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劫》 第1章 第一章   墨啸曾对澜渊说:「要是放到人间,你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眨眨眼,描金的扇子展开在胸前徐徐地摇:「便不是在人间,我也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命好,旁人清心寡欲几百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个小散仙,他一出世就是天族,什幺都不会,天帝二太子的紫金冠就束在了头上。天界是没什幺事的,成天就是一群老头,或是围着桌子下棋或是围着炉子炼丹,要不就是闭着眼睛点手指头算天数,说得好听是仙家清静,说穿了不过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还有个名叫大哥玄苍,这就是说,哪怕有一天他们的天帝父皇羽化历劫去了,也轮不上澜渊来管事。更何况,他的父皇身子骨好得很,听说前两天还在广寒宫里头和嫦娥拉拉扯扯,被天后逮个正着,一路提着耳朵衣衫不整地拖了回来。   底下人的明里不敢多话,背地里说什幺的都有,嘻嘻哈哈的,快把嘴笑歪了。天奴们正笑得高兴时,一回身惊见澜渊站在后头,忙不迭跪趴在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   澜渊也不恼,摇着扇子和蔼地说道:「说什幺呢,笑这幺欢,也说给我听听?」   地上的人哆嗦得连话也说不全,直嚷嚷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澜渊倚着廊边的柱子笑笑地看了半天,才收了扇子走人:「没事儿,起来吧。」   天奴颤颤地站起身,偷偷睨了眼那远去的背影道:「老的不正经,小的也没出息。」   澜渊走得并不远,话正好飘进了耳朵里。一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撇,手里的描金扇摇得不疾不徐。人家说的是实话,跟人家计较什幺呢?   澜渊是去过人间的,专程去看看人间的纨绔子弟是什幺样子。   那是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一眼望过去就是乌烟瘴气的。外头的起义军快要攻破城门,里头的皇宫里,一群人正撅起屁股趴着斗蟋蟀。屁股最大的那个就是太子,脑满肠肥,一双瞇缝的老鼠眼瞪得赤红。澜渊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就走了。顺手拿了两罐蟋蟀,回天宫后特地让人捧了给玄苍送去。   把这事儿说给墨啸他们听,墨啸笑喷了一地的酒。倒是澜渊自己,摇着扇子坐在一边,脸上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斯文笑容,温文却不可亲。   后来又去人间看了一次,早已改朝换代,沧海变作了桑田。这回的王朝正是极盛,紫云绕顶,清气四溢。王孙公子们宽袍长袖蛾带高冠,手中常拿了把金漆玉骨的名家山水扇,身后的小厮再提了两笼画眉翠鸟,出行时是前呼后拥,回转时是后拥前呼。寻常百姓要避开让道,高门相遇就要当街比富,家里的白玉如意翡翠瓶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比,比不过就立刻摔了,这点小玩意儿本公子不希罕的表情。澜渊看得有趣,多留了几天,看他们成天来来去去地吟诗、清谈、作画、饮宴……一样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闲着的时候就去找墨啸他们。墨啸是狼族的王,还是狼族少主的时候就和澜渊混到了一起。还有虎族的擎威、蛇族的冥胤等等,兽族的少主们比不得天界的二太子尊贵,不过,各自的无所事事倒是相似的,一来二去就勾搭成了上百年的酒肉知己。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寻欢作乐。天界的老臣们对此颇有微词,连他的小叔勖扬天君也教训他,别跟乱七八糟的妖孽们混,浊了天族的仙气。澜渊一概都笑着点头说是,一转身,照样和妖怪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墨啸喝醉了,指着他厉声道:「堂堂天界的二太子,和妖孽恶鬼同桌饮酒,成何体统?」   澜渊放下酒盅,不说话。一把揽过身边斟酒的侍女,火辣辣地吻了下去,手掌贴着高耸的胸脯来回摸索到大腿。周围立时拍手叫好,一片哄笑声。   良久才抬起头,就着侍女的手抿一口酒:「就是这个体统。」   怀里的女子双颊泛红娇喘连连,他却摇着扇子,眼中一双墨中透蓝的眸,清明不沾半点情绪。   这天又轮到墨啸做东。   狼族的王住在一个小村庄的后山。地方偏僻荒凉了些,山中却林木葱郁,溪水叮咚,四时繁花胜景。   澜渊不急着赶路,一路看着景色一路缓步往里走。天宫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但是终不及人间景物来得自然讨喜。   走着看着,就听身旁一声怒喝:   「没出息的小畜生!」   声音并不响亮,但是那话里的怒气直灌进耳里就跟炸雷一般。   澜渊停住了脚步寻声去看,身边只有一棵榕树,枝干粗大,怕是要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它在面前一拦,就完全看不到树后的景象了。   澜渊悄悄绕过了榕树,看到不远处站了个白衣的男子。只是一个背影,一头银白的发垂过了腰,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一点一点撒上去,光华隐隐,彷佛谪仙。   男子似乎十分震怒,说话虽是平淡却极是严厉:   「不识礼仪教养的畜生!先前我是怎幺教训你的?」   「还不认错吗?」   「这都是你第几次犯错了?」   「说!怎幺又犯了?」   「……」   手臂微动,几点寒光,就听到一阵抽打声和小兽的哀鸣声。树枝间停栖的鸟儿纷纷扑翅飞走。   澜渊看了一会儿,原先想走,转念一想,又起了一分好奇心。如果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过身来,会是张怎样的面容?   于是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再次回身,斥责声和哀鸣声忽然都听不见了,一直背对着他的白衣男子正冷冷地站在他跟前。   白衣,银发,一双灿金的眼睛,里面的视线却又是冰冷冰冷的。手里还抱着样白色的事物,定睛一看,是只通身雪白的狐,闭了眼睛静静地蜷在他的臂上。   澜渊有些失神,呆呆地站着,不知该怎幺应对:「呃……这位公子,在下……」   「借过。」冷冷的两个字尚不及让他回过神来,白色的人影已经擦着他的身侧飘了过去。   前方,绿草如茵,落叶旋舞,鸟儿扇着翅膀没入黑色的树影间;远处,密林重重,一望无际,耳边间或有溪水的淙淙响声和着雀鸟的啼鸣。澜渊又站了许久,手里的描金扇收拢又打开,低头,轻笑,扇面上的高山流水掩不住一双墨中透蓝的眼。   赶到墨啸的府邸时,他已是最后一个到的了,连住得最远的冥胤都到了多时。   被众人笑闹着强灌下三大杯酒,酒气淡淡地在脸上泛开。席间有歌舞助兴,女子柔细的腰肢在眼前扭动摇摆。轻纱下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一双水润的眼直勾勾地勾过来,红唇微启,舞得越发屏蔽词语。不愧是冥胤特地带过来的蛇族舞女,果然身姿曼妙,此舞天上亦不能有。   澜渊边喝酒边说起方才遇到的事,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只是回味:「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啧……」   墨啸听罢哈哈大笑,擎威、冥胤他们虽没有这幺不给他面子,脸上也分明是憋笑快憋不住的样子。   「怎幺了?」澜渊放下酒杯问道。   「他呀,你就别想了。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冥胤道。   「哦?」澜渊看着面前的舞女,眼中兴味更浓,有意无意地扫着墨啸。   其它人均识相地不说话,墨啸架不住他笑盈盈的脸,只得说道:   「那人八成是篱清。」 第3章 偏不巧这天勖扬天君不在,说是去东海了。澜渊不以为意,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中有条抄手游廊,一路蜿蜒向内。穿过月洞门又过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一座小巧的院落前。   既不叩门也不让人通报,澜渊推了门入内。   院中有一个圆石台,环了几个小圆石墩。石墩上坐了一个穿青衣的人,青丝如瀑,垂及地面。那人听了声响抬起头来,面容有些苍白,唇色也是淡粉的,少了些血色。一张不算漂亮的脸,最多不过是清秀。   见是澜渊,青衣人慢慢站起身,柔和的笑在脸上绽开:「二太子来了。」   澜渊皱眉,收了扇子在他对面坐下:「文舒,不是说好了吗?叫我澜渊就行了。」   「好。」文舒等澜渊坐了,亲手泡了茶奉上,才又慢慢坐下:「主子出门去了,要让你白来一趟了。」   「谁说我是来找他了?我来……是因为……」澜渊看着文舒,墨中透蓝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想你了。」   文舒的眉眼低低柔柔:「谢谢。」   「唉……」澜渊挫败地垂下头,「文舒,你就不能跟我说一次你也想我吗?」   「我也想你。」文舒说,依旧和和气气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这幺说倒是更叫我伤心了。」澜渊走过来拉他的手,「不过,我爱听。」   澜渊和勖扬天君其实年龄相仿,自小就在一块儿大的。只是勖扬天君生性高傲冷淡,不喜与人亲近。于是澜渊倒是和文舒这个勖扬天君的侍童更亲热些。   据说文舒原是凡人弃婴,被勖扬天君的父亲捡到带回天崇宫抚养,又输进上古神力脱了凡骨,非人非仙,长生不老。代价就是要伴着勖扬天君做侍童,直至灰飞烟灭。   文舒的性子很好,总是那幺温柔地浅浅笑着,不漂亮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很舒服。文舒鲜少出天崇宫,澜渊每次来都会和他讲讲外头的事,人间的、妖界的、天界的。絮絮地唠叨一阵,他就会笑得很高兴,面色也红润了些。   今日便又说起来,提起那个篱清,冷冷的金瞳,冷冷的人。说到他时,澜渊又趴在石桌上大笑了一阵子:「文舒,你说,哪有这样的狐?」   文舒看着他笑,语气有些无奈:「众生万千相,你怎能因为这个就去招惹人家?」   「你不觉得有趣吗?既是狐,就该是个狐的妖媚样子,板着张脸去做给谁看?白白辜负了那幺一张美丽的面孔。啧……」说这话时,墨蓝的眼睛晶亮耀眼,志得意满。   文舒不说话,轻轻地摇头。   狼王的宴会,篱清终是去了。   挑了张墙角边的矮桌。刚坐下就有侍女跪在身边殷勤地倒酒喂菜。柔弱无骨的身子似有若无地腻过来,轻薄的纱衣根本遮不住什幺,偏还刻意俯下身子,好让一对雪白的酥胸在他眼前一览无遗。   眼看着女子就要倒进他的怀中,篱清忙不着痕迹地避开。眉头微锁,看向不远处那个宝蓝色的人影。   从踏进这个大厅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他。原本不想理会的,他的视线却一直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打转。隐藏得很好的暧昧目光彷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显意犹未尽。篱清对他瞥了几眼算是警告,他却笑笑地冲他拱拱手,看得愈加放肆。   丝竹声声,长长尖尖的指尖把琴弦拨得缠绵悱恻,欲语还休。蛇族的舞女和着曲调款摆柳腰,足踝上的金铃「铃铃」地响。迷醉的乐曲,迷醉的舞姿,迷醉的人。   澜渊举起酒杯隔着蛇女扭动的细腰向那个角落敬了一敬。果然,那双灿金的瞳更耀眼了,甚至能感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彻骨寒意。酒液入喉,把侍女揽过来轻薄,唇舌在颈窝边游移,眼睛仍死死地看着他。那人却扭过头,留给他一个挺得笔直的侧影。   嵌在壁上的夜明珠光华皎皎,投照过去就沿着他的颈项画出一条好看的曲线,一直没入衣领中。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墨中透蓝的眸子暗沉暗沉。   男人们的酒席总是少不了女人的话题。冥胤家的冥姬、虎族中的采铃、狐族里的红霓,一个赛一个的美人;山下沉香阁里头的姑娘,在床上那叫一个浪,腰扭得比蛇还厉害;还有春风楼里的花娘,好一手功夫,管保叫你欲仙欲死……   冥胤忽然说:「二太子怎幺不说话?」   擎威道:「二太子何等的眼光,能入眼的必是绝色。」   墨啸在心里头暗骂这两个酒囊饭袋,事情都坏在他们俩手里了。一边使眼色给澜渊,叫他收敛些。   澜渊一笑,低头看扇面上的山水,余光却瞟着篱清:「最近倒是看上了一个。」   复又抬起眼,大大咧咧地就看了过去。   篱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恼怒,脸上凝霜结雪,冷得让人不敢接近。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皆不敢出声,只来回在他们两个间扫视。   「咳。」墨啸轻咳一声,出来缓和,「这是怎幺了?怎幺都停了?来,奏乐!」   众人匆匆忙吆喝碰杯。酒还来不及咽下,二太子再度发话:「庸脂俗粉算得了什幺?狐王才是真绝色。」   描金扇一摇一摇眩花了眼,众人一口酒哽在喉头,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偌大一个厅中鸦雀无声。   「哼!」上好的红木矮桌轰然倒地化成一地粉末。   众人尚不及回神,白光一闪,一柄秋水长剑已经抵上了澜渊的喉头。   「呀——」一片抽气声,却谁也不敢上前。   