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当关系》 第1章 第1章长假前最后一天,理发店的生意总是出奇的好。小小的店门口被不时进出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性急的客人被黑压压的阵势堵在门外,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急得跳脚:“啊呀,生意怎么会这么好?阿三啊,还要等多久?我特意提早吃的午饭哎,现在是午餐时间,怎么还……我下午两点钟还约了小姐妹打牌的呀!”“马上!马上!”沾了一手肥皂泡的阿三手忙脚乱地替客人洗着头,一边不忘指挥新来的学徒,“黄毛,张姐好了,快替她把头发冲干净。阿绿,李姐等着洗头呢!赵姨,你等一下啊,马上!马上!”“马上?春节来烫发,你也跟我说马上,结果呢?结果呢?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三小时。作孽哦!回到家里晚饭都冷了,饿得实在不行,烧一锅泡饭全部倒下去。好了,一个晚上『哐当哐当』一肚皮水,睡都睡不着。”抱怨声引得笑声四起。等着做头的阿姨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赵阿姨,你来晚了。我今天九点钟就来排队,现在刚刚才洗好,等严俨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呀,你找严俨肯定是要等的。找严俨做的人太多太多。我还是实惠一点,找蹄膀一样也挺好。”“我不要,每次都是严俨帮我做的,我就等严俨。”交谈声此起彼伏,话题从理发师严俨身上一路说到小店本身。店面虽然小,不及街口另几家美容美发连锁奢华,但是老板做人好,厚道,从来不推销护发素护理套餐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实在在靠手艺吃饭,而且价格也公道。除了老板,店里还有两根台柱,一个是那个胖胖的蹄膀,见人三分笑,手里的剪刀倒不含糊,板刷头你要几寸就几寸,分毫不差。另一个就是严俨,瘦瘦高高的小男生,穿得清清爽爽,白衬衫,黑长裤,短短的黑头发。他话不多,长长的手指在头发上这边挑挑那边捋捋,做出的头发就意外好看。当然,人更好看。简直要迷死了周边百里的阿姨大婶。客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严俨抿抿嘴,继续一声不响地替手中的发丝上色。“这个颜色会不会太艳?”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有一颗急于展示自己的心,但是又缺乏面对长辈的勇气,“七天后去上学,老师会不会看出来?学校不允许染头发的。”“还好,在阳光下才会稍稍显出一点点。”再次审视一遍湿漉漉的发丝,严俨直起腰,透过镜子给了她一个肯定的表情。“那……我爸爸妈妈会不会看出来?我妈还好,我爸爸……他很烦的。”“没事,很好看……”还在想该说些什么宽慰她,店外却响起一阵喧哗。“奸商!我说你是奸商,你就是奸商!你、你诱拐未成年青少年,你知道吗?你骗钱!你是诈骗犯!”本地风俗就是爱看热闹,宁肯错过一天班也不肯放过一场是非。外头男人骂得气势汹汹,恰似给店里百无聊赖的客人们上了一针强心剂,纷纷起身出去看热闹:“什么事?过个节还哇啦哇啦吵个不停?”挤挤挨挨的店子顿时空了一半,小姑娘的头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效果,严俨刚好趁闲倚在角落里歇一会儿。节前的生意太火爆,前天起就渐渐起了一些苗头,这两天全店上下常常要忙忙碌碌到半夜才能打烊。今早一开店,更是满坑满谷源源不绝的人,蹄膀手里的剪刀几乎没有脱手的时候。严俨大概给自己算了算,光是直发烫卷的,自己就大概做了将近七八个。还有来剪发的,盘头的……难怪阿三要抱怨:“过完这个长假,我这双手就要化在肥皂泡里了。”外面的争执还在继续,骂人的大约见有人围观,索性拉开了喉咙:“我儿子要考重点中学的你晓得吗?他以前是班长哎!考试从来都是前三名!就因为认识你……就因为你教他打游戏!作业都不做了,连不及格都出来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坑害小孩的奸商!我要去告你,我要告到你这个店开不下去!”连看都不用看,这个男人必定已经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嗓音嘶哑得恨不得把心连同浓痰一起吐出来。最先奔出去的阿四走过来捅了捅严俨:“又是来找魏哥的。他儿子瞒着他拿了家里的钱在魏哥店里买了个psp。”严俨“哦”了一声,又走过去看小姑娘染了色的头发。阿四跟过来:“你不出去看?”因为客人反复叮咛颜色不要太显,所以发色染得并不清晰。严俨把发丝放到眼前再三辨认:“生意这么忙,你还有心思看?赶紧招呼客人去。当心宽叔看见又骂你。”再回头,阿四果然已经被老板宽叔拎到一边教训去了。客人们看了一阵,慢慢又都回到店里。严俨放下小姑娘,转身就被一个熟客拖住了:“严俨啊,你帮我看看,我这次弄个大卷好还是bobo头好?她们都说,我弄大卷太老气,我说不会的呀,我脸看起来又不老……”外头的吵闹却还在继续。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声声“奸商”“诈骗犯”几乎撕心裂肺。扭头看热闹的客人们忽然“喔唷”一声惊呼,阿四还唯恐天下不乱:“打起来了!打起来!宽叔,你看,隔壁打起来了!”声调盖过了客人喋喋不休的唠叨。话音未落,额角就被宽叔狠狠敲了一下。“真的,打起来了!”于是刚坐下的人们又忙不迭往外涌,连纠结着的阿姨也开始三心二意地拿眼角去瞟。严俨依旧漠视着门外的喧嚣。和气地挣开被拉住的手,踩着一地厚厚的头发往柜台边走:“阿姨,等等啊。我……宽叔让我给客人结帐。”柜台就在玻璃门边,严俨站在台后,手里唰唰翻着帐簿,两眼偷偷望向门外。透过人群的间隙可以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原本斯文的面孔涨得通红,正牢牢揪着一个青年男子的衣领,手指头快要戳上人家的脸。男人身后还站着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倒是没有被吓哭,跟网吧里那些沉迷虚拟的少年一样,一张黑瘦的面孔上还带着稚气。他正用力拉扯着父亲的衣服在分辩着什么,表情懊恼而不耐。从头至尾,倒是被揪住衣领的黑衣男人神色清闲。不时还摇头晃脑地对着激愤不已的家长说上几句,只是大概因为表情显得太不严肃,反让人家的火气烧得更大。最后,争执不下之下,被骂作奸商的男子两手一摊,很率性地冲着火气旺盛的家长说了一句什么。虽然没有听见,但是严俨心头雪亮。“那你打我一顿好了。”魏迟早已被闹上门来的家长们教成了一条老油条。果然,家长很听话,魏迟很配合。奸商捂着鼻子缓缓倒地,躺在地上还演技逼真地抽搐几下。家长长舒一口恶气,提着儿子的衣领趾高气昂地凯旋。临走不忘仔细看看,手里的钞票是不是被奸商掉包成了假钞。好戏落下帷幕,群众散场走人。严俨见魏迟站起身,垂下眼,赶紧背身往里走。店堂里,“严俨”、“严俨”的叫声早已拔高了八度。“严俨,我等你给我剪头发喔。”“哦,张姐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好。”“严俨,我的头发是不是该烫了?都不卷了。”“嗯,是该烫了,这次换个药水烫吧,上次那个不持久。”“严俨啊,我这次想换个新发型,你看看哪个合适。”“……”魏迟进门的时候,严俨恰好忙得团团转。手里打理着一位客人,身边还围着一众叽叽喳喳的女客。状似很忙,状似很认真,状似完全不知身外事。阿四鱼一样穿过人堆笑着去招呼:“魏哥,你也来剪头?”严俨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定格在那些长长短短的发丝里:“发梢有些开叉了,修掉吧。发尾的层次要不要再更分明点?”隔壁的阿三正在用吹风机,隆隆的声响吹走了大半话语声。客人在镜子里笑着点头,严俨俯下身,貌似专心地研究枯黄的发梢。魏迟熟稔地从柜台里翻出纸巾盒,撕下一段塞进自己鼻子里:“严俨,我头发油了。”严俨操着剪刀给客人剪头。“严俨,你给我洗头。” 第3章 “我总归会上高一的呀。”严俨“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魏迟的头发直往上竖,一路拖着小鬼往外走:“走、走、走!不要讲了,瞎讲有什么好讲的?”两个人扭扭缠缠到了理发店外,严俨抱着臂膀坐在帐台后看好戏。豆芽是打定主意死缠烂打,一声声“魏哥”叫着,揪着魏迟的手臂不肯放。魏迟死命要躲,坐在店里都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哥你妹啊哥!还呕爸咧!”严俨低头一个劲地闷笑。后来也不知豆芽又说了什么,魏迟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初秋的习习凉风里,男人穿了件宽松的短袖汗衫,松松垮垮的中裤下头趿着双人字拖,歪着头叼着烟,手指上的银戒指螺丝帽一样的粗,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正经人,偏偏说话倒是一本正经:“说好了,考完试让你爸带着你一起来。否则,那台限量版的机子我回头就给你转掉。”豆芽连连点头,魏迟表情很得意,大模大样地朝着小孩的头顶拍了又拍:“回去嘛,好好跟你爸认错。平时多听听话,功课搞搞好,懂吗?不要跟老头子板面孔,没有他你哪里来啊?笨,这个都不知道。”他看到严俨在摇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严俨只管往手心里倒洗发水,等着他进来洗头。魏迟推开门,半边却站在门外:“严俨。”严俨候在唯一一个还没有收拾的镜台边:“嗯?”魏迟指了指方才放在镜台上的袋子,里面是一个饭盒:“宵夜,给你的。”严俨有点傻。魏迟也看到了严俨边上的台子,梳子、剃刀、剪刀都还端端正正地摆着。再看看地上,扫帚和畚箕整整齐齐摆在座位边,一口白牙就露了出来:“嘿嘿,你真的等我?”严俨扭头往里间走:“不是。”魏迟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倚着半扇玻璃门,冷不防拉长嗓子追着他喊:“严俨啊,那我的纸巾钱是不是可以抵掉了?”里头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响,魏迟吸吸鼻子,悄悄把嘴角咧到耳朵根。第2章魏迟的店是去年五月初开的,开张的时候锣鼓喧天花篮遍地,鞭炮放得没完没了。路人驻足围观,小得不能再小的门面下,孤单单只站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小姑娘,捂着耳朵缩着头,被震天响的鞭炮吓得一动不敢动。伙计们丢下客人跑出去看热闹,宽叔急得在屋子里跳脚。严俨很乖地为他端上一杯水,趁他低头喝水的功夫,飞快地往外瞟几眼,没看到他们说的小姑娘,却看到满满一地的炮仗,一根根竖在那儿,地雷阵一般。最周边是一圈首尾相接的满地红,“劈里啪啦”炸起厚厚一股烟尘,足足半小时也不见消散。一个穿大红t恤的年轻男人在鞭炮阵里耗子似地蹿来蹿去,点得不亦乐乎。他不时被猛然蹦起的炮仗惊得“哇哇”乱叫,配合着手舞足蹈的动作,一张还算俊朗的面孔跟恶作剧的小孩一般兴奋,闪躲之间差点被脚上的拖鞋绊一跤。严俨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愿望,等长大了,有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鞭炮堆在家门口,然后特地空下一天的时间来,蹲在地上从早放到晚,狠狠地过一重播鞭炮的瘾。这种事,等到人真正长大了,回头想想就会觉得幼稚。就像人穷的时候,作孽到连杯豆浆都喝不起。于是在心底发狠起誓,等老子有钱了,豆浆一买买两杯,喝一杯,倒一杯!可都是口头说说,从没见过谁真的这么做。毕竟,太幼稚了。那天的魏迟倒是真的做到了。在那个迎奥运保安全促和谐的年月里,为了那批炮仗,魏迟不知托了多少门路通了多少关节,花费的心思一点不下于再开一个鞭炮专营店。震耳欲聋的炮仗放到周围居民一致开窗骂娘才罢手。如果不是有人打了电话报警,这鞭炮声能响到半夜严俨他们歇业打烊。魏迟才不在乎上电视台曝光,以他的脸皮,绝对干得出找电视台要出场费的事。但他在乎他那个做居委会主任的外婆。鞭炮声过后,闻讯而来的老太太带着一众气愤填膺的退休阿姨,当众把外孙子骂得狗血淋头,一口糯软婉转的吴侬软语“笃笃”仿佛机关枪,言辞之华丽气场之震撼丝毫不下于魏迟那几挂据说特别订制的豪华加长版满地红。平素温柔亲切的老太太劈手大喝一句:“魏迟,你作死啊!”能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魏老板立马低头弯腰两手贴裤缝,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外婆,我就随便放了两个玩玩……”口气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惶恐得好像是那只上了油台下不来的小老鼠,狼狈尴尬清清楚楚写在脸上,隐隐约约,混杂着一丝丝意犹未尽。围观群众笑得嘻嘻哈哈,蹄膀勾着阿三的肩膀,双双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魏迟悄悄侧过头,拿眼角往这边瞄。严俨立在玻璃门后拿着抹布擦玻璃,居高临下地看到他微勾的嘴角和脸上那一点点小小的无奈和不甘心。这样一副不算太好的痞子形像自此就定格在了严俨心里。往后,不管魏迟再怎么在懵懂无知的中小学生面前充大佬,看着那张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面孔,严俨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和老太太跟前那个低头哈腰的乖孙子。然后,莞尔一笑。开张大吉,客似云来。严俨有时站在店外看街景,生煎铺前热腾腾的大锅,服装店里各色的衣衫。十字路口的海鲜酒楼前总有川流不息的旅游大巴,隔壁屋里总有一副不算难听的嗓音常常响起:“一百?你自己回去拿塑胶做一个吧。哥卖的是正品!从里到外日本原装,飞机票也没这么便宜。”“砖头了?这年头还会有刷机刷成砖头的事情的啊?跟你讲不懂就找哥,你不听,非要说自己可以。现在看看……什么?怎么办?你问我我去问谁?难道还去找sony客服投诉啊?”“喂喂,你们两个!今天星期三,学校不上课的吗?滚,不要讲这种话。学校运动会这种借口我上学的时候就会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fifa都打不过我?我靠,英文字母都还没认全你也敢来打原版游戏?先去找你们老师把萤幕上那些单词学会了再来。”魏迟很快就和宽叔店里的伙计们混得很熟。他在店里摆了套ps2,不要钱免费玩。都是差不多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出来打工的和坐在学校里听课的没什么区别,“玩”字都还放在“钱”字前头。每次宽叔和老板娘前脚一走,蹄膀带着阿三阿四们后脚跟一滑就猫进魏迟的店里。严俨被他们拉着去了几次,每次都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看。魏迟总挨过来跟他说话:“帅哥,下次我去你们店里剪头,你帮我剪吧。”严俨用手指蹄膀:“你找他,他剪得比我好。”男客找蹄膀,女客找严俨。常来店里的阿姨们一直这么说。“是吗?”魏迟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眸光一闪一闪地,最后坚决地摇头,“不要,我就找你。”说完,不由分说抢过蹄膀手里的手柄抛给严俨,自己夺过阿三的:“帅哥,我们来一局?”严俨受不了他调侃的眼神,两眼牢牢盯着萤幕:“我叫严俨。”“我知道,开店第一天就知道了。”魏迟也看着前方,手中熟练地调着游戏模式,“我天天坐在这里听到别人喊你的名字。对了,我叫魏迟,迟到的迟。”那一局严俨输得很惨。用阿四的话来说就是:“惨不忍睹啊……严哥,看到你,我终于有了自信。”严俨恼得满脸通红,抓着手柄不肯放:“再来!”又是一败涂地。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直到宽叔恼羞成怒地来喊人:“人呢?兔崽子,一个个跑得比老子还快!严俨,你看店看到哪里去了?”小助理小学徒们赶紧夹着尾巴溜。