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姑一身反骨》 第1章 小道士 “身为捉刀人,杀人我是拿手的,主打的就是无痛送人上路。” “乖,不用护着头,我才舍不得打烂你的脸,这会影响我拎着人头去提刑司领赏银的。” 月斜江面,夜暮低张,雾气氤氲不散,迷蒙中如梦似幻,唯有钱塘江面那艘乌篷船上挂着昏黄的油灯发出悠悠的光圈。 船舷边蹲着个雌雄莫辨的灰袍小道士,俊雅的眉眼带着浅笑,耳后不伦不类的夹了朵野花,竟比从她拳头上滴落的血更娇艳。 “小道长……饶命……” 被踩在脚下的汉子一边咳血一边求饶:“我比提刑司多出……一百贯钱,请小道长高抬贵脚。” “钱不钱的不打紧,主要是祖师爷慈悲,”小道士慢条斯理地移开自己的脚,“现银还是宝钞?” “宝钞……”汉子喘息着说,“通存通兑。” “宝钞通兑每贯要扣30文的息钱,不划算,”小道士灿然一笑,“得加钱。” “加加加,”汉子拼命点头,“再加一百贯。” 小道士施施然地伸了个懒腰:“今日第三杀,杀得有点多,祖师爷慈悲,那就听你的。” 汉子一骨碌翻身爬起,揭开了乌船顶上的竹篾蓬,从夹层中取出个油纸包:“道长何不与我合伙,有个赚大钱的秘密,西京府尹李大人不能生……”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小道士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我只想偷摸发点小财,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这哪是秘密,分明是杀身之祸。 “李老三,你借刀杀人玩得挺顺手啊。” “不敢不敢,”汉子李老三诚惶诚恐地弯腰将银票举过头顶:“小道长有信,某不敢误。” “真乖,”小道士似笑非笑地伸手来接,“凭票取陕李再林足纹银一百……” 才刚入手,只见银票一抖,一根银针扑面射来,不由得闷哼一声,颤抖着说:“你诈我……” “小小捉刀人,也敢动我拍花……”李老三狞笑着抬头,话没说完就陡然变成一声痛喊,“啊……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力气大了点,眼珠子没爆浆吧?”小道士收回拳头,脚尖一踢,已经将那个油纸包接在手里,“祖师爷慈悲,我本来只要三百贯,你非得送我全副身家,真是太客气了。” 李老三犹不死心,拼尽全力纵身扑向船外。 “晚了,”小道士掀起船仓里的草席将他往回一卷:“抛尸的朋友都知道,无头尸主仅用草席是沉不到江底的,至少得加两块大石头。” 李老三威胁道:“你若杀我,拍花门一定会……报仇的,你等着被……碎尸万段……” “呃,别把自己看得太紧要,你又不是第一个死不见尸的拍花子,”小道士浑不在意的擦着手,“不过,碎尸是个好主意,比抛尸省力。” 李老三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睁大双眼:“他们都是你杀的?” 小道士并不答他,只朝天打了个清脆悠长的呼哨。 啾…… 李老三颤抖起来:“你……究竟是何人?” “龙坞古道哭泣岭村民137人,”小道士取下耳后的野花粲然一笑:“向你问好。” “不可能,”李老三越发挣扎起来,“九年前,那里的村民被私盐贩子杀光了。” 小道士拈着花沉默了一小会才说:“没杀光,死人堆里活了一个我。” 吭……吭…… 像是回应之前他的呼哨,云层里响起了苍劲的鹰唳声。 小道士蹲了下来,托着腮乖巧地看着李老三。 “肉身喂鹰和喂鱼都是功德,区别在于鹰可以吃活的,鱼只能吃死的。” 李老三恐惧地看着天空,云层连绵不绝,幽静深远,但鹰唳声越发清晰了。 吭……吭…… 一只灰褐色的猎鹰盘旋着如利箭般扎下来,一头扎在李老三身上,尖利的喙瞬间撕扯掉李老三肩头的皮肉。 “啊……” 惨叫声惊起了岸边一群栖息的飞鸟。 “求你了,给我三拳让我直接死,啊……让我死……” “好好回答我的话,祖师爷慈悲,会让你死个痛快的,”小道士轻描淡写的招了招手,猎鹰扑扇着翅膀停在她手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李老三。 “不想说也没关系,小咕咕专克嘴硬之人。” 江风抚动小道士的衣袍,垂眸之间,自有一股凌冽的杀气,引得手上的猎鹰低鸣几声,更让李老三胆颤不已。 “真乖。”小道士轻笑一声,仿佛老友促膝长谈般盘坐在他身前,又似……早课打坐修行。 乌漆嘛黑的江面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被江风吹得隐约而破碎。 “元丰五年冬月,龙坞古道哭泣岭渡口,拍花门中是谁拍走了小阿妹?” “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接应,至于接到的是什么人我一概不问,这是规矩。哭泣岭渡口不是我的任务。” “活人造畜的梅氏是谁?” “活人造畜?我只知道田嫂子会这个,没听过什么梅氏。” “去哪里能找到田嫂子?” “小道长,留我一条狗命,明日戌时,钱塘县凤山门外渡口,我正要去接应他们。” “真巧,祖师爷果然慈悲。” “是是是,小道长,我就是您的狗,任凭您差遣。” “来,旺财,你有没有听谁说过这句话?” 小道士清脆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浑厚,仿佛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 再问不出别的后,小道士看着从云层中晃出来的下弦月叹了口气。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祖师爷慈悲,我小七妹说了会给你个痛快,就一定会给你个痛快。” 一切结束后,一具齐脖而断的尸体安静懂事的瘫在船舱里,小道士拎着李老三还在滴血的人头嫌弃得很。 “好好的大男人,像只被割脖子的鸡,这么多血,很难打扫的呀。” “哎,可惜了这条乌篷船。” 她的眉眼清淡,眼下一粒浅浅的红痣,在幽静的月光下看起来慈悲,又分明冷漠。 乌篷船摇进了芦苇荡,有不成调的歌声传来。 “乖宝贝,要碎了,鱼咬了,虾嚼了,剩下个脑袋鹰叼了……” 第2章 小七妹 钱塘县,凤山门内。 城门口来了个不正经的小道士,还支了个不正经的招牌——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 这个不正经的小道士,偏又长得正经的好看,路过的人难免多看两眼,尤其是那帮年轻的捉刀人,少不得拿他调笑两声。 “喂,小道士,你断奶了么?山上缺粮了?让你这么小个娃子下山找饭吃?” “小道童,你师父去云游把你落家了?咋没给你烙个大饼挂脖子上呢?” 小道士谁都不理,捧着本竹纸书看得入迷。 这里,是出城去渡口的必经之地。 “小道长,来,给我测个字。”捉刀人王麻子在摊前坐了下来,准备逗个趣。 “看相算命通通不会,风水测字一窍不通,最擅为死人穿衣,为孩童打将军箭,”小道士头都没抬,“您且挪尊腚,别耽误了小道修行。” “修行还是看闲书?哦,看的是《临安志》,你外地来的啊?”王麻子问,“这书在书局卖15贯,我有货源,只要十贯。” 小道士撩了撩眼皮,将书一合,叫住了正从摊前走过的一个牵着娃的男子。 “这位善人,您的儿子额上有新疤,命中只怕还有一箭,要是不想面破大相,缺手少脚,一生残疾……” 她的话没说完,王麻子露出一副“我只是路过别打我”的表情赶紧滚到一边。 “夭折短命……”小道士居然还敢说。 男子恼得伸手要掀他的摊子:“我呸……” “他一进关公庙就会生场大病吧,病起来就脸色发青哭闹吐奶无法入睡吧……” 男子的动作顿时一滞。 “打个将军箭吧。”小道士很诚恳,“一百贯。” “呸,你怎么不去抢。”男子顿时黑了脸,拉着孩子就要走。 “这位善人,你怎么不讲讲价呢?”小道士喊住了他。 男子上下打量着他,粗声粗气地讲价:“一贯钱。” “呸,你怎么不去抢。”小道士将这句话还给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临安志》继续看,一点都没在意男子在骂“小伢儿弄不灵清、脑西思搭牢了”。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她又轻又慢的重复了一句:“清泰门外盐担儿……” 阿爹、阿叔、小叔、李叔、黄叔…… 被屠村的那晚,你们就是挑着盐担儿来这里吗? …… 被屠村那晚,六岁的她被从睡梦中摇醒,不知道是几更,只知道黑得很,连星光都没有。 满村像阿奶一样的老人说自己腿脚不好是累赘,催着儿媳女儿们带孩子逃,自己冲到了刀光火影中,只为给她们争取一点逃命的时间和机会。 半大的少年比如阿哥和小林哥,他们拎着扁担和柴刀当武器,护着村里的婶子们,带着弟弟妹妹们逃进山林里,又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屠刀下。 送命的少年死光了,换成了平日里互相骂街吵个不停的婶子们冲上去搏命。 黄婶把大武哥推给阿娘,自己返身引开了屠村的人。 阿娘一边骂黄婶臭婆娘,一边流着泪带自己和大武哥逃命。 荆棘枝丫刮得脸生疼,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最后阿娘也做了和黄婶一样的选择,只剩下大武哥和自己。 伤了脚的大武哥很艰难地把她送到了这座弃婴塔。 “小七妹,你在塔里等,叔伯们快要从渡口回来了,我得通知他们,不然……” 不然就是毫无防备的羊入虎口。 可是大武哥的脚走不了了,自己把他藏在弃婴塔里,摸黑去了哭泣岭渡口。 那晚始终没有月亮。 月亮不出来,不是不忍心看到这场屠杀,而是为了给屠杀提供掩护。 叔伯们比村里的妇孺们死得都早,哭泣岭渡口的河里都是血。 她就泡在满河的血里,看着阿爹的、二叔的、四叔黄叔李叔小叔们的尸体…… 他们一个摞一个像垃圾般毫无尊严的被叠在那里。 有个用黑巾遮面的人骑着大马,马蹄在她的头顶踏过。 “废物,若不是你拍花门办事不力,何须我带人千里奔袭而来?”声音低沉的男人呵斥道,“小阿妹拍走了吧?” “梅氏出手了,您知道他活人造畜从无失手。”有另一个男人在答话,用很谦卑的语气。 她继续泡在血河里,看着屠村的人一队又一队的从山林里穿梭而出。 “老大,只留了村长一个活口,村民的数量比册子里的只有多没有少。” “泼醒他,让他回话。” 之后,她听到了村长颤抖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全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村里一共有多少人?”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你个卵泡,你个老西四,你脑西搭牢哩……”村长边哭边骂,就是不答他的话。 黑暗中有“啪啪”的声音响起,村长在惨叫,打得越响,他骂得越狠,直到有人向那个声音低沉的人报告。 “老大,已经点过了,连这个活口在内,一共137人。” 村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号:“到底为了什么,我全村137人做错了什么,一根苗苗都不给我们留?” 有抽刀的声音响起,然后那个声音低沉的人冷笑一声:“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村长倒下了,血糊糊的脸就在她的头顶上,她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眼睛从欣慰到毫无光泽…… 满村139人,只剩自己,和弃婴塔里的大武哥。 …… 小道士将《临安志》这本书打开盖在自己脸上,嘴里哼起了听不清的小调。 “乖宝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来了,阿娘也莫睡,脑袋别在腰带上,挑盐担子给阿女挣嫁妆…… 她已经预知了自己最终的命运,无非是死在复仇的路上。 但没有人能踩着哭泣岭满村137人的血和命享他的福,不管是哪个贵人,不管有多贵,谁享了福,她便杀了谁。 她小七妹什么都没有,唯有一身反骨。 第3章 提刑司 京都汴梁,提点刑狱司。 “大人,临安府我带人轻车快马去一趟就行。” 陈南山咯吱窝下夹着个算盘拐进了正堂。 “不就是个下九流的拍花门吗?哪用得上你亲自去跑这一趟?” “你可知道你出行一趟,我得安排多少人,一来一回个把月,得花多少银子?” 他杂七杂八的说了一通,对面的男子端坐在圈椅里充耳不闻,正认真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卷宗。 “提刑大人,”陈南山连喊几声都没有回应,只好喊道,“李昱白……” 李昱白虽然没赶人,但这是非去不可的架势。 陈南山“啪”的收了算盘,端起茶杯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人。 身为从三品的提点刑狱司,李昱白这人过分的好看了。 面如冠玉,身量高而挺拔,此刻一身绯色团领束带补服,衬得他一派丰神俊朗。 本朝外姓王,子侄皆闲散。而眼前这位几年前却自愿放弃爵位的世袭罔替,以白身入了提刑司,如今竟能在幼帝和太皇太后两大派系中左右逢源,位列二府三司。 “话说,”陈南山贱嗖嗖地凑近李昱白问,“你不会是在躲太皇太后的指婚吧?” “莫非还惦记着当年的婚约?我跟你说,深情是病,得治……” 李昱白没看他,只从案台上抽出几份卷宗递过来。 打开翻阅后,陈南山不由得“咦”了一声。 “江南这是出了个神秘大侠,还是凶犯克星?”他啧啧有声,“怎么这么多在钱塘流域失踪的在逃凶犯?” 元佑二年桃月,青州齐郡拍花门子陈某在押送途中杀死狱吏后潜逃,于钱塘县失踪。 杏月,扬州交趾郡拍花子周某被发现于越州犯案,未遂后失踪。 …… 桩桩件件汇总起来, 一共有十七个被提刑司发了海捕文书的拍花子在临安府附近失踪不见。 一个两个可以说是巧合,五年间有这么多巧合,那就一定是有人在暗中行动。 “这些杂碎都有悬赏,居然没有捉刀人提着他们的人头来领赏银,这位凶犯克星,哦,不,这位大侠可真是高风亮节,吾辈楷模啊。” 陈南山悠哉悠哉地摇着折扇:“啧啧啧,也是提刑司真穷了,五十贯一百贯这样的赏银,捉刀人都看不上眼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拍花门在清理叛徒?”李昱白不紧不慢地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不要赏银,可能不是看不上,而是不敢,以免暴露。 陈南山恍然大悟:“所以你认为拍花门的总部就在临安府附近?” “嗯,”李昱白言简意赅地说,“宜尽早出发。” “那也用不上你亲自去,这不是杀鸡用屠龙刀么?”陈南山还是不甚赞同,“署里穷得叮当响。” “聒噪。”李昱白低声呵斥。 这就是要赶人了。 “行吧,主君未动,下属先行,”他识趣的摇着折扇往外走:“轮到临安府的小娘子们心碎了。” 在陈南山离开后,李昱白从案台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来。 钤印已开,蜡印上的朱砂梅斜展成拱。 信纸上不过四个大字:活人造畜。 八年前,元丰六年春末,神宗遇刺昏迷不醒,汴梁两天一夜死了273人,有家眷561人被流放,童男童女83人被充入掖庭,19名罪妇沦为营妓…… 皇城南,汴水东,永安里巷,至今还有一座宅子的地是黑色的。 那是血染的。 困死在这座宅子里的,是他恩师刘少傅一家老少妇孺23口人。 而这场称为“永安里之乱”的宫变,起因正是一桩“活人造畜”。 李昱白的视线久久的停在“活人造畜”四个字上,之后信手举笔,笔酣墨饱,落笔行云流水,显得成竹于胸。 这是一份上呈官家的奏疏。 臣李昱白启 元丰元年至元佑五年,拍花子横行,民众深受其害,用重典亦屡禁不止。 提点刑狱司自建立以来,五年间各府州牒呈汇总可见,因拍花子而失踪的幼童、妇孺甚至男丁,记录在案者竟达千人之多。 以管窥豹,可见拍花子“略人”之罪行已滔天。 据《宋刑统》中的《贼盗律》,凡略人者,无论卖出否,均处以磔刑,处死并车裂,知情收买者同罪,不知情收买者黥为城旦舂奴。 饶是用此重典,元佑五年来,拍花子略人恶行亦屡禁不止。 臣近日得到线索,拍花门的总部可能隐藏在临安府。 故,臣自请带队前往临安,将拍花门总部一举荡平,以安天下为人父母亲友之忧心。 叩请圣裁。 …… 散衙后,李昱白骑马出朱雀门,去了天清寺的后街。 兴慈塔耸立在繁台上,佛砖上姿态万千的佛像在枝叶的掩映下看不真切。 寺后街冷冷清清的,李昱白将马交给护卫,独身敲响了莘园的门。 珠帘晃动,有人在帘后喊了声:“昱哥哥。” “乐宁,我要出门一趟,若你有事,让小桂子去找福伯。” 隔着帘子,李昱白只看到个纤细的身影。 珠帘里,有人轻轻撩起了帘子一角悄悄看向李昱白。 “昱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官家束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帘子里那人咬着唇,犹豫着问:“回来之后,你会娶我吗?” 李昱白一时没回话。 珠帘来回碰撞,影影绰绰的好似有条猫尾从珠帘下缩了回去。 第4章 活人造畜1 钱塘县发生了大事! “知县大人有令,城门戒严,排查拍花子。” 正午时分,马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急促而激烈的响起来,有骏马从市集口飞速穿过。 “携带孩童一律严查,没有路引一律扣下。” 铛…… 城门口又一声啰响,众人皆惊。 “首富周府发悬赏榜了,谁能找到周家小千金,赏三百贯钱……” 城门口扎堆的捉刀人狂喜的跳起来,王麻子激动得大喊:“来活了,快……” 市集口,那个不正经的小道士迅速收起了摊子。 潜伏在城里的拍花子开始行动了,那么,他得赶去凤山水门外的渡口。 戌时,凤山水门外渡口,过时不候。活人造畜的梅氏,你是不是会来? …… 清泰门,土杂院。 院外螺蛳青壳遍地,空气中隐隐还有城外盐场飘过来的腥味。 “就这只猴子吧,个头跟两岁的妮子差不多。快,把它的皮剥了。” “当家的,真要用活人造畜?” “这根灯芯命真好,她家不但报了官,还悬赏三百贯钱,现在到处都有衙役和捉刀人为了赏银在找她,不用活人造畜,怎么送得出去。” “当家的,猴子皮剥下来了。” “水烧热了,从头淋下去,淋两遍。” “这妮子……会不会被烫死?” “水没开,烫起泡而已,用针把泡揭了,趁出血涂上秘药,再把猴子皮缝好。” “哎,城外小丫头片子那么多,何必……” “费什么口舌,还是想想怎么出城,李老三那厮可从不等人。” 小院里,绣着“猴戏杂耍只需贰文钱”的招旗在随风而动。 墙角的笼子里,十几只猴子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同一个方向,不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一对年约五旬的公婆正在灶台间忙碌,柴火上的水壶冒出了阵阵白气。 婆子虎着脸拎起了水壶:“妮子呀,要怪就怪那位,孽是他造的,你这根灯芯也是他要的。” 笼子里的猴子惊恐不安的捂住了眼睛。 “啊……” 惨叫声响起,又骤然停止。 …… 白云洞旁,月下老人祠。 杏花雨沾衣欲湿,女人撑着伞走得袅袅婷婷。 油纸伞的伞面极素,却在角落描着一枝红杏,衬得女人风姿不俗。 有个五尺高的傻子在路口将她拦住了,对着女人曲线毕露的胸流着口水痴笑:“摸摸……” “救命啊……”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挣扎一边踉跄后退,手中的油纸伞滚落在地。 “嘿,放开这位夫人。” 小路那头跑来个年轻书生,将矮人推到一边:“赶紧滚,若是惊扰了佳人,看我不揍你。” 女人请求道:“郎君,妾家就在前面,能不能送妾到门口?” 她肩头微湿,胸前的浑圆随着喘息而颤动,狼狈但美丽。 一路走得心荡神摇。 终于,分岔路口出现了一栋日字形的厢房合院。 妇人羞赧地站在门口问:“郎君,你的上衣弄湿了,要不要进来换件,妾相公不在……” 书生吞了吞口水:“不了,算命的说我有桃花劫……” 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去勾他的手指,娇嗔着:“算得真准,下次别算了。” 一根细针已经从衣袖中滑出。 书生指尖一阵刺痛,只感觉天旋地转,很快被拖进了屋里。 一只大黄狗两股战战,夹着尾巴窜进了路旁草丛里,路口只剩一个阿婆惊慌失措的转身逃跑,连布鞋都丢了一只。 矮人突然出现,勒住阿婆的脖子,将她拖进草丛,阴恻恻地说:“阿婆,下辈子做个瞎子吧,会长寿的。” 有黄色的液体慢慢的渗进土里,一股子的尿骚味。 “人中宽过两指,上好的灯芯引,阿丑,快套车。”女人欢喜地说,“这根灯芯很值钱。” 矮人阿丑:“丽娘子,即刻乔装,赶在天黑前出城。” 一盏茶后,阿丑拉着独轮车,驼着个面如金纸的书生,丽娘子一身缟素满脸愁苦地侧坐在车辕边,三人一车赶向凤山门。 城门口还排着长队,有城门校尉和衙门捕快一起正在仔细盘查。 “带没带小孩?”兵丁将车里的干草和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将躺着的书生挪了个地。 丽娘子理了理鬓边的白花开始哭:“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妾命苦……这肚子不争气啊。” 兵丁打开一幅画像问:“见没见过这个不到两岁的女娃?要是见着了赶紧送到衙里,主家重谢三百贯钱。”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摇头。 兵丁一挥手放了行:“出城去吧。” 阿丑赶着车直奔城外渡口。 “看来田嫂子没那么容易混出城,可别误了事,李老三可不等人。” 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流水潺潺,芦苇遍地,两三人高的芦苇丛茂密得看不到对面,只偶尔能听到水鸟鸣叫。 阿丑打了个三长一短的呼哨,片刻后 ,在交错相连的水淀里,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从芦苇花丛里荡了出来。 船里却没有人起身相迎,阿丑警觉地抽出了刀:“李老三……” “乖宝贝,要碎了,猫咬了,猪啃了,剩下个脑袋狗刨了……” 突然,乌蓬后有人影一闪,芦苇丛里传来一阵飘忽的歌声,声音时远时近,近时像贴着耳朵,远时像从天边传来。 “装神弄鬼,我杀了你。”阿丑一刀全力劈向藏人处,却劈了个空。 “杀人,你不如我多矣。” 有清脆的笑声响起,有人从乌蓬后倏地闪出,一拳砸向阿丑胸口,紧接着又是一拳,砸得阿丑一口黑血喷出,死得无声无息。 丽娘子只看得胆寒,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却见灰影一闪,竟是个清俊秀雅的灰袍小道士拦在自己身前。 她婀娜地跪下,哭得很真诚:“小郎君饶命,拍花子这行都是他们逼妾干的,妾一介女流,从来都是身不由己,若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妾的福气,只是妾还有个两岁的小女儿……” “原来是个可怜人呀,祖师爷慈悲。”小道士将她眼角的泪擦掉:“小娘子莫哭,拍花子这个行当最损阴德,你得做点积德的事。”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抛尸是很累的,我需要个苦力。” “二选一吧,你想被我抛尸,还是帮我抛尸?” 第5章 活人造畜2 “抛尸抛得好,也是功德一件。小娘子细心点,别忘了装石头,不然沉不到底。” “沉不到底就容易吓到捕鱼人,一年的功德就被吓没了。” 两颗人头齐齐整整的摆放在船舷边,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微张又带血,惨白中带着瘆人的黑红。 小七妹挽着道袍袖子,悠闲的掬起一捧江水洗着手,她的手指柴而有力,骨节有点粗,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选择做苦力的活口丽娘子发了个抖,头都不敢抬,勤恳的用篷布打包着“人形蝉蛹”。 她不是不想跑,而是一直没机会跑。 眼前这个屁话太多的小道士,跟她见过的修道中人一点都不一样。 尸身死沉,丽娘子累出了一身汗:“小郎君,妾干好了。” “小娘子辛苦了,”小七妹惬意地盘坐在船舷边,“以后由我来护着你。” 丽娘子心里忐忑,面上却浮出个媚笑:“小郎君贵姓?” “姓什么不重要,叫我三七哥吧,”小七妹甩着手上的水,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三拳,有人头七。” 丽娘子乖顺地伸出了手。 “小郎君累了吧,妾给您按按,妾从小就会伺候人。” “唔,真乖,明早奖你个大鸡腿。”小七妹闭上了眼睛,声音带上了睡意。 “小郎君,接下来您带妾去哪里?”丽娘子的动作越发轻柔,声音也越发甜腻。 “哪都不去,”小七妹打了个呵欠,“田嫂子两口子还没到,祖师爷等着渡化他们呢。” “小郎君错了,”丽娘子笃定地说,“田嫂子他们不会来了。” “不瞒您说,新帝即位后,提刑司抓拍花门抓得特别凶。” “为了不被抓,妾这伙人平日里各自分开生活,一旦有了任务才会出发,事前不联系,事后不打听,得手后由李老三接应,过时则不候。这都是规矩。” “约定的是戌时,戌时一过,他们还没来,那就是出了事,李老三绝不会等。” “那该去哪里找他们?”小七妹问。 “小郎君知道什么是活人造畜么?”丽娘子柔声问。 小七妹的眼珠在闭着的眼皮底下一滚,却没睁眼,只摇了摇头。 丽娘子咋舌道:“妾也没见过,只听李老三说,这田嫂子会活人造畜,就算没人接应,他们也出得来。” “如果实在出不了城,那拐的小孩呢?” “若是实在找不到出城的机会,那碎了、活埋、喂狗……都有可能。” “这两人全名叫什么?” “妾只知道男的叫田大力,女的就喊田嫂子,”丽娘子老老实实地交代,“拍花门里只有代号。” “那小娘子知道梅氏么?” “也是拍花门人么?小郎君要找她做甚?” “找她呀,叙叙旧,”小七妹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笑起来,“有桩九年前的旧事要问问。” 她明明在笑,却叫丽娘子怕得一抖。 “小娘子有没有听谁平日里说过这样一句话?” “小郎君,什么话?” “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听这口气,倒像是个当大官的人说的,拍花门不过是下九流,妾没听过。” “小娘子甚得我意啊,祖师爷慈悲,诺,李老三的身家银子分你一半。” 江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条乌篷船破浪而行,在江面留下阵阵涟漪。 隐约听到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说:“你醒了,别怕啊,蒙上你的眼睛就表示不会杀你,一会就送你上岸。” 有哭声响了起来。 “喂,你一个书生是怎么好意思哭出鼻涕泡的?” “乖啦,你哭得我头都大了,我给你唱个阴乐吧。” “乖宝贝,要碎了,鱼咬了,虾嚼了,剩下个脑袋龟叼了……” 哭声低了一下,之后哭得更响了。 第6章 活人造畜3 五更刚到,晨钟响起,红日已出,朝露未散。 那个“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的摊子又支起来了。 不正经的道士小七妹又翻开了那本十五贯钱买的《临安志》。 “喂,小道士,你这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究竟什么时候能开张?”王麻子问道,“你真是个道士?” 小七妹抬头翩然一笑:“如假包换。” “那你开张过没?”王麻子问,“看你岁数不大,长得也好看,城里三花胡同那有个地儿,你……” 小七妹笑嘻嘻地打断了他:“大哥,借一百贯钱花花。” “开什么玩笑,什么交情就借钱……”王麻子的话被打断了。 “既不借钱,又没交情,那你废话这么多。”小七妹翻了个白眼。 王麻子顿时闭了嘴。 小七妹清闲自在地翻到了下一页。 有个年轻妇人一手揪着自己男人,一手抱着娃儿,从市集那头一路找了过来,停在摊子前。 “小道长,奴从昨日找到今日,可算找到你了。”年轻妇人问,“请你打个将军箭,能便宜点吗?” 被她揪着的正是昨日骂人的那个男子,此刻一副莫奈其何的表情。 小七妹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百贯,你怎么不去抢?”男子还想骂,被自己婆娘狠狠瞪了一眼,便像只蔫吧的鹌鹑一样蹲到一边。 穷苦人家一百贯钱能用好久的。 “小道长,奴家里委实没有一百贯,”年轻妇人温柔地问,“十七贯钱行吗?再加这只银簪子。” 小七妹见这年轻妇人布衣荆钗,打扮朴素,一时没有说话。 “道长就当帮个忙,奴这孩子,别人都说养不大,有算命的说他六岁有个大劫……” 王麻子看不过眼道:“可以了,这根银簪子也值个两贯钱,二十贯钱都可以买一年的大米了。” 小七妹收回手指:“我是说,一贯钱。” 王麻子咂吧着嘴,这下是真的不想说话了。 年轻妇人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十分爽快的给了钱。 小七妹捏了捏小男孩的脸,取了他一根头发,混在从随身的坛子里挖出的细泥里,像变戏法一样捏出个和小男孩一模一样的泥人来。 “这叫替身,”小七妹又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个布卷,取出把怪模怪样的竹箭,递给看热闹的王麻子,“劳驾,请对准替身扎过来。” “箭来替身挡,弓开替身拦,阎王不坐殿,将军不开箭,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这就好了?” “嗯,若是不信,随便找个关帝庙试试呗,”她将一贯钱抛给了还没回过味来的王麻子:“替我守摊。” 她不甚在意的挥挥手,又埋头去看《临安志》。 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守在城门这里等。 …… 铛…… 啰声响起,城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周老爷有话,凡找回府里小小姐的,不论是谁,赏钱一千贯。” 刚糊里糊涂就挣了一贯钱的王麻子激动得不得了。 “昨儿还是三百贯,今儿就一千贯啊。可恨,为何我满城都没发现人。” 集市中的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小七妹睁开眼,凑进了尖叫的人群里。 “一千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捉刀人甲说。 王麻子:“一辈子?我王麻子两辈子也赚不到的。” “算了吧,衙门的人找不到,就咱们?能找得到才怪。” “快看,周府的少爷少夫人去求神了。” 人群中,一对年轻夫妻身后跟着好些仆从,一行人正在三叩九拜。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小女子陈氏,家住清波门周府,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只要女儿能平安归家,小女子愿终身吃斋,来年必为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每一步都走得虔诚无比,每个头都磕得货真价实。 一路上围观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小老七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街角出现的一辆牛车上。 “猴戏杂耍只需贰文钱”的招旗在牛车上飘摇。 一对五旬的市井夫妻不紧不慢地赶着这辆牛车穿街过巷,从集市里穿了出来。 第7章 活人造畜4 这是一辆加长的牛车,车上有个罩着麻布的笼子,时不时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麻布偶尔被风撩开一角,露出些闪着精光的眼睛来。 赶车的班头面目寻常,身前挎着个大锡壶。 隔着人群,小七妹的视线牢牢的锁在坐在车辕的婆子身上。 这婆子缩着脖子驼着背,偶尔咳嗽几声,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看形容,这就是李老三和丽娘子说起的田嫂子,也是她找到的第一个会活人造畜的拍花婆子。 她会是梅氏吗? 整条手臂因为热血涌动而感觉到微微发麻,小七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几步。 无论是不是,这个田嫂子只能落到自己手里。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缩头缩脑的婆子突然抬头看向人群,眼里精光乍现。 小七妹垂下眼帘,直到有人捅了捅她后背。 王麻子:“小道士,你发什么呆?别告诉我你没看过猴戏?” 她转头戏谑道:“要不,那一贯钱还我,我能看五回猴戏。” 王麻子迅速捂紧了口袋从她眼前消失:“给我了就是我的,想都别想。” 小七妹迅速一把揪住他:“哎,开个玩笑啦,走,去看看猴子去。” 牛车已经被城门守卫拦住,麻布被掀开,满笼子的猴子在上蹿下跳,吱哇乱叫,张牙舞爪…… 只是没过一会,就见守卫将路引还给婆子,又挥手放了行。 她顿时心里一个咯噔。 这不是田嫂子?还是说田嫂子的“活人造畜”,竟能逼真到可以瞒天过海? 牛车已经咯吱咯吱的往城门外而去。 机会稍纵即逝! 小七妹抬头,朝天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又暗中将一颗石子弹向笼子上的插销。 啾…… 一声清脆的鹰啼,一只苍鹰从城墙上飞下来,贴着王麻子的头顶掠过,不偏不斜的落在笼子上。 就像在巡视领地一样,这苍鹰踱着步,竟丝毫不惧人,对着笼子里就是一顿乱啄。 尖喙所到之处,尽是猴子的惨叫声,笼子里乱成了一团。 小七妹敏锐的看到了笼子里那只一动不动的小猴子,在其他活跃的猴子的遮掩下,它就像睡着了一样。 婆子火急火燎的伸手去赶,哪知她才一抬手,苍鹰竟似通人性般调转方向,“呼”的一下挟着劲风朝她眼睛啄来。 唬得婆子手忙脚乱的往后一滚,从牛车上掉落下来。 笼子随之一歪,门居然打开了。 那只精壮的猴子率先舞着爪子跳了出来,带着几只野性难驯的猴子冲进了人群。 有路人被猴子扯住了头发,有路人被猴子抢了手里的包袱,搞得城门口一片止不住的骚乱。 小七妹揪着王麻子后退:“咦,猴子有什么看头,又臭又凶。” 王麻子:“也有不凶的,你看那只小的,在笼子里睡得可香哩。” 笼子里,有只小猴子匍匐在草上,不时蠕动着身体,头颈上猴毛还在细微颤动。 王麻子咦了一声,揉了揉耳朵:“小道士,你听见了吗?” 他耳朵好像坏掉了,怎么听见身边有人在喊一千贯钱。 但除了闭着嘴巴的小道士,身边没有其他人。 “救命……我不是猴子,我是周家小小姐……” 王麻子又揉揉耳朵,青天白日的,这咋还做梦了呢。 他回头看看牛车,半信半疑地问:“小道士,你见过会说话的猴子吗?” “见过,”小七妹说,“人扮的猴子会说话。” 刚转身,王麻子又听见一声喊:“别走,我值一千贯钱……” 王麻子惊喜地凑近了笼子去看,班头飞快跑来将他赶开:“起开,别拦着路。” 王麻子分明是想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笼子前一扑,正对上小猴的脸,毛茸茸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两只眼睛下,分明有两圈带血的泪迹。 突然间,他福临心至,抢在班头之前伸手进了笼子将小猴提起来。 然后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小猴”起伏微弱的胸脯上,隐约可见一道细密的缝线痕迹,针眼处正渗出斑斑血点来,头脸上毛发茂密,却在眼眶下各有一条狰狞的血线,让人不忍直视。 那双因为匍匐而一直藏在肚腹下的爪子,分明是小毛毛头肉嘟嘟的小手。 王麻子激动地大喊:“一千贯钱……这猴子是周家的小小姐……” 顿时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包括城门守卫。 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班头撒腿往城门外跑,被赶来的守卫眼疾手快的一脚踢倒在地。 “快,关城门,谁都不许进出。” “通知周家来认人……” 而被人群簇拥着的王麻子欣喜若狂:“发财了,我发财了,小道士……” 他环顾四周,城门口乱哄哄的,好多人挤上来看“一千贯钱”,却不见那个神神叨叨一身反骨的小道士。 只在转角处,有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奇怪身影在快速行走,肩上好像蹲着一只灰褐色的大鸟。 他定睛仔细去看,却只看到灰色的衣角一晃,人影已消失不见。 市集口,还留着一个空荡荡的摊子,和一个“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的招牌。 同时不见的,还有那个驼背婆子。 …… 第8章 活人造畜5 小七妹像条鱼一样灵活又警觉的跟在婆子身后穿街过巷。 那驼背婆子混在人群中,从佝偻的后背里抽出一件深色的粗布麻衣,边换边挺直了后背,转眼间就像换了个人。 小七妹的拳头不由得捏紧了。 九年了,这是第一次,她离“活人造畜”的始作俑者这么近。 但田嫂子没走多远,突然往前一扑,摔倒在人群里。 “哎呀,大姐,你流鼻血了。”有人好心的提醒道。 小七妹不由得加快速度往前追。 就在这时,田嫂子扶着柱子站起来,又踉跄着往前,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小七妹顾不得其他,迅速挤进人群里一看,只见田嫂子口唇发黑,脸色灰败,有一块块黑斑浮在脸皮上,鼻子下拖着长长的血迹。 “有毒,快散开。”小七妹大喝一声,吓得人群四下散开,她蹲下来,小声问道,“梅氏,你中了毒,要想活命,快回答我的问题。” 她迅速点了穴位止血,然而田嫂子对“梅氏”这个称呼并不在意,她惊恐的擦着鼻血,嘴里喊着“救命”。 “九年前,你用活人造畜拐走的小阿妹是谁?”小七妹问,“谁让你拐走的她?” “小道长救命……奴不会造畜……九年前奴前头男人还没死,奴还在杀猪剐皮,”田嫂子揪住了她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奴干拍花子都是被田大力逼的……” 她说得费劲,但几乎没有思考,小七妹心往下沉,追问道:“你知道梅氏是谁吗?” 田嫂子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捂着喉咙想说点什么,然而鼻子嘴巴开始流血,几息之间就成了一个七窍流血的血窟窿人。 “谁给你下的毒?”小七妹问。 “他……他……”田嫂子一脸不可置信,仅说了几个字,喉咙里“咯咯”作响,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头一偏,死得不能再死了。 最该死但不能死的人,居然现在死了! 趁着一片慌乱,小七妹撒腿就往城门口跑。 现在这个田嫂子死了,只剩一个田大力。 …… 城门口往县衙去的路上一片欢腾。 周家悬赏一千贯的小小姐找到了。 王麻子被簇拥在最前头,他激动得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王麻子,你小子咋走的狗屎运,一千贯钱啊,你花得完吗?”有相熟的人大喊。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王麻子想得心怦怦跳,“买个小丫头才十贯钱,一亩田才一百五十贯钱……” “你咋眼睛这么好使,”熟人懊恼极了,“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个运气。” 不是眼睛好使,是耳朵,他的耳朵听见了别人没听见的声音。 王麻子的心“咚”的大跳了一下,他的耳朵从来没有这么懂事过。 是他运气好,还是小道士…… 他的心砰砰砰的跳,突然,有人尖叫起来。 “啊……” “死人啦……死人啦……” “拍花子吐血……死了……” 被反绑着的班头死了,他什么口供都没来得及留下。 “不好了,猴子吐血了……” 在一片叫声中,笼子里的猴子一只接一只、横七竖八的倒下了。 死状和班头一模一样,七窍流血,猴皮发黑。 都是中毒。 跑过来的小七妹停在人群中,身边的人来往不停,她却僵在原地,无声的抬头望天,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无比失望。 片刻后,她在这一缕缕阳光中展颜一笑,唇边梨涡浅浅。 “哎呀,有点棘手。” 第9章 活人造畜6 周家小小姐找到了,城门戒严结束了。 周家又贴出了另一份悬赏榜。 周老爷广邀全城名医,只要谁能医治好他的小孙女,他就送谁一家医馆。 “小小姐好惨啊,那层猴皮在她身上弄不下来了。” “造孽哦,这拍花子该杀千刀,祸害了人家好好的千金小姐。” “你们说,这猴子还能变回人么?” …… 一只苍鹰悄无声息的落在县衙屋顶,闲庭信步般在瓦片上踱着步。 不多时,屋顶上出现了一个灰影,正是小七妹,很快又凭空从屋顶消失了。 她消失的地方,正是殓尸房。 房间里光线昏暗,透体生凉,有一股像孵化后坏掉的臭鸡蛋味经久不散。 屋顶上有三排瓦片被揭开,阳光从那直射了进来。 田嫂子两公婆都被放置在薄棺里,头颈上的黑斑愈发明显,已隐隐连成一片。 小七妹盯着棺里的尸体,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失望无比。 和梅氏一样会活人造畜的两个拍花子,都死了! 她轻手轻脚地用布条掩了口鼻,将尸体的衣物解开,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尸僵,入手冰凉,七窍流出的血迹已经发黑,眼睛半睁半闭间露出了死白的眼珠子。 男尸的指甲新剪过,有泥垢,无结茧,肩膀上也没有起茧和厚皮,平日里生活的环境脏且差,却没干过体力活。 鞋底是纳的米浆千层布,鞋面是狗皮的,有明显磨损,鞋底的泥有黑有黄、还有杂草,可见平日里走动多范围广。 不是挑夫、没在码头扛包、没晒过盐,也不像是散工…… 指甲里的泥垢用把细竹刀挑出来碾碎,细闻后没有血腥味。 而田嫂子的指甲里恰恰相反,有黑红色的血瘀。 但田嫂子临死前说自己只会剐皮,不会造畜。 虽然她有可能撒谎,但她中的毒不会撒谎。 而她在败露后还想跑去藏身,足以证明她绝不想死。 小七妹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包银针,分别刺入尸体的口唇、咽喉和腹部。 银针变黑的程度相差无几,唯有下腹的银针黑色浅淡。 两个人中的都是砒霜,都是至少在辰时左右就服了毒。 比如,晨起吃饭喝水的时候。 按照毒发的时间,就算没有自己和小咕咕的拖延,这俩公婆也注定要死在城门口附近。 这不是自我暴露自相矛盾么? 是谁在下毒? 莫非还有第三个人在杀人灭口? 思索片刻后,小七妹迅速解下身后的褡裢,打开随身布卷,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将两张完整的脸皮从尸体上取了下来。 然后她掏出一个小坛子,从里面挖出一团细泥,逐渐捏成了一个人头,又雕琢出眉毛鼻子和眼睛,再将脸皮套了上去…… 咕咕…… 窗外响起了低沉温和的鹰啼声,回廊处有人来了。 小七妹飞快地取出另一个小瓶子,倒出些水样的物体,用布条均匀的抹在尸体已经没有脸皮的脸和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她攀上屋梁闪了出去,又细心地将揭开的瓦片复位。 殓尸房里又归于一片昏暗阴沉。 只是偶尔有一两声气泡音出现,之后就像大雨落入水面时一样,响起了密集而轻微的气泡音,尸体的脸上诡异地飘起了一股缓缓上升的白色雾气,鼻尖和眉头就像被融化一样塌了下去…… 一人一鹰悄然出现,又翩然远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 第10章 活人造畜7 “嘿,小娘子,杀人你不行,让我这个经常杀人的小道士,来告诉你怎样杀才有意思……” 一柄锋利的刀顺着丽娘子的脖子往下,停在她的咽喉处。 “首先,不要活着砍,血太多,太粗鲁……” 乌篷船里,一动也不能动的丽娘子颤抖着求饶:“小郎君说过会护着我的,我全都说了,你不能言而无信。” 胸口和后背的穴位一松,丽娘子身体一软,顿觉脖颈处一痛,尖刀已经划破了她的皮肉。 她顿时僵住了。 船舷边摆着四颗人头,除了接应人李老三、搭档阿丑,又多了一对公婆的人头。 “这是田嫂子和田大力吗?”小道士问。 “是。”丽娘子的视线在看到田大力的人头时闪烁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小七妹拎起田大力的人头送到她面前,“田大力为什么要拍走周府的小千金? 花的力气大,付出的代价也大,根本不像普通的拍花子行径。 或许,是因为周府的小小姐在拍花门眼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而这个特殊之处,是不是九年前她哭泣岭村被屠村的原因? “小郎君,妾这伙人接的任务都是有要求的,比如妾,这次要找的灯芯是人中两指宽的未婚男子。” “何为灯芯?”小七妹问,“这是为何?” “妾也不晓得,”丽娘子可怜兮兮地说,“妾就是个听令行事的小马喽。” “我信你,”小七妹点头,“你所说的和李老三说的差不多。” 她将两颗断头用匣子装好,漫不经心地问丽娘子:“粽子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丽娘子下意识地答了。 “可惜了,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讨厌吃甜的,”小七妹走近她:“我尽量让你死得痛快。” 丽娘子大骇:“郎君饶命,妾会生火做饭,还能唱曲解闷,郎君要是闷得慌,妾床上的花样……” 小七妹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祖师爷虽然慈悲,这色戒却是不允许破的。” 丽娘子赶紧改口:“咸的我也爱吃。” “和我一样一身反骨,”小七妹撇撇嘴,“更加留不得。” 她刚伸出拳,就听丽娘子大哭一声:“幺女,幺女,阿娘回不来了……” 拳头带着风停在她鼻尖不动了。 “你真有个女儿?”小七妹问。 “小郎君,妾若回不去,妾女儿一定会被卖掉的……”丽娘子哭得很是哀切。 “拍花门子无冤魂,”小七妹收回拳头,反手解开了她的穴位,“你能活着是沾你女儿的光,若再回拍花门,我三七哥迟早割了你的脑袋去领赏。” 丽娘子喜出望外地活动了下手脚,跪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小郎君饶我一命。” 小七妹用包袱将人头匣子背在肩上,脚尖一点,已起身往乌篷船外走去。 “小郎君且慢,你饶妾一命,妾一定要报答你,”丽娘子叫住了她,“妾刚才太害怕,没看清那到底是不是田大力。” 等小七妹回到乌篷船上取出人头,丽娘子贴近他说:“田大力的下巴上有颗带毛的痦子。” “这里吗?”小七妹低头仔细去看。 一根银针从丽娘子的袖中滑出,悄无声息的扎在小七妹的脖子上。 她也算反应快的,当即伸手一挡,随后一拳砸向已经全身而退的丽娘子,哪知拳到半路,身体一软,不由得单腿半跪在地上。 “大意了,”她由衷地夸道,“小娘子挺会演……” 她虽然筋软力竭,似乎已是强弩之末,脸上却还笑得灿烂无比。 “你中了我的软骨断筋散,”丽娘子得意起来,“不如给我磕几个,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给你解药?” “那不如你过来取我的人头,”偏小七妹说得如春风般和煦,如情人般亲密:“反正我柔弱得没有力气反抗。” 丽娘子犹豫片刻,到底不敢上前,只抽出阿丑留下的刀,对着他的头凌空一掷。 “祖师爷慈悲,”小七妹力有不逮,扭头堪堪避开,刀锋打散了他头顶的道髻,长黑发瞬间披散而下。 原先雌雄莫辨的脸,此刻更像是个轻盈如风拂柳的少女,丽娘子不由得一呆。 小七妹身板一挺,吃力地撑着站了起来,“你不过来,那只好我过去了。” 丽娘子惊呼一声,不及多想,慌忙以最快的速度窜进了芦苇荡。 她没命的在芦苇荡中左冲右突,终于逃了出去。 没一会,从芦苇荡里走出个披头散发、灵动纤瘦的小少女,右眼角那粒痣在阳光下显出了浅浅的红色。 “祖师爷慈悲,其实小七妹我不做道士,也还可以去唱戏。”她挥了挥衣袍上沾的灰尘,笑得十分开怀。 “杀人灭口,真有趣。” 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有没有第三个人,“他”又会在哪里? 之前不知道,现在有人带着她的小咕咕去了。 …… 第11章 活人造畜8 天目山脉绵延数十里,树海涛涛,鸟鸣阵阵。 山林间有座陈旧的土地庙,几乎被杂草掩盖住。土地公公的泥塑彩身快掉光了,显得陈腐而老旧。 啾……啾啾啾…… 一短三长的斑鸠叫声响起。 之后又响起了两长两短的斑鸠叫声。 土地公公身后,突然凭空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来,在山林间显得鬼魅异常。 “堂主,我来了。”一张妩媚的脸从草丛中探出来,娇滴滴地喊:“这一趟累死我了。” 正是丽娘子。 她才出现,便从树林里闪出个戴着斗笠的山农来。 “阿丑呢?” “折了。”丽娘子毫不在意地说,“遇到了硬茬子,李老三这伙马喽都折了。” 山农也不在意,只问:“灯芯呢?” “被一个叫三七哥的小道士截了,”丽娘子邀功说,“不过我把这道士杀了。” 她把过程删删减减的挑对自己有利的讲了一遍,最后才说:“这贼道士在找会活人造畜的梅姨,说是有桩九年前的旧事要叙叙。” 山农嗑烟袋的动作顿在那里,这才抬头正色看丽娘子,帽子下露出的脸慈祥而普通。 “堂主,这梅氏不会是您吧?”丽娘子问,“田嫂子说她二嫁前只会剐皮。” 山农“吧唧”了一口烟,好一会才问:“你确定他死了?” “确定。”丽娘子笃定地说,“我本来想带着他的人头回来的,可又怕出不了城。” “没带尾巴吧?”山农问。 丽娘子抛了个媚眼,软若无骨的靠在他手臂上:“不如您摸摸?” 山农哼了一声,伸手钳住丽娘子的琵琶骨使劲一捏。 丽娘子惨叫一声软倒在地,浑身簌簌发抖,顷刻间汗如雨下。 “堂主,妾不敢了,”她喘息着求饶,“妾虽然丢了灯芯,但妾也算立了一功,求您……” 山农点燃一堆茅草,将她的脸按进火堆:“蠢货。” 丽娘子惨叫着在他手底下挣扎。 “凡是知道梅氏的,都得死。” 火越烧越大,像金蛇狂舞,火光映着山农的脸,他一直没松手,直到丽娘子停止了挣扎,他才拎起丽娘子的尸体扔进了火堆里。 之后,他戴好草帽,佝偻着腰从土地庙后的草堆里挑出担箩筐,沿着山路大步快走,逐渐消失在一片山林之中。 右边那只箩筐里,隐约露出一只戴着长命银锁的小手来。 天空有个黑影盘旋着,从山火上方掠过,也飞进了山林中。 …… 戴着凉帽的小七妹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火光点亮了半个山头,被火燎过的山脊只剩一片漆黑。 山灰余热还在,土地庙被熏得一片漆黑,一具还泛着肉香的焦骨蜷缩在土地公公脚下。 丽娘子死了,线索又断了。 这漫长的九年,她已经失望了好多次。 小七妹抬头看向苍茫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碧空如洗。 “小咕咕,接下来就只有靠你了。” …… 夕阳已落,山林里漆黑一片,些微光亮竟透不进密密麻麻的绿叶里。 龙坞古道就藏在这片密林里,这是许许多多的私盐贩子经年累月走出来的。 山林间鸟兽虫鸣此起彼伏,显得热闹又冷清。 “小七妹,我今日找的蛐蛐一定能打败你的大将军。” “哈哈,狗蛋,你人丑想得倒是挺美的。” “要说美,你们晓得伐,阿灵姐要说亲了,还是个连担子都挑不起的书生。” “他才是长得丑想得美,我们阿灵姐天下第一好,凭什么嫁个瘦不拉几的丑八怪?” \"小七妹,要不咱现在去他家吓吓他?” “同去同去。” “我不去,阿娘做了稞稞,让我回去趁热吃。” “小七妹,你怎么这么馋,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黄婶说,小七妹这是在弃婴塔里饿出病了……” “喂,小七妹,回家吃饭啦……” “狗蛋,还不回家,你想死啊……” “大武,带弟弟妹妹赶紧回来,回得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班山猴子……” 记忆里的声音在这山野里回荡,一个又一个身影在山林间奔跑笑闹着消失了。 只剩清脆的山间小调在山林掩映间响起。 “乖宝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来了,阿娘也莫睡,脑袋别在腰带上,挑盐担子给阿女挣嫁妆……” 小七妹背着个包袱,在黑暗中竟不用火折子,一路哼着小调往山里走。 龙坞古道余杭这一段崎岖难走的山路,是他们哭泣岭村民一脚又一脚踩出来的。 什么“私盐贩子屠村”,那是官府放的遮羞狗屁。 哭泣岭满村人,个个都是“私盐贩子”。 村里哪怕才六岁的孩子都会晒盐,他们从早到晚晒的盐,都会被官府收走当成官盐。 偷偷藏起来的那些盐,就由男人们趁夜挑着盐担子,经过龙坞古道送到钱塘境外卖给盐贩子。 满村“私盐贩子”就是用这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养活了自己村的村民,还养活了那些被扔进弃婴塔的女婴。 比如自己。 …… 屠村那晚没有月亮,今夜也没有。 她停下来的地方,像一座废弃的塔,塔身上爬满了藤蔓,没有出入口,只在塔身最高处可以看到个黑乎乎的小小的洞口。 夜风中缓缓蠕动的藤蔓枝叶,让这座塔像个能吞噬生灵的巨大怪物。 这就是那座她和大武哥得以逃命的弃婴塔。 米小七撩开藤蔓,将两个木匣子端端正正的搁在塔砖上。 藤蔓后,整齐的叠放着许多个木匣子,连这两个在内,已经有21个了。 她点了三根香。 “阿奶、阿爹、阿娘、阿灵姐、大伯、二叔、四叔、小叔……” “村长、黄婶、李叔、李婶、大树哥、小哥、狗蛋、幺妹……” “我又来了。” “大武哥和我过得很好,天天都有肉吃。” “村长,你说等我及笄,就给我取个好听的大名,叫了十五年小七妹,你给我取的大名到底想好了没?” “再过两个月,我就及笄了,要不,你托个梦告诉我。” “总不能等我长成18岁的大姑娘,还叫小七妹吧,真的不好听。” 香袅袅升起,在她四周飘荡不散。 “不过也不紧要,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18岁呢。” “我要带大武哥去一趟钱塘县,嗯,别担心,会是官老爷来请我去的。” “等着我,用贵人的血来祭奠你们。” 第12章 活人造畜9 南来北往的路边有座道观,观小,朴实到落魄。 年久失修的大门口居然还有个匾,匾上有三个朱红色的大字——三七观。 左右对联也很简短——三分胆来拜神,七回头莫害人。 不管是匾还是对联,都蒙上了厚厚的灰。 正殿里的元始天尊金身都掉光了,露着泥塑的肚子威严全无,看起来就是泥菩萨过江的狼狈样子。 偏殿里摆着三口黑漆漆的棺材,呼噜声震天响。 吱呀…… 第三口棺材的盖子被推开,一个小道童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眼角的一粒红痣衬得她纯良又乖巧。 正是小七妹。 她拎起自己的褡裢,又敲了敲第二口棺材。 “大武哥,走啰,三里庄牛二娃家有故人要穿衣。” 棺材里立刻坐起个敦实的少年,高大结实,眉宇间自有一种莫名的憨傻。 “小老七,我饿。” “活干好了,给你买肉包。” 大武举了三根手指:“我要吃五个。” 小七妹背上褡裢,大武拎了桶细泥,两人一起去了三里庄。 都不用问路,哪家土院子有人放声大哭,且门板少了半边,就是哪家。 少了的那半边门通常都用来给故人“躺板板”了。 “福生无量天尊,请问善人,这是牛二娃家吧?”小七妹拱手作了个揖。 牛二娃的眼睛哭得像个鱼泡:“道长,我阿爹前几日去塘里放鱼苗,不晓得怎么滑进了河里,我们捞了七天,直到今日才捞出来。” “他老人家辛苦一生,做儿子的实在不能让他死无全尸,辛苦道长给我阿爹穿衣。” 大武不分场合地瞅着人家院子里的嫩黄瓜流口水:“好想吃。” 于是有人给他摘了两根,小七妹叮嘱他坐在院里吃,自己拎着褡裢和坛子跟着牛二娃去了河边搭的一个茅草棚。 还没走近,便有一股难以描述的臭味飘过来。 小七妹赶紧往鼻孔里塞了两粒大蒜。 水里捞上来的“故人”就躺在门板上,从头到脚仅用一块白布盖着。 小七妹念了一遍往生咒,这才揭开白布。 尸体已经肿胀发亮,尤其是肚子涨大如泡发的死猪,脑袋上一堆黏腻的绿水草,和头发已经分不开了。 更惨的是脸,碎腐肉丝丝条条挂着,毫无遮盖的裸露出了白骨。 “小道长,你看我爹还能穿衣么?”牛大力难过地问。 “祖师爷慈悲,能倒是能,”小七妹说,“得加钱。” 这么大个活,才给两吊钱,不够。 “俺没钱,”牛二娃挠着头,“加一斤米行么?” 小七妹莫测高深地摇头:“牛二哥,这活吧,难,真的难啊。” “根据小道我穿衣的经验来看,得抓紧时间,不然……怕是要爆的,”她摇头叹气,“要是爆了那就凑不拢啰……哎,祖师爷慈悲。” 看这高高鼓起的肚子,也许刚施点力,它就要爆开飞溅出去了。 那将会臭得丧心病狂绕梁不散…… “那那那……”牛二娃支吾了半天,为难地说,“小道长,银两实在是没有了,俺再添一只老母鸡行吗?” “行,”小七妹爽快地答应了。 正好大武哥馋了很久的叫花鸡了。 …… 给故人穿衣呢,是很有名堂的。 想穿衣,先得学会脱衣服。 这世上最难脱的,就是故人的衣服,躯体开始僵硬,经常伴随腐烂,时时可见脱节,偶尔……只剩半个头。 但这些都算小儿科,修修补补的手工活而已。 难的是像牛老爹这样泡在水里的“故人”,脱衣的第一步必须先放气。 轻手轻脚的撩开肚皮上的衣服,然后用细细的锥子缓慢而轻柔的扎进去,同时,用一根削尖的空心芦草杆顺着锥子孔插进去。 一直到芦草开始“噗噗”放屁为止。 接下来第二步很简单,直接用剪刀剪开“故人”生前穿着的衣物。 第三步是摸骨捏人。 “男,头顶未束发,发长一尺,眉细而疏,头尾同宽……” 小七妹摸出坛子的细泥,细泥在她手里就像有生命般出现了各种形状,屋子里只有她动工时“唰唰”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她钻出茅屋,叉着腰在河边喊:“师兄。” “哎,”大武敦实的身影从土院里冒出来。 “记住,坑深五尺,土厚三尺,”小七妹强调说,“别像上次一样,太浅容易臭,狗也容易刨。” “知道了,”大武咂吧着嘴,“我要吃肉包子。” “那你太上救苦往生咒念熟了吗?” “还差一点点。” “哪一点点?” “就……太上敕令超汝孤魂之后的那一点点。”大武缩着脖子说。 那就是还只背了个开头。 小七妹无奈的说:“你带人去挖坑吧,挖好有叫花鸡吃。” “哦,太好了。”大武欢快的蹦跳着,扛起锄头走了。 “牛二哥,可以送老爷子入棺了。” 门板上的牛老爹穿着寿衣,泥捏的头栩栩如生,既不见腐烂,神情又安详。 牛二娃麻利地跪下给小七妹磕了一个。 小七妹笑眯眯地闪开没受这个礼:“祖师爷慈悲,这也是功德一件。” 等一切忙完,小七妹带着一身尸臭味直奔东溪涧,连衣服都没脱就跃进了涧水里。 “想吃醋鱼。”刘大武在岸上流口水。 “醋鱼得鲜。”小七妹浮在水面上洗脸,秀雅的脸在阳光下略显苍白。 “想吃龙井虾仁。”刘大武舔了舔嘴巴。 “虾仁得嫩。” “想吃叫花鸡。” “呃,牛家的走地老母鸡忘记抓了。” 两人齐刷刷的开始流口水。 “我现在就去抓,”刘大武急吼吼的往回跑,“叫花鸡有两条腿,我一条,师父一条,还有两只翅膀,我一只,师父一只……小老七,我能不能吃俩翅膀?” 涧水清凉,足以抵消渐起的暑热。 四周无人,东溪涧边只有山鸟空灵的啾鸣声,伴随着淙淙的流水声。 小七妹游到了东涧尽头的瀑布下,穿过水帘,她轻车熟路的爬上了瀑布后的石洞。 然后她脱掉衣服解开了裹胸布,轻揉着已经开始胀痛的胸脯。 “哎,你俩倒是先别长,让我先长长个呗。” 她一边洗一边在心里思量。 小咕咕还没回来,她没有其他线索。 她需要借别人的力。 三七观没啥香火,三个道法稀松的道士,能生存靠的是一手观里祖传的“穿衣”,尤以小七妹这手摸骨捏人的本事最为赚钱。 这手本领,还曾帮县丞破了个命案。 所以拍花子班头的脸得烂,越烂越好,越烂她越有机会。 第13章 活人造畜10 回到三七庙,师父三平道长又去哪赊酒喝了。 大武一个人乐颠颠的在生火。 “锅烧热,水烧开,”他喜滋滋地说,“杀鸡要褪毛。” “你把血放到小碗里,鸡肠子一定要里外两面都洗干净,然后切小块,再去找一株香苏叶。”小七妹挥挥手说,“我一会就出来。” 她走进了偏殿,将从山上采来的苍术和大蓟草捣碎,推开棺材的盖子躺了进去。 “哎,别人腌鱼我腌人,真是一身可爱的反骨啊。” 尸臭味是很难完全清除的,而捶碎的苍术和大蓟草汁可以祛味,她需要将自己腌入味。 不知不觉,她有了睡意,于是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咔…… 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像是鞋底踩断了地面的干草。 小七妹警觉的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噌…… 这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有人持刀进了偏殿,而大武哥这傻子一点示警都没有。 脚步声很轻,有人靠近棺材了。 趁着棺盖被抬起的那一刻,小七妹从空隙中撒出一把野草汁。 棺材外有人闷哼一声。 有个清冷的声音说:“林武,放下刀。” 也是这个声音说:“道长,我们没有恶意,只借贵宝地歇个脚。” 小七妹小心翼翼地顶开棺盖,下一秒,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破落的庙宇因为来人而变得明亮起来,连从窗棱透过来的光线都在泛着金光。 浮光掠影中,有个绯衣男子安静的站在偏殿门口,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只在腰间简单缀着一枚玉佩。 “蓬荜生辉,古人诚不欺我也,”小七妹低声嘟囔着,“好看的人果然连光都偏爱三分。” 就这一息功夫,偏殿外涌进好几个神情紧张的护卫,虎视眈眈的盯着棺材里的小七妹,刀已出鞘,势如破竹。 “别吓到小道长了,出去。” 绯衣男子挥了挥手,这些人齐刷刷的收起刀,行礼后又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呃,不是虾兵蟹将,有真功夫在身上的。 绯衣男子温文有礼地解释:“我需要换身衣裳,不敢亵渎正殿的神灵,因此才进了偏殿,打搅道长清修了。” 小七妹探出个脑袋甜笑着赞叹:“神仙,你真好看。” 被野草汁糊住眼睛的护卫林武:“你见过神仙?” 小七妹胡说八道着从棺材里爬出来:“经常见啊,他们常常给我托梦。” “那是鬼吧,鬼才托梦。”眼睛揉得像兔子的林武没好气的说,“小道长为何躲在棺材里?” “这是我的床,”小七天真地问,“你没有这样的床吗?” “呃,我为何要个这样的床,”林武嘟囔着,“我觉得我还能活很久。” “人生是有很多错觉的,小哥。”小七妹煞有介事地相了相他的面,“你的面相跟临安志里的地图一样。” “什么意思?”林武问。 “哦,我都看不懂。”她一边胡扯一边往外走,走得近了,这才在绯衣男子的手臂上看到个带着油光的污印。 这点印子对她来说都不叫个事儿,但对这个好看到极点的男子来说,显然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 “借道长宝地一用,不知可否?”绯衣男子问。 “可。”小七妹点头,又认真叮嘱了一句:“别进我的床哈。” 林武揉着脸颊哭笑不得:“谁会没事进棺材。” 反倒是绯衣男子正色说:“好。” 等小七妹走出偏殿,三七观的坪里已经多了七八个精壮汉子,有蹲在门口拿葫芦喝水的,有叼着草根坐在杂房地上的,有伸着懒腰在破败的围墙下遛弯的…… 看起来没有章法,实则破庙的各个出入口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进退有据,攻守合宜。 这到底是些什么人? 刘大武和一个手拿折扇看起来就很风流的年轻男子并肩坐在土灶边,正鼓着腮帮子,吃得满嘴流油。 “丝弟,快来,有骚鸡腿吃……” 折扇男子笑容可掬地掏出个油纸包,大方地递到她面前。 “惊扰小道长了,”他问,“我们很快就走。” 又由衷夸奖说:“贵观的对联写得着实妙,不知道师尊是哪位隐士高人?” 三分胆来拜神,七回头莫害人。 大俗中又包含大道至简,有意境。 大武吃得很开心:“我师父名叫三平,我师父的师父叫清风,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 他满嘴的鸡肉碎都要喷出来了,小七妹嫌弃的蹲远了两步。 只听到一声呼哨,坪里的人几乎同时起身。 折扇男子对他俩拱了拱手:“两位小道长,有缘再见。” 断垣残瓦下,小七妹只看到一个被人群簇拥着的挺拔背影,绯色的外衣已换成玄色,衣角绕过围墙,很快就消失不见。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人物,极有可能是去钱塘县。 三七观虽然破,却恰好建在从外地入浙的要道边上。 不管是押解进京,还是流放入两浙,都要从这经过,实乃杀人越货毁尸灭迹之宝地。 第14章 活人造畜11 钱塘知县叶伯文自从当了这县里的一把手,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的进县衙内堂。 上头来人了。 这个人穿着玄色衣裳,容色非凡,气度清贵,是他生平仅见。 这个人手里拿着的正是这两日“活人造畜”的卷宗,里面包括由刑名师爷整理的周老爷各方亲戚的笔录,以及仵作的验尸尸格等。 他的随从拿着把折扇,像主人一样招呼他:“叶大人坐下说话,别拘束,大人方才还夸你府衙里卷宗整理得不错。” 叶伯文连说过奖,之后才小心地问:“还未请教,大人您来此是有何公干?” “本人提刑司陈南山,”拿折扇那人拱拱手,“陪大人出差。” 此人是陈南山,从四品提点刑狱司右使,那桌前之人…… 叶伯文眼前一黑,后背冷汗“唰”的一下出来了。 要命。 来的是李昱白。 本朝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外姓小郡王。 这位要是在两浙境内出了任何差池,自己的项上人头只怕就保不住了。 …… “活人造畜这个案子,你已经结案了,”李昱白放下手中的卷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给李大人请安。”叶伯文先行了礼,这才从头开始讲述起来。 “周府小千金失踪当天正是周老夫人寿宴,竟叫贼人钻了人多眼疏的空子,在青天白日将小小姐从管事嬷嬷手里带出了府。” “周府立刻关了府门寻找,同时迅速报了官,各大城门校尉都确认事发后没有人带孩子出城。” “下官命人关了几个城门,仅留凤山水门旱门、钱塘门和庆春门用于进出。” “周府少夫人提供了亲笔画像,周府进行了大额悬赏。” “各路捕快进行了全城搜捕。” 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天凤山城门集市口“活人造畜”事发。 “这对拍花婆子见事情败露了,竟然口服砒霜自杀了。” “好在被拐的孩子找了回来,也算是能安慰到苦主的一片拳拳爱心……” 李昱白平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案子,你办得只能说中规中矩,不功不过,是守着你的本分做的。” 他从卷宗中取出了两份记录。 “周府失踪案的当天晚上,有担儿村村民报案,称其家人暴毙于草丛中,死因有可疑。” “第二日午后,白云洞有人报案称自家侄儿外出游玩后不见踪影。” 同是失踪,还有命案,发生的时机又这么巧,不能排除是拍花子团伙多次作案的可能。 “衙门为何没有安排对这两户人家进行详尽的排查?” 叶伯文没狡辩,直接跪下请罪:“实在是这两日人手不够,下官现在就派人去。” 主要是那一千贯钱诱惑太大,谁都想赚这个赏钱。 李昱白没有深究:“我再问你,按照提刑司的要求,你结案的卷宗里为何没有犯人的画像?” 叶伯文支吾半天,到底不敢隐瞒:“下官请罪,这一对拍花子公婆……的……脸没了。” 陈南山飞快地跟着垂头丧气的叶伯文去了殓尸房。 薄棺里,两具尸体的头脸就像被腐蚀了一样流着脓,皮肉像烂泥一样往下淌,早已烂得不成样子。 第15章 活人造畜12 “活人造畜,何其歹毒。这等邪术古来有之,英宗皇帝在位时,有杂记中曾记载,说市集中有猴不惧人、羯不惧火,竟与幼童争食,口能人言,围观者皆称奇,以铜钱掷之……” “拍花子拐的是孩童,便造只猴子;若拐的是少年,便造只四角羊……” 陈南山听李昱白说了一会,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来。 他直接问:“所以你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改道来了这里。大人,你就是冲这个活人造畜来的吧?” 李昱白将毛笔搁在双鹤环形笔架上。 “那位主子的事,不是你的错。”陈南山郑而重之地说,“刘少傅一家,更不是你的责任。” “六年前你行冠礼,却至今迟迟不婚,难道是等着那位主子及笄?莫非你想把自己赔给那位主子?” “哎呦,这也算尚公主了,那这提刑司的老大你可没法当了。”陈南山贱贱地将脸凑近他,“正好,我这从四品能往上提提了。” “这么说起来,你尚公主,我得好处,这买卖能干,我同意了。”陈南山一拍折扇,“只怕你爹和太后都不会答应。” 毕竟那个人已经…… 而如今,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千金,只怕将会是第二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位主子”。 …… 垂头丧气的叶伯文感叹着时运不济,这个案子不结好看点,只怕他这个知县再无升迁的可能。 “大人,”田师爷献策,“您还记不记得半年前,白骨案里那个会摸骨捏人的三平道长?” 哪怕人死得只剩骨头,这个道长也能捏出个和真人相貌相差无几的人头来。 叶伯文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快,让他赶紧带人来,衙里有赏。” …… 第二日,晨鸡打鸣,天地昏黄,三七观外朦胧一片,小七妹带着大武正在坪里打拳,田师爷亲自带人来了,说是要护送三平去钱塘县衙办事。 “本师爷亲自向知县大人举荐了你师父,若是能解知县大人的燃眉之急,大人重重有赏。” 刘大武挠挠头:“我师父还在睡觉哩。” 偏殿的第一口棺材没有盖,一个留着两撇山羊胡须的上了年纪的道长酒气熏天的侧卧在里面。 正是观主三平道长。 好不容易将他拍醒,三平嘟囔着不走:“你请我……我就去啊,你算……哪根葱啊,我三平上可……和无量天尊喝酒,下可……约十殿阎罗吃……吃肉,你算……算哪个犄角疙瘩里的水仙花?” 田师爷的脸有点黑:“知县叶大人有请” 三平翻了个身,将臭脚丫子架在棺材板上,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小七妹清了清嗓子:“师父,大人请你喝酒。” 三平一骨碌爬起来,直着眼睛问面前的墙壁:“酒?什么酒?去哪里喝?” 最后是用箩筐抬着他,三个人坐了师爷的马车去的。 一路上赶路赶得十分急,三平被颠得吐了好几回都没醒,田师爷的脸更黑了。 …… 悬赏墙附近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还没走近钱塘县衙,小七妹就发现很不同寻常。 巷子口有一些人或挑着担子,或拎着扁担,见到他们一行人来,就用锐利的眼神进行了全方位的打量,甚至可以说是五步一暗哨,十步一保镖。 这种架势,倒像是来了个大人物。 见他东张西望,捕快催了一句:“走快点,莫让叶大人等急了。” 刘大武憨憨地回:“官老爷,别催了,小老七他腿短。” …… 小七妹和大武用箩筐将三平抬进了县衙大堂。 见到宿醉未醒满身酒臭的三平道长时,叶伯文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就是能摸骨捏人的三平道长?” 一个老酒鬼,一个傻得很明显的半大道士,再加一个笑得一脸天真的小道童,让人没办法产生任何期待的三个穷鬼,哎! “正是。”田师爷躬腰答道。 “怎么不醒了酒再带上来,难道让陈大人等着他,这不是误事么?” 坐在他下首刑名师爷位置的正是陈南山。 此刻他没个正形的斜倚在圈椅里,以左手支颌,右手拿着柄折扇遮住了自己的鼻子。 田师爷推了推三平,正打着呼的三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yue,想吐……” 叶伯文的面色颇为不喜:“山野中人,嗜酒之徒,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 “叶大人客气,”陈南山言笑晏晏地说道,“我还挺想见识见识这民间绝技的。” 叶伯文脸色稍缓:“去,给道长醒酒。” “醒来也捏不了,”大武嘟囔着,“我师父喝了酒手就抖。” 陈南山“唰”的收了折扇,叶伯文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大武指着陈南山喊:“烧鸡公子。” “福生无量天尊。”小七妹乖巧的行了个礼。 他穿着粗布道服,虽然满是补丁,但神情落落大方,眼角的那颗红痣衬得他天真中带点风流,像是灰尘里的一颗明珠。 一直拿着折扇显得漫不经心的陈南山多看了他两眼。 小七妹抬起脸冲他露齿一笑。 陈南山挑了挑眉问:“果然后会有期,小道长,听说就算人死得只剩骨头,你师父也能捏出那个人生前的模样?” “不敢欺瞒大人,也不是全都能,”小七妹老实地说:“只有个臀骨,谁也没法捏出个脑袋来,得有头骨才行。” “哦?”陈南山兴味盎然地直起身子来:“你也能么?” 小七妹点点头。 “小道长,我这里有两颗人头,你若是能还原出他的脸来,衙门里有重赏。”叶伯文道。 “赏多少?”小七妹立刻笑眯了眼。 叶伯文:“一百贯。” “请问大人,这两颗人头死了有几天?”小七妹问道。 “三天半。”叶伯文叮嘱道,“这不是儿戏,小道长年幼,若是没有这个把握就直说,莫耽误了正事。” “祖师爷慈悲,”小七妹自信道,“小道能做是能做,只是太臭。” 她大大方方地说:“得加钱。” 第16章 活人造畜13 见她一副财迷的样子,陈南山噗嗤一声笑了:“加多少?” “若我做得有八分相像,加五十贯,”小七妹,“若能有十分相像,加一百贯。” “小道长有趣,”陈南山一拍折扇,“那现在就开始吧。” 小七妹抬眼看了看日头,真诚地问:“能不能先吃了饭?” 不然她怕一会除了大武,没人能吃得下饭了。 田师爷瞪了她一眼:“小老七,吃饭的事稍后再说,你抓紧先办正事。” 小七妹很听劝,改问道:“衙里煮饭的锅有几口?” 叶伯文:“给小道长拿个馒头先垫着。” 陈南山:“让王汉送只烧鸡腿进来。” 呃,误会了不是…… “能不能借我一口锅?”小七妹说,“我要先煮死人头。” …… 殓尸房的薄棺被打开了。 陈南山口鼻间捂着厚厚的布条,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 他不肯走,叶伯文也只能陪同着。 开棺的瞬间,陈南山忍不住眯紧了眼睛,这味道,熏得人眼珠子疼。 但眼前的小道士完全没有被影响,他取了把剔骨刀,将手伸进薄棺里,只听到“咔嚓”一声,剔骨刀上托着个已经往下淌尸水的头颅出来。 跟在后面的捕快“yue”的吐了好几个。 陈南山皱着眉头,眼睁睁的看着小七妹将头扔进装了水的大锅里,面不改色的生火烧水。 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逐渐开始弥漫,带着腐肉的臭味,夹着一千只死老鼠的臭味,混着一百个坏鸡蛋的臭味,迅速的占领了县衙的后院前院…… 叶伯文“yue”的一下吐了出来。 跟随来的捕快们溃散得很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出后院往前院跑。 小七妹看着强作镇定的陈南山,摇着头可惜:“其实真的应该先吃饭的。” 这下好了,接下来不知道该饿几顿才能恢复食欲了。 口鼻间的布条已经没有太大的用了,那股难以描述的味道简直无孔不入,前院后院,角角落落,到处都有。 殓尸房外,李昱白无声无息的来了后院,悄然站在墙角未开的美人蕉下。 视线所及之处,那个跳脱的小道童正安安静静的站在锅边,用一把小刻刀在进行骨肉分离,一颗发黑的颅骨逐渐显露出来。 只见小道童双手在头骨上摸来摸去,像是在丈量,又像在思量。 没过一会,小道童将头骨放下,从随身的一个坛子里挖出团细泥来,十指揉捏个不停,先是捏出个雏形,然后用把竹刻刀左一刀右一刀,那团头颅形状的细泥慢慢的有了鼻子、嘴巴和眼睛的轮廓。 …… 一个时辰后,小七妹托着两颗栩栩如生的头颅,歪着脑袋问叶伯文:“大人,这值多少赏银?” 天真坦然的神态,让人不由得忽略了他满身的补丁和臭味。 于是陈南山也歪头问叶伯文:“叶大人,你是见过死者的,这有几成相似?” 叶伯文肯定的回:“九成以上。” “我有个法子,若是多捏几个,城门口、悬赏墙、还有带队的捕快大哥沿街找人都可以用得上,这比画像好使,”小七妹兴致勃勃地问,“能加钱吗?” “能,”陈南山转头问她:“不过,小道长之前真的没有见过死者吗?” 小七妹笑起来:“我见头骨如见人。” 李昱白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这个睡在棺材里的小道童身上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 陈南山感兴趣地问:“你这手好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 “嗯,师父随便教,我随便练,”她扑闪着眼睛:“我大概是万里挑一的天生奇才。” 哭泣岭村那137个腐烂不堪的人头,成就了她这一手本领。 她托着班主的泥头,在殓尸房外笑得人畜无害。 …… 钱塘县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今日被人包了,来了一批臭烘烘的人。 这批臭烘烘的人叫了无数次水,后厨光烧水都供应不上了。 但客栈老板不敢多话,第一是人家银两给得足,第二是,这一行人一看就不同凡响。 有天人之姿的,有非富即贵的,有身手绝佳的,也有……很能吃的。 其他的人都很忙,忙着轮流守卫和洗澡,只有两个小道士洗了两遍,就迫不及待的叫了一桌子吃食,烧鸡、醋鱼、龙井虾仁叫了个遍。 陈南山从楼上下来时,一眼就在大厅看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道士。 一个在啃烧鸡啃得满嘴流油,一个在啃黄瓜啃得不甘不愿。 “好吃吗?”他问。 他的肚肠里还在翻腾,醋鱼那些泡在汤里的碎肉,像是从尸体里爬出来的蛆:酱过的烧鸡,像尸体上半流动的腐肉…… 好想yue…… 但两个小道士好像没有影响,两人忙着吃,没有空余的嘴巴回话,只不约而同地点头。 陈南山饶有兴致的观察两人,刘大武的缺陷显而易见,于是他问:“小老七,你师兄从小就是这样?” 小七妹咽了嘴巴里的黄瓜才回答道:“师兄九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脑子,所以一直只有九岁。” “不对,”刘大武含着食物嘟囔,“鹅十八岁,鹅脑子九岁。” 陈南山正要打趣,守在客栈外的护卫进来了。 “叶大人来了,说是据城门口传回来的消息,有人凭泥头,认出了班头的身份。” 陈南山一拍折扇:“小老七,这下你立功了,说,想要什么赏赐?” 楼梯上脚步纷沓而至,不疾不徐,客栈里随之一静。 小七妹抬头,只见那个叫林武的护卫跟着那个神仙往下走。 神仙又换了衣服,紫色的直?对襟长衫,袖口滚着黑色鸟兽纹绣,行走时腰间挂着的香囊轻微摆动。 米小七想,这样天上的人,是不是才有底气说那句——一村贱民,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她要找的那个贵人,有没有他贵? 第17章 活人造畜14 叶伯文诚惶诚恐地跟在李昱白身后。 这……从三品的大京官都这么拼,衬得他这个外放六品小芝麻官是不是有点太不亲力亲为了? 他本来以为小郡王最多派人跟县衙的捕快仵作一起干活而已。 “服毒自杀的这对拍花婆子执的是越州府的路引,路引上叫田大力和田李氏,”他抹了把汗,介绍道,“但街道司有个青衫子认出了这男的,说他是本地人,叫翁小民,几年前曾在街道司下做过担金汁,嫌太累撂挑子不干了,后来一直就是个二流子。” 担金汁,说的就是收粪人,粪担儿,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不但又臭又累,还日夜颠倒。 “这是翁小民的住址。”叶伯文呈上了卷宗。 李昱白接在手中仔细翻阅,又将那份路引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本朝的路引,在提刑司建立后已经有了非常大的改革,路引上不但得有原籍籍贯、出行人数、当地官府盖押,还得有画像。 “给越州姓林的知州去信,问他钱塘县人是如何在他越州办下的路引。”李昱白低声说。 “是。”林武立刻领命。 叶伯文发了个抖,越州府正四品的知州大人,小郡王是半点客气都没讲。 他越发恭敬地说起了案情。 “另外,女拍花子田李氏从城门口逃走后,被人发现死在菜市街边,这里离翁小民家不远,都靠近庆春门一带。” 翁小民是个鳏夫,和他二叔住在一起,他二叔在街道司下干了十几年的老担金汁,前些日子说是发了笔小财辞工了。 这个土杂院并不大,还没靠近就有股让人没法忽略的臭味在鼻端萦绕。 陈南山用折扇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我竟然觉得这比小老七煮头骨的味道要好闻些。” 一个半大孩子,能在这样恶劣的臭环境里,练出那一手说得上是出神入化的本领来,很难得。 “难道这就是道心?” 李昱白照例将他的碎碎念当成听不见。 等仵作一推开小院,陈南山忍不住要吐了。 门开的瞬间,他不但眼尖的看到了院子角落里摆放着的好些粪桶淤桶;还看到了满天飞的绿头苍蝇乌泱泱的在院子中间的那口井边飞来飞去。 陈南山瞬间被恶心得头皮都在发麻。 叶伯文不得不身先士卒地走在前面,谁让这里除了仵作,他是品级最小的芝麻官,连小郡王的护卫都比他官大一级。 突然间黑影一闪,有什么朝他扑了过来,吓得他忙不迭的往后退。 林武迅速抽刀护在李昱白身前。 只见一只黑狗夹着尾巴,眼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嘶吼声。 见他们人多,这黑狗调转方向,小步跑到墙外跑得远远的,还回头看了一眼。 “叶大人请往右跨两尺落脚。”李昱白喊住了叶伯文,“别破坏了痕迹。” 他将外袍脱下递给林武,上前两步蹲在叶伯文脚边:“取纸笔来。” 叶伯文脚下不远处,有两道时隐时现的车辙印。 “这是那辆牛车?”陈南山惊呼,“那这里想必就是活人造畜的地方了。” “让王汉带人,将院子里的污水沟清一遍,不要放过任何毛发。”李昱白半蹲着接过纸笔开始作画,没一会,他的纸上就出现了和地上的车辙印一模一样的花纹。 叶伯文一脚跨出了两尺远,率先进了院子里面,但他很快就面无人色的出了院子,声音很低的禀报说:“大人,我现在派人去叫小老七来。” “井底下有具尸体,已经烂得没法看了。” …… 小七妹觉得,知县大老爷实在是太含蓄了,这何止是没法看,还没法闻。 她看着院子角落里的粪桶点头:“庆春门外粪担儿,书里果真不骗人。” “书里还说了什么?”陈南山随口问。 “书里的地图说,这里前有东河,后有贴沙河,离庆春门不过十里地,离清泰门也算近。”小七妹说,“选在这里落脚,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如果不是周府大大的有钱,县衙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早早关了几个城门,田大力和田嫂子可能老早就混出城了。 “你对钱塘县也这么熟,常来这?”陈南山顺口问。 “哦,多亏了这本《临安志》,江南上八府、下三府应有尽有,”小七妹眼珠子一转,恭恭敬敬地从怀里摸出本书递过去,“在书局25贯钱买的,孤本,大人您初来乍到,想必也很需要。” “我可以忍痛割爱,”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得加钱。” 陈南山没忍住敲了她一个脑瓜崩:“小道童,你祖师爷知道你这么财迷么?” 挨了一个爆栗子的小七妹往里走,看到了正面朝大地作画的李昱白,脱了外袍,只着长衫的他,脚上穿着一双用笏头球金带勾了花的靴子,她生平从未见过。 “好看吧,有主的。”陈南山哼哼两声,等走到枯井边,他哎呦一声,差点吐出来。 “想我堂堂从四品,这么点事还得亲力亲为,”他很郁闷,“为了大人,我着实是牺牲良多。” “所以大人您是没有随从么,其实我挺适合当个随从的。”小七妹自荐说,“有事本随从替你上。” 先抱住这个看起来亲民的大腿试试看。 但她很快也后悔了。 尤其是在仵作认命的下井后,她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扒在井口跟陈南山讲价。 “祖师爷慈悲,为大人分忧本是功德一件,有事随从上也没错,但若要我下这口枯井,得加大钱。” 绿头苍蝇在井口忙碌着飞进飞出,“嘤嘤嘤”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充斥在鼻端散不去的臭味,简直是噩梦。 陈南山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赞同:“加钱已经不能弥补这种伤害了,得加官进爵才行。” 果然还是大人物有大志气,她格局小了。 …… 她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探进井里,阳光从井口溜了进去,一具已经腐烂得被绿头苍蝇包围的尸体映入眼帘。 捂在枯井底下的尸身,最终被拉上来的时候已惨不忍睹。 仵作首先确认了死因。 “大人,死者男性,高四尺五,死因是他杀。” 死者是被勒死的。 腐化严重的尸体上,还能明显的看到喉咙处有条绳子缠绕,深入皮肉…… 至于死者是不是翁小民的二叔,就靠小七妹的摸骨捏人。 而在瘀水沟里,那个叫王汉的找到了一些猴毛。 田嫂子和假田大力翁小民,就是在这里把好好的千金小姐,造成了人不人猴不猴的“畜牲”。 小七妹觉得自己胸膛气血翻涌,除了恶心,还有兴奋。 这正是她来钱塘县衙的目的之一,借助官府的力量查。 而要借力,首先得让这些官老爷觉得自己有用。 所以她十分认真的问陈南山:“大人,这次的摸骨捏头,还有赏钱么?” ……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就地煮头骨的时候,看起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李昱白,居然亲自下井勘查去了。 他比仵作和捕快在井底待的时间还长,在她差不多捏好的时候,这位神仙般的大人不但用画作还原了井底下的现场,还找到了一只银手镯。 “只有一具尸体,却有两个人的脚印。”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肯定的话,“脚长四寸有余,脚尖圆而翘,是双翘尖布鞋。” “井底下曾有个女人下去过。” “回县衙后,记得取田李氏的鞋拓印做个比对。” 这个大人看起来如谪仙,职责所在却做得相当出色。 而陈南山也再次对她表示了肯定:“小老七,别看你年纪小,这份摸骨捏人的手艺哪怕就是在京都,也是完全可以收徒了。” 小七妹很谦虚:“这种手感没法教,全靠自己领悟,雕虫小技而已,不及大人本领的万分之一。” 第18章 活人造畜15 不过,小七妹没有想到,她连客栈门都没进去,师徒三人就一起被护卫林武客客气气的“请”出了客栈,流落到了街头。 “嗝……嗝……”三平一边打酒嗝一边说,“我……肚子里好难受。” 他没修剪的山羊胡子上沾了秽物,满是补丁的道袍上也沾了秽物,脸色黄中带黑,又落魄又邋遢。 “小老七,别担心,师父我撑得住,”三平无力的弯腰靠在她肩上呻吟,“要是有碗白粥就好了。” 小七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眼正卖惨试图唤醒师徒情的三平,又瞥了眼虎视眈眈的林武,堆了个甜甜的笑脸凑了过去。 “小哥,陈大人或许还有用得着小道的地方,”她自荐说,“除了长生不老和死而复活,其他的方方面面小道师父都懂点。” “大人生性爱洁,你们师父委实是太过邋遢,”林武就差捏着鼻子了,“奖赏也拿了,先去找个地方弄清爽点,大人若有需要自然会派人来找你的。” 哎,过河拆桥啊。 行吧,官府这边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走走看。 小七妹拖着三平和大武去了附近不远的客栈落脚。 “师父吐了一地,人家刚打扫好,又吐了一地。”大武嘟囔着,“人家算好脾气了。” 三平用衣袖掩面,根本不敢看小七妹的脸。 三人只开了一间房,打发刘大五去后厨买粥的时候,三平没头没脑地问:“你决定了?” “嗯,”小七妹笑问,“师父有意见吗?” 三平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敢有这玩意。” 小七妹便不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眉眼沉静而冷淡,和在外人面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纯良模样相差太远。 尽管以师徒相称,但三平道长明显有点怵她,她不说话,三平就讷讷地溜边坐在板凳一角。 “师父听说过将人比作灯芯的说法么?”她问得很轻,像是生怕别人偷听一样。 事到如今,她有衙门不了解的信息,衙门也有她没掌握到的信息,但这几个拍花子所说的灯芯,背后代表什么,恐怕只有那位未曾露面却下毒灭口的“第三人”清楚。 弄清了这个“灯芯”后面代表着什么,或许就能知道九年前是谁带人千里奔袭而来灭了她哭泣岭满村村民。 “呃,”三平挠挠头,故作高深地说,“等我回去翻翻师尊的书再告诉你。” “不过,看起来很亲民的那位大人腰间挂的是银鱼袋,他那位主子的靴子上用了笏头球金带,必然是天家近臣,就是不知道是小皇帝一党,还是太皇太后一派。” “人家图你什么要留你在身边,”三平嘟囔着,“图你小还是图你俊?” “或许,图我天赋异禀?”米小七伸出手,“就像你当年非要收我当徒弟一样。” 三平缩了缩脖子,有句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到底没敢说出来,只打了个哈哈:“那啥,那我就带着大傻子在观里守家。” “有什么可守的,”米小七斜睨着他,“难道还有人偷那些泥塑的蠢货?” “哎嗨,可不敢这么说,”三平向天作了个揖,“天尊、师尊有怪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米小七薄凉的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在大武端着粥喊着烫进来时,迅速接过了那碗粥塞在三平手里。 “快吃,师父你一会还有事要做。” 三平不敢反抗,呼哧呼哧地将粥塞进肚子里:“说吧,你又要为师去哪里招摇撞骗?” …… 钱塘首富,周家大宅。 周老爷发的悬赏招医榜至今无人成功,那座医馆至今无主而来揭榜的大夫越来越少了,连游方郎中都没几个来碰运气的。 “这怎么救?只怕救不了,一世英名都得砸了。” 有大夫相携而来,又相携而去。 “真是生平仅见,这猴皮已经和人的皮肉长到了一起,只怕不能活了……” “少夫人估计也活不下去了,我看着心里真难受。” “哎,造孽哦,那个当娘的能受得了。” “可惜啰,原本是多好的命啊,如今……” 换了新衣新褂一身光鲜的王麻子凑在府前看热闹:“哎,听起来情况很糟糕啊……” 有人打趣道:“王麻子,前几日你赚了一千贯,会不会这间医馆也在等着你这位捉刀大侠去赚?” “哈哈,王麻子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要是能医好小小姐,那真是神仙护体了。” 可不就是神仙护体,王麻子甚是想念那个不正经的小道士。 果真不正经,又不上工了,枉费自己还好心帮他收着摊子上的破烂。 突然,王麻子眼前一亮,周家大宅门口,那个笑得一脸纯良正在叩门的,不就是那个不正经小道士。 …… “府里有邪祟。” 门开后,小七妹抱拳对看门的说, “劳驾,我师父乃天尊座下弟子,今日特为小小姐揭榜而来。” 看门的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又看看站在她身后穿着落魄的三平道长,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小道童若是来看个热闹稀奇,请恕主家没空作陪。” “看热闹?”小七妹抬起下巴嗤笑一声,“寒食已过,上巳未至,百鬼寻亲未返,精怪历劫已出,贵府老爷是过节还是历劫,就在你这一念之间。” “你确定你下一份看门的工能有现在这么滋润?” 三平捻着他的山羊胡子, 挥了挥拂尘,站在后面一派莫测高深的模样。 大武在后面偷摸嘀咕:“小老七装样子装得蛮好的。” 确实是蛮好的,看门的不敢耽搁,赶紧报给了管家。 管家迎了出来:“大师,怠慢了,老爷有请。” 周老爷在正堂接待了她们仨。 “是你说府里有邪祟?”周老爷皱着眉并不相信,“我这宅子可是找风水大师看过后才建的,花了大价钱。” “福地有吉宅,本可保三代,”三平甩了甩手里的拂尘,“风水宝地也挡不住有人用邪祟害你,急祸入家宅,主家有败局。” “大师的意思是?”周老爷问。 “有人故意克你。”三平言简意赅地说,“亏财伤人,这还只是开始。” 第19章 活人造畜16 一听到三平道长说亏财,周老爷明显意动,三平顿时被奉为上宾。 “请上座,上好茶。”周老爷诚心诚意地问,“大师,何人克我?用的符咒、邪术还是巫蛊?亏大财还是亏小财?” 小七妹顿时对他心生好感,同是天涯爱财人啊。 “我只是半仙,又不是神仙,宅子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三平大喇喇的坐下,“叫我这徒儿先见一见吧。” 小七妹作了个揖:“福生无量天尊。” 周老爷见这小道童不过半大少年,且一副钟灵毓秀的模样,便也没啥顾忌,正准备让管家领着他去各处查看。 就在这时,有下人一路急跑进来,贴着耳说了一番话,周老爷登时站起来就走。 小七妹只听到“小小姐、老夫人”等字眼,见周老爷走的匆忙,也没说他们仨怎么安置,便朝三平打了个眼色,拉着大武,跟在周老爷身后一起去了东跨院的厢房。 廊下束手站了好些丫鬟婆子,有些垂首不语,有些正忙着在檐下煎药。 屋里有人哭得凄厉,还有人边哭边劝:“让芸儿去吧,我这是为你们好,别让她遭这个罪了。” “不不不,祖母,让芸儿活着, 我要她活着,再去找其他神医,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 “少夫人,听老夫人的吧,小小姐实在是太遭罪了。” “大夫都说没希望了,娘子,不如……放手吧。” “不,这碗药下去,我的芸儿就没了,一定还有别的法子的,我去求神拜佛,我……” “少爷快来,少夫人晕了……” “快请李大夫来……” 听声音,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屋外立刻有个丫头转身去了偏房。 屋外其他的丫鬟婆子还是安分守己地垂首站着,可见素日里令行禁止、家风严谨。 没一会就有两个年长的大夫从偏房快步进了厢房。 小七妹跟在周老爷身后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曾在人群中三跪九拜的那对年轻小夫妻。 此刻,那位少夫人半躺在床前的榻上,大少爷双目失神的守在榻前,正有位年长的大夫隔着锦帕在给少夫人把脉。 窗下的圈椅里端坐着位戴着抹额的老夫人,穿着富贵,面色悲痛,年约五十出头;她身后站着个精神奕奕的嬷嬷,也是房里唯一在服伺的下人。 见到周老爷进来,其他人都各自行礼,只有老夫人端坐不动,反而是周老爷给她请安:“母亲也来了。” 周老夫人“嗯”了一声,将双眼看向跟进来的小七妹三人:“这三位是?” “这是为芸儿揭榜来的大师,说是有人故意用邪祟克我。”周老爷介绍说。 三平上前两步,先给老夫人见了礼,才自荐说:“小道也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先看小小姐。” 周老夫人抬了抬手:“罢了,芸儿福薄,就不劳大师费心了。” 她转头对周老爷说:“你且陪大师四处去看看,风水是大事,总要家宅平安才好。” 竟是婉拒了三平要医治小小姐的请求。 恰好大夫把了脉,宽慰道:“少夫人脉象浮取应指,缓而时止,止有定数,面色乍白乍赤,主惊惧过度,服药之后略做休息便无大事。” “至于小小姐,恐怕诸位得另请高明。”大夫为难地说:“如今小小姐摸不得脉,人又迟迟不醒,老夫艺疏学浅,生平从未医过。” 另一个大夫连连点头,犹豫着说:“至于老夫人刚才所提,委实是有悖人伦……” 嬷嬷咳嗽一声,打断了大夫的话。 周老夫人再次对周老爷说:“你且带人去宅子里四处转转。” 周老爷踟蹰着说了半句:“母亲,芸儿她……” “我心里有数,你且去吧。”周老夫人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周老爷便不再说,转身客气的将三平往外请。 周府内宅,竟似是周老夫人的一言堂。 小七妹后退几步,悄咪咪地摸到了床前。 裹在锦被里那小小的一团,露出个毛发茂密的猴头来,连一丝呻吟声都没有,如果不是锦被还在微弱起伏,看上去就是一只死猴子。 小七妹正要伸手去揭被子, 斜刺里的地上突然冒出某物,张开口“嗷呜”一下朝她的手上咬去。 她刚把手收回来,老夫人身后的嬷嬷大喝一声:“小道童要干什么?” 小七妹回身鞠了个躬:“嬷嬷,小道的师父乃是天尊座下弟子,他真的能治。” 适逢少夫人醒转,听到这句话,眼泪双流;“祖母不要……” 小七妹已经趁机快手快脚的揭开了锦被。 可怜的小小姐浑身发热,口鼻间只有微弱的呼吸,那张覆在她身上的猴皮微微皱缩,牵扯着她的四肢蜷缩在一起。 小七妹诚恳地问:“少夫人,如果我师父治好小小姐,悬赏的医馆能折换成现银吗?” “能能能。”周大少爷连声答应。 “换,”少夫人也立刻点头,“用我命换也行。” 而窗下坐着的周老夫人却和身后的嬷嬷交换了个意义不明的眼神。 嬷嬷上来挡在床前说道:“来的大夫都说治不了,你这小道童口气倒不小。来呀,请小道长去耳房歇息,上瓜果茶点。” “善人这悬赏招医榜莫非是个空壳子,”小七妹笑起来,“我说能治,怎么嬷嬷连试都不试?还是……嬷嬷不想小小姐活着?” 少夫人顿时哭出声来,挣扎着扑下床,仰头求道:“祖母,祖母,让道长试一试,求您了。” 又去拽周大少爷的袖子:“相公,芸儿还不到两岁,她一向很乖的……” 周老夫人伸出手作势来扶她,口里安慰道:“孙媳妇快起来,莫伤心过度伤了身子,祖母老了,这中馈早晚要交到你手里。” 少夫人的哭声一滞,屋子里顿时安静得过分,就听到个稚嫩的声音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曾祖母杀我……” 嬷嬷身体一抖,不可置信的看向床上,又快速扭头看老夫人。 周老夫人也一脸犹疑。 “曾祖母不杀我……” 又是轻微的一句,但比上一句清晰多了。 “祖母,你看,芸儿都听得到,她都懂,您……求您让道长试一试,若不成再……”周大少爷也求情道。 周老夫人冷着脸同意了。 这世上,有种技法叫做腹语,王麻子听到的是腹语,现如今大家听到的也是腹语。 巧了,三七观一老一傻一小三个道士道法稀松,偏善奇技淫巧。 …… 三平很快就被请了回来。 厢房里的其他人都被请了出去,房里只剩两个跃跃欲试的年老大夫。 三平皱着眉头靠近小七妹耳语道:“我真能治?” 小七妹也压低声音:“师父加油,我相信你。” 三平长吸一口气:“那要是治不好呢?” “师父先死,我替你收尸。”小老七笑眯眯地说,“我挺善于收尸的。” 三平倒抽一口凉气:“你不是说只要借机随便看看就走么?” “我随便说说的,师父你随便治治,”小七妹轻巧地说,“就拿出当年治大武哥的本领来就行。” 当年大武哥差点从弃婴塔里出不来,也是三平随便治治的,没治死,只是傻了。 “那不一样好吧,”三平想挠人,“当年大武是腿伤,我刮刮烂肉正正骨的就行。” “再说了,得亏大武当年壮得像小牛犊,试错了药治坏了还有一身彪子肉慢慢养,”三平瞅了眼床上丁点大的猴娃,“这么个小不点,万一量用大了,没等治就先死了呢?” 小七妹示意他看屏风外的两位大夫:“所以给你配了两个正经大夫。我跟他们说了,只要他们打好下手,悬赏的那间医馆到时候给他们,我们只要折现的银子。” “这是必须治?” “嗯。” “不治不行?” “对。” “你会给我收尸?” “会。” “坑挖深点,土厚至少四尺,别让野狗把我刨出来了。” “我尽量。” 第20章 活人造畜17 《奇闻杂记》中曾说,有变人为畜者,名曰“活人造畜”,可造活叫驴,又可造四角羊,或猴或狗,皆口能人言,最早见于荆湖一带,部落祭祀,以贡品呈天…… “可后来,有拍花子为了谋取钱财,将采生折割之法和活人造畜融合,专拍孩童,从小练之,或半人半猴,以市集上卖艺谋利……” 这就是活人造畜。 小七妹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因为这九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收集拍花子和活人造畜的消息。 小七妹对周大少爷说:“大少爷,小道有句话一定要说,只怕贵府有内鬼。” 小小姐养在深闺,有专人看护,父母爱之,家人宠之,已经是普通百姓摸不到的好日子了。 “小道长言之有理,”周大少爷点头赞同,“但衙门查了,府里也查了,并没有发现。” “相公,会不会是老爷生意场上结过仇?”少夫人问。 “ 阿爹查过了,也没有这方面的发现,”周大少爷说,“更何况……” 他看看自己娘子,生怕刺激到她。 小七妹就没有这个顾忌:“更何况,少爷少夫人还有个仅比小小姐大一岁半的嫡子。” 若为了报仇,怎么看也是拐走嫡子更划算。 “一个外地的拍花婆子,是怎么能又快又准的在您宅子里来去自如的带走小小姐,”小七妹说,“没有内鬼就是邪祟闹鬼。” “你若信我,我必定能将这内鬼揪出来。” 小七妹正要继续劝说,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一看,那只黑狗夹着尾巴,正往南院跑去。 …… 大概是小七妹一直都自信满满言之有物,又大概是她笑起来实在讨喜,又或者,是少夫人已经走投无路,总之,少夫人给了她十二分的信任。 “道长,只要能救我的芸儿,来日我必去观里,为天尊重塑金身。”少夫人将一个银色的物品握在手心摩挲,“我只要芸儿健康平安的回来。” 手心里露出来的一角,缀着个长命锁。 小七妹心里一跳,这是个制作精巧的银镯子。 有什么念头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抓住。 “大少爷少夫人,我师父乃方外之人,最见不得人间疾苦,来府里之前,他已经思量了好几日。” “他让我转告于二位。” “小小姐身缝猴皮,算来今日至少已经是第四天,这身猴皮无论如何都要取下,但在取下之前,他有丑话要说在前头。” “第一,您要备好为小小姐续命的银子,百年人参、天山雪莲、野生地黄、炮制香附、天然牛黄等等上好的药材,配合二位大夫早早备好。” “第二,府里的内鬼,需得早日抓获,这是隐忧,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这里交给我师父和二位大夫,我陪您二位先去抓内鬼除邪祟。” 才刚将丫鬟婆子聚拢,就被老夫人的贴身嬷嬷拦住了。 “小道长辛苦,不如随奴去吃点东西,内宅的的事,自有少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办就行。少夫人不会这些分内的事都办不好吧?” 少夫人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看来这个所谓的“当家主母”,当的家有点小。 小七妹作了个揖:“邪祟最善玩弄人心,若要害人,必然是附在某人身上,嬷嬷放心,小道只找邪祟,其余一概不管。” 嬷嬷脸色沉沉:“小道童还是回避为好,你还小,须知后院内宅里分寸最为重要。” 小七妹正要退出去,就见周老爷毕恭毕敬的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其中一人手拿折扇,正是陈南山,他跟在知县大人叶伯文身后,冲她挑了挑眉。 看来,那位神仙又有新发现了。 “谁是何婆子,拿下她。”叶伯文命令道。 屋外的丫鬟婆子纷纷扭头看向耳房。 耳房里躺着个穿着朴素的婆子,侧卧在床,一动不动。 立刻有周府的家丁上来捉她。 哪知才刚碰到她,她身体一歪,已然倒下,脸上黑斑乍现,口唇眼鼻下流着几条血迹。 丫鬟婆子吓得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 第21章 活人造畜18 “真丢脸,”陈南山摇着折扇,“居然有人敢在我提刑司面前杀人,胆挺肥的。” “呃,大人您不是没报名号么?”小七妹说,“顶多算是在知县大人面前杀人,丢也是丢他的脸。” 知县大人叶伯文顿觉不但丢脸,头顶还凉飕飕的。 乌纱帽要不保啊。 他已经结案的案子,后继居然不但有死了好几天的尸体,还有刚死在他面前的新鲜尸体。 这刺激…… 他偷觑了一脸不悦的陈南山两眼,只想学那些受到惊吓的小丫鬟一样躲起来方好。 “除了鞋子,用印泥拓印下来。”陈南山安排道。 立刻有捕快上前脱了尸体上的鞋子。 小老七想起神仙下枯井后得到的那份“脚长四寸有余,脚尖圆而翘”的女脚印。 而捕快除下来的,正是一双翘尖布鞋。 看来,下井的杀人的,不是田嫂子,而是这位何婆子? “奇怪,”陈南山很不解,“我们才刚查到她,她怎么就死了?这死得不早不晚,偏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陈南山的折扇摇得很快。 “大人,这何婆子和翁小民有什么猫腻吗?”小七妹靠近陈南山,好奇地问道。 陈南山敲了敲折扇,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哎,神仙的护卫嫌我师父不爱干净,将我们都赶了出来,”小七妹蔫巴巴地说,“当师父的,不来挣点赏银,难道要带着我和师兄流落街头么?” 陈南山看着她点了点头,突兀地说了句:“周府大门外,大人在轿子里等你。” 那个什么小郡王,找她? 小七妹:“神仙看上我了?” “呃,”陈南山用扇子敲了她一下:“你可真敢想。” …… 周府门外角落边有顶不起眼的轿子。 更不起眼的是隐身在不同方位的几个护卫,比如,轿子后面的林武。 小七妹站在轿外喊了声:“神仙,您找我?” 片刻后,轿帘被掀起,伸出一只好看的手,手里夹着一张纸,不是普通的竹纸,而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神仙,这是给小道的么?”小七妹笑得纯良无比,“能多给点么?这纸能卖好多钱。” 小郡王的声音还是一样平和清冷:“念。” 小七妹伸手接了那张纸,乖巧的站在轿外。 “陈三平,三七观观主,人称泥丸道长、酒道长,生于嘉佑二年,师从清风道长……” “陈大武,孤儿,江陵府北岸人;陈小七,孤儿,江陵府长岭县枣林岗人,三平道长十年前游历时收养,后带回三七观……” 小七妹老老实实地念完,两眼发亮的看向李昱白:“大人,您将底细查得这么清楚,是要重用我师父了么?” 她乐滋滋地说:“我师父除了长生不老和死而复生,其他方方面面没有不会的,底子也干净得很。” 除了人有点邋遢。 她想了想,还补充了一句:“哦,他还不会生孩子。” 轿子里的不紧不慢地说道:“瘴云梅雨不成泥,十里津头压大堤,十年前正是熙宁三年,蜀江涨潦奔冲,沙水数十丈,损坏官私庐舍万余区,半月方退,溺死者甚众,生者无几几……” 小七妹的笑容收了起来。 轿子里的人问得直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自己是哪里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神仙真要重用自己? “我家后面有棵大枣树,阿爹脱了他的长裤将我绑在树干上。” “第二轮洪水来得突然,阿爹去找娘和哥哥,一直没回来……” “枣子没熟,我省着一天只吃五六颗,师父说他当时还以为我是只泥猴子。” 小七妹说着说着笑起来:“其实师父那时候才像大马猴,饿得连枣核都吞了。” 轿子里的人她看不见,但听声音依然平和,叫她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经历过这些,你还是很乐观。” “嗯,那必须的,”小七妹诚恳地说,“因为每一天我都在替已死的人好好活着。” 轿子里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很好。” “大人问这些,莫非要重用的不是我师父而是我?”小七妹眉飞色舞起来,“您真有眼光,师父说,我的资质以后是可以开山立派的,他以后的养老都靠我了。” 李昱白弯腰从轿子里出来,就站在她身旁,小七妹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两眼,才低头行礼。 他的脚尖就停在自己眼前,声音一如平常。 “你师父治过人猴?” “他治过人,也治过猴,没治过人猴。”小七妹说,“周府的小小姐是人,她不是人猴。” 李昱白难得的点头:“那么,你师父他能治?” “嗯,我师父医道双修,”小七妹吹嘘道,“所以才能教出我这样钟灵毓秀的亲传弟子来。” “如此人物,却声名不显,”李昱白说道,“可惜。” “我师父可惜酒,可惜肉,却唯独不会可惜自己的名声。”小七妹说。 李昱白见她不卑不亢,笑得乖巧,让人难生讨厌之心,缓缓开口说:“有一件事,你好好办。” “大人您尽管安排,”小七妹一拍胸膛,“若我没办好,赏银不可以少。” 李昱白噎了一下,才说:“你师父在施救的时候,不论救的是谁,不管有没有赏银,让他尽管拿出本领来。”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有点其他意思。 不管救的是谁? 言下之意就是…… 小七妹收起了满脸的笑,发出了一声没忍住的惊呼:“大人,您的意思是……” 李昱白转身回轿子,只留下一句:“在你师父完成之前,不要声张,去吧。” 小七妹木愣愣的转身,同手同脚的往周府大门走。 这位神仙什么都没明说,但什么都说了。 此刻,躺在小小姐闺床上的,可能不是真的周府小千金。 第22章 活人造畜19 就像翁小民家的枯井里发现的那只手镯,廉价简单;而少夫人打给小小姐的手镯,精巧而珍贵。 分别属于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子。 说得通了。 小七妹一直觉得想不通的地方,此刻豁然开朗了。 在城门口,明明假田大力和真田嫂子能顺利出城,为何被早早的提前喂了毒药? 即使没有自己和小咕咕,这两人也会死在城门口,连那一笼子野性难驯的猴子都会死,只留下唯一一只没中毒还活着的“小猴子”。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哪怕不是自己影响的王麻子,也会有别的人,比如城门校尉发现那不是猴子,那是一个小女孩。 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让大家都知道有人找回“周府小小姐”喜得一千贯钱。 城门不再戒严,假小姐进了周府,真小姐出了城门。 那没有露过面的第三人,也许是真正的田大力,也是杀了丽娘子的那个人,他带着真小姐,早已出城了。 …… 知县大人叶伯文的审讯已经有了收获。 刚死的何婆子,她的家眷承认在事发前见过这翁小民,也知道翁小民是守寡的何婆子的姘头,但没有人知道这姓翁的是个拍花子。 在何婆子的住处,找到了些微白色粉末,正是无色无味的砒霜。 而她,是老夫人房里的嬷嬷,在寿宴当天负责待事处,极有可能是她将拍花婆子田嫂子放了进来。 …… 小七妹的视线落在周老夫人身上。 这位老夫人年方五十七,如今已是四世同堂。 在周家,她辈分最大地位也最尊崇,她的儿子周老爷对她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这样一位老夫人,想一碗药送小小姐走,是为了脸面,还是因为她早知道那不是她曾孙女? 而这位首富周老爷,周身的气派自不必多言,尽管因为身份在官员面前十分恭敬,但在商场,据说他是个十分了得的人物,将周老夫人给他的产业打理得十年内翻了数千倍,在民间的名声极好。 他的原配病逝已有六年,至今未再续弦。 他和原配有两个嫡子,嫡长子周大少爷有一儿一女,住在东院,被拍花子祸害的正是大少爷的小女儿。 嫡次子周二少爷刚议亲,住在西院。 另有一个庶子两个庶女,庶女住在正院的后罩楼,待嫁中,庶子住在最偏远最小的北院。 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南院,是周老夫人的起居之所。 就像周老爷自己说的那样,这座宅子建得极好。 坏的永远是人心。 就比如说,这何婆子死得安静,看起来就是她与贼人勾结、里应外合做了坏事,败露后服毒自杀。 但偏偏仵作以米醋蒸面,在她脸上出现了一个不太完整的手掌印,这是被人灌药后捂嘴才中毒身亡的。 她曾去过的井里,除了翁二叔的尸体,还有一只女童的便宜手镯。 而周家小小姐,除了是首富之孙女,她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拍花子费这么大的功夫? 那躺在床上、身披猴皮、受尽折磨的,又是谁的孩子?她的父母家人是否在到处找她,又是否会为她而心痛难忍? 小七妹扭头去了东院的厢房。 三平满脸自得的和两位大夫头挨头的蹲在廊下,神神叨叨的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他面前的瓷盘上,已经搓了好几个泥丸子。 周大少爷和少夫人这对小夫妻正依偎着坐在窗前的圈椅里。 “芸芸生物遂,两两泰阶平,芸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 少夫人的手里,还握着那个带长命银锁的银镯子,样式精致。 “这是芸儿满周岁,祖母亲自为她打造的一对银镯子,只盼她一生平安顺遂。” 而陈南山就坐在床前的榻上,专注地看着床上的“小毛猴”。 见她靠近,就低声问:“小老七,假如这是你孩子,你能隔着这些皮毛,一眼认出她来么?” 这话说得,又有那么点意有所指的意思。 小七妹瞟了那对小夫妻一眼,蹲在陈南山边上,也低声说了句无头无脑的话:“会不会是照着那个找的这个?” 说完,她自己和陈南山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惊讶又惊喜的表情。 陈南山急切地问:“小老七,你知道了什么?” 小七妹神秘地凑近他:“神仙喜欢我,我命中有场泼天的富贵要来了。” 床上的假小姐,会不会就是当年的小阿妹,都是照着某个人特意找的。 而此刻周府发生的杀人灭口,和当年哭泣岭村被屠村一样,都是为了给某人、或某事而善后。 第23章 活人造畜20 这一天结束时,叶知县带走了周府几个说不清何婆子死时自己在哪的家仆。 在走之前,他还专程给三平大大的长了脸。 “三平道长真乃世外高人,实在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典范,若能治好小小姐,本官一定酌情上表,奏请上峰给三七观发放度牒。” 又对周老爷和老夫人说道:“周家积善之家,舍财慈爱一片真心,日后必有福报,周氏商行的匾额该换金的了。” 周老爷乐得连连保证,会不计代价不论钱财,全力配合三平道长。 周老夫人笑得有点勉强,没忍住睃了三平好几眼。 当着众人的面,三平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笑得胸有成竹,好一派仙风道骨。 在无人处,他撩起道袍追着小七妹打,足足绕着东跨院跑了两圈。 “叫你好大喜功,叫你招摇撞骗,我不管,明早我就带大傻武溜回三七观。” “赏银什么的都是浮云,我保命要紧。” “晚了,”小七妹边躲边说,“我和二位大夫说了,得在明早前凑足一千条野生肉厚的黑蚯蚓,和五百只身小尻大去头去足的蜘蛛,二位老先生将药馆买空了都不够,已经开始准备挖蚯蚓了,他们稍后就会来找师父你。” “呜呼……”三平愤愤不平,“你怎么自己不去挖蚯蚓?” “我和师兄要带着府里的小姐姐们粘蜘蛛,诺,你看,”她指着正吃桂花糕的大武说,“整个府里的闲人都得动起来,犄角嘎达里的一只蜘蛛都别想跑。” “你师父我有多少斤两你心里没数么?”三平气喘吁吁地说,“万一有个万一呢?” “那万一没你想的那个万一呢,”小七妹蛊惑道,“想想度牒啊。” 对于不想成仙的修道中人来说,度牒可是很重要的呀,不但可以养祭田,还可以免徭役、免杂税,甚至免些小罪。 三平气得手都抖了,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地跟着两位大夫,三个加起来快160岁的人带着好些家丁一起挖泥巴去了。 小七妹凭借一张笑得童叟无欺的小脸,成功的带着大武混进了东跨院的丫鬟圈。 几个人一边结伴四处找蜘蛛,一边互相交流了丫鬟和道士各自的生活。 “小老七,你修的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 “小娟,你在说什么有情无情的,修道哪有什么有情道?” “秀姐,那你就不懂了吧,有情道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小老七,你再长大点就来娶我吧,我已经开始攒嫁妆了……” 小七妹笑得很和气:“不行,小道已经答应了青叶姐姐,长大后要来娶她的。” “青叶啊,恐怕她很难等到你长大,要是小小姐……” 年长的秀姐打断了年轻的阿娟说的话。 “好了,你别胡说,要不你回去炒白砂糖吧,道长等着用呢。” “秀姐不急,师父去挖地龙还没回来呢。”小七妹将粘到的蜘蛛去头去足扔进篓子里。 “小小姐真的能治好吗?治好了之后她还会长猴毛么?她这么小,能挺过去吗?要是……” “阿娟,你的话怎么这么多?”秀姐指着连廊顶上的蛛网说,“快,那里有只又黑又大的。” “粘住了,秀姐,”阿娟笑吟吟地说,“难道你不好奇吗?小小姐可是莲花童子下凡,历劫以后还要回观世音菩萨那去当弟子的。” 这话说得有意思。 “小小姐是莲花童子命?”小七妹掐指算了算,“她不足两岁,那就是春秋甲寅子?” “对哦,小小姐好像是生于春日。”阿娟想了想。 “谁说小小姐是莲花童子命?”小七妹问。 “老夫人呀,她安慰少夫人的时候说的,还说有本什么太平书里说,小小姐肉身不死不能成仙。” 小七妹想了想,只怕是《太平广记》里写的那句:凡人夭逝,未满七岁者,以生时未有罪状,不受业报。纵使未即托生,多为天曹权禄驱使。 “小小姐的生辰八字大家都知道吗?”小七妹问。 “那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生辰八字都是极紧要的,除了父母双亲,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阿娟白了他一眼。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小七妹戏谑道,“难道你也是观音大士座下弟子,哎呦,那小道我岂不是冒犯仙姑了。” “我是昨天不小心听到老夫人说的,”阿娟压低声音,“老夫人让少夫人送小……” “咳咳……”秀姐用力的咳起来,“有人来了。” 另一队粘蜘蛛的丫头也来了这个角落。 “你们捉了几只啦?”那队有人笑着问。 “十五只了,你们呢?”阿娟也笑着回答,这个话题就这样自然的停下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阳光在跨院的翘角飞檐中逐渐湮灭。 东跨院的正房里,周大少爷劝说着:“娘子,快喝了药早早睡,道长说了,明天你我必须在场,还有大用。” “芸儿那有两个丫头守着就行。娘子,你若不养好,万一道长治芸儿真要用你我之时,而你竟晕了,那才是后悔莫及。” “相公,芸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少夫人接过了药一饮而尽。 大少爷将空碗又接过去:“娘子,你看那两个小道士,一个笑嘻嘻的,一个只惦记吃,谁都没当成大事来对待;还有他们那个师父,用的药连老大夫都没这么用过,可见……” 少夫人眼睛一亮:“可见他们以前治过,所以才不慌不乱。” “对,因为会,所以才举重若轻胸有成竹,你看前两日来的大夫,哪个不是满脸凝重口称稀罕,一看就是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少爷连连点头,“就像我和二弟,二弟一看书就犯困,但算账比账房都准;我一看账本就头痛,但考秀才如囊中取物,都是各有专长的。” “相公说得好有道理,果然还得多读书。” …… 东跨院的厢房外架着个红泥小火炉,罐子里烘着还在乱弹乱跳的蚯蚓,咕噜咕噜冒着白沫,满院子难闻的土腥味和臭味。 “小道长说要缝一百个药包,这得缝到什么时候?” “小道长还说,这个罐子里的药对小小姐来说很重要,得煨一整夜,估计今晚都没得睡,你去取油灯来,我去热两个馍馍,咱俩熬夜做吧。” 守夜的两个丫头一人往左去了杂屋,一人去了厨房。 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出现在廊下,见四下没人,谨慎的朝里扔了一颗小石头。 见还是没有人来,黑影快步走到药罐子边,用帕子包着罐子盖打开,将一小纸包的白色粉末全数倒了进去。 之后,黑影快速转身,循着来的路又走了出去。 黑影穿过了连廊,又顺着花园的石板路,绕过了影壁,走进了南跨院。 这个人走得又快又轻,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熟稔,然后她径直走进了耳房。 “嬷嬷,成了。” “没有人看见吧?” “放心,小道士带着丫头们去粘蜘蛛了,老道士跟大夫去挖蚯蚓了,今儿这番不会再出错了。” “这么说起来,还得感谢这道士。” “可不,还是现成的替罪羊。” “嘘,咽进肚子里去,还不快收东西,明儿趁发丧,尽快赶回祖屋去。” 夜幕大张,亭台楼阁间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灯笼,像一条条白色的长龙,人心浮动都掩映在黑暗之中。 第24章 活人造畜21 第二日清晨,金鸡报晓时,三平满脸怨气的被大傻武拖起床。 “师父,早死早超生,睡懒觉是没用的,大家都等着你呢。” 睡眼惺忪的三平挣扎着起床,看到大武两只手捧着两个肉包子吃得很香。 三平:“吃吧吃吧,吃一顿少一顿的,明儿咱爷俩估计就得下大狱了。” 西厢房,门外廊下齐刷刷的站了好多人,周大少爷夫妻俩都在,还有没露过面的少爷小姐都露面了。 比如嫡二少爷,庶三少爷和庶四庶五两位小姐。 周老爷还没来,但他的贴身长随在。 老夫人也没来,但她房里也有丫鬟嬷嬷在。 大家都很重视,也都很好奇。 两位年长的大夫指甲里的泥垢都洗不掉了,满身炮制地龙的臭味也散不掉。 好大的阵仗。 小七妹悠哉悠哉的在廊下走来走去。 “小老七,白砂糖炒好了,现在倒地龙么?” “小老七,蜘蛛都擂碎了,现在入药包么?” “小道长,汤药都熬好了,现在就喝掉么?” 一个小丫头端着东西进去,另一个小丫头托着盘子出来,进进出出忙得很。 萎靡了好几日的少夫人迸发出了这几天以来最旺盛的希望和生机。 “小道长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阵仗的,我可怜的芸儿有救了。” 三平就是在这样大众瞩目的情景下出现的。 他一出现,就被灼灼的目光盯出了一身热汗。 “道长,药熬好了,现在喂小小姐喝么?”守夜的小丫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问。 小七妹:“加上昨晚烘干的这个,端给大少爷和少奶奶喝。” 熬了个大夜的她将红泥小火炉上一直煨着的那份地龙捣成粉,倒进汤药里:“小小姐体弱,受不住这么烈的药性。” 院子里,有人微微抬起头,紧张的拽住了自己的衣角。 “这不是给小小姐喝的么?”小丫头迟疑地问,“少夫人素来也体弱,能受得住吗?” “哦,那就有点麻烦,”小七妹苦恼地问,“必须得血亲啊。”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盯上了和大少爷站在一处的二少爷。 凑过去后,她问:“二少爷,这在场的,除了大少爷夫妻俩,就属您和小小姐的血缘最纯最近了,要不这碗药您代替少奶奶喝?” 二少爷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药性太烈,小小姐受不住,只好借血亲之口,将这药性引到血里,再取血亲的血肉代替药来治疗小小姐。” 二少爷利索地点头同意,笑着对自己嫡亲的哥哥说:“大哥,满饮此药碗。” 两兄弟相视一笑。 人群中那个婆子双手捏紧又松开,额头出了一身冷汗。 小丫头托着盘子往两兄弟走去。 “慢着,”这个婆子终于从人群中出来,拦着小丫头说,“用血亲的血肉治病,这种法子从来没听说过,两位少爷身娇体贵,这大大的不妥。” “哦,”小七妹笑起来,“那这位嬷嬷是以前是见过活人造畜,还是听说过活人造畜。” “当然没有,”嬷嬷说道,“未曾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那不就是了,您以前没见过活人造畜,自然没机会见过这种治法,”小七妹说,“眼下你见到了活人造畜,自然就见到了这种治法,这不奇怪。” “事关二位少爷,嬷嬷我认为还是禀报给老爷和老夫人知晓为好。”嬷嬷谨慎地说,“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如此随意。” 她拦在小丫头身前,又安排周老爷的随从和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赶紧去了南院和正院报信。 不一会,周老爷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胡闹,”周老爷呵斥道,“治病就治病,搞什么血肉当药引,道长说是来为府里除邪祟,我看这种治法,倒更像邪祟。” 三平拱手迎了上去:“老爷息怒,这都是因为小小姐身体委实太过孱弱,不得已才如此。” 周大少爷连连表示,自己为了女儿,怎么都要试一试。 “要么换人,”周老爷眼一瞪,“老大不行,你可是我周家三代以来唯一一个有功名的秀才,来日振兴门庭都要靠你。嗯,老二也不行,以后的家业交在你手里,唯有你管好钱财,两兄弟才能在仕途和商场携手共进。” 他下了决断:“我和老三来吧。” 老三就是他的庶子。 “万万不可,”老夫人被贴身嬷嬷扶着快步走来,“你是一家之主,怎能亲身涉险,还是让老身来。” 院子里顿时哗啦啦地跪了一大片。 一个庶子两个庶女也跪下了,各自诚恳地请求。 “祖母不可。” “别伤了祖母的身子。” “祖母,父亲,让我来吧。” 一片闹哄哄的孝心,拦着小丫头的嬷嬷伸手去接托盘,小丫头松手的瞬间,她也松开了手。 眼看这两碗碗即将倾倒,斜刺里伸出两只手,将托盘稳稳地接在手里。 “嬷嬷小心,”大武直愣愣地说,“要扣工钱的。” “哎呀,婆婆妈妈的,都要错过时辰了。”小七妹眼疾手快地接过药碗,将跪着的大少爷下巴一抬,一碗浓浓的汤药“咕咚”两下灌进大少爷嘴里。 “啊……”嬷嬷尖叫起来。 小七妹手下丝毫没停,快手快脚地在有人来拦之前,如法炮制地将第二碗药灌进了二少爷的嘴里。 “好了,半个时辰后手指头取点血,大腿上割块肉就行了,哪有那么复杂。” “啊,药里有毒……”婆子尖叫着,“快请大夫……” 有人在人群中摇摇欲坠:“完了完了,全完了……” 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大叫一声:“大夫快来,药里有毒……快来救命……” 老夫人两眼一翻,当即软倒。 小七妹将婆子拎起来逼问:“药里有什么毒,快说。” “药里有砒霜……”婆子颤抖着喊,“快灌大粪催吐……” 大少爷和二少爷抠着喉咙,在一旁吐个不停,少奶奶浑身发软,倒在自己丫鬟身上。 周老爷目眦欲裂,痛喊一声:“谁人下毒,大夫救命啊……” 院子里乱成一团,两位年长的大夫分身乏术、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治哪一个。 小老七端着药碗,施施然地将里面的药渣倒在地上。 “哎,我说有内鬼吧,看,找着了。” 他将少夫人扶起来:“少夫人放心,死不了的,就是一碗地龙汤而已,二位少爷今天多尿几泡尿就好了。” 谁有空跟你们在内宅玩心眼啊,狐假虎威才能快刀斩乱麻。 她这么高调的来,就是为了找出知道秘密的内鬼。 东跨院正门打开,角门打开,陈南山和叶伯文带着衙役护卫鱼贯而出,林武拎着个药罐子跟在后面。 “来人,将老夫人和昨晚投毒的嬷嬷收监。” 三平捋着山羊胡子十分庆幸:“还好不是我下大狱。” 第25章 活人造畜22 “大人,叶大人,”周老爷噗通一声跪下,“我母亲,我儿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有捕快将两个婆子擒拿捆住扔在陈南山面前。 拦着小丫头那个婆子此刻正在喊冤:“冤枉,是小道士下的毒,是小道士下的毒,他加的药粉和砒霜一模一样,是他,就是他……” 而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委顿在地,垂头不语。 老夫人还没醒来,大少爷和二少爷正在催吐,并没有人死。 陈南山蹲下问贴身嬷嬷:“李嬷嬷,你怎么不喊冤?” 姓李的贴身嬷嬷强自镇定地抬头:“老奴被吓得一时心慌意乱,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因此不知该如何喊冤?” 陈南山撇撇嘴,转头问拦住小丫头的那个婆子:“叶嬷嬷,你为什么喊冤?” 姓叶的婆子眼神闪烁:“奴没下毒……奴冤枉。” “这院子里站着的人,谁都不知道药里有毒,你为何一口喊出有毒?”陈南山问,“你还知道下的是砒霜之毒?” “奴……奴看这老道贼眉鼠目,不是好人,”叶嬷嬷结巴着说,“奴只是太担心二位少爷了,奴错了……” 陈南山又问老夫人的贴身李嬷嬷:“那你为何跟着这位叶嬷嬷喊?” 李嬷嬷这才抬起头,看了眼老夫人,越发镇定下来:“老奴一走进院子,就听到叶嬷嬷在喊,一时害怕极了,就跟着喊起来了。” “真有趣,”陈南山说,“那想必两位嬷嬷不会害怕这个罐子里的药材啰?” “这才是昨夜被投毒的那个罐子。” “来人,”陈南山站起来,“拿两个碗,给两位嬷嬷一人一碗。” 叶嬷嬷不时转头看,见那些地龙上还沾着粉末,不由得惊恐的咽了咽口水。 当这些地龙跟粉末一起碾成粉,有护卫往她面前端时,她惊恐万分的往后躲开。 “怕什么?”陈南山说,“灌。” 护卫将叶嬷嬷的下巴一捏,作势往她嘴里倒。 “饶命饶命,有砒霜的……”叶嬷嬷吓得连滚带爬躲到一边,用力磕头求饶。 “什么毒?谁下的?”陈南山好整以暇的摇着折扇问。 “砒霜……我……”叶嬷嬷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了。 “昨夜你投石问路,趁熬药的丫头不在下的毒,”陈南山说,“然后你去了南跨院的耳房,见了老夫人身边的这位李嬷嬷。” 叶嬷嬷被他道破行踪,吓得面无人色,连饶命都喊不出了。 “你来喝。” 陈南山示意护卫将药端给李嬷嬷。 李嬷嬷倒也硬气,咬牙伸手来接,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 护卫劈手抢了过去。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陈南山喊了句,“来呀,喂鸡。” 很快有人抱了只鸡过来,将那罐子里的地龙喂给了鸡吃。 叶嬷嬷和李嬷嬷都偷眼相觑,只见这只鸡先头还神气活现的踱着步,很快就开始烦躁不安,之后抽搐着倒地,再也不动了。 “李嬷嬷,老夫人的陪房,其夫乃是周府的掌柜之一,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外嫁,儿子儿媳又生有两子。” “叶嬷嬷,小小姐的管事嬷嬷,家有二子,又有三孙一孙女。” “说吧,知县叶大人会给你们家人一个活命的机会,”陈南山说,“提刑司新颁《宋刑统》里有明令,贱殴家主,斩;杀主者,皆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谁先说实话,谁就活。” 叶嬷嬷结结巴巴:“奴……奴揭发……” “大人,捉奸捉双,捉贼拿赃,您拎个有毒的药罐子,就说是奴下毒,奴不服。”李嬷嬷打断了叶嬷嬷的话,“这种药罐子府里各院都有,难道就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做的吗?那岂不是我拎个药罐子,就可以说是少夫人下毒?” “嬷嬷好勇气,可惜,昨天夜里你和这位叶嬷嬷所做的一切,都被拎罐子这位看在眼里。”陈南山说,“你当然可以狡辩,不过人证物证都在,而且……” 陈南山打开折扇摇起来:“拎罐子这位,来自京都,从五品,他有什么理由陷害你一个商人家的卖身嬷嬷?” “那大人为何昨夜不当场抓人?也好让奴心服口服。”李嬷嬷嘴挺硬。 “因为啊,”陈南山直起身,“从这到周家老宅,骑马赶路需要时间。” 他走到老夫人身边蹲下:“此刻,骑马的人想必已经到老宅了。” 周老夫人的眼皮终于滚动起来了。 周老爷诧异极了:“大人,这跟我家老宅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问老夫人了,”陈南山说,“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让拍花子将自己的曾孙女送去老宅呢?” 周老爷听得一头雾水:“这……从何说起?” 第26章 活人造畜23 嗯,从李昱白进翁小民的土杂院说起。 那间臭烘烘的土杂院就是猴戏班拍花子的落脚点。 翁小民的邻居,曾看见一辆加长的牛车进了这个土杂院,但深居浅出,没人看见牛车的主人。 土杂院的枯井下,死的就是翁小民担金汁的二叔,死亡时间正是牛车进院子那一天。 热心邻居告诉捕快,这个翁小民有个姘头何婆子,在首富周府老夫人房里做事,时常会给翁小民送些别人没见过的精巧吃食,翁小民炫耀过不止一次。 “巧了,我们才查到何婆子,何婆子就死了,”陈南山说,“这不是送上门的线索和证据么?” “你们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这个时候动手,不就是害怕三平道长将小小姐治好么?” “你们越害怕越好,所以知县大人特意在众人面前支持三平道长,好逼得你们自乱阵脚。” 陈南山笑着问叶嬷嬷:“真奇怪,你明知道何婆子是被杀人灭口的,怎么就以为自己不会同样被灭口呢?” 叶嬷嬷抖得像破筛子。 “哎呦,黑心银子是不好拿的,”陈南山连声叹息,“你家炕下的铜钱、银子、还有金戒指等等,折算下来也不过一千来贯,却买了你家十口人的命,命真贱啊……” 叶嬷嬷跪着重重的磕下头去:“大人,跟奴儿孙没关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饶命啊……”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得知县大人下决断。” “奴都说,是李嬷嬷让奴把小小姐带到寿宴上,也是李嬷嬷让奴买的砒霜,但何婆子不是奴杀的,奴只是将砒霜放在小小姐要喝的药里。” “那小道士说,药是给小小姐活命用的,小小姐本来也活不成了……” 少夫人愤怒地扑过来:“我就说要打杀了她,她前几日将芸儿带出东院,如今又要下毒……” 陈南山冷喝一声:“将她带下去,签字按印画押。” 立刻有捕快将叶嬷嬷拖走,少夫人放声大哭。 李嬷嬷跪坐在地,一声不吭。 陈南山却不问她,拍了拍折扇,问在场的大夫:“哪位来给老夫人扎一针,若还不醒,再试试灌大粪吧。” 周老爷噗通一声跪倒,膝行过去,一个耳光甩在李嬷嬷脸上:“李嬷嬷,你还做了什么?” 李嬷嬷挨了一个巴掌,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对周老夫人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之后才低声认罪:“都是我做的,我认罪。” “哦,你做了什么?”陈南山饶有兴致地问,“说来听听。” “小小姐出生时,有游方和尚说小小姐是旺家旺财的莲花童子命,她还在少夫人肚子里,大少爷就中了秀才,她出生没多久,老爷做生意又发了笔大财。” “老奴着实羡慕得紧,所以想把小小姐偷回家里做童养媳,奴老家就在周家祖宅边上。” “所以奴买通了何婆子,她姘头是干拍花子的,趁老爷给老夫人办寿宴人多眼杂动的手。” “哪里知道大少爷反应这么快,一说孩子不见了,大少爷就找到了来赴宴的县衙师爷,孩子刚出府,县衙不但关了几个城门,还封锁了其他城门。” “满城的人都在为了三百贯赏钱而找人。” “奴怕得很,想让何婆子告诉她姘头把孩子还回来,谁知……谁知他姘头居然,他居然……将小小姐做成了猴子……” 少夫人哭得起不了身,差点再度晕厥。 “这一切,奴的家人分毫不知,老夫人也半点不知,是奴罪孽深重,对不起老夫人,对不起少夫人,更对不起小小姐……” 老夫人悠悠醒转,又愤怒又伤心,挣扎着也给了她一耳光:“你糊涂啊……” 陈南山:“这么说起来,老夫人也被你蒙骗了?” “是,老奴错了。” “那你为何要毒害小小姐?” “老奴怕她在何婆子的姘头那听到了什么,又怕她真被这道士治好了……” 老夫人痛苦万分:“芸儿啊……” “不错,继续编,”陈南山点点头,“这个锅编得又大又圆啊。” “叶嬷嬷也是贪心,奴假托老夫人的名义告诉她,小小姐如今的存在对周府来说是奇耻大辱,反正早晚活不了,不如推在小道士身上。” “她便又收了一回钱……” 李嬷嬷说着说着,突然起身,飞快地去抢捕快手里的药碗。 众人猝不及防,竟让她咕嘟几口将药吃了个干净。 “快,快灌大粪催吐。” “别让她死了……” 而李嬷嬷望着周老夫人,殷切地说:“老夫人,对不住,连累了您……都是我老奴干的,旁人不知……” 没一会,她往地上一软,再也不动了。 第27章 活人造畜24 要带走周老夫人时,院子里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跪了一地。 “大人明查,大人明查,”周老爷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这些龌龊都是这嬷嬷干的,我母亲对儿孙向来爱护有加,她没有理由做这些事的。” 一位曾祖母,有什么理由去害自己四世同堂的小曾孙女? 若为钱,府里短了谁,也不能短了老夫人的吃穿用度。若为仇,她和自己的亲曾孙女哪有什么仇? 若为情,她都年逾六十,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儿子孙子,连外男都不见,能跟谁有私情? 周老爷把头都磕破了:“我母亲老弱,万万去不得大牢。” 周老夫人的孝子贤孙跟着磕头磕个不停。 没跪的三平几个就很扎眼了。 三平除了庆幸自己没下大狱之外,还很疑惑。 他悄咪咪地问:“小老七,这些安排,跟你有啥关系?还有,为什么我啥都不知道?” “那个叫林武的小哥嫌弃你臭,所以选了香喷喷的我做事,”小七妹说,“我也只是个办事的蚂蚁。” “希望我这只蚂蚁,能让那位大人觉得有用。” 她靠着三平,幽怨地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当大官了。” 一切诡计在真正的权贵面前,都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那位神仙的手段,不,都不应该说手段。 他只是说一句话,方方面面就有人替他把事办周全了。 有人,比如她,在周府辛苦唱着大戏,高调的告诉所有人她师父能治,那些煨干的地龙能救小小姐的命,调开东跨院的主子下人,故意给人提供下毒的机会; 有人,比如林武,就带人跟着落入陷阱的婆子,亲眼目睹诡计的发生; 有人,比如其他的护卫,有人带队连夜骑马赶去了周老爷的祖宅,以找到真正的小小姐,抓住真正的田大力; 还有人,比如陈南山,带队连夜去挖何婆子、叶嬷嬷、李嬷嬷三个人的老底,以查明假小姐究竟来自何处…… “总感觉这老夫人没那么简单,”三平疑惑地问:“那位陈大人为何不继续审下去了?” 这明显只审了一半,那位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很有可能是为主顶罪的。 陈南山走了过来:“因为再审下去,该耽误给小小姐治病的时辰了。” 周府的大少爷和少夫人会竭尽全力来救自己女儿,但绝不会花这么大的代价去救别人家的小孩。 三平捋山羊胡子的手不动了,好半天才憨笑起来,拉着小七妹转到一边:“不是演戏么,还得治?” “嗯,不管治好治坏,等这里的事了,师父带着师兄回三七观吧。” 她要找的贵人,也许真的很贵。 她垂着眼帘,三平看不到她的神情。 “这话说得,你怎么改主意了?”三平问,“你不回?” 小七妹抬头笑起来:“我得去见识见识花花世界,带着你们太容易拖后腿了。” 三平的山羊胡子都翘起来了:“你小子别……” “啊……”他停了一息才低声问,“有眉目了?” 说完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小七妹几眼,抚了抚山羊胡子:“你该不会是……” 小七妹没说话,只笑了起来。 “得了,搁这对你师父我使苦肉计是吧,”三平轻蔑的笑两声,“多大点事啊,且看为师真正的本领吧。” “来呀,二位兄台,”他大步走到廊下,大声招呼两位大夫,“我要施展我真正的本事给我徒弟看看,争取亮瞎他的狗眼。” 第28章 活人造畜25 九年前的第五个夜晚终于有月亮了。 弃婴塔尖那个出口,有月光透过树梢,穿进了塔里。 大武哥浑身发烫,大汗淋漓,意识偶尔清醒,常常昏迷不醒。 小七妹从出口滑下来,这次她带回来一兜野果和一条死蛇。 这是在弃婴塔的第五天。 大武哥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黑,她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他梦呓着喊娘,说自己好疼。 “大武哥,你娘已经烂了,我娘也烂了,”小七妹拍着他的脸,“你快点好起来,咱俩才能埋她们。” “你吃点,”小七妹将野果嚼碎,用嘴巴渡给他,“这是村长说的火棘果,还有马泡瓜,能降火的,你要好起来,你得好起来。” 我只有你了。 喂完野果,小七妹又拉着藤蔓爬出去,想法子生了火,将那条被砸烂头的死蛇烤熟。 她还太小,能做的太少,没法将昏迷的大武哥从塔里背出来。 但她很忙,她忙着找吃的,找野草药,还忙着将细韧的藤蔓编成网,她要做个大网兜,将大武哥装进网兜里,再利用塔外竹子的弹力,将大武哥拖出来。 大武哥得去医馆找人治腿,不然就会死的。 她摸黑回过村子,那里能毁的都被毁了,那些人毁了她的村子,杀光了村子里的人,将妇孺的尸体都扔在 哭泣岭下的凹谷里。 她才知道,那个平日里小伙伴们都不敢去玩的地方,原来是一个这么好的天然尸坑。 蛇烤熟后,她又爬进塔里,喂蛇肉的时候,大武哥短暂的醒了一会。 “小七妹,你得逃……逃得远远的……” “我不逃。” 小七妹脸上一片脏污,只剩一双倔强得发狠的眼睛,清亮得吓人。 三平像个野人一样出现,是在被屠村的第六天。 他在龙坞古道迷了路,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吓得他连打了三套拳法,又在密林里放声念了好几本经。 小老七跟在他身后,趁他害怕时,抢走了他背上的褡裢。 三平以为他是山里的精怪,吓得吱哇乱叫,在密林里一头乱窜,一窜摔进了死人坑里爬不上来。 他也摔伤了腿,但他在凹谷里采了草药给自己治,小七妹看着他没有发黑的腿,和他褡裢里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在他快要饿死前用藤蔓把他救了上来。 他给大武治腿时废话就很多。 “哎呦,这要是治死了,你可别怪我。” “我治过很多要死的阉猪,还治过好多骟驴和野猴,人我是没正经治过几回的。” “啧啧,这要是有壶酒就好了,才符合我刮骨疗毒的英雄气势。” “哎呦,这血肿血热之毒,得亏是我,也得亏他半死不活的,不然他得痛死我得吓死。” 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和现在给小小姐医治时一模一样。 “兄台,我跟你讲,我治过一只猴子,它是半拉屁股连尾巴根都摔没了的,嘿嘿,我就用这个烂泥巴膏将尾巴接了回去。” “是这样的,小小姐会很痛,这当然很痛的啦,得先把这层猴皮揭掉,这才能长出自己的皮肉来。” “不,现在还不行,还得稍等一会再动手,嗯,大概多久,要问问我那个小徒弟……” …… 陈南山旁观了会,小七妹见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就问他:“大人,那边您都安排好了吗?” “叶知县在外院设了公堂,捕快去抓李嬷嬷的家人了,”陈南山说,“等去祖宅那队回来,有人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那我能去那边旁观吗?”小七妹问。 “难道不是这边更有趣吗?”陈南山反问道,“你口里的神仙可是让我密切关注,从头到尾都不能放过的。” “可我走街串巷时看腻了师父奇奇怪怪的治法,我想去看戏。”小七妹问,“李嬷嬷一家人什么时候能到?” 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很有趣,陈南山想,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于是大方的放她去了外院。 外院有个会事处,是周老爷跟各处的掌柜、账房洽谈的地方,目前成了知县大人的公堂。 周老夫人就被人看守在会事处的内堂。周家其他人被护卫拦着,都站在抄手游廊外。 李嬷嬷的尸身就被放在二门内的走廊上。 她的丈夫、儿子儿媳连同两个孙子被绑来的时候,一看到她的尸身,就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几个人哭成一团。 “可惜,委实可惜,”叶伯文叹气道,“李掌柜,你的小孙子才总角之年,便通论语五六,童子科几乎唾手可得,如今受祖母拖累,别说前程,只怕连活都不成了。” 李掌柜带着儿子儿媳跪下,哭得涕泪横流,口喊“冤枉”。 “不冤枉,你娘子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伙同拍花子拐走周府小小姐,她若不死,也只有一个结果,处以磔刑。” “你们知道什么是磔刑吗?” “磔刑,就是车裂处死,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五马分尸。” 五个人顿时不分你我,全都哭嚎着喊“冤枉”。 “而这还只是其罪之一,府里叶嬷嬷揭发她买毒杀人。” “元佑二年,提刑司设立之初,曾大幅度更改了《宋刑统》,奴婢一词不再出现,像叶嬷嬷,现在更应该称为女使。” “贱籍奴婢、贱民在我朝律法中,已等同平民,家主、雇主不得私自买卖、杀害。若主杀贱,赔身契银十倍并徒一年。” “但相反的是,若贱殴家主,斩;杀主者,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 “叶嬷嬷原本罪犯杀人,但她揭发有功,并且其未直接造成人死亡,本官可免其家人死罪。” 除了两个小的还在嚎啕大哭,其他三人的哭声顿时小了。 “你们可有话要说?”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老夫人,儿媳妇低下了头。 李掌柜:“大人,小的一家对这婆娘的所作所为委实不知,小的一家冤枉。” “没有什么可喊冤的,若你们知情,家眷同罪,若不知,家眷则按罪减一等论处。” “哎,李嬷嬷糊涂,她若是让拍花子送的自己孙儿,那就是家事,可她偏偏让拍花子带走了主家的孙女,哎,无知害人,她是没考虑过一家人的活路啊。” 儿媳妇哭喊起来:“老夫人,老夫人,求您了,求您救救我一双儿子吧。” 被看守着坐在窗下的周老夫人纹丝不动。 第29章 活人造畜26 “老夫人,婆婆伺候您多年,您知道她不会害您家人的,求您说句话吧。” 周老夫人低下了头。 “官老爷,妾婆婆在周家当差已经好几年了,”儿媳妇转向叶伯文喊冤,“她一个做人奴婢的,哪有多少银钱,那拍花子怎么会这么好帮她做事,这……这一定还有内情的。” “求您查个清楚明白。” 李掌柜向内哀求:“老夫人,您救救我的儿子孙子,我们一家都是您的人,这些年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是尽心尽力的……” 周老夫人似乎是抽了抽鼻子,但还是没开口。 只有周老爷远远的怒喝着骂了几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小七妹怀里抱着那只被毒死的鸡,就坐在李嬷嬷尸体的不远处看戏。 连夜赶去周家祖宅和李嬷嬷老家的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 嗯,已经到了。 侍卫王汉带队领着几个人,已经匆忙的从二门进来了。 抄手游廊那站的周家人齐刷刷的站着行礼,喊了一声:“族长。” 王汉将周家的族长和看守祖屋的人都带来了。 “启禀叶大人,属下带人找遍了,无论是周家祖宅还是李嬷嬷老家,都没有小小姐的踪影。” “看守祖宅的周家族人说,没有可疑的人来过。” 小小姐就此下落不明了。 叶伯文一拍桌子;“来呀,将李掌柜一家五口打入大牢,待本官报请提刑司,再秋后行绞刑。” “行刑之前,若家眷有足够的理由,可向知州提起请愿状……” “不要啊,冤枉啊,大人……” “老夫人,老夫人救命啊,婆婆说你会保我们一家的,老夫人……” “爹、娘,我怕,我不想死,我才8岁……” 堂上乱哄哄的闹成一片,内堂里周老夫人恍若未闻,低着头一直默不作声。 “老夫人,你不能不管我们,你不管我们,我就把你的秘密捅出来……”李掌柜高声喊起来,“那个人猴压根不是小小姐,她不是小小姐,她是假的。” “肃静,”叶知县喊道,“来人呀,将其他人堵嘴,让李掌柜好好说清楚,周府里这位小小姐到底是谁?” 李掌柜将头磕得像鸡啄米:“叶大人,草民揭发周老夫人,请大人饶了我们一家五口。” 叶伯文问:“说清楚,府里这个是谁家的,小小姐又在哪里?” 抄手游廊里,同样诧异激动的周老爷和周大少爷围过来。 “谁是假的?有什么证据?”周老爷。 “假的?”周大少爷一时欢喜起来,“人猴不是我的芸儿?” 一时又惊慌起来:“那我的芸儿呢,我的芸儿在哪里?” “我不知道,”李掌柜说,“我只知道,府里这个小小姐,不过是老夫人让我家婆子在庄子里买的丫头,五十贯钱买的,我有这丫头的身契……” 小七妹听得正入迷,冷不防怀里抱的鸡一个颤抖,翅膀扇动着,又抬起头来了。 小七妹抱着鸡往李嬷嬷的尸体边疾步快走,一脚用力地踩到对方的手指上:“该醒了。” 已经死了的李嬷嬷眼皮一颤,竟然咻的一下睁开,身体开始细微的颤动起来,一只老而瘦的手不甘心的直伸向天空。 抄手游廊那里,周家老老小小爆发出了一阵惊悚的尖叫:“诈尸了……有鬼啊……” 小七妹随意拉住一个护卫:“麻烦,请您飞去东跨院,禀告给陈大人和我师父,鸡和人的麻沸散都醒了,可以开工了。” 她的脚边,李嬷嬷扭曲着身体往回事处爬去。 “罪奴告发……告发老夫人,罪奴所做的一切,都是老夫人指使的。” 小七妹蹲下来,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老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借命,”李嬷嬷沙哑着嗓子说,“借小小姐的莲花童子命。” “她让谁做的?”小七妹追问。 “梅……”李嬷嬷喘息着,费劲地说,“梅……氏。” 小七妹的胸膛“砰”的一声响,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梅氏是谁?他在哪里?” …… “罪奴不知道梅氏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李嬷嬷趴在长木凳上,抬头恨恨地瞪着已经被带到堂上的周老夫人。 “按照老夫人的要求,梅氏本应该带着小小姐去周家老宅等老夫人的。” “人猴进府后,本应该三天左右就死掉,夭折的孩子不能进祖坟,老夫人就可以借着回祖屋寻找好墓地安葬小小姐的由头,从大宅回祖宅去。” “接下来的事罪奴就不清楚了,只有老夫人自己才知道。” “拍花子也不是罪奴找的,”李嬷嬷竹筒倒豆子,倒了个干净,“但假小姐是罪奴找的,五十贯钱,从东八村的庄子里买了带回来的。” “按照老夫人的要求,这妮子和小小姐身高体型相差无几,连脸盘子都很像。” “罪奴将这妮子买回来以后,让何婆子放在她姘头家里悄悄养了二十几天。为此,她姘头还掐死了自己二叔。” “寿宴那天,罪奴按照老夫人的要求,故意让叶嬷嬷带小小姐上前院拜见外家,何婆子带着拍花子进来,一切都很顺利……” “可巧的是,知县大人自己没来,但让师爷带了礼来吃酒。大少爷又直接找到师爷……” 大少爷直接给师爷塞了张银票,师爷的动作很迅速,接下来就是城门戒严、捕快巡城、捉刀人为了赏银四处找人。 拍花子公婆只能躲回翁小民的土杂院里去。 再接着就是活人造畜的出现…… “假小姐进府后,老爷花了大钱悬赏招医,来往的大夫络绎不绝,少夫人又带着人日夜守着,这人猴竟然捱过两日都没死……” 接着就是三平道长来了,很张扬的说自己能治好…… “老夫人原本是不信能治好的,但知县大人说三平道长悬壶济世,而三平道长又搞出了很大的阵仗,连两位老大夫都心甘情愿的为他打下手,所以,老夫人怕了。” 小七妹:“你们在大宅里,是怎么知道衙门里找到翁小民家,从而决定对何婆子杀人灭口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是何婆子自己送上门来的,”李嬷嬷说,“她惊慌失措的回来,告诉老夫人说衙门有人去她姘头家了,她要一大笔银子,还要自己的身契,她必须马上就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老夫人说,不能让她走,所以罪奴假装去准备银钱,让她赶紧吃点东西,边吃边等我……” 小七妹:“老夫人怎么联系上的梅氏?” “天目山里,有座土地庙,以前很灵的……” 土地庙? 小七妹想起了大火烧山、丽娘子死的那处已经被烧黑的土地庙。 所以丽娘子当时去见的,真的就是梅氏。 她和梅氏,曾经就差了不到一刻钟,或许就是前后脚的距离。 她站起身,捂着心口长吁一口气:小咕咕,你跟着梅氏现在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第30章 活人造畜27 内堂里,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周老夫人突然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墙壁。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然而她的脑袋撞到了软中带硬的物事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拎着反绑了起来。 林武皱着眉头一边揉胸膛,一边冷笑着。 “我堂堂从五品带刀侍卫,还能让你死在我面前,呸,那才是真晦气。” …… 周大少爷冲进了东跨院:“娘子,娘子,那只猴子不是我们芸儿,我们芸儿不见了……” “相公,你在说什么?”少夫人傻了。 “不是我们芸儿,只是个庄子里的小丫头,太好了,芸儿没有受这种苦。”大少爷说。 夫人呆呆地问:“那我们芸儿呢,芸儿在哪里?” 厢房里,三平长吸一口气,抱守归一,气沉丹田:“好了,我徒弟说可以开始了。” “给小小姐喂药吧,让她睡得香一点,不然会痛得受不了的。” 周老爷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道长,不用治了,这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屋子里,三平道长和两位大夫面面相觑。 “就算救了,请恕周某没法兑现原来的悬赏了,”周老爷继续说,“毕竟,我的悬赏指的是我周家的小孙女,而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这……”两位大夫放下了手里的药包,一起看向三平道长。 “周老爷,那之前备下的药,老道我还能用么?”三平问道。 “这……道长,这些药价值千金,若不是我周家人,谁用得起?”周老爷已经开始对屋外的丫头说,“来呀,都收到库里……” “周老爷此言差矣,”陈南山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知县大人昨日可是说了,周老爷乃积善之家,一片拳拳慈爱之心……” 周老爷的声音开始倨傲起来:“嗨,这位师爷,想必知县大人一定能理解,我这些药材可都是备着能救命用的,有些药可是用银钱都买不来的,委实不能用在陌生人身上。” “哪怕是你周府老夫人造的孽?”陈南山的话带上了冷意。 周老爷的话也一样硬气了:“这位师爷,周某觉得,你还是先请示一下知县大人再说。” “不用了,”陈南山懒懒地说,“本官还没见过从四品需要向六品官报备的。” “来呀,将周家人都请到外院,别让他们打搅了道长的善举。” “三平道长,大胆的开始吧。” …… 厢房的门打开,小丫头脸色苍白的端出来一盆血水,又打了一盆凉开水进去。 不多时,另一个小丫头出来,扔掉了一盆带血的毛巾,又端进去一盆干净的毛巾。 又不多时,其中一位年长的大夫打开门冲出来,在廊下哇哇吐了几口,连喝一大碗水后,又咬着牙进去了。 不多时,三平道长在门里喊:“把药包端进来。” 陈南山就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里等着,大傻武蹲在他脚边,一手抓着只鸡腿,一手举着根黄瓜。 “好吃吗?”陈南山敲了敲折扇。 “嗯。”大武用鼻子回了他一个字。 “吃过烧鹅么?”陈南山随意问道。 “唔,”大武憨憨地摇摇头,同时流了会口水,“好吃吗?” “勉强可以入口吧,”陈南山想了想,“饿的时候。” “哦。”大武咬了口鸡腿。 “你吃过最好吃的食物是什么?”陈南山问道。 “稞稞。” “那是什么吃食?” “小老七只在每年过年做一回,好吃得连手指都能吞掉。”大武数了数手指头,“哎,还有这么久才过年啊。” “怎么做的?说说看。” “晒米,打粉,搓,再放豆腐、笋干包起来……” 听起来不太有食欲的样子。 “小老七,”大武迎向院门口,“我想吃稞稞。” 小七妹笑眯眯的进来了。 “前院都招了?”陈南山问。 “嗯,大人听过借命么?”小七妹眼睛发亮地问,“命也能借么?” “又是借命?”陈南山皱了皱眉,冲墙角的护卫打了个响指。 “你现在立刻去禀告大人一声。” “是。”护卫立刻蹿上院墙,直接翻墙走了。 “又?”小七妹凑过来,“大人果然见多识广,难道以前就有这样的案子?” “是啊,你说巧不巧。”陈南山将折扇拿在手里,却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提了。 而且还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 小七妹笑得一脸天真:“大人,我只晓得借银钱赊酒,这命怎么借?难道我能活十八岁,还能借给别人两岁?这周老夫人不会是被骗了吧?” 陈南山撇撇嘴:“总有些人啊……” 却没接着说完,转了个话题问:“不知道三平道长还要多久?” 小七妹气哼哼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陈南山拿扇子拍了她脑袋一下:“傻样,真是个孩子。” 他还想再拍的时候,被大武一把拉住了胳膊肘子:“不许打小老七。” 咔吱…… 门又开了,这次换了个大夫出来,哇哇一顿吐,吐完之后面色苍白的靠在柱子上:“只怕不成了,黏得太牢了,弄不下来。” 陈南山站了起来:“那怎么办?” “小老七,快滚进来。”三平的声音急促的响起。 小七妹“嗖”的快速蹿了进去。 “师父,我能做点什么?” “记得水里的故人要怎么处理吧?”三平急道,“用相反的法子。” “好勒。” 冲出来的大夫咬牙又冲了回去,廊下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就连院墙上、屋顶上的护卫都在侧耳仔细听。 被拦在东跨院外的少夫人六神无主的跪着:“求菩萨保佑两个孩子都能安然度过这次劫难。” …… 第31章 活人造畜28 …… 客栈,天字一号房。 李昱白穿着便服,挽着袖子正在耐心磨墨。 “王汉让人悄悄的守在周家祖宅,看能不能守到假田大力,如果有其他消息,便会马上飞鸽传书回来的。” 李昱白开始写字,澄心堂的纸张上出现了一个个俊逸的字体。 “周家族长说,两个月前,周老夫人给他递了封信,让他帮忙修葺族里的老宅,说是自己要归乡颐养天年,这些天并没有什么人带孩子去过。” “陈大人派人来报,三平道长已经开始医治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他们师徒三人出现在周府,应该只是为了赏银,目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 李昱白“嗯 ”了一声。 “陈大人还说,君子不涉险地,如果您要亲自去天目山的山神庙,必须等林武带护卫队回来。” “三平的医治还要多久?效果怎么样?过程中病人痛苦吗?”李昱白显然更关注这个,连问了三个问题。 禀报的人:“属下让人马上去探。” “嗯,还有,”李昱白提醒道,“白云洞有书生失踪那家,查得怎么样了?” “叶大人就在客栈外,是不是现在请他进来。” “嗯。” 叶伯文诚惶诚恐的撩起外袍进了门,恭敬的将卷宗递了过来。 “启禀大人,周老夫人都招了,事实与李嬷嬷说的大致不差。” “大致不差?那差的是哪里?”李昱白接过卷宗,边翻阅一边问。 “毒杀何婆子和假小小姐这些,老夫人都认了。” “但她否认自己是为了借命。” “据她的说法,一个月前,二少爷在和女方合八字时,有大师曾算过,说二少爷成亲前后不能有属虎的亲人在场,恐对新婚夫妻不利。” “小小姐属虎,又在农历二月出生,属于相冲第一人。” “但怕直说会影响两位妯娌之间日后的相处,因此才委托何婆子找人将小小姐送回祖宅暂避。” “至于什么假田大力,周老夫人说那完全是何婆子的姘头找的人,她一概不知。” “下官上了夹棍,她都咬死了不知道什么山神庙、借命的事。” 李昱白:“哦,那你怎么看?” “下官觉得,借命的说法太过无羁了,”叶伯文谨慎地说,“不如先去天目山的山神庙查探一番。” “嗯,这个我来安排,你守好周家,务必让三平道长的医治能顺利进行下去,别让周家生事。”李昱白说,“另外,这两个人,你信主还是仆?” 叶伯文拘了一把汗:“这……下官觉得,周老夫人似乎更可信。” “哦,这是为何?”李昱白问得很平淡,“说说看。” 叶伯文却紧张的吞了吞口水。 “周老夫人在下官要提审她之前,曾经试图碰墙自杀,这与李嬷嬷说的十分矛盾。” “试问一个想借自己曾孙女命,来让自己活得更久的人,怎么可能舍得自己杀死自己?” 李昱白翻卷宗的手停了下来:“看来,叶大人还得多温习《宋刑统》新法。” 叶伯文开始冒汗了:“请大人指教。” “主无故杀贱,罚银十倍,徒一年。以周家的财力,周老夫人会为了这点银子和一年的牢狱之灾就去死?”李昱白反问道。 叶伯文迟疑道:“或者,她想死是因为弄丢了曾孙女?” “叶大人,《宋刑统》第五十一条,凡父母、祖父母故杀子孙,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她仅仅只是弄丢了曾孙女,能有什么处罚?” “我领提刑司已有七年,从未见哪个有钱的主子会为了这么点罪就撞墙自杀。” “是,下官谢大人提点。”叶伯文越发恭敬。 “还有,若周老夫人只想悄悄送曾孙女回老宅,那为何又要另外买个外形身高都相似的小女童,她想干什么?” 想长命百岁,又肯自杀;买了个小丫头,又早就决定不给这丫头留活路…… 她将嫡亲的曾孙女送回祖宅,自己又准备借假曾孙女之死启程回去,那祖宅里一定有她非去不可的理由。 “这个周老夫人,心里藏了个大秘密,有趣。” 周家的祖宅,也很有趣,可以去详细查探一番。 等房里只剩李昱白一人,他重新提起笔,专心致志的将字写完,又慢条斯理的收了笔,才坐在桌前,以手支额,神情淡然,唯独眼角有晶莹一点。 摊开的纸张上墨迹未干,字体笔锋锋利,独树一帜。 一片青山一片金,百年人有万年心。 鸿沟未必常为限,倏忽浮云变古今。 踏遍青山山转峨,问山不语奈山何。 若无山下累累冢,料得争山人更多。 他忽然伸手,将纸张团起来。 山下累累冢啊。 “青川,烧了。” 立刻有他的侍卫上来,将这张名贵的澄心堂纸烧了个干净,又默默地退到一旁束手候着。 “三平那里怎么样了?” ……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打开了。 三平和两位大夫一起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三个人前胸后背都是湿哒哒的汗。 “酒酒酒,给我酒……”他像酒瘾发作了一样,“高粱酒米酒甜酒,什么酒都行,快给我喝一口。” 小七妹跟在他们身后,满手是血,左手拎着张鲜血淋漓的猴皮。 大武从褡裢里拎出个巴掌大的小葫芦扔给三平:“师父,就这么多了,省着点喝。” “哎,这么点哪够,”三平一扬脖子,“滋”的抿了一大口酒,这才像活过来一样。 “成了,用药包敷三天,这多派几个丫头轮流值夜,勤换药包,保持干爽,再喝上几天两位兄台开的药汤,等身上不溃烂流脓,就可以抹上我三七观特制的生肌泥巴膏了。” “道长的刀法真是神乎其技,”其中一个大夫夸道,“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真是世外高人啊,高。” “还有这位小兄弟,这取皮的法子真是从未见过,”大夫对小七妹伸出大拇指,“开眼了开眼了。” 陈南山问:“她会好成什么样子?以后还会长猴毛么?” “除了没有头发,其他的地方能好个七成。”三平说,“往好的方面想,是个出家的好苗子,不用再剃头发了。” “什么时候我们能进去见一见?” 眼见为实啊。 “三天之后吧,”三平说,“这三天除了负责看护的丫头,和我们仨,其他人就免了。” “那就让叶伯文把这院子守起来,守好了,”陈南山兴致勃勃地说,“小郡王三日后必来。” 小七妹的视线往他一扫,见他一脸严肃,和平时的模样十分不同,不由得心里一跳。 小郡王三日后必来。 为什么? 小郡王相中的是师父的这份手艺?还是说,他有个谁谁谁需要师父的这份手艺? 她笑眯眯的凑过去:“那这三日大人您要去哪里?能带上本随从么?” 陈南山看着她满手的血和手里的猴皮,嫌弃地后退了两步。 “去天目山,还是周家祖宅?”小七妹,“您带上我呗。我人小活好……” “不要奖赏?”陈南山戏谑道。 “咦,堂堂四品官,怎么能这么市侩?”小七妹笑眯了眼,“得加钱。” …… 第32章 活人造畜29 “小老七,这就是你说的人小活好?”陈南山用折扇敲小七妹的后脑勺,“都给我们带迷路了。” “哈哈哈,那不是因为这地图,和林武小哥的面相一样高深么。”小七妹讪笑着,“幸好大人您高瞻远瞩,将李嬷嬷带来指路,实在是高,比天目山还高。” 无辜被点名的林武在后面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手环,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除了李昱白,每个人手腕上都带上了这小道童做的花手环。 笑死,跟从五品带刀侍卫完全不搭的好吧。 “大伙一起香喷喷。” 小七妹甩着宽大的道袍袖子,戴了花手环和花项链犹嫌不够,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插了满头的野花,俨然一个趁春日出来游山玩水的簪花少年郎。 天目山脉绵延极长,好在沿路风光委实不错,花鸟虫鸣,流水淙淙,空气怡人,虽然绕远了点,倒也不烦人。 只是这一段已不能骑马,一行人将马系在山脚留了两人看守,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 一个聒噪的小道童,加上一个更聒噪的陈南山,这一路走得聒噪无比。 但换了一身茶青色戎服的李昱白面色很平和,偶尔眼里还有点笑意。 直到看到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那一山头触目惊心的黑色,他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陈南山怪叫一声:“不好,来晚了。” 越往上走,山灰越多,只有一茬一茬的清新绿芽顽强地从山灰下透了出来。 戴着枷锁被扔在马上、一路被颠得面无人色的李嬷嬷:“就在这个山腰上没错。” 陈南山回头问:“李嬷嬷,你老实交代,府里确定没有其他内鬼了么?” 李嬷嬷:“罪奴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再无一丝隐瞒。” 李昱白注视着被烧毁的山神庙,笃定地说:“或许是因为周老夫人没有及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于是对方利索地斩断了这条线。 但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的,何止是周老夫人,还有丽娘子的尸身。 被烧得光秃秃的树枝上,还有布谷鸟停在上面“布谷布谷”的叫个不停。 山神庙的轮廓还在,山神的泥塑金身却已经毁成了一块块的黄黑色泥胚。 小七妹曾见过的那具焦黑的尸身也不翼而飞了。 除了凶手之外,唯一知道这里曾存在过一具尸体的她假做好奇的在山头上东张西望。 在自己离开后的某个时间,这里有人来过了么? 是路人的话,为何没报官? 是那位梅氏去而复返的话,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你在这里,怎么跟对方联系?”陈南山问戴着枷锁的李嬷嬷。 “罪奴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好好的,”李嬷嬷指着那堆黄胚泥说,“在山神的肚子里有个密格,罪奴按照老夫人的要求,将信藏在密格里,大概七日后,有人给府里的老夫人回了封信。” “信里说了什么,罪奴真的不知道,只听门房说,来送信的是城里的闲脚信客。” “散开找一找。”李昱白一挥手,除了林武和陈南山,其他人立刻四下搜查。 而李昱白已经蹲在那堆黄泥前,戴着手套,正试图将七零八落的黄泥胚片一块块拼凑起来。 小七妹蹲在他身边看。 “大人,这里有条烧焦的人腿。” 很快护卫有了发现:“看起来被啃得很干净。” 骨头裹了山灰宛如枯枝,但仔细看,也还是能看见上面撕咬的痕迹。 “这里有只手。” “这儿有几根骨头。” 很快,有人陆续发现了其他被啃食过的肢体。 陈南山百无聊赖地踢着地面的草根:“要是能找到头……” 话没说完,他的脚下咔哒一声响,一颗浑圆的头从草灰堆中被他踢了出来。 “小老七,来活了。” 没有人来,来的大概是一群闻到了烤肉香的狼。 这颗人头,就是丽娘子。 小七妹才刚捏好,留在山下看马的兄弟施展轻功在山路上冒头了。 “大人,王汉让我通知您,周家祖宅那边飞鸽传书,说在山坳中发现一具女童的尸体。” “手上有只银镯子,怀疑是周家的小小姐。” 第33章 活人造畜30 到秀州华亭县的时候已近黄昏,整整三个时辰,小七妹差点在马背上被颠散架。 到最后,她是被林武拎下来的。 周府的老宅在华亭县极为有名,小七妹在路边随便拉个农户一问便知。 “小伢儿,哪哈?伊拉周家老底嗯在吖边,内撒拧,行到门早啦,好切哩,脚馒头走伤哪哈办?哦,就涩嘎……” 瞧着小七妹连连点头叽里咕噜地回话,陈南山挖了挖耳朵:“我也算走过南闯过北,各地方言也算略有所闻,这……难道真不是鸟语?” 等小七妹回来,他拉着小七妹的道袍袖子问:“这位大爷说什么?” 小七妹:“他说,周家很远,走到明早脚脖子走断也走不完。” “呃,你偷工减料了吧,那大爷叽里咕噜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你这才几个字……” “说明我有用,这赏银花得值吧,”小七妹笑眯眯的邀功,“大人,下次有活还找我吧,我人小活好又可爱。” 林武在李昱白身后又翻了个白眼,打断了她的话:“来,大家换装进城,小老七,你来扮个书童。” …… 周老爷除了是钱塘县首富,也是秀州首富。 隔着梅花湖,遥望对面的周家老宅,可以说是雕廊画柱,亭台轩榭,高墙深宅,占地面积极广。 东面是周老爷的老宅,之后是周老爷的新屋,毗邻周氏祠堂,祠堂北面还有两个村子,分别住着旁系三代的族人,包括族长。 园林的外面,显然是周家的祭田,有牛羊在田边或坐或行,一派悠闲的田园风光。 边走边看,一行四人悠哉悠哉的靠近了老宅。 一只老狗好奇的靠近他们,又即刻离得远远的跑开了。 老宅前临梅花湖,后靠梅花山,湖里远远的还能看到个造型奇特的湖心亭,凉风从湖面拂来,微凉而清爽。 换了装的小七妹蹲在湖边:“哇,陈大哥,你看,这湖里的鱼好美呀。” “什么鱼能用美来形容,不好好读书真可怕,”陈南山鄙夷的弯腰去看,“呃,是……挺美的,姿态优美,轻灵飘逸。” 一群柳叶形的白鱼悠闲自在的从眼前游过,在春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陈大哥,您在说什么?”小七妹扶着头顶的濮头,“我是说鱼好肥美。” 陈南山一脸无奈:“这是白水鱼,清蒸白灼都可以,吃起来确实不错。” 小七妹咂吧着嘴:“回去的时候,怎么也得给大武带一条尝尝。” 李昱白一直没说话,他也换了装,和陈南山一样穿着圆领交襟襴衫,一副普通富家子弟和朋友游山玩水的模样,只带着个护卫林武和小小书童小老七。 其他的人分成了两路, 一路隐身在他们附近保护,一路去了秀州县衙,查看在山坳中发现的女童尸体。 小七妹和陈南山一路插科打诨地来到了周家临湖的老宅。 围墙下、宅门边,到处堆着修缮用的木头。 宅门口趴着两只昏昏欲睡的看门狗,一见到有人来就站起身,在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闷吼声。 等小七妹上了台阶伸手去扣门铃时,两只狗都靠近她,在她脚边打转。 “乖啦,我就是来你主人家串个门,”小七妹摸了摸狗头。 门很快就开了,出来个老伯,不过交谈了几句,又很快关上了。 “少爷,老伯说让我们往前走走,南边那两个村子有可以投宿的地方。” 南边那两个村子,就是周氏旁系三代聚居的地方。 也是方圆十里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同样也堆着些修缮用具。 大坪的角落里有好多条长板凳,孩童们就端着碗坐在板凳上吃晚饭,还有穿着短打的汉子就躺在板凳上睡觉。 院子里有不少狗在孩童身边转悠,偶尔有扔到地上的碎菜残羹,就好几只狗一起围上去抢食。 “侬乙做塞拉?有眼啥个事体啊?夜拉快组撒?” 有阿婆迎了过来,小七妹和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阿婆就冲李昱白蹲了个礼:“唔没啥好招待个,侬吃笔茶,辰光勿早,再坐一歇好赖。” 小老七弯腰回了个礼:“唔老勿好意思个,乃弄得侬今朝吃力煞。” 阿婆笑着连连摇手:“勿搭界个。” 说完就领着小七妹往里走,陈南山低声问:“她说什么?” “阿婆说,天不早了,喝杯茶就歇吧。” 说完蹦蹦跳跳地跟在阿婆身后。 她很快就跟阿婆家的孩子打成了一片,并从小孩的嘴里了解到些村里的情景。 “阿婆家的孙子叫小坤,六岁,已经开蒙了,就在周家私塾里念书,这两个村子的男孩只要到六岁,就都可以去私塾念书,不收束修。” “周老爷在这里的名声极好,修祠堂的钱都是他出的,现在族里的祭田也是他出钱买的,但收成都是村里共有的,他分文不收。” “周家到处都在整修,时间和族长说的一样,也没请外面的人,都是村里的人在干,工钱比外面还给得高,所以大伙很积极。” “周家的祖坟就在后面的梅花山上,至于小小姐,听说只有像族长这样的长辈曾经见过,但小小姐出生不久,少夫人派人给村里发了福钱。” “对了,小坤说,村子里的人今日才知道湖里有个死人,不过他没看见,已经送到衙门去了。” 暮色沉沉,远处的梅花山像卧在天地间的一头野牛。 小七妹想,周老夫人要将自己嫡亲的曾孙女送到这里来,用祭祖或者探亲的借口,以她在内宅一言堂的地位,少夫人会不同意吗? 为何要借助拍花门,又为何非要弄活人造畜这么麻烦又残忍的事呢? 她在被提审前一心求死,究竟是要保护什么秘密? 更漏将残时,窗棱外有轻微的响声。 睡在外间的小七妹顿时醒了,却一动不动。 很快有吱呀一声轻响,林武将人放了进来。 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听不太清楚,但能听到屋子、隔间、修整这些字眼,想必是已经去夜探过周家临湖的老宅和新屋了。 贵人就是好,做事不用自己动手,但也就是这点不好,小七妹宁愿自己动手,像这样听得迷迷糊糊地,抓耳挠腮的难受。 但她和官府要查的方向是一样的。 带走小小姐的就是梅姨,小小姐在哪里,梅姨至少曾经出现在那里。 有黑影在朝她靠近,小七妹睡得摊手摊脚,假装不知道,直到林武推了推她,喊:“小老七。” 一个包袱被塞进她手里。 她层层打开后,赫然是个白骨头颅。 “没有灯,能捏么?”林武问。 “难度不是一般大,”她压低声音,“得加大钱。” …… 头围只有一尺三,是个小孩子。 下颌角直中带曲,是个已经长好了大牙的小孩子。 耳后的小孔塌陷得比较明显,那么这个小孩子的耳朵显然比较大而靠后,也许有个大耳垂…… 但这么小的头骨不能分辨男女,是不是真正的周府小小姐,小七妹不敢肯定。 就像村里最小的幺妹,死的时候才刚两岁。 她的头骨就是这样小小的一个,被不知道什么动物从凹谷里拖了出来,自己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这个头骨的主人是怎么死的?”小七妹问林武。 “仵作说,是被掐死的。” “死了几天?” “仵作说,尸体还部分存在尸僵,耳、口、鼻处可见细小蛆虫,推测是在三四日左右。” “她戴的镯子,和小小姐的对上了吗?” “对上了。” 芸芸生物遂,两两太阶平,这是少夫人定做的带长命锁的银手镯。 尽管手镯对上了,但这头骨并不是周府小小姐。 小老七趁黑捏的人头,和少夫人给小小姐的画像对不上。 有人在制造小小姐被拍花子杀死的假象。 而夜探周家的王汉说,除了两个地方没法进去,其他角角落落他都探查过了,没有异常。 一个是老宅里的地窖,一个是周氏祠堂里的家庙。 …… 村里的清晨十分热闹,一只公鸡开始打鸣后,一村的公鸡都跟着打鸣,此起彼伏,彼伏此起,让人好烦。 “叫花鸡、烤鸡、烧鸡、花雕鸡、麻油鸡、荷叶鸡……总有一天要吃光你们。” 小老七顶着个鸡窝头起来,拳头拽得铁紧,气不打一处来。 哞…… 牛也开始叫了。 “阿婆,”她风风火火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家里还有什么没放出门的家禽家畜么?我来帮你放。” “雷好早,切饭啦。”阿婆在厨房里探出了头。 叉着腰牛气冲天的小书童:“做塞拉切饭,唔好困告……” 两人一番鸟语,陈南山翻身坐起,从门缝里看向外面沐浴在晨曦中生气勃勃的人。 “这孩子真虎,一天天的怎么这么有活力。” “因为她在替死了的人好好活着。” 陈南山回头,在这个衣着发髻一丝不乱的人脸上,看到了难得的笑容。 第34章 活人造畜31 晨起的村子很忙,田间也很忙。 有牛在田里劳作,有羊在土里吃草,有狗子在村道上走来走去。 周氏一族这一大片连起来的宅子里,到处都有在修缮的地方,木料味、桐油味处处可闻。 精壮的汉子们穿着短打干得热火朝天。 小老七带着村里的小娃子们在大坪里放纸鸢。 在她的带领下,小坤俨然成了孩子王,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祠堂附近,又不知怎么的,纸鸢的线就断了,纸鸢摇摇摆摆的掉进了祠堂里面。 小老七带着一群小孩叩响了家庙的门。 “阿弥陀佛,居士们早上好。” “小坤的纸鸢掉在里面,能不能让小坤进去找一找?” 门里没有人说话。 “要不,居士您帮个忙捡一下行吗?我们就不进去打搅了。” 门扉久叩而不开,还是没有人说话。 反而很快跑来了两个看守祠堂的男人,笑得慈眉善目的:“小坤,这里是祠堂,老祖宗们该不高兴了,你们快去别的地方玩。” 小七妹:“两位大叔,纸鸢掉庙里去了,能不能麻烦里面的居士帮忙递一下?” 大叔和气地说:“不急,等里面清修下早课,她们会送出来,不会昧下你们的纸鸢。” 两个男人和和气气的将小七妹这帮人请了出去。 “算了,那里平时也不让进的,我们玩别的去吧。” “外地来的哥哥,我们一起去老宅领肉包子吧,那里可以随便领,阿爹经常给我带,好好吃的。” “快去快去,肉包好吃得很。” 孩子们又热情的拉着小七妹一起去了老宅。 宅子外,比人还高的屉笼在冒着热气,只要有人去领就发,发的婆子见小七妹在一群孩子里显得瘦而高,还多给了她两个。 “你是哪家来做客的吗?多吃点,不够再来,老夫人良善,备得足足的。” “阿爹。”有个小孩将手拢在嘴边喊。 骑在围墙上正砌砖的一个男人应了声:“哎,这呢,别过来,这里有砖。” 另一个正在抡铁锤的男人提醒道:“可别去湖边,湖水深得很。” “晓得了,阿爹阿叔。”小孩喊了回去。 一派温馨而寻常的人间烟火气。 小七妹悄悄地拉走了小坤:“我送你翻围墙进去拿纸鸢。” 小坤连连摇手:“我不敢,我怕。族长要骂人的。” “那你把风,我翻墙进去拿,反正我不怕你族长。” 小七妹拍拍他的肩膀:“站直了,肩膀借我踩一下。” 她脚一蹬,踩着小坤的肩膀翻进了墙里。 还没踩到地,就听见了“咯吱咯吱”几声响。 之后庙里一片死寂的安静,没有木鱼声,也没有念经声,空气中有檀香的味道。 家庙的格局很奇怪,除了正堂,东边有个小隔间,似乎是住了人,因为门口的晾衣竿上晒着缁衣,还在来回微微晃动。 纸鸢就挂在院中的大树上,还没走过去,小七妹飞快回头:“谁在那里?” 屋檐下的柱子后面有人影一闪。 “打搅了,我捡了纸鸢就走。”小七妹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有姑子拎着竹扫把,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打她:“打死你个贱人,打死你。” 声音沙哑,宛如被瓦砾剐过。 “我马上就走,”小七妹说,“马上就走。” 她像只猴子一样爬到树尖,伸手去够纸鸢时,趁机居高临下的观察着。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修建在祠堂后的家庙,竟俨然一口棺材,而圆拱形的庙顶,木梁上分别雕刻着三排铜钱一样的纹饰。 在阳光的折射下,这三排铜钱即像三根香,又像极了三把金钱剑。 以她粗浅的道术来看,这是即可催财,又可镇魂。 催财可以理解,首富之家么,镇魂? 镇的是谁的魂? “打死你,贱货,打死你……”竹扫把在树上不停的拍,好几次差点扫到小七妹身上。 树下穿着缁衣的姑子满头白发,只有左脚穿了只鞋子,眼神凶狠。 她的手背上,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疤痕。 …… “白头发?那是阿霜姐姐的娘,”小坤说,“她犯了错,被罚在家庙悔过的。” “她犯了什么错?”小七妹随口问。 “嗯,”小坤天真的挠着头发,“应该是很大很大的错,比我犯的错大多了。” “那你说的阿霜姐姐呢?” “她和她妹妹掉进梅花湖里淹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那时还没我呢。” “小坤,那你一定不知道她们埋在哪里,对吧?” “反正不能进祖坟。” 可不,李嬷嬷招供过,这也是周老夫人回祖宅的理由。 “你的纸鸢,哥哥我讲义气吧,可别把我翻墙的事告诉别人了。” 小七妹站在大坪里远眺,周家祖宅那有工人扛着木材进进出出,铁锤砸石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当……当…… 依稀还能看到院门口那两只任劳任怨看门的黑狗。 …… 但阿婆听他们一说起阿霜的娘,就气不打一处来。 甚至隔壁阿婆都来“呸”了两声。 “呸,又坏又贱的女人,该浸猪笼的,还允许她进家庙,真是脏了家庙的地。” “别说老祖宗,她娘家都嫌她丢人,呸……” 小七妹赶紧搬了张板凳过去:“阿婆,快说说看,她都干了什么坏事?刨人祖坟了,还是杀人放火了?” “莫说了,怕脏了小公子的耳朵。”阿婆不太想说。 “阿婆,我同你说,骂人的脏话就得从嘴巴里说出来,咽进肚子里就脏了咱这颗心,以后死了阎罗殿上扒开心一看,黑的,那可是要下油锅的。” “讲出来就不黑了?” “嗯,讲出来脏的是耳朵,阎王爷不看耳朵。” “那要的,小公子,我跟你讲哦,那个女人要不得啦,脑西搭牢啦,为了姘头,让八岁的姐姐带着两岁的妹妹在湖心玩,两姐妹都没了,造孽哦……” …… 第35章 活人造畜32 从湖里捞出来的那具小女尸就是周家小小姐。这个消息,在午饭前,从华亭县衙传到了村子里。 村子里悲痛的人不少。 “小小姐真可怜呦,周家这么好,怎么会这样。” “不该呀,太惨了。” 村子里的家家户户、田间地头都在议论纷纷。 阿婆和小坤都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让叶知县结案吧。” 跟阿婆闲话完,小七妹听到陈南山这么对护卫说。 “小老七,你不是要给大武带条白水鱼回去么?” 他说,“走,带你钓鱼去。” “我们就要启程往回走么?”小七妹诧异地问,“那这里怎么办?不查拍花子了?” “结案了。” 陈南山笑着说:“钱塘县那边周老夫人判二年,再罚十倍银向死者家属赔罪。” 小七妹:“那拍花子不找了?” “你知道提刑司每年发多少个拍花子的海捕文书么?”陈南山无奈地说,“至少二十个。” “所有的拍花子,不但隐蔽性强,还很会乔装改扮。就像从何婆子翁小民手里带走小小姐的人,到底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目前,周老夫人只承认自己所托非人,被何婆子和她姘头骗了,并不知道何婆子找的拍花子是谁。” “从小小姐死的时间来看,应该是这个拍花子没有等到周老夫人,怕惹祸上身,所以杀了小小姐灭口,自己一走了之。” “没有目击者,没有知情者,恐怕这个拍花子只有在下一次犯案被捉时,我们才会知道他是谁了。”陈南山一脸遗憾地摇头。 “这……”小七妹正想表示反对,就听陈南山说,“回去禀告叶大人,也好在叶大人面前立上一功。” 对他来说芝麻大的小县官,还用他禀告? 小七妹恍然大悟,立刻打蛇随棍上:“陈大哥,那我的赏银得加一倍。” …… “林武说,从昨夜起,村子里一直有人在窥探我们。” 出了华亭县,陈南山才正色对小七妹说。 “这种屑小之辈,林武小哥一人能打十个,怕什么?”小七妹撇撇嘴,“我还以为陈大人是将计就计,要引虎归山呢。” 放周老夫人和族人借小小姐的死回来,才好引出周家这些宅子里藏的污纳的垢。 陈南山拿折扇敲她:“小老七,你可真是鬼精鬼精的。” 小七妹笑眯眯地躲开:“这么说,大人是已经让华亭县正式去公函给钱塘县,确认周小小姐死亡的消息了?” “对,华亭县我们的人也都撤回去,反正借的是叶大人的名义。”陈南山笑起来,“叶大人可以光明正大的收银子,之后再法外开恩,允许老夫人送小小姐最后一程,再回去服刑。” “叶大人太幸福了,”小老七感叹道,“当官多年收这么多贿赂银子,这是他头一回奉命收贿赂吧。” “那我们是真回钱塘县,还是虚晃一枪,现在回周家去看戏?” “我们要去梅花山。”李昱白说。 小老七摩拳擦掌地问:“去挖周家祖坟?” 站在梅花山顶远眺,祠堂边那间家庙越发像棺材了。 正午的太阳直射在庙宇顶上的铜钱纹饰,三排纹饰所泛起的光,就像三把驱邪震鬼的金钱剑。 “其实要办这周氏一族很简单,哪怕他是华亭县的地头蛇。” 陈南山说,“就凭他三族以内无四品官,还敢建个三楹的家庙,这一条逾制就够他整族男丁下狱。” “大人也觉得周家有鬼?”小七妹问。 “有,只是不好说鬼在哪里。”陈南山说,“王汉以钱塘县衙的名义才将族长一行人带走,藏了两三天的小小姐就被人发现了尸体,就像是为了呼应周老夫人的话。” “可周老夫人招供时,叶伯文将周府围了,王汉带人来族里,只说周老爷有请。” “就算他们族里知道小小姐丢了,也知道族长被请去钱塘县了,但拍花子可不知道。” “这个拍花子杀了人非但不远逃,还敢守在周家附近听消息,这可太不寻常了。” 除非,这个拍花子就是周家族里的某个人。 小七妹听得心一跳。 也就是说,梅氏就在村子里,也许自己已经见过,甚至可能已经和他说过话了。 他和自己之间,现在只隔着这碧波荡漾的梅花湖。 小七妹陡然一愣。 那,小咕咕呢?小咕咕怎么不在这附近?难道小咕咕飞回三七观找自己了? 梅花山不高,远没有天目山高,也没有绵延起伏数十里的山脉,它就像是横卧在宽广辽阔的田地间的一头大水牛。 这是个有利于后代升官发财的牛眠福地,穴眼部位应在牛颈入首过峡之地。 但李昱白显然不是想刨人家祖坟。 他说:“周家不过商贾之家,祖坟再好,也不过当地知县一声令下。” “周家小小姐就死在梅花山下的湖边。” …… “发现尸体的是周家村子里的渔民,他说他是来湖里打鱼,无意中捞到了死者。” 死者被发现时穿着极为普通的布衣布裙,但手上的手镯还戴着,内里刻着“芸芸生物遂,两两太阶平。” 和少夫人手里的镯子对上了。 死因他杀无可疑,是被人掐死的。 但尸体身上有大量被鱼群或其他生物啃食的痕迹,因此面目不可辨认。 “就是在这片水域,大人稍候,属下去水里找找。” 小七妹嘴巴一动,但又没说出来。 正在脱外袍的陈南山:“怎么?你也想下水?会凫水吗?” “会是会,”小七妹迟疑地说,“就是还不太会换气。” “那你和大人一起在岸上等着吧。”陈南山没好气地笑了,“气都不会换,还大言不惭说会凫水?” 李昱白站在湖边,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风掀起了他的衣摆。 这个人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不怎么好接近。 小七妹正搜肠刮肚的想话题,就听见他问:“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他们?哪个?哦,大人您是说我爹娘和哥哥是吗?”小七妹,“其实有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 “不过,我给他们一人捏了一个头,想不起来的时候就去看看。” 李昱白没说话。 小七妹问他:“大人,你也有不想忘记的人是吗?你没有把他们画下来吗?” 翁小民家的枯井,他可是能用画作真实还原的。 “我……”李昱白难得的犹豫了一会,“还不敢见他们。” “大人你……做错了事?”小七妹问,“这态度就像我师傅赊的酒钱还不上,不敢回来见我时一样。” 良久,李昱白低声应了一句:“嗯。” 第36章 活人造畜33 “以大人您的身份地位,这错处现今也无法弥补吗?” “我已无人可弥补。”李昱白轻声说。 小七妹不觉得像李昱白这种“贵人”会想要跟自己交心,但李昱白的态度真的很像那么一回事。 于是她说:“那你如今在做他们想要你做的事,过他们想要你过的生活了吗?” 李昱白稍作沉吟:“我在做他们想要我做的事,至于生活,我并非如此肯定。” 小七妹:“他们想要你做的事,让你开心吗?” 李昱白:“谈不上开心或不开心,但我很乐意去做。” “乐意就行,就怕不乐意还得做,”小七妹,“心甘情愿就是最好。” “心甘情愿就是最好?”李昱白说,“这是你的道心?” “道心?哈哈哈哈……”小七妹乐得前仰后俯,“我连道都没有,哪来的道心。” 但她很快不笑了,皱着眉头捏着下巴:“连神仙你都说我有道心,莫非我真的是慧根天成道法自然,万中无一的天才就是我?” 她开始忧愁以后开山立派的大事:“那以后我这个派系,到底该取个什么名字?” “官家明年束发,和你差不多大,”李昱白说,“你若真想开山立派,不如去他身边。” 小七妹大吃一惊:“你是要我做阉人?” 李昱白不由得伸手拍了拍她发顶:“我恩师之子若是平安长大,如今应该和你一般跳脱可爱。” “那大人你可以把我当做他来弥补,”小七妹,“福生无量天尊,能当替身为大人分忧,也是功德一件。” 李昱白看着她插科打诨,不由得笑了。 这好看的人笑起来,那是真好看。 小七妹到底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见他不说话,也就不打听了。 她蹲在湖边看鱼。 白水鱼一群一群游过来,也不怕人,就停在她面前,仿佛一伸手就能捉住。 于是,小七妹随随便便一伸手,真就在水里捉住了一条鱼。 “这……这……”小七妹自我怀疑道,“我……莫非我真是慧根天成天生奇才?” “大人,要不要试试烤鱼?”她举着鱼问李昱白。 李昱白盯着她手里的鱼看了好一会才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先放生。” …… 他的话音刚落,水声哗啦响起,几叶扁舟破浪而来,没一会就将两人团团围住。 船上竟是精壮的打渔人。 “喂,哪来的?在这里偷偷摸摸地作甚?” 小七妹正要答话,就见来人盯着地上的衣服和她手里的鱼,凶狠地问:“有人下湖了?” “来呀,绑了带回去。” 顿时下来几个汉子,拎着草绳就逼了过来。 小七妹正要动,李昱白将手搭在她肩头,低声说:“别抵抗。” 于是小七妹改成惊慌地大喊:“喂喂喂,游个湖,你们凭什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几个人将她和李昱白绑起来扔到船上。 为首的那个安排道:“你们几个守在这里,有人冒头就抓了带回来。” …… 小七妹和李昱白两人被绑着带回了祠堂。 祠堂那两个守门人好像认出了小七妹:“小孩,你是不是早晨和小坤一起放纸鸢那个?” 小七妹点头:“对对对,大叔,麻烦你和大家说一声,这是误会。” 守门人问打渔人:“这是小坤家的客人,昨晚还在村里投宿,是不是误会了?” 打渔人:“他们有同伙下湖里去了?” “哎呦,我说小公子,你们没事下湖做什么?小坤没跟你们说千万别下湖吗?” “没说呀,”小七妹问,“下湖戏个水而已,大叔,这也犯错了么?” 其中一个看门人一拍大腿:“那是周氏一族的龙脉脉眼所在,等闲不能下湖,外人更不能下湖,那是犯族规的。” “那怎么办?大叔,能不能看在小坤的面上,原谅我们这一回,不知者无罪么,我们也不是有意的。” “我去喊小坤和他奶来说个情吧。”看门人急匆匆的就走了。 阿婆很快就牵着小坤来了。 阿婆在和打渔人说情,小坤忧愁的给小七妹递过来个肉包子:“小哥哥,天气又不热,你去湖里做什么?” 小老七:“还不是我家那个不着调的少爷,非得下湖摸鱼,说乡里现抓的鱼烤起来吃着香。” “就你们四个,没旁人吧?”小坤边吃边问。 “当然没有。”小老七小声地抱怨,“你们族长也太威风了吧,叶知县都没他架子大。” “小哥哥,你惨咯,这么大的错处,你得挨好多下板子的。”小坤也放低声音说,“上一个去湖里的外地人挨了板子去告官府,官府还判他赔了钱给族里的。” “阿奶让我偷偷的告诉你,要是认识哪个达官贵人,就赶紧给家里去个信,别吃了眼前亏。” 小七妹:“他们敢!我们少爷可是钱塘知县叶大人的幕僚,日后也必将封侯拜相。” 打渔人在那头大喝一句:“小坤过来,把你阿奶扶走,族规如此,谁来说情都没用。” 年长的阿婆不停的给打渔人鞠躬说好话:“别打板子,可打不得,这么好的后生会被打废的。” “没时间了,”小坤着急地问:“小哥哥你有什么信物么,我去替你报信。” “你们族长什么时候回?”李昱白自然的问。 “一会就该回来了。”小坤顺口说道。 李昱白接着问:“谁告诉你们族长要回来了的?” 小坤的眼睛滴溜一转,还没答,那头阿婆被打渔人推倒在地。 “你个婆子,就是个过路借宿的外地人,值得你拼命护着么?族长要是怪罪下来,到时候算谁的。” 阿婆跌倒在地,一直喊哎呦。 “喂,你住手,”小七妹喊道,“我们少爷可是钱塘知县的人,知县可比你们华亭县令官大一级,你敢再对阿婆动手,到时候我家少爷废了你。” “哈哈哈哈……” 几个打渔人相视一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其中一个打渔人一笑,“你们晌午时分真该走出华亭县的。” 他蹲在李昱白身边,抬手捏住李昱白的下巴,像打量牲畜一样左右看:“人中长得好哇,好一根长命富贵的灯芯啊。” 人中? 这个人,是不是和丽娘子一伙的? …… 第37章 活人造畜34 小七妹试着动了动,这绑人的绳子浸泡过,越动收得越紧。 “别怕,小老七。”李昱白压低声音说,“稍后就见分晓了。” 见他即便被绑也一派轻松自在,又想想他的身份,有点不安的小七妹安静了下来。 她贴近了李昱白,悄声问:“大人是不是已经破案了?所以才……” 李昱白笑笑,反问她:“等此间事了,你想不想去京都?” 等此间事了? 小七妹看了看李昱白的脸色,将自己的身体远离他的。 这难道就是“贵人”的能力? …… 他俩被关在祠堂的一个杂房里,门被从外面锁住,仅墙上离地最高处有个极小的被木条封住的窗口。 光线昏暗,气味难闻,还能看到墙角的刑具。 “公子,这有老虎凳,还有脑箍,竹签……”小七妹大声问,“这周家私设公堂,若是回禀叶大人,这也是功劳一件吧。” “嗯,”李昱白眼带笑意,“就是不知道为何,这周家人竟不怕知县大人。” “那可怎么办?”小七妹担忧的问,“也不知道陈公子有没有被抓住,能不能及时回禀叶大人来救我们?” 叩叩…… 木窗被敲响了两声,紧接着小坤极小声地喊:“小哥哥,小哥哥……” 小七妹赶紧回道:“在这呢,小坤,和我一起的另外一位公子被抓了吗?” “不晓得,”小坤问,“阿奶说,你要是有信物,就快点给我,晚了怕来不及了。” “没有信物,”小七妹说,“你只管去找钱塘知县的田师爷,告诉他陈公子被关在这就行。” “陈公子是谁?” “陈公子是个大人物,你放心去找师爷,师爷一定会给你奖励的。” “行嘞,你等着。” “小坤,你小心点……” 窗外变得安静起来,小七妹回头朝李昱白愁眉苦脸的笑:“真糟糕,肉包子没吃到。” 她笑得乱七八糟的,李昱白笑了,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窗口的日光被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一步步爬高,终于消失不见了,依稀能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哭声。 “看来,周老夫人和族长一行人回来了。” 李昱白说,“下一步,该解决你我了。” 小七妹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解决我们?” “你不好奇会是谁来解决我们吗?”李昱白问。 “大人,不如我们下个注吧。”小七妹兴致勃勃地说, “我押周老夫人。” …… 杂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曾在周老爷府里见过的那位族长,依旧笑眯眯的。 他和蔼的对着小七妹行礼:“小公子,又见面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都是误会,多有得罪,”族长将小七妹扶起来,“不知道那位陈大人是哪里的陈大人?” 小七妹:“什么陈大人陈小人,小的一概不知。” “人小嘴巴倒挺硬的,”族长变了脸,“老朽也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毕竟,再大的大人也只有活着才有威胁,死了,也就是一堆白骨。” “你们抓到陈大人了?”小七妹问。 “你们啊,真不该出了华亭县又折回来,这条死路可是你们自找的。” 两人被打渔人带了出去。 哀哭声、惨叫声、板子声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响着。 空旷的祠堂四处点燃了火把,最里面的灵堂里孤零零的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材。 小坤趴在老虎凳上,屁股已经见了红,阿婆被人押着在地上跪着,哭声哀切。 “不要打了,小坤才六岁,再打会死人的。” “求你了,族长,要打就打老婆子吧,是老婆子让他去的。” “小坤,小坤啊……” 小七妹喊:“喂,你们凭什么打小坤?” “小公子,求你了,”阿婆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给她磕起头来:“你们不是路过来游山玩水的吗?快告诉族长你们到底在查什么?求求你了,小坤会被打死的。” “我们的事,跟小坤无关,你们放了他。”小七妹说,“有什么冲我来。” “我问你,跟你在一起的陈大人,是哪里的官?” 族长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 “为什么不让周老夫人来问,”李昱白说,“她不是始作俑者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族长不屑地说,“你不说,就让小坤死,继续打。” 啪…… 一个板子下去,小坤惨叫一声,动弹不得。 李昱白:“其实你们可以来问我,我绝不会推诿的。比如你要问我陈大人来查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你。” 族长:“陈大人来查什么?” “他来,查这梅花湖下有多少冤死的白骨。”李昱白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周老爷和周老夫人只告诉你他是个官,却没告诉你他是谁吗?” 他将视线从灵堂里那具小棺材转到族长脸上。 “从四品提刑司右使。” 族长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了,你在怕什么?” 从祠堂外走进来一个妇人,穿着素淡,头上仅戴着一只银簪,正是周老夫人。 “族长,不管这陈大人是什么官职,来了这里,他就是梅花湖下的一具白骨。” 族长止不住的出汗:“那个姓陈的,可是提刑司的人,从四品,实权,你怎么敢?” “不敢也得敢了,你威胁我重操旧业的时候不害怕,现在才晓得害怕?晚了!” “那现在怎么办?这个姓陈的……” “阿黑他们跟上去了,怕什么!满村子都是的人,你怕什么!” 随着她的话音,趴在凳子上的小坤、和跪着的婆子都站了起来,一扫之前的痛苦和怯懦,恭恭敬敬地喊:“堂主。” 看守祠堂的阿叔跑了进来:“堂主,阿黑他们回来了。” 随着他的说话声,祠堂外跑来一只黑狗,紧接着又跑来三只黄狗,最后进来一头毛驴。 那只黑狗的眼睛亮幽幽的,它抬起头将人从上看到下,准确的跑到族长面前,张开了嘴巴。 它说:“堂主,抓到人了。” 第38章 活人造畜35 一只山羊踢踢踏踏走了进来,两只黄狗你追我赶跑了进来,蹦跳着在小七妹脚下打转。 那只黑狗张嘴:“坐下。” 二狗一羊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 “猴不惧人,羯不惧火,狗能人言,谓之活人造畜。” 李昱白问:“这只黑狗,你们是从什么人家拐出来的?也是两岁的时候下手的么?” “他的父母又是什么人?” 周老夫人和族长两人皆不回话。 阿婆恭恭敬敬地对周老夫人说:“堂主,小坤说这个书童没有信物,救兵是叶知县身边的田师爷,没说其他来头。” “不用告诉老身,”周老夫人说,“老身不当堂主好多年了,现今,族长才是大伙的堂主。” 族长焦躁地在祠堂里踱来踱去,那只黑狗在他脚边跟来跟去。 小七妹一直盯着这只会说人话的黑狗,这才发现,这只黑狗的尾巴就像断了一样拖在屁股上,没法甩动一下。 族长很不耐烦地踢了黑狗一脚:“小黑,人呢?不是抓到了么?怎么还没来?” 黑狗挨了一脚,乖顺的趴在地上不动,只张口说:“快了。” 祠堂外闹哄哄的,有纷沓而至的脚步声,还有陈南山越来越响的喊声。 “满村皆为拍花子,阖族尽是做孽人,该杀!” 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又有几头驴和几只狗走了进来,紧接着驴找驴狗找狗,各自趴到了一边。 湿淋淋的陈南山和林武两个人是被打渔人绑了拖进来的。 陈南山一见他们,就怪叫一声:“糟糕,还以为你们两个不讲义气的已经逃了。” “完了,原来你们不是逃了。” “可恨,你们还不如逃了呢。” 林武看向李昱白,见他脸色如常,周身未见伤痕,便转向陈南山说:“大人,如您所料,梅花湖底白骨遍地。” 小七妹看了李昱白一眼,原来他让人下湖,是真的有所怀疑。 族长见了陈南山,貌似有点紧张了,膝盖有点软,想跪不敢跪。 反倒是周老夫人更镇定。 她问:“族长大人,下决定吧。” 族长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周老夫人脸色越来越好看,竟不由得笑出了声。 “族长,贤侄,老身说不干了,你非得让老身干,哈哈哈……现在后悔了吧?” 族长勃然大怒:“是,你家发达了,说不干就不干了,留村子里的人在这里吃糠咽菜,靠着你们从手指缝里漏点下来过活。叔母,难道族里所有的好事就该尽让你们家占了?” 周老夫人腾地站起来:“老身儿子是首富,孙子有功名,我周家子孙后辈一片光明的前途,你要干尽可以自己去干,只要你别打将我儿拉下水的主意,谁能拦得了你。” “你赚够了,就想独善其身,摇身一变当个有钱有名声的首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族长咆哮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官来这里?从四品啊,提刑司啊,怎么会来这里……” 他指着周老夫人的手越来越抖,面色也越来越不好看:“现在怎么办?杀不得放不得……” “提刑司怎么了?提刑司一向就是拍花子的死对头,人头悬赏、五马分尸……哪一条不是提刑司杀拍花子用的,你既然要干拍花子,就该想到迟早有和提刑司的人对上的一天。”周老夫人说道。 “那也只是个提刑司的小兵小吏,不是从四品这么大的官,杀了之后怎么办?提刑司能善罢甘休?” “你若是不借我曾孙女的命去讨好贵人,这些事都不会有。” “族里生辰八字最符合贵人要求的就是她,怎么?轮到自己家就舍不得了?不是你自作聪明搞什么掉包,哪里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只有府里找回了人,衙门里才能结案,只有找回的这个人死了,我孙媳妇才能死心,否则,就又是另一个阿霜……” 两个人各自闭嘴。 良久之后,周老夫人喃喃自语:“我的孙媳将孩子看得如珠如宝,我的孙子将孙媳看得如珠如宝,我能怎么办?” “妇人之仁,尽拖后腿。”族长怒气不消,却也犹豫着不敢动手。 “那你杀不杀?”周老夫人问,“叶知县收了我儿五千贯钱,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就要回钱塘县坐牢了。” 族长左右为难,举着袖子大喊:“小坤,你一直跟着这几个人,到底有没有把握?” 小坤的衣摆上还有挨板子的血:“族爷爷,小坤……小坤没找到信物,除了让我去找田师爷,别的他什么都没说。” 他看了眼小七妹,眼神中依然有懵懂,更多的是惶恐。 “废物,还不如一条狗,”族长蹲下来,摸着黑狗的头问,“小黑,你呢?” 黑狗在他怀里磨蹭。 族长便让人端了个大盘子过来,里面满满一盘子的肉骨头。 几只狗顿时围过来,趴在盘子边争相抢食,发出了“呜呜”的喘鸣声。 黑狗:“堂主你被带走后,这几个人一到村口,我们就一直盯着他们。” 小七妹忍不住咋舌道:“村口的那条黑狗,原来是你。” 小黑用阴沉沉的眼睛盯了她一眼,又继续说:“昨夜里二更时分,他们中有人摸去了周老爷的老宅,还去了祠堂,但没进家庙。” “今儿晨起,这书童就假借带小坤放纸鸢,翻墙进了家庙。” “华亭县丞派人来,说确认死尸是小小姐后,这四人出了村,没去县衙,直接出了华亭县。” “我们就没有再盯,直到湖上抓了人。” 顶着狗身,张嘴说着人话,光是这个画面就叫人胆寒。 “你怕什么?”周老夫人说,“城门口自然会有人能认出他们四个出了华亭县,既然出了县,他们失踪不见了,又关我们什么事。” “我们不过是曾接待过他们的普通村民而已。”周老夫人道,“放是万万放不得的。” “召集族人,共同进退。”族长想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定。 第39章 活人造畜36 夜里,梅花湖边鸡鸣狗叫声响个不停,陆陆续续有人打着火把进了祠堂的院子。 祠堂的灵堂里,排着高高低低的灵牌,那具小小的棺木边站着周老夫人。 有风将灵堂里的火把吹得时隐时亮。 周老夫人的身影就在火把明灭之间晃动,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鬼魅。 “曾祖母是真的洗手不干了。”她低声说,像是要对棺木里的人解释,“我儿子有出息,我孙子更有出息,我不想再做这个的。” “可是他们不肯啊,他们没本事经商,又不甘心再过回穷日子。” “都是他们逼的,曾祖母不想的,”她说,“他们让何婆子进了府,天天在爷们身边转,日日夜夜的逼我,一定要我重操旧业。” “我要是不干,他们就把一切都捅到我儿子孙儿面前去,那肯定不行。” “曾祖母也是没有办法了。” “所以曾祖母必须回来,结束这一切。” 她取下头上的银簪,又将手伸进了棺材里,从尸身上撸下一只银镯子,用力使劲的折断之后,将藏在里面的粉末倒进了酒缸里。 看到所有的粉末都融化了之后,她从灵堂的角门,悄悄的去了家庙。 …… 祠堂的高墙外,火把越来越多,照得祠堂亮如白天。 梅花湖的湖面倒映着明亮的火把,火光点点,竟掩盖了倒映在水里的弯月。 族长正在堂外侃侃而谈。 “大伙都来了,就一起上吧,老规矩,村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能少。” “我周氏一族眼看就要再次风生水起,又得贵人相护,今后可以放开了干。” “但这四个外地人多事得狠,他们知道我们湖底下的秘密了,若是放走了他们,我们整个村就要完了。” “所以,大家说该怎么办?” 底下的人纷纷低声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大伙说,该怎么杀才行?” “跟以前一样,一人一拳,打死为止。” “对,跟以前一样,谁也别想着去告密。” 有两个汉子走进祠堂,将酒缸抬起来送到了堂外。 族长大手一挥:“来,酒能壮胆,一人一碗。” 喝完酒后,这些人排着队静悄悄的进了祠堂。 小七妹四人被紧紧地绑在四角的柱子上,被这群人围在中间。 放眼看过去,他们之中有曾和小七妹聊天的老人,有给小七妹肉包子的婆子,有被人喊“阿爹”的男人,还有,和小七妹一起放纸鸢的小孩,包括小坤……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待宰的四脚羊。 小七妹觉得,陈南山说的那句话太对了,满村皆是拍花子,阖族尽是作孽人。 …… 陈南山发了个抖:“看来我今天不是冻死,就是被人用车轮战打死。” 小七妹悄悄试了试,挣开这些绑住自己的绳子,她大概需要五六个深呼吸的时间,但她没有动。 因为李昱白没动。 于是李昱白挨了第一拳时,小七妹看到林武的拳头都硬了。 小七妹问:“不是说他是根长命富贵的灯芯么,你们怎么能这么浪费呢?快拉他去点灯芯啊。” 人群里有人露出了不屑的嗤笑。 小七妹立刻盯牢嗤笑的男人,问:“你有什么好笑的?你印堂小而短,人中黑成碳,一看就会早死,本大师掐指一算,你都活不到天亮。” “对,你你你,就是说你。” “要是不借命,我们四个还没死,你肯定是活不成了。” 那人拨开人群冲到她前面,被她呸的一口口水吐到脸上。 “敢碰我一个指头,你死得更早。哦,我知道了,你的命贱,族长一定不舍得给你用这么好的法子续命。”小七妹瞪着眼睛骂他,“一看你就是歹命的相,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没人会舍得花大钱让你多活几年。” 她骂起人来声音崩脆崩脆的,让人来不及反驳。 “你看周老夫人,那才是好命,想死都死不了,嫡亲嫡亲的曾孙女都舍得拿来续命……” “你们这些动手的都是贱命,你看族长和老夫人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因为他们知道动手就得死,所以才让你们死前头。” “灯芯都是给贵人用的,”那个男人说,“只有梅氏会,老族长都不会。” “梅氏是谁?”小七妹问。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但视线不由自主的往灵堂里面瞟。 此刻灵堂里除了一具尸体,就只剩周老夫人了。 周老夫人会是梅氏? 不可能。 小小姐被拍花子带走后,大少爷立刻报了官,田师爷立刻关了府门,周老夫人就没出过府。 那就是周老夫人知道梅氏是谁。 “人都在这里了,”李昱白突兀地问,“还有人没来吗?” 同样挨了打的陈南山笑起来:“大家是不是对从四品有什么误解?” “在场的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哎,也就是小郡王仁慈,怕冤枉了你们一村坏人里的某个好人,否则……” 噗通…… 噗通…… 祠堂里,突然四处都有人倒下去,倒栽葱一样,一个接一个,哗啦啦瞬间倒了一大片。 “不好,酒里有毒……” 小七妹:“何止有毒,大人们,还不叫外援吗?大火烧起来了。” 祠堂外燃起了熊熊大火。 “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快,把棺材抬过来垫脚,翻墙出去……”这是族长的声音。 有人跑向灵堂:“老夫人不见了……” “棺材太重,我没力气了……” 一个又一个倒下后,大堂里只剩下族长和那两个抬酒的。 以及小七妹他们四个,林武轻而易举地将大家都松了绑,又带着大家翻出了墙,又翻回去抓族长。 小七妹这才发现,不但祠堂,其他地方也都着了火。 周老夫人来信说的,用来修缮祖宅的那些木料,在一堆接一堆的燃起来。 梅花湖上,回荡着家庙里那个疯了的阿霜娘的叫声:“贱人,烧死你们,贱人……” 小七妹顾不得其他,撒开腿往没起火的周家新屋跑去。 点火的,只能是没在祠堂里也没在灵堂里的周老夫人。 而她,极有可能知道谁是梅氏。 第40章 活人造畜37 “小老七,你去哪里?”陈南山在身后喊她。 “去捉放火的人,”小七妹喊回去,“大人保护好大人。” 湖面的火光刺眼,空气中满是松油燃烧的味道。 小七妹现在明白了,在月前写给族长的信里,为何周老夫人要大发善心将族里的老宅都修缮一遍,更明白为什么周老夫人一定要借发丧的由头回这里了。 她在黑夜中狂奔,甚至来不及思考怎么遮掩自己的速度。 有人和她一样在黑夜中奔跑。 “贱人,烧死你们,你们都该死……” 这是家庙里发疯的阿霜娘,大概也是周老夫人安排好的替罪羊。 新屋的一个屋角,有火光刚亮起,一个黑影举着火把正快速离开。 小七妹追了上去。 火光闪烁,黑影在墙壁上晃动,一张侧脸苍老而冷峻,正是周老夫人。 她头上一根朱钗也无,唯在鬓角别了朵小小的白花。 但手里分明有银光在闪动,她手里有把十分锋利的刀。 周老夫人叩响了新屋的门:“开门,快开门,着火了。” 看门人很快就出来了,见到她,很诧异地问:“老夫人,天这么晚,您怎么没让人跟着伺候?鄙去……” 周老夫人手里的刀快而准的扎进了他的心头,又很快地抽出来,带出一长条血滴,再狠狠一刀捅进去。 看门人保持着诧异的表情应声而倒。 趁周老夫人弯腰检查的瞬间,小七妹冲了出去,狠狠一脚踢在她的手腕,将她手里的刀踢飞了出去。 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将她扫倒在地。 她欺身而上,将周老夫人压制在地上。 “小道长,老身出三千贯……” 小七妹不待她说完,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手狠狠使力将她的左手中指直接掰断,将她的惨叫捂进喉咙里。 “听着,别废话,我问你答,答慢了下一根手指头不保。” “梅氏是谁?” 她将捂嘴的手下移,掐在周老夫人的咽喉上。 痛到颤抖的周老夫人:“我不知……啊……” 小七妹已经手起手落,利索地折断了她第二根手指头。 她再次问:“梅氏是谁?” “我就是梅氏,”这下周老夫人喘息着说,“我就是梅氏。” “元丰五年哭泣岭渡口,你拐走的小阿妹是谁?” “我没有去过哭泣岭渡口。” “九年前,是谁拐走了小阿妹?” “我不知道……啊……” 小七妹又折断了她第三根手指头:“元丰五年哭泣岭渡口,你拐走的小阿妹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 小七妹的手捏住了她第四根手指头:“你真的是梅氏吗?” “我是,”周老夫人忍着痛,“梅氏不是只有我一个。” “梅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代号叫梅氏。” “九年前,哭泣岭渡口接任务的梅氏是谁?” “是……是……李墟镇的分堂主。” “叫什么名字?” “叫田犇。”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哭泣岭渡口,是谁让他拐走小阿妹的?” “老身不知道。” “那谁知道?” “老身不知道谁知道,八年前,老身洗手不干了。要说有谁能知道,大概提刑司的头头会知道吧。” “你怎么联系其他的梅氏?” “白墙土地庙,土地公着红衫……小黑,咬他……” 有低吼声响起,好几条狗同时从不同方向冲过来,争先恐后地直扑向小七妹。 小七妹就地一滚,单手拖着周老夫人的发髻,将她挡在自己身前。 不料这正是个斜坡,两人一起往下滚,在“狗”的追逐下,双双掉进了梅花湖。 小七妹呛了一口水,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她轻松的浮在水面上,四下都看不到周老夫人的身影。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凫进水里。 夜太黑,湖面倒映着远近的火光,反而让人更看不清楚,水面下一片乌黑。 小七妹快速围着自己落水的地点边游边找,还是没有找到。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凫到更深处去找。 这一次,她看到水底下有东西一闪。 一堆又一堆白骨映入眼帘,从白骨后,游出了一群群体态修长优美的白水鱼。 它们一点都不怕人,反而一哄而上,围在小七妹身前身后,一张张鱼嘴啃噬着她的身体,还有一些,竟大胆地朝她的脸上欺过来。 梅花山下,梅花湖边,偌大的周氏一族陷在一片火海里,有孩童的哭声响起,“阿爹阿娘”的喊声在湖面上被风吹散。 祠堂前有人影来回跑动,影影重重的看不真切。 小七妹像一条鱼般在梅花湖里游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周老夫人。 “小老七,小老七……” 这是陈南山的声音,小七妹听出了些微的着急。 这位亲民的从四品大人不是坏人,也并不高高在上。于是小七妹大声应了句:“哎……” 很快她就后悔不该应得这么干脆了。 在她报告了周老夫人不知去向后,同样湿淋淋的陈南山十分关切的给她找了衣服,还十分亲民的拉她一起去附近的空屋换。 “快,这湿衣服穿久了,就像肉身被屎糊住了一样难受。像我这样精壮的身板都受不了,别说你那小家雀一样的身板了。” 林武虽然没说话,但很直接的当着她的面脱起衣服来。 小七妹脚底抹油,溜了。 “不行,我有个问题要问,不得到答案我难受。” 她一溜烟跑到已经被保护起来的李昱白面前。 “大人,还有活口吗?” 李昱白皱着眉头,看着她叮叮哐哐的跑,边跑边掉落一地的水珠,简短地回她:“有。” “哎,那就好,我去换衣服去。”她利索地转身去了另一个空屋。 身上的水珠甩了个圈,溅到了李昱白脸上。 第41章 活人造畜38 天亮起来后,周氏一族那一连片的宅子只剩一地还在冒着黑烟的断垣残瓦。 “快来,周老夫人在这里。”林武大声喊道。 小七妹率先跑过去。 在冒着黑烟的焦木里,有两具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紧紧的缠在一起,其中一具尸体的双臂还紧紧的抱着另一具。 但仔细一看,这具尸体的嘴里叼着血糊糊黑乎乎的一团,正是另一具尸体的耳朵。 这具尸体在临死前,用了全部的力气咬掉了周老夫人的耳朵,并抱着她摔进着火的木房子里。 依稀还能看到她尸体上有缁衣的残痕。 这是家庙里那个疯了的阿霜娘。 从地上的印迹来看,周老夫人从梅花湖爬上来后,没有犹豫地往祠堂的方向而去,在路上遇到了阿霜娘,两人打了起来,周老夫人想跑未果,最终被阿霜娘抱着一起摔进了火里。 周老夫人赶去祠堂,极可能是为了确认还有没有活口,并趁机灭口。 但祠堂里确实还有重要的活口——周家族长和数个族人。 “我一进去,就看到有两个人正在杀人,一个压着族长的两条腿,另一个在后面勒住族长的脖子,所以我就把三个人都抓了。”林武说。 陈南山很犯愁,族里只剩下八九个还不到六岁的小伢儿,以及遍地的狗、羊、毛驴…… “头皮发麻,”他说,“除了小黑,还有其他的……的……” 他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喊那些被活人造畜的、已经人不人畜不畜的人。 “他们”明明是受害者,却用仇恨的眼光盯着自己;还围着满地残害过“他们”的拍花子不停地哀嚎打转…… 尤其是小七妹出来后,那个叫小黑的“嗷”的一下就冲过去,几乎恨不得咬断小七妹的喉咙。 “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官家在洛水河西设有善堂,”李昱白说,“若是三平道长能同去京都,或许也算是他们的一条生路。” “那得花很多很多的银钱,”小七妹说,“官家会这么好吗?” 李昱白回头看向一片狼藉的周家祖宅:“这笔银钱,自然有造成这一切的人来负担。” 首富之家,该换个人当了。 …… 族长的口供很好拿,李昱白命人隐瞒了周老夫人已死的消息,只在他面前说“周老夫人指认这一切都是族长这位拍花堂主指使的”,并告诉他,首恶罪最重,次恶次之时,他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还唯恐自己倒得不够快。 “都是她干的才对,她才是堂主啊,我爹还是她的手下……” “八年前,不知为何,衙门严查严打拍花子,提刑司对路引的要求一再增加,不管出入哪个城门都要严查路引,这门生意不但艰难起来,还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怕丢了项上人头。” “我爹和叔母就决定带大家洗手不干了,大家修好了祠堂建好了村子,决定在这里好好扎根生活。” “各家各户自己做点生意、或者买田种地,一开始因为都还有积蓄,日子过得不错。” “叔母确实是有眼光的,她老早就将堂弟送去钱塘县那边经营生意,这里安定了之后,她就带着本钱投奔了堂弟。” “一开始相安无事,大家各过各的。” “直到元佑二年,叔母派人回来修她的宅子,我们才知道,叔母将这一片的山和湖都买了下来,还买了两百亩的良田。” “她……不,堂弟真的发大财了。” “村里的日子却越发的难过了,尤其是元佑三年大旱,村子里颗粒无收,活都活不起了。” “我爹派我去向叔母求助,叔母将这二百亩田都划给了村里,分给大家种。” “但天旱无水,地里种不出什么,阿爹就说干脆重操旧业吧,这可以说是无本而百利的买卖。” “恰巧叔母的儿媳,也就是堂弟的妻子死了,要回乡安葬进祖坟,叔母全家都回来了。” “阿爹就同叔母说了,叔母不同意,祭完祖后连招呼都没打,就带着堂弟他们连夜走了。” “没法子,阿爹只好带着我们干,却总不成气候。” “阿爹跟我说,拍花子有两种,一种好比人牙子,但人牙子还要花本钱买,而拍花子只要拍了就能卖,不挑性别年龄,拍了就走,纯以卖人获利。” “虽然也算赚得多,但怎么也比不上第二种。” “第二种,就叫做活人造畜。” 活人造畜,可以真正做到无本而万利。 “但我阿爹不会,只有叔母会。” “阿爹派人去,叔母却不再见我们这里的人,还逐渐断了和我们的联系。” “阿爹说,我们不求她,去找上面学去,迟早也要做出个首富来,他离开了一阵子,回来之后,带回了小黑这一批怪物。” “阿爹说,上面要求我们完成上供后,才肯教我们这个。” “可阿爹回来后不久就生了急病死了,我当了族长,叔母回乡吊唁我爹时,我请求叔母教我,叔母却抽了我几个耳光,将我赶出了她家。” “事情的转机,从我接到了上面的上贡要求开始。” 今年开春,村外的土地庙里收到了密信,信里说,要找一个三岁以内的童女,八字为春秋甲寅子,或冬夏卯未辰,需得官宦之家或巨富之家出生的花仙命…… 这很难找,官宦之家、巨富之家,无论是这俩哪种人家里的小千金,外人都绝不可能知道生辰八字。 直到何婆子说,小小姐就是荷花仙童命。 接下来事情就很简单了。 族长准备撕破脸了。 “叔母果然不肯,我便搬出了阿爹留给我的杀手锏,那就是阿霜娘。” “阿霜娘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是叔母拍来的,她的小女儿也是贡品,她本来是要被灭口沉湖的,是我爹偷偷的将她瞒了下来。” “但这些,说起来都是阿爹和叔母他们老一辈的事,我知道的并不清楚。” “我亲自去找了一趟叔母,叔母最终同意了,但她说,得听她的安排。” “何婆子是村里的人,她有个姘头,他俩负责将小小姐带出来。” “叔母会安排人送来村子由我交货。” “但人一直没送来,何婆子他们都死了,但小黑说,钱塘县里确实到处都在说小小姐被拍花子拍走了。”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道小小姐是谁杀的,反正肯定不是我,只有可能是周老夫人自己安排的人动的手。” …… 族长被带下去后,小七妹看着山水间的满目疮痍发了会呆。 族长说的“上面”,就是向“梅氏”这个组织发布任务的人,这些人没把拍花子放在眼里,因为他们手里掌握着“梅氏”这种会活人造畜的组织。 周老夫人说,九年前哭泣岭渡口接了任务的人叫田犇,但田犇死了。 田犇的情况,别人可能不知道,眼前这个提刑司的首领李昱白大人必然是知道的。 可她该怎么问? 于是她干脆问起了其他的问题:“大人,你说这一切,周老爷真的都不知道吗?” 李昱白:“一个如此成功的商人,你说他会看不出自己母亲的银钱来得正不正当吗?” 但他心安理得的将这些银钱当做他发家致富的本钱,享受了这些来历不明的银钱所带来的各项好处。 “那真正的小小姐究竟在哪里?”小七妹问,“那个路引上的田大力,应该就是上面的人吧?” 华亭县衙里的那具女童尸体,不是真正的周府小小姐,虽然她戴着小小姐的银镯子。 这具女童的尸体在这个时候被抛出来,是为了转移衙门的视线,也是想让这个案子早点结案。 小七妹的摸骨捏人,是故意按照小小姐的画像捏的。 不过是为了让华亭县衙的结案更真实而已。 小七妹:“这是上面的人做的,对吧?” 李昱白点了点头。 小七妹眼珠子一转:“周老夫人想隐藏自己的过去,不惜杀死所有知情的村民,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背后有没有助力?” “她背后的助力,究竟是周老爷,还是上面的人?” 李昱白很快回答说:“周老爷。” “为什么大人你这么肯定不是上面的人为了灭口呢?这满村的木料和桐油、后宅对老夫人权力的放任,也许真的只是周老爷的一片孝心呢。”小七妹一口气问个不停。 李昱白放下手里的卷宗,认真地看着小七妹:“因为上面的人要灭口,不会弄得这么麻烦,也不会留下这些漏洞。” 小七妹表示不相信:“那上面的人会怎么做?” “屠村,”李昱白说,“再沉入这梅花湖底。” 李昱白的话,让小七妹周身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她和李昱白想的,完全是不同的两件往事。 她眼前出现的是哭泣岭村的137口人。 李昱白眼前出现的,是刘少傅满宅子被血浸透的地。 第42章 小七妹2 之后,小七妹浑浑噩噩地跟着回了钱塘县的周家大宅。 大武一看到她就迎了上来:“小老七,我想你想得眼睛都尿了。” 而三平一看到她,就嘚瑟的站在屋檐下眉飞色舞,一副等着她上前听训的得意模样。 看来,府里的假小姐恢复得不错。 “师父,师兄,等到小咕咕,我们四个就去京都吧。” 太阳很暖和,小七妹却觉得周身在冒寒气。 她躺在周府东跨院的石凳上晒太阳,神思已经不知去到了哪里。 隐约的,她好像听到首富之家这座大宅里响起了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还有人被拖行着在院子里来来往往。 有个耳熟的声音在哭喊:“相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来个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行吗?” 有不熟的声音在祈求:“官爷,您所说的一切奴都不晓得,奴没犯事,奴不是犯人。” 远远地,还有人争先恐后的在喊:“鄙要揭发,鄙前日夜里见到老夫人和老爷在书房密谋什么。” “奴要揭发,老夫人做梦时曾喊过阿霜饶命……” 偌大的周家大宅,看起来要覆灭也只在顷刻间。 好像有人在自己身边说:“哎,我就说么,你们是不是对从四品的提刑司右使有什么误解?” “提刑司右使,在地方可以直接罢免六品以下官员,可直接判案犯斩立决,一介商贾还敢对我喊他不服,我又不是那个迂腐的李昱白。” “哎,小老七,见过抄家没?带你去首富家的库房开开眼啊。” “喂,小老七,你怎么了?” “去,把三平请来,他的亲传弟子好像生大病了。” 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还有大武的大嗓门。 “小老七,你的头有点烫手,是脑子里在煮粥吗?” 还有三平吊儿郎当的声音:“什么?这死孩子这么牛实也会发烧?没事,待为师给他多扎几针,嘿嘿嘿,换大针。” 还有陈南山在问:“这小子嘴里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鸟语?这又是哪里的方言土话?” 大武说:“这不是鸟语,小老七在喊娘,他说他想吃稞稞。” 他吸了吸口水,说:“我也想吃稞稞了。” ……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首富周府已经不富了,阖家没剩几个人,也只剩这一间东跨院了。 周老爷认罪了,因为有下人揭发他买通了跟老夫人一起回华亭老宅的族人对族长下杀手。 族长被判磔刑,处死并车裂。 同村有侥幸从火场里逃生的族人同罪,判磔刑,处死并车裂。 周老爷斩。 周氏一族里存活的不满六岁的孩童被分散送入善堂,家庙里的姑子查实无罪,发放救济银后,可自择出路。 周家家财被抄没,姨娘可领嫁妆归籍、家仆可归家,儿女不连坐。 念在周少夫人疏财大义,宅心仁厚,大少爷功名不保,仅留东跨院及少夫人奁产…… “哎,小老七,你知道么,听那两个姑子说,有个叫什么霜的女娃,是被这伙人一人一拳活活打死的。” 三平说,“还有,那个陈大人在全县征集善凫水的勇士下梅花湖,听说是要把所有的白骨都打捞上来。那可是个浩大的活,这陈大人还真的不错。” “哦,还有哦,湖里发现的小女孩,就是村里的,爹娘可真狠心,为了银钱,真是……” “小老七,你在没在听?你睁着你两只这么大的眼珠子咋不看人?陈大人说你是在湖里泡久了凉到了,我看你是被湖里的水鬼勾了魂。” 小七妹伸手悄悄的勾住他的衣襟塞在床角,趁他不注意幽幽的喊了一句:“还我命来……” 三平“阿耶”一声大喊,转身想动时,被衣襟绊得打了个跌。 “死小孩……”他没好气地瞪了小七妹一眼。 小七妹披着头发罩住脸从床上爬起来,扭曲着往他那里爬去,三平唬得赶紧跳了出去。 小七妹“哈哈”笑出了声,将头发撩到一边露出眼睛来,自己也不由“哎呦”惊呼一句。 李昱白不声不响的坐在窗前的圈椅里。 “我已经这么重要了吗?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要轮到我了吗?”小七妹问,“大人果真要将不能弥补给他人的弥补给我?” 李昱白默不作声地将一个椭圆形的包袱递给她。 “大人,我的病还没好全呢,不能叫我白干活吧,”七妹认命地嘀咕:“得加钱才行。” 包袱打开,是一个大小合适装头的木箱。 “我猜,这是阿霜娘,对吧。” 李昱白没否认。 “阿霜娘是哪个大户人家被拍走的娘子?她和两个女儿是什么时候被拍走的?呀,好多问题没答案,”小七妹问,“大人是想借查清阿霜娘的这条线索,来找到族长说的上面的人么?” “是。”李昱白点头。 族长嘴里上面的人,就是包括周老夫人在内的叫“梅氏”的组织。 和自己的目标是一样的。 小七妹状似无意地问:“族长说,八年前提刑司对拍花子严查严打,他们被逼得洗手不干,大人,你八年前在提刑司吗?知道当时是因为什么吗?” 李昱白站起身,对她简短地说:“尽快。” 玄色的锦袍薄纱舒展,人已经四平八稳地走出了房间。 “哎,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可惜没长嘴。” 看来还是得跟去京都才行。 不,在这之前,她得找机会去一趟李墟镇。 周老夫人说,九年前接了哭泣岭渡口任务的人,就是李墟镇的田犇。 “喂,小老七,你醒啦。” 是陈南山神采飞扬地走进屋子。 “给,查抄周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很适合你,”他一扬手,抛过来一只月牙白色的锦袋。 入手颇有点份量。 锦袋里有个羊皮卷,展开后是一整套的竹片雕刻刀。 “感觉这会是让你的手艺大放异彩的一套工具,所以我特意给你留了下来。” “哇,这就是叶大人奉命收贿赂的感觉吧,”小七妹惊喜地叹气,“完了,我指定是当不了清官了,这收礼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比这礼物还美的,是阿霜娘,那个满头白发的疯女人。 第43章 小七妹3 不见满头白发,没有疯癫表情,端庄秀丽,美得很大气。 说她是诰命夫人,也不算溢美之词。 阿霜母女三人,为何会流落至此? …… 小七妹鬼鬼祟祟地凑近陈南山:“咱们李大人,上面有人吗?” “你问这个要做甚?”陈南山皱着眉反问,“这是能随便问的吗?” “大人喊我去京都,我不得打探打探他有没有靠山,”小七妹理直气壮的嘟囔着,“听说京都居,大不易,满地都是官,一块砖头能砸倒三个五品,万一有个万一,我不得知道抱哪条大腿能保命么?” 陈南山朝天拱了拱手:“官家。” “可听说了,官家都还没亲政,”小老七质疑着,“万一这就是那个万一呢?” “那就太皇太后。” 这谪仙一样的李大人靠山这么硬,都还有弥补不了的人,他要带师父去京都,是要为谁谁谁治疗? 小七妹就这样顺嘴问了。 陈南山难得的迟疑了下,说:“你看,周氏一族造孽留下的活叫驴、人言狗,不是得三平道长才能治。” 这个谁谁谁,似乎很神秘,连陈南山都不肯轻易提及。 …… “所以说人啊,只要你肯干活,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只要你肯吃亏,就会有吃不完的亏。”小老七蔫吧的看着面前摆了一地的白骨叹气。 梅花湖边,竟是脱得只剩裤衩的精壮汉子,湿淋淋的,乐呵呵的。 “大人说了,一个人头五十贯钱,我已经捞到四个了。” “没想到啊,大善人周首富,居然是靠这些黑心银子发的家,果然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啊。” “就是,干再多修桥铺路的善事,也掩盖不了他家这丧良心的底子。” “哎,只是可惜了大少夫人和小小姐了……” “一想到湖底下这些可怜的人,不晓得是谁家孩子,也不晓得人家父母是不是还在苦苦寻找,心里就难受啊……” 小七妹捅了捅陈南山的胳膊:“陈大人,提刑司还会继续找周家真正的小小姐周芸儿吗?” “会。”陈南山点头,“但是很难,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 “你知道为什么拍花子这么难剿灭吗?”陈南山问道。 小七妹:“为什么?” “因为没有成本、没有门槛、只要有这个坏心就能干,而且还特别容易隐藏。” 比如周家村,平时可以是真正的村民,某个时候也可以是真正的拍花子。 “往往是一个堂口被剿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有什么人,又会起来另一个堂口。” 让一个孩子消失在人海中,不要太简单了。 这么多天过去了,小小姐周芸儿还活没活着,没有人可以下这个判断。 要找到她,就得先找到以“梅氏”为代号的“上面”。 陈南山说:“大人去了白云洞,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白云洞,那个被丽娘子拍走的人中长得好的年轻书生。 这么说起来,自己这两日反而不适合出现在那位谪仙附近。 “哎,这么多人头,我得忙好多天了,”小七妹叹气,“大人,我得先去玩泥巴了。” 借这个理由,去一趟李墟镇吧。 …… 小七妹先去了三七观。 观门关着,对联落满了灰。 “三分胆来拜神,七回头莫害人。”她喃喃自语,“只要动了想害人的心,哪怕回头十次百次,也照旧会害人。” 没有小咕咕回来过的痕迹。 小咕咕究竟跟去了哪里?这苍茫的人世间,有心躲着,是能躲很久的。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 就像躲在李墟镇这样热闹的县城。 她又支了个“十日不开张,开张吃十天”的摊子。 摊子才支开,就有老人家找了上来。 “嘿,小道长,你这打个将军箭几贯钱?” 小七妹睁开眼,见这老人衣衫褴褛,形容拮据,就伸出一根手指:“一贯钱。” “这么便宜?那好勒,”老人家乐呵呵地问,“那是道长上门,还是带孩子来?” “老人家,都只要一贯钱了,您就自己带娃来行么?” 最近赏银拿得多,真不想为了一贯钱走个三四里地。 “那你可别走了哦,鄙去去马上就来。” 没一会,老人家牵来了一个头小腹大的孩子,最多三岁。 “小道长,烦你给打个将军箭。”老人家殷勤地说,“别人都说我孙子养不大。” 确实养不大。 小七妹的嘴角抽了抽:“老人家,您这孙子病得挺重的,您得去看大夫呀。” “大夫看了,吃了半个月药,只有一点用,说还得继续吃好些年岁才行。”老人家说道,“我寻思着,吃好些年岁药,那不得花大钱,花了那大钱,还不如留着让鄙那不争气的儿子再生一个。” “你连这个孙子都治不好养不活,还想下个孙子,”小七妹没好气地说,“大爷,看你的面相,你命中只有一子一孙给你摔盆打幡。这个孙子治不好,你就是没孙子的命。” “你这破道士怎么说话的,”老货急眼了,“这怎么还咒人呢,这……这……你家祖师爷能让你……” 小七妹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福生无量天尊,祖师爷今晚就会去找你,回去等着跟他当面告状吧。” 老货骂骂咧咧地拉着孩子走了。 不久又来一个老奶奶,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小道士,给老身家孙子孙女都看看,最近夜里老是哭。” “将军箭专妨男命,女命不忌,奶奶,孙女哭是因为被你孙子给吵醒了。” “这样啊,那你给老身孙子看看。” “您的小孙孙八字带箭又相冲,弓箭全而有大凶,替身法没用,唯有以石碑镇之。” “石碑也好打,唯有一点比较棘手。” 老奶奶急切地问:“哪一点?” “替你小孙孙射箭的人可不能随便找,必须得找一个名字里即姓田又带牛的男人来,而且,名字里牛越多对你小孙孙越好……” “名字里既姓田又带很多牛?真的,那老身让家里亲戚都帮着打听打听去。” “还有,奶奶,要是你能带其他孩子来打将军箭,你家小孙孙小道我不收钱。” 第44章 小七妹4 纤瘦的小道士戴着凉帽,撅着屁股在桥下的路边奋力挥舞锄头,吭哧吭哧的将一座小小的箭形碑立稳夯实。 身旁坐着个穿粗布麻衣忧心忡忡的奶奶。 小七妹填好最后一培土,亮晶晶的汗珠从眼角的红痣边滚落,笑得纯良又乖巧。 “李奶奶,这座石碑打下去,箭来碑挡,弓开弦断,您的小孙孙从此百岁无恙。” 李奶奶担忧地问:“小道长,这地方荒得连狗都不来,将军箭打在这真的行吗?” “李奶奶,”小七妹翻出本竹纸书来,“《临安志》里说了,这是自唐以来苦行僧上山朝圣的路,有将军箭护着,又能年年岁岁有和尚们诵经祈福,您的小孙孙必定福气满满。” “那和尚也能管道家的事?”李奶奶疑惑地问。 “天下神佛都一样,都是要造福百姓的,”小七妹说,“不然谁供奉那些神仙菩萨啊。” “那是,”李奶奶满意了:“那老身现在就去请田家人。” “哎呦,小道长,老身同你说,这姓田的在李墟镇可不好找哇,姓田又带很多牛的,那就更难找了,活的没有,死了的倒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好人。” 被她搀扶着的李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多亏了亲戚朋友帮忙,老身这才晓得,好几年以前,李墟镇里好多姓田的,都被官府杀头了。” “那肯定是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小七妹道。 “小道长说得真是太对了,听说,那些姓田的不但是拍花子,还胆大包天的对贵人家的孩子下手……” “哦,那您知道是哪家贵人吗?” “那就不晓得了,这田家啊,说起来故事蛮多的嘞。还有那个名字里很多牛的,哎呦,老身都不想提这样的坏人。不过,今日找的这个叫田牛牛……” “您老知道那些田家人是在哪里斩头的吗?” “听说是在盐官县……” 盐官县? 龙坞古道经余杭过哭泣岭渡口,往上绵延出山,就是钱塘县,往下蜿蜒曲折……就是盐官县! 周老夫人这个“梅氏”,说的话是真的。 姓田的一族人既然是在盐官县被处决,那他们犯案的卷宗想必就在盐官县的县衙里。 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在没有小咕咕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又快又准确的在衙门十六房里找到这一册卷宗? 机会就在她倒霉的被人砸场子的时候出现了。 那个不舍得给孙子花钱治病的老货扛着锄头怒气冲冲的来的,嗷的一嗓子,把小七妹给喊迷糊了。 “你这泼道士,把鄙的寿元还回来。” 他嚎的第一句,小七妹还没听懂,于是好心地问了一声;“你的什么园?” “昨夜是不是你做法召来了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在梦里取走了鄙的十年寿元,你把寿元给我还回来,你要是不还,鄙……鄙就砸了你的摊子……” 小七妹笑了:“那你去找天尊要哇,找我有什么用?” 老货薅起锄头就往小七妹的脚背锄。 小七妹将锄头一脚踩在脚下,将老货摔了个狗啃屎,门牙摔掉了半个,一讲话就漏风。 老货在地上打滚:“不行,玉皇大天尊是你作法请来的,鄙要你赔,你不赔,鄙就……” “你咋不上天去敲天鼓告状?”小七妹故作轻藐地说,“你个老货能做成什么,只怕连县衙门口那面鸣冤鼓都敲不到。” …… 结果证明,这老货还是能敲到鸣冤鼓的。 因此,小七妹被盐官县的衙役带进了县衙十六房之一的招房。 盐官县县衙的布局比之钱塘县要小而窄,应该是没有十六房这么多,远没有钱塘县衙气派。 招房的隔壁就是刑房,板子、夹棍还有拶子,各种刑具应有尽有。 “本地老者刘大元,状告你这个外地小道士画符施法害他短命十年,小道士,你怎么说?” 老鼠胡子的衙役一边问,一边毫不遮掩的搓了个要钱的灵魂手势。 “官差大哥,这你也信?”小七妹打了个呵欠,“小道要是有这画符作法的本领,还要临街摆摊挣这一贯两贯的小钱?不去钱庄票号干票大的?难道是嫌银钱多了烧手吗?” “你的意思是你没做过?”衙役收回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老鼠胡子。 “我想干也没这个法力,”小七妹将自己的那个不正经的招牌放在桌上,“看相算命一窍不通,风水测字一概不会,更别说这么高深的画符做法请天尊了。” 笑死,三平都不会。 衙役将手指伸到他面前搓了搓:“哎,老人家说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会让祖师爷夜里去找他,祖师爷夜里果然去了他梦里,这……县太爷也没断过这样的案子,但也算是你祸从口出……” “官差大哥你不日必将升迁,届时在这县衙是一人之下,”小七妹笑着说,“前途无量啊。” 衙役警觉地四下张望,然后压低声音问她:“真的?难道你看出我驿马星动,马到成功?” “一千贯,听小道细细与你说一说,”小七妹伸出一根手指,“这点子银钱,乃是为祖师爷重塑金身,也是大功德一件,官差大人,小道收得不过分。” 衙役立马将头和手都缩了回去。 “大哥你看,你就不信对吧,那怎么会有人能随随便便用做梦被勾命这么无羁的理由来击鼓伸冤呢?”小七妹一连声地问,“这难道不算诬告么?” “等着杀威棒吧,”衙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大人现在忙,一会就有空见你了。” 等这衙役一走,小七妹迅速观察起衙门的布局来。 左边是吏、户、礼,右边是招、刑、工…… 县衙六房就在这里,没有看到库房和邦本房,那估计是在仪门之后的二堂,二堂之后则为内宅。 那么,二堂的哪个位置,会是邦本房? 她闭上眼,仔细的回忆着钱塘县衙的布局。 陈南山一行人没有入内宅,因为内宅是女眷。 在自己煮头骨那股恶臭出来的时候,他拔腿飞奔的方向是二堂的左边。 那位李大人当时借住在左边的舍管里。 那右边就是库房和邦本房。 邦本房,就是放各种法令图书、档案的地方。 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此刻就在仪门之后,离自己一墙之隔。 第45章 小七妹5 “好了,大人升堂了。”老鼠胡子的衙役打开门,将她拖了出去,趁机又搓了搓手指头:“敲了鸣冤鼓,杀威棒先打苦主,后打被告之人。” “我也要挨打?”小七妹诧异地问,“我又没敲鼓。” “杀威棒啊,怎么叫杀威棒呢,就是杀掉原主和被告的侥幸之心,打出公堂的威风来。” 老鼠胡子这次不搓手指了,开门见山地说:“县太爷有三种签,白头签打完下地能走能跑,黑头签打完皮开肉绽不伤筋骨,红头签打完非死即残,你想挨哪种打?” “这还能自己选?”小七妹更诧异了。 “白头签三十贯钱;黑头签十贯钱;红头签不要钱。”老鼠胡子伸出手,“你赶快选一个。” “挨打还得自己交钱?”小七妹,“那老货舍得花这个钱?” “别管他愿不愿意,先看你自己想打成什么样。” “打三十贯的。” “好嘞,银钱在哪?” 小七妹边咋舌边掏钱。 “小道长想要县太爷怎么判?”老鼠胡子满意的接了银钱继续问。 “这判案还能像做衣裳一样量体而行?”小七妹扁了扁嘴,这县太爷当得,简直……令人想骂娘。 “官差大哥,你不会是在哄我吧?”小七妹质疑道。 老鼠胡子:“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周全在这里当了二十几年的差,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什么是我周全不知道的,放心,收了你的银钱,必定给你办得称心如意。” “行吧,判那老货无理至极,若不好好医治他孙儿,就将他投入大牢。”小七妹叹了一口气,识趣地问,“定做成这样,需要多少银钱?” “上道,”老鼠胡子周全搓搓手,“你这事不大,只要一百贯。” 比抢来钱快。 小七妹给得快,那老货哭得也快,尤其是听到县太爷说,这三年会有人定时去他家看他有没有对孙儿进行医治时,哭得那叫一个可怜。 小七妹顿时觉得这银钱给得挺值的。 入夜后,她按照方位,摸进了仪门后的二堂。 果然,二堂左边的舍管里住着县太爷的幕僚,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打呼的声音。 邦本房上了锁,方身大铜锁,徒手不可能打开。 于是小七妹翻上了房顶,揭开瓦片钻了进去。 满室的架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好在是按照年份进行排列的。 小七妹顺利地找到了八年前,元丰六年的卷宗。 所有案件都整理成册,用牛纸包分装,里面有尸格、拘传、催科和差票等各种刑案公文,包括了在押犯人清册、自理案件循环薄宗卷…… 一册薄薄的纸上端正的写着一排小字:元丰六年春,桃月,田氏族人略人案。 就是它了。 小七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这份牛纸包。 田氏一族33人,自熙宁二年开始成为拍花子,15年间,可查证的受害人数高达数百人,依据“宋刑统 ”老法,于荷月行腰斩。 处死名单里有田犇的名字,然而细看,33个犯人,32份笔录,唯独少了田犇认罪签字画押的笔录。 小七妹在牛纸包里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田犇,唯有一张行刑前验明正身时的画像。 画像里,这个男人面目寻常,甚至还有几分慈祥。 …… 老鼠胡子周全在舍管里睡得正香,不知为何觉得越睡越冷,脚底板好像赤脚踩在冰上一般。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脚边好像坐着个人。 大概是同屋同班的舍友。 “别闹,你自己的床不睡,睡我脚边干啥,整得我冷飕飕的。” 他动了动脚,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脚像僵了一样。 一下就给周全吓清醒了,抬头一看,又在对面床上看到了躺在那睡觉的舍友,这下顿时一哆嗦。 还没喊出声,就见坐在脚边的那个人飞快的凑到自己眼前,肚腹以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上半截身体。 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大叫起来,那半个人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巴上。 “嘘……” 有个幽幽的声音说:“你看我有几分眼熟?” 人头转了过来,和他眼对眼,眼里神采全无,满脸死气。 老鼠胡子想喊喊不出,喉咙里一口老痰差点要憋死自己。 人头嘴巴不动,却有声音传出:“我找不到我的屁股,还有我的腿,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手指稍稍松开,老鼠胡子颤抖着问:“你你你……是谁?” “你看我是谁?”那颗头放得低了一点,几乎就贴在周全的胸膛。 “我哪知道你是谁,你去问问别人吧,”周全道,“县太爷就住在后院……” “元丰六年荷月,我死在这里,死了好多人,那些人都只有上半截身体了,血流了一地,我的屁股和腿不见了,只有头在那里动,我好疼啊,我是活活疼死的……” 那半个身体蠕动着,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让周全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是姓田的?”他的嘴皮子都抖了,“那个月腰斩了好多姓田的。” “田?”那半个人歪着头,嘴巴纹丝不动,声音又冷又疑惑,“好熟悉的姓,那我叫田什么,我的屁股和腿在哪里?” “田……田……”周全怕得说不全。 那只冰冷的手沿着他的下巴往下,停在他的喉咙那不动了。 老鼠胡子偷偷瞟了对面一眼,这么大的动静,舍友动都没动,妈呀,闹鬼了。 他不说话,那只手就开始越收越紧,那个声音也越来越森冷:“我好痛啊,我找不到我了……” “你真名叫田大力,”老鼠胡子赶紧说,“是田犇的替死鬼。” 那只手顿时停住了。 “你要找,就去找田犇,有人花钱买他活,所以上届的县太爷从他族里多抓了一个没犯事的……” “你要么去找上届的县太爷,要么去找田犇,反正别找我……” 那只手缓缓的从他的脖子上退下,声音又冷又细地问:“田犇在哪里?当时的县太爷在哪里?” “县太爷升官了,好像是回京都了,田犇不知道,我再没见过了……” “县太爷叫什么名字?” “张孝全,他田氏一案办得好,第二年就升官了。狗日的,他升官了也不提拔我……” “所以,田犇根本没有死?” 第46章 小七妹6 …… “咦,小老七这两日去哪里了?”陈南山来了东跨院好几趟,都没见到小七妹,于是揪住正咪着小酒的三平追问道。 “他说他去玩泥巴,还说禀告过大人您啊。”三平滋了口酒,反问道,“小小姐都已经稳定了,我是不是可以回三七观了?” 陈南山:“大人一会就到,你赏银不要了?” “那哪能呢,就是我不要,也不能少了我那两位哥哥的。” 三平说的是那两位年长的大夫,三人如今好得称兄道弟的。 李昱白来的时候,那位假小姐已经可以睁眼了。 就像三平说的那样,她满头的头皮已经开始结痂,没有一根头发,也没有一丝毛孔。 这四日,数以千金的药材维持着她的生机。 高热不退,就用成片成片的天山雪莲磨粉口服;淤血不出,就用藏红花一碗一碗的煎水喝;满身化脓溃烂,就用生肌汤一遍一遍擦洗…… 此刻她依然孱弱,但精神尚可。 两位大夫欢天喜地的接了那间药堂的地契和钥匙。 三平凑过去,三个人神秘兮兮的伸着手指比划着。 三平伸了五根手指头,两个大夫头摇得像拨浪鼓;伸出四根,两个大夫互相看了看,还是摇头;直到三平伸出三根手指,两个大夫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而遭逢巨变的大少夫人诚心诚意的跪拜了李昱白。 “大人,妾的女儿……还能回来吗?求您大慈大悲,一定要找到她。” 至于假小姐,她也真心地说:“妾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将她视若亲生。” 李昱白没同意:“一天两天,你会因为觉得亏欠愧疚而善待她,一年两年,或者十年,这种愧疚会转变成恨……” “不必如此,她会有她的去处。” 他也问:“小老七呢?” “去玩泥巴了。”陈南山说。 李昱白面露诧异。 三平解释说:“这不是带出来的泥巴都用完了么,他得再去弄点,这泥巴可不好弄。” 陈南山便从小坛子里抠出一小块细泥来,绵密细腻,拉丝不断,但不粘手。 “取江边千挑万选的细沙泥,再用过滤到最细腻的米浆水烧之,再反复过滤粗渣,难得很哩,没个三五天的根本回不来。” 小七妹是在第六天的午时回来的,背了个特别大的坛子,又重又沉,整个人灰扑扑的,像赶了好几天的路,匆匆洗漱后倒头就睡。 陈南山知道她回来,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她睡得香甜,连趴在床尾的大武都睡得直流口水,便没有吵醒她。 她一觉睡到了隔日公鸡打鸣才起。 三平悄咪咪地问:“有头绪了?” “嗯。” “那咱四个还去汴京吗?” “去。” “哎……”三平长吁短叹,“人离乡贱,咱去了京都那样的大地方,就再也没有悠闲日子过了。” 但他到底也没说不去,只嘀咕了一句:“小咕咕怎么还没回来?” 正好陈南山进来,只听到几个字,就问:“三平道长还有个小姑姑?” 三平开始胡说八道:“那可不,小姑姑生前最疼我,哎,可惜死的时候落了畜生道……” 一边说一边溜了出去。 “小老七,跟我走,等你好几天了。”陈南山说,“此间事了,我们好动身回京。” “梅花湖都打捞完了?”小七妹问,“一共多少冤魂?” “头骨一共35个,大人希望你能赶紧摸骨捏人,将死者的头像复原出来。”陈南山说道。 “这个活大得不像话啊,”小七妹笑一笑,正要说话,陈南山没好气的打断了她。 “大人说,做好这个,许你们师徒三人一份公差。” 小七妹头摇得像拨浪鼓:“别,还是计件干活最好,我们师徒闲散惯了,如果天天都要去点卯上工,那可起不来,再说,点卯上工也没法喝酒吧。” 点卯上工,不利于自己偷摸干活的。 “不过,大人,这个拍花子堂口既然覆灭了,作甚么要把这些湖底下的头骨都捏出来?”小七妹问道。 陈南山:“李大人仁慈,希望能让这些可怜的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机会,也能给那些还在等待的家属一个交代。” 他由衷地说:“我们大人,是真正有抱负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对了,你的奖赏,”陈南山抛过来一个荷包袋,“山神庙那具焦尸的头像,被白云洞失踪的年轻书生指认出来了。” 他说的就是丽娘子。 “那这书生说什么了吗?”小七妹问。 “那个书生啊,他说和这个女拍花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丑矮人,还有个来接应的同伙,这个人声音很稚嫩,应该年龄不大……” “但是,有两点很奇怪。” …… “算命的诚不欺我也,他说我有桃花劫,我就逃不开这个劫数。” “小生刘文生,处州府人,原是准备上京求学的,路过钱塘县,便到我舅母家投宿并歇息几天。” “小生读书时,曾在《临安志》里读到钱塘的古迹景色和风土人情,因此颇想游历一番。” “所以,小生先去了慕名已久的白云洞旁月下老人祠……” 这个叫刘文生的书生将自己如何英雄救美、又如何昏迷不醒、醒来后又莫名其妙地身处百里之外的种种详细讲了出来。 “小生迷糊中感觉自己身处船上,船在顺风走,因为几乎听不到摇橹的声音,偶尔能听到一个少年和一个年轻女子在说话。” “说的是什么小生没有印象了,当时真的晕晕乎乎的。后来有个少年说,乖啊,别哭,蒙上你的眼睛就表示不会杀你。” “后来又嫌……嫌小生哭得太吵,就唱了首怪模怪样的歌,什么什么鱼咬了脑袋叼走了……” “后来小生就晕得很厉害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丢下了船,衣襟里还有两锭银子。” “等小生有力气后,才把眼罩摘掉,那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可小生的手脚不知道为何总是不太听使唤,因此走了很久,又走了很远,后来小生喊住了一位摇船经过的艄公,用那两锭银子当做他的工钱,让他送小生回了城。” 这个“人中长得好”的书生刘文生,弱冠之年,上京赶考,身边未带书童,借宿在离白云洞不远的白云村。 如今,他被衙役“请”到了县衙后面的羁候所。 “大人觉得,他哪一点很奇怪?”小七妹拎着坛子边走边问。 “其一,和这个女拍花子同行的丑矮人不见了,极有可能是他杀了这个女拍花子之后潜逃。但他为什么突然杀了自己的同伙?” “第二,这个书生是被谁放了的?为何都已经混出了城,又要放了他?和我们查的周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见过丑矮人的真面目,丑矮人如果连自己人都杀了,完全没必要留一个日后可能会指证自己的活口,这不符合常理。” “所以,合理怀疑,当时还有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说话声音稚嫩的人放的他。” 正是这第三个人的小七妹:“那他们和周家发生的事有关系吗?” “目前还没有查到有什么联系,”陈南山说,“周家小姐被移花接木,已经查实了不是周族长派人干的,很可能是周老夫人自己联系了上面的,不经过族长的手上供,不想让周族长得好处。” “而这上面的人借假小姐被找到后城门解除戒严的机会出了城,之后不知去向。” “这两伙人活动的时机太重合了,所以李大人认为这可能是同一个团伙在一起出任务。” 大人的推测很对,当事人之一表示很肯定,但当事人不能说。 但这个叫“梅氏”的组织,为何要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但偏偏又有学问的赶考书生,既做不了苦力,又不好控制,这样的年龄和体格也并不适合“活人造畜”…… 第47章 小七妹7 “李大人和我被抓的时候,有个打渔人说,大人的人中长得好,是根好灯芯,”小七妹问,“这会不会跟叶嬷嬷说的借命有关?” “借命啊,哎。”陈南山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真烦这种没长嘴的,或者长了嘴不能对自己说的。 于是,长了嘴的小七妹埋头苦干,用了将近四天,才将梅花湖底捞出来的所有头骨都捏成了泥人。 然后,在这一地的泥人里,她找到了一个和阿霜娘长得很像的女孩。 她托着这个泥人,去找了陈南山。 “大人,我能去见一见周族长么?” 还没到行刑的日子,周家那些人都关在县衙后的大牢里。 “你要去见他作甚?”陈南山不解地问。 “听说,阿霜是周氏族里所有人一拳一拳打死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你去翻他的卷宗吧,元丰二年起,新法规定,行刑之前,没有人可以任意见死刑犯。” 小七妹问:“这是为何?” 陈南山神秘地一笑:“想知道?来当公差吧。” …… 周族长的卷宗很厚,从头看到尾,小七妹花了两个半时辰。 其中拍花子的罪恶令人触目惊心。 但族长撒谎了,阿霜娘女三人,并不是拍花子拍来的,而是族长他爹,也就是上一任老族长捡来的。 周族长说,这母女三人看起来出身不俗,像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子。 阿霜娘只说是夫君病逝,她没有儿子傍身,被吃绝户的族人赶了出来,流落在外,无处可去。 老族长便问阿霜娘愿不愿意再嫁。 阿霜娘那时正惧怕两个女儿被人抢去卖进烟花之地,听到族长保证是明媒正娶,三媒六聘一个不少,两个女儿也可以上周家家谱,这才听从安排嫁给了老族长的鳏夫弟弟。 因为刚嫁进来,族里的阴私事都瞒着她们三个,阿霜娘生的美丽,人又老实本分,做的女红更是全族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两个女儿也被教养得极好。 尤其是阿霜,随着长大,越发的亭亭玉立,又识文断字,族里不少有适龄儿子的人家,都打着将她聘进家里的打算。 可惜好景不长。 大概两年之后,正是周老夫人想带着大家洗手不干之际,却遇到了来自“上面”的阻力,不晓得周老夫人是怎么谈的,反正最后族里决定将阿霜的妹妹当做供品交给上面,换取顺利脱身隐居。 这本是个秘密决定,族里原计划是先将阿霜娘哄去家庙,说是为族里祈福,再趁机制造无意走失的机会,将阿霜妹妹秘密带走。 哪里知道竟有平日里倾慕阿霜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偷听到了这个秘密,竟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了阿霜。 当天夜里,才十三岁的阿霜带着六岁的妹妹想要逃走。 但她们还没出村,就被人拦在了梅花湖边。 周族长的供述里,将当晚的场景描述得很清楚。 那天正是小暑,潮湿又闷热。梅花湖边,周家的老宅还远不如现在宏伟,连祠堂都还没翻新。 阿霜被堵在湖边,谁上前就疯狂的咬谁,但架不住这边人多势众,很快她妹妹就被抢走了。 阿霜趁人不备,跳进了梅花湖逃走,这两年,她的水性练得很好,很快就游到了湖心岛。 阿霜的妹妹在哭闹时说:“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是拍花子,官府会把你们都抓起来五马分尸……” 周老夫人勃然变色,喝问道:“谁告诉你我们是拍花子的?” 阿霜妹妹被她吓到,一个劲儿的哭闹着要娘亲,很快就把阿霜娘引了过来。 周老夫人一边派人追赶阿霜,一边要把阿霜妹妹送走。 阿霜娘亲死活不肯,哭泣哀求时无意中说:“都怪我,阿霜提醒了好多次我都不信她,都怪我……” 她又去求自己现在的相公:“相公,阿霜姐妹对你一向孝顺有加,你的鞋袜都是阿霜姐妹亲手做的,你做事回来,阿霜姐妹一定不会让你饿着,求你……求你救救她们……” 许是因为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这个曾经的鳏夫难得的跟族里起了冲突。 而族里还有些半大的小子唆使父母来为阿霜求情。 但阿霜到底还是被抓了回来。 周老夫人说:“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短短两年,竟然能怂恿族人袒护于她。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日解决为好。” “为免以后有人再学样,所有人一人一拳,将她打死,这样人人都有罪,谁都开脱不了。” 那天夜里,族里的老祠堂火把通明,阿霜被堵了嘴,被平日里她恭恭敬敬喊爷奶族伯兄长的人,一人一拳,打死在她娘亲面前,又被沉进了梅花湖底。 阿霜娘彻底疯了。 但即使她疯了,刻骨的仇恨让她依然牢牢地记住了周老夫人的脸…… …… “大人,族长说不是他们拍来的,你信么?”小七妹问,“能识字,会女红,这可不是平常人家里的女儿。” “还有,才六岁的女孩,她从哪里知道拍花子被抓住是要五马分尸的,她来族里的时候才四岁,族里肯定不会讨论这个,那就是她的娘亲和姐姐教的。” “她的娘亲和姐姐既然有这个见识,为何当初被族人赶出自己家时,不向当地官府求助。” 陈南山一拍折扇:“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宋刑统》老法规定,凡女子奁产皆为私产,并同夫为主。夫死,则同族任何人不得争产。” “如果只是丈夫病死,何至于母女三人流落在外无依无靠呢。”小七妹说,“要么老族长撒谎了,要么阿霜娘撒谎了。” 案台上,母女俩的头像一样美丽而神秘,没有人知道她们来自哪里,真名叫什么,又因何而落到如此境地? 第48章 小七妹8 周氏族人行刑那一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三平带着小七妹和大武也挤在人群里。 刑场不在集市口,而在城外水洪庙后面的荒野里。 附近的田地里、山坡上都站满了人,连树上都爬着好多人。 甚至有人摆摊卖起了汤茶和糍糕以便游关之人。 小七妹挤在糍糕摊子前:“来三份糍糕。” 隔壁卖汤茶的老伯:“客官,也来份汤茶吧,这天热,解渴又消暑。” 小七妹爽快地说:“行,也来三份。” “哎。”老伯快手快脚的装了满满的三份,憨实而慈祥地说:“三文一份,算八文钱吧。” …… 李昱白和陈南山没有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是站在水洪庙后面的塔楼上看。 林武带着几个护卫,各自换了骑马劲装,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身后全都背着弓箭。 陈南山:“李昱白,你说,会有其他的拍花堂来刺探消息么?” “声势这么大,如果临安府还有其他拍花子,难道不该吓得赶紧跑路才对么?” “还是你觉得咱们要找的那位凶犯克星会对行刑感兴趣?” 李昱白默不作声,只密切的关注着远处的人群。 “嗐,不过我觉得你是对的,拍花子是肯定不敢来,但咱们要找的那位凶犯克星,我估摸着他可能会来看一看这些恶人们的下场。” 李昱白一个字也没说,任凭陈南山聒噪的唱着独角戏。 …… 叶伯文骑在高头大马上,自我感觉这也算是自己当知县以来,声威最巅峰的时刻了。 他亲自押着囚车从大牢一出来,马路两边人潮汹涌,山呼海啸般的喊着:“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百姓们给他送大饼,送土鸡蛋,还有拎着咯咯叫的鲜活老母鸡来送给他…… 而几辆囚车一冒头,就被扔了许多的烂菜叶和臭鸡蛋,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群情激愤,人人都在喊“打死拍花子,拍花子不得好死……”。 这口号一样的喊声一路持续到了水洪庙。 水洪庙外的平地上,放置了一排又一排的博古架,架子上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泥人头。 有多个带刀的衙役看守着,告示上写着:“凡有认出者,赏银三十贯。” 知县叶伯文站在高处,大声宣读了周氏一族人的罪恶,最后说:“诸位身后的博古架上,共计36个泥人头像,这仅仅是周氏一族人在进行略人的罪行时,不幸死在他们手里的一部分,其余成功卖出者更多,不杀不足以告慰亡灵。” “若百姓之中有人的家人不幸在此,凭附籍官的凭条,即可来衙门领取由周家抄家所得的赔偿银……” “若能提供这些泥人头像的信息,一经核实,即可领取赏银30贯……” “查明正身,待午时到……” 田野里有人带头喊起了号子:“周氏该杀、周氏该杀……” 囚车里,周家侥幸存活的人瘫软如烂泥,恐惧的看着天上的太阳。 “午时已到,即刻行刑……” 瘫软的周氏族人一个个像被拖死狗一样拖上了刑台,身下一滩滩黄色的尿迹…… 大武将头埋在小七妹肩上:“怕怕……” 啁……啁……啁…… 天空响起了几声高亢清亮的声音,师徒三人同时抬头:“小咕咕……” 高远深邃的天空,一只灰色的猎鹰在半空中盘旋,翱翔着往庙后的林子里飞去。 庙楼上的陈南山抬起头:“哪里来的一只猎鹰?像是有人养着的。林武,跟上去看看,不行就打下来。” 几个人快速下了楼,骑着马就往后面的山林里跑。 那只猎鹰伸展着双翅,像箭般从林子上空矫健地飞过。 “林武,快,射下来,”陈南山大喊,“别让它跑了。” 林武一夹马肚,一马当先冲出了队伍。 猎鹰盘旋着,正放慢速度往林子里降落。 林武伸手从背后取了支羽箭搭在弓上,箭尖跟着猎鹰逐渐下移,正待放箭,突然耳后有急促的破空声,不由得下意识的一躲,箭顿时就歪了。 