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不退》 1 第一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下了一整夜,江佟从床上起身,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他来到山里的第三天。前两天跟着旅游团去看了这里有名的湖和草原,那时天气已经十分恶劣,原野上刮着刺骨的风,像要从人身上削下一块肉那样尖锐。 江佟预感到这趟旅程不会太顺利,果然,昨夜返程时下了暴雪。半夜的微信群聊里,导游说天气预报将有大暴雪,通知了今天下山的消息。 行程不得不取消,江佟随意地刷着手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手机页面上是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旅游介绍,江佟翻了一阵,没找到合心意的,突然,手机连续震动几下,一个未知号码给他发送了好几条短信。 “在医院找不到你,才知道你离职要换医院了,我看到你的航班信息了,我马上过来。” “江佟,为什么你总是不理解我呢?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抛弃你原本的家庭,可是我对我父母做不到!” “我和那个女生就是逢场作戏……” “算了,每次我们之间一出现什么问题你就这样,一点都不愿意跟我沟通,你本来就不爱我吧!” “结束吧。” 江佟划到最下,面无表情地读完,关掉了手机。 这些消息都来自他的前男友宋昱,而这已经是宋昱换的第三个手机号,因为前两个都被江佟拉黑了。 某种程度上,宋昱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不想再沟通了。 前男友和青梅将要订婚,与他有那么多年感情的江佟,反倒成了这里面最大的笑话。 他站在窗边发呆一会儿,到觉得有些冷,才坐回床边。 傍晚风雪会暂时小一些,导游说到那时他们就出发下山。 - 晚饭提前到下午四点半,但只是一些简餐,上菜时,连餐厅的老板也急匆匆的。 同行的乘客忍不住叫住他,问:“要是在这路上遇到暴雪了,那可怎么办?” 老板一拍手:“还在路上那可就麻烦了,不过雪真是已经下起来了,看你们也打算下山了,要是不堵车,也许情况还好,我也在赶着等送走你们就回家。” 老板声音大,周围听得到的乘客们一下脸色都差了不少。江佟就坐在他站的位置后面,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亮着,他正在看天气的情况。 往年雪不会下得这么早,这个季节虽然算不上很适合旅游,但也有独特的风光。但要是下了暴雪,那就真是难说。 这桌菜做得实在仓促,好像连调料都来不及仔细放,味道很差,又基本凉掉了,江佟没吃几口,就放了筷子。 老板一走,他站起来,去一旁的便利柜里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 来的时候大家脸上都高高兴兴,回去的时候一个个灰头土脸。 知道接下来可能要在路上耗费很长时间,每个人都用身上的衣物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大包小包带了一些可以充饥的食物。 江佟上车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一对母女还在分几块当作零嘴的饼干。 他是最后上车的人,导游点完了人数,才回过头看见江佟,连忙把他塞到靠窗的座位。 旁边没有人,江佟坐下理了理围巾,可能是这两天一路吹风有些受凉,午睡起来时江佟便觉得脑子很晕。 车里气味不好闻,他忍了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雪覆盖了一切,已完全看不清窗外的颜色。 江佟晃了晃脑子,发现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 雪下得很大,前方在堵车,不知还有多久才能疏通。 隔着一个客车过道,另一边的乘客朝江佟递了一支烟,江佟摆摆手拒绝了。 很快,烟味在车厢里散开,不喜欢闻的人嘟囔了一句是谁在抽烟。 那点烟的人还算有点后知后觉的功德心,叼着烟半站起来。 可能是在这条通往高山的公路上行驶多年,这辆客车已经十分破旧,窗户生了锈,不那么容易拉开。 那人抓着把手狠狠往后倒,窗发出难听的嘎吱声,但到底是打开了,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卷进车内。 烟味倒是散了不少,但只这么一瞬,整辆车像是要被冻住那样寒冷。车里窸窸窣窣响起抱怨声,那人又赶紧关上了车窗。 又过了一会儿,导游和司机纷纷开始打电话,讲着江佟听不懂的方言,大概是在询问情况。 两三个小时,车只挪动了很短的距离。大家从骂骂咧咧到焦急等待祈祷,终于意识到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网络上对这场暴雪有许多报道,然而关于这场看上去没有尽头的堵车,却没有任何提及。 手机电量也快耗尽,江佟放弃了搜索,倒头靠在椅背上。 实在太冷,他睡不了,只耷拉着眼皮。 过了不知道多久,连导游和司机都不在说话,车内的安静变成一种蔓延的绝望。 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坐姿太久,江佟动了动。 这种氛围又持续了一会儿,车厢里响起一阵铃声。 司机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情绪忽然变得格外激动。 他站起来,一只手拿着电话,来到车内过道上,连连答应手机那边的人。 大家都仰起头来看向司机,预感他有话要说。 “来两个男生跟我下去,我们救人!” 这话一出,人们顿时热闹了,江佟也跟着起身,但还没走出座位,就被另外一个路过的更高大的男生抢了先,他便扶着座位又坐下来。 车门发出泄气一样的声音,打开了。 外面的风雪一瞬间涌入,江佟被冻得缩起脖子。 还留在车里的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讨论着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导游被几个游客抓着手,却也只是张望着前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大概过去十多分钟,前方的车纷纷松动,然而司机不在,他们这辆车不能走。众人正着急,坐在车门边的阿姨突然站起来,大喊“来了来了”。 紧接着是一声沙哑的吼:“拿车上的急救药品!” 急救箱就在前排,导游一下慌了神,江佟却很快地站起来,动作迅速地抱出急救箱。 他蹲在药箱前,镇定地打开。 敞开的风口被堵住,江佟还低着眼,只看到一只沾满厚雪和泥土的黑色皮靴。 一道很低的声音落在他头上,“他中弹了。” 饶是拥有好几年急救经验的江佟,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抬了下头。 说话的人戴着一顶很厚的黑色帽子,帽檐下,是一对冰霜一般的眼睛。 对视的瞬间,他们都愣了一下。 上车的是三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其中一个受了枪伤。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在他的大衣上,他唇色苍白,身体也在不住发抖。 “扶他躺下来。”江佟声音冷静。 司机正要去关上车门,却被之前开口说话的男人拦住,他几乎是跳进驾驶舱,紧接着不间断地按响喇叭。 车狠狠地晃了一下,所有乘客都没留神,纷纷发出惊呼。 江佟抬了下眼皮,那个警察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往车顶上放了一个警报器。 警笛声响起,刺破冰冷的空气。 受伤的部位在手臂,子弹很深,弹孔处流出暗红色的血,但好在并不是贯穿伤,近心端已经被人进行过简单包扎。江佟拿出新的绷带,半跪在地上,压上自己身体的重量重新包扎止血。 中弹的警察忍不住发出嘶哑的低吼,额头上冒出层层冷汗。 “现在无法判断子弹到底打到多深,我不可能现场取弹的,离最近的医院还有多远?”江佟这句话问的是开车的人。 两只医用手套都被鲜血染红,江佟只能完成紧急的止血工作,他和另一位警察一起将中弹的人扶到座位上。 “已经不堵车了,最多四十分钟,”驾驶座的男人微微偏头,“四十分钟可以吗?” 江佟提了下嘴角。 “暂时应该不会有事,不过还是尽快。” 听到这话,前面的人才跟着狠狠呼吸一下,放松了颈侧绷紧的青筋。 “谢谢您,您是医生吗?”一直跟着江佟蹲在旁边的警察这才开口。 他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江佟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模样。 眼睛和脸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是很温和的那类人。 “不用用您称呼我,我叫江佟,是医生。”江佟摘掉手套,放进垃圾袋里。 “我叫商晓星,前面是我队长……”商晓星还要继续说,江佟却打断了他。 “我知道,他是我同学。”江佟看向前方开车的背影。 天寒地冻,他戴着一双黑色手套,紧紧抓握住方向盘。 因为刚才情况紧急,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没有完全关好。 风卷着雪花吹进来,黑色大衣的领子摇摆着,扫在他下巴。 刚才对视的那一眼,江佟就认出了陈子兼。 “这么巧……”商晓星小声说了句,江佟也没怎么回应,只听他又叫了声队长,便扶着座椅,在颠簸的车厢中往前走,大概是还有要和陈子兼说的话。 陈子兼朝这边微微偏头,江佟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躲过他的眼神。 视线一转,江佟看见刚刚给他递烟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瘫软在座位上,用称得上惊恐的表情盯着自己。 他无奈地收回视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的那一刻,江佟晃了一下,觉得脑子忽然很痛,有片刻空白。 - 到达山里的陆军医院时,天已经暗下来。 停车熄火的那一瞬,老客车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江佟帮着商晓星把他的队友扶到背上,车门一开,商晓星两步跳了下去。 地面结冰,路很不好走,但江佟常年在南方长大,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他追着商晓星下车,才走了两步,就感觉控制不住身体地往前滑,刚要摔倒,手臂便被一股大力握住,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拎起。 “路很滑,你慢慢过来。” 陈子兼裹着砂砾的声音在江佟耳畔响起。 厚衣服和冷风都让江佟转不过身,还没看清陈子兼的侧脸,他已经往前跑了几步,背影变得有些远了。 应该有人提前打过招呼,医院门口有早早准备好的医生和护士在等着他们,江佟伸长脖子看了个大概,便不再担心,自己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进了医院大门,风雪一齐被隔绝在外,冻到没有知觉的全身总算缓过来一些。 江佟深呼吸了几口气,他走到前台,刚想问送进来的那个人去了哪一层楼,一旁便有人开口:“跟我来。” 陈子兼倚靠在墙的拐角,见江佟看过来,转身走了。 可能是风雪夜的缘故,一向人多拥挤的医院里几乎没什么病人。 走廊很长很窄,却显得格外空旷。 陈子兼走到快要尽头,按亮了电梯。 “今天谢谢你。”陈子兼已经脱了帽子,一头短寸上好像也结了一层冰霜。 “举手之劳。”江佟说。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门缓缓打开。 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实在太安静,等到陈子兼按的楼层快到的时候,江佟才说:“只知道你大学念了警校,没有想到是这么危险的工作。” “下个月就调回去了。”陈子兼的声音哑得太厉害,和从前差别太大,江佟忍不住偏了下头。 他还记得陈子兼从前的声音,低沉清润,像干净的泉水。 陈子兼看懂江佟的眼神,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有一次做任务的时候,嗓子坏了。” 电梯一到,他们一起走出去。 手术室外,只有商晓星一个人坐在冰凉的长椅上。 听到脚步声,商晓星抬起头,“老大。” 陈子兼做了个手势,商晓星就没有站起来。 “已经送进去了,医生都说问题不大,是小手术。”商晓星看着他们,两只眼睛都冒着血丝。 他上下看了看陈子兼,又说:“老大,你自己的伤……” “我没事,先等徐飞出来。” “我不是还在这儿呢吗,刚才我可看到了那个人二十厘米长的刀……” 商晓星说着话,瞥到陈子兼警告的眼神,赶紧收回了后半句。 “什么伤?”江佟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陈子兼,但他外套太厚,看不出什么。 “手术再短也要时间,去处理一下吧。”江佟说话声音很轻,又面朝陈子兼,商晓星都没怎么听清楚,但他这位总在此类事情上倔得要命的队长,居然真的松了紧绷的神色,转了脚尖。 “等会儿会有其他警察过来,”陈子兼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雪小一点了,我让他们送你。” 说完,他一抬脚,朝着电梯走去,丝毫没有要和江佟一起的意思。 “江医生,您先坐吧。”商晓星叫了江佟一声。 椅子有些冰,江佟坐下后,后背还是挺着。 走廊的灯并不那么明亮,江佟侧头望着那个黑色的背影。 好多年不见,陈子兼变了很多。 皮肤的颜色是长期训练后留下的小麦色,肩膀更宽,走路的步伐很稳,就连眼神也多了锐利和沉重。 好像性格也…… 从前,他们明明也算很好的朋友。陈子兼就算不算活泼,也绝对和不苟言笑没关系。 2 第二章 走廊上的灯光透着冰冷,尽管医院内有暖气,江佟仍然感觉身上发冷。他裹紧衣服,靠在椅背上,眼皮变得格外沉重,缓慢眨动着,渐渐合上了。 耳边响起一阵模糊的吵闹声,睁开眼时,陈子兼就坐在自己身边。 “今天打球赢了吗?”江佟坐起来。 肩膀上沉甸甸的外套往下滑了一些,被陈子兼抬手抓住。 江佟偏过头,看见披在自己身上的是陈子兼的外套。 “当然。”陈子兼把外套取下来穿好。 “谢谢你。”江佟坐好了,手肘压到陈子兼的作业本。 课桌靠在一起,属于江佟的这张格外整洁,陈子兼那边堆满了打开的作业本和卷子。 两人都已习惯,陈子兼翻找一阵,也不看试卷上科目的名字,只要是空白的就一张一张叠在一起,收拾好了放进桌肚里。 他的桌子是有一些乱,但也不至于脏。 “陈子兼,你声音好好听。”江佟迷迷糊糊地说。 从陈子兼第一天认识江佟开始,就常听江佟这么说。刚开始他还会觉得开心,后来就免疫了。 “还没睡醒吗?”陈子兼没理他。 预备铃很快响了,科任老师带着课本走进来。 大多数同学还在讲话,教室里不算安静。 江佟在上节课刚刚下课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课前准备,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望着黑板。 因为刚刚睡醒,江佟的表情带着一些茫然。他眼尾有点发红,可能是不太舒服,所以不自然地眨了两下。 也许是因为眼神中的迷茫,江佟这些微小的动作,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笨拙。 老师站在讲台上,让大家赶快安静下来。 江佟的视线跟随老师的声音微微偏移,才发现陈子兼在看他。 陈子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反而让江佟一愣。 他鼻梁很高,眼廓狭长,漫不经心看着谁的时候,眉目间就多了一寸压迫感。 但江佟知道,陈子兼只是面相有些高冷,容易和“不耐烦”、“爱装//逼”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其实本人很好相处。 比如此时,陈子兼只是小声问他怎么了,好像也并不期待江佟的回答,很快就收回视线,看向老师。 他手里捏着一块完整的橡皮,在桌边转着。 这天是周末,最后一节课下午六点就会结束,不用再上晚自习。 下课之前,窗外忽然开始打雷闪电,不一会儿就下起暴雨。 沉闷无聊的自习课,一点点动静就足够让整个教室的学生兴趣十足。 起初只是小声地交头接耳,还有不到半小时就结束自习时,纪律委//员已经管不住教室里的吵闹声。 下课铃一响,大家不再憋着嗓子,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陈子兼把里头的卫衣帽子拉起来套在头上,背了一只空的书包就站起来。 江佟还收拾了东西,比他慢一点走出教室。 教学楼中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走廊上的学生来来往往。 陈子兼很高,走路时有些低着头。和他打招呼的人并不少,很多都是陈子兼打篮球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但陈子兼的回应基本不算热情,只是礼貌地点头。 江佟没有刻意跟着他,走下楼的时候,陈子兼被人潮挡了挡,江佟就站在他身边。 要出教学楼的那一段走廊格外拥堵,因为很多人都在那里停下,先打开伞,再走进雨中。 江佟的伞一直被他握在手里,陈子兼取了一下书包,才把伞拿出来。 他们一起在屋檐下撑开伞,又沉默着走到校门口。 “陈子兼。”快分别的时候,江佟才叫住他。 陈子兼回过头。 “要不要我送你?家里的车。”江佟说。 每到周末,司机就会来接他回家。 陈子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那个过程很短暂,几乎只是一瞬间。 “不用。”陈子兼看了一眼在他们身边缓缓停下的车,面向江佟,倒退着朝后走了几步。 “你今天晚上会写周末的作业吗?” 江佟无奈地打开车门,“作业真的需要自己写,不然……” “我先走了。”陈子兼笑了一下,转过身,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江佟眨了眨眼,那道影子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他靠着车窗,仰头看了一眼依旧灰暗的天空。 那片天慢慢压低,乌云好像覆盖住江佟的双眼,他茫然地挣扎一下,手指抓到有些硬挺的布料,一低头,江佟恍惚地看见掌心攥着的白色床单。 四面是洁白的墙壁,刚刚在他梦中不见的那个身影,此刻弓着脊背坐在病床边。 “陈……”江佟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刀尖划过,产生一种撕裂的疼痛。 “说不出话就不说了。”陈子兼眉头皱着,抬眼看了下输液的瓶子。 江佟摆摆手,咽了咽:“陈……子兼。” 他终于顺利地发了声,但声音像脱了轨,没气儿地飘在空中,还是把江佟自己也吓了一跳。 陈子兼拿着水杯站起来,另只手扶着他肩膀,让他能坐起来喝水。 清凉的液体流过喉咙,江佟够着身子喝了水,才能完整地讲出一句:“谢谢。” “你发烧了,睡了四五个小时。”陈子兼坐下来,紧绷的肩膀松了一些。 “这么久?”江佟有些惊讶,“但我是怎么过来的,我都没印象了,我……” “你在走廊上晕倒了,是……”陈子兼顿了下,“晓星和医生把你送进病房的。” 江佟不好意思地说:“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陈子兼言辞简短,又不再说话。 刚刚醒来,江佟眼眶发红,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 他很瘦,一截脖颈露在单薄的衣领外,显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在他垂眸的时候,陈子兼看着他,想到几个小时之前,他合着眼,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 陈子兼离开之后,商晓星也挂念着手术室里的队友徐飞,就没太注意到江佟。 那边手术室的灯一灭,商晓星连忙起身,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其他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探视,他刚松下一口气,就听护士问:“你朋友怎么了?” 一回头,江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闭着眼很难受的样子。 护士走过去一摸他额头。 “烫得能烧铁了。” 那边刚要推担架,一只大手拨开几个护士,刚刚换好药的陈子兼走进来,脱下湿冷的厚外套扔到商晓星怀里,一弯腰把江佟抱起来。 “徐飞没事了,还没醒,我们现在也不能探视。”商晓星快速和陈子兼说了情况。 “你留在这里。”陈子兼看了商晓星一眼,抱着江佟大步往前。 “这是哪位同志?哎!陈……”几位警局领导刚刚风尘仆仆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看上徐飞,陈子兼就带着他们没见过的人走了。 “那是人民群众……”商晓星赶紧上前招呼领导,一低头才看到自己还拿着陈子兼的衣服,追了两步:“队长你脱衣服干嘛?你不冷吗?” 陈子兼头也不回,商晓星抱着他冰冷的外套,反而缩了缩手:“你不冷我都要冷死了……” 路过的领导抬手摸了下陈子兼的衣服,“给你队长拿个衣服都……” “我说李局,你们这里的制服哪个厂做的?你自己来看看保暖吗?” 量体温做检查,折腾好一阵,江佟还是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陈子兼站在病床边,看着江佟安静的睡颜。 他盖着被子,用来输液的那只手放在外面,还沾着一些干涸的暗红色的血。 陈子兼垂在身边的手捏了下,想起抱着江佟时掌心的触感。尽管他穿着很厚的衣服,陈子兼仍然能感受到他消瘦的身形。 江佟的后背薄得像一片纸。 “医生,他是什么情况?”陈子兼问。 “快烧到40度了,再烧下去就要休克了,”医生表情严肃,“已经给他输液了,护士会一直注意他的体温,没什么问题的话很快就能退下来。” “可能之前就在发烧。”陈子兼拿过护士手里的毛巾,弯下腰给江佟擦手。 他的手背被血的颜色衬得惨白,陈子兼握起江佟的手腕,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那截手腕很细,手骨突出,轻得没有重量。 陈子兼低下头,很仔细地帮他擦干净手指上的血。 “医生,有什么情况麻烦您通知我。”陈子兼的视线仍然落在江佟脸上,轻缓地放下江佟的手,掌心只在他的手背多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间。 “等他醒了,我再过来。” 抬眼时,陈子兼的神色又恢复了冷淡。 “好,你放心。”医生点点头。 离开病房时,几个护士还站在江佟身边,挡住了陈子兼的视线。 他转过身,很轻地合上了房间的门。 医院走廊内,陈子兼和商晓星并肩坐在长椅上。他们身材高挑,又都穿着公安的制服,因为职业习惯,两个人坐得笔直,引得路过的病人忍不住回头。 病房外,好几个警衔很高的领导都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争执。 