魏迟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叫住落在最后的严俨:“严俨,别忘了。”“知道了。”严俨没好气地回头,“下次剪头你来找我吧。”魏迟很夸张地摇了摇手指:“不是这个。”“嗯?”“我叫魏迟,迟到的迟。”魏迟的笑容很耀眼,暗暗的房间里,五光十色的游戏画面打在他脸上,像个被打翻的调色盘。谁能想到,没过几天,一场地震,举国哀痛。电视里每天轮番播着救灾画面,触目所及,无一不是血泪,无一不是叹息。店里的生意少了很多,大概没什么人会有心思在那样的气氛下顾及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又长了两寸。宽叔在进门的墙角边挂了个电视机,严俨和伙计们没事就坐在空荡荡的店堂里看电视。看一阵,总有人低着头抽身往外走。老板娘哭得泪眼婆娑的,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宽叔塞了一把纸巾到她手里:“傻婆娘,你眼眶怎这么浅?”趁人不注意,自己也偷偷用手背往脸上抹一把。 第5章 魏迟径自指着小伙计背后的价目表,一样样一一点过:“羊肉串、鸡中翅、鸡心、里肌、馒头干……先来二十串,还有扇贝、生蚝,也弄几个。葱烤活鱼,称条大点的。再来几打冰啤。哎,再上几斤小龙虾。”严俨听得皱眉:“你吃得下吗?”魏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饿了。”严俨说:“下午你不是刚在我们店里吃过一大碗炒饭吗?”魏迟看着严俨,表情古怪:“你炒的那个?”严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目光平静。魏迟垂眼摸摸鼻子,扭头去找烧烤店的伙计:“那谁,赶紧给哥腾张空桌子!”坐下后,魏迟习惯性地掏烟,却满桌找不着打火机。严俨把自己的丢给他。魏迟点了,笑得有些自嘲:“没办法,戒不了。”严俨说:“慢慢来,就戒掉了。”魏迟咧了咧嘴,把烟盒推给了严俨:“等你戒了再说吧。”店里的跑堂跟魏迟很熟,魏迟自小长在这一片,号称方圆十里无人不晓:“魏哥,最近怎么没见你来?从前天天半夜喊我给你送外卖。”魏迟眉飞色舞:“哥洗心革面了。”小跑堂单手托着托盘,笑着穿梭在热火朝天的客流里:“你就吹吧。”“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我在家里混了段时间,反正也没人管我。”魏迟跟严俨解释,“游戏这种东西,玩上了就不想离开了。”严俨低头静静地吃,魏迟的声音穿过嘈杂的音乐传到耳边,明明只隔了张桌子,却仿佛隔了很远很远:“其实,我也去公司上过几天班。不合适。你能想像得出来吗?我这个样子,穿西装打领带,再背个电脑包?每天挤地铁挤得跟散掉的百叶结一样。我朋友看到过我上班的样子,说想起了一个成语……”严俨看着唾沫四溅的他,嘴角往上勾:“人模狗样。”魏迟很挫败:“你比他们还毒。他们最多说我衣冠禽兽。”严俨笑而不语。魏迟絮絮地往下讲:“后来是我外婆……男人嘛,养家糊口是第一位。养不起老婆小孩,起码也要养得起自己。以后,至少也要有钱给我外婆买药,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之后魏迟又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连舌头都大了,喝一罐酒,吐一筐的话。严俨呷着酒三心二意地听。脸色酡红的魏迟忽然直直地看向他:“严俨啊。”“嗯?”“呃……”“什么?”“算了,我不说。”“……”等到走出烧烤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高出他半个头的男人看起来不壮,却死沉死沉。严俨架着魏迟一路往回走,一边考虑着回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否则上班恐怕出差错。魏迟却赖在他耳边吹气:“严俨。”严俨朝天翻个白眼:“嗯?”“跟你说件事。”“说吧。”魏迟勾着严俨的脖子,声音很低:“以后别做饭了。”“啊?”“阿三阿四他们蛮作孽的。上一天班已经不容易了,总该吃点能吃的东西。以后你们轮流做饭,你就让别人替你。真的,糟蹋也是浪费的一种。”“……”总之,后来,天亮了,魏迟是坐在人行道边的某家早点摊前醒来的。卖油条的阿姨很好心地把他摇醒:“喂,你占了我的地方了。”魏迟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片段,奥运会、烧烤、啤酒、严俨……然后……然后呢?又说错话了?第3章直到一年后的今天,魏迟还经常把这事挂在嘴边:“严俨,你不够意思。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严俨正眼不抬一下,一柄亮闪闪的长柄剪刀“唰唰”在指间飞舞:“那我就算是为民除害了。”魏迟低低地骂一声:“靠!”严俨抿起嘴,俯身附到客人耳边:“这个长度可以吗?要不要再修掉一点?”镜子里的女孩眼神很淡,随意看了两眼,目光就转向了魏迟身后:“妈,可以吗?”陪着女孩一块儿来的中年女子闻言,挑起她的头发左看右看:“不用再短了吧?再短就梳不起来了。”“不会。”严俨将女孩的头发拢到一起束成马尾,“长度还行。”中年女子又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可地点头:“那就这样吧。”严俨说:“过两个月再来修一次,发型会更好。”女孩木木地听着,又拿眼看自己的妈妈。中年女子点点头:“嗯,知道了。过几天,我再带她过来做个护理。我自己的头发也该剪了,严俨,你帮我留心看看,最近有什么适合我的发型。”严俨答应着,一面引着她去帐台结帐。中年女子随口又问起护理套餐的价格。严俨报了几个不同的规格。她一时有些举棋不定。严俨顺口问寡言的女孩:“笑笑,你想要哪种?”叫笑笑的女孩怔了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问自己的妈妈:“你说呢?”笑笑和她妈妈都是店里的熟客,每次都是母女两个一起来。笑笑几乎不笑,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很乖,很听话。她从不像别的女客那样拉着严俨问长问短,要烫多久啊?严俨,你说我留长发会好看吗?哎,今年怎么满大街都是卷发?那么流行吗…… 第7章 严俨想要甩手走人,他低低叫一声:“严俨。”“嗯?”魏迟却不说话了。严俨回头,他一个人抖抖索索地,抱着游戏手柄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又是一声:“严俨。”鼻头越发地红,双眼无辜地眨巴眨巴。然后——“阿、阿、阿、阿嚏!”响得惊天动地,两眼泪水横飞,魏迟用纸巾擦着鼻子,两手一摊,“这次应该是你在想我,嘿嘿,想得很深情……”严俨盯着茶几上的罐子,想着该怎么把里头的糖果一粒一粒地塞进他的鼻孔里。冷冷清清的日子里,理发店的生意跟着天气一起萧条。对街倒喜气洋洋地开出一间小饭馆,震耳的鞭炮声招得四方衔邻纷纷张望。却见里头婀娜地扭出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虽说看着已不年轻,却保养得当,面容姣好,未开口就显出三分笑。众人说这就是老板娘。这家铺子几年间已接连换过数位东家,生意似乎都做不长,不出一年半载就齐齐倒闭。都说,这房子的风水不旺财,不知眼前这位能撑到几时。不过眼前这位漂亮的老板娘倒是信心满满,笑容满面地在宾客间往来穿梭着,还不时招呼看热闹的人们进去坐一坐。这次或许会开下去吧?人们小声猜测着。理发店没有生意,无所事事的伙计们也挤在自家店门边看着,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像张曼玉多一点还是比较像刘嘉玲。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宽叔忍不下去了,用手边的美发图册一一敲过他们的头:“不好好做事,凑什么热闹!”黄毛和阿绿赶紧捂着脑袋躲回里间继续干活。阿三刚要跟着进去,扭头看见门外嫋嫋而来的女子,又看看自家魅力不减的宽叔,大着胆子嬉皮笑脸地打趣道:“宽叔,老板娘回老家安胎去了,这个时候男人最容易犯错误,你要注意啊!”宽叔气得不清,照着他染得五颜六色的脑瓜重重地敲,打得阿三抱头鼠窜:“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这个月扣你工钱!”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却已推门而入。对街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站在这边擦得雪亮的玻璃门边,巧笑嫣然:“老板,能帮我弄一下头发吗?刚才不知道是谁,把我的发髻碰乱了。”宽叔赶忙迎上去待客,生怕人家听见了阿三的玩笑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以,可以,那……那你坐那边。”躲在里间的小伙计们忍不住偷笑。严俨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略微感到些许无奈。现在的小学徒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自称叫做金莉的女子有一双灼灼的桃花眼,里头三分世故掩着七分妩媚。她落落大方地同宽叔攀谈:“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大家多多照应哦。”宽叔娴熟地替她把散落地碎发拨到一起,点头答应着:“这是应该的。”笑容中依旧带着些许僵硬。他们两个人在店里这般交谈开来,微微客套,微微善意,微微投缘。临走时,老板娘说要在这儿办一张会员卡,宽叔拒绝了:“第一天做生意就破财,不吉利。”沉吟了一会儿,老板娘不再坚持,只用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把宽叔看着:“那我下次再来。”“那……下次我再来……”里间的小伙计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俩,跟看电视剧似的,还有模有样地学起两人说话的语调,笑得都快站不住。这时,严俨才走过来,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黄毛,把地扫一扫。阿绿,给客人用的毛巾都晾干了吗?还有你,阿三,不想学手艺了?”于是在回过神来的宽叔找他们算帐之前,小伙计们擦窗掸灰、洒扫庭除,一个个装得乖巧。宽叔背着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站在严俨跟前,重重地“哼”了一声。严俨赔笑着唤他:“叔……他们闹着玩的。”一抬眼就看见,宽叔的背后,一头金发的黄毛正和额前染了几缕碧绿的阿绿挤眉弄眼地玩闹着。这些学徒……严俨无奈地维持着笑容,想起魏迟同他说过的话:“叫你们宽叔再招一个学徒进来吧,给他染个红头发,就叫小红,和黄毛、阿绿站在一起,一定跟红绿灯一样,多有劲,多好看。”这品味……哪里好看了?宽叔找不到人撒气,背气哼哼地走了。他一走,阿三就勾着阿四泥鳅似地钻进了隔壁店里。今天魏迟进货去了,只留下那个叫珺珺的长头发女孩看店。也不知道那个人感冒好了没有,今天又降温,满大街或许就他一个还穿着单薄的短袖。严俨想象着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隔壁传出阵阵欢声笑语,阿三和阿四的嘴都很甜,说着说着就能把姑娘们的脸说红。自从跟魏迟混到一起,更是功力见长,见了女孩子都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腻死人。笑声清晰地传进店里,小青的脸色很难看,一语不发地坐在理发椅上发呆。小青喜欢阿三,谁都知道,独独阿三不知道。不止爱情如发丝,其实烦恼也如发丝,三千烦恼丝,说不清,说不尽,也说不出口。严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习惯性地扭过头想说几句,转念看到身侧空空落落的店堂,才发现原来魏迟不在。这天及至关门打烊也不见魏迟回来,严俨想:那个家伙一定又是跟朋友们喝酒去了。魏迟交游广阔,三天两头不是这个聚会就是那个邀请,前些天又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去学箭道,其实还是变相地凑在一起消遣玩乐。他嘴上说着:“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真没劲。”却每次都跑得比谁都勤。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头昏脑胀地跑来找严俨:“严俨啊,你帮我揉揉,头疼死了。”每次都回他:“喝死了就不疼了。”他听不见似的,兀自扶着额头,“哎呀哎呀”大呼小叫,表情痛苦难当。伙计们和客人们都扭头侧目,宽叔在帐台后喊:“严俨。”于是于是,严俨伸手,魏迟闭眼。揉揉……就真的不疼了,至少魏迟这么说。严俨暗地里思索,是不是该去开个推拿诊所,专治宿醉头痛。回头醒过神来,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着调,自己竟然也开始跟着他七想八想,想些不着调的事了。“严哥、严哥……”有人轻轻拽他的衣袖,严俨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魏迟的店门前站着发呆,顿时一阵尴尬:“哦,我、我……”珺珺的眼神很关切:“什么?”“没、没什么。那个,我有事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严俨只觉气血上涌,瑟瑟寒风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真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回到租的屋子时,街边的路灯早已亮了多时。站在社区门边往里望,万家灯火通明,即使夜风嗖嗖吹过,心头还是会油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温暖里却又夹杂着离乡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严俨和蹄膀、阿三、阿四一起在理发店附近的社区租了一间房,确切说,是一间房间。房东把整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隔成小间分别出租给不同的房客,原本二室一厅的屋子里,满满当当住了不下八九个人。老公房的条件本来就好不到哪里,房型差,光线暗,大中午客厅里也晒不到阳光。人多了以后又嘈杂脏乱,有时候上卫生间还得排队。但是好在租金便宜,离理发店也近,周围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倒也方便。背井离乡的,能够有一张床睡个安稳觉就已经算是一种幸福了。宽叔总是跟严俨说,人呐,想得开的时候就要往前看,这样才能有前进的动力。而想不开的时候,就要往后看,纵使再潦倒再落魄,总能找到有人比你更潦倒更落魄,住房里的看住桥洞的,住桥洞的看露宿街头的,露宿街头的看卧铁轨的。这样或许残忍,但是唯有这样才有信心熬过当下。有时候,熬过当下远远重于开创未来。严俨咬着嘴唇心有同感,对他而言,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真的足够了。报纸新闻里管这样的租房方式叫群租,很不被社区居民们待见。太多陌生人在居民区内进出,会影响安全,况且这么多人住一块儿,万一有个火灾或者煤气泄漏之类的,后果也很严重。这里的社区也在调查群租情况。严俨刚踏进屋子,里头就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人。一起租房的房客告诉严俨,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登记房客的情况。之前,阿姨们就已经来过几次。看来,这房子大概不能再租下去了。严俨暗暗地叹一口气。心里有些犯愁。这个城市的房子一天一个价,连带着房租也跟着涨,若是搬出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方便便宜的。上门来查访的阿姨里就有魏迟的外婆,老太太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但是精神矍铄。