一颗石子贴着他的胳膊激射而过,带出了一条血滴。 林武顾不得胳膊火辣辣的痛,一边夹马飞奔,一边又搭上另一支羽箭。 猎鹰似乎正在找降落的地方,林武再一次瞄准了它。 身后有人打了声急促而响亮的呼哨,然后大喝一声:“小咕咕,走……” 有更大更急的破空声传来,一道黑影气势十足地扑过来,林武快速歪头躲开,一只拳头已经逼近他的后脑。 后背一热,有人试图跳上他的马背。 林武一个肘击逼退黑影,还来不及拉弓,那个黑影竟又缠斗上来,一拳打在马屁股上。 大马痛苦的长嘶一声,顿时前蹄朝天蹬起,将林武甩了下去。 林武仓促地还没来得及稳住自己,却见一个拳头又不要命的朝自己的面门攻过来。 身后有马蹄声急促的响起,队伍里有人骑马跟上来了。 林武正要拔出腰间的刀反击,就听见李昱白的声音响了起来:“住手。” 于是他只抬手挡住来人的拳头,顺势先往自己身边一拉,然后一个蝎子摆尾。 待他看清来人,顿时大吃一惊,但手脚的动作却收不住,已经一脚将那人往后踢了出去。 来人身着灰色的道袍,满脸杀气,眼神冷峻,周身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脸庞却熟悉得很,尤其是眼角一粒殷红的血痣,正是平日里笑得人畜无害的小老七。 “你疯了,”林武甩着痛到几乎要断掉的手怒喝道,“小老七,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七妹顺着他的力往后跃出,就地连打好几个滚,一直滚到疾驰而来的马前。 吁…… 李昱白拉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避开了小七妹的身体。 小七妹滚在他马肚子下,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他蹬在镫子里的鞋底,顿时如遭雷击,全身发麻。 李昱白今日穿着双高筒马靴,鞋底有着横竖双排的防滑铁乳钉。 横竖双排,似刚展翅的飞燕,又似倒立的羽箭。 九年前,她藏在河水里,有匹大马从她头顶跨过。 那人说:“一村贱民,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说话的人,鞋底就有着图案一模一样的防滑铁乳钉。 …… 第49章 小七妹9 就在她无比震惊之时,李昱白那张谪仙般的脸从上而下在她面前放大,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问:“小老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七妹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却没伸手。 “你吓傻了?”陈南山随后赶来问。 小七妹顺势从李昱白的马腹下滚出来,滚到陈南山脚下。 陈南山也穿着高筒靴,鞋底防滑铁乳钉的纹路不一样。 “小老七,你吓傻了?”陈南山跳下马,伸手来拉她。 小七妹一个鹞子翻身站直,越过陈南山和李昱白,气势汹汹地叉腰指着林武:“林武小哥,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小咕咕?” “你有病吧,我哪有杀你小姑姑,”林武,“这里哪有旁人。” “我的小咕咕在天上飞得好好的,你干嘛要射它?”小七妹跳到他面前大声质问,“要不是我动作快,你第一箭就把我的小咕咕射死了。” “你的小姑姑,是天上那只鹰?一只鹰,为什么要叫小姑姑,还有,”林武终于反应了过来:“你会武功?” 一个看起来瘦弱的小道童,跟他一个从五品带刀侍卫对打起来,不仅不落下风,还隐隐有稳压一头的余劲。 “你什么时候练的这一身好武功?” 小七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你别扯开话题,你作甚要射杀我的小咕咕,你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非得找大人替我申冤。” “申冤?”林武郁闷了,“我没想杀你的姑姑,我是……那是……这是……” “哈,没法狡辩了吧,被我问住了吧,”小七妹踮着脚尖杵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向小咕咕道歉。” “好了,”陈南山来打圆场了,“小老七,这猎鹰是你的?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会武功?” “我哪里没说过,”小七妹叉着腰,“我明明说过的,除了长生不老和死而复生,我师父和我方方面面都会点。” 要这么说起来,那确实说过,还不止说过一回。 还以为是他吹牛呢。 几个人无言以对,林武龇牙咧嘴的瘫在地上揉着手。 “哦,”小七妹老实地加了一句,“还不会生小孩。” 王汉下了马将林武从地上拉起来:“小老七好身手。” 小老七顿时伸手:“是要给我赔偿吗?” 陈南山将她的手拍下去:“军中有养猎鹰刺探军情的,一场误会。” 他问:“怎么一直没见过你们喂养它?那这几日它都在哪里?” 小七妹揉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它大概在外面养了别的小母鹰吧,常常溜出去玩,过一阵子就回来看看我们死没死。” “这哪是你们养它啊,这是它在放养你们。”陈南山笑起来,“小老七,你真让人刮目相看呀,养的鹰和拳法都相当不赖。” 李昱白看着她的手,叮嘱了一句:“选个趁手的武器,硬打当心伤了手。” 伤了手,毁了那手摸骨捏人的本领,那就太可惜了。 “我师父只会打拳,没教过我其他的。”小七妹一声呼哨,将手一伸,树梢上的小咕咕滑翔过来,机敏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又恢复了之前笑得无邪的模样,林武几个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只叫“小咕咕”的鹰旁若无人的停到了她的肩膀上。 “大人,你们穿成这样,还带着弓箭,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小七妹问。 “来这,抓专杀拍花子的凶犯克星。”陈南山问,“小老七,你身手这么好,不会是你干的吧?” 李昱白抬起眼帘,认真的看向她的脸。 …… “杀拍花子有赏银吗?赏银多吗?多的话就是我干的。”小七妹笑眯眯的摸着小咕咕的脑袋。 陈南山见状也伸手去摸,只见小咕咕利喙一啄,唬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小咕咕,你暴露了我们设的陷阱,如今还敢啄我,小心我给你烤了。”陈南山威胁道。 “诶,可别乱给我小咕咕造因果,”小七妹不满地反驳,“我小咕咕乖得很,它飞它的,又没惹事。” “青天大老爷……哦豁……” 只听见水洪庙那边,山呼海啸的喊起来。 小七妹脸一垮,顾不得和他们几个说话,转身就往回跑:“糟糕,错过了看杀头……” 大武怂得很,又要看,又要怕。 他的灰色道袍在田野中随着奔跑而衣袂翩飞。 人群中,那个早早来这摆摊卖茶汤的老伯抬起眼,认真的记住了她的脸。 有些人留不得的! …… “报……” “急报……” 钱塘县最豪华的客栈外,叶伯文焦急地踱着步。 “李大人和陈大人什么时候能见本官?”他问王汉,“本官有急事启禀大人。” 王汉:“叶大人,你说的急事,陈大人已经收到消息了,稍后就会见你。” 话音刚落,客栈门打开了 “叶大人,陈大人有请。” 叶伯文三步并作两步进去,上楼后 整理了衣襟,这才伸手敲响天字第一号房的房门。 “李大人,陈大人,下官收到来自嘉兴府的消息,盐官县县衙出大事了。” 盐官县县衙的后院,知县林长贤连同他的娇妻子女仆从,都死得干干净净。 …… 听到这个消息的小七妹也惊呆了,她刚从盐官县回来才三天,那个她曾去过的盐官县衙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但她不能跟着李昱白一行人过去。 李昱白也没打算带他去。 陈南山在临走前特意来交代他们师徒三人:“这里还需要你们,你们且在这里安心等,第一,将活人造畜的受害者恢复人形;第二,准备好上京都的各项事宜,有要告别的朋友亲眷,有要安置的物事等,若有需要,可以直接找叶知县。” 于是,小七妹和叶伯文一起,面露不舍实则欢喜的送走了李昱白一行人。 叶伯文继续回他的知县衙门当他这钱塘县的土皇帝,小七妹则跟着小咕咕,一路往北上,去找小咕咕要带她去的地方。 她们出了钱塘,路经余杭,又过玄妙观,进入江宁府的边境后,停在了离江南东路转运使大营仅有不到十公里的城墙上。 站在城墙上,小七妹隐隐可以看到江南东路驻兵大营的旌旗迎风在猎猎作响。 “小咕咕,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跟着的人,最后进了军营?” …… 九年前,那个声音低沉的人说:“若不是你拍花门办事不力,何须我带人千里奔袭而来?” 千里奔袭,原来是从江南东路驻兵大营而来。 好一个千里奔袭! 第50章 小七妹10 谷雨已过,闷而潮湿,黏腻中吃一碗浸在井水里的细凉粉,真是让人身心通泰。 江宁府城门口的集市前支了好多摊子,其中卖细凉粉的那个摊子生意最好,摊子前都排着队,那伙年轻的帮闲干完一个活,就到摊子上要碗细凉粉。 就像摆在他隔壁、市集里生意最差的那个小道童,一个下午都已经吃了三碗了。 “小道长,细凉粉虽然好吃,但也不能贪多,你人小,吃多了要拉肚子的。”卖细凉粉的阿婆劝道,“再吃这一碗,阿婆就不卖给你了。” “阿婆,再多要一碗,”小七妹愁眉苦脸地说,“我这心啊,还有这肚肠啊,就像有把火在里面烧。” 她说的是真的,胸口燃着一把火,躁动着始终不肯熄灭。 军营里那么多人,带队的是谁,带的又是哪些人?九年过去了,这人在军中任什么职务? 这一切,好像都近在眼前,却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难道她要一个挨一个的去听,就算她肯,又怎么进这大营,听这么多人说话。 但让她就这样离开,也是万万不能也不甘愿的。 “没生意就没生意啰,别发愁,”阿婆说,“你再多吃几碗,不更加没银钱了么?” “再说了,你那个招牌啊,不合适,十日不开张,开张吃十日,”阿婆边做边念叨,“一听就很贵的样子,普通老百姓哪敢来。” 小七妹不说话,望着城门口发愁。 没机会啊,怎么办? “小伙子,老婆子我就一贯钱,想请个人帮我把东西送到军营去。” 城门口市集对面,那伙帮闲聚集的角落,来了个老婆子。 “我儿子扭了脚,不然老婆子也不舍得花钱请人的。” 老婆子佝偻着背,衣着倒还干净,不过十根手指都有些变形了。 “一贯钱,送到军营?不干,这得耽误大半天的功夫呢,最少也得五贯钱。”那伙帮闲看不上这点子银钱的活。 “东西不重的,就一个背篓,大概也就三十来斤……” “三十来斤还不重啊,”帮闲不耐烦了,“去去去,一边去,别耽误功夫……” “来来来,”小老七直起腰喊,“阿婆,我去,只要两贯钱……” “小道长,一贯钱行吗?”老婆子不太好意思的讲价,“都是军营里的小兵哥缝缝补补的鞋子衣服啊这些,老婆子得送过去之后才能收到工钱。” “阿婆,那加两碗细凉粉行吗?去之前一碗,回来之后一碗,”小七妹问,“行我就干。” “行。” 一个超大的背篓,快有半个人高了,里面有鞋子、衣服、还有马鞍下的汗垫,不但重,还有股好重的汗臭味。 小七妹弓着背驮着背篓:“阿婆,咱不能整个独轮车么,或者租头驴?那不省事多了。” “那不得花银钱置办么,”阿婆颤颠颠的解开头上那块打着补丁的头巾给自己扇风,“老婆子这样的人,只有两只手和一身力气是值点子钱的。” “买个独轮车,老婆子得缝两年衣服才能赚回来,租头驴的钱,也得做小半月的工呢,”她伸出那双已经变形的手,“也不知道还能缝多少年,我儿子从小就有病,干不得力气活……” 小七妹便不再说话,她们俩人出了城门,就靠着两条腿,径直往大营的方向走。 幸好官道两旁还有树阴可乘凉,树叶在阳光下扑簌簌的动着,有布谷鸟不知疲倦的唱着“布谷布谷”。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肩上的背篓越来越重,直往下坠,小七妹快没力气了:“阿婆,歇一下脚啰。” “累了吧,走,到那个石头边去,我来托着背篓,你慢慢蹲下来,”阿婆说,“咱卸下背篓去靠着石头坐会,阿婆带了肉包子。” 于是两人挪到树荫下的石头边上,小七妹半蹲下身体,听到背后阿婆“嘿呦”一声,背篓一松,一块带着气味的头巾从后而上,直接捂向自己的口鼻。 小七妹赶紧憋住呼吸,抓牢拿头巾的手,一个用力,将背后的阿婆扯住甩在身前。 “我向来不信什么从天而降的幸运,”小七妹扼住阿婆的喉咙,“只不过要打死你之前想等你先动手,总不好误会了你。” 她欣喜地笑起来:“说吧,梅氏,你为何而来?” “误会,”阿婆沙哑着嗓子:“老婆子……是给你擦汗……” “擦汗,是擦蒙汗药吧,你当我闻不出你头巾上蒙汗药的味道,是吗?”小七妹腾出一只手,折断阿婆的一根手指,“说。” “啊, 我的手,我缝……不了……衣服了……”阿婆惨叫着哭起来,“我的手哇……” “别装了,梅氏,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 小七妹突然眼前一花,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变得头重脚轻。 而阿婆趁机挣脱她的禁锢,闪电般逃出三米开外,佝偻着的身体已经站直了,慈祥的面容变得狠厉,双眼警觉地盯着自己,但并不上前,只等着自己昏倒。 “三七小道长,不要反抗,乖乖睡吧,”婆子的声音好像变得很远,“睡着了就好了。” 小七妹恍然大悟,扶着身边的树,喘息着说:“是你杀了丽娘子……” “果然是你。”阿婆冷笑着回,“告诉我九年前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那你怎么还不过来?”小七妹眼神迷离,身体晃了一下。 “我等你躺下。”阿婆笑起来,“背篓的背带被药浸过,比头巾上的药慢,但时间一到,你就该睡了。” “让你……失望了。”小七妹手撑在树上,脚在石头上一蹬,反身往树后蹿去。 想不到她竟然还有力气,阿婆立刻跟上来,她不需要动手,但要确认这小道童没法逃走。 哪知小七妹竟只做了个逃的假动作,从树后又绕了出来,没一句废话,直接一拳将她打倒。 阿婆会骗会演,但没什么功夫,此刻嘴里大喊:“别打我,我全都说,丽娘子是田堂主杀……” 她只是随便抛出个诱饵,好争取多一点时间,要么拖到接应的人来,要么拖到这小道童迷药发作坚持不住。 然而她的话没说完,之前一心想听秘密的小七妹此刻压根不听,直接又一拳砸向她的头。 阿婆心头恐惧无比,这才意识到,这小道童下决断竟如此快,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做了取舍,此刻只想杀人。 第51章 小七妹11 小七妹咬紧牙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力气在快速流失,头脑已经迷糊,若是不能在几息之间即刻将婆子杀死,那等蒙汗药药性发作上头,死的就是自己。 她用上了自己此刻能用上的所有力气,婆子先还能惨叫出声, 随着三拳过去,她头骨塌陷,鲜血喷溅。 而小七妹的力气越来越小,动作也越来越慢,直到确定这婆子死了之后,她“噗”的吐出一口血。 仓促之间,她只有咬破自己的舌尖,用剧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此刻,她又开始头晕脑胀起来,手脚发软的从兜里掏出三平制的解毒丹,乱七八糟的塞了几颗之后,她取了根银针,摸索着扎进自己头顶的百会穴。 扎出血后,趁着这一丝清明,她起身将阿婆的尸身和背篓都扔进路边的水沟,摇摇晃晃的将拳头上的血迹胡乱的沿着去树林的方向甩了一路,然后脱下道袍卷成一团,拼尽全力往前一抛。 但她自己却转身跑回婆子的抛尸地,大胆地选了棵最大最高的树爬上去,毫不扭捏地解下束胸带,将自己牢牢的绑在树上。 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已经露了行迹,但她还不能死。 …… 她的眼前闪现出了阿爹阿娘的脸,阿娘在喊她回家吃稞稞,阿爹挑着担子说要给她挣嫁妆,小山村里依旧很热闹,昔日的玩伴们一个接一些的露出了小脑袋…… 银针再一次扎在头顶百会穴上,三平说,这是能让人瞬间清醒的穴位,确实是。 她还需要再清醒一会,婆子虽死了,但还有个她嘴里说到的堂主,或许……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了,模模糊糊中,只见有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挑着货担,带着斗笠,从军营的方向走过来。 莫非他也是“梅氏”? 这个挑着货担的男人看不到脸,但他搭在扁担上的左手中指,好像戴着个奇怪的物件。 小七妹想再看清楚一点,然而还没等那人走近,眼皮已经闭上,头也重重地垂了下去。 …… 那个货郎一路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直到看见石头上红色的血迹,他四下寻找见没有人,就将货担放下,在石头边的草丛里翻找,直到找到水沟里的尸体,这才面色大变。 他压低了斗笠,沿着草叶上的点点血迹,往树林里追去。 官道的树林那边有个山坡,坡下有个村子,好藏人。 …… 东青坡下,担儿村。 呼呼呼…… 一只大黄狗叼着件衣袍“嗖”的一下蹿出来。 它两股颤颤,夹着尾巴,眼神中带着恐惧,有人跟在它身后追逐着它。 突然,它惨叫一声,嘴里的衣袍掉了下来。 汪…… 村东头杂货铺里打瞌睡的李婶陡然惊醒了。 “好像是大黄在叫?” 她走到屋檐下张望,阴云渐拢,闷热又起,大概要下雨了。 有个戴着斗笠的挑担货郎在沿路叫卖:“麻糍……又香又甜的麻糍……” “老伙计,”李婶招手问道,“你从那头过来,见没见着一只大黄狗?” “没看见啊,”货郎放下担子,“大姐,你铺子里有水吗?讨口水喝,喉咙渴得冒烟了。” “有有有,随便喝,”李婶踮起脚又看了两眼,“奇怪,我明明听见大黄在叫。” 货郎伸了个懒腰,和气地问:“大姐,打听个事,今儿村里来没来过一个小道童,或者,你有没有见过生人?” “没呢,”李婶自信地说,“我这人就眼神好使,要是见过就一定记得住的。今儿除了你,就没来过别的生人。” 她拎起个大锡壶递给货郎:“你喝,我去找找我家的大黄狗,万一又去哪里祸害人家的鸡鸭鹅就不好了。” 毫无戒备的她正要出门,突然,有只手勒住她的脖子,想喊喊不出,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挂在门后。 货郎阴恻恻地说:“大姐,我送你去见它。” 哒……哒…… 杂货铺的木门在没有规律的乱晃乱动,有黄色的水从门框下流出来,一股子的尿骚味。 不久,一个穿着李婶衣服的阿婆走出来,挑起担子继续走。 “三七道长,接下来,就看谁先找到谁了。” “咱们,京都见。” …… 一声雷响,阴云密布处,终于下起大雨来,白昼恍如黑夜,雨声激荡如鼓点般急促。 雨打树叶哗哗作响,叶子与叶子的交汇之中,有个仅着单衣的女子低垂着头,长发紧贴着脸颊,雨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头发和衣服流下。 突然,她发了个抖,缓缓的抬起了头,苍白的脸,惨白的唇,还有满身冷意,仿佛从地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又活过了一天,原先隐身在黑暗中的某些人已经发现了她,那就让她站得再高再醒目一点。 她解开了将自己和树身缠在一起的束胸布,一圈又一圈的缠在自己的双手上。 软布吸满了水,变得又重又结实。 三平确实没教过她其他的打法,她最擅长的,一直就是直接粗暴的拳法。 她三拳,有人头七。 …… 李昱白一行人已经到达了盐官县衙,县衙的前堂和后院都挂上了白灯笼,衙前墙角的鸣冤鼓也被白布罩住。 陈南山表明了身份,立刻有人迎了出来。 “大人,下官迎接来迟,请勿怪罪,”来的是县里的主簿,“实在是……” 陈南山打断了他:“尸格可有?” 尸格,就是仵作验尸后的文字笔录,包括现场尸体图。 “仵作还在验,实在是太惨了,县里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尸体,大人他们一家人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 “不知为何,后院突然失火了。” “他们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第52章 雀人1 这场火烧得离奇又诡异。 盐官县的县衙,依然是按照标准的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衙后邸的格局建造的。 前衙有大堂、二堂,屋面蓝瓦兽脊,梁栋之间可见青碧绘饰,往南的墙下有两道小门,东为生门,西为死门,均连接县大牢。 往北则有灶房、厨房和饭堂,往西是衙门里众人休息用的西裙房,这一带,都是衙门里众人点卯后的起居所在。 仪门之后是屏门,屏门之后均是内宅,是知县大人和家人居住生活之处。 这把火,从知县大人林长贤及其夫人林田氏居住的正房烧起,将正歇息的两夫妻并通房、大丫头四人烧死,又烧到东厢房,将其幼子及乳母烧死。 火势还蔓延到了后罩楼,将住在后罩楼上才刚及笄的知县之女及守夜丫头、嬷嬷烧死。 死九人,伤三人。 这受伤的三人均是在救火时受的伤。 “这么懂亲疏远近的火,我还是头一次见,”陈南山摇着折扇,“这是将知县大人的后宅亲近之人一网打尽,半点都没波及到旁人,真是神奇。” 比如隔壁的西厢杂院,住着林长贤手下两位幕僚的亲眷各四人,摆放着更多的易燃杂物,却没有起火,也没有一个受伤,仅仅受惊。 李昱白手里拿着盐官县衙的花名册,安排道:“让县丞吴明暂任知县,让资历最老的周全暂任县丞,其他职务不变,先保证县衙公务的正常运行。” “是。”陈南山应了声。 “通知嘉兴府知州,让他派人来见我。” “大人,仵作和坐婆来送尸格了。”林武在屋外禀告。 尸格,就是验尸格目,其中包括初、复验尸格目和检验正背人形图,一式三份。 因来的有女眷,陈南山起身将围屏打开,将李昱白拦在围屏里。 那两人进得屋来,对着陈南山叩头就拜。 陈南山将尸格的其中一份递进围屏里,自己翻开另一份,边看边问:“死因如何?” “禀告大人,几位死者口鼻内、喉管内均有烟灰,头身连面一概焦黑,两手脚皆蜷缩,红光验伤无所得,确因火烧而死。” “但不敢欺瞒大人,小的查验时,见死者林大人口唇内发小疱,略显青黑色,于是便用银针探之,银针变青黑色,用皂角水揩洗,其色仍不去,可见生前有服毒。” “小的便进一步用银针压入肠脏内,也可见青黑色,唯谷道内未见变色……” “这位林大人晚间用的饭菜可验过,有毒吗?”陈南山问。 仵作:“厨房里已经清洗过,小的取了剩泔水,在泔水中找到了几块剩余的糟鸭,经查验后发现正是糟鸭有毒。” 也就是说,林长贤中毒的源头,是晚饭中的那碗漕鸭。 然而奇怪的是,其余的人都没有吃漕鸭,也都中了毒。 “你确定,在其他尸体的肚腹间没有找到中毒的迹象?”陈南山问,“那其他女眷中的毒从何而来?” “小的怕蕴积在内的毒验不出,就用热糟醋自下而上慢慢蒸,在口鼻间发现有黑色显现,似乎这毒物是被吸进去的。” 陈南山正要继续问,就见围屏内伸出一张纸来。 “尸格里为何没有林大人的尸身正面相?”陈南山问了出来。 仵作:“唯有林大人,被烧得面目全毁,不可辨认。” 这又是另一点可疑之处,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知县夫人林田氏,一张脸除了被熏黑,并无被烧毁的痕迹。 “这把火啊,可真懂事。” 坐婆则对所有女死者进行了其他检验。 “启禀大人,所有女眷没有异常,无孕、双乳、两股、阴户无伤……” 除了奶妈被烧断的横梁砸伤胸口之外,其余女眷尽是在昏迷中被火烧死。 陈南山见过了县衙各部所有人,又单独问询了当夜后院最先发现着火的厨娘黄氏,以及英勇救火的其余人等…… 所有人走后,他一拍折扇,摇头对李昱白说;“早知道就该带着小老七一同前来了。” 摸骨捏头,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也不知道小老七这手本领,我学不学得会?” 一直没有人说话,陈南山将围屏推到一边,这才发现围屏里的李昱白不知何时已离开了。 “哎,女人在我们大人眼里,都是洪水猛兽啊。” 他将折扇插在后脖颈,招来护卫:“大人去哪了?” “殓尸房。” 陈南山也赶去了殓尸房。 殓尸房里很拥挤,大大小小一共摆了九口棺材。 想必这也是殓尸房用处最大的一次。 林武守在门口,李昱白正在林长贤的棺材边。 陈南山故意悄悄的摸进去,突然大声说道:“林大人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有躺在这里的一天,可见世事难料啊。” 李昱白没理他也没吱声。 陈南山见他竟然戴着万纹绫手套,捏着林长贤的脚看得认真,便也凑了上去。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么?” 死者林长贤的脚也被熏得焦黑,黑色从脚趾开始,一直过渡到足踝,活像是穿了两只齐踝的袜子。 陈南山没看出什么异常,便问到:“大人发现了什么?” 李昱白没说话,只伸出另一只手拉着他去摸死者的脚底板。 “你觉得,有谁会在他死之前,从他脚底板下切走一块肉?” 陈南山忍着恶心细细一摸:“呀,这个地方,好像被烧得格外焦。” “不但格外焦,还有皮筋肌肉的大幅度皱缩。”李昱白补充,“这是在起火之前出现的伤口。” 好像烤鹿肉时为了更入味,先用利刃划上几道。 陈南山:“是啊,这火真邪门,正正好将脸和脚底烧得无法辨认。” 李昱白:“看起来,这个林知县身上有秘密。这个秘密,可能和他的脸、脚底有关。” 陈南山一拍折扇:“就说么,真的应该带着小老七来才对,多热闹啊。” …… 被擢升为典籍一职的县衙衙役周全觉得自己飘飘然的,他十分迫切的想念着花三十贯买白头签打板子的那个小道士了。 “那小神棍难道是个有真本领的?”他诧异的自言自语,“他说我不日就将升迁,在这盐官县衙只在一人之下……” 这会儿,可不就是在一人之下了。 离小道士说的,也才过去没两天呀。 这么灵的吗? “这小道士行啊,只收一千贯钱也确实不贵啊,难道是我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了?” “啊,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周全焦急的踱着步,“得让他算一算,怎么才能让这个职务一直归我才好啊。” “嗐,早知道当日就爽快的给了那一千贯钱了,祖师爷莫怪,祖师爷莫怪,不知者不罪……” 他神气地理了理衣襟:“本官一定找个机会给你重塑金身。” 在铜镜里照了照,又忍不住抽自己一巴掌。 “不知道这小道士现在在哪里了,还有没有缘能再见面了?” …… 第53章 小七妹12 三七观的偏殿有好多破破烂烂的书,其中有本缺页少码的四字兵书,因前面两字实在是烂得厉害,小七妹不知道书名,只知道是本教人打仗的兵书。 其中有一页,上面说兵经有百字,其中有个混字最好用——饰彼装束相貌,乘机窜入,发于腹,攻于内,歼彼不歼我,自辨而彼不能辨者,是为混也。 三平当时是这么说的:“这个我会,都打起来了,就什么阴招都上吧,不就是穿着对方的衣服混进对方的大营,烧烧粮仓,在水源、饭菜里下下毒,你要是实在不忍心下毒,那就多下点巴豆粉。” “真的,这玩意儿好使。” 他的样子甚是自得:“你想想啊,饿了没饭吃,光喝水也还能忍个一天两天的,但你要拉屎串稀,这玩意真没法忍,打到一半打出屎来了,这仗还打得起来么?” “你别小看这么一粒果子,虽然长得不咋地,但它能让两三个大男人一泻千里,捂着屁股喊娘。” “这玩意啊,又叫老阳子,山谷里有水的地方,一找一个准。” …… 小七妹蹲守了三日,不但制出了一小包巴豆粉,还终于摸清了军营进出的规律。 每日都有出营的,比如买菜,比如提水。 但这些人出入检验很严,专从小门出入,出入必三五同行,有带刀士兵护送,人人都需核验每日暗号方可进入…… 能浑水摸鱼的可能性太小,很容易暴露。 想要混进去,唯有军中每两日出营的“砍柴军”。 砍柴军,一次出动人数众多,每个人都穿着衣甲头戴皮莅子,分队跟随大队伍,出入只需核验各队队长的暗号。 这才是最好的机会。 五更时分,天将放亮,大营里擂响了鼓点,片刻后又听到号声连响两遍,之后有集中而响亮的脚步奔跑声传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营门口升起的旗上有“樵”字。 旗升上去的半个时辰之后,大营开了两个门。 有两个队伍鱼贯而出,手里都拿着柴刀和草绳、扁担。 这就是军中每两日轮流进山砍柴的队伍。 小七妹盯上了其中比较瘦弱矮小的一个小兵。 砍柴的队伍进了东青山,呈扇形散开后,各自往山谷里挺进。 这个瘦小的小兵被人喊“小豆子”,听口音是江南人士,说话细声细气,干活虽然手脚麻利,但委实不太有力气。 “小豆子,你今日怎么也得打满这担柴,再丢脸输给六营,整个五营的兄弟要揍你。” “好了,你看他小胳膊小腿的,”其中像是小队长的人说,“咱三队一人多砍一把,到时候绑小豆子那担里不就行了。” 一个营五个队,一队十人,显然在小豆子附近的这十人就是一个队的。 小七妹认真地盯着这十张脸,尤其是小豆子,仔细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砍柴一共两个半时辰,早饭后出营,中饭前归营。 归营时,小豆子还是小豆子,不过多了一个小豆子。 营门再次打开,门内外皆是做好作战准备的士兵,弓箭齐备,战刀已出,这是为了防止敌人趁砍柴兵进营时突然袭击。 趁着砍柴大军只有最后几个人没进大营,大营门正缓缓关上之时,小七妹担着一担柴故意落后几步出现在大营门口。 她身上穿着的,是从婆子的背篓里挑拣出来的衣甲,没有带皮莅子。 “等一等,别关门。”她气喘吁吁地喊。 “哪个营哪个队?”守城门的营兵厉声喝问,“为何不戴皮莅子?” 小七妹:“报告,五营,三队,砍柴时差点中暑,队长把皮莅子取了,放在他那呢。” 守城门的营兵喊队伍后面才进营门的人:“看看,是五营的吗?” 回头来看的某个五营的人略有点迟疑。 “大哥,我,小豆子。”小七妹赶紧自报家门。 “哦,小豆子啊,呦,今天出息了,砍了这么满的柴火,难怪落后了,不错啊你小子。”这个五营的人笑起来,“看来今日我们五营赢定了。” “好了,快点进,别耽误了关营门。” 小七妹顺利地进了营门。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先跨营区去了火头军营区,将柴火卸在那,又跟着五营的人回了自己营区。 五营的营区不小,但位置很偏,也最靠近茅坑和澡堂,因此越往后走,气味越难闻。 可见这个三队,并不很受重视。 完成任务回到自己营区后,大家都松懈了下来,哎呦喊累的,张罗喝水的,有洗把脸想赶紧去领饭的, 小七妹故意走在人群最后,眼看身影瘦弱的小豆子进了一个营房没再出来,她才故意往茅坑走。 军营里的茅坑和外面不一样,算是半露天吧,气味属实呛人。 但茅坑外有砍树做的高围墙,还有一排栅栏,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很快,从小七妹的藏身之处可以看到,大营里放饭了。 大营里没有桌椅可供坐着吃饭,都是三三两两的蹲着或站着吃。 小豆子最快吃完,也最先回营房。 小七妹就趁这个机会,推门进了他的营房。 小豆子脱了衣裤,正从一个打开的大木箱拿针线,抬头乍见乔装过后的小七妹,他有点迷糊:“你好眼熟……” 第54章 小七妹13 “抱歉,借你的名头一用。” 七妹快速点了他的穴位,又将他的手脚和嘴巴都绑起来,将他蜷缩着藏进了这个木箱里。 然后她赶紧换上小豆子的衣裤,捡起掉在地上的针线,坐在木箱上缝起衣服来。 她才刚坐好,营门“铛”的一下被推开,同队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回来了。 “呦,补衣服呢,给我也补一下。”其中一个脱下自己的裤子抛给小七妹。 一股难闻的汗臭混合体臭扑鼻而来,小七妹不由得憋住了呼吸。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捡过来,将他的开裆裤缝死了上面一半。 “老六,别老欺负小豆子,”队长说,“砍柴回来照例有一个下午的休憩,你们想好去干啥了吗?” “这还用想,两个月才能轮一次,我必须去柳营,那里平时都排不上号。” “轻些整,可别把姑娘们整散架了。”后回来的几个大笑起来。 “就是,姑娘们都细皮嫩肉的,一掐一个印子,可得怜惜着来。” “要不是她们家里男人犯了事,哪里能到我们这样的粗人胯下来。” “同去同去,要是能见一见楚楚姑娘就更好了。” “想得美,你算个叼毛,楚楚姑娘那是都监大人的禁脔。” 听起来,柳营就是营妓所在。 这些,跟小七妹都不相干。 老六兴匆匆的穿上她缝过的裤子:“我先去拉个屎,再去洗个澡,洗得香喷喷的才好去会佳人。” 没一会,茅厕那边响起了他震天响的叫骂声。 “小豆子,直娘贼,你个腌臜泼才,你小子等着,看我不糊你一脸屎……” 营房里几个人同时推门去看,只见茅厕的栅栏那边,老六光溜溜的跳着脚叫骂着,仅仅只用衣服挡着自己的要害。 他一转身,屁股蛋子上就显出了金黄一滩秽物。 “小豆子,你又干啥了?”队长笑着问,“你这个蔫坏的。” “我啥也没干,就把他的裤裆缝了起来。”小七妹模仿着小豆子的语音语调说。 众人一阵大笑,小七妹跟着咧开了嘴。 入夜后,中军擂鼓,灭火、灭灯、灭声,各个营门关闭。 等众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后,小七妹偷偷出了营房。 各处都静悄悄的。 但守夜之人仍在巡逻,连茅厕那边都有兵吏守着,见腰牌才能去上茅厕。 小七妹小心翼翼地溜去了伙夫营。 伙夫营外,十步一岗,颇有严防死守的架势。 小七妹等了很久,才看准时机溜了进去。 …… 早饭过后,吃饱了的老六气鼓鼓地过来挑衅:“小豆子,你个直娘贼,咱俩今日比划比划,你也别说我欺负你……” 小七妹任凭他叫骂,就是不理。 老六更生气了,喊:“队长,你看,这死小子可不可气,他要是今儿服个软道个歉……” “哎呦……”队长捧着肚子说,“肚子好痛,我要拉屎。” “队长,你又来尿遁屎遁的,这次不好用啊,“老六揪住队长的衣襟,“每次都偏袒这小子,这次……” “你个老六,快松手,快点……” 队长一脚踢开他,往茅厕狂奔而去。 “哎呦……”又有人抱着肚子喊起来。 “喂喂喂,你们这些人……哎呦……”终于轮到了老六。 小七妹打开营房门,看着各个营房里急匆匆地跑向茅厕的人汇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她扁扁嘴,小声的说了句:“抱歉。” “快,让路,憋不住了……” “闪开,快拉出来了……” “里面的人快出来,我要拉身上了……” “不行就在外面刨个坑,拉完再埋得了……” 两个时辰之后,一片嚎叫声的大营里,中军鼓头一回没按时间规律的响了起来。 “快,都头以上,演武场集合……” 小七妹等的时机,终于来了。 她看着刚冲出茅厕的队长,忍不住笑了。 第55章 楚楚1 九年前,带队千里奔袭去哭泣岭渡口屠她满村的,不会是无名之辈。 至少不会是队长这样的小蝼蚁。 带队那人穿得起外姓小郡王李昱白才能穿的皮靴,靴子底下,有着和李昱白鞋底同样的雁形铁乳钉。 或许,这个图案本身就可能是某种品级的象征? 而她的小咕咕才带她来了这里,马上就有像“梅姨”一样的婆子来取她的小命,小咕咕不会露了痕迹,是自己露了痕迹…… 哎,就说么,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就是冒险放走丽娘子的代价,还是潜伏着一个接一个的杀过去更安全。 但也更慢。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她不可能就这样毫无收获地退回钱塘县去等。 水里的巴豆粉下得并不多,严重的也不过是拉几次肚子而已。 她的目的不是让军营里的驻军丧失战斗力,她也没有能力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去找,她只是要让品级高的人因此而齐聚一堂。 队长才刚冲出茅厕,还没走两步,又捂着肚子挤进排着的队伍里。 更多的人捂着肚子在往茅厕赶的路上,有些实在等不及的已经在营房外挖坑…… 趁着混乱,小七妹捂着肚子,在一群表情痛苦的人之中穿梭着,悄悄地摸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是军营中的小校场,平日里来这练功的都是都头以上的职务。 军营毫无疑问的乱了,营和营之间没有像之前那样严查死守了。 趁着守卫夹着屁股弓着腰不停跺脚的功夫,小七妹“哧溜”翻过墙,才刚落地,就听到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集合鼓响,一刻钟到场。转运使朱大人不在,让我协理军务,这才第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洋相,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怪。” 这人越走越近了,小七妹哧溜攀进了墙角那层层叠叠的武器架里躲了起来。 来人身穿皮质马军甲,马军甲长过膝盖,小七妹看不出他的职务,也不知道他是谁,但见他一进来,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显然职务不低。 跟在他身边一左一右有两人,一人着甲,一人着玄色襴衫,从穿着来看,似乎是一文一武。 接着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五十来人,有穿步甲的,有穿马军甲的,各个进来后都抱拳喊:“见过王大人。” 这位王大人板着个脸:“诸位来得慢了,若不是事出有因,个个都逃不过十个大板子。” “板子虽然不打了,但各位就先在这里扎个马步吧。” 接着他不再说话,威严的扫视着演武厅里的人。 他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敢说不,一个一个扎起马步来。 但很快有人就坚持不住了。 “报告,大人,我要如厕。” “报告,我也是。” “报告,还有我。” “报告,让我先去……” 演武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大人,已经点过了……” 这时,一道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小七妹一个激灵,像是被击中了天灵盖一样头顶发麻。。 这个声音…… “应到54人,实到49人,其中3营李都头、4营申都头等五人未见痛苦表情……” 小七妹的视线被这个说话的人牢牢的吸引住了,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老大,已经点过了,连这个活口在内,一共137人。” 相似的声音,相似的用词习惯,还有相似的在“人”字后带出来的已经淡化了的“儿”音。 是这个人……吧? 小七妹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脸。 这人身高七尺半,在一堆阔背熊腰孔武有力的武夫中稍显文弱,但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他似乎官职不小,因为他念一个名字,立刻就有人抱拳口称“大人容秉”。 王大人冷笑一声:“那就请点了名的几位上来。” 那几个抱拳的人立刻出列,下跪听训。 “伙头营已经查清了,今日提的食用水里被人下了巴豆,”王大人说,“于都监亲自审的人,确认不是在营外的水源地下的毒,而是有人潜伏在大营里下的毒。” “你们几个先来说说,为何大家都不舒服,而你们几个竟像无事人一样?” “王大人,于都监,小的是最早拉肚子的,不过小的体质好,拉了一次就好了……” 他们说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小七妹用心的记住了“于都监”这个名字。 “念过名字的留下,其余的人散了吧,”于都监语气平和地说,“各位回去后要做几件事,第一,看谁没有被巴豆粉所害;第二,各人手下有谁靠近过伙头营,第三……” 他单手背在身后,长衫洁净如新,唯有眼神狠厉。 …… “于都监?你问他干啥?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人家可是京都派来的路监军。”老六捂着肚子边哎呦边回答,“小豆子松手,谁跟你哥俩好似的……” 他捂着肚子一步一步挪,边挪边跟他人诉苦:“感觉自己已经被拉空了,再拉下去……哎呦,我还得再去一趟……” “哎,六哥,再说说这个人咋样呗。”小七妹故意拉住了他不让他走。 老六急死了,又一时甩不掉,只好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拉:“你个蠢货,这于都监是内侍府出来的,他是个阉人。” 小七妹还是不放手:“那又怎样?” “你想想,阉人都不全了,能有几个好的。”老六没好气地将她推到一边,“赶紧走,我要拉裤裆里了保准糊你一脸,我可不是吓唬你。” 阉人? 第56章 楚楚2 “哎,不对啊。” 小七妹在老六快冲出营房时又扯住他问:“不是说他都监大人和楚楚姑娘好么,那他怎么会是阉人?” “咋地,阉人就啥都不能干了?阉人还有娶老婆的嘞,少见多怪,松手吧你……”老六急死了,抬脚对着他踹过来。 小七妹一个轻跳躲开了,又被队长一把扯住:“好了,别淘气,老六真要拉裤裆里了。” 小七妹这才松手:“队长,跟我说说楚楚姑娘呗。” “咋啦,你一向不多话,今天怎么打听起别人的事来了?”队长有点诧异,“你小子不会是?” 小七妹低着头做出一副羞赧的样子来。 “小豆子,我跟你讲,咱们厢军和那些个卫军不一样,他们来几年贴一层金就走,回京还能升官,手里那是有多少花多少。咱几个老老实实当几年兵,赚几年饷钱,以后还是回家种地,兜里那点子钱收好了,别学坏样。” 他苦口婆心地劝:“哪怕是老六,也就两个月才敢去一回。” “队长,我就是好奇,阉人真能娶老婆,那都监……” 小七妹想问的被队长打断了;“好了,你别看老六粗鄙,他有句话说得对,都监大人,那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你也别乱打听了,那位楚楚姑娘是个可怜的,你别学别人。” 小七妹拉着他的袖子:“那你跟我多说点,我就指定不问别人了。” “那位楚楚姑娘,是罪臣的女儿,听说家里男人被杀绝了,女人都自尽死了,就剩她光秃秃的一个。”队长正色说,“别人都说她贪生怕死,我觉着这样的说法都说浅了,她才是她家女眷里最有勇气的那个。” “这样的女子,你不要跟别人一样调笑于她,人这一生遇到这么大的坎都能咬牙挺过来,不管以后怎么样,她就值得咱伸个大拇指。” 小七妹瞬间对队长肃然起敬,然而她挂心的是另一个人:“你说说都监呗。” “这个人吧,我不了解,只晓得他权力挺大的,”队长摇头说,“听说他夜夜宿在楚楚姑娘的营房里,要我说,他既然是宫里派下来的,迟早会回京都去,楚楚姑娘要是能被他带回去,那也算逃离苦海了。” 他夜夜宿在楚楚姑娘的营房里头,小七妹听到了这句关键的话。 于是,她潜进了柳营。 柳营和其他的营房都不一样,四面高墙,唯有一扇角门能让军营里的人出入。 这里住的数十位女子,不但是营妓,同时还是军中的洗衣妇。 军中操练的时候,这数十位女子在这里浣洗衣物;军中休憩时,这里就成了泄欲之处。 小七妹本以为会看到些麻木绝望的脸,和半死不活的场景,然而,这个柳营让她大大的惊奇了。 墙角处处都有各色应季的鲜花,院中还种了一排棠梨,白色的花朵开得正好。 “我攒了一千贯了,”其中一个正捶洗衣服的女子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送去漳南?” “我也攒了八百了,”另一个女子说,“可以给一家人都换棉袄了,只是不知道我弟弟现在有多高了。” “我的手腕好痛,”有女子说,“酸胀得像有虫子在里面爬。” “你没让军医看吗?” “看了也没用,军医说得好好养着,”那女子苦笑起来,“说得倒轻巧,我做梦都不敢想。” “是啊,连楚楚姐都得干,何况我们……” 人群中有个女子抬起头来,明眸皓齿,容色动人,唯有声音嘶哑如老妪:“拿点给我,我替你洗。” “多谢楚楚姐。” 这就是楚楚姐。 她的营房在最西角,大概是因为于都监,她是单独一个营房的。 房间里很简朴,但很整洁,隐隐有幽香扑鼻,墙角的小案台上还有笔墨纸张,案头后斜放着一把古筝。 小七妹虽然识字,但写字写得相当差,以她不多的见识也能看出来,这位楚楚姑娘的字写得飘逸又有风骨。 而楚楚姑娘写字时的那体态和神色,比小七妹见过的所有画里的女神仙都好看。 她藏在梁上,看到于都监推门进来,楚楚姑娘立刻停笔迎了上去,体贴的伸手去脱他的外衫。 于都监张开手任她服侍自己换衣,视线转动,看到她的字后却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的头顶。 楚楚姑娘也没说话,她将外袍搭在自己胳膊上,很快就出去打来一盆水服侍于都监梳洗,最后才摘下发冠,细致的给他揉捏着头颈。 房间里的两人都没说话,于都监闭着眼睛享受,气氛好似很温馨。 直到于都监伸手解开楚楚姑娘的衣襟,低头去吻她的脖颈。 接下来就不太适合观赏了。 小七妹赶紧闭眼,就听见楚楚姑娘一声闷哼,房间里响起了她形容不出来的喘息和靡靡之音…… 然后是床板动起来的咯吱声,时而急骤时而舒缓,然后是一声很低的惨叫声,像痛苦到极点时想强忍着却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 小七妹睁眼低头一看,楚楚姑娘身体颤抖,双手死死地揪住了身下的床巾,她那如玉的脖颈下,肩头上有个殷红的半弧形伤口,正滚出了娇艳的血滴。 小七妹心口一抖,那是方才被咬出来的牙印。 而这绝不是楚楚姑娘第一次被咬,因为她的肩头,还有许多个相似的疤痕。 伏在她身上享受的,是一只陷入疯狂的野兽。 “他一直没成亲,你是不是以为你还能当他的郡王妃?” 第57章 楚楚3 楚楚姑娘的眼睛似乎有点泪意,但她咬紧了唇。 “没用的,他就算知道你还活着,他也不会娶你,他只会第一个杀了你。” “我这么弄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想着他?” “你不会以为,还会有人要你吧,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 于都监的动作怪异而疯狂,突然毫无预兆的起身,取了件怪异的物事套在自己身上,仰头叉腰露出了残忍的笑。 楚楚姑娘张着嘴,似乎是想求饶,但在大腿被拉开之时咬住了嘴唇,她明明很绝望,却露出了个凄美的笑容来。 她的视线望向天,于是,和小七妹对上了眼。 于是小七妹瞬间从上而下扑过去,一拳将于都监打翻在床上,然后点住了她的穴道。 “抱歉,”小七妹说,“我并不是故意要吓你。” 她拖过被子将楚楚姑娘盖好,又像拖死狗一样将于都监拖下床绑了起来。 全裸着的于都监像一只奇形怪状的木驴,丑得很有碍观瞻,小七妹嫌弃地给他罩了件外袍。 确认门从里锁好之后,她蹲在于都监身边犯了难。 冲动了。 接下来的局面太被动了,她没法带着个人翻出军营,也不能让于都监离开,更重要的是,她还要撬开于都监的口,而不让他招来了人。 没办法,用三平的损招吧。 于是,她取出剩下的巴豆粉,淋上楚楚姑娘写字剩的墨汁,又从脚底板下搓了点泥,又嫌太干巴了,加了几口口水,揉啊揉的揉成了一个泥丸。 她先点了于都监的穴道,然后“啪啪”几个耳光将人抽醒,再将下巴一捏,迫使他张开嘴,将泥丸丢进了他的喉咙里。 于都监张着嘴“阿巴阿巴”的发不出声音来。 “梅姨,你好。”小七妹突兀的问候道。 于都监的眼皮一跳。 他不但听懂了,还紧张了。 很好,小七妹笑起来。 “听着,你中了毒,只有我能解。你最多只有喊一声的机会,而我能在有人来之前打死你,”小七妹说,“再让他们进来欣赏你残废的尸体。” 于都监双眼盯着她,又怨毒又有点羞愧。 小七妹拎起外袍的一角瞄了眼:“其实,没了就没了,戴上这个好像头木驴。当然了,他们要是笑你像头木驴也不要紧,反正尸体也听不见了。” 于都监脸都憋红了。 “抓贼是军营的事,命是自己的,听懂了吧,能乖乖的吧?”小七妹问,“能就点个头。” 于都监很快点了个头。 “真乖,听着,我问,你写,若有其他动作,你死我替你收尸,听懂了就点头。” 小七妹先堵住他的嘴,再将他绑到椅子上,松开他的手之后,解开他的穴道。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对吧?”小七妹,“九年前,带着你去哭泣岭渡口的大人是谁?” 于都监眼神闪烁,但不动笔。 “周家没被活人造畜的小小姐是不是送到这里来了?” 还是不动笔。 小七妹用力折断了他左手的一根手指。 他痛得张嘴干嚎,发不出一点声音,但冷汗滚滚而下。 “哭泣岭屠村的大人是谁?” 这次小七妹冷酷地捏紧他的两根手指头。 于都监动弹不得,见小七妹心狠手也狠,终于提起了笔。 黑色的墨迹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让人眩晕,只见纸上出现了七个大字。 “节度使朱大人。” 小七妹捏紧了拳头:“为何要屠村?”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朱大人下的命令。” “小阿妹是谁?” “我不知道。” “小阿妹如今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梅氏田犇在哪里,你总知道吧?” “我有办法能找到他,但条件是你得先放了我,解了我的毒,我再带你去。”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带陷阱里去?” “那我怎么知道我说了之后你不会杀人灭口?” 小七妹盯着于都监,于都监也狠狠回盯着她。 “你不信我,我也没法信你,”小七妹说,“但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 “那又怎么样?你出得去大营吗?”于都监,“你还得用我才能出这大营,你的命也在我手里。” 小七妹捏紧了拳头没说话。 于都监喘了口气,冷静下来,继续写道:“你想出军营,你想找到姓田的,首先得保证我活着,否则你别想找到他。” “让我来猜一猜,九年前,你是那个村子的漏网之鱼,如今想要报仇,你以为你是谁?” “小小年纪,能从当年的三言两语中找到这里来,你也算不错了。” “但朱大人乃从二品大臣,掌江南东西两路五万大军,身边护卫都是六品,你以为你能靠近他?” “你若听话,看在你身手这么好的份上,不如你我合作?只要你帮我做事,我就帮你报仇,怎么样?” 小七妹没说话,拳头捏紧又放开。 于都监看在眼里,继续写道:“我能让你当官,当大官。” 小七妹:“我不信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知道这个女的是谁吗?”于都监指了指楚楚,自得地写道,“她本来应该被朝廷判斩头的,我用死囚把她换了下来,只要你替我做事,我能许你更好的前途。” “要我做什么?” “只要你愿意当我的雀人,我就送你上青云。” “什么叫雀人?” “就是替我做事的麻雀,我的人。” “你有很多这样的雀人?” “你不用套我话,你也没有其他的路走,你就说你肯不肯?” 小七妹:“当年屠杀哭泣岭村,你享了福吗?” 于都监的笔头停滞了。 “我不要什么青云路,”小七妹垂下眼帘,“我只有一个想法,谁享了福,我杀了谁。” 于都监面色一变,双手一推桌面,想要发出大动静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但小七妹比他更快,动若脱兔般一拳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的脑袋带着飞溅出去的血滴划了个倒下去的弧度。 小七妹又在他倒地前拎住了他。 “祖师爷慈悲,你不说就不说好了,我也不是很想听,我只想要你的命,所以我给你个痛快。” 于都监的双眼半眯着,已经死了。 小七妹将他连椅子放好,回头看向床上的楚楚。 “抱歉,好像要连累你了。” 楚楚用一双多情的眼睛楚楚动人的看着她,眼睛里仿佛有一汪秋水。 “我会伪造个现场,可能要委屈委屈你,放心,是为了不连累你。” 楚楚的眼睛快速的闭上又睁开。 “你有话要说?” 那双美丽的眼睛又闭上,再睁开。 小七妹捂住她的嘴巴后,解开了她的穴道。 沙哑的声音就在小七妹的手掌下,她说:“八年前,汴京永安里之乱,有个小女孩被活人造畜,成了一只狸猫。” 第58章 楚楚4 楚楚姑娘的嗓音很难听,但她的语速很快,像是怕小七妹不肯相信,她那双盈盈的眼睛始终坦诚的看着小七妹。 “永安里之乱,起因就是一场活人造畜。” “先帝遇刺,最小的女儿乐宁公主失踪,先帝的三弟昌平王反,顺妃反,当时就任京畿路指挥使的朱合洛朱大人救驾有功……” “八年前的指挥使朱合洛,就是现如今的江南东西两路节度使、江宁巡抚朱大人。” 她一连声说到这里,不由得大喘了一口气。 小七妹的掌心温热,除了楚楚姑娘呼出来的热气,还有心里升腾而起的热气。 小七妹收回了自己的手,诧异地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喜欢你,不,我向往你。” 楚楚姑娘拥着被子坐起来,她的眼睛真的在发亮。 “同是女子,你看起来比我小得多,我做不到的你做到了,我看到你,又生出了无限的希望和勇气。” 小七妹突然生出十二分的警惕,伸手去摸自己的假喉结:“你怎么……” “你不好色,你都没有假正经的偷偷看我的胸。” 小七妹轻轻的抽了自己一嘴巴子:“学会了,下次我会偷偷看的。” 但她立刻追问:“你所说的这一切,跟哭泣岭村有什么关系?” 楚楚姑娘:“我不知道,我没听过哭泣岭村。但你说九年前,又说活人造畜,姓于的说是朱大人带队去的,和这三个方面都有联系的,我所知道的只在八年前的春日。” 八年前的春日?皇族贵胄?贵人? 那可真的太贵了。 小七妹心里已经信了:“还有呢?” “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事情发展得太快,当年我正待嫁闺中,在等着他亲手射回的大雁,可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先是说爹爹立了功,而第二日,爹爹就被抓了,我全家下了大狱,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只知道宫中有变,七皇子薨,八皇子薨……” 楚楚姑娘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 小七妹正待再问,就见楚楚姑娘摇着头。 “暗杀肯定不行,你的仇很难报,”她的眼睛暗淡了些,她不由得垂下眼帘,“你最终还是会死的,或许是被乱箭射死,或许是被乱刀砍死……” 这句话,无比的贴合了小七妹多年以来无人可说的心境,三平知道很难很危险,但一定没法像眼前这个楚楚姑娘一样,像高山流水子期伯牙般的懂她。 “除了这些,你不担心你自己吗?”小七妹问,“于都监死在你这里。” “只要我这张脸和我的身子还在,”楚楚姑娘抬头对她挑眉一笑,“我死不了的,受点皮肉之苦反而会收获到更多臭男人的怜爱,总还会有另一个于都监的。” “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小七妹问。 “官家太小,太皇太后太老,诸王各有异心,皇族中人都不可信,朱合洛……他也算是皇亲之一,他是前长公主驸马的私生子,前长公主恨他入骨……”楚楚很轻很快地说,“还有,今夜你若是顺利出了大营,往西过河二里地后有个尼姑庵,你偷两件缁衣,记得牵走那头驴,千万别走东青山……” “若是能到京都,你就躲在汴水东那间闹鬼的宅子里,若是没有银钱,你去闹鬼宅子的对面那间宅子,后院有一对夫妻树,树下埋了两把金锁,你砸碎了去换银钱……” 她说得又快又稳,显然这些场景都是在她脑海里走过许多遍的。 在脑海里,她已经逃离过这里千百次了。 “我带……” 小七妹及时闭嘴了,那句“我带你走”是没法成功实现的。 她自己能出去,但带上楚楚姑娘就没法翻墙没法逃远。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七妹问,“那个还没娶郡王妃的男子,他是谁,要我通知他吗?” 楚楚姑娘停了一息才摇了摇头:“对他来说,我死了是最好的结局。” “不说冲着嫁给他当王妃,就冲着万一他能把你弄出去呢?”小七妹,“面子哪有里子实惠?” “不,”楚楚姑娘笑起来,“他若知道我活着,第一个提刀杀我的,只怕就是他。我还不想死。” “那……”小七妹问,“你把这些告诉我,你以后自己怎么办?” 楚楚姑娘看着她,笑得更开怀了,她将被子拉高,露出她一双纤秾合度的腿。 “我的这两条腿,各有一根腿筋是断的,不良于远行。”她说,“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我是个坐轿子的命,果然很准。” 所以她想的计划里,需要偷走尼姑庵里的那头驴。 她被困在这方隅之地,想了千百次的逃亡,都只能是做梦…… 小七妹的心难受得紧,于是她说:“我要走了,你要受点苦……” “你打这里,”楚楚姑娘比划着自己的脖子,“打这里我晕过几次,军医能作证。” “抱歉,小七妹伸出拳头:“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那替我烧柱香……不,算了,别脏了人家轮回的路。”楚楚姑娘敛了笑容,正色看着小七妹的眼睛,哑声说,“前路艰难,盼君如愿。” 第59章 楚楚5 前路艰难,盼君如愿。 她的眼睛,是小七妹见过最亮的星星。 小七妹一伸拳,将这星星打灭了。 楚楚姑娘头一歪,仰面倒在床帏之间,如瀑的黑发铺在身下。 小七妹呆了一秒,怅然若失,但仍伸手将她身上的被褥拉低了些,露出她线条优美的脖子和肩头,以及那个还未结疤的新鲜伤口。 美得让人不忍心碰触她。 然后小七妹将于都监的尸体拖过来,尸身还温热,死得还彻底。 又在尸身的胸口留下一个拳印,正打断他的腿时,只见尸身的脚底板上,竟有个像鸟一样的烙印,小的,尾巴翘着,尖尖的喙,像只展翅待飞的小麻雀。 小七妹抽出袖刀,一刀斩断了他的头。 “砍头,我是拿手的。” 她用于都监脱下的衣服胡乱打了个包袱,再次心情复杂的看了楚楚姑娘一眼,果断的开门。 在门口将出未出时,她用于都监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你是何人?出去。” 又用楚楚姑娘嘶哑的声音说:“大侠饶命……” …… “开门,查营……” “开门,查营……” “报数,队长呢?” “这屋里有没有人出去过?去了哪里?几时出去的?几时回来的?” “你说你去茅厕,守厕的士兵今夜是谁?” 队长将人叫起床,问来查营的:“这是咋啦?敌人夜袭?还是有细作混进来了?” “你也算是老兵了,”查营的问,“知道这个时候你若是有线索可举报,这是军功一件……咦,你屋里还有个人呢?怎么只有九个?” 队长一点数:“小豆子呢?” 老六回身往床上踢了一脚:“赶紧起来,你个懒猪、废物……” 床上有人哎呦一声跳起来,捂着屁股喊痛。 队长谄媚的对查营的解释:“少年郎,贪睡了点。” 查营的点了数,十个人都在,就问:“有人出去没?” “我,”老六举手,“拉得厉害,夜里起了一次,上半夜时分,当时守夜的是六营三队的王什么贵。” “嗯,有情况立刻来报。”查营的带队转身就走,“下一个营房。” 队长追上去两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都监被刺杀了,头都被砍了。” 查营的去了隔壁后,老六摸着头:“这下好了,于都监下面没了,上面也没了,啧啧啧,不全得更厉害了……小豆子,你发什么抖?” 小豆子面色苍白,浑身冷汗,捂着肚子以下:“你一脚踢到我的子孙根了。” “你个直娘贼,讹人是吧,队长,你可看见的,我踢的可是屁股……” 小豆子跌坐在床上,想起自己被从箱子里拎出来的时候,另一个自己说:“你一直在房里,哪里都没去过,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说了别的,你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活下去。” 那个自己肩头背着个包袱,转身离开时,包袱下好似有红的血…… 他发了个抖,钻进被子里将头蒙了起来。 那个自己,恐怕是个瘟神。 “快,去西北角,那里有人闯出大营了。” “急令,骑兵营一队二队三队,列队出发……” 队长和老六咋舌不已:“一队十人,三队三十人,这可是骑兵啊,对方这么牛叉么,还是对方有很多人……” 咵嚓…… 一道闪电之后,天空一声炸响,大雨再次倾盆而下。 数十匹骏马从军营疾驰而出,马嘴上束着笼套,骑士嘴里咬着根竹筷,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人衔枚,马束口,蹄裹布,都是夜行军噤声的要求。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马背上的骑士身穿油作衣,连同背后的刀鞘弓箭,在闪电中发出了流动的银色闪光。 一大半的马匹在官道上右转,径直往东青山飞奔而去。 难怪楚楚姑娘说,千万别走东青山。 雨越下越大,连马都睁不开眼睛,马上的骑士却沿着官道两边细细搜寻,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草丛。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军营的墙下,有道黑影贴墙而动,又一次翻了进去。 雨水遮盖了她行动间发出的轻微动静,也浇灭了军营巡逻岗的灯笼。 黑暗中,她摸去了军营的最中心——中军大帐的营房,她守在必经之处,等某些人。 于都监死得蹊跷,又死得急促,自然一定会有人来于都监的营房,不管是为了找线索,还是为了消灭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她得等着某些人带她去,不然,她不知道于都监的营房在哪里。 咚嚓咚嚓咚嚓…… 脚步声急促,来的是好几个人,越走越近时,小七妹看到了他们的脸,其中就有那个王大人。 大雨中没人说话,来的人一脸沉重和急迫。 小七妹不敢动。 王大人身后还有七个人,各个都武力不凡,至少和林武在伯仲之间。 单打独斗她不怕,对方人多群起而攻之,那她就会像楚楚姑娘说的那样,死于乱刀之下。 冒失了,托大了,也……受教了。 前路艰难,盼君如愿。 楚楚姑娘,我盼你也能如愿以偿。 她紧了紧身后的包袱,再次翻出了大营,沿着官道往前急行。 直到她看到了前方路上的两匹骏马。 追她的人,现在正在被她追。 黑暗中,她咬着牙,拼尽全力往前跑,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手里的袖刀插中马屁股,马痛得前蹄腾空跃起,而她借着这股力,扑向另一匹马上的人。 马嘴套着笼套发不出声音,只疯狂的乱跑着,将第一匹马上的人重重的甩在地上。 小七妹和第二匹马上的人缠斗在一起,一拳到肉,另一拳要到头时,对方反抽出了刀。 大雨滂沱,水花四溅,闪电中银光倏忽不止。 有人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杀人,我是拿手的。”有人在马背上飞驰,“我三拳,有人头七。” 黑云翻墨,白雨弹珠,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时隐时现,背后的包袱被雨淋得湿透,渐渐露出了一颗人头的模样。 …… 第60章 雀人2 天破晓时,大雨骤歇,初晴已现。 江宁城的某座四合院里,一个慈祥的老头正喝着早茶。 “堂主,军营里出事了,于都将死了,”有人急匆匆的进来报告,“会是咱们要找的三七道长干的吗?” 老头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那……是不是要报告给大人?”那人问。 老头缓慢的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那人面前,笑着理了理他的衣襟,然后“啪”的一巴掌打了过去。 “蠢货,大人若知道了,你和我只会比那小道士先死。” “那……那怎么办?”来人捂着脸问。 “瞒着,”老头揉了揉脸,“去京都,在大人知道之前,杀了这道士。” “那……堂主为何不在钱塘动手?” “你当小郡王李昱白这几年在提刑司是吃干饭的?他在钱塘留了人,动不得。” …… 盐官县衙。 和后院比邻而居的西跨院,五个女眷正坐在一起,有人用扇子挡着嘴,问另外的人:“哎,我说,你们知道吗?” 另外的人将头凑过来:“知道什么?” “你没看见?”拿扇子的人诧异地问。 另外的人面面相觑:“看见什么?” “你们真没看见?”拿扇子的人惊讶极了。 “哎呦,五娘,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其中一个快言快语地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哎呦,你们呀,”拿扇子的五娘点了点另外几个,捂着嘴巴呵呵呵笑起来,“看来你们是真没看见。” 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县衙前院前几天不是来人了嘛了,就住在县衙客舍的东厢,那位公子,哎呦呦……” 她不停口的夸起来:“真是好看得紧,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对面几个有人翻了个白眼:“你怕是真不知道他是谁。” 五娘:“你知道他是谁?哎,好嫂子,亲嫂子,我的好湘娘子,快说快说。” 湘娘子:“那是汴京四子之一,要是没有那场变故,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探花郎。” “湘姐姐,快跟我们说说。”五娘几个靠得更近了。 “我就是听我男人说过几嘴,真假不知道啊,也就是和你们闲话聊聊,”湘娘子压低声音,“八年前,他的未来岳丈带着他的未来小舅子,杀了他恩师一家三十几口人,老惨了。” “那……那他娶了?”五娘几个倒吸一口气,纷纷压低了声音。 “没呢,听说未来岳家也都死了,男的斩头,女的赐白绫自尽留全尸,死绝了。”湘娘子说,“他的未婚妻你们应该在闺中都听过,汴梁四姝之首,林楚辞林大姑娘。” “她呀,我娘请的教养嬷嬷说过,她可是……” “咳咳……”有人咳起来。 五人立刻坐直了身体。 “前院大人有请,诸位夫人请跟我来。还请吩咐下去,请小姐公子也去前院。” …… 前院的二堂上立了个围屏,后面坐着李昱白。 刚上任的新知县吴明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有点烫,他还没坐习惯,但又有种自豪的满足感。 果然,这知县的位置就是比县丞好啊,坐起来还自带暖风。 和他同样感觉的,还有新上任的县丞周全,他满面红光,神采焕发,嘴角压了好几次才压下去。 陈南山就坐在堂下听。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闲话几句,各位夫人和林田氏等女眷也算亲厚,说一说和她的相处吧。” “妾先说,”五娘往围屏后睃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了,略带失望地说,“妾是六年前随相公过来的,林夫人是个才女,字写得好,花也绣得好,还没什么架子,我们虽然别院而住,但她家中若有从京都送来的节礼,必然会分给大家尝一尝,妾家里捎来的野货乡味,也会送去给夫人尝一尝。” “不过,林夫人与娘家来往得少,年年的节礼都是往京都林家送,少有往她娘家送的。” “对,”湘娘子说,“听说她娘家母亲早过世了,与家里继母继弟并不亲厚。” “前几年,嗯,大概是七八年前,林大人有机会调任去她娘家那边,还算是升职呢,她坚决不去,说是故土就是伤心地,此生难回。” “不过,也好在她不走,没几年林大人就升了知县。” “要我我也不走,女儿儿子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再去别的地方,万一水土不服呢。” “旁的?林夫人和林大人感情甚笃,这些年不是没人送什么美妾丫头一类的,林大人都没有收过。” “通房就是林夫人自己的大丫头,这也是寻常夫妻避免不了的。” 等她们闲话完,又被问起起火之前的事。 “大人,这个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还要再说一次,行。” 五娘快言快语:“就是个寻常的日子,也没其他什么不一样的,吃过晚饭,林夫人还约着我们几个在院子里消食,说是自己腰身都胖了两圈的,得动一动才能消胖。” “林大人?应该是在前堂吧。” “最近并不太忙,我家相公基本上都是正常休沐的。” “哦,听说起火前两日,有个老泼皮击鼓鸣冤,被打了十几个板子呢。” “要说起来的话,林夫人倒是和我说过一嘴,大小姐不是及笄了么,好似是京都林家来了几次信,说想让他们夫妻俩派人把大小姐送回京都,毕竟在京都能结门更好的亲事,听起来,林夫人有点忧愁。” “妾还安慰她,说这样才好,毕竟,林大人以后总是要调回京都当大官的,夫人好像更愁了,妾问她,她只说已经习惯了这里,回京规矩太多,麻烦。” “至于大小姐和小少爷,都教养得极好。小少爷已经开蒙,练字练得哭,林大人管得严,妾家相公见过林大人用家乡话骂他。” 总而言之,这是个挺温馨的家庭。 陈南山看着一个个往围屏后瞟的眼神,心里暗暗发笑。 李昱白手里拿着卷宗,核对着每个人前后两次的供述是否有不同,不时在纸上记录着。 听到这里,他清咳了一声,在围屏后问:“这位夫人可知道骂的是哪句家乡话么?” 五娘惊喜地回:“那妾回去问问妾相公。” 新知县吴明:“不如招两位师爷过来问问。” 陈南山点了点头。 新县丞周全立刻叫人喊来了林大人的两位幕僚。 “骂人的家乡话?”其中一位师爷想了好久,试着说起了这样一句,“嫩个半服……叶雄呗……许吊……” “小的没听懂,当时还问了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林大人当时被小少爷气到了,好一会才告诉我说,这就是家乡那边骂孩子傻的啰嗦话。” 陈南山:“那诸位可知道,这林大人和夫人闺房之中,有没有什么不好与人言的?” 两位幕僚对视了一眼:“大人对夫人颇为爱重,可以说得上是畏惧。” 陈南山“啪”的打开折扇:“我是说,不可与人言的闺房之乐,比如什么香足之类的。” 其中一个幕僚“哎呀”一声:“小人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四年前大水,河堤有决口之危,当时知州大人下了死守的命令,大人与我一起……” “大人不慎摔进淤泥里,小的给他换衣裳除鞋袜时,见到他足底有个奇怪的胎记,像是一只小雀。” 第61章 雀人3 那是汛期,大雨小雨连绵不绝,工房负责水利的人疏忽大意,未在汛期之前做好清淤排障、疏浚河道的工作,导致暴雨时洪水陡涨。 盐官县最早收到了来自上游的“羊报水签”。 洪讯险报分四种:步报、狗报、羊报、马报。 羊报不是用羊,用的是水性超好的水卒,带上浸过油的羊皮囊,沿着急流迅速往洪区投掷水签。 因着水签上的“严防死守”这四个字,县衙里上上下下个个都铆足了劲。 那日也正是干得热火朝天之时,林长贤带着师爷两人亲往河岸上送饭食以鼓舞士气。 林长贤脚下一滑,摔进了从河道清出来的淤泥里,形容狼狈得很。 师爷殷切的将他的鞋袜扒下来:“大人,我背您走。” 话没说完,鞋袜已除,就见林长贤的脚底板足弓上,似乎有个烙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烙印更是等同于犯人刺字,因此师爷诧异的“咦”了一声。 林长贤脸色一变,竟用力将脚抽了回去,脚尖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见他的视线还在脚上,林长贤的脸色难看得紧。 做人师爷的,这点眼色和机智还是有的,他一拍巴掌:“大人脚底这痣长得极妙,老人常说,脚底有痣,有权有势,封侯拜相,贵不可言,”他摇头晃脑地夸赞道,“难怪算命的说我有贵人运,想来追随大人将是小的毕生之福。” 林长贤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如此过去月余,突然有一天,林长贤在闲话时和他说:“有大师曾算过,说本官这颗痣从胎里就有,宜藏不宜露,露则漏,大不妥。” 这是在敲打自己呢。 师爷当即表了一番大大的衷心,自己的一身荣辱富贵均系于大人一人,只有大人好自己才能好…… 后来,年岁渐长,又加上林大人许自己的亲眷住进西跨院,这事便渐渐的忘了。 …… “你看得分明,那是个烙印?”陈南山问,“不是个胎记?” 师爷:“小人自取解科之后屡考不中,为了生计,便专研刑状文书,这墨刑后留下的疤痕是怎样的,小人一望便知。” “林大人脚下那个,分明是烙印后又被填入墨汁后留下的疤痕,这绝对错不了的。” 陈南山:“在哪个位置?” 师爷将自己的脚底板一露,点在足弓处:“这里。” 正是尸身被剜掉皮肉的那一块。 看来,唯独林长贤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秘密,就在这块印记上。 “纸张笔墨,师爷请。”陈南山示意师爷画出来。 “小人只怕画不好。”师爷提起笔,沉思片刻后方动笔。 几笔之后,纸上出现了一个小嘴尖尖、尾巴上翘的小鸟来。 “嗨,这不就是小家雀么?”五娘快言快语的说,“依人小鸟也,照夜老家贼。” “哦,这话从何说起?”陈南山饶有兴致地问。 “嗐,这小麻雀,既住在屋檐下,又爱吃粮食,不是家贼是什么?”五娘咯咯娇笑,“我们老家都是这么说的。” 围屏内,李昱白提笔写了八个字——依人而居,照夜偷家。 “那就仔细查一查县衙的账务吧。” …… 盐官县之所以叫盐官县,因为它出盐,不但有绵延数十里的盐场,包括盐井盐田,还可以煮海为盐,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 陈南山站在这一片绵延曲折的滩涂上,看着沙地上泛出的那层雪白的薄盐花赞叹:“原来盐都这么好看。” 晴好的阳光下,这层薄盐就像雪一样纯净。 老资历的新任县丞周全哈腰陪着:“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一片海都是靠天吃饭,这海岸线在哪里,饭碗就在哪里,若是这滩涂塌入海里,这饭碗就算被天收走了。” 陈南山虚心请教:“这江道变迁,滩涂坍塌都是天意,若是没了这碗饭,县里如何安置这附近的村民?” “一般都是迁村,划一大块未开垦的地建村,许五年十年不交赋税,若是生活实在艰难,还可以由里正向衙里申领四季种子。” “哦,那这些新村子目前发展如何?民生如何?”陈南山说,“今日正好去见识见识。” “哎,大人您请。”周全眼珠子一转,领着众人往一个方向走去。 海风腥而凉,在这季节还有点令人想裹紧衣裳。 陈南山不但裹紧了自己的衣裳,还霸占了李昱白的大氅,惹得青川翻了好几个白眼。 陈南山:“你主子火力旺,不需要,我这是为了让你的双手能休息休息,才一力背负了这条重任。” 跟着周全一路前行,经过了好几个海边渔村,渔网、小船随处可见,屋舍错落有致,还有炊烟袅袅升起,有阿婆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平淡而宁静。 李昱白指着一块牌子问:“这是贩卖私盐的古道?” 木牌上写着——朝廷严令,挑担走私盐者,杀无赦。 “大人您请看,”周全指着不远处连绵的青山,“那就是天目山余脉,沿着它一直走,有条龙坞古道,沿古道过哭泣岭渡口,再往上就是钱塘,两浙的盐帮就是靠这条道富起来的。” 那青山之中,宛如天堑一样的缺口处,就是哭泣岭。 陈南山叉着腰:“望山跑死马,看着近,要真靠挑担步行,那估计两三天才能走完吧?” 周全:“大人有所不知,就是脚程最快的山民,也得走个四天左右,三天到不了的。” 青山苍翠,树林掩映下,一只只飞鸟从林中飞出,在天空留下小小的剪影。 第62章 雀人4 陈南山正要感叹,回头却见李昱白已经和村里的汉子攀谈起来了,一个问的,一个答的,问的蹲在田埂上,答的站在田里,自然得很。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这人啊……哎……” 周全跟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看看李昱白,又看看陈南山,想了想那座围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分桃么,断袖么,他懂得很。 就这样,一行人将盐场、盐田等都跑一遍,足足用了四天。 四天后回到县衙,知州大人亲自来了,正战战兢兢的等着李昱白。 “盐官县这五年的账目,州里什么时候核查的?”李昱白问,“盐税分别如何?” 知州大人:“启禀李大人,盐税官每一季度核查一次,盐官县每季度的盐课岁额大约为2.6万石,年超10万石,一向列在全国海煮盐场之首。” 李昱白:“林长贤为任之期,政绩如何?” “政绩甲等,民意甲等,无不孝、劝农桑、招流亡、增户共计两千四百,”知州大人抹了一把汗,“林大人意外身故,属实是天妒英才啊。” “是个好官,”李昱白点头,又转头问,“按例当擢升,为何未升?” “李大人容禀,非未提升,实乃林大人心系百姓。”知州大人,“四年前,三年一荐时,本官就准了林大人升调回京,谁料洪水无情,林大人怕来接任的人不熟悉本地水利,毅然放弃了回京的机会,因此又守了此地三年。” 升调回京赴任,可是许多外派京官巴不得的好事。 “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想必对每年多征收的5万石盐税毫不知情啰?” 李昱白声音不高,却听得知州大人一身冷汗。 “这……5万石?”他抹了把脸,“怎能高出如许多来?” 年收约11万石,还瞒报了5万石,等于盐官县年收约有16万石的盐税。 “是啊,这多收的银钱,都去了哪里?” 李昱白不轻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县衙的真账又在哪里?” 随着他的茶盏一落,新任知县的原县丞吴明腿一软,“噗通”往地上一跪。 “大……大……大人,账……账簿都……都在……” 李昱白:“那是假账,我要的是真账。” 衙门邦本房里的卷宗无一被烧,账簿也无一被烧,因此吴明正想狡辩一二,只听到李昱白身边的随从青川拿出了算盘:“小的青川,趁你们陪大人巡视之时,小的带人往各盐户家里走了一趟,根据大家所说,每年盐户都多交了一半的盐税,受课税之重苦不堪言。” 这下连知州大人都跪下了。 “吴明,你任县丞之时,主管的就是税务,不如你来说一说,这多出来的税都去了哪里?” 吴明以头叩地,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吵嚷:“好你个陈阿炳,好你个绍兴师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以为我找不到你老家在哪是吗?要是被老娘找到,你死定了。” “你个脑子拎不清的,家里的银钱连首饰你都卷走了,你让我们母女二人接下来喝西北风啊……” 吵嚷的正是那个五娘子,陈师爷的娘子。 “大人,陈师爷跑了。”有人进来汇报说,“西厢院里除了被盖,什么值钱的都没了。” 陈师爷,正是看到了林长贤脚底烙印的师爷。 李昱白环视着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地方官,轻松地说:“不急,跑有跑的好处。” 他将大部分人带去盐场巡视,不单是为了查税收,还为了给某某人提供跑的机会。 他不跑,怎么知道谁有鬼呢。 谁放的火,谁下的毒,不是亲近之人是做不到的。 林长贤的贴身幕僚,够不够亲近? 王汉立刻上前几步禀报:“大人去盐场巡访这几日,衙内各人没有异动,今日清晨,知州大人到衙后,陈师爷坐立不安,于午时回房收拾行李,午时三刻出逃,下官让人跟上去了。” …… 陈师爷被侍卫拎回来之时,气急败坏的五娘子叉着腰在门边破口大骂:“陈阿炳,你个抛妻弃女的负心贼,你居然将我母女扔在这里自己卷铺盖逃了,你丧不丧良心?你亏不亏心?” “你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最好让大人用狗头铡砍死你……” “老娘我辛辛苦苦跟着你爬山涉水来盐官县,才享了几年福,你是不是外面养女人了……” “大人冤枉,娘子冤枉……”陈师爷已头叩地,磕个不停:“小人……小人是被人骗出去的,有书信为证。”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信里说,林长贤已死,作为林长贤的幕僚,我们即将被遣散,如果想要去知州大人身边当幕僚,就带着银钱去城外十里渡口等他,共商大计。” 打开信纸,却一个字都没有,一片空白。 第64章 雀人5 陈师爷跪在地上傻了眼:“这……这不是我收到的那一封。” “林长贤一家不是死于失火,而是死于谋杀,这一点在坐的诸位想必都很清楚。”李昱白说,“在座的诸位也都各有杀他的理由。” 他先问知州:“这么大笔贪墨,他给你的孝敬必然不少吧?” 知州紧张的抹了抹汗。 李昱白不等他辩解,又对原县丞吴明说:“你主管一县税务,贪墨的银子从哪里来去了哪里,你会更清楚。” 又对陈师爷说:“你是林长贤的贴身幕僚,想必某些银子是经过你的手安排的去处。” “我给你们时间,”李昱白端起茶盏,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慢慢想清楚该怎么说,为了你们的项上人头或者头顶乌纱帽,不妨好好想清楚。” 二堂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几个人的呼吸音。 片刻之后,知州大人率先喊冤:“大人明查,下官并无贪墨银子。” 原县丞吴明也喊冤:“大人明查,小的绝不敢贪墨税银。” 陈师爷喊得最响:“大人明查,小的冤枉啊。” 知州大人:“下官治下不严,被人蒙蔽了双眼……” 吴明:“下官位卑,人轻言微,属实是不敢违抗林大人的命令……” 陈师爷:“小的就是个小小师爷,就是有贪墨,那也是林大人干的……” 喊冤声此起彼伏时,又有人进来说:“启禀大人,林长贤京都老家派人来奔丧了。” 带人来的,是林长贤的老父亲和二弟。 林父年近六旬,二弟也已经年过不惑。 两人泪水涟涟,万分悲痛。尤其是林父,伏在棺木上痛哭流涕,在众人的安抚下哭得几乎起不了身。 “儿啊,我的儿啊,十三年前送你离开汴京,谁知那就是最后一面啊,我的儿啊……” 林二弟跟在林父身边,泪如雨下。 “我大哥出京就任十几年,勤俭两全,克己奉公,如今全家惨死,竟无一人生还,这……”林二弟跪倒在地,冲着李昱白磕了三个响头,“这其中一定有冤情,请大人明察秋毫,替我大哥申冤!” “你说你大哥勤俭两全,克己奉公,”李昱白问,“也就是说,这十几年来,你大哥未曾往家寄过银钱?” “大哥大嫂纯良孝顺,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一年四季的衣物鞋袜、干果茶点等一应俱全,”他话头一转,陈述道,“这份孝心足以抵万金。” 这句话,无疑是隐晦的说明林长贤廉洁,并无贪墨银子给家里;但又同时隐隐的透露出了一股埋怨之情。 林长贤的位置,那可是“三年穷县令,十万雪花银”啊,一片孝心怎可抵万金啊! 何况这盐官县,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盐场、盐田的百姓们不会撒谎。撒谎的,自然是衙里邦本房一沓一沓的假账本,和那些个受益的人。 但受益的人,却为何要杀死能源源不断带来利益的人呢? 除非,这个人已经不能带来利益了。 林长贤,最近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吗? …… “小老七什么时候到?”李昱白问。 随从青川说:“林武飞鸽传书说,小老七怕京都找不到称手的细泥沙,所以去准备去了,三平道长只晓得他在钱塘江边,但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已经在派人找了。” 陈南山:“这孩子,一天天的跟野猴子一样,精力真好。” “京都像他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只怕老早就定亲了。” “也对,小道士能不能成亲还两说,他这么跳脱的,得找个母老虎才能看住他。” 李昱白照例任他聒噪。 “这林家,看起来是真没收到钱,他爹可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他弟弟一提起来就满腹怨气,觉得自己没沾到当官的哥哥的光。” 陈南山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这林家委屈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当年以贫寒之家,举全家之力将林长贤送上科举之路,实属不易。若这么多年,回报只有四季衣物和茶点,那真是……” 最后,他不解地问:“这林长贤贪墨的银钱,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不在县衙,不在林家,那就在另一个地方,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李昱白这才开口说,“派人去林夫人娘家查一下吧。” 依人而居,照亮偷家,小家雀总得有个藏钱的家吧。 第65章 雀人 6 银钱,是天底下最实在的东西,它是不会撒谎。 但它会作祟,让不是变成是,让有变成没有,让黑的变成白的。 还能让人死。 让人撒谎,更加不成问题。 “那究竟是谁撒了谎?”陈南山说,“目前最有可疑的是陈师爷。” “不,你说反了,”李昱白说,“最不可能的是他。” “你要是这么说,那就说明是真有人引他出去的。”陈南山毫无怀疑的顺着李昱白的思路说了下去,“就是为了制造他出逃的假象。” 李昱白点头。 “那封信……难道是墨水的问题?军中细作常用的云母矾密写术?”陈南山,“打盆水来,让它现出原形来。” 用云母矾制成的墨水写信,信件中的字在干透后就成了隐形字,但只要沾水,有云母矾墨水的地方比其他地方不容易打湿,于是就会现出原形。 陈南山兴致勃勃地将信纸平铺放入水中,等着看字迹出现,然而纸张全都湿了,也没有等到结果。 “这……”陈南山抬头去看李昱白,“你猜错了?陈师爷不是被故意引出去的?” 李昱白显然也很意外,但他想了想:“如果陈师爷是真的潜逃,为何偏偏揣着这封空白信?他若是要演戏,为何不提前准备符合他口述内容的信?” 盐官县衙人数众多,但在夜里能入后院放火的寥寥无几。 “那我们来还原一下吧。”陈南山说,“县衙人数众多,但能入后院并在深夜放火的,只有住在后院的人。” 比如林长贤一家及仆妇,还有与正房只隔一道墙的西厢院。 西厢院与主院,仅仅只有一道角门。 角门被踹烂了,这是在发现起火后,西厢院的人为了救火才造成的,其中一个伤者,正是因为踹门伤了脚。 第二个受伤的,是主院里小厨房的人。 也是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 “大人明查,小的在林大人家已经做了八年了,签的是长契,家里就靠着每月的工钱来过活,您说的那些什么毒,不是小的放的,小的绝没有害主家的心思。” 厨房的人已经被关了几天,问什么答什么,半点犹豫都没有。 “您说糟鸭?对,林大人爱吃,过几日便要吃一回,林夫人和大小姐觉得吃了嘴里有味,向来不爱吃,少爷还小吃不得,所以都是给林大人单独蒸的一碗。” “那日没什么不同啊,要说不同,倒是夫人那几日好似有些心事,茶饭不香,睡不安稳,总要点上安神香才睡得着。” 听到这,陈南山眼睛一亮。 “安神香都点在哪里?家里还有谁会点?” 厨房的人:“这……我一个小厨房的,哪里知道夫人房里的东西放在哪,这不得小娘才知道么。” 小娘,就是林夫人的陪房丫头,也是通房。 “这安神香,会不会就是女眷口鼻间吸入的毒物?”陈南山问,“仵作验尸时,说用热糟醋熏蒸出了口鼻间的黑色。” “可惜,”李昱白递过来一份清单,“灭火后清点财物时,一根安神香都没有。” “我现在过去重新点一遍。”陈南山一拍折扇就要走。 “青川已经对过了,”李昱白叫住了他,“确实没有。” 估计就算有,也在大火里烧没了。 “那只能等去林夫人娘家那边的人查探回消息了吗?”陈南山,“小老七也没消息,难道就这么等着?” “怎么会?”李昱白站了起来,只身走到了门边,阳光从门槛上溜过来,铺在他的靴子上,靴尖上的金色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钱是万能的,世上唯一能胜过它,甚至能操纵它的,就是权。”李昱白低声说,“你和我的权,在这小小的盐官县,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 现在的盐官县衙里,谁最有权? 自然不是刚升上去的县丞周全。 但周全无疑是对权的妙处体会得最深的。 他从小小典历成了不那么小小的县丞才四五天,得到的仰视和笑脸,就比他前四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娘耶,这样的好日子为啥来得这么晚,又为啥好似要飞走? 那个小道士到底去哪里了?这几天都找不着他,怎么知道下一步到底该拜哪个山头? 那个什么陈大人是肯定不会长久待在盐官县这么个小地方的,他那仙人一样的夫郎一走,肯定就会跟着走了。 知州大人倒是不会跟着走,但问题是知州大人还能不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哎,小道长,我滴个亲娘呐,你倒是出来指点个迷津啊。 急死个人了。 时间不等人啊。 那位陈大人出了个公示,凡在今日未时至戌时之间,自告其罪者、或揭发有功者,犯死罪者可活;犯徒罪者,官大罪小,抵罪后留任;罪大官小,余罪听赎…… 周全的门被敲开了,是他未升官之前来往得多的舍友。“周全……” 周全露出了一丝不耐。 “拜见周大人。”舍友行礼说。 “免礼免礼,”周全脸色好了,“老搭档了,叫什么大人。” 舍友靠近他,压低声音问:“那位外地来的大官,说的是什么意思?周大人,你给我指点指点。” “这还不懂,”周全也压低声音,“就好比咱俩以前干的事,那些事都不大对吧,只要咱俩揭发他人有功,那就免罪,还干现在该干……” 他话没说完,心里“突突”一下。 他好像找到了继续当县丞的法子了。 唉呀妈呀,这脑瓜子可太灵光了,都不用去找小道士花那一千贯钱了。 “陈大人,小的要揭发,揭发李师爷在林长贤林大人的指使下巧立名目,伪造账目……” “小的要揭发,知州大人生辰时,林大人派人担了两担礼……” “小的也有要揭发的,林大人带头卖板子签……” 李昱白斜靠在圈椅里,,陈南山无聊地喝了两盏茶。 “下官要揭发兼自告,下官在林长贤的逼迫下,曾以越制为名目,夺了某富户一半家资……” 陈南山用扇子捂着嘴巴,藏起了一声无聊至极的呵欠。 “小的也要揭发,四五年前,林大人扣晌不发,至河工无人做事,导致河道淤堵,河堤……” 李昱白坐直了身体,随手一点陈南山。 已经昏昏欲睡的陈南山陡然清醒:“来呀,看茶,给这位立功人士润润嗓子,说仔细点,河堤怎么了……” …… 第66章 雀人7 五年前,林长贤用“办事不力”的理由,将县内河工的工钱全都扣下不发,导致河工无钱可收,纷纷回家种田。 日积月累,河道淤堵,一年后的汛期,大水无路可走,遂成了洪水,造成房舍损毁、农田被淹、农作物牲畜损失无数、灾民遍地…… 陈南山听得义愤填膺,一拍惊堂木:“你所说的,有何证据?” “县内数十名河工的名册在此,大人可以派人将他们找来问个究竟,还有,户房、工房之人应该都还记得,大人不妨一并问问。” 李昱白难得情绪外露的冷哼一声:“好一个克己奉公、勤俭爱民,混账!” 四年前,将林长贤滞留盐官县,失去回京都当官机会的洪水,原来不但是天灾,还是人为。 若只是为了贪墨的银钱,那真是丧心病狂。 林长贤这人,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林父和林二弟面对这些控诉目瞪口呆。 林父颤抖着反驳:“不,绝无可能,我儿子一片丹心,只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我儿子出身贫寒,知道老百姓的艰难,他绝不会……” “我儿子在祖宗面前发过誓,赴外就任后一定会好好当官的。” “这些丧良心的事,不可能是我儿子……” “噗……” 这位老父亲一口血喷出,竟气得差点晕死当场。 “大人所说的,某不敢信,”林二弟,“父母亲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贪墨的那些银钱呢?难道给了嫂子娘家?我就说,嫂子只怕是伪善,要不这么多年,怎么看不到任上回的银钱?” “我就说么,自大哥在任上成亲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都是女人之祸……” “胎记?我哥身上没有什么胎记,要说的话,他脸上有个不甚明显的狗屁疤。” “狗屁疤就是,就是那种不黑的也不长毛的,反而比其他肌肤稍微白那一点点的一小团,不仔细看,或者不是家人,压根都看不出来。” 林长贤的脸,也被烧得干净。 这火啊,真懂事。 …… 才刚当上知县不过六天的吴明瘫成了一摊泥。 “还想着糊弄走本官是吧?”陈南山将衙门内众人的供述一本一本的扔在他脸上。 “不说也没关系,抄你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一来一回快得很。”陈南山笑起来,“你说不说,都不影响抄家砍头,至于能不能给你家留根香火,本官也不在意。” 吴明:“大人饶命,小人认罪,林大人确实有份私账,就在他卧房内,由夫人收着,应该是烧没了,但……但小的偷偷的记了一份,数目应是差不离的。” “小的愿奉上账本,只求能饶我儿一命。” 李昱白一点都不意外,平铺直叙地问:“正院那把火是谁放的。” 吴明:“小的不知,但不是小的放的火。” 李昱白:“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去了哪里?” “启禀大人,每个季度末,总有个自称是林家仆从的老者,带三四个人,乘夜挑着空担子来,天不亮挑着实担子走。” “至于去了哪里,小的确实不知,想来应该是京都林家吧。” 陈南山意外的挑了挑眉,这林家人看起来很真切的委屈,难道是演的? 李昱白心里默算了日子:“这个季度的,是什么时候取走的?” “火起前两日,不过这次奇怪,天黑来了,第二日清晨才走。” 陈南山:“当时莫非有异样?” 吴明想了想,说:“那日夜里,大概四更时分,周全连滚带爬的从宿馆里跑出来,说自己见鬼了。” 被喊进来的周全:“不止是下官,还有下官同一处睡觉的,也见鬼了。” 他“噗通”跪倒:“下官还要揭发,上一届知县大人以好人替换死囚,制造冤假错案。” 李昱白和陈南山同时喝问:“哪一年哪个案子?卷宗何在?” “拿卷宗来。” 周全:“八年前,田氏族人拍花案,以好人田大力换了死囚犯田犇。” 片刻之后,有人急报:“大人,独独少了这一份。” 李昱白:“拿我的印信,三百里加急飞马,即刻去知府府衙调田氏族人拍花案的卷宗。”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李昱白沉思片刻:“将幕僚李师爷带上来。” 这把火,若不是陈师爷,那就是李师爷。 李师爷被带上来的时候,明显神思不定,惊疑不定。 李昱白将那张打湿的信纸放在他面前:“说吧,这不是云母矾的密写信,你是用什么法子写的隐形字?” “小的不明白大人是什么意思?”李师爷战战兢兢地说,“小的有罪,但林大人让我做点假账,小的不敢不从。” “假账只是你所犯的罪恶里最小的一件,”李昱白说,“一把火烧死了九个人,还是五品知县一家,又将陈师爷骗出去杀人嫁祸,这些罪,你一人抗不了,一族人倒勉强可以。” 李师爷和陈师爷一样,带家眷住在西厢院,又和陈师爷毗邻而居。 “我许你一个留根香火的机会,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得住。” 李师爷伏倒在地,全身颤抖如筛子,抬起头来时,满脸鼻涕眼泪,狼狈至极:“一步踏错步步错,步步错来终身错……” 他话未落音,李昱白起身大喊:“快,卸了他的下巴。” 王汉一个箭步冲出来,一脚踢在他下巴处,紧接着将手伸进他的嘴里,挖出了一颗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来。 陈南山:“说出你的秘密再死不迟。” …… 说是说不出了,王汉一脚踢碎了他的下颌骨,只能用手写出来了。 但他写的话,让人大吃了一惊又一惊。 “火是我放的没错,可这是林大人让我放的火。” 第68章 雀人8 堂上的人俱是一惊,包括李昱白也面露诧异。 “火真的是林大人让我放的,他说……他说……他苦母老虎久矣……” 李师爷言辞写得恳切:“林大人他……他说,只要我帮他这个忙,就绝不会亏待于我,他会写封举荐信,让我儿子去参加科举……” “他还说,届时他会借口公务繁忙宿在前院里。” “这把火,只想烧死林夫人,小的不知道为何林大人也在正房,还波及到了后罩楼和东厢房,这和林大人说的计划不一样……” “但小的确实都是按照林大人说的去做的。” “小的知道,这话说出来无人会信,因此,因此……” 陈南山替他说:“因此找了个替死鬼陈师爷,那你这信上的字是怎么弄的,不是云母矾隐形吗?” 李师爷:“我夫人家在渔乡,那里有种土法子,用墨鱼墨加上特制的鱼骨胶写字……” 那张干了的信纸之前已经放在水盆里湿透了,此刻还未干,沾水并没有显出字来,但在地上取一把灰撒上去,纸上都是灰,此刻重新放进水里,有些地方的灰浮到水面上,而还有些灰,依然牢牢的粘在纸上,显出了一排一排的字来。 正是陈师爷口中所收到信的内容。 李师爷的招供可信度很高很高。 但,林长贤为何要烧死自己的正妻?他的儿女究竟是被无辜波及,还是本来就在林长贤要烧死的计划之内? 林长贤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舍得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和他脚底的麻雀烙印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小鸟依人,照亮偷家,可林长贤这是亲手把自己家给毁了? 问题是,谁给林长贤下的毒? 半天之后,从知府府衙快马加急回来的护卫来报:“大人,知府府衙的卷宗里,没有找到田氏族人拍花案的卷宗。” 一天之后,从林夫人娘家查探的人回来了:“报告大人,林田氏娘家唯有一女,多年前早已病死了,这些年来,从未和盐官县有任何往来。” 京都的飞鸽传书也来了。 京都林家,自大儿子外地赴任后,日子虽然好过些,但也只有免除赋税、接受他人田地投靠等等惠利之处,家资颇为平凡,从未见过每个季度几担银子的进账…… 这挑担子的老者是谁?贪墨的银钱又去哪里了? 李昱白:“林长贤的面目故意被烧得无法辨认,想来,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陈南山一拍折扇:“小老七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钱塘县衙?” …… 一根枝条在润湿的泥地上画来画去。 画出了三面高墙和一扇小门。 高墙里仅有这道小门可进出,但小门不朝外开,开的方向,枝条画出了更多大大小小的房子。 还有五六座矗立的了望塔。 这泥地里所有的图画,又被一只沾满泥巴的鞋子抹平。 穿着布鞋的这只脚用了点力气,将地面踩出了一个小凹坑。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有个清脆的声音低声咕哝着,“来日并不方长,我小七妹啊,只争朝夕。” 楚楚姑娘和她一样,她们没有什么未知的命运,也并没有什么方长的来日,一天一天都很珍贵。想干什么就得去干,心甘情愿的干就是最好。 一只伤口还在结痂的手折断了这根柳枝,小七妹站起身,叉着腰看向天空。 “贼老天,既然活着出不了柳营,那就死了出。” 第69章 楚楚6 中军大营。 楚楚姑娘娇媚的脸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娇媚而动人,身上的红被翻起了疯狂的热浪。 狂浪中,有人单手箍着她的腰将她的后背露出来。 “楚楚姑娘,果然动人,动人之极,难怪于都监要将你藏起来。” “果然是京都第一美人。” “也难怪小郡王,以一介书生文弱之体,也要远赴草原,亲手为你捕获一对生雁来提亲纳吉。” “可惜,他没尝过你的滋味,这滋味真是……太他妈爽了……” “于都监那个阉人,没让你痛快过吧,你看你嫩得……” 楚楚姑娘没有闭上眼睛,眼角泪痕已干,一双盈盈不语的眼睛看向窗棱。 窗棱向外半开着,白昼清晰可见,阳光明亮而刺眼,却照不进这窗户里,只有风从窗口轻柔吹进来。 只有风是自由的。 哦,还有那个她也是自由的。 听回来报告的骑兵说,那天夜里她抢了两匹马,一人二马直扑城外的渡口,渡口边发现了受伤的军马,还有渔家的船被偷了。 一叶轻舟,顺风而行,如今早就走得远远的了吧? 军营里乱了两天,查了两天,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她都不用去偷缁衣,也不用偷毛驴,毛驴多慢呀! 自己的法子对她来说反而是束缚。 她砍了仇人的头,抢了军中的骏马,走得又恣意又潇洒。 真好啊。 她会去京都吧? 可一定要去呀,去把那两把金锁挖出来,两把金锁值不少银钱的。 请用那些银钱,代替自己去做自己想做而做不了的事吧。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起来,真好啊。 良久之后,有人餍足的翻身下去,摊手摊脚的躺在那里,露出了丑陋的身体。 室内的声音停止后,有人敲响了营门。 王大人懒散地应:“进。” 亲兵进来:“王大人,该打的打了,该罚的罚了,没人知道这人是谁。” “如今,只剩楚楚姑娘还没……” 楚楚姑娘拥着被子,从床上下来袅娜的跪在床下。 “不敢让大人为难,楚楚这就去领罚。” 来的亲兵偷偷瞟了好几眼,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床上的王大人坐了起来,将地上的楚楚姑娘拉进自己怀里。 “一群废物,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一提脚,将那亲兵踢了出去,“滚。” “大人,”楚楚姑娘低声说,“别因为我坏了您的英名。” “放心,营里无人敢说这个,”王大人大喇喇地说,“有我在,还能让你过得比在于都监身边差么,我看他们谁敢。” “我都宿在您房里两日了,还是回柳营,免得招人话柄。” “不怕,晚点再回。” “朱大人会不会突然回来?我怕……” “放心,他去京都了,短时间回不来的。” …… 日头偏西,王大人睡醒后出了营房,和刚才挨了他一脚的亲兵边走边说。 “大人,大营里出了这事,怎么向节度使交代?”亲兵问,“毕竟于都监都死了,刺客又没抓到,还让刺客在大营里来去自如,以朱大人的性子,只怕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要不要弟兄们通通气……” “实话实说,”王大人大手一挥打断了他,说,“不要妄想在朱大人面前遮遮掩掩。” “那您这个?”那人迟疑地问,“这个楚楚姑娘?” “等我再玩两天就给你,”王大人理了理衣袖,“在大人回来之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大人回营前杀了,就说不堪于都监的折辱,反抗后自杀了。” 他停了一小会:“只将事态往于都监因美人结下的私仇上引导就行,其他的,大人自己会想的。” “您当真舍得?” “美色只是锦上花,只要手里有权有兵,想要什么样的美色会没有,这个玩腻了,下次换另一个,新鲜又可口。听说汴京梅家又出了个第一美人,下次拿她慰军。” “那大人几时玩腻这个楚楚姑娘?” “怎么?急上火了?难怪刚才眼珠子都要长人身上了。” “嘿嘿,这妞真不一样。” “去吧,送她回柳营,过两日就轮到你了。” “谢谢大人。” 楚楚姑娘走得慢,但又特别好看,尤其是从小门进柳营前那回头看的一眼,那嫣然一笑后又低下去的雪白脖子…… 送的这个亲兵只觉得口干舌燥,没忍住将人按在了墙上。 “军爷,王大人还等着你回去呢。”楚楚轻推他的肩膀,“可别让他误会了您。” 亲兵开始上下其手:“放心,王大人心里门儿清的。” 这个楚楚姑娘死了可惜啊,没死前可得好好享用享用才行。 “王大人,您怎么来了?”楚楚诧异地对着他的后背喊。 亲兵立刻收手后退:“行,那我就等两日。” 楚楚转身进门,眼底眉梢聚上了冷意。 不太妙,这个王大人不像表面看上去的莽夫。 她刚进柳营,洗衣服的女子们抬头,纷纷欢喜地围了上来。 “楚楚姐回来了,太好了。” “那就表示没事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那刺客长得什么模样?” “楚楚姐,王大人不会杀你了吧?” “他这两日都恨不得死楚楚姐身上,应该不会吧……” “昨日来寻我的,那个亲兵营的孙麻子说,王大人心狠手辣,只怕朱大人回来的那天,就是楚楚姐的……” 她没说出来,但大家都懂了。 于是这群女子都沉默了。 其中一个说:“要是朱大人也迷上楚楚姐,那就好了……” 楚楚姑娘坐在她们身边,叹了口气,没说话。 死和不死,其实分别不大,但就是,真的还不甘心呐。 她笑起来,拉着身边的姑娘说:“那个刺客,长得真俊啊。” 但到底还是夜不能寐,直到深更半夜,突然听到那方小小的仅容一个头伸出去的透气窗口外,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抓挠。 隔壁房间有人推开了窗,似乎是说了句什么,又关上了。 抓挠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离自己更近了。 楚楚姑娘起身打开窗,将头探了出去四下打量。 什么都没有。 “咕咕……” 突然一声响,楚楚姑娘无意中低头,正对上一张奇怪的脸。 一只灰色的猎鹰悄无声息的站在地上,抬着头,斜睨着,打量着自己。 尔后,它“咕咕”叫了几声,矫健的跳起来,从小小的窗口钻了进来。 楚楚的惊呼声几乎就要溢出喉咙,却见这只猎鹰用纡尊降贵的神态,恩赐般的将它一只绑了东西的爪子放在她的头顶上。 “咕咕,咕咕……” 它的爪子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用料粗糙,针角凌乱,一看就没在女红上下过功夫。 布包里有一个用泥巴捏出来的几可乱真的假喉结,和一颗闻起来味道苦涩刺鼻的药丸。 假喉结? 是她! 第70章 楚楚7 楚楚姑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竟然又跑回来了?她……是什么意思? 里面还有张字条,如幼童新学所写般稚嫩的两个小字:死遁。 遁字还少了一横。 楚楚姑娘惊喜的捂住了嘴巴,活着走不出去,那就死了被拖去乱葬岗,是这个意思吧? 她确认自己没有疏漏这只猎鹰带来的所有物事后,迫不及待的将那颗难闻又难吃的药丸珍而重之地放进嘴巴里,仔细的嚼吃着,然后用舌头将嘴巴牙齿的角角落落都舔舐得干干净净。 “好甜呀。” …… 四更时分,柳营传来了异样的呼喊,有女子惊慌地喊“救命”,有人急促地喊“快来人”。 然而直到五更,才有人打开那扇小门。 容色绝艳的楚楚姑娘暴毙在她的房门口,还保持着往外爬行求救的姿势。 不久后军医就来了,还来了两个,之后王大人带着亲兵也来了。 他只看了一眼,露出了惋惜的神色,问军医:“死因是什么?” “这……不是中毒,但身上有伤,这几日是否遭受过非人对待……”军医还在迟疑,就听王大人一声咳嗽,立马改口,“想是被于都监折腾得狠了,身子遭不住了……” “拖出去吧。”王大人起身就走,一点迟疑都没有,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兵丁回头看了好几眼。 在柳营死了的女子,照例都只是用草席子裹着往外拖的。 只是被几个女子拦住了:“军官大哥,我们姐妹凑了点银钱,请帮忙买副薄棺,别让楚楚姐被野狗吃了。” “行。”扔尸的收了钱,“举手之劳,日行一善。” 拖出柳营后,扔尸的将银钱收进兜里,啧啧感叹两声:“再漂亮的人,死了也就是一堆烂肉,哪还看得出生前是个美人来。” 他还没拖出军营大门就累了,随手叫来路过的两个小卒:“去,拖去乱葬岗。” 完全没提买棺材的事。 两个小卒接手后刚拖到军营门口,还没出去,有人赶过来拦住了。 “慢着。”正是王大人身边那个急色鬼亲兵。 他将草席卷着的尸体往肩头一扛:“死的这个女人还不能扔进乱葬岗,先和于都监放一起,等朱大人回来再定夺。” 一缕水草般的头发从席子里滑出来,随着这人的脚步,又远离了军营大门,被扛进了于都监的营房。 此刻营房里摆了个棺材,棺材里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这人将尸身扔在床上,潦草的褪下自己的裤子:“早知道,昨日无论如何都先搞上手……” 正要去剥尸身的衣裙,就见尸身的脸青紫得一片死人的狰狞,顿时吓软了。 仓皇的逃出营房,随手揪住两个下等兵:“王大人命你二人把里面那具女尸扔乱葬岗去。” 被揪住的苦力正是小豆子和队长。 两人老老实实地抬着草席去了营门口。 “奉王大人命,去乱葬岗。” 营门口开了那扇采买进出的小门,有人核对了身份,又做了登记,这才出了营门。 “队长,就这么扔乱葬岗去?”小豆子不忍心了,“野狗该吃了她。” “也是个可怜的,但棺材最便宜也得好几贯,买不起,坑挖深点算了。” “要不埋东青山边的山谷里,那里风景好,而且没有乱葬岗远。”小豆子,“我扛不动了。” “行,就当做好事了。”队长,“姑娘,你看清楚,我和小豆子是埋你的人,我们没钱替你买棺材,你别见怪,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两人哼哧哼哧去了东青山,正挖着坑呢,无意中抬头一看,之前就那么随意摆在地上的尸体居然不翼而飞了。 “啊……” 惨叫声惊走了树上栖息的飞鸟无数。 一高一矮两个人吓得像两只受惊的老鼠般飞窜。 队长到底年长稳重些,揪住小豆子叮嘱道:“莫怕,莫怕,回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都是做梦,都是做梦……” 天上的云散了,风起了。 风停了,云又卷了,像个蒸开花了的馒头。 楚楚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山高水长,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在泪眼朦胧中,她见到了一个穿着黛色笼裤、头顶簪着花的小渔女。 在青山碧水间,渔女摇着橹,欢快地唱着怪模怪样的歌。 “乖宝贝,要睡了,鱼咬了,虾嚼了,剩下个脑袋鹰叼了……” 一只灰色猎鹰飞过来,试图停在渔女的头顶,她空出一只手护着花,不满地嘟囔着:“小咕咕,你个莽鸟,不要踩我的花。” …… 第71章 雀人9 “小老七怎么还没消息?”陈南山焦躁地摇着折扇。 “怎么?没有小老七,你就破不了案了?”李昱白问,“不如这个位置让给小老七来坐?” 陈南山还是有点烦:“查过盐官县最近的失踪人口了,没有发现,林长贤去哪里找了个替身呢?” 如果说,烧掉尸体的某些特征是为了掩盖身份,那这具尸身,会不会是林长贤的替身? “你说,这林长贤提前找了一个与自己身高体型差不多的成年男性,那他一直把人藏在哪里?” 盐官县衙没有密道,也没有藏室,就连大牢里,如今都摸排了一回了。 如果死的不是林长贤,又是谁? “啧,总觉得蹊跷。” “若死的不是林长贤,为何肚腹里有晚饭时的糟鸭?” “哎,”陈南山说,“小老七在的话,这些问题至少少一半。” 用她那手摸骨捏头,就能知道和林夫人躺在一张床上,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到底是不是林长贤了。 若是,他为何要烧死自己所有的亲眷? 若不是,那他是谁? 还有,林夫人,她又是谁? “查林夫人娘家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李昱白问,“能顺利顶替她家女儿的名头当了十几年的林夫人,若说对她家不了解是不可能的,这位林夫人必然是她家的某个熟人。” “在路上,大概明日能到。”王汉回禀说。 “启禀大人,林父醒了。” 一行人赶去了客舍。 林二弟正侍奉在床前,被气吐血的林父气息微弱,神疲身弱,嘴里正用家乡话念叨着什么。 “老人家在说什么?”陈南山问。 林二弟:“父亲正在怀念大哥以前在家的日子。” 陈南山凑近了听,他是汴梁人,这林父一家是西京人,两地相隔不远,倒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我儿也曾为无品散官之人,入京六年,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一个赴外就任的时机……” 说的是林长贤在中了进士后,依然赋闲了六年,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外地的小官。 林父哀痛地表示,出发那日,他的好大儿踌躇满志地拜别了父母双亲,立誓要做一名有作为的好官,言辞犹在耳边,怎就做了个为贪墨银钱不惜引洪水坑害百姓的无耻之徒…… …… “恁个瓜娃子,恁就日吧歘货,恁就说瞎话,胡吊扯,木成色……” 林二弟面露惭愧:“我父亲平日里一向就是这么骂大哥和我的,说我们是瓜娃子是傻货。” 李昱白听着听着,突然说了一句:“恁个半服……也熊呗……许吊……” 他说得一本正经的,腔调用的是那日师爷说的腔调,但不管是林父、还是林二弟,都没有什么反应。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李昱白问林二弟。 林二弟疑惑的摇头:“大人您说的是哪里的话?” “你听不懂这句话?”李昱白安排道,“去将陈师爷请来,快。” 语气比平日里急促,陈南山不由得思索起来。 没一会,陈师爷急匆匆的赶过来,倒头就拜:“多谢大人替我洗清冤屈。” 陈南山:“叫你来,是有话问你,起来说话,听大人问询。” 李昱白:“将林长贤前几日教小少爷习字的情形再说一遍。” 陈师爷便又说了一次。 李昱白问:“若是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骂你儿子傻?” 林二弟诚惶诚恐地说:“我们那的人若急起来,骂自己儿子也好,别人儿子也好,都是骂瓜娃子。这句什么许吊,我听都没听过。” 李昱白微皱着眉头,而后面色一变。 “将你大哥赴外就任之后,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细细讲来,无论何事,无论大小。” 陈南山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了李昱白的想法。 “我大哥赴任那时正是盛夏,他带着书童二人从汴梁先回西京,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家中,又在祖宗面前立誓。” “在家中不过呆了一日,便匆忙上路,母亲给他准备了好些吃食,又将家中仅剩的四十贯钱拿给他。” “大哥只要了一半,说朝廷要求不许铺张,他用不了这么多,等到了任上,又有晌银可用。” “大哥一去,直到半年后方有书信回家,又过了一年,父母亲同他安排了一门亲事,由我写信告诉大哥。” “三个月后,大哥来信说要成亲了,彩礼婚俗一应不需要家中操劳,只请父母亲去退了京中这门亲事。” “之后升迁、生女……” “因着朝中有令,外地官员无故不得回京,因此竟从未回过,家中情况慢慢好转后,父母亲便差人前去,第一次因大哥忙碌,未见到人,但由嫂子亲自接待,回来后说大爷安好,夫妻恩爱,又说侄女教养颇好,父母亲便安心不少,只催大哥大嫂早日要个儿子……” “第二次回来后,说大哥瘦了也黑了,但精气神很好,少了文弱之气,言谈中已颇有大官的风采了。” 也就是说,人有官威了。 “家中跟来就任的书童呢?”李昱白打断了他。 “书童?”林二弟想了许久,“好似是说水土不服病死了。” “这位两次来探亲的人,以前与林长贤关系如何?”李昱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长辈体弱,没法长途跋涉,父母身边只得我一个,因此来的是家中表亲,以前逢年过节,总会见过几面的。” “林长贤成亲前后,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是否见过亲家?” “未曾。成亲前,大哥只说太远,一应繁文缛节能省就省。成亲后,一应节礼都由大嫂亲自打理,也经常寄来亲家那边的特产。” 难怪十几年来,竟无人知道林夫人是顶替了别人家女儿的身份。 …… 陈南山一拍折扇:“莫非这就是林长贤杀妻的真相?” 林夫人冒用她人的身份与林长贤成了亲,又骗光了林长贤数年来贪墨所得,如今林长贤知道了真相,因此对她痛下杀手? 而正因为林夫人是个骗子,见不得光,所以干脆狠心将与她所生的一对儿女一并烧死。 这会是真相吗? 那林长贤是因何中毒的? 陈南山:“会不会是林长贤想杀林夫人,而林夫人察觉了他的想法,就对他下了手?” 在糟鸭中下毒,对于掌管内宅的林夫人来说,易如反掌。 夫妻二人反目了! “一定还有什么细节被我们忽略了?”陈南山兴奋起来,“莫非是林长贤的替身被她看穿了……” “我倒觉得,替身是有,”李昱白迟疑地说,“但不是我们之前想的,林长贤烧死了一个自己的替身,而自己带着贪墨的银钱跑了。” “你是说,被烧得面目全毁的尸体就是林长贤?”陈南山问。 李昱白迟疑了一会才回答,但他的话,却让从小小九品户曹升职上来的陈南山毛骨悚然,一身冷汗。 “死者是一直在外地当官的林长贤,却不是从汴梁去西京再赴外就任的林长贤。” 简单的说,真正的林长贤早就死在赴外就任的路上,来就任的,是顶替了他身份的旁人。 第72章 雀人 10 “师爷说,林长贤在教儿子写字的时候,一怒之下脱口而出骂了他儿子,用的是自己的家乡话。” “可这句家乡话对林父和林二弟来说,却陌生得很。” 李昱白解释道:“师爷还说,林长贤对他解释那是骂自己儿子傻,但林父从小骂他兄弟二人傻,骂的是瓜娃子。” “两父子的家乡话,竟差这么多吗?” 林长贤骂自己儿子的,竟不是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那句“瓜娃子”,而是他父亲和弟弟都听不懂的什么“许吊”。 “还有一点奇怪之处,之前不觉得,但此刻想来,”李昱白说,“这林长贤的身边,竟无一个家乡人。” 没有从老家带来的书童,也没有老家的长随,更没有老家来的厨娘。 对于任何一个在外就任,并且已经站稳了脚跟的官员来说,这三样至少都会配一样。 这个林长贤,只是用“林长贤”这个身份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的……骗子。 林夫人是个骗子,这个“林长贤”更是个大骗子。 “这是骗子骗了骗子啊。”陈南山咋舌,“这可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是“林夫人”这个骗子骗了“林长贤”这个骗子,还是这两个骗子本来就是一伙的骗子? 那为何这两个骗子会反目,“林长贤”这个骗子为何要烧死“林夫人”这个骗子?在糟鸭里下毒的,是不是“林夫人”这个骗子?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也太胆大包天了。 所以李昱白十分郑重地问:“什么骗子,会这么大胆?” 这可不是普通的骗人骗财骗色。 这,骗的是一县之权、一州之官、一朝之臣、一方百姓、一地民脂民膏! 害苦的是因为这些年多收取的盐税而苦不堪言的盐户百姓。 李昱白:“这些银钱都流向了哪里?是不是和林夫人真正的身份有关?” 林夫人,又是谁家的女儿? …… 有句话说,千里当官只为财,千里赴任路艰险。 官府刊印的《登途须知》中有一句:凡赴外就任,坐船乘车,当端坐诵经,以求神灵护佑。 林长贤在赋闲6年后,终于可以当官了。 他跪在祖宗的牌位面前,向他的老父亲发誓,会做一个克己奉公的好官。 然后他拜别父母,带着书童,怀揣着若干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物件,千里迢迢远赴两浙的近海之地,就任小小芝麻官。 赴外就任有四样文书物件可证明自己的身份。 一是官凭敕牒,这是由吏部盖章所出,相当于朝廷的委任状,必须完好无损,若有破损则地方府衙可一概视为假冒。 二是告身,告身上有官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和体貌特征等。 三是半截鱼符,但下级官员均无此物,只有一副牙牌。 四是一本由朝廷所发的《登途需知》,这是对无人护送的中下级官员的一本官定安全书。 书里说的就是:你们啊,官太小,赴任须得单骑前往,轻车简从,不要带老婆孩子,更别指望朝廷派人护送,路上要自求多福,投宿时应检查门窗墙壁是否安全,入睡前先整理好行李以方便万一要逃命,路上当小心陌生同伴…… …… 林长贤揣着和他命一样重要的官凭敕牒和告身,用这本《登途须知》当指引,过宋州,经宿州,过庐州……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他被人杀死,而有人摇身一变,揣着他的东西,来这里当了他的官,过上了他的人生…… 陈南山坐在圈椅里,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还隐隐有点庆幸。 “万幸,好在当年有大人你将我捞到提刑司,不然我也难逃千里走单骑的命运。” “这样说起来,当年穷得叮当响请不起镖局的我,很有可能被人害死在路上,小生真是后怕不已阿。” 他揶揄得很恳切,脸上是真诚的感激之情。 对面的李昱白低着头,正陷入沉思。 进来报告的周全一阵恶寒。 此等断袖深情,他生平仅见,以后怕也见不着了。 “启禀大人,去林夫人娘家的人回来了,还有,凭着记忆,我将八年前田氏族人一案的卷宗整理了七七八八,大人先看哪个?” …… 先看骗子。 林夫人,林秦氏,闺名秦明月。 但这个身份是假的,真正的秦明月未曾出嫁便病逝了。 有个女子顶替了她的身份,嫁给了某个顶替了林长贤身份的男子,生下了一女一子,用十二年时间,成了盐官县里最大的官。 秦明月家中的情形,倒和林夫人所说一致,家里人口简单,有父亲、继母和弟弟。 一生没考上举人的富家翁秦父在见到林夫人的画像时说:“这个……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若真是我女儿倒好了,有个当知县的女婿,好歹还能拉她弟弟一把,可惜啰。” 同样感到可惜的继母:“没福气,要是真的就好了。” 弟弟倒是言之有物:“这女子,好似姐姐生前的丫头,名字需要想一想才行。” 最后,他很肯定地说:“她叫春娟,姐姐死后她出了府。” 听他这么说,继母也想起来了:“春娟丫头是大小姐的贴身丫头,无父无母,是被哥嫂卖给人牙子的。” 经过在当地多方查找后,找到了春娟还在卖豆腐的哥嫂。 她兄长说,春娟命好,出府后不久,在卖豆腐时被路过的富商相中,高价买做小妾带走了。 她嫂嫂说,春娟没良心,做了富商妾后,一点都没给家里带来好处,还和家里断绝来往了。 根据时间来看,春娟被买做小妾时,真正的林长贤还郁郁不得志,并没得到吏部的委任状。 但一年半之后,春娟以秦明月的身份嫁给了被冒名顶替的假林长贤。 陈南山诧异极了:“这个春娟有手段啊,听后院里女眷说,林长贤平日里对她爱重到了惧内的程度。” 他见李昱白面色凝重,不由得问:“大人,你在担心什么?” 李昱白垂下眼帘:“这种情景,倒让我想起了都监监军。” “你是说?”陈南山诧异地问,“这个秦春娟,地位就像是被人派来的监军?” “不像吗?”李昱白反问道,“都监为何都是京中阉人,又为何有牵制节度使的权力?” 因为那是天家亲派之人。 “大人的意思是,林长贤受制于人,而这春娟就是监督之人?”陈南山灵机一动,“难道,这是……” 他惊诧地说道:“某个神秘组织?” 李昱白:“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否则无法解释这每年大笔银钱的流向。” 每一季度,便有老者挑着空担子漏夜而来,天不明又挑着实担子走…… “林长贤”知县这个官职带来的好处,没有给林家,也没有给秦家,也没有留给儿女,自己和春娟又都死了,像极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如果大人你的猜测是真的,那位挑担子的老仆,就不是真正的老仆,反而是比假林长贤更高一级的人。” 李昱白将陈师爷画了小雀的那张纸拿在手里:“必须要找到他。” 第73章 雀人11 小厨房的人:“他们每次来,夫人都会让我准备吃食,每次都没人动,但每次都会半夜喊醒我做,真是奇怪的仆人。” 陈南山:“每次都做些什么吃食?” “不一定,有时候是面,有时候是馄饨,但每次都必定要有荤的,什么狮子头、粉蒸肉之类的都有。” “甜口的还是辣口的?” “咸口的,每次夫人都说要比家里的菜多放一点盐。” “每次需要准备几个人的伙食?” “每次来都是五个人。”小厨房的人说,“大人是不是想问这些人有什么可以辨认的地方,是么?” 陈南山:“答对了,你真聪明,若是能提供线索,可免罪,还有赏。” “大人,我跟您说,这五个人都像是挑夫,常年担担子的,他们身上的衣服便宜,但鞋子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我倒觉得呀,他们都像是盐帮的私盐贩子。” 陈南山好奇了:“这话从何说起?” “真的,大人您有所不知,衙门口抓到的私盐贩子日常就是那么穿的。戴着斗笠,蒙着汗巾,肩头搭了块厚毛巾,绑腿绑得高高的,都是为了走古道练出来的。” 脸上蒙着汗巾,是为了防止被树枝刮伤脸,腿上绑着绑腿,是为了荆棘刺丛不伤到脚,肩上搭着毛巾,不但可以吸汗,还能减少肩膀被磨起水疱。 “带队的老头,你有印象吗?”陈南山问。 厨房里的人摇头。 陈南山:“还有别的补充吗?” 厨房里的人:“那日周全喊闹鬼时,有个穿着黑衣的老头站在那块地看了很久,我出来的时候差点被他吓死。” “哪块地?”陈南山示意她,“你来指给我看。” 厨房的人将他领到了正院抄手长廊下。 “他站在廊杆上,活像是在上吊。”厨房的人说,“我从杂房出来,就看到了他的一双脚。” 陈南山攀上了廊杆,将手搭在墙上踮起脚尖,从这里往前看,正好能看到二堂西边的几个房间。 其中包括喊闹鬼的周全的房间,以及和这个房间相隔不远的邦本房。 已经认罪的原县丞吴明说,来取这一季度的盐税银钱时,这所谓的“家仆”比以前走的晚,以前是天没亮就走,这一次是天亮了才走。 晚走的原因,是因为周全见鬼了吗? …… “真见鬼了,”周全一连声的说,就差发誓了,“被腰斩的鬼,只有半拉身体,从这以下都没了,手里抱着自己的头……哎呀呀,吓死我了。” “他问我他是谁,我吓得不敢看,哪知道他是谁,后来实在没法子看了几眼,像是八年前那个在大牢里喊冤的田家人。” “我一看是腰斩的鬼,又像那家伙,就这么猜了。” “八年前,那人扒在大牢里不肯出来,说自己是田大力不是田犇……” 陈南山:“等一等,他叫什么名字?哪三个字?” …… 田大力,这个名字在周家拍花案中曾出现过,翁小民身上的路引用的就是田大力的名字。 这个“田大力”和田嫂子一起出现,却让翁小民顶替了田大力的名字和田嫂子一起将“人猴”运出城,更是将田嫂子和翁小民都毒死灭口。 而八年前,田家拍花案中又有个田大力,代替田犇死在盐官县的腰斩行刑中。 那么,这个没死的田犇,会不会就是钱塘县周家拍花案里的“田大力”? 陈南山:“这个田犇很牛气啊,八年前的田家,就是如今的周家,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他都安然逃脱了。” 李昱白没接他的话,反而疑惑地问:“谁在暗中查田家拍花一案?” 暗中到不惜装神弄鬼。 …… “小妮子,你姐姐要自卖其身,你也卖给我娥姐吧。” “哎,她留这了,你一个人回家多寂寞,不如一起留这算了,两姊妹还有个伴。” 秦淮河畔,一艘并不起眼的画舫,在两岸灯火生辉中响起了悦耳的琴音。 画舫蔽河,笙歌萦耳,这阵琴音初起并不出众,随着铿锵的节奏越响越急,不知为何竟将满秦淮河上的靡靡之音都压了下去。 一艘船上的人侧耳来听,另一艘船上的人也渐渐不再说话,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来听。 有公子哥忘了调笑,有琴娘羞于伸手,有船夫忘了摇撸…… 这琴音铮铮有声,让人心绪浮动,好似有满腔愤慨已到了嘴边,若有人来,少不得要激扬的骂上一顿,然而却没有人来,这满腔热血烧着烧着,就自己冷了下来,只想讥诮笑上几声…… 随着琴音渐低,竟让人不知不觉喉头哽咽,泪流满面。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略显张狂的笑声,再侧耳去听,这琴音竟已不再响起。 公子哥手里的那杯酒不知不觉已流到了桌上,从桌上又流到了自己衣襟,这才如梦初醒,“阿耶”大喊一声。 “哈哈哈哈……” “小妮子,你姐姐扮个观音,你就扮个观音座下的童女,只要一亮相,今年秦淮河的花魁我娥姐也有信心去争上一争,你莫回去捱苦啰……” 小画舫里,一个华韵犹存的女子笑得合不拢嘴的走出去,将舱门关了起来。 仓里坐着个小渔女,衣着简单,眼角一粒红痣,正是小七妹。 还有一位女子坐在琴前,只穿着素衣素裙,面若皎月,眼若星辰,竟比天上的仙子不差半分。 “只要心甘情愿,想好了就去做,我祝你得遇新生,如愿以偿。”小七妹问对面的女子,“你的新名字,是哪两个字?” “青鸾,哑女青鸾,”对面的女子低声说,“我在京都等着你。” 第74章 雀人12 外放的京官不好做,不但在赴任途中有危险,即使就任,也会遇到当地下级官员的牵制。 因为利益。 要辨别当地下级官员的忠奸,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危及到了他自身的利益。 盐官县衙二堂外,邦本房内。 博古架上堆满了牛皮纸袋,有些年份久远的牛皮袋和架子之间还结起了蜘蛛网。 陈南山用折扇代替手指在一份份卷宗间划过。 “要在这么多卷宗里准确地偷走田家拍花案的卷宗,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周全哈着腰:“是挺难的。” 陈南山:“可见这偷卷宗的人是有备而来。” 周全:“对,有预谋的。” “要将八年前的卷宗背记得个七七八八,你也是有备而来吧?”陈南山瞟了周全一眼。 周全紧张了,好一会才说:“嗐,小的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记性好。” “是记性好,还是你监守自盗?”陈南山瞟了他一眼,“比如说你想立功。” “这……大人说笑了。”周全抹了把冷汗,讪笑着解释,“主要是县里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所以就一直记得。” “但凡是自己边想边写,下笔必然有迟疑和错误,而你写的卷宗从头到尾十分流利,倒像是抄的,”陈南山,“咦,我就这么随便一说,你怎么这么多汗?你是不是太虚了。” 周全连脖子下都冒出了细密的汗,陈南山饶有兴致地斜觑着他,直到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火眼金睛,小的撒谎了。” “闹鬼之后,小的觉得有点蹊跷,便来邦本房找卷宗,所有的卷宗都在,只少了田犇的供述,他的画像都在。” “小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火烧起来之后,大人您派人来找卷宗,卷宗竟全都不见了。这……小的确定自己看完后是原封不动放在架子上的。” “大人,小的用祖宗十八代起誓,小的真的是见鬼了,半截身子的鬼啊。”周全真的要哭了,“早知道是这样,小的当日就该痛痛快快的付那一千贯钱给那小道士。” “什么小道士?”陈南山问:“你说的当日是哪日?” 周全想了想:“正是火烧后院的前两日。” 白天审了这桩离奇的“祖师爷减寿元”一案,晚上周全就见了鬼,而好巧不巧,每季来挑担子的老头在后院窥见了这桩见鬼,又过了两日,后院就烧死了九个人。 陈南山:“那小道士长得什么模样?” …… 周全走后,陈南山又挨个找来了一众衙役。 这些衙役们比倒豆子还快。 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假冒的。 “哦豁,长眼了,小的只在话本里听说过有强盗冒充上任的官员,这林大人,哦,小的是说这假林长贤一介文弱书生,胆子哪里这么大?” “这假冒的林长贤怎么知道赴任之后,要拿哪些东西去哪个府衙办啥呢?这真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但说起八年前的替死鬼田大力,倒有好几个人能证明这件事。 主簿:“这个案子,当年办得挺利索的,抓人审案加行刑,都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办的。” 陈南山:“你们说的上面,有多上?是前一任知县,还是知州?还是更上面?” 主簿:“知州大人吧?县衙的大小事务虽然自理,但这么大的案子,按理都是要报州里的。” 刽子手:“小的记得,当时来监斩的大人,身上可是带着金鱼袋,小的活了半辈子,那还是第一回见到金鱼袋哩。” 狱卒:“至于田大力和田犇,小的们倒确实记得,从行刑前两天开始,田犇就在大牢里喊冤,行刑那天更是抱着牢房门死不松手,说自己不是田犇,自己是田大力,没做过拍花子,我们抓错了人,快放了他……” “谁信他呀!傻子才信。” “大人有所不知,那些个死囚临刑前为了不死,多荒谬的借口都想得出的。” “对,还有人在行刑前说自己是地藏王转世,谁敢砍他的头,谁全家就死光光呢。” 陈南山听了一大本“死囚求生借口大全”。 邦本房的小吏:“闹鬼之后,林大人曾进过邦本房里,小的开的门,但小的没进去,林大人只说查点东西。是不是为了田犇,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个金包银啊,小的哪敢管他的事哩。” “不过,那日林大人出来的时候脸色很好,手里倒是拿了一个牛皮纸袋,但小的没问是哪个卷宗。” 接着是女眷。 李师爷的婆娘:“大人,妾只想为孩子们求条活路,林夫人,不,那位春娟娘子有一根很特别的发簪,那夜去救火时,妾偷偷地藏了起来。” 她藏起来,是以为这根发簪很值钱。 当然确实也很值钱,因为簪子里有个空心的机关,里面还沾着些粉末,正是林长贤所吃糟鸭里含的毒药。 就像推测的那样,林长贤所中的毒,是假林夫人下的…… 所有人都走了后,陈南山转到博古架后。 李昱白坐在里面。 “大人,听这个周全的形容,你觉不觉得,除了名字,除了没有眼角的红痣,”陈南山直说道,“不会就是小老七吧?如今想来,这小老七出现的时机确实太过巧合了。” 看上去十三四岁,说话气人,但长得还算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是个游方道士,没有度牒,叫什么山风道长…… 小老七看起来正是这个年纪,说话有趣,长得不但俊,还有股特别的灵气,再说,这个小道士出现的时间,正是小老七说去玩泥巴迟迟不回的那几天。 以小老七捏泥人的本领,要伪装成一个抱着头的鬼,是不是不算很难? 李昱白将那张小雀的画拿在手里,一会才问:“那你说,小老七究竟为了什么而出现的?” 陈南山毫不犹豫地答:“自然是为了出现在钱塘县的那伙拍花子。” 恰恰好田嫂子和班头的脸烂得比其他地方都要快,恰恰好三七观最善摸骨捏人。 他低声问:“这小老七,不会真是咱们要找的拍花子克星吧?” 李昱白没说话,眼神闪动,看不出什么表情。 “如果是,那我更喜欢他了,”陈南山兴致勃勃地拍了个巴掌,“这么算起来,咱提刑司还欠他不少赏银呢。” 第75章 雀人13 李昱白用略感意外的眼神看了陈南山两眼:“你难道不好奇,林长贤拿的是哪份卷宗?” “这还用问,必然是田犇的,”陈南山,“这大概就是林长贤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妻子的原因。” 也是林长贤为什么突然被放弃的原因。十年来的权势滋长了他的野心,他不甘心仅仅只当一只照夜偷家的麻雀;因为他自以为拿捏了对方的把柄,不甘心再与假夫人过貌合神离被监视的生活…… 而这个对方,只有可能是田犇,用田大力的身份生活下去的田犇。 “我们该回京都了。”李昱白说,“直觉告诉我,田犇应该在京都。” 金鱼袋,京都内三品以上大臣方可佩戴;前任知县张孝全升迁回京…… 那些被贪墨的银钱,只怕最终也流向了京都。 京都汴梁,那条汴水河经历过多少秘密,却从来都不说。 盐官县里,知道这些银钱流向的人,都死了。 李昱白随手在纸上画出了只小小的鸟:“依人而居,照亮偷家,小小雀儿披着一身常见的皮毛,出入家宅之中。” “还有多少个像林长贤这样的雀,又隐藏在哪些地方的哪个县衙,偷了多少民脂民膏,祸害了多少穷苦百姓?” 林长贤,不过就是其中一只已经暴露出来的雀。 可就是这只雀,五年间偷了22万真金白银,来自盐税、枉法、私吞河工俸禄、敲诈勒索当地商户…… 县衙里一众官员跪了一地。 原县丞吴明跪在堂下,冷汗流个不停。 但他比知州大人情形要好,因为他立了功,至少能活命。 人啊,就是当狗,也不能当条傻狗,若不是自己偷偷记了一份账目,他这条狗就死翘翘了。 而知州大人跪得五体投地,几乎瘫在堂下。 李昱白端坐在堂上,手边是青川核实过的账目。 “这五年来,根据县丞吴明私下记录的账目,林长贤贪墨银钱高达22万白银。”他的声音不像往常平静。 “一两白银为一贯钱,一贯钱相当于1000文,也就是1000枚铜钱,一斗米贱价60文,贵价75文,一石大米700文,20文钱能让普通盐户一家有酒有肉有米的生活一天,300贯钱足以让任何一户百姓安身立命。” “小小盐官县,一县百姓要多交22万贯钱的赋税,你们让百姓拿什么交,拿命吗?” 22万贯钱,这是县里的盐户们从早晒到晚,拿血汗晒出来的。 “你们把这一县百姓当成什么,当成牛马吗?” 贩卖私盐者杀无赦,不贩卖私盐,他们要怎么生活? 知州大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下官有罪,下官失察了……” 李昱白将他当日的话一句一句重复出来:“政绩甲等、民意甲等、劝农桑招流亡增户共计两千四百,这就是你口中心系百姓的好官?” “是不是只要送了你孝敬银子,就是你口里的好官?” 知州大人眼前一黑,几乎委顿在地:“下官错了。” “你不配自称下官,拱默取荣,以徇一身私利者,亦当罢而去之。” “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帽。责令嘉兴府衙,核查他任内政绩。” 知州大人这一州之官,今日算是当到头了,能不能留条命,就看他有没有其他罪恶了。 “还有你们,”李昱白看着满衙门的官吏,“陈大人有言在先,凡自告或检举揭发有功者,死罪可活。” “尽管是被蒙蔽在先,但鱼肉百姓、助纣为虐,你们活罪难逃……” “将提刑司的布告贴出去,并通知各乡里正,捕头每三人一组,敲锣打鼓告知百姓,即日起,若有冤而民告官者,不打杀威棒,凡有据可查者,众官吏该打的打,该赔的赔,该罚的重罚……” “通知百姓,若有超出朝廷所令赋税者,检举有赏……” …… “大人,找到那老头和五个挑夫的踪迹了。”王汉气喘吁吁地跳下马,三两步赶进堂里。 “县衙起火前两日,这一行人比以往出发得晚,因此才留下了目击者。” “有人见过他们一行人往龙坞古道走了。” “周全来,”陈南山喊道,“说一说龙坞古道。” 李昱白问得更细:“龙坞古道可有通船的地方?” 周全稍想了想:“龙坞古道出盐官县后过余杭,余杭境内天目山余脉处有个哭泣岭渡口,这个渡口不大,而且有点险,知道的人不多。” “渡口行不了船,但可走排筏,经中苕溪而下,在余杭镇东侧北折进杭嘉湖,下可进钱塘江,上可入太湖……” 李昱白和陈南山对视一眼,这可真是偷运的好水路。 “看来,该去一趟哭泣岭渡口。” “大人最好别去,”周全补充说,“这条路闹鬼。” “君子不涉险地,大人你肯定不能去,”陈南山正色说道,“我和王汉带人走一趟,不过得等林武回来。” “周全说,这条古道熟悉的、脚程快的都得走四五天,”他毫不客气地说,“像大人这样的体格,估计得走八九天,不但是拖累,还容易让前去查探的人分心。” “万一要在山里出点什么事,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大家都得掉脑袋。” 陈南山正喋喋不休,李昱白言简意赅地说:“我没说我要去。” 他要做的事很多,盐官县衙从上到下都得重新安排,知州的罪还得通报府衙,如此看来,两浙路的官场必然得震动一番,两浙路节度使很快就会派人前来辖制…… 陈南山这才放心,片刻后又将手里的折扇拍得啪啪响:“这假林长贤究竟是谁?” “假林长贤是谁,又来自哪里,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李昱白说,“他只是颗被放弃的棋子。” “不等林武了,带上周全,再找两个当地向导,你立刻往龙坞古道去哭泣岭渡口走一趟。” 第76章 敌我 陈南山带队出发后不久,护卫回报说:“大人,原知州有话要说,但他说,只能和您一个人说。” 知州被带进来后,护卫和青川都没动。 李昱白:“你现在若是不说,以后只怕没机会到我面前说。。” 知州跪倒在地:“李大人,下官……不,小的认罪。” “小的收了孝敬银子,这无可辩驳,小的也想戴罪立功,”他抬起头,压低声音,甚是惊慌地说,“大人恐怕不知道,世上再无张孝全。” 张孝全,上一任盐官知县,在田家的案子后被擢升回京。 李昱白悚然一惊。 “八年前,钱塘江入京的运河上翻了条官船,死了一个回京赴任的官,那就是张孝全。” 知州再次磕下头去:“请大人屏退左右,不是小的卖关子,实在是……干系重大。” 李昱白:“说来听听。” “事关周……”知州的后两个字压得极低,“太后……” 李昱白沉默片刻,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张孝全是奉谕进京的,却浮在钱塘江七日才被捞起。” “他的家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包括他夫人和两个女儿,全都下落不明。” 八年前,一位夫人和两个女儿下落不明。 李昱白皱了皱眉,问:“张孝全的夫人和两个女儿当时多大?有何特征?” 知州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卷:“大人,小的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小的只求一家老小能好好活下去。” 他一边靠近,一边打开画卷。 “犬子曾与张孝全的大女儿议过亲……” 画卷的上半部,露出了一张李昱白曾见过的脸,眉清目秀正是被周氏族人一人一拳打死的阿霜。 他正要仔细去辨,画卷拉到底部,出现一把藏着的匕首,知州将匕首抢在手里, 狠狠一刀刺向李昱白。 他面目狰狞地质问道:“大人是不是忘了,我全知海宁军州事,手里有3000州兵。” “夺我官职,如同害我全家性命。” 利刃入肉,在李昱白的肩头扎出一串血条。 …… 陈南山带着一行人,走到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一个鬼村,屋舍破败,倒塌得只剩黄土泥砖,但村前大大小小被开凿打磨的盐槽还在,带齿的木沙耙就靠在盐槽边,仿佛干活的人只是去喝口水歇息下。 身未到,鼻前已经闻到咸咸的盐味。 泥道上有些纵横的石板路,石板上散落着零星的盐巴…… “这看起来是个海岸线改道后的安置村,人口不少呀,”周全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村可有点糟糕。” 他指着村后的地:“就这地,啥都种不出来的,顶多种点木薯,还产不了几个。” “海岸线又那么远,哦豁,就算去担海水回来晒盐也得累死才有饭吃。” 他说:“看来这余杭县比我们盐官县日子要难过很多呀。” 陈南山虚心请教:“这话从何说起?” 周全得意起来:“陈大人,晒盐的有四句话,雨后纳潮尾,长晴纳潮头,秋天纳夜潮,夏天纳日潮。” “这个村啊,四不靠,难。” 他“难”的话音还没落,扑面而来的风里,带出了“呜啊呜啊”的哭声。 陈南山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谁人在哭?” 十来个人就站在破落的屋舍间张望,风停后,声音也停了,风一起,就隐隐有“呜啊呜啊”的哭声。 像吵闹的顽童找不到家的哭喊。 周全一拍大腿:“我晓得了,这里就是哭泣岭村,往上走就是哭泣岭。风从那个豁口倒灌进来,像娃儿在哭一般,所以才叫了这个名。” “这就是你说的闹鬼那条路?”陈南山边走边问。 周全摇头:“不是的,那条闹鬼的路边,有座弃婴塔。” 他站在高处张望,然后招呼陈南山去看:“大人,您看到那座塔没,那就是弃婴塔。” 山腰上,有座陈旧的塔,却和其他的塔不一样,它的塔身被砌得严严实实,唯有塔尖那有个小小的洞口。 “这塔口开得又高又小,人怎么进去扫塔?”陈南山随口问。 “嗨,大人,这座塔啊,是那些养不活的女婴的去处,那些生了女婴的,养不活,又不忍心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血,也不想担杀人的罪名,便抱到这放进塔里,任她们自生自灭。” “伪善,”陈南山听得火大,“哪个女婴能自己从塔里爬出来,既然爬不出来,不早晚都会饿死在里面,说什么不忍心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血,这和亲手杀死有什么区别?” “这塔是何人修建的?” 周全叹气:“这塔啊,其实到处都有,原是衙门修建的义塔,夭折的孩子不进祖坟,总得有个地方埋葬或拜祭,谁知道怎么弄来弄去,成了女婴的活墓……” 周全摇头:“总之,这个地方不吉利,这个地名也不吉利,住这的人也不吉利,不晓得被私盐贩子屠村的是不是这里,咱们走快点,赶紧往渡口去……” “私盐贩子屠村?”陈南山敏锐地揪住了这六个字,“私盐贩子屠这个村,图什么?” 图这村子里穷得叮当响的几两盐? “其实吧,说私盐贩子屠村是不准的,”周全说,“这海边的村子就没有不卖私盐的,但这种私盐贩子和盐帮强盗还是有区别的,应该说是盐帮强盗屠村。听说是这个村子走私私盐抢了盐帮的地盘,盐帮强盗杀一儆百……” “卧倒……” 突然,陈南山听到来自王汉的一声大喊,他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扑倒周全,两人一起趴在地上。 “怎……怎么了……”周全抬头,露出磕掉了门牙的嘴,“这……” 一根羽箭“咻”地从他俩身边射过去。 “敌袭,快找掩体……” “陈大人,退到我方身后……” 第77章 初现 又一根羽箭快速飞射过来,被一把长刀挑开。几个护卫呈圆形靠拢,王汉拎起陈南山往圆圈里一扔:“大人,撤。” “大人,”吓破了胆的周全,“我……我……识路……” “带上他。” 陈南山伏低身体后退,王汉将周全也扔了进来。 另有几个护卫已经压低身体,各自分别往密林里而去。 “出尖四棱箭,”王汉说,“万幸,这不是地方驻军,是州兵。” “不好,”陈南山顿时心急如焚,“大人只怕有危险。” 他带了一半人出来,李昱白身边加上书童青川,也只有十人了,林武王汉还不在他身边。 “快,往回赶。” 果然情深,周全不由得提醒道:“都三天了,要出事早出了,赶回去也晚了。” “王汉先走,别管我们,你身手最好,”陈南山说,“去给大人报信。” “大人,走不了了,”王汉的声音冷了下来,“属下力争让您活下来。” 他拉开了弓,搭上了羽箭:“我的寸金凿子箭别的不怕,只怕对方人多势众,搞个车轮战。” 山林里, 陆续冲出来些背着弓箭、黑巾遮面的短打汉子来。 …… 进入密林的几个护卫如同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王汉带人护着陈南山,不知道退到了哪里。 他的箭筒已经空了,其他护卫的也一样,个个都带了伤。 天已经黑了,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呜啊呜啊哭得让人心焦。 月光透不进密林,反而让翻动的枝叶看起来就像人影闪现,让人心惊不已。 “好似往下快到那个鬼村了。”周全说,“不如入海,我会泗水。” “继续往渡口去,”陈南山说,“我想那个附近极有可能藏有排筏。” 到时候也好顺流而下。 王汉闷哼一声,利落地将手臂上的羽箭削断。 “对方有百人之众,以包围之势,正想逼我们出密林。”他说,“你们分两队走,才能将这包围圈撕开一分为二。” 他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刃交到陈南山手里,语气沉重地交代:“谁有能活的机会就咬牙先活下去,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他将长刀横在自己手里:“我断后。” 陈南山:“不如你们自己走,别……” 立刻有护卫上前,将陈南山拉起,朝王汉一拱手,迅速往左退。 王汉突然侧耳,问:“哪里来的声音?” 山林间,突然响起了一阵鬼魅的歌声,伴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依稀能听到些“脑袋”“裤腰带”“挑盐担子”的字眼。 密林间突然热闹起来,不时有急促的惨叫声响起,忽而往左,忽而在后,竟像山魅般无处不在,所到之处伴随有“啊”的惨叫和“噗通”倒地的声音。 “有救兵,”陈南山低喝一声,“先别走散了。” 王汉迅速爬上树的高处往声音传来处张望过去。 密林如织,掩映着树底下的敌我未知。 但有光亮在密林间闪现,如流星般在密林间穿梭。 “会飞的猴子?”他压低声音,“哪里来的猴子?” 陈南山几个急得也爬上了树,踩在树枝上定睛去看,果然看见山林间有个像野猴子般的身影,荡着藤蔓在枝头凌空而来,又凌空而去。 有不少追兵跟着这道身影而去,离陈南山等人越来越远。 “快,趁机去渡口。”陈南山说完,几个人摸黑前行。 又过了一会,只见到不绝于耳的“啊”声,好似有不少人坠入悬崖。 “这是掉进山和山之间的凹谷了,”周全解气极了,“哈哈,活该。” “噤声,”王汉低斥道,“渡口有伏兵。” 渡口边的草丛里,竟无一声鸟兽虫鸣。 杀机隐现。 “嘿,”只听一声清脆的喊声,“送你们一个马蜂窝尝尝鲜啊。” 黑暗中,有团灰色的物事被抛了过去,“嗡”的一声响,在半空中犹如炸锅般,响起了嗡鸣声。 嗡嗡嗡…… 有好些黑影从草丛中跃起,慌不迭地往山里跑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个小小的身影从草窝里推着一艘排筏入了水,摇着排筏靠近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仰着脸低声喊:“喂,陈南山,你走不走?” 莹弱之光照亮了她眼角的红痣,她低声接着说:“一人一千贯,超过三个人得加钱。” “大人有没有事?”陈南山问。 “不知道。”小七妹摇着橹,头也没回地答。 “那盐官县衙里有没有事?”陈南山说,“你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欠我五千贯,”小七妹一边摇着橹,一边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 周全在她身后惊疑不定,眼神闪烁,不敢直视。 “啧,”陈南山的折扇已经不知道丢哪了,此刻折了根树枝拿在手里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是不是那天的小道士?” 周全语气支吾:“嗯,都是小道士么,都有手有脚有鼻子有脸的,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小七妹笑着回头看了周全一眼,周全顿时被鼓舞了,说:“嗯,小的认不出来。” 弃了排筏登岸时,五人一番打听,才知道竟然已经来到了龙坞古道的终点东坞山,这里与扬州吴郡搭界,离盐官县已经很远了。 “拿印信去驿馆,让驿馆准备好快马,”陈南山焦急地说,“我们赶回盐官县。” 小七妹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呵欠:“我让小咕咕去了,估摸着等你取到马,小咕咕也快找回来了。” 天上飞飞多快呀。 果然,才到驿馆,还没取到快马,天上一阵鹰唳声。 陈南山在地上蹦跳着仰头喊:“小咕咕,小咕咕……” 周全:“为什么陈大人要喊一只老鹰当小姑姑,这只鹰辈分这么高的吗?” 小咕咕在天空盘旋两圈,避开了张牙舞爪的陈南山,落到了小七妹身旁。 并在陈南山冲过去的时候,用翅膀将他扇到一边。 小七妹从鹰足旁取下纸条,打开看完后扔给了陈南山:“林武说,你的大人没事。” 陈南山打开一看,正是林武的字:两浙转运使已至,安,京都见。 陈南山在驿馆狠狠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王汉说:“小老七睡了一觉,和周全谈了一个时辰,昨夜走了。” 没有留下什么话,带着小咕咕,乘夜走的。 “他要去哪里?”陈南山诧异地问,“不跟我们回京都吗?” 第78章 京都 京都汴梁,汴水西。 这里正是诸河汇聚之处,为进出汴京的水路要冲,漕运十分方便。 大小船只在汴水河中鱼贯而来,漕船、客船、商船、还有游船穿梭如织。 一艘并不起眼的客商两用船自南而来,水面已经接近船帮,可见吃水极深。 有一老者在好些矫健汉子的护送中下了船,笑容可掬地同岸边等候的人挥手示意:“劳诸位久等了。” 岸边有三人站在一起,穿着圆领长衫,拱手行了礼之后,有人开怀地喊:“老于,这船粮收得够快的,成色怎么样?” “嗐,江南鱼米之地,又是去年的晚稻,卖个九百文一石没有任何问题。”叫老于的老者说道,“小心储藏,别受了潮。” 有个长得普通又慈祥的人,从船里挑出副担子来。 “田大力,田会长,你回来了。” 他笑着回了礼,跟在老于身后,径直去了路边一辆豪华马车。 “田大力,你在外面跟着。” 老于说完,掀帘上了马车,里面坐着个青衫男子,面白美须,见他上来,就递过来一盏茶:“老于,一路上辛苦了。” “就是这个味,”叫老于的老者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茶,陶醉地眯上眼睛,“吾在外地,甚是想念家里的这一口。” 马车慢悠悠地从渡口入城。 城门口,赶车的人出示了牌子,城门校尉连帘子都没掀起来看就直接放行了。 马车平稳的从汴京最热闹的市集往里走,马车外的人无人能窥见车里的情形。 “市舶司没有为难你们吧?”青衫男问。 “市舶司的人只认这个,”老于搓了搓手指,“银钱到位,一切都好商量。” 青衫男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这是下半年即将赴外就任的,雀人准备好了吧?” “放心,”老于笑起来,“这天底下少了几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而已。” “这趟粮都收齐了吧?”青衫男:“小雀们都还好吧?” “本地的麻雀总是排外的,直接替换了更省事。”老于笑起来,“倒是田大力下乡收粮的时候遇到了个棘手的小贼,让盐官县那群雀儿惊了人。” “哪里的小贼?”青衫男意外地问,“连你都说棘手?” “这个小贼本身不足惧,但他好巧不巧的出现在提刑司小郡王身边,”老于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心。” “可惜了这个产出颇丰的盐官县,”青衫男问,“那里收拾干净了吗?” 老于:“不可惜,我让田大力留了些首尾,大人不是一直想要两浙路吗?机会来了。” 青衫男白了他一眼:“你胆子倒是向来大得很。” 老于笑得和煦:“能在官家、太皇太后两派之间左右逢源,小郡王这样的文人是不会为我们所用的。” “本朝外姓王的子侄,可就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青衫男,“你倒好,一出手就想要人家的命,真是……阎王爷见了你都得行个礼。” 老于莫测高深地吹了吹热茶:“就是要这样拿得出手的人,才能让姓周的那位和姓高的那位闹起来,两派变成三派,咱们大人才有机会。” 青衫男:“那个小贼杀了吧?” 老于垂下眼帘吹了吹茶叶:“大人放心,这小贼在我掌握之中,要杀他易如反掌。” 马车踢踢踏踏,青衫男子中途下了车,老于闭目养神,直到马车进了座大宅子。 他下了马,招来田大力:“田犇,城门口有小道士进京了吗?” …… …… 汴水河畔,酸枣门口,陈婆子牙行。 “阿婆,给你一千贯,将我卖进朱府。” “哪个朱府?” “朱合洛朱大人府。” “小娘子花一千贯,要去朱府作甚?若是惹事,婆子可不敢。” “呃,私生女上门认爹妈,得低调点,就先去当个小小丫头吧。” 第79章 京都1 “小七,今日份的夜香倒了吗?” “倒了。” “少爷、小姐们的香桶洗了几遍?” “小姐和大少爷的四遍,其余少爷的三遍。” “做得不错,你这个小女使是我见过最不怕臭的,好好干,以后你就是府里最会倒夜香的丫头了。” “小七,小七,这些衣裳你能不能帮我洗一下,小少爷屙屎屙在老夫人身上,实在是太臭了。你帮我洗,我给你做件肚兜。” “不要粉色,其他什么颜色都可以。” “行,你洗的时候务必要小心点,先用皂角粉洗一遍,再用浆水洗一遍,务必不要用棒槌,这可是老夫人最喜欢的一套衣裳,若是敲坏了就糟糕了。” 窄袖对襟褙子、素娟衬衣、侧开叉缝长裤、熟白纱裆裤…… 这位老夫人在家中穿得素净而简朴。 黄色的尿渍和粪印都在腰间,是正抱着小少爷时被突袭的,可见平日里也会亲力亲为的带娃。 朱老夫人,正是朱合洛的生母,曾是朱驸马的外室,后凭朱合洛的军功得了二等郡夫人的诰命。 说起来,这个诰命实在是颇有特殊之处,因为大长公主这位嫡母如今可还活着呢。 嫡母在,则生母不得封。 朱合洛这是天家盛宠啊。 谁想朱合洛死,小七妹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但她觉得,自己和这位大长公主必然是有一个算一个。 “不到七日,我已经成了后院有名号的女使了,撸起袖子加油干,来日升迁可盼,一代恭桶大王非我莫属了。” 恭房的小院里,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嘟囔着。 失策了,花一千贯,才当了个恭房的丫头,六天都没出过杂院,陈婆子可真是奸商,难怪她赚大钱。 “小七,一会你去浣衣房的时候跟我走一趟,有点眼力见啊,”恭房的管事李嬷嬷喊她,“我带你去前头一趟。” 李嬷嬷说的前头,是指后花园前面的三个院子。 浣衣房就在恭房前面,再往前是下人房,这里都是后倒院,是下人们干活和住的地方。 从角门出去往前就是后花园。 穿过后花园,进入连廊,那里才是朱府的四进庑院的中院、正院和前院。 “呐,你要记住,中院和前院都是每日早晚各收夜香两次,但正院务必每日末时一刻再收一次,也就是一日三次。” “哎,小七记住了。”小七妹脆生生地应下了。 “每日末时一刻,你提前在角门处的连廊下等,自然会有院子里的人来送。” “哎,好的。” “若是没来送,你就去找大少爷房里的观棋,他会安排的。” “我该去哪里找这位观棋呢?”小七妹追问道,“莫非站在连廊喊?” “你想死啊,末时一刻,大少爷午寐醒来正在练字,你若是惊扰了他,哎呦,那时候你千万别说是我让你来的,咱俩好歹还能活一个。”李嬷嬷揪了她脸蛋一把,“嬷嬷我还没活够。” “你一会瞅仔细了啊。” 说话间,李嬷嬷拎起了那个有莲花纹的描金恭桶,小七妹十分有眼力见地接在自己手里。 李嬷嬷笑眯眯的摸摸她的头:“小妮子不错,以后给你配个好小厮。” “我可是有志向的,嬷嬷,”小七妹说,“莲香姐说她要配大少爷,那我就要配官家。听说官家比我就大两三月,年纪正正好。” “哈哈哈,”李嬷嬷笑得像要下蛋的老母鸡,“那你志向是有点大,我们大少爷都不在你眼里了。” “僧多粥少呀,大少爷只有一个,浣衣房的姐姐们都想配他,”小老七说,“我就不去挤破头了。” “可府里的四个小姐都想配官家呢,”李嬷嬷直说了,“还不算别的府上的。官家还没束发,就有好几家小姐为了他打破了头,你更加抢不到,连见都见不着。” “你知道梅家吧,梅家的大小姐可是京城第一美女,听说,这后位十有八九是她的,你配官家,你能当什么?” “那我就配老爷吧,以后逢年过节,莲香姐就得给我这个长辈磕头。”小老七毫不气馁地说。 “怎么,你就跟莲香对上了是吧,”李嬷嬷叹了口气:“你们啊,都在做梦。” “浣洗房和恭房一样,都是最下等的奴婢,怎敢想这样的好事呢。” “嬷嬷,你知道卫子夫皇后吧,她也是最下等的奴婢呢,”小七妹不服气地说,“倒夜香怎么了,谁不要吃喝拉撒,又看不起谁呢。” “可老爷每三年才能回一次京都,夫人姨娘都铆足了劲,把憋了三年的招数都用上了,”李嬷嬷说,“他还能看上你这个倒夜香的小丫头。” 穿过后花园后,嬷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头,别东张西望的,跟在我后面。” 她加快了步子,两人默不作声的沿着连廊往前走,之后恭恭敬敬的束手垂头站在廊下等。 末时到的,等了一刻钟,角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清瘦俊雅的少年郎站在里面,脚边放着个恭桶。 李嬷嬷从小七妹手里接过描金恭桶,轻手轻脚的跨进去,放在少年郎的脚边。 “给观棋请安。”她叮嘱小七妹说。 小七妹像模像样地行了个蹲礼:“观棋小哥安。” 叫观棋的少年郎“嗯”了一声。 “日后就由小七来收夜香了,”李嬷嬷解释说,“原先的招娣回家嫁人了。” “嗯。”观棋点了个头,“把规矩学好了。” 李嬷嬷:“是,这已经学了几日,今日带她来认认人,免得日后犯错。” 小七妹轻手轻脚地将观棋脚边的恭桶拎了出来。 就这一进一出,才得以见到了正院小小的一角。 除了前院,朱合洛就宿在正院的正房。 小七妹还没见过他。 家,永远都是一个人最放松防备的地方,她将在这里杀了他。 但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朱合洛将返回江南东西两路。 她得抓紧。 怎么也得在倒夜香这行当里留下个传说来才行。 第80章 京都2 …… “小咕咕,小老七他去哪里了?怎么让你自己来了?他要去干什么?” 陈南山看着三平身边的鹰,嘀咕个没停:“他是什么意思?是要我照顾好你们这老老小小二人一鸟是吗?” “他到底有什么秘密?” 小咕咕用喙理了理羽毛,转了个身跳到大武头上,没搭理陈南山。 “他去闯荡江湖了呗,”三平说,“嫌我和大武是累赘了呗。” “说人话。”陈南山没好气地瞥了三平一眼。 三平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嫌你提刑司的活计上工要点卯工钱给的少约束多不好玩没意思不自在不想来……” 陈南山噎住了。 他提刑司也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收的好吧。 “捏头摸骨,我教的,”三平将泥头摆出来,“小郡王要的假林长贤的头,大概比小老七的九成差个一成两成的。” 这个泥头捏的,不说到底和死者的真面目像不像,就从泥塑的精细程度来看,就跟小老七不是一个档次的。 “别嫌弃,”三平说,“毕竟我以前接的死人都不嫌弃,家属还挺认可的。” “小老七的那身功夫也是你教的,”陈南山诧异极了,“那你怎么在林武手底下走不了十招呢?” “我也奇怪呢,”三平也不理解,“同样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招数,没多一招,没少一招,怎么到她手里就是威力要大一点呢。” 陈南山:“你师父当年对你有什么评价么?” “师父他老人家慧眼识珠,说我是开山立派的好苗子,所以把三七观的三字给了我。”三平脸不红心不跳。 三平三平,会不会是样样平平无奇的意思,陈南山无语的比了个大拇指。 “所以你给他取的陈小七这个名字?”一直坐在案前的李昱白问。 他肩头受了点伤,因此一直用左手在翻卷宗。 “嗯,我看她也是个开山立派的好苗子,”三平,“就把三七观里剩下的这个七给她了。” 李昱白:“他本名叫什么?” 三平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听她说她爹妈就叫她狗蛋,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家里就遭洪水了。” “既然他是江陵府长岭县人,为何对哭泣岭那一片这么熟悉?”李昱白语气平淡地问。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三平来了兴致,“大人,我能喝点酒边喝边说么?” 李昱白将手头的好几份卷宗都摊在他面前:“如果是编瞎话,那就不听也罢。” “大人,谁敢在您面前编瞎话呢,”三平啧了一声,“前几年吧,我想想看,大概是九年前,那年秋天大旱,我要养不活这两个娃子了,我就寻思着带娃到处走走找点活干么,就带着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妈呀,在龙坞古道这里迷路了……” “也是真倒霉呀,我们仨跌进了一个死人坑,好惨啊,没饿死也快吓死了,困了好多天才爬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那里就是被屠村的地方,我们三去报了官,余杭县衙来查了,说是私盐贩子杀的……” “道长我,是个好道长啊,慈悲为怀,心忧百姓,不但有好生之德,还颇有侠肝义胆,虽然自己过得不咋样,但就是见不得人间疾苦,实在是高风亮节功德……” 陈南山打断了他:“说人话。” “小道怕鬼,最怕那些死人变成鬼来吓我,所以带着他俩,从县衙那里领了点银子,就把那些死人都埋了。” “这可是行大善积大德的好事啊,祖师爷慈悲。”他掐指算了算:“这么算起来,在哭泣岭那里小道师徒三待了得有好些天,因此对那里熟得很。” …… 三平走后,陈南山问眉头紧锁的李昱白:“这三平,十句话有八句废话,还有两句假话,真是跟小老七一个路子。” “周全都认了,说小老七应该就是买白头签板子的小道士,”陈南山说,“但闹鬼是不是他搞的鬼,周全没认出来,但我觉得,抱着个人头的鬼就是小老七无疑了。” 李昱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周全说,小老七在走之前和他呆了一个时辰,就是问的这几日盐官县发生的事,听说闹鬼那日有个黑衣老头在后院看时,小老七问了这黑衣老头的高矮胖瘦和模样,着重问了那老头多高。” 陈南山一口气地说:“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头了?” 李昱白:“你应该问,那个老头是不是已经见过小老七了?” 陈南山一拍巴掌:“所以小老七才自己走了,他是不是怕连累他师父和大武?” 所以才把三平和大武放在自己这些人身边? “哭泣岭村被屠,不是因为私盐贩子抢地盘,甚至根本不是为了私盐,而是为了盐官县的银子,”李昱白说,“龙坞古道不但是盐帮走私的路,还是送银子上京都的路。” “哭泣岭村里的人要么是发现了什么,要么是挡了别人的路。” 这条古道连通两浙的上八府和下三府,下可入海,上可入太湖,水陆两通,既隐秘又实用。 “真是周太后吗?”陈南山问。 “你认为周太后有这个权柄吗?”李昱白说,“是有人想让我们认为是周太后干的。” “或者说,是有人想让太皇太后认为是周太后干的,周太后背后站着的,可是官家。” “那就是有人想利用官家还没亲政的机会离间太皇太后和官家。”陈南山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不管太皇太后和官家如何,两浙路必然得从上到下盘查一番。”李昱白说,“想一想就一个盐官县,五年能贪墨近20万白银,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 “怎么查?”陈南山问。 “调头,回两浙路漕司。”李昱白,“趁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已经回京了,转头回去杀个回马枪。” “回去后怎么做?”陈南山说,“难道趁漕司自查的时候,查一查所有人的脚底板?” 李昱白点头:“对,就查所有人的脚底板。” 两浙路不会只有一个林长贤。假林长贤被烧掉的小雀烙印,一定还会在其他人身上找到。 “两浙路转运使,会不会……是下一个知州?”陈南山不确定地问。 “不会,”李昱白说,“如果是转运使,银钱根本不用出两浙,天目山那么大,直接藏在山……” 话没说完,两人的眼睛同时亮了。 “会不会,银子根本没上太湖?” “哭泣岭被屠村,会不会是有人无意中发现了藏银子的地方?” 第81章 朱府 …… 寅正一刻,平旦时分,夜色在这一刻浓黑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一前一后两点火光从黑夜中飘出,离地三尺,晃晃悠悠,时而伏倒,时而摇摆。 咯吱咯吱…… 像是饥饿的野兽蛰伏在某处磨着利齿,黑暗中让人不敢迈步。 铃铃铃…… 三声铃响之后,有“嘎…吱”的声音响起。 好似是野兽拱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走了进来,黑暗中飘过来的火光和脚步声让还在迷糊打瞌睡的人顿时清醒了。 “福生家的,今儿你值夜啊?姨娘昨儿串稀啦,哎呦,这天忽冷忽热的容易着凉,那你夜里辛苦了。” “明儿起,就由小七来收夜香了,老婆子我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好了,回见啊。” 火光继续往前行,咯吱声也跟着前行。 铃声之后,又有拉长的“嘎…吱”声响起。 “三小姐昨夜没安睡吧?哎呦,老妹,那可累着你了吧,哎,等三小姐再大上几岁,你也就有安稳觉睡了。” “明儿起啊,就是新来的小七收夜香了,哎,是啊,毕竟小,这熬夜对她来说轻松,不像老婆子我,熬个夜像生了场大病一样。” “哎,好勒,回见啊。” 小七妹肩头的扁担“咯吱咯吱”响着,一只手还拉着车,让李嬷嬷推着车能轻松点,到了下个小院,李嬷嬷摇响了车上的铃铛。 铃铃铃…… 铃响后,另一扇院门打开了。 透过院门,可以看到小院里各个房间并没有亮灯,只有个睡眼稀松衣裳不整的婢女提着灯笼站在檐下等着。 “小点声,姨娘昨夜被人抢了伺候老爷的机会,心里正不痛快呢,可千万别触霉头。” 小七妹跟在她身后,快手快脚的处理好恭桶,又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小院。 挨个院子走,几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正院。 整座府邸里,唯有正院已经亮起了灯。 看来昨夜朱合洛宿在正妻房里,此刻房内人影晃动,有漱口的声音传出。 “正是老爷在漱口清嗓子,”李嬷嬷说,“这个时候你得机灵点,要是正房门开了,不管你收没收完,自己先退远一点,别冲撞了老爷,老爷是在为卯时上朝做准备。” “要是脏了老爷的眼,这叫上朝前触了霉头。” “记住了没?” 小老七老老实实地点头:“记住了。” “还有,大少爷那也得机灵点,若是你收夜香的时候遇到大少爷要出门,你也得躲着些。” “咱府里头的主子,只有老爷和大少爷起得最早。一个要上朝,一个要进学,都是府里顶顶重要的。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爷们的事,都是大事,半点马虎不得。若是其他处犯了错,夫人和老夫人那里还能求求情,若是老爷和大少爷这出了岔子,那是要连累很多人受处置的。” “李嬷嬷,你说的处置是指打死还是发卖?”小七妹低声问。 “哎呦呦,你这个小妮子,怎么这么狠?我看你倒是参军的料哩。”李嬷嬷没好气地说,“老夫人最是仁慈,咱府里从来没有打死或者发卖过哪个下人,最重也就是送官让官府办,再次就是赶出府,一般就是扣月钱……” “若是被赶出府,那就是塌了天了……” 絮絮叨叨之间,正房的灯陡然亮了,李嬷嬷眼疾手快得不像个老婆子了,一把薅住小七妹,两个人贴着墙躲在黑夜中。 只见好几盏灯笼从正院的不同角落出现,悄无声息地汇集在院中,又无声地蜿蜒而行,灯笼晃动时,偶尔会有银光一闪。 那是几个带刀侍卫。 一行灯笼才飘到连廊,前院那就有个角落顿时有火光一亮。 看来是前院的车马轿子已经安置好了。 大人出门,从不走侧门或角门。 正院出来,经垂花门入前院,再经仪门、影壁,从大门出入。 这座四进六出的院子,此刻没有一点声音,这些护卫、包括朱合洛自己,都是高手。 于都监说,朱合洛的护卫都是六品,比从六品的林武品级还高。 所以,她只有一击必杀的机会,缠斗就是必死无疑。 她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眼睛却看得再仔细不过,灯笼下,只见那个穿着大氅的高大身影已经从连廊转过了垂花门。 李嬷嬷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连灯笼的余光都看不着了,才长吁一口气。 又过了片刻,才有车轮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今日朱合洛是乘车走的。 小七妹默不作声又勤快的将刚收的那几个恭桶放在推车的左上角。 这几个恭桶,都是老式的木马子,简单、朴素,看起来还不如大少爷的那个描金恭桶。 但这个恭桶,和从老夫人住的西院拎出来的恭桶是一样的,极有可能是祖传的子孙桶。 人啊,不管是谁,在自己家里出恭的时候也是最最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好下毒,比如见血封喉的毒针,戳破了他的老屁股。 完成这个计划只要三步,找准朱合洛专用的恭桶,再准备一根毒针,坐等他出恭。 然后,倒夜香这个行当就有了出恭出死一个从二品大臣的传说。 第82章 朱府1 带着这个美好期愿,小七妹干劲十足的收了其他的夜香。 大少爷的恭桶最别致,二少爷的恭桶最花哨,三小姐的恭桶最净雅、如夫人的恭桶最昂贵、正院和老夫人跨院里的最老旧…… 黑夜散去了些,视线中可以见到隐约的轮廓,天边微亮,晨风微凉。 小七妹的视线丈量着距离,脑子记量着脚程,担着担子赶着车,笑眯眯地跟在李嬷嬷的身后。 从正院到恭房,在地面行走脚程最快也得有一炷香的时间,但若能翻墙,则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卯初二刻,角门的门房打着呵欠,将钥匙扔给了李嬷嬷:“自己开,记得锁,我再眯一会。” 小七妹拿着钥匙,堂堂正正的打开角门,叫住了汴梁城里的担金汁。 “老规矩,一桶五文,一共六桶,共计三十文。” 倒个夜香,还得搭三十文钱? 小七妹正在诧异,就见担金汁将三十枚铜钱拍在她手心。 倒个夜香,不但有工钱,还有这种收入? 她正要说话,就见刚才因开门而慢了几步的李嬷嬷出来了:“哎哎哎,好你个腌臜夜香妇,明明是六文一桶,你怎么欺负新来的呢?快给补上,不补,老婆子让你卯时二刻没法准时出城门。” 这活还附送便利的出城机会。 小七妹由衷地觉得,这个牙行的老板陈婆子实在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活该她挣钱,实在是太贴心了。 回到恭房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李嬷嬷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捶着肩膀去补眠了,小七妹就着簇新的阳光,仔细的观察这些恭桶。 一共六个款式相同的木马子,看上去年份已久,边边角角都有磨花的印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朱合洛用的? 她想想那个披着大氅的高大黑影,拎出了其中个头最大的那个恭桶。 是你吧? …… 李嬷嬷睡个回笼觉起床的时候,小七妹已经将所有的恭桶都洗干净了,一个挨一个的晾晒在阳光下。 她越看越可爱,忍不住又捏了小七妹的脸蛋一把。 “哎呦哟,小妮子,你一定会是汴京城里最能干的夜香妇的,估计宫里头的夜香妇都没你能干,我这是捡到宝了。” 小七妹揉着脸颊:“嬷嬷,别捏坏了我的脸,我可是要靠脸吃饭的。” 李嬷嬷笑得直打嗝:“就你,还靠脸吃饭?” 她扒拉着小七妹的脸左看右看:“倒是不难看哈,嬷嬷给你点了眼角这颗痣吧,这颗痣位置不好,是颗泪痣,有你哭的时候。” “爹妈生的,哭就哭呗,哭完了再笑就得了。”小七妹拍掉她的手,“嬷嬷,我去浣衣房一趟,一会就回来。” “去干吗呀?人家正忙着收衣服呢。” “春香姐不是给我做了肚兜么,我想让她帮我绣只蝴蝶,”小七妹兴致勃勃地说,“夏秀姐说,要是我能帮她洗衣服,她给我梳那个什么飞仙髻,把我打扮得美美的。” “哎呦,你还真想靠脸吃饭啊,”李嬷嬷乐了,“去吧去吧,去见见世面受受打击也好,省得人不落地就飘了。” 小七妹走后,她叹了口气:“你当靠脸吃饭的那些人只靠脸么,琴棋书画点茶刺绣女诫管家,哪一样都得拿得出手……” 浣衣房里四个丫头两个阿嬷加一个管事嬷嬷此刻都在。 春香和夏秀见了她可开心了。 “今日能帮忙洗几件?”春香说,“一会管事嬷嬷分派好了就会回房,你去我房里试试,我昨儿夜里点灯给你做好了。” “绣蝴蝶了么?”小七妹开心地问。 “那得等好几日才行。”春香解释说,“过几日府里开家宴,今明两天得将主子们的衣裳都洗熨一遍,忙不赢,根本忙不赢。” 夏秀:“熨斗子又重又烫,这样忙两天,手根本抬不起来,别说捏针了,吃饭都成问题,只能喝粥。” “你们可比我累多了,”小七妹真心地说,“好可怜。” “可是我们香啊,”春香说,“听说大少爷喜欢用柏子香熏衣,要是能到大少爷房里该多好呀。哎,我的手再洗两年,就该不成样子了。” “大少爷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这个被成堆的衣服埋没的好女子呢?” “呃,”小七妹信口说,“等他闻到全天下最臭的味道时。” 夏秀:“怎么可能?大少爷那样俊如霜雪的贵人,怎么可能会到最臭的地方去?” 小七妹:“那可不好说,他不去最臭的地方,挡不住最臭的地方要到他面前去呀。” 春香将皂荚泡泡抹在她脸上:“乱讲。” 一个半时辰后,大少爷房里来了个人,站在浣衣房的门口,问:“你们这里,有人知道怎么去除沾染上的尸臭么?若是知道,大少爷有赏。” 小七妹举起了春香的手:“春香姐姐会。” 春香举起的手下意识的要收回来,最终又舍不得,瞟了小七妹好几眼,结结巴巴地说:“我会……吧?” …… 要跟着这人走之前,春香扭捏的拉着小七妹压低声音问:“他刚才说的什么臭?屎臭还是湿臭?湿臭是什么臭?” 小七妹也压低声音说:“他说的是尸臭尸体腐烂的臭,人死后烂了的臭。” 春香顿时一个激灵:“我不……不会呀。” “这个尸臭,可简单了,”小七妹,“糊他一身屎就行,保管他八辈子祖宗都会记住你。” “找死呀,”春香急得拧了她一把,“我还没活腻味。” “安心安心,”小七妹拍拍她,“你就说得带我当帮手,我保你到大少爷房里去。” 来的人催道:“小丫头还要多久?” “我……我要……要带个帮手,”春香这头驴被大少爷这块肉诱惑得牢牢的,“就她了。” 夏秀一把拉住她俩:“你俩别犯傻了,万一干不好怎么办?” “你闻我臭吗?”小七妹转了个圈,“是不是香喷喷的?” 春香和夏秀抽抽鼻子,好像还真是,天天和屎尿打交道的夜香妇可没这么好闻的时候。 小七妹拍拍胸膛:“尸臭么,我三它七。” “什么意思?” “我三招,它哭戚戚。” …… 春香拉着她,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地进了正院。 正院还有个东跨院。 独居东院,以东为尊,可见大少爷在府里的地位。 小七妹快速去环视了一眼,恭恭敬敬地垂头束手地跟在春香后面进了院子。 微风轻送,流水淙淙,房间里有琴音传了出来,庭院四角都有熏香点了起来。 春香皱紧了眉头:“小七,香臭香臭的,好想yue……” 小七妹伸手掐住了她的虎口:“那你就真活腻味了。” 春香咽了咽口水,使劲忍住了:“请祖宗保佑。” 见过一面的观棋走了过来:“若做得好,少爷有赏。” 春香讷讷地说不出话。小七妹抬头笑问:“赏多少贯钱?” 观棋看了她一眼:“你是恭房的夜香妇。” “嗯,是的,观棋小哥记性真好,将来一定能当个大大的官,”小七妹笑眯眯地问,“能赏五百贯钱吗?” 观棋抛出来一锭银子给她:“倒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 小七妹两眼发亮的掂了掂:“这一坨得有十两。” 她将银子塞进春香怀里:“还能满足小的一个愿望么?” 春香紧张得都是汗,壮着胆子使劲的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吧,”小七妹说,“等春香姐拿出点真本事,再提要求也不迟。” 房里的琴音铮铮两声,终于停了下来。 观棋问:“要怎么做?” 春香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小七妹跟着跪倒在地:“请观棋小哥原谅小的大不敬,春香姐说,得请大少爷先进棺材。” 第83章 朱府2 “放肆。”观棋厉喝一声,“来人……” 春香两眼一翻,软倒在小七身上。 “观棋小哥吓人干什么?”小七妹嘟囔着,“要么你找个跟棺材一样大小密闭性又好的东西,那也不是不行。” 观棋还没说话,就听她继续嘟囔着:“再说了,棺材棺材升官发财,那可是好兆头,大少爷要高中了。” “大少爷要是高中了,难道您让他带着一身散不掉的死鱼死虾死鸡死鸭臭跟人说话吗?威严何在?风度何在?大少爷的形象何在?” “好了,让她们进来。”房子里的人开口了。 小七妹将春香拉起来,笑眯眯地跟在观棋身后进了屋。 臭味扑鼻,臭不可闻,大少爷这块肉也不香了。春香差点要yue出来,小七妹使劲捏住了她的虎口:“想想你的小命。” 房里,窗前坐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穿着玄色的交领襕衫,头发用根同色的束带绑着,窗棂透过来的阳光衬得他干净又好看。 嗯,比那位神仙差不多,一个年长点,一个年少点。 “你说的法子有用?”大少爷问道。 春香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小七妹脆生生的应道:“有用。” “你闻过尸臭?”大少爷抬眼看向她,“在哪闻的?” “嘿嘿嘿,”小七妹不太好意思地说,“大少爷您知道吧,乱葬岗其实偶尔也有供品可以吃的,运气好的话,有时候还有烧鸡。” 大少爷定定的看她几眼,还没说话,房外有人急促地敲门说:“老夫人和夫人都来了。” “拦在外面,别吓到祖母了。”大少爷吩咐道。 “来不及了,老夫人已经进来了……” “乖孙孙,好轩儿,可吓坏了吧?”一道并不苍老的女声在门外,很快就到了门前。 “让祖母看看,快来让祖母看看。” “祖母,勿要担忧,”大少爷提高了声音,并没有打开门,“孙儿无伤无痛,只是今日身上污秽,恐扰了祖母清净,待明日再去给祖母请安。” “轩儿,轩儿,你没事吧?”又一个焦急的女声响起,也很快就到了房门口。 “娘亲不要担忧,不如您陪祖母回房,孩儿明日再去给您请安。” “究竟是怎么回事?书院怎么敢如此怠慢我儿?” “师长们也受了惊,母亲不如去准备各色礼物,派人去各府问候一声,”大少爷有条不紊地说道,“切记给师长备一方龙尾砚。” “书院怎么会有死人?”房外的人问,“死的是谁?怎么死的?不会连累我儿考学吧?” “母亲放心,书院会查清楚的。” 他将人都哄走后,向观棋说道,“去悄悄备一副棺材来,别让人惊到了长辈。” “要不要派人告诉老爷一声?”观棋问道。 “不用了,宫里今日留宴,父亲赶不回来的。”大少爷说,“别让他分心了。” “除此以外,还要备些什么?”他看向跪着的两人。 春香连头都不敢抬。 小七妹乐呵呵的抬头说:“春香姐吩咐小的说,需要新鲜的苍术和大蓟草,越多越好,还需要两大碗乳糖真雪。” …… 从二品家的仆人办事就是快,很快就备好了要用的东西,小七妹拿起苍术和大蓟草闻了闻,够新鲜。 “来几个力气大的,得磨成青汁,再过滤掉细渣。”小七妹转头问春香,“春香姐,我说的没错吧?你看我记性好吧,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春香像蚊子一样“嗯”了一声。 大少爷坐在窗前,斜睨了她俩一眼,伸手端了杯茶。 小七妹有点渴,但还不至于冒失到在大少爷面前讨水喝,就咽了咽口水。 一盏茶的功夫,青汁就磨好了,有人进来禀告后,一起去了东跨院的小花园。 一抬黑漆漆的棺材就摆在花园里。 有人端上来一盆青汁,又端来两碗乳糖真雪。 “大少爷请吧。”小七妹乐呵呵地说,“其实棺材里躺着真的很舒服的。” “你脱光光之后,把这个青汁刷在自己身上,刷得厚厚的,一直到棺材里透不过气了,你就敲棺材板子,将头伸出来透口气,这样周而复始,大概……”她手搭凉棚看了看日头,“大概亥时一刻,你出来后再洗个澡就又香喷喷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端着两碗乳糖真雪,递了一碗给春香,自己就坐在台阶上拿着小勺一勺接一勺的吃起来。 “这比冰洛好吃,也比细凉粉好吃,”她使劲点头,“果然是人间美味,春香你快吃呀。” 观棋:“这不是给少爷用的?” “不是啊,”小七妹,“大少爷都要进棺材里腌入味了,哪有心情吃这个,观棋小哥你真有趣。” 观棋拿眼觑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春香端着碗像端着朱家的灵位牌,如履薄冰地使劲冲小七妹飞眼。 那边厢,大少爷已经刷好青汁躺下了,在要盖上之前,他突然喊了句:“慢着。” 随即半坐起来,凌空指了指小七妹:“你进来伺候。” 春香双眼一亮:“奴婢愿进去伺候。” 大少爷看了眼观棋,观棋立刻上前:“春香是吧,去和管事嬷嬷说一声,即刻调入东跨院,升二等丫头。” 春香大喜,放下冰碗磕了个头:“多谢大少爷,奴婢一定好好干。” 观棋:“让管事嬷嬷带你去熟悉东跨院的规矩。” “是。”春香欢天喜地的走了。 “你进去陪大少爷。”观棋伸手将小七妹端着的冰碗拿走了。 “哎哎哎……”小七妹赶紧眼疾手快的挖了一大勺乳糖真雪塞进嘴里,咬着勺子翻进了棺材里。 “陪就陪呗。” 她坐在棺材里,笑眯眯地看着这位大少爷表面镇定实际上慌张的样子。 在棺材板就要全部合拢时,他更是紧张得进行了深呼吸和吞口水。 “别怕,大少爷,妖魔鬼怪没事都不会进棺材的。”小七妹安慰他说,“而且,棺材里睡觉是真的舒服。你睡过一次就知道了。” 第84章 朱府3 这棺材挺大的,躺两个不胖的人绰绰有余。 大少爷躺着躺着,就听到了“科科科”的类似磨牙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他问挨着自己躺着的人。 “舔勺子呢,”小七妹说,“真甜,可惜了,那碗乳糖真雪一会得化成糖水了。” 棺材里很黑很黑,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空气开始变得稀薄,看不见影物,只听到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在做什么?” “保护我的飞仙髻。” 有浓郁的味道萦绕在鼻端,辛辣中带着点甜香。 身边的人不动了,也没有没话找话,很安静。 没话找话的大少爷:“你在做什么?” “嘘,”身边的人说,“别说话,快睡觉。” 又过了一会,大少爷说:“我睡不着。” “嘘,那你乖,别吵我睡。”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黑暗中身边空了一块,能听见自己噗通的心跳声,大少爷悄悄的挨了过去,听到了细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这个丫头竟然真的睡着了。 大少爷伸手推了推她的背:“喂,醒醒,你是来陪我的。” “唔,好吵,”这丫头敷衍的伸手乱摸,摸到他的头,咕哝着,“你乖,给你做稞稞吃。” 大少爷的手试探着放在这丫头的肩上,黑暗中,有一点点能看到的影子轮廓。 他的手沿着肩膀往上,摸到了飞仙髻上仅有的一朵柔软细腻的绒花。 大少爷的手往下,摸到了她叼在嘴里的瓷勺。 这个丫头的呼吸声变的绵长而有规律,她睡着了,不是装的。 …… …… 大少爷朱季川收拾妥当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篇经义和一篇策论。 在洗手的时候,他对观棋说:“去,照三妹头上的珠翠订一套头面,用粉色,不可违制。” “是。”观棋边收桌子边应。 朱季川擦干手,回身的时候视线往桌面上一扫:“那朵绒花呢?” 观棋赶紧从一堆废纸里将那朵绒花拿出来:“少爷还留着么?这就是府里最低等的小丫头戴的,库里多着呢。” 朱季川想了想:“扔了吧。” 又改口说:“先留着。” 观棋便将那朵绒花放在他的书桌上。 “这个小七……”朱季川犹豫了会,“按一两银子的月例,让她住在耳房。” 这是房里人的待遇,观棋没多嘴,只说:“那我让嬷嬷先教教她规矩。” 朱季川吐出漱口水后问:“她人呢?” “小的让她先去春香房里歇着了,估摸着这会还在春香房里。”观棋问,“她俩是不是得改名,按照院子里丫头的排名,她俩该叫……” 朱季川:“你给那个……春香取个名。” 那就是说小七的名字他会自己取。 观棋便将该收的东西收下去。 朱季川叮嘱了一句:“耳房需要些什么,你去收拾一下,明日让嬷嬷拟个单子来。” “是,小的先去问问小七喜欢些什么。” 朱季川便没再说什么。 “明日寅时便让她来伺候着?”观棋试探着问。 “不急,明日散学后,我先去和祖母说一声。” 朱季川又走回书桌前,提笔思索片刻,写下了两个字:初颜。 观棋瞅了两眼,又偷觑着朱季川的面色,趁他还要练字,观棋先去了倒罩房。 倒罩房是东跨院丫头们的住处,离正屋远,也只住了四个丫头,都是二等丫头。 这个东跨院里只有近身小厮,朱季川身边从未有过近身丫头,更别说房里人了。 春香正在打扫自己的房间,却没有旁人了。 “小七呢?”观棋问,“人跑哪去了?” 春香诧异地抬头:“门禁落之前,她回恭房了,说该回去准备收夜香了。” 观棋只好又回正屋禀告了朱季川。 朱季川听后停了停笔:“你明日去接她。” 寅正三刻,朱季川出门时在连廊处站了会,没人敢催他,直到隐约听到了三声铃响,朱季川才又动身。 观棋见他侧头往墙角瞧,便也跟着往墙角看,影影倬倬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朱季川略停了下,才又继续走向前院。 他走后,小七妹从墙角推着粪车走出来,再一次敲响了铃。 “阿嬷,夜里辛苦了,这四个恭桶您搬得动么?要不要小的送到廊那头去?” “那你可快着点,手脚麻利点。” “行,您放心好了,以后有小的在,这些脏活费力气的活哪还需要您动手,有事您尽管吩咐,保准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终于进了正院,沿着连廊一直往里走,大概需要三十五步,离正屋还有至少五十步的距离。 小七妹将恭桶轻轻的放在地上,临转身时,她暗中使力,在恭桶箍筋处使劲一摁。 连接榫卯的插肩榫将会断在卯口里,从外面压根看不出来。 它还能用个两三日,但坚持不了太久的。 那个最大的恭桶是不是朱合洛的,不管朱合洛会不会从宫里回来,过得两三日之后,她都能知道结果了。 ………… 朱季川一行人再回来时,多带回了一位书院的学生,英国公之孙赵瑾。 “昨日臭了那么多人,今日就你一个不但不臭了,身上还怪好闻的。”赵瑾紧跟着他,“你可得帮我,这臭得我都不敢出门。” 进了院子,朱季川看了观棋一眼,观棋点点头,独自退后两步,赶去恭房接小七。 李嬷嬷见到他十分亲热:“观棋小哥怎么亲自来了?若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老婆子赶过去就成。” 院子里晒着许多恭桶,观棋有点不适,就站在院子外问:“小七呢?” “她去浣洗房帮忙了,春香不是被调去大少爷房里了么,浣洗房人少活多,她干好了自己的活去帮忙去了。” 观棋:“她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李嬷嬷大惊失色:“为什么要收拾她的东西?是她闯祸了吗?可惜了,老婆子这里难得来了这么个既不怕臭手脚又麻利的夜香妇……” “她以后是大少爷的房里人。”观棋说道,“劳嬷嬷收拾下她的东西,我现在接她过去。” 别说李嬷嬷懵了,小七妹也懵了。 第85章 朱府4 花了一千贯大钱才进的这么美好的恭房,怎么就不能呆了呢? “大少爷可是拯救你出苦海的主子,你只要全心全意的伺候好少爷,”观棋意有所指的说道,“以后自然有人来伺候你。” 府里最被重视的大少爷,独居正院东跨院的位置,正院发生了什么稍一走动就能打听到。 何况,听春香说,朱合洛下朝后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考核学业,带他练武强身,甚至会带着他和朝臣们互相走动。 小七妹迅速想清楚了好处,于是乐呵呵的拎着个小包袱,挥别了依依不舍几乎要哭出来的李嬷嬷,高高兴兴地跟着观棋走了。 “观棋小哥,那我这两日还能去帮李嬷嬷收夜香吗?”小七妹问,“我还挺喜欢恭房的,每天夜里嬷嬷赚三十六个铜板,还能分给我六个。一个月下来,我就能多收一百八十个铜板。” 观棋想着今日大少爷说打的那套粉色不违制的头面,没好气的嘲笑了她一句,“日后先好好练练你的眼皮子。” 待进了院子,正好见到一个华衣锦服的少年郎跃跃欲试地站在棺材边问:“朱季川,我怕,找个丫头来陪我。” 哦,难怪这么火急火燎的找自己呢。 于是小七妹响亮地应了声 :“来了来了,我来了。” 说着就往棺材前走。 观棋脸色大变,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她的后脖领拎到朱季川身旁,又飞快的接了赵瑾的话头:“赵世子稍候,小的已经派人去接你的贴身丫头了。” 边说边挡住了赵瑾好奇的看向小七妹的视线。 朱季川转身就走,没几步就走回了自己房间。 观棋恨铁不成钢地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昨日和大少爷躺在一副棺材里代表着什么?” 又不是没躺过,她和大武经常一起躺的好吧。 但小七妹会看脸色,见观棋脸色不善,就非常虚心地请教:“代表什么?” “你已经是大少爷的人了,”观棋咬着牙,“怎么可能再和别人躺一起?” “可我只是签了十年的短契哦,李嬷嬷说,我以后就算不能配官家,也能配……” 房里传来“咔嚓”一声响,房外观棋的拳头都已经捏紧了。 小七妹十分识时务地将“老爷”这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好吧,配大少爷也不是不行,”小七妹,“得加钱。” 房里顿时传来一声冷喝:“让她进来。”” “你自己想法子解释吧,”观棋,“我要是你,进去我就跪下。” 当然他不是小七妹,小七妹也不是他,所以小七妹进去后,高高兴兴地问:“大少爷,昨日说的,办好了有赏,我能不能要自己想要的赏?” 朱季川正背对着她在书桌前翻书,听后将书重重一放,抬头问道:“你想要什么赏?” “您以后去哪都带着我行吗?” 这样她就有机会去正房、书房和前院了。 她这句话问完,朱季川看她两眼,便又将书拿在手里,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小七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坐着看不出高矮,体格比朱合洛瘦。 这是朱合洛最受宠的一个儿子。 朱合洛有三个儿子,两个嫡子一个庶子,若是用他当人质,以他被重视的程度来说绝对有用,朱府上上下下一定会投鼠忌器。 但朱合洛想来绝不会因为他这个儿子而放弃自己的生机。 正想着呢,朱季川将一张纸推到桌子左侧。 “过来,”他说问,“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初颜?”小七妹凑过去一看,字倒是认识,名字好不好她不太懂。 “以后你叫这个名字怎么样?”朱季川问道。 “不怎么样,”小七妹老实地说,“我不喜欢。” 朱季川诧异地抬头看她。 “笔画太多,我写不好,”小七妹,“不像小七,总共才几笔,简单明了。” 朱季川的手从书上拿开,将这张写了字的纸抓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名字不喜欢,但是耳房的布置她很喜欢,不大不小的床,柔软如丝的织锦被,还有个精致的梳妆台,菱花镜里清晰的出现了一张梳着双丫髻的脸。 她很满意。 而且只要给大少爷端茶倒水、磨墨洗笔,干活少月银高,离正院还近到只有一墙之隔。 她非常满意。 但她端的第一杯茶给大少爷烫着了,倒的第一盆水淹了大少爷心爱的什么“魏紫”,磨墨打碎了大少爷的一方砚台,洗笔把大少爷的北狼毫洗秃了…… “你真是厉害了,”观棋气笑了,“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时辰不到,赵世子都还没从棺材里出来,你已经祸害了整个东跨院一个月的花销银子了。” “你知道那盆魏紫和那只北狼毫加那方砚台多少银钱吗?” 小七妹很虚心:“多少钱……我都赔不起,那我回恭房吧,你这里没意思。恭房李嬷嬷天天夸我,我洗个恭桶她都能夸出花来。才到你这里一小会,你都骂我多久了。” “我在李嬷嬷那怎么就能干得比整个京都的夜香妇都好,在你这里就一无是处呢,可见有问题的不是我,是带我的人。” 观棋被气到失语。 “好了,”朱季川在屏风后喊,“替我更衣。” 观棋瞪着她,她瞪了回去。 “去给大少爷更衣,”观棋吐了一口气,将她推向屏风后,“这也要我教你?” “看,我说是你的问题吧,”小七妹立刻转身反驳,“我才学会穿府里的丫头服,你就让我穿少爷服,我看都没看明白,怎么穿得明白?” 她愤愤不平的:“你还说不是你的问题?你连识人善用的能力都没有,怎么……” 观棋气得将她一推:“闭嘴吧,祖宗。” 小七妹被推得一个踉跄进了屏风,身后被人拦腰一扶。 只着亵衣的朱季川脸上带着笑:“你能把观棋气成这样,也是有本事的。” 小七妹自然地接话:“那大少爷下次想气谁就带上我,保管你满意。” 朱季川笑而不语,垂手等着。 小七妹本来是袖着手的,这下只好假装忙碌起来,先拿起一件袍子。 “这是外袍,最后穿的。” 小七妹放下它拿起另一件。 “这是单衫,要穿在汗衫上面。” 小七妹:“汗衫是哪一件?” 等穿妥当,那位赵世子也敲了棺材板子,他浑身大汗,面露惊慌,面有青汁色;和他一起躺着的丫鬟更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 “我不进去了,臭就臭吧,”那位赵世子缓了口气,说什么都要出来。 朱季川便让人将他们扶去了客舍洗漱。 小七妹正要自夸一番,就见院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没有披着大氅,走得虎虎生威。 朱合洛! 第86章 朱府5 小七妹快速低下头,行礼后退到了柱子边。 她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了自己。 朱季川很快迎了上去,喊:“父亲。” 小七妹侧着耳朵凝神去听,却没听见朱合洛回话。 低下头却见此人穿着一双款式精致的翘头皮靴,从廊下一路走过去。 他和大少爷的脚步声一快一慢,一轻一重,直接从院子里穿过,径直去了大少爷的书房。 身边没有一个护卫,也没有穿着甲胄,小七妹的拳头顿时就痒了。 她正要去端茶,观棋拦住了她。 “老爷可不是大少爷,你粗手粗脚的若是烫到了老爷,夫人即刻就会赶你出去。” “那需要我干点什么?”小七妹,“月例银子涨了这么多,还这么闲,不会下个月不给我发了吧。” 观棋:“大少爷说什么稞稞,你去做吧。” 这是不让人靠近书房的意思? “不会,”小七妹摆摆手,“你看我像会做吃食的人么?” “大少爷说这是你自己说的,你……” “那不是哄他睡觉么?哄人睡觉的时候说的话都不作数。”小七妹,“要睡他那会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都能毫不含糊地答应。” 观棋眼神闪躲,砸吧着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一会才说道: “那你总得做点什么能入口的给少爷交差,哪怕是下碗面条呢。” “那你给我银钱。” 她理直气壮地拿了银钱,让春香找别的小厮,去买了她一直想吃的香煎白肠。 又假装在小厨房里忙碌,趁机抓了几把草灰在手里, 偷偷的撒在书房出来后的连廊台阶处,这才洗了手端着碟子,施施然地拿去给观棋。 见了几碟子香煎白肠,又见了吃得嘴冒油光的小七妹,观棋气得手都抖了:“你一个不久前才离乡的江南人,会做地道的汴京小吃也就算了,我姑且可以相信是你心灵手巧,但你好歹把碟子换了,汴京城里有哪户人家不认得樊楼的菜碟子。” 小老七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听骂,因为书房门开了,朱合洛出来了。 正对阳光,晒出了一身小麦色的朱合洛正一边往台阶下来,一边看着自己。 看了实实在在的两眼,然后才转头揶揄地去看跟在他身旁的朱季川。 平白地,小七妹出了一手的热汗。 头一回,她十分遗憾自己只会用拳。 早知道,就应该找机会去学一学见血封喉的飞镖和暗箭。 …… “哎,你还会脸红。”观棋诧异道,“你这是紧张了?怕老爷不同意么?放心,老爷一向支持大少爷自己做决定。” 朱季川的视线便停在小七妹的脸上。 “大少爷,老爷说什么了?”小七妹问。 朱季川笑了笑,没回答她,反而对观棋说:“你去准备下,我要去书院住些天,协助提刑司查案。” “是。”观棋利索地退下了。 “那我回恭房么?”小七妹问。 “没有人能叫你回恭房,别怕,”朱季川说,“父亲大人已经同意了,只是要我等到考核后方能……” 他欲言又止,小七妹瘪了瘪嘴,她并不怕的好吧。 “抱歉,书院不能带着你去,规定只能带书童,”朱季川说,“这几日你就在院子里,祖母和母亲那里,等我回来再带你去。” 见她一直没说话,朱季川便停下来没再说这个话题,只是脚尖移近了些。 他轻声说:“你的名字,我再想几个让你选……” 小七妹问:“大少爷,听说老爷经常要检验你的功夫,你学得最好的是什么功夫?” “君子六艺之外,父亲善长枪和刀,因此我也学的是长枪和刀。”朱季川说得淡然,见她面色不对,轻柔的宽慰了句,“放心,朱家的刀枪,绝不对着妇孺和自己人。” 那一夜屠村,骑着大马的领头人,用的正是刀。 而台阶下偷偷撒的烟灰,被踩出来一个倒着的“人”字形鞋钉印,如果倒过来,就像是李昱白脚下那双飞燕防滑乳钉靴。 大少爷去书院住的第一日,正院里传出了小七妹等待中的动静。 不但有小小的喧闹,还喊了木匠,听说还是夫人出的面。 小七妹没有贸贸然行动,但她自动揽下了倒东跨院夜香的活。 三声铃响后,她开门看见了李嬷嬷。 李嬷嬷大概是整个府里最想她的人。 “哎呦,小七,新来的丫头连你一半的干劲都没有,嬷嬷我今日……哎……” “李嬷嬷,今儿你受苦了吧?”她塞了一个小油纸包给李嬷嬷,“从樊楼买的好吃的。” “小妮子飞上枝头了还想着我老婆子,这真是……”李嬷嬷掏心掏肺的,“老婆子说句过来人的话,少爷还没那啥,你得抓紧那啥,要是没那啥了,那就……” 她轻轻的拍了拍大腿:“可不赶趟了。” 小七妹听得糊里糊涂的,但她反正也没在意这个,反而悄悄问:“听说夫人房里的恭桶……嬷嬷,没人扣你工钱吧?” “是夫人倒好了,夫人仁慈,”李嬷嬷愁眉苦脸的,“是正院里的杜姨娘……” 好了,首先排除一个杜姨娘。 “木匠说是陈年腐朽,里面的木楔子泡涨久了。”李婆子说,“这两日木匠就会重新给她打一个。” “要不还得说夫人确确实实是当家主母的范,”李婆婆说,“夫人看老夫人和老爷的恭桶也是同一批的,当即就让木匠全都重打了,老爷的那个恭桶,早就配不上他的品级了。” 意外之喜,也就是说,那一批款式一样老旧的恭桶都将弃用,而这一次老爷房里新打出来的恭桶,一定是符合老爷现在的官职和品级的了。 那就更好辨认了。 小七妹有点开心了。 但这个大少爷朱季川一定是她的霉星。 在他去书院住的第二日,大小姐房里来人了。 “你就是小七?”来的是位俏丽的女郎,“奴是大小姐房里的抱琴,明日里,由你陪大小姐去华林书院进学。” 她意有所指地说:“大少爷也在这间书院。” 于是第三日,寅初二刻,昏昏欲睡的她就被人塞进了一辆马车,去了本朝唯一一间收女学生的书院,同一天见到了汴京四姝里的三位。 还有一位没见到,是因为这位已经死了,朱季川沾染上的尸臭味就是她的。 梅高钱朱,汴京四姝,死了排名第二姓高的小姐,太皇太后的娘家孙女,官家若是束发,她和梅家都是非常有可能的未来皇后。 但高小姐被人用一根琴弦,挂在书院的琴房内,直到休沐结束后方被人发现。 第87章 书院 “官家还有十天就束发,束发后马上就是大选,”抱琴在马车里叮嘱,“如今正是重要关头,在书院你要谨言慎行,不然,大少爷也保不住你。” 小七妹:“其实,我可以不去么?” “那你自己去跟大少爷讲,”抱琴理了理朱大小姐的衣襟,“下了马车之后,大小姐让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其他人的话听听就算了。” 小七妹无奈的点点头:“好的,谨言慎行么,我懂。” 华林书院建在城外的山上,风景秀丽,宁静中透着紧张。 山脚下,有人家建起了茶寮,茶寮旁有人扎了营。里面规规矩矩地站着几个人。 “那是梅家的人。”抱琴说,“这几日你不要和梅家的人有来往。” “为什么?”小七妹问,“关键是我怎么知道来搭话的是哪家的人呢?” “梅大小姐被暂时拘禁在书院里,等查清楚高家小姐的死因才能回府。”抱琴提醒说,“梅家的人在腰带和衣袍上绣了梅字。” “可真是有学问,”小七妹啧啧赞叹,“梅字笔画可不少呢。” 写就够难的了,还要绣,有这时间和精力,想必夺命飞针都能练出来了。 抱琴教她:“书院里所有人的腰带和衣袍上都绣了自家的姓。” 小七妹赶紧在自己的衣袍上找,果然在衣袖内和腰带上找到了“朱”字。 “还有,梅大小姐被拘禁着,不代表其他的小姐们没有问题,你千万别给大小姐惹麻烦。” “抱琴姐姐,什么样的算是惹麻烦?”小七妹问得很认真,“你得说明白点。” “没有大小姐同意,不吃别人送的茶水吃食,不接别人递的纸张信物,不说任何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字句,不去任何一个离开大小姐的地方……” “我能不去么?”小七妹好为难,“我真心的觉得恭房挺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朱大小姐正色看了她两眼。 临下车时,小七妹做出了一副忐忑的表情:“抱琴姐姐,你不进去么?” “不管是哪家的小姐,都只能带一个丫头进去,这是规矩。”抱琴说,“若不是大少爷,谁放心让你去伺候大小姐。” 小七妹好忧愁:“抱琴姐姐,你不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魂二魄,饭都要吃不下的了。” 又伸出手将朱大小姐扶下马车:“哇,大小姐的手真好看,瑶池仙女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没下车的抱琴噗嗤一声笑了:“难道大少爷就是被你的甜言蜜语打动的?” 小七妹认真的说:“不,大少爷一定看出了我是个万中无一的恭桶奇才。” 朱大小姐才搭上来的手闪电般的收了回去。 …… 富贵人家的小姐言笑晏晏的,连小七妹这样的小角色都照顾到了。 “朱家姐姐今日怎么换了小丫头了?这小丫头一看就机灵,翠儿,赏。” 啪,赏了她一粒银豆子。 “朱家姐姐没吓到吧?听哥哥回家说,是季川哥哥亲手将高姐姐取下来的,季川哥哥大善。哎,这个丫头新来的吗?很有眼缘,小红,赏。” 啪,赏了她一朵金丝绒花。 “朱姐姐安,呦,换小丫头了?赏。” 啪,赏了她一只精致的簪子。 小七妹都听朱大小姐的示下,让收就收,绝无二话,若是收了就嘴巴甜甜的夸一夸对方眼睛美发髻美鼻子美。 总之,气氛很是和谐。 直到一位美得超凡脱俗的大小姐出现,气氛顿时就变得微妙了。 “钱姐姐受惊了,梅姐姐这两日怕是不好过吧?” “钱姐姐,我见今日山脚下,梅姐姐的管事嬷嬷也在那等着,怎么没让你给梅姐姐带信呢?” “说起来,梅姐姐果然得师长们青眼相待,此刻只是被禁足在琴园,而不是被拘去提刑司,果然是汴京第一才女。” 小七妹听得想打瞌睡。 三平和大武是不是都已经到京都了?住进提刑司,相信安全是无虞的。 大少爷说他要配合提刑司查案,那来这里查案的会是谁? 木匠新打的恭桶哪日才能打好? 朱合洛会在哪日离京?是不是会在官家束发大选之后? 他说的贵人又会是谁? 小姐们去上点茶课后,丫头们就在不远处的耳房里等着,能陪小姐来书院的都是心腹,没有冒失的,也没有掐尖的,各个安安静静的不是打花样,就是在打珞子。 小七妹在打瞌睡。 直到所有的丫鬟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张望着,兴奋地交谈起来。 “赵世子出来了。” “钱少爷也上场了。” “快看,朱大少爷上场了,他今天又能拔个头筹吧。” 小七妹好奇地去瞅了一眼。 耳房的后面就是学堂的校场,此刻正在射箭。 大少爷在人群中也确实打眼,一眼过去就能看到他,搭弓射箭的动作也很利索。 只不过靶场那边被树挡住了,小七妹看不到。 “别看朱大少爷文质彬彬的,听说他亲手射杀过鹿和大雁。” “他是由朱大人一手培养起来的,朱大人可是神射手,连续射箭300发,发发射中敌人,百步之外,一箭射穿铁甲,千步之外,一箭贯穿铜人……” “最难得的,是大少爷舞象之年,身边都没有……咳咳,朱大少爷就要上考场了,不知道会不会是这一届的探花郎?” “朱大少爷看过来了……” “好了,别激动,这么远,他能看清什么呀……” 百步射穿铁甲,千步贯穿铜人,连发300箭,箭箭不走空…… 这样的儿郎,想建功立业无可厚非,但不能拿我哭泣岭村137人的血肉当垫脚石。 小七妹的手掌发麻,胸口热血澎湃。 千难万难,难不过杀了他。 …… 第88章 书院1 “小七,你来。” 观棋在连廊那头招呼她:“大少爷想了解一下大小姐的学业。” 小七谨记着抱琴的话:“抱琴姐姐说了,小的不能去任何一个大小姐不去的地方。” “大小姐此刻在莫夫子的学堂上,无妨,你来。” 观棋简直想动手揪着她走。 沿着学堂蜿蜒的长廊,小七妹跟着观棋来到了学堂前的饮马池。 大少爷就在饮马池中间的亭子里等着。 “我想了想,既然答应去哪里都带着你,那就不能失信。”他轻声说道。 那倒也不必如此守信,她真挺乐意呆在恭房的。 “觉得这里有趣吗?”朱季川带着她往水池边走了两步。 小七妹没觉得哪里有趣,但也不想扫兴:“挺有趣的,看到了好多长得好看的少爷公子射箭。” 站在亭子外的观棋眼前一黑,忍不住咳了一声。 朱季川深深的盯了她一眼,问:“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大少爷,学堂什么时候放饭?”小七妹说,“我好饿,抱琴姐姐准备的吃食少得只能用来塞牙缝。” 尤其是不用扎束胸布,她可以放开了吃,这些天饭量见长,那一点点吃的喂猫都不够。 观棋深吸了一口气。 朱季川:“你想吃什么?” 小七妹眼睛一亮:“冰雪冷园子、乳糖真雪、拨霞供、蟹酿橙、七宝擂茶……” 她一口气报了好些菜名,然后流着口水说:“再配一壶杏花酿,那就再好不过了。” 观棋狠狠的压了压心头的火。 朱季川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喧哗,观棋站在亭子外眺望一番,脸色一变:“大少爷,是莫夫子的课堂。” 远远的有人在喊:“快,快请秦夫子,小姐们中毒了。” 京都数得上号的小姐们,有一半中毒了。 莫夫子的点茶课堂上一片混乱。 朱大小姐捂着肚子趴在桌上,人已经有点迷糊。 小七妹将她扶起来,掐着她的嘴巴,伸手就去掏她的喉咙眼。 朱大小姐无力躲开,连yue好几下都没吐出来。 小七妹贴着她的耳朵说:“大小姐,我的这只手是用来收夜香洗恭桶的。” “哗”的一下,朱大小姐吐了满地。 小七妹的手指又往她嘴边塞:“吐得很好,再来一次。” 朱大小姐吐得稀里哗啦,只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因此而成了点茶课上中毒最轻的小姐。 而这次发生在课堂上的中毒,有两位身弱的小姐因此而丧命,还有好几位因中毒太深而在紧急救治。 小七妹以及所有的丫鬟们全都被拘禁在书院里的耳房等待审查。 书院几日前莫名其妙的死了一位名门淑女,今日又连死两位,其他还有好些生死未定的,引起了整个京都贵人的震动。 建在山上的华林书院被京都禁军围了,准太医院入,不准任何人出。 小七妹在心里骂了朱季川一句扫把星。 这下好了,案件不破,她就回不了朱府正院,只怕要错过木匠打出恭桶的好日子了。 …… 提刑司来的人不是李昱白,也不是陈南山,是个气质与三平极为相似的老滑头,听别人称呼他叫郑副使,听起来和陈南山官职一样。 还有个来头很大的权知开封府事、右司郎中钱大人,就是京都四姝里钱小姐的亲大伯。 书院外的山脚下来的人更多。 听说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儿、已死高小姐的父亲高观察使,就在山脚下茶寮旁哦,梅家扎的棚子对面也扎了个棚子,他是要来讨个公道的。 这位高观察使正五品,虚衔,没有实权,官职不大,但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国丈人选。 还有梅家家主也在茶寮旁自家扎的棚子里。 这高家掌权人等,以及朱合洛…… 这几个都是想当国丈的。 小半个朝堂的人都在这个山脚下。 小七妹认真的考虑着,机会有没有可能也在这里。 因为这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居心叵测的人。比如杀死高小姐的人、给众位小姐下毒的人。 …… “呜呜呜……” 鸦雀无声的耳房里有人哭了起来。 小七妹抬眼看,正是之前在耳房讨论大少爷的其中一个。 “大人们好没道理,我家小姐被毒死了,我却被关在这里,难道我能害自己家小姐吗?” “是啊,茶叶是夫子分发的,水是在水房取的,茶具是各家自己备的,究竟是谁这么狠,想毒死点茶课上所有的小姐们?” “都说是梅大小姐为了当皇后要害死高小姐,现如今其他小姐都中毒了,反而是她,禁足在书院,什么危险都躲过去了。” “我不想被困在这里,我要去小姐身边,是死是活也要清白分明。” 这十几个丫鬟中,有那么五六个开始静不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 从她们的话语中,小七妹拼凑出了一个目前已知的经过。 大少爷被染上尸臭那日,原是天庆节休沐七日后复学的第一天。 华林书院里,君子六艺与女子八雅并重。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那日的第二堂课,男子是六艺中的乐课,由山长张应先生于琴室亲自教导。 但琴室的门一打开,迎面就碰到了一双晃晃悠悠的脚, 穿着不肯红色的云头靴,就挂在琴房进门口的房梁上。 正要进来上课的众多学生以及张应山长尽皆骇了一大跳,有奔走不及的,有摔倒在地的…… 最后,还是朱季川和他几个胆大的朋友一起了,将尸体取了下来。 这时,才有人认出这是高大小姐。 脖子上一深一浅两道勒痕,一道隐进耳后的发髻内,一道几乎延伸到了后颈。 一看就死得极不寻常。 张应山长派人去高家的同时,向提刑司报了案。 提刑司很快来了人。 仵作和稳婆确认,高小姐是被人勒死后挂在房梁上的, 死了已经有三日之久。 而用来挂她那根琴弦,来自梅大小姐的焦尾琴。 高小姐怀里,还有一封来自梅大小姐约她见面的信笺。 还有人曾在三日前见到梅小姐出现在已放假的书院…… 不过,奇怪的是,高小姐的贴身丫鬟不见了,这三日,也未见高家传出高小姐不在家的传闻。 …… 而就在小七妹被观棋叫走后,莫夫子的点茶课堂上先是有小姐喊腹痛难忍,紧接着就有其他小姐晕倒在地,接着连莫夫子都腹痛呕吐起来…… 说来也奇怪,这次中毒的,都是日后即将参加大选的,来日不是皇后,就是妃嫔。 小七妹想了想,怎么会有人认为梅大小姐是现如今最大的赢家呢? 出了这么多事,梅大小姐的皇后之路看起来无人可挡,其实已经断得彻底了。 第89章 书院2 自古以来,千金小姐都是不过堂的,过堂的都是贴身丫鬟。 耳房里的丫鬟一个接一个的被带去了隔壁的斋舍,能隐约听到有人哭,也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楚。 很快,就轮到一问三不知的小七妹了。 “大人,小的来书院服侍大小姐才第一天,小的不知道哪个是林小姐的丫头。” “小的们是依次排队去取的茶叶和水,小的不知道谁在谁不在,反正人挺多的。” “高小姐和钱小姐有没有矛盾,小的不知道。” “钱小姐的丫鬟站在哪里?您先说说看她丫鬟长什么模样,小的才知道哪个是她的丫鬟。” “小的第一天来,也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因此分辨不出有没有异常。” 她老老实实地垂着头跪在地上,有问必答,轻声细语,一副虽然紧张但还算大方的大户人家里训练有素的小丫头模样。 堂上坐着四个人,穿着儒衫的是书院山长张夫子和监院许夫子,着官服的是提刑司郑副使和开封府尹钱大人。 “小的并不知道小姐们为何会中毒。” “谁会下毒害这些小姐,这个小的就更不知道了。” 不过,提刑司郑副使问到了一个她必须知道的问题。 “所有的小姐都中了毒,为何只有你家小姐及时吐了出来?” 小七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启禀大人,小的在乡下时,乡里人家若是不小心吃下了什么有毒的野菜蘑菇,就靠灌大粪催吐。” “小的没这个胆子对小姐做这样粗鄙的事,但小姐当时痛苦得很,若是小姐出了事,小的……哎,因此,小的就吓小姐说要灌大粪,小姐恶心得全都吐光了。真是祖师爷保佑……观音婆婆保佑……小的阿爷阿奶在地下跑断腿的在保佑……” 确实是祖师爷慈悲。 因为太医院和提刑司很快就查出了茶水里下的是什么毒物。 “小七,好在有你,”观棋终于夸起她来了。 “太医院说,这种毒物叫雪上一支蒿,没有特别好的解毒法子,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催吐排毒。” “如果不是你及时催吐,大小姐可就……” 就像点茶课上的千金小姐们,可就惨了。 比如像林王家小姐,中毒后因为素来体弱,即使有书院里的秦夫子进行了救治,两人还是不幸丧命了。 又比如曹家小姐等五人,中毒后全身发麻,如今昏迷不醒,药石难进,不晓得能不能赶在大选前醒过来了。 还有就像钟家小姐之类。 钟小姐倒是还能走能说,但她认为自己是只猫,并已经扑了半个时辰的蝴蝶了; 李家小姐和刘家小姐对着太医痴痴地喊了朱大少爷的名字,一个说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另一个说什么入骨相思知不知; 而汴京四姝中的钱家小姐,只怕也没法子入主中宫了,因为她对着并不存在的绣屏,满怀欣喜地绣了好一会凤凰嫁衣,还庆幸自己终于要嫁给小郡王当郡王妃了…… 太医们说这是中毒后出现幻觉了。 小七妹觉得,还没束发的官家其实也挺可怜的。 因为她被审问后,回到朱大小姐身边时,幸运的朱大小姐苍白的小脸被气得粉扑扑的:“姓钱的长得丑想得美,我才是李昱白唯一的郡王妃……” 呃,那大概是余毒影响了她的审美,钱家小姐是真的长得无一处不美。 “官家真可怜,竟好似没几家小姐是记挂着他的。”小七妹啧啧有声地叹气,“哎呦,真可怜。” 观棋气得脸一垮,将手里的食盒塞进她怀里:“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莫非还在肖想配官家,若被大少爷听见了,我看你这小没良心的想怎么死?” 小七妹打开食盒一看,一份她想吃的蟹酿橙和一碗乳糖真雪。 “大少爷不是在配合提刑司破案么?”小七妹边吃边问,“现在找到下毒的人了么?” “毒被下在莫夫子的茶盒里,能接触到茶盒的没几个,应该很快就会找到的。”观棋叮嘱道,“大少爷让我告诉你,照顾好大小姐和自己,有事就来找我。” 三平以前说,雪上一枝蒿长在高山草原,形如蒿草,有剧毒,未经炮制不宜内服。 但这雪上一枝蒿并不是用来杀人的好选择。 因为这东西不管怎么炮制都会有股苦辣味。想用来下毒,除非放在烈酒里才能遮住味。 凶手将它放在茶叶中,不但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以说,凶手以前一定曾在某个时候,试过用小小的量,曾让别的某个不知情的人用来点过茶的,就像试药一样。 这样才能准确的用茶叶的涩味遮住那苦辣味。 不是莫夫子,便是莫夫子身边极其亲近的人。 …… 朱大小姐看到她,下意识的躲闪了下,尤其是见了她手里的食盒,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大小姐,”小七妹很虚心地请教道,“高家大小姐收到的信,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朱大小姐先转身背对着她之后,才回答了她的问题:“山长已经验过了,听说梅姐姐也认了,是她亲手所写。” 小七妹:“平日里天天都在书院见面,为什么她俩在休沐时还要约在书院见面,不奇怪么?” 朱大小姐:“书院后山有一片荼蘼花林,谷雨前后便是花期,在细雨中美不胜收,她说她和高姐姐约好了一同赏花,再比一比各自的画作。” “但她在山林中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见到高姐姐来,因此自己作了画便回家了。” 千金小姐不可能是独自出行的,梅大小姐的两个贴身丫鬟、嬷嬷和马夫都是同样的说法,书院的门房也证实了她出入书院的时间。 但谁都没见着高家小姐,门房也不知道高小姐是什么时候、和谁一起来的。 华林书院依山而建,推开后窗,便可看见后山山林间的风景。 朱大小姐说:“其实谁都看得出来,问题一定是出在高家,他家连自己家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来的书院都不知道,高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失踪了也一直都没找到,若不是有太皇太后,高家……” “再说了,高姐姐颇得太皇太后喜欢,年幼时曾在宫中住过好些年,对官家只有姐弟之情,若不是小郡王不乐意,太皇太后给她和李昱白指婚的懿旨早就下了,哪有官家什么事啊?” 看起来,汴京四姝里真正想进宫的只有梅大小姐。 “那大小姐你呢?你想进宫吗?”小七妹边吃边问。 朱大小姐一直没说话,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个李昱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成亲?”小七妹好奇地问,“莫非他有说不出口的隐疾?” 朱大小姐迅速转身瞪了她一眼:“休得胡说。” 最后却自己十分失落地说了一句:“乐宁长公主还有四年就及笄了。” “乐宁长公主很漂亮?比大小姐你还漂亮么?”小七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那她岂不是真的像天仙?” 朱大小姐摇了摇头,却只说了一句:“不要妄议皇室中人。” 楚楚姑娘,不,青鸾曾说过,八年前,先帝最小的女儿乐宁公主失踪,昌平王反,顺妃反,七皇子和八皇子先后死在这场永安里之乱…… 而在这场永安里之乱中扶摇而上的,就是眼前这位朱大小姐的生身父亲朱合洛。 第90章 书院3 黄昏时分,太皇太后的懿旨到了。 华林书院暂时停课,所有中毒的千金小姐们由各自府里接回家中医治调养,由贴身侍女代其在书院等候审查。 小七妹看着被抬出书院的朱大小姐羡慕不已。 但她很快又被带去了斋舍,听那位提刑司的郑副使将之前问过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 她便又答了一遍。 一前一后两份供述并没有什么出入,那位郑副使笑眯眯地问:“身为朱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会认字写字的吧?” 他招招手:“确认无误后来签字,之后你就可以回朱府了。” 小七妹便松了一口气,她正要去看供述时,眼角银光一闪,身后有细微的利刃出鞘声响起。 坐在面前的郑副使脸上的笑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莫名的,小七妹感觉到了异样。 已经有利刃破空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但她按捺住疑惑,伸手去接郑副使递过来的笔。 郑副使的笔递到一半,突然大喝一声:“还不受死?” 手里的笔直接戳向小七妹的眼睛。 前后夹击,为了什么? 小七妹假做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只顾着举手尖叫起来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郑副使的鼻尖停在她的眼睛前,厉声喝问道:“为别人丢了自己的命,你值不值得?” 小七妹“哎呦”一声,软倒在地上。 “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也会是个好死士的选择,”郑副使蹲在她面前,“在朱大人手里训练了很久吧?” 小七妹懵懂的看着他,在地上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不管朱大人许诺了你什么,”郑副使说,“你要知道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大……大人,您在……说什么?什么死士?” 小七妹的心里噗通一跳,心想,莫非是机会要来到? 她越发做出一番惊恐的模样来:“大……大人……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且问你,”郑副使逼问道,“毒是不是你家小姐安排的?” 小七妹:“不……不是,我家小姐……也中毒了,我家……” “高小姐被杀,看似是梅大小姐得利,可仔细一想,除了高家,汴京四姝其余两家也一样获利。”郑副使,“而此番中毒之后,钱小姐传出了痴慕小郡王的名声,自然也别想进入大选。” “其他几家或昏迷不醒,或恋慕他人。” “而梅家为了自证清白,上折子自请退出大选才是唯一的办法。那就只剩你们朱家一家了。” “恰好大小姐今日让你跟入学堂,又恰好你善于催吐……”郑副使冷笑一声,“怎么看,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 随着他的话,小七妹的心跳噗通加快了。 郑副使这是在诈自己,他有这个怀疑,但没有任何证据,因此才想拿下自己做为突破口。 要不要顺着这位郑副使的话说上那么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朱合洛以江南东西两路转运使的身份回京,按例只能带着几个亲兵入城,未经允许不能带兵。 但这不影响什么,他有兵权,如果成了国丈,将来官家亲政之后,便会是官家的心腹,也便会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之患。 所以太皇太后死了外孙女这个可以拢住官家的旗子,就一定不会允许朱合洛将来有机会成为站在官家身后的参天大树,哪怕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自己只要顺着这位郑副使说上几句,朱合洛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山脚下的那些在观望着的钱家、高家、梅家,只怕个个都会想从中谋利。 在这些那些有心之人的牵制下,先不管他朱合洛会不会失去兵权,若是上了堂,朱合洛是必须得卸甲和刀箭。 他的亲随也绝不可能在其左右保护。 自己这个人证是不是一定会有和他对质的一刻? 在那个时刻,赤手空拳的自己是不是好杀猝不及防的他? 她的心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只颤抖着说了一句:“我家小姐没有下毒,我家小姐没有下毒……” 不,那样杀他没法逃生,委实太蠢了。 郑副使收敛了笑,凌厉地逼视着她:“提刑司有很多能痛死人的逼供法子,还有地牢、水牢,就算你是个死士,也坚持不了几个回合。不如你我都省事一点,你要是能提供些证据,我提刑司不但保你性命无忧,还能许你一千贯钱。” 小七妹:“大人,小的怕痛,但大小姐真的没有下毒。” 郑副使站了起来,没再看她,只喊了一句:“来人,上夹棍。” “等一等,大人,”小七妹求饶道,“夹坏了手不行,夹坏了脚也不行,大人,小的让您立功行不行?” 第91章 书院4 郑副使蹲下饶有兴致地问:“哦,怎么个立功法?说说看。” 小七妹怯怯地抬头:“那夹棍怎么说?” 郑副使掸了掸灰,笑眯眯地说:“先记下,无功再夹。来,说说看,你怎么个让我立功法?若是信口开河,那可就不止夹棍了。” “大人,高家小姐死了,她的贴身丫鬟不是一直找不到了么?”小七妹说,“我能带您去找到她。” “她在哪里?难道藏在书院?”郑副使反倒不信了,“提刑司和书院山长已经将书院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你家少爷也找过了……” “大人,你们找的是里里外外,并没有找上上下下对吧,”小七妹说,“她并不在里里外外,只在上上下下。” 郑副使很认真的打量了她一番:“她如果在上上下下,你怎么找得到?” “小的出身乡野,有副无人可及的狗鼻子。”小七妹抽抽鼻子,“小的认为,应当先去琴房。” 郑副使皱眉问:“为何是琴房?” “因为那里已经发现了一个死人,所有人的注意力只会放在查明这个死人是怎么死的,”小七妹说,“大人您必定没有查过琴房的天上地下对吧?” 郑副使脸上的表情滞了一小会,他很快站起身,吩咐人将她看住,带着她一行人出了斋舍往琴房而去。 斋舍在书院左侧后方,琴房在书院右侧中间,步行不但需要穿过中庭,还需要穿过大半个书院。 小七妹垂着头,一路老老实实的迈着小碎步跟着走。 还没到琴房,突然扯着喉咙以最大的声音大喊一句:“观棋救我,提刑司逼我诬陷老爷……” 她喊得突兀,又快又清晰,郑副使反应不及,刚想上来阻止她,她已经喊了一长句。 琴房后不远处,门“嘎吱”打开,朱季川快步走了出来。 “郑大人,且慢。” “大少爷救我,我不要诬陷老爷和大小姐……呜呜呜……”小七妹这次只喊了半句就被堵了嘴,但她一改之前的老实怯懦,越发挣扎得厉害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 含含糊糊的,好似能听到她在表忠心。 笑死,她现在只想安安分分安安静静安安眈眈的呆在朱府里,万一她这万中无一的天才又被其他人发现了,她还怎么悄悄进行她有味道的杀人计划? “郑大人,”朱季川拦在郑副使身前,抱拳行了个礼,“我家妹妹所有随身物品已经查得彻底,提刑司让当时在琴房的学子都住在书院配合审查,我也立即照办,只是不知大人为何让我的人做这莫须有的事?” “哈哈,误会,”郑副使抱了抱拳,“本官只是要排查所有反常的地方,这丫头刚来朱大小姐身边第一天就出了事,朱大少爷难道不觉得疑虑?她又恰好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朱大少爷不觉得……” “年幼失怙不是她所愿,是命运加诸的无常,我不觉得有何可疑虑顾忌之处,”朱季彬彬有礼地说道,“朱某此刻还向大人讨个便利,我的人我会自己调教。” 郑副使哈哈一笑:“朱大少爷莫非想徇私?” 朱季川:“郑大人莫非想假公济私?” 这个假公济私用得妙啊。 小七妹眼珠子一转,看起来,郑副使竟然是朱合洛的敌对一派,不然他一个和陈南山一样品级的人,怎敢这样阴阳从二品官员的嫡子。 这个从二品官员的嫡子,又怎么会脱口而出说假公济私。 有趣。 朱季川和郑副使你一言我一语的打了几个机锋,便有提刑司的下属上来打圆场:“提刑司查案,素来就有便宜行事之权,朱大少爷稍安勿躁,查个水落石出之后,提刑司便立即将人送还。” “我的人一无下毒二无杀人,你提刑司没有任何证据,我断然不敢将人给你,若是上了夹棍,说出些无中生有的话,只怕这事不好收场。” 他对着观棋伸手,观棋便立刻回房取了长枪出来:“少爷,收着点。” 郑副使笑着说:“哎,朱大少爷多虑了,提刑司查案,上点手段是难免的,倘若查案没有这些个手段,只怕放过了有心犯案之人。” “大人要问尽管问,”朱季川说,“但我朱府的人,必不能被随意用刑,便是我父亲来,也是一样的立场,请郑大人三思。” 这边厢,提刑司的下属们手纷纷放在了刀把上,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打起来,打起来! 正好在实战中见一见朱家的刀法和枪法。 小七妹简直想振臂高呼喊加油快打。 但郑副使沉吟片刻,哈哈一笑,挥一挥手,他的下属顿时就松开了握着刀把的手。 气氛立刻就松动了。 朱季川对着小七妹伸手:“小七,过来。” 郑副使看向小七妹:“小丫头刚才说的……” 小七妹像条鱼一样从他面前划过,故作惊慌的拦腰抱住朱季川躲在他背后。 “大少爷,我怕。” 朱季川身体一僵,但仍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郑副使看着这两只手的小动作,哈哈一笑:“误会,误会。” 他拱了拱手:“那就劳朱大少爷务必看好房里人,在结案前不要四下走动,更不能下山。” 朱季川行了个礼:“多谢大人。” …… 第92章 书院5 小七妹老实的将经过都讲给朱季川听,包括自己说的立功,之后接下来的时间,小七妹粘牢了朱季川。 除了出恭和洗沐,朱季川走到哪她跟到哪,抢了好多观棋的活。 但观棋反而没生气,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大少爷,莫夫子怎么样了?她中了毒之后是什么表现?” 她端着热水,将毛巾扭干递给朱季川擦手。 一副殷勤的模样,嘴角还残留着偷吃后的油光。 朱季川顺手用毛巾给她擦了嘴巴。 “莫夫子在最初的腹痛呕吐之后,一直处在昏迷中。” 那就是说,想从莫夫子嘴里知道谁能动茶盒以及以前谁在点茶后出现过同样的状况,还得等莫夫子醒来。 “大少爷,我能摸摸你的枪吗?”小七妹对着挂在墙上的长枪蠢蠢欲动,“你一个能打提刑司几个?” 朱季川将长枪取下来递给她:“没打过,不知道。” 于是小七妹问了她最想问的:“那如果你和老爷对打,能走多少招?” 朱季川:“父亲说我上臂力量不够,如果他不放水,我最多能走三十招。” 朱合洛的臂力这么强? “大少爷,我能摸摸你的胳膊吗?” 朱季川还没发话,观棋急道:“老爷夫人有令,大少爷进考之前,绝对不允许……不允许那啥。” 朱季川顿时清了清嗓子。 小七妹诧异地说:“观棋小哥,你怎么跟恭房的李嬷嬷一样,你们说的什么那啥那啥的,到底是哪啥?” 观棋讷讷地说不出话,偷偷看了大少爷两眼。 只听见朱季川带着笑意的声音低柔地问:“李嬷嬷跟你说什么了?” “李嬷嬷说,她说句过来人的话,大少爷还没那啥,你得抓紧那啥,要是没那啥了,那就……”小七妹学李嬷嬷的样子拍了拍大腿,“可不赶趟了。” 观棋在一旁进行了好几次深呼吸。 朱季川脸有点红,但还轻声问她:“那你听懂了吗?” “懂倒是懂一点,”小七妹说,“我估摸着,李嬷嬷是说让我早点把你拐上床,不要被莲香姐抢先了。” 朱季川的脸就更红了,但他垂下眼帘嘴角带笑。 反倒是观棋好奇地问:“莲香又是谁?” “浣洗房的一个姐姐,”小七妹,“她说她将来要配大少爷。” 观棋还想问,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犬吠声,朱季川便示意他开门。 只见郑副使带着提刑司的人,牵着五条毛色油光发亮的大狗沿着书院中庭往后奔走。 “邕州左江道的狼青,最善寻味追踪。”朱季川说道,“看来,郑大人将你的话听进去了。” 所以找了邕州狼青来找可能被埋在某处的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了。 有几个书院的夫子、学子都远远的跟在后面。 朱季川问:“你想去看看吗?” 小七妹赶紧摇头。 朱季川便让观棋跟了上去,自己又回到书桌前。 小七妹便没再说话,只是专注的看一会他的背影,又转头去看那把长枪。 这是一把虎啸枪,长约七尺。 三平以前说过,长枪乃是兵器之王,臂力、腰力、腿力缺一不可,灵敏的身法和步法也很要紧,总之很难练。 更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越长的枪用枪的人越强。 大少爷穿着圆领宽袖襴衫,看不见隐藏在衣服下的肌肉,下次穿衣的时候或许可以上手摸摸看。 但大少爷个子高,此刻坐着,外袍滑在一边,便能看到紧实的大长腿…… 她正看得仔细,朱季川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放下笔将长袍撩好,盖住了自己的腿。 “小七,你来。”他取了另一张纸,“写个字给我看看。” 小七妹便信手写了。 她的字如幼童,笔画又粗又乱,一看就是没练过的。 朱季川便站起来,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写字不是这样用力的。” 小七妹反手拉住他的手,展开掌心去摸,虽然保养得宜,但仍能看到也能摸到练出来的茧。 朱合洛对自己才十八岁的儿子都这么严格,对他自己一定要求更高。 自己只怕没有在他面前一击必杀全身而退的能力。 她摩挲着朱季川的掌心,朱季川的脸顿时就红透了,本来就挨在她身边,这下不由得挨得更紧,还将她的手虚握在自己手心里。 “小七,你还没及笄,”他说,“等我会试,再等你及笄,我们来日方……” 话未说完,突然书院某处传来惊慌的喊声。 “来人啊,梅大小姐出事了,快来人啊……” 打开门,已经有不少学子大着胆子开门,一起结伴往声音传来处走去。 朱季川喊道:“快,派人去通知秦夫子。” 秦夫子是女夫子,若梅小姐有任何不便之处,女夫子才好方便行事。 梅小姐被禁足在书院藏书房后的一间雅舍里,有书院的教学和提刑司的女吏一起守在门口。 此刻雅舍的门正在缓慢向里打开,有位女子正无力地斜靠在门上,随着门开而缓缓倒地。 便露出了门里另一个趴倒在地的女子。 小七妹只看到一头如墨染的青丝,被风吹得在门槛上拂动不止。 有两三只蝴蝶翩跹而至,与她的青丝、衣袂一同起舞,风中隐隐有暗香扑鼻。 随着那股香味从门里飘出,门外最先赶来的那几个学子中有人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呆呆地向雅舍里走去。 朱季川赶上去拦住了他。 正是曾在棺材里躺过一个时辰的世孙赵瑾。 …… 很快,秦夫子赶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位一个头两个大的太医。 又是中毒。 但这次不是混在书院提供的饭食茶水里送进去的,而且也不是雪上一枝蒿。 而是那股扑鼻而来的暗香。 “这是青陀罗花的香味,能迷人也能杀人,吸入多了,还能让人产生幻觉,让人变得痴痴傻傻。” 青陀罗花和雪上一枝蒿相比,显然是雪上一枝蒿杀人更容易死,青陀罗花伤人神志,吸入久了,人的神志就会倒退,成为傻子。 四姝之首的梅大小姐,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精通的女子,如今退化成了年方六七岁的幼女,醒过来后一直在找她幼时养过的大白兔。 事到如今,汴京四姝能参加大选的只剩朱大小姐。 而听观棋说,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朱大人上了请罪折子,说自己女儿娇生惯养,才学粗浅,恐为后宫添乱,自请退出了大选名册。 书院的秦夫子在梅大小姐醒来后,眼眶微红的说了句:“盛世美人缀,乱世美人罪,男人们的争权夺利……哎,美人盛名都是累。” 小七妹黏着朱季川,没有去任何地方冒头,直到观棋跟在那五条邕州狼青身后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少爷,提刑司在琴房的后院的一颗红枫树下,挖出来一具面目不可辨认的女尸。” 而听到消息的小七妹在想,出了这么多且这么大的事,李昱白怎么还没出现? 他难道还没返回京都吗? 三平大武跟着他,一行人在哪里? 第93章 书院6 “李昱白李大人是我书院司法吏学夫子,他任提点刑狱司转运使的第三年,将提刑司对命案审查的步骤做了详尽的要求。” “李大人曾说,狱事大辟重于检,生死幽枉取于验。人命至重,贵于千金。” “凡命案,不论他杀或自杀,司理参军、尉臣、仵作、坐婆须亲临核查,现场需得留存勘测图样,并带尸主面容画像,现场脚印必须拓印,尸格分正反两面……” “在他主理之下,前朝司法所留弊端,如今已逐渐消殆。” “李大人实在是我辈学子之楷模。” “这就是按照李大人对提刑司的要求所做的高小姐当日死亡现场勘测图样。” 图样里画着一间雅致的琴房,墙角竖立放着五把琴,另还有六把琴分两排摆放着。 临窗的横梁边,一双秀气的脚垂在窗棱之上,脚尖与地面相平。 “琴弦太细,以至于我进入后的第一眼,以为是有女子使轻功飘在窗前。” “张夫子带着我们几个正要退出去,忽然听到赵瑾喊了声高姐姐,这才知道这女子竟是高家唯一的嫡女。” 朱季川又打开另一张画平铺在桌上。 “你怕不怕?”他柔声问。 “不怕。”观棋答道,答完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大少爷声音这么柔和,并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那个站得没个正形的祖宗。 “呃,怕什么,她又不是我杀的。”小七妹问,“大少爷,你经常做这样的推演吗?” “父亲要求的,若有事想不明白,那就像他带兵打仗一样做沙盘推演。”朱季川说,“一次不行,就多推演几次,一定会找到想明白的办法。” 朱合洛,真不是个简单的人,难怪能从驸马爷的外室子,一路扶摇而上,成为现在的从二品封疆大吏。 小七妹的心沉重了些。 “你乏不乏?”朱季川问。 观棋张了张嘴,总觉得现在少爷和丫鬟的位置颠倒了,但他不敢说,只好问:“少爷可是乏了?可要更衣……” 谁知小七妹直愣愣地说:“我觉得挺有趣的,少爷你继续呀。” 她殷勤地将朱季川手里的其他画纸一一打开。 “嗯,提刑司来了之后,书院便停了课。”朱季川继续说道,“之后我回了府,见到了你……” “这种不重要的可以跳过去说,”小七妹打断了他,“你接着说高小姐的事呗。” 观棋翻了个大白眼。 “嗯,第二日去书院,提刑司说高小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因此通知书院,让我、赵瑾、还有当天去琴房上课的十个学子住在书院配合。” “第一是要每个人都将当日所看到的画出来。” 他说的就是高小姐被挂在窗前的画。 “第二是要求每个人将自己当日所穿鞋子的鞋印拓印下来。” “李昱白李大人曾说,凡是命案发生地,鞋印都尤为重要,”朱季川说,“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按照要求做了。” “郑副使说,书院休沐七日,琴房并未打扫,我们十个学子和张山长的脚印符合当日所述,但在窗口,发现还有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的。” “是凶手的。”观棋说,“拿着这个脚印在书院里找所有人都对比下,不就知道了吗?” “郑副使也是这么说的,”朱季川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提刑司要求书院照旧开课,好核查所有的学子。哪知当日还未轮到女学,点茶课上便发生了中毒。” “能接触到莫夫子茶盒的,包括莫夫子及她的侍女、点茶课上的女学生及各自的侍女,另外还有两位负责杂事的助教。” “因为没有人能确定毒物是什么时候混入茶盒的,因此提刑司将以上所有人的物品进行了排查,没有发现异常。” “且住,”小七妹打岔道,“怎么会不知道毒物是什么时候混入的呢?上一堂课是什么时候,上完那堂课后,有学生出现任何不适吗?” 朱季川耐心地解释道:“上一堂课,莫夫子用的茶盒是龙团胜雪,这次用的是雅安露芽,而上一次用雅安露芽,已经是冬学时节,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无法追查了。” 他见小七妹面露诧异,便详尽的介绍了一番点茶课的由来和目的。 小七妹还是诧异:“那莫夫子是临时决定这堂课上用这个什么鸭陆茶团的吗 ?” 朱季川顿时愣了:“不,每位夫子都要在开学前制作讲义,哪节课上什么内容,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他的眼睛一亮:“这么说起来,除了莫夫子和她的女使,还有山长和学录是能提前知道课程内容的。” 说着他迅速起身:“我去禀告郑副使。” 小七妹赶紧拖住他的手:“别啊,我还没说完呢。” 朱季川立刻站住了,任她拖着自己的手又坐回桌前。 观棋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此刻不该在桌子边,应该在桌子底下。 小七妹见朱季川坐下了便松开手:“大少爷,你知道这个什么雪上一枝蒿在我们乡下叫什么吗?” 朱季川的视线停在她的手上,嘴里乖顺地问:“叫什么?” “叫铁牛七、岩乌头,虽然不臭,但要是进了嘴,少一点呢会觉得麻舌头,多一点就会有点苦苦辣辣的。” “课堂上那么多又聪明又有见识的夫子和千金小姐都没有喝出来,那下毒的人一定以前就试过的。” 朱季川:“我懂你的意思了,下毒的人要将茶叶和毒物调配到让大家都能入口且不被察觉,一定是在什么场合下过毒。” 下毒的人不但要试口感,还要试不同的用量都是怎么伤人或杀人的。 下毒的人,不但知道莫夫子这堂课会用雅安露芽,还知道上课的名单。 第94章 书院7 “那,”观棋犹豫着问,“这个下毒的人和杀高小姐的,是同一个人吗?” 朱季川将四个小像放在了沙盘上后山的位置:“事发当日,目前已知在后山的有梅小姐及她家仆从共三人,她的车夫在洗马池边等候,另外,就是先后发现的这两位死者。” “书院的舍管说,当日他见过梅小姐一行人,没见着高小姐和她丫鬟。” “如果梅小姐说的是真的,她说她一直没有等到高小姐出现,其实会不会是高小姐早已经被害了?” 书院后山虽说是“山”,但其实只是书院里的一个山坡,被高墙围住,种植了四季鲜花植物的坡,春可赏花,夏可赏雨,秋可赏叶,冬可赏雪,是书院极其有名的一景,连太皇太后都曾来过这里。 “既然高小姐和她的丫鬟都在书院琴房附近被发现,那这些当时在书院的人中,就一定有人撒谎了。”朱季川将另一个小象插在沙盘上的书院大门位置上,“高小姐撒没撒谎不知道。但这位舍管想必是撒谎了。” “为什么就一定是舍管撒谎了,”小七妹问,“难道千金大小姐就不能从后山爬墙进吗?” 观棋嗤笑:“你当千金大小姐是你这种野丫头啊,行止有耻而从容,动静有法而大方,出行自有排场和规矩,妇德、妇言……” 他还没说完,只听朱季川冷喝一声:“观棋,你出去。” 观棋顿觉失言,马上道歉:“大少爷,小的错了。” 朱季川冷着脸没说话,观棋识趣的赶紧给小七妹道歉:“小七,我错了。” “呃,好吧,算你说得对,”小七妹没在意,“那既然不是她爬墙,会不会是死在书院外,被人带进去的。” 比如梅家的马车。 朱季川“嗯”了一声,却沉吟着拈起另一面小像,迟疑的插在沙盘外。 “高家的态度,也很有问题。” “嫡女失踪三日,他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姑且可以说是为了女子的名誉着想,以免影响大选。” “但高小姐出门,只带一个丫鬟,连仆妇和车夫都没带,这……” “说句不敬死者的话,”观棋将他不好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这反倒像是私会情郎。” 小七妹顿时来了兴趣:“高小姐也有情郎?这参加大选的千金小姐们,有心悦小郡王的,有心悦大少爷的,到底有谁是心悦官家的?不会一个都没有吧,官家怎么这么可怜?” 观棋冲她使了个眼色,小七妹顿时领悟了,立刻换了口风:“高小姐去会情郎,身上却有梅小姐相约的信笺,莫非,她的情郎就是梅小姐?” 观棋呛咳了好几声。 朱季川:“梅家长子还未婚配。” 小七妹想起了秦夫子惋惜的那句:“盛世美人缀,乱世美人罪,美人盛名都是累……”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梅家人做的? 梅? 小七妹心有所动,又听见朱季川喃喃自语:“李大人如果在,是不是这个案子早就破了?他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小七妹心中警钟长鸣起来了。 李昱白和陈南山两位大人在查什么,她已经从周全那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被冒名顶替的盐官知县林长贤,脚底有着和于都监一样的‘小雀’图案; 林长贤数年在盐官贪污的银钱不翼而飞; 那位极有可能就是“梅姨”的田犇在盐官县衙的后院发现了自己,便一路追踪着自己到了钱塘县衙,又到了江南东路; 而这位极有可能是“梅姨”的“田犇”,每个季度都会同挑夫一起,将假林长贤贪污所得赃银通过龙坞古道转移; 李昱白一行人该回京都,但没回京都,貌似像朱季川这样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一行去了哪里; 京都的高家死了嫡女,疑似是梅家的嫡女谋害的; 高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梅家是……是? 小七妹:“大少爷,这个梅家家主,到底是什么官?” “尚书省门下户部郎中,协助户部侍郎,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 小七妹皱紧了眉头,会不会? 一只温热的手在她眉间轻抚:“是不是没听懂?” 朱季川说:“户部就是掌管户籍财经,属于六部之一,主要就是管钱,也管一管人和粮的。户部郎中是户部第三大的官。” 盐官县的周全曾说,李昱白写过——依人而居,照夜偷家,是为雀也。 这个管钱的梅家,和梅姨、雀人有什么关系? 发生在京都的这些事,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昱白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 两浙路,漕司。 三平和大武蹲在一起,端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 “这小老七,真没良心,”三平恨恨地骂道,“他不是说跟着神仙有肉吃有福享吗?我都饿了快一整天了。” 大武没说话,忙着从三平碗里偷走一筷子的肉片和笋条,吃得唏哩呼噜。 “脚都跑起泡来了,”三平继续说,“没想到这神仙竟然挺落地的,真能跑啊。” 还有那个陈南山,别看那小子啰里啰嗦的,倒真能整活。 他们一行人二十六人从京都来,在哭泣岭渡口折了四个护卫,一行二十二人先去两浙路禁军大营借了兵,然后直扑两浙路漕司…… 从两浙路共揪出了三名脚底带“小雀”图案的雀人,其中两人位居一县知县,另有一人竟是两浙路驻军都监手下的管营。 同时,还控制住了这两名“知县雀人”的家眷,其中一名雀人及家眷想吞毒自尽,被林武一脚踢碎了下颌骨…… 遗憾的是,始终没有找到贪污银钱藏在哪里。 两浙路转运使是武将出身,见李昱白在自己辖区内揪出这好些蛀虫,一时腿都软了。 又听说天目山脉内藏有赃银,就已经不是腿软了,而是全身都软了。 而李昱白,已经连收到了三封密旨,一封来自太皇太后,两封来自官家。 尤其是官家,两封密旨一封比一封急切。 内容都一样,都是催他赶紧回京都。 陈南山:“京都出大事了?” 李昱白将官家的密旨递在他手里。 陈南山打开一看,顿时肯定地说:“这是官家亲笔,看来不得不回了。” 李昱白:“即刻回京,有人对大选下手了。” 官家束发后就是大选,大选之后就是大婚,大婚之后,太皇太后该还政了。 官家该亲政了! 第95章 书院8 “大人,那两浙路怎么办?”陈南山说,“天目山太大太广,周全又找了好几个本地熟悉山路的带队一起找,都找不到藏银子的地方。” “这三个知县雀人,都是一条线上的,都能从不同的山脚上龙坞古道,经哭泣岭渡口下中苕溪,北折进杭嘉湖,下可直入钱塘江,上可直入太湖。” “但不论是从钱塘江还是太湖,走水路都能直上京都。”李昱白说,“我们晚了一步,现如今能守好两浙路,不让雀人再次作乱,才是当前之重。” 他做了一番安排之后,对陈南山说:“让余杭知县来,好好说一说屠村的事。” 哭泣岭村被屠村,是发生在他余杭境内。 余杭知县战战兢兢地进来请罪。 “大人容禀,哭泣岭屠村的惨案,发生在九年前的冬日,两个月后的春日,京都发生了……您也知道的那件事,”他苦着脸,“之后清除叛乱政党,前任知县乃是昌平王一系,据说在捉拿他那日,县衙发生武斗,有人趁乱放火……下官上任时又已经相隔半年,连县衙门邸都还没修好。” “对这桩惨案,下官也只能是听衙门里的老人口口相传,说当时的定论是私盐贩子争地盘。” “哭泣岭村是因海岸线塌陷后迁到山腰的,老人居多,户籍上有一百余人,但因为这个村子里常收养些被扔进弃婴塔的女孩,因此实际上人数比户籍上多。” 陈南山问道:“也就是说,其实谁也不知道当时村里一共死了多少人是吗?” “是,听说是按照户籍上登记的报的,一共是119人。” 余杭知县说:“下官也听到过别的说法,说这个村子之所以收养那些被扔进弃婴塔的女孩,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穷了,男孩子们讨不到老婆,都是当童养媳养着的。” 这样一个村子,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男女老少都要走很远去海边挑海水回来晒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里妇孺在家带孩子,男丁们便在漆黑的夜里挑着担子,走龙坞古道入钱塘。 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李昱白翻开了那本25贯钱高价从小老七手里买来的“临安志”,看着这句久久没有翻页。 陈南山说了一句:“若是当这父母官,却不能惠泽一地百姓,那读的书就真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所以,必然要肃清两浙路,不能再让雀人借山高水长之机行这大胆至极的骗术。 “大人,你说该怎么办才好?”陈南山问。 李昱白沉思片刻:“你还记得钱塘门外那些捉刀人么?用提刑司的名义,召用捉刀人,凡有低价或免费护送京都下级官员去外地入职者,杀、伤盗贼皆无罪,诸纠捉盗贼者,所征倍赃,皆赏捉刀人……” 不久后,两浙路漕司、提刑司共颁法令。 …… 诸纠捉盗贼者,所征倍赃,皆赏捉刀人; 家贫无才可征及依法不合征信赃者,并计得正赃,准五分与二分,赏捉刀人; 若正赃费尽者,官出一分,以赏捉刀人; 即官人非因检校而别纠捉,并共盗及知情主人首告者,亦依赏例。 告群盗劫杀人者第赏之,及十人者予钱十万,各予一官…… …… 铛铛铛……城门口锣鼓一响。 两浙路各州县都贴出了告示,朝廷召用捉刀人! 无数精壮的捉刀人纷纷揪住身边的读书人问:“这告示是什么意思,快说给我听听。” 衙门里派人敲响了锣鼓,在人群中大声解释说:“凡是捉刀人,自愿接送小官赴外就任、捉拿拍花子、缉拿海捕文书上的贼寇等,若杀死、伤害了贼人,不但无罪,还有赏。” “所捉拿的贼人所有的赃银、家资都归捉刀人,如果这个贼人无赃银或赃银已经挥霍一空,由官府出银奖赏……” “有检举以上罪行者同赏,诬告者斩。” “若在捉拿盗贼的过程中受伤,照军伤,头等伤赏五十贯,二等伤赏四十贯,三等伤赏三十贯……” “造假者官府追责,杖一百,刺字流放。” “凡捉拿以上贼人,捉一个有一个的赏,捉十个以上赏银一万钱,捉二十人以上,不但赏银钱,还可以当官……” 钱塘县衙门口,还保留着小道士招牌的王麻子手都拍麻了。 捉刀人的春天要来了! 他振臂一呼:“护送小官赴外就任、抓拍花子、杀盗贼,咱捉刀人上啊,好日子要来了……” 一队骏马从城门口穿行而过,马上的人在人群后注视着这一切,骏马高大,骑马的人各个俊秀,马队中有个清俊的身影。 少傅,师父,这样的盛况是不是你想要的?我有没有做到你的期望? 如果你能看到,我无法厚颜让你原谅所有人,但能不能原谅我的未婚妻子? 我活着,替死了的她赎罪。 后院的那一双夫妻树,如今已郁郁葱葱如华庭盖顶。 那是我和她一起种下的。 …… 戌时,日夕,书院校场。 小七妹终于看到了朱家枪法。 朱季川在校场上练枪,他每日必练,若是上书院,则每日一次,若是书院休沐,则每日两次。 他脱下襴衫,换了劲装短打。 他的枪法娴熟,精妙多变,有大开大合,也有浮光掠影,攻防快捷而有力。 在他的第十六招回枪时,用上次林武的那招蝎子摆尾,可借势近身攻他心口。 但若是朱合洛穿着甲胄,用拳攻心口就是送人头,只能用袖刀攻他腋下无防护处,从侧后往前,直入心脏,方能一刀毙命断绝生机。 第96章 书院9 她看得认真,袖着手以指代枪,偷偷记着一招一式。 “臂枪走马,英姿勃发,我们大少爷比官家可强多了,”观棋小声说,“别说我没告诉你,官家每年病两次,一次病半年,真没几个千金大小姐想进宫的。” 小七妹忙着记招法,无暇听他说话,更无暇回话。 “被大少爷迷住了吧,”观棋乐滋滋地说,“你这丫头也是有福气的,旁的府里,少爷们都是14岁便已开荤,老夫人和夫人从没往大少爷房里放过贴身丫头,更别说通房了,老爷就更加严苛了,就怕大少爷耽于女色。” “老爷说,男子想要建功立业,就得禁着,能克制欲望的男子才能成大事。” 小七妹理都懒得理他。 “大少爷对你上了心,你又占了这头筹的好处,以后只怕比……”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耳朵边一直叫的苍蝇,真的很影响小七妹的正事,于是小七妹装作不经意地往他那走了两步,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磕着他的下巴往上抬。 “比少夫人……哎呦……”观棋咬着了自己舌头,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终于安静了下来,小七妹不但不错眼地从头看到了尾,还在心里默记着。 朱季川停下来往回走时,便看到了她亮晶晶的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顿时眼里便没了旁人,没几步就走到了她身旁。 擦汗的毛巾就搭在她的手腕上,但她一直没动,只是视线跟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他正要说话,校场外突然过来一个女子,天真地喊:“你们看见我的月兔了吗?” 她的一头黑发如墨似染,容色绝艳,不论是朱大小姐还是钱家小姐,在她面前只怕也黯然失色。 小七妹想了又想,大概真的只有青鸾和她不相上下。 “梅大小姐有礼。” 朱季川拱手行了个礼,快步退到了小七妹身后。 观棋捂着嘴巴赶紧上前拦住。 “我的月兔不见了,你有看到它吗?它很白,也很乖,我睡一觉起来就找不到它了。” 梅大小姐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稚嫩,眼睛澄净得像三七观后面的水潭。 观棋大概是舌头痛说不出话,赶紧招手示意小七上前:“小七,你呀呀呀呀呀……” “观棋小哥,你在说什么?”小七妹问,“是不是要我送她回去?” 观棋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不回去,我要找月兔。”梅大小姐稚气地反驳说。 “好勒,那我现在陪你去找吧。”小七妹说,“你得走快点,不然万一月兔被别人抓了,那就变成烤兔肉被人吃了。” “不能吃月兔,不能吃月兔,”梅大小姐着急的摆着手,“月兔是好的,不能吃它。” “那我们快去找它吧。”小七妹说着就去扶她。 梅大小姐却像小孩一样将手伸过来给她拉着。 她的手细腻柔软,手感好得像棉花,又像乳糖真雪,小七妹不由得拉着摸了摸。 梅大小姐拉着她,拎着裙摆跑得飞快,小七妹回头看,只见观棋和朱季川都远远的跟在身后,这才放心的跟着跑起来。 书院的男舍和女舍是分开的。 梅大小姐想往后山的草丛里去找,小七妹谨记着观棋地叮嘱要将她送回女舍,因此对她说:“月兔会不会是因为太可爱,被别的什么人藏起来了?我们还是去那边找吧。” 她指了指女舍的方向。 梅大小姐恍然大悟一样“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高妹妹把它藏起来了。” “你说的高妹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吗?” 梅大小姐刮了刮她的脸:“你犯错了哦,羞羞脸。高妹妹是太后的外孙女。” 小七妹想了想,十年前,官家还没继位,太皇太后还是太后。 那梅大小姐嘴里的高妹妹,确实就是高大小姐。原来她们小时候就玩得好了。 她又问:“那高妹妹都喜欢些什么?” 梅大小姐笑着又刮她的脸:“要是母亲在,你要挨板子了,小姐们喜欢些什么,怎么能随便告诉别的人?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难怪观棋和李嬷嬷都说那样的话,千金大小姐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于是小七妹换了个话题:“那大小姐教教小的,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以免下次犯了错要挨打。” “母亲还说,像你这样的丫头,事做好了必须得赏,犯了错必须要罚,赏罚分明才会有上下尊卑。” “贵人就是贵人,贱民就是贱民,可以驱使,可以任用,但不可叫他生出胆大违逆之心。” 她抬起下巴,斜睨着小七妹:“你若是帮我找到月兔,我许你到我身边来伺候。” 小七妹换了个话题:“那大小姐要是进了宫,还能带小的进去伺候么?” 梅大小姐上下打量着她,捂着嘴娇笑起来:“太子未立,我进宫去干嘛?六七八还不知道谁能活呢?” 六七八? 莫非说的是以前的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 青鸾说,七皇子薨八皇子薨,那继位的就是六皇子,如今的官家。 至于六皇子之前的那五个皇子,都早夭了。 先帝活了三十八岁,生了十四个儿子十个女儿,儿子八个早薨,女儿六个早薨。 那些因生了儿子而盛宠一时的妃嫔们,又因为儿子的早夭被逐渐冷落。 还没到女舍,远远的秦夫子就迎了过来。 “我才去看看莫夫子,梅大小姐你就跑哪去了?”这位女夫子关切地问,“稍后梅府便会有嬷嬷来接你回府。” 小七妹此刻的原则就是要不引人注意,因此她行礼后将人交给秦夫子就要走。 梅大小姐拉住了她:“你这丫头,不是说陪我找月兔吗?事没办好,想偷懒么?” 小七妹:“月兔就在秦夫子的屋里,你去那看看。” “胡说,秦夫子和莫夫子一个屋,哪有兔子?” 小七妹抬眼看向温厚和善的秦夫子,她和莫夫子一个屋,是不是也知道莫夫子在昨日的点茶课上会用什么鸭露茶团? 她善医懂药,是不是更清楚雪上一枝蒿和青陀罗花等的毒性? 梅大小姐被禁足在雅舍几日,为何偏偏是在高大小姐的贴身侍女被挖出来后,才中了这种不伤性命只损神智的毒? 难道,是因为高大小姐的贴身侍女身上有什么秘密吗? 于是,在回到朱季川身边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舌头被他自己咬破的观棋:“观棋小哥,你要是痛得厉害,不妨让秦夫子给你抓药吃吃。” 观棋托着下巴:“啊呀呀呀呀呀……” 小七妹听不懂。 朱季川笑了:“观棋说,秦夫子只给两种人看。” 小七妹:“哪两种?” “女病人,或是女死者。”朱季川说道,“秦夫子既是女医,又是坐婆。” 第97章 书院10 女医,坐婆。 这两个身份让秦夫子在书院的地位不低。 因此,当提刑司的那位郑副使和秦夫子起冲突时,书院里众多学子都是站在她那边。 连朱季川闻讯都赶了过去。 “郑副使,你有何证据就要带秦夫子走?”一个学子说,“华林书院学子不敢阻挠提刑司办案,但请郑副使公示,以让我等心服口服。” “就是,莫夫子还没醒,梅大小姐的毒也没解,就算有太医,也无人能像秦夫子这样躬亲力行,郑副使此刻将秦夫子带走,那莫夫子和梅大小姐该怎么办?” 其他中毒的千金大小姐早就由各家接回了府,但梅大小姐因为高大小姐之死嫌疑未除,依然暂居书院的雅舍。 虽然有太医,但顾忌男女大防,势必没法像秦夫子这样事必躬亲。 “郑副使莫非是因顾忌各方势力,便选了秦夫子这样没有根基的夫子来结案交差吧?” “对,便是要审,也要在书院审,有山长和其他夫子在场,小生等人方才信服。” “没错,秦夫子自绝婚后一路走来颇为艰辛,请郑副使体恤女子艰难,便在书院中当庭审理如何?” “请大人在书院公开审理,以示提刑司公正严明之处。” 秦夫子所住的后院寝舍外,已经被学子们团团围住,寝舍的院门紧闭,郑副使带着人和狗,都被拦在寝舍的院外。 那六条毛色发亮的狼青低声吠叫,不停的在寝舍的门口打转,狗绳被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里挣脱。 这是书院为数不多的女寝舍,一个独立的小院里仅有四间房,住着秦夫子、莫夫子以及各自的侍女,还有书院的两名女助教。 秦夫子与莫夫子两人一间,两名助教一间,两名使女一间,另有一间是小厨房。 书院其他的夫子都在散学后乘马车回家,唯有这六位,女寝舍便是她们的容身之处。 郑副使倒也没慌,见这些学子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便只堵了一句:“诸位学子们是不是忘了,秦夫子本就在我提刑司任职,请她回署里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坐婆,有供职无品级,女仵作兼稳婆,凡有女死者,不论自杀他杀,便由坐婆进行勘验。 高家小姐及贴身丫鬟都是由秦夫子进行的勘验。 朱季川到了之后,见山长张应先生没在,便低声吩咐身边的一位学子:“快去请山长来。” 小七妹心中倒是有其他疑惑,提刑司要拿秦夫子,为何会闹成现今这样。 已经打听过的观棋白了她一眼:“还不是学的你。” “听说提刑司来请人,秦夫子的侍女也大喊了一声,说提刑司要拿秦夫子顶罪。” 因在女学这边,听到的人并不多,但一传二二传十,便传到了男学那边,这才引起了现在的场景。 观棋啧啧有声:“也算秦夫子的侍女机灵,如今这情景,哪个大家族都想明哲保身,深怕和高家嫡女之死沾上半点关系,从而得罪了太皇太后。” “如果始作俑者是秦夫子这样无亲无故无根基之人,那可真是审得太妙了。” 既能对太皇太后有个交代,又能给各大家族卖个好,还不会得罪将要亲政的官家,可谓一举三得。 朱季川嗤之以鼻道:“荒唐,若李昱白李大人在,一定能校枉还正,绝不会为了顾忌朝堂上的各方势力而放弃对真相的追查。” 这大少爷倒是对李昱白推崇之至。 小七妹看了两眼人群中的郑副使:“那这郑大人要抓人,怎么也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是。” “郑大人说,秦夫子对高家丫鬟尸首的勘验造了假。” 张应山长很快就赶了过来。 他一露面,先还喧闹不止的学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快速将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 而女寝舍的院门也在张应山长到达后“嘎吱”一声打开了。 秦夫子在院内叩谢道:“有劳山长前来主持,我愿配合一切勘察,叩请提刑司还我清白。” 张应山长乃是国子监司业退休在籍,进士出身,德高望重,朝中多数文臣不是他的师兄师弟,便是他和他师兄师弟的弟子。 郑副使不敢造次,弯腰躬身行礼道:“张先生大安,我提刑司奉旨办案,必定不敢随意构陷诬告。” “郑副使请出示证据,”张应山长回礼道,“若是有真凭实据,不论是夫子还是学子,我华林书院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 “先生请看,”郑副使掏出一叠卷宗,取出其中一份,“这是高家丫鬟的正反面尸格,是在琴房后的红枫树下掘出时由秦夫子所画。” “高家丫鬟面目难辨,但右手呈握拳状,因尸僵而无法打开。” “可提刑司再核验时,丫鬟尸首的右手指节已断,掌心可见紫色扁葫芦形瘀斑。” 小七妹比其他人更快的听懂了郑副使的言外之意。 高家丫鬟右手呈拳状,是因为生前太过紧张或者太过害怕,而在手心握着东西,临死亦没放开。 而有人在她的尸首被发掘出来后,折断了她的手指,将她握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个东西极大可能是枚扁葫芦形的玉佩或印鉴。 换句话说,高家丫鬟被杀死前,偷偷的将某个东西藏在手心里,这个东西,极有可能和杀死她主仆二人的凶手有关。 有人害怕会暴露,将这枚物件给偷走了。 郑副使掷地有声地说:“高家丫鬟已经死了有四天,尸体臭不可闻,她手心里的东西也沾染上了这股味道,提刑司的狼青一路闻味追踪,径直来到了秦夫子这。” “张先生认为,这些证据够不够请秦夫子回提刑司?” 张应先生拿着尸格沉吟片刻:“那请问郑副使,可否让我书院几个大胆的学子亲眼见一见高家丫鬟的尸首是否如你所言?” 