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 1 风起汴京城 正月十四,雪落汴京。 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率领和亲使臣从临潢府出发,翻越白雪皑皑的太行山,历时两个月,终于在上元节前夕来到了大邺都城汴京。 天空依旧飘着雪片,寒风阵阵,凛冽刺骨。 未时四刻,北狄和亲队伍抵达南熏门外。 四名皮肤偏黑、身材壮硕的北狄侍卫骑着骏马行走在队伍前列,他们腰间均配有一把做工精湛的弯刀,两鬓的编发被整整齐齐束在脑后,狼皮短袄尽显魁梧与野性,是草原蛮夷特有的装扮。 述律公主的马车就在四名侍卫身后,车马行进至南熏门外时,与早已候在此处的大邺官员相遇。 北狄侍卫与使臣们纷纷下马,在三丈开外的雪地上对大邺的官员曲臂弓身行礼。 须臾,一名身着碧色左衽窄袖袍、头戴圆顶帽的少女拨开车帘轻盈一跃,几步便来到了人前,双眼扫过大邺朝这群粉头白面的文臣书生,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一道紫色的身影上。 清风微漾,细雪拂衣。那人着紫袍、佩金带,眉如墨画,身似修竹,一双凤目隐若含情,通身气派风流自现。 仅这一眼,便让小公主愣在了原地。 早在来汴京之前她就已有耳闻,道是大邺朝十年前出了两位状元郎,惊才风逸、品貌非凡,是汴京权贵们求而不得的良婿。后来这两位状元郎青云直上,不到而立之年便双双位极人臣。 有人曾如此评赞这两位权势滔天的青年——若问何处公子无双?且看金陵云相、扬州柒郎。 而眼前这个位便是扬州柒郎,左丞相柳柒。 柳柒踏着积雪前行,在距离北狄公主两丈开外的地方顿足,旋即拱手揖礼:“微臣柳柒拜见公主。” 其声泠然,宛若清泉撞击玉石。 对方许久不予回应,柳柒微一颔首,刻意提高了嗓音,再次说道:“微臣柳柒,拜见公主。” 直到公主身后的侍卫出声提醒,她才堪堪回过神来,面上挂着一抹红晕:“柳、柳相不必多礼。” 若按邦交礼仪,接待他国来使只需鸿胪寺的官吏出面即可,然而此次和亲事关重大,皇帝便委派官拜丞相并身兼礼部尚书的柳柒出面,由他接见北狄公主及随行的使臣,以示上国风范。 柳柒公事公办地把和亲队伍带到皇家驿馆,待一切都安排妥善之后适才离开。 暮色四合时,柳柒回到府中去了东厢房,还未来得及坐下吃杯热茶,他的贴身小厮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诚如公子所料,北狄和亲队伍在进京之前曾与人接触过。” 柳柒站在黄梨木雕花案几前,任由侍女替他解下氅衣与官帽。他微一侧眸,淡淡地问道:“何人何地?” 小厮顺过气之后恭声回答:“在大名府驿馆里,和公主会面的人正是云家的暗卫。” 柳柒眉梢颦蹙,侧颜线条被一豆灯影拉得格外凌锐:“云时卿?” 大邺朝官制复杂,三公虽不复,可丞相之职却一分为二,与中书令共同辅政,形同三公。 云时卿和柳柒不睦已久,两人官拜丞相之后又深陷党政之争,势同水火。乍然听见这个名字,素来温雅的柳丞相难得露出些许厌恶的神色。 小厮点头:“属下曾会过那群杀手,断不会认错,是云家的暗卫无疑。” 柳柒缓缓坐下,沉吟半晌后说道:“私通蛮夷无异于叛国之举,云时卿做事素来严谨,岂能轻易让人发现他与北狄公主有来往?” 小斯疑惑道:“如此说来,是有人想嫁祸云相?” “不尽然。”柳柒浅饮两口清茶,“没人有胆量敢冒充云府的暗卫,旁人也无法调遣。他们许是避开了其他耳目,故意让你发现。”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三殿下罢。” 小厮愣了愣,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难道云相打算借北狄之手干预陛下立储?可是……干预立储乃天家大忌!” 柳柒淡淡一笑:“储君者,关乎国祚也。帝王虽有忌,却不得不听取百官之谏,此为顺应民意。对于臣子而言,若能拥立明君开辟盛世,便是青史永垂、千古不朽的贤臣。” 小厮听完轻嗤道:“云时卿的手段何其狠毒,与贤臣可扯不上半点关系,更何况三殿下他——” 未说出口的话被柳柒一记眼神堵了回去,小斯立马闭嘴。 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公子,如果云相此次的目的不是干预立储,而是想借蛮夷之手对付你,该如何应对?” 柳柒敛眸,温声说道:“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明日洗尘宴自能见分晓。” 翌日,上元节,昭元帝携群臣于金明池为北狄公主述律蓉蓉设宴洗尘。 这场御宴名义上是接风洗尘,其真正用意则是为公主择婿。昭元帝下了口谕,凡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务必前往金明池,若家中有未婚配的儿郎,也一并恩准入宴。 此番北狄人南下,旨在与大邺和亲。 草原八部历来不合,自从一年前北狄王次子杀掉八部之首遥念部大王之后,整个草原便群龙无首,其余几个部落人心不聚,明里暗里都在针对北狄。 北狄人虽然骁勇,然双拳难敌四手,如今被其余几部联手打压,腹背受敌,处境艰辛,不得已之下只能以和亲之名向大邺称臣——或者说,借大邺朝之手吞并其余六部,让北狄稳坐草原之主的宝座。 这群徙水草而居的蛮夷人是匈奴后裔,嗜血好战、生性残忍,一旦各部统一,无论将来谁当这个草原之主,他们都会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届时蛮夷就会挥兵南下,进入中原烧杀抢掠。 昭元帝之所以应下和亲,甚至承诺北狄公主可亲自入中原挑选驸马,并非因为北狄称臣这个条件,而是他们甘愿奉让幽州、蓟州、涿州以及蔚州四座城池。 幽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若能攻克这道防线,于北伐颇为得益。 不过大邺朝自开国伊始便南征北战,如今兵乏马困,正休养生息,更何况燕云十六州丢失已久,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回失地,定能功震千秋、惠利万民。 酉正时分,宝津楼内御宴起,飞觥献斝,笙歌曼舞,一派热闹之象。 那群玩世不恭的权贵子弟们都不想远赴蛮夷做一个老死异乡的和亲相公,所以今日纷纷收敛了本性,怎么无趣怎么来,唯恐不小心展露出自己优秀的一面被公主相中。 不过述律公主对这群脂粉膏里养出来的纨绔似乎毫无兴趣,甚至连金尊玉贵的三位皇子殿下都没瞧上几眼,现下正兴致盎然地欣赏歌舞,偶尔与贵妃娘娘搭几句话,气氛倒也和谐。 柳柒吃下一块香甜软糯的梅花煎,微一抬眼,竟发现公主在打量他,他心下怔然,面上却恭谦一笑,不失礼貌地举杯,隔空敬了敬她。 饮罢,柳柒从容不迫地放下酒盏,还想再吃一块浸了蜜的梅花煎解解酒,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云时卿也在打量他。 右丞相云时卿坐姿端雅,单手搭在膝上,闲适悠然,紫袍金带衬得他面冠如玉,就连本该冷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不少。 他凝眸瞧着柳柒,眉宇间噙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笑。 柳柒当然不会以为这人在勾引自己,相反的,对方定是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把他弄死。 这时,邻桌的工部尚书敬了一杯酒过来,柳柒侧首,微笑着与尚书大人共饮,再没多看云时卿一眼。 然而一口酒还未咽下,坐在上首的昭元帝就发话了:“我朝习俗与草原颇有出入,不知公主与列位大人可还习惯?” 殿中的歌舞笙箫戛然而止,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臣子们也立刻安静下来。 公主笑着应道:“中原大地物华天宝、人才济济,幸蒙陛下之盛情,臣女铭感五内。” 一番客套话说完,昭元帝便直入主题:“今日正逢上元灯节,汴京城夜不闭市,公主若是得趣,不妨挑一人陪同,感受一下中原的佳节与风情。” 殿内所有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们顿时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公主唇角微动,迟疑几息才说话:“臣女有一事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言明——草原各部的王位历来皆由王之嫡子继承,可是父王欲破除旧制,择嫡长承袭,不分男女。臣女虽有两个兄弟,但只有臣女为长,所以父王依照新制,在臣女出使大邺之前就赐封臣女为王女,待父王百年即可继承王位。因此,北狄此番与大邺和亲挑的不是驸马,而是一个能与臣女共治北狄的王夫。” 公主话音刚落,宴席间很快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柳柒不露声色地看向昭元帝,后者与他目光相接,似有疑虑。 大邺朝的情报遍布天下,其中有半数掌握在柳柒手里,然而关于北狄王传位长女之事,他也是此刻才知晓。 真假存疑,有待求证。 这时,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自告奋勇,简略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年岁、官职品阶及擅长爱好等,并表示愿意陪公主夜游汴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自荐着络绎不绝。 公主并没有理会那群纨绔,而是对昭元帝说道:“臣女年近桃李,所求夫婿应比臣女年长。” 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环顾一遭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那两位年纪较大、尚未婚配的丞相身上。 昭元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不改色地劝说道:“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公主当酌情考虑。” 柳柒在一道道精光般的注视之下动了动睫羽,很快,公主的嗓音幽幽传入他的耳内:“臣女觉得,年长些的郎君更会疼人。” “恳请陛下做主,赐臣女与柳丞相一段佳缘。” 2 丞相惹风月 北狄公主挑选夫婿一事乃昭元帝金口应允,凡被她相中者,无论尊卑贵贱,都需承下和亲相公的身份。 圣意难违。 鸦雀无声的宝津楼内立时有窃窃私语传开,半晌又重归宁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见昭元帝神色复杂,皆不敢轻易开口。 ——大邺或许可以失去一个丞相,但昭元帝绝不允许北狄得到柳柒。 方才毛遂自荐的青年才俊们纷纷转头看向端坐在左前首的柳丞相,那张俊美如玉雕的脸上窥不见半分波澜,仿佛公主相中的另有其人。 柳柒起身行至殿中的红毡上,对述律蓉蓉泰然揖礼:“公主机敏聪慧、英姿飒爽,蒙芳心相赠,微臣感念于怀。然臣浅陋鄙薄、德行有亏,不敢妄攀公主,有损公主名节。” 眼角余光里,云时卿正悠然自乐地拨弄玉碟里的果脯,与四周胶着的气氛格格不入。 柳柒还记得昨晚小厮汇报给他的消息,彼时他误以为云时卿和北狄公主暗通款曲是想劝服公主择二殿下为夫,为三殿下涤清储君之争的对手,没想到此人真正的目的竟然是他。 扬汤止沸,莫若去薪。对付势单力薄的二殿下的最佳方法,便是折其羽翼,顺便也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云时卿这一招,倒称得上是“一石二鸟”。 公主被拒,未免失落,却还是佯装镇定地问道:“柳相何出此言?”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柳柒身上,就连云时卿也忍不住放下银匙,想听听这位丞相大人会如何解释。 柳柒侧首,见那人面含浅笑、幸灾乐祸,遂温温和和地说道:“柳柒入仕十载未娶,实有难言之隐。只不过此事污浊下流,不该示之以众。” 男子的难言之隐,无外乎不能人道。 果然,众人都被勾出了好奇心,昭元帝立马出面打圆场:“既是难言之隐,柳相就不必细说了。” 但公主却不想放过他:“蓉蓉好奇,还望柳相告知一二。” 柳柒看向云时卿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迟疑了几息才开口:“昔年会试之前,微臣曾与云相有过一段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后因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分开……” 这段“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点到为止,柳柒轻叹一声,语气稍显落寞,“柳柒之钦慕,譬如时卿者。纵然如今与云相再无纠缠,但我所喜所好之人,须与云相有几分相同。公主的良人绝非微臣,还请公主三思。” 云时卿嘴角微僵,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沉寂已久的宝津楼却因为柳丞相的一番剖白开始沸腾。 “这这这这……怎怎怎怎……诶!陆尚书!你为何用头砸桌?!” “老夫吃醉酒了,想砸醒自己。” “原来柳相喜欢云相这类的。” “他们……居然……那什么……” “说他二人有仇我信,可若说有情……简直是无稽之谈!” “柳相清廉刚正,何时撒过谎?” “难怪两位丞相至今未娶,原来这当中竟有如此震撼的一段往事!他们现在之所以水火不容,想必和那段过往有关吧,正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 有人借酒壮胆,摸到云时卿身旁好奇问了一嘴,云时卿眼风掠来,皮笑肉不笑,那人怯怯离去,再不敢多言。 事已至此,这段情缘真假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众人先入为主,认定斯文儒雅的贤相不会说谎,更何况柳柒说得情真意切,不顾清誉也要吐露心迹,云时卿若在此刻辩解什么,毫无疑问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甚至坐实这段过往。 他淡淡地看着柳柒,脸上再无闲适,只余一丝不达眼底的笑。 述律蓉蓉拧紧了眉,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席上有人开口,一把浑厚的嗓音足以压下殿内的议论:“早就听闻大邺朝风气开放,如今有幸一瞻,果真不同凡响。不过我们草原儿女成婚讲究的是心意相通,既然柳相对女子并无兴趣,公主,择选驸马之事还请从长计议罢。” 昭元帝轻叹一声:“朕也是刚刚才知晓柳相他……” 一旁的贵妃见状,当即引开话锋,说道:“今日乃上元佳节,内侍官早在金明池畔布好了烟花,公主若是得趣,不妨移步水心五殿,与众人共赏。” 述律蓉蓉无心再议和亲之事,便和昭元帝以及贵妃等人前往水心五殿赏灯。 翌日早朝,平静祥和,百官尚沉浸在昨晚的风波里,难得没有争吵。 散朝后,柳柒与几位大人来到宣德门外,正互相道别时,一道俊拔的身影自左掖门行出,紫色官袍在晨风中猎猎翻飞。 柳柒装作没看见,踩着积雪负手前行。 还未走出两步远,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清缓的嗓音:“柳大人。” 寒风凛冽,冷意浸骨,各部官吏行色匆匆,忙不迭听见这声呼唤,纷纷驻足凝目,仿佛那人叫的正是他们的名字。 柳柒虽未停步,但速度却减缓了不少,待云时卿走近时他才客客气气一笑:“云相。” 云时卿说道:“时候尚早,柳大人还未用早膳,不如与在下前往云生结海楼吃碗热乎的羹汤暖暖身子。” 柳柒回绝道:“我与云相不熟,就没有必要吃羹汤了。” 云时卿似笑非笑:“既不熟,为何还要捏造是非,把我说成你的旧情郎?” 雪地之中人来人往,柳柒回头看了看,那些试图往这边靠近的官员们忽然间做鸟兽散,周围顿时清静了不少。 云时卿嗤道:“怎么——心虚了?昨晚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慷慨陈词时可不见你眨一下眼。” 柳柒顿足,淡淡地看着他。 宫门外的人影仿佛在这一刻陡然增多,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射了过来。 几息后,柳柒默然转身,抬步往自家舆轿走去。 云时卿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口,质问道:“我的清白被毁,声誉扫地,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宣德门外顿时鸦雀无声。 柳柒的目光掠向那只指节修长、骨线明晰的手,不由失笑:“待我回去之后立马修一封婚书,择个吉日便迎你进门,如何?” 云时卿也展颜一笑:“柳大人一言九鼎,可莫要失信。” 柳柒拉下嘴角,扯回衣袖后大步离去。 不出半日,两位丞相大人的事迹便在京中传开了,又过了两日,各大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以此为噱头,每一场评书都座无虚席,甚至连书坊也开始刊卖话本。 晌午,柳柒在书房内抄写经文,贴身小厮柳逢叩门入内,从怀中取出一封拜帖呈递过去:“公子,这是陆尚书差人送来的拜帖,邀您明日申时前往云生结海楼一叙。” 柳柒接过拜帖压在镇纸下,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何事?” 柳逢支支吾吾地说道:“今日京中各大书坊陆续刊印了不少话本,全是……全是公子和云相的那些事。” 柳柒淡声问道:“我和云相的哪些事?” 香炉里浸出几丝白烟,袅袅娜娜,悠然浮荡。 柳逢透过烟丝打量着自家公子,反复斟酌良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柳柒很少见他这般不利落,又问:“都刊印了些什么书?” 柳逢如实回答:“有《恨海情天录》、《绝艳郎君孽缘传》和《宿敌丞相惹风月》,其中《恨海情天录》只印了第一话,售价十五钱;《绝艳郎君孽缘传》已刊印至第三话,售价三十钱;《宿敌丞相惹风月》刊印至第二话,其内容略有些淫.秽,但却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有插图的卖一百二十钱,无插图则只需——” “驿馆那边近来如何,可有动静?”柳柒放下笔毫,沉声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回话。 柳逢识趣地不再提话本之事,应道:“述律公主从金明池御宴回来后就没有离开过驿馆,倒是那群膀大腰圆的使臣们每日都在京中走动,偶尔还会出入风月场所。公子放心,小人盯得紧,他们身边并无可疑之人出没。” 翌日申时,柳柒前往云生结海楼赴约。 云生结海楼是一座酒楼,此楼临汴河而建,内里结构仿照江南园林修砌,青砖白墙、山环水旋,在京中颇负盛名。 而酒楼里面的布置更是别具风格,按照四时节令不同,分出了“梅”、“兰”、“竹”、“菊”四院,每院各设六间雅室,竹帘挑窗,翠屏锦绣,甚得雅趣。 当然,这样富贵又不失风骚的酒楼在京城里比比皆是,云生结海楼之所以更胜一筹,便是胜在酒楼里的侍者。 这些貌美俊秀的姑娘少年们个个都会品竹弹丝,人人都善诗书墨画,正好迎合了达官显贵们。 久而久之,云生结海楼便只招待权贵,寻常客人绝无机会踏足此地。 “公子,云生结海楼到了。” 翠幄青绸的车帘被人挑开,冷风裹挟微雨灌入马车内,捎来几分刺骨的寒意。 柳柒拢紧墨蓝大氅,不露声色地下了马车,柳逢立刻撑开一柄漆花的油纸伞,紧步跟在他身后。 还未走出几步,就听柳逢说道:“那好像是云相的马车。” 柳柒回头瞥了一眼,而后撩袍迈上石阶:“你是第一次见他来这里吗?” 柳逢悻悻然收回视线,随主子一道进了酒楼。 到正厅后,柳逢便不再前行,随后由两位美貌的侍女领着柳柒沿游廊往东而去。 穿过几道月牙门,又踏上几座流水小桥后,终至梅院的第二间雅室。此处植有几株碗口大的绿萼梅,暗香满园,浸人心魄。 今日送拜贴之人是吏部尚书陆麟,同行的还有几位大臣,见柳柒到来,纷纷起身揖礼。 几人围坐在黄梨木镂花方桌前,红泥炉煨着的花雕酒热辣清香,与玉盘里的果脯糕点的甘甜相融,引人垂涎。 一杯浊酒下肚,一阵寒暄后,陆尚书起了个话头:“再过几个月二殿下就要行冠礼了,陛下却迟迟不立储君,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说道:“储君关乎国祚,历代君王都无比慎重。而咱们陛下重情义,心里一直惦记着先帝的遗腹子,所以才会空着太子之位。” “几位殿下之中,唯二殿下仁厚亲民,只可惜殿下母族式微没落,难以在朝中立足。” “对了,上元节那晚柳相为何要与云时卿扯上关系?如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损柳相的清誉啊!” 话锋落在柳柒身上,他不得不给出解释:“述律公主入京之前曾接触过云时卿的人。” 有人不解:“这与洗尘宴有何关系?” 陆尚书蹙了蹙眉,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定是想利用和亲的名义把二殿下送出关外,然后扶持三殿下坐上储君之位。不过此举太过冒险,陛下不会轻易送皇子和亲,所以云时卿便与述律公主串通一气,断二殿下羽翼,择柳相为夫。” 一旁那位大人扼腕道:“可是柳相也不必拿自身名节做赌,如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柳相以后如何成家立室?” 柳柒淡淡一笑:“事出从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这种深陷党派之争的人,成了家反倒是累赘。 廊下风声阵阵,吹得护花铃叮当作响。短暂的沉吟后,栋梁们又抛开话题谈了些兴致之事,末了陆尚书眉开眼笑地举起酒杯:“诸位,请!” 几人纷纷回敬。柳柒一口热酒还未入喉,忽觉丹田内隐若有炉火在炙烤,他只当是花雕醉人,并未在意。 但很快,这股火愈燃愈烈,似被劲风勾动,游窜至四肢百骸。 周身气力仿佛在这一刻脱了骨,酒杯倏地从他手中滑落。 “柳相?” “柳相这是怎么了?” 柳柒耳畔一阵嗡鸣,已分不清是谁在关切担忧。 他知自己中了阴招,可眼下这几人均是信得过的知交同僚,断无加害他的可能。 少顷,柳柒强忍不适起身请辞:“在下身体略感不适,恕狂驾之罪。” 众人并未阻拦,叮嘱几句后目送他离开了雅室。 风雨渐盛,吹打着游廊里的护花铃,叮铃叮铃,宛如鬼魅鸣嚎。 柳柒离开雅室后并未走出梅院,而是推开了游廊尽头的那扇门。 身体的异样来势汹汹,若是以这副模样出去,定然比当着满朝文武断袖更加可耻。 沉浮官场多年,柳柒见过的腌臜手段数不胜数,却没想有人胆大如斯,竟敢对他下手。 梅院里每间雅室的陈设不尽相同,柳柒体如炉火,炙热难挨,他虚软无力地绕过屏风行至暖阁,旋即解开大氅,掬一捧室内莲池里的清水浇在脸上,而后静坐,调理内息。 恍然间,屋内浮现出了一股浓烈的香气,如花似蜜,邪媚至极。 柳柒调息良久却不见半分成效,身体渐渐骨软筋麻,他解开衣襟,整个人无力地伏在贵妃榻上。 那股邪香愈来愈烈,搅动着体内的欲念。柳柒呼吸疾热,唇若施脂,眼似桃花,连指节都染上了一层荷色。 正这时,雅室的房门被人推开,继而有脚步声入内。 柳柒轻掀眼帘,见屏风外伫立着一道人影。 屋内光影稀疏,那人狐裘锦衣,玉冠束发,一身气度修竹也似。 3 昆山玉碎蛊 满屋馨香,邪媚异常,唯有丝丝风动,吹得檐下铃儿叮当作响。 