不同于那天呵斥魏迟时的色厉内荏,老太太待人很好,说话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眼里透着一股慈爱的光芒。她拿着一张表格问严俨:“是在哪里工作的?” 第9章 “啊?”“我说,我们……阿、阿、阿、阿嚏!”响声惊天动地,满眼泪水横飞。面前的男人很懊恼很狼狈很作孽,严俨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下楼站到他跟前,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药塞进了他手里:“跟你说过,多穿件衣服,你偏不听。”魏迟愣怔了半晌,低头看看手里的药,再看看早已上楼的严俨的背影,低下头“嘿嘿”地笑,然后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哎哎,那个谁,赶紧给我扯张纸巾!阿嚏!阿嚏!阿、阿、阿、阿嚏!”※※※※※※魏迟病得不轻,死要面子的下场就是活受罪。原先只是小感冒,撑着撑着就撑成了流感加发烧,亏他还好意思在那边吹牛皮:“老子从来就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是往哪里开的。”要不是珺珺奔来理发店求助,魏迟大概就得软泥似地躺在沙发上,一直等到有人来收尸。一从急诊室里走出来,严俨就绷紧了脸:“现在你知道医院的大门长什么样了吧?”魏迟摸着头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尴尬:“其实以前就知道,不过就是、就是……”再抬头,严俨已经没了影子,径自甩下他去配药窗口排队了。这个季节冷热交替,患流感的人很多。目下虽是半夜时分,候诊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挂号的、取药的、做检查的,大半都是因为流感引起的发烧。预检台的小护士连问都懒得问,一见有人来就先给一根温度计测体温。连大厅里的座椅都临时改装了输液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来来往往几乎脚不沾地。配药窗口也是大排长龙,严俨拿着处方单静静地站到队尾,魏迟很自觉地站在他身边。严俨阴着脸,拿手指了指一边的空座位:“去坐着吧,都烧成这样了。”袖子高高挽起,魏迟一手还用棉花球按着做抽血检查的胳膊:“我没事,不就是……”话音未落,严俨一个眼刀扫过来,叱咤中小学的魏老板就不敢出声了,垂头摸摸鼻子再眨眨眼,乖乖往边上走:“那……我等你。”从一开始严俨的脸色就很难看,铁青铁青的,被谁招惹过了似的。从来医院的路上起,不论魏迟怎么逗,他都很少说话。平时看惯了他的温情柔和,即便被欺负狠了,也是咬牙切齿着虚张声势。现在的严俨让魏迟心里暗暗发毛。听话地坐在一边慢慢等,医院大厅里乱糟糟的,小孩子刺耳的哭闹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家属关切的问候声……乱七八糟地混到一起,撞得原本就混沌的头脑愈加昏沉。眼皮子忍不住打起架来,魏迟看着不远处的严俨,白衫黑裤的年轻男子,瘦瘦高高地站在一众神情各异的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得分明。一如当日初见,隔着鞭炮炸起的重重烟雾,在理发店那一群五彩缤纷的发色里,一头清爽黑发的他反而意外鲜明。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严俨的身影虚虚实实的,不知不觉,魏迟心底一片安宁。在急诊室被医生问诊时也是一样,坐在一边,听着站在身后的他同医生一问一答,莫名地,打心底里生出几分信赖。“什么时候开始感冒的?”“一个多星期前。”“吃过什么药?”“没有。他忘了。”“这个也会忘记?”“……”魏迟无辜地看严俨,严俨横了他一眼。“除了感冒,还有其他不适吗?”“头晕,没有力气。”“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魏迟知道又要被严俨瞪,赶紧心虚地垂下头。严俨的口吻很内疚:“原本以为慢慢就会好的。”“胡闹!”值班医生的火气立刻就大了,喋喋不休的责备劈头盖脸而来,“慢慢就会好,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医生都可以下岗了。多少大病都是从感冒发烧来的?你们也不好好注意!现在的小年轻,哼!”“那个……”小心翼翼地扬起头,魏迟想要出声说几句。肩膀立时就被按住了,正满脸愧色对着医生检讨疏忽的严俨拿眼角狠狠睨他,按在魏迟肩头的五指用力下扣,疼得魏迟险些跪下。即便如此,起身的时候,严俨还是小心地搀住了他,虽然神色阴沉,但是眼中却泛着几许不及掩饰的心忧。严俨啊,是所有人里最心软的一个。宽叔常这么说。太心软不好,太容易上当受骗。输液室里同样是一片忙忙碌碌,进出的人流拥挤在小小的门口,人人都要侧着身体才能慢慢一步步蹭进里头。好不容易在密密麻麻的输液椅中找到自己的号码,不等严俨开口,魏迟便识相地赶紧坐下:“你也找个地方坐吧,吊点滴要很久的。”“不用,我去给你买些吃的。”魏迟无所谓地说:“回去吃也一样。”严俨又开始皱眉,像是在隐忍什么,魏迟看见他的嘴角在轻微地抽搐着:“空腹输液不好,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跟你说了,我不进医院的。”理直气壮地回嘴。说完,魏迟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想要弥补,“可、可是,现在知道了。呵呵……以后就不会了。”“……”严俨的脸上看不见表情,过了很久,才听他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难怪人家都说……”他欲言又止。魏迟好奇:“什么?”严俨神色微妙:“白痴是不生病的。”“哎?”生病的人比往常更迟钝,脑子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啊?喂喂,不要走呀,先告诉我你什么意思啊?”严俨不说话,把输液单往魏迟手里一塞,转身消失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捏着还带着严俨手掌余温的输液单,魏迟愣愣地坐在一长排高低错落的输液袋下,神情呆滞。眼前,还留着严俨离去时的残影,那张线条柔和的侧脸,那双星辰般的眼睛,还有那一点点、一点点浮现在嘴角的笑意。笑什么呢?又没什么好笑的。哪个科学家说白痴不生病的?算了,反正笑总比板着面孔好。你笑了,我就开心了。输液室里略微比大厅安静一些,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的婴孩,人到中年的子女神色焦虑地照看年迈的父母。还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一手在输液,一手还在翻着课本背单词。这样的孩子被豆芽他爸妈看见了,不知道会眼红到什么程度。最扎眼的还是一双双情侣,腻在一起坐一张椅子,吃一个苹果,看一本书,时不时咬咬耳朵说说悄悄话,旁若无人地亲昵谈笑,恨不得将甜蜜昭示了天下。已近深夜时分,许多人坐在椅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魏迟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严俨递给他一盒牛奶:“你也睡一会儿吧,刚才不是说头晕吗?”魏迟咬着吸管,精神比来医院时好了许多:“现在好多了。刚刚大概是太饿了。”“你……切!”严俨止不住失笑,别开脸轻声斥骂,“受不了你。”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嘴角弯弯,眉眼似月牙。魏迟有感而发:“你不笑不说话就已经有那么多女客来找,如果站在门边再笑一笑,啧啧,简直比偶像还偶像。”严俨说:“我又不是卖笑的。” 第11章 “就今晚。”简短的恳求再度点亮了头顶的灯光。隔了一步之遥,严俨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他。眼前的魏迟是陌生的。严俨从未设想,魏迟也会有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的一面。严俨熟悉的魏迟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奸商,没心没肺,没顾虑没忌惮,一身的痞气,满嘴的瞎话。他不在乎被侧目,不在乎被讥讽,横眉冷对千夫指,什么都不在乎。现在的魏迟却是孤单的,一个人,一盏灯,一道影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得让人心酸。“你说什么?”“陪我……”“……”“严俨……”严俨没办法转身离开,也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开:“好。”话音落下,严俨没有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却听见魏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发烧烧得我心里乱哄哄的,所以今晚不想一个人睡。”魏迟的屋子如意料中一般混乱,满地的电子游戏类杂志和满茶几的零食,连键盘里都布满了薯片碎片,显示器边还有半杯被翻的咖啡,随手丢弃的各种游戏配件散落在各个角落,似乎跟他的店没有区别。严俨倒了杯水给魏迟吃药,魏迟吃了,医生嘴里的安眠副作用却迟迟没有在他身上显现。“我生病的事,不要跟我外婆讲,她年纪大了,七想八想会想出问题的。”严俨躺在他身边,点头答应。“不好意思,害你折腾到这么晚。明天我跟宽叔说一声,让他放你半天假,你在我这里睡个懒觉再去上班。”严俨摇头说:“不用了。”窗帘的缝隙里泄进来一丝路灯的亮光,落在地板上,莹莹如落雪。魏迟的视线就一直死死地盯在那儿不肯合眼:“严俨。”“嗯?”“谢谢你。”“嗯?”“如果你不在,我大概现在还躺在店里。”严俨把头埋在被子里闷笑:“总会有人来照顾你的。”魏迟想了想,缓缓摇头。严俨问他:“你怎么一个人住?你爸妈呢?”“在美国。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问我钱够不够。”魏迟的语气很平静,看着地面的眼神却越加暗沉,“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出去了。他们把我交给外婆,跟我讲,会挣大钱回来,然后把我也弄出去,去读书,读名校,比在国内累死累活考大学好很多。”“挺好的。”严俨真心地这么觉得。“是挺好的。起先还经常写信打电话。后来,信没有了,电话也少了。再后来,他们就不回来了。很早之前,我念中学的时候,他们回来过一次,唯一一次一起回来的,回来办离婚。”“……”严俨的心拧起来了,“那现在……”魏迟的叙述却依旧顺畅如流水,字字句句不停地从他唇齿间跃出:“现在他们又都结婚了,跟美国人,拿了绿卡了,真的不缺钱花了,也再也不回来了。挺好的,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挺好了,奋斗成功了,实现人生理想了嘛。可是我,对我……对外婆……我高考以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出去。靠,终于想起我了。我才不要跟他们走,老子以后怎么跟别人讲,说我有两个爸两个妈,还属于国际级的。呵呵,搞笑吧?再说了,我走了,外婆怎么办?他们有本事丢得下她,我没有。”严俨揽住了他的肩头,魏迟固执地不肯转头,还是紧紧看着窗帘的缝隙,挤压在内心的话语已经堆叠得太多太沉,他不需要假惺惺的开释或是理解,只需要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听他将所有怨气一一发泄:“爸妈又怎么样?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蛮好,又没人管又没人教,把房子拆了都没人能说我。你说是吧?是吧!钱,钱,钱,他们就知道问钱,钱够了又怎么样?钱就比儿子和老娘更亲?钱就比结发的夫妻更好?”无言地,严俨抬手替他拉上了被角,手掌罩住他已然泛红的眼睛:“魏迟,睡吧,别想了。”掌下的眼珠不停移动着,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滚烫的湿意。严俨按捺着内心的起伏,将声调一沉一沉:“魏迟,魏迟!别想了。”恍然间从过往的思绪里醒转过来,魏迟不再往下说了,嗓音沙哑而疲惫:“严俨。”“我在。”严俨说,附在他耳边,手掌依旧蒙着他的眼,“魏迟,我在。”寂静无声,安谧的凌晨时分,鸟儿都还在兀自安睡。严俨慢慢移开手,魏迟睡得很沉。帘外天光乍现。第4章这个世界每天走在千变万化,股票跌了,房价涨了,风起叶落,花谢花开。生活却是一成不变,清早开门迎客,夜间打烊歇业。蹄膀和他的女朋友依旧好得蜜里调油,小青还是哀伤地坐在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听着阿三在隔壁开怀大笑。一天一天,转眼一旬,转身又半月。魏迟的病好了,很嚣张地在越来越凛冽的寒风里披着一件薄薄的格子衬衣走南闯北。严俨抱着臂膀倚在墙边看他的背影:“好了伤疤忘了疼。”低低的嘀咕谁也听不见。刚要转身进门,魏迟忽然一转身,冷不防冲他扮个鬼脸。切,也不知道之前是谁,看见针头就牙关紧锁眉心深陷,白白被实习护士取笑。理发店的生意不咸不淡,午后总有闲来无事的阿姨们笃悠悠地晃进店里,一边等着做头一边打起毛衣。嘴里也片刻不得闲,东家嫁女西家生子,大大小小的八卦逸事劈里啪啦地从上下翻飞的毛线里抖落出来:“最近西边超市在搞促销,买鸡蛋不太划算哦。”“哎呀,你不知道的啊?买鸡蛋吗要去东边新开的那家超市的呀,那里才真正叫实惠。”“哎,你们猜,我昨天在马路上看见谁了?”“谁啊?”“你们想也想不到的两个人。31号里的黑皮你们认识吗?以前在煤气厂做的那个。和对面社区里经常搓通宵麻将的方洁。两个人哦,手牵手在逛马路哦。吓了我一大跳!他们走在前面没有看见我。我就尴尬了,超到前面去又不好意思,一直跟在后面嘛又跟做贼一样……”“哎哟,他们两个啊,很早的事情了,侬刚刚才知道啊?在阿强开的棋牌室勾搭上的呀。阿强的老婆老早说给我听了。这种事情现在外面很多的,有什么好稀奇的?啊呀,阿绿!阿绿!快帮我洗头。要死了,光顾着跟你们瞎聊天,我连来这里干什么都忘记了。严俨,严俨啊……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今天要来染头发,以前染的颜色都快掉光了。哎,严俨,严俨呢?”严俨正和魏迟肩并肩蹲在店门前的台阶上看街景。闻声刚要起身应答,却被魏迟抢先了一步:“赵姐,别染了,现在的颜色正好。洗完让阿绿帮你吹吹就可以了。”说罢,他一爪子按上严俨的肩不让他起身。严俨用手肘推他:“哪有你这样拆人家生意的?”魏迟赖皮地把嘴里的烟送进他嘴里:“急什么?再抽一口。等阿绿帮她洗完了再进去。”被他按住了动弹不得,严俨咬着烟,气汹汹地瞪了他一眼。魏迟勾起嘴角笑得明朗。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继续看街对面的风景。两个人在一起好像也不会说些很特别的话,谈谈游戏,聊聊体育,摆弄摆弄手机。严俨在魏迟的手机里翻出一张裸女的写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金发、细腰、长腿,堪称天生的尤物。 第13章 魏迟就笑了,痞子似的笑容挂在一尘不染的镜子上,明晃晃地扎眼:“严俨啊……”知道他不会有好话,严俨抿着嘴不搭话。魏迟笑着,斜着眼兴致盎然地透过镜子打量身后面无表情的他:“如果你是个女的,我一定以为你在吃醋。”“啪——”地一声,沾着洗发液的手重重拍上他的头顶,也拍掉了那些未出口的胡言乱语。魏迟笑不出来了,乖乖挺直腰杆坐正,低头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严俨手中的力道便放柔了,细腻的泡沫渐渐从双手的手指缝里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安分了不到五分钟的大男孩又开始转着眼四处乱瞟,嘴角轻浮地勾着,欢乐地对着镜子大抛媚眼。严俨伸手推一把他的头:“别乱看!”魏迟哼哼唧唧地嘀咕:“我要跟宽叔告状,你服务态度恶劣。”严俨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不满意你可以换人。