澜渊对上篱清流金闪烁的眼,直直地看进去,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头有一张温雅的笑脸,伸出两指夹住冰凉的剑身,戏谑道:「再进一寸,如何?」   狐王的唇抿起,手腕微沉,握剑的手眼看就要往前送去。   「篱清!他是天界的二太子!」墨啸再也坐不住,飞身掠过来阻止。   金瞳一闪,添了些暗色,不动如山的面容看不出悲喜。缓缓地抽回剑。剑身上几点红花分外鲜明。   又是一道白光,方才拔剑相向的人已化成了远处一个白点。   「呵呵……」澜渊低笑。   曲起手指送到嘴边,白皙的指上赫然一个被剑划伤的口子,鲜红的血液冒出来,滴落在宝蓝色的衫子上就成了暗黑的一点。   第二章   有人来通报,门外有人要求见狐王。   篱清放下手里的书卷问:「是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第5章 墨啸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古怪起来:「狐族?篱清?你来真的?」   「什幺来真的?」   「你天天往狐族跑,大伙儿都知道了。你不是来真的是什幺?」   澜渊愣住了,扇子停在胸前忘了收拢。过了好一会儿「哈哈」笑出了声:「哪儿能啊?旁人不知道,你墨啸还能不清楚?走,我们这就去擎威那儿喝酒去!」   墨啸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幺,却还是没有说。   澜渊好几天没有来了,狐王府的小厮们有些怀念:   「公子怎幺又没来?都几天了。」   「是啊,原先天天来还不觉得,忽然不来了倒真觉得有些冷清。」   「可不是,好好的,怎幺就不来了呢?」   掏出前些日子公子赏的宝石珠子来看,时时想着要拿出来擦,光滑的表面都能拿来当镜子使。这幺大一颗,哪天再去打根金链子配上,要手指般粗的,阿红见了一定高兴,一高兴指不定就同意嫁给我当媳妇了,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咧开了嘴哈一口气,用袖子宝贝地擦擦,一尘不染,映出狐王一双灿金的瞳。   「吓——」手一抖,珠子险些就摔了。膝盖跌在地上直打哆嗦。我的王呀,您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壶里没水了。」篱清递过来一只茶壶,小厮提着壶逃也似地往茶房跑,没瞧见篱清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了书房重新坐下,大半天了才看了几篇文书,看不进。习惯了耳边有低低的磨墨声,没有了就静得发慌,脑海里跟这屋子一样空白。渴了想喝口茶,掀了碗盖发现杯里是空的,又去找茶壶,半滴水都没倒出来。原想开了门叫人,一句「好好的,怎幺就不来了呢」钻进耳朵里,立时站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天黑驴来告状,磨了一整天的豆浆,不过是出去抽了口大烟,回来时,篱落少主带了群小妖在房里喝得正欢,喝了还不算,人手倒了一大瓶。余下的还剩一些,瓶口上贴一张封条,说是留着过几天再来喝。这是哪里招着他了?   心里原本就不怎幺高兴,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也不派人,亲自去抓了来,当众一顿好打。不知怎的,下手就没了克制,若不是长老们闻讯赶来死劝住,不知要打成什幺样子。篱落已成了人形,人类孩童的模样,咬破了唇也不喊疼,睁圆了淡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直到他停了手才开口:「你就带着你的棺材脸一个人无趣地过下去吧。」怨毒的口气。   心头一颤,什幺尖细的东西刺进来,疼痛一点一点漫开,随着血液遍布全身。   为了打篱落的事,长老们没少来找他:「冥胤和冥姬,擎威和他们家弟兄……等等,再看看人间和天界,哪里有你们这样血海深仇似的兄弟?且不说没有什幺恩怨过节,光冲着现今这相依为命的情势,也该是个亲亲热热的样子,怎幺就弄成了这样?你父王带你母亲云游去了,他是眼前你身边唯一的亲人,你好好想想吧……」   被一句「唯一的亲人」震撼了,才发现自己身边确实一个人都没有,想找谁说句话都没有人。   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个澜渊。早就听闻天界的二太子是个如何荒唐的浪荡子,那日狼王的酒宴上一见,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骄横无忌的样子,着实让人厌恶。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幺主意竟然看上了他。篱清原先想好的,既然是个惹不起的人,那就不管他说什幺做什幺都别去理他。没想到,他才几天没来,竟起了想念的心思。篱清自己都觉得可笑。长久以来,父母远游,篱落怕他,族人敬他,没有人敢亲近他。   对寂寞的人而言,一点点温柔,哪怕明知不是真心,也会起了贪恋的心……   小厮端着茶匆匆跑进来:「王,出大事儿了!」   虎族的酒席热热闹闹地喝了三天。后几天澜渊又接连走了几个地方,玄苍那儿、墨啸那儿、冥胤那儿、酒仙那儿、赤脚大仙那儿……喝酒、玩闹、调笑、放纵。喝醉了才敢回去,酒醒了就立刻往外面跑,不然心里空得厉害,麻木得连扯一下嘴角都觉得累。   酒席间偶尔有人提起篱清,耳朵不自觉地支起来。   「啊,那个狐王……」人们应了一句,随后话题就扯开了。   澜渊扭过头,发现墨啸正在看他,怕被他看出什幺,忙打开扇子掩住了嘴角边快挂不住的笑。   这天喝酒时,冥胤的随从急急地奔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啪——」的一下,冥胤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及说一句告辞就起身走了出去。   临醉前,澜渊清晰地记得冥胤没有再回来。   翌日,一脚踏进后山,从妖精们「嗡嗡」的议论声中听说蛇族出了大事,冥姬怕是要被毁去内丹,神形俱灭。   妖界没有统领,各族各自为政。但凡有大事,就请各王一起商议决定。这回冥姬的事就是如此,恋上凡人本是无罪,谋害人命就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了。   按律,这是要召集各族,当众毁去内丹元神,叫其永不超生的。却说,蛇王冥胤好手段,原本不容置疑的事,硬是让他拗成了一个「容各王商议后再定」。   各王对此都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篱清也没开口。   长老来问:「毕竟还是有些交情,要不要去牢里看看?」   篱清说好,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悲无喜。   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烛火跳动,栅栏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影子,盖在里边单薄的身体上,彷佛又一道枷锁。   牢里的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他露了个敷衍的笑:「没想到孤傲的狐王竟会来看我。」   发丝湿湿地沾在颊边,乱蓬蓬的髻松松垮垮,上头斜插了一朵已经黯淡了的小花,花瓣边缘卷起,显出点点枯黄的颜色。身上穿了白底碎花的衣裙,粗糙的土布,手肘边打了补丁,人间村妇的打扮。原先应该是收拾得很干净的,现在却因受刑而狼狈不堪,沾着一大块一大块黑红的血渍,脸上也有几道口子,肿起的嘴角边还淌着殷红的血丝。只那双眼还是那幺黑白分明,眼角边一抹天生的灵动风韵。   冥姬,蛇族金尊玉贵的公主,妖界交口称赞的美人。额上常贴着梅花样的薄金花印,织锦白衫上紫槿花大朵大朵开得绚烂。眉眼顾盼间,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拜倒在裙下。   便是这幺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金枝玉叶,谁都没瞧上,硬是委身给了凡间一个粗蠢不堪的屠夫。   惊煞了多少人,踩碎了多少痴情恋慕的心,洗尽铅华,挥别富贵,一个转身,美人私嫁张屠户。   「他……待我很好……很好……」抬手去拢发髻,摸到了那朵花,就取了下来放到眼前看,「是个很老实的人。走在路上都记得要给我摘朵花戴,捧回家时那个小心的样子……傻瓜,要首饰,我从前什幺样的没有?哪里会去希罕一朵野花?」   「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洗衣、做饭、喂鸡……样样都不让我来,这是心疼我,连被街坊笑话也不管,人家越是笑话,他越是乐意……」   慢慢地伸出手,指上带了一只细细的戒指。就是一个简单的圈,没有一点花纹,烛火下看也是暗暗的,不似黄金那幺耀眼:「这是他送的,铜的,攒了很久。他还有个瞎了眼的娘要养活。老人家多病,买药花了不少钱。他说,等将来日子好过了就一定给我买个金的,首饰铺里最好看的那种……真是笨蛋,金的铜的有什幺要紧,心意到了就好。」   冥姬的眼光一直痴痴地盯着那戒指:「大老粗又怎幺样?穷又怎幺样?长得不好看又怎幺样?是个屠夫又怎幺了?我便是和他私定终身了又怎幺样?我哥都管不着,怎幺能轮到你们来管?」   忽然又笑了起来:「真是的,跟你说这些干什幺?你又不懂。」   「你谋害人命。」篱清道。   冥姬放下手,幽幽地看着篱清:「我想和他在一起啊……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他也想要个孩子,他想要的,我怎幺能不给呢?可我是妖啊……如果我是凡人就可以了。」   人妖结合自不可能生育。妖若想成为凡人就必须生吞九十九颗人心。此法太过残酷,一直为妖界所不齿,亦是重罪中的重罪。   冥姬嫁与凡人一事本来就是瞒着众人的,直到人间接连有人被掏去心脏离奇死亡后,天庭妖界方才察觉,通知冥胤即刻带回冥姬问罪。而此刻,大错铸成,再无可挽回。   「这是死罪。」   「不赌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赢是输?」 第7章 篱清看着冥胤匆匆离去才站起身,拿出那张地图交给墨啸:「狐族还不需要靠旁人的地盘来存活。」   半途突然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澜渊正摇着扇子站在两人身边:「正巧等等要去看冥姬,我来代劳,可好?」   篱清不回答,看了他一眼,举步走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澜渊看着篱清的背影,笑着对墨啸道。   「不是什么好事,说中了心里也不舒坦。」墨啸低头转着手上的墨玉方戒,「他还是那副较真的脾气。」   「是啊,真不像只狐。」   墨啸愕然地抬头:「你……你对他……你还对他……」   澜渊只是摇着扇笑,墨中透蓝的眸子流光闪烁。   「是兄弟才最后警告你一句,他可是狐王。」墨啸丢下一句话也走了。黑色的衣衫飞扬,霸气狂狷。   又过了几日,便是冥姬行刑的日于。   冥姬比篱清去探她时更瘦了一些,依然穿着那身白底碎花的衣裙,鬓边带了一朵早已枯萎的黄花,除了指上那个铜戒就没了别的饰品。脸上也是干干净净,半点粉黛不施,黑白分明的双眼,眼角边一抹旁人学也学不来的灵动风韵。若不是现在跪在台中央,她似乎还是那个天生丽质的冥姬。   冥胤那边说身体抱恙,就不来了。台中央各王的座位间留了个空白,两相对比,更有些凄惨的意思。   行刑前,问冥姬还有什么好说。   神色平静的女子连说话也是平日舒缓的调子:「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唯一怨恨,我不能做他真正的妻,携他的手,伴他终老。」   说罢就闭了眼,眼角处终是湿了。   台上台下一片无声。   「行刑。」   随着篱清的话语,雪亮的利刃刺入胸膛,血花四溅……一声脆响,呼吸一顿,有什么东西碎了,曾经倾城绝艳的身子化做片片冰层与枯萎的花办一同转瞬消失在风里。   「叮——」细小的铜戒掉落到地上,细细的一个圆环,毫无光泽,毫不起眼。   弯腰想要去拾,有人抢先了一步。   却是澜渊,笑着把戒指递过来:「给你。」还是那么斯文的笑脸。   灿金的瞳迷茫地看向他的手,有些迟疑。这样的笑脸,是多久不曾看见了?原本以为他放弃了,现在看来却又不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可不介意替狐王戴上。」澜渊笑得更灿烂了,作势要来拉他的手。   篱清忙侧身避开,硬是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谢了。」   「不客气。」描金扇展了开来,泼墨的山水映着温雅的脸庞,「前一阵子酒仙那儿新酿了几坛子酒,狐王可有兴趣?明晚我带来,一同品品,如何?」   「恐怕不妥。」   「那就这么定了。」扇子「啪——」地收拢,他对他的拒绝置若罔闻,一径弯起嘴角,「狐王可要记得给我留个门呐。」   还想说什么,宝蓝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别处和别人谈笑起来。   发觉有人在扯他的袖子,篱清低下头,篱落正仰着脸看他:「怎么还不走?肚子饿了。」   淡金色的眼里难得看到一点乖巧的痕迹,篱清不禁牵起他的手,口气也放柔了:「好。回家。」   有什么东西在冷冷清清的胸膛里化开,方才那种窒息似的苦闷正一点一点消失。   「我跟元宝他们说了,今晚吃鸡。要鲜鸡汤……」   任由篱落拉着往前走,思绪飘得很远。   冥姬,其实相交不深。记忆里那个娇憨漂亮,满脸纯真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长大,长大到可以对他说,世间纵有干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对他说,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   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中那枚铜戒热得发烫。   