘彰未有隐瞒,更以刘玉曾舍命相救为由,向刘彰保证,会为太子鞠躬尽瘁。  可事实上,白马能看出来,刘彰并不信任自己,一是出于直觉;二是因为刘彰精明,绝不可能不知道白马前来投奔的目的,只因白马尚且有利用价值,他就先不说破,只一味地哄着白马,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不打算对白马委以重任。  白马倒不在意,刘彰不看好他,但刘玉却很需要他。不久,他就被刘玉封为右将军,地位仅次于左将军刘曜。  周望舒百般劝阻,白马却一意孤行。  至于白马的手下,他们各个都存着为岑非鱼复仇的心思,浑不在意什么胡汉、什么阵营,只求能得雄兵,与白马可谓是“上下一心”。  周望舒心中有些气恼,若换作从前,他若已出言警告,而对方却不听劝阻,他定不会再与对方纠缠。可现在,岑非鱼不在了,他不得不将自己视为白马唯一的亲长,觉得自己与白马之间,仿佛被数万条无形的丝线牵连着。他放不下白马,无法一走了之。  周望舒思虑再三,带着乔羽及怀沙帮众五百人,暂时跟随白马征战。“青衫营”中的女兵们都是江湖儿女,身负武艺,心中更有一口傲气,行军作战竟比男子更加骁勇,攻坚拔寨无往不利。  白马为报仇舍生忘死,凡战必拼尽全力。为祭奠岑非鱼,他总穿一身白衣,每回斩将夺旗,衣袍却未染上一丝血迹,因此得了一个“白罗刹”的恶名。  “白罗刹”带着凶恶的匈奴铁骑,一年之内,先后攻壶关、陷魏郡,攻邺城、克赵郡,又同刘玉、刘曜以及转投刘玉麾下的桓郁联合作战,迅速攻陷冀州郡县百余个,受封汉国“大将军”,兵众十万,实力空前。  这一年来,齐王军中为白马所俘虏、斩杀的天山高手,数量超过了两百人。偌大一个天山派,几乎被“白罗刹”掏空了。  刘彰卧病在床,每每听见有关“白罗刹”的丰功伟绩,总是先赞叹,而后露出复杂的神色,旁人都能看出,他对白马的猜忌越来越重。他曾试探性地大加封赏白马,而白马却拒不肯受,既不要在长安开府,也不要刘彰所赏赐的封地,只要兵马粮草、只肯带兵打仗  刘彰的担忧加剧,发出圣旨,要收回白马手中的兵权。  但那道圣旨,根本就没能流出长安——如今刘玉已能独挡一面,暗中派人劫下圣旨,送回一封书信给刘彰,信上只有寥寥四字:“他不知道。”  旁人看得一头雾水,刘彰却惊得摔碎了砚台。  世事无常,刘彰尚未来得及对白马发难,便因旧疾复发而病逝。他与刘玉间的那个,关于“他不知道”的秘密,也随着他的去世,被永远地埋藏了起来。  在外征战的刘玉放下战事,赶回长安即位,不料,路上遇到宇文部鲜卑骑兵,以及齐王次子梁信夹击,被困在河内进退不得。 第271章 众将闻言,哈哈大笑。  陆简:“哪有你这样灭自己威风的!兄弟们怎么说?”  众将齐声吼道:“誓死护卫大将军!”  经白马一番剖心,他麾下众将领空前团结,士气高昂。他亦受鼓舞,心里有了底气,掀开营帐疾行而出,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既惊又喜,还有些害怕,低声道:“三叔?”  周望舒手里拿着个食盒,递给白马,道:“奶糕。”  “愣头青给的?”白马忽然觉得胃口很好,接过食盒,就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周望舒点点头,话不多说,两个人先前的矛盾,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他兀自走入营帐,再出来时,已经穿好了铠甲,见白马吃得开心,便不催促,站在一旁等候,道:“檀青已查明,他的父母俱是被他父亲的另一位夫人毒杀的。”  白马手上动作一滞,险些被噎住,咳了几声,道:“他同我说起过,但那位夫人已经卧病,他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一时间很难说服旁人,他心地善良,没办法狠下心来对个女人下毒手。那位夫人的儿子,似乎是叫段若末?因为能耐不够,一时半会儿当不上单于。他家里几个兄弟争得你死我活,约定谁能统一三部,就让谁当单于。依我看,这多半是放屁的。我……当时没什么心思,故未向他细问。”白马吃完最后一块奶糕,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一年我拢共没给他回过两封信。我这个大哥做得不好。”  “山高水远,鸿雁难传。檀青心胸开阔,知道你心里苦楚,自不会同你斤斤计较。他一直韬光养晦,如今准备动手夺权,想让你帮忙想想办法,等见面再说吧。”周望舒抬起手,吹了个口哨,一只海东青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停在他肩头,他从海东青的小腿上取下密信,“半个时辰后,两军同时行动。”  “他若真想夺权,就该去打刘玉。过来救我做甚?这样的心计,真叫人替他着急。”白马苦笑,但心里的滋味一如嘴里的奶糕。第111章 归来  半个时辰后,武德城北扬沙满天。  白马冲在最前,张弓拉弦,同时射出三箭,于万军从中折下敌军将旗,瞬间击杀梁信的两位副将。  梁信怒极,示意大军向前发动冲击。  然而,梁周赏罚不明、用人不当,甚少有良才名将出世,梁信空有十万大军,却没有能够带得动队伍的良将,队伍冲锋起来,威力几不可见。  其实,非只是梁信手中无将,放眼整个大周,有才有能者不得上位,更不屑与不忠不义的齐王为伍,既能曲意逢迎而得齐王信任,又有些真本事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这其中非世族出身的,只有孟殊时一个。  梁周选人用人的制度颠倒错乱,已经烂在根里。譬如孟殊时,他若只凭借军功升官,至多只能当上禁军殿中中郎,虽然他既有能耐又有抱负,但他这样的下品寒门,在王室公卿眼中,不过是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他没法给他们带来直接的利益,便没人愿意看到他那赤诚报国的忠心。孟殊时的发迹令人唏嘘,一是攀附萧皇后,二是攀附齐王,如今才终能在一个乱世当中,成为能为大周力挽狂澜的“大将军”。  如今,孟殊时尚在建邺迎战桓郁,齐王派上战场的天山高手,已被白马杀了大半。朝廷的军队既没有好的指挥,又没有骁勇的斗士,若非凭借兵力上压倒性的优势而取胜,交战起来,胜负实在难料。  齐王让大军冲锋,兵士们受到白马部队的猛烈回击,直是越冲越慢,最后不进反退,已经隐隐露出败迹。  战场东面,忽然腾起一阵浓烈的沙尘。  一队乌衣玄甲的重骑兵,从黄沙中杀将出来。  这是一支武装精良的骑兵,马匹俱戴着重甲,每名士兵都是全副武装,头上带着钢盔铁面,肩头扛着一面巨盾,仅仅只是一字排开,便如同一道雄伟的堤坝,轻而易举地截住了如洪水般凶猛的攻击。他们直接冒着箭雨前进,没有丝毫闪躲,令人望而生畏,几乎不战自退。  黑甲骑兵缓缓向前推进,每行一步俱震得地动山摇。  “鲜卑人不是正相互蚕食,缘何会跑来找本王的麻烦?”梁信大惊失色,努力压住恐惧,厉声喝到,“敌将是谁?敌军有多少兵马?他们所来何为?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本王查清楚!”  副将吴显奔往查探,火速回报:“王爷,那不是鲜卑人!”  梁信显然不信,细细数来,道:“当今天下,仍由我梁周主宰。江北尽为我父王掌控,江南有梁玮、梁允,西面的匈奴野蛮无德,北面的鲜卑四分五裂,西南的巴、氐、羌俱不成气候。能不声不响地培养出这样一队铁骑,还能有甚么人?”  吴显目光闪烁,被这支玄甲骑兵吓得六神无主,脑中灵光一闪,喊道:“乌桓!那一定是乌桓的虎豹骑。”  虎豹骑,魏武帝手下最勇猛的骑兵队。曹氏名将曹仁、曹洪、曹纯、曹真及夏侯氏之夏侯惇、夏侯渊等,皆曾为虎豹骑统领,仅是他们的名号,就已令人闻风丧胆。  更不须说,此支骑兵队尽收天下骁锐。他们中不仅有汉人,而且有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等胡族勇士。其中,乌桓人数量最多——魏武帝曾以举国之力远征乌桓三郡,于白狼山之役中,将乌桓蹋顿单于斩于阵前,一举俘虏胡、汉军民共二十万余人,彻底打垮了乌桓。  此后,乌桓精锐尽归曹操,为虎豹骑主力。  三国纷争才过去不久,如今的天下乱局,几乎可以说是当时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恶果。乌桓人躲在北垂养精蓄锐,抓住中原大乱的机会绝地反击,想要东山再起,并非没有可能。  梁信听过虎豹骑的传奇故事,但那于他而言,同神话传说没什么分别。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自言自语道:“可是虎豹骑向来只尊曹氏中人,梁周开国时,武帝就将他们视为隐患,曾下大力气打压过他们,早已将他们变成了一盘散沙。”  吴显:“王爷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梁信心虚,声音大了起来,道:“岑非鱼已死在邢台!曹氏再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了。纵使虎豹骑一息尚存,谁又能统领他们、调动他们、供养他们?此事有蹊跷,再探。”  