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 第1章 第1章 初入蛮荒徐屏睁开眼。在他周围弥漫着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色,腥膻诡异的怪味一直渗到了喉咙里去。他并不在他睡惯了的床上。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里一片潮湿,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浅水潭里,水潭只得半指深,却冷得刺骨,触觉真实,不像是做梦。刷——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徐屏:“……谁?”男声答道:“孟重光。”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徐屏:“……”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徐屏答:“写着玩呗。”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徐屏:“……”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第3章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那是人的声音。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好端端地躺着一把匕首,应该是刚才那个肺痨鬼把自己推下来时塞在自己身上的。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走去。越过那焦黑人影身侧时,他不仅没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脚步。黑影错愕,脱口唤道:“……师兄??”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唤声淹没殆尽。因此,他没听到黑影叫自己什么。怪物本来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猎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极,狂吼一声,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对着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将他尽快解决。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挡。一声物体被刺穿的闷响传来。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荡地吹了声口哨。趁怪物反应过来前,他飞起一脚,把怪物正欲挥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脚下,倾尽全身之力,将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被肺痨鬼交代用来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没入了怪物的心脏。徐行之飞快抽出匕首,闪出一丈开外。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徐行之身上溅满了血点,他强忍恶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满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额心。怪物经此补刀,抽搐了一阵,终是气绝身亡。徐行之周身紧绷的肌肉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徐行之一回头,发现焦黑人影竟然已经倒在地上。他心里一抽,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喂!”那人虚弱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带我去那里……”说完,他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面对着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几乎没有多想,就捡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也不管来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托了起来,背在背后,又艰难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残损的右手,把那人的双臂环在了自己的颈项上。确定背得稳妥了,徐行之才往东南方向走去。东南方向大抵是有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赚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时候再问问孟重光身在何处,搞不好还能在那里遇见他。……父亲和妹妹都在家里,倘若他失踪太久,他们必然是会担心的。他得早点回家。徐行之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睁开了眼睛。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后背上,无声地呢喃道:“……师兄……”作者有话要说:  孟重光:师兄师兄,要背背~要抱抱!第2章 脱胎换骨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脚走,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人,行进速度自然是慢得很。好在这人并不多重,大概是因为被烧得只剩下一具人干的缘故,背起来很是轻松。 第5章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迷之乖巧。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要背。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第7章 ……操。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第3章 出师未捷徐行之:“……”想到刚才趴在自己背后的是孟重光,徐行之只觉得脊柱和后脑勺寒森森的。最关键的是,孟重光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徐行之无语。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第9章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周北南:“……行行行。”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高塔内。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徐行之假装冷漠:“嗯。”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徐行之:“……”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徐行之:“……”他觉得原主的品味简直是一个谜。徐行之想将扇子放回原处,手刚刚挨到床铺,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脚处雷电般窜出,紧紧缠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徐行之惊愕:“这是什么?”孟重光欢喜道:“师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徐行之:“……好,我同你说话,你把这东西放开。”粗若儿臂的藤蔓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孟重光充满希望地问:“师兄背我回来时,不是说过,之所以前来蛮荒,就是来寻我的吗?我就在这里,师兄哪里都不要去了,可好?”徐行之:“……”见徐行之仍不言声,孟重光难掩失望,起身道:“师兄如果当真不愿同我讲话,我便再等一等罢。”徐行之眼看他当真要走,不禁急声道:“放开我!”孟重光行至门边,被徐行之的断喝吓了一跳,回过头时,眼眶里竟有泪水隐隐打转:“师兄暂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洪荒实在太过危险,师兄只要留在重光身边,便能安然无恙。求师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徐行之:“……” 第11章 周望:“……”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徐行之:……哦豁。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周望答道:“他忘记了。”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这又是何必呢?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是啊,为何呢?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嗯?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第13章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闹?”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徐行之:“……”我信了你的邪。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包括孟重光。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第15章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徐行之咦了一声。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第17章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他的后背脊椎骨从中间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作者有话要说:  曲驰小天使上线。曲驰(天使笑):请你们吃我的糖~ 第7章 记忆回溯曲驰没动,寒星似的两颗黑眼珠直盯着孟重光看。孟重光露出了些许疑惑,下令道:“……快些去。”曲驰还是没动。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孟重光:“……”曲驰欢喜问道:“真的?”徐行之肯定:“真的。”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徐行之了然。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第19章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二人勃然变色。“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王八……”“蛋”字还未及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矮个子快哭出来了:“是,是抢……”青年面色一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扇柄照两个弟子的脑袋上一人一下,训斥道:“抢,抢。抢人家的东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捡到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重光,开心。重光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未来的媳妇主动送上了门,开心。第8章 人生初见 第21章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徐行之凝眉。……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第23章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周北南:“……”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周北南:“……”路过的曲驰:“……”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曲驰忍俊不禁:“……偶尔。”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周北南:“……”曲驰:“……”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片刻之后。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第25章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骨女:“……”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多谢。”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第27章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徐行之:“……”师弟,请你自重。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徐行之:“……外面有光。”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徐行之:“……”“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徐行之眉心一拧。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第29章 小陆御九初懂人事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说要去寻仙问道,便辞别姨母,独身一人离家而去。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鬼族血脉觉醒,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陆御九:“……”温,温白毛……清凉谷谷主扶摇君钟情棋道,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陆御九:“……然后呢?”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陆御九:“……”……记仇的人真可怕。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徐行之一愣:“……这是……”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第31章 旁人的战力,徐行之不能算是很清楚,但孟重光可算是他话本里养的亲儿子,有他守戍,就算半个蛮荒的怪物把塔围住,孟重光亦能全身而退。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索性不再多想。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周望点头。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周望:“有哪里不对?”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徐行之:“因为什么?”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周望皱眉:“什么意思?”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第33章 他说:“碎片由我贴身携带,在我身上。”徐行之与周望对视一眼后,他撒开了兽皮人结成一绺一绺的油发,周望则抬脚将匕首送回了靴帮。徐行之并不急于动手搜查,问道:“你把碎片藏在哪里?”兽皮人答:“埋在我体内,近胃腹处。”徐行之眉头一皱:“……你倒是豁得出去。”不晓得是不是角度问题,此时兽皮人的笑容看来竟略带几分诡谲之色:“在这蛮荒之地,我若豁不出去,怕早就死得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单凭这一枚钥匙碎片,便能招徕一批想要脱出蛮荒的死士为己所用,我怎能不妥帖藏好呢?”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徐行之:“……”说实在的,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会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转过去。”他又看了看兽皮人,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周望:“……”兽皮人:“……”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第35章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目光纯净如银,看见陶闲来了,便走上前来,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枪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好吧,不看便不看。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徐行之:“……”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第37章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重光?”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作者有话要说:  重光:是谁,送师兄来到我身边,是那,不愿我逃跑的世界之识~师兄:……世界之识:……mmp。第16章 高台一梦……靠北了。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操。算了。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第39章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陶闲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没错。我,我本是为了照顾曲师兄才进蛮荒的,可现在却要曲师兄照拂我……”徐行之不禁问:“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陶闲小声问:“徐师兄当真不记得了?我,我之前是个唱戏的。”他补充了一句,“……花旦。”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痛心疾首):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父兄的吗?重光:爸爸要抱抱!师兄:……滚。第17章 暗中观察陶闲的确是个易害羞的性子,还没同徐行之多说两句话便紧张得不行。徐行之也没难为他:“曲驰在外面陪阿望玩耍。你是要找他吧。”陶闲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谢过,快步赶向外面。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第41章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陶闲:“嘘,嘘。”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灵沼镜另一侧。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作者有话要说:  ……养出两只熊孩子的师兄心里苦。第18章 记忆回溯(三)徐行之跌撞着回到屋中,进门后由于视物不清,还险些将一陶瓶推翻在地。扶住瓶身,徐行之眼前断续的画面便渐渐连贯起来。但大抵是习惯了这样的晕眩,这次徐行之没有晕倒。靠在墙根处,徐行之剧烈喘息,眼前飘过大团大团浓郁雾气,翻滚错涌之后,便是一派清明之景。一条被秋雨刷洗过的街道出现在他眼前。茶楼对街侧面,看那华灯彩照之景,该是一处妓馆。青楼小筑之内,有女子弹着琵琶戚戚哀歌,掺杂着秋雨沥沥之声,甚是悲凉。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第43章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做了炉鼎,要么是被用来投炉炼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温雪尘:“……”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曲驰:“……”“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第45章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孟重光点头:“嗯!”“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其中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第47章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白马尖深山坳处。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孟重光说:“我不走。”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第49章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九枝灯!”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九枝灯:“……嗯。”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第51章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孟重光:“……”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比心~第22章 漫天星海一提钥匙碎片,徐行之一个头两个大。他指着自己:“你要带我去?”孟重光满眼热切地凑近:“师兄不想跟重光一起吗?”徐行之原本就是造就了孟重光的人,再经过这几日相处,徐行之对孟重光的操性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这是一只顺毛驴,顺毛摸摸尚可,稍有忤逆,他有就可能发疯。徐行之唯恐自己说过“不想”后,会被他用银链当场绞住脖子,一边绞还会一边哭着问自己为什么不想。不过他的确不想去,一是不愿眼看着孟重光占据钥匙碎片却无能为力,二是怕蛮荒变数太大,不等他想办法逃出这里,自己倒先壮烈了。徐行之尝试拒绝:“我现在只会拖后腿。”孟重光笑靥极甜,双手牵住徐行之衣袂,轻声道:“没关系,重光愿意被师兄拖着。”徐行之心口遭了一击,一时间恍惚起来。尽管徐行之知道眼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物,但此刻看来,他仍是原主记忆中那个纯净无瑕又爱撒娇的少年。“师兄跟着我,我才能安心。”孟重光蹭着床沿躺下了,小心翼翼地扭着徐行之的衣带,“九枝灯的人已经知道师兄在这里了,他对师兄贼心不死,定然会想方设法把师兄劫出去,所以师兄不能留在此处。”这理由倒是充分,徐行之正欲点头,就听孟重光继续道:“……我不会让师兄落在任何人手里。”想到自己将来总要离开,徐行之试探道:“我以后要是走了呢。” 第53章 徐行之心知肚明,这片星空并不属于自己,这份心意自己受之有愧,但眼见此等壮观的星河,他仍是难掩喜爱之情。再者说,一想到竭尽心血、四处收集灵石的孟重光,徐行之便联想到攒食攒得很开心的小松鼠。他不禁轻笑出声:“何必这样呢?我只是提了一句而已。”“师兄的所有话我都记在心里。”孟重光拍一拍自己的心口,仿佛将徐行之的上一句话也顺手收录了进去,“每一句我都没有忘掉。”徐行之无言,只能学着记忆中的原主,抚了抚他的头发:“我不值得你这般用心的。”“值得。”孟重光没有细想徐行之话中的弦外之音,他认真地望着徐行之,说:“师兄,我真想和你交换身体,让师兄到我身体里走一遭。这样你便能看到在我眼里的你有多好了。”徐行之心弦微动,仰头望天,心中不禁为这样的父兄之情感慨万千,同时亦对当年之事疑虑更多。孟重光见徐行之专心赏星,不理会自己,原先邀功讨赏的小奶狗表情便渐渐收敛,笑容也渐渐消失:“……师兄,星星好看吗?”徐行之:“好看。”孟重光委屈了起来:“……师兄,你以前教过我,赏景乐事,景并不重要,陪同观景的人才更重要。”徐行之在现世也没见过如此浩瀚的星海拾遗,随口接道:“哦,是吗?”孟重光:“……”不过孟重光这一提,徐行之还真想起来了一件事:“周北南他们呢?还有周望,叫他们都出来看看吧。”“他们刚才已经赏够了。”孟重光的声音非常不高兴,“我叫他们回房间自行欣赏。”徐行之嗯一声:“那便好。阿望自幼长在蛮荒,应该是没看过这么好的星光的。”孟重光暗暗咬牙,仰头又看了一会儿这穹海星辰,再度开口时,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邪异之气:“……师兄,想看更好的星光吗?”徐行之:“……嗯?”不等他回过神来,他便觉得耳畔一阵轰鸣,异响不绝,似有山鬼暗啼,继而,徐行之眼睁睁地看着原先在河汉之上澹澹流淌的灵石星空喷出了火山熔岩似的红光来。星空炸裂,众星陨落,灵石在半空间化为无数片闪烁的碎石尘屑,纷纷下落,在天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乳白色的流星尾弧。直到第一波尘屑飘落至徐行之掌心,他才意识到孟重光干了什么事。“……孟重光?”徐行之不可思议道,“你把灵石炸了?那是灵石啊!”孟重光却是一脸的天真无邪:“我知道啊。”即便不是原主,徐行之也有了敲他脑门教他做人的冲动:“败家子么你!”孟重光不为所动,反倒更加张狂,指尖轻勾之下,又有一片星空像烟花似的碎裂开来,星雨纷纷而下,在即将落地时,稍大的灵石碎片就在下坠中烧成了灼人的石榴红,最后落在青溪白石之上,咝的一声消湮了影踪。孟重光转头看着徐行之,认真道:“我不喜欢师兄盯着一样东西看太久。”徐行之:“……”孟重光的目光真诚又可爱,使得他哪怕说了再荒谬的话也有一种诡异的可信感:“……师兄只需要长长久久地看着我就好。”徐行之无言半晌,只得感叹道:“……真是浪费。”……在现世,这相当于把数以万计的黄金打水漂玩儿。孟重光笑了:“师兄要是还想看星星,我再上去布一次。”徐行之立刻劝阻:“得得得,别了。万一你再炸一次呢。”“师兄不用担心这个。”孟重光说,“师兄想看几次炸烟花,我就能让师兄看几次。只要是师兄想要的东西,重光无论如何都会寻来。”……这话的确不假。徐行之房内的那些摆设自然不可能是蛮荒里现成能找到的,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周侧的纹路雕饰必然是有人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在原主的回忆中,除了原主,睡过那张床的人便只有孟重光。而那样的还原度只能证明,孟重光在原主不知道的时候,将那张床研究了千千万万遍,就连雕饰荷花花蕊倾斜的方向都与原物相差无多。……徐行之突然有些羡慕这具躯壳原先的主人。为了分散这种奇怪的情绪,他再度看向天空。价值连城的灵石仍在一颗颗下坠,弥散开的极纯灵力流泻下来,将高塔彻底覆盖,徐行之四肢百骸无一不被这灵气浸染,就连左手所持的折扇都透出一层温润的薄光来。不知过了多久,灵石的残辉才在空中消失,只剩下了那朦胧的鲛珠冷月在发光发热。徐行之待星光散尽才稍稍缓过肉疼的感觉。他对孟重光提起了正事:“我们何时动身?”到现在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房中睡了多久。距离九枝灯的探子被揪住应该也过了不少时辰了,他们要是再不走,恐怕会和九枝灯派来的追兵短兵相接。孟重光晓得徐行之的担忧,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没事的,师兄只要睡足了就好。有人敢来,我就……”话到一半,孟重光骤然收声,面露讶色。他的手指恰好抵在徐行之腕部的一处大穴上,再也挪不开了。片刻后,孟重光惊愕地抬眼:“……师兄?”“怎么?”徐行之听出孟重光的声音有些古怪,“出什么事儿了?” 第55章 或者,原主到底有没有死?在芜杂的猜想中,徐行之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世界之识”是故意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下手理由。一方面,孟重光与原主有深仇大恨,另一方面,接替了原主身体的自己又渴望回家,两相叠加,自己杀孟重光就变成了理所应当之事。想到这一层,徐行之后背突地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来。不过再如何猜想,这些都只是猜想而已,做不得数。徐行之将“世界之识”赠给他的匕首仔细别在腰间,却已经暂时不打算用它来杀孟重光了。手执回归原状的折扇,在塔前与众人汇合时,徐行之留意看了好几眼孟重光。孟重光神情冷淡,目不斜视。他叫曲驰殿后,自己则走在最前,将徐行之甩得老远。周望身背双刀,袖手跟在徐行之身侧。她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几回,压低声音去问徐行之:“你和孟大哥吵架了?”徐行之苦笑。……想想看,也难怪孟重光会不高兴。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明明并没有被拔除根骨,灵力尚存,却装作手无缚鸡之力,明显是对他不够信任,才拒绝以实相告,甚至在被他撞破这一点后,徐行之依旧企图蒙混过关,不愿对他说真话。……孟重光那颗玲珑琉璃心经得起这种打击才奇了怪了。但徐行之自己也满冤枉的。事先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根骨未除,并非有意欺瞒,再说,他现在可调动的灵力稀薄得可怜,就这么些个变壶变酒又变鸡毛掸子的小把戏,去大街上卖艺都没有人愿意给钱。徐行之小声回答周望:“他闹脾气呢。”周望好奇道:“咦,我还没见过孟大哥闹脾气呢。”徐行之有点诧异,在他看来孟重光这种作天作地的性格,闹个把小脾气肯定得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就没人惹他生过气?”周望说:“……只要是惹过孟大哥生气的人都死了呀。”徐行之:“……”……突然害怕。一行人离开高塔不久,苍莽原野上便多了几十道密密麻麻的黑点。在向高塔靠近时,黑点们逐渐显露出了人形。领头的是端坐轮椅之中的温雪尘。十三年过去,他的面容仍然清秀冷肃,气质飘如游云,比起十三年前唯一有变化的是他彻底化为皑皑雪色的头发。在他身后跟随了十数个弟子,服制不同,均属四门之下。塔内空空荡荡,并无人出来迎战。温雪尘看来根本没有进去的打算。他在离塔数十尺开外停下轮椅,弯下腰来,从地上挽起一大把已经灵力全消的星尘碎沙,自语道:“……分明已经同他说过,孟重光他不会把徐行之留在这里,他却非要我来看一看,真是偏执得迷了头了。”他将手中沙屑随手一扬,调转轮椅欲走。有一丹阳峰装束的弟子发声问道:“温师兄,难道不再查一查?他们说不定正龟缩在塔中呢。”“此处没有任何灵力流动。”温雪尘淡漠道,“塔内还有一人。不过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个断了脊梁骨的废人罢了,不必进去白白浪费时间。”另一个着藏蓝袍衫烫金云肩、看服制与温雪尘地位相差无几的应天川弟子怀疑道:“真的?既然没人,进去看一看又有何妨?”温雪尘抬头道:“那是找死。”此人怪笑道:“温雪尘,你莫不是还记挂着你同这些忤逆之人的昔日情分吧?”“和谁的情分?”温雪尘反问。那弟子尚未来得及再说半句话,温雪尘便像赶苍蝇似的,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随性一挥。他这一巴掌看似落在了空气中没了着落,但顷刻间,刚才对温雪尘口出狂言的人就被一股怪力扇倒在地,脸颊肿胀,耳鼻一齐流出血来。温雪尘语气冷如寒冰:“你这是在同我说话?”撂下这句话,他便自行摇着轮椅离开:“不怕死的就进去。想活的跟我走。”有两个清凉谷弟子对视一眼,赶忙跟上,其他数十人均留在原地,对温雪尘的话不以为然。那应天川弟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唾出一颗带血的牙:“他妈的!这小白脸!”另一和他服制相同的人把他从地上扶起:“何必同他争执?他毕竟是当年四门首徒之一啊。”“呸!”应天川弟子愤恨道,“他若是当真厉害,天榜怎么没他这么一号人?”有知情人道:“当年四门首徒,徐行之与曲驰不分上下;周北南枪法天赋虽不及其妹周弦,但也算枪术翘楚;温雪尘是因为心疾严重,受不住天榜持续十数日的密集赛程,才自愿放弃,不肯参战的。”应天川弟子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他不过就是爱在我们面前摆架子逞英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货色了。”说着,他将手臂一挥:“走,进去。我就不信他这套危言耸听。就算他们望风而逃,我们拆了这座破塔也是好的,回去也好向尊主交代。”他手提银枪,率先朝塔前走去,一群人觉得他所说有理,便纷纷尾随其后。随着他们的靠近,地上那些仿佛普通砂石一样的灵石星沙蠢蠢欲动地浮动起来。平地卷起一阵风势,一股星沙扬起,落在了带头的应天川弟子脸上。他被灌了一嘴风沙,不禁气闷,将嘴里砂石吐出,却发现那些沙黏在了他的口中,任他如何吐都吐不出来。 第57章 果不其然,女子在其后便自报家门道:“想不起来也不奇怪。师兄总是同元如昼师姐,同孟重光和九枝灯厮混一处,大概不会记得风陵山外门的黄山月了吧?”……她还是原主的同门?而且很有可能是知晓十三年前旧事的人?徐行之精神稍振,想套出更多的话来:“……当年之事,你也参与了?”女子摊开双臂:“如果不参与,我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说着,她的声音便黯淡了下来:“那时我若是选对了队站,又怎会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徐行之继续试探:“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对错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够判明的?”女人许久没有发声。徐行之本以为她在沉思,孰料片刻过后,一道温软的温度便贴上了徐行之被凉意浸得微微发抖的身体:“徐行之,你想拖延时辰,到孟重光来救你,可对?”她咬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尖:“你想多了。此处是我自己的一处密室,具体所在,唯有我夫君和我二人知晓。”闻言,徐行之的心猛地一沉。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他抛出了一个筹码:“你们的封山之主现在还活着。用我来交换他,可好?”女子似乎对此不大感兴趣,她将徐行之湿漉漉的衣裳前襟解开,纤细的指尖滑过他胸口的肌肉曲线,引得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住手。”女子肆无忌惮地亲了一口徐行之的侧脸:“我委身于我夫君,不过是想得一处容身之地。此时封山已有新任主人,我夫君现在是死是活,还有任何意义吗?况且,他现在应该是生不如死吧,你将他还给我,也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活死人。……我说得可对?”徐行之一时无言,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缠绵上下。他刚才惊鸿一瞥,知道这是个长相不坏、身材曼妙的女子。若她还在正道中,必然早已求得良夫美眷,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在蛮荒中与一妖物相伴。徐行之心中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来。反正是挣扎不得,他索性任她在自己身上辗转撩拨,并问道:“既然同在蛮荒中,你为何不去寻孟重光?他收留了如昼,也能收留你。”女子柔躯微僵,用自嘲口吻道:“如昼师姐自然是比我命好。我一到蛮荒便被我夫君抢走做了姬妾,等到我能脱身的时候……我又能去哪里呢?”徐行之一时语塞,但是些微的同情之心很快被女子越来越过火的动作打消。他挣扎道:“……别再动了。”女子却丝毫不见收敛,嘻嘻笑道:“师兄,你在发抖吗?”徐行之想,你试试看一头栽进水里,捞起来后又被人扔到这冷冰冰的小石室里,你要是不抖我敬你是条汉子。说起来,徐行之至今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入女子手里的。女子动作越发放肆,徐行之被她抚过的每一寸皮肤都绽开了一片片鸡皮疙瘩。他暗自叫苦,竭力想将话题岔开:“你有这样瞬间将我带走的本事,当初要擒拿我时怎么不亲自动手?”女子将徐行之双肩衣服朝两侧肩头推去,腻声道:“我的确是提出了这个办法的,然而我夫君抵死不肯答应。他说过,如若我再贸然动用此法,他便不要我了。”“为何?”“此招凶险。”女子声音里又沉入了一股异样的疲累情绪,“以前我靠这一手替我夫君杀掉了不少劲敌,然而每动用一次,便会让内脏心肠老上十余岁。”她笑道:“看不出来吧?我现在的皮囊还算年轻,但脏腑都已经有古稀之年了。”徐行之一悚,不可置信道:“这是魔道术法?”“师兄见多识广。”女子淡淡道,“不过又何须这般惊讶?师兄以为,像曲驰或元师姐那样,不必转修魔道,便可以在蛮荒存活的人能有几个?”她又说:“……哪怕五脏六腑都烂透了,也比被人侮辱欺凌来的强。”徐行之低喘几声,无法作答。刚才还冷到钻心麻木的身体,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竟见鬼似的灼热起来。女子也听出徐行之音调不对,潋滟风情地一笑,用手背扫过徐行之的侧脸,娇娆道:“师兄着实是好定力,我刚才那般挑弄,师兄都不为所动。可师兄现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脸红得如此厉害?”徐行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下了……”女子揉开徐行之已然透湿的腰封,放在红唇畔亲吻一下,又俯下身,将腰封轻缚在徐行之双眼之上。隔着腰封,女子浅吻了一记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当年风姿无双,四门女子少有不仰慕你的。当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弟子还猜过,是谁能有幸与你结为双修伴侣……”甜腻的话说了一半,她的语气却骤然间凌厉起来,一把掐住徐行之的下巴,把他的脸都捏得变了形:“当年之事已过,我早就不是那个青春少艾的黄山月。我老了。……我在这蛮荒里好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容易有了真心对我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孟重光连我这一点最后的希望也要夺去?我帮我夫君除掉那么多敌人,唯独没有对孟重光下手,不就是念在昔日的同门之谊吗?可他却……他……”她刚才四处引火的举动已然加速徐行之体内药效的发作,而她刚才同徐行之东拉西扯,不过是在等待药物发挥效用。眼见药物生效,她反倒施施然从徐行之身上爬起,揭过旁边的一件鹅黄色薄衫,望向徐行之,浅笑道:“我要让他至爱至惜之人在我身下哭着求欢,我要让他也体会一下唯一的珍宝被人夺走、欲寻不得的滋味!”徐行之:“……”徐行之真是一个操字欲言又止。……你若是真要报复就找孟重光媳妇去啊,找他爸爸干甚?女子一点不留情面地掩门走了,徒留徐行之一人被那药物折磨得辗转不已。他如今半分力气也没有,骨乏筋软,四肢嫩豆腐似的发酥,身体倒是越来越滚热,难受得徐行之咬紧齿关仍忍不住泄出一两声变了调的低吟,自己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如滚雷一样响亮。他觉得自己燃了起来,烧成了一堆炽烈的火,而且将永远燃烧下去。女子掩了门,披了罗衫走到外面来。此药效力极强,发作起来根本忍不住,女子只需等着药效全面发作,徐行之翻滚喊叫、欲求不得时再进去便是。她将长发撩于耳后,出声叫侍奉她的小厮:“死到哪里去了?出来,给我再添上一杯暖情酒!”很快,那小厮从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羊肠石道里走了出来。 第59章 随着孟重光情绪的汹涌,有无数藤蔓拔地而起,哗啦啦地野蛮生长起来,在二人四周织就了一道野性的牢笼。牢笼里的野兽细细品尝着他捕获的猎物,双唇双舌浅浅蹭着双向滑动,享受着这样露骨的亲密碰触。但野兽却不肯趁机伤害猎物分毫。他喜欢清醒的猎物,而徐行之现在昏迷不醒,不会哭,不会叫。他喜欢干净的猎物,而徐行之身上满是陌生女人的脂粉气味,身上或许还有她抚摸过的指印,实在是太脏了些。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喜欢以前会抱着他说“孟重光有本事你就操哭我呀,呸”的可爱师兄,最喜欢了。……然而师兄现在还没有原谅他。他要等到师兄原谅他之后,再与师兄享受这世间最最上等的欢好。……不过,如果师兄犯了错,比如想要杀掉自己,比如提起了那该死的九枝灯,那么自己在梦里对师兄加以小小的惩罚,还是可以的。徐行之惊醒过来时,眼前蒙着的腰封已被扯去。他正坐在一眼温泉里。温泉上洒满了粉色与红色的花瓣,显然是女儿家的品位。徐行之活动了一番身体,气力已经回来了,体内逼人的灼烧感此刻也消失无踪,除了腰眼处酸得厉害,身体并无什么明显不适。只是徐行之记得分明,自己昏过去前,曾被几条柔软又坚韧的怪物捆绑纠缠起来,那怪物还如饥似渴地把他的身体当做了画布,勾皴点染,动作非常之臭不要脸。当时的他烧得发了昏,根本没猜到那是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竟和他春宵一梦中曾三次出现的藤蔓触感颇为相似。……再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徐行之站起身准备将水擦干净时,突然有一只大猫从后头窜上来,不顾他这一身淋淋漓漓的水,一把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师兄!”要不是徐行之底盘还算稳,孟重光又不是很重,俩人必然是免不了一齐栽进水里变成落汤鸡的下场。饶是如此,徐行之也差点被他勒吐血:“水,身上有水。”孟重光抱着他不肯撒手,还变本加厉地撒娇:“不怕。”他把侧脸压在徐行之肩头:“师兄身上带水的样子真好看。”说着,他趁徐行之不备,非常之小心地探了一点小舌头出来,偷油老鼠似的在徐行之深得能放下数枚铜钱的锁骨里偷了一点点水喝。徐行之无奈:“能不能先让师兄把裤子穿上?”一提裤子,孟重光还没怎么反应,徐行之自己倒脸红了。孟重光从徐行之身上跳下,乖乖地涉水到岸旁,取了自己的外袍来,丢给徐行之,自己则坐在岸边,认真地看着徐行之。徐行之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扯过衣服擦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毛巾呢?”孟重光抱着胳膊答得利索:“那女人的东西都不干净,师兄用我的就好。”左右这也不是孟重光的贴身里衣,外袍而已,徐行之也不是那么穷讲究的人,凑合着擦一擦也无所谓。他一边擦一边问:“这里是她的浴池?”“不是啊。”孟重光指着距此数步之遥的另一处热气腾腾的泉水,“这里是我新挖出来的,引了热的山泉水来注满。还有,花瓣也是我自己摘的。我想着师兄醒来看到这些,必然觉得赏心悦目。……师兄可喜欢?”徐行之:“……真费事,为何不直接用她的浴池?”孟重光笑靥如花:“脏兮兮的,不用也罢。”徐行之把身上的水擦干,将衣服丢还给了他:“我穿什么?”孟重光手上戴着一枚道门储物用的戒指,闻言,他将戒指上镶嵌的独山玉掀开,顿时有一片银辉荡开,从那光芒中,孟重光将藏于其中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放置在温泉岸边。那竟是一套完整的风陵山弟子服,干燥柔软,一看就是崭新的。徐行之本以为这是孟重光的,但他穿上后,却觉得除了亵裤稍有宽松外,衣裤都非常合身。孟重光眼睛亮亮的:“师兄还是穿这一身最好看。”徐行之拉拉衣襟,又回身看看后摆长度,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挺好。……对了,这是我的衣服吧?”孟重光睁眼说瞎话:“我的。”徐行之敏锐地指出:“只有亵裤是你的吧。”孟重光没想到徐行之一眼就能识破,一张好看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剥指甲,沉默不语。猜对了的徐行之却并没有很开心,尤其是裆部的宽松感,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再直白不过的嘲讽。……不过算了,只要干净,穿谁的亵裤不都一样。徐行之把里衣穿好,借用了黄山月放在此处梳妆用的铜镜整理头发,孟重光则在他后面乖巧地帮忙。从刚才起孟重光就乖得没话说,但这并不代表徐行之就不会盘问他。徐行之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孟重光替徐行之梳理头发的手指一顿。徐行之正以为他又要撒谎时,他撩开了徐行之的头发,在他脖颈上轻轻一点:“我在师兄的这里埋设了一点灵力。师兄走到哪里,都有一根线连着重光。”徐行之背过身去,撩起长发,果然从铜镜窥见自己后颈上的一点朱红,在隐隐透着微光。……然而那玩意儿的形状却有些不对,徐行之怎么看都觉得那是用嘴唇吸吮出来的痕迹。 第61章 周望:“那你为何又换了一身衣服?”徐行之:“原先的衣服滚脏了,孟重光取了他的衣物给我穿。”不等周望再问,徐行之就抢先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既然那人抓我回去复仇,为何我身上毫发无损?”周望点头。徐行之将刚刚遗失在溪岸边的扇子啪地展开,嫌弃道:“你问题真多。”周望:“……”从刚才起一直在听二人对话的陆御九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周北南从后头赶来,对周望说:“你别跟这人多说话。他那张嘴就欠缝。”徐行之:“……我可听到了啊。”周北南嗤笑一声:“我还怕你听见?”徐行之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回身朝后一丢。周北南下意识伸手去挡,土坷垃却径直穿过了周北南的手背和脑袋,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周北南皱眉:“徐行之,你无聊不无聊!?”徐行之笑道:“看你心情不好,就说些闲话喽。不过是想叫你开心些罢了。”周北南:“……滚滚滚,谁心情不好?”徐行之用扇子搔搔后颈处那一处吻痕一样的红迹:“自你出塔,要么就沉默不语,要么就怪腔怪调。……你以前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儿的?”周北南没再接徐行之的话,独自一个走到队伍最前端,一个人负枪前行。徐行之正纳闷间,陆御九赶了上来。他轻声对徐行之道:“徐师兄别介意,他就这么个少爷脾气。”“没事儿。”徐行之扬扬扇,他根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情,“他有什么心事?”陆御九将声音压低,答道:“……他当年就是在虎跳涧出事的。”……难怪。徐行之皱眉:“你可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我也不晓得。”陆御九答,“我捡到他的时候就是在虎跳涧附近。那时,他的魂核已然离体,只差一口气便要消散。我将他救下后也问过他,可他大概是受到过很严重的刺激,灵体分散,关于死前的这一段经历他竟是分毫也记不得了。也因为他灵体不完整,这些年他的灵力也残缺了一大半,始终无法恢复当年之力。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所以自从知道这次的去处是虎跳涧,他就有了些心结。”说到此处,他合拢双手,轻声道:“徐师兄莫怪他,他其实不是有意针对你的……”徐行之笑:“你倒是护着他。”陆御九抿唇,在鬼面之下露出的半截娃娃脸变成了半只微红的豆沙包:“我与他……其实更多时候是他护我。”徐行之看着陆御九这憋不住炫耀的小表情,不禁失笑:“你不是还有几个鬼奴吗?我来蛮荒第一日的时候见过。他们都穿着清凉谷的服制,可怎么不见他们像周北南一样成天闲逛?”“那是我找到的几位师兄的残魂。”说到这里,陆御九脸上红意减退,仍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认真地鼓了起来,“周北南已经是我手下鬼奴中最完整的魂魄了,不需耗费精元,他便能自行维持形魂不散;而师兄们的魂核损耗太甚,连显形都困难,平时若是让他们随意出来,我要消耗的精元便太多了。”徐行之知晓,鬼奴与鬼主是共生关系,一方需得打上烙印、对鬼主宣誓效忠;一方则提供精元、供鬼奴生存衍息。鬼主修炼愈精进,能供养驱驰的鬼奴数量越庞大,而在鼎盛时期的鸣鸦国,许多精于此术的鬼修甚至能够撒叶成兵,呼唤百万鬼军。相比之下,陆御九旗下的小猫两三只着实是寒碜了些。徐行之开了个玩笑:“清凉谷规矩大,你任意驱使师兄,就不怕温白毛训斥?”提到此人,陆御九突地沉默了。徐行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御九的反应。这话当然是他故意问的。在原主记忆里,当年四门同辈之中,徐行之、周北南、曲驰跟温雪尘可称翘楚。而在其中,温雪尘极厌恶非道之人,行事正直刚硬,不似原主行事不羁,不似曲驰性情柔软,也不似周北南冲动易怒。若让徐行之说出一个绝不可能参与十三年前盗窃神器之事的人,温雪尘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人。但单凭原主断断续续的回忆,要想补全当年真相恐怕难之又难,所以徐行之很想从陆御九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情报。温雪尘有没有参加当年的反叛?此时,他是藏身在蛮荒某处,还是留在了蛮荒之外?半晌过后,陆御九闷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我想……温师兄应该已不在人世间了。”徐行之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声调微微提起:“嗯?”陆御九反问:“师兄在外面十三年,从未听过温师兄的音讯吧?”徐行之心说,我要是听过就见鬼了。于是他摇了摇头。陆御九面具下的双眸略略黯淡下去:“……是吗?我想也是的。”不仅没要到答案反倒被弄得一头雾水的徐行之也不好再问,只好目送着陆御九往前追赶周北南去了。他正打算反刍一番从陆御九这里得到的讯息,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牵住了左手衣袖,而另一只手则从他背后绕来,抚住了他的下巴。孟重光对着他的后颈小声说话:“师兄和他聊了很久啊?在聊些什么呢?”徐行之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搔得发痒不止:“……随便聊聊而已。” 第63章 周北南一脚跨在断崖上,一脚垂在断崖下,和周望习惯的坐姿一模一样:“我当然要来。哪怕要被徐行之嘲笑一辈子,我也想知道当年我究竟是怎么死的。”“知道这些又能干什么呢?”陆御九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词汇,在周北南身边坐下,“若不是记忆太痛苦,你的灵魄不会破碎……”“可总像现在这般只剩小半灵力,又不是长久之计。”周北南望向陆御九,“你是我的鬼主,我总得给你长点脸不是。”陆御九:“……我才不用……”话音未落,他便被周北南一把抱在了怀里。陆御九猝不及防,说话都打绊了:“你……你,你干什么?”陆御九的个子实在太小,被人高马大的周北南揽进怀里时,周北南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发上。周北南的声调不再那么暴戾,听起来像是被潮湿的水雾装饰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壳:“……我想补一补精元。”陆御九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他轻声喝止:“别动。”陆御九:“补精元需要我调出符箓来……”周北南说:“抱着你就够了。”陆御九登时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子:“……你,你大胆,我是你的鬼主。”周北南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是你的鬼奴。……我早不再是应天川的大公子了。”陆御九一下没了词,支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拱进了周北南怀里,闷闷道:“……只许补一会儿啊。”周北南笑了:“好。”他的目光越过朦胧的天色,落在虎跳涧的方向后,便再也没有挪开。此时的风陵山大殿。温雪尘单手揉按着太阳穴,面色极冷:“……就是这样,我只带回了两人。那里已经人去塔空。我用灵力试探过他们有可能前往的地方,孟重光却在四面八方都留下了灵力的痕迹,因此我无从判断他们的去向。”身处高位之上的九枝灯仍是昔日装扮,缥色长发带将他一头云发衬得漆黑如乌木,而他的脸也在这样的反衬下变得愈加苍白冰冷:“师兄当真不在塔中?”温雪尘反问:“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九枝灯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你再去一趟蛮荒。”温雪尘:“何事?”九枝灯认真地清点起来:“你去送一些瓜子点心,再送一些干净的绀碧色和白色的布料,师兄最爱这两色,就放在那高塔门口。”温雪尘:“……你这是要干什么?”九枝灯有些冷静不下来:“他们总要回去的。师兄喜欢这些东西,他只要一回去便能用到……”温雪尘并不说话,只在轮椅上默默直视着九枝灯。在那掺杂了无限冷意的目光中,原本有些焦躁的九枝灯总算稍稍收敛了激动的神色。他坐回位置上,思忖半晌后才道:“……暂且不用了。”温雪尘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九枝灯说:“我亲自下蛮荒去寻师兄。”“你不能去。”温雪尘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入蛮荒,眼下四门的事务谁来处理?徐行之他在孟重光身边,难道孟重光还会对他不利?再说,你可知他们的去向?蛮荒茫茫,你要去何处找他?”九枝灯冷声道:“师兄留在孟重光身边哪怕一时一刻,我都觉得恶心。”温雪尘见九枝灯态度坚决,眸光冷沉了一段时间,才硬邦邦抛出两个字:“……我去。”言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然一笑:“当年我未能亲自动手除奸。十三年过去,也是时候了却残局了。”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谁惯的你这些臭毛病?重光:……qwq师兄么么哒。师兄:……今天的师兄也非常心累。第27章 仁义之心在即将进入虎跳涧境内时,徐行之曾提议,不要把自己和陶闲这两个不通法力的拖油瓶带上,只需把他们安顿在某个避人的地方,等待孟重光他们回来即可。孟重光率先表态:“师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曲驰学舌:“陶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俩人是重要战力,若要从鬼王手里夺回碎片,缺了哪个都不行。而说服孟重光和说服曲驰的难度不相上下,一个是痴儿,一个是疯子,个顶个的固执。徐行之只好举手投降:“好吧,当我没说。”虎跳涧境内雾多,且多盐水湖泊,空气里咸腥味极重,越接近目的地,岩石与土壤透出的莽莽苍苍的灰白色越多。万里的盐碱地上草木不生,万物枯怠,处处可见干枯的骨骼,既有人骨,也有兽骨,均已被蒸干透了,只要朝上踏上一脚便会化成碎渣。众人休整时,徐行之闲来无事,用树枝在干裂的灰岩上一笔一画地写道:“徐行之到此一游。”写到这里,他提枝片刻,问周北南:“今年的年号是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蛮荒,亦不知道“世界之识”在发现他是个草包后会不会将他强行抽离这具身体、丢回原来的世界,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杀孟重光,因而他想至少要留下一些他来过这里的印记。周北南用鬼枪支着身体:“你比我们进来晚那么久,你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年号?”徐行之催他:“废话那么多呢,快点儿说。”他又转向孟重光,“你记得吗?” 第65章 他再回头一看,刚才的一线天竟已彻底消失在了滚滚雾气中,残留在地上的是大片大片被挤成碎片的尸骨。其他人不知被那诡谲的一线天吞没、送去了哪里,留在此地的唯有陶闲和徐行之二人。陶闲跪在地上,背后有一个蛮清晰的脚印。徐行之略有心虚,伸手擦了擦他的后背:“你怎么样?”陶闲胡乱抹了抹脸,爬起身来:“多谢徐师兄,要不是……”“周望话这么多肯定是跟你学的。”徐行之径直打断了他的废话,左手将匕首翻转反握,“此时不是叙闲话的时候。咱们别往前走,哪里都别去,就在这里等他们。”陶闲贴靠着徐行之的手臂,唇色惨白:“他们都去哪儿了?曲师兄会不会有事?”徐行之安慰道:“放心。我们两个在这儿死上个三百回他都不会有事。”……这等贴心的安慰让陶闲瑟瑟发抖。徐行之一边警戒着四周波涌的雾气,一边故作轻松道:“你可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和我凑了一对。”陶闲:“……徐师兄,我……”徐行之横袖将陶闲护在身后,警惕着四周,稳声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有一诺,在我死前你绝不会死。”陶闲眼里含了泪。隔着浓稠的雾气,他仍能隐约看到有液体从徐行之的右袖口里落下,滴答有声。……徐行之右腕原先长好的断口又被脱落的梨花木右手磨伤了。陶闲颤声道:“师兄,你的手……”徐行之却会错了意:“怎么,怕我一个残废护不住你吗?”他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在陶闲面前晃了一晃:“手不在多,一只足够了。”徐行之话音刚落,便见前方数道鬼火漂游而至,似是鬼市里点起的灯笼,颗颗人头大小,青蓝交泛,上下鱼翻。徐行之握紧匕首,心中仍不免慨叹。“世界之识”给自己这把匕首是让自己用来杀孟重光的,结果,自己第一次动用匕首是为了护着孟重光,第二次则是为了护着孟重光手无缚鸡之力的部属。……自己真是个离经叛道的反骨仔。可是那又如何呢?徐行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乐意而为,千金不改。须臾间,鬼火已涌至二人面前,将他们合围起来。从遥远处幽幽卷来了一道雌雄莫辨的缥缈鬼音:“蛮荒之人,若想得见鬼王,需得回答三个问题。回答错误,挖出心脏;撒谎不诚,挖出心脏;妄图逃离,挖出心脏!”徐行之问:“我们二人都需得作答?”鬼音怪笑一声:“一人回答即可。”徐行之眉心稍稍一皱,屏息片刻,不假思索地:“你问吧。”陶闲慌张地扯扯他的后背衣裳:“……师兄?”徐行之回过半个脑袋,悄声同他耳语:“我们不答,难不成此刻掉头就走?你看这些玩意儿,难道像是什么吃素的善茬?”陶闲紧张:“可若是那鬼王刻意刁难,出些难题,叫我们回答不出……”徐行之说:“答错总比马上拒绝要死得晚些。且听听看再说。”一道虚影在距徐行之三尺处隐隐浮现:“第一问,公子贵庚?”徐行之:“……”陶闲:“……”徐行之现在怀疑这个鬼王是特意来选婿或是选夫的,其本质和高台抛绣球差不多,只不过方式更血腥些。刚才坍缩的一线天,是用来测试他们是否健康或灵敏,至于那些身手不灵活的、反应慢的,已经七零八落的躺在那儿了。至于现在的三问,不过是相亲面谈时的提问而已。徐行之依着原主现在的年龄答过后,虚影再次发问:“第二问,公子有何嗜好?”徐行之:“……”这两个问题一个赛一个地像丈母娘盘问即将上门的女婿。徐行之答道:“我除了爱看美人外,并无不良嗜好。赌酒嫖三样皆不沾染。”听到前两个问题都是如此简单,陶闲面色轻松了许多。鬼影含笑片刻:“第三问……这位公子,若是你和你身旁这位公子之间只能活一人,你会如何抉择?”徐行之猛然一怔,回头看向陶闲。陶闲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鬼,他朝后倒退一步,形状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徐行之转身朝向陶闲,手里的匕首颠动两下。鬼影又道:“请公子勿要犹豫,用行动告知吾辈答案便是。”徐行之无声地朝陶闲迫近两步,将匕首在手里挽了一朵漂亮的光花。 第67章 徐行之抹一抹从唇角渗出的血沫,又肆无忌惮地在鬼王华服的襟摆处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说不定还能等到。”自从进入蛮荒,徐行之便总觉得自己命悬一线,现在那柄悬在他头顶的剑已经斩落下来,他若不趁机让嘴痛快痛快,死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岂不亏哉。“虎跳涧中有二十七迷阵,蛮荒至今无人能破。进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现在还在第十三关的幻境里疯疯癫癫。”鬼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打量着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答:“哦,那很厉害哦。”鬼王:“……”沉默半晌,鬼王挥起一拳,毫无征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这一拳着实了得,徐行之有很长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他再次能看清东西时,已经被拖进一间内室,被捆绑在一张床榻上,手脚不晓得中了什么迷毒,已然麻痹瘫软,动弹不得。……自进蛮荒以来,徐行之几乎时时刻刻得不到放松,不是被绑,就是被铐,就连这十几日赶来虎跳涧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银链将他绑在身边才肯入睡。所以此刻,尽管如同死猪一样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绪稳定。鬼王自上而下俯视着徐行之。他面上已经没了表情,道:“……除了他,没人能和我这么说话。”此人喜怒无常的本性在几个照面间就暴露无遗,但徐行之照旧我行我素。他用舌头顶了顶口内被牙齿撞伤冒血的创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怜。”“你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说些话吧,洗魂过后,你再想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怕就没有机会了。”……洗魂。徐行之读书品味向来芜杂,早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书籍上瞧到过关于这种秘术的记载,但他至少清楚地记得,“洗魂”是鬼族和魔道常用的术法。此术要将一缕不完整的残魂余魄,放入一具灵魄完整的躯体内,再用术法催动,让残魂中的记忆逐渐渗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残魂会生出枝枝蔓蔓,缠抱着完整的记忆,补全自身,并顺势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记忆。鸠占鹊巢之后,施术者只需动手,引魂离体,连同躯壳里尚温热的心脏一起换到残魂原先的尸体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过来。简而言之,鬼王设置关卡,精挑细选,是想用一颗心脏和洗魂术,来复活一个人。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从左胸怀中掏出一方边角已经磨糊了的麻纱手帕,平整摊开。手帕中心的一片干花趁势飞起,飘飘荡荡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在手帕中躺着的是一只小小的锁魂玉壶,还有若干已经干枯的罗汉花花瓣。鬼王珍视地将镶嵌玉链的壶盖旋开,用掌心护着,将微薄得只剩下一线的魂灵倾入了徐行之的额头。在残魂入体的刹那,徐行之的额头如同巨斧穿凿而过,他挺起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重重光影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众多模糊的细节得以在时间的磨洗淘漉中变得清晰起来,徐行之在摸索过扑朔迷离的开头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接下来,徐行之做了一个长梦。而梦在一开始便告诉他,在这个梦里,他叫做叶补衣,而梦境中的另一个人,叫做南狸。叶补衣是在十三年前背着一具尸体时遇到南狸的。南狸在生满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着自己的笙,偶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尸体行路的小道士叶补衣。叶补衣双眼哭得红红的,像只鲜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坏了眼睛,还在不断用袖子擦拭。南狸注视了他很久。叶补衣却没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将尸体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新把尸体背起,准备继续赶路。南狸突兀地出声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涧,你还要往前去吗?”叶补衣突然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和南狸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叶补衣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蛮荒住民。他哆哆嗦嗦地拔剑出鞘:“你,你别过来。”南狸纵身从崖上跳下,叶补衣吓得一闭眼,可等他再睁开眼来,南狸却消匿了踪影。正纳罕间,叶补衣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握不住剑。南狸负手打量着他背后的尸身:“这是你的什么人?”叶补衣飞快倒退几步,贴着崖根,紧张地捏着剑柄,答道:“……我也不认识。”南狸好奇:“不认识,你背着他作甚?”叶补衣小声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应为之事。……这是徐师兄教导过我们的。”南狸笑:“那你们徐师兄有没有教导过你,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也是君子应为之事?”叶补衣觉得有些道理,想看南狸,却被他端方无比的俊美面庞逼得再次转开了视线:“……你,你是蛮荒里的人?”南狸仔细打量他躲闪的眼睛,不作声。见南狸只一味盯着自己看,叶补衣的脸有些发烫:“我要走了。”南狸却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叶补衣很紧张,道:“你快放开我。我在现世听说过,蛮荒的虎跳涧里有鬼王栖居,他在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么打得过他。”南狸问:“你背着一具尸首,打算走到哪儿去?”“走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叶补衣天真道,“我要把这位道友好好安葬。” 第69章 南狸待他很好,也从他这里知道了许多事情。叶补衣本是某个大商户家的庶子,从小身子孱弱,他父亲听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认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亲不远千里,身携重金,把叶补衣送进了天下闻名的修仙四门之一,应天川。可叶补衣在应天川从五岁呆到十七岁,什么像样的法门都没学着,身体倒是因为天天打扫卫生而强健了起来。虎跳涧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带回的这个穿着藏蓝衣袍和烫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稳重一点的,对叶补衣毕恭毕敬,个性跳脱些的,私下里则会叫他王妃。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叫,叶补衣的脸都是通红通红的,撒腿跑掉,窜得飞快。他偶尔会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来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束从湖边摘来的花给南狸:“送给你。”南狸接过来:“为什么?”“因为……”小道士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放在我们家里很合适。”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将他揽入怀中亲一口额头。于是小道士的脸又红了,唯唯诺诺地跑开去院中深呼吸。南狸有时还会带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凫水。南狸最爱随手往湖里丢下去些零碎的宝贝,再叫叶补衣跳进水里找。叶补衣不会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着气在湖底摸索。这种无聊的游戏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若一定要讲出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南狸爱看叶补衣为找回他的东西而焦头烂额的模样。每当找到南狸扔下的东西,叶补衣就会骄傲地翘着小尾巴爬上岸,湿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在此时,南狸就会按住浑身透湿的叶补衣,以天为盖地为庐,粗暴又野蛮地要他,把他翘起的小尾巴做回去。冬去春来,寒至暑往,不知不觉间,叶补衣已在虎跳涧中度过了三年光阴。某一日,他抱着他亲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走到院中准备晾晒,却听到了一对鬼怪的对话。他们在言谈中提及了“王妃”。叶补衣起先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开,便听到其中一个鬼奴慨叹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还在世……”另一个应道:“也是,若是他们还在,王也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成日同一个男人混在一处。”叶补衣浑浑噩噩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离开了。他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点声息,惊扰了那两个鬼奴。南狸之前有过妻小吗?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呢?叶补衣将衣服晾在别处后,心思烦乱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间,索性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聊以安慰。在路过一间富丽的石头宫殿时,叶补衣站住了脚步。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开玩笑地对他下过命令,虎跳涧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东边的这间石头宫殿不能进。当时的叶补衣好奇地问:“我进去了会怎么样呢?”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在那种旖旎氛围下,叶补衣只当他是在玩笑,可现如今他瞧着眼前的宫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窜起凉气来。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座尘封的宫殿。一个时辰后,他满脸苍白地从殿中走出。殿里满满当当,林林总总,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腹中能生出孩儿来的女人。……而他是个男人。她是与南狸青梅竹马的女子,是一只鬼。……而他是一个人。她很爱笑。透过那占满一面墙的、绘着她笑颜的壁画,叶补衣恍然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脆生生的笑声。……而他那么爱哭。她的传记写明,她是一个在灵力水准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而他是一个修了十二年道也没修出任何门道来的废物。叶补衣唯一能与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两人的眼睛轮廓惊人地相似,以至于叶补衣在面对那巨大的壁画时,只觉得仿佛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浑身寒凉。回房后,叶补衣愣愣地发呆了许久。他莫名想到了南狸总带他去玩儿的那个往湖里丢东西的游戏。南狸这次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叶补衣想要替他找回来。没人教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于是,他开始学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一切。他学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蓝色的衣服。他为了学针绣把自己一双手扎得千疮百孔。他学着不露齿地微笑,看起来大气又宽容。 第71章 南狸很爱骗叶补衣。他有的时候故意使坏,骗叶补衣说他往湖里丢了东西,但实际上那东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着叶补衣撅着小屁股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忙碌,他就觉得很有趣。叶补衣也抱怨过南狸骗他,抱怨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着他。然而这次,叶补衣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委屈。或者是因为,这次他的确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了。“……南狸,你真的是个骗子。”叶补衣抹了抹唇角,从地上缓缓爬起,喃喃道,“……你这些年都在骗我。”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大王爱上呆萌小道士的杯具故事。第29章 失智之人南狸不顾叶补衣的抵触和抗拒,把吐了血的叶补衣扛上肩,带回房间,并粗暴地甩回了床上。叶补衣流着眼泪要跑,南狸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回了床上:“叶补衣,你别不识抬举。”叶补衣总算不动了。南狸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叶补衣小小声地说:“南狸,你放我走吧。”南狸本就喝了不少酒,醉意上头,闻言火蹭地一下冒起来,强自忍耐道:“……你想去哪里?你能去哪里?”叶补衣不说话。南狸冷笑:“你没有我,能在蛮荒里活过一天?叶补衣,你有没有良心?”叶补衣眼圈通红地看着他,低声抽噎道:“南狸,谢谢你。但是我求你了,放我走吧。”南狸气得五官扭曲:“你做梦。叶补衣你给我听好了,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虎跳涧。”叶补衣发起抖来:“……凭什么?”“凭我救了你一条小命。”南狸怒极反笑,“要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蛮荒活到今天?”叶补衣双唇雪白,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你根本不是想救我。你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双和你亡妻相似的眼睛。”当初看到南狸亡妻的壁画时,有点傻乎乎一根筋的叶补衣甚至根本没想到自己是个替代品,只顾着自惭形秽。……她那么好,被南狸挂念也是应该的。现在换自己陪在南狸身边,就该多学着南狸喜欢的样子,叫他能开心一些。他把南狸当做全世界,但南狸却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而听到叶补衣这样拆穿他,南狸霍然暴怒,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本就性情暴戾,唯有在以前的叶补衣面前才会稍加收敛,叶补衣也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怕得瑟瑟发抖,往床角缩去。“你应该谢谢你父母把你生得像了点样子。”南狸冷笑,“不然见面第一天,你就该和你那道友的残魂一样死在我身体里。”叶补衣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靠什么修炼的?”南狸并没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你那道友死去,魂魄已是无用,我取他的魂魄来修炼又如何?相比之下,我待你够好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叶补衣望着南狸,目光陌生得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你,你吸了他的魂魄?你不是答应过会将他下葬……”南狸觉得叶补衣简直不可理喻,嗤笑道:“他不是已经下葬了吗?不然湖边那座坟是哪里来的?”叶补衣提高了声调:“可你说过,我随你到虎跳涧来,你,你会好好安葬他。你为什么要……”南狸反问:“我说过不吸他的魂魄了吗?”叶补衣的嘴张了张,最终颓然地闭上了。南狸的气这才顺了些,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被叶补衣躲开了。叶补衣流着眼泪说:“第一次的时候,我们拉过勾,盖过印章。你说过以后都不会骗我,会好好待我……全都是骗人的……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没有半点真心……”原本被压下的火焰在叶补衣的言语刺激下顿时有了燎原之势,气急之下,南狸口不择言道:“真心话?你想要,可你配吗?你们配吗?”“本就是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道士送我进了蛮荒,我操了你这个小道士,是你活该!”叶补衣怔在了原地。这话像是一把锋锐的冰锄,生生砸进了叶补衣的心脏,他的骨头缝里掺进了冰碴子似的,又麻又凉,疼痛欲裂。不知呆了多久,叶补衣终是痛得弯下了腰去,一下下用脑袋撞着床沿,撞得咚咚作响。以前他只当所谓心痛是一种形容,事到临头才知道,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闷痛,疼得他一脑袋都是冷汗。撂下气话后的南狸,心里不仅半分快意都没有,反倒胸闷得发胀,又见叶补衣这种反应,他立即伸手护住他的额头:“你干什么?!别在我面前装疯。”话音未落,他便听到腰间的短剑被拔出鞘的滑动声。南狸撤步后移,只见叶补衣手持那柄短剑,眼圈红红的,像是只被激怒的小兔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怎么?想杀了我?”回过神来,南狸有些后悔刚才对叶补衣的恶毒之语,但他当惯了王上,要让他当即承认自己有错、把话咽回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胆子见长啊,叶补衣。”他是当真以为叶补衣会过来捅自己一刀的。短短几瞬,南狸已经构思好了他扑过来之后的情景。他不会躲,任他捅上一剑便是,左右自己是不会被这么个小东西弄死的,等他捅过这剑消了气,自己再慢慢往回哄一哄,他的小脾气再怎么样都会消的。南狸自觉自己很了解叶补衣,所以,当叶补衣被切断的小指从床上滚落下来时,南狸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数秒之后,南狸大骂一声,上前一把把短剑打落在地:“你他妈疯了吧叶补衣?” 第73章 叶补衣脸红红地咬着唇想了想,才认真答道:“就是……想当新娘子的那种喜欢。”南狸很满意这个答案,亲了亲他的唇:“好啊。我把这东西做成链饰,等我哪天想办个婚礼热闹热闹,就叫你戴着它嫁给我。”说完这句话,南狸就醒了过来。他睡在叶补衣的床上。睁开眼后,空荡荡的房间也在一瞬间把他的心清空了。在他抬腿准备下床时,祝东风敲门,走了进来:“王上。”“何事?”南狸懒懒抬起眼睛,“找到小道士了吗?”祝东风停顿片刻:“是,找到了。”南狸根本没有做听到好消息的准备,听到这样的回禀,他精神一震,赤着脚跳下了地,兴奋难抑:“当真?他在哪里?可有受伤?可有瘦了?”祝东风面露不忍之色:“主上……节哀。”南狸沉浸在满心喜悦之中,甚至没能听懂祝东风的话:“节哀?节什么哀?”祝东风对门外一示意,两个鬼奴抬着一卷白布进了门来。布卷摊开,里面是七零八落的骸骨,明显有野兽的啃噬拖拽痕迹,大多数筋肉已经不见踪影,仅有他的手臂没有被啃咬太过,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残损的右手掌呈握拢状。……那里缺了一截尾指。“王妃其实并未走远。”祝东风解释道,“一个鬼奴在虎跳涧不远处的断崖底下发现了他。那里的野草生得很高,因而我们刚开始搜索的时候未能发现王妃。”南狸盯着地上的骸骨,目光很是新奇。他根本不相信这堆骸骨就是他爱哭的小道士:“他去那里做什么?”祝东风:“王妃似乎是从崖上跌下来……我们发现王妃的时候,他身下散落着这些……”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布包,一层层展开。干枯的罗汉花瓣飞起几片,落在了骸骨上面。看着这些花瓣,南狸记起来了。——他与叶补衣第一次见面时,就坐在一片生满了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笙。那断崖孤零零的,没有可直接登上去的山路。叶补衣在离开虎跳涧后,从那里徒手攀援上去,大概是为了摘一朵罗汉花,留做纪念。他喃喃自问道:“……是那处断崖吗?”祝东风语塞。他不明白南狸指的是什么。南狸看着地上的尸骨,又问:“……死了?”祝东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南狸指着他的尸骨,欲笑不笑:“他死了?就为了摘一朵花?”他看向那尸骸,轻声道:“……连那条给你做好的链饰都不带,偏偏跑去摘花,真是个傻道士。”话音落下,他咳嗽几声,只觉口中唾液增多,呛得他难受胸闷。他引颈想要去吐出唾沫,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叶补衣所有的记忆终结在了血落在尸骸上的那一天。而在叶补衣的残魂尽数入体后,徐行之缓缓睁开了眼睛。鬼王南狸见状,露出了狂喜之色。眼前这人是他十年来难得寻到的一个上佳之品。自他吐血,大病一场后,南狸便在虎跳涧里落下二十七道迷阵,捕获来往之人,只要有人闯入谷中,他便要费心测试一番。首先,来者的身子骨不能太孱弱。叶补衣从小身体不好,尽管长大后强健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弱不禁风。南狸不希望他在复活后还是一根病秧子。其次,来者的年龄需得合适,也不能有一些奇特的不良嗜好,免得弄污了叶补衣的魂灵。最重要的是,来者必须要有一颗像叶补衣那样仁善到有些傻气的心。只有这样的心才配得起叶补衣。而眼前此人,基本符合南狸所有的期许。……洗魂一旦结束,徐行之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叶补衣的记忆覆盖。南狸只需把魂魄自徐行之体内引出,再挖出心脏,送去他珍藏的叶补衣尸骨处,动用他毕生法术,必能叫叶补衣带着全部的记忆起死回生。叶补衣失去的骨肉委实难再塑造,但只要他的小道士肯回来,即使只能得到一具会动会说话的骸骨,他也没有分毫怨言。他抚摸着苏醒过后的徐行之的脸颊,把声音放到最轻最柔:“能认出我是谁吗?小道士?”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认得出。混账王八蛋一个。”“……小道士?”南狸微怔半晌,幡然醒悟,“你??还是你?你不是他???”徐行之仍是头痛欲裂,但面对此等人渣,还是礼貌地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怎么?认不出你的叶补衣了?”南狸脸色剧变,一把将徐行之从台上拖下,掐紧他的前襟:“怎么可能?洗魂怎么会失败?” 第75章 周北南使尽全身气力,连滚带爬地逃到暗室已经不复存在的门口时,恰好见背着昏迷陶闲的曲驰自外走来,陆御九、周望、元如昼亦在其后不远处跟随。周北南大喊:“快些跑!孟重光他疯了!”孟重光听得这一声异动,掌心再聚起一道磅礴的猩红妖力,嘴角勾起一缕狞笑。眼看着孟重光即将出手,被刚才南狸的鬼力侵体、折腾得头晕眼花的徐行之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哑着嗓子叫出了声:“孟……重光!”只这一声,孟重光眼中的重重杀机与灰败之意便渐次褪去。他像个小孩儿般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总算看清了被钉在墙上的徐行之。他整个人登时有了活气,锋芒锐减至无,直奔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腰,撒娇小奶猫似的一声声地唤道:“师兄!师兄……”险些被杀的周北南见此情状,目瞪口呆。徐行之头晕目眩,勉强喘息两声,看到眼前梨花带雨的孟重光,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快放我下来。”“师兄,抱歉,对不起……”孟重光慌张失措地用手背擦着脸,“我,我有没有吓着师兄?重光不是故意的,不是……”他一扬手,钉住徐行之衣袖的鬼钉便尽数溃散。失去了力气的徐行之往他肩膀上软软倒去。在接触到孟重光的身体时,他便仿若跌入了一道黑暗幽深的峡谷,意识全消,昏厥过去。或许是拜南狸那见鬼的力量刺激所赐,徐行之的脑海中终于又多了一段完整的记忆片段。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醒:格式化失败]第30章 记忆回溯(四)应天川位于九州东海入海之处,渌波泛泛,天公翦水;三岛合抱,星岛棋布。解剑岛是访客来至应天川必经的第一站。顾名思义,凡要上岛之人,均需得解剑缴兵,免得让刀兵锐气伤了应天川千百年来养育的道性灵气。然而总会有例外。五年一度的天榜大比已开,在此期间,参加大比的修道之人可过解剑岛而不交兵刃。所谓的天榜大比,是专为道门弟子而设的,若有年轻弟子能在天榜大比中崭露头角,哪怕不能夺得魁首,亦能声名大噪,扬名天下。四门门规森严,行不得赌博斗牌之事,但那些旁门弟子总会偷偷开设赌局,以灵石为赌筹,押注各个名次将会花落谁家。其实前三名几乎无甚悬念。连续两次蝉联榜首的曲驰今次仍是夺冠热门,人数和押徐行之获胜的人数不相上下,而应天川周弦已夺得三届天榜第三。这三人的赔率持平,仅仅会小幅度地上下浮动,差别并不很大。叫大家赌得热火朝天的,反倒是第四五六名的归属。应天川有一后起之秀,名为程顶,善使花枪,枪术一流,天赋极高,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押程顶能进前六,即使究竟排名在第几位尚有存疑,但他的呼声已然盖过了周北南,甚至大有进逼周弦地位之势。在大家为程顶的排名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这个天之骄子却正在拨给各家弟子使用的演武场上,用花枪枪柄死死压住眼前人的脑袋:“我说滚出去。听不懂?”过了几年,九枝灯已经长成了高挑清癯的青年,身姿如琴,骨节如弦,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拭雪刺刀似的锋利。九枝灯说:“请你把枪拿开。”程顶颇觉好笑:“你这是在同谁说话?我问你,你是谁?”九枝灯:“风陵九枝灯。”“不错,还晓得自己是谁,那你就该清楚,这里不该出现在这里。”程顶嗤笑,“这演武场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用的?滚出去!”九枝灯正欲辩解,就被一阵巨力压顶,他咬肌一紧,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没被压得弯下腰去。程顶手腕加力:“我不喜欢你比我高。”九枝灯双拳紧攥,双目微微转动。有不少弟子在旁围观,却无一人愿上前来帮他说上半句话,其中甚至有许多是风陵山弟子。他咬破舌尖,硬是独自勉强扛住了那股怪力,没有拔剑,亦没有反击,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膝盖不肯弯上哪怕一弯。他咬牙低声道:“……我是风陵山人,我不必向任何人低头。”此时,孟重光正抱着剑在场侧打瞌睡。由于男女被分在不同演武场训练,几个别派女子只能凑在一起,遥遥相望,双颊绯红地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已成年的孟重光单卧在那里便是一道天然的烟雨美人图,手,唇,耳珠,颈项,脚踝都是极美的,惹人遐思不已。听到近处有两人絮絮议论起那边有热闹看,孟重光才睁开惺忪睡眼,醒了一会儿神,打着哈欠往人群处凑去。见被围着的是九枝灯,孟重光便失了兴趣,正欲转身,便听得程顶讽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莫不是那个徐行之?”孟重光神情一凝,站住脚不再向前。程顶笑道:“好极了,一个与狗争食的小混混,被清静君看中,野鸡变了凤凰,怪不得他能与你这种人惺惺相……”听他提及徐行之,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风陵山弟子齐齐变了面色。话音未落,程顶便被人群里的一只脚狠狠踹中了后背,他一个不察,往前一跌,与此同时,九枝灯腰间的剑铮然而出,剑柄直直撞进了程顶的肚子。程顶吃痛,趴跪在地,狼狈地抬眼:“是谁?!”话音未落,一张用来拭汗的毛巾便飞出来扔到了程顶脸上,程顶想挥开,可那毛巾上似乎沾有某种植物汁液,粘稠至极,一上脸就扯不下来。就在程顶挣扎时,他背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显然并不是来自同一个人。连吃了几下暗亏,程顶终于起了怒意,摸到花枪,一枪圆抡出去,那下黑手的几人察觉不妙,纷纷退开,而来不及退开的孟重光被枪风扫倒在地,脖颈处亦被枪尖残光划破了一个口子。他咳嗽几声,弱不禁风地低声喘息,眼圈都憋红了,茫然的样子像极了被欺负却又不知怎么还口的小奶狗。九枝灯却不再愿与其争斗,收剑入鞘:“刚才你辱我师兄,我还你一击,算是扯平。你若是再敢信口中伤,我便以死相搏。” 第77章 周北南问他:“听说程顶惹事了?”徐行之:“你听说得挺晚啊。”周北南见徐行之是动了真气性,也收了往日与他拌嘴时的不正经劲儿:“惩处如何?”徐行之说:“你自己去问。别挡着我。”说罢,他拂开周北南的手,大步而去。周北南一抬眼看见孟重光与九枝灯,心中清楚徐行之对他这两个师弟是如何宝贝,一时间亦无言以对,只能破了礼节,朝他们拱手行礼,待二人回礼后才撩开步伐,进了戒律殿。听荣昌君说了事件前因后果,周北南不禁哭笑不得:“您只罚了程顶两日闭门思过便罢了?”荣昌君莫名其妙:“那又如何?难不成为着那个九枝灯去罚程顶不能入赛?再者说,徐行之已经让他受过教训了。”周北南:“……徐行之此人睚眦必报,他方才动手教训程顶不过是趁势报复,否则的话,程顶刚才还能站着进戒律殿吗?”荣昌君并不信周北南的话:“他能如何?他再猖狂,还能跑去对程顶下杀手不成?”周北南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外头一阵骚乱。程顶衣衫褴褛地闯入殿来,花枪已丢,脸色刷白。他用袖护住头脸,拜倒在荣昌君面前:“求,求荣昌君为弟子做主!徐行之……那风陵徐行之……”荣昌君见他如此失状,气恼之余也不免惊愕:“你怎得这般慌张?从何处闯来?简直丢尽我们应天川的脸!将袖子放下,好好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程顶颤抖着放下袖子,只见他一头原先挽得好端端的长发青丝,竟被剃得只剩下了短粗的毛茬茬。“他从后头赶上来,不由分说便剃了弟子头发……”程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弟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周北南忍笑忍得浑身抽搐。“开眼吧,小子。”徐行之一步踏进戒律殿,将手里把玩摇晃着的银质剃刀重新变回折扇,握于手中,坦荡荡地跪下道,“此事为弟子一人所为,甘受惩处。”荣昌君气到须发直抖:“你,你竟敢……现在可是天榜之比!你如此兴风作浪……”徐行之利索道:“此事是我这个青年人一时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荣昌君无言以对,狠狠拍了数下蒲团:“荒唐!荒唐!……北南,速速去请清静君与广府君来,教他们来看一看他们风陵山教出来的好徒弟!”作者有话要说:  徐师兄:承让承让。诸门弟子:……社会,社会.jpg孟重光:重光摔倒了,要师兄亲亲才能起来。诸门弟子:演技派,演技派.jpg风陵·天下第一等护犊子·醉鬼师父·清静君即将出场~第31章 贪生欲念下过令后,荣昌君袖手冷声对徐行之道:“且等着吧。清静君嗜酒如命,现在怕是正同哪位道人居士饮酒作乐。你就在此跪着,等清静君来此,再行商……”不等他话音落下,徐行之便闻得一阵酒香飘窗而过,振袖声一响,一名身着天青色便服的修君从外疾步走来。清静君进戒律殿的第一眼便落在跪在殿中央的徐行之身上,见他衣衫完好,并无遭受责打惩戒的痕迹,他的步速才慢了下来。清静君虽做了多年风陵山山主,年岁几何早已不可考,却仍是青年模样,湛然若神,有冠玉之貌,沐浴在日中阳光下,却有一股床前明月的澄净气度。然而这张脸偏偏长了一双下垂眼,眼尾懒洋洋地下堕,顿时将他清冷的气质自瑶台拉下,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荣昌君有些无措地起身迎接:“没想到清静君来得如此之快,请上座。敢问广府君何在?”清静君路过徐行之身侧时,着意扫了一眼他的膝下,慢了半拍,方才迷糊着应道:“……您刚才说什么?”荣昌君:“……”徐行之没忍住闷头笑了一声,惹得荣昌君怒意勃发,将置于案头的一只象牙笔筒朝徐行之掷来。徐行之并没打算躲,但笔筒却没能落在他脑袋上。谁也没看清清静君是何时出手将那笔筒抓在手中的,一晃眼间,清静君就已经在用袖口擦拭那笔筒了:“小心小心,砸坏了多可惜啊。”荣昌君火气再盛,也无法对一团和气的清静君发,只好压着怒意问:“广府君何时能到?”清静君:“莫急,我师弟腿脚比我慢一点。”徐行之身体往清静君方向靠了靠,小声提醒道:“……师父,鞋履穿倒了。”清静君这才发现不对,低头一看,立即不好意思地致歉:“失礼,失礼,是我赶得太急了。”荣昌君:“……”说话间,广府君总算到了。广府君本也是年轻样貌,但面目比起清静君就肃正清明得多,五官生得紧凑,天然带出一股严厉苛薄的味道。广府君一来便拱手致歉:“荣昌君,晚到片刻,请恕罪。”说罢,他目光一转,便看到被剃成了秃毛鸡的程顶,顿时大怒,一脚踢上徐行之后背:“逆徒!做的什么龌龊事情!”徐行之下盘倒是稳,被踹了一脚也没晃上一晃。清静君拉住了广府君,慢吞吞地打圆场:“师弟,你别急,坐下再说啊。”两人上台,各得了一枚蒲团,方便跪坐。广府君坐下后,先向荣昌君解释:“师兄正在与扶摇君下棋,闻听徐行之闹出这等荒唐事情,便觉大有不妥,立即赶来处理,不敢怠慢……” 第79章 走远后,荣昌君才与广府君抱怨道:“赤鸿君当年怎么会选清静君做风陵山之主?”听到荣昌君背地里谈起师父师兄,语气还颇有不满,广府君微微皱眉,不卑不亢地为清静君说话:“师兄乃吾辈翘楚之人,剑术超群,曾连获六次天榜魁首,由他出任风陵山之主并无问题。至于风陵山俗务,自有我来操持,荣昌君不必为风陵山烦忧。”荣昌君讨了个没趣,只得闭口不言。待二人走远,徐行之便顶着一头短发从殿内走出,落落大方,丝毫不避。他五官本就俊朗出挑,放眼四门间,若说要找出一个最俊俏的男子,十人有十人会指向徐行之,此时他长发一剪,不仅不古怪,反倒将他的面目更衬得清爽俊逸。数个女弟子望着他发了呆,唯有元如昼在回过神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徐行之哈哈大笑,摸了摸毛茬茬的短发:“凉快!”清静君望着神采飞扬的徐行之,不觉微笑:“行之,饮酒去?”徐行之:“去。师父请我,我自然得去。”清静君说:“好。”于是师徒二人挥散众人,相携而去。路上,清静君主动提起了一事:“行之,你最近是不是瞒着师父做了什么事情?”徐行之装傻:“哪有?师父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会瞒着师父呢。”清静君笑:“你把你的灵石全押给了九枝灯,赌他能获天榜第四。一比三的赔率。可对?”眼见被师父拆穿了小九九,徐行之摸摸后脑勺,这才承认:“……嗨,这不就是玩吗?……您没告诉广府君吧?”清静君:“这是咱们师徒之事,不告诉他。”徐行之乐了:“师父真好。”一路尾随而来、隐于暗处、想与徐行之说句话的九枝灯闻听此言,站住脚步,满面惊讶。随即他抬手掩住了心口位置,双颊透红,唇角亦兴奋得微微发起了颤。他从暗处看向徐行之的背影,心生欢喜,目光灼烫地追随着他步步远去。渐渐的,那目光便浓缩成了浓烈的渴望与熊熊燃烧的占有之欲。笑过后,清静君惯性搓捻着衣袖,问道:“你很看重九枝灯?”徐行之解释道:“小灯他的确有剑术天赋,近年来剑术突飞猛进,我赌他获胜,也不是无的放矢。”清静君微叹,说话一如既往地缓慢温柔:“行之,你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对旁人太过用心:我赠予你的天才地宝,你拿去给孟重光修炼;我让你用来加强‘闲笔’的灵石,你拿去赌九枝灯获胜。尤其是孟重光,你把那些东西给了他又有何用?我早告诉过你,他是……”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嘴角便不自觉扬起:“师父,我心里有数。但重光实在是个好孩子,与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我守在他身边,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的。”清静君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与他……可有什么?”徐行之没能听懂:“什么?”清静君说:“你提起他时,与提起九枝灯时神情很是不同。”“有吗?”徐行之对此浑然不觉,反倒兴冲冲地讲起自己的发现来,“……对了,师父,咱们风陵山并不禁止双修,对吗?”清静君点头。徐行之:“……我近来发现,重光与小灯似乎关系不错。他们从小就打打闹闹,但今日小灯被程顶刁难,重光却有出面维护,岂不是一对欢喜冤家?”徐行之一提起这对师弟,话就没个完。清静君耐心地听他说了许久,才缓声道:“行之,关于这些顺其自然就好。但是我有一言,你得记住:不管何时,你心中都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徐行之爽朗道:“我这不是关心后辈么。不过师父说得有理,弟子记住了。”清静君笑了开来,不再提及此事:“我那里还有些灵石。今日若是我先醉倒,灵石便归你,也省得你输了之后,灵石亏空。”徐行之大笑:“师父,这是你说的啊,咱们一言为定。”傍晚时分,徐行之方归。风陵山弟子集体安歇在东殿,见徐行之回来后脸色不大好,便纷纷围了上来:“师兄,你没事吧?”徐行之摆摆手,一脸绝望:“没事儿。师父醉倒了,我将师父安置好了才回来。