愧疚,怎么会没有?   「喂,今晚喝鸡汤呐。」袖子又被篱落扯了扯,小东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不由自主地,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冥姬私嫁的男人叫做张胜,镇上卖肉的屠夫。摊子就设在街沿。篱清隐了身形在街对面怔怔地看了一天。   初来时,天灰蒙蒙的,街上寥寥几个人影。男人利落地摆开摊架,半只全猪横躺在案上,整个的猪头摆在一边,眼是半闭着的,任人宰割的样子。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天光也开始泛亮,远远近近地,有人开始吆喝,人们揉着睡眼挽着竹篮从门里跨出来。   生意还算不错,买不起大块的就要一点肉末,和着鸡蛋炖一炖,味道也很鲜美。相熟的主顾一边买肉一边攀谈两句:   「咦,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家的女掌柜?」   「回娘家了?」   「莫不是吵架了吧?真是的,多好的媳妇啊,快去说两句软话哄回来吧。夫妻嘛,床头吵床尾和的……」   张胜不说话,刀刃剁在砧板上「笃笃」地响,把肉粒都剁细了才憨憨地点头:   「是、是,说不好今晚就回来了。劳您操心了。」   有卖小首饰的打前面路过,就叫住了,在灰色的衣摆上把手抹干净了凑近了挑。   旁边卖白菜的起哄:「哟,张屠夫又给媳妇买东西呀!你家媳妇真是好福气啊!哪里像我们家那个穷小气的死鬼,跟了他这么多年,别说首饰了,连根草都没见着!」   男人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地挑了半大,买了支有红色坠子的珠钗。小心地收进怀里,脸上高兴又羞怯地笑了一整天。   又跟着他收摊回家,站在窗外看他做饭、熬药。 第9章 「噗哧——」澜渊笑得把酒喷了出来。   赶紧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元宝都不敢瞄篱清那张绷紧的俊脸就关了门。瞥眼看见铜钱在掩着嘴笑,羞愤地对着他的脖子扑上去:   「笑!笑!笑!看小爷咬不死你!」   铜钱也不捂嘴了,转身就跑,笑得更大声。   笑声就随着两人的离去而远了。   澜渊扫着桌上的点心问篱清:「想要哪样?」   篱清看着澜渊,目光沉沉:「你想要什么?」   缓缓地收了扇子,澜渊望进那双金色的眼睛:「我要你。」   目光便复杂起来,似遮了重重云雾,忽而又散开,只留下耀眼的灿金:「那你就来要吧。」   是夜风太寒,还是对冥姬的事太过不解?或者真的是太寂寞了,忽然间仿佛都想开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既然想要那就去要要看,不管是看到他回身时,心里那份难以名状的悸动,还是因为沉溺在他的温柔里难以自拔。   冥姬说,不赌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赢是输?   扇子自手中滑落,澜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墨中透蓝的眸中闪闪地映了一片金。   指,勾起他略尖的下巴,唇迫不及待地贴上去,舌尖撬开他的牙关,长驱而入缠上他软滑的舌。察觉他的默然,吻得更深。唇齿相交,眼还死死地盯着他无情无欲的灿金瞳,压着他一再靠近,直把他逼到墙角。齿在唇上重重一咬,满意地看到他锁起了眉头才甘心地合上自己的眼睛,任由情欲没顶。   放开时,连喘息都纠缠到了一起,伸出舌来舔,相连的银丝断了,沿着嘴角淌下。   「好。那我就要个够……我……」哑着嗓子把半句话说出口,后半句吞没在篱清主动欺上来的齿间。   感觉到他的舌自他的嘴角掠过,在唇上流连勾勒却偏不进来。耐不住了,便伸了舌来催,你来我往,纠缠到恨不能把对方吃拆入肚。   情色。   是否相爱,有什么要紧?   第四章   一跨进天崇宫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往常,安静中,各人都小心谨慎得过分。仆役们连见了澜渊也笑得勉强,走路时脚底下一点声响都不敢有。   「我来看看文舒。」见仆役带着他往勖扬君的寝殿走,澜渊忙说明来意。   「您还是先跟着小的去那边看看吧。」仆役低声道。   澜渊见他言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说吧,怎么了?」   「这…您…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仆役咬紧了唇,随后问什么都不答了。   直到把澜渊带到门前,躬身对里头低声通报:「主子,二太子来了。」   澜渊也扬声对里面喊道:「小叔,侄儿过来给您问安了。」   边说边推门要往里面闯,谁想,那门却是从里头锁着的,推不开。有些狐疑地去看一边的仆役,仆役只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稍等。   里面的勖扬君没有答话,却听到一阵唏唏嗦嗦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闷哼。   许久,门才开了,勖扬君冷着脸站在门前,银紫的长发,银紫的额印上一双带紫的眼里冷得能看到飞雪:「什么事?」   「小侄来给叔叔请个安。」澜渊从不惧他,收了扇子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墨蓝的眼睛抬起来,悄悄地往里面探,却被勖扬君的身影给挡了,只瞧见里面紫色的纱缦挂了一层又一层。   「嗯。」勖扬君点点头,澜渊方才直起了腰。   「前一阵子送来的琼花露,味道甚妙,想来费了小叔不少心思,小侄在此谢过小叔的恩典。」澜渊不过是随口说,却不想勖扬君立刻脸色大变,额上的龙印光芒大盛,眼中的杀机是连掩饰都不用了,直直地看过来,双眸紫得妖异而怨毒。活活把澜渊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小叔……这……这是…」   这是怎么了?他这个一向号称清逸上仙的小叔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脾气?   「当时多酿了一坛,您嫌弃甜不爱喝,我又不能多喝,想与其浪费了不如送给二太子,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人送了去。还请主子恕罪。」文舒从勖扬君身后走了出来,俯身就跪在了地上。   文舒的身子似乎比先前又瘦了许多,肤色也是苍白得透明,唇色却是鲜红的,衬得一张脸更显黯淡。   澜渊想要去扶,可碍着勖扬君难看的脸色,着实不敢再有什么举动。   三人就这么僵了半晌,勖扬君冷哼一声飞身掠了出去。人影才刚消失,文舒就「哇——」地吐出一口血,额上的发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澜渊刚才看得分明,勖扬君临走前抬脚在文舒肚上狠狠踢了一脚,是文舒强忍住了才等他走了才发作。此刻,澜渊赶紧跑上前搀他,握住他的臂才惊觉文舒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想要把他搀进寝殿,文舒却摇着头拒绝:   「没什么,回我那儿去吧…这儿…这儿不舒坦…」   澜渊依了他,见他虚弱的样子,想要打横抱着他,却又被他拒绝。只能让他靠着自己才一路勉强地走回那个后花园深处的小院子。   院子里也是一派萧索,昔日院墙上满墙的绿色藤蔓都发黄干枯了,圆石桌子和石墩也蒙了厚厚一层灰,许久没有人坐的样子。   文舒自己挨着一个石墩坐了,抬头对澜渊道:「最近身子不好,人也懒了,才许久没有打理,让二太子见笑了。」   澜渊看着他淡定的模样,心里更不好受:「文舒,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这天界里还有什么是我这个二太子不能帮你办的?」   文舒只是摇头:「没什么,真的。我要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告诉你。」   澜渊心知依文舒的脾气,他要不肯说便谁也勉强不得他,只能移开了话题,想法设法地说了些趣事来逗他开心。   说到那个篱清,说到那个夜晚,有酒有风有月,酒有些浓,风有些寒,月有些淡,就这么抱了,就这么亲了,就这么说我要你了,就这么着了。   文舒边听边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的痕迹:「既是如此,就好好对人家吧,莫要错过了。」   澜渊摇着扇子笑:「那是当然,我自是要给他最好的。」   临走时,文舒问他:「二太子,你可是真心?」   「呵呵…」澜渊笑了,回过头来问文舒:「你说呢?」 第11章 「让铜钱看着少主些,别让他多喝了。」篱清吩咐元宝。   「这就结了?」澜渊讶异。   「结了。」篱清瞥了他一眼,灿金色的瞳灼灼地看着澜渊,「二太子还想要如何发落?」   「这……便结了吧。」澜渊暗道倒霉,抵上篱清的肩头低声道,「一起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好……」再就说不出话了,全数被他的舌堵在了嘴里。   火热之间,金色的眼半睁半眯,精光一闪而过。   人间,下了后山就是人间。   凡人的茅草屋子,凡人的篱笆墙头,凡人的鸡鸭牛羊。   两人也不带小厮,运起身法,日行千里。只拣了繁华的大城镇落脚。   曾在某处遇到一个乞丐,独眼瘸腿,臂膀也被折断,身家全部不过一只破碗一身破衣。他长年累月缩居在破庙,浑身恶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休提给他几个铜板或是一餐热饭。   澜渊对他说:「城东郊大槐树下有金银万两,足够你医治手脚再享后半生温饱。」   乞丐连连磕头道谢,直到他们走到看不见还犹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他命中有九世劫难,熬过这一世,下一生就可苦尽甘来封侯拜相甚至做一世帝王。你何苦要在此刻改他的命盘,叫他提早享了安逸,下辈子继续偿还?」篱清厌恶他任意妄为的举动。   「世间果报回圈,不会错了因也不会错了报。此生或是下世,他终是要一甜一苦,我不过是颠倒了顺序,该有的因果他还是有,怎能说是我害了他?」澜渊不以为意,「我只告诉他有金银,拿与不拿还是他自己来种下因果。」   篱清只是沉思,不再与他辩。   到了京城外,千年帝都,龙蟠虎踞,不同凡响。   「便做一回凡人如何?」   「无妨。」篱清点头同意。   「那就说好了,不许用术法。」澜渊得寸进尺。   「若用了呢?」篱清挑眉。   「若用了,任凭对方处置。」澜渊笑意晏晏,是起了游戏的心情。   「一言为定。」说罢,篱清举步就要进城。   澜渊追上来跟在他身边问道:「狐王身边可带了银两?」   「不曾。」脚下一顿,侧过头来看他,「二太子呢?」   苦笑一丝丝挂上轻松从容的脸:「只怕天界二太子与狐族之王要在这凡尘京都食一回嗟来之食了。」   又用手指了指城门道:「你看,此处甚好,人多又晒得着阳光,你我就在这瑞安顿吧。坐到傍晚兴许就能一人讨得一个热乎乎的肉包。」   篱清不搭话,拿眼角斜睨着澜渊。   澜渊展了扇子来挡他的轻鄙:「我也知你是断断不肯的,可现下身无分文,进了城该如何住宿吃饭呢?」   篱清瞧着他玉骨描金的山水扇,嘴角一抿,灿金瞳融冰化雪笑意吟吟:「二太子的宝扇可否借来一观?」   澜渊暗道不好,想藏却无处可藏了。   于是,方进了城门,二太子与狐王直奔当铺。   京城的繁华远非他处可比,道路两边挤挤挨挨满是各式小玩意。   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脂粉、鲜花、发簪……随手翻上两件,绿衣红袄的大婶就凑过来拖着袖子拉生意:「公子家的娘子好福气呀,这般的好人品又这般的能体贴。您瞧瞧这凤钗,宫里头娘娘头上戴的新样式,姑娘们喜欢着呢。您给您娘子捎一个?管保她喜欢!」   澜渊笑嘻嘻地看边上的篱清:「我家娘子朴素,不好这些。」   拈起一枝白兰花放到鼻间嗅:「我倒也想买一朵送他,直怕他不高兴,再不让我近他的身。」   大婶笑开了,直道:「还有这样的娘子,辛苦了公子你。那你来看看这一枝骨簪,够素了吧?公子哥儿也能戴,你家娘子要不喜欢,您就自己留着用。」   澜渊便买了下来:「好。难为大婶你如此费心,我先代我家娘子谢过。」   接过簪子回过头来弯了眉眼对篱清笑:「你看可好?」   狐王冷哼一声,扭头就往前走。   急急地追了上去,探着头明知故问:「生气了?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在下这就给狐王陛下赔礼了,莫生气了,嗯?」   篱清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停在一个字画摊前问正埋头苦读的书生:「可会画扇面?」   书生抬起头呐呐地答:「写还成,画就…」   「那就写一张吧。」   澜渊见他一双灿金瞳只对着书生背后的字画看,脸上也绷得一派严肃,心下不由好笑,又怕惹他恼怒,就只得忍着,墨蓝的眸子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书生握了笔问篱清:「公子想写什么?」   「……」篱清语塞,本来是见澜渊手里没了扇子一时兴起地问了,也没什么特意的意思。真要问想表达个什么意思,连自己都不愿去想的。转过头来想问问澜渊,澜渊只是笑,摆明了袖手旁观的意思。   篱清无奈,只得对书生道:「随你吧。」   书生想了一想,笔走龙蛇,一幅扇面一蹴而就。吹干了递给篱清,却被澜渊夺了过来,自作主张就纳为了己有:「既是给我的,自然是先让我看。」   扇面上白底黑字,寥寥写了几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第13章 「我让你找了么?」篱清挑着眉回他。   话音方落,澜渊拨开纱衣的领口舔上他的锁骨,在衣内游走的手也突然捏住胸前突起的一点拉扯玩弄,双重挑逗之下, 「嗯——」的一声呻吟脱口而出,气势立时减了不少,只能咬住唇不再发出任何暧昧的声响。   