你知道的,找我做头的客人都是要排队的。”魏迟不吱声了。黑框眼镜后的双眼骨碌碌地转,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定格到镜台上的洗发液上。莉姐还没有走,背对着魏迟坐在他侧后方的理发椅上。宽叔执着梳子,仔仔细细地为她将一头黑瀑般的发丝一缕一缕盘起。他们谈得很投机,低声说笑着只有彼此才能听得见的内容。她迟疑,新发型是否真的贴合自己的脸型?他便弯腰俯到她耳边,一手绕到另一侧,教她将脸摆正。相近处,脸颊与脸颊只隔了一把尖尾梳的厚度。魏迟幽幽地叹息:“老板和伙计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严俨站得笔直,一心一意把目光对准那堆将双手淹没的泡沫:“你可以看点别的吗?”“能。”于是魏迟又叹气,撇着嘴,状似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严俨的身上重新移到洗发液瓶上,“这服务态度……”话说了一半没有了下文,店里忽然静得出奇。伙计们溜出去偷懒了,宽叔和莉姐的对话越发轻忽得听不见。只有陈奕迅还在音箱里反反复复地质问:“好女人不好过,坏男人有错,好男人不好过,是不是这个社会的错?”魏迟脸上还写着浓重的困倦,虽然睁着眼,眼里却装满了呆滞。严俨实在看不下去:“晚上又熬夜?”“嗯?”魏迟的反应慢了半拍,“哦,嗯。玩游戏不小心玩到了天亮。”视线起起落落,从洗发液落到吹风机,向上一半能看到躲在镜子角落里的宽叔和严俨的格子衬衣。倏地一下落下来,又是洗发液,然后剪刀、电推刀,自己的球鞋,地上黑黑白白的地砖。头皮被按摩得很舒服,浑身都放松了,魏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偷偷把视线瞄得一高再高,镜子里的自己,自己身后的严俨,严俨的脖子,严俨的下巴,严俨的脸……严俨偏开了脸:“低头。你这样我洗不了。”魏迟咧开嘴无声地笑,乖乖把下巴压低一分:“就是跟你说过的那个游戏。昨天晚上跟胖子他们去新副本开荒,胖子个笨蛋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攻略,操,没一个地方是对的。在里面折腾到天亮也只通了一半,我装备都红了。今天晚上还要重头再来。”“原来也有你通不了的关卡。”白白的泡沫顺着严俨的手腕不停地往下落,看看差不多了,严俨让魏迟起身跟着自己去里间冲水,“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你又不是豆芽那个年纪,还玩什么网游。”平躺在冲水池边,魏迟惬意地闭上眼:“无聊嘛……让你跟我一起玩,你又不肯。帐号都帮你弄好了,才玩了几天你就不上线。”严俨说:“我没时间。”每天关门打烊回到租的房子里就差不多临近半夜,累得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哪里还有精力去想什么练级做任务?“店里那么多人,扫地擦玻璃这种事让阿绿黄毛他们做不就好了?老板娘都走了,晚上看店宽叔一个人也可以的,干什么你也一定要留下来?”他倒算得精,方方面面都替严俨打算好了。不知是谁把热水阀门关了,等了许久还是冰凉的冷水。严俨探身去拧热水开关:“再看吧。”魏迟忽然睁开眼,双眼上方就是他干净白皙的一截颈子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于是自己的喉咙也跟着发涩,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再看什么?今天晚上就上线。我带你升级,以后再跟我一起刷副本。我扛怪,你输出,绝配。”洒在手上的水花终于有了暖意,严俨不想继续同他胡扯。魏迟喃喃念叨着:“胖子找来的那个输出操作一塌糊涂,妈逼的,水得比水货还水。等你等级到了,老子立刻踢掉他。严俨,还是跟你在一起好,配合没得说。不刷副本也可以,这游戏画面不错,看看风景,采采草,挖挖矿,欺负欺负小怪……”严俨不做声,虽然只是玩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他知道,魏迟在游戏里是个大忙人,堂堂一个大公会的会长,不是身先士卒地领着队伍在副本里厮杀就是带着新人满世界转悠练级,不时还有仇家的挑衅、不同势力的对战、永远做不到尽头的声望任务……小人物在现实里得不到的成就感在虚拟世界里同样不是轻易能够取得的。转换话题同他扯两句不着边际的,今天中午蹄膀做的炒饭,前两天那场意甲。魏迟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跟严俨描述珺珺在某家美发店的遭遇,年纪轻轻的男服务生穿着紧身长裤衬衣扣子解到深v,在昏昏暗暗的小房间里一边洗头一边低声细语喋喋不休地推荐各种闻所未闻的护发素,临末了不忘再三殷勤嘱咐:“小姐,记得哦,我是二十七号,下次还要点我哦。”珺珺吓得连滚带爬往外逃,回来拍着胸口定神定了老半天:“吓死我了,还以为走错地方了。”严俨听得忍俊不禁。魏迟笑容夸张,洗完头坐起身,忽然一把抓住严俨正在为他擦干头发的手:“先生,你几号?”“啊?”严俨愣了一小会儿,狠狠把手抽回,“滚。”魏迟捶桌大笑。结帐走人的时候居然又故技重演,支着下巴倚在柜台外,皱眉、眯眼,嘴唇抿出一条线,pose摆得酷似周董:“哎哟,小弟不错哦。下次继续点你。”严俨一帐簿拍上他的脸。刚好宽叔送了莉姐推门进来:“严俨,你干什么!”严俨吃了一惊,赶紧收回帐簿再忍气吞声地垂下眼:“没什么。”躲在宽叔背后的魏迟挤眉弄眼眉飞色眉开眼笑,推开玻璃门,跨出一步又回头,扒着门缝冲严俨招摇地笑:“严俨,说好了。今晚你上游戏。七点,我在主城门口等你。不见不散。”“什么东西?”宽叔听得云里雾里。“没什么。”严俨埋头把手边的帐簿按日期从前往后排一遍,又从后往前再理一次。宽叔摇摇头背着手往里走,严俨忽然叫住他:“叔。”“嗯?”“我……晚上有点事,关门的事……”※※※※※※网吧的生意和理发店截然不同,白天人烟稀少冷冷清清,随着夜幕降临和周遭学校的放学,里头便慢慢人头攒动起来。店老板招来的小弟懒洋洋地窝在高高的吧台后无所事事。虽然门前竖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大字招牌,却依旧抵挡不住荧幕前那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严俨想起魏迟同他描述的那些陈年旧事:“我念中学的时候,最喜欢上网的时候有员警来临时检查。那个时候,老板挡在门口吓都吓傻了,我们就『呼啦』一下全部从后门逃出去,上网费也不用付。第二天继续来玩,老板看到我,脸上难看得要死。结果有一次,我刚刚跑出去。靠,我们班主任居然正好堵在那里,我躲都没办法躲。后来她还找我外婆来领我,回家以后,我差点没被骂死……”现在的小魏迟似乎不会再有被班主任人赃俱获的担忧,却也有了新的烦恼。娇娇小小的小女友冲进来又摔键盘又扔滑鼠,扯着袖管哭得凄楚:“呜呜,你不爱我!连抽点时间陪人家都不肯……”方才还在游戏世界呼风唤雨的盖世英雄们便不得不低头认错,悻悻地接过女友挂满徽章和闪卡的书包,相依相偎地消失在楼梯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严俨总会忍不住揣测,当年魏迟身边是否也曾有过一个这样巧笑倩兮的小女生,颤巍巍淌下一行泪就足以叫他手足无措俯首求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们不知道如今的爱情是不是如昔时一般纯净隽永,小儿女们的年龄却显而易见地在日复一日地往低龄化蔓延。豆芽那个小鬼就贼兮兮地跟严俨说过:“校服也是情侣装的一种嘛。”搞不懂。我们连我们自己这一代都还未能看透,更别提那写得一手火星天书的下一代。 第15章 哀鸿遍野,质疑声不断。严俨出声说:“我自己练也可以。”魏迟一言不发,拿过严俨手里的笔电,替他把语音频道关了:“别开这玩意,吵死了。”这天晚上,严俨睡在了魏迟家。早晨的天气预报曾说,今晚会有大降温。也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严俨丝毫没有觉得。只听见窗户外一阵又一阵风的呼啸和雨水敲打玻璃的声响。躺在身边的魏迟很早就没有了动静,严俨以为他睡着了。想要转身,却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在黑暗里响起:“我一直想跟你一起玩游戏,不组其他人,就我们两个。像今天一样,一张一张跑地图,一个一个接任务,我在前面保护你,你在后面掩护我,一起杀怪,一起挖矿,一起看风景,很开心。”严俨轻笑:“这有什么好开心的?”穿一身金灿灿亮闪闪的顶级装备,骑着威风凛凛的坐骑,走在主城的大街上任人羡慕、嫉妒、愤恨,这才是每个游戏玩家的向往吧?魏迟却摇头,温热的呼吸几乎触到严俨近在咫尺的脸:“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想想。”想想那山青水绿,那风景如画,我和你,骑白马,佩长剑,携手天涯。严俨不由自主地往里缩了缩:“晚了,睡吧。”于是又是寂静,风声、雨声、呼吸声。严俨合着眼半睡半醒,魏迟又开口:“严俨。”“嗯?”“我亲过你。”“啊?”“上一次,我生病的时候,你和我一起睡。”“嗯。”“第二天早晨,你没醒。我亲了你,在脸上,这里。”温热的手指轻轻点在左颊,严俨猛地一怔,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模模糊糊的黑暗里,魏迟气定神闲地躺在他身边,眼睛一闪一闪的,一口白牙贼亮贼亮:“哦,醒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严俨呼气、吸气再呼气。“咚”地一声,不带半点拖泥带水地,那谁就被那谁踹下了床:“不好意思,我睡相不好。”第5章宽叔从前爱过王菲,小店里总有一把空灵的女声悠悠绕梁柔柔低诉:“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后来王菲告别歌坛,于是留下陈奕迅一个人在黑漆漆的音箱里寂寞歌唱:“好女人不好过,坏男人有错。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整个社会的错。”阅历尚浅的小伙计们搞不懂,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女子面前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抱怨?宽叔深沉地抽一口烟,与同样已经名草有主的蹄膀颇有默契地沧桑一笑:“以后你们就明白了。”快人快语的阿三脱口而出:“不就是因为宽叔在老板娘面前做不了主呗。”黄毛阿绿捂着嘴窃窃地笑。宽叔的脸上挂不住了,抡起厚厚的杂志朝着阿三头上一通拍:“小兔崽子,不想在老子这儿干了是不是?”嘻嘻哈哈闹一通,开店了,顾客上门了,大家各就各位。玻璃门外,对街的莉姐提着几个饭盒缓缓而来:“店里早市剩下一些点心,还是热的,阿三阿四,你们帮帮忙,替我解决掉。”宽叔抬手去接。小伙计们满含深意地对望一眼,齐齐在宽叔背后做了个鬼脸。莉姐来得越来越频繁,想盘一个新发髻,想修一修发梢,想护理一下头皮……她风摆杨柳似地袅袅地来,再忙的时候,宽叔也会特意走到门边,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将她手中的饭盒或是坤包接过……魏迟意有所指地跟严俨说:“啧,你叔魅力不减啊……”严俨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别乱说。”宽叔是带着他一路走来的人,是宽叔教给他手艺和在城市中生存的种种法则。如果没有宽叔,严俨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城市中孤身求存。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宽叔对严俨而言,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远房表叔。魏迟果然不乱说了,拉着严俨走下台阶,一起坐上他那辆新买的助动车。小小的车身一下子承受不了两个大男人的重量,猛地往下一沉。魏迟从后边搂住严俨的腰,惬意地感叹:“果然比蹲台阶舒服多了。”严俨回头扔给他一个白眼:“你有病啊,这么大的风……”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魏迟搂得更紧。“没事,就一会儿……”下巴搁着严俨的肩,魏迟的声音离得很近,嘴唇仿佛就贴在耳边似的“陪我坐坐,我就放你回去。”严俨的脸不争气地红了,抬起肩膀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那你离远点儿。”魏迟贴得更近:“我冷。”“冷就滚回你的店里去。”“我不。店里更冷。”“买个空调不就好了。”魏迟很坦白:“没钱。”严俨无语问苍天:“你挣的钱呢?”魏迟店里的生意一向不错的。“哈哈”一笑,魏迟得意地伸手按响了车喇叭:“买这车了。”“……”其实,从魏迟家到魏迟的店,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吧。严俨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身后,魏迟大言不惭地解释:“严俨,这叫抱团取暖。又绿色又环保,挺好的。”严俨很无力:“滚。”宽叔和莉姐的一切,小伙计们看得分明,边排队边打毛衣的阿姨们也一一看在眼里。风言风语慢慢在周边传开,阿姨们当着宽叔的面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宽叔不在时,却又神秘兮兮地拖住严俨的手打探:“严俨啊,对面那个、那个开饭馆的老板娘来得很勤哦?”严俨傻笑着敷衍:“啊?还好啊,一般。”目光炯炯有神的阿姨“啧啧”有声:“那个女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吃素的,你们看她那双眼睛呀,带桃花的。被她那么一扫,哪个男的吃得消哦。”“就是就是。本来看看宽叔夫妻挺恩爱的,谁知道哦,老板娘一走,就这样了。哎呀,男人就是靠不住啊。你一天不盯牢都不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忽然却又集体哑然失语。一个个正襟危坐,暗地里互使眼色。严俨循着她们的视线往外望,宽叔正和莉姐说说笑笑地并肩走进来。 第17章 严俨点头:“再来。”而后,魏迟什么都不说了,默默地陪着他再来又再来。再一次被狠狠套圈后,严俨放弃了,愣愣地停在原地,任由各色车辆一一从身边呼啸而过。魏迟转过头问他:“服输了?”严俨握着手中的手柄垂下头不说话。魏迟站起身,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坐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罐啤酒:“认输了就陪我喝酒吧。”严俨抬眼看他,他“啪”地一下打开罐子,笑嘻嘻把拉环送到严俨眼前:“帅哥,有对象没?没有的话,我们两个将就一下吧。”严俨把游戏手柄推进他怀里:“你滚。”嬉皮笑脸的大男孩兀自笑得哈哈哈,才又把易开罐递给他:“什么事绷着脸?你一站到门口,我这店里就暗了一半。”严俨端着酒摇头。魏迟目光犀利:“因为宽叔的事情吧?”他一口一口呷着酒,口气平常:“关店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两个在店里聊天,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我猜,大概有点问题。”原来迟迟不歇业不是因为老板贪玩,严俨讶异地望着他。魏迟的神色很放松,白莹莹的灯光衬得一口白牙雪白雪白:“我这个人很八卦的,最喜欢听别人家里有什么事。所以,有什么事情就赶紧说给我听吧。我保证,绝对不跟那群打毛衣的阿姨讲。”严俨不知该从何说起,几番欲言又止:“我有点乱……”他顶着城墙般厚的脸皮凑到他面前:“无论什么事,说出来都会好很多。真的,我不介意你跟我表白。”“切……”一巴掌推开他越靠越近的脸,严俨忍不住低头笑,笑容挂在嘴边却又僵住,“我婶子给我打电话了。”收敛起笑容,魏迟认认真真地听。酒太冷,顺着喉咙一路往下冻得心口发堵:“我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宽叔和老板娘,他们是患难的夫妻。初识时,他是剃头店里傻不愣登的小学徒,她是隔壁服装店的打工妹。