就是我方才遇见了广府君,他又要罚我抄书,后天一早就要把抄好的经书送到他殿外。”元如昼笑道:“师叔也是想叫你多修身养性,免得又像今日一样跑去剃人头发。”徐行之痛苦道:“他是想叫我死。”元如昼关切道:“师叔叫师兄抄什么?大家一人抄一段,不就可以了?”徐行之:“……《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不过不必了,师叔他精明得很,若是瞒天过海不成,他非要加倍罚我不可,到时候还会牵累你们。”说到此处,他环顾四周,发现九枝灯和孟重光都不在屋中,便道:“我出去走一走,醒醒酒。你们别管我,早些安歇了就是。”待徐行之一走,众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正在谋划些什么。徐行之在殿外凉阶上寻到了正在抄经的九枝灯。他裹了裹衣裳,在九枝灯身旁坐下,勾住他的肩膀看:“写什么呢?”九枝灯身体一僵,被徐行之的胸膛紧贴着的手臂瞬间滚烫起来,呼吸都稳不住了。他搁笔颔首,道:“……师兄,今日我贸然动手,给师门惹来麻烦,是我不对。”“为何不能动手?”徐行之好奇反问。九枝灯平静道:“因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样做,做了便是错。” 第81章 见状,周北南心里就有了数:“……程顶可能要完。我押他在徐行之手底下走不过十五个回合。”温雪尘亦道:“十五个回合。”说着,他平伸出掌心,和周北南拳掌相碰,示意认同对方判断。曲驰却提出了异议:“……我认为不会。起码得五十回合以上。”周弦也赞成曲驰的看法:“徐师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清楚。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轻易让程顶输。”经此提醒,周北南才恍然大悟:“……王八蛋。昨天就该建议给他剃个秃头。”徐行之的险恶意图,在比赛正式开始后已是昭然若揭。——他没有将“闲笔”转换成任何一样兵刃,只是徐徐摇着扇子,对程顶比了个挺客气的“请”字手势。程顶这边只一起手,场边四人便知这场比试没有悬念了。程顶应该是急于求胜雪耻的,然而面对徐行之时,他第一个起手姿势却是防御。显然,徐行之昨日之举给他留下了无比深重的阴影。周弦对一面倒的猫捉老鼠游戏并不感兴趣,索性在四下里张望起来。一扫之下,她便发现,在风陵山清一色的短发队伍里,有一人长身玉立,疏冷如夜,男弟子中唯他一人还配有发带冠帻,因此他即使站在队伍靠后位置,依旧扎眼得很。周弦好奇,俯下身对温雪尘道:“风陵山还有一人没有剃发啊。”周北南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同样丝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人。看清那人的脸后,周北南便了然不语了,权当不认得他。曲驰则摇头道:“……风陵山弟子我不大熟悉。不过看他服制,应该是风陵山的中级弟子,和九枝灯、孟重光他们平级。”温雪尘同样看向那特立独行的男弟子,默然片刻才答道:“不认识。”周弦了解温雪尘,只听过他说话的语调便笃定道:“……你定然认识。”她俯下身,用胳膊碰碰温雪尘,“说说看呀。”温雪尘一张冷白面皮涨得发红,勉强冷声道:“……你离得太近了。”周弦并不是一等一的美女,但胜在长了一双沉甸甸亮盈盈的黑瞳妙目,笑起来又有一双梨涡,叫人哪怕看上一眼,心情便会好上一分。她扶着膝,笑着对温雪尘说:“离得近一些,好听清你说话呀。”曲驰:“……咳咳咳咳咳。”周北南吊儿郎当道:“哪需要靠那么近,我站在这儿就能听到有人的心快跳出来了。雪尘,要药吗?小心你的心疾啊。”温雪尘将血色充盈的唇抿紧,强行把目光从周弦脸上调开,稳声道:“那人的身份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有一次曾看到他同徐行之争执。”“怎么,他同徐师兄有何纠纷过节吗?”周弦好奇,“徐师兄的脾气不错,他怎会……”“他似乎叫徐平生,还是徐什么生,我记不清楚了。”温雪尘道,“我听到在争执中,行之曾唤他‘兄长’。”周北南依然不语。周弦吃了一惊:“徐师兄有兄长?怎么没听他提过?”曲驰亦困惑起来:“我也不曾听行之说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是从市井之中被清静君带回风陵山的,从小吃过不少苦头。行之若有兄长,按他的性格,定然会好好待他,怎会对此人只字不提呢?”温雪尘摇头:“此事我同样没有头绪。在他二人争执时,行之便发现我了,两人不欢而散。后来,我问起行之那人是谁,他说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的熟人,也姓徐。”“当真如此吗?”周弦若有所思,“说起来,徐师兄也真是个奇人。我只记得他刚进风陵山不过半年,便被擢升为清静君座下首徒。虽说徐师兄现今叱咤风云,可当年由于他越级拔擢,惹出的非议也不少……”清静君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四门皆知,但当年十二岁的徐行之不过是个市井孩童,才入门半年,清静君便赐给他首徒之尊,即使在现在看来,未免也太过偏袒爱重了些。周北南从刚才起便保持沉默,对周弦的疑问也没有回应。几人正各怀心事,便听到从赛台方向传来一阵惊呼。他们纷纷抬眼望去时,程顶的身体已冲破阑干,被狼狈不堪地掀落下台。在比试的五十四招间,徐行之从头至尾没用“闲笔”变出什么花巧来,甚至连扇面也未曾展开。而他用一把折扇便轻松击败的,是今年最有望夺得天榜第四的程顶。在一片惊叹声和赛终的锣鼓声中,徐行之蹲下身来,用扇柄支颐,望着爬也爬不起来的程顶,道:“小子,周北南他们爱重你这个后起之秀,平日里同你比试时,大抵也是以夸奖为主吧?”他毫不留情道:“那我现在说些难听的实话,听好了:你攻势凌厉有余,防守却是一塌糊涂,头,颈,腰,无一不是弱项。若我对你存有杀意,你早死过十几回了。”即使输得凄惨,程顶闻言仍露出不服之色。徐行之见他不信,便如数家珍道:“我第一招可拨开你枪棒攻你神庭;第六招可攻你风池;第七招便能直取巨阙。我只说到这里,至于第十六、十七、二十一、二十六、三十七、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二招的用意,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安心修炼去。”程顶愕然,把刚才与徐行之交手的招招式式在心中简单过了一遍后,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来。徐行之大方地摸了摸修得短短的发茬:“你是个好苗子,我可不舍得把你给打废了,未免太可惜。”他顿了顿,“……不过以后别太把别人哄你的话当真。他们也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傻不傻。有没有资本狂,自己心里得有点数。”说罢,徐行之才站起身来,潇洒一甩衣尾,又对女弟子聚集之处浪荡地飞了一道眼波,引得她们一阵欢潮,各自捧脸、窃窃私语不止。身处台下的孟重光与九枝灯齐齐黑了脸。周北南看得青筋乱蹦:“他当自己是哪位师叔师伯了?当众训我应天川弟子,要不要脸呐。”曲驰笑着打圆场:“他说得也没错啊。再者说,行之向来如此,他是真心爱才,才会这样点拨程顶的。”周北南就是看徐行之不爽,咬牙道:“……这个花孔雀。” 第83章 徐行之难得被训得抬不起头来:“……此事只有北南知道,他会帮我隐瞒的。”徐平生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重新提笔:“无事就先走吧。”徐行之嗯了一声,把绿豆糕放在案角边,见徐平生抄得专心,便引颈过去看了一眼,把题头念了出来:“《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徐平生肩膀霍然一僵,慌忙伸手去捂:“谁叫你看的?”徐行之一时欢喜,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兄长,你是帮我抄的吗?”徐平生别过脸:“我自己抄着玩,修身养性罢了。”徐行之仍渴望得到一个温存些的答案:“……可你分明有在学我的字迹。你看,我惯常写字便是这样……”徐平生羞恼难当,将竹简一卷,不留情面地一把从中折裂,信手掷下地面后,只穿着单袜便踏出了殿门,把徐行之一人抛在了殿中。徐行之跪坐在原地,不知呆了多久,才下地伸手把那一卷裂开的竹简取在手中,用袖口珍惜地擦了擦,收入袖中。正欲起身时,他便觉一道温暖自身后毫无预警地贴了过来。抱着他睡了几年,这怀抱属于谁,徐行之早已是烂熟于心。他苦笑一声,再转过脸去,便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微笑:“哟,重光,怎么跑出来啦?”孟重光拥住他的后背,双臂环紧在他胸前,依恋又有些心疼地蹭了蹭:“师兄,大家都在等你呢。”徐行之笑道:“是了,我是离席太久了。走吧,快些回……”孟重光却紧紧抱住他,一动不动。徐行之:“……重光?”窗外山影倒卧,丝丝残照隔窗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一袭白衣均染上了红沄沄的光泽。作者有话要说:  半晌后,一道温软的东西落在了徐行之发间:“……没事儿的,师兄不要太介怀旁人对师兄的看法。重光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一直陪着,一时一刻都不会离开。”徐行之愣住了。他分辨不出落在他发间的是不是亲吻,那暧昧又宠溺的触感叫他一时恍然,脸上竟隐隐烧了起来。他干笑两声,才道:“走吧走吧。再不走酒就要凉了。等晚上回来,我还得把广府君罚我抄的经抄完呢。”第33章 阴差阳错夜半时分酒席方散,徐行之返回东殿,将身上沾染了酒气的宴服换回便服,摸了盛装着纸笔的书匣到了偏殿,点起一豆灯油,开始抄经。然而晚上饮酒过甚,偏殿又没有炭火,寒意很快侵体,再加上抄录一事最是消磨精神的,不消一刻钟,酒意上涌的徐行之便觉笔端如系千钧,冷困交集,掐过数次人中也不顶用。很快,他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不知过去多久,侧殿的门被敲响了:“师兄,是我。我可以进来吗?”酒意催逼,再加上今日连战两场之故,徐行之睡得极沉,自然不会应和叫门声。叫门不成,门外的九枝灯微微抿唇:“师兄,冒昧了。”他端来一方炭盆进门,又用脚尖将门勾上、合拢,视线转了几转,才将目光对准了熟睡的徐行之。见到此景,九枝灯并未多加思虑。他将炭盆放下,翻过徐行之只抄了个开头的经文看了看,随后他将这卷竹简收起,放入怀中。侧殿里有一张供人憩息的小床,九枝灯跪在床上,挽袖将床铺清理干净,又取来一床极厚实的被褥,才回到桌前,对熟睡的徐行之恭敬道:“师兄,得罪了。”旋即,他一手护住徐行之的后颈,一手托抱徐行之的膝弯,将他横抱入怀。徐行之睡得发冷,在睡梦中被人打横抱起,他只觉暖意逼人,本能钻入了九枝灯怀中,将额头抵进他怀里。隔着衣服,九枝灯亦能感受到徐行之皮肤上的透骨冷彻,想到师兄变成这样的原因,他不自觉把声音放到最轻:“师兄,冷吗?”徐行之摇摇头:“不冷。”说是不冷,他的手心脚心都沁着寒意。九枝灯把他放在床上,正准备取被子来将他盖好时,徐行之身体翻动,宽松的衣裳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稍稍上滚了一些,后腰处露出一抹白。明明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九枝灯却看得耳尖透红,慌乱别开双眼,想替徐行之将衣裳拉好。然而他的手刚刚抚上去,就被徐行之当场按住。他含混不清地低喃:“……别碰,腰疼。”在徐行之身旁陪伴多年,九枝灯知道他身上几乎每一处都受过伤,腰部自是不例外。今日他战了两场,太过劳碌,又久坐饮酒,怕是腰受不住。然而九枝灯望着那一抹白,心思却控制不住地脱开了正轨。他喉结紧张得微微滚动,面上神情渐渐由平静变成一片汹涌狂湃的暗流。半晌后,他半跪下身,把徐行之狠狠纳入怀中,兴奋得整副脏器都灼烫不已。那一线诱人的白叫他忘了形,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徐行之腰部痛处被扯中,闷声低吟:“呃……”这声音几乎要把九枝灯逼疯,他愈加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牵着长绳跳下悬崖,在失控放纵与一线理智之间来回拉扯。很快,他对准那张微微喷吐着酒意的双唇,毫无经验地咬了上去。徐行之嘶了一声。他在睡梦中吃了痛,但疲累叫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得凭着本能去推眼前人的肩膀:“……重光,别闹。师兄困了……”九枝灯霍然惊醒,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狼狈地从床上下来,抚着弥漫着酒味的唇畔呆愣半晌后,他手忙脚乱地为徐行之拉好被子,一袖挥灭烛光,拔腿跑出了偏殿。 第85章 ……尤其是要换条亵裤。没想到他正要离开,孟重光就从后头拽住了他,再次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要求:“要亲一口!”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毛病?多大年纪了我问你?眼看着都要比我高了……”孟重光也不说话,就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奶猫似的目光和他眼底下的淡淡乌青色瞬间把徐行之的心给催软了。昨夜毕竟是这小家伙贴身伺候着自己,还替自己抄了经,就哄哄他又有何妨呢?这样想着,徐行之往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孟重光挑三拣四地撒娇:“不够甜!”徐行之微微脸红,一巴掌推到了他的脑袋上:“别闹腾了!把衣裳穿好!总是光着睡,也不怕伤寒。”孟重光眨巴眨巴眼睛:“这样抱着师兄多暖和呀,师兄不喜欢吗?”……徐行之落荒而逃。恕他现在听到任何和“抱”有关的字眼都会觉得双腿虚软。更何况孟重光说这话的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竟叫徐行之心里有些痒丝丝的。不过,天榜比试这件顶重要的大事摆在这里,徐行之就算再心旌荡漾,一踏上赛台,心思便沉静了下来。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周弦,二人也是老对手了,见面时甚至没有多少剑拔弩张的氛围,轻松得仿佛茶话会。周弦打招呼:“徐师兄,今日气色不错。”徐行之今日洗漱时照镜子也发现了这一点,想到昨夜缱绻旖旎的怪梦,着实觉得神奇不已。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采阴补阳?……可徐行之怎么想也觉得自己像是被采的那一个。周弦从腰间抽出短枪,从背后取来长枪,各转一轮,把持在手:“徐师兄今日同我比试,也只用折扇吗?”徐行之将心思收回:“你猜?”周弦笑道:“不瞒徐师兄,昨天我偷偷参与赌局,下了些私藏的灵石,赌你仍用折扇应战。”徐行之抚扇,作势长叹:“我怎么会舍得让小弦儿输呢。”说罢,他俯下身,单手持扇,对周弦躬身施礼:“……请吧。”周弦枪术精湛,枪出如龙,势头绵密,似疾风闪电,偏生又有女子的细腻心思,因而转攻为守时亦是滴水不漏。许多人宁可抽到曲驰,也不愿抽到周弦,原因就在此:同周弦交战需要极大的耐心与体力,否则就只能活活被她拖垮。然而,徐行之只用了不出十招,便夺取了胜势。他根本没有与周弦正面比枪,在四两拨千斤地消去周弦的第一波攻势后,他便转向擂台一角,振袖一推,将全身灵力激荡开来!周弦精于枪术,灵力水准亦不低,但如此滔滔如海的灵力她竟是招架不住,连退十数步,跌下了擂台去!在她即将跌摔在地时,一道八卦青玉轮盘自远方奔袭而来,托住了周弦的腰身,而徐行之自高台上飞身而下,一把拉住周弦袖口,将她平稳送下地面,双脚方才飘然落地。天榜之比的规矩之一是谁先碰到赛台之外的地面就算输,因而周弦毫无悬念地落了败。身处高位的几位君长感应到这波灵力之雄厚,亦不免惊了一惊。清凉谷的扶摇君赞道:“徐行之行事虽鲁莽了些,但风陵山首徒一职,对他而言着实是当之无愧啊。”清静君远望着底下的徐行之,脸不红心不跳道:“嗯。而且他也不算鲁莽,少年意气而已。”另一边,丹阳峰明照君也道:“这小儿的风采,倒是让我想起当年的清静君来了。”清静君丝毫不吝夸奖:“比我厉害。”在诸君纷纷向清静君赞扬徐行之时,广府君却皱起眉来,神情间难掩担忧之色。送周弦落地后,徐行之便放开了手,笑道:“小弦儿,承让。”起初,周弦对徐行之体内的灵力之盛颇感意外,然而细想一想,她便释然了。正道仙门,唯有悉心修炼一途,才会有这般成果。徐行之能从一个市井小民走到今日地步,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作者有话要说:  周弦浅浅一笑:“徐师兄,是我技不如人。”“是我不想耽误太长时间。”徐行之却道,“我有种预感,下一轮我会对上曲驰。纠斗过长,于我不利。小弦儿莫要怪我,嗯?”周弦自然以为这是徐行之赢过她后的调侃之语,并未往心里去。可当徐行之从签筒里摸出写着“曲驰”二字的竹签时,不仅是周弦,所有参与天榜之比的弟子都沸腾了。第34章 舍我其谁徐行之摸出曲驰的名字后,就抬头盯紧了捧签筒的应天川弟子。那孩子被徐行之似笑非笑地一看,登时虚了几分:“徐师兄,这个不怪我……我不知道……”徐行之爽快地拍拍他的肩:“我又没说是你的错。我只是在想,若是这回能一鼓作气将曲驰也拿下,那多带劲儿。你说是吧?”小弟子望着徐行之潇洒远去的背影,满面仰慕。然而下午比赛开始前,曲驰仍在场下准备,就听上头传来了徐行之的声音:“曲驰,曲驰。……曲哥哥?”曲驰年纪的确是同辈四人中最大的,但听徐行之这么叫他,仍是忍俊不禁。他抬头问道:“怎么?” 第87章 第五声剑斫声荡开了一股精纯到可怕的灵力,让不少修为较低的弟子纷纷捂耳惊呼起来,温雪尘抬手护住脆弱的心脉,低咳两声,面色隐隐发了青。周北南望向那二人争斗之处时,目光已全然变了。第六声破碎声极轻,但却是被二人身侧盘桓的气流吞卷进去了,青影红光间火星迸溅,剑尖在空中划出层层螺旋与绚烂弧圆,令人目不暇接。当第七声剑断声传来时,周北南骇然失声道:“……他把曲驰的七把剑都打断了?”温雪尘轻抚胸口,皱眉道:“不,他自己的剑也断了。”周北南:“……什么时候?”温雪尘:“曲驰第七把剑断的时候。”七剑之阵被破,剑刃碎片落雨降雪般纷纷而下,徐行之挥开雾烬,一涤烟尘,自阵中冲出。他身上血痕斑斑,衣衫破碎,正如温雪尘所言,他右手中的鱼肠剑已断为两半,但他左手却握紧了断开了的半截剑,身形在空中一个旋绕,擎苍追狼,直奔七剑尽失的曲驰。曲驰稳住步后,手持一柄自中央断开的残剑,直迎对冲而去。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徐行之的右臂衣袖嗤地一声裂了开来,而曲驰的侧颈上则多了一道浅浅的创口。赛终锣鼓罄然一响。——比赛规定,谁能最后留在台上,或是谁能先在对方身上留下致命标记,便算谁赢。而胜过曲驰后,徐行之天榜榜首的身份已经十拿九稳,不可能再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清静君比在场任何人反应都快,起立喝道:“好!”广府君黑着脸拉了一把清静君的胳膊,清静君却不为所动,一双慵懒的下垂眼里泛着真切的喜色。他指着场上的徐行之对旁人骄傲道:“看,看那个,他是我徒弟。”广府君:“……”徐行之踉跄两步方站稳了身子,回首一望,曲驰已向他走来,露出了宽和的浅笑:“恭喜。”徐行之绽开了极疏朗明快的笑容,将断裂的鱼肠剑复归折扇模样,当着曲驰的面,啪的一声展了开来。扇面其上,用古仙灵金砂留下了八字狂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落款是“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底下的温雪尘:“……”周北南:“……我靠,他这么不要脸的吗。”饶是曲驰,在愣了片刻后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你早早便写在上面了?就这么志在必得?”徐行之笑道:“若是输给你,这五年我就不用扇子了。”语罢,两人默契地双双碰拳,又掌心交握,撞了一下肩。徐行之刚刚松开曲驰的手,便见孟重光从破碎的擂台边缘绕上来,三两下冲到他面前,用力拥紧了徐行之:“师兄,我好担心你……”徐行之一怔,不由失笑,拍抚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师兄这不是没事儿吗?快下来。”孟重光耍赖:“我不下来。”徐行之无奈,索性把那耍赖的小孩儿一抱一扛,架在自己肩上,转头对曲驰笑笑,又面朝向君长们所坐的高台,对清静君晃了晃右腕上系着的六角铃铛。这铃铛是清静君当年赠与他的。为他亲手系上时,清静君曾说,希望你做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他虽不懂清静君为何对他的期许如此简单,然而既然是师父的嘱托,他便定然要照做。听到清脆的铃铛声,清静君微微颔首,唇角勾起满意的浅笑。徐行之回给他一个笑容,扛着孟重光就下了台。广府君眉心纹路皱得更深:“师兄,他太过狂妄招摇了,行事也……”清静君端起酒杯,满饮过后,眉眼尽带笑意,道:“这样不好吗?我喜欢他这个样子。”广府君:“……”而眼见徐行之扛抱着孟重光下台,底下议论声顿起。“……这是谁?”“你不认得?就是风陵山那个漂亮的废物,自从结过丹后就半点进益都没了,用什么天材地宝也养不出来的那个。可徐师兄偏生爱宠着他。”“就是他呀?我怎么瞧着他与徐师兄……”“嘘,嘘。少议徐师兄的事情。……不过徐师兄若是真和那废物好了,可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要伤心了。”一旁九枝灯注目良久,再难忍受这样的议论声声,旋身扶剑离去。很快,傍晚时分,孟重光被徐行之抱下台的话题便被另一件更具冲击力的事情取代了。——赛前呼声最高的新秀、应天川的程顶,在下午的赛事中,被风陵山的九枝灯十数招便掀下了台去,肋骨断了两根,接下来的比赛是万万参与不得了。或许是和徐行之走得近了,气运相近,下一轮的九枝灯又对上了周弦。徐行之日日与九枝灯切磋,晓得九枝灯近来战意极盛,状态正好,便怀揣着极大的希望,早早在场边寻了个隐蔽位置围观。周弦之前并未与九枝灯交战过,但对于能轻易战胜程顶的人,她不会掉以轻心。她相当耐心,然而九枝灯却比她更加耐心,一招一式缜密细腻宛如流水,且越战越猛,剑势落如骤雨,泼面而来。周弦被他一套凌厉凶猛的疾速抢攻打得只顾防御,手腕上筋脉均被震麻,眼看只消最后一击便能将她手中短枪击落,九枝灯的身侧却不慎露了个破绽出来。 第89章 梦境里,或者说原主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却又温和谦恭的曲驰,与眼前只有五岁孩子心智的曲驰影像一度重叠,又分离了开来。……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曲驰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些人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作者有话要说:  叶补衣(懵懂脸):非道之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呢。南狸:嗯。第35章 觅得尸骨徐行之只觉脑袋像是一面即将被捶破的鼙鼓,稍一想事情就疼得一跳一跳的要炸,只能靠本能先询问最重要的事:“陶闲怎么样?”“陶闲他受了些伤。”曲驰心疼地答,“正在休息呢。”说着,他懂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用琉璃彩纸包的小石块,伸手摸一摸徐行之的头发,安慰道:“给你吃糖。不着急。”动作和神情活像一个孩子王大哥哥。徐行之不客气地抓了两颗,一颗揣进怀里,一颗剥开放在舌头底下压着,含糊着问道:“重光呢?”曲驰:“也在睡觉。”徐行之略有诧异:“他……”曲驰仔细组织了一番措辞,才慢吞吞地开口,生怕在讲述中错过什么细节。“陷入迷阵时,我和北南在一起……有鬼魅要掏我们的心。我们才战了不过片刻,重光便打过来了。后来……后来他就一直带着我们破关。那些幻境场景不一,有的在草原,有的在荒漠,有好多声音往我们耳朵里钻,还有个声音告诉我陶闲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来得及着急呢,重光就破了阵眼。我跟着他到了下一个……”曲驰的思维和小孩儿没有区别,说着说着就天马行空地没了重点,徐行之听得心焦,一边忍着头痛起身一边问:“……重光到底怎么了?这会儿睡下,可是受伤了?”曲驰忙去拉徐行之的手:“破阵时他虚耗过多,好容易找到你,又看你晕过去,他三焦齐逆,吐血不止;你睡了足有三日三夜,他始终未曾合眼,一直守在你身侧,说要等你醒来再说。方才他撑不住晕了过去,才换我来陪你的。”徐行之听到“吐血不止”时就乱了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听曲驰后头的话,赤脚便朝山洞内侧转去。陶闲睡在铺好的一摞枯草上,眉心微皱,皮肤苍白,但和面如死尸的孟重光相比,他至少还有一丝活气。孟重光趴在稻草床铺的边缘,好像刻意在把自己与旁人隔离开来。他孤零零的茕孑一人,纤细的手腕与脚踝仿佛单手就能折得断。从徐行之的方向看起来,他看起来小手小脚的,倒真像一个受了委屈在闹脾气的孩子。徐行之放低了声音问:“为何不放他在我那里睡?”曲驰也学着徐行之把声音压低:“他说那里通风,你独自一个睡得要舒服些。”“是,外头更通风些。”徐行之说,“烦劳你把陶闲抱出去睡吧。”曲驰依言小心翼翼地抱起昏睡的陶闲,护着他的脑袋向外走去,生怕他撞到旁逸斜出的岩石。徐行之走过去,先用缺了手的右臂绕到孟重光胁下,再用另一手绕过他的腰身,顺着他腰椎骨一点点摸上去,找到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口,确认攥紧后再将他上半身缓缓拉起,想把他抱到稻草床的中央休息,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照顾一团棉花。然而只将他扶起一点点,孟重光就一把锁住了眼前人,抱紧徐行之的腰在稻草上滚了好几圈。他把徐行之压在身下,脸颊则埋在徐行之肩头,软绵绵地哼道:“……抓到你了。”徐行之只觉得好笑,歪头用下巴蹭一蹭他的头发:“醒了?”孟重光不应,手指沿着徐行之的后腰缓缓滑下,最终落在尾椎骨上,轻轻一点,徐行之浑身一颤,惊得差点吞下舌头:“嗯……”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身体的敏感处生在那里,只摸了一下就软成了一滩水,仿佛有只动物在不紧不慢地舔咬着他的核心。想到外头还有曲驰,徐行之硬生生忍住了没有低吟出声,而是把身下铺得好好的稻草踢散了一大片。孟重光的反应却比自己更急切,在自己身上磨蹭求索,似乎在渴求什么东西,但是却咬着牙强忍着。徐行之觉出不对来,揪住他的后颈,拎小猫似的把他拎起来,只见他眉心眼尾朱砂痕迹殷红欲滴,一声声喘息滚烫滚烫地烧着徐行之的前胸:“……师兄别怕,别动……我不咬你,我不吸你的血……唔~~”满腔的痛苦哽在他喉咙里,开水似的上下翻滚。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离开徐行之,却胳膊发软,一次又一次摔回徐行之怀里。徐行之望着这样的孟重光,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孟重光生为天妖,本就是采补天地阴阳精华来炼成躯体,只靠吸取灵气便能存活,根本无需像普通妖物一样以吸食鲜血为生。徐行之不知道一只天妖到底为何才会堕落至此。或许是原主对他过于宠溺的缘故,或许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为他做出的那些糟糕设定的缘故。说实在的,现如今徐行之已经不很能分得清虚幻与现实的边界了。若不是清楚地记住自己有个父亲叫做徐三秋,有个妹妹叫做徐梧桐,他可能当真会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徐行之。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徐屏,还是徐行之,都要对孟重光负起责任来。他叹息一声:“难受的话就吸我的血。”孟重光拼命摇头:“不,不……”徐行之拉开领子,露出一字型的锁骨,将指尖抵在稍微靠上的皮肤之上,让淡蓝色的血脉凸显出来:“咬这里。”孟重光馋得眼睛都直了,竭力扭开脸,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师兄不要……”他猩红的眼底竟被逼出一层水雾,徐行之见状略感好笑,不与他多废话,只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锁骨间:“我让你吸我,哪里有那么多废话。”近在咫尺的血液香气终于是让孟重光失去了神志,徐行之颈间的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孟重光就像只饿坏了的小乳狗趴在他颈间急急地吸着血,迫不及待的吞咽和吸吮声叫徐行之莫名有些脸红耳热。很快,徐行之便觉得身上冷了起来,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块冰,又冷又潮。与之相应,眼前人的身体一团火似的燃了起来,恨不得抱住徐行之,和他一起烧成一炉红炭。徐行之冷得发困,合上眼皮昏睡了过去,而吸饱了血的孟重光眼尾朱砂色未褪,舔了舔唇,又依恋地吻上了徐行之的唇。他的动作竟像是十分娴熟的样子,先是封住徐行之的口,又谨慎地探出舌尖,一下下顶撞勾弄徐行之的唇畔,最终趁虚而入,柔软的香津慢慢侵占了徐行之的口腔。 第91章 “你曾被洗……”洗?洗什么?鬼王的灵力与经验均是强悍无比,本不该在志在必得时突然失败,因此自己身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徐行之不难想出他想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洗魂”,然而这话实在是荒诞无稽。徐行之唯一能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洗魂”的时间点,只有在进入蛮荒时曾被强行灌输入原主的躯壳内。然则,那时的体验又与这次被洗魂的体验全然不同。徐行之想来想去亦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在心烦意乱间举步朝外走去。正在洞外烧火的陆御九见了他急忙起身:“徐师兄。你的脸色……”徐行之知道自己刚刚被吸过血,精气神可能跟一条死狗差不了多少,他摆摆手不欲多讲:“不妨事,刚睡醒,头晕。如昼和阿望呢?”“她们狩猎去了。”徐行之又问:“周胖子呢?”陆御九面具后的双眸微微垂下,轻声道:“西行一百步,南行六百步,他在那里。”徐行之好奇:“他一个人?”陆御九抿唇,片刻后才斟酌好言辞:“他和他的身体在一起。”徐行之哦了一声,走出几步才明白过来陆御九所指何意:“……他找到了?”“是的,找到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附近出的事,周师姐也是。”陆御九软声说,“他找了三日,总算是找到了。他说他想一个人……和他的尸身待一会儿。”衰草枯杨,西风残照,周北南一人一枪,独坐一处,被南狸碎为齑粉的鬼枪已修复完毕,斜插于地面上,红缨随风翻飞如鱼龙腾跃。徐行之还未走近,周北南便拾起一块石头,头也不回地丢了来:“我想一个人静静,走开些。”徐行之把石头捡起,就势蹲下:“我不过去,就站这儿。要是什么时候觉得太静了,你叫我一声,我给你解解闷。”周北南不语,徐行之就这么蹲坐在地上,信手展开了随身携带的折扇扇面。瞧见上面斗大的“当今天下舍我其谁”八个大字后,徐行之用手指沿着运笔的方向徐徐抚摸过去。金砂历历可数,少年意气的笔锋锐利无比,有股一去不回头的爽利劲儿。不多时,周北南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徐行之过去。徐行之随叫随到,站起身来,跺一跺脚,迈步往前走去。直到走近,徐行之才瞧见周北南身前有一个深约十数尺的深坑,他就坐在坑边,双脚垂在坑边。他引颈下望,只见其间躺着一具独卧十三年的瘦骨,右肩琵琶骨上插了一把长枪。……徐行之认得出来,那就是在原主记忆里周北南随身携带的钢炼长枪。徐行之想说些什么,周北南却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那具苍白的枯骨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吟,随即骨骼上一层层生长出皮肉来。很快,深坑底部便有了另一个“周北南”,十三年前的周北南。十三年前,与鬼王狭路相逢的周北南,身侧跟随的五六个应天川修士均死于非命,被打落深坑,右肩琵琶骨被长枪钉穿,左臂骨骼断成三截,双腿也跌得骨骼扭曲,躺在坑底,犹自叫骂不止。始作俑者鬼王南狸却不再理会他,弃他而去。去而复返后,南狸在坑边蹲下,脸上带着极温和的笑容:“……我呢,刚才帮你看了一眼。你妹妹应该是产后血崩,流了一地的血,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你尽可以放心,她的魂魄还未成形便被我打碎成粉,想变鬼也是变不成的。”听到此话,周北南几乎是睚眦尽裂:“你……你他妈——”“这便是你们这些伪君子落在我手里的报应。”南狸的声音很空灵地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儿,他指向远方,手掌抵在耳边,恶毒地笑道,“……听见了吗?你妹妹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刚刚去到她身边时,她正在哭呢。不过我对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兴趣,就留给你吧。你就这么听着她哭,好好珍惜。过不了两日,她便再也哭不出来了。”周北南试图挣扎,可他肩部被楔得太紧,琵琶骨又被穿透,丝毫无法催动功力。他不肯相信南狸的话,放声大叫:“小弦儿!小弦儿!哥哥在这儿!你听得见的话就回答一声!”南狸大笑而去。过不多久,便有竹笙演奏的靡靡之音传来,自近而远,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周北南躺在坑底,时间无声地流逝。过了一日,或者是两日,他听不到自己外甥女的哭泣声了。或许那孩子是死了,或许是被什么蛮荒中的人抱走了、杀害了,均未可知。周北南被困在坑底,出不得,动不得,仰面看着只有井口大小的蛮荒天空。起初的几日,他大骂,大叫,然而并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后来,他的嗓子哑了,被风沙侵蚀得说不出话来;再后来,有虫子爬上他的身体,肆无忌惮地沿着他的伤口钻入啃噬,他亦无能为力。……他在这处不见天日的深坑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六日光阴。周北南充满希望的眼神一层层蒙上灰,再一层层压上阴翳,最后,死灰一样的绝望把他吞噬殆尽。周北南热烈张扬的一生,就这样终结在一个漆黑的蛮荒灰坑中。在底下的“周北南”回光返照之时,徐行之清晰地听到周北南用沙哑的嗓子疯狂地喊出了几个名字:“小弦儿!曲驰!!雪尘!……徐行之!行之!!!”喊出这几个人名后,底下躺着的“周北南”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湮没殆尽,肉体溃散,化为飞沙,躺在那里的唯有一具苍白的尸骨。很快,“周北南”又回来了。它一遍遍地、机械地重复着自己死前经历过的一切。周北南低头坐在深坑边缘,随着自己的另一半残魂,一遍遍观赏着自己的死亡过程,而徐行之陪在他身侧,默默无语地陪他又看了一遍。 第93章 那柄楔入琵琶骨的钢炼长枪发出了细碎而不可察的响声。“嗡——”南狸根本不想耽搁太长的时间,他也没有太久的时间可以耽搁。他从掌心捧出那樽已经空了的锁魂玉壶。从刚才起,一大片金黄色的纯净灵力便将方圆百米之内的土地圈起,将这一带发出的灵力波动统统与外界隔绝开来。他显然知道这一手很难长时间遮掩住孟重光的耳目,因此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急切:“把小道士的魂魄还我!”徐行之额发凌乱,几绺黑发垂下来,嗓音里透着沉沉压抑的怒意:“他死了。”“是吗?”南狸的五官扭曲了一瞬,“那就用你的命还吧。”话音未落,南狸的指尖就已经剥开了徐行之的左前胸,鲜血立时汩汩冒出,徐行之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不顾疼痛,右臂折起抵住南狸前胸,左手则狠狠朝南狸的额头按去!南狸本想冷笑,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一股精纯的灵力像是一只巨手死死掐住了他,探入他的颅腔之中,恨不得把他从中间捏爆撕裂开来!狂暴的灵力泄洪也似的朝南狸袭来,有那么一瞬间南狸竟然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就像是有人用手掌穿透他的胸腔,捧住他的心脏信手把玩一般。他头痛欲裂,来不及去想几日前还形同凡人的徐行之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一把将他掀飞了开来。徐行之背撞上十数尺开外的一棵枯树,摔落在地。他试图再爬起身来,然而那狂湃的灵力似乎把他从里到外的精力都掏了个干净,他只撑起了半面身子就又直挺挺跪了下去,失控的灵力在他胸腔里窜动,像是一条条肉藤翻绞着他的脏器,惹得他胸闷欲呕。磅礴的怒意自南狸胸腔生发开来。……他无法想象自己刚刚是怎么被这个摔了一下便爬不起来的人逼得心生惧意的,哪怕想一想都觉得耻辱。南狸正欲催动灵力,让徐行之的心脏就这样爆裂开来,却有一股怪异至极的凄冷旋风骤生,从深坑中如饿狼般直扑南狸而来,把他刚刚出手的灵力绞了个粉碎!南狸愕然转过头去,而徐行之也竭尽全力坐了起来。他本想坐着死总比趴着死好看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坐起来后会看到这样一幕。——周北南站了起来。他手中钢炼长枪与他青筋暴突的手背浑然融为一体,一身素服眨眼间已换成迎风招摇的藏蓝长袍,云肩通袖纹上金光涌动。他微微转动长缨,锐锋与空气接触擦动,发出一声短促且尖锐的雁叫,清冽凄紧,仿佛有一道烽火正在寒刃折射出的光芒间燃烧。而周北南站在那里,眉心原本的淡紫色云纹被一道细长狭窄的熊熊火纹替代,宛如一只仇恨的眼睛在他额头上睁了开来。他的左手指尖一滴滴往下落着鲜血,侧颈处有一片一笔一画地用血绘成的符文。“休想再从我身边带走任何人。”周北南声调里透着难言的森冷,“……休想。”“……你动用了禁术咒法?!就为了救这个人的性命?!”南狸一怔过后,哈哈大笑,“一个修道之人竟如此自甘堕落!先做鬼奴,又自堕为恶鬼?可你不要忘了,我是鬼王!我是御鬼之人!不论你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你都不是我的对手!”言罢,他在掌心龙飞凤舞地绘制了一道符咒,直击周北南额心。周北南却在刹那间消失了踪影,那道符咒落了空,将一棵二人尚且环抱不及的大树从中击断成两半。当然,这片百米之地内的任何响动,暂时都传不到外界去。南狸皱眉,环伺四周。群鬼之中,厉鬼确实最难对付,实力较普通灵体而言会几倍暴涨。倘若周北南仅仅找回自己另一半失落的魂核,也根本无法与鬼王南狸正面对抗。因此,他自甘堕落的原因并不难想见。“难不成你想杀掉我?”南狸颇觉可笑,“你这个废物,你要如何近我的身?我倒要看看,你敢从哪里出来?”四周空余荒野之声,罡风烈烈,南狸甚至怀疑周北南是听了方才的一番话,怕丢掉性命,方才已经趁机遁走了。他不想多管周北南。他所求的唯有叶补衣的那一缕残魂。不管徐行之说的是否是真话,叶补衣是否已经在他体内消失,南狸都不打算让他活下去。……大不了将他杀死后,及时把徐行之魂魄封死在他体内,再慢慢去把叶补衣从他体内揪出来也不迟。思及此,南狸掌心结起一枚漆黑的鬼钉,鬼钉幽幽浮动,一生二,二生四,转眼间,十二枚漆黑的夺命星辰便朝徐行之袭来。然而,鬼钉并无一枚伤到徐行之,而是在“叮叮当当”响过数声之后,流星一般悉数落地。……于徐行之身前,一道影影绰绰的高大鬼影浮现而出,横槊替他挡下了所有攻击。南狸嗤笑。……找死。他可能失手一次,但绝不可能失手第二次。从刚才起就被他藏于左手掌心的符咒横推而出,电光石火间,直奔残影!眼看着那道残影避无可避、脖子上冒出了一圈属于自己的锁链烙印,整只魂魄像是被桃木钉贯穿了一般,悬在半空不再动弹,南狸唇角勾起一丝浅笑。然而这浅笑也只刚刚成型,便彻底死在了他的脸上。他略有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来,看到胸口处那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时,他还颇不可思议地伸手去摸了摸。在摸到一手濡湿时,他眼前已然昏花一片、分不清沾满他手心的血是红色还是黑色了。之前南狸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这么清晰过,但现在,那颗心已经离他而去,在他眼前兔子似的跳动着。咕咚咕咚,砰咚砰咚。——周北南穿过他的身体,堂而皇之地取走了南狸尚在跳动的心脏。 第95章 他发狂地痛声大骂体内的另一个周北南:“你这个废物!”孟重光掌心红光威势陡收了七分,但方向依然不改分毫,直冲周北南鬼核。即使是那厉鬼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登时昏死过去,然而真正的周北南竟还尚存了一丝神志。他向前跪倒在地,咳嗽不止,那柄钢炼长枪支在地面之上,将他的身体与地面拼成了一个三角形。作者有话要说:  他喃喃地唤道:“……行,行之……”徐行之不顾伤口仍在流血,膝行上前,托住周北南肩膀:“在呢。”周北南微微笑开了:“承认不承认……老子认真起来可比你厉害多了……”徐行之咬紧牙关,笑道:“当然,当然。”在剧痛和昏眩中,周北南一口温热直接喷了出来,濡湿了徐行之的肩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别让陆御九看见我这样……他又要哭,哭起来怪麻烦的……”话未说完,他便枕靠着徐行之的肩膀,没了意识。第37章 鬼面秘密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间陆御九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枯守在他身边。能碰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昼亦无法对周北南施以治疗,因而周北南的一切伤势均由陆御九照料。徐行之尽管陪侍在旁,却也没办法替陆御九分担些什么。第六日时,徐行之醒来一早便去探望周北南,正巧看到陆御九将常年戴在脸上的厉鬼面具摘下放在一边,不住擦眼睛,肩膀上下抽动。徐行之在身上掏掏,摸出了一张昨日被元如昼拿去洗过的手帕,叠了一叠,朝他走去。听到脚步声,陆御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盖住脸,才肯扭过头来。他艰难吞咽了好几声,才把哭泣声咽下去:“……徐师兄。”徐行之说:“别哭了,伤眼睛。”“我没哭。”陆御九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交在他手上:“好好,没哭。”他在陆御九身侧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左腿盘在身前,右腿架起,右肘压在右膝上,望着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么。陆御九刚想跪直,徐行之就有点蛮横地按住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假面连带着他的脑袋一道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还特意矮下一点身体,好迎合陆御九的身高。陆御九有点懵,在徐行之怀里蹭了蹭,话音里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徐师兄?”徐行之轻咳一声,用木手轻轻抵在他浓密的发间,贴在他耳边说:“……没人听得见。他们都睡着呢,想哭就哭,徐师兄不笑话你。”陆御九顿了一顿,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强自忍耐了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痛到骨头里的饮泣。当啷——陆御九还没来得及戴正的鬼面从他脸上掉落在地。徐行之由他靠着哭去,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声才渐渐停止。徐行之把从刚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纸剥开,从里面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进陆御九嘴里。陆御九含了一会儿,才品出嘴里是什么味道:“……糖?”徐行之应道:“……嗯。”南狸死后几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涧变为一座空荡荡的死人谷。为了寻找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周望等人搜遍了虎跳涧上下,也没找到钥匙碎片在何处。最后,还是徐行之在叶补衣空了的锁魂玉壶内发现了被镶上石坠、制成挂饰的钥匙碎片。徐行之读过叶补衣的回忆。当年,南狸把叶补衣骗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涧里有一处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风水宝地。徐行之当时便觉得古怪:蛮荒贫瘠,几乎不存在水草丰茂之处,花蜜都是苦涩的,这所谓的风水宝地又是何来头?在南狸死后,他还特意去虎跳涧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发现那里已是林木萧萧,兔走鼠窜,湖泊已干,满池皲裂,整座湖泊像是被抽去了生命似的,萧瑟如死。不过他特意尝了尝附近丛生的几朵野花花蕊,发现竟还有些甜意。这至少证明,以前此处的确是丰饶过的。而在回味整理叶补衣的记忆时,徐行之注意到,南叶二人常在那片湖泊里玩丢拣物品的游戏。曾有一次,小道士叶补衣从湖里捞起了一块奇怪的发光碎片,南狸不以为然,将它制成宝链,送给了叶补衣。叶补衣很喜欢那条项链,日日佩戴在身,直到和南狸分道扬镳那日,他才将链子除下。叶补衣死后,南狸便将项链放入了锁有叶补衣残魂的玉壶,权作陪伴。那钥匙碎片是灵性之物,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坠入湖泊,方才养就了这么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离,此处就重归恶土。这个推测相对来说较为合理,但徐行之却隐隐觉得某处有些不合理,只是说不出来这种感受具体源自于哪里。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继续去钻牛角尖,权且将这点莫名的怀疑记在心中。在离开虎跳涧枯湖前,徐行之将附近几十株将死的花都摘了,汲干花蜜,做了四颗花蜜糖。一颗自然是给孟重光,两颗他分别给了曲驰和周望,剩下一颗他揣在怀里,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给他吃,但眼见陆御九这么难过,徐行之一时心软,就把糖给了他。徐行之问:“好吃吗?”陆御九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曲师兄他有吗……”一提这事儿徐行之就觉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来就分给曲驰,谁晓得他不舍得吃,舔都不肯舔一口,趁陶闲睡觉时塞到陶闲嘴里去了,差点把陶闲呛着。” 第97章 见此情景,徐行之也不方便在此逗留。他功成身退,悄悄朝洞外走去。留在洞里的陆御九依依不舍地爬起身来,跪坐在床边,鼓着嘴巴犹豫了好半天,才对周北南说:“……我刚才吃了糖。”周北南刚缓过那阵疼劲儿,脑子转得慢了些:“什么意思?”陆御九问:“你想不想吃?”周北南还没说话,陆御九俯身下来,在周北南唇畔小老鼠偷食似的啄了一口,将一口还没完全融化的甜蜜渡了过去。他红着脸直起身子:“只有这么一点了,你不许嫌……唔!!”周北南抬起没受伤的左臂,扶住陆御九的后脑勺,把还没完全直起腰的陆御九摁了下来:“……刚才没尝到。再来。”徐行之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想着心事。如今,孟重光已经得了两片钥匙碎片,那所谓的“世界之识”要是知道自己这个刺客正事不做,还帮着孟重光他们往外跑,怕是要给气凉了。他独自一个走到洞外,正好遇见迎面而来的元如昼,便笑着冲她打了招呼:“如昼。”元如昼见了他,略略颔首:“师兄。”“重光呢?北南醒了,我正好找……”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元如昼望向徐行之,语气中有些疑惑:“……师兄?”徐行之回身望向洞内,目光内尽是不可思议之色。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总算想通南狸之事究竟是哪里怪异了。——蛮荒的钥匙碎片对蛮荒的任何人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宝物,但是,南狸似乎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片被叶补衣捡上岸来的碎片就是蛮荒的钥匙!他不仅把这个小玩意儿给叶补衣做了装饰,还任由灵力低微的叶补衣戴着它走来走去。……那么,南狸本人都不知这是蛮荒钥匙,那被他们擒获的封山之主,又是从何处知道南狸这里有蛮荒钥匙碎片的?山影叠叠,上出重霄,绝巘怪柏,纵生蔓长,此景配合着倏然立起的蛮荒高塔,更显得荒凉凄凄,无比怪异。几个身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推着温雪尘的轮椅,站在高塔之前。温雪尘的一头皑皑雪发迎风飘动,他面向高塔,神情淡然,倒是之前来过此处的两个弟子心有余悸地望着那满地滚动的索命星砂,两股战战不已:“……温师兄,此处危险,他们又不在塔内,我们还有进去的必要吗?”温雪尘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进去。里面还有一个人在,我要问他些事情。”温雪尘既有令,几个弟子莫敢不从,心一横,方才推了轮椅过去。星砂在地上浅浅沉浮,蠢蠢欲动,但温雪尘怀中八卦轮盘光芒横溢,硬生生压制住了那星砂的妖力。轮椅平缓前行,碾压在地面上,沙沙作响。几个弟子步行穿过此处时,均是一身冷汗。上次来过的弟子抹了把冷汗,试图同温雪尘说些话,分散下眼前的紧张氛围:“……温师兄的轮椅做得真好,履地平稳。自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温师兄时温师兄便一直坐着,可见质量也是一流。这是出自于哪位能工巧匠之手?”温雪尘头也未抬,答道:“……徐行之。”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订温白毛和师兄的少时往事。师兄:专治各种傲娇,药到病除,欢迎到访。第38章 以牙还牙十五岁的温雪尘初见到十三岁的徐行之时,是非常讨厌他的。可以说,自出生以来,他没见过这种不敬尊长,行事孟浪的登徒子。即便在病重落魄时,小温雪尘身边也有两个管家日夜照料,喝药用的是冰壶玉碗;入了清凉谷,他因天赋超群,被师父扶摇君另眼相待,三年便被擢升为座下首徒。清凉谷尚尊崇长,高低尊卑壁垒分明,有修炼十数年亦无成就的清凉谷门徒,见了温雪尘,都得客客气气唤上一声温师兄。在遇见徐行之前,温雪尘从未接触过市井出身的人。某日,扶摇君令他与风陵山新君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共同出行,缉拿一名在风陵山和清凉谷管辖地带的交界处流窜作乱的鬼修。温雪尘携两名师弟,拄着楠木手杖走出山门时,只见两名风陵山装束的年轻弟子候在门前,却不见那徐行之踪影。他微微皱眉:“风陵徐行之何在?”“……哎。”温雪尘应声转头,望向清凉谷门口石碑。少年坐在石碑顶端,单腿垂下,午后晨光在他的身上落下轻薄的淡金色。少年衔住酒壶口的唇畔向上挑起一个张扬无比的弧度:“我这儿呢。”温雪尘脸色一沉,但对他的行径未予置评。他向来修养不错。遇上看不惯的行径,若是同门,温雪尘自是要训诫一番,但徐行之与他同辈同级,他既然瞧不上,不去瞧他便是,省得给自己添堵。然而,在与那要缉拿的鬼修狭路相逢时,温雪尘的修养与风度竟全数散去,冲动地抛下了全部随行弟子,抵死追杀。那鬼修实力一般,腿脚工夫却着实了得,温雪尘追他进入一片绵延山峦时,已然是气血逆行,面唇绛紫苍白混成一片,负累极重的心脏撞在他的肋骨上,发出可怕的砰砰巨响。饶是如此,他仍不肯停步,直到背后一股极大的力量传来,将他死死锁在怀里。尾随他而来的徐行之大声道:“你不要命了?!” 第99章 温雪尘差点被气到吐血:“……你!”失了手杖,温雪尘更是寸步难行。因为忆起当年之事,又与徐行之吵了一架,温雪尘越走越觉得胸口闷痛难受。走不出半里路,他便靠在一株桃树边,抖索着手从怀里摸出止痛疗心的丹药,吞过药后,才脱力昏睡了过去。……他是在颠簸中被弄醒的。醒来时,温雪尘正趴伏在一人背上。天色已由傍晚转入子夜时分。他们正在御剑离开那座山脉,刚刚还将山脉笼罩着的煌煌金光已然消去。温雪尘急了,一把掐住眼前人的肩膀:“停下!”背着他的徐行之被这么一掐,差点从剑上翻下去,疼得大口大口吸气:“要命啊你,撒手!”温雪尘这才认出背着他的是徐行之,自己掐捏着的正是他被自己手杖掷中的地方。而徐行之周身上下显然不止这一处伤,腰、腿,胸口都有鬼火灼烧的焦痕,后脖颈上头原本简单敷了些山林里能寻到的止血草药,被醒来的温雪尘一折腾,草药渣簌簌落了些下来,露出一处触目惊心的刀伤,温雪尘面色一凛:“你这是……”“你醒了正好。”徐行之缓过疼劲儿来后,挑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丘,停剑落下,将温雪尘从背上放下,又在袖中掏掏摸摸,取出那盏金钟来:“我替你将那王八蛋擒来了,就在这金钟里关着。”温雪尘愕然地看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金钟,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来:“你……”徐行之搔搔头发:“这东西狡猾得很,生擒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擒住他后,我已经封了他全身所有大穴,就算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足够慢慢弄死他了。”“为何要生擒?”温雪尘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很不自然,“师父说过,若是他不肯伏法,杀了他便是。”徐行之又把金钟往温雪尘面前递了递,语气轻松:“我想,我若是你的话,定然想亲手杀了他报仇。喏,他就在这里头,想报仇的话就拿去吧。”温雪尘一时无语。伤痕累累的徐行之手捧金钟,望着他笑得没心没肺。半晌过后,温雪尘方道:“他既已伏法落网,我便不能再公报私仇。……押送他回清凉谷吧。”徐行之奇道:“为何?”温雪尘:“这是规矩。”“什么规矩?”徐行之把金钟往温雪尘怀里抛去,温雪尘被迫只得将金钟接住,“杀人偿命便是规矩。我权且问你,手刃他,是否能叫你心里好过些?”“我父母亦不能回生……”徐行之道:“谁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你心里是否能好受些?”温雪尘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那就去吧。”徐行之扳着温雪尘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又往他后背推了一把,“……给你一个时辰,慢慢折腾他。怎么能出气,就怎么折腾。”温雪尘发现自己与他相处不过半日光景,竟已习惯了徐行之这副市井小民的油腔滑调。他失笑道:“……我哪里能折腾他那么长时间。”徐行之在附近一处岩石上坐下:“别告诉我你做噩梦的时候没想过怎么把这人抽筋扒皮五马分尸。”他又遗憾道:“……我若是能抓到杀我母亲的鬼修,折腾他一日一夜都嫌少。可惜,当初我年岁太小,没瞧见那鬼修模样。”温雪尘脸色微变,想起在与徐行之口角时指责过他的话。“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喉头微哽,咬了几番牙,仍是没能说出“谢谢”二字来。他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只盛装伤药的药瓶,一挥袖丢入徐行之怀中:“治伤用的。”徐行之一愣,旋即朗声笑道:“谢啦!”温雪尘面颊微红:“何必言谢。”“你人不错啊。”徐行之取去瓶塞,嗅了一嗅,讶异道,“是百回丹?我听说在凡间,一枚便有百金之价……”温雪尘冷声打断了他:“不许私藏了拿去卖。”被戳破小心思后,徐行之咳嗽两声,正色道:“谁说要卖了,只是这玩意儿实在珍贵,你还真舍得给我用啊。”“看得出来,你记仇得很。”温雪尘扭开脸,顶着一张漠然的面庞分辩道,“我可不想在你的噩梦里被扒皮抽筋。”徐行之一愣,摸一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旋即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从不记隔夜仇的,一般当场就报了。”温雪尘:“……”徐行之乐道:“你打了我那一下,我折了你的拐杖,当时便已经报了仇了。后来我擒拿鬼修回来后,发现你居然被我气晕了。我还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哈哈哈哈哈。”温雪尘:“…………”他没有再分辩自己是因为心疾发作才晕倒的,捧着金钟转身离去,隐于林间。惨叫声在小山丘间响了半宿,徐行之也便由得他折腾去,把药上好后,便用树枝在地上写画。直到熹光渐明之时,温雪尘才双手血迹斑斑地走出树林。将金钟递还给徐行之时,他注意到了徐行之在地上画的东西:“……这是什么?”徐行之叼着一根草,见温雪尘出来,便兴奋道:“你来得正好。……我想着吧,你心疾这么严重,出外行走也辛苦。等我回风陵山就给你做台轮椅,以后出行也便利些。”温雪尘心中微动:“……你……”徐行之直截了当道:“你别那副表情,我可不是白给你做的。……再帮我搞些百回丹来吧,真挺管用的。你瞧,我肩膀现在已经不疼了。” 第101章 封山之主口不能言,痛不欲生,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宣泄满腔的痛苦。温雪尘心中有了数,道:“……抱歉。你现在成为孟重光身体的一部分了。你的命与他的命相连,除非杀了孟重光,否则我杀不了你。”温雪尘望向那地上抽搐的卑贱的腐肉:“……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也许还能救你。”封山之主绝望地痛哭起来。这回温雪尘才完全确认,此人此时仍说不出孟徐二人去向,证明他实在不知。温雪尘将轮椅摇出小室:“四处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他们的去向。”弟子们依言四处散开,不敢再去听那小室内传来的悲泣声。温雪尘望着闭掩的门扉,神情疑惑。此人与孟重光实力有云泥之别,明明只是一名小喽啰而已,孟重光对他是哪里来的那么深重的恨意?宁肯将他与自己的性命相连,也不肯叫他轻易就死?温雪尘想着心事,沿着活溪摇了几步路,便听得一阵清泠泠的脆响从一间房中传来。温雪尘霍然僵硬,轮椅猛地一转,咬牙朝发出响动的房内赶去,不等来到门扉前,他便朝前倾出半个身子来,惶急地伸手将半掩的门一把掀开——正在门内搜寻的清凉谷弟子疑惑地转过头来:“……温师兄?”温雪尘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响声的来源。这间小屋整洁素净得很,有镜子、骨针、亦有木头削成的发梳,还有几样绣工细腻的四角荷包挂在床畔,显然是女子的房间。悬挂在床头的还有一枚碧玉铃铛。被轻风激扬而起的玉丸来回碰撞着内壁,发出温润可爱的叮叮脆响。温雪尘抬起手:“把那枚铃铛取下来。”那弟子虽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逆温雪尘,正欲上前,便又听温雪尘道:“慢着。我自己来。”很快,那碧玉铃铛躺在了温雪尘的手心里。他一语不发,将铃铛系在自己腰间,向外走去,也将弟子惑然不解的目光远远抛至身后。……一个遥远的声音搀合着叮叮当当的铃音在他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啊?”一双柔软又带有薄茧的手覆盖在他眼上,让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温暖的漆黑中。他听见年少时的自己平声答道:“说话的是徐行之。”说着他抬起手来,覆盖上了那双掩住他双眼的手,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我知道是你。”捏着嗓子的徐行之咳嗽一声,找回了自己的本音,扫兴道:“温白毛,你这什么耳朵?”他颇不服气地晃了晃右手上的六角铃铛,“我和小弦儿手上都戴铃铛,你怎能认出捂住你眼睛的是小弦儿还是我?”年少的温雪尘言简意赅地答道:“不一样。”……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旋即,他又道:“怎么今日有空来清凉谷?”这话自然不是问徐行之的,他也不会不识趣地挑这种时候插嘴。女子的声音温软,再硬的心只要遇见了这声音都会禁不住软成一泓春水:“……我想来见你。”握住铃铛离开房间许久后,温雪尘提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下来。他轻抚着铃铛的青玉薄壳,手法轻柔,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那熟悉的触感与温度。直到弟子们聚拢过来,他才将铃铛隐于袖中。弟子们禀明搜寻无果后,为首的弟子问道:“温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温雪尘说:“出塔,在附近安营静待。他们总会回来。”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人道:“温师兄,我们为何不出了这蛮荒,等他们回来,再……”温雪尘摸索着袖内铃口,缓声道:“徐行之有一日在蛮荒,九枝灯便有一日不得安寝。我留在蛮荒,至少能稳住他,叫他不至于发疯要进蛮荒来。”众弟子仍是不解。温雪尘闭上眼睛,不再多作解释,由弟子们将他推出高塔。驱动法力压制住那诡异星砂时,温雪尘凝思想道:——他早已将那把凝聚了天地灵气的匕首给了徐行之。按理说他到了蛮荒第一日就该杀了孟重光,为何时至今日,他还不动手?徐行之独自踱出山洞不久,便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孟重光似乎很喜欢从后面搂抱徐行之,他将温热的侧脸蹭在徐行之后背上,撒娇道:“师兄。”明明是两个再平凡不过的字,但不知道被他在口中颠来倒去地念了多少遍,以至于他只是随口一唤,就有无限的甜意像泉水似的咕嘟嘟冒出来。孟重光赖在徐行之的后背上,下巴餍足地蹭着他的发顶,双手合围在徐行之胸前,小声道:“一大早你去哪里了?醒来就不见师兄了,害我好担心。”徐行之对这般粘人的孟重光颇感无奈:“……昨夜不是同你一起睡的吗?”孟重光的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一夜不见,好想师兄。”徐行之却无心再同他玩闹下去,转过身来,一手抵在他锁骨处,将他与自己分隔开来。他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孟重光满面愕然过后,隐有受伤之色从眼中透出:“……师兄?”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徐行之以为自己洞悉这个世界的真相,为此他窃喜过,也愧疚过。在几番纠结后,他决心放下“世界之识”交与他的匕首,听从本心,帮孟重光逃出蛮荒。 第103章 徐行之:“……那为何不告诉北南他们?”面对徐行之的问题,孟重光顿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颤声答道:“找师兄,必须要先找到师兄……要师兄回来,呆在我身边才可以,否则我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听他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师兄,徐行之一时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竟背对着他,冲口而出道:“你口口声声唤我师兄,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我是派来杀你的人呢?万一我不是徐行之呢?”话音未落,徐行之便悔得青了肠子。闻听此言,孟重光也瞬间没了声息。徐行之后背冷汗滚滚,汹涌而下。一时间四周静如死水,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连绵且虚弱的低喘声。他正后悔自己不该口无遮拦时,孟重光的双手松开,解除了对他手腕的禁锢。不等徐行之惊悸,那只戴有玉戒、骨节漂亮的手便扯住了他的前襟,稍用力气,把徐行之整个人翻转过来。孟重光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抓拢了徐行之的双手手腕,高举过头,压在岩壁上,另一只手则抓紧徐行之胸口位置的衣裳,俯身野蛮地亲吻了下去!徐行之惊得口干舌燥,只迟缓了一瞬,便被孟重光夺去了全部的掌控权。孟重光的舌头酷似猫舌,精致小巧,其上颗粒感却异常明晰,粗糙又刺人。它轻而易举地钻入徐行之的口中后,又有尖锐的物体咬住了徐行之的上唇,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往复,似乎那是什么极甜蜜的美味。徐行之双手被缚,抵挡不得,渐渐的,他全身的力气均被这张温软的唇吸了过去。孟重光的手顺着徐行之的胸膛缓缓滑下,指肚扣上了他的腰身,将流线形状的侧腰肌抓握在手心,缓缓抚弄。徐行之起初还有力气想到“欺师灭祖天打雷劈”八个大字,但随着那猫舌在口内肆意顶弄频率的加快,他的喉腔都收缩了起来,只能靠本能将舌头向后藏去,退避三舍。不知过去多久,孟重光才肯放开徐行之。他环住眼前人虚软的腰,满足地亲上了徐行之的耳骨,牙尖反复对着那块硬骨咬弄、品尝。“……你是。”孟重光梦呓着说,“你就是师兄。”徐行之:……我操。他突然觉得自己脑筋不大清楚了。入蛮荒后的种种情境在他眼前涌现,二人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对此种种,徐行之并未上心,只当孟重光对他如父如兄,没想到孟重光竟对他来了这一手。莫不是他对原主觊觎已久?他和原主的关系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行之心乱如麻,只觉自己还没从一个深坑中爬起,就又被搅入了一片更加深不见底的沼泽。孟重光小奶狗似的啃咬着他的耳尖,不断呢喃着含含糊糊的话,徐行之耳朵里则轰鸣不断,响成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了。不多时,他的身体竟力气全失,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去。耳鸣变为了漩涡的卷动声,徐行之被这永无休止的嗡嗡声卷入其中,再度丧失了知觉。……平岸小桥边,长川静好,一水萦带。徐行之双手抱头,横躺在河边,脑袋边上搁着他的“闲笔”。身旁鼻青脸肿的年轻人用剑鞘去戳他的脑袋:“起来。再来。”徐行之闭目道:“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挨打?”那年轻人生得有几分邪气,哪怕脸上带伤也丝毫不掩他的艳色,笑起来一双丹凤眼简直是顾盼生辉:“我喜欢挨你的打呀。”徐行之一脚踹过去,那人躲闪不及,被一脚踹到了侧腰,一个踉跄就扑到了浅水里,裤脚全湿了。他嘶嘶地吸气:“我操,徐行之你属驴的?”徐行之知道这人只是口花花,随便说说。他最爱的唯有比试切磋,自己不过是他比较钟情的剑友之一而已。好在此人性情不错,徐行之也不拘什么,乐意与他往来,交个朋友。更何况他的身份于徐行之而言是很有用处的。“卅四。”徐行之叫了他的名字,向他打听道,“上次你说魔道内部起了争斗,现在情况如何了?”卅四揉着自己的腰:“嗨,狗咬狗一嘴毛呗。没什么可说的。”徐行之善意地提醒他:“你也是魔道中人,说自己人是狗,合适吗?”卅四耸肩:“他们就是闲得慌,为了个主位之尊争得你死我活。要我说,直接拉出去打一架。谁赢谁是爷,谁输谁滚蛋。”徐行之睁开眼道:“要是这世上之事都像你的脑袋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卅四丝毫不介意徐行之的冷嘲热讽,或者说,凭他那个肌肉脑子,根本不会细想徐行之的话里带了几根刺,就兴冲冲地一股脑照单全收了:“……那些都不重要。咱们再来。”徐行之爬起身来,扫尽身上的草屑:“不了。这次我们四门出来捕捉流窜的九尾蛇,有广府君随行。再晚回去一会儿,他非得罚我抄书不成。”提起广府君,徐行之就是一脸的心有余悸。徐行之既然有事,卅四也不强留,只在徐行之起身时问道:“我们那位小公子还好吗?”听他提起九枝灯,徐行之不自觉露出浅笑:“他还好。……怎么?”卅四道:“我听到些风声,尊主为压住两位不安分的大公子,试图强行渡劫。他这回准备仓促,我看想成功可悬得很。……我想问一问,万一尊主没撑过去,小公子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徐行之眉头一凝:“他们兄弟二人缠斗,关小灯何事?小灯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你们少打他主意。”卅四搔搔头皮,爽朗道:“不过是问一问而已,你不用太上心。再说,小公子他魔道血脉从出生至今都未曾觉醒,是无权继承尊主之位的。” 第105章 曲驰脸色不大好,周北南却稍稍安心了点,还小声劝慰曲驰道:“雪尘手头有数,不会……”话音未落,在场几人便听到一声沉闷的皮肉与棍棒碰击的闷响。徐行之立扑在地,天旋地转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是有一万颗钉子在体内炸裂开来,他一边颤抖着胳膊试图爬起,一边试图把涌到口边的血腥咽了下去,但咽了几口实在是反胃,索性一口全吐了。温雪尘又是两棍连续盖下,力度与第一棒相差无几。就连广府君都没料到温雪尘会下手这么狠,脸色变了几变。周北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不顾广府君还在此处,破口大骂道:“温雪尘你疯了吧?你要打死他不成?”温雪尘停下手来,持杖安坐,平静道:“是广府君要我罚,我不得不罚。”言罢,他对爬也爬不起来的徐行之下令:“起来。”九枝灯看着地上那滩血,薄唇微张了几张,血丝渐渐爬满双眼,他抬头望向广府君,定定看了片刻,正欲迈步去夺那玄武棍,孟重光便先于他冲出,直接扑跪到了徐行之身上,带着哭腔喊道:“弟子愿替师兄受罚,弟子愿……”“滚回去!”不等广府君发话,徐行之就沙哑着喉咙低声喝道,“谁家孩子啊,有没有人管?”孟重光不想会被徐行之呵斥,抬头慌张地看着徐行之,满眼都是泪花:“师兄……”广府君本想,温雪尘处事公正,又极厌恶非道之人,想必不会手下留情,却也断然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死手。然而命令已下,朝令夕改又难免惹人非议,他只得冷冰冰抛下一句话:“继续罚。三十棍,一棍也不能少。”言罢,他转身而去,进了赏风观主殿。徐平生伴在广府君身旁,进殿前,他略带不忍地回首望了一眼,又埋下头,快步随广府君离开了。广府君一走,周北南上来就把玄武棍给抢了,他一肚子火,又怕大声讲话会惹得广府君去而复返,只能压低声音对温雪尘骂道:“温雪尘,你还真打啊?!”徐行之这才颤着双臂直起腰来:“不真打,师叔怎么会轻易放过我。”言及此,他看向温雪尘,话锋一转,“……操你大爷的温白毛,我知道你下手黑,但就不能轻一点?”温雪尘伸脚踢了下他后腰:“你话太多了。趴好,装晕。”徐行之趴回地上,疼得脑袋一阵阵发晕嘴上还不肯停:“我他妈怀疑你是真想打我。”温雪尘平静地承认:“我是想让你长点记性。非道殊途之人决不能轻易相与,这点你得记清楚。”他这么一承认,徐行之没脾气了:“滚滚滚。”温雪尘:“……我说过叫你脱衣裳,你也不听,吃了苦头算谁的。”徐行之呸了一声:“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提醒?”温雪尘:“不客气。曲驰,接下来二十七杖你来打。”曲驰将拂尘交与身旁的师弟,挽袖接过玄武杖:“你放心,我下手有数。不会太疼。”周北南不乐意了:“还打什么?一个个这么实在,脑子都进水了吧?我去跟广府君说你晕了,就不信他还要把你生生打死不成?”周围吵吵杂杂成一片,扰得徐行之头晕目眩。在晕眩中他回首望去,只见九枝灯站在不远处,拳头握得很紧,孟重光泪眼汪汪地盯着自己,看口型大概是在唤“师兄”。接着,徐行之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再醒来时,徐行之发现自己趴在床上,床畔边开着一扇窗,窗外有一眼小湖,金鱼戏游,斜柏青幽,倒是清净。他上身衣服已除,口里有一股百回丹的清凉味道,该是温雪尘喂给他的,背上虽仍灼痛不已,但已不是不可忍受。徐行之勉强爬起身来,摸到屋中的脸盆架边,转过背对着铜镜去照背上的伤口,这不照不知道,徐行之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背上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周边,有一片片不均匀的破损揭口,一看就是血肉与衣服粘连严重,不得已只能强行撕下。徐行之撑着脸盆架,练习可怜巴巴的表情。广府君再如何说也是他的长辈,既是醒了,他也该去找广府君承认错误,免得他觉得自己无礼,把剩下的二十七鞭再给他补齐全了。徐行之正在练习,突然听得背后传来孟重光的声音:“师兄在做什么?”徐行之回头笑道:“照照镜子。不过我真是越看越英俊,都挪不开眼了。”孟重光却难得没有被徐行之逗笑,端着铜盘进了门来:“重光给师兄上药。”“嗬,这么多药。”徐行之光着上身走上前,取了一瓶,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这瓶子好认,是清凉谷的。这瓶是丹阳峰的,看这花纹就知道。他们都有心了。”孟重光咬牙:“打了师兄,还来充好人,这算什么?”他看着徐行之那道延伸到肩膀的伤疤,轻声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徐行之愕然,抬眼与孟重光视线相碰时,陡然心惊了一瞬。但很快,那叫徐行之心脏抽紧的目光便被一层盈盈的眼泪软化下来。孟重光咬着唇,细声道:“师兄……”徐行之立即心软不已,把刚才孟重光眼中一掠而过的狠厉杀意抛之脑后:“哭什么,我都没哭。”孟重光躲开徐行之的手,带着软绵绵的哭腔赌气道:“……没哭。”徐行之伸手抱住孟重光的后颈,哄小猫似的捏了捏:“师兄那时候吼你,生师兄的气了?”“我是生师兄的气。”孟重光脸色煞白,“师兄明明只要说上一句非道之人的不是,广府君何至于气恼至此?你分明就是不忍心九枝灯被师叔责骂,你……”“叫师兄。”徐行之略略皱眉,“九枝灯是你师兄。你这样连名带姓叫他,太不像话。”孟重光心里本就对九枝灯介怀不已,又听徐行之这么说,顿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师兄,你为了他说我不像话?” 第107章 在此番战乱征伐中,风陵新任山君清静君以元婴大圆满之体,锐不可当,一骑当先,仗剑除灭廿载狂虐无道的弟弟卅罗,重创廿载。一柄剑锋荡涤过后,魔惧鬼哭,天下长安。那时的九枝灯未曾亲眼得见清静君当年盛势,只知父亲重伤归山后的某日,破天荒地将他唤去了大殿里。他甚至没能见到母亲一面,便被父亲座下首徒六云鹤送来四门之首风陵山,拜清静君为师。然而年幼的九枝灯何尝不知,他名为学徒,实乃魔道向仙门求和的质子。没能见到清静君前,九枝灯曾构想过无数次那一人一剑、负尽狂名的清静君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谁想他在风陵山主殿内等待了一刻钟,匆匆赶进殿来的却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白衣少年一道风似的刮进主殿里来,携裹进一身淡淡的酒香气:“师叔,师父在后殿,叫你去呢。”原本盛服以待的广府君淡然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少年方附耳对广府君道:“……师叔快些去吧,师父吃醉了,在后殿老君像上涂鸦呢。”广府君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劈头问道:“你就不知道拦着?”少年嘀咕:“……师叔你这话说的,我还能拦得住师父?”广府君正欲离去,嗅到异味,狠狠一拧眉:“……你也饮酒了?”少年颇自豪道:“师父没喝过我。”广府君用眼神在少年脸上狠狠剜了一刀:“不成体统!一个时辰后,去戒律殿领罚!”送走广府君,少年也没把什么领罚不领罚的事情放在心上,手持一把崭新的折扇,迎光走进来,等候在殿中央的九枝灯呆呆地望着他。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徐行之。“你就是魔道送来的小学徒?叫什么名字?”徐行之蹲在他面前,用扇子刮了刮他的鼻尖。他往后一缩,半字不语。徐行之熟练地一卷袖子,把他抱了起来:“叫师兄。”他一脸期待的样子叫九枝灯惶恐不已。就算是娘亲以前也未曾这样在人前抱过他,唯恐被人传言说是宠坏幼子,叫九枝灯更不受父亲待见。徐行之抱着浑身僵硬的九枝灯,从怀里摸了只仙果出来:“这果子好吃得很,是应天川里结的仙灵脆果。……想吃吗?”九枝灯小小的身体僵得像块棺材板。徐行之哄他:“叫师兄。叫师兄就给你吃。”九枝灯认真想了想,才缓缓吐出两字来:“娘亲。”徐行之:“……”九枝灯鼓起勇气,有条不紊道:“我娘亲不知道我被送来这里。她要着急的。”徐行之喜色稍退,把小孩儿放下,盯着他的眼睛:“他们是径直将你送来的?你高不高兴留在这里?”“我不论高不高兴,都回不去的。”九枝灯心中有数,一双眼睛冷静得不似孩童。他对着徐行之跪下:“我只想烦请……您,帮我送一封亲笔书信回家,叫我娘亲安心。”徐行之一把把他拽起来:“别啰嗦。送你来的魔道中人呢?”“……走了。”徐行之拉着他绕到偏殿,取来笔墨竹简,往他面前一拍,自己兀自转身出了门。隔了老远,九枝灯仍能听到徐行之的叫声:“曲驰!!温白毛!!周胖子!!!谁陪我去魔道总坛走一遭!”彼时的九枝灯虽然年少老成,但也想不到那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为徐行之惹来了多大的麻烦。魔道与四门暂达和解,且送了幼子来做质子,可谓丢尽颜面,亦令正道人士扬眉吐气,谁想风陵山大弟子竟主动向魔道示好,送质子书信返乡,反倒引得正道议论纷纷,均言难不成之前魔道与四门的血债真的要一笔勾销,权当无事发生?为平息舆论,与徐行之结伴同去的曲驰被罚回丹阳峰面壁思过三月。徐行之则在清静君酒醒前,受了二十记玄武杖,卧床一月未能起身。等徐行之能动弹的那天,他爬上了屋顶,抓住了没来得及跑走的九枝灯:“我殿外的星星比别处好看吗?”九枝灯冷着一张红到了脖子根的脸:“我……想来道一声谢谢。”徐行之把人圈在怀里,笑嘻嘻地逗他:“一月以来都没下定决心吗?”九枝灯扭着身子要从徐行之怀里出来:“师兄……”“对啦。”徐行之眉开眼笑,“再叫两声。”九枝灯扭头回去看他,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称呼如此在意。徐行之把下巴压在九枝灯脑袋顶上,满足地蹭蹭,笑道:“我有个兄长,但自从我成了师父座下首徒后,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可那些外门弟子个个对我尊崇有加,至于北南、雪尘和曲驰他们……尽管处得挺快活,毕竟不能时时处处在一起……”他低下头看着九枝灯,满眼都是真心的喜悦:“所以听说师父又要收一个内家弟子后,我特别开心。”九枝灯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疮疤:“我是魔道。”“那又如何?”徐行之莫名其妙,“魔道就不是我师弟啦?”小孩儿体温本来就高,九枝灯被他说得害羞,身体也发起热来,刚挣扎一下,就听得徐行之轻声道:“别动别动,师兄背疼。”九枝灯总算是乖了。 第109章 徐平生一张俊美面目微微扭曲。他寒声道:“周公子这般追根究底,就着实没意思了。”周北南家境优渥,自幼养成了一张不肯饶人的利嘴,又极憎此类在背后搬弄是非、说人长短的人,因此也不给他留什么面子,径直道:“行之若是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不得嚷嚷给所有人听?你口口声声不愿与他比较,不过是自知比不过他而已。”徐平生面色难看到无以复加:“是他叫你来对我说这些的吗?”周北南没想到徐平生竟用这般恶意来揣度徐行之,语塞片刻,隐约觉得自己这次跑来责问徐平生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徐平生见周北南无言以对,便昂起头来,冷笑连连:“请周公子回去转告他,我徐平生既自知比不过他,已是委曲求全、避君三舍;也请他不要随便告知别人我与他的关系,给我徒增麻烦。”周北南铁青了一张脸,见徐平生半点悔意都无,竟是要走,暴躁的气性又冲了上来。“亏得行之还想着你喜欢元师妹,一味相让与你。”周北南挖空心思,用能想象到的最刻薄的语气道,“如今看来真是大大的没必要。”徐平生猛然站住,背肌紧绷了好一阵才勉强松弛下来。他冷笑一声,不再多言,自行离去。走到拐角处,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绘着风陵山特有云纹的丹瓶。这是他刚才向广府君求了许久才求来的。但在他谢过广府君,准备出门前,广府君在他背后突兀地开口道:“我并不爱背后嚼舌、搬弄是非之人。”徐平生足步一僵,感觉胸口被人硬生生戳了一枪,把他的心肝肚肺全部挑了出来,曝露在炎炎天日下暴晒。徐平生苍白地分辩道:“师父,我……我并非……我本以为……”“你本以为我对徐行之申斥两句便能罢休?”广府君神情冷淡又严肃,“徐行之……他与旁人不同。只有徐行之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任何关系。”……只有徐行之是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关系的。只有徐行之是特殊的。尽管这话已经听到起腻,但徐平生胸腔里仍是疙疙瘩瘩结成一片,不畅快得紧。“看得出来,你并不喜他。”广府君声调平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盯紧他,假如你发现他与邪道之人过从甚密,就来禀告于我。”徐平生拳头在袖内收得更紧。——广府君憎恶讦告他人之人,徐平生何尝不憎恶,只是做了这一回,他便恶心得浑身发抖,再不想做这样的事情。然而广府君却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叫他继续去做这样的龌龊事情。……他能拒绝吗?徐平生迟疑许久,答道:“是。”……他不能。他在风陵山中除了师父广府君已经无所依靠,至今仍是侍君,与凡世间那些伺候人的仆役并无甚区别。在他百味杂陈之时,广府君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听说,徐行之与你是同胞兄弟。”徐平生唇色发白,说出的话却决然无比:“不是,我们两人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大抵是因为同姓,才有此妄传吧。”广府君看起来也并不信二人真是兄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下去吧。”在徐平生出门后,他便遇上了周北南,平白受了一顿气。他将手里的丹瓶捏紧。片刻之后,他一转身,将丹瓶狠狠投掷入水。瓶子轻巧,落水声亦不刺耳,涟漪徐徐荡起,又渐渐消失。另一边,周北南也给徐平生气得不轻,一脚踢上石阶,不慎用力过猛,疼得蹦了好几下,捂着脚踝一个劲儿吸气。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去管他作甚。”周北南吓了一跳,等回头看清是温雪尘,才没好气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温雪尘轮椅碾过鹅卵石的小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你这样同他争吵,他必然要把帐全算在行之身上。”周北南不可思议地:“他脑袋有病吧?行之怎么会叫我来说这样的话?”“他既是行之的哥哥,说不定比你要更了解行之。”温雪尘语气平缓,“但在常人眼中,你是行之的挚友,那么你对他的态度,便必然是行之私底下对他的态度。……这事你做得太冲动了。”周北南一时间无言以对,有点烦躁地撸了撸头发:“……叫他离行之远点才好。这样鼠肚鸡肠的人,保不齐哪一天逮到机会就能狠狠咬行之一口。”温雪尘望着徐平生背影消失的回廊拐角,倒是对周北南这句话深以为然。周北南缓过那阵气性,指了一指温雪尘手上所持的药瓶:“你要去找行之?”“回房内整理物件时,偶然发现多带了几服丹药。”温雪尘轻描淡写道,“顺道给他送过去。”周北南把短枪纳入枪套:“我跟你一起去。”周北南把温雪尘推出几步远后,温雪尘方才怀疑地问道:“……徐平生真是行之的兄长?”“不像吧?”既然已经被温雪尘撞破,再隐瞒也是无用,周北南索性不忿地抱怨道,“当初我知道此事时根本不信。这两人外表、性情,就没有一样相似的。”温雪尘将徐平生的言辞回味一番,摇头道:“……实在不像。”他们本打算结伴去探望受伤在床的徐行之,谁想来到徐行之下榻的指南馆,二人却见徐行之已经披衣起床,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指南馆”三字门匾下,跪着两个顶着水桶的青年。孟重光和九枝灯两人脸上均是青青红红,颇为狼狈。九枝灯嘴角破了一道口子,孟重光的左脸肿了老大一片,样子有点滑稽,像是藏了颗栗子到嗉囊里的小松鼠。 第111章 温雪尘打开自己用来储物的戒指,将所带的药依次取出:“除了给你的百回丹,你还用过什么药?一一告诉我。若是药性相斥,那就不能用。”若说起得病的经验,几人中数温雪尘是行家。徐行之报出几个药名后,温雪尘从一堆药瓶中挑出一个,递与周北南,周北南取来杯子,将水调和至温,送到徐行之唇边:“自己爬起来喝。别指望本公子喂你。”徐行之一口叼住杯子边缘,眯着眼睛对他乐。周北南骂了他一声“没皮没脸”,随即认命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喂他喝水。温雪尘注视着徐行之,突然问道:“徐平生与你同胞所生,又有何仇怨,非要闹到这等地步?”徐行之一愣,转头去瞪周北南。周北南冤枉得不行:“……不是我说的。”“的确,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情。”温雪尘道,“我并非爱打听隐私之人,只想提醒你对他多加小心。今日之事……”徐行之抓一抓浓密的头发,想要笑,但嘴角像是被人扯住了,怎么也无法像往日那样露出潇洒自在的笑。或许在病中的缘故,徐行之极力想要隐瞒下来的心淡了许多,那些憋在他心里许久的话在他胸膛中抽枝发芽、野蛮生长,一直顶到了他的喉咙口。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兄长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我连这个名字,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徐平生’这个名字,本来是我的。”徐行之的名字取自于“何妨吟啸且徐行”,徐平生的名字取自于“一蓑烟雨任平生”。在徐平生五岁前,他都叫做“徐行之”。在他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父亲突然罹患重病,药石难医,一游方道士恰在此时经过徐家村,在收受重金,掐指细算一番后,此人指着母亲的孕腹道:“此胎为女子,阴煞颇重,伤人伤己,需得一在阳世五载的童男之名镇压,方能解煞消厄,得享太平。”那狗头道士收了大笔银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徐平生就变成了徐平生。这个名字起得仓促无比,徐平生不喜欢。他哭着找他的母亲,想要回自己之前的名字,但母亲却抚摸着孕肚,无奈地劝慰他,为了自己的父亲,稍作忍耐。待他离开后,徐平生在窗下偷听到,母亲口口声声地唤肚中的孩子“行之”,每一字都透着无穷的期待与希望。……他讨厌这个未曾谋面的人。事实证明,那名道士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母亲费尽千难万险产下的孩子是男胎。父亲在弟弟出生十日后撒手人寰。母亲为了操持父亲的葬礼落下了产后风,常常关节疼痛不止。家里开始常年飘荡着腻人的药味。甚至当鬼修过境,洗劫屠杀徐家村时,母亲就是因为行动不便,方才死在鬼修手下,尸骨无存的。在徐平生幼小的心灵里,这一切的灾厄,都是那个抢夺走他名字的小孩儿到来后发生的。但他不得不与这个小孩儿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兄长。最叫他难以忍受的是,小孩儿居然不讨厌他,不仅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叫哥哥,还总爱抱着他撒娇。母亲去世后,他卖掉了家里的薄产,带小孩儿到了附近的镇上,做了一家小酒馆的学徒。他想安安静静地在此地度过余生,他甚至计划好了自己的一切:等他攒下足够的银钱,就把西街那间空置的凶宅低价买到手,修葺一番后,再请来道士和尚做法,开上一间供中年人饮酒的小馆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会娶一个不大漂亮、但足够温柔可爱的女子,生一群不算听话、但足够知足常乐的孩子,平静安闲地了此一生。然而,徐行之却像是专程为了打破他的梦想而生的。来镇上的第二天,七岁的徐行之就把比他高一头还多的镇霸之一揍了。第三天,徐行之遍体鳞伤地栽倒在酒馆后门,肋骨断了三根。徐平生不得不提前支了好几个月的工钱,替徐行之疗伤。待大夫看过他的伤势,留下药方收走诊费后,徐平生质问他:“你为何要去招惹那群人?”徐行之说话都不敢用力,气若游丝道:“……他们骂我。”徐平生气得差点哭出声来:“你少给我惹点事情行不行?!”你到底为何要生成我弟弟?我上辈子欠你的吗?徐行之咧开嘴,笑得很歉疚:“兄长,抱歉。”训斥过后,他望向徐行之下陷的胸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刺眼得紧,胸口里撕扯着疼,竟颤抖着想要伸手抚摸。徐行之有点惊异地望着他:“……兄长,你哭了?”徐平生立即收回手来,抹了两把脸,面上重归冷淡:“谁哭了?”待他伤好后,徐平生从仅有的积蓄中忍痛拨出一部分钱款,送徐行之去上学。“母亲生前叮嘱过我,一定要送你去开蒙。求你好好读书,不要惹是生非了,可好?”然而这也只是奢望罢了。徐行之不知怎的,竟与镇上那帮浪客闲人混得熟稔起来。他自然不会去随他们行欺凌之事,撞见他们有妄言妄行,反倒还会上前制止,双方一言不合,免不了就是一顿互殴。结果揍来揍去,徐行之居然在无形中有了自己的拥趸和小弟。徐行之天生长手长脚,相貌潇洒,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走在街上就已经有了意气风发的神采。他不滞于物,亦不乱于情,似乎没有事情什么能叫他感到难过、羞耻或是悲伤,徐平生最常见他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兴。 第113章 少女俏皮地歪歪脑袋,再次笑问:“你是徐平生吗?我名为元如昼,是广府君座下次徒。”徐平生难得真心地展露出一点笑颜来:“我是。请问元师姐,寻我有何事?”“是徐师兄叫我送些新鲜糕点与你。”少女提起那三个字时,眉眼间尽是无法掩饰的喜爱与倾慕,“……你是徐师兄的什么人呀?我看徐师兄很是关心你。”……徐师兄。徐师兄。徐师兄。徐平生站在三月的春光里,周身却冷得像是被雪水流遍。许久之后,他听到自己木然道:“我只是他的同乡而已。”——假如一切都站在徐平生的视角看,徐行之是个多么叫人厌恶的人。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小天使们不大待见徐平生,关于兄弟二人的回忆我也一直在思考放在哪一部分。后来我还是决定把这段内容放在相对靠前的位置,而不是放在番外。徐平生在剧情里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如果不把两个人的前尘交代清楚,徐平生后期的某些行为和转变就会特别神经病qwq这篇文的名字叫做《反派他过分美丽》,世上反派皆是相对而言,对徐平生而言,师兄何尝不是那个过分美丽的反派。第45章 狂蟒蛇灾徐行之不愿说太多,只拣着几件对不起徐平生的事情简略提了提:“我知道兄长的心思。可我又有何办法叫他不在意呢。”温雪尘看向周北南。周北南也想到了方才自己对徐平生连嘲带讽的一通混账话,自知做了蠢事,只得干笑两声:“想东想西、瞻前顾后的,这还是你吗?他既然都不承认跟你的关系,你还管他作甚……”温雪尘瞪他:“……啧。”周北南:“……得了得了,我不说话可以了吧。”徐行之看着这二人,嘴又痒痒了,刚想损周北南两句,便听外面传来一通稀里哗啦的骚动。徐行之不顾周北南阻拦,赤脚从床上跳下,拉开了屋门。原本顶在孟重光跟九枝灯脑袋顶上的水桶双双扣在了对方的脑袋上。两人彼此都是淋淋漓漓的一身水,显然是一言不合,又干了一仗。徐行之见状,脑仁突突跳着疼。温雪尘摇着轮椅出来,眉眼一横,冷若冰霜:“这是在做什么?像话吗?”徐行之难得附和他的意见:“不像话!”孟重光和九枝灯均耷拉着湿漉漉的脑袋不吭声。徐行之硬邦邦道:“起来。滚去换一身衣服,洗个澡……”说到此处,他声调不自觉软了下来,“……别着凉了。”两人齐声应了一声“是”,灰溜溜地站起身,转身欲走。“站住。”温雪尘冷声喝止住他们,又转向徐行之,凝眉问,“你们风陵山没有规矩吗?冒犯师兄,不顺惩戒,就这般轻轻揭过?”徐行之掐紧胀痛不已的鼻梁,笑道:“若是风陵山真有规矩,第一个倒霉的不就是我吗。”温雪尘:“……”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徐行之的歪理邪说。赶在温雪尘再次发难前,徐行之抢先伸手撑住他的轮椅扶手,低声示弱道:“……温白毛,我头晕得很。”孟重光和九枝灯同时回头看向他,两双眼中浓烈的担忧和心疼化都化不开。徐行之却暗地里不住对他们比手势,示意他们快走,别去触温雪尘这个瘟神的霉头。徐行之有令,两人只好向温雪尘各行一礼,不情不愿地分头离开了。待二人身影消失,温雪尘才替他把门掩好,免得徐行之再受风:“你对他们太过优容了。”徐行之就势坐在了他的轮椅扶手上,敷衍道:“……还行吧。”“孟重光也就罢了。”温雪尘道,“九枝灯他早晚要回魔道去,难道他还能在正道中留一辈子?”听到这话,徐行之有点不高兴了:“谁爱回谁回去,小灯不回。”温雪尘皱眉,声调难得扬了起来:“你何必要和非道之人厮混在一处?我今日为何打你?不过就是想叫你长点记性。若是我不把你当弟……挚友,我又何必管你与谁交游?”“……雪尘说得对。疼儿子也没有你这种疼法的。”周北南走上前,就势坐在了轮椅另一边,打圆场道,“不过,非道之人也并非全部是恶人。那姓九的小子我看心思还算纯良,进风陵山以来不惹祸不闹事,上次还得了天榜第四,可见其天分……”温雪尘一把把周北南推开:“下去。”周北南屁股还没坐热,被这么一推,差点一踉跄栽地上去。好容易站稳身子,他出声抱怨道:“……温雪尘,警告你啊,你跟小弦儿定亲以后我可就是你大舅哥,你对我态度好点。”徐行之惊讶地一挑眉,伸臂揽住温雪尘的脖子:“……真定了啊。啊?”温雪尘抿唇,面色微红:“明年三月初三,正日子。”徐行之一喜,也不顾头疼脑热身上不适了,哈哈大笑道:“咱们四个里头第一个娶亲的就是你了,我得给你跟小弦儿包个大红包。”周北南不屑道:“光知道给别人包红包,你怎么一点信都没有?我听说,你们风陵山元师妹至今未与人结为道侣,你心里没数?”一提到元如昼,徐行之脑袋就又疼了:“别提了。她……”他的话音被房门笃笃的轻响截断在半路:“徐师兄,徐师兄。”徐行之:“谁?” 第115章 曲驰急道:“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徐行之不接他的话茬:“……算了,打一打战势自然分明。我东你西,北南在北,师叔守南,我们四人齐上。”曲驰还想劝他些什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只抬手摁住了徐行之的肩膀,轻声道:“你留在此处。我东你西。”曲驰语气向来温煦,如暖玉生光,而在说话间,他毫无保留地将一股灵力推入徐行之体内,使得徐行之后背被药物压制下来的痛楚更淡了几分。徐行之知道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欣然收了这股灵力,将折扇往身前一晃,便化为一柄双刃鲛刀,直奔那纠缠在一道、被清凉谷大阵困宥在山间的两条九尾蛇而去。然而,事态并没有朝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两条双修过后的长虫委实难对付得紧,单凭元婴期的灵压就足够逼得在场众人气血翻涌,更别提它们刀枪不入的外壳和庞大到几乎令人屏息的躯体了。如其名号,九尾蛇生有九条尾巴,遭受合攻之时,便狂躁地数尾并起,在半空之间乱舞,形如章鱼。其尾如铁鞭钢锏,一尾扫过,两个维持阵法的清凉谷的小修士便当即横飞出去,红红白白之物流了满脸,卧倒在岩石间,没了声息。徐行之等人为避开这些响尾便已是煞费苦心,然而这九尾蛇还能口吐弹子,火热的铁弹子落在岩石上,一烧就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滋滋的漆黑色石液不间断流出,只听那声音就叫人牙酸。第一个撑不住的是温雪尘。温雪尘是阵修,精通各类阵法,可以说,倘若徐行之中了他的阵法,也只能动弹不得地蹲在一个圈儿里,抱着脑袋等着挨打。但他的心疾终究是个大隐患,连天榜之比的几日劳碌都熬不过,面对这等修为远超于他的异兽,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力将它圈住一时半刻。对修士来说,一阶之差,便是天壤之别。不出小半个时辰,温雪尘的嘴唇就全白了,呼吸一声声越发急促,心脏隐隐闷痛起来。他强忍痛意,单手抽出腰间短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浸于眼前飞速旋转的轮盘之上,阵法上登时蒙上了一层昏暗的血光。他以己身之血哺育阵法,只求延长片刻阵法的维持时间。温雪尘几乎要把苍白的唇咬出血来,低声催促那与九尾蛇近身缠斗的几人:“快啊,快……”他们若是真的撑不住了,就等同于把几万百姓的性命拱手送给了这两条妖物!被困于阵法中的双蛇之一被徐行之凌空一记鲛刀劈中,再度仰首咆哮,一股毒液随着数十枚铁弹子呼啸而出。刀落时,徐行之已然倾尽全力,后背伤口受震,疼得像是被马蹄硬生生踩了过去,抽身欲走时,徐行之头晕难忍,眼前昏花得像是炸开了一枚万花筒,那铁弹子竟是堪堪擦着他的腰身滑过,险些将他当场打穿!随徐行之一道投入战斗的九枝灯一直对徐行之的病情心忧不已,眼见此景更是心神震荡,然而他亦深陷苦战,难以为继,自保已是勉强,哪里还能兼顾徐行之?徐行之一直专心挑着那修为较弱的野生九尾蛇下刀,方才一刀,也着实挫了它不少锐气,它狂乱地摆动起尾巴来,气波翻滚,狂气烈烈,铁弹子亦雨点般朝众人激射而来!徐行之双眼昏花,好在战力犹在,避之能及。然而他眸光一转,陡然发现处在战局外围的徐平生正竭力抵挡着那翻滚的蛇尾,丝毫不觉几颗铁弹子正奔着他后背射去!徐行之未曾犹豫分毫,一把将手中鲛刀朝徐平生方向甩出。刀刃翻转疾飞如蝶,扑至徐平生身后,化为一面金盾,把九尾蛇吐出的铁弹子尽数挡下。徐平生闻听背后有异响传来,再愕然回头时,眼角余光却见一抹鲜血在空中绽开。失了仙器的徐行之未能躲避那狂怒九尾蛇的蛇尾,被一尾拦腰扫入山岩间,腹间一道血肉溅开,染红了衣衫。他嵌入山岩间,垂下头不再动了。徐平生眸光紧缩,失声唤道:“行之!”九枝灯与孟重光见徐行之伤上加伤,均是睚眦尽裂,惊痛难言,喉头酸气滚滚,然而他们一个被放在阵法外围,一个鏖战不下,均是难以近身。九枝灯急得眼中血丝遍布,而孟重光转瞬间已被妖气浸染,眼尾赤红,离了自己的位置,朝徐行之疾奔而去。周北南勉强避过一击,转眸看到了那被卡在岩壁中的人,心神剧震,一个分神,一条蛇尾便又当头落下。他横槊去挡,却被蛇尾缠住枪身,猛力卷动之下,那钢炼长枪竟咔嚓一声,自中央产生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底下的温雪尘已经无力为继,被双蛇强行冲出的阵法漏洞越来越多;广府君及曲驰更是分身乏术,且因为他们要比徐行之更早投入战斗,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广府君剑刃上豁口斑驳,那坑洼像是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心头,把他的心头血都斩了出来。……该如何办?如何办?要怎么才能延滞住这怪物的脚步?……倘若师兄在此处的话……倘若……此时,不知是哪个受伤的修士扬声喊了一句话,语气惊异无比:“看哪!”广府君亦觉头顶有异,拨冗仰首望去,不禁心头巨震——大片灰云不知何时在平定山头积聚,还有层叠的狂云席卷而来,噀天为白,吞月哺日,蔚为壮观。……此云广府君曾有幸得见过。修士修道,境界大致划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六大期。从金丹期开始,凡有修士修为飞跃,必然要受天雷考验。落雷过后尚能存活之人,才能成功飞升,使修为更进一层。……而在鏖战中的数十仙门弟子之间,唯一到达金丹期大圆满修为、随时可以飞升为元婴之体的弟子,止一人耳。徐行之艰难从裂开了人形的岩石中挣出,把摔得脱了臼的肩膀咔嚓一声掰回原位。唇角犹有一线血缓缓淌下。“来啊。”徐行之冷笑振袖,袖袍流云翻卷,浮于虚空。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对那咆哮狂舞的双蛇笑道,“和我一道尝尝看这元婴天雷的滋味,如何?”周北南大吼一声,竟是弃爱枪而走,直奔徐行之而去,幸好被及时赶至他身边的曲驰拖住。曲驰哑声道:“快走!这元婴天雷我们之中谁也受不住!”周北南挣扎不止:“他疯了!他怎么敢?!他还在发烧,他根本受不住这雷劫!” 第117章 孟重光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应道:“嗯,嗯。”说话间,孟重光已经把徐行之带到了他想要带去的地方。他将徐行之重新放下,把脸埋在徐行之颈窝,依恋又疼惜地蹭动着。方圆十里内凡是想活命的活物都走脱了,双蛇为求缠绵,悄悄打下、用来栖身的蛇洞里也早已是空无一物。孟重光在短暂的温存过后,妥善地将徐行之放入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中,拇指在徐行之滚烫的额顶上反复打转。——最初,最初他只想把这个说话有趣的人留在他身边,左右是无聊得很,多了这么一个人作伴,他也好打发注定漫长的光阴。他既不肯留下陪自己共游山水,那自己便随他去。假如呆得烦了,他随时走脱便是。孟重光自认不是什么长性的人,甚至一早同九枝灯的争风吃醋,也是出自于小孩儿抢夺稀罕玩具的恶劣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为九枝灯和徐行之的接触而真切地感到难受和刺眼呢。他还记得那大概是他刚满十五岁的时候。徐行之指导外门弟子练剑时,带了九枝灯与他一起去。他向来有徐行之疼着宠着,剑法懈怠,学识稀松,也没旁人指摘,在徐行之带着九枝灯忙碌时,他就坐在外圈,啃着徐行之为他洗净的仙果,笑盈盈地望着师兄舞动风陵剑法时如鹤如松的身姿,仿佛苍穹之下唯有那一人而已。徐行之演练过后,便是弟子们分批操练。