小巷外的灯火微微照进来,照在篱清的侧脸上,英挺的五官轮廓与高高昂起的脖子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一直没入衣衫,便如同当时的那场狼王的晚宴上一般,让人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看个究竟。   澜渊眯起双眼,双手抓住襟口一错,白色的纱衣便自肩上滑落,露出篱清整个精瘦白皙的胸膛。   「你…」篱清一惊,手抵住澜渊肩头要推开他。   「真的不要?」澜渊扶着篱清腰际的手在他的腰侧一捏,篱清一声惊喘,身体却软了下来。   「呵呵…还是要的吧?」澜渊低低一笑,舌尖卷上篱清胸前的一点,舌尖只是微微扫过,那敏感的一点就立刻肿大挺立起来,放在嘴中品啧允弄,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另一边也同样细细照顾一番,昏暗中,莹白的身体上盛放出两朵小小的红花,更显得屏蔽词语不堪。   一手抚上他的脸庞,另一手却划过他的胸膛来到他的下腹处,金色的眸中立刻光芒四射。   便又唇贴着唇吻起来,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身体正颤抖得无法自已,一手就慢慢地在抚摸着他的背脊,另一手却依旧磨人地不急不徐地动作着。   放开他的唇,「唔……哈……嗯……」的呻吟自他半张的口中溢出。   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的巷口,只要有人稍稍一个驻足就能看到两个在墙边交叠的人影,面容姣好的男子衣衫半敞,眸光如水,平日冷漠疏远的面孔蒙上一层情欲的色彩,动人心魄的媚惑。   坏心地在此刻放开手,他半睁的金眼立刻不满地瞪向他。澜渊的脸上笑得更情色了,用自己肿胀的下身贴着他的厮磨,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狐王,要不要试试在外头的滋味?很过瘾呢……」   「你…」篱清又是狠狠一瞪,死咬住唇平复呼吸,「我们回去。」   「哈哈哈哈……」一时间,小巷中满是嚣张的笑声。   回到客栈时,两人均是忍得辛苦,一脚跨进房门就纠缠着往床上滚。   澜渊一手剥下篱清的衣衫,一手就急急往篱清下面摸去:   「呵呵…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亏你忍得住。」   篱清却不说话,腰部一个用力就翻坐到了澜渊身上,俯下身,灿金瞳对上他墨蓝的眸:「二太子还记得进城前的那个赌约否?」   澜渊看着篱清在自己胸前画圈的指:「当然记得。」   篱清的指尖一路下滑,来到他的胯间,学着方才澜渊的样子缓缓描摹:「那二太子是如何寻到我的?」   唇瓣落在那双墨中透蓝的眼周遭:「那么多的人,那么短的时间,用术法了吧?」   澜渊却笑了,抓着他的手加快套弄的速度:「在下愿赌服输。」   「呵…」淡淡的笑在嘴边绽开,手却滑落下去,摸到澜渊的密穴处。   澜渊怔怔地看着那张端肃的脸上罕见的笑容,忍不住直起身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舌在彼此的口中交互进出,澜渊的手却摸上篱清的腰将他微微抬起无声无息地探到他的股间,吻到深处时,一指忽然进入他密闭的幽穴。   怀里的人顿时一僵,双手撑住他的肩,整个人俯趴在澜渊身上。金眼睁开,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澜渊便放开了篱清,一手抓着他的腰,手指仍在他体内旋转摸索:「狐王既然愿赌也该服输吧?好好地放着花灯,怎么就刮风了呢?没吹走别人的,怎么就吹走了这一盏呢?你说怪不怪?」   「你嗯…你看见了?嗯……啊……」   澜渊又突然加了一根手指,篱清不得不大口喘气来减轻痛苦。   「你说呢?」澜渊细碎地吻着篱清,眼中的火苗早已燃成一片燎原大火,抽出手指,热硬的钝器对准穴口,手按着篱清的腰让他缓缓往下坐。   「既然你愿意在上面,那我也不介意。今夜还长得很呢,我的狐王……」   地上,是凌乱的衣衫,床上,一夜的神魂颠倒才方开始。   「告诉我,那个花灯……那个花灯上写的是谁?」意乱情迷时,他盯着他失神的眼紧紧追问。   「你……啊……你不是看见了吗?」他避开他的目光不愿回答。   「我没看清。」当时离得太远,想叫人帮着勾起来,却见他眸光一闪,那灯就被风吹得再也够不着。   「呵呵呵呵……」他只是笑,灿金瞳里一瞬间看不到任何情绪,又旋即被情欲覆盖,「那你便猜吧。」   登山看日出,临湖观游鱼,天桥上的板书、十八街的麻花……一一看过、听过、尝过。还不甘心,就雇了条船走水路回来,摇摇摆摆地在江上荡了十来天。   狐狸生性畏水,虽冷着脸不作声,一直紧握的拳还是泄漏了紧张的情绪。澜渊走到他身后环着他去握他冰凉的手:「腾云驾雾虽快,可有个什么意思?不如现在来得逍遥自在,你说呢?」   篱清扭头躲开他的唇,却任他抱着,相依相偎着看脚下的滔滔江水,归途倒也不觉得漫长。   回到狐王府时,澜渊的贴身小厮早已眼巴巴地候在门口,一见两人出现就赶忙跑过来对澜渊道:「太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太子都找了您好几回了,狼王、酒仙他们也正找您喝酒呢。对了,北方的雪族今次又上贡了不少东西,还特地给您送来了几个天奴,都在宸安殿外等着您回去发落,里头有几个小的先自作主张给您放进了寝殿……」   还想往下说,澜渊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擅长察言观色的小厮一眼看见篱清还站在一旁,便识时务地闭了嘴。   「既然二太子事务缠身,篱清就不再打扰。」篱清的脸上云淡风轻,拱手行了一礼就头也不回地进了王府。   澜渊伸手要牵他的手,却被他袖子一摆,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澜渊只得冲里面说道:「我过两天再来。」   篱清没有回头,门关上的时候,里头传出一声淡淡的「好。」淡得从里面听不出任何东西来。   「听说弼马温那边最近缺人手,你就过去帮几天吧。」   小厮不待他说完就跪倒在地上求饶,澜渊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摇着扇子回府。   说是过两三天再来,却一个月过了也不见人影。   听说虎王擎威的酒宴上,二太子身边带了个极漂亮的雪族少年。雪族天生的雪白肤色配着一双湛蓝含水的眼睛,性子又极是甜美,颊边两个酒窝总是时隐时现,方一露面就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二太子揽着他入座,喂酒、搂抱、缠吻,旁若无人地亲热,这少年是何身份不言而喻。   这话从兽族传入天界,又从天界传入兽族。传进狐王府时,狐王正安然地坐在桌前喝茶。狐族艳名四播的美女红霓着了一身火红坐在他对面,正口不停歇地说着那夜虎王酒宴上她亲眼所见的情形:「你说,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从没见过这么柔这么甜的人,从女人里头也挑不出这样的……两个人那个样子你是没瞧见……」 第15章 「你怎知我腻了?」澜渊靠回椅背,掀开茶盅轻吹水面上浮起的茶叶,「怎么连我都不知道我腻了?」   墨啸无言,良久放道:「那就实话说一句,你对他可有半点真心?」   「呵呵……」澜渊放下茶盅,笑弯了一双墨蓝的眼,「连你也知我是一时兴起。」   狼王的脸上却浮起怜悯的神色:「玩火必自焚,你好自为之吧。我只说一句,他可是狐王。」   澜渊摇着扇子独自往外走去:「好,我记下了。这孩子你可喜欢?喜欢就留着,若不喜欢,悉听尊便,我不再过问。」   身后是黑衣黑发的狼王,狼王的背后是一面五光十色的屏风,翠鸟繁花,富丽堂皇。   第六章   元宝说:「王正和长老们议事,不得空。」   澜渊站在朱红的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看,刻着百狐图的照壁挡住了里头的情形:「怎么?是哪家和狐族过不去了?从前不过半个月来一回,最近怎么天天来议事?什么事议了快十多天了还没议完?」   元宝干笑道:「王要办的事儿怎么能让小的们知道?要不,小的跟您进去通报一声?」   澜渊说:「不必了,先去花园逛逛也是一样。」   抬手作势要元宝让开好让他进门,可元宝硬是拦在了门口:   「二太子,您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吧。绝不是王不想见您,可实在是抽不开身。那几个长老都在这儿住了十多天了,从早议到晚,除了篱落少主和小的们几个,府里再不许有外人。要是让长老们知道是小的放您进去的,非宰了小的不可。前些天小的还是趁进去送水的时候才得了个空给您通报的,这不,王就让小的在这门口等着您。叫您先回去吧,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议完。」   「哦?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澜渊好奇。   「王和长老都关在书房里,议事时,小的们只许在庭院外侯着,说什么还真不知道。」元宝压低了声音说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把长老们全召来了。小的们进去时,长老一个个把脸板得……忒吓人了。那几个老人说,当年老狐王带着狐后走时也没见过这阵势。」   「这样……」澜渊掂着扇子沉思,「长老们就没个休息的时候?这么大把年纪了,身子骨还这么经得起折腾?」   「哪能啊?到了三更长老们必得回房。不过书房里的灯是一夜点到天亮的,王一个人在里头接着忙……」   「三更?」墨蓝的眼亮了起来,澜渊展了扇子放到胸前徐徐地摇,「还够忙的。」   意识到自己多了嘴,元宝赶紧补充道,「太子爷,您可别为难小的。不是小的不放,是小的不能啊。您开开恩吧……再说,王他是真的忙……」   「我知道。」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送到元宝面前,澜渊笑得和蔼,「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了?」   话是这么说,仰头看一眼狐王府高耸的墙头,扇子在手里摇得越发的悠闲。   到了三更,灯罩里的烛火都快燃尽,长老们都疲惫地起身离开了,篱清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还维持着方才议事时的姿态。   「主子,厨房刚做的宵夜小的给您端来了。」元宝站在门外问。   「不必了。」   门外就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在耳里,远得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长老们临走前说:「王放心,一切老臣们都会安排妥当。您好好休息,莫太过思虑。」   可还是放不下来,非要亲历亲为一一亲眼过目,亲口过问过才罢休。   烛火将灭将熄地挣扎了一会儿,终还是油尽灯枯了,室内就归于一片黑暗。   桌上还摆着成山的文书,胡乱地摆了满满一桌子,有些还掉在了地上,也懒得去捡。被篱落看到了,那小孩一定会撇着嘴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回还说我不会收拾呢,先看看你自个儿吧。」   重重地叹了口气,狐族高傲威严的王坐在黑暗的书房里艰难地执起笔打算继续批阅文书。   想叫元宝过来再续一盏灯,书房的门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点晕黄飘进来,整个书房便都染上了一点暖意。   「不是说一刻不停地忙着么?黑灯瞎火的你能忙什么?」烛光照出一双墨蓝的眸,流光闪耀,里头是一片柔情。   「……」篱清不答,看着他手执一盏琉璃灯缓缓走来,紫金冠、织锦袍、翡翠玉带、描金扇,可惜冠戴斜了,袍子破了,玉带上一道道刺目的划痕,扇子倒是好的,只是拿扇的手被擦破了皮,「你是二太子吗?」   「你说呢?」澜渊把灯放下,站到篱清面前倾身拥住他,「这样该确定了吧?」   「嗯。」篱清抵住他的胸膛后退,扫视他一身的狼狈,「你抢了犬族的王后?」   「我抢了狐族的王。」澜渊捉起篱清的手拉到嘴边亲吻,舌尖一指一指细细舔过,最后把食指含在口中吮吸,话语低哑而模糊,「可惜狐王府的墙头高了些。」   「你爬墙?」金眸一闪,篱清从未想过这个二太子会荒唐到这个地步。   「不然如何?狐王不是专程派了人在门前拦我么?」放开食指,又去啄手背,一下一下,蜻蜓点水般不厌其烦地轻吻。   「用术法跃过就是了。」   手背被吻得发痒,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一个使劲,人就被他拉了过去。澜渊再一个转身,手臂一环,人往椅上一坐,篱清就被他锁牢牢进了怀里。边说话边往他耳后吹气,怀里的身体开始敏感地轻颤起来:「用术法就不叫爬墙了,也没了那份意思在里头。」   「晚上还有事要忙。」肘部往后一击,乘势拉开些距离能不受他影响,篱清冷声道。   澜渊箍紧了手臂贴上他的背,把头搁在他肩上闭起眼:「你忙你的,我不烦你。」   琉璃灯里的烛火幽幽地燃着,照了一室昏黄的光。   从文书里转回头,一双墨蓝的眼正一瞬不瞬地对着他,见他回头就眨一眨,满满的笑快要漫出来:「口渴了?还是饿了?」   「天亮了。」   「是要赶我走了?」澜渊转过篱清的身子,让他正面贴着自己,眼对着眼,鼻尖顶着鼻尖。   「长老们要来议事。」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篱清后退,却被背后的桌沿抵住了。   「是吗?」澜渊笑着凑过去,依旧眼对眼,鼻尖顶着鼻尖,伸出舌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篱清的唇,「好。不过……」   墨蓝的眼一眨,唇就立刻贴了过去,勾了篱清的舌过来戏弄完了才笑着退开:「今晚我再来,等我。」   扇子一开一合,人就凭空没了踪影。 第17章 「去。既然还有礼,怎么能不去?」澜渊答道。   顺手拈起一颗金琉璃珠,灿金的颜色,金光闪闪,照得人都快睁不开眼睛。   果然,一去就被推上了首席,好酒好菜,缓歌慢舞地招待,又弄了五六个漂亮的少年来倒酒,甜甜地道一句「二太子安好」,就嘴中含了酒过来「斟」。   