云时卿敛息屏气负手而立,他看了看屏风前的墨蓝色氅衣,轻抬眸,唇边勾出一抹笑:“柳大人,这间雅室今日为云某所用,你在此偷香窃玉,是否不合规矩?” 屏风后的贵妃榻上人影疏动,但无任何回应。 云时卿仔细分辨一番,并未在这间房内发现第三个人的气息。 他抬步往屏风后走去,视线里,柳柒正伏靠在引枕上,衣襟松散,喘息不止。 雅室里异香渐浓,云时卿仿佛不被影响,几步来到了贵妃榻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柳柒,揶揄道:“柳大人在玩什么把戏?偷风戏月,还是惹草招花?” 柳柒的额间与颈侧布满潮汗,每呼出一口气,四周的邪香便更甚一分。 他喉结滚动,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 云时卿支着下颚,语调格外疏懒:“大人未免也太过狂妄了,该出去的人难道不是你?” 柳柒侧过脸,眉骨上的一滴冷汗随之滑落,那双本该温情脉脉的凤眼,此刻却被怒意取代。 见他这般,云时卿反而得寸进尺,嘲弄道,“大人好歹是个习武之人,又在官场沉浮多年,怎的连这种小伎俩都防不住,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柳柒本就欲念焚身,被他一口一个大人喊得燥怒难耐,眼神倏然一沉,当即拔下束发的玉簪刺了过来。 云时卿侧身闪避,电光火石间,那根玉簪只来得及划破一片裘绒便被他击落在地。 铮然一声脆响,玉簪断裂。 云时卿看向玉簪残骸,只一瞬的分神便被柳柒扼住了咽喉,身体被他步步逼退,脊背猝不及防地撞在绣有绿萼梅的乌木屏风上,整个人随屏风一起失重倒了下去。 柳柒跨坐而来,一手掐住他的脖颈,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满头乌发垂泻,动作间衣襟也愈发松散,露出了大片雪白的锁骨。 连语调也变得森冷:“我让你出去,你听不见?” 云时卿全然不惧他的威胁,唇角放肆地上扬:“难得见到如风如鹤的柳丞相失态,我怎么舍得走?” 柳柒绷紧下颌,双目赤红,颈侧青筋毕现。 他越是失态,云时卿就越发得意,“不如我取一面镜子过来,叫你瞧瞧自己现在是何模样?” 柳柒胸廓起伏明显,屋内溢满了浓香。 云时卿握住柳柒颤抖不已的手臂,只微一发力,顷刻间,两人就已交换了位置。 柳柒的双手被他紧紧箍住,几次挣扎下来,所剩无几的气力几乎消耗殆尽。 见他不动了,云时卿俯身低头,果真在他眼里窥见了一丝慌乱,不由促狭道:“大人此刻衣不蔽体,又做了投怀送抱之举,莫非是想断了述律公主的念想,与云某做实断袖的关系?” 柳柒目光沉凝,嗓音沙哑:“云时卿,你今日若敢动我——” 云时卿截过他的话:“怎样?” 柳柒冷笑,一字一顿:“我、必、杀、你。” 云时卿也哼笑了一声:“你意乱情迷地出现在我房间里,到头来却还要反咬我一口——柳柒,这便是你的君子之道?” 柳柒眼神迷乱,好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语气却不见有半分软:“滚!” 云时卿与他离得极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体各处的变化。 四周异香浓稠不散,柳柒理智渐失,眉梢眼骨上绽露出的情态,是有悖于他霁月光风的贤相身份的风姿。 云时卿神色晦暗,当即松开了对他的桎梏起身离去。 可就在此时,云时卿惊觉丹田内有一股浊乱的气息在游走,那些被他刻意屏隔在外的甜腻邪香竟不知在何时窜入了口鼻之中,继而扩散至肺腑。 “无耻下作。”即将行出雅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清冷冷的讥讽声。 云时卿顿足,半晌后转身回到柳柒身旁,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将人拉至眼前,哂道:“我无耻下作,难道你就高洁清雅?” 两道呼吸绵缠难分,即便是满腔的恨意,也被这妖媚的香气覆灭。 不等柳柒开口,云时卿便把他摁回地面了,柳柒略有些失神,旋即沉声斥道:“云时卿!” 云时卿的眸色似染了血,手掌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坊间流传的话本你看过了吗,《宿敌丞相惹风月》里有一首艳词,可要我说与你听?” 不待柳柒出声相骂,他便猛地掐住柳柒的下颌骨,徐徐念道,“天地倾,鸾凤倒,馨香迷情乱。唯余手中之温润,耳畔之清响。银烛背,冰肌莹。纵有菩提水,更哪堪,情浓体动,春意相融。” 柳柒遽然瞪大双目,不等回神,顿觉胸口一凉,那只布有薄茧的手已经贴上里衫,握住了他的腰。 柳柒蓦地僵住,浑身过电般一颤。 那邪香诡异至极,一寸一寸蚀骨吞肌,连理智也蚕食殆尽。 柳柒半似清醒半似沉溺,直到腰间束带被解开时,才攒了些气力,一脚将人踹开:“云时卿,你竟敢这么对我!” 云时卿较劲般拽住他的脚腕,紧盯了半晌适才欺身凑近:“为何不敢。” 四目相对,水火相融,即使彼此理智尚存,却也难抵身体的本能。 春情烘动,欲念辄起,柳柒满头乌发铺陈在屏风上,将绽放的绿萼梅一一覆没。 二人习惯了争锋,本该千般旖妮、万般悱恻的事,却被他们搏弄成了角逐场。 暖阁纱幔无风动,丝丝奇香显妖娜。 窗脚莲池氤氲升,涓涓细水潺然响。 天光暗,暮色起,雅间里昏暗寂静,唯有两道克制的呼吸声在此起彼伏。 恍然间,一滴热汗自云时卿的眉梢眼骨处滴落,正中柳柒的下颌。 两位丞相平素唇刀舌剑互不相让,眼下这一个多时辰的共枕同欢,竟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即便是疼入骨髓,柳柒也不曾出声。 浓情散尽时,那异香也止了下来,云时卿合衣掌灯,床帐内一片狼藉,屏风附近也不遑多让。 柳柒不知何时昏迷过去,云时卿在屋内静坐良久,直到外面游廊里有脚步声靠近,他才简单收拾一番离开了。 回到府上已近戌时,暮色苍苍,微雨重重,竟比雪天还要清寒。 侍女早在花厅里备好了清淡热茶,他还未来得及解下狐裘大氅,便灌了几杯香茗入腹。 “两杯茶水都不足以解渴,相爷受累了。”一名颈部缠有红色绸布的女子抱臂倚在门框上,食指勾玩发梢,嘴里含笑打趣。 云时卿心烦气躁,未予理睬。 夕妃慈几步入内,就近靠在一旁的桌角上:“以往那些人想方设法往府里送美人讨相爷欢心,都不见相爷享用过,怎么今日出去一趟,就惹了一身腥回来?” 云时卿微微侧目,眼神蓦地一沉。 夕妃慈吃吃地笑,对他的警告不以为意:“相爷莫恼,相爷如何风流那是相爷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奈何相爷身上这股香气太盛,让人无法忽略。” 云时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问道:“你识得此香?” “我当然识得。”夕妃慈悠悠解释道,“执天教内有一种禁蛊,名唤‘昆山玉碎’,此蛊由三十六种毒性雄虫的阳-精为饵,佐以芙蓉叶、合欢花、淫羊草以及……反正配料奇多,颇为复杂,炼制数日后再喂饲教中的血蛊,若血蛊成活,即为‘昆山玉碎’。” 她坐在桌上晃动着双腿,又道,“不过精炼的蛊药毒性太猛,几百只血蛊能成活下来的不过一二。此蛊极淫,遇酒生香,可诱之情动,中蛊者骨软筋麻、周肌无力,即使华佗再世也难解其毒,唯有与人行鱼水之欢方可得控。” 云时卿颦蹙眉梢,默然不语。 见他一副吃了黄莲的模样,夕妃慈不禁感慨丛生:“难怪相爷满身异香,原来是在外面与人枕上绸缪、被中恩爱了呀。” 云时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语调冷厉:“是你下的蛊?” 夕妃慈摇头,满脸委屈地说道:“相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对你用蛊?更何况我是叛教之徒,在外用蛊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可没那么傻。” 话说至此,她又暧昧一笑,“奴家多嘴提醒相爷一句,昆山玉碎蛊每逢月中必会复发,而唯一能压制蛊毒的方法便是与初次那人行乐——哎呀,相爷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莫不是一晌贪欢,把人给灭口了?那下次蛊毒发作,就只能肠穿肚烂了呀~” 花厅内寂静如斯,夕妃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没得到回应,顿觉无趣,跳下桌往外走去。 这时,云时卿又问:“我并未中蛊,为何也会深陷情欲?” 夕妃慈说道:“昆山玉碎蛊遇酒便能释放奇香,闻者皆可情动,尤其第一股香最要命,纵然是大罗金仙也会堕魔,如痴如狂,理智全无。” * 次日五更,百官于待漏院晨集,点卯后持笏前往文德殿例行朝会。 然而今日点卯时,除了老母患病守孝床前的邓侍郎缺席之外,一向作风严谨的柳丞相居然也告了假。 众人不禁猜测起柳相告假的缘由,一路上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压低嗓音说了句“云相说不定知道柳相缘何告假,毕竟他们俩有旧情。” 另一人小声反驳:“旧情归旧情,他们如今又没住在一处,云相从何得知?” 云时卿自幼习武视听灵敏,这点风吹草动皆被他听进耳朵里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正月气候清寒,散朝时天未破晓,街道两侧灯火初明,赶早的商贩摊肆均已上工。 云时卿乘轿回到府上,刚行至前院花厅时,忽觉身后有一道劲风袭来,他旋身躲避,面颊陡然发凉,一抹泛着冷光的残影从眼尾处疾速闪过。 “咚”地一声闷响,一把精铁铸造的长刀飞插进花厅板壁,刀柄上镶有两枚泣血的宝石,杀气森森,锋芒毕现,朱红流苏尚在细密地震颤。 官帽左侧的幞头被刀刃削断,轻飘飘落在地上。 云时卿无需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这样的一口精铁宝刃,恐怕整个大邺朝上下再难找出第二把。 4 府门戏柒郎 变故突发,惊引了云府的侍卫,一群人乌泱泱从石门外持械涌来,将院中那抹墨蓝的身影团团围住。 院中灯影稀疏,云时卿的近身侍卫朱岩本想斥一句“来者何人”,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顿时梗住:“柳、柳相?” 柳柒淡声开口:“让开。” 这群侍卫面面相觑,虽敬畏他,却无一人避让。 柳柒不愿与他们纠缠,迈步走向花厅。 众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可又不敢真的对这位丞相动手,及至石阶处,身后传来了云时卿的声音:“都退下。” 侍卫们还未来得及收起兵械,一道墨蓝色残影就已掠过他们径自往花厅内闪去,待他们回头时,那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花厅内噼里哐当一通乱响,众侍卫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有人颤声问道:“这……这真的是柳丞相吗?他武功怎么这么好?以前也没听说过他会功夫啊?” 朱岩静静看着打架的人,讳莫如深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 又有人问:“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帮相爷?” 朱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打得过柳相?” 那人乖乖闭嘴,默默站在一旁观战。 柳柒身体未愈,和云时卿过了数十招后逐渐落了下乘,他侧首看向插在板壁上的佩刀,欲取来迎战,却被云时卿发现了意图,趁他不备时一掌击在了他的肩上。 柳柒陡然受创,后腰撞在桌沿,腰骨以下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下一刻,左肩猝然发麻,云时卿封住他的穴道将他按倒在桌,欺身压了下来。 院中的侍卫们登时目瞪口呆,有人承受力太过低下,连兵器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朱岩率先回过神,对众人斥道:“还不走?!” 乌泱泱一群人瞬间做鸟兽散,四周重归宁静。 柳柒此刻不再受药力所惑,对上云时卿本该有极大的胜算,奈何经由昨日之事后,他的身体尚未恢复,无法使出全力与之抗衡,此刻又被封了穴道,犹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云时卿,你就只会用这种折辱人的方法对付我?”他紧盯着眼前之人,嗓音清浅,不怒自威。 云时卿悠悠说道:“你一来就要我的命,我这是在自保。” 柳柒面无血色,目光却格外锋利:“我说过,你敢动我一下,我必杀你。” “杀我?”云时卿淡淡地看着他,轻佻抚弄他的眉眼,“柳大人不是喜欢我这类的么,为何用过之后便翻脸不认人了?” 柳柒扭头躲过了他的触碰,下颌线条倏然绷紧:“云时卿,你别太过分!” 云时卿顿时心情大好:“看来大人还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可要云某替你解惑?” 见他不语,又道,“西南苗疆的执天教有一种禁蛊,名曰‘昆山玉碎’,此蛊遇酒生香,诱以情发,昨天大人之所以身似春水、骨化成泥,正是体内的淫蛊被酒气唤醒了,所以才与我做实了断袖之事。” 柳柒睫羽微颤,满目惊愕:“你在胡说什么?” 云时卿悠悠说道:“大人认识我府上那位夕姑娘,应当知晓她的身份,是她凭我身上的余香推断出来的。” 柳柒似是不愿相信蛊虫之事,良久后才冷声诘问:“是你给我下的蛊?” “大人多虑了,蛊这种江湖之物,等闲人很难弄到手。”云时卿回答。 柳柒嘲道:“夕妃慈不是执天教的高手吗,从她那里弄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并不难。” 云时卿也学他的神态笑了一笑:“这种蛊只有与你亲近之人才有机会着手,大人与其污蔑我,倒不如小心提防身边的人。” 柳柒神色微僵,脸色蓦地发白—— 入京之后,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慎之又慎,身边可以信赖的人屈指可数,无论是哪一个,都绝无加害他的可能。 云时卿的话不可尽信,但又不能不信。 怔然间,他抬眸看向墙壁上那把刀,却被云时卿捏住了下颌,被迫转过头与之对视。 “放手!”柳柒怒道。 云时卿说道:“大人息怒,云某并非调戏大人,实是想让大人把心收一收,听完我的话再决定要不要取刀杀我。” 柳柒递给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昆山玉碎蛊的情毒可惑人心智,但随着复发次数的增多,这种操控心智的效力就渐次薄弱。此蛊每逢月中便会复发一次,不可根除,只能疏解。而唯一疏解之法就是与初次那人行鱼水之欢,否则将肠穿肚烂而死。” 柳柒一直被压在桌上,腰骨以下疼痛不堪,额间很快便渗出了一层薄汗。 云时卿不打算为难他了,正待解开穴道时,忽然瞥见墨蓝氅领下的颈侧皮肤上印刻着一枚颇为艳丽的齿迹,顿了顿,问道:“还要杀我吗?” 柳柒的怒意脱口而出:“恨不能剁了你,将你千刀万剐。” 云时卿点开他肩上的穴位,唇角微扬,语调颇为浮浪:“柒郎以后每个月都需要我,若真剁了,谁让你欢愉?” 这声“柒郎”令柳柒浑身僵住,素来气定神闲、温雅淡定的人再也顾不得斯文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滚!” 说罢一脚踹开了他,拔出佩刀转身离去。 * 正月廿一,述律蓉蓉率领使臣离开汴京返回北狄。 此次和亲之事虽未谈妥,但北狄所承诺的几座城池均已献给大邺,大邺也没有失信,愿出兵助北狄平七部之乱。 述律公主这几日多数是在驿馆度过的,贵妃娘娘偶尔也会宣她入宫小叙,或听听小曲儿看看戏,或与皇城司的侍卫练习骑射。 自从上元节一别后,她便再没见过柳柒,今日启程之前,倒是在南薰门外又与他相遇了。 此次相送的除了柳丞相之外,还有云时卿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列位大人,甚至连陛下的三位皇子也在其中。 马车停在一株柳树下,述律蓉蓉不自禁回头,柳柒依旧是紫袍金带、玉树临风的模样。 随行的使臣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柳柒,旋即对述律蓉蓉说道:“公主,该启程了。” 述律蓉蓉沉吟几息后,转身朝柳柒走了过去:“我来汴京那日,柳相也是站在这里的。” 彼时天地一片皓白,唯有他清风霁月,玉树临风。 柳柒微微一笑:“公主博闻强记,微臣自愧不如。” 述律蓉蓉看了看一旁的云时卿,又将视线移回,问道:“柳相当真不愿意与我成亲吗?” 此话一出,不仅是大邺这边的官员愣在当下,就连北狄那群使臣和护卫都露出了震愕的神色。 云时卿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轻笑。 柳柒恭谦地对她揖礼:“公主聪慧,理当寻良人相伴。” 述律蓉蓉料定他会这么说,无奈地叹息道:“我说笑的,柳相不必当真。”话毕对柳柒和云时卿行了个中原的辞别礼,“两位丞相留步罢。” 晌午的日光温和明媚,映照着少女的笑靥,她身形矫健地坐上马车,掀开车帘冲柳柒挥手:“柳相,我们还会再见的!” 柳柒心下一震,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拱手说道:“恭送公主。” 送走述律蓉蓉后,官吏们纷纷乘轿返回各部的衙门。 柳柒正欲转身,听到云时卿唤了声“柳大人”,他没什么表情地回头:“何事?” 云时卿几步走近,客客气气地说道:“听说京中各大书坊刊卖的话本,譬如《恨海情天录》、《宿敌丞相惹风月》等均已被官府查处,甚至严令禁止撰写与刊印,违者将重金处罚,大人对此可有耳闻?” 柳柒不答反问:“这件事难道不是云相所为?” 云时卿笑道:“大人总爱借云某的名义行事,然后将过错丢给我。但大人应该听说过‘画皮难画骨’这句话,若此事真是我所为,我定会剐掉主事之人的一层皮,让他们尝遍皇城司的酷刑,而不是区区的罚金警告。” 柳柒丢下一句“有病”便俯身进入了舆轿,转而对轿夫吩咐道:“去礼部衙门。” 他这两日告假堆积了不少公文,需在今日全部处理,至傍晚时方才止歇。一杯热茶刚下肚,眨眼又被昭元帝的口谕传去宫里了。 内侍官备了一桌海味山珍并两副碗碟筷具,见他到来,当即揖礼问安,继而拉开椅子请他就座。 昭元帝奉行仁政,亲和宽厚,曾不止一次与臣子同食同饮。柳柒未推辞,见礼之后便入了座。 宫婢斟了两杯温好的酒,依次呈与昭元帝和柳柒。 柳柒盯着满杯热酒迟迟没有动作,他担心这杯酒饮下去会诱发蛊毒,正欲推辞时,昭元帝说道:“柳相近日告病,身体应当尚未痊愈,这酒便不吃了罢。” 柳柒说道:“臣感念圣恩。” 昭元帝笑了笑:“官话就莫说了,就当是家常小宴,随性即可。” 柳柒点头应了,捡几个稍清淡点的菜吃了两口,并舀一碗稠粥果腹。昭元帝只当他身体欠佳不宜饮食太过油腻之物,倒也没说什么。 少顷,昭元帝说道:“成都府路今年的岁贡较之去年又递减了许多。” 柳柒放下玉箸,说道:“蜀地风调雨顺,物产良多,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以往的岁贡比江南几府都要多出几成。” 昭元帝摇头:“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每每上书都在诉苦,言其所征之税全部用在西南边防了,产出作物也多为百姓储粮,以备不时之需,几乎无甚存余。” 柳柒试探道:“陛下相信沉大人所言?” 昭元帝正色道:“当然不信。朕曾数次派人前去蜀地查探,均未查出问题所在。可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有问题。今次有密报传来,道是沉捷与纳藏国有勾结,甚至有效仿安禄山之嫌。此事尚不知真假,但绝不会空穴来风,若是放纵不管,只怕养虎为患,后患无穷,所以朕想派人秘密前往西南调查此事。” 柳柒咂摸着昭元帝的最后一句话,主动请缨:“若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愿往蜀地走一遭。” 昭元帝拍了拍他的手,眼神里尽是信赖:“成都府路的岁贡与京中几位官员有牵连,旁人不敢轻易接手,柳相办事严谨刚正,朕信得过。” 圣上口中的“那几位官员”,云时卿是其一,师旦是其二。 师旦为本朝中书令、师贵妃之兄长、三殿下之娘舅,朝中有三成官吏都是他的门生,其权势滔天,贪佞成性,偏偏昭元帝又拿他毫无办法。 若此次能借岁贡一事挫挫他的锐气,或许能让他安分不少。 柳柒说道:“微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昭元又道:“朕会派一支皇城司的精锐暗中护你周全。但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务必赶在三月归来,今年的科考断不能耽搁。” 话说至此,昭元帝将话锋一转,“你与云相——” 柳柒俯首,解释道:“金明池一事乃臣不得已为之,臣与云相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瓜葛。” “那就好。”昭元帝笑了笑,没再多言。 西南之事刻不容缓,柳柒得了圣谕,第二日便启程了。 他此行除了调查岁贡与转运使沉捷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寻找昆山玉碎蛊的解药。 执天教紧邻成都府,若能从教中拿到解药,兴许还能查出是谁给他下的蛊。 云时卿说过,此蛊每逢月中就会复发,眼下正值一月下旬,距离下一次蛊毒发作已不足月余。 他必须赶在下一次毒发之前拿到解药。 5 蜀中再相逢 “公子,天色已晚,咱们就在此处歇歇脚吧。”入暮后气温骤降,柳逢取出一件墨色大氅披在柳柒肩头,“过了潼川府便是成都了,公子不必急于一时。” 此去离京三千里,主仆俩与一众皇城司禁卫轻装简从、日夜兼程,只耗时半月便进入了蜀地。 眼下已行至潼川府的治所郪县,城门在两刻之后便要落钥了,若此时离开,只能露宿荒野。 为了加进行程,柳柒连日来几乎没有仔细休息过,柳逢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如此劝道。 沉思片刻,柳柒点了点头:“那就寻间客栈歇息一晚罢,明早再赶路。” 柳逢左右对比之后挑了一家还算体面的客栈,此处早在傍晚时分就已被暗中开路的皇城司禁卫提前打点好了,即使入夜后宾客如潮,柳柒依然能分得一间天字号的上房。 翌日清晨,两人用过早膳便决定启程前往成都府。正当柳逢去后院牵马时,客栈大堂里忽然传来了争执声,一名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被客栈里的打手踹了一脚,堪堪摔在柳柒身旁。 他捂着胸口灰溜溜爬起来,嗤道:“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贫道行走江湖多年,算卦从未失过手,掌柜的既然不相信贫道所言,三日后若破了财,可别哭着来求贫道寻破解之法!” 掌柜啐了他一口,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开始行骗,你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定打断你的腿!” 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打手凶神恶煞地挽起衣袖,吓得小道士连忙躲在柳柒身后寻求庇佑:“青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敢行凶,简直是目无王法!郎君心善,可一定要救救我!” 