但外门弟子悟性有限,天资欠缺,是以一个个舞得有形无神,颇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在。抱臂看了半晌,徐行之无奈击掌:“咱们师兄弟处了这么长时间也都有感情了,高抬贵手,咱们以后出去操练剑法,千万不要说自己是风陵山的人,说是丹阳峰的,清凉谷的,都行。”徐行之语气并不严厉,明显是在玩笑,弟子们哄笑成一片。徐行之扬手招来九枝灯,让他演示两招后,自然地伸手扶住他挺拔紧绷的后腰,拍了拍,赞道:“你们看看你们九枝灯师兄,啊,瞧一瞧看一看。这腰,才是……”九枝灯被徐行之一摸,本来板正的腰瞬间垮得溃不成军,双颊通红。徐行之曾被广府君评价为“不着四六”,而在这个不着四六的人的领导下,整个风陵山弟子的风气与其他三门截然不同,大多数人对诸道之别并不很看重。他们善意地起哄:“哎哟,九枝灯师兄这是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啊。”九枝灯不善与人交际,被起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徐行之去轰他们:“去去,你们就知道欺负脸皮薄的。”“师兄护短!”“师兄莫不是心疼啦?”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孟重光阴下了脸,只觉得喉咙里层出不穷地冒出酸气来。他食不甘味,放下果子,喊道:“师兄。”徐行之站在高台之上勾搭着九枝灯的脖子跟底下的弟子打趣,自然听不见他的喊声。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徐行之!”直呼师兄大名,即使在规矩宽松的风陵山也可以说是非常无礼的举动了,站在外围的几名弟子听到动静,不满地回头瞪视他。徐行之仍是没听见。不知道底下的弟子说了什么,他趴在九枝灯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九枝灯侧过脸去,向来冷硬的面部弧线温情得不像话,他伸手轻轻勾住徐行之后背,不轻不重地拍打,免得徐行之笑得呛住。这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动作,然而却叫孟重光慌了神。不是因为徐行之和九枝灯拉拉扯扯,是他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初,孟重光以为自己不过是习惯了和九枝灯抢东西,见不得平时惯着自己的人和别人好。然而,只要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想去,孟重光便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想徐行之和旁人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只要想一想,冷厉的戾气就腾腾从心底里冒出来。像孟重光这等样貌的少年,若活在现世中,媒婆恐怕已经把他家门槛踢破。即使他从小长在道门之中再清心寡欲,到这个年纪,身体也成熟了。他第一次心悸,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喝醋吃味,都是为了徐行之。就连第一次……,都是因为梦到了徐行之沐浴。孟重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竟是离不开徐行之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牵绊于此人一身,除他之外,孟重光不想去认识任何人,只想待在徐行之身边,长长久久,永不分离。没人告诉过他什么叫做喜欢,他只晓得,这样的执念让他自己都怕了。对于这样的奇怪体验,他又慌又急又气,连随身的剑都忘了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住处。事后,不明所以的徐行之哄了孟重光好久,孟重光方才稳下心神,竭力想把这种怪异的情绪抛诸脑后。不久,他随徐行之前往白马尖征讨作乱的鬼修,徐行之意外重伤,却隐忍不发。经此一事,孟重光终是无法再控制在心中翻滚作乱的渴望。他找了借口,搬入徐行之寝殿,守在他身侧,日日相伴,一住至今,亦沉溺至今。孟重光看惯了徐行之的睡颜。他仔细抚过徐行之的泪痣,耳垂,又将手悬起,虚虚挡在徐行之眼前,生怕那过亮的电光会刺伤他的眼睛。他轻声说:“师兄,晚安。”天雷声在二人头上滚落。元婴期修士渡劫,需得经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徐行之将第一道天雷引下,破西瓜似的破开了一条九尾蛇的脑袋,又和另一条九尾蛇共受了第二道雷。接下来的四十七道天雷,一道不落,尽数砸在了孟重光后背之上。徐行之安然躺在狭窄的蛇洞之中,孟重光就安静地呈跪姿守在洞口,透过熊熊的电光,痴迷地望着洞中人熟睡的脸。 第119章 孟重光眼也不眨:“师兄受难,我怎能不陪在师兄身边?”“胡闹!”徐行之勃然变色,斥责道,“关乎性命的大事岂容这般儿戏?!你这是跟谁学的?”孟重光缩着脖子:“跟师兄学的。”徐行之:“……”孟重光眼也不眨道:“其实我也只是受了些波及。师兄将我藏进这洞中,替我在外面扛受天雷。师兄才是最辛苦的。”徐行之:“……是吗?”他对堕入山林间后发生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无,一觉醒来已是伤痕尽消。他拍抚着小猫似的孟重光,对于叫他受到波及一事略有心疼:“疼不疼?”“……涨。”“……”不等徐行之冷着一张脸把他推开,孟重光就搂紧了他的脖子,蹭痒痒似的在他颈际磨蹭。“我不会。”孟重光可怜巴巴的,“师兄帮帮我。”徐行之:“……孟重光,你多大年纪了,你告诉我你不会?”孟重光特别委屈:“师兄,你刚刚点了我的经穴,我没力气了。”徐行之:“……”孟重光的语气越来越委屈,眼里还隐隐有了雾气:“而且我真的不会……以前早起时的确有过,可哪次也不像这回这样难过……”徐行之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得发毛,想想是自己害他落到这步田地,只好啧了一声,挽了挽袖子:“你老实点。再敢乱动,我下手可就没轻重了。”刚一摸上,徐行之的表情就不对了。一方面是他以前没替别人做过这个,着实别扭,不过想想这孩子是从小自己带大的,好像也就没那么抵触了。另一方面,是他发现孟重光没吹牛。……自己的亵裤对他来说可能的确小了点儿。徐行之本来想也就是一哆嗦的工夫,没想到他坚持到手腕都酸了还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他汗都下来了,孟重光却单纯地望着他,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不会啊。”徐行之:“……”妈的掐断算了。话音刚落,孟重光竟然把手往徐行之袍底下探去。徐行之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师兄不难受吗?”孟重光的眼神清凌澄澈,“师兄帮我,我也可以帮师兄呀。”“……你不是说不会吗?”孟重光诚恳道:“我这就跟着师兄学。”徐行之:“……孟重光,你学功法要是能这么用心就好了。”孟重光眨巴着眼睛,一副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小模样。徐行之坚决拒绝了孟重光的好意,专心地伺候这小祖宗。又不知过去几许时间,孟重光咬紧齿关,仰起修长的脖颈,含羞地闷哼一声。这一声委实勾人得要命,像是被毛茸茸的猫爪子挠了一下耳垂,徐行之也没能忍住,一直绷紧的身体猛地颤了两颤。事了之后,他黑着脸到一侧的岩石后头换衣裳去了。有岩石格挡,孟重光只能瞧到他半截修长光洁的小腿。想到方才种种,他不甘心得要命,气急地捶地。待二人将衣衫整好,徐行之才携孟重光出了洞。一路上两人均不怎么讲话。徐行之只觉尴尬,而孟重光也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抵也是在害羞。二人出洞不远,便见周北南红着一双眼从一处密林里钻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曲驰。他眼底也发着心力交瘁的淡青色,却仍温声劝着周北南什么。迎头碰上时,双方都愣住了。周北南愣怔约三秒,眼底猩红更盛,将手中钢炼长枪朝曲驰怀里一丢,大步赶上前来,抬手就照他脸上抡了一拳。徐行之挡也没挡,由着周北南把自己揍倒,骑到他身上饱以老拳。周北南快疯了,一拳拳往徐行之的脑袋、后背和肩膀上凿:“我他妈打死你!徐行之你他妈混账!!”徐行之一边疼得咧嘴一边冲他乐:“哎,哎,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活着呢吗。”周北南咬牙切齿:“你说渡劫就渡劫你真有能耐啊你!啊?!你怎么不被雷劈死啊?!”曲驰用枪身横勒住抓狂的周北南,把他往后拖去,周北南尤嫌不够,拿脚踹徐行之后腰。曲驰:“北南你别气了,北南!行之好好的,说明已是得了元婴之体了,皆大欢喜,不好吗?”“好个屁!他一个元婴叫我揍两下怎么了?啊?怎么了?!”徐行之揉着肩膀起身:“怎么了这是?气性这么大?”曲驰无奈又温柔地低声解释:“他跟雪尘找了你好几个时辰。雪尘身体熬不住,只能先回赏风观休息。他以为你没熬过去,刚才还哭了一场。” 第121章 清静君直勾勾地看着徐行之,说:“……不好。”“什么不好?您现在乖乖跟我回去洗洗睡,什么都好了。”清静君固执起来简直可怕,他重复道:“不好。”徐行之正无奈间,突然听得身下传来广府君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徐行之!你在通天柱上做甚?”虽然是在夜半时分,清静君这通酒疯也没能惊动几个弟子,然而广府君仍是大发了一番雷霆,罚徐行之回去将《冲虚真经》、《周易参同契》、《抱朴子内篇》各抄一遍,明日交上。成功渡劫、成为元婴老祖级别人物的徐行之,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竟是低级弟子都很少做的抄写经书,可谓凄惨非常了。“……为何总叫我抄书呢。”徐行之伏在书房桌上,甚是郁结,“广府君哪怕罚我去青竹殿前倒立一夜都行啊。”九枝灯在一旁磨墨,闻言轻声道:“师兄,勿要心忧。我与你一起抄写,天亮前总能做完的。”孟重光明朗地笑着,目光闪亮纯真如星辰,轻易便能夺去人全部的视线:“还有我呀。”孟九二人一边一个坐在自己身侧,叫徐行之心里涌上了些别样的情绪。他抬手分别压住两人的后脑,亲昵地揉了一圈:“俩傻小孩儿。”徐行之说话的腔调极动听,说“小孩儿”的时候尾音沙哑迷人得很,孟重光自然是欣然受用了,九枝灯却直直看向徐行之,意有所指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徐行之自然不会往旁的方向去想,笑道:“在师兄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嗯。”孟重光顺势把脑袋搁在了徐行之右肩窝上,尽管他比徐行之还要高些,可他做这样撒娇亲近的动作却自然无比,“师兄只要不嫌弃重光,重光愿意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徐行之语气温和:“傻话。”九枝灯望着孟重光,神情奇异。他想不通一个妖修为何能这般毫无芥蒂地欺骗师兄,也想不通心头那丝隐约的羡慕和渴望是源于何方。他不是没想过要将孟重光是妖的事情告知徐行之,然而他一来不喜告密,认为此事非君子所为,二来有把柄握在孟重光手中,三来,他与孟重光不睦多年,却并不认为孟重光对正道有何图谋。九枝灯自认做不到像孟重光那般痴缠师兄,他与他虽同为邪道,但终究不是同一类人。左右师兄身为年轻一辈翘楚之人,已无人能出其右,将来必是风陵山的正统接班人,孟重光与自己,想必都没有资格同师兄相配。这样想一想,九枝灯看到孟重光同师兄厮磨,反倒觉得要比过去更安心顺眼了些。师兄是九枝灯唯一的光,哪怕靠近亦觉灼热,他只想跟在师兄身后,若是师兄偶尔能施与他温暖的一瞥,他便已经足够欣喜。他不敢苛求更多。夜深之时,抄录经文最是乏味无趣,损耗精神,三人并肩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孟重光双眼晶亮地望向徐行之,托腮轻咬笔端,眼中跃动的清澄烛火里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师兄,如果你再世为人,想要什么人陪伴在你身边呢?”他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钩住闷头抄写的九枝灯,眼中似有笑意。他曾用类似的问题问过徐行之,当时徐行之选择了自己,现而今他想叫徐行之当着九枝灯的面,把那个让他暗自甜蜜了许久的回答再重述一遍。徐行之略略停笔,思索一番道:“……我吗?想要一个师父那样的父亲,再要一个如昼那样的妹妹,就很好了。”“……我呢?”孟重光的期望猛然落空,去扯徐行之衣摆,不依不饶地,“师兄,我呢?”九枝灯不言声,只专注地望着徐行之。徐行之在桌下踹了孟重光一脚:“去去去。重活一世,你还指望我当爹当妈不成?”孟重光心里顿时难受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师兄,你以前说过只要我的。”徐行之被缠得没办法:“要要要,要,行了吧?都要,北南雪尘曲驰师父如昼平生小九还有你,若能重活一世,我全把你们带上,一个不落。”孟重光一听有这么多人都要随行,很是不悦,撇着嘴不看徐行之了。而九枝灯却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偷偷勾起了唇角。抄着抄着,徐行之身旁的两个小的都开始忍不住犯起困来。九枝灯昨日与九尾蛇苦战后,又担惊受怕许久,后来在山间搜寻徐行之亦是殚精竭虑,又在风陵山不眠不休地等待他回来,现在着实是睁不开眼睛了。孟重光同样因为负有伤势,身上疲倦得很,抄写不到一半就趴在桌旁打起了瞌睡。徐行之左右看上一看,唇角噙起笑容。书房里有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徐行之把两人均抱起,并肩安放在榻上,取来一件暖和的大氅,合披于二人身上,又分别摸一摸他们的头发与后颈,浅笑一声,方才返回窗前明月之下,把洒满清辉的三份书简合并整理在一起,正欲提笔抄写时,突然听得外头的窗棂笃笃轻响了三声。徐行之蓦然抬首,只见徐平生披戴一身疏朗星月立于户外,手持他那把遗失的竹骨折扇。徐行之欣喜不已,蹑手蹑脚来到屋外,掩门时已经忍不住回头去望他的兄长:“……平生。”徐平生曾严令徐行之在山门之内绝不得唤他兄长。徐平生将他一手带大,是以徐行之哪怕再觉不敬,也只能听从。徐平生将“闲笔”交还到他手中:“师叔从那九尾蛇颅顶之上取下的,托我还给你。”末了,他没忍住补充一句,“……丢三落四,莽撞行事,怎成大器。”徐行之还挺开心的:“兄长训斥得对。”徐平生啧了一声,徐行之立即回过味来,但也不道歉,只盯着徐平生浅笑:“平生,谢谢你关心我。”徐平生被他瞧得发毛:“……我走了。”“平生。”徐行之记起自己在与师父离去前徐平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念一动,伸手挽住徐平生胳膊,“我与元师妹……”“你不必解释什么。”听到此名,徐平生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稍有松动的神情又绷紧起来。他打断了徐行之的话,口吻微讽,“……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为了我一直对元师妹避而远之了。”徐行之不想徐平生竟会说出这番话,愕然道:“我对元师妹从无……” 第123章 ……不只是元婴大典,还是继任大典。一个小小魔修质子的血脉觉醒,不该成为打断典礼的原因,只需放任片刻不管,他就能经脉逆行,暴毙而亡。然而徐行之竟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他将九枝灯带走做些什么,不言而喻。广府君怒喝数声不得,惊疑交集地望向清净君:“师兄!徐行之他把那个魔修竟看得比他的继任之式还重——”清静君遥望向徐行之的背影,并不惊讶,也并不恼怒:“……不是他的错。”不是徐行之的错,也不是九枝灯的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只是天命所至而已。第49章 终有一别主角一去,元婴大典便也了无趣味,前来赠礼的大小仙门宾客各各散去,纷纷私下议论风陵山大弟子对那已成魔修、无法转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后,徐行之与九枝灯的风流轶事必将传遍整个仙门的角角落落。广府君的脸色比被人迎面甩了个耳光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清静君倒是淡然如常:“溪云,何必如此挂怀。”广府君俗名岳溪云,他与清静君并无血缘,倒是有幸共享同一个姓氏。兹事体大,广府君难得唤了清静君的本名,道:“无尘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纵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为,置我风陵山颜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应天川礼官来问我什么,您可知道?他问我,九枝灯是否与徐行之暗地结为了双修!否则何以要这般回护?”“行之没有。我心中清楚。”“但悠悠之口又该如何评说?您是风陵山主,合该惩戒徐行之,以绝四门议论!”“我确然是风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静君温声道,“若是我连我的徒弟都护不住,这风陵之主当来又有什么意思。”广府君面露决然之色,“您可还记得您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徐行之他绝不可!绝不可与非道之人过往甚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错,但他若真的与那九枝灯关系匪浅……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他的后半句话被辘辘的轮椅声碾断开来。广府君着实是心慌意乱,竟未发现在他说话间,温雪尘已来到了他身后。温雪尘的确是听到了些什么。然而,他并非曲驰也并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温和却异常顽固重情;后者性情直率且相当江湖义气。他既是温雪尘,内心便纵有九曲心肠,千般机变,也不会流于外表分毫。温雪尘躬身,平静道:“两位君长。晚辈无意偷听些什么,对风陵山的秘辛也不感兴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辈有一言,九枝灯此人断断不可再留于风陵。”“我是为着行之的声誉,方才有此一念。”温雪尘指尖盘弄着阴阳环,娓娓道来,“此次元婴大会,各门均有礼官参与,行之带九枝灯弃会而走一事必将传开,影响不可谓不严重。若想叫行之将来担任风陵山主时少受非议,最好将血脉已然觉醒的九枝灯送回魔道。”广府君深觉有理:“这话没错。师兄,为保风陵声誉,也为保徐行之那边稳妥,九枝灯不能再留。”向来淡然又性情温软的清静君面露难色:“……质子无错,不过是觉醒了魔道血脉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温雪尘淡然道,“更何况,九枝灯身怀非为玉璧,他只是一个祸及行之的累赘而已。清静君,你向来疼宠行之,不会不为他考虑吧?”清静君固执道:“不行,总该有别的办法。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广府君厉声:“师兄!”温雪尘垂下眼睑,历历道来:“清静君,您最近应该风闻过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载昨日渡劫失败,已在天雷下化为一堆骸骨。九枝灯的两名兄长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内部势力如今是互相倾轧,纠葛如麻。九枝灯若仍是普通修士还自罢了,他的魔道血统偏偏在此刻觉醒,魔道内部某些人难道不会想要利用这个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无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们能扶他上位……”“……扶他上位?”饶是广府君也未能想到这一层,他盯紧了温雪尘这个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辈,心中也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冷意来。温雪尘自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长大,送他回去,魔道与我道便能长久修好,此举于行之、于风陵山,于我道,甚至于魔道未来之计,均大有裨益。”“于行之”三个字似是触到了清静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来,不再言语。广府君尽管觉得眼前之子心思太过细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认这是眼前最佳之策:“师兄,您下决断吧。徐行之他——”“听行之的。”清静君闭目,“听他的。”广府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师兄!”清静君旁若无人道:“雪尘,你若能说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处了。”温雪尘颔首,应了一声“是”,拱手告辞后,他正摇着轮椅打算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清静君含着淡淡忧浥的嗓音:“雪尘,你心思过重了。若是时常这般算计,于你心疾实在不利。”温雪尘回首,清冷眉眼间含起笑意来:“清静君,多谢提醒。不过我这人已经习惯多思多想,没法再改。”温雪尘决然而去,青色发冠束缚下,掺白的头发迎风飘飞。孟重光立于台下,众弟子皆散去,他却未曾挪动分毫。待温雪尘与他擦肩而过时,孟重光突然开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挤,在正道长大,亦受排挤;现在你又要将他送回魔道去。……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温雪尘摇轮的手指一紧,转头看向孟重光,凝视片刻,方才浅笑道:“你竟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孟重光目不斜视:“猜也能猜到了。”温雪尘的确是意外的,毕竟在他心目里孟重光是白纸一张,是个一心只惦念着师兄、只知道笑闹混玩的小孩儿,如今看来倒是小觑他了:“我道你向来与九枝灯相争,巴不得他走呢。”“我希望他走,但并不希望他死。更何况他死了,师兄是要伤心的。”孟重光微微转动眸光,与温雪尘对视,嗓音极冷,“我不想和一个死人争宠。……也争不过。”温雪尘愕然。留下这句话,孟重光居然还有心思对温雪尘勾出一道天真无邪的笑容,直把温雪尘笑得后背生寒,才迈步而去。温雪尘微微凝眸。徐行之,你的师弟,一个两个的,倒还真是深藏不露。旁人或许不知徐行之此时去处,然而温雪尘却很清楚。 第125章 温雪尘在二人背后凝望许久,方才低声叹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归。”徐行之固执地回他:“我偏要求一个同归。”待九枝灯经脉流转平稳下来,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静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对谈了一个时辰。无人知道他们在此期间究竟说了些什么。随后,徐行之将九枝灯从玉髓潭带出,安置在自己殿中。孟重光已经从会场返回,见他抱九枝灯入殿,唇角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露出乖巧的笑意来:“师兄回来啦。”徐行之嗯了一声,把九枝灯安放在自己与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紧被子。孟重光自从看到九枝灯被搁上那张床,眸色便阴沉了下来。徐行之在榻边坐下,细细端详着九枝灯的眉眼。真是神奇,当初他一条胳膊就能抱起来扛在肩上的小孩儿,如今已长得这么大了。“师兄。”孟重光在他背后叫他。“何事?”“九枝灯师兄倒下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徐行之闻言回过头来。许是在玉髓潭边呆得久了,雾气入眼,将他一双乌色的眼睛洗得细雨蒙蒙。他问:“怎么了?”“九枝灯师兄是突然发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复杂。他关注着徐行之的表情,将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犹豫道,“师兄,据我所知,入魔觉醒,总受灵犀一念影响,绝非偶然。我想,九枝灯师兄该是在那时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因此……”徐行之打断了他:“我知道了。”对于徐行之这么平淡的反应,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师兄难道不想知道?”“圣人论迹不论心。”徐行之答道,“……论心无人是圣人。重光,我且问你,你难道一生之中就从未动过什么不该动的念头?”孟重光不说话了。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永远不会去问,在自己登台时九枝灯动了什么心思,以至于心念异生,徒增业障。或者说,不管九枝灯想了些什么,都不该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半日后,九枝灯醒了,只字不语地倚在床畔。徐行之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屋子里的铜镜就被打碎了。徐行之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来。九枝灯清冷中含有一丝颤抖的声音自床榻方向传来:“……师兄,抱歉。”徐行之轻描淡写地:“嗨,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么的。”九枝灯问道:“元婴大典办完了吗?”“嗯,办完了。”徐行之回过身来,殿外的阳光自窗边投入,遍洒在他脸庞之上,晃得九枝灯有些睁不开眼睛,“……怎么样,师兄着礼服的模样好不好看?”此时的徐行之已经换回平日装束,但九枝灯却看得眼眶微微发热。一股热气儿在他眼窝里冲撞,几乎要叫他落下泪来。师兄在元婴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带当风的画面像是被烙铁烫在了他的双眼之中。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自己望着光彩夺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间最底处泛滥出了一片腐烂的泥淖,翻滚着,叫嚣着,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体之中,永远不放他离去。他是魔道后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夺位成为魔道之主,将来把魔道与正道相合并,是否就能和师兄平起平坐了呢?若他与师兄平起平坐后,能否在那时跟师兄相求,结为道侣呢?或许是知其太过夺目而不可得,九枝灯放肆地想象着与师兄在一起后的一切可能。他只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然而,谁叫他生而为魔。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极大的罪愆。九枝灯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此时外头陡然传来一阵混乱,间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乱声,转瞬间,脚步声已到了屋外。周北南一脚踹开了门:“徐行之!”徐行之啧了一声:“投胎啊你。要是把门踹坏了,你得给我修好才能走。”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灯,脸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也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来!”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扫进簸箕里:“就出就出。瞎叫唤什么。”九枝灯沉默地注视着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门扉掩上,他依然贪恋地注视着背影消失的地方。把徐行之揪出殿后,周北南张口便质问道:“徐行之你怎么回事?你逃了元婴大典?”“逃便逃了呗,这点小事还值得你周大公子千里迢迢跑来啊。”徐行之满不在乎。“小事你大爷啊!”周北南气得脑仁疼,“应天川来风陵赠礼的礼官告诉我说,九枝灯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当众离去?你与他是何关系?”徐行之挺无辜的:“师兄弟啊。不然呢。”周北南喘一口气:“我信,可旁人信吗?那可不是单纯的元婴大典!是推举你继任下一任风陵之主的继任典仪!你他妈说跑就跑,还带着个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龌龊的东西吗?”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们自己想得龌龊,关我何事。” 第127章 这念头也只在周北南心里转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释然了。……听一听也好,让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后专心守在徐行之身边,安安静静的别闹事,那便是最好的了。十几年前,前往魔道总坛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见石屏风真容,只是隔着一层鸳鸯绣屏,影影绰绰地看了个虚影。时隔十几年,徐行之遥隔数十尺之距,终于见到了石屏风石夫人,九枝灯的母亲。一棵百年古松下,摇曳着一张仕女图似的美人面。石夫人从体态上便透着一股纤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带走,她生有小山眉,圆鼻头,分开来看很美,但却很紧很密地挤在一起,形态不错的五官偏生拼凑出了一股苦相。她扶着树干,薄唇启张,牙齿禁不住紧张地发着抖。九枝灯换了一身最新的风陵山常服,从上到下的配饰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几乎是与徐行之前后脚来到山门处。在他与那女人视线相接时,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体往前佝偻了些许,热泪夺眶而出。“小灯。”她软声唤道。九枝灯难得展颜,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几级台阶。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时,神情赫然僵住,连带着步子一道迟滞在了半空中。当年将他送来风陵山山门口便抽身离去的六云鹤,就像十数年前一样,立在他母亲身后,一身鸦青色长袍被山风拉扯着来回飘动,发出切割一般的冷响。九枝灯脸上的笑意渐次退去,被苍白一寸寸蚕食殆尽。六云鹤乃廿载至亲至信之人。廿载横死,两子争位,魔道内部正是风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时。此时,六云鹤带着九枝灯之母来到风陵山,所为之何,昭然若揭。——看来,他对那野心勃勃的两子并不满意。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灯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树大根深的六云鹤,便有了一只绝好的、用来掌权的傀儡。现在他便来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亲作为筹码。倘使九枝灯不随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阵风刮过便能折断的女人,下场如何,不难想见。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过来。徐行之肩背绷成了一块铁,他难得发怒,唇角都憋忍得颤抖起来。周北南侧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几度变换后,别扭地拥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几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声,我们三人齐齐动手,不愁打不死他。”“不可。”眼力极佳的曲驰断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脉红线,该是被那人动了什么不堪的手脚。……也许,那是同命符的印记。”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发似的,无望地松弛了下去。……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阴,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绑,中符者则无知无觉,符咒一旦种下,施受双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们对六云鹤动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灯的母亲去死。九枝灯如若不从,结果同样可以预见。然而,那温柔且愚昧的女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什么,她对于九枝灯的望而却步甚是诧异,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动的眼泪来。“小灯,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呀。是娘呀。”九枝灯远远望着她,唇畔抖索。过去,倘若没有她在,九枝灯怕是活不到进风陵山的时候。现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灯就必然要弃风陵山而去。九枝灯脚腕重如铁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再不见天日。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他必须做出选择。九枝灯站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台阶上,往下迈了一步,又一步。看起来艰难万分的一步,实则那般轻易地就踏了过去,仿佛将一块石头投入深渊,本以为会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谁想真正落地时,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跳动了两下罢了。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鹤,一步步远离徐行之。走下五阶之后,他霍然转身,双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他将头狠狠抵在石阶之上,一字字都咬着舌尖,仿佛只有使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力量,才能把接下来的一席话说出口:“魔道九枝灯,谢徐师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还总坛,一去不还,还请师兄今后,多加餐饭,照顾身体,勿要……”说到此处,九枝灯拼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这样死在此处。好在他终于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勿要着凉。”十数年的光阴,不过是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大梦方觉,是时候离去了。徐行之用力睁了睁眼睛。“走吧。”徐行之用叹息的语调笑着,“没事儿,走吧。”他俯下身,把九枝灯拉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浮尘,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轻点了一记,又点了一记:“守持本心,各道皆同。”九枝灯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没能应上一声,便仓促地留给他一个后背,直往松树前走去。徐行之亦转身,朝门内走去。二人背对背,相异而行。 第129章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唤我师兄便是在屋顶上,我们第一次观星的时候。他能识得所有星宿……”“小灯若是爱笑就好了。可惜可惜,笑一笑,日子总能好过一些。”“他说过,魔道总坛中除了他母亲,他几乎没有识得的人,就连卅四也……”话至此,徐行之一字也说不出来了。一道火热贴上了他略冰的唇瓣,徐行之只觉后颈被人压住,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胸膛,用力抓紧了他左胸处结实漂亮的肌肉,指尖亦然准确地掐弄上了那要命的中心点。徐行之的低呼被对方从容咽下。曲起的膝盖顶分开徐行之的双腿,逼得他的腿无处安放,只能匆忙地张开来。徐行之被亲吻得发了懵,只觉得痴缠着他的东西绵软得不像话,却既耐心又可怖,不肯放他哪怕一隙呼吸的空间。徐行之一时惊骇,竟忘记鼻子的用处,越是呼吸不过越是想要张口,而就这样一时失守,便轻易放纵了那条猫似的刺舌进入他的口中,肆意挑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在那颗粒分明的软舌依依不舍地撤退之后,徐行之方才狼狈地找回呼吸的本领,大口大口喘息,脸颊涨得通红。……重光?……方才是重光对自己……趁他神志昏乱时,孟重光盘绕到了徐行之身后,学着徐行之小时候抱他们的惯常姿势,用长腿蛮横地将徐行之圈禁起来,单手扯住徐行之缥色的长发带,在手腕上绕上两圈,往后拉去,同时用手指勾住徐行之的下巴,逼他把脸向侧边转来。徐行之酒力侵体,实在是筋骨乏力,见情状有异,竟有些惊慌:“……重光?”孟重光指尖揉捏着徐行之颈间的皮肤,满眼痴迷。“师兄,我不想听你提九枝灯。他走了,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也只有我。你只需看着我一个人便足够了。”徐行之微愕,旋即便觉得颈间瘙痒,不得不顺着他用劲的方向仰起头来,身体不听使唤的感觉让他眸间染上一层无能为力的薄怒:“重光……别闹,师兄身上着实没力气,别再逗弄师兄了。”孟重光闻言含笑,张开唇,缓缓用齿关叼咬住了徐行之的脖颈,吸吮着那滚动不休的喉结。异样的触感令徐行之险些叫出声来,但他在喊叫出声前,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周北南三人下榻的别馆客居距离他的寝殿并不远。是而他迅速把即将出口的喊声压缩起来,变成一声隐忍沙哑的低吟:“不许——呃嗯!”徐行之微弱的反抗似乎非常令孟重光喜悦,他将绑着发带的指腕下压,徐行之头皮刺痛,只能被摆出被强迫的姿态,把脆弱的脖颈露出,任君采撷。他嗅到了一股植物的淡香,绝不是院中弥漫的梅香,而是一种清冽天然的味道。徐行之被酒液烧灼得发麻的脑袋里隐隐轰鸣着,羞恼难言,他想把孟重光推开,手脚却意外地酥软如烂泥,再不听他的使唤。“……师兄,我好嫉妒啊。”孟重光终于罢口,嘴唇沿着他颈项弧线一路摩挲到了徐行之耳根底下,把声声低喃和着热风推入徐行之耳中,“师兄总是拿九枝灯师兄比我早入门四年一事来说,重光不服气。”他继续道:“……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师兄这样好的人。若我知道,我定然早早寻了来,与师兄日日相伴……”徐行之只觉得这般亲昵实在背德,耳朵又被孟重光吹得灼热,但一腔怒意在意识到发泄对象是孟重光时,又瞬时软化了几分:“重光,不可如此,你我是……”“师兄,重光喜欢你。”徐行之如遭雷击,从他现在被强迫的角度,只能用余光看到孟重光的耳尖。他便定定瞪着孟重光轮廓极美的耳朵,怀疑自己是醉酒后出现了幻觉。孟重光似是看透了徐行之的心思,喃喃着“喜欢你”,一声一声,如同南屏晚钟,撞入徐行之耳中,震耳欲聋。徐行之之前从未有过此类心思,一时竟是失语失神,由得孟重光在他耳边浅笑低语:“他已不在了。我不会再放过师兄。……师兄,你早晚是我的。”那双唇几经辗转,再次落在了徐行之唇上,细细摩挲片刻,便猛然狂暴起来,他的下唇被拉扯着咬了好几口,留下了甜美的齿痕,随即,一片细腻温软再次探入他口中,前前后后,直把徐行之搅得低喘连连,额角被汗水濡湿,几缕发丝凌乱又狼狈地垂下,紧贴于鬓角。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徐行之猛然翻身坐起。初睁眼时,瞧见雕镂成流云状的床栏,徐行之还以为自己仍在原主记忆之中。直到他发现自己能够自主支配躯体,他才确定,自己又回来了。此处不是几人寄居的断崖下的钟乳石洞,而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殿堂。周遭装饰均以石饰为主,荷花状的小石香炉中散发着阵阵残烟,一抔香草已经烧尽,只剩几根草芯还在镂空的花纹里吐息着红光。此处是南狸的宫殿,徐行之在叶补衣的记忆中看过。看清周遭环境,徐行之不仅没有大梦初醒的释然,反倒心悸难忍,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呕吐出来。以一吻始,以一吻终。他在原主回忆中耽搁了太久,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之间的区别。他发现原主与孟重光的关系,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简单。更叫他难安的是,他清晰地记得在师兄弟夜话中,原主曾提及,若有来生,惟愿得到一个清静君那样的父亲,和元如昼那样的妹妹。……在徐屏记忆里,父亲徐三秋性情温和,能与他同桌饮酒,包容他的混闹、任性,甚至不务正业。徐梧桐懂事、乖巧,偶尔又有小女儿情态,爱腻着他撒娇,会陪他静静坐在石阶上观星赏月,也会在他酒归后为他煮一碗生梨热汤解酒。如果没有这样的家人,依照他的性情,大概已经以天为盖地为庐,放游天下去也,何必眷恋那一扇随时会为他而开的家门和那一碗热汤?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家人,他何必拼尽全力也要回到现世?但是,原主的记忆却逼着他直视了许多问题。——他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接管徐行之的人生?原本属于徐行之的梦想,为何要照进他的现实中来? 第131章 陆御九先前与他谈论起温雪尘来,只模糊地提及“温师兄可能不在人世间了”,当时的徐行之还并未对世界之识产生怀疑,便想或许温雪尘是因心疾早逝,亦不无可能。然而现在,温雪尘实实在在的死亡摆在了徐行之面前。而且这个消息还是已经嫁与温雪尘为妇的周弦带来的。徐行之怀疑原主的身体与记忆已经对他浸染过深,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为何会痛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徐行之记性尚可,他知道各门所戍守神器的名称,也记得清凉谷看守的神器名为“太虚弓”。据陆御九说,他手下的鬼奴里有几个清凉谷师兄,这便意味着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参与盗抢神器之事。而以徐行之现在对温雪尘的了解,他冷情理智,为正道处处图谋,耗尽心血,就像徐行之最初做出的判断,此人绝不可能做与正道悖逆、有损师门之事。可以想见,如果陆御九与清凉谷其他几人私自盗窃太虚弓,被温雪尘发现……种种可能像是翻泡的开水一样层层涌上来,冲击得徐行之眩晕不已。他冲口问出:“他是因为‘太虚弓’——”话一出口,徐行之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根。剧痛让他恢复了理智,但不该说的话也已然说出了口。要是平时的徐行之,即使是面对心思不深的周北南,也会循循善诱、徐徐图之,从他口中套话,绝不会如此大胆地直切主题。假如世界之识骗了他的话……假如当年孟重光他们盗窃神器之事并非如徐行之事先推想过的那样,自己这样发问,岂不是……思及此,徐行之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像是有虫子沿着他后脊梁骨往上爬,背上的肌肉紧张得一跳一跳。周北南那厢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起来,竟是在笑。“……太虚弓?……”周北南喃喃重复着这三字,“太虚弓……好一把太虚弓……”徐行之一瞬间有些迷茫。难道他记错了?清凉谷镇守的神器并非“太虚弓”?周北南侧过脸来盯住他,唇畔竟隐隐在颤,眼中血丝遍布:“……你不知道?”被逼视着的感觉并不好,徐行之喉结飞快滚动了一番,思索着该如何把刚才那句话的漏洞填补上去:“我……”周北南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把他的辩解生生压回了喉咙里:“对,对,我忘记了,你的确是不知道的。……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他用尚能动弹的那只手狠狠撸了一把头发,咬牙切齿地笑道:“没有什么‘太虚弓’,从头至尾,都他妈没有‘太虚弓’。”徐行之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冻结了那么一瞬。“……什么意思?”周北南轻声说:“神器是假的。……四门神器,全都是假的,真正的神器,早就在千年前的之战中毁掉了。”徐行之脑袋里嗡的一下。既然如此,在原主记忆中曾出现的所谓“神器赏谈会”……他并不愚笨,只在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年廿载大胆作乱,扰得烽火狼烟、天下大乱之时,清静君岳无尘横空出世,一人一剑,换来四海升平,万几清暇,是何等的风光煊赫。然而,如果神器本体仍在,四门明明只需请出神器、加以镇压即可,为何修士们还要战得如此辛苦,还需得清静君来力挽狂澜?至于那借以炫耀战力的神器赏谈会,想想便知,名为清赏盛事,实则是虚张声势罢了。若当真是有压倒性的底气,又何必要靠炫耀来展现呢。徐行之迅速梳理着思路。——孟重光他们盗来神器,想要派上某种用途,却发现神器不顶用。神器被窃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住,因此周北南和孟重光他们便只能束手就擒。为了不叫四门神器均为赝品的秘密泄露,同时也为了加以严惩,四门才决定将参与此事的弟子才被投入蛮荒。徐行之觉得这个解释相对说来比较圆满。至少世界之识在这一点上没有欺瞒他。可周北南的某句话还是叫他有些在意。什么叫“……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原主在神器失窃前离开了风陵山?徐行之正在心中勾画时间的脉络,便听得门轴再次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孟重光身着风陵山常服,迈步走了进来。一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登时想到了那个叫他神思紊乱地昏了四天的吻,后背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还有些呼吸不上来,嘴里仿佛又品到了那点清甜滑腻的味道。孟重光似乎并不为徐行之的醒来和周北南的到来而惊讶,立在门口,负手而笑:“周师兄。”这三个字唤得既温煦又动人,但周北南只一听便觉头皮发麻,暗地里“操”了一声后,硬生生把自己从情绪里扯离开来:“得得,我这就走。”他走的墙,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但徐行之分明看到,在临走前,周北南回过头来,不无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这一眼下去,头皮发麻的感觉就爬上了徐行之的脑袋。在地上坐了这么久,徐行之身上也攒起了点儿劲。他扶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爬起来到石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壶晃了晃,里头的茶水早干了。他把从刚才起就抓在手边的折扇放在桌案上,按照先前记忆里那样驱动灵力,将折扇幻化出了那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酒壶。孟重光也跟着坐到了桌边来。 第133章 他的确做好了替原主献身于孟重光的准备,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这一步棋。于是他岔开了话题:“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取钥匙碎片?无头之海?还是化外之地?”“待师兄和周北南养好身体,我们再出发。”孟重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面露难过之色,但能如此贴靠着师兄,他已是庆幸之至了,“……我们去化外之地。”现世之中的风陵山大殿中,九枝灯正在伏案阅文,并用朱砂批改。大殿内除他之外别无二人,四面墙壁,一扇重门,隔绝了外来的一切声响,静得仿佛千鸟飞绝的空山。当门被从外推开的瞬间,九枝灯蓦然抬头,开口便问:“是温雪尘回来了吗?”话一出口,殿外交错铿锵的刀枪与痛呼声便将他的猜想尽数粉碎,九枝灯微微迸射出光彩的双眼重归山高水远的清冷:“是何人来犯?”底下的弟子隐约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并非九枝灯期望的消息,便畏惧地恨不得将头埋进胸腔里去:“……回山主,领头的是徐平生。”九枝灯:“又来了?”语气很淡。“是。”九枝灯继续埋首于山海般浩繁的竹简之中,持笔点染一丝朱砂,于其上批注,随口道:“杀了。”“山主……”来禀告的弟子似有犹豫。九枝灯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越过他的肩膀,看清了摇曳弥天的鳞动波光。“他也值得你们动用风陵山守山大阵?”九枝灯重新搁下竹简,“他是和谁一起来的?”弟子犹豫道:“……是卅四。”九枝灯稍稍凝眉后,没再多说一字,伸手按紧腰间佩剑。那弟子眼前一花,九枝灯的身影已消失在高位之上,那竹简边缘甚至仍有余温。第51章 镜花水月徐平生挥剑,轻而易举地割断了眼前人的颈项。皮肉撕裂,头颅飞出,他夺住那被血瞬间渍染成血色的缥碧发带,一脚踏上无头尸的后背,另一手上所持的鱼肠剑一甩,一线血珠飒然落于通天柱之上。手提人头的徐平生剑花绕身,煞气腾腾,数十身着风陵山服饰的弟子包围着他,莫敢逼近。他有一只眼睛的瞳仁染上了可怖的鸦青色,一身素色的竹枝长袍之上已是漫江碧透,大团大团的血花在其上绽开来。“叫九枝灯……滚出来!”他低吼着,“把我弟弟,还给我!”他的嗓子像是吞过炭,吼声已不似人声。“谁是你弟弟?”一把清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师兄吗?”听到此话,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针似的难受表情,待他仰头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谁,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他纵身跃起,数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稳稳落在绘有八仙浮雕纹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灯而去。九枝灯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剑的剑柄,让腰间悬挂着的一点寒芒钻出鞘来。细薄的剑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着血丝与杀意的双眼。然而未等九枝灯剑身全部出鞘,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气横空斩来,斫于通天柱上,溅起万千星华,也截断了徐平生的去路。见状,九枝灯放开了手指,任剑刃重新滑入剑鞘,原本已经被杀意激扬而起的缥色发带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看清操纵剑光之人,徐平生睚眦尽裂:“卅四!你他妈……”话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卅四一脚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体毫无保护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数道裂纹。卅四的佩剑仍插在通天柱侧面,蜂鸣阵阵,纵剑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处的九枝灯招呼:“小公子,近来可好啊。”九枝灯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着的山中弟子:“你是来问好的吗?”卅四手一摊,笑盈盈地辩解:“误会,都是误会,我来是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层层刀兵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来。我只是来把我养的狗抓回去。”“是吗?那为何要触动风陵的守山大阵?”“好玩啊。”卅四理直气壮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听说风陵守山大阵循古法,依诡道,有千机之变,阵眼处更是剑落如蝗,便想来见识见识。”九枝灯注视着卅四,而卅四也毫无畏惧,笑眯眯地看回去。卅四是廿载之弟、魔道杀神卅罗的侄子,也是卅罗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他自小在卅罗身旁长大,酷爱剑术、不遵尘规,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长身,甚至鸦青色的眸色都像极了卅罗。然而他与卅罗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杀伐。也正因为此,他才有资格被当年的徐行之视为挚友,因为与他过往甚密,徐行之还挨过打。“下不为例。”九枝灯眉心微锁,“守山大阵我已叫弟子关闭,下次再擅自闯阵,若是得不了全尸,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卅四极其遗憾地“啊”了一声,用空剑鞘搔一搔头发:“真没趣,我说怎么刚刚破完外侧封印,阵法就停了。”九枝灯不打算接他的话:“你的狗隔三差五来我风陵搅扰,疯言疯语,方才还杀我弟子。这要如何算?”卅四低头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纵身跃下之时,顺手将佩剑拔出,轻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边。他露出惯常的轻佻笑容:“……忍一忍罢。”不等徐平生应声,他便是手起剑落,从他脖子处下手,利落地斩下他的头颅,溅起了一地污血。 第135章 徐平生终于有反应了:“……拿开。”大概是脖子和脑袋分开的时间有些长,徐平生说话的声音极沙哑,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似的。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详起徐平生颈上的缝线,满意道:“行之说得对,提得起重剑,就得拿得了针线。这般多加练习几次,的确能叫剑路更缜密细致一些。”听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触动,将腿缓缓合上,试着起身。卅四一把按住他撑在地上的手:“干嘛去?”徐平生:“行之……弟弟。”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拍完才想起这脑袋脆弱,又顺势摸了两把:“跟你说了多少次,见不着的。……我都见不着。”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让你见。”卅四立即撇清关系:“……表的,表的。什么叫一表三千里你懂不懂啊。”徐平生瞪着他,左眼鸦青,右眼乌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线中呈一明一暗两色眸光,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他要把行之,还给我。”卅四无奈:“别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觉,只要睡一觉就能忘了他了。”徐平生固执地:“行之在他那里。不好。他会害……行之。”卅四有点急了:“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让他出来,倒不如跟着九枝灯。”“不行。”徐平生重复,“不行。弟弟,我的。娘说,照顾好他……”卅四提高声音:“听话!”徐平生呆呆道:“小时候我带他。我叫他,滚开;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来。”“我他妈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醒尸,一点话都不听。”卅四见呵斥起不到作用,气急地点着他的脑门,“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从山里捡回来。”徐平生这才从回忆中脱身:“……不要你管。”“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说,“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断……算了,打断你也觉不出疼来。”“去哪里?”徐平生费劲想了想,“……去找元师妹吗?”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劲儿过去,又开始犯迷糊了,如获大赦,哄着他道:“嗯嗯嗯,元师妹元师妹。”徐平生皱起眉,张望四周:“我们现在在哪里?”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徐平生:“为何来这里?”卅四看着徐平生的脸:“鬼才知道为何要来这里。”徐平生扶着墙想要起身,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满身的血迹,不觉蹙眉,而卅四也懒得解释,把自己同样被染污的外袍一扯,劈头盖脸丢到徐平生脸上,径直道:“什么都别问,把脏衣服脱下来,衣服反穿。”卅四的外袍也四处蜿蜒着徐平生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实,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话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徐平生面对卅四,顺从地除下了衣裳,层层衣裳顺着修长小腿委顿滑落在地,但他却毫无羞耻感。卅四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徐平生。徐平生双肩,腰部,大腿根和双膝都有着一圈圈密密的缝合痕迹,像是被五马分尸过、又被人草草缝合起来的傀儡娃娃。裹好衣裳,徐平生说:“走吧。”话音刚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声面朝下摔倒在地。卅四这才发现,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状往旁边翻折着,刚才站起身来的时候也是全凭右腿发力。……大概是从通天柱上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然而徐平生早已丧失痛觉,对此一无所知。真他妈麻烦啊。卅四恶狠狠地想。眼看徐平生要爬起来,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势把人扛在了肩上:“趴着别动,妈的一会儿再摔一跤,把脑袋摔掉了,还得再给你缝一遍,不够麻烦的。”徐平生很不高兴:“放我下来。”卅四才不会理会他,扛着他迈出破庙:“人家都说醒尸时时处处听主人的话,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倒好,净跟我龇牙咧嘴了。”所谓醒尸,是用已死之人的尸身炼成的奴仆,醒尸拥有自己的头脑、意识,然而与生前不同,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捡回身边的徐平生,准确来说,只是半条醒尸,像是炼化不成功后被人丢弃的。他时而有着正常的认知,时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过来,他会不远千里地跑来风陵山,管九枝灯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然而一觉醒来,他又会尽忘前尘往事,只是偶尔念出几个熟悉的人名。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尸,即使认了卅四做主人,也只会在心情好时听从他的吩咐。最后,还得是卅四这个主子扛着徐平生下山。徐平生困倦极了,伏在卅四肩头打瞌睡。在睡梦之中,他犹自含含糊糊地梦呓道:“弟弟……”卅四叹了一声,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风陵山:“……既然这么在意,何必当初呢。”现在,四门及魔道诸事都由九枝灯一手掌握,卅四在从前便是闲散之人,从不插手魔道内务,现在更无法对九枝灯的所作所为加以置喙。他能做的,也只是带着徐平生远离风陵,越远越好。 第137章 九枝灯坐上了那张徐行之睡惯了的床,缓缓用指腹抚摸着床头的清雅雕花。他喃喃自语:“……师兄,我们明明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为何要写那样的东西呢。”随着低语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发劲,将那雕花捏出一条条斑驳的细纹来:“为什么还要想起孟重光?……孟重光就那般叫你难以割舍吗?”他用力呼吸着,试图平息在胸腔里翻滚的怒意。房间外传来了“父亲”的呼唤:“梧桐,出来吃饭啦。”须臾过后,那洋溢着鹅黄色暖光的少女出现在了徐行之房间门口,负手浅笑,眉眼弯弯:“……来啦。”……没关系,师兄,小灯把这个世界为你保留着。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计较。我们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做你的爱人。师兄,快些回来吧。蛮荒之中的高塔外围。众弟子在昨日烧尽的灰窝上再次点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温雪尘却坐得离他们很远,独自一人把玩着那碧玉铃铛。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继而开口道:“温师兄,来取个火吧。这蛮荒太冷了。”温雪尘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铃铛仍在他指尖翻转盘桓,一圈圈旋绕着,发出脆亮的叮当声。这弟子并不是单纯问他是否需要取暖来的。他小心翼翼道:“温师兄,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待多久?”“等不及了?”温雪尘一把将铃铛握于掌心。被一语戳穿心事的弟子回头望了望其他满眼期盼地望着他的弟子,心一横,解释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来日了,都不曾瞧见孟重光他们的踪影……我想……我们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很好。”温雪尘抬起头来,眸光如雪,“返回现世后,你去向九枝灯复命?”那弟子思及此事,脸色微变。“你去告诉他,你连徐行之的行踪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现世。”温雪尘悠然道,“你猜他听到你这样回禀,会如何对付你?”“可是,我们总等在此地也不是办法。”那弟子支吾着,“……若是孟重光他们不再回来了呢?”“那你们想如何?”温雪尘厌烦这样不过脑子的提问,“我们是要不管东西南北,任选一条路追过去吗?你愿意做这样的无头苍蝇,我不愿意。再者说,孟重光选于此处安身,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胁封山最近也受到孟重光重创,想必一年半载之内也不会轻易来犯。我们待在这里,最是安全。”他微喘两声:“况且,蛮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诡状之物颇多。若是一路去寻,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们的性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证。”温雪尘虽然坐在轮椅之上,身处低位,给人的压力却极其强大,那弟子被温雪尘一番话刺得浑身发紧,狼狈告退:“是……是。”那弟子白着一张脸,仓促地离开了。温雪尘倚靠在轮椅靠背上,摩挲着自己略有些发烧的眉心。这么一长串话说出来,对他的精神是极大的损耗。但他仍在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你难道以为我们出得去吗?”说着,他淡色的唇嘲讽地往一侧挑去。进来前,九枝灯可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会为他打开蛮荒的大门。在那时,温雪尘便对他将要面对的事情有所预感了。……九枝灯不过就是想报复他偷窃蛮荒钥匙、私自把徐行之投入蛮荒的行为而已。但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放任徐行之将那话本继续写下去,必然会惹下大祸。九枝灯明知那后果有多严重,却因为存有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那么自己便帮他做个决断,让徐行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掉孟重光。此举一箭双雕,既能了结孟重光这个大麻烦,同时,徐行之返回现世,按他的柔软心肠,也断然不会把那话本继续写下去。谁想徐行之就这样随孟重光走了。也不知他是恢复了过往的记忆,还是另有打算。……徐行之此人从多久以前开始便是这样,行为思想都难以捉摸,稍不留神就能给人一个意想不到。若不是情况着实紧急,温雪尘绝不会把宝押在他的身上。温雪尘苦恼地揉捏着鼻梁,只觉身心疲惫,唯有掌心里的碧玉铃铛足够温暖,浸得他时时发紧的心脏都舒服了许多。那封山之主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又隐隐从塔内传来,与蛮荒半昏不明的天色勾兑在一起,调和出一股诡异又苍凉的味道来。……虎跳涧中。虽然孟重光说天天给自己擦身,可徐行之仍觉得久不沐浴,身上不适得很。周望来探望他时,提及虎跳涧南侧有一眼天然的温泉,她与元如昼一道去试过,水温滚烫,很是惬意。她爽利地拍着徐行之:“徐师兄,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去找钥匙碎片。我已经等不及要出蛮荒了。”这样说着,她的眼中已是熠熠生光:“我想要去看一看现世的街市长什么样子。干娘总是跟我和干爹形容外头是什么样子的,我可想去尝一尝凡世的皂儿糕是什么味道了呢。”周望笑起来的模样,和原主记忆中的周弦极其极似。这样的笑容,若是被画像定格下来,就稍嫌平平无奇,然而只要一动起来便是活色生香,叫人忍不住随她一起笑起来。“好。”徐行之心里软成一片,不自觉许下了承诺,“等出去后,徐师兄带你去吃皂儿糕。”他本想继续说,他家出门右转,有一家皂儿糕极为正宗,软糯甜香,但话到嘴边,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想到他不知在何处的故乡,他的心沉沉堕了下去。 第139章 陆御九帮腔道:“徐师兄快些下来吧。你才醒来,身上不能受风。”陶闲自幼跑惯了市井,虽没练就一口如簧巧舌,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练出了十足十,见其他人不欲提起,自己便也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转而牵住曲驰,小声问:“曲师兄,徐师兄后背……”曲驰反而捉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嘘。”徐行之深觉莫名其妙。刚才在混闹中跌下水的陆御九也已经泡了好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来歇息。由于不见天日多年,一身皮肤又总捂在道袍之中,他全身都白到发亮,因此,他大腿根部的一枚半拳大小的青绿色驳纹条缕清晰、异常鲜明。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落在那里,陆御九立即伸手遮掩住那处,略有羞赧和不安地嗫嚅:“……徐师兄……”徐行之猜到,那或许是鬼族的印记。他阅书芜杂,天南海北的只要感点兴趣便会抓来看,因此也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凡鬼修,一旦觉醒鬼族血脉,身体某处便会浮现一处鬼族刻印,形状不一,位置迥然,有的直接生在脑门中央,有的会像胎记似的爬遍整张脸。陆御九生出鬼印的位置虽较为尴尬,但胜在隐秘,只要不在人前宽衣解带,便不会露出马脚来。这么一想,徐行之便豁然开朗了。陆御九的情况与原主颇为相似。自从原主身上挨了枚要命的蛇印后,他为了隐瞒此事,便一直避免在人前脱衣,天榜比试拒绝众位师弟的凫水邀请时、为了卅四受玄武棍时,均是如此。按理说,原主应该从来没机会看到他身上的印记,而所有人亦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一枚银环蛇印的疤痕。所以他们刚才是瞧见自己的蛇印,才露出那种表情的吗?……不对。这个解释也不大对劲。他们既然事前不知此物,突然看见,至少按照周北南的个性,是必然要刨地三尺、追根究底的,然而大家却都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模样,好像并不愿谈及这一话题。……大家都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可唯独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很微妙。这般想着,徐行之下了水。浸入热水中,徐行之有种浑身通透、再世为人的感觉。他在水下将左手悄悄背到背后,想要摸一摸后背上究竟有些什么,没想到他的指尖还没能触到后背,便被一只挟裹着暖流的手牢牢握紧,指腹根根交叉,掌心相贴。孟重光有点羞怯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尖滑过:“师兄,我来帮你擦背呀。”徐行之咳了一声:“……不必。”他想把手抽回,孟重光却不肯松手,还牵扯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指掌紧紧锁在了后背上。徐行之生的是一身男人的筋骨,身体自然不似女子柔软,被这样一拉扯,立即吃痛地低哼一声:“唔……你干什么?!”孟重光诚恳道:“师兄,你看起来真好吃。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也绝算不得小。距他们最近的陆御九闻言一怔,回过神来后,羞得连肚皮都变成了粉红色,哪里还敢再往浴池里浸,把泡在池中的双脚拿出,不自在道:“我我我,我去,去喝水。”他冲到周北南身侧,七尺的小身板猛推着八尺三寸的周北南,周北南也是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玩命朝曲驰打手势。陶闲待不住了,连头都不敢朝孟重光和徐行之的方向转:“曲师兄,咱们也走吧……”曲驰一脸茫然:“你也渴了吗?”陶闲结巴道:“我我……我有些头晕……”曲驰这下着急了起来,不由分说把陶闲从水中湿淋淋地捞起,轻松抱在怀里,踏上岸后,还依礼节乖巧道:“行之,我先带陶闲去休息。你们在此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来。”周北南脸都绿了:“曲驰,你还回来?回来想看什么啊?他们俩厚脸皮的什么干不出来?”“行之……他们?”曲驰的眸光清澈懵懂,费劲地辩解道,“行之很好啊……”周北南低声道:“好个屁!老子他妈还看过他们俩在屋顶上干呢。俩臭不要脸的,明明发信号叫我去谈事,还让老子在房里等着,等他们闹腾完再下来,上房揭瓦下海搅浪的缺德玩意儿——”周北南这一番话在徐行之心头轻飘飘地落下,随即轰然炸开。……原主和孟重光难道真的已经——尽管他早有准备,可这事实经由他人之口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徐行之仍觉如坠梦中。在他生活的现世,民风淳朴开放,男女皆可结合成婚。父亲对此相当开明,几次申明,叫他不必介怀传宗接代之事,只需遵从本心,选择自己所爱之人,与之扶持一生,惹得徐行之哭笑不得,甚至数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偷摸着给他订了个娃娃亲,对方一不小心生了个男胎,才百般向他灌输这些。相比于男色,他更欣赏那些娇艳的莺莺燕燕,不过都是图个养眼舒服,至于将来和谁过搭伙日子,他真没什么计划。但他行事向来大胆,一旦心中认定,必然是能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刚才周北南那一通骂,不仅没有叫徐行之臊得面红耳热,反倒让他想,屋顶若是用来做那样的快活事情,好像的确挺有趣。然而,不等他缓过神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从后深深拥紧了他:“师兄,别听他们的。周北南他是嫉妒我们。”徐行之:“……”刚才的翩然遐想被暖意融融的怀抱笼住后,便立即从徐行之脑海中抽离而去。之前,徐行之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孟重光若是真想跟原主这具身体发生些什么,那也只能由他胡闹去。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一切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孟重光或许是原主至爱之人,因此原主才会不计较世俗之见,与孟重光结为道侣,可他徐屏并不是原主,若是与孟重光发生关系,原主又已经死于非命,难以转圜,那在离开蛮荒之后,自己还能够离开他吗?还能做回真正的徐屏吗?这具身体已换了主人,孟重光真心想求的人已不在此处,何必要给他虚无缥缈的甜头之后,再离开他?徐行之做不出这样龌龊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和孟重光发生更进一步的关联。 第141章 他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卷百家姓,而一只骨肉纤匀的右手饱蘸浓墨,在上头随笔画了个圈。那圈里的字是“孟”。徐行之听到那人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光。孟重光。听起来不错。”渐渐的,那声音仿佛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层都在呼唤着那人的名字。重光,重光,孟重光。声音有愠怒的,有温情的,有调侃的,有宠溺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且,除了这些之外,徐行之还听到了一个痛苦中带着丝丝欢愉的声调在唤,重光,孟重光。把徐行之压在池边饮泣许久的孟重光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揉一揉自己哭得发红的鼻尖,嗓音微颤,但好在恢复了少许平静之态:“师兄,我知道你还因为我不放你走的事情生气……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我不会碰你……”徐行之仍用被他的泪水烫得发红的后背对着他,这叫孟重光又无端生出一些恐慌来:“真的,我不碰你。我很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所以我没有力气……”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许久,见徐行之仍然没有要回过身的打算,他紧绷着的肩胛骨终于无望地松弛下来,哗啦啦地涉水往外走去。在他转身的时候,徐行之摇摇晃晃从水里站起。当听到身后的水声时,孟重光在心底苦笑,但那笑意的苦涩还没能蔓延至眼底,一双手就从身后环来,把他用力锁在怀抱中。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是身体告诉他接下来要如何做,他就稀里糊涂地照做了。因此,在把满脸惊骇的孟重光翻转过来、将口唇里的气息如火地侵略到他的口中时,徐行之也压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驱使他这样做的是这具身体,不是什么世界之识的命令,也不是什么原主的回忆,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只觉得有一种刻骨的熟悉在他血液里弥散开来,像是为他注入了奇异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脚,让一切理智都去他妈的。孟重光唇齿间挤出讶然的只言片语:“师兄?你……”在发现言语无用后,他果断放弃同徐行之再赘言半分,用力兜住徐行之腰侧,掐住他细腰间深陷的腰窝,同样动作暴烈地侵入徐行之口中,与他抢夺彼此的所有权。战火燃烧,几番翻弄间,二人唇间津液都抵死纠缠起来,仿佛能听到丝丝作响的烧灼声。孟重光反客为主后,徐行之反倒选择了主动退出,并在退出时一口咬住孟重光的唇畔,发力向外拉扯,痛得他嘶嘶吸了两口气,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猩红。“哭什么?嗯?”徐行之用木手捧起他泪痕犹在的脸,皱眉问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孟重光既惊又喜,但语气中又有化不开的委屈:“师兄咬我……”“咬你怎么了?”徐行之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于凶猛的声音说,“咬你少了?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吗?”孟重光一把捉住徐行之的胳膊,双眼发亮:“师兄,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愿意理我了,是不是原谅重光当年做下的事情了?”徐行之冷笑一声,一把紧握住了孟重光的身下,发力揉捏:“滚你的孟重光!‘是不是’,‘是不是’,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原不原谅你,你心里不清楚吗?”“唔——”孟重光动情低吟一声,再也忍受不住,把徐行之一把抱了起来,吮吸着他的耳垂,嗓音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甜意,“……师兄,真的,我最想念你这个样子了。”徐行之想,自己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才干这种事情。但身体在不听使唤之后,又再次沉溺入了旷日持久的狂欢之中。半个时辰后,元如昼满面羞红地带着周望,住到了虎跳涧距离温泉最远的一间宫殿,可即使如此,仍能依稀听到嘶哑的叫喊和笑闹声。周北南在院中抱着长枪踱来踱去,干瞪眼了半天,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他们有完没完了!?啊?!让不让人睡了?”他咬着牙恶狠狠一跺脚:“我找他们去!没完了是不是?”曲驰说:“我也去。”周北南:“……你去干什么?”曲驰有理有据道:“他们打架,你一个人拉不住。”周北南耳朵根微微泛红:“你好好坐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他们俩这架打得阵势大着呢,别吓着你。”撂下这话,周北南就气势磅礴地去了,但在走到通往沐池的木门前时,门扉那头陡然撞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周北南倒退一步。喘息声和交颈的吻声不绝于耳,两具躯体一下下往木门上撞动,眼看门轴都要给怼歪了。周北南一张俊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牙关磋磨得咯吱咯吱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咆哮:“你们拆房子啊?”门内的动静未停,但传出来的声音倒是异口同声:“滚!”紧接着,门内徐行之开始变调地低喘:“……没睡觉?累?你几天没睡觉兴奋成这样?你累个屁!”孟重光软腻着声音撒娇:“和师兄做这种事怎么会累,做上一辈子都嫌不够呢。”“呃——”徐行之听起来疼狠了,猛抽了孟重光两下,“换一个!别他妈撞我了!背要断了……唔……”周北南在门口暴躁地转了两圈,忿忿地想,老子不跟俩小王八蛋一般见识。想完,他就扛着长枪回去了。等他回到四人下榻的小院,等得发急的曲驰忙不迭走上前来:“怎么样了?”周北南:“什么怎么样?这不还……打着呢吗。”“……行之叫得很惨啊。”曲驰脸色发白,“他刚才还哭了……”周北南想到那声“滚”就来气:“自找的!让他被活活打死吧。”他走出几步,实在是气不过,一指陶闲:“陶闲,你,你唱戏,你把这声儿压下去!”陶闲往后一缩,摇了摇头。 第143章 匕首刀身雪亮如银,刃薄尖锐,其上隐有光彩流动,那是天地灵气集聚的痕迹,只要对准了天妖眉心处的妖核,一匕首扎下去,天妖此命便算是终了,再无转生之机。孟重光望着他手中持拿的匕首,眸光有些异样,似笑似悲。徐行之浑身滚烫,唯有手心冷得惊人。他把匕首在手心里反复掂量了一番,惨然一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匕首推入鞘中:“这个,帮我收着吧。”孟重光:“……师兄?”“收着。”徐行之眼前蚊影重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小声说,“你在这里,我用不着了。”孟重光喉头一哽,眼泪落下时,徐行之却已是倦极,头靠在孟重光怀中,彻底昏厥过去。不多时,人在房中聚齐了。元如昼将骨指小心翼翼地搭于徐行之腕上,又以手背试温。周望则背着双刀靠在床前,不无担忧地看着徐行之因为发烧而染上一片酡红色的脸:“如昼姐姐催我睡得早,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在场几人立即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孟重光亦不答。他蹲在床边看守着徐行之,手既然被元如昼占去了,他就紧紧握住徐行之的脚踝,似乎生怕徐行之会走脱离体而去。唯有周北南一脸的扬眉吐气:“让你们闹,让你们不让我们睡觉。”陆御九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还碾了碾。周北南嘶地一声吃痛,索性一把将陆御九托着胁下抱起,哄小孩儿似的,让他两只脚都踩在自己脚上,不管陆御九怎么挣扎,都牢牢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憋得陆御九一张脸红彤彤的。曲驰不赞同地盯着孟重光:“不管行之他犯了什么错,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陶闲则紧张地问元如昼:“怎么样了?”元如昼正想答话,便见徐行之将眉毛夹起一个极其难受的角度,喃喃道:“师父……师父,不要……”在场几人听他这般梦呓,纷纷变了颜色。元如昼神情震动,抽回手来。空洞的双眼定定看向徐行之时,那股哀伤又沉静的沉默简直叫人冷到骨子里去。徐行之极痛苦地翻转着身子:“……师父,行之宁可死,我宁可死啊!”孟重光扑上去,压紧徐行之死攥成拳的手,一根根把手指掰开:“……好了好了,师兄,没事了。”徐行之眼皮微掀,疲惫地瞄了他一眼:“师父呢?我们昨日约了赏梅饮酒,师父怎生没来?害我在廊下冻了半夜……”孟重光娴熟地哄他:“师兄,师父吃醉酒了,还在青竹殿里睡着呢。”徐行之用力闭了闭眼睛,把头往后仰去:“……骗我。师父不在了,不在了。”周北南啧了一声,把陆御九从自己脚上抱下,几步上前,伸手拍打徐行之的脸:“……对了,你提起这茬,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呢。徐行之?徐行之!!别睡!”孟重光目光的温度在从徐行之转移到周北南身上的瞬间便冷了数倍:“周北南,你做什么?”周北南理直气壮:“我有事问他!”孟重光厉声:“你别刺激师兄!滚!!”他掌心燃起一抹厉光,隔空推至他肋下三寸,让周北南连退数步,直到撞上陆御九才停下。一摔之下,周北南的火性也冒了出来,捂住被击打得肋骨隐隐闷痛的胸口,隔着几步指着徐行之喝道:“徐行之,你别他妈装死!四门之中谁人不知清静君最是疼爱你,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清静君?你起来呀,你倒是说呀!”“清静君”三字似乎的确对徐行之有效。他难捱地喘息起来,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似乎想要把心脏活生生从里面掏出来。周北南意气一过,方才发现,徐行之哭了。点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尾处滑过,融入枕芯,将那沾了眼泪的缎面枕濡染成一片深色。周北南见过徐行之发笑发怒,就是没见过他哭,一时间脸色都变了:“我,我……他……”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善起来,周北南尴尬不已,嘀咕着:“我就是听他提起来,想赶快问问……以前他在外头流亡的时候,他不提起,我也不好问……”周望好奇地问:“清静君是谁?”曲驰难得提高了一点声音,严肃道:“……阿望。”周望立时噤声,但她发现,提起这人,大家均是一脸痛色。元如昼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徐行之,略有痛苦地低声道:“我不知道,当年我也只看到师兄从师父殿中被押送出来,师兄口中、身上,都是清静君的血。可能……可能……”她转过眸光,往孟重光方向看去,语气中略含期盼:“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何……”“师兄不愿提,我怎么会多问。”孟重光取出手巾,用热水沾湿了,在徐行之的脸颊上一下下印着,“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师兄出事时,我根本不在风陵山。”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重光外,每个角色的名字都是有由来的~今天这首诗是温庭筠的《晚坐寄友人》。第53章 一晌贪欢徐行之全身上下率先苏醒过来的是腰部,要命的酸痛叫徐行之产生了被腰斩过后又被草草拼凑起来、再用草帘子一卷暴尸荒野的错觉。随即,那首诗又突兀闯入他的脑海,像是一只抓握着冰碴子的巨手探入他头颅中大力翻搅。徐行之头疼得牙关打颤口里泛酸,只想喝口水浇灭胸口燃烧着的暗火。谁想他刚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一只手便扶住了他石头一样僵硬的腰肌,拢着轻揉了两下:“师兄,你想要什么?”徐行之一开口便觉周身的疲惫已蔓延到颈部的肌肉,哪怕发个声音都费劲。他只能将语句浓缩到最少:“……水。”“我给你倒。”孟重光起身。“不必。”徐行之勉强推开他的手,“我起来走一走。” 第145章 这曾是多么叫他安心的事情。直到他在百无聊赖中动笔写下那卷话本,一切都变了。他一直认定,是那世界之识将他拉进了噩梦之中。可他现在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之中苏醒了过来。……何为真,何为假?镜花水月虽然可笑,但是镜中花,水中月,遥相对望,又怎知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呢。徐行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好,倚在床栏边就着孟重光递来杯子的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凭那一点清凉镇压下了撕咬着他心脏的野兽。孟重光放下杯子,又用额头试一试徐行之的额温:“还好,师兄烧退了。”徐行之不答,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白又大胆地盯准了他。两片直挺又漂亮的鼻翼轻贴在一处,彼此呼出的热流在短暂交汇之后又流动到对方的面颊上。不消几个来回,孟重光便有点慌张地避开视线,想要离开床侧,徐行之眼疾手快,膝盖一顶,便将孟重光的衣襟压死了。“做什么去?”孟重光呼吸已是起伏不定,把头使劲儿偏开:“师兄高烧方止,腰又不好,我不能……”徐行之一把捏紧他的下巴,把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在孟重光昏眩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徐行之时,他见徐行之哂然一笑,撩开了被子,色泽素白的裤腿有一截翻卷上去,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他扬起下巴:“……滚进来,办事儿了。”顺从地滚进被子里后,孟重光摸索着来到了徐行之身后,小声咬着他的耳朵兴奋道:“师兄,你勾引我……”“少废话。你怎么这么喜欢背后抱人?谁教你的?”“不是师兄吗?”孟重光语调委屈至极,像是没抢到奶的小奶狗,哼哼唧唧的,“师兄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的时候,师兄一点都不配合,说看着我的脸办事儿太别扭,硬要我到后面去。……后来又叫得可凶了,说疼,让我滚出去。我哭了你才不骂我……”徐行之听他这副腔调就有点憋不住想乐。但很快的,他便没了笑闹的力气,脸色煞白地由孟重光摆弄。“师兄真的很,很紧……”徐行之冷汗盈额:“你他妈嫌紧你倒是出……啊……”“不许叫。”孟重光一把捂住了徐行之的嘴,“……他们会听见的。”沐池之欢,虽是令人回味不已,然而孟重光在回过神后简直要悔断肠子。他一时忘形失态,竟然放任别人听见了师兄的声音。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拥抱着徐行之,将被子翕翕然顶出一片雪浪。徐行之失神地望向床顶。在抵死的碰撞中,他可以确认,至少现在在他身后的人不是一名随时都会离开消失的梦中客,这让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满心慌乱的徐行之莫名安心了下来。此外,徐行之并不介意坦坦荡荡地承认,他十分想念这种刺激得让他心尖发颤的滋味儿,从身到心,皆是如此。接下来数日,孟重光与徐行之滚遍了南狸宫殿的角角落落。他们左右是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的,钥匙碎片放在那里也跑不了,徐行之就由着心、由着劲儿,跟孟重光疯闹了许久。某日,他闲来无事,拖着步子四下闲转,却在一处回廊下看到了陶闲与曲驰。陶闲蹲在曲驰身侧,正在地上写画着什么,曲驰学着他的动作涂涂抹抹,两人看起来异常和谐。陶闲敏感得很,听到足音便回过头去,看见徐行之,立即慌张地立起身子来,还未开口,脸已红了大半:“徐,徐师兄。”徐行之披衣而立,孟重光的外袍于他而言稍显长了些,边角随着廊下风缓缓摇摆着,愈发显得他身材劲瘦高挑,骨肉匀停。曲驰抬头跟徐行之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模仿着陶闲,一笔笔在地上涂抹着圈圈。徐行之走过来,想在廊檐台阶边坐下,陶闲动作麻利地扶了一把徐行之的腰,又扯下自己的外袍,叠了两叠,垫在台阶上。他温驯道:“徐师兄请坐。”徐行之也不同他客气,就势坐下:“你倒是体贴。”坐下后,他将暖热了的外袍褪下披在陶闲肩上。陶闲有些惶恐,推搪了几下,徐行之啧了一声,他才红着脸接受,手指揉弄着衣带,局促道:“师兄,我先给你暖着。等你冷了,我再还与你。”徐行之哪里会在乎这个,笑着摆摆手:“再说再说。……你们两人在做什么?”陶闲害羞地:“曲师兄缠着我,要我画糖葫芦给他。自从上次我说给他听,他便惦记上了。”曲驰听不出他们是在讨论自己,本是在一心一意地画他的糖葫芦,然而,当陶闲温存的目光落于他身上时,他却似有所感,抬头冲陶闲笑了一笑。曲驰的五官均为“温文尔雅”四字所生,眉眼间自有陶然之色,只与他的目光接触,陶闲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搭于双膝上的手指紧张地屈伸不已。徐行之起了些玩心,用胳膊肘撞过陶闲后,故意在他耳边低语:“你与他可是道侣?”这些日夜以来,徐行之冷眼旁观,只觉周北南与陆御九,曲驰与陶闲关系均是非同一般。不过这并不算稀奇。蛮荒之中能有人搭伴,已是幸甚至哉,这群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在此荒原之中,长夜难度,又何必介意陪伴自己的是男还是女。孰料,陶闲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反驳:“徐师兄怎么会这样想?我,我与曲师兄,是天壤云泥,不啻天渊,我怎么敢肖想曲师兄呢?”陶闲话说得紧张,却极为真诚,这叫徐行之略有诧异。 第147章 曲驰听见了,便背过身来,抗议道:“我不是傻子。我是曲驰。行之,你不能这么说我。”徐行之举手:“好好,我错了。”曲驰被徐行之这样说,心里着实有些郁闷,又转头向陶闲求证:“陶闲,我傻吗。”陶闲显然不是很会哄人,他吭哧了半晌,才柔声道:“傻子……也很好。曲师兄什么都是最好的。”“傻子很好吗?”曲驰若有所思地牵起陶闲的手,信任道,“那,我不是曲驰了,我是傻子。”陶闲哭笑不得地任他牵着,缓步朝二人所居的偏殿走去,临走前,陶闲抱歉地冲徐行之摆手,还把暖好的衣裳脱下,挂在了不远处的低矮树梢上。徐行之凝望着二人背影,只觉心中安静得很。那些惹人烦忧的愁绪纷纷抽离而去,天地间只剩下这两人相执而去的画面,着实美好得要命。他正出神间,突然被纳入一个怀抱之中。孟重光从后轻轻厮磨着他,像是蹭痒的小奶狗:“师兄,你睡醒了怎么也不喊重光一声,害得重光醒来看不见你。”“我看你太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我不累。”孟重光撒娇,“我只要一睡着,梦中都是师兄,偏偏摸不着,挨不到,可不好过了。还不如早早醒过来,多与师兄亲近亲近。”徐行之失笑。话是如此说,可在徐行之眼里,孟重光的确疲惫已极。他那种近乎于疯狂的疲惫是从骨子中透出来的。过去徐行之对孟重光敬而远之时,并未能察觉这份疲惫,然而靠他越近,那股难以形容的倦累感就像漆黑的潮水似的,泼天盖地把徐行之覆盖起来。今日他是真正地睡着了,徐行之才没去打扰他。过去几日,每当他从沉睡中醒来时,都会发现孟重光正盯着他看。他双眸里汹涌着的情绪极其复杂,仿佛是恨不得用眼睛把徐行之吞入其中,存放在眼中,细心珍爱,且永远囚禁起来。而当徐行之注意到这一点时,孟重光便会马上把这样的情绪收拾妥当,拥住徐行之,轻柔又克制地与他相吻。……徐行之总有种他在逃避些什么的错觉。然而,他既不愿提及,徐行之也不想去问个清楚。至少在孟重光这里,徐行之想求一个难得糊涂。再休整几日,几人踏上了前往化外之境的道路。蛮荒监狱就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荒原,无日无月,几人只能以孟重光在蛮荒中树立的高塔为标杆,判断几人要往何处去。这十三年来,孟重光踏遍了蛮荒中他能够踏及的角角落落,因此由他带路是再好不过的了。走出虎跳涧后,周望笑着伸了个懒腰:“好久没能回家了,我倒真是真想念家里。早知道就该把铃铛带上,做个护身符。”元如昼温柔道:“那是你娘留给你唯一一样遗物,万一打碎怎么是好。”周望:“我是怕有歹人闯入塔中,把它抢走了。”元如昼同她咬耳朵,宽慰道:“你大可放心。有重光的阵法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塔的。”徐行之听了一会儿二人的对话,又转向重光,想偷偷问一问元如昼这一身狼藉白骨是如何得来的,谁想甫一转过去,就被身侧的孟重光拉起了手掌,尾指难耐地在他掌心勾个不停。瞧他一副食髓知味的小模样,徐行之忍俊不禁:“想干什么?”孟重光舔一舔唇畔,把殷红色的唇染上一层薄凉诱人的浅光:“想干师兄。”“前日晚上……”“那是前日。”孟重光目光略含幽怨,“师兄昨日都不叫重光进房……连窗户也锁了。”“都说了今日要赶路,不得混闹。”徐行之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故意逗着他,“憋了十三年了,这一两日都忍不住吗?”孟重光不吭声了,轻轻往徐行之侧胯上蹭,一边蹭一边哀求又期待地望着徐行之。徐行之都要憋不住乐了:“……站好了!别腻歪我。”孟重光撒娇道:“站不住……要师兄背。”或许是长相着实出挑,比徐行之还高一点的孟重光撒起娇来一点也不叫人心烦,反倒赏心悦目得紧,就连拒绝他无理的要求也显得不近人情起来。孟重光锲而不舍地趴伏在徐行之耳侧,不要脸地低语道:“师兄把我的腿都熬软了,现在不能不管我。”徐行之:“你说谁熬谁?嗯?”孟重光理直气壮且戚戚怨怨道:“当然是师兄熬我,咬得我疼,都不肯放我走……”饶是徐行之脸皮堪比城墙也吃不住这老妖精这般没皮没脸的调情:“我可背不动你。”“背得动的。”孟重光温存地蛊惑着徐行之,“师兄刚来蛮荒那日还背着我走出三十里路呢。”提到那日,徐行之面色微僵。他并非想到了孟重光见他不相认的事情,而是想到孟重光当初那一身皮肉焚尽的严重烧伤。他记得,孟重光找到元如昼时,元如昼亦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很含糊,说是“被人暗算”。可这蛮荒里有谁能伤他至那种地步?而且,那些对他图谋不轨的人现在何处?会不会对他们夺取钥匙碎片一事产生影响? 第149章 “谁?”周北南的声音被逐渐凄厉起来的风声撕扯得模糊起来:“蛮荒的……起源巨人。”第55章 协力拼杀……起源巨人?这几个字传入徐行之耳中时已被飓风割裂得七零八落,但他还是隐约听到了。他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在话本中,他曾构想过这种怪物。其身长百丈,珥生巨蛇,力大无穷,皮坚肉厚,与蛮荒同年诞生,蛰伏于蛮荒土地之下,出没周期为五年一度。一旦拱出地面,便如癫如狂,吞噬一切会动的物体,直至保证五年不饥不渴,方才肯掘洞而眠。这漫天狂沙乃是其感官的触手,一旦被此沙绕身,身上便已沾染上了巨人的味道,会被其标记为猎物。此物贪婪无比,且与其笨重的体型不同的是,它行动之速如豹如虎,耐力速度均属一流,凡是被其锁定的猎物,哪怕跑出千里之遥,也会被它追上吞食。此物不忌群居,亦不忌独处,因而有时会成群出没,有时只有寥寥一只,但就其摧枯拉朽、吞没天地之势,哪怕一只出世,也是巨大的麻烦。然而,这一怪物只出现在徐行之的构想中。他被投入蛮荒之前,甚至还没写到起源巨人的出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暗沙沸腾,金蛇狂舞,天地色变,毒辣的狂风仿佛包裹着烈焰,但吹到脸上,却打得人齿冷心寒。原本三三两两走着的人瞬间聚于一处。曲驰第一时间除下朱衣外袍,在陶闲惊慌地唤出“曲师兄”的时候,便回身罩住陶闲的头脸,用结实宽大的后背挡住第一轮肆虐而来的沙暴。陶闲听到蜂窝炸开一样的鸣沙溅溅声,已是腿软了,忍不住往下坐去。曲驰陪他一起蹲下,把他圈入自己怀中。“别抬头,别看。”曲驰温柔道,“没事的啊,没事的。”周北南替背后二人分担了大部分风沙,而孟重光从徐行之背上跳下,径直走向黄蜂似的沙暴,掌心凝气,举起一面巨大的风盾,把所有人庇护在盾面之下。风势锐减,众人总算能够摆脱风压、发出声音来了。周北南吐掉口中的黄沙,将手中长枪一掷,深深斜插入已积出半尺厚的脚边沙地中:“陆御九!”陆御九跌撞着跑来,用来操纵群鬼的符箓早已被他调出,他知道周北南想要什么,片言未发,便心有灵犀地把手腕搭放在周北南手腕上,双脉相交,淡紫色云纹在手腕贴合处一波波荡漾出来。早在虎跳涧,周北南已从自己的尸首那里取回了遗失的大半力量。然而周北南身为鬼奴,若无陆御九向他提供精元,他也是无力为继。随着精元汩汩流入周北南体内,陆御九面色渐渐透出青白来。周北南已经不是过去的周北南,高等级的鬼奴,需要鬼主拥有更强大的修为,方能轻松支配。以前对于灵力缺失的周北南,他尚有余力供给,然而此回,他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即使如此,他仍咬牙倾力把体内精元榨干,一波波推送入周北南体内。周北南能感觉出他在咬牙强撑。他想要撤开手,可鬼主与鬼奴之间若开始沟通精元,只有鬼主才能中止,周北南身为鬼奴,根本无力阻止。周北南一时气急,伸手狠狠兜住陆御九的腰将他抱起,想要把他与自己强行拉分开来。他咬牙切齿道:“拿开!够了。”陆御九固执地:“不够。上次,五年前……碰见巨人,你……差点被打散元神……”五年前,陆御九、周北南与曲驰结伴出外打探蛮荒钥匙碎片的踪迹,恰逢一头体型较小的起源巨人出世。那巨人至今还会在陆御九的噩梦中出现。