只想苟安不想破案的小七妹只想去恭房,其他任何地方真的不想去,但扫把星朱季川已经一揖到地,像请愿般大声说道:“学生愿往。” 第98章 书院11 高大小姐的尸首在发现当日,由秦夫子等人勘验过后,早已交还给高家。 她是被人从身后勒死,再移尸至书院,在死后被人用琴弦挂在琴房,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高家将她的尸首领了回去,迟迟没发丧,又派亲眷在山下茶寮边打了蓬房,就是要等着杀人凶手偿命。 刚掘出来不到一天的高家丫鬟还在提刑司搭在书院外的棚房里。 见郑副使带着人出来,立刻就有人在茶寮边不远的棚子里叫骂:“姓郑的,你个窝囊废,你怎么还没抓到人?是不是欺负我高家朝中无人,我跟你说,你若是包庇姓梅的,我高家跟你提刑司没完……” 梅家的棚房里,嬷嬷和家丁默不作声,但一直守着没离开过。 小七妹像只鹌鹑一样将脸垂得低低的,安分守己的走在朱季川的影子里。 休沐三天,加发现高家小姐也有三天,事发已经第六天了,难怪那个郑副使面色不虞,他前景堪忧啊。 棚房里光线昏暗,一具黑棺摆在正中,顿添阴森。 来自大家族的学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 开棺后,几个号称胆大的学子没忍住吐了。 尸首的头脸腐烂得比其他部位都快,或许跟面部没有衣裳保护有关。 可见凶手对于杀死并埋葬她这件事毫无怜悯后悔之心。 她的死因和高大小姐是一样的,都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唯一不同的是高家丫鬟的脖子上只有一道在耳后交叉的勒痕。 尸首的右手手指确实是被人为折断的。 以小七妹给故人穿衣的经验来看,这需要不小的力气。 小七妹想了想秦夫子略显瘦弱的身子,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丫鬟右手手心里那个紫色瘀斑并不大,约莫鸽子蛋的大小,上小下扁圆,郑副使说它是个扁葫芦形,这十分恰当。 目测这个图形里还有凹凸不平,若是用自己的细泥抹上去,等稍干再取下,便能拓印出这个凹凸面是个什么图形。 至于腐烂不堪的面部,只要煮骨剔肉,得到一个完整的颅骨,捏出个原模样来不成问题。 小七妹觉得,要想找到这个人其实并不难。 如果今天破了案,是不是能赶在宵禁前回朱府去。 所以她看到朱季川凑在丫鬟的右手边一直没走、手里比划着什么的时候,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想吃白面饼了。” 观棋一手堵着鼻子,一手举着蜡烛,恨不得自己是只能穿地缝的老鼠,听到她说这话,真的是白眼都翻不动了。 小七妹馋得舔了舔嘴唇:“这白蜡烛溶得真像白面饼,刚出锅时软软的,稍凉会就硬硬的,一种吃食两种吃法,真香……” 朱季川的视线跟着她的话落在观棋手中的蜡烛上。 观棋立刻放下捂鼻子的手:“大少爷,这您可不兴宠她……” 朱季川眼睛一亮,从观棋手里取过蜡烛,回头问郑副使:“我能让这图案现出原型,大人能否让我试上一试?” 捂着鼻子的大家便齐刷刷地围了过来。 一心破案的郑副使十分乐意:“只要不破坏尸首,朱大少爷你请便。” 朱季川便将蜡烛燃烧后的热蜡油均匀的滴在葫芦形图案上,趁将干时又揭了下来。 “观棋,取澄心堂的薄画纸来。” “拿一点水浸湿纸,不要太多水,将将打湿就行。” 他将略湿的纸敷在取下的蜡团上,取了折扇慢慢扇干,再用毛笔轻柔的蘸墨刷在纸上,等墨干后,将薄画纸揭了下来。 黑底的纸上,出现了一个拓印下来的白色图案。 一朵白梅绽开在纸上,白梅下有两个小小的字:务观。 梅家家主梅伯符,梅大小姐的父亲,表字务观,户部郎中。 …… 六条狼青齐头并进,没有左顾右盼,径直进了秦夫子的房间,围在她的床帏边吠叫不止。 秦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六条狗,面色苍白。 张应山长派出一位夫子,和提刑司的人一起将秦夫子的床帏翻了个遍,从她被褥下找出了一枚雕工寻常的竹刻印章。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秦夫子。 而秦夫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山长,我没有做过,不是我……” “那为何这个东西会在你这里?”张应山长叹了口气问,“你如何解释?” “山长,我无法辩解,我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在这里,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物件,”秦夫子恳切地说,“我真的没做过。” 她抬起头:“若是提刑司有心诬陷与我呢?能接触尸首的并非只有我一个,提刑司其他人也一样有机会。” 张应山长还没说话,郑副使冷笑一声:“这也能攀扯到提刑司……” 秦夫子环顾众人,准确地指向站在人群中的朱季川……身边的小七妹。 “就像朱家丫鬟所说,郑大人逼她诬陷朱大人和大小姐,前车之鉴,焉知会不会是郑大人为了早日破案构陷与我?” 小七妹把头垂得更低了,默默地退到观棋身后。 郑副使气得仰倒:“我提刑司众人从未进过女寝舍,这构陷两字从何说起,难道不是秦夫子做贼心虚倒打一耙?” 张应夫子向朱季川招了招手:“季川,让你家丫头上前回话。” 朱季川拱手应道:“是。” 他将小七妹拉到自己身边,声音如常地说:“别怕,是什么就说什么。” 张应山长祥和地问:“你说郑副使逼迫你诬陷朱大人和朱小姐,可有这事?” 小七妹低着头,在心里想了又想才说:“小的什么都没干,这位郑大人就要给小的上夹棍,小的一害怕,就这么喊了。” 郑副使喝道:“小人以讹传讹,提刑司办案哪有不用刑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若人人都像秦夫子这般,将证物都搜出来了还不认罪,那才是可笑。” 张应山长又问秦夫子:“可有人能证明这物事和你无关?” 秦夫子的侍女跪行上前:“奴婢可以作证。” 郑副使:“我且问你,梅家家主的物事,为何会在你主子的床上?” 第99章 书院12 小七妹诧异地抬头偷觑了郑副使一眼。 这个在外形上与三平有几分相似的提刑司官员真有点意思。 他这一句话至少有三个作用,不但指证秦夫子趁勘验尸体时偷走了印章,又暗指秦夫子与梅家家主可能存在私情,更是言谈间就轻易将梅家家主这位户部郎中钉在了“杀害高家大小姐的嫌疑人”这一位置上。 一句话将动机、行为、嫌疑人都串成了一串。 小七妹此刻对这位只闻其名的掌天下钱银的户部郎中梅伯符起了莫大的兴趣。 显然,郑副使的这句问话让秦夫子的侍女很不好回答,只好把头磕下去喊冤:“山长,大人,我们没有做过,这一定是别人故意栽赃放在夫子床上的,求您再查一查。” 郑副使冷笑道:“女寝舍里三间房总共住了六个人,莫夫子昏迷未醒,若不是你们,便是莫夫子的侍女和助教。” 秦夫子的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来。 她不再反驳,眼神闪烁,极快的瞄了一眼那枚竹雕印章,又飞快的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没有再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只有她的侍女还在努力为她辩解:“张山长,郑大人,我家夫子自入书院以来,便以书院为家;自婚绝后,对世俗情爱婚约更是半点不碰,食有三餐果腹即可,衣有学院四季常服,从无屋舍、良田、商铺等各色财资,我家夫子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这几日来,奴为夫子铺床叠被,从未见过此物,更不知它是梅家家主所有……” 小七妹悄悄的扯了扯观棋的袖子:“这枚印章看起来很普通,雕工又寻常,超过一贯钱都没人买,这管天下银钱的郎中老爷难道会是个穷酸?” 观棋恨不得堵住她的嘴:“祖宗,你管这叫普通?” 不普通吗?雕工平平无奇啊。 “你知道在外面这一枚竹雕文房印章卖多少贯钱吗?” 观棋偷摸着比了个一。 小七妹识趣的尽量往高了猜:“一百贯?” 观棋翻了个大白眼:“一万贯,梅郎中亲刻。” 小七妹呲了呲牙,这是比牙行陈婆子还奸的奸商啊。 就这雕工,她一天可以雕三个还不耽误倒夜香。 “卖这么贵,没人仿造吗?”就那朵梅花那两个字,写写画画她是弄不好,但要雕出来不算难呀。 “知道什么是留须印吧?梅郎中独一无二的标志,至今无人雕出来过。” 观棋说着说着,觉得有点冷意,抬头一看,大少爷的视线正停在自己的袖子上。 有只手还揪着自己的袖子呢。 “祖宗,”观棋嘟囔着赶紧将自己的袖子揪回来,“放手。” 她两人说话间,秦夫子主仆二人已经被提刑司的人带着往外走。 张应山长面露不虞,但没有制止。 提刑司办案,素来有“便宜行事”之权。 所谓的便宜行事,就是指在职责范围内,若遇事不决,不用请示上级,可自行裁决。比方说李昱白李大人若出京办差,可在不请示皇帝的情况下法办从三品以下任何官员。 以郑副使的品级,此刻武力拿下书院一个无品级的夫子,而且这个夫子目前看来也确有嫌疑,并无可让言官指责之处。 因此他好言相商:“还请郑大人秉公办理,一定要将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明白,莫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郑副使:“提刑司查断是非曲直,并不只听一人之言,请山长放心。” 山长没有阻止,其他的学子便同样没有上前,人群中反而有人窃窃私语。 小七妹听到“婚绝”、“肖想再嫁”等字眼。 女子婚绝不同于和离,也不同于休妻,乃是义绝出府,意味着秦夫子当年是情愿不要嫁妆,不要孩子,与夫家娘家同时决裂,闹到如此境地也要离开夫家。 于是便有人说:“难怪秦夫子待梅大小姐向来亲厚,莫不是早有私情?” “也难怪,梅家儿女各个生得一副好相貌,梅大人年轻时可是被榜下捉婿的探花郎。” 秦夫子与侍女两人面露难堪,被推着往小院外走了两步。 秦夫子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门,又看了看侍女,开口说道:“此间事等,与我侍女无关,我随大人走一趟,莫夫子还未醒来,我这侍女也懂些医理……” 郑副使冷脸打断了她:“莫夫子有太医接手,也有自己的侍女,休要啰嗦,提刑司请人,自然也有请她去的道理。” 眼看就要走出院子,侍女急了起来,转头看了秦夫子好几次,见秦夫子不为所动,几次张嘴又闭了起来。 连观棋都看出她有话要讲,郑副使自然也看出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讲?” 侍女再次抬眼去看秦夫子,秦夫子却避开了她的眼神。 张应山长问:“莫非你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讲?” 秦夫子喊她侍女的名字,说:“慎言。” 侍女急了:“夫子,自婚绝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明明能越过越好,怎么能……” 秦夫子轻叹了口气,依然说了句:“慎言。” 两人都是简衣素服,被一众人不客气的推着往前。 “秦夫子当年婚绝时,也是这样被人扫地出门。”人群中便有这样唏嘘的话语被说起。 张应山长面露不忍,往前赶了两步,再一次喊住了郑副使:“还请郑大人行个方便,提刑司查案,向来不拘场所,有随起尸地的尸所,有随案而置的审房,不如今日就用华林书院当一回提刑司大堂。” 看来,秦夫子当年的婚绝必定是轰动一时的。 连朱季川都出列劝道:“如果学生没记错,秦夫子当日入书院,乃是李昱白李大人举荐,说女子一生多艰辛,秦夫子一身所长可为女生者安,亦可为女死者言, 请郑大人通融则个。” 他这句话一说,不但郑副使的态度有所改变,连秦夫子也有所触动。 侍女又喊:“夫子?” 秦夫子这才松口:“李大人当年知遇之恩,我时刻谨记一日不敢松懈。” 侍女大喜:“山长,大人,奴有话说。书院休沐的第三日,莫夫子曾去过后山,她去的时候穿着双不肯红色的圆头翘脚绣花鞋。” “还有,休沐结束前两日,阿音姐练完点茶不久,非得说她见着了飘在白云上的观音娘娘……” 第100章 书院13 这下,轮到莫夫子的丫鬟阿音噗通跪下了。 莫夫子还横躺在床上,她的床和秦夫子的床各在东西一侧。 得益于秦夫子和两位侍女的精心照顾,她虽然昏迷不醒,但收拾得清爽怡人,每日又渡米汤、中药等维持,除了脸色略有萎靡,其他看着都挺好的。 太医说,随着莫夫子体内的毒一天一天的排出,她总有一天会醒的。 她的侍女阿音战战兢兢的上交了莫夫子的所有鞋履,但遍寻不找所说的不肯红色圆头翘脚绣花鞋。 郑副使拿出了高大小姐的尸格。 “是不是这双?” 阿音:“大人恕罪,这种鞋子商行都有卖,奴委实不知道是不是。” 郑副使:“休沐第三日,莫夫子去过后山吗?去干什么?” 阿音:“后山又不是禁地,难得休沐,后山没有男学子,别说夫子,就是奴等都会去看看风景的。” “既然莫夫子还没醒,你且去提刑司走一趟吧。” 阿音犹豫再三,终于低下头去:“夫子那日出去穿的什么鞋子我不记得了,但夫子回来时却穿着双不合脚的深色布履,鞋底上还沾了荼蘼花瓣。” 她从自己房里翻出双深色的布鞋。 “夫子那日回来,叫我把这鞋拿去扔了,我见这鞋还没烂,鞋子又够大,便想着洗干净等探亲假时拿给家里弟弟穿……” 这双深色布履的鞋底,和琴房里那个无人认领的脚印大小、花纹都对上了。 但莫夫子一人想要将高大小姐挂上横梁,还要将高家丫鬟埋在红樟树下属实不容易。 所以,目前看起来最有嫌疑与她里应外合的,还是梅家。 郑副使:“这鞋码,看来纵使不是当日的马夫,也是当日跟随梅大小姐的仆妇。” 他安排下属:“快去大牢将当日的马夫提来对质。” 小七妹觉得,莫夫子晕迷得也真妙。她不知道何时才醒,既不能为自己辩驳,也没法自己认罪。 目前的局势可真妙啊。 只有她自己的事不太妙,掐指算一算,木匠的手工恭桶只怕就在这两天就该箍好了。 好在扫把星朱大少爷俨然一个李昱白的狂热追随者。 “莫夫子虽然晕迷,但秦夫子也说除了她,还有提刑司的其他人可以接触到尸体,郑大人何不一一排查。” “尸臭极难清洗掉,谁触碰过,谁就会留下气味,让狼青将书院所有人都查一遍,有味的都各自将自己几时在做什么,谁能证明等都写一写。” “从发现丫鬟的尸所开始。” 尸所,尸体第一所在地。 尸体的第一次勘验并不都是在殓尸房进行的。按照提刑司的要求,第一次勘验,必须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一场所进行。 所以秦夫子所画尸格正反图,是在琴房的红樟树下,由身为坐婆的她和仵作这两个无品级的人,在检验官这个有品级的司理官的监管下完成。 一人勘验,一人唱报,一人记录。 完成在尸所的初步勘验后,尸体才会被从现场移出,等待更详尽的第二次勘验。 通常情况下,第一次勘验初检的参与者不会参与第二次勘验复检。 也就是在第二次勘验复检时,发现高家丫鬟握紧的右拳已经被打开了。 而仵作和检验官回忆后一致地说因是女死者,因此整理衣装之类都是秦夫子进行,秦夫子也是最后走的。 仵作与检验官能互相证明。 几条狼青敏锐的将有尸臭味的人都找了出来,包括曾出现在尸所的人、以及这几位自愿去查看的学子及随从。 这些人都站出来后,几条狼青并没有停下各自的追踪,而是低声吠叫着,首尾相接的绕去了校场,又沿着校场往女学而去。 小七妹发现,这不就是早先自己送梅大小姐回雅舍的路么。 果然,最后狼青停下吠叫,一条条扑打着尾巴,哈着气坐在了雅舍的门口。 雅舍里,依然只住着神智受损的汴京四姝之首梅大小姐。 得知消息的高家在山脚下跳脚骂了半个时辰,还带人将梅家棚房里的仆从打了一顿。 夜幕来临之时,高家家主,太皇太后的侄子高观察使手里舞着把珠光宝气的佩刀,带着十几个家丁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的冲进了书院。 “本观察使拿的,是我姑母封太后大典时的吉礼随侍佩刀,乃是先帝御赐之物,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禁军不敢用武力硬拦这位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竟让他带着人横冲直撞地找去了雅舍。 “傻了?我看她是装的,”这位高观察使怒气勃发,“我女儿叫她害死了,她还想着装傻充愣,是不是以为等过些日子好了还能参加大选?” “我倒要看一看,她在老子的刀下还能不能装到底?” “讲理?姓梅的秀才就是以为他讲理讲得好才敢在老子头上拉屎。” 在拉拉扯扯中,梅家挨了打的仆从赶过来,一方要闯进去泄气,一方拼着挨打也要拦着,在雅舍门口缠斗不休。 扫把星兼热血少年郎朱大少爷和几个权贵家的学子们又找到了用武之地,口里喊着“伯父息怒”“伯父冷静”“伯父切莫冲动行事”等话,将高家人拦在雅舍门外。 只想苟安的小七妹故作惊慌的喊着“刀剑无眼少爷小心”,只管袖着手缩在他身后看戏。 那把缀满了各色宝石的礼刀虽没出鞘,却也是高观察使的法宝,谁也不敢真对上,生怕这御赐之物有所损毁。 在门口一片喧闹中,雅舍的门从里面打开,神态天真的梅大小姐拎着裙摆从门里探出头,见到高观察使时,便笑着奔下来:“高伯父,快带我去找高妹妹,她们要关我禁闭。” “观棋,拦住她。”朱季川喊。 观棋奔过去,却被梅大小姐低着头从他咯吱窝下钻了出去,见到观棋身后的小七妹便冷了脸:“大骗子,我正要找你。” “装,叫你使劲装,”高观察使气得七窍生烟,“铮”的一声将礼刀抽出了窍,挥舞着跟了过来。 朱季川眼疾手快地将梅大小姐推到一边。 高观察使转向不及,朱季川见刀尖所指之处竟是小七妹,便伸手来挡。 他不挡小七妹也能闪开,但见他情急,心中一动。 祖师爷慈悲,回朱府的时机到了。 第101张 朱府6 这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礼刀准头不高,高观察使也并非武将出身,刀法使得稀松平常得很,朱季川伸手间就能夺在手里。 小七妹正要隐秘地伸出右脚去勾观棋,好让他一个踉跄之下向前扑倒朱季川,没想到梅大小姐被推开后反手拉住了朱季川不放。 朱季川没法躲开,更没法一脚踹走高指挥使,顿时便成了靶子。 “大少爷小心……” 观棋急得大喊,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别过来呀……” 高观察使比观棋喊得还要大声,恨不得能原地转向,但不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把华而不实的御赐礼刀,割破了从二品节度使最宠爱的嫡子的胳膊。 于是,小七妹好整以暇地收回了准备使坏的脚。 同时慌的还有刚赶来的郑副使。 从二品节度使朱合洛为何如此器重自己的嫡子,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的嫡子,还因为这个嫡子能文能武,据说本次大考,他非常有可能进前三甲,甚至是最有可能的探花郎。 而本朝重文轻武。 而他这位据说最有可能中探花的嫡子,如今在他提刑司办案期间伤了胳膊! 郑副使抢上前一看:“好险,幸好不是右胳膊,不耽误大考。” 高观察使外厉内荏:“这……可不关本指挥使的事,是你自己撞我刀上的啊。” 观棋吓得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完了,我会被老夫人打死的。” 朱季川左手衣袖被割破,上臂皮肉翻开,血流得像淌水一样。 小七上前托住朱季川的手,急切地大喊:“快,请太医,我们要回府,这里太可怕了。” 在书院待了两日,她无比想念朱府的恭房。 …… “好孩子,叫小七对吧,是个机灵的,说得好。” 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来了东跨院,赏了她一只怪好看的镯子。 “可不就是太可怕了,那些人争来争去,却伤了我的心肝尖尖。” “万幸不是右手,若是伤了轩儿的右手,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雍容华贵的朱夫人也来东跨院。 “能护着大小姐的性命,还能不堕老爷的名声,我看小七这个名就当个小名,让轩儿给你取个能上家谱的好名。”朱夫人说,“月例涨到二两,扯几匹布,好好做几身应季衣裳。” 朱大小姐拖着病体也来了一趟。 “难怪我那兄长了,我竟看走了眼。”朱大小姐避开小七妹的手赏了她一盒大大小小的珠子。 还有些姨娘、小姐啥的想见她还见不到,因为大少爷将院门关了,说是心静好养伤。 春香欢喜得像在过年:“这下好了,咱上面也是有人的了。嘿嘿嘿,夏香方才偷偷告诉我,莲香姐听到消息后脸都气绿了,好看得很。” 被打了板子的观棋趴在床上哀嚎:“我跟了大少爷十几年,你才来几天。等我好了,我还是大少爷身边的第一人,小七,你不要太得意。” 小七妹一点都不得意的好吧。 她要贴身照顾朱季川,倒夜香这样的活,她抢都抢不到了。 朱季川一个大男人,就胳膊受了点伤,倒像是伤重不治了一样,吃饭要喂,喝水要喂,走路要扶,看书还要帮他翻书…… 连大武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大武只要给一根鸡腿,自己就能干得像头老黄牛。 好不容易在回府第二天的下午,朱季川要沐浴,像这样沐浴啊、出恭啊、守夜啊,这样的活一律不需要她动手,她才找到机会,去了一趟恭房。 李嬷嬷见到她,高兴得不得了,再见到她带来的一匹布,乐得脸都笑褶了。 “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孩子呢,怪道是个有福气的,”李嬷嬷连连点头,“我老婆子还能享到这种福,真是太难得了。” 她将手在自己身上擦了又擦:“这么好的布,就给我了?这得多少钱啊?你这孩子真是的。” “嬷嬷,我特意选的,就想着这个颜色你穿好看,”小七妹,“比浣洗房的管事嬷嬷穿得都好看。” 院子里,有个圆脸的丫头正在刷恭桶。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晒恭桶啊,”小七妹抬头看看日头,“那要是没干透,可得挨罚挨骂了。” 她手脚麻利地挽起袖子准备干活。 李嬷嬷赶紧拦住了她:“哎呦,小七,怎么能让你动手,你以后可是贵人了,可别再碰这些。” “大小姐房里的抱琴对别人说,小七这丫头有意思是有意思,但总归是恭房出来的,怕是以后的少奶奶会嫌弃,必不会让她近身的。” 小七妹便没勉强,她一边放着袖子,一边环视着一排排的恭桶。 大小姐的,二少爷的,两个簇新的,和…… “嬷嬷,怎么多了两个怪模怪样的恭桶?” “那俩啊,都是新打的,一个是老爷房里的,一个是老夫人房里的,”李嬷嬷苦着脸,说起这个就想哭,“这么贼啦贵的金镶玉的恭盆,万一不小心磕了,老婆子就是把命赔上,也赔不起啊。” 一大一小两个恭盆,在阳光底下发着光。 光滑、冰凉、似瓷似玉,连一丝可以插毒针的缝隙都无。 “哎呦,老婆子也涨见识了,倒了半辈子夜香,老婆子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恭桶。” 李嬷嬷说,“听说,这是按照宫里的款式造的,老爷和老夫人专门造了间跟皇帝家差不多的官房,这只是需要拿出来清洗的那一部分,清洗晒干后再装回去就行。” “我听正院的人说,这回整的那把椅子可真阔气,用紫檀木雕的四角落地底座,还有靠背和软垫,哎呀,这人可真能整活,坐这样的恭桶上拉屎会舒服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难道能拉出香屎来么?” 小七妹的心“duang”的一声沉了下去。 这个恭盆,隔着木雕又隔着软垫,可接触不到朱合洛的那个老屁股。 得想法子进正院,将毒针放在那把靠背椅子的坐垫下才行。 第102 朱府7 等她回了东跨院,洗浴好的朱季川已经换了衣裳,正神清气爽地坐在窗前的桌边。 桌上摊着一张纸,纸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名字。 “小七,”见她进来,他笑着问,“你喜欢哪个?” 佳期、舒窈、钟灵、思琂…… 小七妹看着他笑颜逐开的脸:“我都不喜欢。” 朱季川敛了脸上的笑,问:“一个都不喜欢?为什么?” “都像是别人的名字,”小七妹说,“不像是我的。” “那也不能一直叫小七,”朱季川说,“若是以后,那……那我再想想。” 他的床上摆着好多身女式的衣裳,还有个十分精致的妆奁盒子。 小七妹好奇地打开一看,一套粉色的头面,零零总总得有个四五十件,她只认识簪子、钗子和珥坠。 “喜欢吗?”朱季川指着其中一对带珍珠的珥珰,“戴上试试?” 小七妹遗憾地摸了摸耳朵,她还没戴过呢,这些珠围翠绕的看起来就可爱得紧。 朱季川站在她身后:“你还没穿耳……” 小七妹捂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我不喜欢,春香姐给我做肚兜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只要不是粉色肚兜,其他什么颜色都行。” 朱季川低头去看妆奁盒子里的那对珍珠珥珰,脸上不由得红生双颊;“那我让人去换别的颜色。” “大少爷,老夫人和夫人都来看过你了,连几个姨娘也来过了,怎么老爷一直没来看你?他还不知道你受伤了吗?你要不要去给他请安? 朱季川摇头说:“不用,父亲奉命去军营了。” 什么? “老爷回军营了?”小七妹问道,“不是说有一个月的时间,要等官家束发后才走么?” 怎么会突然回江南两路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朱季川正要回答,房外有小厮木砚敲门问:“大少爷,梅家人来了,您现在见不见?” “来的是谁?”朱季川问。 来的是梅家的大少爷的小厮,人在前院等着。 小七妹不用跟去前院伺候,她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了件朱季川被割破袖子的衣服和针线在手里装样子。 朱合洛怎么会在官家束发前几天的时间回江南东西两路? 难道是因为朱大小姐自请退出大选,他没有可能再当上国丈,所以提前动身了? 但朱季川说是奉命,奉谁的命?官家?太皇太后? 如果朱合洛已经动身了,她没有其他的线索,是继续潜伏在朱府还是冒险追去江南两路? 理智告诉她这两条路都不怎么样,于是她想起了当日闲话时,李昱白曾说过的那句“要是想开山立派不如去官家身边”。 李昱白说的这句话没有问题。 怎么去? 这是个问题。 还是先打探清楚朱合洛的动向 。 日头悄悄的爬过了屋檐,在庭院里洒下了一片金芒。 朱季川进来的时候,阳光在小七妹的头顶发着光,平日里跳脱灵动的人此刻恬静安分的坐着,手里拿着他的衣裳在缝缝补补。 “小七,”朱季川不得不提醒,“你把袖子缝死了。” 小七妹抬头,看到了逆着光快步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年郎。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让出京的朱合洛匆匆忙忙的返回来。 比如说,家有急丧,不得不归! 第103章 朱府8 “大少爷,梅家找你是想求你帮他们吗?”小七妹问。 朱季川将衣裳拎在手里,领着她往书房去。 “小七这么聪明,那你猜梅家要让我帮他们做什么?”他笑着问。 “猜不到,”小七妹嘿嘿一笑,随口胡诌,“总不会是要你娶梅大小姐吧?” 朱季川抬眼专注地看着她:“小七,若是有天,我是说假如,有天我要娶妻,你……你会不会……” 小七看着结巴的他没说话。 “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的,” 朱季川说道,“其实,父母亲一直有意在大考后才为我说亲。” “说的是哪家?”小七妹信口问了一句多余的。 “父母亲没跟我透露过,”朱季川说,“但我想,总归是从大选中退出来的这几家吧。” 两人已经进了书房,小七便问:“少爷是要写什么吗?” 朱季川见她换了话题,便也没再说起:“不是,我找两本书,一会去樊楼见梅大少爷。” 小七是第一次进他这间书房,上次朱合洛和他谈话就是在这间房子里。 柜子上都是书,有好些字小七并不认识,兵书、杂记各类都有。 朱合洛是真的很舍得在他这个儿子身上花钱。 书桌对面还有张案台,还有另一套沙盘。 小七妹走近了一看,插在沙盘中间的每面小旗上都写着字。 其中最低的那面小旗上,写的正是梅字。 小七妹心里一动,用手拿起另一面小旗,上面写着钱字。 看来,上次朱合洛和朱季川在书房里做的推演,就是有关梅、钱等几大家族的。 “小七,替我将这两本包起来。” 朱季川单手从书柜上取了一本《混成集》和一本《太平老人.袖中锦》。 小七妹用牛皮纸将两本书打包起来,又听朱季川说:“跟我走,带你去吃樊楼。” 马车从汴京街市一路穿行,车外人声鼎沸,叫卖声没断过,甚至各色香味都没停过。 市井之间,茶坊酒肆热闹非凡,人流川息不止,往来如织。 小七妹挑着帘子一角托着腮看着车外。 行到某处时,朱季川敲了敲车身。小厮木砚顿时在车外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甜水茶坊里要一杯香饮子。” 小七妹顿时眨巴着眼睛:“大少爷,能不能多要一杯?” “这杯就是给你喝的。”朱季川含笑看着她。 果然好喝得不得了。 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算急丧也得换个人才行,这吃人嘴短啊。 等到了目的地,戴着帷帽的小七妹才下车,顿时眼都直了,都忘记身后还有个朱季川没下马车了。 也没人告诉她,樊楼不仅仅是一家酒楼啊。 这几乎占了整条街的东南西北中五座楼宇,一座比一座辉煌豪华,雕栏玉砌,翘角飞檐,连挂着的灯都精美绝伦。 “这哪里是酒楼,明明是皇宫。”小七妹喃喃自语道。 朱季川不由得一笑。 等上了内西楼三楼,进了雅间,好心的朱季川指着窗外不远处让她看:“你看,那边才是皇宫,那道门就是东华门 。” “真的?那官家就住在那吗?”小七妹掀开帷帽将他推到一旁,踮起脚往外东张西望,“呃,这么宽,官家到底住在哪一间?” “哇,难怪要娶那么多妃子,这不多娶几个,一到了晚上,只怕里面荒得能见阎王爷。” “大少爷,官家选妃,会像前朝一样从民间选么?” 朱季川终于没忍住,伸手捏住了她可恶的脸颊。 小七妹将他的手拍了下去,往外看的视线却收不回来了。 楼下的马路对面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停稳后,从车上下来个华服少年。 这少年抬头看向樊楼时,面容便在小七妹眼前展露无疑。 俊眉星目,俊俏无比,像是女身男相的梅大小姐。 她的呼吸顿时一滞。 这位少年的身前迎来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对着这位少年拱手作揖,好似说了些什么。 这位男子头顶略有些斑驳,身量中等,穿得像个富家翁,他的左手中指上,套着个奇怪的物事。 小七妹见过这个物事,那日她杀了个婆子,用束胸布将自己绑在树上,在将晕未晕时,见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戴着斗笠看不到脸,只是搭在扁担旁的左手手指上,就套着这么个奇怪的物事。 小七妹待要再看清楚一点,那个男人却对少年行了个礼,转身进了樊楼的南楼。 “大少爷,”小七妹赶紧回头说,“我要出恭。” 朱季川松开手指,了然地问:“想出去转一转?身上有银子吗?” 他从怀里掏出枚印信:“戴好帷帽,不要走远了,小笔的让木砚拿给你,大笔的用这个记账。” 小七妹随手一揣,速度出了门。 等下了三楼,她随手揪住个跑堂问:“南楼那边卖什么?” “那边是老楼,二楼卖酒居多,一楼卖白矾。”跑堂殷勤地指路,“您要去,从这左转从空中连廊过,能直接到南二楼。” “南一楼多是门床马道,您小心些,别让那些莽夫走卒冲撞了您。” 小七妹道了声谢,快步左转走向空中连廊。 走过连廊后,她将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站在南二楼环视着楼里的一切。 不同于西楼的雅静,南楼里热闹非凡,嬉戏调笑声不绝于耳,招朋揽客声此起彼伏。 像她这样戴着帷帽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多是结伴而行。 人群中多是单独而行的男子。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 她缓步往前,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樊楼的老板不姓樊,樊楼也不止一个店铺,而是零零总总的各色店铺,酒香扑鼻,简直是三平梦寐以求的地方。 二楼没有。 那就在一楼。 樊楼除了西楼有三层,其余都只有两层楼。 小七妹从楼梯走下了一楼。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这个人此刻背对着她,就站在一家店铺前和人说话。 不同于在华服少年面前的弓腰驼背,在其他人面前,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背挺直,语气倨傲。 “金掌柜,某在汾州灵石县年收16.19万斤,差额规整,官抽二成后,利也仅二成,价格少不了的。” “不论是在京、府界,或是诸路,岁总收之数均无增损,你要入市,也不是不行。” 他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高抬贵手,请田大家高抬贵手……”他身前那人鞠躬道。 “我田某人最是公平,有利即可,无利,那就请你早退。” 小七妹这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截戴了指套的断指。 眼前这个背影,就是自己要找的梅氏,或者说——田犇! 第104章 田犇 “田大家宽恕则个,”对面那个金掌柜一揖到地,满脸哀求,“鄙初来乍到,不懂行会规矩,只想着快速打开销路,这才没跟上行会的涨价。只要销了这一批,下一批必定按照行会的定价来做。” 田犇摆了摆手:“那就是没得谈。” 他转身就走,隐在墙角的小七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泯然于大众的脸,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普通的眉眼,普通的鼻子嘴巴,还有普通富家翁的气势。 和盐官县衙里验明正身的画像相比,他老了些,胖了些,白了些…… 可见这么些年,他实实在在的享了福的。 “田大家,田大家……”那个金掌柜追了几步,拖住了田犇的手,“田大家既然来了这里,先喝几盅再说。” “几盅酒和一成利孰轻孰重,我田某人还是分得清的,”田犇拱了拱手,“金掌柜,来日再见。” 他嘴角翘起,笑浮在面皮上。 “田大家,鄙这实在是有难处,”金掌柜好言相商,“鄙都签了契,又都是老主顾,若是现在提价,这良心上……” “银钱易得,良心难求,良心是个好东西,”田犇嗤笑道,“若是良心没了,那大家就能合伙赚得更多银钱。” 他作势要走,金掌柜扯着他的手臂就是不放,两人拉扯之间,金掌柜往他衣襟里塞了些东西。 看起来是几张银票。 小七妹看得分明,见有个小乞儿正在翻捡吃食,便有了主意。 …… 朱季川在三楼雅间见了梅大少爷。 一见面,这位男生女相极其俊俏的少年郎便诉苦:“哎,如今也只有贤弟你还肯来见我,人情冷暖,如今我才看明白。” “兄长宽心,”朱季川给他倒了茶,“是非曲直,总有个论断的,相信提刑司不会胡乱判案。” “这飞来横祸,竟叫我梅家百口莫辩,”梅大少爷说,“高家小姐死得冤,我梅家一样冤得很啊。” 朱季川没说话,只在他放下茶盏时又给他续上。 见他没表态,梅大少爷说:“高家妹妹与我家妹妹一向亲厚,她与官家之间是什么情况,这几家没有看不明白的,谁会对她动手,这不是……” 朱季川还是没说话,只在见到乳糖真雪端上桌后,而小七妹还没回来时,视线不由得往外张望了一下。 坐在对面的梅大少爷看在眼里,浅抿了口茶,道:“太后让朱大人去京畿道大营验兵,只怕是想将朱大人调回京都了,我梅家今日之困局,想来只有朱大人愿意伸手。” 朱季川但笑不语,视线又往楼下看了一圈。 梅大少爷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这是庭坚大哥的亲笔,他赴汝州叶县县尉时所作,贤弟留作纪念。” 朱季川面露诧异:“庭坚大哥一向可好?” “郁郁不得志,但总归还有希望,”梅大少爷说,“像我们这样的微末之人,一生所盼也不过是家宅平安。” 朱季川已经打开了油纸包,里面是几篇文人手稿。 “五更归梦二百里,一日思亲十二时,”他喃喃念道,“许久不见庭坚大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汝州返京?” 他一边唏嘘,一边抬眼又看向楼下。 “季川贤弟还约了旁人?”梅大少爷问道,“对方可是迟到了?” “不是旁人,是带了家人出来,”朱季川说,“想必是看到什么吃的走不动道了。” 梅大少爷便笑着点头,殷勤地又说了几句,终于绕到了正题:“听说伯父明日从京畿道回来,贤弟可否带我见上一见?” 朱季川便放下手里的文稿,认真看着梅大少爷:“父亲前几日与我闲聊,说起当前局势时,便料到有今日一叙。” 他将文稿卷啊卷的又重新收好,轻描淡写地说:“可梅家的困境只有一个人能解,别人谁都解不了。” 梅大少爷手里端着的茶盏便停在嘴边,一时忘了喝,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说:“就怕这个人……” 朱季川也端起茶盏,悠哉悠哉的吹着茶,并不说话。 “贤弟可有好主意?”梅大少爷将茶盏放下,起身行了个礼,“请指点愚兄一二。” “兄长快起,”朱季川连忙起身将他扶起,“伯父久居户部,劳心劳力,那个人都看在眼里,也该向那人表表功,该歇歇了。” “一点愚见,也就和兄长闲话说说,当不得真。” 送走梅大少爷后,朱季川叫来木砚:“小七去哪里了?” “说是要去南楼转一转,”木砚说,“小的取了碎银子和小额银票给她。” “你去找一找,”朱季川说,“毕竟小小一个人,又是初来乍到,别让人冲撞了她。” 他坐在桌前将那份手稿看了又看,没一会,木砚回来说:“大少爷,跑堂的说看到有个像小七的姑娘戴着帷帽,走空中连廊去南楼了,但我在南楼没找到她。” 朱季川起身,从西楼走到南楼,又从南楼走到北楼,又从北楼走到了东楼,唯有中楼没有去。 四个楼里觥筹交错,热闹纷呈,唯独没有看见小七的身影。 他又找到那个跑堂的。 “哦,那位小姐问我南楼卖什么?她声音脆脆的,听起来年龄不大,我告诉她之后,还特意提醒她南楼的一楼不要去。” 南楼一楼除了店铺,还有挑担子。 许多做矾矿生意的商贾都会在一楼的门床马道收货。 门床马道,说的就是买酒不多,楼下小酌即可的零散坐席。 “诺,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从这条空中连廊走过去的。” 朱季川:“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你说的这个人?” 跑堂的挠着头发笑得憨厚:“公子身上有和那位小姐一样的清香味,怪好闻的,以前没闻过。” 那是从棺材里腌出来的青汁味。 …… 第105章 田犇1 中楼的灯在申时亮起来,刚亮起灯,便有丝竹入耳,或婉转悠远,或清脆恬静,或活泼欢快…… 靡靡之音,靡靡之地,有男女旖旎调笑的声音传出。 有妆容艳丽的女子端着酒杯在门口迎客,也有琴声悠扬在楼上厢房迎客。 “田大家好酒量,再来一杯。” “这位爷好生威武,再饮一杯,我醉星楼的酒虽然不是京都最烈最好的,但一定是最美的。” “这秦淮河的花魁娘子,便是我醉星楼的酿酒娘子。” 这是中楼后方最僻静处的一座宅子。 在一众金碧辉煌的楼阁中显得尤为雅静,仅在院门口挂了几盏六角宫灯。 进了院子里,影壁前种了些刚劲苍翠的竹子,有竹笋破土而出,蓬勃向上。 绕过竹林进去,便是廊亭水榭,声音便是从那传过来的。 “今年秦淮河的花魁可还没选呢,”有道男声气势昂扬地指点江山,“各色美女如百花齐放,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官家大选,秦淮河小选,都是大事啊。”有人附和道,“听说今年花魁娘子报名的特别多,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花船都报了名。” “田大家可有兴趣凑个热闹?”有人说,“您出个名,鄙出条船,再让谁家出个姑娘?” “就是,咱这行会可得广纳贤才,继续招兵买马。” “哎,可别这么说,我田某人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 “哎,田大家何必谦虚,前些日子你途顺商行从汴水进的那条船吃水线那么深,这是海运又大赚了一笔吧,也从手指缝里漏点出来让哥几个捡点秋风打打。” “哎,今日只谈风月,不谈生意,”有人志得意满地说,“不要辜负了在座姑娘们的美意。” “田大家,您这护甲做得可真别致。”有姑娘问,“这难道是风化煤熬制的乌金石?” “还是笑媚儿姑娘有见识,”这位田大家坐在主位,身边倚着个娇媚的女子。 “石烟多似洛阳尘,这个乌金石熬制的延川石液,可是如今市面上最贵的墨汁。” “听说小郡王当年成亲前,他的恩师便是送了他一方延川石液,一方延川石液一方金,哎,可惜……” 田大家嘿嘿一笑,并不接话,只转了转指头上的护甲。 这枚护甲并不尖,不但贴合手指,还与他的手指一般长短。 这已经是他独一无二的象征了。 酒足饭饱,缓揭绣裘,携手入罗帷,酣热时忽然听到一声喝骂:“你这乞儿,好不长眼,快打出去。” 待到一更过半,他起得身来,床榻上的女子娇声留他:“爷何不在此过夜?” 他理都没理,径直出了醉星楼。 轿子就在西楼外,走过去不过百来步,越走越热闹。 樊楼三更方歇业,早市五更又复开,此刻虽说已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樊楼外人流依然如过江之鲫。 斜刺里突然出现了个黑影,冒冒失失地向他撞过来, 被他避了开来。 这黑影又绕回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一声冷喝:“哪来的小乞丐……” 话没说完,突然想起在醉星楼听到的那句话,顿时吹响了一声口哨。 立刻便有两个护卫从不同的方向冲出,三两下便将那个小乞丐压在地上。 撩开小乞丐脏兮兮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在这张脸的耳朵前和额头上揉搓几下,便往上一提。 这小乞丐“哎呦”一声:“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冲撞了贵人。” 脸皮被揪得发红,竟不是张假的面皮。 他信手抽了两耳光,才接过手帕将自己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谁派你来的?”他问,“老实说出来,不但免受皮肉之苦,还能得份赏银。” 小乞丐:“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没有谁派小的来……” 他对两个护卫说:“拉下去练练手脚,别死了人就行。” 四个护卫立刻拉着人往僻静处走。 他施施然的继续往轿子那边走,已经可以看到自己那顶并不华丽的弓杆轿子了。 斜刺里又冲出两名小乞丐,又是从他身边擦过,他灵巧的避到一边,却见这两小乞丐面露异样,不由得又吹响了口哨。 这一次,两名轿夫立刻就赶到了。 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又被他检查一番后带到了一边。 如此一来,他难免烦躁。 三两步冲到自己轿子边,也不等人,立即掀开轿帘往里进。 片刻之后,护卫和轿夫都回来了,轿子抬得四平八稳。 其中一个轿夫问:“老爷,是回府,还是去天汉桥?” “回府。”轿子里的人说。 轿子并没有比平日重,也没有比平日轻,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异常,从热闹处行到安静处,又晃晃悠悠地到了目的地后,方才落轿,轿子里的人说:“去天汉桥。” “哎,老爷安坐。” 轿子再次离地,从安静处又行到热闹处,上桥时,前面抬轿的有意弯了腰,后面抬轿的有意直了背,照旧如履平地般过了桥。 又行至了安静处,抬轿的四人方才觉得累,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这次还没落轿,轿子里就说:“还是回府。” 抬轿的人这才问了句:“老爷今日不去禀告了?” 轿子里含糊的应了声,之后不耐烦的冷喝道:“头痛,回吧。” 于是又折返,方行到天汉桥上,四人便觉得十分地吃力,待到桥最高处,突然“砰”的一声,轿门被踢开,老爷像中了邪般冲出来,以快如闪电的速度翻过桥梁,“噗通”一声,掉进了汴河里。 四人喘着粗气,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一声大喊“直娘贼”,竟望了放下轿子,四人步态不稳,前后不一致的抬着轿子走,终于有人摔倒在地,轿子也随之落地。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往桥边扑过去,汴河水在夜里黑如油墨,隐约只见阵阵涟漪荡开,哪里还能看到老爷的踪影。“老爷……老爷……老爷背后好像有东西……” “老爷背后好像趴着个怪物……” “快……快……快报官……” “想死啊你,报官?报什么官,还不回府喊人来找,悄悄地,避着点人……” “要不要去天汉桥那里通禀一声?”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拿主意。 “要不,等找到老爷再说。” “快回府找人。” “你快下河里去找,你沿河边去找……快……” …… 第106章 田犇2 汴河里, 还有趁夜摇着船的舵工在穿行。 乌篷船在河水中游曳,带出了哗哗的水声。 “咦,阿公,那是什么?” 跟船的半大小子指着河里问。 一道黑影在水中如鱼般游走,比鱼大而高,又好似有两个头。 一个头在动,另一个头好似也在动。 但一个头是在回头,另一个头是随着游曳而往右歪;一个头扎进水里,一个头浮在水上…… “阿耶,别乱指,”阿公将半大小子的手指打下去,“别惹怒了水猴子,这玩意邪得很。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夜里下河去玩,小心被野猴子拖走了。” “阿公,”半大小子吓得一个激灵,“难道这是水猴子拖了个人吗?” 那个扎进水里的头是水猴子的,那个浮在水面上歪来歪去的是落水的倒霉鬼的? “那是水猴子要找的替死鬼,”阿公苍老的声音说,“这样水猴子才能自己去投胎。” 半大小子一头扎进船舱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 黑影终于上了岸。 黑夜中只看到她苍白的脸,眼角一粒红痣都像被水洗得淡了,只余浅浅的红,像是已经化开的胭脂。 正是小七妹。 她手脚瘫软地坐在自己拎上岸的人身上歇了一会,这才将人拉去了岸边的林子里,倒吊在树杈上。 等这人将肚子里的水吐得七七八八,她捏住这人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像打量牲口的牙口一样仔细查看,然后轻轻一拳打在他下颌上,打掉了他大半的牙齿,并将藏了毒的牙齿取了出来。 倒挂着的人仿佛待宰的牲畜,从嘴里流下了汩汩的血来。 又将他的手脚绑死后,这才解开了穴道。 田大家从剧痛中悠悠醒转,见到她的第一眼,瞳孔急剧收缩,眼角轻颤,不由得呛咳起来。 “大虾尧命,要多少银线你几管说,老朽绝不返价。”他牙掉了很多,嘴巴瘪着,说话不但漏风还大着舌头,可怜得紧,“老朽家中向有老,下有小……” “好了,你见了我的脸,也该知道自己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小七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杀了十几二十个拍花子,一个一个问,才找到了你。” “梅氏,田大力,田犇,”她问,“你喜欢哪个名字?” 不等他回答,她自己选择说:“还是叫你梅氏吧,毕竟这个名字我记得最久。” “你到底细谁?”田犇问。 “哭泣岭村民137人,我可以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我,”小七妹伸出了手,“你可以叫我黄婶,可以叫我村长,或者叫我狗蛋。” “没晌到你竟然细个女的。”田犇,“看九眼了。” “男的女的无所谓,能杀人就行,”小七妹,“你有两个选择,痛快地死,还是不痛快地死。” 田犇面色惊疑,眼神闪烁,喘息得像破旧的老风箱。 小七妹:“下令屠我哭泣岭村的是谁?” “我不及道,我金的不及道。”田犇,“我也细细后才及道的。” “让你拍走小阿妹的是谁?” “田家当洗的当家银,”田犇说得自然,“我的亲大伯和伯娘两口子。” “他们当时是替谁办事的?” “我及能靠猜,大该系昌平王。” 那次任务,田家当家的田族长和他婆娘梅姨,两人抱着孩子进了昌平王府,之后再没出来。 后来昌平王反,田犇和田家族人被抓,在斩头之前被于都监换了下来。 于都监当时只是昌平王府的内侍,不知为何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人,将他替换后,又让他组成了个叫“梅氏”的组织。 “小阿妹是谁?” “钱塘吴兴王遗属陈氏的孙女。” “拍走她是为了什么?” “我无从得知。” “你现在在为谁做事?” 田犇稍一犹豫,小七妹便削掉了他左耳的半边耳垂。 田犇惨叫一声,终于说道:“于家,京都于家……” 京都于家,朱家的姻亲,朱夫人的娘家,本朝排在前五的皇商,家里勉强挂了个校书郎的职务。 朱大少爷的外家。 第107章 田犇3 “我亲手杀的第一个拍花子,是在我九岁那年。” “三平说我有使不完的牛劲,当个捉刀人马马虎虎过得去。” “感谢那一年,提刑司颁发了好多个拍花子的海捕文书。” “而我没有其他的线索,我只记得那两句话,和说话的声音,还有靴底的花纹。” “于是我就用最笨的法子,按照提刑司的海捕文书,一个拍花子接一个拍花子的问啊找啊,我想,我总能找到梅氏的一点消息的。” “我打死他,也只用了三拳,左勾拳,右勾拳和上勾拳。” “那个拍花子是青州齐郡姓陈的,被我打死在桃花树下,他是最底层的拍花子,一个人拍走了五十一个孩童,家里买了田还买了宅子。” “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梅氏。” “血很热,还有点冲鼻子,混着脑浆子就像是豆腐淋上了红墨,恶心得很。” “那次我病了大概十天,瘦了八九斤,师父说我不用乔装就能去当只小马猴。” 河岸边微凉而带腥味的风应和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幽幽地、清脆地笑了起来,在静谧无人的河边,显得轻灵又鬼魅。 “你终于落在我的手里了,梅氏。” “我给你安排的死法,是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来。” “但如果你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祖师爷慈悲,我会给你个痛快。” 被倒挂在树上的人,已经被折断了手脚扔在地上,像一摊会蠕动的肉。 “我都索了,我真的都索了……”田犇哀求着,“让我死……” 田犇确实说了很多。 他这个人,一家都是好吃懒做的,想要下田干活是不可能的。 大伯娘梅娘子有手好手艺,其他别人都学得没他好。大伯娘她们抱娃去昌平王府后再也没有出来。他被于都监给救了之后,于家的人就出现了。 他这个行会会长,背靠的是于家手里的第二大商行。 于家有两个商行,一个是四海商行,一个是途顺商行。 四海商行是干正道的。途顺商行是捞偏门的,比如梅氏,比如拍花子。 他平日里只负责途顺商行的偏门。 他要做的,就是个卖家能做的,根据买家的要求,去找一个合格的灯芯。 所有拍来的人,不论男女,也不论年龄,一律称作灯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灯芯。 上回拍来的钱塘首富周家的小孙女,他已经交货了。 他不面向买家,他直接将货交给老于。 老于,是负责四海和途顺两个商行的总管,于家当家人的族弟,朱夫人的堂族兄。 续命这个说法一直都有,怎么续,他不知道。年幼的灯芯用处很多,续命、造畜…… 续命的一根灯芯收十万贯钱,造畜成功的一根灯芯收三万贯钱…… “那么,雀人呢?”小七妹问,“那些年轻的赴京赶考的学子、或者是四处买来的年轻女子?” 比如白云洞被拍的书生刘文生,和卖豆腐时被富商买走的假县丞林夫人。 田犇:“都是老于,老于手底下不是只有我一个……” “说一说江宁府发生的事?你在那里交的周家小孙女吗?”小七妹问。 “不是我。我交货后,老于带着货赶去江宁府拜见朱大人,还见了于都监。而我则去盐官县收粮,在那里我见到了你,便一路跟着你。” 其实他半途就跟丢了,但恰逢钱塘县周家一家拍花子要在水洪庙行刑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盛况空前,于是他便乔装去了那里。 果然让他守到了这个小道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发现这个小道士居然和李昱白有密切的联系。 他不敢在李昱白、或者提刑司面前搞事,又看到了钱塘县衙居然摆出了栩栩如生的阿霜母女的头像,便将情况都报告给了老于。 老于怕李昱白迟早会查到盐官县,而盐官县那位用林大人身份用惯了、尝到了权利的甜头的假知县因为闹鬼又发现了田犇的秘密,两厢之下,便有了县衙里那把懂事的火。 “八年前,被造成狸猫的是小阿妹吗?” “我觉得是。” “那小阿妹是谁的替身?” “不能确定,我猜,大概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乐宁公主。”田犇,“我只听老于半醉时说了句感谢永安里之乱,乱得太好了。” 可不是太好了。 八年前,从昌平王府走出了一个无品级的小小内侍,成了江南东西两路监军大人于都监。 监军,临时差遣官,代表皇帝对在外的将军进行监督,负责积核在外将军的功罪赏罚,虽然没有军中的指挥权,却有独一无二的监督权,勉强可以和一军统帅分庭抗礼。 而八年前,朱合洛任京畿道副指挥使,正七品。 同样因为永安里之乱,如今已是江南两路节度使,从二品。 朱合洛和于都监这两个人,都可以说是大鹏展翅,扶摇直上。 于都监的脚底板上有“小雀烙印”,他也是于家的“雀人”吗? 于家的手,不,朱合洛的手是不是伸的得太宽了? “我……我只知道有雀人,”田犇开始了呛咳,“但去雀人那收粮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于家还有几个大掌柜也去的……” 于家、朱家,可真是珠联璧合的……一丘之貉! 于家的那个老于,就住在天汉桥下,她曾坐着轿子去过的那座宅子。 “于家和朱家上面的人是谁?” 于家和朱家上面的贵人,极有可能就是当日朱合洛嘴里说的贵人。 田犇的嘴角咳出了血沫:“咳咳咳……你以为我会知道吗?我啊,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子……” “落在你手里我还能死,落在别人手里,我只怕是想死都死不了……” “我不知道……” 他的嘴角咧开,血沫不停地往下流,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于是,小七妹举起河边的一块大石头,砸扁了田犇的胸膛。 “天高路远,我还有事,就不带着你的脑袋去弃婴塔祭奠了,”她说,“李昱白说得对,我得爱惜自己的拳头。” 毕竟,她还要杀去天汉桥下,就趁现在,迟恐生变。 “乖宝贝,要睡了,鱼不咬了,虾不嚼了,脑袋要送给龟叼了。” 诡异的歌声在汴水河岸边回荡,还流着一地血渍,黑得发臭。 第108章 田犇4 …… “蠢货,一群蠢货,”天汉桥下,沿着汴水河蜿蜒之处,有幢临水而居的豪华宅子。 此刻灯火通明,有人在训斥着:“早有人埋伏在轿子边,你们都没发现。” 一而再再而三的小乞丐是为了把人都调走,就那一会功夫,埋伏着的人就趁机进了轿子。 “你们老爷最近得罪人了?” 这个人还穿着亵衣亵裤,披头散发,神情严肃。 “还是那个小道士进京了?” 底下跪着的人都不敢吱声。 “说,是不是那个小道士进京了?为什么你们老爷没有守到人?” “说!” 他冷喝一声,跪着的人一颤。 “于总管息怒,于总管息怒,”其中一个护卫说,“老爷在城门口都安排人守着,还给城门校尉送了礼,确实是一直没有发现。” “至于是不是,小的们不敢确定,就看到一个黑影趴在老爷背上,像……像鬼一样,小的们没看到正脸。” “小的回去找那几个小乞丐,也都找不着人了。” “小的又返回醉星楼,醉星楼的笑媚儿说是有个小乞丐想进院子偷东西,被人用扫把赶走了,没人留意那小乞丐长什么样子。” 于总管稍一沉吟,不慌不忙地安排:“叫人带两条狼青去轿子里闻一闻,然后从樊楼外停轿子的地方开始找起,看这个贼子去过哪里。最主要的,是看这贼子什么时候盯上了老田。” 立刻有人出去照办。 片刻后,有几个人牵着两条狗从侧门走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于总管问地上跪着的人。 有丫头赶来,给他梳洗穿衣挽了头发,又穿上了宽袖大袍。 “汴水河这一段往下游和往上游的,小的们都找遍了,也没发现老爷的踪迹……” “这一段?”这位于总管眉头一皱,叫停了他的话,“怎么会在这一段找?” 护卫战战兢兢地说:“老爷先说回府,后又说来您这,刚到您这才落轿他又说头疼要回去,回去的路上就在汉水桥上跳的……” “一群蠢货,这是埋伏的人在利用你们找老巢,”于总管快步走到庭院里,抬头仔细打量着,侧头吩咐自己的长随,“去叫丁大、丁二带人来。” 很快就有两个带刀的家丁过来了。 “设个陷阱,巡卫照常,内紧外松,西北角留个空子出来,嗯,让年纪最小的贾二牛装睡,把人放进来。” 他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 两条狼青从轿子里出来,先是在轿子边转了一圈,靠近汉水桥的栏杆,之后一路往里,先去了田家,后又去往灯火辉煌的樊楼。 夜色中,樊楼的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下灯烛闪烁。 狼青一路找到了樊楼外街道上停轿子等候的地方。 然后,两只狼青抬起头,对着轿子附近的一棵树狂吠不止。 看来,贼子就是躲在树上看着、观察着、等着时机到来。 接着,两条狼青沿着樊楼的街道慢慢小跑起来了,跟着的人也便小跑起来。 其中一人突然停下,恭恭敬敬地喊:“表少爷。” 一个挺拔的少年郎面露焦急地从他们身边如风般穿过,没有在意他们的行礼。 两条狼青吠叫着跟了上去。 有个清秀的小厮落在了后面。 “木砚小哥,”牵狗的人使了点劲才拉住狼青,跟这个小厮套着近乎,“表少爷怎么这个时辰还没回府?” “啊,你们是于家的人吧?”木砚回过身笑眯眯地说,“请代大少爷给舅老爷问个好。” 却没回答问题,摆手后赶紧跟了上去。 狼青吠叫着往那边追去。 “想死啊,”牵狗的人踢了狼青一脚,“那是朱府的大少爷,我们的表少爷,惊扰了他,那你就成狗肉锅子了。” 狼青被拉着往其他的方向跑,终于不再去追大少爷了。 但狼青将樊楼东南西北中五座楼都跑遍了,牵狗的人都跑断了腿,又再一次和大少爷狭路相逢了。 狼青吠叫着往朱季川身上扑。 但朱季川似乎心情不好,喝止道:“管好狗,别惊扰了路人。” 两个牵狗的人赶紧死命拖住了自己手里的狗绳。 朱季川行色匆匆的换了个方向找,连随侍的木砚拔腿都追不上。 一人说:“表少爷这是在找人吧?他要找谁啊,这么急,真难得见到表少爷这副着急的样子。” 另一人说:“哎呀,赶紧走吧,看大少爷这副样子,他要找的人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赶紧去办事吧,不然回去就得挨罚。” …… 木砚终于急匆匆的追上了朱季川的后背。 “大少爷,不如我回府找人来?” “不可,”朱季川摇头,“母亲最重女子闺誉,不可让府里任何人知道。” “小七这丫头真是,也不说一声,”木砚不禁抱怨道,“到底跑哪儿去了?” “是我没考虑周全,应该让你跟上去照顾她的,”朱季川自责道,“她刚到京都,又从来没有来过樊楼,这里又大又吵闹,她找不到路,若再遇到坏人,一定又怕又慌。” 木砚想了想,有话说不出来又咽回了肚子里,只说了一句:“不是大少爷的错,是小的没做好。” 行色匆匆的朱季川在灯火阑珊处不停寻找,面露焦灼。 …… 第109章 田犇5 邻水而居的那座宅子里灯火陆陆续续的熄掉了,仅剩正堂这里还有火把和烛光。 牵着狗出去的人牵着狗又回来了。 “总管,没发现什么?” 于总管诧异极了:“怎么会没发现什么呢?狼青的嗅觉和追踪在所有的狗种里,都是无狗可及的。” “总管,应该说樊楼到处都有发现,”牵狗的人,“狼青在樊楼里到处都找到了这个人留下的气味。” “到处都是?”于总管背着手在堂里走来走去,突然停下来问跪着的几个,“将你们老爷去了哪些地方再说一遍?” 于是那四个轿夫加护卫又各自说了一遍。 “去,丁大,”于总管说,“去问问那个姓金的,和老田说话的时候,附近有没有什么异样?” “那梅大少爷那里要不要去个人问一下?”他的随从问道。 “梅大少爷?这个时候,我们就不用凑过去了,”于总管说,“他梅家出了事。” 再说,田犇看到户部郎中的儿子,无非是上前套个近乎凑个热闹,好让周围来往的商贾认为他和诸多官员都熟,这叫为自己撑场面。 他正想着,突然见到狼青伏低身子,抬眼望着某处,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吠叫。 他悚然一惊,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看样子,这贼人已经来了。” 各处戒备,护卫抽出了刀护在于总管的四周。 借着护卫的掩护,于总管小心地走到屋檐下张望。 黑夜中,四处都有风声,好似从四面八方吹来 屋宅的东侧,发出了一声巨大的“砰”声。 有人发出了一声尖叫,短促而凄厉,很快就停住了。 紧接着有脚步声匆忙急促地朝自己这个方向跑过来,又被拦在了某处。 于总管的心终于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握紧了手心。 接着西边又是一声惊诧的大喊。 再接着,又是南边…… “快去问问,究竟怎么了?”于总管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了。 有人领命正要出去,牵狗的那两人突然一动,被急促奔出的狗带得身不由己地跑了两步。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奔过来汇报,“于总管,田犇死了……” 于总管厉喝一句:“死了就死了,慌什么?” “他他他……田犇的脑袋自己回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讲话,讲清楚了。” 讲是讲不清的,有家丁战战兢兢的拎着个圆形带长毛的东西过来了。 “田犇的……田犇的脑袋……自己回来了,就在东门……” 于总管仔细一看,被拎着的,正是田犇的头。 他正要说话,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就在宅子外头停了下来。 有家丁又连滚带爬的冲进来报告:“于总管,提刑司来了。” “这个时候,来干什么?”于总管边问边往前院走,还不忘交代家丁,“还不将这颗死人头处理了?” 家丁拎着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处理?送出府去埋了?” 于总管:“赶紧出府,也别找地方埋,直接扔进汴水河里,别让提刑司的人看见了。” “哎呦呦,于老爷有什么是不能让提刑司看见的?” 提刑司的某位提督带着一队带刀的属下已经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训练有素的属下顿时把控住了局面。 还有人将正往后门跑走的人连那颗脑袋一起带了回来。 这位提督见了那颗死人头,面色一凛:“提刑司接到举报,这座宅子里有商人不但借行商之便干拍花子的买卖,还窝藏死刑犯。” “这个应该被判腰斩的死刑犯,名叫田犇。” “想必,我们来迟了吧,这颗人头就是田犇了?” “于老爷这是已经杀人灭口了?” 第110章 于家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于总管找回了自己的冷静和自信。 “赵督头,我朝法令,凡检举者不可隐姓埋名,须亮明身份并严明正身。”他拱了拱手,“敢问督头,是何人、在何时、用何方法向提刑司进行的举报?” “于老爷果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愧是我朝大皇商的总管,佩服佩服,”赵督头也拱了拱手,“连现今这种人赃两全的情况,还能想到监督我提刑司的职权。” 于总管赶紧将腰弯下去鞠了个躬:“督头误会,督头误会,这颗人头是有人故意扔在某这间小宅子里的。” 赵督头显然不信,手一挥:“都带走。” “赵督头,且慢,如今这个局面是有人故意造成的,想必就是这位举报某的人,这是故意栽赃陷害,请大人明查。”于总管请求道,“某自然得跟着大人走一趟 好查明真相还某清白,但能否让某家下人向主家禀报一声。” 赵督头还没说话,于总管又说:“再说,我家姑爷朱节度使明日便从京畿道大营归来,主家安排了某许多事务还没办好,总不能误了姑爷的接风宴。” 他都这样说了,一般情况下,来办案的官员或多或少会给个面子。 但赵督头环视着这院子里的人,又看看拎着的那颗人头,竟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 “来人,在场所有人,包括这个院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请回提刑司。” “赵督头,”于总管提高声音质问道,“可否请这举报之人与某对质?某有几句话要问。” “哦,要问什么?”赵督头,“说来听听。” 于总管冷笑一声:“某第一要问,谁说这颗人头是什么田犇?他拿什么证明?” 世上再无田犇的画像,谁来证明这是田犇? “某第二要问,这举报之人安的什么居心,要无故害死一条人命,还拿人头来陷害某一介商贾之人?这商战简直恶毒。” 他言辞凿凿,理直气壮,让人看得心烦。 赵督头懒得理他,迅速拿了人就走:“自然会有让你心服口服之时,且把心放进肚子里等着吧。” 立刻有人上前,将那颗人头用木头盒子装了起来。 人头的眼睛半睁半眯,面色苍白如纸,全脸却无一丝血迹,只是嘴巴里牙齿掉了大半,嘴角奇怪的耷拉着。 于总管犹不死心,被人反剪双手押着走,嘴里依然在说:“大人,千万莫要中了贼人的奸计,这贼子杀了人,故意将头扔在某这里,又让大人你前来,看似是将功劳送到大人您手里,其实他栽赃的不是某一个,他还算计了大人。” “督头您想想,贼人这是将水搅浑,故意延误提刑司查找真相的时机,待以后水落石出,大人会不会被上面追责?” “若是让这贼人逃了,这责任该谁来负?” “又或者,这贼人是故意挑起提刑司和节度使的矛盾?” “还有,督头何不现在先仔细查一查,看这举报之人是否作假,若是作假……” 赵督头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这时已经出了宅门。 于总管见有戏,正要再说,突然斜刺里飞来一颗石头打得他人中处一痛,“哎呦”一声,一颗门牙已经松动掉了下来,流了满嘴的血,一股血腥味。 “嗯嗯嗯啊啊啊……”他嘟囔着。 “你还要说什么,留着署里再说吧。”赵督头冷眼一扫,对其中一个属下说,“去那边看看。” 属下领命匆匆赶过去,不一会就喊起来:“督头,这里有人正在往汴河里抛尸灭迹,只剩半截戴护甲的手指。” “不过,这个抛尸的人不知怎么的,自己把自己摔晕了。” 他拎着一个人的腿将人拖了过来,好心的将这人又翻了个身露出了脸。 “认识吗?他是谁?” 从府里被提刑司拿下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就是于总管曾说的,用来“设个陷阱将西北角留出来”装睡的年纪最小的贾二牛。 这贾二牛血淋漓的手掌里,还捏着根多出来的指头,上面戴着个样子古怪的护甲。 …… 进了提刑司,将人往牢里分开关好,赵督头急匆匆地走进了提刑司左副使陈南山的房间。 “陈南山,算你厉害,也算你够哥们,”他还没进屋就开始喊,“下一步你说要怎么做来着?再教我一遍。”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咦,刚回来又出去了?” 他便出门去拉住了值夜的小吏问:“陈大人出去了?有没有说去哪里?几时才回来?” 小吏诧异地问:“陈大人回来了吗?那李大人也回来了?我在署里怎么没见着,也没听到风声呀。” “回来了,之前还跟我说话来着,虽然我没见到。”赵督头,“就我值夜打瞌睡那会。” 他打着瞌睡,突然听见陈南山吩咐他:“整队去汉水桥下的于家宅子,将宅子里的人都拿回来,于家窝藏了个该被腰斩的死刑犯拍花子,去得晚了只怕被人灭口了。这功劳我可已经送你手里了,接不接得住,就靠你自己了。” “能不能督头升副指挥使,就看你这次的功劳能不能抓住了。” “若是人已经被杀,记住一句话,正告动手的人,要么承认他杀的是死刑犯田犇,则可以按李大人颁布的法令,捉刀人杀贼判无罪且赏贼人全部家资,要么就按无故杀人判死罪。” 虽然自己当时困得没法睁开眼睛,但那绝对是陈南山那厮贱嗖嗖的声音,还有这贱嗖嗖的审法,错不了的。 “陈大人真是吾辈楷模,这是又去哪里忙去了?”赵督头埋怨了句,“我人都抓回来了,你还不在署里等着我赶紧审,审人不是我的长处啊。” 没办法,为了功劳,为了升职,自己硬着头皮连夜审吧。 陈大人怎么说来着,正告动手的人,行勒,先把李昱白李大人之前用驿马加急送回来的“捉刀人杀贼法令”找出来。 首先来一招“各个击破”,先找个最容易被击破的吧,就那个手里拎着个人头的刽子手吧。 我朝法例,无故杀人性命者,斩。 在于家宅子里拎着人头的人,叫丁二。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赵督头,你相信我,这真的是开门捡的,我一打开门,这颗人头就掉到我手里了,我吓都被吓死了,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唔,是不是你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你家老爷和其他兄弟都说是你杀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是信你一个人,还是信他们那些人呢?” 丁二沉默不说话。 “没事,你尽管闭嘴,希望你斩头那天还能像今天这么硬气。”赵督头摇头叹气,“另外,我朝允许妇女丧偶后再嫁,就是可惜了你家娃呀。” “也没事,太皇太后和官家下令建了那么多的慈幼局,总要派上用场才能显得皇恩浩荡。” 丁二抬起眼看看他,依然沉默不说话。 “我朝法令,无故杀人性命者,斩。”赵督头点点头又叹口气,“这就是你最后的结局。” 丁二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不说话。 “这是小郡王李昱白于前几日用驿马加急送回来的捉刀人杀贼法令,已经在提刑司备案,并送宫里由太皇太后和官家首肯。” ……召用捉刀人,凡有低价或免费护送京都下级官员去外地入职者、或追捕拍花子者、或缉拿盗抢贼人者,杀、伤盗贼皆无罪,诸纠捉盗贼者,所征倍赃,皆赏捉刀人…… “你是不是看不懂,让我解释给你听。” 赵督头好心极了:“你杀的人若是田犇,田犇可是被判腰斩的拍花子,那你不但无罪,还有功,田犇这厮所有的身家都要赏给你。” 丁二又吞了吞口水,呼吸急促,眼神闪烁。 只差一把火了。 “你要是立了功,提刑司不但保你平安,还保你全家平安。”赵督头,“且让我看一看,这位被杀的田会长,究竟有多少家资?” “哦呦呦,一座二进宅子,京都郊外百亩良田,御街上一个铺头,哎呦,这铺头位置着实不错啊……” 丁二急促地抢话:“大人,我招了,这颗人头,就是田犇。” “证据呢?”赵督头不紧不慢地说,“若有诬告者,刺字流放。” “有,小的有证据,”丁二生怕提刑司不信,“小的不但有物证,还有人证……” 第111章 于家1 夜已经深沉了,樊楼里外的人群三三两两的开始散了,有勾肩搭背顺着街道走的,有被人扶着坐上轿子走的,还有牵着马优哉游哉走的…… 如此夜里,少有还戴着帷帽走在大街上的女子。 朱季川心急如焚,就是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大少爷,要不,咱们去于家借两条狼青来找找?”木砚想着这个办法可行,“就方才那两……” “不,舅舅若知道了,母亲就不会不知道,”朱季川说,“母亲与舅舅向来亲厚。” “那小七不会是被别人拐走了吧,”木砚说道,“要不都过了这么久了,再玩得忘性,也该知道要回来找我们了。” 西楼的掌柜至今没让人找来,那就是小七还没有回过西楼。 “哎呀,不会是被……”木砚捂住了嘴巴。 朱季川的视线不由得望向自己还没有去过的中楼。 中楼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不知道,书院里有开窍早的学子们,早就去过中楼的不知有多少,风流窝也好,销金窟也好,对他来说,都没有很大的吸引力。 但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了几步。 有揽客的女子斜倚着,用一双风流眼打趣的看着他,大胆地迎了上来:“公子莫非还是个雏呀?姐姐我……” 木砚立刻挡了上去:“请问,见没见过一个戴帷帽的小姑娘?” “哎呀,这位小哥真有趣,她都戴着帷帽了,我怎么知道她是小姑娘大姑娘还是老姑娘?” “那你见没见着过一个戴着帷帽的单身女子?”木砚比了比个头,“大概这么高,帷帽是香云纱做的,上面有缂丝织画。” “哎呦,这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吧,这么好的帷帽,”女子摇摇头,“没见过。” 正说话间,有年长的女子摇着画扇气哼哼地走进楼,这女子便追了上去,两人说起话来。 朱季川便又往前走,中楼的布局不像东西南北四楼,但也是众多铺子聚合在一起。 只见又有年长的女子越过他们两人进了其他的楼里,依稀听见有人在说。 “标致是标致,但看她那一身,只怕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 “大门大户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咱楼里少吗?醉星楼的琴语小姐,那可曾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不也在楼里生活得好好的……” 他俩正要再走,只听到身后有人喊:“哎,那位还是雏的公子……” 朱季川羞恼地快走了几步。 “喂,那位雏公子,你慢着……” 朱季川带着木砚走得越发快了。 “你停下,你不是要找人么,有个大概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片子……” 朱季川赶紧转身往回走:“你知道她在哪?” 那女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哎,我家瑶菊姐姐说,后巷那里有个簪花卖的聋婆婆,她捡了个喝醉酒的小丫头,以为是哪座楼里的姑娘……” “后巷怎么走?”朱季川急问。 “往那右拐……”女子才伸手指了方向,眼前的少年郎已经拔腿就跑。 木砚塞过来一张银票子:“姐姐拿去赎身。” 那女子打开一看,“哇”的一声,兴奋的跳了起来。 朱季川心急如焚地往后巷跑,迎面又有两三个年长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走过来。 “长得是不错,只怕会惹祸。” “说的是,你看她那身衣裳,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只怕小门小户的小姐都没她穿得好。” “可不,还是别……” 灯火阑珊处,有个簪花婆子支了个摊子,就在巷子里的灯笼铺子边。 还有三两个年长的女子围在那里,一个驼着背的婆婆正弓着腰,缓慢的拖行着什么。 有年长的女子在婆婆脚边使劲拉拽着。 朱季川心跳若狂,那使劲抱着婆婆的脚被年长的女子拉拽的,穿的正是小七今日出门穿的新衣服。 她的头发湿透了,黑油油的披散在肩上,衣服上大片大片的水迹,不知道是酒还是跌进了水里。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怒喝一声:“放手。” 木砚冲了过去,将还在拖拽的年长女子推到一边:“谁敢动手动脚,不想活了!” 朱季川蹲下来,用衣服将蹲着的人裹起来,伸手就去抱她。 哪知根本抱不动,这人小小一团,看似迷糊得不像话,却费了牛劲抱紧了婆婆的脚。 “啊啊啊……” 婆婆飞快地打着手语,那几个年长的女子松了手退到一边,好心地提醒说;“婆婆说,这丫头怕被别人带走,都快要把她的脚抱断了,快救救她的脚吧,明日干不了活了。” “啊啊啊……” 婆子还在打手语。 “婆婆说,簪花的银钱她也不要了,谁家的倒霉孩子谁快领走……” 但那小小的一团将头埋在婆婆的腿弯里,死命抱着就是不松手。 “小七,是我,”朱季川凑到她耳边,“小七,是我……” 埋着的头终于从别人腿弯里抬起来,簪的满头各色小花都被挤得七零八碎的不成样子,但露出了小七晕生双颊的脸。 第112章 于家2 满身酒味,满脸醉意,朱季川本该生气,却气不起来。 又喊了几声,她终于松了手,朱季川急切地将她打横抱起:“木砚,去赶马车来。” 木砚甩下碎银子,又赶紧跑去叫马车。 朱季川抱着小七健步如飞,很快就走出了后巷。 醉鬼小七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咕哝了一句:“我好累啊。” 然后头往朱季川胸口一歪,倒头就睡。 她的身上有酒香,也有汗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朱季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上了马车,朱季川将她揽好,又将她满头的小花一一摘掉,见她双手的手背上有些细小的血痕,竟像是在哪里受了伤。 她的鞋子湿透了,头发湿透了,衣裳也半湿了,狼狈极了。 等上了马车,马车快速跑起来的时候,睡着的她皱起了眉头,做了个恶心想吐的表情。 “走慢点,”朱季川安排说,“木砚先回院子,让春香烧了热水去耳房伺候,别惊动了其他人。” 又对车夫说:“跟门房说我喝醉了,将马车直接赶进东跨院去。” 他从自己马车的格子里取了些东西,细心地将小七的手背处理干净,但一直有血腥味萦绕不散,还越来越重,又不见其他伤口,不禁诧异了起来。 但小七妹好像真的累极了,全身瘫软地睡在他身上。 睡得很香,就像头一次见面在棺材里一样,自然、松弛又甜美。 她身上的酒香像是瑶醽酒,有果香而微甜,像甜水,但后劲却不小。 这丫头只怕是把瑶醽当成果酒,或者是香饮子来喝了。 只是到底哪来的血腥味? 进了院子,让车夫退下后,他将小七抱了出来,直接抱进了耳房。 春香已经候在那了,等将小七放到床上,春香一声惊呼:“少爷,您受伤出血了吗?” 朱季川低头一看,衣襟下摆有一摊明显的血迹。 他赶紧上前,将小七妹半抱起检查看是否后背哪里受伤,片刻后,他不由得红了脸。 春香捂着嘴笑:“小七来癸水了,这下真是大姑娘了。” 酒促血行,任冲二脉通,天癸水至,难怪小七身上隐约有散不掉的血腥味。 …… …… 丁夜四更,丑正三刻,夜色浓黑如墨。 打更的梆子声已经走远,连鸟兽虫鸣都停了下来。 大地万物都进入了深沉的梦里。 耳房里,春香趴在床尾睡得很香,显然是做了个让她很满意的梦,她偶尔会发出无意识的咕哝声。 房间里还燃着只细长的蜡烛。 这叫秉烛,比寻常的常料烛贵一倍还不止。 常料烛每条一百五十贯钱,而这秉烛每条四百贯钱,平时下人房里根本不可能用上。 下人房里用的都是油灯,有些连油灯都没有。 烛泪聚集成堆,荧然欲灭。 小七妹睁开了眼睛。 她其实只喝了一点酒,但真是累极了,才睡了这么一会压根不够,睡整整一天都不够。 但她现在醒了,因为她还有事要做。 如此良辰美景,适合杀人! 第113章 计划 月黑风高夜,执行恭桶计划的好时机。 田犇在说起于家的时候,曾无意中说过,于家的好姑爷朱合洛并不是回了江南两路,而是奉太皇太后的懿旨去了京畿道的驻军军营。 京畿道就在汴京府界外,乃是我朝首路,大营靠近东九陵,也靠近南陈县,来回不过两三天。 朱合洛是去犒军的,也是去验军的。 据说今日申时可归家。 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刻,朱合洛的暗卫跟出去了。正房院子里主子只有朱夫人和杜姨娘,而朱合洛的屋子里没有人,他的恭桶,哦,不,官房,他的官房也不会有人动。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更何况大少爷知道她醉得一塌糊涂。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起身先点了春香的睡穴。四下打量后,找到了自己之前穿的鞋子,鞋子湿透了,被春香放在窗边的架子格上。 鞋面上缀有两颗小绣球花,她从其中一个里取出来一枚极其细小的物事。 这是从田犇牙齿里取出来的见血封喉的毒药。 这种毒药来源于一种树,只要割破树皮,流出来的汁水熬制之后,就是这种剧毒之物。 然后她取来了针线包里的细针。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细心的将自己的房门门闩栓好,爬上了屋顶,轻手轻脚的取开瓦片,从屋顶爬了出去。 整个府里十分的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见收夜香的车轮在地面碾动的声音,自由的风送来了树叶婆娑起舞的声音,还有她心底止不住喊杀的声音。 东跨院的屋顶和正院的屋顶是连在一起的,她要小心行事,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能惊醒任何人,她还要赶在恭房李嬷嬷到达正院之前。这样车轮碾动的声音会掩盖住她揭开瓦片的声音。 方位是她早就观察好的,行动是她预想过很多次的,爬墙爬屋顶是她向来擅长的。 在她终于到达朱合洛房间的屋顶后,她停了下来。 李嬷嬷的夜香车已经穿过老夫人的南院,转向了来正院的路上。 一步、两步、三步…… 她安静得像在屋顶上睡着了的猫。 五十步、六十步…… 好了,可以开始了。 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到附近了。 小七妹睁开了眼,迅速揭开了屋顶的瓦片。 室内一片黑暗,隐约可以看到床和围屏。 围屏后面就是李嬷嬷说的新箍的可以拉出香屎的官房。 跟寻常人家的八仙桌差不多大小的一把太师椅,黑暗中看不出颜色,坐两个她还绰绰有余。 她想象着朱合洛坐下时的体位,安静的缓慢的沿着坐垫开始抚摸,终于找准了地方。 一切做完后,她沿着原路爬上了屋顶。 院子外,李嬷嬷摇铃了。 有丫头起身推开了房门,这是去倒恭桶的丫头。 等这丫头的脚步声响起,小七妹趁机轻巧的将瓦片放回了原处。 她像只猫一样在屋顶穿行。 “哎……” 一阵极其幽怨的叹气声响起。 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个不停。 “您再睡会吧?”有人轻声说。 “睡不着,”有人轻声应,“现在睡得越来越少了。” 这是朱夫人的声音,那想必和她对话的就是她房里的丫头。 丫头劝着:“您不要太过担心了。” “哎,”夫人又叹了口气,“哪能不担心呢,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真到了那一天,轩儿和安儿……哎……” “大少爷和大小姐福泽深厚……” 丫头的话没说完,朱夫人突然打断了这句话,又快又轻地说了一句:“梅伯符怎么还不……” 还不什么,小七妹听不清,因为东跨院那边传来“吱呀”一声,在安静的清晨十分的明显。 东跨院那有人推开了房门,不知道是哪一间。 小七妹抬头一看,黑暗中有烛光晃动,有人端着烛台从大少爷房外往耳房而去。 糟糕! 这该死的扫把星朱季川大半夜的不睡觉要梦游吗? 她顾不得再听,若是朱季川想进耳房,那道门闩可拦不住他。 于是她加快了返回去的速度,很快,她就觉得手脚有些脱力般的发软。 而朱季川已经走到耳房门口了,他手里烛台的光影映在门上,连同他的影子。 影子举起了一只手,想要叩门,又没叩,片刻后才收回去。 举着烛台的影子转身,又往自己房间走,大概只走了一半,又回转身往耳房走。 小七妹恨不得自己变成小咕咕插翅就飞。 这一次,影子举起的手碰到了门,发出了轻微的一声,但很快就停下来了。 门上的影子举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很低很低的清了清嗓子,又往回推开了他自己的房门。 小七妹趁势钻进了耳房。 但这次,她在放瓦片时,不小心发出了轻微的“叮”声。 正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扫把星又走了过来。 小七妹顾不得其他,赶紧钻进被窝里,还没忘记解开春香的睡穴。 春香睡得流口水了。 扫把星在门外叩门:“小七,你渴不渴?” 小七妹没说话,假装自己睡着了。 春香还没醒,睡得发出了细小的呼噜声。 见没人回话,扫把星又喊:“春香。” 叫叫叫,喊喊喊,你又不是打鸣的公鸡。 困倦像潮水一样袭来,小七妹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已经再次睡着了。 …… 等她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午后了。 日头高照,阳光晃眼,小腹酸涨,四肢百骸都在发软,她倦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但肚子在咕咕咕的唱着空城计。 春香在她床边绣蝴蝶,月牙白的肚兜,绣上了两只并飞蝶。 “春香姐,你的脸好像发面馒头,又白又软。” 好想咬一口,一定又软又甜。 春香没好气的啐了她一口:“你的脸才像发面馒头呢,我这是银盘脸,这可是福气脸,哪怕就是不配少爷,也能配个最好的管事,以后当管事娘子。” “春香姐,你的胳膊好像甜藕。” 好想咬一口,一定又脆又甜。 “臭小七,你是饿了吧,等着啊,我很快就回来。” 春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的来了,带来了一碗香掉牙的七宝五味粥。 吃了东西,感觉又活过来了。 “春香姐,老爷回府了吗?”她含着勺子问。 “你怎么不问少爷回府了吗?”春香打趣她。 “哦,那少爷和老爷两个人都回府了吗?”小七妹乖巧地问。 “没呢,好像出了什么事,少爷叮嘱我照顾好你,就带着木砚出去了,”春香说道,“还有夫人也出门了。” 看来,朱夫人已经知道她那个堂兄于总管被抓的消息了。 不晓得那位赵督头顶不顶得住?或许昨晚应该用李昱白的声音,但李昱白的声音不那么好装。 小七妹舔了舔嘴唇:“那老爷是先回府后又出去了,还是没回过府?” “还要来一碗吗?看你馋得恨不得舔碗,”春香白了她一眼,“你睡傻了吧,老爷的事,像我这样的小丫头怎么会知道。” 真是睡傻了,春香确实不知道,但观棋想必能知道点边边角角。 于是,小七妹端了两碗粥,晃去了观棋那。 “你来我这里做甚?”观棋很不想理她,毕竟有人好像醋劲挺大的,十个他都惹不起。 “这个粥很好喝,端来给你尝尝。”小七妹放下了碗。 趴在床上的观棋直起身子看了看:“哦,七宝五味粥啊,算你有良心。” 有良心的小七妹准备喂他,吓得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痛得摸着屁股喊:“祖宗,你离远点,站窗户那去说话。” 已经挨了板子,他不想再受罚。 “你再不好起来,木砚就要成大少爷身边的第一人了。”小七妹故意刺激他,“木砚比较合大少爷的心意。” 观棋顿时吃不下了,碗里的粥恨不得戳个洞出来。 “今天这么重要的事,都是木砚陪着的,哎,”小七妹叹口气,“我好替你担心。” “以前这么重要的事,大少爷一定都是带着你的吧,”她继续叹气,“木砚这次要是表现得好,你再躺几天,哎呦,那可……” “听说老爷又是今日回来,他这要是在老爷面前立了功露了脸,哎,我好替你担心。” “老爷今日回京都,估计也得进宫,”观棋说,“太皇太后让林尚宫今日去书院了,梅高钱朱四大家的当家人也都去了,估摸着今日高梅两家的事就能见个分晓了。” “林尚宫又是什么人?很大的官吗?”小七妹问。 观棋:“嗯,从三品的女官,和李昱白的品级一样,不过没有李大人有实权。但林尚宫是太皇太后贴身的人。” 小七妹明白了:“看来,不是莫夫子醒了,就是梅家的下人招供了?” 观棋点头:“对,听说是梅家的车夫招了。” 小七妹:“车夫招了什么?” …… 第114章 梅家 梅家的车夫招供,说自己见色起意,欲行不轨时,失手杀害了高家的大小姐和丫头 。 “我信你个鬼,梅伯符,你这是拿下人来替你顶罪。” 高观察使快要气炸了,他家失去了未来的一国之后,他失去了国丈的尊崇地位,如今还要被这小人车夫下贱之人污蔑女儿的清白。 “我看杀人的就是你,车夫是替你顶罪的,”他振振有词地喊,“不然我家丫头的手掌里怎么会有你的印章?” “肯定是你在杀害她们时无意中掉落的,我家的丫头有心在临死前告诉我们真相。” 书院的大堂里一共有三拨人。 大堂正中间跪着些人,分别是梅家的两个丫头、一个嬷嬷和招供的车夫,还有秦夫子和她的侍女,以及莫夫子的侍女。 大堂四周的长案上坐着些人,上首坐着京都府尹钱大人和华林书院的张应山长,其余三处分别是提刑司的郑副使、梅家人、高家人和一位大气雍容的女官。 她穿着黑紫色的大袖冠服,头戴着同色的等肩重楼子冠,端坐在左下首的位置上。 而长案边还站着朱季川,他是朱家的代表,但因是晚辈,便没有落座,只依礼站在一旁。 长案后面又分别站着好些下人和书院的学子们。 郑副使:“高大人请稍安勿躁,且让这车夫将来龙去脉讲讲清楚。” 他也冷哼一声:“如果是顶罪,就算他编出花来,也一定能找到破绽。” 钱大人拍了拍惊堂木:“从实从细讲个清楚,若有作假,家人同罪。” 车夫膝行而出,重重地叩在地上:“小的罪该万死。” 那日,梅家大小姐和高家小姐约在书院后山,他将马车停下后,大小姐带着嬷嬷和侍女去了后山,他独自一人等着无聊,就解了马的缰绳让它去饮马池喝水。 平日里像他这样的下人顶多就在饮马池靠门的这头坐着等,免得惊扰了贵人。 但那日书院休沐,门房也懈怠了,左右又没人,他就让马自己喝水,他则进了学堂里面四处走走看看。 水房外有个丫头正在接水,他本来想避开的,但这个丫头以为书院没人,就褪了外衫开始抹身子。 他看得欲火中烧,于是上前将这丫头拖进了旁边一间空房子。 那丫头挣扎得厉害,他一直没得手,一下没收住力,用自己的布腰带将这丫头勒晕了。 就在这时,高小姐一边找人一边走进来,和他对了个正着。 他想着完了,被高小姐看到脸了,那这事没法收场了。 原本只是个和他一样低贱的丫头被玷污了清白,这丫头为了自己的名誉肯定不敢声张。被千金小姐发现了,这可就完蛋了,那不得打死他。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抽了自己的布腰条,将高大小姐也勒死了,又伪装出了高大小姐在琴房上吊的现场。 本来想将丫头也吊上去的,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就拖到琴房后面红樟树下的坑洞里埋了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都是他一人犯的孽,和旁人无关。 休沐结束后发生的一切,比如女学子们的中毒都和他无关 “好你个贼子,那我问你,这丫头手掌里为何有梅伯符的印章?”高观察室狠狠地唾了他一脸。 “小的偷的,老爷雕的印章值钱,小的偷了藏在身上,准备拿出去卖的,”车夫解释说,“大概是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了,小的罪该万死。” “我去你大爷的,”高观察使终于飞起一脚,将他踢到在地,“我问你,梅伯符这厮到底许给你什么了,让你心甘情愿认罪去死。我告诉你,他梅伯符可保不住你的一家老小……” 郑副使将他拉开,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车夫:“小的动手时,看到了高大小姐左肩衣服下有颗手指甲盖大小的痣,还有,小的偷藏了那丫头的荷包,荷包里有碎银子,还有银票子。藏在小的家里的炕下。” 郑副使立刻让人前去,不多时便从车夫家中的炕下,搜出了一个绣着高字的荷包。 梅伯符方才一直坐着,一直等到带队搜的人带着证据回来,这才起身对着高观察室鞠躬行礼:“高兄,梅某御下不严治家无方,竟出了这样无耻的下人,梅某人难辞其咎……” “我咎你个屁……”高观察使暴起,对准玉树兰芝的梅伯符就是一脚,踢得梅伯符一个踉跄。 高观察使左看右看,捡起钱大人身前的惊堂木对准他扔了过去:“梅伯符,一定是你教他这么说的,你是不是拿了他家人威胁他。” 又指着车夫:“你没说实话,你没说实话,一个低贱的车夫,哪敢对千金大小姐下手……肯定是梅伯符教你这样说的……” “是小的鬼迷心窍了,是小的造的孽……”车夫咬死了不松口。 钱大人:“如今证物也找到了,犯人也亲口承认了,诸位还有什么疑虑吗?如果没有疑虑,那我们就要将高大小姐的死和书院的中毒事件分成两个案子来审。等姓莫的夫子醒来,再审书院的中毒案。” 高观察使一声咆哮:“可他完全是在放屁,一派胡言……” 梅伯符:“高兄实在是误会太深了,要不,请高兄找出证据证明他是在撒谎 。” 高观察使气个仰倒;“你……” 郑副使上前两步:“这个时候就该上刑了,根据我的经验,女子只要上了夹棍,男子只要用上黥劓,不怕他不从实招来。” 钱大人用问询的目光看向林尚宫。 林尚宫问:“除了这两个暴力血腥的法子,还有其他办法吗?李大人上任后,曾有言明,严刑拷打并不可取。” 跪着的秦夫子露出了有话想说的表情。 林尚宫:“秦夫子若是有话想说,请明言。” 秦夫子:“多谢林大人,我确实有话想问凶手。” 她转向车夫问道:“请问,你勒死高大小姐用了多长时间?将高小姐吊上房梁又用了多长时间?勒死高小姐后,到将高小姐吊上房梁前,你又做了什么?你是否趁机亵渎了高小姐?” 高观察使一声怒喝:“老子砍了你全家……你这个杂碎……” 车夫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小的没有,小的当时怕得不得了,哪敢做这样的事……” “若是没有,那是谁将高小姐的衣袍解了,事后又慌慌张张的连衣袍都系错了,不是你,那就是旁人啰?” “不不不,是小的,小的本来是想的,解开衣服后又太怕了,所以才系错了。” “既然是你干的,你从脱衣到穿衣花了多少时间?” “没一会,真的没一会,顶多就数十来个数的时间,小的怕被门房发现,就赶紧伪造了现场。” “没撒谎?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秦夫子问。 车夫叩着头:“小的发誓没撒谎。” 郑副使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审案不是这么审的,发誓有个屁用?” 秦夫子:“林大人,在座的各位大人,我怀疑琴房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高小姐和她的丫鬟并不是在书院受害的。” …… 第115章 于家4 “在李大人上任以前,尸检还只浮于表面,仵作一职多是家传本领,多用的是《和氏疑狱集》,既有正史,也有野史,集古今疑难刑案,但多以审查为主,其中查尸得奸少矣。” “李大人曾让各地仵作将自己的验尸心得汇集成册一一校验,我这几日将这些册子全都翻阅了一遍,找到了来自东郡的一个杀人遗尸案。” “在这个案子里,就是检验官和仵作合作,根据尸坠部位的不同,破获了一桩冤案。” 秦夫子将册子和尸格一起交给林尚宫:“林大人请看,各位大人请看。” “人死后,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或者是老死,死后都有尸坠,就是尸格反面这些青紫色的瘀痕,比如高家侍女,她的尸坠集中在后背、臀部和大腿。” “这是因为凶手杀害她之后,她一直是平躺着的姿势,尸坠便集中在这些点。” “如果真像车夫所说,那高小姐的尸坠应该在双足。” “可高小姐的尸坠和侍女的尸坠部位是一样的,也是在后背、臀部和大腿这些部位,说明高小姐在被杀害的一段时间里,同样是平躺着的姿势。” “车夫撒谎了。” “第一,高小姐的衣裳整齐,并无系错之处。” “第二,她们两个都是在死后被运到书院的。” 郑副使对着车夫一声冷喝:“说,你究竟是在哪里杀害了高小姐和她侍女?” 车夫明显慌了:“小的、小的……小的是……” “你是不是在梅家杀死了她们,然后用车运到了书院?”秦夫子问,“这样尸坠才能符合你所说的情况。” 车夫一愣后点头:“对对对,是这样的,小的是在梅家马房里……” 在场的人除了小部分,一大部分的人都听懂了,大伙的视线汇集在梅伯符的身上。 林尚宫颔首问:“那么我请问梅大人,高大小姐又为何会去你梅家?” …… 梅伯符被停职查办,梅家家眷被暂时收监,包括已有功名在身的梅大少爷。 梅大少爷在入狱后,向狱卒提出要见朱季川。 但朱季川没有去见他。 他又托狱卒送来了信,朱季川打开后,只有短短两行字:为兄没有按照你的建议,如今悔之晚矣,恳请贤弟求情,请朱伯父代为向那人进言。 朱季川想了想,直接将信交给了代表太皇太后的林尚宫。 然后他行色匆匆的回了府。 进了东跨院,就先去了耳房。 见小七妹还在睡,便又去了正院。 不多时,就有老夫人房里的丫头往各个院子报信,申时末,开家宴。 朱合洛要从京畿道大营回来了。 还没等小七妹醒来听到这个消息,又有消息说,朱夫人的娘家于家出事了,提刑司带人将四海商行封了。 来报信的不是别人,而是国公之孙赵瑾,那个棺材里躺一半就怕得不肯再躺的少年。 “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听说的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你了,现在外面都不知道呢。”赵瑾问,“提刑司的一个姓赵的小督头,这人莫不是失心疯了?虽然提刑司有便宜行事之权,但他一个小督头,才正七品的芝麻官,谁给他的胆子封了皇商的铺子?” 朱季川还没说话,赵瑾又接着说:“这赵督头也不是个刚进京都的愣头青,他难道不知道所有皇商的背后都站着人的?” 他问道:“哎,季川,你外家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朱季川面上不露,却在打发了他之后,让人叫来了正院里服侍朱夫人的丫头,又叫来了外院的管事。 外院的管事又带来了一个大消息,四海商行在京都的店铺都关门了,店铺里的掌柜、工人们齐心协力,将提刑司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赵督头赔偿。 关门一日,便赔一日。 赵督头就是赔个倾家荡产底裤都赔光,也赔不起! 小七妹也终于睡醒了。 第116章 家宴 朱夫人是满身疲态回来的,小七妹亲眼见到她强撑着仪态在走进院子后垮下来的样子。 朱季川追上去问了句:“母亲,舅舅家没事吧?” “生意上的事,你别管,”朱夫人带着笑说,“估计是抢了哪家的生意,人家要报复回来。” 朱季川陪着她走了几步。 “这生意场上的事啊,再大也大不过你的会考。士农工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不要沾半分,你父亲也是绝不会允许你沾的。” “对了,叫你屋里的那个……那个小七来一趟。”朱夫人说,“我有话对她说。” 小七妹其实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听得也还算清楚,但还是等朱季川走回来告诉她之后才往正院里去。 朱夫人已经卸下了钗环碧翠,穿着闲适地问她:“识字吗?” “识字,但不多。”小七妹老实地说。 “会打算盘吗?”朱夫人饮了口茶。 小七妹:“会打柴火,还会打老鼠,算盘没打过。” 朱夫人差点被茶水呛住,咳了几声才问:“想学吗?” 小七妹直接摇头:“不想。” 朱夫人诧异地问:“为什么不想?” “我有几斤几两十个手指头知道,”小七妹说,“用不上算盘。” 朱夫人浅笑两声:“现在用不上,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小七妹抿着嘴笑不说话。 朱夫人语重心长地交代:“大少爷呢,以后一定会有个名门妻子的,他的妻子以后也一定是诰命夫人,有些俗务是不好交到他们手里的,那就只有交给大少爷的房中人。” “朱家的男人啊,我看都随根。” 她的表情颇有点不屑的样子,但她很快就收住了。 “你是大少爷自己选的房中人,想来以后在府里的地位也是不一样的,又是孤儿,没有娘家拖累,”她不容商量地安排说,“等大考结束,你就先从简单的学起。” 小七妹无所谓地应下了,又问道:“夫人,您不在府里的时候,老夫人说申末开家宴,小的要做点什么吗?” 朱夫人扯着嘴角笑了笑,随手赏了她一盒李子旋樱桃,就将她打发了出来。 她拿着这盒蜜饯,直接去找了春香:“老爷和夫人,当年是不是还有点故事?” “要死啦,小七,妄议老爷夫人,你这是讨打。”春香吃了满嘴的蜜饯,还不忘拧了她一把,又贼兮兮地贴着她的耳朵说,“听说当年夫人可是带着五万的巨资嫁妆出嫁的。” 那时朱合洛可还只是个驸马爷的外室子,于家也还不是皇商,两方处境都不算太好,可以说是弱弱联手。 谁知道这十几年,两方都有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成了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江南两路节度使,好比是前唐时期的封疆大吏。 另一个从颇有家资,成了我朝大皇商之一,几家铺子的掌柜工人就大胆到敢去围堵提刑司的署衙。 小七妹笑了。 有人踩着哭泣岭的血和命享了福,那就收割掉他们的血和命好了。 三平一向说她是个牛劲使不完的南蛮子。 她走出正房的时候,室外阳光刺眼,廊下的阳光正在缓慢的往廊里爬,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申时到了,申末还会远吗? …… 申末远不远,赵督头不知道。 但他知道明明从署里到自己家骑马也就两盏茶的功夫,但在这个时分却是个很遥远的距离。 他被围在署衙里,压根出不去。 “陈南山,你到底死哪去了,”赵督头说,“你给我整的这功劳新鲜出炉得很烫手啊。我快要捧不稳了。” 署衙外面还有山呼海啸。 “放人放人,提刑司放人。” “提刑司赵督头收受贿赂,抹黑我四海商行。” “提刑司判糊涂官司,致我四海商行损失惨重,累我商行工人无法生活……” 提刑司的文吏也没法出门,连听到消息赶回来的郑副使都在外面被薅得衣衫不整,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进了署衙。 “让我瞧瞧怎么回事,我就几天功夫没在署里,你就捅了个这么大的篓子。”他二话没说先给了赵督头一个爆栗子,“你怎么封了四海商行,你知道商行后面站着几个从四品以上的谁谁谁吗?” 赵督头捂着头没说话。 “赶紧放人吧,不就是个于总管么,让他走。”郑副使挥挥手,“你赶紧办。” “不行,不能放人,”赵督头拒绝了,“对方越是这样虚张声势,就越是说明我拿到对方的命门了。我有预感,这会是大功一件。我可舍不得放。” “那你查实证据了吗?”郑副使问。 有些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赵督头机警的又吞了回去,只说道:“现场抓到了他们杀人的物证,受害者的部分肢体,还有同案犯的招供。” 郑副使:“同案犯的招供?” 赵督头:“对,因为这个同案犯的供词,我们又取得了另外几名同案犯的招供,可以说人证和物证都有了。” “给我看看,”郑副使说,“你小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给你掌掌眼。” “不行,陈南山陈副使说了,这个案子除了他和李大人,谁也不能参与。”赵督头说得有板有眼地,“特事特办,我直接向他和李大人汇报。” 郑副使被噎得不轻。 “小陈什么时候回来的?口信还是公函?口信由谁传的?公函在哪?这些我总能过问了吧。” 赵督头又心虚又强硬地拒绝了:“您可以直接和陈大人核实。” 郑副使:“我一片好心你还当驴肝肺,别说我没提醒你,四海商行东家的姑爷可是从二品的江南两路节度使朱大人。听说朱大人此刻就在宫里,他可是能直达天听的。” 赵督头的后背有冷汗,但他决定当成没听见。 很快,户部有人来了。 来的人笑眯眯的:“听说老于和你们有点子误会,我来开解开解。” 赵督头装傻:“哪个老于?” “四海商行的于总管,他的宅子不是被你带人封了么?听哥哥一句,这商人啊,确实不能太给他脸了,你打压得对,”来人说,“不过也得给人家点甜头和活路。” “下次商行出海,让他给你参一点干股,那不比你一辈子的俸禄都高,也好讨个婆娘了。” 赵督头砸吧着嘴,想想自己的俸禄和陈南山许的副使一职,坚定的打着哈哈:“我懂我懂,且等着啊。” 等人走了,他背转身骂了一句:“陈南山,你到底死哪去了,倒是吱个声啊。” 没多久又来一个人,这次来的人品级比他高。 来的人笑得很随意:“这个事吧,可大可小,就看你想怎么办?” 赵督头:“您想我怎么办?” “我可不是来干预你提刑司查案的,”来人摆摆手,“我就是来串个门,想当年小郡王还未入仕时,我曾携他在汴河上游船,如今虽然忙碌,但也总没忘记当年,哎,终生难忘少年游啊……” 正拉扯时,赵督头昨晚带去于总管家的一个下属匆匆忙忙的走进来,贴着他的耳朵说:“大牢里出事了。” 顾不得再说闲话,赵督头迅速带了人赶去提刑司大牢。 一间大牢的栏杆上,用裤腰带吊着一个人,面色青紫,舌头吐得老长,正是已经招供的主要证人丁二。 赵督头顾不得验尸,大喊一声:“快去保护好其他证人。” 他带着其余的人直扑邦本房,不出意外的话,昨晚的供词就要出意外了。 陈南山你个天杀的泼才货,你到底死哪去了,怎么还不现身?我就是个小督头,我 快要顶不住了。 …… 第117章 家宴1 家宴办在老夫人的院子里。 南跨院挂上了各色红灯笼,又装饰着各色鲜花着锦,还有没点亮的各色花灯。干果蜜饯盘子一盘盘的端进去,时令小吃美食也一碟碟的端进去。 丫鬟小厮家丁们都穿上了新衣新裤,南跨院外边还摆上了好几张桌子。 春香拉着和她穿得一模一样的小七妹兴奋极了:“上一次家宴,老夫人打赏了大家伙每人一贯钱,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让我想一想,那次好像是大少爷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华林书院,又逢老爷回京述职,大家伙都吃上了流水席。” 下人的流水席可是很难吃到的,这是让每个干活的家丁都能吃到热饭热菜,不至于干了活还得吃剩菜剩饭。 “小七,那你能坐哪一桌?”春香很苦恼,“按理说,你还没资格进南院上桌子。” “还是我们东跨院混一桌吧,”她说,“要万一让你进南院,你年龄又小,又没那啥,好像还得站着伺候别人吃吃喝喝。” “哎,可惜啰,大小姐不能参选,不然今日也会安排流水席了。” 小七妹:“我只想吃饱喝饱。” 吃饱才有力气,最近吃得又多又好,她好像长个子了。 宴还没开,她就被叫进了院子里。 南院的正房里摆着一桌,院子里还摆着几桌, 红纱绿椅,锦绣坐垫,花灯掩映在水廊亭台里,四处装饰得很是精致。 连那座戏台都被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 朱合洛的姨娘们都在,他的儿女们也都在,朱大小姐在抱琴的陪伴下还纡尊降贵地给她点了个头。 老夫人和夫人都穿了华服。 尤其是老夫人,素来穿得简朴的她抹额上缀的那颗鸡心大小的明珠将她衬得雍容华贵。 老夫人和善地问她:“怎么穿的是二等丫头的衣服?你自己的呢?” 小七妹笑眯眯地说:“小的十分喜欢这套新衣服。听说是老夫人您亲自选的样式,可真好看,您可真有眼光。” 老夫人便笑了。 她大概是请了她的闺中密友,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夫人对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又让她转圈看她的屁股。 想着一会自己要干的事,小七妹笑眯眯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半点都没有不乐意。 阳光已经从廊下爬过门槛爬到了屋里,在屋里留下了个明亮的方框。 申末到了。 为什么朱合洛还没有回府?宫里留他了?还是于家的事耽误他了? 朱合洛没回府,老夫人就没喊开席,大家伙就都侯着。 花灯都点上了,在亭台间明暗交错,犹如小七妹的心情。 这一天她和大武等了很久,弃婴塔里的冤魂也等了很久了。 “来了来了,老爷出东华门了。” 门房有人来报。 院子里的人都露出了喜色。 从东华门骑马回来很快的。 老夫人沉稳的安排:“让厨房里准备开席。” 很快,各色冷菜就先上了,然后是各式各样小七妹从来没有见过的佳肴,水晶肘子、梅花汤饼、广寒糕、桃花酥、莲房鱼包、水晶烩、酥骨鱼、蜜煎樱桃、雕花梅球…… 不久之后,就有朱合洛的长随进了院子里,和老夫人耳语几句后才离开。 小七妹看到有家丁抬着席面往前院走,还有人小心翼翼的端着温好的酒。 又等了片刻,那长随又进了院子,老夫人站起来,言笑晏晏的宣布开席:“今日来的都是家人,有从微末之时便跟着老身的,也有看着这府邸建立起来的,老爷建功立业,夫人掌家有方,少爷们勤奋好学,小姐们端庄有礼,其余众人各自恪守职责,我朱家必定蒸蒸日上。” “今日酬谢各位,浮饮大白,胜饮此杯。” 从上到下,一片欢腾,戏台子也开始唱起来了。 看样子,朱合洛回府了,大约是有外客,所以在前院又单开了一桌。 “小七,你怎么不吃?”春香给她夹了一个蜜汁鲍螺,“你身子不爽利,吃点甜的,这个过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吃到。” 木砚避着人,给她送来了一盘羊舌签。 “大少爷说,羊肉性温,益气补虚,让你吃这个。” 小七妹接在手里:“嗯,吃饱才有力气。” 没多久,又送来一碗玉蝉羹。 都是有钱人家也极难得才能吃到的。 小七妹找过来两个小杯子,给杯子里倒了酒,递了一杯给木砚:“帮我递给大少爷。” 木砚看着她面前那个杯子,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嘴:“你可别喝酒了,免得少爷担心。” “嗯,不喝。” 小七抬头对他笑得灿烂,乖巧听话的举起杯子,将酒洒在地上。 这一小杯酒,顺着园子里青葱的草渗入土里,再无一丝痕迹。 家中有祭,祭我家137口人。 第118章 家宴2 趁着大伙吃得热闹,她将木砚送来的吃完,又用盘子端了几份点心,对春香说:“我肚子疼,我去房里吃,吃完好躺着,你多吃点。” 春香对她挥手:“去吧去吧,好好睡一觉,你个小懒猪。” 她趁着没人注意,从小厨房里抽了一把剔骨尖刀藏进了袖子里,端着盘子光明正大的走回东跨院门口,又拐进了正院。 朱合洛有客,暗卫不会离他太远,至少不会在正院。 而正院里其他的人都在园子里的家宴上,此刻仅留有一人看院子。 她才进去,就有人迎了上来:“小七姑娘,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怕姐姐吃沾了别人口水的剩菜剩饭么,我可舍不得,趁刚开席他们还没动筷子呢,我特意来巴结姐姐,先给你送些过来。” “哎呦,你这小嘴……”那人笑起来,“就跟抹了蜜一样。” “既然送到了,那我就回席了,还没把牙缝塞满呢。” 她蹦蹦跳跳作势要走,却趁那人转身往回走时,溜进去躲了起来。 又趁那人在吃时,缓慢的溜进了朱合洛的房间,躲在了围屏后的那把太师椅后面。 就着外面的花灯光亮,她看到了自己缠在坐垫边的头发。 这说明朱合洛没回来,就没人动过这个官房。 这很好。 时间在一点点走,花灯在一盏盏熄灭,房间里黑了下来,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大武哥。 高烧时的大武哥偶尔醒来,说的是“你快走、走得远远的”;烧退后的他,再也不记得前尘往事,那些血腥的、无助的、绝望的……种种都只有自己记得了。 可她常常一闭眼,想起的就是阿娘在给她做稞稞,阿爹在给她磨木箭,阿哥在给她打水洗脸…… 她记得黄婶又嫌弃又怕她没吃饱塞过来的吃食,记得村长摸着胡子说要给她取个比别人都好听的大名,记得李叔过年扯回来也有她一份的头绳…… 以今晚的血,祭我那些冤死的家人。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纷沓而至,不止一个人,但每个脚步声都强健而张扬,不是正院的女人们回来了。 来的是几个男人,听声音大概是三个人。 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小七妹听到门又关上了。 三人就坐在临窗处,围屏外有人影晃动。 “你看这钱大人的态度如何?”有人问道,“贵人能不能用他?” 只这一句话,就让小七妹手心出了汗。 没错了,就是他,那个粗而低沉的声音,尤其是说贵人的语气。 这就是朱合洛了。 一个略显阴柔的男人回答说:“权力场上无孤家寡人,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另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声音说:“你们啊,都太多疑,能不能用的,先试试再说呗。” 三个人便一起笑,接着说起了梅伯符。 略显阴柔的人说:“纯文人总改不了清高的毛病,自己走了条死路。” 朱合洛说:“是啊,看那位的意思,梅家只怕……” 大大咧咧的人说:“听说他儿子找过季川?” 朱合洛:“好在季川文武双修,没有那些个臭毛病……” 又说了几句之后,貌似是找到了东西,有两个人走了,只剩一个人还在屋子里。 呼吸音缓而悠长,脚步声收而不狂。 小七妹只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窗前走动。 片刻之后,又有人来了,先敲了门,接着在门口说:“父亲,我进来了。” 这才推门进来。 “父亲可是喝多了,这是母亲准备的解酒……” “放下吧,我问你,梅家小儿还说别的了吗?” 他的声音响起时,小七妹呆住了。 朱季川喊父亲,而这位父亲也回应了他。 可这个人的声音略显阴柔,不是之前说“贵人”的那个粗而低沉的声音,也绝不是自己记了这么多年已经能学得一模一样的声音。 朱合洛,难道不是那个千里奔袭而去屠她全村的人? 第119章 家宴3 屋子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声音阴柔的居然是朱合洛,另外还有两个人,其中那个声音粗而低沉口说贵人的,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也是屠村那晚于都监口称“老大”的人。 那个说“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的人。 电光石火间,小七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于都监会不会是在利用自己? 那晚,于都监一定以为他自己还能活下去,所以看中了她的武力,想将她收于麾下当他的“雀人”。 他在明知自己要报仇的情况下,脱口而出说带队和他一起屠村的是朱合洛,只怕是要借自己的手除掉朱合洛。 但自己要找的“梅氏”田犇,又确确实实是于家的人。 小七妹觉得自己身在迷雾中,一时看不清孰真孰假。 朱合洛,他的嗓子会不会是装的? 就像自己的腹语和口技? 小七妹摸索着,小心翼翼的将那根见血封喉的毒针取了下来,插进了自己的鞋底里,换上了从丽娘子那里得来的软骨散针。 围屏外,朱季川在问:“父亲,您将暗卫都布置在前院,是不是您这趟去京畿道大营有什么不妥?” “我只是摸不透目前的局势,不想这些人在府里有任何意外,免生事端。”朱合洛的声音显得很是担忧,“只怕还会有乱子。” “父亲,是舅舅家的……” “这个你不要操心,”朱合洛说,“你只要全心准备大考,再有四日,官家就要束发,李昱白李大人一定会赶回来,提刑司有他在,自然一切都会秉公办事。” “嗯,那确实是。”朱季川说,“那我是否这两日去探望下外祖和外祖母?” “我觉得不合适,”朱合洛对儿子说话时语气很是柔和,“想必你舅舅这些天会瞒着你外祖和外祖母,你在大考之前突然前去探望,只怕还会让你舅舅这番苦心付诸东流。” “父亲说得是,我听您的。”朱季川又问,“那父亲为何面有愁容?” 朱合洛:“季川,你说那位让我去京畿道慰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柔而低,委实和他高大威猛的形象很不相符。 “父亲是怕……盛宠之下是杀机?”朱季川问。 “于都监在军中死得不明不白,虽说是为女色所累, 但恰巧发生在我回京时,他又是那位的人,只怕那位会多想……” “京畿道乃我朝第一路,可以说是把掐着京都的命脉,”朱合洛沉吟着说,“那位让我去,这让别的节度使怎么想?哪头狼不护自己的地盘?” 屋里有一会的沉默。 朱季川问:“梅家那您会伸手帮一把吗?” 朱合洛嗤笑一声:“帮不了,也不会帮。第一呢,他手里户部的那些东西对我没用,第二呢,这梅伯符虽然和我一样出身微末,但他以文见长,且向来颇受追捧,未曾经历过权贵践踏,科举后又一路顺风顺水,便以为有现今的风光真是自己凭真本领得来的。” “殊不知他满身荣光都不过是皇权下的羸弱荧光,不过是从贵人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微末之光。” “高小姐不管是谁杀的,又死在哪里,他在知道高大小姐怀里有一封和自己女儿相约的信时,就该想到有人想让他退了。” “他退了,女儿说不定还能进宫。” “留得清名在,韬光隐晦个七八年,说不得还有起复之日。如今,这罪名一定会扣死在他身上。” “没人救得了他的。” 朱季川问:“那依父亲的意思,高小姐到底是谁……” “你回去用沙盘推一推,看这件事一开始谁的损失最大,到现在又是谁的损失最大,想明白了得失,你就知道高小姐是谁杀的。” “是,父亲。” “不说他人了,我且问你,”朱合洛:“这几日的策论都拿给先生了吗?先生怎么说?” 朱季川:“先生说,只要殿试时不失仪,前三甲总有一席之地。” “哈哈哈哈……好,太好了。”朱合洛显得很高兴,“我儿此等人才,哪家千金娶不得?等你大考之后,为父便想想去哪家提亲…… “阿爹,”朱季川很为难地打断了他,“我……能不能不娶妻?我若能自己建功立业,便没人敢看轻她出身低微……” “锦衣玉食,名师教导,我不希望只养出了你的书生意气,”朱合洛顿时不笑了,“我看那丫头也确实有趣,以后你不妨多偏疼她几分就是了。” 朱季川没有说话,只听到朱合洛语重心长地喊了声“儿子”,又似乎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情关过了,就没有过不了的关。” 他没让朱季川继续说话,而是吩咐道: “你先出去,等我一起回席,让阿峰进来伺候。” “是。” 有开门声响起,又有脚步声进来,有人恭恭敬敬地问:“老爷是要虎子还是官房?” “虎子。” 小七妹立刻缩成小小一团。 便有人从围屏外走进来,小七妹能瞥见那只伸过来的手,好在那只手在太师椅旁的博古架上取了尿壶,又转身走了。 接着有哗哗放水的声音响起,围屏处顿时有股尿骚味。 哗哗哗……的声音骤然停止,小七妹顿时一惊。 “谁在那里?” 朱合洛提高声音一声厉喝。 心念电转间,小七妹迅速将剔骨尖刀拿在手里。 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咔嚓一声响,窗口陡然破了一个大洞。 锵的一声,有刀剑相加的声音从洞口向朱合洛袭来。 阿峰高呼一声:“有刺客……” 而小七妹清楚地听见了朱合洛用依然阴柔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来得好。”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并不低沉。 果真不是他。 屋子里刀光剑影的打在一起,刺客有两人,分别使的刀剑。 朱合洛似乎是赤手空拳,但一直没落下风。 只听他说:“阿峰,取我的枪来。” 围屏很快就在混战中往后翻倒,小七妹抽出手帕从前往后蒙住脸。 这场混战跟她无关,她既不想杀人,也不想救人,但只怕会波及到她。 她得早点抽身。 “噗通”一声,博古架轰的一声倒下,上面的物事纷纷坠落在地,一个身穿黑衣的刺客被一脚踢倒在博古架上,又把架子撞翻在地。 躲在太师椅后的小七妹和这个蒙脸刺客对上了眼。 对方捂着胸口“噗嗤”吐了口血。 小七妹矫健地起身,使出蛮力,推着太师椅挡在自己身前往破烂的窗口而去。 屋里的打斗声骤然停下,片刻后才又响起,那个吐血的刺客也往太师椅后躲。 小七妹纵身从窗口跃了出去,正要往阴暗处跑,一点银光闪动,一柄长枪已经袭到眼前,直往面门扎来。 她赶紧一个鹞子翻身躲开。 朱季川手里拿着两把长枪,口里喊着:“父亲,接枪。” 另一把舞得如银龙出没,将小七妹罩在他枪下。 要赶在暗卫出现前离开,否则,就……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里一闪,小七妹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趁朱季川回枪之时,右手拉住他的枪杆,借力一个蝎子摆尾欺近他的身体,用剔骨尖刀的刀把狠狠的砸向他的腋下四指处。 朱季川猝不及防,闪避不及,闷哼一声痛出了冷汗, 长枪几乎脱手而出。 但他硬是一声不吭,反而手臂一合,趁势将枪抢回手里,抬脚用膝盖顶向小七妹后腰。 小七妹滑如泥鳅,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 朱季川却咦了一声,伸手来扭她的胳膊,嘴里惊疑不定地问:“你是谁?” 屋里的阿峰一声惊呼:“老爷小心……” 朱季川分心之下,被小七妹灵活的后撤躲开,同时一拳打在他的腋下。 他踉跄着往前扑,却侧头看着窗里,面上满是惊慌。 小七妹抬头一看,破烂的窗户里,朱合洛不知为何歪倒在太师椅里,还抬着手去挡对方的刀剑。 “父亲,闪开……”朱季川大喊。 朱合洛的视线转向他,但全身动都没动,连手都好似力有不逮的往下坠。 只有小七妹知道,他大概是对打时被踢倒坐在太师椅上,被那根“软骨断筋散”针给扎中了,此刻正要失去自己的力气。 两名刺客的刀剑顿时朝他胸口戳去。 “阿爹……” 朱季川顾不得眼前的人,径直往里冲。 隔着窗里窗外,无论是他还是自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小七妹果断的纵身上前,抢过朱季川手里的长枪。 朱季川并不与她纠缠,一心扑向窗户里。 小七妹撒腿就跑,助跑后竭尽全力地用长枪往墙上一支,借力腾空而起,瞬间翻过了围墙。 长枪扎在墙上,发出了尖锐的长吟。 身后有阿峰惨呼老爷的声音,还有朱季川痛喊阿爹的声音…… 小七妹将这些统统抛在脑后,她没有回头看。 黑暗中,她看到了前院蹿到屋顶的暗卫,还有朝正院移动的如长龙般的灯笼和火把。 此刻不出府,那就出不了府了。 走! 第120章 于家3 是夜,京都发生了大事。 东水门关,新郑门关,戴楼门、陈州门关…… 全城宵禁提早。 除了出动府兵,还出动了禁军…… 严查京都各类医馆、酒楼,全城缉拿刺客。 江南两路节度使朱合洛于家宴上被人下毒,又被多名刺客刺杀,此时生死未卜。 太皇太后和官家分别派出太医前往朱府医治。 朱合洛伤口在左胸上肩头下,伤口几乎透胸而过,好在并没有伤到心肺脏腑。 身上所中的毒叫软骨断筋散,是拍花门中常用的下三滥手段,好在并不致命,但却让武功高强的朱合洛朱大人手软脚软,神智昏迷,这才让三名刺客一击得手。 三名刺客一死一伤一逃。 在逃刺客女,着朱府二等丫鬟服饰,力大无穷,武功高强,在逃出府时,被朱府暗卫围堵拦截,疑似左胳膊中箭…… …… 听到消息的某牙行陈婆子不小心折断了自己的一根长指甲,拍着胸口安慰自己:“稳住,跟我无关,我牙行的丫头婆子都是有根有底的,绝没有半点纰漏,至于别的,谁会拿一千贯钱卖自己呀,没有影子的事啊,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不要慌,稳住,不要慌……” “那小丫头还在洗恭桶呢,怎么可能会穿二等丫鬟的衣服?” 又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见钱眼开,这下要是稳不住,你就糟了。” …… 同样糟了的还有赵督头,重要的证人死了,稍微重要一点的证人和不重要的证人都反口了,说他严刑逼供,实在是受不住才被逼承认的。 甚至有人将他抓封四海商行的行为和刺杀于家姑爷朱合洛的行为凑在一起,硬生生编出了个要谋夺资产的理由…… 御史台谏院已经有人上了朝本折子,句句指控他财迷心窍,预谋夺人财产,断人活路…… 而身在大牢的于总管始终咬死了不松口,不认识田犇,没杀过人,这都是赵督头的构陷加害。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否则为何赵督头不敢说出举报人的身份。 郑副使气得咆哮:“你说是陈副使的密信,信在哪呢?你倒是拿出来呀?不会是被人耍了吧?” 连赵督头自己都有“是不是被耍”了的怀疑。 但他更不理解的是,只是抓了一个于总管,封了四海商行几个铺子,为何于家动用了这么多的人脉来逼自己就范? 按理说,将一切不法都推到于总管一人身上了,快速做好于总管的切割,让于总管一人担责后死于自尽才是最好的办法。 现如今,于家摆开的架势,倒让他看不明白了。 郑副使:“你若是拿不出陈副使的密信,交不出举报人,可别怪我拿你问责了。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总得向上面有个交代。” 我朝法例,凡举报他人必须实名,并验明正身,否则无效且追诬告之责。 赵督头当然拿不出来,他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半晌后才硬着头皮说了一句:“等陈大人回来,必然可以见到分晓。” “既然你硬是要将事情推到陈副使身上,那就先革职查办,来呀,将赵督头先请进审房,将他署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都进行搜检,再派人去他家……” “慢着,”赵督头问,“我家和我的私人物品?这是要找什么?” “于家说,你当晚抓人时,偷走了于家的传家之宝,价值连城。”郑副使说道。 赵督头诧异地说道:“传家之宝?我没有啊。” 当晚他抓了人,带着人头就走,压根没看到什么传家之宝。 “我懂了,于家这么急原来是传家之宝丢了。”赵督头笑起来,“看来,这个所谓的传家之宝,反而是最重要的证据了。” 问题是,这么重要的证据究竟谁拿走了,这所谓的传家之宝究竟在哪里? “赵明你就别装傻了,”郑副使说,“总不可能这也是陈副使让你干的吧……” “来,我来听听什么事,”有个贱嗖嗖的声音响起,署衙里回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其中还有一老一少两个道士。 “陈南山你这个死泼皮,你终于露面了。” 陈南山的面上还有灰尘,他都没来得及洗把脸。 “咦,李大人呢,你们没有一起回来吗?” …… 汴水河东,永安里巷有座鬼屋,鬼屋门前的土地都是黑红色的。 风到这里都停滞了,一股说不出的腥味。 马路斜对面不远处,还有座宅子,和鬼屋差不多,都是空的。 此刻,永安巷子里出现了几匹骏马,有个白衣人推开了院子的前门。 后院有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枝干连理,树梢伸展。 有个黑影神情紧张的撅着屁股,像猴子一样单手攀着枝条爬到了树上。 黑影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而前院那个白衣人踩着枯枝败叶,已经越走越近了。 第121章 汴水河东 沙…… 嚓…… 咔…… 夜色黑如油墨,空气黏腻而闷湿,风在前门打了个转,轻轻撩动了些细小的树枝,树叶懒怠地动了一动,又继续趴在枝头无聊地缀着。 这两棵树没有开过花,一次也没有。 连理枝上还有两个依稀可见的印子,比其他枝条上的纹理都浅,像是曾有人经常肩并肩地坐在这里喁喁低语。 有一根枝条悄悄的探出了院墙,斜倚在墙外。 不远处,还能听到马蹄踢踏声,并不急促,既没走近,也没有走远,似乎在原地踱步。 这不是朱府或者禁军中来抓自己的人。 或许是路过的? 还是……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近到只要推开那扇已经有些破败的门,就可以直接进到后院,再走十几步,就能站在这对夫妻树下。 小七妹纹丝不动,像壁虎一样贴牢树干,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的左边肩头还在渗血,伤口有撕裂,若是不想以后变得和被三平治好的独臂大马猴一样,此刻就绝不能再用左手。 能到这里来的人,想必和楚楚,不,和青鸾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可是自己不能赌运气。 若是被发现,拼着哪怕做个独臂野猴子,也得杀了来人才好。 但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直没有动,来人像是近乡情怯般站在门外。 良久之后,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脚步声又再响起时,这人已经往外走去,越走越远,比进来的时间短了一半有余,很快就走出了这座宅子。 小七妹依然纹丝不动,但她轻轻的长吁了一口气。 马蹄声响起,踢踢踏踏的离开了这条巷子。 既然这批人不是在追捕她的,那想必来追捕她的人也已经在路上了,迟早会到来的。 她现在没有一战之力了。 出府时,有个暗卫拉弓连发13箭,差点将她钉在墙上。 好在她舞着那把剔骨尖刀挡了一下。 果然,李昱白说的是对的,得有武器啊,不能光靠拳头啊。 问题是三平只会拳法。 嗐,都怪三平只会拳法,不然像她这样万中无一的天才,怎么可能会沦落成此刻这样的逃命猴子。 臭三平! …… 远在提刑司的三平连打了几个喷嚏。 “糟糕,肯定是水土不服,我这个南方道士适应不了北方的京都。” 他发了个抖,不知道为啥觉得身上冷得慌。 “小老七啊小老七,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京都提刑司来,大半夜都没得觉睡,哎,好歹命啊……” 他叹了口气。 听到了的赵督头有话要说,但还摸不清他们师徒的底细,也不晓得和陈南山有什么关系,因此将话吞进了肚子里,只殷勤地劝:“大武兄弟,来块这个,这是京都有名的香煎白肠,好吃得很。” “谢谢白肠大哥,真好吃。”大武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锦鲤,根本停不下来。 三平眼疾手快,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香煎白肠。 大武“嗷呜”一声,站起来扳开他的嘴巴:“这一块是留给小老七的,快吐回来。” 三平闪躲着三两口就吞下肚子,张开个空嘴巴给他看:“没了。” 大武倒也不气馁,只将桌子上的一只鸡腿包起来:“那说好了,这个留给小老七吃。” “小老七是谁?”赵督头好奇地问,“他人呢?” 三平胡乱的指了指四处,敷衍地说:“孽徒一个,大概在哪里招摇撞骗呢,哎,师门不幸,气得我又多吃了一碗饭。赵督头,能来壶酒么?” 他冲赵督头谄媚地笑起来:“听说樊楼有个酒叫眉寿,潘楼有个酒叫琼液,孙家正店有个酒叫千日春……” 见赵督头一直没点头,他自己降低要求说:“不拘哪个店,随便什么米酒都行,我就喝一口。” 赵督头:“李大人有令,值夜饮酒者,杖十罚俸。” 三平咂吧着嘴巴,碎碎念着命好苦。 老的看起来像个神棍,小的一看就是个傻子,这一老一小一棍一傻,难道是陈南山那泼皮请回来的世外高人? 好不容易等到陈南山出来,他站起来偷摸着问:“这真的是世外高人?” 陈南山笑起来:“你小子,还知道将供词藏起来,且等着,李大人回来,必定算你一大功。” 赵督头乐起来,追问道:“那说好的升官当副使呢?” 陈南山呵呵一笑:“且等着,有生之年一定让你当上。” 等赵督头离开,陈南山坐在了三平正对面。 三平假装吃得很欢,悄悄的侧了个身。 陈南山又挪到他正对面,还敲了敲桌子:“这是小老七干的吧?还假借我的名头,胆子挺肥的啊,他怎么不借用李昱白的名头!” 三平没说话,边吃边发了个抖。 陈南山:“你有什么要代他说的吗?” 三平打了个哈哈:“京都天气不好,要小心水土不服。”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指着门口:“神仙回来了。” 见李昱白进来,陈南山首先将手里自己已经整理好的卷宗交给他,说:“十有九是小老七引赵明去的。” 李昱白看得很仔细,之后问:“田犇的人头呢?” 陈南山:“还在,不过最能指证他的证人在牢里死了,其他的证人反口了。” “当值的狱卒绑了吗?”李昱白问,“查到谁收了银钱?” “狱卒都绑了,还没查到……” 陈南山还没说完,郑副使已经迎了出来。 “李大人,这于家闹了两天了,御史台谏院上了折子,赵明这次行事恐怕不妥,还是……” 他的话也没说完,李昱白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问他:“你收于家的银子了吗?” “没有。”郑副使赶紧回答,“绝对没有。” “那你的俸禄是谁发的?”李昱白的语气没变。 郑副使一愣:“提刑司署衙发的。” “什么时候一个于家这样的商贾,就能左右我提刑司办案了?” 李昱白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郑副使额头开始冒汗。 “这……大人,属实是证据不够,于家指证赵明,说他偷了于家的传家宝,这……属下是怕连累了署衙和大人您的清名……” “一介商贾,就能影响我提刑司的清名,那还要你有何用?”李昱白责问道。 “主……主要是,”郑副使开始结巴,“是朱合洛朱大人,他……他是于家的姑爷……” “那你自请调去江南两路吧,我不拦你。”李昱白将卷宗合了起来。 郑副使立刻跪下:“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节度使可以左右提刑司的查案了?”李昱白往内室走,不再理他。 郑副使还跪着不敢动。 没一会,陈南山便将当晚抓人的下属和丁二死亡当天的狱卒全都提到堂外候着。 李昱白这才从内室出来:“你若收了于家的银钱,那便继续跪着。” 郑副使立刻站起来:“属下没有收银钱,是……是有人给属下递了话。” “谁递的?”李昱白道,“你去写给我。” 陈南山带人进来时,两队人分别有不同的表情。 跟着赵督头连夜去抓人的这两日已经听多了骂声和流言,面上难免有些忐忑。 李昱白:“我与陈大人在外查的就是这伙拍花子,因牵涉甚大,一时赶不回来,便让可信之人给赵明传信,你们能顶住压力办事,且办得还算周全,都有功,结案后按照署衙的考核,该升的都升。” 带队的人脸上便有了笑容,带着笑欢呼起来。 李昱白转向看守丁二的狱卒:“你们谁收了钱,谁就站出来,我会给你家人留一条活路。” 陈南山脸上也带了笑,他着实没有想到,刚回京都就有个这么大的惊喜在等着。 两浙路固然清算得还算彻底,但京都里牵涉到谁,那三个被抓的雀人始终咬死了没说。 他们返程一路走得隐秘,原本是想着将这三个雀人秘密带回京都钓鱼的,没想到鱼已经被送到了自己面前,躺在了砧板上了。 四海商行的船前段时间从汴河入京,于家的这个于管事和这个田犇都从商船上回来的,和田犇等人收贪污官银的时间太吻合了。 丁二虽然死在大牢里,但他的供词被赵明藏起来了,其他证人之前能反口,就能再反回去,其中大有可为。 冒出头来讲情给郑副使递话的人,只要他递了,他高低就得解释是谁托的情让他来递的这句话,其中更加大有可为。 于家,因为一个管事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能说明抓对人了! 这条线啊,就这么意外的因为田犇的人头而浮出了水面。 想必小老七就是这样一路追过来的。 这小老七啊,真是人小胆子野,野得很。 他为什么会这样不死不休的追着这个拍花门的田犇呢? 此刻,他又在哪里? 第122章 汴水河东1 “女刺客出府后,她手上的血迹沿着浚仪街往右转向西大街,在西大街拐角处,血迹消失了。” “我们跟着狼青,搜遍了西大街。但没找到人,只找到了一条穿了她外袍的野狗。估计是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狗,或者是早有安排的也不好说,总之她将自己的外袍绑在野狗身上,将我们的狼青引向西大街往仪秋门而去。” “但这其实是障眼法,因为她拐去了东大街,在太庙附近又脱下了襦裙,又用了同样一招,让野狗带着狼青带着我们穿州桥而过。” “我们找到了一个见过女刺客的夜香郎。” “按照夜香郞的说法,这个蒙了脸的女刺客是突然出现的,抢了他的夜香和外衫就跑,他是看着这女刺客跑向马行街的。” 朱府前院,朱季川冷着脸问:“那为何在马行街一带,你们还是没有搜到人?” 带队搜查的禁军头领:“朱大少爷,我们怀疑,这女刺客跳了金水河。” 她最后的踪迹,是在金水河近水门口,那里的河岸边发现了夜香郞被抢走的外衫。 所有被禁军和家丁追捕时找到的物事都在案台上,包括她绑在野狗身上的外袍和襦裙。 她的外袍左袖子和衣襟上都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朱季川的视线转过来又绕回去,出了这么多血,她没有能力继续游过金水河的,她一定还藏在河边的某处。 她的襦裙上也有一大团血迹,可见直到东大街的太庙,她还没能止住血。 她没穿外袍和襦裙,所以要抢夜香郞的外衫,至于抢夜香,是为了遮住自己的味道。 暗卫那一箭,看来射中了她左手手臂上的要害。 她功夫很高。 她在自己第七招的时候就可以杀了自己,如果她不是用刀把而是用刀锋的话,剔骨尖刀将直插自己的心…… 但她确实直接剜走了自己的心。 朱季川闭上眼,手颤个不停,他眼里酸涩无比,内心郁火翻腾,各种情绪几乎将他烧了起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从她出现在自己眼前起就都是假的。 “大少爷,春香带到外书房了。” 朱季川睁开眼睛,对领头的禁军卫说:“烦请您继续搜查,一定要活捉到她。” 然后他去了外书房。 春香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将小七出现后的事从头到尾的都说了。 末了还问:“大少爷会不会弄错了,小七她……小的是说,那个人就是个还不大的小妹头啊,怎么会是刺客呢?小的给她缝的肚兜她喜欢得不得了,一看就是个没穿过肚兜的穷人家的妹头,怎么可能是刺客呢……” “肚兜呢?”朱季川哑着嗓子问。 “都在这呢。小七她……小的是说,那个女刺客什么都没带走……”春香举起了自己手里刚刚收拾出来的包袱,小小的一个。 “她还说了什么?”朱季川想了想,自己问:“她不喜欢粉色吗?” “嗯,对,她说除了粉色,哪种颜色的都行。” 木砚将包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见朱季川一直盯着包袱,便将春香带了下去。 外书房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隐约还能听到后院老夫人带着大家念经祈福的声音。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还有在熬煮着的浓重的药味。 他伸手将桌上的包袱扫到地上,想伸脚去踩的时候,手却比脑子快了一步,将包袱捡起来打开了。 这是她进府时拎的包袱,旧衣服,旧鞋子,一个泥捏的人偶,看起来像是没捏完,这个包袱里唯一跟府里有关系的,就是春香给她缝的肚兜,普通的布料,寻常的花色,并不细腻的手感…… 赏她的所有东西,她一件都没放在这个包袱里,就随意的放在耳房里面,美丽的衣服、昂贵的布匹、难得的东珠……还有他本想在家宴后送出去的那套已经换了颜色的头面,以及他那枚可以在京都任何商铺任意记账的印章…… 她穿着低廉的二等丫头的衣服,揣着从小厨房里拿的剔骨尖刀,埋伏在正院,和其他两个刺客里应外合,只想杀死自己的父亲。 “大少爷,怎么老爷一直没来看你?你要不要去给他请安?” “大少爷,你知道这个雪上一枝蒿在我们乡下叫什么吗?” “大少爷,我能摸摸你的枪吗?你一个能打提刑司几个?” “大少爷,如果你和老爷对打,能走多少招?” 她看着自己练枪目不转睛,她目光灼热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和腿,她在自己教她练字时细致的摩挲着自己的手心…… 她在想什么此刻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自己在想什么,在想着等会考结束、想着等她及笄、想着她走丢后的着急、想着她晕生双颊的脸庞、想着不要娶妻委屈了她、想着来日方长…… “哈哈哈哈哈哈……”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傻子? 少年郎朱季川在外书房里笑出了眼泪。 …… 第123章 汴水河东2 郑副使将给自己递话的官员写了个名单交给了李昱白。 户部的、校尉处的、内侍省的、文散官、武散官…… 零零总总,竟有十几人。 “天亮之后,按照这个名单,问他们要五万贯钱。”李昱白将名单又交还给他。 “每个人?要……要五万?”郑副使瞠目结舌得快要结巴了,他赶紧又跪下,“属下不敢。” “放心收,”李昱白说,“告诉他们,钱到位,人出狱。” “这这这……那那那……”郑副使嘴瓢了,“我我我……” 陈南山一把将他拖了出去:“大人给你个机会,你不是说你没收赃钱么,你现在放心大胆地收,用这个赃钱把真正的人吊出来。” 若只是受了别人的请托来说好话的,必定不愿意拿出这么多银钱来。 愿意拿而又拿得出的,只怕和四海商行有着不一样的合作。 名单上的范围就进一步缩小了。 内室里,李昱白还在看卷宗,又招来了署衙里的文吏。 “从四海商行查封的账簿从头到尾核实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发现?” 夹着算盘的文吏:“大人,账目太多,属实查不过来,到现今才核了一小半,目前的话只发现了一个问题。” 李昱白放下卷宗认真听:“你说。” “四海商行每年都有海船,获利巨大,从海外进口的香料达一百多种,进价低廉,以比进价略高的造价卖给制香坊,又高价从制香坊收购回来,只加一成的价格卖给各大香水铺子,这样算起来,四海商行这样的买卖,反而是几个合作的制香坊获利最高。” 李昱白点了点头:“查得好,将那几个合作的制香坊列出来。” 文吏走后,他叫回了陈南山。 “派人暗地里盯着这几个制香坊,最好是能找几个脸生的人混进制香坊里做工去。” 陈南山惊喜地问:“莫非他们收回来的贪污银子,就是利用制香坊给洗香了?” 李昱白:“有这个可能。” “还有,天亮后派人去一趟于家。”他接着说,“他家不是丢了传家之宝么?这个宝是什么,何时得到的,何时由谁传谁的,都有谁见过,估价多少等等,请他来让他好好的说一说。” 他翻开卷宗,看向于家人的资料。 当家人于成平,于家老大,校书郎,基层文官之一,品阶虽低,但任职要求高,通常是那些在科举中取得了好成绩的举子们才能担任,是文官起步的一个非常好的跳板。 比如梅伯符科举后的第一份官职,便是这校书郎。 校书郎隶属秘书省,平日里校验、整理刊印图书书籍。 校书郎的长官是秘书监丞,同时还对皇帝的命令、诏书、律令等进行校对和修订。 于成业,于家老二,和被抓的堂弟于管事共同负责四海商行和八方商行的生意。 于知意,于家老三,出嫁女,朱合洛朱大人的妻子。 她的一儿一女都十分出众,嫡子朱季川,嫡女朱时安。 看到这里,他问了一句:“朱家外逃的女刺客找到了吗?” 陈南山:“没呢,大人,我们提刑司要过问吗?” “我明日一早进宫,回来再说。” 他们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京都很热闹。 热闹到又封了城门。 就像那年他提亲成功后,远赴草原去捕一双用来纳吉的大雁,听到消息往回赶时,京都就像今晚一样城门紧闭。 那时候,他虽然身为小郡王但无实权,只能等到天明城门大开才能进城。 他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而这次,他以提刑司的腰牌顺利进了城,心绪浮动下,便往旧地走了一趟,可还是不敢走到那对夫妻树下。 他连自己未婚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夜的城门,就如同今夜的城门一样,想进的人进不来,想出的人出不去。 …… “沿着河岸拉网找,刺客一定还没出城。”朱季川骑着马,带着府里的家丁赶到了金水河。 “她受了不轻的伤,河两岸但凡有药铺药堂,务必仔细搜查。” “还有,守住城门口,严查所有出城的夜香郞和夜香妇。” “刺客走水路出不了城,也许会趁夜香郎和夜香妇出城的时候藏在夜香里出城去。” “金水河以西,就是汴水河东,那里有大片废弃的宅子,一座一座的搜。” “务必活捉了她。” 第124章 汴水河东3 汴水河东,永安里巷。 这座宅子已经荒凉倾颓,高墙边荆草疯长,破败的大门上,歪斜地挂着一块牌匾,牌匾已经风化,露出了朽木碎块,依稀能看到个苍劲的“刘”字。 风到这里打了个转,粘着破败的院墙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像是幼童和老人垂死时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的哭喊。 “大少爷,真要进这里面去搜?会不会……”木砚想问没敢问。 “你可以在外面等。”朱季川裹紧了手上的护腕,下马拿着长枪带队走了进去。 木砚赶紧举着火把跟了进去。 影壁前后的竹子倒是长得肆意而苍劲,一根根笔直的指向天空。 转进前院,影影重重的便有很多坟茔,从前院到后院的空地里,整个宅子便是一个坟场。 这是刘少傅的学生们在朝廷还没有给刘家平反时,偷偷的将刘家人葬在这里。 朱季川想到了李昱白,又物伤其类的想到了自己。 自己心爱之人的家人杀死了自己师父一家,和自己心爱之人杀伤了自己父亲…… 所以李昱白至今未娶,他是不是也…… 咔…… 坟包后有动静,朱季川的长枪立刻斜刺过去。 吱吱吱…… 有疯狂的叫声和扭动声,长枪上叉着一只没断气的老鼠。 另一只老鼠惊惶的跳起,从一个坟包转向另一个坟包,很快就消失在坟包之中。 坟包上有风干了的供品,还有已经只剩骨头的烧鸡。 ……大少爷你知道吧,乱葬岗其实偶尔也有供品可以吃的,运气好的话,有时候还有烧鸡…… 木砚:“大少爷,这座宅子里没有,咱还去下一座宅子吗?” “去。” 一座又一座宅子,直到斜对面那座。 从前厅,到前院,再到正院,然后去了后院,那里有两棵连理树。 枝繁叶茂,树叶婆娑。 此刻没有风,那根斜伸出去的树枝带着树叶却在快速的颤动。 朱季川和禁卫军头领两人快速抢上前去,火把下,只见枝干上还有一滩红色的血迹。 “有血迹……” 禁卫军头领的话没喊完。 咴咴…… 突然传来两声马的长嘶声。 咴咴咴…… 得儿……得儿……得儿…… 尔后又是马的嘶叫声、又是马蹄奔跑声传了过来。 “不好……” 禁卫军头领大喊一声:“快,有人抢马了……” 大家立刻奔向外院,唯有朱季川抬头看看血痕,用枪往墙上一支,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往外张望,有两三匹马狂奔而去,守马之人追了这匹,就顾不上那匹。 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似乎有人着灰色衣服伏倒紧贴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 院门口已经陆续奔出一队人,手持火把,纷纷上马向不同的方向追去。 黑夜中火把四散。 他正要追赶过去,突然见到远处的院墙边,似乎有个纤瘦的黑影一闪,脚步踉跄着往相反的方向跑进了已成坟场的刘府。 他心中情绪如狂浪般澎湃,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恨极,手持长枪,几个纵跳间咬牙追了进去。 穿过竹林,便到了前院的坟茔堆。 看不到黑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没法喊出名字,但将手里的枪一扫,脚点墓碑,站在坟茔上。 “你跑不了的,出来……” 他的话音没落,一道劲风扫过,竹林那边“科”的一声响。 朱季川舞动长枪,直戳向声音相反的方向。 黑暗中,他的长枪被某个硬物一挡,发出了“叮-峥”的一声吟唱。 一把锐利的剔骨长刀在黑暗中闪动着银光,逼出了一个娟秀的身影。 朱季川满腔愤恨,手里长枪没停,直接挑向黑影的左肩。 黑影就地一滚,发出了一声痛楚的闷哼。 朱季川心里一抖,眼眶就热了,手里的攻势便一缓。 “我问你……” 话没说完,黑影腾空而起,一把剔骨长刀贴着他后撤的长枪往他胸口袭来。 黑暗中,那人莹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凉薄而……杀意毕现! 犹如暴风雨后又迎来了骤降的冰雪,万物皆停下,景物正崩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留恋不舍,甚至没有除了杀意之外的任何感情,犹如一把利刃,再次插进朱季川的胸口。 朱季川感觉到了心碎的痛楚。 那人却一歪头,快如闪电的收刀转身向后奔去。 峥…… 夜色中有划破长空的弓箭声传来,一柄羽箭插着那人的身影,峥的一声钉进了她身后的一座坟堆里。 朱季川转头,只见禁卫军头领驾着骏马飞驰而来,手里的长弓已拉开,转眼又是一箭,黑暗中不知落入何处。 那人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了。 “朱大少小心,”禁卫军头领大喊,“马背上又是件衣服,刺客翻墙往汴水河去了。” “快追……” …… 提刑司署衙灯火通明。 赵督头没有睡,他正在拿狱卒的供词,有个狱卒站出来告发了,丁二死之前,值班的狱头家中有人送饭过来,在大牢值班房停留了半个时辰,离开后没多久就听说丁二死了。 郑副使也没睡,之前反口的那几个田犇的人,他正在一个接一个的审,李大人的要求是务必拿到真凭实据。 陈南山当然也没得睡,四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了,黑夜即将过去,他要在天明之前安排好能乔装进制香坊的人,忙得很。 在他忙中偷闲去伸个懒腰的时候,眼尖的看到一个贼头贼脑的人偷摸着往提刑司的墙边摸。 “三平道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陈南山喊道,“现在酒馆都没开门。” 三平顿时站直了身子:“不是说京都是个不夜城,五更早市就开门么?” “早市也不卖酒啊。”陈南山,“快回去睡吧。” 三平讪笑着往回走,边走边嘟囔着:“哎,可得说清楚,我可不是要去喝酒,我就是睡不着瞎溜达溜达。” 陈南山心想:呃,我信你个鬼。 三平看看墙外,依依不舍地回了房,房间的油灯都已经熄灭了,不久之后就传出了震天响的呼噜声,偶尔夹杂着两声三平的梦呓:“这酒多少钱一沽?” “好酒。” “再来一杯。” 渐渐地,这梦呓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震天响的呼噜声。 启明星亮起来的时候,提刑司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像老鼠一样从房间里溜了出去,又像蠕动的蛆一样从堂前爬过,悄悄的溜到了墙角根,在夜色中翻了出去。 翻墙时,还不小心的被夹掉了一两根山羊胡子。 汴京城门封了,宵禁之后各处都安静了,早市也不允许开,城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神仙嘴里的“女刺客”约摸是谁,他心里是有数的。 是不是哪里有捉拿“女刺客”的动静,他的那个孽徒就在哪? 哎,歹命啦,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像只乞食的大马猴一样四处奔走。 都是孽徒惹的祸。 别人收徒弟能挣钱,他收徒弟是一阵一阵的,一阵子能挣钱,一阵子得小心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搞不好还得搭上老命。 …… 第125章 汴水河东4 白虎桥、瓦市子、横桥、金水门…… 汴水河边,这几处此刻动静很大,有火把蜿蜒而行,有马队穿插疾驰,还有人沿岸寻找。 拿枪的、持刀的、拿弓箭的…… “绝对没看错,从这下去了,估计此刻藏在桥边,”禁卫军头领说,“那女的有只手伤着要害了,肯定不敢下水。” “一队去桥边搜,另一队从桥上过河堵人。”朱季川说,“把横桥也堵了。” 白虎桥和横桥挨得近,一条横跨汴水河,一条横跨金水河,再往前就是金水门,看来她的打算还是从水门出城。 他补充说:“让人在金水门严防死守,所有船只必须登船检查,以防刺客混在船里头溜出去。” “这边有血迹,”有人喊起来,“多来两个人从这里找。” 顿时有两个长刀出鞘的禁卫军迅速补位。 火把下,汴水河的水黑而亮,有波浪拍岸哗啦啦的声音。 火把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除非她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不然她不可能飞出这个包围圈的。 远远的,梆子声响起来了。 卯时到了。 而卯时一刻,东南西北分别有封丘门、新会门、南薰门和万胜门要开一刻钟的时间,放城里的夜香出城去。 直到卯时二刻,这四个城门会再次关起来。 再到卯正时分,相国寺的晨钟响起,所有城门大开,人们可以进出城了。 ……大少爷,我能不能回恭房…… ……我还是回恭房吧,恭房李嬷嬷天天夸我…… 横桥往后,过马市子就是万胜门! 她抢了夜香郎的外衫和夜香! 朱季川心里一动,如果说水门依然是她的障眼法呢,就像前两次的野狗、马背上的衣衫、即使伤了手留下血迹也要往金水门走的 架势…… 其实她真正要去的会不会是万胜门的夜香队伍? 卯时一刻到卯时二刻,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也一样。 “一半人跟我走,快去万胜门,快,驾……驾……” 他赶紧催动骏马,调头带队往万胜门飞扑。 骏马队伍从横桥上疾驰而过,平时已经热闹起来的马市子街由于今日禁止开市,此刻空荡荡的,铺头都关着门,摊贩也没有出来,只有马蹄声跑得急促。 远远的,万胜门正在城门校尉的安排下缓缓打开。 “慢着,”朱季川急得大喊一声,“禁卫军有令,先别开门!” 微开的城门再度关闭,排队的粪车中有人抬头来看,有人却低下头去。 “吁……” 朱季川的骏马急停在低下头去的那辆粪车主人身前,一柄长枪直挑戴着草帽的主人的下巴。 “抬起头来。” 微弱的晨曦中,那人惊慌失措的抬起头来,一张陌生而丑陋的脸,从鼻根到眼睛再到脸颊上大面积的黑色胎记,因自卑而躲闪的眼神,还有脖子上明显的喉结。 这是个瘦小的男人。 不是她。 朱季川收回了长枪,视线在排队的夜香郞中搜寻,又回到眼前的粪车上。 各个府里都有恭房,因为要出入府内的不同院子,所以都是夜香妇。 城里还有夜香行,又叫担金汁儿,穿梭在不同的街道,将各个府里的夜香收集起来再送出城去,粪车便比府里收夜香的粪车大得多,因此以男人居多。 “打开。”他沉声命令道。 那个自卑的胎记男子诧异地瞅了他一眼,畏畏缩缩的上前揭开了粪车的顶盖。 原本就臭不可闻的队伍,变的越发的臭不可闻了。 朱季川却像没闻到,喊人:“来人,用长棍子查清楚。” 木砚便立刻带了人,用扁担将粪车里搅动一圈,简直令人作呕的气味让朱季川皱了皱眉头。 揭开搅动一辆粪车,就放走一辆粪车出行,很快就轮到瘦小的胎记男了。 朱季川赶着马往后走,眼角视线一撇,却见那个瘦小的男子用右手单手推着车,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突然横桥那边爆发出了一阵大喊:“在这里,在这里,有人躲在这里……” “小心,她武功很高……” “快,别让她跑了……” “快,堵住桥头,再堵住白虎桥……” 朱季川见那边人影闪动,有人飞奔有人疾追,赶紧用力一夹马肚。 “驾……驾……” 骏马就像箭一般直冲向横桥而去。 瘦小的胎记男子单手推着车,不紧不慢的跟在粪车队伍后出了城。 汴水河边,晨光中,有个穿着灰衣的影子动若脱兔般的飞窜着,影子的左手胳膊不自然地夹在身前。 朱季川飞奔而去,骏马追在影子身后,长枪一挑,影子往外一跳,长枪挑中影子的发顶。 发髻便散开了,影子披头散发的逃窜着,右脚在桥墩上一点,竟飞身而起,朝向桥头围堵的人头顶上蹿去。 骏马反而被人多堵住了路施展不开,朱季川用力点在马背上,跟着往那人落地的方向扑去。 眼看就要扑中那道灰影,那只灰影就地一滚,从前面挡住路来抓的人的胯下直接钻了过去。 角度刁钻,速度又快,朱季川自然没法跟着从别人胯下钻,他一急之下,伸手拎住那个灰影的脚跟。 那人便和自己,还有被人钻了裤裆不得不劈了个大叉的人,三人顿时滚做一团。 这下其他追兵的刀、枪、箭等统统不好使了,只能徒手来抓。 那人却滑如泥鳅,将鞋袜一脱,人迅速往外滚,顿时一股好几天没洗脚的臭脚丫子味就在人群中发酵开来…… 朱季川心里一咯噔,顿觉不好。 他迅速起身,再次扑向那个灰衣人。 灰衣人赤着一只脚,溜得像只抱头鼠窜的老鼠。 等好不容易被人制住后,抬起下巴一看,是个长着两撇山羊胡子、自带几分贼眉鼠目的瘦男人。 他左咯吱窝下,还用力夹着什么东西。 禁卫军头领伸手去拿,山羊胡子拼命护着,几个争夺之下,一个连一个地葫芦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一滩澄澈的酒从葫芦里漏了出来。 “我的命啊……”山羊胡子怪叫一声,竟不顾形象和体统,趴在地上狂喝起来。 禁卫军头领将他扣住:“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桥底下鬼鬼祟祟的?” “我……我就是……溜出来……沽几壶酒……”他宝贝似的护住了仅剩的一个葫芦,“不至于用这么多人抓我吧,我还寻思我犯啥天条了……” “怎么你们京都,沽个酒都这么隆重吗?” “也没人跟我说呀……” “你是什么人,快说!”朱季川冷喝一声。 “小的陈三平,提刑司陈南山陈大人刚请出山的幕僚……” 卯正已到,日头从汴水河里跃出,河面金光点点,浮光掠影之间,这个猥琐的山羊胡子举起酒葫芦,一副壮着胆子问的模样:“你们……穿得人模狗样的,是不是得赔我沽的酒?” “这个酒,很贵的哦……” 天地之间,阳光蹁跹,风自由的从桥洞穿过,好一出人间的美不胜收。 第126章 汴水河东5 陈南山看着被禁卫军押回来的三平,气就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让你溜了出去,啊,你真厉害。” 三平讪笑着将酒葫芦藏进衣兜里。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这小老七鬼精鬼精的,莫非是想把你们这两拖油瓶甩给我?”陈南山想着,“这也太精了。” “嗐,救命之恩,你又不能以身相许,”三平滋了口酒,美滋滋地说,“照顾一下他的老弱病残也是分内的事。再说,你提刑司还欠他五千贯钱呢。” 他眼珠子一转:“神仙呢?这么小的事,就别惊动神仙了。咱爷俩谁跟谁呢。” “哎,不对,你去沽个酒,你跑横桥那边去做什么?”陈南山疑惑地问,“那边既不卖酒,也不是回来的路,你……” “嗐,那不是迷路了么?”三平信口说,“大街小街上的又没有人,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想着那边有人好去问问路呢,谁知道你们京都衙门里的人怎么都这么野蛮,一个个长得人模狗样的,上来就打,比小老七这个南蛮子还蛮。” “这么一比,我们小老七不但眉清目秀,连性格都要好上几分,想他。”三平胡诌道。 不知道她的伤重到什么地步,现在又去了哪里。这猴子,就是太野了。 现在只希望小咕咕能带着药找到她。 还盼着她能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好了,不跟你瞎扯了,”陈南山说,“李大人上朝之前对你们有安排,一会便会送你们去个地方, 在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外说,还有,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和福叔说。” 三平:“看来这个福叔权利很大,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沽几壶樊楼的眉寿,好想喝。” 陈南山:“四天之后,李大人会去看你们。” 三平:“为什么是四天之后,而不是三天之后也不是五天之后呢?” 陈南山好想捂住耳朵:“因为三天之后,官家束发。” 有些事,得在官家束发前有个结果。 比如梅家。 李昱白还没下朝回衙门,宫里对梅家的处置就出来了。 梅大小姐因嫉妒而杀死高家小姐,又为阻止他人进宫而伙同莫夫子下毒谋害其他佳丽;而户部员外梅伯符为保女儿安排家丁顶罪,两人罪恶深重,均不可饶恕,梅大小姐赐鸠酒,留全尸,随侍丫鬟婆子车夫杖毙;莫夫子杖毙;梅伯符革职,杖一百,流放岭南;梅家男丁革去功名,流放岭南;女眷及幼童皆贬为庶民,除女眷嫁妆外,其余全部家资皆用于赔偿受害者家属…… 包括高家小姐在内的三位被害死的小姐均以县主之尊厚葬…… 风姿不俗的前探花郎梅伯符下身浴血的被从宫门抬出来时,没人能再看得出这是曾经风靡整个京都的美男子。 梅家更是乱成一团,梅大少爷吵嚷着要去敲登高鼓鸣冤,却被赶来查抄的禁卫军拦住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的家被抄得仅剩墙壁,又看着女眷被赶出府门,只痛喊了一句:“季川老弟,我悔之晚矣……” …… 被他点名的朱季川也正处在一片忙乱之中。 被捉获的受伤的刺客也死了,死于牙齿藏毒,这是豢养的死士常用的自裁方法。 而卖小七进府的牙行陈婆子不慌不忙的提供了全套的买卖身契和户籍信息。 “哎呦,大少爷,我是做小本正经生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是刺客来着,谁能想到刺客会冒名顶替去做一个恭桶丫头呢?” 恭房的李婆婆当着他的面都好惋惜:“哎呦,老奴这里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夜香妇了。哎,这么好的小妮子,怎么会是刺客呢?那说书的说刺客,不都得是那样那样的刺客样么?真是可惜了……” 被抢了粪车的夜香郞:“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出门我踩了狗屎走的狗屎运,我都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打晕了,不过我醒来,兜里多了张银票子,还是一百两的呢。” 朱季川:“银票呢?” 夜香郞:“这位大少爷,这可是那人赔偿我的夜香和粪车的银钱,您可……” 木砚:“什么粪车和夜香能值一百贯钱?喏,这些赔你的粪车,银票子留下吧。” 干干净净的银票子上写的是——凭票取陕李再林足纹银一百两。 “去,查一查陕西路陕县叫李再林的人。”朱季川捏紧了银票,“上天入地也要将她找出来。” …… 三平和大武被带到了天清寺后的一个园子里。 园子倒不小,而且修建的规格看起来不低。 三平摸着用料考究的影壁御道,又看着这错落有致的园子,说了一句:“这里莫非是哪位皇亲国戚清修的地方?” 带路的福叔捏着嗓子,笑得柔和说得严肃:“等下无论看到什么,请两位不要惊慌。” 大武捏着个糖葫芦吃得正起劲,因此没说话。 三平努力维持着世外高人的风度,摸着三山羊胡子笑得一派仙风道骨。 福叔领着一路进了正屋,又走到一道珠帘前,恭恭敬敬的请示:“长公主,小郡王派人来了,说是请您务必赏脸让他们看一看,这是小郡王好不容易请来的神医。” “哦,什么神医?难道还能让一只狸猫变成人吗?” 第127章 狸猫少女 说话间,珠帘已经被撩开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大武歪着头看,在要说话时,被三平一个肘击打中了鼻子,只得退到一边捂着鼻子咿咿呀呀地嘟囔,无人听得清他说了什么。 只有三平往他那挥挥手:“行了,给你买水晶肘子。” 于是大武便蹲在那捏着鼻子看天,没再发出声音了。 “福伯,这就是你说的高人,”瘦小的身影说,“一只大马猴,加一头大肥猪……” 三平自己没忍住:“配你一只小狸猫不是正正好。” 其实,说是小狸猫是不准确的。 这是一个身姿畸形的少女,如同老妪一样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个头,整个人显得紧缩而拧巴。 裸露在外的脸上,浅棕色的猫毛过分的茂密了。 但她有双极好看的丹凤眼。 就这双这么美这么有特点的眼睛,要找到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似相貌相似的替身,那可真的不容易。 “你!”这人指着三平的鼻子怒喝一声,“小桂子,掌嘴。” 她一直藏在垂着的大袖里的手指伸了出来,若是不仔细看,这细如竹竿的带毛的手指,极其像一条细小的猫尾巴。 “哎,乐宁长公主,”福伯立刻拦住了他,“您就看在这是小郡王的一片心意上宽恕则个,向来世外高人都有些自己的怪癖。” 他温言相劝:“小郡王为了找到这个神医,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腌臜气呢。” “官家过几日束发,您过两年及笄,若是利用这两年的时间调理好,官家是您嫡亲的哥哥,待他立稳了,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个叫乐宁的长公主便不再说话了,而是将脚上的绣花鞋蹬到一旁,懒洋洋的斜靠在窗前的软榻上,不甚在意地说:“那就劳烦神医好好看看吧。” 立刻有个小丫鬟上来给她打扇子,她闭着眼睛仰躺着,没再关心过三平要看什么。 三平看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又要求道:“能不能除了鞋袜?” 乐宁动了动手指,那个小丫鬟便跪下除了她的鞋袜。 三平又看了一盏茶的功夫。 之后才说:“能治。” 别说福叔了,连一脸淡漠的乐宁都忍不住睁开眼睛盯着她。 “能治是能治,但要很多的银钱,很长的时间,很贵的药材,很多很多的好酒,”他一口气列了个单子,最后才说,“还得等小老七回来。” “哦,你说能治,那你且说说具体怎么治,”乐宁说,“本公主不想再抱无谓的希望了。” ‘在回答公主您的问题之前,老道我还有些问题要问。公主您被造畜的时候几岁?” 乐宁看向福伯。 福伯即刻答道:“刚两岁零四个月。” 三平:“发生在几年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发时是不是有人曾医治过了?怎么医治的?” 福伯反问:“这和治疗有关?” 三平莫测高深的摸着胡子点头,确实,这跟小老七有莫大的关系了。 “八年前的春日。”福伯说,“前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太医院曾十分小心地将四肢处的皮肤进行分离。” 九年前的冬日,哭泣岭村被屠,小老七曾亲耳听到带队屠村的人说有个叫小阿妹的被活人造畜的梅氏带走了,转眼年后的春日,当时还只有两岁多的乐宁公主就被活人造畜了。 如果眼前的这个乐宁长公主真是当时的乐宁公主,那么小阿妹又去哪里了? 如果眼前的是小阿妹,乐宁又去哪里了? 眼前这个,究竟是小阿妹还是乐宁? 他正边打量边思索,就听眼前这个满身猫毛的小女孩问:“轮到本公主问了吧?神医你预备怎么治?” “换皮后再种皮,”三平说,“将不属于你的皮肤分次剔除,将你自己的皮肤从别处移过来种上去。” 一时间,连福伯都用惊为天人的眼神看着三平。 三平满意的摆出仙风道骨的风范:“只要银钱到位,我三平什么都会。” 丹凤眼自带几分嘲讽,听到他这么说,就让小桂子上前来。 “不如这样,来人,烧壶热水,”她吩咐道,“从小桂子头顶淋下去,淋两遍。” 站着的小桂子立刻跪下去磕头。 “本公主耐不得痛,你先拿小桂子练练手。”乐宁的丹凤眼带着残忍的冷笑看着三平。 三平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福伯:“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别淘气了,真吓着人了。” “有意思,”乐宁咯咯咯的笑起来,眼神中带着得逞的兴味:“怎么,神医也会吓到吗?神医难道不用猫猫狗狗试试药练练刀法吗?” 说完,也不等三平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在贵人眼里,你们和猫猫狗狗又有什么分别?” 那倒是很有道理,三平点了点头:“长公主是个可以开山立派的好苗子啊,适合入道,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三七观?” “哎呦,我说三平道长,你快闭嘴吧,”福伯赶紧制止,“来给长公主治病的多了去了,刚来就想拐长公主去当道士的,你是第一个。” …… 第128 病弱少年 “你请来的是个道士?” “是,三平道长师徒三人。” “这倒是提醒了哀家,这次过后,不管治不治得好,让她出家修道吧。按前唐玉真公主的规格给她修个观。” 桂殿兰宫,雕梁画栋,日光给这座宫殿镀上了美轮美奂的金边。 这座宝慈宫,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太皇太后高氏。 此刻她还穿着朝服,青衣红绛纱袍,衣袍上缀着云龙红金条纱,头上戴着九龙四凤冠,显然是刚下朝。 年近六旬的她显得比同龄女性要年轻得多,也威严得多。 李昱白跟在她身后,几个宫女和内侍远远的弯着腰跟在身后。 两人从御道缓步走上殿前的台阶时,李昱白伸手去搀扶她,被她摆手拒绝了。 “哀家三岁进宫,这宫里的每一间宫房每一条路,都不过是赵曙和哀家玩耍之处,朝堂上下发生的事也不过是赵曙与哀家的闲话家常。” 她说得不紧不慢,连大喘气声都没有,可见身康体健,精气神十足。 “哀家也不是第一次垂帘听政。” “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并不新鲜,不过都是些旧事,换了一些新人来重演。” 李昱白便收回了手,默然跟在她身后。 “这么想来,你今日的提议,倒委实是我进宫后听到的一句新鲜话。” 李昱白一直没有说话。 “开棺验尸?哈哈哈……” 她几乎是抬头仰天畅快的笑了几声,才又接着说:“开哀家外孙女的棺,你倒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这是质疑哀家,还是质疑钱大人。” 李昱白并没有诚惶诚恐地就势跪下请罪,依然沉默的跟在她身后缓步而行。 “不如这样,李昱白,想开棺验尸也不是不可以,”太皇太后突然停下来,十分感兴趣地提议道,“哀家给你指桩婚,换给你开棺的便利。” 李昱白这才躬身请罪:“下官不敢。” 太皇太后回头盯了他几眼,李昱白弓着腰没有动。 “起吧,”太皇太后这才继续往前走,“你这份痴,倒和我的赵曙有几分相似。” “下官惶恐。”李昱白起身回了一句。 “高梅两家,就此定论,谁也不许再提。”太皇太后语气平淡地说,“提刑司也不例外。” “至于两浙路,你办得很好,将雀人的所有卷宗都送给官家手里,听一听他怎么说。”她满眼深意地看了看李昱白,“他怎么说,你怎么办。” …… 从上朝的垂拱殿出门往后走就是福宁殿,福宁殿右侧便是宝慈殿。 官家赵煦早已回了福宁殿,脱了朝服,换上了白色常服,头戴着展角幞头,此刻正在殿内抄佛经。 见了他来,快要十五岁的病弱少年郎放下笔墨快步迎上来,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高姐姐死了,再没人给我做肉饼了……” 殿内的小内侍立刻谨慎地站到了殿外守着。 李昱白还未跪下行礼,赵煦竟伏在李昱白半跪着的膝头哭出声来。 展角幞头随着他的哭泣而颤动。 李昱白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哭这一次,以后不可人前失态了。” 赵煦便痛快的哭了一场,直到他自己停下来,这才带着几分羞赧的神情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 他身量高,便显得人更清瘦,行动间总有几分病弱之态,偏又养得娇贵无比,此刻眼角眉梢微红,眼睫湿润,唯有眼神因含泪而清亮。 “高姐姐待朕情同姐弟,她不想入宫朕是知道的,她与梅家那位姐姐因书画而引为知己交好朕也是知道的,”赵煦说道,“谁进宫来都行,反正都一样,她们何必这样?” 李昱白想着太皇太后的话,只斟酌着安慰了一句:“官家节哀。” “那日消息传进宫里来,听说皇祖母亲手打了高家小舅舅一个耳光。”赵煦说,“但开封府尹钱大人递上来的卷宗,人证物证都在说就是梅家的人干的。” “李大人,朕糊涂了,”他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昱白斟酌着公允地说了一句:“或许两家都并不无辜。” 权利场上,难有公允,尽是权衡。 李昱白换了个话题,将手里的卷宗递给赵煦:“两浙路的雀人一案,目前线索指向了京都于家。” “朱合洛的岳家?”赵煦说,“禁卫军和皇城司正在查朱家的刺杀案,若有需要,可让他们……” “官家先看卷宗,稍后再说不迟。”李昱白提醒道,“朱大人最近可以说得上是多事之秋。” “他离开江南大营后第四天,宫中派去的监军于都监死于非命,军中快报说是因美貌营妓而死;刚从京畿道大营回来,便被人在自家家宴中下毒刺杀。” 下毒和刺杀听起来是双重保险,实际上,若真能成功让朱合洛中了软骨断筋散,为何不直接下见血封喉药? “偏这一切,又都发生在两浙路雀人一案之后,下臣不免多想了些。” 他翻到盐官县的贪污盐税税额那一页面呈给赵煦,口中解释道:“天下税收占国库收入六分之多,其中五分养兵,一分给郊庙之奉、国家之费,若贪污至此,国何得不穷?民何得不困?” 赵煦仔细一看,见上面清楚明白的列着一年贪污超二十万贯,不由得面色难看起来,睫毛扇动,抬眼看向李昱白 。 一个盐官县一年超二十万贯,两浙路还有其他两个小县数额同样不小,这么大笔的银钱,还能用来做什么? 当然是养兵了! 只有养兵才这么费银钱。三千禁卫军之费以衣粮、特支、郊赉通计,一岁约费钱五万贯,二十万贯能养一万二千名禁卫军。 若是有人悄悄的用贪污的银钱养兵,他想干什么还用问嘛! 赵煦:“你是说,真正站在于家身后的是朱合洛?” 李昱白却反问:“就只是朱合洛吗?” 赵煦却笑起来,微湿的眼睫像扇子般展开,嘴角荡起了小小的梨涡:“ 这宫里明明没有什么人,但却好热闹啊。” 太皇太后不还政,两位皇叔又正当壮年,下面还有两个年纪小的正听话乖巧好摆布的弟弟,太后虽没有太皇太后威严但也足够尊贵,而他的生母势弱只是个无钱无人的太妃…… “朕这多愁多病的身子啊,看样子是好不了啰,”他自嘲说,“难怪连高姐姐都护不住,只能催你快回京,是不是拉了你的后腿了?” 李昱白安慰他说:“不,幸好有官家的信,下臣才能赶回来得刚刚好。” 于家的暴露,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他正要说话,就见这病弱少年朝他一笑,说:“我可能又惹祸了。” 这病弱少年不再自称“朕”,而是一口一个我。 “上朝前,我派了两个小黄门,让他们赶在内侍省送鸠酒之前,假借接梅小姐入宫接受惩罚的理由,把梅家姐姐接到我宫里来。” “我想,高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总得听这个梅家姐姐毒解了之后说个清楚明白,皇祖母总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就跟我翻脸吧。” “但下朝都这么久了,这两个小黄门不但人没有回来,连一丝音讯都全无。” 第129章 病弱少年1 皇权之下,梅家也好,于家也好,都是蝼蚁。 “虽然朕日日上朝,看的都是诸位大人们的屁股,但也知道对国之蛀虫无需客气。” “皇祖母不是让朕办嘛,那就封了。” “不管是四海商行,还是八方商行,都封了。” “还有这些为了一介商贾递话的、递银子的,就请他们都上个陈情折子,说一说他们和商行的交情。” “朕不耐烦什么放长线钓大鱼,朕只知道,别人想伸哪只手来打朕,朕就砍了他哪只手。” 病弱少年赵煦抬起头看向李昱白,忐忑地问:“李大人会不会认为朕鲁莽而短视?” 李昱白却赞赏地笑起来:“不,下臣认为,这才是天子之骄。” 赵煦这才带着两分腼腆三分自得的笑起来:“那会不会耽误你找这个幕后之人?” “于家的四海商行和八方商行,都与同几家制香铺子有合作。”李昱白示意赵煦和他一起看卷宗里的其中几份,“四海商行冒着大风险出海买来的香料低价卖给制香铺子,八方商行高价从制香铺子里采购成品,将唾手可得的高额利润拱手让给了这几家制香铺子。” “这可不符合商人逐利的本质。” “所以,下臣想,只要查明这几家制香铺子背后真正的东家是谁,我们要找的赃银和背后之人,自然就浮出水面了。” “于家又是请人递话,又是想花钱消灾,甚至指证提刑司,小动作这么多,无非是想着有人保他,”李昱白气定神闲地说,“等切断了他和身后之人的联系,断绝他的侥幸心理,我们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赵煦浅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太好意思地问:“还有那两个小黄门和梅大小姐?” 李昱白:“我亲自去找钱大人要人。” 或者尸身。 …… 权知开封府事、右司郎中钱大人,听起来两个名头都很响,但地位属实是尴尬的。 先说“右司郎中”,尚书省的三把手,听起来是不是挺大一个官,实际上才五品。而且通常来说,一把手和二把手打架,消失的往往是三把手。 你说尴尬不尴尬? 再说“权知开封府事”,这个职位属实是不小的,若是皇室中人比如亲王、或者储君、或者皇子等人担任,那便称为开封府尹。 开封府尹可是二品。 但钱大人的这个职位前面有“权知”两个字。 也就是代理的意思。 在没有开封府尹的情况下,暂时代理开封府尹治理一府之事。 一个五品的官,去代理一个二品的职务,事要做那么多那么大,品级却只有这么高…… 哎,总之,要是能和皇室沾亲带故,比如当上国丈,或许这“权知”二字就能去掉了。 他这个“权知开封府事”的职责范围,和提刑司在某些方面撞职了。 你说,他一个五品,要是和提刑司从二品的李昱白李大人抢起活来,谁尴尬? 反正小郡王是不可能尴尬的。 比如此刻,小郡王提出要查询今日梅家大小姐赐死一事,你说,他敢不敢不给查? “李大人,下官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要查,但赐死一事,向来都是开封府衙配合内侍省办的。” 他的话说得够委婉了吧。 他开封府衙只是个配合啊,事都是内侍省干的。 毒酒是内侍省领出来的,又是内侍省送到犯人手里的,尸身由内侍省和开封府衙双方确认死亡后,由内侍省拖出去的。 开封府衙之所以在场,一是防的将死之人垂死挣扎伤了内侍省那些不全人,二是确认犯人死亡。 李昱白:“除了来送毒酒的这八人,有没有其他宫中的小黄门前来?” “除了内侍省,今日不曾有谁来探过梅家人。” 今日还未下朝,梅家便遭了大祸,竟无一人来送一送梅大小姐。 京都颇负盛名的四姝之一竟又走得如此惨淡。 李昱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稍后,他安排林武道:“安排人去一趟梅家看看情况,我们去城外西柏坡。” 西柏坡,乱葬岗,无家人收殓的尸身都将扔在那里。 林武难得的反驳了他的安排:“大人,我陪您回府衙,让王汉带人去一趟西柏坡吧。” “无事,”李昱白领先上了马,“我答应官家的。” 林武和王汉交换了个眼神,王汉去了梅家,林武带人跟上了李昱白。 汴京其实分三个城,宫城、内城和外城。 出了开封府衙经州桥过朱雀门,便由内城到了外城。 又走龙津桥过蔡河,往左是繁塔所在,此时此刻,三平道长和大武应该在繁塔后的莘园。 往右经广利水门就到了城外。 城门大开,往来进出的关卡还在严格检查。 林武说:“听说朱大少爷和禁卫军也追着刺客出城了。一旦出了城,那就很难找到了。” 西柏坡虽然叫“坡”,但其实地势低洼,这里是黄河水患淤积之处。 很早之前,就一直是个乱葬岗,人迹罕至。 坡下还可以看到几尊残破的河底石牛。 乌鸦在树枝上发出了“呱……呱……”的叫声,更显得凄凉。 此时不是汛期,几树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格外娇艳灿烂。 树下的绿草地里,赫然围着一群野狗,见有人来,就都夹着尾巴跑走了。 “中了鸠毒的尸身,野狗都不会吃的。”林武说,“看来梅大小姐等人就在树底下。”走近几步,就看到几具赤裸的尸身,有男有女,面色发黑,七窍流血,正是死于鸠毒的梅家人。 林武便用带来的麻衣将这些尸身都遮盖起来,他点了点,突然起身对李昱白说:“大人,梅家大小姐的尸身不见了。” 梅家侍女、嬷嬷等人的尸身都在这座乱葬岗上,唯独没有找到梅大小姐的尸身。 这位盛誉天下、美名远扬的京都名姝,死得无声无息, 死后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李昱白眺望着看不到的城门,急切地安排:“林武,你骑快马进城,先去开封府衙,找钱大人要今日内侍省来人的名单,再去皇城司要所有今日出宫的内侍名单,要快。” 第130章 于家5 很快,于家在京都的所有铺子被封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都。 封铺子的动静比上次大多了。 但这一次反而没有人来提刑司指手画脚。 因为曾对赵督头指手画脚的人,都收到了来自官家的口谕。 而曾向郑副使递过话的人都在不安,还有三个真送了五万贯钱的人家简直惶恐,因为他们收到的不是口谕,而是批条。 ——听说你和于家很熟,展开来说说怎么个熟法? ——署名赵煦。 这是官家要办于家的意思。 于是接下来人人恨不得与这个大皇商划清界限。 李昱白骑马回提刑司署衙的时候,郑副使已经将于家老大于成平和老二于成业都“请”来了。 老二于成业正在堂上喊冤。 “这都是赵督头的构陷和加害,我于家老老实实经商,辛辛苦苦赚钱,这是树大招风了,郑大人,你可要明鉴啊。” “什么拍花子、什么死刑犯,都是一派胡言,赵督头偷了我于家的传家宝,故意陷害我的,这就是他设的局……” “我们商人低贱,不过就是你们手里的一盘肉……我这盘肉今日就撞死在这大堂上也要为自己喊冤……” 撞是不可能撞死的,但这传家宝在他嘴里说起来竟还真有其物。 擅长作画的于家老大带来了自己前几年画下的传家宝,一个雕工精美的莲花钵。 有来处,于家祖上赤贫之时,老祖宗救了个世外高人,得了这个莲花钵,那世外高人说是个风水局,能聚财旺人,看到过这莲花钵的人不少,就放在老三于管事的宅子里。 有人证,于管事曾在宅子里办过行会,行会上的人都见过这个宝物。 有故事,你要问为什么传家宝会放在二房的堂弟屋里,那是因为老祖宗说了,这个莲花钵代代相传,由人供养,养它的人八字命格必须三庚金一字排开,且不带比肩、劫财等小十神,方能旺全族。 他于家只有老三是这个命格。 但自从赵督头带人去于管事宅子里抓人后,这莲花钵就不翼而飞了。 于家老大拱了拱手说得委婉:“这座莲花钵,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起眼的摆件,许是赵督头一时觉得新奇也说不定。” 于家老二一蹦三尺高:“姓赵的腌臜泼才,你出来和我对质,你不但谋财,还要害我全族人,你好毒哇……” “没有什么田犇,这死了的人头叫田大力,户籍、路引都有,并不是什么死刑犯拍花子田犇,什么窝藏拍花子死刑犯,通通都是一派胡言……” 于家老二还待再骂,于家老大看了眼端坐着的李昱白,拍了拍他的胳膊,将话题接了过去。 “二弟,李大人面前,休得造次。我们哪怕不相信提刑司,也该相信李大人。” 于家老二便拱手不服气的行了个礼:“李大人,某得罪了。” 于家老大:“李大人,就如提刑司所说,这颗人头是什么田犇,那也是田犇假借田大力的身份与四海商行签的长契,我四海商行确实有疏忽失察之罪。该罚该赔,四海商行都得按我朝法例来办。” 他话锋一转:“我四海商行认赔认罚,只是能不能先找到我于家的传家宝,也能侧面证明我于家没有撒谎。” 这不但是想避重就轻用钱财来消灾,还想倒打一耙,将赵督头为谋夺宝物而陷害于家的罪名坐实。 李昱白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于大人想怎么找这个传家宝呢?” 于家老大立刻顺势来了一句;“劳烦大人,第一,让那晚去过三弟宅子里的出来对个质;第二,请提刑司和开封府衙双方带人去搜一搜这些人的家。” 李昱白心头泛起了疑惑。他四下看了看,招来了吏属,轻声问:“赵督头呢?” 吏属:“您和陈大人没有回来前,赵督头抓了人后在署里守了好些天,昨夜又审了一夜,一个时辰前刚回家。” “派两个沉稳的人去一趟他家,看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来。” 若是于家已经安排好了下一场戏,想必会想办法往赵督头家里放点东西,比如这个传家宝莲花钵。 但如果只是这样,于家老大没必要特意提出跟那晚抓人的人对质。 于家老大说要对质,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想试探什么? 会不会赵明这个莽夫无意中说对了,抓人那晚,于管事家真丢了某种很重要的东西,他们认为是当晚在场的提刑司的人拿走的。 而这东西并没有交到明面上来。 所以他们急了。 李昱白皱了皱眉,这个东西,会不会是引赵督头去宅子的小老七拿走了? 这个东西,会不会跟雀人这个组织有关? 于是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于家兄弟,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要知道,不论你们有没有传家宝,都得有命才能传承下去。雀人是你们唯一保命的机会。” 于家老大的表情顿时有了异样,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不敢和李昱白对视。 李昱白轻喝一声:“来人,除掉他兄弟二人的鞋袜。” 他的话才一出口,于家老大的面色全变了。 他左右打量着,大声呼喝:“李大人,大家都是读书人,你何故如此羞辱于我,莫非是要逼我撞死在这提刑司?” 郑副使“啪”的一脚踹过去,将他踹得跪倒在地:“撞死?哈哈哈,当我姓郑的是吃软饭的吗?” 他摁住还要挣扎的于家老大,三下五除二将于家老大的鞋袜扯掉,将一双脚倒提起来对着李昱白:“大人要看你的脚丫子,你就该洗白白了等着,那是你的福气。” 左脚脚板上,并没有展翅待飞的小雀,反而有个新鲜的刚结痂的伤疤,大小正好适合毁掉一个小雀烙印。 “欲盖弥彰,”李昱白笑了:“于成平,校书郎,我提刑司不是非得要你说,但你于家人能活几个,就看你说出来的东西有几分价值了。” 第131章 于家6 校书郎这个职务,才堪堪九品,是本朝有品级的官职里最低的。 这个职务,要做的包括校勘整理图书典籍;为朝廷起草撰写各种文书如命令、公告等;管理各类文书档案…… 比如说:中下品级官员赴外就任所需要的文书。 最重要的是就任的官凭敕牒,也就是朝廷的委任状,是由吏部选拔确认后,交由校书郎书写并保管的。 其次重要的是就任的告身,告身上的姓名、年龄、籍贯、画像等等,都是由校书郎完成的。 一个没有根基的、贫寒出身的、千辛万苦经过科举进入官场的愣头青书生,在校书郎面前端坐着,带着些许羞涩、些许讨好、些许骄傲地任他打量、揣摩、作画…… 书生在憧憬就任为官的全新生涯,这位校书郎在挑选最适合取代眼前这位书生的替身! 李昱白的眼里有杀意了。 “一五一十的将你所知道的讲清楚,不然,你将会成为第一个被我李昱白严刑拷打的嫌疑人。” 于家老大的脸色开始苍白,但他很快反驳:“李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看你是太明白了,所以还抱着侥幸心理。”李昱白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心思,“首先, 官家要办你,除非太皇太后保你,否则没人能保。” “其次,地牢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没开刃,很钝,却是弹琵琶最好的工具。” “这里说的琵琶指的是你身上的琵琶骨。” “你知道在哪里对吧?” “用没开刃的匕首拨动挑弹,你的琵琶骨一开始会觉得痒,之后会觉得疼,等到皮肉裂开的时候,你会忍不住痛得大喊大叫,就像弹琵琶一样。” “前朝的记录里,不管是怎么样的罪犯,只要用一次这个法子,都会说得清清楚楚。” “李大人,你不是一向主张废除严刑逼供吗?”于家老大说,“这可不……” “主张而已,不是禁止,”李昱白站了起来,四平八稳地走到于家老大身前,“假林长贤,盐官县知县,雀人之一,他因为害怕返回京都,也为了克扣河工的工钱,导致盐官县汛期洪水泛滥,全县受灾,灾民遍地,淹死、饿死灾民无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逼视着于家老大:“于成平,这种严刑逼供,为的是死在雀人手里的无数百姓,这便是正义之举。” “我很想试试。” 于家老大的眼神闪烁,额头冷汗淋漓,突然面色一凛。 “打掉他的牙。”李昱白冷哼一声。 于家老大面色大变,用力地咬牙,却被林武眼疾脚快,一脚踢在他的面颊上,他“噗”的一声吐出一口带着牙齿的血沫来,登时像个瘪嘴老太太一样说不出话来了。 “牙里藏了毒,”李昱白问,“你的上面是制香铺子的东家吗?” 于家老大痛得几乎昏迷,却还不说。 于是李昱白转向于家老二。 于家老二瑟瑟发抖:“什么却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懂做买卖。” 李昱白:“那你来说,制香铺子真正的东家是谁?” 于家老二:“是我家妹子,现在的朱夫人于知意。” 李昱白正要再问,就听脚步声急促地从堂外跑进来,之前被他叮嘱去赵督头家的文吏赶来报告:“大人,赵督头在自己家被皇城司和开封府衙抓了。” 皇城司,原武德司,又叫宫门司,专管宫门的出入。 “抓人的名头是什么?”李昱白问。 “盗窃、杀人、两条罪名。”文吏急促地说,“盗窃宫内宝物,杀死内侍小黄门两人。” 李昱白惊诧的起身:“内侍小黄门两人?” 莫非是官家派出的那两个不还驴不回宫的小黄门? 他边往外走边对郑副使说:“看好于家二人,别让他们死了。” 林武:“大人,是去皇城司还是开封府衙?” 李昱白:“去赵明家。” 赵明已经被带去开封府衙,他家在外城的天波门边。 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家里仅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赵父赵母已经慌了。林武问了好几次,才总算捋清楚。 赵明回家,只说累得很了倒头就睡,两位老人也知道他在府衙忙了多日,因此没有进他房间打搅他。 但一个多时辰之后,开封府衙和皇城司就一起来了,说是接到了家中下人的实名举告。 果然在他房里搜出了宫中之物,以及于家的传家宝莲花钵。 在赵家的柴房里,发现了两位宫中小黄门的尸身,正是官家派去接梅大小姐的那两位。 赵家已经被搜捡过,此刻乱糟糟的。 李昱白花了两个时辰,才从乱柴堆下,提取了一枚还算清晰的鞋印。 这枚鞋印有些特殊,来自右脚,常见的平纹底,却在脚尖的小脚趾处,有个指甲大的小小的凹陷。 就好像是,这个鞋印的主人,右脚的鞋子比寻常人多了一块。 指证赵明的证据很齐全,宫中失窃之物,于家失窃的传家宝,还有两个小黄门,都是被赵明家常衣服上的腰间革带所勒死的。 李昱白看着这些所谓的证据,却感觉到了一种挑衅,仿佛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在冷笑着讥诮的看着自己。 巧了,你赵明不是说“有举告之人、有现场抓到的杀人物证、有受害人的肢体”就是查实了么?此刻,同样是现场抓到了杀人的物证、还有受害人的尸体,更有举告之人,是不是也算查实了! 什么?不算!你提刑司审别人的时候算,到自己身上就不算了,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臭不要脸啊! “大人,”林武背着赵家父母悄声说,“署里传来的消息,于家有女眷去敲登闻鼓了。” “谁?于知意吗?”李昱白问。 “不是,是于家两兄弟各自的婆娘。” 李昱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却见林武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问:“还有什么消息?” 林武:“两兄弟的女眷一路敲锣打鼓去的,说是古有孟姜女哭倒长城,今日她们于家女眷为了自己相公,哪怕要哭倒城墙,也绝不退缩。” 李昱白默然片刻,轻声自言自语说:“这个时候,如果于家两兄弟死在提刑司,那可真是绝妙了。” 林武:“那我们是不是得赶紧回署里?” 李昱白却问:“陈南山呢?王汉呢?他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 第132章 破庙 陈南山蹲在街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条狗。 “其实这活适合小老七和三平,”他对同样也蹲得像条狗的同僚说,“像我这样英俊的脸迷人的眼,那就是黑暗中的萤火虫,想隐藏都隐藏不了啊。” 同僚没说话。 “其实有小咕咕就行,这活适合小咕咕。” 同僚还是没说话,不过歪了歪头。 “可惜小咕咕不喜欢我,哎,得想个法子把它拐走。” 同僚皱了皱眉,这个是他能听的? “是我没有小老七帅,还是小咕咕更喜欢小老七喂的菜?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毛头小子有魅力?” 同僚终于没忍住:“或许,是因为血缘啊人伦啊也说不定。当然啊,我不是说大人你不帅……” “血缘?”陈南山诧异地看看他,终于恍然大悟,“你是在说我没趁小咕咕小的时候培养好感情?” 呃,情关难过,不提也罢,同僚而已,还是别操乱七八糟的心。 机智的同僚提醒道:“大人,制香铺子名义上的东家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他们蹲守了这家与四海商行的香料合作最多的制香铺子已经不短的时间了。 于家出了事,损失最大的就是这家制香铺子了,他进价最便宜的原料供应商和采购价最高的买家都出了事,按理说这两天早该按捺不住了才对。 可这铺子明面上的东家金娘子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直到现在才出门,慢悠悠的坐了软轿,被人抬着往街上去了。 咚咚锵……咚咚锵…… 街上锣鼓喧天,哭闹齐鸣。 一小帮女眷带着家丁、工人模样的人群正在往内城进。她们一边哭喊着“冤枉”一边沿街往人群里撒铜板。 “我于家的银钱惹了祸啊……我于家的银子招来了豺狼了……” “冤枉啊,提刑司冤枉人啊……” “我于家铺路修桥,天寒送衣天灾送粮,朝廷赈灾,我于家出钱又出人,如今却把我于家当猪来杀……” 一路上跟着看热闹、捡铜板的民众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庞大了。 那顶软轿在队伍后面跟了一阵,有人撩开轿帘在向外打量,而后在人群后悄悄的离去,拐向了府门紧闭的朱府大宅。 软轿在朱府门外停下,有下人去了门房,但很快又被打发了。 下人挨着轿帘和轿子里的人说了些话,轿子里露出一双保养得宜的手,递出来一个竹刻的挂件。 下人拿着挂件又去了门房。 这一次,门房没有人赶她。 敞开的门口,能听见府里敲木鱼的声音,能听见诵经的声音,还能闻到扑鼻的药味。 不久之后,一个年长的嬷嬷走了出来,轿子里的金娘子立刻下了轿迎了过去。 能听到她关切地问:“夫人一切可好?” 制香铺子明面上的东家金娘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来找了朱合洛的正妻于知意。 …… 小七妹再一次对朱季川起了杀意。 已经出城了,没想到朱家大少爷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了。 两条腿的人是不可能跑赢四条腿的马的。 受了伤的独臂大马猴是不可能打过朱家长枪和禁卫军的弓箭的。 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 她会死的。 得想办法偷条船,再想办法让轻舟去过万重山。 往西就是金明池,池水引自金水河,那里有船坞和码头。 沿路一片桃红似锦,柳绿如茵,花间有蝶儿飞,树上有翠鸟啼,小七妹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思,她趴在地上,选了几株开着金色小花、叶子背面是紫色的草,去掉泥沙后顾不得洗,塞进嘴里嚼碎了糊在伤口上。 三平说,这种紫背金盘又叫散血草,止血散淤,对外伤很有用,是炼破血丹最重要的一味药。 yue,真苦。 小七妹脸都皱成了一团,顾不得有刺,赶紧又薅了一小把蓬虆塞进嘴里,一时间嘴里尽是酸甜味,总算将苦味都解了去。 还顺手摘了朵小野菊插在自己耳后。 青天白日的要去偷船,形象不能太糟糕,不能丢三七观的排面。 找陈婆子将自己卖进朱府前,她将自己的包袱藏在青鸾说的夫妻树的院子里。进府是要被拆了包袱仔细检查的,所以她只带了两套衣服。 但这数次的障眼法,她已经快没衣服穿了。 这套干净衣服换上,把带血的衣服挖坑埋了,她又穷得很了。 她不敢走大路,专抄小路,避着人,沿着河水边走,往前一看,有个破落的小庙,比三七观还要破。 小七妹想去找点供品填一填肚子,补充补充体力,这野草野果吃得,她都分不清自己跟猴了。 但她才靠近,就发现有不对劲。 庙前有人蹲点守着,庙后也有人在放风,远远的能看到一辆双马位的马车。 马车后被白布罩着的,从形状来看,竟像是口棺材。 而蹲守的人和放风的人穿着劲衣短打,一看就是练家子。 这是死了人要送回老家?那为何不见披麻戴孝的家人,反而是警觉性很高的练家子? 小七妹迅速藏在原地,再没有冒失的往里进。 只见从庙里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但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个喝酒用的角子。 这个酒器细腰平底,前后呈尖角,显然不便宜,就算是在朱府,也是在家宴时用来盛酒上主桌的。 棺材里的死人家世应该相当不错。 这两人快步走到马车边,其中没端角子那人竟伸手将白布掀开,露出了黑漆漆的棺材,然后又将棺材盖子给推开了。 小七妹正诧异着,只见那人再伸手,将棺材里躺着的死人给扶着坐了起来。 小七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绝不是个死人,死人没有这么柔软的身体。 端着角子那人也站了过去,将角子的角口对着“死人”的嘴巴,竟十分小心的喂“死人”喝起水来。 那死人似乎是毫无力气的靠在另一人身上,两只手十分自然的下垂着,显然没有一点自己的力气。 那个精巧的角子挡住了“死人”的脸,但从身姿和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妙龄女子。 等喝完水,将角子放下的时候,露出了“死人”的脸来。 小老七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个“死人”,她竟然认识。 有只手沿着这个“死人”的脸一路往下摸,先是故意顶了顶下巴,然后将手从女子的领口伸了进去,十分龌龊的揉捏了几把,直到端角子那人打了他的手一下才收回来。 这个被人欺辱的女子,尽管闭着双眼,但小七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梅大小姐。 京都四姝之首,中了青曼陀罗的毒而只有幼儿记忆的第一美女梅大小姐。 这个瞬间,小七妹想起了青鸾。 第133章 敌人 于都监说过,楚楚姑娘本该被判斩头,但他用死囚把她换了下来,送到了柳营,成了他的禁脔,怕她逃走就挑断了她双脚的一根脚筋让她不良于行,怕她喊就毁了她美好的嗓子,原本的京都第一美女,被迫化名楚楚呆在柳营,受尽了屈辱和虐待…… 而今,又轮到了另一个京都第一美女! 这些人怎么敢?又怎么能? 小破庙边,那两人似乎说了什么,但隔得远,声音也低,小七妹实在听不清。 双马拉棺的这伙只有五个人,其中有三个练家子。若是平时,小七妹自然是不怕的。 但她在这一刻,有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于是她继续藏着,直到这伙人套了马车,拉着棺材走远。 她才起身走到小破庙前,仔细将前后观察好,想好自己的退路后,小七妹开始行动了。 双马拉官重而吃力,之前停马车的地方可以清晰的看到两条马车车轮的车辙印。 她狠了狠心,将手伸到自己胳膊的伤口处用力一捏,痛得龇牙咧嘴的将血滴在车辙印上,又故意扯了一根头发黏在血迹上,之后追了几步,在车轮前进之处,又滴了几滴血。 一切做完之后,她发出了一声不高不低的轻喊,说:“你们怎么才来?快走。” 然后她捡了粒石头,用尽全力掷向一棵最高大的树。 顿时惊起飞鸟一群群,鸟鸣阵阵,枝叶晃动,扑簌簌作响。 小七妹迅速而小心的藏了起来。 很快,她就如愿地听到了马蹄在地面飞驰而来的响声。 朱季川衣不鲜但人马都很怒地奔驰而来,禁卫军头领紧随其后。 一共来了十人十马,刚好比拉棺材那伙人多一倍。 地面上新鲜而明显的车辙印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不好,这是有人接应。”禁卫军头领说,“这女刺客莫非是来自杀手组织?” 朱季川单手拉着缰绳,没等身下的马停稳,长腿一跨纵身跃下马来。 他蹲在车辙边,很快就看到了那些血痕,微一沉吟才说:“这是双头马车,负重大走不快,留两个人把这小庙搜一搜,大人,我们快追。” 他的视线在小破庙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往自己的骏马身边退,马蹄踢踏,带着这些人径直往车辙印远去的方向追去。 留下来的这两人都是禁卫军,两人下了马,往庙里进来了。 其中一个调侃着:“听说这女刺客是朱大少自己看上的通房丫头。” “难怪了,”另一个说,“我说怎么有些不死不休的味道,原来还有这一层。不是说这朱少爷还是只童子鸡么?” “十八岁的童子鸡可不多见。” “嗐,他是不是童子鸡,跟咱都没关系,咱又不是等他垂怜的美貌小通房。” 两人便一起笑起来,一边说笑,一边往庙后找。 两匹骏马就在破庙外,伸长了脖子随意的嚼吃着树上的叶子,离小七妹不过几个纵跳的距离。 小七妹安安静静的,连手指头都没有动,她现在的战斗力受损,只想逃命,不做其他打算。 好在这两人闲聊几句,很快就翻身上马去追大部队。 小七妹果断地换了条路继续往金明池摸去。 …… 朱季川已经看到了前面双马拉车的那伙人,也很快就辨认出了马车上拉的可能是一口棺材。 不久前和她并排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一夹马肚,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双马拉棺的那伙人也明显的加快了速度往前赶。 双方你追我赶,在这山道上都卯上了劲。 很快就从山道转向了河边。 这里远离官道,不远处就是引金水河进来的人工河,河堤边垂柳蘸水,烟草铺地。 此刻,路面上的小石子正不停地朝河堤下滚落。 朱季川很快就发现,这伙人对路况很熟悉,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走这条荒无人迹的道。 他使劲一抽马屁股,终于赶上了对方。 “停下来,京城禁卫军追查刺客,停到一旁接受检查。若有反抗,休怪刀剑无眼。” 禁卫军头领亮出了腰牌。 被拦着的队伍里有人出来抱拳行礼说:“各位官爷,家主客死,正往家里赶,这天气耽误不得。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耽误不得也得耽误,”禁卫军头领说,“奉皇家令,严查所有可疑,你们且站到一旁去。” 他挥了挥手:“来人,打开棺材看看。” 那伙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不遮掩的送上来一张银票子:“官爷辛苦,喝个凉茶去去火。” 禁卫军头领将他的手推开,挥手示意自己的人:“开棺严查。” 朱季川下了马带头冲向马车上的棺材,一把揭开了罩着棺材的白布,正要打开时,有人喝止了。 “慢着,”队伍中出来了一个白面无须脚穿羊皮靴的男子,他只抱拳拱了拱手,言行之间自有几分傲然。 “大水冲了龙王庙,各位,都是自己人。”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银鱼袋亮在众人眼前。 禁卫军头领便立刻低头行礼:“给大人请安。不知大人是何官职?此番是公干还是私务?从哪里来,又去往哪里?” 那人将银鱼袋送回自己衣袖,一边整理,一边靠近禁卫军头领,一副有话要私底下说的样子。 禁卫军头领也低头随着他走了两步。 “巧了,本官这趟也是皇家公务,不过……”他突然从袖子里抽出把短刃直刺向禁卫军头领的胸口。 “大人小心。”朱季川还没喊完,禁军头领反应也算快的,立刻闪身后退,但那把短刃极为锋利,在闪躲间仍然刺进了他的身体。 白面无须的男人并不抽刀,反而利索地一搅,显然是抱了让人必死的决定。 禁卫军头领便惨叫一声,抽出刀砍向对方,鲜血像泉水一样喷了出来,很快就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都杀了,”白面无须男子立刻后退,无情地说道,“这刺客实在歹毒。” 第134章 敌人1 “大家小心,迎敌!” 朱季川抽出长枪,抢上去直刺要害,逼得白面无须男立刻从棺材边抽出长刀迎了上来。 双方瞬间打成一团,对方虽然人少,但战斗力却明显要强一些, 尤其善于近身作战。 朱季川感觉到了诧异。 这些人的战斗方式,和父亲平日里教他的竟有几分相似。没有花拳绣腿,只有让对手必死的杀招。 而且这五人在行动间,竟然将马车拦在身后,分明是极为重视马车上的棺材。 他觑着个空子,一枪扎向拉车的马屁股。 骏马长嘶一声,疯狂的奔走起来,和另一匹马做不到齐头并进,马车顿时一歪,一个颠簸之下,那口棺材便从马车上倒扣着滑下来,在河堤的草地上“哗”的一下就打开了。 一个身着浅色衣裳的女子从棺材里滚了出来,趴在棺材盖子边的草地上。 阳光下,她穿的竟不是寿衣,而是风情万种的抹胸裙,连对襟褙子都没有披,线条美丽的肩头就那样从轻纱下半露了出来。 不是小七。 小七的肩头比这女子瘦。 但不知为何,这女子这样跌出来,对方的人立刻就有些慌张起来,朱季川的枪便使得更加行云流水,一把大刀舞到眼前的时候,他的一杆长枪已经扎进了对方的心窝。 一股热血登时喷了他一身,又热又腥,让他既兴奋又想吐。 而棺材盖子里的女子“嘤咛”一声,缓缓抬起头来。 竟是京都第一美女梅大小姐。 朱季川大吃一惊,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没听到身后已有刀锋逼近,后背一痛,已被砍中。 朱季川挣扎着一看,自己这方已然落了下风。 他喝令一句:“走,找其他人来救援。” 出城搜找刺客的人分了几个方向,此刻得求援。 顿时有人趁机脱身上马,往其他方向而去。 白面无须那人又说:“都杀了。” 有人立刻追了上去,一刀削了马足。 骏马一声长嘶,轰的一下倒在地上,将人甩到一边,伤马收势不住,从河堤上滑进了河里。 摔出去那人被敌方一刀刺死。 朱季川看得分明,砍马腿这一举动,倒像是军中之术。 这些人竟然有可能是军中之人! 朱季川吹了声口哨:“长风,跑。” 他的骏马长风听话的从河堤上像箭一样往外冲去,对方有人想拦,被朱季川的长枪一枪挑中了胳膊。 骏马转眼就冲得没有影子了。 得手后,朱季川大喊:“我爹乃是江南两路节度使朱合洛,若是杀了我,我爹一定不会罢休。你们现在就走,我保证绝不追究。” 那几人交换了个眼色,攻势稍缓,朱季川立刻抢上去,护在梅大小姐身前。 “我们的人就在附近转眼就到,留下这女子,我让你们走。” 白面无须那人不说话,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攻势又猛了起来。 而醒过来的梅大小姐惊慌的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害怕的看着厮杀的人,嘴里不停的喊着“娘亲”。 朱季川这一方很快就落了下风,他还能支撑,但已经显得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眼看有人越过他,拿着滴血的刀逼近了梅大小姐。 梅大小姐怕得厉害,抖抖瑟瑟地终于爬起来,弱风扶柳般地往后退,却被人一把掐住,挣扎不脱。 那人拖着梅大小姐,将她一把扛在肩头,径直走向棺材,将她又塞了进去。 梅大小姐一双纤细而柔嫩的手无力地扒在棺材上,但很快就被人推倒了。 她根本没有力气做任何的反抗,绝美的脸因为惊惶而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推她的男人顿时发出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笑。 朱季川想去救,但他已经自顾不暇,白面无须男出手都是杀招。 就在这时,棺材边的男子一声惨叫:“我的手……” 他的右手不知为何齐根而断,血就像水幕一样喷溅而出。 而朱季川差点被白面无须男一刀砍中左边胳膊。 棺材却开始缓慢的滑行起来,梅大小姐捂着嘴半坐在里面,断手男痛得跪倒在地无力阻止,白面无须男顾不得杀朱季川,抢到棺材前面去拦。 一道灰影从棺材另一边弹射而起,一把剔骨尖刀劈面而至,白面无须男只能往后一撤。 朱季川趁机赶上去,长枪一挑,正中白面无须男的后腰。 立刻有人上前来救白面无须男,朱季川被围攻住,紧张中只见银光一闪,有人舞着那把剔骨尖刀,已经一刀砍断了白面无须男的脖子。 白面无须男像被杀的年猪一样颓然倒地,一滩污血漫进了草地里。 是那个人! 她杀了人,又毫不避讳的将带血的刀背咬在嘴里,单手推着棺材往河堤边滑去。 她形容狼狈,身姿瘦弱,左手被她自己用布条绑在身上,血沿着刀尖滴落在她的衣裳上。 但她用一往无前的势头,闷声不吭的单手将棺材推下了河堤。 就在滑下去的那个瞬间,她侧头朝自己看了一眼,将嘴里的剔骨尖刀拿在手里,用尽全力往自己这边一甩。 朱季川下意识的一躲,那把刀却径直朝他身边飞去。 身旁有人“阿”的惨叫一声,手里的长刀掉在地上,捂着手跪倒在地。 她伤了一个来杀他的人。 她们不是一伙的? 朱季川长枪一刺,又将跪倒这人杀死。 白面无须男一死,又死了这一个,场上的敌我优势顿时被扭转了。 而那个她单手吊在棺材边,跟着棺材往河堤下滑去,待要进水时,纵身一撑跳进了棺材里。 棺材轰的一下,从河堤上滑进了河道里,顺着河水漂了起来。 朱季川急切的追了两步,又嘱咐自己这方的人:“务必留一个活口。” 他学着那个人将棺材盖子推下河堤,自己在河堤上助跑后跃上了棺材盖子。 但显然棺材盖子的形状并不适合当船,他才刚跳上去,棺材盖子便不是这边倒就是那边歪,给他忙得东扶西倒,忙碌中抬头,就见那人像脱力般的靠在棺材里大口呼吸,仅用下巴支在棺材上回头看他。 棺材在河面上漂浮得四平八稳,而自己踩的棺材盖子已经要翻了。 但她没有武器了,而他的长枪还在手里。 朱季川的脚尖在棺材盖子上使劲一点,借着这点浮力纵身跃起,一把长枪直刺向棺材。银枪头钉进了棺材里,他又借着这点支力,翻身跃进了棺材里。 第135章 敌人2 河水湍急,棺材飘得又快,被朱季川的长枪一钉,又被他一压,立刻在河面上打了个转。 那个人的左肩衣服上又在淌血了,她斜倚在棺材上,看起来柔弱得已经没法起身。 但他一个鹞子翻身才跃进棺材,还没站稳,那个既没有武器又已经脱力的人竟然动若脱兔般的起身迎上来,一直垂在棺材里的右手上竟然拿着一把白面无须男那伙人用的长刀,又稳又准的架在他的脖子上。 她砍了那人的手,还将那人的刀藏进了棺材里。 刀锋因为棺材的浮动而刮破了脖子,朱季川的身体一顿,再想动时,已经被她欺身上来连点了好几个穴道。 朱季川瞪着她,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酸楚。 小七将他放在棺材这头半坐下,又将点了睡穴的梅大小姐放在棺材那头躺好,这才长吁一口气,将手里的刀扔在自己屁股底下,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胳膊。 “我引你上来,是因为我有话要问。”她坐在朱季川的对面,将头挨在梅大小姐的肩头歇了口气,“一人一个问题,你不撒谎,我也不撒谎,你要不要问?” 朱季川眼都没眨地瞪着她。 “我让你先问,行吧。”小七问,“同意你就眨眨眼,不然你这么瞪着我,挺像卤猪头的。” 好饿,好想吃肉,这两日光吃野菜野果,都快吃成兔子了。 哎,兔肉适合红烧,兔皮才会入味。 她砸吧砸吧了嘴巴,还是问了出来:“大少爷,你带吃的了吗?” 朱季川更用力的瞪着她,都瞪得眼睛酸出眼泪来了。 于是他赶紧眨了眨眼。 小七妹便有气无力地解了他的哑穴。 “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他哑着嗓子问。 “因为我以为他杀了我的亲人。”小七妹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我和那两个蹩脚的刺客不是一伙的。” 谁家好刺客会这样冒失呀,不拿手,不入流。 朱季川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些撒谎的痕迹,但她看起来很坦诚。 “你有没有……有没有……” 他很难问出口,而且又多问了,于是小七妹打断了他:“该我问了。” “被刺杀那晚,你爹和哪两个人一起进的房间?” “枢密院检详官童有志童大人和马司指挥副使李进李大人。” 见小七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朱季川便不由自主地解释道:“枢密院掌兵籍和虎符,三司主管诸军,都是为了制衡各地节度使……该我问了。” 小七妹便按捺住疑惑点头:“好,你问。” “你说你不是刺客一伙的,那你躲在房里做了什么?”朱季川紧张而专注地看着她。 “你爹中的毒是我下的,”小七妹爽快地承认了,“谁知道便宜了刺客。” 朱季川的胸膛在上下起伏,他看着小七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七妹:“童有志和李进,这两个人说话有什么特点?” 朱季川很不解但还是说:“童大人是文臣,说话慢而有礼,李大人是武将,说话粗而沉。” “马司指挥副使是几品?” “正四品,该我问了,你的亲人……” “抱歉,”小七妹快速起身又点了他的穴位,“我得睡一会儿。” 不然到时候没精力跑的。 河道变宽了,水流变急了,一会该上岸了,不然等棺材飘进金水河里,既不好掌握方向又没法控制速度,她饿上头是会吃人的。 朱季川气得胸膛都快炸了,他看着说要睡一会的人蜷缩着将头挨在梅大小姐的大腿上,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她脸色苍白,脸颊却有点不自然的红,她的嘴唇干裂,嘴角带血,连发丝都打绺干结了。 但她还是睡得很香,完全不在乎自己这两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过。 再问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但她真的只睡了一小会就自己醒来了,之后她伸了个懒腰,用长刀当橹,划着棺材往岸边靠。 她的水性和船技应该都很好,因为棺材在她手底下变得很听话,他们靠岸的地方往前不远处就是湍急的金水河。 在快要靠岸时,水变浅了,棺材没法浮起来,她率先跳了出去,一个人单手推着棺材,淌着河水将棺材推到了岸上。 他听到她在小声的咕哝:“太重了,我好累,我好饿,我没力气了,我要吃卤猪头,我要吃卤猪尾巴……” 等棺材一上岸,她几乎没有停顿,转身就走。 朱季川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万千情绪在沸腾,却见她又回过身往自己身边走来,心不由得噗通的跳了下狠的。 她靠近自己,弯腰下来,先伸手往他袖子里摸,又伸到他怀里摸。 他身上的玉佩、头顶的金冠、镶在袖口的宝石……她全都没要,却如获至宝的将他咬过的水尾椒盐火肘肉酥饼拿走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在边走边吃,第一口大概是太干噎到了,她抬起头抻着脖子咳了几声。 但这次是真的走了,河坡上她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先是看不到腿,接着看不到身体,最后连发顶都看不到了。 她消失在河坡和天空的连接处。 既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回头。 好似自己、以及这个不该出现却出现了的梅大小姐,对她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朱季川的心难受得要命,以至于他发现自己能动后,第一时间跳出棺材追到了河坡上。 绿草遍地,野花绚丽,微风抚岗,碧波荡漾,翠色欲流中泛起了金光点点,哪里还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只有飞鸟展翅,在山间自由自在的飞翔。 他想放声大喊,最终却只在嘴边,极低极低的喊了声:“小七……” 第136章 敌人3 “李大人,我们要不要去把赵明赵督头救出来?”林武问。 “这是第三步才做的事,”李昱白说,“赵明首先得靠自己挺一挺。” 挺过严刑逼供或者是威逼利诱。 林武:“那我们现在先做什么?” 李昱白:“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 杀死两个小黄门,且右脚小脚趾极有可能比别人多一块的人。 李昱白:“赵明家人祖居在此,左邻右舍都是熟人,挨家挨户去问一问,从今日寅末时分起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车来过,有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尤其是更夫和夜香郎。 ” 官家说他是让两个小黄门赶在早朝前出的宫,皇城司也证实了出宫的时间,之后卯时早朝开始,卯时二刻内侍省的人出了宫门。 这是有人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出宫接梅大小姐的小黄门,又嫁祸给了办于家案件的赵督头。 于家背后的人终于沉不住气,开始冒头了。 不得不说,小老七这一招祸水东引,引得特别妙。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从于家拿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赵明家住的这条街巷的夜香郞说自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也没有看到什么人,一切跟平时差不多。 更夫说,卯时末刻他收工往回走的时候,曾看到过一辆车从附近经过,但有没有靠近赵明家他没看到,那辆车不大,也不是马车,是驴车。 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异样,也不知道这辆车是谁家的,只知道驴车是往万胜门那个方向走的。 但他看到了赶车的人穿的中筒靴,这很少见。 “小的看到过的能穿中筒靴的,都是坐车的,这还是小的第一次看到赶车的车夫穿这么好的靴子。”更夫说,“要么就是草鞋,要么就是布鞋,连皮履都少见。” “你说的中筒靴是什么样子,能不能详细描述出来?”李昱白问,“是圆头还是翘头的?” “又圆又翘,但翘得不像官老爷的鞋那么高。”更夫说,“小的平日里没见过,说不好。” 李昱白取了纸笔随手画了个鞋履的样式:“是这样吗?” 他的笔下,画了只履头圆弧形而低翘的靴履。 更夫点头:“大人真厉害,就是这样式的。” 李昱白谢过他,将画递给林武:“把王汉从皇城司拿回来的名单拿给我。” “大人,您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林武大喜。 “我知道是哪一类人,但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李昱白说,“但我们要找的人肯定在内侍省的出宫名单里。” 他已经明白了赵明家中发现的那枚鞋印为何会比常人多一块。 这人并不是比常人多长了一块,而是少了一块。 这是一双重抬履,也叫笏头履,穿这样的鞋,可以避免走路时、干活时踩到袍子。 正经官员是不会穿的,平民又没有资格穿。 会穿这种鞋的,是有一定品级的人。 有品级,又不是正经官员,只有内侍省。 而内侍省的小黄门是不敢穿的,敢穿的只有内侍高班以上。 “难道我们又要脱了鞋子去看人脚底板?”林武问,“看他是不是比让别人多长了一块。” “这是个办法,但不一定适合用在这个凶手身上。”李昱白说,“我们要找的这一类人,都生活在皇室中人的身边。” “大人,您是从哪里知道的?”林武诧异地问。 “我们要找的这个内侍,不是小黄门,也不会是内侍殿头以下,内侍殿头以下包括高品、高班、小黄门都没有资格穿笏头履,没有资格近身守夜,内侍都知以上已经不需要守夜,只有内侍副都知、押班和供奉。” 这个人的鞋印之所以有一个微小的凹陷,不是因为他的脚比别人多一块,而是因为他往鞋尖放了一粒干燥的苍耳子。 苍耳子有刺,干后更加尖锐。 他放在鞋尖,是因为当他守夜太困时,只要把脚尖往前一顶,苍耳子就会扎到小脚趾上,疼痛能让他瞬间清醒,才不会耽误伺候主子。 “今日出宫的内侍里,若是有内侍副都知、押班和供奉,我们要找的凶手就在这几人里。” 这个内侍官赶着驴车悄悄的出现在赵明家附近,驴车里拉的只怕不是活人,而是已经被害的两个小黄门。 “回署衙,我要进宫一趟。” …… 他们刚回署衙,王汉立刻来报:“大人,于家的女眷在登高鼓那闹起来了,一行二十三人说要绝食抗议。” 这二十三人围在鼓楼下,大喊着什么“赵明为传家宝想要逼死于家,提刑司包庇属下纵容属下行凶”,不但抛洒铜板,还安排了被于家救助过的贫户、灾民、慈幼局等人在现场助威。 “敲了登闻鼓吗?” “还没有。” 李昱白皱了皱眉,这些人是在等什么吗? “赵明被抓和莲花钵被找到的情况,这一行人有人知道了吗?” “知道,有铺子里的工人来告诉过于家的大夫人。” 既然她们都已经知道赵明被开封府和皇城司抓了,为何还没有直接去敲登闻鼓? “随她们,”李昱白说,“让人去樊楼点一桌,一到饭点就摆在边上吃。陈大人那边有信吗?” “陈大人让属下来问,已经找到制香铺子背后的东家了,是继续秘密查,还是将人带回署衙?” 李昱白:“东家是谁?” “于家的三姑娘于知意,现在的朱夫人,在册的二品诰命夫人。” “带回来。”李昱白一连安排了三件事。 “去媒氏,将于知意的奁产单子抄一份,按单子细查账目。” “去请秦夫子,再安排两个女吏贴身跟着于知意。” “我即刻进宫,请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来协助。” 二品诰命夫人不是轻易能办的,要办她,就得办得让人挑不出任何礼法、刑案的毛病来。 何况,办二品诰命夫人只怕还只是开始,身后让她得二品诰命的朱大人此刻还昏迷不醒,得让太皇太后点头才行。 李昱白走之前特意问:“于家两兄弟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明卫和暗卫一直守着。” “有人来找过郑副使吗?” “目前没有。” “继续盯着。” 于家的女眷现在还没敲登闻鼓,既然不是在等赵明被抓的消息,那莫非是在等于家两兄弟的死讯? 要是于家两兄弟还未定罪就被杀死在提刑司,那才真是一出绝妙的大戏。 …… 第137章 敌人4 “梅丫头的尸身不见了?” “哀家的懿旨,赐酒赏全尸便是脸面,”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让今日办事的内侍来见李大人。” 便立刻有女官领命去了。 太皇太后又问了一句:“梅伯符如何?” “岭南多瘴气,十人九不回,他身上有伤,大概会死在流放途中。”李昱白道,“梅家家仆散尽,两个姨娘归家,梅夫人和梅家二房的夫人各自带着嫡女庶女迁居到了老仆嬷嬷家。” 太皇太后只听没做声。 “梅家两房的嫡子庶子与父辈已被开封府衙带走,明日午时一刻动身流放往岭南。”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说的就是此刻。 “你心里在责问哀家?”太皇太后垂首问他。 “太后会这么问,莫非是觉得您处置得不对?”李昱白说,“下臣刚回来,连该案的卷宗都没有看到,何来责问一说。” 太皇太后倒是笑了起来:“去请官家来。” 她这句话不是对李昱白说的, 是对身边的女官说的。 不多时,内侍省的人来了。名单上一共6人,包括副都知一人,供奉两人,还有三个高班。 但此刻少了一名供奉。 “启禀太皇太后,刘中德刘供奉死了。” 一群内侍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等候发落。 刘中德,刘供奉,净身后进宫已有十几年,负责将尸首运往城外乱葬岗的人之一,刚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己的寝舍里。 这一趟负责的副都知:“启禀太皇太后,这一趟并没有什么异样,小的几个和平时一样,委实不知为何刘供奉要上吊?” 他们赐了酒,和开封府的仵作一起确认犯人死了之后,再由刘供奉和三个高班一起赶车去乱葬岗。 三个高班也说没有异常,之所以没埋是因为懿旨上说的赐酒留全尸,没说葬。 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少了梅大小姐的尸身,人都死了,要尸身有何用? “也就是说,刘供奉带三人走之后,你和另一名供奉一直在一起?”李昱白打量着他的鞋履。 “没有,小的抽空回了自己宅子一趟。”副都知李全安说道,“小的宅子就在附近。” 李昱白又问另一名供奉:“他回了宅子,你去了哪里?” “小的去李大娘云吞铺吃了个云吞。” 这俩人和已死的刘供奉三人穿着同样的鞋子,款式正是更夫所看到的笏头靴,但没有一个人的鞋码大小能和李昱白得到的鞋印对上。 …… 官家赵煦来时,身板羸弱的他脸上还有明显的怒气,不过在太皇太后面前强自压了下去。 “给皇祖母请安。”他先行了礼,尔后端坐在椅子里。 太皇太后问他:“李昱白从两浙路查到的雀人一案,如今查到了朱合洛夫人的头上,你说,接下来还查不查?” “为何不查?”赵煦撇撇嘴,“江南东路先死了一个都监,断了朝廷派去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又跟贪污税银扯上了关系,他朱合洛想干什么?那里的兵是朝廷的兵还是他朱家的私兵?要朕说,也别只盯着朱夫人的那点奁产,将整个朱府的账都查查清楚才是正道。” “官家这样说,那朱家那丫头还参不参加大选了?”太皇太后问,“上次他的自请折子哀家还没准。若是准了,梅高钱朱,可就只剩一个钱家了。” “皇祖母随意,后宫选的是谁都差不多,”官家无聊的理了理袖子,“要朕说,还不如像前朝一样从民间选。这些世家小姐都看不上朕。” “胡说八道,哪家小姐能被你选中,那都是她们的毕生之福。”太皇太后正要再说,就见眼前这个病弱少年抢白说道:“高姐姐就看不上我,不然也不会被……” 但他没有说下去,反而颓然地用衣袖掩面,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既然官家说查,那便查,但不要大张旗鼓的查,”太皇太后说,“着太医院张院判去给朱合洛诊治,着提刑司李昱白严查朱府出入账目,传哀家口谕,未查清之前,朱家阖府禁足于府内,不得任意进出。” “至于朱夫人,去两个女官配合提刑司代哀家亲审。” ……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这话同样适用于二品大臣。 李昱白回提刑司点了一拨人马,又等到了太医院的张院判,一齐去了朱府。 就在他们去朱家的路上,于家的女眷带着些曾受过于家恩惠的民众、以及于家大小铺子里的工人围住了提刑司。 有人趁乱溜进了提刑司的大牢。 而城门外,朱季川拖着口棺材,带着些受伤的家丁和禁卫军,身边跟着他的骏马,也正往提刑司而来。 第138章 敌人5 于知意,年近四旬,十八岁成亲,十九岁生子,二十四岁生女。 虽说不是最年轻的二品诰命夫人,但绝对是二品诰命夫人里出身最低微的。 商贾之女,娘家唯有一个大哥是官身,九品的校书郎。 满京都那个贵妇不曾感叹过一句——到底还是商贾之女会选郎啊,有眼光。 在朱合洛还未展露头角之时,选了这个当时谁也看不上的大长公主的驸马的外室子,风险高啊。 风险高代表着收益也高,谁知道居然让她成功了! 还养出了朱季川那样的好儿子。 她那儿子,必定是人中龙凤来着,也必然会娶一位京都贵女为妻。 这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谁知道“嘎嘣”一下折了,她居然会被提刑司李昱白李大人亲自上门“请”人! 果然是——过满则亏啊。 能生出朱季川那样的儿子,于知意无疑是美的,多年的荣耀富贵加身,早养出了一身华贵雅静的气质。 “李大人查案,命妇自然应该配合,”于知意柔和却坚定地问,“只是我家中遭逢巨变,夫君此刻昏迷不醒,我儿子缉拿刺客还未归来,可否等我将家中杂务安排清楚?” 李昱白点头同意了:“请夫人允许让太后的贴身女官随行左右,以便分忧。” “大人客气了,”于知意又对女官行了礼,“有二位女官作陪,是命妇的福气。” 李昱白在查抄了内账账本后,依照礼仪,还去佛堂拜见了朱老夫人。 朱老夫人听说了他的来意之后有些微的慌张和担忧,但还算得体的说了些场面话:“李大人办案公允,有你为我儿查清各种来龙去脉自然再好不过了,老身放心得很,只是累着李大人了。” 又嘱咐:“李大人,我那媳妇子娘家的事,还请大人多费心查查清楚,我这媳妇子是好的,这么多年来老身还是知道的,她既然已经外嫁,娘家的事她也不好过问的。” “这几日,老身特意让她和老身一起呆在佛堂,又让门房将于家来报信的人都拦了,就是不想让她左右为难。于家的事,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之有李大人在,是非曲直总能查个明白。” 还有位小娘子,带着面纱,在他经过之处的连廊另一端给他款款行了个礼:“先生,学生家中之事,劳烦先生查个清楚,还我父母亲一份清名,学生朱时安感激万分。” 李昱白微微颔首,在朱时安炽热的目光中走向前院,将朱府的外账同样也查抄了。 已经蹲守了两天灰头土脸的陈南山终于活过来了。 “制香铺子的东家金娘子也拿下了,”陈南山伸了个懒腰,“终于可以回署衙了。” 李昱白没有动身。 “李大人,你怎么不走?还要等什么?”陈南山不解地问。 很快,太医院的张院判来了。 “李大人,伤势做不了假,中毒也是真的。”张院判拱了拱手,“朱大人能活着全凭运气,剑伤再偏半分就到心口了。如果这是作假,那真是太不要命了。” “至于何时能醒,这不好说,伤势不反复的话,有可能明日就醒,也有可能需要再等几天,总之,我个人不认为这是做戏。” “辛苦院判大人在朱府多留两日,”李昱白郑重地拱手行礼,“务必让朱大人能好转起来。” 张院判:“是,李大人放心,太皇太后也有嘱托在先,老张我一定尽力。” 陈南山:“那回署衙吧,我要先洗洗干净,再找机会去和小咕咕培养感情。” 同僚:呃,我只想回家…… 李昱白还是没有动身。 “李昱白,你是在等什么吗?”陈南山问,“署里你做了安排?” “嗯。”李昱白点头,“回去得太早,影响别人发挥。” 他带了不少人出来,提刑司署衙正是人手不足守卫空虚的时候,好引蛇出洞。 陈南山恍然大悟:“难怪林武和王汉都不在你左右。” …… “赵明赵督头栽赃嫁祸,草菅人命!” “提刑司纵容属下知法犯法,处事不公!” “于家是被陷害的,于家无罪,提刑司放人!” “放人,放人……” 于家的家眷和店铺工人将提刑司围得水泄不通,并冲开了大门口的守卫,进了提刑司的署衙,又被拦在二堂以外。 这些人不是老弱妇孺,就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两位夫人带着孩童哭得哀切,提刑司的人在眼泪鼻涕的攻势下,只能阻拦,而没有下狠手抓人,双方就在二堂外胶着对峙。 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竟逐渐突破了防线。 提刑司所有在署衙的人都出来阻拦了,包括文吏。 提刑司大牢在提刑司的最后方,仅有一道门可以进出,且只有在办案期间才有人被拘禁在这,其余人犯在定罪后一律交与开封府,因此犯人就于家三兄弟,看守的也是六人一班分班看守。 牢头在大牢门口张望:“这个热闹可不多见啊,哦,提刑司建立起来也就十来年的光景,这可是我看守大牢以来头一回见,还有人敢闯公堂衙门啊。” 另一狱卒:“我看她们何止是闯公堂,这分明是想闯进牢里来劫人。” 牢头啐了他一口:“要是让人闯了大牢,哪怕劫人不成,你我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另一狱卒:“那还是不看热闹了,可得回去守好。” 牢头:“哪有这么容易,就这一个门能进出大牢,你和我难道是瞎了吗,还能让人闯进去了。” 狱卒:“那倒也是,李大人说了,除了他、陈大人和郑大人,其余任何人要进去提于家的人都得有他的手令。” 正说着,就看到郑副使一边整理被扯乱的衣服和头发一边大踏步走过来。 “这里不稳妥,把于家的人带出来换个地方去。”郑副使说,“万一出了差池,李大人那可……” “换到哪去?”牢头觉得不稳妥,“要是换到外面不是更不妥当?” “这个时候换到外面,你咋想得,”郑副使没好气地说,“不能出这个牢区,换到地牢里去。” 第139章 敌人6 牢头觉得很稀罕:“换去地牢是更稳妥,不过这于家的人这么重要吗?小的这十几年,还没见过被关在地牢的。” “那可不,李大人和小陈匆忙赶回来,为的就是这于家,出了问题,我们谁也担不起啊。” 牢头带着郑副使急匆匆的往牢里去。 于家三兄弟被分开关着,三兄弟都披头散发的,于家老大的下巴还被包了起来。 通往地牢的路根本不用出牢区,就在大牢最偏僻的角落,假山下有扇不高的铁门,仅容一个人弯腰下去。 “你们走前面带路,我垫后。”郑副使安排牢头和狱卒说,“把犯人放中间更稳妥。” 于家三兄弟都被反绑着双手用绳子牵成了一串。 牢头和狱卒走进地道里,里面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清。 “你俩去取火把来,”郑副使安排另外两个狱卒说道,“我们在这等。” 两个狱卒领命而去。 此刻,两个已经进了地道的,两个去取火把的,就只剩于家兄弟中间还站了个狱卒了。 “好黑啊,”牢头在地道里瓮声瓮气地说,“这谁敢来地牢劫人啊。” “自然,地牢劫人,那是送死。”走在后面的郑副使随口应道。 银光一闪,一把利刃从他袖口滑出,突然抽出了刀,一刀刺向就在他身前的于家老大。 于家老大双手被反绑着走在前面,眼看就要死于刀下。 谁知于家老大一个后踢腿转身,一脚踢中郑副使的下身要害,那双被绑着的手突然挣开,空手将利刃夺过去。 于家老二扑过来,一拳打在郑副使的脸上,又掐住他的下巴,将一颗毒牙取了出来。 一切妥当后,于家老大撕掉下巴包着的布,露出了林武的脸来。 “大人说了,这叫请君入瓮。” 林武蹲着在郑副使的脸上摸索,“装得挺像的,可惜大人让人盯着郑副使呢。” 于家老二将头发往两边撩开,露出王汉的脸:“大人说了,这么多人来找郑副使递话,郑副使身上一定有空子可钻。果然……” 林武一用力,从这人脸上撕下一张粘得很牢的人皮面具来。 这是一个伪装成郑副使而来杀于家兄弟的杀手。 “好了,该演戏了。”林武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着王汉笑起来,用尽全力大喊一声。 “不好了,于家兄弟被郑副使杀死了……” 没一会,还在二堂外的于家家眷就看到提刑司有人拖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穿着提刑司副使官服的人往二堂来,还有穿着官服的人鬼鬼祟祟抱着个大包袱往某处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三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他手里的包袱里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了日光下。 赫然正是于家三兄弟还在滴血的人头。 “快去敲登闻鼓,提刑司逼死人了……” “提刑司屈打成招,逼死于家三兄弟了……” 提刑司二堂外的人终于都散去了,一路有人高喊着“提刑司逼死人了”“提刑司逼死于家三兄弟了”等话,往东华门口的鼓楼跑去。 没过多久,宫门口响起了“咚咚咚咚咚咚”六声鼓响。 登闻鼓响,民间有冤,奇冤异惨,天子亲审! …… 朱府,听到鼓响的李昱白站起了身。 “终于可以回署衙了,”陈南山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原来只要不是自己的地盘,哪怕就是二品大臣的府邸,呆在里面也没什么意思。” 又看着宅子叹气:“这么好的宅子,也不知道以后是姓朱还是姓什么了。” 一行人拖着一马车的账目,又将于知意和两位女官请上了另一辆马车,这才转回提刑司。 还在路上,便听到骏马飞驰而来的声音。 有人当街拦路,在马车前急切地喊:“先生,学生朱季川求见。” 后面那辆马车里登时有个女声扬声说道:“我儿莫急,母亲只是去配合李大人办案,办好自会回府,你且回去照顾好祖母,主持好府里的事务。” “母亲,您……您没事吧?舅舅家……”朱季川应了却没动。 于知意在马车里喝了一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不快让开路,别挡李大人的道。” 朱季川从马上跳下来,对着第一辆马车一揖到地,低声说道:“李大人,学生有急事相告,学生找到了没死的梅大小姐。” 马车车帘迅速被撩开,露出李昱白俊逸的脸来。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诧异地问。 朱季川:“千真万确,请先生跟我走。” 李昱白快速下了马车,看到他身上血迹斑驳,先问:“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朱季川摇头:“学生抓到了另一伙丧心病狂的贼人,本想送去提刑司,但一进城就听说学生舅母家人正在那里,若是现身,只怕惹来注意,又因兹事体大,便连人带物送到了您的府上。” …… 第139章 敌人7 朱季川没撒谎,他的穴道解开后没多久,木砚便带着人跟着长风找到了他,河堤上的冲突已经结束了,敌方死尽了,我方还活了四个。 他带着这些人本想直接去提刑司,却在离提刑司不远时听到了于家的消息,当然也听到了自己家里的消息。 急切的他本想直接回府,又怕不稳妥,思量再三,因此就送到了李昱白的府邸。 他送来的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就摆在王府前厅的院子里。 棺材的材质很一般,左侧棺身上还有着触目惊心的凌乱血痕,让人一看就心生恐怖。 朱季川让人打开了棺材,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鼻而来。 棺材里,摆着几颗人头,还有一具面白无须男的尸身。 “这就是那伙贼人,”朱季川解释说,“一共五具尸体,没法都带回来,因此只留了这个领头人的尸身。学生想着极可能的保护住更多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 “我方本来抓了个活口,谁知他咬牙服毒自尽了。”他指着其中一个面色已经发青的头颅说。 又指着面白无须男说:“学生已经报了家父的名号,这领头的还是要杀人灭口。” 李昱白将手探进棺材里,仔细的检查了这具面白无须男的尸身:“这是内侍省的人。” 胯下无根,被净了身,看行事只怕品级不低,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学生让梅大小姐穿了家丁的衣服乔装进的城,她身上沾了血,您府上的管事已经安排丫鬟带去清洗了。”朱季川解释说,“梅小姐已经被赐死,此刻不但没死,还出现在这伙人的棺木里,学生不懂深浅,因此不敢让她在人前露面。” “知道实情的人,我府里的都在这里,禁卫军那还有两人,但他们并不认识梅大小姐。” 朱季川压低声音,说了自己最担心的事:“学生担心,这并不是这伙贼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自己有心事,因此并没有发现,身前的李昱白神情严肃,右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之后李昱白将他带进了前院书房。 朱季川将这伙人的事该说的都说了,见此刻四下无他人,便踌躇着问:“先生,听说学生的两位舅舅牵涉进了先生查的案件里,如今我母亲又……先生可是已经有了真凭实据了?” “嗯,”李昱白也直接问,“你要来求情么?” “学生不敢,”朱季川,“父亲受伤前曾和学生说,先生您一定会赶在官家束发前回来,提刑司有您在,一切都会秉公办理的。” 李昱白见他口唇干裂,显然事发至今没有好好歇一歇,便请他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朱季川仰头一饮而尽。 “舅舅与母亲一向亲厚,舅舅家出事后,祖母便将来找母亲的人都拦了,学生只隐约知道和窝藏拍花子、贪污官银有关,”朱季川斟酌再三,似乎很难问出口,“先生您要查的,其实是不是我父亲?” 李昱白:“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朱季川的表情变得迷惘,良久才说:“学生不是想为自己家和舅舅家开脱,只是……学生父亲如今伤重昏迷,他没法为自己分辩,学生只想恳请先生秉公办理,不要像高家小姐那样……” 李昱白不动声色地问:“像高家小姐哪样?” “事情刚发生时,确实是高家损失最大,可发展到最后,其实是官家的损失最大,不但梅高钱朱四家都进不了宫,就连其他权贵之家的女儿只怕都进不了宫,若是大选,便不得不从其他的小官小户中去选。” “梅家乃户部员外,管户部的钱粮,钱家有京都护卫之权,我朱家有兵,”他继续分析说,“若是官家将三家小姐都纳入后宫,转眼便有三大助力。” “若是官家心狠一点不立后位只立妃位,那既能得到助力,又能互相牵制。” “但转眼间梅家散了,钱家又没有其他适龄的小姐,我朱家如今……父亲才去了一趟京畿道大营,先是舅舅家出事、接着便是刺客上门。” “先生,学生在想,我朱家会不会是另一个梅家?” 李昱白伸手给他添了一杯水:“这都是你的推测,有证据吗?” 朱季川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半月前,府里恭房来了个未满十五岁的小丫头,叫陈小七,南方人,会除尸臭……” 李昱白给他添水的手微微一顿,茶杯便立刻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朱季川终于讲到那晚。 “堂舅舅,嗯,学生指的是于管事,他家出事那晚,这个小丫头失踪了好几个时辰……” 李昱白一直不动声色的听着,朱季川说到在樊楼焦急寻找的一幕时,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季川的脸色。 “那天夜里,于管事家养的狼青一直围着我打转,这可能和我与她身上的气味一样有关……”朱季川一一讲完后,方才说道,“学生不是想为舅舅开脱,只是学生心里乱得很,若舅舅家里发生的,和我家发生的一样都是刺客的有心谋算,会不会让先生在查案时出现了偏差。” “这个陈小七,长得什么模样?”李昱白心里已经有数了,但还是确认了一下。 “明眸皓齿,宛如精灵,左眼角有颗淡淡的红痣,一副天真无邪、伶牙俐齿的模样,实际心机深沉,心狠手辣……” 李昱白见他越说越难过,便问了其他的事:“你母亲的奁产里有制香铺子吗?” “学生不清楚,除了田庄里的农务稼穑与生产,父母亲不允许我过问营商之事。” 朱季川还要再说,就听到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很快门就被敲响了。 林武气喘吁吁地出现,贴着耳朵向李昱白汇报:“大人,不好了,于家兄弟真死了。” 第140章 敌人8 李昱白立刻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朱季川说:“我不留你,你且回家照顾家中亲眷,但今日你带来的人都留在我这里。” “禁卫军那?是不是让学生以父亲的名义说一声?”朱季川也立刻起身跟上来。 “不,”李昱白说,“我会亲自和禁卫军统领说。” 在跨出书房时,李昱白回头和缓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朱家的结果只会以真相定论。” 朱季川立刻停步,真诚的一揖到地:“多谢先生。” 李昱白便让人送他出去,将其他人等安排好,请了嬷嬷去陪梅大小姐,安排府卫带人去沿着金明池的事发地找…… 最后,他再次去到棺材边,取下了白面无须男的靴子。 林武伸手去接,却见他表情复杂的将这双靴子拎在手里有一会,才放在林武手里。 这才出府上马快速往提刑司赶去。 他声音低沉,脸上终于带出了愠怒:“说。” 林武:“一切如大人所料,于家亲眷作乱时,有人趁机迷晕郑副使后剥光了他的衣服乔装成他,被我们抓了活的。谁知道……” 本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也在掌握之中,直到陈南山将于知意带回署衙里。 于家三个堂兄弟老早就被李昱白安排人秘密的转移到他在署衙的屋子里,三个人被绑了嘴以防咬舌自尽,又被反绑了手脚固定在不同的柱子上,想自救、互救或自尽、互杀都没有可能。 乔装的人被抓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再加上于家家眷离开了署衙,便各自将乱糟糟的场地打扫得干净。 陈南山带人回来后,于知意由太后指派的女官陪着,又按照李昱白的安排,请来了书院的秦夫子对于知意进行了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利器、香囊等任何可疑的物事,在女官的见证下,甚至连头顶的钗环都卸了。 “那两位女官说,官家后日束发,这是大事。于家敲了登闻鼓,官家需得亲审,所以最好是在今日提刑司有个结果,明日官家亲审时才不至于出错。更不至于影响后日的大礼。” “那位于知意说,她无不可对人说之事,只是内宅女眷,不好宣之于口。” “于是陈大人便安排了女吏,各方面都妥妥当当了之后,将制香铺子的金娘子带了上来。” 制香铺子低价购入香料,又高价将成品卖给四海商行和八方商行,每年都有近四十万的利润。 这大额的利润,却找不到银钱,因为金娘子每年都向于知意购买制香秘方,一张方子价值十万两银子,每年根据不同的时节都会购买三到四张方子,用这种法子成功的将大笔的银钱转到了于知意的手里。 这便是李昱白和陈南山在两浙路找不到的被贪污的又被转移了的官银。 经过四海商行、八方商行、制香铺子、于知意这四方这么一转,就成功的洗香了。 但于知意拒不承认,并给出了其他的说法。 她确实有卖制香秘方给金掌柜,可每张不过千两银子,她从未见过金娘子所说的三四十万银钱。 金掌柜出示了加盖于知意私章的契约单子。 林武说:“这于知意见到有自己私章的契约单子后,脸色苍白,大受打击,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属下见她并不像是做戏。” 当时在堂上,于知意解释说,自己的这枚私章早在多年前便已经丢失,这些年她主持内宅,管理朱府进出内账、管理自己的奁产等,种种营商早就用了另一枚私章,并配了对牌,请提刑司查对近几年的账目。 于知意还说,这一张方子价值十万两,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如果用现银,那得好几辆马车才能拉走,如果是银票,那必然有交易的票号,而不管是现银还是银票子,都没有经过自己的手,请金娘子一一讲出是什么时间由谁接的现银、或是谁接的银票子,又是谁去兑的银票子。 金娘子指认出了于知意的陪嫁乳母和于家老二。 “那于知意便惨笑起来,脸上的神情让人……”林武解释说,“大人,我说不好,就是让人觉得,会不会真的是有人陷害了她。” “于是女官便问陈大人,是不是可以让于家老二、乳母和于知意对质。” “陈大人觉得并无不妥,于是便从您屋子里将于家老二提了出来,又派人去提于知意的乳母。” 于家老二进来时,视线一直避着,不敢看于知意的眼睛,但斩钉截铁的指认于知意。 乳母进来后,也是同样指认于知意,并还说出了细节,比如哪年哪月哪日,收现银是什么情景…… 于知意只哽咽着说了句“我竟百口莫辩”,之后便不再说话。 任凭陈南山怎么追问银两的下落都不做声。 “于是陈大人便说起了朱季川朱大少爷的科考。” 陈南山当时说:“可惜了朱季川朱大少爷,辛辛苦苦早起贪黑笔耕不辍的学了这些年,只怕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于知意双眼一闭,落下眼泪来,她正要说话,谁知道意外陡发。 光着身子的郑副使被人解了绑,大发雷霆地出来,竟闯进了李昱白的房间,一刀杀了于管事。他再想杀于家老大时,被拿下了。 陈南山立刻将于家老大提到堂下,本想着那里绝对安全,结果不知为何,这两兄弟先后开始流鼻血,秦夫子查探后,说是中毒。 于家老大临死前指着于知意,嘴里喊着:“小妹,你好……” 还没说完就死了。 于家老二恐惧的抹着鼻血,大声哀嚎,喊着:“小妹救我,我不想的……” 没过一会就晕了。 李昱白问:“哪来的毒?” 第141章 敌人9 秦夫子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李昱白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她和另一位老医者摇着头从于家老二身边站起,她的身后是于家老大的尸身。 于家老大侧身躺在地上,口鼻流血,脸并无中毒的青紫,双目半睁半闭,眼睛还看向堂下左侧的方向。 “大人,那就是之前于知意站的地方。”陈南山往日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此刻一扫而空,干脆利落地请罪道,“属下疏忽了,不知道这毒究竟从何而来?” 李昱白见他满脸失落与不解,便没再说话,径直走到了于家老二面前。 “大人,”老医者见礼后说,“小的无能。” 于家老二也死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秦夫子上前见礼后说:“大人,死者银针探喉、腹、谷道,均无中毒的迹象。所吃的食物也查探过,并无下毒。” 王汉:“属下亲自提的人,除了属下,再没有第二人接触过于家兄弟。” 那么,毒会下在哪里? “会不会是他们被带进署衙之前就服了毒?”林武问,“只是到这一刻才毒发?” 李昱白沉吟着没说话,突然快速朝自己那屋走去。 林武赶紧跟上去带路:“于管事被一刀刺穿心口,没法救了。” 他带着李昱白走到房间最里面的柱子边:“就在这里。” 柱子上还有一滩血迹,然而于管事的尸身不见了。 “是不是抬去殓尸房了?”他诧异地问王汉。 王汉摇头:“我一直在守着堂上的于家老大。” 李昱白扫了陈南山一眼,陈南山立刻出门奔向殓尸房。 李昱白打量着房门和房间,又问:“于家老大当时绑在哪个柱子上?” 王汉指着最外面的柱子:“这个。” “凶手放着最好杀的于家老大不杀,竟去杀了最里面最难杀也最难逃的于管事?”李昱白不解道,“姓郑的呢?” 立刻有人来回禀:“大人,这人还是假冒的,脸上套了人皮面具,已经咬牙服毒死了。” 这是死士。 “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被绑在房间里脱得精光的,也不是郑副使本人。” 李昱白:“郑副使本人呢?” “他被人迷晕了,被脱得精光后藏在床底下。” “林武跟我去殓尸房,”李昱白只叹不好,“王汉带人回堂上守着,你去查今日提刑司的出入。” 敌人安排了连环计。 这是个很狡猾的敌手。 李昱白还没到殓尸房,就见陈南山飞奔而来,惊诧万分地喊:“于管事的尸身不见了。” 于家的一把手死了,二把手也死了,三把手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李昱白问:“当场确定死透了吗?” 陈南山:“仵作确认过。” “仵作人呢?” 仵作不见了,殓尸房旁边的角门边还有几滴已经凝固的血迹。 李昱白双眉紧皱:“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救一个于家的管事?” 除非这个管事,不仅仅是个管事! 陈南山唏嘘道:“万幸,好在于家老大和老二他们已经在女官面前指认了于知意。” 李昱白将手背在身后,反驳了一句:“这才是敌人的高明之处。” 他分析道:“杀手不杀最好杀的于家老大,反而绕去里面杀于管事,是因为他知道于家两兄弟马上就会死。” “他从哪里知道这两人会死?” 陈南山:“所以他们兄弟两人确实是在被抓之前就提前服了毒,只有于管事,他被赵明抓来是突发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并没有提前进行安排,所以凶手只想杀他。” 李昱白抬眼反问他:“既然于家当家的两兄弟都是可以被抛弃的,为何不在你我未赶回京都之前、不在于家两兄弟被抓之前直接动手?” 在那个时候杀了于家老大和老二,再毁了于家老大的整个脚底板,那才是干脆的断尾求生。 “赵明突然抓了于管事,于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因为于管事才是最重要的人。” 比于家当家兄弟都重要的人。 “会不会是因为朱合洛自己也没赶回来?”陈南山说,“按照时间和脚程,朱合洛在于管事被抓时,还在京畿道大营里验军。” 李昱白没有直接回答,问道:“于知意的陪嫁乳母有没有说出那大笔的银钱藏在哪里?” “于知意有个陪嫁庄子,就在延丰仓边。”陈南山,“女官已经奏请太后,禁卫军去庄子里找了。” 延丰仓、永丰仓、夷仓,我朝三大最重要的粮仓之地。 常常有运粮的马车队伍进进出出,若是想借机从那运出几车现银,那真是方便得紧,一点都不引人注意。 “朱家的内外账查出端倪来了吗?”李昱白问。 虽然于家两兄弟死了,于管事被救走了,但只要从于知意嘴里得到供述,确认这大笔的贪污官银最终流入了朱合洛手里,“雀人”这一条线倒也算完整。 但,内侍省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朱合洛用大笔银钱买通了内侍省的人替他办事? 刺客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小老七女扮男装千里追踪,又为的是什么? 他想着朱季川说的话,心里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陈南山见他面色不同以前,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是在担心什么?” 李昱白没说话,他想挖一座坟,还想让小老七摸骨捏一个人。 但他没法说,只好问:“小老七有消息了吗?三平道长那边怎么说?” 陈南山:“福伯传信来说,三平道长确认,能从乐宁长公主的大臂以内、大腿以内取她自己的皮肤在其他地方种出来,但得等小老七回来。” “那小老七呢?”李昱白垂下眼帘,“她没跟三平联系吗?” 陈南山摇头:“这死孩子,野得跟个猴一样,哎,难怪小咕咕野性难除,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 听朱季川说,她左胳膊受的伤不轻,又做了很多事,若是没去找三平,又能去哪里藏身养伤? 但她不会贸然往城里来,因为朱家和禁卫军的追捕。 李昱白不动声色地安排:“请女官和于知意,赶在官家亲审前,想办法拿到于知意的供述。” “找几个街头巷尾的人,将朱家涉及大案被禁足的消息传出去。”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他找出了那个鞋印,又将白面无须男的靴子放了上去,尺码大小、鞋底花纹都一模一样。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将手伸进靴子里,果然在脚尖部位,摸到了一颗尖锐的干苍耳子。 这个白面无须男,就是杀死两个小黄门又嫁祸给赵明的人。 他杀了小黄门,嫁祸给赵明,然后出城去乱葬岗,接走了假死的梅大小姐的尸身,又用棺材将梅大小姐藏起来,沿着金明池的人工河一路走。 如果不是小老七引朱季川过去,阻拦并揭露了他的行藏,他会带着梅大小姐往哪里去? 不知为何,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心痛得趴在案台上,久久起不了身。 …… 第142章 敌人10 莘园。 “喂,肥猪。”乐宁叫住了正在吃猪蹄的大武,“你好残忍,怎么能吃你的同类呢。” 大武吃得满嘴流油,没听懂她说什么。 “人吃肉,猪吃草,”乐宁扯着嘴角,“诺,后面园子里有福伯种的波棱和黄芽才是你该吃的。” 大武吃得认真,只扫了她一眼,看起来还是没有懂。 乐宁用手里那根修得整齐又裹着软锦的棍子,“啪”的一下打掉了他手里的猪蹄,在附近随便扯了几根草塞他手里:“我说,猪得吃草,你得吃这个。” 大武捡起掉在地上的猪蹄,吹了吹灰,没作声的走了。 “无趣。”乐宁觉得没意思透了。 小桂子跟在身后不敢吱声。 “哎……”没一会身后传来大武的喊声。 两人回头,只见大武手里捂着个什么东西很快的跑过来,不容拒绝的塞进乐宁的手里,“给你吃。” 一只软趴趴的还没长毛的老鼠幼崽吱吱叫着在乐宁手里蹿。 “啊……”乐宁一声尖叫,忙不迭的甩手扔掉。 谁知大武眼疾手快的又将幼鼠接在手里:“你为什么不吃老鼠?难道你喜欢吃鱼?” 这下乐宁听懂了,怒气冲冲的回头瞪他:“你放肆……” 冷不丁,大武憨憨的直接将手里的老鼠幼崽往她嘴里塞:“你先吃这只,我再去抓鱼……” 吓得乐宁捂着嘴巴跑走了。 又没一会,大武捏着条从园子里捞的小锦鲤拦住了她:“给你吃……” 她躲进书房,大武从窗口扔进来一只大的死老鼠:“这只大,给你吃……” 她躲回卧室,被子里藏着只死老鼠,房外大武远远的在那大喊:“不要客气,多吃点……” 乐宁尖叫:“福伯,福伯,赶他走……” 福伯蹲在后院的菜圃里,旁边守着愁眉苦脸的三平。 “阿福老哥,今日有樊楼的眉寿么?我保证只喝一杯……” 福伯转身就跑,又躲进小厨房里。 三平在外面幽幽的敲窗棱:“实在不行,米酒来一杯,得,我只舔一口总行了吧……” 这日子啊,实在是太难过了! 小老七怎么还不回来? …… 半条秦淮河被落日染红了,金光粼粼中飘来了一条小船,船舷上蹲着只苍鹰。 不论是谁上前靠近,这只苍鹰都狠厉地啄向来人的眼珠子,来人若是不退走,它便展翅高飞,一个俯冲下来,不但用尖喙,还用利爪,不撕扯掉来人的头皮不罢休。 一时之间,秦淮河边无人敢靠近那条小船。 附近两层花船上的人壮着胆子站在高处一看。 “哎呀,船里有个小妮子,好像死了……” 苍鹰快速转头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又有人站过来看:“呀,谁家的小渔女,不会真死了吧,怪可怜的。” “快去叫周官人,他今日带着弓箭来的。” “哎呀,周官人带的那是射礼投壶用的,哪能用来射鹰?” “周官人,周官人,快来呀……” “周官人,让奴家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呀……” 娇娇俏俏的调笑声不绝于耳。 一条华丽的花船上,出来一个风流倜傥的郎君,挎着弓箭,笑吟吟地冲四方拱拳行礼:“诸位娘子有礼了……” 他将羽箭搭在弓上,又将弓拉满,听到周围鼓掌声、起哄声、还有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惊叹声,这才满足的对着小船上的苍鹰。 河面上,有船夫摇着另一条小船靠了过去,船头站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她戴着素白的帷帽,帷帽下可以窥见她如玉似琢的尖俏下巴,穿着明丽的宽袖窄裙,妙曼挺拔,衣袂飘飞。 此刻她正缓缓转头,隔着帷帽看向手持弓箭的周官人。 周官人的动作顿时一滞。 两只纤纤素手将帷帽一翻,露出姑娘的脸来。 周官人的手顿时就一松,那支羽箭歪歪扭扭、毫无力道的射中了龟公的屁股。 龟公哎呦一声,捂着屁股跑走了,留下满堂哄笑声。 周官人痴痴傻傻地看着河面,嘴里呢喃着:“仙女……” 那位姑娘却已经转过身去,那只苍鹰见了她,纡尊降贵的让开了船舷的位置,任凭她上了船。 两条小船很快就消失在秦淮河面的花船里。 周官人如梦初醒的抓住身边的人:“这个小娘子是哪条花船上的,本官人怎么从来没见过?” 身边的小厮:“嗐,现在这个时候,哪家花船上不藏几个新买的姑娘,还不都是等着选花魁么?” …… 小船上被拖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花船边上。 “哎呦,青鸾,这可太冒险了,不是姐姐我教训你,而是在选花魁之前,你是万万不能露脸的。” “哎呦,是你的妹妹呀,妈呀,她是不是要死了?” 风韵犹存的中年娘子伸手要去摸小妮子,冷不防一直闭着眼睛的小妮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伸出两只手指头,看着中年娘子身边的美女喊:“青鸾姐姐,我要吃卤猪尾巴,一根不够,我要两根。” 第143章 敌人11 画舫上,娥姐的眉头能夹死两只苍蝇。 “哎呦,小妹头,可不能这么吃肉,”她说,“就是长得再好看,这样子吃,在男人眼里你就是张达。” 小七妹将嘴里的卤猪尾巴吞进肚子里才问:“娥姐,张达是谁?” “哎呦,”娥姐不好意思的捂着嘴巴笑起来,“张达是这秦淮河上收保护费的,最爱吃肉,长得五大三粗黝黑一块。” 小七妹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再次敞开了吃。 就她这身板,还是有多吃的余地的。 娥姐将手里端着的盘子送到她面前:“吃这个,保管你养得跟你姐姐一样好。” 青鸾不动声色的将盘子拉到自己面前,优雅的拿着勺子吃起来。 “娥姐,以后不要送这些到我妹妹面前来,”青鸾笑得好看,“她过几天就走。” “哎呦,知道,娥姐有你已经满足得不得了了,”娥姐笑眯了眼,“这份没加料的,你放心,娥姐我啊拎得清。” 青鸾:“多谢娥姐。” 等娥姐扭着屁股走后,小七妹问:“这里加的什么料?” 青鸾笑着伸手用手绢擦掉她嘴边的油光:“治嗓子的,娥姐不死心,想让我能开口唱曲。” 见她不想说,小七妹也没多问,反而说起了其他的。 “李昱白回京了,”她看着青鸾骤然僵住的手说,“等养几天,我就去他身边去。” 青鸾哑着嗓子问:“现在回京都会不会太危险?” 她利索地拿出个包袱,包袱里有药、有男女式的家常衣裳,有个小荷包,荷包里有铜板,还有用剪子铰碎了的金银首饰,最下面还有双十分便利的防水狗皮短靴。 “我在画舫上听说朱合洛遇刺后就在担心你,”她说,“画舫舵工的家在秦淮河下游的村子里,他家只有个老人,你可以去那里养伤,等伤好了再回京都。” 小七妹没客气的收了,见她开开心心的试着短靴,青鸾欢喜起来:“怎么样,合脚吗?合脚的话我今夜点灯再做一双。” “嗯,”小七妹苦着脸撒娇,“能给我做几个肚兜吗,要绣蝴蝶的,最近吃得多,好像又大了。” 要命,裹胸布都费得多了。 青鸾捧着脸颊欣赏地看着她:“以后也不知道便宜哪个小子,哎,总觉得没有人配得上自由自在的你。” “那我就陪着姐姐你,”小七妹,“多看姐姐几眼,饭都吃得香。” 青鸾顿时笑得如朝露披霞,艳若桃李。 小七妹冷不丁地将话题又拐了回去。 “他一直没成亲,听朱合洛的女儿说,太皇太后有心给他指婚,他没要,他都这么老了,我猜大概是有什么说不得的隐疾。”小七妹吃了一大口,继续说,“三平说,男人的这种隐疾叫不行。但我看他行得很,脑瓜子行,心眼也行。” 青鸾好笑的白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 她撕了一条肉脯送到小咕咕嘴边。 小咕咕踟蹰一会,勉为其难的吃了,但在她伸手想来顺毛时,一翅膀将她的手拍了下去。 “小咕咕真聪明,”青鸾笑眯眯的,“上回小老七捏了个头像,你就能认出我,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也没忘记我,天上地下飞禽走兽里你是最聪明的。” 小七妹见她又岔开了话题,就也换了话题,两人轻声细语地说起了梅大小姐的事。 青鸾心疼的摸着她的左胳膊:“所以你的伤口就是在救她的时候又裂开了。” “嗯,好在小咕咕找到我了。”小七妹说,“我怀疑那些人往金明池走,是因为那里有船坞和渡口,不管去哪都很方便。” 青鸾想了想,低声说:“我曾听说,大长公主的府邸就在金明池后的琼林苑。” 琼林苑是一座城外地皇家别院,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相距不太远。 “琼林苑自太祖时便开始修,不过修修停停的,至今也没有修好。”她说,“大长公主至今没有封邑。” 大长公主? 朱合洛的嫡母。 小七妹若有所思地又咬下一节猪尾巴来。 “我朝的皇子公主都像中了什么诅咒一样,明明都是天之骄子,却……”青鸾调皮的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要么就是短命,要么就是苦命。” 哪怕就是被称为掌上明珠而宠爱着长大的前福康公主。 就是运气好做了皇帝,也有好些个无子而终的短命皇帝。 又比如官家,从九岁开始当了皇帝,却年年生病,一病就是大半年。 “大长公主是官家的堂姑奶奶,善笔礼,喜图史,能为歌诗,尤擅女红,温柔贤惠,体贴孝顺,却不得驸马喜爱。驸马反而在新婚期间便与大长公主的乳母私通,后又将乳母安置成为外室生有一子。事情败露后,还是大长公主去她堂弟,也就是当时的皇帝那痛哭一场,才保住了驸马的州团练指挥使一职。” “这么好的公主,驸马为何不喜欢她?”小七妹想起被养得雍容华贵的朱老夫人,十分好奇地问。 青鸾叹了口气:“大长公主和她爹长得一模一样。” 小七妹:“所以驸马其实是不喜欢她爹?” 青鸾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她爹面黔色而体肥。” “什么意思?”小七妹有点没听懂。 “她爹是个黑胖子。”青鸾说,“男人大多都肤浅至极。” “后来驸马领了龙武将军一职,常年在外驻守,与大长公主分居两地,却将外室带在身边,大长公主以公主之尊侍奉公婆,多年未孕,后来好不容易孕有一子,不知为何又夭折了。” “不过那时我也还小,父母亲不许我听这些,只是你说起金明池,我便想起了大长公主。” 小七妹有点糊涂了:“这个,人物关系我没搞明白。” 青鸾举了个例子:“也就是说,大长公主的老爹没有儿子,死后只好传位给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官家的爷爷,大长公主和太皇太后是堂姑嫂的关系。” 官家的爷爷没当几年皇帝,嘎嘣死了,留下太皇太后扶着自己的儿子即位,垂帘听政十余年后,嘎嘣,太皇太后的儿子又折了。 太皇太后当时还有两个亲生的成年儿子对皇位虎视眈眈,但太皇太后毅然决然的扶着才几岁的孙子,也就是现在的官家赵煦即位,又继续垂帘听政至今。 “懂了吗?”青鸾捏捏她吃得鼓鼓的脸。 “懂了,”小七妹点头,“看来官家配不得,风险太高,很容易嘎嘣了。” 第144章 敌人12 “朕明日束发,今日亲审登闻鼓的冤案,也算是皇帝里的头一份吧,”赵煦无聊中又带点兴奋对自己的贴身内侍长贵说,“坐在这椅子上,看到的终于不再是大臣们的屁股了。” 侧对面的珠帘下也没有太皇太后坐着听了。 “这位大人,”赵煦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说,“劳烦您先起身转一圈。” 跪着的钱大人一头雾水的起身转了个圈。 “屁股肥而方,后襟悬在腿窝上,鞋跟左侧磨损大,哦,这是开封府衙的钱大人,”赵煦没什么诚意的说,“抱歉,光看脸实在是认不出,毕竟见得少。” 钱大人涨红了脸却无话可辩,日日上朝都是面向太皇太后禀事,官家着实是看了几年的冷屁股了。 另一个跪着的赶紧识趣的先报了名号。 “下臣乃是皇城司指挥使周勇,见过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大人太客气了,”赵煦点头示意,“常常在皇祖母殿里见,不看屁股朕也认得,太客气反而不像素日的模样了。” 皇城司周勇也涨红了脸。 赵煦平等的将人都刺了一遍后,终于看向于家的亲眷。 敲登闻鼓者,先打三十个板子。 于家挨打的是婆娘于大夫人,此刻正痛苦地趴在地上。 “于家为夫伸冤,勇气可嘉,长贵,赐座。” 长贵就搬了张圆木凳过去,于大夫人一脸痛楚,一挪一句哎呦。 “啧啧啧,坐不了啊,”赵煦体贴地安排,“那你趴着吧,这座也别撤回来了,于大夫人坐不了,就让于二夫人代她坐吧。” 没挨打的于二夫人在于大夫人的视线里战战兢兢的溜边坐着。 “说吧, 冤在哪里?”赵煦饶有兴致地问,“朕也觉得你们挺冤的,贪污的银钱没进你们的口袋,挨打挨罚甚至处死的却是你们 ,哎,真可怜,朕光想就替你们掬一把辛酸泪啊。” “不过,”他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角,随手翻了翻提刑司送上来的账目统计,“一想到查抄于家,朕的内库就没那么寒酸,朕这眼泪就又流不出来了。” “说吧,给朕一个不查抄于家的理由。”他问,“比如说,贪污的银钱到底谁拿走了?” 于大夫人和于二夫人要喊的冤顿时就噎在喉咙里了。 钱大人手持牙板上前禀告:“启禀官家,提刑司赵明恐有栽赃嫁祸之嫌,在他家中发现了官家殿前的小黄门,还有于家和宫里丢失的赃物……” 赵煦:“杀小黄门和偷宝物的人李昱白李大人已经抓到了,此刻就在殿后躺着,正在让内侍省的来认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大人:“钱大人,朕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臣惶恐,臣惶恐。”钱大人迅速闭嘴后退。 “皇城司周指挥使有何要说的吗?”赵煦问,“不要吗?” “这,臣只怕是有人蒙蔽了查案,提刑司督头赵明的家丁在赵家已经多年,他指证赵明……” 周勇的话又被打断了。 “啊,皇祖母说朕没有耐性,还真是,想听你说完,又实在不耐烦。”赵煦皱皱眉,让长贵将一本折子送到他面前,“这是提刑司李大人送来的家丁家人的供词,那个家丁收的银钱以及他自己的家人都在宫外跪着,周指挥使你自己去听吧,朕懒得陪你。” 殿里顿时安静得很,连于大夫人的吸气声都小了。 “那就从事情的开头,从于管事说起吧。”赵煦,“于二夫人见过于管事吧?” 于二夫人点头。 “于大夫人你呢?” 于大夫人也点头。 “画像里的人是谁?” 长贵立刻将一幅人像画送到她们面前,两人都摇头。 长贵又送了另一幅画像到她们面前,立刻点头称是于管事本人。 “半月前,四海商行商船进码头时,有许多人见于管事和这人一起下的船,这人又一直跟在于管事的马车前。还有其他商户,可以证实这人是你于家四海商行的田管事。” “巧了,盐官县县丞周全在李大人办案时,确认了这人就是多年前早该腰斩的田犇,这是当时的画像。” “你们怎么说?有要问的吗?” 于大夫人壮着胆子:“或许是人有相似?” “这是姓田的管事宅子里随从的供述,说曾亲耳听到这姓田的自称田犇,当然了,你要说人有重名,那确实也有道理。” “这是已经被灭口的丁二提供的物证,你家商行这位田管事曾给自己家祖宗立过神台,他自称不肖孙盐仓大屋村田犇。巧了,就是该腰斩的田犇的家族所在。” “两位夫人还有疑问吗?有吗?没有吗?没有的话我再问一遍,盐官县贪污的税银谁拿走了?” 于二夫人再也坐不住,滚下来跪倒在地,于大夫人也撑着跪倒:“奴一介女流,委实不知。” 赵煦:“既然不知,谁让你们来敲的登闻鼓?” 于大夫人和于二夫人面面相觑,但都没有说话。 赵煦:“李昱白李大人有一句话让朕来替他问你们,你们真的以为,让你们来敲登闻鼓是为你们好么?” “朝廷设登闻鼓,乃是为了不平则鸣,下情上达,减少冤狱。但若敲登闻鼓者挟污而告,所告不实者,处以刺配刑,戌边充军。” 刺配刑,戍边充军,轻于死刑,重于流放,且本人死后子孙亲属世代接替。 “按照原本的罪则,你们两人的相公肯定得死,但你们还可活,抄家不抄女眷奁产,无非是带着孩子过得清苦一些。朕大婚后亲政必然大赦天下,你们的孩子还能有出头之日,现如今……” 两位夫人面色大变,忙不迭的磕头下去:“官家饶命,官家饶命,奴家错了……” 赵煦笑眯眯地问:“说吧,是谁让你们敲登闻鼓的?” “三妹,三妹的陪嫁乳母。” 三妹就是于知意,朱合洛的夫人,二品诰命夫人。 第144章 敌人13 “之前还好,相公说已经请了朝廷里的人去递话,无非是花钱消灾,没有大事。奴家也不烦恼,后来相公被提刑司请去就不回来了,我们就让人去找三妹,但连三妹的府门都进不去,说是老夫人发的话。” “后来实在是害怕得很,就想办法偷偷去找三妹屋里的人,三妹就让乳母来,教我们该怎么做,说无非是当官的想发财,那就闹大点,一个提刑司的督头而已,先去提刑司喊冤,如果提刑司敢害死于家人,那就敲登闻鼓……” “奴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平日里都有相公和管事的,但三妹不该害我们才对,她当年出嫁,嫁妆银子我们两个当嫂子的还凑了银钱的。” “既如此,”赵煦说,“于家敲登闻鼓状告提刑司一案,纯属诬告。” “于家罪涉贪污官银、谋害官员一案,将与朱府刺客一案合并,发回提刑司重审。” “传朕口谕,着枢密院、三司自查江南东西两路兵酬军费各项。” 因这份口谕,朱府由禁足府内,改为了禁卫军看守,由原来的许进不许出,改为了不许进出,包括人和物。 ……朱季川看着自家大门被从外面用铁锁锁住,而母亲还没归来,父亲仍在昏迷中,朱老夫人面露焦色,观棋撅着屁股担忧地来到了他身边。 外院管事、幕僚等人都已经被提刑司带走调查了。 他召集了内院管事以及各院嬷嬷开会。 “从即日起,不许外出,不许递话递物,除老夫人、小少爷、张院判外,其余人均改为一日两餐,削减份例,若有私自往外递话递物者,一律交由提刑司处理。” 府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大家都很忐忑。 而朱合洛依然身热不退、昏迷不醒。 朱季川亲自拜谢了张院判。 张院判:“大少爷放心,李大人有话在先,老夫会等到朱大人醒后才离开的。” 只剩朱季川守在自己父亲床前时,木砚不由得担忧地问:“大少爷,这会要多久?梅大少爷当日是不是也这样……” 朱季川:“拿我的书来,我信先生。” 先生说了,朱府的结论只会以真相定论。 …… 李昱白面都没露,赵明便被开封府衙放回来了。 但署衙里各房之间的气氛也紧张。 李昱白还在宫中没有回来,陈南山带人去查仵作的行踪也没回。 郑副使垂头丧气地被人看管了起来。 形象有些狼狈的赵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嘿,怎么他总觉得自己离副指挥使这个位置又进了一大步。 “大家怎么这么紧张?”他随手拉住了个文吏问道。 “有人里应外合劫走了犯人,大人震怒,各房都在自查。”文吏解释道,“还有个二品诰命夫人在署衙里,要是再发生意外,上上下下不知道该捋多少人了。” 赵明:“劫走了谁?” 文吏:“你抓回来的那个于管事。” 赵明愕然:“哪个混球当了叛徒?” “殓尸房的一个仵作,陈大人已经带队追去了。” …… 陈南山带队分了两路,一路去查仵作家,一路沿街一边问一边找,在城门口找到了仵作出城的踪迹。 这个仵作伪造了提刑司的文书,和几个穿着提刑司公服的男子一起赶着马车出的城。 马车里躺着个受了伤的男人,对,受伤的,还喘气还能说话…… 于管事没死! 仵作一家在昨日便已经出城离去了。 陈南山又开始念起了小咕咕:“哎,要是小咕咕在就好了,至少能一路跟上去,知道这些杂碎在哪里落脚了。”, 然而他们追到城外渡口,在芦苇荡里找到了被一刀砍死的仵作,以及几件提刑司的公服。 …… 而在宫里,终于有内侍省的人认出了面白无须男的身份。 “奴刚进宫的时候见过他,那时候他在内廷当差,让我想想,好像是在崇政殿。” 崇政殿,皇家祝寿、祭天所在,多由宫中有资历的内侍当差。 “但是好像已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皇城司出宫的内侍名录里的没有这个面白无须男。 “会不会是几年前被驱逐出宫了?” “李大人,您还记不记得,永安里之乱后,先帝驾崩前,曾驱逐了大批的内侍和宫女出宫?” “呀,奴想不起他的名号,但奴想起一件事来,那些时候内侍都养干儿子,他有个干儿子一直在内廷,现在好像有大出息了,好像当时叫什么小全子来着,那时候我们都笑呢,一个不全人还叫小全子,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李昱白知道是谁了,去给梅大小姐赐鸠酒的一行人里,那个曾抽空回了一趟自己宅子的副都知李全安。 “快,抓人!” 内侍省没有,李昱白骑着快马,心急如焚的赶去了李全安的私宅。 林武一脚将正准备带财出逃的李全安从墙上踹了下去。 李全安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是奴刚进宫认的干亲,叫王尽忠,几年前被赶出宫后不晓得在哪里谋生,这一趟他给了奴一万贯。” “他说,像梅大小姐这样的女子死了可惜,要是能物尽其用,起码能赚十万贯。” “他给了奴一粒假死药,奴把鸩毒换了,又放了假死药进去,梅大小姐喝下去后就跟死了一样。” “奴把人扔去乱葬岗,就什么都不用管了,王进忠他会自己办妥的。” “其他的奴真的不知道。” “奴想着,大概是卖去外地的哪个青楼妓院,或者卖去给哪个外地的有钱人……” 李昱白头一回失态地抽出了林武的佩刀,对准了李全安的心口:“说,除了梅大小姐,还有没有别人?还有哪家小姐?” 他手里的刀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如他怦怦乱跳的心。 第145章 敌人14 总共三个,一个御史家的小姐,素有才名,尤善作画;一个武将家的姑娘,善使一手长鞭,英姿飒爽;还有就是这位梅大小姐,再没有旁人了。 这种罪行,从李全安五年前当上副都知开始,只有副都知以上品级才有领命出宫主事的资格。 李昱白的面色沉凝,声音冷如冰雪:“除下他的鞋袜。” 林武迅速上前,将李全安的脚底板露出来,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烙印和伤痕。 李昱白手中的剑并没有离开,反而往前一递,眼看就要透进胸口。 林武眼疾手快地将李全安一脚踢开,扑上去又是一拳:“败类。” 众人只当是他义愤填膺,都没有发现李昱白的动作。 林武一拳打下去,只觉得胸口郁郁之气散了一点,嘟囔了一句:“难怪小老七爱用拳。” 这拳拳到肉的感觉真痛快。 然后他转身去将李昱白手中的剑接过来,这才发现李昱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竟已青筋暴起,不由得担忧的低声问:“大人,您可好?” 李昱白闭了闭眼,似乎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睁开眼睛,弯腰逼视着李全安:“王尽忠被逐出宫前是何职务?” 李全安在他的视线中瑟缩了下:“是……是都知。” 都知,比副都知品级更高。 他直起腰冷冷说道:“把他带回提刑司,别让他死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林武没追,因为他走的方向是太皇太后的宝慈宫。 而且,他的大人走得匆忙,似乎……佝偻着腰,连背影都透着一股仓惶。 …… 宝慈殿里,太皇太后正在和女官说话,见李昱白来也没有避着。 “官家说的,他大婚后亲政必然要大赦天下,这孩子还是仁善的。”太皇太后颇为欣慰地说道,“他眼里有这天下的百姓,很好。” 女官:“是太皇太后教导得好,也是官家天性仁善,只是……” 女官犹豫了下,依旧说了出来:“听说官家亲审完,还没回寝宫,在路上便又咳得吐了口血,想必是今日说话说得太多了。” 太皇太后:“让张院判继续给官家调理身体。” 李昱白这才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启禀太皇太后,张院判还在朱府,此刻恐怕出不来。” 太皇太后:“那就让刘院判去替官家诊脉。” 她挥手让女官退下, 又让李昱白上前来。 “你把梅丫头送到哀家这,是个什么打算?” 李昱白恭敬地回:“无论太皇太后打算做什么,下臣所调查出来的事实必然不能欺瞒您。” “嗯,”太皇太后领着他往里走,“朱家那小子听起来还行,他那个娘吐真话了吗?” “回太皇太后,还没有,您身边的那两位女官还陪着她。”李昱白说,“书院的秦夫子正试图找出于家两兄弟中毒的方法。” 不可能这么巧,一切都发生在于知意出现在提刑司的二堂之后。 “那你说,哀家该怎么处置这个梅丫头?”太皇太后问,“再赐她一杯酒?” “梅家小姐本该死却没死,本该被送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受苦,却被送回了京都,可见是个有福气有机缘的,”李昱白躬身说道,“不如送进太庙,让她替皇家诵经祈福。” 太庙紧邻大相国寺,又由太宗皇帝修建,各代方丈都是由皇帝诏旨任命,乃是名动天下的皇家寺院,不但有护卫,还有武僧,护住一个由太皇太后送去的无名无姓的姑娘,还是没有问题的。 太皇太后满含深意的看了他两眼:“你这人,倒是对世间女子颇为怜悯,走投无路的秦夫子你荐她入了书院,这个梅丫头送去寺里,颇有慈悲之心啊。” “若是没有太皇太后的首肯,下臣有心而无力,”李昱白弯腰行礼,“仰仗的其实是您的一片慈悲之心。” 太皇太后笑起来:“李昱白,你怜悯女子,偏又不沾女色,前世莫非是个和尚?” …… 和尚是不会去掘别人的坟的。 李昱白本意是谁都不带的,但林武多少看出来了些,坚持跟着他来了离莘园不远处的古侯坡。 坡上漫山遍野的开满了紫堇、野菊和马兰花,枝枝蔓蔓的掩映在绿草间,随风而轻轻摇摆。 即使无人来欣赏,也依然绽放着芬芳。 坡下有一排已经凌乱的野坟堆,没有立碑。 往上走,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此刻被野草野花覆盖着,已经看不到路了。 但李昱白显然走得轻车熟路,他手里拿着锄头,行走间玄色的衣摆曳地,在花草上逶迤而上。 林武识趣的转身守在坡下,他手里同样拿着锄头,但显然大人需要些独处的时光。 李昱白在山坡的半腰上停了下来,这里有个小小的土堆,还立了块他亲手雕刻的竹碑,碑上只有四个字——吾妻之墓。 “阿辞……” 他的手在快要摸到竹碑时,像被烫伤一样收了回来。 他没有见到未婚妻子林楚辞的最后一面, 林家死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草原上,正开心着自己不假手于人地捕捉到一对健壮的野雁。 疯狂打马赶回来已经是三天后,又被拦在城外苦等了一个晚上。 林家没被牵连的远亲没人敢发丧,是他爹以闲散外姓王之尊从当时的太后那求来的恩典,将林家一家悄悄葬在这。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辞,这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不是你? 第146章 敌人15 天已经黑了,福伯被烦得只想离园出走。 三只鸭子真的好吵好吵。 乐宁:“福伯,你赶他们走,快点……” 大武:“她为什么不吃老鼠也不吃鱼?难道是这园子里的不好吃?那我去地里抓……” 三平:“歹命哦,这鸟不拉屎的园子,连酒都没有,堂堂长公主,过的啥日子呦,还赶不上我们三七观,小老七还不回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人离乡,贱得很啊……” 乐宁:“我要杀了你……” 大武:“难道要杀了才吃?鱼我会杀,小老七说血要放干净不然会腥……” 三平:“阿福兄弟,实在不行,你整点糯米给我,我自己熬点酒酿吃吃,糯米有吗?不会连糯米都没有吧,哎呀,歹命啊……” 所以福伯看到林武上门的时候,简直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喜出望外。 “林护卫,你是不是来接三平道长师徒走?” 林武:“是。” 福伯大喜:“我现在就去给他们收拾行李。” 林武:“不用,最晚明早就会回来。” 福伯:“呃……那位叫小老七的小公子回来了么?” 真是的,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林武带了三平就走,马车就在不远处等着。 只有李昱白一个人在车上,他以手支额,似乎倦极睡着了,但林武一撩帘子,他立刻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让三平心里一咯噔。 等林武让他上马车坐在李昱白对面,他心里又是一咯噔。 等到李昱白将一个包袱打开露出骷髅头问他需要多长时间能摸骨捏人时,他心里是咯噔之后又一咯噔。 尤其是看到这素来洁净到不像话的神仙鞋底衣摆都是泥巴,心里就咯噔到没底了。 “大人,虽然明日会下雨,但后日的太阳老道我还是想看的。”三平腆着脸笑着说。 李昱白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破碎的星芒,他似乎没像以往那样快速理解三平的意思,马车里有一会的静默,然后他才问:“这两天干坏事了?” “哪能呢,”三平顿时笑了,“老道我连酒都没喝,乖得很呢。” “这不,”他指了指骷髅头,“不会牵涉到什么皇室秘闻吧?” 李昱白:“放心。” 林武将马车后小老七那一大缸泥巴拎了出来,驾着车慢悠悠的去了郡王府。 长夜孤独而安静,有人坐着一直没有睡。 四更时分,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李昱白枯坐在窗前,桌前的纸上滴了墨,摊在那里无人收拾,被从窗户进来的凉风吹得瑟瑟的抖。 吱呀…… 门打开了,林武领着三平道长捧着个泥塑人头走了进来。 李昱白是想起身的,但他扶着圈椅竟一时站不起来。 “大人,六分吧,我尽力了,”三平说,“小老七能还原个九分左右。” 仅有六分,便已足够。 和他的未婚妻子毫无一分相似之处。 李昱白热血上涌,喉头一阵腥甜。 他的未婚妻子,现在在哪个角落里,受着什么样的苦? …… 蒙蒙细雨中,小七妹吊着膀子在河边抓鱼。 娥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喂,小妹头,你那个裙摆别撩那么高,放下去,再放下点,还要下去点。” “哎, 小妹头,你龇着的大牙藏起来两颗,不,藏三颗,我都能看到你的肺管子了。” “哎呦,小妹头,你居然还没穿耳洞,十岁之前一定要穿的,你都快及笄了,来来来,娥姐我找两颗绿豆给你揉几下再穿根针,一点都不痛的啦,信娥姐啰……” 小七妹单手抱着鱼,站在水里头喊:“娥姐,你知道是什么封印了你的美貌吗?” 娥姐对着水面顾影自怜:“都怪岁月匆匆,美人迟暮,哎……” “不是,”小七妹将鱼扔进舱里,“是别的东西在作祟。” “是什么在作祟?”娥姐想拉她没拉住,“小妮子你倒是说清楚啊。” “没法说清楚,但我能破了它的封印。”小七妹说,“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那行,来试试。”娥姐美滋滋地说,“不是我吹牛,我年轻那会,那可是秦淮河最好看的花魁。” 小七妹摘了片荷叶,折成了个样式古怪的杯子,舀了点河水,嘴里乱七八糟的念了遍净口神咒。 然后倒进娥姐嘴里。 “别喝,得含着,”小七妹煞有介事地在她嘴巴上结了个道家手印,“千万不能吐,得含足一个时辰。” 娥姐鼓着腮帮子含着水,不吞也不吐,更没法张嘴说话了。 画舫上顿时安静多了。 “娥姐,你看看是不是变美了?” 娥姐低头看向河面, 水面上的人影抿着红嘟嘟的小嘴,是有点年轻时候欲语还羞的小模样,如果水面上没有身后那几个脑袋在挤眉弄眼的怪笑的话。 她恍然大悟,噗的一口将水吐出来:“死妮子,拿我开涮,姑娘们,把那只盐水鸭和那碗狮子头倒去喂狗。” 小七妹踏着水浪赶紧抱着鱼跑过来:“好娥姐,都倒我肚子里,汪汪汪……” 青鸾在画舫二楼笑得打跌。 吃得肉足饭饱之后,小七妹躺在厢房里听青鸾练琴。 练完琴,还得练舞,练好舞后,还得被娥姐拉去一个小房子里练什么“柔术和秘术”。 总之,青鸾忙得很,她闲得很。 等华灯初上后,她和青鸾住的这个厢房就被从外面锁住了,还有人在外面守着不许人靠近。 画舫里传来了男男女女嬉戏调笑的声音。 从窗口望过去,秦淮河上一片灯红酒绿,有装点得流光溢彩的花船在游来游去,拱桥上点亮的灯笼络绎不绝,笙箫笙歌不绝于耳。 远处的十六楼高基重檐,栋宇宏敞,隐隐可见高朋满座,宴歌弦管,灯火灿若繁花。 厢房里安静得很,青鸾将她揽在怀里,用一把细细的篦子梳着她的头发。 “听船上的姐妹说,那位周公子午后在十六楼包场子宴客,说昨日巳时,官家束发还未礼成,便吐血晕倒了,不知道有没有行冠礼的命。” 小老七:“这周公子上头有人?胆子这么大?” “听说他的姑父在枢密院任职,所以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宫中秘闻。”青鸾接着说,“他还说,为了给官家冲喜,只怕大选会提前。” “还有,他说京都才子要重新排名了,先是没了个梅公子,如今又没了个朱大少,名额空出了两个……” 小七妹一骨碌爬起身:“朱家被查了?” 青鸾将她又按下坐着:“那也再养两天胳膊再走,万一这是朱家自己放出来的消息,就是为了引你回京呢?” “放心,我没这么重要。”小七妹。 枢密院检祥官童有志,马司副指挥使李进,朱季川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这次得要先查探清楚才行。 无论如何,她还有这两条线索。 “小七,你要时时刻刻记得,皇权之下,没有人是非黑即白的,永远要多长个心眼,”青鸾说,“被权利侵蚀过的人心是多变的。” “也许在你自认为正确时,已经走进了别人的陷阱,成了被别人利用的刀。” 第147章 敌人16 画舫有三六九等,官员也一样。 三品和四品听起来只差一个数,可是享受到的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待遇。 亲政的官家和未亲政的官家,同一个身份都有着不同的待遇。 又比如二品诰命夫人于知意。 她被关在提刑司的女舍里,到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 李昱白提审她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太后身边的两位女官从内心流露出来的对她的轻慢。 还有那位秦女官,几乎是从内到外,将她所有的衣物都换走了,连发髻里都拆开查验过,尤其是她的香囊。 两位女官见了李昱白不约而同地问:“大人可是病了?” 李昱白道了声多谢,将视线转向了于知意。 眼前的这个女子,在这样的处境,卸下了口脂颜妆,摘掉了朱钗碧环,褪下了华服锦裳,依然当得起一声赞。 好一个处变不惊的贵妇。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立场,她也礼节周全的低声问了句:“大人似乎病得厉害,怎么不休养几天?” 第二句问的是:“想请问大人,妾身府里一切可好?” 李昱白:“朱夫人,府里好不好,不取决于提刑司,甚至不取决于皇家,而取决于你自己。” 他将这两日已经整理好的账目一一放在她面前。 “朱夫人于营商计算在我之上,那么便长话短说,朱夫人的奁产产出与府内内账对不上,朱大人的俸禄食邑与外账对不上,以朱夫人的奁产似乎支撑不起朱府如今的开销。而朱大人的采邑、禄田和稍食又一分为二,一份交由夫人用于府内,另一份去了哪里?” “朱夫人的陪嫁庄子曾数次用载重千斤的骡车共计20辆车运过什么物资,又运去了哪里?” “你的二兄长与制香铺子的金掌柜都指认你是幕后的东家,这每年三四十万的盈利,又去了哪里?” “朱夫人若能一一说清楚这些问题,朱府的好坏便在你自己的手里。” 朱夫人沉默良久,提裙跪在李昱白面前:“李大人,命妇记得,你在推荐秦夫子入书院时曾说过,女子于这世道上比男子艰难,诸多境况都身不由己,所得供养常常不及男子,却要背负由男子所做决定的后果。” “大人查过账,应当知道,命妇与娘家数十年来除了人情往来,并无其余营商方面的合作。老爷起于微末,最怕人说他靠妻家,因此除了奁产所得,其余和娘家切割得十分干净。” “制香铺子只是与命妇合作,命妇常居内宅,于制香颇有心得,因此每年提供几个制香方子,每个方子能得千两银,对命妇来说,既是兴趣爱好,又可打发时间,还能略有薄资,何乐而不为之事。至于三四十万的盈利,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命妇委实不知金娘子为何会如此待我。” “至于命妇的陪嫁嬷嬷,只能说这是诬告。她是亲近之人,丢失的私章、平日里的交往,命妇全心全意的信赖于她,并不知道为何得到如此不堪的回报。” “至于大人其他的疑问,命妇也有同样的疑问,但命妇委实不知。” “请大人明查,还命妇一个清白。” …… 于知意说得恳切,且口风极严。 提刑司的审查暂时陷入了僵局。 秦夫子那头对于家兄弟是怎么死的一无所获。 贪污的官银流向了何处,还要等枢密院和三司对军酬耗费的统计和调查。 陈南山没有找到被劫走的于管事,但在陪嫁庄子里,找到了曾跟着骡车运送过物资的车夫。 车夫说,这是老夫人要用的。 朱老夫人为她娘家建了宅子,又买了数十亩地,建了一座明显违制的陵墓。 因为耗费极大,所以分了好几次运送物资。 而从朱合洛的幕僚口里得知,朱合洛在江南两路置了个美貌外室,育有一子一女,因此那份没有交到朱夫人手里的俸禄,是交到了外室手里。 外室在江南两路以夫人相称,十分得宠。 这一切朱夫人是知晓的,还曾因此而和朱大人起过嫌隙闹过和离。 但因为朝廷有严令,驻外的节度使不允许在驻地购置田产,不允许娶驻地女子成家业,因此只能瞒着,除了老夫人和夫人,府里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包括大少爷。 如此又过了几日,朱合洛醒了。 他向太皇太后和官家都上了请罪折子,并让看守朱府的禁卫军给李昱白带话说,他怀疑刺客是于家两兄弟安排的江湖草莽。 并且,他能提供证据。 太皇太后懿旨,许他自辩。 朱府关了的大门打开,朱季川和家丁抬着朱合洛,一起去了东华门,等待官家和太皇太后发落。 而小七妹终于到了城门口。 第148章 敌人17 小七妹是和小咕咕一起露面的。 她咯吱窝里夹着个“十日不开张,开张吃十日”的招牌,穿着灰色的道袍,大摇大摆的在提刑司门口对守卫指名道姓的说自己要见陈南山。 样子实在像神棍的孽徒。 守卫就没理她。 “小哥,小道觉得你还是通传一声,以后少不得日日相见,同僚之间关系搞得太差,对你日后的升迁毫无益处啊。” “你是陈大人什么人?”守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陈大人忙着呢,没时间见闲杂人等。” 小七妹:“我可不是闲杂人等,我是陈南山的……” “小咕咕,你可算回来了。”灰头土脸的陈南山在她们背后出现,忘形的准备扑过去。 曾感叹过人伦的同僚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小道士,哦,除了人伦,还是男风……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这以后是不是没法跟陈大人一个澡堂子洗澡了? 小咕咕挥着翅膀,照旧将陈南山捅咕到一边去。 陈南山这才斜睨着小七妹,冷哼一声:“装我装得挺像是吧,来来来,说给我听下到底有多像。” 小七妹果断地拍马屁:“可见陈大人有威望得人心,是个好官。” 一路插科打诨的去了李昱白那里。 陈南山在外查案,也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这一见之下,不由得问:“这是……没听说王爷他……” 小七妹料想是梅大小姐的事触发的,然而摸不清李昱白会不会像青鸾说的“若知道还活着第一个提刀来杀”,因此只露着一张乐滋滋的脸打招呼:“神仙大人。” 李昱白瘦了一大圈,眼角红而眼圈黑,抬眼见到她,声音嘶哑地低斥一声:“跪下。” 小七妹立刻跪下,讪笑着说:“既然大人让我跪了,那以后就不能再因为这些那些而治我的罪了。” 李昱白被她噎了一下,见她既长高了些,又养出了些肉,眼角的红痣也大咧咧的没遮掩,喉结倒是分不清真假,便问她:“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南山觉出了异样,便安静地退到一边听。 “要说的太多,咱先说最重要的吧,我进城的时候听城门口守卫说,于家有人被从提刑司劫走了,是那位于管事吧,”她说,“我有法子找到他。” “你那晚从他家拿走了什么?”李昱白问。 “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小七妹笑起来,“但我想于管事睡觉前还在摆弄,想必是个什么重要物事,因此便藏了起来。” 又因为要赶回樊楼装醉,不方便带回朱府,因此才藏到了别处。 那晚她真的是快要跑断腿了。 陈南山眼睛一亮:“难怪于家一开始的反应就不对,一直逼着赵明放人。” “这位于管事,会不会还有其他身份?”小七妹问,“大人查到什么端倪了吗?” 李昱白见她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便看着陈南山示意他先出去。 陈南山不理解但立刻离开,还拉上了门。 “陈小七,你的左胳膊怎么样了?”李昱白难得问了一长句,嗓子便越发哑了,“朱府暗卫那一箭伤得不轻,朱季川又追出了城外。” “好的差不多了,”小七妹笑得更谄媚了:“大人果然英明,又有一双慧眼,什么都瞒不过您。” “为何女扮男装?” “方便出行。” “为何瞒着?” “大人,这其实不叫瞒着,主要是您也没问,我总不能见人就说我是个女的吧,人家会以为我有神经病。” “还瞒了什么?”李昱白示意她起来,“提刑司不留别有用心之人。” “大人错了,”小七妹正经地说,“小道不想留在提刑司,就想暂时留在您身边替你查查案子。” 李昱白:“理由呢?” “提刑司上工要点卯,活多钱少不自在,”小七妹笑,“我喜欢接计件的活,能加钱。” “我是说留着你的理由。”李昱白说。 提刑司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也从来没有非谁不可。 “留着我的原因,就不能是大人您惜才么,像我这样能摸骨捏人开山立派的人不多的,”小七妹笑着说,“您要是不想用我,那不如把我送到官家身边去。” 李昱白又被她噎到了,只好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紧追着田犇不放?” “抓拍花子比当小道士来钱快,”小七妹嘿嘿一笑,挠着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小的除了是个蹩脚道士,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捉刀人。” 她从咯吱窝下夹的招牌里掏出张官府加印的纸来:“捉刀人三七哥,在余杭县备过案的。” 李昱白当然看出来她和三平的同一个套路,于是直接问了那些海捕文书里失踪的拍花子通缉犯。 “嗯,”小七妹老实地点头,“是我干的。” “那为何没来领赏?” “主要是不懂法,”小七妹,“他们的身家银钱比赏银多,我怕提刑司让我上交。” 主打就是一个爱钱如命。 “大人,你快跟我走吧,”小七妹快言快语地说,“我把从于管事家顺出来的东西藏在了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李昱白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她肯定还有秘密没说,但她此刻腰背挺直,眼神澄澈,虽然故意笑得一脸谄媚却又不让人反感,于是没有再问,起身走出了屋子。 陈南山正仰着头在屋外逗小咕咕,可惜小咕咕蹲在树梢上不搭理他,见了小七妹出来,才懒洋洋的飞下来。 日光下,更显得李昱白衣带渐宽,憔悴不堪。 陈南山担忧的看了好几眼,没忍住问:“大人是生病了么?不如让我和林武走一趟?” 李昱白摇头示意没事。 一行人跟着小七妹来到了汴水河东的鬼宅。 见小七妹转身往对面宅子去,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李昱白喝了一声:“停下。” 小七妹回头:“别怕,鬼白天要睡觉。” 李昱白定定地看着她,哑声对其他人说:“你们在这里等。” 他跟在小七妹身后进了院子,又去了后院。 后院的门拉着脆弱的“吱呀”声被小七妹推开了。 穿堂风带起了一地枯叶,入目便是那根被她当做秋千的连理枝。 只见小七妹像猴一样一脚蹬着连理枝蹿上了树,爬到了高处,枝繁叶茂看不到她在何处取了东西,又像猴一样下了树。 “我剥了树皮,藏在树皮下,没有人能发现。” 向来沉稳的李昱白竟顾不得拿那件东西,而是急促又熟练地攀上连理枝试图往上爬:“放肆,剥了皮,树就活不了了。” 他才爬了几步,小七妹又装腔作势的指着树下某处:“呀,这底下还埋了东西。” 李昱白又低头看,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小七妹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扶:“大人,你在着急什么?” 她将手里的东西交到李昱白的手里:“于管事家里顺出来的,看起来像是枚私章。” 李昱白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变了。 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私章,这是一枚银制的“执信”,相当于官印。 官印,官员随身携带,可用于各项公务,也用于私信,离任或者亡故,按例必须收缴,死后若有皇恩,则可用于殉葬。 沾上印泥后,在白纸上留下了圆转盘曲、字口凹陷的四个小篆字: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养一国之马,还可近身给官家驾车。 但这个官位已空缺多年,永安里之乱后,太仆寺便并入三司,现称马司。 前朝一个三品大臣贴身的执信,为何在一个商户的管事手里? 李昱白问小七妹:“你说你能找到这个于管事,你想怎么找?” 小七妹嘿嘿一笑:“那大人愿意让我跟着你吗?我人小活好价钱公道。” 第149章 敌人18 京都来了个簪花小货郎。 不卖货,挑着个担子逢当铺就进。 进去就拿出一枚银质的印章开个天价。 “这么大这么纯一坨银子,上面还有这么漂亮的字,你们就给二十贯,奸商。” “不当,我换个识货的当铺试试。” “一千贯,没这个价肯定不当。” …… “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手艺,还是纯银的,你们就给三十贯?你们识不识货呀?” “以前那个姓梅的大人一枚印章就要一万贯,还是竹子刻的,这可是银子刻的。” “少说也得有个三千贯吧?低于这个数肯定不当的。” …… “喂,我说了,低于五千贯肯定不当的。” “哎哎哎,我说你们拉我作甚?还想强买强卖是吗?看我这拳头没,我这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都说了,不用护住头,我才舍不得打烂你的脸。” “报官抓我?你这是欺负我没进过学堂不识字是吧,啊,吓唬我呀,尽管报好了,我不偷不抢,随便你报官,你倒是快点报呀,你不报我可走了。” …… 御街各处被他走了个遍,典当铺都知道来了个狮子大开口的小瘪三,说话气人,偏偏有点力气,不怕当铺里会武功的伙计。 于是这个不怕当铺的货郎,在樊楼最热闹的地方被妙手空空儿给盯上了。 第一个和货郎擦身而过的空空儿被他骂了一句:“你脸上那是长了两个铃铛忘记长眼睛了吗,看着点路啊。” 空空儿一摸兜,糟糕,自己少了个荷包。 又一个撞了货郎肩膀的空空儿被他揪住了骂:“黄泉路上着急有用吗?赶着去投胎啊,撞了人连句话都没有啊。” 空空儿一摸袖子,完蛋,自己的家伙式不见了。 又来了第三个…… 货郎扶了扶头上五颜六色的花:“还好没把你们撞坏。” 等他挑着担子走到僻静处,好几个空空儿围了过来,将货郎拖进了一条断头巷子里。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几个空空儿捂着肚子、表情痛苦的出了巷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放声大喊:“快来人呀,有人抢我的传家宝啊……” 几个空空儿正想跑,不知为何小腿一痛,纷纷摔倒在地。 很快就有巡捕屋里的军巡捕赶了过来。 于是,巡城官兵里也有人知道了这枚价值五千贯的银制印信。 小货郎内城也走了,外城也走了,走了整整一天,又卖货,又买吃食,算下来一天卖货没赚,还得倒贴好些银钱,等到天黑才挑着空担子回了京都东南角的坊锅户区。 夜幕降临后,小货郎放下货担子,边吃着零嘴边出了门。 很快就有梁上君子进了屋,不过一无所获。 等小货郎再次回来时,他已经喝得有点微醺了,嘴里哼着村坊小曲倒头就睡,竟没发现家里藏了人。 夜深时,有人摸到了床上,还没近身,已经被点了穴,一声没吭就被提起塞进了床底下。 黑暗中,有人潜伏着,见势头不对,立刻转身就走。 沿着街市的屋檐,走得无声无息,他警觉的打量着四周,往路过的一处小院里扔了个东西,又沿着街市走向了其他地方。 天刚明,这处小院有人挑着担子去了瓦市街卖菜。 有另一个人买了菜就回家了。 不久之后,从他家跑出来一条黑狗,黑狗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从城门口毫无阻碍的出了城,来到了城外的一个农庄。 有只老鹰慢悠悠的飞着,时高时低,高的时候进了云层,低的时候紧贴树梢。 小七妹和林武紧追着老鹰飞的方向,匍匐着从草堆里悄悄的靠近了农庄。 农庄外,有牛在田间,有狗在路上,有羊在山坡…… 林武顿时想起了周家村的情景,心里一哆嗦:“小老七,陈大人和王汉带着人马很可能赶不及,看来咱俩没法等了,要不要杀进去?” 小七妹压低声音很谦让地说:“你先杀进去,我替你收尸,我很善于收尸的。” “那怎么办?” “没听打更的说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放把火烧了它。” “呃,要是烧死了怎么办?” “那就只好分道扬镳了,”小七妹说,“你偷偷摸摸地去烧屋子,我鬼鬼祟祟的去抓伤兵。” 于管事心口中了一刀,没死也是重伤,能逃往这里必然是因为这里可靠。 敌人认为的可靠,必然是有着绝对优势的防卫。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身边不远处有个野草堆一动,一只蜷缩着的黄狗警觉的从草堆里站起来,黝黑的眼睛往这边看了过来。 小七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 管它是人是狗,在他示警之前,先杀了再说。 第150章 敌人19 这是人,被活人造畜,又被训练成放哨看护的狗。 找对地方了。 小七妹一拳过去,他的脑袋应声而扁。 她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祖师爷慈悲,这个人不是死在今日,而是死在被活人造畜的那日。 这才是因果。 “小老七,点子很扎手,我杀进去,能拖住一会是一会,你尽快去寻陈大人。”林武正色说,“庄子里似乎有了望岗,只怕很快就会撤走。” “我倒不是想和你同生共死,”小七妹苦着脸好无奈地说,“但我怕对方有神射手,所以还是让小咕咕去找陈南山,咱俩再闲话一会家常,比如说林武小哥你没成亲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林武没理她,神情紧张的抽出长刀。 小七妹叹了口气,抽出了袖刀。 祖师爷慈悲,不是她喜欢打打杀杀,这趟活又没几个钱,却是她给李昱白纳的投名状。 不管是偷偷摸摸还是鬼鬼祟祟,两人一进庄子,就被攻击了。 这个庄子的其中一个作用显然是用来豢养和训练这些被活人造畜的受害者,因为小七妹和林武受到的第一波攻击就来自于“他们”。 这是最阴毒的招数。 因为不管是林武还是小七妹,都知道这些是被拍花子拍走的无辜孩子。 现在成了弃子。 趁着林武和“他们”缠斗在一起,小七妹滑头的找准机会溜了进去。 她追上了正抬着步辇往隐秘处撤的一小队人。 步辇里抬的正是于管事。 必须留下他,不论死活。 她对准抬步撵的其中一个人扔出了两颗石头,那人一个踉跄往下跪,步撵瞬间失去平衡往左翻倒。 趁这个机会小七妹迅速摸了过去。 但这一行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刻稳住了,有人迅速朝小七妹藏身之处找来。 小七妹一个纵身,踩着他的肩头蹿过,直接扑进步辇里,将袖刀架在于管事的脖子上。 “谁来杀我,我都先杀他。” 小七妹伸手在于管事左胸的伤口处使劲一锤,于管事当场痛喊一声。 围着逼近的人顿时停在原地。 小七妹正想狐假虎威一把,于管事喘息着说:“提刑司快来了,你们走,告诉主子,老于先走……” 不等他说完,小七妹连忙点了他的穴位,又挥手一拳打掉了他几颗牙,顿时眼泪鼻涕鲜血混着流了出血来,狼狈至极。 而那几个人竟十分干脆,在互看一眼后,默契地掉头就往不同方向奔逃而出。 眨眼间,这里只剩小七妹和于管事了。 小七妹松了口气,捏着他的下巴像检查畜牲的牙口一样左看右看,还数了数打掉的牙齿。 “牙口不错,没一颗毒牙。”小七妹解开了他的穴道,不太诚恳地说,“抱歉,打错了。” 于管事的伤口还是很可怖的,但他的心脏天生长在右边,因此左边胸口的伤才能蒙蔽了提刑司的人。 令人诧异的是,步辇里扔着把刀,只有可能是于管事扔的。 他盯着梳着道髻穿着灰色道袍的小七妹,半是讥讽半是自嘲的说了句:“我竟然是输在你这个小道士手里。” “那还是你厉害,”小七妹肯定的说:“你骗了所有人,你根本不是于家的什么同宗堂弟,于家兄弟才是你的手下。” 于管事咧开嘴笑了。 “你说先走一步,为什么不直接抹脖子呢?”小七妹拎着他的刀蹲在他面前,好奇地问,“你是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于管事笑得恶毒:“丽娘子说,你有桩九年前的旧事要叙叙。” 他兴味盎然地看着她:“你是漏网之鱼,还是跟那村子里有亲?” 这是一个对真相十分了解的人,这也是他自以为的倚仗,像那个于都监。 小七妹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于都监说,屠村的是兵马司李进。” 于管事的眼角一跳,但他马上哈哈一顿大笑:“对对对,他说得没错。” 小七妹好整以暇地又说:“朱合洛是你们的仇人。” 于管事的笑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停了一下才继续。 小七妹这才慢条斯理地伸手在他伤口处使劲一按,于管事顿时一声惨叫,痛得大汗淋漓。 小七妹将手放在伤口上胡乱弹着。 “九年前,李进奉谁的命令去屠的村?” 于管事喘出了血沫:“想知道?帮我做件事。” 小七妹好奇的问:“什么事?” “提刑司快来了吧,”于管事说,“你杀了陈南山。” 背后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陈南山的声音:“小老七,好样的,抓到活的了。” 而于管事还咧着嘴角,笑得像只得逞的猎人:“怎么样?你干不干?”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陈南山特有的吊儿郎当的语调十分好辨认:“你这猴子野是野点,但着实有用,是只好猴子。” “下令屠村的人……”于管事故意压低声音,眼睛挑衅地看着小七妹,“是……杀了他……” 小七妹的肩头一沉,陈南山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小七妹继续蹲着:“看你的面相,人中窄又短,鹰钩鼻,吹火嘴,音破不收,形寒带伤,鳏寡孤独你占了三,命好歹啊,最多能活到秋后问斩的那天。” “斩?”陈南山跟她蹲在一起,“为什么要这么痛快的送他上路,研究研究刀法不好么,我还挺好奇的,你说凌迟能不能真的熬到三千刀才死?” 被抬走的于管事看着小七妹,嘴角有抹神秘的笑,眼神像是扔下鱼饵等鱼上钩的猎人。 这一趟,因为小咕咕带着陈南山一行人来得很快,所以小七妹没有受伤,林武挂了点彩。 好在收获着实不小。 活捉了于管事,捣破了活人造畜的老巢,抓了些伪装成村民的坏人,抬步撵的那伙人中抓了两个逃跑未果的,可惜咬牙自尽了。 在农庄里找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有约近十万白银。 另外,有被抓的人认出了钱塘县周家小小姐的画像。 “这个女娃娃是月前来的,讲的一口吴侬软语,不过后来没见着了,不知道活没活成,要是没活成,那可能埋在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根据供述和指认,在后山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挖出来十几具孩童的尸骨。 所有抓到的活口都指认于管事,但问题是,于管事是谁的人? 于知意的?朱合洛的?或者还有别的隐藏在幕后的人? 第151章 敌人20 才回城,就听说朱府被解禁了。 城门口热闹得很,议论得最多的,反倒是朱府的大少爷。 朱大少爷到底能不能参加科考,是不是能中探花,会不会配公主,堪配哪家小娘子…… 听说,其中有赌场开了外盘,朱大少爷配哪家小娘子的赌注比谁中探花的赌注还要高哩。 小七妹饶有兴致地想了想,钱家大小姐进不了宫的话,那估计能进朱府。 于是她贼兮兮地问陈南山:“陈大人,我们合伙下注行不?赢了三七开。” 陈南山正在想事,皱着眉头回了她一个“不想理你”的表情。 小七妹退而求其次:“四六也行,最多五五……” 陈南山板着脸敲了她一个脑瓜崩:“你就不想知道朱合洛的证据是什么吗?” “那是大人们该操心的事,”小七妹振振有词,“我收的赏银不配想这么贵的问题。” 她该想的是,于管事为什么让她杀陈南山。 这是有什么深意,还是说完全只是驯服她的小手段,就像当年她在野外捡到小咕咕想要驯化时,先饿着它再用各种肉让它低头。 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鹰,低了一次头,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回到署衙,正遇到秦夫子欢欣鼓舞地在向李昱白汇报。 一直被羁押的金娘子和陪嫁奶妈也跪在堂下。 小七妹留意到,被抬进来的于管事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往那两人的方向瞟,且很快就收了回来,只是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秦夫子的脸上有着终于解开谜题的兴奋:“大人,我终于找到于家两兄弟中毒的法子了。” “这法子,当真是太妙了,我只在话本子里见过。” 于家两兄弟常年吃着一味补药,这味药是大补没错,但如果有其他药做引子,就变成了一种剧毒。 “这个药引子不在朱夫人于知意的身上,而在当时也在堂上的金娘子身上。” 金娘子立刻抬起头喊冤:“奴家没有下毒,这汴京城里谁都知道奴家是个制香师傅,大人明查。” 秦夫子的托盘里,放着一枚香囊,已被秦夫子拆解开了,里面有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缶,琉璃缶的口子被密封蜡丸堵住,里面有好些细腻的香粉。 “大人请看,这些香粉就是药引子。” “只要将蜡丸取出打开琉璃缶后,佩戴在香囊中就可随处留香,对旁人无碍,但只要被于家两兄弟吸入,就成了杀他俩的毒药。 “于家老大虽然后到,但因为有伤口,所以比老二先毒发。” 金娘子吓得面色惨白,头磕得砰砰响:“大人,这……这怎么会是毒,这是奴家日日佩戴的香囊。” 小七妹特意关注着于管事的表情,金娘子磕得这么可怜,但他看起来毫无异样,反而是看着那个琉璃缶,眼中有了神采。 李昱白看向于管事:“你在于家已有七八年,手上掌管着于家四海和八方两大商行的往来营商,尤其是海运。” “所以你应该比朱合洛更清楚,于家真正赚钱的是什么?” 于管事脸上带着讥诮的表情,漫不经心的看了眼小七妹。 小七妹顿时警惕起来了。 李昱白说:“真正让于家在短时间内发家起来的,是海运走私。” 朱合洛今日在宫里上交的,就是于家涉嫌走私海运的证据。 而之所以他会发现这一点,还是于家兄弟自己露了马脚,因为他们想借江南东西两路的厢军保护他们进行海运的走私。甚至在言谈之间,于家兄弟说出了“朱于两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样的话。 这让朱合洛察觉到了这种姻亲关系的危险。 愤怒之下,朱合洛不但拒绝了这种合作,还警告说,若是做此不义之举,那就把他们于家的姑娘接回家去,朱家的主母绝不可有这样的污点。 这一次,是他动了和离的念头,为了孩子,最好和离,免得这样的外家拖累了孩子。 另外,他还提供了人证,曾有人在宴会上见过于家老二和江湖人士来往。 而枢密院和三司对江南东西两路的审查也送来了结果,江南东西两路大营存在吃空饷、存在以建营为名的贪腐,私自迎娶驻地女眷属实,但并未发现豢养私兵的不法。 即使听说这些,于管事也还是那副生死看淡的表情。 但等李昱白拿出那个银质印信时,他的眼神闪烁,胸口开始了明显的起伏。 他紧张了。 看来这个银质印信对他很重要。 李昱白将银质印信放在案头,又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 “九年前,两岁的乐宁长公主出宫为先皇祈福时失踪,当时负责安排车马的太仆寺卿因失职而被削籍,之后爆发永安里之乱,想必这枚印信就是这样才没有被收回。” “之后这位大人据说是领着全家返乡,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在意,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曾与大长公主的儿子有过娃娃亲,后因大长公主的孩子早夭而作罢,不过改认大长公主为干娘,制得一手好香,时时在大长公主身边尽孝;儿子当时正在科考,因父亲削籍而失去资格。” “这两人的年纪和金娘子以及于管事都差不多。” “于家有很多个堂弟,一向亲近的都是世居京都的,与祖籍陇西的于家一脉并不亲厚,于知意出嫁时,陇西于家甚至没有来送亲。却在朱季川十岁那年特意从陇西赶来,从此之后就成了于家最重要的管事。” “提刑司去陇西于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于家被查抄的消息也已经传了过去,你这个来自陇西的远房堂弟是真是假,想必已经落难的于家远亲不敢隐瞒。” 堂下,金娘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于管事的方向瞟。 而李昱白问道:“你们是大长公主的人吗?” …… 第152章 大长公主 “汉朝时期,公主待遇只略低于皇后;前唐时期,公主待遇比肩亲王;唯有我朝,公主不得开府,不置邑司,不备官署,不设府兵,不招幕僚,称宅而置中使一人管勾。” 李昱白说完后,没听明白的小七妹捅了捅陈南山:“大人说的中使管勾,这是什么意思?” 陈南山将她的手拍下去:“皇帝太忙,没空管女儿,就让这个中使代表皇帝行管教之权,一般是内侍,或是宫中女官。” 小七妹想起了青鸾说的大长公主的遭遇。年幼时当皇帝的父亲死了,她从皇帝的女儿成了新皇帝的侄女,没几年又成了另一个皇帝的堂姑姑,现在是又一个新皇帝的堂姑奶奶。 逢年过节的,连面都见不到。 哎,好远的亲戚关系啊。 堂上的人神情各异,金娘子和陪嫁乳娘低垂着头,脸色苍白。 秦夫子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微有诧异。 只有于管事,一副万事置之度外的模样,甚至笑得畅快。 “大人说的这些,不过是揣测。那么小的也给大人说一说自己的揣测。” 李昱白平和地示意他说。 “八年前春,大人的未来岳父为何突然对昔日同袍兼友邻刘少傅一家痛下杀手,真是因为跟随反贼吗?” “会不会是因为一道密旨?” 随着他的话,陈南山的脸色一变,立刻抬眼关切的去看李昱白的神情。 而李昱白端坐着犹如雕塑,一动不动。 “刘少傅一家真是无辜的吗?会不会他真是反贼?” 陈南山训斥一声:“放肆。” 李昱白摆摆手示意无妨,嘴里说了句:“你倒是很敢说。” 于管事哈哈大笑,边笑边呛咳,嘴里还没停。 “六七八三位皇子,为何是最受宠爱的顺妃带着七皇子反?” “先帝可是曾亲口说过,老七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要知道离老七即位,只差一道遗诏。” 于管事左手摸着胸口的伤缓慢的站起身,神情激昂地继续说着。 “刘少傅死时阖府被杀,家中被抄捡,他家中最贵的不过就是几方墨和砚台,还有些孤本。” “被抄捡抄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在找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一份遗诏?” “姓高的为何在老六即位后,严令除了大宗正司,其他人不许再查永安里之乱?” “大人你又为何以小郡王之尊,舍弃世袭罔替而以白身入官,为何又偏偏选了从提刑司的五品官做起?” “大人你是不是想查什么?” 小七妹看着李昱白的神情,又想起了青鸾。 她的视线转向于管事时,心里陡然一凛,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袖刀。 于管事又露出了在农庄时让小七妹杀陈南山的表情,像只狐狸一样,用蛊惑的语调缓慢地问:“大人想查什么,我都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小七妹想起了话本里出现过的一个词——弄权之臣。 真叫人诧异。 听起来懦弱的大长公主麾下,难道竟有这种善于玩弄人心、精通下三流、行事不惧死、手段无下限的幕僚? 小七妹想,莫非是大长公主在这段下嫁的姻缘中受尽了打击,然后觉醒了体内的帝王血脉? 她正腹诽着,就见李昱白起身从案台后走下来,背着双手站在于管事身前:“哦,你能帮我做些什么?” “提刑司不能查,比如大人麾下的陈南山之流,他们来路都太正,大人又太过爱惜羽毛,”于管事指着小七妹,“大人可以让这个小道士和小的一起暗地里查,一来可以监督小的,二来他也是个来路不正的。” “你想怎么查?”李昱白扫了眼小七妹,小七妹的手摆得像拨浪鼓,做出一副“绝无二心忠心耿耿”的模样来。 于管事信誓旦旦地说道:“今日活捉的于管事伤重不治,秦夫子和仵作皆可证明。世上多了个下山入世的老道士,带着他的徒弟小道士,尤善炼制长命百岁的仙丹,入宫为官家续命。” 小七妹笑出了声。 李昱白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小七妹赶紧收住笑板起脸,低头乖乖站好。 陈南山捅了捅她,压低声音问:“你笑什么?” 小七妹也压低声音:“笑他长得丑想得美。” 活人造畜、雀人等阴损缺德的事都跟他有关,还想活,这脸皮厚的,三平都要自叹弗如。 “这堂上一半是我的心腹,一半是你的心腹,”李昱白说,“若是我同意,他们就留不得,你能让她们自愿赴死么?” “我……”于管事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陷阱,他怎么答都如了李昱白的愿,于是他立刻闭了嘴。 李昱白:“既然你们仨都不反驳,那就请陪嫁嬷嬷说一说,你是如何背叛你的主子于知意的吧。” …… 朱季川来提刑司署衙接他母亲时,特地来拜谢李昱白。 适逢小七妹也在。 李昱白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快把头埋进书案里的她:“去告诉陈大人,安排秦夫子和女官陪朱夫人回府。” 这是意在告诉朱府众人,尤其是老夫人,于知意在署衙期间都由太后宫里的女官陪同看护,由坐婆查验,无损女子清誉。 小七妹低着头绕过行色匆匆满脸感激的朱季川出了门。 又袖着手在屋檐下苦口婆心地劝说陈南山:“陈大人真的不考虑下几注吗?稳赢的哦。” “赔率这么高,五贯钱就能挣七十五贯,二一添作五,你和我净得各三十几贯,我就能赁一间比昨日那间屋子还好的小院,既能把三平和大武都接回来,小咕咕也能自在的在院子里玩耍了。” 陈南山这才不客气地反驳:“署衙里有居舍,为何要住到外面去,外面龙蛇混杂的,万一有人图谋小咕咕该怎么办?” 原本正要走过来的同僚果断地转身就走,这种话听了是给自己惹祸,他可要做一个明哲保身的好下属。 “那就再多下点,陈大人一年的俸禄不低吧,”小七妹说,“赢笔大的,之后赁一座二进的宅子。”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赢?”陈南山说,“告诉你吧,要是知道朱夫人背地里在做什么营生,只怕哪家名门贵女都要思量一下该不该进朱府了。” 小七妹立刻来了兴趣;“朱夫人背地里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那大人为何放了她?” “你知道京都的两大夜香行吗?都是朱夫人的,”陈南山说,“谁嫁进去谁以后就得接管这金汁的营收,哪家贵女都不愿意沾这个的。” 他拎着小七妹的衣领走:“你呀,还是得学点礼仪什么的,只怕治好了那位,真的会到官家身边去。” 小七妹头一低,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去:“那大长公主呢?不查了吗?” 陈南山:“皇室中人,除了大宗正司,其他人除非太皇太后特许才有权利查。” “大宗正司又是什么地方?”小七妹疑惑地跟在他身后问。 “皇室中人从出生到死,所有的事都管。”陈南山解释道,“比如查皇室血脉有没有被混淆。” 小七妹一愣:“假如大长公主真的做了这么多恶,都不归提刑司管?” “对,哪怕她确确实实做了这么多恶。”陈南山嘲讽地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说书人的一句笑话。” 第153章 大长公主1 李昱白带着小七妹,小七妹又带着小咕咕一起去莘园的时候,正遇上大武和乐宁在互相“谦让”吃食。 “这个给你吃。” “留着你自己吃吧。” “不,我特意为你抓了晒的。” “带着它滚,赶紧滚,滚远点……” 又高又壮的大武手里捂着什么宝贝吃食,一个劲的往乐宁手里塞。 乐宁跑又跑不过,躲又躲不开,满是猫毛的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倒让李昱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生机。 “大武舍得分吃食给别人,那可太稀奇了,”小七妹一溜烟地跟上去看,“他可是一只鸡要吃两条腿的人。” 小小的一团,去了皮毛的,还有细长的尾巴,晒得像肉干。 小七妹顿时醋了:“大武,给我和小咕咕留了么?” 用八角茴香煮熟的熟肉再晒成肉干很好吃的。 大武听到她的声音,“嗷呜”一声就跑过来,将她抱起来甩得高高的,将小咕咕都扑腾到了一边。 “小老七,我要吃稞稞。” 小七妹:“那五香鼠肉干呢?” “诺,这些是留给你的。”大武从布兜里掏出另外一些,“这些更肥美。” 乐宁在看到她接过肉干,和一只傲娇的苍鹰你一只我一只的分吃时,用又惊恐又膜拜的眼神看着她,终于没忍住“yue”了出来。 之后就很顺利了,小七妹在她身上查探好的皮肤时,她躺得平平的一点挣扎都没有,让翻边就翻边,乖得很。 “好在那时候有太医治过,所以她胸腹部、大腿等地方的好皮肤还是挺多的,够用。”小七妹说,“调好麻沸散,就马上能开动。” 三平一拍巴掌:“好酒必须备起来了。” 于是她和三平大武一起留在莘园。 入夜后,她换上夜行衣,摸去了大宗正司。 提刑司里存有京都各处的地形图,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大宗正司不在宫里,而在太庙和大相国寺的中间。 这一片占地极广,几乎消耗了小七妹的一顿晚饭才跑到。 朱红色的围墙将太庙围得严严实实的,不时还有禁卫军来回巡逻。 从大相国寺飘过来的香火,和袅袅入耳的梵音,禅意伴着木鱼声,在这片天地间余音绕梁的回荡着。 一如高高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皇权,冰凉又自以为高贵。 青鸾说,要小心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成为别人的刀。 于管事显然是想拿她当把刀的,但他不配。 尽管他真的可能知道当年的来龙和去脉。 既然于都监死前说的未必都是真话,于管事说的也同样未必。 兵马司李进也好,枢密院童有志也好,屠村那晚说“贵人”的究竟是谁,谁又是那个贵人,她自己会好好查探的。 星光璀璨,比大相国寺的长明灯还要亮眼。 大宗正司的两根柱子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族无亲疏,世为缌麻。 宗正司原本是管理赵氏皇族中人的生老病死,维护皇族宗室谱牒,管理宗子宗女的姻缘的,在先帝手里才受命纠正宗室的过错与违法犯禁之事。 大长公主就已经被从金明池处的宅邸关押在这里。 小七妹费了点功夫翻进了宗正司的院墙。 宗正司和其他的府邸不一样,里面没有假山流水,也没有亭台楼阁,甚至都看不到几棵树。 灰色的地砖,红色的围墙,黑色的屋檐,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处处看起来都像座死气沉沉的陵墓。 大长公主被关押在后院正屋,门和窗都是打开的,却被比手指还粗的木条封住了。 正屋里亮堂堂的,可既没有看到油灯,也没有看到蜡烛,只在屋内的供桌上,摆放着颗正发出光亮的夜明珠。 门口有两个守卫的赵氏族人,西屋有油灯的光线在随风而动,显然屋里也有人。 小七妹只壁虎一样紧贴在屋顶上,正想着该从哪里下手,突然正屋里光线晃动,那只夜明珠在供桌上竟然自己伸到了半人高的位置。 小七妹定睛一看,不是夜明珠在飘,而是那把供桌竟自己飘了起来。 黑黑的一团端着夜明珠像悬浮在空中一样飘动着,逐渐移到房门口的木条旁。 接着供桌开口说话了:“找赵舜民来,我说给他听。” 声音并不清亮,像是个五旬左右的女人。 夜明珠又飘得高了一点,照出了供桌那口白净的牙齿。小七妹这才看清,这并不是个供桌,而是个黑而胖的,又穿着绛紫色衣裳的女人。 大长公主! 守门的人立刻弯腰应诺,其中一个人快速走向前院。 很快就来了个比大长公主年轻一些的男子,走到正屋门口行礼喊:“姑母。” “你去上折子,就说我要见高滔滔,她若敢来,我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姑母岂不是叫我为难,”那个叫赵舜民的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上这样的折子,小侄不但差事不保,只怕人头都要不保了。” “姑母反正都是要说的,不如一五一十的告诉小侄,小侄再酌情上表,怎么都会为姑母开脱一二的。” “哦,一五一十?只怕我敢说,你不敢听。”大长公主冷笑一声。 “姑母何必如此,”赵舜民劝道,“若是有人冤枉了姑母,姑母也能通过小侄去喊个冤。” “哈哈哈哈,”大长公主笑起来,“没有人冤枉我,都是我做的。” 第154章 大长公主2 话本子里,通常这样说的人不是被冤枉的,就是想顶罪的。 这位大长公主属于哪一种? 小七妹正在想,就听到大长公主说:“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拿回我失去的一切,我要向所有人证明,她高滔滔拿走的,我赵妍……” “啊呦,姑母,”赵舜民苦着脸,带着七分不耐烦加一分忌惮,没好气地说,“你真是魔障了,就别再提这个了,那可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年就是她串通了乱臣贼子,把我赵家的皇帝命都给借走了……” 借命? 小七妹又一次听到了“借命”的说法。 她心里正疑惑着,突然耳边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大宗正司的正门竟在这夜里打开了,有人进来了。 而这头,大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愤怒了。 “姓赵的如今就只剩下像你这样自欺欺人的孬种,尽是无能之辈,只能守着祖宗这些没用的牌位苟且度日。” “祖母,官家说了,许你自辩,”赵舜民,“那就是怕冤枉了你,这可是官家的一片孝心……” “赵煦那傻小子从小养在她身边,早就被养废了。”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姓高的为什么选他,就是因为他软弱可欺,皇太后终生无子不会护着他,他生母没有族人没本事护着他,他越大越能亲政,就越是离死不远了……” “所以才盼着姑奶奶怜惜侄孙,咳咳咳……” 一阵羸弱的咳嗽声响起,有人抬着步撵进来,就停在院子的廊下。 “侄孙来看姑奶奶了……” 有内侍弯腰伸手,将一个躺着的少年扶起。 这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身量不矮,但瘦而弱,有风扶柳般的苍白和脆弱。 却又穿着方心曲领的红色纱袍,衬得……颇有美人之姿。 听起来,这就是官家,长得不错,看起来也不傻,就是……像个穿了男儿装束的小姐妹。 小七妹觉得自己一拳至少能撂倒三个他。 此刻赵煦将手搭在内侍手上,从步辇上缓步下来,又缓步走到了大长公主所在的正屋外。 “朕想和皇姑奶奶说会子话,把门打开。”赵煦说完,又咳了两声。 赵舜民赶紧跪了下去:“官家不可……” “朕都快死了,就百无禁忌吧,有什么不可的,可得很。”赵煦不耐地摆摆手。 赵舜民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赵煦:“皇叔,是非得朕跟你说个请字么,要不朕索性再大方点,跟你说个求字吧……” 赵舜民忙磕了个头说不敢。 “哎,朕看你口是心非得十分可爱……”赵煦唉声叹气地催着他爬起来开门,“朕要站不住了,莫非要朕躺在你面前?” 赵舜民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开了门。 “皇姑奶奶送进宫的那些玩意儿,朕喜欢得紧,尤其是那套十八小铜人。” 赵煦进了屋子,先将大长公主扶了起来。 之后走得往里了些,说了什么话小七妹听得不是很真切,隐隐听到了“铜人”“吹叫儿”等儿嬉之物。 约摸是官家在试图用孺慕之思打动大长公主的心好套话。 小七妹正思量着要不要冒险往那边溜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响。 立刻有内侍从廊下走进屋子,忙忙碌碌的将院子里摆上了桌椅。 接着一个长条的红白瘦子和一个矮方的紫黑胖子一起走了出来。 两人就坐在院子里说话。 内侍带着赵舜民往廊后退下去。 小七妹很满意,因为她听得很清楚。 “皇姑奶奶,你看天上,我大概没多久就要去那了,不晓得我没看完的话本子能不能带上去接着看?”赵煦一边咳一边说。 大长公主没说话。 “这大好河山,我还没去看过,钱塘的浪,秦淮的河,徽州的山,巴东的峡,我是真想去看看,”赵煦说,“没看就死了太亏我来这一遭了。” “没看到就死的人多了去了,”大长公主,“不差赵家这几个窝囊废。” 赵煦不同意:“我可不是窝囊废。” “哦,你是窝囊废他儿子。”大长公主,“赵家不窝囊的死绝了。” “皇姑奶奶怨气太重了,”赵煦的语气听起来很好奇,“那为何还有这么胖?” 大长公主正要发火,就听赵煦说:“我怨气重,所以我死活不长肉,倒是想跟皇姑奶奶匀点肉来,我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大长公主又不说话了,似乎是在摆弄手里的夜明珠,柔和的莹亮之光衬得她面黑如墨。 好歹也是同一个太祖,为何这两人长得如此……毫不相关且互相违背? 小七妹正要仔细打量,就听赵煦问:“皇姑奶奶是在找什么人吗?” 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些卷宗来:“那个庄子里的人说,这些年前前后后您已经找了八九个命带莲花的孩童了。” “稚子无辜,皇姑奶奶应当比谁都更懂,”赵煦,“您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哈哈哈,你不是被你那个皇祖母赶来大相国寺养病的吗,李昱白是真不怕你会累死,”大长公主,“可见他对你皇祖母的衷心比对你更多。” “多就多呗,我又不是吃不到糖就打滚的小儿无赖,”赵煦,“心盲眼瞎比身体有病还可怕。” “皇姑奶奶,说说于管事吧,”赵煦又从袖子里抽出个卷宗,“和您差点成了亲家的前太仆寺卿,他那个博闻广记的儿子是如何甘愿做这种丧尽天良的走狗。” “我知道这朝里没几个清官,但他养雀人取代朝廷命官贪污官银的法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比不上你家,”大长公主反倒用“你好可笑”的口吻问,“他窃取的不过是一县之官,哪像你们这一脉,窃的可是一国之君,这么说起来,他不如你家良多。” 赵煦:“皇姑奶奶,那官银呢,您又给谁了?” “让你皇祖母来,”大长公主端坐在椅子里,看着歪斜着半躺下的赵煦皱眉头,“你没这个资格在我面前问东问西。” 第155章 大长公主3 “皇姑奶奶就当是为了满足这个快死侄孙的好奇之心吧,”赵煦问,“我挺想知道我死了之后谁坐这把椅子。” “我那两个弟弟坐,少不得看几年大人们的屁股板子,又跟我一个活法,那太没意思了,”赵煦问,“是哪个皇叔吗?” 大长公主沉吟着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如之前般讥诮而不屑。 小七妹扭了扭脖子,听墙角的快乐没让她忘记警惕。 夜色中,不远处从大相国寺的方向来了几个火把,在庙宇间蜿蜒而行。 或许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来寻官家了。 “李大人说,有个多年前被驱逐的内侍叫王进忠,他带着人试图将假死的梅家小姐带走,走的方向靠近金明池。” “朱合洛的大儿子说,这个王进忠带的人,似乎是军中之人。” 夜明珠的柔光下,赵煦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但随着他说得越多,他开始咳嗽得停不下来。 因此小七妹听得很费劲。 这个时候就需要三平的那几根长针了,几针下去别说咳了,想喘气都难。 想三平了。 小七妹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希望能听清楚点。 官家又在袖子里摸啊摸,这次掏出了张地图。 “李大人从提刑司特意找出来给我看的,哦,也给皇祖母递了同一份。” 大长公主懒得伸手去接,看着那份卷起来的一看就好贵的地图,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 “金明池除了有皇家园林,日常还有海军船队在此演练。” “因此,李大人有个大胆的推测。” “于管事利用于家兄弟本想利用营商将朱合洛绑进同一个阵营,但失败了。” “朱合洛主理的江南东西两路有入海口。” “而你们的雀人花了大力气的两浙路也有入海口。” “你们运作这两处,为的不单单是海运走私,还为了将来带兵从水路入京。” “带兵从水路入京唯有两条路,一是从汴水上京,汴水要过几道水门,与朝中关联太大,容易走漏风声。” “还有就是金明池。” 说到这,赵煦爆发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像个打铁匠一样,听得小七妹想捂耳朵,尔后只听到好几个方向同时有人靠近。 “官家吐血了……” “周院判呢?快传他来……” 小七妹探头一看,那位像个小娘子的官家歪在椅子里,手头有张沾血的帕子。 一病半年看来不是传说。 “慌张什么?”他自己坐起来,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吐出来反而舒服了。” “你们退下,朕跟姑奶奶还没说完呢。” 几个人便又退回到一旁。 而那道蜿蜒的火把队伍已经到了大宗正寺门口。 有人叩响了木门。 有内侍从门口进来通报,官家的贴身内侍很快就出去又回来复命说:“国师见官家未归,特让寺里的武僧和禁卫队来接您。” “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有人给赵煦端来了漱口水,有人给他递了药。 小七妹见大长公主面色明显和缓,看着嘴角带血、病弱中有种独特美感的赵煦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心想,这官家是把使苦肉计的好手,比三平的苦肉计看起来真实了一百倍。 三平还是小气了,光喊哎呦不见伤的,哪像人家舍得下本钱,连血都咳出来了。 果然就像青鸾说的,皇室中就没有简单的人。 大长公主突然说了句:“若我孩儿活着,我也能含饴弄孙,我的孙孙只怕比你还大些。” “所以您才要用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灭了朱合洛,又可以替某位皇叔谋反,立下从龙之功?”赵煦喘息着问。 “哈哈哈,”大长公主仰头笑起来,“你这孩子还是蠢了些。” “不,应该说这世间男子都是如此,理所应当的将女子视为附庸和垫脚石。” 她笑了会,自嘲说:“驸马一家拿我当垫脚石,哪怕我是下嫁的公主。” “而我已经厌烦做垫脚石了,”她歪着头质问赵煦,“这世间女子难道就只配做男人的垫脚石吗?” “有皇太子,为何不能有皇太女,若当年有皇太女,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一脉的窝囊废,又哪里容得下她高滔滔翻云覆雨。” 赵煦显然没想到这个,表情有了刹那的凝滞。 之后才问:“所以皇姑奶奶究竟是想做什么?” 大长公主站起来,像是难掩激动地迈起了步子:“相传在尧舜相争时,曾有天狗略日,昼夜不分,万古长黑,是苗疆之神用七个天命童男童女制成七星灯照亮了这无穷的黑暗。” 赵煦的脸皱成了个囧字。 “七星灯,可借命,可改命,她高滔滔就是用的这一招,窃取了赵氏一脉的龙命。” 赵煦不由得打断了她:“皇姑奶奶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九年前,你那个病得快死的窝囊废爹在各处寻找天命童男童女,为的是什么你没听说过吗?哈哈哈,傻子,你的七弟是死于党争,那为何你那小八弟也死了?” 屋顶上的小七妹精神一振,说到她想听的事了。 九年前被拍花子梅氏拍走的小阿妹、早夭的八皇子…… “你八弟,可也是莲花童子命来着。” 小七妹想起了月前被掠到庄园又消失不见的周家小小姐。 “可惜你的那个窝囊废爹没有借命成功死了,你皇祖母才选了好拿捏的你。” “这一切,跟皇姑奶奶您要做的有什么关系?” 赵煦坐直了身体,似乎是想站起来,但他没有力气,又跌回了椅子里。 大长公主回身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得站了起来。 长条的白瘦子,和矮方的黑胖子面对面的站着。 大长公主用奇怪的眼神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突然伸手去解自己那件绛紫色的大袍衫。 小七妹见赵煦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大长公主解了几颗扣子,突然将衣袍一扯又一抖,又厚又大的绛紫色衣袍像面宽大的被子一样在地上铺开。 衣袍下,小七妹惊奇地看到,在大长公主的肚腹上,赫然绑着一个垂着头的小妮子,生死不知。 这个小妮子,小七妹认识,正是周家小小姐。 而大长公主的手已经摸到了发髻里的珠钗。 她抬起头看着赵煦:“你也是养不活的童子。” 手臂一挥,那把钗子已经刺向赵煦的脖颈。 第156章 大长公主4 异变只在瞬息之间。 官家苍白的脸上惊慌而无措,显得他越发的羸弱堪怜。 只要一个小石头就能救他。 小七妹在屋顶上,除了眼睛,哪都没动。 一来,她看不懂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的大长公主这么冲动冒进的是想干什么,她想再多看点; 二来,她不认为官家趁着夜色而来,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 再没亲政,他也是皇帝,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小看他、或是小看其他皇室中人,是会害死自己的。 果然,珠钗才动,之前那个勾肩驼背唯唯诺诺的内侍像离弓的箭一样射了过来; 而大长公主在刹那间自己松了手,那枚珠钗“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出去,滚到了草丛里。 “哈哈哈哈哈哈……” 大长公主爆发了一阵豪迈到停不下来的笑。 “阳衰而阴盛,我赵家的儿郎啊,都及不上太祖,一代比一代差。” “命也好,运也好,早就都被人借走啰。” 她完全没将攻向自己的内侍放在眼里,甚至连眼风都没扫过去,而是低下头,细致的将缠在自己肚腹间的那一圈圈软锦解下来。 内侍将身子一扭,收放自如的停在大长公主身侧,手里那柄短刃离她的侧腰不过堪堪半指的距离。 缠身的软锦委地,大长公主将那个小妮子搂进自己臂弯里,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拍着。 “你皇姑奶奶我不过是太寂寞了,”她说,“想收养个合眼缘的孩子在身边,大宗正司又不许我带旁人进来,只好这样偷偷的带进来,哎,好在我这一身肥肉还有点用。” 随着她的动作,那个小妮子在她臂弯里抬起头来,软软娇娇地喊:“阿娘……” 官家呆站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复杂,最终追问了一句:“皇姑奶奶说的借命,也是诓骗侄孙的吗?” 大长公主回头嘲讽道:“人有人命,国有气运,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 “你说我诓骗你,不如回去问问姓高的,她是否敬了头顶神明,又是如何窃得赵氏一脉的气运的,”她哈哈大笑,“好在,反噬就要来了,反噬就要来了,我就在这宗人司,看着她怎么死。” 她的肩头,是搂着她的小妮子,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样。 大长公主摸着她的头发,质问赵煦:“我的父皇在禅位给你的皇爷爷时曾有铁卷丹书,你这一脉世代无论谁承大统,需得敬养我尊荣不断。” “现如今,我要于管事不死,要他随侍左右,你是否做得到?” 赵煦摇头:“皇姑奶奶,你不如我皇祖母多矣。” “你若为皇太女,便得守护这天下子民,可我见你只哀自身,对天下子民毫无爱护之心。” “远的不说,这京中的贵女您也是识得的,她们家中遭逢巨变本就可怜,还要假死被卖去受人磋磨……” “贵女?哈哈,”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若父皇在世,京中贵女谁能贵得过我,不也照旧被人磋磨,难道长得丑受磋磨就是活该,有了才名美名便受不得磋磨了?” “我在驸马家受磋磨向皇室求助时,怎无人怜我,无人替我撑腰,我独守空房时怎无人许我和离,我儿……”大长公主突然吐了口口水,“我呸……” 赵煦:“皇姑奶奶,不说京中,就说民间。于家海运走私货物无数,其中之一便是人口,这一点证据确凿,海船上的人都交代清楚了。” “这些人口,可都是拍花子拍来的,包括你此刻抱着的小妮子。” “折割采生的双头人、花瓶大头娃娃、活人造畜的人叫驴、人造猴……都是作孽!” “而皇祖母开女学、建慈幼局、勤俭节约、不挥霍谋私、不用外戚……” “虚名而已,动动嘴皮子的事,你怎知我做不到,”大长公主嗤之以鼻,“难怪你看了六七年大臣们的屁股。” “开女学、建慈幼局为的是提高女子地位,让她高滔滔垂帘听政的骂声小一点,不用外戚是怕大权旁落,至于你说的勤俭节约,去看看她听政时带的高冠,那上面的一颗珠子就价值连城……” 大长公主一看“看傻子”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开脱自己利用拍花子敛财这一点。 见她油盐不进,赵煦直接说:“皇姑奶奶想要于管事活着也行,说出那些官银在哪位皇叔手里?” “还有,那些被假死运走的女子们都卖到了何处?” “我听得困了,你走吧,”大长公主挥挥手,“想知道谜题,就让高滔滔来见我。” “她不会是怕得不敢出宫吧?哈哈哈哈……” 夜幕下,大长公主不再理他,抱着孩子转身疾步快走,很快就回了正屋。 只有赵煦咳嗽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 赵舜民上前来苦着脸低声问:“这……官家,太皇太后那我该怎么说?” “照实说,”赵煦无奈地叹气,“反正你不说我不说,多的是其他人去说。” 说到这,他又开心起来:“那些骂皇祖母的话,也得照原样说给皇祖母听。” 很快他就上了步辇,被抬着出了大宗正司,那些火把蜿蜒着又回了大相国寺。 小七妹还趴在屋顶没动。 正屋又被赵舜民锁了起来,大宗正司的人散去了,连大长公主那身像被子的紫色外袍也被收了起来,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屋外只有个内侍在守着,屋里偶尔有孩童的声音传出来。 大长公主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满满登登的快占了整扇窗。 她一直没睡,直到月亮开始东斜,她的身影才从窗纸里移开,屋里黑了下来。 而负责看守的内侍揉了揉腿,靠坐在柱子边开始打起瞌睡来。 小七妹像壁虎一样灵活地爬下来,捡走了那支被遗忘在草丛里的珠钗。 她先点了内侍的穴,又扒了他的衣服将自己罩进去,却从包袱里掏出个和于管事一模一样的泥人头蒙上嘴放进衣领里。 然后她蹲在窗户底下,伸手敲响了窗:“主子,哭泣岭村有人来寻仇了。” 她用的是于管事的声音。 房内有了动静,大长公主靠近窗户试探着喊了声:“老于?” 小七妹:“嗯。” 大长公主:“你怎么逃出来了?” “主子,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哭泣岭村的那个小道士现在是我的雀人了。他身手好,以后由他来联系你。”小七妹说得很慢,她得让大长公主听得清楚,才能更正确的从大长公主的反应里得到想听的。 “嗯,”大长公主很快问起了其他的事,“下月初五的事能成吗?” 于管事真的是大长公主的人。 大长公主不但知道哭泣岭村,也知道有自己这个小道士的存在。 而且,她很信服于管事。 下月初五会有什么事发生? “嗯,主子稍安勿躁,”小七妹说,“那小道士查到了李进。” “跟他说,让他去杀朱合洛,若初五那天拎着人头来,我会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大长公主问,“行吗?会不会影响大局?” 小七妹:“好,有人来了,主子保重。” 接着她开始表演起了口技,先是有脚步声,有低喝声,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她将内侍放回了原位,小心地溜出了大宗正司。 下月初五再来时,她得带着朱合洛死状凄惨的人头来,嗯,搞点鸡血就行。 第157章 大长公主5 陈南山带着林武,将三平要的东西一件件的送进了莘园,包括他要的好酒。 三平吸溜着口水,笑得合不拢嘴,满意得很。 “小老七,你怎么不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师父我就早点过上这神仙般的日子。” 陈南山问小七妹:“哪天开始?” “下月初五。”小七妹边整理边说。 “初五?怎么选了这个日子?”陈南山很好奇,“要不要换一天?” “这个日子怎么了?”小七妹立刻抬头问,“难道在你们京都这个日子很特别?” 陈南山:“司天监说,下月初五,旬壬申夕,恐有天狗吞月,日夜颠倒,彗星见而国恶之,需得天子敲鼓,百官救护,持救日之弓,举救月之矢,若三日内有大雨则解。” 小七妹立刻想起了大长公主说过的话。 还有七天就到下月初五了。 “不是说官家病得快死了么,”小七妹好奇地问,“他还能敲得响鼓吗?” 陈南山恨不得将她的嘴巴捂起来:“声音这么大,我的耳石都要震出来了,妄议皇室,你是怕我死得太晚了么。” 小七么乖巧的捏住了自己的嘴巴。 陈南山这才满意:“所以太皇太后才会让官家去大相国寺,有国师和院判双管齐下啊。” 林武则亮出了背上背着的两把长刀。 “大人让我来教你刀法,省得伤了手,”林武说,“你先试试手感,看哪一把合手。” 小七妹的视线立刻被其中一把吸引了,她将这把刀取在手里。 林武夸道:“别看你人小,眼光真不错,这是斩马刀,总长三尺余,镡长尺余,便于操击,世上总共也不过三万把。” 小七妹抽出了刀,刀一离鞘,便有银光流泄,让人莫名一寒。 “这种刀总共只有三万把吗?”小七妹的视线都在刀身上,“都配给些什么人?” “有功之将,有功之兵,全军中有资格担当斩马刀手的佼佼者,还有只有皇帝才能指挥的天武军。” 都是佼佼者啊! 小七妹笑起来,屠村那日,哭泣岭满村人都是死在这种刀下。 她将脸颊紧贴在刀身上闭上了眼。 千里奔袭而来的,原来都是有功之将有功之兵啊。 大长公主说,九年前先帝在四处搜罗天命童子童女,这一切,都跟皇室有关。 天潢贵胄 ,果然很贵啊,杀起来一定更痛快。 “喂,小心点啊你,刀锋很利的,你本来就够矮了,要是再破相了,以后小心娶不到小媳妇啊。”陈南山碎碎念道,“这么喜欢啊,怪不得大人特意叮嘱让林武将库里这把刀拿给你。我还怕这刀太重了,特意拿了把眉间手刀。” “我能两把都要么,”小七妹问,“看起来就很贵,以后万一被追杀还能当点银钱来花花。” 她找了个空地信手舞了几招,林武摸着下巴琢磨着:“你这招数,我怎么很眼熟,呀,你什么时候学了我林家的刀法?” 小七妹大笑起来,舞着刀和他打成一团:“胡说,这明明是我自创的,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三七刀法。” 两人你来我往,在莘园的草地上打了个天翻地覆。 大武和乐宁难得没互相谦让“美食”,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两人喂招。 三平完全没空说话,他的嘴巴忙得很,小酒滋得幸福无比。 同样幸福无比的还有福伯:有小公子来了,园子里没鸭子了。 打痛快了之后,小七妹不再藏拙,于是林武输了。 他很不服气:“我怎么会输在自己的刀法之下,不行,明日再来打过。” 三平:“有啥可奇怪的,我还输在自己的拳法下呢。” 小七妹乐呵呵的自夸:“都说了,我可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将来要开山立派的。” 陈南山的折扇摇得自己的发带都快飞出去了:“快让他吃点爱情的苦吧,看不下他这个得意样。” 林武还是不服气:“不行,明日再战。” 但第二日他没有来,陈南山也没有来,当然,李昱白更加没有来了。 小七妹调配好了麻沸散,就听到了福伯从园子外带回来的几个消息。 第一,朱合洛的左手废了。 太医院说,朱大人的左手伤在经络处,即使伤好,他也拉不开弓了。 第二,官家的大选,为了昭示皇恩浩荡,将从民间选一批有福之女入宫,与贵女们一起参加大选。 第三,提刑司五品带刀护卫林武在押送囚徒去大宗正司时出事了。 小七妹赶去了提刑司,提刑司的同僚说陈南山已经带队去了出事时途经的天庆观。 还说陈大人特意派人赶去莘园找自己。 小七妹顿时心里一咯噔:“是有人死了吗?” 回话的人满脸悲愤:“天庆观失火,林护卫等人,和那几个案犯都被烧死,无一生还。” 那几个案犯,包括金娘子、陪嫁奶娘、以及曾被从提刑司署衙劫走,又被林武和小七妹抓回来的于管事。 小七妹立刻又赶去了天庆观,在那里,她又遇到了朱季川。 第158章 大长公主6 天庆观是在去大相国寺路上的一座并不起眼的小观,当然,比三七观还是要大些的。 朱季川就站在道观外的囚车边和陈南山说话。 不远处观棋牵着马在等着。 长身玉立的朱季川身上穿着淡青色的交领襴衫,不论是衣襟处还是袖口处都有明显的黑色秽迹。 像是从火场进出过。 小七妹一眼就看到了他,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抹了点黑灰涂在手和脸上,又赶紧拉着正要打招呼的同僚,三步并做两步进了被烧毁的道观后院。 陈南山正要招手喊她,见她走得飞快,竟不由得愣了下。 朱季川的视线转过来时,只见到两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其中一个穿着灰色道袍,大概是上次曾在李昱白房里的道士。 而被拉着快走的同僚回头看看正在抬步的陈南山,又看看避之唯恐不及的小七妹,暗暗点了点头,还是这小道士懂事,是得想法子斩断陈大人那说不得的情意了。 同僚之间,谈感情伤的是前途啊。 空气中还有大火后的焦味,夹杂着香灰的气味,隐隐还有肉香味。 被找到的焦尸已经被移到了后院的空地上。 人数还没对上。 少了两个人,现在还没法知道少的是谁。 “这把火烧得可真懂事。”小七妹问同僚,“这些犯人在提刑司的大牢里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地方?” “官家口谕,他要亲自过问。”同僚解释说,“李大人又去了金明池,署里没人敢抗旨。” 金明池里极有可能存在一个或者一队能接应假死的梅大小姐的人,李昱白就是去查这条线去了。 “起火的源头是观里的香炉,”同僚细致地检查之后说,“但因为观里存放着许多上了松油的木头,所以火势很快很大。” 火势再快再大,以林武的身手逃出火场不是问题。 “看,这是我们的人,”同僚哀痛地说,“他的姿势应该是想将带了镣铐的犯人拉出观外。” 但浓烟和大火不但阻挡了他的脚步,还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熏晕了他。 小七妹在三七观的时候,给被烧死的故人穿过衣,她知道被烧死的人是什么样的。 在这座天庆观的后院,焦尸的肢体呈现出了相同程度的蜷缩。 小七妹拿出了陈南山送她的那套雕刻刀,轻手轻脚的切开了其中一具焦尸的气管。 除了口鼻内有烟灰,气管和喉管里同样也发现了烟灰和烧烫伤。 这些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看,这具尸体应该是金娘子,”同僚说道,“身上有伤,伤口的皮肉被烧得皱缩翻起了。” 小七妹走了过去,蹲在焦尸旁仔细的检查起来。 于管事借死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谁知道这些被烧焦到面目全非的尸体,是不是死遁的掩护。 很快她就发现了异常。 焦尸很明显是具女尸,保持着仰卧蜷缩的体位,右胸口处有伤,皮肉因为皱缩而翻起,露出了被烧黑的骨头,看起来像是被殿顶上掉下来的瓦片砸上的,因为伤口处还有瓦片的细小碎屑。 脖颈上的木质枷锁已经被烧毁,但脚脖子上还有镣铐锁着。 口鼻内气管内同样也有烟灰和烧烫伤。 这些都和其他焦尸差不多,但唯独他的喉部有个极为细小的伤口,像是用尖锐而细长的东西在那扎了个小口子。 “给我一口锅。”小七妹站起身来问同僚,“我要煮头骨。” 如果她的判断没错,这个女子极有可能是死后被烧的,喉部开的小口子就是为了造成烟灰和烫伤。 那么,这就有可能不是金娘子。 同僚道:“这里没有,得回署里。” 小七妹开始四下翻找,“这里没有林护卫的刀。” 林武用的是宽背环首直刀,很好认,他的刀柄顶端有个桃形档。 同僚:“会不会还压在里面?” 小七妹卷起袖子,二话没说进了道观的正殿。 看起来天庆观平日里香火挺旺的。 天尊们都塑了金身,现在已经被烧成了黑炭,边边角角还残留着金身的辉煌。 太乙救苦天尊已经被烧塌了,焦黑的黄泥胚片散落一地。 有些角落还在冒着火星。 陈南山带来的人正在到处翻找,此刻有人大喊一声:“快来,这横梁底下还压着个人。” 大殿的左侧横梁被烧断了,带着些残砖断瓦砸成了一个小山。 砖片下露出了半只手掌,手掌下压着把刀,刀柄顶端有个小七妹眼熟的桃心挡。 “快,小心点挖,来几个力气大的,先将横梁搬开。” 小七妹自然算是力气大的,她抬起了最吃力的那段,和大家一起将横梁砖石等清理开来。 露出了两具男尸来。两具男尸的头都被横梁压扁了脑袋。 小七妹缓慢地拔出了刀,正是昨日那把与自己打得痛快的环首直刀。 刀是,人就一定是吗? 为什么恰好被压扁了脑袋?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这手摸骨捏人? 她蹲下,在混着灰土、脑浆的血泊中,将穿着提刑司衣服、拿着刀的这具男尸的头骨一一捡在自己的道袍衣摆里抱了出去。 这将是她遇到的最难的一次摸骨捏人。 陈南山带着朱季川过来了。 他显然已经听说了林武的刀,又见了小七妹衣襟里兜着的头骨,因此声音中再无一丝一毫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只伸手用力的拍了拍小七妹的肩膀。 见小七妹低垂着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小七妹抬起头,很严肃地说:“陈大人,这个活很难,很难很难很难,得加大钱。” 她的脸上既有灰又有血,只剩眼神清澈。 朱季川顿时一愣。 陈南山这才对朱季川介绍着:“这是三平道长的亲传弟子小老七,若是你这趟寻医的效果不好,到时候让他陪三平道长去看看朱大人的伤。” 朱季川对小七妹拱手行礼:“那到时候就劳烦道长了。” 他的视线在小七妹眼角扫过,又停在小七妹的脸上,神情怔忪了好一会。 第159章 大长公主7 小七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太极握礼,并抢先粗声粗气地发问:“朱府才刚摆脱嫌疑,朱大少爷又怎会出现在这个案发现场,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朱季川闻言皱了皱眉:“你认识我?” 小七妹靠近陈南山,故意用朱季川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问:“这朱家大少爷是个傻的?京都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这也能考上探花郎?那我岂不是能考状元了?” 陈南山没好气地用折扇敲了她一个脑瓜崩。 朱季川紧盯着她的脸,突然伸手去抹她眼角的黑灰。 小七妹立刻结了个五岳印:“五岳真官,土地祗灵,太上有命,镇压邪精,退……” 轻描淡写的将他的手推了开来。 “朱大少爷近日想来是神思散乱,有空不妨打坐静心,”她说,“我可是押了你和钱小姐一赔……呜呜……” 陈南山已经将她的嘴巴捂了起来,她用力挣扎时,将脖子上的喉结露了出来。 朱季川见陈南山待她举止不见男女避讳,又见她形如少年别无二致,眉梢眼角虽有相似,但处处比自己要找的人显得粗犷些,就立刻抱拳道歉:“失礼了,请道长见谅,小道长不但名字和小生要找的人相似,连容貌都有两分相似。” “无妨无妨,”小七妹大度地趁机推销道:“若是朱少爷没有时间打坐静心,我三七道观还有清心符可售,一张二十五贯,便宜又好用,大少爷不妨来个十张八张的。” 朱季川不失礼貌的笑笑,然后对陈南山拱手道:“大人若有需要,便让人随时来传我。” 之后他和观棋骑着马往回城的路上去了。 “你这孩子,”陈南山敲了小七妹一下,“朱大少爷是发现这里起火后,唯一一个派人通知提刑司的人。” 小七妹皱眉问:“他怎么知道里面是提刑司的人?” 陈南山叹了口气,指了指院外的囚车:“他又不瞎。” 是不瞎,而且还起了疑心,因为他在马上还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自己好几眼。 “这个朱少爷出城干什么?”她问。 “朱大人不是被太医院判定左手废了么,他去大相国寺求国师,看能不能治好他爹的手,”陈南山说,“朱大人若是拉不得弓,江南两路的节度使就该换人了。” 哪怕就是朝廷愿意荣养着朱合洛,只怕也会明升实贬的调回京都任个虚职罢了。 糟糕,这下仇可结得不轻了。 “那你还让我师父去治,莫非你跟他朱家有仇?”小七妹叹了口气,“我师父治伤,就跟三七观的名头一样出名。” 陈南山虚心问:“怎么说?” “三分把握能治好,治不好的送他过头七。” 一阵马蹄疾驰声,李昱白带着王汉等人行色匆匆的赶到了。 几日不见,素来爱洁的他胡子拉碴,衣襟上还有泥点子,且好似又瘦了一圈。 他见了小七妹衣兜里的头骨,开口只问:“能捏好吗?” “我尽力,”小七妹坦诚地说,“真的很难,加钱的话干好的几率大一些。” 他嗯了一声,转头问陈南山:“有发现吗?” “前后院没有打斗的痕迹,但后院墙上有攀爬过的足迹,新鲜的。”陈南山说,“据两个道长说,因为正殿的殿顶在雨季时就有塌陷,现在要修缮,所以才囤积了这些上过松油的木料,事发当时他们在外给别人家里做道场,因此不知道观里发生了什么。” “属下派人去核实过了,他们的供述没有作假。” “观外的车轮和足迹显示,林武一行人是自己走进观里的,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足迹。” “离道观最近的民居都有二里地,等他们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据他们说并没有听到呼救的声音。” 李昱白垂着眼眸思量片刻,分别做了如下安排。 “安排个人,去大相国寺核实下朱大少爷的行踪。” “再安排个人,查一下请天庆观道士去做道场的东家近日有没有异常。”“还有,派个人快马去书院请秦夫子来,严查下这家道观里有没有迷香?” 林武本人不用说了,他带着的这一行人都是署里能以一挡十的好手,即使是十倍多于己方的敌人,也不可能一个都逃不出来,更不可能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而道观中点着香乃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地方,若是有人提前安排,将香换成了迷香,一进这道观,就已经踏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 秦夫子来得不慢。 显然她是在学堂上被紧急召来的,因为她穿着的裙衫一点都不适合进这样的场地。 小七妹自告奋勇的陪着她进去。 “小道长,你把能找到的香灰都刮下来,每一处都要分开装在手帕里,香炉里的、香炉外的要做个不同的记号。” “还有,金娘子是哪一具尸身?她死在何处?” 最先出结果的是大相国寺,确认朱大少爷的行踪无误。 然后出来的是做道场的东家,他家做的是阳事道场,早在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的,近日也没有异常。 接着是秦夫子的,她在一堆又一堆的香灰里,找出了两小撮带着颗粒感的灰烬来。 “大人,这些从是小道长在香炉里找到的香灰里分出来的一小撮,和香灰有明显的不同。” “另外,小道长从大殿右侧的柱子后也找到了这种一模一样的。” “这些残渣都有石硫磺的味道,而从没燃尽的残渣里,我找出了赤石脂的粉末,还有些曼陀罗的粉末,因此,属下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五石散加了曼陀罗粉。” 五石散,汉时的迷幻药,加了曼陀罗粉,便是起效奇快的迷魂药。 这才是无人生还的原因。 李昱白面沉如水,眼中不但有怒意,还有杀意。 陈南山压低了声音:“五石散用料极贵,普通人根本用不起。” 不是权贵之家,便是皇室。 陈南山声音更低了:“大人,咱们还查不查?” 第160章 大长公主8 最后出来的是小七妹的摸骨捏人,整整做了两天。 从天庆观里取出来的那个疑似林武的人头,已经被煮熟后剃掉了肉,只剩白骨。 但有一块块已经被砸变形的碎骨,她需要先做复原。 但好在她最终做成了。 她托着泥人头连翻了好几个跟斗,对李昱白和陈南山笑得很灿烂:“不是林武。” 另一个也自然不是于管事。 于管事又一次成功逃脱了。 而朱季川忍不住又来了。 这一次他是十分郑重的下了拜帖给李昱白,十分诚恳且许以重金的邀请三平道长和他的徒弟小老七前去朱府替他父亲朱合洛治伤。 李昱白接到拜帖后先找来了陈南山:“怎么想起给朱季川介绍三平道长了?” “小老七不是想多挣些银子好赁个小院住么,”陈南山说,“要是能治好朱大人,这赏银和诊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昱白:“万一治不好呢?” “别看三平和小老七平日里没个正调,连那位他们都有把握,我觉着朱大人这种应该也不在话下。” 十分有信心的陈南山畅想了一下前景,觉得非常乐观。 “若是打开了名头,小老七他们就能在京都站稳脚跟,若是有好机缘,只怕在京都挣个比天庆观还好的道观都不在话下。” 陈南山有种自家的娃终于出息了的老父亲般的欣慰:“那小老七就真的能开山立派了。” 李昱白哑然片刻,只好说道:“你陪着一起去,免得他大大咧咧的,招惹了人还不知道。” 又单独叫来了不甘不愿的小七妹。 “你种下的因,自己亲手去了结吧。” 于是心怀鬼胎的小七妹和三平,跟着一无所知一片好心一片热情的陈南山,一起去了朱府。 来迎接的是老熟人朱季川,还带着观棋和春香。 朱府的礼节是十分周到的,朱季川的态度是十分热情的,府里的气氛是十分压抑的,春香和观棋的说话是十分谨慎的。 于是小七妹十分守礼的跟着陈南山,目不斜视半分,话不多说半句,径直去了前院的外书房。 朱合洛坐在圈椅里,身后就是他的武器架,上面是各色不同的弓箭,长缨枪就在他的手里,正表情复杂的发着呆。 陈南山带着两人给他见了礼。 一番寒暄之后,就开始进入正题,连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朱合洛左肩的伤已经在开始退痂了,刀口再往下一点就是他那颗老心,确实十分惊险。 而且那两个刺客给他戳了个对穿,因此前胸和后背都有伤疤。 肩膀和胳膊的活动受限,肩部不能向外后旋转,胳膊不能向后外伸展。 朱合洛因此看上去十分憔悴,和当日在府里见到的威严强壮的他很不一样。 三平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最后说:“要是想好成以前那样,必须把伤口原路切开。” “老道我以前治过一只大马猴,它就是伤了肩膀,里面有根筋断了,得用羊肠细线把那根筋缝好,再涂上断续膏长一长,养上三个月就行了。” “那只大马猴后来怎么样了?”朱合洛满怀希望地问。 三平:“哦,它变成那个山头的独臂大王了。” 老夫人显得很失望:“所以道长也没把握是吗?” “那倒不是,”三平捋着两撇山羊胡子说,“主要是那时候我徒弟还小,还没学会配麻沸散,老道只能生割。结果那只大马猴挠了我一爪子就跑了。” 他笑眯眯地说:“现在我徒弟配麻沸散配得可好了。” 朱季川的视线便又停在小七妹的脸上,又从脸上移向她的耳朵。 朱合洛问:“那不知小道长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配?” “谈好诊金就可以开始。”小七妹,“大人比大马猴金贵,得花老多银钱了。” 老夫人大喜:“银钱不是问题,道长尽管放心。” 小七妹:“那就没有问题。” 其他人都没问题,想必朱夫人有问题。 因为小七妹发现,自从他们进府开始直到现在,朱夫人一直没有露面。 府里的事务都是朱季川在主理。 “我需要先做准备。”小七妹说。 朱季川:“我陪小道长去。” 小七妹:“那倒不用,朱大少爷派个管事就行。” 朱季川嘴里说得客气,却跟着寸步不离。 “小道长可是要写方子?小生来磨墨。” “朱大少爷莫非要偷师?”小七妹一副很警惕的样子,“这方子乃是三七观不传之秘,都在小道心里。” 端方有礼的朱季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这才让管事来陪着。 而春香送来几碗冰糖真雪:“小道长辛苦了。” 见陈南山点头,小七妹便吃了。 春香一会又送来几份香饮子。 小七妹照单全收,都吃进了肚子。 过不久又来了几碗甜水…… 她笑吟吟地递给小七妹时,一个踉跄,脚下不稳,竟将一碗糖水朝小七妹身上泼过来。 小七妹眼疾手快地将身边站着的观棋拉过来挡在身前,于是结结实实地泼了观棋一身。 春香立刻跪下,端了另一碗甜水战战兢兢的求情:“请道长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小七妹掸了掸衣服,见她一直跪着不起,便伸手接了过来。 不久之后,她发现问题了,她肚子胀得满满的,需要去放水了。 春香十分殷勤的跟上来:“这是奴婢的份内事。” “呃,男女有别,小道多谢姐姐。”小七妹作了个揖。 木砚立刻冒出了头:“那让小的随侍左右。” “你我初次见面,着实不熟,”小七妹拱了拱手,“你在旁边,我尿不出来。” 木砚体贴地说:“那小的领道长过去。” 他领着小七妹,连弯都没拐,直接朝着东边走。 “你们朱府真奇怪,”小七妹只做不知,“难道前院竟没有恭房?” 木砚谨慎地说:“道长能治好老爷,便是府里的贵客,自然不能领您去下人房里,恐污了贵客的身子。” “解个手而已,”小七妹无奈地说,“你这样子,倒像领我去私会。前面那个大院子,莫非是哪个千金小姐的院子?你不会领我去那里吧。” 前面就是朱季川的东跨院了。 第161章 大长公主9 小七妹撒腿就跑回了前院。 快得木砚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跑到了陈南山面前。 “糟糕,大人,”她急吼吼地说,“这家下人指定是想偷我的秘方,解个手还拐七拐八的要带我去后院的屋子,一看就是没安好心。” 陈南山龇着牙用力的拍了她脑门一下:“胡说,你莫不是曲解了人家的好意。” “那大人你跟我一块去解溲吧,”小七妹说,“我怕怕。” 陈南山想着李昱白的叮嘱,无奈的冲朱合洛拱了拱手,这才陪着她去了前院的恭房。 木砚还没跑回来,春香赶紧跟了上去,却被陈南山礼貌的拦在外面。 于是只好在恭房外听两人说话。 “大人,这朱家怎么怪怪的?”小道士的声音问。 “你呀,以后和京都这些人家打交道多了就会知道,越是大户人家规矩越是多,”陈南山的声音说,“别说解手有人跟着,就是出恭都有人在一旁伺候着的。” “哦,大人,我要尿尿了,别说话。”小道士说。 接下来一阵沉默,隐约有沉闷的水声响起。 小道士:“我好了,咦,大人,你尿尿分叉耶,你下焦有石,得治。” 陈南山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接着才清楚的说:“好了,别让人久等。” 恭房的门响了,春香赶紧退到一边去。 只听小道士问:“陈大人,你在家出恭也有人伺候吗?” 陈南山面色不太好看地走了出来:“呃,我家不是大户人家。” 小道士跟在后面:“那李大人呢?他算是大户人家吧,难道他拉屎也有人站在他旁边?” 他唉声叹气的:“哎,一想到李大人他也会在恭桶上憋得脸通红的拉不出屎来,我就没法再把他当神仙来看待了。” 她眼尖的看到了在一旁的春香:“大人你看,还有个听恭房墙角的。” “你别大惊小怪,”陈南山将她的手打下去:“这是担心外客临时有需要,怕有呼之不应的情况,京都大户人家家家如此。” …… 朱季川听了春香的回报,脸色阴晴不定。 “不但样貌像,连行事作风都一样跳脱,”他喃喃自语,“还有这个三平道长,那晚又恰好出现在横桥,不可能所有的巧合都在他一人身上。” “难道小七竟是男的?”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结论,“不对,那夜她明明来癸水了。” 那夜他从樊楼一路抱着小七回来,女子玲珑的身段是骗不了人的。 “但先生和陈大人素来公正。” 他想着小七在棺材里问的话,心想,莫非她如今已想办法混进兵马司的李进李大人府里去了? 她被杀害的亲人,她要找的仇人到底是谁?她又是谁? 没一会,就听管事的来报,说小道士的麻沸散制好了,需要有个人试药。 木砚已经喝了药,等他在小道士说的时间醒来,就可以开始给老爷治伤了。 老夫人让人来请示他,说她想要带着女眷去佛堂为老爷诵经祈福,此时合适不合适。 朱季川便抬脚去了前院。 前院已经在做其他准备了,书房旁的屋子被清空了,此时支了张床又铺了干净的床巾,又熏了各色草药和醋…… 小道士在小厨房里煮羊肠细线。 朱季川便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里的下人都被小道士赶了出来,说是怕他们偷师,此刻正站在屋檐外探头探脑的看什么。 “这小道士真俊,别看他瘦,脱了衣服还挺有肌肉的。” 朱季川在人群外一看,小厨房里水雾缭绕的,但能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郎在灶台边忙碌。 道袍就搭在小厨房的门口,那人大概是嫌热,连上身都光着,那身板是个男子无疑。 朱季川一直等到他从小厨房里穿好道袍,手里端着两只倒扣在一起的大碗出来。 他怅然若失地行了个礼:“小道长,我祖母想带人去佛堂为父亲诵经祈福,不知与您相不相悖逆?” 小七妹将手里的大碗递给他:“端着。” 朱季川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入手烫得很,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咬牙忍着端起来。 “烫手不?”小七妹问。 “还……还行。”朱季川没好意思说烫。 小七妹粗声粗气地笑起来:“我就是怕烫才递给你的。” 朱季川这才换着手扯过自己的衣襟包着碗边端在手里。 “我怕烫想的法子是找你端着,你怕烫想的法子是拿衣服垫着,两个法子都行,你祖母想念经就去念呗,有啥不行的。” “难道道爷还能找佛爷打上一架?” 她边笑边说话的时候,连喉结都在随之而动,朱季川终于死心了。 不过值得开心的是,三平道长将已经长合的皮肉重新切开,真的在伤口里面找到了一截断掉的筋。 整个朱府都很喜庆,连缝针后虚弱的朱合洛都面有喜色。 陈南山是最开心的:“小老七,离你开山立派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小七妹笑眯眯地数着一锭锭的金子,心想,离初五越来越近了。 于管事又被救走了,救走他的人能耐如此大,被拘禁在大宗正司的大长公主到底知不知情,她还能不能带个用鸡血染的人头去骗上一骗? 她还没拿定主意,一回到提刑司署衙,李昱白替她拿了个主意。 他穿着齐整,紫色的盘领大袖官服上绣着山水,戴着方顶展角幞头,腰间束着金带,还挂着金鱼袋。 “小七,跟我走。” 陈南山见他面色严肃,不由得跟上几步:“大人,不如我也跟着。” “你不方便跟去,”李昱白摆手说:“于管事有一句话说得对,你是凭科举一路走上来的,我是以小郡王的世袭罔替换来的,都太正太爱惜羽毛。” 陈南山便神情关切地追问道:“大人要去做什么?莫非是……” 李昱白正色说:“我提刑司死的这些勇士不能白死。那些埋在花树下的孩子们不能白死,被活人成畜的那些人也不能白死,既然大长公主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这个主子,那就得承担主子该付出的代价。” “纵使有人负了她,那也是她赵氏皇族,而不是这些供养着他们的子民。” 第162章 大长公主10 小七妹头一回坐三品大臣的马车,嗯,果然舒服得很,不但能坐,还能躺能睡。 李昱白一边问她们在朱府的事,一边熟视无睹的任她没个正型在马车里撒野。 听到她将自己一进恭房就点了陈南山的穴假冒陈南山说话,又趁准备时给自己捏了个假身子的事和盘托出,不由得问:“你曾说不是故意女扮男装的,为何不大大方方的承认?” 小七妹赶紧送了顶高帽子给他戴:“那个朱大少爷可不像神仙您这么大度有格局,他心眼小,当时追得我只能在路边啃野草,惨得勒……” 李昱白:“陈大人被你点了穴没说什么吗?” “当时没问,出了朱府才问的。”小七妹笑起来,“我反问他说,不是他自己想让我说给他听看看能有多像么,这么尴尬的时候听才能混蒙过关。” 李昱白吹了吹茶,问:“陈大人信了?” “没呢,”小七妹扯着嘴角学了个陈南山冷笑的表情,“他笑成这个样子,我感觉他会找机会收拾我的。” 李昱白难得的露出了点笑容来。 “大人最近瘦了这么多,是有什么心事吗?”小七妹,“事不能藏在心里,你得说出来才能得到回应,道家说空谷雷鸣,音传千里,彼岸回响,相印于心。” “空谷雷鸣,音传千里,彼岸回响,相印于心。”李昱白的茶杯停在嘴边,不由得跟着念了几句。 “对啊,心里装的事太满便得说出来,说出来才算虚怀若谷,空出来的地方才能得到回应。”小七妹,“我肯定不会笑话大人的。” 李昱白既觉得她在诡辩,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竟也没有反驳,而是沉吟着说了半句:“我在找……” 又没说下去,反而很快的换了话题:“官家说大长公主身边带了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很有可能是钱塘周家的小姐周芸儿。” “一会你看我眼色行事,将周小姐带出来。” “大人,你的眼色我不一定看得明白,我能不能见机行事?” …… 小七妹跟在李昱白身后,从大门堂而皇之的进了大宗正司。 那个叫赵舜民的不敢打开正殿的锁,还是李昱白拿出了太皇太后的口谕,他才让人进去。 “李家小儿,你来我这,又是想问什么?” 大长公主换了另一件紫色外袍,斜倚在正房的圈椅里,冷眼看着李昱白带人进来。 小妮子周芸儿并不在她旁边。 李昱白的视线不动声色的从偏殿扫过,正儿八经的行了礼:“下臣提刑司转运使李昱白见过大长公主。” “你穿得这么正式,又自称下臣,”大长公主摇着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说,“可我实在不想称本宫。” “我在驸马家多年,从不自称本宫,你来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她问,“是想问王进忠的事,还是想问林楚辞的事?” “拐了千金大小姐去卖的就只有他一个,没有别人了,高滔滔把持着朝堂和后宫,我的手伸不了太长。” “林楚辞就算有什么,也跟我没关系。” 李昱白听她辩解,没有说话。 “再说,我不觉得自己在作恶,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这是提供了她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真是笑话,她们的父兄不考虑她们的死活,朝臣和皇室不考虑她们的死活,我这个考虑了她们死活的人反而做错了吗?” “若大长公主真是怜悯她们,下臣自然无话可说,可下臣整理了王进忠的干儿子李全安多年来出宫主理赐死一事,除了三位美名在外的女子之外,御史家还有个养在深闺姿色才情都平庸的女儿,武将将还有两个并不出名的女儿,同在赐死之列,大长公主怎么不怜悯她们?” “世人以貌取人,莫非大长公主也以貌取人吗?” 大长公主的团扇停了一下,之后才反问:“怎么?我犯不得吗?” “大长公主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李昱白直接讽刺道,“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女,都是大长公主自欺欺人。”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 李昱白并没停下来:“公主不敢违逆父命,嫁了;又不敢违逆夫家,忍了;苦果即使是别人造的,也是你亲自容忍着养大了的,也是你自己愿意吞的。” “却以权养私,将屠刀对准了艰辛求生的贫民、深闺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天真无法自保的幼童……” “说到底,大长公主若是横眉冷对皇族,在赵氏一脉里杀出条血路来,下臣倒是高看你一眼,只怕太皇太后也会高看你一眼。” “你放肆,”大长公主将手里的团扇往桌上一拍,“高滔滔这种窃国的小人,不过仗着我赵家之势狐假虎威,我需要她高看我?凭什么……” “至少太皇太后不会指使雀人盘剥百姓,更不会纵容属下拐卖人口赚取银钱……” 大长公主仰天大笑一声,指着李昱白的鼻子怒斥道:“你恐怕是忘了,我大宋最早的奴隶,可都是军队打仗赢了之后的俘虏,最早做人口买卖的就是军队。” “所以你指使王进忠运走假死的千金小姐,指使于管事从各地搜罗幼童,指使李振荣负责出海,”李昱白加快了自己的语速,“又将官银藏在金明池下,你要除掉朱合洛不仅仅是因为私仇,还因为他手里有江南两路的兵马。”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要除掉他朱合洛,还用什么理由嘛!” 李昱白哦了一声:“所以,官银真的在金明池池底,而金明池的水军总教头李振荣是你的人。” 大长公主摇团扇的手顿时停下来了。 李昱白终于笑了。 然后他不动声色的看了小七妹一眼。 第163章 大长公主11 看不懂他眼色的小七妹福灵心至,在大长公主起身发飙时,悄咪咪的摸进了偏殿。 偏殿有张拔步床,纱幔层层揭开后,里面躺着钱塘的周芸儿。 她正在沉睡,脸色有不自然的潮红,胸膛在快速起伏。 小七妹伸手一摸额头,烫到了她的手。 于是伸手将小妮子抱进自己怀里。 刚一动她, 小妮子睁开眼睛,惊恐地就要大喊。 小七妹伸手捂住她的嘴巴,用钱塘的口音,模仿着周家少夫人的语气喊了声:“囡囡乖,阿娘在……” 小妮子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喊“阿娘”。 小七妹抱了她正要走,突然正殿里大长公主的咆哮声停了,有道紫色的身影扑了过来。 “放肆,把她还给我……” “谁准你动她的!” 小七妹灵巧地闪了过去,抱起来就往殿外跑。 她跑得又快又轻巧,很快就要出偏殿了。 大长公主紧追在身后。 只听到大长公主又是恐吓又是哀求:“让我再养几天,初五之后,你想怎样都行?” 初五,又是初五! 天狗吞日那天,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小七妹转身故意朝李昱白那跑去。 敌人在乎的,就是她可以利用的。 在大长公主扑过来压住她的那一刻, 她快速闪到李昱白身后。 趁大长公主将李昱白压倒在身下时,她伸手轻点上了李昱白的晕睡穴。 身若谪仙的李昱白噗通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 此刻,赵舜民在正殿的围栏之外,李昱白已经昏睡过去了。只有大长公主和自己,哦,还有这个烧得滚烫的小妮子。 小七妹迅速回身,脚一抬一压,将大长公主压得起不了身,只能跪在李昱白身边。 “说,九年前屠哭泣岭村的是谁?” 大长公主的脸憋得通红,跪地的屈辱让她不甘心的挣扎起来。 小七妹又加了两分力气,将她不但压跪在地上,还让她的腰都直不起来的爬在地上。 大长公主咬着牙,愤恨地瞪着她:“原来是你。” 小七妹松开腿放下周芸儿,在大长公主趁机要起身时,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脚用力踩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大长公主的痛喊声顿时被捂进了肚子里。 小七妹费了点功夫才按住了她的挣扎,又问:“屠村的是谁?” 大长公主居然忍着痛,愤怒地盯着小七妹,但并没有开口。 于是小七妹捂住了周芸儿的口鼻:“我再问一遍,带兵屠村的是谁?” 周芸儿发出了呜呜的闷哼声。 大长公主紧张而担忧地看向周芸儿,又呵斥道:“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小七妹越发加了一分力。 周芸儿在她手底下开始不安地扭动。 大长公主用杀人的目光瞪着她,而她毫不退让。 直到大长公主说:“兵马司李进。” “为何而去?” “为了前皇后,如今的周太后。”大长公主愤怒地盯着她,不甘不愿的吐出几个字。 小七妹松开了手。 “堂堂皇后,为何屠我哭泣岭村?” “谁让你们倒霉,撞见了他们好不容易从吴兴王遗属那偷出来的小阿妹。” “为何小阿妹这么重要?” “因为她是借命灯里最重要的一根灯芯。” 这说不通! “那为何拍花子田家会把小阿妹送进昌平王府?” “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陷阱,昌平王用来引皇帝皇后上钩的陷阱,皇帝病得昏迷不醒,遗诏立七皇子继承大统;皇后终生无子,可七的母妃健在,且外家在文臣中颇有声威。” “一个想长生不老,一个想用小乐宁除掉七皇子和七皇子的生母顺妃……” “姓高的聪明一世,却给自己儿子娶了个既不能生又蠢得要死的皇后,差点就让她的儿子们和她的孙子们打起来……痛快……可惜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太晚,不然我还能助这一臂之力……” 小七妹的脑子很乱,她无法判断大长公主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因为……皇室的关系太乱了。 昌平王、顺妃、周太后、小阿妹、乐宁公主…… 或许,李昱白一听就能明白真假了。 不,她还有青鸾。 正殿外,赵舜民已经起了疑心,他在围栏外喊:“李大人,李大人……” 小七妹已经听到他用手拉动铁链上的锁在栏杆上发出的哗哗声。 大长公主的一双眼睛就黏在周芸儿的身上,此刻见她迟疑就伸手想将小妮子接过去。 周芸儿还是滚烫得很,想来这么高热不是一时半会才烧起来的。 她为何之前不关心,自己要将小妮子抱走的时候又特别的关心? 是因为周芸儿在初五这一天有特别的用处吗? 小七妹一个拳头,将大长公主打晕,又将她拖到李昱白身上。 然后她放开嗓子大喊一声:“不好了,柔弱不堪的李大人被大长公主砸晕了……” 第164章 大长公主12 “我这是怎么了?” 被赵舜民殷勤扶起来的李昱白鼻子下挂着两条血迹,鼻尖也被砸红了。 “您被大长公主压晕过去了。”赵舜民邀功说道,“哎呀,要扶您起来费了我老鼻子劲了。” 谪仙李昱白优雅地擦去了鼻子下挂着的血迹,抬头看向小七妹,一副“你身手这么好怎么扶不住我”的表情。 小七妹讪笑着解释:“主要是手里抱着个娃,既不能着急地扔出去,又得小心娃不能被你们压到……” 她赌比天潢贵胄品级只差了一点点的小郡王从来没尝过被人点穴的滋味,他应该没机会分辨被砸晕和被点晕睡穴有什么不同。 嗐,人都有第一次么,托她的福,小郡王才能有这么难忘的初体验。 果然是祖师爷慈悲。 福生无量天尊。 果然,李昱白很快就从狼狈中恢复了气度和风度。 “今日初一,离初五没几天了,”他沉吟着,“大长公主究竟在等什么?” 他看了看在小七妹怀里很乖的小妮子。 “初五?天狗吞日那天……” 突然,他的脸色一变,撩开衣袍快速往外走:“小七,跟上。” “哎。”小七妹脆生生地应着,抬脚就跟着走了。 只留下赵舜民看着摊在地上的一大坨大长公主发愁。 “去大相国寺。”李昱白吩咐王汉。 小七妹抱着周芸儿钻进车里:“大人,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天狗吞日,天子击鼓,百官救护,于太庙祭天以护国运。” 李昱白快速说道:“太庙、大相国寺、大宗正司都在这里,而这里最有力的护卫和兵力都在禁卫军,其次是官家的天武军……” “天武军不过百,禁卫军不过万,武僧仅三百,这里面若是有大长公主这一派的人,官家危矣。” 瞧瞧人家这脑子这心眼,三平到底为啥说他不行? 可小七妹还是有话想说:“呃,天子天子,虽然官家是天子,可这天下的事他啥也管不了,天底下的官他也管不了,他死了无非就是换他弟弟继续当天子……” “要我就趁这个机会直接杀了真正管事的人……” 李昱白停下了喝茶的举动,撩开帘子对王汉说:“先去大相国寺,再去皇城司。” 官家在大相国寺静养,太皇太后在皇宫,而皇城司主管皇宫的安危。 “李大人,你说大长公主真有这么厉害?那怎么会被驸马一家欺负成这个样子?”小七妹一边检查周芸儿的身体,一边随口问道。 只听李昱白问:“谁曾和你说过这个?” 小七妹心里一激灵,除了青鸾,就是自己偷听的,在提刑司真没有人和自己说皇族的闲话。 但她立刻抬头看李昱白:“大长公主和你自己呀,她不是说她在驸马家从不称本宫么,你又说她的苦果是自己忍大的……” 李昱白便点了点头,放过了这个话题。 “她身后还有谁吧?能在天庆寺把于管事带走,又把林武小哥带走,指定是在憋着什么坏呢?”她想了想,“哎呀,那人不会是想害大人你吧?” 大约是今日对小七妹的表现十分满意,李昱白很难得的点拨了她。 “你知道为何于管事要委身于家么?” “八年前,先帝病重晕迷不醒,当时的周皇后带乐宁公主出宫为先帝祈福时遇刺,乐宁公主失踪,被找回来时已经被活人造畜,高太后震怒,将当时负责车马的太仆寺卿于太仆一捋到底,彻底削籍。” “削籍代表着不管是于太仆自己还是他的孩子,都永不会被皇家录用。” “我查过了,于太仆在回乡的路上病逝,其夫人在守孝期也去世了,他的一儿一女被族里排挤,于冬月失踪。” “一年后,朱季川十岁那年,于知意的老家来了个堂弟,就是于管事,也是于太仆的儿子。” “又过了两年,京都多了个以制香出名的金娘子,开了个制香铺子。” “于知意的娘家兄弟开始在京都的商界展露头角,并先后开了八方商行和四海商行。” 李昱白说的这些,和田犇死前说的对上了。 而李昱白不知道的是,按照时间来算,这个于管事在来京的路上,将已经要被腰斩的田犇用无辜的田大力给换了出来。 “又过了一年,被赶出宫的王进忠联系上了李全安,开始用假死将素有美名的千金小姐带走。” 王进忠就是那个被自己一刀砍断脖子的面白无须男,他当时正要带走梅小姐。 小七妹见他面有惘色,不由得问:“大长公主说你要找林楚辞,她是谁?” “她……是我的妻子。”李昱白终于说了,“三平道长捏的那个人头,就是从她墓里取出来的。” 小七妹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那是她吗?” 李昱白默然摇头。 “那大人要是找到她了,准备怎么办?”小七妹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李昱白长久地沉默了。 好一会才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找到她。” 之后他再不说林楚辞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心中的疑惑。 “李全安曾说,王进忠表示,像梅大小姐这样的女子,可能会被卖去外地,但于家负责商船的人被抓后,我特意去查证过,并没有这样的女子出现在商行。” “朱季川说,与王进忠同行的几人像是军中好手,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捋走这些女子不是为了银钱,而是为了笼络军中高官。” “我在金明池查了两日,水军总教头李振荣当年曾求娶过于太仆的女儿。”李昱白说。 “总教头和兵马司的人谁大,我听陈大人说兵马司管天底下的所有兵。”小老七状似无意的问,“他在兵马司有没有什么老亲戚或者老熟人?” “李振荣的堂叔父,就是兵马司副指挥使李进李大人。”李昱白说,“官场上没有孤家寡人。” 连起来了,李进、李振荣,还有……于都监! 于都监当年为何会背叛昌平王,他在昌平王府从未因银钱等烦恼过,唯一不能被满足的就是女色。 是不是谁向他承诺过,以京都第一美女林楚辞为诱饵,诱得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子? 所以昌平王败了! 或者,会不会是他们设计了林家,所以林家杀了李昱白的师父一家? 会不会像大长公主对官家说的那样,是以一道遗诏做为诱饵? 小七妹内心抓耳挠腮,恨不得飞到青鸾身边去。 第165章 大长公主13 但她不能,所以跟着李昱白到了大相国寺。 李昱白倒没带小七妹往官家身边去,而是让她在大相国寺的正殿外等。 周芸儿开始哭闹起来了。 她刚在马车上给周芸儿扎了针,热已经开始退了,小脸上和身上都汗津津的,大概是黏糊糊的不舒服了。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还抱着个两岁多的哭娃娃,路过的僧人见了都多看几眼。 “看什么看,我自己生的。”小七妹抱紧了周芸儿,“我可不是拍花子。” 有僧人上来合十道:“道友不如请她母亲来。” “哦,她母亲来不了,但她干爹是小郡王李昱白,”小七妹说,“马上就能来。” 正好和李昱白相携而来的官家呛咳了一声。 “李大人未娶妻先认义女,可喜可贺啊。”官家没个正形地上下打量着小七妹,“就是这个小道……友吗?” “是。”李昱白扫了小七妹一眼。 小七妹讪讪地行了个礼。 “李大人信得过的人,朕也信得过,但能不能让朕去莘园去治,朕不想跟这些和尚们待一起过清心寡欲的日子,朕还没有选美人没生孩子呢。” 哎呀,这官家好天真,要真生了孩子,只怕死得更快。 襁褓里的奶娃娃多好摆弄啊。 李昱白:“下臣尽力一试,只怕太皇太后担心您的安危。” “哎,行吧,”官家好忧愁地说,“你要的圣旨朕给你写了,管不管用朕就不知道了,都是你的事了。” 他多看了几眼周芸儿:“找个可靠的人,将她还给她娘亲。” 李昱白举手行礼:“下臣遵命。” 官家继续愁眉苦脸:“这个骂名真的不能换个人来背吗?过几日去太庙我怕祖宗的牌位都翻了。” “骂名也是名,”李昱白说,“官家此时需要的就是名,何况,在皇家是骂名,可是您是在替您天下的子民发声,您的功勋将长存于子民之间。” 李昱白的手里,托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起来的圣旨。 上了马车,小七妹鬼鬼祟祟地伸手想打开,被李昱白扫了一眼后,干脆正大光明的打开来看。 “官家下旨查办大长公主府,贬为悖逆庶人……”她 惊叹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官家这道圣旨有用么?” “当然有用,”李昱白说,“太皇太后也想办大长公主,但她不会下懿旨的,若是我上折子,她也只会拿大长公主的铁卷丹书做幌子来推诿。” “谁办大长公主,谁就悖逆了先先帝的禅位,只怕皇家宗族少不得要骂许久的,太皇太后可不愿意坏了自己的形象,因此只能让官家写圣旨,太皇太后这才会顺水推舟的放权给我。” “至于金明池底下的官银和总教头李振荣,就该是太皇太后出手才压得住。” “那兵马司李进呢?”小七妹问。 “那得看他究竟有没有涉案了,”李昱白说道,“他若是没有涉案,应该不会株连到他。” 嗯,那就希望李进再狡猾点,不要被株连,毕竟自己的仇人被别人杀了,那将是一大恨事。 自己的仇人自己杀才痛快。 她正在想,突然感觉怀里的周芸儿浑身一僵,她立刻低头看,只见周芸儿的脸和嘴角抽动起来,紧接着是手脚开始小幅率的抽动着,动作僵硬,神情诡异。 “这是怎么了?”小七妹问,“明明烧退了呀,快去找三平。” “王汉,调头先去莘园。”李昱白吩咐道。 没过一会,周芸儿开始口吐白沫,她的眼睛斜盯着小七妹,嘴里乱七八糟的喊着“阿娘……阿娘……给吃……吃……” 李昱白探头过来仔细看,口里自言自语着:“五石散……” …… “这不是病,也不是毒,这是有瘾了,”三平说,“这个老道就真的没治过了,五石散这玩意,老道只在年轻的时候见过。” 而三平针灸之后,周芸儿只是止住了抽搐,但依然神情诡异,无法自制,更加的哭闹不安起来,直哭得声音嘶哑,嘴边吐出了血沫。 小七妹不忍心,在李昱白走后偷偷地点了她的晕睡穴。 ………让我再养几天,初五之后,你想怎样都行…… 她想起了大长公主的话。 周芸儿在大长公主身边不哭不闹,不是她带得好! 皇族中人,视他人如猪狗。 这一刻,小七妹心里涌起了对皇族中人深深的厌恶。 …… 等金明池底下一箱箱的银锭运进内城,整个京都都哗然了,满大街都是看热闹的人。 等宫中的旨意下来,列举的大长公主一条条罪证掰开了讲清楚,满京都都是咒骂声。 大长公主贬为悖逆庶人,长居宗人寺,永世不得出。 城门口更是摆上了悬赏榜,榜前放置着一排死人头,一排是已经腐败的,一排是经小七妹一个个捏出来的泥人头。 其中包括在金明池附近和王进忠捋走梅小姐的同伙,还有在天庆观里假充林武和于管事而死的两人。 提刑司的海捕文书里说,凡是能提供跟这些无名人士有关的消息者,一律赏银二十贯。如果提供的消息真实地帮助了提刑司的办案,一律赏银一百贯。 李昱白发动了人海战术,哪怕揪不出站在大长公主身后的人,也要逼得对方自乱阵脚。 但周芸儿这个小妮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以至于三平道长不得不说:“要不,暂时把她交给大长公主带呗,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不得已,李昱白又抱着周芸儿去了大宗正司后的宗正寺,小七妹也要奉命跟着去。 “我知道你藏人的本事不错,就藏到宗正寺里,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小七妹想了想:“我要带着小咕咕,还有,这个活有危险……” 陈南山没好气地回她:“加钱加钱,提刑司好不容易有点富余,都要扒拉到你口袋里去了。” 小七妹也没好气地回他:“陈大人,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赖掉欠我的五千贯钱,早还早利索,晚还得加息。” 第166章 大长公主14 临走前,李昱白柔声对乐宁说:“辛苦公主再等几日,下臣将这事办好,就立刻安排你的医治。” 乐宁本来是想发脾气的,但看看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小七妹,和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大傻武,言不由衷地说:“大人先忙正事要紧,本公主等得起。” 又关切地问:“六哥哥不会有事吧,后日初五,天狗会不会带来灾祸?” 三平一拍大腿:“哎呀,那是个大日子,初五过了就是初六,我们小老七该及……” 好不容易才拐好了弯:“……该束发了。” 大武拍手:“那天有稞稞吃了。” 李昱白满含深意地看了小七妹几眼,点了点头:“我记住道长的话了。” “哎哎哎,大人莫误会,”三平忙解释道,“我可没有其他的意思,完全没有要礼物的打算,更没有办束发礼的意图……” 陈南山翻了个白眼:呃,我信你个鬼,你个牛鼻子老道…… 但他特意问小七妹:“小老七,不是说道长捡到你的时候你对自己父母家人什么的都不记得了么?那这个生日是?” “老道捡到她那天,就当做她的生日。”三平振振有词,“老道我的生日也是我师父捡到我的那日,这是三七观的传统。” 小七妹笑得灿烂。 初六,是阿娘从弃婴塔里将哭得像小猫的自己抱出来的日子,也是她的新生。 隔壁黄婶说,刚抱回来的时候脐带都还带着血,想是刚生下来的当天就被扔进去了,也是她命大,在塔里挨了不晓得几天,身上都是蚂蚁和山蚂蝗了。 她四岁的时候,阿娘耐不住她的哀求,带着她去偷偷找过扔孩子的那家,那家的女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那家又添了两个小子,都能下地跑了。 所以,她就是阿娘初六那日生下来的。 这是个好日子。 “师父,初六那日,我能不能不束发只簪花,乐宁窗口种的那盆魏紫和姚黄我只各要一朵就行。” 乐宁冲口而出:“那可不……” 大傻武看着她。 她又马上改口:“那可不够。” 小七妹:“还有,师父,我不要取大名,就叫陈小七叫到死,其他的名字都太难写了。” 哎,村长还不将他取好的大名托梦来告诉她,哼,骗子。 …… 宗正寺,皇族人的牢房,只有两间空屋子,和一座佛塔,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人端茶送水,没有人整理衣被…… 大长公主的紫色衣袍等等能代表品级的财物都被搜捡了,如今穿着庶人才穿的黑灰色麻布衣服,正为了茶水而在院子里叫骂。 “高滔滔,你忘恩负义,你天打雷劈……” “你自己不敢下懿旨,指使个只能看百官屁股的小子来弄我,你阴险狡猾又歹毒……” “贬为悖逆庶人,你有什么资格贬我,我才是赵氏一脉真正的皇族血脉,你们都是窃国的小贼……” “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又骂李昱白。 “李家小儿,活该你鳏寡孤独,你好赖不分……” “杀你师父的,和杀你岳家的都是这帮窃国小贼干的,你还当他们的走狗……我呸……” “连茶叶都没有,我堂堂一国公主,绝不受这个屈辱。” “高滔滔,你个阴险小人,你出来……” 没人替她梳头,没人给她烧水,她喊了一阵就累得不行不行了。 “看来,大长公主很快就能变瘦了。”小七妹说,“大人若要找我,不妨在宗正寺外学五声狗叫。” 李昱白抿了抿嘴,实在是不晓得如何回她,只好叮嘱:“一切小心为上。” 趁他抱着周芸儿进去的瞬间,小七妹背着水囊和干粮纵身跃进寺里,在佛塔里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藏了起来。 这个合适的地方,既能藏身,又能看戏。 至少看到李昱白进去时,大长公主飞身过来想再压住他的场景。 “我压死你!”大长公主怒吼道,“上次那个小贼呢,他怎么不来了?” “来干什么,来看你这个比庶民还不如的疯子吗?”李昱白轻描淡写地说,“给两岁小儿下五石散,你还要说自己没有作恶么?” “哈哈哈,还不是得给我抱回来,你们谁带她走都没用的,只有在我这,她才能活。”大长公主笑起来,“她才能活……” 李昱白没有与她继续废话,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寺里,就利索的转身走了。 宗正寺的院墙比大宗正司还要高,出入仅有一个门,日常所需从墙外吊进来,也只是些馒头之类。 当周芸儿再次哭闹起来时,小七妹盯紧了大长公主的行动。 她能将五石散藏在哪里? 却见大长公主将自己的手指咬破,挤出血后塞进了周芸儿的嘴巴里。 脸上的表情复杂,口里在喃喃自语:“七星借命灯 ,七星借命灯……” 期间,官家又来过一次,但只在墙外打了个转,没有进来,倒像是吃多了来消消食看看热闹的。 嗯,还有就是来听大长公主替他骂那些他没法骂出口的话的。 因为他听完后表情得意心情舒畅的乘着步辇走的。 白天小七妹有时间就打个盹,有小咕咕盯着。 晚上,宗正寺里比哪里都要黑,小咕咕就该去睡觉了,轮到她不错眼的盯着。 没有其他人来,比如于管事。 小七妹没有尝试去捏个朱合洛的泥人头了,她安静地等初五的到来。 初五天亮后,大长公主明显比任何时候都兴奋,她拉着周芸儿从寺里的这头走到那头,时不时的抬头看天。 天空云卷云舒,一如往日。 太阳的光圈也依然耀眼到不能直视。 远远的,能看到太庙里有忙碌走来走去的人影,小七妹看得最清楚的是一面超级大的皮鼓。 朱红色的鼓身,兽皮的鼓面,用一个大大的木架高高的架了起来。 小七妹想,那个秀美得像个女孩子的官家能敲响么?能敲响几次?会不会一场鼓敲下来他就吐血嗝屁了? 申时二刻,夕阳渐红,突然间起了一阵妖异的狂风。 风刚起,就听见大长公主一声得意的长笑:“天狗来了。” 又眉头紧锁地说了一句:“他怎么还不来?” 第167章 天狗 风越来越大了。 狂风呼啸,不冷,但刮在脸上生疼。 刹那间飞沙走石,云遮日蔽,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小七妹藏在宗正寺佛塔的二楼,这是座木塔,此刻塔身竟开始在狂风中轻微的摇动了起来。 周芸儿开始害怕的哭了。 但大长公主并没有带她进屋,还在院子里面等着。 小七妹紧了紧袖刀,又抽出了后背的砍马长刀。 大风如大军过境,将一切都刮得偏离了原先的位置。 咚…… 大相国寺的钟响了,余音很长。 远远的,似乎有一队很长的人马从大相国寺的山下走过,正往太庙而去。 小七妹将散乱的头发都绑到耳后,正要松手时,风停了。 天地之间仿佛都静止了。 随之而来的是天上的云开始聚拢了。 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惊恐的呼喊声。 小七妹觉得后背有冷汗开始冒,天上的太阳虽然还挂在那,周围却有黑云如同大军压境。 而且这大军般的黑云还越聚越多,越来越大…… 而大长公主在急得直转圈圈:“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她紧紧的拖着周芸儿的手臂,将周芸儿带得摔倒在地。 周芸儿开始哭闹起来了。 大长公主下意识的将她抱在怀里,双眼发红,状似癫狂,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莫非又是在骗我?” 又自我否定说:“不,他不敢的,这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 他? 他到底是谁? 大长公主口里所说的秘密,又是什么秘密? 咔…… 突然,塔里传来一声轻响。 小七妹精神一凛,立刻四下端详。 她藏身的这座安静而中空的三层佛塔,塔身开始抖动,土砖在簌簌地往下掉细渣。 咯吱…… 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人在推木门一样。 小七妹爬到木梯边往下一看,塔底的地面上,一层木板正在被缓慢的移开。 塔里有暗道,还有机关。 而塔外的天色开始阴暗了起来。 远远的,鼓声响起来了。 嗵…… 在只有风声的天地间嗡鸣回荡着。 还有塔里“吱吱吱”的声音在响个不停,像老鼠的抓挠声。 小咕咕不知为何有些惧怕,它缩在小七妹的身后,用翅膀盖住了自己的头。 嗵…… 第二声鼓响起的时候,地面出现了一个洞口,从里面钻出一个黑衣人来,他在塔里环顾一圈后,又径直蹿到院子里。 大长公主面露喜色,上前一步,喝问道:“怎么才来?” 又紧跟一句:“老于呢?” 黑衣人跪在地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主子,于大人受了伤,耽误了些许时间,如今已到大相国寺的后山了。” 小七妹正想动,只听洞口又传来轻响,又钻出另一个黑衣人来。 这个人的背后背着个很大的行囊。 而且这个人的衣着面目都与常人不同,五官深邃,鹰钩鼻,像是来自边疆异族,他的头顶额角绑着根赤色发带,双耳带着对奇形怪状的耳铛。 说话更是怪腔怪调。 “时辰将至,请主子更衣。” 先来那黑衣人将周芸儿接在手里,鹰钩鼻则从背包里取出件深色的外袍。 大长公主傲然的伸出手,让他伺候着穿好。 这是一套黑色镶金的朝服,显得极其庄重,她黝黑的脸上有着与往日不同的骄傲。 这一刻,她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 “其他六处怎么样了?” 黑衣人:“主子放心,只等天狗吞日天地俱黑之时,其余六根灯芯全都会点燃,那就是咱们行动的信号。” “大师,布阵法吧。”大长公主吩咐道。 鹰钩鼻便在院子里勾勾画画,布了个看不出名堂的阵来。 大长公主显得很激动,她抱着周芸儿不由自主的靠近了阵法。 “主子莫急。” 鹰钩鼻解下身后的包袱,从中抱出一具白骨,一一摆放在阵法里。 大长公主蹲下身,将白骨的手掌握起来,放在自己脸上摩挲。 脸上不尽柔情与思慕。 等鹰钩鼻布好阵法后,递给大长公主一把制式奇特的匕首。 大长公主拿着匕首,将自己十根手指一划,把血沿着阵角洒了一遍。 阵法里隐隐有红影闪动。 “主子,”黑衣人说,“大人还在等您的密钥。” 这一次,黑衣人没有说于大人,莫非还有个其他什么大人? 密钥又是什么东西? 而大长公主面色沉静,她站起身,伸手将哭闹的周芸儿又接过去抱在手里:“不急,随我上塔,我要亲眼见证这一刻。” 听到这里,小七妹顿时一惊。 她探头往下看了看那个地道,还是觉得不安全。 于是她带着小咕咕紧贴着墙面,溜到塔后的窗口,轻手轻脚的顶开了那扇小小的木窗。 小咕咕挤了出去,呼的展翅飞了起来。 小七妹也翻了出去,从塔后迅速爬到了塔尖。 小咕咕停在刹顶的伞盖上,小七妹则像猴子一样攀在刹杆上。 塔里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黑衣人的声音在说:“主子,该将密钥送出去了。” 而窗口传出了大长公主意气风发的声音。 “我贤良淑德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知道,贤良淑德有个屁用,吃了一次亏,就会有无数个亏等着你,吞了一次苦,余生就永远都是苦……” “他人会用贤良淑德来要求你约束你,却用自私自利狼子野心来满足他自己。” “过了今日,一切将拨乱反正,赵氏的江山该回到我父皇手里。” 小七妹皱了皱眉,大长公主的父皇?不是早就化成白骨了吗? 但大长公主的声音又是这样笃定,小七妹甚至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 “而我,将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女。” “高滔滔,你和你那短命的相公没有机会再问鼎皇位。” 再? “这一次,该你们匍匐在我脚下摇尾乞怜。” 嗵……嗵……嗵嗵嗵…… 远处的鼓声越发响得激昂而急促了起来。 天上的红日像一个正在被吞食的煎鸡蛋,而黑云组成的巨龙就像妖物一样,正蠢蠢欲动着想要将它一口一口吞进肚腹。 大长公主在等什么? 那个“大人”又在等大长公主手里的什么? …… 第168章 天狗1 嗵…… “到底有没有用?” 嗵…… “这……钦天监从哪算出来这是只天狗?明明是条巨龙。” 嗵嗵…… “呼呼……这帮老货不会是想累死我吧?嗯,他们一定是想累死我好让别人继承我的大统。” 嗵嗵嗵…… “这个只能看大臣屁股的位置不坐也罢,坐了也没意思。” “我的胳膊都要抡出火星子了,要是累吐血死在这,钦天监那帮老货不会把大旱洪涝蝗灾绝收这些天灾都算到我头上吧?” 社稷坛前,才束发不久的天子今日穿着冗繁的衮冕服,头上戴着王冠,俊美中还有几分英挺之气。 若不是嘴巴里一直在嘟囔着,倒也有几分王者风范。 朝中重要的文武官员都在此地,两位皇叔和皇弟就在坛下。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各种惊惶和骚动都压不住了,密集的鼓点在太庙中回荡。 红日终于少了一块,还在逐渐扩大。 钦天监的那帮老货在喊着各种号子。 祖宗在上,子孙虔诚,祈愿国运,永享太平…… 其国宅兮西有来祸,其来艰兮克定鬼馘,望先公致有帝受我,罔来殃能祝此国祚…… 锵…… 鼓声之后,锣也响了。 李昱白站在众官之中,正是靠前的第四排。往前是亲王太傅太师太尉之流,接着是二府三司使,往后是各部省。 朝堂精英全都在这里了。 他又抬头看看天,天象诡异,黑暗中如同有条黑色巨龙,那轮红日被吞掉的地方只剩金色光边。 天狗吞日,天生异象,乃天子失德。 天狗御凶,所下之处,必有大战,破军杀将,伏尸流血,天狗食之。 但前朝曾有智者说,在天之变,日月薄食,四十二月有一食,五十六月亦有一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 鼓声变小了,也没之前密集,看来官家要力竭了。 好在钦天监的官员已经披红戴绿、舞龙舞狮的上来了。 随着锣鼓声,文武众官都跪了下来,齐声高呼“祈愿国运,永享太平”。 其中也不乏面色苍白之流。 比如兵马司李进。 昨日已经抓了他的堂侄,能不能拿下他,还需要再审。 他正想着,只听到一声不约而同的呼喊,接着是众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天狗把太阳吃掉了……” “糟了,大祸要来了……” “天狗吞日之后,必有大灾大疫……” “皇家失德,天子失德……” 李昱白便抬眼关切地看向官家。 穿着衮服的少年正呆呆的看向天空,光影迅速从他脸上流失。 天已经全黑了,白昼如同深夜,天空中那轮红日不见踪迹,依稀能见到些星光点点。 身边尽是仓惶的磕头声和不安的祈福声。 李昱白甚至能听到最前排的太傅和太保慈善宽厚的声音在无力地辩解。 “祖宗在上,天子年幼,尚未亲政,若有错,皆老臣之错……” 这是官家未亲政前的两位文武之师。 突然间,李昱白只觉得眼前一花。 黑夜中有一点流星拖着火红的尾巴从天而降,有热气冲面。 李昱白大惊失色。 “官家小心……” 那是火矢。 有埋伏着的弓箭手在袭击。 李昱白从百官的队伍中疾跑而出,直扑赵煦,在流矢到来之前,将他扑到一边。 铮的一声,火矢钉进了牛皮鼓中,“轰”的一下,那张巨大的牛皮鼓着起火来。 “天武军护驾……” “护驾……” 李昱白将赵煦护在身后,祭祀坛四周难辨场中境况,只好就着牛皮鼓的火光,估摸着大致方向,赶紧退向太庙的天王殿中去。 那边有天子近卫天武军。 “李大人,这是有人谋反吗?”官家语气中带着点兴奋,“是大长公主身后的人按捺不住了吗?” “嗤,他们怎么这么蠢,杀了我能有什么用?百官除了你,其他人本来就不听我的。” 李昱白:“只怕皇宫中亦有变。”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黑暗中有几声惨叫,似乎有官员被袭击,叫声短促,令人后背一冷。 突然间,西南方向天边又有火光一闪。 “那是西山皇陵的位置,”有人在喊,“莫非是皇陵着火了。” “天子失德,祖宗震怒……”有人在大声呼喊着。 “震怒个屁,祖宗要真有灵,北辽来犯的时候怎么不显个灵吓退敌军?”赵煦小声怒斥道。 东北方又燃起了大火。 “那是御道的位置。” 想必是御道最外围的南熏门起火了。 借着牛皮鼓的火势,李昱白终于看清了祭祀坛边的情况。 天武军已经入场了,自己身前已经有天武军护了过来。 坛前的文武官员正各自往安全之处躲藏,地面上横躺着几个人影,看不清脸面,自然没法知道是谁,但从服饰来看,只怕是四品以上。 不过几息之间,便有人丧生于太庙,这真是前所未见。 今日过后,对官家的弹劾和质疑只怕更多了。 但官家显然压根没想这个。 “皇祖母那么精明的人,这些人是蠢么,”赵煦嗤之以鼻,“从御道不管哪个门进去都有个瓮墙,那可是瓮中捉鳖之地。” 太皇太后早就让皇城司着重把守在各处宫门口了。 赵煦突然拉着李昱白的胳膊,疑惑地喊:“李大人,看那边,那是不是宗正寺的方向?” 李昱白迅速侧目去看,黑暗中,能看到大相国寺高耸的佛塔。 而起火的地方,正是离大相国寺和太庙都不远的、也并不高耸的宗正寺佛塔。 “明天我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赵煦叹气,“被我贬成悖逆庶民的大长公主还在里面。” 李昱白默然,那里不但有大长公主,还有周芸儿和……陈小七。 第169章 天狗2 “主子,太庙起火了。” 大长公主:“该点灯了。” 脚步声锵锵而行,很快又出了佛塔。 鹰钩鼻在那个奇怪的阵法各个角点上了六盏灯。 小七妹便看见了院内的全貌,也看出了这鹰钩鼻在阵眼处留了个空。 “主子,将灯芯给我。”鹰钩鼻说边伸手边来接周芸儿。 大长公主似乎迟疑了一小会,只抽出了手指,没有松手。 本来在吸吮她手指头的周芸儿顿时扁嘴哭了。 鹰钩鼻便劝道:“大长公主,她体内吸收了你的皇族血脉,又是莲花童子之身,成大事者,就要不惧牺牲,以她一人性命,挽你大宋赵氏真龙一脉重回巅峰,值了。” 小七妹要听吐了。 “大师,请吧。”大长公主收起了为数不多的歉意。 鹰钩鼻便在周芸儿鼻子下面一抹,周芸儿哭闹几声,慢慢的低下了头。 鹰钩鼻将周芸儿放在阵眼处,又抬手去解自己额间的宽发带。 而黑衣人催促道:“主子,事不宜迟,快将密钥给我。” “南熏门下,左起第三排砖墙,往右数第十二块,密钥就藏在里面。” “口诀呢?”黑衣人问。 大长公主:“乾开为首,离景堪休。” 黑衣人一抱拳,跪地行了个礼,很快冲进佛塔里。 小七妹估计他走密道离开了,因为脚步声在塔里消失了。 她的视线被鹰钩鼻的动作吸引了。 那条宽发带被他放在地上,竟很快的游动起来,停在周芸儿身前越抬越高。 竟是一条赤色的足有三指宽的蛇。 “主子,请给皇帝渡血。”鹰钩鼻说。 大长公主便再次上前,把手指割开后,正要将血滴在骷髅头的嘴巴处,突然又拿开了手。 “大师,为何我父皇的头顶有块伏羲骨?”她惊诧的问。 “伏羲骨出大才,天潢贵胄都有此骨。”鹰钩鼻说。 “不,我父皇额角内陷而低,”大长公主说,“母后一直说他虽有富贵坑却外流……” 她咻地起身,质疑道:“这不是我父皇,这是谁?” 鹰钩鼻阴险一笑:“糟糕,被你看出来了。” 大长公主后退一步,将周芸儿抢在手里:“老于和你都在骗我?” 鹰钩鼻冷飕飕地说:“大长公主何不装傻,那样你自己还有条活路。” 他上前两步,大手一展,将大长公主的脖颈捏在手里,夺过周芸儿放回阵眼处,又将大长公主点了穴,将她的手腕割开,搭在灯盏里。 “那蠢皇帝没有借命成功,是因为周皇后用小阿妹换了乐宁公主,而你,大长公主,你也是一根灯芯。”鹰钩鼻说。 那条赤色的蛇闻到了血腥味,在地上躁动地游走着。 “大长公主想必很开心能为赵氏真龙而死。”他说,“等这娃儿先死,很快就轮到你了。” 那条赤色的蛇沿着周芸儿的脚开始往上爬。 小七妹看得不是很懂。 但她心里很明白,想要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等这个鹰钩鼻做完他要做的一切再跟上去,她自然能得到一个真相。 比如背后的大人是谁。 但这意味着周芸儿会死! 若她为了所谓的真相,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小妮子死,她和自己所厌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赤蛇已经爬上了周芸儿的胸膛,正吐着信子往周芸儿的嘴巴爬去。 小七妹拍了拍小咕咕的头,指了指那条赤蛇。 然后双脚一蹬,和小咕咕同时往阵法处扑去。 鹰钩鼻机警的闪开,将耳朵上的耳铛一捋,朝小七妹掷过来,竟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大蜘蛛。 小七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强忍着用力挥刀,斩马刀刀锋过处,将大蜘蛛一劈为二。 鹰钩鼻趁机舞着一把峨眉刺杀了过来。 小七妹再次挥刀,一刀砍掉了他的手。 鹰钩鼻一声惨叫,竟强忍着用手去怀里掏出个东西,将那个东西咬在嘴里,单手去点火。 大长公主:“他要放信号。” 小七妹叹口气,一刀砍掉了他的头。 “祖师爷慈悲,”她说,“临死前想放个烟花也不是不行,可是小道我不喜欢占这个便宜。” 那个东西随着人头落地,火花一闪,射进了佛塔里。 佛塔燃起火来了。 “快走,”大长公主说,“润王的人一定会来查看的,快带芸儿走。” 她手腕处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而那个阵法间隐隐有血腥味流动,那具白骨慢慢的变成了血红色。 小咕咕已经将赤蛇叼在嘴里,蛇身剧烈扭动着,想将小咕咕的脖子缠住收紧。 小咕咕展翅高飞,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赤蛇被叼走,那具已经变成血红色的白骨像是血脉倒流一样,又重新恢复了白色。 “七星借命灯,七星借命灯是真的,”大长公主失态的又哭又笑,“我都快要成功了……哈哈哈……老于,老于,你怎么敢骗我……” 小七妹将周芸儿抱起,又走近大长公主:“时间不多了,我能救你,做个交换吧。” “让乐宁失踪的是皇帝,因为他要用自己的女儿续命,让李进屠村的是周后,因为她要用吴兴王的小阿妹把乐宁换下来,他们都要用七星借命灯,一个是续命,一个是逆天改命。” “昌平王的幕僚里有个叫圣墟子的大师,他会用七星借命灯。” “老于和这个人都是圣墟子的弟子。”大长公主指了指鹰钩鼻。 “我以为老于是我的人,其实他是润王的人,润王是高太后的另一个儿子,是官家的亲叔叔。” “还有,润王替我做事,是因为我有皇宫里密道的钥匙和机关口诀。” “但密道有两条,我告诉他们的那条通皇仪门,还有一条直通崇正殿的,你记好了。” 她将密道和口诀说了一遍,然后要求道:“你带我出宗正寺。” 小七妹:“你要去做什么?” “去崇政殿杀高滔滔。”大长公主,“除了今日,我再没有其他机会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李进长什么模样?”小七妹问。 “他很好认,右脸颊靠近鼻端处有颗带毛的痦子,赵煦他爹嫌他那颗痦子克主,一直不肯重用他。” 大长公主问:“你要去做什么?” 小七妹抬头看了看天:“杀李进。” 李进就在太庙。 而此刻天狗未退,太庙混乱一片,也是她杀仇人的好机会。 第170章 天狗3 李进,42岁,兵马司副指挥使,正五品。 本朝重文轻武之余,还崇尚以文压武,武官的品级全都不高。 最高品级的武官是从二品,太尉,官家的武术老师,位高无权的虚职,且仅此一个。 从二品的节度使,本朝就六个,比如朱合洛,但有枢密院的压制,还有兵马司辖制,并不能随意调兵遣将出江南两路。 真正军职中最高的就是三司指挥使,正四品,之后就是副指挥使,正五品。 李进,就是有实权且可以调度兵马的兵马司副指挥使。 “擅使刀,经武举进天武军,被赵煦他爹嫌弃而遣为陪戎副尉,从九品下。” “得太后娘家周氏提拔,升宣节副尉,正八品下。” “永安里之乱后,升昭武校尉,正六品上,已经晋升为中级武官之流。” 算是一举为自己挣了个旁人花十几二十年都未必挣下的品级。 “但如今周太后无论在后宫还是朝堂,都被太皇太后压得死死的,因此李进另投润王,算是半个润王的人。” “润王麾下,还有钱大人,全知开封府知事。” “于管事平日里便是我的幕僚,但今日我才看明白,他是润王的智囊。” “润王的弱点有三个,一是妻妾失和,二是手中无权,三是师出无名。” “手没废的朱合洛是他想拉拢的人。” 小七妹一边听,一边将周芸儿绑在自己身后。 佛塔虽不高,却以木制为主,如今烧得哔啵直响。 按理寺外有两个负责看守的僧侣,如今都没有出现,没法趁开门时冲出去。 她捡来了鹰钩鼻子的峨眉刺,用力将它钉在高墙之上。 在她准备起跳前,大长公主抓住了她的衣摆。 “带我出去,”大长公主再次说道,这次的恳求之意颇为明显。 “为什么你不走密道?”小七妹反问。 大长公主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小七妹也跟着看了看她的身材。 “雀人是润王的,活人造畜也是,但周芸儿是我要的,于家的事是我安排的,如今你也知道,我和润王是互相利用,但我输了。” “我造的孽我认,给我个机会去了结这段因果。” “你知道林武被关在哪里吗?”小七妹问。 大长公主疑惑:“林武是谁?” 小七妹:“一个朋友,和于管事一起被人带走了。” “跟我无关,去找润王。”大长公主,“你不能失信于我。” “呃,失不失信的我不在乎,这玩意又不能吃不能喝,”小七妹将衣摆扯回来,“但我得飞出去在外面开门,地道挤不下你,我也拎不动你。” 她助跑后一脚蹬在峨眉刺上,腾的翻出墙外,再用斩马刀将铁锁砍断。 顾不得看脱困的大长公主即将如何行动,她将昏迷的周芸儿藏在安全之处后立刻潜去了太庙。 离太庙越近,越能听到喧哗之声。 “天子失德,天子失德,天降惩戒啊……” “祖宗庇护、祖宗庇护……” 祖宗庇没庇护,小七妹说不好,但赵家的祖宗在死了多年之后又遭逢了大劫她是知道的。 除了祭祀坛烧着火了,还有几个偏殿也着火了。 就连供奉了祖宗牌位的后殿,好似也在冒火。 祖宗若真显灵,首先得自己去灭火。 润王这厮不但胆大,还不敬鬼神。 所以此刻太庙比想象中还乱些,救火的、救人、奔逃的…… 小七妹由衷的觉得,太庙这个名取得妙,太妙了。 她只费了一点功夫和时间就潜了进去,找了个人多闹哄哄的地方,她清了清嗓子,在黑暗中用尽全力嚎了一嗓子。 “润王杀人啦,润王伙同大长公主谋反啦,护驾,护驾……” 声音低而沉,粗犷中带着狠厉。 这是她记了多年,已经练得滚瓜烂熟的声音——那晚带队屠村的李进。 连空气都似乎消停了片刻。 祁福声、告罪声都小了下来。 然后她开始在火光中专找有柱子的地方加速奔跑,边跑边拿腔拿调的用内侍的语气喊:“李进,你为何……啊……” 黑暗中,其他声音更加听不见了。 那些还在惊慌闪躲的身影、还在跪地祈福的身影仿佛都被静止了。 铮…… 黑暗中有火矢射来,钉在小七妹身后的柱子上。 小七妹就地一滚,机警地藏在享殿的柱子后面。 有威严的声音在喊:“弓箭手还击。” 立刻有来自不同方向的箭声在空中呼啸而过,射向流矢来之处。 然后有人在祭祀坛的右侧破口大骂:“哪个腌臜泼才诬陷本王,本王与你不死不休……” 接着隐约是李昱白的声音在左侧响起,依稀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喊什么。 三平说他不行,果然不行,这种场合他的嗓门就太不行了。 小七妹尖着耳朵认真去听都听不清。 直到有护卫齐声大喝,将李昱白的话重复了一遍。 “奉官家口谕,着润王独自进前殿觐见。” “着李进独自上前殿殿外候旨。” 小七妹从柱子后滚了一圈,转了个方向摸去前殿。 不同于祭祀坛前的混乱,前殿的局势显然已经在掌控之中。 越靠近殿前,守卫越发森严,十步一护卫,护卫后还有衣着与众不同的持刀兵丁,想必就是官家近卫天武军。 小七妹没法再继续往前进。 而有人大步流星地往前殿而来,一边走一边骂:“腌臜货,缩头龟孙子,粪坑里的蛆,到底是哪个撮鸟,该剜口割舌的泼才……” “本王与你势不两立……” 这就是润王了。 小七妹的视线掠过他,停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也朝这里走的人影上。 此时此刻,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喜的喊声:“天狗吓住了,天狗被吓住了……” 苍穹西斜处,隐约露出了一条细细的金边,恍如在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发光的金环,天地之间顿时有了光。 借着后殿的火光,再借着天边的微光,这个人影一步一步的从黑暗中走出,从还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接着露出了乌皮翘头长靴,又露出绯色的官袍,最后一点一点的,露出了他的脸来。 右边脸颊的鼻子边,果然有颗带毛的黑色痦子,大而醒目。 李进! 第171章 天狗4 李进的个头比朱合洛矮,但也比朱合洛敦实,颇有肌肉勃发之姿,显然臂力很强;脚步声铿锵有力,显然下盘很稳;他的眼神不飘忽,显得心智坚定…… 是个很扎手的人。 但好在今日场合特殊,他穿的不是武将的盔甲,而是束以单铊尾革带的公服,前胸后背无护心镜,脖颈无护肩。 若要杀他,宜从后往前攻其头颈,抹脖杀之! 走得近了,这人低下了头,以谦卑的态度对护卫队拱手,还出示了自己的银鱼袋。 小七妹听到了他的声音。 “末将李进,来殿前听训。” 不会错的,就是他了。 他往里只走了十步,又被天武军拦住了。 护卫队和天武军从前往后一队一队的让开了路,又一队接一队的关上了队形。 从前往后,一共四层带刀的人墙。 这样单兵攻进去不可能成功杀了他。 天武军首先会把强攻的人当成行刺皇帝的刺客来对待。 那就死得太冤了。 小七妹收回视线,转而打量起了其他地方。 “天狗被吓退了,天狗被吓退了……” “皇恩浩荡,天家威严呐……” 跪拜的人磕头磕得更虔诚了。 天空的那道金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已经露出了一个月牙形来了。 祭祀坛那边,还有好几具尸体横卧在地上。 这是被人趁乱杀死的大臣,有绯色官袍的,也有绿色官袍的,还有无脚幞头的青衫袍…… 她的机会来了。 …… 红日被一点一点地吐出,黑龙在一步一步地后退,天空在一丝一丝地发光。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着天空中难遇的奇景,之前的惶恐不安和惧怕,逐渐被就在眼前的希望所取代。 地上一具青衫幞头的内侍尸身被拖动,又很快就被放置在原处。 小七妹失望了。 那个内侍是被刺死的,血流了半个身体,那身衣裳压根用不上。 伤口窄而深,是被一把尖而锐利的窄尖刀刺伤的。 就算眼睛看不见,是个人都能闻到那股让人不适的血腥味。 她疾步快走,却在偏殿后的杂屋前脚下一绊。 低头一看,地上有半只瘫在地上的只剩袜子的脚。 她轻轻地推开了这间杂屋的木门。 一个庙吏横卧在地上,生息全无,仅着灰色里衣。 有人剥走了这个庙吏的外衣。 在这个太庙里,有人装扮成了庙吏,也在做着见不得人的事。 太庙里果然太妙了。 出现在太庙很自然、又没有几个朝中大臣会认识,这庙吏的身份简直是完美的护身符。 于是小七妹也被启发了,她也盯上了无品级的庙吏。 她揣着一颗不轨之心摸去了殿旁的其他杂屋。 其中有一间杂屋正在悄悄的拉开了木门的一角。 就这间了。 她推门进去,将屋里吓了一跳的年轻庙吏点了穴,又剥了他的衣裳。 “乖,你还在做梦,睡一觉就好了。” 她将斩马刀藏在庙吏的被子里,又将庙吏也塞了进去。 仅仅留着袖刀,紧紧地藏在右手小臂上。 然后她在摸去前殿的路上,从已经熄火的地方摸了几把烟灰涂在头脸上,还将衣服前后都蹭上了黑灰,将头发抓得凌乱不堪,将自己弄成一副救火后狼狈的模样。 黑暗在退散,到处都有发自内心的欢呼声。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空旷的祭祀坛,他们都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角度抬头仰望着天空。 连前殿里的人都出来了。 一眼望过去,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紫色礼服。 年轻的李昱白身着绯色礼服,在一片紫色的中年或老头中特别的显眼。 第二眼就是少年天子。 此刻,不管老少,也不管品级,大家的表情都挺呆的,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 而李进在哪里? 小七妹在人群中寻找,没有找到。 她顺着殿墙往前溜,只见一个敦实的背影正跪在前殿的台阶上。 九年前,就这个当时位不高权也不重的武举人,杀了她的亲人。 他踩着她亲人的血和命,从最低阶的武官,成为了正六品的实权中阶武将。 此刻,天武军正随着少年天子的走动而有序的往外开路。 没有人在意还跪着的这个五品武官。 从廊下穿过去,趁天武卫的重心都在赵煦和那些老臣身上,趁他跪着又抬头看天空的完美受死姿势…… 小七妹走得又轻又快。 但她刚靠近前殿的柱子,心里顿时一惊。 柱子后有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 有高手在! 此时若立刻停步反而更突兀而引人注意。 小七妹只做不知,硬着头皮往前继续走,一副着急但不莽撞的样子。 铮…… 有刀出鞘。 小七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步态往前。 放任银光一闪,放任有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然后才假做后知后觉,大惊失色,正欲放声尖叫,那人冷喝一声:“退下。” 她立刻踉跄着后退两步,手脚发软一般跪倒在地。 “启禀……禀告…………大……大人……” 她跪倒在那人脚边,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庙祝……祝……祝……” “庙祝怎么了?”那人收了刀,“抬起头说话。” 小七妹抬起头。 眼前正是曾出现在大宗正司的跟随赵煦的内侍高高手。 “庙……庙祝……祝……说……说……”她好不容易才不结巴了,“庙祝让小的悄悄来禀告,后殿烧了些祖宗牌位,是否悄悄地补……” “等着。”内侍转过了身。 小七妹只做懵懂,听话地跪行几步停在他脚边。 内侍似乎呆了下,然后指了指边上的柱子:“跪那去。” 小七妹又跪去了他指定的柱子边,悄无声息的等在阴影里。 她现在离李进只有两个纵身的距离。 但还是远了,容易惊敌,所以还没到时机。 小七妹故意出了口大气,低着头挪了挪屁股。 内侍高高手的刀已经收回了刀鞘里。 耳边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还有钦天监的敲锣打鼓声。 “天狗败了,祖宗保佑,国泰民安……” “天地之威,如山岳之重,祈求天恩浩荡,风调雨顺……” 红日已经重回天空,在太庙的屋檐底下照出了一条阴暗分明的线。 那条线在缓慢地爬行着,将要被杀的人笼罩在阳光下,而想杀人的人藏在阴影里。 第172章 天狗5 日光镶了金,亮堂堂地照进了前殿。 这身庙吏的衣裳还能再穿一个时辰,之后它真正的主人该从被窝里醒来了。 也就是说,自己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内侍高高手让她等着,但他并没有离开前去官家身边禀告,而是站在原隐蔽处,任由大步往前走的赵煦离他越来越远。 他在这里,不是为了保护官家,只怕是受官家之命在保护李进。 因为什么? 因为自己用李进的声音喊的那一嗓子。 在官家眼里,李进现在是指认润王的重要证人。 只要这位高高手不走,李进就多了一座护身佛。 呃,糟糕,弄巧成拙了。 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位高高手居然不贴身跟着官家走,也漏算了这个赵煦居然不用这位高高手贴身跟着走。 这个赵煦,要么是没那么惜命,要么就是还有隐藏的实力。 难怪青鸾说,皇家的人都不可信。 自己喊的那一嗓子有三种用意,一来是切断李进和润王的联盟,二来是提醒李昱白,三来最重要的是查探李进当时身处何方。 如今看来,官家想办润王这位皇叔的心很急迫呀。 那么,李进呢?他跪在殿前,此刻在想什么? 大长公主说,李进是半个润王的人。 想来自己那一嗓子,这两人已经不可能再心无芥蒂地结盟了。 李进只会另拜山头。 但官家这个山头他不一定想拜。 因为容易倒。 李昱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将诸位大人的尸身放好,请殿前司张指挥使和侍卫司刘指挥使过来。” 很快有人将几具血淋淋尸身抬到了离她不远的角落,视线里还能看到李昱白的衣角和官靴。 之后又看到了李昱白蹲下来的小腿和伸出来在尸身上不停检查的手指。 他在验尸。 视线余光里,右手侧的李进挪了挪屁股,但很快又跪好了。 又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李昱白站了起来。 小七妹没有抬头,只能听到李昱白在和前来的人打招呼。 “张大人,刘大人,请二位前来,是想请二位大人拿个主意。” 他说得十分客气,过来的两位大人立刻回礼:“李大人有事只管明言,本官即刻去办。” “就是,李大人太客气,有事只管吩咐。” 李昱白:“这太庙里只怕有两个以上的歹人藏在暗处。” 小七妹一愣,嗯,也就是说除了自己,除了另一个冒充庙吏的,暗中还藏了一个。 “今日死在祭祀坛的官员共四人,一种死因却有两种伤口。” “根据礼部和钦天监的安排,这四人分别处在东西两个方向。” “若是一人所为,要藏两种兵器,且绕祭祀坛这么远,只怕很难做到。” “因此,我冒昧想请二位分别去查一下。” 二位大人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李大人请说。” “李大人请只管说。” “请张大人带人,去按照礼部与钦天监共同设计的站位查一下四位死去的同僚附近站着谁又做了什么。” 那位张大人立刻应了,迅速带人走了。 “请刘大人带人,去将太庙里的庙吏、钦天监安排的内侍都查一遍,谨防有人冒充。对了,带上庙祝去认人。” 小七妹心一沉,必须马上走,否则要穿帮了。 视线余光里,李进还跪在那里,似乎被遗忘在前殿的门口。 但此刻能不能杀他已经是次要问题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从内侍高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走掉。 好不甘心呐! 功亏一篑,现在只希望留在周芸儿身上的东西能派上用场了。 …… 而祭祀坛那边吵起来了。 呃,拜小七妹嚎的那一嗓子所赐,润王现在的处境挺让人……好笑的。 太傅太师太保几个大儒似乎是在问责钦天监。 太傅背着手,神情肃穆:“官家才束发,平日里连圣旨都没下几个,查办大长公主无论从法理都公正得很,怎么会是天子失德?” 其中有个大胆的言官:“天子已束发,便该亲政,牝鸡司晨,何尝不是有违天道?岂能尽怪于天子一人!” 这话可不好回,官家也好,太皇太后也好,钦天监都得罪不起。 本来润王也是属于得罪不起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钦天监的老狐狸颤颤巍巍地揪住了润王。 “星象就是这么说的,天狗噬月,天家失德,天家乃天子之家,除了天子,还有皇家一族。” “李大人检举揭发润……润王……杀人……” 润王一跳三尺高,地都要踩出个洞来了:“本王只想当个长命富贵的闲散王爷,哪个腌臜泼才在背后搞本王?” 又向赵煦诉苦:“官家啊,你是知道皇叔我的,我连大长公主的面都没有见过几回,怎么会跟她搞什么谋反?” “还有还有,这些官我本王都不认识几个,本王天天要处理王妃侧妃的官司就够忙的了,哪有心思去搞什么谋反……” 他穿着大袖华服在那捶胸顿足:“就是他益王反了,我也不会反……” 被突然点名而有了存在感的翼王捂着嘴咳了两声:“太医院说本王需要静养啊,操心不得,否则脑子里的经络会爆的,本王还想多活几年,如果可以,希望向天再借二十年。” 他表了表忠心,两眼一翻,惊惶又虚弱地倒在旁人身上。 看这些老滑头互啄挺有意思的,比朝堂上看背影和屁股强多了。 所以赵煦的脸色在金黄的日光中挺好看的。 脸色不好看的是李昱白,此刻可以说是面色沉痛的过来禀告。 “端明殿学士龙大人卒。” “正奉大夫朱大人卒。” “皇城司提举金大人卒。” “户部侍郎王大人卒。” 场上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这几个大臣都是身居重要位置的官员,文武臣都有。 而且……都是太皇太后一党,是垂帘听政的肱股力量。 所以随着他的话音,官家的脸也难看了起来。 “坏了,这一波竟然是冲我来的,搞得我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勉力维持着仪态,眉头皱得铁紧,“宫里有消息了吗?” 第173章 天狗6 “皇城司指挥使尤大人已经去探了,”李昱白禀告说,“另礼部员外郎已经派人去皇陵查探。” 而他提刑司的陈南山已经亲自去最近的宗正寺查探去了。 片刻之后,皇城的消息最先传过来。 太皇太后安之若素地呆在宝慈宫,批了许多奏疏和条陈,驳斥了两浙路节度使的请罪条陈,还安抚了朱合洛朱大人因养伤而请辞江南两路的条陈…… 忙得很。 直到在东华门的瓮城捉了一伙来犯的白莲邪教教徒。 这伙教徒还放火烧了东华门。 白莲教的首领说,天降异象,赵氏不贤,他白莲教是顺应天命,趁着今日百官都去了太庙,誓要取而代之…… 太皇太后震怒。 内外城加皇城司三重城墙,居然让白莲教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东华门,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城司今日当值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罚俸降职。 外城、内城城门禁卫军明日都得从上捋到下。 李昱白倒不担心皇宫,他担心的是宗正寺。 所以他最早派出去的是提刑司的陈南山,去的正是宗正寺。 宗正寺离得最近,但陈南山回来得最慢。 他面色凝重,衣袍上都是黑灰,手里抱着周家那个小妮子,还在昏睡中。 他先依礼去禀告了少年天子。 “启禀官家,宗正寺被烧塌了,还没有找到大长公主。” 又在无人注意时,单独汇报给李昱白。 “小七妹和小咕咕都不见了,但宗正寺的铁锁是被斩马刀砍断的。” “负责看守宗正寺的人死了,尸体上可以看到牙印,怀疑是毒蛇。” “王汉带人正在挖掘被烧塌的塔身。” “这个小妮子是被藏在大宗正司的门栓后,手里捏着一个小泥偶,估计是小老七干的。” 李昱白接过泥偶仔细打量,却浑身一震。 这个泥偶制作精细,三平做不出这么高水平的,确实是小老七的手笔。 然而,这个泥偶的面目和他要找的人至少有七分相似。 小老七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曾见过阿辞本人,还是只见过阿辞的画像? 她又为何将这个小泥偶在此时此地放在周芸儿的手里? 他面色如常,心思却百转千回。 将小泥偶收进自己大袖后,他抬眼看向太庙各处。 难道,小老七来了这里? 祭祀场上被杀的官员,和她有什么关系? 心念电转间,他想起了于管事被抓时的神来之笔,又想起了赵明至今还坚定的认为是陈南山够义气,还想起了刚才混乱时石破天惊的“润王造反”那句喊。 然后,他转身看向还跪在前殿门口的李进。 喊的那个声音是李进的,但那个人是李进,还是小老七? 如果是小老七,那小老七什么时候见过李进听过李进的声音? 听过多少次才能学得这么惟妙惟肖? 李进低着头跪在殿前,是因为他让官家故意先冷着李进,且用李进来钓钓鱼。 或者,现在应该先审李进? 李昱白正要抬脚往李进那边走,就见侍卫司刘指挥使大踏步过来了。 “李大人,如你所料,那两人扮做了庙吏藏在太庙里。只怕放火和杀人的就是他们。” 李昱白听着这句话,陡然觉得不对。 宗正寺起火是在太庙起火之后,至少放火的不会是小七妹。 那么,杀人的是小七妹吗? 刘指挥使:“杂屋里面死了一个,还有个被人点了穴的,没人解得开。” 他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李昱白微一沉吟:“别声张,让庙祝一个一个亲自去查看所有的庙吏,再派人将太庙围了,嗯,在太庙东北角故意留个空子出来。” 他谨慎地问:“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比如武器?” 小七妹这趟任务是背着那把斩马刀的。 “有,那个昏迷的庙吏被子里,有把斩马刀。” 是小老七。 她真的在这里。 她出现在京都,留在自己身边,为的是什么目的? 李昱白的手在大袖里摩挲着小泥偶。 这是她要在隐晦的对自己说什么? 他又想起了朱季川说的那句“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心机深沉”。 这个泥偶的出现必然不是无意的。 小老七究竟在干什么?又是想要自己干什么? 她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吗? 于是他沉吟着,又安排到:“刘大人武艺高强,此刻不如留在官家身边,若是有突发情况,还能挣下功劳。这种功劳也只有刘大人才能十拿九稳。” “不如让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陪庙祝前去查人。” 刘指挥使当然高兴,这个时候若是能在官家面前露脸当然是好事,所以十分愉快的接受了这个安排。 李昱白便暂时将李进的事往后推了推,带着陈南山去了后殿杂屋。 他先去了被点穴昏睡的那个庙吏的屋子。 嗯,这人睡得很香,甚至还在打呼。 那把斩马刀就在他的被窝里,是林武从提刑司兵器库里提出来的那把没错。 陈南山的眼角跳了跳,快速的对李昱白使了个眼色,显然他也认出来了。 而庙祝很惶恐。 太庙被烧了,皇家的牌位被烧了,这比挖了他家祖坟还让他心痛害怕。 “李大人,这属实是没有经历过,各殿一起火,小的带着人就往火里冲,若是烧死小的能挽救火势,小的宁愿自己被烧死个十次八次,烧得粉身碎骨都不怕,哎呦呦……” 哎呦呦,好惨哦,他家不会被株连九族吧? “所有庙吏都找齐了吗?”李昱白问。 “还没有,”庙祝说,“有去取水灭火还没回来的,小的已经派人去找去了。” “那就烦请庙祝现在一个一个辨认,务必将人认个清楚明白。” 一个个被火熏得乌黑的脸得洗干净,这费了点时间。 而晚霞就在这个过程中,在天空慢慢的变淡了。 刘指挥使的声音如同洪钟般响起:“小贼,你往哪里逃?” 李昱白和陈南山同时回头,一个身材瘦弱的人穿着庙吏的衣服,挟持着少年天子,正往后殿退过来。 第174章 天狗7 这不是小老七。 李昱白和陈南山都松了一口气,若是小老七劫持了官家,事发后谁也保不了。 小老七虽然最近在长高长肉,但身形还是没有这个小贼有肉。 李昱白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高墙围绕,殿门重叠,小老七会藏在哪里? …… 一盏茶之前,小七妹一直跪得很安分,哪怕看起来鲁莽没心机的润王差点和朝中官员打起来。 内侍高高手纹丝不动,小七妹动了好多次。 像只悄悄搬家的老鼠一样,一会儿朝内侍高高手的脚边挪一点,一会又挪近一点。 内侍高高手已经从眼皮子底下打量过她好几次了。 这个看起来胆怯的庙吏,从柱子的边上,自以为隐蔽的朝自己挪了好几寸了。 “跪好。”他低喝了一声。 小老七反而得寸进尺的往他脚边又移了一大步,抬起沾了黑灰的脸,可怜兮兮地说:“大人,小的只守过死人的牌位,从来没有守过死人,想挨活人近一点沾点阳气。” 说着,视线朝那几具尸体溜了一眼,似乎发了个抖,又赶紧低下了头。 像自己养的那只猫,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懦弱胆小。 一举一动都在自己控制范围内。 内侍高高手便没管她了。 夕阳已经落到了太庙的院墙下,天色开始暗了下来。 太庙的几个偏殿,大火后的轻烟还在袅袅升起。 祭祀坛前,朱大人正带着人从四周往中间查在场的各位官员。 此刻正在查钦天监的官员,包括披红挂绿的那些个礼仪队小官。 队伍里有个打神铳的小官,在接受检查放下手里的神铳时,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他的身后是宰牲亭,亭前有太庙祭祀的鼎簋礼器,其中有个一人多高三人才能合围的鼎。 内侍高高手的脚才一动,小七妹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脚:“大人别走我怕……” 于是抱掉了他脚上的靴子。 高高手收势不住,右脚便穿着白色的靴袜踩到了地上。 而小七妹双手抱着他的一只靴子,正抬头用三分诧异二分尴尬五分害怕的表情看着他。 “大人饶命,”小七妹赶紧又给他穿上,“您小心冻了脚。” 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天武军已经发现了钦天监那个小官的异样,双方已经打了起来。 这个“小官”的身手是相当不错的,但天武军人多且进退攻守有方,群起而上,将这个“小官”压在地上。 见这小蟊贼已经束手就擒,内侍高高手便低头呵斥小庙吏:“退远……” 才说了两个字,只听见祭祀坛前突然齐声惊慌的一声喊:“官家小心……” 原来官家被护着往一侧退,恰好退到了鼎簋旁边。 从那个大鼎里跃出来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天武军,挟制着官家往后殿的方向逃去。 而侍卫司那个指挥使大喝一声:“小贼,你往哪里逃!” 内侍高高手一个纵身飞跃了过去。 这次小七妹没有装傻阻拦他了。 她不甘心的偷瞧了眼李进。 官家遇袭是大事,此刻李进也已经起身,十分警觉地一边打量四周环境,一边大步流星往祭祀坛而去。 有人牵制住了所有的注意力,包括禁卫军和天武军,现在该走了。 只能走,马上走! 武力和权力比起来,弱得不堪一击。 这座太庙,就是朝堂的缩影。 争权夺利也好,以权谋私也好,踩的都是别人的血和命。 在贵人的眼里,是穷苦村民也好,是文武臣子也好,都是随时可以为了利益牺牲的猪狗。 翻出太庙时,小七妹攀在围墙上不甘心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夜幕开始笼罩四野,太庙里的朝臣们因官家被劫而如临大敌,亦步亦趋的跟着往后殿退去。 庙檐飞角间,四处逐渐亮起了火把。 而李进拎着衣摆疾步快走,与那些朝臣背道而行,正不引人注意地往西配殿拐去。 他落单了,他…落…单…了! 小七妹敏捷地翻了回去,溜着墙角边赶去了西配殿。 西配殿远离正殿,偏僻得多,且建筑规模小得多,小七妹很快就听到了动静。 呼喝作响,疾风劲雨般的打斗声在西配殿的一个角落里响起。 李进和谁打了起来? 砰…… 有人倒地,有人在嘶嘶的喘息着。 小七妹循声而去,在西配殿的后厢找到了正在行凶的李进。 他压在一个灰衣人的身上,正捏着对方的脖子逼问:“说,圣地的入口在哪里?” 圣地? 灰衣人的头脸已经被憋得通红,喘息着驳斥李进:“太宗有令,新帝即位方可进入圣地,你是哪个乱臣贼子敢进圣地。” 李进挥手便是一拳,打击声和灰衣人的呻吟声汇聚在一起。 灰衣人被李进跪压在身上,此刻勉力用双膝盖往上一顶,将李进顶得朝前扑倒,两人缠斗在一起。 小七妹趁乱将袖刀取在手里,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 灰衣人又落了下风,但李进显然对他有所图谋,因此有所顾忌,并不敢下死手。 两人一时交织在一起。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李进喘息着呵斥道,“别逼我下死手,圣地的入口在哪里?” 灰衣人口吐鲜血:“呸,圣地岂是尔等贼子敢觊觎的。” 李进占了上风,呵斥了一句:“死瞎子,既然你油盐不进,那就送你去见太宗……啊……” 小七妹已经揉身而上,一把尖袖刀直指李进的脖颈。 刀尖才见血,李进已经侧头闪开,从灰衣人身上弹起,一个滚地躲开了攻势。 小七妹和李进终于面对面了。 李进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又摊开看自己的一手血,嘴里问道:“来者何人?” 小七妹并不回话,又一刀直刺向他。 李进见她攻势凌厉,并不敢托大来空手夺白刃,而是见招拆招,连续躲开了好几次小七妹的攻势,之后觑得机会,劈手而上。 小七妹被李进捏住了手腕,手里的袖刀“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进紧跟一脚,踢得小七妹一个踉跄,正要下杀招时,却没想到小七妹反手也拉住他的手腕,借力往他右边一跃,一拳打向他的右耳。 李进伸拳来挡,两只拳头狠狠的砸在一起。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又同时收拳换另一只拳头攻向对方。 第175章 天狗8 以拳打拳,又一触即分。 “想不到太庙里竟有如此高手,”李进甩了甩拳头,又扭了扭脖子,“很久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 小七妹的手也在细微的颤抖。 “圣地所在,必备瞎眼太监,我竟不知居然还有如此高手屈就此地,”李进蛊惑道,“小小庙吏,何不与我一同进入圣地,荣华富贵你我同享。” “你怕了,”小七妹呸了他一口,故意顺着他的话头,“太宗留下的东西,你还不够资格说与我同享。” 两人视线相对,只见小七妹突然笑起来:“不过,太宗面前还缺条狗,我看你很合适。” 李进沉着脸出拳,小七妹不甘示弱也出拳,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灰衣人躺在地上,手脚还在颤动。小七妹的袖刀就掉在灰衣人的脚边。 小七妹故意边打边往灰衣人的方向,将李进引了过去,又故意卖了个空子,被李进一脚踢得倒退几步,将尖刀踩在自己脚下。 李进的拳头过来时,她的脚一点,将尖刀踢向李进,趁李进侧头时,拉住他的手腕,一拳打在他的手臂上。 手臂传来“咔嚓”一声响,李进痛得闷哼一声。 小七妹并不多话,又接着一拳。 李进的手臂应声而断,软软的吊在胳膊上。 李进终于痛得喊出了声。 小七妹又是一拳,李进飞踢一脚来挡,直踢小七妹的面门,小七妹便往后一仰,堪堪避开。 哪知李进的鞋尖处突然弹出一柄利刃,小七妹后退不及,手臂被立刻划开了一道口子。 李进输了拳,此刻使出了连环腿,小七妹才躲开一脚,紧跟着又是一脚,两只鞋尖都有利刃,挡又不好挡,顿时落了下风。 双方都没说话,都使了全力。 这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小七妹的衣裳、手臂已经被李进脚上的利刃划破了好几处。 突然间,只觉得地面一抖,殿里供桌上的东西竟自己往下滑落。 李进和小七妹都站不稳,同时往右倒地。 小七妹双手一撑便已站稳。 李进也下意识的伸手去撑时,又是一声痛呼,他左臂被小七妹打断的骨头竟从皮肉里戳了出来。 小七妹学他的踢腿,一脚踢在断骨处。 李进惨叫一声,不由得跪倒在地,小七妹紧跟一拳,李进的眼珠子便被打得爆浆了;再来一拳,头塌了一块。 “龙坞古道137条冤魂,来向你索命。” 小七妹狠狠吐了口胸腹间的浊气,正要找刀砍掉他的头时,突然间好似地动山摇,殿顶的瓦片砖头挟着雷霆之势向地面砸了下来。 屋顶顿时出现了一个大豁口,而且这个豁口越来越大,屋顶四周的木梁瓦片和砖头就像暴雨一样坠了下来。 小七妹不得不往外躲。 等她低头时,地上原来李进的位置已经被一片断瓦断砖等盖住,只隐隐还有些血迹。 小七妹正想上去查看,头顶又是“轰”的一声,殿顶再次塌了下来。 整个大殿的屋顶已经岌岌可危,横梁都快要折断了。 小七妹环顾四下,找不到李进的所在,没砍下头她还舍不得走。 下一秒,轰的一声,地面出现了震动,一条裂缝正在越扩越大,正像张开嘴的怪物一样朝小七妹这边而来。 小七妹一扭身,在暴雨般掉下来的瓦砾间朝殿外奔去。 等她奔出西配殿,她直接翻过了墙头。 这次她没有回头,趁着夜色径直向大相国寺的方向跑去,将太庙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因此,她没看见,太庙正在以后殿为中心而坍塌下陷,就像出现了一个深坑一样。 她也不知道,就在她和李进生死相拼之际,官家被人挟持着往后殿逃。 群臣不敢靠近,又不能不跟着,都不约而同往往后殿而去。 李昱白和陈南山却在挟持官家的人身后,与朝臣一前一后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李昱白抬头四看,找到了禁卫军的神射手所在。 但一来他没有指挥禁卫军的权力,二来顾忌官家,便想以自己将官家换出来。 “你挟持了官家,这里没有人敢放你走,”他说,“这不但是掉脑袋的事,还会株连九族。” “我来换官家,保你全身而退如何? 劫持官家的匪徒将要害都躲在官家后面,手里利刃对准了官家的脖子。 “牛皮鼓的火是你放的吧,”李昱白问,“你是大长公主的人?” 匪徒并不答话,而是提要求:“想要换狗皇帝,先给我准备两匹快马,还要十万银票。” “可以,”李昱白说,“那你需要等一等,今日来祭祀,没有人会带着银票出行,你先将官家放了。我李昱白总还值这十万银。” “你别想趁机耍诈,”匪徒说,“你一个人先进后殿,其他人不许跟着,我到殿里跟你换。” “若是里面有暗卫,他动手之前,我就会在这狗皇帝的脖子上扎个洞。看谁死得快。” “好,”李昱白点头,又提高声音吩咐道,“大家都后退,我来换官家。” “你先进殿里,将衣服都脱掉扔出来。” 李昱白正要进去,陈南山拉住了他:“让我来。” 匪徒的利刃便在官家的脖子上留了个印:“休得啰嗦。” 李昱白便对陈南山点头。 陈南山见他抬脚进了后殿,很快就从门后将官服扔了出来。。 匪徒:“不行,还有里衣。” 于是亵衣亵裤也从门后扔了出来。 “我都照你说的做了,”李昱白的声音从殿里传了出来,“请你守约放了官家。” 匪徒:“打开殿门,走到门中间,举起手来,让我能看到你。” 殿门被完全拉开,李昱白举起双手走到了门中间。 陈南山和几个指挥使对了对眼色,天武军和禁卫军分别从后殿围墙屋檐围了过去。 匪徒:“狗皇帝,你也脱了。” 赵煦:“朕不会。” 利刃便划破了他的脖子,沁出了血滴来。 “哎呦,”赵煦大叫一声,“我说的是我不会解衣服,你见过哪个皇帝自己穿衣脱衣的。” “脱了,”匪徒说,“否则我不介意让李大人在百官面前光着屁股跑几圈。” 赵煦:“那你让内侍来脱,我没学过。” 匪徒:“小郡王,那就请你走出来吧。” 赵煦:“哎呦,别急,我脱,我脱。” 他举起手,乱七八糟的解起华服来。 “亵衣亵裤也脱掉。”匪徒,“跟李大人一样脱光。” 第176章 天狗9 “来来来,你来脱,”赵煦火了,“你试试能不能解开。” 他解了外袍,里面的中单实在复杂,被他解得乱七八糟。 匪徒威胁地将利刃往他脖子上压,他抬起脖子:“来来来,扎准点,朕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被射成铜刺兽。” 赵煦抬头之时,一枚细针悄无声息地弹射而出,直扑匪徒的手臂麻筋,匪徒的右手手臂顿时一软,却飞快的改用左手,勒住赵煦的脖子进了后殿,一个后旋踢想将殿门关起来。 哪知内侍高高手像片落叶般从后殿的围墙上飘落下来,如附骨之疽般紧贴上了匪徒的后背。 李昱白眼疾手快的趁机将赵煦拉到一边。 匪徒被内侍高高手缠住了手脚,见官家逃脱,竟拼着两败俱伤,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向背后的内侍高高手。 一番缠斗间,四人都进了大殿来。 匪徒和内侍高高手两人在伯仲之间。 李昱白胡乱套了衣服,正要拉赵煦出去,那匪徒竟往供台后的牌位中一钻。 赵煦大怒:“惊扰了祖宗,朕……” 就见这匪徒在牌位间突然抬头,笑得邪气,将自己的外袍一撕又随手一甩,藏着的黄色粉末被抛洒得到处都是,一股臭鸡蛋味顿时弥漫开来。 李昱白急切地大喊:“快跑,是硝石粉……” 话音没落,供台上的匪徒点燃了自己,火花一闪在他身上迅速燃烧了起来,半空中登时出现了一个人形大火球。 大火球挟着雷霆之势,在大殿里“轰”的一声点燃了四处飘洒的硝石粉。 轰…… 轰轰…… 热浪带着狂响将人包围了起来。 李昱白下意识地捂住赵煦的耳朵将他护在自己身下,他看到内侍高高手似乎在朝自己大声喊什么,但耳里仍旧只有尖锐的嗡嗡声。 然后他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条阴暗而逼仄的地道里。 身边还有赵煦和内侍长贵。 他问:“我这是怎么了?” 举着火把的赵煦嘴巴在一张一合,但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耳朵里持续着“嗡……轰……”的响声,不绝于耳。 长贵指了指耳朵,摇了摇手。 李昱白摸了摸自己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不由得心中急怒,终于吐出一口血来。 赵煦一脸急切,张嘴问长贵什么,但他依旧听不见。 于是他再度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们从地道里出来了,已经身处密林中。 入目便是星空璀璨,银河烂漫。 远眺便可看见大相国寺的藏经塔,这是大相国寺的后山,离繁塔和莘园都不远。 自己被长贵背着在山林中穿行,赵煦拎着衣角跟在身后,嘴巴在动个不停。 自己还是听不见。 想必是在爆炸中伤了耳朵,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 但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太庙里的事。 小七妹说润王反,只怕是真的。 太庙里除了小七妹,其余的骚乱、谋杀、刺杀,只怕都是润王所为。 他在长贵肩头拍了拍,示意停下来,他有话说。 长贵依言放下他。虽然他听不见自己的话,但他还是能说话:“官家是不是动用了圣地的秘道?” 赵煦嘴巴动了,李昱白认真的去辨认他的唇形,依稀看到了“火太大没法出去只能走密道”。 李昱白说:“润王想找到的,就是太宗皇帝留下来的圣地。” 太宗留有圣地,据说密道入口在太庙,三百年来世代都有瞎眼太监看守,由历任皇帝临死前对下一任继位者口耳相传,圣地入口的机关口诀与密钥全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 据说,兵变后立朝时,太宗皇帝勒令周朝恭帝改名为柴宗训,封为郑王,周长公主封柴郡王。 郑王突然暴毙,五个儿子陆续死于非命,前周王朝的内库财宝竟不翼而飞。 而太宗的圣地里,就是这周氏一国之宝。 太宗征用了大批民间奇能巧匠,花了十年时间修建,在建成后又坑杀了所有匠人。 从此,这一国之宝,便只有皇帝一人知晓。 “润王趁天狗吞日之时在太庙四处点火,除了制造混乱趁势除去朝堂政敌外,还为了确认瞎眼太监的存在。” “后殿起火,是为了制造险情,让官家你为了求生而暴露密道的位置。” 赵煦点头,看嘴型说的是“我也猜到了,但保命要紧”。 “只怕这密林中有润王的埋伏,大相国寺更会早有安排,”李昱白说,“国师见太庙接连起火,一定会让武僧前去查探,寺里想必也武力空虚。官家不能盲目现身。” “对,”赵煦嘟囔着:“我拉屎的时候都比现在人多,所以现在还得去搬救兵,大相国寺还有武僧和禁卫军驻兵。” 李昱白:“官家先别急着现身,由下臣先去大相国寺里求援,以防润王在大相国寺里外有埋伏。” 又对长贵说:“保护好官家。” 他虽然听不见,但能看到长贵重重点头。 “若两须臾的时间,我还没回来,长贵你带官家去莘园找福伯,切记不要先回城。” 待赵煦藏好后,李昱白整理了自己的衣裳,根据天上星星的位置辨认了方向,在密林中找去了大相国寺。 一路走得艰辛。 耳朵听不见,眼睛也没有更灵敏,一路跌跌撞撞地靠近大相国寺的后门。 树影在夜风中婆娑如鬼祟的贼人。 贼人出现得快捷而突兀,有人从背后袭击,一举将已经听不见的李昱白抓了起来。 他被人蒙着口鼻带到了相国寺后的护国铁塔里。 这里藏着十来个人,带着武器,黑巾遮面。 “李大人,又见面了。”坐着的人故意慢条斯理地吩咐,“来人,请李大人上坐。” 正是被抓数次又被劫走的于管事。 李昱白被人拎着扔在他面前。 “短短几日,李大人风采依旧。” 于管事捂着胸口,微咳两声,却支撑着站起身走过来,故意俯视李昱白。 “当日的言辞犹在耳边,今日某还想再问问大人,那日某说的话现在还作数,李大人愿意与某合作吗?” “你配吗?”李昱白坐在地上抬头紧盯他的唇形,没有特意起身,只轻描淡写的回他,“你的主子知道他养的狗这么聒噪吗?” “李大人这是在故意惹怒某,”于管事站直身体,“说明赵煦就在这附近了。” “不如你们散开去找找,”李昱白其实只读出了几个字,但他笑着点头,“一定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于管事顿时多疑了:“莫非就在这里?” 李昱白还是笑着点头:“你说的也对,栈道要修,陈仓也要度。” 于管事上下打量着他,沉着脸坐回椅子里,打量着茫茫树林,又起身眺望太庙方向,终于下定决心:“就在这附近找。” 他的人不多,分散走远就怕被调虎离山落进别人陷阱里去。 见李昱白盯牢了自己,脸上还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登时又起疑了。 “杀了他。”他说,“免得坏了主公的事。” 第177章 天狗10 刀已出鞘,有人逼近了李昱白。 “润王谋反已经被抓,”李昱白说道,“对了,是李进举告的。你若是在等他,那就大可不必了。” 于管事立刻站起身往前走两步,突然又停下来,“差点被你骗了,若是主公被抓,你怎么会在这,太庙又缘何再次起火了?” 他低着头了,看不到唇形,李昱白无法判断他说的是什么,便一时哑然。 而于管事举棋不定地想了想,挥了挥手:“带上来。” 立刻有手下拖了个穿着缁衣的女子过来。 灰色缁衣黯淡无光,却掩不住女主容色艳丽。 此刻眼中泪光粼粼,更因惊慌而显得楚楚可怜。 竟是之前被太皇太后送到寺里的梅小姐。 李昱白怒喝一声:“男人争权夺利,却如此践踏女子,小人行径,行为卑鄙,手段阴毒,你们绝不可能成大事。” “一个女子,却能引得有兵之将为主公所用,卑鄙便又如何。”于管事嗤笑道,“李大人既然怜惜她,不如用密道出口来做交换。” 他说的这些话太长,光线又实在阴暗,李昱白眯了眯眼,他只读出了其中几个字,比如“密道出口”。 他脸上便显出了沉思之色。 “也是巧了,”于管事说,“谁能知道在这寺里竟能遇到天下第一美女,哦,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美女不知道在哪里?李大人想知道么?” 这串话更长,李昱白只读出了“天下第一美女”几个字,便说道:“无可奉告。” 于管事冷哼一声:“动手。” 银光一闪,光可鉴人的刀身上映出了李昱白俊雅的眉眼。 他身前身后都有歹人,无处可躲。 “润王已死,你们若是弃暗投明,我李昱白可做保人,官家虽小,却是明主……” 树林里“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又是“嗵”的一声,像是有人惊慌中不辨方向滚倒在山路上。 “难道真在这?”于管事立刻命令,“快,跟上这个方向,别让人跑了。 顿时有两拨人从左右包抄而去。 而黑暗中一个巨大的怒目金刚头像以泰山压顶之势冲着他而来。 嗵…… 直直地撞上了护国寺铁塔的塔身,在夜空中发出了惊天动地一声响,回声激荡,惊起了飞鸟无数。 那是护国寺附近散落的石刻雕像。 这回于管事亲自拔出了刀,对准了李昱白的心口,正要刺落。 一把峨眉分水刺被投掷过来,逼得他立刻一闪。 于管事这下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师兄……” “哈哈哈……”大笑声响起,“姓于的家贼,受死吧。” 却是大长公主的笑声。 大长公主穿着紫色礼服,从山路上迤逦而下。 “你的师兄在我手里,骗我的人本来都该死。”大长公主笑得豪迈,“但我想着他一个人死未免孤单,所以特意来找你陪他死。” 于管事手一挥:“拿下她。” 大长公主倒不反抗,做出一副束手就擒引颈待戮的模样来。 “我走得累了,”大长公主说,“让人准备杆轿。” 于管事:“我师兄在哪里?” “最好是八个人抬的杆轿,”大长公主,“不然我怕他们抬不动我。” “说,我师兄在哪里?”于管事将刀对准了她。 大长公主对着刀尖走上前两步,边走边说:“再让人安排快马,我想去皇陵看看你们究竟挖的是谁的坟。” 于管事反而撤了刀。 “大长公主,我师兄在哪?”于管事放软了声音哀求道。 大长公主问的是另一回事:“你们挖的是谁的尸骨?润王他爹?他爹可不会护佑他,所以肯定不是,那是谁?” 于管事弓腰作揖:“大长公主,欺骗你实属无奈,是我对不住你。” 大长公主拍拍手:“好稀奇,没良心的人还会说对不住。你的对不住无非就是想知道那个头顶赤蛇耳带蜘蛛的鹰钩鼻子在哪里么?” 于管事:“大长公主想要什么?” “嗯,要一个人吧,”大长公主想了想,“一个换一个吧。” 于管事:“即使你救了小郡王,他也不会为你所用的……” “谁说我要换他,他说我对天下女子毫无同情怜惜之心,我要用行动告诉他我也有这个良心的。”大长公主指了指梅小姐,“换她。” 然后高傲地斜睨着李昱白:“李大人同意吗?” 其实李昱白大多都没看懂,但大长公主脸上的表情和动作都看明白了,便没说话。 “主子,我师兄呢?”于管事再度问道,“他在哪里?谁在看守他?” “怎么?你以为我就只有你能差遣了?”大长公主嗤道,“我能站在这里,就证明我还有人可用……” “那为何不去皇宫?又为何不直接去皇陵?要用我师兄来换?”于管事生疑道。 “因为阿,”大长公主冲了过去,“我要先杀你。” 可惜她没杀到,反而被人抓住了。 “谁帮你逃了出来?”于管事走过来捏住她的脖子吼道,“我师兄呢?” 大长公主笑得呛咳起来:“我的人很快就要来了,你要杀还是要逃,都得快点了。” “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师兄。”大长公主说,“赌一赌吧。” “为了你爹藏起来的秘密,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于管事,“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比如,我的肥肉有很多作用……”大长公主笑起来了。 她的紫色大衣袍里,突然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拳头,一拳准确地打向于管事的右边胸膛。 “呃,”衣袍下冒出一颗头的形状,“还好我够瘦……” 第178章 天狗11 于管事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嘶吼:“都杀了……别给主公留祸端。” 他手下立刻有人抢上前来挡,有人上前来想护住他,于管事自己也在拼死往后退,但都没有从大长公主身上破衣而出的小七妹快。 小七妹像条破腹而出的泥鳅一样糅身而上,将吐血的于管事擒拿在手里。 “住手,”手下将刀架在大长公主脖子上,“再不束手就擒,我就杀了她。” 小七妹挥拳的动作滞了片刻。 于管事的其他手下行动也很迅捷,有立刻将大长公主钳制住的,也有分头去抓李昱白和梅小姐的。 有手下打了个两长一短的呼哨。 山路上隐约听到有人回应,那是之前出去打探官家的手下。 得赶在之前的人回来之前解决掉。 不然己方只有一个能打的三个拖后腿的,对方将有十数个能打的一个拖后腿的。 大大的不利啊。 见李昱白被自己手下抓了起来,于管事得意一笑,无视自己被捏紧的脖子,捂着胸口边咳边说:“小道士,看来今天我还是死不了。” “你看错了,”小七妹反驳道,“阎王爷会给你开后门的。” 手下将李昱白拖到了对面:“放下于先生,不然我立刻杀了小郡王。” 小七妹觉得李昱白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但她噗嗤一声乐笑了:“真好笑,你抓的是他,凭什么让我放下。” “别动……”手下的话根本没机会说完,眼睁睁的看着她挥起了拳头打在于管事的后背。 在所有人的惊诧和反应不及中,脸上还带着笑的于管事胸口一震,又吐了一大口血。 小七妹甩了下拳头,反过来威胁道:“放人,扔掉武器,不然只要一拳就可以送你去过头七。” 她的威胁显然更让人震慑,手下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手。 于管事挣扎着挥挥手,手下立刻扔了刀,还将李昱白等人松开。 “一换一,放人。”手下呼喝着。 “一换一亏了,”小七妹讲价,“他们仨进了大相国寺,我立刻放人。” 李昱白深深地看了小七妹一眼,将这几把长刀抱在手里,叮嘱大长公主:“带上梅小姐快走。” 大长公主也不含糊,拖着害怕的梅大小姐,三人赶紧往大相国寺后门的方向走。 小七妹拖着一吐一口血的于管事殿后。 于管事的手下紧跟在身后。 很快就来到了后山门的那排台阶。 李昱白将长刀都丢进了山谷里,拉着爬不动的大长公主前行。 “你们走不掉的,”于管事还不死心:“一拳难敌四手,你的武功修为虽好,可拖后腿的太多,今日若杀了我,只怕命也要丢在这里。” “你是挺难杀的,”小七妹一边走一边感叹道,“三番五次有人救你。” 于管事蛊惑道:“不如我们合作颠了这赵氏王朝,杀了这些人,银钱、名利、权势唾手可得。” 小七妹:“可我阿娘家死绝了,没有血脉至亲可以借命。” 于管事眼神闪动,依然蛊惑道:“那就将这赵氏王朝的天子之运借来给你。” “怎么借?”小七妹反问,“你若真能做到,为何自己不用?” “你长得好看,只要你能迷住赵氏的任何一个公主,借她的肚子有个赵氏的血脉,便能像太皇太后一样。” 小七妹没有做声,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山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大相国寺后门前的108级台阶。 小七妹的心沉了下去,后门紧闭,这些打斗的动静,寺庙里居然没有人听到。 想来是太庙连接起火,大相国寺的国师带着武僧赶去援助了。 而于管事的人更急,将四人团团围住,再不肯让他们往前半分,威胁着喊:“小道士,放了于先生,不然这仨人都死。” 双方又僵持住了。 山林中,若是于管事的其他人手赶上来了,那就真的糟糕了。 小七妹也恼了。 “我对你老是死不了感到厌烦了,”小七妹说,“他们死不死的,关我屁事。” 她咬牙挥起拳头,这次对准了于管事的心口。 胸骨爆裂声如爆竹般响起,血雾喷出。 于管事眼神中还带着不可置信,兀自站立着不肯倒:“不,我该死得……轰轰烈烈……” 小七妹用一根手指推了推他肩膀:“祖师爷慈悲,去抱着他哭吧。” 他的手下齐声惊呼:“于先生……” 于管事扑面跌倒,后脑勺朝天,一动也不动。 他的手下立刻抢上来扶起他,却见他气息全无,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他真的死了。 小七妹嘟囔着:“还是得砍头,不然总是不安心。” “姓于的终于死了,”大长公主大笑起来:“死得好啊。” 而敌方登时乱套了。 其中一个小头领口中呼喝着:“都杀了……” 还有人喊:“抓了姓梅的回去将功抵过。” 有人攻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梅小姐。 小七妹飞扑过去,将大长公主一脚踹向梅小姐那边,自己扭身缠住了拦着李昱白的人。 李昱白趁机朝台阶奔了过去。 他没有武功,小七妹拦着了杀他的人就是为了让他能跑上台阶敲开大相国寺的后门。 得有支援啊。 108级台阶平日里并不觉得难爬,但此刻却总觉得很远。 身后还有那个小头领已经追了上来。 梅小姐也很危险。 虽然小七妹将大长公主踹过来分担了被杀的危险,她庞大的身躯也有利处,但显然她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可能护住别人,很快梅小姐被人捉住了。 捉了梅小姐的这两人毫不犹豫地拖着梅小姐往山林里跑。 “救我,救我……” 若是进了山林,又被人捂了嘴,便如同泥牛入海,很难再找到她了。 那等待她的,便是楚楚当年的境遇。 但那边李昱白也已经陷入险境,小头领已经就快追到他了。 一左一右,无法两全。 小七妹头一次感觉到了为难。 第179章 天狗 12 若只想报仇,此刻该救李昱白,因为他才是对自己报仇有用的人。 小七妹转头跑上了台阶。 在叵测的人心前,在不公的皇权前,她保全不了别人,但她发誓要报仇。 台阶不高也不陡,抖的是小七妹自己的心。 “救我”的喊声已经听不见了。 李昱白被人步步紧逼,已然十分危险。小头领已经伸手去揪他的后心,正试图一把将他从台阶上拉下来。 小七妹的袖刀在手指间飞舞,之后像利剑一样直插小头领的后心。 她还是慢了一步。 小头领在台阶上像一截圆木一样滚了下来,但他在倒下之前揪住了李昱白,将李昱白也带了下来。 两截圆木滚了下来。 小七妹抢上前,扑上去补了一拳,再将李昱白拎了起来。 但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李昱白的双耳流出了血迹,连嘴角都有血迹,见了她勉强说了句:“快去敲门。” 小七妹拉着他快步抢上台阶,飞起一脚踹在寺门上。 大相国寺的后门“duang”的一声响了。 李昱白还来不及阻拦,小七妹又踹了一脚。 大相国寺里顿时亮起了火把。 门打开了。 小七妹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手里一重,被人带得往后倒。 李昱白身子一软,如同强弩之末往后倒了下去。 小七妹赶紧接住了他。 “小老七,”李昱白声音低微地叫她,“去找梅小姐,她的衣裙上被我撒了萤石,在夜里会发出蓝色微光,在白日会发出紫色微光,你跟上去,先找到她最终落脚的地方,再将她带回来。” 这是他从林武被人以假死带走后,备用着以防万一的。 “好,”小七妹立刻点头,“但大人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前两个她已经想好了,第一永不许杀青鸾,第二永远护着三平和大武,第三个她还没想好,但总归将会用在杀周太后时。 李昱白盯着她的唇形,略有不解,因此没有回答。 “放心,我个人觉得这三个要求都不过分的。”小七妹保证道。 李昱白点头。 寺庙里出来的人举着火把,此刻已经有人在喊:“可是提刑司李大人?” 但李昱白似乎没有听见。 小七妹顿时一愣,不由得问:“李大人,你是哪里受伤了吗?” 但李昱白立刻回答她了:“放心,我没事。” 恰巧僧人又问了句:“可是提刑司李大人前来?” 李昱白似乎还是没听见,却问小七妹:“你为什么和大长公主出现在这里?” 小七妹面不改色:“呃,有人在宗正寺里杀人放火,我和大长公主一路逃到这里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从李昱白背后走过来的僧人。 李昱白跟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耳朵里的血迹有新有旧。 小七妹扯住了他的耳朵细看。 李昱白这才偏过头,低声承认:“我好像聋了,只有看着人才能看出他说什么。” 小七妹眼睛都瞪圆了,好不容易才扑闪着眼睛安慰了一句:“大人真厉害,才做了这么一会聋子,就做得这么好,以后一定会是个最棒的聋子。” 李昱白被噎住了,但聋了之后复杂难言的情绪好像一下就轻松了下来。 于是低声叮嘱:“你出发吧,不管听到京都有什么消息都别慌,做好我交代的事。” 小七妹起身,袖袍一挥,在僧人围过来前从台阶上飘然而下。 山林边,于管事的尸身已经被抬走了,大长公主还躺在杂草里怒气勃发的瞪着走过来的小七妹。 小七妹讪讪地解释:“哈哈,别生气,三平说了,肥肉多的人比瘦子命大,不容易死些。” 大长公主狠呼了一口气,压住了怒火,就着她的手半坐起来:“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若是你坏了我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呃,”小七妹好心提醒道,“道士是抓鬼的,虽然我道法稀松,但你要说这个我是不怕的,兴许还能挣点功德。” “你……”大长公主话没说完,就被她捂住了嘴巴。 “好了,你能活就活着吧,”小七妹说,“看在你做了回好事的份上,这份功德我会替你记住的。” 她对李昱白说的那个“因为有人杀人放火而和大长公主一起出现”的理由当然是假的,很显然李昱白也并不相信。 而实话是,她从太庙翻出来后,本来是想直奔大长公主说的密道,从城墙外经密道潜入皇宫杀了周太后。 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因为天黑迷路而走进了山林里的大长公主。 小七妹本来想当做看不见她,然而她用那么庞大的身躯鬼鬼祟祟的走在山林里实在是显目。 大长公主见了小七妹,自嘲道:“说要去杀一生宿敌,却连去的路都找不到,从宗正寺走到城墙的密道入口都做不到,皇家公主都有个屁用。” “皇家公主不用走路,辨不清方向实属正常。”小七妹好心安慰她,“你慢慢找,我先走一步。” “慢着,”大长公主叫住了她,“我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如果你能帮我做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大可不必,”小七妹没砍掉李进的头,因此心情不算好,所以刺了她一句,“你不配使唤我。” “若我告诉你,梅小姐又被人劫走了,李昱白也被人抓了,”大长公主问,“她们能不能使唤你?”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事?”小七妹问。 “杀了于管事,”大长公主说,“他骗了我这么久这么惨……” 小七妹不耐烦听:“成交,李昱白和梅小姐在哪里?” “护国寺铁塔下。” 就这样,她俩一起出现在护国寺铁塔。 此刻,她又独自离开了铁塔。 她要去做一件和自己复仇没有关系的事,但这件事会让李昱白欠她三个承诺。 她进入了山林,在山林的草地上仔细寻找,借着皎洁的月光,她找到了一株株绿草上微微的蓝色光亮。 又沿着这些光亮,她找到了于管事那批手下的去向。 那些人去了外城。 这是蔡河边上的宜男桥。 宜男桥下,有出城的码头和渡口。 这些人还是要用水路将梅小姐运出汴京城去。 小七妹沿着越来越少的蓝色光亮,停在了一家扎纸店。 即使站在围墙外,也还能闻到棺材板子刚上油还没晒干的特殊香味。 小七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长毛了,明天要下滔滔大雨了。 第180章 阿梅 今夜,四处比以往黑得多,也安静得多。 人们因为畏惧天狗而早早的熄灯躲在屋子里。 内城的火已经熄灭了,但空气中还有燃烧后的气味。 月亮长毛,大雨滔滔,明天的雨小不了。 大雨会带走许多痕迹,比如李昱白撒的萤石粉。 必须在今晚找到梅小姐。 小七妹抬头看了看天空,小咕咕去加餐了,若是找不到自己便会去找三平,她不需要担心。 她该担心的是不多的时间和可能存在的陷阱。 比如扎纸店会不会就是陷阱,没进去前谁也说不好。 所以小七妹翻了进去。 院子里摆放着几具正在风干的棺材,品相不太好。 但纸扎的童男童女却惟妙惟肖,连红脸蛋都很真实。 在月光中一排排的站在屋檐底下,默不作声,自带几分独特的阴间气质。 院子里没有萤石粉在发光,却有彩纸花圈在月光下发着冷光。 唯一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里有人在说话,还有刨子在削木头的声音。 “当家的,这亮着灯会不会把天狗引家里来?”女声在问。 “天狗该去皇宫里了,”男人安慰道,“咱就卖点棺材板子,又没杀人放火,怎么会有天谴?再说,真要有什么天谴,那也该先去劈了东街的刘老三。” 女人:“说起刘老三,他白日里还说要给他娘再烧个丫鬟下去。” 男人回:“咋滴?他是嫌他亲娘在地下伺候的人还不够多?” 他没好气的抢白着:“他阿娘千叮咛万嘱咐死后不和他爹合葬他不听,现在他阿娘夜夜给他托梦,今日在地下又挨打了,明日在地下没衣服穿了,后日他爹带女鬼抢她屋了……哎,他阿娘死不死的都老惨了。” 女人叹气:“做儿孙的只想着自己面上有光,哪里能看到自己老娘的苦。” 有个房间里还亮着油灯,有一对大概是夫妻的人在说着闲话。 看起来是一家普通而正常的纸扎店。 萤石粉会留在店外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伙人挟持着梅小姐路过这家扎纸店来买棺材。 又将梅小姐塞进了棺材里,因此再没有留下其他萤石粉的痕迹了。 小七妹戳开了窗纸,用一枚小石头熄灭了油灯。 “哎呀亲娘喂,灯盏里没油了吗?”女声埋怨道,“就说只用一根灯芯,不然太费油了,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 男人:“哪晓得天狗会吓死这么多老人,不连夜赶工明日都交不了货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女人佝偻着一边捶背一边走出来:“天狗降祸,到处都起火了,叫人心里慌得很,这天下要是大乱起来,咱老百姓的活路都不晓得在哪里。” “我瞅着太皇太后这些年挺好的,”男的也跟了出来,“这几年的日子比往常年还是要好过些的。” “那倒是,往常年哪有闲钱办白事,乱葬岗上野狗吃了多少人,用草席子一卷埋了都算是死得好的,”女的说,“如今咱还能挣点小钱花花。” 小七妹又听了一小会,确认没有异常才出手点了两人的穴。 这对公婆害怕惊慌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只剩眼珠子能转了。 小七妹将袖刀架在男人的脖子上:“老板娘,你若是喊,你男人就得死,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你就眨眨眼。” 女人眨了眨眼。 “今天夜里有谁来过?什么时辰来的?来了几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女人颤颤巍巍地回道:“戌时二刻,东巷林家来定了棺材一副,戌时三刻西巷马家、宜男村黄家、秦家各来定了一副棺木……” 这几个时辰来的都不是,因为那时候双方都还置身于山林中。 “亥时末,来了两个男的,敲门说要买棺材,本来都说好了先交定钱晨起后送货去,后来又说当时就非得要……” 老板娘诉苦说:“他们硬是把别人家定好的棺木要走了,夭寿啦,干了白事这么多年,头一回碰上抢棺材的,奴和当家的才趁夜赶工……” 是这个了。 “送到哪里?”小七妹问。 老板娘:“蔡河上水门前巷临水的那一排,挂了白灯笼的吴阿贵家。” 蔡河上水门前巷吴阿贵家。 小七妹任老板娘说完这个,又问道:“昨夜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娘:“奴不晓得,只晓得天狗吓死了好些人,巷子口老金敲锣时敲着敲着就倒下了……还有就是内城早早关了城门,听说抓了好多白莲圣教的人……” 小七妹听完后,又问清楚了蔡河上水门前巷所在,才将她的穴道也点了,将两公婆移到了屋子里:“抱歉,穴道过后会自己解开,耽误了你的活计。” 她将从大长公主发髻上扒下来的金簪子割了一角下来:“这是误工费,但要是多嘴多舌……” 她徒手将木材劈成两节:“这就是下场。” 没法动弹的两公婆眼神是无比诚恳的懂事。 小七妹摸去了蔡河上水门。 这是一条建在水上的街巷,处在外城的最外围,黄泥路边有绿柳点缀,临河而建的房屋错落有致,月光朦胧的得如一层薄烟轻纱将它笼罩着,竟是一处十分美丽的去处。 小七妹泗水而行,找到了老板娘所说的“挂着白灯笼”的吴阿贵家。 她从水里潜到了屋子的吊脚楼下,然后她很快就确认自己来对了。 因为她听到了梅小姐的哭声。 是那种怕得不敢哭又实在忍不住的哭声,像小猫呜咽,又像婴儿泣啼。 隐隐约约的还有别的人说话的声音。 偶尔能听到“过了今夜”“主公”“趁发丧起事”“天家失德”等字眼。 有人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人数未知,武力未知,战场未知…… 已知梅小姐有才有貌,却手无缚鸡之力。 小七妹长久的浮在水里,头顶就是吊脚楼,流水带走了她身上的热度,凉意从四肢百骸开始入侵。 梅小姐似乎哭累睡着了,她的呼吸音变得低而长,偶尔夹着几声抽泣。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也小了。 夜更深了。 有打更的梆子声,还有流水汩汩的声音。 有一条鱼钻到了她怀里,又甩着尾巴溜走了。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适合行动。 她需要声音,还得是大一点的噪音,才能掩盖住她行动时的破绽。 她一直没有动,直到有脚步声响起,从里向外的,走到了她的头顶。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摸向了梅小姐之前发出哭声的地方。 小七妹终于动了,她抽出袖刀咬在嘴里,像只水猴子一样攀上了窗口。 第181章 阿梅2 梅小姐被惊醒了,她声音沉闷的喊了句,之后有人在喘息,有人在挣扎…… 那些响动遮盖了小七妹行动的声音,她用尖刀顶开了窗棱的插销,又轻巧的推开了窗。 这是一间从地面延伸而悬空在水面的杂屋,空的,没有住人。 她身上的水漏在木板上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在被掩盖了。 穿过杂屋进去还有一扇门,她又顶开了这扇门的木栓。 里面才是正屋,摆着具棺材,棺材板子打开放在墙角。 梅小姐的衣衫半褪,被一个穿着劲装短打的男人捂住嘴巴压在地上,她的挣扎毫无用处,反而被人趁机压住了腿。 男人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小七妹听不懂的怪话。 小七妹悄声上前,从后面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打了一拳。 男人很快就变得乖巧了,他垂着手任凭小七妹勒死了自己。 “阿梅,”小七妹低声问,“你会泅水么?” 惊慌的梅小姐挣脱开来,捂着自己的嘴巴躲到了墙角,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男人口吐长舌的死在当场,怕得忘记闭上眼睛,压根没有听明白小七妹在说什么。 小七妹摇晃着她的肩头再次问:“阿梅,你会水吗?” 梅小姐无助地摇头。 那就糟糕了,水路走不了。 “阿梅,”小七妹三下五除二将死男人扒了个精光,“跟我走吧,现在就得出发。” 一会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咔嚓…… 天边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将天空劈开了一个口子。 轰隆…… 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倾盆的大雨从那个口子里倾泄而下,哗哗的砸向水面。 小七妹将梅小姐又扶进棺材里,梅小姐不敢松手,眼巴巴的瞅着她。 “放心,别出声,我一定带你走。” 然后她打开杂屋的门,又打开临水的窗户,将赤裸的死男人从窗口推了出去,自己用阿梅的声音喊了一句:“我不要跟你走……” 然后她飞快的躲在了门后面。 很快,脚步声从院子里的其他房间纷沓而至,前后有五个人鱼贯而入,直奔打开的窗户而去。 小七妹快速关了门,又赶紧插上门栓,接着拖过棺材顶在门后面。 那五个人被关在杂屋里,口里不停地叫骂着,又将门踢的“邦邦”响,还有人从窗口跳进了蔡河里。 小七妹飞快地用死男人的衣裳将梅小姐绑在自己背上,出屋子穿过小院,又光明正大地打开院门,在大雨滂沱中扬长而去。 …… 五更梆子响,内外城门过时仍不开。 城门口雨水激荡,石板路上积水遍地,黄泥路泥泞不堪。 有人带队骑着大马冒着大雨在内城的朱雀门那撞门要进内城。 “天谴来了……太庙塌了……” “祖宗显灵……赵煦逆取皇位,得位不正……” 有人带队聚集在顺天门口要出外城。 “太庙塌了,先帝遗诏找到了……” “先帝遗诏,兄终弟及,传皇位于润王赵颜……” 巡卫队飞骑相告:“奉太皇太后懿旨,捉拿白莲教反贼,擅开城门者斩,擅闯城门者斩……” 寻常百姓家不懂皇家的事,只缩在屋舍里不敢出门。 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夜又一天。 蔡河涨水,金水河涨水,广济河涨水,汴河涨水…… 整个京都城如同是汪洋里既散落又相连的几片孤舟。 又过了一夜,四更时,大相国寺的晨钟按时响起,在大雨中不再雄浑洪亮,显得沉闷而低哑。 永顺水门告急,善利水门告急,通津水门告急,上善水门告急、蔡河上水门告急…… 浑黄的河水在水门的千斤闸前荡起了漩涡,防浪堤已经被淹了一半,平浪台已经被淹没盖顶。 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汇集着狠狠地拍向闸口,发出了轰的怒吼。 一队武僧冒着大雨出了大相国寺,又下了山,经东大街进入御街,又靠近了宣德门。 在紧闭的宣德门前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唯有一个穿着白色广袖僧袍的人站在宣德门前,在大雨中颂起了佛经。 很快,宣德门开了一道小门,有内侍举着伞过来,先给国师遮雨,之后殷勤地问:“太皇太后让小的来问,国师为何前来?” “贫僧前来告罪,贫僧护驾不力,官家于太庙中失踪不见了……” 雨势终于小了,在地上的水面砸起了一个个水泡,又兀自破灭消失不见。 乌沉沉的天空亮了起来。 大雨在下了一天两夜后终于停了下来。 皇城司一队骑兵从城门口出来,往各处城门而去。 “奉太皇太后懿旨,先开水门泄洪。” 永顺水门的千斤闸被拉起,善利水门的千斤闸被拉起,蔡河上水门的千斤闸被拉起…… “奉太皇太后懿旨,开城门。” 外城城门纷纷打开。 内城城门也依次打开。 皇城,宣德门缓缓被拉开。 太皇太后的贴身女官和内侍相携而来。 “奉太皇太后懿旨,宣润王、益王进宫。” “宣百官上朝。” 紫色官服、红色官服、绿色官服纷纷出现在宣德门口,从大庆门进皇仪门入垂拱殿。 天子椅上空无一人。 对面的珠帘被尽数撩起。 太皇太后穿着朝服戴着冠帽端坐在明黄色的椅子里,看着百官从垂拱门鱼贯而入。 她的视线从队伍中扫过,落在队伍后面的人身上。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润王赵颜。 润王手里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迈着四方步上前来。 跪着的他看起来诚惶诚恐,手里却高举着那份据说从太庙的圣地里找到的遗诏。 队伍中没有李昱白,当然,也没有她的孙子。 李昱白和赵煦都失踪了。 第182章 高滔滔 天狗吞日后第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内外城门俱紧闭,宫门关。 天狗吞日后第二日,大雨瓢泼而下,城门依然紧闭,宫门也未开。 天狗吞日后第三日,大雨转小雨,四更时分,国师下山,五更时分,内城门开,外城水门大开,其他城门紧闭,大相国寺武僧护送百官入宫,终日未出。 内城居住着的官员家眷紧闭家门,苦候宫中消息而不得。 申时二刻,天放晴,阴云散去,有长虹贯日。 自天狗噬日后,又现五十年难见的异常天象。 内城有平常百姓开始走出家门,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 突然有人大哭起来,跪倒在地,朝天拜个不停。 “天子无德,大灾将至,祸已临头……” 又有其他的人跪下,朝天祈求。 “老天爷开眼吧,老百姓的日子才好了一点,给条活路吧。” “遗诏找到了,皇位该拨乱反正还给润王了……” 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 “什么遗诏?” “说是太庙塌了,从圣地里找到的。” “润王找到的?不会吧?我怎么不信呢……” “不是润王,听说是太庙里的庙吏,以前太宗皇帝留下的,这回天狗把太庙烧塌了,这才露了出来……” “这润王才是真命天子?” “那官家到底该不该亲政?这又是天狗噬日又是长虹贯日,他亲政不是顺应天命吧?” “那岂不是说,天象示警,润王才是真命天子……” “不管怎么说,官家这把龙椅该换人坐了……” “长虹贯日,主君王遇害,这到底说的是先帝是被害死的,还是说官家被害死了?” “想死啊,妄议皇室,你有几个头能被砍几回?” “天象示警,润王该是真命天子……” “往上数数,这传位给自己兄弟的,太宗便是表率。” “这么说起来,先帝颇有太宗遗风……” “遗诏现世,兄终弟及,传位给润王赵颜……” “遗诏现世,兄终弟及,传位给润王……” 这呼声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越来越响,在很快的时间里就传遍了全城。 垂拱殿里,这份从天而降的遗诏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分成好几拨人,又吵了好几回了。 “这份遗诏究竟是从圣地里得到的,还是有人早就准备在那等着被发现的,这谁敢拍着胸脯保证?林大人你敢吗?” “皇家圣地,这世上唯有天子一人知道。谁能造假造到官家头上?金大人这话过分了。” “李进呢?他说润王伙同大长公主谋反,这可是大家都听到了的事,让他出来举证啊。” “本官倒觉得,钦天监张大人是不是首先得出来说几句,听说他将和润王成为儿女亲家,可有这回事?” “禁卫军负责太庙的安防护卫,为何会让刺客混入其中?” “听说润王广交天下能人异士,幕僚之中不乏武功高强之人,还在府中豢养了死士,焉知这刺客不是王府死士?” “大人所言,得要有证据才行,可不能学市井中人空口白牙无端指责诬陷他人。” “端明殿学士、正奉大人、皇城司提举、户部侍郎四位大人究竟是何人所杀此刻还未定论,连李大人也失踪了,除了润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李大人是为了护着官家,才失踪在太宗圣地,” 益王缩在老臣子的身后发呆,有太皇太后在,这麻烦事跟他无关。 最有资格判定这份“遗诏”是不是真的人,端坐在金雕龙木椅的对面。 这几年来,她虽然从未坐上过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龙椅,但没有人会质疑她手里掌握着的权力。 即使是此刻,争吵中的朝臣也在偷眼觑看她的表情。 此刻的她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即使在垂拱殿熬了一整天,她也未见疲色。 百官争吵时,她一言不发。 只在此刻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提刑司陈南山何在?”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争吵中的官员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南山从队伍最末端走出来:“微臣在。” 高滔滔示意他上前来:“李昱白安排的事都进行得怎么样了?” “回太皇太后,”陈南山,“五品副督头赵明带人去了京西路,此刻应该已经到了陈留县;五品带刀侍卫王汉已经带队在搜山……” 他每讲一句话,润王的头便低一分。 高滔滔听完后只说了一句:“去吧,哀家许久未见晟儿,你去请润王妃将他带来。” 陈南山低头应是,只听纯金丝楠木高椅上传来不紧不慢的一句:“润王不在府里,便由你负责王府的安危。” 晟儿是润王赵颜的儿子。 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完,润王的腰立刻弯了下去,手里举着的那份遗诏便重若千斤。 底下站着的朝臣中,那些曾主张遗诏为真的几个顿时觉得腿脚发软眼前发黑。 “去一趟山里,将太傅和太保请下山,让他们回府休息。他们年纪和哀家一样大了,受不得这份累。” 官家的文武两位师父都还在太庙那里守着。 她说完这一句,腿脚发软的那几位又觉得有了力气,润王的腰也直了一分。 “外都水监孟……嗯,”高滔滔略沉思了片刻,她身后的女官立刻上前耳语一句,之后她便清楚地问,“孟叔康何在?” 立刻有人上前回道:“五更时分城门开时,孟大人便带人前往广济河道泄洪口。” “好,”高滔滔看似随口问道,“孟叔康的女儿今年芳龄几何?是否婚配?” “孟大人仅有一女,据说订婚后不久男方便出了意外,因此在娘家守节。” “哦。”高滔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她身后的女官很快上前问道:“我朝从不提倡望门寡,孟家小姐既未曾出嫁,便可婚嫁自由。太后近日时常觉得身体不适,不如让孟小姐进宫陪伴太后?” 高滔滔点头:“可。” 但她也仅仅是说了这几句,便又恢复了之前不言不语的模样。 殿里再也没有争吵声了。 大家都在等。 等太庙那里传回来的官家的消息。 至于那份遗诏究竟是不是真的,既要看官家死没死,又要看太皇太后认不认。 太皇太后认不认,谁也揣摩不了她的心思。 天黑之前,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 大相国寺留守的僧人说,李大人曾到大相国寺求援,带着寺里留守的八位武僧又进了山里,后山发现有丢弃的长刀,有李昱白李大人的金鱼袋,未见李大人的踪迹。 太庙塌陷的密道里,挖出了负责看守圣地的瞎眼太监,以及扁了半个头但还有一口气的李进。 唯独没有找到官家,不见活人,也没有死尸。 长虹贯日,主君王受害。 官家究竟在哪里? …… 第183章 赵煦 “啊呦,伊这人啊,是既犯嫌又呆气,简直就是胡里八涂,赫人吧啦的……” “长贵,这人说的什么鸟语?” “呃……” “她说你又小气又讨厌。” “陈小七,别以为你是小郡王的人我就不敢治你。” “赵小六,你凶姐姐,你是坏人,你不许在我们船上,你下去。” “好阿梅,一会姐姐给你烤鱼吃。” 一艘乌篷船在秦淮河上游荡,试图从一条又一条的花船中穿过去。 却被另一艘卖冰粉的乌篷船给拦住了。 “喂,付钱啦。看你小子人模狗样的,怎么吃几碗冰粉还想赖账。”冰粉西施拦住了她们。 人模狗样的赵煦:“我可没有赖账,是你自己算不清账。一碗冰粉三文钱,我一共要了五碗,这没错吧。” 冰粉西施点头:“没错。” 赵煦指了指前面那艘大花船:“他们买了十碗,你送了两碗,这没错吧。” 冰粉阿姐点头:“没错。” 赵煦理直气壮地叉着腰:“那我又要一碗总共六碗付五碗的银钱一共十五文有什么错?” 冰粉阿姐:“错了,你们喝了六碗,该付十八文钱才对。” 赵煦扳起手指头又来一遍:“你看,是不是你错了,买十送二,那就是买五送一,他们要了十二碗付十碗没错,我要了六碗付五碗也没错。” 冰粉阿姐:“错了,要了六碗就该给六碗的钱……” 被故意抹黑了脸蛋的阿梅:“三文钱,我有我来付。” 赵煦:“不行,谁付都不行,这是三文钱的事吗?这明明是讲不讲理的事!” 头上簪着花穿着亮色衣裙的小七妹正在对影欣赏自己的倒影,对这四天已经出现过八回的争端视若无睹。 “哎呀,我可真好看。”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要是戴上耳铛,肯定能更好看,沉鱼落雁说的就是我了。” “哎呀,要是手指头能像阿梅你的手指这样细细嫩嫩的像葱管就好了。”她捏了捏指节上的血痂,“有疤都不美了。” 内侍高高手长贵穿了身渔夫的衣裳,袖着受伤的右手坐在船头,实在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任凭小七妹将船摇到了芦苇荡边的一个小渔村里。 小小的院子,旁边是一汪又一汪的池塘和水泊,出行全靠乌篷船,就是要串个门都要摇船,让他一个没坐过船的人晕得很。 哎呦,这一路,官家究竟是怎么和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混成一伙的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他也没眨眼啊,怎么就没看懂呢? 李大人一走,官家就从躲藏的地方钻了出去:“长贵,走,我带你闯荡江湖去。这宫里看别人屁股的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 长贵不肯:“可李大人还没来。” “没有我这个拖累,李大人反而更安全。”赵煦率先往山下走,“你不走那就后会有期吧。” 于是自己不得不跟着走。 先是做了些该做的,比如杀退来犯的刺客。润王豢养的高手不少,其中一个伤了他的右手,武力降了不止一半。 后来做了些鸡鸣狗盗之事,比如偷了百姓家的衣裳,又比如偷富户家的银子,还没偷到被狗撵了…… 也做了些违逆太皇太后懿旨的事,比如从紧闭的城门口溜走,带着官家从城墙处翻出了城,还没成功,被小七妹捡了…… 还做了些意想不到的事,丢了内侍高手的脸。 想他堂堂一个内侍四品高高手…… “长贵叔,”小七妹招手叫他,“该准备今夜的伙食了。” 长贵将左手伸出来,接过小七妹递过来的两枚绣花针。 “平心静气,手臂与肩相平,以手腕带动手指,气发针出……”长贵从未觉得自己的绝活如此难以启齿,“这一招叫做梅不开。” 河面上浮出了一条翻肚子的鱼。 可惜,两根针才中了一条鱼,左手还是不如右手好使啊。 “好,今夜给长贵叔你做紫苏鱼干。”小七妹乐滋滋地用同样的手法射出了一根细针。 “梅上枝,梅不开,”小七妹问,“下一招就到梅吐蕊了……” 哎,生活不易,长贵卖艺。 为了让官家有人养,他的梅花针法快要教完了。谁家少爷出来闯荡江湖就带个人,别的啥也没带。 哪像这丫头,出来闯荡江湖,带了好多能铰碎了当银钱使的金簪子。 他压低声音问赵煦:“官……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煦吵架没吵赢正跟阿梅生气呢。 “谁让你杀鱼的,快放生。” 阿梅被他一凶,眼泪汪汪地看小七妹:“姐姐,放不放生?” “嗯,放生……姜吧,不然腥气。”袖刀在小七妹的手指间飞舞,三两下就将鱼开膛破肚,“赵小六快生火。” 赵煦:“就不生,你又能怎样?” “不生就不生呗,”小七妹,“反正你们老赵家生不了的多了去了,你到时候也过继一个。” 赵煦:“我说的是生火。” “那你倒是生啊,”小七妹,“你也就会一个生火而已,还五次有两次生不起来。” 长贵又低声问赵煦:“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 “看了秦淮河选花魁再说,”赵煦,“你没听说遗诏都出来了么,就别耽误那两母子斗法了,再说回去还不知道被谁杀。” 真是的,李大人怎么还没有找过来? 他的下属都这么好当的吗? 都不用向上峰交代的吗? 好在没多久,一个船夫来了。 “青鸾姑娘让小的来告诉你,选花魁的日子定了,就在三日之后。” 小七妹鼓了鼓掌:“太好了,我还没见过选花魁呢,可以开开眼了。” 赵煦啧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船夫笑眯眯地说:“也是官家终于大选了,不然还定不下来呢。” “官家大选了?”赵煦诧异地转身,“我怎么不知道。” 船夫鄙夷地看着他:“官家大选关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什么事?” 赵煦忍了:“那选的谁家?” 第184章 赵小六 “听说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选的是修水渠抗洪涝的孟家,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瘩里的小官。”船夫老伍说,“哎呀,这么说起来,一国之后家里就是个修水渠的呗。” 他摸摸头,憨厚地说:“我感觉我们庄子里踮踮脚,好像也能够到这个位置上的官了。哎呀,这国丈听起来就挺亲切啊。” 是够亲切的,姓孟的这个人是个干实务的,外都水监这个位置是风险很大的,从四品官的这个品级是不够看的…… 总之,这个人和这个位置,干好了没啥奔头,干不好立刻要被砍头。 不容易出头,却很容易掉头。 哎,好惨。 “有意思,”赵煦问,“这个姓孟的家里有几个女儿,定的又是哪一个?” “听说这位国丈家里人口简单,就一子一女,女儿听说是个命硬克夫的,”船夫老伍挠挠头,“前头定亲那家的公子才刚纳吉就那啥了。” “那肯定是那家公子之前身体就不行,”小七妹又看了看赵煦,“赵小六,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行,赶紧好好养,可别没成亲就嘎嘣折了,带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赵煦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努力活到成亲以后再嘎嘣。” 小七妹:“不,我是说你得争取活到生个娃再嘎嘣。” 阿梅怕怕的:“就不能一直活着吗?棺材里好恐怖的。” 长贵:呃,三个人加起来都没他老…… 赵煦气了会,又来哄小七妹:“陈小七,带我去逛秦淮河的花船吧,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也没逛过乱葬岗呢,”小七妹不客气地说,“要不要去见识下?” 赵煦正要生气,突然觉得挺有道理的:“那确实没逛过,不如现在就先去乱葬岗上看看。” “嗯,行,”小七妹点头附和,“你提前选个地挖个坑,得深点,不然容易被野狗刨了。” 长贵摸了摸心口,他有点累,想倒头就睡,花魁啊,就早点选了吧,官家看完了才能跟他回宫,回宫他才好交差了。 老伍很快又回内秦淮那边的花船去了。 小七妹带着他们三个住在老伍家,就是之前小七妹受伤时,青鸾想要她来养伤的地方。 这里靠近龙藏浦的河堤,若没有连日大雨,此时正是扁舟捕鱼的好时机。 但如今河水浑浊,水浪翻腾,河堤边的泥土正一大块一大块被河水吞没带走。 “喂,老伍,”有人隔得远远的在屋外喊,“快,荷包套那边涨水了,潮沟庄要被淹了,快去帮忙。” 小七妹赶紧抢出门。 来人穿着草鞋,裤子高高的捋到了膝盖上,正是这个伍家庄的保长青伯。 “小七啊, 你娘舅没回来吗?”青伯先一眼看向跟在小七后面出门的长贵,“能来一个帮手的……么?” 马上就看到了长贵包着的右手,又看向赵煦,砸吧着嘴啥也没说,反而叮嘱着,“那你们自己小心点,眼观四面啊,咱村里位置高,要是有人飘来了,能伸手一下就帮把手,以后万一家里人来找总能找得到全尸。” “青伯,我跟你去潮沟帮忙,我水性好。”小七妹赶紧换了衣服摘了头饰塞在阿梅手里,“你们在家乖乖听长贵叔的话,我去去就回。” 她跳上青伯的船就走了。 结果到了半夜还没回。 门外边田垄中间那些池塘、水泊一点一点的连成了一片浑浊的水域。 阿梅扒在门口急得哭了。 赵煦也在门口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 终于远远的看到了一群泥猴子一样的人摸黑往这边走。 他赶过去一看,人群中那只最瘦小的泥猴子就是小七妹。 所有人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淤泥,伸出来的手爪子也被泥蒙住了。 活像一樽樽要去殉葬的泥偶。 “帮上忙了吗?”赵煦问。 小七妹闷闷不乐的没搭理他,赵煦又去问那位青伯。 “青……青伯,人都救上了吧?” “没呢,”青伯长吁短叹地,“潮沟淤泥太多,水面涨得太快,要是能提前清淤疏浚河道就好了。” 赵煦呆呆的:“死了很多人?” “有三户人家连人带屋子都没了。”青伯说,“回来歇一歇,天放亮还得去荷包套那挖。”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天:“现在就盼着不要下雨,把上游的水先过了。就怕下大雨,咱们村的水位要是涨了一寸,荷包套那就涨了一丈,下游就少说也得涨一丈五。” “那就该发洪汛的羊报了。” “羊报,”赵煦点头,“朕在奏章里见过这个词。” 青伯诧异地问:“什么阵什么章?” 小七妹:“他无聊看的话本子,青伯别理他。” 青伯:“明儿你们继续守在屋里,村子里还得多去几个人到潮沟帮手。我把村里的大傻呆放在你家,你们看着他别让他走丢了就行。” 天还没放亮,小七妹就先起床了,赵煦也跟着出门。 见小七妹先看了水位,水面只比昨夜高了一个手指节。 赵煦正高兴呢,就见小七妹抬头看着天垮了脸,一头扎在灶台间做了好些烙饼。 香得长贵根本没法睡,而赵煦根本吃不着。 因为烙饼刚出锅就被她装进了布囊里了。 天边刚放出一点点亮来,青伯就带着个看起来呆呆的汉子来了。 “这个亮放得不对,只怕又要下雨。”青伯倒是很坦诚,“小七,你是来娘舅家暂时借住的,就甭跟着下水了。” 小七妹倒是没有坚持一定要去。 只将大傻呆的手牵着放在长贵的左手里,把装了烙饼的布囊给了青伯。 没一会,就见来了好些精壮憨厚的汉子,和青伯一起往昨日回来的下游方向走了。 小七妹站在水汪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没说话。 赵煦:“你想去就去呗。” 小七妹瞪了他一眼。 感觉被她眼神骂了的赵煦“啧”了一声:“我可没拖你后腿,你别把自己不能去的理由往我身上靠。” 小七妹没理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看天。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放亮的天又黑了,豆子一样的雨滴在水汪里跳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泡。 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来了。 天地间雨茫茫的一片。 赵煦试着像小七妹之前做的那样,将手指头往水里一插,水位涨了。 大傻呆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老伍的蓑衣,吵嚷着要下水。 “皮……馄饨……”他嘟囔着,“吹……羊皮……羊做舟……” 赵煦听不懂,顿时就忘了之前自己还在生小七妹的气,赶紧喊:“陈小七,大傻呆在说什么?他是不是想吃馄饨?” 小七妹这次好好回答他了:“我也没听懂,但傻子都猜得到他说的不是吃的。” 第185章 赵小六1 四个人没一个听得懂的。 好在水汪里来了一叶扁舟,是船夫老伍回来了。 “青鸾姑娘让我来接你们去内秦淮的大船上。” 他见了大傻呆在,自己反倒不想回大船了,支吾着跟小七妹说:“小妹头,你自己划船带他们回内秦淮河吧。内河再涨也涨不到哪儿去。我得在这里守着,这是我的家,是我的老根子。” 正说着,就听阿梅喊:“姐姐,快看,水里飘来了一只白羊……” 老伍脸色大变,两步抢出了门,小七妹赶紧跟着过去。 不远处的堤下,河道里飘着一只去毛羊,羊上紧紧地绑缚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 这只羊一半陷在河水里,一半随着水面起伏,绑着的汉子显然已经昏迷,手脚瘫软地荡在水面上。 大傻呆:“羊报……羊报……” 老伍站在幕天席地的雨里,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吼着喊:“羊报来了……羊报来了……上游洪水来了……快去报官……” 很远很远,似乎有人应和了老伍,天地间又是一阵嘶吼,从近往远传去了。 老伍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片刻就消失在河面。 赵煦和阿梅吓得齐齐大叫一声,不由得双双拉紧了小七妹一左一右两只衣袖。 好在片刻之后,老伍又浮出了水面,正使劲的往羊那边游。 “那不是羊,是一整张的羊皮,”赵煦说,“整只羊宰杀取皮,洗净晾干,用麻油浸泡后仔细缝紧,需要的时候用嘴吹气充满,便成了一只单人舟,最初时做为行军打仗过河所用,后来专门用来传递汛情。” 这就是羊报。 水卒勇士骑着羊做单人舟,腰系数十枚刻着汛情的水签,以一往无前有去无回的勇气投身于洪水的惊涛骇浪之中,被卷于激流险滩之间,伺机将水签沿途投于各个县区。 各县区专有河道督察,并设有汛期守候兵,通过水签得知上游水势,可以提前部署,加高堤坝,或者提前转移,以最大程度的降低洪水对沿途百姓的伤害。 “小妹头,”老伍将已经昏迷的水卒拖上岸,“你救他,我得去把他没投完的水签投到下游去。” 水卒腰间还绑着两根水签,羊做单人舟和他绑在一起,绑得很紧。 小七妹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老伍将水签咬在嘴里,又快如闪电的跳进了水里。 “伍叔……”阿梅和赵煦两人在屋里齐声发喊。 老伍在河水中翻腾,很快就消失在滚滚河水中了。 小七妹将昏迷的水卒扛在肩头往屋里走。 水卒一开始没反应,之后开始在她肩头不停地呕水。 “河道督察为何没能将他救起登岸?是哪处河道的汛期守候兵失察了?下游堤坝是否加高了?沿途民众转移了没?” 赵煦嘟囔个没停。 “此时还未进入汛期,为何才三日大雨,河道就淤堵至此?平日里河工不养护吗?问题出在哪里,就该杀之以儆效尤……” “太宗严令,诸县灾伤应诉而过时不受桩,或迎遏者,徒二年,州及监司不觉察者,减三等。这太轻了。” “太祖出身行伍,自认粗鄙,对文官太过推崇宽容,朕以为,若是……” “赵小六生火,长贵提水,”小七妹喊道,“阿梅准备汗巾。” 水卒浑身冰凉,想是泡在水里久了。 赵煦满腹的牢骚还没吐完,一边生火一边骂:“朕以为,凡延误民生大计者,贪腐以至水患旱灾者,皆该杀之,不杀不足以……” 小七妹:“赵小六,给他擦身,阿梅过来切生姜。” 赵煦顿时忘了骂官员,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给他擦身?” 小七妹:“不然呢?阿梅和我都是女孩子哦。” 赵煦求助的看向长贵。 “赵小六,你看长贵叔干什么?你都害得他就剩一只手能用了,他那只手还得牵着大傻呆叔别走丢了呢……” “赵小六,他的头发也得擦干。” “赵小六你轻点,是擦头发,不是揪掉人家的头皮。” “赵小六你笨死得了……” “赵…小…六……” 轰隆隆…… 雨越下越大…… 这场雨从南到北都在下,包括两浙到京都。 自天狗吞日第二日开始,只在宫门打开那天停了一天,之后连续下了三天,没日没夜,瓢泼不停。 遗诏是不是真的,太皇太后没说。 但太皇太后将润王王妃以及润王的儿子还有怀孕的儿媳都留在宝慈殿。 孟家的女儿被迎进了周太后的福宁殿。 终生无子的周太后接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在多年闭门不出后,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开始筹办官家的大婚。 这几日,不停有宫外的消息传进宫内。 除了官家大选,由太皇太后指定了孟家长女之外,宫里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 某夜,皇城当值禁卫军有异动,某千夫长带兵擅闯东华门,被禁卫军统领当场射杀。 某午后,有飞骑从城外冒雨而来,从西华门入承天门,得太皇太后亲见。 “提刑司副督头来报,京畿路有厢军离营,急行军一天一夜,被右将军率部下拦于陈留县,带队者被斩于马下。” 某黄昏,提刑司陈南山觐见,润王府有幕僚趁夜偷出王府,于枢密院某官员府外被活捉。 天狗吞日后的第七日,太庙庙吏及禁卫军副指挥使同时来报。 太庙后殿的断垣残瓦下,清理出了所谓的圣地。 圣地里只有一块带字石碑,石碑上只有四个大字——优待柴氏。 而从圣地里捡回来一条命的瞎眼太监醒了。 仅有一口气的李进,活了,也醒了。 李府的大少爷在喜极而泣时,迎来了两位特殊的朋友,英国公之孙赵瑾,和节度使之子朱季川。 第186章 朱季川 李进的府邸就在新会门附近的牛行街。 这条街上多是武官的府邸,日常牛马出行最多,隔得不远就有小牛倌在捡牛马粪。 远远及不上朱府和英国公府所在的新郑门街。 “李兄,”赵瑾拱了拱手,“书院里一别多日,实在是挂念得紧,今日晓得伯父出了事,便特意邀了季川一起前来探望。” 李少爷周到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父亲被从太庙送回来后,你们是第一个上门来探望的,”李少爷直言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三五日我便体会得淋漓尽致。” “李兄切莫担心,此刻且让伯父安心养伤,早日康复才好。就像季川,之前的境况可比你家严重多了。” 官家和太皇太后命禁卫军将朱府都围了起来,先是许进不许出,后来是既不许进又不许出。 不许出是好理解的,防的是递物递信窜连或勾结。 不许进就严重多了。 皇家简单一句话,实则是不论人、物通通不许进,府里的生活物资若是消耗没了,没有粮油米面往里送,府里的人就该活活饿死了。 李少爷便冲朱季川拱手:“难怪那日梅兄……可见朱弟大才。” 朱季川拱手回礼,但没怎么说话,只在李少爷和赵瑾两人寒暄时,不动声色的将府里所行之处打量了个遍。 李少爷将他们请到了自己院子里的书房。 小厮送来了茶水,丫鬟送来了点心。 赵瑾和朱季川坐了片刻,便去拜见了府里的长辈。 朱季川十分有礼地说:“我父亲本想亲至,奈何如今他的伤势也不稳定,因此特意寻了一只百年老参,让我今日带来。” 李夫人待人接物十分妥帖,说到伤势便笑得勉强:“只怕辜负了朱大人的一片好意。” 她说这话时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朱季川便介绍了给朱合洛治伤的三平道长。 “这位三平道长是提刑司陈南山陈大人从两浙路请回来的,治伤有奇效,我父亲今日换药时还说感觉自己的手臂有点力气了。” 李少爷担忧地叹气:“若是只伤了手臂,那倒该庆幸了。” 李夫人用帕子遮嘴轻咳了一声,李少爷立刻停下了话头,殷勤地劝:“这是江南来的新龙井,两位兄弟喝喝看。” “若是觉得好喝,便打包些带回家,”他自嘲道,“反正我是喝不出新茶旧茶有什么差别的。” 但并没有领他们去给李进见礼,只说伤势严重,现在见不得客。 赵瑾和朱季川也就依礼拜别了长辈,两人一起出了府。 如今正是多事之时,两人也没去其他地方,一起去了朱季川的书房。 赵瑾:“季川,你说这李家究竟会不会倒?” 朱季川摇头:“难说。” 现在这种情势之下,对李府来说,李进死了比没死好。 “我阿爷说,若是圣地里救回来的瞎眼太监说的话对李进有利,那估计李家还能传到李兄的手里,就怕瞎眼太监说李进是私闯圣地。” 他说了好些话,朱季川都没回。 “总感觉你有心事,”赵瑾逗他,“不会还想着你那个可爱小通房吧?” 朱季川面色如常的从桌面上随意拿了本书,语气平淡的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 “你听说过圣地的石碑吗?” 赵瑾将他手里的书抢了过去:“换话题干嘛?被我说中了?” 朱季川没理他,起身在沙盘上放了个小石头。 赵瑾翻了翻书,从书里掉出朵已经被夹扁的绒花来。 花色、样式、材质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便随手往纸篓里一扔:“这观棋该罚了,也不好好收拾,什么都敢往书里夹。” 朱季川手里的动作一滞,正好见他将绒花往纸篓里扔,眼神闪烁,但也没有出声。 那朵已经变形的绒花便飘进了废纸篓里。 “听说你已经将那个江湖门派在京都的总部给剿灭了,找着人了吗?” 朱季川“嗯”了一声。 赵瑾抬起头诧异地问:“那人呢?怎么没见你带回来?” “带回来做什么?”朱季川反问道。 “这……难道你杀了她?”赵瑾跳到他面前,“哟呦呦,你真舍得?” 见朱季川没反驳,就捶了他胸口一拳:“你可以啊,当断则断,不拖泥带水的。” “这些江湖杀手都是见钱眼开的,我还担心你若是犯了痴将她强留在身边,只怕以后得栽个大跟斗,这下放心了,”他舒心地说,“走,请你去樊楼饮酒。” “今日不去了,”朱季川说,“三平道长每五日来替我父亲换一次药,我得随侍左右。” “那行吧,我随你去看望下伯父,顺便见见这个三平道长。” 三平道长是依时来的,换了药没多说几句又要走。 朱季川送到了府门口:“怎么小七道长近日再不见来了?” “劣徒贪玩,”三平随口说,“除了麻沸散,别的是一个都不肯多学的,哎呦,歹命啊,我得干到什么时候才能隐退当个有度牒的闲散道爷。” “老道都不敢想自己的晚年会过得有多凄凉了,”他皱着眉苦恼极了:“还想靠她养老呢,看来只能争取少活几年。” 又不舍地说:“可老道也舍不得死太早,看来只好希望朱少爷多赏个五百一千贯的了。” 他长得贼眉鼠目,笑得又市侩。 朱季川却想起那日小七笑眯眯的对观棋讨五百贯钱的情景来。 属实是太像太巧合了,可又毫无质疑的是个男的。 送了三平后,又送了赵瑾,朱季川这才回房。 观棋已经收拾过了,废纸篓里干干净净的,那朵被夹扁的绒花已经被观棋放在书桌上。 朱季川拈着绒花在手里转阿转,好一会后又将观棋招了进来。 “去余杭三七观的人回来了吗?” 观棋:“大少爷,这连日大雨,江南水患,估计被阻在哪里,这几日赶不回来。” 朱季川倒没说什么,只在书墙里另选了一本书将绒花又夹了进去。 可惜今日没有见到李进,不知道李进的伤处如何,究竟是不是她动的手? 但她在棺材里问的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她说她来朱府杀自己父亲是找错了人,那么想必李进才是她想找的人。 是李进杀了她的亲人吗? 她的亲人,是些什么人?又是怎么被害的? 他坐着想了想,又叫来木砚:“去和母亲说一声,替我准备一方石眼端砚,我要去拜访吏部稽勋司主事宋大人的公子。” 吏部稽勋司,主管所有品级官员的资历、守制、终养,李进在哪里当过什么官,当了几年,做了些什么政务,娶的妻妾、家中子女等所有情况,想必身为主事的宋大人一定可以翻查得到。 等他从稽勋司宋大人家回来,府里来了位内侍,说是太皇太后有请。 稍作整理后,他赶紧入了宫。 “书院山长将你去岁所写的策论送了上来,你写的是淮河的水利与漕运。他向工部员外郎举荐了你。” “金陵水患,工部员外郎将于明日启程前往,你可愿意同行?” 朱季川欣然领命,回府后便告知了朱合洛。 朱合洛大笑三声:“我儿英武,我心甚慰,但水患乃天灾,你要谨记自身安危,切莫贪功冒进。” 朱季川有话想说,却没说出来。等回了书房,他将从稽勋司宋大人那得来的李进生平仔细看了又看。 陈小七,你究竟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第187章 麻衣局 “陈小七,陈小七……” “你快从水里上来呀,快点,朕命令你……” “姐姐,你在哪里呀?” “大傻呆,哪里都不能去,你得坐在这里。” “青叔快来,小七他们就在这里掉下去的……” 赵煦沿着堤坝奔跑着叫嚷着,阿梅跟在他身后也跳着喊:“青叔,快来……” 半个时辰前,老伍接过了羊报水吏勇士的水签去下游报汛情,陈小七带着他们几个一起把已经昏迷的水吏勇士救了醒来。 谁知水吏勇士才刚醒,就像发狂了一样大喊着“救命”,惊慌地从澡盆里爬出来,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屋子。 赵煦想拉住他,反而被他带到了河边。 等从厨房跑出来的小七妹好不容易才把赵煦拉回来,那位水吏勇士一边喊着“不要杀我”一边噗通跳进了河里。 小七妹来不及拉住勇士,反而被他带进河里了。 顺着这河往下,正是青叔曾说过的荷包套。 好在大雨已经停了,长贵才敢让赵煦沿着堤坝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在一处茅草屋下歇息的青叔等人。 青叔等人一听说小七妹是为了救送羊报的英雄,二话不说就纷纷跳进了河里找人。 长贵一手拖着大傻呆,任阿梅牵着自己的衣摆也跟过来了。 不知为何,大傻呆的表情看起来很诡异,他素来歪斜麻木的脸上红晕渐起,眼神中也透着惊慌害怕。 长贵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就将他的手拽得更紧了。 河面波涛汹涌,河水浑浊不堪,时不时的飘过来些死狗死鸡,还有一截一截的木头树枝,有时候还会有些破旧的家具…… 阿梅揪着长贵的衣袖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赵煦也急,不过还是小声嘟囔着:“梅姐姐以前一直都是个笑不露齿的名门淑女,原来6岁的时候哭起来也流大鼻涕泡。” 哗啦…… 翻腾的河面拱起了一个大浪,小七妹就在这个漩涡中冒出头来了,手里还拉着水吏的胳膊。 青叔等人找到了方向,赶紧游了过去,很快就将小七妹和水吏都捞了上来。 “真奇怪,”青叔疑惑极了,“几年前的水患,大傻呆被捞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小七妹敏锐地问:“大傻呆也是送羊报的水吏勇士?” “对,”青叔斩钉截铁地说,“当年他也是绑在羊做舟上,腰里缠着水签。” “醒来后就像这个小子说的那样发狂了,”青叔指了指赵煦,“之后大病一场,病好后就傻了。我们村便一直轮流养着他直到现在。” 赵煦将脸一板,嘴巴里那个“大”字才出口,见小七妹杏眼一瞪,狠狠剜了自己一眼,于是赶紧改口:“大叔,这话可不对。” 小七妹对青叔笑得乖巧:“青叔,这小子有点憨,你大人有大量,有怪莫怪。” 赵煦忍了:“我没说大叔不对,但朝廷有令,凡是送羊报的水吏勇士,若死则官府荣养他家眷,若活着可得一千贯钱,怎么也轮不到你们这个穷村子来养的。” “一千……贯钱……”青叔那帮汉子齐声大喊,个个都惊呆了。 小七妹看看傻呵呵的一笑就流口水的大傻呆,他正当 壮年,若是不傻,指定是水里农田里的一把好手,更是一家的顶梁柱。 “青叔,官府里没有人来找他,他家里也没有人来找他吗?” 青叔已经被一千贯大钱惊成了结巴:“没没没……他他他……傻傻傻……” “官府没来找,他傻了没法说清自己家在哪,是吗?”小七妹揣测道。 “对。”青叔他们终于能异口同声地回答了。 小七妹心中不过思量片刻,就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伍叔去下游送水签了,怎么才能找到他?” 赵煦:“问下游属县的汛情守候官。” “这是个什么官?”青叔问,“去哪里才能找到?” 这下赵煦来劲了,他牛气哄哄地对小七妹命令道:“想知道么?叫声哥哥来听。” 小七妹反而不瞪他了,笑眯眯地凑过来。 “不叫就不叫么,”赵煦讪讪地后退一步,“给朕……给我捡根棍子来,我教你。” 阿梅立刻狗腿的送上一根木棍,赵煦蹲下来,在泥地上画了两条粗线,又在粗线外打了几个点。 “这是大河,这是属县……” 一群人围着他蹲成一个圈,听他细细说来。 “凡沿河主干,或在不同属县有分支,或在主干附近有沿途县城,每个分支点或县城河流入城所在,均应设立汛情观测点。” “若到汛期,则日夜应有汛期守候官轮值。” “上游羊报不是只有一人,而是有十数个人,他们抱着吹满气的羊做舟顺着洪流而下。” “官府在出发前应给这些人登籍造册,并应备好不饥丸……” 阿梅:“不饥丸是什么?” 赵煦:“太傅说,这不饥丸是在兵粮丸之上再加入牛肉糜,耐饥饿不易坏,算是单兵作战时最好的干粮。” 这十数个勇士与羊做舟绑在一起,不顾生死的投身于洪水之中,便像是汤里下了馄饨一般,所以也叫羊馄饨。 “沿途各县区的守候官若见羊报,应主动帮助其登船靠岸,备好酒好菜招待,并立刻报与州县长官。” 也就是说,伍叔现在必然是在下游的某个地方,只是洪水滔滔,不知道会在哪里。 “这样的英雄,理应受到款待,”赵煦问,“为何大傻呆和他都说有人要杀他?” 第188章 麻衣局1 “我不会记错的,大概五六年前吧,不,五年前初夏,那会我家阿囡成亲。” “大雨连下了半月,荷包套被冲垮了,我家阿囡的轿子只能绕道走了好远,抬轿子的几个阿公我不得不多打发了几条肉……” 小七妹在他跑题后又自然的将话题拉回来:“青叔嫁女是喜事,只要阿姐一家和乐,多费几条肉也值。就是那荷包套可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垮了呢?” “可不就是么,”青叔一拍大腿,“忒不懂事了,还不是那年雨太大……” “那年我才十岁,”赵煦哼了一声,“可不能怪在我头上。” 小七妹见他气哼哼的,便安慰了一句:“对,得怪你爹和你家祖宗埋错了地,得挖出来重新埋……” 赵煦被噎住了。 “你别打岔,”阿梅说,“我想听青叔说故事。”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黑云密布。 “我们附近这三个村在这一带算是地势高的,干旱时全靠荷包套蓄水,才能浇灌农田和池塘,我们村才能养养鱼种种田。三个村的生活全指着荷包套呢。” “洪水来了也靠荷包套能蓄水,不至于一下子把我们这淹了。” “但要是荷包套垮了,下游的村子就该全淹了,”青叔和那几个汉子全都一脸伤怀,“那下游的人就该没活路了。” “不管是为了自己村,还是为了下游别的村,”青叔说,“这个荷包套的清淤通渠我们村都是应该做的。” “那年也是,我们几个趁着雨停,就喊了附近村子的人一起去清淤,大傻呆就陷在淤泥里,羊皮囊扁了,人也晕了。” “我们几个把他拉上来,我家那口子给他扎了几针。” “醒来后,他两眼发直,见谁都怕,一门心思往水里跳,嘴里大喊着杀人啦别杀我……” 赵煦:“跟今日救的这位勇士一模一样,连嘴里喊的都差不多。” 小七妹心生怀疑,便将手放在今日救起的勇士头上仔细摸索,从前到后,从左至右,终于在他后脑勺的那块凸起下方,摸到了不同寻常的手感。 她“咦”了一声,还没使劲,今日救起的勇士“哎呦”一声大喊,嘴里又是一句:“不要杀我……” “谁要杀你?”小七妹低声问道,“用什么杀你的?” “当官的,当官的要杀我,”勇士摇着头,十分惊慌的往长贵身后躲,“用的麻衣……” “麻衣,麻衣……”被长贵一直牵着手腕防止走丢的大傻呆突然跳起来,“麻衣,麻衣……不要杀我……” 他的眼神看着某个虚空的地方,身体保持着往前弓腰下跪的姿势,两只手挡在自己的脸前,跟着今日救起的勇士一起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朕要杀了他们!”赵煦气得脸通红,“朕一定替你们杀了那些人!” 青叔他们不懂,挠着头纷纷诧异地问赵煦:“你小子说的是谁?你要杀谁?谁要杀大傻呆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七妹也没言语,只认真的盯着赵煦。 “大傻呆和今日救起的……嗯,二傻呆,他们都是顺洪流而下的羊报勇士,若有人要杀他们,谁也不会傻到跳入洪流里去杀,必然是已经登船上岸了。“” 赵煦言之凿凿地分析道:“但他们身上的羊皮舟都没解开,不可能是上岸很久。” “只怕是他们在洪流中被守候官拉上船,还以为是终于得救,其实是遇到了歹人。” 大傻呆之所以保持着弓腰的姿势,只怕是正在跪谢他们时,被人袭击了后脑勺,晕迷后又被人重新扔进洪流里。 一个已经被打晕迷的人,如果没有好运气,怎么可能在洪流中活下来? “可是,那些歹人为什么要杀他们?”阿梅不解地问,“难道是为了一千贯钱?可一千贯钱连我阿爹的半个印章都买不起耶。” 青叔将收不回的下巴托了回去,擦了擦快流出来的口水:“我两辈子也赚不到一千贯钱的。” “该杀,这人别落在我手里,我得让他五马分尸。”赵煦恨恨地说,“羊报英雄可是真正的舍身忘死报效朝廷和百姓,居然还有人敢打他们这一千贯钱的主意,该杀一万遍。” 阿梅给他鼓掌:“赵小六,那该怎么把这些人查出来?” “这……”赵煦为了难,“太傅没教过。” 小七妹望着已经连成汪洋的荷包套问道:“那伍叔还回得来吗?” 伍叔没有绑羊皮舟,也不是为了赚这一千贯,这村里的人连羊报有钱可得都不晓得,只是为了让下游的百姓不要遭了洪灾。 这样朴素朴实的人,不该死在这汪洋洪流里。 