柳柒着急赶路,无意参与他们之间的纠纷,当即拨开挡路的道士往外走去,那小道士见没了靠山,也跟着溜了出来。 “这位郎君天庭饱满气质非凡,乃人中之龙凤,不如让贫道为你起一卦如何?不灵不收卦钱!”小道士绕着柳柒喋喋不休,说罢真从布袋里掏出了六枚铜钱。 柳柒淡淡一笑:“道长道行高深,在下不敢兹扰。只是在下有一句忠言,不知道长感兴趣否。” 小道士眨了眨眼,好奇道:“郎君请说。” 柳柒说道:“开门做生意,最忌之事便是清晨的晦气。眼下日光尚未破云,道长却在此处危言耸听,难免惹人厌憎。道长若真想助那掌柜,不妨择个吉时再来,掌柜心存感激,自是不会少了道长的卦钱。” 小道士闻言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么郎君可要贫道起卦?问姻缘、问前程、问吉凶等等等等,贫道都能一一卜算!” 柳逢牵着两匹马走来,见他家公子被江湖术士纠缠,当即说道:“我家公子信佛不信道,有劳道长费心了。” 小道士不屑地哼了哼:“贫道这一脉源远流长,太太太太太师父师承吕祖吕洞宾,远比西方的秃子有本事,既然两位不信,便是与贫道无缘,叨扰了!” 说罢拧着拂尘大步离去。 正当柳柒翻身上马时,小道士又回头说道,“凤凰垂翼,出明入暗。郎君此行诸多不顺,恐有血光之灾,还望谨慎。” 柳柒眸光翕动,不禁苦笑:“看来在下方才所言,道长并未放在心上。” 那道士挠了挠头,讪笑着离去了。 柳逢说道:“江湖骗子的话,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柒点点头,旋即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成都府广都镇,并在此处更换装束。 柳逢从细软里取出事先备好的腰牌:“公子,您身份特殊,沉捷好歹是一路转运使,即使他不认识您,他身边那群人里总有几个见过您的。陛下让您暗访,可咱们却伪装成江南布商,难免会有些招摇,此举是否不妥?” 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于十年前的三月初升迁至西南蜀地,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彼时柳柒正金榜题名,这位转运使未能与之一见,后来圣上又下了特令,凡偏远之地的转运使,若无特殊情况,不必每年回京述职。久而久之,沉捷便一直留驻西南,再没入京。 他见没见过柳柒尚且另说,但是柳柒临出发前倒是从吏部调取了沉捷的照身帖及脚色,对沉捷的样貌和过往履历烂熟于心。 柳柒一边佩挂腰牌一边说道:“听陆尚书说,沉捷当年在京就职时严谨端正,深受陛下信赖,升迁成都府路后也一直矜矜业业,然而这两年却突然与中书令有了来往……此事虽然极为隐秘,却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柳逢不解:“莫非是中书令收买了沉捷,让他为其敛财?” 柳柒说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陛下的秘报说沉捷暗通纳藏国,有效仿安禄山之嫌,但是否真是他在效仿,尚不得而知。” 柳逢思忖片刻后恍然道:“莫非公子是怀疑中书令他——” 柳柒淡淡一笑:“不是我怀疑,是陛下怀疑。” 次日晌午,柳柒等人抵达成都县。 成都县是成都府路的治所,其地富庶,街市繁荣,又因成都府紧邻纳藏国,故而能在城中瞧见不少身着异装的纳藏人,往来频繁,互通有无。 安顿下来后,柳柒以江南布商的身份跑了好几家布行,意欲收购当地的蜀锦。 他所需的布匹数目虽多,但开出的价钱较其他外地来的客商要低一成,许多布行都不愿舍掉利润,故而未能谈拢,折腾了大半日,几乎一无所获。 傍晚,柳柒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玄鹤楼用晚膳,正这时,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对他拱手说道:“我家公子想请郎君过去吃一杯酒,还请郎君移驾。” 家仆的态度颇为和善客气,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高傲姿态,柳逢听了甚是不悦,回绝道:“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们老板从不与生人吃酒,他的好意我们老板心领了。” 家仆没料到会被拒,看了眼默默用膳的柳柒,语气顿时不善:“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谁?胆敢如此无礼!” 柳逢冷哼一声:“管你家公子是谁,不吃就是不吃,难不成你们还能把我家老板绑去不成?” 家仆脸色铁青:“你——” 话音未落,一位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青年按住他的肩,旋即对柳柒抱拳见礼:“家仆不懂礼节冲撞了老板,还请老板勿怪。”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青年回头训斥那仆人:“还不给这位老板赔礼?” 家仆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青年笑了笑,兀自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又道:“今日见老板去了多家布行,似是有意收购蜀锦,不知生意谈妥与否?” 柳柒目露惑色,不答反问:“莫非公子家里盛产蜀锦?” 一旁的仆人忍不住嘲讽道:“有眼不识泰山,我家公子乃转运使之子,金尊玉——” “住口!”青年回头训斥,眼里隐若有怒意。 那仆人彻底闭嘴,知趣地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柳柒抬眸,倏而笑道:“原来是沉公子,方才多有怠慢。” 他有一双含情的凤目,笑时颇为温雅,沉允聪看得一愣,耳根发热,语调有些凌乱:“没、没有,是贱仆无礼——老板认识在下?” 柳柒客客气气地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认识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沉允聪大概也知道一些行商的规矩,便没有点破,而是问道:“敢问老板尊名?” “鄙姓司,单名一个珩字,‘锵我珩璜,降升圉圉’的珩。”柳柒说道。 沉允聪抱拳:“司老板玉树临风、人如其名,年纪轻轻便走南闯北,在下甚是钦佩。” 两人客套一番,沉允聪试图以酒赔罪,柳柒遂以水土不服身体抱恙为由,以茶代酒领了他的心意,随后两人同桌而食,又畅谈良久,算是浅浅结交了一番。 饭毕沉允聪主动结账,道是尽地主之谊,柳柒没有推辞,笑着领受了。 临别时,沉允聪忽然拉住柳柒的手,呼吸间透着一股酒意:“在下认识一位朋友,也是做蜀锦生意的,司老板若是不介意,在下便做主将其引荐给你。” 柳柒不露声色的抽出手,笑道:“鄙人开出的价格恐怕会令公子的朋友失望。” 沉允聪吃了两杯酒,说话时目光灼灼,甚是诚恳:“司老板信我便是。” 柳柒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就有劳公子了。” 沉匀聪欲言又止,在柳柒即将转身时问道:“司老板,你……可有婚配?” 柳柒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不曾。” 沉允聪展颜一笑:“冒昧一问,司老板莫要见怪,回见。” 回到客栈后,柳逢忍不住说道:“今日沉允聪刻意接近您,也不知是否是授了其父之意,但属下又觉得此人有些愚笨纯真,不像是会对您不利的。还有,他最后问您是否婚配,有什么意图?” 柳柒阅人无数,自然知道沉允聪对他持有何种心思。 “我今日在城中的动静也不算小,可沉捷却没有找上我,想来应是没有认出。”柳柒取来一册古书随手翻阅,“如今时机得当,不妨从沉公子身上着手,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避开婚配的问题没有回答,柳逢也没细问,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发笑:“那小道士还说公子此行不顺,咱们来成都第一天便结交了沉捷的儿子,犹如天助。” 柳柒目视着淡黄的书页,淡声说道:“凡事小心为上,切不可掉以轻心。明日我去赴沉允聪之约,你与几位皇城司禁卫乔装之后去城中各处查探查探,如有必要,可等宵禁闭市之后再做行动。” 次日一早,沉允聪便来到了柳柒落脚的客栈,邀他前往酒楼共用早膳。 “今日怎不见司老板那位随从?”沉允聪请他上了马车,不禁好奇。 柳柒说道:“城中有几处陈年旧账还未清算,他替我清账去了,公子不必理会他。” 沉允聪略有些惊讶:“司老板以前来过?” 柳柒随口胡诌:“是家兄做的生意,我还是头一回来蜀地。” 两人前往酒楼用过早膳后便去了城南的一处私宅,沉允聪解释道:“这便是我昨日所说的那位朋友的宅院,他府上几代为商,盛产的蜀锦远销纳藏、大夏、高丽、大理等国,司老板定会满意的。” 柳柒温声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两人并肩行入府邸,在小斯的引领下穿过道道游廊和石门,几经回转,终于来到了东厢的会客厅。 小斯通报之后,沉允聪那位友人当即从内厅走出,瞧了瞧他身旁的柳柒,问道:“这位便是司老板?” 柳柒抬手与他见礼:“在下司珩,见过杜老板。” 杜老板微露尴尬之色。 沉允聪问道:“杜兄怎么了?” 杜老板说道:“今日也有一位从扬州来的布商,执意要买我的布。” 沉允聪说道:“你已经应了司老板,拒了那人便是。” 杜老板无奈一笑:“那人给出的价格是司老板的两倍不止。” 商人重利,柳柒对比不以为然,但他还是佯装在意,说道:“在下非常需要这批布料,可否请杜老板行个方便?若杜老板觉得我开价低,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沉允聪有些恼怒:“杜兄,你昨日明明答应了我!” 杜老板叹息:“我带你们去见那位老板,你们自行协商罢。” 杜老板引他二人去了内厅,目光移向临窗而坐的那道玄色身影,说道:“这位便是秦老板,也是从扬州过来的。” 秦老板轻抬眸,眼尾噙着一抹笑。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柳柒的嘴角渐渐绷紧。 秦老板起身朝他走来,缓缓开口:“原来想要低价收购蜀锦的人竟然是你。” 沉允聪和杜老板齐声问道:“你们认识?” 那位“秦老板”笑着开口:“司老板你说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柳柒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云时卿,心中不禁疑云丛生。 须臾,他淡声说道:“此人是我兄长。” 末了又补充道,“继兄。” 6 曲意逢迎醉 离开杜老板的宅邸后,云时卿和柳柒上了同一辆马车。 这笔生意因为云时卿的出现最终被搅黄了,柳柒面色不善,倚在车壁上闭目小憩。 云时卿端详了片刻,揶揄道:“大人莫非真想低价收下这批布料,然后由悦安坊高价售卖以谋暴利?” 悦安坊是柳柒母亲杨氏名下的资产,在整个扬州颇有些名望。 柳柒无视他的调侃,问道:“你来成都做什么?” 云时卿捡着便宜话说:“小心隔墙有耳,大人还是依照身份唤我一声兄长罢。” 柳柒掀开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云时卿不再打趣,遂回答道:“我和大人的任务一样,都是为调查成都府路岁贡之事而来。” 柳柒哂道:“成都府路的岁贡事关云相与中书令的清白,云相身为当事人,理当避嫌,何来资格参与调查?” 话说至此,他神色微变,“莫非你是私自离京?” 云时卿不置可否。 柳柒轻蹙眉,语调异常肃正:“身为朝廷重臣,擅离职守乃不忠之举,你欺瞒圣上私自离京,又为不义。” 闻言,云时卿倏尔一笑:“忠者,敬也;义者,宜也。大人就这么轻易地给我冠了个不忠不义的罪名,也未免太过草率了。” 柳柒双臂环抱,嗓音清浅:“如果你是为了阻止我查探岁贡之事,劝你还是省省心吧。” 云时卿好奇:“为什么?” 柳柒说道:“陛下赐我密旨,若有人相阻,格杀勿论。” 马车沿街缓缓前行,最终在一家客栈停下。 车仓内的两位青年四目相接,气氛略显胶着。 须臾,云时卿挑开车帘,笑盈盈地对柳柒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珩,下车罢。” 起初柳柒并未反应过来这句“阿珩”唤的是谁,直到对方又对他喊了一声“弟弟”,他才沉着脸下了马车。 * 一更时鼓鸣,市集商贩行人渐归,至两点始疏。 今日柳逢等人自破晓时就已外出探寻消息,现下即将宵禁闭市却仍不见踪迹,柳柒心下担忧,正欲设法外出寻人时,柳逢便行色匆匆地回来了。 柳逢进入房间后将门窗关得格外严实,继而凝神屏息,探知四周是否有耳目。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柳柒不禁问道:“怎么了?” 柳逢立刻将今日探寻得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属下与皇城司众人在城中暗访了许久,均未发现异常,至申时,属下与四名禁卫出城前往外郊村镇,几经探查终于发现了一点眉目。有位老翁告诉属下,五年前的雅州边境曾发生过几起暴.乱。” 柳柒问道:“暴.乱?” 柳逢点头:“五年前,纳藏国的贼匪频频兹扰边境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民们自发组织民兵抵御,但无异于螳臂当车。” 柳柒蹙了蹙眉:“纳藏与大邺交好,边境的贼匪常年受制于官府,不会轻易侵犯大邺的百姓,纵有来犯,雅州官府也会出兵镇压,继而上报朝。可是朝中从未听说过此事。” “这便是症结所在。”柳逢又道,“老翁说诸如此类的暴.乱不止一次,初时雅州的官军会对贼匪进行镇压,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放任不管了,约莫过了半年才重归宁静。” 柳柒疑惑道:“官府为何放任不管?若是兵马不足,可上报成都府,由成都知府下令出兵支援。若成都知府不作为,还可上奏天听,向天子击登闻鼓状告官府。层层递进,总有成效。” 柳逢说道:“告密之人全被杀害了。” 柳柒震愕:“……什么?” 柳逢垂眸,语调略有些沉重:“许多从雅州边界前往官府寻求援助的村民,均在途中被人残忍杀害,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到知府衙门。村民们怀疑官匪勾结,不敢再搏命,或忍气吞声,或举家迁走。” 官府若是和他国贼匪勾结起来谋害百姓,等同于叛国。 雅州虽然山高水远,可是区区一个州官尚不至于有如此大的胆子鱼肉百姓。 柳柒沉思半晌,忽然将话锋一转:“你告诉皇城司的诸位兄弟,右相云时卿已经来到成都了,让他们近几日谨慎行事。” “云相也来了?”柳逢甚是诧异,“陛下不是让公子独理岁贡之事吗,为何还会让云相插手?而且陛下深知您与云相不和,怎会让你们共同行事!” “他是私自出京,并非授陛下旨意而来,应是想阻止我彻查岁贡之事。”柳柒饮下几口淡茶,转而剪掉一截哔啵作响的烛芯,“目前尚不知他带有多少暗卫,若是正面交锋,皇城司的禁卫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听他提及了云时卿,柳逢静默片刻适才开口:“若岁贡之事顺利,属下就前往执天教为公子求取解药。” 那日柳柒和云时卿在云生结海楼因蛊毒而纠缠在了一起,事后是柳逢找到他并将他接回至府上。 柳逢自幼便跟在他身旁,是他的心腹,此事没能瞒过柳逢的眼睛,柳柒便将来龙去脉简略告之,柳逢此番随他来到蜀地,也是为助他求得解药。 少顷,柳柒温声说道:“今日才初五,赶在月中蛊毒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即可,眼下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办。” 雅州边境之事官府定然知晓,柳柒想到了沉捷之子沉允聪,于是第二日便给沉允聪下了一封拜帖,邀他前往玄鹤楼一叙。 沉允聪喜孜孜应邀来到玄鹤楼的雅间内,见柳柒早已命人备好了佳肴美酒,遂歉然一笑:“司老板是客,当由我来做东,哪有让客人破费之理。” 柳柒微微一笑:“劳公子费心奔波、叨扰友人,本以为能顺利做成蜀锦生意,哪成想家兄也来到了成都,搅和了这笔买卖。今日邀公子前来,便是为此事向公子赔罪。” 说罢起身替他斟一杯稠酒,双手呈与他,“若公子肯吃这杯酒,司某就当公子不计较此事了。” 沉允聪不由分说地接过酒一饮而尽:“我从未怪罪于你,不必向我道歉。” 柳柒笑意渐散,一边往他杯中续满酒一边叹息:“此番生意做不成,我回扬州之后多半要入赘了。” 沉允聪一顿,问道:“为何?” 柳柒垂眸不语。 沉允聪面露忧色,一把握住他的手,再次发问:“为何要入赘?你不是尚未婚配吗?” 柳柒默默地抽出手,不露声色地说道:“此乃家丑,不足为外人道也。” 沉允聪神色暗淡:“我与司老板一见如故,这两日相处下来也甚是愉悦,虽相逢恨晚,却情如知己。可在司老板的心中,我竟只是一个酒肉之交的外人。” 柳柒真诚地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沉允聪不依不饶:“那你且说说为何要入赘?莫非想效仿李太白,入赘贵胄之后谋取功名?可本朝科考早已不受此等规矩所限,即使是商籍子弟也能参加科考入朝为仕,你这等气度风姿,何至于去做赘婿!” 短暂的沉默后,柳柒为自己添了一盅热茶,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我与昨日那位秦老板虽是继兄继弟,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并不和睦。家兄做生意的手段远比我高明,父亲偏爱他,便将掌家大权交给他了。 “我在家处处受制于人,生意上也颇受挚肘,父亲觉得我难成大器,于是打算让我入赘孝廉公家,如此还能为家庭谋得庇佑。 “此番我来蜀地,原打算收购一批上等蜀锦返回扬州,让父亲对我另眼相看,谁知家兄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远万里也要来破坏我的生意。” 听完他的倾诉,沉允聪颇为愤怒:“你那兄长长得玉树临风,面上时时挂着笑,哪里看得出心肠竟如此歹毒!” 柳柒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嗓音温润如玉:“我在家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倘若入赘孝廉府能过得舒心些,倒也未为不可。” 沉允聪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放低语调诚挚地说道:“司珩,你别回扬州了,父兄待你不好,你何必回去受气?” 柳柒从容镇定地掰开他的五根指头,将酒杯递了过去,笑道:“落叶总要有归处,若不回扬州,我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沉允聪皱着眉喝光了酒,温声劝道:“留在蜀地可好?” 几杯酒下肚,转运使公子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醉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柳柒,不加掩饰地将祈盼与念想悉数展露出来。 柳柒微微侧目,避开了那道灼灼的目光,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即使再不济也要以此道谋求生计,倘若我能顺利收购一些布匹,我便不回扬州了,届时我就带着这些货物前往纳藏国,去那边讨个营生。” 沉允聪眸光翕动,似清醒了不少:“你要去纳藏?” “去做些小生意,总能讨口饭吃。”柳柒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沉允聪摇摇头,说道:“我曾去过几次纳藏,对那般比较熟悉,你若有需,我可随你一同前往。” 柳柒淡淡一笑:“听说雅州边界时常有纳藏流寇滋扰过往的商客,公子金尊玉贵,还是莫要陪在下涉险。” “我习过武,普通贼寇岂能伤我!倒是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莫说是贼寇,恐怕连雪山都翻不过去。”沉允聪解释道,“而且纳藏与大邺交界之处的流寇受官府约束,不会轻易滋扰商旅和普通百姓。” 柳柒又递一杯酒与他:“公子请。”待他饮尽之后适才开口,“可我听一位表亲说,他几年前路过雅州前往纳藏行商时就遭遇了流寇做乱,吓得他连货物也不敢要了,连夜返回了中原。” 沉允聪双颊噙醉,齿落舌钝:“你那位表亲定、定是记错了,雅州何时有过流寇做乱?太嗝——太平着呢。” 柳柒还想再灌他几杯,却见他趴在桌沿,小声嘟哝道:“司珩,我头晕,不吃酒了。” 不多时,双肩肌肉渐渐放松,手臂软绵绵地从桌沿垂落,呼吸变得平稳和缓。 柳柒接连唤了好几声沉允聪的名字,均未得到回应,他一敛方才曲意逢迎的神色,又变得清风霁月,喝了三杯温冷的茶水适才压下心头的燥意。 他虽滴酒未沾,可这满屋的酒香也足以唤醒体内的蛊虫,令他颇为不适。 调息片刻后,柳柒踱步至沉允聪身旁,欲扒下他的衣物一探究竟。 指腹刚触及领口的蜀锦布料,雅间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他迅速收手,房门应声而开,云时卿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阿珩总爱在背后嚼我舌根,把我这位兄长说得一无是处,恶贯满盈。” 柳柒警惕地看着他:“你偷听我们谈话?” 云时卿嘲讽道:“我一直在隔壁雅间吃酒,你与这公子蜜里调情忘乎所以,声音穿透板壁传了过来,我不想听都难。” 目光移向醉睡的沉允聪,不禁嗤笑了一声,“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阿珩还改不掉欺骗他人真心的毛病啊?” 7 雪芽问真心 说多错多,柳柒担心云时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当即叫来沉允聪的贴身小厮,命其把人送回府上。 离开酒楼后,柳柒见云时卿一直阴魂不散,遂回头问道:“为何跟着我?” “阿珩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云时卿指着过往的行人,促狭道,“这条路你能走、他能走、他也能走、他们都能走,怎的就为兄不能走?” 见他冷下脸,云时卿几步来到他跟前挡住了去路,“阿珩怎么不理我?莫非你真要为了那个小白脸与为兄翻脸?” 街市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他二人本就出尘脱俗气貌不凡,云时卿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不少注视。 柳柒顿步,顶着周遭的视线和议论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云时卿笑而不语。 柳柒觉得他大概真的有病,遂绕过他径自行往客栈,可云时卿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嘴里依旧没个正经,为兄长为兄短,在言语上占尽了柳柒的便宜。 就在柳柒忍无可忍之际,这人总算说了一句足以平息他怒火的话:“你是否在查五年前雅州边境之事?” 