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高逾十丈的巨人圆睁一双痴呆如死鱼的巨目,以挟裹磅礴灵力的手指捅入周北南体内,差点将他的魂核生生搅碎!若不是曲驰拼死驰援,以震断右手手骨的代价劈烂了那巨人的咽喉……陆御九不敢再往下想那血淋淋的后果。周北南见陆御九恨不得将唇咬出血来,便知他想起了过去那件事,心中微痛。他宽慰他道:“这次不会了。你……”“不行。”陆御九已是全身无力,趴伏在周北南的肩膀上发抖,他体内积攒的精元几将泄空,“……不行。”……不行的。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集到了两片钥匙碎片,可以走出蛮荒,他不能让周北南在这种关头出事。他陆御九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他不能再保护不好眼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他们要一起出去。一个人也不能少。精元将尽的陆御九身量好像轻了许多,软软趴伏在周北南肩头,手腕处散发出的紫色精元光芒越来越黯淡。直至力量耗尽,他的手臂才无力垂下,飞速旋转的符箓也随之落于地面,被浮沙瞬间埋藏。徐行之蹲下身去,把符箓拾起,掸去沙尘。周北南搂抱着浑身无力的陆御九,结实的手臂圈得极紧,环抱着这世上他能够碰到的唯一一个人,哑声命令道:“……别再逞强叫你那些师兄出来了。”“供你一个就够累了。”陆御九想去握一下周北南的手,可抬起胳膊都费力,“……能给的,我都给了……你要回来,好好地回来。”周北南擒握住那只即将滑落的手,在他的指背上用力亲了一口:“回来。一定的。”做出承诺之后,他把虚软无力的陆御九抱送到了徐行之臂弯里:“……行之。看好他。” 第151章 地面上,那两只小巨人已经嗅到了最爱的人肉气味,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奔向他们的食物。曲驰一剑化为七剑,将六剑放去,构成剑阵,困住了其中一只巨人,自己则持剑与赶在最前面的巨人短兵相接。那小巨人仗着自己皮坚如刀,露出狰狞笑脸,伸手欲与曲驰剑锋相接,谁想到一接之下,他的两根手指应声落地,血柱陡然喷涌而出。被拦护在风盾之后的陆御九见状一喜:“曲师兄!这一只还未练成铜皮铁骨!”徐行之却并无陆御九那般乐观,蹙眉以待。那小巨人看了看血流喷涌出来的断指处,略略歪了歪脑袋,竟是丝毫没有痛觉的模样,挥拳砸向了曲驰!曲驰一个旋身便从他的缺指间避开,右手将剑挽过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再次直冲上去。小巨人做出了与他那笨拙身形全然不同的敏捷动作,肌肉一鼓,奇迹般变了向,身形猛退三丈,曲驰紧跟而上,指尖驭剑,令剑身绕过他的身侧,挟一道青光,直奔巨人的后背!谁想这怪物居然早有预料,在剑尖剖开空气与鸣沙、即将没入他颈部时,他敏捷地闪避开来,曲驰单手接下落空的剑刃,再次攻上前去,只求将他屏退得越远越好,再伺机杀之。可此物着实难缠得要命,曲驰与其纠斗十余合,竟是未能沾身分毫!陶闲紧盯着曲驰与那巨人分分合合,惊恐地握紧了徐行之的胳膊,惶然道:“徐师兄……”徐行之握紧了手中折扇,掌心被攥出了汗水来。便在此时,异变陡生!曲驰终究是做不到一心两用,他擅长的七星剑阵缺了一角,并不算完满,被六剑围困的小巨人就趁曲驰一时不察,用生满粗硬毛发的手臂掀翻剑阵一角,咯咯咯仰天怪笑一阵,绕过曲驰,直奔徐行之他们藏身的风盾而来!曲驰慌了,喊了一声“陶闲”,欲抽刀而走,却被面前的小巨人不退反进,一口咬住了剑身,巨齿遽然发力,把他手中剑刃彻底咬碎成了一片片碎光!元如昼自从化为白骨之身,已无力仗剑,面对此等危机,只得凄厉喊道:“快跑!!徐师兄,陶闲,小陆,快——”小巨人怪笑着直冲至风盾面前,一拳下去,风盾便有了碎纹。他双手合握,一下下砸于盾面上,不消几下,便将风盾击成了一团破风!远处的孟重光心神一动,鹞子般翻过身去,身形化为一点流星,直奔那小巨人后背而去!风盾一失,几人顿时暴露在了巨人利齿之下。徐行之扯住手脚无力的陆御九和不知所措的陶闲,暴喝一声,一边用肘,一边用手,将他们甩出了一丈开外。如此一来,他的后背全然暴露在了那小巨人的森森寒齿之下。元如昼嘶声唤道:“师兄!!!”她还来不及悲痛,便蓦然睁大了双眼。——徐行之左手中的“闲笔”不知何时,竟化作了一根狼牙棒,那根狼牙棒随他快速返身,伴随一声狂暴的怒吼,突起一击,狠狠抵中了那怪物的咽喉!!!而孟重光亦从背后奔袭而来,一剑插爆怪物后颈。棒身与剑刃在巨人颈肉中交逢,瞬间将那怪物撕得身首分离!元如昼怔愣着望向徐行之,看到那重新在他掌中发出无穷变化的“闲笔”,一时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师……师兄……” 第56章 屠戮盛宴徐行之丝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刚才巨人杀至眼前时,他浑身血脉逆流,满心唯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一个也不能死。热血轰轰地涌流上来,仿佛凌空一道雪亮亮的闪电斩下,劈开了他的颅顶,灵台空彻,胸臆之中鲸涛翻滚,他掌中的“闲笔”光彩流溢起来的瞬间,他只觉自己仿佛真真正正地再世为人了。……封闭的关窍一处处被冲开,在体内束缚住他的绳索条条迸裂。和前些日子一样,身体和肌肉的记忆叫他做出了此时最该做出的举动。待他再回神,腥热的血已交溅到二人面颊之上。孟重光与他的协同极大缓冲了那贸然一击对徐行之手臂的冲击力,他将手中锐刺倒生的狼牙棒横向一挥,在被风吹得翻滚不息的沙丘上洒出一道鲜血来。但他仍无法控制自己的灵力,只见“闲笔”在他手上光华星转,飞快变幻着形态。水火棍,鱼肠剑,镰刃,长鞭,风弓,朴刀,弯刀,长戟,铁盾,飞绸……徐行之乃四门弟子翘楚,得众家弟子拜服畏惧,不只是他格外受清静君青眼,最重要的是他能轻松驾驭千般机变,百家之兵,灵活转换,一如臂膀。与他近身对战者无不叫苦,哪怕是灵力高强如清静君,单论近身之战,一不小心也可能被他千变万化的小伎俩阴到。在扑面的罡风中,孟重光随手重新架起一面风盾,一脚踹开那小巨人尸首,惊喜万分地喊道:“师兄!”“师什么兄?”徐行之被体内翻涌的灵力冲得喘不上气来,这般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想到多日前与孟重光交欢前的情绪波动,一时脸红又气恼,“滚回去!北南和阿望你不管了?!你——”孟重光一步抢上前来,单手护颈,用唇堵住了他的嘴。在狂沙中接吻的感觉并不美好,更何况二人脸上还有浓烈的腥气在流淌,流经唇畔时的咸涩感着实不好受。可这样野性粗蛮的、带着风与沙的强吻却别有一番味道。孟重光也只是发狠地吻上去了一瞬便松了开来,眼中跃动着贪婪、占有和激赏的火光,哑声道:“……师兄,我瞧你这副模样,真想一口口活吃了你。”说罢,他抽身而去,周身光焰暴涨数倍,眼尾猩红纹路一路蔓延至发鬓,剑裹惊雷,雷挟龙腥,朝那与周望和周北南纠斗的母巨人扑将而去。一曰性,二曰力,男人最崇尚的两样东西在徐行之体内先后炸裂开来,叫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同原主之间究竟有何区别。徐行之不是逞强好胜之辈,即使激情和狂湃的战血在周身经脉中冲撞刷洗,吼叫着渴望挥刀而战,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这样单臂单手、又无法妥善控制灵力的状态,与那高逾数丈的母巨人作战乃是自寻死路。然而,陶闲见曲驰唤来其余六剑,与那无痛感的小巨人混战一处,心急如焚,用力攥住徐行之长袍一角哀求道:“徐师兄!曲师兄……帮帮他,帮帮他啊。” 第153章 那母巨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挣扎着往前栽出了十几步,才如滑坡之山,轰隆隆朝前趴倒。狂风渐息,沙暴渐止,寂静的旷野渐渐归于一片寥寥的安宁。徐行之这才松开了紧握着的左拳,因为用力过度的肌肉痉挛起来,他咧着嘴手上血液在小巨人身体上擦拭,再抬手抹去脸上血水,唾了一口,冷笑道:“杂碎。”孟重光几个踏身,已行至徐行之面前,他甩开已经被母巨人恶臭温血浸透了的衣衫,大步流星上前,把“闲笔”所化的重剑与自己的佩剑一齐投入身侧浮沙之中,不由分说把徐行之拉入怀中。徐行之臂上肌肉被拉扯得一酸一痛,哎了一声,但未能发出第二个声音,便已被孟重光再次堵住了唇畔,疯狂攻伐,抵死缠绵,以舌尖纠缠出一片难以用言语抒发的狂喜与迷恋。……吻这样一个人,多久都不会腻。作者有话要说:  光妹羞答答:哔——师兄这样的男人最带劲了~师兄:……mmp。第57章 围炉之欢当夜,徐行之一行人为免再碰上巡游的巨人,不愿再往前走,便寻了一处隐蔽避风的崖下宿眠,按人头点卯放哨,二人结伴值夜,两个时辰一换岗。蛮荒里参照不出时间变化来,但在此处生活多年,每人心中对于晨昏白夜、子丑寅卯都有了一把尺度,自然知道该何时起身。听着徐行之把值夜放哨的时间一一安排妥当,周望有了微词:“我呢?我什么时候起来?”徐行之推了一把她的脑门儿:“女子养颜,休息沐浴必不可少。快滚去睡觉。”周望听着新鲜得很:“我舅舅没教过我这些。”徐行之迅速答道:“你别听他的,他这辈子自己都没活利索呢。”话音刚落,周北南的声音曲曲弯弯地打远处传来:“……徐行之我艹你大爷的少在背后说我坏话啊。”徐行之扯着嗓子回他:“你这辈子自己都没活利索就别教孩子些有的没的!”周北南不回应他了,徐行之倒是反应极快,俄顷之后,头一偏,左手凌空一捉,便接到了周北南打五十尺开外朝他脑袋上丢来的石块。石块震得他掌心略略发麻,他把手甩甩,将小石子随手一抛,滴溜溜的滚石声一路响到了山洞尽头。“师兄,铺面都收拾好了,”顶着一身清癯白骨的元如昼自洞中钻出。联想到梧桐与元如昼那过多的相似之处,徐行之心中仍有一片疙瘩横亘着无法消退,但透过她这张筋骨尽销的脸、看向过去那个张扬美艳的少女,徐行之心中也只剩下了温情与怜惜:“如昼,麻烦你了。”元如昼似是羞涩地一低头,牵着周望进了洞中。与徐行之拌过嘴,周北南便继续与曲驰一道捡拾干柴,当他将脚底下过长的干柴一脚踩成两截时,顺便把它想象成了徐行之的脑袋,顿觉痛快了不少。曲驰软声道:“北南,你生气了。”“生个屁气。”周北南头也不抬,“他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倒是轻松,敢情孩子不是他带大的。”曲驰实事求是道:“阿望是陶闲和如昼带大的。”周北南:“……曲驰你别跟着他气我啊。有他一个我就够烦的了。”曲驰很乖地:“……嗯。”周北南抚摸大狗似的摸了摸曲驰的头发,手上继续忙碌,嘴也没闲着:“生个小子,我还能多多管教。偏生是个姑娘。衣食起居,我哪一样管得了?”他叹了一声,“……也不是说姑娘不好。这破地方,把姑娘送来就是活活遭罪。”“雪尘喜欢姑娘。”曲驰突然插嘴了,“我记得,雪尘以前跟我提过,想要周弦生下来的是个漂亮的女子,笑起来和小弦儿一样好看。”提及温雪尘,周北南脸色瞬间煞白,再不发一字。发现周北南半晌不语,曲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忍不住惶急起来:“北南,至少行之回来了呀。”听到“行之”二字,周北南眼里凝固的悲伤才被一点泛起的活气冲淡:“他?算了吧,他在我能少活十年。”曲驰咧开了嘴:“你不会。你可想他了。”周北南:“我他妈什么时候……”曲驰:“我听你在梦里哭着叫他的名字,求他别死。”周北南:“……”曲驰:“阿望练刀的时候你说过,若是行之在便能多教她两手了。”周北南:“……”曲驰:“你还……”“我操!!”周北南脸红得发烫,上脚追着曲驰踹,“曲驰,你要是敢跟他说我弄死你!”曲驰笑着跟他追闹了一会儿,直到没了力气,两人又回到原地,收拾乱成一团的柴火。曲驰一边把柴火捆起,一边眉开眼笑,笑得周北南浑身起鸡皮疙瘩:“笑什么啊。”“行之灵力恢复了。”曲驰开心道,“真好。”“这事儿?”周北南竟无多少意外之色,“其实……上次碰上南狸想将他带走,我就看出了点门道来。……他不是被废了根骨,只是被人把灵力封在了经脉之间,且加诸几番封印,才会这般状如常人。”曲驰疑惑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告诉我们?”“嗨,好面子呗。”周北南理所当然道,“要是我,被一个小辈封了灵力,又关起来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旁人追问。所以从那之后我也没去过问他这回事。”此次与巨人短兵相战,无人不血脉偾张,然而随之而来的疲惫亦如山呼海啸,一旦挨着床铺,便也就一个个酣然入睡了。徐行之与孟重光负责值守第一班。为避免火光引来巨人,用来取暖的火堆点在洞内,并用灵力阻隔了光芒散出,二人守于洞口,只觉背后热力袭人。 第155章 陆御九乖巧颔首,而他怀里的孟重光已经明白了徐行之的用意,待徐行之腰酸腿疼地把孟重光安顿在尚有余温的草床上,自己也躺倒在他身侧时,孟重光从背后环紧了他的腰,心有不甘,小狗似的轻咬着他的耳骨:“师兄真是太坏了。”徐行之浅笑,旋即咳嗽一声,低语道:“睡觉。”孟重光却并未再纠缠,而是把手从徐行之腰侧挪移至后背上,浅浅打着圈,即使背对着他徐行之亦然能想到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狡黠笑容:“师兄,我很记仇的。我们走着瞧。”被孟重光一警告,徐行之顿觉脑后发凉,本来有些困倦的身体也睡意尽消。他生怕孟重光又像前几次一样,趁他睡着跑入他梦中混闹,便故作安然入睡的模样,好叫这混小子扑一个空。没想到,约一个时辰后,孟重光先动了。他抱住徐行之后背的手臂恐惧地收缩痉挛着,指尖不断发抖。徐行之顺着他的手臂摸去,发现他身体竟是温温地湿了一片,额头、面颊上俱是虚白的冷汗,唇线被他尽数咬在口中,已经冒出了血来。徐行之立即翻身坐起。是想叫他心疼的恶作剧?还是……徐行之轻抚着他的唇畔,想把那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下唇从他紧啮的牙关中解救出来:“孟重光?……重光?”徐行之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这不似作伪,倒像是……发噩梦了?然而,不等徐行之将他唤醒,孟重光便张开了口,喃喃念道:“我要杀了你……”他声音很轻,甚至没能吵醒打坐的曲驰,但那话语中的戾气与悲愤,却叫徐行之心惊肉跳:“——你便等着,你害死师兄,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哪怕与你这样的肮脏之物同命结咒,也要叫你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宁!”第58章 趁夜入梦……他这是在说谁?九枝灯?徐行之替他把被血浸湿的唇畔拭净。趁着火光看向这张痛苦纠结的脸,徐行之一时恍然,心中只剩下怜惜,仿佛是个从小将孩子带大的父亲,见孩子难过,自是只想哄着叫他高兴些:“重光?”孟重光眉毛轻挑,竟是醒不来,只难受地辗转着身子,刚才被徐行之挣开的手臂挣扎着欲抱回徐行之,然而只伸到一半,他就把手缩回,发狠勒住自己的臂膀,用尽全力把自己蜷缩起来,似乎是怕抱痛了徐行之。徐行之啧了一声:“傻。”他重新躺平,用木手把紧蜷着的孟重光强硬搂在怀里,用下巴抵上他被汗水渍染透湿的头发,另一只手展开“闲笔”,定气凝神,将其连续化为数册竹简书卷,用尾指挑开火漆封印,刷拉一下展开。“闲笔”中藏了不少秘法古籍,徐行之虽没能恢复全部记忆,对于某些功法不知如何运用,但好在他向来阅字迅速,单手翻阅,一目十行,很快便寻到了如何入梦的诀窍。他将竹简扬天一丢,自顾自搂住孟重光,调动灵识,将一星碧光顺着他的经脉缓缓推入。竹简于半空中化为折扇,准确且无声地落于徐行之的腰侧。孟重光的梦境,始于一片红惨惨的光色。天地一时,上下难辨,四周景物均缠带着水汽,看什么都透着股氤氲,徐行之张望一番,总觉此地像是来过,其中一棵枯死的老榕树看上去尤为眼熟。他将手指搭于榕树枯枝之上,尝试着催动灵力。天地骤然改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石道。徐行之一愕,总算想起此处是哪里了。——他曾被昔日同门师妹黄山月掠来过此处。待汽带褪去,沙土滋味便涌了上来,呛得人鼻腔腥辣。徐行之沿石道行去,越往里走,血腥味愈是浓厚扑鼻。“闲笔”也随他一道来了,他把“闲笔”化为鱼肠剑,半面出鞘,挡护身前,一路死寂地行至那山间密室之中。拐过一处转角,他看见孟重光坐在密室中央。他面前躺着十余具尸首,已经看不出人形来了,但他就坐倒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背对着徐行之,看不出喜怒,甚至看不出生死。从背后看来,他的姿势像是一个已成功自戕的人,肩胛平摊,脖颈后仰,一身凌乱衣衫吊垂在身侧,半侧肩膀露在外面,他亦无所察觉。徐行之试探着叫:“重光?”孟重光肩膀一震,缓缓回过头来。借由他这一回头,徐行之总算看清,他怀中躺着一个人形。之所以说那是人形,是因为那东西糊作一团,身上的皮与表层的筋肉已被类似于沾水麻绳的东西活活抽去了,根本瞧不出本来的面目。“……师兄?”在孟重光视线接触到徐行之的那一瞬,徐行之感觉喉头一窒。孟重光以前耍赖、撒娇、委屈,种种时刻,都爱掉上几滴眼泪,但此刻他双眼干燥,却惹得徐行之的心脏像是被雷电劈刺一样难受。“师兄……”孟重光的声音像是在呼救,仿佛只差一线便要滑进深谷边缘的旅人。徐行之朝他迎出几步,而孟重光也摇晃着站起身来,踉跄着朝他奔去。他从前襟至下摆处都沾满了血。血都是别人的。但不知为何,徐行之总觉得这些血里有大部分是从他心头渗出来的。孟重光扑入他怀里,用腥气漫溢的双手掐紧了他的衣裳:“师兄,你去哪里了?”他眼中很是迷茫,徐行之只好出声安慰他道:“我就在此,哪儿都没去。” 第157章 出于本能,徐行之几乎是立即退出了孟重光的识海。饶是如此,读取识海所造成的后果仍让徐行之面色转为青黄,摇摇晃晃起身离开几步,终是扶着石壁、一俯身干呕了出来。等到呕意稍止,他贴靠在墙壁上,犹自大口大口喘息不止。……他只是碰触一下便已难以忍受,那么……日日在他身边看似平静地安睡的孟重光,又是如何承受这些记忆的?第59章 日出胜景徐行之从梦里挣扎而醒时,口中仍泛有淡淡的酸腥气。旁边孟重光倒是静了许多,抱着徐行之的胳膊睡得安稳,唇上淡淡的血痂也已消退。山洞之中,男女休憩之处相隔十数米,之间还泾渭分明地划下了隔音的灵壁,睡在更靠里位置的元如昼与周望还互相抱着偎依在火边安然而眠,但宿在洞中的其他人却都不见了踪影。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壶,对着穹形壶嘴囫囵灌下,控尽口中酸涩气后,便窸窸窣窣地起身,打算看看其他人去了哪里。察觉身侧人要离开,孟重光低低梦呓一声,贪恋地缠紧了他的右手手臂,双眸半开不合的,半梦半醒地望向徐行之:“……师兄……”徐行之拍一拍他的侧脸:“我出去逛逛,不走远。”孟重光迟疑片刻,把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徐行之会意,指尖自他颈后摸索上去,缓缓提拉住他的后颈,揉捏数下,直至他颈间肌肉全部松弛下来,才绕至他身前,一下下抚蹭着他的面颊,摩挲其上被火焰染上的一片片殷红色彩,嘴唇也紧跟着贴上来,在他耳侧似有似无地撩拨一阵后,舌尖突然勾出,对他耳尖内廓轻轻一顶,舒服得孟重光直哼哼,愈发粘着徐行之不肯放开。逗弄了这粘人的小奶猫许久,徐行之才打算再度抽手。孟重光舒服狠了,继续缠着他不肯放开。徐行之点着他的鼻子:“哄够了,别耍赖啊。”“别走……师兄。”孟重光说话还含含糊糊的,应该是还没能全然从梦中苏醒,“待在我能碰到的地方。”徐行之听得心软,想,索性陪在他身边得了。然而其他几人的去向也着实令他挂心。几个转念后,他便有了主意。“闲笔”化为一卷柔软的红线,徐行之拉出了足够的长度,又用牙咬断,将线一圈圈分别缠于二人手腕上。“我不走远,就是出去看看。”徐行之拉一拉缠在右手腕上的线,“想我便牵上一牵。我就在那头,不会离开。”好容易从孟重光那里脱开身,徐行之绕到山洞口,才发现天色还微茫得很,据他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应该还处在夜间。周北南、陆御九、曲驰、陶闲均在洞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什么。听到洞内传来脚步声,周北南转身一望,阴阳怪气道:“……出来了啊。”徐行之不明所以,单肘撑在洞口石壁上:“你们怎么不睡觉?”“睡觉?”周北南瞪他,“你们俩做个梦都叫成那德行让我们怎么睡?”徐行之:“……”好在他脸皮够厚,咳嗽一声,用拇指擦了一下鼻翼:“要不,你也试试?”周北南:“……”徐行之摊手:“你可以用声音压过我们啊。”周北南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扭头对陆御九说:“……拿来。”陆御九被徐行之说得满脸涨红,摸了五颗灵石出来,飞快交在周北南掌心,偏着脸都不敢看徐行之。徐行之眼睛一亮:“哟,赌呢。”“是啊。”周北南把那五颗灵石揣好,翻着白眼说,“……赌你被拆穿后会不会害臊。”“害臊什么?能叫你赢,我也是与有荣焉啊。”徐行之走上前去,在周北南身侧屈膝盘腿坐下,“……见面分一半?”“滚滚滚,要不要脸?”曲驰很紧张地出来打圆场:“别吵,别吵。”徐行之乐开了。看到几人安好地围坐在一处,徐行之心里异常踏实,仿佛这几人天生就该如此,不用多费心思便能融洽起来。他不想多去思考他究竟是不是徐行之了。此事若想弄至分明,出去后找到九枝灯,便能有个分晓。……至少现在,他认为自己是。跟周北南拌嘴着实有趣,然而长夜漫漫,瞧几人的模样,再回去睡也是睡不着的,干坐着又嫌无趣,徐行之索性提议道:“推牌九,来不来。”周北南倒是响应迅速:“来。”陆御九颇有些肉痛地嘀咕道:“……我倒是会一点。但是不能再赌灵石了,我手上收集来的灵石本来就少。”徐行之痛快道:“输了学狗叫。曲驰,玩不玩?”曲驰很诚实地摆手:“我不会。”“待会儿我教你。”徐行之顺口又加了个码,“输了学狗叫加贴条。”周北南抬脚就踹:“徐行之你就欺负人吧你。”他自然是踢了个空,只能对着眼前可望不可即的人翻白眼。徐行之才不介意,将“闲笔”先转为墨笔,横叼在口中,含糊道:“谁有纸?”陶闲贤惠道,“木片行吗。我马上磨出来。” 第159章 “不止他呢。看这里的房间及各项用具,这塔中起码常年住有七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弟子神神秘秘道:“你们不晓得吧,这七人里还有一个凡人呢。”“凡人?”“……怎可能?”那弟子有了这引人注目的资本,自是得意洋洋,娓娓道来:“……‘怎可能’?我有一道友,现如今在风陵山。他跟随山主,是替山主保存灵沼镜的持镜人,偶尔会进入蛮荒,窥视此处贼人的一举一动。他告诉我,这七人里便有一个毫无法力傍身的凡人。叫什么来着……姓陶?”此人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此事,小室的门便轰然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温雪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门外时,众弟子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方才口沫飞溅的弟子唬得头也不敢抬上分毫:“温师兄……”“‘陶’?那人可是名唤‘陶闲’?”那弟子战战兢兢:“是……是。我听说是唤作陶闲来着……”向来稳重的温雪尘竟重重捶了一下轮椅扶手,咬牙自语:“……他怎么还未死?!”在场弟子均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迫于温雪尘的威压,硬是连面面相觑也不敢。温雪尘再问那弟子:“关于此人生死,你那道友可禀告过九枝灯?”那弟子汗湿重衣,面似金纸:“未……未曾……因为山主每每只问起孟重光死了没有……”温雪尘深呼吸几轮,下令道:“弟子听令,待他们转圜回塔,徐行之暂可以不管,但陶闲,必尽全力扑杀之。”有一名胆大的弟子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疑惑,抬起头来问道:“温师兄,为何?”“他?”温雪尘声音里包含的寒意如棱如刀,“……他才是最大的祸害。”第60章 明正典刑陶闲将火堆熄灭时,把溅出的火星尽数踩灭,才从洞里走出。众人已在洞外等待他多时。他见状不免有些局促,结巴着解释:“此处天……天干物燥,残火不灭,法力再撤去,容易……容易着火。”谁也不会介意这个,他解释过后也觉得傻气,便抱歉地笑了起来:“……走吗?”曲驰牵住了陶闲:“走呀。”转眼间,几人已在此洞里栖居了十数日。本来三日前周北南便有些待不住了,提出要走,孟重光发了话,说起码要再留三日。若在前往化外之地的路上碰到未得饱餐的巨人,难不成还要豁出性命再战一场?周北南没了脾性,嘀咕道:“可你怎知化外之地便有碎片?”孟重光冷着面庞,一推二五六:“那封山之主说的。”徐行之并未当众拆穿他,只在与孟重光结伴去拾柴时,趁离人群远了些,才抓住他的胳膊,嘴角一弯:“……撒谎不打草稿?”孟重光背脊一紧。他撒过谎后,回头发现徐行之就在身侧不远处,也是好一阵心慌。他极怕徐行之生气,从刚才起就悄悄拿眼角扫搭着徐行之的神情变化,此时徐行之一开口,他在短暂僵硬后就立刻软了身子,回身把脑袋枕在徐行之右肩,眼睛卖乖地眨了几眨:“师兄……”徐行之伸指拦在他唇边,制止他继续撒娇下去:“我和北南一样,都很想知道,你怎的知道化外之地里有钥匙碎片?”孟重光将唇沉默地抿作一线。徐行之了然:“……现在还不能同我说吗?”上次徐行之与孟重光因此争吵时,徐行之尚未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与孟重光之间也有隔阂,因此孟重光不对他实话实说,也是情有可原。经过这么久,他本以为孟重光已经能同他坦诚以对了。……看来还是不行啊。他放开孟重光,却被孟重光反手拽住右手手腕。孟重光将掌心收紧,眉眼间闪着极专注的光,一字一句道:“师兄,我的确有些事情不能与你言说,但你需得知道,我不是九枝灯,我永不会害你。”徐行之轻笑:“我知道。”只是不能坦诚相告这一点,仍是叫他好气又好笑。……不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有事相瞒于他。九枝灯是这样,孟重光也是这样。但思及此,徐行之突然想到在梦境中读取孟重光记忆时那足可冲毁天地的悲怆之感,就不由得自行软了心肠。……他不愿与自己言说,莫不是有所隐情,实在不好与人道哉?那自己又何必强逼于他呢。孟重光注意到徐行之神情中的一丝郁色,心里便难捱得很。他难受地垂下头来:“师兄,你别生气……我不想瞒你……如有可能,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取悦于你……”“做什么要取悦我?”徐行之其实并没生气,只想逗逗这只只要自己稍有情绪变化便惊恐万状、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的老妖精。“喜爱你的人有千人万人,师兄的挚友、知己遍及天下。”孟重光轻声道,“……可我没了师兄,就什么都没有了。”徐行之只觉心脏猛地一酸,又酥软着放松了下来,但再细心体察时,却发现那里一下下跳得异常激烈。孟重光缓缓用脚掌摩挲着地面:“师兄一开始就诱着我,叫我追在你身后,叫我一追便是这么多年,我生怕脚步慢上一点,师兄便不见了。”饶是心疼,徐行之亦不免失笑:“你何时追过我?” 第161章 他单手摸索上桌,窸窸窣窣从签筒中取出两支素雅签符,一支放于指尖把玩,一支掷于地面。他眼皮不抬,轻描淡写道:“处死。”那魔修瞬间怔愣,呆滞片刻,立时破口大骂起来:“……你要处死我?!你凭什么?!你可看清楚,我是魔修!!我是你的同道之人!”九枝灯耐心地阅读着竹轴上的字句,缓缓道:“我下过明令,在我出任四门山主之后,魔道之人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行采补之勾当,若是嫌修炼太慢,修合欢宗,静心宗,绝欲宗,随你们修炼,但你所修炼的血宗早已被明令禁止。你现在犯下这等孽事,有令在前,我容不得你。”魔修脸色青黄,挣扎着便要跳起,被几个弟子打翻在地后,兀自咆哮不止:“你现在干净了啊?就这么对待你的同族?你他妈在仙门长大,吃里扒外,心中存异,魔道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杂种!”接下来,他将满口下三路的脏话劈头盖脸地朝九枝灯砸去。然而这些话却不足以叫九枝灯动容,甚至他的语调都未能产生分毫波动:“咆哮戒律殿,是乃大罪,押下去,明日处死。”魔修眼看自己是真的要遭了这九枝灯毒手,大局将定,倒是怒极反笑,粗声道:“是了,是了,你是在那徐行之手底下长大的。徐行之于你有大恩大德,天下谁人不知啊,可连他你都敢——”闻听此言,九枝灯眉头一沉,指尖飞速朝下一压,原本在他五指间缓缓翻转的签符飞转旋出,钝面准确无误地没入了魔修的右眼眼窝,又带着丝丝缕缕的粘液,从他左眼插出。九枝灯将手腕甩上一甩,低下头去,无视了那杀猪似的惨嗥,垂首又看向手中竹轴:“……拉下去。”众弟子虽从九枝灯脸上看不出怒色来,但也知晓好歹,忙七手八脚地把这魔修拖出了殿去,又帮九枝灯匆匆掩好门。在那弟子掩门之时,上位的九枝灯突然问道:“温雪尘可回来了?”弟子赶忙应:“还没有。”九枝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很快,殿中又只剩了九枝灯一人。他放下竹轴,坐在自己脚跟上,将酸痛的脖颈朝后仰去,任灯影在他脸上浅浅浮动。——师兄,明明我已经替你洗过魂魄了,为何你见了孟重光,还是不舍得回来?——全天下的人都可能害你,哪怕那孟重光亦是如此,我又怎会舍得伤你分毫?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来,张嘴,教你撒谎怎么打草稿。光妹:啊——九妹:(*/w\*)明天又是修罗场回忆杀,不过很短~最多三章搞定。第61章 记忆回溯(六)向来素净清冷、远隔世外的清凉谷,在三月初一的晚上,却得了一片喧嚣热闹的不夜之天。钢兰、金黄、素白的光珠小星滥滥飞溅,绣球也似的在半空中旋转,鳞爪飞扬,矞矞皇皇。徐行之左手拎一簸箩大小的酒坛,在一处斜坡上侧倚安坐,饮上一口,右手抓住一枚引线已点燃了的烟花,高举过头顶:“温白毛,你看好啊,我给你放个有意思的。”一旁的温雪尘还未说些什么,曲驰便已急了:“行之,快放手!要伤到手了!”周北南环枪而立,呸了一声:“曲驰,别管他,等他把自己手炸掉,下一次天榜之首的位置就换咱们两人相竞了。”闻言,徐行之把烟花位置微微调整,引信烧到过半才撒开手,烟花飞到一半便在低空中爆裂开来,玉隽飞星纷纷扬扬落至周北南一人脑袋上,浇了他一头冷雪。猝不及防被吹了一头一脸的尘灰,周北南跳将起来:“……我操!!”许多弟子都拿着烟火,嬉笑混闹着在四人不远处跑来跑去,元如昼赫然是女弟子中的核心。她手里的那些烟花样式花巧极多,不少别派女弟子纷纷央着她多放些,嘁嘁喳喳,云雀似的闹作一团。温雪尘揉着耳朵:“我们清凉谷何曾这般乱过?”徐行之放下酒坛:“明日再筹备一日,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这时候不乱,莫非等各位君长都驾临其位的时候?那还热闹得起来吗?”温雪尘捺下嘴角隐约的笑意,板着脸道:“真是不成体统。”徐行之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轮椅扶手上:“大家玩得高兴着呢,主随客便,看不惯就忍着。”言罢,他暧昧地看向温雪尘过于修长细弱的双腿:“……话说回来,雪尘,你行不行啊。小弦儿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她嫁过来可不能吃亏。”温雪尘挑唇冷笑一声,权作回答。“你倒是手脚健全。”周北南也学着徐行之的模样在温雪尘轮椅另一侧坐下,“可你到底何时结亲?哪怕寻一道侣……”话都没说完,他便再次被温雪尘毫不留情地推下轮椅。周北南气得跳脚:“凭什么他能坐,我便不能?”温雪尘嫌弃道:“一身灰,脏死了。”“……”周北南咬牙切齿了片刻,才忿忿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计较。省得我妹妹嫁过来你欺负她。”徐行之在一旁坐山观虎斗,乐得不行。温雪尘扭头看着他:“不过北南说得有理。你也该考虑考虑道侣之事,多个人约束你,省得你成日里尽没个正形。”徐行之嬉皮笑脸:“瞧瞧,瞧瞧,自己还没入洞房呢,就关心起别人婚事来了。”温雪尘淡然道:“你与那孟重光不是挺好的吗。”“他……”徐行之难得僵了一瞬,用手指挠一挠侧颈,怪不自在的,“一个小崽子,懂得什么。”温雪尘审视地望着他:“他不行?难道你还在想着九枝灯?”“这和小灯有什么关系?”徐行之越发糊涂,索性不多去想,揽住他的肩:“你啊,少张罗我的事情。喏……”他指一指曲驰,“看那位,比我大四岁呢。” 第163章 “清早饮酒,脑子要清醒些。”徐行之不以为意,“又没有吃醉,不会耽误正事的。”待他走开后,周北南与曲驰并肩而立,前者甚是忧心忡忡:“行之莫不是真的与那九枝灯有私情吧?九枝灯走了也近一年了,他怎么还是这样靠着饮酒度日?”“行之太过重情,走不出来,也不是不可理解。”曲驰温声道,“不过的确该劝劝他。”“那九枝灯过得也不赖啊。”周北南有点烦躁,“他那两个哥哥一个叛乱,一个病死,他已在六云鹤扶植下坐稳了魔尊之位,行之又何必……”“一个傀儡而已,何谈魔尊呢。”曲驰道,“真正执掌魔道权柄的,怕是他背后的六云鹤。”周北南还想抱怨些什么,便见曲驰转过身来,温和地望着他:“北南,你知道很多关于魔道的事情啊。”周北南:“啊?”“九枝灯二哥病逝的事情还秘而未发,你是怎么知道的?”周北南脸一红,强硬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关心行之,特意去打听的。你呢?”“我……”周北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我闲的,行了吧?”说罢,他甩着手气冲冲地朝前走去,留下曲驰一个人对他的背影微笑。然而,周北南还没走出三四步,便听清凉谷谷口有通报声传来:“魔尊九枝灯到——”曲驰抬起头来,周北南霍然止步,不远处上了待客高台、正与清静君闲话的徐行之也回过头去,震愕不已。在高台上安坐的各位君长议论开来前,清静君扬起手来,声调温软地宣布:“诸位稍安勿躁,是我发函请他来的。他毕竟是我徒弟,仙魔两家又已止戈多年,邀他参与喜事,也是两道修好之举。”清静君虽说话腔调软,然而由于其在诸位仙君中地位最为超然,各位君长也无甚微词,只能笑着道无妨无妨。徐行之既惊又喜,小声地:“……师父?”清静君侧身向他,同样小声地:“……高兴吧?”见徐行之面含喜色,清静君神情更见柔和:“高兴就成。”“师父考虑得周到。”徐行之眉眼微弯,“我真是许久未曾见过小灯了。”孰料,清静君却坦诚道:“……哪里是我考虑周到,起先我并未想到请他前来。是有人寄送了信函于我,请我手书一份邀请函,送至魔道总坛,我才执笔的。”谷口的礼官收取了九枝灯递呈而来的礼单,洪亮的报礼声响彻谷中。在礼官报礼时,周北南略带担忧地瞄向吉服加身的温雪尘,却发现他面上毫无厌憎惊讶之色,还隐隐带出一丝浅笑。看他这副模样,周北南哪里还猜不到原委:“……你请他来的?”温雪尘微仰着下巴:“他既任了魔尊,我得试一试他对四门的忠心是否有二。我的婚仪,是个可供观察其动向的上佳之机。我便写信去求了清静君。清静君亲笔书信送至魔道总坛,不信他不来。”周北南反问:“那你怎不让行之写信?他现在整顿魔道,方兴未艾,诸事芜杂。清静君亲笔,他自然不会拒绝,但若是让行之亲笔邀约他前来,他更不会推搪吧。”温雪尘:“……”周北南眯起了眼睛:“你想给行之一个惊喜?”温雪尘面颊被大红吉服染上了淡淡的颜色,用力一拉轮椅:“……胡说。”那礼单极长,礼官足足念了一刻钟方至末尾。待那尾音收拢之时,九枝灯恰好四平八稳地踏入山门。他穿了一身墨绿常服,却挡不住其瑰逸之鹤姿,清冷之气宛如青瑶窗中投入的月光。而在他斜后方跟随着一身鸦青的六云鹤。他沿主路一路行至高台前。不待六云鹤阻止,他罗袖一摆,俯身便拜:“师父。”六云鹤无法,只得随他跪下。这举动看上去并无甚不妥,但却叫周北南、温雪尘与几位仙君齐齐皱了下眉。……看样子,九枝灯倒不似傀儡,进退自主,反倒是那六云鹤对九枝灯有些忌惮?拜过清静君,九枝灯又对台上深深纳头一拜:“师兄。”九枝灯没有给徐行之难堪,拜他的时间比清静君略短。六云鹤再次跟着九枝灯行礼。九枝灯向在场仙君一一行过了礼节,方才不卑不亢道:“众位君长,晚辈今日贸然到贺,实在叨扰,请各位海涵。”他礼节处处到位,即使在场有厌恶非道之人的仙君,同为宾客,也不好摆出脸色来给九枝灯看,只得纷纷回他一个礼节性的颔首。徐行之与清静君交换过目光后,便几步上前,托住他的臂膀,把九枝灯扶起,声音眉眼里俱带了明快的笑意:“……魔尊大人,请上座。”接触到徐行之微冷的手掌,从进门起便处事泰然的九枝灯却兴奋得颤抖起来,捉紧他的手臂,半晌不肯松开,淡色的唇畔也浮现出了动人的殷红:“师兄……”不远处,孟重光的脸色彻底阴晦了下去。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我,组宠,打钱。曲驰:好好好,打打打。温雪尘/周北南:……mdzz。(默默打钱)#全世界都在宠师兄#第62章 美梦将成典仪开始。踏入清凉谷门时,周弦淡淡妆成,却难掩煌煌艳色,长眉连娟,口含朱丹;罗衣如火,交握羽扇,踏莲步缓缓行来。守在山门处的一双白鹭在她迈入门中时,适时引颈长歌,正应了上上吉兆。 第165章 徐行之被抱得一头雾水,骨头疼得紧,连昨天垫高睡了一夜、状况稍有好转的腰也隐隐作痛起来。然而他依旧包容地任由九枝灯抱紧自己,对待小孩儿似的抚摸着他绾束起来的长发:“师兄在呢,在呢。”九枝灯方觉自己失态,略有羞涩却又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臂。“师兄突然跪下,吓了我一跳。”九枝灯温声道,“我还以为师兄要同我生分了。”“得在你手下人面前给你把颜面撑起来啊。”徐行之自寻椅凳,往下一坐,长腿一跷,“怎样,他有没有欺负你?”做了尊主,九枝灯说话间自有一股凛烈的上位者之气,在徐行之面前也不加压抑:“他不敢。”徐行之也看得出来,九枝灯此时功法已是大有进益。在九枝灯化魔之时,徐行之把他带至秘境玉髓潭,替他疏导经脉,因此他成功化魔后,原本的功力丝毫未损,而在回到魔道总坛、研习魔功心法之后,他数年未曾提升的修为竟又向上涨了三阶,此时已逼近金丹大圆满之期,随时可以升为元婴之体。那六云鹤撑死也是个金丹七阶,即使在魔道总坛根基深厚,恐怕也得忌惮于九枝灯的实力,不敢轻易为难于他。想想那日他为接九枝灯回山,以同命咒挟持石屏风、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亲眼见到他刚才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徐行之便觉一阵痛快。在替九枝灯由衷欣喜时,徐行之又禁不住想,若是重光在此,定然要把六云鹤压制、欺凌于他的事情林林总总数上三日三夜,哪怕无理也要硬搅上三分,并委屈地央求自己替他出头。想着他那张脸,徐行之唇角便泛起了浅笑。九枝灯用心望着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笑颜,只觉看着他便已经坐拥寰宇,满心舒畅:“师兄,可想饮酒?”提及此事,徐行之才想起刚才饮宴之事,问道:“小灯,以往你可是滴酒不沾,今日是怎么了?”九枝灯轻描淡写地答:“自从回了魔道总坛开始,我才突然发现,会饮酒未尝不是件好事。”寥寥几句话,便令徐行之微微变了颜色,心脏也沉沉地堕下去。……他终究是过得不好。他尽力尝试着宽慰于九枝灯:“酒可不是好东西,喝少了尤嫌不够,喝多了昏天黑地,连今夕何夕都不知不晓。”说完这话,徐行之自己都想笑。近一年来,他时时想着九枝灯被领走时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唯有醉酒方能一解遗憾,现在他反倒语重心长地劝九枝灯莫要饮酒,也是滑稽。九枝灯不以为意,道:“师兄不在身侧,我何必知道今夕何夕。”这话听着古怪,但徐行之未曾深想,只是心疼他心疼得紧。……他已是回不来了。无论怎样,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如海、挟剑惊风的素衣少年了。徐行之斟出一杯酒来,与他碰杯,满饮而尽。九枝灯却迟迟不饮,只盯着他随着酒液吞咽而起伏滑动的喉结,惟愿时间便停留在此刻,再不前进。待酒过三巡,九枝灯放下酒杯,道:“师兄,我此番不为别的,只想来看一看你。此后你若是见到魔道总坛方向有何异变,勿要担心。”徐行之一怔:“怎么了?你要作甚?”“我想尝试渡过元婴雷劫。”徐行之脸色一变,猛地掷下酒杯:“胡闹!你进入大圆满之期才几日?怎可说渡劫便渡劫?”九枝灯的语调难得有几分顽皮之意:“师兄当年不也是说渡便渡吗?”徐行之哪有心思同他说笑:“你何时受雷,叫上我一起。师兄已是元婴之体,为你挡上一挡,还是绰绰有余。”九枝灯的心脏一瞬间静得忘了该如何跳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师兄,你会受伤。”徐行之摆一摆手:“你是我师弟,是我一手带大,看你受罪,倒还真不如在我身上劈上几道雷来得爽快。”九枝灯痴望着徐行之,心中悸动愈甚,竟连嘴也约束不住了:“那……师兄,你可知为何我这么早便要渡雷劫?”“你出任魔道之主有多难,我明白。”徐行之宽容道,“为着提升实力,拼上一拼也未尝不可。师兄在,你尽可安心……”“不是。”九枝灯似乎是受了侮辱似的,难得打断了徐行之的话。——不是的。——他是为了师兄。区区魔道之主的位置,怎配与师兄相提并论。但九枝灯却并未将心中所想如实说出:“师兄……是定要出任风陵山主的吧。”“谁知道呢。”自从上次继任典仪被魔化的九枝灯打破,清静君便再未提及要他继任一事,徐行之也乐得清闲,毕竟他更加喜好行吟放浪,这风陵山主之位,他宁肯叫如昼来当。可九枝灯却自有一番打算。六云鹤想扶植自己做傀儡,自己便假意听命于他,放任他与自己两名兄长相斗,待他收拾好河山,掉头一望,那个被他用来作为令箭、沉溺酒梦肉乡的弱子竟也在暗地中招揽了一批不俗的势力,与他呈相拒之势,一时竟不能奈何此人分毫。只要九枝灯渐渐从他手中将权力剥夺而来,做好这魔道之主,再与正道正式缔约修好,那在四门之中,够格与师兄相配的、能够同师兄比肩之人,便唯有自己了。他会在那时,光明正大地向师兄提出道侣之约。以前只活于他的绮梦之中、哪怕稍加肖想也觉得玷污了他的人,现如今竟是唾手可得,九枝灯只想上一想,便使他忍不住兴奋到战栗。一时忘形,他竟伸手抢握住了徐行之搭靠在桌案侧面的右手:“师兄,如果……”他接下来的话被豁然洞开的殿门门扉打断了。孟重光背手,缓步走入殿内。“师兄,你原来在这里啊。”孟重光声音很甜,其下却仿佛翻涌着无数阴暗至极的念头与邪恶低语声,因此他即使面上带笑,其形其容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害得重光好找。” 第167章 见九枝灯知道此事,徐行之便索性和盘托出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东皇祭祀大会,我做秩序官,去令丘山把那两个惹是生非的应天川弟子带回时,遇见了重光?”九枝灯不言,默然颔首。他当然记得那一日。在那一日之前,他从不恨任何人。“那两个弟子抢夺他的浮玉果时,我已到了林中,察觉到山间有大量妖力涌动,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重光。他提出想入山门,我就把他带了回来。师父测试过他的灵根后便告知于我,他的确是妖,且还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通灵天妖。”“师父答应把他留下,也是怕他在外头无人教养,天长日久,养成了为非作歹的性子,将来万一作乱,必然祸及苍生。”徐行之把持着酒杯,回忆之时,面上兀自含起笑意来:“得,现在他倒是不祸害苍生了,净逮着我一个人祸害。”九枝灯听得热血逆流、喉咙发痒。他之所以不敢轻易向师兄说明心意,是他自顾自认定,师兄所谓对“诸道平等”的论断,只是单独说与自己听的安慰之语。他不敢靠近,诚惶诚恐,他怕自己若向师兄示好,师兄会如好龙的叶公,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可笑的那个人是自己。他怎会这般误解师兄呢。师兄显然不是叶公,因为他已经找到他心爱的龙了。在以往,九枝灯总会因为徐行之对孟重光的百般溺宠而幼稚地扪心自问:我究竟哪里比孟重光差?德?才?容颜?还是待师兄的那颗心?为何师兄总是待孟重光更亲近?亲着哄着,搂搂抱抱,甚至于同榻而眠……我哪里不如他孟重光?!……大概是因为出身吧。一定是因为出身吧。今日眼见之景,所闻之言,叫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在胸中死去了。他以为自己会崩溃,但他说出的话却又温和又冷静:“师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孟师弟久不见你回去,又要哭了。”……然而事实是,如果让他再这样看着徐行之,他就要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渴望与痛苦逼疯了。其实,从孟重光跑来胡闹一场后,徐行之就品不出杯中酒的滋味来了,心里总记挂着那小孩儿怒气冲冲地跑入门来时那一瞬间的难过和震惊之色。自从在素梅清月之下吻过自己后,这一年都是孟重光在追着自己跑,自己既然对他生了情愫,虽说还没正式应允他,但不与他招呼便跑来同别人饮酒,也着实不好。此时,他又听到九枝灯猜想孟重光会哭,更觉心慌,匆匆饮尽杯中酒。起身道:“你何时离开?”九枝灯木然道:“明日一早。”“不多留两日?”“总坛事务繁多……”徐行之露出些许惋惜神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何时渡元婴雷劫,你送信于我,我去陪你。”内里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九枝灯强忍着温声道:“多谢师兄。”既是做下了约定,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九枝灯,徐行之心中事稍平,迈出门槛,将闲笔化为流光飞剑,纵身跃于其上。其时月光皎洁,九枝灯出外相送。在回到魔道总坛里的每一秒,九枝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若是发现有人眉眼高低之间与师兄有一分一厘的相似,他便能欣喜上两三日;哪怕仅仅是握筷子的方式与徐行之相同,他便能盯着那只手看上一顿饭的时间。但待他出门时,只看到徐行之踏着寥落碎银离去的背影。……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九枝灯折回馆中,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之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把装饰用的短刀,右手撩开左臂袖子,把极钝的刀尖抵在了左侧小臂之上。方才向徐行之告发孟重光为妖,此事行径之卑劣,令向来骄傲的九枝灯简直无法忍受。他握住刀柄,刀尖向下,缓缓发力,让逐渐发作的疼痛掩盖了许多东西。待他把刀收起后,六云鹤推门而入,问道:“尊主,今日要走吗?”九枝灯抬起发红的眼睛,头脑如一片暴雪初歇的荒漠。他茫然道:“……你说什么?”六云鹤难得瞧见这样的九枝灯,心念一转,便道:“想要酒吗?我陪你。”九枝灯顿了顿,轻声道:“……带了多少?都拿来吧。”待徐行之折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殿时,居然发现殿门锁了。又气又好笑地骂了句“小王八蛋”,徐行之就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将手中纸袋放在身侧,扬声道:“重光,我刚才出谷去,给你买了你喜欢的香酥鸭。”殿中安静得要命。徐行之故意把热腾腾的纸袋扒拉出哗啦啦的声响:“师兄吃给你听啊。”身后的殿门被猛地拉了开来,徐行之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从后头抱了个满怀。“一刻钟……”孟重光委屈得要死,“整整一刻钟了。师兄,我好想你。”徐行之被他抱得心软,反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娇气。一时半刻看不见而已,又不是不回来睡觉了。”孟重光胳膊又一用力:“……你敢不回来!”徐行之逗他:“我不回来你能怎么样啊?” 第169章 这次从梦中醒来时,徐行之没有什么明确的不适感,宛如离梦。他翻身坐起,披将在他身上、仍带有余温的一件外袍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下去。洞外的光芒一如既往,晦暗阴沉,但耳间能听到不小的淅沥雨声。此次他读取记忆的时间着实比以往短了许多,一夜只过去了大半,众人都还没睡醒,各自打坐的打坐,安眠的安眠,就连孟重光也蜷缩在他身侧浅睡着,眼皮微微弹动,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左右是醒了,他又被安排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睡久了烤得浑身发干,徐行之索性起了身来,披衣朝外走去。钻出山洞,徐行之舒展双臂,深呼吸一口。被雨水清洗过的空气清新得叫人肺腑清透,四周景象宛如一幅工笔画:澄白的粗雨在地面打出一股股浮泡,大的似拳,小的似葵花子,岩石乌黑,泥土赭黄,由远及近,勾皴得当,以几枝不知名的俗艳花朵作为收笔,在一群苍翠的绿叶中一抹赤红显出,像是女子爱用的红玉簪,但被雨打得瑟瑟缩缩,已经有几瓣红意落在了泥中。徐行之将“闲笔”调出,化为一把雨伞,走出洞口,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将那绿叶拨弄开来,确定上头没有什么虫子爬动,才将生在丛中的几枝花统统折下,走回洞口。徐行之席地而坐,把伞上水珠甩干,放在一边,待水珠落尽,便将它先后化为剪刀、棉线,听雨插花,把其中一朵生得最旺盛的花朵打理得极为新鲜可爱。他用粗棉线在修剔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枝上打了个结,便将它做成了一枚天然的花簪。他刚把“闲笔”重新转为折扇、正捧着那花簪在指间欣赏时,便再次被身后传来的匆促脚步声逗得先乐了起来。被缠过三四五六次,这脚步声他怎会猜不到属于谁?可是这回孟重光抱上来时,喘息有些乱,在他身上乱摸一气的掌心里更是透着薄汗,这不得不令徐行之收敛了些笑容:“没事吧。”“……有事。”孟重光口中的热流缓缓吐在徐行之的耳垂边沿,“师兄,方才我做噩梦了。梦见你……你突然不要我了,我不管在后面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头。”他的腔调听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再一醒过来,师兄就不在我身边了。你叫我怎么想……”徐行之微微皱眉:“你休息时一直这般失眠多梦?”仿佛被戳穿了些什么,孟重光低声含糊撒娇道:“也不算失眠……看着师兄,我心里踏实,用不着睡觉。”徐行之不说话了。这下孟重光以为他是生了气,再不敢花言巧语,只好据实以答:“……实在睡不着、一刻钟就会醒一次,只有醒来后看见师兄呆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徐行之:“……”怪不得自己醒来时身上孟重光的衣袍尚有余温,该是孟重光不久前才苏醒过一次,为自己盖上的。他无奈地拍一拍自己盘起的腿:“过来。”孟重光顺从地贴着他的腿躺下,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唤:“……师兄。”这区区二字里所含的浓郁情意将徐行之耳廓染上一抹绯红:“作甚?”“想叫一声。”孟重光躺下却不安分,眼睛转来转去的,早就发现了那支花簪,嘴角便堆起灿烂的笑意来,“师兄手真巧。”徐行之戳他脑门儿:“眼睛闭上,好好休息。”“我把眼睛闭上,师兄亲手把花给我戴上好不好?”孟重光厚脸皮地讨要他的礼物。谁料徐行之却道:“……谁说这花是送给你的?”孟重光一骨碌爬起来,逼视着徐行之:“那是给谁的?”徐行之觉得好笑:“你怎会以为这是给你做的?这是女孩子佩戴的,你戴一朵花像话吗?”也是巧合,徐行之话音刚落到此处,便听元如昼清澈的声音打身后传来:“师兄和孟师弟醒得好早啊。”徐行之笑道:“如昼,过来。”元如昼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徐行之从掌心翻出那朵花簪来,眉眼间尽是温煦的笑意:“喏。”元如昼毕竟是女子,一眼见到这样的漂亮簪花便喜欢得很:“是送给我的吗?”“也不全是。”这花簪的确是为了元如昼做的,但徐行之怕她不肯收受,便开玩笑道,“要么给你,要么给阿望,总之是要奖励给早起的乖孩子。”元如昼用她那只细瘦骨手接过花来:“师兄还是把我当孩子哄。”大抵是因为梧桐的缘故,徐行之的确是把元如昼当孩子和妹妹来疼宠的:“戴上。让师兄看看好不好看。”元如昼笑了:“师兄,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徐行之啧了一声:“胡说什么呢。快戴上。”赤花翠枝的确与那一头青丝碧发相配。徐行之赞道:“好看。”一旁的孟重光酸溜溜道:“元师姐,你戴这个不合适。”徐行之对元如昼使了个眼色,示意别和他计较。元如昼心思灵慧,自是知道孟重光在别扭什么,但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故意摸了摸盛开在鬓边的花瓣,朗声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多谢师兄。”孟重光气得脸色煞白,元如昼一走,他便掉头走了开来,绕进山洞里一条小岔路中,背对着徐行之蹲坐在洞穴深处。徐行之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一朵花而已,本来也不是做给你的,你心眼儿怎么这么小。”孟重光不吭声。徐行之走到他身边蹲下,推他后背:“哎,真生气啦?”孟重光哭唧唧的:“气死我了。”徐行之一下笑出了声来。孟重光哀怨地看向徐行之,忿忿道:“……也只有你敢这么气我。” 第171章 自从周北南受伤,他便没再让周北南离开过自己的视线……连周望亦瞧出陆御九情绪低落,便主动上前安慰陆御九道:“舅娘,别太担心,舅舅会没事的啊。”陆御九登时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叫我什么?”周望不明所以:“舅娘啊。”“谁……”陆御九后背一阵阵燥热劲儿直往上顶,羞得恨不得把脸塞进手里捧着的那身衣服里头去,“谁叫你这么叫我的呀。”周望本能地转向徐行之,但徐行之却悄悄同她摆摆手,指向了周北南刚刚跳下的地方。周望马上心领神会,答道:“是舅舅。”陆御九捏揉着手中余温尚在的衣服,又气又羞,咬着唇嘀咕:“混账……不教孩子学好……”话虽如此,他却没阻止周望这样叫他。周北南这一下去便是半个时辰,就连本来心情还算放松的徐行之也提起了心来,更别提早就焦灼不堪的陆御九了。他抱着衣裳,蹲在沼泽岸边,任凭那酸腐温暖的沼气扑面而来,他仍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明那青色泥潭中有无打算浮出水面来的阴影。就在他眼前已开始出现重影时,距离岸边不远处,一片水花陡然溅开。周北南浮出了个脑袋,他飞快甩掉头上的水草,朝岸边匆匆游来。看见周北南,陆御九大大松了一口气,跪在岸边冲他伸出手来:“怎么啦?快上来。”“上来什么!?”周北南却是一副相当兴奋的模样,“你下来!都下来!”陆御九愕然:“什么?我不会水……”周北南已来到了岸边,一个劲儿冲徐行之招手:“行之,下来,你快下来!”徐行之抱臂而立,故作嫌弃:“我不下去。你闻闻你身上什么味儿?”谁想周北南居然没发飙,只顾着高兴了:“你猜我发现什么了?”徐行之刚刚露出讶异的神情,周北南便祭出长枪,不等徐行之有所反应,便用侧边月牙弯钩勾住了他,一臂发力,把他圆抡起来,径直拽入了潭中。“……下来吧你!”灭顶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朝徐行之涌来,但还未等泥浆涌入他的耳鼻口腔中,他双脚便有了脚踏实地之感。他本以为是错觉,然而张目一看,眼前之景令他登时睁大了眼睛。此时,水天已经彻底置换,那碧波漾流的沼泽正在他脚下缓缓涌动,他试着往前迈了两步,竟是如同踩在软流沙地上一样。脚下是水层、是蛮荒的天,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处如积水空明的洞天福地,头顶是无穷的漆黑的深穹洞天,一座神殿一样的建筑物赫然出现在徐行之眼前。最重要的,是这宫殿的规制、风格,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风陵山青竹殿相差无几。而在殿门口,有十数身着粗布缟素的人沿殿柱而立,看到徐行之,十数人纷纷下拜,跪作一片。“风陵外门弟子白谦君!”“风陵黄永奇!”“风陵赵朴直!”“丹阳林好信!”“丹阳涂一萍!”“应天川曾云谷!”“……”声声报名声层叠响起,如洪钟,如钟罄,震得徐行之耳膜发麻,眼窝发酸。在一十四人依次报名过后,众弟子齐齐顿首,声音哽咽且欣喜道:“诸门弟子,参见徐师兄!”作者有话要说:  再甜一回~最晚后天进入长篇回忆杀qwq第65章 终会相遇徐行之牢牢盯准那几个风陵山弟子,竟是觉得恍如隔世,眼前的面容似是陌生至极,却又极为熟悉。一时间他甚至有种冷水浇过脊梁的错觉。这些人脸渐次在他眼前闪现:他曾教过这个人握剑,曾与那个人在一道凫水,还曾教训过那边那个曾因年少轻狂欺负后辈的弟子……徐行之向来自诩过目不忘,尤擅记人面目姓名,这些人报出的人名就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将某扇尘封多年的大门轰然打开,无数人名汹汹涌来,在徐行之耳畔交构成层层回响。——傍晚晚课时,他捧着风陵名册点名,从第一名到第三千零六十名,要点下来总要耗费个把时辰。徐行之总爱偷懒,随便抽着点上百十人名字,就算大功告成。——半夜,他有时会奉广府君之令,守在山门口揪住迟归的弟子。若是广府君不在,每人排队领一个暴栗便算了;若是广府君也随他一道蹲守,这群倒霉蛋免不了绕着风陵山脚跑上个十来圈,从披星戴月跑到朝露将晞。徐行之总跟着他们,若是有哪个跑得脱了力,徐行之便把人扛到一边去,让他们喝口酒漱漱口。几乎每个风陵人都喝过他酒壶里的酒。而这些立在他面前的诸门弟子,望着他的目光竟如记忆里一般澄澈热烈如赤子,充满敬仰,眸中有光。偏偏这样的目光,叫徐行之浑身燥热,头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挣扎蹦跳着涌出,却被一道闸门牢牢锁死,惹得他头疼欲裂。适时的,一只手臂从后圈紧了他的腰身,避免了他朝后仰倒过去。 第173章 桩桩件件,真正的“徐行之”都该知情,然而他之前对一切都装作成竹在胸,现在再问,反倒张不开嘴。在二人两相沉默间,周北南兴冲冲走入殿中,瞧见躺在床上的徐行之,喜色才收敛了几分:“你不是吧,下个水就这副德行,豆腐做的啊。”徐行之瞧着他:“头疼。”周北南脸色一变:“真不舒服啊。”徐行之连话都不想多说:“你觉得呢。”周北南有点急了,对孟重光道:“他脸都白成这样了,还不给他揉着啊。”孟重光看也不看周北南,只细细给徐行之揉按着颅顶的几个穴道。待稍稍舒服些了,徐行之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北南还倚在床栏边垂首看着他:“……你怎么不走?那些弟子总不能叫曲驰去招呼吧。”周北南啐了他一口:“怎么,你以为老子愿意看你这张脸啊。看多了真他妈闹心。我是有东西给你看。”他紧握的掌心微微松开,大拇指往上一挑,一道细碎的浅光打着转儿飞起,又被他一把擒握在手里。周北南难掩得意之色:“猜猜这是什么?”徐行之失笑:“你当我和你一样傻?”这些弟子在这荒芜大泽中寄居十余载,有事无事也会去其他地方转上一转,一为寻求食物,二来也可勘测有无威胁性的蛮荒怪物进入这化外之地,因此搞到蛮荒钥匙的碎片,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再者说,孟重光带着他们直奔此处而来,单看那副笃定的模样,徐行之便对这第三片钥匙碎片的去向有了定夺。周北南心情极好,一屁股坐在床尾,单脚跷了上来,把玩着那第三枚钥匙碎片,怎么看怎么可爱:“老子看你不舒服,不跟你一般见识。”徐行之问:“弟子们打算怎么安排?”“风陵山那几个没的说,张口就问徐师兄什么时候带我们走;我们应天川的几个自然也是想跟着我。”周北南道,“曲驰吧……虽然现在是那副模样了,但丹阳峰几个弟子还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徐行之问:“听陶闲说,丹阳峰弟子不是没有牵连进此事中的吗?那几个……”“嗨,那几个孩子心眼太实在了。”周北南道,“他们想救曲驰,便同那九枝灯虚与委蛇,打算趁机盗取蛮荒钥匙,结果被九枝灯察觉,就给扔进来了。”徐行之嘘出一口气:“我们何时动身?”不等周北南发话,孟重光便出声道:“明日便走。”周北南愣了一愣:“这么快?”徐行之闭上眼睛,衔接着孟重光的话顺势说了下去:“事不宜迟。我们手里已有了三片钥匙碎片,索性一鼓作气,把无头之海里的钥匙碎片一并取来才是正理。”这话正好顺了周北南的急躁脾气,他点头不迭:“说得对,对。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明日便启程!”周北南一走,徐行之便感觉一道温热的额头温存地贴至自己的鼻梁处,亲昵蹭蹭:“谢谢师兄替我说话。”徐行之睁开双眼,如蝉翼般浓密的眼睫与他的交扫在一处:“有朝一日,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嗯。”孟重光将额头缓缓下移,最终准确地寻到了徐行之的唇,缓缓亲了上去,却又不像以往一样深入,只一口口品尝着那唇肉的温软滋味。“带着他们一齐去无头之海,未免动静太大。唔——”徐行之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难耐地扭动着身体,“不如,不如带他们先回塔中,把陶闲和各家弟子安顿下来,我们再往无头之海去,也能,也能省些工夫,免得陶闲受伤……嗯哼~”身体一旦被打开,简单的亲吻也难免惹得他情动。徐行之别开头去,唇齿紧咬上新换上的薄纺毯子:“别亲了。”孟重光已蹭到徐行之正面来,一手向下抚慰着他,一手轻轻勾弄着徐行之眼下的泪痣,善解人意道:“师兄,我替你缓一缓。”徐行之顿了一顿:“缓你个……小王八蛋你堵着我算怎么回事?”孟重光一副纯真懵懂之状,指尖却使坏地在那端口上滑擦逗弄,惹得徐行之一双长腿难以忍受地在软木所制的床榻上翻折踢蹬,又气又好笑:“不是说明日出发……”“师兄近日身体不适,明日由我背师兄上路,合情合理。”孟重光小奶狗似的吮紧徐行之的唇珠,“再说,师兄身上有些发热,我现在帮师兄发发汗,不好吗。”徐行之笑骂:“小流氓。等我出去就报官给你抓起来。”孟重光已经开始解二人的衣裳了:“师兄哪次不是把重光抓得死死的?要不然……”他跪坐着俯下身来,“师兄就用它拘禁重光一辈子,可好?”徐行之给气得直乐:“你想得美。”孟重光沿着徐行之的人鱼线,用口和唇一点点把徐行之剥尽,任徐行之用剪得圆薄的指甲在他后背抓出道道红痕。他一边剥衣裳一边含糊道:“师兄要答应我一件事。出了此地,你要同我寸步不离。……寸步不离。”徐行之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胡乱应了一声,余光一扫,鸡皮疙瘩登时冒了出来。殿门还没关!徐行之惊道:“……门,门。”孟重光微微歪头,明知故问:“关门作甚?”徐行之眼看三名丹阳峰弟子结伴自远处而来,竟是要进门来探望他,再看孟重光那不疾不徐的模样,哪里不晓得他是在逗弄自己,索性肩膀一松,三下五除二,主动将衣裳撩下,露出筋肉匀称的双肩与形状如半月的锁骨。这下轮到孟重光呆住了。他眸光凌厉地一转,骤然抬手,把殿门隔空挥上,又覆上了数层灵光,将一切声音都阻绝在外。徐行之懒洋洋地明知故问:“关门作甚?”孟重光咬着牙:“师兄难道是想给所有人看你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不成?”徐行之觉得头痛稍缓,唇角浪荡一挑:“怎么?不好吗?”孟重光像是被激怒了,猛地欺近徐行之,单肘抵住他的胸口,一拳擂下,拳头落在徐行之脸侧,轰的一声,徐行之听到了木枕崩裂的声音,不由惊得一歪头。 第175章 不知出自于什么心思,他竭力辩驳道:“不是他,雪尘的头发不是这样……”那人似是听到背后有话音传来,拉动了一侧轮椅转轮,返过身来。或许是太过熟稔,他只做出了伸手扶上椅轮的动作,便像是驾车在徐行之、曲驰和周北南的心口上生生碾过了一圈似的。……是他。真的是他。周望有些莫名:“那是……”话未说尽,周北南便想去抓周望胳膊,抓了好几下都未能抓上,急得声音发颤:“阿望,你爹……那是你爹啊。”冷风如砧板,把周北南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周望一时间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她从未见过这样伤心又幸福的周北南,好像恨不得直奔到那人身边去。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朝温雪尘快步奔去的竟是陆御九。陆御九忘记了自己有灵力,只徒步跋涉着朝那安坐着的人冲去,跌倒在地,又踉跄爬起,滚了一身尘烬,热泪化在风里。他好像花了好多年,才接近了那个他仰望着的、尊崇着的人,尽管满身尘灰,狼狈不堪,但他满心都是幸福。在距离温雪尘还有十余步外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齿龈咬得发酸,凄声拜倒:“温师兄,师兄……温师兄……”温雪尘沙哑虚弱的声音经由狂风递送至徐行之耳朵里,声声虚弱,却叫徐行之听出了一些莫名熟悉的味道来:“陆御九。我问你,你可有辱没清凉谷声名?”徐行之心跳骤然乱了一拍,像是被一只稚童的手紧拧了一把。他说不出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陆御九眼含热泪,听着那辘辘摇近的轮椅声,俯身再拜:“弟子在蛮荒一十三载,未行恶事,未杀善人,不曾辱没清凉谷声名!”“是吗?”这二字幽幽传入徐行之耳中时,激得他手脚登时麻凉,滚滚热血直接冲入脑袋。……他想起来这声音属于谁了!——那个所谓的“三界之识”!那个有气无力的肺痨鬼!他顾不得细想温雪尘为何会扮演那“三界之识”的角色,放声大喝:“陆御九!!!走啊!!他——”在徐行之的呼喝声响起时,温雪尘已行至陆御九身前,缓缓抬起他的下巴,神情却冷淡得叫人心脏发麻:“十三年前,你已从清凉谷名录中被除去名字。我清凉谷,没有你这样的弟子。”陆御九未曾言声,便觉胃部一阵绞痛。他低头望去,竟见温雪尘右手执握一把牛耳尖刃,把刀尖戳刺进了他双肋之间的胃部,此时也只有一把藤木柄还留在外面。温雪尘握紧刃柄,缓缓转动,那一股股鲜血喷溅在地面星砂上时,竟激起了万千星火,一圈圈阵法波纹瞬间扩散开来,范围竟一瞬间扩至百里之外,把一行二十几人统统包围在内。温雪尘冷声如刀,比将他的胃拧成了麻花的刀刃更加锋利,直直戳向陆御九那颗懵懂又惊慌的心脏:“陆御九,让你做我阵法的开阵祭祀物,真是玷污了我的阵法。”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放送温雪尘、周北南和陆御九的姓名起源:更漏子·雪中韩叔夏席上作者:向子諲小窗前,疏影下。鸾镜弄妆初罢。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暮江寒,人响绝。更着朦胧微月。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州桥作者:范成大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皆旧御路也。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第66章 真相豁然血花绽开!以血祭奠的阵法,威力自然胜却普通阵法万千,五曜生星,素霓飞升,徐行之只觉腰中“闲笔”重逾千斤,竟直接落在了地上。兵甲卸地之声不绝于耳,就连周北南掌中的钢炼长枪也不例外。周望立即蹲下身,想将兵刃取回,却发现她握惯了的两把巨刃有如生了根的泰山,被地上的阵法纹路吸引拉扯着,朝地底拖去。温雪尘身前三尺处,青玉轮盘辘辘飞转,以此为阵眼,维持着整个阵法的运行。松开匕首木柄后,温雪尘往前摇出半米,从怀中掏出素绢,把沾满陆御九鲜血的手指擦拭干净,又把揉皱了的手绢信手抛开。血迹斑驳的白绢被狂风吹散,断线风筝似的飘入空际。陆御九仰头看着自己的血飘走,又迟钝地低下头,看向楔入自己双肋间的匕首。陆御九难受得晕头转向,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从清凉谷名册里除名。陆御九拼命回忆着自己十三年前做了什么错事,但想来想去,他只剩下了委屈,一股股热气直往上冒,一下下顶着眼睛,蒸烤得他无法睁眼。他注视着曾让他崇慕得不敢直视的人,浑身抖得像是被穿林打叶的夜雨打得抬不起头来的野草。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蚊蚋也似的低吟:“……你不是温师兄。” 第177章 ——眼前这个愿意与他搏命相斗的女孩原本并不在他的算计范围之内,这张网也是为性情莽撞的周北南预备的,然而没想到这女子的举动竟收到了奇效,以她为诱饵,自己也算是成功吸引了周北南与曲驰两人的注意力。——徐行之重情重义,在蛮荒与他们相处多日,哪怕记忆未曾恢复,也会设法援护。——而孟重光的动向更好预测,徐行之若是遇险,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徐行之原本封锁在经脉中的灵力看上去竟是恢复了。不过,他畏怕虫类的毛病药石难医,这点也不难应付。而这样一来,他真正的目的便能达成了。温雪尘用拇指滑擦过苍白透紫的下唇,冷声道:“……上吧。”随他话音刚落,阵法外围登时开辟了几处传送之门,在光轮旋转间,有兵刃直接从中刺出,从后面将一名被卸去兵甲的丹阳峰弟子右肩彻底穿透。那些弟子虽是严阵以待,随时提防地上的阵法变幻,但却没想到还有伏兵,一时间,已有两三个弟子重伤倒地。陶闲惊呼一声,元如昼以骨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拔出自己头上已然残枯的花簪,拦护在陶闲身前。十几个着清凉谷弟子服制的人自传送之阵中爬出,仗剑杀开一条血路后,纷纷朝元如昼与陶闲处涌来!元如昼马上觉察出情况不对,扬声大叫:“师兄!孟师弟!你们快回来!他们是冲着这边来的!温雪尘是调虎离山啊!”在那飞虫簇拥下,徐行之已经腿软得无法站立,他根本无法抵挡这种从骨头缝里密密麻麻爬出的恐惧。他只能推动着孟重光的肩膀:“快去!救陶闲和如昼!”孟重光固执地抱着他的脑袋:“不,我绝不离开师兄。”徐行之隔着衣服,摸索着就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袋:“快他妈去!我有灵力护身,死不了!”孟重光咬死了牙关:“不行。温雪尘他就是想趁我们分散时,伺机把师兄带走!我不可能放手!”说话间,他又挨了徐行之劈头盖脸的两巴掌,但他仍是半分不肯退让。他含着眼泪抱紧了徐行之:“师兄,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放开你!”徐行之挣扎着顶开护住他脑袋的衣袍,虫鸣声瞬间催软了他的腿,逼得他胃酸倒涌,但他仍然挣起全部力道,返身踉踉跄跄地朝陶闲他们所在的方向奔去。几个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已持剑破开重重围堵,杀至元如昼面前,一剑便削去了她的半边簪子;朝他们艰难奔去的徐行之被那层涌的狂蛾纠缠着,几乎随时会被其吞没。仍有数条丝缕牵绊着周望,周北南曲驰则疲于应付阵法中的千机万变,难以脱身。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声凌厉的断喝声从温雪尘的方向响起:“都给我住手!”陆御九手中握着粘满鲜血的匕首,颤抖着手指,将锋刃架在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他竟从地上爬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拔出刺入自己胃部的匕首,绕到了温雪尘身后。就连温雪尘也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挣扎不已的周望,根本没在意陆御九的动向。陆御九一张可怖鬼面在凄厉的呼喝中显得愈加狰狞:“你们都住手!我会杀了他!”那些弟子面色一窒,孰料温雪尘竟是丝毫不乱,扬声道:“杀了陶闲,不必管我。”他偏过头去,近乎挑衅地望向满身沐血的陆御九:“杀了我啊。”陆御九一咬牙关,扬起刀来,手起刀落,将满是自己鲜血的匕首搠入了温雪尘右胸,又将刀刃向下切割,用尽力气,在他右胸至胃腹部,撕开了一道一掌余长的豁口。……唯有他死,那旋转的轮盘才会休止,阵法方能终结。——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温师兄了。即便这样想着,陆御九的面色依旧青灰如死,温雪尘的血溅到他的身上,冷得钻心彻骨。这一刀用尽了他仅剩的气力,他在把刀子卡入温雪尘胸口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站立不稳,那多余的切割,是他顺着温雪尘轮椅侧边倒下时,凭借下坠的惯性顺势切下的伤口。然而,在他倒下、从地面狼狈地看向温雪尘时,他惊愕地发现,温雪尘面色如常,不痛不痒,那开在他身体之上汩汩冒血的创口仿佛并不存在;他甚至只做出了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抵住自己的胃部,免得有什么脏器控制不住流淌出来。……温雪尘甚至有心思对他扬了扬唇角。陆御九和被绑缚住的周望见此情景,一齐睁大了眼睛。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浮现在了陆御九心头,他从地上艰难地回望过去,在迷离涣散的目光中,试图辨认那几个意图杀害陶闲的弟子的面目。在他发现不对劲时,已有数名从化外之境跟随他们而来的弟子更快地察觉了不对,有一人指着其中一个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嘶声喝道:“是魔道!他是魔道弟子!我见过他!”“温师兄和魔道在一起?!”“……等等,他受伤不死……他不是温师兄,是醒尸!九枝灯把温师兄做成醒尸了!”温雪尘闻言,微微歪头,仿佛听不懂似的,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徐行之耳中已听不见旁的嘈杂声音,他冲到了元如昼身侧,动用灵力,一掌轰飞了一名逼近了的魔道弟子,随即,他一把夺过元如昼手中仅剩一半的花簪,伏在她耳边飞快道:“师兄再给你做一个。”说罢,他拼尽力道,将全身灵力灌注于那断裂了的花簪,投掷出去,让这半枚花簪破开层层的幻蛾,破开那虚虚实实的灵脉,径直落到了温雪尘用来维持整个阵法运转的八卦轮盘之上。那花簪只卡住了轮盘细槽几个瞬间,便被绞成了碎片。但这几瞬,于徐行之,于周北南,于曲驰而言已是足够。蛮荒搏命的数年岁月,叫他们早就擅于抓住一瞬之机。他们纷纷将自己的武器引渡在手,周北南、曲驰瞄准轮盘,徐行之瞄准温雪尘,三兵齐发。温雪尘刚刚开始运转的碧玉轮盘立时间碎为三片,温雪尘则被“闲笔”化为的百枚桃木钉带得朝后飞掠而起,袍袖、衣裳、裤子周圈密密钉了一圈,将他悬钉在了外塔层面上。轮盘已毁,刹那之间,飞蛾、灵脉与丝线均是消弭无形。温雪尘抬起眼眸,望向远处毫发无损、看起来只是受了些惊吓的陶闲,低低叹了一声:“……真是废物。” 第179章 想到他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徐行之心情大好地又饮了一巡,随口道:“他忙着呢。”九枝灯注视着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同清静君说过你与他打算结为双修道侣之事了吗?”徐行之摸一摸鼻子,眯眼轻笑:“你可别告诉重光啊。……这次天榜之比,我若是能蝉联魁首,我便会在夺魁时宣布,孟重光乃我徐行之道侣,我要正式与他缔结姻缘。”说罢,他持杯与九枝灯轻碰了一下:“提前庆贺一下。”酒液摇晃,徐行之杯中的几滴酒溅入了九枝灯杯中,让他原本倒得恰到好处的酒线溢出了一线。九枝灯喉结狠狠滚动了一番,把杯子放下,取出锦帕,缓缓净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师兄倒真是胆大。四门弟子怕都是要被师兄吓到了。”徐行之乐道:“我就是想看他们嘴都合不拢的样子。尤其是北南,想想他那张脸我就高兴。”“师兄高兴便好。”徐行之自行用酒壶给自己斟满酒:“别说,上次雪尘办的婚礼真是热闹,我瞧着眼热得很,赶明儿我也得办那么一场。”九枝灯只觉自己肝脏生痛,他惊讶自己竟还能在剧痛下说出话来:“师兄若是同女子结亲,公告四海,自是不在话下。但是跟同性道友成为道侣,都是静静地办了……至于大张旗鼓,宴请宾客,道门从未有过此等先例。”徐行之丝毫不在意:“那便让我来做这个先例啊。”今日之酒喝来格外醉人些,不到一个时辰,九枝灯与徐行之均已是面带薄醺。徐行之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色。九枝灯问:“师兄是要回去了吗?”徐行之站起身来:“差不多了。”九枝灯扬声唤道:“六云鹤。”六云鹤再次魅影似的出现在门口,怀中抱有一坛酒,放下后,又再次默不吭声地转身出去。徐行之问:“他一直这么闷吗?”九枝灯平声道:“话少一些也好。”徐行之:“……他敢欺负你吗?”九枝灯说:“我已是元婴之体,这总坛中谁敢欺负于我呢?”说着,九枝灯把小酒坛抱起,递给徐行之:“给师父也带上些酒吧。”徐行之伸臂去接,但四只手交合在玉坛上时,九枝灯却并未松开。他将形状狭长的眼睛睁开了些,眼中似有酒雾弥满,隐含水光,将他向来冷淡自持的外壳冲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缝隙来。徐行之以为他是吃醉了,玩笑道:“怎么,不舍得给啊。”九枝灯轻声道:“师兄亲我一下罢。”徐行之乐了,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他的额头:“还真醉啦?”九枝灯将酒坛递过去,眼中氤氲的雾气稍稍散去,迷蒙的神情亦重归了清明。他进退自如地应答道:“……仿佛是有些醉了。”九枝灯将徐行之送出门去,二人并肩行出百尺,一路说着些闲话。徐行之问他:“今次的天榜之比在风陵。你会来吗?”九枝灯细细思量一番:“道中事务繁多,很难说。但去与不去,我都会派人知会师兄一声的。”“派人知会作甚?”徐行之大大咧咧地舒展开修长手臂,揽住九枝灯的肩膀,“把你没写完的那封信写完,再遣人送来吧。我与你写过几回信,你每次回的都是什么呀,官样文章,客客气气的,加起来都不如你今天这封写得像样。”九枝灯低头:“是。”徐行之拿“闲笔”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是什么是?每次都答得顺溜,上次渡雷劫倒是不声不响的。我同你说过的话你都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若不是我看见渡劫云,都不知你擅自渡了元婴劫。我来找你,你还设下结界,不叫任何人进来?”九枝灯轻声应道:“我不想让师兄受伤。”徐行之训过他一句,终究还是心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好在是熬过来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你一夜。”九枝灯霍然抬头:“师兄,那夜……”徐行之满不在乎地搔搔面颊侧部:“……哟,没跟你说过啊。那夜我一直在山下。”九枝灯喉头发哽:“师兄……”徐行之说:“我身在风陵,想着你在遭罪,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还能求个心安。”又闲聊过两句,徐行之方才离去。九枝灯从徐行之说出“守你一夜”的话时,心口便酸胀蹦跳得厉害,即使折回房中、重新坐于书桌旁,那颗心也还是在油锅里兔子似的挣扎。这四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呢,可他的心就是被这四个字的横沟撇捺磨得鲜血淋漓,又甘之如饴。他越是想要放弃徐行之,就越发痴迷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大概是入了魔的缘故,他现在若是看师兄看得久了,就忍不住想把师兄吞吃入腹,看着那张嚣张的面容在自己身下露出惊骇与享受的表情。在方才的酒宴之上,九枝灯数度忍下了撕碎自己这副克己纯善的君子皮囊的冲动。……然而他还能忍耐多久呢?他这般想着,将书桌下的一方青花卷缸拉出。里面都是九枝灯给徐行之写的信件,一封封,一卷卷,若是展开来,里面的内容可尽是叫人脸红耳热的内容。 第181章 广府君扶额片刻,匆匆拂袖,从清静君身上转开视线:“一遍就一遍罢。算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清静君在广府君背后对徐行之调皮地眨了眨眼。广府君背对着他,自是不知让他操碎了心的师兄现在在做些什么。他兀自叮嘱徐行之道:“此次天榜之比在咱们风陵,事务繁杂,不一而足,作为风陵首徒,不论大事小情你都要协助于我,安排妥当,万不可再出外鬼混了,你可明白?”作者有话要说:  广府君:……没得商量!清静君(下垂狗狗眼):溪云……广府君:……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与此同时,为被两条小狼狗盯上屁股还浑然不觉的直男受师兄表示一秒钟的同情与哀悼。第68章 镜中窥人发过训诫,广府君便拂袖离去。清静君朝他青松似的背影望过去,待他走远,才收回视线,慢吞吞下了台阶,朝仍跪在地上的徐行之伸出手来。徐行之故意把自己的手交过去。清静君抿唇浅笑:“给我带来的酒呢。”徐行之轻咳一声,立起一膝,将自己的储物戒指从指上捋下,拉过清静君的手,给他戴上。他抬目笑道:“师父应该清楚怎么用吧。”清静君把右手摊开,任他为自己戴上戒指,另一手则缓缓抚过徐行之的脑袋。清静君掩藏在流云袖下的皮肤白得透明,还有些奇怪的青红淤痕,似是有巨力抓握过。徐行之只望上一眼便皱起了眉:“师父,您最近身体无事吧?”清静君安慰他道:“只是有些多眠多梦,无需挂心。”“我为您调理一下经脉?”清静君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师父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行之这不是心疼师父吗?”徐行之笑道,“再说,师父当真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吗?半月前,您跑去后山饮酒,连醉六日,流连山间,人影都瞧不见,吓得广府君带我去搜山,您都不记得了?”“喝醉后的事情怎能记得?”清静君好脾气地笑,“……小灯怎么样了?”徐行之一噎:“师父……”清静君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温软道:“你身上的酒气是魔道里百年以上的纯酿白酒香,当师父闻不出来吗。”徐行之一乐:“小灯还行。自从进得元婴期后,在魔道中便没人再敢欺辱于他。”清静君软声道:“可能不那么简单吧。他在四门之中长大,四门之人再如何待他,也不至于当真伤他害他。以后你多去魔道总坛那里看一看他,好教他心里好过些。”徐行之故意调侃他:“师父是想多饮些纯酿吧。”“更好的酒我也喝过。”清静君道,“这酒既然是小灯送来的,左右是个心意。我喝了他的酒,也好叫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至少在风陵还有个家。”说到此处,清静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下垂眼里透出一点薄红的泪意来:“我近来总是这样困倦,大概是春困吧。”徐行之毫不客气地:“是师父饮酒过甚了。恕弟子直言啊,师父这般贪恋凡间之味,何时能修得‘无为’至境,羽化登仙?不如早些戒了酒吧。”清静君略有委屈之色:“戒了酒,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徐行之:“……”行行行,您是师父,您最大。清静君又道:“再说了,我不想成仙。”“为何?”清静君温柔笑道:“行之还小。师父一走,谁来照顾行之呢。”徐行之简直哭笑不得:“得得,师父,我又不是重光,都这么大了,还要人照顾着。您这话啊可千万别叫师叔听见,不然他必定把您这多年不飞升的事儿都记在我头上。”清静君笑了,慢吞吞地回护广府君:“……溪云没有那么无理取闹吧。”徐行之想,在师父这种温吞和顺的人眼里,这世上有无理取闹的人吗。清静君也的确是倦了的模样,推一推他的肩膀:“你回去休息吧。”送走徐行之,清静君返身回到青竹殿内,关上殿门,缓步行至蒲团前,盘腿坐下,调息入眠,不消片刻,就已经将意识沉入识海之间漫游,好攒积精神,消乏解困。然而,当清静君浸入识海不久,他本该沉睡的身体却隐隐发生了变化。——他颈间似有一道虫行之迹涌过,在那半透明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的颈脉在不正常地蠕动。清静君睁开双眼,摇摇晃晃走下地来,光足曳袍,走到一面铜镜之前,方才止步。铜镜之中映出了他细白圆润的足踝,修长润洁的小腿,青纱素袍披挂在身上,若隐若现,与他平时醉酒夜奔时的模样别无二致。唯有他一双眼中,失去了往日绵软无辜的融融暖光,尽染霜色血晕。那手指缓缓揉按着清静君那双柔软丰盈的唇,继而用那双唇挑出一个玩味又狠戾的狞笑:“……岳无尘,你好啊。”徐行之返回自己殿中,百无聊赖地转了两圈,胸中多增了几分烦闷。往日他回来,孟重光要么是在床上、要么是干脆坐在门前阶上抱膝等着他回来,一见他的身影便小狗似的往上扑,陡然见不到这粘人的小东西,徐行之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了。 第183章 徐行之皱眉。他想到自己的计划,思来想去,还是不肯轻易抛下,便一手持卷,将身体朝温雪尘幻影所在的方向倾了倾:“我不管,我就要参加。”温雪尘:“……你跟谁撒娇呢。”徐行之笑眯眯的:“你呀。”温雪尘:“……”徐行之:“雪尘兄,跟我向扶摇君说说好话呗。”温雪尘:“嗯。有事雪尘兄,无事温白毛。”徐行之不说话,只眉眼含笑的望着他。温雪尘咳嗽一声,掩口含糊道:“……我尽量。”徐行之立时眉开眼笑:“谢啦。你帮我跟扶摇君说,我不动用‘闲笔’也行,让我随便拿把剑也行。总之能叫我上便成。”周北南一瞪眼:“你几个意思?我今年还参加呢啊。”徐行之咧嘴笑开了,埋首继续看自己刚刚默写下的内容,没看上三两行,他便锁起了眉来,对周北南抖了抖手中卷轴:“看看,看看,刚才叫你帮我看看有无疏漏,你怎么就没看见?”周北南扫了一眼那卷轴:“你们风陵的史录我怎么会清楚。”徐行之:“嘿,我就不信你们应天川史录上没记载。”他指给周北南看:“魔道廿载和卅罗发起的‘征狩之乱’是征狩元年发生的事情,我写成征狩二年了,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万一被广府君瞧见了,还不得骂我不用心?”“你自己写错了关我什么事儿?”周北南翻了他一记白眼,然而说过这话后,他自己眸间也带了几分疑色出来,“‘征狩之乱’不就是征狩二年发生的吗?”徐行之:“……你脑壳泡水泡坏了?从小背到大的东西你都能忘?”说罢,他又转向温雪尘:“温白毛,告诉他,‘征狩之乱’是哪一年的?”温雪尘眉尖微蹙:“不是征狩二年?”提笔欲改的徐行之:“……”被他们两人一说,徐行之自己也怀疑了起来。但他想,自己抄了三十来遍的东西,怎得会记错,于是他便在那“贰”字上画了一个圈,打了个叉划去,又在空隙处添改了一个“元”字。恰在此时,办完事的曲驰回了殿。徐行之把笔搁下,转身问他:“曲驰,你来得正好。我问你啊,‘清静君岳无尘,灭卅罗,平定魔道之乱’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曲驰温声答:“征狩元年啊。怎么?”徐行之冲温雪尘和周北南一摊手。周北南只当自己记错,转身去穿衣了,温雪尘则用笔身支住自己的脑袋,似有疑色:“……我刚才说的是多少年?”徐行之笑道:“得,温白毛,你这脑子看起来的确是上了岁数了。”温雪尘仍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此事相对于谷中杂芜之事来说着实太小,也没困扰他太久。徐行之这边也忙碌得紧,把默写好的《风陵史录》交与广府君后,他便开始为天榜之比忙碌起来。待他忙过几日,好容易闲下来时,才发现已经久未收到孟重光的灵函来信了。徐行之夜夜睡着冷被窝,也没个说话的人,嘴闲得发慌,成日里去找周北南,还盛情邀请他来风陵山同住,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本公子去陪你睡?你他妈不会自己找个道侣啊。”徐行之想,我找了啊,这不是被自己派出去了吗?联络不上孟重光,着实叫徐行之心里空落落的,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他前几日寄去的那封告知孟重光自己前去魔道总坛饮酒的灵函惹的祸。他又拟了一封灵函。所谓灵函,不需下笔,乃以一道灵光修成,由笔者口述,再传送出去,既能保证收信者能收到,又能让其听到送信人亲口所言。“重光,数日不见,近来可好?我成日忙碌,夜来甚是思念你,几度梦回,均梦见拥你在怀,甚暖。”徐行之向来面皮不薄,心中想些什么,诉诸笔端,也不会打上分毫折扣。留下这几句话,徐行之正打算把信函送出时,他的殿门被人叩响了。徐行之一喜,本能抬头:“重……”然而进来的却是元如昼。数载过去,她明艳的面目因着修仙持道不减光芒,反倒又被打磨出一道温润和婉的清光,皎然如梦。她哪怕不说半句话,随意往那里一站,便足以入许多人的梦。元如昼将一壶沏好的清茶在徐行之右手侧放下:“师兄,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这些日子我看师兄甚是劳累,所以特地泡了来给师兄解一解乏。”徐行之目色都柔和了几分:“谢谢。”元如昼送过茶却未走,立在桌边迟疑片刻,才缓缓道:“师兄。”徐行之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嗯?”元如昼垂首,声调里包含的深厚感情让徐行之不禁动容:“师兄,我进风陵已有十数年。从我进入风陵开始,你便是风陵首徒。我仰望着你,看着你,只要有你在身侧,我便觉得踏实、安心……”徐行之突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发声试图阻止她接下来的话:“如昼……”元如昼却没有理会他的阻拦,柔和道:“师兄,我可有幸,能从你这里获得一生的踏实与安心吗?”徐行之手一抖,将记下了元如昼声音的灵函递送了出去。 第185章 广府君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得紧阖的门扉里传来一声高亢的痛吟:“啊……啊!轻,轻些!”广府君脸上爆红,看上去比门里那位还要激动,恨不得拿手里的竹卷把自己拍晕来求个心安。他忍受不住地转身拍门:“师兄!师兄!开门!”徐行之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异样:“师叔,师父房中有旁人吗?”广府君连脸都不敢回过去,只拿通红通红的后脖颈对准徐行之:“怎么可能?师兄向来独居青竹殿,就连近侍也只有两个,还都被我支开了。”徐行之蹙眉片刻,上前摇撼了一下门扉,发现门已被灵力封死。他只能无能为力地摊手道:“师叔,我修为不如师父,进不去的啊。”说罢,他叩一叩门扉:“师父,师父?你声音小一些。”殿内沉静了片刻,但少顷,便有床榻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传来,至酥至软的鼻音浅哼连绵不绝。得,大约是真醉了吧。徐行之一掌搭靠在门上,从腰间抽出“闲笔”,运起灵力,“闲笔”便化作一片有千千之结的灵网,张开来,尽数附着在青竹殿外壁,顿时,那所有传出的声音都被灵网吞没殆尽。徐行之恭敬地对广府君一弓腰:“师叔,您先回去吧。我在此处守着师父。”确认的确是听不到那靡靡之音了,广府君才狼狈地寻回了几丝正色,怒道:“胡闹!这要是让弟子们听见了可还了得!他这风陵山主还要不要颜面了?!”徐行之宽慰他道:“醉酒之人什么荒唐事做不出来?师父此举并非出自本心,师叔也莫要着急上火,平白伤了身体。”话虽如此,但徐行之心中却隐隐地浮起些许疑窦来。他跟随清静君至今,见惯了他各类醉态,他再醉的时候也有过,可清静君于肉欲是半点志趣都没有,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哪里做过此等纵情纵欲的事儿?广府君攥紧手中竹卷,又羞恼难当地念了几声“不像话”,好容易才咽住满腔怒语,面红耳赤,拂衣而去。徐行之在青竹殿台阶上坐下,权作看守。左右回了自己殿中也是空荡无人,待在哪里都是一样。很快,天上开始落雨,点点滴滴的。微雨似清漏,势头并不大,徐行之甚至远远听到了弟子殿方向传来了欢歌笑语,便想到今夜会在山溪桃花林边召开的诗酒茶会。看来落雨也不会耽误这些弟子们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只是想上一想那些年轻无忧的面庞,徐行之的脸上便浮现出笑意来。人们均说,修仙求长生,可真正的长生又有什么用呢。徐行之坐在阶前,把头靠在青竹所制的栏杆上。有了这些人作陪,长命百岁就很好。然而,在声音被阻绝的殿中,卧于榻上的清静君却并不好过。榻上铺陈的素色锦单被他咬得紧绷起来,一滩水迹顺着他发白的唇畔在晕开,半晌后,他松开被咬得发痛的牙齿,在宽大的榻上来回翻滚,身下鼓鼓然骚动不止,双唇灼灼然开合低吟。一滴又圆又大的眼泪从他微微发红的眼尾处沁出,沿着还未干的泪迹蜿蜒而下。但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睁开眼睛,唯有身上的灵脉在有规律地运行,间或闪出星子似的光亮。在清静君浮沉的识海之中,原本只该存在一只元婴,此时,却有两只元婴形状的小人在缓缓勾弄,翻覆,徐徐而深,徐徐而摇。身处上位的人面目不清,但依稀可辨眉眼中有着浓郁的邪异之色,鸦青的双眸里翻滚着不息的欲望。底下的人显然已是在旷日持久的交欢中脱了力,只能任那双手着迷地抚摸他澄金的肤质,腹热唇焦,只觉体内每条骨缝都被填满了。灵根乃修士之本,而身处修炼的识海之中,每一次最简单的碰触都是直通筋髓,更别提这般亲密的灵肉交合了。起起落落数百次后,底下人已是气声濡行,汗出如珠,侧卧在识海之中,任那淡金色的波浪把他蚕茧似的包裹起来,沉入识海内部。从识海之中抽离而出,那卧在榻上的“清静君”便衣衫缭乱地起了身来。他拂去额上的汗珠,起身照镜,镜中人面惭意羞,眸中水汽荡漾,但旋即便又换上了一张嚣张又邪异的面庞。“清静君”用指尖一点镜面,镜面便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层层荡起涟漪来。片刻后,镜中浮现了六云鹤的脸。乍一看到这张脸,六云鹤便难掩激动之色,双手平叠,俯身下拜:“师父!”“清静君”双手交叉在发鬓边缘,将披散下来的如瀑青丝朝后撩起,露出光洁清爽的额头,发出一声磁性到可以轻易叫人融化的邪笑:“你已改拜我兄长,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弟子,我卅罗可还有资格受你这一声‘师父’?”六云鹤与眼前人相隔千里,却凭空被他寥寥数字说出了一身冷汗,连头也不敢抬上分毫:“弟子不敢!弟子心中多年来真正拜服的,唯有师父一人……弟子本想为师父谋求到魔道之主的位置,谁想被那九枝灯争了先……”自称卅罗的人伸手扶住镜面,浅笑道:“……什么魔道之主,我可不稀罕。……你的心思我自是晓得的。你藏我残魂多年,半年前用酒坛,将我送至风陵山,又送了我这身好躯壳,着实纯孝啊。”卅罗一席话将六云鹤说得衣衫透湿。他本是赞扬,但六云鹤深知对面是怎样喜怒无常的一个人。卅罗声音极妙,沙哑、性感,无论与谁说话都带着亲热与宠溺,能让人化在一片纱雾似的温柔乡中,但往往在对面放下警惕之心时,他便能在谈笑中取出对面人腹腔中的肝脏,放在口中,缓缓咬下,欣赏着对面那惊骇又恐怖的表情。他所作所为,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做许多事,大抵也是冲着“有趣”二字。见六云鹤不敢说话,卅罗轻笑一声,护住颈项,咔咔活动几下。六云鹤急忙岔开话题:“这具身体好用吗?”卅罗满意道:“好用,耐操。” 第187章 徐行之好笑道:“师父,您近来怎么了?经脉不疏通,成日里又昏昏沉沉的。看来的确是该戒酒了。”清静君这时候倒拒绝得飞快:“不要。”徐行之一哂。他揣着清静君的酒壶,撑着清静君的伞,与清静君在寅时三刻的风陵山闲逛,腕上的六角铃铛泠泠作响,洒下了一路清亮的铃音。行出百十步后,清静君才在铃音声中问道:“行之,你还戴着这铃铛?”徐行之摆一摆那崭崭如新的银色手铃:“这是您在收徒典仪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还能给扔了?”清静君道:“一样不值钱的小东西而已。如果你不喜欢,便去了吧。”徐行之笑道:“刚开始的时候,这玩意儿在我身上叮叮当当的,还觉得怪不对劲的,但戴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就这么戴着吧。”清静君仿佛也只是偶然想起这事,随口一提罢了,接下来他没再提起关于铃铛的事儿,徐行之很快将此事抛却在了脑后。二人又走了一段,本来稍减的雨势又大了起来,他们两人只好找了一处初荷新上的小亭子避雨。徐行之与清静君在雨气弥漫的亭中石桌前坐下。坐定后,前者将怀中玉壶掏出,惹得清静君眼睛一亮。徐行之又把“闲笔”取出,化为一套酒具,取了其中两只酒杯,用玉壶斟了满满两杯酒。他举起其中一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清静君微微笑开了,伸手去拿另一只酒杯,却被徐行之用重新变化出来的折扇压住了手背:“师父,两个时辰。”“可,两杯……”“我喝一杯看一杯不成啊。”清静君把两只手压在石桌边缘,故技重施:“……行之。”“不顶用啊。”徐行之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师父,我可不是师叔。”清静君向来性情温软,也不生气,满目宠溺地望着眼前胆敢跟他油嘴花腔的青年,尽力转开心思,不再去想那酒香,只专心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雨声。一只广府君豢养的水鸟从荷香摇曳的池上掠过,嘴侧沾了一丝桃花红。它仰起颈子,欢快地鸣叫一声,又振翅飞去,惹得那一页清荷摇动不止。徐行之忙了多日,难得有了这么一段闲暇时光,自是好好享受了一番。但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又继续回了自己殿中,任劳任怨地继续忙碌去也。好在五日过得快得很,天榜之比很快便到了。从清早开始,徐行之便以风陵山首徒的身份前去迎接四门君长。四门及其他仙派的弟子陆陆续续都来了,一群群地聚集在青竹殿前的圆形广场之上。天上微雨细细,徐行之穿着风陵山重要典仪时才穿的礼服,外袍被润湿了薄薄的一层,好在衣裳偏厚,也不至于寒着身体。待各门君长先后在广场前搭建好的高台之上落座,广府君便宣布本次天榜之比于今日开始,二十日后方止。一切流程与徐行之事先核对过数遍的内容全然无异。然而,广府君突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在各家弟子天榜之比开始前,上届天榜之比魁首徐行之,将与风陵山主清静君进行切磋。比赛结果不计入最后总比成绩。”高台之下,四门首徒在弟子队伍的最前方并肩而立。闻言,徐行之眉头一挑。周北南乐了:“哟,师父揍徒弟,这个热闹。”徐行之面不改色,左脚一抬,准确踩在了周北南脚背上。周北南疼得身子一歪,好容易才稳住没跌倒。碍于此刻正在典仪进行之时,周北南强忍住了跟徐行之撸起袖子干一架的冲动。在徐行之右手边的温雪尘道:“北南,别高兴太早。按清静君的秉性,定然会让着行之的,不会叫行之当众丢人。”站在温雪尘身侧的曲驰伸出手,表示赞同温雪尘的判断。温雪尘自然地与他碰了一下拳。徐行之自言自语道:“……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流程啊。”台上的清静君亦是有些迷茫,待广府君退回他身侧时,他轻声问:“溪云,有这样的安排,你该提前告知于我才是。”广府君眉心微皱,纳罕地回答道:“师兄,此事分明是你昨夜唤我至青竹殿,亲口向我交代的。”清静君:“……嗯?”广府君道:“您说,让行之这样元婴级别的弟子参加天榜之比,必是要对他加以限制,不准他动用元婴级别的灵压,压制其他弟子。但这样一来,比赛便失之趣味,不如安排一场您与他的比试,既能舒展筋骨,也能叫弟子们一睹行之真正的实力,让他将来能够以实力服众,两全其美。”说到此处,广府君亦觉得有些好笑。师兄这些年来不涉俗务,偶尔正经地插手一回派中事务,自己反倒不适应了。谁料想,在他悉数作答之后,清静君仍是一副惑色:“……是吗?”广府君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道:“师兄,你昨夜不会是吃醉了酒才与我交代了这件事吧?”清静君摸一摸唇畔,无辜道:“说起来,我昨夜的确是吃了些酒……”广府君:“……”在宣礼典仪散去、各风陵外门弟子着手搭建擂台时,徐行之找上了广府君:“师叔,之前没说过有这一茬啊。”广府君叹了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交代了一番。 第189章 陡然间,数十道剑光收拢起来,凝聚成一道白绸缎凌空舞起,直奔他面门而来,“清静君”轻挥剑锋,便破开了那白绸。他能够料想到,在这白绸之后,八成隐藏着一个提着剑蓄势待发的徐行之。此等掩人耳目的把戏,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见那姓徐的小子的脑袋在自己剑下西瓜似的绽开时红红白白的场景了。谁想,他劈开了白绸后,迎面朝他而来的竟是一道色泽浑浊的液体!他饶是行动如风,也无法在做好斩杀敌手的准备时移动身躯,猝然被泼了个正着。那难闻的液体顺着他的头脸汩汩涌下,他抬手一抹,嗅到指间的气味,便瞬间变了颜色。……松油?他胆敢用这东西来羞辱自己?不,他难道是要用火?刚冒出这一念头,他便本能地调集灵力,在掌中掐上了一道水诀,以备不时之需。他抬头一望,发现徐行之果然在擂台对角侧凝神掐诀,但他血迹斑驳的脸颊上露出的那抹笑容,怎么看怎么莫名。转瞬间,他身上的松油便受了徐行之的念诀,起了些动静,但却并未如他想象中燃烧起来,而是将他身上被细雨及松油沾湿的地方,都冻结成了寸厚的寒冰!“清静君”头脸处被松油泼了个正着,凝结的霜冻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当他刚用灵力震碎那该死的冰块时,便觉右肩一沉。旋即,一道寒凉横陈在了他的颈间。徐行之蹲踞在了他的肩膀上,左手持拿匕首,抵住了他因为中计气恼而鼓凸出来的颈脉。他朗声笑道:“师父,承让。”眼见徐行之转瞬间扭转了局势,方才还提心吊胆的元如昼才有了些许欢颜,周北南他们也勉强松了一口气。温雪尘低声道:“似乎有些奇怪。”周北南也表示赞同:“清静君……”他才说出这三个字来,便听擂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衣帛撕裂之声。清静君竟在已明确落败的境况下,出其不意地再度驱动了元婴灵压!徐行之未曾防备,身体被逼得倒飞而出,落于擂台上,又倒退数步,以曲跪之姿方才止住退势。然而他的上衣生生在灵压逼迫之下四散炸裂开来,露出了宽窄适宜、遒劲漂亮的上身。眼见此景,底下的弟子轰然一声炸开了锅。徐行之只知自己背上有陈年的银环蛇印伤口,以往他从不示人,这回突然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徐行之心知会引起不小的波澜,但却没想到众弟子竟像是见了鬼似的,对着他指指点点。他茫然回转过身,将目光对准了周北南他们。……出什么事儿了?他未曾想到,周北南、曲驰与温雪尘三人竟是一样,面色煞白地紧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清静君”抖去一身狼狈又肮脏的碎冰,回过半张脸,在徐行之看不见的地方,勾出一个叫人膝头发软的邪笑。从刚才起就对师兄的种种反常举动心生不安的广府君,在瞧清徐行之身上的痕迹后,立时明白,师兄今日为何要对徐行之痛下杀手了!他一声断喝:“徐行之,跪下!!”徐行之莫名其妙,但师门之命他向来不会违拗,便在擂台之上单膝下拜:“师叔,方才弟子也是情非得已,不是故意折辱师父……”广府君咬着牙齿,字字饱含怒意:“徐行之,我问你,你背上的是什么?!”徐行之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此时是怎样一番光景。——在他的后背靠脊柱中央,原本烙下银环蛇印的伤处已经不见,而在原先的伤处,竟无端生出一块半拳大小的青绿色流光驳纹!身处清凉谷弟子队伍之中的陆御九瞧见那熟悉的驳纹,猛地捏住了自己大腿附近的衣袍,眸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是……是鬼族的刻印?徐师兄……是,是鬼族?也是鸣鸦国后裔?他再定睛去看,却发现那纹路有些古怪,其流光倒逆,与他大腿内侧的鬼族刻印的顺向流光全然不同。……假的?刻印是假的!作者有话要说:  但是,在场之人既非鸣鸦国人,不了解这刻印的奥秘,又离得远,看不分明,根本察觉不到这细小的差异。