看对了眼就这么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跟着他走南闯北风霜雪雨。没有钻戒没有婚纱没有酒席,彻头彻尾的裸婚,终于一路携手走到今天,总算有半瓦可以遮风挡雨有一方立锥之地,个中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宽叔是爱她的,他不许伙计们叫她宽嫂,他说必须称呼她老板娘,因为她是这个店子里永远的女主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伙计们嘻嘻哈哈地笑他怕老婆。他总是笑呵呵地应下,因为怕老婆才是真的爱老婆。他总以为他们会一生一世,却从没想过,如此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濒临瓦解的一天。魏迟问他:“宽叔承认了?”严俨摇头:“他说,只是单独吃过几次饭。”但是,他动摇过。那番长长的长谈里,宽叔跟他讲述莉姐的坎坷人生,孩子早夭,丈夫暴力。然后离异的女子独立求存。如斯可怜如斯叫人不舍。严俨问他:“你爱她吗?”宽叔坚定地摇头,长长的叹息之后却又感叹:“如果换个时候,换个地点,也许……”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到再对的人也是错的。魏迟伸手揽住了严俨的肩膀:“这是别人的事,你别放在心上。”严俨低下头说:“我知道。可他是宽叔。”他不是阿姨们口中八卦的那个无关紧要的谁谁谁。他是他的亲人,教导他手艺,教导他做人,教导他为人处世挣扎生存。宽叔说,做人要有一点进取心,手艺是跟着野心长的,没有野心就不是男人。宽叔说,做人也要有一点平常心,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抱怨,不要嫉妒,不要心胸狭窄,心眼小了就什么都小了。他也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趴在椅背上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满脸期许:“严俨啊,赶紧找个好姑娘结婚吧。生个大胖小子,我就做爷爷了。”严俨觉得,宽叔不仅仅是他的叔叔,有时候,他更像是他的导师,甚至于父亲。有时候,人可以无限容忍自己犯错,却绝对不能原谅偶像的失误。茶几上的酒接二连三被打开,严俨开始无法思考自己的话语:“我没有爸。宽叔就像我爸。”小时候,父亲出外打工了,说好过年会回家,年一年一年地过,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初中毕业那年,他信心满满地想考个好高中,然后上大学。母亲常念叨,父亲在外头给他挣学费呢。有人却从外地带回一个木匣子,说里面装着他父亲。所有的希望终于都灭绝了,母亲痛哭失声几欲昏厥,他却得擦干眼泪,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承担起责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把他交给了宽叔……“他就像是……完全就是,我的父亲。”严俨有些醉了。这样的话,白天的严俨决计说不出口。魏迟搂着他,听任他宣泄深埋心底的情感:“严俨,好了,这是宽叔的事,和你无关。”“严俨,别想了,老板娘会回来解决的。”“严俨……严俨……严俨……”“严俨,你听我说……”“嗯?”他抬头,他低头,距离靠得太近,实在太近,近到呼吸相闻,嘴唇擦着嘴唇一划而过。万籁俱寂,四下无声。严俨僵住了,魏迟也傻了。面孔“腾——”地一下涨起来,齐齐伸手往茶几上拿酒,大口大口灌下半瓶。方才要说的话全数都被吓没了。魏迟不敢看严俨,期期艾艾地用手指头点着嘴唇,想想不妥又赶紧再放下,抓抓裤子,抓抓头:“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严俨背靠着沙发扶手,脸色惨白:“我也不是。”谁也找不到话说。你向左我向右,背靠着背各自拿着酒瓶喝到见底。严俨没来由地慌张:“我……我先走了。”人还没站起来,袖子却被扯住了。再度转过头来,魏迟的表情陡然间变得陌生,凝重得有些不像他:“严俨。”“嗯?”“你还会想宽叔的事吗?”严俨犹疑地说:“大概吧……”“那就找件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吧。”他是认真的,话语里一旦没有了那一丝游戏人间的油腔滑调,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奸商也可以变得很成熟很正经。严俨怔怔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什么?”“找一件让你更上心的事。”成竹在胸的魏迟把话尾拖得很悠长,勾起嘴角,浅浅地给了他一个微笑。软软的沙发垫慢慢下陷,魏迟贴在他耳边:“严俨。” 第19章 趁她低头喝水的功夫,镜子里始终面容倦怠的女孩快速地对严俨笑了一笑,笑容苦涩而无奈。严俨同样无奈地冲她摇了摇头。剪完后,自言“作孽作了一辈子”的妈妈犹不肯停嘴,拉起女儿在镜前转个不休。严俨一声不吭地看着笑笑仿佛娃娃般被她摆布,眸光一闪,恰好瞥见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豆芽:“你怎么来了?不上课?”一个多月不见,瘦瘦小小的小鬼还是那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浑身黑不溜秋的,只有一双灵活的眼睛转啊转地,亮得过分:“体育课,长跑测试,嘿嘿,反正我也跑不及格。”严俨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瞧瞧你的出息!”“魏哥也这么说。”豆芽揉着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孩子特有的狡黠表情远比在家长老师跟前时那张苦菜花般的哭脸讨喜得多。严俨情不自禁又拍了他一把:“别玩了,上课去吧。”“嗯。马上。”他龇牙咧嘴地冲着严俨乐,一伸手,手掌神神秘秘地摊开在严俨面前,“喏,魏哥给你的。”严俨垂眼看,哑然失笑。又是糖。上回是薄荷糖,这次换成了奶糖。活该魏迟一辈子娶不到好女人,这年头,连幼稚园里的孩子都不会用糖来道歉。人家会奶声奶气地从兜里掏出半块化掉的巧克力:“妈妈每天只让我吃三颗巧克力,我留了一点,给你的。还有,嗯……对不起……”严俨垂着手,任凭透明的糖纸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怎么说?”豆芽摇头晃脑地卖关子:“他说……”“嗯?”严俨略略弯下腰。跟魏迟一样喜欢眼珠子四处乱飘的小鬼“嘻嘻”地笑,拉过严俨的手,强自把糖塞进他的手掌心:“甜的。跟昨晚一样甜。”他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好奇发问:“严哥,什么意思啊?”“轰——”地一声,严俨整个从眉毛尖红到脚底板:“胡、胡说……”豆芽早跑远了,似乎又想起什么,箍着牙套的小鬼一路后退一路兴奋地把脸涨得通红:“严哥、严哥,我赢过魏哥了!山脊赛车,我超他的车,一个车身……”一个游戏而已,他高高举着臂膀骄傲得像是赢了全世界。那边店里旋风般冲出一道身影,冲着豆芽的方向扬着拳头破口大骂:“小鬼!废话那么多干嘛!死回去上课去!”午后金色的阳光里,套着宽大校服的少年抱着肚子笑得哈哈哈,顶着一头乱发的年轻男子哇哇大叫跳脚不迭,横七竖八的发梢生气盎然地在光影里跳跃,毫无形象可言。严俨望着眼前的他,剥开糖纸,缓缓把糖含进嘴里。甜的,恰如魏迟所言。于是严俨开口:“魏迟。”魏迟含笑回头:“嗯?”他不帅,他没钱,他吊儿郎当劣迹斑斑,社区门口晒太阳的九十岁老伯都还拿他当年的顽劣做笑话,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只不过是嘴甜了一点,偶尔善良了一点,间或温柔了那么一点点,还有还有,不过是这张笑脸看起来比较阳光灿烂和煦温暖。似乎当初乍然相见时,跃入心间的第一印像也是鞭炮阵阵里他肆无忌惮的鲜活笑容。严俨的心头浮起一句话,他笑了,天亮了。“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啊?”魏迟大惑不解。高高的台阶上,严俨别开眼,看见自己落在玻璃门上的倒影。阳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魏迟脚边:“有个白痴曾经问过我,要不要一起看电影。我记住了,那个白痴却好像忘记了。”魏迟张大嘴……傻了。那天的天气特别暖和,金子般的阳光在小小的店堂里铺陈了一地。严俨扭头走进店里,拉过一个工具箱,闷头把镜台上的所有东西胡乱往里扔。回过神来的魏迟紧紧跟在身后,笑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我就说嘛,你肯定喜欢我的。”严俨停下手:“滚出去。”魏迟在镜子里笑,从这面转到那面,而后消失在玻璃门后。他贴在门边,扒着窄窄的门缝对严俨笑:“严俨。”严俨不做声。魏迟喊:“严俨、严俨……”严俨耳朵根发烫:“你干什么?”“我喜欢你。”魏迟说道,“很喜欢。”※※※※※※晨光里的严俨安静地合着眼,睫毛很长,嘴角微翘,美好得动人。魏迟低头想要靠得再近一些,闹钟响了,时间到了,嗓音娇柔的小loli在手机里坏心眼地念叨:“诅咒你roll点不过20,诅咒你roll点不过20……”魏迟在严俨的睡颜里猛然清醒。刷牙、洗脸、梳头,再从乱得永远关不上门的衣柜里掏出外套。出门前,魏迟习惯性对着镜子摆出一个自认帅气实则很痞的笑脸。路过菜市场门前买一份早点,幸灾乐祸地立在街边看着不想上学又不得不上学的小孩被家长提着衣领往校门里塞,看看路边的草,数数天上的云,和宽叔家隔了一条街的理发店正在培训员工,穿着整齐制服的男男女女擎着红旗喊着广告词呼啸而过,魏迟咬着半根油条晃晃悠悠地踱到自家店门口。珺珺早就到了,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哧溜哧溜”地喝豆浆:“都几点了?你有点当老板的腔调好吗?”耸肩、抬眉、摊手,后退一大步,魏迟身体后仰,伸长脖颈往隔壁理发店里望。严俨正在替人剪发,黑毛衣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白的手臂。十指上下翻飞,细碎的黑发雪一般飘飘落地。严俨的行情很好,下了班吃夜宵的时候还不断有人打手机找他:“严俨,明天上午有空吧?我过来剪头。啊?小陈也要来?哎呀,推掉她,我都等你等了好几天了……你知道的呀,我只有上午有空。”都不用留心去听,百分百是女客,一个个把喉咙掐得细嫩,黄河般九曲十八弯。魏迟听得受不了,拜托啊大婶,你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好吗?人前的严俨总是显得很矜持,嘴角勾得浅浅的,话也不多。女客们叽叽喳喳地说东道西,忽然一个回头:“严俨,你说是吧?”他就会很诚恳地点头:“嗯。”顺便附送一个稍许明朗的微笑。有人双颊泛红,有人惬意享受。魏迟在外头看得真切,歪着嘴“切——”一声低嘲,女人。叼着豆浆袋子把脑袋探进玻璃门里,魏迟喊:“严俨。” 第21章 “一直在一起?”“嗯,一直在一起。”在座的女生们纷纷大呼“好可爱”。严俨也忍俊不禁,情不自禁转头看魏迟,魏迟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严俨不由一愣,他俊朗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一直在一起哦。”“哎?”严俨大惑不解。他笑着,声音魅惑,目似星辰。“反正没人看见。”严俨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瞪大的双眼。电影院是情侣的天下,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脸挨脸说话,漆黑一片里还不忘手牵手。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两个青年男子偷偷地接吻,他推拒,他靠近,拉拉扯扯,手指纠缠到一起,一样掌心贴着掌心。第7章长长的一年一步一步走到年末,将近十一月的月尾,街边的梧桐落尽了枯叶,环卫工人架着高高的梯子在街道两边挨个修剪枝桠。街上的行人“沙沙”地踩着落叶前行,长长的围巾绕到背后甩出漂亮的弧线。天气预报的准确率越来越离谱,说是明天降温,一早起来却看见个光芒万丈的太阳。说是气温要回升,推开窗却被迅疾灌来的冷风吹得透心凉。天凉乱穿衣。无事时,守在店门口看路上匆匆来往的行人。白发苍苍的老者套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年轻靓丽的姑娘还裹着包臀的超短裙。阿绿对着手机那头的家人轻声细语:“下雪了?多大?哦……真好,真想回家看一看。”严俨仰头,居民社区的阳台上,家家户户晒着被褥。五颜六色,花团锦簇。远远看去,像一幅抽象的画。宽叔给伙计们换了新制服,黑底白色小碎花的衬衣,外套一件钉满银色珠片的马甲。踏着黑白相间的地砖,一个个在镜子前忙进忙出,一屋子银光闪闪。阿三别出心裁地在下头搭配一条鲜红的裤子。魏迟给他出馊主意:“再弄顶帽子吧,颜色鲜艳点的,保管抓人眼球。嗯……我看看,黄色?不行不行。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不好。对了对了……”兴奋地一拍巴掌,魏老板俨然一位正在时装秀后台忙碌的国际知名设计大师,食指乱挥,神情激动:“绿的!绿的好。醒目,别致,还独特!”正在看报的宽叔“噗——”一声喷出刚入口的茶。阿三垮着脸愤愤不平地整理挂在胯间的链子:“呸,就知道你没好话。你才戴绿帽子呢!”背后陡然间一阵阴风,阿三惊恐回头。严俨板着脸把一大摞晒干的毛巾摔进他手里:“阿三,把毛巾叠了。”躲在严俨背后,魏迟笑得奸猾。所谓狐假虎威,不过如此。私下独处时,严俨慢条斯理地把旧话重提:“绿帽子好,别致,醒目,还独特。嗯?”魏迟笑啊笑,笑得腮帮子抽筋:“玩笑,玩笑话。”转过脸来不忘殷勤叮嘱:“真的是玩笑,你别当真啊。”严俨笑眯眯:“哦,我知道。”笑容毛骨悚然。魏迟脊梁骨上的冷汗一阵又一阵。宽叔还是抽空回了一趟老家,去时是独自一人,回来的时候却带着大腹便便的老板娘。总把“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边的宽叔忙进忙出为她安放行李,老板娘站在店门前,太后似地拖着魏迟的手,指点他看自家店门上的招牌。与别家张贴明星模特的大头照不同,那上面的海报是她和宽叔的结婚照。身形窈窕的老板娘穿着旗袍静坐镜前,一身长袍马褂的宽叔垂首为她理青丝,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站在洞开的店门前,挺着大肚子的老板娘张开双臂一一和伙计们拥抱。严俨给她看这月换新制服时,大家在店里的合影。“帅了,都变帅了。”她笑得红光满面。宽叔忙不迭跑出来,搂着她的腰往店里走:“怎么站在这儿?快进屋,小心风大。”店里那群好饶舌的女客们七嘴八舌围住她:“啊呀,老板娘,肚子这么大呀!这么远的路来回跑,你太辛苦了!”老板娘浑然似全不知情一般:“这里医疗条件好,当然是在这里生放心。”女客们连连点头称是。一室欢声笑语。魏迟悄悄地拍严俨的肩膀:“你看对面。”严俨闻声看去,对街的小饭馆里,莉姐的身影一闪而逝。“应该天下太平了。”魏迟长叹,顺势从背后整个把严俨圈进怀里。严俨斜觑他一眼:“你就是个看热闹的,哪里让你操心了?”“是啊,我不操心。”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魏迟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嘴角无声地翘起,“有人为了这件事喝醉在我店里,还强吻我,我当然不操心。”胡说八道。“滚,我哪里……”严俨扭过脸激动地要辩驳。魏迟弯着眉毛嘟起嘴,稍稍向前一凑,刚好亲到他的嘴角:“那就当我强吻你好了,我这个人一向不计较的。”“你……”这般幽暗的眼神严俨再熟悉不过,立时挣扎着要喝止。“严俨……”揽着他的肩膀,神不知鬼不觉挪到店堂里间的墙角里,魏迟暧昧地用舌尖舔过他微张的唇,口气温柔,隐隐带笑,“你叫啊,你再叫得大声点,大家会回头看我们的。”严俨狠狠地用手肘往后顶:“去死!”双唇翕张,恰好含住他肆无忌惮的舌。低笑声从魏迟的喉间透出,严俨面红耳赤。胸膛紧紧贴着他不停扭动的背,魏迟在严俨耳边轻轻吹气:“再一下,最后一下。乖,最后让我亲一下。”严俨愤恨地起誓:“老子总有一天咬掉你的舌头。”魏迟无限淡定:“你舍不得。”