商晓星一直注意着病房内的动静,而陈子兼放空看着对面洁白的墙,单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揉搓着一支没被收走的烟。 那根烟此刻已经碎了,陈子兼的指尖还残留着一些草叶的味道。 在等江佟醒来的时候,他去洗干净手。 - 江佟下意识看了眼窗外,雪还在下,天被黑暗覆盖着。 或许是因为还生着病,江佟的眼珠子像被蒙上一层薄纱,不透,但还是很亮。 “你的队友怎么样了?” “没事了。这件事也要谢谢你。”陈子兼抬眼,这时才直视着江佟。 “我……感冒发烧,不用住院吧?”江佟问。 “只是感冒,输完液就可以走,”陈子兼神色平淡,“刚刚警局接到了司机的电话,旅游团已经下山了,但你的行李还在车上,我让他们放在了附近的消防站。” 要不是陈子兼提起,江佟自己也忘记了行李这回事。跟着商晓星跑下车时,他脑子里只有把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这么个事儿。 “那我……”江佟现在也乱乱的,摸不着头绪,只是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陈子兼目光平坦地望向江佟。 “你过来旅游?” “是,还没玩两天,就遇到现在这样的天气。”江佟无奈地笑笑。 “现在没办法带你下山,雪太大了,路也还在清理。”陈子兼没有什么思考的表情,而是仿佛很早就想好了这个解决方案。 “跟我们去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等到几天后雪停了,你才能下山。” 江佟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陈子兼的话是对的,这种天气下山太危险,他也不可能让任何人冒险送他。雪来得急,江佟没有任何准备,甚至大概率连酒店也订不到,眼下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朝陈子兼笑了一下,说:“那谢谢你。” 江佟的五官本来就很柔和,生着病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很苍白,轮廓也变得更淡,微笑时带着一种莫名的温柔。 就一点不好,这种温柔很有距离,更像一种礼貌。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佟又问。 陈子兼低了低眼,才说:“没多久,我队友也才醒。” 他说完就站起来,指了指挂着的那几只吊瓶,“你的药水快没有了,我去叫护士。” “手机号换过没?”陈子兼抬手拨了一下吊瓶,确认了一眼里面还剩的量。他眨了下眼,没看江佟。 “没有,微信就是手机号。”江佟说。 “好,之后可能还有事情需要联系你。”陈子兼点了下头,转身要走的时候,江佟叫住他:“你队友如果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陈子兼顿住脚步,江佟又补了句:“可能我有点冒犯了……就是你眼睛都红成那样了得好好休息。” “没有,”陈子兼回头,这时才很轻地提了提唇角,“不至于用上冒犯这种词儿,我叫护士过来,然后就走,你什么时候出院给我发条信息,我找人来接你。” 听见陈子兼等会儿就走不再守着了,江佟心里才好受一点,怕给他添额外的麻烦。 灯光惨白的走廊上,陈子兼弯腰拿起随手放在长椅的外套,又重新穿好了。 3 第三章 江佟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天。 虽然这个三人病房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在,但江佟还是不愿意待在医院太久。 等到有力气下床,他就赶紧去办了出院。 在和陈子兼约定好的时间,江佟独自站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等他。 转角处,两道车灯扫过,江佟被晃了晃眼睛。 车牌号对得上,开过来的那辆车就是来接他的。 车子在他面前停下,江佟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开前门还是开后门,最终还是去拉了副驾驶的门把手。 只是门一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转过脸来,却不是陈子兼。 “江哥。”商晓星叫了江佟一声。 两天没见,他应该也休息得挺好,脸上不像江佟初见他时那么憔悴了。 “不用叫我哥。”江佟上了车,很快地系好了安全带。 “听队长说你们是高中同学,那你肯定和他一样大了,我还是得叫哥。”商晓星嘿嘿地笑了笑。 很快驶出车库上了公路,雪没有再下得如前几日那么大了,但路上还是很堵,随处可见铲雪的机器。 “这儿就是这样,”商晓星和江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们刚来那会儿,没怎么下雪,但天气也冷得不行。” “我是第一次来,以前没到这样的地方玩过。”江佟说。 “那还真巧,那天我们就是出任务,当然再往下我就不能说了。”商晓星打了把方向盘。 江佟能理解,实际上从知道那位警员是中弹时,他就不打算问了。 “我们队长今天有点事儿出去了,等会儿我直接送你到房间,我住队长隔壁。”商晓星说。 下车时,风又大了起来,江佟觉得自己都快被吹跑了,跟着商晓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楼里。 这是一栋外表十分普通的楼房,目测只有几层,不高。 “这也不是单位宿舍,只是我们租下来的临时住的地方。”商晓星搓着手在前面带路,哈着气和江佟说:“这儿景色挺好的,就是天气实在太冷了,不过听我们其他一直在这边的同事说,每年游客特别多,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处理游客们的事情。” “能想到,”江佟点点头,“我之前本来有一次机会来,但没来成,当时也不是来玩。” “所以现在想来?”商晓星笑着,“你怎么跟我们队长一样,不过他是以前因为任务来过。那会儿队长就是走得急,衣服也没带够,被冷得够呛,手上全是冻疮,到现在都还有印子。” 听商晓星提到这个,江佟想了想,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注意过陈子兼的手。 商晓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摸出钥匙开了门,暖气扑面而来,让江佟快被冻成冰的脸也跟着放松许多。 房间里面黑着,商晓星抬手按亮了灯。 “队长还没回来啊……”他小声念叨了一句。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两室一厅房,房间整体不大,江佟扫了一眼,所有东西基本都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地板也很干净。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商晓星蹲下来给他找了一双拖鞋。 等江佟弯腰换好鞋,商晓星已经走进去,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来,江医生,这个是你的房间。” “不用这么叫我,叫我江佟就可以。”江佟走过去,进门的位置立着一只行李箱,他愣了一瞬。 商晓星顺着他目光一看,“哦,这个是队长去拿的,你的行李箱之前不是落在山脚了吗?” “可是这几天的风雪……” “没事儿,我们是下去有任务,必须下山,回来的时候队长顺路捎的。”商晓星笑笑。 “我是怕一直给你们添麻烦。”江佟看着那只行李箱。 一路上颇多颠簸,他这只黑色的箱子早就沾了不少泥点,但此刻箱子却干干净净。 “怎么能叫麻烦呢?”商晓星往后退两步,“之前在车上你还帮我们救了徐飞,这都还没算呢。” “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江佟一回头,商晓星正琢磨着烧水壶。 “没事,你不用管我了,我在这里等陈子兼回来就行。”江佟说。 商晓星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虽然这里有两个房间,但队长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而且他卫生要求又高,要没什么事儿我都不走进来。” “这么严重?”江佟笑了,走出房间,又注意到外边的阳台。 但风太大,他没打开那扇推拉门。 商晓星还想继续和江佟说点什么,他电话突然响了,江佟回头示意他不用管自己,商晓星一边打这通电话,一边就真的走了。 门一关,江佟也没动,还站在那里,隔着一扇窗望着外面的景色。 暴风雪之中,其实什么也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片白。 “外面是一片湖,但是结冰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江佟被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陈子兼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t恤,斜靠在门边。 “我还以为……”江佟还是不习惯陈子兼变了的声音。 “早上我才回来的,之前都在房间里睡觉。”看得出来是睡了很沉的一觉,陈子兼眉目松散。江佟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忽然关上了房间门。 过了两秒,那道门又打开,陈子兼手里多了一条毛巾。他一面抬手脱掉身上的衣服,一面朝卫生间门口走。 陈子兼的肩膀很宽,腰却很窄,后背的肌肉随着呼吸和动作收缩,一道半个手掌那么长的新鲜伤疤从他的蝴蝶骨跨过凸起的脊柱。高中的时候陈子兼很爱打球,但和那个时候相比,他现在的身材是一天天实打实的训练和实战练出来的,看起来更有攻击性。 江佟看到那道疤,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回过头继续望着那片湖。 “我先洗澡。”陈子兼关了浴室的门。 那扇门质量好像有些差,陈子兼关了两下,才完全合上。 很快,浴室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陈子兼出来的时候,江佟已经自己烧好了热水,用行李箱里自己带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拿着捂手。 热气袅袅,江佟的小半张脸都被白色的水蒸气裹住,雾蒙蒙的。 陈子兼擦着头发,走到他面前。 “想吃什么?” 陈子兼很淡地瞥了江佟一眼,转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都可以。”江佟说。 “算了吧,你感冒了,吃个清汤火锅。”陈子兼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去看冰箱。 “东西不多了,明天才会有人送新鲜的菜过来,火锅正好。” “好啊,我都可以。”江佟又重复了一次。 冰箱不大,是那种家用的小型号,陈子兼弯着腰,把需要的食材从里面掏出来,挨个儿摆在旁边的桌子上。 有番茄、玉米、包菜、排骨……江佟看了一眼,自觉地走过去帮忙。 只是手还没碰到那一堆东西,就被陈子兼抓着手腕拎起来。 很轻很短的一瞬间,甚至对江佟的动作起不到什么阻碍的作用,陈子兼就松了手。 他还是盯着冰箱,并没有看江佟。 “刚刚出院又想进去?” 陈子兼语气平淡,江佟听了却想笑。 “你说的好像我去的不是医院是监狱。” 厨房里的事情陈子兼都没让江佟碰。趁他做饭的时间,江佟也去洗了个热水澡。 等他出来的时候,饭桌上放了一只锅,商晓星和陈子兼都坐着,还在聊天。 “快来吃饭吧江哥。”商晓星招呼他。 啤酒开了两瓶,自然是没有江佟的份。 “你们医生是不是很少很少碰酒?”商晓星好奇地问。 “是,我几乎是不喝的。”江佟夹了一块肉,筷子滑了一下,一滴汤点在桌面上。 那口肉还没塞进嘴里,他先抽了纸要去擦。 “明天李局回来吗?”陈子兼已经自然地用刚才自己擦水的纸,按掉了那点汤。 “回来,所以明天我们得早点过去。”商晓星回了一句,点点锅,又对江佟说:“这个菜是这儿特有的,真的新鲜。” 江佟说好,埋头吃东西的时候看了陈子兼一眼。 他拎着一小瓶啤酒随意地喝了一口,手就这么抓着瓶身没放下来。 “江哥,你不是过来旅游的吗?”商晓星笑着说,“过几天风雪就停了,你要不要再留下来玩会儿?” 话刚说完,商晓星又觉得不对,多问了一句:“不过你们医生是不是挺忙的,应该没什么假吧?” 江佟摇摇头,“我是临八毕业,年后就会去新的医院正式工作,所以趁着这段时间出来旅游,顺便休息休息。” “那是得好好玩儿,”商晓星算了算,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再有一个月就到除夕夜了。” “对,今年本来就打算在外面旅游的时候过年的。”江佟笑笑。 陈子兼又喝了一口酒,仰头的时候视线从江佟脸上划过。 “那正好,我们应该也得留在这儿过年。” “而且你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万一下次想来又遇上这种天气呢?”商晓星劝他,“过两天雪就停了,实在不行,等队长有空的时候,让他带你出去玩。” “他以前来过这里,对这儿可熟,能算得上半个导游。” 江佟下意识看了一眼陈子兼,他没说话,拿着碗在吃东西。 如果直接答应,江佟怕陈子兼会觉得自己是认真的,他已经不想再麻烦他,但如果不答应,好像又不给他面子。 “我……” “有需要就找我吧,这边租车也不方便。”陈子兼替江佟解了这个围。 说话的时候,他筷子就戳在碗里。 4 第四章 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江佟意外地睡得很好。 枕头上有一股清香,好像不仅仅是洗衣液的味道,他枕着这股味道入睡,半夜风雪更加猛烈,也丝毫没有把他被吵醒。 早晨醒来,窗帘的缝隙中没有光。 床靠近窗户,江佟伸手掀起一片窗帘。 窗外雾蒙蒙一片,风刮着雪漫天地飞,好像覆盖了所有的景色。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江佟才起了床。客厅里安安静静的,他走到厨房拿了一只杯子倒水,摸到水壶还是温热的。 但陈子兼没有在房间里。江佟喝好了水,走去洗漱。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但里面没有透出光。江佟用袖子裹着手,拧开了卫生间的门。 一股药味扑鼻而来,陈子兼背对着门,脱掉了上衣,正反手在给自己身后的伤口上药。 江佟怔了下,握着门把的手不知所措地松开。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我看外面没有光,还以为是你随手关上的门。” 陈子兼偏了一点头,说:“没事。” 他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因为在很靠中间的位置,自己动手实在不太方便,所以药粉抹得很乱。 因为江佟突然闯入,陈子兼拿着纱布的手收下来,后背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 江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上药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闻到浴室里除了药味,还有一股清新的沐浴露味道。 到这时,陈子兼都没有说话,江佟以为他默认了,所以拿起洗手台上的药和棉签,重新给陈子兼上了一遍。 空气中有些湿润的冷气,但陈子兼的皮肤却温热。江佟的手心不可避免地碰到,但他因为刚刚起床,体温还要更高。 陈子兼沉默地躬身站着,一只手弯曲着撑在洗手台边。 “这个伤口是……?”江佟抬了下眼,看到陈子兼的后颈。 “之前留下的。”陈子兼没有仔细解释。 已经重新贴好了纱布,江佟收拾了一下水池上用过的东西,都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陈子兼在他身边,拿过放在另外一侧的上衣,很快就套上了。 “冰箱里有昨天剩的火锅,早上还补了点菜,下午有人把更多东西送来。”陈子兼走到门口,单手揣着裤兜,和江佟比较仔细地说:“今天雪会停一会儿,但路没清,别出去玩。我上午有事,晚上回来。” 虽然他说了很多,但好像语气有些急。江佟以为他要走了,便说:“我知道了,太麻烦你了。” 陈子兼替他考虑得太妥当。 还有一片小纱布因为沾了水贴在洗手台上,江佟眼尖发现了,伸手去弄下来,弯腰扔进垃圾桶时,肩膀不小心碰到了陈子兼的胸膛。 他刚抬起头,陈子兼就往后退了一步,走出卫生间。 “那我先走了。” 空气中的那股药味还在往江佟鼻腔里钻,但他已经闻得很习惯。 还要洗漱,江佟留在里面,才打开水龙头,就听见外面大门关闭的声音。 他醒来的时候时间就不早了,江佟收拾了一会儿行李,觉得饿了,翻翻冰箱找了一些简单食材,额外做了一道小菜,又热了昨晚的火锅,自己很慢地吃完了。 餐桌对着阳台,江佟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 原来外面真的是一片湖。 青蓝色的湖水结了冰,表面像洒了一层糖霜。两岸被高山环抱,低矮的枯树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湖岸,似乎没有了生长的迹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什么也不用担心的休息,有温暖的房间,热腾腾的饭菜,和一窗美景。 下午,江佟又窝在床上睡觉,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客厅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刚刚按开了灯,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停下。 走过去看了一眼猫眼,陈子兼裹着一身大衣,还戴着江佟初见他时的那顶毛绒帽子,满肩头的雪。 “在找钥匙?”江佟打开了门。 陈子兼愣了一下才抬起头,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很哑的音:“嗯。” 他脚下堆了好几袋子菜,江佟弯腰帮忙抱起一些。 “之前你说有人送,我还以为是其他人。”江佟把菜在餐桌上放下,又去打开冰箱门。 昨天晚上剩下的菜他中午吃完了,冰箱也空得差不多。 “本来以为晚上才能回来,怕你没吃的,就找人送,结果今天事情结束得很快。”陈子兼脱掉厚重的外套和帽子,呼出一口雾气,走到江佟身边,和他一起把菜放进冰箱里。 冰箱不大,两个男人站在这里显得很拥挤。江佟侧了点身,陈子兼的手也跟着顿了一下,只看了江佟一眼,把手里的菜放进冰箱后,没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江佟回头,看见陈子兼进了房间。 陈子兼带回来的食材很丰富,整个冰箱几乎都被塞满。 放完了东西,江佟听见门又开了一声。 “装好了,但感觉够吃很久。”江佟说。 陈子兼走到他身边来看了一眼,江佟先感觉到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偏过头,才发现是陈子兼换了一件毛衣,衣服上还带着木头的味道,和他昨夜闻到的枕头上的香味一致。 “一直到下个星期,往山下走的路可能都不会解封,但如果雪停了,也还是可以出门玩。”陈子兼单手抓着冰箱门,翻找着确认了一遍东西,才把门关上。 “晚上想吃什么?”他又问。 “都可以,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江佟很有自觉。 “后面几天天气都很差,我们的工作也结束了,所以我可能一直在家里。” 陈子兼这样说,江佟抬起眼来,还笑了笑:“好啊,那我天天都能蹭你饭吃。” 晚上洗完澡出来,客厅里很热闹,江佟擦着头发,一身水汽,看见陈子兼和商晓星一起坐在沙发上。 商晓星对江佟挥挥手,“江哥,我过来找老大聊点事儿。” “好。”江佟点点头,吸了吸鼻子,扫了一眼客厅,想找吹风机。 “今天医生打电话过来说徐飞除夕前应该就能出院了。”商晓星搓了搓手,一脸乐。 “我知道了,他再休息一段时间,应该能赶上和我们一起回去。”陈子兼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走进自己房间里,开了灯。 江佟朝他那边望了一眼,说:“我想用一下吹风机。” 他还埋着头,刚刚拉开电视下面的柜子,陈子兼走到了他面前,把手里的吹风机递过去。道了声谢,江佟拿着吹风机进了卫生间,不打扰他们聊天。 他头发也不算长,但江佟习惯隔段时间就去理发店吹一吹。不过来这里之前,他工作太忙,头发已经有段时间没管,特别自由地垂着。 洗完了一吹,就更蓬松了。 等吹风机的声音停下,江佟站在镜子前理了理,听到客厅里没有了说话的声音,便推开门。 沙发上就剩陈子兼一个人,他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来来回回地打开,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听到开门声,陈子兼看过来。 “我用好了。”江佟举了下手里的吹风机。 “放桌子上吧,我等会儿来收拾。”陈子兼说。 “晓星走了吗?”江佟多问了一句。 他放下吹风机,伸手捋了把头发,露出清秀的眉眼。 陈子兼点头:“走了。” 他应完这声,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本来还想和陈子兼多聊两句,但话题实在结束得太快。江佟并不是很擅长聊天的人,张了张嘴,还是想不到要说什么更好,最后选择走向自己的房间。 握上冰凉的门把手,陈子兼才有些突然地叫住他:“以后要用什么就叫我,我帮你拿。” 5 第五章 大雪连着下了三天。 这三天是门都出不了的天气,江佟整日坐在床边发呆。 他的房间有一扇不大的木头窗户,每天醒来,江佟就把窗帘拉开,坐在那里看好半天。 这栋楼房在的位置不是森林,周围草木并不多,很荒凉。 窗外是一座山,山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但很高很陡。天亮得很晚,又黑得很早,江佟坐在那里,把窗框中山的每一寸都看到了。这处的石头与那处不一样,这棵草昨天还在,今天就不见了。 雪花纷纷扬扬,不似从前江佟十多年才能见到一次的雪,落到掌心就化掉。这里的雪,江佟打开窗来接,冰冰凉凉的,很快就能在他的手心铺上,冻得他微微颤抖。 到第四天,江佟忽然发现雪停了。 世界好像安静了许多,他推开窗,今天连风也很小。 江佟突发奇想下楼玩雪,本来想要叫上陈子兼,但他没有在客厅里,贸然敲门打扰,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江佟犹豫了一会儿,就穿好衣服出门了。 地上积了很厚的雪,是江佟从来没有见过的厚度,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起初江佟走得很慢,后来发现不会出什么事,就快了一些。 他来到一片空地,玩很朴实的堆雪人的游戏,自娱自乐。 戴着手套就堆不好,江佟取下来塞进衣服口袋里。 应该是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江佟都有些出汗了,他接到陈子兼打来的电话。 在电话那边,陈子兼的声音听起来稍显紧张,比平常都要绷得紧一些。 他问他在哪里,江佟说:“你走到我房间,从我房间的窗子往外看。” 