柳柒心下一凛,面上却泰然自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云时卿指了指左前方的那家客栈:“天寒风大,阿珩去我那儿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和柳柒落脚的客栈都坐落在闹市之中,但好在这两家客栈的天字房均设在后院,街市上的喧嚣吵闹无法渗透到此处,颇有几分宁静。 两人穿过游廊来到了天字房专属院落,云时卿摸出一枚房牌递给看守石门的小厮,小厮确认无误后适才放他二人入内。 一进园中,便见夕妃慈斜倚在铺有狐裘的秋千上,绯衣钗裙,笑颜如花。 她没有动身,疏懒地开口:“两位相公,奴家这厢有礼了。” 柳柒微一点头,旋即跟随云时卿进入了房中。 云时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点茶工具,继而取一饼茶轻轻捶开,随后用碾将其碾碎,并仔细罗筛茶粉,再舀两勺细腻茶末入盏,用汤瓶注入少量沸水调成膏状。 柳柒静坐一旁,耐心地看他又往盏中添了些沸水。 他的十指格外修长,骨节也比寻常人更为清晰,捻住茶筅击拂茶汤时犹如绘墨丹青,尽显从容与雅度。 直到乳白的茶汤溢出了浓香,云时卿这才将点好的茶递给柳柒:“这是大人最爱的峨眉雪芽,今春雪后的新品,尝尝看。” 他一改称谓,柳柒便知这里不会有旁的耳目,遂接过茶盏浅呷一口,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云相提及五年前雅州边境一事,不知云相是否探听到了什么。” 云时卿语调轻缓,闲适悠然:“令堂是位经商好手,想必大人也懂‘交易’之道,既是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需用等价之物来交换。” 言下之意,他想和柳柒互换消息。 柳柒淡淡一笑:“云相莫不是忘了自己私自离京,等同于戴罪之身。一个戴罪之人,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就凭你替我瞒下此事,没有告知给陛下。”云时卿的语气难得正经,“大人没能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可以从云某这里得知一二。” 茶香浓醇,香气袭人。柳柒又饮下几口,良久才出声:“五年前雅州边境有他国贼匪入侵,村庄被毁了大半,可有此事?” 云时卿道:“有。” 柳柒又问:“村民意图上报官府请求出兵镇压,却在途中被杀,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了点头:“有。” “何人所为?” “纳藏国的贼匪。” “官府为何坐视不理?” “这点云某尚不得而知。” 柳柒嘲道:“云相的消息也并不比我灵通多少。” 云时卿坦然道:“这些都是大人自己问的,我不过是照常回答罢了,大人自己问不到点,怎就怪上我了呢?” 正当柳柒再次发问时,却被他制止了,“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吃些茶润润嗓。” 柳柒静候他的提问。 云时卿直截了当地开口:“大人今日用美色引诱了转运使家的公子,可有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方才在酒楼时,柳柒与沉允聪的谈话均被云时卿听了去,但他依旧如此发问,必然也是对沉云聪有所怀疑。 柳柒抬眼凝视着他,半晌后摇头:“不曾发现。” 云时卿知道他心中的顾虑,说道:“云某此次来成都府的确是为了岁贡一事,但云某绝不会阻止大人,大人不必如此防着我。” 柳柒微微一笑:“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防着云相。” 他的确从沉允聪身上发现了一点眉目,可他还未来得及扒下这位少爷的衣服证实猜想,云时卿便闯了进来。 “大人防着云某也不打紧,云某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大人想听吗?”云时卿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碰。 柳柒说道:“洗耳恭听。” “当年贼匪洗劫村庄后不久便有一支纳藏国的精锐进入了雅州,起初有人以为这支军队是来协助雅州官府剿匪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云时卿吃了口茶,继而又道,“这支精锐部队入境后竟销声匿迹,而贼匪也不剿自退。 “约莫过了一个月,那群贼匪再次入侵村庄,几日后又有一支纳藏兵马进入了雅州。诸如此类的事件接连发生了三次,前前后后进入雅州的纳藏精锐大抵有五千之多,直到现在还未离去。” 柳柒轻轻皱了眉:“边境有驻军把守,纳藏国的兵马如何能轻易闯过关口?” 云时卿说道:“有待查证。” 柳柒问他:“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时卿侧目看向紧闭的窗叶,窗外不远处一道绯色身影随秋千而动,婀娜娉婷。 柳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似是有所领悟:“蜀地有不少执天教的教徒,这消息可是夕姑娘告知给云相的?” 云时卿点头:“不错。” 柳柒又问:“云相可知那些纳藏精锐现在何处?” “大人若想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不妨与我合作。”云时卿轻笑一声,诚恳说道,“我此行虽然只带了夕妃慈一人,但她对蜀地颇为熟悉,于我大有益处。大人手底下那群禁卫身手固然不错,可他们到底是外来客,没日没夜查来的消息还不如夕妃慈随随便便说句话来得可靠。” 泥炉上的小陶壶沸水翻滚,热气氤氲腾升,仿佛在二人之间隔开了一层雾屏。 柳柒透过清浅白雾看向云时卿,面上依旧温润祥静。 他没有及时回复,而是好奇道:“云相宁可冒着被革职问罪的风险也要亲自走这一趟,当真是为了岁贡?” 云时卿如实说道:“自沉捷升任成都府路转运使后,中书令便时常书信至成都,欲与之结交。但沉捷自持清高,从未给予中书令任何回应。多亏中书令契而不舍,终于在四年前收到了沉转运使的回信。” 后面的事自不必说柳柒也知晓个七八成。少顷,云时卿又道,“前些时日中书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沉捷暗通纳藏国的消息,他担心此事会牵连师家、连累三殿下,遂央我前来一探究竟。” 柳柒目光沉凝,问道:“倘若沉捷果真暗了通纳藏国,你待如何?” 云时卿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杀了他。不过有柳大人在,杀他恐怕会有些难度。” 说罢看向柳柒,眉宇间隐若有笑,“云某已将来意告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柒沉吟良久适才开口:“与云相合作必能事半功倍,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再过八天我的蛊毒就要发作了,既然夕姑娘是执天教的旧人,可否请姑娘给我指条明路,告知我获取解药的捷径。” 云时卿眸光翕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 沉允聪酒醒时已近黄昏,他匆忙洗了把脸便赶往柳柒落脚的客栈,不巧柳柒正在布行收购蜀锦,他打听之后又跟了过去。 此次收购蜀锦还算顺利,虽不及柳柒所需之数目,却也收获颇丰。 沉允聪赶来时交易已经结束,他拉着柳柒的手走出布行,小声说道:“这家布行价格不低,老板鲜少让价,你花了多少钱?”不待柳柒开口,他又道,“我已与杜兄谈妥,他答应将库存的所有蜀锦以成本价卖与你,你快些将他们家的货退回去。” 柳柒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我的。”说罢,沉允聪命人将货物倾数退回。 柳柒见状,当即阻止道:“行商讲究的便是诚信二字,交易既已达成,就不可轻易反悔。而且我着急前往纳藏国,早些备好货物,以免耽搁了行程。” “何时出发?” “至多不过两日。” 沉允聪诧异:“这么急?” 柳柒点头:“讨生计的事,自然越快越好。” 他暗暗打量沉允聪,见对方蹙着眉,似是在思索什么,不由问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沉允聪一怔,旋即摇头。 柳柒微微一笑,待货物装载妥善便向他请辞:“在下还要去别家走一走,就不叨扰公子了。” 沉允聪忽然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再过几日邛崃山会有一场暴雪,于行路颇为不利,你且等风雪停了再去纳藏国,届时我会陪你同往。” 邛崃山自北向南隔断了大邺与纳藏国,山上常年积雪,冬、春两季之气候变幻莫测,唯有熟悉天象与常年生活在雪域的人才能预测一二。 柳柒睫羽轻颤,柔声问道:“公子如何得知?” 沉允聪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也是方才过来时听人说的,总之你先留在这里,过些时日再去也不迟。” 柳柒静默几息,旋即反握住他的手,嗓音温如暖玉:“好,我听你的。但是我从未去过纳藏,对那边的城镇极为陌生,若公子方便,可否替我寻一份舆图?” 沉允聪盯着彼此交握的手,茶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欢喜,面颊倏然一红:“我、我马上给你弄!” 待他离去后,柳柒当即命人将布匹运回客栈,不经意抬眼时,竟在对面茶楼里瞧见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真是阴魂不散。柳柒如此腹诽。 云时卿放下茶盏朝他走来,嘴里不禁打趣道:“你若再骗下去,沉公子的魂儿就要散成一片一片的了。” 柳柒一改方才的温柔,淡声说道:“你怎知我在骗他,而不是假戏真做?” 云时卿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柳柒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下一瞬,有个物什从侧方忽闪而来,他立即闪身躲避,待回头看去,适才发现是个衣衫破旧的道士被人从茶肆里扔了出来。 那道士哼哼唧唧爬起来,一边抖掉衣襟的土灰一边骂道:“大难临头还不知警觉,贫道好心赐你破解之符,你竟说贫道在行骗!”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 柳柒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那道士眼尖得很,顾不得与茶肆老板争执,当即颠颠儿地追上来:“郎君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柳柒无奈叹息:“好久不见,道长依旧改不掉逢人便说不吉利话的毛病。” 小道士反驳道:“郎君此言差矣,贫道身负济世重任,若是命途顺遂之人,何须贫道来化解?贫道所救,皆为苦难。” 云时卿蹙眉:“你这道士,口气真不小。” 小道士转过脸将他上下一瞧,瘪瘪嘴,摇摇头。柳柒见状,心头一动:“道长可曾用膳?” 小道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直冒光:“还没。” 柳柒指向前方的一家酒楼:“道长和……”目光落在云时卿身上,改口道,“道长和兄长若不嫌弃,随我同去罢。” 小二殷勤地引他三人入了雅间,柳柒本打算替小道士叫一份素斋,却被小道士阻止了:“贫道不忌荤腥,有酒最好!” 等候之际,小道士颇有眼力色地替他二人各斟一碗热茶,柳柒接过茶,说道:“道长神机妙算,于八字一道应当颇有造诣。” 小道士得意地扬了扬眉:“摸骨可算命,八字窥终生。” 柳柒又道:“我有个亲戚,他此前一直托我替他找位道行高深的大师测一测运程,不知道长可否一乩?” 小道士敲了敲茶碗:“郎君请说。” 柳柒以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下一行小字。 云时卿垂眸瞧去,茶水写就的正是他的八字。 8 欲染芙蓉露 小道士双肘撑桌,伸长了脖子去瞧那行茶水字,一双淡眉时拧时舒,嘴角也动辄不停,五官异常灵动。 柳柒仔细端详道士的神情,问道:“道长可能预测一二?” 云时卿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清茶。 他并不指望这个小道士能说出什么吉祥话来,更何况此人是柳柒寻来的,多半要说出几句令他不爽利的方才罢休。 小道士从牙缝里吸进一口气,煞有其事地说道:“玄武当权格,一气顺生,得财、得官、得权,又逢库相助,贵不可言。” 云时卿闻言看向柳柒,不禁失笑:“我兄弟说道长从不说吉利的话,怎么乩了一副好八字?” 小道士哼了一声:“贫道虽不擅长看面相,但算的八字却精准无比,纯阳吕祖一脉名动天下,贫道岂能毁了祖师的名声!” 柳柒有意挑他话里的刺:“我每次见道长给人算命,均是看的面相,且道长上回也是看了我的面相后适才告诫‘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怎么道长眼下又言不擅长看面相了?” 小道士一时语塞,却仍在极力解释:“贫道看面相时准时不准,比不得算八字来得精确。北玄武,南朱雀。壬癸水属北,为玄武当权,持势也。郎君这位亲戚八字主贵,不可估量啊。” 话毕,小道士又忽然拧紧了眉,柳柒瞧出来还有戏,便问道:“道长为何蹙眉,莫非有什么不妥?” 云时卿冷哼:“你倒是巴不得你那位亲戚不妥。” 小道士说道:“此八字虽贵,却也有过崎岖。曾遇凶年刑冲,无贵人帮扶,大凶。” 柳柒眸光翕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小道士见他情绪晦暗,以为是在担心亲戚,遂劝慰道:“郎君莫要担忧,陈年旧事并不影响亲友之运,此刑冲反倒是一种契机,谓之否极泰来。若为女子,足可母仪天下;若为男子,必能封狼居胥——不知郎君这位亲戚是男是女?” 柳柒展颜一笑:“当然是位女子。” 云时卿一口热茶入喉,又被这句“女子”生生呛咳出来。 小道士立马起身替他拍背顺气,嘴里还不忘关切几句。 云时卿拂开小道士的手臂,转而说道:“我也有位亲戚想测八字,道长能否行个方便?” 小道士一扬拂尘,正襟危坐:“可以一乩。” 云时卿沾上茶水,用指腹在桌面写下一行字,柳柒不用看也知晓这是他的八字。 小道士垂眼一观,半晌后笑呵呵说道:“这位亲戚的八字无功无过,一生顺遂,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云时卿问道:“只是这样?” 小道士察觉到自己又被质疑了,顿时提高嗓门辩驳:“贫道扶乩从未出过错!” 柳柒笑道:“道长所言极是,此八字者的确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他与妹妹柳师妍为龙凤双胎,两人八字只差之毫厘,小道士乩出来的正是柳师妍的命程。 适逢小二送来酒菜,扶乩之事就此揭过。 用过晚膳,小道士恳求跟随在柳柒左右,可跑腿,可算命,只为混口酒肉吃。 柳柒尚不知这道士的真实身份、是否为人所利用而刻意接近他,于是言自己不日将出发前往纳藏国行商,不便带他同行,遂拒之。小道士转头又找上云时卿,云时卿不似柳柒那般耐心,说了句“别跟着我”便拂袖而去。 是夜,皇城司七名禁卫快马抵达雅州,柳逢和夕妃慈也夜行潜入了转运司。 各路转运司的衙署构造因风水之故略有不同,但主官务公之正堂必定建在贪狼、天医、延年等九星吉位,而本朝三品以上之衙署正堂均设在贪狼位。柳逢和夕妃慈避开巡卫后就顺利地摸进了转运司正堂。 正堂内幽暗森寂,两人借着窗外微薄的月色小心行事,在一众书库上仔细翻找。 “咱俩已经把书库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你家大人需要的东西,奴家的手指都快被这些旧书染臭了。”夕妃慈拨开书桌的笔砚抬腿一坐,双臂环抱,语带抱怨。 柳逢打开书柜里的一套古书,仔细抖了几下适才放回原位:“去内宅瞧瞧。” 内宅是沉捷日常起居之处,建在正堂后方,与私人府宅有别,可用以招待从京中而来的官吏,平素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此,就连家眷也鲜少光顾。 他二人踩着夜风沿屋脊奔往内宅,四下里漆黑一片,唯有耳房里可见一豆灯影,显然是值夜的小厮候在此处。 内宅的值守不算森严,柳逢和夕妃慈跳上房梁,不费吹灰之力便潜进了沉捷的寝室,屋内鼾声如雷,足以掩盖掉二人猫脚似的动静。 未免搜查时惊醒沉捷,柳逢决定封住他的穴位,可正当柳逢缓步靠近床头时,酣睡之人忽然睁开了眼,惊呼道:“你是谁?!” 柳逢一顿,不待他有所反应,沉捷就猛地推开他往外跑去,嘴里不住呼喊道:“快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呐——” 他二人均穿有夜行衣,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可夕妃慈却起了杀心,欲杀其灭口,当即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刺了过去,却被柳逢及时拦住:“他是朝廷命官,不可伤他性命!” 沉捷匆忙去拔门闩,夕妃慈回头,当即扔出一枚暗器打中了他肘部的穴位适才阻止他逃掉。 “你真是烦人!”夕妃慈踹开柳逢,再次刺向沉捷,沉捷身穿白色中单,在暗夜之中颇为惹眼。 他连滚带爬在屋内逃窜,嘴里大喊大叫,早已将为官者的风度抛诸脑后。 院中灯烛顷刻燃亮,一群侍卫持刀涌来。 柳逢不愿惹麻烦,扣住夕妃慈的手臂往窗棂跑去:“别管他了,先撤。” 夕妃慈冷笑一声跳窗离去,柳逢紧随其后,施展轻功与她一道离开了转运司内宅。 直至回到柳柒落脚的客栈,夕妃慈才悠悠开口:“很遗憾没找到柳相需要的□□和税册。但是奴家有个疑问——那位转运使大人会武功吗?” 云时卿揶揄道:“并非人人都是柳丞相,舞文弄墨,刀法卓然。” 柳柒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也值得你如此阴阳怪气?” 夕妃慈没理会他二人的斗嘴,说道:“方才在转运司内宅,沉捷能从酣睡中察觉到柳逢的靠近,可见其警惕之高,后又频频从我剑下逃生,看似毫无章法地乱躲,可若不是个中高手,哪能轻易活命。” 柳逢立在一旁默然不语,云时卿微蹙着眉,语气略带迟疑:“如此说来,你二人所见的这位转运使极有可能是个防刺杀的替死鬼。但是朝廷一没明着下旨查办沉捷,二来沉捷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你们今晚要去衙署找麻烦,可他为何如此警惕,连夜宿也要找个替身?” “或许不是替身。”柳柒淡淡开口,“云相还记得几年前进入雅州的五千纳藏精锐吗?” 云时卿看向他:“你怀疑沉捷不是沉捷,而是由纳藏人伪装?” 柳柒不置可否:“至少沉允聪是纳藏人。” 云时卿目露质疑之色:“你是如何得知?” 柳柒正色道:“传闻纳藏国王室乃日神之子,其瞳如琥珀,谓之太阳。昨日我在玄鹤楼与沉允聪饮酒,本想从他口里套一些雅州暴.乱的消息,却无意中发现他喝醉之后双瞳呈琥珀色。而他也多次向我提及纳藏,甚至预测到几日后邛崃山会有暴风雪降临。” “而且……”微顿片刻,柳柒又道,“纳藏王室的人自出生时就会在后背纹上一枚太阳刺青,那日在玄鹤楼,我本想趁沉允聪喝醉之后解开他的衣物一探究竟,没成想云相会突然出现,让我不得不收手。” 云时卿哂笑:“如此说来倒是云某之过了,扰乱大人施展美人计,云某罪无可恕。” 柳柒无视他的刻薄话,又道:“我打算借沉允聪之名会一会那位转运使,若他与我所了解的沉捷有出入——” “那么纳藏就单方面破坏了两国和平,届时大邺必将出兵与之交战。”云时卿风轻云淡地截断他的话,“但是纳藏国为何要这么做?与大邺为敌,他们可占不到半分便宜。” 北有强敌大夏,南有大理虎视眈眈,纳藏唯有与大邺联手方可保一方平安。 柳柒叹息道:“此事疑点重重,有待查证,切莫妄下定论。” 翌日正午,云时卿前往成都知府冉年的私宅拜会,柳柒则受沉允聪之邀去了他的别院。 别院内山环水旋,风景绮丽,后花园里还有一面人工开凿的湖泊,湖心筑一座亭宇,雕花涂浆、翠屏珠帘,甚是雅致。 沉允聪握住柳柒的手,引他踏上石桥行往湖心亭:“我特命小厨备了一桌江南小菜,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柳柒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温声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二月的天气尚未回暖,湖心亭内依旧有炉火取暖。待他二人入座后,侍女们当即将美酒佳肴一一呈来。 沉允聪屏退下人,而后为柳柒斟一杯温热的竹叶青:“司珩,吃杯热酒罢,暖身。” 清酒煨热之后格外辛烈,柳柒只闻了几口酒香,体内蛊虫就开始躁动不安。 他接过酒盏温和一笑:“我自入蜀地伊始便水土不服,虽调理了几日,却不见有好转。在下可否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杯?” 沉允聪盯着那双满含情谊的眸子,脑袋不听使唤地点了几下:“可以。” 柳柒自斟一杯热茶饮下,双唇被茶水浸润,犹如施了蜜脂,甚是艳丽。 他已经能熟练地应付这位公子了,如同前两日在玄鹤楼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灌醉了。 柳柒展开沉允聪递来的纳藏城镇舆图仔细观看,虽只绘了几座城池,却也足够详尽。 “司珩,你别看舆图了,尝尝这个。”沉允聪夹一枚紫色的糕点放入他的玉碟内,“这是蜀地的特产桑梓芙蓉糕,据说与你们扬州的槐花烙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柒浅尝一口,糕饼甘甜软糯,兼有桑葚与芙蓉花的清香,爽口宜人。 沉允聪见他爱吃,便又夹了一枚,言语渐显浮浪:“江南的水土极温养人,司珩生得这般好看,犹如这桑梓芙蓉糕,甘甜醉人。” 柳柒咽下芙蓉糕,不由失笑:“区区一枚甜糕,如何醉人。” 沉允聪解释道:“桑梓芙蓉糕乃是用桑葚酱、芙蓉花露、澄粉、糯米粉以及酒醪研制而成,岂能不醉?” 柳柒眸光一凛,警觉地看向碟盘内的糕点。 沉允聪见他面色微僵,关切道:“怎么了?” 柳柒尚来不及应话,便觉有一股热意在丹田内沸涌。 他握住舆图起身对沉允聪拱手请辞:“在下身体抱恙,不能陪公子尽兴,还望公子见谅。” 说罢迅速走出湖心亭,沿石桥行往湖岸。 沉允聪酒意当头,琥珀色的双眼蓦地发红。他几步追了上去,扣住柳柒的手腕咬牙说道:“你不能走!” “扰了公子雅兴,实在抱歉。”柳柒挣脱他转身离去,疾风也似。 沉允聪呆愣愣地站在石桥上,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对石门外的侍卫怒吼道:“给我拦住他!” 9 巫山楚雨疾 石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挡住了柳柒的去路。 这群人魁梧精壮,面带凶煞之气,绝非普通看家护宅的侍卫。 昆山玉碎蛊遇酒后躁动不安,柳柒内息渐乱,周身气力也在缓缓外泄,若真动起手来,他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是蛊毒散发的奇香一旦在此刻释放出来,后果将不可估量。 侍卫们奉命拦住了柳柒,却不敢为难他,沉允聪快步走近将他拉入怀里,诘问道:“你要去哪?” 柳柒推开他,压着喘息淡声说道:“身体不适,回客栈。” “既然身体不适,就在我这歇息便是,何必跑回客栈?”