正在此时,传信兵前来回报:“王爷,我军后方受敌!”  梁信几乎要气得吐血,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又是什么人?”  传信兵:“段部鲜卑五皇子,段青。他带着五万人马从东面行来,佯装路借道攻打宇文部,我军撤兵让道,可他走到武德西五十里时,忽然趁夜折返,现已对我军发起猛攻。”  梁信面上几无血色,连忙责问:“段青是谁?哪里来的跳梁小丑!如此重要的军情,你们怎没有报与我听?”  吴显支支吾吾道:“先前王爷说此人微不足道,无须放在心上。”  “放屁!他敢违抗段部鲜卑全族的决议,不打宇文、不攻刘玉,反倒来援赵灵,定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梁信一甩袖子,将腰间宝刀拔出,亲自替自己挡去一支流矢。他双手紧握刀柄,心里却已经乱了,慌不择路地向前杀去,“别管他们了!传令全军,强攻赵灵,若敢退后一步,即刻就地正 法。本王誓要将那乱臣贼子结果在此地。”  白马银枪突刺,连挑两名敌将,命人摇动将旗,与鲜卑、乌桓大军相互呼应,同时向梁信发动猛攻。  梁信兵败如山倒,不过多时,已被玄甲起兵捉住。  玄甲起兵俱带着铁面具,令人看不见面上神色,像是修罗恶鬼一般伫立在梁信面前,手起刀落,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白马迅速降服剩余的残兵败将,穿过浓烟滚滚的战场,策马奔至玄甲兵面前,喊道:“段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他娘的可真有种,来得正是时候!”  即在此时,檀青从西面策马行来,听见白马这声赞扬,直是莫名其妙,怒道:“点绛唇,你放什么屁呢?大哥在此!”  白马回首望去,果然看到是檀青在说话。  暌违数载,檀青长高了许多,挥舞着一把长剑,大臂上的腱子肉匀称漂亮,苍白的皮肤晒成了麦色,颈间、胸口以及露在外面的小臂上俱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疤,不知经历过怎样惨烈的战斗。但他一笑,眉眼弯弯,仍旧是白马熟悉的那个愣头青。  白马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玄甲起兵,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惊人的念头,胸膛剧烈地起伏,怕心中的期待转瞬成空,不敢发问。  玄甲起兵策马伫立风沙中,仿佛是一个个精钢锻成的铁人。  檀青看看白马,再看看那玄甲骑兵,一脸莫名奇妙的神情,捡起一颗石子,“梆”地弹在一名玄甲兵的铁面上,问:“你们愣着干什么呢?” 第273章 两人打得惊天动地,险些拆了白马的帅帐。  岑非鱼被打得鼻青脸肿,恨恨地瞪了曹灭一眼,牵着白马去小河里洗澡,临出帐门时大骂了一声“母老虎”,又被钢盔砸中脑袋,捂着头顶上的大包,咬牙含泪,迅速跑走了。  白马:“别那样对你姐姐,他夫君如何了?”  岑非鱼:“你别听她乱说,她就是个土匪恶霸,寨子里养了二三十个男人,个个都是她的夫君。”  白马:“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关心你。”  “我知道,否则她怎能打赢我?我可是一直让着她的。”岑非鱼自欺欺人式地说着,发现白马面色不好,便关切道,“别说她了。你是不是想起你的姐姐们了?可寻到过蛛丝马迹?”  白马摇头,道:“刘玉帮我到匈奴查过,找到了当时带走我姐姐的行商,可他却说,我大姐带着二姐逃走了。大姐生性刚烈,二姐心思缜密,这是她们能做出来的事。”  岑非鱼:“她们定还活着。你别担心,有缘做兄弟姐妹,定也有缘重逢。嗨!就不知是善缘,或是孽缘了。你说老曹怎么能瞒着我娘在外留情呢?还生出来个母老虎。”  白马闻言,忍俊不禁。  岑非鱼说得对,因缘际会,妙不可言。昨日,这时节对于白马而言,仍是燥人的夏季;今夜,他却觉得夜风清爽,风中隐约还带有榴花的清香。  夜深了,夏蝉偶尔鸣叫,更显得万籁俱寂。银河横亘长空,万千星辰闪烁着熠熠银光。河水泠泠向东流淌,河面倒映着天幕,仿佛银河落下,在河渠中粲然流动。  两人生死别离,再度重逢,千言万语都说不尽。  岑非鱼把白马按在河岸边,低下头去,像一头收起了舌尖倒刺的大猫,小心翼翼地嗅着芬芳的玫瑰,“我总是梦见你。我梦见你与我在云山边集上相识,我点了你的穴,把你扔在山洞里。你哭着,躺在山洞里等死。我用手去挖碎石,可是石头太多了,像是永远都移不尽。我满手鲜血,无能救你,梦做到这里,我就痛醒了。