鼠王的年纪在众王中不算大,有一双滴溜溜转得灵活的小眼睛,挺着一只仿佛怀孕六月的大肚子。摇晃着脑袋对澜渊把所有能夸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个遍,最后又让人抬了几箱子东西上来,打开一看,还是赤足的金色,越发映得那张酒气熏天的脸上一层厚腻的油:「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望二太子不要嫌弃。」   澜渊不置可否,挥挥扇子算是告辞。他客气地一路弯着腰跟在后头送出了快百里。   谁知有了一回就有第二、第三回,鼠族特意做的烫金的贴子隔三差五地送过来,想想没什么意思就拒绝了。那边就一次次地抬了礼品来孝敬,连人带东西一担一担地挑来,最后干脆连女儿都送来了。   「你现在就是开口要他那个王后,他也一定咧开嘴亲自抬着花轿给你送来。」墨啸笑着说。   「难不成我父皇明天退位与我了还是怎么着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值得巴结?」澜渊也隐隐觉得奇怪,「既然是你来起的头,那你总要跟我说个明白吧?」   「他看上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金刚罩。」墨啸见他问起,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妖族五百年一次天劫,旁人能躲,族王却要以一己之身生受,以示王之威武,这是妖界的规矩。再过几年就轮上他的天劫了,他想借你的金刚罩来挡天雷保命。」   「他怎么也是个王,上千年的修行,还能被个天雷打死?」澜渊半信半疑。   「打死倒不至于。不过元气大伤是一定的,以族王的修行,功力再深厚,承受了一次天劫后没有百年的静养是补不回来的。放在别的族也不会怎么样,提早把事儿交代完好好修养就成了。偏偏他们鼠族这时候正乱着,底下的几个长老和几个少主都眼馋着王位呢,这大好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难怪。」对这些事澜渊一向没什么兴趣,听完了也没什么感触,只是斟酌着词句道,「金刚罩这样的法器你也知道,俱荣俱损的,它承了多少力,我身上或多或少总是要受一些。若是你要借用,我没有二话。不过换了别人……」   「我明白。」墨啸接过话,知晓了澜渊的意思,「我也就是个传话的,他要不是在我门口嚷了三天,我也懒得理他。现在也正好让他死了这个心。」   「你把人和东西也都给我还回去。这满屋满院的,要是传了出去,太白金星那群老东西指不定在我父皇面前说成个什么样子。」澜渊不屑地瞥了堂下的礼担一眼,忽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过去取出一颗金琉璃托在掌中看,「就拿他一颗珠子,不打紧吧?」   「你要的东西,谁敢说半个不字?」看着他嘱咐小厮把珠子包了给谁送去,墨啸无奈地摇头,「人家要的不是你一颗珠子。」   狐王的书房总是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元宝捧着个盒子跑进来:「王,这是二太子刚让人送来的。」   「嗯。」篱清点头示意他打开。   「赫——」盒子一打开就蹦出满屋金光,惊得元宝后退一步,险些把盒子掉在地上,「什么东西?这么亮!」   「合上吧。」目光复又回到手中的书上。   元宝抬头看了一眼,狐王坐在窗旁,冷漠的面孔依旧看不出悲喜。阳光照进来,一头银发隐隐生光。   「知道篱落少主去哪儿了吗?」篱清忽然问道。   「王说要少主禁足一年,小的们谁也没敢放他出去。」   「嗯。」篱清点点头,「去看看。」   起身就走了出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房门洞开着,白衣的少年斜靠在椅上,一脚踩着矮凳,一脚高高翘起,手里拿了枝笔,另一手拿了张纸快贴到地下跪着的铜钱脸上:「看看写得好不好?」   「好,好,少主写的字没得挑。小的从没见过把字写得这么好看的。」铜钱不敢怠慢,满口称赞。   「嗯……」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是我大哥写得好看,还是我写得好看?」   「这个……」铜钱踌躇。   淡金色的眼睛一闪,笔「唰——」地一下在铜钱脸上画了一道:「说!」   「当然是少主写得好。」铜钱只得擦着脸道。   「这才像话。」篱落满意地点点头,淡金色的眼中满是自得,「我就说。」   「王……」元宝见篱清站在门前止步不前,便低身唤道。   「回去吧。」又向屋子里看了一眼,篱清回身向书房走去,「把刚才送来的东西送去给少主,就说是奖赏他字写得好看的。」   不见悲喜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笑意,淡淡的,淡到看不见。   第七章   西方极乐世界有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广邀各路仙家尊者齐聚一堂辩经说法参禅,乃佛门中一大极盛之事。   我佛如来遣了金翎大鹏口衔一朵清香白莲来邀,澜渊焚香净手方才敢接过莲花:「晚辈浅薄,见识鄙陋,不敢在真佛面前卖弄,更恐污言秽语扰了圣听,辜负佛祖一番美意。」   金鹏昂首嘶鸣,振翅飞走。   不日就有玄衣沙弥口颂佛号,呈上如来亲赐佛经真言百卷。澜渊一一虔诚接过,亲手郑重置于案头,言必潜心诵读,盼早日于佛祖莲座下亲耳聆听教诲。   「亏得你有自知之明。」跟虎王闲话时说起这事,擎威一脸鄙夷,「若让你这污浊的孽世魔障去了,我佛清圣气象岂不是荡然无存?也是出家人诚心,被你甜言蜜语地骗了过去,还真当你有多少的佛骨呢。还如来亲赐的经卷,你要能看进去一个字,忘川水少说也得退下一半深。」   澜渊不语,摇着扇子任他取笑:「又不是我不愿去,可它一个一本正经的斋宴,连杯水酒都没有,有个什么意思?况且,已经有一个玄苍过去了,我去不去也没什么要紧。墨啸近来也忙得很,只有你这儿还能来说说话。」   「哟,我好大的福气。」擎威张大了口,故作受宠若惊,「难不成那个狐王篱清也不理你了?」   「他忙。」说起这事,澜渊就有些气闷。   「不是刚出了关么?」   「嗯。」澜渊合起扇子,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本来就事多,现在又三天两头的要静修,要斋戒,要修习。问什么也不答,他那个人,跟他说半天也不会回你三句的。」   又抬起头拿眼看擎威:「你怎么就这么闲?」   「我?」擎威却笑了,指着四壁的悬挂着的红绸道,「瞧瞧这个,我也正忙着呢。」   澜渊这才注意到虎王府里原先的装饰全换,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怎么?有喜事?」   「嗯。」拿出两封请柬送到澜渊面前,擎威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么欢喜,「娶亲。另一张给篱清。墨啸他们的我都给了,就他前两天众王议事的时候没来。你总比我容易见他,替我送了吧。」 第19章 就这样痴痴地走到他的面前,他也抬起脸来看向他:   「你来了。」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只有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稍稍流露出一些困顿,似乎他从未想过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澜渊无语,抬起袖子去擦他嘴角边溢出的红色液体,不断地擦去又不断地冒出来,蓝色的袖子很快被染成了一种混沌的暗色,却仍紧抿着唇不肯停下擦拭的动作。   「不必了。」篱清略向后仰避开他的动作。   手就停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放下,墨蓝色的眼怔怔地对上那双灿金色的眸,一直看进去,想要一直看进他那颗始终看不透的心:「不是说还早吗?为什么?」   「……」篱清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与初次相遇时又有什么分别?   澜渊蓦然后退一步,意兴飞扬的眼降下一片惨淡:「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   「是。」血,顺着嘴角滑落,落在白色的衣衫上就晕成一朵红花,红得生生刺瞎了人的双眼。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光,澜渊咬紧牙盯着篱清不动如山的脸庞:「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抑或,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话音渐低,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成了一声叹息,伸出手颤抖着去握他拄着剑柄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冷得仿佛是万年的寒冰,无论如何去温暖也感受不到温度。   「王,您有伤,宜尽快回府修养。」狐族的长老们都跪在不远处不敢上前。   金色的眼平静地看着他,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比他更苍白的面容:「多谢二太子关心。」   手自他的掌中抽出,澜渊看着他转身蹒跚地离去,想要去扶,那勉力挺直的背脊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拒绝。   「篱清,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真心?」喃喃地问出口,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   离去的身影站住了,银色的发在风里飞扬:「二太子予我所需,我予二太子所需,不够吗?」   澜渊猛然追过去拽回他的身子。   他却高挑起眉梢,金色的眼瞳波光流转,带血的唇边噙一抹冷冷的艳色:「二太子你以何来要我篱清的真心?」   紧抓着他手臂的指不由松了,唇却弯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仰天长笑惊起远处无数飞鸟,直笑到眼中酸涩再直不起腰,才抬起眼看着这狐族尊贵孤傲的王:「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你不曾有真心,我不曾有真心……你我皆不会相思,那么,谁会了相思?又是谁害了相思?嗯?我绝色无双的狐王?」   直起了身子看着他,自上而下看到他手中低垂的断剑,便是那一日,剑尖抵着咽喉,再近一寸就能害了性命:「如若……如若我说我是真心呢?」   「……」篱清默然转身。   「如若……如若我说,我对他人皆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认真呢?」澜渊站在原地继续诉说。   「二太子,散场吧。」篱清渐行渐远。   「你不信?」高声问出口,心中已是紧缩成一团,疼痛难当。   篱清停下脚步却不回头:「那一日,我在屏风之后。」   「……」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滑落,「呵呵……我怎能说你不像狐呢?你确实是狐啊。」   确实是狡诈的狐呵,狡诈的旁人不奉上真心就绝不托付的狐,狐族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呵呵……」空无一人的焦土上,澜渊独自一人低笑。   雨落下来,笑声被雨声覆盖,嘴角仍开心地翘起着,任凭雨水打湿了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站了一个人,油纸伞为他挡去风吹雨打。   澜渊抬起头,黑衣黑发的狼王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你说对了,他可是狐王。」   「我是来看笑话的。」狼王继续自上俯视着他,声调一派悠闲。   「他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澜渊不理会他的嘲弄,席地而坐,看着伞外的瓢泼大雨,「什么议事,什么闭关……他早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他的心里除了狐族就是他那个弟弟,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他需要静养百年吧?百年一过他是不是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问我凭什么要他的真心……哈哈哈哈……凭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墨啸,墨蓝色的眼中满是笑意,「你说我凭什么?嗯?西天如来佛祖尚敬我二太子澜渊三分,他却问我凭什么……」   墨啸皱起眉头看他嗤笑。   「知道吗?文舒说,不是真心就莫要去讨别人的真心。」垂下眼,宝蓝色的袍子上血渍、水渍和污泥交混在一起,从未如此狼狈,「如今即使我把真心剖开捧到他跟前,他也不屑看一眼吧?」   「他那个人……」墨啸想说什么,却被澜渊打断,   「他那个人,当真是只狐。」   说罢站起身,举步走进雨中。   「去哪儿?」墨啸举着伞追上来。   「狐王府。」   狐王府是再不让进了,陌生的小厮守在门口一词一句说得恭敬有礼却摆明了不让进。   「我王伤势未愈,不便见客,请二位日后再来。」   墨啸还想再同他理论,澜渊却悄然踱到僻静处纵身翻过了墙头。   「依旧是爬墙吗?」篱清挥退了左右,半倚在榻上打量着面前发丝凌乱浑身湿透的澜渊。   「是。」澜渊立在榻前,目光触到他白得透明的脸色心中就是一痛。   「何必?」轻轻叹息一声,灿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 第21章 镜面又起波澜,一圈一圈涟漪漾开,心神就被吸了进去,?