突然,小七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抓着青叔问道:“青叔,你之前说大傻呆被救上来时,腰间也绑着没投完的水签,那一年洪灾有哪里被淹吗?” 青叔还在挠头想,赵煦已经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拉着小七妹的袖子,背书一样背出了一段话来。 “元丰九年,太湖地区大雨,洪水咆哮,苏南河道决口,夺淮入海,哀鸿遍野、沿岸死伤毁损不可胜计;抄扎之时,里正乞觅,强梁者得之,善弱者不得也,附近者得之,远僻者不得也,胥吏所厚者得之,鳏寡孤独疾病无告者不得也,受灾者数赴点集,空手而归,困踏于洪灾塌陷之时……” 小七妹急了:“说人话!” “太傅说,苏南大水,地上河暴增至扁担沟决口,死伤无数……”赵煦急道。 “那要怎么办?”小七妹也急问。 “太傅……太傅没说,太傅让我写策论……我策论还没交……” “那谁会?”小七妹问。 “李昱白会,”赵煦,“李大人于元丰七年入朝为官,元丰九年因治水有功,又恰逢皇祖母设立提刑司,便擢升为提刑司副使。” 赵煦:“南方水患,他一定会来的。” “呃,赵小六,你也就比废人好一点,”小七妹:“在他来之前,你能做点什么吗?” 第189章 麻衣局2 满天雨幕,铺天席地,宝慈殿安静得只能听到大雨的哗哗声。 “启禀太皇太后,钦天监监正跪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见。” “不见,让他回去。”高滔滔问,“太庙那还是没有消息吗?” 女官:“没有。”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高滔滔捏了捏鼻梁,女官立刻上前给她按揉起头来。 “太皇太后不担心官家?”女官问道。 “这孩子八成是跑出去玩去了,”高滔滔闭着眼睛低声说,“他带着长贵,便还是打算回来的。” 她叹了口气:“我反而担心李昱白。” “李昱白乃是少年老成之人,断不会容许官家离宫出走,想必煦儿是趁他去大相国寺时跑的,可现在李昱白也不见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李昱白是治水有功升上来的,不然外姓王的子侄,除了闲散之位,哪敢肖想三司实权。” “可如今江南水患,李昱白却不见了。” “哎,时机也太巧了。” 高滔滔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此刻的她终于显了疲态。 女官将细致地将她的头侧起,轻巧的按着一侧太阳穴:“您不问问润王么?会不会是他的安排?” “若是我这个儿子安排的,”高滔滔轻描淡写地说,“那倒真叫我刮目相看。” “看来,他是想借洪汛坐实天子无德的传闻。”高滔滔说,“历练多年,心肠练出来了,敢用天下人做棋子了。” 先有天狗食日,本就是天生不祥之异象,钦天监已经说是天子无德,需下罪己诏。 后有太庙遗诏,直指官家得位不正。 接着有天降灾祸,比如江南水患,若是水患以无法阻止之势危害百姓,越是闹得大,天家便越不好收场。 这个天家,指的是官家,也是她这个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官家是得位不正,她这个太皇太后是牝鸡司晨。 这一手,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太皇太后在此时此刻,指了孟叔康的女儿入宫,为的便是告诉天下人,水利民生同样也是一国之重,在其位,谋其政,做得好了,便是四品外事都监也能成为国丈。”女官担忧道,“只怕官家……” “小孩子才把儿女情爱看得比天还重,”高滔滔说,“一个官小位轻但实干可靠的小家碧玉,比一个权重富贵的世家女儿更适合他。” “太皇太后您铺的路,只怕官家以为……”女官为难的说,“宫里有内侍在传,太皇太后您是故意要指个命硬克夫的女子给官家。” 高滔滔哈哈大笑起来:“天底下若是说命硬,谁硬得过我,孟家娘子才死一个刚定亲的未婚夫而已。” 她高滔滔,可是实实在在死了一个夫君又死了几个儿女的。 女官自然不敢接这个话头,只好说起李昱白来。 “不知道李大人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殿里便安静下来,高滔滔不再言语,女官自然闭口不言。 直到殿外有人来报:“启禀太皇太后,提刑司陈南山求见。” “传。” 女官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伸手将高滔滔扶起坐好。 高滔滔抬首之间,整衣戴冠,又恢复了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 陈南山衣角湿透,显然来得很急。 “找到李昱白了?”高滔滔问。 陈南山低头禀告:“没有,王汉带人搜遍了后山,找到了于管事的尸身,还在宗正寺里找到了一具被烧黑的焦骨。” “另外,太庙里冒充庙吏和钦天监礼仪官的贼人,微臣已经找到了来处。” “润王府里的幕僚认了罪,说是不满官家懦弱无能,心疼润王潜龙困顿,而润王对此毫不知情,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想效仿当年太祖被逼黄袍加身……” “哈哈,心疼润王,润王对此毫不知情……”高滔滔笑出声来,“倒不如直说贪慕这从龙之功。” 陈南山跪着没有起身,高滔滔笑了一阵,挥手让他起来回话。 “于管事的尸身、还有宗正寺里的无名尸体已经抬至宫外,微臣想请示太皇太后,已贬为悖逆庶人的大长公主赵蓉该如何安置?” “她没吵着要见我了?”高滔滔疑惑问道。 陈南山:“大长公主只说心忧皇陵,想去皇陵那里结庐守坟,以尽孝心。” 高滔滔起身走下座椅,站在殿门边抬头看着天空,思索片刻后转身说:“准了,让人送她去,此生别再回来了。” “是。” 陈南山领命去后,皇城司和禁卫军也来人了,队伍里润王的人都已经拔除干净,各方异动也已经控制了。 这些人都走了之后,高滔滔看向女官,女官立刻应了声,急匆匆的离开了宝慈殿,没过多久,太庙里的瞎眼太监被抬来了。 没过多久又被抬走了。 只剩高滔滔一脸沉思地坐在椅子里。 “太皇太后,”女官问,“打死李进的小庙吏是谁的人?武功这么高,会是官家亲自安排的人吗?” 高滔滔摇了摇头,点了点女官的额头:“你呀,还是想少了。” 女官便抬头羞赧地笑。 “别人走一步,你就该想到他的的第四步第五步去。”高滔滔指点她说,“若是官家安排的,他绝不会下令打死李进,顶多将他打废留着一条命和一张嘴来指证润王。” “不是官家的人,那会是谁的人?”女官这是真诧异了,“您故意让人散布李进还活着的消息,就是为了引出这个人吗?” 第190章 麻衣局3 “是啊,一个来历不明又不知道属于何方势力的高手,若是不找出来,”高滔滔说,“这京都城里有很多人会睡不安稳的。” 她问:“李家配合得怎么样?” 女官:“林嬷嬷带人亲自守着,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李家不敢多说什么。” 高滔滔:“有谁去看过李进么?” “除了英国公的孙子赵瑾和朱季川去探望过李家的小子,没有其他人去过。”女官说,“但李家推说李进伤太重,并没让他们见李进本人。”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高滔滔:“除了朝中臣子,还要留意其他地方上来的人。让林嬷嬷特别留意那些借口庄子里送瓜果蔬菜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 女官:“太后是怕地方军中有与他勾结的人?” “对,李昱白安排赵明提前去通知右将军前往陈留堵截,果然堵截到了京畿路的人。”高滔滔说道,“我那好大儿什么时候能将手伸进军中了,又是用什么打动了军中之人的心,这一点我着实没有想明白。” “难道真像李昱白说的那样用美色开道?这京都中被假死而失踪的妮子们是不是都……” 女官:“那会不会李大人的失踪是故意以身犯险,他在找这条线上的人?那这个庙吏小高手会不会是李大人安排的人?” 高滔滔没说话,显然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但之后她问:“李进府里还有其他动静吗?有没有给别的人递信?” 女官:“李家的一举一动都有林嬷嬷盯着,林嬷嬷没有传回其他消息。” “另外,朱季川向李家举荐了为朱合洛治伤的一个道士,”女官说,“正是李大人从两浙路带回来的三平道长。” 高滔滔:“乐宁那怎么样了?” “听阿福说还没开始,在等三平道长调制药膏。” 高滔滔没再问什么,只是看着殿外的雨说了句:“这雨也该停了。” 天边还有疾雷破屋,雨下得又大又凶,殿外水汽弥漫,看不清对面的屋舍。 一个内侍弯着腰沿着墙角过来,跪在殿外问:“启禀太皇太后,润王想见您。” “让他安分等着。” “晟郡王也想见您。” “带他过来。” 晟郡王是润王的长子,比赵煦小三岁,长得比赵煦英武硬朗些。 他自己撑伞而来,衣摆下湿了一大片。 高滔滔忙叫内侍去取干净衣服来。 “皇祖母不用担心,就湿这么一些,穿一会就自己烘干了,”赵晟说,“哪有这么娇气。” 他拉着高滔滔的袖子:“皇祖母,我也想去金陵,您能不能让户部郎中带上我?” 高滔滔:“哎呦,我的小乖孙,你去那里作甚?” “皇祖母放心,我不下河堤,就去看看大人们是怎么治水的,”赵晟,“爹爹拿出了遗诏,皇祖母是不是觉得我想去立功?您放心好了,我只去看看,您就……让我当朱季川的书童好了,都不用我自己的名号。” 高滔滔捏了他的脸蛋一把:“哎哟喂,那这不是给我添乱,是给朱季川添乱去了。想都别想,好生陪着你母妃在皇祖母这里再住几日就回去了。” 赵晟低着头:“先生说我的策论也写得好。” 高滔滔:“朱季川是李昱白李大人和山长一起举荐的,我朝不缺探花郎,但缺能干好水利的实干者,这可不是儿戏,你就别去添乱了。” “再说,朱季川都该出发了。” 晟郡王拉着她的袖子不放:“不嘛,皇祖母让我也去,我保证绝不贪玩也不贪功……” 等晟郡王走后,高滔滔叫来了皇城司的人。 “去,将李进已被救活的消息,和李昱白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尤其是两浙路、江南东西两路、淮南东西两路和京畿路……传得越广越好。” …… 朱府,朱老夫人泪水涟涟地正让人收拾朱季川的行囊。 久不露面的于知意也在场。 “我的乖孙此时去金陵,几时才能回?这若是耽误了大考,就要又等三年。” 朱季川:“奶奶不要担心,孙儿此去是心甘情愿的,父亲常说,若是我能将笔头的功夫落到实处,那才是真本事,现在我有机会能将笔头的功夫去试一试,是我的大机缘。” 朱合洛吊着胳膊,笑得开怀:“正是这个道理。” “你若是跟着李大人去,奶奶反倒不担心,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不让李昱白出行?” 朱老夫人的话才落音,朱合洛便低声提醒:“母亲不要妄自猜度。” “哎哎哎,好好好,”朱老夫人忙不迭地应了,“那我的乖孙孙千万要小心,奶奶等着你回来考个状元。当时候再娶个名门淑女,给奶奶生几个乖曾孙。” 朱季川只笑没说话。 于知意倒没说别的,只在无人时,摸着他的头唏嘘了一句:“我的儿,总觉得你没有以前快乐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朱季川叫来了观棋:“你留在京都,这趟我带木砚出去。” “大少爷……”观棋着急了。 “你在京都替我办更重要的事,”朱季川说,“盯着李进府里,还有三平道长。” 这两处总有一处,会是跟她有关系的。 尤其是李进。 他手边有本小册子,是李进经武举而进入皇城司后所有的脚色状。 李进与自己的父亲有同样的经历,都曾被皇室中人打压。 打压自己父亲的是大长公主,打压李进的是先皇。 但又先后被皇室中人提拔了起来。 提拔自己父亲的是先皇,提拔李进的是先皇后,如今的周太后。 别看先皇与先皇后离心离德,但在九年前,先皇后曾与先皇同进同出,亲密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连当时母凭子贵的顺妃都要屈居其后。 若是顺妃生育的七皇子继承大统,此刻皇太后必然是顺妃无疑。 陈小七说她的亲人是被李进害死的,会不会就在那段动乱的时候? 很快,他就没有时间多想了。 金陵水患,比奏报上说的更严重。 …… 陈南山虽然奉命守在润王府外,但他最挂念的还是李昱白的下落。 林武被于管事的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 李昱白也是在和于管事的人短兵相接后下落不明的。 王汉带着人将大相国寺和太庙这一带都已经翻来覆去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陈南山叹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荷包来。 这是从李昱白的贴身衣物里找出来的,里面曾装有萤石粉。 李昱白在做什么打算,如今他能想出来了。 “情这一关,大人还是过不了啊,”陈南山又叹了口气。 现在只盼小老七和小咕咕是一直跟着李昱白的。 …… 大雨滂沱,泥路崎岖,一队送葬返乡的人被大雨阻在金陵城外的一间寺庙里。 送葬的孝子孝女都被淋得湿透了。 寺庙里原先避雨的人都同情的让开了地方,任他们歇息躲雨。 那具绑在马车上的棺木被雨点砸得噼里啪啦响。 “你们要去哪里?如今城外到处都在涨水,不如先找个义庄……”有人好心提议道。 “爹爹死得突然,家中还有祖父母在殷切等候,”其中为首的孝子说道,“只等雨势小一点就得上路,免得家中担心。” “哎,这天啊,”劝他们的人感叹着,“希望这片孝心能感动天地,早日放晴,好让已逝的人能早日入土为安。” “是啊,咱老百姓还是讲究个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家乡去方好。” 雨点噼啪作响,掩盖了棺木里传来的“科科”的叩击声。 第191章 麻衣局4 “这是我的床,你没有这样的床吗?” 初见面的时候,小老七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如今自己也有了副棺材做的床了。 别说,只要心里不慌不怕,就像小老七说的那样,棺材里头其实挺舒服的。 那包萤石粉,本来是留给自己用的,没想到会在山里又遇到梅小姐,只好给她用了。 好在小老七追着梅小姐去了,不论怎样,自己的棺材和梅小姐极有可能将去同一个地方,小老七最后一定能找到自己的。 一时想到小老七,心里安慰许多,也觉得棺材里并不是很可怕。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生机勃勃的人,难怪能让朱季川念念不忘。陈南山若是知道小老七是个姑娘家,又会是什么反应。 但一时又想到阿辞,不由得心痛得很,想着她当年便是这样被人一路运出城,在黑暗中耳不能听眼不能看,若是再…… 如今,他只盼阿辞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棺材外的声音他都听不见,小老七夸他是个好聋子,不知道有没有治好的可能? 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李昱白抱了一丝希望,若是棺材板子打开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可以看见阿辞的脸? 这次停留的时间有点久,之后再动起来时,速度也慢了许多。 不知是路上的路况不好,还是在等什么。 在他感觉他的床变得空气十分稀薄的时候,他再次伸手叩响了棺材板子,还问到:“外面有人吗?” 棺材停了,又被打开了一个小口子,微凉的风带着细雨丝一下就从小口子那里灌了进来,新鲜的凉意让他的鼻子很痒。 李昱白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口子那里出现的人脸立刻退开了。 “抱歉,”李昱白说,“失礼了。” 是穿着孝子服头上围着圈草绳的一个中年男子。 从没见过的一张脸。 这个孝子什么都没说,只给自己喂了口水,很快就把棺材板子盖上了。 就这一会功夫,李昱白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有带着湿意的风雨。 四野都是水,整个队伍是淌在水里行走着的,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要去往哪里。 很快,他的世界又只剩一片沉默的漆黑。 但他心里是有希望的,他离阿辞更近了。 …… “娥姐,伍叔一直没回花船,会不会是那边出事了?”青鸾在花船上翘首以待,心中忐忑不安。 “外河涨水了,”娥姐说,“伍家沟那地势高,涨不到他那去,估摸着大约是被拉苦力去修堤坝了。” 青鸾实在是等不了,撑着伞走出了船舱。 “哎呦,青鸾,你就别担心了,你家小妹头水性好着呢,”娥姐说,“鱼都没她能游,泥鳅都没她滑溜,饕餮都没她能吃肉。” 青鸾不说话,雨水在她的伞沿滴成了一道水帘,她伸出手去接住了滴滴答而下的水珠。 水雾弥漫中,更衬得她螓首娥眉,秀丽无端。 “一枝秾艳露凝妆,云雨巫山枉断肠,”娥姐越看越欢喜,“咱们的青鸾明日必定能拔个头筹回来,娥姐我啊,也能在这秦淮河扬眉吐气一把。” 青鸾乖巧的应了声,眼睛却一直看着远方,双眉轻锁,不胜担忧之态。 娥姐便不由得安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去,要不我让老黑子去伍家沟打探一下。” 青鸾:“娥姐,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 “哎呦, 我的小祖宗,”娥姐赶紧将她扶进花厅里,“你别看咱这河面就高了几寸,城外现在可不敢随便去,指定是已经发大水了。”娥姐说,“你且安心再去练会舞,等你练好舞,老黑子也就回来了。” “这么大的雨,若是城外已经闹了水患,秦淮河上还能举行选花魁大赛么?”青鸾问,“娥姐,那些当官的、那些世家能在这个时候抽空来看花榜吗?” “十六楼那么高,水淹不到火烧不了,外城涨水关内城什么事,你见过几个世家公子住在外城的,又有哪个当官的一年能下乡走一回?”娥姐笑起来,“你放心,只要十六楼还开着,明日的花场盛事就一定能开起来。” 她畅想了一下明日的盛况,得意地总结说:“花场两榜,一个艳榜,一个艺榜,艳榜选状元、探花、榜眼、传胪各一人,艺榜只选状元一人,青鸾你拿下艳榜状元是当之无愧的,哎,只是可惜你的声音……” 她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递给青鸾:“若是能拿下艳榜艺榜双榜状元,那真是太好了,娥姐我也能在秦淮河上……不,至少也能在金陵城里横着走了。” 青鸾优雅的将那杯茶举到唇边,抬眼便看到了那座犹如宫殿的十六楼。 秦淮河边,十六楼上,据说老早就已经被包场了,就连金陵王家、周家几大世家公子一掷千金,都没抢到十六楼南边的顶楼包厢。 秦淮河上的花灯宛如游龙惊鸿,连拱桥的桥墩都披红挂彩焕然一新,这全江南的才子富豪英雄都将汇聚在这里。 远近花船上的琴箫之声悠扬又嘈杂,都铆足了劲想在一众仙乐之中脱颖而出。 娥姐说:“放心,我让老黑子把小妹头也接过来,让她开开眼,看一看这秦淮盛事。” 青鸾拨动了琴弦,若不是担心外城水患,她私心里是不想小七妹来的。 小七妹是自由自在的鹰,何须来看这笼中金丝雀的扭捏作态。 不过她又笑了。 她想得浅了。 小七妹从未高看她自己,也从未看低别的女子。 内城一片歌舞升平,却不知外城已经哀鸿遍地。 …… 第192章 麻衣局5 小七妹的草鞋汲满了水,在田埂间走动的脚已经开始发白起皱了。 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找老伍了,最重要的是守住荷包套。 羊报来了,预示着上游的洪水就要来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为何官府没有来人?衙门工房呢?水利使、河务使、堤防使呢?最不济也得有河工吧?河工呢?都去哪了?” 赵煦在岸边狂怒不已。 青叔他们忙得没时间听他说了什么,趁着雨停,他们得赶紧清淤。 一旦荷包套里的蓄水太多超过水位线,荷包套这个平日里用来蓄水的坝就会变成一个高悬在下游几县几区数十个大小村落头顶的地上河。 “该杀,”赵煦气得咬牙,“如此懈怠民生,就该从上杀到下,杀之以儆效尤。” “赵小六,”小七妹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让路啦,你就像家养的那头驴,哦,不,驴还会推磨赶路,你就光长了张嘴会嗷嗷喊,一点其他的长处都没有。” 长贵看着赵煦屁股上的泥脚印捂住了心口,哎,还是没经验,谁家皇帝微服私访不带点啥信物的,官家倒好,就带着一张能吃的嘴,和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不像阿梅,虽然心智小,但手巧啊,这些天都已经学会做饭了,虽然做得色香味全无,好歹能入口饱腹了。 这么想一想,自己除了梅花针,好像还有那套落叶十三飘,总算还能再换一阵子的饭食。 这么说起来, 百无一用是官家啊。 荷包套的堤坝上,青叔说的三个村子里能出来的劳力都出来了,没出来的也是在各自的村子里忙活防水防灾的事。 小七妹和青婶子负责将村子里做好的饭食送到荷包套来。 下河清淤消耗极大,若是没有吃食补充体力,只怕就要死在水里了。 听青叔说,荷包套有个泄洪口被淤堵给塞住了,若是能把这个泄洪口疏通,哪怕上游放水,也能侥幸过关。 很快,青叔一行人已经挨个轮换着下去又上来两个回合了,终于在第三个回合,眼看就要把被淤堵的泄洪口给疏通了。 “快,拉住,拉稳了。”青叔赶紧招呼大家,“别让大柱子被龙王爷吸走了。” 现在在泄洪口的正是村里的大柱子。 汉子们一窝蜂的往上爬,争先恐后的将绑在树上的绳子拉在自己手里,绳子的另一端就绑着大柱子的腰间。 泄洪口疏通的瞬间会产生非常大的吸力,一定得拉住这根绳子才能避免大柱子被洪水吸走。 绳子很长,十几个大汉一个接一个的拉着,绳子绷得紧紧的。 只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轰”响,接着就是青叔他们齐声大喊的号子:“嘿呦……嘿呦……加把力哦,一起来哦,明日一同吃烧鹅哦……” “嘿呦……嘿呦……加把力哦,一起来哦,明日一同游花船哦……” 随着水面一声大喊,大柱子身不由己的被水面的旋涡吸住了,绳子被绷得更紧了,那棵树周围的土开始往上拱,几乎就要被从土里拔出来了。 十几个汉子脸憋得通红,但还是被强大的吸力带得一步一步往前滑去。 地面的泥浆湿滑、沾满泥浆的草鞋湿滑,手里拉着的绳子也湿滑。 大柱子已经被旋涡吸得只看到一个脑袋了。 大家的号子喊的更急了。 青婶子远远的看见了,立刻跪在地上,虔诚无比的喊着:“求神仙保佑,求神仙保佑。” 小七妹见状飞奔过去,拉住绳子的尾端缠在自己胳膊上,使足了劲往相反的方向跑。 绳子立刻就被拉得僵住了,她的身体因此也被拉得一滞,之后就变得相当吃力,几乎是一点一点往前挪。 赵煦和阿梅急得齐声大喊。 青叔趁机站稳了脚,用力吆喝着号子:“加把力啊,吃烧鹅啊……” 赵煦跟着喊:“加把力啊,吃烧鹅啊……” 小七妹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迈脚,又往前跨出了一步,等她再跨第二步,却始终踩不到地上去。 长贵忙将手里拉着的阿梅和大傻呆都交给赵煦,伸左手拉住了小七妹,小七妹的脚终于得以落地,往前跨了一大步,被吸进旋涡里的绳子终于回正了。 汉子们趁这一会的功夫都站稳了,绳子一点一点被从水面拉出来,大柱子终于露出了肩膀。 就这样小七妹朝前进一步,大家跟着往后退一步,一起使劲,水面“哗啦”一声响,终于将大柱子从旋涡里拉了出来。 阿梅“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你傻不傻,害怕的时候哭,欢喜的时候也哭,真是个哭包,哭得丑死了……”赵煦自己用袖子蹭掉了自己脸上的水。 大柱子被人按着肚子,一按吐一口水,一按吐一口水,又一按,吐出一条小鱼来。 阿梅哭着哭着,笑出了鼻涕泡来。 青叔直起身来,指着上游喊了句:“快跑,快跑……上游放水了,上游放水了……” 一道黄色的线从天边滚过来,在河面上铺开了一层浪。 浪滚滚从大河倾泻而下,其中一小部分,涌进了荷包套。 一群人拉的拉,扯的扯,拔腿跑向远处的田埂。 没一会,就看到之前那棵松了土的树被卷进了洪水里,瞬间就消失在河面上。 浑浊的水浪狠狠地拍在荷包套的堤坝上,又轰的从泄洪口涌了出去。 原先他们站的那块土被卷进了洪水里。 青叔:“菩萨保佑,我们的村子没事了。” 青婶子站着发抖:“菩萨保佑,希望下面的村子也没事。” 赵煦看着这些狼狈得像泥人的人,兴高采烈地喊:“陈小七,拿银子来,得去给大家买烧鹅……” “还得去看花船,噗……” 他的话音没落,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第193章 麻衣局6 “没事,我老毛病了,吐啊吐啊都已经习惯了,反正也死不了的。” 被扶回家躺着的赵煦其实是想要被夸和被安慰的,奈何小七妹嘴一撇:“你可真会挑时候吐血,哎,没用的毛病又加一个。” 赵煦闷闷不乐:“我也不想的好吧。” “你到底是中毒,还是有病?”小七妹压低声音,“会不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是被人下了慢性毒?” 赵煦也压低声音:“你就直接说是不是皇祖母给我下了毒不就得了。” “你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小七妹伸了个大拇指,“那话本里说得对吗?” 长贵想要捂住耳朵,这是他能听的吗? 赵煦:“应该不是,父皇遇刺那年,宫中情势不明,皇叔日夜守着,皇祖母便将我和弟弟们一起接到了宝慈殿和她同吃同住,后来父皇过世,皇祖母更是将我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直到十二岁才从宝慈殿搬出来。” “呃,或许太皇太后就是看你吐血吐得好,和你的两个弟弟比起来特别不一样……的弱,所以才选的你当皇帝?” 赵煦顿时怒了,虽然他在朝堂上经常只看人屁股,但也没人敢当面这样说他。 于是他气鼓鼓地瞪了小七妹一眼。 小七妹顺毛摸了摸他的头:“不气不气啊,你看你眼珠子鼓得像只癞蛤蟆,都不美了,多浪费你这张宜男宜女的脸啊。” 赵煦更气了。 “不过,我听说书人说,本来你爹是要选你的小七弟当太子的,”小七妹不怕事地继续问,“是因为你的小七弟没了才选你的。” 赵煦不想理她了。 “好吧,小可怜,那你为何会经常吐血?”小七妹问,“太医院没诊出病来?” 赵煦诧异地问:“你从哪知道我经常吐血?” 小七妹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看他:“这难道是秘密?秦淮河上有个枢密院的什么周公子上回还说,你连束发礼都没完成就吐了两口血,大选就是为了给你冲喜的。” 赵煦:“枢密院就没有姓周的,你乱讲。” “你自己去打听去吧,周公子在秦淮河上很有名的,他说他的姑父是枢密院的,是他姑父亲眼看到的,这能有假。”小七妹摇头,“还是你没用,连枢密院有哪些官都不知道。哎,你这个官家当得……” 赵煦不服气:“谁说我没用,我都已经想好该怎么找到伍……叔了。” 小七妹顿时狗腿地给他捏起胳膊来:“哎呦呦,哥哥辛苦了,一会给你买烧鹅吃。” 这个赵煦,看着随和没心机,其实不该漏的一句都没漏,嘴还挺严的。 她笑眯眯地问:“请问哥哥,该怎么找到伍叔?” 赵煦得意地仰起头:“两个法子,要么去下游找汛期守候官,要么去上游找衙门工房堤防使。” 小七妹点点头:“好吧,首先得去找条船。” …… 汛期守候官,听起来是个官名,实则没有品级,只能算是下等吏。 吏见官,和百姓一样需得下跪听训。 官是管事的,吏是做事的。 但有一点,有句老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扎根的吏。” 官是外来的,有升迁贬调,而吏基本上都是本地人,扎根于此,老子做完传给儿子继续做,时日一长,便也有了自己的圈子。 官是现官,吏是现管。 像汛期守候官,平日里就是巡巡河堤看看水位,算是清闲。 但到了汛期,便必须日夜驻扎在河流入城的分支口。 阿梅不会水,长贵伤了手,所以他俩就留在伍叔家里。 青叔摇着橹,带着小七妹和赵煦两人从其他溪流穿行而去。 等找到目标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在漫天的黄色洪水中,汛期守候官的那座吊脚楼就像指引方向的坐标。 但里面空无一人,连备用的船都没有。 就像荒芜已久。 而青叔惊呼一声:“糟了,前面的村子被淹了。” 阴沉沉的天色下,黄浑浑的洪水中,一个大村落陷在洪水里,低矮处的房子已经没顶了,地势高处的房子也已经没了半腰。 青叔加快了速度将船摇了过去。 远远的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 小七妹永远忘不了这个场景。 高处的屋顶上坐着些泥人,看到有船来,都在急切地挥着手求救。 有人在大喊救命,有人在哭自己的亲人…… “我的爹娘被冲走了,求求你们划船去找一找……” “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不见了……” “我家就在那,我阿奶没跑出来……” “江宁府的官衙到底在做什么?”赵煦四顾之下愤怒顿生,“天狗噬月,天子无德,后世记录这场水患,不会说官衙治水不力,只会说我这个在位的皇帝昏庸无能。” 他仰头望着天,骂了一句:“老天,你长没长眼,我还没亲政呢。” “赵煦,这是你的子民,”小七妹问,“除了骂人,你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赵煦问:“我能做些什么?对,太傅说,灾后赈灾三大要务,是什么来着?提举常平司发常平仓赈济,转运司发户部拨款,提刑司依法打击盗贼治安,这些该怎么做才好?” 小七妹叹了口气:“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但我要做的事你得帮我。” 赵煦:“你要去做什么?” “我有一套拳法,要去官衙里练一练,”小七妹说,“你得想个师出有名的官给我当一当。” “祖师爷慈悲,也不用太大,比方说有个从四品和陈南山平起平坐就行。” 赵煦眼睛一亮:“我封你为河道走马承受,正四品怎么样?” “管马的?”小七妹质疑道,“能换个管人的吗?” “哎呀,走马承受,又叫暗察使,属安抚司,都是朝廷临时委任的官,也就是说书人说的钦差大臣,”赵煦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委屈你先当个太监。” “太监就太监,”小七妹说,“官大就行。” “青叔,”她乐滋滋地问,“这个村归哪个衙门管?” “白塘县,”青叔说,“这里和我们伍家沟不一样,它归白塘县管。” 听了个半懂不懂的他担忧地说:“你们两个娃可别瞎胡闹,过家家也不是这么个过法。” 赵煦一拍巴掌:“过家家好啊,我还没玩过呢,不如我也当个太监来玩玩。” 小七妹:“首先,得去搞两套戏服。” 赵煦:“我可以用萝卜刻个玉玺。” 小七妹:“祖师爷慈悲,咱俩先礼后兵。” “怎么个先礼后兵法?”赵煦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现在就能开场。 “你先上,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理,说不通,就让我的三七拳法当兵,”小七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先礼……后兵……” 第194章 麻衣局7 在村里忙了一夜,将能看到的都转移到高处,第二日清晨,青叔绕着远路避开大河,将他俩送到了白塘县城。 一路行来,入目都是惨况。 有在用盆一盆一盆地把屋里的水泼到屋外的,有在扫水的,也有在沿着道路翻捡物事的,还有在四处奔走找人的…… 有满身泥泞打着赤脚的少年,在喊着“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啊……” 有浑身湿透的男子在招呼人帮忙:“快来帮把手,这个树干下压着人……” 有默默垂泪的:“铺子里的货都进了水,这可怎么活呀?” 有嚎啕大哭的:“今年的庄稼可全都毁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有在骂的:“贼老天,天子无德,你倒是去劈狗皇帝啊,你让老百姓可怎么活……” 在晨光雾霭中,赵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青叔将他们先送到了白塘县,再摇着船去救人。 走时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逞强,没找到老伍也没事,老伍是我们伍家沟水性最好的,他真不一定会出事的。” “还有,千万别打架,我看这小子身子骨不太行,可别让自己吃了亏。” “不过,要是实在闹不赢,你就让这小子吐血,一吐一个圆,谁见了都得躲,啊,记住了没,民不与官斗,斗不赢就开溜……” 小七妹头点得很乖巧,赵煦打起精神来笑话她:“你在长辈面前装得挺乖么。” “比不上你在你皇祖母面前装鹌鹑。”小七妹笑眯眯地说,“更比不上你在朝堂上装傻子。” 赵煦又怒了:“我才没有装……” “哦,那你本来就是。”小七妹点点头,“知耻近乎勇,你这人还算有些勇气的。” 赵煦气哼哼地往左边走了。 “哎,青叔说县衙在右边。”小七妹在背后喊他。 他就气鼓鼓地拐到右边的路上。 小七妹赶紧抢先走到了左边:“哈哈,骗你的。” 赵煦往左边追了过去。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的,先去戏园子里买了两件内侍青衫,然后赵煦买了萝卜刻了个玉玺。 小七妹特意从大长公主那些有借无还的物品里选了个带“皇家内库制式”字样的出来当信物。 准备妥当后找去了白塘县衙。 相对于临河边村子的惨状,白塘县城里还好,城门前有泥堆,显然也涨了水,但想必很快就退了。 还有泥水冲刷过后一道道的印迹。 但遭了水灾的人也很多,城里的人情绪也很低迷。 一路行来,不少人在抹着泪骂天子无德。 县衙里只剩一个老婆婆在扫地,这老婆婆身上都是泥,比刚清淤回来的青叔看着还糟糕。 赵煦像模像样地拱了个手:“请老人家代为通传下,白塘县县丞大人可在?” “你们有什么事?”老婆婆倒是挺和蔼的,“若是小孩子之间打架闹事的小事,且回去自行处理,若是家里屋塌人陷的大事,只怕也得回去自己处置。衙里现在只剩老婆子了。” 赵煦见她连头发和皱纹里都是泥,倒不好意思冲她发威,因此平和地问道:“其他人呢?” 老婆婆:“白塘县三镇五乡都遭了水患,衙里让他们各自用马车赶着救灾用的物事回自个乡里了,哎,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那县丞呢?”赵煦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总不会自己带着家人躲灾去了吧。” “县丞啊,”老婆婆笑出了眼泪,“在河道口被大水冲走了,衙里十几个人啊,全都冲走了。” 小七妹和赵煦面面相觑,有心大骂一场再大打一场的雄心壮志一下就熄灭了。 赵煦小心翼翼地问:“那老人家你是?” “老身是县丞邓大人的母亲。”老人家又拿着沾满了泥的竹扫帚继续扫起来。 小七妹环顾四周,只见白塘县衙远比她曾去过的盐官县衙和余杭县衙要简朴得多,总共不过二进的小院子,前院显然就是县衙大堂,后院看来是二堂,后院沿墙的那一排平房分别就是衙门各房。 整个衙门显然也被洪水侵袭过,门板上还有泥水的痕迹。 此时院子里的泥水已经被老人家扫得十分干净了。 只见这老人家将扫帚放在墙角,自己理了理满是泥水的衣襟,挥了挥袖子,理了理鬓角,正对着大堂跪着,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起身后,她一边挥手说着“娃啊早点回去”的话,一边从容的朝衙外走去。 “老婆婆,”小七妹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拦着了她,“您要去哪里?” 老婆婆一边按下她的手一边说:“哦,老身去江宁府去。” 小七妹又跟了上去:“您去江宁府作甚?” “老身要去替我儿和这十几个衙役讨个公道。”老婆婆语气坚定地边走边说,“若是要不到,老身就一头撞死在江宁府衙的石狮子上。” 她的衣袖和衣摆上都有泥浆,身上也都是泥点子,头发花白而斑驳,神情却平静而坚定,自有一股生死看淡的气度。 “老人家,”小七妹再次拦住了她,“您这样去可没用,不如拉着口棺材去,最好还带着砒霜,沿路敲锣打鼓的去。” 老婆婆不由得偏着头多打量了她两眼。 小七妹拍拍胸脯:“您带上我,我可擅长收尸了,保管让您死有葬身之地。” “还有我还有我,”赵煦也拍拍胸膛,“我可以帮忙挖坑。” “多谢两位小友,”老婆婆笑得和蔼,“老身死就死了,就不连累两位平白丢了性命了。” “那行吧,”小七妹松开手不再拦她,“反正这场水患过后,邓大人就是延误治灾坑害百姓的罪人,就算是过两日找到他的尸身,只怕也会被当众鞭尸。” 赵煦马上跟着说:“再多等几日,朝廷的赈灾大臣来了,邓大人就会被写进奏章里送到官家面前,官家最近挨骂挨得多,只怕就要杀他一族人泄愤。” 小七妹:“哎呀,不会吧,官家可是皇帝,不会这么小气残暴的吧?” 赵煦:“那可不好说,谁天天被骂无德失德,谁都会心情不好的吧,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个把人灭个把小族很正常的好吧。” 老婆婆顿时停了下来:“过几日真有朝廷的赈灾大臣来这里?” 小七妹:“婆婆你反正要死了,就别操心这个了,不如先下去给邓氏一族人圈块地,不然到时候住不下要打起来就怪不好看的了。” 老婆婆笑起来:“两位小友看起来非同寻常,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赵煦冲小七妹使了个眼色:“咱俩还继续隐藏行踪微服私访么?” 小七妹:“就咱俩这一身才貌气度,能藏得住吗?” 赵煦:“说得对,老婆婆你听好了。” 他将自己亲手刻的萝卜盖的章又亲手写的圣旨拿了出来:“说来话巧,我们是太皇太后亲封的河道走马承受,也就是……” “钦差大臣?”老婆婆接过了话头,“那你俩一个是内侍一个是女官?” “看来您是懂的,那我们就不瞒着了,”小七妹取出了大长公主的金章器:“这是太皇太后平日拿在手里把玩的金器,您认得皇家内库制式这几个字吧。” 尽管两个人看起来还有些稚嫩,但这个金器的款式质地非同寻常,还有清晰可见的“皇家内库制式”这几个字,老婆婆抬头打量了他俩的脸,又沉思着打量手里的金器,片刻后利索地跪了下来。 “请钦差大人给白塘县衙做主!” “我儿白塘县丞邓振庭带衙役十五人于河道口彻夜抢修加固,为了百姓死守堤坝,可上游放水既无步报,也无马报,更无羊报,致使我儿与衙役十五人在河道口被大水冲走,致使水患毁村灭户,害我白塘县三镇五乡百姓苦不堪言……” 第195章 麻衣局8 白塘县共7385户,县小而人少,所以县衙佐属也少, 以邓大人为首,加主簿、典史,再加六房胥吏和三班衙役,总共也才32人。 昨日黄昏时,大水轰然而至,在堤坝上的邓大人,加主簿、典史和工房全员比如闸官、河道巡检官、汛期守候官等,全都被卷入洪水之中,至今没有消息。 除驿丞2人、仓大使2人因未在县衙,现今还不知情况如何之外,县衙中尚有13人,均为末等胥吏及未入等衙役。 小七妹打量着县丞廨,一县之首办公之处简朴而干净,案头摆放的,正是白塘县三镇五区的地图。 邓婆婆从衣襟里将自己儿子的县丞印信等物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书案上。 “两日前,我儿曾向上峰禀告石刻水位,未得回批,便派人在堤坝上巡视,同时带人前往河道口疏浚。” “一日前,水位暴涨,而上游并无水报,我儿派人骑溏马前往府都水监请示。” “溏马未归,洪水先至,无人预警……” 邓婆婆双手颤个不停:“河道口无人归来……” “老身不懂调度,只知道三镇五乡如今只怕都陷入洪流之中,因此让这13人将县衙里常备物资分好,各自赶回各自乡镇前去救助。” “老身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帮一户是一户。” “我儿生前死后,好歹还有些人能记得他的功德。” 邓婆婆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邓婆婆,你把接下来的事交给朕……我,你只需配合我就行。”赵煦说,“首先我们要追回这分散的13人。” “衙署不可一日无人,人在,衙署便在,”赵煦说,“灾后本就惶恐的老百姓才会感到安定。” “陈小七,朕……我命你即刻骑溏马出发,传洪汛马报入三镇五乡,一则追回衙署胥吏,二则通报各镇保长乡长组织自救。” “速去速回。” 溏马,洪汛时期传汛特用马,骑马人背黄包,插红旗,纵马疾驰日奔500里,危急时刻,若有踩死路人者有功无罪。 “陈小七,你得快点回来,接下来,咱们要去常平司开常平仓,去转运司拨救济银,没有你的拳头,我一个人把舌头讲烂了都办不了这些事。” “邓婆婆,当务之急,是先将白塘县的赈灾安排好,先救灾民于水患洪涝中,也可避免朝廷事后追责,等这些事了,你我同去江宁府,朕……我倒要看看,这江宁府尹在干什么?” 见赵煦言之有物,且说得都在理,邓婆婆显然更信任了,她大胆地说:“老身可以告诉你,江宁府尹忙什么大事。” 小七妹和赵煦都看着她面带讥诮嘲讽的脸。 “老身听说,金陵十六楼,江宁府尹占股五成,早在两月前就开始整顿号令秦淮河的大小花船,今夜的花魁赛事,收益尽归十六楼。” 赵煦:“邓婆婆,这可不兴信口开河……” “老身没有信口开河,”邓婆婆转身从邓振庭的书柜中取出一封请柬来。 “一个月前,我儿就收到了这封请柬,虽不是公文,却经由江宁府文吏由驿馆亲自传来。” 赵煦将这封请柬拿在手里,和小七妹凑在一起细细翻看。 请柬封面上是一幅水墨画,显然是秦淮盛景,上面有一座楼宇层叠的宫殿。 小七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秦淮十六楼。” 她曾和青鸾在花船的厢房里看到过,不会认错的。 打开之后,只有八个大字:麻衣盛事,共点花魁。 “我儿说,这封请柬除了他有,白塘县乡绅豪杰也都有。” “白塘县乃是江宁州府里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想来其他地方一定也都收到了。” 麻衣盛事,共点花魁。 小七妹却诧异地呢喃了一句:“麻衣杀我……” 这是二傻呆,呃,也就是昨日伍叔从河里救上来的羊报水吏嘴里曾念叨的。 麻衣? 究竟是不是这封请柬上所说的“麻衣盛事”? 但此刻已经没法细想了,小七妹骑上了县衙里的溏马,在邓婆婆的指点下插旗背包,与邓婆婆请来的本地人一起,从县衙追了出去。 溏马,能下水游泳蹚水而行,能爬山过路耐力极好,唯独一个缺点,养一匹这样的马,所花费的开支,能养二十个普通衙役。 白塘县衙有三匹溏马。 “我儿说,白塘县自古以来便是洪灾易犯之地,需得居安而思危,宁养闲马,不养闲人。” 否则何至于县衙里最重要的16人在河道里全体覆灭。 “另外,老身请罪,”邓婆婆将衣襟一提,跪倒在赵煦面前,“今日清晨,老身代我儿写了休书一封,将我那知书达理的儿媳及孙子孙女赶回了娘家,恳请钦差大臣怜悯,在事了之前,不要惊扰她们。” 骏马疾驰,蹚水而行,小七妹找回了在三七观的野外驾驭野马狂奔的滋味。 白塘县说起来只有三镇五区,却分布极广,沿途不乏有尸身浮在水面上。 布衣短衫,还有些是光脚,尽是穷苦百姓。 领路的人没见过钦差,再加之也没见过这么小的钦差,言谈间反而不见拘束。 “大人,和你同行的小娘子是什么女官?”他问,“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又是做什么的?也和朝堂的大官一样么?” 小七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又想一想赵煦那弱风扶柳的身姿,不由得点头:“嗯,女官可累了,不但要替太皇太后办事,还得照顾太皇太后的起居。” “难怪那位女官瘦得,不过也真是好看。”领路人说。 小七妹忍住了笑,一本正经的点头应和:“嗯,对。” 领路人又问:“那像你这么小的太监,是几岁的时候割的?” 割? 小七妹果断地说:“三岁。” 领路人一副好怜惜的样子:“那你被割了那块究竟疼不疼,若是要解手又该怎么解?” “呃……嗯……”小七妹难得地支吾了起来,“大概就是茶壶漏茶的感觉吧。” “哦,”领路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接着问,“茶壶漏茶又是什么感觉?” 小七妹:“下次喝茶,你往自己身上淋淋看。” 好在领路人虽然话多,但确实是本地通。 她们很快追上了一路,又紧接着追上了另一路。 追到第三路的时候,这辆马车里除了米面衣物,还挤着个温柔的女子,同行的还有她的一儿一女,护送的是两个同乡的衙役。 温柔的女子在车里听到领路人的话后,从衣物中探出头满含希望地问:“是不是找到他们了?老夫人她怎么样了?” 小七妹的视线从她一双儿女的头顶掠过,只能拱手说:“夫人珍重,请在家中静候佳音。” 又捡了块石头在手里,对护送的两名衙役咪咪笑着,将石头握成了碎渣渣,接着才从怀里摸出根金簪捏成一团金子,又一分为二的递了过去:“两位小哥辛苦,请将夫人送到后立刻回衙署。” 找到第四路的时候,正好遇到有人劫道。 第196章 麻衣局9 可劫道的也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全都是穿着布衣短打的泥人,扛着的也只是锄头撅头和镐之类的农具。 “留一半,只要留一半就行,”劫道的人手在抖,“我们村里都淹了,没吃的了,留一半能吃几天能活命就行。” 被劫的两个手也在抖:“可只剩一小半了,来的这一路分来分去分走了一大半,若是再分一半,我们自己庄子里就没了。” “那就你们看着给,”劫道的,“几个老少爷们能吃点,再给村子里的老人孩子留点。等水退了,摸点啥填肚子,能活下来就行。” 小七妹不由得想起了赵煦昨日慌乱时说的话,太傅说赈灾三要务,一是提举常平司开常平仓放粮,二是转运司发户部拨款,三是提刑司依法打击贼道治安。 若是今明两天常平仓不放粮,这些被逼劫道只为能吃点东西活命的老实人,只怕就要见血了。 赵煦,你说的法子得有点用才行。 ……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将黑时,完成了赵煦说的第一件事。 除了护送邓夫人的两人还没归来,其他的衙役都已经回衙署了。 “启禀钦差大人,三镇五乡小的们都去找了,”衙役回禀说,“有两个村子淌不过去,不晓得还有没有人侥幸活着。” 其中一个老成些的衙役叫老卫头,他没有什么信心地问:“大人让小的们告诉乡民们,后日来衙署领赈灾粮,可赈灾粮在哪里呀?” 赵煦:“朝廷有令,谷贱时增其粟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粟而粜以便民,灾时改义仓而济民,地方州县不得有违。” “根据邓大人绘制的地图,离白塘县不远的钟山后,便有州置常平仓,今夜我们就出发去那里领赈灾粮。” 一半的衙役留守,另一半的衙役跟着赵煦和小七妹一起出发。 然而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来了。 官道上还能走,乡道上一片泥泞水泊。 领路人说:“沿着这条官道一直走,就是往金陵城去的路。” 但常平仓设在钟山,需要从乡道绕过去。 于是她们一行人蹚水走了乡道。 她们一行人刚下官道,就从另一条乡道上行来了一队穿着孝衣的送葬人。 一辆马车上绑着一具棺材,沿着国道往金陵城而去。 越靠近金陵城,水位越低,等到了城门口,已经只见大雨不见洪水。 而入了金陵城,沿街便是来往不绝的行人。 送葬队穿街过巷,停在一间四进院子里,有人嚎啕大哭迎了出来:“我的儿啊……” 等进了院子,送进早已摆好的灵堂,有人抬进来一具真正的死尸,将棺材里的活人抬了出来。 活人的眼睛上已经绑了又宽又厚的布条,被送进了里屋。 而秦淮河边已经陆陆续续亮起了花灯,蹁跹若游龙惊鸿,十六楼的翘角飞檐下,数不尽的花灯将楼里楼外点缀得如同白昼。 大大小小的花船从不同的方向沿着秦淮河往十六楼靠拢。 如织如梭的行人站满了远近高低的拱桥,处处人声鼎沸。 五花马,千金裘,如意万工轿,单轴双轮车…… 富贵无双的大人、风流俊逸的郎君、有名的文人雅士……在十六楼前汇聚一堂。 风雨中,小七妹一行人也来到了常平仓所在。 “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哦,白塘县县丞邓振庭,不认识。” “区区八品而已,凭县丞印想开常平仓,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她们一行人被堵在常平仓的大营外,守仓的人倨傲地挥手让他们滚。 赵煦:“朝廷有令,事有从权,若灾至民间困急,县丞有专辄之权……” “什么鸟语?听不懂,”守仓的人一脚将领路人踢倒在地,“想要开仓,拿仓司大人的批条和凭信来。” 小七妹将领路人拉起来,扭了扭手腕,站到赵煦身前:“祖师爷慈悲,既然你们听不懂他的礼,不如来试试我的兵。” 她抬起脸,在雨幕中粲然一笑:“放心,我只出两拳。” 笑容没变,一拳已出,将守仓的领队打倒在地,另一拳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来挡的胳膊。 大营外顿时涌上了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 “还有一拳,”她笑眯眯地将拳头悬在领队的眼前,“在他们动手前我能送你过头七。” 她逼问了一句:“开不开仓?” 领队痛呼道:“开……开也没用,常平仓……半年前就空了,早就低价卖做军粮了。” 第197章 麻衣局10 常平仓,灾时等同于义仓,救灾民于水火饥寒之中,非战时不得充作军粮。 “谁敢卖?”赵煦怒喝一声,“没有户部特许,谁这么大胆敢卖空常平仓?” “把账本拿给我,”小七妹冷笑道,“你说卖就卖了,开仓,每个库都查。” 守仓人将大门团团围住,不让她们进去。 “叫他们让开,粮是皇家的,命是你自己的,”小七妹在他断掉的胳膊那用力一摁,守仓领队痛呼一声,赶紧下令:“快让路,快让路……” 小七妹:“叫人把账本拿出来。” 守仓领队还没开口,她便将他的胳膊一扭。 守仓领队立刻说:“拿……拿账本得跟我进去,别人拿不到。” “走,”小七妹将他一拎,正准备往里进,赵煦将她一拉,“小心有诈,我们人太少。” 常平仓四个仓房耸立,黑暗中辨不清里面有什么。 万一被人关在仓房里,那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了。 若是单枪匹马,小七妹反而能快进快出,但此刻有赵煦在,无论如何,他的安危也很重要。 “说,此刻哪里有粮?”赵煦问,“江宁州府五个常平仓,总不可能个个都卖空了。” 守仓领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仓司大人的命令行事。” “仓司大人现在在哪里?”赵煦问道。 “金陵十六楼,”守仓领队,“今晚花魁大赛,他们都在那里。” 麻衣盛事,共点花魁! 青鸾今夜也会在那里,还有娥姐她们。 但小七妹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是秦淮河花船之间比来赛去的花事,整个江宁官场竟然从上到下差不多都在那里了。 但她还是想少了。 不是整个江宁官场,而是至少半个江南官场的人都在这里了。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就连下着雨都没有浇灭这些人的热情。 十六楼的主楼四个大门打开,灯火通明,楼里上层的戏台已经被装点得美轮美奂,这是所有报名的佳丽登台表演的地方。 此刻,正有秦淮河上那条最有名的花船“醉春风”里的女子们在唱跳。 从下仰望,衣袂飘飞,仙乐钧天,宛如九天仙子降临人间。 楼下的、楼外的、拱桥上的、秦淮河上的……人人都在观赏这一刻。 “这是醉春风的新人,听说艳绝秦淮,扬州来的小娘子。” “你知道吧,这些花船都是要交纳费用才能参加的。”有人说道,“听说不论大小多少,一条花船需交一千贯钱,这叫入门券。” “听说半年前,东南西北四座楼里的包厢就陆陆续续被定光了。一个最便宜的包厢都得十金,还不包括茶水、酒水、饭食的费用。” “就是楼下的大厅,入场每人最低都得点一壶花茶一杯酒,加起来就是五百贯钱。” “你若是想落座,至少得两千贯钱。” “若是想请哪位佳丽陪一杯酒,最少也得一金。” “那也值,你晓不晓得,江南十大才子都在里面。” “何止,听说八品的县丞在里面都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看。” “对对对,我表兄的表侄在里面跑堂的,他说今夜若是有个佳丽不小心从戏台上掉下来,只怕就能砸倒一片五品。” “那你们知道,主楼位置最好的那个包厢里有谁吗?” 那个包厢,就在戏台的对面,不但可以欣赏整个十六楼的美景,还能一览秦淮河的夜景。 “哎,就这么说吧, 我表叔的表侄在里面,他都不晓得究竟是哪个大人物定了这个包厢。” “总不会是府尹大人吧?” 整个朝堂能称府尹的并不多,除了京都,还有三个陪都如西京府、应天府、大名府。 府尹一职权责等同知府,但不同的是只有皇亲国戚在这四个地方担任知府时,才够格被称做府尹大人。 小七妹捅了捅赵煦:“你家的亲戚又不老实了。” “不老实的多了去了,老实的才稀奇,”赵煦说,“就是再老实的人,看着那把龙椅的时间多了,也会变得不老实的。” “这个江宁府尹,有啥特殊的么?”小七妹问,“麻衣盛事,共点花魁,他是要借此敛财,还是想趁敛财的同时再干点别的?” 赵煦唉声叹气:“江宁府尹王定国,出自大姓王家,进士甲科,曾任秘书省秘书郎,后任图龙阁大学士,小女儿嫁了高家,是我的小舅母;大女儿嫁得更好,就是现在的润王妃,是我的叔母。” “所以他是润王的岳丈老子?”小七妹,“那看来这个麻衣盛事,对你来说是个害你的局。” “江南水患,他却把江南的大小官员请到这里,”赵煦,“不但延误各地灾情的上报,更加会延误赈灾的时机。” 他想了又想:“李大人为何还没有消息?” 提点刑狱司,在赈灾时更有便宜行事之专权。 江宁三司帅司、漕司、仓司,都在他提点刑狱司的宪司监察之内。 “如果是李大人在,他会怎么做?”赵煦自言自语地说。 小七妹叹气:“不管他想干啥,我只要想到这些人在这里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而他们一杯酒所花费的银钱就能补贴一个受灾的村子, 我这颗想杀人的心就按捺不住了。” …… 白塘县衙。 邓婆婆还站在大门口翘首期盼。 她身后有两个老成的衙役,面色沉重,忧虑重重。 “老夫人,这两个钦差官员是真的吗?” “她俩自然不是,”老夫人摇头说道,“太皇太后又岂会派这么年轻的人下来巡查。” “那咱们接下来能等到赈灾粮吗?”衙役急问,“明日一早,只怕就有各镇各区的灾民来领活命的粮食了。” 另一个问:“老夫人既然知道他们不是,为何还将县丞印交给他们?” “我看那位小女官,说起朝堂之事侃侃而谈,言谈之间又说起太傅之流,想必是平日里耳濡目染,就算不是钦差,只怕也是跟随钦差下来查访的家眷。”老夫人说,“还有那个小内侍,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都不是普通人,”邓婆婆说,“只盼着他们能解白塘县之困,也能为县衙死于水患的人讨一个公道。” “若是他们也不能,无非就是一死,老身不怕死,只怕我儿不得清白蒙冤而亡。” 她虔诚地跪下来祈祷:“请苍天开开眼,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第198章 麻衣局11 “祖师爷慈悲,”小七妹合十作了个揖,“给我指条路 吧。” 滑溜如泥鳅的她,竟然也混不进十六楼主楼里面去,更别说在主楼里找到仓司大人了。 “小公子这边请,奴给您找的位置保管您满意,”有个跑堂的勾肩哈背的将小七妹和赵煦引到了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下。 “本少爷用了一粒金豆子,却只能委屈缩在这个角落里吗?”又换了一身富家公子衣裳的赵煦摇着折扇,十分不满,不肯落座。 四周一片嘘声。 “咱这谁不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一粒金豆子很多吗?” “你想坐前排或者楼上就别舍不得花银钱,一粒金豆子而已,还想能多靠前?” “有个位置就不错了,你看那边那位,他花了两粒金豆子,也不过坐在前面一排而已。” 跑堂的口才十分了得,他凑到赵煦耳边安抚道:“公子别生气,您这位置虽然偏一些,但今夜所有佳丽上台下台就在您的右边,若是凑巧,只怕还能看到佳丽换装呢,这可是其他位置都看不到的。” “好了,快坐下,别扫了大家的兴,快看,红娘子出来了,我可是押了她沁香楼赢的。” 赵煦立刻就被吸引了:“在哪能下注?” 没几个愿意搭理他的。 其中有个年轻些的努了努嘴:“看到西楼那里挂着竹牌的房子了吗?那里就是下注的地方。” 于是赵煦和小七妹各拎着一壶酒去了西楼竹牌房。 竹牌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博戏”。 下注的人很多,一整面墙上挂着的都是各大花船的竹签。 大热的几家比如醉春风、沁香楼前已经挂满了各色绸缎花。 小七妹还看到了娥姐的“引凤来”,因为还没出场,一根红绸也没有。 “你看醉春风的小花仙,现在就属她拿了最多的绸缎花,听说柳才子可是将他手里的三朵红绸花都送给了小花仙了。” “我还是觉得沁香楼的丽娘子更好看。” “那些当官的大人们肯定也是觉得小花仙好,你看,小花仙的牌子下有7、8……哇,一共有10朵绿绸花。” 小七妹拎着自己手里的酒壶给其中一个书生倒了杯酒,问道:“这些花代表什么意思?” “这一朵绸花就代表一票,今夜里获得绸花最多的十个佳丽将成为秦淮十艳,再从这秦淮十艳里选出艳榜四人艺榜一人。” “你看,江南十大才子手持的都是红绸花,那些当官的大人们手持的是绿绸花,每个人只有三朵绸花,觉得谁好就把手里的花给谁。” 小七妹偷偷问了句:“那主楼顶楼的那位大人投了谁?” 书生:“顶楼的房号以天字打头,至今还没有听到唱报,这些大人的眼光看来很高。” 流光溢彩中,三层的主楼巍峨耸立,从下面抬头望,仅仅能看到打开的窗户,根本看不出哪个房间有哪些人。 怎么才能在主楼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仓司大人? 她拎着酒壶装作微醺的模样,和赵煦勾肩搭背地往主楼而去,还没靠近楼梯,便有人挡住了。 “两位贵客想是喝醉了,”那人衣着利索,腰间别着刀,手就扶在刀上,“去别的地方吧,这里不是你们能进的。” 赵煦还想说什么,被小七妹捂着嘴巴带走了,在他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中将他扯回了自己的座位。 “搞什么?”赵煦说,“我是想故意跟他吵起来,你就好趁机溜上去……” “呃,”小七妹安慰他道,“你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可人家不是,人家一拳就能打晕三个你。” “那怎么办?”赵煦发愁道,“太傅也没教过这些,只说天子当言行令止……” “没事,我们找不到仓司大人,就试试看能不能让这个仓司大人来找咱们。”小七妹说,“比如说,他盗卖常平仓的事已经露馅了,他手底下的小喽啰难道不来找他么?就算他们今夜不敢来打搅这麻衣盛事,不是还有我么?” 她揪着赵煦的耳朵,轻声的叮嘱了几句,又独自去找那个机灵的跑堂。 “替我带句话给仓司大人,”她将一颗金豆子捏在手里,“就告诉他说钟山常平仓。” 跑堂的视线跟着她手指头上的金豆子转来转去。 “告诉仓司大人,小的在出门后的第一座桥下等他。” 跑堂的吞了吞口水:“小的可不敢惹事,公子你还是找别人吧。” 小七妹将所剩无几的几颗金豆子都取了出来:“你很好,叫什么名字?” “小的阿信。”跑堂的这个问题答得利索。 “阿信,”小七妹说,“我看你印堂红润,地阁方圆,绝非池中之物,今夜你还是个跑堂的,明日你可以自己请个跑堂的了。” 阿信傻笑,就是不搭话。 “那好吧,”小七妹将其他的金豆子又收回兜里,“不带话也行,你去问问仓司大人,此刻愿不愿意见钟山常平仓的下属。” “不管是见还是不见,只要你问了,这颗金豆子就归你了。” 阿信这才转身往主楼而去。 楼梯口的人照旧拦住了他,耳语片刻后拦着他的人转身上楼,另外有人迅速补了这个位置。 跑堂的就在楼下等着。 小七妹迅速起身拎着酒壶换了个地方,不错眼的盯着主楼的方向。 没一会,其中有个窗户前有人影闪动,有人凭窗而站,似乎有人往楼下指了指。 很快又从窗前消失了。 二楼,第三个窗户。该怎么才能上楼呢? 正想着,一声啰响,有人唱报道:“请花船引凤归青鸾姑娘做好准备上场。” 娥姐,抱歉,这个花魁看来不能让青鸾得了。 第199章 麻衣局12 ………… “哈哈哈哈,花魁今年必到我家,艳榜非我们青鸾莫属,醉春风藏了这么久的小花仙也不过如此,在我们青鸾面前不过就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若不是青鸾开不了嗓,艺榜也是我们青鸾的囊中之物才对,哎,可惜……” “哈哈哈哈哈哈,人不能太贪心,姑娘们,加把油,好好跳,咱引凤归今儿要迎凤来。” “娥姐我呀,今儿起也能扬眉吐气了……” 娥姐一时想着以往,一时又畅想了将来,心潮如同秦淮河的波涛,此刻浪得很哩。 尤其是看到戏台下坐在前排的那些个江南才子和大儒们边听边点头的模样,还有人正奋笔疾书的样子,心中不免得意万分。 又见后面几排那些平日里只听过名号的款爷公子哥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心中的得意简直就要原地升天了。 “哈哈哈哈,天下风云出我辈啊,今年的秦淮河,真是一个能在青鸾面前打名号的都没有。” “我家青鸾都还没露脸呢,就光这一手琴艺,秦淮河上下就无人能及。” “等琴声结束,她在翩然起舞中取下面纱,我就不信这些个才子款爷还有哪个能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条石榴裙,可是娥姐我亲自设计又请了十个绣娘绣了足足两个月方做好的。” 戏台上,蒙着金色面纱的青鸾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端坐在戏台中间弹着琴,身后有两人在翩翩起舞。 一人着男装,一人着女装,在翩跹起舞中两人偷眼相觑。 琴声悠扬活泼,像是竹马诱青梅,在月上柳枝头时甜蜜又羞涩的相会。 一时又婉转亢奋,像是金榜题名又逢洞房花烛,少年意气风发时得心上人携十里红妆相嫁,不尽恩爱与缠绵。 锵锵两声,曲调直转而下,甜蜜未退,杀机顿起,金戈铁马间有敌人来袭。 身后跳舞的两人于交颈相缠中骤然分开,着男装的那人仿佛被无形的怪物所擒,一步一步退向台后。 之后戏台上只剩弹琴的青鸾,和骤失所爱的女子;琴声悲呛,令人在哽咽中仿佛被揪住了胸膛里的一颗心,而身后骤失所爱的女子形如木偶,一举一动仿佛被牵线而行,再不复柔美。 配合着琴音里的意境,竟让人在这怪异的舞步中品出了七分难堪和八分痛苦。 戏台下从主楼往外,人声鼎沸的热闹都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戏台上的人和琴所吸引了。 娥姐躲在台后看着前排那些个才子惊艳痴呆的脸,不由得笑出了声:“哎,我们青鸾还没发大招呢,这可是她自创的曲子,等一会啊,等她自己跳起舞来,你们看着啊,一个个还不得巴巴地排着队给娥姐我送金子银子来……” 戏台下,那位周公子也在才子之列,他满眼惊艳与欢喜:“仙女姐姐,我找了你好久了……” 他激动地拉着身边的人:“柳才文,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仙女……” 被他拉着袖子的柳才文一脸迷醉的痛苦:“这曲子怎的如此伤痛,我竟第一次听到……简直惊为天人……究竟是谁在我洞房花烛夜将我的新娘子给劫走了……” “笔墨给我,我此刻诗意大发,”有才子说,“我要作诗一首,献给这引凤归的青鸾姑娘。” 和他一样的,有好几个人将身前的笔墨纸张摊开,准备作画作诗。 赵煦老实地呆在竹牌房里,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看小七妹已经去了哪里。 峥峥…… 两声长响,台上突然变得安静,跳舞的女子长袖一甩,在琴音中戏剧般的跌倒。 台前哄的一下,齐声发出哎呦之声,前排的几个才子竟不由自主地往前而来,欲爬上戏台。 弹琴的青鸾这时才翩然起身,在戏台中褪下身上的披风,盖在那女子身上。 披风下,她穿着条热烈的红紫色裙袄,裙摆层叠,缀着明珠点点,艳若丹砂,接着腰肢一扭,将一双水袖抛向半空。 水袖中藏着的细碎雪片挥洒而出,缤纷而落,戏台上仿佛下起雪来。 叮咚两声,台后的琴音响起,有六个女子抱琴而上,围坐在戏台两侧,将琴放在腿上开始奏乐。 琴声悠扬而舒缓,那几个女子口中低吟着梵音,应和着琴声。 青鸾就在这漫天的梵音里挥着水袖翩然起舞。 逐渐欢快起来的琴音,如叮叮咚咚的清泉,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又仿佛清风拂岗般舒缓,仿佛疲惫的旅人走过寒冬,迎来了春天,也迎来了希望…… 梵音清冷,琴音活泼,舞姿绝艳。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筳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似游龙举……”柳才子说,“古人诚不欺我也。” 石榴裙如花盛放,青鸾金纱覆面,唯有一双娇眼如波入鬓流,十指纤纤,在舞动中逐渐伸向面纱。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美,太美了……” 台下的人纷纷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而其他楼里的人也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包括原先自恃身份的尽是江南大官的主楼都有人不再矜持,探出了窗外来看。 娥姐欢喜得心都开始怦怦乱跳:“来了来了,马上就要摘面纱了,看我们青鸾不迷死你们这些人……” “艳榜啊,我青鸾必然能拔得头筹……啊……”娥姐不由得骂出声来,“要死啰……哪个王八羔子,雷劈不死你啊……” 随之而来的是不约而同的长吸气声。 “真是可惜,哎……” “哎呦,怎么回事?是谁这么对青鸾姑娘?” “美人蒙尘,实在可惜。” “白雪染墨,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还有破口大骂的声音。 “要死啰,谁干的……”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其中有个声音在一众纷乱的声音中特别清亮:“柳才子,你为何如此对青鸾姑娘?” 戏台上,面纱才摘了一半的青鸾,面上竟有黑墨从头顶流下,顺着鼻梁流到了她的面纱上,还有脸上。 不知是谁,在她正要摘下面纱时,从台下泼来了一碟墨汁,正好泼在旋转舞动中的青鸾脸上。 金色的面纱被青鸾拎在手中,墨汁沿着她的脸颊而下,她捂着半张脸,露出个受惊后不知所措楚楚可怜的神情来,却又在可怜中变得决绝,将面纱戴回头上,长袖一甩,背向大家,竟又将未完的舞继续跳了下去。 在随着她的舞姿又响起来的琴音和梵音中,她再没有转过身来面向台下,众人只见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在缓缓盛开的石榴裙中忘我的舞动着。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引凤归的琴师和舞师上前谢幕时,被泼了墨的佳人却已不知去向。 有人大喊了一声:“柳才子,你是不是为了醉春风的小花仙故意害青鸾姑娘?” 台下的才子们顿时扭做一团,纷纷揪住了手里还端着墨拿着笔的柳才子:“是不是你干的……” “是不是你爱慕小花仙姑娘,为了让小花仙夺得花魁就干下这龌龊事来?” “不是我,真不是我……”柳才子大声喊冤,“是别的什么人塞在我手里的……” 还有娥姐,已然奋不顾身地挤了进去:“苍天啊,我青鸾明明可以拿下艳榜头名的,都怪你……” 第200章 麻衣局13 主楼里顿时一片混乱。 楼上的窗户里纷纷探出头来,连顶楼都不例外。 “到底是谁干的?” “说来惭愧,下官的视线一直在青鸾姑娘身上,竟没有看台下发生了什么。” “说得正是,大家都在看青鸾,谁也没留意台下。” “这个青鸾着实可惜,竟无人看到她的真实模样。” “就这身段这舞姿这琴艺,青鸾姑娘当得起一句绝世佳人。” 纷乱中,主楼的一个楼梯口,一个衣着简单带着头纱的小丫头用白纱遮着一个女子躲闪着而来。 小丫头对拦着自己的侍卫说:“哥哥,求您让我青鸾姐姐上楼躲一躲。” 白纱上有黑墨,白纱下的女子脸上也有黑墨,正是从台上匆忙下来的青鸾。 侍卫自然也将之前的表演看在眼里,此刻不由得松动了。 “妾身狼狈,恐污了贵人,必不会打搅其他贵人,只求能有个地方清洗一二。” 她仅仅露出了半张脸,虽还有残余的墨痕,却依然绝美无比。 侍卫便不由得退开了,还小声叮嘱了一句:“动作小点,别惊扰了大人们。” 青鸾便抬起眼,脉脉含情地对侍卫说了句:“多谢大哥仗义。” 然后伸手拉住了小丫头的手。 正是小七妹和青鸾,她们又一次手拉着手。 时间倒回到之前,青鸾刚从花船上下来,还没上台,就看见小七妹迎面对自己走来,只低声说了一句:“姐姐帮我。” 那便帮了。 …… 二楼,第三个窗户。 小七妹见到有人影闪动,有人凭窗而站,有人往楼下指了指。 那个凭窗而站的不是别人,正是仓司大人。 小七妹或许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但青鸾一听就懂了。 以江宁府尹为首,整个江宁还有三司,帅司指的就是以朱合洛为首的节度使司,掌各路军政,受枢密院辖制。 漕司便是以王定国为首的官府各路转运司,掌一地所有财赋与民政。 仓司便是提举常平司,掌常平仓与贷放钱谷等事。 若江宁各路官员都受邀至此,掌管一地粮草的仓司大人也在此便不稀奇了。 若只有自己,这等疯狂的事就是敢想也不敢做,但有小七妹在,她就平白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我头纱里有上次你配给我的麻沸散,我拖住一个,其他的你只管动手。” 青鸾不由得握紧了小七妹的手,跟在她身后往楼上走。 才上得楼来,便见一间间雅室全都室门紧闭,隔得不远便有侍卫守护在一旁。 小七妹装作被前面的侍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绕去敲响了第三间雅室的门。 “妾身青鸾,求一间陋室,洗一洗面上的墨汁。” 她的声音清脆,又故意说得甜腻,室门很快就打开了。 才刚开门,门里门外都吓了一跳。 开门的竟然是木砚。 小七妹的手跟脑子一样快,闪电般地伸手点了他的穴,口里还说着:“多谢小哥。” 青鸾见状,立刻顺着开门的动作进去,盈盈一低头,行了个婀娜多姿的礼来。 里面有人用粗犷的声音故作文雅地说:“青鸾姑娘不必忧心,明珠蒙尘也必有大放异彩的一天。” 还有人说:“连京都来的朱少爷都将绿绸花投给了青鸾姑娘,可见青鸾姑娘才艺真有过人之处。” 小七妹推着木砚进去,又细心的用脚关上了门。 她一直低着头用木砚挡住自己,此刻门一关,见前头来了六只脚。 首当其冲的便是穿着军靴的两只脚,接着是两只穿着羊皮高底翘头靴的脚,最后才是朱季川常穿的文生平头靴。 屋子里竟然有四个人。 朱季川和木砚为何会在这里? 木砚见了自己,虽然被点了穴,为何却没有反抗和示警? 屋子里发生了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做? “木砚,愣着作甚,还不送青鸾姑娘去里屋洁面。” 正是朱季川温润的声音。 小七妹抬头,见木砚冲自己飞了个紧张的眼。 似乎是想传递什么信息,但着实跟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默契,看不懂。 于是小七妹悄悄解了他的穴,改捏住他的脖颈,一手扶起青鸾,娇声道谢:“多谢各位大人。” 接着,便随着木砚一起去了隔间。 说是隔间,不过同一个雅室,中间隔了一圈雅致的围屏。 但一进围屏里面,木砚就火急火燎地来拉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个“救”字。 救? 救他? 还是救朱季川? 朱季川为何会在这,为何木砚觉得他会有危险? 小七妹用另一只手解了他的哑穴。 木砚一边点头,却没有开口,依然用指头在她手心写着字,一双眼睛还瞟着外面。 小七妹皱了皱眉,手心痒,他写得又太快,她只认出了“大少爷……水……” 反而是青鸾都认出来了,对她贴耳低语:“他说大少爷奉命来治水,被软禁。” 朱季川奉命来治水,被软禁了! 第201章 麻衣局14 小七妹初听只觉得荒唐,可转念一想,又想明白了,只觉得赵煦这个官家是真的惨,这个天子无德的污名看来是别想甩掉了。 青鸾对她使了个眼色,耳语着让她要热水。 “这位小哥,可否给些热水?这墨竟然用清水都洗不掉,”她一边说一边给木砚使了个眼色。 木砚这才开口:“你们先候着,别乱走。” 然后出去请示雅室里的人:“王大人,宁大人,这位青鸾姑娘说想要些热水。” 没听到开门声,也没听到有人招呼,但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敲门送来了热水。 木砚端着热水进来,彬彬有礼地说:“青鸾姑娘请用。” 小七妹将染了黑墨的面纱往热水里一扔,嘴里嘟囔了一句:“姐姐,这墨的味道好难闻。” 并不是很难闻,但正好可以遮掩麻沸散的颜色和气味。 薄纱沾满了药水,小七妹捏在手心里挤了挤水,交给了青鸾。 青鸾将面纱扭干,又将额头上的墨迹稍微擦掉一些,将面纱重新戴好,将沾了药水的薄纱揣在手里,对小七妹点了点头。 小七妹便跟在她身后出了里间。 “多谢大人,只是墨水还是洗不掉,青鸾姐姐不敢以面示人,恐污了大人的眼睛。” 小七妹一边说一边低头靠近主桌:“只请大人赏一杯酒,让青鸾姐姐以酒谢过三位大人。” 还是那个粗犷的声音在说话:“青鸾姑娘何须多礼。” “正是,青鸾姑娘今日的琴艺令朱少爷都拍手称赞,哪怕出了岔子,一个艺榜头名是绝对能拿到的。”另一个声音说,“不如摘了面纱,来敬朱少爷一杯,这可是难得的缘分。” 青鸾便跟着靠近主桌,款款蹲了个礼。 主桌边立刻有人起身来扶她,是穿着羊皮靴的仓司大人。 趁这个机会,小七妹扑向离自己很近的那位穿军靴的大人。 军靴大人只来得及低吼一声,才一伸手,就被她点住了穴位定在当场。 然后小七妹迅速后退,将仓司大人点了穴后往前一顶,青鸾用手里的薄纱捂在他的口鼻之间。 对面的朱季川正要动,木砚已经拦过去,还低声说:“大少爷,是自己人。” 一息之间,雅室里便已经主客颠倒,唯有军靴大人手里的酒杯咕咚滚到了地上。 ……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朱季川的表情很复杂,小七妹没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的表情,总之挺像大便多日不畅终于想出恭时却找错了恭房的样子,有激动有急切还有懊恼…… “呃,大少爷,听说你被软禁了?”小七妹低声问。 朱季川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有人在门外敲门:“王大人,宁大人,朱少爷,房里没事吧?” 大概是那个酒杯的声音引来的。 朱季川立刻说道:“房里没事,王大人有了醉意,另送一套酒具过来。” 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一套酒具。 他应答时,小七妹的双手在仓司大人的身上摸个不停,终于在怀里摸到了一枚印信。 她拎起自己的裙角,在裙角内一盖,便见有“江宁庾司”四个大字。 庾司,提举常平司的简称,赵煦说过的。 她便将印章往自己怀里一揣。 又接着翻,翻出了一沓银票和几坨金子,她也不客气的揣进了自己兜里。 “你留给夜香郞的银票便是这样来的?”朱季川问,“你要知道,仓司大人和陕地的李再林不一样,会惹祸的。” “呃,你有别的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小七妹瞥了他一眼,见他迅速垂下眼帘看不清表情,就看向木砚。 木砚立刻开口:“大少爷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治水,哪知和户部员外郎刚到江宁,便被王大人软禁了。” 这位王大人乃是朱合洛军中的第二把手,朱季川没有多想,到了江宁后,听说王大人来拜访便欣然见面。 一是替父亲见旧时叔伯,二是为有当地人脉可以了解水患消息。 哪知见面后,王大人以陪伴的名义日夜不离,又以担心危险的由头阻止他去水患区,和户部员外郎竟联系不上了。 但王大人的位置特殊,而自己父亲伤后对东西两路大营的控制少不得都靠他,朱季川不好和他撕破脸。 到了江宁的第三日,便被王大人带进了十六楼。 小七妹一边听,一边伸手按住王大人的脖子,这竟是军营中曾欺辱过青鸾的人。 木砚见她神色不比平时,不由得问了一句:“小七,你要做什么?” “呃,我略懂一些死法,正在想哪种死法适合他。”小七妹歪了歪脖子,长吸了一口气。 “史书上说,有个叫景廷广的武将,死于五十六岁,引手扼吭而死,这么离奇又窝囊,挺适合这位王大人的。” 她先将仓司大人拖过来,点了穴摆在王大人对面。 仓司大人被浸了麻沸散的薄纱捂过口鼻,此刻口舌已经又麻又软,又被点了穴,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小七妹捏着王大人自己的手掐住他自己的脖子,正要施力时,被青鸾叫住了。 “小七,让我来,”青鸾沉着地说,“我想做这个,想了很久。” 小七妹迅速让开了位置。 青鸾施力的过程中,小七妹看到了朱季川投射过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也看到了木砚震撼莫名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最后她的视线只停在青鸾脸上。 青鸾面纱未退,脸上黑印犹存,但那双眼睛犹如被雨水浸过,又润又湿,在楚楚可怜中,有比谁都狠的决绝。 在她一点点施力的时候,王大人的双脚开始抽搐,小七妹低喝了一声:“木砚,压住他的腿。” 木砚惧怕的低声应了,并且照做了。 “大少爷,你看,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七妹揉了揉拳头,“说得不好听,我还略懂另一些死法。” 第202章 麻衣局15 朱季川的视线长久的停在小七妹的脸上。 多日不见,她长高了。 脂粉不施的脸上,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凉薄得很。 就好像如果自己说的是她不中意听的,顷刻间便可以动手杀了自己。 但她明明放过了自己很多次,在杀出府时,在汴水东的鬼宅里时,在金明池边甚至还救了自己,在棺材里也只点了穴没对自己下杀手…… 就像此刻,她做的事不应该留自己当活口,但她还是没对自己动手。 所以,会不会…… 那边,王大人已经要死了,被点了穴的他连垂死挣扎都已经没有了力气。 咬着牙的青鸾姑娘好像也没有力气了,最后还是木砚帮了一把。 但那位青鸾姑娘一直没有松开手。 离得那么近,青鸾姑娘是能体会到一条生命是怎样流逝在她自己手里的。 王大人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在从龙之战中,来参加一场花魁盛事,只是出于好色给一个还没看见脸的女子开了个门,怎么突然就死了,连死在谁手里、因为什么而死都不清楚。 这太窝囊了。 这位王大人已经不算是小人物了,可以这么说,在普通百姓眼里,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这种死法一定不是他预想过的轰轰烈烈的死法。 在陈小七眼里,他这种人并没有因为地位功名而和别人有任何区别。 王大人对面的仓司宁大人似乎吓呆了,他面上青筋毕现,双眼圆睁,恐惧至极,全身僵直,似乎想躲开却躲不开,只能张大了嘴,发出了无声的嘶喊声,眼睁睁的看着王大人死得静悄悄的。 小七妹从头纱里又取出个乌黑的丸药塞进仓司大人的嘴里:“有毒的,只有我能解。所以你只能选择老实点。” 仓司大人的眼睛才从王大人那挪开,此刻已经冷汗如雨,面如死灰。 “我保证我不会随便杀你,”小七妹说,“前提是你得听话。” 仓司大人似乎还没从王大人已死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听懂了吗?”小七妹扇了他一个巴掌。 仓司大人立刻懂事地点头。 朱季川便提醒了她一句。 “你鲁莽了,”他说,“就算杀了王大人,你们怎么从这里脱身?脱身后又怎么保得引凤归不被牵连?” 呃,小七妹心想,这就不需要向你解释了吧。 一会脱身自有仓司大人一路护送,之后她们还有赵煦呢。 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想带青鸾上楼的,因为累赘。原本是打算趁青鸾退场,再由自己假扮青鸾混上楼的。 青鸾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自己说话流利得很;再加上青鸾被无故泼墨,算起来引凤归损失最大,就算日后有人来查,想来也不会牵连引凤归了。 但青鸾说想帮她,所以她才冒了个险。 就算青鸾在楼上留了破绽,他们还有赵煦。这个官家再没用,一条花船还是保得住的吧。 白塘镇的危机一除,娥姐自愿也好,不自愿也好,这条花船就该送赵煦回京都,护驾有功,能在京都立下足来吧。 青鸾之前的打算,也只是在秦淮河崭露头角有了名号,再伺机打着花魁的名头去京都的。 “我不爱听这个,”小七妹说,“大少爷,说点我不知道的吧,比如今夜这里还将发生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朱季川说,“小七,既然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接下来你得试着信任我。” 他说这样的话,小七妹的理解是,这个大少爷的处境着实很不好,所以才会这么低姿态。不然就冲他之前紧追不舍要抓自己的气势来看,现在应该是兵戎相见才对。 朱季川:“木砚,将王大人扶过来,请青鸾姑娘挨着坐。” 木砚吃力地将王大人扶着咔在窗前,朱季川在王大人手里放了个杯子,又将他的手臂放在窗台上,接着将他的头摆在手臂上,造出个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楼下戏台的姿势来。 青鸾刚杀了人,正是又亢奋又害怕时,小七妹将她扶起时,见她珠泪已满粉腮,浸湿了脸上的面纱。 却笑着和自己说:“小七,我终于杀了他……”。 “嗯,你杀得还行,尚有进步的余地。” 小七妹安慰了她一句,又快手快脚的将她抱了放在凳子上,青鸾轻笑一声,浑身一软,趴在桌子上起不了身。 砰砰…… 门被敲响了。 这边,朱季川已经将仓司大人放在主位,小七妹迅速贴了过去,捏住了仓司大人脖颈上的要害。 朱季川搓了搓手指,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小七妹正要挣开,朱季川说:“仓司大人好男风。” 木砚立刻靠了过去,从靴子里抽出把短刃对准了仓司大人的后背胸口位置。 “侍卫例巡,你和我一起去开门。”朱季川解释说,“有个万一也好立刻动手。” 小七妹顿时乖觉地任他拉着一起去打开门,侍卫站在门边先将室内打量一圈,之后才说:“朱少爷,宁大人,王大人,麻衣盛事该开场了。” 仓司大人便在桌前勉强地点了点头。 侍卫很快就出去了。 屋子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宁大人面色难看。 小七妹这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间雅室,桌上摆着的吃食她从未见过,但酒壶是天青釉玉壶,酒杯是汝窑高足杯,曾听观棋说贵得离谱,若打碎了是卖一百个他都赔不起的。 “你来得巧,恰好我送出了一朵绿绸花,”朱季川说,“不然没这么容易上楼的。” “什么意思?”小七妹问。 “楼里已经开始在挑参选的女子来作陪了。”朱季川说,“麻衣盛事,这些女子只是添头。” 小七妹皱了皱眉,麻衣盛事原来不单单指选花魁。 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戏台上有其他花船的女子正在表演,歌舞升平间,城外却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 然而这些女子,也仅仅是秦淮河上的花,看似被人追捧,实则只是点缀。 她正思量着,就听见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桌子里传来咕噜一声响。 朱季川迅速走过去,拎着衣襟将仓司大人擒在手里警告道:“宁大人,请好好打开。” 仓司大人看看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人,便伸手在桌上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一按,桌面上顿时弹出一块木头来。 小七妹探头过去一看,弹出的那块木头下,有好些个圆形的凸起。 仓司大人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朱季川又说了句:“命是自己的,楼上的府尹大人可救不了你。” 他一边说,一边对木砚使了个眼色。 木砚手里的刀便立刻改往仓司大人的心窝里戳。 小七妹抬头去看朱季川,见他面色严肃,显然这是个很重要的事。 仓司大人也抬头看,终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伸出他短胖的手指头戳了其中几个圆形凸起。 桌子里咕噜一声响,从凸起的木头下滚出一个小巧的银制圆筒来。 朱季川打开了银筒,抽出张纸条,看完后递给了小七妹。 里面只有一句话,其中有个字太潦草小七妹不认识,便递给了青鸾,还指了指那个字。 心神溃散的青鸾立刻打起了精神,小声的念给她听。 “若成,今夜秦淮五艳随他选;若不成,杀之。” 第203章 麻衣局16 “这个之,是指你?”小七妹问朱季川,“要成什么事?” 朱季川垂下眼帘:“我与王大人家女儿的亲事。” “那成了吗?”小七妹才问完,就看到朱季川莫名其妙地瞪了自己一眼。 “哦,那现在没法成了,”小七妹理解地点点头,“杀她爹你也出力了。” 朱季川又瞪了她一眼,才回过头对仓司大人说:“写成了传回去。” 木砚立刻起身,从里间取来笔墨放到仓司大人面前。 仓司大人的手有点抖。 小七妹接过木砚手里的短刃放在他的脖颈间也跟着抖:“你什么时候停,我就什么时候停。” 仓司大人努力的让自己的手不抖,之后写上“成了”二字,将纸条卷了放到银筒里,又将银筒放进圆形凸起下,摁了其中几个后,只见银筒咕噜一转,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 “这个桌子有机关,此刻竹筒约摸已经传到顶楼府尹王大人那屋了。”朱季川说,“员外郎大人有可能被软禁在他身边。” 小七妹:“那是你的事,现在仓司大人该陪我们出去游花船了。” “没这么简单,”朱季川急道,“王府尹将官员都请到这里,就是要让这场水患以不可挽回之势在整个江宁席卷,激起的民愤越大越好,润王在朝内造势,他在江南造势,用民愤做刀,请太皇太后下懿旨承认遗诏是真的,不能让他们得逞,得从长计议……” “那你去杀了王府尹啊,”小七妹利索地说,“你先解决在民间制造问题的人,太皇太后自然会解决润王。” “杀一个府尹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朱季川说,“他背后有无其他势力,他的附庸都有谁,得一个一个解决……” “那你去一个一个解决好了,”小七妹说,“我要带仓司大人出去散心了。” “陈小七,你不能每次都这样来去自由……你……”朱季川气红了脸,“若不是你,我父亲不会……” “大少爷,你知道我对你这么包容,正是因为你爹,”小七妹说,“若有一天你爹还是治不好……” 朱季川敏锐地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我爹在治,你是不是……” “大少爷,你府里不是没发丧么,”小七妹说,“朱大人没死就一定会寻名医治的,这不是什么难想到的事吧。” 朱季川憋红了脸。 木砚:“小七,因为你的缘故,老爷老夫人、朱府上下差点……” “不,你别乱给我造因果,”小七妹立刻反驳,“朱大人若真与我家的事无关,若他的手真废了,等我的事了,我任你处置,但其他的是你们自己内部的事,不要拉扯到我头上。” “你说任大少爷处置,这是真的?说话算数?”木砚立刻追问一句。 朱季川低头没看她。 “对,等我事了。”小七妹毫不犹豫。 她事了的那天,或许也是她死的那天,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木砚立刻笑起来:“陈小七,不管你要做什么,今夜王府尹的事若没办成,他不会让任何官员走,带着仓司大人你走不了,不如带着他写的凭条和印信去。还有,他的亲信此刻在十六楼后的沁香苑,沁香苑后有马厩,你任选一匹耳后不带烙印的走。” 朱季川补了一句:“劳烦青鸾姑娘陪我演一场戏。” “不行,青鸾得跟我走。”小七妹立刻反对,“她得立刻回花船。” “她跟着我才安全,”朱季川说,“这些来参选的姑娘们,从一开始起,就没有人在今夜可以离开这里。” 他语气很坚定地补了一句:“小七,你总得试着信任我。” 青鸾:“小七,凭你的身手,单人匹马去吧,我等你来接我。” …… 小七妹在“博戏”房里找到赵煦时,他的脸色很严肃,严肃到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陈小七,不对劲,”他压低声音说,“这个楼里不对劲。” 小七妹将他一拉,又招来了跑堂阿信。 刚得了一颗金豆子的阿信笑得甚是可亲:“二位少爷还有什么吩咐,都只管放心地吩咐小的吧。” “本少爷想混在花船退场的人里去见一见青鸾姑娘的真面目,你有法子吗?”小七妹的手作势去掏金豆子,又偏偏吊胃口的停在即将掏出时。 阿信的视线不由得跟过去,还控制不住的吞了吞口水。 “法子是有的,就是铺头的租金有点贵。”阿信舔了舔嘴巴。 “有多贵?”小七妹的手往外动了动。 阿信的眼珠子也跟着动了动:“大概三颗金豆子那么贵。” 小七妹噗嗤一笑:“准了。” “二位少爷这边请。”阿信麻溜地引路,“您注意脚下,哎,小心那边别撞着您了;少爷您低头,哎,别磕着了您尊贵的头。” …… 一出十六楼,小七妹拉着赵煦夹在人群中走得飞快。 “赵小六,哪里不对劲?”她问道。 “第一,主楼陆续有人在往楼上带今夜出彩的女子们,却让同一条花船其他人走了,”赵煦说,“我不晓得往常年选花魁是什么样,但那些花船的女主人们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第二,博戏房里有人说,他认出了主楼一楼大厅里其中的一个人,那是西塘县县丞,据说在孝期,竟敢违制参加这麻衣盛事。” “第三,主楼二楼往右的第五个房间,曾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我曾见过,只是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小七,不知为何我一见他,就觉得不太妙,却又说不出为何不太妙。” “那你继续想,”小七妹说,“我得先去抢粮草。” “仓司大人说,江宁五个常平仓已经空了三个,只剩上元和溧阳两个仓里有粮。赵煦,我管不了你了,你敢不敢自己守在白塘县衙?” 第204章 麻衣局17 “小七,如果我说我怕,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赵煦说,“没有长贵,没有你,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干才好。” 人群中,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小七妹回头,见到这张宜男宜女相貌极好的脸上很是镇定。 “但我想,如果我连小小一个白塘县衙都守不住,这大宋的江山我也守不住,那这把椅子还不如早点让出来。” 小七妹将他送到了县衙捕快们等待着的地方。 望着那一张张带着失望也带着希望的脸,小七妹郑重地许诺。 “叔伯兄弟们,保护好他,你们阖家的生死福祸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小七妹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大把被她捏得完全变形的金银器来,“明日回去时一路行一路买,能买多少大米是多少,等到我们回来。” “告诉邓婆婆,我以提刑司从三品李昱白李大人的名誉保证,咱白塘县不会陷落在大水里,也不会陷落在官场倾轧里。” 她和领路人大桑哥翻身上溏马时,赵煦紧跟了两步,急切地喊:“陈小七。” 小七妹拉紧缰绳,让马在原地踢踏两步等他。 赵煦左右顾盼两下,鬼鬼祟祟地从怀里也掏出两个东西:“帮个忙,把它俩也捏扁了。” 这是他从十六楼里顺出来的金坠子,看起来不小。 小七妹由衷地表示:“三平和大武会喜欢你的。” 但小咕咕不会,小咕咕平等的讨厌除了自己和大武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三平。 说起来,小咕咕应该是回莘园了。 她和赵煦便就此分头行事,赵煦跟着几个捕快往白塘县衙回,小七妹和领路人大桑哥各骑着一匹溏马直扑上元。 黑云翻墨,在头顶如大军压境,雨却停了,空气粘滞而沉闷。 骏马的蹄声在这夜里犹如闷鼓,直叫人紧紧揪住了一颗心。 ………… 青鸾在窗口探出头,娥姐已经被人半强制的带下去了。 向来民不与官斗,秦淮河上的花船娘子,怎么可能敢得罪一地之王。 十六楼远处的花灯依然还亮着,人却已经被疏散了。 秦淮河上的花船已经开始散去。 主楼四个方向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戏台上的花灯正在一个接一个的被拆下。 朱季川长吁一声:“真正的麻衣盛事就要开始了。” “什么是麻衣盛事?”青鸾问。 “青鸾姑娘十分懂得扬长避短,”朱季川说,“声音嘶哑如老妪,便只弹不唱,那这场泼墨事件,看来不单单是让小七混上楼。” 他稍一沉吟,便直接问道:“可是容貌有不便于展露人前的理由?” 青鸾行了个礼:“公子聪慧,可惜情关难过。” 朱季川顿时红了脸,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公子身边的人很不错,”青鸾夸起木砚来,“知进退,知时机,最主要是懂得公子你的心意。” 木砚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 “只是不知日后公子想如何处置小七?” 朱季川笑了笑,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小七是江南人,青鸾姑娘想必也是?” “公子想打探小七的来处,”青鸾直接说,“可惜青鸾确实不知,不过是有幸在她自由来去时,伸手将青鸾从死路上拉了一把。” 朱季川听懂了,这是为自己之前那句“你不能每次都这样来去自由”而为小七打抱不平。 于是他起身拱手弯腰行了个半礼:“抱歉。” 青鸾笑起来,起身蹲了个回礼:“公子见笑,是青鸾小气,她反而不会在意这些。” 朱季川顿觉心中苦涩。 仓司大人在桌前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 青鸾将小七妹临走时留给自己的一个小油纸包塞进怀里。 “你要的解药在我这里,”她说,“放心,小七说我杀人还有进步的余地。” 仓司大人赶紧移开了视线。 朱季川给青鸾倒了杯茶:“我恨不得杀她之时她在逃命,却仍然出手救了另一个陷入绝境的女子,也顺手救了我。” “所以公子左右为难,又爱又恨,”青鸾低叹一句,“可惜心从来都不由人。” 朱季川将茶端起给她:“当时她扮做小道士,让我难以辨认,若不是……” 他故意迟疑了下,青鸾半掩面而笑:“公子无须再次试探,我对她的来处真的一无所知。” 朱季川的笑不由也变得苦涩了。 铛…… 窗外一声啰响,仓司大人顿时一震。 有人低沉的呼喝一声:“太祖于陈桥黄袍加身,吾今日以麻衣为约,邀江南众英才相聚于秦淮,共襄盛举。” 他的话音才落,满楼安静,连远处的声音都飘不过来。 看来,这人就是江宁王府尹了。 稍后,楼下便有人高声回应:“太祖兄终弟及,世代传为美谈。先帝于病重时,曾在言语中将大宋江山托与润王赵颜,可惜润王不过离宫几日,赵煦小儿便已登基为帝。若不是这次天降异象,天狗噬月,太庙塌陷,圣地重现,遗诏得以面世,润王与天下人都还蒙在鼓里。” “天狗噬月,天子无德,致使天降灾祸,”楼上的江宁王府尹开口道,“江南水患,致使河道决口,黄泛区千里,从上而下淹没至少32个州县,政务难平,饷糈不继,死伤15万众,百姓或葬身鱼腹,或背井离乡,饿死为路边白骨……” 在他平淡的言语中,朱季川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水患才起,还未治理,32个州县这个数字从哪里得出来的?政务未行,饷糈未行,死伤15万众这个数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205章 麻衣局18 “麻衣盛事,麻衣盛事竟是如此?”他神情肃穆,双手竟有些颤抖,“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青鸾见了他的表情,又回想当时小七妹的样子,想起伍叔至今未归,心中也难免惊诧:“如此说来,朝中钦天监必然有内鬼……” “朝中钦天监?青鸾姑娘究竟是何人?”朱季川凝目注视她,正要再问,就听楼上王府尹的声音激扬起来。 “赵煦小儿,得位不正,昏庸无德,致百姓受苦,满朝共愤,天下同仇。” 他话音刚落,另一侧立刻有人接着高声附和:“今日相聚,便是请众位替天下人开言,请太皇太后遵遗诏。” 几个方向同时有人发声:“请太皇太后尊遗诏,请赵煦小儿尊遗诏。” “尊遗诏,请润王赵颜登大位。”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楼中顿时呼喊声声如浪。 朱季川没开口,仓司大人开不了口,已经急得额上冷汗一片。 青鸾见他眼神中惶恐不安,只是麻沸散未解开不了口,便提醒道:“仓司大人若是想说什么,不如提笔写下来。” 木砚立刻准备纸笔。 朱季川将仓司大人的手松开,他立刻写了三个字:“快大喊……” 他面上的恐惧竟不比当时目睹王大人被杀。 朱季川心中一冷。 “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他双目一凝,果断地示意木砚一起,两人大喊了一声:“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声音一响,只听外窗棱上有什么噗嗤一声。 木砚立刻探头去看,只见一只毛色黑亮而头有彩色毛顶的鸟儿从这个窗口飞向楼上。 而其他窗口,同样也有这样的鸟儿正在展翅。 “大少爷,”木砚的脸色都变了,“小的没认清,好似是鹩哥鸟,足上缠着东西。” 青鸾:“仓司大人,这是什么?” “房间的号码牌,哪只鸟没去府尹房里,就代表哪个房间没喊,哪个房间就得死人。”仓司大人的手抖得很。 果然,“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这句话重复了多次后,终于有鸣金收兵的啰声响起。 很快就有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有人大叫:“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要作甚!” 有毫不客气的声音响起:“作甚?拿你祭旗。” 片刻后,有两个雅士打扮的人被扭送到戏台上,身后还有被反剪双手的一名粉衣女子。 有人逼问一句:“喊不喊?” 那两位雅士半拧着脖子,一个胆子大的人说:“此事关系重大,断不可如此随意。” 另一个胆子稍小一点的人说:“官家即位,有传位诏书,有太皇太后亲证,若……若……要退位,得太皇太后首肯方好。” 有人问那位粉衣女子:“他俩说得对吗?” 粉衣女子懵懂不解:“奴家不知,奴家也不懂。” “不懂得好,”追问那人手一扬,手中刀已经割破女子咽喉。 粉衣女子尚还懵懂,只觉喉中一凉后又剧痛无比,下意识的伸手捂喉,只捂到满手止不住的血,不由得抬眼看人,眼中惊惧无比,既有哀求,又有不甘,喉中呵呵作响,人已经往地上一软。 楼上顿时传来数声女子惊惧的叫声。 鲜血从粉衣女子的手指缝中喷涌而出,瞬间便沿着戏台往下滴落。 手松开时,人已香消玉殒。 动手那人将刀架在其中一个雅士脖上:“喊不喊?” 那人颤抖着 ,扯着脖子毫无形象的大喊一句:“赵煦小儿退位……” 另外一位雅士见动手那人的视线转向自己,浑身一震,不待问话便抢着一起喊:“赵煦小儿退位……” 朱季川正想伸手来拦住青鸾的视线以免她惊怕,却见青鸾虽带着泪,却看得目不转睛,手便收了回去。 楼下戏台上,动手杀人的那人竟又恭恭敬敬的将两位雅士扶起:“两位大人请回屋。” 片刻之后,戏台上就只剩下那个被割喉的粉衣女子,鲜血染红了她的粉衣,整个身体如破碎的布偶般被扔在那里。 青鸾盯着那女子,露出个难以言说的笑来:“盛世美人缀,乱世美人罪,美人……有什么罪……” 楼上王府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京都才子朱季川何在?” 朱季川神色一凛,立刻起身走到窗前,高声回应:“回府尹大人,晚生朱季川在此。” “你与王大人长女的婚事,我可为证婚人否?” “晚生荣幸至极,”朱季川颔首道,“婚书由晚生亲写,庚帖明日劳烦府尹大人派人执我印信回京都朱府去取。” “可,”王府尹大笑两声,“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实乃人间又一喜事。员外郎大人可否与某同饮一杯?” 迟迟没有声音回应他。 朱季川心中激愤又担忧,直到听到户部员外郎回应了句:“百年盛事,有幸与府尹大人同饮此杯。” 方才放下心来。 满楼从上到下,响起了“与府尹大人共饮此杯”的献媚声来。 “辛苦员外郎大人明日起,代江宁百姓向朝廷要米要粮要钱要人,能要多少就要多少,这都是员外郎的大爱……” 然而还没有结束。 等酒过一巡,王府尹便在楼上如指挥上菜般喊:“上元可在?” “在。” “句容可在?” “在。” “溧水可在?” “芜湖可在?” “宣城可在?” 在一片应和声中,王府尹安排道:“土桥、白塘、薛店、黄池、符里窑五县县丞延误洪汛,救灾不力,贪赃枉法,为百官之耻,事成后抄家,彻查衙内所有人……” “今日十六楼进账约二十万金,来人,将这二十万金抬来。” 不久,便有两队人或抬着扁担,或挑着担子,将些银闪闪、金灿灿的金银之物给抬了上来,最后是几担铜钱。 一堆堆的就放在戏台之下。 “明日诸位回家时,可随意取之,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楼里已经有压不住的惊叹声响起,还有些畅快的笑声响起。 “小花仙姑娘可在?” 在二楼某处,有个怯生生的女子回答道:“奴家在。” “小花仙姑娘舞姿如天人下凡,方才一舞着实不尽兴,还请姑娘为大家再舞一曲。” 不多时,便有一位穿着华服的女子拎着裙摆而来,却在戏台上踌躇着不敢上台。 “来呀,将死人抬走,速速清洗,免得惊扰了佳人。” 立刻有人上前,拖着粉衣女子的一只手将她拖下台去,鲜血顺着那把黑墨一般的长发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小花仙怕得转过身去,拖着的人却故意从她鞋上拖过。 小花仙尖叫一声,脱下鞋子扔了好远,露出一只纤细的美足来。 楼里响起了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之前迎合过王府尹的一个声音笑得格外猥亵:“姑娘的脚好美,不如除了鞋袜,跳得别有一番滋味。” “这华服也甚是累赘,不如一同除了。” 小花仙立在那里如站针毡,满脸惊恐,不敢违抗,又耻于褪衫。 有人上前,用长刀一挑,那件华服在刀下立刻委地,露出了粉色的肚兜和玉色的遮裆亵裤。 不怀好意的笑声“轰”的一下将楼都抬了起来。 长刀不怀好意的沿着她身体的曲线停在肚兜细细的线上。 “不不不,我跳,我马上跳……” 小花仙立刻上台,堆起笑意翩翩起舞。 一舞才结束,便有人大喊:“多来几个,多来几个……” 不多会就有几个女子被除了鞋袜外衫推了上来。 青鸾把头低了下来,朱季川扭过头,将纸笔推过去逼问仓司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 随着仓司大人的字,楼上王府尹的声音也在响起来了。 接下来,还有囤粮不放、遇水不治、见尸不埋、瘟疫不围、任民间造反…… 从未见识过的朱季川听出了一身冷汗。 而危机很快就到青鸾了。 因为王府尹在问:“青鸾姑娘今日受了委屈,不知如今可有梳洗干净?可否让大家一睹仙容?” 青鸾用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啊。” 第206章 麻衣局19 她正要起身,朱季川已经先一步起身走到窗前:“秉府尹大人,晚生岳父正在里间为青鸾姑娘洁面……” “这王业强,到哪里都改不了怜香惜玉的毛病,”隔壁不远有人笑骂道,“今日青鸾姑娘可是送给朱少爷的见面礼。” “岳父英武,想必王小姐必定也是英姿飒爽的女子,”朱季川回了一句,“晚生……晚生还是想给王小姐留个好印象。” 楼外便响起了一阵笑声,其中不乏“翁婿同狎”等讳言秽语。 但好在王府尹没再问起青鸾来了。 朱季川反而紧张起来了。 他拱手对青鸾行礼道:“王、宁两人不能发声,府尹大人必定会派人前来查探的,只怕还要委屈姑娘。” 又低喝一声:“木砚,将王大人扒光拖到里间……” “其实朱公子无须冒险,青鸾可以去戏台的。”青鸾回了个礼。 朱季川只说:“你我是一条船上的。” 果然不多久后,便有人在雅室外敲门:“府尹大人让小的送壶酒过来。” 门开后,这人一边往里走,眼睛边往里间溜:“这是白羊酒,京都少有,是从西北过来的,朱少爷尝个新鲜。” 围屏后有人影起伏,有沙哑的声音在低哼,桌前朱季川与仓司宁大人正推杯,宁大人怀里依着个年轻俊俏的小厮。 这人便放下酒走了。 然而不知过关了没。 只是片刻之后,桌子里咕噜噜又滚来了一个消息。 仓司大人抹了把汗,然后提笔写了几个字:该上百官请愿书了。 果然,不久之后,又有人来敲门,手中的盘子里端着一卷厚厚的卷轴。 卷轴里是封“请天子下罪己诏退位”书。 …… 赵煦已经买了三车大米了。 一车比一车贵,第一车是一石大米5贯钱,县衙捕快说比水患前要贵一倍了。哪知第二车已经是一石大米25贯。到了第三车,已经是55 贯钱一石大米了。 最可怕的是,之后他们已经买不到大米了。 所有的米店好似约好了一般,都说没有存货了。 这三车大米,是不够分发给白塘县三镇五乡灾民的。 赵煦想叹气,尤其是在路过好些富户时,他看看自己的身板,又看看跟着自己的几个捕快:“要是小七在就好了。” 先来几个劫富济贫,让那些受灾的至少能吃饱。之后等他回朝,再补偿这几个富户。 “大人,该怎么办?”捕快问,“就这么点怎么够?” “那就在县衙施粥,”赵煦说,“打开县衙大门,安置受灾民众,将能用的人都调度起来。” 太傅说,不能小觑百姓的力量,这是一种在遭受磨难后依然能够野蛮成长的生命力。 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去做,其实是不容易的。 首先,能涉水来到县衙的,多是某些村子里的劳动力,还有些老弱妇幼不能冒险前来。 比如以眼前的男子老六头为首的一批壮丁。 “大人,村子里还有十几个老人,和十几个娃子,其他地方都还好,只有小桥头那一段没法走,得游过来,有几个特别小的和特别老的,只怕不好来。” 赵煦:“那他们现在在哪里栖身,可安全?” 老六头:“眼下还行,要是这老天再不长眼还要下雨,估摸着就不行了。” 他瞅了瞅日头,又添补了一句:“今儿这天瞅着还好,老天爷大概是去劈狗皇帝去了。” 赵煦抿了一下嘴巴,忍了。 “老六头,只要你能带着村子里的这些勇士们将老人孩子都安全转出来,朕许你们……本大人许你们住在县衙,每日可饱腹,每日可上工,洪水退去后还有工钱可领。” 将老人孩子都转移出来后,这些壮丁们可以收编成队,对其他受灾的村子进行帮助。 “邓婆婆,你带着人亲自守着这几车米面,凡有愿意回村将自己村子里被困的村民安全带回县衙的,都为他们准备两日的干粮。” “请邓叔带人将县衙大堂、后堂都整理好,将县志、架阁库等收到邓大人屋里。” “朕……本大人还想征集一批水性好的勇士去疏浚河道,将泛滥的河水重新引入河道。” “另外,本大人还需要一些勇士去挖掘渠道,将一部分洪水引入赤山湖。” 他看着邓县丞亲笔画的白塘县地图,将多年前李昱白的奏疏和策论背了又背。 “还有,将县里的医药馆、大夫、义庄请到衙署,共商灾后伤员、死者的安置事宜……” 邓婆婆十分担忧地问:“小……大人,这些都需要银钱,这银钱从何而来?” 赵煦十分有信心:“李昱白李大人一定会带着赈灾银子来的。” 邓婆婆还是很担忧:“如果灾民越来越多,这三车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那赈灾粮呢?” 赵煦非常有信心:“邓婆婆,陈小七一定会带着赈灾粮回来的。” …… 小七妹借来了大桑哥的衙刀横在手里,她的发顶被削断,长发散乱在肩头,面颊上有喷射的血迹。 此刻,她面容格外冷峻:“杀人,我是拿手的,你们若是不让路,那我就送你们上路。” 第207章 麻衣局20 小七妹很善于送人上路,不管是哪种送法。 她第一次送人上路,就送了个大的,送的是自己家的137口人。 那个凹谷她上上下下爬了不知道多少遍,这练就了她身轻如燕。 三平像只狼狈的大马猴摔进凹谷里摔断了手脚,才6岁的她用藤蔓织了网,借助柔韧的竹子将他拖上来,又同样借助竹子将他送进弃婴塔里和发烧昏迷的大武作伴。 那时她纯粹是看三平摔断了手脚,但能找到奇怪的草药让自己不烧,这意味着他能治大武;送进弃婴塔是怕万一他跑了。 得留着他治好大武才行。 就这样,一个伤的,一个昏的,要照顾这两个人,她要去找能吃的野草野果,要打兔子抓地鼠捉蛇,要找一切能吃的让三个人都活下来,这练就了她霸得了蛮耐得住烦吃得了苦的性子。 最初几天,三平以为她是个男孩子,一直撺掇着让自己拜他为师:“小子,你可别看我现在狼狈,出了山我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十里八乡就没有不认识我的,谁家死了人,都要请我为座上宾,我不到人家不开席的。” “哎,就是这么牛,我不去,人就得躺板板……正正的等着我大驾光临。” 后来出了弃婴塔,三平发现她蹲着尿,老得意地说要教自己岔开腿尿,结果发现她是个女的,声音都吓劈叉了,后来又叹气说:“那你以后还是当个小小子吧,哎,这世道,女娃子更难。” 后来她送人上路总能学到点东西,送第一个拍花子的时候,她学会了骑驴;送第七个拍花子的时候,她学会了骑马…… 这一次,她学到了怎么用衙刀。 衙刀,手柄短,刀身宽而弯,比陈南山带给她的手刀长,比林武带给她的斩马刀短,大概属于三平曾说过的“刀八色”里的单手短刀,适合劈砍。若要收割人血,以砍脖子最佳。 很适合她。 “开不开仓?” “放不放粮?” “派不派人押送?” “好了,他死了,现在我代表仓司大人任命你是仓监主事,我问你,开不开仓?” “祖师爷慈悲,你是个命大的。” “好了,我现在再问一遍,你们之中,有谁不愿意跟着我押送粮草?” “好的,你想去哪里?” “祖师爷慈悲,记得下辈子投胎去那里。” “这一路,谁敢有其他的想法,记住我三七……姐的刀和拳头。” 她的裙摆被撕了一截下来绑头发,还是有些碎发不老实的飘来飘去。 但这一仗,她赢了。 上元常平仓守仓三十人,死七人,其余的包括攒司、斗子、脚子这样的小吏都被她带走了,连人带粮一起。 死的七个人被锁进了仓里。 她不能留下任何一个人去通风报信。 被打死的仓监主事说,这个常平仓的粮,是仓司大人预计粮价到200贯一石时往外卖的。 这是要发苦难财了。 朱季川说,麻衣盛事并不是点秦淮花魁,姓王的府尹筹谋的是从龙之功国丈之位,这秦淮花事不过是个点缀。 三平曾经说过,他走南闯北,见过水患洪涝,见过连年大旱,也见过蝗灾绝收,不论是天灾人祸,粮食都是最重要的。 老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都绝不会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去反。 若是200贯一石的大米,有几个老百姓能吃得起。 这是官逼民反。 她需要粮草,也需要小弟。 她不能只局限在单打独斗。 若是三平在就好了。 臭三平。 也不知道他和大武小咕咕三个在干嘛? ………… “陈大人,你让我悄悄去南边这倒是没问题,脚程啊路费啊旅费啊这些没有也不成问题,”三平皱着眉头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问题是南边哪里?” 陈南山:“我也不确定是哪里,总之你带着小咕咕去,只要能找到小老七,就能找到李昱白。” “嘿嘿嘿,”三平笑得惭愧,“问题是,小咕咕……它也不听我的啊。” “嘿,不是你养的鸟么?”陈南山诧异地问,“你都使唤不了它么?” “呃,那是大武养的鸟,”三平说,“你看小咕咕平时搭理我吗?” 小咕咕站在大武的头顶,缩着脖子,不时“咕咕”一声。 “大武,”陈南山喊道,“你跟小咕咕说一声,让它去找小老七。” 大武转过头,一人一鸟都看着陈南山:“小咕咕最近好像喝醉了。” 陈南山立刻瞪向三平:“你拿酒喂鸟了?” 三平:“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会拿去喂鸟?” 大武:“它飞不了,得睡觉。” 小咕咕这次回来后,和平日里不一样,老是睡,不肯飞。 陈南山忧心忡忡:“李昱白也和平日里不一样,他不会这么没交代的。” “嗐,凡事都有第一次,神仙大人这不是第一次失踪么,理解,”三平点点头,“属实是没经验。” 已经失踪这么久了,只怕情况不妙。 “太皇太后说,江南水患原本是想让李大人去的,”陈南山说,“我想,若是敌人也看中了他治水的能力,会不会他已经被偷偷送去了江南?” “可是江南大啊,”三平实诚得很,“谁知道神仙缩在哪个犄角旮瘩里,或者万一是陈大人你猜错了,人觊觎的不是治水,而是他的男色呢?” 能被点为探花郎的,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看。 “我提刑司给你点十个人,小郡王府里再给你点十个人,”陈南山说,“你带着他们一路走一路找,务必要找到他们。” 三平想了想,啊,对,得找到小老七。 “哎,都已经过了初六好几天,我们的小老七啊,都满十五岁了,是大人了。” “可怜呦,连束发礼都没有,哎,不晓得吃没吃饱,穿没穿暖,哎,总不会还在挨打吧……” “总之,陈大人,这趟活不好干,樊楼的眉寿能不能来两壶?” ………… 第208章 麻衣局21 嘭…… “退不退下?”小七妹揪住了为首的男子,将拳头悬在他头顶,喝问道。 “大人给点吧,只要一车就行,能活命就行。”男子哀求道,“乡亲们都饿两天了。” “我说过了,带着乡亲们去白塘县衙,”小七妹,“我看你是真灾民,才对你手下留情,倘若你再唆使人来拦我的队伍,我会当着乡亲们的面一拳打死你立威。” 这男子带着人后退了,却没退很远,就缀在粮车队伍后。 粮车队伍后,已经缀了很长的尾巴了。 小七妹跳回了马上。 大桑哥在前面引路,她负责殿后,已经离白塘县很近了。 还得再快一点,按照现在的粮价,赵煦他们买不了多少粮食的,如今只怕县衙里都断粮了。 可一路上,只要看到粮车,就有人上来讨要,拖儿带女的,拖家带口的…… 还有像刚才的男子那样,试图以蛮力劫道的。 但凡再拖下去,只怕想来劫道的会越来越多,而送粮的这个队伍原本就是被威逼着来的,这内外夹击之下,只怕…… “姑娘,给点粮吧……” “好姑娘,可怜可怜老人家,给我们点活命粮吧……” 很快,又有来劫道的了。 可尽是看起来孱弱的老人,身上泥点子斑驳,头顶花白,皱纹横生,表情愁苦。 还有抱着孩子的。 “好姑娘,给点粮吧,我们孩子实在是撑不住了……” 手里的孩子也哭得可怜,小小的人儿眼巴巴地哀求:“饿,要吃饭……” 抱孩子的人紧跟在身后:“好姑娘,我给你磕头了,就给一点就行……” 都是实实在在的灾民,都只是为了不被饿死。 也只是想在这个粮车队伍里分一点而已。 但只要停下来,只要给一个人,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围住,整个队伍就会被拖住,会让别人更有可乘之机,也会让队伍里的人蠢蠢欲动…… “大桑哥,立刻加速,打马前进……” 小七妹大喝一声,“谁敢靠近粮车,杀!” 这是说给想用老弱妇孺来软化自己的人听的。 那些男子使蛮力在自己面前讨不到好,这会换了法子了。 这些跟着车队的人,已经控制不住快要伸向粮车的手了。 “好姑娘,我给你磕头了。”身后有个老奶奶,噗通一声跪在泥巴里,“给我们点吃的,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她跪下后,有更多的人跪了下来,一片哀求声,一片哭泣声…… 这些人不是坏人,他们是灾民,是饥民 小七妹不是不动容的,然而她抽出了刀。 只要有人敢越过她去拦车,不管男女老幼,她只能杀! 她没有回头看,因为不需要回头看,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整齐,也越来越近了。 “不能让他们走,到了县衙还有我们这些老百姓什么事?分不到我们手里来的。” “米这么贵,肯定是拿去卖的,我们哪买得起?” “就是,大谷粮行的米都卖到130贯钱一石了,买不起的……” “大家一起上啊,她一个人,整个车队也只有这些人,咱一起上,她也拦不住的。” “对,一起上……” 脚步声纷沓,人声鼎沸,突然有人喊:“大家一起抢啊……” 嗡的一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有人越过马身,小七妹的刀斩断了他的腿。 他痛喊一声,栽倒在地:“啊,我的腿断了……” 身后的人顿时停了下来。 小七妹冷喝一声:“我再说一次,去白塘县县衙,那里会免费发粮食。” “但这会谁要上前,谁就先死。” 一时之间,追的人又慢了。 但没过多久,脚步声又近了。 泥泞的路上,粮车的队伍没有办法走得很快。 所以很快又被要粮的饥民们追上来了。 这一次,左右都有人齐头并进的在冲过来。 小七妹大喝一声,一夹马腹一拉缰绳,将马横在路上,连出几刀,劈断了路边的一棵树,将树横倒向追来的人群。 但也只阻挡了一时,很快就有人从树上爬了过来。 “小七,前面有人挡路。”大桑哥在队伍前大喊一声。 小七跳上马,站在马镫上张望,远远的有一队泥腿子举着锄头铁镐的过来了,正走在粮车进白塘县的必经之路上。 后面追赶的人也更急了。 “快,有别人来抢粮了,大家伙拼了。” “拼了,不然大家都要饿死的。” 而车队里,有人骚动起来:“别去白塘县,咱回去吧……” 他一发喊,登时队伍里有人应和:“走,大家分散走,回……” 粮车的队伍顿时乱了,速度也慢了下来。 后面越来越多的人从树身上爬着跳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往这边跑:“快抢啊……” 队伍里在喊:“快走啊……” 小七妹不及多想,她赶上前两步,从马上跳到粮车上,抽刀将其中几个麻布袋砍开,一脚踢到泥路上, 一口气连续踢了十几袋,大米从麻布袋中撒出来,落在泥上。 抢粮的人立刻就停了下来,将这些麻布袋团团围住。 小七妹这才抽身赶往队伍中间,一刀将喊着要走的那一个砍翻在地,血溅三尺,顿时喷溅到她的脸上。 “谁敢走,或者敢停下来,这就是下场。打马,前进,给我往前赶……” 队伍中立刻停止了骚乱。 趁着队伍又开始往前赶,小七妹回头一看,路中间那十几个麻袋边上围的人越来越多,将后面的队伍挡在了后面。 现在,该去解决前面拦路的队伍了。 她有点累了,而且好饿了。 铛铛铛…… 三声啰响,前面有人大喊:“白塘县赵小六派人接粮车,抢粮者杀!” 铛铛铛…… “白塘县县衙正在开仓放粮,每人每日可领白米粥三碗。“” 铛铛铛…… “白塘县衙征集民兵,每人每日可领五两大米……” 小七妹定睛一看,前面带队的正是白塘县县衙里的捕快大伯。 但大伯定睛看看她,大吃一惊:“小内侍,你也是个女官?” …… 白塘县衙里的情况比小七妹想的好多了。 因此赵小六颇为得意:“我发现我干得还行。” 但无人的时候,他还是悄悄对小七妹说:“我发现老百姓们的要求真的不高,有人领着他们干活,给他们一口饭吃,再告诉他们救灾粮食和银钱都在路上,他们就很好说话,哪怕干的活又多又累,他们也愿意跟着你干。” “太傅说的果然没错,”他说,“当皇帝的,只要让自己的子民有饭吃,就能当个好皇帝。” “你要是现在能给我一块大饼,我也觉得你是个好人,”小七妹说道,“要是能给我一只烧鸡,我能把你供起来。” 赵小六笑眯眯的给了她一个白面馒头。 “你哪来这么多的粮?”小七妹边吃边问。 “征用的,”赵煦说,“我找了几个富户,拿玉玺给他们许了块一品皇商的匾。” 两人同时贼兮兮的笑了。 不过,她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有从上游飘来了好多竹简,竹简上是同一篇檄文,江南百官联名上书,请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 赵煦怒了:“退位就退位,凭什么让我写罪己诏?” “对,”小七妹替他打抱不平,“这么欺负人,就不能直接说你病死了么?” 赵煦瞪了她一眼,又疑惑地说:“江南治水,李大人怎么还不来?” 第209章 麻衣局22 不管李昱白来不来,白塘县的很多事情都必须要做起来了。 县衙里面已经住满了无家可归的灾民。 比无家可归更悲哀的是,他们都在洪灾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邓婆婆在此刻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赵煦也好,小七妹也好,都是一副稍显稚嫩的面孔,灾民对他们的信任明显不如邓婆婆。 邓婆婆在当地百姓的心中的威信高,而她和百姓们一样,失去了自己当县丞的儿子。 因为有她老人家的信任和支持,赵煦在县衙里的带头作用顺利的铺开了。 老成的衙吏张大叔带着一部分应征的男丁们每日下河疏浚、修渠引水。 壮硕的衙吏邓勇带着另一部分男丁每日去不同的镇、乡、村里进行抢修和搜救。 小七妹将另一部分的衙役聚集起来,守住押送回来的粮食。 邓婆婆则让住在县衙里的妇孺们忙了起来,洗衣煮粥做馒头送饭…… 总之,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 赵煦显得又欣慰又开心,有些溢于言表的骄傲和自得,还有些没宣之于口的担忧,这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让小七妹觉得他一夜又长大了好几岁。 “皇祖母派来的户部员外郎和朱季川如果都被软禁了,李大人约摸是来不了了。” 他愁得不得了。 “处处都要银钱,萝卜章也快不管用了。” 但小七妹又顾不得他了,因为被她威逼着押送粮食的上元常平仓里的那些人吵着要见她。 “大人,粮食我们已经送到了,是不是该让我们回自己家了?” 常平仓选址时,都选的地势高防洪防震之处,他们的家中并未受灾。 “实话告诉你们,仓司大人被江宁府尹王大人软禁了,”小七妹铿锵有力地说,“同时软禁的还有与赵大人一同从朝中下来的钦差大臣。” “赵大人与我此刻已经秘密联系上了钦差大臣,也得到了仓司大人的委托,他将手书和印信都给我,就是让我救灾民于水火之中。” “同时,也是救你们。” “在仓里被杀的那七个人,他们见了仓司大人的印信而不动,因为他们已经被买通了成为了府尹王大人的人。” 小七妹将那些竹筒的檄文放在他们面前:“你们好歹也是吃皇粮的,应该比老百姓们懂得多。府尹王大人这是要造反了。” “他要造反,用什么造?用你们的命造!” “你们留在这里,好歹还有活命的机会,那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势不明,也不会对你们家人下手。但只要一回去,你们立刻就会被抓起来,连同你们的家人一起。” “为了这里的安全,也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我不会让你们现在走。若是想为老百姓做些什么,那你们尽管和赵大人说,若要私逃,我的刀和拳头随时恭候。” “你们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与我同行,只要钦差大人将这里的消息传给太皇太后,王府尹便会成为王八蛋,到时候,你们都是有功之人,若要论功行赏,自然有你们一份。” “更何况,粮价涨到200贯再卖粮,这会饿死多少人?” “救了这么多人命,那可是大功德,将来下地府,阎王老子也得在功德簿上给你们添一笔,这些福气,不但能造福子孙后代,还能让你投个更好的胎。” “这位瘦猴子大哥,你每日称米量米,做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难道不想下辈子做做富贵散人?还有,这辈子你最好也就是继续在仓库里称米量米了,这一遭要是钦差大人赢了,你我都是功臣,若是论功行赏,是不是能要个小芝麻官当当?” “各位不妨想一想,想通透了,便叫赵小……赵大人,这可是你们此生最大的机缘了。” “瘦猴子大哥,看起来你有话要说,来,请好好说。哎,别怕,我只是拳头痒,得活动活动而已。” “哦,对了,不知道各位大哥跟溧阳常平仓的人熟不熟?” “熟的话帮忙叫个门,那里的粮,我也要了。” 她的这个决定一说,最先反对的是赵煦。 “溧阳比上元远得多,一来一回,还要押送粮食,路上只怕不平安。”他担忧地说,“你一个人,太危险,要不去把长贵叔带上?” 那可不行,长贵叔现在是要在伍叔家护好阿梅的,将来有一天,她还要靠阿梅让李昱白兑现三个承诺的呢。 长贵叔不能亲涉险地。 她的小九九自然不能告诉赵煦,因此她说:“你放心,溧阳的粮食我就地发了。” 一边走一边发放给沿途需要的灾民,剩一些押送回来,快马去,快马回。 但首先,她和大桑哥得睡一觉才行。 她睡到了邓婆婆的屋子里。 惊醒时感觉到身边有人躺着,于是伸出一脚将人踹了下去。 睡得正香的赵煦“duang”的一声掉在地上才醒来,揉着脑袋大怒:“陈小七,你疯了,你敢踹朕。” “呃,”小七妹揉了揉脚,“谁教你爬姑娘家的床的?” 赵煦叹着气往床上扑:“你没回来,我都没敢合眼。” 小七妹收回了脚:“行吧,我先警告你啊,第一,这可不是我把你拐上床的;第二,你可别跟其他男的那样搞什么跟我躺一起就是我的人那一套。” 两人同时打了个哈欠,又睡过去了。 但小七妹只睡了一会就醒了,见赵煦睡得正香,也就没有喊醒他,去叫醒了隔壁的大桑哥,又带上了瘦猴子小亮哥和壮汉子铁塔哥,四人骑上马,带着邓婆婆做的白面馒头,悄悄出发去了溧阳。 一路走一路看,有的地方受灾不重,有的地方受灾很重。 经过土桥县的时候,地势低洼的土桥县几乎遭了灭顶之灾。 浮尸满地,饿殍遍野。 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 四个人在马上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铁塔哥才说:“小大人,我们跟你干了。抢了那里的粮,先送些到这里来。” “行,”小七妹,“祖师爷慈悲,我一定禀明李昱白李大人,铁塔哥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官。” 而瘦猴子小亮哥很疑惑地说:“仓司大人难道会未卜先知?他曾说土桥米会卖得贵,土桥淹成了这样,比白塘县还惨,米家可不得贵了。” 小七妹顿时一个激灵,赶紧追问:“仓司大人还说哪里了?” “一个土桥县,一个白塘县,好像还有一个黄池县,其他的真的记不得了,”瘦猴子小亮哥摇头说,“大概一个月前,仓司大人曾将一批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寄放在上元仓里,和那几个死了的人说话时我听了这么一嘴。” 他问特塔哥:“哎,铁塔,你当时也在,你听到了么?” 铁塔摇头:“我没听到这个,不过我听监仓说,他想屯点麻布。麻布这东西吧,又不能制衣裤,又不能制被褥,屯着等谁家死人么?” 麻布,专指披麻戴孝用的那种蓖麻制成的粗布,质地粗糙,若是制成衣物贴身穿着会让皮肤又痒又痛,守制时便是穿着这种麻衣表示失去亲人之痛。 麻衣! 麻衣盛事,原来如此! 土桥、白塘、黄池……这几个地方的洪灾,一半是天意,一半只怕是人为。 府尹王大人与几个亲信早就在洪汛之前做好了选择,羊报勇士被杀也是提前安排好的,身处下游的这几个县永远都收不到上游的洪汛提醒。 土桥、白塘、黄池……这还只是已知的三个地方,还有没有其他未知的呢? 以这几个县的百姓为祭,用这几个县百姓们的披麻戴孝,来成就他未来国丈的从龙之功! 王府尹,该杀,润王同样也该杀! 抢了溧阳常平仓里的粮,她该去找朱季川了。 王府尹这个烂人,她杀定了。 …… 第210章 麻衣局23 但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她刚从溧阳返回白塘,才进县衙没多久,就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她。 青叔带着木砚来了。 “小七,你得帮我找大少爷。” 木砚看起来很狼狈,语气也很焦急。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一次, 大少爷若不是想让你的青鸾姐姐全身而退,他的处境不会这么危险的。” “青鸾呢?”小七妹首先问道。 “老黑子让我带这小子来找你。”青叔递过来一封信。 老黑子和伍叔都是娥姐花船上的舵工。 “伍叔回来了吗?” 小七妹边看信边问。 “没呢,”青叔又悄悄地跟她说,“长贵和阿梅都挺好的。” 信是青鸾亲笔写的,只有简单几句话,将她离开十六楼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总之一句话,木砚护着她逃了出来,但朱季川为了引开视线主动被扣在十六楼,后来在挟持仓司大人往外闯时,杀了仓司大人,自己落水失踪了。 木砚说:“府尹大人已经派了州兵在四处搜查大少爷的下落,若是被他找到,大少爷危矣。” 看着木砚急切的表情,小七妹在思量着自己该怎么做。 木砚见她没反应,这下更急了,将青鸾没说出口的,发生在十六楼里的种种不堪都说了出来。 “小七,你要知道,若不是因为要保全青鸾,大少爷有更好的退路。” 这一夜,十六楼里所有的官员都签了“劝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的檄文后,王府尹又安排了各人怎么行事,仓司大人要捂粮捂到200贯才开仓放粮;京都来的员外郎写奏折向太皇太后要赈灾的钱粮和人;王大人要整顿江南东大营,两日后开拔朝护送这些官员朝京都前进;灾后将会杀包括白塘县丞在内的几个官…… 木砚说,听到王大人要带兵进京都时,大少爷心里就明白,这个十六楼只怕是没法善了了。 因为王大人已经死了。 “小七,你心里清楚,将王大人的死说成是青鸾姑娘不堪受辱乘人不备在里间勒死了喝醉的王大人,才是大少爷最好的保命法子。” 但出卖青鸾姑娘,等于出卖小七妹,木砚知道朱季川不会这么做。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十六楼极尽奢靡与放纵的一夜。 有人在二十万金那贪婪地用外衣装金子;上下许多房间都有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传出;有女子说自己是卖艺不卖身被打哭的声音;也有女子半裸着被拖回雅室…… 木砚尝试过出去,但最多下楼后在大厅转了一圈,一靠近大门就被逼了回来。 还有人拉着个半裸的女子过来,说是要交换,被朱季川给劝退了…… 到了四更时分,天还没亮,十六楼打开了一扇小门,有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从小门抬了出去。 看样子是死了。 而仓司大人也接着成了危险,他的麻沸散快失效了。 算着时间,青鸾喂了一颗泥丸当解药给仓司大人,木砚用刀逼着仓司大人在房间里高声喊了几句,比如说老王啊老王你也有喝醉的一天等等…… 仓司大人说,王府尹会将他治下的官员和花船女子们困在这里两天以免走漏消息,等户部员外郎从朝廷要到粮草银钱人马,再等整个江宁府的洪涝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民愤民反时,他再以润王的名义开始治灾赈灾。 至于怎么治灾赈灾,王府尹已经请了高人指点,一定能办得既得民心,又旺润王。 “大少爷说,得想法子让你的青鸾姐姐先走。” 因为王大人的尸体拖不了两天。 而等王大人的尸体被发现,这个房间里除了仓司大人,其他人大概都不能活了。 青鸾提议说,想要有正当理由跟王大人一起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醉后马上风。 因此,之后他们用酒不停的揉搓王大人的尸身,直揉得这具尸体面容和胸膛通红,酒味扑鼻,才开始了行动。 朱季川出门将王大人醉后行房得了马上风有性命之忧的消息传递给了王府尹,若是王府尹亲自来,他便借机劫持王府尹以带人闯出十六楼去;若是王府尹不来,便让木砚和青鸾陪着侍卫将王大人送医,之后再趁势溜走,他再劫持仓司大人闯出十六楼去。 王府尹确实没有来,只来了几个侍卫,用担架将青鸾和王大人一起抬向西楼,那里有药堂和大夫,木砚假借伺候的名头跟了出去。 “大少爷说,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将青鸾姑娘完好的交到你手里。” “现在青鸾姑娘安全了,你得帮我找到大少爷。” “大少爷会去哪里?”小七妹问。 木砚想了想:“大少爷一定会想办法回京都报信。” “既然他会想办法回京都,那就不用去找他,”小七妹问,“木砚,想让王府尹的人不会追着你家大少爷跑,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木砚急切地问。 “打蛇打七寸,”小七妹说,“去杀了王府尹。” 第211章 麻衣局24 王府尹这个烂人该杀,他一手炮制了麻衣局,坑害了无数无辜的穷苦百姓。 他囤粮哄抬粮价,饿死好些从洪灾中幸运逃生的灾民。 他逼得好些饿极了的灾民造反,以胁迫朝廷提供粮草银钱供给。 还挟裹了众多官员,以威逼太皇太后…… 赵煦在听到小七妹的计划时是第一个赞成的,并且例举了以上数条理由。 他言辞激动,恨不得能亲自操刀动手。 木砚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小七妹身边,且看上去和小七妹关系良好的俊俏小郎君有些控制不住的敌意。 他反驳说:“杀?公子会刀、枪还是箭?能百步穿杨还是飞刀夺命?小的看公子这身姿……” 见小七妹冲自己飞眼,带着警告的意味,立马意识到了危险,迅速改了口。 “这个烂人不好杀,大少爷说他老奸巨猾,又十分谨慎惜命。在十六楼时,他一直在雅室里没有现身,连王大人出事他都没出来查看,防的就是怕有刺客混在里面对他不利。” “大少爷不是没想过刺杀他,但没有这个机会,若不是在十六楼听到员外郎的声音,我们连员外郎被软禁在哪里都不晓得。” “他府里的暗卫,只怕比朱府的还要多,尤其是在他举事之时,小的私以为,公子没有机会靠近他,更遑论刺杀他了。” 木砚说的是实情,况且这小子还带来了江宁府最近的局势变化。 赵煦便没介意这小子莫名其妙的敌意。 在他埋头苦干的这几日,听到的都是来自上下游灾民所带来的消息,哪里比哪里水大,哪里比哪里死的人多,哪里饿死了多少人,哪里也出现了“赵煦小儿下罪己诏退位”的檄文竹简。 江宁府现在的局势,对他来说全都是坏消息。 首先,在户部拨来的粮钱进入江宁府境内后,王府尹反了。 王府尹这个烂人以檄文开道,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恭劝”他赵煦退位。 其次,江宁府境内大小官员共计百余位,在州兵的护送下,已经往滁州而去,只为向太皇太后进谏,请太皇太后遵遗诏。 再其次,整个江宁粮食奇缺,秦淮河以内,粮食已经卖到了200贯一石。 再再次,据说,白塘、土桥、黄池、石塘等好几个县由于县丞治水不利,导致灾民造反,灾民冲毁了县衙衙门,杀死县丞,抢粮抢富户…… 最坏的一个消息是,润王怜悯江南灾民,已经派了王府亲信前来赈灾,不日即将到达。 当然,也有一个小小的好消息。 以柳才子、周公子为首的江南十大才子,写了好多酸诗将青鸾姑娘和小花仙姑娘的美名传遍了整个江南。什么人间惊鸿舞,秦淮盛世颜……总之,等着引凤归花船让青鸾露脸的才子富商已经开始排队了。 而白塘县的危机也来了。 这个危机,是寻着粮来的。 大桑哥拉着个泥人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衙里:“小大人,城外来了许多兵,有骑马的,有步行的,看着像是州兵,大概有三百来号人,还把在河道上修堤坝的邓勇他们抓了。” “二狗见机得快,趁他们没注意跑回来报信。” 赵煦急问:“州兵到县里捉人,打的是什么名义?” 泥人二狗:“俺当时在水里挖淤,他们捉人的时候我就凫到水里躲起来了,就听了一耳朵,好像是说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县丞邓大人。” 白塘县县丞邓大人的死讯并没上报,小七妹去常平仓用的也是他的印信。 邓婆婆:“他们凭什么捉我儿?难道真是打算将这洪涝失察之罪栽赃到我儿头上?” “也有可能是来找粮的,婆婆别急,”小七妹说,“两个常平仓的粮食被我们抢了这个消息是捂不住的。朱季川杀了仓司大人,王烂人一定会派亲信去接手粮仓,只要他的亲信到仓里看了,这个消息就会传到王烂人的耳朵里去。” 邓婆婆问:“那怎么办?” 不好办! 赵煦颇有雄心壮志:“三百号人而已,何需怕他。” 奏章上报的都是几万十几万来犯,三百号人,想想这个数字都小得很。 回应他的是木砚没控制好的白眼。 大桑哥颓丧地数了数手指头:“我们的人,加上小大人带回来的人,总共也就不到三十人,而对方是三百身强力壮的兵。” 邓婆婆好一会没做声,之后对赵煦和小七妹说:“我有话想对两位小大人单独说。” 她将赵煦和小七妹请到邓大人那屋,又将门关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七妹赶紧去扶,却没扶起来。 赵煦单手请她起:“婆婆,你有话请直说。” 邓婆婆虔诚的磕了个头:“官家,能带兵前来的肯定是府尹大人的亲信,若是见到您,只怕您就危险了。” 小七妹眨了眨眼,看向赵煦问:“你露馅了?” 赵煦赶紧摇头。 邓婆婆:“那日老婆子见你俩……老婆子有心来守个门,恰巧听到您自称朕,老婆子也是个傻的,竟然那时才明白。这几日只怕是怠慢了您。” 小七妹瞪了赵煦一眼,赵煦悻悻然地解释:“我那会困迷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邓婆婆:“小大人身手了得,她护着您脱身不是问题,您二人现在就走吧。” “我们走了,婆婆您怎么解释这粮米的来处?”小七妹问,“府尹大人有心要杀邓大人,衙门里的其他人也难以幸免,邓大人此刻生死不明,谁能护住这县衙里的人?” “还有,这些才看到希望的老百姓,你又准备怎么办?” 她带着赵煦一走了之是肯定不行的。 三百来个人,来个车轮战会累死,更何况这么多兵一拥而上,只怕会被戳成马蜂窝的。 小七妹想了想:“婆婆,跑是不会跑的,您配合我们设个套吧。” 不是近不了王烂人的身么,现在机会送上门了,那就让王烂人的亲信把自己带到他面前去吧。 第212章 麻衣局25 “大桑哥,你去告诉大家,州兵造反,要征用我们的赈灾粮当军粮。” 这个节骨眼上,大家就指着这些粮食活着,谁敢争粮,谁就是大家的敌人。 “想法子拦着州兵,能拦一会是一会。” “铁塔哥带人,去把粮食都守好了。” “小亮哥,你瘦得不肥不腻刚刚好,我需要你装一下世外高人。” “婆婆,你得陪我演场戏。” 木砚眼巴巴的看着她。 “至于你,木砚,你就老老实实地到泥巴里面滚一圈,再混到老百姓里面去,”小七妹说,“万一这些兵里有认识你的,被抓了可别供出我来了。” 赵煦也眼巴巴地看着她:“我能干点啥?” “你呢,老天爷多疼爱你啊,给了你这么一张宜男宜女的脸,哎呦呦,真好看,”小七妹说,“不好好利用多对不起老天爷的一片苦心啊。” “邓婆婆,凉了的白面馒头给他两个。” 她又拍了拍脑袋:“不行,你跟木砚换个活,你去泥巴地里滚一滚,让木砚带上馒头。” 没明白的赵煦:“那你呢?” 小七妹瞪了他一眼:“什么你你你,恭敬点,请叫我——官家。” …… 一个知府有五十府兵三千州兵,一个府尹有一百府兵和五千州兵。 府兵轻易不出,只负责府尹衙署和府邸的安危。 今日带兵前来的,正是州兵副统领陈恩。 他本来是奉命去接管仓司大人手底下的粮仓,结果才发现家底被抢空了。来抢的人手持仓司大人的印信,还持有白塘县县丞的印信。 区区一个八品县丞,敢干这样无法无天的事,这个县丞还在王府尹的杀官名单中。 他丝毫没有犹豫,派人去给王府尹报信之后,就带着人马往白塘县来了。 按照王府尹的计划,白塘县这个地方该是人间炼狱才对。 结果虽然被洪涝淹了,但有人在疏通水利,有人在进行灾后搜救,有人在维持灾后老百姓的正常生活。 难怪王府尹说这个姓邓的“有大才但非我族类”,该杀。 他带人将衙署都围了起来,才喊了一声“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都没喊完,不晓得怎么回事,就从不同的街道涌出许多扛着锄头铁镐的泥腿子来,一个个看起来不像是饿了几天的,都是生气勃勃的,像盯着仇人一样盯着自己,反而把自己这些人给围了起来。 泥腿子么,有什么可怕的,见了他们必须得跪着。 但这些泥腿子,好似不太一样,一副拿着锄头就敢锄人的模样。 而衙门里,居然是个老婆子在号令众人。 “府尹?府尹大人我知道,”老婆子说,“可我儿清清白白,做事勤勤恳恳,又得了皇上手谕……” 陈恩:“嗯?等等,白塘县这又偏又穷的地方,会有皇帝的手谕?拿来本大人亲眼看看。” 邓婆婆抱着些纸张,如抱着传家之宝,说什么都不肯给他看。 正来回拉扯间,就见衙署里有个小娘子偷偷摸摸地溜着墙根往后跑进了后衙。 他一把推开邓婆婆,带人追了进去。 才进后院,就看到个身材中等的内侍打扮的男子,胳膊上还带着伤。 这个男子护着另一个少年郎,正让小娘子弓着腰当马镫,少年郎踩在小娘子的背上就要翻出围墙去。 “慢着,”陈恩抽出了刀,“谁都不许动。” 小内侍手一扬,陈恩下意识的一闪,却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身后的小卒“啊”的一声,眼睛上插着根银针。 那小娘子尖叫一声:“官家,不,少爷,快跑……” 陈恩定睛看那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生得面色苍白,颇有几分病弱之姿。 他心头狂跳,立刻抽刀冲了过去,将少年郎从小女郎的背上扯了下来。 但到底还是不敢太放肆的,只好声好气的问:“你是何人?” “你敢碰朕?”那少年郎说话锐利得很,“长贵,砍了他的手。” 那内侍模样的男子立刻应道:“是。” 陈恩挥挥手:“都抓起来。” 小女郎尖叫着:“别碰我们少爷,否则太皇……否则饶不了你……” 这个小女郎行动间,一只袖子里“咕咚”掉出个小小的金器来,陈恩抢上前一步捡了起来,上面清晰可见“皇家内库制式”的字。 而去抓内侍长贵的人,突然好几个都“哎呦”的痛呼一声,手背上插着根明晃晃的绣花针,那个内侍长贵还摆出了飞针的姿势。 这是个高高手,都没看到他动手,这几个人就中招了。 陈恩又一挥手,一大群人终于将高高手长贵给摁在了地板上。 “放肆,”高高手冷喝一声,“我乃四品内侍,尔等是何品级,敢对我出手?” 小女郎:“放手,我乃宫中女官,你们不要碰我。” 而少年郎的视线看着陈恩身后,微微点了点下巴。 陈恩立刻转身查看,只见邓婆婆抱着些什么东西正往外溜走。 “拿下她。” 陈恩赶过去,将邓婆婆手里的东西都抢过来一看,还真是加盖了玉玺的一则手谕。 “命白塘县县丞邓振庭调取常平仓备用粮以赈灾,赐便宜行事之权。” 陈恩揪住邓婆婆的衣襟喝问:“邓振庭呢?去哪了?” “我儿,”邓婆婆吓得一哆嗦,“我儿……我儿被大水冲走了,死在河道里了。” 她抖归抖,手却悄悄的往怀里藏什么。 陈恩立刻将她怀里的东西搜出来,只见是一张又一张的写废了的纸,纸上有“命白塘县县丞邓振庭前往江南东大营……”,后面还有什么被涂掉了,这张也没盖玉玺。 还有些内容差不多,都是没写完的也没盖玉玺的。 陈恩皱着眉头,随意揪住一个县衙里的捕快:“你们县丞呢?” “县丞邓大人被洪水冲走了,死了……” 他一连问了几个,都是这个说辞。 但他反而更怀疑了。 见那少年郎昂首立在人群中,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想想纸条上“江南东大营”的字眼,不由说道:“不好。” “快,带了人赶快回禀府尹大人。” 陈恩亲自绑了那个少年郎,又命令道:“将那长贵绑了,手脚都绑紧点,别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至于那小娘子,他随意交给了一个手下:“都带走。” “这些粮呢?”属下问,“还有这个邓振庭怎么办?” “别管粮了,”陈恩道,“或许,咱手里捏了个不世之功。” “朝里传来的消息说,官家和李昱白都失踪很久了。” “先生失踪了?”少年郎驳斥道,“一派胡言,先生明明去大相国寺了,怎么会失踪!” 陈恩:“那么说起来,你就是赵煦小儿了?” 他笑得特别开怀:“看来,我的大福气到了,这从龙之功,我要拔得头筹了。” 少年郎:“普天之下,谁敢杀朕,皇祖母必屠他满门。你的福气呀,到头了。” 第213章 麻衣局26 “既然松了绑,去抬步辇来,朕要睡一觉。” “我劝你……” “朕在王定国面前说,他若想要罪己诏,想要退位让位诏书,先杀了折辱朕的某某某,你猜他杀不杀?” “你……” “在朕面前恭敬点,为了你自己的小命着想。步辇呢?” “去两个人,弄个竹竿轿过来。” “陈恩,步辇上有土,脱了你的外衣垫着。” “我警告你别太过分……” “王定国难道不想要传国玉玺?” “你!……您请……” “让他们抬稳一点,不要惊扰了朕的美梦。” 她得好好睡一会,睡饱了才好杀人,杀府尹大人王定国估计要费很大的力气。 闭上眼睛之前,她在人群中找到了跟个瘦泥猴子一样的赵小六。 嗯,在泥巴里滚得挺彻底的,就剩两只眼睛能看了。 她平静地移开了视线,闭上了眼睛,躺进了轿子里。 竹竿轿才从县衙院子里拐出来,就被堵在大门外。 有人群在大声呼喊。 “当兵的大人,您要带他们去哪里?不能带走,他们是好官。” “对,他们是让大伙有饭吃没饿死的好官,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举着农具,又怕又坚持的堵着路不放行。 陈恩抽出了刀:“这几个人假冒钦差蒙骗大伙,不是什么好……” 他的话被大伙的怒吼声打断了:“让大伙有饭吃的,就是好官。” 陈恩吼道:“他们都不是官,就是一伙骗子。” “骗子能让大伙有饭吃,有地方住,还让我们有工钱领,管他是不是骗子呢,放人……” “对,放人……” “快,把那些在干活的都叫过来……” “放人……” “还有后院的人,也都快来……” “放人……” “放人……” 小七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大批挡在竹竿轿前的人群。 都是她这两日就匆匆见过两眼的泥腿子,都是这几日征集起来的灾民,他们其实也害怕得紧,却依然挡住路不让走。 县衙里的衙吏老卫头混在泥腿子里,手里拿着钉耙。 赵小六就跟在竹竿轿附近不远,大桑哥守在他身前,手里也拿着锄头。 “让路,若不让路,休怪刀枪无眼,我三百州兵,杀你们绰绰有余。” 陈恩一挥手,顿时有好些持刀的小兵将刀对准了人群。 泥腿子们退了几步,又被刀逼着再退了几步,终于有人举起了手中的锄头:“拼了,谁让我们有饭吃,谁就是我们的恩人,拼了……” 有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里的农具:“说得对,拼了,反正府尹大人说……我们……我们造反,那就造吧……” 兵刀对上了农具。 三百州兵对上了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而且还有闻讯赶来的泥腿子。 泥小六在这些泥腿子里,满眼热切的看着四周的人。 小七妹撇了撇嘴,举起了手,招呼道:“陈恩,再耽搁下去,你能不能回内城那可两说了。” “朕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邓婆婆放了,她一个老婆子,干不了啥,但这些泥腿子听她的。” 陈恩一行人没捉到邓大人,又怕邓大人真去西大营搬救兵了,因此将邓婆婆也抓了。 “杀几个泥腿子,你能有什么功,真是轻重不分,”小七妹鄙夷道,“你要是朕的兵,朕第一个杀你。” “王定国这老小子若知道你因几个泥腿子误了他的大事,他第一个杀的也是你。” 陈恩见她一派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忐忑。 又见赶来的泥腿子越来越多,想着小皇帝的高手侍卫和女官都在自己手里,将这三人赶紧送到府尹那里才是奇功一件,因此便让人将邓婆婆推了出去。 “老婆子,让他们散开。” 邓婆婆不舍地看了小七妹好几眼,这才对老百姓们说:“大伙都散开,别挡了贵人的路。” 小七妹笑着看看她,又悠哉悠哉地躺了回去:“陈恩,让他们抬稳一点。” “哎,州兵就是比不上朕的亲卫。” 大武一个人背着睡着的她背得可稳了,比这些人抬的竹竿轿子还稳。 说要做稞稞给他吃,一直都还没做呢。 不晓得李进缺了半个脑袋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后成了个天残地缺杀起来就不痛快了。 还有李昱白,果然像三平说的那样不行,哎,读书人就是……嗯,文弱了点。 算了,还是想想眼前的,木砚放一边,瘦猴子小亮哥被当成高高手绑了,怎么才能让他活下来呢? 哎,愁人,先睡一觉吧,一会就没得睡了。 唔,还有周太后没杀。 ………… “小大人,老夫人,那些当兵的留了几个人混在灾民里,”老卫头问,“抓不抓?” “抓,注意别伤着自己人了。”邓婆婆点头道。 赵煦没说话,他心里有点乱。 陈小七为什么让木砚跟自己换,他心里是明白的。 然而正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太傅,李大人,”他低语着,“我到底能不能做个好皇帝?” 或许他该退位让贤,以后跟着陈小七闯荡江湖也不错。 但润王绝不是这个“贤”。 而他没法退,退了之后,不是被当吉祥物养几年再杀,就是被当垫脚石在润王登大位之前就杀。 “小七,”他想着,“你能不能活着杀出来?” 他想了又想,先找来了青叔,扎扎实实地给青叔鞠了个躬,把青叔吓了结结实实的一跳。 “娃子,你就给你叔我透个底,”他遮掩着问,“你到底真是钦差,还假是?叔咋看你和小妹头两人越扮越大呢?” 赵煦笑了起来:“叔,我的名头比钦差大,不过这会只怕不太好使,有件事得拜托您。” 得让长贵赶去帮小七一把,或许在小七逃出来时,或许在小七杀出来时,总不能让她孤立无援。 “叔,您和婶子,帮忙照顾一下阿梅。” “还有,小七一直惦记着伍叔,若是找到伍叔了,请千万来个信。” 青叔走后,他找来了邓婆婆和老卫头这批衙里的署吏们。 “怎么不见大桑哥?” 邓婆婆:“大桑带了两人跟在州兵后面去了。” 这是不放心小七妹。 只是跟去了也没有大用处。 “把他们找回来,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大桑哥去做。” 大桑哥识路,又骑得溏马,引着小七妹走了小半个江宁都没出事,想必也够机灵。 老卫头立刻出去追了。 白塘县如今剩下的,都是衙署里的下等署吏,平日里和普通老百姓无异。 此刻虽然迷茫且慌乱,但好歹是同仇敌忾的。 “小大人,现下咱该怎么做才能保住粮?” 有跟小七妹一同去抢粮的更是积极。 “这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救命粮,若是被征走了,就真的没有地方找粮了,200贯一石的粮,咱没一个人买得起。” “这些粮,就是咱们的命了。” 这些人的脸上,都是对生的渴望,以及对他这个“钦差大人”的信任。 赵煦安排道:“大家都看到了,这三百州兵此刻是有了别的事,因此才放过了我们的粮食,但等他们腾出手,想必马上就会卷土重来。” “我有援军,但还需要时间,因此,我想让大家去招人,凡灾民、饥民、流民,只要愿意来守住白塘县,管吃、管住,还管工钱。” 只要能守住白塘县,再让皇祖母知道他在这里,他就有希望。 他就赌,赌皇祖母对他还有几分情意,也赌皇祖母不愿被人胁迫,哪怕这个人是她亲儿子。 “大桑哥,你带两个人骑溏马出发,带着县丞印,再带着我的亲笔信,立刻赶往两浙路大营。” 无论如何,他信李昱白。 李昱白才从两浙路查过活人造畜案和雀人案回来,都没有发现两浙路节度使涉案,他赌两浙路节度使即使不忠于他,也必定是忠于皇祖母的。 两浙路大营是除了江南东西两路外离这里最近的大营,且在江宁府西南边,若是皇祖母从京都发兵,便立刻能将江宁夹在中间,形成前后包抄之势。 皇祖母,弃我等同于弃自己,您会不会做这饮鸩止渴的蠢事? 第214章 麻衣局27 “王定国反了?” “他要拨乱反正?” “江宁百官请愿,不日将至陈留?” “哈哈哈,好,好得很!” “来呀,替哀家梳洗,去垂拱殿。” “着三省六部、枢密院、三司使、御史台、诸寺监百官上朝,请太傅、太保、翰林院进殿。” “哦,将我儿子也请上殿,告诉他记得带上那份遗诏。” “对了,李昱白不在,擢升陈南山为提刑司副使,正四品。” “孟叔康回来了吗?若回来了,请他进殿。” 高滔滔身穿深青色五彩翟衣朝服,头戴凤冠,出宝慈殿,抬头挺胸地沿着宫墙往前走。 “太皇太后,您是否乘大凤辇?”女官扶着她,轻声问道。 四人台的凤辇一步一步跟在后面。 “不用了,”高滔滔微微颔首,“这条路哀家看了几十年,也走了几十年,坐在轿舆上已不知道有多少回。” “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走过去,只怕不超过十个数。” “记得最清楚的那次,宗实还未改名,仅仅是我的十三郎。大长公主终于有了自己的亲弟弟。十三郎与我被从宫中赶回璞王府。” “那一次,十三郎与我便是一步一步,从这条路一直走出东华门。” “哀家已经许久没有自己走这条路了。” 阳光从宫墙上斜照下来,为她的凤冠镀上了一层浮光掠影的金边,她的面容在行走中明暗交错,不辨悲喜。 垂拱殿的四扇殿门全都打开了。 今日显然是大朝会,比内殿朝会要大得多,四品以上可进正殿。 往日太皇太后是在东小殿垂帘而听。 东小殿就在正殿的东后侧,众官上朝,为了让太皇太后听得清,便全都向东侧而立,这也导致官家在龙椅上,看到的就是众大臣的屁股。 高滔滔坐在东小殿,片刻后安排道:“将哀家的椅子抬到正殿龙椅下。” 内侍监愣了片刻才应道:“是。” 几个高班内侍立刻合力将椅子抬到正殿龙椅下。 一须臾后,几个紫服的老臣进了正殿,便不由得都是一愣,之后面面相觑,虽有疑虑,却不敢言。 唯有太傅上前,行了个全礼后,语气坚定地劝道:“太皇太后此举逾制,十分不妥,请……” 话没说完,就听高滔滔打断了他:“嗯,知道了,太傅你站近点。” 紫袍进来后,又进来些绯袍,绿袍皆站在正殿外。 “今日四门俱开,便是让尔等都进殿,各自找位置站吧。”高滔滔说道,“润王呢?” 于是各种颜色朝服的官员便各自站在各自老大的身后。 润王赵颜从一众紫袍的老头中穿出来站到了太傅身后。 “禀太皇太后,儿臣在此。” 高滔滔点了个头,突兀的说了句:“你们都面向东小殿站好,让哀家看看。” 一殿紫袍绯袍绿袍的官员便集体转身朝向东小殿。 “像平日那样行个礼吧。”高滔滔说道。 龙椅下,只见一殿官员集体撅起了屁股,朝服在小腿后摇摆,露出了各色不同的朝靴来。 高滔滔没说话,只挥了挥手。 内侍监立刻唱道:“请众位平身。” 撅起的屁股一个个归位,终于看到了各位大人的正脸。 “江宁的消息大家都听到了吧,”高滔滔问,“近百位国家栋梁携州兵前往陈留请愿,我且问诸位,这些国家栋梁该当如何?” ………… “王大人曾任图龙阁大学士,应当知道,在洪涝肆虐之时,当守之官不守,等同于外贼犯边时将军不守国门,当杀之无疑。” “李大人乃饱学之士,贵为郡王,才比探花,何必与我这老朽打文字官司,有你一人,江南水患何足挂齿?” 江宁府尹的府邸门头上挂着“安国府”的牌匾。 此刻王定国穿着浅色云锦,乍一看朴实无华,手上却端着一方惠州奇石正把玩着,光腰间的通天犀角带价值就价值十万贯。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素衣男子,正是失踪多日的李昱白。 而这里不是安国府的任何一间房舍,只是一间地下密室。 密室中日夜难辨,唯有两颗夜明珠发出了莹莹光亮。 李昱白比之前更瘦,也更显得苍白了,整个人瘦如青竹,隐隐有弱不胜衣之势。 “莫非李大人也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隐姓埋名之时,便不愿为江南百姓出力,治不得这江南水患?” 王定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昱白:“还是李大人在我府里几日,已经找到了回京都的办法?” 李昱白的视线汇聚在他的嘴巴上。 当个聋子其实挺辛苦的,小老七说他能做个好聋子,她大概是没试过当聋子是什么滋味。 “李大人只要点个头,你的耳朵自然有名医来为你诊治。” 李昱白不慌不忙地问:“王大人从十六楼回来,便偶尔面现忧色,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定国点头:“李大人聪慧。” “王大人出自琅琊王氏,钱财饷粮自是不需忧心,然府尹一职除了五千州兵,无枢密院符令无权调动东西两营。” “若要造反,需得军中有你的人。” “朱合洛若是大人你的人,京都于家便不会重用于管事,”李昱白问,“我只是不懂,死了的于都监是谁的人?又是因何而死?莫非他不是大人你的人,因此才会殒命于军中?” 王定国“哈哈”一笑,并不作答。 “朱合洛不在,军中便以王业强为尊,大人面有忧色,可是这王业强出了纰漏?” 第215章 麻衣局28 王定国这声“哈哈”便在嘴里一哽。 李昱白看在眼里,接着又说:“王业强,出自晋阳王氏末枝,武将出身,与润王素无来往,大人是怎么将他揽至麾下的?” “这王业强一人不够,还得有枢密院和兵马司的人才行,兵马司李进在太庙喝破润王的秘密,看来大人您的治下之道还有待加强才行啊。” 王定国便不由得冷笑一声。 李昱白耳中偶有嗡鸣之声,让他不免头痛,此刻嗡鸣声又起,不由得颦了颦眉头。 “大凡军中之人,血气方刚,于女色上便颇为难以克制,”李昱白说,“太祖设营妓,便是为解军中之难。” “大人有隐忧,莫非是王业强在十六楼中于女色上犯了事?” 王定国拱了拱手:“李大人聪慧过人。” “王业强出了事,大人仍将江宁一众官员遣往京都,莫非润王的私兵养在江宁?” “王大人,你的大祸临头了。”李昱白说道,“润王若得大位,第一个便要杀你。” “功高盖主,权重过人,王妃是大人你的女儿,晟郡王是大人你的外孙,如此外戚,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长孙无忌。” “当然,从古至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长孙无忌。” “难道王大人想效仿杨坚?可王大人家好似没有与晟郡王青梅竹马的孙女儿。” 王定国言辞落了下风,又被说中心中隐忧,此刻便有些恼羞成怒:“李大人巧舌如簧,颇有辩士之风,不过此时此刻也逃不过沽名钓誉,我且问你,江南治水,你做不做?” “做,”李昱白说,“当然做。” “可治水不是纸上谈兵,王大人不让我亲眼见到水患之势,我又从何做起?” “不劳烦李大人四处奔走,”王定国将一张地图铺开在他面前,“江宁州县共32处受灾,均在这张图上。” 地图铺开比书桌还大,李昱白将它拿在手中,却见地图上,在地势高低、河流交错之地,标有同样一个标记,其中可见白塘县、石桥县等地势低洼之处。 而白塘县上游有蓄水堰塘荷包套,石桥县上游有蓄水堰塘三屋洼。 他见这些标记自有规律,但不解其中意思,不由得问道:“这标记之处,便是水患严重之处吗?” 王定国点头。 “白塘县虽在下游,但从上游往下这个蓄水堰塘可缓解其洪涝下灌之势,如果洪涝泛滥,只有将水引向该县东南侧的赤山湖。” “石桥县则相反,需将水引向西南,放弃东边这一片民居农田,将其做为泄洪区……” “王大人,我久居这密室之中,已多日不见晴雨,不知外面天气如何?” 王定国:“大雨渐缓,偶有放晴。” “正是治水的好时候,”李昱白,“赈灾粮食与银款准备如何?” 王定国却不回答,只将之前李昱白根据各地地势而做的批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李昱白也不打搅他。 一时间这密室里便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只听见墙壁上响起两声叩击声。 王定国走到墙壁处,扭动了墙壁上的夜明珠问:“何事?” 有声音在墙壁里响起:“恭喜大人,陈恩派快马来报,他在白塘县捉到了赵煦小儿,一个时辰之后就能面呈大人。” 王定国仰天大笑三声:“好,好,好。” 李昱白听不到墙壁里的声音,只能看见王定国大喊好字,一时间思绪如电。 王定国转身看向李昱白,大袖一挥:“李大人,世人都说天狗噬月乃是凶兆,世人错了,这分明是祥瑞。” 李昱白:“所以钦天监有你的人,早在钦天监上报天狗食月之时,润王与你便有心利用这一场天象行事?” “没错,”王定国大笑着点头,“这里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发现了雀人谋,润王还不敢下这个决断。若不是于家过早暴露,润王还在迟疑之中。” 李昱白:“王大人如此欢喜,莫非是官家病发了?” 他眼睛都没敢眨,紧盯着王定国的嘴巴。 “赵煦小儿若是死了反倒不美,难免显得润王登大位不够正大光明,来日里史记中会有诟病。” 王定国大笑起来:“若是赵煦遵遗诏,又下罪己诏退位让贤,太皇太后自然不能再垂帘听政。” “既无叔侄相斗,又无母子相残,润王得大位便是千古美谈。” 官家遵遗诏,下罪己诏? 难道官家竟然落到了王定国手里? 李昱白的心便狠狠一跳,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 而三百号州兵簇拥着一顶竹竿轿子,已经进了金陵城门,离安国府不过数里地了。 竹竿轿子里,有个少年郎睡得正香。 第216章 麻衣局29 …… “翰林院何在?” “微臣在。” “御史台与谏院何在?” “微臣在。” “尔等出列。” 一众穿着绿色朝服的官员半弓着身子走出队列,站在了中间。 “尔等俱是言官,今日且来辩一辩,官家该不该下罪己诏?又该不该退位?” 众人皆不开口。 “今日众位可畅所欲言。”高滔滔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太祖曾有令,不得杀上书言事人,言官进谏无论何事何时均无罪。” 太傅:“天子尚未亲政,若有罪,皆老臣失教之罪。” 高滔滔:“给太傅搬个凳子。” 太傅:“老臣不敢。” “你站得近,人又高,哀家脖子累得慌,坐吧。” 太傅便坐了下来。 有谏官上前一步说:“汉文帝刘恒为止水旱疾疫之灾,武帝刘彻穷兵霸武大兴土木而轮台思过、唐太宗李世民为旱、蝗灾而祈福,宪宗为久旱求雨,均下过罪己诏,臣以为,官家为止江南水患、平民愤民怨而下罪己诏,乃身为天子为天下止灾而存万民,是天子之本分也。”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朝堂上,让赵煦下罪己诏的附议声竟过半。 润王弓着腰站在前排,将这些那些听在耳里,纹丝不动。 高滔滔:“那再论一论江南百官请愿之举,是论功行赏,还是论错行罚?” 太傅:“这是挟威逼宫,妄议天家,该罚。如今洪涝灾害之时,百官不守其职……” 有某言官上前打断了他:“微臣不敢苟同太傅之言。” 高滔滔示意道:“你说。” “官家向来身弱,如今国民有难之时又任性离宫,体有亏,德亦不足;而润王安民济物,责忧民苦,爱民如子,秉性纯孝,臣以为,拨乱反正亦无不可。” “臣附议。” 随着这些话语,润王的腰弓得更低了,态度也更恭谦了。 队列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附议声,远比之前的附议声小得多。 更多的人还是在等太皇太后的决断。 “好,最后一个,尔等再辩一辩,这遗诏是真是假?” 满朝堂的人都将腰弯了下去。 “润王上前。”高滔滔说道,“他们都不敢说,你来说吧。” 润王上前一步,弓腰下去:“请母后定夺。” “你说请我定夺,倘若我定夺得不合你的意,你认不认?”高滔滔不笑也不怒,“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诸位一个态度。” “诸位不用粉饰太平,也别想左右逢源,哀家再问一遍,遗诏该是真的,还是假的?从太傅起,一个一个说吧。” 太傅:“先帝驾崩之时,老臣正侍奉左右,传位诏书乃是老臣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何来什么圣地遗诏,自然是假的。” 太保等几位老臣:“老臣亲见传位诏书。” 诏书令几位官员:“臣附议。” 润王一党自然有人站了出来:“先帝病危之时已然昏迷,在昏迷前先帝与润王兄弟俩抵足而眠,足见兄弟情深,若有遗诏也无可厚非。” 高滔滔:“枢密院诸位表个态吧。” 枢密院之后,她又点了兵部。 最后回到润王。 “润王你呢?”她问道,“抬起头来回话。” 润王抬头:“若母后以江山相托,儿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这话一出,满朝都静默了。 高滔滔坐在椅子上,一时也没有说话,视线从这帮臣子们的脸上扫过。 事到如今,朝中诸派已经分明,拥立新主的,守旧的,墙头草的。 拥立润王的这些人,其中有言官、有枢密院某位姓童的、有兵马司某位副指挥使…… 自己这个儿子,还真是……有长进了。 枢密院掌虎符,兵马司管三军,这意味着江南两路的厢军、禁军极有可能已经落入王定国之手。 但王定国却仍以江宁府兵押送百官上京威逼,这其中有何玄机? 莫非是府兵先行试探,看自己会作何选择? 她沉默着,便有人站不住了。 “臣大胆,请问太皇太后,江南水患,京都亦有水患,洪涝过后还需防治疫情,各地灾民集结造作乱,朝堂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请问官家何在?” “官家究竟是于此纷乱之时任性离宫,还是已经……”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皇太后明示。” 高滔滔心想,问得好啊,她也想问,赵煦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报,江宁急报!” 垂拱殿外,有内侍手托着竹简快步跑来。 “太皇太后,江宁府再发檄文,称江宁各州县共32处洪患,死伤灾民超15万,为百姓计,请官家下罪己诏。” 于是朝堂上半数朝臣同时弯腰:“请官家下罪己诏。” 润王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得意之色。 晟郡王在人群后噗通一声跪倒:“皇祖母,如此危急时刻,皇兄到底去了哪里?皇祖母你告诉晟儿,晟儿必定将皇兄请回来,我赵氏男儿,绝不做缩头乌龟。” 高滔滔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向他。 陈南山从一众低头的朝臣中越众而出,高声呼喊:“太皇太后,臣愿带提刑司众人前往江宁边界。” 高滔滔:“说来听听,你想怎么做”? 陈南山:“禀太皇太后,若为百姓祈福,以一人之过,求万民心安,使年谷丰登天下大安,下罪己诏则是天子之愿。” “但江南水患,即是天灾,也是人祸,此时本应是救灾赈灾之时,江宁官员却弃百姓于不顾,美其名为请愿,实际不过是为一己之私,置灾民于洪涝、饥饿、居无定所中。” “臣愿带提刑司前往陈留,若江宁众官愿谈则谈;若不谈,臣愿行提刑司监察之责,追查诸人擅离职守、赈灾不利之罪。” 高滔滔终于笑了起来:“好。” “传哀家懿旨,擢升陈南山为正四品提刑司副使,赐便宜行事之权。” “枢密院听令,出虎符调京畿路大营一万军前往江宁镇压王定国。” “诸位爱卿听着,先帝驾崩之时,亲口嘱咐哀家,六子孝且仁,堪当大任,并点太子太傅、太保为帝师,声声恳切,犹在耳边。” 润王的脸色便阴沉了下去。 “所谓遗诏,不过是牵强附会。” 高滔滔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一直走到了润王身前。 “至于罪己诏,诸位也请听着。” “天狗噬月,太庙塌陷,皆因哀家之过。该下罪己诏的不是官家,而是哀家。” “哀家垂帘听政多年,于官家束发后还把持朝政,贪恋权势,有罪,便于今日下罪己诏以昭告天下子民。” “并请诸位共证,官家大婚后,哀家便该退回宝慈殿颐养天年,将政务还与官家。” “请钦天监、宗正司择良辰吉日,官家该大婚了。” 满朝文武皆跪下,口称“太皇太后三思”,余音绕梁不绝。 高滔滔站在润王面前,离自己亲儿子不过半臂距离,此刻见自己的亲儿子抬眼看她,面色凝重,眼神愤恨,用极低的声音逼问了一句:“母后,当年、今日,你为何都如此偏心?” 她靠近润王,一如幼时那样将他抱在自己臂弯里:“儿子,你扪心自问,当年若是传位与你,你哥哥的几个儿女你弟弟的几个儿女有谁能活?” “母后何必遮掩,”润王怨毒道,“这权势迷人,儿臣自然不如母后体会得多。” “母后的野心从你父皇起就不曾掩饰过,但我儿,你且记着,不论当年还是今日,我所选择的,不过是让我和我的儿孙都能活下去的路。” “王定国既然是你的心腹,那便是哀家的大患,哀家不杀你,但他死定了。” 第217章 麻衣局30 山雨欲来,闷雷低沉,远处的天空与山峦连成一线,已然分辨不清。 大地静默得很,连风都没有声音。 黑云压城,铺天盖地,一片肃杀之气。 那杆看起来陈旧的竹轿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摇摇晃晃中抬进了安国府的大院里。 陈恩脸上狂喜之色已然压不住了。 他抢先竹轿几步冲到王定国面前:“大人,天降大功,大业可成。” 王定国“嗯”了一声,不由得抬手理了理衣襟,往台阶下走了两步,站定在台阶的第三层。 竹轿子已经进了院子。 轿子里的人却还没醒,兀自闭着眼有点没正形的斜躺着。 看面容像,但比三年前他回京述职时见到的要高一些。 再加上穿的是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少了皇家那些华贵庄严的服饰,乍一看又有点不像。 不过12岁到15岁,正是少年郎疯长的时候。 他正端详着,就见抬轿子的人蹲下来将轿子放在地上。 刚一贴地,轿子里的少年郎呓语般说了句:“别停,朕还要再睡会。” 王定国哈哈大笑:“给官家请安。” 小七妹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撩了他两眼,懒洋洋的动了动身子:“王……定国是吧。” “官家还记得老臣,乃是老臣之幸。”王定国略躬了躬身子,“真是匪夷所思,老臣从未想过能在皇宫以外的地方见到您。” “不用觉得荣幸,”小七妹点头,“毕竟这些天朕骂你祖宗十八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虚空伸出了手。 王定国看着她的手没动。 “安国府连个有眼色的下人都没有吗?”小七妹放下手自己钻出了轿子,“这样的家风要当国丈,难啊。” 王定国不由得一哂。 小七妹背着手踱步,慢慢的环视着四周:“皇祖母曾说,润王府妻妾失和,好在王妃有个儿子。其实王大人你可以考虑去父留子啊。” “当什么国丈,直接当摄政首辅不好么?” 王定国终于变了脸色。 小七妹朝王定国走近两步:“王大人吹不得风?怎么才说两句话脸就发白呢,人还没老肾就虚了,这可不行,得补。” 屋顶、墙角、还有柱子下都有暗卫,品级不知道,大概比真长贵要差些,但数量多呀。 得再走近一些。 陈恩拦在身前,小声呵斥道:“赵煦小儿,休得满嘴胡言,为了你自己的小命,还是识相地早点将传国玉玺交出来。” 离王烂人还有十几步之遥,不是动手的时候。 “你要我就给啊,”小七妹摇头叹气,“那你岂不是比王大人还威风?莫非家里也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陈恩,不是我说你,你若真是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你可得小心隔壁邻居和家中表亲,另外,切记当值之时不要随便回家,吓到人就不好了。” 陈恩没听懂:“赵煦小儿……” 王定国抬了抬手,陈恩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他手上戴着扳指,虎口处有茧,倒像是练过的。 “官家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况么?”王定国走下了两级台阶,也将双手背在身后,朝小七妹靠近了两步。 还剩十步。 小七妹也往他走去:“不知道,说来听听。” 还有八步。 “官家何必执着于大位,有太皇太后在,这个大位不过就是个摆设,”王定国道,“不如当个闲散富家翁,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小七妹甩了甩袖子:“王大人所言极是,可惜你做不了润王的主。” 还有五步。 “别的不说,许你一个万户封邑还是做得到的。”王定国颔首道。 话音刚落,院角有人喝到:“大人,这内侍不是太监。” 小七妹腾地纵身跃起,一个箭步冲过去,拳头已经逼到他的脸上。 王定国向后连退几步,口中呼喝道:“放箭。” 有暗卫在屋顶闪出,拉开了手中的弓箭。 箭如流星般,直接射向小七妹的心窝。 呼啸声犹如龙吟,在耳边振荡个不停。 王定国身后身旁都有暗卫出现,直直扑了过来,将小七妹围得无处可避。 小七妹匆忙矮下身子,朝王定国的胯下钻去。 王定国奋起一脚,想将她踩在脚下。 小七妹一手扣住王定国的脚腕,另一拳头已经砸向他的下身。 有“噗”的一声闷响,王定国惨叫一声,像虾米一样弓起了后背捂住了裆。 一枚弓箭擦着小七妹的脚后跟,直直扎进了青石板的地砖里。 小七妹像一片落叶般贴着王定国的大腿转了个圈,扭身闪到了王定国的后背,勒住了他的脖子:“让那两人走,不然杀了你。” 她在轿子上想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让小亮哥安全无虞的法子,只能这样一试了。 “放开大人,否则杀了这两人。” 陈恩将小亮哥和木砚推到前面。 王定国闷哼一声,发狠喊道:“砍了他们,他不敢杀我。” 陈恩将长刀对准了小亮哥:“放了大人,不然先杀他。” 小七妹捏住王定国的脖子,赤手揪着他一把头发“啪”的往下一扯,一小片头皮带着头发被揪了下来,片刻之间血就顺着头皮流到他的半个肩头。 王定国又是一声惨叫。 小七妹在背后顶着他,喝道:“这一次是头皮,下一次是头。” “一匹快马,让他俩走,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第218章 安国府 陈恩还没动,因为王定国没有下令。 小七妹没再多说,瞬间又在伤处揪住一把头发使劲一拽,王定国惨叫声刚起,她已连接拽下了三把头发。 王定国便如褪毛的活鸡一样形容狼狈。 到第四把时,王定国已喊不出声,嘶哑着嗓子:“给他马,给他马……” 陈恩挥手叫来人:“快马一匹,快。” 又低声叮嘱:“待换下大人后立刻射杀。” 今日这三人但凡逃出一个,他人头不保。 “开院门,放人。” 木砚骑马带着小亮哥从大门冲了出去。 回头时,只能看见披头散发血肉模糊的王定国,小七妹的身形像条水蛭一样贴在他背后,隐隐可窥见一点飘动的短发丝。 若是没有自己和小亮哥,这出戏未免不那么像。 可有了自己和小亮哥,小七又没法子自在来去。 此刻只能先冲出去,不要成为包袱。 “小亮哥,来的时候我观察过了,往左有河,一会见河就跳,”木砚细声叮嘱道,“顾好自己,先活下来再说。” 陈小七当日逃出朱府时,府里暗卫连发十数箭。 想必安国府只会比朱府更难逃命。 这边厢,陈恩已经挥手,屋顶、围墙上各有一排暗卫搭弓。 “放了大人,”陈恩喝道,“不然让你见识一下百步穿杨。” “给我一匹马,”小七妹,“不然我不介意再给王定国拨一拨毛。” 王定国又痛又怒,面色铁青,眼神中阴霾一片,直看得陈恩心中忐忑不安。 这活罗刹,竟是他喜滋滋地抬进安国府的。 又一匹马很快就送到了。 四面八方都有暗卫,刀和弓箭也已经就位,只待上马那一刻没法紧贴王定国,立刻就要将她射杀在箭下。 小七妹推着王定国往骏马那走了一步,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向王定国的头。 她刚一动,立刻有刀剑加身之声传来。 她只能不管不顾地先打人头,但拳头才挨到王定国,耳边听到半声惨叫,没有预料中的惨, 立刻有人飘过来,接住了小七妹的拳头。 形势便陡然急转直下。 她被重重包围,而王定国已经被团团护住。 少了半边头发、半个脑袋在淌血的王定国用锦帕按着头,凶狠地呸了一声:“三个人,也妄想闯我安国府,给我将他乱刀砍死。” “还有马上那两个,乱箭射死。” 于是陈恩大喊一声:“放箭。” 四面顿时有破空之声传来。 咻…… 咻…… 咻…… 小七妹已经无暇顾及小亮哥和木砚,长贵叔的落叶十三飘她才学了三飘,此刻尽量在群斗中贴身而战,让弓箭手无法施展,也让群斗的人互相顾及而束手束脚。 突然间,周围的人一声大喊,像炸开了锅一样四下散开。 王定国像惊魂了一般大喊:“护驾,护驾。” 小七妹抽空看了一眼,殷勤护在王定国身前的陈恩,此刻还保持着伸手挥斥方遒的姿势,眼中尽是不可置信,胸口一根羽箭透胸而出,竟已被人射了个透心凉。 小七妹一声怪笑,顿时又觉力气无穷。 有帮手! 她抢过一把刀,从人群中跃出,追向王定国。 想必是陈恩替王定国挨了一箭。 那就迫得王定国身边护卫不及,才能为援军制造放冷箭的机会。 她一冲,王定国便“哇哇”乱叫着往后退。 半空中便又来了一箭,但又有护卫往前一扑,替王定国给挡了。 咻…… 咻…… 不知何人连发三箭,箭箭没有落空,王定国身边顿时空了一片。 其中一箭更是将一个护卫钉在王定国的身上。 王定国连滚带爬,往内院逃去。 有他的护卫队往某处一指:“快,放冷箭的藏在那个方向,快去搜。” 一小队人往他指的地方而去,小七妹的压力顿时一轻。 她砍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之后,贴地一窜,已经赶上了王定国。 而王定国已经快要跑到内院那扇门前了。 不能让他进内院,门一关,就不知该到哪里找他了。 小七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刀投掷了出去,眼看就要将王定国钉在墙上,身后有人将王定国往后一拖,刀便擦着王定国的前胸扎进了墙里。 但也足够了,这样一缓,小七妹已然追了上来。 隔着护卫的半个身体,她将王定国的胳膊抄在了自己手里。 内院门后闪出个人来,大喊道:“手下留人,大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小七妹充耳不闻,揪着王定国的胳膊借势腾空一脚,将护卫踢倒在地。 “大侠饶命,”有人跪在身前不远处,“安国府愿献上万金以表诚意。” 小七妹拖着王定国迅速后撤两步,将后背贴在墙沿,从王定国的肩膀上歪了半只眼睛去看,这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和李昱白差不多年龄,大约是王定国的儿子。 此刻年轻男子跪得端正,说得恳切:“万金已备好,还有宝马一匹,任君骑用,只求饶我老父亲一命。” 他的身后是一排弓箭手。 还有好些侍卫围在这个院子里。 身后的墙头似乎有动静。 看来前路后路都被截断了,不知道帮手是谁,是否安全逃脱了? “万金不够,”小七妹说,“我要两万。” “好,”年轻男子点头,“再取一万金来。” 王定国在她手里挣扎,被她一个肘击在腋下,直痛得闷喊一声。 年轻男子看着,眼神闪烁,语气更加恳切:“大侠留情。” 不过片刻,一匹高头骏马已经被牵了过来,年轻男子一拍马身,指了指小七的方向,马便踢踏着走向小七妹。 马身上有个皮褡裢。 年轻男子将手下递过来的金子装进褡裢里:“大侠想怎么换?” “你来接你爹。”小七道,“一手缰绳一手你爹。” 年轻男子身后那排弓箭手和刀枪手同时变换了队形。 他挥了挥手:“我信大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伸手拉着骏马的缰绳走过来,将缰绳递给小七妹,另一只手去拉王定国。 王定国大口喘着气,小七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必在使眼色要杀了自己。 自己翻身上马那一刻,就是众箭齐发的时刻。 所以她不会上马,但她需要马。 她伸出一只手去拉紧缰绳,同时将王定国往外一推。 年轻男子伸手拉紧王定国,同时想往后退。 就在这个瞬间,小七妹单手将缰绳套在王定国脖颈上,同时松开王定国用拳头狠狠地砸向马的鼻子。 第219章 安国府1 王定国猝不及防之下,被缰绳勒紧了脖子,又被疯狂挣扎的马拖行了出去。 “父亲…… ” 年轻男子没来得及松手,小七就趁此刻以手为刃,一手刀劈在王定国的脖子上。 铮的一声,有脖颈断掉的声音传来。 年轻男子眼睁睁的看着王定国像件烂衣裳一样被骏马拖行着甩了出去,他追在后面使劲吹着口哨,骏马却没停下来。 半空中有鲜红的血滴在喷溅。 骏马在院子里乱跑乱撞,将弓箭手和刀枪手的队形都打乱了。 尽管这样,墙头还是有人一闪,一道银光已经劈头而来了。 反身去挡已经来不及了,小七妹只好就地一滚。 这一滚,就已经将自己置身在四面八方的弓箭手底下了。 有齐刷刷拉弓搭箭的声音响起。 小七妹提着一口气,揉身而上,却被那年轻男子踢腿来挡,身体便不得不一滞。 慢了一步,便步步慢了,她陷入了包围之中。 而那匹骏马终于被人拦了下来。 王定国的脖子以诡异的姿势扭着吊着,已经被拖得没了个人形。 “杀……”年轻男子的话音未落,就有人惨叫一声:“我儿且慢……” 一个穿着安国府暗卫衣饰的高个子,背后背着箭筒,腰间绑着长弓和刀,挟持着一个老头从后门门口闪了出来。 帮手没事,帮手来了! 小七妹狠狠的吐出一口气,麻溜地站到了来人的身后。 “解刀。”来人低声道。 “大少爷,”小七妹解下他腰间的短刀说道,“原来你没逃回京都啊。” 朱季川:“出角门往后第三条巷子里有马。” “我要不要去砍了王定国的头,”小七妹说,“脖子扭成麻花应该活不了了吧。” 没砍头就是有些不放心,李进的脑袋都缺成什么样了居然还没死。 “王仕杨,让开路,”朱季川扬声喊道,“不然今天就是你父亲和祖父的忌日。” 王仕杨便是那个年轻男子,也是王定国的儿子。 “朱季川,”王仕杨怒喝一声,“汝等黄口小儿乃敢……” 朱季川便用手中短刃逼得老头不得不仰长脖子,老头口中哀求:“放行,快放行。” 出了角门往后,果然有一匹马在。 小七妹率先跳上马,朱季川将老头往身后一推,趁乱也跳上马。 羽箭破空之声不时传来,骏马已长嘶一声,在黄昏中撒腿狂奔而去。 小七妹回头时,正见朱季川将腰间的弓取下,回身一箭,将跟得最近一人射杀在马后。 只听到王仕杨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关城门,抓贼寇……” 身后有声闷哼,随即有根羽箭从后往前,插在马身不远处的地上,箭身上见了血。 朱季川受伤了。 小七妹不及多想,纵马往河边狂奔而去。 城外的洪水带走了无数百姓的生命,但城内上涨的河水,此刻便是她们的生机。 “朱季川,你可别伤得太重,”小七妹说,“不然我只能留你在河底喂鱼了。” 夜幕来临了,身后的追兵还在,一马带着两人在夜色中飞驰。 前面就是青溪。 往左是城外河,往右是城内河,河道九曲十八弯,河中央有座小姑祠,娥姐曾带青鸾和她来这拜过。 她拉紧了缰绳,喊了一句:“抱紧。” 骏马飞驰着腾空,从青溪上一跃而起,骏马落进水里后,使劲扑腾着游到了对岸,等马上岸时,马背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青溪河面上还有些泛着涟漪的水花。 ………… 王定国的脖子已经被绞成了麻花,右腿还有被马蹄踩断的痕迹。 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仕杨将他遗容整理好,抱进了棺材里。 王老头在棺材外哭喊着“痛煞我也……” 王仕杨:“祖父还请哭得小声一些,以免被人听见了。” 王老头的声音顿时一哽。 “来人,传我的号令,今日府里的消息绝对不允许外传,父亲的死讯也绝对不能传出去。若有半分泄露,则将泄密之人全家剿灭。” 他将陈恩带回来的那几张盖了玉玺印的纸看了又看:“这玉玺太过逼真,不是经常把玩的人刻不了这么以假乱真。官家真的在白塘县。” “立刻带队前往白塘县,”他冷静地吩咐,“假官家进了府,真官家必定就在那些泥腿子里,务必将他擒回来。” 王老头:“杨儿,你是想?” “大业未成之前,爹爹便一直活着,不过深居浅出而已。”王仕杨道,“明日京都来的粮草银钱便可进仓,以润王的名义开仓赈灾。” “杨儿……”王老头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将府中的幕僚都请出来,请张先生与我同行,前往江南东大营,将银钱全都拉上。” 军中的王业强死得太窝囊,时机又太巧,军中顿时一分为二,厢军和禁军各自为首,该拔营前往江宁边界了。 五千府兵能顶什么事。 “还有,为何没有京都的消息传回来?派人去探。” “若大业成,朱季川,我灭了你满门。” 第220章 安国府2 “朱季川,你可别现在死。” 刺啦一声,小七妹将朱季川大腿上的箭砍断倒抽了出来。 朱季川咬着衣服闷哼一声,冷汗滚滚,痛晕在地。 血混在河水里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我讨厌有人因我而死,”小七妹碎碎念着,“朱季川,你要是能活着我就给你磕一个。” 她一边念,一边去探朱季川的鼻息,见有进气也有出气,才哎呦一声躺倒在河边歇了口气。 也只略歇了一歇,又起来连拖带背的,将朱季川拖到了芦苇荡里。 等她将岸边的血迹处理掉,天已经黑透了,只有星光满天。 明天看起来会是一个大晴天,这是好事。 朱季川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小七妹正要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 小七妹扭过头对他很正经地说:“放心,就是瘸了也能治。” 他的左胳膊和右大腿都被羽箭伤了,胳膊是插伤,大腿……呃,有点严重。 朱季川半撑着坐起来,突然用好的那只手去碰她的脖子。 小七妹伸手一挡,自觉地将已经变形的喉结摘了下来:“行了行了,小道士也是我行了吧。” 朱季川盯着她的脸,之后才低头去看自己大腿的伤口,表情复杂。 “实在不行咱考状元吧,探花郎对外貌要求太过苛刻了。”小七妹安慰说,“太祖时期还有个瘸腿的状元郎呢。” 真没听过有瘸腿的探花郎的。 朱季川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 小七妹缓了口气,过来将他的胳膊托在手里,然后伸手去自己胸口掏。 朱季川慌忙垂下眼帘。 小七妹掏出个不大的瓷瓶来。 里面有三平配的伤药,给长贵叔用了一半,现在还剩一半。 愁人,长贵叔只伤了手都用了一半,朱季川还多伤了一条腿。 等小七妹动手去扯朱季川大腿上的裤子时,他的脸已经红透了。 小七妹觉得手底下的肌肤突然热起来,担忧地去摸他的额头:“三平不在,你可不能烧起来。” 三平的医术她可就学了个粗浅的皮毛,只是麻沸散配得好而已。 朱季川闷哼了一声,动了动腿:“得想办法赶紧走,只怕还会有追兵。” “你怎么没往京都去?”小七妹问,“木砚说你会赶回京都报信。” 朱季川这才抬头看着她的发顶:“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与其千里迢迢赶回京都报信,身后带着一长串要杀自己的尾巴,不如杀回最危险的地方,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小七妹得意起来:“大少爷,我终于发现了你另一个长处了。” 孩子听劝,不错。 朱季川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口拙,干脆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突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来。 他直接问:“兵马司李进是你伤的吗?” 小七妹:“大少爷,你可别乱给我安罪名,什么李进李退,我不认得。” 朱季川也没揭穿她,只是提醒道:“我出京都前曾去了李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不认得,但好奇心还是让我想听一听,”小七妹问,“这个李府哪里不对劲?” 朱季川见她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忍住想要揭穿她的冲动,将自己介绍三平治伤的事说了出来,末了总结说:“直到我出京后,李府也没有派人上门请医,李进的伤只怕有蹊跷。” 小七妹扑扇着眼睛没说话,脑袋塌了半边还能活着是十分命大的,这不好说。 “杀你亲人的人,这次你找对了吗?”朱季川看着她头顶那簇乱糟糟的头发问。 小七妹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大少爷,你这么爱管人闲事,以后一定是本朝老得最快的状元郎。” 朱季川咳了一声,身上湿漉漉的,十分不舒服。 “现在怎么办?”他问小七妹。 小七妹甩着袖子站起来,甩得水珠乱溅。 “得先去偷两身衣裳来换,”她踮起脚撩开芦苇张望,“希望这附近住有人家。” 光偷衣服不够,还得偷条船,得赶紧赶回白塘县,安国府说不定会派兵去围剿那里。 她看着朱季川的腿发愁,伤得真不是时候啊,关键是她还不能将人扔在这里。 在她拨开芦苇荡走出去前,朱季川喊了她一声:“小七。” “嗯,”小七妹回头,“等我回来。” 星光下,朱季川在芦苇丛中垂下了眼帘。 好在这是金陵城的外边,洪涝影响不大,小七妹找到了一个不算偏僻的小村落。 偷了两身衣裳,留了碎银子,又找到了一条搁浅的竹排。 小七妹回去找朱季川的时候,满田野的芦苇荡让她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她只好将竹排推上岸,循着原来步行的路回去找。 星光很亮,芦苇丛中虫鸣阵阵,她找了一圈还没找到,只好喊了一声:“朱季川。” “我在这里。”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回应,芦苇丛也扑簌簌的动了几下。 朱季川躺在那里,浑身已经开始发烫了。 糟糕。 还得去偷药。 算了,大武烧了好多天才烧傻,朱季川烧个一两天应该不会傻的。 直接去白塘县吧。 趁着星光赶路吧。 路上,朱季川偶尔喊一声爹娘,偶尔喊一声小七,偶尔还喊一声木砚、李昱白、太皇太后…… 一个梦能把这些人都聚拢到一起,这个梦应该挺精彩的。 毕竟大武烧的那几天除了喊娘就是喊小七快跑。 看来朱季川不会烧傻的。 竹排过了江,又顺江而下,等到天亮时,小七妹看到了一座石头山下,有扛着锄头在给已经没顶的农田放水的大叔。 “大叔,钟山该怎么走?” 找到钟山,她就能找到白塘县了。 大叔抬头看到她划着竹排:“哎呦,小妹头,你胆子可真不小,现在去那边做什么?那边估计要打起来了。” “打起来?是抢粮食吗?”小七妹问,“谁和谁打?” “听说那边的老百姓们造反了,”大叔规劝道,“不管你是要投亲还是探亲,这些天别往那边走。” “造反?那是老百姓打老百姓吗?”小七妹问,“用什么打?” “嗐,老百姓怎么会打老百姓,那是吃饱了没事干才做的事,”大叔长叹着气,“现在大伙饭都没得吃。昨儿夜里,城里有人带兵往那边走了,听说是要镇压作乱。” “听说啊,白塘县出了个好县丞,带着附近的灾民造反了。” “哎,人家县丞怎么那么好,我们县丞听说去京都了,作逼倒怪的,水不治水,涝不抗涝,犯嫌得很,太皇太后可别让这个老瓜子回来了。” 糟糕,赵小六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得赶紧回去了。 第221章 安国府3 但她们不得不停下往钟山去的竹排。 因为朱季川烧得太厉害了。 他开始看似清醒地说起胡话来了。 “小七,我不会娶别的妻子,阿爹有别的女人,阿娘一生过得都不开心,我只想要你一个。” 小七妹皱着眉抬眼看他,见他面色坨红一片,连眼睛都在发红。 她挠了挠脑袋:“大少爷,你得明白,我不是一个什么你想要就要的东西,更不是你的什么小通房,春香莲香她们老想着把你拐上床是因为她们没试过,两个人躺一张床绝对没有一个人躺棺材里面舒服的。” 比如大武,爱抢被子,爱在床上打圈圈,她次次被挤到墙角,后来干脆一人打一副棺材,别提睡得多舒服了。 又比如赵小六,他虽然睡相好,但太粘人,睡在一起热乎乎的容易冒汗。 哪像棺材里,冬暖夏凉又宽敞,光线又够黑,睡起来香甜得很,实在是居家安睡之宝地。 朱季川不说话,不过他的视线开始清明起来了。 “我们到了哪里?”他环顾着四周,“有追兵吗?” “东瓜村,出了金陵城,”小七妹,“我得先给你找药。” “不,我们该直接去江南军营。”朱季川说,“若是我没伤,我原是打算杀了王定国就自己去的,小七,现在你能不能陪我去?” 小七妹蹲在他面前:“你仔细说来听听。” 朱季川舔了舔嘴唇,小七妹解下牛皮水囊给他喝了口水,自己也喝了口。 朱季川的脸更红了。 但他解释得很通俗易懂。 “太皇太后让户部员外郎带我来江南,又专门负责金陵水患,她是有深意的。” “从所谓的遗诏在润王手上现世那一刻起,太皇太后比谁都先看到了金陵王氏。”朱季川挪了挪自己的腿,吃力地说,“而我朱府解禁后,虽然太皇太后没有恢复父亲的职务,但也没有委派其他人前来接手江南东西两路军营。” “五千府兵在太皇太后眼里如同小打小闹,她不会看在眼里,但她一定会防着东西两路军营出兵。” “金陵王氏乃世家大族,盘踞在江南已百年之久,如同疥痈之毒,倘若不全部发出来便会一直是隐患。” “所以太皇太后故意在朝堂上拖着,不下遗诏是真是假的决断,便是等着想让金陵王氏这一大世家将实力全都暴露出来,她才好连根拔除。” “军营里的王大人死了,如今王定国也死了,我有江南两路节度使嫡子这个身份的便利,只要把王定国死了的消息传去大营,金陵王家便没法顺利调动江南的大军。” “五千府兵胁迫那些官员前往京都,只要一到江宁边界,太皇太后必定会调淮南东路大军前往,或许不出两日便能将百官收服。” “我们能阻止江南两路出兵,金陵王氏便不足为惧,不管他想画地为王还是出兵北征,都起不了事的。” “只要两浙路、淮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没人跟着造反,金陵王氏一族便要亡了。” 他说得十分肯定,小七妹好奇地问:“这些你都用沙盘推算过了?” 朱季川:“我心里有套沙盘。” “那你可得藏好啰,”小七妹点头,“这沙盘听起来有点厉害,别被人抢了。” 朱季川便咧开嘴笑了:“那你跟我一起去吗?” 小七妹摇摇头:“我有个朋友还在钟山附近,另外,我还许诺了好些人会保他们平安无事。朱季川,你去做你们的大事,这没错,可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朱季川说的是大势,但白塘县能撑多久?能撑到大势已定吗? 不说赵煦,就说那些百姓、那些被自己说服的下等衙吏、那个死了儿子的邓婆婆,他们都是蝼蚁,在大势里连烟尘都算不上。 太皇太后没放在眼里的府兵州兵,能要了他们的命。 之后小七妹找来了药,有喝的有敷的。 敷的敷在朱季川的胳膊上,大腿上敷的还是三平配的药。 不然老子因她伤了手,儿子因她伤了腿,若是一个治不好造孽太大,祖师爷会扣她功德的。 她敷药的时候,朱季川在她头顶低声倾诉着:“小七,昨夜,我以为你会把我扔在芦苇荡里。” “我想是那么想过的,”小七妹头也没抬,老实地说,“主要是祖师爷慈悲,你是个人,不是只大马猴。” 木砚和小亮哥不晓得怎么样了,已经返回白塘县了吗,还是也被追杀着? 要是木砚在,她就能把朱季川当只大马猴了。 …… 大概是年轻力壮,朱季川身上的热一点点的降下来了。 她把竹排划进伍家沟的时候,青叔青婶欢天喜地的跑出来接她。 “老伍回来了,老伍回来了。” “我就说,老伍是咱庄子里水性最好的,他肯定不会出事的。” 他们看到小七妹,高兴得不得了。 “小妹头,老伍回来了……” 不但老伍回来了,他还带了一船人回来。 他看到小七妹,也颇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哎呀,小妹头,是不是吓到你了?老青说你帮了我们荷包套大忙了,叔该给你磕一个的。” 小七妹:“磕就算了,伍叔,有啥能吃的吗?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猪。” “一头猪是没有的,”他带回来的人说,“青鸾,我就说你家小妹头比泥鳅还滑溜,肯定不会有事的。” 是娥姐,随着她走出来的,是一排穿着渔家女短衫的花船上的姐姐。 包括青鸾。 她穿着和青婶身上一样款式的短衫,脸上还是挂着面纱,阿梅站在她身后,一见到小七妹就眼泪汪汪地哭出了大鼻涕泡:“哇……我以为姐姐不要我了……” 唯独没看到长贵。 “长贵叔呢?” 青叔将她拉到一边将赵煦的安排说了个清楚。青鸾低声细语地跟她解释了由来,现在局势太差,她劝娥姐与其困在秦淮河上福祸难料,不如退回伍家沟等局势稳定再做打算。 等她听完,朱季川已经被女子们围住了。 “这是谁家的公子,生的如此俊秀?” “依奴家看,他比周公子生得还好。” “哎呦呦,公子怎么伤了腿,奴家看得好心疼。” 无所适从的朱季川向小七妹投来了求救的目光。 “姐姐们偏心,我也受伤了,你们怎么都不心疼……” 小七妹的话没说完,娥姐没好气地揪住了她的耳朵骂:“小妹头,饿伤可不算伤。” 呃,怎么能不算呢! 第222章 安国府4 小七妹准备回白塘县了。 朱季川还是得往江南两路军的大营那去。 青叔给朱季川打了副拐杖,伍叔答应护送朱季川一程。 长贵叔没在安国府就一定会去赵煦身边,木砚和小亮哥如果顺利逃了,也一定会来这两处找。 “朱季川,你晚半天再动身,”小七妹说,“木砚机灵得很,他指定还活着,我让他来找你。” “让他留在你身边吧,”朱季川说,“我会想办法先联系上我父亲的旧部。” 不然下一次也许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但青鸾叫住了他俩。 “小七,让朱公子跟你一起去白塘县,”她说,“若是安国府派州兵攻城,朱公子懂排兵布阵,又擅拉弓射箭,比你单打独斗有用。” 小七妹倒没反对,只是看着朱季川受伤的腿咂吧着嘴。 “青叔家有头牛,两人一骑,朱公子总坐得住的。”青鸾说。 小七妹又看向朱季川已经空了的箭筒。 “敌人那里有,你想办法去拿。”青鸾说,“至于王定国的死讯,交给我吧。” “朱公子如果想要将王定国的死讯传开,不如用一用现今还聚在秦淮河的那些文人才子。” 安国府胁迫官员出发后,争花魁的那些女子便陆陆续续地回了自己的花船。 不管暗地里潮流涌动,局势动荡,秦淮河上依然热闹得紧。 “那位姑父在枢密院当差的周公子,在文人才子中算得上个一呼百应的人物。” 家里有钱,上面有人,平日里又爱呼朋唤友,挥金如土,办正事不行,办些风花雪月的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青鸾姑娘为何帮我?”朱季川问道。 青鸾笑起来:“若是成了,引凤归想要去京都御街上开家花楼,对节度使的嫡子来说,想必易如反掌,朱公子以为如何?” 朱季川思量着说:“其实,我可以帮姑娘你赎身,以后来去自由,姑娘意下如何?” 听到赎身,娥姐跳起来毫不客气地开骂。 于是听到去京都开花楼时她就没那么抵触了,再听到不用她掏一分钱,还占最大的股,靠山又是从二品的节度使,她看看青鸾,又看看故意涂黑了脸的阿梅,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娥姐,阿梅是我妹妹的人,她不淌这浑水,”青鸾说,“还有花船上其他的姐妹,愿意去京都的自然好,若是不愿意去的,娥姐你发发慈悲心肠,将她们的身契还了。” “若是愿意去,我便陪娥姐你一同看看富贵迷人眼的京都。” “那些文人才子不是愿出百金揭我的面纱么,娥姐你不是想收这些银子么,不如办个小小的船会吧,记得一定要请周公子和柳才子。” 看着小七妹的眼睛,青鸾嫣然一笑:“乱世之中,各人都该有各人的武器,我也有我的。” ………… 骑牛骑得小七妹唉声叹气:“太上老君骑青牛,通天教主骑奎牛,我骑的这个水牛,属实有点老了。” 走得有点慢,但好在这次受伤后的朱季川事不多不麻烦,他们终于到了白塘县,只是没法进城。 赵煦的危机,比她想的还严重。 白塘县的城门关得紧紧的,城墙外排兵布阵,大约有一千州兵。 队伍中有一辆特殊的战车,用四匹马拉着,左右站着两个甲士,其中一个控制着马和车,右边有个弓箭手,左边有个拿着盾牌和长枪的甲士。 中间站着个儒生打扮的人,拿着把羽扇装模作样的扇着。 她和朱季川还有一头老牛藏在远处的树林里观望着。 “这个儒生便是安国府的头号幕僚林先生,”朱季川说,“战车下还有州兵副指挥使金大人,都是安国府的心腹。” “他们排的这个阵叫二龙出水阵。这是疏阵的一种,以小股混合步兵为主,战车少,适合在水网多的地方作战。” 但很显然,对方的幕僚林先生想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们带来了赈灾的粮食和银钱,此刻正在城墙外大声击鼓喊门。 咚…… 一声啰响,接着有人齐声大喊。 “众位百姓,润王派我们赈灾来了。” “我们不但带来了粮食,还给大家伙带来了重建家园的银子。” “你们不要被奸人蒙蔽了,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的粮食的。” “乡亲们,奸人是故意利用你们,他们带你们抢的粮食,也是朝廷的粮食,这是借花献佛,哄得你们为他卖命。” “只要你们把县丞和带头几个人交出来,府尹大人不但赦免你们的罪,还有赏银……” 咚咚…… 两声啰响,有人齐声喊:“大家看看,这都是货真价实的赈灾银……” 阳光下,幕僚林先生让人打开了其中一辆押运车,银元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十二分的吸引人。 城墙上隐隐可以看到有人影闪动。 林幕僚:“此行我们要抓的不是你们,只是县丞,你们今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也都是这个县丞造成的。是他玩忽职守、不修水利、忽视民生,罔顾洪涝,才导致大水毁城。” “你们白塘县三镇五乡的苦难皆是因他而起,你们的一片好心,都是被人蒙骗了……” 不得不说,这个姓林的幕僚有些本事,他这言语间的杀伤力,比带兵攻城还狠。 这姓林的又让人赶过来两马车的粮食。 城墙上,已经有人探出头在那里看。 只怕城里如今人心已经不齐了。 “这是第一批赈灾粮,之后还会有第二批和第三批,润王不忍见民间疾苦,散尽家财,只为让大家有热饭可以吃,有家可以回。” “府尹大人如今已经命令各级官员全力抗灾救灾,这位县丞却带着你们公然反抗朝廷,你们想想,这是在救你们吗?” “邓县丞与朝廷为敌,是怕朝廷追究他救灾不力的责任,你们皆是朝廷的子民,何必跟着他干这杀头的罪行……” 口舌确实能杀人啊。 得先杀了这个口灿莲花的林幕僚才行。 他在千人之中,又在战车之上,怎么杀才好? 小七妹握紧了手里的刀,再一次遗憾自己会的太少,比如朱季川的拉弓射箭自己就不会。 “朱季川,我先去借匹马,再去借点箭回来,你和老牛在这里等我。” “小七,别急,去砍几根树枝绑在老牛身上,我有用处。” 第223章 安国府5 咚…… 城墙上也响起了一声鼓点。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着什么,隔得远了根本听不清,只模糊听到几个比如“栽赃嫁祸血口喷人”等字眼。 这大概是邓婆婆在喊话。 但显然声威和气势都没法跟城外相比。 好在城门此刻还是纹丝不动的。 小七妹悄悄地靠近了这一千州兵。 她身上穿着朱季川之前假扮暗卫时的软甲衣,护住了心口等要害。 日头正亮,只有地上一个影子跟着她在蠕动。 城门外,老奸巨猾的林幕僚这边又换了招数。 从州兵队伍中出来了几个穿着泥巴衣衫的人来。 “喂,老乡,我们是长桥县的,你们听我讲……” “我们长桥县已经领了银子了,一户可领十贯钱,若是有家人死在洪涝中,另还可以多领五贯钱,朝廷还会派人安葬他们……” 城墙上已经开始有人影不停地晃动。 不管是因为什么,人心肯定是不齐了。 州兵这边,已经推出了攻城锤往城门口撞去。 城门口传来了“嗵”的一声大响。 小七妹就趁着这个时候,偷偷的靠近了队伍后排的骑兵。 她迅速起身,挥出袖刀,一口气割了好些马屁股,又趁乱跳上另外一匹马,将马上的州兵一拳打晕推了下来,抢了他的马和箭筒就跑。 受伤的那些马嘶叫着四下散开乱跑,将州兵的队形给打乱了。 小七妹就在这场小混乱中骑着马飞奔,一边奔一边看向了战车上的林幕僚。 林幕僚也远远的侧头看向她这个方向。 距离太远,她打不进去,刀也飞不进去。 而战车右侧,站在林幕僚身边的弓箭手已经拉开了弓。 这个真不能贸然冲,朱季川血肉模糊的腿在劝她冷静。 于是她一拉缰绳,骑着马往相反的方向跑了,一边跑一边大喊:“安国府造反,王定国被杀了,府尹大人死了……” 赵小六啊,你机灵点啊。 没一会,就听到城墙上的鼓声响了起来,有人在大喊:“安国府造反,江宁府尹王定国死了,王定国死了……” 城门外有鼓点声响起,这是林幕僚让骑兵追上来的命令。 马蹄声就在身后,有马追在身后跟了上来,小七妹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溜烟往树林的方向跑。 树林里传来了急促而响亮的簌簌声,还有蹄响声,惊起了许多飞鸟,还有股尘土扬了起来。 小七妹听到身后有人喊:“有伏兵,侧翼变后军……” 有喇叭声响起,也有鼓声响起,总之有点乱,小七妹听不出各自代表着什么军令。 她已经蹿进了树林里。 朱季川一脸急切的扶着树站着等她,远远的伸出了手。 小七妹用尽全力将箭筒扔给了他。 咻的一声,追兵的箭几乎贴着小七妹的手臂射到了树枝上。 朱季川咬牙拉弓开箭,先射一箭将最前面追兵的马射翻,再开一箭将追兵射死,后面的追兵顿时被碰了个人仰马翻。 朱季川眼都没眨,只移开弓箭,紧盯着小七妹身后。 小七妹打马跑得飞快,靠近他时才停下来伸出手,朱季川也伸出手,借着小七妹的力坐到了她身后。 两人一骑撵上了拖着树枝在林中乱跑的老牛。 “小七,你骑着牛往那边走,一出树林立刻回马上来。”朱季川叮嘱道,“注意安全。” 还得试一试,于千军中能不能一箭射杀主将。 老牛拖着树枝,冲向了又有鼓声又有啰响的地方,一路扬起了灰尘漫天。 突然,从牛身后冲出一匹快马,像箭般直插队伍前面,凌空飞出一箭,直射向战车上的林幕僚。 可惜被左侧手持盾牌的甲士给挡开了。 “小七,跑。” 一击不中,这匹快马掉头就跑,再次钻进了树林里。 只有那头老牛哞哞叫着,拖着树枝冲进了队伍中,立刻有刀枪向它而去。 “可惜了,小七,城里若是有高手,就该趁此机会斩杀对方的主将,”朱季川十分遗憾,“若是我父亲在,此刻想必已经得手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队伍里突然齐声大喊,之后有“锵锵锵”三声啰响。 “鸣金了,对方鸣金了,”朱季川立刻回头张望,“后翼挂旗,对方要收兵了……” 看来,必定是长贵叔出手了。 “我们也杀回去吧,”小七妹一拍马头,两人回身又冲出树林,只见对方连攻城锤都没要,战车边上打做一团,而那个儒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打做一团的中心有个灰影,时而贴在对方背上,时而钻到某人马下,时而出现在某人身后…… 正是落叶十三飘。 趁着混乱,朱季川连发数箭,将围着长贵叔的人射倒好几个。 而小七妹放声大喊:“安国府造反,王定国死了,一会我就将他的人头挂在城墙上……” 骏马飞驰如入无人之境,小七妹将长贵叔也接到了马背上。 安国府的州兵开始退了。 城墙上,有个又蹦又跳的身影在喊:“陈小七……” 城门打开了一条缝。 小七妹骑着马带着人奔进了城里。 城门立刻在她们身后关闭。 赵煦扑过来抱住了她:“陈小七,我想起在十六楼里看到的那个侍卫是谁了。” “李昱白肯定在他们手里。” 第224章 安国府6 朱季川磨了磨牙,将挂在小七妹身上的人摘下来,顺势单膝跪下见礼。 “见过官……” 被赵煦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了起来:“你是朱季川,我知道你,太傅和先生都让我看过你的策论。” 他说的先生就是指李昱白。 小七妹已经很累了,所以她就在城墙边上靠着坐下听他俩说话。 邓婆婆站在不远处对自己点头,长贵叔正在擦拭刀上的血。 呃,这老家伙还会用刀,果然藏私了,得找机会敲出来才行。 还有些衙吏们的老面孔,没看到大桑哥,也没有看到小亮哥和木砚。 有些老实巴交的汉子在向自己行礼,也有些汉子凑在一边嘀咕。 一起守城门的,还有些拿着菜刀的女子。 她又看了看城外。 安国府的州兵退兵了,攻城捶没推走,但粮食和银子都推走了。 战车走得挺快的,上面躺着个人,大概是出战未捷身先死的林幕僚。 不知道死彻底没? 但州兵肯定会卷土重来的。 “州兵会守在不远处的分叉路口扎营,”朱季川说,“那里是上下行的要道,他们会想办法把白塘县围成孤城。” “他们现在会派兵将林幕僚身死的消息传回安国府,王仕杨极有可能会亲自带兵来增援,好挟天子以威逼太皇太后。” “王八蛋的儿子会亲自来这里?”小七妹问道,“那咱们是不是只要守住白塘县,等这个小王八蛋来了,捉了他就能换李昱白?” 她好累了,实在没法再跑去安国府找人,也没把握再从安国府里杀出来了。 “是,白塘县坚持得越久,王仕杨就越有可能带兵来。”朱季川说,“因为他的处境会越拖越糟糕。” 赵煦问:“朱季川,宫里的消息你知道哪些?” “回官……回您的话,”朱季川将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说了,还详细说了安国府的一些情况。 再低头时,就看到小七妹闭着眼睛靠在城墙边上。 她睡着了。 乱糟糟的头顶上还有些细碎的土疙瘩,软甲下氤氲开了湿湿的汗迹,脸颊边有喷溅上的血迹…… 他以为的小人儿,就从来都不是个小小的人儿。 …… “小七,你知道吧,这个王定国太奸诈了,”赵煦顺手给正在啃馒头的小七妹递了杯水,“那个侍卫我曾见过的。” 朱季川便被一口馒头噎得干咳了起来。 邓婆婆端上来两碗米粥,也给朱季川倒了杯茶。 “粗茶淡饭,怠慢了您。” 朱季川起身回礼,道了声谢。 赵煦还挨挤在小七妹的身边愤愤不平地嘟囔。 “但我上次见他时,他是个光头,所以我才一时想不起来,长贵来白塘之后我画给他看,他便认了出来。” “我本来想让长贵去接应你,但长贵径直来了这里。” 这个小七妹能理解,长贵叔的任务就是守护他的安全,自己没在他身边,长贵怎么可能放心去安国府。 赵煦接着絮叨:“王定国安排了些游方和尚在大相国寺挂单,那个侍卫就混在这些和尚里。” “也有可能那些游方和尚都是王定国的人。” “李大人指定是这样被他们给抓的。” 挂单,指的是一些云游僧人在别的寺庙里凭度牒当知客僧,寺庙里会登记这个云游僧人在哪里受戒、谁主持的受戒礼、是何法号等等,还会酌情安排接待,有斋饭吃,有提供住宿,可以和寺庙里的和尚一起做功课,有些还提供看管菜园子等活计干。 “王定国这老小子真是太奸诈了,他不但安排了和尚在大相国寺里监督朕……我,还安排了人进钦天监。” “我想,两月前钦天监刚推算出天狗噬月,王定国和润王就已经安排好了,什么圣地塌陷遗诏重现、什么麻衣盛事共点花魁……就算没有水患,他们也会弄出其他的事来……” 小七妹不感兴趣地将他推到一边:“你的口水要喷到我的粥里了。” 赵煦就悻悻然地扯着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巴:“胡说,我自小学的宫廷礼仪才不会允许自己边说话边喷口水。” “那你会边说话边喷什么?”小七妹端起粥喝得稀里哗啦的。 “我……”赵煦及时收住了口,“我才不会再上你的当。” 小七妹从粥碗里抬起头来:“赵小六,你长进了……” 朱季川手里的筷子便拿不稳了,叮的一声掉在桌子上,他作势捂着胳膊,皱了皱眉。 “是不是刚才拉弓把伤口挣开了?”小七妹放下碗,“我看看。” 朱季川:“没事,多养几天就好了。” “大少爷你也长进了,”小七妹说,“当初胳膊上被姓高的划了一刀,感觉你都快废了。” 朱季川腾的就红了脸。 好在伤口确实是挣开了,小七妹重新给他换了药,这才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先做个死人头吧。” 得做个王定国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才能按下城里那些浮动的人心。 “小七妹我啊,玩泥巴还是很拿手的。” 她做了个假人头,朱季川提着去敲响了城门上的鼓。 “安国府和润王反了,”他的声音比邓婆婆和赵煦响多了。 “钦差大人砍了王定国的人头,这是大功一件,朝廷要论功行赏,绝不会弃功臣而不顾,因此,我们只要守到朝廷的兵马到,大家便是有功之士。” “大家不要惊慌,钦差大人已经差亲信前去两浙路大营,我们的援军也在路上了,大家各自做好各自份内的事,守好城门,等待胜利即可。” “有擅开城门者,杀无赦。” 他拉弓开箭,一箭射中了城门人群后一座屋舍上的牌匾。 铮的一声响之后,钉在牌匾上的箭尾还在颤动个不停。 “为了守城,县衙征集三百勇士,共同操练布阵,按两倍军饷发。” “我朝厢军一年军饷为三十贯,加一石七斗米的月粮,绢两匹布半匹的被服。” “这三百勇士,人人可领六十贯,加四斗米的月粮,绢四匹布一匹的被服。” 人群中爆发出了欢呼声。 赵煦在一旁跟小七妹耳语:“三百打一千,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小七妹也跟他耳语:“大桑哥真能请来两浙路的援军吗?他带着人去两浙路都几天了,你的亲笔信好使么?” “会不会有敌军假借援军的名义前来,然后进城抓了你好造反?” 那可就真的雪上加霜了。 赵煦就叹了口气:“不知道皇祖母现在怎么样了?” 他身在民间,没法知道宫里的最新消息,朱季川知道的也已经是两天前的消息了。 “真希望下一次听到的是好消息。” 然而不是。 下一个消息是坏消息,来自敌军——安国府的州兵。 退兵扎营后,在当天的申时,州兵再次出动,这次不过三百人前来,但推来了一辆板车。 板车上铺了些干草,干草上躺着具已经变形的尸体。 “县丞邓振庭的尸首在此,若想安葬他,就打开城门。” 第225章 安国府6 听到噩耗的邓婆婆连滚带爬的冲到城墙上,还没看清便大声呼喊:“大家不要上当,那不是我儿……” “我儿被大水冲走这么多天都没找到,怎么会这么巧州兵一来,就被他们找到了?” “这是在骗我们开城门。” 但她的腿在发软。 小七妹赶过去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向小七妹时,连嘴唇都在抖:“我儿上堤坝那天,穿的正是青衫褂子。” 板车上躺着的尸首泥巴津津的,但还是能看出穿着身青色的褂衫。 不一会,有州兵将板车推到了城墙边,曝尸于众人眼下。 有阵阵腐尸的恶臭味飘了过来。 这么多天,尸首已经不成样子了。 因此这些州兵也是蒙着口鼻,又赶紧退得远远的。 三百州兵都退到了之前战车的位置后面,但仍守在远处,弓箭手一字排开,就等着城里的动静。 “这一招太毒了。”朱季川咬着牙说道。 世人最怕的就是死后不得安息,入土为安几乎是所有人对死的最低要求。 在受灾时,或走投无路时,为了能让自己的亲人入土为安,卖身葬亲的比比皆是。 这不但是要诛邓婆婆的心,也是要诛城里失去亲人的灾民们的心。 赵煦十分诧异:“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邓县丞的?就算不是邓县丞的尸首,他们又怎么知道邓县丞被大水冲走那天是穿着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裳的?” 但眼下已经顾不得想这个问题了,怎么样解决眼下的难题才是重点。 城墙下的尸首摆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容易动摇好不容易才聚拢的人心。 朱季川说道:“古有草船借箭,今天我们也来试一试吧。” 赵煦:“你想用草人引他们上当?” “对,”朱季川说,“正好我们的箭太少了。” 而之前衙吏们为了抗洪抗涝,已经从各处运来了不少的稻草。 “老卫头,请让大家扎稻草人,越多越好,还有,请另外一些人拧麻绳,我们需要能将稻草人再拖回来的麻绳。” 做稻草人和拧麻绳都是在农忙时经常要做的,灾民们做得很快,不多时便送了十几个穿着长袖长裤的稻草人上来,还戴着草帽。 朱季川一声令下,十几个稻草人从不同的城墙上被放了下去。 远远看过去,便像十几个人从城墙上缓降下去。 安国府州兵的羽箭像密集的雨一样射了过来。 “收。” 朱季川一声令下,又将稻草人都收了回来。 稻草人上插得满满的都是箭。 城门外远处一片州兵的叫骂声。 而小七妹眼前一亮。 她正要说话,突然间,一阵杂乱的犬吠声响了起来,另有一拨人驱赶着十几条狗向着城墙下跑来了。 有州兵大喊:“开城门,不然让野狗吃了邓县丞。” 邓婆婆捂着心口,张大着嘴,像个溺水窒息的人一样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三百州兵齐声高呼:“开城门,开城门……” 朱季川搭上了弓箭,射杀了几只最靠近的野狗。 小七果断地说:“我要下城墙,长贵叔,你帮我一把。” 邓婆婆拉着她的手:“活人更重要,大家都不要冒险。” 朱季川和赵煦也同时喊道:“不可。” 赵煦:“小七,这太危险了。” 朱季川:“下了城墙,可就很难再进城了。” 那三百州兵不是死的。 “那正好,”小七妹说,“我和长贵叔再一起去烧了这些人的粮草。” “我是这样想的,我和长贵叔身上绑上稻草,混在这些稻草人里,从最靠近板车的城墙那跳下去。” “若是能抢回尸首,再被拉回城里最好,若是不能,我和长贵叔沿着城墙跑得远远的,再伺机去烧了州兵的粮草。” 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邓县丞被野狗吃了,使得城里人心溃散。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而邓婆婆眼里是含着期待的。 朱季川点头说:“好,让我们再放两次稻草人,第四次放的时候,你和长贵叔再混进去。” 小七:“给我准备一个麻布袋。” 收尸,她这个出自三七观的蹩脚小道士还是擅长的。 第二批稻草人放下城墙的时候,虽然还有箭射过来,但明显已经少了许多。 城墙外的叫骂声没断过。 朱季川叫来了许多人站在城墙上,也对着州兵叫喊起来。 有大笑着说感谢的,有大声骂人的…… 等第三次放稻草人时,已经只有稀稀拉拉的箭射了过来。 城墙上的人在朱季川的安排下骂得更难听了。 第四批稻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放下去的。 其中就有小七妹和长贵叔。 已经没有箭射过来了。 小七妹瘦,又学了几招落叶十三飘,而长贵叔本来就擅长落叶十三飘,讲究的就是身形轻而飘忽鬼魅。 这一次,十几具稻草人都放到了地上。 朱季川带着几个会使弓箭的衙吏在放箭射狗,其余好些人在和州兵对骂。 小七妹和长贵叔在地上趴了一会,见一直没有对方的箭,便悄悄的往板车的方向挪,然后同时行动起来。 小七妹快速将尸首拖下来套进麻袋里。 长贵叔则挡在她身前。 等州兵发现异常时,小七妹已经将麻袋缚到了自己背上。 两人一起使劲,将板车倒立了起来,护在身前当成盾牌。 再一同往城墙下退。 城墙上的人开始一起用力将两人往上拉。 赵煦捏紧了手,几乎屏住了呼吸,看着大家手里拽着的麻绳越绷越紧。 对面的州兵齐齐一声大喊,接着有飞箭不停地射了过来,一轮又一轮。 终于,绷得笔直的绳子被一箭射中,“啪”的一声断开,大家齐齐往后摔倒了下去。 赵煦只来得及一声大喊:“小七……” 第226章 安国府7 “朱季川,接着。” 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紧张地喊,然后小七妹从墙垛下冒出头来。 朱季川立刻放下弓一脚蹬在城墙上,将人死死拉住。 “不,接麻布袋。” 朱季川的动作便一滞。 “别磨蹭,我得下去和长贵叔一起。” 朱季川立刻伸手将她后背的麻布袋取了下来。 小七妹活动了下脖子和手脚:“再把我放下去。” “不可以。”赵煦大喊一声。 这种时刻,犹豫便是杀机。 两人都没看他,朱季川咬着牙狠心将绳子又放了下去。 立刻有善弓箭的衙吏上前掩护。 赵煦刚想探头去看,被朱季川用脚顶了回去,邓婆婆立刻上前拉住了他。 于是赵煦只能看见朱季川手中拽着的绳子突然断开了,使得他“蹬蹬”朝后连接退了两步才站稳。 但他立刻紧张地上前查看,之后似乎舒了口气。 紧接着开始拉弓射箭,一箭接着一箭,一直没有停过。 他连续换了几个墙垛,似乎是用箭在护着城墙下的人走远。 不时有箭朝城墙上射来,都被他躲过了。 赵煦看得紧张极了,耳边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看到朱季川脸上的表情。 终于,朱季川紧绷的神色松动,露出些微的喜色来,双目炯炯地转头对自己说:“官家,他们顺利逃脱了。” 赵煦站在城墙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到左边远处的山坡上有人影一闪,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了。 “上来的时候,长贵叔一直护着她,打掉了好几次快要射中她的羽箭,所以自己的绳子被箭射断了。” “只要进了树林, 凭她和长贵叔的身手,那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她现在和长贵叔一起行动反而如鱼得水。” 朱季川脸上有着赵煦形容不好的表情,像是与有荣焉,又像是…… 反正让赵煦心里闷闷的不太好受。 但他坦然地说:“你的箭术很好,布阵打仗看起来也不弱。” 朱季川恭敬地行了个礼,由衷地说道:“您在白塘县所做的治水治灾,想必太傅和先生来了都会称赞不已。” 白塘县收拢了附近乡镇和邻近其他县的灾民,让大家居有所饿有食,比江宁其他地方都做得好。 两人相视一笑,又同时转头去看树林。 邓婆婆双手拖着那个麻布袋,双眼含泪的看向树林。 已经看不到那两个身轻如燕的影子了,只见有敌军追了进去,有惊鸟从林中扑簌簌的飞出来。 他们仨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城墙上有恶臭扑鼻。 …… 太臭了,臭得透不过气来了。 树林里,长贵捏紧了鼻子,张开嘴呼吸的时候觉得嗓子眼里有蛆在爬。 好想吐但吐不出来。 “嘿嘿,长贵叔,”小七妹故意跑近了问,“你会用刀啊,刀法很利索呀……” 长贵赶紧溜到另一边。 小七妹如影随形:“长贵叔,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用刀改用针的?” 长贵狼狈躲避着从两棵树中间钻了过去。 小七妹伸手捞着根树枝从他头顶荡了过来。 “长贵叔,你的刀法……” “教你教你都教你……”长贵屏住了呼吸,“你赶紧离我远点。” “哎,好勒。”小七妹双臂用力一振荡远了,“其实吧,臭也可以当武器用的。” “但是,为了长贵叔,我还是先找地方洗洗吧。” 这么明显的臭味容易被追踪,得去除掉才行。 躺棺材里腌肉是来不及了,多抹点吧。 长贵认命地在山洞外守着。 山洞里,小七妹生好了火堆,又用树枝搭成了衣杆,正在烘干衣服。 长贵吸了吸鼻子,这娃不知道弄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的野草,还挺有用的。 自由呼吸的感觉是真不错啊。 不一会,从山洞里钻出个穿着小七妹衣服的绿野人来,绿色的青汁糊满脸蛋,整张脸上就剩两眼珠子,绿色的手指都看不到指甲盖,身上还绑着绿草…… “放心,一会干了摘掉就香喷喷的了。” 小七妹笑得灿烂。 长贵瞅得闹心,于是他抱着刀闭上了眼睛。 “别睡了,长贵叔,”小七妹雄赳赳地走出了山洞,“我给你也准备了野草,咱装扮起来,烧了他们的粮草去。” …… 朱季川说对了,这一千多州兵虽然不多,但在白塘县各个出城路口都设了哨点。 这是为了防止城里的人将消息传了出去,要将白塘县守成孤城。 趁着天黑,小七妹和长贵叔没有惊动哨点,偷偷潜去了过去。 州兵安营扎寨,就扎在离河道不远的野外开阔之处。 帐篷、栅栏、哨楼、巡卫…… 一个都没少。 小七妹和长贵往路边的草堆里一蹲,借着身上的野草掩护,直接隐入了野草丛中。 那个姓林的幕僚应该是死透了,因为露天营地里有个木堆。 木堆边点了长明灯。 “长贵叔,杀人你也挺拿手的。”小七妹夸了一句。 长贵面无表情,内心高兴。 朱季川还说,这一千士兵不是为打持久战来的,所以带的粮食不会超过三日供给。 而一千士兵的三日供给包括粮米六十石,煤炒六十石。而因为这一千士兵以步兵居多,因此黑豆不会超过五十石。 因此,这一千人的辎重营不会超过大车十辆。按十辆辎重车来算,需用骡子20头,骡夫20人,辎重营另有护军也就是伙头夫四十人。 但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这么多的辎重车。 大概是被护在主营之后。 “长贵叔,你往左。”小七妹悄声说,“我往右,谁没找到粮草,谁就负责弄出动静,让对方有机会动手。” 她看着长贵的眼睛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换个方向远远眺望,还能看到白塘县城墙上的火把。 她和长贵叔就此一左一右,往两个方向在黑暗中摸了过去。 小七妹蠕动得很慢,因为靠近了哨楼。 但这个临时兵营中似乎有在行走的动静,因为能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贴着地面时感受得特别清楚。 他们也是想要趁着夜晚做什么吗? 小七妹伏在草地里没有动,因为有人提着灯靠近了她这个方向。 好似是在进行哨楼的换岗。 依稀能听见几句。 “府尹真死了吗?林先生也死了,白塘县里到底有谁?金副使到底是想抓谁?”甲问了一大串。 “我看林先生临死前的样子,白塘县那些人说的话未必是假的,”乙说,“机灵点,看着点形势。” “这就算看清了咱也没法选,咱们算是安国府的亲兵,在太皇太后那就已经打上润王一党的烙印了。”甲说,“要是成了反而好些,咱也算是立了功的。” “金副使不是说这个功劳是手到擒来的事么,”乙担忧地说,“这都攻了一整天,若是到明天还攻不下来,那就闹笑话了。” “你没听见夜袭队要出发了么……” 他们要去夜袭白塘县了! 小七妹不由地焦急了起来。 这是正规军,朱季川就算是少年将军,他现在带的都只是实实在在的老百姓。 她可是亲口许诺过,会护那些人周全的。 这一个接一个的,都是坏消息,就不能来个好消息吗? 第227章 安国府8 夜色中的秦淮河上依旧花灯连绵,甚至比白日的秦淮河多了几分魅惑。 一条小花船上有人在喝酒。 “你知道吗,小花仙那今夜终于可以换人上船了。” “听说是因为引凤归今夜里给青鸾姑娘开了席,说是以文会友,周公子和柳才子带着人去了引凤归,小风仙这儿才空了出来。” “引凤归的花船在哪你知道么?” “不知道,这个引凤归以前就是个毫不起眼的花船,如今听说一杯酒也得十贯钱了。” “哎,米贵人贱,江南水患再怎么大,这些世家公子也照旧过得锦衣玉食,想想我们,还是缩衣减食挨苦吧。” “哎,李兄,如今你我都不算是挨苦,听说城外饿死了好多人,你知道长桥县吗,听说要不是隔壁白塘县的县丞派人送了粮去,整个长桥县都得饿死了。” “哎,郭兄,不说这些,你知不知道,从昨儿起,整个金陵已经是准进不准出了,连商队都不行,好几个来做买卖的商队都滞留在金陵,听说都在这秦淮河上呢。” “这是防的细作吧?” “那你说,这安国府防的是哪里的细作?” “还能防哪?我们这地离夏、辽、吐蕃都远得很,真是两国交战,得打成什么样子才会到我们这里……” “太皇太后她……哎,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 这条小花船在大大小小的画舫中穿梭着,夜风送来了酒香,还送来了胭脂香味。 颓靡中有着难言的美。 一如引凤归的船。 娥姐笑得合不拢嘴。 她就是托人给周公子下了个帖子,又给柳才子递了帖子,江南十大才子都来了。 还有些贵族世家的公子哥也来捧场了。 她娥姐啊,今晚一晚,把以前两年都挣不到的金子银子给挣到兜里了。 青鸾在帘子后面写了一幅字,才拿出来在各大才子手里转了一圈,就卖了千金。 又画了一幅画,周公子直接二千金就收入囊中了,都没让其他人看一眼。 这写字画画多容易啊,纸墨再贵,她的好青鸾都能百倍千倍的挣回来。 这还需要露啥脸啊,卖卖字画就够她挣个三五年了。 哎呀妈呀,这日子怎么越来越有盼头了呢。 如今,她满意的看到青鸾笑吟吟的从帘子都走出来时,满船才子惊艳到鸦雀无声的情景,真是做梦都会笑醒了。 她娥姐哟,以后要去京都见识见识啰。 她端了一壶酒,自己坐在花船的前舱里对着嘴喝,边喝边笑。 只是不一会,怎么柳才子一脸凝重的对着船舱里面拱着手行礼,然后急匆匆的走了。 接着是李家的公子,也是一副面色凝重的表情走的。 没一会,还有其他的才子,一边说着:“感谢青鸾姑娘垂青,小可永世不忘姑娘的这番好意。” 其中,还有最会传小道消息的号称秦淮河小浪子的林才子,他摇着扇子,一脸兴奋的下了船。 看走的方向,竟是又去了秦淮河的其他画舫。 尤其是那个郑家的,听说是江宁通判家中爱妾的弟弟。 他靠在青鸾耳边低语,之后点了点头,竟给青鸾鞠了个躬,还留下了一支玉钗。 哇,这水头,这通透的颜色,说是价值千金都不过分的。 娥姐将玉钗收进了自己怀里,关切的问青鸾:“他们怎么都一副紧张的模样?” “哦,他们作诗输给了我,”青鸾言笑晏晏地解释说,“说是要回去苦读诗书,来日一定要赢我。” 娥姐转头看了看厢房里:“那周公子怎么了?” “他喝醉了。”青鸾说,“让他睡一会吧。” 小七妹配的麻沸散,睡上三个时辰就会醒的。 等他醒来,从他嘴里漏出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金陵吧。 而秦淮小浪子转身去了另一条花船上的席。 “哎呦,这引凤归可是不白去啊。” 立刻有相熟的商人过来凑趣:“青鸾姑娘和小花仙比起来怎么样?” “哎,只看到花船女子,兄台你的格调低了。”秦淮小浪子,“你知道我为何跟着周公子么?那是因为他嘴里漏个一言半语出来,都能让底下一圈人倾家荡产。” 商人:“这是又打听到什么宝贵的消息了?” 秦淮小浪子:“听我的,兄台,赶紧将你在十六楼开的铺子关了吧。” 商人不解的问:“为何这么说?” 秦淮小浪子得意地摇着扇子:“十六楼的靠山倒了,安国府王氏要倒了,府尹王大人死了……” “真的?” “还能假么,这是周公子说的,他喝多了,又想在青鸾姑娘面前卖弄,才没守住这个秘密,他说王定国死了,可惜啊,他的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秦淮小浪子嗤笑起来。 “引凤归的青鸾姑娘是个哑巴,她不知道王定国是谁,因此写了纸条问花船的妈妈,这才被我给发现了。” “王定国真死了?” 商人的脸色立刻严肃了。 秦淮小浪子:“不信你去看吧,以后这些天啊,出面的都是他儿子王仕杨。” 秦淮河的水啊,弯弯曲曲的沿着内城淌了个遍。 这家有个表哥,那家有位世叔,东家有当兵的,西家有经商的…… 有些消息像春日的野草一样,在无人所知的黑暗中肆意疯长…… 而小七妹在黑暗中蠕动着往前。 幸运的是她一直没被发现。 不幸的是她选择的方向没有粮草辎重营。 那辎重营肯定是在长贵叔选择的左边。 想必长贵叔此刻在等着自己闹出动静好声东击西。 那就闹个大的吧。 第228章 安国府9 前朝名将们的夜袭讲究的就是敌明我暗,出其不意。 比如前唐李元直雪夜袭蔡州。 州兵夜袭白塘县也是一样,而且还没有长途奔袭的劳累和损耗。 白塘县也并非兵家常争之地,城墙防守能力一般。 朱季川和赵煦带百姓们守得会很艰辛。 小七妹潜伏在黑夜中,静静的等待着夜袭队伍的行进。 夜袭的人数未知,但已经看到了骑兵。 有骑兵就有马,有马就能搞出大动静来。 不管是什么马,都有个特别大的弱点,马天性不喜欢后退,就算再经过训练,惊慌时依然要调转马头,后退会让整个马队都失去控制。 小七妹趴在地上提了提自己的裤子,继续在地上蠕动着前进。 她的目标是伤第二匹马。 因为第一匹马她要抢来逃命的。 夜行军时,人衔枚而马束口裹蹄,因此行动时声音不大,小七妹需要更谨慎的降低和掩盖自己发出的动静。 马队已经从营寨里出来了,黑暗中,这个队伍经过了大营门口的旗杆。 一匹高头大马之后,是另一匹高头大马。 骑兵之后是步兵,扛着攻城云梯走在中间,后面是什么兵暂时看不清。 整个队伍是急行军,走得很快。 按照这个速度,最晚一个时辰后,他们将会到达白塘县。 冰冷的甲衣在微弱的月光下发出了银色流光,与这夜色完美的融为一体,手中的刀枪、背上的弓箭都冷冽而坚硬无比。 这一切,都是对小七妹要保护的人生命的威胁。 小七妹悄然而动了。 一坨野草拔地而起,手中的袖刀直接而准确的插进了马眼里。 被束口的马没法悲鸣,扬长脖子朝天无声的嘶叫着,被小七妹用蛮力顶着往后退。 才退两步,便已失措,惊慌的马后蹄乱蹬,使劲挣扎。 它的惊慌让马队后面的马也开始退,有经验丰富的士兵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而至少有三匹马开始乱蹬马蹄。 混乱中,小七妹已经拽紧前面第一匹马的尾巴,借力揉身而上,瞬间一拳打向戴着头盔的领队。 她用足了劲,一拳将领队打下马去,然后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回朝营寨里奔了过去。 她纵马而行时,马队里的第二匹马在后退中劈了个叉,连人带马轰然倒地, 夜色中,有沉闷而轰然的响动。 小七妹在夜色中大声喊起来:“王定国死了,有能捉拿反贼王仕杨及其同伙的,太皇太后都要论功行赏。” “捉拿王仕杨,太皇太后有大赏。” “捉拿王仕杨,官家赏一千金。” 夜空中,她的声音突兀而响亮。 而她纵马直接冲回营寨,趁势一刀,将营寨大门口的旗杆一刀劈断。 腰一低,手一伸,将旗杆挥在手里当做武器。 营寨里已经有不少穿戴不齐的士兵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有人吆喝着:“拿弓箭来。” 有人喊着:“绊马索准备。” 还有人大声招呼:“快,大家一起上,功劳都送上门了……” 小七妹调转马头,又换了一个方向,照旧来回冲了一遍。 她在营帐间纵马疾驰,手里的旗杆舞动得虎虎生威,突然觉得背后一痛。 约莫是中了一箭,但被朱季川的软甲给挡了下来。 她下意识的夹紧了腿,身下的骏马立刻加速 ,她赶紧伏低身体贴在马背上。 “金统领,就在这里。” “快,拦住他……” 越来越多的人带着武器,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为何长贵叔还没有动手? 粮草辎重营为何还没有着火? 如果此时她逃了,长贵叔那还来得及吗? 但此刻她再不逃,之后只怕很难逃出去了。 前面冲过来两队人,左右各一排,手里牵着绊马索,直直的冲着小七妹身下的马腿而来。 小七妹一拉缰绳,骏马前蹄腾空,她借机将手里的旗杆连旗带杆掷了出去。 右边拉绊马索的应声而倒。 小七妹立刻调转马头,从他们的头顶上一跃而过,快速冲向边上的林子。 长贵叔不会不动手的,粮草辎重营没有起火一定是有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小七妹此刻只能想出一个来——长贵叔落入陷阱了。 才入树林,小七妹咬牙从马上站起身,捞着一根树枝,从马背上荡到了树枝上,又飞快地爬上了树顶。 有州兵从树下追着马而去。 而左营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动静,有厮杀声,也有呼喊声。 不多久之后,营寨里有人欢呼起来:“抓活的,抓活的……” 长贵叔被抓住了,但还活着…… 汗珠从小七妹的额头上冒出,沿着她的脸颊流进了衣襟里。 该怎么办? 杀回敌军营寨,还是返身先回城里? 不,杀回敌军营寨去,总得放把火。 但不能就这样杀回去。 身后有追着自己来的,杀一个,装成他混进军营去。 小七妹吐了口气,盘在树枝上纹丝不动地等着。 有追兵来了。 看哪个倒霉蛋落单了。 “三人一组,不要掉队,就在这个林子里找。” “大家小心,敌人狡猾,不要落单。” “切记,有谁落单,回队时都要严查。” 这个法子行不通,那该怎么办? 呃,这个金副使带兵真是……有一套啊。 看来,想要赢,得杀了这个金副使才行。 怎么杀,这是个好问题。 如果是三平,他会怎么做? 嗯,巴豆粉,得加量。 第229章 安国府10 这一夜,等待中的敌营大火始终没有烧起来。 带队沿着城墙巡查的朱季川整夜未睡。 为了防止敌人夜袭,他让人每隔五米的守在城墙之下,又派人连夜加高了城墙最低那段。 夜袭往往会选在丑寅这两个时辰,因为这是看守城门的士兵最容易打瞌睡的时间。 因此他亲自举着火把,瘸着腿在城墙处来回巡视。 赵煦睡了一会就再也睡不着了,便一直在城墙上的角楼里观望。 丑末时分,敌营那边隐隐有骚乱。 朱季川叫醒了所有人严阵以待。 但预想中的夜袭没有来。 想必是小七妹和长贵叔搅乱了对方的营地。 但预想中的大火也没有烧起来,而且,小七妹和长贵叔都没有回来。 所以,小七妹和长贵叔出事了。 朱季川心急如焚,还不能表现出来。 他无数次的张望着城墙外,却没等到想等的人。 赵煦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突然开口问:“如果他们抓了小七和长贵,明日用她们的命来喊门,你会不会打开城门?” ………… “皇祖母不会让皇叔得逞,但她不一定希望我回去。” “废了润王之后,再昭告天下说我病死了,”赵煦说,“到时候应该会是十一弟登上大位。” “十一弟身体健康,而且多才多艺,他的字画颇有造诣,尤其是画白鹅和锦鸡,为了能画好白鹅,他能和白鹅同吃同住同睡,太傅曾笑说他自有一股痴劲。” 朱季川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他也学不来像小七妹那样把眼前的官家当成是个普通人,因此只弓腰拱手行礼。 赵煦虚扶了他一把。 两人在城墙上边走边说话。 “太皇太后为您定了孟家长女,”朱季川试探着说,“您怎么看?” 赵煦眨了眨眼,这个问题最近他一直都忘了,此刻才想起来,自己没在场的大选已经选了未来皇后了。 他背着手,带着点老成的叹了口气:“皇祖母这是怕我将来压不住势大的外戚。” “那您若是回宫,大婚会是孟家长女吗?”朱季川问得更小心了。 “这个,我没想过要悖逆皇祖母,”赵煦说道,“娶谁不都是一样的么?” 朱季川便再次看了眼远处,那句“不一样的”没有说出口来。 “天亮后,敌军若是挟持小七和长贵叔来叫门,”他建议说,“官家考虑下要不要亮明身份。” “我觉得,姓金的指挥使可能知道您在这的消息,但这些兵丁不一定知道,”他说,“若是知道了,姓金的敢打,这些兵丁不一定敢跟着他干这掉脑袋的事。” “他想让城里人心不齐,咱们也让他们人心不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至于小七和长贵叔,我想他们即使失手了,也不会希望我们因为他们而打开城门的。” 小七啊,她说过这个城里有她许诺过会保护的人们。她不在,自己就得替她做到。 又一轮红日从地平线跃了出来。 晨曦从城墙垛上照了进来。 将赵煦稍显稚嫩的脸照得通红一片。 他和朱季川、邓婆婆、老卫头这些人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一千州兵打着旗又围住了城门口。 “他们换旗了。”朱季川说,“今日的是新旗,颜色亮得多了。” 看来昨夜小七妹她们闹出的动静挺大的。 赵煦:“他们好像还背了东西?这是在练负重行军么?” 朱季川定睛一看,果然,每个兵丁背后都背了行囊。 “不,想必是昨日他们把军粮分了,各自背着两三日的口粮。”朱季川略想了想,“所以小七妹和长贵叔烧粮草的计划才会失败。” 因为粮草变成了陷阱。 王仕杨派来的林幕僚也好,金副使也好,一直想的就是速战速决。 “官家,”朱季川肯定地说,“江宁府的处境一定很不好了,他们不想再耗时间……” 赵煦的眼睛亮了:“因为他们耗不起了!” “对,因为他们耗不起了。” 京都太皇太后一定是调兵来了。 邓婆婆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战车上绑了两个人。” 昨日林幕僚殒命的战车,今日上面五花大绑了两个人,一个血迹斑驳形容狼狈的老人,一个穿着敌方甲卫垂着头生死不知的小个子。 两个人都被堵了嘴,又被甲士拿刀枪围逼着。 看来,小七妹试图假扮敌方士兵混进营里,但失手被擒了。 战车停在昨日被长贵叔偷袭的位置,金副使骑着高头骏马就停在战车之后。 前排的兵卒们将盾牌一放,齐声喝道:“开城门,换战俘。” 城墙上一片叫骂声,尤其是和小七妹熟悉起来的老卫头他们,在城墙上骂得义愤填膺。 邓婆婆满含热泪地望着战车里瘦弱的身影。 “开城门,尔等还有活命的机会,”金副使用手里的长刀枪顶了顶被绑着的两个人。 长贵叔虚弱地抬起了头。 小七妹的身体也动了动。 赵煦看得揪心不已:“他们都受伤了。” 金副使将手里的长枪凌空指着城墙上的朱季川:“朱大少爷原来是只缩头乌龟,只敢缩在城里,利用城中百姓保护自己。” “城里的诸位听着,本将军此行只为捉拿邓县丞,和这个反贼朱大少爷,和城中百姓无关。” “若有人能捉住这两人,或者打开城门,安国府一定论功行赏。” 城墙上的叫骂声没有停过,直到朱季川举起了手挥了挥。 “大伙听着,太皇太后派兵来剿安国府了,”朱季川大声呵斥道,“你带着的这些兵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大伙听着,安国府放纵水患肆虐害得灾民苦不堪言,如今逆施倒行意图造反,邓县丞治水有功,来日必定能得追封。” “官家在此,尔等是要跟着金副使造反,还是跟随白塘县百姓一……” 楼下三声鼓响打断了他的话,也盖住了他的声音,之后金副使长枪一挑:“朱季川,带兵打仗,你不能总当缩头乌龟,不如下了城楼你我二人较量一番,若是你赢了,我立刻放一个人。” 朱季川打量着城楼下,一时没有说话。 若是骑马近身而搏,战马弥补了腿伤的不便,他不一定会输给这个姓金的。 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骗开城门的诱敌之计。 姓金的长枪一挑,竟直接扎向战车上的小七妹,眼看就要将人扎个对穿,朱季川来不及思量,大喝一声:“要战便战,说话算数。” 金副使的长枪便停在离小七妹的身体不足一尺的地方,他仰头哈哈大笑:“这才是男儿本色,下来,本将跟你打过。” 城楼上的赵煦、邓婆婆全都眼巴巴的看着朱季川。 他回头说道:“若是我出城门前,他们围了上来,那弓箭手不要客气。” “我一出城门,便即刻关住,除非援军到,不然任何情况都不能开门。” 哪怕他失手被擒了。 赵煦:“好。” 朱季川便瘸着下了城墙,骑了溏马,出城应战。 城门只开了一条缝,很快就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州兵在原处严阵以待,只有金副使催马走近了。 战车里的长贵叔嘴被堵着,眼神急切,身体也在扭动着,仿佛有话要说。 朱季川不及多想,使刀和金副使打在了一起。 他腿上有伤,便是弱点,金副使又招招专往他伤口处挑,打得他火大无比。 赵煦在城楼上看得着急。 那金副使又一枪挑向朱季川的大腿时,朱季川拼着受伤竟不躲避,借势一枪挑向他的脖子,逼得姓金的不得不回身避开。 正胶着间,突然“噗嗤”一声响,姓金的浑身一颤,脸色大变。 一股浑浊的物体带着股熏天的臭味在马身上流淌下来。 朱季川见他露了破绽,已然上前一枪,想将他挑下马去。 姓金的仓促间躲开,在朱季川的连环枪下竟不敢恋战,调转马头想跑。 朱季川照着他的后心就是一枪。 姓金的差点从马上掉落下来,半边身体斜挂在马上,却有“噗嗤”一声,有更多浑浊之物从他大腿处流了出来。 城墙上一片欢呼,赵煦带着人大喊:“金将军被打出屎来了。” “金将军被打出屎来了。” “金将军被打出屎来了。” 而州兵那也骚乱了起来,许多人解裤不及,都拉在了裤裆里。 朱季川来不及高兴,纵马直奔战车。 长贵叔在战车上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朱季川心中焦急,不及下马俯身去探:“小七……” 一柄闪着银光的短刃已经直插向他的眼睛,一直垂着头的那个瘦弱的身影抬起了头,露出了一丝狞笑。 “朱季川,受死吧。” 第230章 安国府11 银光逼人,杀意也同样逼人。 说时迟那时快,仓促间,朱季川迅速从马上直起腰来,大手一张,已将那人的手腕捏住,双腿一夹马腹,马往前蹿,顿时将那人从战车上拖了下来。 朱季川并不松手,那人前两步还能迈开腿,等马跑起来,他失去掌控便被拖行在马后。 朱季川这才松手,任他跌在地上,调转马头纵身回来,一枪挑在他喉咙。 等不及查探他是否死得彻底,朱季川再次纵马奔向战车,将长贵身上的绳索割开。 “叔,还能再战否?” 长贵:“给我刀。” 他支撑着勉强上马,敌军一半溃不成队,一半尚有战力。 “我们去夺旗。”朱季川坚定地说。 两军对阵,夺旗如同斩帅。 “避开能打的,杀没有斗志的。” 朱季川一拉缰绳,朝州兵的队伍中奔袭而去。 哪些好杀,这很好区分,拎着裤子捂着肚子撅着屁股的便是,朱季川纵马一冲,倒在两人刀枪下的便不知几几。 也有上来堵这一马两人的,但在自己这方的队伍里,队伍又已经散乱不成型,弓箭手施展不开,反而束手束脚。 不及朱季川与长贵放开了手脚杀敌来得痛快,眨眼间便倒了一片。 若白塘县城中是正规军,哪怕只有三百人,现在便是收割战果之机。 可惜了。 放下这个遗憾,朱季川眼里只有对方的大旗。 他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冲而去, 还没等靠近大旗,只听到一阵鸣金收兵的锣响,州兵顷刻间溃不成军。 能打的不能打的,一窝蜂的调头便往营寨撤去。 朱季川只能调转马头,趁机带着长贵叔进了城。 “小七呢?”他问。 “我不知道,”长贵叔说,“今晨寅正,这丫头突然出现在左营,刺杀姓金的未果……” 昨夜,小七妹搞出大动静时,他趁机去辎重营点火,却不想粮草里只有一张大网,在冲杀中失手被擒。 之后,他被故意绑在左营营帐中间的显眼部位,又被做成陷阱的一部分引人来救。 寅正时分,小七妹突然出现在左营,一度时分靠近主营,约摸是刺杀姓金的失败后转向自己,但又突然转向右营,被围攻。 “我被绑着,看不到全貌,只听到有弓箭手说射中了两箭,但没抓到人。” “说是跳进河里跑了。” 长贵叔:“肯定是受伤了。” “她身上穿了软甲,伤不到要害,”朱季川说,“只怕是伤了手脚。” 赵煦:“只要没被他们抓住就好。” 邓婆婆望了眼城外河道的方向,担忧地说:“河道里水位还高着,希望小大人一切顺利才好。” 朱季川在心里的沙盘上一推演,只觉得疑惑:“但凡军队安营扎寨,都是大营套小营,主营在最中心,乃军中之重。” 他在城墙地上画了几道线。 “长贵叔说主营在左,想必左侧便是营寨中的高处,旁边必定有水源。” “伙头营必然在主营之下,取水最方便之处,而长贵叔被绑在左营中间,就是这个位置。” 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中间都绕不开一个点。 他想着姓金的打着打着窜稀的狼狈,不由得笑起来:“刺杀姓金的,和救长贵叔,都是小七的假动作,用来迷惑敌人的,她真正要去的是伙头营。” “而且她成功了。” 赵煦也跟着笑起来:“这些人被打得屎尿齐流,都是因为中了她的招。” “姓金的不会再留了,他现在一定会拔营而去,”朱季川,“他将成为大宋第一个被打出屎的将军。” 人没死之前,名已经死了。 他朝赵煦拱了拱手:“我想点三百人出去扫尾。” 驱赶州兵的同时,还能一路寻找小七妹。 赵煦正要点头,却听到了城墙角楼上的号角声。 呜呜…… 有敌来袭…… 朱季川急迫地起身凑近墙跺,却见之前溃散奔逃的州兵,又一窝蜂的从远处退了回来。 “怎么回事?”赵煦看不懂,忙大声问他。 朱季川仰头张望,只见远远的打出了一杆旗。 没有风,那杆旗没展开。 他皱了皱眉,看向赵煦:“不知道是哪里的兵,会不会是援军来了?” 赵煦也凑近了墙跺去看,见那杆旗从远处一路而来,穿过了林间,将安国府的州兵后路都包抄了。 不多时,便看到了军中五色旗。 “是正规军,”朱季川说,“只是不知道是哪路军。” 还未落音,只见那队伍将旗帜展开,又打出了帅藩。 黑色的旗帜上有鎏金的大字——浙。 “援军,是援军,”赵煦大喜,“两浙路来了。” 帅旗之下,约摸有两千人之众,队伍排开布阵将州兵都拦住了。 “这是鱼鳞阵,”朱季川说,“优势在阵前方,缺点在阵后方,善于集中攻击敌阵中央。” 也就是说,布阵的目的是为了攻击在城外的州兵,而不是为了攻城。 一名伟岸的男子骑着骏马从队伍中出来后,双手抱拳大声呼喊:“臣乃两浙路指挥使庄伟,奉命前来迎驾。” “请圣驾稍安。” 不等城楼上回应,他一挥手:“杀敌。” 队伍中的五色旗挥动,红色旗和黄色旗各自向前,将那一千州兵团团围住,齐声大喝:“降则不杀。” 那姓金的被逼从队伍中纵马出来,没一会就被擒下了马。 他一被抓,他带的兵便将兵器扔在地上,队伍中顶起了白旗。 对方没一会便控制住了局面。 庄伟这才疾步快走到城墙下,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臣庄伟带两千急行军前来护驾,”他高声喊道,“后方由节度使领兵一万,大军约一日后可到。” “虎符在此,恭请查验。” 他的双手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手里托着半枚长六寸的铜制令牌,只有左边一半。 赵煦想起了小七妹说的“假冒援军”之类的话,于是扬声问道:“庄伟,何人前往两浙路报信?此人在哪里?” “回您的话,报信人乃白塘县衙杂吏杜大桑,他与节度使一路,正在赶来的途中。” 对上了。 “节度使派臣先行而来,是因为官家束发时,是臣送节礼回京,在太皇太后宫里,官家曾见过臣。” 朱季川:“委屈将军卸甲,孤身入城。” 庄伟利索的将衣甲解下,武器留在马边,拉住垂下去的麻绳,被朱季川带人接上了城楼。 还未报忧,便先报喜。 “恭喜官家,太皇太后昭告天下,下月初六,六神所在,乃官家大婚的黄道吉日。” “大婚后三日的初九,官家亲政。” 赵煦眨了眨眼,失语片刻后说道:“快,派人去找陈小七。” 白塘县暂时无碍了,在去打下安国府之前的,得先找到小七妹。 …… 第231章 安国府12 “王定国死了!” “府尹大人死了。” “这么大的官,是病死的还是?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 “安国府修得跟皇宫一样,那里面的消息能这么容易传出来么?” “府尹大人要是死了,那安国府归谁?” 江宁府以金陵为中心。 秦淮河又将金陵围成了内城。 今早的内城十分喧嚣,城门一开,便到处都是扎堆交头接耳的。 秦淮河上烟波浩渺,花灯已经熄灭,大大小小的花船褪去了夜晚的奢靡,变得安静无比。 引凤归的船舱里,周公子的眼皮滚了滚。 醒来时,只见纱帘外有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青鸾姑娘,”周公子顿时翻身坐起,“我……我这是喝醉了?” 他撩开纱帘走出来,立刻有船里的姑娘殷勤过来为他洁面净齿。 等他整理好,却见青鸾还在窗前写字。 妆容清淡却眉目如画,周身素衣不掩国色天香。 不由得看呆了。 青鸾放下笔,转头对他一笑,在晨曦中如花般清丽无双。 “天意真是弄人,”周公子感叹道,“青鸾姑娘才色俱是一绝,偏偏口不能言,真是令人惋惜。” 青鸾浅笑着冲他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并不介怀的意思。 “我昨夜可有在姑娘面前失礼?”周公子解释道,“我平日里酒量素来不错的,不知为何……” “哎,我这是作诗做不过青鸾姑娘你,连喝酒都输给了你,真是汗颜至极。” 青鸾回身,在桌前写了几个字。 “公子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何必介怀这些小事。” 周公子走过去低头看,口里感叹:“青鸾姑娘这手字当是从小便练的,若是没有十几年功底,也写不来这么飘逸高扬。” 他看着看着,便在一堆纸张中挑出了其中一张:“这是柳才文的字。” 写得满满的一张,其中不乏些诗句。 “哼,姑娘莫要轻易原谅这小子……” 话没说完,却见桌面上还有一张纸,被折叠得十分精巧。 打开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安国府王定国死了?” 周公子不禁拉着青鸾的衣袖:“这……这是谁说的?” 青鸾写了几个字。 “秦淮小浪子,他从哪得到的消息?”周公子道,“这……” 青鸾又写了几个字:“秦淮河上都传遍了。” “我得回去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早做准备……”周公子手忙脚乱地往外走。 青鸾也没拦他。 周公子走了两步,又跑回来:“青鸾姑娘,我能替你赎身吗?” 青鸾低头又写了一行小字:“你说十年前你曾在安国府见过我的画像,这是真的么?” “真的,”周公子说,“要不我怎么说青鸾姑娘好生眼熟呢。” 青鸾不再问什么,只笑颜浅浅的看着他。 周公子没得到答复,便又问了声:“我替你赎身可好?我想你必定是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流落至此,我虽然……” 青鸾害羞地低头。 周公子色与魂授,见她提笔写了几个字。 “只怕令公子蒙尘。” 周公子喜笑颜开:“那你等着我,我得先回府办点事。” 青鸾只笑着送他。 等他走后,她执笔写了“安国府”三个字,又放下纸笔坐在窗前,面色沉重。 良久后才叫来娥姐,让她带大家回伍家沟。 “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回的么?”娥姐不高兴了,“周公子给你赎身,还不如让那个姓朱的给你赎身,再说,你不去京都了?” 青鸾笑着说:“周公子说,安国府王定国死了,这消息是从咱们船上传出去的。” “不是有姓朱的摆平剩下的事么,”娥姐不解地问,“你为他做事如此尽力,不会是想进他府里吧?” “不,我现在想进安国府。”青鸾说,“所以我在这里等着安国府的人来找我。” 她的脸上有不一般的坚定和决绝。 娥姐直觉到不太妙。 “你家小妹头同意你这么做吗?”她不赞同的问,“你要是在安国府出了事,那我怎么跟你家小妹头解释?又怎么跟那个姓朱的交差?” 青鸾思索片刻,终于笑了。 “娥姐,你说得对,我妹妹把我从绝境拉出来,不是为了让我自轻自贱自投罗网的。” “走,娥姐,”青鸾站起来,“我们回伍家沟。” “我现在也是有妹妹疼的人了。” 被小七妹打死的于都监在得意时曾说,若不是当年在秦淮河上见了她的画像,他哪有得偿所愿的机会。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秦淮河的画上。 如今看来,她的悲剧只怕始于安国府。 引凤归的花船刚到水门口,就听到城门口有人在喊:“安国府有令,关城门。” “不见府尹手令,不得开城门。” “收城梯,备滚木雷石。” 这是在做打仗前的准备了。 娥姐赶紧招呼着将船上的各色装饰都收了起来,一艘花船没一会就变得朴实无华了。 她去了城门口,塞了两个银稞子:“小哥,还请通融则个……” 还没说完便被推了回来:“府尹大人有令,擅开城门者杀。” 出不去了。 青鸾站在船头,举目四眺,远远的只看到一长队的兵马正在入城。 高头大马一匹接一匹,连绵不绝。 “青鸾,出不了城了,怎么办?” “差点就进不来了,”青鸾还没说话,紧挨着并不远的另一条进城的船上,有人美滋滋的抿了一口酒,扼腕叹息个不停。 “要真打起来,这趟活就亏大了,得加大钱才行啊。” 第232章 安国府13 这条和引凤归交错过身的船上,是一船奇奇怪怪的人。 一个山羊胡子的老道士,自带几分坑蒙拐骗的神棍气质。 一个并不文弱的书生,眉眼周正,摇着把鸦青七骨扇,看起来是一家之主。 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自带几分镖局长工气质。 一个微胖但眼神憨憨的小伙子,身边挨着个带着面纱连手都蒙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 船舱里坐着个垂头丧气的自带几分管家气质、一看就正在烦恼中的老人…… 有三分像是草台班子,又有五分像是富商巨贾微服出行…… 青鸾的视线往船舱里一扫,顿时惊讶得不得了:“小咕咕……” 满船形形色色的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都转向她。 船舱里的小咕咕懒洋洋的抬起脑袋,睁开鹰眼,勉为其难的对着她咕咕两声。 其中那个高个的小伙子憨憨的歪着头,带着些疑惑又带着些肯定地问:“青鸾姐姐?” 青鸾突然流出热泪来,她赶紧点了个头。 “小七说她认识了个特别有学问的姐姐,”大武咧着嘴笑,“原来是你呀。” 小七对自己的亲人说起过她的,她真的是有妹妹疼的人。 “是我,”青鸾深深地弯腰行了个全礼,“您是小七的亲人?” “我是哥哥,”憨小伙伸出三根手指头,“我叫大武,一二三四五的五。” 三平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你小子,说了多少次,武功的武,不是三四五的五。” “姑娘,这小子写不来武功的武字。”他笑眯眯地抱了抱拳,“我是她爹。” 青鸾立刻行了个跪礼:“拜见伯父。” 三平在那边船上“哎呦”一声,凌空虚扶了一把,东摸西摸,摸出个瓷瓶来,挺不好意思的:“也没准备,就拿这个当见面礼吧。” 瓷瓶没打开,自有一股熟悉的药味。 青鸾的眼睛又红了。 她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虽未见面,却蒙您的恩惠护佑,青鸾感激不尽。” “起来起来。”三平两只手凌空来扶她。 青鸾起身后,他摸了摸胡须:“祖师爷慈悲,看来我死后不会堕入畜生道了,下辈子我也想当个富贵散人。” 青鸾磕完头,又对那个小姑娘行礼:“妹妹好。” “谁是你妹妹,”小姑娘眼一瞪,挺凶地呸了一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见大武正看着自己,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起来吧。” 也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抛了过来:“见面礼。” 青鸾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抖,但很快又握在手心里,笑得一样温暖:“多谢妹妹。” 眼尖的娥姐一眼就看出来,是块不带皮的风干肉。 “在下陈南山,”陈南山收起了折扇,“姑娘有礼。” “给陈大……给您请安,”青鸾侧身避开他的礼,“朱少爷说……” 但她立刻收住了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您也来了。” “在下王汉,见过姑娘。”身后的汉子抱了抱拳。 福伯愁眉苦脸地见了个礼:“姑娘叫我福伯就行。” 船尾有两个汉子隔空见了礼。 娥姐见了这一船人,笑眯眯地问:“诸位是节度使朱府的人?” “朱府算老几,一等家奴而已,”安宁哼了声,从袖子里又掏出来一个东西抛过来,“赏你的。” 娥姐属实不想接,任它滚到地上:“客气了,姑娘自己留着吃……唉呀妈呀……” 地上滚了坨明晃晃的金子。 娥姐赶紧捡起来,顾不得吹灰,赶紧咬了一口:“哎呦,谢谢姑娘您呐。” 她十分殷勤:“都是一家人,诸位有地方住了吗?若是不嫌弃……” “嫌弃,”安宁倨傲地说,“让这个……姐姐过来就行。” “那可不行,”娥姐眼珠子一转,“我们青鸾身子弱,离不得娥姐我。” 三平捋了捋胡子:“那就麻烦娥姐了。” 福伯立刻上来,递过来一张银票子:“劳烦安排得干净些。” 秦淮河边,娥姐自己家的小院子收拾得挺干净的。 见她带着丫头在厨房忙碌得有模有样的,三平擦了擦口水:“这狮子头的香味,正宗……” 于是等吃饭的时候,大武记住了:“狮子头大姐,我还想要一份。” 娥姐咂吧着嘴:“小妹头的心眼太多,把你的也给用了是吧。” 乐宁:“大胆,你算老几,也敢说他,自己掌嘴……唔……” 大武塞给她一口菜堵住了她的嘴巴。 那边厢,王汉守着门口。 青鸾和陈南山、三平等已经交换了彼此明面上能交换的情报。 青鸾没说自己的身世,三平没说小老七的过去。 听到李昱白极有可能被人掳走藏在江宁时,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安国府。” 陈南山:“姑娘属实聪慧,我也是这么想的。” 青鸾垂下了眼帘。 三平愁眉苦脸:“安国府阿,王氏一族阿,都是天上的大人物啊,老道我呀,还想活久一点,就让小老七再杀进去一趟吧,她抗造得很。”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折了断了可难养得很。 而她一说起小七妹身边多了个小公子和年长保镖,陈南山顿时明白这是官家。 “官家竟然被小老七救了,”他一拍折扇,十分欣慰,“看来小老七开山立派指日可待了。” 青鸾震惊了一秒,小七妹就说了一嘴有个无家可归的小友人,可这个小友人的家真是…… 小七妹太轻描淡写了。 但她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 “朱公子曾说,陈大人已经和京畿路大军一路去拦截江南官员,如今您到了这里,想必江南官员和五千州兵已经败下阵来了。” “嗯,太皇太后将润王府给围了,将润王一家半软禁在宫里,如今又下了罪己诏,堵了天下悠悠之口。” “这些官员中已有人秘密向太皇太后上了请罪帖,剩下的那些和安国府勾连太深,但也不足为惧。” “但王家把江宁的消息给封锁了,官家与李大人至今没有消息,太皇太后担心官家与李大人,命我等微服潜入江宁。” “京都无人知道王定国已死。” “若是把王定国死了的消息传过去,剩下的不出一日就得降了。” 形势已经很明白了。 王定国死了,负责带五千州兵的王家人必败无疑。 王家掌权的便是儿子王仕杨。 “刚才入城的,只怕是王仕杨从江南两路西大营带回来的兵马。” “此刻,他只有坚守金陵城这一条出路了。” 陈南山问:“只是不知道官家和小老七在白塘县如今情况如何了?得想办法联系上他才行。” 他义正辞严地说:“麻衣一局,王氏一族必然得给江宁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得用王氏全族人的性命与累世积攒的财富。 ………… 第233章 安国府14 陈南山一行人分了三批,两批从不同的城门入了城,一批十人留在城外接应。 待安定好之后,王汉出去了一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整个金陵封城,不准任何人进出。 有金陵的其他世家曾想出城,但守城校尉软硬不吃,将所有人都劝了回去。 塞钱都不好使,特别的廉洁奉公。 而偌大的安国府门口,聚集了好些其他官员家的家眷在登门拜访。 比如那位周公子家,就派了周公子前来。 或说是探访安国府里的小姐们的,或说是上门给王定国请安的…… 安国府一律没见。 陈南山听了十分疑虑:“连王仕杨都没有出来见客吗?” 如今王家若是想平息流言,只说王定国去了军营,让府中说话有分量的人,比如王仕杨出来接见解释才是上策。 王汉:“朝阳门外有扎营,城墙上备有大量的草毡子,城墙外正在挖壕沟;神策门外边正在砍树;汉西门内外的上下浮桥都升起来了;南门内有重兵把守……” 外敌攻城,首选就是南门,但南门除了城墙,还有女墙,入了大门,还有瓮城,瓮城上下有许多藏兵洞,易守难攻。 朝阳门备有草毡子,防的是攻城的人引燕雀湖的水来淹城。 神策门外有狮子山的绵延,砍树是坚壁清野的一种,防止攻城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 汉西门是水门,内外的上下浮桥都升起来,攻城的想靠近城墙得游过莫愁湖,累死累活游到岸,战斗力下降至少三分之二,即使有天生神力的人上了岸杀了守城的兵,还得再游过秦淮内河…… “王氏一族已经做好了坚守的准备,说明他们知道自己在京都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陈南山分析道:“这个时候,王仕杨都不出面,只能说明,王仕杨不在金陵,他没有随大军一起回来。” “他带兵去白塘县抓官家了。” “糟糕,我们也出不去了。”三平摇头叹气,“要是小老七在就好了,他见过王仕杨,找个身形相仿的人,捏吧捏吧捏个王仕杨把城门骗开不就得了。” 陈南山目光烁烁地盯着三平:“你是不是能捏个王仕杨骗开安国府的大门?” 三平摇头:“老道我可连王仕杨长得像水仙花还是喇叭花都不知道,怎么捏?” “我能找到一个人,他不但多次见过王仕杨,还能将王仕杨画出来。”青鸾说,“不过得冒点险。” 这个人,听王汉说起,他如今还守在安国府外。 那位周公子。 …… 因为来了个庄伟,朱季川反而不能出城去找小七妹了。 其一,这个庄伟虽然说曾进京见过官家,但他去时,官家正是束发之际,且他的官阶太小,是一堆人一起觐见,赵煦属实不记得他了。 其二,赵煦也好,朱季川也好,都没有通过枢密院的调令,自然没有另一半鱼符来辨别真伪。 其三,大桑哥还没归来,无从验证庄伟的说辞。 因此,朱季川寸步不敢离开赵煦,更不敢让赵煦和庄伟单独相处。 庄伟带来的两千急行军也并没有安排进城,就在城墙外安营扎寨。 他点了老卫头,带了城内的两百来人,沿着左右两个方向去找小七妹。 长贵叔虽然受了伤,战斗力受损,但也守在庄伟左右。 因此,赵煦对于自己成为了拖累这一点耿耿于怀,在无处人又吐了一口血。 朱季川问:“太医院杏林高手如云,您吐血这个始终查不到病根么?” 赵煦苦笑:“一直在调理中,也一直在吐血中,死也死不了,治又治不好,就这么活吧。” “小七有个师父,”朱季川说,“治外伤颇为拿手,不知道能不能治您这个?” 赵煦叹了口气:“不知道小七现在如何了?” 朱季川:“无论如何,我们得要撑到两浙路节度使到。” 但两浙路节度使还没到,安国府的幕僚先来了。 “虎父无犬子,朱公子少年英雄,可亲可敬。”他一人一马而来,手无寸铁,笑容可掬,说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 “鄙姓张,在安国府时曾与朱公子见过,”他摇着把羽扇,在马上颇有悠然自得之态,“今日孤身前来,不过是为了和朱公子说上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江宁府内,这山山水水甚是美,有江南婉约之风。可惜如今是汛期,让朱公子见到的是满目疮痍,委实是有失待客之道。” 朱季川不屑道:“张先生乃是安国府的肱骨之士,有话不如直说了。” 姓张的摇着扇子,在城下已被团团包围,却安之若素,侃侃而谈。 “上游有个荷包套,蓄水量可比半个燕雀湖;荷包套的上游还有个清水潭,蓄水量可比半个莫愁湖。” “长桥县县丞于洪汛期擅离职守,已被捉拿。” “白塘县县丞么,自然是畏罪身亡。” “句容那里有个赤山湖,从赤山湖引水而下,正要经过长桥清水潭,再入荷包套。” “赤山湖的湖水奔腾而下,到荷包套不过两日功夫。” “如今都蓄在清水潭和荷包套。” 赵煦将邓县丞的地图展开,找到了姓张的说的这几处,每一处都是邓县丞生前重点标记之处。 他和朱季川对视一眼,两人的心里都已经有了十分不好的估算。 “我的人马已经守在了这几个地方,是炸开还是加高,都只等我一句话。” “朱公子不如好好思量一番,是你守护的那位要紧,还是这城外的两千兵马,以及清水潭沿岸州县的百姓们要紧。” “洪汛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江宁府死于洪涝的灾民是十五万,还是二十五万,此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赵煦气红了脸:“无耻,无耻至极……” 朱季川捏紧了手里的长枪,同样憋红了脸。 而城墙下,姓张的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说道:“朱公子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两个时辰后,我带着那位走,这水就下不来。” “我家主子只等你两个时辰。” 