很快很快,陈子兼来到窗边。 寒风中,江佟换上了陈子兼没见过的很厚的外套,戴着帽子,小步地蹦跶着,也仰头和陈子兼对视。 他的双颊被风吹得很红,眼睛也微微眯着,但却显得很有生命力。在他脚边放着一个不高的雪堆,陈子兼勉强辨认,才把那两个摞在一起的雪堆算作是雪人。 “要下来吗?”江佟朝他喊,出了声才发现,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不用这么大声,于是他带着惊讶放小了声音。 “要下来的话能不能带一根胡萝卜?” 陈子兼很快去给江佟寻找他需要的胡萝卜,还多带了两粒纽扣,是从商晓星的衣服上掉下来的。 “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我就没问。”江佟先拿过胡萝卜,但雪人的脑袋被他团得很结实,一下没有插进去。陈子兼脱了手套,和他说:“我来吧。” 江佟让开了一些。 陈子兼只是用手在雪里挖了一个洞,指节泛着被冻的红,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现在应该可以了,你放胡萝卜吧。” 他说话的时候,不断哈出因为呼吸产生的像雾一样的热气。 “谢谢……”江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子兼帮了一个怎样的忙。他走到雪人前,这次把胡萝卜顺利地插上了。还有两颗用来做眼睛的纽扣,江佟学着陈子兼的样子,先挖了两个小小的洞,放进去。 这次是真的有了雪人的样子。 “下来玩多久了?你手不冷吗?”陈子兼扬了扬下巴,江佟就把双手都摊开给他看。 “也不算很久。”毕竟你很快就发现我不在了。 “冷是冷,但是很好玩。”你也脱了手套挖了雪,你就不冷了吗? 明明两只手都冻红了,陈子兼皱了皱眉,说:“我们进去吧。” “我还没给雪人拍照。”江佟指了指地上的雪人,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用很多角度拍了不一样的照片。 还没拍尽兴,江佟突然开始咳嗽。他嗓子痒,又疼,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让他咳得都弯下腰。 脑子咳得缺氧,江佟只觉得一只大手盖在自己的后背,停顿了一瞬,才很轻地拍了拍。 很快,他不咳嗽了。 “我……”江佟本来笑着,想说点什么,刚偏过头,嘴唇差点擦过陈子兼的下巴。 陈子兼的呼吸很热,很急促,让江佟的声音骤然停顿,觉得有些尴尬,往后退了一步。陈子兼反而很镇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缓慢地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 “回去吗?”陈子兼望向别处,江佟看他的时候,觉得他耳朵好像也被冻得有点红。 两个人走在楼道里,鞋底都沾满了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快到门口时,陈子兼才问他:“是想出去玩了吗?” 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的一声。 “我没怎么见过雪,也没堆过雪人,就是看到雪停了去玩一玩。”江佟话说到这里,门打开了,热气涌出来,扑上他的脸。 “那我带你出去玩。”陈子兼拉开门,自己站到一侧,好让江佟进来。 门在身后关上,江佟因为听见声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想说当然好,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陈子兼又问:“可以吗?” 江佟又往里走了一些,看见客厅的沙发。 陈子兼的生活习惯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像老干//部一些。 江佟每天起床的时间都不算早,他房间的门斜对着客厅的沙发。 陈子兼总是坐在那里,但又看不出坐了多久。有时候电视机开着,有时候房间里很安静,他只是在抽烟。 带江佟回自己住的地方不是义务,给江佟做饭吃不是义务,帮江佟在雪人上挖洞不是义务,带江佟出去玩也不是义务,确保江佟的安全……勉强可以算是一名警察的义务。 江佟看向陈子兼,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一件事。 他其实没有变过,还是那种看起来没有激烈情绪,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替别人考虑很多的人。 “雪停了,可以去附近玩玩,要走的话我们多玩两天,现在就可以出门。”再问的时候,陈子兼的语气变得缺乏自信,却抛出了一个看起来会让江佟更为心动的条件。 陈子兼是一个蛮有意思的人。 江佟想,其实他早就要答应了。 “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陈子兼站在原地,应了一声好。 江佟走向自己的房间,刚推开门,就停下来,扒着门框探头问陈子兼:“我们玩什么?” “泡温泉,去吗?”陈子兼的停顿很不合时宜,好像觉得这是一个江佟会拒绝的选项,但江佟反而很期待地说:“我之前安排的行程里也有温泉这一项。” 他又问:“有驾照吗?” “驾照?有。” 是要开车? 看他茫然中还带着点紧张的眼神,陈子兼没忍住,终于很轻地笑了下。他扬了扬下巴:“穿厚点,我们还去骑摩托。” 江佟是真的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们要开车……” “要开一会儿才到玩的地方,不过是我开,这种路你没开习惯,我也不敢让你碰。”陈子兼一边说一边也朝自己的房间走。 “过去还得半小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钟。 知道这里冷,江佟来的时候就带了几件很厚的衣服,他全翻出来穿上了,还裹了一条围巾,打扮得跟个雪人一样。 陈子兼就在门口等他,江佟朝他走过去,觉得身上这堆衣服臃肿得都快让自己挪不动步子了,但陈子兼好像穿得比他薄很多,黑色的立领冲锋衣显得很平坦。 “骑摩托车很冷的,风很大。”陈子兼皱着眉,等江佟到自己身边,他抬手,很轻地摸了一下江佟的外套。 “你是不是穿太少了?我怕你又感冒。” “不会吧?”江佟都笑了,拉拉自己的衣服,感觉快喘不上气,“我都裹成这样了,还要穿其他的也穿不上了。” 陈子兼垂着眼,淡淡地表示了自己的反对:“又不是穿得多就暖和,我给你换件外套。” “穿你的吗?”这其实只是一个江佟下意识的反应,但确实让陈子兼抬了下眼。 他眼皮很薄,连瞳孔的颜色也很淡,带着一种灰暗的,又似乎有一点光亮的颜色,如同反射光线的冰面。江佟忽然在想,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原来陈子兼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谢谢你。”江佟一时有些尴尬,他回想来到这里的经历,自己好像总是做出一些会让陈子兼的好意被误解的事情。 “没事,你又不是没穿过。”陈子兼留下一句意味模糊的话,就转身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他拿着另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出来。 这次江佟没再别扭,很快地脱了自己厚重的外套,换上陈子兼给的这件。 陈子兼比他高了很多,衣服更大更长,虽然有些不合身,但江佟穿在身上,觉得确实是比自己的衣服暖和了不少。 “很合适,”江佟的手都伸不出袖口,他还在尝试着卷起来,“真的呢,谢谢你。” 陈子兼看见了他的动作,好像是想帮忙,可能是因为江佟那时又突然放弃了努力,所以没有动作,只是不再看了。 “走吧。” 6 第六章 越野车停在车库里,和之前商晓星开来接江佟的那一辆不一样。 车轮上绑好了防滑链,看上去像一个体型硕大的山林猛兽。 江佟跟着陈子兼上了车,在副驾系好了安全带。 他们没说什么话,陈子兼只是确认他已坐好,就把车朝外开。 天气比江佟想象中还要好一些,虽然天上还是挂着几朵乌云,但云与云的间隙之间,他似乎还看见了一些属于太阳的光线。 “会出太阳吗?”江佟沿着窗往天上看,但目光有限,他能看到的不多。 “不会。”陈子兼给了一个相对肯定的答案。 江佟笑了一下,因为陈子兼的认真。 “好吧。”他又说。 路上积雪很深,就算这车是陈子兼在开,江佟也忍不住有些心惊胆战。他时不时会瞥一眼陈子兼的脸,但他发现无论何时,陈子兼好像始终挂着同一种表情。 那种很熟悉的、一点也不犹豫的表情,让江佟感到安心一些。 窗外开始出现大片的森林,每一棵树都很茁壮。它们的枝丫密密麻麻地交错着,几乎挡住了光线,再往深了看,就只有成片成片的黑暗。 景色很美,江佟一直举着手机在拍。车不可避免地开得很晃,但他并不介意最后拍出来的视频会看不清楚。 那也是属于这次旅行的一部分。 开了快半个小时,眼前忽然开阔起来,江佟看到了远处一大片很宽阔的雪地,和几栋低矮的房屋。 他收好手机,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想去看清,但车很快就停下了。 “到了。”陈子兼说。 他稳稳当当地停好车。江佟要推门,却见几只哈士奇从不远处朝他们的车跑过来,有一只甚至不住地蹭着他这边的车门,让江佟有些不敢打开。 陈子兼都看见了,但他还是下了车。江佟赶紧按下车窗,叫住了正绕过车头的陈子兼。 “能不能救救我?” 他没回答,只是看江佟一眼,停顿一瞬脚步,继续按照他原本的路线走,到江佟这一侧的车门来,弯下腰抓着那只哈士奇身上绑的带子,将它拖开了。 哈士奇还有些不服地朝陈子兼吠着,但陈子兼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回看了江佟。 “谢谢……”原来陈子兼原本就是打算帮他的。 江佟下了车,走到陈子兼和那条狗面前。哈士奇的脖子上拴着颈环,绳子被陈子兼攥在手里。要拖住这样一条体型庞大的狗需要很大力气,陈子兼却站得很稳,手背上凸起一些淡淡的青色血管。 “其实它们不会咬人。”陈子兼蹲下来,挠了挠哈士奇的下巴,问他:“要不要摸一摸?” 江佟表现出好奇,也走上前,弯下腰。虽然还是不太敢,但也鼓起勇气很快地在哈士奇的脑袋上点了一下。 神奇的是它不再叫得那么厉害,只是连续呜咽了几声。 “居然是这种手感。”江佟觉得新鲜,唇角不自觉地染上笑意。他低着头,摸摸狗的头顶,又试着捏了捏它的耳朵,玩得起劲,不知道陈子兼在看着自己。 “它叫老八。”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江佟偏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羽绒服的男生走过来。 他也穿得很厚,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单看眉毛,江佟觉得他年纪偏小。 “二哥。”那个男生先和陈子兼打招呼。 陈子兼点了下头,和江佟介绍:“他是这里的老板,叫他阿措就行。” “阿措,你好,我叫江佟。”江佟和善地对他打招呼。 阿措也酷酷的,学陈子兼的样子点头,又问他们:“来骑摩托?” “对,”陈子兼说,“他没玩过。” 不知道为什么,阿措听到这话,反而笑了一下,声音小了一点,问陈子兼:“那不然我教?” 陈子兼没说话,只是看他一眼,阿措就赶紧清了清嗓子,让他们跟上来。 “你经常来玩吗?”江佟问。 “以前经常来,后来忙。”陈子兼说。 雪地上停着一排雪地摩托。这种摩托体积很大,底下不是轮胎,而是两道滑雪板一样的东西。 “应该不会很难吧?”江佟在一辆黑色的摩托上坐下,老八还没放弃跟着他,一离开陈子兼的手,就朝江佟这里钻。“我要是实在不会,让老八拉我行不行?” 他胆子大起来,又揉了一把老八的脑袋:“它是雪橇犬吧?” “要我家狗拉的话,让二哥再给钱啊。”阿措开玩笑说。 “没事儿,不走树林,不难,”陈子兼走过来,把钥匙给江佟插上了,“又不是两个轮子,不用保持平衡,就跟开车一样。” 他站在侧面,单手扶着一只把手,简单检查了一下。江佟几乎被半圈着,陈子兼替他挡了大半的风。 “刹车,油门,你先试试吧,就在这儿随便转转。”陈子兼松了手,刚让开位置,风就吹到了江佟脸上。 他试着轰了油门,绕着这片转了一个大圈。 刚开始江佟确实有些不习惯,尽管不需要保持平衡,但车很笨重,要花很大的力气。慢慢开顺之后,他又很开心,不由自主地会朝陈子兼那里看一眼。 陈子兼和阿措还站在他出发的位置,尽管只能看清轮廓,江佟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被注视着。 “行了,二哥带你玩儿。”阿措放心地挥挥手。 他要把老八也牵走,但老八对江佟还挺恋恋不舍的,往他手掌心蹭了好几下,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他为什么叫你二哥?”江佟一开始就想问了,但阿措一直在,他没找到机会。 “派过来的几个警察里,我年龄第二大。”陈子兼在江佟旁边的摩托上坐下来,一条长腿撑在地上。 “现在雪很厚,如果去树林,你不太会开的话很容易陷进去,今天就不走那条路了。” “没事啊,以后有机会可以去。”江佟把护目镜拉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陈子兼嗯了一声,但已看不清他的神色。 今天的确是一个适合玩雪地摩托的天气,虽然有风,但没有雪。 整片森林都很寂静,以至于摩托的轰鸣声那样刺耳。 陈子兼在前面带路,江佟紧紧跟着他,走他的摩托车压出来的路痕。 他们没法交流,陈子兼也没有开得很快,时不时就会回头看一眼江佟的情况。 起初,江佟还一直担心跟不上陈子兼,或者会因为自己技术不熟练而发生意外,后来他慢慢发现虽然雪地摩托没有那么好开,但并不危险,便开始享受一路的景色。 脚下的路比较平坦,景色也很开阔,在比较远的地方才是树林。 速度逐渐上来,风开始变得很大,江佟开始庆幸听了陈子兼的话,换上了他的衣服,不然在这冷风中得被冻死。 沿途的风景对他来说太新奇,江佟只觉得一双眼睛怎么都不够用。被四周的雪原包裹着,他们在轰鸣声中破风前进。 开到靠近树林的地方,陈子兼停了下来。他侧坐在摩托车上,一条长腿垫在地下,朝江佟的方向望过来。他身边是一棵枯萎萧瑟的树,江佟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是带着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他的身影。就连随意半靠着的时候,陈子兼的脊背也显得很有力量,他微微弓着身体,像一头散漫的兽。 天气寒冷,乌云浮动,但没有下雪。江佟忍不住想,如果今天有阳光,景色会不会更好。 他开到陈子兼旁边,停下来,还喘了两口气。 “我没想到玩这个也得要点力气。”江佟笑着,应该是玩得很开心。 陈子兼微一点头,还望着眼前:“天气好的时候会走树林那边,前段时间雪下得太多,都堆起来了,雪还是软的没压实,下面有些坑坑洼洼的,很容易陷车,但会更好看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江佟一直看着他侧脸,等他说完了,江佟点点头,才反应过来陈子兼没看他,应该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所以补了句嗯。 “那我们刚才走的路是?” “湖泊。”陈子兼偏过头,眼睛里有一道很浅的光。 他抬手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这一片都是结冰的湖。” 于是江佟又在脑子里很快地过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景色,笑了笑,“完全没想到是在湖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出来玩,不都是想见见不一样的东西吗?”陈子兼声音很轻,江佟看向他的时候,他又移开了眼睛。 “也不一定,”江佟歪了歪脑袋,“出来玩不一定是想出来玩,也许只是不想待在原来的地方了。” 他这样说,陈子兼就沉默了一会儿。 原本特别轻松的氛围,好像因为突然被赋予了一些别的含义,而变得有些生疏。 “我们要回去了吗?”江佟问。 他刻意提高了音调,加快了语速,让自己回到开心一些的状态里。 “走吧,晚上喝羊肉汤。”陈子兼抬手很轻地带了一下江佟的肩膀,而后转过身去,又跨坐上了摩托。 7 第七章 来的时候天气还好,回去的路上又开始飘雪了。 时间还早,他们回到出发地点的时候,阿措正蹲在地上和狗玩儿。 摩托车的轰鸣声很快吸引了狗的注意,江佟刚刚停下来,几条哈士奇就飞奔来围住他。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我还招狗喜欢?”江佟的腿被来回蹭,他艰难地下了车。 陈子兼拍了两下手掌,那几条狗才跑开了。 虽然雪不大,但还是糊了江佟一脸。陈子兼朝他走来的时候,他还在用手掌来回摸着自己的脸,摸下来一手水。 “别用手。”陈子兼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叠在一起给他擦了。 因为江佟的手湿着,他半举在空中,让陈子兼帮他擦脸的这个动作显得很自然。 纸被陈子兼顺手团掉,又放回口袋里。 “在我们这儿还是有点说法的,”阿措走过来,莫名地看了眼陈子兼,“这几条狗,尤其老八,最喜欢帅哥美女。” 江佟有些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说法,只是简单而礼貌地笑了下。陈子兼大概是看出江佟的不自在,马上换了话题,问阿措:“汤熬好了吗?” “当然,走吧。”阿措说。 原来今天是留在这里吃和住,江佟跟在陈子兼身后,和他一起走进了阿措的房子。 里面比江佟想象得空旷,但东西很多,看起来很温暖。 几条狗跟着他们一起进去,在房屋角落的大狗窝里熟练地趴下。 阿措带着江佟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推开门,是一间很标准很整洁的客房。 “我这儿一般也就二哥晓星他们来,多的房间只有这么一个。”阿措手还握着门把,江佟刚要说话,被身后的陈子兼打断:“我去他那里打地铺。” 按道理说他们两个是要熟悉一些,但因为他的到来,让主人和带他玩的人要挤在一起,江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这里其实挺大的。”江佟转过身,发现自己离陈子兼很近。 可能是门边太拥挤了,阿措拍了下陈子兼的肩膀,小声说了句你们商量,便转身走了。 “我也可以睡地板。”江佟又提议。 但他这样说的时候,陈子兼表情不是太好,让他的尾音变得飘了一些。 “怎么了?”江佟问。 陈子兼提醒他:“你感冒刚好,地板很凉。” “没事的……”江佟说话的时候,陈子兼保持着自己的面无表情,就让他不敢继续开口了。 “那好吧,又麻烦你了。” “你又不麻烦。”陈子兼认真地说完这句话,便抬步离开。江佟在门边愣了一瞬,追上去。 因为开了暖气,陈子兼在客厅里脱掉外套,卷起袖口,和跟上来的江佟说:“你自己玩会儿,我跟阿措做饭,他手艺不行,我怕太难吃。” 他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也并没有那种玩笑的表情,反而让江佟失笑了。 已经走进厨房的阿措这时回过头来,警惕地看着陈子兼。陈子兼只好凑近江佟一些,轻声和他说:“没骗你。” 江佟看着陈子兼进了厨房,火一开,那边就热闹起来。他没什么事情好做,把一张小凳子拎到狗窝旁边,和老八玩儿。 从小到大,江佟还真的没有养宠物的经历。 他的父亲江岷是本地商人,母亲戴月曼是剧团的舞蹈演员。这对夫妻物质富足、和睦幸福,唯一的问题是戴月曼年轻的时候身体不算好,所以怀孕很辛苦。 在江佟之前,他们其实还失去过一个孩子。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很难再有小孩,没想到江佟出生了。 他是一个早产儿,刚生下来就在医院待了四个多月。在江佟有记忆的小时候,他常常都在生病,为此,戴月曼甚至特地请了一个家庭医生。 西药要吃很多颗粒,中药又格外苦,江佟吃过各种各样的药,也打过很多针。 为了避免他生病,家里没有养过宠物,要是江佟像其他小孩那样表现出很喜欢的态度,一向满足他喜好的戴月曼也只会把他抱起来,哄道:“小猫小狗我们不能养,你要是喜欢,就多买几个娃娃好不好?” 江佟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戴月曼说不可以,他一般就不会再要求。 到大学阶段,江佟才真正离开家,他读临床,学业紧张,学校又离家很远,在外出读书的快十年时间里,他回家的次数都很少,大部分时候是戴月曼想他了,到他大学的城市来看他。 直到现在,快要六十岁的江岷也还在从商,他很忙,经常不在家,倒是戴月曼,年纪渐长退休后难得清闲,就在家里晒晒太阳种种花,有时候也教教学生。 她一个人不觉得孤独,但江佟会有些担心,好几次问她想不想养猫猫狗狗,都被她拒绝得很干脆。 “家里毛多啊。” “毛多不是能请阿姨收拾吗?”江佟笑,“再说我其实也不会过敏的,养了小猫小狗还能陪陪你。” “我要什么小猫小狗陪,你能经常回来我才是有点安慰。” 老八很喜欢江佟,一直把脑袋往他掌心里蹭。江佟被它的眼睛盯着,过会儿才回了神。 “要是月曼姐姐看到你这么可爱的小狗,”江佟顿了下,“大狗,会不会就会喜欢宠物了。” 江佟摸了摸老八,把手机拿出来,对着老八拍了好几张照片,全发给戴月曼。 戴月曼没有马上回复,可能在忙着浇花看太阳,江佟没有再打扰她。 没等多久,陈子兼说可以吃饭了。江佟站起来,帮忙从厨房里端菜拿碗。 三个人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边坐下。阿措拎了一只很大的塑料瓶过来,往三只碗里倒酒。 味道一出来,直冲得江佟眯眼。阿措看到江佟神色,嘿嘿地说:“这是我自己泡的酒,比买的好喝,真的不骗你,二哥每回来我这儿,要能喝酒的话他肯定喝。” 江佟下意识看了一眼陈子兼,陈子兼抬手拦了一下阿措,只让他往其中一只碗里倒了那么一口。 “你要是想喝,尝一口就行了,不想的话就不喝。” 阿措不劝酒,也没说什么,只是倒好酒以后举起了碗。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今天见到二哥的朋友很开心。”他自己先喝了一碗,那架势有点把江佟看呆了。 “我们这儿就是这样,让你见笑了。”阿措说。 “怎么会。”江佟这时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不喝了,他拿起那只只有两口酒的碗,也不会说太漂亮的话,闷着头就喝了。 “确实好辣。”江佟皱着眉,看得阿措笑了。 这酒味道很冲,只喝下一口,那股浓烈的辣味直冲上江佟头顶,好像在他的全身快速地完成了一次循环。 “喝点水吧。”陈子兼把一杯凉好的白开水推给他,江佟端起来喝的时候,余光又看到陈子兼走了。 他高大的身影在江佟眼里晃晃悠悠的。 “那江佟,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和二哥认识?”阿措一边夹菜一边好奇地问。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现在是医生。”江佟说。 他的眼睛很迟钝地盯着陈子兼离开的方向,话一说完,陈子兼就拿着一瓶酸奶回来了。 “喝点这个。”他甚至把瓶盖给江佟拧开。 大脑好像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纸,视线变得难以对焦,江佟觉得自己好像点了点头,他伸手去拿酸奶,手指碰到的却是温热。 陈子兼视线垂着,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酸奶拿起来,这一次递到了离江佟更近的地方,回头和阿措说:“应该吃点东西再喝的。” 