脚下无数场景变换,或是那日湖心亭中饮酒望月,或是那夜书房中你侬我侬,直至客栈中彻夜迷乱。   「告诉我,那个花灯……那个花灯上写的是谁?」   「你……啊……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没看清。」   「呵呵呵呵……那你便猜吧……」   当日对话一字一句入耳,心情确实截然两番天地。我的狐王,即使是如此时刻你也半点不肯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柔情与真心,当真狡诈,当真冷情。   心下大痛,脚下的场景却不再转移。抬眼四望,河水悠悠,点点莲花灯在河中摇曳。喧腾声四起,正是当日他放灯的时刻。   对岸有人银发白衣,一双金瞳灿过十里花灯。就这么隔着人群贪婪地看,看他接过花灯,看他提笔书写,看他将灯慢慢放入河中。   河水粼粼,慢慢载着那花灯往这里飘,极目去看,烛火朦胧,照得灯壁上黑黑两团小小的黑影。   「钩那个!」   身旁有人伸着竹竿去拽,无端刮来一阵风,驱散河面上无数明灯,独独吹着那一朵往远处移。   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形腾空而起,踩着河上花灯往风里追去,凡胎俗眼看不见他这逆天而来的狂妄太子,只当是风过余波。   那灯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胆大妄为的孽障!」天空中显出天帝怒容,声若惊雷,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剔骨剥皮。   澜渊却仿佛不曾听见看见,只顾着将花灯托到眼前仔细看。   澜渊。   一笔一画写得工整分明,火光明灭,那字仿佛是跟着烛火在一起跳动,心如擂鼓,一起一落,也是这般的节奏。   「哈哈哈哈……」澜渊将灯环在胸前仰天大笑,「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我的狐王,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不是真心!」   笑声转为凄苦:「只是如今呢?篱清…」   声音淹没在雷声里。   「速将这孽障拿来!」天帝在云层后愤而下令。   天际便降下耀眼光团正冲着他而来,澜渊一概不管,只抱着花灯痴笑。   再回神,他已跪在灵霄宝殿之上,殿下文官武将俱都看着他,同情、叹息或是冷漠,甚至幸灾乐祸,兴奋得都快将心思漫出了眼角。   花灯还好好的托在他手里,一低头就能看到灯壁上清楚无误的「澜渊」两字,嘴角就勾了起来,眉梢微挑,仿佛还是那个醉卧花丛的浪荡纨绔子。   「无知孽障!你可知你犯下多大过错!只因你一时兴起,稍有不慎就将打乱人世定数,引来湿处久雨成灾,旱地烈阳不落,天下苍生尽毁你手!你何德何能来担这个罪过,你又如何来向三界交代!」天帝于御座上震怒异常,满殿仙众皆不敢抬头出声,「平日便四处游荡不务正业,朕处处纵容于你,却不想纵出你这么个为祸人间的祸害!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掌将你打死,也好过今日你如此任意妄为来贻害众生!朕有你如此这般的孽子,你叫朕如何面对满殿仙家,如何面对三界众生,更如何面对万千黎民!」   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寂静中却见澜渊抬起头,一双墨蓝眼瞳平静无绪:「我的罪业,我来担。」   眉眼梢弯,唇边绽开夺目笑容,于抽气声中再一字一顿重复一遍:「我的罪业,我来担。」   狐王府前的礼担快铺到三里外,一担一担地用红布头盖了排列整齐,狼王墨啸站在伫列最前头苦笑,什么叫些许事物,若再用红绸扎个同心结挂上,别人还当他墨啸来跟狐王提亲呢。还有那个擎威也好没义气,说什么「我是快娶妻的人,这么浩浩荡荡地过去,那几个老家伙定是以为我要娶红霓,这等的齐人之福我可无福消受。」便独独让他一个人来丢丑。齐人之福,他倒是想得美!   暗暗在心里啐一口,墨啸的脸上又黑了一层。   出来迎接的是元宝,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往里搬东西,一边领着墨啸往堂上坐:「王正静养着,不便见客。长老们又不在,狼王您千万别见怪。再说,您和王是熟人,怎么还送这么多东西,又这么贵重,王知道了定要说您见外。小的先在这儿替王谢过了。」   「无妨。」墨啸摆手辩解,「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谁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你们主子心里应该明白。他现在伤重,送来的都是疗伤补身子的圣品,你们也别请示不请示了,先给他用着就是了,横竖他现在自己也作不了主,等到他能作主的时候他要是觉得不痛快,就让他亲自来找我墨啸说话。」   元宝连连称是,偷偷回身随手掀开一块红布来看,赫然是一株从未见过的仙草,小人般的形状,五官四肢俱都栩栩如生,通身奶白,还散出淡淡的荧光。知必是极罕见贵重的东西,不禁暗自咋舌。   「药草之类的无所谓,只是这十多坛酒你可收好了,世上通共也没多少,我都没这个福份享。人家指明是要你家主子亲启的,到时候可一滴都不能少。篱清要怎么着是他的事,在他有吩咐前,你可给我看仔细了。尤其是你家那个小主子,千万别让他瞧见。」墨啸指着一旁的礼担郑重吩咐。   「小的明白,狼王您放心。」元宝虽觉奇怪,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急忙亲手接过一坛小心察看。   「其它也没什么,要是东西不够就跟我说一声。」墨啸又指着最后几个箱子道,「这是给你们的,好好照顾着你家的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说不了这个人情。」   「是是是是是……」瞧着这沉甸甸的箱子,一众小厮都忙不迭地点头许诺,「您放心,小的们一定把王伺候得好好的,您尽管放心!」   手脚也不由更利落了些,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好叫堂上的狼王看看自己对狐王是如阿的忠心。   「嗯…那就好好地伺候着吧。」见把澜渊吩咐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墨啸便要起身告辞。   出屋时,朝天空看了一眼,却是乌云满天,遮去方才还大好的艳阳,沉沉的,压得人浑身不舒服。   这是?   正奇怪着,就见擎威匆匆往这边而来,墨啸便笑道:「哟,这是来娶红霓了?」   「你倒还有心思玩笑。」擎威满脸凝重,走到墨啸面前低声道,「澜渊出事了。」   天宫的水牢阴森而寒冷,只借着壁上几盏摇曳的长明灯来看清里外事物的轮廓。问狱卒讨来一截短短的蜡烛点燃花灯灯芯,略带些粉色的光芒竟能带来几缕暖意,便托在手中细看,灯上的「澜渊」两字快刻进了心里。   「你这是何苦?」玄苍站在牢外叹气,面相忠厚的大太子只能远远站在水池外探视。   「你不明白。」目光依旧不离花灯,话语轻松,昔日每一次闯祸时,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玄苍他都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还疼不疼?」从小就拿这个与自己个性迥异的弟弟没辙,玄苍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你服个软也就好了,当堂顶撞父皇做什么?」   灵霄殿上,面对天帝的怒容,蓝衣的太子竟轻笑着问:「你说,要我如何来担我的罪业?嗯?」   丝毫不知悔改的口气,天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以法印锁住他天族仙骨,再关往天牢听候发落。   凡重罪者,都须受法印锁骨之刑。法印一寸一寸生生钉入周身关节,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就觉鲜血淋漓无法忍受,更遑论受刑之人。一待行刑完毕,毕生修行皆被法印锁闭,与凡人无异,体内痛楚又时时折磨不得缓解,实为酷刑。 第23章 墨啸回身面对澜渊道:「且不说他自己有伤在身出不得门,即使他出得来,你这里他也……」   看着澜渊的笑脸再说不下去,「你该明白。」   「我明白。」澜渊点头,「只是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等不等却是我作主。」   「你们两个……」墨啸重重叹一口气,「多简单的事,到了你们这里怎么就稀里糊涂弄得连我都快看不明白了。」   「糊涂的是我。只当讨一颗真心这么容易,原来到了手不好好看护着也会丢。等到丢了,哪怕我愿用我的真心来换他的无心,人家也不肯。」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竹扇慢慢打开: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呵……先前我怎么没看明白?」   手指蓦然用力,关节泛白,又是一阵刺骨的疼。   「听说他已经醒了,送去的东西他都没退,看来是收下了。」最后,墨啸说。   「好。」痛还在四肢游走,脸上却硬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收下,就好。」   看一会儿远处的翘角飞檐,再同墨啸或是擎威聊聊,天后和玄苍也会来,却依旧每天只让两人进来,还剩了一个空缺就在心里悄悄填上。体内的法印还时常会作痛,经年久日,那样的疼却始终习惯不了,一分一分痛进了骨子里,还日渐加剧,每每对着那花灯的时间长了或是看着扇面发呆的时候就要钻出来闹腾,怕痛急了损坏东西,就赶紧把花灯和扇子远远放到一边,等平息了再看。   银两说:「太子你这是做什么?既然看着难受就别再看,哪有你这样自找苦吃的?」   「不看我更难受。」澜渊的脸上难得正经。   墨啸有时会带来篱清的消息:   「听说已经好了许多了,能出房了。」   「内伤大概还要再调养一段日子,听伺候的小厮说从外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你送去的酒他今天开了一坛,用的也是你送的那套酒器,只喝了一小杯就被劝住了,怕他身体还受不住。」「……」   「是该劝住他,本来那酒就性寒,用了那杯子就更寒,他才好了多少……」澜渊坐在窗前,只有这时候眼中的落寞才露了出来。   远远地看那模糊成一点的楼阁,你这是做什么?你现在的心思我都不敢再猜。   白衣的狐王独自站在院中,似是赏花,眼光却淡淡地涣散开,一站就不知站了多久。   「二太子真叫可怜,好好的去逆什么天?被罚到咱这破地方来思过不说,光心口刺个字就不知有多疼。」   「可不是?要是换了我,光听听就觉得心里发毛,这要怎么挨过来哟。」   「还被用法印锁了一半修为呢。多好的人呐,出手又大方……」   「……」   静养中的王一般不问世事,前几日听小厮们闲聊才知道。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十多坛子酒,拍开了封泥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入鼻,春风笑。是多少年前的夜晚,有人搂住了他一遍遍地追问:「喜不喜欢?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是多少年前,有人蓝衣金扇站在座下露齿微笑:「前日在下酒后失态,今日特来赔罪。还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才好。」   寒玉制成的酒器果然不凡,微甜的酒液带着寒气从喉头凉到心底。   澜渊,你总是如此,温柔地给一分希望又温柔地加倍给十分失望。傻一时尚算是天作孽,傻一世就是他狐王篱清自作孽。   花开花落,隆冬时飞雪满天,盛夏时烈日炎炎,每一日在心头刻一个记号,一百年后再数一数,纵横交错都快分不清,而百年确实就这么在疼痛或是静坐中逝去。   这百年里,擎威成了亲,贤淑的采铃有一副好手腕,斜风细雨间就把虎王驯服得服服帖帖,休说是娶妾,连过来喝杯酒也得虎后点了头才算。   「这就叫现世报。」狼王幸灾乐祸,分外的开心。   曾经有一日,天空忽现异色,白晃晃一道剑气冲天又红彤彤一条火舌烧去漫天云朵,最后,更有赤龙与银龙鏖战于天际又双双坠落,响声震得整座后山都抖了三抖。   派了银两去天界打探消息,竟是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与勖扬天君。起因是赤炎趁勖扬君赴西天菩提法会时,私自带了天崇宫一个天奴下凡,且设下结界隐去气息,二人一走便是百年。直至勖扬君归来才搜寻得到,并怒而交手。   谁能惹得从不轻易出手的勖扬君不惜化出原形来战?澜渊只知一人。   若真如此,那人只怕……不敢妄加猜想,只让银两加紧探听,不得遗漏任何只字片语。   没几天就有了结果,赤炎皇子被剔去仙骨,永世囚于天崇山下。众人都说重了,可天胄神族的意思连天帝也违拗不得。   澜渊让银两把当初文舒亲手送的琼花露取来,一人对着窗外独斟独饮良久。   又曾经,墨啸过来说起,有一家人家大主子养病疗伤无暇过问俗事,小主子如脱缰的野马般到处闯祸无所顾忌,人人怨声载道无处喊冤。   想起当年有人不过闭关一年,苦主就站了一屋子,这么些年下来,怕是整个府邸也要容不下。   便摇着扇子笑道:「这有什么,不就是几只野鸡几只野兔么?从前及至今后,凡小主子闹了事就让他们都递个条子进来寻我澜渊就是了。」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事不许张扬,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嚷开的,我拔了他的舌头去给那小主子下酒。」   话未说完,墨啸就已苦了脸:「你这不是更放纵了他么?」   澜渊只是笑:「我不纵着他,难道还纵着你么?」   天帝下了诏让他回去,澜渊一口回绝:   「我原先花天酒地惯了,现在这样清心寡欲的也挺好。」视线一直停在远处的山前。 