徐行之丝毫不知自己后背被人做了什么手脚,但他自觉银环蛇印也不是什么难以辨认之物,便垂下头,不多加辩解。广府君见徐行之不答,便当他是心虚,冷笑数声,道:“徐行之,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当众解衣?是不是……有什么不能为人言说的隐秘?”第71章 将错就错徐行之自知难以隐瞒下去,索性承认了:“此事未曾及时禀告师父与师叔,是行之的错。”底下议论声骤然拔起,叫徐行之一时茫然。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广府君连连冷笑:“连此事你都不肯禀告?徐行之,你还打算隐瞒师门些什么?”徐行之一头雾水:“此乃弟子私人之事,并未损及他人,因此弟子想着……” 第191章 ……他要去告诉温师兄,徐师兄背上的鬼纹是假的,徐师兄是被诬陷的!一场盛事竟演变成了这副模样,着实使得周、温、曲三人始料未及。温雪尘虽觉此事蹊跷无比,但并不觉得事态会闹大。他皱眉凝思道:“行之不可能是鬼修。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曲驰颔首:“的确是如此,只需中止比试,把行之带回去稍审,便能真相大白了。”周北南可没他们这样自在淡然了,焦灼地站不住,咬牙切齿的:“这他妈犊子扯大了!”周弦亦是有些不安:“广府君向来对徐师兄不假辞色,遇上此事,暴躁嗔怒,并不奇怪,但我怎么觉得清静君今日也有些反常?”周北南来回踱了两步,眼前骤然一亮,迈步就要出列,却被温雪尘眼疾手快地一把拖住:“北南,你做什么?”周北南道:“我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他一把甩开温雪尘,大步流星上前几步,俯身下拜,朗声道:“清静君,广府君!此事着实可疑,定是有人从中谋划,妄图诬陷行之!广府君,您若当真疑心行之血统不纯,不必去拷问行之,只需问他便是!”说罢,他回身,准确指向了身处众弟子之中的徐平生:“徐平生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行之是否是鬼修后裔,问一问他,岂不是比问行之来得更快!”一瞬之间,所有的目光均集聚在了徐平生身上。徐平生不想竟会被周北南当众揪出来,一时间脸上热辣滚烫,仿佛有什么深藏心中的阴暗秘密被强行翻出来,丢弃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瞻。立于他身侧的元如昼讶然地望向他。所有曾被徐平生告知“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的风陵弟子均讶然地望向他。就连广府君也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那目光有失望、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不甘心。这所有的目光揉乱了徐平生的心弦,叫徐平生心悸难忍。很快,这种近乎折磨的焦灼情绪便转化为了满腔尖锐的愤恨、不甘与怨毒。他已经躲得够远了,为何还要当众揭穿他?徐行之的荣光他未曾享受过分毫,为何他倒霉时,偏偏要自己出来替他验明正身?!他恨透了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周北南!清静君一向偏宠徐行之,难不成还会因为这再明显不过的栽赃陷害赶走他不成?!多番情绪把他的心脏挤压成了一团恶毒又复杂的乱麻,偏生此时周北南还在催促他:“行之是你弟弟,他是不是鬼修你心中不是最清楚的吗?!”听到这句话,徐平生迅速收整好了所有表情,快步走出行列之中,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那如水的平静下,掩藏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恶意:“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并不知道周公子为何会有此一言。”这下,别说是周北南,就连轮椅上的温雪尘也是勃然变色。周北南难以置信道:“徐平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徐平生看向周北南,唇角挑着一丝大仇得报的冷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公子,你也不能为着你与徐师兄的私下交情,硬逼着我承认我与徐师兄是兄弟吧?”闻言,广府君微松了一口气。徐行之此人活着便是隐患,更兼他性情跳脱,喜与旁门左道之人交游,广府君为山门考虑,不得不时刻寻找机会除去他。现在,现成的清理门户的好理由被人送到了手上,广府君没道理不抓住机会。徐平生这一出闹剧来得无稽,也着实让他捏了一把冷汗。若是徐平生当众承认了他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并任他查验经脉,那么他便没有理由继续将“鬼修内奸”的名号安插在徐行之头上,也没有理由把世界书从他这具纨绔不羁的躯壳内取出了。他继续发声催促清静君早下决断:“……师兄!”半晌后,他看到汗珠淋漓的“清静君”稍稍抬起了头来,头往侧边微偏,颈侧发出了一声有些刺耳的骨响。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合起来,运起了一道灵光。见状,广府君骤然松了一口气。看来,师兄总算是下定决心,要动用那早就准备好的、用来挟制徐行之的法器了。高台之下,徐平生已看够了周北南气恼难言的神情,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便自然转开目光,谁想却恰好与擂台之上的徐行之目光相碰。徐行之的脑袋偏斜着,双眸盯准了他。那样灰败、失落、不解的眼神,徐平生之前从未在徐行之眼中看见过,好像他刚才说出的那番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化作了火星,把台上青年的心烧成了一炉香灰。徐平生突然觉得脑袋沉重起来,沉重得他不敢抬起。徐行之着实觉得讽刺不已。此时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的是周北南,而他真正的兄长却在尽力与他撇清关系。刚想到此处,徐行之便察觉到自己右手上的六角银铃有些异样:他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动作,但那铃铛却自行摇撼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银铃在泠泠响过两声后,竟然直接炸了开来!两道潜伏在铃中的带状灵力不由分说,直接倒钻入他的腕脉之中,碾压破开他右手的每一根指骨,又沿着他的右臂向上飞窜,直至洞穿了他的右肩琵琶骨!筋骨断裂的剧痛在体内豁然炸开,徐行之眼前顿时昏黑一片,一声痛还未呼出,就是一口濡热涌出,星星点点地喷溅到了擂台地面上。很快,那洞穿了他琵琶骨的灵脉尾部又生出无数倒钩锐刺,牵引着他逆向倒飞而去,将他单面手臂悬钉在了附近的一根白玉石柱之上! 第193章 ——此时,徐行之已被强行安上了罪名,陆御九再加以辩驳,定然会被逼问为何会对鬼族刻印这般熟悉,他若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会被拿住,与徐行之一同审问。徐行之身上的鬼修刻印是假的,但陆御九身上的却是板上钉钉的。他经得起查,而陆御九却经不起。……不让他辩驳,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早在太华山初遇时,他便与徐行之约好了,他保证过,永不会暴露他鬼修的身份。陆御九的泪汹涌而出,捂住脸在骚动的人群中蹲了下去。卅罗欣赏着底下由自己而起的一片混乱,指掌抚过唇畔,借以掩藏那难以控制的笑意。这群仙门之人,不论是数十年前,还是数十年后,都是如出一辙的滑稽。身体里的声音嘶哑开口道:“放开……行之。”“我不放,你待如何?”卅罗戏谑自问道,“……你可是心疼了?”说罢,他再次捻紧了自己的左手拇指与食指,驱动灵力,只见白玉柱上已然陷入半昏迷之中的徐行之又呛出了一口血。那原本静止下来的灵力再次在徐行之体内钢钎似的抽动起来,把他本就已经碎成骨渣的右手指骨彻底粉碎。……就是这只手,刚才拿着一把匕首指住了卅罗的脖颈。那时的卅罗正在与清静君抢夺身体,对付此子不过是顺手而为。但即使如此,他也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败北,尤其是败给这个胆敢踩在他头上的后辈竖子!若不是清静君还在体内负隅顽抗,死死牵扯着他,他刚刚就会让那寄宿在六角铃铛中的灵力直插徐行之的心脏,搅碎他全身的骨头!卅罗又想起了些什么,阴阴笑道:“徐行之操过你吗?”“……”“应该没有吧。”卅罗恶意地嘲弄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紧?”“……”面对卅罗的侮辱言辞,清静君未曾发上只字片语,这反倒叫卅罗隐隐暴躁起来:“……说话。”清静君仍不说话。卅罗眉眼之间的阴翳越来越重:“你这是何意?……他碰过你?说话!!!”面对这样的沉默,卅罗只觉遭到了轻慢,对这具身体狞笑道:“不说?好极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话音刚刚落下,他便觉得丹田处一阵酥麻,不觉脸色一凝:“你要做什么?”下一瞬,他便明白过来:这人竟是要自爆灵体!这些修仙的都这么好颜面?不过是说上两句便要自尽?他哪里还顾得上与清静君闲话,暗骂一声,再次动用了内部的元婴之力,与其缠斗起来。在这二人在这同一具躯壳中斗至天翻地覆时,一旁的扶摇君见温雪尘久跪,心中亦有不忍,便上前劝道:“清静君,行之这孩子我们是一同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虽说是跳脱了些,也偶有不敬不恭之语,可仅凭着一枚未经查验过的鬼族刻印,便宣称他是鬼修,未免……清静君?!”起初他见清静君眉头紧纠,只当他是为徐行之的事情郁塞,谁想,他话刚刚说上一半,便见清静君伸出右手,颤抖着握紧了自己左手的食指。接下来,那食指根部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折断声。维持灵力的来源一断,那将徐行之半边身子搅得不成人形的灵力也随之溃散。徐行之身子沉沉地往下一堕,倒靠在了曲驰身上。扶摇君惊骇不已:“清静君!您……”一额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潺潺淌去,他趁着夺回身体的片刻空隙,引指锁住了自己的几处大穴,确定即使是自己也无法在半个时辰内冲破这几处封印,方才脱力地朝一边倒下,筋疲力竭地昏迷了过去。广府君眼见清静君倒下,心神剧震,一把揽过他的腰身,无措地唤了两声“师兄”。清静君银牙紧咬,脸色灰败。广府君担忧清静君,厉声喝道:“风陵弟子!把徐行之拿下,暂且羁押!”底下的风陵弟子无一人愿动。广府君脸色一变:“你们打算如何?忤逆师门吗?!”底下仍无人应答,就连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元如昼亦然紧握双拳,困惑又不甘地盯视着他。……区区徐行之,竟已有如此的势力和拥趸了?广府君强忍心中惊怖,转向曲驰,暂退一步道:“曲驰,将他带入风陵地牢囚禁。由你看管他,万勿叫他脱逃。”怀拥徐行之的曲驰头也未曾回过,这在向来恪守礼节的曲驰身上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克制道:“行之重伤,需要诊疗。他受不住地牢寒气,我会将他带回他的殿中休憩。”广府君意有所指:“那么,看守他的职责便落在你身上了。他若是走脱……”曲驰这才回身,道:“在他冤情分明之前,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离开。”广府君心烦意乱道:“随便你吧。”从刚才看到徐行之被钉上石柱之时,徐平生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只痴痴地瞧着那淋漓鲜血顺着柱身蜿蜒而下。眼看着台上广府君抱起昏厥的清静君,意欲离开,徐平生如梦方醒,踉跄着扑了过去,惨声呼叫:“不……不!行之……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我承认,师父!徐行之是我亲弟弟,他不是鬼修!他不是!求您放过他吧!弟子求您了!”已经静谧下来的人群,因为他这痛彻心扉的寥寥数语再次骚动起来。广府君却已不把他的哀求之语放在眼里,匆匆宣布盛会暂止,随即拂袖扬摆,怀抱清静君离去。 第195章 徐行之直接道:“你是谁?”“……”“清静君”不甚熟练地露出古怪的温煦笑意,“不认得我了?”徐行之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你不是师父。”他疼得发昏,但他脑中却澄明得很。只是进来后的第一眼他便辨认了出来,在这片灯火下坐着的并不是他的师父,不过是一只借了他师父皮囊的怪物而已。卅罗也不欲隐瞒自己的身份:“但送你手铃的,确是你师父无疑啊。”徐行之默然。卅罗颇觉有趣:“既然识破了我的身份,你叫啊,把你师叔叫来,告诉他,在这里坐着的不是风陵清静君。”徐行之冷笑一声:“你已在青竹殿四周设下了灵力结界,元婴级别,此处现在就是一方孤岛,我大喊大叫又有什么用?”看不到徐行之濒死野狗似的挣扎丑态,卅罗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徐行之面上看似冷淡,左掌已攥得咯咯作响:“我师父现在何处?”“你师父?在一个很好的地方看着你呢。”卅罗指尖暧昧地滑过这具躯壳的下巴,“你猜猜,他在哪里?”徐行之嘴唇不可抑制地一抖:“师父……”卅罗的手指落至自己的丹田,唇角勾出一丝浅笑来。……小迷糊,半分都不晓得对敌之道,义气用事,非要与他争抢什么呢。同宿这一年,他早将这具身体中的经脉读过不知多少遍,而岳无尘却对他一无所知。而自己在告知岳无尘,自己便是他多年前杀死的魔神卅罗时,他竟一时未能想起卅罗是谁。一想到此处,卅罗就觉得好笑又生气。真是活该被自己锁起来关上一辈子。徐行之脸色青白,。已猜想到了师父身在何处。眼前这具身体上还有师父的清透灵气缓缓萦绕,显然不是这怪物化形成了师父的模样,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只剩下了夺舍。能夺师父之舍,当今世上几无人能做到。但不论是谁,此人都绝非自己能轻易对付得了的。徐行之正在心中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却突地听到了一个熟悉且微弱的声音:“行之。”不待徐行之做出反应,清静君便轻声道:“莫要有什么反应。行之,我直接传音入你脑中,你自行听着便是。”徐行之抿一抿唇,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师父,你在何处?”“我的元神业已出窍。”清静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和温柔,“此时他还未能察觉异常。我与你应和,伺机而动,杀伤其体。”徐行之讶然:“师父,那是你的身体……”“莫要担心。我元神既已离体,那具躯壳生死伤离,便再与我无干。”徐行之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心思烦乱起来,又引得受伤的右手痛似刀剐,一时间连思考的力量都断绝了。“手疼吗?”清静君柔和着嗓音,宛如在安抚自己的孩子,“等制服了这魔头,师父便给你医治。”徐行之来不及问那手铃之事,只在心中飞快应了下来。直至现在他也不知眼前这人究竟是何身份,但与他在擂台上几战来回,徐行之心知,鼎盛时期的自己与他交手时,有师父在体内与他抗衡,自己也只是堪堪胜过一线。现在自己废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被封于灵枷之中动弹不得,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若是一击不得中,那自己便再无第二回机会。思及此,他双手手心均涌出了冷汗来。这些许的负累也引得他右手剧烈抽痛起来。疼痛又引发了阵阵眩晕。他锁紧眉头,咬紧自己口腔内部,用淡淡的血腥气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另一侧,卅罗细心窥测着徐行之神情的变化:“你可知我为何要叫你前来?”徐行之神情木然,似乎不愿与他多交谈。见他不答,卅罗便露出了些不耐之色:“和你师父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将身子微微前倾,“我问你,你可与岳无尘欢好过?”徐行之猛然抬头。卅罗:“有是没有?”徐行之见此人竟关心这等事情,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怒意瞬间纵起万丈光焰,声音都带了喑哑和杀意:“你问我这个作甚?”“你是必死无疑的。”卅罗冷冷撇着唇,“但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决定你怎么死。”徐行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唇畔抖了几抖后,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有又如何?”卅罗微微歪头看向徐行之。几瞬后,他怪笑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笑,徐行之的身体便纸片似的向斜后飞出,一头撞上了置物的台柜,又和一应零碎之物一齐滚落到地上。一侧燃着的烛火枝灯受此震荡,左右摇晃了几下后,砸落在徐行之身上,溅出滚烫的蜡油和灯花,将他的衣裳瞬间烧出几处焦黑的孔洞。这一下徐行之被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右手被压在身下,痛得要炸开。 第197章 即使被破开喉咙,那声音落入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样温软。徐行之战栗不已,将地上人抱起,揽于怀中。他浑身的血都要流尽了,因此身体轻了许多,躺在徐行之怀中,重量只如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为什么?”徐行之只觉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开,“师父,你说过,你的元神……你会把……”清静君模糊地笑了一声:“行之,抱歉,我骗你的。”对此卅罗怎会没有防备呢?清静君并不知卅罗使了什么手段,他的元神早与卅罗的元神交融,他根本出不来的。可他不能眼见着行之就这样死在卅罗手中,也不能坐视世界书落入心怀不轨的魔道之人手中。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喘息:“师父,你等一等,我给你诊疗,我……”他将额头与清静君相触,尝试驱动体内已经稀薄得无法集中的灵力,可那灵力刚刚流入清静君的身体,便很快从他喉咙的破损处溢出。清静君看着徐行之无能为力的绝望面目,低声道:“行之,够了。”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将最后一点法力用尽了。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脱落而下。清静君轻声道:“行之,可还记得……收徒典仪之时,我同你说过的话吗?”……记得,自然是记得的。收徒典仪那日,清静君面若清尘,眉眼含笑,将一枚银铃系于他的右腕之上,那历历的叮嘱之声犹在耳畔。“行之,我愿你做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清静君缓缓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徐行之发狂似的摇着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清静君低低喃语:“人世一场,酒喝足了,也该去了。我这一世,无所遗憾,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徐行之痴然跪在原地,听到青竹殿门被破开的声音。……是了,维持法阵的人没了力量,殿门的封印便也不复存在了。他听到很多声音,脚步声,广府君的惊怒声,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闷响声,广府君的哭泣声,还有清静君那细若微尘的喃喃声:“溪云,我的死,与行之无关。是我叫他杀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于……照拂于他,行之……我舍不得……好孩子……”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徐行之的头脑越来越糊涂。……他听不懂啊。师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师父有何对不起他的?手铃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啊。……师父,留下来,别走,行之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啊。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在他渐渐失却意识时,他听到了广府君在极痛之后,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当众杀了这个弑师背德的狂徒!”作者有话要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第74章 心有所图徐行之被押出殿中时,只觉口中脸上鲜血尖锐如倒钩,刺得他浑身发烧,然而他听天由命地望着眼前渐渐集聚起来的人群,像在发一个白日梦。他看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以及不断从各个方向涌来的踟踟人影。他看到元如昼惊愕的泪眼,看到曲驰、周弦与温雪尘,还看到了徐平生。徐平生挣扎着扑上来抓住广府君的衣摆,却被他一脚掀开,他滚开的时候,徐行之清楚地看到,他的膝盖上都是在雨后泥泞上久跪后板结的干涸泥土。徐行之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他的听力好似也出了问题,他只能听到早蝉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听到天边的云行声,却听不清弟子们在知晓清静君暴亡的惊呼与饮泣,也不知道周北南在那厢咆哮和质问些什么。徐行之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定够周北南笑一年的。他勉强抬起头来,却恰好看到正欲冲上前来的周北南被广府君随袖甩出的一道灵光击倒在人群间。“不可能,他不可能!”周北南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惨声疾呼,“广府君,这其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行之他不会杀清静君!”他的表情比徐行之要苦痛百倍,至少此时的徐行之眼球干燥,一滴泪水都流不出。……北南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他,可是这回他说错了。师父是他杀的,没错啊。心脏像是被沸水缓缓浇过,失了知觉,徐行之觉不出痛来,只徒劳地在天地间张望,只渴盼天上降下一道雷来,即刻劈死自己才好。广府君立在徐行之背后,面如铁石,脸色青灰,眼中止不住垂下泪来,却依然浇不熄脏腑处熊熊燃起的烈火。那腾升的烈焰将他的一应道心尽数焚烧殆尽。此刻他不再是什么风陵广府君了,他只想把徐行之几剑拆解开来,叫他身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师兄死前,口口声声说是他让徐行之杀了自己的,可这根本没有道理!他看得分明,师兄单独传唤徐行之入殿,殿中只得他们两人,而地上摔裂的酒壶,染血的玉片,以及徐行之唇角未干的鲜血,无一不指向杀人者便是徐行之! 第199章 他看向广府君,一字一顿道:“你们如何看待师兄,我管不着。但你们最好知晓,师兄如何看待你们,才是最要紧的。”他伸出手去,“闲笔”似有所感,从大开的殿门间飞出,落于他的掌心。孟重光冷冷笑着:“师叔,为着风陵山及其余三门的平安,您最好设法为师兄证明清白。”“你胆敢威胁四门?”孟重光抱住徐行之,站起身来:“我这不是威胁,是通知。十日之后,我需得风陵山给我一个交代,一个为何要把师兄害至此等地步的交代。否则师叔,恕我冒昧,您的性命,我便取之一用,聊作安慰。”“在那之前……”无视了广府君可称之为狰狞的面色,孟重光抬手抚了一下徐行之的胸口,神情才略略变得复杂起来,“……师父的清灵,我会暂时替您保管。”广府君的面色沉沉如铁。待孟重光怀拥徐行之踏风而去许久之后,众人才觉心神一松。曲驰与广府君几乎是在解绑后的瞬间便御风向孟重光离开的方向追去。事关清静君的神魂,几乎所有能动弹的四门弟子都追随广府君而去,就连元如昼也在狠狠抹去脸上泪水后,踏剑沐雨,拂袖追去。余下的几名风陵弟子默契地鱼贯进入青竹殿,把散发着血腥气的殿门合上,默默打扫。清静君的遗容并不好看,事发突然,他们只能竭力为清静君在其余三门君长与弟子面前保留几分最后的体面。刚才温雪尘受孟重光压制过甚,此时胸口闷痛得紧,一直守在他身侧的周弦急忙倒出几粒药,替他压在舌下。周北南脱力地坐倒在青竹殿前湿漉漉的台阶上,双肘搭在双膝之上,略有凌乱的乌发在额前垂下几绺。今日之事,件件突然,以至于他此时仍如坠五里迷雾。是耶非耶,他已全然混乱了。缓过一口气来后,温雪尘摇着轮椅,行至周北南面前:“在行之醒后,我便去见了师父。北南,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周北南不知温雪尘为何要问此事,他痛苦又不解地将乱发一遍遍向后捋去,答道:“我与曲驰陪行之说了会儿话。”“行之那时状况如何?”“尚可。”周北南说,“我与曲驰都不太想马上追问他身上的鬼族刻印是如何来的,只与他谈论了他的手伤。行之精神不大好,答了几句后便倚着床栏休息了。”“后来呢?”“后来?……广府君遣弟子来通传,让曲驰带行之去见他。我想着,左右回了应天川弟子下榻的别馆,我父亲也定是要把我传唤去骂上一通的,索性便留在了行之殿中。后来,孟重光便回来了。”温雪尘蹙眉:“他何时回来的?”周北南烦躁地撸了两把头发:“我怎会记得这个?”周弦替他回答:“戌时整。”温雪尘这才记起,在自己被师父唤走时,周弦与元如昼为着照料徐行之,一起留在了他的殿中。他转向周弦,语气放缓了许多:“他回来时是什么模样?”周弦凝眉回忆:“他初始是很不高兴看见我与兄长的模样,径直便问,徐师兄身在何处。”“他回来时已知道行之出事了吗?”“那时尚不知道。”直至现在,周弦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告知他徐师兄被疑为鬼修并身受重伤时,孟重光那骤然间变成死人颜色的脸。“……然后?”“我与他大致讲过事情原委之后,他便问师兄被带往了哪里。当时广府君遣弟子前来,说的是广府君要提审师兄,我便以为师兄被送去了妙法殿。将此事告知于孟师弟后,他便匆匆抽身去了。”温雪尘沉吟片刻,反问道:“也就是说,在孟重光离殿之后,并没有人跟着他?”周弦讶异:“尘哥?”周北南尚未能明白温雪尘所指何意:“雪尘,你是什么意思?”温雪尘指尖抵着阴阳环,却未曾转动:“我信行之,行之绝不可能杀清静君。但是,孟重光就不一定了。”“孟重光那段时间无人跟随,嫌疑着实很大。”他缓声推测道,“他明明是天妖,却假作凡人身份,潜入风陵山多年,定是别有所图。他有杀掉清静君的实力,趁此时带走行之,更是会坐实了行之弑师的罪名,正好也能堵住行之的口。”周北南想起孟重光身上腾跃汹涌的灵压,只觉脊骨发凉。他无法想象那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青年坐拥这般深沉如海的灵力,却装作灵力低微、天赋不足,且一装就是十数年光景。他喃喃问道:“他图什么呢?”温雪尘推测道:“混入风陵,所图谋的,大概便是神器世界书了吧?”周北南的思路已然混乱,呆呆地顺着温雪尘嗯了一声,继续苦恼地把额前乱发抵在手心里,缓缓钻动,看样子是打算用脑袋在手上钻出一个洞来。周弦了解尘哥,知道他绝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非道之人的行事动机,但她却并不这么认为。徐行之被押出殿后的神情,周弦看得一清二楚。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手套似的从胸腔里翻掏出来的绝望神情,已经让周弦对殿中发生的事情有了猜想。她盯着孟重光和众位修士离开的方向,眸色间透出难言的忧郁。——徐师兄,你若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便不要再回来这伤心地了。灯火瘦摇,道士扫雨。没了在山前通天柱前刻字的醉酒青年,没了叮铃铃地穿梭往来的六角铃铛声,风陵山的夜从未如此静过。 第201章 亲昵一番后,二人继续安宁地并肩躺在一起,好似还在风陵山的寝殿里安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少顷,徐行之把几日前问过孟重光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风陵如何了?”孟重光抿一抿唇,如实道:“我那日带师兄离开风陵时,已与岳溪云说定,十日之后,他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还你清白,我便取了他的性命。”他并不打算追问徐行之清静君是怎么死的。在他看来,师兄与师父感情甚笃,师兄绝无可能动手弑师,因此他定然是被冤枉的。而听到孟重光的话,徐行之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当他被诬陷为鬼修时,他还有为自己申辩的冲动,但现在自己已亲手杀了师父,还有何清白可言呢。想到这一层的徐行之仍然非常平静,平静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逗弄孟重光:“重光,你能与广府君一战吗?”不出所料,孟重光自知失言,立时僵住了,支支吾吾地:“我……”徐行之继续问:“当时在青竹殿前,你喂到我口中的是什么?”孟重光慌了神。青竹殿前,他眼见师兄血流不止,唯恐他伤重,便直接把自己的妖丹渡至徐行之口中,替他吊住气脉,却全然忘记,自己这样是彻底把天妖身份暴露给了徐行之。事已至此,再抵赖也是无用,孟重光只得低着脑袋认了:“师兄,我不是有意骗你……”可说这话他自己也没底气。十数年过去,他都未曾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任师兄宠着,装作修为底下,随师兄什么天才地宝流水似的往他怀里塞,自己只甘之如饴地享受着师兄对自己的好,说他不是故意隐瞒,鬼才肯信。在徐行之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视下,孟重光心慌得厉害,拧住徐行之左手的袖子就不撒手了:“师兄,你理理我吧……”徐行之侧身,借月光看向他,淡色的唇往上一挑,从他抓拢的双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还不等孟重光急急地讨饶,徐行之便凑到他耳畔,小声问:“说说看,我该怎么罚你呢?”徐行之的一把哑嗓撩人得紧,孟重光心神一松,知道徐行之不是真生自己的气,立即贴紧了他的身体:“重光任打任罚,只要师兄不生我的气,怎样都好。”“就罚你从今往后做我的手吧。”徐行之咬住他的耳朵,轻声道,“……还有,别难为风陵山的人。”“我不忌讳开杀戒。我只想叫师兄高高兴兴的。”孟重光孩子似的将脑袋蹭在徐行之怀中,轻轻啄着他的左胸口,就像是在亲吻内里跳动的心脏,“师兄若是觉得不痛快,我立即回去把他们全杀了;师兄要是不计较,我又何须在意他们呢。”徐行之定定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青年,伸出左手,手指抚过他的额顶,又顺势摸到了他的后背上。这是孟重光第一次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露出锋锐的獠牙,但他却生不起他的气来。他早便知道孟重光是天妖的事情,却不知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实力。按理说他该质问孟重光一番,但徐行之在开口之前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强渡元婴雷劫时,曾与孟重光同坠山间。回去后,自己还跟周北南夸口,说他拢共只受了一道雷就晕了过去,没遭什么罪,这元婴之体几乎相当于白捡的。然而那一次……其实是重光替自己挡了其余四十八道雷劫吧。思及此,徐行之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与他拥在一处,便觉身上有了无限暖意。他想,若是离了自己,不知道这头小野兽会长成什么模样。……幸而他还有自己。……幸而自己还有他。半晌之后,徐行之道:“重光,待我身体好了,咱们便云游四海去罢。”孟重光先是欢喜不已,可旋即他便沉下了面色,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你的冤情难道不管了吗?”徐行之不言。孟重光发现徐行之神情不好,就乖乖闭了嘴,不再多话。徐行之沉吟片刻,问:“重光,盛装师父元婴碎片的灵囊在何处?”见孟重光怔愣,徐行之道:“我醒来那日,看见你贴身戴着广府君的锁魂灵囊。”既是被徐行之发现了,孟重光也只好乖乖将灵囊交了出来。徐行之深吸一口气,撑开灵囊,扑面而来的便是纠缠不休的灵魔二气,冲得徐行之眉头一皱。这魔气非常隐蔽,修为较低之人根本不能察觉,但在元婴破裂后,卅罗与清静君的元婴碎片便混在了一处,饶是徐行之也分不清哪一片是师父的,哪一片是悄悄夺占了师父身体的邪魔外道的。徐行之攥紧灵囊,仰躺在床上,木然望向床顶。他的耳畔响起了风陵弟子们的悲戚泣声,响起了广府君带着哭腔的怒骂,但他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能思考。师父是被魔道之人夺舍,而魔道之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侵入师父身体的有几人?他又是怎样进入风陵山的?他究竟是冲着师父,还是冲着自己?见徐行之捏住灵囊出神,孟重光又隐隐心疼起来,握住徐行之的手:“师兄,我查看过这碎片,知道师父是被魔道之人侵占了身体。……关于始作俑者,师兄可有怀疑之人?”徐行之抬目望向他。斟酌了一番言辞之后,孟重光试探着道:“这些年以来,风陵与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徐行之断然道:“小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孟重光听到徐行之此时还在为九枝灯身边,一怔过后,无名火顿起:“师兄!你现在还不肯承认么?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脚,这魔人是如何进得了风陵的?况且,除了我与他,谁还知道你背上有伤,不能示人?谁还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徐行之倦怠又温柔地重复:“……重光,小灯不是这样的人。” 第203章 什么权衡,什么克制,什么盘根错节的背后势力,那一刻他统统顾不得了,他只想让六云鹤死无葬身之地。但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六云鹤显然不觉得九枝灯敢拿他如何,在被烂泥似的丢在殿前时,他甚至有心情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方才抬起头来。九枝灯将拳心捏得闷响不止:“说,你为何要暗害师兄?!”自从一月前,风传而来的种种讯息,已令九枝灯焦头烂额,心乱如麻。清静君暴毙,徐行之断手、弑师,与天妖孟重光共同逃离风陵山,不知所踪……桩桩件件,都能把九枝灯逼疯。这些日子来,他勉力撑着,四处遣人打听师兄去向,又向风陵山接连递送了十数封信函,恳求入山详谈,但均如石沉大海;他亲自前去拜访,却也被三言两句婉拒回来。没了师父与师兄,九枝灯再也无法回到风陵山。就在昨日,他总算循着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丝马迹,查到惹出一切祸端的罪魁是谁了。弟子们均不敢留下,殿中只剩下了六云鹤与九枝灯。六云鹤闻听质问,轻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迁怒于我呢。当初,不是您亲口告诉我,徐行之便是世界书容器一事吗?”作者有话要说:  亨里克:“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 实际上却万分艰难。”第76章 妄念顿生九枝灯脸上骤然失却了血色:“……什么?”目睹九枝灯的神情变化,六云鹤很是快意。他喜欢有软肋的人,因为这些人往往只需一句话就会狼狈不堪、丢盔弃甲。“魔尊大人不记得了吗?”六云鹤青鸦鸦的眼珠钉在九枝灯脸上,似笑非笑,“清凉谷首徒温雪尘大婚那日,尊主大醉,与属下痛陈尊主与徐行之的往事,后来便与属下谈起了世界书一事……”九枝灯手脚瞬间冰凉。一时间,他只能看见六云鹤带着恶意启张的双唇和其间弹动的舌头。……他怎会将此事讲与旁人?当年,他分明与自己说过千遍百遍,要将此事彻底烂在心里……此事,是他初入风陵时便意外探听到的一桩天大秘辛。师兄为着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孝心,递送家书去了魔道总坛,却平白受了广府君三十玄武棍,卧床难起,很快又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在床上梦呓喃语着。曲驰已被拉回丹阳峰面壁,留下个周北南急得抓耳挠腮,把两个负责照料徐行之的弟子支使得团团乱转。“水呢?倒水呀。”“你你你,别在这儿杵着!烧水,水不够了。”弟子们都是未经人事、不懂该如何照顾人的少年,周北南更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心以为人就像他新养的那盆兰花一样,只要多喝水就能活。九枝灯跪在殿外,不敢擅自逾越,但又实在看不下去周北南这般摆弄徐行之,忍了又忍,正欲起身,一转头便看见温雪尘辘辘地摇着轮椅来了,便又把自己直挺挺砸在了地上:“……前辈。”温雪尘不答话,甚至懒于给他一个余光,径直从他身侧摇过。在完全以背相对时,他才淡漠道:“别跪在这里。去别处忙罢。”彼时的九枝灯并不知道温雪尘极其厌恶非道之人,但也隐隐有了些芒刺在背的感觉,只好讷讷地转身退下。临走前,他听到来到殿内的温雪尘问周北南道:“他退烧了吗?”周北南答:“再烧下去就熟啦。”温雪尘沉吟半晌:“凿些冰来。凿多些,把他浸进去,降温许是能快些。”周北南如梦方醒:“对,说得有理。”显然,温雪尘的到来,除了使殿内的公子哥儿数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外,并无其他裨益。“……有理个屁啊。”徐行之被房内的絮絮话声吵得清醒过来,恰好听到了温雪尘大放的厥词,脸都白了,“两位哥哥,求求你们大人大量,什么都别管,就放我好好睡一觉成不成啊。”九枝灯离了徐行之的寝殿,一路寻拣着清净远人的路走,倒也避开了不少打量稀奇动物似的眼光。好在他身上既无魔气,也无仙灵之气,干干净净的一张孤独的白纸,只要乖乖低着头走路,无论飘到哪里,也不会惹人注目。他打定主意,要去青竹殿,向他还未谋面的师父清静君请罪。徐师兄的祸患是他招惹来的,师兄虽未怪责于他,但九枝灯若不主动出面澄明,一来良心难安,二来不解释清楚,今后也不好在风陵山中立足。盘盘绕绕,走至青竹殿侧殿窗下,他突然听得里面传来广府君的声音:“……师兄,你这话说得轻巧!你可知当我晓得他私自前往魔道时,恨不得立时杀了他才好!”九枝灯悚然一惊,敛去气息,在翠色青竹间蹲下。“没有这般严重……”一个温软且微带鼻音的声音自窗内飘出,“溪云,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况且还有曲驰那孩子相随。”“不严重?他若是与魔道总坛里的人冲突起来了呢?万一横死在那里,神器没了傍身之物,脱体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该如何?”广府君气急,“师兄,今次我罚他是为着什么,你难道不知?若是他当真伤重不治,我们便能将世界书取回了!”九枝灯眸色一凝。窗内,那把温软声音不再言语,只余下广府君在激怒过后的杳然无奈:“师兄,我晓得您想说什么。上天的确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动荡,委实难测,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难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顽劣,实难教养……”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为难道:“我并非是因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护着行之的。”“那是为何?”男子迟疑片刻,才软声道:“我舍不得呀。” 第205章 紧接着,六云鹤炸裂似的咆哮在他耳畔响起:“杀一为罪,屠万为雄!!!”此时再想起这几句话,九枝灯隐有豁然开朗、醍醐灌顶之感。——是啊,师兄,小灯着实是做错了,太看重道与道之间的分别了。若自己能将魔道引入正轨,若自己能让魔道诸人修持己身,专心道业,那四门与魔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四门能统领道学,归于正统,那魔道又有何不可?!那腾腾燃烧的光焰,吞没了青年执着的面庞,平白烧出许多妄念来。而自从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后,徐行之的精神便好上了许多。既是决定不去风陵寻仇,二人便与风陵背向而行,停停走走,到了一处远隔尘烟的南方小镇,瞧着四周景致满意,孟重光便从自己这些年搜罗的宝贝中挑出一件无关紧要的玉扳指,换来银钱,买下一间独门独院的小楼住下了。转眼间已是夏末,暑气仍在,但却多了几分秋露的气息。徐行之在家中小院中习了半个下午剑法,颇觉无聊,便拉着孟重光上街散心。徐行之和孟重光皮相都是上佳,走在街上,模样养眼得紧,难免惹得路过的姑娘婆子频频回望。但她们多数看的都是徐行之。毕竟孟重光虽是更高些,但生得过于漂亮,秀秀净净得像个价值连城的玉瓶儿,若是带回家,必得用心珍养,一日三次地擦拭净尘。而徐行之则决然不同,面相是极标准的英俊男子,朗然如青松,一双笑眼随意落在何处都似是在引诱撩人,难免惹人浮想联翩。这也是孟重光每次上街都要寸步不离地跟随于他的缘故。徐行之只当自己与孟重光一半一半,各有千秋,自是不会多想些什么,左手执扇,摇荡在市肆之间。孟重光乖乖跟在他身后,买了一碗梅子汤。洁净又趁手的白瓷碗里盛着色泽清亮的梅子汤,碎冰叮咚,一口饮下,只觉麻意直冲天灵盖,徐行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又一口,还不忘揉揉他的脑袋,以示夸奖。小镇很小,用一双腿不消半日便能丈量完毕。徐行之毕竟是重伤初愈,走得有些倦了,便随意挑了一处小摊位坐下,道:“要一碗三鲜粉。”看摊的少女只顾悄悄打量着徐行之的脸,春心漾漾时,手下一错,原本打算卧在粉下的蛋便被打散了,酥嫩的蛋黄把粉汤染得一片狼藉。少女把三鲜粉端至桌前时,羞红了一张脸,嗫嚅道:“这个……做得太难看了些。我再,再与你做一份吧。”徐行之把浅抚住丰润唇际的左手手指放下,将扇子插回腰间,不介意地接过那碗蛋破了的三鲜粉,自然笑道:“赏心悦目者,一人足矣。” 第77章 千金之夜原本在摆弄筷笼的孟重光眼神顿时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少女听懂后,害羞地一拧身跑了,一会儿便又端来了一碗新粉,粉质细腻,浇头丰盛,一小滴水磨香油在汤面上开出了一朵规则的小花,香味扑鼻。少女轻声道:“客官,送给你的。”徐行之并不推拒,笑眼一弯,道:“多谢。”少女羞涩背过身去,走出几步,悄悄回头一望,却见徐行之仍单手支颐,浅笑望着自己。待少女芳心乱颤地跑回厨位、低头烧火时,徐行之才收回视线,把那碗加料丰盛的三鲜粉往重光面前推了推:“重光,吃这个。”孟重光并不理他,低着头不知在窸窸窣窣地摆弄些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徐行之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子,没看见筷笼的影子:“给我双筷子。”孟重光专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发愣,不理会他。徐行之也不生气,左右小家伙别扭一会儿肯定就又会来巴巴儿蹭裤腿了,便伸手去别的小桌上取了两双筷子来,谁想筷子还没在手里拿稳,就被他硬生生抽走一支。“哎!”片刻后,孟重光开心地笑了,把一直低头摆弄的筷笼拿出来,摆在了桌面上。……筷笼里原先的二十来根筷子全被均匀地撅成了三截。徐行之惊得眼睛都直了。孟重光却还挺高兴的,拿着手里刚刚抢来的一支筷子,咔嚓一声撅下一截来,丢进筷笼里:“师兄不喜欢她。”徐行之:“……?”又是竹木筷子被掰断的细响:“……师兄喜欢她。”最后,孟重光拿着仅剩的一小截筷子,亮给徐行之看,开心地直摇尾巴:“师兄不喜欢她。”徐行之:“……”如果不是在外面,徐行之真想把这幼稚鬼拎起来暴打一顿。他一把捂住筷笼,扭头去看那招待客人的少女,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孟重光的所作所为,才稍松了一口气:“……你干什么呢?”孟重光却一点没有做错事的自觉,眼睛透亮亮的,小动物似的盯着徐行之。徐行之一点脾气都没了,只好低声呵斥他:“你把东西弄坏了,我还得赔人家。会不会过日子啊你个小败家子。”孟重光扣住他的左手,拿轻松撅断了十几双筷子的手指乖巧地在他的手心转圈:“师兄……”自从天妖身份彻底曝光后,孟重光便不再在徐行之面前时时装乖,醋劲妒意一上来,简直不管不顾,前日因为自己练剑时间长了些没陪着他说话,他还把“闲笔”偷偷封起来藏进米缸,害得自己找了一个多时辰。然而,每每被发现后,这熊孩子认错倒是麻利,又跪又抱又缠的,做足了小媳妇姿态。偏偏徐行之最吃他这套,最后往往是不了了之。 第207章 在被一边亲吻着一边翻过身子时,徐行之自我安慰道,没关系,就当是老子哄儿子了。没想到这一哄就没个完,刚开始还勉强忍着的徐行之很快就不成了,舒服得想叫又抹不开脸面,只好鸡蛋里挑骨头,翻来覆去地骂他做得太差,顺便借着喊疼的机会哼哼一两声。结果被徐行之训过几百次剑术太差的人,被这几句撒气的话气得眼泪汪汪,又害得徐行之心软不已,还得反过来安慰他。昏天暗地间,徐行之觉得自己已经融化掉了,与榻、与他混为一体,云水容裔,浅深浮沉,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孟重光停了动作,轻搂着他,腻声唤着“师兄师兄”,徐行之才有了点意识,问道:“什么时辰了?”话音刚落,外头的鸡鸣声就响了起来。徐行之登时头皮发麻,撑开眼皮,只见曙光已薄透进窗内来。……天亮了?!他们一直胡闹到了天亮?孟重光倒是骄傲满足得很,从背后软软蹭弄着他,美滋滋的:“师兄曾说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我处置。”徐行之眼前一黑,一句小王八犊子简直呼之欲出。……做之前说“师兄最好”,做完了就他妈振振有词“由得我处置”,真不要脸。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多厚的猪油蒙了心才听信了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可他连悔断肠子都没力气了。见徐行之倦得睁不开眼,孟重光圈紧了手臂:“师兄,睡吧。重光不走,只在你身旁守着。”说罢,他一手顺着徐行之痕迹遍布的手臂缓缓滑下,握住了他的左手,缓缓揉搓着。……从今日起,徐行之便是孟重光一个人的徐行之了。  他永远都要在他身边,一时一刻都不再离分。第78章 愿常相见应天川的夜永远含着淡淡的潮意,扑面而来的水汽暗流涌涌,天地间似乎永远自带一层半透明的雾障。周北南游鱼似的自天光水影间钻出。他将脑袋上的水珠抖开,又伸手把一条白鳞的肥鱼凌空抛到岸上,就意兴阑珊地躺靠在近滩的一块岩石上,仰头望向卧兔儿似的月亮。他刚想歇口气,便听后头传来一句温煦的问询声:“北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周北南本来在想自己的心事,闻声一惊,一肘没搭好,又滑进了水里。他回过头去,只见曲驰站在岸边。踩过两下水,周北南便自海中浮起身体,朝岸边游来:“一个人出来遛遛。”“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是心情不好吗?”曲驰道,“今日是你生辰,你总不在席上,弟子们也不尽兴。”“我不在他们闹得才开心呢。”周北南满不在乎地自海中走出,只着一条湿漉漉的茶色绑腿裤,大片大片水亮的肌肉在月光下薄薄生光。他拧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道,“别管我。你去吧。”曲驰性情随和,周北南既说无事、不需作陪,他也不强留在此处,叫周北南不自在。临走前,他看向被周北南抛上岸来、犹自拍打着尾巴的肥鱼,若有所思。周北南捡了一股被晚潮冲上岸来的水草,拧成一股,把那鱼唇穿起。但是做完这一切,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和那白滑的鱼眼睛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周北南也不知跟谁生闷气,闷声嘀咕道:“……可真够傻的。”话音方落,他便觉得足下影子被一道炫光扯得老长,仿若有一片星辰被猝然打碎,簌簌然落下。周北南扭过头去,才听得远隔着百丈之海的大陆小镇里有闷闷的火药炸裂声响起。那声音并不大,但那在低空绽开的飞珠星花却熟悉得让周北南双眼发亮。第二枚烟花旋转入天,落点却低了许多,在低空千系百结,琉璃火燃于未央天,彩云纷纷,别有轻妙。不等第三枚烟花入空,周北南便提起了鱼,将脱在岸边的一应衣物草草套上,连发上水珠都来不及沥干,便急急唤来长枪,渡海而去,直奔那名唤“临津”的小镇。他今日本就有些预感,自己的生日,徐行之不会不来。现如今看到远空熟悉的烟花,周北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临津镇临港,乃通达四方之处,能栖身的客栈不少,若是一一找去,怕是要类似。好在今日非年非节,哪一家点了炮仗放过烟花,只需问过几家商户便是一目了然。周北南一路打听着,走到一家客栈,向老板询问,果然得知有两位出手阔绰的公子把整个客栈尽包了下来。刚才他们去屋顶放了三枚烟花后,其中一位公子就下了楼来,说是如果有衣着光鲜的仙门公子来寻他们,便先去楼上随便一间房稍事等候,他们随后就到。周北南不疑有他,把手里的鱼随手丢给了那老板:“烩一锅汤去。”瞧清了手里那条仍有活气的白鳞鲈鱼,老板吃惊不小:“公子,这海鲈鱼不少见,可这白鳞的鲈鱼着实稀罕得紧,一条都能卖出五十金去。我们这小店客栈的厨子怕是调理不好……”周北南急着去见徐行之,哪儿顾得上同他饶舌:“按最简单的方法做,白灼烩汤即可。”说罢,他一撩长袍,赶上楼去。穿过楼梯口时,周北南只觉身体宛如穿过了一道软流屏障。此处设有一道透明灵壁,凡人自是穿不过的。而刚踏过这道关隘,周北南便闻听从楼顶之上传来了细微的低吟,衔口吮舌,靡靡之声,不绝于耳。周北南虽未经人事,但也晓得这是什么动静,当即面红耳赤,羞愤得差点一脚踏空摔下楼梯去。这客栈中既然只有徐行之与孟重光两人,那么这声音是由谁发出来的,便不言而喻了。 第209章 徐行之却伸出手去,微微发力,把那枚朱砂香包和周北南的右手一道握紧:“北南,生辰快乐。”已经听足了一整天的话,此时落入耳中却异常温柔舒服,惹得周北南都有点脸热:“……肉麻死了。”“得许个愿望吧。”周北南不自在地摸摸下巴:“今后你要去哪里?”“鱼跃四海,终归也要有个去处。”徐行之笑道,“……重光在哪里,我便去哪里。我们两个已有一间小院,在那里种下了葡萄花草,等明年开春,或许会再养条狗。”周北南看向他,自知徐行之已不愿与尘世多牵扯,心里一时发酸,一时温暖,便轻声道:“但愿无事常相见吧。”周北南又同徐行之话了些闲白,无非是近来自己遇见的一些琐事。至于广府君踏遍四门门槛、对徐行之下达的追杀之令,徐行之心里定是清楚得很,因此周北南自不必说;至于清静君的真实死因,徐行之想要告知他的时候便会说,因此周北南也自不必问。周北南永远相信徐行之。他只愿徐行之与他在一处时,轻松自在,还能露出以往那般无拘束的朗然大笑。叙了半个时辰,周北南掐指算了算,知道如果自己消失得太久,惹起怀疑便不好了,便起了身来,打算回应天川去。徐行之也不留他,将他送至客栈门口,见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才折身返回,恰好看见孟重光端着一盆热香腾腾的东西从后厨走来,那飘散出的鲜味简直令人双眼发直。徐行之只觉这香味熟悉无比:“这是……”客栈老板殷殷道:“这条白鳞鲈鱼是刚才那位到访的公子带来的。他来的时候吩咐咱们炖上,这千滚豆腐万滚鱼,直到现在才炖好……”话还没说完,他便在孟重光冷得刺人的目光中瑟缩了起来,狼狈地退到了后院去。闻言,徐行之不禁微微弯了眉眼。——去年周北南生辰,他依往常惯例,携礼到应天川赴宴,把宴上的吃食挨个尝了一圈儿,才指着其中一道白鳞鲈鱼汤,笑道:“就这个还有点味道。其他的都吃腻了。”当时周北南的态度很鲜明,爱吃吃不吃滚,应天川不惯你这张嘴。见徐行之看着鱼汤,眉眼间满是怀恋,孟重光心里更加郁结,舀了一块鲜嫩雪白的鱼,泄愤似的一口咬在嘴里,又含着醋劲儿拿筷子夹起了另一块,朝徐行之的方向递过去:“师兄今日损耗过度了,还是多补补罢。”徐行之缓步走去,却不接那块夹好的鱼,只俯身咬走了孟重光口中的鱼肉。孟重光筷子一松,那块起码抵得过一间房费的鱼肉便应声落地。哄过这小脾气的小家伙后,徐行之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往自己口中塞了两块鱼一勺汤,旋即便抬腕抹抹自己的左眼,含糊地吸了吸气,道:“……太烫了。”孟重光凑得近了些,温存地吻着他的耳朵,用牙齿细细描绘着他精巧耳骨的形状。孟重光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拥着徐行之,好让他能安心吃完这顿挚友送来的晚饭。出了客栈大门,周北南便一路把玩着那朱砂香囊,嘀嘀咕咕地不满道:“女人家的玩意儿。”他只顾低头窸窸窣窣地摆弄,等他垂下的眼睑里映出一双修长细弱的腿和两只轮椅轮子时,周北南已是避无可避。他飞快抬起头来,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逃宴至此的理由,然而温雪尘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他所有打好的腹稿撕了个粉粉碎:“那低空烟火,我见过。曲驰也见过。”周北南啧了一声,抓抓头皮,想阻止温雪尘往客栈方向去,只好笨拙地试图拉开话题:“小弦儿呢?”温雪尘应答如流:“我送弦妹回房,看她和孩子早早安置下,才和曲驰一道来的。”周北南:“……”不待周北南再想出些主意来,温雪尘便问道:“他可还好?”周北南只得点了点头:“精神是好上许多了。亏得有孟重光在他身侧陪伴。”周北南提起孟重光时,特别注意观察温雪尘的神情变化,只期望他莫要在现在为难他们俩,到时候万一真的打起来,他连该帮谁都不晓得。半晌后,温雪尘自袖间取出一本书卷来,翻出几页,慢悠悠道:“按黄历,今日是金匮黄道,宜嫁娶,不宜整戎伍。我只是来看看,知道行之还好,我便能安……你做什么!?”曲驰从他身后笑道:“我看看今天是不是金匮黄道。”温雪尘将那卷卷头上明明白白写着“胎产书”三字的书轴藏起,语气不自觉加重了些:“……自然是的。”曲驰也不与他争辩,柔声询问:“我们真的不去看一看他?”“行之只要一切安好,我们又何须去搅扰他。”温雪尘慢慢用指尖捻着腕上的阴阳环,“况且孟重光与他在一处,一旦见了,起了口角冲突,岂不是令他难做。”周北南松了一口气:“那……咱们回吧?”说话间,曲驰又细心地注意到了周北南钢炼长枪尾端上的一样挂饰,好奇道:“北南,你不是从不爱这类挂件小物吗。”周北南干咳一声,转过脸去:“觉得好看,随手买的。”曲驰看他表情,便猜出了一二来,反问:“……是吗?”周北南斩钉截铁道:“……自然是的。”曲驰笑了。他向来不习惯拆穿别人,于是,三人的身影安静地行于月光之下,一路缓步向应天川行去。而在客栈楼顶,捧着碗筷的徐行之远远注视着三人,与他们同在一道月钩之下,同听着淅淅索索的海潮声,便觉得心中温软,好似什么烦恼都已不复存在。作者有话要说:  ——徐师兄把香囊交到周北南手上,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肢体接触。送一首诗给徐师兄:——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211章 徐行之心里因为清静君之死而留下的巨大伤口仍然在。近一年时光过去,竟连丝毫要愈合的迹象都没有。孟重光还是低估了徐行之对清静君的感情。在他略略有些无措时,徐行之很快展了颜,他把戒指退了下来,抓过孟重光的手:“来。”孟重光本来懊丧得很,讨师兄欢心不成,反倒平白惹起师兄难过,见师兄还愿理他,他自然是得了天大恩惠似的乖乖摊开手掌。徐行之把戒指替他戴上。孟重光既开心又有些忐忑:“师兄,你不喜欢吗?”徐行之浅笑:“很喜欢。只是我现在单手不方便,取拿东西的事情还是交给你比较好。”说罢,他又温存地尝尝孟重光的唇畔:“再说,人都是你的了,还用分什么彼此?”孟重光知道的,师兄如此作态,无非是心中难过,又不愿惹得旁人与他一起徒增伤怀。他同样知道,师兄这一年来同自己这般放浪形骸,不单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消却心中的苦楚。所以他更要给师兄加倍的甜,来弥补他。徐行之很快被除去了外衣,并被扔到了附近一丛柏树枝上。这柏树是百年树木了,结实柔韧得很,徐行之的身体抛在上头,也只震了两震。徐行之本以为会是在屋顶,谁想被扔来了这里,浑身肌肉登时都绷紧了,脸色煞白地张口就骂:“孟重光!有蚂蚁啊我操!”孟重光轻盈落于树枝上,足尖落在枝桠上时,甚至没能让树枝晃上一晃。他抱住徐行之,驱动灵力,轻声安慰:“没事,师兄,我在呢啊。”徐行之知道,孟重光体质特异,凡界生物很少有不惧怕他气息的,蛇虫鼠蚁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自己便不用怕这些个小东西。被他哄了两下,虽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在没那么紧张了。徐行之掐住他的衣襟警告他:“孟重光,这光天化日的,师叔他们还没走远,你可小声点啊。”经过一年调和,二人之间已然合拍融洽得要命,不消几下缠绵,都各自熊熊燃烧起来。松柏枝叶哗啦啦响作一片,如琴瑟和鸣,因为春寒而结在枝头的穰穰零露点点滴滴,把不远处的客栈窗棂都打湿了一片。清凉谷迎来的早晨,与徐行之与孟重光正在经历的早晨一般无二,但温雪尘早早便起了身,在书房里专心处理派内各项杂务。很快,一名近侍弟子疾步走来,叩门、下拜、请安,诸项流程规规矩矩走过一遍,方才禀告道:“温师兄,魔道派人来了。”“魔道?”温雪尘皱眉,“来此作甚?”“回温师兄。说是来送礼的。”弟子答道,“为着温师兄的生辰。”温雪尘眉眼一抬,那弟子心头就是一悸,低头不敢言声了。温雪尘倒是没有为魔道之人的贸然造访而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他生辰的确是快到了。在徐行之出事后的一年间,每逢年节,九枝灯仍会像在行之在时一样遣人送礼,周到不已。在曲驰与周北南生辰时,他都送了一些虽不算特别贵重,但却足够体现心意的东西来,既不至于招人眼目,也不会让他们找到理由拒绝收受。……总而言之,他做得非常妥帖。温雪尘曾叮嘱过周北南他们要好好把礼物检查一番,免得其中隐藏了什么乾坤,但每次检查的结果都是毫无异常。周北南还笑话他多思多虑,说照这样下去,他不仅会白头,还会脱发。……真是无稽之谈。思及此,温雪尘搁笔道:“送礼者现在何处?”那弟子答:“西南花厅。”温雪尘眉心又皱了一皱。若是那人是私下来送礼,他叫个弟子应付下便是,然而这来送礼的魔道弟子已过了明堂,不去的话,有失礼节,伤的是整个清凉谷的体面。少顷,他发声吩咐道:“你叫他稍事等候,我更衣后便去相见。”清凉谷弟子恭敬退下后,温雪尘将轮椅摇过书桌,正欲回房,便听见一阵腕铃清脆,自书房外响起。很快,那铃音的主人便现了身:“尘哥。”见到周弦,温雪尘眉间堆雪尽数融去,往前谨慎摇出两步,伸手扶住她圆润如珠的孕腹:“都七月有余了,怎得还随便活动?”周弦颇觉好笑:“我每日走动走动,于生产有利,这不是尘哥告诉我的吗。”温雪尘正色道:“待每日下午,我自会带你走动。”“可我有女侍……”温雪尘淡然道:“我做事自是比她们精细些。”周弦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委实弯不下身来,便微微蹲下身来,面颊水红地亲了一口温雪尘的发鬓:“是。我听尘哥的。”温雪尘向来矜贵雅正,这一吻尽管没人看见,也让他微微红了脸:“胡闹。”周弦双目亮亮地盯紧了他:“……尘哥。”温雪尘无奈,伸手搀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小心闪着。”说罢,他抬起另一只手,在柔软苍白的唇畔按上一按,又状似无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好了,快回房去。待我见过来客,便回房找你。” 第213章 凡仙门修炼,一需天资灵通,二需静心澄神,三需冷情冷欲,若要有所成,实非易事,有些人焚香祝祷,蒲团加身,吃斋念经,穷极一生却也只能落得一把凡胎瘦骨,而在四门弟子中,能炼气成功者半,能结成金丹者又半,得元婴之体已是上上灵秀之人,这些年来真正参悟得道的,仅有丹阳峰明照君一人,而明照君在人间已淹留三百年,可见修行之难。征狩之战过后,魔道俯首,四海清晏,又有个一枝独秀的年轻君长清静君在支撑,因而诸家对于修炼之事都不约而同地有些松懈。谁也想不到,那颗被寄予厚望的新星会陨落得如此之快。这根可供支撑的独木一去,各家的忧患之心也纷纷而起。三月前,应天川之主周云烈成功将修为提升至金丹七阶,而扶摇君的修炼进程如今正到了紧要时刻,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毁。温雪尘不信魔道偏在此时惹出事端会是巧合,然则,清凉谷被围,兹事体大,一味躲避也于清凉谷声名不利。他掐紧腕上的阴阳环,道:“开门。”谷门大开,温雪尘被随侍弟子推出。那黑水堡堡主抬眼看见那清秀病弱、发间掺白的青年,冷笑一声:“你便是温雪尘?”在雨声之中,温雪尘的声音仍难掩傲岸:“你来找我,却不知我是谁?”堡主冷笑不迭:“清凉谷温雪尘,对非道之人厌憎入骨,谁人不知你的名号?可魔道与四门已修好数年,我儿来清凉谷,是来呈献贺礼,你为何要害我儿性命?”温雪尘凝眉:“我何时害了他的性命,又为何要害他?”“我儿前来送礼,出你清凉谷不久后便中毒殒命,相随而来的两名弟子俱是旁证,不是你,又会是谁人加害?”堡主提及此事便是心脏剧痛,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活生生地咬出血来,“温雪尘,你这狠毒手段果真是名不虚传啊!”温雪尘的眉心越锁越深:“我做这事,可对我清凉谷有半分好处?”黑水堡堡主向来只闻听温雪尘对非道之人绝不容情的名声,现在听他这样讲,只当他是有意推搪,故作大义,心中更如油煎,暴喝一声:“少他妈在这里虚情假意!你害死我儿,我要你拿命来偿!”温雪尘见他已是暴躁难当,满眼血气,不欲惹恼他,便选择稍退一步,道:“……此事尚不分明,我们在此空口白话,也分辨不出是非来,不如请堡主进谷一叙,我们慢慢议个清楚。”“‘慢慢’?”黑水堡堡主扯开嘴角,狰狞道,“不知你所谓的‘慢’,为的是把事情‘议个清楚’,还是想拖延时间,等到请来其他三门,好恃强而行,逼我这小小的黑水堡就范?”说罢,他一扬手,一个着青蝉色衣的清凉谷弟子从他身后被踉跄着推了上来。温雪尘脸色一变。在得知魔道之人围谷之后,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先在屋中点了犀照灯,偏巧赶上周北南与曲驰都不在屋中,他便派出一名驭剑本领较强的弟子,令他从谷后前往距清凉谷最近的丹阳峰送信,告知曲驰此事,让他有空便来谷中一趟。可这送信弟子明明走的是清凉谷通向外界的隐秘小路……不待他想清其中的关窍,黑水堡堡主就发出了一声怪笑:“你一面与我拖延时间,一面派弟子前去他派通风报信。温雪尘,你好手段啊。”押送小弟子的两名魔道弟子趁势扭紧他的手臂,抬脚踹向他的膝弯。小弟子身体一晃,他的双眼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由枣木钗束起的头发披散下几绺,但他就像是一棵白杨似的挺立在原处,动也不动。羁押他的两名魔道弟子自觉受到了羞辱,二人都是体修,各自拔拳发力,朝他肋下捣了两拳。只听得咔咔两声骨响,那年轻弟子惨白了一张脸,躬下身去,痛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但他仍是没跪。黑水堡堡主眼见自己连这小小的清凉谷无名弟子的锐气都挫不得,含怒瞪了那两名魔道弟子,他们登时一个寒噤,旋即愈加火起,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踹上了他的左小腿,把那处的骨头一脚铲断,另一个则钳折着他的手臂,逼他跪下。那小弟子脚下是一片松软泥土,被雨水浸泡后已成了一片泥潭,他若跪下,定然要头朝下,摔上一身一脸的泥巴,丢尽清凉谷的颜面。谁想,那小弟子在发出一声暴烈怒喝后,竟把右腿狠狠插入泥泞中,顺势把身体决然向上挺起!在脆亮的骨头折断声中,他厉声大喊:“清凉谷绝不为妖邪而跪!”“哦,是吗?”黑水堡堡主冷笑一声,腰间剑锋出鞘,化为浓缩的一线白光。锐锋过处,头颅飞起,那支将脱未脱的枣木钗滚落在一片潮湿的雨泥中。……他的抵抗结束了。隔着雨影,温雪尘险些把手上的阴阳环捏断!他一反手,八卦轮盘飞转而出,在半空雨幕间擦出大片火星,直逼黑水堡堡主面门!那堡主也非等闲,扬剑便挡,轮盘切割开一片雨珠,与剑身大幅摩擦,细碎滚烫的暗红色光点挟裹着雨雾一齐激扬到了黑水堡堡主脸上:“你杀我清凉谷弟子,我要你——”黑水堡堡主却在此时挤出了一个阴鸷的笑容。那剑轮相斫声仿佛成了某种信号,温雪尘的声音,被四方骤然暴起的喊杀声吞没殆尽!清凉谷四周呐声如沸,震得温雪尘心神一乱,驱动灵力,环照四方,竟在朦胧雨影中,感知到了数千张湿漉漉的阴冷面容!魔道分支,规模有大有小,黑水堡不过千人之众,就算举全堡之力来攻,也不可能有这般庞大的势力!电光石火间,温雪尘豁然明朗。他们这是有备而来!他扬声大喝:“封谷大阵,起——”话音未落,万丈月华清辉便自其身灼然而起,灵力注入了地面之中,俄顷,延绵百年的封谷之阵自地面浮现出纹路,朔光汹涌,脉流纵横,八方天际,辉映如雪,四野里立时传来魔道弟子的惨叫。“白云游,点三十六柱引魂香,带五百弟子向东,结群阳阵!”“是!”“苏青,西边,群阳阵!”“是!”“南门我来镇守,北边,冯物华,给我守住!” 第215章 其中疯得最厉害的是陆御九,他近乎于狂暴地驱动着鬼修的力量,操纵着死去的魔道弟子摇晃着站起,往那些前仆后继的魔道人后背捅刀。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发疯,刀光与剑影飞旋绞动在一处,把这小小南门挤得坍塌了下来。终究,一名着紫袍的魔道弟子趴伏在地上,于众多尸骸之间寻到了一只戴着雷击枣木阴阳环的手腕,喜不自胜地将他拖出,背于背上,踉跄驭剑而去。陆御九几乎是睚眦尽裂,将鬼修灵力凌空凝成一只骨手,疯狂去抓那脱身逃去的魔道弟子,但那手指却只来得及撕下温雪尘的一块襟摆。陆御九痛得脸色煞白,大声疾呼:“温师兄!”倏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清凉谷弟子听令!结阵!”随侍弟子淌了满脸热泪,跟在周弦身后,惨声唤道:“温夫人!!”周弦手执她已许久未曾握过的长枪,面无表情,声清如刀:“结阵!”暴雨倾盆,将她的容颜洗成了毫无血意的骨白色:“南门弟子!结群阳阵,与其余三方阵法相合!拒敌于外!”柔弱的女子此时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只断声喝道:“这清凉谷是他的清凉谷,我要为他守住!你们都要为他守住!都给我记住,清凉谷只有死人,没有降者!!”作者有话要说:  温雪尘的尸身虽是抢到了手,然而那黑水堡堡主却仍是心有不甘。看着那唇畔绀紫、面色如纸的死人,他低声抱怨道:“百十条魔道弟子的性命,只换得了一具尸身,这也太亏了!”九枝灯抬手,缓缓抚过那尸首鬓边的丝丝白发,神情间竟隐隐有些怀恋。他细致地看着这个人。此人从未将自己放入眼中,在他看来,自己大抵是四门间一个巨大的污点,哪怕沾染上都觉得肮脏。……然而,他现在又能如何呢。他还能呵斥自己,让自己滚开吗?这般想着,九枝灯低垂下眼眸,自言自语道:“百十魔道弟子,能换得一个温雪尘,太值得了。”“将清凉谷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随后,九枝灯吩咐道,“把温雪尘交与我。我会把他交给总坛内最擅长炼尸的人,炼成醒尸。”黑水堡堡主之前只当九枝灯是为着私仇才硬要弟子们抢夺这具尸身,但听到“炼成醒尸”四字后,他隐隐明白了过来:“您……”九枝灯轻描淡写道:“他作为阵修,对于四门的封山大阵均是烂熟于心。若是能将他收归我用……”他看向堡主,唇角漫不经心地挑起了一点点,“那么,我们攻陷其余三门,便不需像这回这般费劲了。”第81章 乱心迷智后半夜,暴雨初歇,碧穹之上隐隐露出半轮皓月。魔道总坛之内,几队从清凉谷撤回的黑袍弟子匆匆行走,足音缭乱,袍上还隐隐带着滚动的磷火。磷火自他们衣襟上跌落下来,如卷柏也似的滚动着,爬过被雨水洗出一片茵色的草地,爬过风铃丁丁的回廊,最后围绕着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屋,萤火虫似的上下翻飞起来。屋内燃着三五盏野猪油灯,沿墙摆了一溜铜制冰鉴,冰鉴中堆满了大块冰砖,熊熊冷气蒸腾不已,将房中陈列的十数具冰棺都笼罩在了氤氲的水雾间。温雪尘的尸首横陈其中,灯光费劲地穿过沉重的水雾,将他一张灰白的面容映照得诡谲不已。九枝灯静立于冰棺侧面,俯首望着这张不知比平时柔和了多少倍的脸。脸上涂抹着一道道浓烈油彩的炼尸人跪于他面前,声音沙哑道:“魔尊,这醒尸共有三种炼法。不知您想要哪一种?”“哪三种?”炼尸人一一答道:“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能令其将前尘六事尽皆遗忘,留下白纸一张,由君书写,悉听尊命。”九枝灯不答,显然是对这种结果不甚满意。炼尸人又道:“其次是炼半尸。此举可以报复仇人,能令其思维混乱,不人不鬼,死不去,活不来,如果无人灌输灵力为其续命,那么只能如同野狗一般,靠剖挖死人心肝为食。”他本以为九枝灯会更满意这种设计,谁想他依旧神色不改。炼尸人只好道:“第三种炼制方法,可以将其五识倒逆,黑作白,光作暗,是作非。但此法风险甚大,还需在必要时添改修正记忆,颇费功力……”九枝灯径直问道:“我要他分辨不出非道之人与正道之人。你可能做到?”向炼尸人简单交代过自己的要求,九枝灯独自步出了炼尸所。外面已有前来回禀情况的弟子等候,瞧见九枝灯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跪禀道:“禀告尊主!我们已将清凉谷团团围成一只铁桶,封阻灵力,无论什么信息也传递不出!他们现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只能坐以待毙!”这本是喜讯,但九枝灯面上却秋毫未变,仿佛这样的胜利不足以将他死水般的心澜激起一丝半点的涟漪:“其余三门可有察觉?”“派出监视的弟子们均言,三门风平浪静,并无异动!”那弟子话音颤抖,难掩激动之色,“尊主,我们何时动手,攻入清凉谷?”九枝灯平声道:“先围困他们一日再说。”“……尊主?”九枝灯道:“遣人向清凉谷内传话:我们之前交战,是为报黑水堡堡主之子被杀之仇。现在我不欲再开杀戒,他们若是愿意归降魔道,我便留清凉谷中诸人一条生路。”那前来回禀的弟子吞了一口口水:“尊主,那清凉谷失了温雪尘,锐气大挫,如今正是一鼓作气、乘胜追杀的好时机,若是纵他们喘息片刻,他们一旦动用了那神器‘太虚弓’,那咱们……”“‘太虚弓’?”听他提到这三字,九枝灯冷硬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我倒是真想拜见一下这‘太虚弓’的真容。就怕他们拿不出来。”弟子闻言一愕,在细细咀嚼过这话中意味后,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您是说……”九枝灯并不作答,一拂长袖,掠过他身侧,缓步朝主殿内行去。他对清凉谷的情况再了解不过。他知道扶摇君此刻正值闭关参悟的关键时刻,寸步难出;他同样知道,温雪尘于清凉谷弟子而言意味着什么,温雪尘的死,对所有清凉谷弟子都是莫大的冲击。 第217章 而他在剥下一个的时候,手指错了劲儿,一把把核桃捏碎了。徐行之啧了一声,把核桃仁从碎壳间挑出来,一一分给面前围坐的几个小孩:“拿着。”这些总角小儿围着徐行之,出神地盯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掉出更多好听的故事,或者从手指缝里漏出捏坏了的核桃碎。有小孩咀嚼着核桃仁,请求道:“徐大哥,再同我们讲讲稀奇的事情罢。上次那个九尾蛇的故事,我回去跟我那些玩伴讲,他们都听得可开心了。”徐行之往嘴里丢了片核桃碎:“行啊。但你们下次少带点核桃,剥起来这个费劲。”他活动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想了想:“我给你们讲讲蛮荒的故事?”“蛮荒?”一张张好奇稚嫩的脸颊向日葵似的对准了他。上古之时鸿蒙初辟,混沌不堪,诸象错落,道魔两分,魔祖罗睺张扬好性,酣畅万古,揽龙驭凤,以杀证道,却偏生碰上天道所庇的鸿钧老祖,其由天道所赐的造化玉碟内藏有三千乾坤,机变无穷。罗睺与鸿钧倒却山峦,捶碎日月,最终罗睺不敌天道,惨败遭囚。罗睺追随者何止万千,天道又不容杀戮,鸿钧老祖便划分六界三十六重天,在每一重天内各自设立监牢,羁押此间作乱的妖邪,押邪龙、囚真凤,锁巨人,困异兽,此类监狱因其蛮厉荒凉,统称“蛮荒”,各重天因其气运不同,囚押之物各有不同,亦不相干涉。徐行之所在的,是第二界十八重天中的玄明恭华天,老祖在此化出一座名为“蛮荒”的监狱,主囚洪荒时期便肆虐横行的起源巨人,并将一把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交与一名唤为玄非君的道人,令他收好。玄非君耗费数千年光阴,创立四门,其中一门由其最爱弟子赤鸿君继承,至于蛮荒钥匙,因其无法拆分,便由他另一爱徒周胥看管。赤鸿君座下最得意之徒,便是清静君岳无尘,而周胥之子,便是周北南及周弦之父,周云烈。至于鸿钧老祖,则携魔祖罗睺居于最高的大罗天,将这位魔祖囚禁在自己身侧,画地为牢,日夜不离。这些前尘往事讲来也是冗杂无趣,徐行之还指望吊着这些孩子,叫他们下次带些其他的新鲜干果来换故事呢。徐行之解释道:“那是一座监狱,用来关犯了错的各种异兽、怪物。其中有一种五年一出没的巨人,以人肉为食,喏,来个稍微个大点儿的,一脚踏在宣公祠这里,轰的一声,那边的佛塔就要倒啦。”徐行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孩子们听得颈毛倒竖,却又不舍得放过一个细节,徐行之刚一歇嘴,他们便七嘴八舌地问起问题来:“徐大哥,你见过巨人吗?”“没有啊。”徐行之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又没进过蛮荒。”有孩子仰慕地问:“徐大哥,你打得过巨人吗?”徐行之想了想,公正客观地评价道:“单打独斗的话,二十尺之内的没问题。”立即有人起哄:“骗人!”不等徐行之反驳,他小小的仰慕者便不服地替他申辩:“徐大哥怎么会骗人呢!你别瞎说。”“徐大哥连右手都没有,怎么打巨人呀。”孩子自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天真无邪的残忍,“……吹牛。”小小的仰慕者开始找辙往回圆,努力寻找论据道:“徐大哥左手劲儿大,会捏核桃呢。你呢?你能捏开吗?这核桃皮可厚了,我爹爹拿门夹都夹不开。”果然,反驳者说不出话来了。毕竟巨人远在天边,能手捏核桃的徐大哥却近在眼前。徐行之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宣公祠对面的一扇门户开启了,孟重光的脑袋打门内探了出来:“师兄,蔬果都洗净了,回来吃吧。”徐行之把簸箩往怀中一抱,把剩下几个没捏完的核桃挨个在手里转了一圈,围坐的孩子们手上就都多了一只剥得圆光光的完整核桃。徐行之入乡随俗,乡土气息浓厚地表示:“徐大哥媳妇叫徐大哥回去吃饭啦。”徐行之与孟重光在此已定居半月之久,孩子们都晓得这位“徐大哥的媳妇”管徐大哥管得厉害,只好依依不舍地同他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徐行之掸尽簸箩底部的碎壳,回了他们的新家。自半月前,广府君到客栈追缉二人却扑了个空后,他们便另选了一个清雅小镇,暂作落脚之所。不知是广府君追丢了他们的踪迹,还是山中有事,他们到了镇中三日也没等来追兵。按徐行之的意思,再过些时日,确认广府君他们不会再追来,他们便可再设法寻找居所安身,但某日孟重光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后便不顾徐行之阻拦,掏钱在镇中买下了一座小院,大有在此定居之意。徐行之虽对孟重光这种逮个地方就要建个巢扎个窝的兔子习性哭笑不得,但也拿他这时不时突然发作的倔脾性无可奈何,索性由得他去了。一进门看见石桌上摆着洗好了的新鲜黄杏,徐行之眉开眼笑,把簸箩立起靠在门边,又把用手帕包着的瓜子与核桃仁托起,一道搁在了桌上:“哟,这一口我喜欢。酸不酸啊。”孟重光答:“试过,特别酸。”徐行之随便拣了一个咬了一口,酸得一抖,舌尖唾液立时汹涌着冒了出来,但他的眼睛倒是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行,味道可以。”旋即,他用木手把干果往孟重光的方向推了推:“给你剥的,吃吧。”孟重光却并不接:“师兄怎么那么喜欢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都不着家。”徐行之笑话他:“你行不行啊?就是一群孩子而已。”孟醋缸说:“我以前也是孩子。”徐行之:“……”“师兄从我小时候就待我那么好,害我现在片刻也离不开师兄。”孟醋缸倒打一耙的本领现如今是越来越强了,“重光得看好师兄,免得师兄又被人喜欢了去。”徐行之笑了:“傻话。”看徐行之神色如常,孟重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后,孟重光有意无意地试探问道:“师兄成日里都和他们说些什么呀。”“有个孩子家里是开干果小店的。”徐行之坦然道:“师兄动动嘴皮子,给你挣点小零嘴。”孟重光坐在了他的腿上,伸手兜揽住他的颈部,指腹缓缓抚摸着徐行之的脸颊,昵然道:“师兄在别处动动嘴皮子,重光更高兴。” 第219章 ……应天川?徐行之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说小灯,为何又转绕到应天川身上去了?卅四的声音听起来竟隐隐有些发颤:“本来,他打算先去风陵山的。然而应天川周北南得知其妹周弦遭擒,便点了川内千余血性弟子前往驰援,双方苦战,本来……本来,他已要成功,谁想到……”说到此处,向来对万事不关心的卅四竟难得露出了不忿之色,切齿痛道:“谁想到应天川周云烈降了!他投降了!他只求九枝灯留住他一双子女,留住他尚在母腹里的外孙儿,留住他这一川弟子的性命!……他应天川降了魔道!”徐行之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卅四在说什么,只能在密织的白色雨幕间,睁大眼睛,勉强看清粗如箭头的豪雨那边,卅四一张一合,不断吐露出残酷字句的嘴唇。“后路断绝,万事皆休,周北南被九枝灯生擒,可他与许多清凉谷、应天川弟子一样,其志不改,拒不肯降,现已与其妹一道被羁押,送入蛮荒——”作者有话要说:  北南死于自己亲爹插刀……第83章 死别生离孟重光把醪糟汤圆揽在怀里热着,左手珍惜地护着,右手则打着一把用碧色藤条密密结成的伞。左右这雨下得又狂又急,周围人急于奔命,只顾自己,不会有心思伸个颈子去看身旁人有何古怪。看这天落急雨的模样,孟重光有把握徐行之在家中待不住,会打伞来接自己。到时,自己只要远远瞧见师兄便立即撤了伞去,淋湿些许,按师兄的性子定然会心疼,待同撑一把伞回去后,他就能趁机予取予求,对师兄……思及此,孟重光突然瞧见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没打伞,其步履踉跄,像极了师兄,另一人相随在后,看身形隐约也有些眼熟。孟重光心尖一悸,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小心思,抢上前去,见那行姿如醉、浑身透湿的人果真是徐行之,脸色骤变,伸手把人圈入怀中,把伞全部挪至他的头顶:“师兄,怎么了?”徐行之一路走来心里宛如油煎,如今看见孟重光便立时发力扯住他的衣袖,艰难道:“重光,同我回去……回风陵!风陵出事了!”孟重光眸光一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出了多大的事儿,值得师兄不打伞就往外跑?走,咱们回家,等回了家,我听师兄慢慢讲。”卅四在一旁插嘴:“还是速速前往风陵的好。我来前已听到传闻,广府君放出话来,风陵弟子山门开上一日,愿降愿逃,悉听尊便;一日之后,留下者将与风陵存亡一体,守山至……”孟重光霍然扭头,死死盯着卅四,目厉如鬼。卅四一怔,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闭口不再说话了。徐行之尚未注意到这二人神情有异,他怕孟重光弄不清状况,便强忍着从喉底瘴气似的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强自解释:“九枝灯他带魔道攻击四门,清凉谷与应天川均是陷落了……北南还有小弦儿,他们……”孟重光抚着他的后背,将灵力徐徐注入,好镇住徐行之体内澎湃乱窜的阳炁。然而对于他的急切之情,孟重光并不正面予以回应:“……师兄,咱们先回家。”徐行之:“……”徐行之只觉自己明明抓住了眼前人的手,但仿佛抓了一捧空气,手里心里一应是空荡荡的。于是他撒开了手,直直地看着孟重光。孟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有形之物,把他刺得浑身发烧。“……你知道?”孟重光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已经再清晰不过地印证了徐行之的猜想,然而人有时贱得离奇,即使知道有南墙横亘,他还是抱着满腔侥幸狠狠撞了上去:“孟重光,你早知道?”这半月以来的种种蹊跷逐一在徐行之心头浮现。——孟重光突然在此处购置院落,好似有十足把握确定广府君不会再来追缉他们。——但凡自己外出归来,孟重光总会旁敲侧击地问自己,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还有雪尘生辰那日……这些蛛丝也似的怀疑,在徐行之心头一丝丝织成了罗网,叫他喘不过气来。沉默良久后,孟重光很轻地说:“是。”——罗网猝然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下来,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窜出,在徐行之心脏上狠狠咬去了一块肉。在泼天豪雨间,徐行之一拳轰上了孟重光的面门。孟重光毫无防备,往后跌出数步,一跤跌在泥泞遍布的街心。他掌心结出的藤伞瞬间抽拢收回,原本用纸碗盛着、好端端焐在胸口的醪糟汤圆也翻了,烂糟糟地从孟重光身上洇出滚烫的痕迹。孟重光用拇指印上渗血的唇角,那层薄薄的血色很快便被雨水冲淡,但他仍是死死盯着那处看了很久。……哪怕他犯过再滑稽荒唐的错,师兄也未曾舍得动他半个指头。若在以往,徐行之哪怕戳戳他的脑门,都能让他郁闷上半日光景,因而这劈头盖脸的一拳下来,孟重光全然懵了。“你既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徐行之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黑影乱闪。他从方才起就在控制自己,莫要迁怒,否则他必然连卅四这个魔道之人都不会饶过。可徐行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一直信任着的人居然会这样隐瞒于他。小灯也是,重光也是……孟重光从泥地上挣起身来,一双眼睛直勾勾钉在徐行之脸上:“告诉师兄又能如何?师兄去救吗?师兄一个人救得了四门吗?”徐行之勃然变色:“孟重光?你——”孟重光带着半身泥水淋淋漓漓地爬起来,双目拉满血丝:“我告诉师兄,师兄只会像现在这样,以一己之身,去抗衡整个魔道!师兄能得到什么好处?”“好处?”徐行之觉得脑袋和心口痛得快要炸开,“我出身风陵,风陵于我有深恩大德!你在这里跟我论好处?!”孟重光:“再有什么恩情,在他们要杀师兄时也该一笔勾销了,师兄根本不欠风陵什么!我们本过得安然自在,何必去管他们?四门自有天数气运,若要真亡,岂是师兄一人拦得住的!”“我去你妈的自有天数!”徐行之暴喝,“姓孟的,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第221章 听到足音,徐行之睁开眼来,目光很淡地在孟重光脸上转了一圈,便懒怠地看向了他处。眼见唇色白如纸张的唇色,孟重光心里疼得厉害:“师兄……”徐行之一语不发。孟重光把水壶放下,坐于床侧,轻声劝慰道:“丹阳峰与风陵山尚在,自会合纵抗敌,师兄硬要回去作甚?”徐行之闭上了眼睛。孟重光摸一摸自己微微肿起来的脸颊,心里更慌了。师兄以前未曾打过他,也未曾这般疏离于他……难道……四门对师兄这般重要吗?他难道做错了吗?孟重光不安地伸手,试图去抚徐行之的脸:“师……”徐行之把脸往侧旁一偏,躲开了他的指尖。孟重光握了握拳,终是不敢再强行亲近于他,只好默默退出卧房。在卧房外转了数圈,他眼间陡然一亮,打了伞,在淅淅沥沥的残雨声中再次出了门。折腾了一夜,昨日卖醪糟的小摊又在苫布下支起了摊。摊主见昨夜最后一个光顾他的客人又来了,便笑着为他香气四溢地盛了一大碗:“公子,醪糟好吃吗?”孟重光勉强撑起笑脸来:“我妻子爱吃。”虽然不知能否讨好师兄,然而终究是聊胜于无吧。孟重光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未进卧房门就扬声喊道:“师兄,我又买了醪糟,你想不想……”他挑开帘子,却见原先躺着师兄的床上空空荡荡,原本束缚住他的藤蔓四散裂了一床。孟重光登时间足胫生寒,手中捧着的纸碗跌落在地:“……师兄?”第84章 上门游说卅四动身前往边陲小镇寻找徐行之,直至确定他身在何处,足足花了三日。三日间的第一个晚上。子时,春夜,漏声残。半夜的风陵山烛火飘摇,守夜巡值的弟子比平日多上数倍,前哨绵延至百里开外,严阵以待,随时警惕魔道来袭。徐平生全副戎武劲装,怀剑睡于后山西南山门处。与他一样备战夤夜、以致精疲力竭的弟子有不少,像他一般不肯回房、时刻戍守本位的弟子同样有不少,和衣囫囵睡下的弟子更是不在少数,然而大家都睡得三五成群,好在有突发情况时互相提醒、互为翼护,唯独徐平生四周是一片微妙而尴尬的空白。自从一年前,徐平生身边便少有人愿意靠近了。好在他已习惯此事,但是一旦入睡后便绵绵不尽地纠缠于他的梦魇,他至今仍习惯不了。……今日他又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一个年幼的孩子躺在一间小小道庙的地上,腿上被划开了一条长约一指深约半寸的伤口,隐隐有些溃烂。可怕的高烧叫他一张脸上唯有嘴唇是惨白惨白的。他抱着一副烂棉絮,细窄的肩膀瑟瑟抖动不已:“……兄长,我饿,好渴。”徐平生跪在他身侧:“外面都是鬼,都是妖怪。他们捉到我们,是要拿我们去喂虫子的。行之,你再忍一忍啊。”孩子小声问:“喂虫子?”徐平生把孩子抱紧在怀中:“……我刚才出去查看时,看见隔壁的徐叔……就是经常给娘送粮食的徐叔,在村里小溪边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他一头栽倒在地,头掉了下来,耳朵、眼睛里都钻出了虫子……肥肥白白的虫子,吃得圆滚滚的,浑身都是血……”彼时的徐平生也是半大孩子,很难真正顾及别人的心情,只想着将自己满心的恐惧与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一齐分担,却丝毫不觉怀中孩子眼中不安的怖色。孩子不再喊着要水要食物了。由于烧得厉害,他的眼睛内延伸出了细细薄薄的血丝,再被水汪汪地一浸,显得格外圆亮动人:“兄长,你别再出去了,太危险。”徐平生说:“好,我不出去。”把饿得发昏的小孩儿哄得昏昏沉沉睡过去,徐平生把他用棉絮包着抱起,穿过道庙前堂,来到正殿,那里有三座并排而立的三清道长彩塑泥像。因为长久无人供奉,香灰板结成块,蛛网云结如霜,四脚蛇淅淅索索地上下爬动,甚是萧索。他本就不认得三清道长的雕像,再加之彩漆脱落、石颅残缺,就连雌雄亦难以辨认。于是,他跪在脏兮兮的蒲团上,默念着自己所有能想到的神佛名字,挨个求了个遍:“王母娘娘,观音娘娘,阎王老爷,柳树婆婆,我只有行之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们莫要带他走。”求过神佛,心间稍安,徐平生回到弟弟身边,用堆在墙角的破布黄幡把他包裹起来,自己则囫囵裹起衣裳,蜷于角落,昏沉睡去。不知过去多久,他被身侧孩子嘶哑的低吟声惊醒过来。徐平生揉揉眼睛:“行之?”孩子脸色煞白地扭动着身体,一脸痛苦,受伤小乳狗似的低哼着。徐平生顿觉不妙,三两下扒开黄幡,仔细一看,登时吓得滞在了原地。这黄幡堆积处竟生了一个不小的蚂蚁窝。蚂蚁们嗅到了血腥气,摇头摆尾,如黑豆似的聚在了孩子腿上的伤口处,孜孜不倦地啃咬搬运着伤口处微腐的肉,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他半条腿。因为许久水米不进,孩子动弹不得,连哭叫声也发不出来,干涩滚烫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蚂蚁动作麻利地把他的伤口拆解,仿佛再过一会儿,他整个人都会被拆成碎块,搬运进暗无天日的蚁穴。徐平生将他揽入怀中,慌乱地为他拍打去腿上爬满的蚂蚁:“行之,别怕啊,别怕!” 第223章 然则老祖岂是能轻易欺瞒的,蛮荒方成,老祖便觉其间缺了一缕神魂气息,亏得其他三样神器成功融合,渐成三足鼎立之势,才将擒获的起源巨人成功圈禁其中。那弟子犹自贪婪不足,起了吞象之心,执笔狂言,竟想利用神器之能,行诛杀鸿钧、冒险夺尊之事,幸得及时被鸿钧发现。此事之后,弟子身死殒命,世界书神魂作灰。左右这世界书神魂已失,神力锐减,带走也是无用,鸿钧便将其留给了弟子玄非君,令他将其封存起来,善加看管。老祖前往六重天定居之后,玄非君耗尽心血,培植四门。为求得一个名正言顺的道门正统声明,玄非君自行抟造三样“神器”,谎称是鸿钧老祖遗留下来的宝物,分别交与清凉谷、应天川与丹阳峰保管,吩咐他们需得长长久久地隐瞒此事,只允许在飞升之前,把“神器为假”的秘密告知继位之君。至于尚存神力的世界书,玄非君将其托付给了爱徒赤鸿君;而赤鸿君在飞升上界后,又将其交给了徒弟清静君岳无尘。岳无尘某日酒醉中,带一弟子擅入藏宝阁,说请他一睹神器世界书的真容,谁想那弟子无意间触动封印,致使世界书真气泄露,捕捉到来人气息,又失其判断,便自行融入其体,寄生其间,好借靠此体汲取天地灵气,弥补其亏损。那弟子刚入仙道,难以负荷神器威能,当下便失去了意识。幸亏神器有损,酒意稍醒的清静君又及时与他调理经脉,在他昏厥的十日间一刻不停地为他疏导,方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也使得世界书与他的血肉连在了一起。那弟子醒来后,浑然忘记了发生过何事,只知他托“天道”之福,被收为了风陵山首徒,惹得他也是一头雾水。后来,他还时常同曲驰他们显摆,说自己这首徒身份得来如此轻易,想来定是他长相太过英俊的缘故。曲驰想到那意气张扬的少年的模样,唇角微挑,指尖在拂尘柄上缓缓摩挲。即使有封印加诸于殿外,广府君仍竭力压抑着音量,道:“此事为本门秘辛,师兄和我未曾对任何人提起。你又是从何得知的?”曲驰温言道:“此事不仅我知晓,九枝灯定然也是知晓的。他胆敢直接进犯四门,极有可能是已得知神器失位之事。尤其是在屠灭……”说到此处,曲驰话音微顿,似是咬了一下舌尖:“……屠灭清凉谷后,他丝毫不惧神器威能,直奔风陵而来,更是印证了这一点。”事情既已挑破,再隐瞒也是无趣,广府君叹了一声,道:“是。世界书……确然是在徐行之体内。”广府君当初得知此事,只觉天崩地裂,当即拔剑就要去把那少年杀掉剖开,好取出世界书,令其重归本位,以免后患,然而清静君心怀有愧,极力回护,百般劝说,广府君才勉强留了他一条性命。这些年来,他想方设法令徐行之抄书,也是意有所图,好叫他厌倦纸笔,没有兴趣去涂抹乱画,激发自己体内世界书的功效,从而扰得天道大乱,惹出什么不可回寰的祸事。曲驰见事情已经说开,便稳声报出了自己的来意:“广府君,我想让行之动用世界书之能,力挽狂澜。”广府君脱口而出:“万万不可!”曲驰倒也不意外,反问:“为何呢?”“世界书能做到什么,古籍无载,无人知晓!谁也不知那会是多大的能力!”广府君咬牙道,“徐行之他向来狂悖,德不配位。这些年来我与师兄苦心隐瞒,就是忌惮他一旦得了大能,为所欲为,就再无人能拦住他了!”曲驰静静反问:“那要如何?即使眼看四门尽数覆灭,您也不肯求助于他?”广府君圆睁双目,吁吁喘着粗气。曲驰:“恕我冒昧。您是怕行之报复您吗?”“我怕什么?我的性命,他要便拿去!”广府君毫不犹豫,“我怕的是他心中仇意深重,不肯驰援四门,或者借机与那九枝灯沆瀣一气!若是到了那时,我能拿他如何?你又能拿他如何?”曲驰望准广府君,眸色沉静如水,稳重得让人心生暖意:“广府君,您与行之相处多年,行之行事虽然偶有不妥之处,但他重情重义,若他知道四门蒙受之祸,就算是越渡重洋,万水千山,他必会回来。”犹疑甚久,广府君低声:“……他会吗?”曲驰露出温和宽厚的笑意,对广府君摊开手掌:“可以先将行之的右手拿与我吗?”广府君一怔。自从想通行之的身份是世界书载体后,曲驰便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么多年来,世界书早已渗透至行之血肉之中。所以,行之的右手掌里是有世界书碎片的吧。”曲驰道,“您若是信得过我,便把此物交与我。我来为行之作保。待我找到行之后,碎片必会归于其体;以此为凭,也能让他相信我的话。那时候,他绝不会坐看四门溃散的!”广府君脸色变幻数度,终究,满腔猜忌还是败给了守山之心。他于腰间解下一枚锦囊,交在曲驰手心。在曲驰劲瘦的指尖擦过锦囊表面时,附着其上的层层封印被划出细碎微光,于他指间熠熠闪耀。眼看曲驰把锦囊妥帖收好,广府君沉下一口气询问:“曲驰,我且问你,丹阳峰打算如何对敌?事先说好,我风陵打算死守山峦,决死不退!”曲驰温文尔雅道:“广府君,您只能保证您自己死守山峦,决死不退。”广府君拳心捏得咔嚓一声闷响,只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冒犯:“……你这是何意?丹阳峰难道打算效仿应天川,降于魔道?”曲驰道:“……我确是如此打算的。”一套瓷盏应声落于地面,滚茶泼溅在曲驰脚面上,其怫然状一如现在的广府君。曲驰不温不火,徐声解释道:“现如今,丹阳与风陵不该困守危楼,各自死战。清凉谷铁血,为保清白,抵死一战;应天川有情,为保平安,不得不降。四门已去两门,为着存留实力,我建议,丹阳峰与风陵山大开山门,放走所有弟子,留下两座空山与那九枝灯,好过聚在此处,让魔道一网打尽。”“休要长他人志气!我就不信,我风陵山决死与其一战,他能讨得什么便宜!”曲驰:“讨不到。”在广府君烈烈如火的愤怒目光注视下,曲驰俯下身去,把摔落于地的瓷碎一片片捡起,合于掌心。“广府君可以去守门弟子那里看看,单看他们的眼睛,您便能晓得,究竟有几个弟子和您一样,真正存了殉山之心。”“他们是自愿留下——”“人愿善变。人心如此,强求不得。”曲驰把碎片捡好,归拢放于桌角,“广府君,我丹阳峰两千三百六十五名弟子,在瞧见清凉谷与应天川的前车之鉴后,我敢说,真正有留守之心的,不过百人。清凉谷规模比我丹阳峰稍大,一百五十人,总是有的。”广府君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踩过一脚。曲驰说:“魔道现在是想求一个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尽快拿下四门。您说,二百五十人,能抵得过现在锋芒毕露、战意正盛的魔道大军?”广府君切齿拊心:“四门气数……难道就这么尽了不成?!” 第225章 曲驰带回其兄尸骨,帮他妥善安葬后,曲驰便留在了大悟镇的茶舍里做工,但他时时刻刻心念着那个手持玉拂尘、朱衣素带的青年,仰慕不已。这些年来四下打听,他总算弄清楚了朱衣乃是正道四门之一丹阳峰弟子的服制。为报老板收养之恩,他在茶舍中一直做到成年,才向老板辞行。老板良善,知晓他是想去报恩,便多送了他好些银两,穷家富路,好让他这一路上不那么艰难。他买不起马匹骡驴,也不会骑,索性晓行夜宿,徒步走了整整半年,才来到丹阳峰山脚下。谁想一来他便被当做魔道细作给捉了起来。但看到了曲驰,他心中便半点郁气都没了,只紧张地揪着被子,双眼清亮地凝望着他。曲驰轻叹一声。……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丹阳峰已是自身难保,怎能做他安身立命的家?他问道:“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陶闲摇摇头,犹疑半晌,又微微点了头:“弟子们,讳莫如深,未曾告知。可我,隐约能猜到一些。所以,我想……”他殷切地望着曲驰,“曲师兄,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曲驰说:“丹阳峰已如风中残烛,已准备降于魔道。投降之后,是杀是囚尚未可知,实在凶险。你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陶闲并不动摇。曲驰失笑。这孩子怕是还不懂魔道来袭意味着什么吧。他动作很柔地执住他的手,推了一推:“下山去。听话。”陶闲低头看向他肌骨莹润的右手,那掌心里头的薄茧蹭得他面颊发烧。陶闲闷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丹阳峰,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来的地方。我想见到曲师兄,感谢当年,当年相援之恩。”曲驰以为劝动了他,心神不由一松,但旋即他又听陶闲道:“曲师兄,援救我时,我正在危难之中;现在,曲师兄有难,我,不能走。”曲驰望着陶闲的脸,在他温煦专注的目光下,陶闲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可他坚持住了,目光不躲不闪,倔强又固执地看了回去。曲驰定定望着他。良久后,他问:“你能做什么呢。”陶闲:“我会沏茶,做饭,针线很好,一年四季的衣裳都会做……我还会唱戏,虽然不太好。……我总能做些什么的。”曲驰眸光微垂,半晌后才无奈地笑出声来:“你……真是。”听曲驰这么说,陶闲脸色一变,揪紧了身下褥垫:“别扔我下山,求曲师兄了。我只愿,只愿留在曲师兄身边,做一近侍。我不怕魔道,他们,他们也会讲道理的。不是吗?”曲驰若是徐行之,说不通道理,定然会遣人把这人丢出千里,好避躲这场无妄之灾。但看着他的眼睛,曲驰难免心软。他向来不是强求于人的性子,既然此子认定此处为家,不愿离去,那他又何必硬要叫他离开?……不过是要庇护的人从一百四十七人升至一百四十八人罢了。想到此处,曲驰温声问道:“你是三月初三入山,可对?”陶闲仍是一副怕被弃如敝履的惶恐神情,小心地颔首。曲驰道:“今日是三月初九……不,初十了。我算你从初三入山,如何?”陶闲一双碧澈的丹凤眼间闪烁着疑光:“……嗯?”曲驰耐心地为他解释:“待将来登记造册、计算资历的时候,这些都是用得到的。”陶闲一喜:“曲师兄!!”曲驰也未纠正他的称呼,只温煦地责怪了一声:“……你啊。”魔道总坛间,弟子往来如投梭,个个面含喜色。风陵和丹阳均自行溃退了!丹阳峰代峰主曲驰、风陵山广府君座下次徒元如昼,效仿应天川周云烈,率领座下诸人,投降于魔道!当年卅罗正面宣战,强攻四门,四门反应迅速,迅速结成伏魔同盟,且有一个清静君镇场,一剑挑落卅罗,魔道心神摇动,自乱阵脚,才败下阵来。自那之后,魔道之人做小伏低地避免触怒正道,还送了质子前去,以示修好之心。现今竟是这谁也瞧不起的质子带领魔道,完成了当年卅罗也未能完成的霸业,叫他们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他们终是能从这小小的盈尺之地走出去了。一魔道弟子正欢天喜地朝前走去,却迎面撞见了青衣束发的温雪尘,辘辘摇着轮椅来了。他脸色一变,逆身要走,却被温雪尘唤住:“九枝灯在哪里?”这弟子这才不甘不愿回过头去。尽管九枝灯多次吩咐,温雪尘其人在道间地位超然,有护法之尊,但这弟子之前与生前的温雪尘打过几次照面,瞧见这张脸,仍是禁不住腿肚子发软。他提了提气,答道:“回温师兄,尊主在前殿。”温雪尘冷若霜雪地“嗯”了一声,便自行往那处摇去。其行其状,其言其行,一如生前。前殿之中,九枝灯正在埋头书写些什么,听到门扉响动,便抬起头来,发现是温雪尘后,他神情亦微微扭曲了一瞬。即使此人是自己炼就的醒尸,然而直至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温雪尘在他的魔道总坛里如此自如地行走。 第227章 ……广府君后悔了。在讨论去留问题时,曲驰曾特意与他交代过,事端万变,难以预料,必须在事前安抚弟子,让他们在献降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镇静,万不可行过激之事,毕竟那时敌众我寡,一旦暴动,除了白白搭上性命,毫无用途。然则,广府君自认风陵山弟子虽不如丹阳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精怪伶俐的性情,识时务,懂进退,不会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临行前他只叫来了元如昼,简单嘱咐了两句,令她约束众位弟子,勿要轻举妄动。当他被九枝灯打伤擒获,下令押回总坛时,他也存了必死之心。但广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没有回总坛,而是将他五花大绑着,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丢到了青竹殿前。由此,本已决意要降的风陵弟子爆发了一通史无前例的大骚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向来稳重的元如昼竟是第一个拔剑的:“救师父!”弟子们因为献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见君长被缚受辱,一时意气上涌,四野间剑声悲咽,灵压飞纵,魔道弟子与风陵弟子杀在一处,状如绞肉。广府君勉力挣起身来,疾声厉呼:“你们都住手!”可他的灵力已被九枝灯封于体内,呼声犹如水滴落入大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十数个风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继倒下后,九枝灯方才单足踩风,缓然而至。眼见混乱至此,他脸色微变,单袖一振,登时间疾风涡涌,元婴级别的灵压如螣蛇狂舞,魔道与风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纷纷铮然落地。风陵留下的弟子均是灵力出挑之辈,但面对此等压倒性的灵压亦是难以承受,更别提魔道弟子中有许多灵力不支的,怪叫几声、直接昏厥过去的绝不在少数。强行使诸人安定下来,九枝灯徐徐落地,目光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广府君身上。风陵弟子的目光若是剃刀,现如今九枝灯定然已被剐得只剩骨架。在这般仇视怨怼之下,九枝灯却木然得很。他把地上的广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辖制住魔道弟子的灵压,冷声道:“是谁将此人带到此处的?”无人应答。九枝灯又道:“来人,将此人带走。”