马儿,你过得不好,都是因为我无能。”  “放你娘的屁!”白马从没有过那么多想说的话,贴在岑非鱼耳边,同他好一阵耳鬓厮磨,“我梦见你陷进沼泽里去了,我用力拽你,反倒让我们两个都越陷越深。”  岑非鱼:“你胡乱发什么梦呢!你这一看就是做梦,什么泥淖能让我陷进去?”  “对,你说得对。梦境自有寓意,我的梦就是在警示我,若被仇恨牵着鼻子走,必将让自己深陷仇恨中不能自拔,更将陷你于不义,让你为我胡乱杀生背名。”白马听了岑非鱼的抱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检讨起来,“这一年来,我做了许多错事,其实不是为了替你复仇,只是想找个活下去的理由,反倒让自己越陷越深。从前,我总说你不痛快,逼你放下往事。如今,我自己经历过这遭,才知道放下有多难。我带着兄弟们,害了兄弟们,我对不住他们,更对不住你。失去你,我就失去了自我,这样的我不配对你说爱。”  “你配不上我,可我看得上你啊,我又不嫌弃你。”岑非鱼亲吻白马的鼻尖,伸出舌头,舔掉他脸颊上的泪珠,“我死里逃生,多快活的事!你流这样多的眼泪,可真没意思。难道,你是怕曹灭把你抓去做压寨相公?生得好看不是你的错,你何故总去自责?乖,让二爷亲一口,莫哭、莫哭。”  岑非鱼说着,伸手揩掉白马的眼泪,食指与拇指分开,把白马的眼睛撑得大大的,对着他发笑,不让他再哭。  白马一本正经地说着话,遭岑非鱼一通胡搅蛮缠,现下气氛全无,他破涕为笑,道:“你的伤还要紧么?”  岑非鱼:“你就是我的药。”  “别打哈哈!”白马假意推开岑非鱼,不想岑非鱼配合着他,夸张地向后倒下,顺势一翻,哗啦一声滚到河渠里去了。  白马想也不想,扎进水里拉住岑非鱼,大骂:“你脑子坏了?”  两个人都是旱鸭子,从前白马跳湖,岑非鱼跳下去救他,现在岑非鱼落水,换成白马跳下去了,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岑非鱼在那通乌龙以后,暗自稍稍练过几次泅水,眼下倒是能浮起来,便抱住白马,扑腾出几尺高的水花,勉强把他带到水刚过胸的岸边浅水里,道:“你脑子坏了!”  白马呛得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说:“你他娘的……才有病!你到底,伤得……咳咳,伤得如何?”  岑非鱼露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不顾白马咳嗽,用嘴唇封住他喋喋不休的嘴,直到将白马憋得面色通红、抬手捶他,才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放开白马,“看你还要不要再问东问西。”  白马一把抓住岑非鱼的垂在胯间的东西,威胁到:“说不说?”  “我真的没事!失去知觉是因为脑中有淤血,现下淤血已散,自然又是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了。”岑非鱼连忙讨饶,蹦出一连串胡话,趁白马未及反应,推着他向后,将他一把按在河岸边,猛然分开他的双腿,在他腿间蹭来蹭去,“不是说想我了?我可没看出来。”  岑非鱼的声音有些沙哑,显是动了情。  “我很想你。”白马张开腿,迎岑非鱼进入自己。  流水起了润滑作用,但白马许久没有经历过情事,岑非鱼不敢胡来,抱着他吻了许久,用手指试探着插进他的后穴,轻轻搅弄,间或说着一些流氓话,“你那儿可真是又热又紧,多久没做过了?”  白马明明泡在水里,脸颊却腾地一下烧得通红,怒道:“你都死了!老子找谁做去?别、别乱动,轻点儿。”  岑非鱼吓得不敢动弹,“疼么?那我……退出来?”  “你敢?你退出去试试!”白马红着眼睛,佯装发怒,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眼。他双手张开,搭在河岸上,侧着头避开岑非鱼的视线,手臂发力,挺起腰杆、将腿分开,迎岑非鱼更深入自己,低声说到,“你别、别太用力,我忍不住,会射的……”  白马羞臊地说话的模样,对岑非鱼而言,就是最致命的催情药。他哪里肯管那许多,故意使坏,深深浅浅地抽插起来,又轻轻啃咬着白马刚好露出水面的胸膛,舔舐他的乳首,“我的伤好了,不会复发,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宝贝儿,咱来日方长,别忍着,我又不笑话你。”  白马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就像是一条在岸上待了一年、苟延残喘着的鱼,此刻终于回到水里,呼吸畅快起来,以至于有些呼吸过度,像是醉酒一般。  