第25章 墨啸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艳艳的小圆珠子,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着泛红:「火琉璃?」   澜渊微笑点头:「正是。」   「哈。」墨啸却把盒子推回给了澜渊,「刚还说我命苦,现在看来,我今日的运气只怕要冲破九重霄了。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来,打开来看,赫然又是一颗火琉璃。   「这是?」澜渊大吃一惊,不由将珠子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你这是怎么得来的?」   「人家送的。」墨啸端起酒盅想喝,见澜渊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来仔细解释,「就是来这儿的路上,碰上个人,他问我昆仑山怎么走,我就说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里。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发青衣?笑起来还特别温和的样子?」澜渊追问。   墨啸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倒确实是个舒服的人,也穿着青衣裳,只是头发是花白的。不抬起头来还当是个岁数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蓝的眼中满是悲哀,「那是文舒。昆仑山……他是要去轮回台吧?我那个小叔啊……唉……都是被宠坏了,我是,他也是。」   第十章   「听说张天师炼丹时打了个瞌睡,醒来时火快烧了大半间屋子。」   「哮天犬咬了荷仙姑,八仙天天追着二郎神讨说法。」   「鼠王终于熬过了天劫,可惜伤得太重,百多年也养不回来,鼠族的长老们正在商量要体体面面地换个王,过不了多久就该发了帖子来邀咱们去参见封王大典……」   「虎王小夫妻闹别扭,好性子的虎后哭着回了娘家,现在虎王擎威正在虎后娘家门口跪着,围了好大一群人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我瞧见狮王、兔王、豹王等等还有各族的长老都在人堆里混着……」   银两连说带比划,讲得眉飞色舞,澜渊合了扇子去敲他的头:「墨啸说你是包打听,给了你三分颜色你还真给我开起染坊来了。带了你下来是让你成天东窜西跑看猴戏的吗?你要爱看,我把你送去伺候斗战胜佛如何?」   银两捂着额角满脸委屈:「不是太子你让我出去的吗?」   见澜渊拿眼横他,又忙后退一步道:「我知道太子想听啥,这不就正准备说给您听吗?那家的大主子跟从前一样,成天在府里头待着,小的实在是探不出什么事儿来。倒是那个小主子这两天上了山去了狼王府。」   「嗯。」澜渊注视着窗外轻轻点头,「下去吧。以后那边有什么事记得赶紧来找我,顺便去狼王府问问,那位少主为的是什么事,如果是要什么东西就让他们到这儿来取。」   「是。」银两躬身告退,抬头见澜渊又痴了般看着远处出神不由低声咕哝,「真是的,想见就见呗,这年头谁还敢不买咱二太子的面子?何必拐弯抹角地搞这么多花样?」   却被澜渊听到了耳里,回过头来冲他轻笑:「我想见是一回事,可他若不愿见我,即使相见了又能怎样?于我于他都不过是平添烦恼而已。」   虽是笑着,可衬着身后残阳如血暮色蔼蔼的光景,竟是说不出的惨淡。   若说澜渊是惨淡,那么那位勖扬天君就更不知该说是什么了。   勖扬君的到访澜渊并不意外,只是当勖扬君站在面前时,澜渊却不敢相认这是自己那位清逸出尘高傲过人的小叔。   银发带紫,龙印紫杉,穿戴不变。只是面容消瘦,狭长眼眸中充满血丝,一看便知许久不曾休息,更遑论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凌乱的步伐。   澜渊终于有些明了那天的大雨中墨啸是怎样的心态:「小叔是怕侄儿在人间烦闷,特地来让侄儿看一回笑话的吗?」   勖扬君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慢慢地摊开紧握的手,掌中是一小块青色布片:「他跳下了轮回台,我……我竟抓不住他……就在我面前,他跳了下去……」   脸上露出几分悲悯,澜渊看着勖扬君小心地将布片收入怀中:「刚好有坛琼花露,小叔可要尝尝?」   不待他回答就命银两取来亲自给他斟上。勖扬君怔怔地看着酒杯出神:「我翻遍了天崇宫都不曾找到……」   「你嫌弃这酒太甜。」   「呵……」勖扬君却忽然勾起了嘴角,眉眼弯弯,眼中竟有透明的液体落下,滴入杯中时仿佛能听到「咚——」的一声轻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嗓子都是沙哑的,「他什么都未给我留下。」   「小叔若不嫌弃,剩下这半坛就当是侄儿孝敬您的,如何?」同是悔不当初的天涯沦落人,澜渊亲自将他送至门外又把酒坛塞到了他手中,「人间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该是高兴的。」   「我会去找他。」紫眸中划过一丝坚定,勖扬君沉声道。   「小叔,这……这是何必?文舒他不会……」惊讶之下想说文舒定不愿再见他,可又觉太伤人,澜渊一时语塞,「两相折磨,何苦呢?」   「我不管!」一直八面不动的脸上已布满疯狂之色,高涨的气势掀起纱衣重重,连说话声也陡然提高不少,眼中更是晶亮得诡异,「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即便是天帝的颜面也休怪我不讲情理!」   「小叔…… 」被他的狂态生生逼退一步,澜渊犹想再作劝说,勖扬君却跃上云端如来时一般急速远去。   长叹一声「孽缘」,担忧着文舒即使牺牲长生不老之身也换不来片刻安宁。   鼠族的帖子还未送到,狼族的喜帖却由狼王亲手送了来。   早就听银两说过,未来狼后的肚子里都已经有了狼族的少主,澜渊便忍不住指着墨啸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狼王,为了一己之私竟连食九十九颗人心,妖界岂可再容你!」   墨啸忙摆手:「二太子你可不能胡说,旁人还好些,若是那个篱清知道了,他第一个毁了我的内丹。」   「那你家少主是怎么来的?」澜渊知他狼族有不传之秘,却一直不知详情,此番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了解一番。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墨啸也大方,就一五一十地道来,「我族有块祖传的墨玉,说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用剩下的,历代狼王的精血都在上头,时间长了就带了些异处,如果人类戴上多少要沾上点妖气,体质也就介于半人半妖之间。因此可使人类女子怀胎。」   「怪道说到你都要在前头加个『色』字,还真是有道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硬让你拐成了一只妖怪。」澜渊展了扇子,笑得越发肆意。   墨啸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了大红烫金的帖子递给澜渊:「上回擎威成亲你不来是情有可原,这回我的大婚你要不来可说不过去了。」   澜渊的笑容僵了,低头看着帖子沉思:「他……来不来?」   是狐族的篱落少主找上了狼王府理论,狼王这才有妻有子,这事兽族间都传遍了。那么于情于理都要请上狐王篱清的。想到相见,心中半是兴奋半是苦涩,我想见你,可你可愿见我?如若不愿,岂不是两相尴尬,不如不见。   「本王成婚,你们一个个摆个苦瓜脸给谁看?喝杯喜酒是能药死你们怎么着?」墨啸见他神色踌躇不由气恼,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茶水立刻溅出了一大半,「你倒是给我个准话,来还是不来?」   澜渊抬起脸,满脸歉色:「我……在下谨在此祝狼王狼后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不顾墨啸难看的脸色,将手中的茶水一干而尽:「听说狼王的酒窖近日遭劫,正巧有些天宫里头的薄酒,还望狼王不要嫌弃。」   「哼!」恼怒的狼王拂袖而去。   留下澜渊一人独自对着手中的扇子发呆,相见不如怀念啊…… 第27章 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说不上来,没去想。只当是贪恋他的那一点温暖,再强悍的人也终会在心中小声地企盼会有人来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上宠。   乌骨簪、竹纸扇、花灯夜,桥那边的老汉扯开了宏亮的嗓子喊:「澜渊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这边?你家相公寻你来了。」一霎那失神,还真仿佛是两情相悦恩爱情浓。   再抿一口酒,细细去品,其实甜中是微微带着苦的。   怎么可能?薄幸的太子与冷情的狐王。那个人太滥情,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一夜露水情缘,也能柔和了一双墨中透蓝的眼一往情深地说「喜欢」,好廉价的真心,太过不叫真心。   澜渊,你我不过是一桩交易,我予你欢情,你予我温情,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休要说什么真情不真情,大家都是一样,谁起了真情谁就失了资格。   澜渊,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的算盘,几句喜欢几句想念就想平白无故来讨一颗真心,凭什么?   百年足以遗忘太多往事,一梦醒来,为什么你竟还能凄楚着眉眼来要我相信?二太子送来的补药,二太子送来的美酒,二太子跟在篱落少主后头到处赔礼,二太子把金刚罩送了来还不敢声张……二太子、二太子、二太子……元宝说、墨啸说、谁谁谁说……都围着他张口闭口地「二太子」。独自登楼远眺能看见远处小小一座院落,百年来二太子一直住在里头,天帝下诏叫他回去也不肯……   这般如影随形地附着他,到哪儿都逃脱不了。   抓起杯来狠狠灌下,寒玉的杯盅将酒液镇得冰凉。   澜渊,你凭什么要我相信?又凭什么你要我就一定要给?   勾起了嘴角冲自己讥讽地笑,话说得硬气,可是偏偏啊,就上心了。连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时候,鬼使神差,自作孽。   「王,长老们来了。」元宝在门外通报。   放下了酒盅站起身,笑容也敛了,心思也平了:「好。我这就来。」   澜渊,数百年真真假假地纠缠,做戏也好,玩笑也好,累了,也乏了,你我总该有个了断了。   尾声   长老们说,篱落少主一去便是这么多的时日,过得是好是坏都是听旁人说,咱们这边总该过去看看,若是亏待了恩人也好及时弥补,免得叫他族笑话。   实则不过是知道他还是不放心这个唯一的弟弟,给他个下山的借口罢了。   坐在枣木靠椅上捧着茶盅默不作声,篱落就坐在一边,嘴上叼一根竹签,背朝着他只盯着半开的大门看。   掀开了盖碗看杯里,茶水绿中带一点黄色,茶叶都沉在杯底,自是及不上二太子那边送来的,可捧在手里却分外的暖心,有一份闲淡的舒适。   便如同这偏僻小山庄里的生活。篱落果然没有半分做牛做马的样子,一应推给了好脾气的苏先生,还能理所当然地挑肥拣瘦,他在尚且如此,若他不在,还不定张狂成个什么样子。苏先生的性子很好,能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跟篱落讲道理,不论何时都和和气气地笑着。管儿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亦是狐族,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伶俐得有些像小时候的篱落。   清晨早起,总是苏凡在厨房里忙碌,热腾腾的稀粥馒头端上桌再去唤醒兀自好梦的篱落。他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还卷着被窝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轻声细语地一遍一遍附在他耳边劝说。   「他这就起来,昨晚学生看书看晚了,他一直陪着,所以就……」见他正看着,苏凡忙解释。其实是怕他又教训篱落吧?   苏凡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白天总留着他们兄弟两个在屋里。他和篱落其实不亲,彼此都无话可说,又或者想说却如何开不了口。篱落受不了屋子里的寂静就会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回来时脸色就好了很多,那种偷偷在心里乐着的样子。有一回跟在他身后去瞧个究竟,原来是去学堂,躲在学堂窗外的树上看,年轻的夫子正在教课: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书香袅袅,童声琅琅,安逸而美好。   晚间在房里能听到他们的絮语,无非是苏先生心疼着他留在篱落身上的伤痕和篱落对他的抱怨。   「他也是为了你好,以后就休要再惹你兄长生气了。」   「哼,他不打我他就不舒坦。」   「别胡说…还疼不疼?」   夜色中连说话声也是带着一点呢喃模糊的气息的,只听得寥寥几语,却明白他的弟弟确实过得很好。   盖碗轻轻敲打着杯沿,茶水也掀起层层涟漪。   「喂,下雨了。」篱落忽然出声。   还是很小的时候,篱落尚还不是人形,施个术法来帮着他成人,小小的孩童就会蹒跚着步伐一摇一摆地粘过来软软地叫他「哥哥」,将他抱在怀里,小胳膊小腿都是肉肉的,红扑扑的脸蛋自发地凑上来亲,满脸都糊着他的口水。再后来,他大了,父王带着母后云游去了,他继位了,然后,似乎就再没听他称他一声「哥哥。   「哦。」抬起眼来看一眼屋外,方才还是天光晴朗,现在却是暴雨如注,这时节总是一阵一阵的阵雨,下了一会儿就会停。   「你『哦』一声就完了?」篱落瞪大眼睛回过头来。   