然而,前来受降的魔道弟子对于九枝灯的命令并不热衷,一双双眼睛从九枝灯身上移开,犹疑地停留在一名唇方口正、双眼玲珑的男子身上。有弟子轻声唤:“宗主……”站在赤练宗宗主尹亦平身侧的一名灰袍青年觉得氛围有些不对,便下令道:“听尊主吩咐。”但魔道弟子们却都不肯动,只等着那位宗主大人开口。九枝灯点漆似的双眼更见幽暗:“尹宗主,说说吧,你有何见解?”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时,一语不发,双目微阖,似是春困犯倦,现在被九枝灯点了名才开了双目,未语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这些风陵弟子方才之举,已算是作乱了吧。”……又来了。九枝灯直面于他,平声道:“我记得我的命令是将岳溪云押回魔道总坛。尹宗主,我倒要问问你,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尹亦平态度倒也谦和,漫不经心地致歉:“未听尊主之令,是属下莽撞了。”他引指而去,指向两倍于风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尸:“可由此结果看来,一个岳溪云就能让他们哄乱反叛,他们显然不是真心归降于我道啊。”九枝灯收于袖内的双拳攥紧了。一双双眼睛均虎视于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怀疑,锋利得都像是匕首。尽管心中已躁如响油,九枝灯面上神色依旧淡然:“他们已被降服……”话说到此处,九枝灯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我绝不降!”尹亦平咧开唇角,望向九枝灯,一副“你看看”的无奈神情。九枝灯后背肌肉僵了一瞬,转过头去。只见一名被灵压压制得浑身发抖的少女奋力挣起头颅,露出一张倔强又年轻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会降!风陵风骨如此,容不得你们这帮旁门左道如此践踏!”那女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正是热血又纯真的年纪。九枝灯不记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制和腰间绶带品段,她入门应有足足十年,应该是一个自小被家人所弃,收入风陵,却天资一般的外门弟子,对风陵感情深厚,不难理解。九枝灯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你叫什么名字?”少女不避讳自己的名姓,字字掷地有声:“风陵黄山月!”九枝灯不说话了,只无嗔无怒地看着她脑后随山风飘飞的缥碧发带。“我甘愿身入蛮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轻慢!”她充满勇气地注视着九枝灯,丝毫不知自己所说意味着什么,“九枝灯,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风陵山有什么对不起你?四门又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不思回报还自罢了,你为何要如此害人?”九枝灯凝望着她。为何呢?他当初出四门,归魔道,分明为的是不与师兄和四门为敌。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迹可循。——师兄在,师父在,四门有所倚仗,光华万丈,强势无比。那时的魔道对四门仍有忌惮,造反作乱的也只是四五家,他身为魔道之主,尚能压制得住魔道众人的反攻怨怼之心。——师兄去,师父死,四门翘楚顿失,锋芒退却,颓势渐显。在这般情况下,他还有什么理由约束魔道众人?这些年来,于风陵山中,身为质子,他已体会了太多不公: 第229章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属下洗耳恭听。”下一瞬,他的头颅便朝外横飞了出去。没人看清九枝灯是何时亮剑、何时收剑的,而九枝灯的剑锋上甚至连丝缕鲜血亦未沾染。九枝灯将三叠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将雪锐的剑锋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试一试,你若死了,你的赤练宗敢不敢反。”离得近的数名赤练宗弟子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瞬间绷紧了一张脸,猝然拔出剑来,痴望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却不知该不该动手,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名距离最近的赤练宗弟子指尖颤抖,试探着往前跨出一步,意欲为尹宗主报仇,可灰袍青年却率先拔出宝剑,一剑贯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他就着剑势,把那死去的弟子尸身往前一推,随着尸身的闷声落地声,伏地叩拜,嘶声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诛杀宗主,实乃罪大恶极。属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门户。若有僭越,还请尊主谅解!”这话一出,凡是机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纷纷撂了剑,随灰袍青年下拜。——尹亦平想给这位新任尊主一个下马威,用风陵山试验这位风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对魔道的忠心,谁想对方收拾了叛乱之人,反手便斩了这颗马头,可见此人手段酷烈,对己对敌均是如此,绝非可轻易欺凌之辈。九枝灯纳剑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灰袍青年答:“在下孙元洲,乃赤练宗宗主幕僚。”九枝灯淡然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赤练宗宗主。”孙元洲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挂了一脑门子汗珠,但令已下达,他也无从拒绝,只得咬牙应道:“……是。”九枝灯令孙元洲整肃噤若寒蝉的赤练宗弟子,并带投降的风陵山弟子前去换衣濯洗后,便迈步转向青竹殿间。他在殿里细细搜寻一番,未寻得其欲得之物,又进了广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费多少力气,便在一只冰匣内寻见了一只右手。那手在冰匣间中保存,相当完整,只是冷了些,色泽、润度一如既往。捧着这只残手,九枝灯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带青涩地与匣中指尖轻微碰触了一下。随着这下碰触,他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记,胸臆间一阵战栗。九枝灯喃喃唤道:“师兄……”旋即,他珍惜地把那只手捧了出来,以灵力试探勾连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师兄与世界书融合多年,他斩下的血肉里,里面不是该有世界书的残片吗?为何这只手内却是空空荡荡?是岳溪云将碎片抽离了出来吗?如此珍贵之物,他必会贴身携带,然而方才在擒获他时,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缴,九枝灯曾细细清点过一遍,并未发现可以藏匿碎片的锦囊玉袋。九枝灯并不了解世界书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里面碎片尚存,或许还能用接引之术,帮师兄把手重新接回原处。他将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层封印,收于宝囊中,正欲离开,便有一名身着遏云堡服饰之人跨入门内,喜滋滋地向九枝灯报道:“属下遏云堡弟子,参见尊主。”九枝灯销去了一切表情:“何事?”那弟子报道:“那丹阳峰曲驰宁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来询问尊主,如何处置?”九枝灯反问:“不肯投降?”那弟子言语间颇有几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堡主令属下们一拥而上,方才制服了他。”谁想九枝灯并不信他这套说辞,脸色更见沉郁:“曲驰不肯投降,你们竟能制服于他?”本以为这番回禀能讨得九枝灯欢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难言。九枝灯亦觉蹊跷,迈步欲出,想去丹阳峰查探个究竟。然而前脚迈出门槛,他便眉心一动,回首问道:“……你刚才说,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九枝灯身上威压王势极重,那弟子将脑壳紧贴着地面,热汗滚滚自发间涌出,周身麻痒宛如万蚁爬动:“是,是遏云堡……”九枝灯:“……”九枝灯记得分明,在约七年之前,遏云堡弟子为求功法速成,偷偷潜入一处避人远世的道修山庄,屠尽庄中老少,吸其精灵,养益己身。此恶事发生在丹阳峰所属境内,败露之后,曲驰带人荡清了作乱的弟子,逼得当时的魔道之主廿载现身,致歉赔礼,并严惩了当时的遏云堡之主。为免麻烦,那炼尸者虽说为温雪尘洗去了不少记忆,但大多数均是存留着的,这件事应该也不会例外。所以,温雪尘特派此人前往丹阳峰受降,究竟是……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驭剑,往丹阳峰方向而去。再见曲驰时,九枝灯险些没能认出他来。他躺在一名丹阳峰弟子怀间,血流满额,侧颅有一处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内里透出的水色染透,因着朱衣覆体,看不出是汗还是血。拥住他的年轻弟子面色恓惶,泪落如雨,却又不敢让泪水落在曲驰的伤口上,便尽量扭着头,姿态看上去滑稽又可怜。九枝灯见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阳峰弟子他也是见过不少的,便未曾往细里想去。面对来拜的遏云堡堡主,九枝灯只问:“丹阳峰其余弟子呢?”方才,遏云堡堡主见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动怒暴起,又见曲驰只剩奄奄之息,觉得大出恶气,才下令停止对曲驰的殴打,并将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听候处置。谁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挣扎着硬要来照看曲驰,见此人身上并无灵力,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堡主也不忌惮他会趁机做些什么,索性就放了他过来,欣赏欣赏他涕泗横流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相,也是有趣。听堡主不失得色地陈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九枝灯眸间微动:“是谁打了他?”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弟子站了出来,满脸喜色难掩。九枝灯再道:“……手伸出来。”他们便以为是要受赏。有人摊了一只手出来,有人双手齐出,弯着腰,只待赏赐落于掌间。 第231章 风陵与丹阳献降,广府君打算离山,身上未带碎片,这样推算的话,他应该是把碎片交给了一个他足以信赖的人,多疑严苛如广府君,他能信得过谁?会把碎片交与谁保管?想到此处,温雪尘面色微变,一指曲驰:“搜他的身!”话音方落,曲驰便知隐瞒不住了,竭尽全身之力,一掌横推出去,灵力狂湃,烈风蒸目。温雪尘未曾设防,扬袖挡住这股灵力时,亦不忘厉声喝道:“碎片在他手中!!!”曲驰挣起半面身子来,昏聩的意识间只剩下两句回声不绝的残响。——他们要世界书碎片!——既是他们想要,就万万不能被他们得到!他借那一掌之风腾挪出数丈开外,不知不觉间已逼近了光门位置,但陶闲从方才起就紧紧抓靠于他,这阵掌风并未能震开陶闲,而是带着他一道向后退去。见情势陡变,陶闲又惊叫一声,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驰的左手,抱在了自己胸前。因为用力过猛,曲驰掌间灵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广府君的金丹阶数本就不如曲驰,设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驰突破。藏在锦囊之内的世界书碎片感应到了一颗近处有正在疾速跳动着的心脏,便焕出一阵金光,径直浸入了那单薄的胸膛!陶闲脸色骤变,闭着眼昏了过去。曲驰与温雪尘都清楚地看到了金光没入陶闲胸中的景象。眼见此景,曲驰难得慌了神,喉间却只来得及挤出一声模糊的“不”,整个人便已被蛮荒之门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颅骨重重砸在了光门边缘。随后,曲驰与陶闲双双跌入了涡流之中。而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曲驰本能地把陶闲纳入怀中,以灵气贯体,勉强护住了陶闲的心脉。而那染了鲜血的拂尘感应到主人离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飞,追随曲驰,直落蛮荒。温雪尘眼睁睁看两人消失在光门之间,脸色极其难看,转头便指责九枝灯道:“你在干什么?!你就这般放任碎片入了蛮荒?!”九枝灯眼见碎片融于陶闲体内,想抢夺回来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烦躁不已。……但他听得出来,温雪尘烦忧之事好像与他所烦忧之事并不相同。见九枝灯沉默望向他,温雪尘皱紧眉头,指尖死死掐住阴阳环:“你知不知晓?当初鸿钧老祖捏造蛮荒钥匙时,取了四样神器的碎片,然而,真正构成蛮荒监狱的,却只有太虚弓,澄明剑与离恨镜!要开蛮荒之门,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成!所以当年鸿钧老祖才会将错就错,因为世界书不在蛮荒,内里的怪物就算找齐了三样神器凝就后掉落的残片,也不可能出得来!可你竟让一片世界书碎片落了进去?!”九枝灯听到此事,其实并无太大感觉。蛮荒炼就后,必然会有神器碎余产生,但这千百年过去,谁晓得其余三片身在何处?蛮荒广大,莽莽如烟海,难定其踪,这些人能活下来都是大幸,若说要找齐四样碎片,无异于痴人说梦。话说得有些急,温雪尘抚住胸口,喘了一两声,看九枝灯并无变色,又细想了想,方觉自己是有些激动了。定下神来,他发声问道:“他们跌落何处了?”九枝灯走去,蛮荒之门自不会吸取其主,波光转旋,熠熠生光,温驯得像是一面水镜。蛮荒大门可开往任意地方,只听凭其主心意。当初他将周弦、周北南、应天川弟子及清凉谷生还弟子分别投入蛮荒时,便有意将门都开在虎跳涧方位,好叫这兄妹二人能在蛮荒之中有个照应。对待风陵山诸人,他叫门开在了蛮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虽然诸人因为下落时间与方向不同,落点会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错不会太远。然而曲驰与陶闲坠落之处,九枝灯尚未凭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透过那云霭似的水镜,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涛拍岸的巨海。……二人看样子是跌落入海中,想下去寻也困难了。九枝灯神色间有些懊恼:“……他们落入了无头之海。”“……也罢。”温雪尘叹过一声,便尝试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刚才以灵力探测过,那少年不过是一个凡人,在蛮荒之中怕是活不过一日光景。大概不足为虑罢。”话虽如此,九枝灯神情间仍是难掩遗憾。没了碎片,不知师兄的手能否接续得上。见他沉思,温雪尘问他:“你在想什么?”九枝灯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师兄何时会回来呢。”温雪尘注视着他的面庞,讽然一笑:“去风陵山等着吧。他会来的。不过,若是孟重光与他同来,你可要小心些。”“孟重光?”听到这个名字,九枝灯神情转淡,眼中却同样含了讽意,“我了解他,也了解师兄。孟重光绝不会允许师兄来,而师兄又一定会来。所以,他们二人,绝不会同时回来。”……风陵之夜如斯静谧,螽斯低鸣,薨薨蛰蛰,平白惹得人耳廓发痒,其声之安然,仿佛这世间死生成毁之事,均与其无干。西南门处,两名魔道弟子提枪守于门口,正聊着些闲话时,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声,觉得颈间有些痒,便伸手去抓挠。他刚抬起手来,对面人便圆睁双目,死死瞪着他,眼中露出惊怖骇然之色。他想问问同伴看到了什么,但从他喉咙间发出的已非人声,而是鲜血粘腻的喷溅声。——一柄折扇横空闪出,斫入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状割裂了另一人的咽喉,才飞回了群树暗处。于暗处走出一名素衣缥带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风吹得如浪般翻滚的袍袖之间,左手接回的折扇已化为一柄锐锋,被他反手握住,背于身后。剑身上残血未干,浑圆的血珠顺着剑身向下缓缓淌落。 第233章 一方中间,暴烈的灵力冲击亦随之渐渐平息下来。九枝灯垂眸看向伤口处。好像那贯穿心脏的伤口并未让他觉得痛楚,他的神情不忧不怖,甚至将血流不止的嘴角往上扬了一点点:“……行之。”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摇晃着跪了下去。但他那双目雏鸟似的润着一汪水,不懈地追随着他,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言说。徐行之看着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这样望着他,脸色渐渐转为苍白。他本以为自己怀持杀心而来,已是麻木,谁想事到临头,心口竟还会疼得这般厉害。徐行之并未思考他为何会唤自己“行之”,跪下身来扶住他的肩膀,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而怀中人也没再发出只字片语,闭上了眼睛,口唇间一片冰冷,已无热气呼出。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身躯,只觉每一寸皮肤都冰冷刺骨.一阵清风徐来,二人脑后所束的缥碧发带一齐飞扬起来,像是纷飞的双蝶,纠缠了片刻,又各奔东西。徐行之说不清这种心间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块的痛源自何方,只得仰起头来,好缓解喉腔处烈烈如灼烧的酸楚感。下一个瞬间,徐行之突觉右侧琵琶骨下传来一阵要了命似的剧痛,疼得他闷哼一声,身体酥软着往后倒去,却恰好倒入一双暖意融融的双臂间。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清冷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惊得徐行之手脚麻凉:“……师兄,你太过冲动了。”在徐行之睁大眼睛、无力地仰躺下去时,他身后九枝灯小心圈抱住他的双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露水,平白受寒。在肢体碰触间,他的鼻尖不经意在徐行之颈间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沉香气息叫他微微红了脸:“好久不见了,师兄。”“你……”徐行之惊怒交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撑后面朝下趴卧着的尸体,脑中闪电似的划过一个念头,劈得他浑身一抖。——从刚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灯”,便是一个赝品!九枝灯用了魔道的障目之术,修其颜,易其声,而正如他方才评价,自己冲动过头,怒急攻心,未经细察便径直要取来人性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灯是否动用了什么伎俩!现如今落入他手中,徐行之只觉浑身血液如同烧滚了的开水:“九枝灯!……呃啊!……”九枝灯伸手点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将一股灵力注入,徐行之体内几处灵脉大穴瞬间闭锁,此等弱点被冲击对于修士来说可谓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软,把身体狠狠往上一挺,又颓然落入了九枝灯怀里,齿龈紧咬,然而仍不免渗出断续的低吟。听到他唇齿间发出的细碎声响,九枝灯呼吸略有不稳,微微偏开目光,克制道:“师兄,冒犯了。”说罢,他就如那次抄经时照料徐行之一般,将他打横抱起,迈步朝青竹殿内走去。与那次不同,徐行之现在却是神智清醒,方才见他“身死”的心痛早已化为万千针锥,恨不得将这人刺成筛子。然而他刚刚才竭力大战一场,又不意受了那一击,灵脉遭封,身体已软得难以支撑。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灯胳膊想要发力,却发现手指软如豆腐,就连说话亦是舌根僵硬:“九……九枝灯……”九枝灯把怀中人抱得紧了些,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殿门。灵压散去,魔道诸弟子方才狼狈爬起,眼睁睁看着那徐行之被九枝灯抱入殿中,钳口挢舌,瞠目难言。唯有那刚才那代替九枝灯受了徐行之一剑的尸身,如百足之虫一般拱起了身子,发出了嘶哑的痛鸣:“行之……弟弟……”——在血污中不成人形地挣扎着的,竟是徐平生!九枝灯的两名近侍拭着虚汗,匆匆走至此人身侧,看他破破烂烂地挣扎着,不约而同地露出嫌恶之色。其中一名道:“这人怎么处置?”另一名盯着他后颈处打下的赤色烙印,犹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尸吧,咱们不好私下里……”话音未毕,青竹殿门再次洞开。九枝灯想起外面还有事情没能料理干净,方才去而复返。他的目光掸过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师兄来前,自己已把此人粗制滥造成一名劣等醒尸,又临时标记于他,将部分神魂寄居于他体内,令他暂时做自己的提线傀儡。他本就是风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风陵路数,只要在与师兄对决时一味躲闪,不拔剑以对,师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绽来。九枝灯以此人来虚耗徐行之体力,以寻机趁虚而入,制服于他;而徐行之最后刺了他一剑,也算是亲手报了他当初推诿撒谎、见死不救之仇。此人的利用价值,至此便彻底没了。九枝灯言简意赅地吩咐:“把他扔掉。”随着这句话,徐平生后颈处的临时赤印化作一片云烟,消失殆尽。……他用不着这种醒尸留在身侧,平白恶心人。而插入他胸膛的长剑由于失却了徐行之灵力支持,复归成了竹骨折扇的模样。九枝灯抬手,将折扇引渡进掌心,生有薄茧的指腹细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血珠,转过身去道:“孟重光定然也是要来的,你们各自做好准备罢。”醒尸虽无痛觉,但剖心毕竟伤害极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两条腿就被那两名近侍一边一个拖着,拖死狗似的带着他往后山走去。他半睁眼睛,望向天空,表情麻木而不解。他不大记得自己为何要上山来。——仿佛是他们到了丹阳与风陵离山弟子们约定会面的且末山,师父却迟迟不曾露面,在众家弟子不知所措时,自己主动提出回风陵附近来打探情况,顺便想悄悄看一下自愿留山的元如昼是否有被魔道诸人刁难……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好像是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了九枝灯同样在风陵生活多年,对风陵山每一条密径都了若指掌,专门设下暗哨加以戒备…… 第235章 抑扬之间,他声调转低,似是喁喁细语:“师兄重伤,身在蛮荒,你耽搁多一秒,师兄在里面便多一分危险。你不去驰援,而是在此与我纠斗,难道对得起你与他的一片情意?”孟重光强行抑住胸臆中如有针刺的感觉,奋力以理智反驳:“他不在蛮荒!”九枝灯陡然厉声:“倘若他在呢?!”孟重光只觉天灵盖上重重挨了一锤,后背热汗簌簌而下,脖颈像是被这五个字套入绞索吊了起来。……倘若他在呢?倘若……偏在此时,九枝灯揽袖一挥,光门顿消,化为一枚流光,没入了九枝灯袖口之中:“你既不愿去,那我也无需勉强你。这样东西你拿去吧。左右师兄今后也用不着了。”话说到此处,九枝灯把“闲笔”信手一掷,扇面发出了鸽子翅羽振动的响动,扑啦啦飞了开去。孟重光眸光一变,本能跃身去夺,然而待他发现,随“闲笔”而来的还有一样泛着薄光的异物时,一扇半圆光门已沉默地张开了网,一口将他与“闲笔”一起吞没了进去!他甚至连一声呼喊都没能发出,便彻底跌入了蛮荒之中。殿前重归了寂然。九枝灯望着那虚空中兀自旋转不休的光门涡旋,眸间逼人的红意缓缓褪去,那光门也渐渐缩小,凝聚成一枚光点,再次回至九枝灯袖中。他捻一捻衣袖,难得勾出一丝浅浅笑意。九枝灯清楚,孟重光远比师兄要好对付得多。此人心中唯有一个徐行之,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盛不下。那么他只要拿住了师兄,再稍加挑拨,乱其心智,孟重光便注定会变为他的笼中鸟。嘲弄过那堕入蛮荒、不知其踪的孟重光后,九枝灯仰头观月片刻,反刍着自己心中此刻的情绪。……他该高兴吗?四门降的降,散的散,死的死。师兄为他所擒,孟重光则被他骗入蛮荒。他如今总算是坐稳了魔道之主的位置,接下来便是收拢四门,整肃魔道,守成持戒,恪遵本心,引魔道进入阳光之下。从今日始,道魔合并,再无区别。他终是从那个落魄的质子,变成了道门之主。思及此,九枝灯探手入袖,自其中捧出那光流彩溢的蛮荒钥匙,让那光团一样的灵物在自己指间悬浮飘动。当年,玄非君为免钥匙万一落入自己这等歹人之手,苦心在这把钥匙上设下禁制,使得钥匙只能在四门辖地之内动用,开启蛮荒大门。但玄非君怕是未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邪侵正,阴夺阳,魔道竟会坐了四门的正统之位。关于蛮荒之门的种种知识,他统统是在四门中习得,而今天,他得心应手地以此为媒,把四门间不愿降服之人一应收入了其中。……是,他应当高兴的。收起钥匙后,九枝灯转入青竹殿间。殿中并没有徐行之的身影。他自然也不会把徐行之放在人人可看见的地方。一步步踏上殿中高台,九枝灯撩袍坐定,握住了桌案上盛装朱砂所用的浅口圆砚。刹那间,物换星移,他在一间干净的小室里现出身形来。无数手腕粗细的铁制镣铐,将徐行之的手脚、腰身、关节,颈部死死锁咬在其中,他眼间蒙覆一条白绉巾,交叉系于脑后。徐行之双手向斜上方张开,双膝分开,向外翻折,坐于地面之上,像是被蜘蛛网不慎捕获的蝴蝶。九枝灯看着那人,眼中情绪瞬间狂涌,想要触碰,却又缩回了手。徐行之却已察觉到小室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张口便问:“……重光呢?”在冷静下来后,徐行之把整件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方觉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圈套。自己早曾托付卅四照顾九枝灯。卅四其人,义气有余,却心计不足,在与九枝灯意见不合、争执之后,定会来寻自己,把四门祸事的消息传递给自己。自己与重光在一处,听闻四门之事,无论如何也会赶来,但以重光性情而论,既然他之前将清凉谷被屠灭一事隐瞒于他,便定不会允许他前来。二人一旦离心离德,便正中了眼前人的圈套。而自己在贸然闯来、中了暗算后,九枝灯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么久,不难想见他是去对付谁了。九枝灯答道:“我送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徐行之左拳一攥,拉扯铁链,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天妖性情不定,留下也是祸患。”九枝灯道,“我想,蛮荒恰恰很适合他这样的人。”虽然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亲耳听到后,徐行之还是心口闷痛,惨白着一张脸握紧了铁索:“……九枝灯!!”在叫过他的名字后,徐行之便痛苦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九枝灯看着那佝偻下身,颈肩微颤的人,胸臆间的那团软肉难以抑制地抽紧了。尽管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多想师兄,但直到看到徐行之其人,九枝灯才发现,他内心里有多想念这个人。……想得他自己都害怕了。 第237章 ……从未疑心?怎么可能?若不是被这世上唯一还真心对他的人憎恨,若不是断绝了所有企盼和希望,他怎会做出后面的事情来?他拥住徐行之的肩膀,冷笑连连:“师兄,你竟然这么信任我吗?”他不会信的。这样的话他绝不会……这般想着,他的视线顺势下移,愕然地发现,徐行之后背上原先烙下蛇印的地方被剜下了一大块皮肉,伤口极其新鲜,浸透了里衣的鲜血甚至还未干涸。九枝灯脸色骤然转为苍白。“在卅四来找我前,我一直以为我后背有蛇印的事情,是无意间被卅四透露出来的。毕竟……卅罗与卅四是叔侄关系。”徐行之声音沉郁如水,“……我从未想过是你做的。”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将被白布蒙紧的双眼对准了双唇颤抖不已的九枝灯:“……我从不后悔为你挡上这一记蛇印。可在我知道后,这蛇印在我身上多呆一刻,我都觉得恶心。”……九枝灯几乎是从小室中落荒而逃的。坐在主殿高位之上,他颤抖着把额头埋在双手掌心里,唇角怪异地上扬着,眼里却盈满了泪水。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近乎于嘶吼的低鸣。作者有话要说:  九妹说光妹心里只有师兄。但在九妹心里,师兄何尝不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呢。……送一首诗给九妹吧。【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子弹退回枪膛,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你还在我身旁。】——香港中文大学微情书一等奖《你还在我身旁》第88章 大局终成天定四年二月, 魔道悍然攻打仙道四门,屠灭清凉谷,降服应天川, 风陵、丹阳俱作飞鸟, 投林而去。此役过后, 四门死伤逾四千, 流放约一千, 归降弟子约三千, 气数尽散,大势已去。世人皆恶紫夺朱,却又因畏惧魔道势力,不敢妄加评断, 四方闲散修士更是心中惴惴,唯恐邪道侵正后狂妄胡为, 祸乱人世,闹得百川沸腾, 山冢崒崩。不少人也暗自下定决心, 若是真到那时, 他们即使拼上一条性命,也决不能令魔道之人倒逆天数!谁想, 在风平浪静数日后,风陵传来了消息:新任四门之主、原魔道之主九枝灯下令,魔道诸派弟子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伤人害物, 采血补益。魔道诸分支,只允许修炼包括合欢宗、静心宗、绝欲宗等在内的七种功法,血宗彻底废止,尸宗则要限制修炼,禁止修炼活尸,所有尸修都要约束好其手下的尸奴,若有害人之举,尸修必得承责,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此事一出,且不论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散修,魔道内部已是一片哗然!尸宗虽有些不满,然而相比血宗而言情况稍好,且并未遭到禁绝,他们也不打算闹得太过难堪,毕竟给新主找麻烦,便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们索性乖乖受了这安排,作壁上观,单等着看血宗的好戏。魔道中血宗分支绝不在少数,然而零零散散、气数未成,于是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主修血宗的赤练宗,只待赤练宗振臂一挥,大家才好群情激奋。可不晓得那九枝灯用了什么手段,赤练宗新任宗主孙元洲及其宗派上下,均对此命令毫无反应。他们的对外说法是前任宗主薨逝,无心理会外事,一切皆由魔道尊主做主。这话已点得不能再明白:赤练宗全宗已尽数臣服于当今尊主,不欲招惹是非。于是,关于废除血宗一事,只有几条不怕死的分支闹腾了一场,九枝灯甚至未曾现身,只派了孙元洲,便将纷争平定了下去。几日后,孙元洲回转,禀报清剿情况,却也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九枝灯怫然震怒的消息:“何人传此荒谬之语?!”孙元洲低眉顺眼,禀道:“属下不知,只是听几个被抓来的弟子大喊大叫,说您囚禁徐行之、却不取出他体内的世界书,此时又推行各项禁令,分明是与那徐行之早有勾连,根本不是心向魔道……”九枝灯脸色难看至极。“属下听闻后,也觉得是妄言嗔语,但若是放任其流传开来,亦是不妥。属下已令听到此话的弟子不得外传,速来相报,请尊主定夺。”说到此处,孙元洲抬起眼来,薄唇轻抿片刻后,方道:“属下斗胆问一句,那神器世界书当真存于徐行之身上?”“一派胡言。”九枝灯冷冷道,“世上若还存有神器,四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尽了气数?”孙元洲向来处事圆融,虽不能辨明此话真假,但他至少能从九枝灯神色中得出结论,猜想他并不想谈论此事。于是,他拱手退让道:“是属下冒昧了。” 第239章 简单招呼过后,卅四便单刀直入道:“我想来见见行之。”九枝灯早便想到他的来意,并不慌张,神色自若道:“表兄难道没有听说吗?”“道听途说的东西,我向来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话,口口相传,一耳传一耳,传到最后也会变成假话。……我此来只是想见行之一面,确认他安好。我保证不拉他比剑,也不会同旁人滥嚼舌根。这样可好?”九枝灯不为所动:“师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卅四默然。他向来万事不关心的鸦青色双眸中渐渐浮现出愧悔之色来:“……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剑友。”九枝灯:“那又如何?”卅四道:“当初你初返魔道总坛时,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连在外,没能照看好你。”听他这般说,九枝灯微微凝起眉头,与卅四对视片刻后,方冷声问:“表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气,耸一耸肩,“既是见不到,就麻烦你帮我转告行之,说是我对不起他。若有机会弥补,我愿做任何事。”九枝灯不答,只以沉默相对。留下这句话,卅四转身欲走,可在即将踏出殿门时,他停下了脚步,侧眸喊了一声:“……三弟。”廿载育有三子,九枝灯排行第三,按辈分,卅四合该唤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这称呼黏黏糊糊,要么随徐行之称他为“小灯”,要么称他为“小公子”,像这般叫他还是第一次。卅四继续道:“入魔之人欲念横流,难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统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为不可为之事呢。”九枝灯:“我会引领魔道走上正统,不劳表兄费心。”“……你当真可以吗?”卅四一双笑眼中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记忆里,行之向我炫耀的那个九枝灯,他引以为傲的九枝灯,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说完后,卅四这才真正离开了庆祝殿。但他却并未马上离开风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这山上诸人都知道这生有鸦青色双眼的青年是当年魔神卅罗的侄子,自是没有人阻拦于他。他从天光璀璨一直转到暮色四合,几乎转遍了风陵山的角角落落。踏着碎琼乱玉似的月光,他来到后山,边走边叹气。……九枝灯个小兔崽子,还挺会藏人。徐行之那么大一个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他钻入山间一片被旺盛藤蔓覆盖着的洞里去,查看一番,无果而终。可当他重又钻出时,刚才还杳无人迹的洞口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他无声无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视着卅四,叫卅四惊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卅四记得这个人。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过他,来找他比剑时,如若见到一个坐轮椅的人走来走去,一定要避着他点儿。此人名唤温白毛,最厌恶非道之人,万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负责任。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这最厌恶非道之人的左下锁骨位置,烙着一枚赤色标记。这枚标记只代表着一种可能:他是一具醒尸。他干咳一声,试探着自我介绍:“……卅四。”温雪尘颔首:“温雪尘。……卅公子深夜来此处,是来找什么东西吗?”卅四:“我?随便逛逛而已。……温公子来此是?”温雪尘平静道:“我前几日丢了一样东西,我想它可能飘到后山来了吧。”卅四自不会信温雪尘的说辞,只以为他是九枝灯派来跟随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两三句,便脚底抹油溜了开去。一无所获的感觉并不好。卅四在一处寸草不生的山崖间踱过几个来回,心里闷得很,索性抬脚将一颗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谁想片刻之后,一道沙哑的低唤从崖底传了上来:“行之……”卅四登时铁青了一张脸。初始,他没听清那含糊声音在说些什么,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连着撞上两只鬼,着实倒霉。少顷,崖底又传来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声响,人声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待听清了那两个字,卅四一愕,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无人后,才翻身遁入断崖之下。一具修长如青松的身躯仰卧在嶙峋乱石之上,一脸魇住了的表情。借着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发现此人长得还算清秀,眉眼间竟还有些故人的影子。卅四蹲下身来,先抓住他的手腕,号上一号,发现经脉运转已停,口唇冰凉绛紫,后背的青色尸斑已蔓延到肩膀处,但他双眼仍紧盯着卅四,或者说是盯着卅四背后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呓语着些什么。又是一具醒尸?卅四问:“喂,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行之。”卅四追问:“你认得徐行之?”这话好像触动了眼前人隐秘的痛处,他突然大吸一口气,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认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第241章 但温雪尘很快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据我所知,洗魂之术只是贴覆掉原先的记忆,并不能彻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渐渐长大,看到自己这张脸,唤起过往记忆,又该如何是好?”孩子似是睡得热了,呓语两句,测过身来,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缠着厚厚的白纱,显然是虚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后,再重新装上。九枝灯走上前来,将那只手轻轻搁回被中,细致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脸,不会是这张脸。”温雪尘又道:“他得有一个新名字。”“……徐屏。”九枝灯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将这名字脱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风的屏。”言罢,他动作极轻地在床边坐下,似是怕床动声搅扰了孩子的好梦,话音也随之轻和了不少:“以后,四门间若有什么重要事情,就通过那只朱砂砚,来此处找我。”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脸颊。因为忘记了一切,他面上再不会现出痛楚难捱的绝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个人的徐屏。师兄小时候受过诸多苦楚,这一回,他会让师兄度过无比幸福、无垢无尘的一生。温雪尘注视着注视徐行之的九枝灯,脑中却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留下拥有世界书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还是孽?只看现在安然祥和的场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而与此同时,蛮荒各处发生着的事情,也各不相同。无头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溅霜,沙滩被洗刷得明镜般平坦,待潮水退却后,被海水充盈的粗粝砂石间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一只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满泡沫的海潮间探出,将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了两个紧紧拥抱着的透湿人形。其中一个人身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护体金光,尽管咸涩的海水不间断地涌上,冲刷过他的口鼻,然而却都并未能够进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着,秀气又白净的面庞安心又信赖地贴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而另一人的景况却比他狼狈得多,他怀拥着那安睡着的人,抓握着泥沙,缓慢蠕动上岸。他留下的沙迹和手印,被身后不断袭来的潮水冲刷掉。直到周身再不会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曲驰才抱紧陶闲,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海水顺着他透湿的额发一串串滴落。待到近乎狂乱的呼吸恢复正常,曲驰看着那无日无月、只有一层淡淡光轮的天际,微微歪了歪头。……这里是哪里?……他是谁?……他为何会到这里来?许多声响在他耳边海螺似的嗡嗡响成一片,可他一个声音也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即使他费尽全力地认真倾听,可却连精神都集中不了,一会儿去看身侧爬过的沙虫,一会儿去看天际飞过的怪鸟。……这些都是什么呢。少顷,怀中人发出的一声低哼把他一直难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现实。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样身着朱衣的文弱少年,脑中所有的问号就在这一瞬,化为了第一个成型的肯定句。他……很重要。不能丢,要保护好。非常,非常重要。曲驰想不通为何这个人会那么重要,然而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考做出了反应。他抱紧了冷得发抖的少年,身体却也跟着发起抖来。他就像一只雏鸟,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即使对眼前的世界充满恐惧,却先本能地张开翅膀,维护身侧那颗还未破壳的蛋。——要保护好他。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涧,周弦卧在一方窄小山洞间,身下稻草杂乱,显然是痛极挣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顺着面颊滚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着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温柔笑脸来:“兄长,莫要忧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难以支撑……”外面刀兵相摧之声嘈嘈切切,周弦极力压抑的喘息声声入耳,两相逼迫下,周北南脸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周弦劝他:“兄长,去呀。”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将周弦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仔细别至耳后:“小弦儿,忍耐一下,我马上便回来陪你。”语罢,周北南向后喝道:“程顶,守好她!”那昔日张扬跋扈的青年如今身处这泥污遍布的小山洞间,连站都不很能站直身体,但听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旧有滔滔的意气光芒:“是,师兄!只要程顶身在,师姐就安然无恙!”话一出口,程顶方觉这话有点说满了,在周北南转身出洞后又几步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师兄,师姐这……这是快生了吧?”周北南瞪着他,示意他有话快说。程顶支支吾吾道:“……我没学过呀。师姐这刚满八个月,我听人家说什么‘七活八不活……’”话说到这儿,他也知道自己乌鸦嘴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周北南心中忧急,又听了这么不吉利的话,张口就骂:“你没学过我他妈学过?!什么活不活?我告诉你,你死了小弦儿都不会死!你——”这蛮荒里无医无药,最要命的是他们身边连个女弟子都找不着!周北南本来就为着这个着急上火,程顶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恰好触动了他心里头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时间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可还没等他发难,就听见周弦强忍痛楚的轻言安慰:“尘哥以前教过我,莫怕,兄长……” 第243章 说不准师兄明日就能回来了呢。第89章 中天光轮在天定四年间, 发生了许多事。天定四年三月。原仙道四门沦陷,魔道以杀证道,践其等夷之志, 夺道门正统之位。四月。徐行之从洗魂之术中悠悠醒转而来。从此之后, 徐行之死, 徐屏生。五月, 被监禁在总坛中的广府君因其性情冥顽, 一张赤口毒舌几乎骂遍了看守他的人, 以至于饱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尸犬撕咬,再到后来干脆是酸水破面, 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毁得像是燃烧过一夜后狼藉不堪的蜡烛头。然而此人横生一身刚骨,酷刑历遍, 又失了舌头,竟仍能对前来妄图看他笑话的人怒目相待。待九枝灯想起此人, 再来看时, 竟没能认出此人便是当年风陵山上严苛高傲、眼高于顶的广府君岳溪云。九枝灯观其残破面容, 沉默良久,与他灌下一瓶怪毒, 斫下双臂,径直弃至蛮荒。六月。林好信、涂一萍等四名丹阳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灯,尝试谋夺蛮荒钥匙,但被温雪尘发现, 几人被收押,如法炮制,推入蛮荒。同样是六月。蛮荒中的陶闲被野兽咬伤,伤口感染溃烂,大病不起,卧床了整整两月,方能下地。七月。温雪尘向九枝灯讨要蛮荒钥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携世界书碎片的陶闲是否死去,以及知晓世界书真实情况的曲驰现在情况如何。九枝灯将蛮荒之门的开启心诀授于温雪尘后,温雪尘便令弟子携带灵沼镜下去探勘,得以确定,曲驰虽与孟重光等人汇合,但心智已失,前尘忘却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为患。至于陶闲,前来回报的弟子说,几人在塔旁蹲守半月,并未看见过此人行踪。温雪尘方才放下心来。八月。九枝灯颁布命令,改名号,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称其为“山主”,尊主之号则被彻底弃之不用。以赤练宗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着的紫服黑袍,传承沿袭下了老四门的一应装束服制。十月。温雪尘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无功而返。他们遍寻大川大泽,也未能找到当初离散的风陵与丹阳弟子藏在何处。十一月。身处蛮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瘾。天妖本为天地所生灵物,受寰宇恩泽,享天真地秀。然而蛮荒苦寒,灵气稀薄,孟重光自从进入其中,一改之前惫懒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寻找可能身在蛮荒某处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炼。然而,在他修为大幅提升之际,却是以损折慧心为代价的。吸血之瘾第一次发作时,他正在牙牙学语的周望身侧。孟重光踉跄着奔出塔去,咬死了一头过路的野兽。啜饮血液时,他把自己战栗着蜷作一团,捂住头脸,想,师兄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要看到他这副模样,太难看了。十二月。人间的屠苏酒新出窖,街头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道门更迭,四门易主,以及蛮荒诸人的生老病死,并未影响人世间的喜乐。就这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三年光阴转瞬而过。徐行之春笋拔节似的望风而长,从软软的小团子,长成了青云白鹤似的青年。他喜欢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游逛于街头巷尾、瓦栏勾舍,酒友如云,挚友二三。琴会一点,箫会一点,可惜五音不全;书读许多,剑道有习,可惜亦不精研。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前尘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稳得如同长流水,淙淙而过,且仿佛会永远这般持续下去。某日,他带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连环水漂后,他倒卧在塘边茵草上,单手抱头,仰望日光翳翳,群云出岫,若有所思。身着鹅黄羽衫的长发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随身提来的小火炉和着青梅枝煎水煮酒。眼见徐行之发呆,她软声问道:“兄长在想什么?”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遥望着行云缓声道:“……我做了个梦。”少女看向他,等待着他说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说过后便再不发一语,好像那梦也不过轻若浮云,提上一嘴便罢,甚至不值得细说。少女便没再继续追问。毕竟九枝灯向来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九枝灯也的确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数日后,在化作梧桐模样、为徐行之清扫书房时,九枝灯在徐行之桌案上发现了一摞清江纸。纸上字迹铁画银钩,意气颇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笔。九枝灯起初并未留心细看,将有些凌乱的纸张层层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时,他眸光随意一转,掠过纸上某行字时,一瞬间惊得肝胆俱裂。 第245章 他以为凭温雪尘那副谨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计得面面俱到的性情,会阻止他这个冒险的做法,谁想他只在短暂思忖后便附和道:“……可以。”离了青竹殿,温雪尘靠于轮椅后背,似有倦意地掐着鼻骨。十三年过去,他原先就青中藏云的发丝彻底化为一头白发,青玉发冠收束之下,倒显出了几分清雅如雪的意味。有弟子见他枯坐于阶前,便来问询于他:“温师兄,你还好吗?”温雪尘从沉思间脱身而出,反问:“四门之间可有什么要事,需得山主马上去处理的?”弟子道:“回温师兄,近来无甚要事。”温雪尘再问:“没有吗?”此人也算聪敏灵慧,听温雪尘将问题连问两遍,他便明白了过来,细想了想,道:“回温师兄,近来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阳弟子在首阳山一带出没,已有人去调查此事了。”但温雪尘对这个回答并不很满意:“还有吗?”“还有……”弟子把诸项事务在脑中转过一遍,“对了,最近有一叛道血宗弟子,正在滨阳一带流窜,吸人鲜血,豢养血蛊。山主已令我们前去追缉。”“前去追缉的弟子可是他的对手?”“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阶,普通弟子自然难以对付,然而……”“好了,进去禀告山主吧。”温雪尘道,“你便说,血宗这么多年不曾作乱,此时有一个掐尖冒头的,山主如果不亲自出手、严惩于他,难免会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让你传话的,你可明白?”这弟子听此吩咐,心中略有踌躇,但他转念一想,自从他入山以来,温雪尘便跟随在山主九枝灯身侧,一应事务,山主均是全情信任于他,想也不会做出故意坑害四门之事,便应允下来,进入殿内。在近夜时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过饭,九枝灯方才离开山门。在他走后,温雪尘摇车进入青竹殿内,将手搭在朱砂砚台之上,催动灵力。温雪尘知道,九枝灯一旦有事出门,便会在饭菜酒水里掺杂些灵力,让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则万一他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友闲逛,而九枝灯不在身边,便很容易露出破绽。一直以来,九枝灯为徐行之殚精竭虑、量体裁衣,制造了一方桃源乡,将他困在其中,叫他做了十三年的美梦。现在,是时候让这个梦醒来了。温雪尘一直对洗魂之术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现如今亲笔写下了孟重光的名字,这无疑触动了温雪尘最深的那层忧虑和忌讳。——徐行之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若是他当真想起了过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觉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佯作不知,对九枝灯虚与委蛇而已。在此之前,徐行之虽然无从得知自己体内藏有世界书的事实,然而如果九枝灯对他书写话本之事横加阻拦,以徐行之本人的灵慧聪颖,万一猜测到了一二,那便真的万事休矣。这些话,即使与九枝灯条分缕析地说来也没有用处。九枝灯的感情会让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轻重缓急。既为他的幕僚,有些事,温雪尘便合该为他代劳。他隐藏气息,在一片漆黑中踏入瓦舍。院侧生有一串串澄黄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院墙外的灯火华影投入小院中,经由院墙阻拦分割,将院子一切两半,一半阴黑,一半明亮。温雪尘沿着这条分割线,缓缓朝屋中行去。没花多少时间,他便来到了徐行之房中。那人已经睡熟了,毫无防备地抱被而眠,丝毫不觉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温雪尘坐着眼前人为自己亲手做的轮椅,无声来到他的身侧,他并不恨徐行之,但为了大局着想,此人还是死了来得更干净些。思及此,他一扬袍袖,青玉轮盘旋转飞出,悬于徐行之颈间。轮盘辘辘空转,只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脑袋割下。然而,不知为何,轮盘转过百余回合,温雪尘却根本下不去手,许久未有反应的心脏也隐隐抽痛起来,难受得他双唇青紫,手指抖了一阵后,他咬牙再一摆袖,将轮盘重新纳回袖间。由于身中灵力的缘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无知无觉。温雪尘扭背过身去,撑住轮椅边缘,抵按住胸口,强自稳下神来时,再看向徐行之,却觉视线模糊不已。他微微愕然,抬手一擦眼睛,竟发现指尖沾上了透明的水液。温雪尘猛地扯过轮椅,摇出屋中,直到堂屋里坐了许久,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不行,他必须要……一想到要亲手杀掉徐行之,温雪尘就反胃痛苦得厉害。但仍有一丝理智在支撑着、提醒着他,既是来到此处,他便不能轻易纵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稍稍定神后,温雪尘环视屋宇之间,少顷,心中骤生一计。这里虽是九枝灯捏造的幻境,然而仍属四门境内,而前段时间,九枝灯因诸事繁杂,便将蛮荒钥匙的管控之权交与了他。左右温雪尘身体欠妥,轻易不会离开风陵,他处事又向来稳妥,将钥匙放在他身上,倒也安全。温雪尘抚一抚腰间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他有了一个一箭双雕之策。回到床前,温雪尘将两指并起,调运灵力,驱散了加诸在徐行之脸上的障目之术,露出了真容。十三年来,徐行之都错看了这张华茂春松的长相,只当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颜。 第247章 然而不消瞬间,便有冲天火光燎燎而起,一瞬间把他吞没殆尽。待他再睁开眼时,还未看清周边之景,一口血腥便喷薄而出,五内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只想昏死过去。然而他硬是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光轮正居中空,薄云未聚,而距他背后约十里处,便是他方才离开的高塔。——他回到了约一炷香之前。道家阵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间奥妙不一而足。而有一阵法,名为“烂柯”。在关于烂柯山的传说中,樵夫只在山中观了一局棋,世上却已转过千年,此阵与时辰更迭相关,方才得此名。此阵功效简单,简而言之,便是逆日转月,倒退光阴,需得沉静灵识,循溯过往,在过去某时某刻的自己身上洞开一扇灵识之门,溯回过往,以全未全之愿。这烂柯阵法,极刁,极难,仅能设一阵,通一门,此门定后,再无法更改,并且对使用者要求起码在元婴大圆满的修为之上,若不是在蛮荒多年强自修炼,以他初入蛮荒的修为,绝无可能成功行阵。除此之外此阵最难最险之处,在于绘阵者需得将逆转时空中造成的所有负荷、因果集于一身,其结果无异于自焚。只不过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孟重光便觉五脏疼痛如油煎,甚至能听见身体内部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灼响。他的面部、身体均出现了斑驳焦黑的灼烧残迹。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孟重光近乎是挣着一条命,朝藏尸地方向狂奔而去。行下此等大阵,他的身体受到极大毁伤,根本无法凝聚法力,只能靠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朝那腐臭蚊蝇交聚之处狂奔而去。远远地,他看见一人自尸堆中拔足奔出,身后跟随着刚刚被他屠戮成一滩肉泥的剃刀怪物。孟重光踉跄着朝师兄奔去,隔去很远便嘶声大喊着:“师兄!师兄!”然而他声带熔断,烧痛难耐,大声的呼喊也被压在嗓子眼里,徐行之根本未能听见,只一味往前飞跑。忍受着肺部几欲炸裂的焦痛,孟重光咬牙对着徐行之冲去。看到自己时,徐行之步履显然一停,掌中紧握着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该对付他,还是对付身后那只挥舞着剃刀、咆哮逼来的怪物。察觉到师兄提防的目光,孟重光自知是自己这副模样吓坏了师兄,只能拼命挥手,哑声道:“跑啊!”吼罢,他穷尽全身力气,迎面与那剃刀怪物冲撞在了一起。孟重光全然发了疯。灵力全无的他与怪物滚作一团,疯狂肉搏,身体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记不得了,直到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将与那怪物彻底扯离开来,他还是沉默地踢打着,流着眼泪,任凭烧焦的皮肉簌簌从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浑然不觉。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才把他从绝望的迷乱涡流中拯救了出来:“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别闹,听话。”孟重光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朝后仰去,喉骨和颈骨已一应被掐断了。刚才被此怪物掏出心脏的徐行之眼见这烧得面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着怪物尸身,心中难免生出些怜惜来,不顾他这一身可怖伤疤,温声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孟重光慢慢扭过身去,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过后,他一头扑进徐行之怀里,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太疼了啊,师兄。重光太疼了……徐行之被他这肆无忌惮的大哭弄懵了头,回过神来后便是一阵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泪:“哭什么?你是人,对吧?”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乱,扑在徐行之怀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在剧痛之后,他终于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软绵绵毛茸茸的幸福情绪如有实质,温柔地抱住了他的头,拉着他向温暖又舒适的温柔乡里浸去。孟重光贴靠在徐行之怀中,脑袋往下一垂,失却了意识。“……喂?喂!”徐行之将脑袋转了一转,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矗立在东南方向的通天巨塔。他皱了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将未能派上用场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间,木手托扶在那周身烧伤遍布的人的腰际,左手拉过他皮肉一块块焦脱的手臂,绕于颈上,将他背上了后背。他不能丢下这个身受重伤的人。自己得与他找个地方落脚,再去思谋除掉孟重光、回归父亲与妹妹身边一事。那远处的高塔看其修葺风格,与他在现世中所见的塔楼相差无几,或许去那里能打探到些消息。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迈步朝高塔方向走去。孟重光只觉坠入温凉潮湿的迷雾间,疲累到动弹不得的身体被熟悉的体温包裹,舒适得他恨不得低吟出声。待那体温消失的瞬间,他登时清醒了不少,不及睁开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二人此时刚刚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脚,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寻到一处山洞,谁想刚把人放下,他便醒转过来。孟重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重复道:“不走。”“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徐行之看他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心先酥了一半,“洗洗伤口,也能喝上两口。”孟重光这才恢复正常感官,听到那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声,才放下心来,把握得发痛的手指放了开来,乖乖依偎在岩石边缘,一副等待主人归家的小乳狗模样。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于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谨慎地往上盖了盖,怕他着凉。孟重光只觉浑身疲累发软,在师兄离去后,他脑袋发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层层叠叠的梦境中。他这回没有做噩梦。梦里弥漫着属于师兄的气息,温暖得叫他不舍离去,只想一辈子沉沦缠绵其间,永不离开。 第249章 然而徐行之并没有问下去。两相沉默间,孟重光突然害怕起来。……师兄难道还在怪他?怪自己十三年前将四门有倾覆之险的事情隐瞒于他?怪自己事情被撞破后还绑住他,不许他来救他的同袍?可他已经得到惩罚了,整整十三年,他只能在梦里见到师兄,这惩罚还不够酷烈吗?孟重光心事重重地拥紧了徐行之的后背,想象自己是一个游魂,恨不得浸入这具身体中去,亲吻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三十里的路,二人停停走走,兜兜转转,硬是走出了五十里长。待二人回到塔边时,一场战事已经结束多时,地上躺了三四具尸首,陆御九与元如昼在其间穿梭,寻找他们身上有何可用之物。待一抬头瞧见徐行之,陆御九怀里刚刚搜罗来的一把铁剑戗啷一声落下地去。他惊得张口结舌,喃喃低唤:“徐,徐师兄……”徐行之明显愣了一下,认不出这戴了鬼面的人究竟是谁。而销去一身皮肉的元如昼在看清徐行之的脸后,心中张皇莫名,几欲拔足离去,但当她看清徐行之背上的焦黑人形时,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谁。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冲上前,扶住孟重光的肩膀:“不是说出去散心吗,怎生弄成了这副模样?”孟重光并不作答,自徐行之后背爬下,任元如昼调用灵力,将他一身腐伤转移到她身上去。少顷,他本相恢复,容色秀丽,如有掸去尘埃的明珠,微微生晕。但徐行之在看清他的脸后,反应却相当僵硬,看不出丝毫欢欣之色,且往后警惕地退了两步。察觉到徐行之的抵触情绪,孟重光的心荡荡悠悠地沉了下去。替孟重光去除伤痛后,元如昼便一声不吭地携着刚刚整理收缴好的物品进了塔去。陆御九早便跑了上来,欲扯住徐行之的衣袖又不敢,只好眼噙热泪地跪了下去:“师兄……徐师兄!”徐行之自是弯腰去扶他,与他搭起话来。瞧到这一幕的孟重光眼睛都红了,心里更是委屈。自从自己现出本相,师兄便再不肯与他亲近,倒是跟旁人搂搂抱抱……于是他开始故意盘问陆御九:“封山之人又来寻衅了?”陆御九隔着鬼面拭着雾蒙蒙的双眼,带着一点哭腔答道:“是。”“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们两人?”陆御九答:“那封山欺人太甚,阿望打得兴起,见他们败退便乘胜追去;北南怕她出事,便也跟过去了。”孟重光含酸捻醋道:“他都走了,你怎么不也跟着去?”陆御九略有犹豫:“可留元师姐一人在此……”孟重光狠狠一瞪眼,陆御九又困惑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脸和眼睛一齐泛出红意来,兔子似的跑走了。孟重光牵着徐行之进入塔中房间,与他在床侧坐下后,紧张得直揉衣角。他这辈子都没在师兄面前这般局促小心过。在他眼中,师兄简直是个一碰就会碎的玻璃人,孟重光恨不得把他缩小了,把心挖开,再小心翼翼地缝好,谁都不给看。他努力寻找着可以聊开的话题:“这里不只有陆御九、周师兄和元师姐,还有周弦周师姐的女儿周望……还有陶闲与曲驰。他们出去采灵石了,很快便会归塔……”“……师兄可还记得陶闲?想来也不记得了吧……”“师兄,我很是想念你……”孟重光不仅不会讨好人,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算得上讨好,他期待又带些紧张地盯望着徐行之,渴望得到一些积极的反应。然而徐行之看样子颇有些无所适从,这叫孟重光更加心慌,唇色惨白惨白的。似是看出他脸色不妙,徐行之不大自然地伸手抚一抚他的脸,推推他的肩膀,叫他安置在床上,又替他把被子铺开掩上。在他做出这一系列动作时,孟重光近乎痴迷的眸光就一直没从他的身上离开过,乖顺得像是一只小猫,软绵绵的任他摆弄。徐行之将被角细细地与他理好后,道:“你方才伤势太重,早些休息吧。”见师兄竟是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孟重光干张了张嘴,发力扯住了他的右袖:“……师兄陪我一起睡。”青年愣了愣。孟重光把他的犹豫当做了厌烦,心尖被针刺着似的痛,可脸上仍努力堆着自以为讨好的笑容,颊肉都发着酸:“陪我。好不好。”徐行之坐回到床边,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好好好,陪便陪,哭什么?”孟重光泪流满面地固执道:“没哭。”眼前人年岁看起来同自己相差无几,但那伤心流泪的样子,倒像是足足历了几世的劫难,才站到自己面前一样。徐行之不禁软了心肠,打算靠着床侧躺下。床上的青年却裹着被子,沉默不语地把自己直挺挺绷在了床沿边,床内则留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空地。即使知道眼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看到他孩子气的举动,徐行之亦不觉松弛了下来:“我睡里面?”孟重光又把自己往床外赶了赶,小半个身体已悬了空,看样子,如果徐行之再不进去,他八成会把自己直接撂地上去。徐行之见既推托不得,索性受了这份好意,脱去风尘满满的外衣和泥污遍布的靴子,越过他的身体爬进了床侧。孟重光却还悬荡荡地把自己挂在边缘,竟是摇摇欲坠难以平衡,眼看着便要掉下床去。 第251章 说罢,周北南又转向孟重光:“我还是不放心,得去看着阿望。……你这是又要出去?”从头至尾,周北南没提上徐行之一句,看来是因着周望受伤,情势混乱,前去找寻他们的陆御九尚未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于他。孟重光麻木地应了一声,神志倒是稍稍清明了些:“我……去蓝桥坡,采些蕙草来。”周北南听他这么说,难得从焦灼中挤出了一丝轻松神情来:“多采些回来,阿望喜欢那玩意儿的味道,放在房中,她恢复得也能快些。”孟重光应也未应便飘出了塔去。周北南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他也未曾回头。……若知道后来会发生些什么,孟重光抵死也不会出塔,也不会放任能够自由活动的徐行之留在塔中。谁也不知孟重光的房中还睡着一个徐行之,因而徐行之一觉醒来,溜达出塔时,均聚在了周望房中的塔中诸人竟是谁都没有发现他。昨夜曲驰见了周望的血,极痛极怒间,仗剑一路闯入封山,整座封山都被他清了个空空荡荡。那封山之主兽皮人自视甚高,特趁孟重光不在时奇袭于塔,想给这抢占了他地盘栖身的一行人一些教训,未料想会遭到这般报复,被硬生生赶得遁出封山主峰,携美姬狼奔豕突、穷途末路之际,路过塔边,恰见徐行之在塔外溪边浣手,又被姬妾黄山月指出此人乃风陵山徐行之,是孟重光最为爱重之人,报复之心顿起。而那厢,孟重光经过反复思量,已经想通了不少。最坏的结果,不外是师兄成功被那该死的九枝灯蛊惑了心神。只要今后师兄呆在他身边,早晚会回心转意的。再者说,昨日师兄有那样好的机会下手,他都没能下得去手,可见师兄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在乎自己的,不是吗。想通这一点,孟重光欢天喜地地捧着一捧蕙草自蓝桥坡返塔。然而,迎接他的却是空空荡荡、死寂一片的房间。待他再找到师兄时,师兄躺在兽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内,浑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黄麻绳抽尽。虽有黄山月在旁劝阻,但兽皮人眼见麾下势力受到曲驰如此重创,其意难平,为着报复,竟是生生将徐行之打得气绝当场!亲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内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侧。那双眼睛尚睁着,倒没有太多痛苦,似是为自己这回的死法而感到戏谑好笑。孟重光带着满手还未散去的蕙草兰香,把徐行之鲜血淋漓的脸捧起,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下去。师兄,稍等等,下次我不会叫你这么痛了。……少顷,空气中又腾起了一片繁杂的硝光金火。正居中空的光轮像一只光溜溜的独眼,注视着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烧起来的漂亮青年。它像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又像是漠然旁观的冷眼。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出烧得丝丝作响的沸腾黑血,片刻后,他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十几米,才逐渐腾出些力气,发狂似的朝藏尸地奔去。再来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凡事俱有因果命数。一着不慎,由他亲手埋下的前因便会酿出苦果。因而这回,他没有让师兄绕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时叫住了打算纵身追缉封山诸人的周望,徐行之却被周北南缠住逼问,好一通险象环生后,孟重光才得以带徐行之入塔。第二日,得了线报的兽皮人蠢蠢欲动,想要挟持徐行之,孟重光在发现四周有探子窥伺之后,假意离开,果真引得那兽皮人亲自出手。孟重光趁机生擒于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对待师兄的手段将他活活打死,谁想封山竟像是发了疯似的拼死来攻,想将兽皮人救回。他只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战御敌,谁想那兽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闹出响动,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后,趁机将体内灵力引爆,把师兄炸成重伤。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时,徐行之数根胸肋均被炸断,断骨插入脏器之中,已至濒死之境,即使元如昼在身侧,也再无转圜之机。在徐行之气息断绝前,孟重光抱着他,谁也不许靠近。一声声的喘息从孟重光仿佛被撕烂成碎布的肺中挤出,他的每一声呼吸,听起来竟是比脏腑尽毁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突地,他听到徐行之喃喃道:“钥匙。”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移至自己身上来:“师兄,求你不要说话,不要……”徐行之已然失却了神志,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着他,用这仅剩的一点生机,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蛮荒钥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话,你得去这四个地方……”他说了四个地名。四个地名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像是被火炭烤过的生铁,一笔一划地烙在了孟重光心头。他不愿多去想为何师兄会知道蛮荒钥匙的所在,只哑声道:“师兄,我记下了。”徐行之笑了,大量泛着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视线却滞在了虚空一隅,活气俱散,神魂灭去。孟重光将徐行之的尸首放下时,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双目投出带有腥气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兽皮人身上。——此人手上,沾过两次师兄的血。……你且等着,迟早我要与你算这笔账。一次。一次。又一次。在循环往复之间,孟重光渐渐淡忘了年岁几何。他所有关于时间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轮为起始点。然而终点又会在哪里呢?谁又能知道呢?因为徐行之没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尽心照顾于他,也难免失于疏漏。他奋力填补着所有他能够想到的漏洞,却还是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第253章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来自身后的呼唤声淹没殆尽。紧接着,孟重光眼睁睁看着徐行之以一只木手为代价,将旋闪着灵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待怪物喷溅着污血倒下后,徐行之确定它已无反抗之力后,又上去补了一刀。孟重光愣愣地望着徐行之的动作。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于自己手中的。……这次,似乎有一个不一样的开端了?这般想着,孟重光浑身气力皆失,软软倒在地上。少顷,长沟流月之间,一个青年背负着一个黑漆漆的焦影,哼着古调小曲儿,吟啸徐行。孟重光把烧焦的脸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之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这回,师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轻易浪费。与此同时,现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温雪尘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侧翻的轮椅空转不休,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磨得人牙酸。九枝灯一双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声调却冷若寒冰:“温雪尘,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你为何要杀我?”温雪尘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从怀中掏出一条边缘已泛了黄的手帕,待看清那边角上绣着的“弦”字后,眸光一动,又探手入怀,取了另一条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抹去,“我是让他去杀孟重光。”九枝灯眼中火意更盛:“是吗?那你把他丢到岳溪云身边,是何意图?”“不管我是何意图,他都被孟重光带走了。”温雪尘泰然自若。眼见此人满不在乎,九枝灯只觉额心突突跳着,胀痛不觉:“……等我进蛮荒把师兄带出来,再与你算账。”听到此言,温雪尘却难得变了颜色:“九枝灯,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九枝灯漠然道:“这世上还有你听不懂的话吗。”温雪尘试图从地上挣扎起来,然而双腿软弱,气力难支,他只好以双手撑于地面,厉声道:“你进蛮荒?你知不知道,道门中有多少人对你压制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怼?你一旦离开,四门事务该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乱了,你这十数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尽作了那东流水!况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对上孟重光,你没有胜算,但徐行之有!”两个愤怒的人瞪视着彼此。最终还是温雪尘身体欠佳,坚持不住率先溃退。他取出药瓶来,倒出两粒深褐药丸,去医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脏。在舌下安置好药物,温雪尘方又开口:“你若是当真不放心,在将情况监视清楚后,派我进去带他出来便是。”九枝灯眸色沉沉,像是一方无底深潭,蒸腾着浓郁寒气,温雪尘倒也不惧,淡然地回望过去。不知过去多久,九枝灯道:“我自会监视。”方才他已再度开启蛮荒之门,派遣一名持镜弟子拿灵沼镜进入门内,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败退、徐行之现身的一幕。九枝灯说:“师兄若有三长两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会扔你下去。”温雪尘自行扶正轮椅,听他这般说,竟是笑了笑。九枝灯一见他笑颜便觉心浮气躁,颊侧咬肌发力鼓了一鼓,才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字来:“滚。”温雪尘用双臂把自己撑放至轮椅上,神情淡然地准备践行“滚”的命令。然而他刚滚到门口,身后就又响起了九枝灯冷幽的问话声:“你胆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不怕我会杀了你?”温雪尘侧过半张脸来,俊秀的面庞上还隐隐有刚才掌掴的红痕:“你不会杀我的。”九枝灯只觉指节快要被自己捏断:“你是何意?”“你不清楚吗?”温雪尘回首,眼中却没有讥嘲之色,像是叙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除了我,你还有能说心里话的人吗?”九枝灯几欲暴起,然而先于怒意浮现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无力感。九枝灯扪心自问,十三年间,除了醒尸温雪尘,他再无信任任何人的能力。以至于他现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灯却当真不舍得杀他。温雪尘就这样把自己辘辘摇出了青竹殿。一夜已过,天空已翻出鱼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烟,清清袅袅,这日出之象颇有雅致之意,然而温雪尘却无心欣赏。他扶住滚烫的额头,心绪并不似刚才在殿中那般宁静。……徐行之身怀世界书,本身就极为危险难测,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杀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蛮荒?孟重光就算修炼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样也翻不出蛮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拱手将世界书送进蛮荒里去。明明只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结一切……——当时把他推入蛮荒时,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魇住了吗?温雪尘将纳在袖中的双拳握紧。即使九枝灯不提,他也会循机进入蛮荒,弥补这个堪称荒谬的错误。……浩渺庞大的碎片萤火虫似的飞拢、聚集,时而成流,时而离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后,每一片残缺,都找到了能够填满它的碎块。……徐行之睁开了眼来。从被洗魂之术侵入身体之前的记忆,统统回到了这具身体之中。 第255章 他记得自己从化外之地启程后,便一秒都没有合上眼睛。至于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已记不得了。徐行之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的困倦之态,松开手,去捂住他的眼睛:“累了就睡吧。”孟重光浑身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就像不知道他度过那么多次轮回一样,徐行之并不知道现在的孟重光怕黑。只要一闭上眼睛,孟重光便觉得自己在奔跑,从一处黑暗里撞进另一处黑暗。若是他睁大眼睛,朝那无穷无尽的黑里瞪视过去,看到的就会是徐行之形态各异的尸体。他偶尔从这样的梦魇中惊醒,看到身侧徐行之安睡着的面颊,甚至会生出可怕的念头来。——如果像普通的妖一样,把师兄掐死,然后吃掉,让他活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他会是多么安全啊。但孟重光就连把手放在徐行之颈子上掐上一掐都舍不得。因为他太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痛。现在再次被黑暗笼罩,孟重光畏惧地挣扎起来:“我不睡。”徐行之用木手缓缓梳着他的头发:“是怕做噩梦?”他掌心里的睫毛缓缓扫动,像是小鸟在小心翼翼地啄食。过去很久,孟重光才实话实说道:“我怕师兄离开。”因为讳疾忌医,孟重光根本不敢提及“死”字,哪怕让这个字在心里转上一转都觉得可怕。徐行之顿了一顿,膝盖蜷曲起来,抵住面前人的小腹,借力翻转,来到了孟重光身上,修长胳臂撑在他头脸两侧,说:“既然怕,不如把我锁起来。”他垂首看着看着他孟重光,嘴角往上一扬,发出了叫人腰软的浅浅笑声:“还有,别锁在床头。锁在这里。”说罢,他执起孟重光的手,将他的手腕与自己的手腕贴合在一起,让他的脉搏与自己的脉搏碰撞在一起。于是,孟重光在腕上牵缚上了一圈藤蔓,那头连着一个徐行之,在木香与沉香混合的气息中慢慢睡了过去。他这回什么也没有梦到,恬然幸福地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中,徐行之寸步不离地与他躺在一起。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多想一想眼前局势的,但结合从记忆中得知的内容,徐行之对一些事情早已有了答案和猜想。所以他抛开了所有杂念,只让一心一意的徐行之陪在孟重光身边。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怀里的孟重光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他环视一圈房间,眸光清凌凌的,与他散落的乌发相衬,既温软又可爱,让人恨不得在他眼中的清渠里养上两尾小鱼。徐行之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乐出声来。听到笑声,孟重光迟钝地看向徐行之,又瞧了瞧与他绑在一起的手腕,慢吞吞地问:“……你是谁呀。”徐行之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得出结论,他该是许久不睡,乍一醒来,睡懵了头了。孟重光乖乖地看着他,目光像是初降世的小奶狗,胆怯又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个与他紧紧连在一起的人。徐行之起了些坏心,伏在他耳侧用歌调吹耳边风:“我是你的妻啊。”孟重光睁大了眼睛,又细细端详过一遍徐行之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眼里活像是掸落进了阳光,又暖又软:“……是吗?我的妻长得这么好看的吗?”说罢,他又把自己的脸藏进了徐行之怀里,本能地寻找那能叫他安心的心跳声。即使在黑暗中滚趴匍匐多年,只要能再听到这个声音,他便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气。他孟重光之于徐行之,永远是呼之则来,挥之不去。徐行之苏醒的消息,大约晚了半日才传出房间。大家挨个来转过一遍,探看他是否安好。而看到每一张脸,徐行之都要怔忡许久。曲驰细心,看出了些不对来,问他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舒服吗?”徐行之摇头。曲驰放下心来,温柔地摸一摸他的头发,学着大孩子的口吻道:“行之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便奖励你吃糖。”徐行之笑:“现在就要吃。”曲驰一本正经:“病中食糖,败坏胃口,对恢复不好。”徐行之刚刚配合着露出沮丧神情,曲驰便心疼了起来,回头确认孟重光在削果子后,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腰间陶闲为他缝制的锦囊,拓开线带,取出一枚干干净净的小石子,塞在了徐行之掌心,严肃道:“只给一颗,再多可不行。”徐行之作鬼祟状,珍惜地接过,抿在口中。周北南很快也来了,他直接抬腿上了床,仗着除了陆御九谁也碰不到的优势,大马金刀跨坐在徐行之身侧,半条腿直接搭进了徐行之身体里:“睡睡睡,有本事你就一睡不醒啊。”孟重光狠狠瞪着他。周北南也感觉到来自后背的视线,脸皮都是一紧,强自改转话题道:“小陆说要来看你,被我摁回去了。”徐行之问:“小陆的伤势要不要紧?”“有如昼,不打紧。再说还有阿望陪着他呢。”周北南低声道,“但他心里不大舒坦。”徐行之知道,不只是陆御九,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周望,心里怕都好受不到哪里去。周北南说:“小陆跟我讲过,当年清凉谷破谷之时,雪尘的尸……雪尘被魔道抢去,当时情况一片混乱,甚至无人去试探过雪尘鼻息,因此他一直觉得雪尘未死,只是被魔道劫去囚禁了起来。……现在想想,他还不如死了呢。”旋即他自嘲地笑了:“咱们几人,一个残废,一个傻子,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跟谁说理去呢。” 第257章 温雪尘拧起了眉头。周望自是不愿与他多耗费时间,自行翻开他的袖口,把铃铛抢了回来。被封去全身灵脉的温雪尘已不是周望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被夺走了他精心私藏了多日也未被发现的铃铛。周望对于这件事很愤怒,手握着铃铛,任那玉丸磕玉璧,叮叮当当地响作一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谁准你私下拿去的?”徐行之发现,那摇铃声甫一激烈起来,就对温雪尘造成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脸色迅速转为灰白,单肘撑上轮椅扶手,掌心死死地抵住太阳穴,似是想把手探进脑袋里去,把绞成一团乱麻的思绪一点点拨弄清楚。周望见他面色苍白,心里微恻,又思及眼前人与自己的渊源,便不想在此处多呆,转身准备离开。谁想,她没能迈开步,温雪尘就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周望一怔:“你作甚?”温雪尘的声音有些古怪,古怪得好似接下来的话是寄宿在他体内的另一个人说出的一样:“……给我。”周望握紧了铃铛,玉雪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周望不了解温雪尘,但徐行之知道,以温雪尘的性情,他这副样子,已近似哀求。温雪尘从未这般渴望过某样物品,他想要又重复了一遍:“给我。”他的“我”字在发抖。周望自幼未曾见过温雪尘,曲驰将她抱大,陶闲宠她至深,周北南教她习剑,陆御九授她阵法,元如昼与她共眠,而眼前这个叫温雪尘的人,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些人。十三年未能体验到的至亲血脉之情,对周望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更何况,十几日前陆御九身上流出的血色还印在她眼睛里。她不想、也不愿对这个据说是她父亲的人施展善意。周望挣开他的手,奔出小室去。脆亮的铃声洒了一路,一直蔓延到她居住的房间。从刚才起一直默然不语的徐行之看向温雪尘,温雪尘似在发呆,右手手掌虚虚握着,好像那里头还藏着一颗铃铛。他翻身站起,道:“别想了。雪尘,你总是想得太多,然而算来算去,劳心费神。一着不慎,就输了满盘。”温雪尘眼中这才聚起一丝虚假的活气,眉头微微皱起,在沉默中习惯性地盘算,徐行之又在打什么主意。然而徐行之这回并没有多拐弯抹角。他问道:“雪尘,你有想过,世界书究竟是什么吗。”温雪尘头皮骤然一阵发麻,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双目死死盯住徐行之。已经对真相猜想到了一二的徐行之,看到他这般神情,终是流露出一个苦笑来。昔日,他莫名被师父清静君破格提作风陵首徒,惹得四门流言纷纷。在收徒仪式上,师父赠送了一枚手铃给他,说是希望他成为更好的人。然而在与师父感情愈笃之后,师父却三番四次提出要为自己摘去手铃,徐行之不以为意,均嘻嘻哈哈地打趣了过去。再往后,便是那次让他永生难忘的天榜之比。他被诬陷为鬼修,可在明明经过简单调查便能释去嫌疑的前提下,广府君却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随后,卅罗操控着清静君,催动手铃里埋设的灵力,炸碎了他的右手骨头。——卅罗、师叔,乃至师父,好像都在忌惮着自己些什么。再后来,徐行之落于九枝灯手中,记忆清零,自在安然,在谎言中度过一十三年美好时光。虽不知孟重光为何会知道碎片的具体位置,然而,那时被九枝灯囚于桃源之中、懵然度日的自己,应该更不可能知道碎片在何方。然而他却写出来了。……因为父亲想看,他便按感觉匆匆拟定了几个地名,续在了那半成的书稿之后。而在写出来的当天,他的书桌上着了一把火,书稿尽焚。又过了几日,他被所谓的“世界之识”莫名其妙地投入了蛮荒,见到了孟重光等人。——九枝灯,包括投他进入蛮荒的温雪尘,似乎同样在忌惮着什么。十三年前的徐行之,想不通广府君他们在忌惮些什么,只以为自己是魔道反攻正道过程中必须铲除的一颗绊脚石。十三年后记忆全失的徐行之,同样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坠入蛮荒,只以为自己借了别人一具皮囊,只是刺杀孟重光的一把利刃。可是,如果将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的记忆结合起来看,许多事情便是昭然若揭了。——一切的起源,是身为徐行之的自己,写了一本让反派逃出蛮荒的话本。他在这本话本中提及到的、能够获取蛮荒钥匙关键信息的地点,完全是他在冥冥之中想象出的。然而所谓的“冥冥之中”,恐怕早已是上天注定。徐行之继续问温雪尘道:“我体内藏有世界书,可对?”温雪尘不语,掌心却攥得微微冒汗。这个最大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他颤抖着闭上眼睛,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但他却听到徐行之用微讽的腔调缓缓道:“雪尘,世界书……其实没有你、师父、师叔所想的那般神力啊。”第93章 神器之秘温雪尘死死盯着他, 浓淡相宜的一双眉眼里沉着的情绪颇为复杂。 第259章 它只会修正小范围的细节,影响细枝末节的因果,譬如把战争发生的年份从众人记忆中的征狩元年改至二年,譬如抄写一张“周北南输”的小纸条,改写一下推牌的气运,譬如像刚才,制造一场看似巧合的小小风波。至于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大灾大佞,大祸大福、世界书一应无法左右。它就像真正的史官一般,病骨瘦躯,冷眼旁观。温雪尘浑身发冷,几乎要把轮椅的木扶手攥出裂纹来。徐行之站起身来,有些怜悯看着他:“你这几日闭口不言,为的不过是不让我的身份公之于众,让我动用世界书之能,回到现世之中。……现在你大可以放心了,世界书并不能影响世事更迭,我也并不会为祸八方。……但是,我们总会从蛮荒中走出的。”温雪尘看向他。徐行之把匕首插回鞘中,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那个世界是我们的,我们要把它抢回来。”“到那时,我遍寻天下,也要寻到把你救治回来的办法,等你清醒过来,我自会揍你一顿。”说到此处,他也不再与温雪尘赘言,迈步出了小室。看看关合的门扉,又看看地上残存的字迹,温雪尘笑了。……徐行之能推想到这一步,着实不易。然而他终究还是不知道一些事情。离开囚禁温雪尘的小室后,徐行之把塔里能动、能说话,能弄清事理的,尽数招到了陆御九的房中议事。曲驰已失了心智,叫他来自是无用,陶闲又不懂道门诸事,周望尚年幼,因而他们一家三口蹲去溪边,去研究他们的宝塔了。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陆御九与元如昼五人,再加上从化外之地带回来的十四名各门弟子,把一间卧房站得满满当当。徐行之把能说的尽拣着说了,但关于自己被洗魂的十三年,他揭过没提,关于话本,也只是匆匆一笔带过,只谎称是自己被九枝灯幽禁后,怨愤难言,写书发泄,却被他莫名投入蛮荒。……有些事情开诚布公,只能求个心安,却会惹得大家心中生了罅隙,毕竟徐行之来到蛮荒的目的并不光彩,说出来除了给大家添堵外别无作用。一番前因后果解释下来,大家都有点懵。周北南默然半晌:“也就是说……你是世界书?”徐行之纠正他:“我想,我这具躯壳既然能容纳世界书,那么留在我体内的,很有可能不是完整的世界书,只是残本罢了。”周北南还是一头雾水:“……不是……当初我眼见清凉谷被灭,后来我自己又被魔道擒去,还迟迟不见四门祭出神器,便以为神器都早早毁去了……”徐行之不置可否。丹阳峰林好信闻言,与身旁的涂一萍面面相觑一阵,才拱手开口道:“我们对此确是有所耳闻。四门刚破之时,便有流言四散,说徐行之身中怀有世界书,与那九枝灯私相授受,勾结谋害四门……”周北南:“……那你见到我们的时候怎么不说?”涂一萍道:“当年我与林师兄便不信这套说辞,只当是魔道故意污蔑徐师兄清名,也好借世界书威势,压制各派弟子反攻之心。后来魔道传出风声,说是处决了徐师兄,取出了他体内的世界书,丹阳峰弟子还都难过了数日。”元如昼听到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倒是很快镇静了下来。她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其余三样神器都去哪里了?”徐行之摸一摸鼻尖:“开启蛮荒的钥匙共有四片,而四门镇守的‘神器’也共有四样。我推想,或许当年,蛮荒便是由四神器铸成的,但世界书却不知为何未被熔铸入蛮荒之中,最终落到风陵保管。现在在我们手中的三片碎片,极有可能就是三样神器熔炼融合之后,留下的碎片。”从刚才起便一直默然不语的孟重光不动声色地补充道:“这几片碎片的所在,皆是师兄偷偷告知于我的。所以我想,师兄可能真的与其他三样神器灵感相通,所以才能指明碎片的所在之处罢。”