严俨咬紧牙关,魏迟微笑。把嘴凑上去再亲一下,一下又一下,永远没有最后那一下。胖子说过,不要跟魏迟比无耻,魏迟无耻起来,连无耻都会觉得羞耻。相邻的两家店铺总在同一时间打烊。严俨拉下卷帘门的时候,魏迟刚好也给自家的店门落下锁。身形清瘦的理发师自顾自收起钥匙走下台阶。背后风一般卷来一股暖意,牛皮哄哄的游戏店奸商自说自话勾过他的脖子,半强迫半诱哄,拉着他往街口的烧烤店走,“陪我吃宵夜,然后去我家打游戏。” 第23章 魏迟问他:“什么时候再去看房?”严俨说:“这个周日。”“嗯。”魏迟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严俨的心头泛开一点小小的喜悦:“好啊。”顺势把他拖进怀里,魏迟揉着严俨柔软的发丝,嘴里不甘地嘀咕:“我又不会把你吃掉的。”严俨半合着眼浅浅地笑,抬手拍他那双不肯安分的爪子:“胖子跟我说,魏迟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切——”魏老板深表不屑。周日是个阴天,一早就灰蒙蒙不见阳光。嘴里能吐出莲花来的房产仲介信誓旦旦地跟严俨保证:“这房子别看远,交通可方便了!出了地铁站步行五分钟就到!你站在地铁站就能看见自己温馨的家。”严俨带着魏迟下了地铁,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所谓的“家”,只瞧见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你家呢?”手搭凉棚好奇地到处张望,魏迟状似关切地问严俨。严俨灰头土脸地拉着他在荒无人烟的地铁站四周找地图。经人指点,等了许久才乘上一辆开往居民区的接驳车,一路摇啊摇,摇得骨头都散了架才到站。魏迟撇着嘴啧啧感叹:“步行五分钟?”严俨羞愧地小声重复在车上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回答:“仲介跟我说的。”原先还有些奇怪,这样又便利又便宜还从未住过人的新房子怎么挂牌了这么久也没租出去。估计稍稍了解情况的人们都知道,这房子虽然号称地铁沿线,其实离地铁还很远很远很远。只有严俨这样看见“低价招租”四个字就心里痒痒的人才会兴冲冲地赶来上当。“仲介人呢?”被飞扬的尘土吹了一路,魏迟的脸比目下的天色还难看。“他说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现在想想,恐怕这也是仲介的借口了。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一次就够辛苦了。“租金挺便宜的,又是新房……”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严俨自己都觉得心虚。“废话,这么偏僻的地方,死个人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租金再不少收一点,鬼来住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时间,魏迟又跳脚,“我靠!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仲介好像说过,信号会不太稳。”反正就这样了,再困苦也不会艰难到哪里去。沮丧过后,严俨反而有些坦然。魏迟炸毛了:“那我以后怎么找你?”“呼啦啦”一阵风,黄土飞扬烽烟四起,天色沉得仿佛要掉下来。还未完工的临时车站连挡雨的屋顶都还没盖完,严俨伸手拉了拉气咻咻的魏迟:“魏迟,你带伞了吗?”“啊?带伞干什么?又不会下……”冰凉的水珠应声而下,滴落在两人的额头发梢。严俨缓缓垂下头,魏迟机械地把没有说完的句子补完:“……雨、的。”“天气预报说有雨。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严俨遗憾地说。明明不是他租房,那个谁却激动得跟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大早就用手机追命连环call催着他赶紧出门。“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店里。”心情平复下来,魏迟不好意思地说道。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见大,却也不见休止。两个人缩头缩脑地站在簇新的站牌下踌躇。魏迟拖下外套盖住他和严俨头顶:“回去吧,别去看了。这么远的地方,我每天晚上送你到这里,然后再赶回家,天都亮了。”“嗯。”严俨低声答应,垂下眼,犹豫不决地看着两人被雨水打湿的鞋子,“魏迟。”“嗯?”“刚才的司机说,班车是两个小时一班。”“要等多久?”严俨平静地看着他:“上一班刚刚开走。”“咦?什么时候?”“你跳脚的时候。”魏迟凝固,然后瞪大眼,然后青筋暴起,然后继续跳脚:“啊?我靠!那怎么办?”能怎么办?靠两条腿慢慢往回走咯。仿佛落汤鸡一样湿淋淋地走回原先的地铁站。雨水从外套一直渗透到内衣。两个人活脱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丝毫不顾地上的泥泞,魏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严俨:“严俨,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骗。”心生愧疚的严俨认命地低着头,默默无语地听他唠叨。“如果仲介跟你讲,有不要钱免费住的房子,你也会相信吧?”“到底是哪个瘪三骗你来的?我……”前方“滴滴”两声汽车喇叭响,严俨转头望了一眼,传说中两个小时一班的班车刚刚好也行驶到站。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们到了,它也到了。”魏迟也看见了,喃喃自语着,目瞪口呆地盯着刷着美女广告的车身半天不说话,而后再爆一句粗口,“我操……”痛苦地扶着额头,严俨轻轻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对不起,魏迟。”“哦……”沮丧得无以复加,魏迟一路被严俨牵着走进地铁站里。刷卡,进站,不停往下滴水的两人引来工作人员的侧目。魏迟站在自动扶梯上委屈地开口:“严俨。”“嗯?”“回去陪我打游戏。”严俨好脾气地答应:“好。” 第25章 魏迟惟妙惟肖地学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冷,我也想再看看。”严俨气得瞪他。魏迟撇着嘴角,一脸的坏笑。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刻意捏细的嗓音在“唰唰”的雨声里抑扬顿挫地回旋:“启奏陛下,门外有一刁民求见。是接了还是斩了?”路人纷纷侧目,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严俨低声催促魏迟:“陛下,接了吧。”魏迟慢条斯理地挑起眉梢,示意严俨看他高举的双手:“有劳爱卿。”一肚子坏水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严俨把手探进他的裤兜里摸索:“在哪儿?”魏迟无限娇羞地向他抛媚眼:“讨厌,吃人家豆腐。”严俨掉了一头黑线:“魏迟。”“啊,别摸那里,不要……嗯……”“信不信我去跟你外婆告状?”“右边口袋里。”“乖,这才是好孩子。”严俨猛地提高音量大声说道。不顾路人的侧目,他站在路口,像摸小狗小猫似地,和蔼地摸了摸魏迟湿漉漉的头发,“好了,我夸过你了。”魏迟很无语,讪讪转开话题:“帮我看看是谁的电话?”铃声已经断了,严俨把手机举到两人中间,魏迟探头过来看。亮起的萤幕不一会儿就落上了雨珠,严俨手忙脚乱地用手指拂拭。触控式萤幕自动翻转,在魏迟的手机里,严俨看到了睡着的自己。手机里的严俨安静地合着眼,面容恬静,嘴角微翘。严俨不记得自己拍过这样的照片。“呃……”来不及阻止的某人心虚地挪开眼。严俨也傻了:“什、什么时候?”刚才还大言不惭的人忽然羞涩地把脸转向街边花花绿绿的招牌:“我生病那次。我醒得早,你还在睡。”说不清是因为晨光太美好还是你睡着的模样太甜美,只是满心都想把这一幕留住,于是顺手抓过了手机……后面的话,魏迟说不出口。严俨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红透的脸颊:“所以那次你也不肯给我看你的手机。”说笑打闹的那一次,从他的手机里翻出一张香艳火辣的美女图,不过随口开了几句玩笑,就被他心急火燎地抢回去。当时就觉得有些诡异,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严俨便抛诸脑后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原因。“你说是就是吧。”魏老板平生第一次被逼问得那么局促。魏迟在心里默默地想,靠,老子卖盗版碟被员警叔叔请去喝茶也没这么哆嗦过。严俨心里也不平静,脑中灵光乍现,另一个更大的问号浮出水面:“那么……那次说的也是真的?”“什么?”倏地止住步伐,魏迟紧张得像只蜷起身体的刺猬。严俨已经知道答案了,注视着他闪烁的双眼,慢慢用手指点上自己的嘴角:“你亲过我,这里。”同床而卧的夜晚,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严俨,我亲了你,在脸上,这里。”原来是真的。魏迟的脸熟了:“我……什么乱七八糟的!”动作夸张地放下手把外套甩在身后,羞愤不已的魏老板拉起严俨的手大步流星往下一个路口奔:“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忘记了!”“魏迟。”严俨叫他。“有事以后再说。”头也不回地,魏迟铁了心要赖帐。靠,靠,靠,老子是纯爷们,老子说没有就没有。严俨钉在原地不肯走:“就在这里说。”“真的没有……”魏迟气急败坏地否认。严俨柔和地望着他的眼眸,踮起脚,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湿润的唇正印在他的嘴角。“……”机械地咽下一口口水,魏迟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眶。严俨贴着他的脸,轻声轻气地询问:“说,到底有没有?”魏迟安慰自己,外婆说,做男人第一要诚实:“有。”搂住他的腰,俯身把吻印得更深。雨持续地下着,滚落云端的水珠自天而下连接成长长的雨丝,又纵横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低头撑伞而行的路人被雨幕隔离成一道模糊的背景。车来车往,落光了叶子的梧桐与绿化带里还未枯萎的碧草都成了凝固的色块。魏迟在严俨耳边低喃:“去我家洗个热水澡再回去,嗯?”严俨的呼吸有刹那失措。而后,几乎微不可察地,脸色绯红的严俨羞怯地点了头:“好……”※※※※※※贴着雪白瓷砖的浴室因为降水的天气而泛着潮,热水一开,腾腾的水汽雾一般袭上镜面。“原来你喜欢对着镜子做。”身后的男人厚脸皮地调侃,“我记住了。”“胡说什么。”不满地转身,严俨却不敢抬头看魏迟,目光触及到他的光裸的肩膀就不由自主颤抖。淋浴房的玻璃门缓缓合起,挤在狭小的花洒下,严俨越发感受到魏迟赤裸的身体所带来的灼热:“魏迟……”身体被推挤到花洒下,热水突如其来地落上被雨水淋得冰冷的皮肤。严俨冷不防打了个哆嗦。闷闷的笑声从魏迟的胸膛里传出:“别紧张。”“你紧张,我会更紧张的。”魏迟说。手指顺着水流小心翼翼地抚上严俨的身体,严俨又是一阵颤抖。 第27章 第8章十二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还在阳台上铺了一地冬衣棉被晒太阳,一转眼到了半夜就鬼哭狼嚎地起风,第二天一早又是下雨又是飘雪,不把自己扎扎实实裹成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就绝不敢出门。元旦还没来,店里的伙计们就思乡心切地盘算起该买什么时候的火车票,好赶在大年三十前回家团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个城市的房价却一天攀着一天往上涨,市场火爆得叫人咋舌。街头那几家房屋仲介天天人满为患,生意好得让自称“没有攀比心”的宽叔都眼红。阿绿有个同乡就在里头做业务员。他常来店里剃头,洗一个头的时间接了无数的电话:“喂,张先生,我是jerry,哎哎,你已经到了是吧?我就来,马上到,马上到。”不接电话的时候,他就连比带画地跟身后的阿绿吹嘘:“你看看,我忙死了。不是吹牛,是真忙,跑业务跑得腿都快断了。你猜猜,今年这一年我挣了多少?”阿绿低着头专心地看他头上白白的肥皂泡。他也不在乎,撑开手指,把手掌举得连街对面都瞧得见:“这个数。嘿嘿……这还只是一部分。我们老板说了,今年干得不错,过年前还会再发一笔奖金。开年后,他还要带我们去外国旅游。阿绿,你过年打算怎么回家?又是火车?那多受罪啊,一车子人挤得跟水果罐头似的。还得连夜守在车站买票,买不买得着还是一回事。天气多冷啊,遭罪。我想好了,去订机票,坐飞机。呵呵,人有钱了,就得好好享受享受不是?”阿绿嘴里答应着:“是吗?哦,那挺好的。风光了呵,给你爹妈长脸了。”回头装着拿毛巾的样子走到严俨身边,连肩膀都垮了:“严哥,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严俨宽慰地拍了他一把:“别理他,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什么德性你不知道?”那边jerry又大着嗓门和别人聊开了。穿着胸口别着公司徽章的西服,打着蓝黄相间的领带,头上还顶着一头白花花的肥皂泡,他也不觉得寒碜,名片雪片似地到处撒。阿绿一个人站在小小的隔间里嘀咕:还jerry……呸,在我们那儿,谁不知道他小名叫耗子?”结帐的时候,耗子满店转悠着要找阿绿。严俨有心站在他身后:“先生,还有事吗?”处事明显比阿绿老练许多的男子立刻挂上了职业性的灿烂笑容:“没,没什么。我刚刚眼睛一闪,以为钮扣掉地上了。呵呵,我眼花了。”耗子走了以后,阿绿才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后跟着魏迟。魏迟把他拉出了店,两个人站在店外嘀嘀咕咕。严俨抱起臂膀,眯起眼慢慢地走到帐台后。一看就知道有鬼。魏迟一手搭着阿绿的肩膀,正起劲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不忘往店里瞄一眼。那股挤眉弄眼的猥琐劲跟火车站外的黄牛似的。阿绿小鸡仔似地被他夹在胳膊下,表情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迟疑。魏迟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拍着胸脯说得唾沫星子四溅。然后,阿绿就放松了,喜洋洋地推门直奔严俨跟前:“严哥,跟你说件事。我找着房子了,魏哥帮我找的。说离这儿不远,还是刚盖起来没几年的新房子!”“哦?真的?”严俨笑着,悠悠地拿眼瞟向门外。魏老板还没走,脸冲着马路,两手插着大衣口袋,人五人六地站在呼啸的寒风里看风景,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再看一眼,大冷的天,不赶紧躲进房里,站在门外干什么?有病啊?“房租怎么样?”“哦哦,比我原先住的那家贵三百块钱。”不好意思地揉着抹满发胶的头发,阿绿赶忙辩解,“但、但是已经很便宜了,是最低价。耗子跟我说过,那一块的房子都很好租,稍稍好一些的就贵得没边,我这点工资根本住不起。呵呵,魏哥帮了大忙。就是、就是……”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阿绿忽然垂下头为难起来:“严哥,我对不起你……”严俨关切地问他:“怎么了?”“那房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年龄性情都还是孩子的阿绿低着头,声音小到听不见,“就是房子小了些。而且……里面已经住了人……”严俨明白了。魏迟哪里来的好心关心阿绿有没有地方住?他自己还住在猪窝里呢!“严哥,我们说好要一起住的。可是我……房东说……那个……”“只能再住进去一个,是吧?”看他急得两眼泛水光,严俨索性帮他把话接了下去。“你怎么知道的?”阿绿瞪得眼珠子都要往下掉。严俨没好气地冲门外飞眼刀:“我猜的。”质朴纯真的实诚孩子满满写了一脸的歉疚:“严哥,我对不起你。我们说好的,要一块儿住。可我……那房子……”说着说着,连眼圈都红了。