赵煦怒喝道:“以此等手段窃国,张先生真是辱没了文人风骨,王氏一家受江宁百姓供养已有百年,竟一丝仁爱之心都无,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姓张的拱了拱手:“赵煦小儿,你祖上从柴氏的孤儿寡母手中拿得大位,难道很光彩么?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赵煦指着他,怒喝一声“你……” 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出…… 第234章 安国府15 但这一口血喷出,赵煦心中反而清明了。 他推开邓婆婆来扶自己的手,往墙垛那走了一步。 朱季川喝道:“张先生好本事,一人匹马而来,只用三寸不烂之舌,便想立下旷世奇功,若是你成了,便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谋士。” 姓张的在城墙下虚虚拱了拱手:“比不得朱公子少年英武,你在赵煦小儿身边,何尝不是想立功?你我大可推心置腹,同仇敌忾。” 朱季川鄙夷道:“你安国府以数万百姓披麻戴孝的灾难,挟持百姓、官员、朝堂为窃国之举,我朱季川不屑与你推心置腹。” “这大宋江山该谁坐,赵氏传了数百年,兄传弟,叔传侄,父传子,兜兜转转,可并没有什么定数,”姓张的冷笑一声,“赵煦小儿体弱身残,既无定国之智,又无安邦之躯,长于妇人之手,困于妇人之威,他又何德何能。” “张先生此言差矣,官家以身弱之躯,以一己之力,将被你安国府祸害的白塘县五县三区水患治理得井井有条,受灾百姓居有定所,衣食无忧,还福泽庇佑了附近其他县的受灾百姓,这就是安邦。”朱季川接着说,“他识人善用,以贫弱百姓对阵你安国府州兵,让林先生死得悄无声息,又打得金将军屁滚尿流,这就是定国。” 他也同样冷笑一声:“可叹先生勤学苦读多年,一把年纪,眼光却一如幼童般幼稚而短浅,只怕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姓张的一拍折扇,用折扇指着城墙上的他:“你……” 朱季川:“转念一想,像张先生这等肤浅之辈,却被称为安国府幕僚之首,可见安国府也不过如此,日薄西山,虞渊不存。” 姓张的:“黄口小儿……” 朱季川打断了他:“先生何不弃暗投明,官家身边人才虽济济,但要养一条如先生这般善吠能叫的狗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赵煦听得终于展颜笑了。 姓张的:“某不与你黄口小儿逞口舌之利,两个时辰后,某没有带着赵煦小儿前去官道口,这清水潭和荷包套便要开闸泄洪了。” “怎知先生不是在信口开河,妄图以巧舌将城门骗开?”朱季川举起了手中的弓,“不如我一箭射死先生来试试?” 待他搭上羽箭将弓拉开,姓张的退了两步:“你不妨问问城里的灾民,五年前的洪汛除了没有这次严重,洪水泛滥区是不是同今日一模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煦追问道。 “五年前的那次不过是小试牛刀,为的就是一朝起事。”姓张的又将折扇打开摇了摇,“算算时辰,我出发前来的半个时辰后清水潭方向该有狼烟起,又半个时辰后荷包套也有狼烟起。” “赵煦小儿,狼烟若四起,洪水便将至,”他得意道,“你若不与我一同出现,接应我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记得,这三次的洪水都是因你而起。” “满城的百姓听着,就是这个人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今日他若不出城,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这城墙下的士兵们也请记得,你们千里奔赴而来救护的人,即将置你们于死地。” 突然间,城墙上有人指着左方大喊:“那边冒烟了,那边真冒烟了……” 邓婆婆呆愣地看向那边:“清水潭那边真的冒烟了……” 赵煦喝问道:“姓张的,我来问你,上游骑羊皮舟前来报讯的羊报勇士,是不是你们杀的?白塘县邓县丞是不是你们杀的?” 姓张的却不答话,只催促道:“赵煦小儿,朱公子,留给你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举目四望,城墙上隐约可以见到远处有一点河面。 小七妹和青叔他们在大雨中艰难地给荷包套疏浚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青叔曾说,他们伍家沟平日里靠着荷包套生活,荷包套那若是涨了一寸,下游便涨一寸五,下游的潮沟庄首先就会被淹没顶。 青叔带着那帮汉子喊号子的声音也还犹在耳边。 混着雷声和雨声,那些听不懂的号子让他心潮澎湃。 青婶颤抖着请菩萨保佑、大柱子从漩涡里被拉上来吐出一条小鱼、他们被勒出血的手、被泡皱的脚…… 小七妹抢粮回来脸上的血、手里被衙刀磨出的泡; 大卫哥他们抢修堤坝时泥浆糊住的衣服和头脸…… 赵煦回头看着城墙里,手里拿着菜刀的女子、扛着锄头的汉子、嗷嗷待哺的孩子…… 还有他们从大水里听从了自己的安排带着家人涉水而来所期盼着的日子…… “姓张的,我若跟你走,焉知你会不会说话算数?”赵煦问道。 “哈哈哈,”姓张的仰天大笑,“赵煦小儿,你若听话,这白塘县便是抗洪典范,是安国府的子民……” 朱季川没再听姓张的说什么,他双手抱拳弯下腰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而庄伟直接跪下了:“官家不可,大军只有一日便到,只要坚持过这一日,我们便可反败为胜。” 他建议道:“不如抓了这姓张的,我带两路兵前去清水潭和荷包套……” “来不及的,”赵煦说,“当日青叔送我和小七妹前来,顺流而下都走了两个多时辰,如今就算快马加鞭跑过去,也来不及了。” 尤其是伍家沟,荷包套一旦失守,那些自己曾一起生活过的人,就都…… 可是,明明那些人多朴实可爱啊。 五年前捡了个送羊报的勇士大傻呆,便轮流照顾了五年;伍叔为了下游不被淹,救了二傻呆又跳进洪水里去报信…… 他们什么都不图,没有图过羊报勇士的一千贯钱,没有图在史册上留下什么美名,只求本本分分的过自己的寻常日子。 他不再犹豫,抬脚往城楼下走,朱季川瘸着腿跟了上去。 庄伟抱住了赵煦的腿。 “官家不可,臣远道而来,是来护驾的,”他说道,“从古至今,打起仗来,为了大局牺牲一个小县城比比皆是,官家只需忍一时。来日必可……” “倘若我没有见过他们,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只是奏章里的几个地名和一串数字,想必以前的我能接受,”赵煦将他推开,“但他们的生活我活过,他们的家我住过,他们的照顾我接受过,我跟他们吃过同一个锅里的饭,喝过同一口井里的水。” 庄伟还要再说,赵煦回身制止了他:“在宫里,我护不住高家姐姐;在宫外,我连自己的子民都护不住,我这个官家当了有何用。” 第235章 安国府16 “庄伟,朕命你守好白塘县,护好这里所有的百姓,来日回宫复命,请替我转告皇祖母,十一弟醉心书画,无心大位,便让他安心做个流芳百世的书画大家,好好培养九弟登大位吧。” “朱季川,你替我转告小七,秦淮的河我一会自己能去看,让她代我去看看钱塘的浪、徽州的山和巴东的峡。” 邓婆婆拦了过来,却说不出什么话,只干巴巴地说:“或许……或许是假的呢?” “婆婆别担心,他们不敢随便杀我,”反而是赵煦安慰她说,“我去金陵城逛逛秦淮河,总会有生机的。” 长贵行了个礼:“老奴陪着您。” “不用了,你留着命等小七,到时候去安国府替我多杀几个。”赵煦叹了口气说,“现在去,他们未必杀我,却一定会杀你。” 朱季川跟了过来:“那便让我陪您走一趟。” 赵煦正要劝,朱季川说:“他们也不会马上杀我。” 他咧着嘴笑起来:“毕竟我和小七一起杀了王定国,他们得把我留给王仕杨活剐。” 赵煦:“可朕想让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王仕杨未必不会迁怒这一城百姓。” 朱季川对庄伟拱了拱手:“太皇太后一定不会让润王上位,庄将军等到大军,便挥兵往金陵城区,将这沿途的州县收复,围城等着京都大军前来,便是大功一件。” 赵煦见他主意正得很,便不再劝,转而说道:“长贵……叔,朕赐你监军之名,若庄将军身有二心,守城不力,你便杀了他。” “若护城有力,则告诉皇祖母,请将庄将军擢升为江南两路指挥使。”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记得转告皇祖母,白塘县丞才德兼备,为百姓死而后已,追封四品,封邓婆婆及其妻子四品诰命。” “县衙衙吏尽忠职守,原地升九品。” 他将能想起来的都封赏了一遍,才对朱季川说:“那你同朕走一趟吧。” 朱季川瘸着腿跟在他身后。 “看不出来,太傅和先生都说你文采好,你挺会骂人啊。”赵煦表情轻松地说。 “我父亲说,临阵打仗,若能骂得对方主将失去分寸,也是为将的本领之一。”朱季川回道,“您要是想听,我还有别的词。” “嗯,留着一会骂王仕杨这个王八蛋。” 下了城墙,守城的百姓们跪倒一片。 等他俩从城门的门缝里挤出去,城墙上庄伟一声喊:“众将听令,列队,行礼……” 朱季川边走,边将身上的弓箭刀枪通通扔到了地上。 而看起来羸弱的赵煦走得四平八稳,唯独嘴角和胸膛的衣襟上还有吐出的血迹。 姓张的摇着折扇,面上不尽踌躇满志的得意:“想不到赵家小儿倒有一腔勇气。” 赵煦:“可惜先生只剩一张巧嘴。” 姓张的毫不介意,哈哈一笑:“恭请上马。” 赵煦翻身上了马,姓张的牵着马,朱季川跟在后头。 三人逐渐走到了官道上。 又过了一会,荷包套那边燃起了烽烟来。 “狼烟还有贰,”姓张的说,“等到接应的人,便会发出得手的信号,赵煦小儿别怕,老夫不会失信于你。” 赵煦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任他牵着马走。 从官道又拐了出去,到了林荫里,终于走到了赵煦曾去过的地方。 不远处就是河道,老卫头带人抢修好的堤坝边上,有十几个人矗立在那,手里拿着镐头之类的各种工具。 看到姓张的带人出来,这十几个人便一同转身走。 不一会便看到一群马。 马群后有六堆柴火垛,里面混有大量的动物粪便。 等姓张的走近后,那十来个人齐齐弯腰行礼:“恭喜张先生立下不世大功。” 姓张意满志得地挥手:“烧平安烟。” 平安烟和狼烟是完全两个意思,狼烟表示有敌人来袭,烟浓黑而直,多烧以狼粪加油脂柴火等而成。 平安烟颜色浅而弯曲随风飘,多烧以牛羊粪加柴火而成。 等燃起平安烟,赵煦下了马,问道:“这便是接应你的人?” 姓张的拱了拱手,正要说话,突然觉得透心凉。 低头一看,赵煦手里有把精巧的袖刀,已经一刀戳中了他的心窝。 一点血滴便溅在赵煦白净的脸颊上。 “想踩着朕上位当你的天下第一谋士,”他咬着牙转动了手里的刀,“妄想。” 那十个人很快就飞身赶来阻止,朱季川抢上前来护在赵煦身前。 十几人将赵煦和朱季川团团围住,有人口里喊着张先生,有人去扶他,有人来拦赵煦。 赵煦冷笑道:“怎么?朕送你们一个绝世大功劳,你们都不想要?” 姓张的满眼不可置信,但口中已经溢出鲜血来。 赵煦:“朕在这里,有没有这位张先生又有什么区别。王仕杨只会高兴,不会罚你们。” 姓张的趁他说话之际,用全身的力气想拿开他的手,被他往后一推,心口的刀一下又抽了出来。 姓张的大张着嘴巴,连退了好几步。 哪知赵煦追上前,手里的刀又一次扎了进去。 “这位张先生折辱于朕,被朕诛杀,”赵煦说,“若是想在你们主子面前立功,便对朕客气点。” “朕即便落在王仕杨手里,也还是这大宋的主人。” “尔等不过是家奴的家奴。” 姓张的再也站不住,终于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衣襟下流了出来,流进了柴火堆里。 朱季川蹲下身,低头看着他不肯闭上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恭喜张先生立下不世奇功,这福气,让他们替你慢慢的享吧。” 他将张先生翻了个面,抽出了刀,在张先生的衣服上擦拭干净。 顿时有人抢上来将刀抢走,将两人都捆了起来。 赵煦对这人说:“这把刀可是长贵叔的家底,别弄丢了,否则让你拿命来赔。” 第236章 安国府17 安国府建在长安街上,左边有个小教场,右边有个大教场,前面有太平桥、玄津桥和复成桥,左前有金水河,右后有富贵山。 三平捋着山羊胡子好一阵感叹:“好风水,好地方,哪怕住个王八都能当大王。” 但他还有点害怕:“虽然是个好地方,但也得擅长收尸的小老七来,不然死了没好好埋,这宝地也不起作用啊。” 青鸾蒙着面纱跟在他身后,王汉又跟在青鸾身后。 陈南山没有来,他是京官,就怕有心人曾见过他。 等着安国府出来接见的人都还守在大门口十米远处。 有坐在软轿里的,有蹲在拴马桩边的,有备着小马扎坐着的…… 周公子坐在小马扎上,身后有小厮给他扇着风。 “公子,这王家连老太君都不见人,会不会这街头巷尾说的都是真的?” 周公子不耐烦地呵斥道:“别在这里说这个,今天安国府门口来过哪些人家你都记住了吗?回家大哥要问的。” “小的记着呢,”小厮道,“这秦淮小浪子今日倒没来,真是十分奇怪。” “他还敢来,听说就是他漏的风。”周公子哼了一声,“他不怕安国府打断他的三条腿。” 小厮:“说来奇怪,这秦淮小浪子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周公子一拍巴掌:“可不是,这么隐秘的消息,连我都被蒙在鼓里,他又是从哪里知晓的。” 小厮:“公子,那边好似是青鸾姑娘。” 周公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是。 他立刻起身正了正衣冠,摆出最风流倜傥的姿势走了过去。 青鸾回头见了他,笑眼弯弯,满目含情。 周公子:“青鸾姑娘可是来找我的?” 青鸾点头,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周公子便让小厮在原处等,他跟着青鸾走向玄津桥。 桥下僻静处有顶软轿,青鸾低头掀开轿帘坐了进去,又在帘子里脉脉含情的看着他。 周公子也坐了进去,十分意动地去摸青鸾的小手。 青鸾却拿开了手,只在面纱后对他笑。 周公子正要说话,突然有人掀起轿帘,劈头对他就是一掌,还没来得及喊,便已经昏倒了。 软轿被人抬得稳稳的,一路走去了大中桥,沿着秦淮河边,走向了三山街。 而三平还混在安国府大门前的人群中观察着,见周公子的小厮打起了瞌睡,也没有其他人跟着周公子而去,便施施然地起身往回走。 他有意落在后面,沿街找着酒铺,好多都关了门,在拐角处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沽了两壶琼花酒才美滋滋地往回走。 刚过玄津桥,就见金水河上漂来一艘大船。 这个时刻,还能从水门进城的大船必然是有些蹊跷的。 他立刻喝了一大口酒,装作半醉半醒的趴在桥墩上。 那艘大船就沿着金水河向长安街的方向走。 三平醉醺醺地远远的跟着。 见这船终于在码头停靠住,从里面抬出两口大箱子来,有拿刀的人在前面开路,一路抬去了安国府的后院的角门。 三平眯了眯眼睛,索性就边喝边坐在路边的柳树下等。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有一队快马从正阳门飞驰而入,过大中桥转向了长安街。 队伍中间,有个年轻人,和陈南山差不多年纪,但腰间系着根可以买两座四进院子的革带。 三平吧唧着嘴巴:“失策了,老道我这么能干,樊楼的眉寿应该要两缸才对。” 他又回了花船。 按照青鸾原先的计划,一散布完流言就出城,但周公子在麻沸散发效之前说了那句话,青鸾起了疑心,所以并没有及时出城。 安国府若是查流言的源头,一定会查到引凤归。 兵营里的王大人死在青鸾身上,现在安国府的流言又跟引凤归有关,青鸾是已经没法置身事外。 因此他们又分了两批,陈南山带着王汉、三平、和青鸾在花船上,其他人都在娥姐的小院子里。 等三平回到花船,见了周公子给王仕杨的画像,就十分肯定地说:“这个小王八蛋已经回安国府了。” 正是将两座四进宅子系在腰间的那个小子。 听了他的话,陈南山只喊糟糕:“这个小王……这个王仕杨已经抓到官家了。” “两口箱子一口是官家,难道另一口会是小七?”青鸾十分忧心,“王仕杨既然已经回府,想假扮成他混入府便很有难处。” 三品咋舌道:“这小王八蛋没回府里,他也不好装,咱们都太穷,他身上的穿戴大概也就神仙能比一比了。” 而李昱白此刻想必也被困在安国府。 “既然咱们要找的人都在安国府,这安国府即便是龙潭虎穴,咱们势必也要闯一闯。” 陈南山想了想被绑在隔壁房间里的周公子:“虽然他长得比我差,身材没我好,但危难时期,我勉为其难也可以扮一扮他。” 想要装扮得当,自然需要周公子配合。 三平争分夺秒地在周公子面前磨了几回刀,磨出了周家上上下下的人员情况。 然后将周公子扒了个精光。 陈南山装扮得宜后,十分严肃地说:“如果我能摸清楚情况顺利的出府自然最好,如果我也被扣在安国府里,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尽量潜伏在城里,等待大军前来。” 他取了折扇,摇摇晃晃的下了船,径直往安国府而去。 只是他刚到安国府,他的小厮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公子,青鸾姑娘都比你先进安国府。” 陈南山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胡说,我才从青鸾姑娘那里回来。” “哎呦,安国府找您您不在,就去引凤归了,”小厮说道,“小的刚刚亲眼看见青鸾姑娘下了轿子从侧门进的安国府。” 已经有安国府的人找到了引凤归的花船,一顶小轿将青鸾带去了安国府。 竟比陈南山更快。 安国府的王仕杨,竟是个十分强劲的对手。 第237章 安国府 18 陈南山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的去了门房。 “刘哥,”小厮像往常一样用袖子遮掩着递过去一个银元宝,“今日可有什么提点?” 门房收了这沉甸甸的银元宝,只说了一句:“周少爷谨慎些,问什么说什么,别嬉皮笑脸的就行。” 小厮向陈南山打了个眼色,自去了屋檐下等着。 陈南山被人领着,转过影壁,走过垂花拱门,进入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园林。 园林里曲径通幽,廊桥相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繁花似锦。 他眼尖的发现了一处被践踏过的花草,看位置似乎是外书房的园子边,这大概是小老七杀出去的地方。 但带路的人领着他,绕过了外书房,去了西跨院。 他被带进了一个屋子里,下人还算客气,送来了茶水和瓜果点心,还有丫鬟随伺一旁。 “请问青鸾姑娘在哪里?让她来我房里。”陈南山说。 丫鬟笑眯眯的:“请周公子稍安勿躁,此刻青鸾姑娘还在等着二少爷。” 陈南山:“哦,二哥现在在见谁?” 小丫鬟:“周公子见谅,奴婢不知。” 陈南山便坐着等。 不一会,西跨院的一扇门开了,有小厮进去,抬了个血淋淋的人出来。 陈南山装作唬了一跳:“哎呦,我二哥这是揍了谁?你快去看看去,回来禀报。” 丫鬟去看了,回来说:“听说是外号叫秦淮小浪子的。” 没一会,就有小厮来叫陈南山了。 他进了书房,和王仕杨终于面对面了。 “二哥,这……”陈南山尽量又恭敬又吊儿郎当地问,“府里真出了事?伯父他……” “秦淮小浪子说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王仕杨盯着他的脸,“他又传给了十六楼的朋友,因此在十六楼传了个遍。” “二哥,他说这话,是想我爹抽死我吧,”陈南山一副惶恐的模样,“这货太缺德了,亏我把他当朋友。” “你脸色不好,最近纵欲了?”王仕杨垂下眼皮喝了口茶。 陈南山大咧咧地:“在青鸾姑娘那里醉了一场,醒来就听到这个坏消息,吓到了。” 见王仕杨没说别的,便将周公子的行程报了一遍:“我赶紧回家里去问了我娘,我娘哪知道这个啊,就赶紧把我大哥叫了回家,大哥一听啊,说这事非同寻常,让我赶紧来您这问候一声,若是有需要帮忙的也好给二哥您打个下手。” 王仕杨不动声色地问:“听说通判夫人派人去你府里了?” “我不知道啊,”陈南山,“我今日回家的时间还没有在你府外晒太阳的时间多,我上哪知道去。” “那你倒是还有时间去花船上玩。” 陈南山讪笑着解释:“这可不是玩,我答应了要给青鸾姑娘赎身的。” 他叮嘱道:“二哥一会可不许吓她。” “一个船妓,”王仕杨放下杯子,“这会又不怕你爹抽你了。” “反正二哥你一会快点问,问完我好送青鸾回去。”陈南山一副一屁股坐下就不准备起来了的架势。 “你去隔壁等。”王仕杨将他赶了出来。 而走廊另一头,青鸾已经步步生莲的走了过来,白色的面纱下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璀璨似天上的繁星。 “青鸾,我在这儿等你,”陈南山对她挥手,“别怕,我二哥人最是风雅。” 青鸾对他点了点头,在丫鬟的指引下,也进了书房。 她行了个全礼。 王仕杨上下打量了一眼,吩咐道:“摘下面纱。” 青鸾听话的摘了。 王仕杨眼露惊艳,一时竟没有说话。 青鸾今日化了慵来妆,妆容艳丽,鬓发蓬松而慵懒,又以绒绒狸毛缀在发间,与平日里十分不同。 “是个哑女,年已二十,被引凤归藏了两年,”王仕杨将她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些说词在她卖身时就准备好了。 她的卖身银子是五十贯,娥姐有大利可图,便连路引都提前买好了。 连泄密那晚的情景都和陈南山对好了词,此刻倒并不怕查问。 只是青鸾想要的并不只是顺利过关,她想留在安国府里。 她有意换了字体,故意往差了写。 王仕杨细细问完了之后,便让丫鬟将她领了出去。 她心里焦急,面上并不显,只在将出门时,浅笑着回头看王仕杨。 而王仕杨也正在看她,手里端着的茶都忘了喝。 但并不是什么惊艳垂涎的眼神,而是思索的模样。 青鸾心里便知不妙。 这个王仕杨或许之前见过她,如今正在想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自己。 等他想起来,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于是出门后,她走向陈南山,在陈南山耳边耳语了两句。 陈南山唯一思索,竟不待通传闯了进去,抡起拳头打向王仕杨。 “二哥,你混账,为何见了你之后,青鸾竟不愿意让我为她赎身了?” “你竟然跟我抢女人!” 猝不及防之下,王仕杨没有躲过去第一拳,竟被他打到了鼻子。 一时又痛又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恼羞成怒,吩咐下人道:“把他俩先关起来。” …… 而金陵的担金汁行当里,来了两个小乞丐。 “东家有令,他收到了来自安国府官家的安排,要派几个机灵的小伙子上城墙熬金汁。” “我们几个老家伙常年担金汁都累出病了,这活计就只能找几个人来代替。” “老枝儿家既然介绍了你俩,那你俩就好好干,这样,每日给你们三十文钱,按月结账。” “你们要做的,就是担了金汁儿去营里,熬煮好之后抹在将士们的箭头上,哦,要是军爷需要你们上城墙,那每日再加十文钱。” 机灵的那个小乞丐:“东家,这一月才结账,那万一打起来刀剑无眼的,把俺俩打死了,这三十文钱可怎么结得到呢。” 东家:“那你想怎么结?” “四十文一天,按天结算。”机灵的那个小乞丐伸出一个手指头,“这可是有大危险的活,得加钱。” 第238章 安国府19 “哎,大哥,这金汁也能用来打仗啊?”小七妹好奇地问看守城墙的校尉,“我果然活得还不够久。” “少打听,”校尉严肃地喝令,“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东问西问的。小心把你当细作给抓进去。” “哎,好勒,”小七妹夸得很真诚,“大哥真是英俊又心善,将来一定能当个大官。” 校尉的脸上有了片乌云,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大哥为何叹气?”小七妹挑着担子一边跟着走一边继续说,“是因为没老婆还是因为老婆太多?” 她的左小腿被箭擦伤了,走起来有点瘸。 “哎,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小七妹嘴巴没停,“像木头,他就一辈子也讨不到老婆。” 死活不肯张开口的木砚在她身后挑着担子翻了个白眼。 校尉心想:谁特么想和挑着粪担子的瘸子谈心? “没老婆也愁,老婆多了也愁,”小七妹絮絮叨叨的,“像我这样太讨姑娘们的喜欢也愁。” “春香想嫁给我,莲香也想嫁给我,还有南边有个荷香,她说她存好嫁妆等我去讨她做老婆,哎呀呀,好烦恼。” “朝廷可真多管闲事,凭什么平头老百姓就必须是40岁以上且无子才能纳妾呢,我还得好多年才到40岁呢……” 校尉终于开口了:“人姑娘家,带嫁妆嫁给你?凭什么啊?” 小七妹:“大概因为我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 校尉“哈”的冷笑了一声:“就你?还天才?还万中无一?” “可不,”小七妹边说边走,“老枝叔说我洗恭桶洗得可干净了。” “洗恭桶的天才啊,”校尉哈哈笑起来,“那你还真是个人才。” “就是,老枝叔对我可好了,”小七妹继续胡诌,“可惜他女儿都生三个了,不然肯定让我去他家当赘婿享福。” 校尉冷笑一声,对谁好就是把谁派来这干随时可能会掉脑袋的活啊,这小子,是真傻。 “行了,到地方了。” 这是城墙里的一个藏兵洞,洞比三七观大,估计能容纳下三百人左右。 “你们的任务是把这些瓮装满,记得盖好遮住味。”校尉说,“满了之后就去大营那烧火熬金汁,武备营会把羽箭和刀枪都拿过去的。” “记住两点,第一不要在城墙里面乱走,第二不要在军营里乱走,凡是乱走被杀,一文钱都别想拿到。” 他说完就要走,被小七妹拉住了:“哎,大哥,那小的吃饭去哪里吃,东家说了军营里管饭的,要是不管饭,可得加钱才行。” 校尉赶紧将她的手打下去:“松手,军营里放饭的时候自己去领。” 小七妹拽住了另一边:“那可得先说好,去领饭可不能算是在军营里乱走,要因为这个死了,半夜我跟木头就去你床头上唱莲花落。” 校尉避之不及:“行了行了,快把你洗恭桶的手拿开。” 小七妹笑眯眯地松开了手。 待校尉走后,木砚打量着四周,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金陵城坐北朝南的通济门,进去后向东北方去就是安国府,向西南去就是秦淮河,是一道很重要的城门。” 小七妹一边干活,一边抽空打量着,不由地夸了一句:“王定国这老王八蛋生前挺怕死的啊,你看这城墙修得,居然有三座瓮城。” “哎,真可怜,死前一座都没派上用场。” 但估计如果朝廷派兵打过来,攻城会很难。 一座主城楼,两条马道,一条人行道,往后排开了三座瓮城。 打仗的时候死了一大半人才攻进主城墙,一看,被困在瓮城了。 好不容易又死一半人突破瓮城,一看,特么的又困在另一座瓮城了。 剩下的三瓜两枣几个人拼死杀出瓮城,杀千刀的,居然还有一座瓮城…… 没被打死也被气死了。 “毕竟这是离安国府最近的一道城门,不像西水门那样得过内外两条河,也不像正阳门那样有挖的人工护城河,可不得修复杂点。”木砚叹了口气,“小贵哥不知道把消息传回去了没?大少爷不知道伤好了没?若是他知道你也伤了脚,不晓得该多心疼呢。” “呃,要不是我也认识大少爷,就被木砚你给骗了,”小七妹反驳道,“当初让暗卫射了我三十几箭差点把我钉在墙头的是谁,追了我三十几里地让我只能啃野草的又是谁,是你傻了还是大少爷现在脱胎换骨当观音菩萨了?” 木砚其实是想反驳的,奈何嘴比小七妹慢,鼻子却比小七妹快。 “不过,木头,看在你这次救了我一命的份上,”小七妹中肯地说,“以后我就把他当观音菩萨供起来。” 木砚只好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把你当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也供起来。” 连挑了好几担,小七妹终于在从藏兵洞出来的时候踉跄了一把。 木砚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你在洞里休息下,我挑快一点,不会误工的,”木砚说,“一会去大营更重要。” 小七妹没逞强:“那你自己机灵点。” 她有点累,想睡一会。 下了巴豆粉之后,她被流箭伤了腿,好在是擦伤,不重,朱季川的软甲帮了大忙。 在河里漂着逃命的时候被木砚和小亮哥给捞上来了。 他俩也是从城里漂出来逃命的,三个逃命的碰到一起了。 天亮后,三人看到州兵溃败,又看到有援军来了。 但城门没开,估计是怕敌军混在援军里进城。 既然城门没开,她们也回不了城,小七妹心一横,就打算再潜进安国府里去找李昱白。 她这个能在京都排头名的夜香妇可以干回老本行。 木砚不敢让她一个受伤的人单独行动,便留了小亮哥伺机回城报信,他和小七妹一起回了城。 至于老枝儿,小七妹带着木砚先到贫民区找到了一个担金汁,再用木砚带的一粒金稞子成全了和老枝儿的交情。 …… 等小七妹眼睛一闭一睁,木砚把今日藏兵洞里的活干好了。 “木头,你在朱府一年的工钱是多少?”小七妹打听着,“我以后多接点活养你。” 木砚的头皮都在发麻。 小七妹:“我打算多挣点把你从朱府那里买出来。” 这娃能干活,又机灵,还懂事,以后可以给三平养老送终。 木砚终于明白了观棋的感受。 “我跟你讲,当小厮不如修道好,要是你想讨老婆,你就修有情道好了。” 两人又去了城楼下的军营,要开始熬金汁了。 这是一个处在最边上的帐篷,离主营最远。 仅有一个灶台和一口大锅和一堆柴火。 烧热之后,木砚吐得翻肠倒胃,连酸水都呕了出来。 来送羽箭和刀枪的武备营士兵放下武器跑得比兔子还要飞快。 站在帐篷里守着的的那个更是吐得比朱大小姐还柔弱。 小七妹好心地说:“大哥若实在是难受得紧,不如将武器放在营帐外,人也在营帐外等,小的弄好了再抱出来。” 士兵巴不得:“那你记得,锅热了,将羽箭的箭头泡在里面,千万不要泡到箭头以上的箭竿,也不要泡太久。” 武备营的羽箭,箭羽是用雕翎制成,箭头是铜的,箭竿多为木和竹制,若是不小心泡到箭竿上,又万一泡得太久,那就大大降低了临阵杀敌时的穿甲之力。 而将金汁用在羽箭上,是为了让敌人哪怕受轻伤都会死于病重难治。 看来,安国府在准备打一场必胜的大仗。 那些去了京都还未归来的官员们的家眷,以及这金陵城里的满城百姓,便是人质。 第239章 安国府20 陈南山和青鸾被关在一起,但不是什么牢房柴房地牢之类的,而是西跨院的耳房。 而且待遇也还不错,既没有被绑也没有被打,只是门口有人守着不让出去。 看来,王仕杨并没有打算和这位姑父在枢密院当差的周公子一家撕破脸。 但因为隔墙有耳,陈南山和青鸾都没有放松警惕。 日头在窗棂上一点一点的爬上来了。 而王仕杨显然很忙,一时顾不上他俩了。 他的书房里一直有人在出出进进。 但陈南山开始焦急起来,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两口箱子在哪,也不知道李昱白在哪。 直到有个贵气逼人的女子带着丫鬟前来耳房。 “听说二郎今日从秦淮河抬回来个女子,堪称人间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这女子作妇人打扮,发髻上的一颗明珠竟比鸽子蛋还大,看来是王仕杨的后院女眷。 青鸾起身行了礼,陈南山护在她面前:“嫂嫂可别乱说,青鸾姑娘是我的人。二哥都有了嫂嫂这样的佳人,可不许同我抢。” 那女子就用手帕掩着嘴笑得十分真诚:“可这位青鸾姑娘,此刻怕是未必想跟你了。” 陈南山和青鸾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青鸾,”陈南山立刻喝问,“你看上我王二哥了?” 青鸾不做声,只低下头,对他行了个礼。 那女子便冷哼一声:“请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陈南山伸开双手挡着门:“嫂嫂要带青鸾去哪?” “主母要见她,”那女子见他是个混不吝,只好解释道,“奴不过是来传个话。” 这贵气逼人的女子,竟只是个妾。 青鸾整了整发间的额缀,不慌不忙地跟在了后头。 穿过回廊,又穿过两个圆拱门,去了后院。 后院的园子更大更美,还有个人工挖出来的景观湖。 王仕杨的正牌夫人就在园子里的亭榭下喂湖里的锦鲤。 青鸾在亭子外等着,夫人连头都没回,皓腕轻摆,洒下一把鱼食,对身边的婢女说:“给她洁面。” 青鸾心里知道,只怕不是什么争风吃醋,而是王仕杨的安排,要让府中女眷认一认她来。 她自小虽有美名,却难得出门应酬,和李昱白的婚事又是早早定下的,从来没有相看过谁。 王氏一族是金陵的世家,虽然也常去金陵,但与自己家并没有什么来往,自己也并没有见过王仕杨。 但王仕杨当时的神态,必然是觉得自己有些眼熟的,要么是他见过十年前于都监说起过的画像,要么是见过自己本人。 但王仕杨显然忘记了,于是才想让后院的女眷来认一认。 她心中思绪万千,却还是轻手轻脚的在婢女的帮助下, 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那位夫人终于转过身俯视着她:“抬起头来。” 青鸾抬起了头,正面朝向那位夫人。 夫人眼中也有惊艳之色,更是脱口而出几个字:“还真有几分眼熟。” 这位夫人说的,正是青鸾想的,这位夫人,她也有几分眼熟。 然而时隔近十年,她想不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夫人。 十年前,这位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比自己略小两岁,莫非是京都外嫁至金陵的? 而于都监原是昌平王府里的内侍,由于平叛乱有功,进了宫中内侍省,被擢升为江南两路都监,也从京都来到了江宁府。 于是她上前两步,连比带划的做了几个手势。 “给她纸笔,”夫人低声吩咐道。 “禀夫人,花船上的鸨母在买奴时曾说,奴有几分像汴京城里的某个女子,所以这几年都是按照汴京女子的模样养着奴的。” 青鸾放下笔,双手将写的字呈给这位夫人看。 只见这位夫人眉头轻锁,思虑片刻后双眼突然睁大,伸手过来捏着青鸾的下巴,仔细的打量她的脸。 之后轻笑了两声:“还真是有些像。” 这位夫人真的见过自己! 青鸾心中狂跳不已,她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当年真相的边边角角,或许,只要弄明白那幅画像,或者弄明白这位夫人是谁,一切便都昭然若揭了。 她恭恭敬敬的垂下了头等着。 “去请二郎过来。”夫人吩咐道。 立刻有婢女沿着之前的路离开。 夫人与妾室便在一旁说着些房里的琐事,没有人搭理青鸾。 直到那位婢女回来,轻声禀告说二郎还忙着,等晚些时候再来。 夫人这才吩咐道:“请青鸾姑娘先去歇息下。” 青鸾被带进了一间偏僻的客房。 “姑娘若闷得慌,房间里的东西可以随意使用。”婢女说。 随着她的提醒,青鸾看到了客房一角的琴、棋盘和书画等物,于是她便随意取了一本书拿在手里翻。 直到日头偏西,王仕杨才面色沉闷的来到这处,身后跟着他的夫人。 “芸娘你确定?”王仕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青鸾。 “二郎不如请大嫂辨认一下,”芸娘娇笑着,“大嫂恨她入骨,何不趁大哥不在试一试?” “李昱白此刻藏在哪里,那些东西想必也藏在那里。” “这么多年,大嫂难道一点端倪都察觉不到么?” “就让大嫂,带我们找到李昱白吧。” 第240章 安国府21 听起来,王仕杨夫妻俩口中的“大嫂”与李昱白和自己之间有些渊源。 只是不知这位“大嫂”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仕杨是王定国的二儿子,虽然也是嫡子,但这次领五千州兵挟裹江南近百位官员前往京都的,是王定国的嫡长子,王仕杨的亲大哥。 十六楼的麻衣盛事,他兄弟俩一点风头都没出。 但世家之族,向来以嫡长子传家。 譬如居舍以东为尊,而王仕杨居住在西园。 这个王仕杨隐瞒王定国已死的消息,又在此时封城迎战,未必不是想趁嫡长子不在而趁机夺权的意思。 想明白了这一点,青鸾反而安心了。 安国府也并不是稳如铁桶的。 于是她安心的听任摆布。 王仕杨打量了她几眼,这才柔情蜜意地对二少夫人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女眷的事你安排好就行,你是我的贤内助,内院交给你,我十二分的放心。” 他走之后,二少夫人将她喊了起来。 “听说,你见了二郎后,便不想让周家那个混不吝替你赎身了?” 青鸾故作羞赧的垂下头。 “二郎乃人中龙凤,你便是花魁之首,也只是下等娼妓,没有资格进安国府的门,不如替二郎办件事。” “办得好了,等二郎坐稳了家主之位,我许你以妾室身份进门。” 青鸾无限娇羞的低下了头,却没应承,只借用了纸笔写道:“青鸾出身低微,见识有限,怕是帮不上夫人的忙。” “你放心,不是什么难的事,”二少夫人:“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告诉大少夫人,李昱白被捉了就行,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 青鸾还是拒绝:“青鸾不明白,怕会给夫人拖后腿。” 二少夫人斜睨着她:“小小花船女子,倒会讨价还价,莫非你以为你有拒绝的资格?” “此刻安国府以二郎为尊,若是不做,你连花船都回不去。” 青鸾这才不得不同意了。 二少夫人安抚道:“放心,大嫂在闺中就有些痴,如今更……” 她只说了半句,倨傲地笑着说:“有人会暗中帮你,不会让你出事的。” 青鸾扇动着睫毛,露出被威胁后惧怕的表情来。 不多时,这位二少夫人命人送来了一整套华服,包括冠笄和褙子,大袖对襟,交领彩衣,绮罗长裙……但制式不是如今金陵流行的款式。 还命人来给她梳妆做少女打扮。 看着镜中的自己,青鸾有些怔忪,此刻竟与年少时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 一切妥当后,有嬷嬷抬着步辇前来,将她避着人悄悄抬去了后院另一处。 不多时,来了位老嬷嬷,将她上上下下的端详了一番,又问:“她真有了大少爷的孩子?” 抬她来的嬷嬷:“千真万确,老奴亲自验过了。” 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又吩咐陪她的丫鬟:“好好伺候着,大少爷子嗣单薄,若是出了岔子,老夫人定然饶不了你。” 两人就一起走了。 青鸾打量着这个院子,虽然也偏僻安静,但屋子里的陈设和之前那间不可同日而语。 不多时,又来了一个婢女,一看就是主母心腹的那种,被丫鬟拦在屋外,也没有争执,反而赏了丫鬟一只银钗子。 隔着窗户打量了她好几眼,然后才笑吟吟的走了。 青鸾想,这是有鱼咬钩了。 抬她来的嬷嬷极有可能是老夫人的人,却已经倒向了王仕杨的二房,这是要挑拨大房嫡长子夫妻俩的关系,逼迫大房自曝其短。 这些手段,原是她在闺中也学过的,只是她仍想不起二少夫人究竟是谁。 不久之后,又有人来了。 青鸾听见别人喊她“大少夫人”,显然便是大少爷的正妻。 大少夫人一路款步姗姗,周身气度不凡,但面容却有些普通。 她走近了之后,十分得体的口称妹妹,并赏了她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 听说青鸾是哑女,脸上也有疼惜之色,安慰说:“妹妹的福气在后头。” 她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却在即将跨出院子时,不小心滑了脚。 看护青鸾的丫鬟躲在屋里嗤笑出声,也终于说了一句:“博陵崔氏的礼仪也不过如此。” 她说得轻巧,却在青鸾耳边响起了炸雷,她不由得抬起了头。 博陵崔氏,曾出过多位礼部侍郎,以礼仪风华闻名天下。 她及笄礼时,博陵崔氏外嫁到京都的某位姑奶奶是正宾之一。 到如今,她终于记起来了。 那位她有些眼熟的二夫人,来自真定韩氏,名叫韩芸韵,当时才九岁,也是她及笄礼上的客人。 在一众送贺仪的小姐妹中,只有最年幼的她送了自己一对活蹦乱跳的白兔。 而就在她及笄礼的那一天,李昱白送了她一对亲手打磨的同心金锁。 抄家时,她在侍女的帮助下,将那对金锁藏在了连枝树下。 那位曾被先帝盛赞说堪当太子的老七,他的生母顺妃也来自崔氏,不过是清河崔氏。 后来,老七薨,顺妃反,她林家被清算,当时还叫赵佣的六皇子改名赵煦,被封太子。 仔细想来,自己家被赐死时,不论是博陵崔氏还是清河崔氏,都正如日中天。 她心中思绪万千,却仍只是拿着手里那本书翻来覆去的看。 又不多时,之前的老嬷嬷回来了,说大少夫人奉老夫人之命,要接她进大少爷的院子,等大少爷回来再给她名分。 王仕杨那位二少夫人的计谋就这么容易的成功了? 天色已经蒙蒙黑了。 青鸾又被一顶步辇送进了东园。 东园比西园大,且比西园雅致。 若是大少爷不死,且能顺利回金陵,这便是未来安国府的当家主母。 青鸾在侍女的指引下进了正房。 大少夫人崔氏就在正房外间的主位上看着青鸾一步一步走进去,还让侍女给青鸾端了软椅坐着。 她长久的不说话,只是认真的看着青鸾,良久之后轻笑一声:“二少夫人许了你什么?让你愿意冒这个险?” 青鸾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看到的是嘲讽。 “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她想的还是用这些争风吃醋的法子来乱我的心神。” “无论她的谋算成不成,你都没法活着出安国府。” “看在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份上,我给你留条活路吧,”她看了看桌子上的托盘,“去老夫人面前说明一切,拿着它回花船,过自己该过的日子吧。” 托盘里,是一叠金银之物。 “人一旦生了贪妄之心,便会害了自己。” 青鸾伸出了手,示意想要纸笔。 崔氏抬了抬下巴,有侍女立刻送来了纸笔。 “二少夫人让我告诉您,李昱白被捉到安国府里了。” 崔氏勃然变色,竟扶着桌子站起了身,看看字,又看看青鸾的脸:“这是真的?” 就短短几个字,她竟像失了魂一般。 青鸾点头。 “难怪,京都那里传来的消息说他失踪了。”她喃喃自语,“竟是被抓来了这里?” “我竟不知,他如今与我咫尺相隔?” 第241章 安国府22 崔氏在短暂的吃惊之后,立刻做了许多的安排。 先让人去请了女医,说是为青鸾保胎;女医来了之后,又让人锁了东园,不准任何人进出;还派了人去蹲守西园和外书房……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她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让大丫鬟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又带上了遮面的帷帽。 “绕远些,务必将人引去王氏祠堂。” 大丫鬟带着几个她身边的亲信,趁着夜色遮遮掩掩从东园的角门出去了。 她做这一切,都没有避着青鸾。 安排好后,她独自坐在里间的窗前提笔写着什么。 之后,她拎着个卷轴从房里走了出来,又站在青鸾面前。 “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傻?” “用个相似的人来扮死人,就能让我心神大乱吗?” …… “不过,看到一张这么相似的脸,我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崔氏用尖尖的指甲在她的脸上滑动,表情逐渐疯狂,“莫非李昱白就是痴迷她的这张脸,所以才拒了我崔家的议亲?” “她若是活到现在,还能有你这样的好颜色吗?” 崔氏说着,打开了手里的卷轴。 一幅仕女宴客图便就在青鸾眼前铺陈开来。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正是她及笄那日的场景,里面有正在簪发的她,宾客中还有李昱白。 而人群中的李昱白正含笑看向画外,眉目温润,栩栩如生。 作画之人对他是不同的。 青鸾故意提笔问道:“大夫人,这女子是何人?” 崔氏短促地笑了声:“一个死人。” 恰在此时,她的嬷嬷进来禀告说,已经将人引去祠堂了。 她露出丝笑意来,将卷轴放在青鸾手里,让嬷嬷拖着青鸾就走。 三人沿着砖墙在园子里穿行,很快就到了一座离群独立的小院。 进了其中的一间书房,墙边有放兵器的博古架。 崔氏在书房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嬷嬷问:“大少爷若回来,只怕会和您生分?” “有什么打紧的,”崔氏说,“现在就不生份吗?” 嬷嬷:“可是这里,大少爷说过不准来的。” 崔氏:“听说江南王氏也有个圣地,和皇家的圣地不一样,不藏遗诏,只藏搜刮来的财宝。” “这些财宝,是王氏一族历代积存下来的,里面有多少只有承祠的家主才知道。” “如果李昱白被抓,而安国府里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他一定会藏在这里。” 她将书架翻遍了,又将墙上的挂饰也查了,还将博古架都找了。 嬷嬷问:“会不会是夫人猜错了?” “不会的,”大少夫人说,“这是他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一定就在这里。” 两人又是一通寻找,直到嬷嬷拿起书架的书检查,其中一本纹丝不动,仔细一看,这本书竟是固定在书架上的。 大少夫人试着扭了扭,博古架后的墙壁传来了“咔咔”的响声。 青鸾的脸上保持着迷惘和惊惧的表情。 大少夫人盯着她,表情变得痴狂,说:“你说,李昱白见了你这张脸,是会怕得要死,还是喜得发狂?” “你知不知道,王仕廷好男风,哈哈哈……如今的李昱白见了我,会不会跪着求我救他?” 青鸾隐约觉得,二少夫人说的“恨她”,只怕是“他”李昱白。 随着墙壁的打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台阶。 “李昱白,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哈哈,苍天有眼,如今你会不会后悔当年的拒婚?若不是你的拒婚,我不会守这些年的活寡。” 话音还没落,房门被一脚踹开,王仕杨带着两个亲信冲了进来。 “你……怎么没跟去祠堂?”崔氏惊呼道,“那是谁去了?” “大嫂聪慧,芸娘也不蠢,”王仕杨说道,“多谢大嫂带我找到密室。” “我早知道你的野心,”崔氏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大哥如今身涉险地,你却关了城门,不是为了防御外敌,只怕是为了让你哥回不来……” “大嫂与大哥一向并不和睦,他回不回来,你都在守寡。”王仕杨说,“大嫂又何必在意。” 他的亲信很轻易就将人都制住了。 地道里并不黑,光线莹润而柔亮。 “这是夜明珠的光。”王仕杨脸有喜色,却还是没有得意忘形,反而谨慎的让一个亲信守在书房外,又对青鸾说:“青鸾姑娘有大功,你也守在这里,来日我必定好好疼惜于你。” 他挟制着崔氏往地道下走,还让另一个亲信拖着嬷嬷走在他身后。 这是怕更多人知道密室里的秘密,也怕地道的前后都有机关。 崔氏被他推下台阶,却回头找青鸾的位置,确定青鸾在看着自己之后,她的视线缓慢地移向青鸾手里的卷轴。 才一脸挫败地走下了地道。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经过这条七弯八折的地道后,一个密室出现在地道的尽头。 王仕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崔氏却脚一崴摔倒在地。 “大嫂还是省点力气,少动其他的心思。”王仕杨让亲信将崔氏拎起来,顾不得其他,快步朝里面走去。 密室里竟是一个还算得上风雅的居室,琴棋书画都有,还有一张引人注目的大床。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可能,一定还有其他暗室。” 王仕杨亲自朝墙壁上摸去,又喝到:“快找。” 亲信将崔氏往墙边一推,崔氏揉了揉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墙角里,略带着几分得意的看着王仕杨忙碌。 甚至笑起来:“二弟,你笑我守活寡,焉知守活寡是我的福气。他若是死在外面回不来,那才是我最好的福气。” 她的语气奇怪,笑得也奇怪。 王仕杨顿觉不好,回身扇了她一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上,快速回身往来路跑。 往回跑了一段路,就看到一堵铁门,来路已经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快开门,”王仕杨使劲摇着铁门喝道,“否则杀了你。” 他大喊了几声,又使劲的拍打墙面,只听到崔氏越发疯狂的声音:“没有我以身做饵,想必你绝不会进来。放心,我试过很多次,被关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不去的。” 书房里,青鸾打开了卷轴仔细观察,终于在里层找到了一封手写的信。 “林姐姐,我知道是你,天底下没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当年我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害你,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但大错既然已经酿成,如今我能有机会弥补,已经是上天垂怜。” “林姐姐,正院的假山十分美丽,你好好看看。” 第242章 安国府23 “博陵崔家的女儿,没有不学无术之辈,或善舞,或善棋,而我善画,尤善斗方绢本设色画,那幅可卖万金的四美图是我化名所作。” “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万万想不到,我引以为傲的,会要了林姐姐一家人的命。” “元丰三年,博陵崔家的女儿受邀去京都姑母家做客,恰逢姐姐及笄,姑妈带着我与妹妹几人一同前往林府观礼。” “妹妹年幼,懵懂无知,唯有我心知肚明,适龄的世家女子入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联姻。” “当年门阀世家在先帝的辖制下已经日薄西山,博陵崔家每况愈下,亟需助力。” “我竟在姐姐的及笄礼上,一眼相中了小郡王,生了妄想。” “直到姐姐与小郡王的婚事传出,我方知自己可笑。” “元丰四年冬,金陵王氏宴请各大世家,包括我博陵崔家。” “名义上是为老太君贺寿,其实是为了联姻。” “王氏举办了花会,来参加的世家女子们各自施展自己的才华与学识,我做了一幅汴京春色图,入了王家嫡长子的眼。” “婚后不足三月,王大朗见了这幅仕女宴客图,说我婚前心悦其他男子,令他蒙羞,自此再不入我房里。” “我心中惶恐,又自觉理亏,便日日殷勤侍奉老太君与双亲,又任他予求予取,只盼他回心转意。” “双亲对我和善,竟让我在世家中博得贤名,人人皆知安国府有位长媳,可惜多年无子。” “后来,王大朗的妾室有孕,生有一子,记在我的名下,说是我亲生的,人人都道我这当家主母的位置安枕无忧了。” “元丰六年,清河崔氏因顺妃之故被颠覆,博陵崔氏亦受牵连,崔氏欲将阖族百年积蓄托付于信任之人,以求在风波后东山再起。” “贤名在外,堪当主母的我得此重任,亲自去求王大朗,又去求了双亲,阖族幼子与财富尽藏入金陵。” “为此大恩,我呕心沥血,操劳俗务,侍奉长辈,从不言苦。” “元丰八年,先帝病重,我博陵崔氏最后一位年幼男丁也因水土不服病逝。” “我大病一场,差点死掉。” “林姐姐,若是这会病死,其实倒是我的福气,以上种种便都是虽苦也甜的。” “元佑元年冬,新帝即位大典,安国府入京都朝贺,不知为何,双亲竟不许王大朗同往。” “王大朗大醉,闹至我房里,我方知往日种种从联姻起,便皆是杀机。” “王大朗亲口说,多谢我的仕女宴客图,古有一桃杀三士,而他一图除二敌,昌平王与顺妃到死都不知道他们败在哪里。他用一个林家、用一个假死的林楚辞撬动了朝堂局势,若不是太皇太后偏心,太子之位怎么轮得到病弱小儿,这大业便成了。” “我追问之下,他将我带至密室,亲眼见他与男子欢好。还说,若不是双亲怕他贪慕小郡王,恐在小郡王面前露馅,怎会带王二郎入京。” “他将我关在密室里近月余,直至王定国回金陵才放出来。” “至今已有三年,但凡王大朗发现我在暗查当年之事,或是他受挫心情不好,便会将我关到密室里。” “这三年,我不知林姐姐你在这苦困岁月里身在何处,也不知你是死是活,只知我罪孽深重,种种折磨该是我的报应。” “今日,说来多谢桐木韩氏擅长的谋算人心,她故意将你引到我面前,又故意说起李昱白,便是诱饵。” “安国府确实有一笔大财,唯有家主知道,王二郎一直疑心王大朗知道,说来可笑,兄弟两虽是亲的,但为家主之位明争暗斗已有多年。” “王大朗好男风之事,便是王二郎使计暴露出来的;但王二郎被王大朗打压多年,并无建树,不如王大朗会笼络人心,王定国身边之人如夫人、大总管等,都是拥护王大朗的。” “韩氏为的无非主母之位,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一见你,便知你是你。” “林姐姐,时隔多年,那点少女思春之心早已消散,如今我只想弥补当年之罪。” “但安国府防我之心甚重,那孩子也从小便抱养在婆母身边,我亦只能在王大朗癫狂之时,偶尔得知只言片语,所知不多。” “这密室进去后,有两道密门,先有石墙堵路,后有铁门拦截,我知道关门的机关所在,但除非王大郎随身之密钥方可开门。” “我别无选择,唯有以身入局。” “若能困得王二郎一日,或者一夜,姐姐你与李大人是不是能逃出这安国府去?” “此后山高水长,愿飞鸟比翼,同枝连理。” …… 第243章 安国府24 一滴泪从青鸾眼角滑落。 她抬起头,又看向地道。 地道里莹润的光线犹在,但至今没有人出来,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不知地道里的情形,但房门口王仕杨的亲信还在尽责地看守着。 想在这深宅大院里找去正院的假山,首先得将这个亲信放倒。 她伸手将自己的额饰摘了下来,捂着心口,娇媚的嘤咛一声。 果然引得亲信来看。 她伏低身体,露出若隐若现的胸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亲信,趁亲信靠近时,柔弱的伸出手去拉他的手。 亲信的另一只手已经去摸刀,却见青鸾拿着他的手放在她起伏的胸膛上,眉头微颦,楚楚可怜,不由得被她牵引着低下了头。 突然觉得手里一凉,像被蚂蟥叮了一口后又麻又痒,心里知道不好,手却已经抬不起来,像被麻痹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地板在自己眼前放大。 青鸾不敢轻易动书柜上的机关,怕弄巧成拙,只细心地在亲信身上翻找,找到了块腰牌,便将腰牌和额饰都细心收好,又关上房门,关上院门,沿着记忆中的路往外走。 这枚额饰里藏着三平特意配的毒药,可用三次。 她得抢在二少夫人回来之前,先去将陈南山带出来,再一起去正院。 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 黑夜将这深宅大院笼罩得如同龙潭虎穴。 若是能有一把火便好了。 但不能让东园起火,免得引来了人发现了王仕杨反而不美。 青鸾想起王仕杨说的那句“芸娘也不蠢”,莫非崔氏的人引走的就是芸娘,留下王仕杨在东园守株待兔? 那么,要烧只能烧西园。 青鸾只恨自己走得太慢。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往回走,路上遇到了两队巡夜的家丁,她十分小心的躲过了。 终于到了西园,好在手里有块腰牌,她进了西园的角门,却被拦在前院外。 小厮问:“二爷不在前院,也从不许女眷夜晚到前院来,连二夫人都不例外,姑娘请回后院等着吧。” 青鸾连打几个手势,小厮看不懂,见了腰牌也不放行。 “姑娘赶紧回后院去,若真有事,等二爷回来小的禀报后自会去叫你,若无事便安心在后院呆着,二夫人自会安排。” 青鸾的焦急也不用假装,她指着腰牌,又比了个二字。 小厮皱着眉:“你是说二夫人出事了?那我去叫人来。” 青鸾赶紧摇头,挨近铁门,在自己手心写字示意小厮来看。 小厮在那头也靠近铁门,侧头来看。 青鸾正要行动,却见黑暗中有人影一闪,陈南山驮着个包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制住小厮,青鸾手一翻,将藏在手心的额饰扎在他的身上,又使劲托住他往下摔的身体。 陈南山已经从小厮腰间摘下钥匙打开了铁门。 “我把看守的人迷晕了,书房里我找了些罪证,但没有我们要找的人。”陈南山说,“王仕杨不知道把官家和大人藏在哪里。” 青鸾隐瞒了自己与崔氏的渊源,低声将正院假山说了出来。 陈南山却敏锐地问:“你说大少夫人告诉你的,她为何帮你?” 青鸾:“她博陵崔氏将阖族的财富与幼子相托,却被王氏都贪墨了,还让她族中幼子接连死绝,她想报仇。” 陈南山还在怀疑:“可她有个儿子,当娘的……” “那不是她亲生的,是记在她名下,好让当时的崔家认为她已经坐稳了主母的位置。” 陈南山咋舌:“金陵王家,在美名下倒真是一副狠毒算计的心肠,难怪能设计出麻衣局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 “烧了西园,将安国府里的精锐都调到这里,我们才能潜进正院。”他与青鸾想到了一处,“园子里四处奔走的都是府里的人,便是暗卫也无从下手,正好趁乱摸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哎,这么好的园子,烧起来一定很有趣。” 他俩被带进来时都被搜了身,没有刀剑火石之类。 但守门的小厮有灯笼,灯笼里有火烛。 俩人见屋子就烧,午夜时分,除了护院还在各个园子外巡逻,西园里又被王仕杨夫妻带走了好些心腹,其余人都在酣睡,竟无人发现,火势蔓延得很快。 王定国死得突然,王大朗在外境况不妙,王二郎在府中的地位便如日中天,极有可能成为承祠的家主,他住的园子着了火,那可是头等大事。 安国府的门禁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面前形同虚设,各房各院纷纷开了角门赶来灭火。 有护院也赶来了,黑暗中听到在喊:“列队搜查,小心贼人混进来……” 陈南山和青鸾已经换上了小厮的服饰,在黑暗中逆着人群去了正院。 然而青鸾体力不行,逐渐拖慢了速度,即使咬着牙,她也走不动了。 “陈大人,您先去忙正事要紧,我会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她笑着说,“我这么聪明,一定会有脱身的法子的。” 陈南山已经朝前跑了好几步,又折返了回来:“我怕小老七让小咕咕挠死我,姑娘,得罪了。” 他将青鸾背了起来,赶往正院。 安国府占地极广,好在东西两园与正院挨得近,且正院也已经开了角门,有不少家丁提着水桶一路赶往西园而去。 两人穿着小厮的衣服,又有腰牌,便很顺利地溜了进去。 正院远比东西两院都大,青砖黛瓦,翘角飞檐,山石嶙峋,亭廊曲桥,雅致无双。 正院许多房里已经亮起了油灯,有喊快去救火的声音,有说快去请示夫人的声音,还有奔跑的脚步声…… 趁着混乱,俩人朝园林中央找去。 一汪游鱼嬉戏的莲池中间,便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 青鸾望着这座假山犯了难:“这么大,机关会在哪里?” “机关之术又称偃甲术,用在军事,便有连弩、投石机等,以墨家、公输班为尊;用在水利,便有水车水轮铸铁水门等,以农家为尊;若是用在建筑,鲁国公输班认了第二,无人敢认第一,”陈南山说,“鲁国公输班说,凡匠皆应有利于人。” 他看看假山,又看看边上的水池,顿时有了主意。 “你躲在这里,我去找个木桶来。” 青鸾拉住了他的衣袖:“陈大人,不用木桶,有满池荷叶。” 第244章 安国府25 荷叶做舀,水往低处走,又善渗漏,密室若在地下,极容易见缝而渗。 可惜仅有月光,假山中又难免有阴影,两人不得不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洒水找。 假山之中,还有曲径通幽。 进了这条小路,阴影更甚,从外面也完全看不到里面。 无意中,两人的手不小心抓在一起。 陈南山立刻收回了手,偷觑着青鸾的表情,见她螓首低垂,娥眉秀丽,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自己反而脸热了。 曲径逼仄,两人又离得近,难免有些肢体接触,陈南山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就在此时,水流往下时骤然减少了,地面上出现了一条细缝。 两人立刻在这附近观察起来。 突然,假山外传来了啪啪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传来,声音清而脆,其中有一个是女子。 陈南山立刻护在青鸾面前。 好在脚步声在假山外停了下来。 女子说:“刘全,你武功好,夫人让你趁这会府中混乱,速去找到老爷身边的大管家,让他想办法给大少爷送信,将金陵城里的情况告诉大少爷,让他早做打算。” 男人回:“二少爷将城门关了,又将大管家软禁在倒坐房,我哪里出得城去?” 女子:“夫人让你拿着她的对牌去,只要将大管家救出来,大管家自然有法子带你出城去。” 若是小七妹在就好了,治住这两人,从假山里救了人后,去提了大管家,然后混出城去。 但青鸾没这个能力,陈南山武功不高,做不到一对二不惊动他人又护住青鸾,便没有轻举妄动。 外面咚的一声轻响,脚步声却突然凌乱起来,随之传来了闷哼声,有人倒在了地上。 两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来了谁,只能屏住呼吸,也没有探头去看。 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脱那个刘全的衣服。 接着有人压低声音说:“分头走……” 声音有几分耳熟。 青鸾眼神中顿时带上了期盼,但她不敢肯定。 陈南山学了三声鸟叫。 假山外顿时也回应了几声鸟叫。 不一会便出现了一张这两日里见过的脸,正是王汉。 “安国府一起火,三平道长便让我们赶紧趁乱混进府里,属实是担心你们在府里孤立无援,我和马超来了正院,有人去了东院,还有人去老夫人院子里放火去了。” “三平道长呢?”青鸾问。 “他说他得建个大功,这样的小功劳就让给我们了。” 王汉问,“找到官家和大人了吗?” 留了马超在假山外把风,三人一齐,很快就在水流出现异常那里发现了一个比其他山体更光滑的小石雕。 石雕转动,山体移开,地上出现了一道用两条铁链锁着的石门。 铁链上,挂着两把沉甸甸的青铜方身锁。 那点流水便是在石门边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窝。 王汉大喜,抬起头去看陈南山:“找到入口了。” 陈南山却笑着去看青鸾。 青鸾低着头叹道:“去哪里能找到开这两把锁的钥匙?” 王汉从腰间抽出了把短刀:“姑娘放心,没有钥匙也能打开。” “出自龙泉,宫中之物,出行前太皇太后赏的,防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形,”陈南山解释道。 青鸾也露出了浅笑,哑声说道:“青鸾身弱,就不下去拖累两位了。两位大人请务必小心。” 陈南山和王汉下去后,密室中有动静响起,声音瓮而闷,但没有打斗之声。 青鸾抬头看看天,天高而远,明月如水。 她将视线收了回来,取了方帕子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又用手指沾了泥水,将自己露出来的皮肤抹脏,将眉形抹得乱糟糟的。 能见到他安然无恙便足够了。 若报了家仇还有命在,往后余生陪着小七妹,便已是人间喜乐。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陈南山扶着满身是鞭伤的朱季川,王汉背着个羸弱的小少年,想必就是官家。 青鸾往他们身后打量了好多眼。 仅此四人,再无他人。 “李大人不在这里,”陈南山说,“我们来晚了。” …… 在官家和朱季川送进来之前,这密室便没有人,虽然他们没有看到李昱白,但桌上有李昱白亲笔写的一份江宁治水要务。 “王仕杨根本无心治水,他现在只防两件事,一是两浙路援军来攻城,二是王大郎带兵回城。” “以他的声威和资历,镇不住金陵城里的其他世家,因此他才要隐瞒王定国的死讯。” “他已经派人将金陵通判的儿子绑了,关在地牢里,用来威胁通判听他号令。” “王大郎不回城,他便能挟通判,号令城中守兵。” “另外,他从江南两路西大营带回来两万兵马,用的是朝廷赈灾银粮和王定国的名义。” 朱季川的脸上、耳朵上都有鞭伤,周身衣衫破碎,伤痕累累,但看着精气神并不差。 反倒是官家,此刻昏迷不醒,看起来不太好。 “王仕杨给官家喂了粒药,说是有毒,解药只有他有,官家写了退位让位诏书与他,便可解毒。” “现在出安国府才是当务之急。”陈南山说道,“如今我们有夫人的对牌,有王仕杨亲信的腰牌,得先将官家送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王汉将之前被他打晕的一男一女关进密室里,扒了那男人的衣裳给朱季川换上。 “青鸾姑娘,生死攸关,还得委屈你。” 第245章 安国府26 陈南山说的委屈,是要钻进王汉他们准备的麻袋里。 麻袋能折叠,好随身带着,是掳人的首选之物。 昏迷的赵煦没有办法表示反对,被蜷缩着塞进了麻袋里,青鸾也缩进另一个麻袋里。 陈南山谨慎地将假山又恢复了原样。 王汉和马超一人扛着个麻袋,四人赶往正院出府的西侧角门。 安国府里还乱着,老夫人那里也起火了。 王仕杨一直没出面,听说是王定国的夫人在主持大局,此刻都赶去了老夫人院里。 经过一个偏僻的屋子时,陈南山眼尖地看到了一口棺材,旁边点着长明灯。 发起麻衣局,用数万百姓披麻戴孝的惨祸来搅动朝堂风云的安国府之主,在他被小七妹打死的第三天,既无人祭奠,也无人哀悼,就这样孤零零的放在他生前绝不会踏足的僻静小院里,悄无声息的腐烂发臭。 陈南山不由得笑出了声:“我可太喜欢小老七了。” 受伤的朱季川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脸,默默地吞下了一句不影响大局的话。 府里其他的角门都乱了,但出府的角门并没乱。 看门的是两个壮年汉子,脖子上戴着鸡哨,在角房一里一外的站着。 稍有不对,鸡哨便会吹响,府里暗卫便奔涌而至。 王汉和马超交换了个眼色。 王汉出示腰牌,靠近了门外那人:“奉二少爷的令,送放火的贼人去军营。” 马超则靠近了门里那人。 看守角门的人伸手来接腰牌,嘴里问着:“口令。” “口令就是……”王汉没松手,看角门的人接了腰牌不动,便抬头看他。 王汉这才松了腰牌,凑近他小声的说:“要你的命……” 大手一抓,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一刀将他割了喉。 王超同时行动,欲将角房里那人拿住。 那人见势不妙,将鸡哨咬在嘴里,才吹出一声,便被王超扭断了脖子。 “快,找钥匙。” 王汉将麻布袋绑紧,换了位置退到队伍后,紧张的注视着园里的动静。 那一声哨响虽然短,只怕也会引来人。 陈南山眼疾手快地将看门人腰间的钥匙扯下,迅速打开了角门:“快走。” 话音未落,已有破空之声传来。 “找掩体,快走。” 几人沿着墙角往长安街上奔走,只听见身后已有呼喝声,陈南山回头一看,安国府的上空还在冒着火光,有黑影在这火光中朝角门奔过来。 陈南山:“你们快走,我往相反方向引开暗卫。” 朱季川身上有伤,王汉马超一人背着官家一人背着青鸾,唯有他孤身一人,正好合适。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远的传来一句声嘶力竭的哀嚎:“定国,我的好大儿,你死得惨啊……” “定国,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定国,阿爹的心好痛啊……” 长安街上,响起了三平的哭丧声。 十数条野狗尾巴后绑着东西,在长安街上蹿得飞快。 时不时的有一种叫做地老鼠的爆仗在朱雀大街上响起,带出了火树银花般的小小烟火。 吓得野狗跑得更快更惊恐了。 正阳门的城墙上,还在挑夜香的小七妹抬起头眺望着安国府的方向。 “三平,你个老东西,你来得可真好啊。” 木砚在她身后也停了下来,皱着眉看着黑暗中:“你又在看什么神神叨叨的。” 城门校尉:“喂,担金汁的,别偷懒,快点走,指挥使说了,务必在日出前将活干好。” “哎,好勒,”小七妹顺从地挑起了担子,“到日出前指定能干好,要是城里大伙拉得多,小的还能干上一整夜。” “一想到又能挣四十个大钱,我真是有使不完的牛劲啊。” “我的老婆本又厚了些啊。” “小哥,你讨婆娘了没?你在城墙上守了一夜,你婆娘就守了一夜空房,哎,小娘子真可怜。” “不过,听说当兵的日晌很高的,要是不幸战死了,还能收朝廷的抚恤银,这么想想倒是好事,小娘子就是再嫁也愿意嫁当兵的,人没了但银钱还在啊……” 城门校尉:“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小哥,这就不对了,”小七妹煞有介事地说,“不说话有可能只是怕这夜香臭,你看木头就是;还有不说话的是在偷偷打瞌睡,你看左边那个小哥就是,别以为带了头盔我看不真切,我这双眼啊,虽然比小咕咕差些,但比别人可好多了……” “说起小咕咕,它也就是夜里看不清,白日里连你鼻孔里有几根毛都看得清。” 校尉实在不想理他,踢了左边守城的兵一脚:“清醒点,万一敌袭呢。” 守城的兵打了个呵欠:“斥候都没回来,怎么会有敌袭?” 小七妹:“斥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我有点饿肚子了,这话说起来,你们军营里的东西可真难吃,哎,小哥,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被你给打断了,哦,鼻毛,你看哦,你的鼻毛太长,这叫金枪外露,容易漏财的啦……” “鼻毛在五行中属金,你是不是觉得存不住银钱?是不是刚存点就有个什么由头又花出去了?” 打呵欠的兵:“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小七妹:“平时么,自然是剪掉为好,但要是打起仗来,剪掉鼻毛可不是个好兆头,打仗打不赢要输的……” “你不如去请示下将军,这仗打得啊,安国府可能连军饷都发不出,若是没有军饷,不如跟着老枝叔一起担金汁……” 守城的兵:“快看,外城墙上燃起了三支火把……” 外城墙的角楼上,三道火光高高燃起,照亮半个城墙。 校尉才说了个糟糕,就听到了两声鼓响。 咚……咚…… 城门校尉扯着嗓子喊起来:“燃三烽,敲二鼓,敌军将至,准备作战……” 小七妹和木砚对视一眼,挑着夜香加快了脚步。 呃,大敌当前,得做好撤的准备,不然等羽箭乱飞飞不远,装金汁的瓮又爆在藏兵洞,整个瓮城臭气熏天,城门上的守兵个个拉稀拉在裤裆里…… 若是不小心笑出来,那就太失礼了,祖师爷慈悲,会把功德都扣光的。 第246章 安国府27 元佑六年,兰月十四日,卯时二刻,金陵城被两浙路大军围城。 军鼓擂响,先是宣读太皇太后的罪己诏,尔后宣读了润王勾结安国公府谋逆叛乱之罪。 通济门外两万兵马摆开一字长蛇阵,十台投石机,三台连弩机,三台绞盘畜车,两台望楼车,两台破门撞锤,三十架攻城云梯,另有抓钩飞梯无数…… 有骑兵冲杀队开路,配有长矛刀斧; 有重甲步兵接仗,配有盾牌砍刀; 中军大帐前后左右都有骑兵阵,均配强弓硬箭…… 阵的最前方,还有叠桥、木幔等防护队; 背着抓钩飞梯的是先攻敢死队; 推着冲城吕工车的是先登死士…… 来将叫阵,自称两浙路指挥使庄伟,奉官家之命收复金陵,除安国府王氏一族…… 金陵城内守城兵将未应战。 …… 卯末时分,庄伟再次叫阵并劝降; 金陵城内仍未应战。 但滚木礌石已备好,狼牙拍已吊起…… ………… 辰时二刻,金陵城内已经大乱。 江南两路西大营主将在大帐内狂骂王仕杨。 “他娘个鳖孙,把我们骗来守城,还说开战前安国府会重金酬军,银子呢,他人呢,死哪去了……” 属下:“将军,金陵城里传遍了,王定国真死了,王仕杨为了夺取家主之位才秘不发丧的,王定国他爹在满大街的哭丧,城里住在长安街的大户人家都知道了,安国府乱了……” 主将:“这个鳖孙,尽他娘的吹牛,哄得我们拔营而出,现在骑虎难下,这可怎么办?” 属下:“那还打不打?” 主将:“再等等,看金陵城自己的几千守兵打得怎么样再说,通知下去,咱们的队伍按兵不动。” 属下:“行,那小的派人去观战。” 主将:“再派人去安国府催。” …… 安国府内乱做一团,老夫人院子里起火,西园起火,王仕杨一直没有露面主持大局。 老太爷和老太君:“二郎人呢?” 王定国的夫人:“快将大管家请来,让府兵将全院围了不许进出,务必将贼人擒住……二郎去哪了?二少夫人去哪了?快派人去找。” 安国府某位庶子:“大哥二哥不在,我愿为守护大家的安危出谋献力,请祖父祖母、母亲让我试一试,等二哥回来……” 金陵王氏的某位叔父:“族长惨死,你们秘不发丧是何居心?为何族里长老们都不知情?你们想干什么?让王二郎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匆忙赶回府的二少夫人:“二郎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大嫂呢?大嫂在东园吗?” 王夫人:“二郎不见了你找你大嫂作甚?这个时节就别想其他的,快找到二郎回来主持大局……” “母亲请屏退左右,”二少夫人,“二郎必然和大嫂在一起……” 她被扇了一个耳光:“韩氏,你疯了吧,二郎……” 二少夫人立刻跪下:“母亲,您听我说……” 家丁甲:“报,夫人,府外来了好多吊唁的。” 王夫人:“都请回去,就说这是有疯子作乱。” 家丁甲:“夫人,还有,通判夫人带府兵来了,说她儿子被二爷抓了,若是不将她儿子放回家,今日怕不得善了……” 又跑来个家丁乙:“夫人,巡检大人府里也来人了,说是一定要见到二少爷……” 家丁丙:“报,兵马都监派团练使来了,说通济城门即将开战,西大营却不听调令守营不出,请二爷去统筹……” 二爷、二爷,二爷人呢! 王仕杨他人呢? …… 密室里,王仕杨吼得声嘶力竭:“无知贱妇,你知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安国府颠覆只在顷刻之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园子里的人、你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一个都活不了……” 崔氏嗤笑道:“此言差矣,只要二弟出不去,她们就有活命的机会,二弟何必大吼大叫,堂堂男子,如此失态,置安国府的风度礼仪于何处……” 王仕杨:“这里一定还有开关,快找……” 王仕杨敲遍了每片墙和地,一寸都没放过,神态逐渐癫狂起来。 “给我敲折她的每一寸骨头,我不信她不知道出去的机关,从手指开始,直到她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崔氏嘴角含笑,闭上了眼睛:“二弟轻些下手,我的骨头软得很,怕疼。” …… 辰时末刻,庄伟带兵攻城。 造壕车竖起木幔,300敢死队、300先登死士缩在造壕车后,冲城吕工车、攻城锤车左右护卫着同时往城门而来。 外城墙上,终于响起了迎战鼓声。 第一轮进攻,被滚木礌石击退; 第二轮进攻,再次被滚木礌石击退; 第三轮时,800敢死队、700先登死士、云梯队、弓箭手等再次有序进攻。 守城礌石数量大大减少,城墙上弓箭手的漫天羽箭离奇的在射出后失去准头和力度,拉着铰链回收滚木的守城士兵有一半被对方弓箭手射中。 城墙上下激战正酣,云梯架起,又被滚木和拍马板上的尖刺砸倒…… 城墙上响起三声鼓响,守城士兵喊:“快,淋沸油,浇金汤……” “准备喷筒,火箭点火……” “放……哎呦……” “王八羔子,想死啊,放啊,放……” “腌臜货,挟着屁眼子撒开……” …… 元佑六年,兰月十四日,午时二刻,金陵城墙上举起白旗。 白旗,非降旗,乃是休战谈判之意。 守城兵马派出使者,奉江南两路西大营主将、及江宁通判、金陵其他世家之意前来求和。 西大营主将亲笔书写,说众将士被王定国这王八蛋欺骗,此刻已经将金陵城通济门的守军首领拿下。 愿打开城门,献安国府满门,求朝廷、太皇太后宽恕其未得枢密院与兵马司调令而私自领兵出营之过…… 通判夫人则派嫡次子亲至,自称通判大人被安国府挟持前往京都,府里往京都多次密报,无奈被安国府拦截,且嫡长子被安国府捉进地牢扣押。 今日听到大军前来,已派府兵与安国府激战,以表对朝廷忠心耿耿,愿献城与安国府满门,以求朝廷、太皇太后宽恕…… 各大世家则纷纷诉苦,在金陵被安国府打压多年,苦不堪言,愿将安国府各种骄奢淫逸、嚣张跋扈、买官受贿、漠视民生、洪汛水利失职之罪证呈上,愿献财物等以犒赏大军…… 庄伟请示过两浙路节度使后,大手一挥:“要谈,就将官家和朱季川恭恭敬敬送出城来,再拿王仕杨的人头前来,否则再过一日,太皇太后调拨的淮南路大军就要到了,尔等与安国府勾结作乱的事就谁也兜不住了。” 使者大惊失色、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表示,不知道官家在城内,也不知道朱季川在城内…… 至于王仕杨,在安国府离奇失踪了,疑似带着长嫂私奔了…… 第247章 安国府28 元佑六年,兰月十四日,未正时分,江南两路西大营一众将领面色蜡黄,身染恶臭,亲自押送安国公府王氏一族男丁出城。 城门大开,为防有诈,庄伟率兵占据外城墙后,迎节度使及大军入瓮城。 连入三道瓮城,越往里越是恶臭扑鼻,令人作呕…… 金陵世家均派人在长安街两边夹道欢迎。 安国公府上空还有黑烟未散,大门上血迹斑驳,门口的坪里跪了一地被绑着的人。 长贵、大桑哥、小亮哥等人也骑在马上。 路边的人群中,有个穿着灰色短打,头上带着汗巾的人在冲他们挥手。 小亮哥眼睛一亮,叫停了自己的马:“木砚小哥……” 长贵已从马上飘到木砚面前。 “长贵叔放心,官家和大少爷都安全了。” 长贵:“他们在哪里?” 木砚:“秦淮河的花船上。” 长贵又问:“小七呢?” “她说想请庄将军安排些人, 她和她姐姐想给安国公府松松土。” …… 密室里,王仕杨和亲信也正在用刀具掘着土。 地上已经挖出了个可容人通行的洞,只要再往前挖,就能从铁门下钻出去。 王仕杨的手已经磨出了水疱。 “大业未成,两浙路大军不日将至,我需要大笔金银犒军,西大营这帮粗人目光短浅,唯有以财帛动人心。” “若不是父亲刚愎自用,若不是他死得太快,但凡他还有口气交代遗言……朱季川,抽你一顿都是轻的,若大业成,我活剐了你。” “若不是崔氏这贱妇有意拖延,我早该动手挖地洞了。” “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了?” “为今之计,只有退守内城,偏守一隅,只要西大营这帮粗人与浙军打一仗,便不得不听我指挥。” “再用李昱白引大哥上钩,除了他,我便没有内忧。” “润王还有杀招没出,只要他在京都杀了太皇太后这个老虔婆,我再献上赵煦小儿的退位让位诏书,这从龙之功便指日可待。” “待晟哥儿立了太子,润王便该病死了,到时候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二爷,洞挖好了,”亲信恭敬道,“我先出去,以防有敌。” 亲信一马当先钻了过去。 王仕杨紧随其后,两人拔腿便跑。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先去提了大总管,将库里和钱庄的银子都先调过来用,只要西大营打一仗,开弓没有回头箭……” 亲信张口结舌:“直娘贼……” 王仕杨目眦欲裂:“竖子可恨,泼才该杀……” 一堵石墙挡在了密道的转角处。 王仕杨重重一拳打在墙上:“时不我待啊……” “二爷,您听,”亲信将耳朵趴在墙上,“那边有声音。” 王仕杨将耳朵紧紧的贴上去,果然隐隐的听到了些动静。 亲信又赶紧趴下用耳朵贴在地上:“二爷,我们的人找来了,他们在挖土。” “快,快挖……”王仕杨喜道,“出去后,先将韩氏一族的财富借来,再让通判夫人送银子来换人,城中的士族大户都可以借用,只要能撑上四五日,等京都润王动手,等老虔婆崩了,大业就成了。” “快……” 越心急越觉得慢,两人的胳膊也越来越重,好在对面已经挖开了一条缝,莹润的夜明珠的光从地缝里透了过来。 “二郎,二郎,我来了……”是韩氏的声音。 “芸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王仕杨大喜,“外面怎么样了?找到李昱白了吗?西大营来催了几回?” 韩氏的声音欢喜得都发颤了:“大幸,二郎安好,西大营来催了三次……” 地缝越来越大,一只莹润的手在洞口摇晃:“二郎……” “芸娘稍安,快挖,”王仕杨急道,“我得出来主持大局。” 那边挖得更快了。 芸娘激动得都要哭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二郎,大嫂呢?” “此等贱妇,我要让她粉身碎骨。”王仕杨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嫂还活着吗?”韩氏问道。 “关心这个贱妇作甚,”王仕杨低声斥道,“京都那边有信了吗?你马上去信给通判夫人,我只要她一半的家底……” 终于通了。 亲信:“二爷,我先探路。” 王仕杨一摆手,率先蹲下探出头去。 亲信只见他的身体穿过去后,很快就被拉了上去,于是紧跟着爬了过去。 才刚过去,一道劲风袭来,他抬起头,一个只有半个砂钵大的拳头从天而降,一拳打扁了亲信的鼻子。 被点了穴的王仕杨惊恐的看着被刀逼在脖子上少了半只耳朵的韩氏动弹不得。 刀的主人有张他永世不会忘记的脸,脸上有土还有血,有些稚嫩,却是要命的活罗刹。 小七妹揉了揉脏兮兮的拳头,一拳打掉了他半口牙。 “还有一拳,暂且先记着,若崔氏死了,你们都别想活。” …… 青鸾焦急的等在外面,庄伟和小亮哥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两个头脸带血的人来。 小七妹还没出来。 她紧盯着出口,心中默默期盼。 不多时,小七妹抱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来,这个人的手和脚像面条一样,以诡异的姿势方向挂在身上。 “她还活着吗?” …… 第248章 安国府29 “祖师爷慈悲,三平来了个大活。”小七妹说,“以后多雇几个人抬轿子,多请几个人做事,不耽误吃吃喝喝和看戏。” 脚走不得路,手做不得事,但没有到绝境,好歹还有命在。 命在,明天就会来。 受了伤的、中了毒的,都可以边治边等。 只剩下李昱白还没找到了。 被软禁在倒罩房的大管家说,当日官家被抓的消息正是自己禀告给王定国的。 密室里,王定国嘲讽地对李昱白说:“这就是你效忠的无能小儿,混在一帮泥腿子里玩泥巴,将朝堂局势都抛在脑后,如此目光短浅软弱可欺之人,怎配坐那把龙椅。” 李昱白反斥他有眼无珠,选了个心狠手辣无福无德的人,注定会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 几番言语交锋后,王定国被激怒了,他同李昱白打了个赌,若是李昱白输了,将亲书一封,劝太皇太后承认遗诏。 至于赢,李昱白怎么可能赢。 于是,王定国命人将李昱白绑了带去偏厢的阁楼,让李昱白亲眼看看他效忠的人是怎样匍匐在自己脚下只求活命的。 大管家亲自将人带去,确保李昱白能从阁楼上看到外面的人和事。 当然也安排了人守在阁楼上以防万一。 谁知,从竹竿轿子落地,那个看起来瘦弱无害的少年竟是个活罗刹,不过露面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便将王定国打死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意想不到了,王定国也从没想过大业未成身先死,还死得这么轻易这么惨,因此连后事都没来得及交代。 家主未立,王仕杨趁机夺权,府里便乱了起来。 府里上下除了王定国夫妻、两位少爷以及王定国的几位心腹,本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从三品大臣被关押在这假山密室里。 等王仕杨想起李昱白时,阁楼上已经空无一人。 而看守李昱白的人说,他在阁楼上看到王定国遇袭,赶紧跑了下来帮忙,哪里顾得上李昱白这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文弱俘虏。 因此,大总管也并不知道李昱白去了哪里。 当时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让西大营出兵是当务之急。 之后王仕杨同张先生一起,用三寸不烂之舌,加朝廷送来的赈灾银粮,终于说动了西大营主将。 而王仕杨派去白塘县的这一队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于是张先生带着十数个府内精英,从西大营直接赶去白塘县,不巧遇到了庄伟带的先锋援军,虽然折了个幕僚张先生,但捉到了官家和朱季川。 官家和朱季川倒也硬气,一个被喂了毒都不肯写退位让位诏书,一个被鞭子抽得半死也不肯吐露和他同行杀手的身份。 而根据带回来的消息,两浙路大军一日后便会到,王仕杨必须在开战前准备好另一半犒军的金银。 大总管将府中库里的账交了,却说不知道王家秘藏之宝。 这秘藏之宝,包括崔家全族托付之财,也包括用同样的手段从其他没落世家夺来之财…… 查清楚了这些动向,陈南山说:“必然是王定国信得过的人动手将李大人藏起来的。” 比如当时在阁楼负责看守李昱白的那个心腹。 当问起在阁楼上看守李昱白是何人时,陈南山和王汉傻眼了。 看守李昱白的,就是在假山外和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说话的刘全。 已经被王汉和马超当场杀了,连同那个侍女。 王汉摸摸头,十分无奈:“当时的情况,谁敢留活口。” 陈南山沉吟道:“也许,王夫人会知道。” …… 谋逆之罪但凡败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自知大势已去难逃一死的王夫人并不开口。 陈南山便先审了府内家丁和侍女。 他先点了府内的花名册,将东园几个下人叫了出来。 这几个人,包括崔氏的陪嫁嬷嬷和几个丫鬟,其中有当晚冒着危险假扮崔氏被二少夫人抓了的心腹。 她们几个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陈南山:“博陵崔氏,明辨是非,有勇有谋,救驾有功,平叛有功,事后必有封赏。请将自己的家人扶起来站到一边去。” 这几个便有人喜极而泣:“夫人……不,小姐终于苦尽甘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乡了。” 嬷嬷更是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东园其他人大着胆子想求个活路:“我们也是大少夫人园子里的人,请大人开恩……” 陈南山:“你们不过是安国府放在崔氏身边的眼线,也敢求饶,真当安国府还能一手遮天吗?” 他点了条明路:“想要活命,就得立功。谁能揭发检举安国府隐藏着的罪恶,谁就能给自己一家人挣条活路。” 这些下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人开口。 “十恶不赦之罪,包括谋反、谋大逆、谋逆、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金陵王氏既犯谋反、谋大逆、恶逆,又犯大不敬,即使官家亲政大赦天下,他们这抄家灭族的罪也不在赦免之内。” “安国府日后要改名字了,金陵王氏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他们没有能力再报复你们。” 顿时有人举手:“我先说,老爷横死第二晚,夫人派人秘密送走了小公子,现如今住在夫人碧纱橱里的不过是个赝品。” 于是立刻提来了王夫人的贴身老嬷嬷。 “株连三族,这三族里,还包含了平日里帮助作恶而获利的家丁,嬷嬷自然是活不了的,何不试试为自己家中未满六岁的孙辈要个活路?” 于是贴身老嬷嬷招了:“夫人说,不管大业成不成,二爷心胸狭窄,只怕容不下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大爷。大爷若不能回来,得想法保住大爷仅有的一点血脉。” “金陵府里有座特殊的镖局,名叫七星镖局,镖码不保货物银钱等死物,只保价值千金的活物。” 第249章 七星 “王夫人花大钱雇镖局将自己孙儿送走,我还能理解,为何还要花大钱将李大人送走?”小七妹诧异极了,“莫非……“ 她想到了话本里说的一种可能:”莫非李大人是她失散多年的没有血缘的亲生儿子?” 陈南山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个脑瓜崩:“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小七妹轻巧地躲开了:“小陈,我如今可是赵小……官家御口亲封的河道走马承受,正四品哦,比你官大,你可不要犯上。” 陈南山差点被她噎死,只好生硬的换了话题:“小老七,你落在太庙的斩马刀,我给你带来了。” “呃,虽然大家都是斩马刀,”小老七说,“但我那把给赵小……官家换药钱了,这把不是我的。” 陈南山瞪了她一眼。 “好吧,既然都是斩马刀,又是小陈你千里迢迢背来的,我就勉为其难的接了,”小七妹说道,“不会算我这个钦差大人受贿吧?” “滚滚滚,”陈南山没好气地踢了她一脚,“陈小七钦差,还不快滚去七星镖局。” 他是太皇太后指派而来的,便需得负责将所有的罪证都查清,得提审好多人,还得安排人回京向太皇太后复命,因此反而没法去跟七星镖局这条线了。 三平一个人得治好几个,因此也分身乏术了。 于是,她这个河道走马承受当仁不让的走了,带着长贵叔,木砚从庄伟手下点了三十个精壮汉子跟着。 一路也算走得浩浩荡荡的,小七妹觉得威风得很。 “我这功劳大得啊,回京之后要点啥封赏呢?”小七妹骑在马上有点发愁,“只要金银财宝是不是亏了?” 总不能直说要周太后的命吧,得含蓄点偷摸进行。 不急,还是得先找到李昱白再说,这厮还欠自己三个愿望呢。 可不能就死了。 …… 七星镖局位于水西门内,离秦淮河很近。 这一条街上店铺鳞次栉比,镖局的招牌在琳琅中并不醒目。 镖局的旌旗还在迎风招展,但已经人去楼空了。 门口的大柱子上对联还很清晰。 道义走天下,信诺重千金。 横批——祖宗保佑。 “作恶多端的人,总是满口仁义,”小七妹摇着头,“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标榜什么。” 这是前店后院的三进宅子,面积不大,铺面里除了拆不走的还在,其余的包括镖箱都被破坏了。 穿过铺子,便是个不小的练武场,兵器架上也被清空了。 绕过影壁,就是后院。 后院的小园子里还有一大滩灰烬,有一团一团的烟灰还在随风盘旋。 小七妹用刀伸进去一探,已经凉了,中心还有点没烧尽的衣服。 麻衣孝服。 小七妹抬头看见屋檐下挂着的鸟笼子,里面躺着只毛色靓丽的鹦鹉,已经硬了。 是被折断脖颈死的。 这是怕带走时鹦鹉学舌泄露了踪迹,又怕留着会泄露了秘密。 左边的酒家老板说:“前两日还在,于大掌柜还来买过米面,没听说要去哪呀。” “这啥时候走的呀,我还以为是怕打起来才关门的呢。” “不过他家可真有味,”酒家老板很羡慕,“一年也走不了几趟镖,一趟就能赚大发,真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小七妹点头,这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右边的米店老板娘呸了一句:“他们东家神神叨叨的,谁家好男人跟长虫睡一个被窝的。” 小七妹笑着给她鼓了个掌:“姐姐说话真有趣,坏男人也不跟长虫睡一个被窝呀。” 两人一起奇奇怪怪地笑了。 于是凑到一起闲话起了家长。 “哎呦,小大人,奴家跟你说,那个男人呦,有问题的啦。”老板娘说道。 “莫非是他不行?”小七妹问道。 三平说过,男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怕人说他不行。 “这个,小大人,”老板娘羞红了脸,“奴家也没法知道呀,哎呀,他可吓人了,养的那条长虫也吓人。” “姐姐这么温柔,一定吓坏了吧?”小七妹帮她骂了一句,“臭男人真犯嫌。” 老板娘:“可不是,有一次那条长虫爬墙进了我家院子,这么红,我还以为是根红裤头,正想伸手去捡,它就吐了蛇信子,眼睛这样直直地盯着我,唉呀妈呀,现在想起来都一身冷汗,我最怕长虫了。” 但蛇肉还是挺好吃的。 小咕咕吃掉的那条蛇也是红的,红得特别像根发带。 小七妹笑起来了:“那后来呢?他给姐姐赔罪了么?” “还赔罪?”老板娘又呸了一句,“他就在墙那头这么直溜溜的站着,笑得阴恻恻的,奴家差点又被他吓死。” “那他一定长得很丑?” “丑倒不至于,穿得人模狗样的,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有点阴沉。”老板娘神秘兮兮地说,“小大人,奴家偷偷告诉你,他呀,和东街那个棺材铺子的老板娘肯定有点那啥,两人眉来眼去的……” “姐姐,那啥到底是哪啥?”小七妹也压低声音问。 “呃……嗯……”老板娘遮遮掩掩地,“反正你要是去问话,可千万别说是奴家说的……会挨打的……” …… 立刻赶去了一条巷子之隔的东街。 棺材铺的老板:“城里都要打起来了,鬼晓得要打好久啰,我屋里婆娘怕得很,今儿一早,我叫伙计送她和孩子回娘家去躲一躲,她娘家那安全,在山里头,石头又多,离菩萨又近…………” 于是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去棺材铺老板娘的娘家。 这已经跨了小半个城了,到了清凉山山脚下。 这座并不高的山,却有七个山头。 虎踞龙盘,山石嶙峋。 棺材铺老板:“山那边是悬崖,崖底下是大江,没人爬得上来,摔下去肯定摔得稀巴烂的。” 山上不但有远近闻名的清凉寺,还有前朝修的避暑离宫。 山下有几个村庄,就建在山石之间,有些房屋的墙就是山石本身。 棺材铺老板将一行人带到了一个村庄前。 还没进村,便听到了四面八方的犬吠声,十几条没被拴着的狗龇牙咧嘴地嘶叫着,从田埂上、乡道上,气势汹汹地往村口扑。 恩,真狗。 不是活人造畜的那种。 “上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和林武小哥一起,”小七妹将斩马刀拿在手里,幽怨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林武小哥现在在哪里,我杀得有点累了。” 第250章 七星1 小七妹的斩马刀在日头下流泻着冰冷的银光。 田垄里,有戴着草帽的人直起了腰; 农舍前,有端着饭碗的人站起了身; 乡道上,有扛着农具的人回过了头…… 视线都汇聚在小七妹这一行进村的人身上。 一切都好似暂停了,只有乡村里的风吹动了枝头。 山林间矗立的石头,在日头照射下,高低错落,像一根根强壮的柱子,也像风化的巨人。 远远的山坡上,有大片连在一起的石头,顶似穹隆,又似石冢…… 但又只是一晃神,扛着农具的开始锄地,戴着草帽的继续打草,端着饭碗的有在屋檐下喊:“老王家的,你女婿来了……” 还有喊:“喂,圆通小师傅,管好你的狗,别咬了人……” 从山坡上的一个茅草屋里冲出个七八岁的孩子来:“阿爹,你带糖葫芦了吗?” 他欢天喜地的往这边跑。 棺材铺老板发了个抖:“大……大人,把刀收起来,这是我儿子……” 一个身材略有些臃肿的妇人跟在孩子身后:“你怎么来了?城里仗打完了吗?” 木砚有些疑惑:“会不会弄错了?” 他拉了拉小七妹的手说:“肯定是你太累了,你先一旁歇会,十几条狗而已,我们三十几个人,一盏茶的功夫就解决了。” 小七妹很听劝,立刻收了刀拉着长贵让开了路。 “长贵叔,你是四品内侍,我是四品钦差,品级都挺高了,功劳都让给后生仔吧。” 才退到路边,就看见从山腰上的一间茅草屋里跑出个灰袍的小沙弥来。 “嘬嘬嘬……嘬嘬嘬……” “大馒头,带队回来……” “小斋饭,不许叫,别吓着人了。” 十几条狗吠叫的声音立马就低微了,几条领队的狗调头就跑,其他的也跟着跑回小沙弥那围着他摇尾巴。 这小沙弥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大概八九岁左右。 坐在马上,小七妹很清楚地看到了他头顶上的两个戒疤。 “阿弥陀佛,吓到施主了吧,”小沙弥说,“大馒头它们虽然叫得凶,但它们都是好狗。” 他的嘴角边还有油光。 “哈,小和尚,你偷吃。”小七妹问他,“佛祖知道了会把你功德都扣光的。” 小沙弥立刻撩起袖子去擦嘴巴。 他身后的屋子里又跑出一对农夫农妇来。 见了这么多人,两人拘谨的用衣襟擦着手上的水,恭恭敬敬地往地上跪:“给官老爷请安。” 小七跳下马,将他俩拉了起来。 粗糙有茧、起皱皲裂的手,后脖颈上的皮肤晒得比脸黑,肩头也有后茧,是真农夫农妇无疑。 棺材铺老板:“二牛哥,我上回来村里可没这么多狗呢,这是从哪来的?” “都是小僧捡来的,”小和尚合十道:“小僧是从清凉寺下山来的。” 农妇:“圆通小师傅每月十五都下山来,这些狗才会跟着来,平日里是不来的。” 小七妹:“圆通小和尚,你每月下山,不会都是来偷偷吃肉的吧。” 圆通小沙弥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 “难怪你长得比别的和尚要胖哟,”小七妹,“说吧,你是吃鸡了,还是吃猪了?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哦。” 圆通小沙弥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领着那群狗躲回了屋子里。 留了长贵带一半人守着村口,小七妹带着另一半人去了棺材铺老板娘的娘家。 家里虽然是茅草屋,但收拾得十分野趣。 就地取材而做的石桌子和石凳子,造型都很别致。 老板娘的父亲和哥嫂们带着孩子要跪下行礼,小七妹赶紧将他们扶了起来。 老板娘徒手搬了两张圆石凳过来请她们坐,力气之大,连小七妹都得夸一句。 木砚避着人跟小七妹咬耳朵说:“会不会弄错了?就算那啥,七星镖局的东家也是个有钱的,不至于吧?” 而等小七妹一开口问七星镖局,老板娘脸一冷,笃定地说:“这一定是卖米那婆娘嚼的舌根,等我回去不撕烂她的嘴……” “我一个打棺材卖棺材的,跟哪个眉来眼去哪个心里不瘆得慌,还没等我摸摸手他就得软了……” 说到七星镖局,老板两夫妻都说,没见过几回他东家出门,有什么事也都是大掌柜出面,镖局里镖头镖师也没几个,也没让棺材铺有做他们生意的机会…… 至于那个东家,没见过几次,感觉傲得很,就是碰见了也是拿鼻孔看人,虽然店隔得不远,但他们一个卖棺材扎纸人的,不会故意跟别人去拉交情,怕犯了别人的忌讳。 老板娘还说:“卖米那婆娘简直是倒打一耙,说不定是她自己垂涎别人铺子里赚钱容易……” 从茅草屋出来,正好看到圆通小沙弥领着十几条狗往山里走。 离他最近的那只叫大馒头的狗吃得肚子溜圆的。 小七妹蹦蹦跳跳地追了上去:“小师傅去哪啊?” “小僧要回寺里了,”圆通小沙弥合十说,“施主后会有期。” “你袖子上还有根鸡骨头。”小七妹随意指了指。 小沙弥立刻站住拎起袖子仔细拍打。 “所以今日下山是吃了鸡啊,”小七妹扶着身边的石头笑弯了腰,“那你犯戒了哟。” 小沙弥的脸通红的。 “每月十五都下山开荤,小和尚你胆子挺大的呀。”小七妹说,“你师父不管你吗?”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说:“师父每月十五都要与友人辩经,我是偷偷下山的。” 带着这么一大群狗,这么显眼的“偷偷下山”,这小和尚挺有意思的。 小七妹跟他告别后,招呼大伙:“带老板娘一家回城里,和卖米的姐姐当面对质去,看到底是谁撒谎了。” 老板娘的父母亲赶紧过来跪着求情,小七妹怎么拉都拉不起。 “大人,我女儿女婿没犯事吧?他们就是做点手面上的活挣点小钱,大人开开恩,别带他们走……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木砚立刻上前,从怀里摸出个银元宝:“钦差大人办案,请他们回去帮忙,这是酬劳,等忙完了立了功,那可是要戴大红花,还要给您孙子外孙挣功名回来的。” 这才将老人给稳住了。 离开这绵延的石头山时,小七妹回头看了眼,只看到山的另一面,石壁直上直下,如刀削斧劈,好一处悬崖峭壁。 她贴近木砚的耳朵:“回去后,让陈大人速速调兵过来,越多越好,不要一路进,最好多分几路,包括清凉寺。” 木砚看了眼棺材铺老板两夫妻,也低声问:“你怎么发现问题的?” “嗯,第一是我很少犯错的直觉,”小七妹,“第二,这人家里的石桌石凳,还有这山上的石林,和安国府里的假山挺像的。” “好,”木砚担忧地问,“所以你现在要一个人偷偷潜回去?” “怎么可能?”小七妹说道,“我擅长收尸,又不是去送死。” “长贵叔久居深宫,我带着他去长长见识。” 第251章 七星2 其实吧,这个见识也不是非长不可。 长贵叔咂吧着嘴,看着小七妹笑眯眯的脸,说不出什么话来。 看走眼了,还以为眼前这个小个子像他养的那只猫呢。 “长贵叔,我们先去听听老和尚辩经去。”小七妹喜滋滋地说,“我还没见过避暑的行宫是什么样子呢。” “你不是说这个村子有古怪吗,”长贵问,“怎么想起要去清凉寺?” “李大人不是被假充和尚的人劫走的么,”小七妹说,“万一这边也有假充的和尚呢。” 连大相国寺里的高僧都没有发现挂单的是假和尚,说明这些假和尚不但真秃,在佛经上必然也是有些造诣的。 “再说,这大白天地偷摸去村子里,万一被逮住了,多不好解释,”小七妹一边爬山一边说,“但要去清凉寺里,借口好找得多了,比如,咱俩可是去揭发圆通小和尚偷鸡吃的信徒。” 更重要的原因是,村子附近石头嶙峋的,太容易藏人了,两个人潜进去很容易被偷袭的。 “那要是村子里我们要找的人趁机跑了呢?”长贵随口问。 “那也总比咱俩丢了命好。”小七妹煞有介事地说,“找人,我也拿手的。” …… 清凉寺在山顶的背面,从村子上来时绕了个半圆的路程。 一眼看过去,虽然比三七观气派多了,但也不及大相国寺的一个偏殿。 圆通小和尚说的辩经,就在清凉寺大门外的坪里。 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看到坪里有一棵三人合围的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伞盖。 大概有十来个身穿僧袍的和尚就盘坐在地上。 你来我往,辩得正酣畅。 小七妹和长贵叔准备翻墙进去,她捡了根枯枝,随意的往墙里一丢,只听到哎呦一声。 墙里面有人。 两人赶紧贴着墙溜到了另一处。 只见墙上探出个比圆通大一些的小和尚的脑袋来,左看看右看看,又很快就收了回去。 抬头看看天,离天黑还早得很,不能光等着。 于是小七妹换了个更偏的地方翻墙,刚骑上墙头,就被发现了。 还是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打了个揖:“施主是要烧香拜佛,还是要投宿打尖?” “我们来捐个功德箱,”小七妹骑在墙上打了个揖,跳下去后双手奉上张银票,“祈愿国运昌隆。” “施主有大爱,”小和尚十分虔诚的回礼。 “对了,圆通小师傅不在寺里吗?”小七妹装作熟稔地样子问,“上次来还是圆通小师父接待的。” 小和尚:“圆通一会要带大馒头一起辩经,二位施主不妨去坪里等。” “大馒头不是条狗吗?狗也能辩经?”小七妹这是真诧异了。 小和尚:“施主有所不知,大馒头是寺里最有佛缘的狗,它不但从小吃斋,还从小就跟着师兄弟们打坐做早晚课。” 想想大馒头跟在圆通身后吃得溜圆的肚子,小七妹悟了。 圆通小沙弥看到她,受到的惊吓不止一点:“施主……怎……怎么来……来了?” “放心,在佛祖面前,我会守口如瓶的。”小七妹安慰他,“半月前,有来寺里挂单的外地和尚吗?” “施主你要作甚?”圆通小沙弥支吾着不肯说。 “呃,一会大馒头该去辩经了,”小七妹说,“要是它的肚子不小心被剖开露出一肚子鸡肉来,那可糟糕了。” “施主可不能杀生,”圆通小沙弥,“佛祖会……” “佛祖连你都不管,还能管我。”小七妹亮了亮袖刀。 “坪里坐在菩提树下最里面的那三个就是。”圆通小沙弥,“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慌张的做了个揖,匆忙的往寺庙后走去,不多时就看到大馒头不慌不忙的跟在他身后,穿过大殿往寺庙外走去。 他和大馒头去辩经了。 小七妹紧跟在他后面,坐到了菩提树的对面。 菩提树下,最里面不止坐着三个和尚,一共坐了六个和尚。 有四个在心无旁骛辩经的,有两个偷偷瞄了自己几眼的。 那日她将李昱白送到了大相国寺后门的百级台阶上,等大相国寺的和尚到了之后才去追的阿梅。 绑李昱白的人如果在那些和尚中,便肯定见过自己。 于是她看着那两个偷偷瞄自己的秃子,送上了个甜甜的笑。 没有头发,砸扁一个脑袋是不是能省点力气? 祖师爷慈悲,在佛祖面前大开杀戒,能不能额外奖励点功德? 如果李昱白真的在这里,他会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安国府王夫人将他和自己的小金孙一起委托七星镖局送走,是因为什么? 一刀杀了不是更省事吗? 难道仅仅因为她儿子王大郎觊觎李昱白的美貌和才学? 捐功德箱的小和尚给坪里的所有人都倒了茶水,包括小七妹和长贵叔。 两人都没动这杯茶。 辩经的和尚们大部分都在看大馒头按照圆通小沙弥的话,从佛经里挑出对应的来。 只有一个光头耷拉着在打瞌睡。 菩提树下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竟悄悄的站起身往后退。 小七妹正想起身,突然觉得头顶若有若无的传来了“嘶嘶”声,她抬起头,一根绿色的树枝正从菩提树上跌落。 绿油油的一条,吐着红信子。 长贵叔手一挥,已经捏住了这条蛇的七寸上。 小七妹快速一闪,将背着的斩马刀取在手里,往和尚群中站起来的那两人蹿去。 那两人同时后退,双双从僧袍下取出一对短剑来挡,和斩马刀重重地砍在一起。 长贵叔挥着那条蛇跟在后面,转瞬之间也到了。 夹击之下,这两人躲避不及,竟拎起那个打瞌睡的和尚来挡。 斩马刀的刀尖所对之处,被拎着脖子的光头和尚缓缓抬起,眉眼俊朗,如松如柏,正是瘦不胜衣的李昱白。 却顶着一颗锃亮的光头,和六个戒疤。 第252章 七星3 这个模样的李昱白,小七妹一时竟有些不敢确认。 没有头发,再加上眼神迷离,穿着僧袍的他有几分不同于平日里的矜贵,颇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楚楚姐练完秘术回来时的模样。 小七妹将刀尖一转,原地换了个方向。 “退后,否则杀了他。” 其中一个威胁道,还将短剑架在李昱白的脖子上。 “好好好,别动手。” 小七妹听话地往后退,右手收了刀,左手却弹射出了一根银针。 她只弹了一根,长贵叔弹了三针,挟持着李昱白那人立刻口眼歪斜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见势不妙,立刻往一堆奔走的和尚中蹿去,借着四下躲避的和尚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长贵叔,护好李大人。”小七妹嘴里喊着,动作一点都没停顿的跟在逃走那人身后。 斩马刀一刀劈开了他的衣服,在他后背留下一道带血的刀痕。 那人闷哼一声,脚下虽然慢了,却没停下来,径直蹿到了圆通小沙弥的身边,将小沙弥拎起来往小七妹身前一扔。 小圆通在半空中害怕的喊着“佛祖保佑”。 小七妹只好先接住小圆通。 再找逃走那人时,只见在寺庙围墙的转角边还有一点余影。 血滴也是顺着这个踪迹一路过去的。 小七妹回头看了眼,见长贵叔已经将李昱白背在肩上往自己这边追来,便立刻退了回去。 敌我不明,先救能满足自己三个愿望的李昱白,还是不要冒险为宜。 李昱白软绵绵的倒在长贵叔的肩头,意识不清,眼神迷离。 小七妹用力掐住了他的人中,掐出了一个明显的指甲印。 他的眼神清明了些,看向小七妹的时候无声的张嘴喊了两个字,看唇形应该是在喊“小七”,但发不出声音来。 但随即又柔弱无力的垂下头去。 这副模样,让小七妹想起了周芸儿。 被大长公主用含有五石散的血喂养的被拐来的周家小小姐。 “李大人,他们喂你五石散了吗?”小七妹问。 李昱白的头抬了一下,没抬起来,又重重的垂了下去。 “长贵叔,快,下山回城。”小七妹急道。 三平可不会治五石散中毒上瘾的人,但京都太医院的大夫会。 但她们还没跑出这个坪,已经有羽箭从四周射了过来,一个和尚已经中箭倒地了。 “快,回寺里,快关门。”小七大喊道。 还能跑的和尚们纷纷往寺庙里跑去,十几个光头在阳光下跑得颇为壮观。 小七护着长贵叔,也赶紧往寺庙里撤。 清凉寺的住持披着袈裟,在混乱中和小七妹一起关上了寺门。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住持宣了句佛号,“施主,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朝廷四品钦差,奉太皇太后之命捉拿叛乱的贼人,”小七妹说,“住持放心,金陵城里的大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寺庙里有武僧吗?”她问,“能拖到援军来就好了。” 住持:“跟施主动手的这两个,就是从大相国寺来此挂单的武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武僧。” “有躲的地方吗?”小七妹问,“住持大叔,你这清凉寺的墙很容易翻。” “唯有进大雄宝殿。”住持说,“除了三道门,别无其他出路。” “呃,要是对方狠点心放把火,那就一锅烤了。”小七妹说,“没有其他出路吗?” 主持:“有一条密道,但没有出口,仅能用于藏身避祸。” “那你把和尚们都带进去吧,”小七妹安排道,“我顾不得你们了。” 尤其是这些和尚中有没有其他潜伏着的敌人,还是个未知数。 小七妹既不想连累他人,也不敢将李昱白的安危交给他人。 长贵叔借了一个和尚的僧袍,将李昱白绑在自己背上,和小七妹一前一后互为后盾,往寺庙的后门撤去。 躲进这山林间成片成片的石柱里,此刻反而更安全。 已经有敌人翻墙进来了。 小七妹和长贵叔找了偏殿的神像当掩体,将斩马刀舞得虎虎生威,打下了一根又一根羽箭。 好在对方显然人并不多,羽箭也不是应有尽有,很快,翻墙进来的人已经用起了其他需要近身而战的武器了。 只要不用火攻,也不用弓箭,在小七妹和长贵叔面前,敌人便没了优势。 小七妹砍倒三个之后,攻势就变得更慢了。 她们便没有贸然从后门出寺,而是缩在佛像后歇了口气。 也真的只歇了口气,很快寺门被人打开,从门外进来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手里拿着战斧;身后跟着个秀丽妩媚的女子,手里拿着分水峨眉刺。 小七妹的视线在分水峨眉刺打了个转,上次见这种武器,还是在关押大长公主的宗正寺。 呃,当时拿着峨眉分水刺的是养了蛇和蜘蛛的鹰钩鼻子,已经被自己三刀砍死了。 眼前这两个,大概是没法三刀砍死的。 小七妹撩起衣襟,用嘴配合着手撕下一段布条来,仔细的缠在手掌上。 点子很扎手,有场硬仗要打。 ”长贵叔,一会见我拿出火折子,你就赶紧出寺庙。” 长贵还没回话,外面叫起阵来。 “出来,”战斧喊道,“以多胜少,非江湖人之风,我们一对一,你和我打过,赢了自然放你走。” 之前就已经冲进寺里的小喽啰纷纷往他身后去。 小七妹一脚蹬在佛像上,从佛幔后蹿了出去,先后两刀砍倒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小喽啰。 “喂,”战斧喝道,“你偷袭,大大的坏。” “呸,我明明是大大的美,”小七妹呸了他一句,“你脑袋上那是挂了两铃铛吗?这么没眼光。” 峨眉刺冷笑一声:“黄毛小儿,今日之事绝不能善了,把李昱白放下,赢了我许你走下山。” “你长得这么美,眼神却这么差,”小七妹用斩马刀的刀尖撑在地上歇了歇,“里面那个搞不好就是我姐夫,怎么可能留给你。” “总之,把他留下,你打赢了我们,你走。”峨眉刺摆开了开战的架势。 “是打赢了你一个,还是打赢了你还要再打赢这个拿战斧的,你们是要搞车轮战吗?唉,以多打一胜之不武,搞车轮战难道赢了会很光彩?”小七妹叹口气,“既然要划出道道来,那就按照你们走镖时的打法,我打赢了最厉害的那个,你们就得让我走。” 那俩人互相看了眼,打了个眼色。 小七妹看不懂,但既然能拖一拖时间,她也乐意陪着闲聊下。 “现在说说看,你的峨眉刺和他的战斧到底谁厉害些?” 小七妹慢悠悠地建议:“要不你们俩先比个输赢?赢了的可得到一次跟我对打的机会。” …… 第253章 七星4 山顶的山寺,寺里对峙的双方。 一个人,对一队人。 一把长及半腰的斩马刀,对战斧和峨眉刺。 斩马刀在拖时间,战斧和峨眉刺竟也没动。 小七妹皱了皱眉。 自己在等陈南山,对方在等什么? 竟好似也在拖时间。 “唉,你要我姐夫作甚?”小七妹问,“莫非也是垂涎他的美貌?” 峨眉刺冷笑一声:“有何不可吗?” “你们七星镖局难道还想私吞镖码?”小七妹惋惜道,“道义走天下,信诺重千斤,你把自己的招牌都砸了。” 战斧和峨眉刺便又互相看了眼。 呃,要是木砚在,大概能看懂他们在“这样那样的”交流着什么。 但小七妹看不懂,于是她站直了身体,将斩马刀取在手里:“还打不打?再聊下去住持大叔就该陪斋饭了。” 战斧和峨眉刺又看了一眼,峨眉刺这才问:“安国府真败了?以后再也起不来了?” 小七妹想了想:“莫非你还没收这趟镖的尾银?” 峨眉刺吞了吞口水,脸上有种想讲价但开不了口的表情。 小七妹恍然大悟:“莫非你想投诚?” 就见这两人同时双眼一亮,又同时看向小七妹点了点头。 “投诚的条件呢?讲来听听,你俩想待价而沽,我也得看看是打死你们好,还是收了你们好?” “东家两边接头的人,还有接头的暗语,和这些年走的镖,我和师兄都有,”峨眉刺问,“换我们师兄妹和这些镖师无罪,若是有赏,我们还想一人要一万钱。” “成交,”小七妹将斩马刀扛在肩头,“再加上你东家的脑袋。” “那得多加一万钱。”峨眉刺讲价说,“要通存通兑的银票。” “成交,本钦差实在是很喜欢你,”小七妹说,“先验验货吧,比如说说你们东家的情况。” …… 陈南山带着兵马心急火燎的赶来时,清凉寺的大雄宝殿殿外堆着一堆兵器,比如战斧和峨眉刺等。 伤得不轻的朱季川也跟来了,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还是木砚眼疾手快赶紧扶了一把。 陈南山率先冲了进去,一个端着碗正在吃素面的小沙弥起身问:“可是陈南山陈大人?” “李昱白李大人呢?”陈南山,“还有陈小七呢?” “小陈呐,”小七妹从殿外探出头,“带银票了吗?我要十万两。” “要这么多银票作甚?”陈南山大步跨过去,“李大人可好?” “我替咱提刑司买了间镖局。”小七妹准备邀功。 她的话还没说完,被陈南山打断了:“署里穷得叮当响……” “呃,那就让郡王府出吧,估计他们也愿意出这笔封口费,”小七妹说,“李大人现在见不得人了。” 长贵守着,除了陈南山和朱季川,没让其他人近前。 佛龛前,金色的帷幔层层叠叠,菩萨低眉垂目,面露慈悲,法相金身,宝相庄严。 李昱白半坐在普贤菩萨身前的蒲团上,僧袍半敞着,如佛子清冷俊美,如菩提莹润剔透,露出了一片发红的肌肤,顶着些新烧戒疤的光头,正哭得动人。 不是孩童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垂泪的那种,两行清泪流了满腮。 委实是有点美貌在身上的。 陈南山解下外衫,将他罩了起来:“大人,陈南山来接你回京都。” “这么多年以来,大人就没有真正开心过。”他长叹一声,“情这一关,到底要怎么过,余生才能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的朱季川抬眼去看小七妹,她头顶的碎发还倔强地支棱着,像是新长的茅草,不起眼但野蛮得很。 …… 找到了李昱白,陈南山终于觉得一身轻松了。 菩提树下身无寸铁的人,包括战斧和峨眉刺,一群人看看小七妹又看看他,十分识相的齐刷刷跪了一地。 “五石散是谁喂的?”陈南山的眼角带上了几分严厉,“钦差大人承诺的,本官自然会办,但若你们交待的不实,或者还有隐瞒,便不要怪本官食言而肥。” “是东家,”峨眉刺解释,“接了镖后,东家便让大家伙把镖局该拆的都拆了,又将人分了两拨,于大掌柜一拨带着个孩子往京都去,东家带着我们一拨来了这里交货。” 那两个假冒挂单武僧的便是这一趟的接头人。 “一路上,东家给他喂了两次五石散,但进了寺庙后喂没喂小的不知道,小的们没有进寺庙,而是分散在寺庙附近的山林里等东家的命令。” 陈南山:“你是说,七星镖局的东家本应该在寺庙里?” 峨眉刺:“这……小的们是看着他们上的山。” 两个武僧一死一逃,而住持说来挂单的一直就是三个人,其中就包括李昱白。 陈南山给小七妹留足了人,他自己也带足了人,两人还是分头进行。 他得将李昱白带回城去,小七妹得在山里找到逃走的那个武僧和七星镖局的东家。 从峨眉刺的嘴里得知,七星镖局的东家姓于,大掌柜也姓于,自称来自山东于家,实则是来自前唐皇族七姓之一的复姓淳于。 而这位淳于东家,在金陵的接头人是安国府的王大郎,在京都的接头人除了武僧,还有军中之人,虽然他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只要再见到,就一定能认出来。 这些琐事自然有陈南山去理清楚,小七妹带着人,循着地上的血滴开始寻找。 镖局其他的人都被带走了,剩下了这个战斧和峨眉刺。 李昱白连脚都抬不起,是被陈南山背着放进寺庙里的竹竿轿的。 小七妹看着这一幕,又想想青鸾这些年,心里颇有些异样,一时也不知道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感叹命运无常。 …… 第254章 七星 5 但小七妹很快就抛下了这一点感慨,带着人开始做自己要做的事。 木砚被朱季川叮嘱了,一直守在小七妹身边,长贵叔也在。 寺里所有的和尚都核对过了,有住持的认领,也有战斧和峨眉刺的辨认,这个单姓于、复姓淳于的东家确实并不在寺里,甚至没来过寺里。 战斧和峨眉刺亲眼目睹他和武僧带着李昱白在王定国死后第二日的午时上了山,在上山之前,李昱白还不是个秃子。 而武僧在当日的申时来清凉寺里挂单时,李昱白已经变成了个崭新的秃子了。 这中间,只有两个时辰的间隔。 也就是说,李昱白是在这山中某处变成秃子的,于东家也是在这山中某处隐身的。 这两个武僧是必然知道这个某处是何处。 那就从寺里的血迹开始找逃走的武僧。 血迹从寺墙一直延伸到了寺后的山路上。 圆通小沙弥奉命去带路。 “施主,这条路下去,既能到山下的村子,又能到另一座山头的峭壁。”圆通小沙弥说道,“我经常走的。” “恩,这么说起来,大馒头也经常走,”小七妹问,“大馒头能根据这些血迹一路找过去吗?” 圆通小沙弥:“大馒头恐怕不行,小斋饭可以。” 但带了小斋饭,其他的十几条狗也都跟了上来。 人和狗浩浩荡荡的走在山路上,一路穿过了石林阵,又穿过稀疏的竹林,逐渐靠近了之前去过的那个村子。 圆通小沙弥:“咦,小斋饭是不是弄错了?” 此刻站在半山腰,可以看到下面的村落里炊烟袅袅,映衬着金色的晚霞,十分美丽。 有人站在屋檐下喊自己家里的娃回来吃饭,有人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回家。 田垄中有鸡走,屋前也有犬吠。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木砚说,“这个村子倒挺有野趣的。” 棺材铺老板娘的娘家,茅草屋顶上也飘着青烟。 小七妹伸出手指点了点:“有三家没开火啊。” 整个村子能看到的人家,有三家屋子上空没有炊烟飘起。 “陈大人已经派人将村子前后的路都围了,”木砚说,“也派人守了后山去悬崖边的路,还派了两条船去峭壁下的江边守着。” 这里也留了两千精兵,还是庄伟的侄子小庄将军带兵,可以放心大胆的进村子了。 小七妹抬头看看斜卧在天边的日头;“那就加快速度,赶在天黑前把整个村子都搜个遍吧。” 小斋饭带着人,一路奔走到村后某一家的屋檐下,对着屋门吠叫个不止。 这是一间矮小的茅草屋,右边墙壁就建在山石上,其余都是用泥砖砌成的。 圆通小沙弥挠挠自己的光头:“这是六婆婆的家,六婆婆烙的鸡蛋饼老好吃了。” “小斋饭不会是想吃饼了,所以才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吧。” 小七妹带着人冲了进去。 屋里没点油灯,光线昏暗,仅仅靠从窗户里透进去的那一点光。 包括灶台间在内,就三个房间,都没有人。 精兵们已经四下散开,往房前屋后去找。 小斋饭吠叫着,带着一群狗从屋里冲到了屋后,又从屋后转向了灶台间。 小七妹揭开锅盖,锅子里捂着些还有余温的鸡蛋饼。 见了这些饼,小斋饭也好,大馒头也好,十几条狗齐刷刷的摇着尾巴坐下,一副等待开饭的馋样。 “这……”圆通小沙弥合十道,“都乖啊,等六婆婆回来,小僧付银钱买了才能吃,不告自取是为贼,佛祖要怪罪的。” 小七妹将锅盖又盖回去。 寻找的精兵陆续回来禀告,说房前屋后都没有异常。 “六婆婆这个时候还没回家,会在哪里?”小七妹问道。 “这个,小僧不知,”圆通小沙弥,“小僧只每月月中才下山。” 小七妹出门,站在屋檐下眺望,田埂上该回家的人已经回家了,有个老人正慢悠悠地朝村子里走。 “六婆婆家里只有她自己吗?”小七妹问,“就没有其他家人么?” “六婆婆?”圆通小沙弥想了想,“六婆婆有两个儿子,好像还有个小孙孙。” 那位老人走得慢,但身前身后都没有人。 满村的人似乎都回家了。 “会不会是去走亲戚了?”木砚说,“在亲戚家留宿了?” 话音未落,屋后有精兵喊:“大人,这里有血。” 小七妹赶了过去,屋后有个大水缸,水缸边上湿漉漉的,乍一看没有什么异常。 但小七妹蹲下身,在精兵所指之处一抹,并不平整的泥土地面上还有滩水迹。 这滩水迹,又湿又粘,带着血腥味,还没干透。 “再找。”木砚说,“大家仔细点,别放过任何一处。” “大人,这里有人。” 抬开圆锅子后,灶台里蜷缩着一个老人,已经死透了。 “大人,这里也有人。” 茅厕的蹲坑里,也有个已经死透了的小孩。 但找遍了房前屋后,都没有圆通小沙弥所说的两个儿子。 天已经快要黑了,正是一天之中看东西最模糊的时候。 山林间那些矗立的石柱,在此刻就像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 村子上空黑云层叠,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大馒头、小斋饭带着这群狗,在屋檐下对着下面的村落吠叫个不停。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不知是哪一条狗没有跟上,打乱了狗群吠叫的声音,混在里面,又轻又呆。 汪汪汪…… 耳朵一向灵敏的小七妹凝神仔细去听,却又听不见了。 刚迈开脚,又听到了那三声又轻又呆的声音。 汪汪汪…… 三七观的三平也好,小七也好,道法稀松,最善些旁门左道,比如口技、腹语…… 而这两项,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耳力。 此时此刻,小七妹的耳力告诉她,出大事了…… 她颤抖着声音喊了句:“李昱白,李大人,你是不是在这里……” 宗正寺外,她对李昱白说,大人若要找我,不妨学三声狗叫。 此刻,那隐约的声音,不多不少,正是三声不正宗的狗叫。 …… 第255章 七星6 噗通……噗通……噗通…… 喧闹的犬吠声中,小七妹还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她十五年来少有的害怕的时候。 算算脚程,陈南山带着那个“光头李昱白”已经快进金陵城了。 那个失踪已久、遭逢大变、又被下了五石散,以致行为失常、神智不清的李昱白,就能在所有人不设防的情况下,接近任何他想接近的人。 包括赵煦、包括两浙路节度使、包括陈南山三平大武青鸾…… 倘若金陵城中还有“他”潜伏着的人,小七妹不敢想象这杀伤力会有多大。 若是“他”得逞了,甚至还能被人保护着,一路送到太皇太后身边去…… 他会像是一把直插入己方致命处的利刃。 或许,这才是王定国夫人花重金将李昱白和她的小金孙送出来的原因。 而那三声隐约的犬吠声又停了。 只有大馒头和小斋饭它们整齐统一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 小七妹蹿到灶台边,将锅里的鸡蛋饼像撒渔网一样撒在地上。 大馒头和小斋饭们兴奋的叫着跑过来,一齐埋头,全都停止了吠叫,开始护食和抢食。 木砚仔细侧头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但他见小七妹歪着头,神情严肃,便什么都没问,也没打岔。 天地之间,只有小七妹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难道是听错了? 不会的。 要想学腹语和口技,首先要练好听力。 而她的直觉和听力都很少出错。 于是,她一把将离自己最近的小斋饭抱起来,将它嘴里的鸡蛋饼抢了出来。 突然腾空又痛失鸡蛋饼的小斋饭愣了一下,冲着小七妹凶神恶煞地“汪”的一声狂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 叫了好几声后,才被小七妹一把捏紧了嘴,顿时只能发出“呜呜”声。 天地之间,又安静了。 始终没有异样的声音出现,仿似刚才那三声低微的、不正宗的狗叫声只是小七妹的错觉。 “抓到人了,”有一队精兵拖着个后背受伤的武僧过来了,“他又杀了一户人家,还藏在那户人家的水缸里。” 圆通小沙弥看看那边的屋子,扁着嘴巴想哭:“那是秀婆婆家,她蒸的米糕可好吃了,呜呜……秀婆婆……” 小七妹赶了过去,正是从寺庙里逃走的那个,不过此刻七窍流血,虽然还有气息,但肯定不能活了。 显然是被擒后趁机咬破牙齿里藏的毒自尽了。 木砚高兴起来:“找到人就好,正好天快黑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圆通小沙弥:“小僧也要回寺庙里了,小僧该找师兄们来,给秀婆婆和六婆婆超度。” 他吹了声口哨,大馒头和小斋饭等十几条狗就跟着他往后山走。 山村里的炊烟还在飘着。 小七妹的心也在飘着。 她还是不放心,于是追了几步,使劲的踢了几只狗的屁股。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一阵乱糟糟的吠叫声响起。 小七妹喊:“捏住它们的嘴巴。” 于是一大群精兵上前,将狗的嘴巴都捏住。 安静极了。 没有狗叫声,村子里也没有说话声,连锅碗瓢盆的声音都没有。 小七妹屏息凝神去听,没一会,就听到了隐隐的三声、不正宗的狗叫声。 木砚还是没听到什么声音,他正想问,却听见小庄将军“咦“”了一声,突然趴在地上,用耳朵紧贴地面,开始缓慢的移动起来。 之后他突然起身,四下看了看,找准了一个方向一指:“那边,小陈大人,某是斥候出身,某敢断定,那边的地下一定有个中空的藏身之所。” 他的手指之处,正是村子里房屋最密集之处。 突然,木砚小声惊呼起来:“小七,那边着火了……” 不,是整个村子的房子都着火了。 之前那些冒着袅袅炊烟的屋子,全都冒出了浓烟,燃起了火光。 空气中开始陆续响起了“哔剥”之声。 “刚才那个走路回家的老人呢?”小七妹小声问,“有谁看到她走去哪家了?” 立刻有精兵禀告:“村口第三家。” 木砚:“村口有我们的人守着,一般人出不了村的。” 一般人出不了,就怕不一般的。 小七妹出手如电,先将战斧点了穴,峨眉刺正要动,被长贵叔从后面放倒了。 峨眉刺骂得难听,什么背信弃义天打雷劈、什么言而不信五雷轰顶…… 小七么见战斧眼神中也是愤恨,便没管这两人。 “我们有可能落入陷阱了。”她说,“大家听着,我们分两路,小庄将军,你带人专心找藏身处,我带其他人负责安全。” “被陈大人带回去的李昱白,极有可能不是李昱白。” 她这话一出,峨眉刺便不骂了,急迫地喊:“不是我们师兄妹干的。” 小七妹没理她。 “木砚,你带五百强锐,无论如何,必须赶回金陵去,告诉陈南山,就说我说的,把李昱白绑了。” “长贵叔,你护着木砚走。” “不,我带一百走,”木砚说,“陈大人留的这两千,散在大山里面各处围村守路的就用了一半多,你这里不能只有几百……” 小七妹打断了他:“听我的,木砚,你若带兵出不去,就表示大家都出不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日落之后更容易被伏击,而己方除了一个识路的圆通小沙弥,都是外来人。 烟火四起,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火光,火影重重,山石重重,似乎处处都是危机。 “木砚,我若猜错了,你和长贵叔不过白跑一趟,但我若猜对了,那你现在要做的事才是最危险也是最重要的,但数你最机灵,就拜托给你了。” 木砚不再说废话,他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千万小心。” 小庄将军迅速将身上的甲衣脱下给木砚,又快速点了兵:“前锋队、骁骑队各二百人出列,保护木砚,准备突围。” “烽子戌卒准备,烧狼烟示警。” “飞军队出列,守好外围,准备山地作战。” “十人为一组,绝不能掉队落单,也不要进石林里,小心所有的村民,包括老人孩子。” “一旦有村民出现,不管是谁、也不管他要干啥,听话的一律绑了,不听话的杀了。” 木砚准备妥当,和长贵叔一起翻身上马,被一群精兵围着向村口疾驰而去。 落日就在他们这一队人的前方,终于坠入山那边,山顶上只留了一抹金色的余晖。 第256章 七星7 陈南山骑在马上,随行在竹竿轿的一旁,在天黑之前终于进了金陵城。 李昱白的情况很不好,因此他没有回安国府,也没有去大营,他直接去了引凤归。 因为三平在这里,官家也在这里,朱季川也回的这里。 秦淮河地这一段已经被重兵守了。 除了引凤归,福伯又新买了一条大花船。 引凤归这条二层的花船里住着青鸾和崔氏,还有娥姐和崔氏的贴身丫鬟,其他那些姑娘们早就住去了娥姐的那个小院,将花船让了出来。 新买的花船则是住着官家等一些男子。 王仕杨被抓了之后,王二夫人为了给自己娘家留根血脉,将王仕杨所用的毒和解药都交了出来。 赵煦的毒已经解得七七八八的了,他和三平都在船头。 青鸾在引凤归二楼的厢房里照顾还没醒的崔氏。 崔氏的伤不危及性命,但碎骨之痛,无论是谁都遭不住的,因此小七妹配了麻沸散,疼的厉害了就喝一碗。 而娥姐带着阿梅、安宁和大武三个心智加起来也只有二十来岁的娃在浅水处抓鱼。 “阿梅,小心你的裙摆,快点给我放下去。” 阿梅立刻放了两根手指那么宽下去:“娥姐,再放要弄湿裙子了,这样行吗?” “大武,你力气小点,网都要扯破了。” 大武挠挠头:“破了么?那让师父一会来补。” “那位,乐宁小主子,哎,对,您热不热,要不要奴给您解了帷帽,要不要奴给您打打扇子?” 乐宁挥挥手:“免了,别挡路,别扫兴,最好别开口。” 娥姐忙得很,福伯闲得很。 娥姐收银子收得开心,福伯付银子付得也开心。 他的眉心纹和八字纹不知为何都浅了,乐滋滋地在安排着吃的。 “嗯,官家要吃凉的,公主要吃鲜的,阿梅要吃甜的,大武只要有肉就行,三平只要有壶酒就行,安排,都安排……” 娥姐又接了颗金豆豆,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原来一家子就出了小妹头一个心眼多的,娥姐我命真好,自从有了青鸾,我娥姐啊,这运气好得……哈哈哈哈……这要是搁以前,娥姐我哪敢想这美事啊……” “哎呦,给几个娃做点冰饮子去。” 她看了看风光依旧的秦淮河,乐滋滋的又豪情万丈的笑起来:“娥姐我啊,以后就是混京都御街的了。” 京都御街啊,那可是一个灯笼能砸到四个五品官的好地方。 这个好地方,谁有她的后台硬,节度使都是最低的了,公主啊官家啊,那不妥妥的都是她的后台么。 哎呦呦呦,这脸啊,这嘴角啊,怎么就是收不回来呢。 一匹快马沿着河堤一路飞驰过来,被守卫拦住了,验明正身,口令无误,又无携带武器,这才被放行了。 “节度使让我送来京都使节和急报,请官家过目。” 京都使节,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上了船几乎哭出声来:“官家没事就好,官家没事就好,太皇太后嘴上说您肯定会回宫,老奴知道,她担忧得都没睡好。” 福伯接了,核验过无气味无夹层等,之后才恭敬地递交到赵煦手里。 是两封信。 一封来自太皇太后的来信。 就如赵煦估算的那样,两浙路节度使确实是太皇太后的死忠党,他收到赵煦求援之后,立刻带兵前来,也没忘记赶紧往京都给太皇太后送了信。 高滔滔在信中先是赞扬了他治水守城、救助百姓、抵抗反贼,既没有堕了皇家之威,又不失皇家之慈,可圈可点。 转头又问他何时返京,在信的末尾,像平日里那样叮嘱他务必在初七前回到京都,莫要误了初九大婚。 她还在信中说:孟家长女敦厚可亲,秉性温柔,有为中宫之凤仪,堪为良配。 而另一封则是太傅的来信。 信里十分欣慰的赞扬他治水守城做得很好,但身为天子却犯险境,属实有不妥之处。 但在信的末尾,太傅还说,当他身在白塘县被安国府围困的消息一传回宫,宫中的情势便又有了变化。润王一党再次逼宫,被太皇太后给挡住了。 太皇太后立刻点了京畿路大军和淮南西路大军共同赶赴江宁以解白塘之困。 而宫中有润王之党,竟然乘夜入宫,意图刺杀太皇太后,虽然没有得逞,但还是伤了太皇太后的手臂。 在信中,太傅恳请官家早日回宫,如今已指派了禁卫军副统领前来金陵恭迎圣驾。 赵煦:“太傅绝不会假说皇祖母受伤,看来真得早日回宫了。” 他叹了口气,还没找到李昱白,小七也还没回来,他还没回白塘县看看邓婆婆和一众百姓,他还舍不得这里。 他对内侍说:“待找回李昱白李大人,便立刻回宫。”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青鸾从二楼急匆匆地下来往船舱外走,却又停在船舱处,始终没有抬脚跨出去。 他也跟了上去。 只见陈南山和朱季川带着人抬着竹竿轿也从河堤上来了。 竹竿轿里蜷缩着一个人,被陈南山的外衫罩着,看不出是谁。 陈南山对青鸾抱拳道:“青鸾姑娘请移步。” 待青鸾出去,又叫了三平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关了船舱的门,将大武等闲人、青鸾、娥姐、以及一众护卫都关在外头。 “官家见谅,只是李大人绝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外衫下蜷缩着的人开始四肢抽搐,像一张弓被反折了一样僵直着。 陈南山将外衫解开,露出一颗铮亮的光头来。 光头下,李昱白表情痛苦,嘴角流涎。 “先生这是怎么了?”赵煦问道。 陈南山:“李大人被人多次喂了五石散,此刻瘾发了。” “这个我真没法治,”三平说,“毕竟我以前治的都是穷人穷病。” 五石散这东西,穷人根本接触不到。 船舱外,青鸾低着头。 阿梅:“姐姐是不是哭了?” 大武:“青鸾姐姐是不是饿了?” 乐宁:“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看谁不顺眼就掌嘴不好么?那个……娥姐,谁把她惹哭了,给我掌嘴。” 船舱里,赵煦半蹲在李昱白身前。 “等小七一回来,我们便启程回京都吧。”赵煦说,“太医院张院判擅解五石散之毒。” 他看着瘦了两圈的李昱白,自责得很:“是朕任性了。” 陈南山:“大人委实受苦了。” 朱季川:“先生此番遭罪了。” 三平感叹:“光头这么圆,神仙小时候没人给他睡扁头啊。” 赵煦伸出手,将李昱白抽搐着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李昱白缓慢的抬起头来。 天就要黑了…… 第257章 七星8 …… 一抹斜阳悠悠地缀在秦淮河的河面上,河面瑟瑟,残阳似血。 船舱里,赵煦眼角微红,鼻尖微红,他将头埋在李昱白的胳膊上,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你们都出去,让朕和先生单独待一会。” 三平咪了口小酒:“理解理解,久别重逢,劫后余生,理应埋头大哭一场,这是应该的,没人笑话,哈哈哈哈……” 赵煦顿觉哭笑不得,不由抬起头看向三平,见他一脸油滑的真诚,和小七妹如出一辙的可恶,那点说不出的难受顿时就散了。 三平絮絮叨叨的念着:“陈大人,朱大少爷,咱仨可得有点眼力见,现在去给官家守好门比战时守好一座城更容易成为官家的心腹……” “咱仨今日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要守口如瓶,来日咱仨一文一武一道前途不可限量啊……” “哎呀,那老道我是不是能讨个封赏?” “讨个啥封赏好呢?不如要块地在京都建个三七观……” 赵煦:“行了,请道长给先生扎上几针,让先生能少受点苦,若是能安然睡会便比什么都强。” 三平立刻开始拍马屁:“哎呦,官家真是宅心仁厚,属实是老道我见过的最仁爱的天子。” 陈南山没好气地揭穿他:“你总共见过几个天子?” “陈大人,你这话说得老道我属实不敢苟同,”三平振振有词,“没亲眼见过也在史书上读过的,陈大人好像曾是进士及第,不会没读过什么书吧……” 陈南山被噎住了。 朱季川懂了,小七气人的本领,原来是家学渊源。 三平嘴皮子上赢了,此刻乐呵呵地拿出了针。 李昱白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闭着眼睛。 三平捻了捻针,一连扎了好几个穴位。 “听说这五石散会让人神智溃散,到最后就会为了吸食而任人摆布,”他扼腕叹息道,“大人确实受苦了,这都瘦得有些脱相了。” “犹记当时初见面,那可真是天上的人啊,啧啧啧……” 陈南山:“李大人这种情形,需得有人贴身照料,还得亲信之人才可,船上的女眷不适合,其他人也不适合,就劳烦道长你和大武两人了。” “不烦不烦,老道乐意得很。既然我和大武都是亲信了,”他捋了捋山羊胡子,笑眯眯地:“是不是能加钱了?” “加钱可以,”陈南山点头同意了,“必须戒酒。” 三平捋胡子的手立马就僵在那里了:“陈大人,老道也就是要点银子,你这可不兴直接捅刀子的。要不,您从上上句重新说起,老道我再重新答一遍……” 赵煦看着李昱白,脸上担忧之色不减:“派人去清凉寺传个信,其余的小贼子留给小庄将军去找,让小七快点回来。” “明日一早,我们立刻出发回京都,先生的毒不能久等。让人去大营,将节度使和庄将军请来,共同商议下明日出发的细则。” “陈南山,你留在金陵,同节度使一起将江宁整顿好,再将王氏一族押往京都,让百官好好看看这乱臣贼子的下场。” “另外,朕还想让庄将军派人去白塘县,给邓县丞建座生祠。” 陈南山一一安排下去之后,赵煦看着船外叹了口气。 “再过一会,伍家沟的人该到了。” 他将手搭在针灸后呼吸已经平稳的李昱白身上:“先生,我想让你见一见我在这里交的朋友们。” 他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些,还带着点自豪。 “若是没有他们,朕觉得这个皇帝当得可有可无;正是跟他们生活在一处的这段时间,朕由衷地觉得,朕想当好这一国之君,朕也能当好这一国之君。” 李昱白的眼皮在轻微的颤动。 “先生,你也觉得我一定能当好的对吧。” 赵煦看到了,所以他站起身,颇有兴致地问:“去问问娥姐,宴备好了吗?朕……不,我赵小六要请青叔他们吃烧鹅逛花船……” …… ………… 烧狼烟,靠得不仅仅是稀少的狼粪,要烧出黑直而圆且不散的烽烟,更靠烽子戌卒的技巧。 首先得找到合适的地方。 小庄将军:“飞军队五十人出列,护好烽子戌卒。” 狼烟起,城中守军自然也能看到,也是示警的一种,知道有敌人,但无法知道敌人有可能已经在身边,所以需要木砚去报信。 立刻有五十人脱离队伍,去找合适之处烧狼烟。 山村村民还是没有出现,只有火光,之前还算热闹的山村,活人仿佛都离奇消失了。 小七跟着飞军队在最前面,给小庄将军带的人开路,直接赶向那处。 小庄将军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不时紧贴着地面仔细去听。 他所指之处,一路过去好些人家。 都烧着了,却没有人呼救,也没有人出现。 整个村子诡异得很。 圆通小沙弥瑟瑟发抖地被护在中间,大馒头、小斋饭都不叫了,垂着尾巴低着头,走得老老实实的。 圆通小沙弥:“我要回寺庙里,我害怕……佛祖保佑……” “你的佛祖现在没空,”小七妹说,“等将贼寇杀光了,我再送你回寺里。” 路过的第一间屋子,茅草顶已经烧光了。 黑烟和火光之间,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形。 小七妹敏锐地看到了一双露在门外朝天躺着的脚。 她带人赶过去,配合着将这双脚的主人拉出来,这次死的是个妇人,脖颈折断,脸被熏黑,早死透了。 她手里抱着的,大概是她不过五岁的孩子。 再往前去,另一户起火的人家里,依稀可以看到个垂暮的老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在这个村子里,容易成为拖累的老人、妇人、孩子可能都被杀光了。 小庄将军震惊地说道:“小陈大人,估计这村子就是安国府豢养私兵死士的地方。” 突然,幕天席地之间,隐约传来了几声骏马长嘶的声音。 木砚那一队人在出山的路上遇袭了。 小七妹紧了紧手里的斩马刀。 小庄将军突然跳起来示警:“敌袭……” “滚石来了,找掩体……” 在他的叫声之下,有“轰隆隆骨碌碌”的滚动声在山坡上响了起来。 “快,山石来了,大家找掩体,注意躲避。” 小七妹大声喊起来。 黑暗中,危险不知来自何处,只知道来自四面八方。 …… 第258章 七星9 “绊马索,小心绊马索……” “减速,调整队伍,前锋五马冲,后方十马准备斩马刀砍……” 骁骑队队长大喊道。 绊马索对重骑兵没用,只能用于轻骑兵。 而他们这些就是轻骑兵。 前锋五马,就是用来成全对方的绊马索的,存活率仅有两成。 后方十马在对方无法展开第二巡绊马索时直接拿下对方的人头。 五匹骏马倒地长嘶,有摔断脖颈的,有倒地哀鸣的;而五名骑士也一样,有被马踩碎胸膛的,有被摔断手脚的…… 木砚和长贵在队伍中央,越过这次绊马索之后,他们还在山道上奔驰。 路太狭窄,没法尽情狂奔。 后翼五人已经换到了先锋位置。 一匹接一匹,每匹之间隔着一个马身的距离。 duang…… 地面突然陷落,出现一大块带着长长尖刺的木板。 当先一匹骏马掉进了陷阱里,木板上尖利的长刺瞬间扎穿了马身,鲜血飞溅。 第二名骑手一夹马腹,从陷阱上方跳了过去,不过冲刺几步之后,同样掉进了另一个陷阱里。 骏马哀鸣,骑士已无声。 骁骑队长一挥手,叫停了队伍。 木砚环视着四周,终于深刻的明白了小七妹的话。 他压低声音说:“长贵叔,看来小七说对了,我们可能出不了山。您骑一匹马独行吧,别走有路的地方,悄悄从山林里穿过去,我带队引开他们。” 或许,长贵叔单人匹马悄悄潜行,反而能突围出去。 “不行,”长贵说,“小七说我的任务是护着你。” “咱们要是都出不去,官家那就该出大事了。”木砚说,“我拖住这些人,您轻装去吧。” …… 天已经全黑了,山里不比金陵城,除了漫天星斗,本无一丝其他光亮。 然而村子里还有光。 滚石砸中了好些屋子,将火势蔓延了开来。 黑暗中,不时传来了厮杀声,还有惨叫声。 滚石与敌人一样,如鬼魅般突然出现,没和敌人打几个照面,小七妹这一方已经有了伤亡。 敌人根本不给你缠斗的机会,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 这个处在半腰上的山,已经成了敌人最有利的战场。 而这个山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老人、小孩甚至还有妇女都死于同一种手法,被折断脖颈而死。 精兵们已经摆开了圆阵在缓慢的移动。 这是野战的环形防御阵法,没有明显的弱点,将正在寻找地下密道的小庄将军等人保护在阵法最中央。 小七妹防护在最外围。 最外围的精兵们是精神绷得最紧的,得小心山石,还得小心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敌人。 而圆形阵到有屋舍处,便容易被阻碍。 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屋子里, 突然闪出一个黑影,如闪电般袭向队伍。 小七妹一蹿,终于将这个黑影抓在手里,先是一拳将他的牙打掉,然后才绑了扔进队伍里审问。 这人身穿黑衣黑裤,除了眼睛,其他裸露的皮肤都被抹黑了,连牙齿都被抹黑了。 小七妹撩起他自己的衣摆,将他的脸抹干净,正是进村那时端着碗喊着“女婿来了”的那个农夫。 “你们为何要烧村子,为何连自己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不放过?”小七妹实在是不理解,“你们是谁的人?” “呸。”那人愤懑地呵斥道,“舍小家才能保家卫国。” 小七妹诧异问道:“保那个家卫哪个国?” 那人冷笑道:“无知小儿,哪里能理解吾等为国捐躯之心,无需多问,吾等绝不背主求荣。” “呃,你想背主求荣,我们也不要,连老人孩子都下手的人,都该被五马分尸,”小七妹笑道,“何况你就是个最低等的马前卒,是用来送死的,也不可能知道真正的机密。” “你……”那人被一激,先是勃然大怒,接着冷笑道,“你倒是狡猾,难怪逼得大人……” 他知道失言,立刻住了嘴。 小七妹正要再问,却听到圆阵中间,小庄将军发出了“啊”的一声。 紧接着便是一阵乱糟糟的犬吠和精兵们的呼喝声。 有人在喊小庄将军,有人在喊打狗。 小七妹的心提了起来,交代了左右后,她赶紧钻进了圆阵里面。 阵眼中央,圆通小沙弥已经被踩在小庄将军脚下,而小庄将军的手臂上受了伤,一把十分秀气的短刃掉在他脚边。 大馒头、小斋饭等已经在撕咬着其他精兵,此刻被一条又一条的放倒了 “小大人,这个小和尚偷袭我。” 小七妹赶过去,将圆通小沙弥提在手里:“连你们清凉寺都是安国府的人?” 圆通小沙弥的手上还有血,却口称“阿弥陀佛”,满眼仇恨的盯着小七妹。 小七妹:“谁让你这么做的?” 小沙弥痛喊一声,用仇恨的眼神瞪着她:“谁让你们不走,你们在寺庙里救了人就该走的。” “你们走了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这个村子不会有事,六婆婆、秀婆婆她们也不会死……” “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不来,村子里大家都好好的,师兄他们也会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大馒头和小斋饭也不会死……” 小七妹将他扔给精兵:“看住了,别让他死了。” 她问小庄将军:“他此刻偷袭你,会不会是因为你快要发现入口了?这附近有什么异样么?” 小庄将军面色痛苦地伸手指向一旁的农舍:“这间农舍没有起火,位置又隐蔽,我正要往那里走,他就动手了。” 小七妹和小庄将军对视了一眼,他们找对地方了。 找对地方,就意味着你死我活的厮杀就要来了。 俩人一起钻进了屋子里。 这是间布置得很普通的屋子,小庄将军找了一会,才从比别的农户家要干净得多的灶台里发现玄机,找到开关,那个贴墙的柜子移开后,就打开了一个洞口。 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各色各样的石钟乳倒悬垂在洞顶。 小七妹没有贸然进去,她和几个精兵一起,抬了块大石头压在洞边的机关处,这才带着人进了洞里。 洞穴深处,好似有火光一闪。 小七妹赶紧追了过去。 转过一尊高大的钟乳石,小七妹和一个坚硬冰冷的人撞到了一起。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座真人大小的石像。 用天然形成的石钟乳雕成的,白色的莲花座上,栩栩如生的面容和神态,甚至连衣袂飘飞的体态都如同真人。 而在石像后面,还有个很大的石台。 此刻石台的四周摆着些造型古怪的灯盏。 一共七盏,其中有两盏还亮着灯。 小七妹赶过去一摸,还有余温,再一看亮着的灯盏,用的灯油竟是红黄相间的油脂。 每一个灯盏里的用量差不多,其他的灯盏还发烫,但只有这两盏还亮着。 显然有人刚从石台上离开,来不及熄灭所有的灯。 而在石台下,蜷缩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 小七妹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林武小哥。” 瘦骨嶙峋,形销骨立,头发和牙齿都脱了一半,一只脚上有根铁链紧紧的绑着。 正是被于管事绑走的林武。 第259章 七星10 失踪时,他还是意气风发、强壮威武的从五品带刀侍卫。 如今,却像病弱的老狗一样蜷缩着。 小七妹心头有把火在烧,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碰林武的肩膀。 林武却敏感地缩得更紧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了,李昱白喝茶只喝龙井写字惯用右手左手的伤疤在上臂外疤痕细长他叫她的小名阿辞他们在连枝树下藏了东西……” “藏了什么我真不知道我没挖开看过……” “署里来了三个道士是从临安来的会捏泥人头善治外伤老的爱喝酒小的只有九岁的心智……” “你要问什么我都说……” 小七妹刚一起身,他却又扑过来,匍匐在小七妹的脚边哀求:“给我一点,求你,只要一点就行,要我做什么都行……” 小七妹蹲下身,抚摸着林武的后脑勺,沉声说道:“你要五石散,我有。” 林武抱住了她的脚:“给我一点……” “那你告诉我,李昱白李大人刚才是不是在这里?” “给我一点,求你给我一点……” “你先说。” “是,是,在的,在的,我没脸见他……”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主人你带走了,主人你带走了……” “带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许是清凉寺,也许去后山悬崖了……” 密室外,天已经全黑了。 小庄将军神情严肃。 垂直的狼烟一直没有升起,如今即便升起,也将会隐没在黑暗中。 狼烟起,有敌袭。 而此刻狼烟不起,就表示他派出的烽子戌卒和五十飞军队已经出事了。 而厮杀也终于来了,在这个诡异的山村,响起了倾巢而出的脚步声。 小庄将军竭尽全力喊了句:“敌袭,迎战……” “死守阵地,杀……” ………… 青叔青婶带着大傻呆等人来的时候,恭恭敬敬的准备磕头,被赵煦拦住了。 “青叔,我的岳父就是修堤坝的,你们伸伸手就能够得上,何必这么拘谨。” 青叔倒真的一下轻松起来了:“可不,来前我就说了,官家请我们吃烧鹅逛花船,这有啥可怕的,就吃呗,就逛呗,还能有什么事,王定国那王八蛋都死了。” “可不,”赵煦顿时变成了赵小六,“王定国这老王八蛋可是被小七用马给拖死的,死得真窝囊。” “哎呦,小七可真厉害,”青婶好奇得很,“她究竟是什么官?” 见赵煦迟疑着思考,又问:“难道是宫里的妃子?妃子武功这么高的吗?” 赵煦和朱季川同时愣住了。 赵煦怔忡了好一会,青婶都以为自己说错话想下跪请罪了,他才笑起来:“小七啊,她以后是要替我微服出巡,四处杀杀贪官污吏,再四处行侠仗义的,哪能关在宫里不得自由呢。” 朱季川松了口气。 青叔兴致勃勃地问:“听说小七会喝酒的师父来了,我能跟他比个酒么?” 赵煦:“那有什么不可以,去请三平道长来,备好酒。” 三平很快就从厢房里出来了。 引凤归这条船在秦淮河上滑动起来。 青鸾在后面一条船上弹着曲子,又请了另一条花船在表演歌舞,富贵逼人的秦淮河,今日为庄子里的泥腿子们热闹了一回。 连大武都坐在厢房外的船舷边,托着腮帮子看得出神。 厢房里,一直睡得很安静的李昱白突然睁开眼睛,他撩起长衫,从大腿内侧撕开一块皮,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细长的竹筒来。 他正要打开竹筒,就听见有个沙哑如老妪的声音在问:“大武,李大人还睡着吗?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于是立刻将竹筒藏进被窝,人也赶紧躺下。 大武在说:“不行,陈大人说谁都不可以打搅这个睡觉的人。” 老妪的声音说:“大武真棒,是我不对,那我走了。” “你哭啦?”大武在问,“那我拉开门,你在门缝里偷偷瞧一眼吧。” “不,大武,你之前做得就很好,”老妪的声音说,“不要被别人影响,做你自己认为对的就行。” 大武“嗯”了一声。 门外的脚步很轻的离开了。 他听了一会,见没有人来,大武也没进来,便轻声打开竹筒,将竹筒放在了船舱的地上。 不一会,十几条比蚯蚓略大的红蛇从竹筒里爬出来,顺着厢房的门缝、窗户缝爬了出去,慢慢的蠕动着,逐渐靠近了热闹的花灯处。 黑暗中,一匹骏马从山路里奔驰而出,马蹄哒哒,又急又快,像一道闪电般撕开了黑暗…… 第260章 七星11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 咻……咻…… 羽箭破空声也急。 长贵其实很少骑马,他一般都待在官家所在地方的房梁上。 但好在他的落叶十三飘已经出神入化,所以他紧贴在马的右侧腹,像枚落叶般随着马身而动。 他没有施展自己最擅长的偷袭和近身打斗去杀敌,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出山、进城、找到官家、绑了假李昱白。 咴…… 突然,身下的骏马猛地抬起头,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急促的嘶叫,开始四蹄乱蹬,失去了方向乱跑…… 马中箭了。 那就靠腿。 长贵飘下马,钻进了林子里。 他已经出山了,就绝不能再回头和敌人缠斗到一起。小七妹说他久居深宫,这是真的。 他在深宫的日常生活是很枯燥的,已经不太适应这个热闹又繁杂的俗世。 但他有种直觉,他能出山,是木砚、是那些精兵拼死换来的,而敌人巴不得和他缠斗在一起,才好阻碍他的下一步。 他只要做下一步——去引凤归,找到官家。 呼呼……呼呼…… 刮起了风,好似要下雨了。 …… 喂,要下雨啰,婆娘回家收衣服啰…… 哎,下雨何嘎啰,你自己晓得收衣服啰,未必都要靠你婆娘啰…… 你个单身公,你晓得个屌,你只晓得下雨要往屋里头跑…… 青叔和伍叔对起歌来了。 这乡间俚语的对歌唱得有滋有味的,甚至将对面花船上的歌舞都比了下去。 青婶:“那些小姑娘跳得好看是好看,花里胡哨的,看得多了人骨头好像就软掉了一样,还是咱乡里的对歌有韵味。” 赵小六:“青婶,来一个……” 青婶一口饮光了杯中酒:“来一个就来一个。” 她放下杯子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走到船舱中,手一扬,放声唱了起来。 “来嗬嗬,来嗬嗬,放牛的小哥你看过来嗬,呦嘿呦嘿喂,呦呵呦呵喂……我是河对岸十八的家哟,乐的乐,对过的小伢儿对什么歌……”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到妹面前?” “什么弯弯长街买,什么弯弯水中央?” 青叔在大伙的推搡中也站了起来。 “来嗬嗬,来嗬嗬,划船的妹子你听着呦,呦呵呦呵喂,呦呵呦呵喂……” “月亮弯弯弯上天,梳子弯弯到妹面前,镰刀弯弯长街买,犁耙弯弯水中央……” 赵小六从没听过这样的对歌,他觉得稀奇得很,听得合不拢嘴。 伍家沟的人显然更喜欢对歌,此刻的气氛比看花船娘子们跳舞时要热闹多了。 大傻呆在啃烧鹅,二傻呆在啃烧鹅,大柱子也在啃烧鹅,啃得直打饱嗝。 朱季川有些心事,只坐在船头那看热闹,并不喝酒,也不说话,只看向远处的天空,那是清凉山的方向。 同样有心事的青鸾已经回了后船,她在夜幕中枯坐着,看向引凤归的二楼。 官家要宴客,陈南山便得负责好安全,安排了护卫在引凤归的前后左右的小船里。 他自己就在前面的小船上。 花船整个一楼都是伍家沟的人,二楼只有李昱白,大武守在门口。 三平被伍叔拉着在敬酒,一个大概是在说再来一杯,一个大概在说一杯怎么够。 青婶挥着手扭了扭腰,往后退了两步:“我这才开个嗓,看我来个高的……” 她的脚跟后不过六七步的距离,谁也没发现有一条红绳正在蠕动着。 青叔不服输:“今日高低都要让你看看家里到底谁是顶梁柱,等我开开嗓……” “顶梁柱?你就是个棒槌……”青婶又退了一步。 青叔:“我若是棒槌,你便是棒槌婆娘……” 乡里乡亲的都笑了。 青婶笑得弯了腰,又退了一步。 红绳已到她的脚后跟了。 赵煦乐得不行,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也想放开嗓子唱上两句。 他的手搭在窗棱边,一条红蛇已经呲出了小而尖利的毒牙,离他的手不过两指的距离。 咕咕……咕咕咕…… 突然,从船尾扑进来只苍鹰,用傲视群雄的目光睥睨着船舱各处,瞳孔竖成了一条线,眼神锐利,透着精光。 那些红蛇好似察觉到危险,开始调头蠕动着后退。 咕咕……咕咕咕…… 随之,苍鹰突然一扬脖子,头颈处的毛炸开,朝天尖啸一声。 吭…… 那些蛇纷纷加快了速度,沿着来的路拼命的往厢房里爬。 正是这声尖啸声打断了船舱里的对歌。 守在厢房门口的大武站在楼梯上,歪着头问:“小咕咕,你饿了?” 小咕咕头一侧,喉咙里“咕咕”两声。 大武便顺着它的视线一扫。 小咕咕双翅一展,在船舱处低空飞起,不太轻盈的从众人的头顶掠过,结实又沉重地落在窗棱边。 赵煦被它的翅膀扇中,不由得后退几步。 小咕咕的头一探,收回来时,尖喙上叼着一条僵直的红绳,像吃小鱼干一样吞了进去。 三平着急地跑过去揪住它的脖子:“什么东西都敢吞,也不怕毒死你,快,吐出来让我看看清楚。” 小咕咕双翅一展,将他扇开,又是一阵鹰唳。 船舱里,便像下雨一样,突然掉下几条蠕动着的红绳。 青婶吓得一哆嗦:“哎呀妈呀,有蛇……” 船里登时乱了。 朱季川将赵煦护在身后:“糟了,先生一人在厢房里。” 话音未落,厢房里传来“叮”的一声。 离厢房最近的大武立刻返回二楼,推开了厢房门,见李昱白已经睁开了眼,原先放在床头的一个水杯此刻跌落在地。 “抱歉,”他孱弱地微笑着,“没想到我已经连水杯都拿不稳了。” 大武:“哦,你可以叫我。” 朱季川和三平护着赵煦此刻正在上楼。 赵煦大喊:“先生安否?” 李昱白却无半点反应,只问大武:“大武,官家可好?江宁水患如今怎样?金陵城如何了?” 直到看到赵煦出现,他面露欢喜,准备下床行礼。 赵煦赶上前两步:“先生没事吧?” 李昱白抬头看着他的嘴巴:“官家安然无恙,便是大幸。” 又指了指耳朵:“抱歉,我的耳朵它受伤了。” 赵煦已经快要走进厢房了,正要伸手去够李昱白的肩膀:“小七说过了,三平道长说可以试试鸣天鼓……” 冷不防小咕咕从他身侧扑过来,“呼”的一下啄向李昱白。 第261章 七星转运 朱季川忙伸手挡在厢房门口,口中喊道:“大武,管好小咕咕。” 赵煦也急得高声大喊:“护卫,保护好先生……” 小咕咕被朱季川挡了,也不后退,另换了个角度往李昱白扑去。 引凤归前后左右的小船上,立刻有护卫纵身上了引凤归。 不过一瞬的功夫,船上顿时涌上十数个护卫,更有弓箭手。 三平大喊:“误会,都是误会……” 他脱下外袍,准备将小咕咕蒙头罩住,但小咕咕双翅一展,使劲扑腾,竟将他扇到一边,喉咙中咕咕作响,又对准厢房里的李昱白冲过去。 朱季川和赵煦站在李昱白身前,此刻便像是对准赵煦冲过去一般。 护卫队里,便有人拉开了弓箭对准了小咕咕。 “别放箭……”朱季川大喊一声,奋不顾身的将小咕咕一挡,三平忙张开双臂跟在后面:“小咕咕,停下……” 两人合力终于将小咕咕给拦下了。 三平松了口气:“对不住啊,神仙,是我的错,我给小咕咕喝了点小酒……” 防住了小咕咕,没防住大武。 猝不及防之下,被挤到一旁的大武抡起拳头,一拳砸向李昱白。 “小咕咕要啄你,肯定是你不对,不然小咕咕为何不啄别人……” 他将李昱白压在身上,一顿乱拳,劈头盖脸的砸了起来。 赵煦正要去拉,就听到长贵的声音在岸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小七说,绑了李昱白,绑了李昱白……” 被压在大武身下的李昱白突然暴起,将大武震开,使出锁喉爪抓向正俯下身来的赵煦。 听到长贵的话,朱季川和三平同时松开小咕咕,蹿向李昱白。 但谁都没有李昱白快,从他的袖子里钻出好几条小红蛇来,争先恐后地朝赵煦爬去。 其中一条最快的已经像蚂蟥一样粘在赵煦脖子上。 突然间又惨叫一声,李昱白已经被小咕咕啄下一只右眼来。 “啊,我的眼睛……” 鲜血从他脸上那个窟窿中涌出,他的面貌在发生着变化,一会变白,一会变黄,就连鼻尖都在一会变挺一会变塌,像在溶解,又立刻被某种微小的东西堆积了起来。 这种东西,一会让他成了李昱白,一会又露出个其他人的面容来。 而那些红蛇竟畏惧得直朝他身体里钻了回去。 赵煦被护卫着退出了厢房,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奇景。 “你究竟是谁?”朱季川喝问道,“李大人呢?” 那张带着血窟窿的脸转向他,阴恻恻的笑弯了嘴角:“我就是李昱白,李昱白就是我,我死了,李昱白也活不了。” “七星转运,同死共生……” ………… “起火了,清凉寺起火了,”小庄将军,“我们来晚了。” 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终于剿灭了山村里的敌人,迅速赶往林武所说的两个地方。 清凉寺已经快要烧光了。 而在这个悬崖峭壁上,他们堵住了一群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的光头。 不,应该说,这十几个光头在峭壁上等着他们追来。 圆通小沙弥在小七妹手里扑腾着喊:“师父,师兄……” “圆通,别怕。”为首的人穿着袈裟,正是之前在菩提树下辩经的住持。 “住持,”小七妹问,“安国府败了,下面的村子也败了,佛祖说回头是岸,你们交出李昱白,或许还有活路。” 月光下,峭壁上满地僧人,唯独不见李昱白。 慈眉善目的住持露出个笑来。 “阿弥陀佛,小施主,圆通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老衲的安排,施主不必为难他。” “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一把年纪了,想必知道得多,”小七妹说,“你们不像是安国府的人,村子里的人说舍小家才能保家卫国,主持不如告诉我,他保的是哪个家卫的是哪个国?” 主持:“那小施主保的是哪个国?你现在护着的大宋,便是正统之国吗?赵家便是真龙天子吗?” “你们说的这些真龙正统,都是狗屁,”小七妹摇头道,“佛经也好,道经也好,也是狗屁。” 她说:“我不在乎坐椅子的是谁家的人,你们扯的这些大义都没意思,我只想护住我自己的人,杀掉该杀的人,让我爱的人安枕无忧、吃饱穿暖,平安喜乐,便是好人。” “小施主你爱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主持笑道,“杀他们的正是赵家的人,你为何还要护着赵家的小儿?” “你和于管事一样,都是在试图操控我吗?”小七妹好奇地问,“于管事曾说,他的师父叫圣墟子,会用七星借命灯,这个圣墟子是你吗?” “小施主说话真有意思,”主持又笑起来,“老于死得突然,他怎么会说起圣墟子,是大长公主说的吧?” “哎,被你发现啦,”小七妹笑了笑,放开了小圆通,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杀得累死我了。” 她好奇地问主持:“我现在要是放下刀说要出家,是不是就能成为你祖宗,哦,不,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就能立地成佛?” 主持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弟子呵斥道:“放肆,黄毛小儿,你犯的杀孽太重,怎么还敢妄想成佛?” 小七妹问他:“那你的佛祖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假的。” “佛祖说的,当然是真的。”弟子驳斥道。 小七妹哐当一下将刀扔在一旁:“那我现在放了,我已经成佛了,既然我已是佛,难道不该是你们这些和尚的祖宗吗?” “你……”弟子语塞,只好怒斥道,“你罪孽深重,又强词夺理……” “哎呦,我又不想跟你辩经,只要你告诉我李昱白在哪里便……” 主持突然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我若认罪,你能让我的弟子们继续在寺里修行吗?” “主持,你若是死了,这些弟子都得死,”小七妹诚恳地说,“但你要是活着说出一切,他们大概还有活的机会。” 主持便将袈裟解了下来,正要说话,突然间在他身侧 的石柱里,有人闷哼一声,似乎痛得忍不住了:“啊,我的眼睛……” 正是李昱白的声音。 小七妹飞快地蹿了过去。 有头发的李昱白被绑在石柱上,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却诡异的紧闭着眼睛,痛得蜷缩成一团。 小七妹长刀一挥,将他的绳索砍断,和小庄将军一起将他抱了出来。 李昱白却在第一时间用手去捂自己完好无损的右眼:“我的眼睛……” 第262章 七星转运1 小七妹将李昱白的手拿下来,却见他眼睛里仿佛有条小红线在剧烈地涌动,仿佛被封禁的蛇要破眼而出。 但李昱白痛得面色惨白,额角冷汗涔涔,于是小七妹利索地点了他的昏睡穴。 “李大人,这次是真的你了吧。” 一抹晨曦从云层中穿透而出,正照在清凉寺的金顶上。 住持却收敛了笑容,他看着金顶长叹了一声,脸上不尽落寞之意。 “人生有八苦,求不得放不下最苦,老衲一生所求,如今皆化为泡影,功败垂成。” 话毕,他竟毫不迟疑,转身后退几步,往后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徒留了一句叹息。 “七星转运,功败垂成。” 他一动,身边的弟子也都动了。 小七妹没有贸然去拖,她怕有人临死前还想带一个走。 于是转眼之间,便跳了个精光。 满寺唯有一个圆通小沙弥,还站在悬崖边,想跳又不敢跳。 小七妹见他犹豫了几次都抬不起脚,就把他拎了回来。 “哇,我没师父了,也没师兄了……”小沙弥大哭起来,“都怪你……” 小七妹探出头,只见峭壁下白浪翻涌,汹涌湍急,一根尖利的石柱从住持身上穿胸而过,将他挂在半空之中。 而从清凉山顶看下去,山里的村落都只剩余烟和废墟,一片疮痍 等她带着李昱白和林武回城的时候,棺材铺的老板老板娘已经被抓了。 老板瑟瑟发抖:“你们这是做什么?小的岳丈一家一辈子都在山里,连门都没出过几回,能闯什么大祸?什么私兵、死士,小的听都没听过,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老板娘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舍小家才能保家卫国……” 小七妹不感兴趣。 战斧和峨眉刺:“小陈大人,清凉寺和山民的事,我们师兄妹确实一无所知,那个独眼龙虽然相貌变了,但感觉像我们的东家,但小的不敢确定……” 小七妹不感兴趣。 沦为阶下囚的王仕杨言辞激烈:“我金陵王氏乃百年大族,世家典范,我无需向你交代,来日润王荣登大位,自有我王氏起复之日,尔等小人……” 小七妹也不感兴趣。 她只是在王仕杨伸手来指他时,一把薅住了他的胳膊,一拳又一拳,故意减小了力度,用了好多拳,打碎了他的……一些不影响说话的骨头。 等她再回引凤归的时候,三平来找她了。 “第二个李昱白要见你,”他愁眉苦脸地说,“这去京都之后就是不一样哈,来的这两个大活我都整不了,哎,眼睁睁地看着这酬金就是赚不到自己兜里,好忧愁。” 林武的五石散毒,他解不了; 一前一后两个李昱白的情况,他也解不了。 “你要是能解,那才是大麻烦,”小七妹安慰他说,“是个人都得怀疑你出现得居心叵测,更容易掉脑袋。这样该会的会,不该会的不会,那才是大聪明。” 三平顿时高兴了:“哎,小七,你说咱回京到底要些啥封赏才不亏?” 小七妹:“咱谦虚点,别要太多,要块地,要建个三七观,再给师父你要个好听的封号,给大武要个县主的封赏,再给我要块免死金牌,嗯,还得要金银财宝若干,哦,对,还得把木砚要过来。” “要木砚那小子作甚?”三平挤眉弄眼地问她,“难道你要招赘?” 特意路过的朱季川脸都黑了。 摔断了腿在后面的花船上养伤的木砚顿时打了好几个喷嚏:“一定是观棋那小子在府里偷偷骂我,那小子一定是羡慕我立功了……” …… 第二个李昱白被庄伟将军派人严密看守着,生怕又是一个假冒的。 而且让陈南山十分发愁的是,只要对光头独眼龙李昱白用刑,第二个李昱白就会感受到成倍的痛苦,不管隔得多远,没有一次例外。 几次三番的验证下来,第二个李昱白尽管全身毫发无伤,却又受尽了折磨。 他的右眼,那道诡异的红线已经不见了。 “小七,你何时见过她?” 第二个李昱白坐在窗前,虽然瘦了,也狼狈了,但比那个在菩萨雕塑下哭得动人的光头“李昱白”看起来要顺眼些了。 但他问得没头没脑的,小七妹一时没懂:“谁?” “天狗噬月时,你将中了五石散的周芸儿从宗正寺里救出来,在她手里放了一个泥人偶,这个泥人偶的相貌,就是我的妻子。” 第二个李昱白开门见山地问:“你在何时、又是在何地见过她?” 小七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大人还记得你刚聋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看着小七妹说:“我答应了你三个要求。” 小七妹手一拍:“可见你是真的,不是假冒的了。” 这些都是发生在林武被于管事抓走之后,其中李昱白答应三个要求时,大相国寺的武僧还没到,整条石阶上只有李昱白和她两个人。 李昱白没说话,只等着她回答。 但小七妹问:“李大人,你要是找到她了,你会怎么做?”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子?那你是打算成亲吗?” 李昱白沉吟片刻后说:“我听她的。” 小七妹:“可是我听说,她的父兄杀了你的师长一家,这血海深仇的,你要是不杀她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你娶了仇人的女儿,就不怕你师长一家半夜站床头敲你的床板么?” 她一口气地说:“我记得在临安县衙,大人你说有错却无人可弥补,说的就是你的师长一家,那你说的错,想必就是她。” 李昱白:“不是临安县衙,是在周家庄的桃花潭边。” “假的真不了,”小七妹笑眯眯地:“大人好记性,不过她既然是你的错,当然是得抹杀掉,或者修正掉才好,我说出在何时在何地见过她,是不是害了她?” 李昱白的手指骤然收紧,声音低微下去,带着说不出的颤音问:“她如今怎么样了?” “我不是她本人,没法代替她说好或者不好,等以后大人亲自去问她吧,我就不那个越什么代什么了。” …… 小七妹又去找了陈南山。 陈南山忙得分身乏术,官家要出发回京都,他还得在金陵收尾,这个七星镖局和清凉寺还没查清根底,真假李昱白的七星转运,牺牲的精兵们的褒奖抚恤…… 他见了小七妹,一路迎了好几步远,忙中偷闲的边行礼边调侃道:“给陈大人请安。” 小七妹一下笑出了声:“小陈不错,免礼免礼。” 又装模作样地学乐宁,从兜里摸出块肉干:“赏你的。” 陈南山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臭小子,我让你装……” 小七妹灵活地闪开了:“小陈,你又错了,我不是臭小子,我可是女官来着哦。” “你这是又有了新任务?”陈南山没反应过来,“王大郎逃了,莫非是官家让你扮成女官去找王大郎?” “不是啊,我是个女的,当官自然是女官啊。” 没管陈南山被雷轰了的表情,她笑眯眯地解释:“准确的说,我是个不会抓鬼的女道士。” …… 第263章 七星转运2 崔氏醒了,在听到小七妹将王仕杨的手脚也打碎了之后,尽管痛得很,也还是大笑了几声。 “痛快,”她对青鸾说,“求姐姐代为照顾我房里的人。” 青鸾明白她的意思,只说:“要论功行赏,你的功劳足以让你将桐陵崔氏的门楣再立起来。” “若有机会生养个孩子,或者收养个旁支的孩子,男孩也行,女孩也行,好好教养他,不过十几二十年,桐陵崔氏便又可以开枝散叶。” “在你手里,桐陵崔氏还可以是桐陵崔氏。” “你若死了,桐陵崔氏便真绝了。” 崔氏是个玲珑心,当下便问:“姐姐,你的大事了了,也会这样吗?” 青鸾笑起来:“当然,我也立了功的,自然得陪着我妹妹好好生活。” “小郡王呢?”崔氏问。 青鸾的视线又不由得飘到前面的引凤归花船上。 小七妹看在眼里,却说起了其他的事:“陈南山说,被州兵挟持去陈留的百官都降了,唯有王大郎带着几个忠心的手下逃掉了。” “战斧和峨眉刺说,七星镖局的活人镖,都是王大郎和于东家接洽的。” 京都有高阶内侍用假死药将人偷出来,送到金明池的驻军那; 再由驻军乔装后按事先约定的方法联系七星镖局; 七星镖局用棺材将活人当成死人,从京都一路运送到目的地; 王大郎会安排其他的人去接走活人镖,送到最终的“囚牢”里去。 “还有,姐姐,这些都是我从官家那要来的。” 小七将好几份圣旨塞给青鸾:“你还没想明白的事就慢慢想,这些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 江南两路大营。 还是那个只有小小窗户和一扇小门进出的柳营,还是堆积如山的汗臭的衣裳,不同的是抱在一起欢喜得又哭又笑的女孩子们。 “我们能出去了。” “我们自由了。” “我们不再是营妓了。” “天子亲赦,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带着自己在这里挣的银钱,回乡置业,等官家亲政后大赦天下,就可以去接被流放的亲人了。” “快,别哭了,快收拾行李,宣旨的说了,等咱们收拾好,会亲自领我们去官府领路引,有了路引,才真的自由了。” “快收拾呀,我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了……” 五营,某队。 小豆子和队长和老六这个十人队都被点了名。 “护送这些女子平安返乡,便可领赏银,还能提拔……”老六笑得合不拢嘴,“咱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啊,队长,你当兵当得最久,你说说看,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到我们这些人的头上?” 队长也摸不着头脑:“就是啊,如果说圣旨上提了我的名字,这还是可以理解的,但小豆子这个软脚虾也点了,还把他的名字排在我的前面,这就没法理解了……” 小豆子大张着嘴巴:“亲娘咧,官家啊,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果然是真龙天子啊。” 他想了想,突然吓得白了脸:“糟糕,咱前一段时间还聚在一起骂官家哩……” 小豆子这么一说,这些人都吓到了,毕恭毕敬地跪在一起磕起头来:“官家啊官家,那些骂您的都不算数,报应会落到安国府的头上的……” 出营的时候,宣旨的小内侍笑眯眯地给姑娘们一人送上了一套衣裳。 “姐姐们,穿上新衣,就是新生,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又对护送的十人队说:“若是差事办得好,官家还会有赏,但若是在路上欺辱这些姑娘家,那可别怪官家治你们的罪。” 小豆子看着她,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好像在哪里曾见过,却属实想不起来了。 …… 邓县丞夫人的娘家。 宣旨的人由邓婆婆亲自陪着,一起来接她的儿媳和孙子孙女。 “敕白塘县丞邓振庭,忠君爱民,勤勉廉洁,奉公守法,却被安国府派人趁县衙修坝清淤之时,伏击谋害……追封四品,原籍安葬,建专祠,赐其母亲、夫人四品诰命,赏儿女……” 还有当日跟随小七妹去抢粮的、县衙守城的…… 当然,对白塘县来说,最大的喜事是,官家亲令,封白塘县为汤沐邑,世代免除徭役…… …… 陈南山留在金陵善后,朱季川留在金陵治水…… 赵煦有京都赶来的禁卫军队伍、以及两浙路的精兵,带着小七妹一行人,终于乘船回京都了。 崔氏需要养伤、乐宁开始换皮,林武需要解毒,于是全都住进了莘园。 青鸾有意躲避,更由于李昱白被于东家用邪术导致的“转运共生”,他自觉的没有同其他人接触,因此一路上两人并没有碰过面。 等青鸾和娥姐将京中铺面租好,她和小七坐在一起,说起了家长里短。 “小七,我还想亲自动手杀一个人。” 青鸾和小七坐在窗前。 “行,”小七说,“你想怎么杀?” 第264章 七星转运3 青鸾的那点愁绪被小七妹的话引散了,她想了想,那还是动手掐死有经验些。 “在掐死他之前,我得弄明白当年的事。” “在金陵,趁你忙着的时候,我请陈大人陪我去牢里审过战斧和峨眉刺,根据他们的描述我做的画像,”青鸾说,“这两个就是于东家安排去送王大郎儿子的人。” 两个七星镖局的镖师,比战斧峨眉刺更心腹。 “这是根据崔妹妹的描述做的王大郎的画像。” 卷轴打开,王大郎与王仕杨略有相似,但五官更柔和些,从外貌来看,是个五官秀美的年轻人。 “崔妹妹说,王大郎平日里聪明沉稳且善伪装,少有失礼之处,是个不易被发现的伪君子;唯有一点,酒品很差,一喝多了就容易暴露真性情。” “好,我午后有点事要办,”小七妹说,“明日就出发,先去一趟陈留找到他。” 本该从金陵直接去陈留,但这一行受伤的人多,她实在不放心,因此跟着回了京都。 如今大家都安顿好了,李昱白被接回了郡王府,有太医院和钦天监在探究这个听起来神秘得很的“七星转运”。 林武被安顿在莘园,也请了张院判来解五石散的毒,又方便三平偷师。 崔氏又叫回了闺中的名字,现在叫崔芙。 唯有阿梅比较棘手,她明面上是个早该死了的罪臣之女,后来也是太皇太后用别的名义送到大相国寺祈福,如今只好暂时让她扮做崔氏身边的侍女,等论功行赏那日再去要个新身份。 连娥姐都喜滋滋的收拾着不花自己一贯钱就开起来的铺子,每天都在想着铺子里到底卖什么为好。 “午后是砍头的好时机,不能浪费的。” 小七妹说完后,两姐妹收拾了桌子。 小七妹喜滋滋地叫起了娥姐。 “娥姐娥姐,我知道这个铺子要卖什么好了。” 娥姐很快就从屋子里跳着舞旋转了出来:“小妹头,你说说看,娥姐我先听着。” “卖金陵小吃吧,”小七妹流着口水,“盐水鸭、烧鹅、狮子头……” 娥姐白了她一眼:“合着,你这是饿了吧?” “饿倒是不饿的,”小七妹老老实实地承认说,“主要是馋,谁让娥姐的手艺天下第一的好。”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娘子,又做得这么好一手菜,在京都一开店,还不得引来人们的追捧……” 娥姐摇摇头:“那也没有一道菜能卖百金的,不行,我再想想。” “那你边想边做呗,先想想是做鸭还是做鹅呢,做鸭吧, 盐水鸭来一只。” 娥姐:“做鸭?做盐水鸭?盐水鸭一只也就能卖50文,还得杀鸭拔毛,不划算的啦……” “娥姐,你这么美丽细滑的一双手,怎么能干杀鸭子、拔毛这样的粗活,干久了手都会粗的对吧?” 娥姐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左看右看,不由得点了点头。 “放心,这些粗活我来干,我可擅长杀鸭子了,拔毛也拔得不错……” …… 饱餐了一顿后,小七妹戴上了美美的绒花,翻出了三平做的药丸,大摇大摆地去了牛行街。 这条街上多是武官的居所,不管是宅子的大小还是门头的精巧,李进的宅子在牛行街都排得上前五。 但不知为何,小七妹总觉得李府门口的拴马桩边似乎长草了,连石狮子都灰头土脸的。 门房的人在打瞌睡,睡得流了哈喇子。 小七妹:“劳驾,这位大哥,小的奉朱季川朱公子之命,给李大少爷送信来。” “小丫头,你说你是哪个府里的?”门房大哥问。 小七妹:“朱府,朱季川少爷。” “你是朱少爷的丫头?” “小的春香,奉少爷之命,来给李少爷送信的。” “信呢?”门房问。 “这个,大少爷交代我一定要当面交给李少爷的。” 没一会,这位李少爷就出来了。 “朱弟于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我,这份深情厚谊实在是令我心中感激,”李少爷问,“信呢?” “哦,是口信,”小七妹说,“李少爷您站近点听。” 李少爷便走近了两步。 小七妹的鼻子一抽,心里有数了。 “大少爷让小的转告您,上次提过的三平道长已经回京了,如果李府有需要,可以报他的名号去找三平道长。” 找,她就能跟三平正大光明地进府去看;不找,那李府就真的有大问题。 不过,她刚才已经在李少爷身上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腐尸味。 李进死了,只是没有发丧安葬罢了。 李家为何要这样做?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回莘园打包行李的时候,赵煦来了。 “我明日大婚了。”他幽怨的看着小七妹的行囊。 小七妹不太感兴趣,于是敷衍地祝福了两句:“恭喜恭喜,早生贵子,争取晚点嘎嘣。” 她将三平新做的各色药丸都打包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赵煦属实好羡慕。 “先去陈留找王大郎,”小七妹倒没想骗他,“再去江湖上找一找那位圣墟子。” 然后去杀周太后。 这就没必要告诉周太后名义上的儿子了。 赵小六恹恹地:“你不会打算现在就走吧?” “明日走,”小七妹说,“今晚答应大武给他做稞稞吃了。” “我也要吃,”赵小六立刻提要求道,“还有你那日做给青叔吃的那种饼子。” 长贵叔也吞了吞口水,那时候天天吃阿梅煮的饭菜,小七妹做的饼属实是香得很。 他将背上的包袱递给了赵煦。 赵煦献宝一样打开给小七妹看。 “这是错银手刀,听说罗刹用的就是这种,内库总共就十把。” 卷云纹饰的,手柄还包着鲛鱼皮,比斩马刀小得多,精巧顺手。 小七妹很感兴趣。 “这是金丝软甲,原本的尺寸大了,我让宫里赶了好几个夜才赶出来的,按照你的体格改的。” 小七妹很感兴趣的同时还有点疑惑:“金丝软甲为何不是用金子做的,不但有毛,还这么重?” 赵小六得意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乌金铁加上金丝猴的猴毛做的,重是重点,但刀枪不进,还能卸掉掌力和腿风,我翻遍了整个内库,就找到这么一件。” 小七妹挺喜欢的:“看来以后每天得多吃一碗饭。” 不多吃点,穿着这个甲衣一天只怕会累的,一累就容易饿的。 另外形状正常的有一套柳叶刀和一套袖镖,不正常的有手戟和轮圈。 “赵小六,这我就不得不指点一下你了,你这礼送得不够让人满意,”小七妹拿着那轮圈叹气,“你不得安排几个会用的好手来教教我么?” “我安排了你也没时间呀,”赵煦也叹气,“你不是明日就出发么?连我的大婚都不去观礼。” 长贵叔将那套袖镖打开:“别的我不会,飞镖倒是可以教一教。” 这套袖镖是六支为一囊,每一支的大小和重量都不一样。 他取出了其中一只最小的来:“这是绝手镖,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就表示你所有的武器都用完了。” 他的手指一转,最小的那只袖镖就藏在他的手指之间。 小七妹十二分地感兴趣,学得根本顾不上理睬赵煦。 以至于没听到赵煦低声说的那句:“皇祖母明日要见你。” 第265章 高滔滔2 所以当大家挤在一起吃稞稞的时候,赵煦再说起这句话,福伯和三平都不小心喷了。 三平喷到了长贵的脸上:“抱歉抱歉,老道我指定是听岔了气。” 福伯喷到了阿梅身上。 阿梅苦着脸,看着手里的稞稞想哭:“姐姐亲手做的,我才吃了一小口……” 三平:“太皇太后要见小七,那一盏茶的功夫小七要死几回才够?” 福伯:“不至于不至于,太皇太后仁慈。” 赵煦解释道:“皇祖母知道小七性格跳脱,不会拘束她的,也不会因此而责怪小七的。” “可以不去么?”三平问,“反正封赏有道懿旨就足够了。” “去,怎么能不去,”小七挺高兴的,“不过,入宫是不是会搜身?” “还有,其他各宫的主子贵人是不是会召见我?每个人都会给我见面礼的吧?” 赵煦想了想:“这个,应该会的吧。” 小七:“那你的那些娘亲们都会给我备厚礼吧?” 赵煦:“呃,应该有的。” 小七:“是单独见还是一起见?我喜欢一起见,因为一起见的话,备的礼就不好意思比别人的差。” 若是能分开见,那就赚大发了,她有机会进周太后的宫里去探探路了。 “哎呀,”她好似刚才想起来,“不是说润王还在宫里,他不会对我下黑手吧?他要是动手打我,我能还手吗?他要是骂我,我能骂回去吗?我可不想吃一肚子闷气回来。” 若是能让润王闹起来倒也不错。 “哎呀,忘了,我是不是得给孟家小姐备点礼?师父,你说我备点什么好呢?” 三平:“老道我一没进过宫,二没见过未来的一国之母,我上哪知道该送什么礼?实在不行的话,不如带点五香肉干?” 赵煦及时打断了他俩:“孟家长女比你年长,要备礼也是她备。” …… 寅正时分,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就到莘园来接她入宫了。 一见面,女官和蔼地问:“三七小道长,太皇太后给你备了进宫的衣裳。” 小七妹摸摸自己的道髻,又看看身上的灰色道袍,笑眯眯地让女官给自己换了衣裳。 脱道袍的时候,唰,掉了柄袖刀出来。 解发髻的时候,小七妹赶紧拦住了女官:“姐姐,我自己来解,小心扎到你这么好看的手。” 唰,一连取出六根银针来。 换亵衣的时候,唰,从腰封里掏出个飞镖囊来。 女官面色如常,只是说:“这些可不兴带进宫,小道长,出宫再还给你。” 小七妹很懂事:“那我还得换双鞋。” 女官这下笑出了声:“太皇太后也备好了。” 一双步步生香的云头锦鞋。 衣裳也漂亮得紧,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浅青色褶裙,窄袖短袄上衣,袖口上绣着团蝶百花图案,其中好多花小七妹都不认识。 还给她梳了个好看得叫不出名字来的发髻,比飞仙髻还好看。 于是,小七妹甜甜地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姐姐,小的还没穿耳,能戴耳铛吗?我还没有戴过呢。” 女官笑着给她戴了对夹在耳垂上的竹叶纹玛瑙耳铛。 小七妹轻轻地甩了甩头,耳铛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微微的动,发出些清脆的声音来。 “哎呀,姐姐的手真巧,把我打扮得这么好看。” …… 身为官家的赵煦今日会很忙,但太皇太后看起来悠闲舒适得紧,还没到大礼的时候,因此高冠还没戴。 见了她来,又见她行了个还过得去的礼,便笑着问:“这是刚才在来的路上学的?学得还不错。” 小七妹没抬头,恭恭敬敬地答道:“主要是女官姐姐教得好。” “那要这么说,今儿你的赏赐该给她才对。”高滔滔调侃道。 “哎呀,女官姐姐日日都能跟在太皇太后您的身边沾光,小的一辈子大概就今日能跟在您身边,”小七妹说,“这个光还是让我沾吧,出宫去之后小的还能吹吹牛呢。” 连女官的嘴角都翘了起来。 高滔滔:“来,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小七妹便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走得大步流星,耳铛都跟着动了起来,偏又乖顺地低着头没有抬头张望。 说守规矩也算是守规矩,说没规矩也算没规矩。 高滔滔便伸手示意她抬起头来。 “你才及笄,怎么功夫这么好?”高滔滔问道。 “主要是天生奇才,”小七妹,“三平说小的是开山立派的好人才。” “哦,那你是想开山立派,还是想进宫?”高滔滔问得意有所指。 “开山立派便不能进宫吗?”小七妹不理解地问,“小的听说书的那些人说,天师有时候还能住在宫里呢。” “呦,你想当天师吗?”高滔滔诧异地问。 “小的也是有大志向的,既然都开山立派了,要是太皇太后和官家赏小的一块地把三七观开到京都来,那就不能堕了您和官家的威风。” “哈哈哈,”高滔滔这下笑了起来,看似随意地问,“那你昨日午后去见李进又是为何?” 第266章 高滔滔3 “太皇太后,小的可不是去见李进,小的是去见他儿子李大少爷的。” 小七妹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高滔滔:“哦,那你去见他儿子作甚?” “朱大少爷说李进受了很重的外伤,三平别的本领马马虎虎,治外伤是一把好手,”小七妹解释道,“若是能治好,赏钱少不了,因此小的想去看看有没有挣赏钱的机会。” “哦,那能治吗?”高滔滔很感兴趣地问,“他家愿意出多少赏钱?” “哎,可惜了,治不了,”小七妹好惋惜的,“只怕早就死得烂透了。李大少爷身上有腐尸的臭味, 估计是每天都去棺材前拜一拜染上的。” 她接着说:“这个李家有古怪,小的还是等过一阵子再去他家挣别的赏钱。” “哦,”高滔滔这下是真诧异了,“还能挣别的赏钱?” 小七妹心里顿时明白了,李家秘不发丧,搞不好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否则为何自己说起李大少身上的腐尸臭,太皇太后竟好似并不感兴趣。 老奸巨猾! 太皇太后是要干啥? 但她想归想,面上露出一副自得的模样来:“小的虽然是个道士,但看相算命通通不会,风水测字一窍不通,除了武功好之外,最善为故人穿衣,为孩童打将军箭,也是因此才进的提刑司。” “等他家瞒不住要发丧的时候,小的可以去替死人穿衣。大钱挣不了,挣点小钱也挺好的。” 高滔滔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便上前来扶她。 她摇摇头,对小七妹说:“你来。” 小七妹便乖顺地上前将她扶起来。 高滔滔领着她,其他的女官、内侍远远的跟在身后,一行人走出正殿,走上台阶,去了宝慈殿西殿的最高处。 她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大殿给小七妹看:“那是福宁殿,小六的寝宫。” 翘角飞檐,巍峨高耸,恢弘而庄严。 比附近的殿宇都高大些。 “他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地方,难怪身体不好。”小七妹说,“胆小吓的。” 高滔滔被她噎了一下:“他胆小?” 小七妹顿时一脸说错话的表情:“难道他胆大?” 高滔滔“噗嗤”一笑:“敢单枪匹马去安国府杀王定国的人,是有资格说他胆小的。” 小七妹大着胆子问:“太皇太后不觉得小的鲁莽吗?” “不,你很好,有勇有谋,敢想敢做,难怪小六喜欢你。”高滔滔,“我在你这个年龄,刚嫁做赵家妇,做了十三团练使夫人,宫里传出风声说,我和小六他祖父这对过继的太子太子妃马上就要被遣送出宫去,因为皇帝亲生的儿子已经出生了。” “送出宫倒不怕,就怕不明不白的病死,因此被遣送出宫那日我心头惶恐,谁知不到一年,那孩子就夭折了。” “我们又被接进宫,可不到半年,皇帝的妃子又怀孕了,我们便在宫里身份不明的住着。”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心愿,便是他平平安安的做好十三团州练使,我安安分分的做好这个小小的武官夫人。” “可皇帝的这个妃子没怀住,宫里便说又要立小六他祖父做太子,还没下诏,另一个妃子便怀上了,太医言之凿凿必是男儿无疑。” “我们便又被送出宫,心想以后可以过安生日子了也不错,不然这样提心吊胆的,属实没意思。” “小六他爹便是因这几年性格变得敏感而多疑。” “谁知宫中最后只新得了一位公主,加上大长公主赵蓉,也不过两位健康的公主。” “这一次,皇帝又让我们进宫,可我们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实在不愿再被当猴耍,皇帝心中愠怒,见我们在宫外又生了第三个儿子,他或许是因为脸上挂不住,便没有下诏硬要我们进宫。” “赵颜便是在宫外,养得胆子又大,性子又野。” “我若死了,小六必然是压不住他的,哎……” 她说了挺多话,小七妹有些不太明白,于是她斟酌着问:“那……要么您走的时候把他也带走?” 高滔滔被噎了个大的。 小七妹继续说:“三平就经常说,他要是死了,小的要是也死了,就没人能照顾大武了,所以他的打算是不管小的和他谁死在后面,死的时候都把大武带走。” 想来还是她会先死,所以得把木砚这小子划拉过来给三平养老送终,多陪一陪大武。 “你不怕死?”高滔滔问道。 “怕是怕的,”小七妹,“不过小的更怕奖赏都还没享受到就死了。” 高滔滔忍不住笑了:“在圣地杀李进的时候也没见你害怕。” 小七妹正扶着她的手终于没忍住一紧。 她不由得抬头去看高滔滔。 而高滔滔正眼神锐利的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了然。 于是她立刻跪下请罪:“太皇太后恕罪,小的不说,属实是因为还想活……” “起来吧,”高滔滔说,“将来龙去脉仔细说来听听。” “其实吧,真的是纯属巧合,”小七妹说,“这话得从李大人,我是说李昱白李大人,从他开始说起。” “李大人说我藏人的本领不错,让我藏在宗正寺里,去看看大长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便将当天晚上在宗正寺看到的一切挑挑拣拣的说了。 说得不详尽之处,高滔滔就追问了几句。 小七妹很为难:“真的要一五一十全都说?” 高滔滔:“这是当然。” “大长公主骂您、骂官家那些话,小的说了会不会被杀头?”小七苦着脸,“还有什么莲花童子、皇族血脉、七星借命灯等等这些,太皇太后,要是因为这个,小的属实挺冤的,我也不想听啊,但它自己钻到小的耳朵里来了……” 高滔滔:“哀家免你无罪。” 第267章 乐宁2 小七妹便洋洋洒洒地讲了许多,包括昌平王的幕僚圣墟子、鹰钩鼻子和于管事…… “大长公主和鹰钩鼻子争吵起来了,大长公主说那具尸骨不是他爹,肯定也不是润王爹,到底是谁爹,鹰钩鼻子说大长公主也可以是根灯芯……” “大长公主说润王虽然有鹰钩鼻子和于管事,还有李进这个武官,钱大人这个文官,但想成事属实是师出无名……” “鹰钩鼻子就笑,说圣地里自然会有让润王师出有名的东西……” “李大人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所以我得去太庙禀告他这些事去,可太庙里闹哄哄的乱糟糟的,有人在杀人,有人在被杀……” “那些二品三品的文武大官,跟小的在乡下见过的老百姓没啥区别,都抱着头蹿来蹿去,小的哪里能分得清谁是谁,于是就喊了那么一嗓子……” “这样才找到李大人在哪,官家也真是聪明,立刻就让润王和李进去见他……” “谁知道又来了刺客,小的还没找到李大人,就看到李进獐头鼠目地背着人往西边走,一看就是想干坏事的,我跟您说,太皇太后,李进那家伙的眼神,再加上他脸上带毛的痦子,就跟只老鼠一样一样的……” 高滔滔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她的表情。 “小的赶过去的时候,就听到他说了句死瞎子既然你油盐不进就送你去见太祖,小道我也不知道被他打的人死没死,救人心切,就跟他打起来了……” “没想到他长得丑,功夫却美得狠,人又狡猾,鞋子底下居然藏刀片,本来小道都快输了,谁知道屋顶突然塌了,正正好把他给砸了,哈哈,可见祖师爷慈悲,小道我人美心善功德无量……” 她说的,大多都是真的,只除了三件事。 第一,李进和周太后是她要杀的, 第二,大长公主所说的密道; 第三,九年前的屠村,乐宁和小阿妹的被拐被换等; 等她说完,高滔滔提高声音说了三个字:“出来吧。” 很快,从西殿走出来两个风度不凡的人。 一个年轻些,正是几天没见的李昱白; 一个年长很多,穿着白色广袖的僧袍,气质出尘脱俗,是个年过五旬的和尚。 高滔滔:“她所说的,两位都听清了吧?” 两个人同时躬身称是。 高滔滔问:“李昱白,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昱白:“确实是臣让她去宗正寺的,臣也确实在太庙里听到了她的提醒;在大相国寺后,也是臣安排她去救被带走的梅小姐,臣认为,在此次治水平乱中,若要论功行赏,陈小七当之无愧。” “嗯,”高滔滔问那个和尚,“国师有什么要问的么?” 原来这就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永慧大师。 “阿弥陀佛,”永慧大师合十道,“贫僧没有想问的,倒是想请小道友帮个忙。” “小道友所说的鹰钩鼻在宗正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听李大人说,小道友尤善摸骨捏人,又曾亲眼见过他,想请小道友将他的头像捏出来。” 小七妹点头应了,她搓了搓手指,正要开口,被李昱白打断了:“你需要用的泥,我已经让提刑司去取了。” 这是不让自己问国师要银子,小七妹懂了,于是乖顺的应了,又改口问了别的:“国师难道是认识这个鹰钩鼻吗?” 永慧大师:“贫僧认识他的师父圣墟子。” 圣墟子,来自南诏,自称是古滇国后裔。在成为昌平王的幕僚前,曾在大相国寺挂单。 之后,并没有各宫的贵人主子的召见,倒是有内侍来提醒说:“太皇太后,吉时将至,请前往大庆殿。” 高滔滔回正殿戴上华冠:“诸位,请随哀家一同前往大庆殿观礼。” 李昱白特意交代她:“跟在接你进宫的女官左右,注意安全。” …… 说是观礼,就真的只看到了礼,小七妹连赵煦的脸都没看见,更没有看到皇后。 宫殿各处旌旗蔽日,彩灯高悬,红双喜字的长绸、各色彩络、仪仗、宝案等令人目不暇接。 遥遥地看到一队使节手里持金节,率领仪仗队、彩舆队浩浩荡荡的从集英门而入。 听女官说,这叫“命使奉迎”,就是已经将皇后迎进宫来了。 她既无官阶,又无品级,是跪在服侍太皇太后的那群女官里的,此刻抬起头去看,也只遥遥地看到两个穿着吉服的背影站在一起。 而且她才刚抬起头,就被女官给按了下来,连趁机往周太后和朱太妃那边瞅两眼的机会都没有。 有年长的穿着紫袍官服的老人在念着什么,念的内容艰涩又难懂,小七妹就听懂了其中几个“秉性娴雅、姿态端庄”的赞美词。 这一长段的词听得她打了个呵欠,肚子也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早知道就该揣两个稞稞,还能填填肚子。” 身边的女官们都垂着头无声的笑了,其中一个用袖子遮着,递给她一块糖。 因着李昱白的交代,这块糖她没吃,藏在了衣袖里。 皇家的礼仪,隆重也隆重,但好枯燥,也不自在,又跪得很辛苦,还不如在三七观时和三平大武一起去看镇上的富户娶媳妇闹洞房。 在她几乎就要唉声叹气之前,接她的女官拉着她,垂着头后退着离开了队伍,返回了宝慈殿。 李昱白和永慧大师在偏殿等她。 地上摆着三个木匣子,还有一小缸她用惯了的泥。 三个木匣子分别是三个白骨头颅,已经处理过了,没有任何异味。 这三个白骨人头,其中两个是打人的,其中有一个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另一个显然是被煮过后剔除了皮肉;第三个从大小来看,更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头。 “这活有点急啊,而且还加了两个,”小七妹乐滋滋地问李昱白,“大人,说句加钱不为过吧。” 李昱白却没有回答,小七妹抬头一看,李昱白的视线游离在殿外的某处,根本就没有看自己。 她伸手在李昱白的眼前一晃:“太医院说你的耳朵能治吗?” “不能。”李昱白低声说,“我打算做个你说的最好的聋子。” “阿弥陀佛,”永慧大师说,“李大人乃是豁达之人。” 真豁达还是假豁达,小七妹不知道,但小七妹看得出他的衣裳又宽大了些。 殿外,从大庆殿传来礼炮响声时,小七妹已经将最小的那个白骨捏出了泥人偶。 这个小孩,生前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很像乐宁。 那么,她是真正的乐宁,还是真正的小阿妹? 太皇太后这是要干什么? 是要重新查八年前的永安里之乱了吗? 第268章 圣墟子 乐宁是不是乐宁,从太皇太后的脸色上,小七妹承认自己眼拙,看不出来。 三个泥人偶已经一字型的排开在偏殿的柜子上了。 被煮过剔除了皮肉的头骨就是被小七妹两刀砍死的鹰钩鼻子。 而永慧大师从大袖子里取出一幅卷轴来:“小道友的这手技艺已经出神入化了,太皇太后请看。” “南诏国覆灭后,圣墟子不远万里,从云南边境而来,一路与各地佛寺辩经交流。” “元丰元年,在大相国寺重建后得辩经法会上,当时的梅探花郎曾做了幅画赠与本寺。” 卷轴缓缓打开,大相国寺的法坛里,盘腿坐着许多和尚,其中一人除了头饰和发型,脸部轮廓与小七妹捏出来的泥人头一模一样。 “他就是圣墟子,南诏阿吒力教传人,昌平王败后,他不知所踪。” 永慧大师不尽唏嘘:“没想到当年立志将阿吒力教发扬光大的人,终是在俗世中染了一身罪孽,可惜……阿弥陀佛,圆满大德净出尘间一切恶念,归入无漏寂净涅盘界,当年种种,终归尘土。” 他将画像讲给高滔滔身后的女官,合十告退道:“贫僧知道他已死,便无甚其他要问的。” 小七妹看着画,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鹰钩鼻子用七星借命想要复活的,就是他的师父圣墟子。 若三平死了,自己是绝不会干这种让他复活的事的。 都是当人徒弟的,这鹰钩鼻子怎么就当得特别的清新脱俗别具一格呢。 她的视线一顿,在画像中看到了另一张曾见过的面孔。 “这是清凉寺的主持。” 被挂在石柱上死的那个。 “好,好,好个圣墟子,”高滔滔面色不见悲喜,唯有声音能听出愠怒,“九年前,他让哀家失去了两个孙子;如今,他的徒弟又让哀家与另一个儿子离心离德,搅得朝堂动荡,百姓遭殃。” 小七妹听她只说两个孙儿,并不提及孙女,心中诧异得很,莫非乐宁是真乐宁? “传哀家口谕,将他师徒二人挫骨扬灰,混入恭桶香灰里,享举世之浊臭……” “太皇太后,除恶务尽,”李昱白拱手道,“南诏国的余孽,只怕潜藏在朝堂和江湖上,还有未查尽之处。” 高滔滔十分认同:“你说得不错,这些人狡猾得很,今日做这个府里的幕僚,明日做那个府里的心腹,利用这些人的不臣之心,挑起一桩又一桩祸事,委实可恨得很。” 李昱白:“臣愿领提刑司,将这些人一一拔除,以肃清朝堂,权集中央,请太皇太后将此案交由提刑司主理。” 高滔滔:“可。你想怎么查?” “臣想分两路来查。” “一路从安国府余孽查起,王定国已死,但当日想绑架官家与臣的武僧、于管事一行人,是从他安国府而来的无疑,如今对这些人知之甚详的,除了王大郎,便是润亲王,请太皇太后下旨,让臣与宗正寺一起审查润王一家。” 若是宗正寺来查,只怕为了皇室的名声与脸面,很多细节会不了了之。 高滔滔看了看他,又问:“另一路呢?” “另一路,臣想审查八年前获罪被流放的罪臣、以及其他家被充入营妓的获罪女眷。” 他这话一出,本来就安静的偏殿,静得更诡异了。 高滔滔好一会才问:“你想查什么?是想重审永安里之乱吗?” 李昱白的腰弯得更低了。 他恭敬地回道:“是。” 听到的他回答的小七妹心潮澎湃。 只听高滔滔气势逼人的追问道:“那你的目的是想为林家翻案,还是想为刘少傅一家申冤?” “你若想为林家翻案,那有罪的便是你恩师刘少傅;你若为刘少傅一家申冤,林家阖府便砍得没错。” 李昱白的脸色愈发苍白,但他将衣摆一撩,恭敬地跪了下去:“太皇太后,陈南山审理安国府的部分卷宗,臣已经送到宝慈殿。” 他一跪,小七妹只好也跟着跪在他身后,只听到他铿锵有力地说话声。 “七星镖局的几位镖师的供词,臣也送到了宝慈殿。” “安国府王大郎之妻崔芙,在此次平叛中不惜以身入局,为两浙路大军攻打金陵、援救官家,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她口述的供词中,王大郎在醉酒后亲口说过,王定国王大郎曾在秦淮河上宴请过昌平王一行人。这一点,安国府没死的幕僚也能作证。” “永安里之乱背后还有许多秘密没被查出来……” 高滔滔打断了他:“你要知道,当年的永安里之乱,是先帝在病中亲自审查并朱笔御判的。” 李昱白:“正是因为如此,臣才恳求太皇太后给臣审查之权。” 高滔滔半响没做声,只看到她曳地的衣摆在李昱白身前停了下来:“官家即将亲政,他素来信服你,你为何不等两日让他下旨。” “臣素来仰仗的,都是太皇太后的仁慈之心,”李昱白答道,“本朝外姓王,子侄皆闲散,臣能入职户部兴修水利,仰仗的是您对万民的慈爱之心;臣能依靠些微功劳入职提刑司,仰仗的是您对冤假错案受害者的一片慈爱之心;臣能辅佐官家,仰仗的是您对官家的一片慈爱之心。” “太皇太后初心不改,臣便初心坚定。” 高滔滔语调缓慢地问:“李昱白,你的初心,是不是一直就是要重审永安里之乱?” …… 第269章 李昱白 “臣兴修水利,初心便是为了恩师刘少傅,臣妻子……臣无法弥补,而恩师生前多次谈到水患对天下苍生的害处和治水利在后代千秋的好处,因此臣便想,若是能做好这些,想必恩师在天之灵能有少许安慰。” “臣入提刑司,是不想京都再有如我恩师一家这般的惨事出现。” “太皇太后,若是当年审查永安里之乱时,就将安国府的狼子野心查出来,如今的江宁数万百姓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麻衣惨剧?” “当年若是能将圣墟子的弟子一网打尽,是不是就没有皇商于家犯下的活人造畜、雀人局等惨剧,没有大长公主和润王的互相勾结作乱,也没有被假死送走的那些可怜女子……” 偏殿之中,只有李昱白并不响亮激昂的声音在回荡。 小七妹第一次觉得跪得不难受,因为她接着听到了她想听到的话。 李昱白接着在说:“能让先帝当年草草结案的,无非是是因为皇室中人牵涉太多,比如周太后,又比如朱太妃,或者几位亲王,其中有官家的嫡母亲娘,也有官家的叔伯长辈。” “官家才刚亲政,他若要彻查,必会引起局面动荡,唯有太皇太后您的懿旨才能让这些人心服口服。” “臣能依靠的,又能依靠住的,向来都是太皇太后您。” 李昱白说完之后,高滔滔坐回了椅子里,那三个白骨人头和三个泥人头就在她手边的柜子上。 李昱白和小七妹就跪在她的脚边不远处,日头已经偏西了,后面的坤宁殿喜乐之声还在奏响…… 算算时辰,再过一会就该到大婚的国宴了。 小七妹吞了吞口水,终于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 高滔滔说:“不要大张旗鼓地查。” 李昱白沉稳地回:“是,润王府将有臣亲自查,其余的臣打算让小老七带人秘密查访。” “可以,”高滔滔说,“哀家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她对女官说:“取纸笔和哀家的大印来。” 不一会,女官取来后,她吩咐道:“磨墨,哀家亲自写。” 没一会, 小七妹就拿到了一份加盖了太皇太后大印的密旨——特命提刑司陈小七为巡检大使,密查永安里之乱。 …… 提着木匣子,小七妹像个小厮一样跟在李昱白身旁。 “巡检大使是个什么官,几品的,听起来很大的样子,”她小声地问,“能管你……小陈……南山么?” 李昱白没回答。 小七妹继续碎碎念:“大使阿,你看里面还有个大字,按道理说应该是个大官。” 但她有些失望:“赵小六不是说各宫的主子贵人什么的都会有赏的么?怎么一个封赏的都没有?” 赵小六实惨啊,周太后这个嫡母,朱太妃这个亲娘,这两人一看就没把他放在心里啊,哎,皇室中人真小气。 她一路碎碎念着,走着走着才发现,李昱白把她带出宫了。 “李大人,我还要吃席呢。”小七妹急了。 吃席的时候想必能见到周太后本人吧。 “那是国宴,不是吃席。”李昱白坐进马车里,示意她也上去。 “国宴我也没吃过呀,我还想开开眼呢,”小七妹一边上轿子一边埋怨,“再说了,我都饿一天了。” 李昱白从车里翻出一盒点心,又翻出一叠卷宗。 小七妹一口气将一盒都吃光了,狼吞虎咽得李昱白都看不下去,给她斟了杯茶。 “还有吗?没吃饱。”小七妹把嘴角的碎渣渣都舔着吃了。 李昱白又翻出另一盒:“你不看看卷宗?” 小七妹边吃边翻:“这是什么?” “李进的脚色状,和他元丰五年冬月带兵去剿匪的战报。” 小七妹的手停了停,终于翻到了战报那一页。 而李昱白紧盯着她,说道:“元丰五年冬月,哭泣岭村被盐帮匪徒屠村时,正好派兵前往赣南平盐寇。” “李进是当时平寇的领队之一,而从赣南往两浙不过千里……” 所以李进是去赣南的路上,改道奔袭而去,难怪他屠村当晚说……千里奔袭而来。 小七妹没抬头。 “哭泣岭古道除了贩卖私盐,还能将贪污的官银隐秘地送入京都。” 李一昱白看着她头顶那圈已经从发髻中跑出来的碎发,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哭泣岭村小而穷,被屠村或许是因为当晚去卖私盐的路上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人或事。” “要想知道李进和哭泣岭村被屠有没有关联,除了李进本人之外,还可以找一找当年和李进一起平寇的兵。” 是啊,除了周太后,除了李进,当年还有那些动手的兵。 “我朝军队五人为伍,五伍为队,五队为阵。李进经武举进天武军后,被贬为陪戎副尉,在前往赣南平寇之前,被提升为宣节副尉。” “这次平寇,他麾下带了五百禁卫军,在行军途中,他向校尉申请,带五十骑兵为先锋将,急行军前去赣南。” “这五十骑兵在平寇时陆续战亡,仅剩十余人回京,在永安里之乱时,这十余人又只剩五人,他升为武校尉之后,这五人也升了,这八年以来,除了一个死于饮酒过量的,一个病死的,两个死于斗殴的,如今还剩下两人。” 小七妹听得十分认真。 李昱白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只是看着小七妹,等小七妹自己说。 小七妹将卷宗举到他面前,指着其中一个字问:“这个字念什么?笔画太多,我不认识。” 李昱白看了看她手指所指之处:“擢,擢升的擢,提拔的意思。” “哦,就是李进升官了,”小七妹半真半假地可惜,“哎,那我打死了一个官运亨通的大官啊。” 李昱白倒也不生气:“我去拿李进的脚色状时,负责的官员告诉我,朱季川也曾去翻阅过,还抄了一份。他是为你抄的吧?” “哎,李大人,可不敢乱说,”小七妹笑得狡猾,“朱大少爷或许是因为李大少爷的妹妹,你看,这里写着,李家小姐今年十六,正是好婚嫁的年纪哦。” 李昱白:“我想将这剩下的两人请回提刑司,你来办吧。” 小七妹摇头:“李大人,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饿了,得先吃饭。” 在莘园下马车后,李昱白的马车掉头走时,小七妹又追上前两步,她撩开了车帘,对李昱白说:“大人,你答应过我会满足我三个要求。” 李昱白点头:“我没忘记。” 小七妹:“那,明日午时请我在樊楼吃饭吧,要吃大餐,所以请你定好三楼的那个包厢可以吗?那个包厢普通人定不到。” 李昱白点头。 等他走后,小七妹又去了御街娥姐那。 青鸾正在二楼的窗前练琴,叮叮咚咚的,时断时续的…… 娥姐:“小妹头,你家姐姐这是有心事吗?不会是在担心那位陈大人吧?” 小七妹眉头一皱:“陈大人?陈南山?青鸾姐姐担心他干什么?” “你不懂,那个陈大人看起来不错呦,官不小,家世不太好,是个良人的好选择,家世不好就表示规矩就小……” 呃…… 小七妹去找了青鸾。 “明日午时,我请姐姐吃樊楼。” 和青鸾约好之后,她这才又回莘园。 莘园里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赏赐堆成了山。 “这是太皇太后赏的。” 三平乐滋滋地点着数,“那是朱太妃赏的……” “哦,”小七妹也喜滋滋地问,“周太后赏了吗?” “那呢。”三平指着其中三个大箱子。 小七妹看着三个箱子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点头。 夜深后,她换上了夜行衣,做好了准备,便潜去了皇宫外。 赵小六今夜洞房花烛,宫中热闹非凡。 她要从大长公主说的密道,潜进去杀了周太后这个罪魁祸首。 第270章 周太后 月如银盘,光似白霜。 这是个很美的夜晚。 小七妹原本没有这么急着要去杀周太后,也没有想过要在赵小六的洞房花烛夜去杀他名义上的母亲。 但李昱白的行为让她不得不急迫起来。 他太聪明了,他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被封为巡检大使固然是件好事,她有了身份的便利,更容易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她要的,从来不只是真相大白。 她要的,是谁踩着哭泣岭村137人的命和血享了福,她就收割掉谁的命和血。 李昱白将真相查出来,周太后会死吗? 不会的。 大长公主死了吗?没有! 她的罪行没被查实吗?查实了,证据确凿,李昱白从头查到尾的。 她只是被送进了宗正寺里过有吃有喝的日子而已。 润王的罪行查实了吗? 查实了的。 李昱白、赵煦、太皇太后都查了的。 他会死吗? 不会的。 至少在太皇太后死之前不会的。 他只会被剥夺掉亲王的封号,全家被圈禁在某个漂亮的园子里,过有吃有喝有玩有乐还能下崽子的日子。 能孕能育,子孙满堂。 这就是对皇家人的处罚了。 而周太后,除非她是亡国太后,否则皇帝对她这个嫡母只能敬,不能贬,不能废,更不能杀。 即使李昱白查明真相,周太后也不会死。 最多是由太皇太后下懿旨降低她的待遇。 她还能得善终! 可自己家137人都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 李昱白越快查出周太后的罪行,她的仇就越难报。 她现在还能藏在暗处,就是因为当年做恶的人不知道哭泣岭村还有活口。 她能杀李进,是因为李进不知道有自己这个人,更不知道自己要杀他。 周太后也一样。 陈南山曾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话本子里的一句笑话。 这是对的。 李昱白是个很不错的人,甚至好得不像权贵一族。 可他从出生以来,也是个高高在上的小郡王,就像天上的月亮,清而冷。 他永远不可能像她这个又小又穷的村姑一样去想、看和做。 只有杀。 唯有杀! 她从未动摇过。 大长公主赵蓉说,密道有两条,一条直通皇仪门,一条直通崇正殿。 通皇仪门那条,大长公主告诉了润王。 润王在天狗噬月当晚安排了人假冒白莲教走这条密道进宫,却被太皇太后安排的禁卫军给打退了,宫门都关了两天。 可见大长公主在密道这一点上没有撒谎。 崇正殿就在今日办国宴的庆寿殿左边。 而周太后住在庆寿殿,在福宁殿的右边,坤宁宫的前边。 她贴着宫墙走在阴影里,很快就找到了大长公主所说的密道入口。 谁都猜不到,这个入口竟然是在御街最靠近皇宫的那家商铺的后院的那棵大柳树下。 像蛇一样盘踞的第三条树根,就是开门的索道。 大宋的皇宫宫城,还没有安国府恢宏,它原本是前唐宣武节度使的衙门,后梁时改造为建昌宫,后晋时改造为大宁宫。 太祖建国后,虽然也增加了些宫殿,但因为周围的居民和商户实在繁荣,因此作为皇宫来说,它属实是委屈的。 而这密道,先先帝本应传给赵煦他爹,却没传,反而传给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如今又到了小七妹的手里。 密道也狭窄,没有安国府的密道宽敞,也没有安国府的密道长。 小七妹点着蜡烛一路走过去的。到底后,先走了一条向上的七级台阶,接着进入到只能半跪着进入的密室,然后,按照大长公主说的找到一块可以抽出来的泥砖后,小七妹吹灭了蜡烛。 这才轻手轻脚地将泥砖抽出来。 很快就能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楚泥砖以外的场景。 入目便是一把大大的椅子,椅子后面是一张精致大气的桌子。 这个入口,就在皇帝休息的龙椅之后。 崇正殿里静悄悄的,没有灯,也没有人。 小七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直没有人来,殿里也没有脚步声,这才扭动开关走了进去。 有挺悦耳的丝竹声响起,这是集英殿的国宴还在表演庆贺。 李昱白说,国宴规矩又多,时间又长,还有好些“看菜”是不允许动筷子的,座位也是严格排序的,参加的皇亲国戚加大臣家眷、各宫主子宫人总计有一千三百多人,但能坐下吃饭的不到一百五十人,另有二百人左右是站着看的,还有近八百人是饿着肚子服侍人的。 什么品级是什么命,在国宴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妹绕开了集英殿,也绕开了坤宁宫,小心地翻进了睿思殿。 正殿亮着昏暗的光,精致的宫灯里点的是雪白剔透的烛油,一丝烟都没有。 这大概比秉烛还贵。 有位年长的宫女就站在宫灯不远处打盹。 看起来是值夜的。 周太后还没回来。 太皇太后没退场,其他后宫主子就都没退场,包括朱太妃。 赵小六说,宫中已经多年未曾举办过这样的国宴了。他登基的时候没有,周太后和太皇太后大寿的时候也没有,周太后宫中的太妃们没资格有。 庆寿殿比宝慈殿还大一些,格局是一模一样的。 但怪就怪在正殿是被锁起来的,没有住人的痕迹。 偏殿反而住着人,正屋的门开着,有暖色的光线从门口漏了出来。 小七妹朝偏殿的窗户丢了颗小小的石子。 立刻有人在殿里问:“竹韵,是太后回来了吗?” 第271章 周太后1 在宫灯边打盹的宫女立刻清醒了:“容嬷嬷,太后还没回。” “算算时辰,酒才过四巡,左右军的杂技都还没上,太后就算要回来,也是看完杂技才回的。”说话的容嬷嬷从偏殿里走了出来。 走到宫女竹韵身边站着。 容嬷嬷:“上一次帝后大婚,你我还守在坤宁宫,那时候我才25岁。” “奴婢才17。”竹韵说,“一晃就过去25年了。” 容嬷嬷:“若今日大婚的是咱们的小主子那该多好。” 竹韵:“小主子才在这世间活了十二日,未序齿,未取名,哪有这个福分。” 容嬷嬷:“若小主子还活着,他既是嫡,又是长,哪有这些……” “嘘,嬷嬷慎言,”竹韵赶紧提醒道。 容嬷嬷拍拍她的手:“放心,阖宫就剩你我了。” “如今也算不错了,”竹韵说,“若不是当年主子见机得快,你我只怕都死在坤宁宫了……” “主子贵为宰相孙女, 当年在坤宁宫都过得艰难,如今这位孟皇后也不知道能在坤宁宫住多久。奴婢听小丫头们说这位孟皇后被太皇太后夸娴静端庄,是因为她的容貌实在没有可夸之处。” “等朱大小姐进了宫,她就该有危机了。”容嬷嬷点头道。 “朱大小姐还会进宫吗?”竹韵道,“不是说朱家失宠了吗?” “你呀,在宫里这么多年,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还不知道,”容嬷嬷点了她两句,“太皇太后这是故意打压朱家,再让官家亲政后亲自起用朱家,这才能将朱家对太皇太后的怨怼之心,换成对官家的一片衷心。” “朱大少爷还在治水,想必是赶不回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日后便会在孟国丈手底下干活。” “这?那朱大人起复后可是有兵权在手的……” “正是因为他兵权在手,所以才把他的女儿放在皇后之下,儿子放在皇后母族之下,这才是互相辖制之道。” “太皇太后这可真是……这么说起来,太皇太后这是真心要还政了。” “咱们啊,再夹紧尾巴过一过,就该……” “嘘,嬷嬷慎言。” “嗯,慎言。” 砰……砰…… 集英殿上空升起了烟火,在夜空中特别醒目。 容嬷嬷和竹韵两人不再说话,只遥遥地看向前方左侧的集英殿。 小七妹趁机翻进了偏殿。 偏殿的正屋是周太后的起居之所,比太皇太后的偏殿还要简朴。 她藏在大梁上等着。 烟火熄灭之后没一会,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容嬷嬷和竹韵都进来收拾了。 看样子周太后快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有多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竹韵迎到了正屋门口。 在小七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行人,其中有个雍容的女子,穿着描红滚金边的大袖礼服,四十几岁,体型瘦长,行走起来有如弱风扶柳,看上去娟秀而美丽。 竹韵蹲了个礼:“给太妃请安。” “娘娘还没回来吗?”这位太妃将竹韵扶起来,“那我在这等一会。” 竹韵将她迎了进来:“太妃今日该累坏了吧,若有事不如明日再来,今日也该回去好好歇一歇。” “我来给娘娘磕个头就走,”太妃说得恳切,“佣儿能有今日,离不开姐姐的成全。” 竹韵立刻蹲了个礼:“太妃可不敢这么说,太后身为中宫表率,必然该为整个中宫众人谋福祉,都是一样的。” 容嬷嬷也过来行礼:“太妃可莫要再叫官家过去的名字,太皇太后说了,官家乃是佣中佼佼,如旭日东升,如阳煦山立。” 这位显然就是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仔细看看,眉目间、身姿上确实有几分相似。 朱太妃也是个明白人:“嬷嬷说得是,我今日多喝了一杯,竟说起胡话来了。” 容嬷嬷笑得亲切:“今日太妃是该高兴,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朱太妃立刻转身向空着的主位行了半礼:“妾心中尊重且感激娘娘,如今的日子已经满足得很,绝不敢逾越祖制。” 三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些话,周太后还是没回来。 容嬷嬷便说:“太后从年轻时就爱看杂技,想必是要等酒过五巡后看完杂技才回,太妃且回去休息吧。” 朱太妃只说不累,固执的等着。 好在没一会,有个身着正红礼服的女子乘着凤辇被人抬回来了。 她比朱太妃要年长些,眼角细纹明显,嘴角略有些耷拉,自有一股雍容之态。 竹韵碎步上前,将她从凤辇上扶了下来。 “娘娘,今日的杂技可好看么?” 周太后:“自然好看。” 她言笑晏晏地说道:“本宫大婚那日的杂技自己没看到,如今看到了别人大婚时的杂技,也算是圆满了一遭。” 竹韵将朱太妃来的消息禀告给了她。 朱太妃也已经起身迎了出去。 “娘娘这些日子劳心又劳力,妾……” 周太后抬手制止了她:“官家是你的孩子,也是本宫的孩子,为自己孩子的大婚忙碌些,正是为人母亲该做的。” 她点头说:“本宫不过是循祖制,如今各地水患,内库吃紧,朝中正是用银钱之时,办成这样已经是委屈了官家。” 朱太妃忙说:“听说都已经动用了娘娘的私库……” “这有什么,本宫的不就是官家的,”周太后请她坐下,手揉了揉额头,“孟家这孩子确实不错,明是非,知进退,只要她和官家夫妻同心,再早日诞下皇子皇女,你我便该开开心心当祖母了。” 朱太妃应和了两句,见她一直揉着额头显得疲倦不堪,便识趣地起身告辞:“娘娘劳累多日,还请早些歇息。” 周太后:“嗯,你别走回去了,我让竹韵安排步辇。” 朱太妃忙示意不用。 “我已经跟母后提了,官家如今也大婚了,你也是当婆婆的人,等选个吉日,给你升皇贵太妃,你也能有自己的凤辇了。” 朱太妃千恩万谢地走后,竹韵来给周太后卸妆,忧心道:“娘娘何必如此?等官家亲政,她的地位岂不是……” 周太后:“我不提也自有旁人提。她怎么说都是官家的生母,太皇太后也该给她安排凤辇了,免得串个门还得用脚走路。” 竹韵扶着周太后越走离大梁越近。 一步两步三步…… 周太后已经走到了大梁下,又从大梁下走到了窗前,容嬷嬷将她头顶的华冠取了下来,她扭了扭脖子,露出了白嫩的脖颈。 细嫩、娇贵、一折就断,一拳必死。 第272章 周太后2 但房里除了竹韵和容嬷嬷,还有三个丫头,一共有六个人。 六个人都容易杀,但在一起不太好杀。 房外还有几个内侍。 想不惊动人就还得等机会。 而且,她不能跟李进同一个死法。 小七妹正想着,就听到周太后极轻微的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竹韵关切地问道,“这些天您老是叹气。” 周太后没说话。 竹韵给她解开了发髻。 “可是因为大爷?”竹韵安慰道,“大爷如今都是当祖父的人了,娘娘如今的难处他是一点都看不到吗?太皇太后连自己娘家子侄都不许入朝中任职,娘娘怎么好给他安排……” “跟大哥无关,”周太后这才开口,“大嫂说李夫人又给她递话了。” “李家必倒无疑,娘娘也救不了他家,”容嬷嬷忙阻拦说,“大夫人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 “大嫂说,李夫人的态度奇怪,竟像是有恃无恐,只怕当年的事……”周太后沉吟着换了话题,“打死李进的,竟然是李昱白从临安带回来的人,还是个小道童。” “这次安国府之乱,这个小道童居功至伟,三日后官家亲政,将会大行封赏,明面上以两浙路封赏最多,实际暗地里以这个小道童封赏最多。” 容嬷嬷:“官家是怕太高调了容易给这小道童招来祸端是吗?” “没错,给莘园那个换皮的,也是这小道童师徒。本宫心里十分不安。”周太后说,“总觉得……” 她又没说下去了。 容嬷嬷接口问:“那老奴安排人去查一查这个小道童的底细。” 周太后“嗯”了一声。 “只是娘娘果真要将内务放权给这孟氏?”竹韵问,“那以后咱们行事岂不是更束手束脚了?” “太皇太后都还政了,本宫还把持着后宫内务,这像什么话。”周太后说,“放是肯定要放的。” 容嬷嬷便和竹韵一起叹了口气,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了两个字:“若是……” 若是什么,两人都没说出来,只是互相看了看后,竹韵感慨说:“娘娘太不容易了。” 底下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周太后的华冠摘了,发髻摘了,华服换了,少了气势,多了份居家。 小七妹一直都没有动。 她的鞋子底下一左一右藏了两种不同的毒针,一种是毒药见血封喉,一种是迷药软筋散。 她需要等待机会。 与其跟李昱白去问当年只负责执行的兵卒,不如直接问当年的主谋。 殿内没有人说话,只有从集英殿那边还传来了唱戏的声音。 竹韵已经在整理床铺了:“娘娘早点安歇吧, 明日一早该……” 她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殿外一阵尖锐的哨响声。 响声正是从集英殿方向传过来的。 “守英,带人速去打探。”竹韵出去安排道,“快去快回。” 小七妹没法看见殿外的场景,但她听到了遥远的呼喝声,还有打斗声,紧接着,是轰然倒塌声。 竹韵一声惊呼:“娘娘,戏楼塌了……” 周太后坐直了身子,但并没有起身,只是看了容嬷嬷一眼。 容嬷嬷点了点头。 两人打了个眉眼官司,小七妹看不懂,但直觉到有猫腻。 小七妹听到殿外竹韵在说:“禁卫军出动了。” 另有丫鬟说:“莫非是有刺客要刺杀官家?” “官家不会有事吧?” 小七妹在大梁上一动也不动,却看见周太后的手指在容嬷嬷手掌上动了动,似乎是写了个什么字,容嬷嬷又点了点头。 周太后这才起身,被容嬷嬷扶着往外走。 看不到她们的身影,只听到了周太后处变不惊的声音。 “润王一家都已经被软禁了,他在京中的势力被太皇太后拔了个一干二净,连钱家都被收监了,此刻还有何方势力敢进宫行刺官家?” “守英回来了没?” 没一会,就听到个内侍喘息着说:“娘娘,小的找了殿前伺候的长富打听,说是润王妃和侧妃闹起来了,侧妃怕安国府连累到自家孩子,非逼着润王妃认罪自戕,被晟郡王捅了出来。” “晟郡王闹着要见太皇太后,硬是闯出来,看守的侍卫不敢真对他动手,这才冲撞了戏台上的表演。” 周太后沉稳地问:“可有谁受伤?” “晟郡王和润王妃受了些伤,不重。” “官家呢?” “官家在集英殿的正殿,晟郡王他们根本进不去。” 周太后:“太皇太后知道了吗?” 内侍:“说是已经去请了。” 周太后:“替我更衣,不用太整齐。” 没一会,殿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显然是周太后被人抬着往集英殿而去。 而容嬷嬷却碎步快走的回了偏殿,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待了一会,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一会就出来了,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往外走。 趁着没有人,小七妹在梁上活动了下手脚,换了个姿势等。 没一会,容嬷嬷便同一个年纪不轻的宫女一起,两人拎着灯笼回来了,还有说有笑的聊着天。 “哎,嬷嬷,说什么奖赏,奴婢能为太后打扫正殿这是奴婢的福气。要奴婢说啊,这正殿早该打扫了,太后何必屈居在偏殿。” “庆寿殿比太皇太后的宝慈殿还大,我们娘娘又向来守礼,怎么能在居所上越过太皇太后,这可是大不孝。” “太后娘娘实在是中宫表率……” 两人说着话,似乎是容嬷嬷用钥匙打开了正殿的门锁,因为小七妹听到了“咔嚓”两声响。 之后传来一声闷哼,像是有人被勒住了脖子。 小七妹迅速从房梁上滑下来,悄无声息的去了正殿。 正殿的门虚掩着,容嬷嬷背对着房门,正交叉拉着一根布条,两只胳膊像拔毛的鸡翅膀一样支着。 一看就杀得有经验不蹩脚,这个姿势好施力,且胳膊十分有力量,是把杀人的好手。 小七妹探头一看,果然,被杀的那人双手使劲地乱抓,都被嬷嬷躲了过去,很快被杀那人便开始脱力的垂下手去。 容嬷嬷嘴里喘息着念叨:“只能怪你命不好……” 小七妹一伸手,先点了容嬷嬷的晕睡穴,等被杀那人已然能咳出声来,才又点了她的晕睡穴。 “哎,今夜良辰美景,果然适合杀人。” 第273章 周太后3 小七妹打量了周围的环境,心中有了计划。 她觑准时机给正殿后的窗户开了条缝,趁没人时,像条滑溜的泥鳅一样,先出去用钥匙将正殿门锁起来,再从窗户那溜回来。 此刻的庆寿殿里十分安静,小七妹都能听到大门外面小黄门交谈的声音。 集英殿那边,喧闹已经小下来了。 周太后还没回来,她的心腹嬷嬷此刻在自己手里了。 正殿后的里间,是个小小的佛堂,佛像都被红布罩着,已经很久没有上香供奉了。 小七妹先将灯笼放好,又就地取材地从佛像那借来了一块红布,将容嬷嬷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先伸手点了她的哑穴,之后才解开了她的晕睡穴。 容嬷嬷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血红,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呵呵呵呵……哈哈哈……呜呜呜……” 细碎、小声、忽远忽近,还有鬼魅的歌声,好似在唱着什么脑袋被鹰叼了…… 还有仿佛是在“吱……吱……”像有东西在挠墙的搔刮声…… 缓慢,时断时续…… 还有什么被拖地而行发出的“唰……唰……”声。 “我的头啊……” “我死不瞑目……” “我死得不值啊……” 有男人的声音在阴恻恻地回荡,倏忽在左,倏忽在右。 “我夫人要见你们主子,为何不见……” “为何不救我家人……我为你主子杀了那么多人,我死不瞑目……” 容嬷嬷在地上扭动,但手脚被红布束着,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之中有个黑影,快如……鬼魂。 不由得就是想放声尖叫,可喉咙里只有振动,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越是喊不出来,越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想放声尖叫。 耳边听到男人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 “脑袋……我的脑袋……” 紧接着,有个冰凉的东西在自己的后脖领上一点一点的向上爬。 “我李进啊……不甘心啊……我死得不甘心啊……” 她喉咙里一松,不由得冲口而出:“这不关我的事啊……” 冰凉的触感从她的后颈突然伸向她张开的嘴巴,她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闭上嘴巴,还谨慎的用手捂了起来。 “我杀了那么多人,所以我死无全尸,这罪孽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你们的……” 这个冰冷的东西从她的手背上滑开,慢慢的爬下去,停在她的喉咙,突然收紧。 容嬷嬷呛咳着求饶:“李大人,不关老奴的事,老奴就是个下人,老奴就是个传话人……” 鬼魅的男声:“不,是你们的罪孽,你们才该下油锅……” 喉咙被越掐越紧了。 容嬷嬷:“老奴……只是奉娘娘的……命传话而已……” 喉咙口顿时一松:“娘娘该死,娘娘为何不见我夫人,不救我儿……” 容嬷嬷大喘了一口气:“也怨不得娘娘,娘娘当年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冰冷的东西似乎犹豫了下,立刻又收紧了。 “李大人,李大人饶了奴,老奴一定劝娘娘见你的夫人,老奴一定帮你……” 冰冷的触感几乎要掐碎她的喉咙了。 声音越发阴恻恻地:“我死无全尸,我儿也活不成了,你们还活着,你们该下油锅,你们才该被活剐……” “不关……老奴的……事,”容嬷嬷艰难地说,“是娘娘说的不留活口……” 喉咙再一次被松开了。 红布外,有什么东西紧紧的贴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只手,又像是触角…… 突然,有个尖锐的东西隔着红布顶在她的眼睛上,她喉咙发紧,怕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个东西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这下,她知道要说什么对方才不会对自己动手了。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太后苦啊……她也不想的……” “她的儿子才生下十几天就死了,好不容易才有了乐宁……” “谁想动乐宁,她就会跟谁拼命,皇帝也不例外……” “顺妃想踩着乐宁和娘娘上位,死有余辜……” …… 九年前,周太后压根不知道什么哭泣岭村,她只想让李进将吴兴王的孙女小阿妹带回京都。 因为,周太后收到密报,顺妃要用乐宁给先皇续命。 先皇病重已久,一直在搜罗天下的能人异士,炼长命丹的、号称江湖神医的…… 太子之位迟迟未立。 当时还有五位皇子。 先皇原本最属意的是六和九。 六和九都是朱太妃所生,朱太妃小门小户出身,没有外戚之忧。 谁知有一天,突然有先皇身边的内侍悄悄来报,说先皇写了份遗诏,欲立七皇子为太子。 七皇子的生母顺妃娘家有权有势,若是七皇子即位,顺妃娘家势大,必然容不下中宫皇后这个眼中钉。 周太后便想去面见先皇,这才发现顺妃已经以贴身照顾为名住进了福宁殿,且传先皇口谕,不见任何人。 她多番打探,才知道顺妃从民间找到了一个神医,说是能用七星借命灯为先皇续命。 续命的条件,是要找到个莲花童子命的、有血缘关系的幼童,男女都行。 周太后原以为,这是顺妃为了夺嫡,冲着六、九两位皇子去的,谁知是冲她和她的乐宁去的。 她不及多想,当即便以出宫为先皇祈福为由,带着乐宁住进了大相国寺。 但这只能拖几天,先皇若真的开口说要乐宁,谁也拦不住。 所以得找个替死鬼。 还不能随便找,既得和乐宁年岁相当,还得和先皇有血脉相关。 而思来想去,最合适的替死鬼,就是小阿妹。 说起小阿妹,就得说一说金匮之盟。 第274章 周太后4 金匮之盟,源自于太祖和太宗。 太祖从旧主柴氏的孤儿寡母手中取得皇位后,他的母亲杜太后说,你的皇位在你死后,应该传给你二弟,你二弟死后再传给你三弟,你三弟死后将皇位还与你的长子,这就能避免你死后再发生柴氏幼主这样的事。 这就是金匮之盟。 兄终弟及,太祖传位给了太宗。 太宗继位,得益于金匮之盟。 但他坐稳大位后,金匮之盟便成了拖累和威胁。 老三和兄长的长子都排队等着他死呢,可他也有好几个儿子,儿子再不好,总比自己的弟弟和大侄子亲吧。 就这样过了些年,太宗在别人盼着他死的过程中御驾亲征,短暂失踪,大臣拥立他的大侄子时,他又回来了。 没多久,大侄子就自杀了。 又没过多久,他的三弟就在金明池刚建成的时候带着小小的官又少少的兵造反了。 官又小小兵又少少,这反造得太没水平,肯定败了。 败了之后,他也没杀老三,先是把老三一大家子圈禁,后又把他们贬至台州。 老三被流放的孙辈里,就出了这么一个“钱塘吴兴王”,这是戏称,因为这个孙子爱唱戏,扮的是钱塘王吴兴,扮相极好,因此叫他钱塘吴兴王。 这个吴兴王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钱塘陈氏,又生了个女儿,就是小阿妹。 按辈分算起来,小阿妹还算是先皇的表妹,赵煦的表姑。 而周太后能这么快想到小阿妹,还是因为大宗正司。 元丰三年,大宗正司为修族谱,曾提出要将遗落在外的皇室血脉接回京都。 其中就曾派人去过钱塘,回来后说吴兴王有个和乐宁差不多大的孙女,面容与乐宁有几分相似。 于是她立刻找到了当时因先皇嫌弃而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李进,以去剿灭盐帮匪徒为由,千里奔袭前往台州为她办事。 周太后的原话就是,除了小阿妹,不留任何活口。 这是欺君之罪啊。 但光带回小阿妹,这个桃代李僵的计划只完成了一半。 于是乐宁在大相国寺玩耍时失踪了。 三日后被找回时,已经被拍花子活人造畜,因此面目难认。 暗地里,容嬷嬷将乐宁送到了周家,由她嫂子又将孩子藏到了她嫂子的娘家。 先皇震怒,命太医院务必将“乐宁”治好,于是“乐宁”住进了福宁殿,和先皇一起接受太医院不离身的医治。 周太后因看护皇嗣不力,被送回大相国寺抄经念佛以赎罪。 不过三日,病得快要油尽灯枯的先帝居然开始好转了。 而戏剧化的是,顺妃反了,昌平王反了,都被太皇太后收拾了。 也是太皇太后命人将周太后接回了宫。 周太后见了先帝,见他虽然还病着,但不论是气色还是精神都好了许多,心中暗暗惊奇。 而最让她惊奇又害怕的,是那个被活人造畜的“乐宁”还活着。 之后,她悄悄的联系了自己嫂子,这才知道,乐宁被容嬷嬷送到周府的第二天,就有人用她的名义将真正的乐宁接走了。 “从此,娘娘再没见过乐宁,而先皇和太皇太后认了被活人造畜的乐宁。” “娘娘说,一定是先皇用乐宁的命,给他自己续了三年的命,这才从元丰五年冬一直活到了元丰八年。” 如今的乐宁,不是真正的乐宁公主,而是小阿妹。 …… “你撒谎……你撒谎……拖你下油锅……” 那个东西滑到了她的脚踝上,拖着她往前,不远处似乎有油锅沸腾的声音响起。 容嬷嬷赶紧解释:“我没有撒谎,娘娘如今有这些礼遇,就是先皇和太皇太后对她的补偿。先皇顺水推舟,太皇太后装聋作哑……” 皇室有个被拍花子迫害的落难公主,这种传闻,总比皇帝用自己女儿的命为自己续命这种丑闻要好得多了。 有黑影从红布外透了过来,那个冰凉的东西在她脚踝上滑动:“那哭泣岭村,也是你们做的孽……” 容嬷嬷已经被吓得没有办法思考了:“李大人,是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只能怪那个村子的贱民命不好,半夜三更在那个渡口都能撞上。” 阴恻恻的男声:“我说了吗?我不记得了,我还说了什么?” “你说了,你真的说了,” 容嬷嬷忙不迭地说,“你说一村贱民,能为太后而死,是他们的福气。” “你说骑马赶回来太慢,古道那有个渡口可以上太湖再入汴河,梅氏在那生火烧水活人造畜的时候被挑担子的男人给撞见了,留不得……” “李大人,娘娘当年答应你的事可都做到了,之后太皇太后重新垂帘听政,太后在朝堂上说不上话,你自己要找出路,要拿那条古道献功,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太后可是叮嘱过你,要你爱惜羽毛,不要卷入党争,是你自己贪心……” 都对上了。 除了大长公主说,乐宁没死,死的是小阿妹。 “娘娘亲自去见过的,哪有当娘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乐宁死了……” 如果皇帝真的拿乐宁点了七星借命灯,太皇太后偏殿的小女孩头骨是不是乐宁的,为何会在太皇太后手里? 嗯,这也是个疑问。 哦,还有个疑问,田犇说过,他虽然不知道是谁带队去的,但他亲眼见到梅氏带着被造畜的小阿妹去了昌平王府。 “昌平王?”容嬷嬷并不知道什么,“昌平王是先帝的叔叔,永安里之乱谋反时,被他自己府里的内侍所杀,跟娘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七妹还有一个疑问,于是她蹲在容嬷嬷身边继续问:“你刚刚还造了杀孽,你杀了一个宫女,你为何杀她?” 容嬷嬷:“安国府战败,若润王妃自裁可保润王府无事的消息,是娘娘让老奴通过她传过去的,不能让她活着。” 之前去打探消息的内侍说,润王侧妃怕安国府连累到她孩子,非逼着润王妃认罪自戕,被晟郡王捅了出来…… 小七妹终于懂了之前容嬷嬷和周太后之间的眉眼官司:“你们是要利用晟郡王刺杀官家?” “不,”容嬷嬷说,“是为了刺杀太皇太后。” 只有太皇太后死了,官家还没亲政,才有机会换一个垂帘听政的人。 权力啊,才是人生最好的补品,大补。 也大毒。 第275章 周太后5 小七妹没有冒险去集英殿。 那里百官汇聚,文臣、武臣、忠臣、奸臣都在,还是不要去抢别人的功劳。 毕竟,打草搂兔子的好事,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自己明明已经出宫,为何会又出现在宫里,从哪条门进的,这一点就挺不好解释的。 太皇太后也好、李昱白也好,都精得很。 哦,赵小六也一样精。 她扒了容嬷嬷的衣服自己穿上,用随身带的并不多的泥改了改自己的脸。 本来想溜回偏殿的,但溜出来的时候好好的,此刻却已经溜回不去了。 朱太妃又来了。 她忐忑不安的在宫女的陪同下,也不进去,就站在檐下等着。 小七妹只好缩回了正殿,在窗户纸上捅破了一个小洞边看边等。 守殿门的小黄门和小宫女在四处找容嬷嬷。 “竹韵陪娘娘去集英殿了,容嬷嬷该在家才对,怎么不见人了?” 朱太妃:“不要紧,我在这里等娘娘回来。” “娘娘放心,听说是晟郡王闹着要见太皇太后,官家好好的呢。”小黄门说。 朱太妃的宫女:“那怎么禁卫军将集英殿和宝慈殿都围了呢?太妃娘娘都不让进。” “这……”小黄门也不知道,“那娘娘坐着等会,太后回来就知道了。” 但一直等了很长时间,周太后还没有回来。 集英殿那边灯火辉煌,隐隐还可以听到丝竹之声。 朱太妃:“二更了,国宴都快散了。” 宫女:“娘娘是不是累了?” 朱太妃忧心忡忡地摇头:“到三更,百官该携家眷出宫了;大婚后三天,官家不上朝;三天后,太皇太后就不上朝了。” 这三天,只要不是官家或者太皇太后死,其他任何人死都不会发丧的。 新婚撞上新丧,又好不容易才过了天狗噬月那段官家被谩骂的日子,为了官家的名声着想,太皇太后一定会把丧期往后压的。 “太后回来了。”小黄门在殿外喊。 那台凤辇从宫门口进来了。 同时回来的还有六个抬辇的内侍,一个打扇的宫女,还有随行在侧的竹韵。 凤辇上的周太后沉着脸,听到小黄门说朱太妃在等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收敛了。 “给娘娘请安。”朱太妃立刻上来见礼。 周太后这次却没马上请她起身。 凤辇边的竹韵将周太后搀扶下来,从容不迫地走到檐下,从半蹲的她身前走过,直接进了房里。 这才开口说:“起来吧,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 又问:“怎么没给太妃斟茶?” 竹韵立刻斟了茶过来:“太妃娘娘见谅,奴婢们失礼了。” “娘娘,”朱太妃也不以为意,只急迫地问,“前头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你这一惊一乍的性子也该改改了,日后……”周太后,“算了,你回去吧, 官家没事,太皇太后也没事,晟郡王揭发润王侧妃与外界串联,意图对太皇太后不轨。” “那之后呢?”朱太妃木愣愣地问。 “侧妃头上的簪子有毒,被当场拿下了。”周太后喝了口茶,“秦女官救驾有功,明日该升了。” 打发了朱太妃后,福宁殿的宫门都落了栓,偏殿的门也关了。 小七妹只能看到窗纸上倒映的人影。 还有“哐当”一声,好似有人砸了茶杯。 小七妹听到周太后说了一句“晟郡王果然聪明”,接着说的话声音很低,加上门关着,已经听不清了。 没一会,门又打开了,竹韵走出来,去了后面的房间,之后快步走回了偏殿的正屋。 不一会,竹韵叫来了一个侍卫,两人一起快步往后面的房间里去了。 紧接着,两人都出来了,面色都有些难看的去了偏殿正屋。 之后,周太后被竹韵搀扶着,那个侍卫跟在身后,三人一起往正殿的大门来了。 “娘娘,门锁着,嬷嬷只怕真的还没回来。”竹韵担忧地问,“要不奴婢悄悄的去找一找大爷?” “别,太皇太后正在四处找人,你现在去找大爷,容易落人口实,”周太后,“照常安置了,小林从角门出去,去东华门看看大爷的马车。” 那个内侍立刻点头走了。 “那今夜我守着您,”竹韵说,“让春娟去守角门。” “嗯,”周太后,“三更百官出宫后,嬷嬷应该要回来了。” 等整个福宁殿都没了灯,集英殿那边没了丝竹声,有连续不停的脚步声,还有宫门打开的声音。 远远的,又等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关城门声,掐着时间,小七妹从正殿的后窗溜出来。 她先摸出了角门,点了春娟的昏睡穴。 又摸去了偏殿正房,十分小心的敲了敲门:“竹韵。” “嬷嬷回来了。” 里屋应了声,很快就有人来拉开了门。 小七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她的穴,又伸手拉住她让她倒在自己身上。 “娘娘还没睡吧,老奴办妥了。”她一边用容嬷嬷的声音说着话,一边将竹韵放到一边。 还记得回身将门栓了起来。 “嬷嬷进来。”里屋周太后急切地问,“没出岔子吧?” 声音是在里屋左侧响起的。 “娘娘放心,老奴是看着大爷出宫门的。”小七妹取下了鞋底下的软筋散针。 里屋和外屋之间,是裱着字画的碧纱橱。 小七妹将针夹在手指间,手臂暗暗使力,人却垂下头,用恭敬的姿势往里走。 “嬷……” 里屋才发出一声,她的银针已经射了出去,人也跟着蹿了过去。 但也才蹿出去,迎面扑来一道黑影,右侧的碧纱橱后也有一道劲风袭来。 里屋有埋伏! 小七妹的右脚对着迎面扑来的黑影踢过去,在踢中的那一瞬间腾空而起,避开了来自身后的袭击。 耳边听到了周太后冷静的一声呵斥:“抓活的。” 活的好啊。 小七妹的右手一挥,一只袖箭从她手臂疾飞而出。 还没看清身后的人,那人已经痛呼一声:“啊……” 被她踢中的人已经软倒在地,死得无声无息。 他被小七妹鞋底的见血封喉针踢中了。 小七妹顾不得喊痛的人,腰身一扭,朝周太后扑了过去。 床帏间倒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正在往床后缩,正是周太后。 小七妹正要扑到床铺上去拿她,突然心中灵机一动,将手一抬,一柄袖箭“嗖”地射到床上。 床铺一震,“啪”的一声从正中间断开,一张大网从床的帐幔上弹了下来。 “还好我机灵。” 小七妹面露微笑,手一伸,人一跃,一拳将正要喊人的周太后扇在地上。 “本来想让你死得舒服点,你非得逼我用拳。” “我三拳,你头七。” 第276章 周太后6 咔…… 声音真好听。 这是脖颈断掉的声音。 小七妹很满足,所以她一个回旋踢将喊痛的内侍扫倒在地,用手刀送他上了路。 解决了他之后,小七妹这才返身走向周太后。 周太后的脖颈断了,她手脚瘫软的倒在床尾,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 此刻竟然还没晕,张着嘴,颤颤巍巍的在喉咙里发着声:“来……人……” 可是声音实在是低微得很,倒像在哭。 小七妹热血澎湃地笑了。 她想过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的,但此刻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用左手扇了周太后两个耳光:“要说,就得说点我爱听的。” 周太后的眼神复杂,屈辱、愤怒、害怕糅合在一起。 小七妹用还在滴血的手刀对准了她的心窝,很慢很慢地往里戳。 一边戳一边盯着她越发紧张和害怕的双眼,轻声问:“拿小阿妹换乐宁,你周家出力了没?” 周太后面色惊恐:“你是……是谁?” 小七妹的手刀送进了她的皮里:“龙坞古道哭泣岭村137人……” 周太后的声音骤然停下,双眼惊恐的瞪大了。 小七妹的刀送进去一半寸:“……向你索命。” 周太后痛得脸上的肉都在收紧,很艰难才能开口,口中呜呜有声:“饶……饶命……” 小七妹的刀停了停:“有谁帮了你?” 周太后却不肯回答,只嘶哑地说:“我赔你……赔你万贯……家资……” 小七妹毫不迟疑地将刀递进去一寸: “爹、娘、阿奶、村长、黄婶……我用仇人的血祭你们……” 周太后表情扭曲,双眼乍然眯紧,喉咙里极低地嘶喊了一声:“啊……” 小七妹靠近她的耳朵,宛若情人叮咛一般,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后等着周家人,他们很快就会来陪你。” 手刀送至末柄,周太后的眼神已经溃散。 小七妹一扭手腕,将刀搅了搅,刀尖跳动着,又迅速用力抽了出来。 鲜血飙到了床幔上,像打开了一把染着红梅的扇子。 周太后大张着嘴,双眼还带着痛苦和惊惶,身体软软的滑倒在床沿。 她死了。 小七妹确信即使没被砍头,周太后也绝对活不了了。 她迅速起身,将射出去的袖箭、飞镖、银针收了回来。 唯有床头那个宫女,她是听声发针的,一时竟找不到银针入体所在。 而正屋门外已经有了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声音轻而急,应该是内侍被射中时的叫声和打斗声惊动了人。 此刻,床边一个被软筋散射中的宫女,一个被见血封喉毒杀的内侍,一个被刀捅死的内侍,外面有个昏睡的竹韵,角门边一个昏睡的春娟,正殿佛堂里一个昏睡的容嬷嬷…… 这才六个人。 还有个被打发出去找容嬷嬷的内侍守林,两个看门的小黄门,还有个末等丫鬟。 其中,内侍守林是功夫最高的…… 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在天亮前惊动别人,否则自己就出不了宫了。 而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竹韵姑姑,”外面的人轻声喊,“没事吧?” 小七妹一边换上那个被毒针射死的内侍的衣服,一边改变嗓音假装竹韵:“有事,别吱声,你们进来帮忙。” 开门前,她将晕倒的竹韵放进椅子里,抽出竹韵的手绢蒙了脸,自己特意躲在门后,等两个小黄门一进来,迅速点了他们的穴。 还有一个小宫女,和内侍守林…… “啊……有贼……” 是小宫女在叫,发出声音的位置在…… 要命,没时间分辨位置了,必须走…… 她飞快的奔向角门,在一声惊悚的尖叫声中蹿进了皇宫复杂而神秘的黑暗中。 庆寿殿的那一声尖叫,就像打开了安静沉默的开关,黑暗中陆续响起了其他声音。 有灯笼被点亮了。 然后是更吵更大的尖叫声。 有禁卫军被惊动了。 有跑步声过来了。 齐刷刷的,一个接一个的,四面八方的…… “快,去庆寿宫……” “会不会是润王那个失踪的宫女?快,官家说了捉到有赏。” “快,谁先抓到功劳就是谁的……” “去禀告各宫主子一声……” “要不要去禀告官家和太皇太后?” 有一队人马从正面过来了。 左侧有另外一些人也正过来了。 “去,立刻去……” “先去禀告指挥使周大人……” 小七妹蹑手蹑脚地爬到了树上歇了口气。 本来是多好的局面啊,容嬷嬷要害死的宫女涉嫌谋害太皇太后,被找到后她会供出容嬷嬷,而容嬷嬷畏罪失踪,周太后畏罪服毒自杀…… 哎,可惜了她准备的毒。 两队人马都从树下经过,小跑着去了庆寿殿。 蹲在树干上,小七妹小心而仔细地打量着四周。 蹲得高,看得远,所在之处已经靠近坤宁宫,而她要去的崇正殿还在前方。 等没人时,小七妹下了树,溜着墙根往崇正殿的方向走。 吱呀…… 有宫门打开的声音响起。 是坤宁宫的大门。 小七赶紧藏进了墙根下。 一队侍卫出来后,赵煦坐在步辇里被抬了出来。 他已经换下了大红的吉服,头上也没有戴冠,穿得人模狗样的,跟在白塘镇有挺大的不一样。 他的仪仗刚走出坤宁宫,从宫里又出来两个宫女,宫女的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和赵煦同款同色衣裳的女子。 应该就是孟皇后。 赵煦回头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也回了句什么,小七妹听不清楚。 但赵煦去的方向正是庆寿殿,孟皇后又回了坤宁宫,宫门也再次关上了。 小七妹等了会,见没人再出来,就又开始往崇正殿而去。 然而崇正殿灯光通明,好些宫人拎着灯笼正在忙碌。 更有带刀侍卫在巡视。 而巡视的对象,正是在国宴中进行表演的教坊司中人。 有男有女,全都要求卸了妆容,由负责的人一个一个核对后,不但详查随身之物,连箱子都得一一打开查个底朝天,才能从临华门回后苑。 “姐姐,为何今日特别麻烦?”其中有个年幼的女子问另一个年长的。 “嘘,别问,也别多嘴,照做就行。”年长的麻利的收拾着自己,“别的不关我们的事。” 年幼的:“姐姐,有吃的么?我今日就吃了一块饼子。” 年长的摸出了块糖:“你今日做得不错,没有随便乱吃喝,不然若是在这样的场合出了意外,谁也保不住你的。” “嗯,我记得姐姐的话呢,宁愿少吃少喝,也绝不能出错。” “嗯,连多出一次恭都不行……” 得了,崇正殿走不了,走自己熟悉的路子吧。 皇宫的恭房在哪里? 后苑。 朱府的李嬷嬷曾说过,整个京都城的夜香都是赶在卯时二刻出城门。 卯时二刻,是四更。 周太后是二更回庆寿殿的,如今已经是三更,要找去恭房,时间真不多了。 第277章 赵家 凡是夜香车,必然不会走宫中大道,都是走小路,还是那种通往角门的小路。 一般来说,这样的小路,这个时间,是不容易撞上人的。 但宫里已经乱起来了。 各个宫里都亮起了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宫门里提着灯笼走出来。 小七妹像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尽找犄角旮旯躲,不时就往树上爬。 好在有惊无险。 也终于让她找到了夜香车。 宫里的夜香车比朱府的大,收夜香的也比朱府的人多,一共有四个人。 一个赶车的,三个收夜香的,有内侍有宫女。 此刻正在往迎阳门走。 迎阳门口,有带队的禁卫军已经在守着门了。 夜香车被拦住了。 对了腰牌,对了名号,禁卫军还查了夜香桶。 小七妹捏了个石头,趁人不注意弹向对面不远处的树丛。 树干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树枝摇动,惊起了飞鸟几只。 禁卫队领头的立刻安排了几个人过去查看,自己带队拦着夜香车,还蹲下身查了夜香车的下边车辙。 小七妹心里一沉,糟糕,藏夜香车里也出不了。 于是她眼睁睁的看着夜香车驶出迎阳门。 迎阳门的大门又关上了。 而禁卫军还没走。 偌大的皇宫,她还能躲哪里去? 呃,赵小六今日大婚,听说洞房花烛夜是夫妻两个要躺一张床上去的。 要说此刻哪个宫里人最多,肯定是周太后宫里; 但若是周太后今夜没出事,人最多的应该是坤宁宫,人最少的应该是官家平日里住的福宁宫,就在坤宁宫的前面。 不如去那里躲着试试。 若是实在出不了宫,赵小六总不可能马上要她的命。 …… 于是小七妹潜入了福宁宫。 福宁宫大,前殿是皇帝除了上朝之外办公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睡觉的地方。 小七妹躲进了前殿,因为前殿守值的小黄门在打瞌睡。 前殿最靠里的地方摆了张大桌子,还配了把大椅子,看起来都很值钱。 桌上还摆着些本本。 “赵小六看的奏章,原来就长这样啊。” 小七妹嘀咕了一声,顺手拿起一本打开后反铺在桌面上的奏章来看。 啪…… 从里面掉出来个小本本。 在它落地之前,小七妹动作敏捷地用脚勾住了。 “春宵秘戏图……” “哈,赵小六这么大了,还看小人书,”小七妹翻开了第一页,“天地阴阳交欢大乐……” 殿外有脚步声响起,还有小黄门低声说了句什么。 小七妹不及多想,赶紧跃上房梁藏了起来。 刚藏好,这才发现自己将小人书也带了上来,此刻已经没法放下去,只好团在手里。 小黄门进了殿,先将几个角落里的灯点了起来,尔后又走到桌前,打开了桌上的一个小匣子。 柔亮莹润的光顿时从盒子中跃出来,照亮了整个大殿。 这是颗比大长公主拿在手里玩的那颗夜明珠还大的夜明珠。 看起来贵的很。 等小黄门收拾好,更多的脚步声出现在殿外,还有赵煦吱吱哇哇的声音。 “将今日最先进入庆寿殿的内侍和宫女都带去敬事房,着内务省和京都卫先查。” “等巳时,再将容嬷嬷和月桂送到宝慈宫,让皇祖母亲自听一听。” “至于敲不敲丧钟……” 殿门外,小黄门已经在报说“太皇太后驾到”。 高滔滔出现在殿门口。 她还没说话,只挥了挥手。 瞬间人就退了个干净,大殿仅留了一个她的贴身女官。 赵煦立刻上前扶着她:“皇祖母怎么不叫孙儿前去?这个时辰了,是朕让他们不要惊扰了您休息。” “你怎么看?”高滔滔没有废话,“会是谁安排的人?” “首先可以排除润王叔,有这种高手,却用来对付母后,实在是……”赵煦说,“也不是太妃。” “容嬷嬷怎么说?”高滔滔问。 赵煦:“皇祖母,说来也荒谬,容嬷嬷什么都不肯说,只听那个叫月桂的说,容嬷嬷刚醒时,大喊着说什么李进的鬼魂来索命了。” “月桂呢?没被她们杀人灭口?”高滔滔问,“藏了几十年,终于是藏不住了。” 赵煦:“月桂指认了容嬷嬷,但她说自己快被勒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高滔滔:“接下来,你想怎么查?” “查案的事,交给提刑司和先生,”赵煦说,“但宫中防卫必须从头撸到底,先是让晟郡王闯了出来,接着又让这样的高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太后,简直荒谬。” 高滔滔走了几步,站在桌前:“你还记得大长公主吗?” “皇姑祖母,”赵煦说,“自然记得,皇祖母不是说已经让人送她去看守皇陵了么?” “润王让人替她做事,为的就是从她那里得到皇宫里的密道,”高滔滔说,“她既然知道有一条,有没有可能知道第二条第三条?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宫中,或许是因为宫中还存在其他密道?” 赵煦:“皇祖母的意思是?” “找个你信得过的人,去一趟皇陵,”高滔滔说,“让他机灵点,先取得大长公主的信任。” “要说信得过又机灵,那不如让陈小七去。”赵煦说。 “皇祖母不是要质疑你的朋友和你交朋友的眼光,”高滔滔说,“这个陈小七不适合这个任务。” “皇祖母,这是为何?”赵煦问,“您不是说您还给她封了个官?” “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之一谈,”高滔滔说,“陈小七对皇权没有畏惧之心,若她知道密道所在,只怕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皇祖母您觉得派谁去最好?”赵煦也并没有反驳。 “如今的京都,到处都是上京赶考的书生,你可以让人搜罗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用之人。”高滔滔,“还有,各地世家上京赶考的后代里,你也该接触接触。” “是,孙儿谨记皇祖母的嘱咐。” “还有,五日之后敲钟,就说……因病离世……” 高滔滔走后,赵煦一个人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内侍提醒他:“官家,该去坤宁宫了。” 他才如梦初醒般起身走。 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翻开桌上的奏章开始找东西。 小七妹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小人书,极小声的喊了句:“小六。” 赵煦抬头,看到了窝在梁上的小七妹,和她手里的春宵秘戏图。 …… 第278章 赵家1 立刻有内侍循声往里而来。 赵煦挥了挥手:“都出去。” 等人都退出去,又叮嘱了句:“把门关上。” 之后才对着房梁上伸手:“跳下来,我接着你。” “哈,”小七妹由衷地感觉到好笑,“我怕把你嘎嘣压折了。” 她凌空一跃,像片落叶一样飘到他的桌子上,再蹦到他面前。 “长贵叔怎么没守着你?”她问道。 “我让他出宫给你送礼去了,”赵煦将脸一板,“周太后是你杀的?” “这个,祖师爷慈悲,你可别乱给我造因果,”小七妹有点犯难,“我只有一个头,可不够砍的。” 赵煦先敲了她的脑袋一下,立刻顺手去取她手里的小人书。 被小七妹挡了回去:“借我看一眼。” 赵煦急了,赶紧上来抢:“小七,给我。” 小七妹瞪了他一眼:“回宫了就开始摆架子了是吧?” 赵煦把手收回去挠了挠头发,讪笑着:“哪能呢。” 小七妹低头翻开书:“这还差不多。” 赵煦赶紧劈手抢了过来,他用了全部的力气,连牙都在用力,只留了一小片在小七妹手里。 还抢了就跑到桌子后面。 小七妹看了看,纸上只剩一个男子的头和肩膀,可偏偏肩膀上还挂着两条挺好看的腿。 “咦,你这样的小儿书我从没见过,”小七妹大为奇怪,“怎么会有人肩膀上长了腿,莫非是哪里来的精怪?” 赵煦脸红得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好赶紧将书藏进自己里衣里。 “你进宫里做什么?怎么进来的?周太后宫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一连声地问,“可别想打岔蒙混过关。” “说来真是巧,”小七妹解释说,“我就是进宫来给你闹洞房的,这可是我们在乡下时的最高礼节了。谁知碰到了这种砍头的惨事,啧啧啧,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赵煦继续问:“你怎么进来的?哪个宫门?” 小七妹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用长贵叔的落叶十三飘飘进来的,没走宫门。” 赵煦:“那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就看到有个内侍鬼鬼祟祟地去找马车。”小七妹眼珠子一转,“还说了句话。” 赵煦啧啧啧地嫌弃:“你看你这副样子,什么话,快点编吧。” “哎,这怎么是编呢,你怎么能一回宫就不靠谱呢,”小七妹,“那个内侍说,不要搭理李夫人,也不用怕她手里的东西,哎,你说是哪个李夫人,她手里又有什么宝物呢?” “想要说服我,”赵煦哼了一声,“你还是脱了你身上这套内侍的衣裳更好,周太后宫里有个内侍少了身衣裳。” “哈哈,哈哈哈……”轮到小七妹讪笑了,“这样啊,主要是你来得太快,没来得及换。” 她眨巴着眼睛哄赵煦:“要不,你出去再重新进来一次,就当刚才这一段没发生过。” “皇祖母说你没有对皇权的畏惧之心,你还真是……”赵煦叹气,“那是太后啊,你也就这么杀了。” “哎哎哎,先说清,不是我杀的,”小七妹,“再说,谁杀不是杀,留给你以后想杀杀不了多憋屈,你不得感激感激这位英雄好汉。” “那你帮我问问这位英雄好汉,该怎么善后才好。”赵煦没好气地说,“这个烂摊子该让谁背锅。”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惊动英雄好汉么,”小七妹拍拍胸脯,“小丫头就能给你解决了。” 赵煦真感兴趣了:“小丫头说来听听。” “天亮后抓紧把周家办了,”小七妹肯定地说,“五日后就说周太后是被周家人气得发了急病死的。” 赵煦给她点了个大拇指:“那你说,怎么办周家?” “不是还有个李夫人么,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李夫人是哪个李夫人,”小七妹笑眯眯地,“那个容嬷嬷和那个内侍指定认识是哪个李夫人。” “官家,”门外有小黄门喊道,“皇后派人来请了。” 小七妹:“你快去洞房吧,我就不去闹了,不然就说不清了,哎,真不懂事,太后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赵煦依依不舍地:“那你怎么出宫?现在飘出去可不容易。” 小七妹垮着张脸:“可不是,进来时好好的,出不去了。” 赵煦笑起来:“那我带你去坤宁宫瞧瞧?” “瞧你洞房?”小七妹问,“那皇后能同意吗?” 想当时在白塘县,他和自己躺一张床,邓婆婆还想着来守门呢。 孟皇后的丫鬟嬷嬷什么的不把门守得死死的。 赵煦又敲了她脑袋一下,顺势揪了揪她发顶的那圈短发:“那你说怎么办?” 小七妹把他的手打下去,眼珠子一转,拿了个主意:“这样吧,你派人去崇正殿赏一赏教坊司,准她们放假三天,再赏些好吃的,让她们早点回后苑。” 赵煦皱眉不解:“就这个?” “嗯,我在这个房梁上给你留份大礼,”小七妹,“你明日有空来找。” 赵煦:“你明日就能出宫?” “呃,赵小六,不要在意时辰和细节,”小七妹说,“我可是要开山立派的天才,这点困难能难住我么?” “那我去坤宁宫了,”赵煦解释说,“今日大婚,我若是不在坤宁宫,明日孟姐姐就为难了。” “行,”小七妹祝福道,“一夜七次郎你这身板估计是做不了,一夜二次郎你得拿下。” 赵煦小脸通红地:“你都是从哪听的这些荤话?” 小七妹好心解释道:“三平啊,他每次去看闹洞房都会这么说,这是祝福来着。” …… 第二日一早,赵煦急切地赶回福宁殿,小七妹果然已经不在殿里了。 房梁上留了张纸条:去崇正殿。 崇和殿字都少了笔画。 于是他又赶去了崇正殿。 在崇正殿和延义阁之间的拱台下,他又找到了小七妹留的印记,和一条直通宫外的密道。 ………… 第279章 赵家2 小七妹一觉睡到了巳时末刻。 醒来后,天特别蓝,云特别白,水特别甜,人特别精神抖擞。 大武告诉他,李昱白李大人派人来传话,说午时改酉时。 还说三平已经给青鸾和娥姐带过信了。 而长贵叔居然还没回宫,带着几个内侍和三平在乐呵呵的吃酒。 “叔,你还没回宫啊?”小七妹不解地问,“赵小……官家送的什么礼这么重要啊?” 几个内侍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又各自摆开了架势。 “小的会使几招手戟,不多,刚好五招。” “小的会用轮圈,用的还行。” “小的飞镖和袖箭使得还马马虎虎。” “小的有一套家传的小刘飞刀,就快失传了……” 长贵:“你不是说官家送礼送得不对么,他回宫就去找了些好手,又选了最厉害的让小的带来,等你学好之后再带他们回宫。” 小七妹郑重地行了礼:“见过各位师父们。” 又把颓靡不振的林武拉了出来对打:“手下败将,你有多久没练了?” 于是,福伯在浇菜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利索得不得了的轮圈从他身后飞过,将他种的波棱菜给削秃了。 福伯忍了:“今晚要去吃樊楼,午饭大家就吃素点,波棱菜凉拌一个再清炒一个……” 三平在喝酒的时候,一只袖箭飞来,将他的酒葫芦给扎了个洞,酒瞬间就漏光了。 三平忍不了。 他掀起衣摆,抄着他的宝贝破酒壶,在莘园追了小七妹一整圈,终于换来了一瓶樊楼的眉寿。 太医正在炮制药材呢,一只被飞镖射中的大灰鼠“吧唧”掉在他脚边,大武“嗖”的蹿过来捡走了。 “五香还是麻辣呢?” 乐宁也忍不了,她在正屋听得躺不住了,勉强用力大喊:“拿远点,我不要吃……” 崔芙被她的丫头抬了出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小七妹生机勃勃地满园子蹿。 林武被小七妹用各种武器打败了三次,换上手刀又打败了好几次,终于打出了火气,拿着杆长枪毫无章法的追着小七妹,从莘园追到了大相国寺的山下,又从山下追了回来,打出了好几身热汗,衣裳都湿透了。 还没学会用手戟的小七妹抱头鼠窜,将福伯种的茭瓜给踩翻了。 而林武则撞翻了一桶刚发好的豆芽。 于是,中午只有满满一桌子的绿色菜,吃的小七妹苦不堪言:“肉呢?猪蹄没有的话,猪尾巴来两根也行,实在都没有,猪下水来一副也是好的。” 又苦口婆心地说:“福伯,要是没有银钱了,从那些赏赐的东西里挑一个出来当了……一顿不吃肉,那还叫吃饭吗?” 福伯吓得差点给她捂嘴:“可使不得,那能随便当吗,那是会掉脑袋的。” 小七妹只好找大武:“大武,给我两块五香肉干。” 大武:“没了,林武小哥嘴巴馋,一犯瘾就吃,做的没有他吃得快……” 终于能吃下饭的林武决定当成没听见:“咦,这碗波棱菜谁还要吗?没人要啊,那我扫盘了啊。真好吃,福伯手艺真不错……” 小七妹对着满桌子绿色振臂一呼,决定造反:“福伯,下一顿要是再没肉,我就把你的菜园子薅光。” …… 午后,京都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堂堂太后的娘家人,竟然串连武将,勾结盐商,贩卖盐引。 我朝“折中法”明令,商人必须向边境军队运送粮草才能获得盐引,运送粮草越多,获得的盐引越多。 一张盐引可领120斤盐,用盐引领到的盐才可以上市贩卖。 周家既搅乱了盐市,又延误了军粮。 周家大爷跪在宫门口请罪,三见太后而不得,唯有太后口谕:先有国才有家,先论君臣再论亲缘,大爷令周家祖宗蒙羞,令太后蒙羞,此生不复再见。还请提刑司与大理寺秉公办理,务令天下臣民信服。 周家的消息才传开,青鸾递信来了,请小七妹去一趟御街。 但她不是要说周家的事。 “小七,王大朗可能被抓到了,更有可能秘密送进京了。”青鸾急切地说。 “你怎么知道?”小七妹好奇地问,“我都不知道呢。” “陈大人今日让人捎了些金陵的特色物事给我,说他七天后会返回京都。” “捎东西那人说,他是送人进京,陈大人让他顺路捎东西的。” “若是旁的人,陈大人何不七日后返京时一起带回来,为何还要单独派人秘密返京?” “自然是因为这个人足够重要,宫里急着要,而陈大人也急着送。” “金陵那边,能让宫里和陈大人都急的,只有王大郎。” 