他趴在岑非鱼胸膛上喘气,觉得头上星河忽然猛烈地旋转起来。地上的榴花渐次开放,花苞撕裂的声音直冲云霄,将天都震动了。星河因这震动而摇晃着落到地上,化成一条条蜿蜒流淌的小河,又变成一件件柔软清凉的被单,温柔地裹着他和岑非鱼,催着他们进入一个绚烂的梦境。  云雨翻覆,一夜过去。  第二日,两个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话说尽、泪流干,一切便如同往常一样,好似他们从不曾分离。  五月末,刘玉脱困,回到长安即位登基。  六月初,孟殊时在建邺战胜桓郁,于战斗中杀敌两万,战后坑杀匈奴降兵近五万,引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桓郁带领三千亲兵败逃,不知所踪。  六月中旬,刘玉下令,命刘曜和白马带领全军开赴洛阳,对梁周发起致命猛攻,势要破城池、擒齐王,将天道正统归还于刘汉。  然而,白马的行动却慢了下来。第112章 入彀  烽烟四起,时局动荡,洛阳城日日戒严。  从前繁华的闾巷街坊,而今只有夏风穿街过,扫下焦干的枯叶。落叶漫天飘洒,打着旋儿落进地面的水洼。水波荡漾,涟漪剪碎了灰蒙蒙的天空的倒影。  风从虎,云从龙,三灵昏而四海空。  洛阳宫空空荡荡,半数朝臣称病,躲在家中清点库房,将家臣侍卫、子女亲眷集结起来,随时准备弃城而亡。  臣子可以走,皇帝却不能逃。 第275章 檀青得意洋洋,“那是,我可是我师父的徒弟!”  “妖孽,快把我的愣头青还回来!”白马猛然一个扫腿,将檀青绊倒,两人滚在地上,抱在一起相互撕扯打闹,不一会儿就成了两个泥猴。  两个人打闹累了,脑袋相互抵着,瘫在地上喘气。  檀青:“你要退兵,下决定了?”  白马:“我不退兵,我要继续打。”  檀青:“为何?”  白马:“恩报完了,仇还没有了结。我要俘虏孟殊时,质问阿九当年的真相,我要给我的族人报仇。我还要把刘玉赶出中原,就像魏武帝灭乌桓一般,把匈奴贵族打得永世不能东山再起,先打垮他们,再用中原的礼义教化他们。”  檀青:“你想得可真美。”  白马猛然坐起,一掌摆在檀青肚子上,掰着手指同他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占领了青州、济北、冀州、兖州。幽州是鲜卑人的,等于说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乌桓有曹灭,不会与我为敌。我只要一路向西,控制住司州、雍州、凉州,整个黄河以北,就都是我的地盘了。”  檀青失笑,道:“胃口不小,你难不成是想自立为王?”  白马一愣,扪心自问“我想做皇帝么?”,瞬间得出答案,道:“不,我无才无德,怎配称王?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匈奴铁蹄没有践踏我的家园,我定然一辈子都在云山放牧。若现在可以让我选择,是放牧,还是当大将军、当皇帝?我选前者,无怨无悔。”  檀青:“别提这些伤心事了。是我多嘴,不该问。”  白马摇头,笑道:“至于打下江山以后的事,我没怎么考虑过,初起兵的时候,我只是想在乱世中求得一条生路。或许,我会把土地交还给梁周,不是臣服,而是为了百姓。或许又不会,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淮南王和楚王是否初心如故。”  檀青:“权力会增大人的野心,真到了你将黄河以北收入囊中的时候,你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你麾下的将士们,也容不得你退缩。再说了,我哪有那样大的能耐在鲜卑掌权?我哥哥们不手撕了我。”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道:“走,哥哥帮你打江山!”  檀青不知道白马想做什么,只是跟在白马身后,伸手拨了拨他头上绑着的铜铃,“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白马老神在在,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计。”  铜铃当当响,檀青走进主帅营帐,见到地上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那人他再熟悉不过,惊得大喊:“段若末!你怎会在此?”  