徐行之只当孟重光是瞧出了些端倪,知道自己隐瞒了不少事情,却甘愿替自己圆谎,不禁有些感动,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徐行之仍记得,自己动笔写作话本的缘由,是偶得一梦,梦到了孟重光的名姓。之后种种,他写的怕不是故事,而是世界书感应到的、冥冥中注定会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一切。正如孟重光所说,世界书既然与其他三样神器并列,能感应到自身碎片与其他神器碎片的所在之处,再经由自己的笔端无意识地写出,亦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周北南连连摇头:“我还是不信。这事儿太玄乎了。”徐行之也不与周北南抬杠。他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推测而已。坐在床边的陆御九直了直身子,提议道:“徐师兄,我们已经找到了三片碎片,虽然不知其中有无世界书碎片,但如果像您推想的那样,神器相汇,必然会产生反应。师兄可以试试看,是否能与其他三片碎片产生联动感应?”几人互相看了一阵,觉得此法可行。这碎片来得珍贵,他们一片片各自封装在了锦囊里,由孟重光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制,其上灵脉交错,不由他亲手开启,谁也拿不走,打不开。孟重光将三样锦囊置于桌上,同时解封。与此同时,陶闲带着一双泥手,走至塔内。曲驰的小塔搭好了,要叫他们来看,陶闲虽劝说他大家都在谈事情,曲驰却不听,眼看着他要自行跑进塔内,搅扰议事,陶闲只得叫周望在其旁稍加安抚,自己先进了塔来,打算蹲在门口,待众人议事完毕,再请他们前往观赏曲驰的作品。在他走到小室门口时,原本封得妥帖、一分灵流也未流泄出的锦囊同时绽出细碎光华来。徐行之突觉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好像有一只无形巨手一把攥捏住他的五脏六腑,要把所有的血肉一应掏出来一样。他勃然变色,险些痛得直接滚翻在地。众人本来是想看一看徐行之与这三样碎片相碰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谁想徐行之周身金光霎时涌现,继而面上就现出了极痛之色。孟重光惊叫一声,挥手把锦囊封印层层叠了十数遍,搂住徐行之时,脸竟比徐行之还惨白上百倍。而门外,锦囊解封的瞬间,陶闲亦是一跤栽翻在地,脑袋猛地磕在了门侧石壁之上,咚的一声,声音很沉很闷。心口痛得他叫不出声来,只得小猫似的在地上挣动,纤细手指死死抓握住胸口,而门内听起来也有些混乱,无人察觉到门外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陶闲。疼痛稍纵即逝,陶闲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惊恐地喘息着。他分明看见了,刚才胸口疼如刀绞时,有一道金光自他胸口位置透出,甚是可怕。陶闲一时爬不起来,把汗津津的脑袋贴靠在门边,用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起从门内传出的声音来。作者有话要说:  梳理一下~ 第261章 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盘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们并不用着急前去。想要弄清这几个问题:雪尘被咱们擒获了,他该如何处置?九枝灯若是发现雪尘被囚,是否会派人来救他?咱们是分兵前去,还是浩浩荡荡一齐开过去?这些问题都要细细商议才是。况且小陆前些日子受的伤不轻,养一养元气也是好的。莫急,莫急。”“……能不急吗?”周北南嘟囔着,“你也说过,世界书借你之手,写下的并非碎片的确切地点,而是能够获取碎片消息的地点,万一那碎片曾出现在无头之海,后来被人取走了,那又该怎么办?”徐行之悠悠道:“不论钥匙碎片是被取走了,还是仍在无头之海中的某处,我们总能从无头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讯息。”这是世界书指明的,无需怀疑。陶闲游魂似的从高塔晃回来时,就像一只漂亮又纤弱的小纸人,飘飘荡荡,好像脚都沾不了地,随时都会随风飘走。曲驰亲手搭建的小塔已经颇具规模,他为了给塔添些色彩元素,跑到了数十米开外挖掘黄泥。周望则尽忠职守地蹲在她干爹搭建的塔边,生怕侧旁里杀出些小型野物,叼咬坏了他的塔。她顺便还领了曲驰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捏起了代表他和陶闲的小人儿,捏得很是卖力,好像想通过这样的卖力来忘却一些人或事。陶闲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侧,用梦游者的腔调缓缓道:“阿望,折些漂亮柳枝来装饰,看起来会好看些。”周望听出些不对劲,仰头一看,也顾不得手里的小人儿,挽住陶闲的胳膊,抵住他纸片似的迎风打晃的身体:“干娘!”陶闲摇摇欲坠,但竟是站稳了,没真的跌摔下去。又是一阵风过,飘飞的衣物在陶闲胸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状。周望不晓得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陶闲只在塔与河之间打了个来回,竟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出来。但是除了苍白了一些,陶闲与往日的陶闲也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有心对她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让周望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错看了什么:“快去折些柳枝。我只是有些头晕,不打紧的。”陶闲向来身子骨弱,这十几年来大病小灾从未断绝,气喘之症相当厉害,肺与心的状况也不大好,时常走着路都要喘起来,周望便当他是犯病了,见他佯作无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处溪石边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细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驰。陶闲低着头,先看自己的双脚,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个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松脂似的覆盖包裹住。曲驰抱人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柔,几乎是把陶闲当易碎品来对待:“不舒服吗?”陶闲额头浮着一层细碎虚白的冷汗,曲驰用涤干净的手取出手帕,湿漉漉地在他额心擦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样,看得陶闲心中发颤。他捉住了曲驰的手。这个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往日,他对曲驰百般崇敬,从未胆敢有过主动的躯体接触,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像在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曲驰好脾性地由他抓着,说:“手好冷。我的热。你握紧,好好暖着。”他误会了陶闲抓住他只是为了把他当做手炉,而陶闲也并未多加辩解。周望唤来曲驰后,便乖乖依陶闲所言去摘了柳枝。……有干爹在,干娘不管有多难受都能平复上许多,她又何必强自陪在身侧碍手碍脚呢。陶闲握住那团火,恍惚间烫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曲师兄,待我真好。”曲驰瞧出陶闲与平日略有些不一样,但他寻不着像样的词汇语句来表之述之,只好说:“不够。”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本来还能更好一点的。……这不得不让曲驰产生了一些说不清的遗憾。陶闲脸上笑影愈重:“曲师兄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这个问题对曲驰而言就太过复杂了。然而对于陶闲的问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于是他歪着脑袋,费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陶闲眼里有泪光,笑容却很温暖,很容易就能让人忽视他冷白色的病容。曲驰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自从他抱着陶闲爬上无头之海的海滩时,就长长久久盘桓在他脑中的一个理由。他说:“你很重要。”很快,曲驰就发现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陶闲满意,因为他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睫间大滴大滴浑圆的泪水落下,砸在松软的溪泥上,饱和的泥土吃不进水去,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一个个泪坑。曲驰手忙脚乱起来:“……你别哭呀,哭什么?”陶闲哭出了声来:“我很重要。为什么啊?”可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已经知晓了。陶闲从来不是痴愚之人。相反,因为从小被嫌弃、被挤兑,他对很多事情要比寻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落入蛮荒后,曲驰对他无来由的宠护时时令他幸福又惴惴。他总觉得曲驰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他心慌。而当他栽翻在陆御九房间外,惊恐万状地看到从自己左胸内透出的金光时;当他动弹不得地趴伏在房间外,忍着心脏的剧痛听房中诸人议论起关于神器碎片的事情来时,他已根据他们的议论,拼凑出了一个属于他陶闲自己的真相。——曲师兄被打入蛮荒的那一日,他虽已遗忘了许多细节,但他记得有一个坐轮椅的男子,在和一个锦服华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后,突然指向曲师兄,叫嚣着什么搜身,似乎某样重要之物在曲师兄手中掌握着。继而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混乱,在混乱间,陶闲只觉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满松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只来得及听清曲驰在自己耳边低呼的一声“不”,便堕入了彻底的黑暗间。而刚才的试验,已经替陶闲印证过,自己体内与徐师兄体内,均含有蛮荒钥匙的碎片。至于碎片何时入了他的身体,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烧之痛时吧。这样想来,他果真是对曲师兄很重要的。——自己本是世界书碎片的容器啊。曲师兄对自己的精心呵护,对自己的温存体贴,现如今都有了答案了。他眼里漾着泪光,唇角却挂起了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这副病躯残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总算是有了作用了。但与此同时,他又抱着一丝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师兄他们能在无头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们前三次一般顺利。 第263章 新坟上写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顶的石碑一左一右地拱卫在他宠爱的妹妹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卫兵。为着探询真相,温雪尘下手掘了坟,用的工具应该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兴许是挖到了石头,木杖断了,木屑四溅,他便把手杖丢弃到了一边去,双膝跪地,开始亲自挖土。温雪尘当时该是心绪烦乱,因为被扒翻上来的碎石石面上凝结着数枚干涸的血指印。挖到的东西大概会让他大大失望了。那只是一具骨头,虫子已经把她裹身的衣服连带皮肉一起啃咬尽了。在长久的辛苦挖掘后,他除了一具面目难辨的骸骨外,什么都没能得到。以温雪尘的性情,大抵会在心中骂自己一声蠢货吧。即使如此,他应该还是在掘开的墓边坐了许久,墓边能看到盘坐的痕迹,指尖烦躁地在泥土上切画的痕迹,甚至还有阴阳环的花纹刻印在泥里的痕迹。向来挑剔的贵公子就这样狼狈地坐在一处掘开的坟边,呆坐了许久,然后,他发现了某样东西。当年下葬时,曲驰想斫来几棵树木,刨出个棺材来,可惜蛮荒土地营养不良,数十里之内尽是矮树枯枝,蝇蚁肆生,他寻来的最高一棵树,伐去枯枝败叶,朽木烂眼,也只够做个干干净净的长匣子。所以,周弦随身的长枪被安置在了她的身侧,她使得最顺手的短枪以及身上的一应小物,都被放在了匣中,免受了虫咬鼠噬。那匣子显然也被温雪尘打开了来。因为在坟头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块,应该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现下受了风,见了光,又被搬运出来,一时不慎,便立时垮塌成一片潮湿的木渣。徐行之凭借自己的记忆,知道那温柔缱绻的女子总是带着一条亲手绣的干净手帕,一枚玉铃。和自己肆意张扬的手铃声不同,她连身上的铃音都带着几分温婉柔情,泠泠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间潺潺流过。然而玉铃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随她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来简单朴素,所带之物不求金贵,一应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饰,想来该是无甚特别的。但是,这些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物什,却就这般撬开了温雪尘被尘封已久的心门。温雪尘的记忆本是虚妄捏造之物,以他的灵慧,一旦察觉到一丝不对之处,那么,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维护的记忆沙堡,也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他想起来了。然后他疯了。任谁都能根据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里的痕迹看出来,他疯了。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鲜血淋漓,满是血与内脏混合而成的污物。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杀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脉,竭尽想象,用尽所能,他在自己身上开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个个都比孩子嘴巴还要大。然而他无痛,亦无死。没人能让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没人告诉他已经死了冷了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痛楚,痛得想去死。温雪尘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想要抓去在此间消逝十三年的灵魂,但他什么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乱间想了些什么。留给徐行之他们的,只有满山洞的血迹、抓痕、刻痕,以及仓促混乱的文字。徐行之顺着往山洞中走去,趟过从温雪尘身体里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过。山洞里满坑满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写就的疯言疯语。温雪尘起先是拿了乱石在自己手腕上乱划,旋即四下切割、舞动,他在山洞间重复刻写下了起码千余个周弦的名字,却耻于在那茫茫的名字间刻上一个“温雪尘”,与之相伴。刻过千遍后,温雪尘的神志也该是越来越清楚,因为他刻下的字迹渐渐有了条理。周弦,周弦,周弦。血字一直从洞口延伸至洞穴深处。他用三日光景,在这里狂乱地追悼他的心爱之人。最后,他慎之重之,怀着一点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温望”。这两字刻得很小,很细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来人目力极佳,是绝看不到这两字的。这是他写给自己看的梦想,就像小时候新年祝祷、放飞孔明灯时,在纸条上悄悄写下的梦想,只有天、飞鸟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笔走至此,温雪尘已冷静了下来。温雪尘其人,清冷孤寂,却极有主意,他疯过癫过,最后总要报仇雪恨,并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归处。醒尸的血并不美味,甚至还有毒,更何况是一具苟延残喘了十三年的醒尸,就连向来嗜血的虫蚁野兽都不愿践足这片血洞。所以,看到山洞尽头存放的几样东西时,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他放光了自己的血,护住了他想要留给他们的秘密。陆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后,看到内里鲜血淋漓的洞天,膝盖一软,跪倒在一片血渠中。山洞尽头的巨石板上,赫然画一副详略得当的血绘长图,标注着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处,守宗阵法,人数几何,温雪尘向来处事谨严,每一个他能关照到的细节,都标绘得清晰明了。但陆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温雪尘惯常使用的青玉轮盘,扇凉的小扇,阴阳环,俱被拢作一堆,放在了一块青岩之上。他膝行着上前去,将东西一样样捧起,又颤抖着放下,最后,他双臂环抱起那枚青玉轮盘,把它贴身揽进自己的身体里,颤抖着痛哭出声。……温师兄想起来了。但把所有随身之物都留下的温师兄又能去哪里呢。陆御九的眼泪扑簌簌落在轮盘之上,轮盘似是有所感应,其内透散出的温润清光,竟化作一双无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陆御九整个抱揽起来,无声地拍抚着他的额头。陆御九尚未察觉,只顾着流泪,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觉察。放在那巨石板下的,还有几封信函。说是信函,也只是几张折叠起来的树皮,用鲜血写着某某敬启。 第265章 少顷,他浑身剧烈哆嗦起来。“蛮荒之境,三器化成。世界书一分其二,半属陶闲,半属行之。务必杀陶闲,保行之。”陶闲一把将染着血的树皮揉皱,手忙脚乱地藏入了衣袖间,像是急于藏起一个不堪入目的化脓伤口。第96章 无所不能蛮荒在响过一声跨越千嶂的响雷后, 进入了它绵延漫长的雨季。天落豪雨,决河相倾。大雨延迟了大家前往无头之海的行程,但也算是给了陆御九调息养气、炼精化神的契机和时间。陆御九迁去了附近一座空山, 在靡靡雨声中独身一个攀上高岩险峰, 于绝壁之上寻到一处可供安身静修的山洞。周北南与其他两名应天川弟子则横槊立枪, 镇守于山下, 以保他清净太平, 环堵安然。以前的周北南性子烈说话冲, 公子哥儿脾气大,死后倒是沉淀出几分沉稳之风,安安静静盘膝而坐,感八方来气, 唯恐有野物出没,扰了陆御九修炼。两名应天川弟子这些日子也看出些门道来, 自知自家公子是一门心思瞧上了这清凉谷小弟子,但既是自家人, 难免多出了偏私之心。趁周北南打坐相护于陆御九时, 这二人便窃窃私语起来。“咱们家公子可是道门正统, 跟一个清凉谷外门弟子相好,未免太失身份了。”“更何况还是以主奴相称, 着实不好听。”“咱们公子皮相也算是上等了,偏生配上一个容貌尽毁的……”周北南耳听八方,又岂能听不见这两人嚼的舌根。他嗤之以鼻,抄起两块石子, 准确弹射到替他抱不平抱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的后脑勺上:“少议论他。再犯一次,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其中一名摸着后脑壳鼓起的肿块,苦着脸想,罢罢罢,瞧周师兄这模样,怕是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周北南手撑长枪,安然而坐,想也知道这俩兔崽子在嘘叹些什么。……他当初为何会选定陆御九呢。这么说吧,陆御九矮小,爱哭,脾气不好,然而剥去一切,他都是那个顽强、坚韧,哭泣着也要把整个清凉谷背负于自己身上的矮个子青年。见过孟重光和徐行之这般的上好皮囊,周北南回头再望一望,还是发现戴鬼面的小陆最好。当自己魂核在即将溃散前无意识地飘向他的时候,一切在冥冥之中已有注定。在那之后,什么丑美,什么身份,他周北南喜欢的人,便是天下第一的好看,天下第一的尊贵。在洞窟之中,陆御九端端正正取下鬼面,露出一张清秀白嫩的面庞。感知着躯体内有些陌生的灵力波流,他一时间百感交集,想要哭,却又总觉得有温雪尘在体内静静看着他,便把泛到口中的酸意缓缓咽下。他眼泪汪汪地想,以后再也不会饿着周北南了,真好。陆御九本就有金丹二阶的修为,又全盘继承了温雪尘的灵力,因此提升之速远超所有人想象。在他入洞静修第七日,蛮荒中的豪雨在某一瞬间彻底止绝,一道飞虹气冲云天,万千虫兽尽皆失声。两名应天川弟子蓦地一惊,拔枪四顾,只怕天象有异,是极恶之兆。只有周北南在短暂怔愣后,兴奋得直接跳了起来。——陆御九竟只用了短短七日,便直接突破了元婴修为,修得了元婴之体!因为蛮荒与世相隔,天道亦难以关照,陆御九竟直接免了元婴雷劫洗髓伐毛之苦,平安过渡,毫发无损。陆御九发了疯似的修炼,像是一只因为即将过冬,不知疲倦、也不知道饥饱的小兽,一直致力于把尽可能多的食物塞进嗉囊里。而在高塔之侧,向来平缓的小河水面高涨,越出河岸,湍急地朝四面八方漫溢,好在高塔有孟重光设下的阵法庇护,流入高塔间的雨水经过截流,仍呈潺潺静好之态。长久的落雨好像把时间的流速都拖得缓慢起来,大家闲来无事,倒有了几分闷起头来过小日子的随性惬意。徐行之房间一角新添了一口火塘,里头哔哔啵啵地响着火声炭声,徐行之把软榻布在火塘边,坐在榻侧,只觉脸和手都被烤得热乎乎的。徐行之披在肩上的兽皮长袍被硝制过,原本的浓郁生碱味道被新鲜木枝翻来覆去地烘烤过,拥在身上,木香袭人,暖意融融。孟重光则躺在徐行之腿上,闭目听雨。徐行之把手烘热后,贴在孟重光脸颊上,却贴了一手的汗。一拎他的衣服,徐行之发现他浑身上下活像是被水洗过似的。徐行之畏寒,再怎么暖和也不嫌,但孟重光是个火炭体质,和他蹭在同一口火塘前,也难怪热得难受。徐行之赶他:“热的话就去床上安置着。”孟重光被烤得发昏,哼哼唧唧地念叨着:“师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徐行之就不赶他了。这孩子自从化外之境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地黏准他不放,叫人既好笑又好气,偏又生不起责怪他的心,只能惯着了。他捏了捏孟重光的鼻子,示意他:“翻个面。让我烤烤后背。”大团子乖乖跟着徐行之挪了方位,待避开火势后,他满身的汗总算是落下了些。孟重光被烤得几近中暑,现在好些了,就开始上房揭瓦:“头晕。”徐行之给他按脑袋。他撒娇:“要抱着。”徐行之笑他矫情,但该抱还是抱着,还亲了亲他的唇。烤了这么久的火,他的双唇还冷得很,亲起来如同吻冰尝雪。这一切都太好了,孟重光突然疑心起这是梦来,索性身体力行,四肢绳子似的把徐行之缠起来,勒得徐行之想笑:“干什么干什么,又发癫。” 第267章 他丢下篮子和针线,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雨声沸反,粗线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圆纹。陶闲心急得很,什么雨具都没带便奔出塔来,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门来的人的胳膊,极力用瘦弱胸腔里发出的颤声压过雨声:“曲师兄,你做什么呀!”曲驰应该是笑了,雨水顺势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侧过身去吐掉,推着陶闲的肩膀:“你回去。我马上就回。”曲驰的外袍垫在泥泞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满了柔韧的黄泥。陶闲被淋得眼圈都在发红:“现在挖泥做什么?”曲驰天真地一笑:“我也给你堆一个。”“堆什么?”“火塘呀。”曲驰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该是一张多么温和可亲的笑脸,“我给你堆一个,你就不会去别人房中了。……就会一直在我身边。”陶闲愣住了。雨水敲在陶闲身体上,把他浇得噼里啪啦作响,但是他的左胸却有一团热气顶着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发酸发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曲驰一愣,继续被吓得脸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过去抱住了陶闲,努力释放他能够释放出来的最大善意:“哭什么呀。不哭,不哭。我给你吃糖,多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陶闲不说话,只是哭。曲驰抛下了他刚刚收集起来的黄泥,从怀里被浸透的手帕间摸出一颗小石子,珍惜地塞进了陶闲嘴里,陶闲张开口,含住了石头,牙齿和舌头却不敢碰触曲驰的指尖哪怕一下。“怎么办啊。”陶闲没头没脑又含混不清地说,“……曲师兄,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一番兵荒马乱后,一身水一身泥的两人回到了高塔。丹阳峰的弟子呈上了热水,但陶闲坚持不肯先洗漱,只说自己的针线篮子落在了徐师兄房中,他要亲自取来。说罢,他也不顾丹阳峰弟子和曲驰的劝说拉扯,一头扎出了房间,瑟瑟发抖地滴着水跑进了整座塔中最温暖的地方。门轴乍然一响,孟重光脸色一变,捂住安睡着的徐行之的耳朵,抬头正要瞪眼,却发现是水鬼似的陶闲回来了。他浑身上下一齐往下滴水,好像随时会融化在水中。孟重光刚想说些什么,陶闲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篮子前,从底部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树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软榻前,在距离软榻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步。那茕茕的、有如影子般单薄的人,难得有胆量与孟重光对视,仿佛有无尽的勇气,将他充盈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模样。他抓住那封信,轻声道:“孟师兄,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第97章 临行寄情孟重光沉默, 浑身透湿的陶闲滴滴答答地跟着他沉默。树皮上的字被他指尖上的水晕开了几处,就像新鲜的眼泪。但血已陈了,彻底沁入木质之中, 染开的那些边边角角, 并不影响行文的完整。孟重光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再抬起头来, 双眸就像是河底被磨洗得发亮的鹅卵石, 除了顶上头漾着一汪水外, 全然看不出什么感情来:“……你?”陶闲安静道:“我。”简明扼要,没有歧义。孟重光在徐行之面前乖顺温驯,然而一旦离了徐行之,他便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自己的锋锐爪牙:“你既然都拿走了, 还给我作甚?”其上所写绝不是小事,薄薄一纸书, 寄托的是一条身家性命,在孟重光看来, 陶闲根本没道理再还回来。于是, 孟重光合理怀疑道:“你可曾删改过?”那清秀苍白的人一愣, 脸上马上生出些红晕来,但很快这点红晕便被虚弱的身体击败, 重归了青灰似的病弱之色。陶闲笨拙地比划着解释:“我,认得一点字,但是不很会写。”孟重光心里眼里都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 自然不很认得温雪尘的笔迹,但同住十三年,他至少知道,陶闲是真不会写字。刚入蛮荒时,他谨慎又害羞地找到每个人,询问他们各自的名字该怎么写。陆御九耐心地在泥地里一一写给他看,他跟着描了好久。大家谁也不知道他学这个作甚,直到后来,孟重光和曲驰晾晒在外的里衣弄混了,陶闲翻开衣领,露出小小的“孟”和“曲”字,才验明正身。——每次给大家织绣衣物时,为了区别开来,他都会细心地在衣领内绣上每个人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他学会写的大概只有蛮荒几人的名字,至于陶闲自己,没有名字的衣裳便是他的。为了省去几笔针线,陶闲硬是没学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想通这一点,孟重光仍是有些疑窦,他用手指夹住信函,在陶闲面前扬过一扬,盯准他的眼睛说:“你扣住不交,谁又知道这件事呢。”“我知道。”大概是这几日已在心中把想说的、该说的盘过千百回,陶闲竟没有太多结巴,“戏本里的人都说‘知恩图报’。在大悟山时,徐师兄当初帮我,找回兄长尸骨;虎跳涧的时候,生死一线,徐师兄又一直护着我。我知恩,却不知道该如何报。我想,现在该是时候了。”陶闲歇了一口长气,再开口时,就失却了几分条理,结巴也重了:“再者说,徐师兄,比我有用:你们既然要回,回去外面,定是要与魔道争夺。徐师兄若少一条臂膀,是坏事;少一个我,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他熟练地自轻自贱着,他也知道,所有人中只有孟重光才听得进他的自轻自贱。毕竟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不论放上任何筹码,徐行之永远能赢。然而略微出乎他意料的是,孟重光只是瞧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说出这么多话,已经耗尽了陶闲所有的勇气,因而他怯怯地和孟重光大眼瞪小眼了许久,雨水和汗混合着一齐被热力蒸干,烤得陶闲面皮紧绷绷的。他紧着一张脸,试探着道:“孟师兄,可不可以再容我两日。……我想,想把给曲师兄的小褂做好。”即使曲师兄将来出去后不会穿,他也得做完,不然心里头难受。做好了,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孟重光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应道:“那就过两日再说。”陶闲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眼见着孟重光收下了那信,便放下心来,拎着他的小篮子,飘也似的出了门。 第269章 孟重光的不对劲,徐行之早早便看出了端倪来,然而既然问过了他也不说,徐行之总不能卡住他脖子逼他老实交代。好在孟重光不像是打算死咬牙关,单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徐行之便知他早晚要说。这般想着,他出去取了果子,恰好看见陶闲蹲在河边挖泥,秀秀气气的,像是一朵开得营养不良的小花。他笑一笑,挑了四个果子回到房中,刚一进门,孟重光便硬拉着他沿床坐了下去。徐行之心知他这是要说了,佯作不知,浅笑道:“怎么,有事要说?”孟重光几经踌躇,展开衣袖,将温雪尘的来信递了过去:“……师兄,你看看这个吧。”作者有话要说:  光妹:脑阔痛。第98章 一唱离殇徐行之本来就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陆御九回来时,他问过他有无拿走温雪尘留给孟重光的信函,陆御九却被问得一头雾水, 说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时候, 地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 还以为是徐行之直接拿给孟重光了。徐行之接过去, 展开看了不到片刻, 脸瞬间归为苍白。他直接立起身子来便要往外走, 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徐行之只觉呼吸不畅,煞白着面色劈头盖脸道:“你找过陶闲没有?”孟重光像是被吓了一跳,半晌后才抬着被凶白的脸小声道:“……这个便是陶闲给我的。”徐行之一怔, 呆愣许久,才颓然坐下。他扭头向窗外看去, 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看不见陶闲的。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 虚声道:“……师兄, 自从那件事后, 重光再不敢轻易隐瞒于你了。”一想到二人不复相见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涩气, 声音随之温软了不少:“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视自己,坦白的后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转过了百遍千遍。不管他有过多么糟糕的设想, 徐行之都得承认,他想得没错。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报废,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够取出一片碎片呢?若一条小臂能抵陶闲一条命,徐行之觉得很是划算。孟重光似乎是知晓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脚并用地把徐行之缠了起来,给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或者是牢笼,把他困在里头,不允许他动弹分毫。“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声道,“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世界书入体多年,游移自在,谁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师兄的头发,便是想试验一二,但没能成功找到碎片……”他顿了顿,继续道:“师兄可还记得那一次?师兄与其余三片碎片相遇,身体有恙,我只顾师兄难受,也没瞧清师兄身上是何处释出金光来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万一伤到的地方偏巧并无世界书碎片,又该如何?”孟重光这话说得不乏道理。徐行之虽说决意要为陶闲牺牲,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棵树,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觉心疼。说到此处,孟重光提议道:“不然……师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样碎片试上一试?”温雪尘留信所言该不会有假,陶闲体内极可能含有世界书碎片,然而现在他不在塔中,该当影响不到他的。思及此,徐行之微颔首,表示认同。见徐行之点了头,孟重光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浅笑。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说非常之孟重光。他知道这事若是一直隐瞒着,有朝一日揭了开来,师兄定会怪责于他,不如说了开来,再提出开启锦囊,简单相试,师兄若允准,那他便能设法动些手脚了。陶闲几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现在应该正留在与师兄房间一墙之隔的曲驰房中,非常便于他的计划实施。据陶闲说,世界书碎片生在他的心脏里,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个纸糊也似的身体,定然比师兄先熬受不住。他自知这样做对不起陶闲,然而眼睁睁看师兄自伤其身,孟重光更难接受。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他连一分一厘的险亦不敢冒。师兄虽说法力尽复,可说到底也只是元婴修为,并非不死不灭之身,此处是蛮荒,医治病体的条件终究有限,饶是元如昼有止血生肉的本事,然而师兄若是再断一肢,骨肉皆销,元如昼根本无法凭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肉来……若是能替师兄受劫,孟重光自会顶上;若是不能,他也绝不会让师兄受难。孟重光此人决绝凉薄,一颗心中所有的热气儿都匀来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给别人半点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动念诀时,他仍是犹豫了片刻。……陶闲,若你心中有怨,来寻我,莫来寻师兄。默念过此句,孟重光伸手揽住徐行之的胳膊,温柔地塞了细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过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确认徐行之已好好地衔上细布,孟重光一抖长袖,将三枚锦囊凌空抛出,口唇启张,催动念力——在溪边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躯。少顷,他身子前扑,双手哗啦一声撑入溪水里,低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丝绵似的云。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间托着一个轻裘缓带却人不胜衣的苍白之人。陶闲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相当满意。……真的很美,该叫曲师兄来看一看的。在房内,念过诀的孟重光却发现锦囊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三枚锦囊一字排开,静静悬浮于空,像是三只各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着房中二人。孟重光一时竟恍然了,只觉这眼神像极了陶闲。 第271章 第99章 拨云见日无人能向曲驰解释, 也无人愿给曲驰解释。……你不能向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他将永远失去一件东西。因为他不会懂,却知道痛。更何况,大家的确不知道陶闲去哪里了, 就连孟重光都难免疑心, 陶闲只是在碎片脱体后去到了现世之中, 或许在光门那边, 陶闲正坐在路边,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等待他们。于是曲驰问过的所有人都在摇头, 有的是因为茫然,有的则是因为饱含希望。问不到答案,曲驰茫然了片刻,缓步走上前去拎起了那只空荡荡的小桶, 把手上甚至还有陶闲握过的余温。曲驰愣愣地发力握紧了把手,想要留住那点细微的温度, 但又怕自己掌心的热力把这温度夺了去,就换了姿势, 用双手捧紧桶底, 揽进怀间, 珍之重之地走到簌簌落泪的周望身前。他腾不出手来,只能温和地用额头去碰她的:“哭什么呀。”周望啜泣着拼命摇头, 想通过这个动作否定些什么。曲驰安慰她:“不哭。”周望当真止了眼泪。陶闲化作一蓬旋光之前的眼神还在她眼前晃动,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牙牙学语时,曲驰在她看来是干爹,是兄长, 但是,她在慢慢长大,懂得的东西愈来愈多,曲驰却始终停留在原地,很多事情学过就忘,青鹤一般的人物,却生了一颗稚拙天然的混沌心。她很快发芽抽条,长过了曲驰的年纪,便自然地跟陶闲学着,像姐姐一般带着曲驰嬉玩。现在也是这样。她得照顾曲驰,就像陶闲要求的那样。周望咽下口中酸楚,一袖抹去颊上残泪,作出一副笑脸来:“雨后起风,雾气迷了眼了。”再简单的谎言都能骗得过曲驰,他窝下身,谨慎地吹着周望染着泪意的眼睛,每一口都带着暖香:“吹吹,不难受了。”孩子模样的大人周望,牵着大人模样的小孩曲驰往塔里走去,曲驰眸光纯稚,只顾专心盯望着小桶,探询他自己的物外之趣,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周望负责守着曲驰,安抚于他,其他所有人均聚至溪边,心中种种惶惶不安,随着孟重光冷声的解释,逐渐落地生根,脚踏实地地化成狂喜与悲伤相掺的酸涩情绪,撬开每个人的唇舌,缓慢地钻进去。陶闲实在是个没有重量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他的一条命像充盈了热气的孔明灯一般轻飘飘的,就像周北南,总疑心他进蛮荒第一年就会病死,他也不负众望,的确是大小病不断,每一次都像是挂在要死的悬崖边上,摇摇荡荡,但每次他都能双臂一撑,把自己甩上崖来,苟延残喘一阵,又滑跌下去。重复得多了,当那人真的纸片似的飘远了,大家反倒觉得他还在,还随时会从塔中走出,期期艾艾地询问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陆御九含着眼泪,不死心地追问:“陶闲是真的……真的不在了?”孟重光没有说话,他旁边的徐行之亦是默然。这样的沉默反倒让陆御九燃起了些希望,他攥紧衣角,鬼面后掩藏的双目闪出动人的微光:“不一定,不一定的,这神器碎片总该有些灵性,没有平白要人性命的道理……”他竭力避免提及那碎片是生长在陶闲心脏中的,他拉拉杂杂地分析了许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快些过去吧,别叫那头的陶闲等急了。不必他说,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蛮荒之门已开,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谁也不知耽搁的时间久了,这蛮荒之门是否会重新关闭。经过商议之后,那些无牵无挂、与陶闲也并不相熟的弟子在前开路,鱼贯消失在了光门一侧。谁想,大家在曲驰这里又撞上了瓶颈。曲驰固执地抱着盛满黄泥的小桶,蹲在塔内小溪边,清凌凌地凝望着水光,仿佛水里随时会钻出一个陶闲来:“我哪里都不去。陶闲说过他要出门久一些,让我好好等他。”周望毕竟只有十三四岁,能忍住眼泪已是拼尽了一身气力,因此安慰的话听来简直是气若游丝:“干爹,走吧。干娘已经……他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呢。”曲驰抬了眼睛问:“他去哪里了?”周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若是现在开了口定然会哭出声来,只能汪着一渠泪,笑着看曲驰。曲驰催她:“阿望,说呀。”小孩子没心没肺的逼迫最容易叫大孩子手足无措,周望垂下头,而徐行之自外走来,蹲在他身前,将“闲笔”置于膝上,缓声哄他:“陶闲他打开了蛮荒之门,现在可能已经到现世去了。”曲驰眼睛亮了亮,继而又隐隐现出受伤之色。他喃喃地问:“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说完他怏怏地垂下头,玩了一会儿玉柄拂尘,方才下定决心这回要闹些小脾气:“我不去什么现世。行之,你去告诉他,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他。”周北南难得开了灵窍,上前来同徐行之一起真心实意地欺骗他:“曲驰,陶闲就在门那边。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离了你就是只软脚虾,你真放心他一个人……一个人……”周北南一席话倒是把自己说难受了,喉结升降数下,方勉强咽去一口酸气。“是呀。”周望将抑在胸口的长长一口郁气尽皆吐出后,灵犀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干娘跟我说,他去现世给你买糖葫芦了。”曲驰立刻就不难过了:“……真的?”陆御九把自己镶嵌在塔门处,不肯靠近,只敢远远地附和:“……是啊,他不让我们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周北南想起今早自己与陶闲的最后一番对话,心中生憷:“是,他今早还跟我说,要给你弄糖葫芦来。”大家齐心协力地为曲驰编织了一个糖稀色的金黄梦境,也都在极力哄骗着自己。曲驰认真地将目光转过每一张脸,他辨不出这些脸背后隐藏的悲欢,只觉得他们都在笑,一颗莫名悬着的心才端端正正搁回了原位。他搂着小桶,快乐地站起身来:“那我不生气了。我去找他。”曲驰轻而易举地得回了他的快乐,然而,就连向来冷情萧疏的孟重光都别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这份纯真的欢喜。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带走了他的剑和拂尘,提走了陶闲的针线小篮。陶闲为他新做的衣裳,他一件都未曾带。在曲驰看来,小篮子就是一枚取之不尽的泉眼,只要小篮子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衣服从篮中冒出。 第273章 周望起初有些恐惧,她在阴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见到这浑圆的日头,就像第一次见到怪物的羊羔。但她还是充满勇气地走了出去,仰头视日,觉得眼睛灼痛,周身却奇异地温暖了起来。“……是日出。”徐行之沉声道,“是现世的太阳,我们的太阳。”第100章 斯人不归太阳出来了, 街道渐次热闹了起来。菱粉糕、煎白肠、炒鳝面、花生担子、河鲜冰碗,酸苦甘辛咸;鸡贩子、补锅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乱喧闹吵, 共同凑成了个人间烟火的模样。茶楼借了老板探亲回乡的名义, 宣布暂时挂牌歇业。刚回到现世的十几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了茶楼二楼的包房之中, 透过格窗打量着凡间诸象。面对蛮荒中的怪物异兽, 他们司空见惯且游刃有余, 然而大家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了, 简直是不知所措,个个都觉得自己像是从山林中误闯入尘世的野兽,自惭形秽,仿佛自己长出了无形的爪牙和长毛。所谓到乡翻似烂柯人, 不外如是。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虚假的尘世里度过了十三载。尽管十三年来看到的是满街幻影, 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不至于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惧。徐行之细心地拉上了二楼所有包房的竹窗帘, 只教他们先听着尘世之音, 渐渐习惯, 而他自己领着周望,单独挑了一间向阳的包房, 趴在窗边,取了几样从老板那儿兑来的银钱,先教她认俗世的钱,又向她介绍这条街上的小吃和各样新鲜玩意儿。周望双目乌溜溜地四下转着, 像是跑进街市来的小鹿,所见一切皆是新鲜奇景,斜对角扎纸鸢的小摊,她足足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它逐渐脱胎,露出了个竹骨银鸾的模样。徐行之问她:“喜欢?”周望答非所问:“干娘给我缝过一个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几股线缠着,告诉我这个叫做风筝,牵着线便能飞上天。从搓线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个月。”徐行之默然。周望托腮看向对面,缓声道:“其实风筝并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个下午就玩腻了。但是干娘看我玩得开心,第二日又把风筝取出来给我。因此每天我练过功法后,都会牵着线到外面跑一跑。从四岁到九岁,我放了五年。”“还在吗?”徐行之问。周望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口子,大概这就是它无法继续放下去的原因了。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线纺就的花和草,还有蹲在花草里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着周望小时候的样子细描的话,的确需要半个月才能绣出来。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闭上了眼睛。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淡红色,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苍白的、只有二十岁的凡人青年影像。他第一次看她放风筝时,茕茕孑孑地站在塔前,拍着手期期艾艾地对在前方飞奔的小女孩儿喊:“阿望,飞。飞。”后来,女孩她长大了,生出翅膀,飞出了蛮荒,去了没有他的地方。徐行之没有说话,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脑袋往下压了压。长久视日,徐行之怕伤了她的眼睛。陶闲用一身血肉,换来了徐行之的右臂,让徐行之不至于变得更破烂,但他却半分喜悦也无。仅有的一线希望虽说是寄托在孟重光身上,也实在渺茫。然而,既然已回到现世,有些事他们也不得不考虑着去做了。他正出神想着,便听一声惨叫自侧墙边传来。一听那声音,徐行之便反应过来,刷拉一把扯上竹帘,方才转头,扬声喊:“过来吧。拉上了。”过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着左手一脸痛苦地穿墙而过,过来后也不客气,张嘴就骂:“别人包房里都拉着帘,怎么就你这里有太阳?!”徐行之自窗台跃下:“谁让你看都不看就往里进。”说着,他来到周北南身前,扬扬下巴:“……手,让我看看。”周北南拿右手护住左手,轰他:“滚滚滚,恶不恶心。”徐行之二话不说,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松,徐行之拿“闲笔”将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过去,眉头便蹙了起来:“小陆!”周北南在见到阳光后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还是被阳光炙伤了一大片,好在陆御九隔着老远便听到他大呼小叫,又听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赶了过来,捉起周北南的手,帮助他疗愈灵体。周北南的特殊在蛮荒里不很明显,来到现世,立即显出了孤独无助来。——凡鬼奴,唯有战时,有鬼主供给灵力才能不惧日炎阳光,平时的鬼奴与一般的鬼区别不大,惧光惧热,周北南此等修为也不能幸免,在白日里难免虚弱,更别提刚才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脸光,若非他及时拿手背挡了一下,这张脸现在恐怕都不能看了。周北南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对周望说:“曲驰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徐行之袖着手,觉得此处没自己的事儿了:“我也去。”“他挺好的,就是一直在发呆。”周北南挥挥手,“阿望去,你留下。小陆有话跟你说。”送走周望,陆御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师兄,我想回一趟清凉谷。”徐行之点点头:“行。等等重光,到时”陆御九有些为难:“……他何时能回来呢。”“很急?”陆御九从怀中掏出那碎成几片、被他妥善包裹好的青玉轮盘。徐行之明白了,于温雪尘而言,青玉如身,孤高且直,如今玉碎,也不能随他落于蛮荒,而应归葬清凉谷之中。此时距天黑还很有一段时间,于是徐行之问周北南:“你是留下,还是跟着他一起去?”周北南摇头:“孟重光还没回来,曲驰又犯着迷糊,我得留下来。”陆御九插了句话:“其实我独去独回也可以,但是北南说一定要让徐师兄相随……”徐行之颔首。 第275章 远远望见清凉谷时,徐行之已经感知出,九枝灯并未遣人占据清凉谷。此地已空,不知道已无人烟多少载,其中草风戛语,走鼠乱窜,荒凉萧索之意不可尽数。徐行之来到谷前,残碑上爬满的藤蔓已枯,他三两下将其扯开,以掌心抹去其上苔藓,才勉强能从雨打风吹的痕迹中辨出一个拦腰截断的“清”字。陆御九站在昔日谷口,迈步欲进,却怕一脚踏痛故园泥土,只好扶住枯朽的大门,深吸几口气,正欲进去,却听得徐行之厉声喝了一声:“谁?!”陆御九没被吓到,倒是那藏在暗处的人吓了一跳,先推了一捆柴出来防身,随即才探了个虎头虎脑的脑壳出来。不等徐行之发问,那打柴小童先稚声问:“你们来这里做甚?”确认他并无灵力,徐行之才走至他身前,半蹲下身:“我们不能来吗?”“当然不行。”小童认真道,“这里闹鬼呢。”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陆·鬼王·御九上线。第101章 鬼哭之日“……鬼?”打柴小童瞧着他们眼生, 便挺一挺胸脯,做出一副主人翁模样:“这都不晓得,你们是外来客吧?”徐行之往残石上一靠:“外来客又如何?这里的鬼难不成还欺生?”见徐行之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小童像是被冒犯了似的, 强调道:“这里的鬼可凶着呢, 你们要是来偷东西, 会被鬼咬。”“你不怕?”“我怕什么?”谈及此, 小童神情颇为骄傲, “我认得他们。我爹说到谷中打柴,用不着拜神,供香多拜拜这谷中群鬼就成。我和我爹每年都来给他们上供。他们可灵着呢,有一次我打柴, 天黑得早,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还有两只穿青衣的鬼给我点灯呢。”话音未落,陆御九朝向小童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小童显然习惯应付鬼, 却很不懂该怎么应付人, 眼看着那戴面具的人一句话不说,直挺挺朝自己下拜, 吓得把夸耀的话一股脑儿全咽了,拎起一捆柴跑出好几步,躲在松树后,露出张惊慌失措的粗糙小脸:“完啦, 中邪啦。”虽不知为何大白天这些野鬼也会外出游荡,小童还是鼓足了勇气,放开喉咙喊道:“……你们别吓唬他啊。他们还没进去呢!”徐行之走上前,除去外袍,不由分说地盖在了低着头正欲起身的陆御九的脑袋上,扶着他站稳了,才转头对那善心又骄傲的小柴童道:“谢了。”说罢,他便单手扶着矮小的陆御九,一脚跨进了败落的谷门。“哎哎唉唉!”那小童发出牙痛似的喊叫,“你们要是死了我可不管啊。”徐行之回头去抿唇一乐:“没事儿,我们这边人头熟。”怀里的青年自从靠在徐行之身上之后便一直在颤抖,由得徐行之一路黑灯瞎火地把他引进门去。“……说哭就哭啊。”徐行之无奈轻笑,轻揉着陆御九僵硬的肩膀,又拿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腰板打直了。”陆御九与他迈过荒草萋萋的广场。谷中多雾,在凄凉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凄迷,铺设的青砖缝里曲曲弯弯地涌出青黄相接的细茬,于其间惊出了一只青翠的大蚱蜢,一路好奇地尾随着两名陌生访客进了正殿。正殿大门吱吱呀呀地洞开,太阳艰难地穿破雾层,投入两三方被窗棂切割得齐齐整整的薄光。接下来,二人踏遍了清凉谷的角角落落。烛残漏断,河丘触目,满谷孤魂,就这般货与云烟。兜转一圈,二人重新来到主殿之前。坐在阶前,陆御九双手抱膝,肩上还披着徐行之的外袍:“徐师兄。我当初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入谷的。”“讲过。”……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鬼修,为着不拖累自己年轻的小姨母,独自扛着包袱,离家出走。“那是一个春天。”陆御九把自己浸入了回忆,连声音都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走啊走,走到此处歇脚,远远看到‘清凉谷’三字,只觉名字动听,草木漂亮,就想,这里真好啊,有雾,有花,有树,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一个家。”徐行之笑了,因为规矩严苛的清凉谷,其实是四门之中最不像家的地方。陆御九也笑了:“我当初入谷,是第两千零五十名弟子。现而今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徐行之注视着弥散流转的薄雾,轻声道:“活着就很好。”“活着的人该给他们立碑。”陆御九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了,“他们没有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埋在哪里。”“谁说的?”徐行之轻声道,“他们的碑不就在这儿呢吗。”……顶天立地的,就在他身边。见陆御九一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徐行之站起身来,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了那本陆御九一笔笔抄录出的清凉谷名册。他翻了两页,低头问陆御九:“现在什么时辰了?”陆御九茫然片刻,望向殿侧的日晷仪,不甚熟练地从自己已撂下十三年的知识中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午时将至。”“雪尘跟我说过,清凉谷每日不定时清点人员,晨会、午会、晚会。”徐行之将名册拍至陆御九胸口,“……今日,午会点名。”陆御九惶恐:“徐,徐师兄,我……”徐行之并不理会他的惶恐:“你是谁?”“我……”徐行之以扇柄压住他的额发,敛去面上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何人?”“我是……”陆御九深吸一口气,“陆御九。”“陆御九又是何人?”陆御九眼中星星点点地闪出决然之色,挣开徐行之的压制,倒行两步,撩袍以清凉谷礼仪相拜:“在下清凉谷下级弟子陆御九!” 第277章 直到他感应到一股奇特的气息自身侧传来。他猛然站住了脚步,只等着那迎面而来、一前一后的两道脚步声响过来。“确定是此处有灵力波动?”“是。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这闹鬼的地方裹乱。左右灵力波动已经消失了,咱们弟兄两个意思意思走一趟便算……”话音断绝在此,这说话的两人已经瞧见了徐行之与昏睡的陆御九。……那是两个身着丹阳峰服饰的魔道弟子。第102章 见迹如面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服饰, 自然地招呼:“你们也是被支使来查探情况的?”徐行之歪了歪脑袋。他并不想在此时惹出什么动静。一来,诸人还在大悟山下休整,他并不想让他们自蛮荒遁出的事情这么快暴露。二来, 陆御九已竭尽气力, 徐行之不欲吵醒他, 想叫他睡个好觉。于是徐行之唇角一挑, 抿开一线笑意:“不是, 我们是路过的。”另一个长着狐眼的男人却并不像这般好糊弄, 一直盯望徐行之的脸,锐利得恨不得从他脸上割下一块肉来仔细鉴别:“你是尊主手下的人?”徐行之谎话张口便来:“不是。山主日月之辉,我一守山小卒怎敢与他争光?”清凉谷群鬼虽然被钉死在此地,然而毕竟身在尘世十三载, 迎来送往过不少行客,自然知道九枝灯改魔道尊主号为山主之事。此人这般问话, 显然是觉得徐行之来路蹊跷,想诈他一诈。徐行之给出的答案不老实得很, 但溢美之辞又难以挑出毛病来, 狐眼的眉头拧得比刚才浓上一倍:“你来此地有何任务?”“没任务。就是带我弟弟出来玩儿。”徐行之单手托住陆御九大腿往上送了送, “我们俩拜入不同宗门,一年见不到两三回, 怪想的。”“真的?”“真的。心口相弄之事我并不擅长。”徐行之诚恳地答,“我可是个老实人。”狐眼立即认定此人油嘴滑舌,绝不是个老实东西:“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哟。”徐行之乐了,初阳照雪似的笑容晃眼得很, “那可真是小可的荣幸了。”狐眼看他皮相这般好,又见他展露笑容,气度亦非凡品,便更添了疑心,问道:“你是看守风陵山门的?”徐行之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厚颜无耻道:“爹娘给的这张脸,拿来充门面正好。”说罢,他轻轻巧巧地又对狐眼笑开了,笑得狐眼心里一阵腻歪,胡乱摆手道:“走吧走吧。”徐行之撩开长腿,说走就走。狐眼正欲迈步,也不知哪来的一个闪念,回首一望,只见徐行之左腰后插着一把竹骨折扇,眸光登时一厉,喝道:“站住!”徐行之站住脚步,头轻轻一歪,颈骨喀地响了一声,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怎么?”……泪痣,笑眼,独手,折扇。一个人名在狐眼心里浮出了个形影来。那三个字像街头耍猴的锣鼓,紧贴着他心口咚咚咚连响三声,敲得他脸色都变了:“……把脸转过来!”与他随行的年轻弟子虽不明所以,可也看出了些苗头来,将手按上了剑柄。徐行之把外袍与陆御九一道从身上脱下,外袍反盖,把本就矮小的陆御九牢牢裹成了一只安睡着的白皮小粽子,安放在一块露水偏少的石头边。他返过身去,懒散地眯着笑眼:“两位,还有何事啊?”狐眼警惕着逼上前来:“你究竟是谁?!……”徐行之一笑。狐眼只觉眼前本就婆娑的树影猛地一摇,待那虚影消失,徐行之却也像是融入树中了似的不见踪影。紧接着,他鼻端飘来一阵幽幽的檀香气。他几乎是有些惑然地瞪着空荡荡的前方,突觉后背一温,颈间一凉,按剑的右臂便被一只胳膊牢牢自后锁上。狐眼惊怒交集,终是将那名字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徐,徐行之……”徐行之游魂似的与他后背相贴,反手持一柄鱼肠剑,薄凉的刃面横向紧抵着虎狐眼的颈部,缓缓剖过:“……我若是你,猜到我是谁,定会先跑的。”薄刃过处,血溅三尺。狐眼到死也想不明白,徐行之身上本无兵刃,他究竟是怎么凭空变出一把剑来的。放干了他的血,徐行之便拿剑柄直捣他的后腰,任其死狗似的滑脱在地。他检查过自己身上没沾上血迹,才信手抖去剑上残血,甩出一线血珠,再一抬眼,那与狐眼随行的弟子倒是乖觉,听见他的名字便已抛剑御上,疾风流火似的奔命去也。徐行之单手持剑,让剑尖垂直向下,只一震一抖,便幻出一弯雕花巨弓和一柄白羽箭。他翻足相撑,单手搭箭,将银弦雕弓拉成了个满月模样,略瞄了瞄,一箭追去,那御剑而走的人便身子一僵,中箭大雁似的翻滚了下去。那一箭只射穿了他的小腿,不会伤及性命,徐行之还有闲心回身去给陆御九裹了裹有些松脱的衣裳,才去捡他射下的战利品,打算带回去交给孟重光审问审问。……然而他在谷那头只捡到了一具尸体。此人胸膛里插着一把断箭,竟是抢在徐行之来前斫了箭头,自绝于此。徐行之丝毫不知自己的名字也和孟重光一样,有吓得人当场自尽的威力,看着这尸体着实惋惜了半天,随即毫不留情地下手扒了他的衣裳,只留单衫里衣覆体。现在徐行之很能理解,为何孟重光每每抓到那些前来蛮荒窥探于他们的弟子,都要扒去他们的衣裳才肯罢休。起初他以为那是孟重光对他们的羞辱,后来才知,那其实是这些来客对于孟重光等人的羞辱。 第279章 悬月如同倦眼,星辰如同豪雨,徐行之背着陆御九,披挂着盐霜似的光,一路落至大悟山下的小茶楼。茶楼内灯火摇曳,上下通明,徐行之趁着月色叩门而入,将陆御九交给周北南时,尚未来得及将情况交代清楚,便见那原本亘在一楼当中的光门已消失不见。徐行之一怔:“……重光回来了?”周北南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欢喜又似是忧郁,把陆御九打横拥在怀间时竟愣了愣神,片刻后方才应声:“嗯。”“哪儿呢?”“楼上。老板腾扫了一间房间给他。”徐行之叫孟重光在现世与蛮荒之间的缝隙里寻找,看能否寻到陶闲的魂核,但为了不给大家虚妄的希望,他要孟重光在找到魂核前,莫要告知众人他在寻找些什么。徐行之燃起了一线希望:“他可对你们说过什么吗?”“他累极了,回来什么也没说,驱动法力关门后,得了一枚钥匙。”周北南摊开一只手,里面卧着一枚浅浅浮动着的光团,“孟重光让我等你回来后将此物交给你,然后便睡过去了。”徐行之刚熊熊烧起的心火兜头受了一盆冷水,但终究还是心疼占了上风,扶着楼梯扶手便要上去:“我去看看他。”“他倒是不打紧。”周北南顿了顿,“曲驰……他醒了。”徐行之往上走了两阶,随口道:“……我走的时候他不就醒了吗。”周北南有些难以形容:“我是说,曲驰他醒了。”徐行之一滞,垂下头来看周北南。四目相交,各有酸楚。对于曲驰来说,“醒了”的含义……徐行之只停了一停,便三步并作两步直窜上楼去,单刀似的直入了曲驰原先安置下的房间,一把将门搡开来。披着朱衣的青年正温顺地靠在床柱上,与侧旁的林好信说话。他低语之时,眼睑低垂,隐约可见其中水映似的清光,听到门响,那清光一抬,便闪出温存苍白的笑意来:“……行之。”作者有话要说:  清凉谷特产:傲娇。现在的北南仍不知道他将来会面对着两千个大舅哥。第103章 蒙昧初醒谁也不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为何会将曲驰从长达十三年的迷梦中唤醒。大家只知他烧足了半日光景, 再睁开眼时先唤了一声“陶闲”,得不到回应,才叫了守在床侧寸步不离的周北南。周北南只以为他烧退了, 念了声谢天谢地, 端了杯子来喂他喝水。曲驰接了杯子, 却只放在掌心焐着, 问他:“陶闲……可找到了?”“喝水喝水。”周北南编了个瞎话, “你安心在这里躺着便是。行之出去找了, 待会儿就把全须全尾的陶闲给你带回来啊。”听着周北南为他编织的梦境,曲驰低下头,抑制良久,终是笑了。他温和道:“……北南,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曲驰既醒了, 前尘往事便也尽皆忆起,包括温雪尘, 亦包括陶闲。但他终究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 只在醒来后暂时屏退了所有人, 把自己禁闭起来,独自呆了许久。躺在柔软的床铺之上, 曲驰想起了蛮荒塔中属于他与陶闲的那张床。为着保护他的小宝物,他是与陶闲睡一张床的。然而那床刚落成时搭得不够大,夜半时分,他怕自己身量太过高大挤着陶闲, 就搂着自己那条拿兽皮硝制过的毯子悄悄挪下了床,在床底下做了个窝,虔诚地守着他。然而,约小半时辰后,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起夜,没能察觉到床上少了个人,结结实实地一脚踩在了曲驰身上。他惊叫一声,脚下一软,背朝下行将跌倒时,却被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曲驰拿毯子和修长柔软的手臂把他圈了起来,小小声问他:“……你要去哪里?”陶闲陷在曲驰的胸膛间,眼睛因为惊恐和紧张睁得圆圆的,含糊道:“我,我……想到外面去。”曲驰抱着陶闲发力坐起,将下巴抵在他柔软干净的头发上。他手长,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陶闲的脚踝,那踝骨光溜溜的,像是过凉的大理石。曲驰心疼道:“……得穿袜子。”说着,曲驰自背后拥着陶闲,从鞋洞中取来陶闲的厚袜子,仔仔细细地给他套上,又把最易褶皱的袜跟理平。他这样抱着陶闲,陶闲的心脏就好像钟摆似的在肋骨和脊骨之间来回撞击,发出空空的闷响。……曲驰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瘦成这样。他送了陶闲出去,又陪他一起回来,陶闲窸窸窣窣地替他收拾起地上的毯子,重新搬上了床。既是陶闲强烈要求,曲驰便乖乖爬上了床,把自己滑稽地紧缩起来,给陶闲腾出尽可能多的位置。窗外脉脉的薄光浇入室内,浅浅扫上了自己的眉峰,曲驰浑然不觉,只见陶闲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像是在看天底下顶珍贵的宝物。他低声问道:“曲师兄,为何要对我这样好?”曲驰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说罢,他又乖巧地蜷了蜷手脚:“这样也算好吗?那我还能对你再好一些。”……现在曲驰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他从蒙昧中跌撞着走出,却只觉身下的一张床无边无际,哪怕伸展开双臂,也再碰不到那与自己共眠十三载的人。曲驰合上双眼,不动声色。他是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但十三年间,除了保护陶闲,他什么事情都没能做成。 第281章 对九枝灯此举,他竟不知自己是该痛恨还是欣慰,回味许久,终究是空余下一声叹息。他推开房门,准备去看一看孟重光如何了。然而他甫一开门,却见周望背对房门,坐在台阶上,把自己空坐成一道长影。察觉有门响之声,周望回过头来,对徐行之笑了一笑:“徐师兄。”徐行之问她:“怎么不去睡?”“睡不着。”周望搂着双刀,将下巴枕在手背之上,语气间颇有迷茫,“只是一日一夜之间,干娘没了,干爹也不在了。”徐行之哑然。对周望而言,她自小在蛮荒的野风里养大,外面的世界,刮的风都不是她熟悉的风,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街景,于徐行之他们而言是久别重逢,但对周望来说,却都是他乡之物,他乡之景。她唯有依赖着她认识的那些人,然而,从她生下来就相伴在身边的人,一个消失了,一个则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但还没等到徐行之想到安慰她的言辞,周望便笑了起来,点漆似的眸子里闪着浅淡的薄光:“徐师兄,不必管我。我一个人想想便是。”懂事的孩子总是格外叫人心疼些,徐行之还想说些什么,却突地听到旁边的房间内传来杯盘大规模翻倒的脆响。旋即,有一名风陵弟子快步奔出门来,语气惊慌至极:“徐师兄,您快来看看吧!孟师兄像是发梦魇了,他……”第104章 夜间访客话音未落, 那跑出报信的风陵弟子便被自后而来的一记掌风扫开,飘飘荡荡地跌开几步,险些直接翻过二楼护栏掉到楼下。孟重光苍白着一张脸, 赤足从一片灯影摇晃中跑出, 左右环顾一圈, 瞧见安然无恙的徐行之, 终于露出得救似的表情, 挣扎着向他奔来。把徐行之踏踏实实地揽入怀中, 确认那并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隐约有了血色,埋下头,小牛犊似的拿脑袋去钻徐行之的胸口。越是爱, 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想把眼前人的心钻个洞, 住进去。徐行之伸手去抚孟重光的后背。他的后心背湿了一大片,热腾腾的汗气蒸软了衣裳, 蒸湿了头发, 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层雾气, 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软绵绵的,柔弱可欺。而下一秒, “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发力,把徐行之拦腰抄抱了起来,抱入屋内,留下一众人等各自发呆。从听到喧闹起, 裹着一身长及曳地的夜行斗篷的元如昼就从一侧的茶室包房中走出。这身行头是她在蛮荒中便置办下的,现如今穿套上,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影子,看不见白骨,唯有女子清和温婉的声音从兜帽之下传来:“好了,都散去吧。”至今众人仍不知道这一把骨头便是当年光华艳绝的元如昼,就连那堪堪从险境边缘挣扎回来的风陵弟子亦不知此人是谁,只知众位师兄都待她极好,自是也对她多加了几分尊敬,向她揖了一揖,方才离去。待人散去,元如昼才吱吱嘎嘎地走到周望身侧,安静地坐下。周望唤了她一声“元师姐”,她浅浅一笑,笑声熨帖得像是冬日里晒足了阳光的棉被,暖而叫人安心:“睡不着的话,我陪你坐上一坐吧。”周望不语,把脑袋枕靠在元如昼的肩膀上。元如昼伸出手,戴了手套的骨指像是生出了柔软的血肉,细细描着周望迷茫的眉眼:“不硌吗?”周望摇了摇头。来到现世,谁都变了。舅舅长时间地发呆,舅娘一心惦念着他的清凉谷,陶闲与送他们出来的光门融化在了一处,曲驰则是干脆变成了另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唯有这把温暖的骨头还一如往昔。周望小声道:“元师姐,我想回蛮荒。”元如昼知道这是孩子话,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只静静握住了她的手。周望也清楚自己这话无稽得很,低头怏怏地一笑。短短一日,她知道了什么是生离和死别,她十三岁的心脏里终于盛上了心事。心事催着人迅速成熟起来,周望想通了许多她以前模模糊糊地思考过、却一直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但在想通之后,她却由衷地从心底里冷起来:“……元师姐,我害怕。”“我知道舅舅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干爹和徐师兄要做什么。”周望用近乎祈求的音调说,“可做这样的事情有多危险,我也明白。我希望一切都不要变,这样不好么?”元如昼轻声道:“阿望,对我们来说,十三年前,世界就已经变过一回。对于‘变’,我们比你痛恨百倍。如果当初一切不变,你会有一个不苟言笑、成天逼你学阵法与礼节的父亲,一个会帮你偷懒、温柔可亲的母亲。你会有两个干爹,徐师兄和曲师兄定然会争谁是大干爹,谁是小干爹;当然,曲师兄性情温驯,是绝争不过你徐师兄的……”元如昼的娓娓道来让周望听出了神。“你会认识很多长辈,扶摇君爱棋,清静君嗜酒,我师父广府君……爱凶人;你舅舅会抱着你到处跟人炫耀他的外甥女长得漂亮,谁说你不漂亮就要撸袖子跟人打架;至于你孟大哥……”元如昼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多幼稚又漂亮的孩子,什么心事都没有。……你还会认识陶闲和陆御九,虽然可能不像现在这般熟悉,但至少是各自安好。”周望听她把所有人都讲了一遍,不由发问:“那师姐你呢?”元如昼陡然收声。“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言及此,周望才发现自己问得太深了,还未来得及绕开话题,元如昼便握着她的手,平静一哂:“若到那时,你定是认不出我的。”周望心绪一阵起伏:“元师姐……”早在化骨后第一次照水时,元如昼便接受了现实,现在被人当面提起也不痒不痛。十三年过去,什么伤都会习惯的。她隔着面纱咬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一只霜雪洗过似的骨手。“元如昼没了容貌,没了骨肉,剩下一把骨头,依旧是元如昼。”元如昼用骨手抚着周望的头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吓着人。”元如昼越是如此说,周望心中越难过,被沮丧笼罩了的心头终于抹去了几缕霾色:“元师姐,我会为你报仇的。”“仇是我的,我自会相报。”元如昼顿了一顿,转而问她,“你可听到了今日几名弟子打探回来的消息?”周望哑然。 第283章 九枝灯便打消了与人讲话的念头,毕竟他与魔道弟子向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下去吧。”但那弟子却是带着事情进门来的:“山主,丹阳峰那边来人了,说是有两名弟子出外执行查探任务,莫名死在了清凉谷中。现今尸首拖回来了,您可要去查看一二?”第105章 相见不识九枝灯不甚在意, 展卷自观,吩咐道:“将周云烈叫来。此事由他主理。”弟子颇有不解,但不敢有所违逆, 拱手道:“周川主身在应天川, 是现在传唤, 还是等明日一早……”“他闲得很, 何时叫他来你们定便是。”九枝灯将掌中书翻去一页, “总将自己闭锁起来日日炼丹, 他也该做些正经事情。”弟子领命退去。少顷,另一名弟子推门而入,带入一股清淡的香风,以及远远的一声信弹上天的尖啸声, 震得九枝灯眼前的灯花簌簌落了几朵。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温得恰到好处的梅子酒:“山主, 我是初来服侍您的。”九枝灯头也不抬,仿佛那老竹新墨都比眼前娇美女子的面孔来得有趣数倍:“茶水放下, 你可以去了。”耳畔传来水液入杯的声响, 一缕酒香飘来, 惹得九枝灯眉心一蹙,侧目望去, 恰与那女子含情妙目相对。那双眼柔柔一眨,衔喜带笑,像是多情的雁目。九枝灯不理会那一眼中掺杂的媚灵之气,口吻冷情冷感, 横平竖直:“……修合欢宗的?”被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女子颇觉无趣,但想着来时与姐妹们打的赌,还是掩口娇笑一声:“山主当真是火眼金睛。如今天寒,饮了这杯酒,暖暖身子吧。”“我不饮酒。”“瞎说。”女子笑,“我听人说过,山主可是海量。”九枝灯的周身连带着双眼一道冰冷了下来:“……戒了。”女子撇了撇唇,。初修合欢宗不久,天赋尚可,便养成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对此等青灯僧侣也似的美男子既是畏惧,又是忍不住上心。可不待她有进一步的动作,九枝灯便道:“我只需人服侍茶水,没有别的话好说。去吧。”女子讨了个老大的没脸,因为比寻常女子多了美色,她心眼也缩成了个针尖麦芒的大小,临走前还不忘笑话一句九枝灯:“你这里半点人味儿都没有,就像座坟。”九枝灯没有与她计较,她也料想到了这一点,过了嘴瘾,得意洋洋地走了,甚至忘记带走了她特意调制的暖情酒。味道丝丝缕缕地自镂银壶盖下飘出来,让九枝灯再无心批阅下去,他心烦意乱地将酒壶推开去,想与它相隔远些,却一时失了准头,酒壶自桌案旁倾翻下去,虚掩着的壶盖摔脱开来,酒香味立时填满了青竹殿的角角落落。九枝灯的冷汗瞬间而下,捂着嘴踉跄推开殿门,衣衫凌乱地冲入殿侧竹林间,扶竹弯腰,一口口呕出清水。直至他将自己收拾停当,自竹林间走出,也无人看到山主的狼狈相。他神色昏暗,眼角沁红,孤身一人在殿前阶上坐下,静静等着殿内酒气散去。九枝灯红着眼睛看向月亮,像是只安静的兔子。此时的他又变回了那个总是习惯等待的少年,坐在风陵山的一角,等着他喜爱半夜出外饮酒的师兄回家,为他温上一碗解酒的汤。一阵风过,廊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九枝灯唇角噙起一点笑意,把那响动顺理成章地想象成师兄在练剑。恍然间,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师兄扶住自己腰身,手把手教自己练剑时,耐心地牵住他的手,告诉他,风陵剑法,胜在灵活,要将剑想象成你的手臂。说罢,他带着少年舞了一整套风陵剑法,剑法写意潇洒,但九枝灯如今回忆起来,只能记住他掌心的温度和茧子的触感。那时他还年幼。那时徐行之的手还不冷。种种事情,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很快,刚才来过殿内的弟子又赶来了,俯身下拜:“回山主,应天川那边已有回应。周云烈半个时辰后就能到。”“知道了。”他站起身来,重新从少年脱胎成山主,“叫人来把殿中打扫一番,我去后山练剑。周云烈来了,前来通禀我一声。”应天川间,苍烟落海,沙鸥衔枝,潮汐已退,空余浪声细碎。一名魔道弟子在海浪声中快步走向丹房,还未走近,就已经有些受不住那呛人的药烟,咳嗽两声,才在一片烟熏火燎间扬声唤道:“周川主,风陵那边放了信弹,请您过去。”周云烈没有应声,那弟子又叫了一遍,仍是没有回音。他正欲推门进去,周云烈便从内里走了出来。那是个容貌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与他的名字不同,他生得其实很温和,五官肖似周弦,脸盘酷似周北南,然而看上去却有种四五十岁的苍老与凄惶。他的脸被火炙得火红,嘴唇却苍白无措地打着抖:“待我更衣,马上便去。”那弟子也不想进这丹房,见话传到了便转身而去。周云烈重新折入丹房,看着那被迷蒙烟气冲得发淡的虚影,手足无措。周北南立在那里,哑声道:“父亲,九枝灯既然叫你,你便去吧。”周云烈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在儿子面前,他仿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北南……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周北南看向身侧那不知开过多少次火、底部被烧得鲜红的铜炉,说:“我知道。”周云烈惶急地想去扯儿子的袖子:“北南,你信我,你……”周北南没有躲闪,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躲还是不躲,自己就像这炉中烟,碰不到,摸不着。抓了个空的周云烈刹那间面若死灰。看到这样的父亲,周北南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 第285章 被他喊中的人肩膀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徐行之,看得很用心。卅四看他愣着不动,便又拿指头戳他:“去呀。不认识了?你朝思暮想的弟弟,喏,就那儿呢。”徐平生转开目光,用看猴子的表情无奈地看了看卅四:“……错了。”卅四与徐行之都有些懵然。卅四:“……等等,什么错了?”徐行之往下走了几阶,衣裳动了,自有一股沉香气飘出,眼前人身上的气味让徐平生倍感亲切,因而他反复清了好几遍嗓子,才把沙哑的声线清得添了几分清亮温和之色。“抱歉,我们找错人了。”徐平生彬彬有礼地扯住卅四的袖子,“我们马上告退。”卅四一把挣开了他:“撒手!徐平生你又魔障了?这是谁?你不记得了?”徐平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持扇的青年向来洒脱无羁的脸上难得浮现出的茫然委屈,心中微痛,却又想不通是为什么。此人身上的气味让他觉得安心,那么……或许,他会知道行之在哪里?那长夜般清朗的青年对徐行之礼貌地一弓腰:“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我的弟弟行之,这么小。”徐平生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对徐行之咧嘴笑道,“我带他去镇上买鞋子,他跑丢了。你看见他了吗?”作者有话要说:  在哥哥面前,师兄永远想做个弟弟qwq第106章 童年旧事徐行之恍然记起, 是曾有那么一回事。那是徐行之四岁时,彼时的他们还有家,有母亲。母亲让哥哥带着弟弟去镇上赶集,买些尺布米粟,再买两双软和点的鞋子。她病得厉害,步子都踏不出声音来, 纳鞋底对她来说已是太难的事情。好在家里还有几亩房产,靠收租也能过得很不错。她自觉在做母亲一事上太不合格, 对一双幼子有所亏欠,因此大事小情上,能迁就补贴的绝不肯多吝啬。兄弟两人临行前, 她叫来了租她房住的泥瓦匠忠叔, 让他带两个孩子上城, 又对徐平生千叮万嘱, 叫他照顾好弟弟。大抵是小时候亲眼看见父母受了那游方道士的骗, 徐平生向来警醒,谁的话也不肯轻信,小小年纪便作一副老气横秋状:“是。”而不知愁的徐行之扒住小院窗沿,摇摇晃晃地自窗外露出半张玉雪似的小脸:“兄长,走呀。”四岁的徐行之已高出同龄孩子一头,双脚有劲儿得很,在田埂间小田鼠似的蹦来跳去,一双半旧不新的布鞋啪嗒啪嗒地在积满新雨的水坑里踩出了宫商角徵羽来:“哥哥!好听吗?我给你踩首小曲儿出来。”徐平生阴着一张脸,想, 小狗才爱踩水坑。因为家里有些余财,不必像跟黄土锄头较劲,和那些农家孩子相比,徐平生很有那么点自尊心,身后又跟着个房客忠叔,徐行之这般没教养,真不给他做脸。既然如此,他也没给徐行之颜面:“你穿的是我的旧鞋,别在泥坑里瞎踩。”徐行之仗着脸皮厚,眯着弯弯笑眼,又蹦跳两下,给自己的曲子续了个结尾:“忠叔,好听吗?”忠叔憨厚地笑,半讨好半真心地说:“好听着呢。”徐平生见他不听话,自觉兄长的威严被大大挑战了,追着他敲脑袋:“你看看你,搞得一腿泥点子!还不是我给你洗?!还有,进了镇子你被人当乞丐了怎么办?!”徐行之的眼睛像极了洗干净的葡萄,漂亮又狡黠地眨了眨,做足了一副小狐狸模样:“那我们午饭就有着落了呀。”徐平生气得脑袋都大了:“……滚!”因为这小东西太过丢人现眼,徐平生生怕被当做小乞丐的同僚,进镇后就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徐行之也知道闹得过分了,惹了兄长生气,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着,倒是乖巧得很。这份乖巧叫徐平生放松了警惕。集上人极多,一锅锅的像是刚出锅的板栗。在街市上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徐平生瞧见了一双不错的鞋,扭头想叫徐行之来看一看,却不见了那双狡猾的眼睛。他愣了片刻,冷汗刷的一下涌了出来,一把抓住忠叔:“行之呢?啊?”忠叔被热闹的花花世界绕得昏了眼睛,徐平生扯住他时他才回神,显然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徐平生撒开了他,眼睛茫茫地转了几转,泪水才哗啦啦落了下来。忠叔泥瓦似的粗神经过了许久才绷紧,口吃着安慰徐平生:“平生,没事儿,行,行之身上有钱,又机灵,就算遇上拍、拍花子的了,他也不会……”徐平生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了。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在人群中茫然地挤来挤去,会说的话只剩下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弟弟”,舌尖发木,舌根发苦,小脸干了又湿,只觉死去活来也不过如此。他把一条街从头走到尾,痴迷着一颗心,一会儿满腔柔情,想自己若是找到他,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打骂他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拳头作痒,恨不得立时打爆他的头。徐行之就是在他后种情绪发作时,恰巧撞入他眼里的。他蹲在街旁,怀里抱着一样用赭色土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徐平生热血瞬间上涌,脑袋嗡嗡地响了好几声。待他再回过神来,徐行之已经被他踹倒了,身上添了好几个大脚印,灰头土脸地抱着肚子缩在墙角,疼得直咧嘴。徐平生硬起一副心肠,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死去哪儿了?啊?!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直接死外面?”骂到最后,他干脆没忍住哭了出来。徐行之满脸灰尘地爬起身来,揉一揉鼻子,抱住徐平生的腰,把手在衣襟上来回擦过,才谨慎地给他擦眼泪:“找不着你们之后,我就一直等在这里呀,等哥哥来找……是行之错了,行之以后改……”“你改,你每次都说改。”徐平生边哭边骂,“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弟弟?”徐行之不吭声了。徐平生后知后觉地看向他怀里一直紧护着的东西,没好气地责骂道:“就不该把钱放在你身上!买的什么破东西?”徐行之被踢得不轻,刚才急着哄兄长道歉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血液开始回流才晓得痛。他动作缓慢地把赭布展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徐平生看。“这是给娘买的头绳,娘生得白,红色头绳衬着好看。” 第287章 而她来不及遮掩,已经叫他看清了自己兜帽下洁白晶莹的头骨和空洞无物的双目。他的足尖点在飞檐角边,双手背在身后,直盯着元如昼,双眼一只漆黑,一只鸦青,但都是一样的柔情似水。作为一具尸首,徐平生和自己较劲了整整十三年,今日一整天露出的温情,远胜于过去十三年的总和。元如昼偏开脸,倒退两步,试图躲开她的这名故人,然而徐平生也并未靠近,只在飞檐上小步踩着瓦片,就像初恋的少年,把脊背挺得笔直,将颈上有些乱的方巾理上几理,才轻声道:“……元师姐。”元如昼猛然一震。自化外之地带回的那些风陵弟子与她也是多年相交,然而十三年光阴过去,也已淡忘了她的声音,更不敢把这一堆白骨认作是元如昼。在元如昼惊异间,眼前的尸体羞涩一笑,把背在背后的双手放到身前,动作间露水摇曳,一抹清雅秀丽的粉白色突兀地出现在了元如昼眼前:“元师姐,你看,我给你摘了一朵花。”作者有话要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第107章 唯心不易卅四引领众人启程, 一路向南。此时天色隐有破晓之态,似有一个醉仙人信手搅乱了一天碎云,云隙间漏出些许金红色光来,色如朱颜剥落的漆柱。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随在他身后,频频回望, 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泪痣青年。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浅浅的一笑。徐平生想了想, 也回给他一个笑。笑得颇不熟练,但足够发自内心。他开心地转过身来。不知为何,青年的笑让他心里快活得很, 好像他等了这么些年, 希求的就是这个安然无恙的笑脸而已。卅四挑眉看他:“高兴了吧。”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将护在颈上遮掩伤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 挡住嘴, 闷声闷气地同他抬杠:“……没有。”醒尸各不相同, 但都是统一的固执,尤其是徐平生这样粗制滥造的醒尸,记忆早就被打成了一团浆糊,卅四这么些年细心调理着他,也终于是在两年前放弃了叫他恢复记忆的打算。不过,他听人提起过之前的徐平生,相较之下,现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确是更顺眼讨喜些。卅四转绕到他身前,将他的方巾拉下一点, 便瞧到一弯上翘的唇:“……哟,笑啦。”徐平生马上把笑意抿去,瞪圆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气相。卅四哈哈大笑,动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缩了一下,又舒展开手臂,轻车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没和他计较。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贱的毛病再次发作,揉大狗似的去撸他的头发,没想到手刚一挨上他的发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开了他,险些把他推下剑去:“……是她给我系的。不许碰。”卅四小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鸦青双眸间隐有些疑惑:“‘她’?谁啊。”“她……”徐平生隐隐红了面庞,“是她呀。她说我头发乱了,就替我把发带系了一系。”卅四登时不干了:“有没有良心?我给你系过那么多次发带,摸你一下怎么了?啊?怎么了?”尾随在这打闹不休的主仆二人身后,孟重光仍有些微词,蠢蠢欲动地想讲些卅四的坏话:“师兄,他是魔道之人……”“你何时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别了?”徐行之与他共乘一剑,将他一应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脑中转的什么心思。他把竹扇细骨握紧收拢,刻意往孟重光额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记,似笑非笑地,“……啊?”孟重光额头妖核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住徐行之这半撩拨半含嗔的一碰,气势弱去了大半,掩着额头小声嘀咕:“我的意思是……”“……他若能直接将我带至九枝灯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颈,照他耳根处吹气,“莫要担心。”孟重光此人心眼极小,顶多针鼻儿大小,在反省当年自己隐瞒师兄之事时,也少不得把锅推到卅四头上去。若不是卅四贸然跑来寻师兄,师兄也不至于怒急攻心跑去寻九枝灯,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离散……单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兴,更别提此人一见师兄便勾肩搭背,着实可恶。“若他是联合了魔道,想声东击西,趁机到大悟山去为难元师姐他们……”“卅四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防患之策还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胆敢找如昼的麻烦……”徐行之偏头一笑:“……那他们就是找死。”眉眼张扬的徐行之别有一番勾人之态,看得孟重光喉头生火,又不能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地难受,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侧边脸颊,将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双唇。徐行之被他亲得直乐:“好了好了,别闹。这么高,喝风呢。”曲驰含笑望着这依偎着的两人,目光温情,习惯性地伸手往侧旁虚虚一握,好似身旁还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人。掌心落空的时候,曲驰的目光也跟着一空。然而,不消几个瞬间,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转头看向日光乍现的天际,发起呆来。徐行之与孟重光很快便分了开来,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纵身一跃,再落下时,已挂靠在了曲驰的后背上。曲驰的剑身被陡然多出的一个人压得微微一晃,但曲驰向来稳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实实的重量也只让他觉得心中安宁:“……行之,我就算了吧。”曲驰难得开个玩笑,徐行之却没有接他的茬。他越过曲驰的肩膀,自顾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尘,又往曲驰手掌里塞了一样东西:“好好拿着。”……这是他趁着吻时从孟重光怀里取来的、盛放陶闲碎魂的锦囊。落至且末山间时,曲驰仍珍惜地捧着那流光微微的锦囊,略有些恍惚。孟重光方才说过的话在他耳侧盘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鸟兽鱼之类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线,虚弱至极,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时吞噬的份儿。 ” 第289章 言罢,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转身望向了周云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枪,可对?”周云烈面皮绷得极紧,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回答也是偏于圆滑:“不敢当,山主谬赞了。”九枝灯将手中持剑铿然一抖,剑身出鞘,以剑鸣引得周云烈眉心轻微抽搐后,他用剑尖重又挑开白布,口吻难辨喜怒:“这鬼是使枪的。周川主可看得出来,他用的是哪一路枪法?”周云烈神色在微微震荡后恢复了平静,仿佛多年来的丹炉药火已把他的脸烤成了铁板一块:“……是应天川枪法。”他惜字如金,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由于不急于辩解,反倒显不出心虚来。九枝灯:“哦?”“当年应天川投诚于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众。”周云烈慢吞吞地推测着,“许是他们偷偷潜入川中,伺机为之吧。”九枝灯垂眸看向尸首:“……这等枪法路数,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周云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观色一番,但却径直撞见了两抹点漆似的眸光。……九枝灯并未在查看尸体,而是在看他。魔道之人双眸异色居多,平时不会轻易显露,九枝灯此时看他,却脱离了寻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红雾,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绪。周云烈犹如一脚踩入深渊,背上冷汗炸起,蚁虫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北南莫不是被发现了?他暗自驱动灵力,静待九枝灯发难,掌心却已有细汗集聚。然而,九枝灯在重新掩上尸布后,竟就轻轻松松地收剑回鞘了。剑刃滑入鞘内的薄脆声响叫周云烈暗舒一口气,可汗还未及落下,他便听得九枝灯平声道:“周川主,弟子们搜川,总需要些时间。你常年炼丹,足不出户,我想去你丹房一观,看看你新近炼出的丹药,可否?”且末山山涧之上,徐行之与卅四并排而坐。风清水净,白云传情,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杯,斟出两杯来,端了一杯给卅四。徐行之左肩处的衣裳尽湿透了,是刚才一个风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时留下的痕迹,隐隐描画出锁骨的浅痕。度过初始的狂喜与狂悲之后,大家便开始思虑更现实的问题。弟子们想知道他们在蛮荒中过得如何,曲驰也想知道众位弟子在现世中有何见闻,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现世,亦不在蛮荒,两头都插不上话,只好由得曲驰去清点各家弟子,登记造册,顺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协助,自己则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来此地饮酒闲话。卅四接杯,一饮而尽,“哈”了一声,眼泪倒先下来了。他是徐行之的剑友,不是酒友,酒量顶了天也就二两。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呛辣出的泪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满上。”“酒量见长?”徐行之替他将酒液注入杯中。“……还那样。”卅四说,“为了这帮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喝酒?”“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徐平生呗。”卅四笑道,“当初在风陵后山捡到他,他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会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为你在那里吗。一来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窝子人,我脑壳都大了。小王八蛋骗得我好苦。”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卅四瞠目结舌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模样。“你就这么管上他们了?”“不管能怎样?”卅四做了个夸张表情,“我都和他们打上照面了,他们还敢放我走?我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们还不一拥而上,一人一剑,把我给剁了灭口?”徐行之乐了,同他碰杯。卅四又饮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跟这些人约法三章:我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炼所用的灵石宝器,保他们安然无虞;相应的,我这里不是牢狱,他们也随时可以离去,但是离去前必得来找我,在我这里留个名姓。出去后也得讲道义,不论死前还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说出去。若是谁敢私逃或是出卖于众人,别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无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扬灰。”青年既与他叔叔同宗同源,鸦青色的丹凤眼一旦凌厉起来,便是一样的如刀如剑,但很快,那点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雾冲淡了:“……不过你们正道的好像都还挺上道的。这么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告密的。”