后来他们应该是吃完了晚餐,陈子兼好像是让自己坐在沙发上等他。阿措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几只狗在玩闹。 江佟喝醉了,胆子就变得大起来,很想去碰狗狗,走到阳台上却被冻得直缩脖子。 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蹲在那里摸了一会儿狗的脖子,被它们围起来拱着。全身都有点痒,江佟却笑得很开心。 陈子兼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记忆里不知道装了多少江佟笑的样子,陈子兼好像很快地完成一次时空穿越,他向往每一个江佟的笑,却好像常常都错过。 他脚步停顿,站在江佟身后,有些发呆,直到风吹得江佟头发都乱了,才想起什么似的,打开门走到江佟身侧。 江佟觉得好像突然温暖了一些,他垂着眼,视线里出现陈子兼的双腿。 “这样会冷。”陈子兼想让他进去,伸手过来扶他,不知怎么又收回去了,只是又问:“进去好不好?” “可是它们很暖和。”江佟仰起脸看陈子兼,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被冻的,两边脸颊都红红的。 陈子兼被风吹得眯了眯眼,他不打算再和江佟讲道理,这次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 蹲得太久,江佟腿有些麻,晃悠悠地跟着陈子兼进了房间。 他难得任性了一回,却没有什么记忆。 有印象的时候,江佟手里捧着一杯陈子兼给的热水,坐在客厅里,对着紧闭的玻璃门外的阳台,眼睛里有一些刚睡醒时的生理性泪水。 “刚刚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挂,我就帮你接了。”陈子兼说。 他的声音骤然响起,让江佟觉得忽远忽近,有些恍惚。 “哦,”江佟缓慢地想起来,“吃饭之前我给她拍了一些老八的照片。” “嗯,我就跟阿姨说,你喝醉了,这样可以吗?”陈子兼打开沙发边的落地灯,眼睛里也有一点淡黄色的光,明明暗暗地看着江佟。 “可以,”江佟笑了笑,“我妈不管我喝酒。” “还要不要再坐坐?”陈子兼虽然在问江佟,但手已经从茶几上拿过一包烟。 “你抽吧。”江佟说。 在拿出电话的时候,他才想起什么,迟钝地问陈子兼:“我们不是要去泡温泉吗?” 陈子兼从里面抖了一根烟出来,但没点火,和江佟陈述一个事实:“你喝醉了,还要怎么泡?” 他的手指转了一下,调换了烟头的位置,叼在嘴里。 8 第八章 江佟回了房间,给戴月曼打电话。 屋子里温暖,他身上因为酒冒起的汗水还没消,就又上来了。 江佟脱掉外套,电话也刚好接通。 “这回是我儿子了吗?”戴月曼的声音懒洋洋的。 “是你儿子,你睡了吗?”江佟一边问一边抬眼看了钟。 这边天黑早,现在其实才晚上十点。 “刚刚接你电话的是谁啊?”戴月曼有点好奇,“你居然还喝酒了,难得啊。” “我高中同学,你应该认识吧。” “高中同学?你高中同学我有印象的可不多。” “陈子兼。”江佟说出了他的名字。 戴月曼想了一下,回忆起来。 “哦,是不是有一次你过生日邀请他,结果没来那个小孩儿?” 她提起这件事,江佟才想到那一天。 “对,是他。” 读高中的时候,他和宋昱、陈子兼是好朋友。 有一年江佟生日,邀请他们去他家吃饭。 约好放学后一起走,最后一节自习课上了一半,陈子兼突然起身先离开了教室,到下课也没有回来。 “陈子兼呢?”宋昱走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江佟生日是在夏天,高中的时候大家都贪凉,教室里的空调嗡嗡送着冷风。 “不知道,刚才走了。”江佟给陈子兼发了条短信去问,也暂时没得到回复。 “那我问下朋友。”宋昱说。 江佟收拾好了书包放在桌面,安静地等着。 “啧,”宋昱得到回复,站起身,“我们先走吧,他那边有点事。” “什么事?” 宋昱摇摇头,“又跑去打架了,其他人招惹的。” “在哪里啊?”江佟背起书包。 “算了,”宋昱按住他肩膀,“我们不能管。” 他眼神很坚决,江佟就问:“为什么?” “是他家里的事,”宋昱说,“我也只是听我爸妈提起过,反正……陈子兼他爸爸是个赌..鬼,妈妈早就离开他们了。” 江佟眨了眨眼,似乎没有立刻从这件事里缓过来。 宋昱拍拍他肩,说:“我们先走吧,给他留个地址。” 江岷因为工作的事情要晚上才能回来,但戴月曼一直在家。 江佟溜进厨房,偷偷和戴月曼说:“我们晚一个小时吃饭吧。” “怎么了?”戴月曼问。 “等一下我同学,不知道他还来不来。”江佟看了一眼手机,收信箱里依旧空空如也。 “好吧,你看外面,”戴月曼指了指岛台上的蛋糕,“刚刚宋昱拿进来的。” 那个蛋糕很大,包装精致,江佟还认识那个logo,是本地一家非常有名的私人烘焙店做出来的蛋糕。 等晚餐的时候,江佟带着宋昱去自己房间里玩游戏机。 他操纵的小人死了许多次,把宋昱都气笑了。 “江学霸,不是吧,我记得你以前打游戏不这样啊?”宋昱放了游戏机,似乎是知道江佟在担心什么,又说:“陈子兼不会有事的。” 窗外天都黑了。 江佟的手机响了一声,他连忙翻出来。 这一次发信息来的终于是陈子兼:【地址看到了,谢谢你邀请我,但今天有事,我就不来了。】 【对不起啊。】 江佟拿着游戏机从沙发上站起来,和宋昱说:“我们吃饭吧。” 晚餐结束,他们切了蛋糕,吹了蜡烛,江佟许下他来高中之后的第一个愿望:要考上好的大学。 如果除去陈子兼不在的这件事,这是江佟很高兴的一个晚上。 他散步送宋昱离开,回来的时候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给陈子兼发消息,问他:【你没什么事吧?】 接着,他听见一声手机的消息提示音,但并不来自于自己这里。 头顶路灯的光被阴影遮住,江佟抬起脸,看见陈子兼拎着一只小袋子,在他身边蹲下。 “生日快乐。”陈子兼说。 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穿了一件宽松的无袖黑色背心,脸上多了几处伤口,下巴有个地方贴了一块创口贴,手臂也有擦伤的痕迹。 夏天真的有这么热吗?江佟想。 为什么陈子兼好像全身都被淋湿过? “谢谢……你去过医院了吗?”江佟礼貌地避开了陈子兼怎么受伤的话题。 “宋昱告诉你的?”陈子兼没抬头,语气也平静。 没等江佟说话,他就默认了答案,“去过了,上过药了。” 原来袋子里是一块蛋糕,陈子兼把里面的蛋糕盒拿出来,借着路灯的光拆开,小心翼翼地挪出蛋糕,又翻出一只蜡烛插上,点了火。 他往前靠,把蛋糕托到江佟面前,江佟想自己拿着,被他躲开。 “没事,就这样,吹蜡烛许愿望吧。” “好……” 在陈子兼的注视下,江佟闭上眼,这一次把自己的愿望送给陈子兼:希望他也能考上好学校。 那时他还有很多事情不太懂,不知道人和人的生活可以有很大差异,念一个好大学,也不必然是每个人最大的愿望。 江佟睁眼,看见陈子兼的眼中有烛火摇晃,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淡淡的烟火味散开。 “我没什么事,真的,”陈子兼轻轻笑了笑,“你的表情,就好像我现在生死未卜一样。” “我爸确实欠钱了,但是是因为他做生意,和其他的没关系。”他收敛了笑容。 江佟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子兼在江佟身边坐下,他身上冒着热气,和绝大多数在这个年龄段还没怎么发育的男生不一样,即使是双臂自然下垂的时候,也会隐隐有肌肉的痕迹。 因为椅子不宽,江佟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臂,像贴着一堵有温度的墙。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陈子兼只是陪江佟吃完了那一只切角蛋糕,就起身说自己要走了。 江佟看着他离开,忽然也觉得今晚很热,没有几秒就有些眩晕,陈子兼的背影也在他的眼中逐渐破碎。 江佟只用很短的时间,就想到了他离开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幕在他的记忆中停留了这么久。 “今年春节不回家了?”戴月曼的声音把他拉回这个冰冷的季节。 “你爸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他就是倔,你和家里说你们谈恋爱,你爸只是当时不能接受而已,这么多年我给他安排了好多个心理医生,早就把他治好了。” 戴月曼说的是大学江佟和家里出柜的事情。 他的高中同学戴月曼总共就认识两个,一个陈子兼,一个宋昱。 他和宋昱在一起几年之后,就告诉了家里。 戴月曼有点惊讶,但并不干涉,她的教育理念一向是自由就好,但江岷反应很大,脸红脖子粗地想要教育江佟,被戴月曼拉住反训一通,导致江岷无言地反抗了他们母子俩很多年。 “没有不想回家,就是想出来散散心。”江佟握着手机,停顿了一会儿,才告诉戴月曼:“我和宋昱分手了,正好我规培结束,已经确定了单位,会回临山。” 戴月曼也有一会儿没说话,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江佟。 “你不用说什么,”江佟反而笑了,“我没有怎么样。” “知道了,当初你谈恋爱我没管你,你失恋了我也不管。反正你们还年轻,随便怎么折腾吧。”戴月曼语气一顿,又试探地问:“你说,要不妈妈给你介绍一个新的……” “妈……”江佟无奈地打断她。 “好吧好吧,不过要是我有机会遇到什么还不错的男生,我一定会想着我儿子的。”戴月曼就是喜欢这样和江佟聊天,两个人像朋友一样,也让江佟放松一些。 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才挂了电话。 - 走到客厅里,江佟看到陈子兼站在阳台上。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陈子兼回过头,走来拉开了客厅和阳台中间的那扇门,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一眼你回来没。”江佟说。 陈子兼点了下头,这次没再出去。 “脑子还晕吗?”他问。 江佟摇摇头,觉得脑袋很沉,房顶白炽灯的光线在他视野里不停晃动,又点点头。 “不是,有点晕,但主要是头疼。” 他倚靠在门边的墙上,眼神懒洋洋的,又很湿润,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样。 “你喝醉了,”陈子兼抬了抬唇角,“还挺好玩儿的。” 江佟说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 和宋昱分手这么长时间,这个夜晚,此时此刻,江佟好像才有了一些漫长的钝痛。 不是遗憾后悔,更不是怀念,而是一种灰蒙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 “可能是吧……”江佟偏头,视线越过陈子兼的肩膀,望到阳台外漫无边际的黑夜。 他们就这样不知缘故地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陈子兼一直站在离江佟有些远的位置,等到了这场沉默的最后,动了动,走到江佟身边,侧对着他。 江佟渐渐闻到酒精的味道,很奇怪,他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来自陈子兼身上的味道。 和第一次感受到的扑面而来的刺鼻不同,酒味变得很淡,漂浮在空中,慢慢地包裹住了他。 “你还觉得醉吗?”陈子兼和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下头。 江佟没想到他又问了一次这个问题,他短暂地去想,答案有这么重要吗? 他抬眼的时候,睫毛刷过下眼睑,在不那么亮的环境里,瞳孔中好像闪着一颗星。 陈子兼看到那颗星,但他不会长久地望着,因为在他心底,星星再亮,也是属于别人的。 “我只是想说,你要是还难受,我给你煮蜂蜜水。”陈子兼错开了和江佟对视的眼神。 这样一个微小的变化,好像一粒不大的石子,投在江佟心里的那片湖泊上,让他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我没事,”江佟摆摆手,“真的。” 话题短暂地停了一下,江佟吸了口气,又说:“刚才我妈问我是谁接的电话,她都还记得你。” “记得我什么?”陈子兼往后靠了靠,“记得我总是欺负你吗?” 他好像还没从室外的寒冷中彻底剥离,冻得鼻子都有些痒,侧身打了个喷嚏。 “抱歉。” 江佟偏头看了一眼隔离风雪的玻璃门,明明应该关好了,他还是伸手拉紧了一些。 “说好了要去给你过生日还迟到,经常让你给我买水,还穿你校服抄你作业……”陈子兼的头微微仰着,眼睛散漫地落在房顶的那盏灯上,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看着灯,因为脑子里全是一些很远很远以前的画面。 江佟摇摇头,觉得酒精没让他醉,倒是真切地放大了他的情绪,让他甚至失笑。“这算什么欺负?你只是这么说而已,哪次是来真的。” “你知道的,高中的时候我又没什么朋友,就你和……”江佟顿了一下,假装咳嗽一声。 直到此刻,陈子兼才真正和江佟对视,但也没再说话。陈子兼的眼睛很像这时窗外的天气,不下雨、不下雪,但始终被厚厚的乌云压着,让江佟有些不太好受。 大约是阳台上的推拉门没有关得那么紧,外面的风又吹得猛了,江佟忽然感受到冷。陈子兼只是很轻地偏了一些身子,就帮他挡掉了风。 情绪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江佟想,或许他只是被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一切影响,而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而且,我又不是没烦过你。”江佟轻轻地说。 “你是怎么认识阿措的?”他换了一个轻松一些的话题。 “刚来这儿的时候认识的,他以前是开修车厂的,有一次警队里车坏了,叫了好多人都修不好,领导让我去找他,一来二去就熟了。”陈子兼的回答一点情绪都没有,像在做一道简答题。 答案的细节和江佟想的不一样,但大致方向差不多。 “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而已。”江佟解释。 “我知道。”陈子兼的手指蜷了蜷。 我也是。 在江佟看着地板发呆的时候,陈子兼又在望着他。 他早就习惯这样隐秘又长久的注视,在江佟还没有和宋昱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懂得怎样让江佟看到自己这样的目光,而当他们在一起之后,这样的目光就更不能为人所知。 那现在呢? 江佟一个人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天,为什么宋昱不闻不问?江佟要留在这里过年,也会不见宋昱吗?他们感情还好吗? 是不是宋昱对江佟其实不好,甚至很差,才会让江佟偶尔流露一些并不开心的眼神。 还是也许,他们已经分开了。 陈子兼不知何时就已经把手揣进衣兜,他焦虑或者紧张的时候会忍不住揉烟,揉到烟都碎了。 他看着江佟月色下的脸,大概是因为喝过了酒,江佟的鼻尖红红的,神色飘忽到没有落点,陈子兼忍不住觉得他藏了很多很多没有告诉自己的事情。 你还爱他吗? 如果我能对你很好,还有机会吗? 到了这时,陈子兼终于再一次意识到,他告诫过自己那么多次不要再继续喜欢江佟了,现在看来也还是无济于事。 9 第九章 在阿措家里的这个晚上,江佟睡得并不很好。 可能是因为喝了很烈的酒,他的头时不时会疼,整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的,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好睡一些。 江佟醒得有点晚,但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到处都静悄悄的。他了解陈子兼的作息,这个点他应该不是没醒,可能是出门了。 洗漱好,江佟给陈子兼发消息。 【醒了吗?】 陈子兼:【我们在外面遛狗。】 江佟又换上陈子兼给的那件外套出门了。 小院子里,几条狗撒欢一样跑着,江佟没看见阿措,但是一眼看见了陈子兼。 他站在院子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还有一根抽到一半的烟。 江佟小跑过去,脚步声让陈子兼回过头。 他好像也没有睡好,江佟心想,不然为什么眼睛看起来很疲惫? “你们几点起来的?”江佟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一股一股的热气。他没习惯,抬手挥了挥,又觉得好笑。 他一来,陈子兼就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灭了烟头,拿在手里。 “不算早,阿措今天有点事,他要去其他场子里看看。”陈子兼转身去找垃圾桶,江佟站在原地,等老八飞奔过来,大大地拥住它。 老八的脑袋在江佟怀里不住地动,仿佛想把他全身都蹭个遍。江佟玩得开心,慢慢蹲下来,一个没注意就被身后的其他狗撞到地上。 雪地松软,江佟双手撑在身后,没觉得摔痛了。从他的角度望向天空,好像一切都那么渺小。 陈子兼过来的时候,江佟还坐在地上。他以为他是摔懵了,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却被江佟反握住小臂。这时江佟才注意到,陈子兼今天戴了一对露半指的黑色手套。 “就这样坐着看天,很漂亮。”江佟眼睛里闪着那种冰天雪地中会出现的光,他轻轻把陈子兼带了一下,他就跟着坐下来。 因为江佟这个突发奇想的举动,导致两个人回房间时都要去换条裤子。 湿掉的一起塞进洗衣机里,陈子兼说这台洗衣机有烘干的功能,不用担心晾不干的问题。 阿措不在,他们一起待了一整天。 到晚上时,陈子兼提醒他不要吃得太多,因为等会儿要去泡温泉。 “晚上我们去住温泉酒店。”陈子兼说。 酒店距离阿措这里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阿措这边的客人,很多都是在这附近酒店里的。”保安起闸,陈子兼把车往里开。酒店面积很大,建筑金碧辉煌,道路上的积雪也清扫得很好,但肉眼可见的十分安静,没有什么游客。 “本来这个季节应该是旺季,但今年雪太大了,很多人上不来,也怕被困在山里。” 陈子兼一打方向盘,流畅地倒好了车。 他们定了两个单人房和一个单独的温泉,因为游客少,前台的客房服务十分周到,不仅亲自将他们送进房间,还附赠了一个豪华果盘,会在他们泡温泉的时候送到。 酒店的床宽大柔软,江佟坐在床边,把背包里带的泳裤拿出来,很快换好了。 他只带着手机,披着浴袍走去等电梯。 温泉在最底楼,江佟还不太习惯穿得这么随便就出门,所以一直拘谨地玩着手机。 不过好在游客确实很少,一路上他只碰见了零散的几个人。 到池边时,陈子兼还没来。 江佟试了试温度,走进去坐下。 水面热气蒸腾,围起温泉的石堆也被水烧得滚烫。江佟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因为还不太适应,有些怕冷,他缩了缩,让脖子以下的位置都泡进水里。 没一会儿,陈子兼拿着一碟果盘走进来。 他看见池子里的江佟,只一瞬就移开了视线。 果盘被陈子兼放在边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绸缎质感的浴袍,和江佟的那件在颜色上有些不同。 脱掉鞋子,陈子兼光脚踩在雪地上,但却好像感受不到冷,仍然很慢地抽掉了腰带握在手里。 他把浴袍脱下来,露出前胸完整的几块肌肉。江佟原本不自觉地看着他,在脱掉浴袍之后,他就礼貌地回避了。 一池水因为陈子兼靠近江佟的脚步,被搅得很乱。 江佟感觉身侧一凉,是陈子兼坐了下来。 他把果盘递给江佟,让他选一个想要吃的水果。 这时江佟才抬了抬眼。因为在雪地里坐了有一会儿,他头发上沾的水珠慢慢凝结成了冰,变成一条一条的白色,像结满雪花的树枝。 “这个是什么?”江佟的手指在一只黑色的梨子上点了一下,又很快地缩回水中。 “冻梨。”陈子兼把那只梨挑出来,其他的都放回岸边。 “这个是已经泡过的,”他递给江佟,“没用水泡之前,它们是完全被冻起来的,像一块冰那样,吃不了。” “好神奇,梨子已经这个颜色了,居然还能吃吗?”江佟真的没见过,好奇地看了一圈。 “主要是喝里面的汁水,先咬一口,然后……” 陈子兼顿住了,江佟便看向他。 “然后吸。”陈子兼神色不变,声音却变得沉了一些。 江佟也愣了愣,意识到什么,所以垂下头,抿了抿唇。可能是温泉水太烫,他的脸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很热。 “那我试一试,应该还不错。” “算是这里的特色,你也可以咬着吃。”好像是为了让他不那么尴尬,陈子兼也从果盘里挑了一只水果。 江佟拿着梨,找了一个偏上的位置咬下一口。 味道比他想象得好很多。汁水很甜很多,江佟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才没让水流出来。 他边吃边点头,笑着说:“真的很甜。” 陈子兼似乎是嗯了一声,但声音太轻,江佟没有听得很清楚。 他就着自己咬过的位置,像陈子兼说的那样,吸走冻梨中的水分。 水果太冰,江佟的两片嘴唇都被冻红了。他扬起细长的脖颈,抿着梨子上那道口,嘴唇张开的时候也探出舌,勾着梨肉吸,因为微微仰着头的动作,他的颈侧露出一些细小的qing筋。 因为黑夜而看不清颜色的温泉水下,陈子兼的手按在坐的石凳上,掌心被粗糙的石头边缘磨得疼,他却感受不到。 喉结来回滚动几次,陈子兼不再偏头看江佟,只盯着黑色的水面。 一个一个小水泡冒出来,又破裂了。 “真的很甜。”江佟咽了咽嗓子,把最后的几口梨子水吞下。 他不知道陈子兼为什么不看自己也没有反应,是不是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到。借着温泉边地上的几盏灯,江佟看见陈子兼脖子的位置被烫得很红,以至于他误以为这个水温对于陈子兼来说太高,所以提醒他:“你是不是觉得太热了?那可以站起来一些。” “不热。”陈子兼拿过旁边的毛巾搭在脖子上。 他的状态有些紧绷,好像泡温泉这件事没有让他感到很舒适。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水中抬起来,不怕冻一样搭在水池边上。 空中渐渐开始飞雪,江佟用掌心去接,但由于温度太高,什么也接不到。 他自娱自乐地玩了一会儿,回头时,看见陈子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发现江佟也在看他,陈子兼便缓慢地移开了视线,继续望着远处。 泡完温泉,他们分别去洗了澡。江佟走进浴室,才从镜子中看到满头的冰雪。 洗完以后,他浑身都很舒服,变得懒洋洋的。 穿好衣服,江佟坐在淋浴区外的长椅上等陈子兼。 他轻度洁癖,江佟知道。所以洗澡花的时间多了一些,他也很理解。 江佟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终于等到陈子兼出来。 他明明没有那么怕冷,却把自己裹得很紧,在开着暖气的室内也穿着长到大腿的冲锋衣。 “饿吗?”陈子兼靠近的时候,江佟感觉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 难道是洗澡的水不够热吗?他也用过那里的水,并没有这种问题。 江佟不再多想,点了下头,问他:“我们去吃点什么?” 陈子兼莫名不再说话,视线低垂,好像落在自己的嘴唇上。 “怎么了?” 他回过神,眨了下眼,平淡地转过头。 “都可以,去看看吧。” 