曹灭带着几名玄甲兵,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道:“你小子脑袋里装得都是瓜瓤么,他难道会自己走过来?自然是我发现他们准备偷袭军营,顺手把他捉回来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大口大口地咬着石榴,吃得汁水四溅,全没有个女人样。  白马不觉得曹灭言行有何不妥,朝她微笑揖手,乖巧地说到:“多谢姐姐。”  曹灭把嘴里的石榴籽儿吐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真不考虑跟我回乌桓?你要是答应,我就去把曹老二杀了,要不然,还真对不起我的名字。”  “我是汉人,不兴这个、不兴这个。”白马连连讨饶,终于把曹灭烦走了。  段若末悠悠转醒,看见段青,便开始奋力挣扎,大骂:“段青,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通外敌偷袭我,你胜之不武!”  白马按住气愤的檀青,冷笑一声,抽出弯刀,拿在手中擦拭,说:“能胜就行,何必管他如何取胜?你母亲当年敢投毒害人,就要想到报应不爽。”  弯刀映着火光,银芒闪动,像雪花,像无声的惊雷。  段若末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他的母亲强势,他本人却被母亲指使惯了,没什么临机应变的机智和临阵不乱的魄力,感觉到刀刃已经贴在自己颈间,便大喊起来:“她是下毒杀人,可又不是我让她下的毒!你们要报仇,找她去报啊!为何要算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弟弟、弟弟,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外人杀了我吗?”  “三哥,你说得是什么话?别怕,贴在你脖子上的只是刀背而已。”檀青总见到段若末趾高气扬的模样,此时看他被吓得尿了裤子,实在忍不住笑。可他笑过以后,却是一脸苦涩,“穆夫人投毒杀害父汗和我母亲,原来,你都知道。我不想说你与她是同伙,但你知情不报、袒护你娘,是千真万确的。”  段若末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惊恐道:“你想做什么!”  檀青:“只要你回去,带着你娘认罪伏法,我就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她。杀来杀去,到何时才是个头?”  檀青比白马高,白马扣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凑近自己,贴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檀青面露异色,惊恐地看着白马,止不住地摇头,道:“不行的、不行的!你若真这样做,我恐怕会下不来台。”  白马拍拍檀青的肩膀,又在他心口上砸了一拳,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反悔。不是要大哥帮你么?大哥可是绞尽脑汁,才给你想出这么个万全的办法。”  檀青面色古怪,看了段若末两眼,转身走出营帐。  八月初,檀青将自己的五万兵马、段若末的十万大军,以及段若末在河间战胜宇文鲜卑后所收编的十万人马,共计二十五万人的大军,撤至黄河以北,轻而易举地攻占许昌,屯兵于此,与身在官渡的白马,隔河相望。  段部鲜卑不断发信,催促檀青向白马发动进攻。  然而,檀青传信回去,言及自己不敢发兵,是因为受到了赵灵的要挟。他在信中说,三哥段若末不慎被赵灵捉住,如今性命垂危;赵灵贪婪狡诈,要段部鲜卑用五万兵马和大量粮草去赎段若末的性命。  段部鲜卑中,穆氏惊闻儿子被俘,吓得昏了过去。  王霄汉带人前往鲜卑,扮成大汗和王氏的鬼魂,半夜来到穆氏窗前,质问她为何下毒杀害自己。  穆氏几乎被吓疯了,第二日天方亮,便让人将自己抬到段氏宗祠中,当着众多族人的面,把自己毒害大汗及王氏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愿意认罪伏法,用自己的并恳求众人答应赵灵的条件,救段若末一命。  穆氏暗害大汗的事败露以后,段若末已经没了继承王位的可能。放眼整个段氏王室,可汗的亲儿子共有六个。  其中,老大段若业战死沙场。老二段若能前些年染病时吃错了药,头脑已经不清醒了,现在想来,多半亦是同室相残。老四段若破不善征战,却在府中养了几百名门客,曾用计暗害过檀青几次,最后都被王霄汉识破,只许多人都忌惮着他。