严俨心软了,赶紧把他拉进帐台里,手忙脚乱地扯了厚厚一叠纸巾:“没事,我没事。租房子的事我自己能解决。”阿绿依然很难过:“我觉得我太不仗义了。要不,严哥,那房子我不租了,我们再找找?”严俨终于能体会到当年宽叔面对自己时候的心情了,伸手在他头上重重揉了一把:“说什么傻话?你洗头洗傻了?这么合适的房子,你还想上哪儿找?”倒楣孩子,上了贼船了都还不知道。你不租试试?你那个好心的魏哥能一把掐死你。“可是……”可怜巴巴地攥着纸巾,阿绿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严俨没给他机会,搂着他弱不禁风的小肩膀语重心长:“他好不容易才给你找来的,你就当卖他个面子吧。我没事,真的,天底下睡哪儿不是睡?”“真的。”“嗯。”严俨郑重其事地点头。阿绿终于放心了,揉揉发红的眼睛又把手指头放到鼻子底下擦了又擦:“那我先干活去了。”“去吧去吧。”严俨长舒一口气。阿绿才迈出了一半的步子却又转回来了:“严哥,我还是觉得我不不仗义。那个……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地方,你来找我。大不了,你睡床,我睡地!”严俨赶紧摆手说不用。阿绿呐呐地点头,嘴角一抽,想起了什么又大惊小怪地拉住了严俨的袖子:“对了,我还得谢谢魏哥。严哥,我该怎么谢他?请他吃饭?还是买点什么?魏哥喜欢什么?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直接给钱太俗了,他一定不会要。”多单纯的孩子,就算魏迟把他骗去黑煤窑里挖煤,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他的好。严俨在心里感慨。“什么都不用,他不在乎这些。”“哦……这样……”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个激动溜到了嘴边,严俨克制不住,叫住了阿绿:“阿绿。”“嗯?”深吸一口气,严俨缓缓开口:“你魏哥属黄鼠狼的,不安好心,你别都信他。”“啊?”阿绿很茫然,天真得跟自来水一样的小伙计有时候迟钝得连被客人故意找碴也察觉不出来。严俨摆摆手:“没什么,你记住就行了。去忙吧。对了,这几天晚上有空吗?你在这儿干了也有大半年了,不能光知道洗头。下班后别走,我教你些别的手艺。”阿绿张大嘴一脸的不可思议。严俨冲他笑了笑,埋头继续研究帐本。 第29章 魏迟识相了:“那我还是不说了。”手脚利落地把行李捆扎牢靠,他站起身,重重在被压得直往下陷的助动车上拍了一把:“好了,走吧。”“嗯。”严俨点点头,迈步往社区外走。魏迟的车放了行李,坐不下人。魏迟就在他身后喊:“哎,等等我。”严俨站住脚,疑惑地看他,魏迟还站在车边扶着车把,没有要走的意思。“怎么了?”“我找个人。”身体后仰,魏迟伸长脖子,猛然对着六层高的居民楼一声大吼:“阿三,下来!”不知谁家有刚出生的婴儿,“哇——”一声大哭。不等严俨扑上去拽他,阿三一溜烟地从楼里蹿了出来:“魏哥,有事?”鞋带都还耷拉在地上。宽叔找他都不见他这么勤快。魏迟店里的游戏机快赶上大麻了。“嗯,车钥匙给你,把车开到我家楼下。”潇洒地把车钥匙抛给阿三,魏迟这才走到严俨身边,眯眼,咧嘴,手牵手,“好了,走吧,我们回家。”社区里的绿化都枯黄了,玉兰树的叶子掉得一片不剩,光秃秃的树干刷着煞白的石灰,照不到太阳的阴暗角落里还留着昨日的残雪,湿嗒嗒地化成一滩水渍。魏迟牵着严俨的手面不改色地从一群坐在楼下晒太阳的阿婆阿姨跟前走过。她们一个个从脚边五色缤纷的绒线团里抬起眼:“哟,这个不是对面社区六号楼阿婆家的小魏嘛?”魏迟就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沈家妈妈又在做棉拖鞋啊?去年我外婆就讲你做的棉拖鞋又暖又好看,你送给她的那双她喜欢得不得了,一直穿到现在。”“真的?那我再做一双,让她替换替换。老人家冬天最关键就是一双脚,脚暖和了全身就都暖了。”魏迟忙不迭道谢。女人们说笑着,目光在魏迟和严俨的身上跳过来跃过去,间或扫一扫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像是看见了又像没看见。严俨的手被攥得发疼,他撇过眼偷偷打量魏迟。魏迟却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游刃有余地和那些阿姨阿婆们聊着。“小魏啊,女朋友肯定有了哦。年纪不小了,可以结婚了呀。早一点结婚,就早一点让你外婆抱重孙子,她不要太开心哦。”“哈哈,现在没有三百万讨不到老婆的,谁肯把女儿嫁给我喝西北风?”“哎,你没有女朋友,阿姨帮你介绍一个。我一个小姐妹的同事的女儿,长得不要太漂亮哦,照片拍出来跟明星一样,工作也很好的。”魏迟敷衍着说:“再说,再说,人家看不上我的,对吧,严俨?”好像是终于想起来严俨的存在似的,女人们终于把重点放到了严俨的身上:“这个是理发店里的严俨嘛,今天店里不做生意?”严俨僵着笑脸说:“不是,今天我休息。”“哦……”她们齐齐开口,七八双经老板娘的手纹过眼线的眼睛又一次飞快地从两只始终不曾松开的手上掠过,“和小魏一起出去玩啊?”严俨支撑着嘴角:“嗯,不是……是……”魏迟接过话:“不是,我来帮他搬家。”“严俨搬家了?”“嗯,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她们都不说话了,丰富的面部表情一瞬间被集体定格了似的。魏迟还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没心没肺地招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拉着严俨继续往前走。严俨走出一段又回过头去看,女人们凑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也听不清她们的谈话,只瞥见她们脚边的绒线团一下一下蹦个不停。“不太好吧?”严俨说。“嗯?”魏迟的心情却很好,胳膊用劲,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甩得越来越高,仿佛要高过头顶。好像现在的小学生都不会干这么幼稚的事了。“传出去不好听。”理发店是个是非八卦的集中地,从电视里的大明星到住隔壁的小二黑,谁挖谁的墙角了,谁和谁婚外恋了,谁家夫妻半夜打架了,只要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事,什么都可以拿过来随口编排,严俨听得太多。“他们想说就让他们去说好了。”红灯灭,绿灯亮,魏迟走得很笃定,一步步牵着严俨跨过斑驳的横道线,“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好偷偷摸摸的,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双方都是男人而已,没有法律规定,同性情侣只能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拥抱接吻。无论投来的目光是何种非议或是鄙夷,那都是旁人的事。我只遵从自己的感觉,我喜欢你,我要同你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管四周是悄然无人还是众目睽睽。一如天底下所有的普通情侣,肩并肩,相携走过每一个春秋冬夏,每一季雨雪风霜。严俨止不住停下脚步,魏迟的眼神从未有此刻这般明亮而灼热。男人敢于担当一切的表情像极了游戏中那个始终冲锋于众人之前的英雄。以至于到了之后之后的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个冬日午后的一切,严俨依然觉得手心发烫。不过魏迟的那位至交死党——胖子却破坏了他的一切美丽遐想与感动:“切,魏迟这个人啊,不炫耀会死星人嘛。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不拿出来显摆一下,他晚上睡不着觉的。”※※※※※※宽叔时常端着他那把从地摊上花十块钱淘来的紫砂壶,有板有眼地忽悠小学徒:“你们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却失败了吗?”机灵的小学徒搬过小板凳围坐在他脚边,睁大双眼四十五度仰视:“宽叔,为什么呀?”“因为,他们懂得一个道理,站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到了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做人不能光凭一身本事。学本事谁不会?练呗,再笨的人练久了也总能出师。可是真正的聪明人却很少,这要靠悟性,得有天分。”慢慢地吸一口茶,宽叔眯起眼侃侃而谈,“看看,这么多梳子剃刀堆在那儿,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见,只有严俨知道要拿块抹布来擦一擦,这就叫眼里有活,聪明。哪个师傅不想要个勤快徒弟?收一堆懒骨头杵在跟前,即使能当柴禾劈也不能炖汤喝,有个屁用?”他意味深长地端着茶壶喝茶,小学徒们“呼啦”一下站起来全都围住了严俨,你抢抹布我夺剃刀。不一会儿,剃刀口被擦得锃光瓦亮,镜子似的。宽叔心满意足地笑,早来了一年地学徒们也都抖着肩膀窃窃私语:“宽叔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招。再过十天半个月,连最笨的阿绿都唬不住。”他们说得太轻,宽叔听不见。踌躇满志的店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神采飞扬:“我说得对吧,严俨?”严俨抱着一大捆晾干的毛巾从里间走出来,笑着应承他:“对,都对,宽叔你哪里说错过?”宽叔的兴致更高了,“哧溜哧溜”地吸着壶嘴,手指一边摩挲着茶壶,惬意得赛过神仙:“人呐,活在世上最难是知道认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都是定数,是从老祖宗起一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该上学就上学,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娃就生娃,一样样都挨着。不能乱,也不能错。命摆在那里,你再强也强不过它。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就跟我们给人剃头是一个道理,该剪两寸就两寸,长了不精神,短了就秃了。喜欢也好,爱也好,管你什么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都是虚的,『合适』最重要。天时、地利、人和,对的时候和对的人干对的事,这就叫成功。”伙计们听得云里雾里,严俨埋着头,专心致志地把一条条毛巾展开、对折、压齐、再对折,不一会儿,手边方方正正垒起一摞。 第31章 严俨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却听见他打雷似的呼噜。白天在店里也找不到魏迟。门可罗雀的小店里,珺珺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发呆:“老板啊……他好几天没来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大概又跑到哪里去乱搞了。没事的,等出了事情他就知道回来了。等到那时候……哼哼,看他外婆怎么收拾他。哎呀,你放心好了,他能被谁欺负啊?他没去欺负别人就蛮好了。”严俨立在门边踌躇,那张布沙发上少了个大呼小叫的人影,就连整间屋子都跟着萧条起来:“是吗……呵呵,也是。”一直低头忙着涂指甲油的小姑娘却突然一抬头:“哎,你不是和他住一块儿吗?怎么找人找到这里来了?不会吧……他连家都不回了?”严俨措手不及,急忙转身往回走:“没、那倒还没有。”身后的女孩还想说什么,理发店里已经炸开了锅:“严俨,严俨呢?严俨去哪里了?”宽叔的嗓子吼得站在街那头都能听见,阿绿挂着一脸的汗“蹬蹬”地跑来拉他:“严哥,宽叔找你。张阿姨来了,正在等你做头呢。”严俨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麻木地重复着每天都要重复的那些手势和动作,心里满是疑问,魏迟能忙些什么呢?理发店的生意不算好不算坏,除了老板娘日渐鼓起的肚子,很少再有能让宽叔关心的事物。心情一旦好起来,似乎连小伙计们偷懒的小动作都不值得一提了。店里总有好八卦的女客,一见了大腹便便的老板娘就异口同声地询问:“哎哟,几个月了?快生了吧?去照过b超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满脸“孕”味的老板娘摸着肚子但笑不语。店那头的宽叔扯开了喉咙哈哈大笑:“儿子女儿都一样,都喜欢!”满堂欢声。严俨意外地在门边等候的人群里看到了笑笑。她还是老样子,不悲不喜,背着阳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身后就是玻璃橱窗外纷繁喧嚣的滚滚红尘。她不参与阿姨们的交谈,也不在意宽叔与老板娘的美满幸福,只顾垂着脸研究脚边飘来飘去的发团。“家里来客人了,我妈没有空。”看到严俨诧异的目光,她淡淡地解释,“刘海长了,会遮住眼睛。老样子。”寥寥三个字,包含了笑笑妈妈对女儿发型的所有细致苛求。严俨心领神会,引着她在镜台前坐下。笑笑仍旧低着头,把手机萤幕按亮又按灭。“有急事?别急,一会儿就好。”以为她急着要走,严俨出声宽慰。笑笑扬起脸说:“我不急。”严俨熟稔地操着剪刀,薄薄的尖尾梳在手指间杂耍一般轮转:“哦?呵呵,这么漂亮的女孩,让男朋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笑笑的表情依旧内敛:“我没有男朋友。”剪刀“哢嚓”作响,黑黑短短的碎发落雪一样从手指缝里飘落。女孩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极致的斯文,符合她母亲对于女孩子的所有想象。却唯独失却了这个年纪的女孩所应有的灵动与活泼,连上扬的嘴角都清浅到了几乎没有:“我妈妈急死了,她说我是『剩女』,怕我会没人要。今天的客人就是给我介绍相亲的媒人。”“那挺好的,或许,缘分就到了。”严俨依旧笑着宽慰。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大概吧。”然后,她就闭起眼,拒绝了所有的谈话。等着做头的阿姨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她们闹着其中一位穿桃红毛衣的女子:“啊呀,徐家妈妈,你儿子又不急的。房子都准备好了,车子也有,工作又好,多的是小姑娘给他挑挑拣拣。男孩子呀,才二十五岁,着什么急?小姑娘就不一样了,过了二十五岁,再不找就真的找不着了。”严俨听惯了,默不作声地压低脸替笑笑修去分叉的发梢。笑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神一如既往地充满厌倦:“哼,好像不结婚就跟杀人放火一样。”严俨“扑哧”一声笑:“怎么会?”她不分辩,兀自没头没脑地开口:“那个人……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没什么好谈的,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我爸妈却觉得他很好。好得比亲生的还好。”严俨看见被她按亮的手机萤幕,表情夸张的卡通人物在粉色的背景下摆着可爱而搞笑的姿势,与此刻她木然空洞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反差。“过年了,要不要试试换个新发型?下次再来,我跟你妈妈说说,也许她会同意。”严俨突兀地换了个话题。笑笑有些愣住,而后,脸上稍稍跃起几分活色:“再看吧。”严俨目送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直到来来往往的车流将她的背影完全擦去。老板娘津津有味地同女客们聊着各种家长里短,无非婚丧嫁娶,无非红白喜事。宽叔说的,到了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应该干的事。处在这样一个当口,结婚生子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无关幸福,无关未来,无关你是否真心愿意,仅仅只是一个任务。