这天回到酒店房间时,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门口道别,江佟刷了门卡走进去。 一个晚上的温泉让他全身松软,告别了前几日总是失眠的困扰。 一墙之隔的陈子兼却睡得不是很好。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佟吃那个冻梨时的情景,很久很久才终于感到意识模糊。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陈子兼做了一场关于江佟的舂梦。 在一片下着雪的森林里,江佟坐在冒着热气的湖泊中。 他在江佟身边,牵着他的手,把他压在湖水边缘的石头上。 那水很烫,也很深,没过陈子兼的锁骨,让他产生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他把江佟抱起来,江佟很轻,好像哪里都没有肉,坐在他手臂上,仿佛一片云。因为没有依靠,他只好缠着自己,只有这样陈子兼才会满意。 他看见他沾着水珠的脸,他发红的脸颊,和一种好像很爱陈子兼的神色。湖水荡漾,他们最好都被溺死于此。 额头上不住地冒出汗水,陈子兼醒来得非常突然。 昨晚睡前没有拉窗帘,他一偏头就看见蒙蒙亮的天。 裤子湿掉了,陈子兼咽了咽喉结,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指尖残留着粘稠晶莹的…,抓到床的边缘。 他翻身起来,又去洗了一次澡。 在浴室的镜子前,陈子兼不断往脸上泼冰冷的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再越界了,陈子兼警告镜子里的这个人。 因为吸入一些水珠被呛到,他不断地咳嗽。 肺中的空气仿佛短暂地缺失,陈子兼弓着脊背,手肘抵着洗手台,咳得双目发红,难得狼狈。 如果要细数陈子兼对江佟有过的那些非分之想,他觉得这些念头和他对江佟的思念一样,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自我搏斗。 在他心里,有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面囚禁着谁也看不见、谁也带不走的只属于他的江佟。 为了见他,陈子兼常常只能从悬崖上跳下去,在那个落地的瞬间获得无尽痛苦,再无数次地发现那个牢笼里没有他想见的身影。快乐和幸福来自构想,痛却真实。 所有关于江佟会爱他的事,于陈子兼而言,不过是一场从年少时便做起的梦,漫长地持续到今天。 “你生病了吗?”江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陈子兼握紧手里的方向盘,摇摇头说没有事。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是江佟连接上的蓝牙。 “看你脸色不好,如果你今天不舒服的话,那我来开车也可以。”江佟贴心地说。 陈子兼没看他,打燃了火,把车开出去。 “不用了,昨天晚上没睡好。” “好吧……”江佟坐回椅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了一些。 这次他们不用再去阿措那里,可以直接回去。 路上经过一个小镇,江佟下车去给陈子兼买了一瓶水。 在他喝水时,江佟又问:“真的没关系吧?” 他不确定地小声说:“会不会是我把感冒传染给你了。” “不是。”陈子兼咽了水,把水瓶塞进扶手箱里。 他只在拿过水时才抬眼和江佟对视,其他时候都好像很刻意地躲着他的视线。 江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误,但觉得陈子兼不是这样的人,纠结了一会儿,就不再想了。 10 第十章 回程的路远一些,江佟在车上睡着了。 从睡得很沉的状态,到察觉周围风声,是因为脖子实在太疼。江佟迷迷糊糊的,又感觉车停了下来,想要动的时候,有人伸手过来,温热的手掌托起他的后颈,在下面放了一只小枕头。 这样的确很舒服,江佟有一瞬间差点睁眼,最后又昏睡过去。 完全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楼下。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一番,才回到正常的位置。 江佟睁开眼,却没很快地动,他的手指最先复苏,无意识地在座椅上点了下,接着是有些僵硬的脖颈,江佟朝驾驶座看去,对上了陈子兼的视线。 好像陈子兼并没有想到他已经醒来,他的目光在江佟身上只多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便自然地说:“到了。” “到了很久了吧。”江佟坐起来,后颈垫着那只小枕头跟着落下,抵在他后腰的位置。 他反手去摸,拿出来才看见,竟然是粉色的。 “之前商晓星买的,一直放在我车里没拿走。”陈子兼简单解释了一句,就不想再多说那样,很快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因为睡的时间太长,大半时间还半梦半醒,江佟的反应还有些迟缓。他跟着陈子兼下车,发现他也没有走远,就在车头的位置等他。 看江佟走近了,陈子兼说:“可能之后几天警局里还有其他事情,他们忙不过来,我会经常去帮忙。” “好。”江佟眨了眨眼,不确定是否从陈子兼的神色里读对了一种逃避。 他还看着江佟,但不再说话了,冷风吹过来,江佟露在衣服外的手握紧一些,陈子兼垂了下眼,转过身走进楼里。 江佟落在后面,他低头看楼梯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陈子兼的双腿。 他走路不歪歪扭扭,有一种长期接受训练的标准,是江佟很难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特别气质。 楼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一个很整齐,一个很凌乱。 江佟脑子转得很慢,他在一件一件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还是对陈子兼为什么忽然这样没有头绪。 或许就是他理解错了呢? 在陈子兼开门的时候,江佟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很小一个角度的脸。 陈子兼不会这样。 江佟又告诉自己一次。 虽然只是两天的短暂旅程,江佟还是觉得浑身很脏,想要先去洗澡。 他从房间里拿了换洗衣服出来,看见陈子兼站在阳台上抽烟。 烟雾从他指尖升起,江佟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便拉上了卫生间的门。 在他关好门以后,陈子兼才远远地望过来。 他换了姿势,脚尖变得对向浴室,眼神却在停留几秒后又转向了别处。 本来是想要戒烟的。 以前在警局的时候压力太大,又总是熬夜,为了提神解压,他们那里一大半的人都染上烟..瘾。 他都还没问过江佟喜不喜欢,应该是不喜欢的。 只是现在,陈子兼情绪实在不好,用味道很苦的香烟把自己也折磨一顿,才变得好受一些。 那天陈子兼说过之后,他的确变得忙了一些。只要是天气还行的白天,他好像总有很多电话要打,偶尔外面风雪很大,陈子兼还是会出去。由于作息本来就不太一致,江佟能见到他的次数变得很少。 不过他也渐渐学会在雪天给自己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做。 江佟会在周围散步,去不远的地方拍拍风景照。他熟悉了阳台上能看到的那片湖,经常会站在湖边发呆。 印象中,江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属于自己的时间。 虽然真的很冷,但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说已经算非常非常难得,还会充满庆幸。 至于他和陈子兼,同在一个屋檐下,慢慢从朋友变得更像室友。 如果是雪很大的天气,江佟就待在屋子里。 他用客厅的电视投影看了一部之前就很想看,但一直没有时间看的电影。 影片正演到精彩的部分,他聚精会神到忘记了手里还拿着一杯水。等到那一部分结束,电影里的灯光重新变得明亮一些,陈子兼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抱着一张薄毯。 因为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他,江佟看陈子兼朝自己走来时,没有恰当地控制好自己,让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 “这样坐着不冷吗?”陈子兼的语气算不上责怪,但也不太高兴。 他把毯子放下来,似乎本来是想要帮江佟打开的,最后又只是放下了。 那张毛毯很软,即使是碰到皮肤也没有刺痛的感觉。江佟先是抱在怀里,看了一会儿电影,又慢慢打开来盖在身上。 能碰上可以出门的天气已经算是幸运,绝大多数时候,风雪吹得江佟什么都看不清。 最不幸运的一天,天气实在太差,从早上开始,整片天空都好像被什么盖住了,光线很弱很弱。江佟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读一些文献,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他给陈子兼发消息,问他今天要不要回家吃饭,又起身想去看看冰箱里的菜。 手刚刚碰到冰箱门,屋里的灯全都灭了。 江佟马上反应过来,他遇到了停电。 灰蒙蒙的天色变成了此刻江佟视野里唯一的光源,好在暖气是单独供应,似乎并没有因为停电而断掉。 手机在沙发上响了一声,江佟走回去,翻出被他随手扔下的手机,看到陈子兼回复了信息。 陈子兼:【今天太忙了,会晚点回来,你自己吃饭吧。】 如果可以,江佟当然不想麻烦他,但停电了实在没办法,灶台上连火也打不燃。江佟只好告诉陈子兼:【家里停电了。】 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的玻璃门边,先朝外看了一眼。 风咆哮一般地刮着,他走去推开门时,甚至还花了一些力气。 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左右两户的情况,但两边都黑着,江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人还是整栋楼都停电了。 手机响起来,这次陈子兼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江佟回到室内才接起。 “我刚刚问了物业,是因为暴风雪导致的停电,他们已经派人在修了,不过可能也要晚上八九点才能修好。” 陈子兼那边有些吵,周围似乎有很多人。 旁边还有一道江佟很陌生的声音,在叫他二哥。 陈子兼把手机拿远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都是工作的事情,江佟听得不太清楚。 “我给你带饭回来,六点以后我会到家。” 江佟说了好,让他不用着急,就挂断了电话。 原本还能看看文献,但现在没电,室内太黑,对眼睛不好,江佟关掉电脑。 他无所事事地半躺在沙发上,好在手机的电量还算充足,江佟找了一部电影,但也只看了一半,便觉得有些无聊。 通常来说,江佟是不喜欢看手机里的群消息的。除了医院的群可能会有正事,他偶尔翻一翻以外,在其他群聊里,江佟通常都是那个沉默到会被人忽视他的存在。 但现在情况特殊,江佟点开了很久不看,却很活跃的大学同学群。 他是临床八年毕业,他们学院当时实行淘汰制,一百多人进入这个专业,最后毕业的只有几十个人。八年的大学生活加上两年医院规培,都过得很辛苦。 由于他这个大学念得很长,和班里的同学虽然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但对比起来也要熟悉一些。 他们聊的是毕业的去向。绝大部分的同学选择留在规培的医院,也有一小部分和江佟一样,去了其他地区的医院。 江佟把屏幕划得很快,到很下面的一条,看到有人在问自己:“江佟要去哪里?” 这已经是几天之前的消息,出于礼貌,江佟还是回复说:【回临山,是我的家乡。】 他刚刚发出这条,一个朋友就来私聊他。 这个朋友叫周梓阳,也是江佟临八的同学之一。江佟刚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名字里的“梓”是哪个字,所以输错了一次。后来周梓阳看到了,让他赶紧改,江佟一边笑,一边当着他面儿改,输了一半,有个谁的电话打来打断了他,所以周梓阳在他手机里就没有备注了。 但江佟一直有给其他人添加备注的习惯,所以周梓阳其实也很好辨认,他就没再管了。 周梓阳:【你还真走了啊?】 江佟:【毕业的时候就决定好了。】 周梓阳:【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当时不是还不确定宋昱是不是真的……不过你可要想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工作,这不值得。】 江佟:【不是,我其实一直想回去。】 江佟没有说假话,打算毕业之后也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一开始就是为了宋昱。但当时他们的感情已经有了一些问题,江佟就考虑做一个自己想要的选择。 周梓阳:【好吧,那你现在已经在新的医院了吗?】 江佟:【没有,我出去旅游了。】 周梓阳:【你和他真的分手了吗?】 江佟:【分了。】 大学的时候,周梓阳就和江佟关系比较好,规培的时候他们也在一家医院,被分在同个小组轮转,平常聊得很多。周梓阳认识宋昱,早就知道他和江佟是交往很多年的恋人,应该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江佟和宋昱分手的真正原因的人。 周梓阳:【好好好,痛快地远离渣男,看得我很爽!】 周梓阳:【不过,你要是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来跟我说啊。】 江佟:【知道了。】 江佟回复完这一条,周梓阳长时间没有说话。 医院的工作来得很快,他应该又在忙。江佟关了手机,靠在沙发背上,没什么特别的事做,慢慢就觉得有点困了。 在他刚刚睡着之后,房间的门锁响了一声,屋外的风雪一下涌进来,又被关在门外。 陈子兼看到黑暗中歪着身子的影子,动作很轻地拖鞋进屋。 他手里拎了今天的晚饭,是用保温桶装的,但天气太冷,陈子兼还不放心,又在外面多包了几个保温袋,显得口袋很大。 把东西在餐厅里放下,他才往客厅走。 屋里黑得几乎看不清楚,但好在陈子兼有很强的夜视能力。江佟只穿着很薄的一件毛衣,好像靠在沙发的这个姿势让他并不舒服,所以眉毛微微皱起了。他蜷缩着,两条腿盘坐,让陈子兼怀疑他醒来会短暂地走不动路。 沙发的另一侧空出很大的位置,陈子兼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在江佟身边坐下来。因为他的重量,柔软的布艺沙发凹陷一块,还是没有惊动江佟。 那张毛毯被他裹着,但并不用心,只是堆在腰间。陈子兼把毯子拉起来,拢到江佟脖子的位置。 江佟什么样子,陈子兼都很喜欢。所以一点也不意外的,陈子兼看得入了迷,什么也没有想,就只是保持一个半侧身的姿势。 风还在吹,碰撞到不同的物体,发出很多音调奇怪的呜咽。但落在陈子兼的耳中,就变成江佟平缓、温暖的呼吸。 直到江佟不受控制地朝他歪过来,气息扑在他的颈侧。陈子兼不敢动,也没有看江佟,像一座凝固的雕塑那样沉默地坐在那里。 坐到半边身子都僵了,他听到还在江佟怀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陈子兼不是故意要看,只是因为离得很近,江佟的手机又滑了一下,屏幕就那样亮起,暴露在他面前。 一个没有备注的人给江佟发消息,那些短信一条一条地跳出来,在陈子兼的眼前格外清晰。 【刚刚去忙了,我还没骂够。】 【姓宋的出轨了还想好过???不管什么性向的人谈恋爱都要在感情里忠诚。】 手机屏幕还没有变暗,陈子兼就伸手摸到侧边的按钮,关掉了。 11 第十一章 那一天,雪又变得很深。 江佟就那样睡在陈子兼的肩头,醒来的时候,电已经来了。 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毯子,他睁眼时看见电视亮着,画面里有好几个人。江佟动了动睡得很疼的脖子,忽然发现自己靠在陈子兼身上,愣住了。 陈子兼没说什么,好像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或者他自己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一样,只是帮江佟把毯子拉下来一些。 江佟睡得脸很红,有一些还没反应过来的懵懵的神色。 “我有没有睡得你不舒服?怎么不叫我?”江佟无抬手摸了下后颈,因为刚刚自己说的话联想到不好的歧义,又赶紧垂下脑袋。 他往毯子里缩了缩脖子,侧过头偷偷地看陈子兼,屏幕的光在他眼睛里忽明忽暗。 “我们警队最近安排体检了,但是人手不够,你愿意来帮忙吗?”陈子兼低了低眼,和两只眼睛快钻进毯子里的江佟对视。 安静几秒,江佟说:“当然。”他感觉自己总算能做点事,还很开心。 连续几天的风雪一停,陈子兼就来接他,将他带去警局。 原本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这次体检比较特殊,附近几个警局的人都会一起来,又因为暴风雪,能调的医生少了很多,所以才格外需要帮忙。 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江佟就多次被师兄师姐带去帮忙体检,也算很有经验。 车停在前院里,虽然今天天气比之前好了很多,但也依旧寒冷。院子中站着好几个穿着风衣制服的警察和几条警犬,应该是在训练。 江佟跟着陈子兼下车,和他一起穿过院子和大厅。路过的警员都和陈子兼打招呼,江佟在陈子兼身边,低着头走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到了一个像是会议室的房间,江佟才看见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已经排好队的警察。 “大概要花一天的时间,”陈子兼把江佟带到会议室的角落里,“中午晚上都有盒饭,本来我在休假,但现在都已经来了,要去帮他们做一点事情。” 他大概是怕江佟一个人不太适应,所以说了很多。 “晓星等一会儿会来,如果我要忙到很晚,他送你回去。” “好,你不用管我的。”江佟说。 他和陈子兼站得比较近,讲话的时候为了让他能在空旷的会议厅里也听清楚,陈子兼低头靠过来。 “领队在那边。”他给江佟指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医生,戴着口罩,江佟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陈子兼带着江佟去见了领队,陪他一起领好衣服和器械。 江佟拿着白大褂,和陈子兼说:“晚点见。” “好。”陈子兼点了下头,其实还想和江佟说一些话,比如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但旁边有人叫他,他就把那些不太必要的话咽回去,转身离开了。 江佟领到一份还算轻松的任务,领队让他负责测量血压的工作。 尽管现场人真的很多,但他们格外有纪律,几乎完全没有吵闹的声音,江佟甚至能听到在他旁边负责其他项目的医生说话的声音。 他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动作,但在体检的人在数据上有问题时,他会花上一些时间进行简单地询问,同时给出一些建议。 江佟认真负责,一整天的时间,抬头低头就过去了。 测量血压的仪器发出响声,表示最后一名排队的警察也已经检查完毕。 “没有什么问题。”江佟把数据填进他的单子。 周围同样结束了工作的医生正在低头收拾器械,江佟也站起来,刚刚脱掉白大褂,领队便朝他走来。 “江医生,今天辛苦你了,听说你是过来旅游的,我们实在忙不过来,还麻烦上你了。” “没什么的,反正最近天气很差,也玩不了什么。”江佟笑笑。 “哦,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陈队长也在,他现在应该还在外科,你先过去等他吧,这里我们收拾就行。”领队极力推阻,江佟也只好放弃,说:“那我就先过去了。” 一天都坐在座位上没怎么动,江佟腰有点疼。他不怎么在意,只是用手轻轻揉了揉。 外科需要脱掉衣服检查,所以安排的是一间办公室。 江佟沿着走廊,到贴着外科两个大字的门前停下。 门紧闭着,他抬手敲响,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进来吧。” 江佟推开门,房间内有两张床,陈子兼背对着他坐在里面的那一张。他手里捏着毛衣下摆,应该是正要脱掉。 靠门这边还坐着一个正在被检查的人,另外一位他不认识的医生正在旁边记录着数据,应该是刚才说让他进来的那个人。 “你是江医生?领队刚刚跟我说了,”那个医生短暂地抬了下头,“我这边就差陈队长了,你可以来吗?” 江佟愣了一下,点头说:“当然。” 在他们说话的这几秒,陈子兼已经将毛衣脱掉,随手叠了叠放在床头。 房间并不大,江佟走向他,把两张床中间的那道帘子拉上了。 头顶的白炽灯落下来,陈子兼微微抬头,看向江佟。 “还要脱吗?”他问。 江佟脚步一顿,摇摇头。 “你先躺下来。” 床头柜上还有全新的医用手套,江佟拆开一套戴上。 “外科检查主要是靠……”江佟提醒自己要专业,垂眼扔掉装手套的外壳,“触诊。” 他转过身,陈子兼躺在临时搭建的病床上。即使他只是在呼吸,全身的肌肉也会跟随着微微起伏。 江佟走到床边,开始检查他的胸部腹部。 和这里绝大多数的警察一样,陈子兼有小麦色的皮肤,肌肉绷得很紧,身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伤口。江佟低着头,手指用力,先进行了浅部触诊。 接下来,他几指并拢,平放在陈子兼的小腹上。 “这道伤疤是怎么弄的?”江佟小声问。 “刚进警队的时候抓小偷,他在巷子里打破一个玻璃瓶划过来,当时是夏天。”陈子兼的双眼看着天花板,有些被明亮的白炽灯刺到。 在他说话的时候,肌肉松弛了一些,江佟开始检查。 “那这里呢?”江佟的手在他肋骨下停留了片刻,感到指腹有些热。 “摔的,地上有块很大的石头,也是在任务中。” 这一道伤痕看起来恢复得很不好,江佟又问:“任务很紧急吗?没有什么时间养伤?” “嗯,有一个星期都在大山里,只有一些我们随身携带的药物。”陈子兼平静地说。 江佟手指抖了一下。 “怎么了吗?”陈子兼不疾不徐地问,“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江佟回过神,收回手,“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坐起来。” 陈子兼很快从床上坐起,两条腿踩在床边的地板上。 “抬下头。”江佟不可避免地站在他两腿之间,靠得比之前近一些。 虽然陈子兼很高,但他毕竟坐在床上,江佟站着的时候只比他矮了一些。 他扬起脖颈,江佟便沿着颈侧往上摸,一直到下颌和耳后的位置,检查淋巴结。 陈子兼一直很配合,以往有些人会不太能接受医生的触碰,或者身体有些敏..感,控制不了地产生一些反抗,但陈子兼不论是躺着还是坐着都很端正,一动不动得像一座雕塑。 但这样也有一些不好,肌肉绷得太紧,不太方便检查,所以江佟才会和他聊天说话,让他放松一些。 两个人在呼吸同一片小小的有些热的空气,江佟的鼻尖快碰到陈子兼的脸侧。尽管他只是在做一位体检医生应当做的事情,但可能因为他们是半熟不熟的人,所以江佟有一些不自然。 