沉允聪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后宅走去。 柳柒正欲开口,眼前却遽然一阵眩晕,待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沉允聪扛在肩上了。 青年牢牢压住他的双腿防止他挣脱,可柳柒却借肘部之力让沉允聪的肩胛吃了痛,只一瞬便脱离了他的束缚。 见柳柒转身疾行,沉允聪再次追上拽住了他的袖口:“司珩,你不能——” “啪——” 柳柒抬手,一掌掴在他的脸上。 花园内的侍卫们俱是一怔,旋即拔刀冲向柳柒,却被沉允聪一声怒喝止在了原地:“谁都不许伤他!” 柳柒抬眸,眼底再无半点温情,只余丝丝寒意。沉允聪面上浮有一个鲜红的掌印,他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柳柒离开。 回到客栈后,柳柒当即命人送来一桶浴汤,并叮嘱柳逢守住天字房的小院,勿要让人靠近。 柳逢知他蛊毒发作了,不免担忧,遂试探道:“公子,可要请云相过来?” 柳柒眼风冷冷地扫过来,柳逢下意识闭嘴,乖乖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仅一刻左右,昆山玉碎蛊的毒性就被彻底激发了,柳柒和衣泡进浴桶里,整个人沉入水底,温热的水浆浇过头顶,足以令他保持镇定与理智。 蛊毒诱发的欲念极难用内力控制和调息,不得已之下,柳柒只能解掉衣裤自行疏解,可是两次之后,内息非但没有平顺下来,反而愈发躁动,丹田里如有一把猛火在炙烤,足以将奇经八脉焚成灰烬。 水温逐渐冷却,可柳柒的身体却愈发炙烫,腹部甚至隐隐约约传来了几丝痛感,初时并不明显,不出片刻便开始加重,仿佛利刃刮绞,疼痛难挡。 他依稀记得,若昆山玉碎复发时得不到疏解,蛊毒便会加剧,致使中蛊者肠穿肚烂而死。 犹豫良久,柳柒张了张嘴,唤出柳逢的名字。 柳逢立刻凑到门外,担忧道:“公子,怎么了?” 柳柒哑声开口:“让云时卿过来。” 屋外脚步声渐远,四周复归宁静。 * 云时卿赶来时,阖屋馨香弥漫,比百花更浓、比烈酒更醉,邪媚入骨。 他侧首凝视着那面绣鹤的屏风,隐约能窥见半个清隽的背影。 云时卿没有刻意屏息,迎着异香朝浴房走去,柳柒正衣衫不整地靠坐在浴桶里,浑身被热水浸透,锁骨与颈侧的皮肤俱被蛊毒浸染,宛如雨后初荷,明艳绮丽。 他的呼吸是香源,每吐出一口,屋内的邪媚之气愈甚,靠近之人便愈难自持。 倏然,柳柒神色一凛,喉结滚了滚,嘴角立时有血迹渗出。 云时卿微微皱着眉,未发一言。 柳柒抬袖抹掉嘴角的血痕,沉声开口:“进来。” 云时卿静默几息,忽然淡淡一笑:“进哪里来?” 柳柒没心思和他开黄腔,微一抬眼,语带命令地说道:“衣服脱了,到浴桶里来。” 云时卿挑眉:“原来大人喜欢这样玩啊。” 柳柒眸光一沉,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身体也因腹中的剧痛而颤抖不已。 云时卿一边解开衣物一边说道:“大人这次可是有求于我,若大人得了爽利还想再杀我,那云某只能与大人对簿公堂了。” 柳柒一把将人拽入桶内,斥道:“休啰嗦,做还是不做?” 云时卿与他对视一眼,而后掰过他的身子将他摁在浴桶边缘,欺身凑近,附在耳畔戏谑道:“明明是你在求我,为何还要对我颐指气使?就不能放下身段说几句好听的话吗?”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可——”话音未落,柳柒猝然瞪大双目,颈侧青筋暴起,额角冷汗如瀑。 周身气力已然外泄,可他的十指仍死死地扣住桶沿,手背骨线根根显露。 突如其来的痛楚几乎要盖过了蛊毒,柳柒已分不清哪种更加致命。 一道热息毫无预兆地落在颈项处,耳珠似被呷了一下,柳柒浑身一震,头皮层层发麻。 云时卿揽住他的腰,言语间尽是狎呢之意:“若大人肯温柔些,兴许能少吃点苦头。” 纳入阳气后,五脏六腑的痛楚逐渐减缓,柳柒咬紧牙关,抖落了眉骨上的细汗。 他猛抬手肘,让身后那人与自己分开了寸许:“别碰我!” 云时卿浅笑:“大人若只喜欢那物,我不用手碰你便是。” 耳畔是浴汤溅打在桶壁上的声响,柳柒闭了闭眼,重重地呼出一口邪香,嘴里骂道:“牲口。” 云时卿丝毫不恼,揪住他湿透的乌发轻轻往后一拽,迫使他向自己靠近:“大人觉得牲口的滋味如何?” 浴汤只剩残温,偏偏情火不灭。阳气滋养了昆山玉碎蛊,苦痛消失后,柳柒又活过来了。 云时卿紧送慢拽,柳柒只绷着下颌,半点声儿也不肯漏,更甭提掇迎。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柒忍无可忍,回过头怒斥道:“云时卿,到底是你中了蛊还是我中了蛊?” 云时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大人累了?我扶大人去榻上罢。” “云时卿!” “大人请吩咐。” 柳柒面色冷凝,可眸底却隐隐有一簇无法熄灭的火焰在跃动。 昆山玉碎蛊初次的极瘾之毒已经不复,他二人此刻都无比清醒。 须臾,柳柒讪笑:“莫非云相平素办事时也这般聒噪?” 云时卿一顿,倏而疾速捣送起来:“大人兴致高,乐意在这个时候同云某说话,云某岂有不奉陪之理?” 柳柒自知此时讨不到半点便宜,索性不与他争执。 又过了片刻,柳柒稳住气息,问了个正经问题:“你今日在冉知府那里可有探听到什么?” 云时卿不答反问:“离月中还有六七日,你好端端的怎就把蛊虫唤醒了?莫非与沉公子调情时忘了分寸,误吃了人家喂的酒?” 说罢故意凑到他耳根处暧昧一笑,“你前脚与人调情,后脚却在这儿同我鬼混,若沉公子得知后,那片冰清玉洁的痴心定要碎成粉末。” 柳柒被惹恼,用所剩无几的气力转过身把人推至浴桶另一角,抬臂抵在他的喉间,沉声威胁道:“闭嘴!” 水声哗啦,悉数溅落在云时卿的胸膛之上,他气定神闲地笑了一声:“成都知府冉年是颗软柿子,随便捏一捏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都……”柳柒刚说出口的话又被颠回嗓子眼儿里,剜了云时卿一眼后接着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云时卿质疑道:“大人真要在这种时候与我谈公事吗?” 柳柒语气不善:“不谈公事谈什么?谈情说爱?” 云时卿启唇欲言,忽闻天字房的小院里有争吵声传来。 “司珩,你出来见见我!” “沉公子留步,我家老板身体不适,正在屋内歇息。” 是沉允聪和柳逢的声音。 柳柒身体一僵,五指猛然收紧,在云时卿肩头留下几道鲜红的痕迹。 云时卿上下吃痛,嘴里还不忘调侃:“大人如此紧张,足见沉公子在大人心里的地位。” 沉允聪被柳逢拦在院中,没有硬闯,而是高声说道:“司珩,方才是我吃醉了酒,若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我知你身体抱恙,特备了一些调补的药膏过来,司珩,可否让我进来探望一下?” 柳逢颇为无奈地说道:“公子请回吧,待我家老板身体恢复后再来拜访您。” 两人推推搡搡了半晌,总算离开了。 云时卿恶劣地捏住柳柒的下颌,似笑非笑地打趣,“沉公子关心大人,甚至备有调补身体的药膏,大人何不请他进来一叙?” 柳柒冷哼一声,旋即攀上云时卿的双肩刻意承迎他,嘴里温声央求道:“我没什么力气了,不如云相替我开这个口——如何?” 云时卿的情绪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闷不作声地送了数次,待彼此都爽利后才淡淡开口,说的却是与沉允聪无关的话:“冉知府的妻儿被沉捷软禁在沉允聪的别院,成都府大小事宜皆由沉捷全权处理,冉年只是个空壳子,平素止用来应付朝廷。” 柳柒推开他,起身走出浴桶擦净水渍:“冉知府可知假扮沉捷之人的真实身份?” “不知。”云时卿一边穿衣一边说道,“如今成都府的兵吏均被沉捷掌握着,我们人手不足,不宜与他硬碰硬,需尽快上书朝廷,请陛下出兵镇压。” 说罢看向柳柒,目光不自禁落在他腰际的指痕上。 默了默,又道,“你的昆山玉碎蛊究竟是如何发作的?” “误食了掺有酒醪的糕点。”柳柒穿戴妥善后对他淡淡一笑,“多谢云相替我疏解蛊毒,沉公子还在客栈等我,我得去见他一见。” 云时卿叹息道:“大人也忒绝情了,用过之后,不是要杀我便是冷落我。” 柳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评道:“有病。” 10 半笔风月债 沉允聪果真提着两盒滋补的药膏前来探望,见到柳柒顿时变得手足无措:“司老板,我……我……我今日……” 柳柒还记着他强迫自己一事,态度稍显淡漠:“今日是在下失礼,拂了公子的一番好意。” 沉允聪连连摇头:“不不不,是我的错!”微顿一瞬,又小心翼翼问道,“你身体是否好转?” 柳柒恭恭敬敬地回答,语调不复此前的温柔,尽显疏离:“已无碍,有劳沉公子记挂。” 正这时,云时卿悠悠然然进了会客厅,沉允聪一怔:“秦老板?你怎么在这儿?” 云时卿笑盈盈地说道:“阿珩身体不适,我特来瞧瞧。” 沉允聪说道:“可是,你们不是……” “公子想说我们兄弟不睦?”云时卿看向柳柒,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情意,“我与阿珩虽然不和,但阿珩身体不舒服时,最离不开的却是我这位兄长。” 柳柒面无表情地饮下半杯热茶。 沉允聪没有细究这句话的深意,只一心扑在柳柒身上,甚至甘愿放下转运使公子的身份向这位商人揖礼赔罪:“在下对司老板屡有冒犯,今特来请罪,还望司老板原谅在下。” 不待柳柒开口,云时卿便笑道:“沉公子脸上这是怎么了,瞧着好不精彩,也不知是招了哪朵花惹了哪棵草,亦或是唐突了谁家的小娘子,被人挠了一记香?” 沉允聪左颊仍挂着一个浅红的掌印,闻言,那掌印似乎更红了:“是……是我吃醉了酒犯糊涂,招致司老板不快。”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沉允聪病急乱投医,对云时卿说道:“秦老板,可否央你向司老板求个情,让他不再怪罪于我。” 云时卿忍不住戏谑:“我与阿珩历来不睦,公子让我去求情,就不怕境况更糟?” 柳柒刚解了蛊毒,身心俱乏,原本几句话就可以把沉允聪打发走,谁料云时卿竟会跟过来看热闹,甚至在一旁起哄拱火。 此刻他被两人吵得心烦气躁,遂吩咐柳逢送客,旋即起身回到后院的客房。 沉允聪知他还未解气,于是匆忙解释,情急之下连称呼也变了:“阿珩,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借酒对你无礼,若你还不解气,再打我一巴掌便是!” “司老板……” “我最近要离开成都几日,你就在此处等我回来好不好?” “阿珩!”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柳柒始终没有回头,云时卿随口一问:“公子要去哪里,怎么不带舍弟一起走?” 沉允聪没有回答,神色极为落寞。 云时卿怜惜似的摇摇头:“劝公子还是别费唇舌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应你。” 沉允聪不解:“为何?” 云时卿讳莫如深地笑了一声:“舍弟薄情,公子不该对他动心思。” * 成都府路的岁贡虽不归知府管,但各地税收均是经他之手征收的,就连每岁需要送往京城的岁贡也是由知府缴纳所得,是故每一笔账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冉年以税册、岁贡账目做筹码,央求云时卿替他从沉捷手里救出妻儿。云时卿自是不会答应,他此番私自离京,本就戴罪,若是答应了冉知府,恐会给自己招惹不痛快,更何况他身边只有一个夕妃慈可用,若真与沉捷正面交锋,无异于螳臂当车。 此事最后由柳柒应承下来,他答应替冉年救出妻儿,而冉年只需将所有账目交给他、并绘制出如今这位转运使的模样即可。 冉年每个月幸能与妻儿团聚几日,对沉允聪那所宅院也颇为熟悉,他将绘制好的宅院舆图和沉捷的画像交给柳柒,并郑而重之地躬身揖礼,面上涕泗横流:“下官拜谢柳相搭救妻儿,柳相之恩如同再造,下官必当铭记于怀!” “救你妻儿只是出于人道以及同僚之情,眼下人还未救出,先别急着谢。”柳柒仔细辨认画像上的陌生男子,淡声说道,“冉知府上任已有两载,却一直受贼人胁迫,上瞒天听下欺百姓,实在有愧这身官服。待事情尽了,冉知府应随本官回京请罚。” 本朝不兴跪拜之礼,冉年却在此刻扑通伏地,连叩了三个响头:“下官有罪!下官愧对陛下、愧对万民,甘愿领受极刑!” 须臾,冉年似想起了什么,又道,“柳相,下官有一事相禀,听说转运司每隔俩月便会派人运一批重要的东西前往雅州,或许与柳相要查的事有关。” 柳柒问道:“所运何物?” 冉年战战兢兢地回答:“下官、下官不知!不过他们运送的日子都颇为准时,最近一趟应该就是在明天。” 入夜后,柳柒将私宅的舆图交给柳逢,柳逢与夕妃慈潜进私宅仔细查探了一番,宅内布局与图上所绘毫无出入,他们也成功寻到了囚禁冉知府妻儿的那处小院。 至于画中之人,柳柒则全然不识,宽脸粗鼻、眉浓眼细,与沉捷的样貌相差甚远。 云时卿盯着画像沉吟了半晌,忽而提议道:“既然他们明日要运送物资去雅州,我们不妨跟过去查个明白,看看假扮沉捷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柒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犹豫。 云时卿目光掠来,语气不善:“大人平素不是挺积极的么,怎么眼下却退缩了,莫非担心此行有危险,不敢去?” 柳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明日便是二月初九,离月中只有六天的时间了。” 屋内落针可闻,只偶尔响起几声烛芯溅炸的动静,异常刺耳。 寂然间,夕妃慈噗嗤一笑:“柳相不必担心,您的解药就在这里,倘若蛊毒发作,您只管享用便是。” 柳柒和云时卿同时看向她,眼神隐若有寒霜。 夕妃慈轻掩着唇,又道,“奴家随口说说,两位相爷莫恼,你们只管去雅州,奴家定会在月圆之前给二位一个交代。” 翌日破晓,一群家仆装扮的人押送两口木箱出城后往西行去,柳柒和云时卿载着一车蜀锦也跟着出了城,然而那群人的马匹是官马,其速度之快,远非普通马种所能企及,不多时便脱离了他们的视线。 柳逢回头,向马车里的人请示道:“公子,咱们的车马赶不上他们,不如让属下先行跟过去吧。” 马车内有声音传出:“也罢,你带几名禁卫同往,在沿途留下记号便是。” “属下领命。”柳逢授令之后,当即勒紧缰绳疾驰而去。 皇城司十余名禁卫,有一半跟随在柳逢左右,余者皆在行商队伍之列。 此行只备有两辆马车,一车用来装载货物,另一车则是两位丞相的座驾。 离城已有一个时辰,可柳柒和云时卿却是半句话也没说过,车厢内寂静如斯,唯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二月尚未回暖,晨间浓雾不散,马车行过一段荒林后,终于在旭日破云时抵达了一座小镇。 几人在茶肆里简便用过早膳后继续赶路,然而马车载满货物太过耽误行进的速度,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弃车前行。 云时卿终是忍不住调侃,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这一车蜀锦少说得值七八千两白银,那可是寻常百姓几辈子也挣不来的钱,大人说弃就弃,当真阔绰,不愧是扬州第一商之子。” 柳柒翻身上马,冷眼瞧他:“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云时卿一夹马腹,紧步跟了过去:“大人错矣,人欲言而止于行,生来一张口,落地便啼哭,这是上天赐予的本能,我若不用它说话了,又待如何?” 柳柒忽然抬手,从掌中送出一物,准确无误地丢进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嘴巴除了可以说话,还可以吃东西,你若实在管不住,就寻些吃食塞塞嘴,莫要让它闲下来。” 云时卿下意识吐口中之物,发现竟是一只白软的肉包子,味道与方才在茶肆食用的大同小异。 没有货物傍身,行进速度陡然增快,两人率几名禁卫沿着柳逢留下的记号快马加鞭赶往雅州,于次日晌午便抵达了。 他们这一宿都在赶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入了雅州城后当即与柳逢汇合。 柳逢早已定下客房供他们休憩,柳柒简单洗沐之后问道:“转运司的人现在何处?” “在知州衙门里。”柳逢回答道,“据属下观察,雅州官府并非他们的接头之处,今晚或将再次出行。” 柳柒淡淡应道:“盯紧便是——对了,他们此行是由何人领头?” 柳逢摇了摇头:“貌似有两人,但都蒙着面,属下看不清。” 云时卿和柳柒在客栈休憩,禁卫们轮番值守,直到暮色来临,押送木箱的一行人马终于从知州府衙走出,继而离开了雅州城。 这群人马出城后并未踏上官道,而是沿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径一直往西走,至亥时左右,车马在一座村庄前停驻。 整个村庄灯火通明,全然不是这个时辰应有的状态,似乎村中人早已知晓今夜会有贵客到来,特掌灯以待。 这时,宁静的村庄忽然传出一声陨笛响,几息后,各家各户紧合的木门相继被打开,三五结群的人疾步走出,纷纷来到车马前站定。 令人诧异的是,十来户人家里竟无一名妇孺,全是精装魁梧的男子,个个面带煞气,不可轻易招惹。 浸了桐油的火把被人一一点燃,顷刻间亮如白昼。 众人曲臂下跪,齐声参拜骏马上的男人。 他们虽穿着汉人的服饰,可行的确是纳藏人的礼仪,甚至连言语也是纳藏专属。 柳柒和云时卿躲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云时卿屏息敛声,良久才缓缓开口:“他们参拜的那人,是工布王穆歧。” 他并不懂纳藏语,但以前接待纳藏来使时曾从对方嘴里听过工布王的名字,非常饶舌的一个称谓,他模仿了好几次才初见成效。 柳柒一怔,压低嗓音说道:“近几年纳藏内乱不止,穆聂赞普和弟弟穆歧反目成仇,缕缕交战,后来穆歧战败,被逐出了宗哥城,继而在工布自立为王。可他为何会潜入大邺,莫非沉捷是由他李代桃僵?那真正的沉捷又去了何处?” 云时卿蹙眉:“或许,他是想借大邺的力量扳倒穆聂赞普。” 柳柒说道:“需立马将此事告知陛下。” 云时卿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开。 可就在此时,幽暗的丛林深处忽然有数道火光射来,几名禁卫当即拔刀抵挡,将浸了桐油的箭矢一一斩断。 下一瞬,蒙面的男人调转马头,疾速往这边赶来。 四周蓦地出现了一群魁梧健壮的弓箭手,将柳柒等人团团围住。 “我们中计了!”柳逢低呼一声,吩咐道,“保护两位大人!” 火把拥簇着两名骑马的男人,他们皆蒙着面,瞧不清是何模样。 柳柒抬眼,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了其中一名蒙面男子的身上。 那人有一双沾着水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柳柒,眼尾隐隐有些泛红。 为首那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圆盘也似的脸,与冉知府所画如出一辙。 “两位丞相,在下这厢有礼了。”工布王穆歧拱手说道。 云时卿不禁疑惑:“你认识我们?” 工穆歧说道:“若问何处公子无双,金陵云相,扬州柒郎。二位声名显赫,如雷贯耳,天下谁人不识君?” 云时卿面色冷凝:“既然工布王知道了我和柳相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毁掉两国的盟约,还请行个方便,速速放我等离去。” “这里没有工布王,也没有柳柒和云时卿,只有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以及扬州客商秦老板和司老板。”穆歧低头拨弄着手指,嘴角微扬,绽出一抹阴测测的笑,“本官虽然知晓云、柳二相,但他二人乃朝廷砥柱,岂能轻易离京?本官倒是听说有两位从扬州而来的客商在蜀地边境勾结匪寇,欲谋不义之财。本官今日前来,便是为民除害。” 一旁那位蒙面的青年缓缓拉下面巾,依然是“沉允聪”的面貌,却早已不是“转运使之子”的身份了。 他目光似怨似怒,眸底积有簇簇火光:“阿珩……” 穆歧笑容逐渐消失:“你这个鬼迷心窍的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明白吗?此人是大邺朝的左丞相柳柒柳砚书,并非商人司珩,而他身侧这人便是他的旧相好云时卿!” 说罢从侍卫手里拔出一把佩刀扔给青年,咬牙说道,“吾儿莫再受蛊惑,速速杀了柳柒!” 11 扬镳绝情夜(重写) 桐油火把滋滋燃烧,荒林内布满了弓箭手,所有箭矢都对准了这几位不速之客,寒芒乍现。 穆歧之子乌鲁森图握着佩刀,双目仿若无神。 穆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愤愤骂道:“没用的东西!众人听令——今有奸佞祸乱边境,本官身为成都府路转运使,当尽责护卫百姓安宁!弓箭手速速准备,将贼人击杀之!” 四周的弓箭手得了令,不约而同地拉满弓弦。 乌鲁森图见状立刻跳下马挡在柳柒身前:“住手!住手!阿爹您不能杀他!” 穆歧怒极,对周遭的侍卫们喝道:“一群饭桶,还愣着做甚,赶紧把少主带走!” “谁敢碰我?!”乌鲁森图挥刀斥退侍卫,转身看向柳柒,眼眶蓦地泛红,“你为什么要骗我?” 柳柒语调虽然温柔,却尽显疏离:“被骗的岂止你一人?” “我……”乌鲁森图顿时语塞,“我并非有意要欺瞒你。” 穆歧一扬马鞭,毫不犹豫地抽在乌鲁森图身上:“混账东西,你和他废什么话,赶紧动手杀了他!” 乌鲁森图被抽得面色发白,趔趄着后退了好几步。他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眸底溢满水花:“阿爹,您放了他吧。” 穆歧倒吸一口凉气:“今日阿爹若是放了他们,明日便是你我的死期!阿爹谋划了十年,为的便是重返宗哥城!你如今居然为了一个男人罔顾阿爹的大计,甚至连阿爹的死活都不顾了!你们才认识几天,他就值得你这般付出?!” 柳柒见他父子反目,趁机开口:“工布王,你父子二人李代桃僵冒充我朝臣子,于情理不合、于法度不容!且你身为纳藏国王室宗亲,却在大邺境内擅自屯兵,甚至侵占大邺国税谋取私计,今又企图诛杀友国之臣,实有挑起两国战祸之嫌。若能主动请罪伏诛,大邺或许可以不予追究纳藏国之责。若是执迷不悟,大邺将出兵征讨纳藏。你一个小小的工布王,担得起两国战火之责吗?” 穆歧佯装无辜:“柳相说话可要凭实据,我何时侵占你们的国税了?” 柳柒正色道:“成都府路之岁贡被你私下克扣变卖,每年赋税也多数流入尔之私囊,每一笔均被知府冉年记载在册。如今这些钱财悉数被运来此处用以充实纳藏兵马,工布王窃取他国赋税,罪无可恕。” 穆歧神色微僵,旋即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柳相果真是明察秋毫,但柳相应该不知道今日为何会身陷囹圄吧?冉年虽不是个好官,对妻儿却是极忠诚,若非本王与他联手,你们岂会轻易来到雅州?” 云时卿眯了眯眼:“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身份,甚至和冉年串通一气引我们来此。” 穆歧笑道:“本王能在蜀地潜伏这么久,自是对朝中的官员了如指掌。只是吾儿年幼,不慎被人欺骗,本王不得不兵行险招,引你们来此边界之处。众所周知,边境匪寇流患不断,即使你们葬身此地,也断不会有人察觉。” 云时卿哂笑:“一国丞相葬身荒野,天子岂有不查之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陛下情报遍布各地,自柳柒进入蜀地那日起就有密报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工布王觉得能瞒得了多久? 