老五段明在前几日与宇文部的交锋中身受重伤,失去了双腿。  看来看去,可承继段氏王位的,似乎只有檀青。只要檀青能在这个危急关口,做出些什么贡献,大汗的位置,他就坐定了。  一切都在白马的预料中。  他又安排檀青,带兵同自己随意打了几次,双方各有输赢。  过不多久,檀青遣使求和,白马欣然应允。  八月十五,白马与檀青在黄河上的一艘大船中见面,双方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白马交还段若末,保证只要檀青在鲜卑一日,他绝不对鲜卑用兵。  檀青答应撤军回幽州,此生不再踏足中原。他又以纵容穆氏行凶为由,当场下令将段若末流放至西域,命其永生不得踏入玉门关。  会盟过后半月,檀青依言收兵,整装待发。  正在此时,北面传来消息:刘曜大胜,杀周怀帝,火烧洛阳。 第277章 白马:“诸位啊!你们可曾想过,大周分崩离析、黎民生灵涂炭,到底是为何?是因为我嗜杀如命,搅乱天下?还是因为你们为一己私欲、争权夺利,耗尽了大周的气数?”  齐王面色灰白,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便怒喝到:“赵灵,你别想把自己摘干净!大周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乱臣贼子,都是因为你这样的杀人魔王!”  白马闻言大笑,走上前去,道:“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若我是杀人魔王,齐王与我,又有何不同?我今日不杀别人,但你这个始作俑者,我杀定了。”  齐王激怒,“你敢?”  “王爷,黄泉路上,奈何桥前,多的是人在等着你呢!”白马手起刀落,砍断了齐王的脖颈。  鲜血喷涌,齐王的头颅滚落在地,两眼瞪得滚圆,望着不远处的一个蓝衫老者。第113章 终了  白马杀完齐王,并未收刀。  他循着齐王的视线,行至那蓝衫老者面前,朝他拱手一揖,道:“在下赵灵,见过天山掌门玉炼苍先生。”  玉练苍:“赵将军是托尔金娜的传人,果然英雄非凡。我光明圣教能有您这样的人物带领,火种定将遍布中原大地。”  白马哂笑,道:“掌门说什么胡话呢?赵灵先前小看掌门了,未知您有如此高义,竟愿陪着齐王一道南渡。只不知,您是想要继续‘效忠’大周,还是想方设法控制楚王,借他之手东山再起,光复您的叶色勒教,复兴您那早已倾覆的火寻国?”  此言一出,玉练苍陡然色变。  在场众人无不惊异,此时方知,一直支持齐王,助他拔除异己、攻城夺寨的天山高手,原来不是甚么义军,而是早已被灭国的火寻国后人!怪不得他们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因为中原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故土,怪不得他们倾尽全力,不计牺牲,都要助力齐王荣登九五,因为他们早已灭国,无路可退。  玉炼苍但笑不语,猛力一拍面前案几,将藏在桌板下面的弯刀震出,原地跃起,突然向白马发动猛攻。  白马并不出刀,而是面带笑意,左躲右闪,看样子像是知道自己武功不敌对方,却又强行应战,正骑虎难下。  玉炼苍:“赵将军躲闪甚么?你虽有托尔金那的百年修为在身,可她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一个带着羯人逃出天山的叛徒!”  白马眸中含光,通透明澈,仿佛早已窥见此战结局,幽幽道:“玉掌门武功高强,深谋远虑,赵灵拍马难追。但是……”  白马的话还没有说完,玉炼苍的刀忽然掉在地上,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玉练苍恨恨地瞪着白马,怒吼:“卑鄙小人,你竟敢调换酒水!”  “诶?掌门可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不过是与您平分了,您为我备下的那杯美酒。”白马脚尖一勾,踢起玉炼苍的刀,一把抓住弯刀,运起内劲,把它折成两段,“忘了告诉掌门,赵灵曾有幸服用过‘玉壶冰’,如今算是百毒不侵。可叹,掌门就不比在下幸运了。我方才说过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您当年派人毒杀我的族人,就该知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玉炼苍吐血不止,却放声大笑,道:“是,是!托尔金那一意孤行,是老夫派人在水源中下毒,毒害了整个羯族。