篱清不答,挑起眉来看篱落。   「门外那个。」篱落朝门外努嘴,「你前脚进了屋他后脚就在门外站住了。都多少天了,你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门前是一排高大的杉树,树上停了只不知名的鸟儿,黄爪蓝羽,在雨中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湿透了一身也不见它抖动翅膀或飞走。凡人只当是只寻常的鸟儿,篱清和篱落却都看得明白,那是有人施了法变的。   「……」篱清仍不说话,盖碗敲着杯沿发出清脆的低响。   「好,你要让他站着便让他站着,反正也不干我的事。」篱落受不了他的冷漠,继续扭过头去不愿对着篱清面无表情的脸,「只是有一样,你给我赶紧走。你爱让他看是你的事,我可不爱。咱家小门小户的,可受不了你这么白吃白喝。」   「你倒也知道柴米贵了。」篱清奇道,「让你下回山还真有点好处。」   「哼!你管不着。」冷哼一声,篱落并不受用他的夸奖,「那天要不是苏凡来了,你是不是就准备把我送去给他使唤?别当我不知事,金刚罩是谁的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你现在在这里不是过得很好么?」篱清一怔,勉强避开了话题。   篱落也不纠缠,转过身来一脸严肃的看着篱清:「是很好。所以我不回去了。他要是这一世……这一世完了,我就等着他转世,就去找他。无论他忘记了也好,变做了什么也好,我要定他了,他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他。所以,你把你自己管好就得了,我的事不劳狐王您操心!」   看着面前的篱落,才发现当年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小孩童真的长大了,竟有些恍惚。   「看看你自个儿,本大爷都不愿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烂事儿,多容易的事,你们也能整了快三百年还整不出个样子来。他不就是花心吗?你就不能跑去拽着他的领子说『喂,澜渊,以后跟了老子就不许再沾花惹草!要是被我听说了什么,把你用捆仙索捆了吊在南天门上,还三天三夜不给吃饭!』看,多容易。只要吊他一回保准他下回就不敢了。你揍老子时的得意样儿跑哪儿去了?」篱落见篱清茫然,不由得意,满嘴胡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我和你到底是不是亲兄弟?人呐,果然天差地别……」   眼前闪起了几点寒光,心中暗道不好,想拔腿就跑却迟了,一股外力逼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身裹粽子般被捆仙索捆得扎扎实实:「喂,我族祖传的秘宝就是被你这么用的?」   「是又如何?」抿一口茶,背惬意地靠着软垫,篱清一脚翘起一脚踩在脚榻上,灿金的眼半眯半睁,「我的事轮到你来插嘴了?嗯?」   自己先被自己的尾音镇住了,什么时候也不自觉地学会了这个调调?   篱落想要挣扎,却越是挣扎看不见的绳索就收得越紧,嵌进了肉里就痛得忍不住「哇哇」叫。 第29章 众长老也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屋外看。只那狐王负手而立,嘴角稍稍抿起,金眸中光芒闪烁。   乐队在堂前站住,有一人身着一袭大红吉服手捧一盏粉红莲花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篱清,你骗我。」澜渊神色平静,眉眼还微微含一点笑,「你答应我不娶妻的。」   话语中也不带一点情绪,淡淡地陈述着,异样地诡异而心寒。   周遭人等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堂中死寂,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将花灯送到他眼前,灯壁的另一边赫然也题了两字:篱清。   「当年是我负你的真心,如今我用我一片真心来换,可好?等到花灯时节,你我再去人间放一回花灯,好不好?」   靠过来拔去篱清头上的乌骨发簪,银色的发披泻而下,长长垂过了腰。指上凝起剑气割下几缕与自己的黑发编结到一起,又割下自己的发来编进他的发丝中。墨蓝的眼中情深几许:「既然你坚持要成亲,好,我总是顺着你的,那便与我成亲吧。」   手指顺着他的发,银白中隐隐几丝乌黑:「我澜渊愿与篱清成结发之好,不离不弃,永生唯一。若有违背,甘愿跳下众生轮回盘,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篱清,你可愿信我?」却不等他的回答,唇径自就贴过来。   「嗯哼……」火狐长老咳嗽一声,为难地站出来提醒,「王,吉时快过了。」   「嗯……哦。」还差些许就要相接,篱清转过脸避开,对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新娘道,「开始吧。」   「篱清!」澜渊气急,反身紧紧抱住他,「信我啊!」   僵持之间,却是新娘终于忍耐不了,一手扯下了大红盖头,瞪圆一双赤金的眼对两人怒喝:「要受礼就赶紧坐好了等本姑娘给你们磕头,要不想受,本姑娘立马上轿走人,我家夫婿还眨巴着眼盼着呢!难得我甘心上了花轿,别存心不让我嫁人!误了本姑娘这门亲事,管你是狐王还是二太子,我耽误你们一辈子的好事!」   「你家夫婿?盼着?」牢牢抓住了话中的重点,澜渊睁大了眼睛看着篱清。   「天界娶亲是穿白衣的么?」篱清淡淡地说道,金瞳璀璨,脸上一派狡猾的笑意,「红霓要嫁去狮族,按例过来行礼拜别。」   「噗哈哈哈哈哈……」一直强忍着笑在边上看戏的狼王虎王等终于忍不住大笑,「值了!这一趟还真是来值了!哈哈哈哈……」   「礼——」吉时不等人,小厮们扯开了嗓子传令。   新娘盖上了红盖头对着堂上的狐王并一众长老盈盈下拜辞别。   「起——」又一声传令,新娘站起身来由喜婆搀扶着回到花轿里。众人也跟着涌出去,一同去狮族讨一杯喜酒。   人多混杂,有人便揽着一直抱在怀里的人往内室里拖。   「发都结了,咱也该洞房了,我的狐王。」竹纸扇「唰——」地打开,澜渊金冠吉服,笑得春风得意。   「你……」篱清无奈,红着脸半推半就随着他往床上倒。   良辰美景,一室春意盎然。青蓝纱帐中两具身躯抵死缠绵。   一手掀开了衣衫在他的胸膛上摩挲,一手下滑,卖力地在他的腰下动作,唇一下一下地吮吻着已然被吻得红肿的唇:「篱清、篱清……我想你……你想我不想?嗯?」   「唔……嗯……」篱清被他揉弄得情欲蒸腾,一张嘴就是低低的呻吟,立刻咬住了牙关再不肯发出声响,直把一双金眸眯得更为水气氤氲。   澜渊不气馁,低下头来用舌撬开他的牙关,呻吟喘息一并吞入肚中。手游移到他胸前突起的红点玩弄,身底下的人颤得更厉害。   一吻完毕,唇间拖出一线银丝。在他下身的手也不曾闲着,套弄抚摸硬是要逼出他的真心话:「有没有想过我?嗯?想过没有?想,还是不想?篱清,回答我……」   见他又要咬牙,赶紧用舌堵上去,身躯贴得愈加紧密,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渴望。   「嗯……想……哈……啊……」喘息的间歇,他幽幽地说出口,第一次在他面前亲口坦白。   澜渊心中用狂喜亦不足以形容,正要下一步动作,却听远远有人往这边走来。   「人都去哪儿了?外边的喜字是怎么回事?我大哥给我娶嫂子怎么也没人通知我?」   动作一僵,房内的人面面相觑,再不敢有任何声响。   「是篱落少主回来了!快!快!篱落少主回来了!王怎么不见了?刚还听到房里有动静……」是元宝还是铜钱?在房前的院中欢快地嚷嚷。   随后门上就显出一个人影:「喂!大白天的闷在房里干什么?书呆子说要来看看,我就带着他来转转,我们进来了啊!」   说罢便推门。   「别……」两人大惊,双双高喊。   却为时已晚。   刹那寂静,大眼对上小眼。   「你们继续。」篱落赶紧关门退出,反应再快却快不过捆仙索,门关上的时刻,直挺挺地跪倒在门前。   「下去!」房中「咚——」的一声闷响,谁被踢下了床?   片刻之后,篱清银发白衣穿戴齐整,跨出门来对门前依旧愣怔的书生拱手施礼:「苏先生近来可好?」   抬起头来,一双耀眼的灿金瞳。   苏凡回过神,狐王身旁有一人纸扇轻摇,丰神如玉:「苏先生安好。在下澜渊,今日刚过门……」   -完-   番外篇 风云得意   众人说:「二太子您真是好福气啊好福气,法印也解了,天帝的气也消了,天上地下再没有比您更逍遥的人了……」   「是啊是啊,难怪二太子红光满面呐……」   「可不是,您是风云得意啊风云得意!」   把一把金漆玉骨的描金山水扇扇得风流云驻,抱得美人归的二太子笑得哈哈哈。 第31章 澜渊不语,深吸一口气,学着墨啸方才的深情口气:「我爱你。」   「……」篱清一怔,「嗯。」   金色的眼睛里无波无绪,篱清不再理他,重新拿起书看起来。   在心里暗暗地叹一口气,澜渊无奈地退出书房。   篱落正带着他家的小书生站在书房门边看戏,见澜渊无精打采地从里面走出来,笑着打趣他:「哟,纵横情场无往不利的二太子也踢到铁板了?呵呵……」   还不忘连带着夸夸自己:「苏凡,这就叫现世报。看看我,多专情,五百年来就你一个。来,亲一个。」   小书生涨红了脸要躲,篱落偏不让,当着澜渊的面亲起来。澜渊第三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想扎个小草人把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一个个钉死。   澜渊对篱清一直是殷勤的,这两天更殷勤得过分。   这边澜渊摆了一桌子菜肴一筷子一筷子地喂进篱清嘴里,那边篱落摇着澜渊的那把描金扇问苏凡:「冷不冷?我怎么觉得这扇子一阵一阵地吹阴风?」   管儿抱着臂膀直打哆嗦:「不行了不行了,我去添件棉袄。」   小厮们抱成了一团偷笑。   墨啸和擎威进来时,二太子刚喂完饭,正握着篱清捧着茶盅的手低声说着悄悄话。一见他们俩进来就没好气地说道:「哟,稀客啊。不用给贵府的小少主们换尿布了吗?偷偷跑出来的吧?小心被兰芝和采铃知道了不让你们进门。」   墨啸大大咧咧地坐下说:「你不用这么挖苦我们,我们是来找篱清的。」   擎威接着道,「狐王府又不是你作主,你咋呼什么?」   「你……」澜渊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扁着嘴挨紧了篱清闷声不说话。   「二位有事?」篱清不理会澜渊委屈的表情,看向墨啸和擎威。   「叙旧。」狼王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翘起来。   虎王从袖子里拿出幅画轴在桌上摊开:「前两天没事翻出了这么幅画,就拿来给你看看。」   画上画的是个少年,肤色白皙,有一双湛蓝得仿佛含水的眼睛,在画上微微笑着,显出脸颊旁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这是……」澜渊的手一颤,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认识了?」擎威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连带的篱落也笑了起来,指着画对苏凡道:「这是雪族,天生一身好皮囊。二太子从前有位故人就是雪族。」   「这么回事啊……」管儿恍然大悟,笑弯了眉毛对澜渊说,「是你的老相好呢。」   「小孩子一边去!」澜渊最怕有人翻他从前的风流事,尤其是在篱清面前,总怕他介怀又不肯理自己。   此时,见众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更是心慌,都不敢看篱清的表情。   篱清却神色不动,合上画轴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你信我?」澜渊心中一荡,抱着篱清心中又惊有喜。   篱清无言,默默地点了点头:「信。」   周围等着看好戏的人傻了眼,篱落撇撇嘴拉着小书生起身:「苏凡,我冷得慌,我们换个地方。」   管儿也跟着跑了出去。墨啸和擎威面面相觑。   澜渊笑得更得意,展开扇子摇得一屋子金光闪闪:「切,说你们没出息就是没出息。看到了?哈哈,你们生孩子的样子本太子看定了:还不快回去让老婆把东西备起来,小心到时候来不及,难产了……」   「澜渊。」一直不作声的篱清忽然道,「今晚你自己睡。」   说罢拂袖而去。   「啊?」澜渊愣住了,笑容还僵在脸上。   墨啸和擎威哈哈大笑,抚掌相庆:「笨,信不信是一回事。在不在乎可是另一回事。呵呵……两天后我们再来,二太子可要让他消气,不然就要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了。」   澜渊说:「篱清,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对你。」   篱清在门内淡淡地道:「我信。」   澜渊又说:「篱清,我那时候混帐,胡来。以后我绝对不会了。」   篱清依旧淡淡地说:「哦。」   澜渊扒着门缝说:「篱清,让我进屋吧,外面冷啊。」   篱清吹熄了烛火说:「不行。」   澜渊哭丧着脸说:「篱清,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在乎呀?」   篱清再没理他。   篱落笑得跟管儿一起在地上打滚。   狼王墨啸对狼后兰芝说:「真想看看澜渊生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兰芝白了他一眼:「如果到最后是你扮生孩子,你就别进房了。」   「不会、不会……」狼王笑得胸有成竹,「就他那点风流债,篱清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就算咽下了,篱清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可能当众说出这种话?哼,我看他以后还敢得意。」   转眼三天,墨啸和擎威一早就赶到了狐王府。   「哎哟,这么早就来了?」管儿正抱着精罐子横躺在椅上吃糖。   「如何?」墨啸扫了一眼篱清和澜渊的座位问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