帘子外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那个医生说:“我这边检查完了,我先走了。” “好。”江佟抬了下头。 “可以了,没有什么问题。”他退开半步,小小地松了口气。 陈子兼垂着头,嗯了一声,没动,又问:“能帮我看看后背的伤口吗?” 江佟手套脱了一半,顿了一下,干脆全部脱掉,点头说好。 他绕到陈子兼身后,陈子兼也配合地躬身。他的双手撑在床边,蝴蝶骨和肱二头肌隆起,那道江佟帮忙上过药的伤口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已经好了。”江佟说。 陈子兼偏了一点头,视线落在江佟身边的地板上。 “那就好。” 检查终于完成,江佟站在一边收东西时,陈子兼拉过床头的毛衣,快速地套在头上,三两下穿好了。他站起来,走到离江佟很近的位置,几乎贴住他后背。 江佟感觉到,正要回头,陈子兼的手臂擦过他的耳廓,拿走他面前衣帽架上的外套。 “晚上……”江佟刚开口时,声音有些飘忽,他定了定神,又说:“你还忙吗?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听见他们聊天,医疗队回医院的时候也会经过我们那里,到时候我和他们一起……” “不忙了。”陈子兼从外套里拿出车钥匙,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要走的。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因为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做,江佟觉得他们之间一直不说话又太安静,所以问:“今天体检顺利吗?” “还可以。”陈子兼回答完,意识到江佟可能不是这个意思,所以又说:“没有什么异常的。” “我今天给大家量血压,好多人手臂上都有伤,和你一样。” 走到门口,陈子兼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让江佟先出去。 “很正常,这边的警察经常在面临一些比较特殊的情况。”陈子兼大步走上来,跟在江佟身边,为了配合他的脚步,而让自己习惯的速度变得慢一些。 上了车,耳边的风雪声小了一些,江佟拉着安全带,问陈子兼:“你当初为什么想读警校?”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分数合适,我也不太喜欢读书,那不如就去读警校,也许以后会有一些觉得有成就感的时刻。” 时间过去太久,陈子兼不太能完全地想起当时的感受。他只知道,当时江佟会用很高的分数考进最好的医学院,他只能远远仰望。 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为那个很幸运的人,能够站在江佟身边,他是一名警察的话,也许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在快要启动车子的时候,陈子兼接起一通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江佟听不清楚,但陈子兼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 电话挂断以后,陈子兼告诉他:“徐飞后天就能出院了,但他出院之后,我可能要离开几天,去配合调查。” 大概是警局里的一些制度,江佟理解地点了点头。 12 第十二章 江佟没有和陈子兼一起去接徐飞,原本他是想去的,但是陈子兼说天气很冷,让他就留在家里,不要再来回跑了。 车刚停在楼下,江佟就听见了。 紧接着,一群男人在楼道里打打闹闹的声音传来,江佟跑去开门。 江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徐飞,但徐飞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用了一些时间去回忆,反倒是徐飞更快地认出了他。 “江医生?您就是江医生吧?”徐飞的眼睛亮亮的,一眼看去给人非常朴实可靠的感觉。他现在的状态也比当初江佟在车上见到的奄奄一息的时候好得多。 “晓星跟我说江医生很好看,果然是啊。”还没进门,徐飞就很激动地去握住江佟的手,但只碰了一秒,就感觉肩膀被撞了一下。 手一松开,他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人是陈子兼。 “二哥你干嘛呢?”徐飞抬手摸了下肩膀。 陈子兼面无表情地和他说:“外面冷,进去聊。” 他说得很有道理,让徐飞无法反驳。 “你看起来好多了。”江佟又用那种他平常看自己病人时和蔼的目光看向徐飞。 “住了好久的院,其实后来医生告诉我也不算很严重的伤,只是当时流血太多,二哥太担心了。”徐飞笑笑。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商晓星和陈子兼,不过陈子兼一进门就拐去了厨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商晓星跟着徐飞坐下,虽然他很能聊天,江佟还是有些不适应,简单的话题聊过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该讲什么好,干脆去找陈子兼。 厨房里开着水,陈子兼可能没听见他的脚步。江佟走过去,在水池边站好,很自觉地接手洗碗的任务。 “你出去等就可以。”因为提前知道徐飞回来,陈子兼其实早就为晚餐做了准备。 “没事,我出去也不太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江佟很诚实地说了。 陈子兼不再说让他走的话,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着,很快就做好了一桌饭。 江佟没有想到的是,徐飞的性格比商晓星还要开朗一些。 一顿饭他们吃得很欢快,江佟笑了好多次,甚至开始想陈子兼是怎么做到每天和这样的人相处,还能一张脸面无表情的。 因为徐飞才出院,整张桌子上只有商晓星和陈子兼喝了一点酒。但到了最后,醉的人却变成了徐飞。 他拉着江佟说话,反复感叹还好在那条公路上遇见了医生,说到最后,他才终于从一只纸箱里拿出要送给江佟的礼物——一面锦旗。 徐飞观察着江佟的神色,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表示一下我的感谢。” 那面锦旗原本还是卷着的,一抖开,江佟看见了里面几个大字,因为还好是正常的感谢语,心里松了口气。 “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认可了,其他东西千万不用再准备了,”江佟收下,赶紧提前说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徐飞连连点头。 三个人大概还有话要说,江佟很自觉地站起来,说我去放一下东西,把时间留给他们。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江佟先尝试着把锦旗放进床头柜,又发现床头柜太小,实在塞不下,只好放到衣柜里。 收好以后,他也没有急着出去,就坐在床边,无聊地刷着手机。 没过多久,有人敲了敲门,还说:“我。” 江佟听出陈子兼的声音,走过去开了门,陈子兼也没有马上进来。 “徐飞去商晓星那里住,但他缺张被子。” 江佟侧身给陈子兼让出位置,他往里一步,反手关上门。 在打开衣柜拿被子的时候,陈子兼看到江佟放进去的锦旗。 江佟也看见了,他走过去,解释说:“只有这里放得下,不过我也有点怕自己忘了,走的时候还得好好记着。” 陈子兼听他提到“走”这个字,就好像什么神经被触动,忽然变得不会动。 他差点要忘了,江佟是会走的,他们最终还是要分开,就算宋昱没机会了,机会也可能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回来的路上,徐飞明明也告诉了他。 雪快要停了。 他好像还说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时间,但陈子兼故意没有去听。 “怎么了?”江佟似乎察觉到了陈子兼的不对,他半倚在衣柜上,但陈子兼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衣柜里把一床看起来很重的被子抱出来。 他只穿着一件t恤,用力的时候整条手臂的肌肉都鼓起来。江佟礼貌地错开了视线。 陈子兼先把被子放在了床上,又关上了柜门。 根据他们之前聊天的内容,江佟反应很快地联想到:“好像很多天都没有下雪了,是不是雪快停了?我记得,在这种经常下雪的地区,应该会有很多清雪的设备吧?” 其实江佟这样问,并不是想表达他很急着离开的意思,在他的理解中,他只是和陈子兼聊到了这个话题,仅此而已。 但陈子兼变得警惕起来,他的手原本搭在堆得很高的被褥上,滑了下来,只看了一眼江佟,就说:“是有,但是今年雪很大。” 陈子兼莫名停顿了一下,江佟以为他说完了,就没再问。 出了江佟的房间,陈子兼才慢慢地想:我没有回答雪是不是快要停了,也不算说谎吧。 他们马上要面临隔离审查,就算江佟要走,他也实在太不希望他在自己必须要短暂离开的时候走,这样回来之后,他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江佟了。 陈子兼的视线扫到徐飞坐的那张沙发,午后,江佟常常在那里睡觉。 徐飞正在和商晓星插科打诨,注意到陈子兼的目光之后,才问:“二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被子抱着不沉吗?” 江佟出房间的时候,客厅里没人了,只听见大家在走廊上说话。 他也推门出去,站在最后的商晓星先回过头,说江医生来我家里坐坐啊。 原来是陈子兼帮徐飞把被子抱过去,几个人聊着聊着就换了地方。 到现在为止,江佟的确还没有去过商晓星的房子。 整个空间和陈子兼那边几乎差不多,但装修上却有更加独特的风格。至少从感官上看起来,商晓星这边更有生活气息一些。 陈子兼在徐飞的房间里放被子,江佟看到一个他的侧影,没有跟进去。 “江医生,听说你是二哥的高中同学?”徐飞好奇地问。 “对。”江佟在徐飞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徐飞和商晓星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刚刚我们在聊二哥的感情史,”徐飞问,“他高中的时候也没谈过恋爱吗?” 江佟居然花了几秒钟去想,才不确定地说:“应该没有。” “那也太没意思了。”徐飞摆摆手。 商晓星看江佟有些不太明白,就和他解释:“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有个小男生对二哥一见钟情,追了他好几个月了,二哥一直只给人家冷脸看,我们就说他活该单一辈子。” “他没谈过恋爱?”这次轮到江佟有些惊讶。 商晓星摇摇头,又耸了耸肩膀,表示根本不知道陈子兼在想什么。 话还没说完,陈子兼从房间里出来,三个人很有默契地都不出声了,反而显得有些怪。 陈子兼的眼神在商晓星和徐飞之间扫了一下,最终落在江佟身上。 “我们走吧。” 听他这样说,江佟便站起来,和商晓星以及徐飞告别。 离开商晓星那里,在等陈子兼开门的时候,江佟把羽绒服的帽子立起来套在脑袋上。 “刚刚问徐飞,他说后天我们要去警局被隔离审查了。” 这边的房门都是那种有一些年头的大铁门,拉开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陈子兼侧身让江佟先进。 “那你们是不是好几天都不会回来?”江佟手撑在鞋柜上,脱掉了出去时顺便穿的鞋子。 房间里只留下一盏落地灯,是江佟最后出去时没有来得及关掉的。 陈子兼看着他的脸,想从他的眼睛里面找到一些类似遗憾的神色,但很可惜没有。 “嗯。”陈子兼用一声气音做了回答。 在走之前,陈子兼把阿措的微信推给了江佟,说如果天气好的话可以去找他玩。 他还把车钥匙留了下来,同时检查了一遍江佟的驾照。 “我开车没问题的,你放心吧。”江佟不知道为什么陈子兼盯着他的驾照看了那么久。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高考结束之后,江佟就去学了车,还是和宋昱一起。 只要是涉及到需要学习的方面,江佟都是一个好学生。他学车也很快,用最短的时间就通过了各项考核。去拿驾照之前,江佟听说需要照片,想到开学之后可能也会有要用到的地方,干脆去了一家专业的照相馆,花相对较高的价格,拍摄了证件照。 他其实将驾驶证保管得很好,但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有些旧了,唯独上面那张照片中的他还很青涩。 在江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陈子兼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过那张证件照。 “有什么事就找阿措,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你不用怕麻烦他,我已经和他交代好了。”陈子兼把他的驾照合上,递过去。 “谢谢你,什么事情你都想得这么周到。”江佟收好了,又忽然想到那天徐飞说陈子兼没谈过恋爱的事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所以神色顿了顿。 陈子兼注意到他的表情,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江佟不知道该不该说,因为以现在他和陈子兼的关系来看,突然聊感情上的事,好像有些不合适。 陈子兼没说话,只是看过来。 他的眼神里其实没有什么压迫感,反而是十分单纯的疑问。 只过了短短几秒,江佟就坚持不住,笑了笑。 “之前徐飞说你没谈过恋爱,还说有个男生在追你。”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陈子兼问。 他手里还拎着一壶水,倒的一直很平稳,只在江佟说话的时候,才像不小心那样晃了晃。 “嗯……因为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其实这句话江佟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照顾人和谈没谈过恋爱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这只是他自己的联想。 陈子兼没有马上回答他,让江佟以为确实是自己冒犯了,所以赶紧道歉:“对不起啊,我就是想到了而已。”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陈子兼把倒好的那杯温水递到江佟手里。 “但是,会照顾人就能谈到恋爱吗?” 这时,陈子兼抬起眼皮,很轻地看了江佟一眼。 他的眼珠很黑,也亮亮的,像黑夜里阳台外的那片湖水。 这句话好像另有他意,江佟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到陈子兼好像靠近了,温热的吐息扑面而来。 “不是……吧?”江佟不知道怎么回答,从陈子兼的神态中,他甚至会以为陈子兼有一些相关的不愉快经历。 他眼睛向下一瞄,发现不知何时,陈子兼的一条手臂已经越过他撑在他身后的桌沿上,几乎将江佟圈在怀中。 “那是你自己喜欢?我是说,会照顾人的那种类型。”陈子兼垂下眼眸,还低了低脸,江佟下意识偏头躲开,却看到陈子兼的手拿走了桌子上的另一只空杯子。 “我去洗一下。” 陈子兼退开得很快,留江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手里的水是温热的,江佟抿了一口,嘴唇就湿了。 他们走的那天下午,江佟也跟着下了楼。 开车的人是商晓星,徐飞一个人在后座,陈子兼坐在副驾驶,手臂搭在车窗边沿,指缝中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 车窗被他全按了下去,风吹得陈子兼眯了眯眼,“有事儿找阿措。” 江佟点点头。 陈子兼又想了一会儿,好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江佟脸上停留了片刻,夹着烟的手抬起来,大拇指在他脸颊上很轻地擦了一下,触感像粗粝的沙。 “有一根头发。” 江佟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手指在刚刚陈子兼碰过的地方摸了摸。 “我们走了。”陈子兼偏头和商晓星说了一声,江佟退开半步。车子发动离开的时候,陈子兼收回手抽了一口烟,雾气模糊了他半张脸。 13 第十三章 实际上,陈子兼不在的时候,江佟并不会有他想象中那样无聊。 他有无数的科研论文可以看,很多医学专著还没研究。 只是因为想到这也算职业生涯中难得的一次休假,江佟都刻意避开了。 他在家里待了太长时间,期间阿措来问了几次要不要去玩,江佟都拒绝了。 这几天周梓阳倒是很有闲心,听他说是出差去参加医学论坛。 “今天最后一天了,”周梓阳在聚会上给江佟打电话,“以前你说你都不愿意跟主任一起来这种场合,我算是知道了。” “敬酒的时候那几句词儿,我说得嘴都快瓢了。” “而且,”周梓阳突然放小声音,“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他这种语气,江佟连猜都不用猜。 “宋昱毕竟是做投资的,之前就有一个医疗相关的项目还没处理完。”再提到这个人,江佟也挺平静,自己没什么特别大的情绪。 “得了吧,我见到他我都绕着他,结果他倒好,还跑来找我问你的消息,他不会是想一边真去结婚,一边又跟你在一起吧?”周梓阳叹了口气,“佟佟,咱可别是甩不掉了。” 周梓阳没说错,这就是宋昱最开始的想法。 被纠缠是很烦,但江佟觉得再怎么样这件事在他这里不会再闹下去了。 只要他一个电话不接,一条短信不回,也不见面,总能避开。 “算了,不管他。”江佟半躺在床头,手指抓着被子。 “反正你的事儿我都说不知道,一点没透露,你就放心休假吧,”周梓阳那边吵吵闹闹的,“好了啊,主任又找我了,光逮着年轻人喝酒,真是的……” 没说两句,周梓阳就挂了电话。 以前要是有人这么提宋昱,江佟或多或少脑子里得乱一会儿。 现在好像不这样了,屏幕一灭,江佟什么也没想,空空的。 中间隔了一天,阿措又给江佟打电话。 他这次没问江佟来还是不来,直接告诉他:“江医生,我可到你楼下了啊,来接你。” 江佟跑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那圈围巾都没系好。 他喘着气,开门上了副驾驶。 “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江佟是真没想到阿措这么热情。 “请你请不来啊,”阿措和他开玩笑,“我可是答应二哥了好好照顾你,结果你一次饭都没来吃过,你让我怎么跟二哥交代啊?” 今天阿措开的也是一辆越野,江佟先把安全带系好,才一圈一圈取掉了围巾。 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小地说:“主要是不想你太麻烦。” “怎么会……”阿措侧过头,看见江佟露出的脖子。似乎是围巾套得很随便,可能勒到了脖子,在阿措的视角里,能看到一小段红色的痕迹。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今天主要是有几个朋友也来了,就想叫你一起吃饭,晚上我也不喝酒,送你回来。” “不用,我自己开也没关系。”江佟没想到阿措的计划是这样的,已经远远超过他原本的打算了。 “别客气,真的别。”阿措这么说,江佟就只好接受了。 这条路江佟似乎还记得一些,路况似乎比之前他和陈子兼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以至于去的时间被缩短,很快就到了。 江佟远远地看到阿措养的几条狗,老八站在其中,好像还记得江佟,他们一停车,老八就凑上来,两条腿都扒在窗户上。 江佟害怕突然开门会伤到狗,阿措却说不用管:“聪明着呢,你开门的时候它会让开的。” 于是江佟试了一下,老八真的立刻就跳开了。 有了上次的经历,江佟早就不怕狗了,等阿措停车的时候,他就和老八一起玩儿。 玩着玩着,江佟听到身后有人和他说话。 “你就是二哥的同学?” 江佟回头,看见一个很年轻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羽绒服和牛仔裤,长相很可爱。 “你好。”江佟点了下头,揉了一把老八脑袋,就站直了。 “之前就听阿措提过你,我叫杨澈。”杨澈笑了笑,其实很友善,但江佟却觉得他好像有些难受。 很快,阿措停好了车,朝他们走过来。 这顿饭里江佟不认识的人有很多,除了杨澈,还有一些阿措的其他朋友,但这些人也都认识陈子兼,纷纷热情地和江佟打招呼,甚至让江佟短暂地怀疑,是不是这里有独特的民风,会觉得同学之间都是特别好的友谊,因而仅仅因为他是陈子兼的高中同学这个身份,格外善良地对待他。 饭吃到一半,江佟忍不住给陈子兼发了条信息:【今天去阿措那里吃饭了,有好多人。】 尽管知道陈子兼并不能看手机,也不会回复他,但江佟还是觉得应该和他简单说一声。 江佟还在看屏幕,身边落下了一片阴影,他抬头,发现是坐在身边的杨澈。 “江医生,你和二哥关系很好吗?”他问。 这个问题让江佟有点难回答,他想了想,最后说:“还可以。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怪不得了……”杨澈似乎是有点醉了,说话的速度慢慢的。 “他以前,肯定特别喜欢你这种类型。” 喜欢? 江佟笑了下,“不会的。” “怎么不会?”杨澈不信,摆了摆手,丧气地说:“反正我是追不到了。” “追?”江佟突然想到之前徐飞说的那个小男生。 从他疑惑的神色里,杨澈似乎抓到了什么,又有些激动地问:“你是不是听说过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应该吧。” “二哥跟你说的?” 江佟摇摇头。 “那我知道了,”他叹了口气,“那肯定是徐飞哥,或者商晓星,他俩跟你说的。” “是说有个小孩儿喜欢二哥吧?二哥第一次来这儿我就喜欢他了……” “第一次?”江佟想到商晓星说过,陈子兼几年前也来过这里。 “对啊,当时他来救灾,我也去帮忙,遇到他了。”杨澈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有些发神。 几年前,江佟差点被医院派来这里,也是来救灾。 不过应该不会有这么巧。 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继续听杨澈叽里咕噜地讲话。这小孩儿一个人倒了一长串,江佟觉得他是真挺有意思,所以认真地听着。 阿措在旁边,看两个人还聊得挺开心的,就没有打扰。后来他实在没忍住,手机拿出来偷偷拍了一张江佟侧脸的照片给陈子兼发过去。 【二哥,我带你朋友吃饭。】 “那你呢?你是医生,又长得好,你肯定谈过恋爱吧。”杨澈瞪着一双眼睛看他。 “谈过,”江佟其实并不避讳讲这个事情,“不过分手了而已。” “哦,分手很正常的,像我,要是我能跟二哥谈上恋爱,我也不会奢求能一直在一起的。”杨澈这么说,又把江佟逗笑了。 “那你谈了多久啊?”杨澈问。 “很久,”江佟垂眼算了算,“十年。” 杨澈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 “十年?二哥今年才二十八,那就是说,你高中就和他在一起了?” “对,我前男友是我和陈子兼同学。” 杨澈一脸难以置信,就连旁边的阿措也举着杯子愣住了。 “有这么惊讶吗?”江佟笑笑。 “我还以为……”杨澈想了想怎么措辞,“就是我们这个群体,都不怎么容易谈这么长久的恋爱。” 