见穆歧笑容微僵,云时卿又道,“工布王莫要忘了,本相身兼枢密使一职,执掌大邺兵马大权,如遇危急情况,无需奏呈天子即可调动三军。此刻本相敢和柳大人站在此处,必然留有后手,工布王若是有胆量,只管让你的人射出手中箭羽便是。” 枢密院自创建以来便由宦官执掌,后由文士接任。然而从本朝太祖皇帝开始,枢密院大小事宜悉归武将掌管,枢密使一职非能臣良将不可任也。 而眼前这位,曾经只用一千五百余精兵就力退大夏两万强敌,其步兵排阵、谋略胆识非常人无法企及。 此话一出,不仅是工布王变了脸色,就连四周的弓箭手们也不自禁竖起耳朵仔细辨听四周的动静。 清寒夜风拂过山岗,草木皆兵。 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少顷,工布王冷声开口:“云丞相少在这里虚张声势了,若你真带有人马过来,早该出来营救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清朗绝逸的柳柒,眼角笑意乍现,“此刻你们身旁没几个可用之人,甚至还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拖后腿,云时卿,你拿什么威胁我?” 云时卿看向身侧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笑了一声:“工布王不妨一试。” 乌鲁森图知道他爹的果决,再次央求道:“阿爹,您——” “给我闭嘴!”穆歧扬鞭落下,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肩头,鞭尾划过面颊,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痕。 穆歧虽恼,却也心疼,当即怒道:“把少主带走!” 乌鲁森图还想反抗,然而侍卫众多,很快便把他摁在地上并用绳索绑缚住拖回至村落。 穆歧不再犹豫,厉声说道:“杀,一个也不留!” 待时而发的箭羽终于在这一刻离弦,犹如骤雨般飞射而来。 皇城司的禁卫们拔刀抵御,没有让那些利刃伤害柳柒和云时卿分毫。 边塞蛮夷善骑射,这群纳藏人常年生活在雪域,惯会使用弓弩,十几名禁卫即使武功再高也难以招架这无休无止的飞箭,颓势渐显。 下一瞬,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击中一名禁卫的胸膛,令他当场毙命。 利刃贯穿皮肉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禁卫们陆陆续续死伤,能持刀相护者已不足五人。所幸纳藏人的箭羽已经用光,这场杀戮暂且得缓。 穆歧却不打算放过他们,再次下令诛杀,纳藏护卫们一涌而上,顿时兵戈相交。 云时卿拔出随身佩剑,将靠近之人一一斩杀,柳逢担心公子受伤,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佩刀扔给他,自己赤手空拳地应付纳藏人。 那群纳藏人见云时卿下手极狠,已是不敢靠近,便将目标转至柳柒身上,熟料工布王口中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不比云时卿好对付,一把普通的佩刀在他腕间如流云飞走,试图近他身的人全都挂了彩。 皇城司禁卫护着柳柒和云时卿徐徐撤退,存活下来的人愈来愈少。 穆歧显然没料到这位丞相的身手竟如此了得,一时竟看愣了眼,过了许久才伸出手,侍卫会意,当即取一把弓弩呈给他。 长箭搭上弓弦,很快便被拉满。穆歧微一合眼,将箭矢对准了柳柒。 乌鲁森图挣断绳索逃了出来,见状立刻扑过去抱住穆歧的腰,高声恳求:“阿爹!别杀他!” 柳柒和云时卿同时回头,然而那箭羽早已离弦,穆歧虽被儿子干扰,却也射中了柳柒的腿腹,令他迅速跪倒在地。 “司珩!”乌鲁森图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柳柒果决地折断箭羽,可钝痛来袭,他竟没能站立起来。 柳逢立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小声说道:“你们快走。” 云时卿蹙眉,只犹豫了一瞬便施展轻功隐入夜色丛林深处了。 见柳逢不肯离开,柳柒迅速说道:“有乌鲁森图在,他们不会杀我的。你跟上云时卿,他手握兵权,可以就近请援,你寻个时机再来相救,莫要都困在这里。” 柳逢双目绯红,道了句“公子保重”便咬牙撤离了此处。 乌鲁森图疾步奔来,颤抖着按住柳柒正在失血的腿:“你、你别怕,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柳柒侧首看向他,眸光晦暗难明。 穆歧愤怒地下马走来,一巴掌扇在乌鲁森图的脸上:“不成器的东西!他是柳柒,不是司珩,你要鬼迷心窍到何时?!” 乌鲁森图全然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痛觉,当即撕下一块衣角扎在柳柒的膝弯,避免伤口流血过多。 穆歧被他气得两眼一黑,迅速捡起一把刀朝柳柒劈下,乌鲁森图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柳柒死死护在怀中。 刀刃悬在离他脊背仅剩寸余的地方,穆歧怒极,一脚踹了过去,可他的儿子却紧紧地抱住柳柒,即使骨头被踹得咔嚓响,也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柳柒轻轻扣住乌鲁森图的肩,劝说道:“放手罢,莫要为了我惹怒你父亲。” 乌鲁森图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蓦地涌出一抹湿意,辨不出是疼痛所致还是其他。 穆歧忍了又忍,终是没有拿刀砍死自己的亲骨肉,末了将手中武器一掷,斥道:“我不杀他了,你还不放手?!” 见儿子终于直起身来,穆歧苦笑一声,恶狠狠地瞪着柳柒,“你到底吾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教他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纵使能言善辩如柳柒,此刻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挪开视线,凝视着空无一人的幽暗林野。 良久,穆歧对身后众人说道:“追上云时卿,万不能留下活口。” 众人领命,立刻持刀追去。 少顷,一名亲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柳柒该如何处置?” 穆歧瞥了一眼惶惑不安的乌鲁森图,似是认了命,咬牙说道:“带回去,锁上!” 12 羽箭假传书(大改) 灯影阑珊,春寒料峭,老旧木窗被夜风吹得咯吱作响。 这间土屋的陈设极简,墙皮脱落,窗眼如筛,刺骨的寒意一阵阵灌入屋内,将灯焰吹得左摇右颤。 云时卿手握大邺半数兵权,一旦让他逃脱,后果不堪设想。穆歧不敢懈怠,亲自率部下前去追杀,乌鲁森图整颗心都扑在柳柒的伤口上,自是没有跟过去,遂命人备好炭火、黄酒、小刀及干净的纱布,继而替柳柒处理伤口。 那箭羽虽没有倒刺,可若强行拔出无疑会加重伤势。乌鲁森图打算用黄酒替柳柒仔细清理伤口四周的血迹,却被柳柒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不解地抬头,柳柒说道:“别用酒,去化些盐水吧。” 乌鲁森图瞪大了双目:“为什么?盐水会很疼的!” 柳柒面色发白,笑意也不足平日那般有生气:“就用盐水,我撑得住。” 乌鲁森图虽不解其意,但也只得将黄酒换成盐水,清冽冰凉的盐水甫一浇上伤口,柳柒止不住浑身一颤,颈侧与额角的青筋骤然凸起。 乌鲁森图担心他挨不住疼咬破舌头,立刻往他嘴里塞进一块竹片,旋即用烧热的小刀割开一丝皮肉,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箭矢。 柳柒冷汗如瀑倾泻,身体因疼痛而本能地发颤,就连束住四肢的铁链也在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声脆响。 乌鲁森图并不比他轻松多少,额间和鼻翼上均有薄汗渗出,敷洒药粉时五指也因害怕而细密地抖动。 “这药粉是工布的一位名医研制,生肌止血颇有奇效。”乌鲁森图剪开一块纱布,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道,“万幸箭上无毒,也未伤及筋骨,多调养几日就能恢复。” 也不知是那药粉起了效,亦或是痛感麻痹了下肢,柳柒渐觉疼意消失,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 他微微低头,对上一双担忧的眸子,遂虚弱地笑了笑:“有劳少主。” 乌鲁森图起身收拾残局,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柳柒轻抬左腿,痛感再次来袭,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床上,正欲躺下时,却见乌鲁森图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两床半新不旧的被褥,干净利落地在铺在地上。 柳柒蹙了蹙眉,问道:“你今晚要歇在这里?” 乌鲁森图唯恐被赶出去,迅速掀开被褥躺了进去:“你有伤在身,又戴着锁链,诸多不便,若是夜里起来如厕,我还能照顾照顾你。” 柳柒不禁失笑:“你是担心穆歧派人半夜潜进屋来杀我吧?” 乌鲁森图沉默不语。 柳柒缓缓躺下,半晌后又道,“令尊五年前利用山匪流寇作乱掩人耳目,将亲信兵马尽数调入雅州,并且凭借转运使的身份在蜀中敛财,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甚至将蜀地各州的大邺兵尽数策反,悉归他所用,是也不是?” 乌鲁森图诧异地看向他,仍旧沉默着。 柳柒继续说道:“令尊如今手握二十万大邺兵马,无非是想蓄势,待时机成熟时一举攻入宗哥城,杀掉穆聂赞普取而代之。” 乌鲁森图的缄默让柳柒更加大胆地猜测起来:“十年前沉捷前往蜀中赴任,不料竟在途中遭遇伏击,一家老小均被杀害,自那之后,他的身份便由令尊接替,他的权利也尽归令尊执掌,柳某所言是否属实?” 乌鲁森图猛地扯起被褥盖在头顶:“你别问我了!” 柳柒顿了顿,又问:“你多大了?” 乌鲁森图的声音透过被褥传出:“十九。” 如此年岁,心境纯真,与其父穆歧的阴戾狠毒截然相反。 柳柒难得生出一丝愧疚,说道:“你阿爹说得没错,此前我接近你只是为了调查岁贡之事,后来发现你身份有异,适才曲意逢迎。” 乌鲁森图掀开被褥看了看他:“我不傻,都知道。” 柳柒略有些诧异:“你知道我在骗你,为何还要给我画纳藏的舆图?” 乌鲁森图再次沉默下来。 柳柒温声说道:“你本性纯良,不该卷入这样的洪流。令尊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国法不容,一旦事败,纳藏和大邺都不会轻易饶恕他。你若肯助我离开此地,我必保你一命,让你免受牵连。” 乌鲁森图似变得齿落舌钝,良久才出声:“父子君臣,仁孝礼义,他是我的阿爹,我定不会背叛他。更何况你是大邺的丞相,善权谋智术,也懂如何拿捏人心,我玩不过你,你也别再骗我了。” 柳柒无奈一笑:“我既对你坦白,自是不会再行欺瞒之举。汝尚年少,当有青春年华。” 乌鲁森图定睛凝视着他,那双凤目温柔多情,令少年心猿意马。 良久,乌鲁森图转过脸,淡淡地说道:“你有伤在身,早些入睡吧。夜里风大,盖严实点。”说罢再次拉上被褥,铁了心不去理他。 村子坐落在邛崃山山麓,夜里寒风呼啸,异常凛冽,纵使屋内有炭火供暖,可刺骨的寒意依然可以穿透皲裂的墙缝,从四面八方渗入屋内。 柳柒双手双脚均被镣铐束缚着,随意挪一下就能发出不小的动静。伤口敷洒药粉后虽然止了疼,但是却无半点睡意,他盯着稻草编织的屋顶看了半宿,直至破晓时方才合眼小睡片刻。 辰时左右,一名侍卫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入内,恭声说道:“少主吩咐属下前来伺候柳相晨起洗漱。” 柳柒看向地面,原本铺有被褥的地方早被收拾妥善,少年也已离去。 他起身挪动伤脚,一股剧痛骤然袭来,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侍卫正在拧巾子,闻声回头,立刻说道:“柳相莫要动,少主离开时吩咐过,让您卧床静养,万不可下地走动!” 柳柒又坐回床上,问道:“你们少主呢?” 侍卫回答道:“少主一早就出门了。” 柳柒没再询问,擦洗完毕便将巾子递了回去,似是无意提了一嘴:“听口音,你应是蜀中人士。” 那侍卫说道:“属下祖籍梓州,六年前应征入伍,而后一直驻守在雅州。” 柳柒笑道:“你是大邺的兵,却能成为工布王的亲信,定是有过人之处。” 侍卫一顿,面色微僵。 柳柒仿若未觉,继而又问,“你去过纳藏吗?” 侍卫木讷地点头:“曾随少主去过几次。” “从雅州进入纳藏国境,除了翻越邛崃山之外可还有其他捷径?” “有一条……” “孙明武!”乌鲁森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左手提着一只被射杀的野兔,右肩挂有一把弓弩,语气甚是不快,“出去!” 这位叫孙明武的侍卫端着铜盆迅速离去,乌鲁森图将弓箭和野兔丢在门口,沉着脸来到柳柒身旁:“你打听去纳藏的捷径做甚?” 柳柒温温和和地说道:“闲来无事,找人聊聊天解解乏。” “你又骗我!”少年罕见地动了怒,“你昨晚才答应过不再欺骗我!” 门外的两名侍卫憋不住笑了一声。 柳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乌鲁森图虽气恼,却还是蹲下来替他换药,动作不复昨晚的温柔,明晃晃地表达了不满与报复,直到柳柒吃疼闷哼出声,他才柔和下来。 “这药粉治外伤效果极佳,你的伤口正在愈合,只要按时换药,不出两日便可结痂。”乌鲁森图换好药之后又道,“你且安分点,这两日莫要随意走动,若有需求只管告诉我便是。” 柳柒说道:“那就烦请少主替我解开锁链。” 乌鲁森图吱唔道:“我……钥匙在阿爹那里。” 见柳柒神色略显失望,少年立即找补,“你现在不能走路,解开锁链又如何?反正也逃不掉,倒不如老老实实养伤,等伤口痊愈之后我自会想法子替你解锁。” 过了晌午,天气骤变,寒风阵阵肆掠,仿佛捎来了邛崃山森寒凛冽的新雪气息。 柳柒负伤不能行动,终日只能待在小屋内。乌鲁森图不知从何处搜刮了一本志怪话本与他解闷,顺带往屋内送了几筐木炭,镇日里暖意融融。 桌几上煨着一壶热茶,并着一碟山核桃、一碟香酥花生米,茶虽不是顶好的峨眉雪芽,但在这般环境里能得一口暖乎乎的茶水下肚,远比吃几片鹿肉还要得趣。 乌鲁森图虽然总在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但鲜少停下来与柳柒说话,柳柒看志怪故事看得愣神,也没怎么搭理他,直到屋内光线变暗,乌鲁森图掌一盏灯进来,他才放下泛黄的书册抬眼瞧去:“什么时辰了?” 乌鲁森图将油灯放在桌几上,淡漠地回答道:“刚酉时。” 柳柒不禁失笑。 乌鲁森图蹙眉:“你笑什么?” 柳柒说道:“方才看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会儿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少主,莫非这里有禁令,不允许人发笑?” 乌鲁森图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很想反驳几句,可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吃些哑巴亏,默默承受了。 柳柒觉得这少年前些日子在成都时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知礼守节、活波健谈,哪怕喝醉后犯了一次糊涂,也及时止损了。 可如今回归真实身份后反倒变得扭捏起来,每每见了他都没好颜色,眉梢眼尾处皆是怨恼。 柳柒心平气静地斟了一杯热茶慢慢品饮,腕骨处的铁链有些分量,起起落落间当啷作响,白皙的皮肤被磨得通红,煞是醒目。 乌鲁森图的视线烙在那处,许久未眨眼。 须臾,柳柒放下茶盏,温声说道:“柳某在这里待了一整日,甚是乏闷,眼下天未黑尽,少主可否行个方便,容柳某出去透透气?” 乌鲁森图轻哼一声:“那话本里的志怪故事不是有趣得紧吗,你哪里觉得乏闷了?” 柳柒随口调侃道:“你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倒是与云时卿有几分相似。” 乌鲁森图脸色陡变:“好好的提你的旧相好做甚!恐怕他早已做了我阿爹的刀下亡魂,你还惦记着他!” 柳柒被他吼得一怔一怔的,不禁出言辩驳:“我与他没关系,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旧相好。” 乌鲁森图自是不信,冷哼道:“你若不怕伤口烂掉,你就出去吧!” 咬牙切齿丢下这句话后赌气般离去了。 用过晚膳,寒风愈发肆虐,想来夜里会有一场大雪降临。 正暮色时,乌鲁森图收到了一支飞箭传信,信上只坠着一片孔雀尾羽,他取下一观,而后带着几名侍卫匆忙出了村庄。 约莫过了两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柳柒推开窗就着院里的微薄光亮瞧了一眼,是乌鲁森图去而复返了。 乌鲁森图下马走进篱笆小院,立刻有两名侍卫迎了上去,其中一人问道:“少主怎么回来了?为何只有您一人?” 乌鲁森图脚不停歇地往柳柒的屋内走来,嘴里说道:“有东西忘了拿。” 侍卫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 柳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乌鲁森图进来后并没有其他动作,而是径直朝他走来。 柳柒笑道:“这里一贫如洗,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和一只衣柜之外再无他物,少主可是记错了?” 乌鲁森图看了一眼他的伤脚,旋即抓住他腕间的铁链用力一拉,柳柒猝不及防被拽了过去。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迅速交融。 不待柳柒挣脱,乌鲁森图淡淡开口:“我要的东西就是你。” 柳柒一怔,豁然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候在屋外的侍卫听得耳根发热,面颊滚烫。 见柳柒没有反抗,乌鲁森图倏尔一笑:“柳大人,跟我走吧。” 这院中的侍卫们都看得出来自家少主对柳柒颇有情意,只是没料到他会为了柳柒特意折回。有人劝说道:“大王有令,不得让柳丞相离开村庄半步,还请少主莫要忤了大王之意。” 乌鲁森图看向那人,语气不悦:“若我今天执意要带走他呢?” 目光冷凝,神态坚毅,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相拒的威严。 护卫们鲜少见到少主动怒,顿时面面相觑,不敢再说阻拦的话。 柳柒尚存疑惑,面前的少年忽然靠近,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抄进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柳柒下意识抓住他的臂膀,须臾便松开了手。 乌鲁森图将人抱出土屋轻轻地放在篱笆小门外,动作敏捷地翻身上马,而后对柳柒伸出手,眼角噙着笑:“大人上来罢。” 柳柒漠然抬臂,借着乌鲁森图的力道上了马。 他双脚戴有铁链,伤口也因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而弄出了几许痛意,此刻不便骑行,只能横坐在乌鲁森图身前。 甫一上马,对方的手就从他腰际擦过,继而勒紧缰绳:“大人坐稳了。” 两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疾风呼啸的暗夜里,直至行入一处密林时,柳柒才淡声开口:“给我解开铁锁。” 乌鲁森图调侃道:“大人如今可是阶下囚,不应该放低姿态求求我吗?” 柳柒用手肘去击他,不料被牢牢箍住,一怒之下便较了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链套上他的脖颈,用力拽了一把:“云时卿,你玩够了没有?” 13 雪屋修罗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入夜后狂风渐止,新雪开始扑簌簌地降临。 骏马往北疾驰十几里后行进一处山坳,摸黑又拐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总算见到了一户人家,里面有疏黄灯影,温暖乍泄。 只是这房屋极为破败,像是许久没有过人气了。 听见马蹄声,草屋木门被人打开,柳逢疾步走出:“公子!” 柳柒横坐在马背上,神色似是不悦,双手被铁链紧紧缠住,难以挣脱。 云时卿自马背一跃而下,转而撕掉脸上的易容面皮,回头见柳逢已经扶着他家公子下了马,便没去掺和,转身步入屋内。 “公子,您的伤怎么样了?属下这里有些治外伤的药,马上给您上药。”柳逢的视线落在那根束手的铁链上,眼底腾升出一抹怒色,“这群纳藏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欺辱公子!” 铁链确实是纳藏人套上的,但把它缠得这般紧的却是云时卿那个混账东西。 方才两人在马背上起了争执,柳柒气不过便用铁锁锁住云时卿的脖子,看似占了上乘,然而他手脚均被束缚住,又负伤在身,极难施展,不过瞬息便被对方反制,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就已将他的手腕牢牢捆住。 烈马疾行,寒风扑面,那人附在他的耳畔,用温热的气息凝成一句揶揄:“旁人落难时都无比狼狈,偏偏大人还这般盛气凌人,反倒愈发清贵了。” 柳柒怒在当头,脱口而出:“那你当初落难时是否也孤傲不训?” 一句话勾起陈年往事,被夹着雪花的夜风吹进了心头,云时卿握紧缰绳,再没说过半句话。 见柳柒缄默,柳逢不知哪句话惹了他不快,正打算道歉时,一道灰蓝色身影猝然靠近,惊呼道:“哎呀郎君你怎么受伤了,这锁链是怎么回事?” 柳柒抬眼看去,此人正是在郪县和成都遇见的小道士。 他跛着脚进了屋,在柳逢的搀扶下来到柴火垛旁缓缓坐定,对小道士的出现甚感疑惑:“道长缘何至此?” 小道士笑盈盈地凑过来:“咱们道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贫道与郎君有缘,自会重逢。” 柳柒笑而不语,旋即将左腿小心翼翼地伸直,撩开裤管一瞧,包扎伤口的纱布上竟渗出了丝丝鲜血。 柳逢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枚细铁片,插进铁锁锁孔里转了几圈,那两把精铁打造的锁相继解开。 他迅速掏出一瓶随身携带的创伤药,说道:“公子,属下给您上药。” 柳柒摇了摇头:“不必了,傍晚时乌鲁森图给我换过药,他的伤药效果显著,明日再用这个也不迟。” 云时卿嗤道:“那傻小子对你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柳柒不愿搭理他,遂问柳逢:“工布王派兵追杀你们,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柳逢指了指那小道士:“此事说来话长,我和云相被追杀时幸蒙这位陈道长搭救。” 小道士对柳柒抱了抱拳:“贫道陈小果见过柳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柳逢又道:“陈道长还会易容术,他将云相易容成乌鲁森图的模样,云相这才有机会前去搭救公子。”