说得有道理,宫里想要知道安国公府的全部秘密,陈大人担心李昱白身上神秘的“七星借命”。 “那我回提刑司看看,”小七妹得意地掏出了太皇太后的密旨,“你看看这个。” 青鸾喜出望外:“太皇太后允许重审永安里之乱了?” “嗯,李昱白把两条膝盖都跪肿了换来的机会,”小七妹说,“怎么看他都不像一见你就会提刀来杀你的样子。” 青鸾哑然。 “他好像又瘦了,”小七妹想了想,“大概比刚认识他那时候瘦了三分之一了,再瘦下去就只剩骨头了。” 青鸾低下头没说话。 “我看他好像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还说要做个最好的聋子,也没听说郡王府在四下找名医。” “我总觉得他的耳朵能治好,你想啊,在清凉山,他在地底下还能学狗叫呢,那是随便学的嘛?那肯定是听到了那一群大狗的叫声才学的。” “这证明他的耳朵还是能听到些东西的。” “嗯,”青鸾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若是以前,我是要哭的;但现在,哭呢,太过矫情;”青鸾说,“小七,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我唯独在乎他的看法。” “那就说清楚,断干净,”小七妹说,“我去帮你把那两把金锁挖出来还给他。” “好,”青鸾笑起来,“你先去提刑司办正事。” 小七妹走后,她心绪难平,便换了衣裳戴了帷帽,骑驴去了永安里。 午后的永安里还是很静谧。 因为愧见刘府满门坟墓,她便绕远了,从一条小路,直接绕去了林府的后院。 林府的院子里已经满是杂草,一砖一瓦,依稀当年,又不似当年。 檐下的燕子窝也是空的,好似多年没有燕子还巢了。 但连理枝越发郁郁葱葱了。 她爬了好多次,还是爬不上去,只好牵了毛驴过来,先踩着毛驴,再爬上了连理枝。 连理枝来回荡漾,仿似当年。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 她才念了半句,抬头时,就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沿着巷子两边的院墙往这边走。 第280章 及笄礼 多年未见,这个人依然长身玉立,却不似当年丰神俊朗,看上去形容憔悴,苍白脆弱。 连衣服都因为宽松而显得像是挂在身上。 青鸾呆愣了片刻,立刻下了连理枝,牵着毛驴,出了后院从小路走了。 回了铺子,本该去樊楼了,可她竟浑身似火烧一般发起热来。 娥姐:“那可怎么是好,三平说了,今夜是个大日子。” 青鸾:“娥姐,你替我去吧。” 娥姐没好气地骂她:“你脑袋烧坏掉了吗?你烧成这个样子,要是我没在一旁,有点事该怎么办。我的摇钱树岂不是没了。” “算了,让人带口信给三平道长好了。” …… 樊楼。 坐在三楼的窗口,外面一览无遗。 “咱们来得是不是太早了?”大武问。 “早来就多等会,”三平神秘兮兮的捋着胡子:“李大人说了,今夜是给小七补及笄礼。” “陈南山的贺仪也送到了。” “小老七惦记了许久的酱肘子、炙羊肉、樱桃煎、梅花汤饼、五嫂鱼羹都点了……” 大武伸出五根手指头:“酱肘子得点三份,不然不够。” “不不不,酱肘子一份足矣,”福伯连连摇头,“到了樊楼,自然是该吃羊肉,炙羊肉来两份,杏酪蒸羊羔来两份、薛家羊饭来一份,这些可是限量上市,即便有银钱也吃不到的。” 阿梅顿时点头:“还是福伯您最有品味。” 被夸奖了的福伯:“说起来,小的总觉得李大人这及笄礼办得有点着急,周家出了事,正是他最忙的时候,就是从今日往后再推几日也是应该的,怎么好似……” 好似有了今日无明日的感觉。 但福伯没说完,其他的人平日里和李昱白相处又有距离,因此便谁也没在意。 三平:“我们孩子也能让小郡王给她办及笄礼了,真是出息了,想必给我养老送终没问题了,我得争取多活几年了。” …… 小七妹和林武去提刑司后,被李昱白惊到了。 这家伙,办事办得是不是太利索了? 李进带去屠村仅存的两个活口人证,已经带回署衙了; 周家的老少爷们,也都带回署衙了; 听说,去大理寺提容嬷嬷等人的同僚,应该在回署衙的路上了; 还有,他亲自去永安里巷找当年还活着的刘少傅家的守坟人了…… 总之,从昨夜到今日此刻,李昱白比自己忙多了。 “神仙难道都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拉屎的吗?”小七妹诧异极了,“为什么这么赶时间?” 林武想哭:“我对不起大人……” “呃,不是你的错,是五石散惹的祸,”小七妹安慰道,“那个什么七星借命或许能让大人他配享太庙,那也算是因祸得福。” 配享太庙,得先死。 林武顿时更想哭了。 以至于李昱白回来的时候,林武的眼眶还红着。 李昱白见了他,由衷地高兴:“看起来不错,太医院怎么说?几时能回署衙?陈南山身边只有王汉马超总归是势单力薄了。” 小七妹打岔道:“大人你要去哪里远行吗?” 李昱白表情柔和的解释:“官家亲政后,我大约能升官。” “哦,升官啊,我还以为大人在交代遗言,”小七妹说,“大人你真的没事吧?” 李昱白但笑不语。 “太医院不是看了好多次,都说大人没啥事的么?”小七妹疑惑地问,“对了,被抓回来的光头于呢?” 她说的就是那个假冒李昱白的镖局于东家。 李昱白:“在大理寺的大牢里。” 小七妹上下扫视着他:“那大人您现在还跟他有痛同痛吗?” 李昱白有问必答:“应该是没有了。” 小七妹想着晚上总能让他和青鸾见上面,心结啥的得见了面才知道是解开还是打死,因此也没多问。 李昱白安排了赵明带林武,他带着小七妹先去提审了李进遗留下的两个活口。 这两个活口的供词差不多,和小七妹已经了解到的也差不多。 有差别的,是小七妹猜错了他们的心。 她以为这些人是怀着屠村的恶毒之心去的,但这两人说,他们是怀着忠军卫国之心去的。 “上面派小的们去剿盐匪,这是小的们应该做的,何况还能立功加官。” “小的那帮哥儿们都铆足了劲去干,李大人说带小的们去当先锋队,虽然风险大,但功劳也大。” “李大人被先帝冷了好些年,这时刚升官,哥几个哪个不羡慕,就跟他干了。” “连夜出发,连夜赶路,第二天夜里就赶到了钱塘,大人说是匪帮里的内线。” “先是见了一对中年夫妻,样子不记得了,男的姓田,李大人称他田当家的,说是匪帮的内线。” “田当家夫妻从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抱了个孩子出来。” “我们守在屋外,大人带人进去的。” 这是将吴兴王女儿家给灭了,将小阿妹带走了。 “我们沿来的一条古道回,路上歇口气的时候,姓田的夫妻烧了热水……” “有哥们问起,李大人只说是贵人的事,让我们别多管。但孩子哭得可怜,用热水浇头的时候真……” “哥几个不忍心看,就寻思着走远点,终于撞上了盐帮。” “都是些精壮汉子,大人说都杀了,不留活口。” 小七妹动了动手指,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但听得认真。 “刚动手的时候,还有几个男的试图出来讲价求饶,看起来应该是盐帮头子,杀了两个后,就没有人求饶了,抄起家伙什就跟我们打起来了。” “都杀了之后,我们翻了这些人的挑子,没有盐,银钱也不多,有头绳和布料,还有拨浪鼓。” “弟兄们觉得只怕是杀错了,但李大人说,这附近必定有他们的老巢,这些人没按时回老巢,必然会惊动人,到时候其他的盐匪就会收到风声。” “为了不走漏风声,那个老巢也得剿了才行。” “为了不走脱一个人,李大人让小的先摸去村长家拿村里的名册,村长家还点着灯,有个老头正在算时辰。” “这老头背着手在门口等了好些时候,见没有人回,就进了屋子。” “他跟他老婆子说,以往这个时节该到家了,今夜还没到,他带大孙子去山路口接一接,老婆子让他小心看着路。” “那老婆子还说,给小丫头取的那个大名不好听,让他再想一个。” 小七妹闭了闭眼睛。 “村长抱怨了一句,说什么这个名还不好听,就没有好听的名了。” 小七妹终于开口问:“是个什么名?” 两个活口想了好一会:“时间过了太久,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真的想不起来了。” 第281章 及笄礼1 李昱白看看小七妹没有表情的脸,吩咐道:“继续说。” 两个活口:“那个村子里的名册比实际上的人少,名册上只有一百出头,点数的时候一共137人。” “大人带队走后,还留了三个人原地潜伏,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偷摸回村的。” 她没有偷摸回村,是因为大武高烧起来了,她怕大武在她离开弃婴塔的时候死了。 眼眶有点热,但她眯了眯眼睛。 感觉李昱白在看自己,于是她笑眯眯的摸着脸:“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女装可美了。” 她晃了晃脑袋,甩得耳铛叮叮响:“太皇太后赏的,说是什么明月琉璃珰,很贵的哦。” 李昱白没理她,转回头问两个活口:“你们心里就没有怀疑过吗?” 活口一:“也不是不怀疑,盐匪怎么会住在那么穷的村子里,不过大人说他们是盐匪,杀都杀了……” 活口二:“听从将令是兵卒的本分,这有啥可想的……” …… 接着去审了周太后娘家的周大爷。 周家私卖盐引是查实了的。 但周大爷一直在喊冤:“这皇亲国戚,但凡有门路的,谁家不卖盐引,这不是个约定俗成的事么?” 他理直气壮得很:“大家都这么干,干了十几年了,要用这个治我周府的罪,我不服。” 等问到八年前的事,他叫屈叫得更起劲了。 “八年前,我老周家才是受害者,我妹妹是一国之后,她就那么一个女儿,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李昱白拿出了小七妹捏的泥人头:“认识吗?” 周大爷一下不叫了:“这不是我那可怜的公主外甥女么?” 李昱白这才说:“你周府私卖盐引的罪可大可小,为了给臣民一个交代,罚俸和降职是免不了的。但你知道为何太后不见你么?” “为何?”周大爷,“前一晚她还让守英……” 话说一半,赶紧闭嘴,又唱起苦来:“我这个妹妹啊,苦命得很啊。” “太后让守英找你作甚,容嬷嬷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她让你趁国宴当晚出宫时,将月桂的尸体带出皇宫。” 周大爷不认:“绝没有此事,太后只是让守英交代我不要喝酒失了分寸。” 李昱白:“太后不见你,是因为太皇太后在查月桂蛊惑润王侧妃行刺一案中,牵扯出了一桩旧案。” 他看着泥人头说:“你周府涉嫌谋害皇家公主乐宁,这才是太后不愿意见你的原因。” 周大爷:“冤枉,乐宁是我的亲外甥女,我怎么可能害她。” 李昱白:“那就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只要不是你勾结他人谋害乐宁,太后又怎么会不顾念自己的亲大哥和亲侄子。” “比如,当年你从哪里找的拍花门替你办事?” 周大爷:“时隔多年,我只记得是个姓李的帮闲,他在京都三教九流中有点名号,也是我府中一个小厮的堂亲。” “那个小厮姓李,在官家手底下当差,有个妹妹……” 取得了周大爷的供词后,又马不停蹄的提审了容嬷嬷。 小七妹大大方方的亮了相,因为容嬷嬷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她的面容。 “当年,顺妃宫里有我们的人,我们宫里也有顺妃的人,”容嬷嬷说,“从顺妃找了高人开始,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每一个消息都是准的。” “当年传信的人,叫李长信,是个内侍,刚进宫的时候是个被人欺负的小黄门,家里欠着许多债,是为了让弟弟妹妹有活路才进的宫。” “娘娘替他还了债,又将他的弟弟妹妹安置好,让他从底层做起,花了好几年,才找准机会调进顺妃宫里。” “他将顺妃要用公主给先帝借命的信传出来后,娘娘立刻带了公主出宫祈福,之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娘娘被太皇太后接回宫,才知道他在传出消息的当晚被顺妃打死了。” “娘娘感念他的衷心,事后发还给了他弟弟妹妹一笔安家银子,曾听说在京中开了个糕饼铺子,现如今在哪,老奴也不知道。” 而刘少傅府里的守坟人:“当年的事,老奴并不知晓,老奴去了庄子上,老奴也是后来听说的,说是林家父子夜里带了人来,将老爷少爷他们都杀了。” “小少爷当时才五岁多,平日里还骑在他脖子上玩,两家走动得那么好,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活该他们满门被斩,原来是当了昌平王的走狗。” …… 都审完后,李昱白示意小七妹跟自己走。 “大人是有发现了吗?”小七妹问,“问题是出在姓李的内侍一家吗?” 她走得慢了两步,李昱白因此并没有回答她。 于是一直跟上了他的马车。 “酉时将至,该去樊楼了。” 李昱白说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小七妹看在眼里,并没多问,还是问起了之前的问题。 “不错,”李昱白说,“永安里巷的附近曾开过一家李氏糕饼铺子,我恩师一家都爱吃,我曾买过多次。” 他的表情像是陷进了回忆里。 “阿辞也爱吃。” “当年曾听说是因为欠了京都金玉赌坊的赌债而倒闭了。金玉赌坊,是昌平王府的地下产业。” “若是能证实这个李长信是当年那个李氏糕饼铺子的人,这便连成了一条线。” “大人,你是在怀疑什么?” “我恩师,和林……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性情相近,素来投缘。”李昱白,“若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呢?” “阿辞既然活着,那便绝不想苟且于世,不管她要做什么,首先得让她能堂堂正正的安身立命。” 小七妹很赞同,也很开心,却听到李昱白叹息一样,很轻很轻的说了句什么。 她问:“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李昱白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 “错过了你的生辰,这是补给你的及笄礼。” 小七妹好奇地打开,是一张地契,就在莘园不远处,面积挺大,建个道观绰绰有余。 “大人,你是不是要死了?” 她不由分说的欺身过去捏住李昱白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仔细的去看他的眼睛。 黑白分明,什么异样都没有。 “小老七,松开。”李昱白点了点她的手,“这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是什么能吃的吗?”小七妹顶了一句,“要是不想被我扒光了查看,大人你还是老实点说个明白。” 第282章 及笄礼2 什么要升官了,分明像是时日无多了。 “小老七,放手。”李昱白沉下了脸。 他一沉下脸,小七妹还是有点不敢造次的,但为了自己的三个愿望都有机会实现,她不假思索的点了李昱白的穴免得他挣扎。 李昱白就只剩眼睛能瞪着她了,怒气几乎要从他的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冒出来了。 “哈哈,别气,”小七妹笑眯眯地说,“我保证不给你脱光,腰以下我给你留着,这点男女之别的礼仪我还是懂的。” 前胸后背都看了,什么异样都没有。 腰以上也看了,什么异样都没有。 没有外伤,没有诡异的红色线条。 小七妹再次不死心地扒开李昱白的眼皮,仔细观察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眼睛酸出眼泪来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该让大武和小咕咕贴身跟着你?” 她嘟囔着,准备给李昱白穿衣服。 这下好了,脱的时候她有点急,因此有那么一点点暴力…… “这个,哈哈……脱的时候好好的,穿不回去了……”小七妹讪笑着解释,“大人别气,你自己穿吧。” 恰逢马车停了下来,她赶紧给李昱白解了穴蹿下了马车。 “陈……小……七……”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小七妹赶紧加快速度,像条泥鳅一样溜进了樊楼的宾客里。 上了三楼,包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满满一桌子菜,香得流口水。 “嗷呜,李大人送给我们一块比莘园还大的地……”小七妹直接蹿去了里面的隔间。 “什么?”隔间里躲着的人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 大武:“一块地?” 三平:“白送的?” 福伯:“比莘园还大?” 阿梅皱着眉头:“好吵……” “比莘园大多了,”小七妹说,“能有十个三七观那么大。” “发财了发财了,”三平笑的只能看见两排大牙了,“老道我也是能在祖师爷面前扬眉吐气的了,果然祖师爷太有眼光了,我是个开山立派的好弟子啊。” 福伯:“太好了,以后有地方串门了。” 偶尔串个门总比天天住在一起好,闹也就闹那么一天,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正热闹着,李昱白和王汉一起上楼来了。 三平赶紧点头哈腰地拍了个马屁:“大人今日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李昱白狠狠地瞪了小七妹一眼:“托三平道长的福,道长徒弟教得好啊。” 三平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全都是不孝孽徒自由发挥,她若是犯错了,大人您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用给老道这个面子。” 阿梅诧异地说:“李大人,你的衣裳破……” 小七妹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肚子好饿,饿得咕咕叫,大家开吃吧。” “稍等片刻,”李昱白说,“还有人没到。” 确实,小七妹看了眼,还有青鸾和娥姐没到。 但三平偷偷告诉她,说青鸾和娥姐来不了,青鸾病了。 没过一会,李昱白等的人来了。 他请了自己母亲,来给小七妹当笄礼正宾。 福伯立刻行了跪礼:“拜见王妃。” 三平几个正要行礼,被她阻止了。 李母带了一位赞者三位执事,托着发簪、钗冠、一整盆的茉莉花和一枝新鲜的石榴花。 “阿昱说你喜欢魏紫,家里倒是有几盆,但这个时节牡丹不开花,便暂且养在我那,等冬日再送来给你。” “这是前唐从西洋引进的贡花,正是这个时节开的。” 李母将她的头发打散披在肩头,又一点点的梳顺,头顶的碎发毛茸茸的,便用上了味道好闻得不得了的发油。 “及笄之龄,豆蔻梢头,人比花娇,芳华正茂,愿陈小七质傲清霜,香含秋露,入室成芳,智巧弥良,飘若清风飞雪,皎若旭日朝阳,余岁皆安康。” 三平捋着胡须,暗自点头,没有一个词是要拘着小老七这只野猴子的,不管是李大人还是王妃,都是用了心思的。 大武也点头,虽然听不懂,但这些词一听就是很有学问的样子。 阿梅也点着头,那顶发冠上的珠玑宝翠都不是凡品,尤其是垂角上的四粒东珠,若是下一次闯江湖,随便抠一颗就能当好多银钱,大家不会饿肚子了。 …… 御街的铺子里,青鸾从床上起来,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 娥姐端了药来:“还烧着呢,怎么不躺了?” “三平道长说今日定在樊楼,且还提前定了三楼包厢,只怕是要给小七补过生辰,”青鸾说,“我给小七做了身衣裳。” “那现在过去?”娥姐问,“可能已经开席了。” 青鸾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取出来:“没事,晚到一会,大家都不会在意的。” 娥姐兴致勃勃地去找衣裳:“那咱俩可得打扮打扮。” “娥姐,”青鸾喊住了她,“家常衣衫就行。” 樊楼三楼普通人是定不到的,陈南山没回京都,官家大婚第二日肯定出不来,只有可能是借了李昱白的身份才定的。 小七若没有把握,是不会让她露面的。 既然迟早要见面,那就今日见吧。 出门时,见自己面色不佳,到底还是抹了些口脂,和娥姐一起骑着驴,往御街最繁华的那一段去。 …… 李母给小七妹戴上发冠,有执事给她递上剪刀。 她从盆里剪了茉莉花,又剪了石榴花,在发冠两边缀了些鲜花,最后将两支朱钗插在小七妹耳后的发髻中。 “礼成。” “陈小七,愿你风雨不堕凌云志,霜雪不改赤诚心。” 小七妹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个头,又给三平磕了个头,正给李昱白磕头时,却见李昱白的手在桌下正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她的心狠狠地一跳,磕头起身,又见李昱白的表情一丝都没变,唯有腮帮子在用力,便深吸了一口气,只装作没看见不知道没发觉。 恭送了李母之后,李昱白陪着又坐了片刻,终于起身告辞。 小七妹见他面色如常的走出房间,便低声对三平交代了两句,三平向福伯交代了两句,两人一齐起身离席追了下去。 车夫正赶着马车往郡王府走,王汉骑马跟在一侧。 小七妹不言不语地追了上去,趁王汉不备,从另一侧直接蹿进了车厢里。 李昱白佝偻着身体,发出了压抑的闷哼声。 王汉一把拉住小七妹的后脖颈往外拽。 小七妹反手扭住他的手腕:“王大哥,你不是我的对手。” 李昱白抬起头,露出一张扭曲的脸:“杀……” …… 第283章 七星借命灯 李昱白才说半个字,又用力咬牙,好似在和谁做斗争一样,颤抖着说:“松……” 也才说一个字,又改口:“杀……” 他大喘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完整:“松……松手……” 王汉这才松了手。 三平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被小七妹拉进了车厢里。 “大人,说清楚吧,”小七妹说,“不然我让三平扒了你的裤子。” 三平苦着脸:“哎呦哟,李大人,这都是不孝孽徒的主意,老道我也是反抗过的……” 李昱白弓得像只虾米,但双眼紧盯着三平。 三平脸更苦了:“老道哪有这个胆子敢冒犯神仙啊,都是孽徒惹的祸,老道打不过她,冤枉得很啦……” 手却一点没慢地对着李昱白伸了过去。 李昱白闭了闭眼睛:“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他喘息着说,“他在跟我抢夺这具身体的控制力……” 三平言简意赅地总结:“你要被夺舍了?” 小七妹出手如电,立刻点了李昱白的穴道。 李昱白四肢一松,面容也慢慢的恢复了。 “什么叫夺舍?”小七妹问。 “这个,老道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前唐一个姓李的大师说,今言夺舍者,谓夺其所舍之尸骸耳;还有咱祖师爷紫阳山人曾说,投胎夺舍及移居,旧住名为四果徒,若解降龙并伏虎,真金起屋几时枯。” 小七妹:“说人话。” “哦,”三平:“就是说有个魂要借李大人的肉体而生于世。” 小七妹:“王大哥,改道,咱去一趟大理寺。” 马车急停,从御街转向左而去。 御街右侧,一头毛驴驮着两名女子正往樊楼而去。 …… 大理寺,地牢。 大理寺卿急匆匆地赶到了地牢门口:“李大人,是要提审么,下官这就去将人提上来。” 李昱白:“不用了,就有劳你陪我们下去一趟。” 地牢在地下,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地道蜿蜒向下,每个人都提着灯笼,还是不够亮。 地牢里更是暗不见天日。 这里关押着那个被小咕咕啄了眼睛的假李昱白于东家。 见了他们来,独眼龙于东家仰天大笑几声。 “哈哈哈……啊……” 被小七妹劈手扇了个耳光。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的同时,李昱白偏了偏头,偏向了小七妹挥掌的同一个方向。 “七星借命,同生共死,我就是李昱白,李昱白就是我,他生则我生,我死则他死,你能奈我何!” 小七妹对三平眨眨眼,三平立刻抽出几根银针。 独眼龙被小七妹放倒在地,三平一针扎向他膝盖下的阳陵泉穴,没一会,只听李昱白闷哼一声。 小七妹:“别忍着,想笑就笑吧。” 李昱白抬起了一张笑脸。 三平:“呃,老道我的针法不错,扎一针笑穴,有两份功效。” 小七妹:“呃,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还有点棘手。 用不了刑,因为对于东家用刑相当于对李昱白用刑;而仅用言语审讯对于东家完全没用,因为他有恃无恐。 审又审不出,杀又杀不得。 该怎么办? 小七妹还没有想到办法,而三平说他得翻翻古籍找一找。 回去的路上,小七妹问李昱白:“大人,所以你是打算要辞官归隐,还是想在控制不住时自我了断?” 李昱白笑了笑,没回答她。 或者应该说,先辞官归隐,等实在控制不住了就自我了断。 三平:“大人若是愿意,在自我了断前,不如将您这副躯体给老道我放手试一试,死马当成活马医么。” 小七妹见李昱白这副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撩起车帘,坐在车夫边,将马车赶去了御街另一头的铺子。 一个生病的,一个要被夺舍的,就别拖拖拉拉的了。 只是她扑了个空,铺子关着门,青鸾和娥姐都不在。 …… 娥姐吃得很饱,这么多年,她头一回敞开了肚皮吃。 “其实吧,小妹头说得也对,娥姐我反正也跳不动了,你又有官家和朱家、还有陈大人这好几座靠山,谁敢让你陪笑陪酒,不如卖点金陵美食……” “卖鸭子吧,鸭毛实在是难拔,卖狮子头吧,猪肉又实在难剁,说来说去,咱还是得请几个人……” “但要请几个人,这价就得卖高点,不然人工费都搭进去了……” 她想了好几个招,自己还是不满意。 “小妹头心眼多,等明日找她去商量下再说。” 青鸾没有做声,她低着头推开了门,进了自己那间屋子,浑然没察觉娥姐被人拉走了。 一抬头,有个人坐在她经常坐的窗前,正循声转头,紧盯着她,眼角微红。 “阿辞,你还活着,真好……” …… 留了三平在铺子里,小七妹走了。 她带着太皇太后的密旨,又去了大理寺卿家。 大理寺卿刚回家,就被夫人揪着耳朵问:“你在哪里招惹了一个小姑娘,人家簪着花打扮得这么隆重的来见你。” 大理寺卿瞅了瞅坐在厅里等的小七妹,抢回了自己的耳朵:“祖宗,你要不要看看人家头上那顶发冠?” 夫人:“看起来是很美很好看,妾不管,你得给妾也买一顶。” “祖宗,”大理寺卿,“我一年的俸禄,还买不起上面的一颗珠子。” “哎呦,你居然敢藏这么多的私房钱?妾命苦啊……” “祖宗,那是小郡王的母亲,亲王王妃定制的。” “哦,难道这是将来的郡王妃?年纪小了点,也不太懂规矩,哪有直接上门不递拜帖的?再说了,郡王妃要见咱,不是派丫头来说一声就行的么?” 大理寺卿堵了她的嘴:“这是官家的人,是……” 夫人还要再说,大理寺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这是官家和太皇太后的人,是官。” 这个官不晓得为啥来找自己,大理寺卿上前见了礼。 小七妹见了他,也立刻起身给他见礼。 “大人,我清早听到喜鹊叫,又见您印堂发亮,满面红光,祖师爷保佑,您这是要升官啦。” “有个让您升到从三品的好事,您干不干?”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劫个狱,您看怎么样?” 第284章 七星借命灯1 小七妹笑得人畜无害的。 大理寺卿摸着头,觉得自己这颗脑袋瓜子有点不太稳当,这哪是升官,这分明是直接连通了地府。 “小陈大人真会说笑,哈哈哈……”他又摸了摸脖子,脖子凉飕飕的,所以他笑得有点干,“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见他打官腔,于是小七妹掏出了太皇太后的密旨展开在他面前:“没事,咱上头有人。” 大理寺卿胳膊有点颤抖,将她的密旨卷起来还给她:“小陈大人,太皇太后和官家都已经召下官说过了,若要查案,您是有便宜行事之权,但劫狱……” 大理寺卿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咱不真劫,”小七妹说,“就是劫给别人看看。” “给谁看?”大理寺卿,“官家大婚后三日不上朝……” “放心,不给官家看,他胆小,”小七妹说,“咱主要是演给阶下囚看的。” “小陈大人,您具体想怎么个演法?” “王大郎不是被秘密送进京都了么?”小七妹,“演出戏给他看看。” 祖师爷慈悲,都杀了他爹又抄了他家,演出戏给他看看怎么了。 走正常的途径查案太慢,李昱白或许真的没那么多时间了。 王仕杨在京都,于东家在京都,这俩人谁都不知道王大郎也被抓到京都了; 王大郎一直在逃亡途中,朝堂里的消息又被太皇太后管得严,他也并不知道于东家被抓到了京都; 虽然于管事死了,鹰钩鼻子死了,清凉寺那个主持也死了,但于东家有恃无恐的,必然是懂这个“七星借命”的; 八年前,永安里之乱跟七星借命有关;如今的事,又是跟七星借命有关; 恰恰好,她是见过鹰钩鼻子施法的; 而鹰钩鼻子死在宗正寺时,那些法器啥的陈南山在搜查的时候都当做物证收在提刑司的库里; 又恰恰好,她跟三平一样,从来都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没有天时,便向天借;没有地利,就换个地势;一切都离不开人。 于东家有恃无恐的,无非就是李昱白的体内有他的所谓的“魂”,他不是以为这是他的优势么? 他的优势,就不能借来给她用一用么,就不能变成她这一方的优势么? 小七妹抚了抚头顶的发冠,得意极了:“哎,我可真是个开山立派的好苗子啊。” 但大理寺卿显然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官,他战战兢兢的拒绝了:“小陈大人,这个……兹事体大,是不是得让官家或者太皇太后做个决断?” 他十分好心地向初入官场的小陈大人传授了他多年的为官之道:“万事都得写奏章,这样即便事没成,事后追责咱责任也小点不是么?” 于是大理寺卿夫人前来伺候笔墨。 半个时辰后,她一脸憔悴地找了个借口溜进了书房:“哎,这都什么官,这字……老爷,这奏章就非得她写么?” 大理寺卿:“当然,非得她写。” “妾喝第一盏茶,她写了三个字,妾都喝第三盏茶了,她也才写五个字,五个字里还有两个字得妾写给她照样子抄……按照这个速度,她写到明日也写不完,妾实在是恨不得把笔拿过来自己写……” “忍忍,再忍忍,奏章归她写,这事办得出了纰漏也是她一力承担,办差了,咱没错;办好了,咱也能沾点光。”大理寺卿,“夫人再陪陪她,我一个大男人陪着总是不太方便。” “那妾也要买顶发冠,”夫人娇嗔道,“跟她头上那个一样好看。” “买买买,”大理寺卿大手一挥,“买顶花冠,再买顶珠冠,咱买不起贵的,便宜的买俩。” “买仨,”夫人顿时觉得亏了:“妾还要买个点翠冠。” 于是,赵煦收到了厚厚一沓奏章。 “小七这是作甚?一写就写这么多,有这么多事要跟我说?” 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斗大的一个字,能有别人四个字大。 看她的字得连猜带蒙,总算是猜出了大概的意思,她一要借被秘密关押的王大郎用,二要借地牢里的独眼龙用,三要借大理寺的人手和场地用…… 第四最重要,还得让官家或者太皇太后下旨,让小郡王李昱白听她的话…… 赵煦让内侍托着这厚厚的一沓去了宝慈殿。 “皇祖母您觉得如何?” “不如何,”高滔滔觉得头有点大,“容易出现意外的环节太多,王大郎既然已经落网,他身后藏着的秘密迟早都会找出来的,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总有一天他会松口的。” “稳妥为宜,无需激进冒险。” 赵煦:“可李大人未必能有这么多的时间了。” 高滔滔:“陈小七这个孩子,你若要用她,就得以诚待她,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不错。” 赵煦与有荣焉:“嗯,她很好。” “若有一天她不好了呢?”高滔滔说,“现在她办的都是合你心意的,你自然觉得她好。若有一天她的目标和你的目标背道而驰了呢?你又该怎么办?” 赵煦:“皇祖母,您请直言,孙儿洗耳恭听。” “倘若有一天,她要杀的人是你要护的人,你该当如何?”高滔滔道,“她要做的事是你不能做的事,你该当如何?她的存在会让你的目标实现不了,你又该当如何?” 赵煦没说话。 “人心易变,世事易改,你是一国之君,你得着眼于大局,但你的大局是会需要牺牲的,若你要牺牲的,是她要护着的,你们自然就走向了对立。”高滔滔问,“小六,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赵煦:“祖母,不会……” 但他到底没说下去。 高滔滔倒还有些欣慰:“朱季川上了奏章,江宁水患需要借道,拟将溧水引入丹阳湖和固城湖,高淳镇需得整体迁徙入固城。” “高淳将沉入湖底,高淳百姓得背井离乡。” “他做了份详尽的迁徙计划,包括赔偿、补贴、以及未来十年不征粮纳税。”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都有百姓因祖坟被淹,要同官府衙役拼命。” 赵煦想说什么,高滔滔伸手阻止了他:“若有一天,洪涝来势汹汹,来不及迁徙就得开坝泄洪,用一镇百姓保全其余百镇百姓。” “你必须得这么做。” “而这一镇百姓皆是她的亲人,她会怎么做?” 赵煦默然片刻,才低声问:“皇祖母,您是想告诉孙儿什么?” “哀家想告诉你,若陈小七有一天不能为你所用,要杀她时,你别想着留情。” 第285章 七星借命灯2 赵煦:“孙儿不能。” “那就让她进宫,做你的妃嫔,孕育你们的孩子,”高滔滔说,“那才能彻底将她纳入你的阵营。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是有了软肋,便是赶也赶不走的。” “皇祖母,这不是我想要的,”赵煦,“将她拘在后宫,便是折了她的翅膀。” 高滔滔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赵煦也并不说话。 良久之后,高滔滔说:“那你便用这次试炼一回,若你不许,她会怎么做?她会选择顺从你,还是选择为了李昱白而违逆你?” “来,”她扬声道,“替官家写,驳回陈小七所奏请之事。” 赵煦才张嘴,高滔滔就制止了他:“皇祖母还能替你看两天,两天之后,皇祖母再不会拦着你。” …… 小七妹捧着宫里送回的批示,觉得十分意外。 “小六怎么会不同意呢?”她诧异极了,“想当初他可是敢刻萝卜章代替玉玺的。” “莫非是我的计划有什么纰漏?”她想了想,“有纰漏的地方,我有功夫可以弥补。” 这么好的能速战速决的计划,哎…… 但想一想,赵小六还没亲政,估计他也有他的难处。 那怎么办? 哎,孩子还小,别叫他为难了。 于是她又绞尽脑汁地写了另一道奏章。 “既然你不许我劫狱,那我带崔姐姐去骂一骂王大郎出口恶气行吗?” 赵煦接了,又送到高滔滔面前。 高滔滔倒十分诧异:“你说不许,她就不干了?这…… 这个陈小七有这么听话?” 赵煦呲着个大牙笑。 高滔滔:“既如此,她想骂就骂吧。” 倒要看一看她又打的什么算盘。 既然准骂,于是小七妹就背着崔芙,带着泼辣爽朗的娥姐,交代清楚了各自的任务,三个女子一起去见了被关押在天牢的王大郎。 润王一家如今全都被软禁在宫中,王仕杨被关押在另一处天牢。 天牢比地牢相对要体面些,牢房里还能活动着走上一走。 王大郎穿得还算干净,只有些屎尿臭味。 狱卒殷勤地送来了一把椅子,小七妹小心呵护着将崔芙放好,又殷勤地拍了崔芙鞋子上的灰和鞋底沾的草,一副和狱卒一样巴结权贵的模样。 娥姐优雅的取了手绢替崔芙遮住了口鼻:“主子,这里好臭。” 小七妹赶紧拍马屁:“两位贵人姐姐若是觉得臭,小的把这死囚拖出去用洗马刷刷刷干净去去味儿?” 崔芙故意赏了她和狱卒一人一颗金豆子:“无妨,退到一旁吧。” 小七便听话的和狱卒一起退到一旁勾肩哈腰地陪着。 王大郎犹如将死的狡兔,见了崔芙,立刻扑向牢门。 “安国府如何了?”他问,“我父亲母亲如何了?” 小七妹呵斥道:“安静点,别惊扰了贵人。” 王大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贵人,两个贱妇而已。” 狱卒“啪”的甩了他一棍子:“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揍死你。” 崔芙气定神闲地笑起来:“王定国被骏马拖断了脖子,王仕杨亲眼见的,事后他立刻封锁了消息,就怕你回家奔丧,因此连给王定国烧纸的人都没有。” 王大郎:“贱妇,你如何敢一口一个我父亲的名讳……” 狱卒“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光,王大郎气红了脸,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瞪着崔芙。 崔芙慢悠悠地说:“自然是因为我立了功,朝廷许我崔氏回博陵,日后许我的孩儿姓崔……” “放肆,我王家儿郎岂能改姓……” “你王家儿郎都快死绝了,我才不要,晦气,”崔氏笑眯眯地说,“安国府这个王姓啊,以后都晦气了。” 王大郎咬牙在牢里紧盯着她,眼睛像淬了毒一样。 偏崔芙喜滋滋的:“你晓得伐,我救了小郡王李昱白。” 王大郎的面容顿时一滞。 “多年不见,小郡王风采不减当年,甚至因为身居高位,更增了淡定从容的气质,”崔芙道,“他被王定国锁在假山的密室里,你不晓得伐?” 娥姐在她身后噗嗤一笑,崔芙假做呵斥:“别笑,大郎要脸的。” 娥姐便在身后盈盈行礼:“是,奴婢听主子的,就不告诉大郎,这是他一手扶起的七星镖局,他最忠诚的走狗于东家做下的好事。” “哎,可惜啊,”娥姐叹着气,“看这位大郎长得人模狗样,如今却臭得……连看院子的狗都不如。” 王大郎捏紧了拳头。 “可惜啊,于东家狡猾得很,他卷走了夫人给小少爷准备的金银细软,把小少爷也拐带跑了。”崔芙说,“小少爷素来最像大郎,我实在是担心,小少爷不会被卖进南风馆吧?” 王大郎的牙咬得嘎嘎响:“王仕杨呢?” “哦,弟妹想要给自己娘家求条活路,把他脑袋割了投降了。”崔芙笑道,“王定国好歹还有个全尸,他连全尸都没了。”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真痛快,”崔芙说,“而我,托你的福,不是你醉后告诉我密道所在,我还没法成为小郡王的救命恩人……” 她娇羞无限地说道:“没想到慕艾多年,终能得偿所愿的居然会是我。” “大郎爱慕小郡王,却只能找些四不像的替身,而我以后日日可以见他。” “原来在大郎身边多年吃的苦,都是完成心愿的垫脚石,真是讽刺得很。大郎果然待我极好,用自己给我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王大郎冷哼一声:“李昱白会要被我用过的女人?” 娥姐拿腔拿调的“呦”了一声:“大郎自己行不行,自己心里没点数么?小少爷到底是不是你的种还两说,毕竟,分桃也没法种核,自然没法结果,若是结了果,谁知道是不是别人种的核?” 王大郎脸都气红了:“李昱白会要你这种残花败柳?” 娥姐手绢一甩:“不要我们主子,难道要你个假风雅真烂屁股?” 王大朗手脚上的铁链当啷一响,手把在牢门栏杆上,恨不得冲出来抽她:“贱妇,敢在我面前放肆,早该把你卖掉……” 娥姐双手叉腰:“你是烂屁股,你儿子以后卖屁股,世世代代是烂屁股……” 王大郎暴怒起来:“姓于的敢卖我儿子,除非他不要命了,他最大的秘密在我手……” 他立刻闭嘴,崔氏看着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小七妹笑了起来:“替我多割几刀。” 娥姐配合着:“对,割了他害人的东西。” 小七妹点头:“行。” 赵煦说不许劫狱,没说不许严刑逼供。 她伸脚勾住王大郎脚上的铁铐,将王大郎拖到牢门边。 “我除了略懂一些死法,还略懂一些不死法,容我想一想,哪种更适合你。” “毕竟,死法只能死一次,不死法能用好多次。” 第286章 七星借命灯3 狱卒:“小陈大人,您要说这个,小的也有点拿手,小的有个主意,若是想让他痛得时间长,又不会一下子痛死,不如用了盐再用糖。” 小七妹:“嗯,好主意,首先多割几刀。” 两刀割在脸上,两刀割在胸口,重点割十个手指头,每根削掉一块肉,先均匀的抹上盐。 娥姐:“小妹头,割了他害人的东西。” 小七妹:“割了,十个手指头都割了,一个都没落下。” 娥姐噎了下,砸吧着嘴将小七妹扒拉到一边:“你先走远点,别溅了你一身脏。” 小七妹:“呵,娥姐,还有你会我不会的?” 娥姐生猛地伸手去扯王大郎的裤头,王大郎爆发出了一阵惊悚的尖叫:“我说,我说,我都说……” 娥姐得意极了:“看到没?没一个男的能逃过割茶壶这招。” 小七妹鼓掌:“嗯,受教了,下次我也试试。” 娥姐将刀架在王大郎的裆下,小七妹说:“娥姐,他若是撒谎,你就给他割了。” “王大郎,不如先从你今年几岁说起吧。” 王大朗疑惑地夹着大腿看她,很快就回答了这个简单的问题。 “王仕杨今年几岁?” 王大朗疑惑地也答了。 “李氏烧饼铺到底是谁的人?” 王大郎回答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娥姐,他要开始撒谎了,准备割茶壶。”小七妹喝道。 “好勒。”娥姐利索地扒开裤子准备下刀。 王大郎紧紧地夹着大腿,急得大喊:“是昌平王故意安插到周太后身边的,周太后以为是她的人,又安排去了顺妃宫里。” 果然,李昱白的敏锐是对的,这个李氏烧饼铺是能将林府、刘府、昌平王府、周太后都连成一条线的一个小线头。 “你从哪里知道昌平王和顺妃的事?” “于都监,当时还是昌平王贴身内侍的于都监。” “于都监虽然是个不全人,但他也是个男人。” “他见了林楚辞画像的第一眼,就妄想着能一亲芳泽。”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哈哈哈,既能在昌平王府安插个致命的暗钉,又能让小郡王痛苦……” …… 王大郎招供了。 九年前,先皇重病,太皇太后当时还政退朝多年,一直在洛阳行宫里休养。 若要兄终弟及,这便是润王的第一次机会,也是安国府的机会。 但当时最大的敌人是顺妃。 顺妃生有七皇子和八皇子,且先皇曾亲口说过七皇子身体康健、头脑聪明,堪为太子。 顺妃身后站着的就是昌平王府,顺妃的娘家哥哥,七皇子的娘舅。 首先得在昌平王府里有自己的内应。 昌平王曾到金陵游玩,随行之人中就有当时还是贴身内侍的于都监。 男人的宴席,女子便是点缀,不管是跳舞陪酒的女子,还是聊天时说起的京都四美。 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林家长女林楚辞,说她才色兼备,又是未来的郡王妃。 王大郎便立刻想起了崔氏嫁妆里带来的京都仕女图,便派人取了来。 于都监一见就被摄了魂,从此就被引诱成了润王的人。 林楚辞家破人亡成为他的禁脔的那一天,就是昌平王和顺妃倒台的时候。 这就是双方合作的开始。 当时未立太子,而朝中一分为二,以刘少傅为首的文官们认为应该无嫡立长,当时年纪最长的就是六皇子赵佣,也就是如今的赵煦; 而以昌平王一脉为首的自然认为该立贤。若说皇子中谁最贤,自然是七皇子。 先皇心中的打算谁也不知道,但周太后肯定是不想七皇子上位,顺妃肯定是要推自己儿子七皇子上位的。 得让周太后和顺妃斗起来。 顺妃和昌平王派人在民间搜寻天下奇人名医的消息、包括找到了圣墟子能为先皇续命的消息,都是于都监透露出来的。 当然不能让顺妃成功。 于是润王妃安排姓李的内侍将消息透给了周太后。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容嬷嬷招供的那些。 但容嬷嬷不知道的是,顺妃一直派人盯着周太后,周太后前脚才带乐宁出宫,后脚顺妃的人就报给了先皇,先皇立刻从派人从周家带走了乐宁。 可如果是这样,那反倒是帮了顺妃一把。 所以,还得让顺妃和昌平王死。 但顺妃自从找到了圣墟子,先皇的病情略有好转之后,对顺妃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宠妃该有的她都有,就连先皇的寝宫,都只有她一人能进。 甚至连出宫祈福的周太后都被软禁在大相国寺。 要扳倒这两人,何其难啊。 于都监潜伏在昌平王府,但对宫里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 “小郡王和林楚辞的婚期已定,不日即将大婚,”王大郎说,“于都监急了,派人去找润王,要他兑现承诺。” “若是润王不能兑现承诺,两人的合作便就此作罢。” “所以我想了个主意,这个主意比一桃杀三士还狠。” “要说顺妃最怕什么,她最怕的是先皇偷偷立下遗诏,传位给六皇子。” “她既然怕这个,那我就让她的这个担忧变成真的。” “一个谣言就行,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 “润王妃让人在永安里巷的铺子里散布了一则消息,说曾见到林楚辞她爹某日下朝,手中有个很特殊的东西。” “等传到李家姐弟那,又传给了昌平王,再入顺妃耳里时,这则流言已经变成了林府有先皇病重时写的一份传位给六皇子的遗诏。” “林楚辞他爹是翰林学士,平日里本就是负责皇帝的机要诏命。” 王大郎狂笑起来:“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们动手了,只做壁上观就足够了。” “不过两日,顺妃和昌平王就对林府下了手……” “慢着,”小七妹喝止道,“娥姐,割了他的茶壶,他又撒谎了。” 王大郎的狂笑声停了,目眦欲裂地瞪着她 :“我没撒谎。” 第287章 七星借命灯4 小七妹:“那照你的说法,不该是林府被杀么?为何是刘少傅一家被林家父子带人杀了?” 王大郎:“动手的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我,是顺妃和昌平王,其中的细节我不清楚,我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了。” “刘少傅是负责教导皇子和公主的,平日里又以六皇子为尊,或许是昌平王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也说不定。” “林楚辞被我们带走那天,于都监向先皇揭发昌平王私制龙袍,意图谋反。” 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昌平王谋反失败,七皇子八皇子薨,顺妃自尽于宫中,润王得以进入朝堂,进入皇帝寝殿。 就像赵煦说的那样,润王日日守在先帝身旁候命。 而太皇太后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从洛阳行宫赶回宫中,她将润王引出宫,自己抱了赵煦,又召集太傅等老臣进宫,于当天立下太子。 等润王赶回宫中,先皇宣布请太皇太后再次垂帘听政,辅佐太子赵煦。 润王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按捺下来。 “慢着,说一说于东家和于管事,”小七妹皱着眉,“从他们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讲起。” 于管事这个有弄臣之口才的商人,在被自己和林武从庄子里带回来的时候,不但曾蛊惑过自己杀陈南山,还蛊惑过李昱白。 他蛊惑李昱白时,就曾说过,李昱白的未来岳父为何会对昔日同袍兼友邻刘少傅一家痛下杀手,真的是因为跟随反贼吗,会不会是因为一道密旨…… 于管事还说,刘少傅死时家中被抄检,会不会是有人在找一份遗诏…… 这? 这个于管事的身世,李昱白查得很清楚,他的父亲是当年周太后带乐宁出宫时负责安排车马的,因失职而被削籍。 他家出事,在林、刘两府出事之前,活人造畜的小阿妹尚未回京都,他全家就已经下了大狱,他从哪里知道刘林两府是因一道密诏而出事的? 要知道林刘两府出事的原由,连李昱白都不知道。 必然是他成为于管事的过程中知晓的。 大长公主说他是润王的人。 但要是细究起来,润王在这些事中搅是搅非,害他家被削籍,润王也是出了力的。 润王会把这么重要的、甚至会掉脑袋的事,告诉一个被自己害得家破人亡、又来投奔自己的人? 这不是害了人家爹妈,还让人家感恩戴德的做自己的奴仆,之后还大大方方的把自己害了人家爹妈的事告诉了人家么? 关键是,这个于管事即使知道了以上这些,也还是宁愿自己死都要替润王办事。 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除非,于管事嘴里的主子另有他人。 “哈哈哈……”王大郎笑起来,“你知道他们为何都姓于么?你知道于东家是谁么?” 娥姐翻了个白眼,用手中的刀戳了戳他的茶壶:“快说,别啰里啰嗦,老娘我可没什么耐性。” 王大郎的笑容一僵,情不自禁的夹紧了大腿。 “于东家和于管事是两兄弟,都是前唐皇族七姓之一淳于家的后人……” 呃…… 究竟是李昱白出错了,还是王大郎被骗了? 小七妹:“你嘴里说的于东家最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 “你若要知道,需得答应我……” 王大郎的话还没说完,小七妹和娥姐同时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小七妹:“娥姐,动手……” 娥姐:“小妹头,我再教你一招,你劁过猪没?劁过的小猪都很听话,让干嘛就干嘛,一点都不带反抗的,而且长得飞快。” 她的刀顶了顶:“还有,猪的那两粒没有牛的那两粒补。” “我劁出来给你看看是啥样的?” 王大郎两条腿都快要绞成麻花了:“这个淳于家还有个大哥,就藏在京都。” 小七妹畅快地笑起来:“藏在京都哪?” 王大郎:“我只知道他大哥也是个挂单的和尚。” 小七妹:“于东家和于管事两人是怎么到你们手底下来的?” “圣墟子死后,他们兄弟俩个各自逃了出来,于东家投靠了我安国府,于管事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后,也投靠了我安国府。” “圣墟子是怎么死的?” “这个……就得问先皇了,于东家只说圣墟子在给皇帝借命后就死了,他只抢出了圣墟子的尸体。” “圣墟子有几个弟子?” “就他兄弟俩,还有京都藏着的这个和尚。” 不对,圣墟子至少有五个弟子,于东家,于管事,鹰钩鼻子,清凉寺的住持,还有王大郎所说的京都藏着的和尚。 于管事曾十分恳切的哀求大长公主告诉他鹰钩鼻子的死活;国师确认曾在大相国寺见过清凉寺的主持跟在圣墟子的身边…… 这个圣墟子,很神秘啊。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乐宁的头骨又怎么会在太皇太后手里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找到京都藏着的和尚,解了李昱白的难处,再找到刘、林两府当年的真相。 然后,她小七妹就可以专心专意的开山立派了。 仇报了,自己人没死,真是人间一大美事啊。 要是不用写奏章就更美了。 从王大郎嘴里得到的消息,得让赵煦听听。当年他虽然只有六岁,或许还能记得些什么。 崔芙见她烦恼得很,便笑着说:“其实,这天牢里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人奏报给官家和太皇太后,但你若自己写,想必官家会很高兴的。” “说不定啊,他每日在宫中都会等着看你的奏章。” 回了莘园,她正在冥思苦想地写奏章,大武在房外叫她:“朱大少爷来了。” “朱季川?”小七妹诧异极了,“他不是在江宁治水么?” 朱季川背着个包袱,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江宁的水治好了?”小七妹问,“那陈南山怎么没回来呢?” 朱季川微笑着,将身后的包袱递给她。 “咦,木砚呢?”小七妹探头看看他身后,“他的腿长好了吗?能骑马了吗?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朱季川顿时笑不出了。 见他一个问题都没答,小七妹便打开了包袱,是一个小木箱子。 “嘿,这个箱子真好看。” 朱季川:“这是补给你的生辰礼。” 见她只顾着看小箱子,便伸手打开了暗锁,是一套雕刻精细的沙盘。 “我自己做的,”朱季川说。 “你回来就是为了送这个,”小七妹问,“没有别的事吗?要是木砚好了,你让他来一趟就行了。” 朱季川还没说话,就听大武又在大喊,三平带着青鸾来了。 还有被他扎了满头针的李昱白。 “小老七,”三平急道,“李大人……从身体里消失了。” 第288章 七星借命灯5 “你不是让我躲在一旁么?”三平说道,“他俩说一阵哭一会,说着说着李大人突然闷哼一声,然后让青鸾快走……” “我就蹦出去了,他的脸都皱成了屎字,一见我就让我带青鸾走。” “你师父我瞅着他阴渗渗的,比在马车里还控制不住些,就点了他的穴扎了他几针。” 大武倒不关心这个,他拉着青鸾的袖子:“姐姐,你的两只眼睛都哭成核桃了。” 小七妹抽空看了青鸾一眼,虽然顶着两个大核桃,但她的眼神除了担忧,显得既坦荡又释然,显然已经说开了。 既然青鸾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解决掉李昱白的性命之忧。 她凑上去翻了翻李昱白的眼皮,还是啥异样都没有。 于是她从窗口探出头,对着天空呼哨两声。 没多久,小咕咕从窗口钻了进来,站在窗沿上“咕咕”叫了两声。 小七妹对它伸出了胳膊:“小咕咕,来。” 小咕咕展翅,像坨装了石头的麻袋一样,沉甸甸的起飞,“咚”的一声落在她的肩头。 小七妹的肩膀不由得一晃:“呃,小咕咕,你又重了。” 小咕咕歪着头,朝她倨傲地“咕咕”两声。 “你看看他,有啥不一样吗?”小七妹也歪着头问它。 小咕咕的鹰眼锐利如炬,黑漆漆的眼球还泛着金光,凌厉地上下打量着李昱白。 大家都没说话,静等着小咕咕。 只见它懒洋洋地一展翅膀,“咕咕”两声。 “小咕咕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小七妹苦恼的翻动着李昱白,“人怎么可能会换了芯子呢?” 好好的一个如琢如玉的神仙,怎么就能换成一个玩蛇的呢…… 哎…… 愁人。 三平:“等会,我先拔了针。” 他将李昱白满头的银针先一一拔掉,又解了李昱白的穴位。 平躺着的李昱白悠悠醒转,看向大家伙的眼神陌生,还没说话,只听小咕咕一声鹰唳。 李昱白浑身一震,抬头看向小咕咕,竟本能地地往后缩。 他怕小咕咕。 就像于东家在花船上用的那些红蛇一样,都怕小咕咕。 小七妹拍了拍小咕咕的脑袋,对着李昱白点了下巴。 小咕咕振翅,急促地朝李昱白啄去。 李昱白惊怕得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在围着他的人群里,急切地找到了青鸾所在。 眼角微红,克制又强烈。 小七妹:“好了,李昱白回来了。” 青鸾在人群中流下泪来。 福伯进来了:“郡王府派人来接小郡王了。” 三平:“得如实跟王爷王妃说清楚,或许王府可以找到能人来看一看。” 小七:“小咕咕,大武,以后你俩贴身跟着李大人。” 于是三平亲自跟着郡王府的人,带着大武和小咕咕,一起将李昱白送回了郡王府。 临走前,李昱白单独留下了小七妹。 他在纸上写了许多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小七妹打开字条一看,俊逸非凡的字体,写的却是遗言。 ……若我不存,则妖孽借我躯体而生,杀我乃我之所请,与陈小七无虞…… 李昱白的眼神澄澈而坦然:“小七,若有一天我回不来,请你杀了他。” “只有你能、也只有你敢杀了他。” “大人,这个活太难了。”小七妹很为难,“加大钱都不行了。” 真的太难了。 …… 福伯好难过:“这样的事真是听都没听过,小郡王这么好的人,怎么会遭这样的罪?” 乐宁也好难过:“我还没及笄呢,昱哥哥都还没娶我呢……” 总之,莘园里的人都不开心。 而朱季川来辞行,他还得赶回江宁区治水。 “高淳镇得修个大水库,我得回去守着。” 小七妹诚恳地道谢:“那你是专程回来替我过生辰的,这份礼我很喜欢。” 听她说喜欢,朱季川很开心。 “小七, 下次回来,大概就到科考了,若是我中了前三甲,你能不能送我一份我想要的贺仪?” 小七妹边点头边谨慎地确认:“只要不是什么通房之类让人为难的就行。” 朱季川笑着正要点头,就听她狡黠地问:“我送了贺仪,你是不是得回礼?” 他心中顿时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礼?” “你把木砚的身契当回礼送给我吧。”小七妹毫不犹豫地说。 朱季川到底没忍住,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七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将天牢里的事写成了厚厚的一份奏章。 这份奏章上,她没有提要求,只是如实的将在天牢里发生的一切都陈述了出来。 然后拜托了赵煦一件事。 这个圣墟子是怎么死的、乐宁的头骨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请他代为查一查宫中的旧人,若是能找到昌平王府当年的旧人更好。 赵煦依旧送到了高滔滔面前。 高滔滔从头到尾都看完了,却又要驳回小七妹说的这些。 “皇祖母,我不明白,”赵煦黯然地问,“您不是已经试炼过小七了吗?” “她不是还没被逼到绝境吗?”高滔滔反问道,“你不想看看她被逼到绝境后还会不会选择你吗?” 赵煦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些念头:“皇祖母,您究竟是想逼小七妹,还是怕她查到了什么?” 高滔滔骤然回头,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您是不是怕她和先生查到了什么?” 赵煦问:“您不仅仅是在逼小七妹,您还想让先生死,孙儿说得对吗?” 高滔滔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先生回京之后就将他身体的情况禀告过您,”赵煦说道,“先生安排了陈南山接替他的位置,又向您提出了辞官,唯一的念想是趁他还能控制住自己,查一查林、刘两府当年的真相。” “皇祖母,您是不是后悔给陈小七便宜行事之权了,所以您换了个方式来压制她?” “孙儿不明白,为何您愿意让先生和小七去查,却又不愿意先生和小七查出当年的真相。” “是不是因为,您想借他们的手查出些您想要查的,而他们想要查的刘林两府的真相你其实一直都清楚。” 高滔滔往后走两步,坐回了太师椅里。 赵煦见她一直不说话,便撩开衣襟跪了下去。 “皇祖母,您是想教会我什么叫做天威难测吗?” 高滔滔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说说看,你觉得皇祖母为何要这么做?” 赵煦的声音低微了些,但依然说了出来:“当年刘林两家,是不是跟父皇有关?” “当年父皇病重之后,您会带着孙儿们前去看望他,却从不允许孙儿们独自留在他的寝宫之中,”赵煦说,“是不是因为父皇同先生一般模样了?” 第289章 七星借命灯6 来自宫里的回信是大理寺卿和他的夫人亲自来送的。 太皇太后准她“劫狱”了。 大理寺卿笑得很亲民:“太皇太后说了,不但李大人听您的安排,下官也听您的差遣。” “另外,”他将自己夫人往前一拉,“太皇太后还说,让贱内给您侍候笔墨。” “不敢不敢,”小七妹忙行了个礼,“姐姐的手生得如此好看,嫩得像葱管一样,怎么能干伺候人的活。” 大理寺卿夫人:“小陈大人莫要推辞,您的字写得好了,太皇太后也高兴。” 要不然,一份奏章她老人家看得连猜带蒙的,也挺伤脑筋的。 大理寺卿:“小陈大人,那你看咱什么时候开始劫狱?怎么个劫法?” “咱这个劫法,叫做放虎归山。”小七妹说,“其实我也没把握,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 “首先,我们需要萤石粉。” “其次,我们需要一个高手,身形和李昱白差不多。” 不劫王大郎了,对付他用一个娥姐就足够。 改劫于东家吧。 萤石粉,在夜里能发蓝色光,在白日能发紫色光。 这还是从李昱白身上学到的。 什么七星借命灯,既然从于东家来,就跟着于东家走吧。 “哦,我还需要太医院。” …… 于东家被从地牢里提了出来,带进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都有持刀侍卫守护着的地方。 见到了一对身穿华服的夫妻,听口吻应该是小郡王的父母亲。 见了他,都是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模样。 还有好多身穿同样服饰的人,其中还有个贼眉鼠目的道长。 “本王的儿子已经辞官,本王和王妃宁愿舍了这个世袭罔替的位置才从太皇太后那里求来了恩典,一切就拜托诸位了。” “不论诸位要怎么试,只要能让本王的儿子回来,本王愿意将王府里的财富拱手送上。” “本王不管是医术还是邪术,只要有用就行。” 他被扒了个精光,赤身裸体的绑在案台之上,像条砧板上的鱼一样被翻来翻去。 那个贼眉鼠目的臭道士,连屁股眼子都没放过,都拿银针试了。 奇耻大辱。 更耻辱的是,他摆弄着那些古拙的灯盏,一会从自己身上取点血,一会试图取点肉…… 若不是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李昱白都逃不过,这个臭道士估计会将自己拆成很多块。 但机会也在这里,因为李昱白在这里。 而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夜晚,万籁俱寂,只有于东家还醒着。 他的嘴唇在快速的蠕动着,既像念咒,又像发疯。 随着他的动作,李昱白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神情痛苦,眼神愤恨地盯着他。 “士可杀不可辱……”李昱白低声闷哼,“想要操控我,除非我死……” 他手里有一把刻刀,此时十分艰难地对准了于东家的胸口。 于东家的声音像在蛊惑:“杀了我,你也会死;你我共生,则可长生而不死,真正做到与天地同寿。” 李昱白的眼神有瞬间的迷惑,他往后退了退手中的刻刀。 “只要你不再抗拒,你就不会再有痛苦,我会成为你的一部分,帮助你无病无痛永生不死。” 李昱白显得很痛苦,他很艰难地开口:“谁都别想利用我……宁可枝头……呃……” 他很痛苦的闷哼一声,终于屈服地松开了手中的刻刀,整个人紧缩成一团。 “做得好,”于东家说,“现在,松开我身上捆绑的绳索,带我一起走出去……” 李昱白解开了他的绳索。 于东家的嘴角泛起了狞笑,他将李昱白扔掉的那把刻刀捡在了自己手里。 夜幕低张,园子里十分静谧。 于东家轻蔑的笑了笑。 他知道这是陷阱,那又怎样,在陷阱中他也能获利。 他跟在李昱白身后,手中的刻刀始终对向李昱白。 夜色中,圆拱门外有个女子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身上穿着于东家曾看到过的华服。 正是李昱白的母亲。 “昱儿,你为何不在房里?”王妃,“你要走了吗?” “你走吧,昱儿,若再找不到法子,你爹爹为表忠心,必定要杀你的,”王妃轻声说,“你快走吧,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儿子。” 于东家猛然从李昱白身后蹿出去,一刀刺向了王妃的心口。 若李昱白是假装的,他必然会阻拦,实在不行,就挟持王妃闯出去。 不管怎么样,总比在地牢里有机会些。 但李昱白没有阻拦。 于东家一刀刺中了王妃的心口,王妃低呼一声,那件华服立刻染上了血迹,有血腥味散了开来。 王妃倒在地上。 于东家心头大喜,他回头一看,李昱白面无表情地跟在自己身后,对倒地的王妃不屑一顾。 他成功了。 但他依然不放心,将刻刀递给李昱白,吩咐道:“杀了她。” 李昱白毫不犹豫地接过刻刀,赶上去两步,一刀刺在王妃的心口。 王妃双手一撒,死得无声无息的。 于东家不由得意的笑了起来。 却见李昱白似乎是十分痛苦的抱住了头。 “别怕,”于东家低声安抚着,又吩咐道:“去马厩,若有护卫,让他滚开。” 两人取了马,各乘一骑,在出门时被挡住了。 护卫问:“小郡王,您出行有王爷的腰牌吗?” 李昱白:“让你滚。” 于东家低声念:“杀了他。” 李昱白立刻动刀去杀。 护卫立刻退开,将门一拦。 李昱白不依不饶,护卫不敢还手 ,于东家趁机打开了门,纵马冲了出去。 李昱白也跟了出来。 于东家回头看他,冷笑一声,故意等了等他,两人一起往城门而去。 地上,有淡淡的蓝色微光。 皇宫中,赵煦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 身后,是崇政殿与延义阁之间的拱台,拱台下,正是那条直通宫外的密道。 皇祖母说,这是她能教自己的最后一课。 这一课的内容,叫做皇权至上。 第290章 七星借命灯7 “天子至尊,皇权至上。” “什么是皇权至上?” “你想坐稳这江山,就得明白一点,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你这一生,会遇到很多臣子,宠臣、弄臣、谋臣、奸臣、忠臣、逆臣……还有权臣。” “天下事有那么多,但天子只有一个,总有天子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之处,那么有些事必然得让别人去做。无论是谁去做,都叫放权。” “权力放了出去,便很难收回来,接手权力的人,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将权力拱手送回来。” “所以,天子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明白,雷霆雨露、生杀予夺均是天恩,底下人的生死荣辱,都系于天子一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跪着死,臣便不能站着生。” “你有把握,让陈小七做到这一点吗?” 赵煦反驳道:“皇祖母,太傅曾说,御下之道无定数,恩不可专用,罚不可独行,王者之兵,当德行相参,恩威并行。” “小七重情,我便回之以情;先生重信,我便报之以信,难道只一味地让人惧怕才叫天子之威吗?” 高滔滔:“你若只是个将军,或者只是一县之主,自然是无须顾忌的;可你是一国之君,你若重情,任由自己的喜好憎恶,便有宠臣佞臣应运而生。” “皇祖母,小七不会是什么宠臣佞臣,”赵煦说,“她说她是要开山立派的,她的目标从来就不在庙堂。” 高滔滔一时哑口无言。 赵煦追问道:“皇祖母,当年的刘林两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父皇犯了什么需要遮掩的错吗?” 高滔滔的视线转向宝慈殿外。 月朗星稀,天高而远,暑热已消,清风拂面。 是个很舒服的仲夏之夜。 “皇祖母,难道连孙儿都不能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高滔滔收回视线,对他点了点头:“那哀家便告诉你,什么叫做无情最是天子家。” “当年的永安里之乱,哀家并不清楚来龙去脉,哀家心中确实有诸多疑惑,想借陈小七之手查一查。” “但今日看到大理寺卿的奏章,王大郎说的这些话令我茅塞顿开。” “当年你父皇病重,第一个防的便是哀家,他的亲娘。” “原因是什么,哀家不说,你也能懂。” “你不能亲政时怨恨过哀家,哀家知道,因为你的父皇也有过同样的怨恨。” “准确的说,你的父皇谁都不信。” “其中他最不信的,便是顺妃和昌平王。但他不想死,当然,谁都不想死,哪个帝王不想要长生不老,皇权永在。” “他从没想过立老七为太子,他属意的一直就是你。” “因为若是立了老七,就是将大宋江山拱手让人。” “不管顺妃她们找到的奇人异士能不能让他长生不老,他都要杀昌平王和顺妃。” “但他显然低估了圣墟子。” “这位圣墟子,哀家至今想不明白他……” “当年的永安里之乱,哀家所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哀家知道如今的乐宁不是乐宁,却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哀家知道七星借命,却不知道它因何而借……” 高滔滔收住了话头,又重新说了回去。 “我原以为林府是跟着昌平王反了,但从王大郎的供词里看,林府分明是无辜的。” “王大郎说,他不知为何流言说的是林家藏有遗诏,死的却是刘家,为何又是林家父子杀的刘家,昌平王和顺妃若要抢遗诏,为何又去了刘家翻捡?” “若换个角度来说,王大郎当年编造的流言,却恰恰好编中了真相,你父皇真有遗诏,只不过不在林家,而在刘家。” “但刘家自己不会将自己有遗诏的事说出去,那是谁说出去的?” “你父皇低估了圣墟子,也想错了七星借命。” “于家的这伙人来得十分蹊跷。” “也许没有什么借命,你父皇和李昱白一样,都只是被人夺舍了。” “他一时能控制自己,一时被别人控制了。” “林家若是冤枉的,能让整个林府到死都不敢喊冤的,世上唯有一人。” “陈小七查来查去,该为林刘两家负责的,或许是你父皇。” “他们要为林刘两家家翻案,届时你该怎么办?” 赵煦仍想据理力争:“皇祖母,即使最后查到与父皇有关,但那不是父皇的错,而是控制他那人的错……” 高滔滔:“那你来告诉我,若是你替你父皇认了错,世人皆知你父皇同李昱白一样被人夺了舍,你让天下人还怎么相信皇族乃授命于天,皇帝乃真龙天子?” “世人都想着你皇帝也不过肉体凡胎,是不是谁都想坐一坐这龙椅,皇帝这位置今年到他家,明年又该换一家了?” 赵煦沉默了一阵,才问道:“皇祖母,圣墟子是怎么死的?” 若是当年和今日一样,圣墟子和先皇同命共生,是谁杀了他们俩? “小六,你知道当年我身在洛阳,为何能在关键之时赶回宫中吗?” 顺妃和昌平王试图通过圣墟子而控制先皇,他们应该是成功了; 先皇能成功杀了他们,除了自己的原因,还有润王在背后作祟; 润王后来居上,意图锁宫而搞个兄终弟及,却功败垂成…… 若不是宫中有人,太皇太后怎么能做到将润王调开,召老臣来,拥立太子? “你父皇让朱太妃用老仆给我送了信……” “小六,你的父皇再不好,他也是顾着你的。” “还有你错了,我并不想李昱白死,而是谁也没法让李昱白不死。” 清醒时的李昱白,不会容许自己最终活成别人。 “同样,我不是不喜欢陈小七,而是陈小七心中本就没有对皇权的畏惧,若她查到最后,她能不能因为你而接受刘林一个粉饰太平的结果?” “若她能,她是心腹;若不能,她就是心腹之患。” “若她是心腹之患,我今日听之任之,便已经算得上心慈手软了。” “通知今夜跟随小陈大人劫人的众位,若有险,不需救。” …… 第291章 七星借命灯8 赵煦已经坐了很久了,皇祖母的话犹在耳边。 但他耳边响起的,是小七妹骑在马上对他说的那句——赵煦,我管不了你了,你敢不敢自己守在白塘县衙? 在小七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为何要杀李进,为何要杀周太后,她从没对自己讲过,只怕连先生都不太清楚。 她看起来赤诚坦率,其实神秘难测。 她胡说八道不着调得毫不掩饰,却仍然让人觉得赤诚可靠。 比如身后的密道。 她心中是有道义的。 ………… 两匹马一出府,地上的王妃就坐了起来,她掀起了自己的头,又撕开了自己的胸膛,从里面钻出了个小妮子来。 扔掉绑着的鸡血包,小七妹赶紧蹲在地上开始找月光下会出现的微微蓝色。 三平打着哈欠出来了,真正的王爷王妃也出来了。 “阿昱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三平说,“反正谁也没法治,不如拼一下,拼输了就输了,若是赢了,岂不是赚了?” 王妃双目含泪:“道长,我们会不会赢?” “三七开吧,”三平捋了捋胡子:“先让小老七带人上,她扛造,她若不行,咱仨就老实点认输吧。” 小七妹跃身上马,她对着天空低喊一声:“小咕咕,走啰。” 夜空中,一只苍鹰咣……咣……咣地飞过来,就停在小七妹的肩膀上。 一人一骑一鹰消失于月色之中。 这是真的放虎归山,不来虚的。 李昱白,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 李昱白骑在马上,突然捂着脑袋闷哼一声,差点从马上坠落。 他从身体里醒过来了。 独眼龙于东家骑在马上,并没有故意甩开他,甚至用了然的目光打量着他。 “谁都不想束手待毙,我怕死,小郡王自然也是怕死的。”他略带着些得意,“你我从此同生共死……” 李昱白打断了他:“我还有多长时间死?” 独眼龙于:“你不会死,你将同我一起永生。” 李昱白淡然地看着他:“是不是在你完全能控制我的身体之后,你就能取代我,之后成为我?” “一开始,你一天只能在我身体里出现四五回,每回不会超过一刻钟;但现在你一天能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至少一须臾的时间才会离开,你在适应我吗?” 独眼龙于但笑不语,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你想知道,就得等我们将身后的尾巴全都甩开,”独眼龙于吩咐道,“让你的人不要做戏,也不要做无用功……” 李昱白:“你就算还在我身上又有什么用,我辞官了,朝堂上我已经说了不算,即使再回去,也只会被拘在府中做个闲散郡王,你淳于家的复国大计在我身上已经施展不开了。” 独眼龙的笑收了些,但一副不屑多讲的模样。 就这样,两人不但出了城,还经过了金明池,又过了琼林苑,出了京都…… 渐渐的,在接二连三的失去意识被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代替后,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失去了方向,不知来到了哪一座不知名的山。 入目是山水兼程,身边的骏马也已经不知去向,他躺在一艘乌篷船上。 独眼龙于笑得很畅快:“你的人都被我甩开了,哈哈哈……” 李昱白起身,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出手其实不快,但独眼龙于正得意中,竟一时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 李昱白自己也闷哼一声。 独眼龙扬起了拳头。 李昱白反而朝他逼近了一步,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但被他挡了下来。 “你……”独眼龙于的嘴巴才张开,被李昱白呸了一脸口水。 这个真的万万想不到了,所以独眼龙没躲开。 李昱白畅快地笑起来了,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死是我所愿,于这青山碧水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李昱白说,“可惜是与贼同死。” 他站在船里,素色锦袖飘曳,脸上一片淡然。 他才和青鸾见上面,他还舍不得死,所以小七说死马当活马医,他愿意冒险去试一试。 但船已经不知划向了何方,追踪萤石粉已经不奏效了,小老七是否跟上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两岸山峰之间,一条碧江穿山而过,蓝天高远,只有云卷云舒,没有飞鸟,更没有……小咕咕。 他醒了十二次,从天黑到天光,又从日出东方到暮日西斜,一天变得很短,几次闭眼睁眼咻呼就过了。 这一次睁眼的时候,他已经被换了衣装,之前的华服被脱掉了,他甚至有了个罗锅背,穿着粗粝的灰色麻布衣,躺在独轮车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的城门。 他们又回京都了。 独眼龙于绕了一大圈,出城、进山、过江……最终又回到了京都。 和小老七从王大郎嘴里得到的信息重合了。 圣墟子还有个弟子藏在京都,疑似是个挂单的和尚。 独轮车被推动着往前,李昱白试着动了动手脚,他感觉自己尽力了,却纹丝不动,连嘴巴都说不了话。 他此刻既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巴,还是个瘫子。 唯独嗅觉十分灵敏,有各种不一样的臭味,菜叶子的烂臭、果味的甜臭、和恭桶的淤臭…… 眼前还能看到来回盘旋的苍蝇、大小深浅都不一样,忽而到他的鼻尖,忽而到他的发顶,萦绕不散…… 李昱白觉得烦恶欲呕。 他被推进了一间破庙里,屋顶的瓦片破了个大洞,月光从洞里洒了下来。 问月光华有几许,恰似薄霜洒人间。 他听不见,动不了,说不出…… 独轮车一歪,停在了破庙里,有个驼背婆子从车尾走过去,头顶上包着花布,秃头不见,面容已改,但还是个独眼龙。 于东家乔装成了一个婆子。 不久之后,有另一个人出现,是个癞疤光头,两人头并着头,挤挨着说着话,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有银色的光华从癞疤光头的衣袖中闪了一下。 李昱白定睛一看,那个癞疤光头的衣袖中滑出来一把似凿似锥的利器,正悄无声息的往上移向独眼龙于的后脑。 他要杀人灭口了。 利器往上一顶,独眼龙于似乎大叫一声,因为李昱白看见他大张着嘴,一只手摸着后脖子,一脚踹向光头。 他中招了,因为李昱白感觉到了尖锐的刺痛。 两人打了起来。 独眼龙落了下风,他被癞疤头压在身下,那把利锥已经抵近独眼龙的另一只眼睛。 眼看独眼龙于将要丧命于此,李昱白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竟出现了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来。 “阿辞,愿你……” 一只如猴子般的身影从独轮车上跃过,一脚将癞疤头踢倒在地。 “小老七……” 第292章 七星借命灯9 小七妹来了,她追上来了。 追得好辛苦。 从满身武器追到两手空空。 浑身只剩赵煦送的飞镖了。 其他的武器在入水追船的时候都藏在江边的石头下,包括那套重的金丝甲衣。 谁家水里赤条浪子能带着近百斤的武器追上一条船阿。 若不是有小咕咕,她不可能跟得上的。 她的小咕咕阿,是真的累坏了。 但此刻的情况很分明,癞疤头要杀死于东家,好断尾求生。 而且形势很不妙,癞疤头要杀死于东家,小七妹要阻止他杀于东家。 而于东家,在小七妹没出现之前,他和癞疤头已经打得你死我活,小七妹一出现,他竟还是帮着癞疤头,甚至顾不得癞疤头的攻击。 小七妹刚将癞疤头一脚踢倒在地,于东家的刀已经劈到她头顶;她就地一滚,避开于东家,癞疤头的尖锥已经对准了于东家的心口。 她只好从地上蹿起来,踢开于东家,再迎向癞疤头。 而于东家的刀又到了她的胳膊…… 青鸾给她做的衣裳被刺破了,又被血给染红了。 小七妹往后一仰,险险地躲开。 癞疤头的偷袭又来了。 小七妹打得非常不痛快,又格外憋屈。 打得她心头火起。 于是又一次被两人前后夹击时,她的拳脚就带出了火气。 终于抓住机会,一矮身将癞疤头踹翻在地,不管不顾的连踹几脚,脚脚正踢脑门,只踢得癞疤头两眼翻白晕晕乎乎。 又一脚将独眼龙踹翻在地,对准他的肋巴扇子狠狠踢了一脚。 踢得独眼龙一声惨叫,连李昱白都痛呼出声,跪倒在地。 还有一脚踢到一半,到底顾忌李昱白,硬生生的收住了。 趁着好不容易占了上风,赶紧将两人的穴道都点了。 又强撑着将这两人手脚都绑了,这才摊手摊脚毫无形象的倒在地上长呼一口气。 实在是懒得站起身了,她就在地上蠕动着爬行,又攀到了独轮车的车头,撑在李昱白的头顶问:“你怎么样?” 李昱白看着自己上方的小脑袋闭了闭眼睛。 “虽然我看不懂,哎……”小七妹长吁一口气,“但我猜你很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李昱白又闭了下眼睛。 小七妹伸手在他身上的穴位那连推带揉,又猛的一戳。 李昱白的喉头一松,手脚一展,终于咕咙一声:“小七快走……” 夜色中,一直带火的利剑划破长空,从天而降,直接扎进破庙已经快要腐朽的布幔里。 “轰”的一下,火烧起来了,很快就将神像都烧着了。 咻…… 有一根带火的利箭扎进了木头里,残破的雕梁一下子也烧起来了。 火势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有神箭手隐在黑暗中,想要将整个破庙烧掉,将这庙里的人都杀死。 小七妹不及多想,将独眼龙于和癞疤头扔上独轮车,推着车摇摇晃晃的朝破庙后门冲去。 火光四起,影影绰绰,风声中带着枯枝断裂的声音,还有火星子的噼啪声,不知危险将会来自哪里。 “小老七,你快走……”李昱白喊道,“替我照顾阿辞……” “闭嘴,”小七妹恶狠狠地凶他,“你又没给我加钱,事又这么多,我不干。” “再说了,我都知道怎么救你了。” 祖师爷慈悲,先冲到安全位置再说。 但利箭凶狠,夜色中一箭接一箭而来,幸好不会拐弯,小七妹推着独轮车,借着破墙残垣的阻拦,躲到了后院。 利箭是三箭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三箭连发之后,很快就换了个位置。 说明来的人只有一个。 但这一个是绝对的高手。 可惜了,自己还没机会找朱季川教会自己射箭。 心思辗转间,只听李昱白一声急促的呼喊:“趴低。” 耳后呼啸声如雷贯耳。 小七妹就势“duang”的一下往地上一趴,一只箭射破夜空,从高处如流星般从她头顶掠过,“铮”的一声,射进她身前的地里。 箭尾还在急促而激烈的颤动。 来人追近了。 追近了好哇。 小七妹最不怕近身肉搏了。 但射箭声不再响起,也没有羽箭继续飞来。 射向自己的那一箭,竟像是最后一箭。 慢着。 三次连发,每次三箭,这才九箭。 对方应该还有箭的。 小七妹继续在地上蛄蛹着爬,从独轮车的车底爬向另一侧。 那头有独眼龙被她打倒时脱手而掉的刀。 她得捡个趁手的武器才行。 还没捡到,正对上李昱白担忧的眼神。 但她脖子后一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有杀机。 那个神箭手来了。 黑夜中,有星芒一闪。 不知是何武器,反正要杀人见血的利器。 有劲风袭来。 小七妹一脚踹在车上。 独轮车哐当一声,从前往后掉了个头,推杆发出了“咣”的一声响。 有人被推杆撞到了。 小七妹一个鱼跃蹿了过去,先捡起了刀,再往车边扑了过去。 刀光被火光一映,黑暗中有双锐利的眼睛,杀意必现。 刀尖上有血。 第293章 七星借命灯10 小七妹用捡来的刀一挑,逼得神箭手后退两步。 空气中有血腥味。 她护在车前,神箭手斜在车后,两人都没有马上动,都保持着攻守的动作。 尔后又同时进攻,对方用的斩马刀,小七用的是捡来的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刀; 对方的刀身长而重,小七妹捡来的刀身短而轻,“当”的一声,小七妹被神箭手的刀逼得往后一个踉跄,双手手臂几乎震麻了。 于是她快速撤刀,脚尖一拧,顺着神箭手的力道往后急退几步,趁对方松气之时,又大胆的往前一扑。 刀锋一扫,神射手不得不退,左臂的袖口“呲”的一声被小七妹划开一个大口子。 他的眼神很锐利,但他蒙着脸,动作疾速的闪避后,又一刀刺了过来。 轮到小七妹不得不退。 对方的刀锋转向了独轮车。 小七妹一脚踹向车辙,独轮车被她踹翻在地,车上三人都面朝下摔了个大马趴。 但车子侧翻,挡在了三人身后。 小七妹的刀也追了过去。 神箭手不得不回刀来挡,眼中怒意暴增,死死地盯着小七妹,手中的刀更是大开大阖,刀锋将小七妹周身都罩住了。 小七妹的刀使得像棍,前后左右的挡刀子,尽力之下,依旧落了下风。 李昱白跌在癞疤头和独眼龙的身上,此刻悄悄的将癞疤头手里的尖锥拿过来,插在车辙上。 他人躲在独轮车的后面,一边推着独轮车,一边往神箭手的方向而去。 月光下,刀锋仿似冰冷的寒霜。 小七妹闪避不开,只能支撑。 但她见了李昱白的动作,顿时强撑着回了一刀。 对方后退两步。 李昱白往前赶了两步,使劲将车往他一推,车辙正对向射箭手的后腰滚了过去。 小七妹便又逼近一步。 神箭手被前后夹攻,攻势便自然而然的慢了,此刻只能再退一步,便被车辙绊住了脚。 小七妹借机腾空而起,直取他的脑袋。 小七妹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他也快没力气了。 却见神箭手手腕一抬,一柄袖剑直冲自己眼睛。 小七妹迅速往右一闪,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手臂在轻微的颤动。 对方将斩马刀横在身前,长出了一口气,手臂也在轻微的颤动,正僵持间,但极快的往左边一晃。 小七妹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追了上去, 射箭手的刀已经逼近李昱白,小七妹迅速挡了过去。 哪知对方只是虚晃一招,见小七妹过来,人已经撤向独眼龙于和癞疤头。 他一刀,砍掉了一个头,一颗癞疤子的光头咕噜一下滚落在地。 又一刀下来时,小七妹已经蹿了过来,硬生生的扛住了这一刀。 但这一刀,也让小七妹左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都是有经验的,神箭手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长刀沿着小七妹的短刀往下边砍边压,一路火星子带闪电,压得小七妹直不起身来。 李昱白见势不妙,立刻取了尖锥,对准神箭手的眼睛投掷过去。 他力道不大,准头却挺大,神箭手不得不偏头躲开。 小七妹顿时抓住了机会,一刀削向他的脖子。 刀锋过处,神箭手头脸上的面纱顿时被削下来一块,露出了一截脖子来。 小七妹反手又是一刀。 神箭手脸上的面纱便又少了一块。 但他竟像因此而无心恋战一般,迅速用左手捂着脸面,转身疾速狂奔而去。 而小七妹也不敢追,她迅速将李昱白拉到独轮车上,又将独眼龙扔到车上。 “大人没坐过独轮车吧,”小七妹,“抓紧了,坐稳了,我们要赶快逃命了。” 她不是那个神箭手的对手。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老早就开溜了。 打得太辛苦,她累惨了。 “小七,”李昱白说,“这里靠近封丘门,往左。” “好勒。”小七妹应声往左。 咣当…… 独轮车一歪,将没法动弹的独眼龙抖了出去。 李昱白抓紧了车辙才没被甩出去。 “哈哈,”小七妹讪笑着,“大人第一次坐独轮车就坐得这么好,也是个开山立派的好苗子。” 她将独眼龙拎起来扔到车上,又开始推车。 天色昏暗,只有背后的破庙里还在哔剥作响燃烧的火焰。 李昱白看不见她的唇形,却发现自己居然能听到她在说话,一时间又惊又喜。 正要告诉小七这个好消息,却听见小七妹喊了声“糟糕”。 车轱辘一歪,车头往下,就像刹不住一样加速滚去。 小七妹:“这里居然有个坡……” 天黑看不清路,大意了。 她使出了浑身力气,屁股往下坠,两只脚使劲地蹬在地上,一路灰尘带震荡,一车三人在这看不清的路上一路狂奔。 duang…… 终于摔进了路边的丛林里。 李昱白摔在独眼龙的身上,小七妹被车推手挂了起来。 等她将李昱白拉起来,两人狼狈的将独轮车扶起。 “小七,我听得见了。” 小七妹也又惊又喜,欢欣地说了一句:“早知道从车上摔下来就能好,那日应该一脚将大人从马车上踹下来。” 她高高兴兴地也说了另一个好消息:“大人,我们都被骗了。” 骗他们的就是这个独眼龙,他被点了穴,此刻摔得鼻青脸肿。 在奈何桥上来回了好几趟的他身体僵硬,眼神闪躲。 小七妹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啪”的给了他一耳光。 李昱白侧了侧头,没说什么。 谁知小七妹大着胆子又出人意料的打了李昱白一个耳光。 独眼龙于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息之后才出现痛苦的表情。 李昱白的心“砰砰砰”跳得急促了,他诧异地看向小七妹:“你想告诉我什么?” “大人你看,我打你他不会痛,”小七妹言辞笃定地说,“没有什么同生共命,这家伙和癞疤子接头的时候说了,这叫子母蛊。” “只要想办法把蛊母引出来就行,你还能继续活下去。” 好消息要不来,一来来一双。 小七妹顿时不累了,浑身都有劲了。 “三平说,苗疆有群人擅蛊,只要这个独眼龙不死,赵小六一定能帮你找到解蛊的人。” 她美滋滋的拎起独眼龙往独轮车上扔:“快走,三平除了长生不死和起死回生,别的啥都会一点,他一定有法子。” 咻……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箭,直射进独眼龙的身体里。 哧…… 有皮开肉绽的声音传来。 第294章 子母蛊 李昱白还来不及高兴,心又沉到了谷底。 小七妹顾不得其他,黑暗中辨不清飞箭来处,只能拉着李昱白躲在树后。 “救……救我……”独眼龙还有气,他断断续续地低声恳求着,“母蛊死……子蛊也会死……” “母蛊怎么解?”小七妹急切地问。 独眼龙:“救我……” 小七妹火了:“我也想救你,问题是究竟谁想杀你?” “主子他……他……”独眼龙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复国……才……家……家……” 他的嘴巴张着没法开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蠕动着。 小七妹只能冒险将他拖到树后。 李昱白出现了同独眼龙一样的痛苦表情。 小七妹急了:“为何都回京都外城了,高手们没一个找过来的?” 她需要帮手。 赵小六的处境真不怎么样啊,看看他手底下的高手,除了长贵叔让人放心,其他好似没几个让人放心的。 哎,娃真难啊。 难怪都被逼到离宫出走身无分文的被她捡了。 黑夜中,破庙那边的火光已经小了下去,只有空气中还有燃烧的味道。 处境很不好,黑暗中有个神箭手杀人之心不灭,而且,这个神箭手很不寻常的毒。 他的飞箭上有剧毒。 因为独眼龙中毒了。 他喘得像快死的老牛,好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哪怕是在夜色中都能看到他嘴唇发紫。 李昱白也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神情痛苦,但他急切的抓着小七妹的肩膀:“替我告诉阿辞,让她好好……” 好好什么,他没法说下去。 因为独眼龙身体一僵,仰面朝天跌了下去。 而李昱白的身体也一僵,硬挺挺的往后摔去。 小七妹赶紧捞住了他。 “大人,你还欠我两个要求没完成呢,”小七妹低声说,“还有,我该怎么对青鸾姐姐说……” 她焦急地看向四周,她从宫里借的人、从大理寺借的人,为何一个都没跟上来? 如果她有武功高强的帮手,哪怕一个,李昱白是不是不会…… 三平!快,去找三平。 她将李昱白扶着靠在树后,又赶紧去查看独眼龙,没有鼻息,没有心跳,唯有身体还是温热的。 子母蛊,该怎么解? 母蛊会藏在独眼龙身体的什么位置? 是不是得把这个独眼龙开膛破肚,才能找到母蛊所在?母蛊又该怎么抓? 她一点把握都没有,抬头看看靠坐在树后的李昱白,咬牙拿起刀对准了独眼龙的心口。 先把心剜出来看看。 她的刀才动,刀光便泄露了她所在,夜色中有弓弦铮鸣之声响起。 小七妹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刀朝鸣响之处甩去。 有树枝摇动后互相撞击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似乎有人逼近了过来。 是这个射箭手失去了在远处蹲守放暗箭的优势,还是他有同伙来了? 小七妹浑身只剩长贵叔曾说起的那枚“绝手镖”, 因此她很谨慎,没有贸然攻击。 她也在等待机会。 科…… 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小七妹的绝手镖朝那个方向飞去,有人闷哼一声,随即有大步奔走的声音在丛林里响起,越来越远。 听起来,好像是来人被绝手镖射中,他逃走了。 但小七妹不敢放松警惕,连大气也不敢出,她只剩拳头了。 无意中低头时,心猛然一跳。 夜色下,就见从独眼龙微张的嘴角爬出来一根红色的丝线,紧接着有第二条、第三条…… 顷刻间爬出来十数条,在独眼龙的口鼻间密密麻麻地蠕动着。 小七妹的心怦怦跳,既觉得恶心,又觉得头皮发麻。 然而这些像线条的红蛇刚爬出口鼻,便一条接一条停止了蠕动,僵直着死在他口唇边。 李昱白的身体也缓缓地从树身上滑下来,就躺在了地面上。 小七妹匍匐过去一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李昱白没死,他的脸上也没有恶心的红蛇。 但他的两只手死死的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表情痛苦,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 小七妹赶紧将他的上衣拉开,只见在他的心口,皮下似乎有个细小的线条在游走。 得进内城去找三平。 得把独眼龙的尸体也带去,三平才能好好分尸来瞧一瞧端倪。 但小七妹才冒头去推独轮车,夜空中便有“咻”的一声从远处传来。 对方狡猾得很,他果然还没走,他不会再近身搏杀了。 为什么,那些借来的高手都没有来接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崇政殿。 龙椅上的赵煦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直到龙椅后传来“科”的一声。 有人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赵煦急忙问:“她怎么样?” “没找到,”行色匆匆的长贵表情也很紧张,“小七借去的内宫高手出城后没多久就撤回去了,大理寺的人多跟了一阵,在山里跟丢了。” 他手里有个包袱:“老奴在河边发现了您送她的这些东西,料想是下水了。” 赵煦打开包袱,拎出了那件金丝软甲,金丝被河水打湿了,此刻一缕一缕的粘着。 见他面色担忧,长贵安慰道:“但老奴跟那几位说了,让他们只要发现小七和小郡王,便立刻出手相救。” “长贵,你立刻出宫,没找到小七便不要回宫。”赵煦说,“有皇祖母的懿旨,他们未必敢反抗。” 长贵挑了小七妹使得顺手的那把错甲银刀:“小七这个用得比教她的那位都好,老奴给她带去。” 他又从龙椅后钻了下去,赵煦叫住了他,又递过来一个油纸包:“她怕饿又能吃。” 长贵很快又不见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赵煦一个人。 皇帝都称孤道寡,可他偏偏不想做个绝情的孤家寡人。 …… 第295章 子母蛊1 三平觉得有点心慌,他想了想,约摸是这三天两夜一直没喝酒的缘故。 一定不是因为王爷王妃给的太多而他没信心怕要还回去的缘故。 哎,他三平就是这么经不得人间疾苦。 这几天,他望了天空许多次,一次也没见到那只不听话的莽鸟。 王妃这些天茶饭不思,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 王府的侍卫并没有跟上去,这是一早安排好的,怕的是独眼龙有所警觉而不会和他的同伙联系。 不过,早就安排有宫内的高手和大理寺的高手都跟了上去。 可惜回来报信的说,大家都跟丢了。 还好小老七抗造,也不知道身娇肉贵的小郡王抗不抗造? 小老七可轻点造小郡王,那可是能换大钱的主啊。 他正看着天发呆,就见林武神色不同寻常的从王爷的屋子里走出来。 “青鸾姑娘给我递了封信,”林武小声地说,“我刚交给王爷了,王爷让我带人去城外迎一迎小老七。” “青鸾怎么说?”三平立刻警觉了。 林武:“青鸾姑娘倒没说别的,只是说宫中高手退回城的时间有些早,不及大理寺高手退得恰当,让我私下带人去。哦,还有,她说让道长您多备点各式伤药让我带在身上。” 三平皱着眉:“王爷怎么说?” “王爷安排了人给我,沿着各城门往城外去寻。”林武说,“道长可有什么交代?” 三平:“呃,能不能捎上我?” 死马当活马医,那也得有个会医的,小老七就这点不好,他这一身吊儿郎当的医术,她就学了个麻沸汤。 真懒。 又馋。 死孩子真让人操心。 要是有个活少钱多没风险的事干干就好了 哎,要是离三七观近点就更好了。 他拎起了行囊,赶紧跟上了林武。 一行人乔了装,分不同的城门出了城。 三平跟了林武他们一组人。 离小老七跟着独眼龙出城已经三天了。 只怕小咕咕也会飞累了。 死鸟,跟死孩子一样让人操心。 他们从封丘门出了城,又分了两路,一路走官道,一路走小道。 乡村、田野、山陵…… “哎呀,我同你说,那股臭味绝对不同寻常,要么是死了只狗,要么是死了个人……” 三个男丁挑着箩筐,从田埂上走过来,一路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也只有死人能这么臭了,比烂田螺臭多了,咱避开那个林子走吧,不然染上了味洗都洗不掉。” “成,别耽误了卖野味,万一把野味给熏了,咱这几天就白忙活了。” “你这么一说,那真的比烂掉的野味还要臭……” 三平还是长了嘴的:“请问三位善人,是何处有这腐臭味,老道前去渡化一番。” 他捋了捋山羊胡子:“祖师爷慈悲,这也是功德一件。” 挑着箩筐的汉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那儿……” 三平和林武立刻赶了过去,越走越能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熏得人眼睛疼。 “这里有车辙印,从这滚下坡了。”林武扒开草丛仔细的搜寻着。 两人一起顺着痕迹往坡下找去,找到了一架翻倒在草丛里的独轮车,有血迹,有劈砍的印记,还有被射进车辙里的羽箭…… 还不止一根,有根箭头扎得深,有根箭头扎得浅。 射箭的人功力很高,但好像被什么给干扰了。 “会不会是小老七留下的?”林武问,“道长看得出来吗?” 三平看不出来。 …… 长贵在山林间奔走个不停。 油纸包已经凉掉了。 还是没找到小七妹的踪迹,反倒是找到了曾去教过小七妹刀法的其中一位内侍高高手。 “那边有个破庙被烧光了,有打斗的痕迹,庙里的老和尚不见了,破庙后不远处有具无头尸体,但没看到小老七。” 长贵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错银单刀,小七妹身边除了一把绝手镖,其他什么武器都没有了。 “这个和尚在这里修行多年了,听说以前是个苦行僧。” “小的一看到火光就往这边赶来,但其他人不敢来。” 长贵:“你来得很好,官家会许你一世荣华富贵。还有其他发现吗?” “有高手,比你加小的两个都高,也比小老七高。这么说吧,咱仨加一起,或许能跟他放手一搏。” 这样的高手,像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 而那具无头尸体被火烧得肢体焦黑,附近找遍了,也没找到这具尸体的头。 但从脖颈断口来看,是被人一刀砍断的。 砍人脑袋这事,小老七倒是爱干的,但小老七手里没刀。 两人一路找,沿着痕迹找向寺庙后的山坡,越来越接近一股难闻的臭味。 经历过白塘县水患的长贵:“这是尸臭味。” 附近有死尸。 还有个分尸现场,这具尸体被剜了心肺,还被割了脑袋,脑袋同样并不在尸体附近。 长贵:“有人藏在附近。” 有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两人同时攻向藏身处,正待恶斗一番,就听到有人喊:“大贵子,一家人。” 是三平和林武。 “被开膛破肚的无头尸体是独眼龙于东家,约摸是小老七干的,”三平皱着眉头,“他若是死了,小郡王只怕……” 哎,小郡王这个官倒是和别人不太一样的。 死了可惜。 那些银子只怕也拿不稳。 但附近没有小郡王的尸体。 “若是高手还潜伏着,而小郡王又死了,小老七一定不会因为一具尸体而停步不前的。” 三平笃定得很:“小老七和小郡王都没死。” 他也高兴得很,收的银钱不用退了。 但小老七和小郡王究竟在哪? 天色已经渐渐的亮起来了。 “这死孩子,她究竟带着小郡王去哪了?” 七星借命的独眼龙死了,小郡王还活着吗? 一只灰色的大鸟从天空那边升起。 三平跳了起来:“你个莽鸟。” 他使劲的摇着手:“小咕咕……小咕咕……” 第296章 子母蛊2 “小咕咕……” 三平跳了起来。 “那是小七的小咕咕……” 林武也跳了起来。 大贵子稳重地挥了挥手,没开口。 使刀的师父挠了挠头,这个辈分咋算合适呢,小老七喊自己师父,她的小姑姑得算自己的小老妹…… 于是他挥了挥手:“喂,小老妹……” 大贵子迅速收回了手,又做回高高手长贵。 小咕咕没有飞过来,它在疾速盘旋,然后迅速俯冲。 “糟糕,”三平大喊,“快跑,敌人还在那……” 小咕咕摆出的是攻击的架势。 四个人才跑动,只见一只飞箭挟着惊天之势,从地上直射向飞旋着的小咕咕。 小咕咕咣……咣……的拍着翅膀,极度惊险的堪堪才避开,半空中有羽毛飘了下来。 “小咕咕,打不过就跑哇……”三平急得大喊。 但小咕咕在空中调头,换了个方向又俯冲了下去。 它的目标还是前方的那片大树林。 这可不是有利于这只傻鸟捕猎的地形。 “糟糕,必然是小老七遇险了,”三平喊,“大贵子,你快点先去,别管我们……” 只有长贵身法最快。 长贵“咻”地飘了出去。 “小咕咕,跑啊……” 独眼龙的伤口发黑,敌人的飞箭上是有毒的,三平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飞过去。 这只莽鸟,平日里贼得不理人,现在傻得不理人,死鸟! “傻鸟,你倒是跑啊,跑啊……” 三平的嗓子都喊劈叉了。 半空中一声高亢清亮的鹰呖声,悠长而响亮。 小咕咕暂时没出事。 于是他大喊一声:“大家伙冲啊……捉住敌人,官家重赏,冲……冲……” 林武懂他的意思了,也跟在后面大喊:“救出小郡王,王爷重赏……” 使刀的师父不善言辞:“重赏……重赏……” 长贵已经不见了身影,他们仨也着急忙慌的冲进了树林里。 有刀和刀的对砍声传来,然后是长贵的一声闷哼,林武将斩马刀横在身前,双脚在树上一蹬,弹射了出去。 使刀的师父拉着藤蔓,双脚一跃,也飞了出去。 三平跳了起来,没捞着藤蔓;便爬上去双脚一蹬,duang的一声掉了出去。 前方有三人和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汉缠斗在一起,其中长贵明显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糟糕,不会是中毒了吧。 三平抓了把土在手里,“哗”的甩了出去:“看我七窍流血五毒散……” 尘土飞扬,他自己都呛了一下。 但蒙面汉找了个空子,将林武打退后,往密林中一闪,已然不见。 “别追,”三平低呼,“大贵子中毒了。” 他蹿到长贵身边。 长贵的胳膊上被砍了一刀,鲜血直流,伤口发黑。 “不知道是什么毒,”三平急忙解开包袱,乱七八糟的瓶子里各倒出一颗来。 “解蛇毒的,解砒石毒的,解断肠草的……就当糖豆子吃吃吧。” 他连塞了一大把进长贵的嘴巴:“嚼,快吞进去。” 然后又掏出根长布条,在手臂上端紧紧绑住后,取了把小刻刀,一刀将伤口扩大,呼呼呼的挤出一大滩黑血来。 林武和使刀的师父已经开始找小老七和李昱白了。 只见小咕咕咣……咣……的飞到树枝枝头,又飞向另一棵树…… “快,跟上小咕咕……”三平急道,“它在带路。” 不远处,就有一个危峰兀立的悬崖,小咕咕俯冲进了悬崖里,只见悬崖边有棵顽强生长的崖柏树上挂着只猴子,猴子手里拎着个人。 正是小七妹。 她的右手拎着李昱白的头发,用双腿紧紧的夹住李昱白的身体,全凭左手抱着树干。 好在崖柏下有块突出的石头托住了李昱白的腿。 小七妹抬头看到了林武,喘息着问:“三平……来了吗?” “来了。”林武赶紧回答,瞅准了立脚之处,才攀了下去。 小七妹:“子母蛊,告诉他是子母蛊,不是借命……” 林武:“好,我来接你们。” 小七妹长吁一口气:“等李大人醒了,你可得告诉他,他的头发断掉是子母蛊造成的,可不是我拽的。” 林武看看小郡王被拎得整张脸都往上发紧的、已经看不出俊俏的脸,利索地同意了:“嗯,都怪子母蛊……” 能活着,青鸾姑娘也活着,这已经是上天垂怜了,头发啊什么的,断就断吧,又不是不长了。 三平趴在悬崖边探出了头:“唉呀妈呀,我腿软……啊耶……你用小郡王英俊的脸干了什么……” 小七妹:“呃,掉下来的时候,用他缓减了下滑的速度……” 等林武把他们拉上来,小七妹可怜兮兮地问:“有吃的么?肉饼、菜饼、白糖饼……实在都没有的话,有个馒头也行……” 已经睁不开眼的长贵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胸口的油纸包,可惜没人看懂。 …… 小郡王没死,受了点伤毁了点容这样的小事,完全可以忽略。 至于子母蛊,三平觉得小老七真是高看了自己,他都啥蛊不蛊的,无非是走南闯北的听了几嘴看了几眼。 但小老七在王爷王妃面前已经吹下了这个牛,因此他捋着山羊胡子保持着淡定的笑。 “道长请放手去治,要银子要人要物您只要吩咐一声,府里自然有人做到,”王妃行了个大礼,“只是不知您有多大的把握。” “把握?三七开吧,”三平道长微微颔首,“老道一定会尽力的。” 三天之内治不好,万一小郡王要过头七,他三平就赶紧尽力跑吧。 他看了看正在桌前大快朵颐的小七妹,咂吧了下嘴巴。 嗯,三平治不好,就治陈小七的罪吧。 独眼龙于死了,为何李昱白还没死? 这个问题有点难。 是子母蛊的话,母蛊死了,子蛊必死无疑。 “除非独眼龙不是母蛊,”三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小咕咕不是吃了一条红蛇么?会不会那才是母蛊?” 搞不懂。 那就搞懂了再说,反正李昱白没死。 可问题是,死了的两个人头不是小七妹砍的。 “我在被追杀,哪有时间和精力砍头,”小七妹边吃边解释,“再说了,这两颗人头对我来说又没用,我费那力气做什么。” 又不需要拿去弃婴塔祭奠。 三平挠挠头:“奇怪了,这个射箭手到底是谁,又是谁的人?他砍这两人的头又是为了什么?” …… 宝慈殿。 高滔滔端坐在圈椅里:“你信或不信都随你。” “哀家的懿旨是不需救,哀家从未下过杀她陈小七的懿旨。” 第297章 子母蛊3 “若陈小七于你、于这江山有碍,哀家杀她不会心软。” “同样,哀家若要杀她,绝不会这样露了行迹,在你让御厨给她做的吃食里加点毒,对哀家来说轻而易举。” 高滔滔的面容淡定,眼神笃定。 赵煦是相信的,但他心中疑惑:“那追杀她们的高手是谁?” 高滔滔沉吟片刻:“这个来历不明的圣墟子委实让哀家琢磨不透,从顺妃,到大长公主,再到润王,他和他的徒弟一直在围猎皇室中人。” 赵煦:“皇祖母,太傅说,治水之道,堵不如疏。这圣墟子也好,永安里之乱也好,该让先生和小七查个清楚明白的。” 高滔滔沉默不语。 “皇祖母,”赵煦低声说,“孙儿想……” 高滔滔叹了口气:“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缓步向前,慢慢走出了大殿。 “此次安排中,凡听懿旨而行的,全都捋了官职;凡听圣命而行的,一律擢升。” “升贬都大张旗鼓地进行。” “这才是皇祖母想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小六,明日你该自个儿上朝了。” “哀家如今可以说,哀家没有辜负你父皇的托付,这江山,哀家交到你手上了。” …… 一大清早,莘园就被热闹吵醒了。 小七妹还在睡。 官家大婚三日后的第一道封赏送出了宫。 给小七妹和三七观的。 总之,小七妹曾想要的都实现了。 同时,还送来了八年前永安里之乱的一部分卷宗。 小七妹看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发愁。 “赵小六怎么也不整理个结论出来给我?这是让我练认字呢,还是让我练书法呢?” 直接说他发现了什么不就得了么。 “还是得找青鸾将这些那些总结成一句话,”小七妹点头道。 她正发愁,大理寺卿夫人来了。 她是哭着来的,她的夫君大理寺卿的官职被捋了。 “小陈大人,妾来替你磨墨洗笔,妾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保证绝不会出错的。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官家一定看得懂的。” 她眼泪汪汪的,连发钗碧环都摘了。 小七妹顿时“哎呦”一声:“好姐姐,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前大理寺卿夫人不敢说太后的懿旨,只能说:“妾的夫君办事不力,没保护好您,也没办好您的差事。摘了他的头顶乌纱也是正常,只是妾想着您的字且得好好练练,因此想着每日里来陪您练练字……” 她夫君说了,以后能不能官复原职,就看她能不能抱上这条大腿了。 她还带了礼来,一顶可好看的点翠冠。 小七妹没敢收,怕给赵小六招事。 但她还带来了大理寺的旧案卷宗:“妾夫君抄的,给您备用。” 于是,小七妹带着着这些那些,都去了青鸾那。 青鸾和娥姐一样有封赏,还赏了个店铺和牌匾。 娥姐乐得不得了:“跟着小妹头,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咱也可以在御街横行霸道了。” 养恶狗啊,蓄刁奴啊,在街上横着走啊,回家还可以光宗耀祖啊。 青鸾接受封赏的,是娥姐替她准备的身份,林楚辞这个依旧见不得光。 小七妹没问她和李昱白究竟说了什么,见她一如往昔,便觉得如此这般也很好。 青鸾看卷宗,娥姐在和她商量究竟卖啥、请几个人…… 她一边吃着零嘴一边和娥姐打嘴仗,大家都很忙。 青鸾看得很认真,当年的真相,或许就在这卷宗里。 有她爹签字画押的供词,承认自己与昌平王串联勾结,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而昌平王的供词里并没有和自己父亲勾结的细节。 许久之后,她得到了一个结论。 “小七,刘少傅一家不是我爹和我兄长所杀。” “我爹和我兄长拿着刀出现在刘府,只怕是为了救人。” 刘府被害,旧邻兼好友提刀来救,却被当成了杀人凶手。 “小七,我要替我父母家人翻案。” 青鸾的脸上只见凝重:“只怕太皇太后不许。” ………… 李昱白醒了。 王妃派人到莘园来请,说是小郡王有话说。 三平赶紧来青鸾这,带上小七妹去了郡王府。 小七妹和三平进去后,看到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人,同时转身,控制了一下表情才同时上前行礼。 “不知为何,我反而觉得周身轻松了,”李昱白说,“小老七,你的愿望,不如现在说出来,我好兑现。” 小七妹想了想,周太后死了,自己还没死,这愿望突然不知道许啥好了。 “大人,我这累死累活的,得加大钱,”她实在地说,“三个愿望跟您比起来太轻了,至少也得十个八个的才配得上您的身价。” 鼻青脸肿的李昱白还没说话,小七妹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就八个吧,这个数字吉利。” 李昱白揉着自己的头皮,倒没表示反对。 反而问她:“你去见了她吗?” 小七妹赶紧如实说了。 李昱白:“那就准备翻案。” 小七妹:“青鸾说只怕太皇太后不许。” 李昱白:“她不许,你敢干吗?” “我为大人马首是瞻,”小七妹老老实实地低头:“大人敢,我就跟着您干。” 想当她姐夫,就得拿出诚意来,可别想着尽指使她干活。 第298章 子母蛊4 前大理寺卿夫人又来了。 这次穿得素雅而简单,一枚银簪子挽起了如墨般的长发,好看得紧。 小七妹多看了好几眼:“哎呀,姐姐可真漂亮。不过,大理寺卿这么穷的吗?难道你之前的首饰都当了吗?” 前大理寺卿夫人有一瞬间的呆滞,之后长叹一口气:“夫君如今没有品级,若是用了以前的头面,只怕违制。” 违制这种事,平日里在家偶尔为之没事,出门在外、风头正紧时,便容易惹祸。 小七妹点了点头:“哦,姐姐今日来,可是另有什么卷宗送来么?” “这是自然,”前大理寺卿夫人赶紧呈了上来,“永安里之乱后,牵涉进昌平王谋反的家族中,有561人被流放,有童男童女83人被充入掖庭,有罪妇19人沦为营妓。” “这是掖庭中83名孩童的名册,如今这些孩童最大的已经年满14岁。” “都在京都,且多住在皇宫的后苑,这是小陈大人您最快能接触到的跟当年有关的人。” “官家已经亲政,昨日已昭告大赦天下,一部分流放的罪人即将启程回京,小陈大人不妨从掖庭查起,这样是上手最快的。” 小七妹翻开厚厚的一叠花名册,细看之下,不由得赞不绝口:“姐姐有心了,你夫君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前大理寺卿夫人便喜笑颜开的告辞了。 小七妹又将这一叠花名册送到了青鸾手里。 青鸾连连点头:“小七说得不错,整理这份花名册的人确实用了心思。” 花名册里,那些孩童出自哪家,家人犯了何罪,流落到掖庭哪里,全都标得一清二楚。 小七妹笑起来:“就是人有些滑头。” “过刚易折,滑头也是种本事,”青鸾也笑起来,“懂得变通的人才能在官场倾轧中活下来。” 她的手指滑动着,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庄宛月,11岁,掖庭梨园歌奴,出自昌平王外嫁女的夫家,也是顺妃的外甥女的女儿。 谋反罪的株连之内。 “庄宛月的母亲,年少时曾是刘少傅的学生,也是我父亲的学生,”青鸾说,“在所有的关系中,也是唯一能让我父亲和昌平王有所联系的人。” 庄宛月能活命的原因,是她的母亲已经外嫁。 “好,那我先去见她,”小七妹喜滋滋地拿出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咱上头有人。” …… 小七妹是在掖庭的习艺馆里见到这个庄宛月的。 初一见面,小七妹就认出了她。 正是赵煦大婚那夜在国宴中表演后、在崇政殿说自己只吃了一块饼子的年幼姑娘。 “你是奴婢见过最年轻的女官,”小姑娘天真地说,“你能将奴婢也带出宫吗?” 官家亲政大赦天下,掖庭放出去许多宫女,但这小姑娘并不在大赦范围之内,只怕会老死宫中。 小七妹说明了来意,小姑娘诧异极了:“八年前,奴婢才3岁,能记得的东西不多了。什么林先生、刘先生,奴婢全都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你的娘亲和外祖父么?”小七妹问。 小姑娘却不愿多说。 那晚尽心照顾她的年长些的歌奴十分卑微地跪着求小七妹:“大人您福泽绵厚,求您向官家开口讨个人,救奴婢们于水火之中吧。” “呃,这个口我开是能开,问题是你们值不值得我用这么大个人情来救,”小七妹实诚地说,“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年长的歌奴趴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她毫不动摇的眼睛微微失神。 虽然她一言不发,但小七妹确信她是知道些什么的,她的眼神里有话要说。 于是小七妹抛下了诱饵:“官家许我建观,要是想收几个在家修行的散居弟子也不是不可以。” 散居道友不但可以居家,还能成亲生子吃酒吃肉。 这俩人咬了下嘴唇,硬是抗住了诱惑。 小七妹只笑了笑就走开了,不一会她带着官家的批条,带走了习艺坊的另一个小姑娘。 庄宛月俩人面面相觑,正想叫住小七妹,小七妹却带着人一溜烟的扬长而去了。 “哎,上赶着不是买卖,”小七妹扭了扭脖子,“论起讨价还价,我还没输过。” 没多长时间,就听习艺坊的教习先生来递话说,有两个歌奴有话对她说。 小七妹笑眯眯的:“哎呀,我才想起来,今日要给小咕咕过寿,没空了。” 还没走出后苑,就见庄宛月俩人急匆匆地赶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大人怜悯。” 年长的歌奴叩起头来:“事关重大,奴婢只跟您一个人讲。” 小七妹抬脚就走。 给自己下套的蠢事,她没长大之前干过。 如今她都已经及笄了。 丫鬟迅速抱住了她的脚:“奴婢都说,求大人怜悯。” 年长的歌奴:“奴婢是昌平王外嫁女的陪房丫头,昌平王府抄家之前,夫人在家中骂姑爷,说他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还骂了一句,说他和老爷一样蠢,都掉进了先皇的陷阱里。” 她说的夫人就是昌平王的外嫁女。 她发了个抖:“夫人不晓得从哪里得知了林府有份传位遗诏,刘府有份密杀皇太后的遗诏。” 当年的皇太后,便是如今的太皇太后。 “只要拿到这份先皇试图弑母的遗诏,便能让先皇和太皇太后俩人斗起来,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小七妹将她的话带去给了青鸾。 青鸾皱着眉头,站在屋檐下思索了良久,突然身躯一震,回头对小七妹说:“会不会当年杀刘少傅一家的,正是先皇?” 第299章 林府 小七妹将人和供词都送到了李昱白那里。 牵涉到赵煦的爹,而且这爹还曾是皇帝,既是赵煦他爹,又是太皇太后她儿子…… 总之,她还是挺爱惜自己的小命的。 仇报了,命还在,还挣了笔特别大的封赏,她越发舍不得死了。 逍遥快活的纨绔日子才刚刚开始啊,她要去打耳洞、还要去簪花、还要去学马球、还要给娥姐当刁奴…… 天塌下来,自然该有贵人顶着。 李昱白就算辞官了,也还是王爷王妃的独苗苗儿子啊。 李昱白又重新问了话,脸色也同青鸾一般凝重。 小七妹很虚心地问:“李大人,假如说是真的,先皇为何要秘密诛杀太皇太后?” 李昱白摇头:“这只是可能性之一。” 先皇病重时的处境堪忧,幼子尚小,兄弟正盛年且虎视眈眈。 唯一能护着他的幼子的,只有太皇太后。 所以他要用太皇太后。 于是他千里迢迢的让朱太妃派老仆去报信。 可权势实在迷人眼。 他也怕太皇太后会更护着另外的儿子,所以他还要防着太皇太后。 若幼子即位后,成年后,太皇太后仍不还政,只怕先皇会钦点某位纯臣为顾命大臣,于皇帝亲政之龄暗中谋杀太皇太后。 他略微思索了会,还是详细地分析给小七妹听。 “按照时间和因果来推算,我恩师极有可能是先皇钦点的顾命大臣。” 见小七妹一脸不解,便细致的解释道:“顾命大臣指的是帝王临终前托以治国重任的大臣,包括太师、太傅、太保等文武之师。” 小七妹点头后他才继续说下去。 “先帝自认为将死,又怕内有顺妃把持宫廷,外有昌平王把持朝政,明面上,他夸赞顺妃之子可堪大用,是为了安抚住顺妃和昌平王,拖到太皇太后能赶回来主持大局。” “但先皇幼年时,太皇太后曾垂帘听政,直至他大婚才亲政,与太皇太后之间多有芥蒂,于是又钦点了太傅、太保为太子的文武之师。恩师不如太傅太保醒目,先皇便做了其他安排。” “这都是制衡之术。” “还有一种可能,我个人也更相信这种可能。先皇也被圣墟子种了子母蛊,他已经逐渐不能自控了。” 李昱白比别人更能理解身不由己的感受。 “就像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你完全没法控制他会在何时何地出现。” “太皇太后已经在回京的途中,这份弑母遗诏绝对不能落入昌平王手中。” “昌平王派人潜入刘府,搜捡遗诏,先皇可能派了人来。” “林府赶来相助,无意中发现了秘密,于是先皇必定要办了他们。” “可林府为何不喊冤?”小七妹没法理解。 李昱白包容地看着她:“因为皇权至上;因为天威难测;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小老七,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样,为了报仇敢捅破天去杀一朝太后。” 小七妹迅速警觉了:“哎哎哎,李大人,你可别给我随意造因果啊,祖师爷慈悲,杀人可是要扣功德的。” 她一迭声地说了下去:“再说了,太后什么时候死的?为啥民间大家伙都不知道?” “还有还有,说书人曾说过,太后死也算国丧,国丧是要敲钟的,怎么没听到宫里敲丧钟啊?” 李昱白便只笑,一副“我就看你继续胡扯”的模样。 小七妹笑眯眯地看回去:“您说的这些,咱们都没有证据,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大人,我都听您的。” “皇家做事,讲的也不是证据,”李昱白:“太皇太后会相信这个推测,但她还是会选择为皇室遮丑。” 他的视线停在小七妹的身上,朝气蓬勃的少女穿着的衣裳,针法和当年他收到的香囊、鞋袜一模一样,出自谁的手不言而喻。 幸好有她小老七。 他已经辞官了,是谁杀了周太后,他并不想去查究了。 他要做的,是让阿辞堂堂正正的用自己的身份好好生活下去。 不可管林府有没有死光,太皇太后必然会让林府继续背着这口锅。 能不能为林府翻案,关键在官家身上。 官家才刚亲政,能不能在眼下为林府翻案,只怕也难。 “那咱们也找个人背锅行吗?”小七妹问,“不能总让好人为坏人背锅,咱也让坏人为好人背背锅吧。” 哪个坏人最合适? 比如圣墟子、比如周太后的周家…… 他们都这么坏了,为好人背背锅怎么了。 能消孽,那是他们的福气和功德。 李昱白便笑了:“好主意,那就交给我来操作吧。” “哎,行,”小七妹巴不得:“小的听您的。” …… 官家大婚后第七日,亥时一刻。 京都内城连御街都已经安静了。 睡梦中的人被钟声惊醒。 当……当…… 连绵而不绝,足足四十五声钟响。 四十五声钟响则太后薨死。 同日,大理寺列出周家十二条罪状,包括卖官卖盐、陷害刘林两府忠君之臣、包括勾结武官屠杀山村良民…… 午后,宫门打开,有皇家内侍带着长长的队伍,径直去了永安里,代表皇家祭奠刘、林两府。 前大理寺卿被匆忙召回了衙署。 而三平道长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因周家罔顾国法,屠杀良民,特令三七观前往两浙某地,为无辜被屠杀的民众祈福祝祷。 而宫中来了一顶软轿,停在了娥姐的铺面前。 宫中女官客客气气地问:“哪位是青鸾姑娘?太皇太后想要见你。” 到了宫中,李昱白正跪在宝慈殿外。 太皇太后见了她,开口直接问:“李昱白求哀家赐婚,哀家该不该允?” 第300章 子母蛊5 青鸾跪了下去:“太皇太后,若民女用回林楚辞的身份,回林府生活一年之后,那时李大人仍愿娶民女,民女自然是允的。” 一时冲动点头是容易的,可若是成为怨偶,便不如保持如今这样。 她的声音苍老,心境也一样不复当年青春之时,她肩头的疤痕永远消除不了,这是其他男人留下的印记,但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要接纳这一部分的自己,不论是谁,都不容易。 高滔滔意外的挑了挑眉:“若是你担心,秦淮来的老鸨哀家便赐她一杯酒。” 青鸾急忙磕下头去:“太皇太后,娥姐虽出身风尘,但为人颇有信义,民女多得她的维护与照顾,请太皇太后宽恕于她。” 李昱白一直跪着,并不说话,但眼神温柔。 高滔滔挥了挥手,便有女官上前将青鸾扶了起来。 高滔滔抬头望向殿外,好一会才点头:“既如此,你退下吧。” 便有女官引着她走了出去。 殿里只剩高滔滔和李昱白。 李昱白跪着没动。 高滔滔站着没说话,只是看着殿外。 良久之后才问:“官家认为,追击你们的神射手是哀家安排的,你呢?” 李昱白坦然道:“官家尚稚嫩,又只有陈小七这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自然是关心则乱。如今已然想明白了。您若要杀陈小七,她便不可能还在莘园过得如此自在。” 高滔滔又问:“你觉得这神射手是谁的人?” “启禀太皇太后,那人必然还潜伏在京都某处,”李昱白道,“也必然是我与陈小七都见过之人。” 否则不会在激斗正酣时,只因为面纱被小老七削掉而放弃战况的优势逃走。 “会不会藏在大相国寺?”李昱白分析道,“我和小老七都见过,又与圣墟子有关的,如今只能想到国师永慧大师。” 高滔滔摇头:“从大婚当日开始,永慧大师便一直在宫中祈福,他分身乏术。” 李昱白:“或许这人还隐藏在哪位皇亲国戚身边。” “嗯,”高滔滔点头,“需早日将这人找出来,以免日后危及官家。” “还是得从源头查起,”李昱白说,“圣墟子来自妙香佛国,或许该从那里查起。” “这个圣墟子与他的弟子着实奸滑,”高滔滔说,“如蚂蟥般令人生厌。” 她又问起另一件事:“官家让陈小七前去两浙为被屠村的山民超度,哀家觉着倒颇有深意,这陈小七和哭泣岭村有何干系?又与周氏被杀有何干系?” 李昱白见她有所怀疑,便故意说道:“其实,这是我的私心所在……” 他正说着话,女官来报说官家来了。 刚下朝的赵煦朝服未脱,身后的内侍手中托着几份奏章。 “先生身上的蛊毒可解干净了?”他关切地问,“不日后就要随着三七观出发,可得养精蓄锐才好。陈小七野得像猴子一样,朕属实是不放心让她照顾你。” 李昱白对他行了礼,才接着向太皇太后解释:“正要向太皇太后解释,让三七观去超度村民只是掩人耳目之举。实则还是为了绕道妙香佛国寻找圣墟子,同时好解我身上的子母蛊。” 不管皇太后信不信,陈小七就只能是陈小七。 皇家的糊涂账多了去了,再多一桩又何妨。 于是他语气笃定的解释:“根据李进夫人和他下属的供述,哭泣岭整村都被屠杀,没有活口。” 赵煦则笑眯眯地请示:“皇祖母,我能不能……” “不能,”高滔滔断然否定,“此行路途遥远,又在异域他国,你身为一国之君,断不能前往。” 赵煦便笑不出了,他嘴巴才一动,高滔滔立刻又说:“也别想溜出宫去,你皇祖母我会让长贵守着你的。” 赵煦垮着脸:“皇祖母,还有一月便该大考了,这是拟定的主考官、同考官和执事官的名额,您看看可有不妥否?” …… 赵煦和李昱白都离开宝慈殿后,高滔滔坐进躺椅里,就在殿后看着天上云卷云舒,良久之后,悠悠叹了一口气。 女官托了盘子过来:“您可是头疼?” 高滔滔:“没有朝政之烦,我哪会头疼。” 女官轻柔的打着扇子:“官家送来的名单,您是否现在看?” “唔,哀家不想看,”高滔滔,“有太傅这些老臣,哪怕官家激进了些也无妨。” “那您愁什么?”女官问。 “是谁杀了周氏,又是谁在利用陈小七的劫狱计划追杀他们,不找出来,总是大患。” 是陈小七杀了李进; 久居深宫的周太后又离奇死了; 知晓宫内密道的大长公主在出事前正被陈小七领命监视着; 陈小七正好来自被屠村的两浙之地…… “您看需不需要派人去一趟两浙查陈小七的……” 女官的话没说完,被高滔滔制止了:“李昱白说得对,小六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个朋友了。” 李昱白不是凭空说这句话的,他是在劝诫自己。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高滔滔说,“管得多了,难免会有怨怼之心,哀家老了……” 她这一辈子什么都享受到了,却从没有小六幸运,能碰到一个陈小七这样的朋友。 “是福是祸,留给小六自己去烦恼吧。” …… 李昱白出了宫,便去了莘园。 他如今辞了官,王汉马超等人便留给了陈南山用,随行的是他王府里的书童和护卫。 莘园里吵闹得很。 阿梅在哭:“我要跟姐姐一起,我不要在园子里等……” 乐宁在生气:“本宫的话如今是没人听了是吧,本宫要去,本宫非去不可,谁敢阻拦,本宫让大武给谁送老鼠……” 林武在争取:“李大人辞官了,陈大人还没回来,我的职位能不能保住还两说,跟着小老七去说不定还能挣点功劳……” 娥姐也在争取:“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谁都可以不带,娥姐必须带,饿了能给你做吃食,闷了可以给你唱小曲……” 还有崔芙的几个侍女,虽然没说话,也都眼巴巴的瞅着。 其中一个弱弱地开口:“往两浙去得经过桐陵,顺路……” 福伯被夹在各色女子中间左突右冲都出不去,眼耳口鼻都恨不得缩起来。 “各位,谁去谁不去不是老奴……” 叽叽哇哇,呜呜喳喳……他仅能说出半句,就被打断了。 “各位,你们去和小老七……” “各位,要不去和三平……” 小老七和三平都不在。 “各位,大武少爷还在那,你们倒是去和他说呀……” 李昱白找了找,大武手里拎着五香肉干正在喂小咕咕,无人敢靠近。 满园都看不到小老七和三平道长。 他去问了大武:“三平道长和小老七呢?” 大武伸出三根手指头:“他们两个出城了,说是在城外十里亭等您。” …… 城外十里亭。 三平一个人蹲在石头上,等得昏昏欲睡。 “死小孩,真难伺候。” 第301章 柴家 三平终于看到轻车简从的李昱白一行人时,已经没脾气了。 “大人,是这样的,小老七说她人小力气大,自然应该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因此她一早已经单人匹马出发了。” 此刻大概已经到应天境内了。 李昱白笑着问:“道长可让她学会用官府的驿站传信?” 三平捋了捋胡子:“这个……老道也不会,不过她让大理寺卿夫人给她整理了份外出公务能用的便利给她。” 被贬职的前大理寺卿因为被急召回衙署办案,若是办得好这个“前”字估计就能去掉了。 于是前大理寺卿夫人喜得恨不得小七妹当贴身打扇子的侍女了。 李昱白点了点头:“那道长怎么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三平腆着脸讪笑着回:“就由老道我陪着大人您,咱一行人去哭泣岭那一趟,哎呦,老道一想到那么荒的地儿就害怕,可不能和您走散了……” “想当年,我带着两个娃差点在那走不出来了,一想到当初的日子,老道我心里苦呦……” 祖师爷慈悲,皇家的人心思都多变得很,反正陈小七和周太后的死不能沾上一点关系。 如今命好,要命。 小老七还得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想想就美。 心里想得美,走得就慢,可不是他故意走得慢,主要是心里揣着美事,这心宽体胖的,不太容易迈动脚。 总之,经过三平领头羊的作用,李昱白的蛊没再发作; 哭泣岭村修了个陵园…… 时间慢悠悠的晃荡了一个月后,小七妹通过驿站递了信来,她抓了个人,正往京都回。 于是,熬了一个月没喝酒已经胖了一圈的三平火急火燎地从路上调头,带着李昱白一行人回了京都。 进了城门,再进了御街,乌乌泱泱的书生将御街都挤满了。 李昱白默算了一下时日:“大考已过,今日挂桂榜了。” 三平乐滋滋地提议:“走,去看看放榜,老道还没看过呢,大人累了的话,不如去边上的八仙楼坐一坐。” 李昱白“嗯”了一声:“八仙楼出的醉春风一斛百金,好喝又难买,不如给道长来一壶?” 三平的嘴角已经咧开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了下去。 “大人莫要误会,酒不酒的好说,主要是没见过新科状元的……滋溜……” 话没说完,口水已经从嘴角流下来了。 他扯着袖子擦了口水,在李昱白了然的视线里决定老实一把:“大人,若是能来一壶自然是极好的。” 等进了八仙楼,还没沽到酒,就听到了一个大消息。 最有把握成为当朝探花郎的朱季川朱大少爷因为治水,错过了参考的时间。 别说探花郎了,他连新科进士都当不了。 朱府的老夫人和夫人都因此而相继病倒了,病得挺重的。 还没官复原职的朱合洛舍下老脸求了太皇太后,请了张院判去府里给老夫人调理身体。 酒楼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朱季川。 “说来话短,行来路长,朱大少爷一路风尘仆仆、餐风露宿,从江宁一路赶来,一骑快马奔了三天两夜才到,刚到城门口,只听到铜钟三声响,心头有若雷鸣,不由得打马快走。” “他双眼红肿,鼻头阻塞,满头大汗。” “又听三声鼓响,不由得大喊一声呜呼哀哉……” “骏马蹄声骤停,人已从马上跌落在地,却双手双脚在地上攀爬着,一路爬到考场门口。” “考场大门紧闭,护卫兵环绕,任他如何哭求,竟无一人敢答他……” “呜呼哀哉,好好一个准探花郎,如今整日里借酒浇愁…… “天妒英才,他与当朝探花郎只差一个时辰的距离……” 有人就在酒桌前问说书人:“他住在高墙大院的朱府里,你又是从何得知他在借酒浇愁?莫非你躲在人家床底下?” 还有人调笑:“你要是真躲在他床底下,不妨劝一劝这十八岁的少年郎,可别再当个雏公子了……” 满堂哄堂大笑不止。 李昱白不由得长叹一声:“可惜了。” 三平疑惑:“这有啥可惜的,凭朱大少爷在白塘镇的功劳,以后当个二品大臣不就是再老个几十岁的事。” “难道怕自己活不了那么久?老道瞅他也不是短命的相,嗯,下次去朱府且得好好相一相。” 李昱白耐心解释道:“读书人未经科举入官,后期的升迁在察举制中便居末乘。” 三平才不关心这个,看了放榜,又沽了壶酒,就回了莘园等小七妹。 十日后,小七妹终于回了京都城,没回莘园,先带着人和供词去找李昱白,又一起进了宫。 赵煦见了她,笑得十分开心:“小七,你这灰头土脸的,十分像马戏团里的猴子。” “比不得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挺像个人。” 小七妹回了嘴,才想起来给他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 赵煦被骂得更开心了:“你一去两个多月,知不知道京都里来了个叫焦蹈的举子,骂人比你还有意思……” 小七妹也十分感兴趣:“呃,他要是中了状元,是不是当朝最会骂人的状元郎?这位长得什么模……” 还没说完,就听内侍来报,说太皇太后请官家与陈小七同去宝慈殿。 高滔滔手边摆着两份卷宗,神情严肃,不怒而威。 陈小七恭恭敬敬行了礼。 高滔滔:“陈小七做得不错。” 又对赵煦说:“陈小七抓到的人,和他的供词哀家都看过了,也让大宗正司核查了。淳于家也好,于家也好,都是柴家的家臣。” “圣墟子,是柴家的后人。” 哪个柴家? 太祖从孤儿寡母手中抢过皇位的柴家。 也是太祖留下的圣地里叮嘱要“厚待柴家”的那个柴家。 第302章 柴家1 太皇太后的话音才落,小七妹果断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哎呦”一声,“嗵”的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哎呦,肚子痛,要出恭,”她的眼睛鼻子苦得都皱到了一起,“骑马回来骑得人腚眼子都疼……” “粗鄙,”高滔滔身后的女官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大胆……走” “好姐姐,快领小的去恭房,”她原地碎步跺着脚,“太皇太后恕罪……” 高滔滔才挥了挥手,小七妹如获大赦,一溜烟借屎遁了。 她不要听,她不要听。 如今好日子来了,她要命。 这接下来的话不是那么好听的。 青鸾曾给她讲过柴家孤儿寡母的故事的。 得先说一说柴家后人的故事。 当年太祖登了大位后,除了在圣地立下石碑,让赵家后人善待柴家之外,还曾给“禅位”于自己的柴家七岁的小皇帝一份丹书铁券。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柴家的小皇帝被封郑王,后被贬至房州,他的三个弟弟在三四年间陆陆续续的“不知所终”…… 郑王20岁的时候暴毙,留下了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子。 五个儿子中最大的儿子在他死后被封郑国公,世袭罔替,其余四个弟弟又陆陆续续的“不知所踪”…… 而被封郑国公的长子终生无子…… 但太祖的“优待柴氏子孙”倒真的做得挺好的。 郑国公这个爵位已经传到了如今,也是柴氏子孙当的。 “柴氏子孙”,跟被抢了皇位的“柴荣子孙”,四个大字仅差一个字,其中的文章可有意思了。 柴氏子孙就一定是柴荣子孙吗? 柴家小皇帝这一脉,也许早就死光光了。 如今的郑国公,不过是柴家氏族里挑出来的旁支中的旁支。 …… 小七妹在恭房里磨蹭了许久,恭桶的描金边有几条她已经数了三次,窗棱上的祥云图案有几朵她数了三遍,有几个祥云图案她也点了三遍…… 赵煦支开了其他人,在外面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今日孟姐姐知晓你要来,特意亲手做了蜜酿肉……” 小七妹哈着腰,揉着腿一步一步僵硬的挪出来:“抱歉,腿麻了,好像有许多花椒在里面蹿。” 赵煦没好气地问她:“一路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除了累,除了饿,除了没吃好,”小七妹这会倒坦诚了,“没人追杀我。” 她去了妙香佛国,找到了圣墟子挂单时举荐的僧侣和寺庙,又伪装了许多日,终于找到了圣墟子未落发前的俗名和老巢。 赵煦的神情有些怔忡:“柴家曾有幼子被人收养,改了祖宗姓氏,又流落到异域,如今……” 小七妹宽慰他:“我就说么,你家的祖宗没埋好,得挖出来重新埋……” 赵煦瞪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在宫里,你说得再大点声,连冷宫里的太妃都能听见。” 小七妹用手指压住自己的嘴巴:“嘘,那你悄悄挖。” 见赵煦脸色还是阴郁,又安慰了一句:“柴家后人要是不满,你让他们自己去找你太祖,跟你不搭噶的。邓奶奶青叔青婶还有伍叔,他们好多人都在等着你的国泰民安清平盛世呢,你可不能辜负他们。” 赵煦想了想那些可亲的人们,脸色便坚定了起来。 “哎,陈小七,我觉得和你说说话真好,比太傅还好。” 小七妹傲娇地抬头:“可不,以后记得给我加钱,我来回一趟容易吗?不但干活好,还得安慰你,不说加大钱,怎么也得有太傅的一半吧。” 两人插科打诨的,就见李昱白还站在殿外等着小七妹。 “柴氏后人的事,太皇太后指定让大理寺卿主查,大宗正司协查。” 烫手山芋在哪最好? 在别人手里。 小七妹乐滋滋地跟赵煦告别,乐滋滋地跟李昱白出了宫门。 她由衷地表示了遗憾:“这大好的功劳拱手让给了大理寺卿,小的能不能收他夫人一顶点翠冠?上次小的没敢收。” 李昱白:“一会去铺子里挑两顶,一顶带给她。” 刚回莘园,观棋来了。 “给小陈大人请安。”他礼数十分周全的行了礼,“小的替大少爷给您送贺礼来。” “哦,木砚怎么没来?”小七妹信口问道。 观棋噎了口口水:“木砚在府里守着大少爷。” “朱季川怎么了?”小七妹诧异地问,“受了点打击就一蹶不振了?三年之后不是还能考么?” 观棋幽怨地看着她:“这不是得问小陈大人您么?” 小七妹没理解。 “大少爷他……老爷要给他说亲了……” 第303章 朱季川 一日后,见到要说亲的朱大少爷面色倒还好,没说书人说的那么憔悴,看见小七妹也笑得欢喜。 直到小七妹才刚一落座就问起木砚来。 “木砚怎么没来?你要是说亲的话,木砚不会也说亲吧?” 朱季川有些无奈地问:“你还想着要木砚的身契吗?” 小七妹点头:“木砚也算救过我的命,我想让他恢复自由身。” “最近得的封赏有点多,”她有点小骄傲地说:“我有银钱了。” 朱季川见她笑得灿烂又开怀,眼睛亮得像天边的星星,便不由得跟着她笑起来。 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给你带来了。” 木砚签的是终生契。 “我已经和木砚说了,等过几日他把手里的事交代一下,就让他去找你。” “把你的人撬走了,”小七妹呲着牙笑,“那我也给你回个礼,上次不是说若你中了新科前三,就送你份礼么,就当你已经中了。” 朱季川笑话她:“还能这么算么?” “李大人说你有才,只要进了考场指定能中前三甲,”小七妹点头说,“赵小六说你治水治得好,替朝廷挨了许多骂才办好了事。大家都说你好,那你指定差不了,也就是早送晚送的事了。” 但朱季川反而不高兴了,他坚持说:“不,等我三年后再送不迟。” 小七妹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你可别太迂腐了,可别像那些教书先生一样一板一眼的,咱俩谁跟谁。” 朱季川垂下眼帘:“这不一样的。” 小七妹也不勉强他:“那先存我这里。” 朱季川喝了口茶,问她:“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李大人赏了我一块地,王爷王妃还赏了好些金银,三平说要将三七观搬到京都来……” 朱季川不错眼地看着她生机勃勃的脸,笑得温柔而满足。 等他回了府,木砚立刻上来禀告:“老夫人让您回来后立刻去她那里。” 朱季川理了理袖子,从容不迫地转身往后院去。 木砚和观棋都担忧地跟在他身后。 观棋:“大少爷,不如听老夫人的吧。” 木砚扯了扯观棋的袖子对他摇头示意。 观棋长叹一口气:“可小七真进不了府,若是大少爷惹怒了老夫人,又违逆了老爷,二少爷和三少爷只怕就该上位了。” “二少爷文学上也是名师教导,如今老爷自己教不了武,便让二少爷拜在前武状元的门下习武,这……”他担忧极了,“夫人近来一直……姨娘又素来……哎……” 他由衷地说道:“若是小七出自名门……” 木砚重重的踩了他一脚。 朱季川冷下了脸:“若再有下一次,观棋,你便不要留在东跨院了。” 观棋立刻噤了声。 木砚:“大少爷,小的和观棋一样,只愿您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小七若是能当小的和观棋的主母,小的和观棋必定将她当成您来侍奉。” 观棋立刻跟上:“对,小的要说的和木砚一模一样。” 朱季川便点头道:“我七岁那年你们就到了东跨院,当知我的为人和秉性,我只想娶自己喜欢的人。” 这怎么会是祖母和父亲口里说的犯错呢。 等到了后院老夫人房外,朱季川撩开衣襟,端正笔直地跪在门口。 观棋和木砚也赶紧跪在园门口。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手里拿着一叠画像出来,还没开口便见朱季川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祖母,孙儿一个都不喜欢,若是瞒着孙儿去和任何一家女子定亲,孙儿只怕会让您蒙羞。” 房间里“咚”的一声响,嬷嬷赶紧回屋里,吓的“阿耶”一声喊:“快,快请张院判,老夫人摔晕了……” 朱季川立刻起身冲了进去。 没一会,吊着胳膊的朱合洛也行色匆匆地来了后院,进去后不久,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尔后是他沉声喝到:“来人,将大少爷带去祠堂跪着,老夫人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让他出来。” 又喝道:“将观棋木砚各打十板子,规劝不好自己主子,便替主子受罪吧。” …… 小七妹不知道朱府发生的事,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莘园。 李昱白送的点翠冠已经被送来了。 两顶不一样。 其中一顶一看就不是送给小七妹的。 于是聪明的她便带着去了娥姐那。 娥姐见了她,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有人是真长了脚,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枉费娥姐我做了那好些的四喜丸子酥炸肉,全都喂了狗。” 小老七忙喊冤:“娥姐,我可不是说走就走,我是没说走就走。” 娥姐“哼”了一声,不理她了。 青鸾见了点翠冠,并没收,只对小七妹说:“我明日就回旧宅开府了。” “好,”小七妹点头,“我带三平和大武他们一起去。” 两姐妹说了一会子话,小七妹走时,娥姐又追出了铺子外来,忧心忡忡地说:“小妹头,你还是劝劝她,其实让官家给她一个清白的新身份活下去更好,这样回去重新开府,可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 第一美女,孤身跌入泥潭中近十年,却能将林府翻案重新开府,说什么闲话的都会有,做什么不堪猜测的都会有,轻则指指点点,重则戳脊梁骨…… 女子的路向来窄而难。 小七妹:“娥姐,我觉得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自己甘心情愿的就好。” 娥姐嘟囔了一句:“两个拗毛陀,算了算了,奴管不了,也不管了,大不了到时候娥姐我豁出去当个泼妇算了。” 小七妹诧异地问:“当个?难道娥姐你还不是吗?” 娥姐正要来扭她的耳朵,福伯急匆匆的找上了门:“哎呦,小七,快回莘园,小咕咕出事了。” 第304章 小咕咕 福伯的菜园子是彻底毁了。 棚子倒了,绿叶子才被踩得七零八落。 小咕咕在园子里焦躁得很,见人就啄,不容人靠近,三平的头顶被啄秃了一块头皮,大武的胳膊被撕扯掉了一块肉。 见了飞身过来的小七妹,也是毫不犹豫的伸头就啄。 小七妹使全了落叶十三飘,还是近不了它的身。 “之前发生什么了吗?”小七妹心疼地问,“小咕咕看起来难受得很。” 披头散发的三平:“正常吃正常喝,什么异常都没有,突然就这样了。” 大武心疼得流眼泪:“我的眼睛又尿了,我的心在怦怦跳,小七,怎么办?” 小七妹也心疼得很。 小咕咕连脖子上的毛都炸开了,身体又重又沉,飞不高,在园子里时而边低空盘旋,时而跌跌撞撞地跑。 林武又焦急地跑进了莘园:“三平道长,快去王府,小郡王发作了。” 三平赶紧去了王府,小七妹和大武舍不得小咕咕,便让其他所有人都躲进屋子里,只有他们俩在园子的角落里守着。 天色将暗时,小咕咕突然歪头对着小七妹和大武咕咕两声,双翅一展,飞过了院墙,又飞向了大相国寺后面的山林。 小七妹快速跃上围墙跟了上去。 落日像个金黄的煎鸡蛋一样摊在山底。 小咕咕飞过了一些民居,又飞过了一座被烧毁的道观,飞过了漫长的田野…… 之后,它在低空中低唳几声,绕着她飞了几圈,像告别一样,飞进了山林之中,消失在小七妹的眼前。 小七妹也一头扎进了山林里。 天已经快黑了,无数离巢的乳燕正在投林,林子里一直不停地有扑簌簌的声音响起。 小七妹一时找不到小咕咕的身影,只能爬上了山林中最高的一棵树。 她坐在树杈上,静静的等着声音停下来。 小咕咕曾筑过巢,不是在悬崖边上,就是在高树上。 京都城外都没有悬崖,这个树林里要是找不到小咕咕,她就再换一个树林去找。 月朗星稀,倦鸟归巢。 等林子里安静得只剩虫鸣声,小七妹从这棵树下来,爬上了另一棵树…… 就这样一直找了五天,终于在离京都很远的一个荒林里找到了小咕咕的踪迹。 它的爪子里捉了条蛇从她头顶的天空掠过。 小七妹爬上最高的那棵树后,找到了小咕咕的巢。 小咕咕看到她,眼神从锐利警惕变得懒洋洋的。 它咕咕两声,撅了撅毛茸茸的屁股给小七妹看。 那里有颗蛋,浅蓝色,嘀溜圆。 “小咕咕,原来你要生小小咕咕啦。”小七妹高兴极了。 她捉了些兔子田鼠什么的挂在树枝上,又守了一天,这才回了京都。 先去了李昱白那。 三平已经回莘园了,李昱白也没事了。 “痛了四五日,前两日最痛的时候,三平道长从我身体里找出了条小红蛇,之后突然就轻松了,”李昱白安慰她说,“不需要担心,小咕咕怎么样了?” “它生了个蛋,”小七妹捂着嘴巴笑得可恶,“所以大人您体验到的是生孩子的痛吗?” 李昱白头一回冷着脸,命令身边的护卫将她又丢又赶地扔了出去。 说归说,笑归笑,小七妹还是很靠谱的找了些养鹰的人打听。 “老鹰生蛋孵蛋都在春天,像这样生在金秋的着实没听说过。” “嗯,老鹰生蛋孵蛋,身边总有雄鹰陪着,像这样自个生的老鹰小的也没见过,嗐,可能是小的见识少了。” “生了蛋就得孵蛋,得有雄鹰给它找吃食的,越是往后到快要孵出来的时候越是不能离巢。” “怎么也得个有个三十来天,有的还要四十来天,当然啰,现在天气比春日里热,可能时间短些也不一定。” 于是小七妹喜滋滋地告诉了莘园里大家伙这个好消息,然后收拾了背囊,准备去小树林里待上三十来天。 大武也想跟着去,但小七妹没同意。 “你要把三七观在京都建起来,等我带小咕咕和小小咕咕回来,你得给我们整理好住的地方。” “咱以后在京都有家了。” 三平有点不放心。 小七妹和他咬耳朵,两人凑在一起神经兮兮的笑话了一顿李昱白,又告诉她一些京都里的动向。 “在王府时,王爷特意请了太医院的院判来给你师父我打下手。” 三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听院判说,朱府的老夫人病得很重,对外都说是因为大少爷错过了大考忧心所致,其实是被大少爷气的,哎呦呦,好可怜,差点被气死了。” 第305章 朱季川1 “老夫人向来以大少爷为荣,恨不得把他当成眼珠子,居然会被大少爷气死,”小七妹觉得很稀奇,“莫非是发现大少爷不是她亲孙子了?” “谁不是谁亲孙子?”刚进园子的陈南山就听到了后面几个字。 他从金陵回来有几天了,是特意嘱咐福伯若是小七妹回来务必告诉他的。 “我升官了,小陈大人,”他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的金鱼袋,“如今也是从三品了。” “所以你是特意来炫耀的么?”小七妹能屈能伸得很,“那小的拜见大陈大人。” 大陈大人反而不好意思摆谱了:“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三日前,大理寺和大宗正司在核查京都人口时,发现了一桩新发命案和陈年旧案。” 京都外城,东城坊郭户区,左厢店宅务的店宅务勾当一家五口人疑似服用老鼠药马钱子全家身亡。 “店宅务勾当是什么?”小七妹问。 “就是朝廷委任的专门负责租赁房屋的官员,”陈南山说,“比如说某些人初来京都买不起房屋,便从店宅务那里租一间屋子来住。” 京都一共两家店宅务,左厢店宅务和右厢店宅务。 店宅务里最大的官是从九品的店宅务勾当,负责整个店宅务的账目和对租赁者是否能租赁房屋的审核。 小七妹敏锐地问:“人命案子,为何是大理寺和大宗正司在查?莫非是和柴氏后人有关?” 陈南山毫不犹豫地点头:“确实如此。” 他还说:“妙香佛国曾多次向大宋上书,请求加封和通商,但因昭通乌蛮诸部狡诈反复,直到先帝时期,才被允许互市通商。” 小七妹:“圣墟子带着几个徒弟正是在那段时间进入京都的。” “没错,这大理寺卿也是个人才,”陈南山赞同地说,“他能想到经由店宅务去查从通商开始后来自西南夷的人,没想到还真被他查到了端倪。” “他前脚才拿到西城店宅务的账目,后脚这店宅务勾当一家五口就死了个干净。” 从九品的小官一家五口都中毒死了,还正好在这个敏感时期。 大理寺自然得派人详细核查这一家五口的死因,意外地在这个店宅务勾当的隔壁家的枯井里,发现了几具白骨。 “大理寺卿晓得我们提刑司有擅长摸骨捏头的高手,特意来请提刑司帮忙。” …… 已经有两具白骨从枯井里捞了上来。 但挖骨还在进行中。 由于枯井井口窄小,只能一个人下去慢慢挖,因此进度比较慢。 这两具尸骨很明显是一大一小。 “仵作说,大的为男子,年纪在三十左右,小的为女子,大约有个十一二岁。” 从年龄上来看像是两父女。 小七妹将两颗头骨都放进水里,又取来细毛刷,将头骨上沾得很牢的泥巴一一清理掉,露出了两颗头骨。 即使除去了泥垢,头骨也是发黑的。 陈南山:“也是中毒死的。” 小七妹很快就捏好了这两颗头交给陈南山。 “大陈大人升官了,给小的赏银是不是也得跟着升一升,”小七妹认真地问,“原先一颗头一百贯是不是少了些,得加钱。” 陈南山本来是想敲她脑瓜子的,看了看她头顶梳得漂漂亮亮的飞仙髻,终于收回手去挠了挠自己。 “嘿,为什么总觉得一看你穿姑娘家的衣服,就像是偷了别人家衣服穿的女飞贼?” 小七不太想搭理他了:“其他的白骨什么时候可以挖完?我还要出一趟近门,大概十天左右回来,或者更久一些,三十天也有可能。” 小咕咕在孵小小咕咕,她得去陪着。 养鹰的说了,得有雄鹰负责出去找食物。 她不能让小咕咕饿着。 “明日应该差不多了。”陈南山说。 既然还有等一天,小七妹便抽空绕去了朱府。 她没递拜帖,而是同门房说想找木砚小哥。 木砚没有出来见她,而是让春香出来见的她。 两人在府外不远处的林荫下说了会话。 春香见了她,三分生气,三分伤感,还有四分恭敬。 “小七,不,小陈大人,你骗得我好苦。” 小七妹揽过她的肩膀,从头上拔了根钗子递过去。 “好姐姐,可原谅我吧,”小七妹甜甜地笑,“当初你缝的肚兜我可喜欢了,是我第一次穿肚兜哦。” 春香见她笑得甜蜜,说得可怜,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你个小偷心贼。” 小七妹任她埋怨了几句,又问了夏香和李嬷嬷的近况。 春香答了,见她没心没肺的,又啐了她一口:“小没良心的,你怎么忍心大少爷受这无望的相思之苦。” 小七妹愣是被她幽怨的眼神和语气给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春香见她不答话,便将朱季川和木砚观棋的处境都说了。 “木砚说,大少爷原本是想着借大考之机,向老夫人和老爷夫人提出婚嫁由他自主的请求,谁知竟会错过了大考。” “翻了年大少爷就十九了,若是再等三年,这定亲的处境便有些尴尬了。” “再说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明明和大少爷有了肌肤之亲,怎能……” “呃,我是个道士,将来是要开山立派的,”小七妹正气凛然地解释道,“你休要乱我道心。” 春香就不说了,瞅着她又是羡慕又是向往的叹气。 “木砚可是我的人了,我能不能现在把他领走?”小七妹问道。 春香又生气了:“我可比木砚先认识你,早知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便不来见你,让你也急一急。” “好姐姐,”小七妹拎着她的袖子摇来摇去,“若是我把你要出去,你真愿意跟着我走?” 春香想了想,那还是有些舍不得大少爷,便说:“木砚是自己不肯走的,说是要陪大少爷过了眼下这一关才走。” “大少爷被关在祠堂里都快七天了,就进了些水和馒头,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哎,若大少爷喜欢的人是我该多好。” 于是,趁着半夜,小七妹翻进了朱府的祠堂里。 朱府因为朱合洛被停了官职一直没有官复原职,防护保卫等都被按制撤走了。 因此她进得毫不阻力。 揭开祠堂上的瓦片,几眼之后就在祠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呆坐着的朱季川。 “哎,朱季川,”小七妹低声喊,“我带了烧鸡来。” 朱季川抬起头看到她后,露出笑容来:“小七,我竟想你想得做起梦来了。” 第306章 朱季川2 从揭开的瓦片下漏进去的月光和星光,朦朦胧胧的照着朱季川上仰的脸庞。 少年郎面色苍白,眼神柔和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着天边的月。 于是小七妹也鬼使神差地抬头,在屋顶上看了看天边的满月。 嗯,漂亮。 像个非常值钱的大银盘。 但她好像懵懵懂懂的知道了点什么。 于是她顺着大梁溜了进去,将背在背后的烧鸡和酒壶递给朱季川。 “糟糕,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谁困在哪个地方的哪间屋子里。” 她说的十分诚恳,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我原先是想着好好的活我能活的每一天,到哪天实在是不能活了就算了。” 朱季川将酒壶接在手里:“那如今呢?” 小七妹大咧咧地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如今我有好多想做的事。” “我想把三七观搬到京都来,开山立派就从京都开始吧。” “娥姐说青鸾姐姐以后会很难的,她准备好了当泼妇,我就准备当打手了,呵呵,说错了,还是要以理服人……” 她揉了揉自己的拳头,说得眉飞色舞。 朱季川看得目不转睛。 “还有,赵小六给我封了个真的河道走马承受,我就带着大家伙四处看看,万一还有其他的邓县丞和邓婆婆,我就过一过钦差大臣的瘾,这些可都是积功德的事。” “等崔姐姐好了,还得把她们送到桐陵,帮她们把她家建起来……” “再带着三平和阿梅去找一找神医,三平说搞不好阿梅的脑子里是有个什么东西,把那个东西剖出来也许她就好了……” “但三平说他没剖过脑袋瓜子,得去找些有源法的大马猴先练练手,那不还得我帮着配麻沸散么?” “等走累了,就和三平大武一起好好学学道法,总不能吊儿郎当的丢三七观的脸吧……” 她转头看着朱季川:“总之,我要做的这些,都没把你算在内的。” 朱季川这才移开视线,他低着头,手指将酒壶捏得紧紧的。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 “呃,我没把你算在我以后的生活里,你也别把我算在你以后的生活里。”小七妹说得干脆。 “那你的大事都了了吗?”朱季川还是没抬头。 小七妹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在十六楼说的话,本来是决定撒个小谎的,但谎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嗯,应该算是了了。”小七妹说,“可我说的任你处置只怕是得按照我的标准来了。” “比如说替你做些很困难的事,或者替你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等等这些,”她坚定且无赖地说,“至于当什么通房、嫁什么人这些,你要敢提我就敢赖账。” 朱季川低着头轻笑了一声:“小无赖。” 他这才拨开酒葫芦的塞子,仰头灌了口酒。 灌得有点急,从他嘴边漏了些出来。 小七妹“啧啧”两声:“咦,你下巴下有个洞。” “噗呲”一声,朱季川给呛到了。 小七妹替他拍了拍后背,兴致勃勃地说:“等过些天你能走动了,就去看看大武和三平收拾的三七观,地可大了。” 她比了比:“有两个你家大,也有一个半莘园大,我准备修十几间雅室,平日里朋友来住住,朋友不来住就让想清修的人住,一间屋子就收个……” 她想了想:“你说收多少银钱合适?” 朱季川帮着想了想:“那你的雅室可得真风雅才好收贵些。” “等你有空去帮我把把关。”小七妹揪了只烧鸡腿下来,“在祠堂吃鸡腿好像不太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朱季川这才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睛来看她,两人都笑了。 一人一只鸡腿,一人一葫芦酒,喝着喝着,朱季川的话多了起来。 “父亲自从手臂受伤后,家中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差,直到三平师父前来才好些。” “我能有机会去治水,父亲比谁都高兴。” “父亲想让我做能臣,能文能武,上得了马背,下得了河堤。” “因为外家的缘故,父亲如今赋闲在家,还不知何时能够起复,眼见太皇太后往江南东西两路安排了使臣,便盼着能去京畿路。” “可官家亲自点了庄伟将军前往京畿路任职。” 庄伟将军便是在赵煦和朱季川被围困在白塘县时,从两浙路急行军前来救驾的那位。 “我算了算,如今六个节度使都已经有人任职,哪怕父亲立刻起复,也没法官复原职了。” 武将的起复和晋升之路都尤为困难。 “而母亲,因为两位舅舅拖累了父亲,在祖母面前颇为没脸,反而是姨娘……” “哎,母亲在我和妹妹面前从来不说什么,但她与父亲之间……不说也罢。” “因此祖母格外看重我和妹妹两人的亲事。祖母想要妹妹进宫,想让我娶高家次女。” 朱大小姐进宫当贵妃,他则做太皇太后的外甥女婿。 小七妹没说话。 朱季川问道:“小七,你是不是很烦这些内宅之事?” “不烦,”小七笑眯眯地回他,“真烦了我自己长了脚会走。” 她举例子说:“比如骑马,连骑几天几夜谁都会烦,那我下次就换划船;比如划船,划个十天半月的,餐餐都是鱼虾身上都是腥味,那我就去爬山;但在山中一走十几天,天天都是树啊山谷啊,那我下次就再去骑马……” “内宅里有内宅里的乐趣,看春香做针线也有意思,看观棋种花浇水也有意思……” “只要是甘心情愿去做的事,总会找到乐趣的。”小七妹点点头,“但得是自己愿意去做的才行。” 皓月当空,柔美而皎洁,银光穿透瓦片的缝隙,在两人头顶洒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 第307章 柴家2 第二日,枯井里的白骨都清理出来了。 一共五具白骨。 除了昨日出来的两颗头骨,又多了三颗头骨。 两个大人,三个孩童。 仵作说,两个大人是一男一女,年岁相当,怀疑是一对夫妻。 三个孩童是两女一男,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姐姐,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弟弟,以及一个七八岁的妹妹。 看起来像是一家五口人。 陈南山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枯井里的五具尸骨,是不是这店宅务勾当的一家五口。 就像雀人一案那样。 但仵作说不可能。 “年龄对不上,这五具尸骨虽然不知道死了有多久,但都比店宅务一家人的年纪要大些。” 而在店宅务衙署里办差的几位下属都说,自己上任以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家五口。 店宅务勾当的老父亲还在,就住在内城他长子的家中。 老父亲说:“分家也不过七八年,实在是家里住不下了,京都的房子越来越贵,老朽倒是想把附近的园子买下来扩一扩,一则人家不肯卖,二则老朽也买不起,这房屋地价什么的,是一年比一年贵,因此才分家而居。” 老父亲跟着长子住在内城老宅,另拿银钱在外城买了个小院子给小儿子,也就是这个店宅务勾当一家住。 “常来常往的,”老父亲说,“逢年过节也好,休沐日也好,十天半月的总会见一次的。” 总之,店宅务勾当一家五口是京都的常住人口,平日里见人也多,身边的亲近之人也经常来往,不存在雀人之忧。 而小七妹又将同样的事情做了三次。 先清洗头骨,再刷掉泥浆,头骨与昨日挖掘出的两人一样呈黑色。 都是中毒死的。 小七妹一一捏出了泥人头。 这五个死去多年、被藏在枯井中的人便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 除了成年男子的面目略微平庸之外,其余四人的容颜意外的好看。 尤其是那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脸庞清丽,鼻梁挺秀,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小美女。 但大理寺卿带人走访了四周的街坊,没有人认识这一家五口。 更没有人说起曾有一家五口在这附近失踪。 小七妹突发奇想地问陈南山:“大陈大人,你说这勾当一家和这白骨一家会不会是中的同一种毒?” 陈南山很赞同:“若是同一种毒,只怕就是同一个凶手。” 那首先得证实是同一种毒。 这个三平擅长的。 分别从两家人的尸骨上取相同部位的骨头和骨肉,用锅加水煮……煮……煮熬成快要干的少少的汤,同时喂给两只无辜的老鼠…… 差不多两炷香后,两只无辜的老鼠同时出现了抽搐、僵直、脖子往后仰、走路不稳的症状…… 三平啧啧有声:“哇,这个凶手是下了大本钱啊,这两家人都是死于同一种毒,这种毒来自于马钱子。” 马钱子,又叫番木鳖,生长在深山老林里,种子状如马之连钱,有大毒。但很难提取,所以很贵。 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牵机”,与钩吻、鹤顶红并列名为宫廷三大毒药。 三平摇头:“呃,能毒死这两户人家,怎么也得用上这么一杯的量,嗯,就这么一杯,怎么也得值个万儿八千的。” 万儿八千贯钱,在京都外城都能买两间屋子。 用来杀人,真是下血本了。 “或许这个凶手不但有钱,还擅长制毒,”陈南山说,“若真是牵机这种药,普通人想买都买不到。” “被牵机毒杀的人,也没有普通人,比如南唐后主,”三平大着胆子说,“咱会不会又卷入了啥不得了的秘密中?” 他贼眉鼠眼地跟小老七同时向陈南山告辞。 “老道还得去沽酒,这趟就不收大陈大人您的银子了。” “小的还得去守着小咕咕,就不耽误大陈大人您立功了,您慢慢审着。” 两人同时说走就走了。 小七妹是真的要去小咕咕那了。 她交代了三平大武,又安抚了阿梅乐宁,还通知了青鸾娥姐,这一趟或许十天半月,或者一个半月,让大家不要太想她和小咕咕。 这才收拾行囊出了莘园。 观棋正闷闷不乐地、行动僵硬地等在莘园外不远处的路上。 一看就等了不少的时间,地上被他踩了一个小土坑。 “小七,大少爷说,你能替他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 小七妹爽快地点头:“嗯,可以。” …… 朱府,后院。 快要被朱季川气死的老夫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定窑白瓷美人枕、象牙避暑凉席、墙角还有冰桶…… 又特意关了窗户,没有明亮灼热的阳光照进来。 还有贴身嬷嬷一直在打着扇子。 房间里很是凉爽。 直到朱合洛进来,恭恭敬敬的请安。 “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老夫人在瓷枕上睁开眼睛,声音虚弱地问:“川儿呢?他想好了吗?” 朱合洛:“儿子还没去找他。” 老夫人问:“那你确定了吗?” “八九不离十,”朱合洛说,“她亲口说的大事已了。” 老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掌嘴。” 朱合洛利索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既然是她杀了李进,想必周太后也是她杀的,”老夫人盯着朱合洛,眼中精光四射,“身为柴家唯一的皇族血脉,瞧你办的事,一个小小的山村,竟让你留下了活口。” 耳房里,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正在蠕动,他的后背和屁股已经被血渗透了,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血痕。 正是木砚。 他还在试图逃出去。 他的嘴巴也被封得死死的,因此,谁也听不到他在心里的呐喊。 “小七,别来,这是死地……” 第308章 柴家3 这是死地,小七来不得的死地。 大少爷若是知晓真相,豁出命也不会让小七来的死地。 观棋这个大傻子,他以为这样是对大少爷好。 殊不知若是做成了,老夫人和老爷第一个就要杀他灭口。 可观棋是真的以为这是在帮大少爷。 “木砚,小七进门就是主母,以后不用再打打杀杀四处漂泊,这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梦不到的福气。” “她就算一时不能接受,只要大少爷天长地久的对她好,咱俩带着东跨院里的人也事事以她为先,等再有了小少爷小小姐,小七她就知道自己掉进福窝了。” “老爷说了,这杯酒只会让小七没了一身武功,没了武功,她才会安安分分的守着大少爷,大少爷才能全心全意的挣前程……” 可老夫人和老爷将小七骗进来,不是让小七做主母的。 他们不会让小七活下去的。 老爷明明姓朱,是大长公主的驸马爷的儿子,怎么又是柴家后人呢? 老夫人不是一介孤女,全家都在皖南饥荒那一年饿死了,包括她十五岁时刚生的孩子都死了,才不得已卖身进了公主府做的乳母么? 为什么? 怎么会? 大少爷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他终于靠近了窗户,艰难的站立起来时,耳房的门打开了。 他想躺地上继续伪装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干脆的跪了下去,虔诚地磕着头。 来人靠近他,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嘴巴上的布条解开。 “若是想明白了,便配合观棋做事……” “老爷,杀了陈小七,大少爷活不下去的,”木砚的头磕得又重又响,但才磕了一个,立刻被朱合洛制止了。 “磕破了相,便不好演戏了,”朱合洛说道,“我只再问一次,做还是不做?” “老爷,若是大少爷知道了,他活不下去的,”木砚口齿伶俐地说道,“您就当是为了大少爷,小的听到的一切,半句都不会到大少爷和小七的耳朵里去。” “小的五岁就到了大少爷的身边,听到的、做到的一切都是以大少爷为主,小的最知道大少爷的心思。”木砚磕了个头:“您要是怕小的不小心说出去,那您割了小的舌头……” “蠢货,”朱合洛冷哼一声,“你要知道,朱府里少了一个小厮,将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你不做,多得是人愿意做。” 木砚只是不应。 朱合洛冷斥一声:“你莫非知道自己的身契已经不在朱府,便以为某不敢杀你。” 木砚哀求道:“老爷,求您看在大少爷的份上,不要杀了小七,不要毒杀小七……” 朱合洛立刻起身就走。 木砚立刻喊道:“老爷,小的做。” 大不了到时拼了一死,好让小七妹警醒起来。 朱合洛便用右手将他扶了起来,亲手解了他的绑。 正要往外走,就听屋外有嬷嬷说话。 “老爷,老夫人说了,有异心的不用,即刻杀了。” 话音未落,木砚心中惊惧,还没行动,朱合洛一直被吊着的右手已经轻松的抡了起来。 啪…… 木砚吐了一口血。 血泊里竟有半颗被打断的牙齿。 人已经往后栽倒。 朱合洛不再多说,吩咐了一句:“来人,将他埋了。” 立刻进来两个长随,一人拿着手帕将木砚捂了口鼻,一人压住了木砚挣扎的手脚。 朱合洛冷淡地吩咐:“收拾干净,别留下什么异味。” 之后将双手背在身后走了。 他又去了另一个院子。 这里是朱大小姐的院子,轻易不见男子,如今却有他的长随把守着院门口,见了他恭敬的行礼:“老爷。” 朱合洛“嗯”了一声,径直去了朱大小姐的房间。 堂堂嫡女的屋子里仅有一个贴身侍女,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朱大小姐卧在床上,见了他只将脸转向床内不看他。 朱合洛挥了挥手,侍女如获大赦,赶紧出去了。 “既然你已经听见了,那父亲便同你说得清楚一些。” 朱合洛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 “安儿,你本应该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赵家本是我们家的家奴。” “你高祖,乃是五代第一明君,唯一看错的便是赵家这帮小人。” “160年前,赵家不顾你高祖父临终托孤的信任,从你曾祖父手里将这江山抢走,而为了掩盖他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皇位的丑恶行径,强逼你高祖从郭姓改回柴姓,还假惺惺的留了份丹书铁券说要善待柴氏。” “但你要从此刻记得,你乃是大周的公主。” “祖母与父亲汲汲营营,如坐针毡,所做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光复我大周。” 朱大小姐转过身来:“可为何要将小七骗进来杀了?她救过我的命。” “父亲,”她恳求道,“小七是伤害了您,可也治好了您,您别要她的命行吗?就当是为了哥哥……” 朱合洛不为所动:“父亲要杀她,不是为了私仇。” “是因为她毁了祖母和父亲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好局面。” “若不是她杀了田犇嫁祸给于管事,你外祖一家如今还是京都皇商。” “若不是她搅和了父亲在大长公主身边的安排,如今的血蛊早已养成。” “若不是她在金陵杀了安国公,又阻止了血蛊,赵家小儿如今已是我们的傀儡。” “祖母与父亲筹谋多年,费尽心思养的人做的事,因她和李昱白之故,竟到了如今寸步难行的局面。” 朱大小姐坐起身来:“所以李大人因病辞官也是您……” 朱合洛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你父亲还没这么大的手笔,能让小郡王辞官不做。” “可我昨日在祖母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李大人的病就是血蛊造成的。”朱大小姐。 “那又如何,”朱合洛反问道,“李昱白不会娶你,你只能进宫。” 第309章 柴家4 朱大小姐摇头:“我不进宫。” “若是平时,父亲便由得你,只要你幸福快乐便足矣。”朱合洛语重心长地说道,“府中锦衣玉食地娇惯着你,本不图你有所回馈。” 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只是朱府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之际。” 朱大小姐便安静了下来。 朱合洛语气更软了:“乖女儿,你知不知道,祖母与父亲是几多辛苦才从微末之处一点点的布局,做成当初内外夹攻的大好局面。” “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受了多少的屈辱,那些你无缘喊一声叔伯的人,又是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在润王和安国府中谋得一席幕僚之位。” “若于家还在,大长公主和润王的局面不败,京都如今早就成了一团乱麻,再有安国公府在外作乱,赵家内忧而外患,不论谁赢谁输,我柴家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祖母与父亲筹谋多年,就是要这大宋乱起来,只有乱起来,他赵家人杀尽赵家人,才能颠覆这大宋江山,光复我大周。” 就因为陈小七杀了田犇,将这罪名嫁祸给于管事,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于家,又因为要洗清朱府的嫌疑,不得不安排杀手来朱府行刺…… 朱大小姐支吾着:“可父亲,是你屠她满村在先……” “光复大周,你以为就凭嘴皮子吗?这是要见血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朱合洛动了怒气,“她与朱府是解不开的死仇。” 朱大小姐就愣住了。 “你好好想一想,是要自己家人,还是要一个处心积虑进府本就没安好心的小丫头。” 朱合洛不耐烦地起身了。 “想明白自己是要当一人之下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当个事败后被抄家灭族送进掖庭的罪奴。” “若是想明白了,便配合观棋将这出戏演好。” 在他转身走后,屋里终于响起了朱大小姐的哭声。 …… 朱合洛又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已经坐了起身,正在嬷嬷的伺候下用膳食。 桌上是一碗简单的碧梗荷叶粥,配了几样小菜。 见他来了,便让嬷嬷去小厨房再端一碗碧梗荷叶粥来。 嬷嬷才出门,老夫人便自己起身,径直走到冰桶那,将冰桶拎开后,只见她从水雾缭绕间又取出来一个造型古怪的盒子来。 她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盒子上。 没一会之后,盒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的爬出一条极其细小的红蛇来。 老夫人十分珍惜的任这条红蛇爬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吸血。 “这已经是最后两条蛊虫了。”她淡然地开口吩咐道,“无论如何,让安儿吃了。” “今日杀了陈小七,便让安儿生病,之后用川儿的名义给赵家小儿上奏章,请赵家小儿为安儿赐一桩婚。” 朱合洛:“母亲,不是说让安儿进宫么?”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老身几时说过不让安儿进宫了?说话之前也不想一想的吗?” 朱合洛恍然大悟:“母亲是想以退为进?” “嗯,拖不得了,”老夫人道,“老身万万料不到高老贼婆竟是真的还政了,若是赵家小儿坐稳了,我朱府能不能起复,安儿能不能进宫,便不影响大局了。” “只能现在逼高老贼婆一把,若她有心让朱府成为赵家小儿手中的一把刀,便绝不会给安儿指其他的婚。” “必然会让赵煦小儿出面安抚朱家。” “安儿病了,正好让赵煦小儿来府中探病。” “若安儿能成事,便能将这虫蛊渡进赵煦小儿腹中。” 朱合洛:“还是母亲想得周全。” 又叹气:“可惜,母蛊死在宗正寺里,大师叔也死在宗正寺,再也无人能培育出母蛊了。” 他说的师叔,便是指死在小七妹刀下的鹰钩鼻子。 老夫人没说话。 朱合洛:“这个陈小七,是不是还能用?” 老夫人:“能用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你是担心川儿?” 朱合洛点头。 “若能光复大周,川儿便是太子,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非得留着这个心腹大患?” …… 朱府不远处,一辆驴车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小七妹背着行囊,诧异地问观棋:“朱大小姐为了小郡王要离家出走?她准备走到哪里去?” 观棋低着头叹气:“就是没有目的地,大少爷才担心得很。” “可小郡王也不能娶她,她还没死心么?” 小七妹想起当时在书院时,曾亲口听朱大小姐说起过想当李昱白唯一地郡王妃,便信了观棋的话。 “大小姐和大少爷都一样不听劝,”观棋说道,“如今府中气氛紧张,你进府后可别到处走。” “行,”小七妹也没想到处走,“我能不能正好趁这个机会带木砚一起走?” …… 府里某处院子里,一卷裹着的草席被抬进了阴影里。 第310章 柴家5 观棋和小七妹没有从正门进,而是遮遮掩的去了后侧的西角门。 大小姐的贴身大丫鬟抱琴早就等着了。 观棋小心翼翼地说:“小的不能进后院,就只能送到这,拜托了。” “小七,”抱琴低声嘱咐,“大少爷的意思是能劝就劝,不能劝就劳烦你陪着在外面玩几天。” “那这个我擅长,”小七妹安慰她说,“抱琴姐姐,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我保证陪好了。” 抱琴长叹一声:“哪里能放心,大小姐也不知是怎的了,这一次格外执拗,约摸是听说了小郡王辞官外出的消息。” “其实,大小姐也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水月镜花,不过……哎……” 这个小七觉得自己是劝解不了的,于是她跟在抱琴身后往里走。 西角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咯噔”声。 走的是小七妹收夜香时走的那条路,路两边也没有什么大变化。 但开了一大片的白色黄蕊的花,清香,好看,在阳光下摇曳生姿。 “抱琴姐姐,这是什么花?怪好看的。”小七妹随口问道。 “这叫葱兰,别看它不甚值钱,”抱琴掐了几朵下来,“若是配上石榴花一起簪,红红白白的可衬脸色了。” 小七妹乐滋滋地任她簪在自己的发髻上,自觉美得不行。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又经过了一扇垂拱花门,这才进入了内宅。 很快就到了大小姐的院子里。 院门紧闭着,抱琴轻声喊了门,才有嬷嬷上来开门。 又进去了一道门。 又关上了一道门。 终于进了朱大小姐的房里。 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人斜卧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阳光在窗棂口打着转。 抱琴示意小七妹先在屏风外等着。 她进去后没多久后,大小姐就拎着个秀气的小包袱出来,急迫地说:“走。” 抱琴拦住了她:“大小姐,您不听一听小七闯荡江湖时都带些什么吗?万一您这包袱里带的尽是些没用的该怎么办?” 小七妹假装没看到朱大小姐略有些红肿的眼睛,点点头说:“抱琴姐姐说得对,得先合计合计,比如大小姐您想去哪?去多久?怎么去?都得有个章程。” 朱大小姐这才抬眼,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有些尴尬。 小七妹安慰她道:“大小姐,眼下这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好离家出走的时辰,不如等一阵,午后休憩时再偷偷开溜最合适不过了。” 抱琴将朱大小姐拖去桌前坐好:“大小姐,您就听大少爷的吧,大少爷自己正挨着罚呢,还得担心您。” 见朱大小姐没反对,这才笑吟吟地对小七妹说:“小七,你陪大小姐说说话,奴婢去小厨房做点消暑的吃食。” 小七妹:“抱琴姐姐,我想吃蜜煎樱桃。” “行,大小姐最近胃口不佳,奴婢再做点雪泡缩脾饮。”抱琴爽快地点头,“若有冰雪荔枝膏和蜜橘团,奴婢就一并端来。” 小七妹听得两眼放光。 朱大小姐偷偷看她几眼,又低下头去。 等房间里只剩她俩,小七妹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话。 朱大小姐不自在的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你想去哪里?”小七妹问。 朱大小姐闷闷地,半响才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窗棂边射进来的阳光里,有浮尘在游动着,无所依傍,无处落脚。 …… 观棋看着西角门的木门完全关上,才低着头绕去了东角门。 东角门走男眷,西角门走女眷。 若男子走西角门,这叫擅闯内宅,是要被扭送去衙门的。 观棋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他想去找木砚说一说。 他俩同在年幼时被卖进府里,又在差不多的年岁到了大少爷身边,但自从木砚跟着大少爷去了一趟江宁后就越发得宠了。 “我可不是为了争宠,”观棋自言自语道,“小七能进府,哪怕当不了主母,只要能生下小少爷,那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径直回了东跨院,又径直去了倒罩房。 推门后并没有见到木砚,木砚的床铺也整整齐齐的,像没有回过房。 “木砚这家伙又偷奸耍滑了,”观棋哼道,“看我迟早在大少爷面前超过你。” 但他转身时,又“咦”了一声:“这家伙,什么时候能把被褥叠得这么好了?” 不及多想,突然门口人影一闪,一只大手从斜刺里伸过来,直接掐向他的脖子。 是老爷身边的忠叔,眼中杀意毕现。 观棋拼尽了全力挣开:“忠叔,小的办好了,小七进府了。” 忠叔不开口,只绞杀。 观棋拼了命往屋外滚:“老爷……” 还没大声喊出来,已经被门外守着的另一个人堵住了嘴。 他挣扎得像条离水的鱼,竟让他挣脱了两人的桎梏,跑出了倒罩房。 他都做到了,老爷为何要杀他? 糟了,木砚说得竟是对的。 糟糕,他怎么会这么蠢,那…… 小七她危险了! 得告诉大少爷才行,无论如何,得赶紧告诉大少爷。 只有大少爷才能制止这一切,大少爷是府里最受宠的,只要他开口,小七必能无恙,自己也许还能…… 但他不过跑了三五步,已经被一人扑倒在地,另一人拖着他的双脚就往屋里去。 观棋被堵了嘴,唯有一双手还死死的攀着倒罩房的木门。 科……科……科…… 他的指甲扭断了三根,在木门上发出了难听的刮擦音。 得告诉大少爷! 得去救陈小七! 他若是害死了陈小七,就算死了都没脸见木砚和大少爷! 他得活着去告诉大少爷,半死不活也得去,剩一口气也得去…… 他攀得死死的,用尽了自己能用的力气。 倒罩房的木门被他拉开了,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一张惊恐到变形的脸。 观棋已经被捂了嘴说不出话了,他盯着那张脸,眼中有无尽的话要说。 随着门一点点被拉开,那个人就要暴露了…… 暴露了也会死! 观棋松开了两只手,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倒罩房的门弹了回去,又关上了。 没有了挣扎的阻力,忠叔用左手控住观棋的头,右手使劲一扭。 观棋的脖子发出了崩脆崩脆的一声“嘎嘣”声,一滩浑浊的液体从他衣裤中流了出来。 忠叔:“收拾干净,别留下什么异味。” 倒罩房那扇被刮出指甲印的木门后,有人用两只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浑身发软的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正是春香。 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砚为何一直不见人影? 老爷又为什么要派贴身长随来杀观棋? 到底怎么了? 她又该怎么办? 对,去找大少爷,大少爷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稳了稳手和脚,悄悄的摸向了最东边的祠堂。 …… 第311章 柴家6 祠堂的大门关得紧紧的,里面光线昏暗。 朱季川盘腿坐在木柱边,抬头凝望着屋顶的某处。 那里的瓦片已经恢复如初了,小七妹来了,又走了。 她拒绝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但她真的好可爱啊。 朱季川低下头,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 里面还有些酒,不多了。 他不舍得喝光。 下一次再坐到一起喝酒,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了。 祠堂的门并没有锁,父亲说,若他想通了,便开门走出去。 但走出去,就要接受父亲和祖母的安排。 隔着厚重的大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因此他也看不到在某条蜿蜒的小路上,有个丫鬟正跌跌撞撞的朝祠堂跑来。 春香跑得气喘吁吁,更觉得手脚发软,心跳若狂。 祠堂黑色的瓦片和朱红的门头已经就在她眼前了,还有十几步,她就要到了。 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追过来了。 她已经没力气了,此刻更是慌张得厉害,该躲一躲的,但这里没有可躲的地方。 只能跑! 原来朱府是这么大啊。 原来他们这些下人的命,是这么贱啊。 有人已经在她身后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别人呼出来的热气。 祠堂的大门就在她面前了。 “春香,老夫人要见你。” 身后的人低声诱哄着。 老夫人最是仁慈,谁犯了错去求一求,都能有个好结果。 去不去? 不,祠堂更近。 春香没有停顿。 但她感觉自己的头皮被人揪住了,一只滚烫的手就在她的后脖子上。 却像有条冰冷的蛇缠住了自己一样,春香感觉到了杀机。 她想喊,却喊不出。 原来人在危险来临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被人拖着往后摔了出去,有人垫在地上,防止她摔倒发出动静。 有只大手像紧紧捂住观棋的嘴巴一样,正在往自己嘴巴上贴。 春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大嘴“嗷呜”一口使劲咬了下去。 身后有人痛得闷哼了一声。 春香想挣扎着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她没松嘴,对方也没松手,却用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亮…… 春香却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像观棋一样死得无声无息的。 祠堂的门就在那里,她再跑两步就能到了。 可是她再也跑不到那里了。 她心心念念的大少爷就在里面,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手碰到了什么,好像是颗尖利的石头。 她紧紧的捏在手里,然后使出残存的力气,将这颗石头扔了出去。 这颗石头带着她所有生的希望,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朝着祠堂的大门砸去…… 有只手一伸,在半空中一拦,轻巧的将它接在手里。 春香瞪大了眼睛,她能看到忠叔站在祠堂门口的身影,像一座山,挡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要死了,却连为何要死都不知道。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她不甘心,她还想活,小七说能把她的身契也买走的…… 可是阳光变得刺眼了,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白光也越来越小,又出现了一片红光。 耳朵却听到“咯吱”一声响,然后是大少爷的声音响起。 “忠叔,你怎么在这?请替我准备荆条向父亲请罪……你们在干什么……” 生机让春香迸发了意想不到的力气,她挣脱了大手的桎梏,嘶哑地喊:“大少爷,他们杀了观棋……” 然后她觉得喉咙上一松,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看不见,却知道这是生机,因此又接着喊:“木砚也不见了……” 有激烈的打斗声响起,还有大少爷沉重的呼吸声和质问声。 “忠叔,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大少爷,这是老爷的命令。” “让我去见父亲……” …… 抱琴已经走进了小厨房,那里站着个老嬷嬷,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已经等了不少的时间。 托盘里正是一份抱琴之前说过的冰雪荔枝膏和蜜橘团。 老嬷嬷冷声吩咐:“你的父母亲和哥嫂们今日吃的是老夫人赏的,你三岁的侄女五岁的侄子很喜欢吃。” “奴婢知道了,”抱琴接过了托盘,“多谢嬷嬷提醒。” 嬷嬷:“再过一盏茶吧,蜜煎樱桃快好了,做戏得做真点。” 抱琴低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托盘里,冰雪荔枝膏冒着悠悠的凉气,还有诱人的甜香。 一盏茶后,抱琴托着托盘,不急不缓地走进了房里。 小七妹正打开了朱大小姐的包袱在一件一件挑拣:“大小姐,闯荡江湖带着墨是真挺好的,遇事不决就写两个字来摸,摸中哪个就按哪个做。” 又挑出方端砚。 “带着这块砚台也是极好的,遇到危险,一砚台撂倒。” 朱大小姐转头没看她。 抱琴笑着打趣:“小七说得嘴干了吧,吃蜜橘团润一润。” 她拈起一颗放在小七嘴边。 小七一口吃了,觉得很好吃:“抱琴姐姐,再来一颗。” “那试试这碗冰雪荔枝膏。”抱琴笑吟吟地递了过去。 小七妹接过来,舀了一勺吃了。 “陈小七……”朱大小姐急促地喊了一声。 抱琴心一跳:“哎呦,大小姐,您在信期,可吃不得冰。” 朱大小姐便哼了一声,又将头转了过去。 这碗冰雪荔枝膏秀气得很,小七妹才吃了两口就去了一半,见她面色异样,便安慰道:“金陵有种香饮子,可好吃了,我带你去尝一尝;还有烧鹅,和京都的不一样……” 她说了两句,便见朱大小姐胸口起伏得厉害,眼角一滴泪要坠不坠,心中诧异,便问:“大小姐……” 还没说完,只觉头一晕,眼前的朱大小姐竟变成了两个。 仿似幻觉一般,耳边听到远远地不知在何处,朱季川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 “陈小七,你在哪里……” 第312章 柴家7 “朱季川……” 小七妹大声回了一句,紧接着一拳暴击向自己的上腹,强烈的痛感让她的肚子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哗”的一下将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而后她上前两步,将前来阻拦的抱琴一脚踢开,迅速将朱大小姐拿在手里。 朱大小姐低念一句,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小七,抱歉,你我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听懂了她的呢喃,小七妹的心头巨震。 什么意思? 她是废了朱合洛的胳膊,可三平也…… 不,跟胳膊无关。 她最先想起的,是于都监在被杀前说的那句——朱大人下的命令。 节度使朱大人朱合洛。 原来一开始就是对的! 她的手脚在发烫,心口也在发烫。 如果真是这样,朱季川已经是她唯一可能的生机了。 于是她再次高声喊了句:“朱季川……” 人已经拎着朱大小姐往屋外冲。 朱大小姐毫无反抗,如同木偶。 但小七妹才转过屏风,就见房门口有人影一闪,一把长刀直冲她而来了。 她推着手里的朱大小姐挡了过去,顺势甩出那把错银短刀,一刀割破了来人的喉管。 鲜血的腥味在房子里弥漫。 朱大小姐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尖叫。 来人扑倒在地,还没死透,就像只被割喉的鸡一样还在地上扑腾。 小七妹拎着朱大小姐继续往外冲了两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快速流失,还有自己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 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等她睁开眼睛时,房间外,院子里,人影重重,刀光剑影,屋顶上有银光流动…… “朱合洛,出来见我……” 她低喝一声,喉头腥甜,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朱大小姐已经哭出了声:“没用的,这是牵机,天下至毒……” 小七妹的心沉了下去。 “朱合洛,让我死个明白……” 回应她的只有刀出鞘的声音。 院门口有两人,拿刀,四角各有两人,拿刀也拿枪,屋顶上西角和北角似乎还有人,数量和武器不详。 身后,抱琴正从屋子里爬出来。 小七妹用见了血的错银短刀押着朱大小姐往院门口走。 院门紧闭,那两人将长刀横在手中,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往这边靠近的小七妹。 其中一个身形一动,朝她扑来。 小七妹又将朱大小姐推了过去,趁隙提刀便刺,将那人一刀击退。 这人身形刚退,另一人又扑了过来,左支右拙之间,小七妹顿时落了下风,只能用朱大小姐当盾。 打斗间,身后的院门“咣”的一下被人一脚踢开。 朱季川抱着春香,如闪电般扑了进来。 “时安,你做了什么?”朱季川的声音难掩惊惧。 朱大小姐“哇”地哭出声来:“大哥……牵机……小七与我们是解不开的死仇。” 朱季川的脸色难看得紧:“说清楚,什么死仇?” 他的身后,同时跟进来几个汉子,显然是想拦他而没拦住。 但院子里的这个包围圈立刻就缩小了,将小七妹和朱大小姐紧紧围在中间。 朱季川突不进来,小七妹已经没有余力突出去。 她的喉头,又有一阵热流滚来,一口鲜血已经到了嘴边,从她的牙齿缝中泄露了出来,又被她咽了回去。 但从嘴角溢出来的血,已经足够朱季川惧怕不已。 他放开春香,夺了身后一人的刀,刀锋一转,对准了自己的脖子:“让她走,否则我杀了自己。” 包围着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跟在身后的忠叔劝道:“大少爷,老夫人会向您解释个清楚,您先去见老夫人吧。” “让她走……”朱季川用了力气,脖子上立刻溢出血迹来。 “大少爷请保重,”忠叔不敢继续逼他,也不敢放行,只招手喊人,“快去请老爷老夫人。” 小七妹已经站不稳了,朱大小姐不由得拉了她一把,还是阻止不了她一头往地上栽倒,还将朱大小姐带倒在地。 “小七……” 朱季川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手中长刀一挥,无人敢拦,径直扑到小七身边。 只见小七全身僵直,弓着背蜷缩着,痛得手脚发颤。 “哥哥,牵机,活不了的,”朱大小姐失了魂一般。 朱季川顾不得她,直接将小七妹抱在怀里,飞一般地朝院子外狂奔而去。 还没出院门,就被刀枪逼停了。 “大少爷,奉老爷之命,今日绝不能让陈小七出这个院子。” 忠叔带头拦着,小小的院门口刀枪箭都有。 “好,那便将我也杀了。” 朱季川抱着小七,强硬地往前走去。 到底无人敢真伤了他。 他走一步,刀枪手便退一步,眼见就要走出了这座院子的门了。 “拦着。” 人群后一声暴喝。 朱合洛到了,他还用布条吊着胳膊,脸上怒气勃发。 刀枪手便不敢再退。 朱季川改将小七妹背在身后,顶着刀枪尖往前走。 “逆子,还不跪下。” 朱合洛大喝一声。 “父亲,”朱季川回道,“儿子不懂,请父亲明言。” 他的肩头温热而湿润,有血腥味在鼻端萦绕,这是小七的血。 血热,少年的泪也热。 “父亲,我不懂,何谓死仇?” 他眼中有泪,泪光晶莹,他没有停步而是继续踏步上前,有刀尖枪尖便相继顶在他胸口。 “川儿,乖孙,”是老夫人赶来了,“放下,快放下,莫伤了我孙儿……” 刀枪手齐齐退下。 朱合洛喝道:“都出去,关上门。” 刀枪手便陆续往外退。 “老忠守着门,”朱合洛命令道,“严禁进出。” 他正调度安排间,朱季川却趁门未关之机往外冲。 得去找三平,或许还有机会。 但朱合洛一脚踢向他后背,闪躲之际,小七便从他肩头往下滑。 他反手一捞,将小七捞了回来。 朱合洛左手一展,朝他身后抓去,试图将小七妹拖下来。 朱季川一躲,又一踢,逼得朱合洛退后一步。 “川儿住手,川儿住手,不可对你爹爹动手,”朱老夫人哀求道,“你们都是我的心肝啊……” 朱合洛劝道:“她活不了了,牵机之毒没有生还之魂。川儿,别做无用功。” 肩头,小七妹的身体越发僵直了。 一把错银手刀从小七妹的手间滑脱,“叮”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川儿,她死了。” 朱合洛笃定地说,“牵机之毒,概不生还。” …… 第313章 柴家8 朱大小姐瘫坐在地,起不了身。 朱季川想喊小七,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将背后的人搂在怀里,见她手脚摊开,连胸口起伏都看不见,只觉得自己连心跳都停了。 朱合洛一挥手,阿忠带人顿时从后面扑了过去,将朱季川拦腰抱住。 小七妹耷拉着,完全没有动静。 朱合洛始终没有靠近,朱老夫人也站在安全距离之外。 可朱季川已状似癫狂,竟对忠叔下了杀手。 一时无人拿得下他。 朱合洛这才动身走向他。 没走几步,就被朱老夫人拉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朱老夫人关切地低声嘱咐,“一箭射死再说。” 朱合洛这才将右手从吊着的布条中放了出来,伸手选了把一石弓,又选了根出尖三棱箭,踌躇片刻后,到底怕误伤了自己儿子,于是放下这根贯穿力极大的箭,换了根两脊带翼箭。 拉弓,瞄准被朱季川抱在手里的小七妹的心口,利索干脆的放了出去。 即使朱季川在不停的打斗中,现场一片混乱,这根两脊带翼箭依然找准了目标。 尖利的破空之声挟着杀气直扑了过去。 朱合洛十分有信心,不论是谁,在这样凛冽的杀气里,都不可能继续装死,必然会奋起一搏…… 但小七妹依然僵直着,没有反击。 朱季川急得连连后退,这根两脊带翼箭就像长了眼睛一样。 于是他情急之下,唯有抱着小七妹立刻往后仰倒,试图躲开了这根两脊带翼箭。 可他到底受制于人,动作慢了一拍。 避开了心口,却将小七妹的右胁袒露了出来。 于是这根两脊带翼箭准确无误的射中了小七妹的右胁。 朱季川在这根箭的冲击力下,连退两步,终于站立不稳朝天仰倒。 却没有预想中的箭入血肉,那根羽箭叮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而后像脱力一样坠落在地。 朱合洛一惊之后便是大喜:“金丝软甲。” 唯有金丝软甲,才能将他射出去的百钧之力泄掉。 虽然眼中有贪婪,但他还是克制着没有上前。 而朱季川一仰倒,忠叔立刻带人像人肉盾牌一样扑了上去,叠罗汉一样将小七妹和他压在身下。 癫狂的朱季川终于被压制住了。 小七妹就像个破布娃娃一般,从朱季川怀里掉到了地上。 朱老夫人低声叮嘱:“砍了头,小心为上。” 朱合洛这才走过去,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刃,银光一晃。 朱季川被多人压在地上,目眦欲裂却动不得分毫,此刻便爆发出了一声连朱大小姐都胆颤的惨叫。 “父亲不要啊……” 声音悲愤哀痛,犹如垂死的小兽,令人心惊胆寒。 朱老夫人用手帕掩着嘴,心疼得很:“川儿,好川儿,很快就会过去的,听你阿爹的话……” 朱大小姐闭上了眼睛,眼泪双流:“过不去的,过不去的……” 朱合洛不为所动,刀锋已至,人头落地只在顷刻之间。 地上的人如同落叶般弹起,一枚袖镖直奔他的眼睛。 虽有防备,却着实太近。 他扭身闪避的动作极快,袖镖贴着他的脸颊飞过。 小七妹搏命一击落空,脸上终于有了黔驴技穷的失望之色。 “示弱、装死……你还有什么招……啊……” 朱合洛终于露出了得意之色,正要大笑,却忍不住“咦”了一声,只觉左胳膊上一阵难忍的麻和痒。 低头一看,左胳膊上扎着一根细银针,没有丝毫血迹,却麻麻痒痒起来了。 小七妹还想弹向朱老夫人,可惜已是强弩之末,还未至,身已软。 一口带着碎舌尖肉的鲜血喷出,人终于像只垂死的大马猴一般跌落在地。 明知死期将至,她却笑得畅快:“哈哈哈……你有……牵机,我有……换命,一命换一命……” 朱合洛撕开衣袖,却见银针四周已然变红,且还在顺着回心血的方向往上蔓延。 小七妹竟然还大胆地嘲笑道:“呃……朱狗……你还可以断臂求生……” 朱合洛恨极了,顾不得多想,夹着左胳膊三两步冲过去,一掌挥向小七妹。 却见小七妹眼中竟有狡黠之色,心头一震,这才惊觉上当。 正欲后退时,小七妹竭力一掌拍在地上,人起不了身,却就地一滚,乌黑的发尾“唰”地甩了起来。 朱合洛不得不伸手去挡,掌心一痛,又是一根细银针。 而这根细银针一入掌心,不过几息之间,掌心已经开始发黑。 “糟糕……”小七妹委顿在地,笑得呛咳起来,“朱狗两只爪子都不保了……” 左手胳膊还在麻痒,右掌却不痛不痒,只是发黑,且越来越宽。 朱老夫人“哎呦”连声喊着心肝,凑过来一看,只见朱合洛已经不止右掌发黑,右上臂都黑了一大块。 她脸上惊诧,口中果断地说:“快,割开右臂刮掉毒肉……” 她的话音才落,朱合洛只犹豫了片刻,竟真的喊了一声:“阿忠,来,割开……割开我的右臂。” 阿忠起身,抽出刀来,却犹豫着问:“老爷,要不要请医……” 阿忠动了之后,被困住的朱季川便趁机挣扎开来:“时安,帮我……” 朱大小姐惊得脸色苍白,哪里起得了身。 却见角落里一直委顿在地的春香爬了起来,捡起了一把刀,往朱季川这边来。 小七妹的眼睛只盯着朱合洛。 竟无人看见春香的举动,等她走进战场,朱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这才大喝一声:“快,杀了她。” 朱季川本已被困,此刻听了之后,将自己的舌尖一咬,剧痛让他热血涌动,终于挣扎着站起身,将春香手里的刀抢在自己手里,一跃向小七妹而来。 而老忠不过犹豫片刻,这黑色便又漫延得更多了。 朱合洛:“老忠,快,割了……” 老忠便挥刀,用力割开了他右上臂,将已经发黑的皮肉一一刮掉。 黑血喷出,右臂血肉绽开,一块块黑肉纷纷掉在地上。 朱合洛惨叫一声,痛得晕厥。 朱季川还未将小七妹抱起,此刻也惊骇得大喊:“父亲……” 满地黑血,一地碎肉,朱合洛痛得角弓反张,整条右小臂只剩还挂着肉的丝丝白骨。 小七妹叹气:“可惜了……这日头……” 可惜了三平配的毒。 只有朱老夫人冷静地喝问:“查,速查,是谁换了牵机?” 第314章 柴家9 “母亲不必辛苦去查了,是妾做的。” 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子,素衣常服,发髻简单,形容憔悴。 正是朱夫人于知意,她只身一人,并没有带婆子丫鬟。 “儿媳前来领罪,”于知意跪在朱季川身前不远处,“儿媳自知罪责难逃,但请母亲先救老爷,您一定有办法解老爷身上的毒。” 她一进来,满院混乱之中,失了魂的朱大小姐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般扑了过来,就跪在她的脚边。 而朱季川已然呆了:“母亲,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这是为何?为何要杀小七,为何时安说是死仇?” 于知意关切地看着他安慰道:“川儿稍安勿躁,小七中的是五花软筋散,不是牵机。” 于知意这几句话一说,小七妹顿时明白,自己还有生机,但只怕没有出府的机会了。 朱季川必定会更担忧自己的父亲,他不会在此刻他父亲生死未卜之际试图带自己出朱府了。 她手脚瘫软,力气全无,但脑子和眼神始终清明。 朱大小姐说是死仇,她便立刻想到了于都监说的话, 知道自己今日中了陷阱,只怕很难活着出朱府,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死之前必须杀了朱合洛。 她不知道离毒发之死还要多久,于是她先示弱。 她喊那句“让我死个明白”无非是想让朱合洛得意之后大意。 但朱合洛很谨慎,很稳当,果然没有上当。 而她已经逐渐感觉到力气的流失。 朱合洛如此谨慎,大概只有自己真死了他才会现身。 而她能凭借的,只有三样,赵小六送的金丝软甲,三平的毒药,和朱季川…… 于是她咬破了舌尖,咬紧了牙关,坚持到了朱合洛的百密一疏。 这拼死一击之后,她已经没有余力,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了。 三平说过,苟且之时当以偷生为主,譬如山上那只大马猴,当不了猴王,还被猴群拿屎扔过,但只要还能活就先争取活一活。 她也得活着,实在是活不了了再死。 此刻朱季川心绪狂乱,质问之时抱着她走上前了两步,但被朱合洛的贴身长随挡住了。 朱季川和她的身前,便是一个刀枪相加的包围圈。 她还有一根毒针,就藏在她右边的鞋底里。 但她的力气不够了。 若要这银针能伤人,就得离那人很近。 所以她得等。 她死之前,朱合洛和老夫人必须死。 一地碎肉,一地黑血,一截只残存着肉丝的发黑的手臂骨,昏死的朱合洛狼狈得比她更像个死人。 但于知意说老夫人能解毒。 这个曾做过大长公主乳母、又做过驸马外室的朱老夫人,显然很不寻常。 她下命令时,朱合洛的贴身长随们比如老忠之流,竟丝毫不犹豫的依令行事。 “去将夫人房里的嬷嬷丫鬟带来,院外跪着等。” “去将厨房里的人押住,谁给夫人换药提供了便利,便捂了嘴带去老身院里。” “将今日见过陈小七进府的人,一同带去老身院里。” 有人领命去查厨房,有人去查门房,还有人去查后院。 “今日大小姐院中之事,若有半句流传出去,便将那多舌之人全家打死。” 院里虽有一片乱象,但还在她控制之中。 朱老夫人最后一个命令:“阿忠,带人守好朱府,不许任何人进出,也不要叫外人看出异样来。” 一切安排好了之后,她才缓步走到于知意面前,一巴掌将于知意打得头一偏。 朱大小姐正要起身来挡,她反手又是一巴掌,将跪着的于知意扇得一个趔趄。 “祖母,要打打我……” 朱大小姐被于知意拉住了。 “你祖母打得对,是娘亲的错,”于知意又跪直了身体,“祖母是心疼你父亲。” 于知意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母亲,可妾也心疼妾的孩子。” “您和老爷让时安下毒,若真杀死了陈小七,便是同时毁了妾亲生的两个孩子。” “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请母亲宽恕妾,只要妾的两个孩子好好的,您让妾做什么都行。” 朱老妇人咬牙切齿地喝骂:“我儿之惨,如今你满意了吧?” 于知意:“母亲,为了老爷的大业,妾已经献祭了妾两个哥哥和于家偌大的家业,妾如今只有两个孩子了。” “留着陈小七,川儿必定不会辜负您和老爷素日来的培育和教导,来日川儿荣登大宝,母亲您照样是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朱季川如若雷劈:“母亲,你们在说什么?” 朱大小姐泪眼婆娑:“哥哥,你我都是柴皇帝的嫡系后人。” 朱季川张口结舌:“这……关小七什么事?” 朱大小姐:“陈小七是……是……” 朱季川急问:“是什么,快说!” 朱老夫人便往他这边走过来:“这女子是什么,让老身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她远远地站在长随形成的包围圈之后:“川儿,现在首要之急是救你父亲,你想不想救你父亲?” 朱季川情不自禁地点头:“想。” “那就把这女子放下,”朱老夫人语气诚恳,“祖母需要你帮手。” 朱季川却收紧了手。 于知意柔声道:“川儿,将小七给我,我费尽心思才换了牵机,你当知我绝没有杀她之心。” 朱季川含泪低声喊:“母亲……” 未尽之言,已说不出来了。 “我知我儿的心意,绝不让你左右为难。” 于是朱季川小心翼翼地将小七妹递向于知意。 围在他身前的包围圈终于打开了。 于知意起身,伸手来接人,于是对上了小七妹的眼睛。 还有一句只有小七妹能听见的如呓语般的话。 “川儿放心,娘亲会让你如愿的。” 朱合洛被抬进了朱大小姐的房里,朱季川跟了进去。 在进去前,他哀求般喊了声“母亲”,才又去看小七妹的脸。 小七妹却正盯着朱老夫人的背影。 这个老太婆很有信心,也很神秘,大约是解毒的法子不能被别人看去。 或许跟蛊有关。 但不管怎么解,朱合洛的右胳膊必然是废了。 等门关了,她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你不会杀我,也不会放我,”小七妹嘶哑着嗓子问,“你会怎么处置我?” 于知意柔和地点头:“你放心,这五花软筋散不会伤到你的命,以后你用不上功夫,只需要好好伺候川儿就行。” “这世上不会再有陈小七,只有朱府的侍妾初颜姑娘。” …… 第315章 柴家10 朱季川傻了。 祖母割了他的手指,放了小半碗血,从一个冰凉的坛子里取出了一个东西。 在金陵的船上曾见过的那种蛊虫泡在他的血里游走,迅速从一根红线长大成了一条红蛇。 朱老夫人还一脸心疼和担忧地说:“川儿,今日用了你的血,你可得好好补一补,等明日再用你几个弟妹的血轮流来养……” “若不是今日的事不能被其他院里的人知晓,祖母绝不愿让你流这么多血……” 等这条红蛇将自己流出来的血都吸光后,它吐着肉色的蛇信子慢悠悠地爬到了自己父亲只剩骨头的手臂上,盘旋游走间,骨头上黑色的毒在慢慢的减淡,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眼花时,又发现骨头上竟长出了些血肉来。 他再傻,也知道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想起了小七说过的话,又想起了李进,还想起了赵煦对李进的定罪。 其中一条,便是与周太后娘家勾结,助纣为虐屠杀两浙某处山村村民。 而小七妹正是来自两浙。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能说出话来时,问的第一句还是:“祖母,小七的亲人被杀,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若是祖母猜的不错,这个陈小七没有亲人,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弃婴。” 朱老夫人面容平淡,语气也平淡。 “反而是我柴家的兵丁被她带人杀了个精光,连小和尚都没有放过。” 她直视着朱季川的眼睛,眼神里终于出现了平息不了的愤恨。 “清凉寺山脚下的村子里,正是我柴家复国养的兵丁。” “川儿,是我们柴家该向她寻仇。” 朱季川颤抖着嘴唇:“所以于管事、于东家这些杂碎其实都是柴家的人?那江宁大水……” “川儿,休得无礼,”朱老夫人冷斥一声,“我们柴家从天潢贵胄跌入泥潭,辗转异国他乡,几经艰难才有的局面,靠得就是这些人的衷心和牺牲。” 见朱季川听不进去,朱老夫人苦口婆心的解释着: “川儿,你是受名师指导,从小学的便有权谋之术,你不妨用沙盘推一推,便知我们柴家当初是身处怎样的死地。” 朱老夫人的言辞变得哀伤起来。 “我们柴家无权无势无钱,只能以幕僚之身入局,所做的无非是推波助澜,借势而中饱私囊,一步一步养大自身的势力。” “润王和安国府本来就想谋夺皇位,有没有柴家,他们都会做同样的事,江宁大水是他们造的孽,不是我们柴家。” 朱季川问道:“那圣墟子是谁?” “他是你的曾祖父。” 柴家七岁的小皇帝被贬为郑王后生了五个儿子,长子被封为郑国公但终生无子,赵家的皇帝便在柴氏旁支中挑了一个姓柴的继承了郑国公的名头。 但还有四个儿子陆陆续续不知所踪。 郑王自知复国无望,又知自己这一脉总归是凶多吉少,因此被贬到房州后,便安排了亲信带人保护着自己的儿子潜逃。 其中一个儿子在潜逃途中逐渐长大,流落到妙香佛国后结识了一位苗女,又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圣墟子。 “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卧薪尝胆、受尽屈辱,在妙香佛国蛰伏多年,终于学会了这一身养蛊的本领,在异国他乡开宗立派,又收了五个好弟子。” 这五个好弟子包括鹰钩鼻子、于管事、于东家和在城外来救于东家的那个和尚、以及清凉寺的慧通和尚。 “只可惜,你的曾祖父在昌平王府效忠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接近赵家皇帝的机会,却临门一脚,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死之后,我们又失去了倚仗,只能兵分两路,祖母我带人在这京都里以贱民的身份生活着,慧通和尚则带着于东家去了江宁。” “祖母我什么苦都吃过了,人下人的屈辱并没有让祖母屈服,但女子的身份却让祖母寸步难行,好在遇到了你祖父,又好在有了你父亲,这才能在你祖父家中生活下来。” “你和你父亲,都是祖母的骄傲。” “那麻衣盛事呢?江宁大水呢?”朱季川一连声地问,“祖母,你敢说这些与……与柴家无关?” “若说有关,也勉强只能说是听之任之推波助澜,”朱老夫人言之有据,“若我们柴家如此势大,当日你父亲就不会因为要避开于家之事的风头,为了让赵家的老虔婆相信他的清白而安排杀手……” 朱季川震惊得声音都在发抖:“刺杀父亲的人,是父亲自己安排的?” “对,”朱老夫人点头道,“若不是陈小七从中作梗,你爹爹绝不会伤得那般重,那上次安国府造反,便该由你父亲领京畿路大军前去镇压,江南东西两路又是你父亲的旧部,不但能将京都之师拿下,还能将安国府的百年积蓄收入囊中……” “如此这般下来,你爹爹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而你便该走科举的路子,与这届举子打成一片……” “时日一久,李昱白又被蛊虫所控制,帅司、漕司、宪司尽归我柴家手中。” 朱季川便都明白了:“所以在清凉寺,慧通住持是故意让小七带走于东家假冒的李昱白,是不是也想一举两得?一边利用先生的身份,一边将这蛊虫引进官……官家的身子……” “不,”朱老夫人断然否认,“按照慧通大师和于师弟的安排,本应是由他将受伤的李昱白送回金陵,这才不会暴露清凉寺下我们的山村。” “那个山村,是我们柴家费尽了多年心血和银钱才养成的啊!” 朱老夫人心潮澎湃,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可恨,又是这陈小七坏了我的好事。” 朱季川闭上了眼睛,眼角泪花晶莹:“那为何一直瞒着我?” 朱老夫人:“乖孙孙,你是我柴家的希望,你爹爹终归是要将大位传与你,你该是我柴家最清明的家主,是当之无愧的明君……” 朱季川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养这山村的银钱,是不是走哭泣岭渡口那条古道运进金陵的?” 朱老夫人没有否认。 “所以这才是哭泣岭渡口被屠村的真正原因是吗?祖母,您告诉我,小七的亲人是否就是因此而……” “住口……” 朱季川的话音颤抖,而床上的朱合洛醒了。 他虚弱地训斥着朱季川:“放肆,跟祖母说话为何如此无礼?” 朱老夫人惊喜地喊:“我儿醒了……” 朱合洛:“母亲,让我和川儿说几句。” 朱老夫人便起身走了出去。 朱合洛沉声问道:“你如今知道了这所有的秘密,你准备怎么做?难道想告发你的父亲母亲和祖母吗?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不……”朱季川为难极了,“我……” “那你想怎样处置陈小七?”朱合洛说道,“就算你祖母与我大度,你有把握说服她吗?若是没有,她便是我们家的心腹大患。” “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季川低声问道,“就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我,不要瞒我。” 第316章 柴家11 “就是官家颁发的那样,不过周家人只是帮手,真正主使李进的是周太后。至于我,”朱合洛道,“不过是与李进交好,便顺手给他画了张地图,将哭泣岭渡口那条古道指给了他。” 既办了李进的事,又将暗中运银钱的路给肃清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所……所以,她的家人是父……故意引过去杀的……”朱季川的声音没有办法停止颤抖。 “只可惜李进这个废物,带着禁卫军行动,又守了三日,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还有田犇这个废物,”朱合洛咬牙切齿地咒骂,“竟然拦不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 更可恨的事,这个他们在城门口恭候多日的小道士,竟然是个小丫头,还是个胆大包天的死丫头,竟然敢自卖自身进了府里,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坏了他们的事。 用一颗田犇的人头,撬动了他们筹谋多年的大局。 坏了他们的大事,该杀! “你该做个选择了,若想要父母亲,若要时安和祖母,若要这府里大家平安无事,便去杀了她。” …… 房子外,小七妹认真地看着于知意的脸,最终没有将鞋底的毒针送进于知意的身体里去。 两权相害取其轻,在于知意和朱季川手里,自己才有生机。 能活着,她也想活着。 朱合洛和朱老夫人都没死,她也不能死。 朱大小姐怯怯地喊:“娘亲,我怕。” “安儿别怕,你终归是要进宫的,早日改掉这天真的性子也好,学会这些手段不但能自保,还能自强。” 于知意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了,大概是因为中毒无力导致眼睛睁不开的缘故,连听都听不真切了。 如果要当聋子,自己势必是比不上李昱白的。 咔吱…… 门响了。 小七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徐徐而来的朱老夫人。 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唯独手指上有一抹红色,是个刚割开的伤口。 她走过来后,于知意恭恭敬敬的起身行礼。 “母亲,川儿呢?” “川儿是老身的长孙,难道老身还能对他做什么吗?他在房中和他父亲说话,”朱老夫人冷喝道,“到底是小看了你。” “母亲息怒,儿媳错了,下次不敢了。”于知意认错认得很快,“儿媳没想到陈小七中了五花软筋散,居然还能伤到老爷,好在您一定能让老爷好起来。” “老身还以为,你是十分乐意看到我儿受伤。”朱老夫人没好气地说,“自然也不在意我儿能不能好起来。” “母亲实在是冤枉儿媳了,”于知意回得十分干脆,听起来又好似挺有诚意,“老爷才是儿媳的天。” 于知意低下头,谨慎地藏起了并未翘起的嘴角。 出嫁随夫,夫死从子。 朱合洛永远好不起来,总比他死了好。 他死了朱季川还要守孝守制。 如今这样半死不活,担不起朝廷的重任,才更能凸显出如今成年的朱季川在府中的重要性。 朱府的大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杜姨娘才十二岁的儿子、朱府的二少爷来挑吧。 朱老夫人冷酷地说道:“不过,为了川儿着想,老身还是要提醒你,你既然要留着这个丫头,就得真废了这个丫头,以免养虎为患。” “我儿曾说,这个丫头拳脚功夫厉害,与府里的仇又是不死不休,若有一天让她找到机会伤了川儿,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想要儿媳怎么做?” “她废了我儿一只手,那便将她的手脚都废了,女儿家,只要能拿动针线就行了。” 朱老夫人扔过来一把刀:“由你这个做母亲的动手,川儿总不能发狂了吧。” 当啷一声,一把刀掉在于知意的面前。 …… 等朱季川打开房门出来之时,阳光刺眼得很。 双眼迷茫的他觉得眼睛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有风拂面,却恍如隔世。 他心中沉甸甸的,十分想哭。 耳边好似听到了小七的声音。 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心中热血汹涌,眼中潮湿不断…… 可忽然觉得不对,小七竟像在笑。 他陡然一惊,赶紧睁开眼睛奔了过去。 只见小七手脚摊开的躺在地上,手腕上鲜血横流,脚腕上鲜血横流。 她被挑了手筋,又被挑了脚筋。 朱季川双腿一软,跪倒在她面前,颤抖着将她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 小七妹的眼角青筋在跳动着,正是疼痛难忍。 嘴里却呢哝着什么。 朱季川凑近了她,只见她眼睛湿润,脸上却带出了笑容。 “大……大少爷,以……以形补形……我想……想吃很多猪蹄……” 第317章 柴家12 自从升了从三品,陈南山日常爱摇的折扇反而不摇了。 谁家从三品这么大一个官会摇着折扇一副纨绔相呢,不稳重。 但他日常想念小咕咕是少不了的。 “小咕咕要孵蛋,正该让我去陪才对,”他嘟囔着,“不管是从人伦……不,鸟伦……不,鹰伦……嗐,管它什么,养不了小咕咕,可以养小小咕咕。” 小小咕咕从小被他养大,是不是就不会像大傻武了。 他又去了林府。 门房没人,只听到了“砊砊……”的叫声。 “难道是小咕咕回来了?” 他赶紧循着声音找去了后院。 才刚迈进去一只脚,一个白影矫健地飞过来,毫不羞耻的朝他的下身啄去。 “阿耶……” 陈南山大叫一声,身手敏捷地捂住要害,好险地躲开了。 这才发现是一只大白鹅,怒气冲冲地调头又冲他的屁股来了。 陈南山躲了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只好开溜。 “大陈大人,这里……” “烧鸡大哥,躲这里来……” 这个名字不美好,相当不美好,想他堂堂从三品…… 砊…… 迎面又来一只大白鹅,后面追着一只大白鹅,都快要啄到他的屁股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个箭步“哧溜”上了树。 后院的连理树上挂着几个人头。 三平、大武、乐宁、阿梅、还有苦着脸的福伯…… 好家伙,大家伙都躲在这里了。 三平见了他,山羊胡子都在抖:“大陈……大人颇得大白鹅的喜爱啊,一定是要升大官了……” 林武倒是抱拳行了个礼,又“嘘”了一声。 两只大白鹅在树下一边叫一边绕。 陈南山疑惑地问:“你们这是在作甚?娥姐呢?青……林姑娘呢?” 两师徒加一莽夫一起看向院墙后的巷子。 他也凑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 后巷有一顶轿子,不甚华丽,但普通官宦人家是坐不起的。 “李大……小郡王又被拒之门外了?” 三平:“这话说的,那倒是没有的,上门都是客,林姑娘是个知礼的,不过就是……嗯……”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用左右两根食指比在了一起。 正说话间,刘府的门口出来了两个人,正是娥姐和林楚辞。 两人都扛着锄头,满头的汗。 “犯嫌得很,小妹头怎么还不回来?”娥姐嘴里嫌弃着,“这样的活正适合她,哪里适合像我们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大武:“烧鸡大姐,鹅咬人。” 娥姐和林楚辞双双抬头,便看见树上长着的一串人头。 林楚辞掩嘴“噗嗤”笑出了声。 陈南山便看见巷尾那辆轿子的轿帘抖了两抖,他不由得啐了一口:“胆小鬼。” 娥姐见了大家倒高兴得很:“明日开府挂匾,今日大家便都来了,真是有心了。奴家给你们做烧鹅。” 乐宁哼了一声:“还做烧鹅,本宫快被鹅咬死了。” 娥姐便嫌弃地看着林武:“呃,你不是五品的高手么?” 被嫌弃的林武:呃,高手就不能怕鹅……吗? “烧鹅大姐,能不能多做两只?”大武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娥姐本来是想发火的,忍了又忍:“来,大武,咱简单点,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不要喊,就喊两个字,跟着念阿,娥姐……娥……姐……” “小妹头怎么还不回来?”娥姐又嘀咕着,有点想念小妹头了,拔鹅毛这样的粗活,她不是说都包在她身上么。 乐宁:“快,把它们宰了……” 大白鹅展着双翅,仰着长脖子,发出了有力的“砊……砊……”声,威风凛凛得像两个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到中午的时候,就被端上了桌子。 大家一人一筷子吃得十分的开心,尤其是乐宁。 “哈哈哈,让你们咬本宫,本宫现在咬回去,咬死你们……” 三平吃一口烧鹅,喝一口酒,美得山羊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娥姐这手艺,真该去开家烧鹅馆,必定生意兴隆。” 娥姐看着自己一双颇有福相的手叹气:“哎,这不是等着小妹头回来么?拔毛太费手了。” “唔,那可还得等。”阿梅说,“姐姐才出门五天,说是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个半月。” 三平:“这死孩子一出门就野得很,随她去吧。” 大仇报了,孩子还活得好好的,野就野点吧,反正还是比大马猴像话点就行。 陈南山心中挂念着李昱白,便站起身往外看了好几眼。 “看什么看,”娥姐慢悠悠地说,“能坚持一年再说。” 林楚辞端过来一个碟子:“陈大人是不是想找人讨论案子?” 陈南山接了碟子,出门去了后巷。 “怎么不进去?”陈南山歪在马车另一头的软垫上,问,“莫非你是近乡情怯?” 李昱白没回答他的问题。 “哎,早知青鸾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妻,我便不……真是……哎,”陈南山叹了好几口气,“如今觉得自己像是觊觎兄弟妻子的渣人……” 李昱白立刻抬眼盯着他。 “还是托王爷王妃给我介绍个好姑娘家吧,”陈南山又怜惜起自己来,“孤零零一个人,真的好可怜,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简直是寂寞难耐啊。” 李昱白这才开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南山愁眉苦脸的:“我能说什么,我一介单身公,你也一介单身公,无非就是交流交流单身的苦楚。还是我们小老七自在。” “没话说就下去。”李昱白问道,“大理寺追查得如何了?找到与圣墟子一同进京都的随行之人了吗?” 第318章 柴家13 陈南山摇头。 “前几日小七捏的白骨人头找到对应的失踪人口了吗?”李昱白又问。 陈南山这下来精神了,他立刻坐直了身体,问道:“大人,你说究竟人死了多少年,白骨才能像土疙瘩一样一捏就碎?” 李昱白思索片刻:“如果是埋在地下,白骨风化变脆需要十到十五年,若是要脆到像土块般易碎,至少需要三十或者四十年以上,你可以去衙署里找一找有关白骨化的卷宗对比一下。” “要是这么说起来,这五个人死了至少有三四十年了。”陈南山摇头说,“兴许与我们要查的勾当一家被杀案无关。” “但为何两家人所在之处离得如此近,又都是死于牵机之毒?” 李昱白:“牵机、鹤顶红、钩吻并称皇家三毒,而牵机这个名字,来自于死后尸状为头足相就,行同织布相牵,这才唤作牵机。” “这种宫廷秘毒,不是寻常人能拿得到的。” 那么,三四十年前,皇室中发生过什么事? “大宗正司怎么说?”李昱白提议道,“不如去查一查三四十年前皇室中人的动向。” 陈南山:“皇室中人又怎么会死在坊郭户区?” 坊郭户区,贫民区和平民区交界之地。 “嗯,不是皇室中人,会不会是皇室中人用的下人一家被灭了口?” “还得是你啊,大人,”陈南山立刻撩起帘子出了轿子,“我先去找大理寺卿,再一同去趟大宗正司。你帮我告诉林姑娘一声,我就不去院子里告辞了。” 李昱白叫住了他:“还有一个方向,去查牵机的来源。” 但这个法子不好查。 哪个皇室中人有这种毒药都不会声张的,除了自己的亲信知晓,其他的人一概会瞒得死死的。 …… 陈南山说走就走,很快就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笑眯眯地同他见了礼:“大陈大人安,今日怎么没同小陈大人一起来?内子昨日还念叨着要请小陈大人一同去看戏,京都来了个叫畅园春的戏班子,听说还会唱两浙那边的地方戏。” “吴侬软语,江南小调,绵长悱恻,是个好消遣。”陈南山说,“不过得等她回来,她出门了。” “明白了明白了,那就叫内子先别去打搅小陈大人了,”大理寺卿连连点头。 官家的事可耽误不得,小陈大人如今可是天子近臣。他能官复原职,就是小陈大人在官家面前说了他两句好话。 等小陈大人回来,再让婆娘去抱大腿。 两人相携去了大宗正司。 大宗正司的赵舜民还在位,此刻挥汗如雨地将衙司里的卷宗一卷一卷地搬下来找。 “要说四十年前,那时候可真是热闹呢,”赵舜民说道,“那时候先皇有没有即位?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他使劲回忆了一阵。 “那时候,本官也才十来岁吧,皇室中风头最劲的应当是之前被先先皇宠了十几年的大公主。” 当时得宠的大公主,就是如今被贬为悖逆庶民又发配皇陵的大长公主。 “有那么好几年,皇室中各家最大的事,便是怎么才能让先先皇他老人家喜欢上自己家里的不肖犬子,而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先先皇当时最受宠的女儿自己挑个相处得好的兄弟。” “大公主那时候可谓是众星捧月,皇亲国戚谁不想请她去自己家中住一住。” 直到先先皇相中了赵煦他爷爷,当时的十三团练使,并立他当了太子。 赵舜民又感叹:“先先皇千挑万选,才给大公主选了个人才相貌家世都好的驸马,可惜啊,他老人家没等到大公主成婚……” 至于陈南山问起的,当时的皇室宗族中,有没有谁家有逃奴,还是一家老小一起逃走的逃奴这种问题,赵舜民就记不清了。 “逃奴?”他摇头道,“即便是皇亲国戚,除了内侍在大宗正司有记录之外,家中的奴隶素来是不够格报到大宗正司来的。” “不过,大人若是为了找出白骨是谁,找逃奴还得去大理寺。” 赵舜民说:“那时先皇即位,不允许随意打死或者发卖奴隶。若是失手杀了奴隶,家主都得受罚。谁家出现逃奴,都是报官让大理寺去找。” 陈南山一边听,一边在卷宗间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一卷满是灰尘的卷宗。 这是大长公主赵颜的生平。 之所以最先查大长公主的卷宗,无非是因为陈南山足够了解大长公主被贬的始末。 大长公主年纪大了,都曾被圣墟子的弟子于管事和鹰钩鼻子骗过,会不会四五十年前年幼时也被骗过? …… 高滔滔今日派女官去请了赵煦和孟皇后,说是有份奏章需要官家和皇后一起看看。 这还是她自从还政后的第一次。 赵煦一下朝就来了宝慈殿。 孟皇后正陪高滔滔说着话。 气氛还是很愉快的。 因此赵煦也是带着笑的。 直到高滔滔说起了朱府。 “三日前,朱府送来了一道奏章,哀家拦了。” 她身后的女官便立刻用托盘将那道奏章送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打开一看,是朱合洛写的。 大意是朱老夫人如今身体虚弱得很,恐怕时日无多,府中想早日办妥两桩儿女婚嫁的喜事;一来让老人家没有遗憾,二来为老人家添些福气。 只是朱季川错过了科举大考,如今仍是白身,朱时安又曾被点为秀女,姻缘上并不有利,因此厚颜来请天家赐一桩美满姻缘。 高滔滔:“哀家说过,朱家留给你。朱合洛的一双儿女,你预备怎么安排?” 赵煦便先去看孟皇后的脸色,见她言笑晏晏并无不悦,这才问道:“皇祖母,您的意思呢?” 高滔滔:“对朱家的先贬而后扬,哀家早已同你说清楚过,如今你已亲政,若是觉得哀家之前的安排尚可行,便可早日着手安排了。” “只是一旦宫中纳妃,便得考虑朱合洛的职务。” 赵煦沉吟片刻:“皇祖母,朕想让朱合洛和朱季川一同前往河湟一带。” 那就是让他们父子二人前去镇守边疆。 “朕与朱季川同守白塘镇时,便知他是个可文可武的将才,儿子如此,老子自然更强。”赵煦意气风发地说道,“五年之内,河湟一带必有一战。” 河湟一战必不可免。 出兵西夏、决战青海湖东岸、收复燕云十六州……这些都还在他手里完成。 高滔滔的脸色有喜有忧:“父子同去可并不算上策。” 赵煦便坦诚地说:“朱合洛主守,朕想让朱季川和陈小七一起秘密去往西夏吐蕃。” “这些疆土上何处有河,何处有山,敌军如何布防,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河湟一带,朕一定要收回来,下一步再收回燕云十六州。” 第319章 柴家 14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十五年。” 少年天子的脸上除了意气,还有坚定:“他和陈小七都是朕信得过的人,也是有真本领在身上的人,必定能在党项人和角厮罗人的包围下完成任务平安回来。” 高滔滔笑道:“你倒是将这两人安排得清清楚楚,那陈小七如今一心要开山立派,哀家听说她师父的道观都已经开始修了,她会愿意去这艰苦之地吗?” “再艰苦的地方,小七都能过得乐呵,”赵煦十分有信心,“皇祖母不说我激进么?” “太傅怎么说?”高滔滔问。 “太傅还想让西夏和吐蕃称臣呢,”赵煦道,“不过他怕自己看不到这一天了。” 高滔滔:“这几日陈小七在做什么?没听说又给你送砖头了。” “她托陈南山来了信,说是要出去一趟,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个半月,到时候给我带礼物。” 高滔滔便不再问他,转头问起了孟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不懂政务,但皇祖母若问的是给宫中添一位姐妹的事,臣妾倒是愿意得很,”孟皇后得体地答道,“宫中也好热闹些。” 高滔滔:“既然如此,朱府上的请赐婚奏章就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吧。” “晾了朱合洛这些日子,他也该急了。” “小六,你且记住,武将是柄利刃,刀柄得始终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虎符和枢密院,绝不能让外遣将领染指。” 不日后,就在朱府派人紧急去请太医院张院判为老夫人看诊之时,中宫有女官前来,请朱大小姐朱时安入宫。 同日午后,官家颁召令,朱氏嫡长女,娴雅端庄,德行兼备,选入后庭,长伴君侧。 东跨院的耳房里,有人摊手摊脚的躺在床上歇息,一个丫鬟坐在她身侧呜呜哭泣。 “小七……不,初颜,你以后可怎么办?” 小七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吟吟地问:“春香姐,如今大小姐选入宫了,但朱合洛见不得人了,你说过的流水席老夫人还能办么?” 正哭得伤心的春香抬头茫然地问:“流水席?我说过的吗?” “对,你说过的,”小七笃定地点头,“老夫人还打赏了一贯钱的流水席,我想吃雕花梅球和蜜汁鲍螺。” “东跨院被守得严严实实的,就算办流水席,我们也出不去,”春香愁得不得了,“你的手脚该怎么办?” “手和脚有什么好担心的,”小七妹自豪地说,“我三它们七。” 春香不解地问:“什么三七?” “我三声令下,它们七日便好。” 小七妹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神情轻松得好似一点都不痛。 “春香姐,我想吃香煎白肠了,能让人去樊楼买么?” 春香起身,开门,小心翼翼地问房外守着的人。 之后恹恹地回来:“他们说不行。” “朱府的侍妾待遇可真差,”小七妹埋怨道,“可我看住在正院的杜姨娘过得比夫人还好叻。可见大少爷地位要保不住了。” 春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才好,撇撇嘴还是想哭:“木砚和观棋……” 啪…… 门外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接着是朱季川嘶哑而狠厉的声音:“我房里的人需要吃些什么,需要你同意么?” “她要吃什么,双份给我送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双眼红肿的朱季川挥了挥手,让春香出去。 他端着托盘,托盘里有药。 一句话没说,只专心给小七妹的手脚换了药,动作温柔而细致。 直到最后快要结束时,他低着头,柔声诱哄着:“小七,既然你走不了,那就一辈子在我身边好不好?” 第320章 柴家15 “也不是不行啊,不过得加钱。” “宠妾就得有宠妾的排头,至少得像正院里的杜姨娘那样才算受宠吧。”小七妹语气轻松地回他,“大少爷,这都第几天了,我想吃的猪蹄都还没吃上呢。” 房顶上的瓦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青天白日的,一丝漏光的缝隙也没有。 朱季川反而靠在她床边失声痛哭。 “小七,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他的眼泪汹涌,肩头耸动,毫无形象,不但打湿了小七妹的衣裳,也打湿了床褥。 等他的哭声渐小,小七妹才开口说话。 “朱季川,祠堂那晚的月亮很圆很美,我是想过邀请你一起去外面骑马划船爬山的。”小七妹虚弱地动了动手指。 朱季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依然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却不小心将一滴热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唔,你的眼泪怎么慌里慌张的,”小七妹说,“我都没哭呢。” “如今既然走不了,我只想活得好一些,不想整日躺在床上,你能不能让木匠给我打个有轮子的素车?要比武侯素车好看些才行。” “还有,春香力气小,想必是推不动素车的,你把木砚找来……” 朱季川却急忙起身,狼狈的走出了房间,在门口对春香叮嘱:“照顾好她。” 春香回房后,看着小七妹的眼睛,也哭出声来。 看来,春香说不见了的木砚,是真的也死了。 小七妹喊她:“春香姐,快别掉泪珠子了,先给我揉揉屁股和后背,我躺麻了。” 朱大小姐被封妃,不久后将有天家使者代替赵煦前来,这叫命使奉迎。 上回赵煦大婚去观礼的时候她了解到的。 朱合洛和朱老夫人这两老狗必定还会有其他动作,她能想到的就是蛊虫。 会不会通过朱时安,下到赵小六身上,直接控制住赵小六? 那么,便不能让朱时安入宫。 她转头,看向被春香放在后窗台上的鞋,不由得惋惜的咂吧了下嘴。 听说有一招用嘴巴发暗器的招数,可惜了,她没来得及学。 哎,好难啊。 春香将她扶着半坐起来,又细心地给她全身都揉捏了一遍。 “春香姐,揉累了吧,能不能让外面的人先去催一催饭,咱俩得吃饱。” 春香正要动,门外有人端着盘子进来了。 “饿了吧,尝一尝我亲手做的蜜浮酥萘乳。” 是于知意。 春香立刻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小七妹见她盘子里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便抬眼看她。 “这是能让你的伤口快点长好的药。放心,这是我信得过的人抓的,又是我亲自熬好的。” “等伤口长好了,就该和川儿圆房了。” “川儿得偿所愿,他会重新开怀起来的。” 于知意说的话很温柔:“初颜,你和阿川之间并无解不开的血仇,那些村民也根本不是你的亲人。若是你能想通……” “夫人连自己的娘家都能舍弃,看来是想得挺通的。”小七妹啧啧叹息,“可我看你在府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连用的恭桶都没有杜姨娘的金贵。” 她直视着于知意的眼睛,大咧咧地直说:“就不怕自己做了只冲锋陷阵的走狗,临到头了反而是为杜姨娘和她的孩子做了嫁衣。” 于知意端盘子的手顿时一紧。 “哎,我也没什么见识,内宅的事我又不懂,说书人说的宠妾灭妻我也没见过。” 小七妹笑容可掬地说了下去。 “只不过大长公主我倒是亲眼见过的,若论身份地位,你虽然贵不过她,但你肯定没有当过奶娘的老夫人贱,啧啧啧,如今看看是谁儿孙满堂,又是谁享荣光,是谁锦衣玉食家财万贯,又是谁王侯将相不屑当,一心只想坐高堂……” “哎呦呦,”她欢快地笑出声来,“其实我觉得我文采比陈南山强,也能去考状元郎,瞧我这话说得多漂亮啊……” 她说得又快又清楚,让于知意一点也插不上嘴,春香在角落听得又担心又好笑,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末了她还挑衅一般问:“夫人,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说不出话么?” 于知意倒也没有十分动气,按捺了片刻,就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东西。 “哭泣岭村是周太后和李进做的孽,这个有大理寺和提刑司查明了的,想必你也查得分明了。” “据说,那个村子收养了好些被其他村子扔进弃婴塔里的女婴,是用来当童养媳的,因为那个村子太穷娶不上亲。” “不过几年饭食之恩罢了。” “但川儿与你却能有天长地久的岁月可共享,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你们还会孕育自己的亲生骨肉。” “若是夺回这天下,你们的亲生骨肉便将是这天下之主。” “你也能走能动,只不过拿不得刀枪箭,行不得快步,走不得远路。” “锦衣玉食,驷马高车,同坐高堂,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的,只会是你,小七……” “呃,夫人,你喊错了,”小七妹打断了她,“你在对初颜讲话呢。” 于知意被噎得一哽,脸色终于变了。 “你要知道,你还活着,是因为川儿要保你,我才会费尽心思,不惜暴露自己的势力也要保你,”她的话音终于带上了狠,“老夫人和老爷有多想杀你,我就顶着多大的压力。” “不管你是曲意奉承也好,是迫不得已也好,川儿是我的大局,也是我的天,你若是好好侍奉川儿,我便把你当做自己人。” “所以你最好在府中安分守己,死心塌地。” “否则,春香会死,和你相处过的李嬷嬷、夏秀……都会死。” “呃,夫人,你说的都好多余,难怪不是杜姨娘的对手,”小七妹问,“莫非你不受宠的缘故,就是因为你不够安分守己死心塌地么?” “你……”于知意起身,对春香冷喝道,“照顾好她,不要想着往外递什么消息,那是自寻死路。” “川儿如今更得老爷重视,又正是紧要关头,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川儿的大局。” “如今这府中,早已不是当初的朱府。” 确实如此,如今的东跨院,已非当日。 院子里除了春香,以前的老人都被调走了,园子门口有人日夜轮流守着,连春香都出不去。 甚至可以说,春香无论去哪里,都有人跟着。 春香说,如今府里最大的事,便是在准备大小姐的入宫为妃的事宜。 除了人人都知道的好消息,其他的消息根本传不进来。至于朱合洛和老夫人在部署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好在小七妹想吃的美食终于都能吃到了。 比如炖得酥软的猪蹄。 “春香姐,你也吃一口,这猪蹄炖得一点都不腻人。” 小七妹吃得很开心。 一只猪蹄的骨头比肉还多。 大大小小的骨头中,有两块小骨头十分适合藏在舌头下当做飞镖。 等春香去送碗时,小七妹“噗”的一声,将藏在舌下的骨头弹向床尾的挂钩。 骨头腾空而出,从挂钩边上弹过,蚊帐荡起了小小的涟漪。 于知意说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不知道外面究竟如何了。 …… 第321章 柴家316 陈南山又去了莘园。 “小老七和小咕咕还没回来么?都过了半个月了。” 三平看着打好了地基、初具雏形的三七观,乐得山羊胡子一颠一颠的。 “迟些回就迟些回吧,有什么好着急的。” 迟些回最好,等她们回来,看到建好的三七观,不得夸一夸自己么。 “那你跟我走吧。”陈南山拉了他就走。 三平:“哎哎哎,大陈大人究竟有何事?” “前些日子死了的勾当一家,院子里又挖出了一具白骨,看风化的程度跟枯井里那五人死的时间差不多。” 本来想找小老七摸骨捏头的,如今只好将就了。 三平和小老七捏的差了好些水平。 这一回没有五具,只有一具。除了头骨和盆骨,其他骨头都脆得很。 是被死了的勾当他哥在修整房屋时在墙里发现的。 “这是个男人,”三平笃定地说,“个子还挺高的。” 也是死于牵机之毒,骨头都发黑了,但头骨上还嵌着块看起来就很锋利但形状很古怪的玄铁片。 三平摸着胡子:“哦,这是用了毒怕他不死,还砍了他的脑袋瓜子。” 凶手两次置这死者于死地,又将他砌在墙里,这是极重视的程度。 陈南山:“所以这个人很重要。” 这块形状很古怪的玄铁片将会是十分重要的线索。 哎,这么重要的人头,小老七不来,让这吊儿郎当的三平来,他总是不太放心。 “如果要将这块铁片取出来,势必会毁坏头骨,因此得让你先捏,再将这块玄铁片取出来。” 三平老老实实地说:“老道说过,摸骨捏人只有小老七的六分功底。要不你再等个十天半月的?” …… 十天半月其实真的不久。 对小七妹来说,就是她手脚的外伤长好的时间,也是她想要的武侯素车做好的时间。 她手脚上的伤口结疤了,痒痒的,很不舒服。 朱季川也终于露面了,他推着武侯素车回了东跨院。 他看起来有些不一样,眼神不再闪躲,脸色不再柔和。 跟在他身后的,是春香从未见过的两个年轻长随。 “小七,你来试试坐得是否舒服?” 他将小七妹从床上抱起来,体贴的放进素车里,又推出了房门,沿着回廊散起步来。 “小七,你想去左边,就这样转,轮子便会跟着转向,”他拉着小七妹的手示意,“若是有台阶,便叫我来抬。” 小七妹学得很认真,没一会她就熟练地掌握了。 于是让朱季川走开自己来。 可惜只滚了几下,不但双手开始轻微的颤抖着,人也累得喘了起来,轮子像被卡住了般转不动了。 “糟糕,”她嘟囔着,“真的只有绣花的力气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院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是内侍省来宣旨,时安入宫的吉日定了。” 朱季川走到素车前,单膝跪地,将她发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揉着。 “小七,时安大婚后,父亲将前往边关,极有可能去熙河路抵御西夏。” 小七妹皱了皱眉,她不太懂排兵布阵,但直觉这将会对赵煦十分不利。 “可父亲右手废了,不能让朝廷知晓,所以必定让我同行。” “小七,我有的荣华和富贵,都是你的。” 他祈求般看着小七妹的眼睛,迟迟等不到小七妹的回应。 便急切地捧着小七妹的脸,想去亲她的唇。 小七妹扭头躲开,却被他禁锢在手掌里动弹不得。 “父亲说得对,只有让你真正成为我的女人,我才能拥有全部的你。” “我们成亲好不好?” …… 隔日,很早就有嬷嬷前来给小七妹梳洗打扮,里里外外全都换了新的。 东跨院披红戴彩,春香也换了新衣裳。 小七妹摸着良心说:“春香姐,你画的红脸蛋着实太红了,有些吓人。” 春香啐了她一口,笑出了眼泪来。 “观棋和木砚一直盼着你入府,说会奉你为主母。可为何你入了府,我却想哭?” 小七妹笑眯眯地:“别哭,我到时候打口又大又好的棺材,大家一起躺棺材板板。” 说话间,朱时安也来了。 她带来了一整套的凤冠霞帔。 “这是我特意准备的。” 她不敢看小七妹的眼睛。 “大小姐,李昱白最近如何了?”小七妹想问点有用的。 “我也不知道,哥哥被整日拘在父亲院子里,我整日被拘在祖母院子里,谁都是身不由己。”她好像是想解释,“小七,哥哥会对你好的……” 小七妹没去看墙角的鞋,只看了看屋子里的人。 有朱时安的贴身丫鬟,有不知哪个院子里的嬷嬷,门口看守的人也没有撤…… 于是她说起了闲话:“你要大婚了,看没看过小人书?赵小六那有本宫外没有的,叫春宵秘戏图,你去要了来,若是觉得好看,就叫人捎给我也看一看行吗?” 于是朱时安面红耳燥地走了。 小七妹喊她:“咦,你为什么走的这么快?” 到了晚间,朱季川回东跨院后,换了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亲自将穿着凤冠霞帔的小七妹背去了自己房里。 红烛摇曳,小七妹的盖头也在摇动。 房间外居然站着老夫人院子里的那个贴身嬷嬷。 朱季川冷喝道:“怎么,嬷嬷是想亲自教我?” 将嬷嬷赶走后,又将外面守着的赶走了。 而后才急匆匆地转身回到小七妹的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揭了盖头:“小七,别怕,再演两日,我便能趁去熙河路之时带你出关。” 却展开小七妹的掌心,一边说话,一边写了几个字。 好在这几个字简单,小七妹都认出来了——今夜卯初,夜香出府。 第322章 柴家17 子时一刻,正院正房。 朱合洛躺着,老夫人坐着,于知意站着,都在听老嬷嬷的回话。 嬷嬷退出去后,屋子里便只剩三人。 还是老夫人先开口:“如今川儿得偿所愿,你这个做娘的开心了吧?” “回母亲的话,川儿开心,妾便开心。”于知意回道。 老夫人哼了一声,横眉竖目,正待要骂,于知意体贴地说:“想来母亲和老爷有些体己话要说,妾便先退下了。” 老夫人斥道:“惺惺作态,站着吧,如今也不必瞒你了。” 于知意便从善如流地又站了回去。 老夫人问躺着的朱合洛:“大理寺那边如何?” 朱合洛:“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个人已经被发现了,好在三平手艺平平,因此并没有进行摸骨捏人,想来还能拖得几日。” 他面色萎黄,一副大病不愈的模样,但精神还算清明。 “好在母亲见机得快,将陈小七诱进府里虽然冒险,但着实有用。” 老夫人嗯了一声,又问道:“熙河路的消息还要几天?” “按脚程来看,我们的人已经把消息传过去了,那边集结带兵往边境来需两三日,斥候八百里急报入京都也得两三日,只要再拖得五六日便成了。” 老夫人微微颔首,又心疼地看向他的右胳膊。 “可恨……”她咬牙切齿地咒骂道,“黄毛丫头,迟早……” 又没说下去了。 朱合洛问:“母亲,要不要让人暗杀了三平?” 老夫人摇头:“不可,他与独来独往的陈小七不一样,不能冒险。能拖几日便是几日罢了。” 于知意不解地问:“母亲,那具尸首有何重要之处?”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想骂又忍住了:“如今告诉你也无妨,那具尸骨的面目与汉人不同,若是被捏了出来,只怕朝中旧故认出,便会查到大长公主府。” 若查到大长公主府,就该查到她这位奶娘出身的二等郡夫人了。 所以能将白骨头颅复原到如同生前模样的陈小七得死。 坏了她那么多的大事,本来也早该死了。 “你给我儿好好换药,切莫让旁人知晓,”老夫人安排道,“除了那日在安儿院子里的人,若有其他人窥见,一律杀了。” 于知意问:“若是杜姨娘非要来看,妾该如何?” 老夫人问朱合洛:“你说如何?” “母亲说如何便如何,”朱合洛说,“以母亲为准。” “你若舍得,那便也杀了,”老夫人说,“若是舍不得,便日日拘在正院,不要让她出去便是。” 老夫人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了。 于知意便开始帮朱合洛换药。 说是换药,也不妥当,因为朱合洛的右胳膊废得明明白白的。 纱布一层层解开,露出来的白骨上仿佛有某种东西在长大,像是红色的蛆,细细密密地蠕动着。 令人生恶。 这只手是没法见人的。 “老爷,你觉得怎么样?还疼吗?”于知意轻声细语地问。 朱合洛冷笑一声:“今夜儿子洞房花烛,我还以为你会回忆一下当年。” “老爷不会让她活很久吧?”于知意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依然说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母亲也是,你们真的在乎川儿吗?” 朱合洛不理她。 没过多久,有人来报,说是大少爷将人都赶离了新房,但暗卫听到了一句关键的话。 朱合洛哼了一声:“看你养的好儿子,为了个女人,敢阳奉阴违了。” “可见没抱错,毕竟是老爷的亲生骨血,”于知意轻言细语地说,“朱家的家风向来如此,也算是家族传承吧。” 朱合洛躺着,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败了,便是抄家灭族,谁也跑不了。” “老爷放心,”于知意也看着他,“只要这大业是我川儿的,我便会好好守护着它。” 于是正房里也安静了下去。 于知意也不恼,看向东跨院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笑。 …… 寅正时分,万籁俱寂。 朱府的灯笼早熄灭了,其他府邸也一样。 大人们和下人们都休息了,连各处守夜的门房都在打瞌睡。 整座京都城里,还有一批才刚开始劳作的地位低贱的人们。 这群被人嫌弃的人平日里身上都有味,但正是这群人让京都城里不会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这群人男的叫担金汁,女的叫夜香妇。 一般在大户人家府里的都是夜香妇,走街串巷收夜香的是担金汁。 粪桶、粪车、粪舀子…… 不过,这些污秽都跟东跨院无关。 今夜的东跨院据说是香艳的。 听墙角的暗卫除了听到大少爷的计划外,还听到了其他的响动。 比如,大少爷唯一的侍妾在问:“这可不是我把你拐上床的啊,以后夏秀姐要怨也只能怨你。” “唔,上床就上床,你脱得这么光溜溜的作甚……” 之后就支支吾吾的听不清楚了。 又比如,床板开始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之后大少爷叫了水…… 汤沐房的灯笼灭了又亮,亮了复灭。 这个侍妾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大少爷如今没有贴身小厮,有些力气活便只能让东跨院里低等使女和婆子去做。 汤沐房干惯了力气活的婆子便在夜里来来回回了许多趟。 门开门关,有来有去,可以从打开的门缝一角,窥见房里的围屏上有挂着却摇摇欲坠的薄裳,还有偶尔露出来的打着赤膊的大少爷…… 歇了个把时辰后,房里又有了响动。 有个脆甜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骂了句:“朱季川,你是属狗的吗……唔……” 床板又响起来后,汤沐房又亮起了灯笼。 被叫起来干活的人接连打着呵欠,光影中,烧水的胖婆子连衣裳都敞着没来得及穿好…… 过了寅正时分,屋子里渐渐的没了声音。 汤沐房的灯笼终于不再亮起了。 烧水的胖婆子,倒水的瘦丫鬟将卧房里的汤盆抬去了汤沐房,伸着懒腰关上了汤沐房的门。 呵…… 好困…… 折腾了大半夜,再不睡就没得睡了。 正房里已经静悄悄的了。 东跨院里,好几处都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阴影里的暗卫也打了个哈欠,盘腿坐在了角落里。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黑暗中,烧水的胖婆子脱掉了厚厚的伪装,佝偻着的身体舒展开,露出了一身黑色的紧身水靠。 正是朱季川。 第323章 柴家18 他将藏在汤盆里的小七妹抱起,悄悄潜到了汤沐房的后面。 这里,离恭房的李嬷嬷停粪车的地方很近。 他们的机会,只有李嬷嬷和小丫鬟进园子里去拎恭桶的那一会功夫。 咕噜咕噜…… 李嬷嬷赶着粪车来了,像往常一样谨慎地走在墙下的阴影里。 小七妹和朱季川也藏在阴影里伺机而动。 李嬷嬷停稳粪车后敲了敲粪车前的铃铛。 铃铃铃三声响后,小丫鬟弓着腰去了角门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七妹能听到小丫鬟的脚步声。 然后李嬷嬷跟了过去,她将在门边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恭桶。 一切都像小七妹在恭房里做事时一样。 就在此刻,这就是他们等待的时机。 但小七妹听到了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在李嬷嬷和小丫鬟回来之前,有个比她们高大得多的黑影走了过来。 暗卫来查了。 于是朱季川没有动。 这个暗卫停在粪车边,仔细地检查了粪车里和粪车底。 等李嬷嬷和小丫鬟回来后,直到又抬起车开始走,暗卫才又回了东跨院。 朱季川和小七妹没有等到万无一失的机会。 …… 但李嬷嬷的粪车往右拐时,一直按捺不动的朱季川快速动了起来。 他借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趁李嬷嬷右拐的一瞬间,闪身跟着右拐了过去。 他动得快速而果断,就像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一样。 粪车的黑影遮挡了他前进的身影。 他的前方,是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沟,但他能挤过去。 等李嬷嬷赶着车远去时,他们已经爬进了这条水沟里。 水沟的尽头是下人房后的淤沟。 肮脏、滑腻、淤臭,即便是下人都不愿意从这里走。 但朱季川又从淤沟里爬了过去。 小七妹感觉到了他闭气和换气时带来的胸膛和后背的震动。 从寅正时分爬到了卯时,他们俩像两条搁浅的泥鳅一样,十分狼狈的出了府。 又继续潜伏在路边,直到有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 这是前往各府收夜香的粪车,也是出城的粪车。 放倒一个夜香郎很容易,朱季川扒了夜香郎的衣服伪装成了夜香郎。 “不能停,得马上出城。” …… 卯时二刻,有晨曦亮起,给阴暗的天空染上了一抹金红色。 东胜门口,排着长长的带着臭味的车队,一辆接一辆的在从城门口等着开门。 其中就有朱季川。 他穿着褴褛的衣服,顶着污秽而凌乱的头发,故意佝偻着腰背,再无半分大少爷的意气与光鲜。 等城门开的间隙,有相熟的夜香郎聊起天来了。 “嘿,老李,一会完工了还去老地方洗一洗么?” “我倒是想去城里的汤池洗一次,汤池东家也不肯啊,就去池塘里滚一下得了。” 嗯,不能带小七去池塘里洗,还是得找个干净的地方。 出了东胜门,往东二里地的附近有个枫林村,秋日的时候枫树特别美,那里有个石潭,潭水很干净。 先去那里让小七收拾干净。 城门开了,一辆又一辆车开始往外驶离。 轮到他时,却被拦住了。 城门守卫:“哎,你是哪个?很面生,是谁家的来代班的吗?” 朱季川不想找麻烦,很恭敬地回答道:“于家金汁行的,叔伯病了,让小的来替他几天。” 守卫捏着鼻子绕了圈,示意他拿粪舀子。 “揭开盖子……” 朱季川抬眼看了看四周,城墙下有带刀的守卫,最重要的是,他的粪车前面还有两辆粪车,并不好冲出城门去。 若是要硬闯,只怕会暴露小七和自己。 好在排在他身后不远的一辆粪车的夜香郞给他解围:“官老爷,别臭着您呐,我来我来……” 就见那个替他解围的夜香郎靠过来,将他拉到一边,隐晦地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看你是生面孔,要这个……” 朱季川立刻摸出了一小坨银子,正要递过去,又被这个夜香郞拦住了。 “要死啰,怎么能给这么多,会招祸的,再说,你这一趟能挣个一贯钱就了不得了,铜板有么?” 确实不妥。 朱季川摇头,将手里的银子遮掩着递给他:“兄台,跟你换铜板行么?” 这个夜香郞喜不自禁,立刻从自己兜里摸了十几个铜板递给他:“给官老爷说几句好话。” 终于顺利的过了城门。 他一路快走,找到了一个僻静处后将车停稳,揭开了粪车盖子。 “小七,我们出城了……” 突然靠过来几辆粪车,将他的前路和退路都拦住了。 其中就有替他解围的那个夜香郎。 “大少爷,请您回府。” 带头的人朱季川认识的,正是朱合洛的心腹之一。 朱季川心知难免一场恶斗,于是将小七抱了出来。 “大少爷,夫人让我捎句话给您,府里离不开您。但小七姑娘可以和木砚小哥在一起养伤,您不需要担心。” 第324章 柴家19 “你是我母亲的人?”朱季川并不相信。 “是,否则也救不了木砚小哥,”带头的人说,“我奉夫人命,到老爷身边已有十五年,就在杜姨娘进府生子之后。” 朱季川半信半疑:“我犯过一次错,不会再犯第二次,我不会再把她的安危交给任何人。” 他将小七妹绑在自己背后:“平叔,回去告诉母亲,我不能让小七有事,不想争什么大位,我阻拦不了你们。但我会带小七走的远远的,不会再回来。” 平叔立刻劝解道:“大少爷,您若离府,夫人和老爷老夫人之间的博弈立刻就输了。” “夫人也好,大小姐也好,以后都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错了,我推演过,唯有我走,才是破局之路,”朱季川置之不理,“时安大婚在即,母亲必定安全,无论是父亲还是祖母都不会动母亲。” “二弟毕竟太小,父亲的右手废了,没有我的掩护,根本当不得武官去不了熙河路生不了事,只能缩在家中休养,朱府就此沉寂才是最好的路。” 平叔:“大少爷,我知道您信不过我,不如请您移步,去见一见木砚小哥。” “既然母亲说她懂我,那就拜托她照顾好木砚和我院子里的人。”朱季川冷峻地喝令道,“平叔,你不是我的对手,让路。” “大少爷,夫人说,若我劝不动您,那就还剩最后几句,”平叔无奈地说,“小七姑娘的手脚筋并无大碍,之所以一直没有力气,是因为三花软筋散。解药在夫人手里。” 说完后,平叔带头让开了路。 朱季川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朱季川,去,”小七妹说,“木砚怕臭,咱俩去臭臭他。” 眼见为实。 木砚确实没死,只是半死。 躺在某个担金汁的土杂院里,院子里堆着粪桶粪车,一股难闻的臭味。 小七妹打趣道:“木砚,你这是腌入味了。” 木砚还能动,却说不了话,喉咙里呼呼作响。 见了小七妹和朱季川,眼泪比话先飙出来。 小七妹“噗嗤”笑出了声:“好了,咱俩一个哑巴一个瘫子,可以一起去唱莲花落讨饭吃。” 嗯,也还是能开山立派搞个乞丐帮的。 平叔:“大少爷,夫人说,请您务必回府,最多七日,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七日后,他自会将小七姑娘的解药给您。” …… 朱府,正院正房。 晨曦未出,天色阴暗。 于知意歇在窗前的榻上,佯做熟睡状。 朱合洛躺在里间的床上,间或有翻身的动作。 只怕也没睡着。 于知意也翻了个身。 她特意熬夜守在这,既为了表示关心,也为了以证清白,更为了让朱合洛没法进行任何动作。 隐隐地,好似听到东跨院和西跨院有了不一样的动静,她的嘴角不由得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为了这份所谓的“大业”,她献祭了自己整个娘家,绝不允许旁人来染指如今的成果。 朱府是她儿子的,大业也该是她儿子的。 …… 正房的门被推开了。 于知意轻声低斥道:“老爷还没起身,哪个不长眼的……” 但她很快看清了来人,眼角不由得眯紧了。 “母亲为何如此早便来了?老爷昨儿夜里还好的……” 老夫人背着光,正从门槛上跨过来。 身后的老嬷嬷带着人,手里拿着一捆粗绳。 于知意慌了片刻,很快就平静下来:“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川儿不见了,”老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只对床上躺着的朱合洛说:“快去追回来,老二太小不顶事……” 于知意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朱合洛说:“母亲别急,儿子早有安排,顺藤摸瓜才能连根拔起,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于知意的脸色苍白了起来。 她守在正房一夜,并没有任何人进来,那就是…… “川儿的推演行事,都是我精心教的,可惜了,培养了这么多年,竟然养出了个情种。”朱合洛说道,“还是年轻了。” “我的好孙孙,都被那个小七毁了。”老夫人长吁短叹着,“太可惜了。” “他舍不得一个女人,更舍不得让家里人死,因此他绝不会告发我们。只是我亲自教导了多年,是朝着……哎,早知道如此,便不该怕他耽于女色而一直……”朱合洛不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老嬷嬷立刻带了人,三两下将于知意绑了起来。 于知意没有挣扎:“老爷好计谋,只是您何需亲自动手,川儿一定会回来,妾只是不想让他才成亲便丧偶罢了。” “卧榻之上,绝不留二心之人,”朱合洛,“让你坏了一次事就足够了,绝不能有第二次。” 老夫人很欣慰:“我儿说得对。” “让嬷嬷传出消息去,就说夫人日夜照顾母亲,已经病了。”朱合洛安排道,“叫老忠来。” 很快,朱合洛身边的老忠就来了。 “于氏的人安插在哪里,都摸清楚了吧?”朱合洛问道,“这次务必要将府内外的钉子都拔个干净。” 阿忠:“都抓了,只是夫人名下的担金汁行该怎么处理?” “拿夫人的印信去,就说大小姐入宫,夫人不能再沾手这种污秽的行当,以后由你接手了。” “好,还是我儿谨慎,这一招将计就计做得不错,”老夫人欢欣鼓舞地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城外不太平,飞贼偷盗时杀了几个担金汁而已,将川儿带回来,其他的都烧了。” 第325章 柴家20 朱合洛起身走到沙盘边,用左手将其中一杆旗子摘了下来:“既然权利富贵留不住他,母亲那不是还剩一条蛊虫么,等川儿回来,让他吃了。” 于知意挣扎起来:“老爷,虎毒不食子……” “这都是你害的,”朱合洛这才动了怒,左手一拍,将沙盘震了个稀碎,“内宅妇人,见识短浅,陈小七死了,川儿不过伤心些时日,绝了他的念想才是对他好。” “如今,这个儿子也是废了,那就当个傀儡,只要他听话就行,可惜老二太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杜姨娘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一脸的惊怕和急怒。 “老爷,西跨院来报,说二少爷突然上吐下泻,病得厉害……” 又有其他姨娘也冲了进来:“老爷,三少爷也病了……” 朱合洛转身瞪着于知意:“毒妇,是你!” “是妾,”于知意毫不畏惧,“老爷何需动怒,您正当盛年,还能生养,想必定能子孙满堂。” 老夫人气得仰倒:“毒妇……” “毒妇想和您做个交易,老爷您高抬贵手,让您的人回来吧。” 于知意挑了挑眉:“川儿会听妾的话,妾会听您的话……” 像木砚这么能干的帮手,陈小七这样厉害的打手,若是能帮着川儿驯服她们,川儿便如虎添翼。 若是不能,那便让陈小七杀了老爷老夫人再死吧。 川儿不能弑父弑祖母,她这个做媳妇儿媳的,自然也是不能的。 …… 朱季川跟着平叔走后,小七妹和木砚立刻被转移了。 木砚还是说不了话,只能在小七妹的手心写字。 他问了观棋,又问了春香,还问了院子里一些小七妹都没记住的人。 小七妹只问了一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木砚:“伺机而动。” 小七妹缓缓地点头:“嗯,正该如此。” 伺机而动的第一天,小七妹吃得很朴素,但好在看守的人允许她偶尔走动,于是她摸了两颗大小适中的石头。 伺机而动的第二天,小七妹发现,行动比她方便的木砚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大得多。 看守的人对他更不设防。 伺机而动的第三天,木砚按照她说的病了…… …… 陈南山等不到小七妹,那个即中了毒又被砍过的头骨也没有等到小七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它离奇地在大理寺的台子上滚落下来,摔碎了。 露出了那片古怪的玄铁片,像铲子的一角,又像断剑,还像斧头的一角…… 总之,是种很古怪的武器。 陈南山拿着这个玄铁片的图片去找了李昱白。 李昱白正在亲手做簪子。 “自你辞官后,这日子过得是真悠闲。”陈南山有些酸溜溜地,“难怪有禅师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啊。” 李昱白照例话不多,等陈南山说明了来意,才接过那块玄铁片仔细查看。 半晌后,他脸色凝重地说:“这是夏人铲。” 陈南山的脸色也变了。 