你可想知道,当时动手的人是……”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咯血不止,后头被毒血堵住,模样凄惨可怖,再说什么,旁人已听不分明。  白马紧张至极,怒道:“你把话说完!”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有一人站了起来,快步行至玉炼苍面前,一扬手,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此人行来时,没带任何兵刃,白马一时不防,刚刚要听到的真相,就这样永远地烂在了玉炼苍的肚子里。  “你做什么?”白马一掌拍在来人胸口,将人打飞出去。  那人胸前肋骨被白马拍断,内脏俱被震伤,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干脆躺倒在地,吐了口血,虽已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旧放肆大笑,道:“你当真以为,这老畜生会将真相告知与你?”  “你是……阿九!”白马提着阿九的衣襟,将她拖起来,“他是你师父,你为何杀了他?”  阿九:“他在说谎!”  白马:“当初下毒的人,就是你?”  “你放屁!”阿九听见白马的猜测,被他的话气笑了。她的视线扫过白马,越过他的肩头,望见了孟殊时。  孟殊时想冲过来救阿九,反被几名武士按在桌案上,脸颊压碎了粗陶酒杯,碎片扎进肉里,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可他仍不放弃,还在奋力挣扎。  “柘析白马,你听好了。”  阿九眼中笑意褪去,原就苍白如雪的脸上,不剩一丝血色,盯着白马,道:“当初,玉炼苍收到齐王密信,派我、贺莫若、穆沙三人,前往追杀周望舒,目的是抢走他手上的玉符残片。我们跟踪他,一路走到你的部落,半夜潜入洞中,准备对他暗下杀手,反被他发现。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你的族人已经毒发身亡。”  “真不是你做的?”白马总觉得,阿九的语气很古怪,尤其是,当她说到“你的部落”“你的族人”的时候,似乎都哽咽了一下。但他没有多想,只当是阿九在想办法脱身,气得收紧了扼住阿九脖子的手,  阿九:“不是我,亦非天山派。”  白马:“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骗过我不杀你?”  阿九颓然摇头,道:“我不用你信我,但我现在所说的话,每字每句,你千万记住。我曾去过并州,调查当年的旧案,亦曾详细询问过幽州军,甚至问过梁伦。”  白马呼吸一滞,“你问过什么?”  “玉门一役中,并州军受两面夹击,一面是乌珠流,一面是幽州军。但是,幽州军不是杀他们的真凶。相反,在最为激烈的交锋过去后,赵王才带着幽州军赶到战场。”阿九说着,遥遥看了孟殊时一眼,湖蓝如冰面的眼眸映着火光,似乎是一点隐约的依恋。  白马:“你想为孟殊时开脱。”  阿九:“幽州军抵达现场,并州军已在垂死挣扎,两方都分不清敌我。你不要太恨孟殊时,他对你心怀深情,数次饶你性命,是个好人。他是愚忠,然其行虽可罪,心亦无他。”  白马喃喃道:“但走错了路。”  阿九:“请你放他一条生路。”  白马才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道:“他的死活轮不到你来操心。”  阿九摇头,道:“没有人知道,其实,两面夹击并州军的,都是匈奴人。”  白马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阿九:“当晚,玉门西面,是乌朱流领兵,东面是刘彰领兵。你投奔汉国以后,刘彰是不是总对你起疑心?他是怕你知道真相,反过来杀他。现在你该知道了,害怕事情败露而毒杀你族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彰,你不要反被仇人利用。”  白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头道:“你想挑拨离间?”  阿九突然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脸颊。  白马打了个激灵,可当他看见阿九那双充满悔恨、苦痛和不甘的双眼时,他就不再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