“……走了多少?”卅四两杯酒下肚,脸热了,眼睛也亮了,如数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账:“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来走得就少了……对了,还有在外面游荡几年,又回来了的。”“这么多人,你是如何保了这么多年的?”卅四轻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来不管我的,我闲云野鹤,我孤家寡人,左右这十三年是魔道当家,我寻一处清净远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炼,也没人敢说我的是非。”徐行之回望老柳树,暗想要维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费多少的心血与光阴。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这个无拘无束、乘风洒脱之人的十三年。徐行之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卅四酒量实在不成,已有醉态,盘腿靠在岩旁枯树边,拿风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赖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徐行之有些好奇,问他道:“若是我真回不来呢?”“回不来,就替你接着养呗。”卅四双手捧杯,饮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么时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灯去。”“找他作甚?”青年坐得头晕,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个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给你报仇。”徐行之静静地由他靠着,心里清楚,两个人的挚友之情大抵也只能温热这一两日,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会仗着这点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要比剑,自己也定会烦得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烟火气十足的将来,因此这样的温情时刻反倒显得格外难得。徐行之坦然道:“谢谢。”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头发,但手上没了准头,摸来摸去地也薅不到,只好遗憾地作了罢:“……谢你个头。陪我比剑。” 第291章 最后,二人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多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让他们按兵不动,暂留此处,是最好的选择。将利弊如是这般地陈述一番后,弟子们隐隐有些骚动。他们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见到一线希望,事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时一刻了,他们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风陵,打回丹阳,将九枝灯的头颅悬于山门之上。但是,曲驰的劝说叫他们渐渐冷静了下来。……左右已经等了十三年,还差这几日吗。将弟子们再度托付给酒醉打闹后害了头痛的卅四,徐行之携着被哄开心了的孟重光与曲驰一道上了路。临走前,曲驰特意向卅四交代,说有一棵桃花树,请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还未散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若是掉了一枚叶子,自己就脱一把头发。徐平生则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徐行之,觉得这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这小白脸子欺骗了,不由得愁眉苦脸起来。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多随卅四走访走访此人,对这空有一张好容颜的小白脸善加考察。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楼,而茶楼里一切安好,累极的陆御九也醒了过来,坐在茶楼一楼的客座上,捧着茶杯小仓鼠似的饮茶。清凉谷众师兄看不惯他戴那鬼面具,于是他只好乖乖给摘了,露出了一张水嫩清秀、无痕无伤的娃娃脸。周望正惊喜地研究着他的脸,陆御九肉嫩,脸颊软绵绵的一戳一个坑,有趣得紧,他也由得周望折腾,勾着头,略有些心神不宁地盘算着心事。见徐行之回来,陆御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递送给了徐行之。徐行之并不接,环视一圈后问道:“北南呢?”元如昼道:“我在此一日,并未见周师兄回来。”徐行之眉头一拧,转目看向外面已云蒸霞蔚的晚景。少顷,他用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小陆,跟我去应天川接一下北南。”陆御九骤然轻松了一些:“好。”孟重光拦住了徐行之:“师兄,你已连续忙了整整两日了,还是先休息一下罢。”徐行之不在意地拂开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够了。”孟重光着实不放心:“……那我也要去。”徐行之略一思忖,并不作答,往前走出两步、行至门口时,他方才回首,见孟重光站在原地,有些垂头丧气,笑眼狡黠地一眨,随即拿眼角余光轻轻勾了勾他:“……愣什么神,跟上啊。”作者有话要说:  唯剑百辟,唯心不易。小陶闲终于变成了小桃仙qwq哥哥:勾引我弟弟的都是小白脸子【记仇.jpg第108章 险象环生九枝灯一把推开丹房门时, 滚滚热气如有实体,过分亲热地舐了一下他的面庞。丹房中阳气烈烈,炉火极旺,就算曾有鬼气阴魂残留,也被吞没得一干二净。火舌一闪,把丹房中人的面部都映得统一地发着红光, 太过浓烈的光焰将人的表情模糊化,因而, 九枝灯看不出周云烈在想什么,周云烈也同样瞧不出九枝灯的心思。周云烈双手沿身侧垂下,道:“山主, 此处气味浓烈, 不适于您在此久留。”倒是一副真心为九枝灯考虑的口吻。九枝灯面对熊熊炉火, 负手而立, 那点暖根本不足以融化他眼中的冰霜。……那杀人的枪法路数, 是周北南的,绝不会错。当年天榜之比,他与三首徒均有交手,周北南与师兄又是至交,因此对于周北南,他比旁人更要多出一份了解。根据尸体上每一处翻开的骨肉,九枝灯甚至能构想出他运枪的轨迹。月光之下截杀第一人时,他该是单手握枪,出枪如游龙;起手先挑再削, 亦是他最常用的路数。他左手握枪,右手接月,枪刃割碎空气,自巡夜人后腰斜向上刺挑,那人猝不及防,连惨叫也未曾发出,手中灯笼便连带他本人一起被挑至半空,一刃鲜血凌空喷出。枪尖悄无声息地切开第一名巡夜者的心脏后,周北南手一抖,轻而易举将残破的躯壳甩至漆黑的海潮间,沾染了心头血的枪在空中划出霜雪残影,又划破了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同伴的咽喉。在那之后,周北南大概是被血激得丧失了理智,将枪尖朝下,拖曳着枪身,一摇一晃地往一处魔道弟子的守夜点走去。枪尖在白沙滩上留下的划割浅痕里掺着血,很快便被上泛的海潮吞下,了然无迹。应天川枪法倚赖一套心诀修炼,向来密不外传,能修炼到此等地步,且一出手即是凶招,再结合种种熟悉的枪法路数,除了一个周北南外,九枝灯想不出旁人来。他来不及去想周北南为何会变成鬼魅灵体,以及他是如何遁出蛮荒的问题,他只知道,若杀人者是周北南这一猜想无误,孟重光也极有可能已从蛮荒脱逃成功。思及此,九枝灯心跳霍然加快。那么,师兄……他收于袖内的双拳发力握紧,眼珠被炉火和心火同时染上了一层血腥。若是师兄也出来了,那么他不管周北南现在是人是鬼,都要生擒于他。有此人在手,他便有了和师兄谈条件的资本。一旁的周云烈温声催促道:“山主,请。”九枝灯拂袖:“周川主,敢问你这一炉炼的是何药?火这般旺,就不怕毁了丹炉?”周云烈答得自然:“是梅花丹,为着炼出真髓,必得加强火力,善加锻炼,放能得出好丹。”九枝灯略略颔首,迈开步伐,打算朝外走去。然而,就在他转身瞬间,他骤挥袍袖,流云飞卷间聚起一股澎湃之力,反手一指,六脚丹炉铿铿怪响一声,其中三脚竟被齐齐斩断,朝侧旁轰隆隆翻去!刹那间,周云烈的表情山崩地裂,双目瞠瞪,颈部像是被人扼紧似的,发出咕噜一声闷响。——凡鬼类,属阴畏阳,若沾阳火,定会灰飞烟灭。 第293章 那弟子顿时被戳中心中痛处,他虽说入派较早,修为却迟迟难以精进,多年来也不过只能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在他还有资历可以摆:“我可是从很早时便跟随山主,还去风陵山递过拜帖,送过礼呢。”众人哄笑成一团:“得了吧,你一个递拜帖的,怕是老四门的山门都进不去吧。”弟子面上青红交织,硬着头皮摆出明证来:“谁说的?我可是真模真样地瞧见过徐行之!那姓徐的生得貌美,额间一滴朱砂,性情却狡猾伶俐得很,他手上持一把扇子,名为‘闲笔’,有千般机变,能幻成刀枪剑戟……”在他吹嘘自己的见闻时,众人却隐有所感,转眼看向海上渐渐飘至的一星白点。一身着白衣的青年翩然落至解剑岛前,缥色发带在腥涩夜风间鲛绡般舞动,素衣简装,却愈加衬得他眼如星辰,身如疏月。他单手按紧鱼肠剑,自然跨前几步,笑眼微弯道:“各位,我有要事回禀山主。山主可在里头?”第109章 阖川大闹借月光看去, 众人皆有些怔愣。相貌出色的青年他们不是没见过,但眼前之人,倒是着实值得他们为之自惭形秽片刻。“你是……”“风陵徐屏。”青年浅笑,“……山主近侍。”“腰牌?手令?”青年右手隐于袖中,将左手探至腰间,解下一枚形状精巧的木牌。刚才还在满口吹嘘的魔道弟子整肃面容, 从青年手中接过木牌,对着月光检视起来。一眼扫过, 他眉心浅浅一皱。起初他瞧那木牌上仿佛是“丹阳”两字,周边还渗着浅褐色的花边,似是已干涸多时的血。但他眼前旋即眼前一花, 视线再聚焦时, 上头端端正正雕镂着风陵的族纹, 纹路间隐有微光流转, 不似作伪。那魔道弟子视之良久, 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仿佛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块腰牌,而是一只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他鹌鹑蛋大小的喉结上下咕噜一响,收起这般无谓的心思,将腰牌交还于来人,举手示意众人撤阵开防。青年左手接过腰牌,掖回腰间,爽朗地眯眼笑道:“谢啦。”守阵诸人均示意他不要拖延时间,快些过阵, 并各自将灵力扩散开来,以防周北南窥伺到这短短一瞬的纰漏,借机逃跑。青年迈步进阵,目光落至几人腰间的冷焰火上,又不动声色地转移开来,自来熟地与几人招呼:“诸位前辈,应天川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开了一人有余的阵法很快在他身后闭拢。同时,青年也得到了他的答复:“山主正在搜捕逃犯周北南。”青年指间的独山玉戒指不引人注意地骚动了一瞬。青年将指节收拢,反背至身后,作感兴趣状:“……周北南?”“你没听说过此人名号?”青年一脸坦诚地摇头,张口便道:“我入门还不到两年呢。”此酷爱吹牛的弟子总算抓到一个不清楚自己底细的新弟子了,自是要大大卖弄一番资历:“那是昔年老四门四首徒之一,你竟不知?你也太孤陋寡闻了。”青年微微睁大双眼:“四首徒?”“没错。这姓周的使得一手好花枪,如今死了也不给人落个清净。今日他阖川大闹,足足折腾了一日光景,现下怕是已杀红了眼。你四下走动可要小心,若是被他抢了皮囊去,有来无回,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青年做足了虚心受教的姿态:“是。我晓得了。”那人还忍不住夸夸其谈:“你不必太过惊慌,四门首徒里,周北南是最不顶个儿的。……这么说吧,你可听过‘徐行之’的名号?”青年唇角轻轻一颤,马上抬起指腹轻擦了一下鼻尖:“似有耳闻。”“他是四首徒里唯一一个有着元婴灵根的。元婴之体,你可领教过?”青年诚恳道:“未曾领教。”“所谓元婴,就是……”由于其本人也未曾与元婴交手,此魔道弟子自是无法尽数元婴灵根的好处,又怕自己说得复杂了,眼前人不能尽懂元婴的奥妙,因此只能浅显易懂地举了个例子,“……就拿你作例吧。你若是有元婴灵根,站在我面前,我便根本无法参透你的虚实,我会以为你只是个只及炼气的凡常弟子,你就可以趁机取我性命。这样说,你可明白?”青年又动手擦了一下鼻尖,肩膀诡异地颤了一颤:“明白了,明白了。”魔道弟子见他低眉顺眼,是个可造之材的模样,便忍不住对这诸事不懂的年轻弟子耳提面命道:“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常识,你虽是后辈,也得多学一学。空长一副好皮囊没有用,两头尖尖腹中空空,就只能是一辈子伺候人充门面的命。晓得了吗?”青年笑道:“前辈说得对。”舌头过足了干瘾,魔道弟子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青年顺从地一颔首,转身远去。背对着众人,他唇角扩散开一抹笑意来,显然是很想找个无人之处哈哈大笑一场。不过,这个碎嘴子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徐行之得知,到目前为止,周北南还未落入九枝灯手里。他指间戒中传来细微人声,徐行之将单手举起,贴至耳边,以灵识将声音传入戒中:“……杀了他们简单得很。但按风陵习惯,九枝灯采用的是流动守哨,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换上一班,他们的尸首不久后便会被发现。小陆,我们此行主要是救北南出来,不必惹是生非。到时叫他像你与重光一样藏身至戒指中,原模原样将他带回便是。”戒指中的陆御九仍有些担忧:“徐师兄,你用本相进来,没问题吗?”“放心吧。”同在戒中的孟重光应道,“师兄周身都被我设下了障目之术,就算有熟人,他们也会将师兄认作旁人。……只要不见那九枝灯便是。”孟重光如今修为深笃,方才那腰牌,便是他动用术法所达到的一叶障目之效。但对元婴期以上的人而言,虽说不能一眼看穿他的障目之术,但只要细加详察,便不难发现徐行之身上有术法流动的痕迹,到时必会生出无穷麻烦。……毕竟他们此行,只是为了将周北南救出这片环海而建的孤岛监牢而已。徐行之走出几步开外,仍能听到身后魔道弟子的闹嚷嘴架。“你就充充资历,蒙人家新来的罢。” 第295章 弟子恭敬地退开一步,九枝灯就顺着他退开的方向朝殿内走去。大抵是风大的缘故,殿中的灯不知何时灭了,九枝灯似是无所觉察,径直朝内走去。弟子紧随其后,手中无声无息地幻出一柄长枪,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骤然而起的风声中,朝九枝灯后心处搠去。然而,在枪尖距离他后背还有半尺时,九枝灯回过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环,将枪尖平顺地接至掌间!那弟子穷尽全身之力,发出一声痛恨至极的咆哮。但他的枪再无法寸进分毫。九枝灯一双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审视着眼前仍在咬牙发狠之人,说:“周师兄,许久不见了。”言罢,他信手一挥,持枪的周北南便当胸受了一道灵力冲击,栽下了阶梯,待他滚落在地时,已被强行自那具躯壳中剥离出来。那具身体不过是刚入金丹期,太过脆弱,受此冲击竟被撕了个四分五裂,红红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滩滩的肉泥与豆腐脑,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鲜血来,一滴滴落至地上。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气脉乱窜,他将口中残血一口吐出,枪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细响,一时气力难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九枝灯负手看他:“周师兄今日换了六七个皮囊,个个均是高级弟子,是想借机混到我身边来吧。”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间却已生出了几许怒意来。他的确有此打算,可白日里搜捕太过严密,寻不到下手之机,他接连抢过几具皮囊过后,亦是损耗极重,只有在入夜川上乱起来时,才寻到了这一线机会。“你怎知我是……”九枝灯背着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长阶,单看五官着实是个端庄的冷美人:“尸身不会喘气,是一大纰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门间高级弟子,无人不知我多年来身侧只有温雪尘照应,没人敢来给我披衣。”九枝灯不提温雪尘还好,听到这个名字,周北南几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现出墓、黄沙与写满一整个山洞的血字:“……你他妈别提雪尘!”他这一声呼喝喊得带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呕一般声色俱厉,随着他的声音,一柄短枪赫然出袖,疾风烈火似的奔去,却轻描淡写地被九枝灯挡了下来,就像掸灰一般轻而易举。相较于周北南杀意十足的攻击,前面那句话却更叫九枝灯在意。他微皱起了眉:“他怎么了?”今日他已多番设想了温雪尘的状况,得出的结论是安全。师兄他们就算擒获了温雪尘,顾念昔日情谊,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但眼见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温雪尘怎么了?周北南不答,只用一双含血的双目盯紧了九枝灯,恨不得将浓密的睫毛都化作铡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肉片。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灯,他不再追究这件事,往阶下走了两步:“师兄已来了,你又何必来呢。”周北南哑声道:“我妹妹的仇,我要亲手报。”九枝灯又迈步下了两阶:“我就知道周师兄不是东躲西藏的性格。周师兄是怕师兄提前到来,与我一战,失了手刃仇人的机会吧?因而你定会选择在此时铤而走险。”听他这样气定神闲地分析,周北南心间陡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九枝灯来到周北南身前不远处,弯下腰来,眼里没笑,却透着一股格外的和气,但在这样的情状下,和气反倒比杀意更叫人遍体生寒:“周师兄,你一直在等机会。我也在等。”周北南喉头一冷,哪里还不知道九枝灯打的什么主意?——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刻!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却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们必然要落于被动!思及此,周北南撑住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躯体,竭力向后挪去,暗骂自己蠢,也骂自己无能。在蛮荒里浑浑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斩去一半灵力,他连修炼都未曾精益过分毫,如今见了明刀明枪便这般没用!周北南后悔不迭时,也下定了决心。他是宁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说,雪尘的前车之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若是让这具灵体落在九枝灯手里,被他颠来倒去地折腾,不如……在他攥紧手中长枪、耳中被热血冲得嗡嗡鸣叫时,他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一道沾满鲜血的竹骨折扇于半空中划下一道圆月似的清光,将他护在了身后。周北南一时恍惚,仿佛时间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间辗转,在昏昏沉沉间唤出了他除了血亲家人之外最可依赖之人的姓名:“行之……”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这次他得到了回应。“北南。”护在他身前的人侧回半张脸,轻声问道,“北南,站得起来吗?”从他背后伸出一只规模不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担忧又紧张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受伤了吗?”那道温软的声音叫周北南的声音也跟着绵软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语,“从南狸那时候开始,我便跟自己发誓,绝不再叫你受伤。”指掌交合处,精元汩汩涌出,瞬间让他的身体和心一道充盈了起来。……至少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徐行之来时,受到极强烈的针对性元婴灵压,九枝灯被迫倒退回了阶上,灵力激荡得他层衣飘荡,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欢喜了起来:“师兄,你来了。”他眼里有火,徐行之眼里是冰。魔道弟子们沿着烟花燃放的轨迹追至大殿门口,远远便见徐行之正与九枝灯对峙,见了一路同伴尸首的怨怒之气瞬间爆发。不知是谁扬声喝道:“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第297章 话音未落,他的腰间剑被那弟子蛮横地一把夺去,反手一割,头颅即刻险伶伶擦着廊下风铃飞了出去,这仓促的六个字便作了他临终的遗言。这一剑,割开了生长在应天川弟子们心中长达十三年的结痂,喷溅出憋忍了十三年、几乎化为暗脓的血。好在血尚有余热,温酒可矣。以一颗头颅作奠,被收缴了武器的弟子们接二连三空手闯出了囚牢,二十人的看守队伍瞬间被他们冲垮。有魔道弟子掏出焰火,惊慌失措地想去拉,却被迎面而来的应天川弟子一把接手过去,在用瓦片徒手扎入他胸膛时,以牙齿拉响了焰火,在冬日的天上为他们自己下了一场六月雪。徐行之早凭借单枪匹马,把应天川外围搅扰得混乱一片,将刀刃径直顶到了九枝灯眼睛下。再加上千余迅速发了狂的应天川弟子和两千余流离的鬼魂,已大大压过了那些慌乱失措的魔道弟子。远处是林暗草惊,近处是灵压冲撞,应天川眼见已呈失势之态。然而此时,徐行之的手却在发抖。他将肩上火镰凌空一扬,化镰为剑,直指少女咽喉,剑身淬有烈火,一缕缕腾跃,雪片似的飘落在二人之间,如同徐行之此时熊熊燃烧的心火。阶梯之上站着的是九枝灯还是徐梧桐,他眼花心煎,早已分不清了。二人分明没有一处相似,但都是一般的清冷干净,素雅得像不施工笔的山水画。九枝灯迎着剑尖,缓缓踏出一步:“哥哥。”徐行之只觉头痛欲裂:“你闭嘴!别这么叫我!”九枝灯却不理会他的疾言厉色,温声笑道:“蛮荒里冷。我叫温雪尘给你带去了衣裳。师兄收到了吗?”他顶着徐梧桐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刺得徐行之眼睛和耳朵生疼生疼。那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分明是一只怪物,但宠了那么多年,岂是说能放下就放下的。他的呼吸都在战栗:“九枝灯……”九枝灯打断了他:“……师兄,叫我梧桐。”徐行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这名字犹如诅咒。九枝灯再次迈步走下阶梯,不躲不避,迎着火光溢溢的一口剑锋缓步行来。“九枝灯这个名字师兄不喜欢,我便不叫了。”清冷少女双眼被火光映亮,口吻近乎讨好,“徐梧桐,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师兄喜欢,只要是叫我,什么都可以。”徐行之一言不发,只暗暗咬紧了牙齿,将心痛的颤音强自咽下。察觉到徐行之的神情变化,九枝灯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是难过了?”他没能等到徐行之的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师兄,不必太难受,想一想我们的十三年吧。”九枝灯温声细语,谁也想不到生了这样一张将世界隔离在外的冷淡面庞的人会用这般催人化春的腔调说话,“师兄做了许多以前我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你曾背我去爬山游湖,与我一道动手做饵,钓鱼,一钓便是一整日;钓上鱼来后,师兄在湖边支起了火架。我不能吃鱼,但那日我把所有的鱼都吃了。”徐行之也记得那次。徐梧桐在湖边吃了鱼后,当夜便病倒了,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他足足在床边守了她两日两夜,晚上干脆和衣睡在她床侧,唯恐她热度再起,没人照料。然而此时,所有的美好尽数化作穿肠毒药,逼得徐行之无路可逃,他只能尝试着徒手开拓出一条通路,好解放自己行将崩溃的心:“我是和梧桐……”九枝灯道:“我便是梧桐。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人。”说着,少女莲步精巧,迈至徐行之剑前,让那剑锋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攫紧了自己的咽喉。“师兄,人世间纷扰太过,他们道听途说,知道你是世界书宿主,都想夺去你的性命,我只得将你藏起,谁也不给看……况且,若你还记得往日之事,这十三年有几多痛苦,几多不安,我不愿去想。所以我想要你忘记,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一样都不要记得。”这话说得坦诚且不加伪饰,却只让徐行之觉得可笑,他的剑尖虽然颤抖,也并未退却分毫:“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豢养的宠物?”九枝灯干脆道:“我把师兄当成所有。”“所有?”徐行之紧紧逼视于他,“所以你制造了一个全然虚假的世界,把我囚禁其间十三年?九枝灯,你有何脸面说这话?”“师兄于我而言,确是所有。”少女眉眼间竟有了些笑影,“师兄不需变成任何人,便是我的世界。”他迈开步伐,跨前一步,徐行之掌心冷汗汹涌而出,竟是向后猛退一步,堪堪让她柔嫩的咽喉避开了罡火烈烈的剑尖。“就譬如说现在,师兄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少女继续一步步向前,“我说过,九枝灯不与师兄拔剑。”徐行之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逼得步步倒退,然而剑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撤去的,他不能料想,万一自己懈怠,再次落得当年下场,重光又该到何处去寻他。“……师兄为何不肯下手呢?”九枝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询问,“徐梧桐让你下不去手吗?”得不到徐行之的回应,九枝灯抬手,手指自鼻尖滑落,缓缓划出一个高挺秀丽的弧度:“……那这样呢?”……出现在徐行之眼前的,赫然是徐三秋那张慈和温柔的容长笑脸。眼看徐行之眸间喷出勃然怒意,九枝灯却似闲庭信步,对准他的剑尖,一轮轮转变自己的容颜,从他的“挚友”,到他的“四邻”,再到他那些曾心仪过的“邻家少女”,那玩耍似的态度一步一步地把徐行之刺激到浑身发抖。他许久未曾发怒了,如今热血灌盈四肢、直冲头脑的感觉,几乎是有些陌生。但本能告诉他,唯有眼前之人身体中的血可以平息这般躁动。而在接触到徐行之充血的双眼时,九枝灯终是隐隐露出了释然的神情。现在没有旁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徐行之一人,因此他不必操心魔道前途,大可以放下一切重担,做他从许多年前便想做的事情。——与其让师兄在事后想到他亲手诛杀了自己十三年来的一应亲朋,不如就在此时当面展示给他看,断绝他的一应希望,令他发狂,让九死其罪亦莫赎的九枝灯横死在此处。……能杀九枝灯的,唯有徐行之一人。他若是再也抱不到师兄,能死在师兄手中,那也是很好很好的。“那……这样呢?” 第299章 而待孟重光定睛再看时,废墟之上的九枝灯竟也已消匿了踪影。他恼怒得几乎要吐血,一时间甚至忘了要在徐行之面前装柔弱,破口骂道:“打不过就跑,好不要脸!”“不是他做的。”徐行之道,“……这是血宗招数。”徐行之不发声还好,刚一开口,孟重光便猛一回头,死死盯住了他。孟重光眼角朱砂若隐若现,兔子似的红了眼眶:“师兄,十三年,怎么回事?”徐行之:“……”下一瞬,孟重光吸吸鼻子,眼中浮出一层透明的薄光:“还有你的痣,他怎么会知道?!”徐行之咧了咧嘴,头痛得很。这突如其来的血雾之术把他的心吊了起来,他只知川上皆是魔道剑修,但若是川中还有擅于用毒的血宗,麻烦必然小不了:“先别管九枝灯了,我们去岛上巡视一圈,看有没有其他血宗。若来人只是想救九枝灯,他趁乱逃离了,于我们是大大的有益。”孟重光却不肯动,执拗地撒泼发狠道:“我要去风陵!他敢碰师兄,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我——”说到这里,孟重光总算想起自己在徐行之面前常年苦心维系着的小白兔柔弱可欺的形象,被九枝灯一通搅合,怕也是不剩什么了,脑海中又一遍遍不受控地回响着九枝灯嘲意满满的话,又气又急,愣愣地看着徐行之,眼泪汹涌着便下来了,活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儿:“师兄呜——”徐行之哭笑不得之余又心疼得不行,捧着他的漂亮脸蛋,照他额心啾了一口:“……哭不哭了?”亲过一口,孟重光的饮泣声顿时小了下去。他又亲了一下那秀气的鼻尖:“哭不哭了?”孟重光抽噎着不说话,仍是气得呼呼的,眼睫毛草荫似的垂下来,上面还晃晃悠悠地荡着几滴泪珠,更显得他眉眼浓艳:“师兄,你与九枝灯……”徐行之抱住他闹脾气的小师弟,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念头:“……咱们先去找北南与小陆他们,可好?等到应天川被扫清后,我会向你好好解释。什么都解释给你听。”“……”孟重光没有否认,便是接受了这个提案。九枝灯业已消失,徐行之喘出一口气,勉强平定了血脉中涌动的戾意,刚刚转身,想去查看周北南他们的战况如何,那只木手便被孟重光小心攫住了。“师兄,以后一时一刻也莫要离开我了。”孟重光含着哭腔赌气呢喃,“我也要和师兄在一起十三年,只有你和我的十三年。”“十三年怎么够。”徐行之牵着他往前走,温声笑道,“十三年,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我若是树,也只认你这一根藤了。”在群浪飞逐的海面之上,一圈血雾滚涌而出,从中渐渐浮出两个人影。灰袍青年甫一站稳,就对着九枝灯跪拜下去:“孙元洲护山主来迟,请山主恕罪。”孙元洲还是那个斯文儒雅的青年,跟随前任宗主尹亦平时忠心耿耿,尽心辅佐,跟随九枝灯亦是如此,往那里一跪,踏实得像一座山,只是脸上因为驱动灵力而凝聚的血纹未散,常人若是看他一眼,必会以为瞧见了个惨死的书生鬼。九枝灯似是有些疲倦,站得不如往日笔直,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些:“……你一个人来的?”孙元洲说:“是。”徐行之燃放的冷焰火不仅引起了应天川的注意,也同样引来了在附近办事的赤练宗的注意。等线报递到孙元洲手中时已有些晚了,他根本来不及清点弟子,只好孤身一人前来相救。好在当时殿前三人斗作一团,竟无人察觉到偷偷混迹到主殿旁的孙元洲。听他简明扼要地讲过前因后果,九枝灯克制地点一点头:“多谢。”九枝灯很少夸奖人,孙元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已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不至于在这个危急关头多费唇舌表达衷心:“山主,应天川还要保吗?”九枝灯低垂下眼睛,似是木然地答:“保不住了。”孙元洲替九枝灯惋惜了片刻,又安慰道:“山主,无事。左右还有丹阳、风陵两处,我回去便将四散的魔道弟子收拢起来,巩御山防。”九枝灯平声答:“回风陵吧。我来安排。”孙元洲凝眉,他觉得今日的九枝灯与往日的不甚相同,然而具体有哪里不同,他说不清楚,只好点头称是。九枝灯抬手召出剑来,一步落于其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回风陵后,召一队弟子来送去蛮荒,看温雪尘可曾在那里。若他在,不管是活……是什么样子,都带他回来。”川内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魔道弟子,在东方翻起鱼肚白时自行抹了脖子,剩余的一批弟子则自觉大势已去,纷纷掷剑投降。周北南对降俘的生死不感兴趣,把他们赶进一间屋中暂时囚禁后,徐行之来转了一圈,亲切地和他们商量:“自废功力,便放你们出川,这样可好?”笑意盈盈的徐行之唬得这群人冷汗俱下、战战兢兢地各自盘腿打坐后,便摇扇转出降俘殿,迎着波澜壮阔的海平面,抬手虚画出一道灵符。那是一封灵函。他清一清嗓子,对着灵函含笑道:“……曲驰,阿望,如昼。来吧,我们又有家了。”第113章 新旧交替然而谁都没有来得及高兴太久。因为周云烈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徐行之再见到这位平庸的长辈时,他须白面青地躺在殿间软榻上,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口,惟在喉间有一道横贯的青紫色淤伤,伤口四周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穿松了的裤腰。九枝灯没有杀他, 只是下令把他丢进一间空殿关押着,他手底下那些魔道弟子也没有为难于他, 因为没得到九枝灯的命令,谁也不知这位向来安分的川主犯了什么错,索性仍照着川主待遇待他, 还特意为他择了处干净的殿室软禁。他是坐着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雕花门栓上的。没人知道他把脖颈套在自己的衣带中时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设身处地, 他的心思亦不难明白。——若周北南为九枝灯擒获, 落了个魂飞魄散, 那自己生来脱不了干系,死去亦无颜面对亡妻,与其煎熬着等待九枝灯的惩处,不如自行死了,替北南探路去。——若周北南胜了,他这样满身尘垢、苟且偷生的人也不配活着进入他们的时代,提早死去,彼此都轻松。 第301章 徐行之心里砰砰的,正在寻思他在开心个什么劲儿,便觉胸前濡濡热热的不对劲了,嘶地抽了一口冷气:“你别……”孟重光表达快乐的方式着实独特,徐行之哪里受过这个,给搓弄得浑身发软,鸡皮疙瘩一阵阵往上泛:“松嘴!……嘶!小王八蛋你还咬——”孟重光无法对徐行之说明他的欢喜。——他走过多少遍轮回,在那些轮回中有着诸多不同,然而总有一点是不变的:那把本来要用来杀他的匕首,从来没有伤过他一丁点油皮。不管多少次,师兄都舍不得对他真正下手。哪怕是失忆的师兄,哪怕是满心惦念着虚假的父亲与妹妹的师兄,都是如此。孟重光因为心里快活,闹得狠了些。待床榻被他摇到散架之前,他终于是心满意足,自气声濡行的徐行之身上爬下,替他简单清理后,复又翻上榻来,搂住他撒娇:“……师兄师兄。”徐行之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孟重光殷勤地替他掐着腰身,等待一个夸奖:“师兄可舒服吗?”徐行之现在当真无暇对他的技术做些阿谀,侧身闭眼道:“……肚子疼。”他是真的疼,方才藤蔓在他腹间勾勒出无数活动的浅痕时,他只觉眼前群星飞舞如瀑布溅花,现在还有种异物顶着腹部鼓出一个个小包的错觉。孟重光乖顺地抱住他被撑顶得柔软不已的小腹,才刚揉了两下,便听门外传来温文的叩击声:“行之,重光,在吗?”孟重光拿脑袋蹭一蹭徐行之,示意他躺在此处便可,披衣而起,给曲驰开了门。曲驰已换回了丹阳峰的衣裳,朱衣素带包裹着修长身躯,气质濯濯,一见孟重光,便先温和一笑:“我特来说一声,应天川诸事已安排妥当。顺便,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想与你们商量商量,现在可方便?”孟重光舔一舔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床上人口唇的甜意,直截了当道:“不方便。”曲驰好脾气地一颔首:“那就等方便时再商议吧。……还有,可否将蛮荒钥匙借我一用?我想回趟蛮荒。……在塔中落了些重要东西,我想去取回来。”孟重光伸手入怀,掏出来后信手一扬,曲驰反手接住,感应到掌心微光之后,他微笑着颔首,后退两步,转身欲走。“哎。”孟重光自后叫住了曲驰,眸光闪过几闪,才道,“下一步,打丹阳峰。”曲驰回头:“北南的意思是想先打风陵,擒贼擒王,把九枝灯拿下,魔道自会散去。”孟重光抱臂靠在门边,说:“我听应天川弟子说,现在看守丹阳峰的是遏云堡堡主。先弄死他,再说九枝灯的事情。”作者有话要说:  谁还记得遏云堡堡主是哪根葱吗qwq第114章 军心涣散携要事而来的孙元洲没能在青竹殿里见到九枝灯, 吃了一惊,揪住一名过路的洒扫弟子便问:“山主人呢?”十三年间,他几乎没见过九枝灯离开青竹殿百步之距,现在正值混乱间,他一不见踪影,更令人心慌。好在一名弟子很快为孙元洲指明了九枝灯的所在, 让他舒了老大一口气。自应天川失守,翌日清晨风陵便落了大雪, 整整三日光景,风陵处处挂白落皑,视之令人眼酸心冷, 如今雪势渐停, 四下里絮着被沉枝压塌的断枝声, 此起彼伏的, 倒像是个不好的兆头。在弟子引导下, 孙元洲在禁地前方的空地看见了九枝灯。这里是一座精巧别致的殿宇,匾额已除,无从唤其名姓,按其风水布局来说乃是上品,绝不逊于青竹殿。但因为九枝灯严令不许任何人践足,故而得了个“禁地”的诨名。上次有名手脚不干净的弟子半夜进去偷了一盏犀照灯,竟被九枝灯卸脱手脚、扔下了山崖去。自此后,人人望之生畏,绕之而行, 因而此处清净远人如禅院,配着苍天细雪,独有一番世外之感。融融月色中,他在殿外点了个炉子,煎雪煮茶,藏至冬日的棠枝窝在小灶间,劈啪作响,被火烤出微甜的木香。或许是因为落雪相衬,九枝灯一张美人面清透白皙,颈间细细青脉依稀可辨,向来偏狭的眼睛也大了几分,看着年轻又可爱,不再是往日那一把拭雪的剔骨锋刃模样。饶是知道此人心思深沉,不可尽数,孙元洲也看得呆了一瞬,才如梦方醒地走上前来,礼了一礼:“山主。怎么不进去?”九枝灯抬眼看他:“进哪里去?”孙元洲其人向来是有一点慈父之心的,哪怕眼前人并不需要,他也忍不住想唠叨两句:“殿内总比外面暖和。”说着,他望了一眼殿内,讶然地发现殿内院外积雪都已清了,廊柱干净得如同水洗,就连廊下铜铃亦被擦得通透。九枝灯把新烧滚的茶水斟入杯中:“此处不是我的殿宇,我打扫打扫也便罢了,没资格久呆。”孙元洲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了,低眉顺眼地从慈父退回下属之位:“是。”“温雪尘呢?”孙元洲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宗中弟子们来报,在孟重光他们落栖的高塔方圆百里内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温雪尘的影踪。……只在塔中找到了他的轮椅。”九枝灯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瓷茶杯,眼睛显得越发大和湿润了:“……轮椅。”“弟子们带回来了。就停在青竹殿外。”九枝灯嗯了一声,出神道:“……究竟去哪里了呢。”“您想要温雪尘为您做什么?”孙元洲试探着问,“属下或许可以代以效劳。”话虽是这么说,孙元洲却颇有自知之明。他修道资质一般,生平称得上优势的只有“识时务”和“善治理”,与温雪尘谋己算人的锦心绣肠相比,他值得称羡的只有一张善于安抚人心的嘴。可是现如今事态急变,他单凭一张口,已压不住底下浮动的人心。他只能等待着九枝灯的力挽狂澜。“……你也可以。”九枝灯却只是斜了他一眼,道,“我只是缺一个陪我饮茶的人而已。”孙元洲一怔,脸色隐隐有些不好了。魔道分支极多,这些年来受九枝灯一双铁腕压制,倒也安分。 第303章 大事已定,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叙起闲话来,以徐行之为中心的那一圈最是热闹,吵吵嚷嚷的。徐行之从身前的炭堆里翻出几个烤好了的红薯,呼着气抛给周北南一个,曲驰一个,分给了弟子们几个,自己又捧了一个在手心。昨日他想这一口想得很,孟重光便跨了海川去买红薯,恰好碰见三元宗妄图作乱,孟重光顺道把他们给一勺烩了,才回了应天川来。徐行之拢着刚烤好的红薯直哈气时,孟重光主动伸手把红薯接了去,细心拂去表面尘灰,又去了最上头的一层皮,才乖巧地递回到徐行之跟前:“师兄,吃。小心烫。”红薯是刚烤好的,很软很甜,一口咬下去糖心直往下流,烫绵粘甜得人恨不得连舌头一道吞进去。还是周大少时的周北南自是看不上这种平民食物,对他们这种辟谷多年的人来说,食物无非是闲来偶尔用之的消遣,然而蛮荒中蹉跎多年,乍一闻到这人间味道,他的心和胃一道暖了起来。陆御九也在一旁小心地咽口水。他偷眼看着孟重光的动作,笨手笨脚地打算剥了给陆御九吃。清凉谷二师兄解心远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打量陆御九,见大家已不再商议正事,便一路畅行无阻地走上前来,对陆御九道:“事已了却,不要再戴着这古怪东西,怪难看的。”陆御九啊了一声,方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鬼面,正欲伸手去摘,周北南便骤然按住了他的手:“哎,别动!”他抬起头,老实不客气地对解心远说:“他不摘面具。”解心远莫名其妙:“为何?”周北南硬邦邦的:“他不摘。”徐行之听到这边有响动,叼着红薯静静看戏。陆御九察觉到氛围不大对,立刻小声打圆场道:“师兄,不要紧的。”解心远大皱其眉,周北南毕竟也是师兄,辈分摆在那里,他不再顶嘴,恭敬地行过一礼后,又瞟了周北南一眼,方才离开。周北南一边剥红薯一边深觉奇怪:“他那什么眼神啊,像是我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陆御九软乎乎地凶他:“你不要对师兄没礼貌。”周北南哼了一声:“什么师兄?那是你的师兄。我和他们平起平坐,还比他们早来十三年。我都允许他们分食你的精元了,这还不够?”陆御九据理力争:“他们是我师兄,那是我应该做的。”周北南撇嘴,酸溜溜的:“哦。”他把甜到流心的红薯一拗两半,将较大的那头递给陆御九,声音压低了些:“你不必太听你师兄的话。不愿给他们看脸上的伤口就不看,只给我一个人看便是。我又不会嫌弃你。”本来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陆御九摸摸自己的鬼面面具,气焰登时弱了下来,捧着红薯小松鼠似的咀嚼,又多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作者有话要说:  从魔道角度写一写九妹和魔道众人的垂死挣扎,顺便埋点伏笔qwq九妹的消极应战也是有原因的。从明天开始日万,大概明后天九妹就要下线了,最晚大后天,正文完结~另,北南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娶了个丑媳妇儿qwq第115章 故剑情深褚堡主当真把丹阳峰围作了一只刀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阵法套叠, 日夜巡逻,探察哨甚至放出了百里开外。往日,褚堡主在入夜前是最爱在丹阳峰山道上散几回步的,起初是图个得胜的滋味儿,后来便成了习惯。然而现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谨小慎微的蚂蚁,出个山门都要摇头摆尾地把触角朝向四面八方, 确定无虞方敢出去踱上两步。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随意外出,然而惯常的规矩一改, 那群已呈惶惶之态的魔道弟子怕是更要猜测连连。人心如流沙,散去便很难再拢回,褚堡主不敢在此时擅自冒险。褚堡主走在林木萧萧的山道中, 只觉后颈被冬风吹得发硬发痛, 苦不堪言, 往日的享受全数化作了折磨。随他出行的弟子也被他的愁云惨雾感染, 近处的一个个顶着棺材也似的一张脸, 远处的则忍不住切切察察,细碎的话语声顺着山风飘进了褚堡主耳中:“……你们说那徐行之是什么模样?总不能有三头六臂吧。”“说不好……”他的同伴话音颤颤的,似乎林中每一棵树都是徐行之的耳目,“我听师兄们说起过他。这人能耐可大了,使一把折扇,有千般万般的变化,本人未尝就不会幻形,说不定他就藏在这树林间呢。”褚堡主听得后背泱泱冒汗,宛如被一条毒蛇爬过脖颈。这几日他冷眼观察下来, 发现尽管孟重光在灵力水准已远胜于徐行之,然而弟子们口里心中,多半畏惧的还是徐行之。徐行之当年盛名太过,卓尔不群,当然值得一怕,然而更叫弟子们忌惮的一点,是他清静君徒弟的身份。当年清静君一剑封喉,鲸涛蹙雪之姿宛若天人,以天才之名终结了另一名不世出的天才,让魔道反攻四门的美梦半路折戟沉沙。尽管早已死去多年,然而那道名为岳无尘的阴影时至今日仍笼罩在魔道众人头上。徐行之作为清静君岳无尘唯一的内传弟子,此时领兵来战,在魔道众弟子眼中,便是一个极为不祥的预兆。他们只笼统地晓得孟重光的可怕,却被徐行之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压得喘不过气来。褚堡主也有了点心慌气短的感觉。为了打消这种要命的情绪,他停住了脚步,朝后一指:“把后头那两个嚼舌根的,拦腰斩作两截,悬于平月殿前,告诉众弟子,这便是长他人志气的后果!”他的近侍知道褚堡主现在就是个爆竹,对任何不称心的事情都过分敏感,若是对他的命令稍有延宕,搞不好这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于是纷纷一拥而上,反剪了他们的双手。听着求饶和哭嚎声渐行渐远,褚堡主方才长出了一口恶气,对留在他身侧的人指点道:“祸乱人心都祸乱到我眼前来了,将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被他点到的弟子迅速且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两名倒霉蛋的议论他也听见了,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那是许多人的心里话,没想到宣之于口后会有这样的后果。很多人便由此把恐惧闭锁在了心中,任其发酵酝酿成一场不可知的风暴。那两人被剁为四截,因为身怀灵力,一口气散得极慢,在殿前挂了整整一日,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才各自咽了气。 第305章 在问过几名弟子后,周望总算打听到徐行之他们身在何处,穿廊过殿地走去找他。她在蛮荒时从没有迷路之患,可到了现世,见了鳞次栉比的殿屋楼宇,反倒比之前加倍地发晕,花了旬月光景,才勉强认清了应天川的建筑布局。周望转过一处回廊,赫然看到在天光云影下,徐行之、周北南与曲驰并排坐在廊檐下,抱着三个一模一样的海碗。徐行之坐在正当间,拿木手端着一碗面吃得浑身发汗,形状漂亮的菱唇被汤汁烫得发红,吸溜溜地一边吐舌头散热一边吃,与他并排的周北南也被他感染成了同一个吃相,只有曲驰蛮斯文地捧着一碗清汤在喝,把汤水喝出了个风度翩翩的仪态来。他们的模样让周望有些忍俊不禁,明明是三个年岁不小了的男人,凑在一块儿,就成了一群半大的少年。曲驰最先发现周望,他放下碗,对周望微笑。周望叫了一声干爹,又叫了一声舅舅,周北南从面碗里抬起头来,似乎也是觉出自己的不庄重来,抹一抹嘴,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相:“怎么?”只有徐行之放下筷子,招呼道:“面是我下的,锅里还有。阿望要不要一起吃?”他许久不吃人间食物,规矩也淡忘得差不多了,说话时就信手将筷子往面汤里随手一插。坐在他左侧的曲驰发现了这一点,默默地帮他把筷子捞出来,抖尽汤汁后横放在碗侧。周望甚是诧异。徐行之不紧不慢还自罢了,可曲驰为何也这般淡然?她听众位丹阳峰弟子提起昔年曲驰受辱之事都难免热血沸腾,恨不得立时提刀杀至丹阳,剁下遏云堡堡主头颅,但见曲驰这样的态度,好似纠正徐行之筷子放法,都比报仇雪恨来得有趣得多。所幸周望不是个绵软性子,有问题便直接问了:“今日还不打吗?我听几位清凉谷师兄说丹阳峰那边正在巩固山防,再拖下去,他们怕是真的要把丹阳峰造成一座铁峰了。”徐行之重新拎起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面汤,颇随意道:“让他们造去呗,正好给他们找点事情做。”说完,他伸出筷子,堂而皇之地从周北南面碗里偷面。周北南瞪他:“哎。”徐行之:“哎什么哎。看把你小气的。”周北南:“……我他妈……”他抬脚欲踹,徐行之立刻作端不稳碗状往曲驰身上靠,笑闹着:“汤,汤洒了。”周望见他们闹腾,看在眼里,心中也暖得很,然而总有一件心事压在心上,让她喜悦也喜悦得不畅快。她在曲驰身边坐下,伸展开已逐渐发育得修长柔韧的双腿,道:“徐师兄,咱们到底还等什么呢?越拖越长,难道非要打一场硬仗不可?”“硬仗是要打。”徐行之道,“……但不是和丹阳峰打。那姓褚的老小子还不配。”周望诧异挑眉,心中疑虑万千。徐行之笑了笑,抬头观天,半晌后开口道:“看今夜月色不错,咱们吃完这碗面,就去把丹阳峰收拾了,你们觉得如何?”周望:“……”她发现自己着实跟不上徐行之的思路:“就……直接打吗?”曲驰与周北南显然是知道徐行之的计划的,前者温声地与周望解释道:“我们已商量出了办法。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便是。”虽仍是不解,但周望至少听明白,今夜便是替曲驰报仇之时。她扭身便跑,徐行之在背后叫她:“哎,不吃一点儿?”周望远远地撂下话来:“不了!我去找众位师兄!叫他们在殿前等着!”少女吧嗒吧嗒地跑走,留下一串清脆且欢快的足音。徐行之凝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下落。……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应该为要去杀人而感到快活。一切终了后,徐行之决定要让周望能够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儿,不是一样兵器。在徐行之发呆时,周北南已凑到他碗边,匀了他几筷子细面:“……就两筷子,多了没有。……懒死你算了,就不会去厨房盛?”徐行之回过神来,涎着脸伸着碗道:“这么少?你喂猫呢。”周北南啐了他一口:“喂狗。”徐行之坦然至极:“汪。”曲驰:“噗。……咳。”周北南为他的不要脸呆了一呆,继而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心满意足地又添了几筷子给他。徐行之一边吃面一边想,这是北南自父亲逝世后第一次笑出声来,这狗当得挺值。这般想着,他将碗中面风卷残云地食尽,随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呗。”丹阳峰两日前落过一场小雪,雪落地即融,倒是把阖山上下清洗一净,像是美人精心描摹的眉黛,天边再添上一轮牙月,还真有那么点皎华濯心的意味在。褚堡主自是无心行赏月风雅之事的,他守着一座被他雕成铜骨铁皮的山,心中恶毒地期待着徐行之他们的到来。如今遏云堡、黑水堡及七八个小宗派的骨干均龟缩在丹阳峰中,弟子们点着松明火把,穿梭不息,把整座山都照得没了阴影。独身一个坐在殿间时,不知怎的,褚堡主又想到了曲驰,想到了那俊秀青年被敲得鲜血横流的脑袋和一只青痕斑驳的手,越想越志得意满。十三年前被他践踏进泥土里的人,现在还想要爬起来骑到他的头上去?真是白日做梦!相对于外面的喧闹吵嚷,丹阳峰的藏经阁里倒是静得像是座坟,偶有如豆灯火被衣襟撩动,也很快会平静下来,其间有七名弟子安然自若地整理书籍。他们是真正的丹阳峰弟子,十三年间把自己困于书斋,整理典籍,把蒙尘的书籍一一焕然,也几乎将自己坐成了蒙尘的禅僧。在得知徐行之他们遁出蛮荒的消息时,褚堡主在他们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这七人,杀掉以儆效尤,显得太过小题大做;拿出去做筹码,这帮人又统统是没什么品阶的中阶弟子,分量不够。 第307章 弟子颤抖成了一片风中树叶:“他们,他们没有闯关……他们不是从外头来的……”褚堡主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条理与思绪被夷为平地,甚至一时间没能听懂弟子究竟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不是从外头来的’?”褚堡主喃喃,“他们还能从地里挖上来不成?”弟子哭叫着:“弟子来自原阳殿……他们是从西,西麓来的,悄无声息地就摸了上来。弟子只跟那个姓孟的天妖打了个照面,他挥了挥袖子,原阳殿便塌了,弟子是从废墟里挣出一条命的……”“山防呢?啊?山防那里为何一点讯息都没有传来?”弟子哭着摇头,他已被天降的神兵吓破了胆子,身体疲软着一味朝下滑去。外围毫无示警,这一事实叫褚堡主一颗心忽忽悠悠地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潭里去。他一脚蹬翻了桌案,仗剑闯至阶前,扯起破锣似的嗓子,吼道:“迎战——”其实已不必他赘言,短短几瞬,战火已烈烈地将整座山燃烧起来。周望背上双刀被四周杀声感染,铮然淬响,徐行之引着她一路向前,有六名不知高低的魔道弟子喊着杀向徐行之扑来,他任竹骨折扇在掌中旋过一圈,便作一柄赤色长戟,投掷而出,破雪空,捞月影,瞬时间将三人穿心!其余三名见此情状,被逼红了一双眼,惨啸着各握兵刃,朝徐行之直扑而去!周望一步跨前,徐行之也主动让出位置:“到你。”周望扫了一眼,先以右手反腕握住鞘中刀柄,目视前方虎狼般扑来的三人,言简意赅地询问:“先杀谁?”徐行之轻描淡写道:“……所见皆斩。”周望颔首,左手亦背至身后。双刀一出,光影缭乱,周望细足一点一晃,那重逾百斤的青铜双刃破开深蓝空幕,劈出三道淋漓的血光。几人在她的刀光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烂水果,而周望冲过这片血雨,白嫩胜雪的脸颊上也洒上了点点血斑。她拿肩头擦了擦血,冷笑一声:“……不过如此。”这些虚张声势的弟子,哪一个都比她在蛮荒中遇见的怪物脆弱和不堪一击。言罢,她将掌中双刀抛向半空,双手各握一柄,背至身后,径直闯入纠斗中的弟子行伍之间。陆御九以鬼面覆面,面前浮动的符箓无休无竭地透出淡紫色的灵光,他红白分明的唇齿不间断地开合,在他的指挥之下,额间燃烧着淡紫色云纹的群鬼扩散开来,布出阵法,将本就惊慌失措的魔道弟子分割开来、逼得难以相顾。霜寒剑意之下,血肉碎裂,哀鸿遍野。而在陆御九身侧,牢牢翼护着一个周北南,任何明枪冷箭,他都一一为之挡下。他是陆御九的鬼奴,没有人能伤害他的鬼主。送走周望,徐行之找到了孟重光。面对一小队包围上来的魔道弟子,二人依约,将后背贴至一处,与眼前弟子对峙。徐行之浅笑道:“重光,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算是我第一次同你并肩御敌?”孟重光颇不服气地提醒他:“……蛮荒巨人那一次。”徐行之并不赞同:“那时我们隔得远着呢。”“还有蛮荒塔前,与温雪尘那一次……”徐行之又摇头:“那次你抱着我,死活不肯让我动。”孟重光抿着唇笑了:“那师兄,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你想如何呢?”徐行之跟着一乐,将“闲笔”化为鱼肠剑:“……会用吗?”孟重光心领神会,二人将彼此的武器渡至对方手中。孟重光的兵刃是一把素朴得不像话的剑,没有名号,更没有什么响当当的来历,只不过是当年他成年时,徐行之带他去风陵炼器库中挑来的一把与他身量和持剑习惯相匹配的剑。……没想到他一用便是这么多年。此剑着实平淡无奇,论颜色、花纹及式样更是平淡,一百把故剑里九十九把都长成这样,唯有孟重光的掌温给它稍稍赋予了一些不同。徐行之平举剑身,剑刃钝面在小臂上缓缓交叉,呈十字状,同时也不忘侧身问孟重光:“它叫什么?”孟重光执握住徐行之的鱼肠剑,与他背对而立,缓声答:“念徐。”徐行之一怔,旋即朗然大笑。眼见敌人鼓足勇气、喊叫着杀至近处,二人双剑顿出,剑啸如龙吟,贯彻长空,惹人心旌摇动,热血澎湃。褚堡主立于殿前,耳闻着响彻山岗的喊杀与悲鸣,神情木然。平月殿侧殿内的灯火受到震动,已然倾翻,熊熊火焰已烧塌了半座宫殿,但他仍无知无觉,眼前一阵阵地飞过漆黑阴翳的蚊影。伍堡主在一刻钟前去寻那些宗派之主,至今仍未归来,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他顾不得去关怀他的生死,他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漏算了。明明一切都该是完满无缺的,明明……正值思索之际,从他灰黑色的视野里,缓缓自上落下了一个人影来。来人落地时,左袖翻卷,右袖出剑,剑身上隐有鲜红顺势滴落,刺得褚堡主双眸一缩,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到了曲驰的脸。青年修竹似的身影被火光间燎出晃动的虚影,他既不骄矜,也无得色,来寻仇也寻得颇不轰轰烈烈,那份无论何时都泰然自若的君子之风,让褚堡主胸中郁气更盛。“……多年之前,承蒙照顾。” 第309章 果真,最先吵嚷起来的人冷笑道:“四门教养出这样的狗崽子,活该尽了气数啊。”“他现在一颗心尽朝着老四门那头使劲儿!”“是啊,如果是这般混事等死,我们何必管他,不如直接杀到丹阳峰或应天川去,还能拼一个壮怀激烈!”在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时,一串不算响亮的掌声从殿外一路响了进来,刹那间将殿内从沸反盈天变为寂静如死。九枝灯迈步跨入殿中,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铁青的孙元洲。他在殿上坐榻间安静地落下座来。众人偶有敢抬头仰视他的,发现九枝灯似是白皙了许多,像是刚从雪域中走出,陈金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也融不去他一身的霜雪。环视过众人,九枝灯开口道:“谁刚才说要去,去吧。”底下没人应声了,刚才口口声声要壮怀激烈的人一个个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但他们毕竟是来要主意的,这般长久沉默下去,正事也要耽搁了。一个从未开过口的宗主试探着打破了沉默:“山主,眼下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求您给我们一个主意,可好?”九枝灯搓捻着衣袖,不假思索道:“当今之计,唯有并派合纵一途。”孙元洲闻言一愣。他以为九枝灯这一月来闭门不出,当真是打算不闻不问、消沉至终了。在欣喜之余,孙元洲难免还生出了一丝埋怨:有主意怎么不早说呢。但这欣喜连片刻都未支撑过。……孙元洲发现,底下诸位宗主堡主没有一个面带喜色的,各个眸光闪烁,似是有所盘算,刚刚提起一点喜悦的心再度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里去。九枝灯仿佛未察觉似的,一路将话说了下去。这番话该是在他心中转过百遍千遍,因此他说起来也是流畅顺遂:“魔道大小宗派堡垒,共计五十二处,我欲按各自所处之位,每十处合归一流,共合为五处。弃守各自原先所据之地,筑立新盟,或许还能与老四门有一抗之力。”刚才辱骂九枝灯最狠的人听了这主意,再不沉默,语带讽意道:“……那每一处联盟由谁来带头?”九枝灯反问:“这也需要我来指派吗?”左右已得罪了九枝灯,那人反倒放宽了一颗心,咧开嘴笑嘻嘻道:“山主不指派,属下又怎知该如何行动?谁来领兵,谁在战时出兵时出大头,各家收藏的宝器灵石该如何分配,您总得给个准话吧。”末了,他摊开双手,又道:“……对了,您可别指望我。我天元宗一小小血宗,当年被逼弃了本道,如今也只是勉强撑着个花架子,靠着炼些丹药度日罢了。”底下之人并未对天元宗宗主的傲慢态度加以指摘。因为就像他一样,没人愿意做五盟的牵头之人,将这责任揽入怀里,是有百害无一利,他们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不答不语,面面相觑,只盼望有哪个热血澎湃的傻子能接下这一任务。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在座的全都是人精。孙元洲冷眼观之,心中寒意津津。各为其政惯了的人是受不住约束的,更何况,他们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灯推行之令影响,心中鬼胎深种,根本不肯再为他卖命。他们汇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纵,而是希望九枝灯能够一骑当先,凭一己之力,扫清叛乱之徒,还他们一个太平清净。换言之,他们既厌恶九枝灯的力量,又渴望着他的力量,九枝灯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兵刃。十三年前,这件兵刃带领他们开疆扩土,创出一片魔道盛世,现在也应当为守卫他们而挥舞。……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是么。然而,九枝灯却很不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只自顾自道:“……关于领头之人由谁来做,你们自行商定便是。”眼见九枝灯竟要做撒手掌柜,底下轰然炸开了,许多人不再顾及礼节,乱糟糟的议论成一片,孙元洲制止数度,亦不管用。九枝灯则放任他们议论去,神色安然甚至有点怜悯地看着满面怒色的众人。孙元洲偶一回头,看见九枝灯此番模样,心中微悸。当年为镇赤练宗逆反之心、当众一剑削去前任赤练宗宗主头颅的青年,现已连拔剑镇压都没了心思。魔道这一盘散沙,一局乱棋,九枝灯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彼此倾轧。……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在一片纷乱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气地发问道:“敢问山主,世界书又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公开说过,那徐行之已经身死?”九枝灯不理会他的咄咄逼人,只给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书确在徐行之体内。”那堡主追问:“世界书究竟有何作用?”九枝灯说:“我并不知道。”堡主怪笑一声:“已到这种时候了,山主何必再对我们有所隐瞒呢。”九枝灯神色冷淡:“我说了,我的确不知世界书有何神通。”话不投机到这份儿上,众人已觉不必在此处多呆,一个个冷笑着拂袖而去,其余十几个脾性稍软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转身离去。众人离去时,天元宗宗主嚣张跋扈的声音远远自殿外传来,依稀可辨:“……与其再选五个领头的,倒不如重选一个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废了。”九枝灯对这般大逆不道之词竟没有丝毫反应,孙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发怒,便轻声询问道:“……山主?”他不能确定九枝灯是当真不怒不愠,还是打算记下一笔、秋后算账。九枝灯却只是闭了眼睛,说:“我困了。想在此处休息一会儿,莫要叫别人来打扰。” 第311章 十三年前,清静君横死,徐行之遭逐,孟重光遁逃,四门倚仗着假神器之势,自认安全无虞,其结果便是被突然发难的魔道打得措手不及。十三年后,他们没有了神器,没有了家园,但好在一腔热血尚未变冷,措手不及之人便换成了魔道。十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记得当年魔道是如何夺了四门气数的人还没有死绝,孰正孰邪,许多人都还分得清,辨得明。魔道本非正统,当年其挟盛势而来,何等矞皇风光,然而,一人独大、派系倾轧、不服上管,种种问题积弊早已存在,而当徐行之等人逃出蛮荒、挟破竹之势来袭时,他们还算光鲜亮丽的外壳便瞬间破裂,只留下一地鸡毛。与混乱一道蔓延开来的是流言。每值战乱之时,流言永远比真相传得更广更快,尤其是在丹阳峰破壁一役后,每一个魔道弟子都在议论徐行之的神通广大,添油加醋,口耳相传,于是传闻越来越离谱。——不论徐行之想去哪里,只需凭空画一扇门便是。——他若是想要一座山峦倾覆,想要一川清海枯竭,只需坐在桌前动一动笔头即可。总而言之,他有落笔成真的仙法术道,只要信手写下一人的姓名,便能隔着百里千里之外取人性命,摘人脑袋,活脱脱是手持判官笔的活阎王。流言本就会越传越玄,在徐行之他们攻下丹阳峰、原地休整之时,魔道三情宗所占据的泰来山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大的地动,却唬得那些修炼合欢之术的女弟子们惊惶失措,纷纷叫嚷着这是徐行之的警示,若不投降,谁知下次他大笔一挥,谁知他会不会将整座山峦倾倒捶碎?老四门挟恨而来,本就气势茁壮,再加上有流言相佐,当第二座临时联盟再次被一扇蛮荒之门悄无声息地突破时,其余三处联盟彻底慌了神。好容易拼凑起的联盟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了,逃的逃,示好的示好,魔道宗派混乱成了一滩散沙。与之相对的,是当年遭魔道之势弹压的散修。这些年来魔道得势,他们只好销声匿迹,生怕魔道挟势报复;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得了盼头,便立即与丹阳峰与应天川两处联络,携带各路修士汇入四门队伍,不在话下。现今,四门的一切事务皆由曲驰主理,面对投降示好的魔道与飞鸟来投的同道,曲驰一一甄别、接纳,忙得脚不沾地,却事事条理清晰,像是定盘之星,坐地之鼎,稳妥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作为流言中心的徐行之自然乐得外界把自己传得玄之又玄,索性趁机偷了闲,把周望推了上去,叫她在曲驰身旁协理诸样事务。周望起始并不知道徐行之的用心,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不消三日光景,她便对曲驰真心敬服了。蛮荒中那个愿意与她分享石子糖果的温柔干爹,和眼前处事进退有度之人有着不一样的好,不管是哪一个干爹,她都很喜欢。她私下里对徐行之道:“干爹真厉害。”“厉害吧。”徐行之一边剥橘子一边笑道,“多跟他学学,什么叫进可挥剑定天下,退可治国安乾坤。……对了,少跟你舅舅学,他天生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命,蛮荒里还顶点儿用,等到天下太平,他那套枪法只够上街卖艺。”说完,他就被不慎听到他这番高论的周北南拿石头追着砸出了二里地。不过徐行之也不是全然闲着的。某天,曲驰忙足了一日,携一身风尘返回自己的殿宇之中,却发现徐行之正指挥着孟重光在自己窗前忙活着什么。孟重光一侧脸上沾上了泥土,徐行之蹲在他身侧笑话他:“小花猫。”孟重光带着一手泥,小奶猫似的张牙舞爪去扑他,在他颊侧边留下了三道指印:“师兄也是。”徐行之被他带得坐倒在地上,两只猫笑作一团,让曲驰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展露了笑颜。可他很快发现,自己窗前与平时不大一样,多了一棵桃花树。那棵孱弱又安静的小桃花树让曲驰心脏一紧,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两步:“……行之。”徐行之正在拿帕子给扭来扭去、拱火闹事的孟重光擦脸,循声望去,笑眼便是一弯:“回来啦?”他将手绢收入怀中,又拿起搁放在身侧的竹骨折扇:“卅四那座山又潮又热,我怕小陶呆着不舒服,就给你提前弄回来了。”丹阳峰向来是福山灵水,土地肥得很,徐行之用折扇往小树旁的泥土一戳,黑色土地几乎要冒出丰饶的油水来。徐行之又转向曲驰:“瞧瞧,这个地方正好,向阳,一开窗就能瞧见他。等明天开春时,小陶就能抽芽开花了。”第117章 心愿得偿“抽芽开花”的形容叫曲驰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三月初三, 也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挑着干瘪的包袱,逆着人潮,一步步走上山来,桃花瓣落在他单薄的肩上,而他怀揣着无尽的期望,一切美好得就像是戏词中的场景。……他走上了丹阳峰, 从此后便再没有下去过。曲驰走上前去,指尖缓缓抚过小树柔韧的枝桠, 温声道:“行之,多谢。”徐行之单膝立起,坐在地上, 随意地摆一摆手, 仰头看向清瓷似的天空, 闭上了双眼。他亦不是全无心事的。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决战, 他心间便隐隐浮现出些说不清的伤感滋味。……然而该来的总会来。天定十六年的最后一日, 一岁已除,屠苏飘香,人世间最为热闹繁华的一日里,风陵山四野里明光大作,响起了喊杀之声。蛮荒之门无法在风陵洞开,他们除了强攻别无他法。然而他们却扑了个空,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灯火通明、人影全无的空山。好在这并没有出乎曲驰和徐行之等人事先的预料。就像当初曲驰与广府君的决策一样,面对压境大军,不再负隅顽抗、困守危山, 而选择暂时退避、留存实力,是兵家常理。据他们所知,风陵山主要由赤练宗一脉镇守,赤练宗宗主孙元洲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沉稳之人,做出此等选择并不奇怪。唯一叫众人有些介怀的,是九枝灯也跟着不见了影踪。 第313章 眼见徐行之双目间残存的最后一丝留恋也被抹消,九枝灯将剑身滑出鞘来,露出一点寒芒,屈身请战:“……魔道九枝灯,请徐师兄指教。”徐行之一个瞬步动起身形来时,九枝灯亦然同时起步,二人身姿均化流风,对冲而去,双剑铿然撞在了一处。够快!徐行之只来得及在心间闪过此念,便觉剑刃接触之处有些不寻常,一声裂响骤起,他的剑势便再无阻拦。几乎是本能使然,徐行之提剑向前刺去。噗嗤一声,剑尖当胸穿过,将九枝灯的一颗心彻底刺裂成两半。徐行之来不及去看眼前人的神情,愕然地转过头去。——那被九枝灯精心保养了近一月的剑竟被拦腰斫为两截,断裂的一截呈十字状裹火流星地飞出,钉在了清凉谷内殿廊柱之上,发出微微的嗡鸣。那青年抿唇一乐,一步步倒退开来,让剑刃缓缓自他体内离去。最后几步,他已无力支撑,朝后倒仰而去,也让自己从徐行之的剑上彻底脱开。徐行之急促喘息两声。他发现他的剑刃上只沾有星星点点的猩红,而九枝灯前胸被他的剑所剖开的创口隐隐翻开,竟无一丝鲜血流出。徐行之双眸陡然紧缩:“……九枝灯?!”倒在地上的九枝灯终是露出了心愿得偿的笑容。一月前,应天川中,孟重光那挟石裹沙的一掌他其实是没能避开的。他的半副脏腑就此碎在了体内,鲜血也在一个个疼痛难忍的深夜里一点一滴地吐尽了。这一月以来,对于那些猜忌、战损、流言、威胁,他不是不肯上心,是已无力上心。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忍着不死,等至此时此刻,让徐行之亲手将他送上死路,了却师兄十三年前的夙愿。仰卧的九枝灯松开断剑剑柄,露出一抹释然的笑颜:“师兄……小灯说过,永不对师兄拔剑的。”徐行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于地面。……与九枝灯三次交战,他终是又被九枝灯摆了一道。作者有话要说:  九妹到死也没有否认当初暗害师父的不是他。第118章 新年伊始一剑穿心, 九枝灯宛如琴弦般绷紧的性命终是铮然一声断裂开来。他倒卧在地上,指掌蜷缩着,像是要抓握住什么,同时小声地叫道:“……师兄,师兄。”徐行之不想去听这人临终前的其言也善,俯身想要捡起自己的兵刃, 却手抖眼花,一连落了两回剑, 好容易握紧了,立即推门而出,把九枝灯关在了沉重的殿门之内。……这是徐行之记忆中青竹殿第二次见血, 一次是把他养大的师父, 一次是被他养大的师弟。这两人均葬身于自己手中, 大概也只有“冤孽”二字可以解释得通了。徐行之沿门边脱力坐下。方才那一剑挑开了他记忆的尘封, 他茫然四顾, 远远看向校场方向,想起那边的高台,自己曾扶住九枝灯清瘦的腰身,执握住他的右手,腾身纵跃,教他运剑之法,两片飞鸟似的衣袂飘飞卷缠在一处,仿佛由风打下了一道同心结。徐行之模模糊糊地想道,当年和现在的九枝灯, 握剑用的还是同一只手吗?很快,他听到身后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带拖动声,骨肉和砖石摩擦的残响叫徐行之伤心地咬紧了牙齿,偏开头去,将所有的情绪吞回肚中。门内人撑着一口回光返照的活气,手脚并用着爬来门边,却再无力推开殿门。他敲了两下门,才攀着门栓的凸起直起身子,以半副肩膀摇摇晃晃地支撑住破烂的身躯,将头抵在檀木门扉之上。二人身隔一扇厚实的木门,自万古外到来的星光落下,投映入室,在殿内外形成鲜明的阴阳双影。徐行之一颗心提了起来。那边只需叫出一句“哥哥”,便能剜掉徐行之的半颗心,然而九枝灯再没有这样叫他,只是哑着嗓子,蚊子似的哼哼:“……师兄。”徐行之心冷得发颤,反手摸到后腰,那里原本烙着一记让他至今都深受其苦的蛇印,虽被他剜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肉,然而现在摸去,仍能在疤痕间抚到细细的蛇形纹路。他扪心自问,后悔吗。后悔替他挡下蛇印吗,后悔当初在他魔道血脉觉醒时没有杀掉他吗?徐行之张了张口,把心中的疑问转抛给了门内之人:“……九枝灯,我问你,你可曾后悔过?”听到此问,九枝灯澄明的双眼间闪出薄光。……世事皆有命定之数,四门气数渐微,他取其而代之,便能在魔道倾轧中活下来,能将魔道推入正轨,能洗白自己的身份,能止绝四门对师兄的追杀,有何不可?哪怕换至今日,他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说:“……反攻四门,我从不后悔。”徐行之喉头一热,还未咽下泛上来的酸意,身后便再度传来九枝灯的声音:“我唯一后悔的是,为什么……我要白白浪费那样多的时间,为什么要拿真心去猜真心……”九枝灯按住自己冷冰冰地往外透着寒气的胸口,歪着头笑了。师兄,这颗心,千疮百孔,脓烂生疮,但却是真的喜欢过你的。徐行之把头朝后仰去,热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烫得像血。九枝灯的气力一丝丝竭尽,渐渐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修得整齐的指甲在地面划擦出细碎的响动。 第315章 如他所言,他双眼干燥,再没有落下一滴泪来。他走在无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灯刚入山的那年,与他第一次观星时,也是这样的清朗天气,江山如画,星辉漫天。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天定十六年过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临。历史的巨椽向来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动,不顾及古人,也不顾及来者,它只信笔一挥,在天际批出一道金黄的曙光来。……虽然朱颜易改,好在热血难凉。风陵山一夜之间改弦易辙,进出的弟子们换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旧貌放在今日来看,反倒成了新颜。在与风陵山毗邻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树上,远望着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门又在无形之中更换了一番天地了。他随手摘下一颗沾满冰碜的野山枣,刚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险些反胃把果子吐出来。好在他极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着牙齿上的酸涩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装作吃完了的样子,又摘下一枚来,丢给另一棵矮树上坐着的徐平生:“拿着。”徐平生接过来,咬了一大口。他虽是不知痛,但舌头好歹还管点用,这一口下去他眼泪都要飚下来了,嘶嘶的吸气,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卅四看着被酸得涕泗横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悦,乐得直拍大腿。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着两汪眼泪,勾着身子去摘梢头上带冰的枣子。卅四颇为不解地喊他:“哎,你还吃上瘾了?”徐平生一口气摘了二十来个,说道:“这个他爱吃。给他留着。”被徐平生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来徐行之生了一条刁钻舌头,专爱吃酸的。他搔搔头发,问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们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个,是谁吗?”徐平生低头翻拣枣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长了斑疤的挑出来丢掉:“……是很像行之的人。”卅四告诉他:“他就是徐行之。”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执且有条理的观念,徐平生亦是如此。“他不是。行之只有这么小。”他对自己的膝盖比划了一下。“……那个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头顶往上三寸处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卅四。卅四苦恼地夹夹眉毛,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麻烦,索性摆一摆手:“罢了,等回去让行之慢慢教你吧。”他纵身跃下树枝,“走。”徐平生坐在梢头,问他:“去哪里?”卅四说:“送你回家。”徐平生很诧异:“不是才从且末山出来吗?”卅四指了指弟子鱼贯出入的风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儿。”徐平生歪了歪脑袋:“那是哪儿?”卅四弹了弹舌头:“啧。别给我装傻啊。你以前发疯的时候不总是吵着嚷着要回来吗,那才是你的家。再说,这些年过去,那些风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纳你了。他们都回风陵了,你还不赶快跟着回去?”“……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给出了一个猜想。卅四想想这说法也挑不出理来,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搬家了。”徐平生扶住枝头,低头看向卅四,他颈部一圈儿粗糙的缝合痕迹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卅四觉得仰着脖子跟徐平生说话忒累,握住后颈喀喀活动两下,说:“到了新家,人家会给你换新的,就别惦记着你那破棉絮了。……哎哟你能不能挪动贵臀赶紧下来?我脖子酸。”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细腻来,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话里话外好像根本没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徐平生问:“你也跟着搬家?”卅四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我又不是四门的人,搬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啊?”徐平生闻言怔了怔,无意识地抓住了生满酸枣刺的枝头,把手掌心攥出了血。卅四没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间淌出的殷红,说:“况且,从此之后,要找我比剑的人怕是要变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没必要跟在我身边东颠西跑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徐平生刨根问底:“为什么,找你比剑的人会多?”卅四蛮轻松地笑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吗?”魔道落败,自是不会轻易罢休,道中多的是报复心极重的凶悍之徒,他们不难循迹查出,那两千余名存留于世间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谁在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炼、是谁收容包庇了这道门余孽,简直是一目了然。身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与道友的承诺后,也是时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没必要带着徐平生一起捱罪。见徐平生仍是一脸不解,卅四挥一挥手,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脸:“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下来,我送你回去。”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窝的老鸹,蹲在树上,黑亮着一只眼,鸦青着一只眼,沉默注视着他,不动也不吭声。卅四颇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脚树:“哎,下来。……别逼我上去踹你下来啊。”徐平生依旧不动,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为利诱:“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对,是很像你弟弟的那个人,还有你元师姐,都在风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第317章 徐行之被他逗乐了,捏捏他的脸,坚持道:“……去吧。”孟重光还想娇缠,可在注意到徐行之笑微微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黯然后,还是遂了徐行之的意,握一握他的手,转身离去。待孟重光离开,徐行之盘膝坐直了些,拎起酒坛,将仅剩的坛底儿残酒一饮而尽,唇角酒液清凌凌地淌下,滴到了衣服上。他抻开前襟,用左手腕背擦去上面横流的酒水,一边擦一边念道:“师父,你也太懒了,这十三年间但凡给我托个梦,我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昔年之事。可唯梦闲人不梦君啊。是不是恨我这十三年没让你喝上酒?以后我好生补偿你,每天都会来此地转上一转,你可别嫌我烦。”“九枝灯的尸身我交给了北南。他之前说过,若是得了九枝灯,生要吞肉饮血,死要戮尸车裂,可当真见了尸体,他反倒不再肯动手了,说死都死了,便埋了吧。我与曲驰商量过,想将他的尸身送回昔日魔道总坛中去,安葬在其母石屏风身侧,也算是回了家。”“魔道还有不少死心不改的余孽在外流窜,我们还要加紧着手扫除,免得他们走投无路下狗急跳墙,戕害百姓。”“师父,老四门没了。我与曲驰和北南小陆商议过……对了,小陆便是陆御九。我们商量过,暂定打算建立新四门,对外统称‘新四门’,分风陵山、丹阳峰、清凉谷、应天川四大部,仍沿袭旧法,镇守四方。”“现在四门事务暂由曲驰主理。师父,你尽可放心,行之虽往日总笑称志不在此,但为着风陵前程,行之会慢慢学,慢慢做,有朝一日总能让风陵焕然,四门光复。”话一句递一句的说出,徐行之的眼里心中都淡得很,口吻仿佛闲唠家常。十几年前的悲伤早已被时间渐渐淡化,斯人已去,留下活着的人空空落落,渐渐忘记该怎么掉泪。将一应山中俗务诉尽,徐行之的腿早被雪冻僵了,一张脸却热辣辣地发起烫来。因为无话可说,他长久地与墓碑两相静对,完好的手在身体左侧抓起一把湿泥来。许久过后,徐行之艰难地露出一线笑容:“师父,我找到可相伴一生的道侣了……”他将手垂下,看着青玉雕镂的碑文:“……可我的嫁妆呢,聘礼呢。不管是什么,你以前是许诺过我的啊。”墓中之人无法回应,徐行之便主动凑了上去,伸臂揽住了那墓碑,把脸贴在温润的青玉之上,跟墓中人耳语:“……师父,我想你啦。”他仍是没哭,不仅没哭,还像是狡猾的小孩儿,把眼睛眯成两弯漂亮的黑月牙儿。他靠着墓碑,和地下安睡着的清静君亲亲热热地打商量:“师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儿,我管活人的事儿。咱们爷俩儿永永远远都不分开,你说可好?”若是清静君地下有知,见他这般神采飞扬的笑颜,此时也该露出会心的浅笑。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来,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现在去管活人的事儿啦。师父,别被那个老小子欺负了,揍他。”说罢,他跺一跺发麻的脚,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四下里无人回应,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声,将竹骨折扇展开压在胸口,将声音略略提高:“……重光?”在他背朝着坟茔离开时,一道虚影在清静君墓前缓缓浮现。孟重光撩开前袍,跪倒在清静君身前,点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着微光。“师父,师兄是我的。”孟重光压低声音,一字字念得虔诚,“……我一心爱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谢谢您在我来之前照顾师兄,以后……也请您放心地将师兄交与我。”徐行之走出五十尺开外,还未能寻见孟重光的踪影,不觉好笑:跑到哪里去了?刚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觉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从天上落下一个小灵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从此以后他便注定背上了这个沉重且甜蜜的负担,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耳畔响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气音:“……师兄,我在这里呢。”说罢,他在徐行之眼前摊开手掌,掌心的纹路纠缠着开出一朵鲜红的小花来。他将小花自掌中采下,插在徐行之的领口上。徐行之笑:“招不招虫啊。”孟重光把脸贴在徐行之颈侧,蹭痒似的亲昵道:“我在,就不招。”徐行之笑着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顶了一顶:“那你抱紧了,可别跑了。”孟重光不吭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日光晒暖,徐行之只觉右肩上趴了一只小黄猫,趴在他肩上,呼噜呼噜地发出满足的轻响。徐行之抿唇一笑,背着这会开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二人行至中山地带,路过地牢时,远远看见一具人形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躯干和头颅,却没能顾得上他的脚,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么工夫便瞧见了他砂岩似的白骨脚趾。徐行之叫来一名正在料理尸身弟子:“这是何人?”弟子对他礼了一礼:“回师兄,他应该是魔道之人,囚于此地多时了。囚衣上还有标识,似乎是叫什么‘六云鹤’。”徐行之颦眉。他记得这个人名,但关于这个人名所代表的具体形象早已很模糊了。看徐行之往那尸首横陈处走出两步,弟子好心地拦住了他:“师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着实难堪狼藉得很,剐得就剩一具活骷髅了。”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发声:“……活的?”那弟子看孟重光与徐行之拼凑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人前亦不避讳,一个赛一个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觉牙根隐隐酸痛:“……本来是活的。但周师兄看不过眼去,给了他个痛快。”既是死了,徐行之对这名故人又没有太强烈的兴趣,自是不会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仪容。绕开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开外,一名弟子迎面而来,告诉他卅四来了,正在旧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徐行之欣然前往。绕过流水青松,缦腰回廊,回到了他当年与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发现此处净若无尘,不改旧色,心中便添了几分暖意。然而孟重光在环顾一圈后,挺不高兴地皱起了眉。他想到了某位阴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而在二人进入殿室内、与卅四打过照面后,卅四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特来送个人给你。” 第319章 卅四躲了一下,嘀咕道:“什么玩意儿啊。”片刻后,等他看清徐平生手中举着的东西时,卅四竟少有地呆愣住了。第一片竹片上刻着:“我懂剑术。”第二片说:“不怕疼,不怕死。”第三片说:“我可以吃得更少一点。四五天吃一次都可以。”卅四接过第四片竹片,捧在掌心,把那短短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看了许久,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来亦不自知。第四片竹片上小心翼翼地刻着:“请不要把我留下,带我一起走。”第120章 山水轮转卅四变了卦, 表示要捎走本来打算托管于此的小宠物。得知他要走时,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说要把兄长留……”“他是我养的人。你想要啊?”他凤眼一眨,顾盼风流,“……不给了。”徐行之:“……”他这副反悔无赖相让徐行之想揍他。随后,徐行之找到了在廊下坐着的徐平生,问他是如何想的。徐平生口咬着纱布, 一圈圈地给自己被酸枣枝子刺伤的手心包扎。元如昼为他治伤时,徐平生一直紧攥着双手, 是以未曾发现他新添的伤口。这些还是徐行之第一个发现的,那一手的血痂密密麻麻如蚁穴,一眼看去着实触目惊心。但于徐平生而言, 这些伤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不过就是一身不大好看的纹身罢了。徐行之在他身侧坐下, 徐平生侧过脸去, 看清来人是徐行之后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唇角微微翘起,生动可爱得很。徐平生与徐行之本为一母所生,却是全然不同的俊法,眉眼高低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只有一张嘴。偏偏之前的徐平生忧郁敏感,落下了苦相,唇角常年下垂着,和徐行之永远张扬灿烂的笑脸一比,兄弟二人这仅有的相似之处也被抹消了。徐行之至今还没能习惯对自己温柔可亲的徐平生, 有些受宠若惊:“……笑什么?”徐平生抿着嘴巴:“你真像我弟弟。”徐行之藏在袖下的左掌微微收紧了:“……是吗?”徐平生缠满纱布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在发现自己并不能用肢体表达出自己的弟弟有多好后,只得悻悻地作罢,唧唧哝哝道:“……我弟弟就是矮了些,若是长大后能像你这么高,那就太好了。”徐行之沉吟,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镇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对小的那个抱怨不休:“你长这么快干什么?买衣料,买鞋子,每月都是一大笔开销,我挣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小的那个低头看一看自己修长又健康的胳膊腿儿,笑靥灿烂,明明如皎月:“……哥哥,那我慢点长,等等你呀。”大的那个哑了火,伸手翻动着眼前新置下的衣料,嘟囔着不甘心道:“弟弟怎么能比哥哥长得高?不像话,混账。”想到往事,徐行之亦含了浅笑:“和我一样高,那不就是比你还高了吗。”徐平生托着下巴,对自己充满自信:“我还会长的。”徐行之心中微恻,往他身侧坐了坐,和他一道仰望这长青碧空:“……留下来吧,别走了。”徐平生诧异地看向他,半晌后,他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弟弟还没找到。”徐平生清点着自己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元师姐回家了,也很安全。……还有,卅四他虽然很讨厌,但现在遇了难处,有人要追杀他……我在这时离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外面飘荡,不好。”徐行之知道,自己留不住卅四这无拘无束、飘叶浮萍似的人。兄长既是下定决心要随他去,那自己定也是留不住他了。他平素张扬的眉眼垂了下去:“兄长自己愿意便好。”徐平生一张白净面庞微红了:“不是我愿意。……是卅四求我。我,勉为其难。”说罢,徐平生起身欲走,走出几步开外,又想到了些什么,返身走了回来,自前胸摸出一卷干净的手帕,摊开来,抓紧袖口,将帕间的酸枣擦上一擦,塞在了徐行之口中:“我要走啦。这个你说不定会喜欢,就送给你吃好了。”徐行之含着酸枣,不嚼不咽的,仰头看向他。只有在徐平生面前,他才会露出这般柔软无措的一面,不知道说什么才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讨他欢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徐行之懵然无措时,徐平生竟主动上前一步,拥住了他。冰冷的身体碰到另一具冰冷的身体,就像雪人抱住了雪人。徐平生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此等亲近之举,然而仅仅是看着眼前人央求的眼神,便忍不住想起自家那个想靠近自己又缩回手的小孩。悄悄犯了几句嘀咕,徐平生反倒先坦荡起来。……有什么呢,想抱就抱了。徐平生抚着徐行之的肩,用尽可能温柔的腔调安抚他:“我会回来的。如果找到我弟弟了,就带他来给你看啊。”徐行之的牙齿擦破了酸枣果皮,浓烈的酸涩气在口中溢开,他眯起眼睛,说:“……好啊。”在山中淹留至午后,徐平生随卅四一道下了山。临行前,卅四把徐行之拉到一边,说:“行之,你不必太过介怀。徐平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清醒上一日半日。要是哪天他突然跑上山来闯阵,喊着让九枝灯把你还回来,到时候记得给他开门,告诉他你回来了。”说到此处,他耸一耸肩,看向在山路旁的林道穿行忙碌的青年,唇角隐隐噙起笑意来:“……虽说等那阵清醒劲儿过去后,他定是又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总是聊胜于无的。到那时我会随他一起回来,我们下一次比剑,便约在那时好了。”风陵山的冬日也是青翠的,春意更是来得极早。在二人说话间,从刚才起就在林间钻进钻出的徐平生跑了过来,手中捧着满满一束正在酝酿花苞的山花,新鲜的冬泥还成团地聚在根部,随着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往下落。他越过徐行之与卅四,径直走到披着外袍、歪靠在通天柱侧陪徐行之送客的孟重光面前,不由分说地把花推至他怀里。 第321章 经协议, 魔道原总坛方圆三百里内被暂标为安全地带。魔道弟子在其间活动, 四门不会前去干扰。若还有魔道弟子打算归降,尽可自行前往魔道总坛,一旦在总坛落脚,便不能再行炼尸化人、淬毒养蛊之事,孙元洲身为新任魔道之主,需得为总坛之内发生之事负责,如再次出现乱象,四门可以随时撕毁盟约。孙元洲一一允诺,但也并非全盘顺受。他表示, 自己不会像前任宗主一样送质子前来,但会亲自定期来山中拜访,以安四门之心。左右徐行之他们对质子也有了忌惮之意,便默许了孙元洲的提议。待诸事议定,徐行之随口问了一句:“……为何还要选故地安坛?”孙元洲闻言,眼睫微微垂了下来。他的年纪明明大不到哪里去,言谈举止却总带出一股长者似的悲悯之感。孙元洲轻声道:“山主世上已无血亲,总要有人替他结庐守灵才是。”知道此人心中有所信仰,徐行之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去了。既有一门主派倒戈,其余流散在外的魔道支派就都三三两两地活动了心思,有些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总坛,有些则直接抛弃了总坛,宣称自己才是魔道正统,学不来赤练宗的奴颜婢膝,绝不降于四门,妄图以此招徕信徒,趁机扩大势力。这些靶子既是立起来了,就是欠揍。而在徐行之与孟重光率弟子掀了几座山后,悄悄转投魔道总坛的人便更加多了。大势已去,新势将成,就如同当日老四门覆灭一样,谁也无法阻拦新四门这颗新星冉冉而起。三月初三,新四门的宣成典仪便要召开了。在此之前,扫清魔道作乱之徒、整理四门新名册、重设封山阵法、主持重修再建等诸样俗务,桩桩件件都忙得人脚打后脑勺。放在徐行之殿内的犀照灯被重新点燃,日夜无休地释放出犀角异香。曲驰、徐行之与周北南的幻象并作一处,各自忙碌,并时时商量门派事宜、互通有无,好像所有人都淡忘了,犀照灯其实是有第四盏的。然而,在二月中的某天,三人正各自处理门中事务时,一道透明的涡旋气流于虚空中浮起,状如黎明时分于瓦蓝天幕上亮起的白太阳。徐行之、曲驰与周北南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去,谁也没有说话,谁都明白自己现在的期待有多么荒诞。白太阳渐渐被气流冲散,幻出一个淡淡的人影来。来人身着一袭青蝉羽衣,腕戴雷击枣木阴阳环,鬼面冷彻,掌中捧灯,正是已更换了清凉谷上等品级服饰的陆御九。他的幻影立在房中,略带茫然地四下顾盼。他先前听说过,四门首徒是凭靠着一盏灯联络的,但他因为品阶太低、无法进入温雪尘的住所,是以不晓得这盏灯是什么模样。当年魔道冲入清凉谷大肆屠杀时,温雪尘昔日居所被洗劫,灯盏倾翻在地,但大抵是此灯为徐行之亲手所制,式样太过难看,委实不像是一件有玄妙的宝物,便被不识货的魔道弟子当做凡常之物,信手塞进了偏殿存储杂物的小室内,直至今日才被打扫的内门弟子翻出,呈送给了陆御九。见到三人目光中隐含着的期望纷纷落空,陆御九面具下的一张脸轰然烧了起来,郑重且羞愧地下拜道:“清凉谷新任谷主陆御九,拜见三位师兄。”徐行之笑道:“嗨嗨嗨,跟我们客气干什么?起来起来。清凉谷现在的状况如何了?”只消三言两语,徐行之便将气氛从莫名的低落中拽出,而在他轻松调侃的语气间,陆御九也快速地走出了尴尬,将犀照灯安置在桌案之前,走到温雪尘过去惯用的书桌前,动手在旧砚中研磨出新墨来。徐行之含笑低头,批阅的朱砂笔却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轮椅的嘎吱嘎吱声,从遥远的过去响到了现在,余光中仿佛有一丝白发自门口飘过。徐行之心中一悸,不觉抬目看去,却见是一线绿柳新芽被风吹动,丝绦般流于春日晴空下。徐行之转头看去,发现周北南与他是一样的怅然若失。他盯望着温雪尘旧日桌案上摆放的卷缸,恍惚地想着,不知温雪尘当年一笔一划写给小弦儿的情诗还在不在那里。三人之间,唯有曲驰埋首阅卷,神情淡然如常。他比徐行之年长四年,比周北南年长两年,这短短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异常沉稳的光芒,似是温和,又似是无情。时间悄然而过,转眼便到了桃花盛开的三月初三。新四门落成典仪将在风陵举行,曲驰向来行事稳妥,绝不误时,在此等大事面前更不会懈怠。早在三日前,他便将留守丹阳峰的人选定了下来,并安排好了随行至风陵与会的弟子,刚刚构建好的丹阳新阵也请陆御九来检查过,确保即便自己离山后有魔道余孽前来捣乱,丹阳峰留守弟子也有百分之百的取胜之机。在将山中事务厘清后,曲驰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打理了一番,束发戴冠,换上了一身正式典仪时才会上身的厚重朱衣,纨素玉带将腰身松松束起,自铜镜中看来,委实是一个潇然端庄的君子模样。待穿戴完毕,他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他拎起水壶,来到窗外,一边为他的小桃树浇水,一边在心中想着几个时辰后的典仪流程。在浇水完毕后,他未加细察,转身欲走,心中仍惦念着典仪之上该说些什么。突然,他觉得衣带被什么东西自身后勾了一下。感受到那小心翼翼的拉扯,曲驰不经任何思考,唇角便勾起了浅淡笑意:“陶……”话音戛然而止。他身后空无一人,牵绊住他衣带的是桃树低处新生出的一条小细枝,形状活像是一只过分纤细的手指。曲驰从刚才起便一直在思考典仪之事,如今定睛看去,才发现小小桃树之上,绿意已经咕嘟嘟从枝头冒出来,枝头开出了粉白色的细花儿。比起已经开遍群山的桃花来说,这小小的一两朵花看上去无比孤独弱小,像极了陶闲本人。陶闲便是这样的,从不敢碰曲驰的手。若有事叫他,不是小声地叫着“曲师兄”,便是动手勾住他的衣带或袖口,小心翼翼地摇着,生怕冒犯了他。……他开花了。曲驰怔怔地想:他开花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他返过身来,伸手捧住了那红意绽放的细枝,拈花相望,那花也努力地偎依在曲驰掌心里,不知是风动,花动,还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