江佟没说话。 也许杨澈说的是对的,就算真的有人成为了例外,但也很难将一个同//性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 他也不是不幸运,只是遇到了最通常的那种情况。 14 第十四章 “看你表情,是你前男友的错吧?”杨澈搬着凳子朝江佟身边挪了挪,小声地跟他聊天。 整张桌子上的人,除了江佟和等会儿还得开车的阿措都在喝酒,没怎么注意到他们。 “他有他的人生想过,我也不能拦着。”江佟没在外人面前说宋昱什么,就算宋昱真的对不起他,这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唉,怎么好人总是不能遇到好人呢?而且有时候吧,两个好人相遇了,又不一定能相爱……”杨澈望着天花板感叹完了,又小声嘟囔:“比如说我和二哥吧,他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喝到最后,杨澈已经醉得不行,江佟和阿措一人抓着他一边手臂把他往床上扔。 “这小孩儿刚大学毕业,也是跑来这边玩儿的,年纪小,别和他计较。”阿措把杨澈压着的被子拉起来,盖上了。 他睡得很香,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句呓语。 “怎么会计较,我觉得他挺好玩儿的。”江佟也弯腰给杨澈掖了掖被子。 他和阿措离开的时候,剩下的人还在喝酒聊天。 夜晚比下午的时候冷多了,刚走出带暖气的房间,江佟就缩了缩脖子。 老八一直跟在他脚边,时不时低吠两声。 停车的院子里很黑,也没有路灯,阿措回头提醒了江佟一句小心脚下,摁开了车锁。 车灯闪了一下,照亮了旁边的另一辆车。 那个车牌江佟认识,是陈子兼的车。 “哎?”阿措也看见了,他和江佟对视一眼,两个人朝那边走过去。 还没靠近,那辆车的车灯亮起来,打出两道笔直的光。陈子兼坐在车里,大半身子都掉进黑暗里。 不是要后天才能回来吗? 江佟小跑过去,绕到驾驶座那边的窗户。 陈子兼把车窗按下来,皱着眉看他冻红的脸。 “不冷吗?上车吧?” 江佟一句话都没说上,点点头,往副驾驶走的时候和阿措说:“你也上来吧,外面好冷。” 前面啪一声,是江佟关上了副驾驶的门。阿措跟着上后座,一拉车门,看见两个裹得跟粽子一样的人。 “商晓星?”他扒拉了面前那人的衣领,一边往里挤着坐,一边看最里面那个。 “是徐飞吗?” “哎,徐飞到了啊。”徐飞拖拖拉拉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像刚刚醒。 商晓星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划,说:“江医生好啊。” 这两人都跟没睡觉似的,江佟回头看了一眼,笑笑。 车里开着顶灯,陈子兼侧过脸,问他:“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 “不少吧?”江佟埋头把自己衣服的领子理了理,再抬眼时,才注意到陈子兼布满血丝的眼睛。 “怎么是今天晚上回来?”阿措一只手扒着座椅往前凑。 “就是提前了。”陈子兼没多解释,江佟在拉安全带,他很自然地就接过来,帮江佟卡上了。 他垂着脑袋,眼皮薄薄一片,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和专心。 “提前倒是提前了,”后座上,商晓星打了个很长的哈欠,还挪了挪身子,“本来可以明天回来的,二哥非要今天半夜就走,可折腾死我了。” 徐飞听他这么念叨,乐醒了:“可能是咱警局的床二哥一直睡不习惯吧,你让他留下,他得睁眼到天亮。” 明明在被调侃,陈子兼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很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既然晚上回来了,那自己发的消息陈子兼应该也看到了。 江佟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才发现没电摁不开了。 阿措看到他这个动作,说:“怪不得刚刚二哥找我啊,原来是你手机关机了。” “到很冷的地方掉电就特别快。”江佟把手里这块跟铁似的手机又塞回去了。 “可惜杨澈睡着了,要不还能见你一面。”阿措故意这么说,他看江佟望着前方,就在陈子兼看向自己时,往江佟那儿也扫了一眼。 提到杨澈,陈子兼没什么表情,手搭在方向盘上点了点。 “我见他干什么?” 阿措哼了声,没继续说这个,“得了,我看你肯定很累了,要不还是我把车开回去吧,我去商晓星那儿蹭一晚上,明天再回来。” “我同意了,”商晓星又举手,那手臂在半道拐了个弯,搂住阿措的脖子,“阿措,其实咱俩挺久没见了,今天晚上挨着你晓星哥哥睡好不好呀?” 商晓星故意掐着嗓子,把阿措嫌弃地赶紧跳下了车。 后车门还没关,他想了想,又拉着商晓星一条手臂,让他跟自己去前面坐。 “那个,晚上我还是要个人给我盯着点儿,江医生你坐后边儿吧。” “啊?您在这条路上不开灯都能走,你跟我说你要人……”商晓星后半段根本没说完,就被阿措捂着嘴拖下车。 “让你来你就来,废话怎么这么多呢?二哥怎么忍着你的?” “走吧。”陈子兼一撇头,江佟跟着他下了车。 一上路,大家反而不闹了。车上几个人都很疲惫,晃晃悠悠的,很快又睡着了。 江佟坐在陈子兼和徐飞中间,大冬天人人都穿得厚,他被挤成一团。 山里不像城市,沿途没有路灯。今晚月亮很圆,也很亮,陈子兼靠着车门,月光线一样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单薄的嘴唇。 行驶至转弯处,车狠狠抖了一下,江佟不受控制地朝陈子兼那边倒去。 几乎是那一瞬间,陈子兼就醒了,他下意识抓住江佟手臂,用很大的力气撑住他。 “你……”陈子兼第一声没说出话,只发了一个很模糊的音,他偏了点头,又低了低脸。车内昏暗,江佟想问陈子兼要说什么,也没想到陈子兼的眼睛离他那么那么近。 他们的脸正好错开,江佟的鼻尖几乎贴在陈子兼的脸颊,凭借对呼吸的感知,他不敢再动,或许只要再偏差一毫米,就会碰到陈子兼的嘴唇。 江佟很快地眨了下眼,听到陈子兼的衣服发出很小的摩擦声,他沉沉地吸了口气,微微移开脸,但握着江佟的手没有放开。 车里实在太黑,江佟整个人被一股劲往陈子兼身上甩,他想挪开,但不知道自己后面那只手摸着的是徐飞的腰还是手臂,他不敢用力撑,又往后摸了摸,总算碰到椅背,身子扭着让自己坐起来了。 离开弯道,车子稳了,江佟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在黑暗里,江佟又看了陈子兼一眼,其实看不太见他的眼神,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按了按自己胸口,很慢地往椅背上倒,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反而是陈子兼,侧过身靠着车窗那边,就不动了。 回程的路好像格外漫长,又没有人讲话,到后来江佟都快睡着了。 该下车的时候,阿措先叫了两声,没一个人搭理他,他哼了声,手放喇叭上狠狠摁了两下,商晓星第一个跳起来,抓着他问干嘛呢干嘛呢。 “你们一个二个倒是睡得香,司机还没睡呢。”阿措拎着商晓星外套帽子让他起来。 车里的顶灯一亮,江佟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陈子兼微微弓着背坐着,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好像根本没睡。 下车的时候,陈子兼和江佟走在前面,后边三个人一边打闹一边跟着上来。 进了房间,陈子兼脱掉外套捞在手臂里,问江佟:“还想不想吃东西?” 晚上光顾着听杨澈聊天,江佟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也有点饿了,但他还是先问:“你们没吃东西就回来了吗?” “路上随便吃了点,”陈子兼走到冰箱前去看,“那我煮两碗面。” 江佟还在玄关,远远地看着陈子兼背影,说:“那谢谢你……” 等陈子兼煮面的时候,江佟先去洗了个热水澡,穿着很舒服的睡衣走出来。 桌上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陈子兼还在厨房里,江佟给他倒了一杯水。 从今天见到陈子兼开始,他就有点奇怪。不仅仅是因为车上发生的意外而已,那种情绪很小,但江佟仍然好像感知到了。 一直等到这顿夜宵结束,两个人并排洗碗的时候,陈子兼才问:“晚上你见到杨澈了?” “见到了。”江佟想了想,还是有点摸不准陈子兼对杨澈的态度。 陈子兼不喜欢杨澈,这点是确定的,但是然后呢?对这样穷追不舍的追求者,有的人是不怎么当回事儿还觉得好玩儿,有的人是会烦的。 “没什么,阿措那儿朋友多,我怕你不太喜欢那种环境。” 碗都洗完了,陈子兼关掉哗啦啦的水,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 “你走之后我第一次去阿措那里,他叫我太多次了,不去不太好意思,而且大家都很能聊,我一个人也闷挺久了。”江佟不想让陈子兼有什么负担,解释完,陈子兼就嗯了一声。 他像有强迫症一样,把每一个碗都排得很整齐,放在一只架子上沥水。 江佟觉得陈子兼有话没说,但他也没问,帮着把碗摆好。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大家会出门买年货,好玩的东西也多。” 在很近的距离里,陈子兼低头,问江佟:“你想不想去看看?” 反而是江佟愣了一下,因为他没有想到陈子兼要和自己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他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陈子兼纠结。 “好啊,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你决定好了?”陈子兼这时才动起来,把那片江佟已经拧过水的毛巾又拿起拧了一次。 “我是说,你真的要留在这边过年吗?” 之前接到戴月曼的电话,听她的语气,陈子兼不觉得江佟和家里有了什么矛盾。那过年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只是因为大雪封山?如果雪化了,路通了,江佟还会留下来吗? 水连续地往池子里滴,声音很清脆。 “对啊,”江佟笑了笑,“当时和晓星聊天我就说过的,在这里过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本来就不是每年都会回家过年,绝大多数时候医院都要值班,工作之后,中间有几年是我爸妈飞到我的城市来过年,有几年我们只是在一起吃了几顿饭。” “你们的职业不是会更特殊吗?” “我能回家的时间很少。”陈子兼只是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他的手撑在水池边,放松了一些。 “那等后天吧,天气预报说后天会出太阳,我们开车进城,可以多住两个晚上。” “好,来之前我还做了好多攻略,不过你在的话应该不怎么需要了。”江佟显得很开心,挽上去的袖子掉了下来,他另外一只手湿着,抬到一半放下来。陈子兼看见了,从台子上抽了一张纸擦干手,帮他拨了上去。 陈子兼半弓着身子和江佟讲话:“那边我挺熟的,想玩什么跟我说就好了。” 15 第十五章 虽然是要进城两天,但江佟也只带了一个背包,装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 他坐在副驾驶,看到导航显示,进城要开两个半小时的山路。 “现在路已经通了是吗?”江佟一边拉安全带一边问。 其实在陈子兼那里住下之后,因为想到年后再走,他就没怎么关注通没通车的事情。 但江佟问起这个问题,陈子兼又好像有些紧张,他握着方向盘,很流畅地打燃车起步,说话时却顿了一下。 “对,前几天……前天,就可以下山了。” “如果是因为下雪被困在家里,我觉得也很好。”江佟转头去看车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 路上的积雪薄了许多,天蒙蒙亮,江佟在摇晃中坐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景色都变了。树少了,路两边全是一排一排的矮房子。 车里开着很充足的暖气,江佟睡得浑身出了点汗,忍不住压压挤着自己下巴的衣领,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快到了?” “马上就到了。”陈子兼也没分心看他,只是把空调的温度往下调了一点。 又开了一会儿,眼前开始出现城市的轮廓。 虽然已经离开好几个星期,江佟还隐约记得这里。来的时候,他跟着旅游团的大巴车,也是从这条路往山里走的。 今天好像格外热闹,快要进城的时候,又开始堵车。道路两边有许多推着小车卖东西的摊贩,他们每走到一辆车前就停一下,敲敲车窗问里面的人有没有想要买的东西。 “因为刚刚开山,这两天全是往外走的,所以车又多起来了。”陈子兼翻开扶手箱,从里面找出一小瓶矿泉水递给江佟。 江佟刚刚接过来,他这边的车窗被人敲响。一个穿着大袄子的老爷爷拿着一支插满糖葫芦的杆子,问他要不要吃。 “你喜欢吃糖葫芦吗?”江佟把车窗按下来,问爷爷全是草莓的这种多少钱一串。 他穿得很厚,伸手的时候动作不太方便,显得有些迟钝。但他不着急,那位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也不着急,还把手里的架子转了一圈,让江佟选个头最大的。 “你吃吧。”陈子兼的这句话声音不大,江佟听见了,但还是买了两串。 外面还在刮风,吹得他头发都乱了。江佟缩回车里,他拿着两串很高的糖葫芦,想关窗但没手,还没开口让陈子兼帮忙,对方就已经帮他关上了窗户。 “我先给你拿着,等会儿停好车了你再尝尝。”江佟笑了笑,露出好像很期待吃这种糖葫芦,但很久很久都没吃到的那种小孩样子的表情。 糖衣里裹着的草莓饱满鲜红,看起来汁水丰盛。江佟咬了一口,只吃掉最顶上那一只草莓的一小半,嘴角沾了一些白色的糖纸和一点淡红色的水迹,但很快就被他用舌尖舔掉。 他不知道陈子兼在看自己,又吃掉了剩下半个,艰难地用一只手抓住两根糖葫芦,从羽绒服兜里摸出小半张餐巾纸,擦了擦嘴。 前面的车时不时挪一下,陈子兼并不专心地开着车,甚至显得有些烦躁。 糖葫芦的香甜气息很快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江佟还想要吃第二个的时候,陈子兼提醒他:“不堵了,吃的时候小心一点。” 陈子兼这样说,江佟就没有再吃糖葫芦,规规矩矩地拿在手里。 好在剩下的路并不远,在他们经过一片湖的时候,陈子兼将车一拐,进了一条小路。 订好的酒店就在这里,又是一片湖水边。但和他们本来住的地方不同,这片湖没有结冰,周围的树也很高,叶片是深绿色,像针尖一样扁长。 下了车,陈子兼去拿后座的行李,江佟想帮忙但他不让,只好举着两根糖葫芦跟在后面。 办理入住的时候前台要两个人的身份证,江佟拿不到,就侧过身,让陈子兼在他衣服口袋里拿。 陈子兼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下,才真的把手伸进去。 江佟的羽绒服很大,口袋也很大,好像怎么摸都摸不到底。陈子兼只好靠他更近,另只手因为找不到支撑,而微微扶着江佟的肩膀。 酒店的大厅里人并不少,江佟起初只是看着他们旁边正在笑闹的一对情侣,感觉到陈子兼扶住自己以后,就无意识地偏过头,目光落在他露出青色血管的手背上。 陈子兼的手并不平整,甚至非常粗糙,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江佟作为一名医生,有天生的敏/感。 他想到商晓星在最开始和他说过,陈子兼以前在这里受冻,长了很多难好的冻疮。 警察果然是一个艰辛的职业,在江佟漫无目的思考的时候,陈子兼拿到了他的身份证。 “订过房间了,我姓陈。”陈子兼和前台简单交涉之后得到房卡,和江佟一起上了楼。 他订的是一个大套房,里面有一个客厅和两个单独的房间。 客厅是落地窗,一眼就能望见外面的湖泊。 江佟用脚推了一张凳子过去,在窗前坐下。他看了没一会儿,陈子兼放好行李,从房间里走出来,问:“要不要先睡会儿。” “好啊……”江佟吃着糖葫芦,说话不是特别清楚。 起一个大早又开几个小时车,陈子兼肯定累了。 他把另一串没碰过的糖葫芦塞到他手里,说:“那我先回去了。” 江佟手里的糖葫芦只剩下最后两个,陈子兼看着他进了房间,觉得用来串草莓的那根木棍,好像都还留着江佟掌心温热的气息。 他不爱吃甜的,所以才让江佟不要给自己买。 但尝了一个,他又觉得这是一股清甜的味道,和他不喜欢的那种甜味有些许不同。 原来这就是江佟喜欢的,陈子兼说服自己继续尝试,终于开始慢慢产生习惯。 本来江佟没有打算睡觉。 大雪刚化,有些景点不能去了,他昨天晚上连夜又做了攻略,现在还很兴奋。 他的房间也能看到湖,江佟拿着手机拍了好一阵,加上之前拍的雪人,难得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是一个雪花的表情。 第一个评论的人是周梓阳,他问:【哪里有雪?】 江佟回复:【这是一种意境描述。】 之后他就关掉手机,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看景色,没多久便睡着了。 江佟是被阳光刺醒的,他还像刚睡着那样坐在椅子上。因为长时间维持歪着脖子的姿势,所以哪里都很酸。 他揉着肩慢慢站起来,又一下倒在旁边的大床上,手摸索了几下,翻出自己的手机。 幸好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刚好快到中午。 江佟这次是真的起来,但推开门的时候,他没看见客厅里有人。 陈子兼出去了吗?还是还在睡觉呢? 江佟给他发了消息,陈子兼也没回,也许是还睡着。 等陈子兼醒,他应该也饿了,江佟打算着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就听见房间门有被人打开的声音。 一回头,陈子兼拿着两只打包袋站在门口。 “你醒了?”陈子兼脱鞋的时候,江佟走过去,把他手里的东西拎过来。 外面这么冷,袋子却还是温热的。 “我还以为你也没醒,准备出去找点吃的。”江佟瞥了一眼陈子兼被冻得有些红的手,生出一股愧疚。 “我没买太多东西,等会儿下午出去可以再逛逛小吃街,可能有很多你没吃过的东西。”陈子兼见江佟立在门边,停顿一下,问他:“怎么了?不饿吗?如果你不饿的话也没关系,我们可以……” “没有,”江佟摇摇头,半晌才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 陈子兼不知道江佟是怎么了,但他看出他笑得很勉强,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让江佟感觉不好,所以整顿午饭,陈子兼都有些食不下咽。 直到快要出门的时候,江佟手上在裹围巾,眼睛看着他,说:“你们也是临时调来这里的吧?以后总有假期?” 陈子兼点点头,不知道接下来江佟要说什么,但感觉会对他很重要。 所以他和江佟对视,需要一些自制力,才能让自己假装平静一些。 “我是说,有机会的话,我也请你旅游一次,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江佟笑笑。 他看陈子兼沉默了一会儿,以为是自己的提议有些超越界限,还想说话的时候,陈子兼嗯了一声。 “你有空的时候提前联系我就好,我去哪里都可以。” 说完,陈子兼转过身,表情平淡地推开门。 江佟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非常误解他。 陈子兼绝大多数时候都像他喜欢穿的黑色衣服,简单、干净,却容易被人忽视。 从来没有什么好是理所应当的,其实江佟明白这个道理,却似乎又总是忘记。 江佟走上去,站在狭窄的玄关,换上要出门的鞋子。 他一身明晃晃的白,靠近陈子兼的时候,就好像把他也照亮了。 “糖葫芦好吃吗?”江佟问。 “好吃。”陈子兼往外走,让江佟也能出来。 “那要是之后再看到,我们还可以买。” 陈子兼和江佟并肩沿着廊道走,两边不是墙而是玻璃,能看到辽阔的湖面。 江佟的眼睛其实没离开过外面的景色,陈子兼落后他半步,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和一头毛茸茸的黑发,又不被发现。 此时此刻,陈子兼有很多想要问江佟的问题。 比如,真的这么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比如,糖葫芦有那么好吃吗?如果草莓换成山楂,也会喜欢吗? 还比如,请他旅游,会和他一起吗? 16 第十六章 出门的时候,路上还在堵车,街道游人如织。 广场上有正在做冰雕的人,江佟很好奇,走过去看了一会儿。那些人不仅有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工具,还带着长长短短的梯子。 冰很坚硬,一点也不好凿,江佟慢慢走近,差点忘了距离,被陈子兼拦了一下,才回过神。 “他们马上要开始雕了,要站远一点。”陈子兼提醒他。 “那就不看了,我们去教堂吗?”江佟问。 这条大街上有一个很出名的教堂,几乎是所有游客一定会去的景点。 “走过去的话有一点远,我们走路吗?”陈子兼看了一眼导航。 “走路吧,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了。”虽然很冷,但江佟很乐意散散步,这样也能逛到更多地方。 才走到一半,江佟就热得出了一层薄汗。 做医生之后,上手术台需要很好的体力,江佟便养成了锻炼的习惯,这些年体力一直都还不错。 他也不觉得累,越走越神清气爽,把脖子上的围巾都摘了下来,缠在手臂上。 可能是被捂得太久,江佟的脖子上有一些汗水的晶莹痕迹,陈子兼看见了,拿出两张餐巾纸,问他要不要用。 江佟擦完,把纸巾团在手里,看见垃圾桶想扔的时候,陈子兼朝他摊手:“给我吧。” 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他做,江佟说不用,陈子兼就垂下手臂,从他虚虚抓着纸巾的手里,拿出那一团用过的纸,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原来陈子兼身后就有一个,江佟没看见,因为陈子兼刚刚碰到自己的手,还有些没回过神。 他的手和江佟想象中一样,干燥而粗糙。但江佟没有不喜欢,或者觉得不舒服。因为医生的手有时候也这样,被消毒水洗过太多次,不会很光滑。 看到教堂尖顶的时候,江佟被一间很小的店铺吸引。 门口摆着很多有趣的小挂件,旅游的时候,江佟最喜欢这种小东西,能总是带着,又不占地方。 店内很窄,他和陈子兼两个人勉强能并排站下,意识到这一点,江佟就主动走到陈子兼身侧,和他一起看挂在墙上的东西。 绝大多数的物品是手套围巾这一类保暖的东西,但江佟都有。他翻找着那些挂在缝隙里的钥匙串,最终选到一只小鹿样式的钥匙串。 有许多款式不同的小鹿,有的穿着花棉袄,有的背着一只斜挎包,都很可爱。 江佟挑不出来,两个都拿起来,问陈子兼:“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陈子兼犹豫了一下,好像也选不出来,江佟就没有为难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然两个都买吧……” 但江佟还是放下了那只穿棉袄的小鹿。 他刚想走,就见陈子兼把他放下的又拿起来了。 江佟顿了一瞬,笑着问:“你喜欢这个吗?” 陈子兼没有看那只小鹿,顺着江佟的话点点头。 他们去付款的时候,一直低头坐在收银台的老板娘才抬起头。 江佟把两个钥匙扣的钱都付掉了,很奇怪的是,老板娘在收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偷偷打量陈子兼。 