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的易容术也只学了个皮毛,破绽百出,没想到云相竟真把郎……柳相给救出来了。” 柳柒侧目瞧向云时卿,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何急急忙忙要带自己走了,原来是担心被人看出端倪。以他的性子,不趁机羞辱一番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柳柒对陈小果拱手致谢:“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云时卿忍不住开口:“真正舍命救大人的是我,大人不该也对我说声谢谢吗?” “有劳云相搭救,柳某感激不尽。”柳柒冷声道谢,说罢又看向陈小果,态度顿时变得柔和起来,“柳某有一事尚不得解——自郪县一别后,道长与在下等人便时常遇见,就连雅州这种偏远山村也能有幸一会。短短几日、前后数百里的路程,莫非这也是道长所说的‘缘’?” 陈小果点头:“然也。缘之一字,何其妙哉!” 柳柒定定地凝视着他。 小道士没有糊弄过去,讪讪一笑后只得如实相告:“家师当年给贫道算了一卦,说贫道及冠之年会有一场生死劫,唯有紫气东来方可化解。” 这小道士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真话,柳柒敷衍道:“紫气东来是为帝命,你需要前往汴京面呈天子,陛下或许可以助你度过此劫。” 陈小果摇头:“柳相这就有所不知了,家师所言之紫气东来,乃是从东方而来的贵人。扬州柒郎,官居丞相,不正是可以化解贫道生死劫的贵人么?” 柳柒说道:“可你此前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却一直跟着我,莫非道长未卜先知?” 陈小果挠了挠鼻子:“柳相的面相十二宫异于常人,即使贫道不清楚柳相的身份,也能感知到柳相之贵气。” 一直未说话的云时卿忍不住插话:“此前在成都时,道长曾给柳大人算过八字,若我没记错的话,道长说柳大人这一生庸碌平常,儿女双全,与道长所谓的缔命贵人截然相反。” 陈小果一怔,高声辩驳道:“不可能!除非那不是柳相的八字,否则贫道怎么可能算错!” 云时卿问他:“敢问尊师是何方神圣?” 陈小果得意地说道:“家师乃吕祖观清虚道长!” 云时卿:“没听过。” 陈小果:“……” 柳柒从不信这小道士,此刻也未把他的话当真,转而问柳逢:“你们可知乌鲁森图的去向?他傍晚收到了一支传书的羽箭,随即便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 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关心他?” 柳柒沉下脸,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 云时卿又道:“你的乌鲁森图已经被我杀了,一刀割喉,死得很安详。” 柳柒豁然抬眸,眉心蹙了蹙:“你为何要杀他?” “乱臣之子,为何杀不得?”云时卿侧首与柳柒对视,“——莫非柳大人假戏真做,心疼他、舍不得他了?” 柳柒冷声说道:“你简直有病。” 云时卿哂笑:“我看有病的人是你,穆歧父子李代桃僵杀害我朝臣子并侵占我朝国税和兵戎,其罪当诛。你倒好,与乱臣贼子有了私情,就不怕陛下知道后震怒吗?” 柳柒的好脾气被他磨得一干二净,不由怒上心头:“云时卿,你休要搬弄是非!” 眼见他二人越吵越凶,陈小果立刻出面打圆场:“两位大人莫要内讧,那个乌什么的没死。”说罢起身走向身后的小隔间,紧拖慢拽地拉出了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少年,“柳相您看,他还活着!” 乌鲁森图被麻绳绑得极严实,嘴也被破布封住了,跑不掉,更喊不出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柒,眼眶止不住泛红,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般。 陈小果嘿嘿笑道:“如果不把他绑来,贫道无法为云相易容,更不可能救出柳相您了。” 柳柒看了看乌鲁森图,转而挪开视线,没再多言。 陈小果把乌鲁森图扔在火堆旁的草垛上,旋即从热灰里掏出几颗烤熟的山薯,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就连乌鲁森图那一份儿也没落下。 少顷,柳柒淡淡开口:“如今整个成都府都布满了穆歧的眼线,这里迟早会被他们找到。在朝廷派兵增援之前,我们需要另寻出路,不可坐以待毙。” 云时卿点头:“言之有理。那么请问大人,我们该如何另谋出路?如今每道关卡都严防死守,陈小果的易容之术只有在晚上才能蒙骗蒙骗蠢笨之人,一旦穿帮,我们几个都没活路,更何况大人如今瘸着一条腿,出去便是送死。” 他本想北上去利州府调兵,然而穆歧动作之快,将所有出路都堵得死死的,加之夕妃慈前往乌蒙部寻求昆山玉碎蛊的解药,皇城司的禁卫又全部被杀害,身边已然无一人可用。 草屋寂静,柴火哔啵燃烧,偶尔溅出几星火焰,转瞬便消失殆尽。 柳柒反唇相讥:“还请云相为我等指条明路。” 云时卿瞥了乌鲁森图一眼:“以这小子为质,穆歧如果在乎儿子,自然会放我们离开。” 柳柒说道:“放我们离去,穆歧便是自寻死路,他断然不肯。” 云时卿目光凌然,面露杀意:“那就宰了乌鲁森图。” 见他二人又要吵起来了,柳逢立刻出面打圆场。 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听陈小果叹息道:“贫道早在郪县的时候就告诫过柳相,‘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此行不顺,恐有血光之灾。” 柳柒平复心绪微微一笑:“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明入地中,是为明夷。明夷者,伤也。周文王擅占卜,当年入朝歌时便是得此卦而蒙大难。然暗极必明,文王却也因此韬光养晦,重回西岐后得天下能士相助。我如今已经见了血,便是破了此卦之暗,当迎明也。” 陈小果摇头:“非也非也,柳相这点小伤哪里称得上血光之灾啊!西有煞,不利于行,行必有厄。柳相莫再往西去便可化解灾厄。” 云时卿扬眉,打趣道:“陈道长这是乩出来的,还是看了他的面相信口胡诌?” 陈小果生平最恨被人质疑,不由愤愤道:“此刻天时地利人和,最适合看面相!”话毕往云时卿身前一凑,轻啧几声后说道,“云相也莫掉以轻心,贫道观您面相,以后恐怕要在感情上吃些亏。”一边说着一边拉过他的手仔细瞧了瞧,“嘶……以血饲佛,三为止。” 云时卿抽回手,冷哼道:“我从不信佛,也不信道,谈何三次以血饲佛?全是无稽之谈。” 陈小果摊开双手,无声摇头。 柳逢解开封住乌鲁森图的那块布,将剥了皮的热山薯喂给他,乌鲁森图倔强地转过头,不接受任何施舍。 柳逢请示他家公子,却听他家公子说道:“他吃过晚膳,应是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 眨眼便是三更,屋外新雪簌簌,寒意正盛。柳逢拾了许多干柴进屋,尽可能让柴火烧得旺,夜里再由他和陈小果轮番值守,以防贼人来袭。 翌日破晓时,柳柒被一阵疼意催醒。 药效过后,伤口遇冷则痛,柳柒掀开裤腿,纱布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醒目的暗褐色。他仔细解开纱布瞧了瞧,不过才两夜的光景,那箭伤就已结痂,藏医的秘药果真非比寻常。 他的动静并不大,一旁的云时卿却睁开了眼,视线幽幽地凝在他的伤口处。 “你该换药了。”乌鲁森图也在这个时候转醒,不冷不热地开口。 柳柒当即唤来柳逢让他为自己换药,乌鲁森图哼了一声,不屑道:“若是用别的药,你这伤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 云时卿淡淡一笑:“既然少主的药管用,那就请少主慷慨,替你心上人治一治箭伤。” 乌鲁森图咬牙切齿:“你们绑着我,我怎么给他换药!” 云时卿又道:“你把药交出来,我给他换。” 乌鲁森图微恼:“不用你!” 云时卿心生促狭,悠哉悠哉地朝他走近。 乌鲁森图警戒地看过来:“你、你要干什么?” 话甫落,但见云时卿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乌鲁森图恼羞成怒用纳藏语骂了他几句,云时卿很快便从他衣襟的内层夹袋里摸出了一只小瓷瓶,转而在柳柒身旁坐下。 云时卿握住柳柒的脚踝,将其放在自己腿上,语带狎昵:“柳大人肤如凝脂,莹白胜雪,若是趁夜摸上一把,岂不让人误以为是个女子?” 乌鲁森图怒红了眼:“你这个下流坯子,放开他!” 柳柒瞪了云时卿一眼,旋即蜷回腿,从他夺过药瓶扔给柳逢,吩咐道:“柳逢,换药。” 雪下了一夜,荒野四处皓白皎洁,千山万林飞鸟不渡。 柳逢外出搜寻一遭,回来时手里提着两只山鸡和两条野鱼,他唤陈小果过来帮忙处理鸡和鱼,陈小果嘴里直嚷嚷出家人不杀生,不碰血腥之物。 待柳逢剖干洗净烤熟之后,他又火急火燎掰一块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柳逢讥讽道:“出家人不杀人,道长吃得这般香,就不怕犯下累世罪业?” 陈小果嚼着鱼肉含糊不清道:“君子远庖厨,贫道若是饿死,尔等便是见死不救,犯下累世罪业的就是尔等,贫道这是为尔等积福积德。” 柳逢懒得与他啰嗦,撕下两块肥厚的鸡腿肉递给柳柒和云时卿,又掰一块喂给乌鲁森图。 填饱肚子后,柳逢提议道:“公子腿伤未愈,如今只能留在此处,属下去临近的镇上置办些米粮,待公子伤愈后再做打算——公子意下如何?” 柳柒说道:“穆歧应当已经发现我和乌鲁森图不见了,现下恐怕正在大力搜寻,穆歧见过你,你贸然出去多有不妥。” 云时卿看向陈小果,勾唇一笑:“陈道长面生,可代为走一遭。” 陈小果眨了眨眼:“要贫道跑腿可以,但是……” 柳柒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给他,温声说道:“此物虽不值钱,却也够道长吃几坛好酒,烦请道长帮帮忙,顺带打探一下外面是何状况。” 陈小果掂了掂这枚玉坠,通体莹润,触手升温,当时玉中极品。他欣然收下玉,一扬拂尘往外走去:“众位安心等着贫道回来打牙祭便是!” 陈小果一走,茅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新雪仍在扑簌簌地下,鹅毛也似,连细风也透出一股子凛冽的白雪气息。 柳逢折几截木柴架在火堆上,随后握着佩刀离开了小屋。乌鲁森图依然被麻绳捆住,见云时卿抱剑倚在门框上,他悄无声息地挪了几下,不经意间便挪到了柳柒身旁。 云时卿余光瞥来,不禁失笑:“我上次就提醒过你,柳柒薄情,莫要轻易对他动心思。你这小孩不听劝,如今把自己搭进来了,可有后悔?” 乌鲁森图冷冷地看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我乐意”。 云时卿又道:“我给少主讲个故事吧。十年前的阳春三月,正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彼时有位从扬州而来的俊美少年,还未进汴京城便欠下了几笔风流债,后来那些债主前来讨债,却让另一位从金陵而来的公子遭了殃,因为那扬州少年正是用金陵公子的名头惹了桃花。一朝风流,露水情缘,再见已非故人。如此薄情又毫无担当的郎君,少主可喜欢?” 他这话属实是在添油加醋、扭转是非,柳柒本想驳斥几句,转念一想,乌鲁森图如今对他还未死心,便生生止住了话头,由人去误会。 乌鲁森图知道这位扬州少年是谁,他抬眼看向柳柒,见对方默认,心头不免些酸,嘴里却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云时卿啧啧称奇:“风流少年最喜欢骗你这种蠢笨之人了。” 乌鲁森图怒道:“你才蠢!” 柳柒自打来了此处,耳根便没怎么清净过。他轻咳两声,转头看向乌鲁森图:“少主,此去纳藏除了翻越邛崃山,可还有其他捷径?” 这个问题他昨日在村落时向一位护卫套过话,可惜当时被乌鲁森图制止,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云时卿:“你去纳藏做什么?” 乌鲁森图:“你要去纳藏?” 两人同时问出声来,互相看一眼又默默移开了视线。 柳柒一个也没回应,再次问道:“可有捷径?” 乌鲁森图点头:“有,不过极险。” 云时卿指腹微动,有意无意擦过剑鞘上的兰花纹路。 柳柒瞧了他一眼,继而垂下睫羽,淡声开口:“我有些内急,烦请云相扶我一把。” 云时卿罕见地没有与他拌嘴,扶着他缓缓走出茅屋,两人踩着深厚的积雪来到院外,直到确认声音不会传入屋内适才开口:“你要去纳藏?” 柳柒点了点头:“朝廷援兵不知何日才能到达,如今四面楚歌,恐怕只有前往纳藏的途径比较安全。工布王若真要起兵谋反,于穆聂赞普而言便是大邺在暗中助力,两国数十年的和平怕是要毁——云时卿,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云时卿就已经解开了他的裤带,柳柒慌忙推了一把,却未果。 云时卿眼角微弯,笑意颇盛:“干什么?当然是伺候大人如厕啊。” 14 风月夜行人 柳柒再次握住那只试图扒掉他的亵裤的手,语气渐显愤怒:“我只是腿负伤,双手尚且完好,用不着你伺候我。” 云时卿浅笑:“大人别恼,你的少主正看着呢,做戏做全套,可别叫他起了疑。” 柳柒仔细感知了一瞬,的确发现有人正盯着自己,他压下怒火淡声说道:“我不想如厕,你撒手。” 云时卿果真松了手,只虚虚地扶着他:“你方才说不想因工布王的一己私欲破坏两国邦交,又问了乌鲁森图前往纳藏的捷径,可是想去宗哥城向穆聂报信?” 柳柒点了点头。 云时卿蹙眉低斥:“你疯了?宗哥城远在青海,距此数千里,今逢寒春天气,山脉雪域歧路难行,等你到达宗哥城恐怕都要过端午了,更何况三月初六便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你身为监考官,岂能轻易缺席?” 昭元帝奉行仁孝之政,去岁二月太后薨逝,昭元帝为替太后陵前守孝,破例将科考推迟了一年,今年若是再耽搁,恐怕民心难平。 柳柒解释道:“无需前往宗哥城,只要抵达纳藏国境,自会有人将此消息传给穆聂赞普。据我所知,翻越邛崃山需要半月余,若是走捷径,想必能大大缩减日程。” 云时卿冷哼一声:“今天已经二月初十了,你的蛊毒再有五日就要复发,眼下夕妃慈尚未从乌蒙部返回,难不成你想拉我同行给你做人形解药?且你现在腿伤未愈,如何跋山涉水。” 柳柒面上古井无波,语气也颇为淡然:“朝廷的援军一日不来,我们便要多熬一日,一旦工布王发动兵变,两国必将生灵涂炭,只要赶在蛊毒发作之前抵达纳藏,便不会有差错。至于之后的事……生死有命罢。” 云时卿不禁失笑:“好一句生死有命,大人当真活得透彻。可是大人别忘了这淫蛊发作之时是何滋味,届时你衣不蔽体狼狈死去,留下一个欲求不满、□□致死的污名,后世载你入史册时,定要在上面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说话能否别这么阴阳怪气?” “陈述事实罢了,大人平素上谏陛下时,字字句句都抨击人心,今日听两句实话就恼了?” 柳柒懒得同他争辩,跛着脚返回了屋内。 风雪已经停止,空气格外森寒,茅屋屋檐上悬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冰棱子,宛若琉璃,富贵易碎。 乌鲁森图见他二人返回,遂挪至草垛正襟危坐,不冷不热地开口:“我也想如厕。” 云时卿瞥向他:“想让我伺候?” 乌鲁森图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云时卿有意要气他一气,揶揄道:“柳柒是我的旧相好,我照顾他乃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少主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伺候你?” 乌鲁森图下颌线紧绷,后槽牙磨得吱吱作响。 柳柒问道:“你当真想如厕?” 乌鲁森图的脸色顿时变得和缓:“没……” 柳柒忽视掉身后那声嗤笑,凝眸看向乌鲁森图:“少主可还记得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 乌鲁森图思索半晌后点了点头。 柳柒正色道:“你秉性纯良,不该淌令尊这趟洪水。自古以来胜者王败者寇,即使令尊举兵事成,可他坐拥纳藏之后又待如何?他谋害大邺重臣,侵吞大邺的赋税和兵力,两国邦交必然被毁,届时纳藏要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大邺这一个敌人了,还有北面的大夏、南面的大理、乃至草原七部也会伺机分一杯羹汤。 “山河凋敝、群狼环伺、八面楚歌,这便是纳藏未来的命运。令尊私欲熏心,早已不顾臣民死活,你是工布的少主,你忍心让无辜之人横死,让老幼妇孺承受丧亲之痛吗?” 乌鲁森图垂眸不语,被麻绳绑住的双手紧握成拳。 柳柒轻叹一声,语调温和似玉:“世道昌平,百姓安居乐业;狼烟四起,饿殍浮尸遍野。人生天地间,本该飘渺如蜉蝣,然而我们命责在身,自当为民谋利,你是工布的少主,是纳藏的臣子,当以家国大义为重。” 少年的睫羽剧烈震颤,喉结也在惶惑地滚动。 良久,他哑声说道:“可我也是阿爹的儿子啊……”说罢抬眸凝视着柳柒,“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柳柒毅然回答道:“若有山河太平日,和惧背负不孝名。” 乌鲁森图的唇角崩成了一条线,双眸蓦地发红。 云时卿坐在一旁默默添柴加火,余光落在两人身上,不带半点温度。 柳柒见少年动摇,继续说道:“令尊如今尚未举兵,若你能让他回头,大邺和纳藏的邦交或可持续。一旦这二十万大邺的兵马翻过邛崃山攻进宗哥城,天下必乱。” 乌鲁森图缓缓摇头:“阿爹不会听劝的,阿爹一直觉得我玩物丧志不学无术,鲜少让我参与他的大计。我没有资格劝他,也劝不动他。” “不需要你去劝他——”柳柒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绕过邛崃山的捷径便可。” 少年的双瞳放大,逐渐染成了琥珀之色:“你……你要向阿克告密?” 纳藏人称叔伯为“阿克”,乌鲁森图的阿克便是穆聂赞普。 柳柒定睛而视,不置可否。 乌鲁森图转过脸不去看他,嗓音愈发沙哑:“我没有柳相的家国大义,我只有阿爹一个亲人,我是不会背叛阿爹的。” 柳柒没有逼迫他,轻轻挪了挪伤腿,不再多言。 一旁的云时卿幽幽说道:“既然少主已经知道了柳大人的计策,且不愿相助,那就不能留活口了。”话甫落,他拔出佩剑架在乌鲁森图的脖颈上,只用了一丝力气,锋刃就在少年如蜜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豁口,徐徐溢出几滴血珠。 乌鲁森图丝毫不惧他的威胁:“要杀便杀,但求痛快。” 云时卿倏然扬唇:“杀人何其简单,难的是怎么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少主可曾听闻我朝皇城司的酷吏手段?譬如洗咽、梳指、正骨。” 洗咽便是用滚沸的汤水灌入咽喉,梳指则是用利如刃口的铁梳刮掉十指的皮肉,只留下几根指骨,而正骨就更简单了,每天打脱犯人身上一处关节,次日再给他接上,同时再拧脱另一处关节,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全身关节都重新拼上为止。 许是对这些刑法略有耳闻,乌鲁森图面色渐渐发白。 “何苦吓他来着。”柳柒瞥了云时卿一眼,旋即又对乌鲁森图说道,“自古忠孝两难,你若不愿,我们定不会强迫你。” 申时左右,天又下起了小雪,柳逢载着一身风雪回到茅屋,肩上扛着一只猎杀得来的麂子。 他将麂子处理干净之后架在火堆上仔细炙烤,至暮色时,麂子肉的油香味逐渐溢出,引人垂涎。 正当他分食熟肉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众人立时警觉,柳逢迅速握住佩刀冲出屋外,却见陈小果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这边走来,衣角肩头均沾满了雪,煞是狼狈。 “愣着做甚,搭把手呀!”他气喘吁吁地立在雪地,口鼻里不断喷着白雾。 柳逢松了口气,当即从他手里接过麻袋提回屋内。 陈小果买了不少米粮干货,甚至连锅碗瓢盆也没落下,柳柒笑道:“道长思虑周到,一应物品俱全。” 陈小果嚼着熟肉,含糊应声:“眼下大雪封山,那个姓穆的又在大力搜查你们的下落,瞧来瞧去也就这里还算安全。咱们这有好几张嘴要吃饭,总不能整日都啃食山薯吧?” 云时卿问道:“他们可曾注意到你?” 陈小果得意道:“云相大可放心,贫道行事速来谨慎,断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咱们把这小子扣在这里,穆歧布下的防线愈来愈严,莫说是出城,恐怕连镇子都走不出去。” 柳逢愤愤道:“早知道转运使沉捷是工布王假扮,当初就不该阻拦夕妃慈,一剑杀了他反而倒痛快!” 乌鲁森图坐在草堆里沉默不语。 云时卿嘲讽道:“成都知府冉年和他是一伙的,若非你家公子菩萨心肠答应要替他救下妻儿,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柳柒抬眸望向窗外飘着雪的夜空,良久没有说话。 柳逢替自家公子换过药之后,依旧和陈小果轮番值守。 细雪纷飞,夜里的气候愈发寒冷,破旧木窗无东西遮挡,冷风一阵阵地往屋内灌,吹得火焰滋啦作响。 约莫三更时,众人正沉睡,柳柒猝然醒来,耳廓细微地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什么声响。 另一侧的云时卿也已睁开了眼,就着昏黄的火光与他对视:“有人来了。” 柳逢透过木窗往外瞧去,被积雪覆盖的山峦在夜里竟有几分亮色,四周寂静如斯,并无任何动静可闻。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茅屋,去院外的一处高地看了一眼,一里之外的山脚下火光冲天,俨然有一队人马在靠近。 他迅速回到屋内对柳柒说道:“公子不好了,有一群人正往山上赶来。” 柳柒微微蹙眉:“极有可能是工布王的人马。” 柳逢踢醒了陈小果,质问道:“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把人带过来的?” 陈小果半醒不醒,闭着眼问道:“贫道通哪门子的风报哪门子的信?柳相可是化解贫道生死劫的贵人,贫道还能害他不成!” 云时卿说道:“西南方向有一条小径可通往山下,我们现在立刻下山吧。” 陈小果豁然睁开眼:“那这些粮食咋办?” “粮食重要还是命重要?”柳逢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将拴在屋后的两匹马牵过来,“公子您和云相同行,我驮着乌鲁森图下山。” 陈小果指着自己的鼻梁问道:“那贫道呢?” 柳逢撕下一块衣角封住乌鲁森图的嘴,咬牙把他扛上马背:“道长腿脚利索,定能追上我们。” 陈小果:“不是……你们……” 云时卿翻身上马,一并将柳柒也拉了上来,待他坐稳后当即策马扬鞭沿着荒芜的小径疾驰而去。 夜里风雪肆虐,刮在脸上刀刃也似,柳柒被细雪打得睁不开眼,有愈合之势的伤口渐渐被颠出了几丝痛意。 他下意识想要按住受伤的腿,云时卿却猛地用力将他箍在怀里,柳柒微怔,呼吸顿了一瞬,旋即说道:“我不会落马,只是伤口有些撕裂罢了。” 箍在身侧的手臂渐渐松开,云时卿罕见地没有出言调侃,烈马沿着崎岖山路而行,不出一刻便来到了山脚。 那群手持火把的人已经行至半腰,粗略判断应有四五十人之多。 