夏人铲、党项马、痦子甲、神臂弓、旋风炮,都是西夏国强盛兵力的一部分。 “这个死者是被西夏人杀死的?”陈南山疑惑地问,“上一次西夏人佩戴兵器进京都,还是……” 李昱白却皱着眉问:“近期朝中对熙河路一带有调动和安排吗?” 陈南山悚然一惊:“这具尸骨被砌在墙里已经有数十年,却与勾当一家一样死于牵机之毒,大人你是担心有西夏人冒充汉人潜伏在京都?” 店宅务勾当一职是个极小的官职,但负责的都是外来人员的住和行,又死在大理寺、提刑司一同查他之际,确实得多想些才好。 “西夏国主叛出我朝自立为王,往年不但曾安排细作暗地掠走有用之才,还用高官厚禄收买些落榜书生,比如张元吴昊之流,称西夏国相,对我朝危害极大,不得不妨……” 仅好水川一战,我朝死伤军民八万余…… “为何不早日让小老七摸骨捏人?”李昱白问。 陈南山:“不是我不安排,小老七去陪小咕咕了。” 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李昱白问:“小七去了几日?” 陈南山:“勾当隔壁的五具白骨挖出来后便出去了,过了六七日,这颗白骨被发现藏于墙里,如今又过了七八日了。” 算来已有近十四五日了。 李昱白又皱了皱眉:“这么久?” 又这么巧? 两人立刻乘了马车往皇宫而去,只听得御街上有人纵马疾驰。 “让开,边关八百里加急……” 河湟谷地有兵力集结,西夏犯边…… 少年天子赵煦力排众议,坚持出兵。 任用赋闲在府中已有时日的朱合洛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领两万禁军往边关而去…… 第326章 战 木砚在第二日开始生病,于第三日病得越发严重。 这处内有乾坤的破败的土杂院里,负责看守的人终于重视了起来。 第四日天未亮,那个曾提醒朱季川用铜板行贿的夜香郞米田哥来送药时,面上不由自主地带着喜色。 除放风外,小七妹的手脚间还被带上了铁链。 “小七姑娘,辛苦你了,夫人说如今正是重要关头,木砚小哥却生了病,为了安全起见,且委屈您呐。” “夫人还说,小七姑娘和木砚小哥稍安勿躁,再等两日,自然有人来送您二位。” “送去哪里?”小七妹随意问道,“这两日早晚凉了,要不要多备些衣裳?木砚兴许就是着凉了。” 米田哥:“放心,夫人已经备好了裘衣和纸衣。” 小七妹和木砚互看一眼,纸衣指的是用楮树皮做的衣服,防寒耐用可修补,是秋冬日上战场的首选。 看来熙河路要打仗了。 等米田哥走了,小七妹问木砚:“你知道熙河路吗?” 木砚用手指蘸着口水,在地上写着字,大略地讲了讲。 熙河路,大宋为了抵御大辽和西夏的外敌,在边疆设置了五路军。 鄜延路、环庆路、秦凤路、泾原路,以及熙河路。 其中,熙河路最重要,也最艰难。 因为熙河路西北面是西夏,北面是吐蕃诸部。 辖熙、河、挑、眠四州,并拥通远军,治所为熙州。 木砚:“你为何问起这个?” 小七妹:“因为熙河路会打一场必输的仗了。” 朱季川曾说,他会趁去熙和路时带她出关。 朱合洛老早就算到了熙河路,不会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熙河路,不,是因为敌人。 敌人,西夏,或者吐蕃诸部有他的人! 这叫什么? 这叫里通外贼。 这一仗,必定会输在朱合洛到达之前,因此他不用背上任何骂名和责任。 但等这一仗输了,到达后的朱合洛就能得到更大的权利,还有更多的武器粮草军费…… 之后,或许就是囤兵囤粮,以战养兵,假以时日,退可叛出大宋自立为王,进可挥兵直指京都。 随之而来的,是山河破碎,军民伤亡…… 不能再耽搁了,得赶紧通知赵小六。 不能放朱合洛领兵到边疆去。 她将木砚写在地上的字抹得平平的,很郑重的问:“木砚,你信不信我?” 木砚毫不犹豫的点头了。 “我不会害你家少爷,兴许还能救他一把。” 她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然后说:“你去孙家酒铺,切记不要回朱府,也不要去莘园。” “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不管是朱府、莘园还是皇宫或者提刑司,附近一定都会有人守着等你露头就杀。” “去孙家酒铺,三平这老家伙爱喝他家的酒,见他打了酒,就抢了他的酒葫芦。” 木砚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那你呢?” “我啊,”小七妹说,“我得等到解药,再去熙河路转转。” 她倒是想跑,这腿和手不听使唤啊。 若是让木砚背着她跑,那两人都走不了的。 “你放心,顾好自己,”小七妹安慰地拍拍木砚的肩膀,“我还要把你的大少爷全须全尾的带回来呢。” …… 才过了一日,又一次八百里加急,边疆传来了坏消息。 宋军败,金明寨失守,西夏大军已经兵临延州。 朱合洛奉命,带兵连夜出发。 朱季川被封为临洮修武郎,掌右路先锋,急行军赶赴熙州,务必在朱合洛带大军到达之前,也务必在夏军之前,抢夺战略要地衡山通道,以防西夏挥兵直扑京都。 …… 李昱白在集英殿等。 赵煦下朝的时候还是怒气冲冲的。 “先生,文官都说不能打,连太傅都不赞同,皇祖母也……”他压着怒火问,“您觉得呢?” 李昱白倒没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先将陈南山在提刑司发现的诸多琐碎的信息说了出来。 “先生是怕朝中有西夏的细作?”赵煦敏锐地问,“四十年前,正是与西夏议和之时。” “官家说得没错,”李昱白补充说,“西夏佯降,引我朝大军歇战,待朝廷与他使臣和谈时又偷袭,致使边关失守,西夏从横山通道长驱直入,于三川口施行坚壁清野的战术,导致杀戮无数。” “屈辱,”赵煦愤而一拍桌子,“从此以后,我朝每年输送西夏绢10万匹,银五万两,茶两万斤,才换得西夏称臣。” “要这样狼子野心的臣有何用。” “朕继位之初,安疆、浮图等四寨被割给了西夏,熙河路形同虚设,”赵煦气愤道,“先生,此等奇耻大辱,朕是万万不能容许再发生一次。” “若不是太傅太保、文武百官无一人赞同,朕甚至想御驾亲征。”赵煦说,“让长贵叔、小七和三平跟着朕……” 李昱白才张嘴,赵煦便问道:“先生莫非也认为不该打?” 李昱白:“御驾亲征是万万不可,但臣想向官家您讨个官职,请让臣协助户部、兵部运送粮草一事。” 赵煦大喜:“太好了,先生也认为该打,朕这心里高兴得很。” 李昱白见他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心中也高兴。 “不知官家是如何布置五路大军的?” “先生,鄜延路、环庆路、秦凤路、泾原路,这四路大军由枢密院和兵马司统筹调度,朕一字未改一人未动。” “至于熙河路,朝中有多名武将上奏章请愿,自荐带兵前往,朕都不想要,唯有朱合洛的奏章,朕看得有七分满意。” 赵煦将朱合洛的奏章打开给李昱白看。 “……西夏若战,防御为下,进攻为上。臣愿带兵布于河湟一带迎战,可令吾儿率五千将士深入兴庆府偷袭敌军后方重城,则夏军有腹背受敌之忧……” “……请官家命环庆路大军守于横山通道西,臣愿提刀死守横山东……” 李昱白看了也不由得点头。 赵煦更加开心了:“朱大人言之有物,不是泛泛而谈,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老将。” 李昱白并不否认这一点:“是,朱大人于行兵布阵方面心中颇有丘壑。” “朕原本还想留朱大人,但大婚还有些时日,熙河路却等不得,因此急召他父子二人进宫。” 李昱白也点头,只是想到夏人铲,到底还是心中担忧。 “朝中若有西夏细作,便不得不防,”李昱白说,“臣建议,将臣负责运送粮草一事今早宣扬出去。” “先生是想引蛇出洞?”赵煦问道,“只怕皇祖母不会同意。” “既有隐忧,当用非常手段,大战在即,断不能让小儿得逞,更不能因小人而影响大局。” 李昱白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官家也需谨慎,凡事多和太皇太后、太傅商议,绝不能再出第二个拥兵自重叛出国门的李家竖子。” “皇祖母向来不主张战,”赵煦担忧道,“朕……” 李昱白行礼说:“太皇太后那里臣去请命。” …… 第327章 战1 黄昏时分,看守的人将米田哥带来的药熬煮好,端给了木砚。 木砚脸发红,说自己头好晕,手也抖得很厉害,竟不慎将药碗打翻在看守的人身上。 看守的人一声痛呼,忙不迭的将衣服脱了。 “抱啊啊啊歉……”木砚哑着嗓子,好艰难地说了几个字。 看守的人哪有心情听,一溜烟的跑了。 于是木砚病得更厉害了。 到了戌末时分,小七妹喊:“快来人,木砚要烧死了……” 一窝蜂来了好些人。 露过脸的没露过脸的,小七妹数了数,一共有七个人。 包括送药的、上次在夜香车队里见过的……此刻都在这里。 又到了子时一刻,小七妹又喊了声。 这次来了五个人,约摸是有两个人去休息了。 等到她第三回喊的时候,只来了三个人。 第四回喊的时候,只来了一个。 “小七姑娘,等天明吧,这儿太荒没法请郎中,”来人说,“明儿一早小的就去请郎中。” “那你请的郎中什么时候能到,”小七妹问,“你也知道,木砚是大少爷身边的第一人,夫人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将他救下来,若是出了事,我怕小哥你担不起。” 来人一想也对:“那我鸡鸣就出发,放亮就能往回走。” 鸡鸣是丑时,放亮是卯初,从这里进城得要近两个时辰。 小七妹心里有了数,趁他转身之时,从舌下弹出一颗石头,“噗”的一下打在他的穴位上。 来人“咦”了一声,正要转身,小七妹又补了一颗,紧接着又是一颗。 连续三颗,终于将这个人的穴道点住了。 木砚将这个人的衣服扒下来,团成一团后扔到了床底下,又取了他身上的一串铜钥匙,先打开小七妹手脚上的铁链扔在显眼的位置。 然后打开了门。 然后小七妹粗着嗓子,用这个人的声音微弱的喊了一声。 接着用自己的嗓子大喊一声:“木砚快跑……” 然后飞快的滚进了床底下藏了起来。 木砚“啊……啊……”的喊了几嗓子。 很快就有人来了。 一打开门,见木砚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正指着门外的某处。 但小七妹不见了,只余手脚上的铁链。 自己这方的人被脱了外袍扔在地上。 “小……七……跑……”木砚紧张地喊,“快……” “小七姑娘穿了老九的衣服,假扮成老九跑了,快追……” 立刻有人将大伙都喊了起来,一窝蜂的追了出去。 只留了两个人守着木砚。 木砚:“快……找……” 他没法说很多次,只能用手势表示自己不会走,要赶紧去追小七妹。 等其中一人追出去后,他放倒了还留着的一个,费劲地将这个人塞进了床底下,将小七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 “小七……” 他喊了声,这才飞快的溜了出去。 门开着,小七妹躲在床底下一直没有动。 外面的人找她的时间越长,木砚就能跑得更远。 木砚这小子能干又机灵,还会看眼色,是个不错的娃。 她躲在床底下,甚至在更深露重的时候打了个盹。 有人中途回来过,见都没有人,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找到了另一个被塞在床底下的人,却喊不醒,只能又出去接着找…… 等终于在床底下找到小七时,天都大亮了,她都睡了一觉醒来了。 木砚没被找到,这处内有乾坤的土杂院里所有的人都黑着脸。 消息已经传回给于知意了。 因为米田哥又来了,黑着脸来的。 小七妹笑眯眯地打趣:“哎呦,米田哥,你这脸好比恭桶啊,黑得蛮臭的。” 米田哥不理她,黑着脸让人堵了她的嘴,将她用麻袋套了起来。 经过驴背的颠簸后,她被带到了一辆马车上。 这辆马车混在一个商队里。 她听到了好些消息。 米田哥面带喜色来的那日,朱合洛被封熙和路经略安抚使。 听起来朱季川是打头阵的,听说已经连夜带兵急赴熙州。 木砚成功逃出这日,朱家两父子不等朱时安的封妃大典,以边疆安危为重,上阵父子兵,身先士卒,不顾个人安危……等等光荣事迹,一时传为京都美谈。 商队里,小七听到了好多次对朱合洛的褒奖。 “这朱大人也算是个人物,一个外室子,几度大起大落,还以为很难起复了,他大爷的,还是得有个好女儿啊。” “可不是,朱家大小姐那可是顶有名的大美女,如今要进宫当妃子了。” “哎,说到京都四姝,你听说了吗?以前的京都第一美女林楚辞重开林府了。你说她一介孤女,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 “嗐,兄台,你想少了,这哪是她的能耐,是睡她的人有大能耐。” “听说她从金陵秦淮回的……嘿嘿嘿……” 带着猥琐的笑让小七妹的拳头很痒。 “那就是睡她的很多人都有能耐,”这个猥亵的声音还在说,“小郡王的连襟很多啊。” “说起小郡王,他辞官不会是为了林楚辞吧?” “你呀,怎么会是为了个女人?还是因为自己的面子挂不住吧,是怕闲言闲语指指点点,所以避而不见不听吧。” “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有人上林府提亲去了,想让林楚辞当姨娘的,当贵妾的都有,还有当续弦的……” “高攀了高攀了,顶多当个外室。” “小郡王打的不会也是这个主意吧?” “难说,反正上门去的都被骂了,听说林楚辞养了个特别能骂人的姑子,好家伙,那是连骂一盏茶不带重复的。” 嗯,娥姐好样的,威武。 等行了一阵,不知到了何处,终于有人来了。 是那位平叔。 “小七姑娘,我奉夫人的命令,送您去金明寨。” 小七扭了扭胳膊:“不去,我累,手痛脚痛,行不得远路。” 平叔拿出了个药瓶子。 “夫人让我带来了三花软筋散的解药,您吃了解药后,还需两日才能恢复之前的神勇。” “这两日,我为姑娘带路,也护姑娘平安。” “等到金明寨,姑娘可以为自己家人报仇了。” 第328章 战2 于知意办事确实是让人满意的,长刀短刀袖刀飞镖……凡是小七妹顺手的武器,都给小七妹配齐了。 还有干净的道袍、丫鬟衣衫、书童衣衫…… 另有碎金碎银若干…… 唯独没有吃食。 “夫人说了,她备的吃食小七姑娘您未必信得过,就不多此一举了,”平叔说,“姑娘想些什么夫人都知道,夫人想些什么,此刻也该让姑娘您知道。”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又将那瓶解药放在小七妹的面前。 “小七姑娘,这解药您吃不吃,全都您说了算。” 这封信写得隐晦,大概也只有小七妹这种当事人能看懂。 ……哥哥在祠堂跪了几日,每日除了一壶水一个馒头,竟无其他进食。 而祖母竟让杜姨娘插手府中中馈,又让二哥入了父亲的书房。 我心中担忧,又逢观棋和木砚请我为哥哥求情,便亲手做了健脾助眠的吃食,挑了祖母还未睡的时间送去。 老嬷嬷竟不在,房里只有父亲和祖母正在说话。 突然一声巴掌响,祖母说:“身为柴家唯一的皇族血脉,瞧你办的事,一个小小的山村,竟让你留下了活口。” 父亲结实地挨了这一巴掌,还恭顺地回答:“母亲教训得对,看来这陈小七并没有登记户籍造册,极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的村子扔进弃婴塔的女婴。按这年龄算来,当年不过五六岁,竟能查到京都于家,还能杀了李进和周太后,儿子属实是想不到。” 父亲又说:“好在听她言语之间,并不知道我们在其中的布置,想来李进死得快,来不及说……” “哼,”祖母说,“我们也只是提供了路线和地图罢了,至于谁下令杀谁动手杀,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 “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说,“只是川儿非她不娶……” “想都别想,杀了吧,以免后患,”祖母说,“如今本就寸步难行,大理寺又查到了店宅务那,只怕他会……谁在外面?” 我听到“杀了”时心中一跳,又听祖母问“谁在外面”心里一惊,正想赶紧离开,回头一看,却见嬷嬷就在门边。 “禀老夫人,是大小姐听了些。” 我只得进去跪下,不敢看父亲和祖母的脸色。 祖母叹着气:“如今也不瞒你了,我柴家苟且偷生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一代又一代为复国而努力,你们已经算是享了父辈的福,如今该到你们立门户了。” 这门户怎么顶? 怎么顶都不可能顶得好。 我问父亲:“您说的陈小七,是救我一命的那个陈小七吧?周家与李进勾结屠杀村民,屠的是她家人么?跟您又有什么相干?” 父亲也不直接回答,只说:“怪只怪这些人选了个风水不好的地方建村子,再说了,我朱家并无一人动手。” 是啊,祖母说只是提供了路线和地图而已…… 我觉得好笑,又十分想哭,看来哥哥有难了。 或许得去告诉哥哥? 可父亲和祖母让人将我送回了自己院子,却将我的院子也锁了起来,连母亲都不得见…… …… 这封信,是以朱时安的口吻写的。 除此之外,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于知意只是借朱时安的遭遇,将自己与朱合洛母子俩的血仇讲个来龙去脉给自己听。 她想让自己做什么呢? 她想借刀杀人。 借自己这把刀,杀朱合洛母子俩人。 只是,自己要不要按照她的安排去做? 木砚这小子安全了吗? 他又到了哪里?是否通知三平了? …… 赵煦和李昱白一起去见了高滔滔。 高滔滔见了李昱白,打趣道:“这回不辞官了?” 李昱白将自己的计划说了。 高滔滔叹气道:“哀家垂帘多年,朝堂上下,不,是举国皆知哀家怯战,如今哀家还是不愿战的。” “皇祖母,”赵煦急道,“今时不同……” 李昱白及时制止了他:“官家,若没有太皇太后多年怯战,以微薄财物换取举国多年的休养生息,我大宋哪有如今的国力。” 他说的并不是虚言。 单以民生来论,粮草亩产可达4石,耕地面积扩大三分之一;人口超过2148万户,比汉唐时期多出近一千户…… 太皇太后怯战的骂名之下,是举国上下多少年的民生大计。 高滔滔面色依然紧绷,但眼神已然柔和许多。 “有你这句话,哀家挨骂多年,也算值得。” 她又对赵煦说:“官家要战,那哀家不再多言,但请事事与众位老臣商议,一切以稳妥为上,切不可贪功冒进。” 赵煦应了。 高滔滔又说:“李昱白领随军转运使一职,负责战时粮草、军备的调度,听命于官家。” 她问李昱白:“随军转运使是需要干实在活的,一乃临时官职,二无品级,不觉得委屈吧?” 李昱白:“不委屈,谢太皇太后。” 等赵煦和李昱白离开后,高滔滔叹了口气:“小六在怨我啊。” 女官:“官家年轻,锐气正盛,过上两年就长大了。” 又说:“皇后今日亲来,说想请朱大小姐入宫小住,请您的示下。” “这孩子稳妥,可,”高滔滔点头说,“一来安抚朱家家眷之心,二来给官家在百官面前长脸,三来……” 她没再说下去,只吩咐道:“你去朱府,替哀家送些百年老参给朱府的老夫人;再去给礼部、大宗正司递个话,此次纳妃仪,比皇后时只降三等。” 这是厚待。 …… 第329章 战3 赵煦与李昱白便又去了集英殿,共同商讨征战事宜,同时宣布李昱白为随军转运使。 除了陈南山和一些老臣,另外一些年轻臣子的脸上便有些耐琢磨的神色。 李昱白一律不在意。 便是陈南山也劝了两句:“这是辛苦差事,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虽然辛苦,但这个职务将粮草和军备牢牢抓在手里,若是军中之人想要染指,首先得过我这一关。” 决不能再出一个带着朝廷的兵马、武器和粮草叛出国门的将军。 李昱白:“帮个忙,提刑司与京都的捉刀人来往较多,请让他们将这个消息尽快传出去。” …… 等从宫中出来,陈南山又叫李昱白同去大宗正司。 “我与大理寺卿找到了些东西,想请你去帮着掌掌眼。”陈南山道。 大理寺卿还在手指头蘸口水的翻阅这一叠一叠的卷宗。 有纸张的卷宗,也有竹简的卷宗。 他在这里已经看了整整三日了,连饭食都是他娘子送来的,还真让他找着了些东西。 “小郡王,陈大人,您二位请看。” 一共四份。 一份是陈南山找到的鸿胪寺的任调,一份是阁门司的任调,还有一份是几十年来馆驿的搬迁记录。 鸿胪寺的职能包括接待各国来使,并根据来使的地位高低安排馆驿的居所等; 阁门司的职能包括负责引导各国来使朝见、谢辞时的礼仪,登记各国来使所奉的贡物; 馆驿则为各国来使提供住宿、餐饮、马匹照料等; 李昱白很快就看出了端倪:“四十年前,店宅务勾当所在之处原是都亭西驿所在。” 都亭西驿,乃是西夏使者指定下榻之处,还招待过西蕃、阿黎、于阖、新罗等国使者。 大长公主的驸马爷他爹、朱合洛的祖父曾担任过鸿胪寺的左少卿一职; 而驸马爷的兄弟曾在阁门司任职,曾负责过西夏使者的礼仪…… 陈南山;“是不是去查一下大长公主的婆家?” 大长公主的婆家也是朱府,不过和朱合洛不是一个朱府。 这个朱府还有点来头的,最初叫国舅府,两代以后称驸马府,再后来大长公主与驸马反目后又被贬,现在勉强可以称个衙内府吧。 朱衙内府里也简单得很,朱合洛的祖父早死了,在死前,恰好朱合洛有了军功,这才入了朱氏的族谱。 但朱合洛与这个大伯关系平淡得很。 “说起来,这个大侄儿与他父亲我二弟倒是亲近,”朱大伯说,“父亲恨他令宗族蒙羞,还家族被贬,因此从不见他。” “我也只见过几面,后来他当了大官,常年在外,倒是每年都有节礼送来,人却从没来过,想来是他夫人为了面子名声罢了。” “四十年前?” “小郡王和陈大人为何如此问?” “四十年前,我二弟与大长公主成婚,一开始就不融洽,那个时候,大约是大长公主有身孕的时候吧……” “我母亲想着让小两口和睦些,又想着大长公主身边人少,便从上到下安排了许多人送去,连乳母都找了五个任大长公主挑选……” 李昱白问:“这五个乳母,是否包括朱合洛朱大人的母亲?” 朱大伯十分羞愧:“正是,母亲好心办了坏事,反而叫大长公主与二弟反目了……” 如今的朱老夫人,是驸马府为大长公主诞下长子准备的乳母之一。 李昱白敏锐地问道:“不知可有乳母的户籍路引?” “这些都有,”朱大伯连连点头,“虽然当时大长公主并无恩宠,但到底是天家血脉,母亲不敢怠慢的。” “如今还有留底么?”陈南山问。 朱大伯连连摇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留它作甚?” 李昱白和陈南山交换一眼,各自心中都有了警惕。 陈南山:“看来得好好查一查朱老夫人。” …… 木砚还没进城。 他就在西水门外,心急如焚,但却没有冒进。 城门口有个叫许六的小头领,是老爷身边忠叔的堂亲。 那也应该是老爷的人。 自己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进城,只怕就像小七说的那样,露头就被杀。 得想个法子才行。 他躲在城门外候了一阵,终于窥到了机会。 恰逢好几十个挑夫走卒担着担子往城里而来,宽而深的桶子,浸着许多柳叶,桶里是各色鲜活的鱼。 这是进城卖鱼的。 做为大少爷最得宠的小厮,观棋对京都各色美食熟稔得很。 比如这一行人里有几个挑夫的桶里装的是鲷鱼,这指定是送到樊楼宋五嫂那的。 宋五嫂背后的东家是英国公府,也是大少爷最好的朋友赵瑾家。 嗯,砸他家的饭碗不要紧,他亏得起。 城门口的这些守兵也知道门路,不敢刁难英国公家的人。 于是他跟在了这几个挑夫身后。 在进入城门口待检查时,他伸脚将人一拌, 两桶鲷鱼顿时连水带鱼倾倒在城门口,挑夫急得大喊:“快,抓鱼。” 城门口的守兵也招呼着:“快,抓鱼……” 都去抓鱼了,人就溜了。 木砚一声不吭,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要是小七妹看了必然要夸他的。 等进了外城,那就该去孙家酒铺了。 城里的消息一茬接一茬的。 老爷带兵出城了,大少爷比老爷出城得还早。 大小姐大婚的吉日没改,老夫人听说还病着,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据说是能下床溜达了。 哼,何止能下床,还能杀人呢,可惜大家是没见着啊,见着的估计都死了。 观棋这傻子。 又有消息说,原本辞了官的小郡王,如今当了个芝麻大的小官,看来更加没法抱得美人归了。 还说,林府的孤女在风尘里打滚了十年,见多了各色男人,睡多了有能耐的,如今已经瞧不上小郡王了。 又说,王妃气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说宁愿小郡王不娶,也绝不许林家孤女进门…… 三平道长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午后,方才拎着两个酒壶晃悠悠地来,眼角还沾着两坨眼屎。 见了他,木砚的心就开始火热了。 他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叫花子抢酒喝的戏码,摩拳擦掌地就准备开干了。 正要扑过去,就见三平拎着酒壶往对面巷子里一钻,他才跟过去,就被从天而降的麻袋给套了。 然后挨了花拳绣腿的一顿打。 感觉到这拳头的温暖后,他装模做样的挣扎了下,之后就老老实实地被人拖走了。 三平:“就是这个扒手,上回偷了我的银票子,哎呦,那可是我当了一件传家宝才有的银票子啊,传家宝啊……哎呦,我可不能放过他……” “哎,张老板,让你伙计来搭把手,我得拉他去见官……” 等拖了一阵,有人打开了麻布袋的口子,出现了三平的脸。 “你小子,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快把我的传家宝还给我……” 他大大地嚎了一嗓子,又小小声地问:“你鬼鬼祟祟地来作甚?” 第330章 战4 木砚哑着嗓子说了个“小七”,“危”字发不出来,又说了个“险”字。 三平听懂了前两个,后两个没懂:“小七先什么?” 木砚立刻钻出麻袋,伸手往三平手心里写了“危险”两字。 “小七危险……”三平面色一变,抄起麻袋劈头盖脸地抽木砚:“好你个扒手,还敢狡辩,看我打不死你……” 抽了几下,突然往旁边扔出一个酒葫芦,拉着木砚快跑起来。 “走……” 锵…… 有酒葫芦撞上刀剑的声音,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另有轻巧的脚步声…… 有人杀过来了。 木砚一边跑一边回头,是朱府庄子里的人,他曾见过的。 不好,这是老夫人派人来杀人灭口了。 可他其他什么都来不及写呢。 正着急着,只见三平放开他的手,迅速回身,重重的清了清嗓子,满满一口唾沫朝那人迎面吐去。 那人往边上一跳闪开了。 哪知三平就等在那,飞起一脚将这人踢得朝后仰天摔倒。 正要再跑,巷子后又转出三个人来堵了后路。 跑是跑不了的,打也只怕打不过。 三平果断地拉着木砚,撞开刚爬起来的那个人,往回火烧了眉毛般,直奔孙家酒楼而去。 这几个追在身后,追得很近。 只见三平扬起手里仅剩的一只酒葫芦,哗的从门里扔进孙家酒楼的沽酒台。 那里站着些正在沽酒的客人们。 “老孙,你卖假酒……” 孙家酒楼里的伙计一时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看着闯进来的三平、木砚忘了拦。 跟在三平身后的几个人迅速将刀藏了起来,却在店门口没离开,只等三平和木砚被赶出来。 三平还要喊,掌柜呵斥了一声:“哪里来的泼皮,故意来坏我生意,赶出去……” 伙计正要行动,却见三平举起不知何时捡在手里的一块砖头,“啪”的一声,用尽全力砸破了孙家酒楼放在门口多年的招牌大酒瓮坛子。 哗啦…… 瓮坛子里的酒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 别说伙计了,买酒的、掌柜的……都像被点了定身穴一样傻在那,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满屋子、满路上都是飘得停不下来的酒香。 路上好多人闻香而来。 “酒啊……” “这可是孙家陈年的老酒啊……” “快回家拿碗来……” “拿什么碗,拿桶啊……” “快快快,先喝两口,浇我嘴里来……” “祖传……传……”掌柜的手指抖个不停,终于喊出了一句完整的:“别让他跑了,抓了送官……” 三平笑眯眯地回头,指着那几个跟着他和木砚的:“见官好啊,他们跟我是一伙的……” 那几个人赶紧藏进人群中,怒喝道:“谁跟你一伙的,可别瞎几把乱指。” 掌柜的:“抓了这俩,送大理寺去。” 那几个人听说送大理寺,互相使了个眼色,只留了一人在场,其他的一溜小跑走了,跑得比驴子还快。 三平看着看着,悠哉悠哉地捋着胡子:“掌柜的,见官是吧,烦请送我们去提刑司……” “去什么提刑司,去大理寺,提刑司只管命案大案……” 掌柜的话没说完,就见这贼眉鼠目的老头子像条鳝鱼般滑溜,从围着要捉住他的人之中闪过,直接冲自己来了,劈手扔了颗什么黑不溜秋的丸子进自己的嘴巴,还捂着不让吐出来。 耳边听到他带着笑的声音:“命案是吧, 马上就有了,这药丸有毒……” “至于大案,要不放火烧了你的酒铺,哎呦,那整座樊楼,不,整条御街都要被烧了……” 掌柜的:“去去去,去提刑司……” 三平:“走吧您嘞,小心点脚下,哎呦呦,这酒真可惜……” 木砚赶紧跟上了他们,十几个人簇拥着他俩,一起就要出店门。 又来了一伙人,有婆子有长随,婆子取了两锭金子,和气地说:“掌柜的,你今日的损失,我家主子双倍赔……” 木砚扯了扯三平的袖子,嘶哑着说:“夫人……” 这是夫人的人。 他的嗓子在被杀那天坏掉了,一直都没养好,此刻“夫”字又发不出来了。 婆子又说:“木砚,跟老婆子回去。” 木砚回了礼,却摇头,啊啊说了句话。 三平:“这小子叫木头,婆子你认错人了。” 婆子只笑,将两锭金子递给了掌柜。 孙家酒铺的人便歇了报官的心思,掌柜的问:“那这颗药丸呢……” 婆子又和气地问:“三平道长,您的爱徒和老身的亲人在一起,烦请您跟老身走一趟吧。” 三平咂吧着嘴巴:“现在拐人都这么明晃晃了吗?哎,世风日下啊,连老头都不放过……” 他抬头看了看孙家酒铺,从怀里取了根火折子:“还是烧了干净……” 掌柜的赶紧摇手:“使不得,可使不得……祖宗,你赶紧走吧。” “不走,”三平摇头,“等你将我送官呢,你若不送官,早晚且得烧了你的铺子……” 老婆子的脸冷了下来:“三平道长,为了您爱徒的安危,老婆子奉劝您……” “那猴子抗造得很,你爱咋滴就咋滴,反正我养老也指不上她,”三平,“若比起来,牢饭都比她靠谱。” 他催道:“掌柜的,你到底送不送官,连我加他,再加这婆子一行人,你辛苦辛苦,就都送去吧。” 婆子盯着木砚:“木砚,夫人等着你。” 木砚踟蹰了片刻,闪到三平身后去了。 婆子没走,掌柜的没敢动,三平只好吹燃了火折子:“木砚,老道问问你,你是想听个响啊,还是想看个火?” 掌柜的急切的:“来啊,将这些人扭去提刑司。” 婆子带人连忙走了。 三平催道:“快走快走,老道等不及要见官了……” 又趴在被砸破的酒瓮坛口,呼噜噜喝了好多:“祖师爷慈悲,这么好的酒能少浪费几口就是几口。” …… 第331章 战5 于知意是看着宫里太皇太后派来的的女官将朱时安接走后,才松了一口气的。 现在她没有软肋了。 走脱的木砚能不能回来,会不会走漏风声,她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婆子走得很快,立刻进府报给了于知意。 于知意脸色有些许不好,但很快按捺住了。 “既然这条走不通,就走另一条吧,你让你家男人带人,把老夫人的院子围了,一个都别叫走脱了。” “咱们能不能死里求生将功抵过,就看这一回了。” 婆子:“夫人,咱们走不走?” 于知意:“咱们不用走,川儿永远是我们的退路。” 川儿武有小七,又有与官家在白塘镇的生死之情,只要川儿在,她和时安就永远不需要跟所谓的柴家同生共运。 只要小七杀了朱合洛! …… 老夫人的院子里。 “老夫人,没杀成,”老嬷嬷说,“只怕没时间了。” “已经拖到今日,想来我儿如今已过洛水了,”老夫人问,“于氏那边如何了?” 嬷嬷:“大小姐已经被接进宫了。” 老夫人:“好。” 又果断地说:“再去拦一回,只要拖得个把时辰就行。” 老嬷嬷立刻转身出去了。 片刻后回转时, 老嬷嬷的面色略有惊慌,禀告说:“老夫人,大理寺那人传话过来,说小郡王和陈南山去查驸马府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会查到咱们的头上来?” “查就查吧,拖得这个把时辰就足够了,不能让李昱白走马上任。他若当成这个随军转运使,我儿便将处处受辖制,”老夫人笃定地安排道,“将藏着的人手安排出来用吧。” “养兵千日,用在今日,”她说,“若能将三品和李昱白一起拿下那就更好了。” 她对老嬷嬷安排道:“叫老杜来见我。” 老嬷嬷:“那夫人必然……” “如今图穷匕见,叫老杜办了之后,直接出城去金明寨找老爷。” 老嬷嬷:“可恨,若是没有陈小七……” “是啊,”老夫人摇了摇头,“可惜了。若是没有陈小七,若是李昱白死在两浙路,如今这局面……哎,我柴祯堂堂柴家唯一的公主,顶替下等人的名头筹谋多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竟不能堂堂正正拿下这一局,实在是可恨。” 老嬷嬷:“是啊,着实可恨。” 若是没有陈小七搅局,润王、安国府和赵家小儿、老虔婆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她可坐收渔翁之利。 润王胜了,她儿领江南东西两路大军进京都擒贼;赵家小儿胜了,只待安儿进宫,不管有孕没孕生儿生女,总是一定会生下赵家小儿唯一的儿子…… 朝代更迭不过是她柴家翻云覆雨之间罢了。 大好的局面啊,可惜竟有个反骨的陈小七。 她问:“今日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老嬷嬷:“夫人院子里防备得紧没法随吃食送进去。” “那就放火。”老夫人竟笑了起来,“赵家的老虔婆平白担了这个名,不晓得会不会被气死?” “哎,不过,八成会是姓孟的担这个罪名,”老夫人,“管他谁人担这个名,总之我儿该师出有名了。” “二少爷和三少爷他们呢?几位小姐呢?”老嬷嬷问,“老夫人想好了?” 老夫人:“我儿还能生……” 她狠厉地说:“做吧。” …… 朱时安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不安。 她的肚兜里封着一封母亲叫她写的信,要直接交给官家的。 说是关系重大。 祖母竟然没阻拦,这真是让人意外。 难道真是因为母亲拿捏了二弟和三弟,祖母不得不投鼠忌器? 但这封信交上去,父亲和祖母就…… 她是母亲的女儿,可也在祖母膝下承欢多年,这么多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哥哥,你在的话会怎么选? 哎,好难啊,她到底该怎么选择才好? 一会见了官家,见了太皇太后,她究竟该怎么办? 轿子很稳,一路穿过御街, 已经快要到东华门了。 …… 李昱白去户部领职之前,先修书一封,叫人快马送去皇陵,请教大长公主当年乳母的来龙去脉。 自己则去了林府。 本以为这次林楚辞还是不会见他,却没想到娥姐虽然白眼翻上了天,却还是将他请进了府里。 “诺,她在后院树下等你。”娥姐没什么好脸色,“不用带路的吧。” 李昱白谢过她之后,独自去了后院。 连理枝下,林楚辞扛着花锄在等他。 绿意枝头绕,林荫树下浓。 林楚辞笑得落落大方。 李昱白心里就更明白了,脸色也白了两分。 她说的一年之约,不过是托辞,他全都懂的。 “当年我亲手埋下的,今日却想借你的手挖出来。” 林楚辞说的,就是那两把同心金锁。 “我当营妓那些年,心里一直想着这两把金锁,也想着你,”林楚辞说,“总想着挖出来能办多大的事才好。” “若不是有小七,我大概早被埋在乱葬岗里了。” 李昱白没说话,只是接过锄头,按照林楚辞指的地方挖了起来。 埋得并没有很深,是他曾见过的梳妆匣子,如今被泥土覆盖,早已不复当年精致。 打开的一瞬间,前尘往事便像在这光影斑驳中又重新走了一回。 两把同心锁也发黑了。 “这两把锁,即是你,也是我,”林楚辞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昱哥哥,你也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被昨日之事拖累了。” “如果我说,这不是拖累呢?” 李昱白抬眼看她,再次肯定得说了句,“对我而言,你从来不是拖累。” 林楚辞点点头:“你觉得不是,伯父伯母未必如此;就算今日觉得不是,十几二十年后未必如此;若有孩儿,孩儿长大后未必如此。” “可总不能因为担忧明日,便连今日都不过了,”李昱白说,“便是杞人忧……” 林楚辞打断了他:“我并没有因为担忧明日而放弃今日,我只是放弃了你。” 李昱白的脸色更白了。 “没有你的这些年,我过来了,将来也能过去,”林楚辞说,“你也一样,小郡王,我愿你一路繁花,潇洒豁达。” 李昱白并没有再说什么,只简单说:“好。” 临出府时,他微微回头,林楚辞就站在年少时曾迎接过他的地方。 布衣荆裙,落落大方。 一年之期还未到,阿辞等了他九年,他也可以先等个九年。 …… 第332章 战6 先去户部领了职,立刻就要点账出发。 随军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他是需要随军的。 朱合洛带着两万禁军去往熙河路,当地还有州兵和厢军需要统整,另有鄜延路、环庆路、秦凤路、泾原路这四路军,虽各有属地和将领,但开战后的军备、粮草都得由朝廷统一整备。 就如太皇太后所说,这是个需要扎实去干的活,但没有兵权。 好在小郡王这个名头还是够用的,倒没有人敢为难他。 因此点账点得十分顺利。 正忙碌间,大理寺有人送信过来。 “小郡王,陈大人请您和大理寺卿即刻抽空去一趟提刑司,您先前所查有结果了。” 另一头,大理寺卿也被人用同样的说词请去了提刑司。 “寺卿大人,陈大人叫人来请,说是有要事同您和小郡王商议,请尽快赶去提刑司。” 三平和木砚声势浩大的来提刑司,顺利无阻地找到了陈南山。 确认一切安全后,木砚找来了纸笔,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了出来。 “小七中了五花软筋散,被夫人带走了。” “老爷是柴家后人。” “大少爷为了拿到小七的解药,被老爷夫人胁迫着去边疆了。” “老夫人……也是柴家后人……” “快去救小七和大少爷……” 陈南山瞪圆了眼睛:“李昱白要找的细作,竟会是朱合洛和他母亲,天……” 又赶紧做了如下安排。 “快,去两个人通知李昱白,让他直接入宫禀告官家和太皇太后。” “赵副使随我带人去朱府,还得查出实证……” 三平:“带多少人?得把朱府围起来吧?” 陈南山犹豫了下,朱合洛可是领军令出征的大将军,谁敢围他府邸,万一围错了,谁有两个脑袋砍…… 可万一木砚说的是真的…… 正思量间,就见李昱白和大理寺卿前后脚都来了。 “我正要派人去找你,李昱白,朱合洛只怕要学西夏国主反出我朝……” “朱合洛?”大理寺卿惊呆了,“得赶紧禀告官家才行,经略安抚使的兵权……” 只有李昱白皱眉问:“你方才没有派人去找我们吗?” 陈南山摇头。 李昱白:“快,将领我来那人抓起来……” 众人正要行动,只见屋外有人抬头扬手,将一个通体长满了刺的瓷胎圆器扔了进来,就落在三平的腿边。 李昱白大喊一声:“找掩体,卧倒……” 这是西夏的铁蒺藜,大杀火器。 上面有根麻绳,还在冒火星子。 三平发了个抖,福灵心至,快如闪电般的拉开裤腰带,哗啦啦尿了一大泡,浇灭了火星子。 “呃,黄汤灌多了,憋了一大泡半天不敢尿,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三平虔诚地拜了拜祖师爷,“祖师爷保佑,小老七将来给您塑金身。” 王汉马超已经将扔铁蒺藜那人给拿下了。 “衙署里的主簿了,”大理寺卿说,“比本官的资历还老,至少在大理寺已经混了二十年了。” “说,奉谁的命来的,同伙还有谁?”大理寺卿,“死罪难逃,却能为家人挣一条活路。” 那人正欲咬牙,被王汉一掌劈过去,将毒药取了出来。 李昱白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你是宋人,还是西夏人?” 那人咬着牙关不肯说。 李昱白站起身:“快,分头去做。” 毕竟身居高位多年,此刻虽然当这个无品级的官职,但还是自然而然的安排了下去。 “陈南山,大理寺卿协同你,火速带人前去围了朱府,将老夫人先看管起来,不可叫她与外界接触。” “三平道长、木砚与我一起即刻进宫。” 按照行军的脚程,此刻朱合洛带兵已到洛水,若是过了洛水,离熙州还有一天的脚程。 而到了熙州,朱合洛凭虎符、印信、诏书等,就一州之守,不但从京都带去的禁军在他手里,熙州本地的驻军、厢军也尽归他手。 这还不算,若他得了熙州,大宋的国门便是打开了一半。边关危矣! …… 朱时安已经进宫了。 刚见了孟皇后,还同孟皇后一同用了午膳,膳食比朱府差多了,但人很和善,也不摆皇后的谱。 朱时安有心与她诉说一番,但多年与京中女眷交往的经验让她又闭了嘴。 只问孟皇后官家何时回后宫? 孟皇后言笑晏晏地说道:“今日事多,妹妹反正要在宫中住上几日,便不急,约摸着今夜官家会为妹妹摆膳。” 又解释说:“皇祖母午膳后照例要休息半个时辰,等她休息好,我再带妹妹去见她。” 朱时安便在孟皇后这里又歇了一歇,但她心中有事,便歇得十分不安稳。 孟皇后见她紧张,索性带着她一同便逛起了园子。 朱时安:“御花园着实秀气了些。” 孟皇后便笑:“正好不累人。” 又问她:“妹妹身上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朱时安:“是头油的香味。” 便将自己的头油是如何调制的细细说了一番。 两人便逐渐熟悉起来,又一同去见了太后。 而李昱白也已进了宫。 第333章 战7 此时本不是进宫的时候,但他直接找了禁卫军统领,统领直接报给了赵煦,赵煦便立刻宣了他。 “你说朱合洛有异,可有实证?”官家问了最关心的,还问了同样关心的,“小七现在如何了?受没受苦?” 木砚将自己所知道的又说了一遍,赵煦听着听着,突然惊呼一声:“糟糕,皇祖母此刻只怕正要见朱时安。” “长贵,大顺快去……” 他对着无人处大喊一声,就见一片落叶般的人影从梁上飘下来,另有一人尽跟在他身后,直接往宝慈殿奔去。 大顺便是教小七妹错手银刀,又在城外跟着长贵将小七妹和李昱白救回来那位师父。 如今他也升了品级,贴身保护赵煦。 赵煦喊了步辇,和李昱白等人又直奔宝慈殿。 宝慈殿内飘着异香,堂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内侍、宫女等,孟皇后、朱时安也昏在当场。 且朱时安手里,还有一张被折叠得很小的字条。 是于知意写的举报信笺,举报朱老夫人、朱合洛乃是柴家余孽…… 高滔滔并不在殿里,宝慈殿的侧门开着,大家一路追了过去。 曾代表太皇太后主审过于知意的那位贴身女官拼着全力将高滔滔背出了大殿。 “李大人,就是这股香味,”贴身女官说,“于知意娘家的两位兄长死时,那位制香娘子配带的香囊里正是这种香味。” 幸亏她闻过,也幸亏她在场,高滔滔略有头昏,神智还算清醒。 “带人……将朱府女眷请进宫,”高滔滔叮嘱道,“在这关头,不可围府,告诉众人,就说奉我的命,请老太君、朱夫人进宫赏花……” 不可在这重要关头行围府之事,稍有不慎,便是“皇室威逼封疆大吏家眷”等丑闻…… 然而,还没等太皇太后的懿旨出宫,陈南山派人紧急来报。 朱府正院、后院大火,住在后院的朱老夫人、住在正院的朱夫人于知意、杜姨娘、还有少爷小姐全都被大火围住了,生死不知…… 陈南山和大理寺卿正带着人在灭火,具体伤亡情况只能等大火灭了才能知晓。 三平捋着山羊胡子:“莫非朱府里有密道?这些人借火遁了?” 李昱白:“即刻封城,关于朱府的消息一点都不能传出去。” 他撩起下摆,跪下请旨:“请官家圣旨,命三平为走马承受,带些高手即刻赶往熙州,无论如何,绝不能让熙州落入朱合洛手里。” 赵煦:“那朕下旨撤了朱合洛熙河路经略安抚使一职,再宣他回京都?” 李昱白:“不可,若是下了这份圣旨,只怕朱合洛会带着兵马直接投奔西夏国主。” 高滔滔:“李昱白说的对,朝廷也好,官家也好,此刻只能装作不知道朱合洛的真面目。” 李昱白还说:“另外,三平道长说的密道不能不防,令人沿着往西夏去的路一路追一路拦,或许能将老夫人拦在路上。” 高滔滔沉吟片刻:“三平道长带人一路,另让长贵、大顺带几个人,沿着那个小厮说的路去找陈小七。” “让她暗中诛杀朱合洛,若朱季川有异心,一并也杀了。” “切记,绝不可走漏风声,一切秘密行事。” …… 小七妹已经吃了那瓶解药。 她感觉到有股温暖的气流在沿着自己软弱无力的四肢百骸游走,暖洋洋的,很舒服。 这里已经有好些天,她都没有这种舒服的感觉。 就像力气重回了自己的身体,又好像找回了丢失过一部分的自己。 总之,那瓶解药是真的。 小七妹将手握成一个拳头,用尽全力砸向面前的桌子。 桌子碎了。 手指指节有点痛,痛得却很舒服。 舒服到她略懂的一些死法在她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 祖师爷慈悲,她手痒得很,十分想杀人。 第334章 战8 平叔:“某可助姑娘一臂之力,护送姑娘前往金明寨杀朱合洛报仇。” 小七妹看了看他的脸:“你对夫人太过忠心耿耿,我可不敢用你。” 平叔:“某出自于家,某的家人在于家被抄斩时都没了,朱合洛同样是我的仇人。” 小七妹吹了吹拳头:“说一说金明寨的情形。” “金明寨乃是朝廷在边疆的军事重寨,它不是一个寨子,而是18个大寨子。” 朝廷在金明寨18个寨子附近屯兵近十万。 别看数量不小,可因为横山山脉绵延漫长,横山西北归西夏,横山东南归大宋,边境线长而险,36个寨子十万大军兵力分散,处处设防,反而凸显出了处处的漏洞。 利于攻,不利于守。 西夏只要集中兵力攻击任何一个薄弱处重点突击,这个薄弱处都守不住,且周围救援均不能及时赶到。 “既然金明寨这么大,你怎知道朱合洛究竟会往金明寨的哪里去?”小七妹问道。 “夫人说,朱合洛如今才领五路军中的一路,还有四路大军未在他手中,”平叔解释道,“他一定会想办法再拿几路大军。” “如今金明寨失守,若是能将金明寨夺回来,朝廷必然会大喜若狂,便会将更多的兵力给他。” “五路军中环庆路、鄜廷路这两路军力合起来最大,若是能拿下这两路军,朱合洛便相当于拿到了整个边境的统战部署大权。” “所以朱合洛一定会去靠近延州附近的寨子。” 小七大概懂了。 朱合洛想要更多的兵力、钱粮和军备,因此一定会和西夏的内应再做一场戏,不管真打假打,反正他会再赢下金明寨。 如此大功,换朝廷的器重和支持,进退他都赢了。 至于边境的百姓民生、攻守的兵将性命,不过是他沙盘里的沙子。 “好,那就去金明寨杀了他。” 小七妹豪气万千地说。 平叔利索地跪下:“某助姑娘一臂之力。” 小七妹:“事不宜迟,你若是准备好了,那我们立刻出发。” 平叔将背囊拿了出来:“准备好了……” “了”字才出口,就见小七妹咧嘴一笑,“噗”的一声从她嘴里弹出块石头,自己顿时就不能动了。 他被点穴了。 小七妹解开他的背囊,认真仔细的检查了一番,然后背到了自己背上。 一个字没说,笑眯眯地走了。 她先去山林里找了小咕咕,已经二十多天了,正是小咕咕孵出小小咕咕的重要时分,她很不放心。 好在小咕咕筑的巢还在,她之前挂的青蛙田鼠之类的早就没了。 小七妹利索地爬了上去。 一只比小咕咕体型要小的灰鹰绕着她盘旋两圈,然后俯冲下来,直扑她的脑门。 她赶紧荡到了另一边的树枝上。 但她发现,只要她往上爬,这只灰色的老鹰就气势汹汹地来啄她,大有让她一不小心松手摔下树摔死的气势。 呃…… “小咕咕,”小七妹气愤地喝了一声,“管好你的鸟。” 小咕咕在她头顶“咕咕”两声,探头看了看她,又对那只灰鹰咕咕两声。 那只灰鹰轻唳一声,还是警惕地绕着她盘旋。 小七妹便轻手轻脚地爬到了高处,坐在小咕咕筑巢的另一边树杈上。 小咕咕懒洋洋地趴在窝里,看也不看她一眼。 “呦呦呦,这就是你找的小咕夫,”小七妹酸溜溜地说,“看起来不怎么样么,比你还小些。” 小咕咕不理她。 “你怎么还没孵出小小咕咕来,是不是不会?”小七妹继续酸,“有了小姑夫,你都变弱了。” 小咕咕还是不理她。 “呦呦呦,你屁股上沾着块屎粑粑,是不是因为太臭了,小小咕咕才不肯出来。” 小咕咕的头歪了歪,瞟了她一眼。 “哈,还会瞪我了。” 小七妹作势要敲它的脑袋瓜子,手才抬起来,嗖的一下,一只尖利的喙快如闪电的啄了过来。 小七妹差点没躲开。 小咕咕“吭”的厉啸一声。 小姑夫悻悻然地将头缩了回去。 这下小七妹开心了。 “对不起啊,我被坏人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她笑眯眯地给小咕咕解释:“但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带好了小小咕咕,等我事了再来接你们。” 她正准备滑下树,就听小咕咕“咕咕”两声,从窝里挪开了屁股。 科的一声轻响,那颗淡蓝色的蛋裂开了一条缝。 一只粉色的嘴尖尖在里面攒动着。 没一会,从里面钻出了小不点来。 “它怎么这么丑,一根毛都没有?”小七妹诧异极了。 左边小咕咕的利喙刚到她脑袋,右边小姑夫的利喙也跟到了她后背。 小七妹像只猴子一样狼狈的从树上哧溜滑了下去。 “嘿,丑还不让人说,真是的……” 她背着包袱,在地上抬头看了两眼,施施然走了。 然后往城里赶,她还得确认三平和木砚的安危。 但青天白日的,京都的城门关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花碎银子打听都没打听到个所以然。 于是只好用上了落叶十三飘,爬了偏僻的城墙进了城。 城里的消息倒不用打听就能听到很多。 比如朱大小姐大婚的吉日,比如小郡王被封了个芝麻大的小官要随军出发,比如娥姐这两日又将上门想纳妾的某大户人家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最大的消息就是——朱府失火了。 听说是因为朱老夫人担忧儿子,在给已经过世的驸马爷烧纸让他保佑儿子时,不慎点燃了祠堂,又恰逢大风,这才烧得厉害了。 几乎半座朱府都烧着了。 最惨的是听说已经抢出来了好几具尸体,有小少爷小小小姐的,有好些大人的…… 等小七妹赶到时,正好遇上提刑司、大理寺和军巡铺的人正在灭火。 小七妹找到了陈南山。 陈南山见了她,又惊又喜,不等大理寺卿过来搭讪,拉着小七妹骑了快马就走。 “就知道你死不了。” 第335章 战9 “快,李昱白带三平和木砚进宫了,我送你进去,不然怕皇城禁军不让你进。” 结果皇城禁军头子见了他伸手拦了。 “陈大人,早朝之后,非宣不得进。” 陈南山正要说些什么,小七妹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来。 禁军头子立刻恭恭敬敬的抬手放了。 “官家说过,小陈大人您任何时候进宫都不许拦。” 小七妹指了指陈南山:“哦,我还得带陈大人一起进去。” “您请,本官立刻派人通传。” 陈南山噎了个大的,气得他薅住小七妹的头发啪啪扇了两下:“显着你了……” “小陈呐,”小七妹将自己的头发抢回来,好心安慰他,“你努力努力就会发现,你是永远都赶不上我了。” 还好赶上了赵小六的安排。 长贵和大顺开始整理自己的行装,准备跟小七妹走。 “我能不能不去?”三平苦着脸,“自从来了京都,竟是想喝得醉了躺下睡个饱都不行,好歹命……” 都怪小老七,害他现在比乞食的大马猴还要忙。 而李昱白很欣慰:“你没事就好,快让御医看看余毒清了没?” 而赵煦避开其他人,偷偷交代了她一句:“若是朱季川无反心,给他个机会,带他回来。” “凭两人同守白塘镇的交情,我让他族谱单开一本。” 而高滔滔见了小七妹,只言简意赅地交代道:“哀家知道很难,但请务必全力击杀朱合洛。” 小七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高滔滔又谨慎地叮嘱了一句:“还有,听令行事,不可莽撞。” 这下小七妹不点头了:“呃,太皇太后,听令行事我听不懂,我能不能见机行事?” 高滔滔噎了一下,这才问道:“你想如何见机行事?” “朱合洛非杀不可,但在杀他之前,”小七妹肯定地说,“我想先杀另一个人。” 朱合洛不是有退路么。 那就让他退无可退,进退不得。 高滔滔带着五分好奇三分警惕地问:“你想先杀谁?” “嗯,现在还不知道,”小七妹说,“西夏是谁带兵,我就杀谁。” 李昱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先断朱合洛的后路,免我大宋数万将领不知情被投降之苦。” 高滔滔的眼睛也亮了:“好,千里偷袭,杀他西夏贼人个措手不及。” “果然还是你,”赵煦的眼睛亮得像狼:“深入敌腹,釜底抽薪,小七,我好想跟你一起去。” “恩,朱合洛肯定也想不到,你不杀他反而去杀他勾搭的下家。”三平捋了捋山羊胡子十分开心地问,“既然徒弟去了,师父就可以不去了吧?” 他在京都喝点小酒给大家吆喝助威吧,毕竟他也挺忙的。 战场上刀枪不长眼,他不是那么想去。 赵煦:“你想带多少人去?” “五个,”小七妹飞快地数人头:“春香、木砚、林武,还有长贵叔和大顺师父。” 三平点着头:“对对对,我就不用……” 赵煦:“行,只要你们事成平安回来,加官进爵都轻了,一律封万户侯。” 三平的头顿时不点了:“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赵煦好奇地问:“春香是谁,武功很高吗?” 呃,武功是没有的,只是怕她在朝廷在对朱府的清算中死掉了,陈南山说她机灵,躲在景观湖里逃过了一劫。 “高,大概有樊楼三楼那么高,”小七妹,“我想让她和木砚帮我守着三七观。” “哀家准了,”高滔滔,“你还要些什么尽管提。” 那就可多了。 “金丝软甲、金银财物、金口玉言、金戈铁马、金刚怒目……总之,若能平安回来,太皇太后,我能不能要十个八个愿望?” …… 事不宜迟,才刚见面,便要立刻分开行动。 李昱白随军出发,带着三平和木砚,还有些禁军高手,护送粮草和军备,立刻开拔赶往边关。 小七妹则带上了林武、长贵和大顺,还带上了三平准备的各色毒药和解药,四人八匹快马,直扑金明寨。 分别时,李昱白说:“西夏带兵的无非三个人,小梁太后、梁乙逋、仁多零丁,我整理了他们各自的资料,你好好看看。” 知己知彼,哪怕不能百战百胜,至少多几分胜算。 …… 这一次,西夏领兵出征的大将军是仁多零丁,但一力主战的是梁乙逋。 这两个人都不是西夏国主,梁乙逋是西夏国主的亲大舅,仁多零丁是西夏贵族的代表人物。 西夏国主,原是姓拓跋的党项人,在前唐时被赐国姓李。 西夏国秉承“谁赢天下跟谁交好”的传统,在得到大宋、大辽的岁赐后,同时向大宋、大辽俯首称臣。 尽管大宋赐他国姓赵,他也仅在对大宋的公文上称呼自己为赵某某,实则还叫李某某。 如今的这位国主李某某,名字叫李乾顺。 巧合的是,他同赵煦一般,从三岁起便是个傀儡皇帝。 如今他比赵煦大一岁,但也没亲政,还是小梁太后掌权。 嗯,李昱白说,西夏国的母党专权,指的就是她和她的姑母大梁太后。 主战的梁乙逋,是小梁太后的亲哥哥。 仁多零丁带了十万大军,从兴庆府一路而下,在像一把打开的扇子般的横山山脉长驱直入,攻破金明寨后,如今便陈兵于熙州城外。 小七妹四人八骑,快马加鞭,逢驿站换马,间或休息,到第三天时,便已经远远的追上了朱合洛的大军。 为了防止被斥候发现,四人立刻弃马不骑,而是拉着马钻进了山林里。 此时正是秋初时分,天高气爽,山林里气候宜人。 只是到了晚间,便有七分阴凉。 休息时,四人都没有生火,将牛肉干混着饼子吃了。 山脉连绵,河川谷地处处可见,黄土高坡也是常见,地形复杂,有些地方寸草不生,只有流沙;有些地方蓬蒿高至腋下,长势十分喜人…… 不见多少人影,倒见过许多群俊美的野马。 走得十分艰辛的小七妹感叹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三平说起过这边。” 林武双脚点地,腾空站在马背上,指着某处:“看那边,那里就是熙州。” “这一整片山脉下,分散着金明十八寨,如今只怕都被西夏人占了。” 小七妹:“仁多零丁藏在哪座寨子里?” “先去延州打听一番,”林武说,“只怕现在不好悄悄的进城。” 小七妹叫住了他:“不,我们不进城,找个高点的地方,我们就在这儿等。” 等朱合洛带大军前来。 大军前来,熙州必然开城门迎接援军,两下整合后,必然会同西夏大军打一个回合。 不管谁胜谁败,双方大将必然露头。 与其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去找,不如等他自己露头。 小七妹:“咱们先轮流好好睡一觉。” 祖师爷慈悲,一会要大开杀戒,会很累的。 第336章 战10 大顺师父十分听话,倒头就睡,没一会就打起鼾来了。 长贵寻了个干净又安静的地方,也闭了眼睛。 小七妹摸了摸自己骑了几天已经熟悉的骏马,十分真诚地问:“大马呀大马呀,那边有一群漂亮的野马,你有没有相中的?能不能施个美马计,让它们帮我们一把。” 林武泼了她一盆冷水:“呃,这是匹公马。” “公马就不能施展美马计了么?”小七妹反问他。 林武挠了挠脑袋:“那倒也是,不过你想做什么?” 想用这群野马搞出个声东击西的动静,趁某个朱合洛和仁多零丁对阵的时机。 “那你让我来啊,”林武伸出三根手指,“我有三个拿手的活计,驯马、会各处方言和……” 看了看小七妹手里的刀,默默地把快要到嘴巴边的“刀法”两个字收了回去,竖着三根手指头说:“就这俩。” 小七妹“嘎嘎”笑出了声:“你跟大武越来越像兄弟了,肯定是偷吃多了五香肉干。” 林武讪讪地收回了一根手指头,腼腆地笑了。 小七妹打趣道:“糟糕,笑得露出老鼠牙了。” 两人差点打起来,之所以差点,主要是林武没打到。 还没睡着的长贵听着动静,感觉有些熟悉,呃,这次也没带小孩啊…… 朱合洛的大军比她们晚了半天的功夫,在午时一刻进的熙州城。 熙州城的城墙呈回字形,外城墙东西宽约二里地,城墙至少有三人高。 城外是个一览无余的平原,并无西夏兵囤积。 林武说:“西夏人善山战,又养有铁鹞子军,屯兵在城外反而处于下风,不如藏在附近的山寨里。即可养精蓄锐,又可分而偷袭。” 因此大军进城并没有任何阻碍。 进城的时候,整个队伍精神昂扬,军纪严肃,旗出令行,行止有序,动静有令。 牙旗的旗头下,可以看到簇拥着的高头大马。 隔得太远,看不出谁是谁。 林武感叹了好一会:“这姓朱的真是练军的一把好手。难怪太皇太后要打压他,好留给官家用。这禁军可都是刺儿头,在京都谁都不服,如今看看……” 朱季川的行军布阵、沙盘推演、包括枪法武功,都是朱合洛亲自教的。 从朱季川身上,就能看出朱合洛的本事。 小七妹没有小瞧他。 正是因为没有小瞧他,所以才要想办法先断了他的后路。 小七妹站在山顶眺望着远处的山脉。 此时此刻,在朱合洛的大军压境之际,西夏不会贸然出击,但一定有斥候在城外附近埋伏观察。 跟着这些斥候,就能找到仁多零丁藏身的寨子。 趁他和朱合洛对峙之际,绕到他的背后去。 酉末时分,借着飞鸟、虫鸣的动静,林武找到了第一组斥候。 听到他三长一短的鸟哨声后,小七妹和两位师父们立刻将马拴好,悄无声息地循着林武留的标记跟了上去。 这是一片小七妹不熟悉的山林,层峦叠嶂的山石很多,跟清凉寺外的山有几分相似,但更险峻。 不时便能看到些陡上直下的悬崖。 兆河穿山而过,竹木扶疏,栈道险要…… 陡然一转弯,山下竟能看到大片农田。 盆地里的麦粮正熟,地头间的瓜果挂累,牵满原野,牧人农舍…… 本该是一年中正丰收的时节,如今正在被掠夺。 许多农妇像羊崽一样被草绳捆着串联成一长串,被人吆喝着、驱赶着往河边走。 还有幼童正被从屋舍里拖出来,像鸡崽一般踢倒在地。 而好些农夫正在田里收割,身后站着一排排穿着甲衣拿着刀剑的士兵…… 林武停了下来。 “找到地方了。”他笃定地说,“这是西夏作战的特点,他们从不带超过七日的口粮,凡作战,都靠掠夺附近的村寨。” 人抢走当奴隶,粮抢走当军粮…… 烧杀抢掠,这就是西夏的坚壁清野。 有人在哭,边哭边喊着什么“昂们肯拿泥呐”…… 林武解释道:“这是被俘的人在问自己会去哪里。” 小七妹问:“那他们会被送到哪里?” “送?”林武像听天书一般看了她一眼,“沿途死伤无数,能活着被送回西夏当奴隶的寥寥无几。” 都是干活的苦力,洗衣裳、挖战壕、当营妓、还有……送死。 田里的麦粮割了,土里的瓜果摘了,有几个俘虏忍不住反抗起来,被当众杀了。 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被几鞭子抽下去后,有人乌拉乌拉地喊了几句,一群群人就像羊一般牵走了。 “他们要返回寨子里了,”林武说,“藏好,他们要清理这了。” 所谓的清理,就是几只火把将能点燃的一切都点燃了,房子都着火了。 有年龄大的想扑过去灭火,又被杀了。 尸体被踢进了火堆里。 然后有两队人,沿着村落和田野搜寻了一遍,将藏在稻禾里的几个少女逮了出来,淫笑着带走了。 大顺师父想动,被林武压住了。 “找到仁多零丁的老巢再说。” 林武带着他们远远地跟了上去。 沿途只见一片疮痍,农田、乡村都空无一人。 不久后,就到了一处险要山道。 绿野风烟,高山深林,路旁草丛里,林武找到了一块石碑。 “这是结河寨,金明十八寨之一,位于临兆西北部,离河州也很近,离………… 他还要说,被小七妹一把捂住了嘴巴。 “有动静。” 小七妹郑重地示意大家都躲起来趴下。 耳朵贴地后,能清楚的听到急促奔驰而来的马蹄声。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这群骑着马的人就出现在视野里。 小七妹只有一个感觉:彪悍。 来人来马总有百人之众,着重甲,骑良马,马脖子上有钩锁铰链,人腿上穿着高至小腿脖子的铁靴,身后不但背了弓箭,还背了铁鞭…… 四个人大气不敢出,伏在地上只有四双眼睛在动。 等铁骑奔远了,林武才长吁一口气:“西夏铁鹞子军,能在山地作战,也能在平原驰骋,能远征,也能防守,是西夏的王牌重骑兵。” 步跋子、铁鹞子、还有神臂弓,驰突轻疾,如鹞之博鸟雀也。 鹞,是指他们;鸟雀,是指宋兵。 林武很慎重地说:“李大人托我送给你的那把斩马刀,就是专门为了杀这批铁鹞子军而设计制造的。” “他们现在出去,估摸着是要夜袭哪里,”林武问,“咱还守在这吗?” “当然,”小七妹说,“此刻战场上少我们四个不影响大局,要干就干能影响大局的大事。” 第337章 战11 她看着大顺和长贵:“两位师父一切小心。” 天色已经黑了。 借着寨子上的火把,隐隐能看清寨子里的那些碉楼和墙郭。 这是小七妹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东西大营的营地不一样,和安国府的城墙也不一样。 四人等到了更深露重时。 结河寨的各处突然同时亮起了火把,有整齐的响动出现了。 有人在叽里呱啦的喊。 林武:“他说,要出兵打熙州了。” 终于等到了。 小七妹再次叮嘱:“不管熙州是打输了还是打赢了,咱们都不能动,只盯着仁多零丁,伺机而动。” 于是,他们四个又眼睁睁的看着西夏兵从寨子里集结而出,倾巢而动,直往熙州城而去。 先锋骑兵押着那些农夫农妇和幼童在最前面,可怜的人们被推搡着驱赶着,稍有迟缓便会挨鞭子。 队伍中间升起了大纛旗。 两个奇形怪状的像图的字,小七妹不认识。 但她知道,大纛旗下必然是仁多零丁。 夜幕下,这是一群是要去熙州劫掠的豺狼。 …… 等队伍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四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山林间行动,绕去了结河寨的后山。 空气中有散不掉的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大顺不小心踩空时,长贵拉住了他,两人滑到了一个凹谷的边缘。 林武和小七妹各拉住了一个人,一起用力将他俩拉了上来。 大顺“哇”的一下吐了出来,面色苍白地说:“好多尸体,一山谷的尸体。” 小七妹探头看到了幼年时曾看到过的场景,许多尸体就那样横七竖八地,杂乱无章地被扔在山谷里,全都是结河寨里的驻军。 仁多零丁带兵突袭了结河寨,将所有的驻军都屠杀光了。 “祖师爷慈悲,血债只有血能偿。”小七妹低声说。 林武满脸担忧:“怕是会很难,西夏最善突袭,所以也最防备突袭,结河寨里防守一定很森严。” 小七妹安慰他:“放心,仁多零丁这个名字一听就是早死的样,人多零丁,他带的兵,不吉利得很。” 大顺师父非常捧场地点头:“小七说得对。” …… 留了长贵和大顺两人在外面准备接应,小七妹和林武趁哨岗疏忽之际,从阴暗处靠近了结河寨的高墙。 结河寨是个很大的寨子,原本也是宋军的军营。 隔得远远的,都能看到好几个哨岗。即便隔着围墙,都能听到里面整队巡逻的脚步声。 小七妹和林武贴在墙上又等了很久。 黑夜似墨,困意如潮,小七妹拧了自己一把,疼痛让她清醒了。 而最近的那个哨岗上的人好似打起瞌睡来了。 小七妹盯了他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头开始往下垂。 于是小七妹顺利地踩在林武的肩头,率先翻过了围墙。 等她到了围墙里,又将随身的飞索从墙里扔出去,用飞索将林武拉了进来。 结河寨很大,又黑,两人不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逛,只能像两条蚯蚓一样扭动着往前而去。 不时会有巡逻士兵从他们的身边跨过去。 黑夜给了她们最好的掩护,也最大程度的阻挠了她们搜寻的视线。 根本分不清哪座营寨是仁多零丁的营帐,只能找到一处看起来是议会处的大堂,躲在房梁上等天亮。 林武躲在相反方向的另一处与她配合。 天开始放亮了。 晨曦逐渐从寨子的屋顶漏了下来。 有西夏人曾进来过。 好在没有人发现她们。 天大亮的时候,有西夏伙头兵鱼贯而入,用铁桶提来了食物,就摆在大堂的桌子上。 有胡饼、卤牛肉和酒。 有酒好下毒。 于是,趁着伙头夫出去的间隙, 小七妹轻巧地飘到酒桶边,将三平配的毒药撒了进去,还用手搅了搅。 这不是巴豆粉,这是能杀人的毒药。 她的手很稳,也没忘记用袖子擦干净手。 此行的目的是杀仁多零丁。 但来都来了,还客气杀? 林武在另一边的梁上提心吊胆地盯着外面,此时很轻很轻的敲了下房梁。 有人来了。 于是小七妹顾不得其他,立刻又躲回了房梁上。 还是那几个伙头夫,又提了食物和酒过来。 这大堂里的酒就一半有毒,一半没毒。 之后就一直有人守着了。 天大亮后,开始有了动静,而且越来越大,有马蹄声,有嚎啕大哭声,还有哈哈大笑声。 营寨的大门被打开了,小七妹能听到绞盘转动的声音。 然后有马蹄奔腾的声音,还有嚣张大笑的声音,混着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有人越走越近了。 有很多人都在说话,那些人每说几句,就有个豪迈的声音大笑起来,听起来像是有人奉承,有人被奉承。 而小七妹转头偷觑了林武一眼,他的脸色沉得像墨。 显然他听懂了。 小七妹顺着缝隙往外看,一群高大强壮的汉子中间,围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男子,脸色黝黑,壮似铁塔,声如洪钟,笑起来连胸膛都在上下震动。 正是李昱白画像上仁多零丁的样子。 “哇啦哇啦哇啦唧唧哇你这个嫩熊,老子叽叽哇哇……”仁多零丁神采飞扬地说了两句,又拍了拍身边的男人,顿时大家都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 他们身上的盔甲还在滴血,但显然不是他们自己的血,因此他们得意非常。 一边说一边进门,仁多零丁对墙角站的人打了个响指,叽里咕噜的说了句。 立刻就有人弓着腰十分谦卑地上前。 仁多零丁解下身上的盔甲,扔到弓腰的人脚下,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句,扬手大声呼喝了一句,顿时有人喝起彩来。 进了大堂的一共将近二十来个人,呼啦啦的解了盔甲,围坐在桌子边,用手抓了肉大口嚼了起来。 仁多零丁坐在主位,这时候又喊了一句。 立刻有人哈哈大笑着,跑到门外大喊一声。 小七妹听不懂,但林武的脸色不但黑了,眼神还慌了,他有些回避小七妹询问的视线。 大堂里的男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还有人拍着桌子。 没一会,有西夏兵推着几个女子进来了。 有年轻的妇人,还有稚嫩的少女,正是从村子里掳来的。 有几个人便倒了酒,垂涎地笑着,往几个害怕得战战兢兢的女子身边走去。 小七妹心里一咯噔。 这几个人手里端着的,至少有一半是有毒的。 谁喝了都会死,包括这几个可怜的女子。 但只要再多等一会,或许大堂里中毒的西夏人也会更多。 那几个人端着酒越走越近,西夏人都在笑,笑得一脸的横肉都在抖。 包括仁多零丁,他笑得扬起了头,露出了他的脖子。 那几个半大的少女互相抱着缩成一团,害怕得哭了起来,几个年轻的妇人壮着胆子挡在她们身前,眼神绝望而害怕。 小七妹抬眼看了看林武,林武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有个汉子捏住了一个妇人的脸颊,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话,正要给那害怕的女子灌酒。 小七妹疾速扑了下去,闪电般直冲仁多零丁的位置,错银手刀“呲”的划破了仁多零丁的喉咙。 她冷厉地大喊一声:“奉朱合洛大将军之命,取尔等狗命。” 第338章 战12 仁多零丁的血喷了几丈远,他一手捂着喉咙,一手还试图去拿刀,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大堂里有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停滞了。 小七妹回手一刀,利索地剁了仁多零丁的脑袋。 咚的一声,人头落地。 随着人头滚落在地,四周“啊”的一声哄堂大喊,所有的人都朝她扑过来。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在这一刻完全扭转,她被陷在敌军中,似乎只有血战到死这一条路。 有赤手空拳的,有抽出短刀长刀的,眼看就要将她围在中间,小七妹就地一滚,从一人胯下钻过,手中的短刀趁势一滑。 那人捂着裤裆跪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胆颤心惊地有了尿意。 小七妹却已经滚到第二个人胯下,这次她来不及钻过去,便用短刀刀尖顶住了那人的茶壶。 “退后……” 她的声音脆,态度狠,逼得那人一个激灵,吱哇吱哇大叫一声,举着刀僵在当场。 而就在这时,有人捂着脖子,痛苦的张着嘴倒了下去。 毒药开始发作了。 一个倒下去之后,又倒下去第二个。 大堂乱成了一团。 好多吱哇乱叫的声音,比山上的大马猴吵多了。 也不再齐心协力地围攻她,而是大喊着往外跑。 小七妹扫了眼那几个女子,低声命令:“先找地方躲起来,保住性命,趁乱再跑。” 那个护着少女的年长些的女子点了点头,拉着被吓蒙的其他女子躲进了内堂。 而林武悄无声息地从大梁滑下来,趁着混乱,劫持了这里头除了已经死掉的仁多零丁之外,品级最高的一个正在发号施令的头领。 然后他吱哇大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威胁对方停手让路。 被劫持的也吱哇大叫一声,紧接着林武喊:“小七,往寨墙撤。” 小七妹一刀捅了那把茶壶,同时在他身上一蹬,使了招落叶十三飘,极速飘到林武身后,口中舌头用力一弹,一颗石头打在另一人的眼睛上。 然后她捡起了那颗人头,和林武俩人背靠背劫持着那个头领往外撤。 那个头领嘴里还在吱哇乱叫。 “他在骂人吗?”小七妹忙中偷闲地问了一句。 “嗯,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林武急道,“你先撤。” 已经来不及谁先谁后撤了。 乌拉拉黑压压的人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都是刚下战场的西夏兵,有脱了甲衣的,也有穿着甲衣的,但手里都拿着刀剑,还有斧头…… 远处,有两排弓箭手已经就位了。 能看到的几个碉楼和哨岗上的守兵都已经拉开了弓。 刀剑、斧尖、箭尖所指之处,就是林武和小七妹所站之处。 若不是手里还拉着个垫背的,只怕利箭已经满天飞了。 小七妹问:“这人是谁?好像挺好用的。” “仁多零丁的侄子,仁多保忠,小郡王有画他的像,”林武问,“能炸了吗?” 小七妹用左手举起仁多零丁的人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一句:“奉朱合洛将军之命,砍仁多零丁人头。” 林武叽哩哇啦的用西夏话同样喊了一遍。 四周乌拉吱哇的声音更响了。 其中有些会说汉语的人在喊:“快,这是宋人的死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拉去阵前,一刀刀剐了……” 小七妹将人头挂在腰间,突然扬手扔了个东西出去。 那是个像块石头疙瘩般的,带了尖铁刺的飞云霹雳炮。 轰的一声,飞云霹雳炮在人最多最拥挤的地方炸开了。 哀嚎、惨叫声一片。 但小七妹和林武的心情并不轻松。 方才他们是被人群包围着,弓箭手没法施展,此刻周围退开好些人,顿时出现了一个空圈。 弓箭手的机会到了。 林武劫持着的仁多保忠此时陡然发力,将林武拿着刀的手腕捏紧,大喊一声,眼看就要将林武压倒在地。 小七妹眼疾手快一刀跟过去,逼得他只能放开林武只身闪躲。 谁知小七妹的刀也跟着折返,唰地削掉了他一片头皮。 “放箭,杀了他们……”仁多保忠捂着脑袋大喝一声。 眼看就要万箭齐发,小七妹拉着林武,反身朝大堂奔去。 两人同时放声大喊:“快,炸了他们的武器库。” 铮…… 飞箭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腿扎在地上。 两人同时扑进大堂的人群里,大堂里死伤已经过半,且多是西夏兵的各队头领。 弓箭手再次失去机会。 俩人各施所长,将刀舞得虎虎生威,逼得大堂里的人只能后退。 他俩喊过之后,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堂外有人用汉语喊:“假的,假的……” “他们没有霹雳弹了……” 人已经一窝蜂的朝大堂涌来了。 就听见远处轰的一声响,没过一会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面和山坡都抖了两抖,火光瞬间亮了半边天。 “长贵叔得手啦……” 小七妹和林武都喜上了眉梢。 来都来了,还客气啥,打草搂兔子,能一起干就干了。 他们总共带了三颗飞云霹雳弹,一颗在小七妹腰间,还有两颗在长贵叔腰间。 原因无他,要是不想快马跑时炸死自己,就没法带多了,且只有她和长贵叔两人身法最轻最稳。 她和林武趁敌军打了胜仗回来,卸甲之后偷袭杀人,闹出大动静,长贵叔和大顺师父才能趁乱用飞云霹雳弹炸了武器库。 敌军大乱,从上到下,一片惊慌失措的乱象。 而小七妹还在不要命地大喊:“朱将军,请向我发起攻击,开火炮吧……” 林武故意用了西夏话大喊:“朱将军,用震天雷,向我开炮……” 第339章 战13 造成恐慌后,敌军纷纷远离他俩。 于是他俩趁乱逃出了结河寨,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终于在栓马处找到了同样在狂奔的长贵和大顺。 “打马快走,”小七妹说,“我要当着追兵的面,将仁多零丁的脑袋挂到熙州城墙上去。” 必须得坐实朱合洛这个冤名,瓦解他和西夏人的合作,务必让西夏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怒气勃发恨不得杀了他…… 唯一的坏处就是,朱合洛知道她来杀他了! 就看李昱白和三平能不能顺利地带着圣旨借送粮的机会进城,将朱合洛削成光杆子将军了。 林武大喘了一口气:“铁鹞子军追来了。” 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敌军的怒火,铁蹄声踏踏而来,震得飞鸟纷纷外逃,一时间鸟惊兽走,虫鸣全无。 一片躲不开的杀气。 偶尔回头,就能看到那些彪悍的铁鹞子男威猛的骑在大马上,紧紧的追在自己一行人的身后。 有人在大声呼喝。 林武说:“他们说要抓活的,好千刀万剐。” “活的好啊,”小七妹,“快,去美马计那。” 去那群漂亮的野马那。 小七妹一行四人八匹马,去结河寨之前留了四匹做为退路,林武在它们身上抹了盐巴,让它们得到了野马的喜爱。 四人伏低身子,驾着马在山林间飞奔,一头扎进了野马群里。 林武几声呼哨,那四匹马立刻在野马群中抬起了头。 “换马跑。” 林武一声令下,四人分别快速换马,驾着那四匹马继续拐弯前进。 一队野马也跟了上来。 将小七妹一行四人与铁鹞子军遥遥隔开。 小七妹就这样带着三个人和一群野马,从山林间一路奔走,直往熙州城而去。 熙州城门口,昨夜的战场还没清理,随处可见战斗的痕迹,城门上还有被投石机破坏的印痕。 守城门的士兵远远的看到了一群俊美的野马,却见那群俊逸的野马之中,有人举着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紧接着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声。 “奉朱合洛将军令,取仁多零丁的人头城墙示众……” “奉朱合洛将军令,取仁多零丁的人头城墙示众……” “奉朱合洛将军令,取仁多零丁的人头城墙示众……” …… 不过半天,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朱合洛立下不世奇功的消息就在边关传开了。 他不但派死士斩了仁多零丁的人头,还将人头挂在城门口示众,还炸了西夏左路军的武器库…… 这三条不论哪一条,将来都是封侯拜相、惠及子孙后代的功勋。 很快就有很多人来贺喜朱合洛。 熙州的驻军统领拱手行礼:“将军好计谋,好手段,将来的国相当之无愧。” 熙州府的厢军团练使弯腰行礼:“凭将军的功劳,中宫之位理当让贤才对,孟家一个修水利的当不起一国之母,这一国之母的位置,合该让给将军女儿才对。” 熙州府的府兵总教练下跪认主:“小的以后唯大人马首是瞻,听从差遣,绝无二话。” 朱合洛面带说不得的微笑,左手捏拳,青筋暴起,在无人处,一拳砸碎了自己的案台。 有各路斥候来报,金明十三寨有敌军拔寨而起,退往横山山脉,其中包括结河寨。 边关五路军,除熙河路外,其余四路军皆有飞鸽传书,请求熙州援军。 熙河路上至禁军统领,下至厢军士兵,各个士气飞扬壮志满怀,只要见了他,必是恭恭敬敬地喊“大将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今没有退路,唯有坚守边关,等到朝廷的粮草、军备补给到位,再行割据一方之举。 而这还将伴随着西夏人对他疯狂的报复。 他气得几乎咬碎了牙。 待到终于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去了后院耳房。 后院耳房前有他的亲信把守着,打开门之后,房间里只有朱季川。 被绑着的、神色憔悴不堪的朱季川。 “川儿,”朱合洛一边给他喂水一边说道,“陈小七来了,又跑了。” 朱季川的眼神闪动,却没问小七的情况,只问: “朝廷的补给到哪了?听说是先生亲自任职随军。” 朱合洛眼神闪烁,并不说话。 朱季川又问:“如今你还能怎么办?” 朱合洛还是不说话。 朱季川问:“那么,你是在等祖母的消息吗?” “祖母在京都又做了什么?” “你们还有什么倚仗?” 第340章 战14 京都,内城。 陈南山正带人在朱府各处找有没有密道的存在。 赵煦还指派了些能工巧匠帮他查找。 朱府上下死了不少人。 其中,在老夫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女尸,额头位置有颗被烧裂的宝石,疑似是老夫人抹额上的缀饰。 正房里的两位主子也疑似被烧死,有两具不可辨认面目的焦尸,看起来像是于知意和杜姨娘。 但小七妹跟林武一行人走了,三平跟李昱白一行人走了,能摸骨捏人的两个都不在京都,竟没有人能认定这就是朱府的老夫人、夫人和姨娘。 反倒是一些低等丫头小厮婆子等逃过了一劫。 她们住的是府中最偏僻的地方,离起火点距离远,比如恭房、浣洗房等。 那名叫春香的,被陈南山接去了提刑司,案件未明之前,他得替小老七照顾她,也得查清之后才能放她。 好在宫中有好消息,孟皇后和朱大小姐中毒的时间短,都被太医院救了回来。 朱大小姐被关在宫中,因她和于知意有举报之意,因此也还算体面。 但她对朱府为何会着火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是否存在密道。 高滔滔并没有在此时为难她,只是不见她,也不许赵煦见她。 大理寺那个扔铁蒺藜的姓杜的主簿已经招了,又将几个被朱府安插的细作也拔了出来。 高滔滔和赵煦对这些细枝末节都不太在意,两人都在等来自边关的急报。 等仁多零丁的人头连同捷报被送进京都,已经是小七妹砍了仁多零丁人头的两天之后了。 听说不但砍了仁多零丁,还炸了西夏左路武器库,赵煦大笑出声。 高滔滔喜出望外。 之后,高滔滔由衷地对赵煦说:“如今皇祖母终于放心了,你说得对。陈小七是重信之人。” 赵煦笑得合不拢嘴,比自己得了夸奖还开心。 “皇祖母,下一步该怎么做?” 高滔滔问:“你想怎么做?” “封朱时安为皇贵妃,按皇贵妃仪仗大婚。”赵煦说,“封朱合洛为龙图阁学士。” 这些都是听起来荣宠极盛、但对在外带兵打仗毫无帮助的赏赐。 “可,”高滔滔点头,又问,“李昱白来信了吗?” “今晨有飞鸽传书,先生说是已经过了洛水。” 押运粮草军需比急行军要慢得多,按照脚程,还有一日才能到熙州。 “先生还说,不去熙州,想转去渭州。” 渭州离熙州近,有镇戎军驻兵,又因为靠近横山通路上的六盘山,金明十八寨中有东山寨、高平寨、荡芙寨、九年寨、定川寨五个大寨都在其附近。 若是西夏兵一心攻打大宋,在熙州吃了大亏之后,极有可能集中主力攻击渭州。 但若西夏兵并非一心攻打大宋,在这次奇耻大辱之后,必然屯兵于熙州城外,围困熙州,断其粮草与后路,逼朱合洛决一死战。 他将粮草与军备带去渭州,无论西夏如何,都可进退自如。 高滔滔颇为欣慰,却又叹息:“可惜,若是朱季川是好的……” 赵煦引开了话题:“不知先生的身体可吃得消?” 等赵煦走后,高滔滔让女官宣来了太医院。 “朱大小姐的身体确实无碍么?” 钟院判:“无大碍,不会影响大婚。” 女官:“还请院判好好查查,比如蛊虫之类。” …… 在陈南山找到朱府中的密道时,大长公主给李昱白的回信也送到了。 大长公主对老夫人的痛恨多年未减,在信中直呼其为贱人。 “贱人来自皖南,随父母进京,家中还有弟弟和妹妹,均是良籍,父亲是恩科举子,曾在书院当助教,弟弟也在书院读书,后因父亲沾了赌瘾欠了钱,不得不早早嫁人。” “进府中当乳母时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因成亲早,因此家中女儿已有一岁。” “进府半年后,京都上东门大火,廊户区百余人家被烧毁,其中就有她夫君租住之处,夫君与女儿均丧生于大火中。” “我怜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便留她在公主府,我儿断奶后,依旧叫她照顾我儿,岂料她竟与驸马勾搭成奸。” “我儿两岁时早夭,因此将服侍我儿之人全都遣散,包括这贱人。” “半年后,贴身丫鬟来报,说驸马养了外室,已有五月的身孕,我赶去后才知是她。” 有父母,有十岁左右的弟弟,还有个妹妹,自己的年龄在16岁,如此种种,都和在井中的一家五口能对上。 想必老夫人就是借了这家人的身份,才能在京都站住脚,又借了这家人中长女的身份嫁人生女,进了大长公主府。 只是,老夫人被烧死的夫君和女儿,是真的被烧死了么? 会不会是借火遁了,就像现在这样? 毕竟,老夫人的床底下,可是有个能直接从朱府到舆子行街的地道。 地道的出口就在老夫人名下的一家店铺后院。 如今这家店铺已空了四五日却一直没有人来,连掌柜伙计都不见了,想必是老夫人借火遁出府,又带着这些心腹乔装出城了。 大理寺卿叹气:“下官已经按照官家的要求沿途追往西夏,却没有任何发现?会不会她们没有往西夏去?” 如果没有往西夏去,那是去了哪里? 正院被烧死的那两具尸骨里,是真的于知意吗? 于知意是死了,还是被老夫人带走了? 陈南山:“只怕寺卿大人还有得忙,朱府起火没多久,太皇太后就下令在城门设卡,老夫人若是出了城,那必然是城门守卫有她们的人。” 大理寺卿顿时十分想念陈小七,他这顶官帽啊,怎么又觉得有些不稳了。 好在查起来是很快的,负责西水门守卫的有个叫许六的队长,于几日前开始休沐,如今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陈南山立刻入宫禀告了官家和太皇太后。 高滔滔:“她这是知道自己在京都站不住了,所以将京都的势力都带走了,如果没有往西夏去,也没有去和朱合洛汇合,那她会往哪里去?” 赵煦:“朱合洛如今还在熙州,他手里有从京都带去的禁军三万,还有熙河路的驻军两万和厢军一万,共计六万人马。” “禁军从京都急行军出发,都只带了七日的粮草。” “户部推测,即使征用熙州的常平仓,六万大军的军粮消耗极大,最多可维持一个月。” “朱合洛十分想要朝廷的粮草和军备。” “否则,西夏兵只要围困他一个月,熙州便不战而败。” “因此,朱合洛一定会主动和先生联系,向先生要粮要武器。” “只是不知道,仁多零丁被砍了头,西夏会做什么部署?”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是京都许多人牵挂的地方。 而朱合洛的美名不但在大宋传扬,也在西夏传扬了开来。 仁多零丁被砍了头,他的侄子仁多保忠临阵为将。 他将分散驻扎在金明十八寨里的西夏兵集结起来,以2000铁鹞子军开道,浩浩荡荡的将熙州城围了起来。 他用蹩脚的汉语在阵前叫骂:“朱合洛,朱狗,不,猪狗不如的东西,下来与你爷爷决一死战……” 第一日,熙州城门紧闭,狼烟烧起,无人应战。 第二日,西夏一百人在城门前叫阵,不论西夏语还是汉语,都骂得十分难听。 熙州城依然大门紧闭,无人应战。 第三日,西夏三百人在阵前叫骂的同时,齐齐放尿,请朱合洛祖宗十八代尝尝味道。 城门大开,朱季川带一千人列阵于城下,与西夏大战一场。 朱季川以鸦兵撒星阵法,诱敌进入右翼后,以拐子马将西夏兵前后截断,杀敌六百余人,伤者不计,西夏大败而退。 朱合洛向朝廷要兵要粮要军备,并派人向环庆路请援。 于此同时,李昱白押送粮草军备,已经到了环庆路的渭州。 战场胶着,皇宫朝堂紧张万分,竟无人发现林府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泼辣的娥姐,和素有美名的林楚辞都不见了。 第341章 战15 小七妹一行累得人仰马翻,毫无形象地躺在山坡上,才睡了个半饱,又赶紧起来换林武睡。 她睁开眼后,才发现林武就睡在她身边,已经换成长贵叔在站岗放哨了。 见她醒来,长贵叔稳重地点点头,示意她再睡一会。 于是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瞬间睡着了。 直到长贵叔急切地把大家喊醒。 “西夏人要撤退了。” 小七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杀人已经杀腻了,现在轮到咱们放火了。” 不烧西夏人的军粮,因为烧不到。 西夏人现在将自己的营地看得苍鹰都飞不进去。 所以现在她们要骚扰西夏人,让他们烦不胜烦,让他们愈加愤怒,让他们绝不放过朱合洛。 这样朱合洛就没有任何投降或者逃走的机会。 他们四个像野人一样趴在草堆里守了好些天,才摸清了西夏兵撤退的路线。 又砍了好些藤蔓搓成绳子,当成绊马索放在这些路线上,就等这个时机了。 小七妹晃了晃自己两只绿油油的爪子:“我小七妹啊,除了这两只手,那是哪哪都好看啊。” 啧,这双手是真难看。 别人是嫩如葱管,她是绿如葱管。 大顺撇开头,不想看自己因为搬捡马粪而臭烘烘的手。 哎,他的手何止难看,还很难闻。 他有抱怨吗?有吗? 还有,长贵和林武去搞的马蜂窝,他们有抱怨吗? 呃,还真有。 所以也就自己一条真汉子了。 长贵和林武稳重地:“行动吧。” 小七妹:“出发。” 四个人俩俩一队,各自去了该去的地方守着。 朱季川曾说过,撤退时都是侧翼变前队,后队变中路,前路变后队。 侧翼以骑兵为主。 西夏人的侧翼,正是铁鹞子军。 铁鹞子军都是重骑兵,杀伤力极大,以铁环镣链将马颈、马身和骑士连接在一起,即使骑士身亡依然岿然不倒,宛如不死之身。 小七妹以为,铁鹞子军的优点,同样也是缺点,可以利用利用。 等仁多保忠的大纛旗从视线里出现,林武做好了准备。 小七妹则攀在他身边的树杈上。 放冷箭得有个护卫。 铁鹞子军以四匹高头大马加四个黝黑高壮的汉子打头出现。 铁蹄铿锵奔腾而来。 很快就要到绊马索那了。 林武长呼一口气,双手开弓,将弓弦绷得紧紧的, 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远远的听到了马嘶声。 有铁骑腾空而起,躲避着突然出现的绊马索。 一匹两匹三匹…… 前面的马腾空闪过,后面的马有腾空而起的,也有被绊倒马蹄的。 只听见“嗵”的一声巨响,一匹高头大马轰然倒地。 就倒地的高头大马比绊马索更有用,紧接着就有第二匹、第三匹因它而绊倒的马。 连同马背上的骑士,结结实实地摔在一起。 就在此刻,林武沉声说:“准备”。 小七妹立刻吹燃火折子将羽箭头点燃。 林武手指放开,快速地放出第一支羽箭,又搭弦拉弓,极快的放出第二支羽箭。 咻…… 羽箭在空中激射,箭尖上的油包呼的一声燃起火来了。 两人甚至没有时间看是否射中目标,赶紧默契地往左边掠去。 很快的换了个地方,又射出两箭。 远远地能听到西夏人在呼喝着,有大喊“吁”的,有喊“改道”的,还有喊听不懂的鸟语的…… 第一支羽箭来得突然,西夏人防备不及,却见羽箭并没有射进队伍中,反而落在路边的草丛里。 路边的草丛顿时着火了,空气中有干燥的马粪燃烧起来的味道…… 大马怕火,此刻慌乱起来,便不听骑兵号令,四蹄乱蹬。 后面的大马停步不及,便撞了上去。 敌军的前队终于骚动了起来。 而等林武的第三箭射出,西夏兵的弓箭手已经能回击了。 不但有羽箭将林武的羽箭射开,还有弓箭手冲着林武和小七妹藏身之处射过来,逼得小七妹不得不舞起了长刀。 但她和林武都被羽箭压制得只能躲在树后,没有办法换地方了。 好在这时,轮到长贵叔和大顺师父了。 大顺师父在左侧大喊一声:“看我的飞云霹雳炮……” 右边的长贵趁机投掷出好几个黑乎乎的圆物事。 却是几个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麻布裹起来的东西,“呼”地掉进了队伍里,“轰”地飞出一团又一团的马蜂来…… 有弓箭手瞄准长贵的方向开始放箭。 大顺师父便在左边又扔出了几个马蜂窝…… 队伍更加乱了,火势也更加大了。 马粪烧得噼里啪啦,马蜂飞得气势汹汹…… 火势足足蔓延了十几丈远。 马蜂四下飞扑,不分远近和左右,也不分人和马。 为了躲避的骏马开始四下奔走,有撞到一起的,还有被其他的绊马索绊倒了。 越来越多的铁鹞子军被惊慌的骏马带着不辨方向的奔走,有些马蹄甚至踩踏着自己一方的人…… 大纛旗下,有人愤怒地用蹩脚的汉语大喊:“给我活剐了他们……” 小七妹得意地怪笑一声:“糟糕,又要跑路了……” 四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奔逃命…… 第342章 战16 仁多保忠在休整过一夜后,对熙州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 他不再撤退,直接驻扎在熙州边上,一日叫阵好几次,再次摆出了围城之势。 …… 李昱白刚到泾原路渭州,就收到了来自熙州的军报。 西夏仁多保忠的左路军将熙州城围了已有七日了。 曾与熙州城内守军交战,败一次,胜一次。 无论胜败,都会遭遇小股偷袭,折损部分兵力。 攻不进,又不退,似乎是被拖住了,又似乎是在等待时机。 李昱白沉吟了片刻,他在思考这小股偷袭是守军所为,还是小老七一行人所为。 最后觉得,这么危险的事,更可能是小老七一行人所为。 他笑了起来:“看来,仁多保忠被激怒了,他在等西夏援军,势必要攻破熙州城方能一雪耻辱。” 武器库被炸,仁多保忠就是再能打,他也缺乏能攻城的火器。 只要西夏右路军携火器一到,势必会对熙州进行集中而猛烈的打击报复。 李昱白:“朱合洛该正大光明的伸手要粮草和军需了。” 果然,当天的戌时一刻,泾原路就收到了朱合洛的求援信。 一封给李昱白的,言辞急切,要粮要军备。 一封给渭州的镇戎军副统领林义山的,言辞恳切,张口就要两万大军。 镇戎军主守泾原路,渭州是泾原路上的一个军事要城,禁军、厢军加起来只有四万大军。 若是调了两万士兵过六盘山进熙州,渭州便只有两万守军,那可真是…… 林义山:“这是当俺是个憨子么?虽然太皇太后老说我憨,但俺也没憨到这份上。” 林义山是太皇太后的嫡系。 可以说,镇戎军从将领到士兵,都是太皇太后的嫡系。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打算,”李昱白:“熙河路西南边是吐蕃诸部,西北是西夏,离他最近的只有泾原路,你若带兵去救援,一来他便能将泾原路拆分后再蚕食,逐渐收入囊中。” “二来,援军一到,西夏必定就能推测出渭州外强中干,只怕就要调转枪头攻击渭州城,瞬间就能减轻熙州城的压力与危险。” 不但蚕食了渭州的兵力,还将祸水东引到了渭州。 “那如今怎么办?”林义山问,“太皇太后说了,遇事不决就问小郡王您。” 李昱白沉思片刻:“林将军,请您给朱合洛回信,就说请他务必再撑十日,十日后援军必定出发。” 林义山:“真去啊?” “当然要去,不过不是十日后。”李昱白说道,“,将军若是能联合其他几路军明日开拔更好。” 林义山毕竟是行军打仗出身,很快就懂了他的意图。 “小郡王,您是想趁西夏右路军未至,将西夏左路军包抄起来打个痛快?” “我只是纸上谈兵,不及将军身经百战,”李昱白诚恳地问,“将军觉得此计可行否?” “若是可行,便该趁机围剿仁多保忠。” 商讨好围剿的事宜后, 李昱白没有避开林义山,当着他的面招来了自己的亲信部下,包括三平和木砚。 “小七现在很危险,”他说,“小股偷袭可一可二不可三。” “他们如今立了大功,但也露了行踪,只怕不容易进熙州城。” “能让他们进城的办法不多,好在这两日该往熙州送粮草。” “三平道长,你和木砚乔装混在粮队里前往熙州,想办法与小老七他们汇合,将她夹带进城后,便伺机在熙州城进行斩首行动。” 以送粮之名,行暗杀之实。 “ 三平道长,你务必保管好官家的旨意,不管得手与否,有圣旨在便多一份安然脱身的机会。” 不管得手与否,朱合洛的嫡系必然是要杀他们的,但有圣旨在,熙州当地驻军将领或许还能护着他们。 之后,才有机会顺利平稳的将熙河路大军接管过来。 这是最小伤亡的办法。 熙河路的一兵一马,都是大宋的兵马。 朱合洛在认为自己没暴露前会非常爱惜这些兵马,因为这是他的兵马;但一旦暴露,他便会将这些兵马视作垫脚石。” 三平捋着山羊胡子左右为难:“我能带巴豆粉去么?” 林义山:“不能大范围用,熙州大战在即,需得保住熙州兵马的实力。” “那就只能用在朱合洛嫡系的身上,”三平摇头,“时间紧,任务难,危险得很啊。” 李昱白没理他,又对林义山说:“还有,请将军点两千兵,借道秦风路,往吐蕃边境去。” 林义山:“您是怕朱合洛投西夏不成,又改投吐蕃?” 李昱白扼腕叹息:“只怕不是投,而是回。” 吐蕃与妙香佛国交界,圣墟子出自妙香佛国,老夫人是圣墟子的女儿,不可不防。 一切都在部署中。 但不过半天功夫,在戌时一刻,李昱白再次收到了来自朱合洛的信。 由斥候快马送来,火漆封口的、指定只能由李昱白一人看的信。 信里只有两张纸。 其中一张纸上只有五个字,还有一个拓印的图案。 看懂这个图案后,李昱白的手指骤然收紧,面色一点点白了下来。 这是一把同心锁,上面镌刻着“辞”字。 是同心锁中属于阿辞的那把。 而那五个字是——佳人难再得。 另一张纸上,则是信心满满的狮子大开口。 “粮三万石,草五万石,戈矛各五千,火器一千,投石机、巢车、木幔各一队……” 朱合洛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李昱白揪着一颗心,正准备给京都王府飞鸽传书,来自王府的飞鸽传书以及陈南山的飞鸽传书陆陆续续到了。 王府的飞鸽传书说,他安排守在林府外的两名护卫被发现中毒昏迷于林府后院,林楚辞和娥姐不见了。 猎犬在林府的水和食物中发现了迷药。 而陈南山的飞鸽传书说,朱府的老夫人疑似借用了真正乳娘的身份,夫婿和女儿是否被烧死存疑。 但查实的是,老夫人已经通过密道逃出京都,去向未知。 如今朱合洛的信就是有恃无恐的威胁,阿辞在他,或者说,阿辞在老夫人的手里。 李昱白的手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 恰逢三平和木砚前来辞行,见他面色不佳,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没事吧?” 李昱白最终摇了摇头,叮嘱道:“大张旗鼓地去,小心谨慎地进城,小老七最机灵,一定会找准机会混进去的。” 等三平和木砚带队走后,他去找了林义山,将粮草和军需妥善地安排好。 大局当前,他必须稳住。 朱合洛只会比他更急。 第343章 战17 朱合洛确实比谁都急,但收到的密信让他稳住了。 他要收服熙州众将和士兵的心,为日后割据一方做准备,便不能任凭仁多保忠叫阵而不出,更不能总打输仗,因此不得不将朱季川放了出来。 他这个嫡长子于行兵布阵打仗学得极好,不比他这浸淫多年的老将差。 可这个嫡长子除了抵御外敌这一条外,跟他并非一条心的。 更有陈小七这心腹之患,每每坏了他的大事,从于家、到朱府行刺,从安国府、到清凉寺…… 如今断了他的后路,又给他竖了一国劲敌…… 好在如今他手里有了筹码。 这个筹码对陈小七有用,对李昱白也有用,来得极好。 但绝对不能让他的嫡长子知晓。 好在随着密信来的,还有一些东西,可以让他的嫡长子更听话一些。 “川儿,这是你母亲的随身印信。还有你祖母给你的信。” 朱季川接在手里,安静的看完,安静的抬眼看向他。 “我被荣宠着长大的这18年,究竟有多少是真的?”他好似在问朱合洛,又好似在问自己。 “半分不假,”朱合洛将手中捏着的东西递给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父亲和祖母身负重任,大业未成,不能只谈小家。” 朱季川看着他,终于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在自己手心细细摩挲。 这是开蒙那年,父亲亲自给他刻的印章,只有两个字——振轩。 他姓朱,名季川,字振轩。 振兴门庭,安邦定国。 他抬眼问道:“父……您又要我做什么?” 朱合洛:“此时此刻,乃是熙州生死存亡之际,父亲只愿与你携手护住这一城百姓,不叫西夏踏进熙州城半步。” 等从朱季川那里出来,他又叫来了忠叔。 “老忠,你带几个人,秘密出城一趟,将陈小七与我的恩怨告知仁多保忠,也告诉他我是被人陷害的。叫他别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还告诉他,朝中重臣李昱白来了边关。” 他语气平淡地接着说:“再告诉他一句,若合作事成,我替他活剐了陈小七,还许他进熙州城泄愤三日,以熙州满城祭他叔伯仁多零丁。” …… 小七妹一行人实在是跑不动了。 “呼……呼……呼……”林武喊道,“我喘……喘不上气了……” 小七妹经过他的身边,轻轻地留下一句话:“手下败将,你不行啊……” 林武顿时提起一口气继续跑:“我不行?告诉你小子,我行得很……” “我不行,我承认,”大顺也喘得很,“咱能不能歇一歇了?” 长贵叔面色红润得过分,但保持着淡定的神情没说话。 小七妹还飘得动,她荡上了枝头四下观望,终于找到了马群。 “再跑一顿饭就能歇了。”她说,“大家加油,一会吃烧鹅烧鸡漕鸭狮子头四喜丸子……” 想娥姐了。 好饿。 这军粮太难吃了,得让赵小六以后让户部啥的好好改进一下才行。 等终于跑到马群,四人用了最后的力气翻身上马,终于瘫在马背上趴着,任马群带着他们慢悠悠的沿着小溪走。 林武缓过来一口气后,问:“小老七,下一步咱们怎么做?还打游击吗?” “再打就是自投罗网了,”小七妹有气无力地说,“仁多保忠急红了眼,咱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大顺:“那回京都?” 小七妹换了边脸趴在马脖子上:“不,咱应该找个能饱吃一顿的地方。” “比如说哪里?”林武问,“眼下最近的能吃饱的地方,只有熙州城。” “那就去熙州城。”小七妹慢悠悠地说。 还没杀朱合洛呢。 “怎么去?”林武想不到好办法。 “还能怎么去,用两条腿走去呗,”小七妹随意说道,“我想吃娥姐做的烧鹅了。” 林武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像烧鹅。” 大顺的肚子咕噜一声响:“我也想娥大侄女了,还有大武侄子……” …… 嘉陵江上,有一条商船正沿江而行,已经快要到西和州了。 沿着嘉陵江往下,过了渭水,便是临洮。 临洮离吐蕃很近,离西夏也不远,离熙州府更近。 这条商船上有不少妇人,年长的,年轻的…… 其中,在最里面的厢房里,躺着三个女子。 一个年长的老夫人抿了口茶:“三花软筋散果然好用得很。” 京都已然败了,这大业便从熙州开始吧。 陈小七也好,李昱白也好,就都死在熙州,为她的大业祭旗吧。 第344章 战18 商船已经过了嘉陵江。 进入渭水后,河道变宽,水流也湍急了起来。 越往前去,水越浑浊。 老妇人瞅着这河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 渭水与洮水相交处,有个天然大水库,水多而沙少,而通往水库的路除了河道外,还有一条路叫腊子口。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 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啊。 厢房里躺着的年长的女子虽然不能动,却用一双眼睛愤恨地瞪着她。 正是于知意。 “怎么,不服气吗?”老夫人撩了撩茶杯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十年公妇百年婆,输了就是输了,棋差一着也好二着也好,都是一样的。” “可老夫人你也没赢,不过六十步笑五十步而已。”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同老妪,却出自年轻女子之口。 正是林楚辞。 她轻笑道:“若真赢了,老夫人此刻该在金銮殿上才对,而不是带着我们三个累赘狼狈出逃。” “我想老夫人不过是想用朱夫人拿捏朱大少爷, 用我和娥姐拿捏小七妹,可惜啊……” 老夫人随意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老夫人一把年纪,却不懂人心,”林楚辞说,“小七从不受人威胁,更何况我与娥姐两人和她相识不过数月而已。” 老夫人轻笑道:“巧言令色,林姑娘聪慧,小郡王果然有眼光。” 林楚辞笑出了声:“我还以为老夫人有大志向,原来也以男人的好恶来评定一个女子的价值,哎,以您的格局,想来复国无望,只能守着您儿子苟且偷生了。” 老夫人撩茶杯的手缓了缓,一会才又笑道:“伶牙俐齿,你在试图激怒我,还是试图打探什么?” 林楚辞:“都有啊,反正长日无聊,不如听一听老夫人的故事打发一下时间也是极好的。” 娥姐:“说得也是,现成的亡国公主复仇记,若叫说书人润润色,只怕能在金陵排一出叫好又叫座的戏,比卖烧鹅赚多了。” 老夫人愠怒地撩了她一眼。 “怎地?妾说不得?”娥姐呸了一声,“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偌大的年纪,皮都松了,怎还只做美梦……” 老夫人重重地放了杯子。 “老夫人果然不如太皇太后多矣,”林楚辞道,“竟以为能用女子来挟制男人,需知这世间男人为了建功立业,别说女人,便是母亲也是能舍弃的。” 于知意此刻也笑了起来:“林姑娘说得正是,别说女子,老爷连儿子都能舍弃,老夫人连孙子都能舍弃,又怎么敢把赌注押在几个女子身上,这情爱哪有权势和天下诱人?” 老夫人面色不虞地放下茶盏,起身出了厢房。 娥姐:“哎,再聊一会解个闷呗,妾躺得乏了……” 等老夫人走了,三人相视一笑。 娥姐不怕死地问:“这老虔婆抓你们二位还算合情合理,抓我是为了凑数吗?还有,我都挑衅她几次了,她也不杀我,留着我要干什么?” 林楚辞面露不忍:“娥姐,只怕累你受苦了。” 留着娥姐,无非是杀鸡儆猴。 “我脚后跟的旧今日伤痛得厉害,又见舱里的蚂蚁成群在往舱顶爬,明日估计是个风大浪急的日子,不适合行船,”林楚辞说,“朱夫人,帮我们就是帮你儿子,你意下如何?” …… “谁让你们起来的,跪下。” 仁多保忠怒气冲天:“朱合洛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今还敢妄想本将军替他办事,真是棺材里放屁——阴阳怪气……” “叔父就是信了他的鬼话……” “且慢,”他转过头来,喝问道,“既然你家主子结盟之心不改,又想我替他杀你弱宋重臣,总得有些诚意吧。” 老忠:“将军您想要什么诚意?” “本将军的火器库被人炸了,”仁多保忠说道,“那就将你弱宋的火云霹雳炮和震天雷各送二百过来,方才能显你主子结盟之诚,否则免谈。” “将军息怒,我家主子送来的诚意,何止二百火云霹雳炮和震天雷,”老忠侃侃而谈,“粮二十万石,草三十万石,另有攻城炮、投石机、火器无数,可供将军十万大军连破五座要塞大城。” “在哪?”仁多保忠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快说。” “渭州城,小郡王李昱白手里。” “小郡王李昱白?文臣?”仁多保忠颇为意动,“这么大一块肥肉啊。” 他眼神闪烁,一时顾不得问其他。 “将军,抢不抢?”便有他的属下用西夏话问,“咱们这趟可还空着手呢。” “抢,”他用西夏话答,“这么大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若是不抢,回去后只怕小梁太后借故要削我兵权了。” “只是不能尽信他一人,派细作即刻去核实。” 他随意拎起随老忠而来的其中一个:“砍本将军叔父人头的,真是个女的?” “是,曾是我朱府洗恭桶的夜香妇,一心想当大少爷的通房丫头而不得,因爱生恨,才故意设局陷害老爷的。” 仁多保忠问了方方面面,这才让人将这几人押了下去,独独放了老忠。 “你去跟你主子说,若要本将军信他,得拿出点诚意来。” “来人,”他喝令道,“选五百好手,弃马不用,沿着熙州城外拉网找,务必将这陈小七活捉回来。” “老子非拿她泄个火不可,不折磨死她,老子枉为男人。” 等老忠走后,有手下摩拳擦掌地问他:“将军,渭州城那咱预备怎么抢?” “蠢货,”仁多保忠呸了一声,“抢什么抢,这是姓朱的想借刀杀人。” “咱来个虚晃一枪。”他说,“这些燕子飞得这么低,看来要下大雨了,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出发,躲在六盘山下,等这姓朱的放松警惕。” “渭州城迟早要抢,但抢之前,这熙州城本将军屠定了。” …… 第345章 战 19 三平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十二分的不习惯。 “小老七啊小老七,为了你这个孽徒,牺牲了我的胡子,哎呦呦,心好痛,”他痛心疾首得很,“亏大发了。” 又看着这一路走得十分招摇的送粮队伍嘀咕着:“就差没有敲锣打鼓了,这符合小郡王的要求吧。” 木砚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话了,此刻他问:“小七会在哪?” “那猴子,鬼精鬼精的,”三平说,“咱就走慢一点,她会自己找上门的。” 走得再慢,也已经快要靠近熙州城了,再往前都能看到一点绵延起伏的城墙了。 想必城里的碉楼哨岗也能看到这条长长的队伍了。 而小七还没出现。 劫粮草的来了,是一小股探路的西夏兵。 三平立刻缩到木砚身后。 他二人都穿着粗布衣裳,混在送粮的杂徭小役中一点都不显眼。 李昱白调派来押送粮草的,除了杂役,其余尽是精锐,人数又比西夏人多,因此不出意外的胜了,将这小股西夏军给打退了。 眼看就快要能进熙州城了,小七一行人还没有出现。 领队来问三平该怎么办。 三平想摸胡子,摸了个空,改摸了摸鼻子:“看这泥巴里的地龙都上路了,只怕马上就有大雨要下。” 他叹了口气:“老道……嗐,我们远道而来,一不识路,二没有领路人,三又跟西夏兵打了一仗,不小心在大雨中迷路了……总之,再绕一圈吧。” …… 渭州城。 李昱白抬头看着天,云层厚重,风却变得又暖又湿,原本是南风,如今改从西南而来…… 看来暴雨将从西南而来了。 按照脚程,若是没有意外,若是顺利找到小七,三平那一队该进城了。 但往吐蕃边境去的那一队人马,想必会被大雨阻在渭水以南。 阿辞若被人挟持,往西夏而来一路都没有被发现,想必是先往南绕了一大圈; 若走水路,便极有可能走洮水,不知如今是在何处?会不会也在熙州城附近? 五路大军中,河东路不能动,因为那边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辽;鄜延路不可大动,只能出一万兵;环庆路可出两万兵,自己所在的泾原路两座城共可出四万兵…… 熙河路姑且不算,朱合洛即使不肯出城合力围剿仁多保忠,也会守城不出; 他来熙河路时日尚浅,又被迫与西夏决裂,绝不敢在此时开城门迎西夏兵进城,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一来,围剿的包围圈便成了。 如果自己是朱合洛,他将如何破局? 他手里的倚仗,无非是熙州城满城大宋的将领和百姓,以及阿辞娥姐…… 而阿辞娥姐,只对自己,不,还有小七…… 小七是个大杀器。 她能杀了仁多零丁,便能杀其他将领,比如任何一路军的经略安抚使。 小七此刻在哪里? 轰隆……咔嚓……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一片巨大的雨幕,树木垂头,丛林弯腰,花朵凋零。 一片肃杀。 商船在岸边剧烈摇晃,甲板上混乱一片。 守卫的人不得不去帮忙。 老夫人即使被人扶着也站立不稳。 有心腹问:“主子,是不是上岸躲一躲?” 老夫人摇头:“不可,朝廷通缉得厉害。” 厢房里,娥姐吐出了嘴里含了一晚的手绢。 这是于知意的,手绢里有融化后又晒干的解药。 娥姐动了动手脚,依依不舍的看着林楚辞。 林楚辞笑得美丽:“娥姐,我不良于远行,朱夫人不善水,因此只有靠你了。” 生于秦淮河的娥姐没再说什么废话,感觉到力气恢复后,她将昨夜三人剩下又藏起的馒头大口吃掉,悄悄地推开舱门,趁人不备翻出商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熙州城外,西夏人在暴雨来临前拔营退了。 紧闭的城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弓箭队鱼贯而出,紧接着是一长队扛着锄头、铁镐等农具的兵和民。 人刚出来,城门又紧闭。 弓箭队面朝城外,以防敌袭或偷袭,护卫着这一长队的兵和民到了城外。 “安抚使大人有令,广通渠,深挖壕,多设陷马坑,”有带队的小头领说,“凡冒雨动工者,每日按十倍军饷发放。” …… 雨实在是大,仿佛天边破了个口子在哗哗的倒水。 娥姐上岸了。 她不辨东西,不知身在何处,浑身湿透,却第一时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里是于知意、林楚辞和她自己身上的金银玉器。 这一小包,足可以置田买屋租铺头。 也足够她回京都,或者回金陵去。 京都和金陵更安全。 打着小郡王的名号,或者打着朱季川的名号,想必一路上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敢打她的主意。 就算是回金陵,她也有足够自己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老本了。 熙州在打仗,有西夏贼,一路不会太平。何况或许还会有人阻拦追杀她。 她四下望了望,咬了几次牙,最后一横心:“算了,小妹头、楚辞姑娘,算老娘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舍了一身剐,拼一把算了。” 她裹紧了衣裳,在风雨中一路找去了衙门。 楚辞姑娘说,老虔婆宁愿冒着风雨也不肯在这里下船,那这里的衙门想必不会有他们的人。 风大雨急,无人告状,衙门里的典吏正在打瞌睡。 “我家主子是小郡王李昱白,”娥姐说,“边关粮草吃紧,我奉王妃之命来为主子送粮,不幸从船上掉进河里,又幸亏命大。” “我家主子说了,衙门外的张贴墙上,可以请捉刀人护送我前去,并在衙门登记造册,如此可保安全。” “我要去熙州附近找我家主子。” “哦,对了,刚才我来之前,已经花重金请了镖局,一为我往王府送信一封,二与捉刀人一同护我周全。若是我半路失踪,或是过时不至,自然有王府里的人来找你。” …… 第346章 战20 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 交战停了,士兵歇了。 沉默而憔悴的朱季川也睡了。 胡子拉碴的他睡着时,眉头也是紧皱着的。 他胸前的衣襟动了动,有什么物事在衣襟里游走。 等他察觉到异样醒来时,他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那枚印章不知为何缺了一角,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有些发痒,还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很淡很淡的颜色,比小七妹眼角的红痣还要淡。 他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这一路,母亲交代他只吃白馒头,只喝清水,防的就是祖母的蛊虫。 祖母只有两条蛊虫,一条用自己的血养了后长在父亲的胳膊上,还有一条,母亲说祖母本来想喂给时安,被她防住了。 他只是接了一个印章而已。 怎么会? 他还有时间。 先生从中蛊到失控,是从清凉寺到回京都后,足足有一个来月的时间。 他才中蛊,一定还有法子。 他颤抖的伸出手,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试图剜掉这颗红痣。 刀尖下已经出血了,手却像控制不住般,突然移开松手,任凭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隔得不远的房间里,朱合洛脱掉手套,将右手白骨上的纱布一层一层揭开。 白骨上,有像血肉一样的东西在蠕动着。 那条红蛇越养越大了,已经快要长满他的右臂了,只剩一个白骨手掌,还见不得人。 “血缘越近,越滋养子母蛊虫。”朱合洛,“川儿,爹爹也不想的。” 只是如今千钧一发之际,生死攸关之时,容不得你有二心。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他又包好了胳膊,先叫来了老忠:“仁多保忠动向如何?” 老忠:“撤到了六盘山脚,大雨之后,不知所踪。” 朱合洛了然:“估计是进了六盘山的几个山寨里了。” 他又叫来了其他心腹部下:“粮草辎重来了吗?” 等将所有的情况都了解之后,他叮嘱老忠:“城外挖壕沟的不能停,这批累了换下一批上,全力赶工。” 之后,他走去了书桌的沙盘边。 三面不同颜色的小旗从三路军分别往熙州来,白旗插在六盘山,却将红色的小旗果断地往渭水与洮水相交处一插。 他冷笑了一声:“李昱白,纸上谈兵可是兵家大忌。” 左手一挥,将沙盘上除了红色小旗外其余的小旗全都推倒在沙盘里。 随手拿起一杯茶浇了下去。 茶水毫无章法的从沙盘上流得到处都是,淹掉了好多沙子。 朱合洛露出了得意的笑。 腊子口,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 大水库,更是个好地方,不费一兵一卒,可水淹四军。 真正的风水宝地啊。 …… 狂风骤雨,久久不停。 雨幕中的护城河像烧开了的锅,一刻都没有停,处处都没有歇,涟漪未散便有新…… 浑浊的河水中,一道影子划过,将河水波纹一分为二,偏又被急骤而来的雨滴打散了水波…… 若隐若现的,好似有一条不小的鱼游过,偶尔能见到摆尾,隔很久才能看到冒头换气。 这条鱼游得恣意而悠闲,游到了僻静处后,又慢慢地贴近了城墙。 城墙湿滑,这条鱼不由得坠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动静。 这动静又被漫天的雨滴入河声给盖住了。 这条鱼摇头摆尾的,慢慢的爬上了城墙,摇头间,能看到有银光一现。 正是穿着紧身水靠的小七妹。 她的手中,是长贵叔的那把玄铁匕首,曾被赵小六杀过安国府幕僚的那把。 如今成了她爬墙的工具。 她像只壁虎一样爬上了墙头,悄无声息的进了熙州城。 她还要杀一个人,一个原本早该被她杀死在恭桶上的人。 朱合洛。 哦,算数不太好,还有一个,他妈。 第347章 战21 有护城河的城墙,守卫是比没有护城河的城墙松的。 这是朱季川说的。 因为护城河本身就是一道屏障。 攻城时,能从护城河攻进去的从古至今都少有。 不过她小七妹又不攻城。 她只要砍人脑袋,像切瓜一样干脆地砍了就跑。 林武的水里功夫比长贵叔略好些,大顺师父最次,但都没有她好。 所以他们仨去找三平了。 对,冒着雨在城外绕圈的没胡子三平。 她们四个已经远远的看到那支队伍了。 但依然可以一明一暗地分两路进城,一明吸引注意力,一暗潜伏行动。 所以她选一个人进了城。 李昱白给她的卷宗里除了人物画像,还有熙州城的地图。 这条护城河是洮水的一条分支,洮水从熙州城西而过,又经六盘山脉蜿蜒而行。 若在平日,走水路来熙河路经商的熙熙攘攘。只是如今城内街坊店铺全都关了门,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满城雨幕,十二分的冷清。 熙州城里有座景和牌坊,林武说,以它为地标南行三百米后, 有条永仁巷,再行约一里,有泥铸金坛。 金坛向右行二里,便是熙州府尹所在。 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朱合洛便住在这里。 雨太大。 这座府尹府就像盘踞在水中的野兽,隐忍的,蛰伏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 屋顶颜色绚丽,大雨中竟不知是彩色的琉璃,还是别的物事,显得晶莹剔透。 若是琉璃的砖瓦,那可滑得很,也揭不动。 小七妹看不清府里的动静,也摸不清府里的守卫。 所以没有冒进,也没有试图去联络朱季川。 她要杀朱合洛,不管有没有朱季川都要杀。 怎么杀,她还没想好,不过没关系,她最擅长见机行事。 有一队巡逻的兵将来了,大雨将他们的脚步声掩盖了。 蓑衣下的长刀,雨水凝成了一道冰冷的水柱。 一队十人,高个,强壮。 自己的身板没有假冒的可能。 那就继续等机会。 …… 林武带着长贵、大顺,和“在雨中迷路以至于越走越远”的三平来了一个雨中相会。 听说了小七妹的安排后,三平去摸胡子,又摸了个空。 “这会子雨实在太大,那就等雨小一些,嗯,等雨停我们再进城吧。” 雨停进城,朱合洛必然安排人马在城门迎接,小七也好摸清城内的部署。 他可以适当地创造机会,让小七那个死孩子动手。 比方说将用枪的朱合洛引到雷雨中,让雷劈死他。 哎呦呦,那自己可得离远点,雷可不长眼睛。 …… 一辆马车在雨幕中行走着。 马车车顶插着刀旗,刀旗在雨中舒展不开,隐约可以见到“镖”字。 护送马车的有镖师,还有捉刀人。 “小伙子,我们到哪里了?” 娥姐撩开车帘,探出头来问。 她丰满的曲线在雨幕中一览无遗。 侧坐在车辕前,有个年轻的捉刀人在第五次偷看时,被娥姐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娥姐笑得花枝乱颤,给他抛了个媚眼。 “平安顺利的将姐送到目的地,金子是你的。”娥姐笑得风情万种,“姐姐我……也可以是你的。” 斗笠下,年轻的捉刀人“唰”的红了脸,被雨打湿的衣服却支起了帐篷。 娥姐笑眯眯地放下帘子,帘子后的声音却带着钩子:“小伙子,姐姐喜欢能干的,你可得抓紧了。” …… 洮水,某渡口。 大雨依然不见小。 商船上的人似乎等不及了。 老夫人看着少了一个人的厢房,脸色更加难看了。 不过她低声问:“假设人能在此刻渡河,那船是不是也能渡河了?” 于知意和林楚辞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老夫人语气中的焦灼已经掩饰不住了。 有人回答道:“主子,洮渭交界处水深,滩涂又险,还是得等雨停。”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也罢,雨越大对我们越有利,且再等一等。” 林楚辞皱了皱眉头。 她并不知地理,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妙。 不知娥姐如今到哪里了,是否按照她说的去做,有没有躲开危险? 洮渭交界处,指的是洮水渭水两条河么? 莫非老夫人并不是要带她们去熙州,而是要去洮渭交界处? 那里有什么? …… 小七妹还守着,天色越发阴沉了,雨也丝毫未减小。 但人突然多了起来。 都是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还扛着锄头镐头的人。 看方向是在城外做事回来的。 这批人从后门进了府里。 没过多久又出来另一批人,还是原来的装扮,也一样拿着锄头镐头。 隐约能听到“十倍军饷”和“壕沟水渠”的字眼。 这是在冒雨为守城打仗做准备? 小七妹眼尖的在后门看到了老忠。 他似乎在安排什么,用手指了指西边的某处,雨声嘈杂,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但透过打开的后门,小七妹看到了府里一角。 有条淤沟。 朱季川带她出朱府时像泥鳅一样爬过的淤沟。 看走向,出口在高墙的另一侧。 小七妹迅速赶往高墙另一侧。 淤沟里的水很大,反而比朱府的淤沟干净些。 小七妹又等了一阵,直到天色暗沉才悄悄的爬进了淤沟。 就说天无绝人之路么,看这条路,多贴合她的身材。 笑死,就说林武不行吧,像他那样壮实一些的人还爬不进好吧。 嗯,她小七妹干啥都是好苗子。 就是当泥鳅,也是条最漂亮的泥鳅。 泥鳅沿着淤沟,溜进了府尹府里。 府中各院门窗紧闭,有烛火从窗纸里透了过来。 昏黄而明亮。 小七妹停了一阵,像根草一样贴在窗下的墙上。 雨声实在太大,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又实在太轻,她耐着性子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里面说了些什么。 但门“吱呀”一下开了,有人站在屋里看了看雨,身穿圆领儒衫,看起来是朱合洛的幕僚。 小七妹听到了一句“这雨下得真好”。 还有人回了一句“水库有几分满了”。 没有朱合洛的声音。 似乎也没有第三个人。 确定这一点后,小七妹又成了一条优秀的泥鳅爬走了。 她爬去了另一个院子。 烛光摇曳,有灯的那个屋子里有人在不停的走来走去。 不久之后,有人开门往水沟里泼了一盆水。 呃,小七妹迅速爬进隐蔽处,她可不想泡别人的洗脚水。 但她很快皱了皱眉,水里有血腥味,还挺重的。 有人受伤了,不知道是谁。 或许是之前打仗受伤的将领。 门要关之前,有人说了句话,听不清内容,但很快有人高声呵斥了句。 小七妹听到了“让我死”三个字。 这是朱季川的声音。 第348章 战22 门已经关了,于是小七妹就在这里继续等着。 有朱季川在的地方,一定会等到朱合洛的出现。 屋里传来了“砰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打斗,也像是有人以头抢地在磕头。 之后有人在说话,只是又已经听不清了。 天色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个院子里只有朱季川的窗纸上有光。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院子某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两只灯笼从转角处飘了过来。 紧接着,可以看到灯笼后走着的两个人。 但脚步声纷沓,绝对不止两个人。 灯笼飘近了之后,小七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朱合洛! 灯笼停在朱季川的门口,一左一右地停着不动了。 有人上前替朱合洛推开了房门。 房里的灯光让小七妹看清了朱合洛的脸。 他的脸色不错,看不出右手有问题。 “我儿何苦?”他站在门口,语气和表情都显得十分关切。 小七妹听到了朱季川的一声冷笑:“何必来惺惺作态?” “十八年了,”朱合洛说道,“川儿,是谁教你从扎马步开始练武功?又是谁带你遍寻名师?你站的梅花桩,是为父亲手打的,你的第一杆长枪,是为父亲手做的……” “你若非要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为父无话可说,”朱合洛道,“可为父肩上压的,是祖宗,是天命,是你未曾谋面的那些爷叔们的命。” “为父不怪你,只怪那些所谓的大儒把你教得太正太迂腐。” “为父还怪自己,早知今日,便该如京都其他世家子弟一样,在你15岁时便安排通房,早通男女之事,也早过情关。” “川儿,你是为父、祖母用尽心思培养的孩子,无论是文治武功,还是教养礼仪,为的都是整齐门内提撕子孙,更为的是将祖宗基业交到你手里。” “川儿,你身体里流的,和为父一样,都是柴氏皇族的血脉。” 朱合洛的声音稳而有力。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从灯笼里透出来的光,将他的背影映照得十分伟岸。 小七妹皱了皱眉。 山上那只胳膊受了伤的独臂大马猴,由于一条胳膊废了,所以它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朝废了的胳膊那一侧倾斜的。 朱合洛的右臂当时被刮肉疗毒,只剩白骨。 按理来说,应该是和那只大马猴一样的。 但他腰背挺直,双肩平稳,竟像没有被影响一样。 灯笼的光影摇动,小七妹发现,在朱合洛身后两丈左右的回廊下,隐约还可以看到有银光流泻。 那是朱合洛的护卫。 至少两个以上的护卫。 这老家伙一向谨慎,如今还是一样谨慎。 不是刺杀的好时机。 她正想着,只见朱合洛抬起右手挥了挥。 他的右手戴着手套,行动自如。 在两丈之外,立刻走上来一个人。 脚步轻盈,一双绣鞋在灯笼下越来越清晰,竟是个女子。 随着女子的走近,一张美得十分明艳的脸出现在灯光下。 五官立体而漂亮,竟像是个波斯人,和林楚辞一样美得让人见之难忘。 “你此刻热血翻涌、心绪难平,”朱合洛说,“让她替你纾解。” 说完这句,朱合洛便从门口退开。 那波斯女子走了进去,关门的瞬间,小七妹看到了从她肩头滑落的衣服。 灯笼开始沿着来时的路飘动,朱合洛的背影在回廊里时隐时现。 小七妹在淤沟里跟了上去。 雨声还是很大,她在淤沟里的动静也小,但她还是不敢跟得太近。 院门嘎吱一声开了,淤沟却沿着墙角出了小院往另一个地方而去。 小七妹提着一口气,沿着墙根往那边追去,直到远远地看到飘动的灯光。 这两盏灯光进了隔壁院子。 朱合洛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头。 这一回,借着灯光,小七妹看到了连朱合洛在内的七个人影。 两个提灯笼的,朱合洛本人,他身边还有四个护卫。 这四个护卫武力如何不祥,朱合洛如今武力如何也不祥。 但既然找准了朱合洛睡觉的院子,就不一定非得要动武。 她身上的油纸包里,还有三平准备的毒药。 放在水和食物里会让人控制不住屎尿的巴豆粉在这些毒面前,是没资格说自己是毒药的。 比如:放在火堆里燃烧起来无色无味的、会让人一睡不起的迷魂香; 刺进身体里,遇血而发作的必死无疑的毒箭木; 让人腹痛难忍死得很慢的断肠草、让人手脚发颤死得极快的蛇毒、让人面目发黑七窍流血的砒石粉…… 呃,别挑了,若有机会便都用上吧。 死透一点更好。 朱合洛和他的亲信值得拥有这些必死无疑的体验。 小七妹又沿着原来的路,先从淤沟爬进朱季川所在的院子。 经过朱季川的屋子时,屋里有些隐约的动静,如今的她懂了,就是恭房李嬷嬷说的那啥那啥。 她没有停,从阴暗的淤沟里扭曲着爬了出去。 又从淤沟的另一头,找到了进朱合洛院子的淤沟。 迷魂香得烧才有效,但自己还在院子里,它不认主;断肠草毒有颜色得放进菜里,还没到饭点;砒石粉有点味道得放进甜粥里…… 所以用无色无味的蛇毒吧,像水一样的,放进厨房的水缸里…… 只等天明。 这场雨下了一天,又下了一夜,直到四更方才转小,又到五更才停。 朱合洛三更才睡,五更已起。 他起的第一件事是在院中的石板地上打了一套拳练了一回枪。 用拳的时候没感觉右手有问题,但用枪的时候,他使了一回左手枪。 嗯,他的左手枪不太行,小七妹觉得自己三十招之内可以杀他。 之后他叫来了亲信,问起了朱季川昨夜的事。 亲信回禀说:“大少爷点了女子的穴,让她在地板上坐了一夜。” 朱合洛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他练完功后,有人给他端来了洗脸的水,也有喝的水。 藏着的小七妹目光灼灼地等着他喝。 他去取杯子喝水时,亲信身体歪了一下,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 小七妹紧张了。 好在亲信自己摇了摇头,解释说:“大概是饿了。” 朱合洛和蔼地说:“让小厨房摆饭,请大少爷过来。” 他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将杯子放回亲信的托盘里。 亲信躬身走了两步,步子一拐,连人带盘子杯子“哗啦”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朱合洛两步奔过去,将人翻过来一看:“有毒。” 正要喊人,只见一点银芒从隐蔽处射出。 一道人影快如闪电般弹射过来,银芒后,是一张稍显稚嫩但眼神坚定的脸。 龙坞古道哭泣岭村民137人,向你索命。 第349章 战23 这一点银芒来得极快。 倏忽而至,快如流星。 朱合洛左手抡起长缨枪,一点枪尖直对银芒,右脚同时弹射而起。 叮的一声响,银芒被弹开,却又再一次从地上弹起,小七妹左手拉住他的枪杆,借力打力,右手一挥,尖刀朝朱合洛的左肋下捅去。 逼得朱合洛不得不丢开枪。 心头已经火大,这是奇耻大辱。 若是右手使枪,不过二十来招,他必能将这小贼拿下。 如今左手毕竟欠缺些。 好在腿脚功夫犹在。 一个转身弹腿,将小七妹踢得倒退三步。 小七妹左手撑着他的枪在地上一支,再次借力弹射过来。 她的刀贴着朱合洛快速移动的身体,一刀劈向他的左肩。 朱合洛侧身弹开,左手已经拿向小七妹的后颈。 小七妹头一甩,黑发像羽箭般散开。 朱合洛谨记得前车之鉴,此时赶紧收手,却见小七妹嘴一鼓,一颗石头弹射向他的眼睛。 他急速转身,顺利躲开,却见一根银针躲在石头后朝他射来。 这下躲避不及,银针在他胸口一刺,却像无法着力一样,软绵绵的掉在地上。 见血封喉的毒针也落空了。 小七妹一连几番都没得手,也不焦躁,飞快又是一刀,将躲避中的朱合洛一刀从左肩劈开。 朱合洛狼狈扑倒在地,左脸堪堪避开,左肩衣衫破裂,露出了从小七妹那里得到的金丝软甲。 又惊又怒的朱合洛喝令道:“弓箭手……” 而他喊的弓箭手并没有出现。 小七妹好不容易得手,此刻犹如打了鸡血,一刀又一刀紧跟不放,朱合洛不得不在地上打起滚来。 小七妹毫不放松地紧跟着又是凌厉的一刀。 咻…… 一根羽箭毫不留情的从高墙直奔小七妹的心口。 逼得小七妹不得不挪腾闪开。 就这一闪,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顷刻又翻转。 朱合洛翻身将长枪捡在手里。 一寸长,一寸强,小七妹顿时没法再近身攻击。 高墙上那个弓箭手趁势又连放两箭,逼得小七妹不得不先自保。 她想找掩体隐藏,朱合洛的长枪趁机攻了过来。 两相夹击,小七妹不但立马落了下风,也瞬间被杀机笼罩。 羽箭和长枪一前一后都已逼近。 唯有一矮身,从地上翻滚开。 此刻,她就和之前狼狈的朱合洛一样狼狈,不,比朱合洛狼狈多了。 朱合洛喝了水,为何没事? 同喝一缸水的亲卫已经中了蛇毒躺下了,为何他没事? 明明会解毒的老虔婆没在这里。 已经来不及想了,如何脱身才是最重要的。 有那个见缝插针的弓箭手在,自己赢不了。 他大爷的。 小七妹连翻带滚,正忙乱间,就见朱合洛腾的跳开两步,长枪脱手而出,带着长吟声,竟抢先扎在自己身前的土地里。 成功挡住了自己脱身的路。 她的身体顿时一滞。 羽箭来了。 朱合洛的左拳也来了。 她无处可避。 只能选择一个。 于是她躲开羽箭,以肉身迎向朱合洛的左拳。 嗵的一声巨响,她被一股大力砸得往后退了很远,直到被一棵树给拦住,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朱合洛一击得手,谨慎地不再往前,只对高墙打了个响指。 弓箭手搭弓射箭,还未拉开弦,一只羽箭从他身后而来,一箭钉在他的后背。 duang的一下,弓箭手从高墙上跌了下来,蠕动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 小七妹挣扎着,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感觉到胸口犹如被重锤砸过,闷痛得厉害,不由又吐一口血。 这口血吐出,胸口反而轻松了些。 于是将刀横在手里,再一次冲向朱合洛。 朱合洛正警惕地看着高墙,不知道敌手从哪里来,却隐约猜想跟朱季川有关。 见小七妹攻来,他收回视线,左拳一摆,正要迎敌。 却见小七妹手中的长刀脱手而出,朝他刺来,人却一摆身,转向还支在地上的长枪。 她想跑! 朱合洛躲开长刀正要去抓,又见一只飞镖激射而至。 只能再一躲。 朱合洛冷喝一声:“陈小七,林楚辞和娥姐在我手里,若是想要她们的命,你只需要去做一件事。” 小七妹本已经抢得先机,一脚踏在长枪顶,借力翻上了高墙。 此时惊诧地回头,只见朱合洛自信满满地命令道:“去找李昱白,把粮草和军备带过来。” 小七妹眯了眯眼,几个跳跃间,人已经消失在高墙之下。 朱合洛打了声呼哨,院中竟无人呼应,心里便是一沉,迅速转身往朱季川那边院子跑。 一路跑,一路看清了自己院子里的情形。 回廊下歪七竖八的躺着好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信,如今都口吐白沫,离死不远了。 他恨毒了陈小七,抄起长枪径直追了出去。 没几步后,他顿住了脚。 就在偏院门前,朱季川昂然立在那里,箭已经搭在弓上,箭尖指向自己。 他裸着上身,胸膛上有纱布包裹着,伤口处已经渗出了红色的血迹。 偏院的门大开着,那个穿着清凉的波斯少女怯生生的站在院子角落的柱子边,她五彩的裙摆迤逦坠地,却在柱子后有个不一样的灰色衣角。 约摸是陈小七。 “为了这个女的,你连家人都不要了,”朱合洛低声怒喝道,“如今连你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 朱季川一个字也不说,却慢慢的拉开了手中的弓弦。 第350章 战24 朱合洛踏近两步:“放下,你想让别人看到我们父子相残吗?” 朱季川不但没有放,反而又将弓弦拉开了些许。 “往前是府尹衙门,往右是熙州属官的居所。再过片刻就到点卯之时,”朱合洛:“只要此刻有人看到你我父子相残,今日这熙州城里就会军心溃散。” “大雨已停,斥候还没回来,仁多保忠带着大军此刻藏在哪里还是未知,他何时攻城也是未知。” “若是军心溃散,熙州城以少打多,军粮不足 ,军备不足,兵力不足,撑不了几日必败无疑。” “仁多零丁死得惨,人头又挂在熙州城墙上,仁多保忠哪怕是为了向西夏交差,只要破城,必然屠戮城中百姓。” “熙州城破,满城俱亡,那你我皆是罪人。” 朱季川的眼神闪动,手中的弓弦慢慢的放了下来。 朱合洛哼了一声,虎虎生威地走了过去。 朱季川手里的弓箭再次举起:“你……要做什么?” 朱合洛背着右手不看他,转身往他院子里走。 “停下,”朱季川大喊一声,手中的弓箭跟着他的走动而移行,“我要放箭了。” 朱合洛停了停脚,似乎权衡了一下,又抬脚往里走。 一根羽箭“嗤”的一声破空而来,钉在他的脚前。 箭尾还在急促颤动。 “只要不进我的院子,”朱季川说,“便不会有人看到你我相残。” 朱合洛眼角抽了抽,看看朱季川的脸,又瞟了眼他身后院子里的柱子。 于是将左手的长枪放在一旁的墙边,使劲握了握右手,一言不发,只盯着朱季川,目光灼热而压迫。 一股无形的威逼就像拉锯一样,朱季川的表情从冷静到痛楚也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他的手开始颤抖,连手里的弓弦都像绷不住一样发出了“铮铮铮”的低吟声。 就像当日的李昱白一样,他不由自主地捂着心口半跪下,表情逐渐狰狞起来:“杀……” 又挣扎着想要闭紧嘴巴,手里的弓箭慢慢抬起,眼神中还有一丝清明:“不……许……伤……她……” 朱合洛紧了紧右手,朱季川的额头上冷汗直冒,似乎抵挡不住,“啊”的痛呼一声,终于放开了手里的弓箭。 朱合洛再不理他,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进了院子里。 柱子后那片衣角还在。 将波斯少女一把拉开,他用力踢向柱子后。 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委顿着一件灰色的外衫。 陈小七并不在这里。 …… 小七妹一翻出院墙,就看到了上身赤裸有伤的朱季川,和他手里的弓箭。 他瘦了很多。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扭头往另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天已经亮了,各个院子都有人影闪动。 这里没有后院女眷,只有熙河路的部分将领,和府衙里的各位属官。 劫持任何一个人,都能让正需要笼络当地官员的外来大将朱合洛投鼠忌器。 你见死不救一个看看,你再让“贼人”杀了一个看看,看当地的官谁还服你外地来的将。 虽然在逃命,但她还是刻意隐藏了一下身形,并对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官员进行了一下甄别。 银鱼袋都没挂的通通不选,脚上没踩皮靴的一律不要,衣裳是青色绿色的全都过滤掉…… 好了,那个倒霉蛋,就你了。 你穿得比较扎眼。 身着翠毛细锦裳,蹬着皮靴,缀着玉佩,摇着折扇,活脱脱一个中年富贵版的陈南山。 这富贵男此刻拿着文书,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嘴里念叨着“粮草来了”。 小七妹趁他走近时跃了出去,将他劫在手里,右手用刀顶在他脖子上,左手塞了颗苦药丸进去。 “毒药,只有我能解,”她低声威胁道,“选一个,你想要棺材还是升官?” “送粮来的队伍里有细作,你去向朱将军告密。” …… …… 以府中混入了细作的名义搜寻,朱合洛到处都没有找到陈小七,只得又从守军中调了另一批亲卫入府,心腹的人手立刻就显得不足了。 他是空降大将,除了出京时已经在禁军中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为各级将领,辅助他掌管住禁军之外,熙州本地驻军和厢军他还在蚕食之中。 正是要紧的时候,他却折损了这些心腹好手,简直恨不得将陈小七千刀万剐。 可惜找了足足一个时辰,到处都没有陈小七的影子。 但朝廷从大后方送粮草来了。 准确的说,是李昱白送粮草来了。 朱合洛看着鱼贯而入的队伍面色难看,这和他要求的相差太多。 没有军备,粮只一万石,草只一万五石。 随军的徭役倒挺精壮,押送粮草的士兵也都是精锐。 朱合洛露出了冷笑,进了熙州城,这些兵和徭役就都是他的。 下一次大战时的先头军,或者敢死队。 看来,得加快进程了。 恰逢斥候来报,在六盘山发现了铁鹞子军被斩杀的战马。 斥候说:“战马前蹄断折,像是被绊马索拦路摔倒所致,只剩马头和马蹄。” 这是被偷袭了。 之所以只剩马头和马蹄,是因为其他部分的肉被充当军粮了。 西夏人作战没有辎重部队,都是打到哪抢到哪,粮草向来是不足的。 “西夏人没多少粮食了。” 只有心腹在场时,朱合洛说:“熙州只要再坚守几日,仁多保忠必然会转攻渭州。” 去李昱白那里抢粮,才能维持军粮所需,否则就只有退兵。 但此时退兵,既无战功又无胜利品,仁多保忠是绝对不可能退兵的,便只有按照自己所提的那样,去抢李昱白。 如此,他的大计可成了。 “我们还需要一场战功,才能收服熙州城里的驻军和厢军,”朱合洛说,“严密监测西夏人的举动,只要他们往渭州出发,便带一万兵马前去追击,让老忠……” 他想了想,老忠打仗不够灵活多变,灵活的几个被陈小七下毒毒死了,目前最合适、最有成功把握的人选是朱季川。 得加快蛊虫对朱季川的控制,只是如今朱季川对蛊虫的抵抗太强烈了,唯有趁他松懈的时候,比如房事。 第351章 战25 于是他又去了朱季川的院子。 没直接去见朱季川,而是将波斯少女拎了出来。 “既然大少爷不喜欢你,你便没有留下来的价值,”朱合洛,“来人,将她送到柳营酬军。” 波斯少女哭得楚楚动人,哀求声婉转凄切,身段在被粗鲁的拖走时更显得柔弱无依。 她挣扎得厉害,但见挣脱无望,不由得用并不流畅的汉语哀求:“大少爷救命,求您救救奴婢……” 终于在快要拖出院子时,朱季川出来了。 “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他说,“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朱合洛挥了挥手,他的心腹立刻放了波斯少女。 波斯少女搂住了朱季川的腿,少女妙曼的身体紧挨着少年的腿。 朱季川的呼吸急促起来,面色开始发红,一副情动难忍的模样。 蛇蛊淫,情动时最助生长。 朱合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右手手臂在疯狂涌动。 朱季川伸手,将波斯少女拉了起来。 朱合洛一挥手,带人退出了小院。 前头衙署却有少尹大人来禀告,说发现了押送粮草队伍里有可疑人士潜伏,不知目的为何。 其中一个是名徭役,却在卸粮袋时,无意中说什么本道大展神威…… 朱合洛便请了少尹大人去堂前说话。 少尹大人穿着锦裳,摇着折扇:“不瞒大人,这徭役必定是有问题的,只是他毕竟是朝廷来的人,下官常年在熙州,不如大人您见多识广,怕他是细作,又怕得罪随军的监军之流,因此没敢惊动他。” 朱合洛问:“长什么模样?” 少尹大人摇着折扇将人的面目形容了一番,朱合洛想起个人来,不由得连连点头:“他在何处?” “还在送粮的队伍里,”少尹大人,“下官让人偷偷的看着,只等您的一声令下。” 右手还在发烫,朱合洛便留人守了朱季川小院的门,带着少尹大人和自己的亲信赶往粮仓。 一切如常,还在卸粮,少尹大人安排的本地属官在不露痕迹的守着。 朱合洛一眼就认出了乔装过的林武,这是李昱白在提刑司的亲随之一,紧接着就认出了乔装过的三平道长。 他挥了挥手,正想让亲随去绑人。 少尹大人拦住了他。 “大人,您的人去绑不妥,只怕要招京都中人怨恨,不如让下官这个地头蛇来得罪人。” 朱合洛不由得一笑:“说得甚是。” 少尹大人便带着人上前,假借盘问之时,迅速将三平绑了,只是林武奋起反抗,竟伤了少尹大人的手。 少尹大人用上了本地厢军数十人,才将林武拿了下来。 粮仓是辎重所在,朱合洛立刻命少尹大人将人押到了中堂。 “三平道长,别来无恙。”朱合洛笑道,“许久没见了。” 没胡子的三平还在负隅顽抗。 他缩着脖子,一副惊诧而害怕的模样。 “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来送粮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合洛正要说话,只见少尹大人抱拳过来行礼道:“既然是大人的熟人,那下官便先退下吧。” 果然是老油条。 朱合洛挥了挥手,少尹大人便带着属官退了出去。 中堂之上,便只剩朱合洛和自己的亲信。 还有林武和三平。 朱合洛:“李昱白派三平道长前来,不,应该说,是官家还是太皇太后派道长前来的?” 三平一副老实且害怕的模样:“大人您认错人了,小的是狗蛋,不是什么三平四平。” 朱合洛转向林武:“李大人还真沉得住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不会被儿女情长所拖累。” 而林武一声怒喝:“何须多费口舌,既然被看破了,要杀要剐随你,休想让我再次背叛李大人。” 朱合洛点点头,正要再说,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他刚一皱眉,就有身边的亲信开始站立不稳。 “头好晕……” “大堂为何在转……” “大人,小心……” 糟糕,迷香! 朱合洛抽出了身边最近一个亲信腰间的佩刀,一刀刺向三平:“解药拿来。” 眼前一道熟悉的银芒,紧接着听到一个脆甜的声音喝道:“奉旨诛杀叛国之徒朱合洛。” 第352章 战26 银芒之后,还是那张脸。 甚至嘴角的血痕犹在。 朱合洛大喝一声:“来人。” 手中的长刀大开大合,转眼将三平道长笼在刀光之下。 这是人质,能辖制陈小七的人质。 但三平既不迎战,也不抵抗,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小七妹的身后,劫后余生的拍拍自己的胸脯:“朱大人对自己的恩人都这么凶残,果然是个合格的枭雄。” 他趁小七妹迎战时,对着朱合洛的亲随念叨:“倒……倒……哎,别挣扎,一会就好,醒来就到断头台了。” 那些晕晕乎乎的亲随有应声而倒的,有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加入战场的。 堂外也传来了金戈打斗之声。 他堂外的亲随被拖住了。 小七妹和林武同时使了林家刀法,打得朱合洛左支右拙。 朱合洛又喝道:“退到中堂外,擂鼓……” 他要用城里的士兵绞杀了这几人。 “是。”立刻有亲随往堂外撤。 三平大袖一挥:“木砚,关门打狗。” 木砚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快速将门拉住。 亲随已经奔到门口,大门还没被关上,他正要出去,门口像飘来了一片大大的落叶。 正是长贵。 他使了落叶十三飘,一脚将亲随从门口踢了回来,又一刀将他劈倒在地。 大门在长贵身后“轰”的一声关上了。 朱合洛的心沉了下去。 他身边的亲随一个接一个的倒了。 而他的敌手增多了。 小七、林武、长贵、还有个时不时放冷箭的三平。 于是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陈小七,你不要林楚辞的命了?”朱合洛喝道,“她和娥姐在我手里。” 回应他的是小七凌厉的一刀。 他只能后退一躲。 刀锋将他的右手衣袖包括手套全都割开了,露出了红色的还在涌动的肉状物,以及在几根手指间游动的红色蛇头。 当日的白骨如今只差几根手指,就快要复原了。 此刻,蛇头在白骨骨节之间立起来,冲着小七妹呲了呲蛇信子。 这么大的红蛇,小七妹曾见过一次,被小咕咕叼走吃掉的那条母蛊。 “你拿你儿子养子母蛊?”三平惊叹不已,“哇,枭雄果然与众不同,佩服佩服。” 小七妹的刀一顿。 朱合洛咧嘴笑了:“原来你在乎川儿,哈哈哈……” 长贵趁机觑了这个机会,飘到他的后背,用了梅不开的针法,将他后颈的穴道一针封住。 朱合洛的“哈哈”还在嘴边,“噗通”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 在他右前方的三平“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跳远了。 小七妹扑了过去。 林武扑在她前头:“先别杀他,得找到林姑娘,不然大人……咦……” 就这一瞬间,朱合洛右臂上新长出来的红色血肉样的东西在疯狂的缩小退散,又飞快地变成了一截白骨,那条母蛊蛇不见了。 小七妹和林武迅速用捆马索将他捆了个结实。 三平解开自己的外袍,从里衣夹层里抠抠搜搜的摸出一个油纸包,大摇大摆地抖开,得意洋洋地打开门。 他手里的那个油纸包,可是李神仙交代过的务必要收好的东西。 小七用武力挟持的少尹大人,就是被他用这个油纸包收服的。 他气沉丹田,没忍住先放了个屁,然后才对着门外混乱一片的打斗现场吆喝了一句:“大贵子,快来宣旨。” 只有大贵子那独特的嗓门,才有宣圣旨那味。 等到将朱合洛的亲随都控制住后,倒霉又幸运的少尹大人代理了府尹的职务,而军中事务只能等林义山将军赶来。 原地升职的少尹大人有望改换金鱼袋,喜不自胜 ,乐得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礼仪周全地来拜见三平:“请问钦差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钦差大人三平摸摸下巴:“本钦差只管大事,像这样的小事找我爱徒就行。” 于是他又来拜见让他选棺材和升官的小七:“钦差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咱学一学太祖,也来个杯酒释兵权,”小七妹说,“你以朱合洛的名义,请军中各级部将请来府里商议大事。” 然后该缴权的缴权,该砍的砍,把军中的指挥权顺利的拿回来。 林武必须亲自跟着去办这些事,他带着机灵的木砚、和李昱白安排进送粮队的精锐,跟着少尹走了。 留了长贵、大顺带着另一部分精锐看守着朱合洛,小七妹和三平立刻赶去了朱季川院里。 波斯少女被点了穴,瑟瑟发抖地跪坐在一旁:“他……突然不动了,然后呀呼一下摔那了……” 朱季川躺在地上,面色坨红,呼吸正常,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胸口的纱布打开,可以看到一个用刀剜出来的伤口,结的血痂已经裂开了。 小七妹转头去看三平。 “嗐,你看我也没用,他这个吧,比神仙当时难,”三平为难地说,“咱俩都这么熟了,就不需要说个三七开哄你了吧。” “我最多先用大针扎醒这小子,”他习惯性的去摸胡子,又摸了个空,“然后再扒了他的裤子找一找,神仙大人的那条蛊是在……” 他支吾了一下才说:“你不能看的地方。” 小七妹觉得他不太靠谱:“或许得把小咕咕找来试试看。” 朱合洛种在朱季川身体里的,于东家种在李昱白身体里的,和小咕咕叼走的那条,会是同一种子母蛊吗? 杀了朱合洛,朱季川究竟会不会死? …… 但还没等三平用长针扎醒朱季川,木砚就回来报信了。 守城部将有异动,有随朱合洛从京都来的部将拒交军权,并聚众闹事。 小七赶了过去。 其中,有两个人闹得最凶。 一个是马军副都指挥使,一个是步军都指挥使。 两人不但把桌子掀了,还纠结了一小股人准备打出府去。 “朱将军有大功,不但派大少爷打了场胜仗,还派人奇袭斩杀了敌方大将,你说他里通外贼,我还说你是敌方的细作呢……” “就是,谁知道这圣旨是不是真的?” “会不会你们才是敌方细作?” 回答他们的是小七妹干脆利落的拳头。 将马军副都指挥使砸倒在地后,步军都指挥使带人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妹甩了甩拳头上的血:“仁多零丁,我带人杀的。” “我奉圣命而来,连少尹大人都认圣旨是真的,”她逼视着步军都指挥使,“所以你不当问我是不是敌方细作,你当问问你自己,要不要守好熙州城。” “你如果不想守好熙州城,”小七妹从围堵中将他拖了出来,“那便自己回京都当面问问官家,他亲手写的圣旨是真的还是假的。” “黄毛小子,也敢在爷爷面前放肆,”步军都指挥使将她踢开,“你爷爷我行军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缩在你娘怀里吃奶。” 小七妹和他打了几个回合,终于将他打倒在地。 他倒也硬气,被踩在脚底下,还在大声喊:“你说的不好使,军中调兵只认兵符。” “朱将军凭兵符接管了熙州城守兵,我们只认朱将军。” “就算你的诏书是真的,你只有诏书,没有兵符,你没有权利管我。” 兵符? 小七妹和林武对视一眼,朱合洛身上都被搜了,金丝软甲也拿回来了,他手中的兵符藏在哪里? 没有兵符,调不动守城兵马,若有敌袭,该怎么办? 第353章 战27 用武力将闹事的带头将领拿下后,小七妹马不停蹄地去了三平那。 朱季川已经醒了。 少年郎在见到她时表情很复杂,他无颜见她,又想见她。 “小七,官家说怎么处置我父……他?” 小七妹没有瞒他,照实说了,也将赵煦对他的安排如实说了。 “我母亲和时安呢?”朱季川问。 “既然给你单开一本族谱,她们算是你新府里的人,”小七妹说,“自然是跟着你了。” 朱季川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反而是小七妹劝他:“小咕咕生了个蛋,李大人就好了,等小咕咕将这条红蛊蛇也吃了,你也体验一下小咕咕生蛋的乐趣,说不定就好了。” 朱季川露出个很浅很难看的笑。 “不想笑就别笑,”小七妹安慰他说,“柴家的血脉也没什么,你以后想姓朱还是想姓柴,或者就是姓别的,也不是不可以。” “你可以只做你自己。” …… 因为没人能估计到子母蛊对朱季川的影响,为了不让他在失控时坏了事,小七妹让人将他也结实地捆了。 但朱季川确实不知道兵符在哪里。 “如此重要的兵符,父……他不会假手于人,必定是亲自收藏的,”朱季川说,“他的书房仔细搜过了吗?” 何止是仔细搜,小七妹差点将书房拆了,都没找到。 但书房里的沙盘吸引了小七妹的视线,两条蜿蜒的曲线,好似是两条河在某山脉处交汇。 她正要去请教朱季川,还没走到小院里,就听到了朱季川痛苦而压抑的闷哼。 “放开……我……” 他的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在见到小七妹的一瞬间,他怒气勃发地厉声呵斥,“我要杀了你……” 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很难过:“小七……杀……了我……” 三平拿了针,又将他扎晕了。 让人喜出望外的是,娥姐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镖局和捉刀人护送她前来。 她见到三平,尚还能忍得住;等见了急匆匆奔过来的小七,顿时“哇”的哭出了声。 “呃,娥姐,你哭出大鼻涕泡了,”小七妹好心劝她,“快别哭了,这会封印你的美貌的。” 娥姐便抽噎着狠狠的掐了小七妹一把。 等她把事情都讲清楚,小七妹很骄傲地对她说:“娥姐,你可太行了,以后绝对能顶起门户,成为京都女神厨。” 但安置好娥姐后,她去见了朱合洛,带了那把玄铁匕首。 三平好心的用最粗的针将朱合洛扎醒了。 小七妹带了那把玄铁匕首。 “我问,你答,”她无视了朱合洛要杀人的眼神,“阶下囚得有阶下囚的觉悟。” “听懂了吗?” 朱合洛冷哼了一声。 小七妹手起匕首落,直接切断了他右手拇指的骨头。 “只剩骨头了,要来也没用。” 朱合洛怒发冲冠,大喝一声:“竖子乃敢!”。 “听懂了吗?”小七妹又问。 朱合洛瞪着他,还是不回应。 小七妹将他的左手摊开,正要对拇指下刀时,朱合洛很不情愿地回道:“你问。” “乖,”小七妹故意笑道,“你们要把林楚辞带去哪里?” 朱合洛反而说:“不如我们来说一说哭泣岭村。” 话音刚落,小七妹不等他反应,一刀切了他的左手拇指。 朱合洛嘴里的“慢着”才刚出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拇指掉在地上。 终于痛呼出声:“啊,我的手,我要杀了你……” 没有了拇指,他的左手也废了。 他痛彻心扉,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如你所愿,现在我们来说说哭泣岭村,”小七妹笑着缓缓地喊道,“我爹、娘、阿哥、阿奶、二叔二婶、小叔小婶、黄叔黄婶、村长爷爷……” 她喊了137个人,用了挺长的时间,最后说道:“你会被剐成137块,用你的血肉和性命来祭奠我的家人……” 朱合洛咬牙切齿地反驳:“那不是你家人,你是个孤儿,你是个连父母都不想要你的孤儿。” “那你呢,”小七妹说,“你还不如一个孤儿。” 她故意刺激道:“你嘴里的这个孤儿,最终会站在你站不到的高度,看你看不到的盛世,享你享不到的荣光。” “而你,只配烂在淤泥里生蛆,生前死后都被百姓唾骂,你所谓的大业不过是黄粱一梦……” 朱合洛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他还有倚仗。 他的倚仗会是老夫人吗? “现在继续我问你答,”小七妹用刀尖沿着他的心脏一路下滑到他的茶壶,“你们要带林楚辞去哪里?” 朱合洛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又出现了变化。 他不但不怕,还有恃无恐。 因为什么? 小七妹正要去扒他的裤子,就听到远远的传来一声古怪地叫声。 是朱季川的声音。 很快,林武跑过来贴着她的耳朵说:“朱季川出事了。” 朱季川出事了。 才短短一个时辰而已,他瘦了一大圈,像是……被吸了汁水的果子,干瘪而少有生气。 三平:“朱合洛用自己儿子的精血在养自己。” 所以他朱合洛才不怕小七妹的逼供。 三平将朱季川弄醒后,朱季川连声音都变得没有了精气神,他只在醒来的那一刻,看着小七妹的眼神还柔和,很快就变得凶神恶煞。 他的嘴里也只有三个字:“杀了你……” …… 林武已经派了快马去禀告李昱白。 林楚辞被朱老夫人挟持着,不知从洮水去了哪里;熙州城的兵符不见了;朱季川中的子母蛊看起来比他中的厉害得多…… 而小七妹盯着朱合洛房里的沙盘,想起了很多的细节。 她在淤沟里时,听到某个幕僚说“水库”,还说暴雨来得好…… “走,跟我一起听声音找人去,”小七妹对林武说,“一定还有人知道些什么?” 很快,在她曾到过的院子里,找到了说话的人。 他说出来的话,令所有人都胆寒。 “大……大人说……说,等其他……路大军……还有西夏人……都到六盘山那头,就要炸了水库……水淹五路大军……” 小七妹问:“水库在哪里?” “洮水和渭水交界处,”少尹大人,“那里有一千精锐驻守。” 小七妹终于知道兵符去哪里了,凌晨冒雨带队出府的老忠。 他这个朱合洛的亲信带着兵符前往水库,才能将驻军调开。 若水库的守军被骗,水库就会被炸开。 得赶快去水库。 第354章 战28 得赶快去水库,阻止老忠炸开水库。 但城里形势还不分明,城外仁多保忠的动向也同样不分明。 林义山林将军也还没到。 原本最合适的守城之将朱季川如今情况更糟糕。 内忧外患之际,熙州城里收到了来自西夏使臣的信。 这原本是给朱合洛的。 西夏国相梁乙逋在信上斥责朱合洛背信弃义,利用结盟之约欺骗西夏出兵。 并在信上直言,若朱合洛不打开城门投降,将熙州、河州、眠州拱手相让,他将亲自挥师南下,与仁多保忠的十万大军汇合,屠尽熙州城…… 而朱合洛的幕僚认罪,朱合洛送重金珠宝等给西夏国相梁乙逋,请他劝西夏小梁太后出兵攻打边关,助他成就大业。 若事成,熙河路的熙州、河州、眠州以及泾原路的兰州、定西城五城尽归西夏。 而他朱合洛在侵占朝廷的军粮军备后,炸水库,引洮水渭水两条河,拿下边关五路军,挥师杀回京都,颠覆赵氏一族。 形势紧张,危机便如高悬在边关守军头顶的水库,看似平静无波幽深无比,一旦决口,便是灭顶之灾。 “木砚,你带队快马前往渭州禀告李大人,请他尽早向其他路的守军示警。” 小七妹不懂排兵布阵,但她知道李昱白和其他路守军对大宋边关的重要性。 “路上小心些,务必把军情送到。” 木砚只犹豫了片刻:“大少爷他……” 小七妹:“放心,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让他轻易死。” 木砚便不再犹豫,即刻带人出发了。 “林武小哥,你在李大人身边多年,见多识广,又懂衙署政务,你留在熙州城里,”小七妹说,“万一少尹大人、或者守城部将有不妥,你可以随机应变。” “大顺师父,你留在林武身边,两人互相保护。” 最后,她去见了三平:“师父,朱合洛和朱季川就交给你了。” 蛇蛊怎么解、能不能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水库的安危,也是大宋边关的安危。 她和长贵师父带了两个本地向导,还带了一百骑兵,快马赶往洮渭交界处的水库。 经过了红崖头,淌过了桥夫地…… 第二日过了碌曲庙后,洮河的水变得清澈了。 到第三日的时候,她们到了一处水潭,潭水绿得像墨。 “水黑则渊,”本地向导说,“这只是我们碌曲神水水库的一个小潭而已。” 继续走下去,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大瀑布。 碧云天下,黄叶地里,这条大瀑布从半山腰穿山而出,轰鸣作响,落在一片水库之中。 这个水库三面环山,那一面不环山之处,就是水库的大坝。 大坝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庄,那便是驻军所在。 小七妹和长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抽出了刀。 空气中隐约有股血腥味。 小七妹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进了村。 越往里走,横七竖八的尸身越多。 还有即使是瀑布轰鸣如雷都掩盖不了的厮杀声。 刀剑相击,呼喝有声。 一队穿着熙州城厢军服制的驻军,被另一队同样穿着厢军服制的人打得十分胶着。 但纵观全局,其中一方已经落了下风,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其中,好几个厢军正在围攻一个小统领。 这个小统领险象环生,快要落败,却还在力撑。 她利索地冲向战场,正面迎向占上风的厢军。 才刚拔刀,有人大喊一声:“陈小七,别打错自己人。” 她定睛一看,围攻小统领的人里,其中有个熟人,正是李昱白身边的护卫王汉。 而顽强抵抗的小统领却是老忠。 于是她转身一刀将老忠砍翻在地。 有了她们的加入,战局分明了,很快就将朱合洛的部众都拿下了。 未免后患,有个品级最高的将领下令不留降兵,全都杀了。 王汉说:“大人也料到朱合洛有可能会用水淹三军这一招,因此命我跟着这一千兵,在山里跑了一天一夜才找到这里,还好来得及。” 小七妹油然而生出了“天塌下来有李大人顶着”的轻松感,由衷地夸奖道:“大人可真行,三平看走眼了。咦,大人他人呢?” 王汉叹气:“小的只怕他会只身去换林姑娘。” …… 收到朱合洛的威胁后,李昱白做了很多准备,几乎整夜没睡,将边关地图看了又看。 三路军齐聚,边关全线吃紧。 他要考虑到方方面面,不但要想着胜利,还要有失败的预判。 “大人说,水淹攻城,这种阴狠至极的手段自古以来就有,无论是对方兵将,还是沿途百姓,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若朱合洛处处失败,节节后退,气急败坏,狗急跳墙,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宁受千夫所指也要颠覆赵氏王朝,便不能不防这个水库。 因此李昱白防了。 也幸亏林义山将军是太皇太后的嫡系,肯听李昱白的调度。 小七妹无比庆幸:“大人虽然弱不禁风了点,好在脑子好。还有运气也好得不得了,三生有幸遇到了我。” 中了子母蛊,被她的小咕咕生个蛋就给救了,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她沾沾自喜,王汉忧心忡忡。 “可大人也说,朱合洛水淹三军的计划失败了,林姑娘就会更危险了。朱老虔婆很有可能杀她泄愤。” “因此,大人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后,带了二十辆装满泥土的粮车,和十辆辎重牛车,往吐蕃边境去了。” “大人认为楚辞姐姐会被带去吐蕃?”小七妹问。 “对,”王汉说,“大人是这么猜的。” “我奉大人之令守在这里,直到战事结束受召方能回,”他郑重地对小七妹行了个拱手礼,“小七,拜托你了,不管要多少银钱,千万阻止大人自寻死路。” 小七妹没推辞:“我必定竭尽全力。” 她从老忠怀里摸出了一坨铁器,铁器上还有错金铭文。 她只认出了“敕熙河路……太守令”几个字。 正是熙河路兵符。 “将兵符送回熙州城后,我立刻去找大人,不要钱。” …… 木砚托她保护好朱季川;王汉托她保护好李昱白;还有楚辞姐姐在朱老夫人手里。 小七顿觉自己的肩头同时坐了三个美貌小人,沉甸甸的。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才回熙州城,林武告诉她,三平领兵带着朱合洛、朱季川往古渭县去了。 古渭县,大宋与吐蕃交界之地。 少尹大人递给她一封信。 “吐蕃国使臣送来的,”少尹大人说,“就在您去水库的第二日。” 吐蕃国首领阿里骨在信中说,拿林楚辞换朱家父子,若是不换,十万大军即刻挥师南下,与西夏成合围之势。 林武还递给她一封信:“三平道长留给你的。” 一封信,一行丑字:徒儿乖乖,快来快来,为师奈不何。 第355章 吐蕃 小七妹有点不相信:“这不会是假的吧?老夫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不会是有人假借这个什么阿里骨的名义写的吧?” 林武:“呃,有信牌。” 玉玺都能用萝卜刻,信牌就不能用萝卜刻么? 吐槽归吐槽,事情的轻重缓急小七妹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三平道长说,若真让吐蕃在我大宋与西夏开战之际挥兵南下,这可是天下苍生之劫,他义不容辞。” 呃,装呗,就装,谁能装得过他。 小七妹立刻带着长贵和一百骑兵赶去古渭县。 在路上的第一天,边关传来消息,仁多保忠带着大军绕道渭州,被早有准备的林义山将军伏击于六盘山阴,第一回合,仁多保忠败。 在路上的第二天,熙州城传来消息,仁多保忠被泾原路军伏击,又败,于是调头回熙州。 至此,他已经钻进了李昱白为他设计的口袋里了。 熙州城有了兵符,上下调度没有障碍,已经做好了在后方围攻仁多保忠的准备。 第三日,她们已经靠近古渭县了。 在城外的驿站口,小七妹找到了三平留的标记。 三平到了。 往里继续走,还能看到几辆装满泥土的粮车。 李昱白也到了。 吐蕃的信使比小七妹先到。 这一封信的语气比上一封要软,约摸是知道仁多保忠打输了的战况。 阿骨里在信中说,吐蕃诸部与大宋乃友好邦交,不要粮草,不要军备,也不截断茶马互市,只要朱合洛父子。 还让李昱白亲自送去古渭寨。 一手朱家父子,一手林楚辞。 当面交换,诚信公平。 …… 小七妹到的时候,李昱白正在写回信。 小七妹见李昱白没拦她,就光明正大地探头去看。 呃,有好些字她不认识。 ……古渭寨……荣色锅庄…… 于是她好奇地问李昱白:“大人,您要请这厮吃锅子么?” 李昱白百忙中解释给她听:“嘉荣色锅庄,是茶马市集上很有名的一个锅庄,集客栈、货栈、翻译、中间人为一身,在茶马互市中充当除了买方和卖方之外的第三方。” “就像镖局和店宅务融到了一起?”小七妹十分虚心。 “比这两方都厉害。”李昱白说,“要交易,便得去嘉荣色锅庄去交易,这才能做到诚信公平。” 小七妹十分赞赏地给他竖起了大拇指:“王汉还担心您自寻死路,我看您脑子清楚得很,好用得很。” 李昱白终于笑了。 他晒黑了。 三平胡子长出来了。 朱合洛被银针封穴,还被挑了脚筋,又被三平藏在一个茶砖储藏桶里。 朱季川的待遇稍好点,三平给他换了女装,打扮得挺端庄,一副病弱垂死的模样。 见了小七妹,三平长吁一口气:“好了,扛造的来了,老道可以歇一歇了。这几天睁着眼睛睡觉,累死老道了,哎呦呦,好歹命哦。” …… 以李昱白为智囊,以小七妹为打手,以三平为酒囊饭袋,以朱合洛为人质,以朱季川为小可怜,又将士兵护卫分成明暗两路,他们一行赶去了古渭寨。 大宋渭水南岸,便是古渭寨,西出古渭寨,便是吐蕃境内。 这里是茶马道出关的关口,不但有茶榷场,还有马榷场。 街市中穿行的不但有藏人、汉人、波斯人等等,还有随处可见的骏马、骆驼和牦牛。 处处都是与京都不一样的异域风情。 外族的男女都很精壮,汉族行商的全都是男子,身后跟着的也都是精壮的保镖。 于是李昱白这文弱的主家、加三平这贼眉鼠目的随从,再加身板小小的丫头,虽然跟着些精锐,这一行人一进城,就引起了满城注意。 嗯,不怀好意的注意。 三平捋了捋不够长的胡子:“好地方,让老道平生头一回有被人拥戴的感觉。” “呃,难道不是被当成大肥羊的感觉吗?”小七妹问他。 三平:“不,就是这种对老道发自内心的拥护和喜爱,他们一定是看出了我道心坚定法力高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他们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你下辈子不出世。”小七妹喊了声无量天尊,“祖师爷慈悲,希望你这辈子长一点。” 李昱白用粗浅的藏语问路,带着他们找到了嘉荣色锅庄。 高而宽敞的围墙,院子前后都有围坝,四角都有碉楼,明明像割据为王的土匪窝,偏偏在门头上悬挂着各色招旗。 招旗上还有好几种文字,除了部分汉字比如“打尖”,其他的小七妹都看不懂。 三平:“这是家客栈呢,还是土匪窝呢?” 李昱白带着人进了门,对跑堂的汉子说:“请找当家的。” 跑堂的汉子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长段,李昱白取出了一锭金子。 跑堂的立刻一溜小跑的走了。 没一会出来了一个晒得又黑又红的高大女子,头发在额前中分,在脑后用一根玛瑙簪子盘起来,耳朵上缀着大大的耳铛,脖子上挂着又大又重的宝石链子,最大的一颗足有小七妹半个拳头大。 她走得桀骜不驯,跟小七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她也叽里咕噜的对李昱白说了一长串,接着用汉语简单的说:“来者便是客,措英卓玛欢迎各位。” 很快一行人都被请进了一个堂屋。 门窗大开,四面都有人守着。 谈过后,措英卓玛倒了杯小七妹从没见过的茶递给李昱白:“客官给我送了这么大一桩买卖,真是高看我了,措英卓玛恐怕接不了。” “如果措英卓玛都说接不了,那边关十六家锅庄无人敢接,”李昱白浅浅地饮了一口,“看来我只能失望而归了。” 他又放下一锭金子,起身说:“打搅了,告辞。” 小七妹也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大人给金子给得太痛快,会被人当猪杀的。” 三平点点头:“第一回么,可以理解,大人属实是没有做买卖的经验。” “不是金子的问题,你们都看低了嘉荣色锅庄,”李昱白不紧不慢地说,“这是边关十六家锅庄里为数不多的女当家,也是最有种的当家,她若不肯接,其他锅庄不去也罢。” “你回来,”措英卓玛喊道,“你这恭维我受了,只要你们双方敢来,我就敢接。” 于是小七妹一行人就在嘉荣色住了下来。 住下的第一天,吐蕃首领阿里骨的回信来了。 他将于明日午时亲自来交易。 住下的第二天,在措英卓玛的安排下,李昱白一行人去了院坝上最大的屋子。 因为交易在即,三平将朱合洛和朱季川的穴都解了。 朱合洛手脚俱废,看小七妹和三平的眼神像刀子。 朱季川则说:“小七,若我成了傀儡,拜托你杀了我。” “李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小七妹说,“但他如今还活着,你也一样,能活的时候先好好活一下。实在不行的时候,我送你上路。” 第356章 吐蕃1 午时没到,阿里骨到了,同时来的还有老夫人。 连番落败,老夫人早已不复当日自信从容的模样。 但阿里骨对老夫人颇为礼遇,口称姑母。 他对李昱白说:“姑母对本王有恩,你们汉人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她如今老弱不堪,唯有一子一孙,本王势必助她阖家团聚。” 李昱白只问:“林楚辞呢?” 阿里骨挥了挥手:“请林姑娘。” 林楚辞被扶了进来,见了李昱白,眼眶微红,克制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而老夫人见了朱合洛,又气又痛:“我儿受苦了。” 又赌咒道:“我儿今日所受之苦痛,来日必百倍加诸各位之身。” 小七妹和三平对视一眼,怀揣着个不能说的秘密没说话。 老夫人又盯牢了小七妹:“陈小七,我川儿对你死心塌地,你却如此狠毒的伤害他的父亲……” “和你比起来,我小七妹还是甘拜下风的,”小七妹好笑地顶了回去:“大少爷是你的亲孙子,你却为了你儿子用他养蛊,这么说起来,还是你比较狠毒。” 三平嘀咕着补了一句,但是谁也没听清。 老夫人怨毒地瞪着他们:“且等着,老身会让你们亲手将人送回来。” 李昱白抬头看她,皱了皱眉头。 交易很顺利地结束了。 朱季川被带走时,用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小七妹。 老夫人冷笑道:“川儿,她在你和林楚辞之间已经做了选择,你被放弃了。” 朱季川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小七妹护送自己这一方快速离开了古渭县。 到了晚上,她给李昱白留了信,换上了藏族人的服饰,将自己的脸涂黑,重新返回了古渭寨。 月光下,古渭寨的地上,有微弱的浅蓝色荧光,她顺着荧光追了上去。 远离了战场,她又回到了自己从幼年时便擅长的领域——暗杀。 她还有两个仇人没杀完。 也绝不会容许这两个仇人龟缩在吐蕃过好日子。 而李昱白打开了她留的信。 这行字有点丑,却力透纸背。 大人,向您预告一下,两个月后,我会动手杀人。 …… 两个月,是李昱白曾说过的,大宋与西夏交战可能需要用到的时间。 个人的私仇与百姓的安危,孰轻孰重小七妹心里是有杆秤的。 此刻取朱合洛和他妈的命,就怕万一惹怒了阿里骨,若真任由他大军南下与西夏一西一北互为倚仗,边关的百姓、将领就有难了。 她可以等。 等这场战事结束。 她只追了一天,就追上了阿里骨的队伍。 正好赶上了朱合洛在屋里发出的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害她在潜伏的屋顶上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夫人尚在安慰:“我儿莫慌,外伤而已,有子母蛊在,都能痊愈……啊……” 她也跟着发出了一声惊骇的尖叫。 然后是朱合洛在咬牙切齿地大喊:“三平、陈小七,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然后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老……老爷……被被被骟骟骟……” 然后是于知意略带张狂的笑声:“老爷何须介怀,您还有川儿呢。” “这可怎么办呢?若是没有川儿,柴家该绝种了。” “也不一定,母亲您或许还能生……哈哈哈哈……” 三平说,若要保住朱季川,只能先骟了朱合洛,让朱季川成了唯一的香火传人,自然会有人舍不得他出事了。 于是他这个外科圣手,加小七妹这个麻沸散高高手就顺手地,趁朱合洛被针扎晕后,顺手灌了麻沸散,再顺手将朱合洛骟了。 其实,骟人和骟猪骟马一样,对三平这个外科圣手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小小手段,顺手而已。 于是,过了十天,朱合洛脚筋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朱季川身上的子母蛊迎来了转机。 老夫人亲自出马,将朱合洛身上的母蛊取了出来,又将朱季川身上的子蛊引了出来,改下了三花软筋散。 还将不得自由的于知意放出来照顾朱季川。 朱季川被养得白白嫩嫩的。 她们回到了阿里骨的王庭安西州,并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两母子开始撺掇阿里骨出兵攻打大宋。 阿里骨却在大宋传来胜利的消息时犹豫了。 大宋与西夏打了一个月,赵煦的名字传遍了吐蕃,这位少年天子在宋夏数十年落败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展露了实力与野心,令吐蕃诸部的立场从亲夏抗宋转向了亲宋抗夏。 但主战派还是有不少的。 一个月又十二天后,边关传来消息,西夏退兵了。 该动手了! 第357章 吐蕃2 已知朱合洛武力值只剩三分之一;柴老太武力值为零,但毒性无上限。 武力上两人都不足为患,一刀一个,砍瓜而已。 只待一个好时机。 在想杀人、又常杀人的人眼里,好机会还是不少的。 机灵到能开山立派的小七妹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好机会的。 吐蕃人没有用恭桶的习惯。 因为气候干旱,日照强烈,他们通常是在土屋二楼的平顶上拉屎,靠日照将屎坨子晒成粪饼,再用铲子铲走。 朱合洛一行人适应不了,所以他们几个是用恭桶的。 伺候他们的吐蕃奴隶常常需要拎着恭桶去土屋群后面的沙地里挖坑埋屎。 于知意现在将朱季川管的水滴不进,吃喝拉撒都是自己一手一摸去做,即使是恭桶也是自己亲力亲为,因此跟朱合洛和柴老太不同。 所以出恭出死朱家母子不会是个传说。 小七妹很顺利地趁吐蕃奴隶去挖坑埋屎时,在恭桶上做了手脚。 为了以防万一毒不死,小七妹又潜进了土屋群。 吐蕃王庭有四种屋群。 瓦屋群通常是宫殿和佛寺,贵不可言; 土屋群是吐蕃各部落首领的妻妾家眷所住之处,也很贵; 板屋是普通有钱人所住之处,有点贵; 毡帐则是平民所住之处,不便宜。 当然,吐蕃的奴隶住的是猪圈和羊圈。 小七妹在土屋群里等了半天。 好遗憾。 朱合洛母子两人还没来得及享用小七妹特制的恭桶待遇,就被阿里骨派人请进了瓦屋群。 奉命来请人的宫廷卫官脸色很差。 “大王请二位速去,”他颇有些怪罪的意思,“西夏使臣来了,夏妃大怒,扯了大王的胡子,说要二位的命。” 阿里骨有位与西夏结盟而娶的妃子,还有位与北辽结盟而娶的妃子,都颇有地位。 柴老太让嬷嬷塞了一锭金子过去。 卫官没收,但脸色略好看了些:“且告诉您老吧,西夏国相梁已逋不但让大王交出您二位,还让大王赔他白银十万,战马五千……” 柴老太命嬷嬷塞了两锭金子。 卫官这才收了:“别说我没提醒您二位,若是没有好的应对法子,只怕夏妃不肯善罢甘休。” 哈哈,这是西夏找朱合洛算账来了。 虽然有点遗憾不能立刻看到朱家母子死在恭桶上,但看到他们寄人篱下被当落水狗打,也有点开心的。 于是她耐心的潜伏着继续等。 柴老太和朱合洛回来时,紧张的脸色却松动了。 嬷嬷问:“老太君,北宋会同意让公主来和亲吗?” 柴老太笃定得很:“赵家小儿才打过一场恶战,国力空虚,粮草军备都后继乏力,即使他不同意,那个老虔婆却一定会肯的。” “何况,阿里骨点名的乐宁长公主又不是什么正经公主,怎么会舍不得。” 小七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到时候,就用乐宁长公主的嫁妆,来填西夏的怒火吧。” 朱合洛的嗓子娇娇的:“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待平息了西夏的怒火,等儿子伤好了,再替大王打几场胜仗,将其他有异心的部落都灭掉。” “我儿大才,必能东山再起。”柴老太倨傲地说道,“老身早就说过,总会让他们亲自把人送回来的。” 嬷嬷:“您让大王点了林楚辞当陪嫁女官,这李昱白会肯吗?” 小七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刀。 “李昱白不肯有用吗?”柴老太,“赵家那个老虔婆一定会肯的。” “安国府一女杀三士这种法子老身也能用。” “就这一个主意,君不君,臣不臣,太皇太后又争权干政,汴京的老赵家又该乱了。” 柴老太眼角眉梢都舒展了,脸上真有几分意满志得的模样。 朱合洛:“此刻大王已经派求亲使臣出王庭往古渭县去,大宋肯不肯,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能让求亲使臣出王庭进入大宋境内。 不能让吐蕃请公主和亲的计谋得逞,不能让林楚辞和李昱白再陷入不得不为的困境中;不能让君臣离心;也不能让赵煦和高滔滔离心…… 只有求亲使臣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死在吐蕃自己的地盘上,才不会让那些她关心的人为难。 小七妹握紧了拳头,利索地潜出了土屋群,赶往拦截使臣的路上而去。 她在手心里攥了把盐,诱惑了马榷场里一匹贪吃的马。 偷了骏马后,她又偷了马场保镖的一把弯刀。 她将自己的长刀埋在地下,又戴上了罗刹的面罩,一路向边境急行,终于在第二天日落时分,追上了求亲使臣的队伍。 一群护卫护着队伍中的三个使臣,还有几个奴隶在牵缰绳。 她加了把力,骑着快马从骆驼群旁穿过。 擦身而过之际,弯刀骤然出手,砍断了其中一个使臣的头。 队伍爆发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尖叫,趁着护卫不及,小七妹冲向了另一个使臣,手中弯刀才劈过去,已经被赶来的护卫一刀接住。 便索性使力将这个护卫砍得一个趔趄。 左手一扬,袖箭已经飞了出去,利索的插进了第二个使臣的脖子里。 嘴里舌头一弹,一颗石头射中第三个使臣的眼睛。 使臣痛喊一声,从骆驼上跌了下来。 小七妹一拉缰绳,马蹄腾空而起,从护卫头顶蹿过,一脚蹬向倒地的使臣,手中长刀一划,割破了他的脖子。 鲜血像喷泉一样洒进了黄沙之中。 有护卫冲了上来,用剑指着她叽里呱啦地骂了一通,她听懂了一半。 是在骂她这个土匪有眼不识泰山。 于是,她躲在罗刹的面罩后狠狠的瞪了骂人的护卫一眼,长刀一闪,剁向他的手指。 那个护卫立刻将手指收了回去。 小七妹大笑几声,故意粗着嗓子,用才学的吐蕃话喊了一句“月八摸佛”,抢了一些金银珠宝后,又逼退护卫,将尸体上的袖箭取了回来,然后在漫天黄沙中扬长而去。 实则躲得远远的,亲眼看到这支队伍往返回吐蕃王庭的方向动身才放心。 她悄悄地跟着这支队伍走了半天,确认他们是回王庭无误,才又快马赶回王庭。 她稍作休息后,取回了自己的长刀,又攀上土屋群时,却傻眼了。 朱合洛一家都没有在土屋群里住了。 第358章 吐蕃3 就在小七妹离开后不久,朱合洛一家被阿里骨“请”进了瓦屋群。 看来恭桶计划又失败了。 于是小七妹收回了两根没派上用场的毒针,找准时机上了山。 又在山上找了个隐蔽的山洞,观察着,潜伏着…… 她要找机会溜进建在山上的皇宫——红宫山瓦楼群。 在吐蕃混了快两个月,她能听懂大部分的吐蕃话,但她不知道红宫山瓦楼群的防卫如何,也不知道危险有多大。 潜伏的时候,她很想念小咕咕。 “小咕咕,你会带孩子么?”她嘀咕着,“大武捡到你的时候,你就跟小小咕咕一般大吧?” “你可别把小小咕咕带得跟你一样莽。” “糟糕,忘记看小小咕咕是公的还是母的了。” 在她趴在山洞里潜伏的第二日,求亲使臣的队伍带着使臣的尸体回来了。 老远小七妹就听到了他们的哭喊。 “有个罗刹土匪杀了人,还抢了金银珠宝就跑……” “这个罗刹土匪使得好一手弯刀,想来是于阖的弯刀土匪……” 她这个弯刀土匪在山洞里笑弯了腰。 “小咕咕,可惜你不在。” 哎,又是想小咕咕的一天。 以前她搞追杀时,都是小咕咕陪着的。 好在她终于摸清了红宫山瓦楼群的防卫布置。 瓦楼群有个阳面,还有个阴面。 阴面是个悬崖。 但这个悬崖跟别的悬崖不一样,它有底的,而且还被挖了壕沟。 这些壕沟既用来排水,也用来排屎。 但不是用恭桶倒进去,而是在瓦楼群的某些房间里现拉夹断,让它“噗通”掉进去。 这条路呢,是条“屎”路,不定时地会有屎从天而降,所以基本上没有防卫。 小七妹决定从这条路进去。 在尸臭面前,一切臭味都是小兵小卒。 她套上了紧身水靠,将包袱藏好后,很顺利的溜了进去。 然后她脱掉了紧身水靠,开始攀爬。 攀到某个窗口时,她听到了西夏话夹杂着吐蕃话。 听起来,这是夏妃的寝宫。 于是她躲着多听了一耳朵。 “中原的男子就是不一样,看起来就又香又干净,不像那些汉子,一个个臭烘烘的,”年轻的声音说,“我要嫁就嫁朱季川。” 年长的声音:“此话休要再提,你父王是不会同意的。” 年轻的声音:“父王不是说老太君对他有恩么……” 年长的打断了年轻的话:“有恩那也是陈年旧事,不过是当年你父王被收养时圣墟子出了力,那也不能用你的终生大事来抵,保她一家平安再给些金银便足够了。” “我不嘛,母妃,我就要嫁朱季川……” “想都不要想,他配不上你,听大王说,他只怕不像他的祖母和父亲,不会为大王所用,只能当做人质……” “母妃,那他当我的驸马不是正好……” “好了,这句话千万不要到你父王面前去说。这朱家两母子如今是烫手山芋,丢又丢不得,送又送不得。你父王榨干了他们的用途,顶多给她们个富贵。” 年轻的好半天都没说话,之后换了个话题。 “母妃,那外祖家准备和大宋怎么谈?” “我猜,我们大夏国大概是送你表姐去和亲,嫁给赵煦那小子当妃子。”年长的声音说,“母妃就盼着你父王能同意将你嫁回西夏。” 年轻的又生气了:“我可不去,我就要嫁给朱季川。” 西夏战败,要送公主去大宋和亲,那说明短时间内,西夏和大宋不会有大的战争。 小七妹想,跟着这个年轻的声音走,必然是能找到朱家所在的。 果然,没多久后,年轻的公主生气的哼着跑走了。 她穿着火红色的衣裙,在月光下十分醒目,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得飞快,身后还跟着几个奴婢。 小七妹跟了上去。 年轻的公主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飞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在门前,年轻的公主拉着奴婢问:“我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看?” 整理了衣着和妆容后,她才亲自敲响了门。 是于知意来开的门。 就是这里了,找对地方了。 “赛玛公主,”于知意笑吟吟的,“您来找川儿。” “不不不,”赛玛公主急忙摇手,“朱季川又要说什么男女大防了,我是来提醒他,明日约好了去扎陵湖,他可别忘了。” 于知意:“好,妾会提醒他,不会让他忘记的。” 赛玛公主就乐滋滋地走了 小七妹爬上了屋顶。 琉璃瓦,有点滑,因此她的行动很慢。 好在听到了关键的话。 “川儿,明日外出,趁机走吧,”于知意柔声说,“别顾念娘亲,回大宋吧。” 没有听到朱季川的声音。 “只有你回了大宋,时安才有依靠,”于知意继续说,“娘亲在哪里都一样,以后有机会啊,娘亲再去找你们。” 朱季川:“如果我一走了之,祖……她不会容许母亲您活下去的。” “如今他忙着给大王办事,一时半会回不来,母亲,要走一起走。” 于知意:“娘亲悄悄的凑了这些草药,但还缺了一味,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顾着你自己,若是带着娘亲,反而走不出去。” “再说了,公主邀你出游,又怎么能带着娘亲,他们一瞧就知道有问题。那连你都走不出去了。” “那就再等一等,”朱季川说,“官家仁善,不会对时安怎么样的。若我一个人走了,时安问起您时,我该怎么回答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 朱季川说:“大王求和亲公主的心不会死,点名让林楚辞做陪嫁,为的是离间先生、官家和太皇太后,” “所以这一队使臣出了事,大王很快就会派出另一队使臣出去,”于知意说,“因此你趁明日出发,抢在使臣之前赶回大宋,让林姑娘在使臣未到之前假装病死,这才好脱身。” 小七妹眼睛眨了眨,嗯,这其实是个好主意。 就是不知道姐姐千辛万苦才能用本名来重开林府,能不能接受假死脱身? 得赶紧杀了朱家母子,再去找李昱白商量一下对策。 他那聪明的脑瓜子不用起来就太可惜了。 …… 第359章 吐蕃4 小七妹没有惊动朱季川。 她要杀的人是朱季川的亲爹和亲祖母,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 等杀了这两人,再帮他和于知意逃回大宋。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局面了。 但她去找了于知意。 于知意看到她,又惊又喜。 “时安没事吧?请你帮我带川儿走。”她压低声音请求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跟川儿无关。他爱你甚重……” “你现在不想让我杀柴老太和朱合洛了么?”小七妹打断了她,“他们在哪里?” 于知意:“老爷被大王派出去办事了,就在求亲使臣出城的后一天。老虔婆昨日被大王的母亲叫去了,想必是宿在大王母亲的院里。” 小七妹问清楚了大王母亲院子的方向,同于知意说:“你明日想办法穿了奴隶的衣服,混进赛玛公主出游的队伍里去。” “你会帮我?”于知意半信半疑道。 “不是帮你,是帮木砚。”小七妹道,“我答应了木砚,要将朱季川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她给了于知意一粒三平调的迷药:“放进水里,公主那边就不会有追兵。” 又给了一颗迷药的解药:“我不知道这个能不能解三花软筋散,你自己看着办。” 她正要走,于知意拉住了她的袖子:“你不去见川儿?” 小七妹有点为难:“我现在要先去杀他亲奶奶,之后还要再去杀他亲爹,你这个亲妈觉得见面合适吗?” …… 小七妹很快就按照于知意说的找到了大王母亲的院子。 柴老太在这里可并不是受到了什么隆重的欢迎和礼遇,她是被当做“劳工”抓来的。 大王的母亲听说她在京都过的是二品诰命夫人的尊贵生活,让她把一切关于吃穿住行的便用好物都列出来,还要画出来。 比如什么恭桶样式、澡豆配方、头油调制…… 尤其是她曾睡过的千工拔步床和贵妃卧榻…… 小七妹觉得,这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老婆子在年幼时指定是有些什么龌龊或者过节的。 不让柴老太的嬷嬷动手, 也不让于知意动手,却偏偏让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老婆子动手。 嘿嘿嘿,这明明是变相的折磨和打压么。 尤其是看到柴老太在油灯下画得腰酸背痛,还要被嫌弃动作太慢时,小七妹就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于是,她在隐蔽处看了半宿戏,一直等到柴老太被允许回房睡觉。 她的房间倒还挺奢华的。 厚厚的波斯地毯,这表示即使被打断腿,也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 双层的勾花织锦蚊帐,这表示即使被打吐血,隔着蚊帐也还是不见血的。 嗯,动手的好地方。 小七妹又耐心地等了一会。 柴老太瘫在椅子里,正让嬷嬷给她捏肩揉手。 “主子受苦了。”嬷嬷十分怜惜的语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柴老太,“总比年轻时在大长公主府时好些。” 嬷嬷点头:“是啊,主子那时孤身一人,不得不委身于驸马,好在有了老爷。” “我儿不知到没到地方?”柴老太,“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哎,早知今日,就该把老二老三都带出来。” “二少爷三少爷那时候都快被夫人毒死了,这怪不得主子,”嬷嬷安慰她说,“主子再忍一忍,等老爷此行立了功就好了。” 柴老太嗯了一声。 嬷嬷:“若是大少爷早日和赛玛公主诞下麟儿,主子便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咱在这里就稳了。” 柴老太:“若不是因为这个,于氏当真以为那些小动作是自己聪明么。” “是啊,大少爷重情,于氏在,就是栓住他的一根缰绳。”嬷嬷说,“老躺着也没法让公主倾心呀。” “哎,可惜,”柴老太,“若不是因为我儿,老身……哎,川儿平日里最是孝顺,每日下学堂,回府第一件事就是给老身请安,十八年啊……” “等过些时日,大少爷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到时候他以吐蕃驸马的身份,先拿下……” 嬷嬷的话被打断了。 “谨言慎行,”柴老太,“不可说也。” 嬷嬷连忙告罪:“老奴糊涂了,这里都没个说话的人,老奴这是憋得很了。” 柴老太拍了拍她的手:“我儿此行若成,以后便可在这扬眉吐气了。” 小七妹皱了皱眉,朱和洛奉阿里骨的命令去了哪里,又去做什么? 但柴老太不再说起,之后不久便歇了。 嬷嬷就歇在她床边的地毯上。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悠长、平静、有规律。 屋外,是红宫山里风的呼啸声。 小七妹轻巧地钻进了屋子,首先点了嬷嬷的穴,然后摸上了床。 她在柴老太惊醒的一瞬间用力捂住了柴老太的口鼻,一点都没收敛力气的用膝盖压断了柴老太的一条小腿骨。 在柴老太又惊恐又痛得浑身发颤时,她骑在柴老太身上压住了她。 “龙坞古道哭泣岭村民,我爹娘,我阿奶、二哥,还有我的叔伯婶娘们,这是我们被屠村的罪魁祸首,现在我用她的命,来祭奠你们……” 随着她低微而沉重的声音,柴老太的眼睛惊惧地睁大了,她在喉咙里发出了声音,好似有话要说。 “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也不想听你假惺惺的道歉求饶,”小七妹说,“我只想你和你儿子都死。” 柴老太在拼命地想摇头,却被她压得死死的。 她欣赏着柴老太的害怕,绽开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至于你儿子的下落,你的随身嬷嬷会告诉我,就别想着用这个来挟制我了。” “倒数十个数,你就要死了。” 柴老太抖得更厉害了,连床板都抖了起来,空气中有股尿骚味弥漫开了。 “看着我的脸,记住我的话,龙坞古道哭泣岭村民向你索命来了。” 小七妹有意将她的恐惧拉得长长的。 “十……九……八……” “四……三……二……一……” 她的双手互往反方向一扭,只听到柴老太的脖颈处“科”的一声响,所有的抖动都停止了。 确认柴老太死透了之后,小七妹将嬷嬷拎了起来,拖到了床头,捂住口鼻后,解开了她的穴。 在她看清楚自己后,又将她的脸压向柴老太的尸体。 那双闭不上的眼睛里,恐惧还如此真实。 嬷嬷开始打起摆子来了。 “乖,别怕,告诉我朱合洛去了哪里,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 第360章 吐蕃5 清晨到了。 于知意准备了一个大水囊,将小七妹给她的迷药化在大水囊里。 又将那颗迷药的解药放在另一个小水囊里。 她准备了一个背囊,里面有乔装需要用到的衣服,还有些碎金银。 但她还没换上奴婢的服饰,因为赛玛公主还没来,她还得用自己这身衣服接待公主。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没有人喊抓刺客。 也没有人来说老夫人死了。 直到公主前来,推着朱季川的轮椅出门,她快手快脚地换了衣服,混在公主的仪队里。 她院里的人,老夫人的眼线和大王的眼线都迷晕了。 接下来,只要将公主的仪队迷晕一部分,川儿就没有对手了,也不怕追兵了。 回大宋,那里还有她的女儿时安。 直到她跟着仪队出了瓦屋楼群,大王母亲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于知意回头看了看,转头跟了出去。 …… 大王母亲院里,奴婢来催柴老太起身了。 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 被褥叠好了,蚊帐挂起来了,除了有点尿臭味,看起来就像是已经起床了。 奴婢赶紧禀告了大王母亲。 “再等等,这老婆子大概跑去跟大王诉苦去了,”大王母亲冷笑着,“她小的时候就爱这么干,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莫非还以为大王能听她的话。” “且等着吧,有她打脸的时候。” 奴婢没有发现,柴老太的石板床底下压着两具尸体。 嗐,谁有这么大力能孤身徒手拉开这石板呢。 …… 小七妹又攥了一把盐,她躲得远远的,一路跟在公主的仪队后面。 直到看到一个少年郎骑着骏马,拉着另一匹骏马,骏马上还坐着个吐蕃奴隶,两人两马消失在湖边后,她才换了另外一条道出发。 离开王庭所在的绿洲后,有黄沙漫天。 她守在往古渭镇而去的路上,等着第二队去大宋求亲的使臣。 她这个“使得一手弯刀的于阖土匪”,还得再杀一拨立立威风才行。 这一拨比上一拨人要多,使臣有四个,护卫有三十几个,还都备了弓箭。 哎呀呀,点子扎手,有点棘手。 好在她会挺多暗杀的法子。 比如巴豆粉,不伤人命不减功德,还能清肠胃除口臭,真的是个好东西。 于是她躲在暗处,在自己的马身上抹了盐巴。 趁对方休息时,她将马放了出去。 骏马故意在马队和骆驼队伍中穿梭,引得马和骆驼纷纷伸出舌头来舔。 护卫:“又有一个死在沙漠里的倒霉鬼。” 等在马身上的行囊里看到了金子,一群人都哈哈大笑。 之后她一声呼哨,骏马哒哒哒哒的跑回来,引得对方的骆驼和马匹都跑了过来。 她趁机往水囊里下了巴豆粉。 等对方的人气急败坏的追过来,她又躲了起来。 等时间差不多之后,带着罗刹面具的她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粗着嗓子又留下了一句“月八摸佛”,潇洒地走了。 沙漠里有个念着佛号带着罗刹面具的于阖强盗,不抢商队,不抢百姓,专抢王庭的人,慢慢的流传成了一个传说。 黄沙飞舞,沙窝、沙山遍地都是,也有世外桃源般的绿洲,如星辰般点缀在黄沙之中。 小七妹骑着马往吐蕃和大宋的边关而去。 柴老太的随身嬷嬷说,朱合洛奉阿里骨之命,去西夏、大宋、吐蕃三国的交界城市金城郡,以卖马之名,行细作之实。 朱季川和于知意会去通知李昱白,吐蕃的使臣又被她杀了,即使吐蕃再出使臣,也又要多花好些天。 “乖宝贝,要睡了,狼吃了,老鹰叼了,剩下个骨架黄沙埋了……” 她还有一个人要杀,非杀不可。 …… 孤身走了两天之后,她在茶马道上看到了熟人。 嘉荣色锅庄的当家措英卓玛。 她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二三十个好汉,一脸怒气勃发地在赶路。 措英卓玛也认出了她,大怒之下,指着她对自己的人用吐蕃语大喝一句。 小七妹听懂了,她说的是——杀了。 小七妹比她的属下动得都快,措英卓玛的命令才出口,她已经腾空而起,一拳打向措英卓玛身下的骏马。 骏马吃痛,前蹄腾空,措英卓玛使足了劲都没制服它,反而被它甩了下来。 小七妹趁机一脚将措英卓玛踩在脚下:“嘿,漂亮姐姐,乱杀人可是不对的,祖师爷会把功德扣光的。” 措英卓玛没想到她的功夫竟然这么好,虽落败了,竟还在破口大骂。 什么背信弃义、什么奸诈小人、什么厚颜无耻、什么奸妄宦官…… 小七妹意识到了不对:“喂,谁是奸妄宦官?” 措英卓玛:“你和你家主子交易当日换的那个宦官。” 宦官? 难道是说话本就阴柔、如今更娇娇的朱合洛? 小七妹:“他怎么了你?” 措英卓玛怒喝道:“他破坏了我嘉荣色锅庄的信誉,骗走了卖家一千骏马。” 小七妹诧异道:“那你杀他,杀我作甚?” “他奉的是大宋李昱白的命令,那不是你的主子么?” “呃,我没有主子,谁都不配使唤我,”小七妹接着说,“你要去金城郡杀朱合洛?” 措英卓玛果决地说:“不,我要去杀李昱白。” 李昱白在金城郡?那朱合洛要干什么? 金城郡,如今是大宋和西夏和谈之时,难道……他想破坏和谈? 第361章 决战 小七妹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跳得她惶恐不安。 朱合洛和吐蕃首领阿里骨在密谋什么? 他骗走的1000匹马,全都是大理名驹和伊犁名驹。 所以马场主和嘉荣色锅庄才会气急败坏。 她顾不得和措英卓玛解释,翻身上马,拼了命往金城郡赶。 金城郡有两县,五泉和广武,一左一右,共同御守边关。 赶了一天路,她还没进五泉县城,就看到了拖家带口仓惶而逃的百姓。 她拦住了其中一个大汉:“大哥,发生什么了?” “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大汉说,“这回挡不住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小七妹问。 “西夏梁国相打过来了,”大汉说,“快跟着大家伙一起跑吧。” 小七妹往相反的方向跑,被大汉一把拖住了:“大妹子,城里危险,不能去。” 小七妹:“大哥,你保重。” 她逆着人群,朝五泉县城而去。 不多久,噩耗传来。 西夏诈降! 五泉城里有叛徒! 西夏以2000匹无主战马为诱饵,与叛徒里应外合,骗开五泉城门。 五泉城破了! 韦大正韦统领率驻军兵将三千人拼死杀敌,血洒战场,死战不退,以身殉国。 另有一千人奉命护送城中百姓后撤逃命,生死不详。 小七妹潜行到了城墙附近。 远远看过去,城墙下血流成河,尸山成堆,硝烟犹在,炮痕仍存,被砸破的投石机、被推倒的攻城云梯、被撞开的城墙大门…… 无一不在诉说着惨烈。 小七妹看得眼眶发酸,咬得牙根发紧。 她解下水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就着水,慢慢地吃掉了两个馒头。 吃饱后,她退回山林,牵着自己的马,小心翼翼地往武广县摸去。 大宋的谈判使团,包括李昱白,此刻仍被围困在武广县。 很快,她就发现前方有行军的动静。 将自己的马藏进了一个密林里,临走前,她摸着马的耳朵:“大赳赳,好好吃草,等我回来找你。” “要是我一直没回来,大赳赳你就去找匹漂亮的野马,再找个大草原住下。” 行军就必有斥候,连人带马目标大,容易被发现。 她一个人就很好。 她大胆地跟了上去。 这是西夏的兵。 共200人,押送着69个俘虏。 俘虏穿着宋军制服,不知是五泉城守城的兵,还是护送百姓后退的其中69个兵。 押送的目的地是武广县,是用来阵前叫开城门用的,若是叫不开,这69人就会被阵前斩首。 小七妹没有试图现在救他们。 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于是她换了一条难走的路,继续潜往被围困的武广县。 …… 鸟不飞,虫不鸣。 前头有伏兵。 小七妹心头一凛,她趴在地上,一步一步慢慢地挪过去,然后爬上了树。 前方谷地的草丛里有57人,无马,看服饰是宋军。 小七妹听了一会。 有人压抑着嗓子里的声音在哭,不是一个人,有许多个在哭的。 等更多的人哭的时候,有个看起来是小头领的人低声喝骂:“找死么,闭嘴,别哭,孬种……” “俺不是孬种,”有个哭的小兵提高了声音。 立刻有人掩住了他的嘴:“大刚,团练是要救你,收声。” 哭的小兵大刚慢慢收住了声音。 之后掩嘴的人说:“将军全家都殉城了,是真的么?” “假不了,我亲眼看到的,”另一个人说,“大小姐二小姐跟夫人一起上吊了,小公子自刎了,尸身都在那挂着。” “二小姐那么怕疼的小姑娘……”大刚又忍不住哭了。 在哭声又大起来时,那个团练又喝骂了一句:“闭紧嘴巴。” “县丞一家也都死了,县丞死在城墙上,他的夫人儿女都跟着走了。” 大刚捂住了嘴巴哭。 之后有人问:“那咱们呢?” 其他人问团练:“伍头,你说呢?” “你们爱去哪就去哪,”伍团练说,“老子反正孤身一人,老子要去武广县杀敌。” “伍头,我跟你去。” “我也去。” “会死的,”大刚哽咽着说,“真的会死的,我不想死。” 伍团练:“那你就躲山里去,跟那些百姓一起,等打完再下山。” 大刚哼唧着摇头。 这些是落单的护送百姓后撤的兵。 小七妹从行囊里摸出了太皇太后亲笔写的懿旨。 她吹了声口哨,将懿旨远远的抛了过去。 “自己人。” 然后她滑下树,将刀背到身后,高举着手朝他们走过去。 迅速被人用刀围住了。 伍团练将信将疑地打开懿旨看了。 “你是巡检大使?”他警惕地问。 “没错,太皇太后朱笔亲封,官家是我拜把子兄弟,提刑司陈南山是我部下,大理寺卿是我属官,”小七妹问,“我要组个敢死队,最终可能无人生还,你们敢不敢来?” 第362章 决战1 敢死队第一项任务,扩招。 将沿途分散躲藏的宋兵集合到一起,半天的时间,他们的队伍扩大到了162人。 第二项任务,救之前遇到的69名俘虏。 他们是趁天黑动的手。 先是小七妹孤身一人,用的落叶十三飘,将负责值夜的西夏兵一一解决掉。 然后是大家匍匐前进,悄无声息地靠近,从外往里一个一个地杀。 之后便是近身血战。 小七妹出手活捉了对方的小首领,逼问出了番号和口令。 已方162人,死9人,全歼西夏200人。 救69人,队伍扩大到222人,捡西夏装备如刀200,瘊子甲衣83件,普通西夏甲衣117件,神臂弓10把,霹雳弹一枚,还有每个人共3天的口粮…… “二狗,你的武力弱,你穿瘊子甲。” “不,伍头,你身手好你穿,到时候你活久一点,跟着陈大使多杀几个西夏兵,替韦大人和兄弟们报仇。” “铁蛋,你用这把弓,我的口粮你也装好,我伤了腿,到时候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两个便赚一个,你得替我多杀几个。” “陈大使,小的是伙头军,韦大人说我们临战经验不足,让我们送百姓走,我们把百姓送进了大山里,想着回城帮忙……” “陈大使,若小的们都死了,请你务必去杀了周恒,他就是勾结西夏的内奸。” “好,”小七妹点头,“你们的遗书都给我,我争取活到替你们完成遗愿,但若是没活到那时候,你们也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师父三平,你们可以在地下骂他。” “嗯,还有个叫长贵和大顺的,算是半师,若是骂腻了三平,也能骂一骂他们。” “别叫我大使,叫我小名狗妹儿,三平随便给我取了个小七的大名。” 大伙将她围在中间,压低声音偷摸着笑了。 她也笑着说:“你们要是先我一步下去,见到村长,替我问一问他给我取了个什么大名,叫他托梦给我,狗妹儿这个名真的太难听了……” 六岁以后,就没人叫她狗妹儿了,三平偶尔会叫两声狗蛋。 很想他们了。 “明日便到武广县城,你们各自记好自己的任务。” “伍头,你们这六十人体型外貌和西夏人最像,就穿着他们的甲衣。” “大刚,你们还穿自己的甲衣,还扮俘虏。” “这是毒药,放到水里去。” “这是迷香,点到队伍里。” “火折子带好,能烧粮草就烧。” “这是霹雳弹……” 有伤兵举手:“狗妹儿,这颗铁疙瘩给我,我反正活不长了。” 还有伤兵举手:“那就给我俩,我跟他一起上路,有伴了。” “好,听你们的,剩下的人跟着我。” “大家听着,都把左手袖口卷出来卷到这,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只要有机会,就争取活着。” “死了,我狗妹儿替你们收尸,为你家人讨封赏,保他们荣华富贵。” “活着,我带你们去京都……” “狗妹儿,得先给我讨个婆娘。”大刚扭捏地说。 还有人立马跟上:“狗妹儿,我……我也想要个婆娘。” …… 赵煦大怒,不但是因为西夏诈降,还因为整个朝堂的文臣都在主张和谈。 此时和谈,和之前的战胜谈判,完全是两码事。 “瓜州、沙洲一带,虽然地广,却贫瘠得很,不如让给西夏?”有文臣建议道。 “这是要割地求和,”赵煦压着怒气道,“众位莫非要将河湟谷地完完全全的拱手让人,连国门都不要了?” “官家稍安,西夏所求不过是财物,以少许财物,换几年安宁。”户部某位呈上了瓜州、沙州的卷宗,“这两州实在是连接五年都无所出,无甚大价值。” “这两州确实无用,每年尚需内库大笔补贴,实在是如同鸡肋……” “但这是我大宋西北的国门之一,”赵煦力争道,“为今之计,边关四路宜按兵不动,驻守原地。渭州林义山率军前往救援,可调河北西路、河北东路、利州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各两万,急行军前去救援……” “官家不可,如此一来京都防卫空虚……” “对,京都防卫倾巢而出,若是西夏长驱直入,那便又是……” 还有人更大胆:“不知太皇太后是如何打算的?” 赵煦言不能胜百官,武又不成,胸中又气又怒,心怀激荡之下,一口鲜血喷出。 内侍急忙上前:“太医院……” 朝堂上文武皆跪下,口呼官家保重…… 赵煦用袖子狠狠地擦干净嘴角的血,他看着堂上众人,文臣怯战者多,主战者寥寥无几。 武将主战者,又稍嫌莽撞。 没有看到陈南山,也没有看到大理寺卿。 嗯,对,提刑司和大理寺卿都为宪司,如今统战之时,他们都在兵部,为战备和粮草等后勤做统筹,为前方军情做分析。 还没见到太傅。 太傅带着使臣队去金城郡了。 他们原本是去接受西夏投降的。 如今只怕和先生一起被围困在武广县,不知此刻有没有被俘? 太傅和先生必定是不愿被俘的,武广县若破,太傅和先生必定以身殉国。 战? 还是求和? “太皇太后到。”内侍唱道。 满朝文武全都安静下来,恭迎太皇太后。 高滔滔腰背挺直的进了大殿。 也不坐,就站在赵煦身前。 “诸位老臣皆知,哀家一向怯战。” “然而,我五泉县从将领到守兵血战到底,至死未退,三千多兵将殉国而亡,如此忠义,正是我朝上下兵将同仇敌忾之时,怎能在此时割地求和,令我兵将士气大衰?” “哀家认为,官家所言极好。” “调京都周边十路兵马各三万。” “调荆湖北路、淮南西路、淮南东路各两万。” “调江南东西两路军……” “战!” 第363章 决战2 退朝后,太医院围了上来,给赵煦把脉诊疗。 高滔滔虚弱地往后软倒,女官来不及扶稳,竟一起跌坐在地。 赵煦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皇祖母,您怎么了?” 高滔滔长吁一口气:“皇祖母胆小怯战是真的。” “小六,此次大仗,若是大胜一场,只要西夏诚心肯谈,便止战而谈。” 赵煦还没说话,高滔滔握住了他的手,软语劝说道:“皇祖母知道你的心思,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忍一忍,”高滔滔说,“军备不足,军粮不够,不能打持久战。” 赵煦没有说话。 “小六,从小皇祖母管你管得太严太多,就让皇祖母再管你最后一次。” 高滔滔将他的小指收紧:“这是国库。” 又将无名指收紧:“这是军粮。” 之后将一根一根手指都收紧,合成一个拳头:“这是兵费、武将和边关布局。” “再休养生息五年,只要你在这五年里让这个拳头变得结实有力,届时你若还想要御驾亲征,皇祖母绝对不再拦着你。” …… …… 武广县城。 李昱白刚将太傅送回屋里休息,林武就急匆匆地来了。 他是直接从城墙上来的,将一封有箭孔的信递给李昱白。 “大人,围城的西夏骑兵刚刚射上城门的。” 李昱白打开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反而问道:“三平呢?” 林武:“去打酒喝去了,说是没日没夜的忙了这三日,今日无论如何得喝一口,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没抱怨?”李昱白问。 林武翻了个白眼:“怎么没抱怨,说都怪陈小七,害他狼狈得像只大马猴。” 李昱白笑了笑。 林武叹气道:“应该听大人您的安排,将他们先送回京都的。如今……” 大家都被困在武广县了。 他又嘟囔着:“还好小七没在,也不知道她得手没?” “没有,至少朱合洛还活着,”李昱白说,“写信的人正是他。” “梁乙逋没杀他?”林武诧异极了,“反而跟他合作了?” “梁乙逋是跟吐蕃合作了,朱合洛不过是代表吐蕃的人,”李昱白说,“他让我们交出小七和你、还有长贵和大顺的人头,作为交换,他保使臣团无事。” “那梁乙逋怎么会信他?”林武不能理解。 “仁多零丁和梁乙逋本就是政敌,”李昱白想了想,“或许,朱合洛将自己的残缺展示了出来,这才能让梁乙逋相信他是被陷害的。” “那说明小七是安全的,”林武蛮有信心地说,“朱合洛这个阉人真是……” 他磨着牙没说完。 李昱白替他说完:“真是当之无愧的枭雄,既有文韬武略,又够心狠手辣,还兼厚颜无耻。” 没有这三项,都不配称枭雄。 “大人,”林武想问守不守得住,最终没有问。 城若破,便和大人一起死罢了。 他问了其他的:“是不是安排一队人,秘密将林姑娘和三平他们送走?” 李昱白摇了摇头,阿辞绝不会在此刻走的。 至于三平,就算城破了,他也能躲在阴沟里活。 李昱白此时起身,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个大礼:“我代全城兵将和百姓,承你……” “不,”林武赶紧避开了:“大人,带敢死队突袭是我自愿做的。小七说过,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便是人间乐事。” 李昱白不顾他的劝阻,完成了这个大礼。 “若有机会,只要能活,望你坚持下来。”李昱白说,“我……陈南山还想在京都请你喝几杯。” 林武也一揖到地:“大人保重。” 正好林楚辞来送茶点,林武赶紧退下了。 李昱白起身将托盘接在手里。 林楚辞问道:“会有援军来吗?” “会,”李昱白点头柔声问,“怕不怕?” 林楚辞摇摇头:“小七应该在赶过来的路上。若是……我是说如果有万一,你一定要跟着她走,她会……” 李昱白伸手,试探着去握她的手,林楚辞主动迎过来,将手放在他手心里。 李昱白突然红了眼眶。 他温柔地摩挲着林楚辞的手,将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的泪。 林楚辞:“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她没有将手从李昱白手中抽出来,而是用另一只手单手褪下自己的外衫,袒露出自己肩头的十几个旧伤痕,有些能清楚的看到是圈牙印。 “你要活着才行,”她说,“你只要活着,就算我身在无间,也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李昱白抚摸着她的伤痕,那滴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伸手将林楚辞揉进了自己怀里:“不管发生过什么,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你。” 林楚辞搂住了他的腰,低声要求道:“若是城破了,你不许殉城。” 晨光从窗纸上透了进来。 同时透进来的,还有三声鼓响,接着又是三声…… 敌人第六次攻城了! 战鼓响,战事到,诸军守城门,非死不得下。 …… 第364章 决战3 元佑六年,菊月,十四日,卯时二刻。 西夏攻城,大战一场。 敌方第一轮试图登城,有沸水从天而降。 滚烫如火燎,满头起水泡。 敌人有惨叫声,伴随着叫骂声。 第二轮试图登城,被头顶浇下来的金汤淋退。 恶臭扑鼻,令人作呕。 敌人叫骂个不停,还有诅咒声和呕吐声。 夏军出动了神臂弓和连弩。 千箭齐发,打得城墙处无法冒头。 接着敌方强攻城。 恶战一场。 在拼死守卫下,敌方未登上城墙,也未退兵,而是退回营地休整。 武广县守军伤三百余,滚石擂木消耗过半,三棱羽箭仅剩三分之一。 潜伏着的小七妹没有下命令动。 …… 巳时一刻,可见西夏军埋灶做饭,武广城里趁机赶紧换防。 可是城墙头才有动作,西夏军突然再次进攻。 伪攻。 攻墙先锋队攻近城墙,却在宋军齐齐放箭时后撤,又在弓箭不可及处齐齐放尿,大声嘲笑喝骂。 小七妹没有下命令。 …… 末时二刻,正是午后困顿之时,西夏兵再次伪攻。 却用骑兵拖着战俘和百姓,在城墙附近纵马狂奔,将宋人踩死在城墙下。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城墙上再次放箭。 小七妹依然没有下命令。 城墙上李昱白面色沉稳地跟在守城将军郭将军的身后。 郭将军的脸色很沉重。 “李大人,我们已经守了三日,援军真的会来么?” 李昱白:“太傅在这里,使团在这里,这里便是我大宋的脸面,郭将军放心,援军一定会来。” 郭将军说:“西夏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骚扰,这都是假动作,下一次就是真打了。” 李昱白:“将军说得对,敌人这是在耗我们的军备和军心。” “李大人,守城交给我,您和太傅自己保重,”郭将军,“这一次真打后,半夜一定还有突袭。您的护卫林武小将……” “将军放心,他会死战到底,”李昱白:“多守一日,援军必定在路上。” “官家、太皇太后、林义山将军……他们不会放弃我们的。” …… 申末时分,西夏兵在三次骚扰伪攻之后,终于大举来犯。 投石机轮番而上; 连弩箭万箭齐发; 并拉出了用骆驼驮着的旋风炮…… 火力将城墙上的大宋守军压得抬不起头来。 十几台登墙云梯趁着掩护靠在了城墙上。 趁间隙,便有一队队的先登兵卒攀上了登墙云梯。 只听城墙上齐声大喊,一柄柄加长铁勺端着烧得滚烫的水往城墙下泼。 好多西夏兵从云梯上摔了下来,又立刻有人补上。 小七妹下命令了。 穿着西夏甲衣的那一批人从不同的方向,混进了西夏的队伍里。 另一批人还没有动。 城墙上,从开水换成了滚油,一勺油下去,紧接着就有一支火箭,瞬间点燃了好些云梯和人。 西夏这边擂响了冲锋的战鼓,有配备着神臂弓的铁骑上前,觑空往城墙上发箭。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激烈。 就在西夏军蜂拥至城墙下时,墙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请大家喝酒,多喝点吧您嘞。” 一个个酒桶从天而降,咕噜噜的滚动着,从城墙下往西夏队伍中而去。 一股子的酒香,掩盖了其他气味。 酒桶所过之处,酒咕噜噜地涌了出来。 马踏人踩,酒气弥漫,让人如喝了一壶酒般头发晕。 酒更助长了火势,空气中都有烧热的酒香。 城墙下的人马都开始行动缓慢,有些便被守城兵将的箭给射中,一时之间,西夏从占了上风,变成落了下乘。 西夏战鼓再响,左边挂起蓝色旗,右营后退,左营出动,改变队形继续进攻。 直到轮换上的人马一样开始出现摇晃不稳,才有人惊觉大喊:“有迷香,有迷香……” 西夏中军大帐响起了代表鸣金收兵的锣声。 左营右营都往后退走。 混战中,城墙上突然用长绳降下五百敢死队。 人一落地,绳子便被砍断,即出无回。 林武带队,五百敢死队没有做回城的打算。 他们冲向西夏军,有冲杀的,有抱着霹雳炮投身骑兵中的…… 不时响起了霹雳炮爆炸的声音。 小七妹还是没动,伍团练急了:“大使,你莫不是怕了?” 小七妹按捺住了:“再等一等。” 直到她发现西夏大军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不听调令,开始骚动,有一群一群的人在没被攻击的情况下软倒。 “出发,杀……” 她们先是匍匐前进,然后集中力量,拼尽全力砍向骑兵身下的马腿。 既然准备好了死,就要拉敌人杀伤力最大的骑兵陪葬。 小七妹还有逃生的可能,其他人几乎是一命换一命。 都是血战。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 敌人的高头骏马也一匹一匹轰然倒地,骚乱的同时,将队形全部打乱。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几乎震得大家都站不稳。 她欣喜地看过去,远处的大后方,有一团浓烟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火球。 西夏的火器库又炸了。 老伍大笑起来:“咱们的人得手了。” 他又很快变了脸色:“他们死了。” 小七妹:“还有别的敢死队,一枚霹雳炮没有这么大的作用。” 只有以自己的身体带着霹雳炮近前,才有一搏的机会。 而城内的敢死队从正面而来,没有这么快能到大后方。 不,不仅仅是咱们的人,不仅仅是城里的人,还有别的人。 或者说别的敢死队。 西夏大纛旗下,指挥兵马调整队形的五色旗完全不起作用了,队伍中不时有零星的爆炸声继续响起…… 那是一个个抱着霹雳炮拿自己当武器、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宋兵。 她挥起一刀,将伍团练身边的人砍倒。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喊。 开始她没听清,后来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陈小七……” “陈小七……” “陈小七,随我去掘黄河口……” “淹了他西夏的都城……” “陈小七,随我去掘黄河口,淹了他西夏都城……” “陈小七,随我去掘黄河口,淹了他西夏都城……” 第365章 决战4 “陈小七,随我去掘黄河口,淹了西夏都城……” 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就混杂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虽然低微,却绝不孤独。 有朱季川,有木砚,有林武…… 小七妹连挥几刀,将身边的敌人斩于刀下,冲在伍团练几个人的前头,低声道:“跟紧我,冲过去……” 又一刀,将上前的敌人脖子砍歪…… 热血溅了她一脸一身。 她甩了甩头,甩掉脸上的血滴:“跟我喊,大声点……” “是。”几个人同声道。 小七妹气沉丹田,喊出了惊天一声:“朱合洛将军,任务完成了,快走啊……” 几个人大喊:“朱合洛将军,任务完成了,走啊……” “陈小七誓死扞卫朱合洛将军……” “陈小七誓死扞卫朱合洛将军……” “出发,跟着朱将军,去淹了西夏皇族……” “出发,跟着朱将军,去淹了西夏皇族……” …… 朱合洛活不长了! 城墙上,李昱白的脸色在沉稳中透着激动:“朱合洛快死了,梁乙逋绝对不敢再留他了。” 郭将军:“这个陈小七,是大人您的人?” “不,她是她自己的人,”李昱白笑了,“但她是我大宋子民。” “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郭将军赞道,“还有喊去掘黄河口的,也他娘的是个人才。” 不管是不是真去,梁乙逋必须得派人去黄河口围堵。 他若不派人去,万一是真的,他就是整个西夏的罪人。 但他若派人去了,万一是假的,敌军的兵力就被削弱了。 城外,日头已经西斜得厉害了。 西夏敌军的外围和大后方,此刻可以说是真正的人仰马翻。 堵得中间的大方阵进退不得。 城墙上,有守城的兵将心潮澎湃,自告奋勇:“郭将军,给我两千兵,我带队趁此刻出战。” 郭将军:“不准,守城。” 兵将不死心:“那带一千兵。” “后退,守城。”郭将军严厉得很,“听令行事。” 兵将满脸不甘地退了下去。 等他退远了,郭将军自己忍不住上前两步,在墙郭里一拍巴掌:“李大人,若给我一万兵,趁此刻冲杀出去,西夏贼子必败无疑。” “如此混乱不堪,若能给我五千兵,至少能斩杀西夏狗数万。” 他的表情活泼了起来,眼神也越说越亮了。 “若给我一队强骑兵,我敢去摘了梁乙逋的项上人头。” 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了句:“他大爷的,让我当敢死队也行,利利索索地冲杀一番……” 李昱白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示意他冷静:“将军稍安,城里兵力军备都不足,只能守,守住满城百姓和我大宋气节,多守一天就是大功一件。” “梁乙逋的火器库被炸了,明日他再攻城,我们的胜算也多些。”郭将军遗憾得很,“可惜,城里的羽箭就快用光了……” “只恨梁狗奸猾,竟搭上了吐蕃……” 李昱白道:“梁乙逋和吐蕃蓄谋已久,他的三女嫁去吐蕃多年了。” 之后他笃定地说:“只是不知梁乙逋会怎么对阿里骨解释朱合洛的死法?” 或许,梁乙逋会派朱合洛去追杀小老七,借小老七的手杀了朱合洛。 不管朱合洛怎么解释自己是被陷害的,小老七在两军阵前造成的影响太大了。 一是借朱合洛的名头杀了仁多零丁,又将人头挂在朱合洛守城的城墙上; 二是趁此刻西夏人惊胆寒的时候,又陷害了朱合洛。 梁乙逋是小梁太后一派的,仁多零丁是西夏皇族一派的,两派已经斗了多年。 仁多零丁死得惨,小老七又在阵前喊这样的话,皇族一定会要个解释,逼得梁乙逋不得不用朱合洛的死,来堵住皇族的嘴,来平息军队里的争议。 朱合洛自以为能左右逢源,其实如秋后的蚂蚱——活不长了。 郭将军重重地点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城外的战况,神情又严肃起来。 他由衷地念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玉皇大帝、郭家的列祖列宗……请保佑这些勇士……能活着回来。” 李昱白没说话,脸色凝重。 他从没奢望所有勇士都能全身而退,只愿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 敢死队最初的优势过了之后,梁已逋将会马上改变己方的布阵。 等西夏敌军的中间方阵缓过来,之后的时间,才是敢死队的地狱。 他们为数不多能活下来的人,将会再次面对敌人车轮般的绞杀。 林义山将军到哪里了? 他能不能带着救援部队及时赶到? 让这些勇士有能活下来的希望。 李昱白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西斜,却没天黑。 这边的天黑得比京都晚很多。 若是能早一点天黑,小七她们也会多一线生机。 天啊,请快点黑吧。 …… 可惜,天没有黑,林义山也没有来。 西夏军队的大纛旗下,三匹高头大马拉的战车上,有个人的脸很黑。 黑得直冒死气。 “梁国相,”朱合洛解释道,“这又是陈小七的挑拨离间之术,这贱人实在是太过狡诈。” 梁乙逋的脸色也黑,但没有他黑。 “朱大人,好好说话,”梁乙逋,“别让人以为我带了女子在车上。” 朱合洛难堪地闭上了嘴巴。 “连一个夜香妇都解决不了,”梁乙逋接着说,“朱大人如何让本相支持你,又如何证明你有东山再起之才。” 朱合洛咬紧了牙关。 “那座城和城里的人,本相要定了,”梁乙逋指了指广武城墙,“朱大人有何妙计?” 黄昏下,广武的城墙在金光中岿然不动。 …… 第366章 决战6 李昱白一直守在城墙上。 从城墙上往远处看,敌军正面、侧面和后方的骚乱已经开始平息了,大纛旗下的五色旗开始挥动。 队伍中,有一群又一群的敌军,围着一个落单的勇士,将他乱刀砍死; 有一队骑兵,追着一个受伤的勇士,将他踩死在马蹄下,踩成肉饼; 有成队的步兵蜂拥而上,将两个背靠背迎敌的勇士捅了个对穿…… 城墙上,有人带着哭音喊出了声:“别杀了,快突围啊……” 很快就有人跟着喊:“勇士请突围……” 郭将军的拳头打在城墙上,牙咬得咯咯响:“突围啊……” 李昱白看在眼里,手在袖子里也捏紧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在城墙上齐声大喊:“突围,突围啊……” 城墙上,太傅急匆匆地赶来了,身后跟着长贵。 太傅:“郭将军,李大人,老朽老了,不要人保护,请长贵来守城门吧。” 其他文臣也跟来了,身后跟着大顺。 “郭将军,李大人,我们也不需要保护,别浪费了大顺师傅的武力。” 之前请战的小将:“郭将军,某请五百兵出城血战……” 郭将军拿眼去看李昱白。 李昱白没有说话,西斜的阳光有点刺眼,他闭了一会眼睛。 广武县只有四千守军,另有二千禁军是护送太傅和使臣团来的,还有五百兵,是林义山派来护送他们一行的…… 总共只有六千五百兵,第一日守城之战已经牺牲一千余,陆续又牺牲数百余,刚又出了五百勇士; 滚石檑木只剩少数、羽箭只够射一轮…… 他睁开眼睛,看着郭将军:“大局为重,守城不出,将军您说呢?” 郭将军:“守城不出,等待时机!” …… …… 城门在黄昏中静默不动。 敢死队的突围很艰难。 城墙上的士兵哭成一片:“又死了一个……” “没剩几个了……” 三平带着林楚辞和娥姐都来了。 林楚辞走到李昱白旁边:“听说小七……” 李昱白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脚一软,李昱白赶紧扶住了她。 娥姐喊:“小妹头,脚底抹油,快溜啊……” “你平时像条泥鳅,现在怎么这么蠢……” 三平吹了吹已经长出来的短胡子:“她一个人溜就溜了,这会挂着人形拖油瓶呢……哎呦哟,还好几个,比老道和大武差多了……” 李昱白:“将军,此时此刻,能否用火器助他们一臂之力?” 郭将军急得大喝一声:“把老子的猛火油柜拉过来……” “给我瞄准中军大帐,打……” 轰…… 一个大火球从广武城墙上轰然弹射而出,落在对方阵地里,突然四分五裂炸得粉碎,三丈以内,所有人都被喷成了火人,惨叫着四下奔走打滚…… 好不容易整合起来的中间方阵又乱了。 三平:“这么好的大杀器,再来一炮,瞄准大纛旗……” 郭将军遗憾极了:“只剩一炮了。” 总共五炮,西夏军攻城第一天用了三炮,本来都是留待城破之前的那场恶战的。 三平砸吧着嘴:“郭将军啊郭将军,说穷吧,你有五炮;说富吧,你只有五炮,哎……” 但有士兵激动地喊起来:“突围了,他们冲出去了……” 于是大家都探头去看,西夏队伍溃散,如潮水般退了,只留下一地尸首,和还在颤动的火人…… 郭将军腮帮子都咬酸了:“若有一万兵马,不,若有五千兵,此刻追击……” 远远的,在远离敌军之处,有多个背影,扛着一个,拉着一个,人带着人的穿进了树林里。 三平捋着胡子:“大人,老道还能再立点小功劳。” “祖师爷慈悲,老道挺擅长从死人堆里扒拉活人的,不如让长贵和大顺跟老道出去点一点,看能不能找到几个伤的残的凑活还能活的救一救?” 话音刚落,长贵和大顺立刻自动自发地站到了他身后,城墙上还有人举手:“某愿跟随道长。” 郭将军:“点五十人,放吊篮。” 看着五十人跟三平、长贵、大顺沿着长绳下了城墙,娥姐自觉地挽起了袖子:“那我去烧热水。” 万一真有勇士还幸存,她还能帮点忙。 林楚辞:“娥姐,我跟你一起去。” 她期盼地看着城外,天怎么还不黑呢? 等林楚辞和娥姐下了城楼,有斥候陆续回来了。 斥候甲:“报,敌军派出两千铁骑三千步甲,往黄河口急行军而去。” 斥候乙:“报,中军大帐另有大批人马去追杀敢死队了。” 李昱白:“带队去追杀敢死队的都有谁?” 斥候甲:“有叛国之贼朱合洛,他化成灰属下都不会看错。” 而郭将军急切地问出了城墙上所有人都想问的:“敢死队还剩多少人?” 斥候甲:“属下数到的,只有9人。” 斥候乙:“从大后方来的敢死队有马,动作太快,属下只数到13人。” 李昱白:“林武小将带队的敢死队呢?” 斥候甲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属下……属下没看到……” 斥候乙的声音更低了:“属下……也没看到林武小将。” …… 第367章 决战7 林武被拖到了草地上,看起来跟死了差不多。 嗯,就差几口气的区别吧。 小七妹捏碎了颗药丸子塞进他嘴里,又灌了一小口水让他喝下去。 又取了另一颗药丸子在嘴里嚼吧嚼吧嚼得稀碎,涂在林武的伤口上。 “三平不在,死马当活马医吧,口水会让你有点痛,忍一忍。” 林武痛醒了。 “别……带着……我……”林武说得稀碎的,“追……兵……就在……身后……不要……都死……死了……” “省点力气,别说话,”小七妹大喘了一口气,“我快累吐了……yue……” 臭三平,一定是炼药丸的时候没放蜜糖,太苦了,好想yue。 伍团练情绪低落:“他们都死了,就剩咱们几个了……” 跟着小七的5个,跟着林武的2个,加起来一共9个。 “还有从别的方向杀出去的,”小七妹缓了一口气,“我们去找……” 话没说完,马蹄声响起,还有像鸭子叫一样的喊声:“小七……” 是木砚,还有朱季川。 他们都骑着马,甚至朱季川手里还多拉着一匹马。 “果然是你们,”小七妹笑起来,“我就说打仗的地方怎么会有鸭子叫。” 朱季川:“把林武给我,大家快上马,追兵转眼就会到。” 他这一队还有60余人,都是骑兵。 没有人迟疑,将林武绑在马背上后,大家立刻翻身上马。 小七:“朱季川,真去掘黄河口吗?” 朱季川:“不,远水解不了近渴,当前最急的是守住武广县。” 那样喊有两个目的,一是扰乱他们的军心,二是分散他们的兵力。 武广县的军备快要耗尽了。 “小七,咱们以身做饵,遛一遛梁乙逋吧。” 得让梁乙逋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攻打武广县,这样武广县才能守到援军到来。 …… 朱季川是在去通知李昱白吐蕃意图和亲的路上听到西夏诈降消息的。 他立刻将于知意安置好,孤身快马赶往金城郡。 他比小七妹更早到,一路上根据木砚留的信号先找到了木砚。 木砚本来是奉李昱白的命令,带着五百快骑穿梭在各州市之间充当信使,及时通知各地州府军情的。 五泉城破的消息一出,他就赶紧带着五百骑往广武赶,但广武被围城了,他带着人亲眼目睹了西夏军第一次攻城时的惨烈战况。 因此他忍住了,直到朱季川找过来。 …… “你五百骑兵,就剩……”伍团练不忍心说下去了。 木砚立刻解释:“不,大少爷还做了两手安排。” “去了哪里?”伍团练问道。 “去截梁乙逋的后路。”朱季川说,“我安排了两百骑兵去掘金城津渡口。” 掘了金城津渡口,一是为能水淹梁乙逋派去黄河口的兵马;二是为断了这条路,逼得梁乙逋只能跟在自己这些人的身后。 “所以咱们坚持得越久,广武就能守得更久。” 小七妹问:“还有一百骑兵呢?” 木砚有点得意:“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而朱季川看着小七妹,欲言又止。 小七妹:“不要客气,有话就说,大家都是快死的人了。” 朱季川最终还是没说,只说了一句:“大家注意安全,争取活着。” 马蹄声急,一支羽箭从后方破空而来,钉在马旁的一棵树上。 “追兵来了,快跑。” “伏低身体……” 而朱季川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 紧接着跟他同行的人都吹响了口哨。 有利箭破空而来。 小七妹逃命中没有转头,耳边只听到“咻”“咻”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就有高头大马轰然倒地的声音,之后是止不住的“砰砰”声,和大马痛苦长嘶的声音。 那一百骑兵,被朱季川安排在这里做伏兵。 此刻敌军的死伤越大,梁乙逋的怒火越大,他派来剿灭己方的兵马就会越多。 多活一个时辰,广武县就能多守住一个时辰。 小七妹正想夸一夸朱季川,耳边就听到了对她来说已经熟悉到过耳不忘的声音。 “停,侧翼变后翼……” 朱合洛来了。 小七妹笑了起来。 来得真好,祖师爷果然慈悲,在她死之前,将她最后一个仇人送到她身后了。 …… 黑夜——终于——来了。 李昱白站在城墙上没有动,他眺望着远方。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马平川的城外,有连绵起伏的群山。 山影重重,层峦叠嶂,如盘龙,如踞虎,如拱豹…… 龙尾山、皋兰山、白塔山、马寒山…… 小七妹他们此刻会在哪一座山? 他们还剩多少人? 他们还活着吗? 林楚辞走上了城墙,就站在他身旁。 她问:“今夜还会有敌袭吗?” 李昱白用臂弯将她环抱起来:“如果是我,就一定会有。” 林楚辞并不怕:“我们能守得住,对吗?” “不是敢死队,我们在黑夜来临前就已经失守了。”李昱白说,“如今已是赚了。” “你染上铜臭了,”林楚辞轻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誓与城池同在。” “你在身边,死也不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李昱白说,“比不上当年我在城外。” “情深不寿,”林楚辞说,“娥姐说,想要活得长,少动感情少惆怅。” 李昱白恳切地说:“阿辞,如果用不寿能换……” 林楚辞捂住了他的嘴:“我们都会活得长长久久。” 黑暗中,一点银芒从远处划过,然后有火光燃起。 碉楼上擂响了战鼓。 斥候示警,有敌袭来了。 才打了一会瞌睡的郭将军迅速从地上弹起,嘶声大喊:“列队,迎敌!” 再撑过今夜的敌袭,胜利就会随着明日的太阳一起来临了。 有铁骑奔腾而至,正是西夏一队十人十马的铁鹞子军。 滚水准备; 金汤准备; 沸油准备; 滚石檑木准备; 城里所有的羽箭准备…… 这一次若守不住,便是死战到底。 郭将军:“林姑娘,请和娥姐三平一起,混进百姓队伍里去吧。” 城破之前,会有几百兵将保护百姓逃走。 “好,”林楚辞说,“您放心,我会的。” 城墙下,梁乙逋派人大喊着降者不杀。 郭将军拉开长弓,两箭连发,将他射死于城墙下。 攻城开始了。 沸水耗尽,金汤耗尽,滚油耗尽,城墙下燃起了火焰,照亮了半边天…… 有人登墙,被斩杀,尸身坠于城墙下; 有人在墙头守护被一箭射杀,尸身挂于城墙之上; 城墙上的兵将换了一批又一批,羽箭就要耗尽了…… 城里,许多户人家中,有人挂起了白绫,有人拿起了匕首…… 太傅和使臣团都在城墙里,手里的匕首已经抽了出来……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支火把,紧接着又是一支…… 一条由火把组成的长龙出现在了远处。 奔腾的马蹄声响彻了天外。 守城兵将们齐声大喊:“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援军终于到了…… …… 黑暗中,有一小股人像支利剑一样冲进了马寒山,身后带着长长的西夏敌军。 黑夜给人带来了隐身的机会,也阻挡了骏马疾驰的步伐。 这个夜晚,马寒山的七十二条沟,条条沟都有死人。 除了已经死掉的人,其他的人都没有闭眼。 第一轮,朱季川带着大家用滩沟设埋伏,伏击了一些西夏兵马; 他们的羽箭耗尽了。 第二轮,小七妹带着大家用石头当武器,滚死了一些西夏兵马; 他们折损了19人。 第四轮,他们被追击,折损32人; 第五轮,他们被围攻,52勇士为拖住西夏敌军的大股人马,从金龙庙杀往石景峡,被围后抱敌军冲向峡谷,坠谷而亡,无人归队。 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狭路。 将林武拖下马藏好后,小七妹说:“还有余粮吗?开吃吧,别留着了。” 她在人间还有些恩恩怨怨……呃,恩恩就算了,自有三平带着大武能享受到。 她还有一些怨怨需要了结,得吃饱。 第368章 决战8 黑夜中,马寒山,南峡口,石棺材峰。 峡谷口的山风带着瀑布的水汽,让夜间的温度骤降。 人马困顿。 只剩27个人,26个人都在看着远处笑,每个人满头满身都是血,到处都是伤,好几个需要勾肩搭背才能站住,有两个耳朵没了,有三个笑得一脸苍白命不久矣…… 但都笑得很得意。 还有一个躺在像棺材的石头上睡觉。 腿断了的伍团练拍着没断的那条大腿:“朱那个什么川,你小子行,你小子这个功劳大,一会你站我后边,让我死你前头。” 肩头有个血洞的大刚掰着还能动的手指头:“金城津渡口真淹了!那得死多少西夏狗?一千?三千?有没有五千?” 遥远的地方,看不清楚的地方,燃起了三堆火。 那是报信的燧火。 朱季川在夜色中也笑了:“问一问追在我们身后的西夏狗,就知道那边淹了多少他们的同伙了。” 说问就问。 伍团练:“喂,你们梁小人派了多少人兵去黄河口?” 夜风把他的话吹散了。 就像他们四周散落一地的、死了的和快死的西夏敌军。 一地尸首,纹丝不动。 有一具还在爬动的血人。 那是狗妹儿为了刺探情报特意抓的活口。 大刚大步追了上去,拎住了他的衣襟:“喂,问你呢,你们梁小人派多少人去黄河口了?” 血人一边吐血一边颤颤巍巍地回:“大概五千。” “那派了多少人来追我们?” “一开始是一千,后来又加了三千,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 大刚将他扔回地上,又大踏步走回自己人里。 “朱那个什么川,你小子,还有狗妹儿不能死,”伍团练说,“你俩去藏起来吧,凭你俩的身手和才能,以后能杀更多的西夏狗。” 朱季川回头,看向累极了、躺在大石棺上睡着了的小七妹:“伍大哥,你说错了,只有我和狗妹儿死了,你们25人可能还会有生机。” 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专程来杀小七的。 杀小七之前,得先杀了他。 伍团练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不知道广武城怎么样了?” 大家一起眺望向马寒山的主峰,一大一小两墩石马的黑影清晰可见。 那边就是被挡住了的广武城的方向。 有人问:“咱们死了,能换来广武县的安宁不?” 伍团练:“他大爷的必须能。” 大刚子:“我还不想死,我还没讨婆娘……” 有人呸了一句:“说得好像我讨过婆娘一样。” 于是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伍团练有点得意的:“反正我不是童子鸡,我他大爷的是个纯爷们。” 于是嘻嘻哈哈地笑得更大声了。 笑完之后,没人说话,一片沉默。 好半晌,有人由衷而恳切地念叨着:“一定要守住啊。” 快死了的林武安慰他:“一定……能……守住的……” 更多人像在安慰自己:“一定会守住的。” 大刚打了个岔:“狗妹儿可真能睡。” 武力值最高的她,真的是累吐了。 睡在大石棺上一动也没动。 朱季川再次回头看了看,没看到木砚,心生疑虑,赶过去爬上那墩大石棺。 先前小七说她得换一下身上被血浸透了的衣衫,因此躲在石头后换的,换了之后,她就累得在石头上睡着了。 但他靠得很近,也没有故意放轻动作,小七都没醒。 直到他用手攀上了小七的肩头…… 穿着小七衣衫的木砚回过头来,泪流满面:“大少爷,小七说,请你带这些人都活下去。” 朱季川觉得嗓子哑得很:“她呢?” “她去……”木砚含糊着没说,但接着说了小七的话,“你得帮她把她承诺的事都完成,她信不过别人,只有大少爷你能做到……” 还有句“我要去杀他爹,让他看着杀太残忍了”,木砚没有说出来。 她去杀……朱合洛去了。 朱季川:“木砚,你是跟我一起长大的。” 他一股脑的将怀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包括于知意留给他的一枚可以去钱庄调银子的印章。 “我娘亲,时安,还有于家朱家藏起来的家业,都交给你。” “这些人,也拜托给你。” “木砚,若我能活着回来,就跟你拜把子。” “若不能,你就是娘亲唯一的儿子。” 他的话音刚落,木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大少爷,追不上了,”木砚说,“刚才咱们设伏的峡谷口,那块巨石,小七……” 那是一条仅容一人一马进入的天然嵌道,像一线天。 旁边是数丈高的峭壁,峭壁上挂着一条瀑布,瀑布下是个不见底的深潭。 小七妹想干什么,朱季川懂了。 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向刚才杀出来的那条路狂奔而去。 月色正好,山风微凉,朱季川的心像被浸泡在冰凉的山泉里。 那颗巨石叫飞来石,歪斜矗立着,如果挖松里侧的土基…… 而小七妹手里有柄削泥如粉末的玄铁匕首…… 峡谷口传来了duang的一声巨响。 黑暗中看不到尘土飞扬,只是如银盘的月华好似突然起雾了。 朱季川的喉咙发干。 峡谷口一堵,敌人进不来,他们出不去,唯有从另一头翻下山。 第369章 决战9 …… “又费了两个馒头的力气,”小七妹揉了揉自己发酸发胀的肩膀:“好险,还好我吃了四个馒头。” 还剩两个馒头的力气,够杀朱合洛吧。 其实她最擅长的还是孤身暗杀。 她没牵马,行囊也空了,就换上了灰色的旧道袍,还抽空摘了朵野花插在耳后。 没有了那些伤兵的牵绊,她又是一身轻的三七哥。 她揉了揉拳头。 她三拳,朱合洛头七。 但朱合洛显然比以前怕死多了。 小七妹潜伏着,等了前后三批循着声音往峡谷那去搜山的人,都没有他。 呃,也能理解,胆和蛋一样被骟了。 直到第四批人往峡谷而去,小七妹终于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还有不小心就夹起来的兰花指。 朱合洛。 呸,胆子真小。 骑个高头骏马还骑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有骑兵护着,有数百人之众。 难杀。 祖师爷的,再呸一次。 月光很亮,就算是夜晚的山路也看得很清楚。 最靠近朱合洛的骑兵穿着吐蕃人的服饰,之后才是西夏骑兵。 哦,他身侧大概是他朱府的几个亲随,穿的还是汉人服饰。 呃,三姓家奴。 三姓家奴的朱合洛虽然人不全了,但装备很全。 于是小七妹耐着性子等,等朱合洛的马越走越近。 然后她推动了第一块大石头,大石头骨碌碌地往山路上滚去。 接着是第二块,然后是第三块…… 大石头在山路上颠簸,狠狠的砸向朱合洛的马队。 顾不得看战果如何,小七妹飞快地蹿向另一个地方。 人惊马嘶,跟在朱合洛身后的骑兵们顿时大喊:“有伏击,下马……” 队伍从朱合洛身后打乱,顿时被一截为二。 “小心伏击……” 前队立刻有人吹响了口哨,马群加速往前赶去。 小七妹也猫着腰在往前赶。 她还设了另一处伏击,也是石头,需要她用力去推。 那处石头的作用,是为了让朱合洛带的队伍走上自己安排的路。 但她来不及赶过去了。 朱合洛大喝一声:“左前翼,放箭……” 随着他的喊声,数十点银芒朝着小七妹的方向激射过来。 小七妹唯有就地一滚,然后怪叫一声。 她用的是仁多保忠的嗓音,喊的是西夏的话:“杀了朱合洛,我仁多家出万金买他人头。” 朱合洛已经带人围了过来,他实在是对小七妹喊的话心有余悸。 于是他高喊一声打断了小七妹的喊声:“梁相国有令,取陈小七人头者,赏万金,赐五品官身……” 小七妹大笑着打断了他:“朱合洛,你现在是梁相公的第几房小妾?” …… 朱合洛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杀了她……” 小七妹坏心地安慰道:“喂,朱合洛,你别娇滴滴的,我不是梁相公,不吃你这一套……” 朱合洛眼睛都气红了,正要大喊,才张口说了个杀字,自己先闭紧了嘴巴。 亲随替他喊:“梁相国有令,杀……” 山间响起了小七妹清脆而响亮的怪笑声。 “朱合洛,恭喜你卖屁股卖给了梁乙逋……” 朱合洛暴喝一声:“我杀了你……” 见他终于狂怒地冲了过来,小七妹扭头往马寒山的主峰跑。 那是和峡谷相反的方向,不宜行马,越往上越冷,脚底下踩的是万年冰川,山顶常年都是寒山积雪。 亲随在身后追:“老爷息怒,别上了她的当……” “你家老爷要感谢我骟了他,这是送了他一条青云路,靠卖屁股也能光复柴家……” “既然卖给了梁乙逋,那也可以卖给阿里骨……” “以后复国了,可以叫他卖屁股王……” 朱合洛哪受过这样的羞辱,又见身边吐蕃、西夏的兵都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嘲讽表情,连追击的动作都慢了,只恨不得立刻将陈小七斩于自己刀下。 临死前,必让这个夜香贱妇受尽各种屈辱而死,方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而小七妹在高处,不但骂人骂得凶,还使劲地往下扔石头。 大的小的,只要她能推动的。 所有人如今都已经弃了马,靠双脚奔走。 而越往上,斜立着的被冻胀的石头就越多,空气也开始变得稀薄了。 小七妹越来越趁手了。 朱合洛怒喝道:“拿弓箭来……” 身边无人应和。 他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的人还在数丈以外。 而小七妹却趁他回头,一柄袖剑飞出,人已经跟在袖剑之后,执长刀扑了过来。 眨眼就到朱合洛的眼前。 朱合洛枪出如龙,用长枪将袖剑挑飞,又一枪直指小七妹。 刀枪相加,发出了“叮”的一声响。 两人的手同时一震。 小七妹咬着牙,刀顺着朱合洛的枪使劲往下劈,逼着朱合洛先松手。 朱合洛用尽全力左手腕一抖,把小七妹的刀震开。 小七妹一张嘴,一颗石头射向朱合洛的眼珠子,逼得他不得不就地打了个滚。 从他身后飞过来两支飞箭,直射向小七妹。 他的亲随带人紧跟在身后追上来了。 小七妹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朱合洛,你好娇弱啊,要是没有人护着可怎么办?” 朱合洛起身要追,被亲随拉住了:“老爷别上当……” “他对你这么好,你快嫁了吧,”小七妹,“嫁给他还能当正头娘子,不用当妾。” 朱合洛咬牙切齿地将亲随的手一甩,再一次跟了上来。 小七妹得逞了。 她大笑着从高山草甸,飞奔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冰川之地。 听伍团练说,马寒山上的这片冰川上有怪石嶙峋,冻土遍地,长弓羽箭派不上用场。 但气温太低,伤兵熬不住。 嗯,若有下辈子,一定吸取这辈子的教训先学射箭。 她躲进了一块低洼的冻胀土丘里。 在土丘底,还有没融化的冻雪。 噗通,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左前方而来; 噗通噗通,又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从右侧方进入; 咚咚咚咚……很多人的脚步声,从马寒山的峰顶三面蜂拥而来…… 接下来,是猎杀时刻。 …… 第370章 决战10 冰川里的冰不冷,因为有热血流淌; 土丘底的冻雪融化,因为有尸身温热; 百年不化的寒山积雪,呼啸而来的风带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死了一个; 又死了一个; 又又死了一个; 又又又死了一个; 速疾而出,收割过后,倏忽而退…… 一个一个又一个; 那边还有一个,尸身还在抽动…… “这边,往这边去了,追……” 朱合洛大喝一声:“不要落单,五人组队,狼筅手最前,刀盾手护卫,镗钯手居中,两名长矛手推进,以长蛇阵搜……” “啊……” 左侧方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声。 朱合洛还未来得及下令,正前方又传来噗通一声。 身法太快。 而且这矗立的石柱实在是太多。 “狼筅手加速……”他往前赶了两步。 立刻传来了有序前进的脚步声。 啪啪……啪啪啪…… 几息过了,一盏茶也过了,迟迟没有再倒下的声音传来了。 好像他们的敌人已经成功逃遁了。 “陈小七……” 没有回应。 朱合洛继续说:“陈小七,哭泣岭村的村长曾请我喝过酒。” “就在被屠村前几个月。” “那是我去探路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村子留不得了。” 还是没有回应,也没有动静。 “我算过的,龙坞那条古道一年至少能带来十几万贯,如此聚财的地方,怎么能让升斗贱民住着。” 照旧没有回应,也没有动静。 真沉得住气。 朱合洛冷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嗓子因为寒冷而更加娇媚,却又带着阴狠。 “一村贱民,就该为贵人让路。我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能让人灭了你们满村。” 嗯,右侧方似乎有动静。 朱合洛的嘴角带上了笑。 “这个村长太弱了,守着个聚宝地,却带着整个村干点卖私盐的活,挣那么三瓜两枣,见识太少,格局太小……” “读过两年私塾,就把自己当读书人,给村民取些个秋菊伯文的名字,就以为是……” 话没说完,就敏锐地听到了一声不和谐的脚步声。 他伸手凌空点了点,身边的一个亲随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一声闷哼过后,那边立刻响起了激烈地打斗声,没一会,亲随脸上带伤地退了回来。 “伤了手,杀了我们三个,跑了……” 朱合洛立刻下令:“斥候找血迹,追……” 冰石上,溅了几滴血,还在顺着石柱往下滴。 立刻有五个斥候兵开始往地上边查边进。 “陈小七,你只是个孤儿。” “你和哭泣岭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你的仇报得真可笑。” “不过是拿你当小猫小狗一样养了几年而已……” “养你所花费的银钱,甚至比不上我朱府二等丫头的一根银簪子。” “贱,真贱……” “你就是个享不了福的贱命……” 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传出来。 骂她没用,还是得骂村长。 “村长也是个贱骨头,请我喝完酒,还巴巴地问我几时回程,他说他从未见过像我这样有学问的人……” “哈哈哈,真是太贱了……” 一点寒芒从冰石柱后闪出。 朱合洛一点都不慌,他就在队伍的中间,前后左右都有五人阵。 果然,寒芒起的时候,石柱前的狼筅手被一刀捅穿了脖子,刀盾手被一拳击退,居中的镗钯手被弹瞎了一只眼睛…… 镗钯手发出了一声急促的惨叫; 身后的两名长矛手刺出了长矛; 其中一个喊了声:“我刺中……” 话没说完,喉咙已经被割断了,发出了杀鸡般的呼喝声。 几息之间,五人只剩一人。 仅剩的一个长矛手“啊”的一声,转身向后逃走。 朱合洛的一个亲卫赶过去,陈小七已经又不见了踪影。 四具尸体躺在冰川上,其中一个还没停止抽动,双眼还恐惧地看着某个方向。 亲卫朝那个方向追去,才追三步,脚底一阵刺痛,还没低头,银光一闪,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下巴往下漏…… 他伸手去接,只见满手捧不住的鲜血…… 人还没死,已经倒地了。 朱合洛捏紧了拳头。 月光银晃晃的,冰凉凉的…… 终于有兵发起抖来了:“有鬼啊……不……这是山神……我们惹恼了山神……” 有人将手里的兵器往地下一抛:“我要下山……” 他闪出了五人阵,已经落单了。 却没有人来收割他的性命。 于是又有人跟在他之后扔了兵器转身往山下跑…… 朱合洛扬起了手中的刀,击杀了最早扔兵器的懦夫:“敢退者杀……” “呵呵哈哈……” 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笑声,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拎着朱合洛的人头,找仁多保忠要一万金……” 朱合洛将刀横在身前:“她只有一个人……” “朱合洛只有一个头,谁取谁拿一万金……” 声音从远及近,就到身边了。 朱合洛快如闪电的劈出去一刀。 落空了。 有块石头从前而来。 他又挥出了一刀。 一根银针从侧面而来,他赶紧歪了歪头,银针擦着他的耳朵射空了。 但他发现陈小七所在了。 于是他蹿上前两步,一刀刺向石柱后。 有刀入肉的感觉,他刺中了。 于是他赶紧追上去又补了一刀。 一道黑影踉跄着扑倒。 他又赶上去补了一刀,正中后腰,刀入肉的感觉错不了。 他抽出刀,正想去砍头,斜刺里一道银光直冲他的脖子而来。 被刺中后腰的肉体扑倒在地,露出一双大脚来。 竟是一具西夏人的尸体。 而朱合洛的脖子已经因为被挟着冷风逼近的刀而汗毛直立。 猝不及防之下,他急速后退两步,顺手拉了一个人挡住了自己。 嘴里大喊一句:“在这里……杀了她……” 很快有人闻声前来,却面露恐惧和……唾弃。 朱合洛定睛一看,被他拉着挡刀的,正是他手下最忠心的亲随…… 朱合洛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说不出口,只恶狠狠地命令道:“杀了她……” 还是有人奉命来杀。 小七妹露了行迹,只能发狠杀。 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不是断手就是切喉…… 朱合洛解下亲随身上的长刀,“嗤”的投掷。 小七妹赶紧往冰石柱后退,却不料那里有人攻了过来,长矛一刺,捅在她的胳膊上。 她闷哼一声,右手一扬,一刀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热血喷了一丈远,溅得她一头一脸。 她将玄铁刀咬在嘴里,一把将扎在自己胳膊里的长矛抽出来抢在自己手里。 右手用上了长矛,左手将玄铁刀取在手里。 右手将长矛捅进了一个靠近的兵胸口,借力一转,左手的匕首划开了他的喉咙和脸…… “山神……” “杀神……” 有胆战心惊的叫声陆续响了起来。 有人纷纷往来路逃去:“下山,我要下山……” 朱合洛疯狂地喊:“听我命令,杀,她坚持不了了……” 却已经没有多少人听他的了。 而小七妹逆向而来,倏忽已到他跟前。 玄铁刀一挥,将他手里的长弓砍断,又一刀砍来时,被人一枪挑在胳膊上。 玄铁刀偏了方向,从朱合洛身侧落下。 小七妹摔倒在地。 一瞬间,好几把长矛和长枪同时围了过来。 第371章 大结局1 长矛锋利,长枪尖锐,一时间齐齐向下扎来。 没法腾空而起,拼着受伤,小七妹不退反进,就地一滚,玄铁刀一刀穿透甲衣,捅进了对方的茶壶里。 惨绝人寰的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小七妹将玄铁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换了个方向,捅向另一把茶壶。 小腿上一阵刺痛,好在能忍住。 左手臂和后背一阵刺痛,好在也能忍住。 小七妹咬牙,瞬间又捅穿了第三把茶壶。 终于,倒在地上的三把惨叫着的茶壶,唤醒了敌人心里最深的恐惧。 围着的人尖叫着跑了。 只剩三个在地上撅着屁股打滚哀嚎的不全人。 和一个血人般的小七妹。 她瘸着腿,走向了如今已无人保护的朱合洛。所经之处,在冰川上留下了一条条血痕。 朱合洛下意识地想转身跑。 小七妹一句话叫住了他:“朱合洛,没拿到我的人头,梁乙逋会放过你吗?你的复国大计可怎么办?” 朱合洛果然站住了。 他俩的身旁都有敌军向四下退散,无人愿意靠近朱合洛,无人胆敢靠近小七妹。 朱合洛没有逃,但他站到了冰柱石林前。 小七妹擦掉了快要流到眼皮上的血,故意撩拨他的怒气,说道:“没有我,你的复国大计是不是成功了?清凉寺旁的那村民兵其实挺强,可惜被我带人绞杀了……” 还有五丈。 朱合洛脸上的怨恨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见:“贱人害我颇深,若我无伤,你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手上戴着手套,将长枪横在自己胸前:“唯有取了你的项上人头,梁国相才能助我一臂之力。” 小七妹瘸着走近了:“没错,若不是我,你此刻就算没有坐在金銮殿上,也该割据熙州称霸一方。” 还有四丈半。 朱合洛的枪不由得往前,摆开了动手的架势:“没错,今日若不了结你,难消我心头大恨。” “哈哈哈,”小七妹畅快地笑出声来,“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妈的命,我拿了。吐蕃,你回不去的。” 朱合洛咬牙切齿地拿枪冲了过来:“我杀了你。” 他不过冲了两步,小七妹已然冲了五步,用左手握住了他刺过来的枪柄,一翻身,一借力,人已经在他面前两丈之内。 朱合洛大惊,赶紧后撤,小七妹没松手,趁机又近了几步。 朱合洛唯有松手,将枪扔掉,人拼命往后撤,闪身躲向冰川石柱后面。 小七妹将枪往前一送,撑在石柱上,人已经翻到了朱合洛的身后。 手中的玄铁刀再不迟疑,一刀捅进了朱合洛的右边肩头。 血和红蛇在同一时间从他破裂的衣裳下涌现出来。 子母蛊还在? 小七妹心思如电转,手里却分毫没慢,将玄铁刀在他的左肩头一转,一个小口子顿时变成一个血流如注的大口子。 朱合洛痛喊一声,左手袖子里滑出一柄袖刀,狠狠一刀戳向小七妹。 小七妹侧身闪开。 朱合洛的袖刀将她的肩头砍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小七妹咬牙,挥起手中的玄铁刀一刀将他的袖刀砍断。 朱合洛抖着手掉在地上。 但他笑了起来。 “贱人,你中毒了,”他哈哈大笑,“我的刀上有毒……” 小七妹低头一看,左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变黑。 她赶紧掏出三平乱七八糟的解毒丸子吃了一把。 “贱人,”朱和洛趁机爬起来,躲进了冰川石林里。 只听到他恶毒的骂声。 “贱人,你不过是一条连自己爹娘都不要的狗崽子,被人捡去用点白粥米饭养大,再用来配种的母狗罢了。” 冰川后影影重重,像是有许多人在跑。 小七妹揉了揉眼睛,这是幻象,莫非自己中的是蛇毒。 于是拿起解蛇毒的丸子多吃了一颗。 她稳了稳自己的手,再次凝目去看。 右侧石柱后有人影闪动。 于是她追了上去,找准位置后,左手果断的就是一拳。 冻裂的石柱往后倾倒,逼得后面的人不得不现身。 右手的玄铁刀一刀过去,正中那人心口。 却是一具早就死了的西夏敌军的尸体。 身后有劲风,朱合洛在她身后偷袭。 玄铁刀却卡在尸体的骨头中,一时抽不出来,只能借力往后一蹬,从尸体的头上蹿了过去,再顶着尸体往朱合洛的方向一送。 一把长刀贯穿了尸体,刀尖就停在小七妹的胸口。 两人同时向后闪。 朱合洛的长刀来不及抽出,小七妹的玄铁刀也来不及抽出。 但两柄刀的刀把都在朱合洛那一侧。 朱合洛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拔小七妹的玄铁刀。 小七妹也反应过来,赶紧一拳,将西夏兵的脑袋打得朝前一折,啪的掉在朱合洛的脸上。 小七妹趁机扑过来又补了一拳。 朱合洛顿时没时间拔刀,只好后撤。 小七妹的第三拳已经到了,终于一拳打中了朱合洛的头。 朱合洛“噗”的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向后仰倒,“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小七妹立刻扑上去。 只听朱合洛嘴里含着一口血,模糊不清地喊:“你……不能……杀我……于知意……会跟着……死……” 他的右肩,那条红蛇探出头,在他伤口鲜血的滋养下,正疯狂长大着。 随着红蛇的长大,伤口竟越来越小,开始愈合。 他和他妈,将子母蛊下到了于知意的身体里。 “我和她……夫妻一体,子母蛊又……同生共死……” 朱合洛的半个头血糊糊的,嘴里犹在不停地要挟:“杀了她,川儿不会……原谅你的……” 他脸上的伤口在颤动、蠕动,竟慢慢出现了于知意的脸,哀求恳切地看着她。 朱合洛说的,可能是真的,于知意真的可能会随着他的死而死。 一瞬间,小七妹想起了坦荡赤诚的朱季川。 朱合洛得意地裂开嘴笑了,他的头脸都被血糊住了,只有一只眼珠子,还在嘲弄地看着小七妹,操控着于知意的脸,一起说:“小七,你不能……杀我……” 小七妹笑了,她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瘸的往朱合洛走过去:“你死定了。” 朱合洛的声音更像女子了:“于知意会死在你手里的。” “不要给我乱造因果,”小七妹缓慢地说:“祖师爷慈悲,那是你的孽,不是我的。” 朱合洛蠕动着往后爬,声音这才急切起来:“你没有资格杀我……你不是那个村的……你不过是个捡来的野孩子……” “那又怎样?”小七妹说,“我阿哥至死都在护着我,我阿娘到死都没有把我推出去挡刀……” 随着她一瘸一拐的走近,朱合洛终于慌了。 “你不能杀我……你要想嫁川儿,我就是你公爹……” 小七妹气笑了:“我是你阎王爷……” 她扑了过去,挥起了另一拳。 朱合洛恐惧地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而伤口处那个于知意的人脸开始哭起来,尖叫着:“小七,小七,那些人只养了你六年,我养了川儿十八年……” 小七妹不为所动,拳风如斧。 朱合洛颤抖着哀求起来:“不……我还没……” 小七妹一拳,打扁了他的半边脑袋。 …… 第372章 大结局2 朱合洛的四肢抽动着,他的伤口又开始溃败,露出了血肉和白骨。 不等小七妹反应,那条鬼魅一样的红蛇再次不见了。 小七妹静默了一小会:“朱季川,抱歉了。” “还是得砍头。”她嘀咕一声,瘸着腿将玄铁刀抽了出来,一刀砍断了朱合洛的脖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浑身发冷,手上的黑色在缓慢的增长,小腿处冰凉得好似拖了个死鬼。 但小七妹开心地哼起歌来。 “乖宝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来了,阿娘也莫睡,脑袋别在腰带上,挑盐担子给阿女挣嫁妆……” 沙…… 有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摸上来了。 “快,两个都死了,砍了头带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砍了这女的,回去找仁多大将军要封赏……” “不要怕,他们都死了……” 有更多的脚步声走上来了。 小七妹用玄铁刀,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他死了,我还能杀几个,你们谁想先死?” 随着她站起身,那些上来的人一窝蜂的又跑了。 “杀神没死,快跑啊……” 小七妹咯咯咯笑出了声。 她走过去,拎起朱合洛的人头,一瘸一拐的往山顶爬去。 那些西夏兵不会退走,他们还会守在山腰,等自己被冻死。 呸,胆小如鼠。 山风凛冽,月华似雪,隐隐约约好像听到峡谷处有人在拼命喊。 喊了什么,确实听不清了。 林武、朱季川、木砚、伍团练…… 嗯,能活就好好活吧。 小七妹直起腰,看向广武城的方向。 天边有火光,隐约有霹雳炮的炸响声。 梁乙逋攻城了! 三平、林楚辞、李昱白、娥姐…… 呃,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不对,三平指定死不了的。 “我留了木砚给你养老,”她嘀咕了一句,“我太累了,要睡一会。” 她找了个避风的大石头,靠在上面看着广武城。 远远的出现了一条燃烧着的长龙,绵延起伏的在一马平川的城外快速前进着。 “喂,三平,李昱白……有援军,你们再坚持一下……” 她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抖,被冻的。 汗啊血啊,此刻都变成了刺骨的冷。 又有脚步声响起了。 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从石头下探出来,和她对上了眼。 “妈呀,还没死……” 那颗鬼祟的脑袋正想跑,小七妹“噗”地吐了颗石头,正中他的眼睛。 这颗脑袋捂着眼睛,惨叫哀嚎:“啊,我的眼……” “眼睛是没了,你还有命啊,”小七妹咯咯笑着,“再不下山,命就快没了。” 伍团练没说谎啊,冰川不适合伤兵。 瞧她这个伤兵,好像快要死了。 “不行,死了也得吓死两个。”小七妹咯咯笑着,伸手在小腿那抹了点血涂在自己的脸上,又后悔了。 “不行,我可是最美的小姑娘,”她拉起了道袍,却发现袍子上哪哪都是血,不比她脸上的少。 于是伸手从土丘里掏了把冻雪,抹在自己脸上,将脸上快要发硬的血一块一块擦掉。 沙沙…… 又有人来了。 小七妹举起了刀,在人冲过来的时候,一刀割了他的喉咙。 血又喷了她一脸。 “好好一个大男人,血喷得像只鸡,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嘀咕着,又去土丘取雪,却发现连土丘里都是血了。 “糟糕,我走不动了……” “我真的想睡一会了……” “村长啊,这回你再不托梦,就没机会托梦了……” “也好,我能去找你们了……” 闭上眼睛之前,远处的那条火把长龙已经将广武城包围了起来,隔这么远,都还能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想必是赢了。 真好。 那她就不用操心了。 她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玄铁刀。 “喂……”有人在拍她的脸,“狗妹儿,怎么不回村?”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黄婶。 “婶儿,我们在藏猫猫呢,”她说,“你别告诉他们我藏在这里。” 黄婶:“野丫头,瞧你藏的,村里把井都掏了一遍,你娘这回不打死你才怪……” 一只大手拧住了她的耳朵。 “死丫头,野丫头,藏在这,害我把村子都翻一遍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不打死你也打折你的腿……” 是阿娘。 “阿娘,我饿,我要吃稞稞,我还好冷,想穿棉袄,还想吃猪尾巴……” “饿死你才好,吃吃吃,吃你阿奶一顿竹笋炒肉吧……” “阿娘,好阿娘,你别告诉我阿……奶啊,阿奶,阿奶,您听我说,真不怪我,都怪……怪大武……” 阿奶:“哈,我就说我家丫头乖得很,指不定是哪家野小子带坏的,原来就在隔壁啊。” 黄婶:“嘿,她阿奶,你这没根没据的可别乱说,我家大武乖得很……” “黄婶,你丢的那只银簪子,大武送给阿花了……” “什么,这臭小子,看我不打肿他的屁股……” “狗妹儿,你不讲义气……” “义气没有稞稞好吃……” 那些人边走边骂,一个都不等她。 她好困,睁不开眼睛。 又有人蹲下,拍了拍她的脸。 是村长。 “嘿,狗妹儿,老头我给你取了个特别好听的名,你叫何春花怎么样?春花秋月何时了……” “那还不如叫何时了呢……” “呀,这个名字确实不错,何时了……可以留给我的小孙孙用……” “村长,我不要叫何春花……” “那就叫何秋月,反正何时了这是个男孩名,留给我小孙孙……” 村长背着手也走了。 太困了,睁不开眼睛了,手也没力气了,好像冻僵了。 又有人拍了拍她。 “哎呀,好吵,我要睡觉。” “哎,丫头,还不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阿奶,我好冷,你带我走吧。” “再过些年,阿奶再来接你,现在阿奶还不能带你走……” “阿奶……” “快回去吧, 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阿奶摆摆手,也背着手颠着小脚走了。 “呔,快来,真的,她死了,快砍了她的头带回去领赏……” 有西夏兵爬上来了。 小七妹睁开了眼睛,举起了玄铁刀:“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还能活一会……” 她想站起来,但没站起来。 西夏兵哈哈大笑:“将死的鬼,嘴巴还这么硬……” 砊……砊…… 一阵清亮而高亢的鹰唳声响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从天空极速俯冲下来。 呲呲两下,撕掉了西夏兵两块肉,惨叫声在山顶久久不散。 小咕咕……小咕夫…… 小七妹伸出手臂,让小咕咕站了上去。 她挨了挨小咕咕的头,一人一鹰四只眼睛看着小咕夫追着西夏兵,将西夏兵啄得满头满身的血,又从大石头上摔了下去。 下边顿时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声。 听得小七妹笑了起来:“小咕咕,我给你认了个大赳赳……” 大赳赳还在山谷里等她呢。 她还有好多许出去的承诺没做,得做啊。 也还有好多福没享,得慢慢享啊。 祖师爷慈悲,她小七妹,还要开山立派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