早晨的时候,严俨正坐在床边穿衣。魏迟醒了,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舅妈跟我说了一件事。”严俨停下动作听。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还没有退,掌心依然滚烫如火:“她说,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女的,让我去见见。”严俨扭过头,背对他坐着,迅速地套上一件毛衣。“你说,我要不要去?”站起身,披着厚厚的棉衣往外走,严俨留给魏迟一道笔直的背影:“你想去就去。”※※※※※※理发店的常客们前一个月还在抱怨这个冬天冷得不够彻底,一过了元旦,个个都跺着脚搓着手擦着门缝往店堂里蹿,嘴里不住咕哝:“哎呀,太冷了太冷了,脚趾头都要冻掉了。”严俨彬彬有礼地从他们的手中接过外套,用衣架撑着挂进壁橱里。客人们偶尔触到他的手,立刻被电到似地跳开老远:“哎哟,严俨,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冰得跟冰块一样?”严俨习以为常地沉默,他们大惊小怪一阵,很快就把话题扯出很远。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是魏迟发来的短信。白莹莹的萤幕上没头没脑写着短短一行不算句子的句子:出门了,风很大。严俨飞快地瞟了一眼,又闷声不响地把手机塞了回去。回过头是众人好奇又小心的眼神,宽叔,蹄膀,阿三,阿四,黄毛,阿绿,一个个都是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生怕严俨一抬手就用剪刀往胸口扎似的。严俨抿着嘴,挺直腰杆站到理发椅后:“王阿姨,又来染头发?还是上次那个颜色?”“对的,对的。再帮我修短一点。你看呀,脖子后面这一块又长长了,扎得我难受死了。哎,严俨,我跟你讲……”不知情的客人正和邻座的小姐妹聊得火热朝天,转身抓过严俨的手,一口吴侬软语式的普通话嘀哩咕噜说得飞快。有人起身,有人坐下,客人来了又走,只有严俨始终站在原地,手肘高抬,低眉垂眼,来来回回在脚下那九块方砖的范围里移动,好似被无形的墙圈住了似的。 第33章 “哦。”严俨答应着,却把手里的大衣又送还到他手里,“那你就去吧,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来找我,包括,你的相亲。”魏迟张开嘴想再解释,严俨推开门,径直走进了店堂里间。等严俨再度出现在店堂里的时候,门外已经没有了魏迟的踪影。现在的客人们总是赞不绝口地夸严俨服务态度好,恰到好处的微笑,轻柔体贴的动作,恭敬俨然的表情。若是前几年,其实学徒工严俨跟所有那般年纪的少年一样桀骜不驯,会跟客人顶嘴,会向看不惯的人甩脸色,冲动起来挽起袖子就要打架。棱角一点点被宽叔的打骂和岁月磨平,脾气随手艺渐长而收敛,所有客人不喜欢的个性都包裹进名为斯文的表像里。但是在那一天,所有伙计都见识到了严俨生气的样子,包括前来炫耀的耗子。他被严俨拦在店中央,毫不留情地从抹了太多发蜡的发梢嘲讽到了没有擦干净的皮鞋。连同想要出来打圆场的宽叔一起,所有人都被他刀子般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第10章阿绿的房间又小又冷,这些天偏偏还挤进来一个耗子。他放着自己花钱租的房子不住,死乞白赖地非要和阿绿一块儿打地铺,抢着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那丁点儿地方。好脾气的阿绿气得七窍生烟,搂着被子憋了半天,把脸都憋红了才冲口骂出一句:“你干嘛不回你自己家住?”耗子悠然自得地坐着严俨的床,慢条斯理地欣赏着阿绿的无奈:“租期到了,我不想续租。”“那、那你想干什么?”“买一套。”又是那种笑,赤裸裸地标着“炫耀”两字。严俨摇着头想,耗子跟魏迟一样,不炫耀会死。“那你就去买啊,反正你有钱。”阿绿没有发觉,后半句话有多酸。耗子翘起二郎腿,笑得和蔼可亲:“还在看房,没有中意的。哎,你说,是买毛坯房自己装修好?还是买精装修的?精装修的吧,那个省力,不就是多花几个钱嘛,值。”“关我什么事?”阿绿被深深地刺激到了。耗子笑着,蹲下身,毫不客气地从阿绿手里抢过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所以,我来跟你凑合两天。虽然你这里又冷又小,连个取暖器都没有,不过,我不计较,谁让我们是老乡呢?”阿绿沮丧得快哭了。旁若无人的耗子舒适地闭起眼,任凭阿绿如何推搡都不打算醒来。严俨静静地在边上看,看见耗子偷偷勾起的嘴角,笑容无耻至极,无耻得……像极了魏迟。这些天来严俨时常会想起魏迟,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发愣的当口,或者每天醒来的第一秒、临睡前的最后一分,魏迟的影子就会莫名其妙地从严俨的脑海里蹦出来。就跟魏迟时不时出现在理发店外的身影似的,没有预兆,毫无规律,而且,还特别闹心。坐在店里聊天的阿姨们看见魏迟总会热情地招呼:“啊呀小魏,怎么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去哪里捣蛋了?来来来,进来呀,站在外面干什么?风这么大。哎,我刚好想买个手机,你帮我看看哪个好。”一向很自来熟的魏迟却表现得拘谨,隔着玻璃冲里头扮了个鬼脸,说什么也不肯进门:“哦,没什么,生意上有点事,出去跑了几天,现在好了,一场虚惊,都解决了。我店里还有生意,你们有空过来玩。”宽叔带着伙计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另一边的严俨。严俨正在专心致志地替客人修着发梢,微微侧过头,正好看见他的背影,长到脖子根的头发,笔挺帅气的长大衣,羊绒的围巾被风吹得搭上了肩头,脚下一双酷劲十足的中筒靴。拉到中学门口,足够迷死所有小女生。原来过得还不错。攥着雪亮的剪刀,严俨觉得牙根一阵发痒。闲下来的魏迟每天都会站在店外跟阿姨们聊天。严俨起初好奇,为什么他总是挨着门框站着,却执意不肯进门。后来是阿三吊儿郎当地告诉了他答案:“进来了也得被赶出去。还不如乖乖站在外边。”严俨没话了,低下头面红耳赤地想,原来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么一个青面獠牙的形象。阿姨们喜欢吃零食,魏迟好巧不巧兜里有几颗巧克力。阿姨们随口相约,做完头去街口喝奶茶,不一会儿,他提着装满奶茶的袋子,跑进门来挨个分发。风韵犹存的徐娘们受宠若惊:“喔唷,小魏,中彩票啦?今天这么大方。”魏迟依旧站在门边痞痞地笑:“小意思,心情好。”巧克力和奶茶经过阿姨的手递到宽叔手里,宽叔塞给阿三,阿三传给阿绿,阿绿再稀里糊涂地捧给严俨。严俨默不作声地接过,发现里头还多了一颗奶糖。魏迟的老花样。老得连严俨都替他觉得丢脸。纠结愤懑的心却被融化了,有一点点想发笑,又有一点点甜。不想丢脸地一直偷看他立在风里的身影,严俨闪身躲进里间的小屋里,魏迟和阿姨们的对话还在继续。“小魏,有女朋友了吗?带来给我们看看。”“我没有,怎么给你们看?”“没有……阿姨可以给你介绍。你年纪不小了,可以找了,早点让你外婆抱重孙子。”魏迟敷衍说:“还早,以后再说。”热心肠的阿姨们却起劲了:“不早了,早点谈,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人就早点安定下来,不是很好吗?哎,你不要笑,我认真地跟你讲,我单位有个同事的女儿,不错的,人家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外企当白领,小女生我见过的,文文静静,就是个子不高,认识认识看看吧,说不定缘分就到了。”做媒是个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的共同爱好。一时间七嘴八舌相应一片。严俨在一阵叽叽喳喳里仔细竖起耳朵听,才听到魏迟苦苦求饶的声音:“当我怕你们了,我真的还不想谈。”谁都不信:“人家说害羞我们相信,你魏迟害什么羞?你小时候光着屁股被你外婆用扫帚从楼上追到楼下,我们又不是没看见过。”连店里的伙计们都笑了,魏迟的语气里满满都是无奈:“我有喜欢的人了。”奶糖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严俨靠着墙,觉得整个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骗人。前天我还听你舅妈说,在给你介绍相亲。小鬼头,从小没有半句真话。”立刻就有知情人跳出来揭穿。严俨不用探头窥视都能想象得出魏迟此刻的表情。生活在一个充满熟人的社区总有这样的坏处,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传得风风雨雨,人尽皆知。“那是她非要给我介绍的。”魏迟急切地撇清,“我跟她说了,我不愿意……”阿姨们喝着奶茶磕着瓜子,眉飞色舞得像在看琼瑶家的男主角深情告白。“她说,对方是她上司介绍的,她不能推掉。”风“呼啦啦”地吹,下着冬雨的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魏迟仍旧一副可怜相地站在门边,大衣下摆被风吹得不停摆动。他改不了穿得少的毛病,大衣里头最多一件薄毛衣,黑框眼镜下的鼻头已然冻得发红。严俨转过身,走出里间,站到店堂最靠里的一张镜台前和他遥遥相望。素日神采飞扬的男子怀着无限的苦楚,他哀哀地看着严俨,眸光湿润,神情暗淡,满脸都是乞求。魏迟继续同阿姨们说着,视线却始终望着严俨:“我跟我舅妈说了好几次,对方催得紧,她也没办法。”没办法。严俨盯着脚底下团成一团的碎发,心里默默重复着。没办法,人情债这种东西,任谁都无法推却。魏迟跟他说过,舅妈是个好人。从小到大,除了外婆,就是舅妈对他最好。魏迟妈妈出国后,照顾外婆和魏迟的责任就始终由他的舅舅舅妈负担着,照顾老人,更要照看起一个三天不惹祸就浑身发痒的小混蛋。舅舅长年在外工作,只有节假日才回家,里里外外,全靠舅妈一个。衣服鞋袜、吃的用的,表弟有一份,就绝不会少了魏迟。表弟有的,他都有,甚至,表弟没有的,舅妈也会偷偷买给魏迟。下雨了,舅妈匆匆奔到学校给他送伞。发烧了,舅妈连夜带着他上医院。和表弟打架了,舅妈护着魏迟,不惜招来自己儿子的埋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零零散散、琐琐碎碎,慢慢累积起来,就跟剪下的头发似的,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笔巨债。魏迟提起他的舅妈总是一脸动容。没办法,已经拖欠人家够多了,哪里还能再让人家为难。更何况,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至亲。 第35章 “没有。”“那为什么?”电视里那些同父母激烈抗争的故事总是伴随着心有所属的理由,严俨深深地不解。她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水杯,直到把软软的一次性杯捏得几乎变形:“因为这是我的幸福。”寂静无人的店堂里,简短的回答掷地有声。严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愣住了。一向如娃娃般任凭摆布的女孩,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闪耀出慑人的光芒:“从小我就听他们的,什么都听。他们喜欢我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因为就算我不同意,最后他们也会用各种办法让我同意,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按他们说的做,他们高兴我也省心。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因为这是我的幸福。”她咬着嘴唇,刻意加重的语气重重落在话尾。早就习惯了服从,衣服,发型,喜好,甚至于走路的步幅和坐下的姿态:“你很惊讶?”有些尴尬地,严俨缓缓点头。答应魏迟的时候,严俨问过自己,如果立场转换,宽叔祈求他去见某个同乡的女孩,自己会不会同意。答案难以预料。他要考虑人情,要顾及宽叔的感受,更要为家乡的母亲尽到为人子该尽的责任。有时候,我们嚷嚷着寻找自己的幸福,但是,幸福往往是我们最后才能考虑到的。她没有在意,浅浅的笑容绽开在尚挂着泪珠的脸上:“我的朋友们听说后,都很惊讶。”谁都以为她会就这样听话乖顺地服从一辈子。“幸福是我自己的,如果要结婚,就一定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也不是对谁的交代。喜欢谁,爱上谁,和谁结婚,这些都得我自己说了算,别人怎么看与我无关。就算有一天,直到我一人独自终老也找不到那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人,这也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临走前,笑笑如是说。长及腰际的直发被换成了一头蓬松甜美的卷发,小女孩一夜间长大了。她一如既往给严俨留下一个浅浅的笑容,严俨站在店堂中央任凭夜风将一地碎发吹起。发丝飘起,又旋转落下,严俨迟迟没有从她自信昂扬的话里回过神。风铃声又再响起,有人推门而入。灰色的大衣,长长的围巾,一双恍如星子的眼睛。“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了?没有客人了吧?啊呀,还扫什么地?你们这几块地砖怎么也扫不干净的。明天客人一来,又是满地碎头发,还扫它干什么……你看,衣服上都有,这里,下巴上也有。装这么多镜子干什么的?也不照一照,浪费。哎,走啊,还不走?天都快亮了,看你明天怎么撑得住。来,过来。”他一如往常笑着向他伸出手。严俨低头看着他的手掌心,百味杂陈:“相亲,怎么样了?”“美女!绝对的美女!超好看!正点!”夸张的笑声压得严俨再也抬不起头:“是吗?”下一秒,魏迟抱住了严俨。雪亮的灯光下,纤尘不染的镜子里,魏迟把严俨重重按向自己的肩膀:“严俨啊……你变得不好玩了。”严俨觉得眼睛累得发疼,低头看了一整天黑黑黄黄的发丝,疲倦这时候才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咬紧牙关不做声,眼睛必须瞪到极致才不至于让那股汹涌的热意流淌而出。魏迟搂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窃喜:“如果是平时,你早就拿剪刀过来扎我的喉咙了,喏,就像这样,一只手拉着我的领口,一只手拿着剪刀,面孔冷得跟冰块一样,眼睛是从上往下看我的。”他绘声绘色地模仿着严俨的口气:“魏迟,最好别有下次,不然,我手里的剪刀是不长眼睛的。”严俨狠狠地隔着衣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魏迟“哎哟”大叫一声,手却不曾松开,环着严俨的腰,口气中蓦然多出一分腼腆:“我没去。”“想想总觉得不太好。”魏迟说,他紧张的时候总喜欢把声音放低,语速又快又含糊,“反正就是被舅妈骂一顿,再被外婆说几句,早就被骂惯了,也无所谓。”说得简单,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当初也不会那么难拒绝了。严俨知道,魏迟付出绝不止他嘴里说的这些:“真的?”“真的。”说谎不打草稿。“魏迟。”严俨突兀地开口。“嗯?”“家里电脑的键盘下有一张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这些年来严俨的积蓄。“……”“你有一批货被海关扣住了,胖子告诉我的。打通关节花了不少钱吧?”打通关节要钱,货要不出来,赔给买家同样是一大笔钱。“还、还好……”“问胖子借了多少?”“不多。”“嗯?”“真的不多。也就、就……”“前几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这么忙?”过了很久,魏迟羞愧地点头:“嗯……”“为什么不告诉我?”掐在腰上的手渐渐加重了力道,魏迟疼得直挤眼睛:“嘶……你轻点,哎哟,哎哟哟……好好好,我说,我就是想……”后面的话实在听不清。严俨抬起头,眉梢上挑:“嗯?”“哎哟,别掐,我说,我说。我就是想……就是想……生意做大一点,多赚点钱。”严俨松开手等着下文。魏迟扭开脸,耳朵根微微泛红:“想……”“什么……”“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