到他们快离开的时候,老板娘才叫住他们,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陈子兼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印象。 但很快,老板娘拿着自己手机跑过来,把一张照片给他们看。 “这个男生是你吧,”老板娘指了指陈子兼,又笑,“肯定是你的,我想起来了!” 江佟比陈子兼更好奇,他凑过去看,照片上,陈子兼连镜头都没有看,他戴着一顶警用帽子,因为低头的动作,帽檐遮了一些眼睛。老板娘站在他身边,比了一个大拇指。 看上去是拍得很匆忙的一张照片。 “那年洪水,你是来支援的警察吧,我记得你的。”老板娘看上去很高兴,但陈子兼只是很淡地回应了。 江佟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眼神里好像有些纠结。 他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求证,只好给周梓阳发消息,问他:【记不记得好久之前有一次救灾,我们没去成。】 周梓阳回复得很快,说:【五六年前了,怎么了?我记得是洪水。】 老板娘拉着陈子兼送东西,陈子兼推脱很久也没要,把纪//律规则全拉出来讲了一通,才终于被放过。 两个人站在街上继续朝教堂走,江佟说:“好巧啊,那次救灾,我本来也要参加的,但是当年临时有事,我出国了,换成了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参加。” 五年前,江佟还是一个医学生。戴月曼那段时间在国外旅游,但出了车祸,江佟飞去看她,才错过了这一次救灾援助。 “嗯,”陈子兼低着头,“我也看到你们学校名字了。” 江佟没想过陈子兼还记得,但他神情很淡,好像也没有觉得很巧,江佟就不再往下聊。 他把买来的钥匙扣先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很快,两个人就走到了教堂门口。 进入教堂的时候,正好遇到有人在弹钢琴,他们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继续往里走。 其实江佟也不是对这里特别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也可以去这些热门景点看看。 除了钢琴声,整个教堂都很安静,江佟和陈子兼也没有聊天。 走了一圈,他们从侧门出去。 门口有一个报亭,卖很多画着本地景点的明信片。 起初江佟只是觉得好看,所以停下来翻看一会儿,后来他还是买了几张,顺便借走报亭的两支笔。 他们在不远处的喷泉边坐下来,江佟找出那张画着教堂的明信片,垫在掌心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做个记录。”江佟笑着给陈子兼看了一眼。 看清他的明信片上只有一个日期,陈子兼莫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你没有什么想写的吗?”江佟问。 “没有。”陈子兼这样说,但还是接过江佟递给他的一张。 想了很久,陈子兼才在上面写下:平安快乐。 他的字不算特别好看,但陈子兼写得很认真。 “很简单,但也很重要的祝福,”江佟说,“送给自己的吗?” 陈子兼摇摇头,看向他,“就算是送给……这里所有人的吧。” 他这样说,江佟就笑了:“那你当然算所有人的其中之一。” 即使是冬天,这里也有许多鸽子。 江佟买了一袋饲料,和陈子兼并肩坐在石台上,时不时喂一下。 “是不是挺无聊的?”陈子兼问。 “这里冬天的时候游客更多,暖和一点的季节,反而好像没太多人来。” “大家都想来看雪吧。”江佟笑笑,他又把手里的围巾裹上脖子。 “我觉得不无聊,旅游的话,我本来就不喜欢一直很紧张的行程,主要是平常医院里太忙了,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能随便走走转转都很不错了。” 有只鸽子想要落在江佟手掌,江佟还真想去接,陈子兼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一些,那只鸽子被吓到,就飞走了。 江佟回头看他,两边脸颊被风吹得红红的。 “看着小,它们挺重的。”陈子兼停顿一下,垂着眼在看手,片刻后就放开了。 “你这是医生的手。” 晚上太冷,陈子兼带江佟去吃了一些本地特色的菜,就和他一起回了酒店。 洗完澡,江佟在房间里和周梓阳聊天,主要还是因为下午江佟忽然提到了救灾的事情。 周梓阳:【回完你我又去忙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佟:【遇到一个也参加了那次救灾的朋友。】 周梓阳:【?太巧了吧。】 江佟:【我也觉得。】 他想到买的钥匙扣还没放好,从羽绒服里摸出那只小鹿,挂在自己随身带的包上。 江佟的确有收集小东西的癖好,大约在高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读书的时候,小东西限定于各种各样好看的笔,江佟经常花大量的时间停留在校门口卖文具的小店,尽管他已经逛过许多次,能准确地看出哪些是最近新上的。 后来学了医,江佟还想这是不是就是缘分,做医生的笔总是不见,所以他以前买了那么多。 周梓阳:【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年后具体什么时候?】 周梓阳:【说不定能赶上我休假,来找你玩啊。】 江佟:【等我回去了告诉你。】 周梓阳:【行吧,那你是自己一个人旅游吗?】 江佟:【没有,和我高中同学一起。】 江佟简单地和周梓阳讲述了一下来到这边以后发生的各种事情。 周梓阳:【不是兄弟,你居然一句都没提过。】 江佟不确定地问:【需要提吗?】 周梓阳:【当然!!!】 周梓阳:【我觉得你就应该多出门交朋友,你看看你以前和宋昱在一起的时候。】 周梓阳:【他连我都看不顺眼,除了我你都没什么朋友。】 这是实话。 大学的时候宋昱就对他交朋友的事情很敏//感,不过江佟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些聚会和联谊,所以干脆就不怎么参加,只和必须要接触的人打交道。工作之后,每天的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江佟更没有什么交朋友的心思。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就认识周梓阳这么一个能随时说说话的人。 周梓阳:【而且你要多出去认识一些人,才有机会开始新的恋情,我看你同学也是挺不错的一个人。】 江佟本来想回复那还是算了,打了一遍又删掉。 江佟:【他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好就要谈恋爱吧?】 周梓阳:【那不然你要认兄弟?】 周梓阳:【人不能放弃希望,虽然你才分手没多久,但这并不影响你的下一段……】 他在手机的另一边说了好一会儿,消息一条一条地跳出来,江佟却没怎么看,手撑着床在想:陈子兼吗? 他轻轻笑了笑,想象不了陈子兼谈恋爱的样子。 和对象在一起的时候会很粘人吗?不在一起的时候,又会不会要求每天一条短信或者一个电话。他们一个星期会见多少次,陈子兼会为对方做多少顿饭,又会怎样仔细地保护那个人。 江佟发现自己想得有一些远,大概是被周梓阳带偏了。 又和周梓阳聊了一会儿,他说自己要去睡觉,明天还有手术。 江佟不再打扰他,虽然没说话,但觉得有些渴,出门找水喝。 客厅里没开灯,但屏幕亮着。 江佟推门的细小声音让坐在沙发上的陈子兼回过头。 江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这么爱看电视。 17 第十七章 因为陈子兼回了头,江佟便和他解释:“我出来喝水。” “有烧好的矿泉水。”陈子兼指了指餐桌上的水壶。 “谢谢。”江佟走过去拿水喝,电视还在放,他想知道今天陈子兼又在看什么,就侧过身,发现陈子兼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过两人对视之后,陈子兼就没再看他。 江佟拿着水杯去沙发上坐下,没有和陈子兼说话,两个人专心地看着屏幕里一部轻喜剧的电影。 电影把江佟逗笑的概率远远高于把陈子兼逗笑的概率。陈子兼笑的时候声音也很低,不过能听出来绝大多数都是真心的。 原来陈子兼喜欢的是这种。 江佟心里悄悄记下。 到电影的后半段,江佟看得非常专心。他用自己最喜欢的盘腿的姿势,弓着腰背坐在沙发上,有一次笑得太过,往后仰了仰,碰到了陈子兼搭在沙发背上的坚硬的手臂。 可以确定的是,陈子兼身上很温暖,甚至有些烫。 他只穿着简单的棉质长袖,很随意地坐着,可能也是出于习惯,才会把手放在江佟身后。 江佟用短暂的时间思考过这些,又继续投入电影的剧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总是想到陈子兼手臂的触感。 电影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 江佟拿过来的水并没有全部喝完,还剩了一小口,虽然已经凉掉,他还是喝干净,才站起来和陈子兼道别。 “明天我们要去逛早市吗?”陈子兼收回一直搭在沙发上的手臂,好像因为时间太久,他的手有些麻了,所以动作显得很僵硬。 江佟打了个哈欠,才问:“几点起床?” “看你。”陈子兼说得很随意,好像即使江佟说一个快到中午的时间点,他也能带他逛到早市。 “八点半出门?”江佟问。 “我都可以。”陈子兼也站起来。 简单商量好之后,江佟就回了房间。 不过临走之前,他和陈子兼说了一声晚安,也得到一句他的回应。 “晚安。” 因为按时早起,江佟吃到了人生中最满足的一次早餐。 虽然江佟经常有意识地锻炼,但他还是很瘦,身上肌肉精炼。他吃的不多,但好在陈子兼胃口不错,所以他们仍然可以点很多种类的食物,然后一起分着吃。 他们今天要去一个用冰做的乐园,是最近非常出名的旅游景点之一。 因为怕遇上很多人,所以吃完早餐,陈子兼就开车带着江佟出发了。 为了要去游乐园这样的事情开心,对于江佟来说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也可能是早上吃得很好,所以江佟一路上都能量很足。 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更适合晚上来玩,所以他们临近中午到的时候,园区里没有很多人。 江佟说他最想玩的是大滑梯,所以和陈子兼一起坐了两次。 唯一的缺憾是今天不像昨天那样有太阳,玩滑梯的时候风还很大。等到他们排第三次队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都在排队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可能是一两个小时,江佟在滑梯上被吹得很冷,还没缓过神,手冻得有点抖。 可能是他表现得太冷太冷,陈子兼皱起眉,脱了自己的手套,抓住江佟的手腕去试温度。 “我们去旁边找家店坐一会儿?”陈子兼往队伍前方看了一眼,“还要站很久,这么冷的天又感冒了怎么办?” 其实江佟没有这么在意能不能玩到第三次,他笑了笑,点点头,和陈子兼说:“我们去找个餐厅吃午饭吧。” 来的时候其实挺早的,但玩了一会儿,时间不知不觉又晚了。 陈子兼拉开沉重的玻璃门,让江佟先进。 暖风一下子扑过来,江佟觉得被冻得发疼的耳朵突然又没了知觉,就抬手摸了下。 他的手刚放下,耳朵又被其他的温暖裹住了。 大约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江佟用来反应这双捂住他耳朵的手属于陈子兼。 又过了一两秒,他才开始听清周围的声音。 “如果冻得太厉害,不要一上来就接触很暖和的东西,”陈子兼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沉得像水,“不过现在也没有那么严重。” 陈子兼放下手,那些错杂的、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声,变得更加具体。 “好点了吗?”陈子兼低着眼,在看江佟的耳朵。 他又自言自语,小声地说:“好像还是很红……” “我没事。”江佟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抬头在餐厅前台扫了一圈,才定位到挂着菜单的牌子。 “你想吃什么?”江佟指了指,“我请客。” 乐园里的餐厅在把菜品做得好吃这件事上并不怎么下功夫,江佟和陈子兼吃了一顿很简单的午餐。 下午,他们没有再去排很长的队伍玩那些受人喜爱的项目,反而是在乐园里散步。 尽管天气真的很冷,江佟还是在小贩叫卖冰淇淋的时候心动了。 他的视线只偏离了很短一瞬,但可能陈子兼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警察,有优秀的观察能力,立刻就问他:“你想吃吗?” “嗯,”江佟指了指其中一个做成乐园内的城堡模样的冰淇淋,“居然能做成这个样子,感觉很有意思。” 陈子兼点了下头,没说其他的话,走过去买了两支这样的冰淇淋,不过颜色不同,代表可能口味也不一样。 江佟随便挑了绿色的那一支,把粉色的留给陈子兼。 他的是哈密瓜味道,江佟尝出来,问陈子兼:“你的是不是草莓味?” “嗯。”陈子兼又咬下一块,确认了味道。 因为吃了很冷的东西,两个人嘴里不再呼出热气。江佟的嘴唇被冻得有些红,还沾了一些冰淇淋的水渍。 晚上,这里会有烟花表演。最佳的位置是摩天轮上,所以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排队。 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快餐,江佟吃的是汉堡,陈子兼吃的是鸡肉卷。 因为等晚餐的时候在开满暖气的餐厅里坐了一会儿,江佟还不太冷,一边吃东西一边哈出气,笑着和陈子兼说:“其实感觉今天一整天都在吃。” “但都没怎么吃好的。”陈子兼咬掉最后一口,把包裹食物的那层纸团起来,往旁边的垃圾桶里扔。 那只桶离他们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陈子兼只看了一眼,就很随意地一扔,没想到竟然非常准确地扔进去了。 “现在还经常打篮球吗?”江佟问。 “警队里有人想玩的话,我就会参加。”陈子兼说话的时候,队伍又前进了一点。 因为排摩天轮的队太长,其他游客想从中间穿过,但江佟侧着身和陈子兼聊天没有看到,陈子兼便抬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轻轻带了一点。 等到两人终于坐上摩天轮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烟花表演也快要开始。 摩天轮上升的速度很慢,他们坐在两边,江佟望着身侧的景色,陈子兼看着他。 “我们明天是不是就要去买一些东西准备过年?”江佟问。 “对,后天早上我们再回去吧。”陈子兼说。 除夕夜离今天也仅仅只有三天了。 他们在的车厢还没有升到最高点,烟花已经被点燃。 一簇一簇色彩斑斓的烟花在高空绽放,江佟的半边脸被映上那些五彩的光。烟花的声音震耳欲聋,只在间隙的时刻,陈子兼才能听清江佟和他说的“好漂亮啊”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陈子兼的脑海中突然涌入了一些高中的记忆。 毕业那年的夏天,宋昱告诉他,自己要去和江佟表白。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陈子兼仍然记得那一刻他的感受。起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宋昱说的很多话都没听见,后来,听觉才像是重新启动,心脏却仿佛被注入一泵一泵的酸,挤占他原本用以循环的血液。 18 第十八章 “你觉得呢?我到底要和怎么和他说?”宋昱拍拍陈子兼的手臂,他见陈子兼垂下头,也不说话的样子,便想自己问错人了。 “唉,算了,我也不该为难你的,那么多人喜欢你,你还不是没谈上恋——” “表白至少要有一束花吧。” 宋昱还没说完话,被陈子兼很生硬地打断。 他看向宋昱的目光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只是语气有一点僵硬。 “花吗?但是……”宋昱左右打量了一眼,“我们学校门口有花店吗?而且现在太阳好大,如果真的需要,那我下次再……” “我去吧。”陈子兼突然说。 宋昱错愕地看着他:“什么?” “我说我去。”陈子兼又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 他话没说完,宋昱却明白了意思,“等会儿吃完饭。” “那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打发一会儿时间吧,我去买花。” “但是现在……”宋昱还是有点犹豫,可是陈子兼已经转身走了。 学校门口到底有没有花店,陈子兼也不知道。 他从来很少关注这样的地方,围着学校外的街道转了一圈之后,便有些心急了。 街边有许多小卖部,陈子兼挑了一家,买了一只棒棒糖,和店铺的主人——一个老奶奶搭话。 “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花店吗?” “花店啊?”可能这位老奶奶也没注意过,所以用了很长的时间想。她微微抬着头,眼睛朝上看,布满皱纹的手按在玻璃柜台上。 旧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着,老电视在放一则新闻,说最近临山气温很高,提醒市民注意防暑。 在新闻的结尾,老奶奶总算想起一些,指了一个方向:“好像要再走一会儿。” 看她也有些犹豫,陈子兼猜,他也许还要找很久,但不想让江佟再等了。 阳光很烈,晒在皮肤上有些痒和疼,陈子兼没有注意。 他经历过太多痛,每一种都比这个更加难受。 跑过两条街,陈子兼的手撑在膝盖上喘气。空气闷热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陈子兼被埋在墙里,感觉呼吸困难。 咸湿汗水从他额角滑下,陈子兼一抬头,就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阵浅淡的香味飘过来,钻进他的鼻腔。颜色鲜艳的花朵陈列在一个小小的门店外,招牌简单干净,里面隐隐传来轻柔的音乐声。 终于看到花店了。陈子兼走过去,推开门的那一瞬,店里的空调骤然吹过来,冰得他轻微地抖了一下。 “是想买花吗?”老板是一个年轻女生。 嗓子里有些充血,陈子兼缓了口气,只是点点头。 要买什么花? 他在并不大的花店中走过一圈。 玫瑰。 陈子兼只扫过一眼,就不再去看。 月季。 郁金香。 还有一些陈子兼说不出名字的花。 看到向日葵时,他停下脚步。 “要这个吧,老板。” “只要向日葵吗?”老板走过来,替陈子兼挑了几朵新鲜的,又拿到桌上,准备开始包装。 “想要什么样式的?或者喜欢什么颜色的包装纸?” 陈子兼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简单一点,比较干净协调的颜色就可以。” 脚边就有一张凳子,但陈子兼没有坐下。 他垂着头站在桌面,在老板的对面,看她快而仔细地把花包起来。 “好看吗?”老板见他目光认真,觉得他很感兴趣,就和他多聊了几句:“你们学校里好多学生来我这里买花,你是送给谁的?” 陈子兼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他的手松松地握着拳,放在木桌的边缘,被不太平顺的毛边刺到掌心。 “那我懂了。”老板笑笑。 走进这家花店的每个人应该都是开心的吧,这里有颜色鲜艳的花朵,满屋是芬芳的香味。从这里带走一束花的人,至少心里会装着另外一个人,想象对方收到鲜花的表情,大概也很难不感到幸福。 江佟得到花,也会这样吧。 望着向日葵,陈子兼想到很久之前他曾经见过的一幕,在学校体育室的更衣间。 他打完球去小卖部买了水,折返到更衣间外面的储物柜取东西,撞见还在更衣间的江佟和宋昱。 那天阳光很好,即使到了傍晚,斜阳依然很亮地从窗户照进来。陈子兼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他放轻了拿东西的声音,没有惊动他们。 宋昱大概是牵着江佟的手替他放松,问他今天打球有没有很累。 江佟说没有,谢谢你,他们就开始聊其他的话,声音一直很轻。 没有带走的只有一块毛巾而已,陈子兼却在储物柜前站了很久,橙色的夕阳落在他身侧,他像一只被施加了魔法口令的木偶。 等到里面的人笑了一会儿,又安静下去,陈子兼才转身离开。他连储物柜的门都没有关,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了头。 他们的手的确是牵在一起的,陈子兼只扫到一眼,就被狠狠刺痛,飞快地移开视线。 陈子兼那么在意江佟,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江佟和宋昱偶尔会在放学后还一起上一段时间自习,他们作为考试成绩优异的学生并肩站在学校的表彰大会上,有时候江佟也会出现在篮球场,但每次都加入宋昱的队伍,和陈子兼在两个阵营。 只是因为没有清清楚楚地看到,陈子兼才总是自欺欺人。 本来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他们听话懂事学习好家境好,有光明的前途和可见的未来,相比之下,那个年纪的陈子兼是很普通的人,是家长口中常常提醒小孩不要接触的那类同伴,他的世界非常贫瘠。 最重要的是,江佟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那就不要再喜欢江佟了,陈子兼想。 店主包好了花,递给陈子兼的时候,陈子兼又把这句话对自己重复一遍。 不要再喜欢江佟了。 抱着花走出店门,他侧过脸,躲开照过来的阳光。 他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控制不住有些自私的人,比如明明可以买玫瑰,他还是选了向日葵。 向日葵也很好。 看着宋昱把花送到江佟手中时,一个陈子兼早已预料到的结果终于得到确认。 他给的只是一束花而已,宋昱给的却是江佟渴望已久的爱。 那时,他没有再看他们,只望着天上的一片浮云,觉得阴天的光线也那样刺眼,像很细很细的线,一条条穿过心脏,让他感受到一阵绵长的酸痛。 被烟火点亮的夜空如同回忆中那片灿白的天,等陈子兼回过神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江佟望着烟花的眼睛里有一些晶莹的水光。 陈子兼错愕一瞬,但江佟眨了眨眼,就又对他笑了笑。 “想到一些事情。”江佟说。 “是一些不会让人很开心的事情。”他告诉陈子兼。 他们坐在同一侧,两人对视了一两秒,谁都没有继续说话。五彩的焰火不断升空,他们好像坐在群星之中,那些烟花绽放的声音震耳欲聋,其中一朵在江佟眼前绽开,亮光闪烁,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 恍惚之中,江佟看见陈子兼张了张嘴,但只听到他的第一个音节:“我……” 江佟靠近一些,但陈子兼已经说完了,他低头,垂眸注视着江佟的脸,片刻后才又抬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微毫的距离擦过江佟的眼角。 “刚刚你想和我说什么?”江佟问。 烟花放过一轮,又沉寂下来。 陈子兼摇摇头,照亮他一侧脸的光消失了,只有比云雾还淡的月色铺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