少顷,柳逢驮着乌鲁森图下了山,陈小果也扛着一麻袋锅碗瓢盆脚下生风般赶了上来,他双手撑在膝上,气喘吁吁地埋怨道:“这些锅、锅具可是贫、贫道砍了好久的价才买下来的,你们竟然一个也不带!” 柳柒没理会这个聒噪的道士,示意柳逢往这边靠近,旋即对乌鲁森图说道:“再往前走应当就是雅州与纳藏的交界之地了,少主对此处的地形极为熟悉,可否请少主为我们指条出路?” 乌鲁森图紧盯着云时卿,云时卿垂眸瞧了瞧,将双手从柳柒的腰侧缓缓挪开。 柳柒解开束在乌鲁森图嘴角的布料,再次说道:“恳求少主告知柳某走出邛崃山的捷径。” 15 刀剑再合璧 “少主!” 一支夷人精兵策马行来,为首那人见乌鲁森图被麻绳捆住扔在雪地里,立即翻身下马连滚带爬跑将过来,抽出腰间的弯刀替他割断了绳索:“少主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乌鲁森图的面颊被冻得通红,鬓发上凝着一层薄霜。他已有两日不曾活动筋骨了,甫一解开绳索,全身关节似乎都僵住了,久久缓不过来。 “劫持少主的可是大邺的左丞相柳柒?他人现在何处?”为首那位伍长一边解下自己的兽皮外袍披裹在乌鲁森图身上,一边问道。 乌鲁森图垂下眼睫,无声拢紧了外袍。 ——方才他已将通往纳藏的捷径告知给了柳柒,前提是让柳柒想法子保他阿爹一条性命。 柳柒是大邺朝万民敬仰的丞相,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德、修的是圣贤身、立的是圣贤志,家国天下于他而言便是肩头职责。 然而这些都不是乌鲁森图所求,他德薄位尊,无法承受、也无法扛起的这些大义,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阿爹好好活着。 如今阿爹进退维谷,只有柳柒能救他。 见乌鲁森图缄默,那位伍长联想到少主与柳柒之间的传闻,估摸着他不会如实相告,便转身对众人说道:“马蹄印往不同的方向散开了,大家分头去追!” * 邛崃山大雪封山,等闲人极难出入。 眼下已近五更,入山后风雪渐肆,饶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会受阻不前。 又行了十几里后,烈马终是耗尽体力倒地不起,云时卿和柳柒不得不弃马前行。 柳柒腿伤未愈,每走一步伤口便疼一分,如今没了马儿代步,行路格外艰难,且后面的追兵随时会赶到,他不敢有任何懈怠,当即从怀里摸出乌鲁森图送给他的藏药洒在伤口上,待痛意减轻后适才撑着佩刀缓缓起身。 云时卿折一枝木棍,用剑刃削成拐杖后递给他:“还能走吗?” 柳柒点了点头,两人俱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去。 邛崃山内林木参天,本该是破晓的时辰,可山里却暗无天光,唯有满地皓白积雪为赴夜前行之人照引方向。 他们自东麓行入山中,爬了足足有七八里的雪坡,再往前走几里便是鬼渡河,鬼渡河湍急凶险,仅一根铁索高悬于河面之上。 这是唯一的渡河途径。 过了鬼渡河就是青崖栈道,继而沿青崖栈道前行百余里,不出四日便可出山。 只是青崖栈道年久失修,又横贯在山腰,常年有落石的凶险,而眼下这个季节最常见的便是雪崩。 从黑夜行至天明,两人总算走出了这片密林,耳畔依稀可闻湍流回响,约莫用不了多久即可抵达鬼渡河。 药效渐渐退散,柳柒的箭伤又开始发疼,他正欲寻块石头坐下重新上药,手臂蓦地一轻,侧头看将去,云时卿拽着他的胳膊往前指了指:“那里有个山洞,先进去歇歇脚,眼下又累又饿,如何赶路?” 柳柒随他入了山洞,坐下后掀开裤腿一瞧,本该愈合的伤口已然撕裂,丝丝鲜血浸染在纱布上,煞是红艳。 他曲腿而坐,拧开药瓶轻轻抖了一些药粉撒在伤口上,清凉的药物甫一沾血,立刻变得腥臭刺鼻。 云时卿割下一块内衬袍角替他包扎,嘴里说道:“估摸着还要好几日才能出山,大人这伤口反复撕裂,若再继续挨冻,恐怕整条腿都要废掉。” 他常年握剑,掌心和指腹均布有薄茧,托住柳柒莹白细嫩的腿腹时,足以刮起一丝痒意。 柳柒下意识缩了缩腿,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躲什么,又不是闺阁女子。再说你身上哪处是我没见过的,以前怎不见你如此羞涩?” 柳柒微恼:“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云时卿似是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再过四日便是大人毒发之时,若能顺利出山,云某不介意为大人疏解蛊毒。但如果四日后我们还困在山里,大人脱了衣衫可还受得住这样的寒冷?” 柳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折辱我,于你究竟有何乐趣?” 云时卿说道:“云某真心实意为大人考虑,大人不领情便罢,非得说几句令人伤心的话才肯罢休。” 柳柒掰开他的手,不露声色地放下裤腿:“你不是饿了吗?” 云时卿适可而止,握着佩剑走出了山洞。 邛崃山的风雪一时半刻不会停止,两人烤了一只野兔果腹,又在此处将湿透的鞋袜烘干之后适才启程。 雪山刺目,又无日光照耀,不知时辰几何。 鬼渡河的流水声近在耳畔,可行了许久也不见其影,直至天色渐暮,云时卿和柳柒总算来到了鬼渡河畔。 诚如乌鲁森图所言,鬼渡河宽约二十丈,高百尺,仅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索横于河上,水流湍急,深不见底,俨然是鬼神不可渡。 哗啦啦的水声几乎掩盖了天地之间的其他动静,两人伫立在河畔,面上神色无不复杂。 须臾,云时卿说道:“我轻功比你好,我先过去看一看。” 说罢踩上铁索,运气往前走去。 河面上的风格外狂肆,也极为湿寒,那袭玄色衣袍猎猎翻飞,如燕也似,灵巧而过。 直到他落了地,那铁索上的积雪都不曾抖落多少。 两人相隔甚远,云时卿说的话全被河涧给吞没,他见柳柒站在对岸一动不动,只得再次踩着铁索返回,调侃道:“大人莫不是被吓傻了,怎么一动也不动?” 柳柒凝视着铁索,没有理会他的话。 云时卿垂眼,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伤口又疼了?” 柳柒摇了摇头,淡声说道:“走罢。” 他的伤口的确有些疼,虽不妨碍过铁索,但比正常情况要费劲些许。他做不到像云时卿那样身轻如燕,每一步都需要借助铁索的着力才能前进,待行到对岸时,左小腿竟剧烈疼痛起来。 柳柒转身瞧去,云时卿也跟了过来。可就在此时,他发现对岸丛林深处有人影幢幢,下一瞬,一群夷人精兵豁然出现。 电光火石间,一支冷箭穿透风雪而来,柳柒厉声开口:“小心!” 云时卿听见身后有利刃破空的声音,当即侧身闪避,却不料脚下落了空,猝然坠入河涧。 “云时卿!”柳柒飞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若非他及时扣住铁索,恐怕两人早已被湍急的水流吞没。 那群人迅速朝铁索逼近,柳柒用力往上抬了几次手腕才让云时卿有机会施展轻功重回岸上,旋即他又伸出手将柳柒拉了上来,两人头也不回地往青崖栈道跑去。 那群人的身手虽不如云时卿和柳柒,但他们却随身携带有过铁索的勾绳,在腰间系牢实后将其勾在铁索上,身体便随之滑向对岸,颇为迅捷。 青崖栈道沿山腰修建,底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外围无任何防护,若是失足摔下去,必将粉身碎骨,尸骸无存。 夷人追兵很快就赶过来了,他们手持弓弩,无需靠近也能打出伤害。 柳柒腿伤撕裂,速度大大放缓,他用佩刀斩断了好几支箭羽,伤口渗出的血液几乎穿透了外袍,在墨蓝色的布料上留下一块惹眼的痕迹。 云时卿当即折回将他推往前面:“你先走,我断后。” 栈道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柒留下来只会拖后腿,遂听从他的吩咐往前赶去。 趁着夷人补充羽箭时,云时卿挥剑斩断了几根栈道的木料,通道顿时空缺了一块,夷人愣在原地,停步不前。 他迅速追上柳柒继续行进,然而没过多久,夷人精兵又追了上来。 这群人常年生活在环境恶劣的雪域,这点阻挠并不能劝退他们,反而激起了他们狩猎的本能欲望。 冷箭嗖嗖射来,均被云时卿用剑挡了去。 天色愈来愈暗,两人一边防守一边气喘吁吁地前进,至一处拐角时,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岔路。 云时卿说道:“青崖栈道长约百余里,我们此刻无法走到尽头,只能任他们宰割,从这儿上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柳柒认同他的话,转身沿岔路而去。 那群夷人精兵速度奇快,不费吹灰之力便已追来。眼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柳柒也不再浪费体力逃命,索性与他们交起手来。 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两侧积雪颇厚,打斗间渐渐震落了积雪,露出几尊石雕的罗汉像。 见柳柒隐有动容,云时卿讥讽道:“这个时候就别念着你的菩萨你的佛了,若神佛显灵,何须让你在此遭受劫难?” 柳柒只守不攻,显然是被佛像震慑了。 云时卿不似他这般仁慈,怒道:“佛既不渡我,我必在佛前犯下杀业!” 话音落,长剑横扫,立时割破了几个夷人的咽喉。 柳柒只分了一瞬的心,右臂就已被人砍伤,他虽不如云时卿下手那么狠,却也令所有靠近之人都负了伤。 他手里的佩刀是柳逢留给他防身的,即使用得不趁手,但保命绰绰有余。 然而夷人精兵前赴后继无休无止,两人即使武功再高也难以招架抵挡。 这时,云时卿忽然开口:“柳柒,你可还记得那招‘刀剑合璧’?” 柳柒犹疑地看向他,旋即点头:“记得。” 云时卿注视着山壁上的一尊弥勒佛像,柳柒的眼神随之望去,顿时会意。 下一瞬,云时卿挥剑刺向佛身,柳柒轻身一跃,足尖踩上云时卿的剑刃,继而挥刀,与云时卿一齐刺向那尊弥勒佛石像。 刀与剑均带有内息,“当——当——”两声脆响后,石像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泥塑新身,就这般被刀剑刺透。 两人同时运气,用力踹向佛身,足有千斤重的石像竟拔地而起,自山壁轰然倒塌,猝然震飞了好几名夷人精兵,而后便横卧在青石小径上,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如此又推到了好几座石雕佛像,直至确认那群夷人难以翻越时,云时卿和柳柒适才停下。 顷刻间,柳柒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雪地里,左腿的剑伤因方才施展刀剑合璧而彻底撕裂,甚至更为严重,腿腹甫一没入雪里,鲜血顿时将积雪染透。 云时卿收剑入鞘在他身侧蹲下,说道:“前方有一间寺庙,我们去那儿避一避,你现在伤势加重,不宜赶路。” 柳柒撑着刀试图起身,可是左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再难站起来。 云时卿扶了他一把,而后转过身半弓着腰,揶揄道:“师弟,上来罢,我背你。” 柳柒一怔,神色陡变:“谁是你师弟!” 云时卿笑道:“你连‘刀剑合璧’都用上了,再否认也无济于事。” 柳柒脸色沉得厉害,但碍于有伤在身,便不与他计较,遂趴了上去,由他背着自己往寺庙走去。 不多时,云时卿又道:“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你我竟还能再施展一次‘刀剑合璧’,你说师父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两人入仕十载,却从未有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俩师出同门,自幼便在一处习武,师父是位刀剑双绝的高人,分别授他二人刀法与剑术,均有大成。 当初师父的初衷是希望他们能够刀剑合璧、互相扶持,只是没想到后来这十年时间里,他们一直是刀剑相向。 16 以血饲神佛 这座寺庙建在陡峭的崖壁上,山门外的青石小径自山谷蜿蜒而来,每隔三丈便是一尊石雕佛像。 越往上走,青石路越陡峭,佛像也越发肃穆庄严。 柳柒察觉到云时卿的身体似在发抖,他拧眉说道:“只剩最后几阶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上去便是。” 云时卿没有应声,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柳柒还想再开口相劝,忽然觉察到胸前一片湿热,他低头瞧去,墨蓝的衣襟竟不知在何时被鲜血染成了暗色,凝滞片刻后适才想起用手摸向胸膛,万幸的是并无受伤的迹象。 待意识到这是云时卿的血时,柳柒迅速将目光移向云时卿的后背,临近左侧肩胛处有一道明显的箭伤,箭尾早已被他自己折断,余下一截深深没入皮肉之中,被玄色衣料掩藏得极好,让人无从察觉。 柳柒心下一凛,催促道:“云时卿,放我下来。” 云时卿仍旧不吭声,直到迈上了最后一阶石阶才把人放下。下一瞬,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悉数溅在了庙门上。 柳柒神色骤变,拖着伤腿向他靠近,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样?” 庙门虽大开着,然而并无看守的和尚,本该肃穆庄严、香火鼎盛的寺庙却异常萧条,四周均被白雪覆盖,就连供香的铜鼎也不复原来的模样,足见荒废了有些年头了。 云时卿抬袖擦净嘴角的血迹:“死不了。” 眼下天色已暗,他二人又负伤在身,只能暂时在此歇歇脚。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庙里走去,待入了山门才发现这座庙宇的规模并不宏大,除了正北方的大雄宝殿之外,另外只设了地藏王殿、财神殿、观音殿以及文殊殿,并两间简陋的禅房,仅此而已。 柳柒左右瞧了瞧,指向东面的那间禅房:“去那里。” 禅房破旧,木门木窗均已有损毁的迹象,待走近时才发现门口有一副木雕的楹联。 云时卿眼风掠过门框,嘴里念道:“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经声佛号五更鸣,诵渡孽海人。”门楣上篆刻“无厄”二字充作横批。 他念完冷笑了一声,“既是暮鼓晨钟,如何在三更敲响?呵,狗屁不通的楹联。” 柳柒没有开口,轻轻推开门扉,扶着他的手臂进入了禅房。 禅房内布置极简,仅一张红砖堆砌的床榻、一张发腐的黄梨木方桌、一张条凳以及一口老旧的橱柜,屋里常年不沾人气,空气中盈满了潮气和霉味。 云时卿掸掉桌凳上的灰烬缓缓落座,搁置在方桌正中央的那盏油灯早已干枯,无法用来照明。 天色愈来愈暗,寒意激增,两人又久久未进食水,不免饥寒交迫。 趁眼下还能瞧清事物,柳柒道:“我替你把箭拔出,再上些药。” 云时卿面色微微发白,语气却颇为傲慢:“区区箭伤而已,无需用药,大人还是顾好自己的腿吧。” 柳柒将药瓶取出,“嗒”地一声放在桌上。 云时卿见他面色不快,只好去解衣衫。 那箭射得不算太深,应该未伤及肺腑,但是伤口溢出的血迹却紧紧黏在亵衣上,撕开衣料时甚至牵出了一丝丝粘稠的血线。 柳柒眉心锦簇,下颌线条倏然绷紧,沉吟几息后说道:“此处无火无酒,没办法清洗伤口,你且忍一忍,我先替你把箭拔出来。” 云时卿道:“动手罢。” 那箭柄只剩短短一截露在皮肉外,柳柒甫一触上,男人肌肉紧绷的身体止不住轻颤了一瞬,脊背上的几道陈年伤疤也在此时显露出来。 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云时卿微微侧头,“难不成大人的菩萨心肠又发作了,不敢动手?” 柳柒眸光翕动,只一瞬便将那支残箭拔了出来,块垒分明的背肌顿时绷成了顽石,在疼痛的催发下剧烈颤抖。 云时卿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内蓦地空白一片,待回过神来时,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合的齿关里止不住地漏出了几声痛苦的闷哼。 残箭被剥离出来,拇指大小的伤口霎时间鲜血四溢,连空气都被血腥味给浸染了。 柳柒当即封住他肩头的穴道,并拧开药瓶将药粉敷撒在伤口上,继而撕下一块中单布料替他包扎妥善。 待一切处理完毕,屋内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寂静的雪夜里,唯剩两道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寒意刺骨,几乎将疼痛给掩埋殆尽,云时卿木讷地穿好衣物,再出声时,嗓音沙哑得不成调:“有劳大人了。” 柳柒没有回答,抹黑撩开自己的裤腿,撕裂的伤口糊满了血,如同云时卿后背那般,也将布料黏附在了皮肉之上。 他咬牙揭开被血染透的布料,颤抖着敷撒药粉,云时卿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乱,不由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柳柒的声音极淡,辨不出是虚弱还是冷漠:“无碍。” 两人沉默在当下,禅房内落针可闻。良久,云时卿抹黑朝着简陋的床榻走去:“今日忙于逃命,颇有些疲乏,先养精蓄锐一宿,待天明后再做打算吧。” 说罢掀开硬梆梆的老棉被,忍着刺鼻的霉气趴睡下去,又道,“倘若陈小果的易容术奏效,他和柳逢此时应该已经抵达成都了。” 柳柒点头附和:“朝廷的援军应当快要进入潼川府了,愿他二人能带着账册顺利离开成都与大军汇合。” 云时卿静默半晌,问道:“那江湖术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你当真相信他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只是为了化解所谓的生死劫?” 良久未得到回应,云时卿疑惑地开口,“柳柒?” 柳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云时卿不再聊陈小果,将话锋一转:“快歇息罢,我已将被窝捂暖,你只管睡上来便是。” 禅房内再次沉寂下来。 “柒郎不愿与我合被而眠?”云时卿笑了笑,语调颇为浮浪,“你我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怎么连一起睡觉也不乐意?更何况以前在紫薇谷的时候,你经常和师兄我睡一张——” 话音未落,一道气劲袭来,云时卿偏过头闪躲了去,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床尾,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 好脾气的柳柒似是动了怒:“我不是你师弟!” 云时卿道:“你虽入门比我早,却比我小上几个月,唤我一声‘师兄’无可厚非,更何况师父也默认了。” 柳柒又饿又乏,不愿与他浪费唇舌,遂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休养生息。 少顷,云时卿拍了拍床褥,“你过来睡,夜里寒凉,若是冻坏了身子骨,我可没力气再背你下山了。” 柳柒略一沉吟,旋即放下成见瘸着腿爬上床,在离云时卿一尺之外的地方躺下。 17 敲醒红尘客 雪夜格外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清晰入耳。 柳柒躺在床上久久未眠,耳畔除了那人的呼吸之外,还有彼此的心跳声。 棉被潮硬,难以御寒,可柳柒的身体却莫名燥热。 过了今晚便是二月十二,离蛊毒发作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他不确定夕妃慈能否从执天教手里拿回解药,若能成功取得,以后就不用和云时卿纠缠不清了,若是此行无果…… 不可能无果的。 柳柒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其毒必然有其解。 他心绪不宁地叹了口气,身旁之人倏然问道:“为何叹气?” 柳柒没料到云时卿竟也醒着,体内那股燥热的劲儿渐渐消散,不答反问:“你怎的还没入睡?” “你心跳得厉害,我如何睡得着。”云时卿也叹了口气,继而促狭一笑,“多年不曾与我共枕,莫非师弟真的羞涩了?” 柳柒沉声威胁:“你伤得比我重,若我此刻动手,你绝无胜算的可能。” 云时卿闷笑几声,颇识趣地闭了嘴。 正这时,禅房外的雪地里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动静,两人屏息辨听,发现那动静时近时远、时快时慢、时疏时密,估摸是山里的狐狸野猫等拖家带口出来觅食,遂没在意,直到困意来袭,他二人才相继合眼入眠。 “咚——咚——咚——”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一阵钟声遽然敲响。 云时卿警觉地醒来,抬眸看向破旧的木窗,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佩剑:“这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钟声?” 柳柒聆听几息后起身,拿过枕边的武器小心翼翼往门口靠近。 那钟声飘忽空幽,少了几许庄严,多了几分诡异。 柳柒仔细听了许久都未能找寻出它的来源,仿佛这钟声不属于庙宇。 云时卿强忍后背的伤痛撑起身,正待下床时,那钟声竟戛然而止。 禅房内漆黑无光,整座寺庙复归宁静。 柳柒轻轻拉开房门,一线雪光悄然钻入屋内,捎来了些许亮色。 他拢紧外袍蹒跚走出禅房,借着四周皓白的雪光查探了一遭,然而雪地里除了几行动物脚印之外再无任何痕迹。 寒风刺骨,细雪纷纷,天地悉凛冽。 柳柒转身,见云时卿也已来到门口,便说道:“许是夜风太大,阴差阳错敲响了庙里的钟。” 云时卿静默不语,折回床上重新趴下。 “砰——砰——砰——” 正这时,庙里又响起了一阵闷沉的鼓声,两人俱是一怔,旋即冲出禅房寻找声源。 然而与方才的钟声一样,这鼓声也颇为空幽,似在庙东,又仿佛在庙西,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云时卿神色冷凝:“佛门重地,莫非还能闹鬼不成?” 柳柒笑道:“云相也信鬼神之说?” 云时卿道:“我自然不信,即使真有鬼,见了我云时卿也得灰飞烟灭。” 鼓声响了十数下之后便停止了,偌大的寺庙内再次变得萧条森冷。 恍然间,柳柒大抵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眼下可是三更天?” “四周漆黑,又无更夫报点,我如何……”话音未落,云时卿回头看向禅房门口的楹联—— 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五更鸣,诵渡孽海人。 见他哑口无言,柳柒又笑了一声:“云相说暮鼓晨钟不会在三更响,此刻动静之大,的确敲醒了你我这样的红尘客。” 云时卿面色有些挂不住,淡淡说道:“早些歇息罢,一会儿还有诵经声传来,够你受的。” 这庙里的暮鼓晨钟颇为古怪,只不过眼下黑灯瞎火的,两人又都负了伤,行动不便无从查探,只得回房养精蓄锐。 诚如云时卿所言,五更天时果真有诵经声传来。有了先前的经验,两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次的诵经声念得颇久,约莫两刻之后方才停止。 如此折腾一通,柳柒和云时卿都没了睡意,也不知是谁的肚子起了个头,“咕噜咕噜”几声叫唤,饥饿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饿了将近一天,这会儿谁也没奚落谁,直到破晓来临,柳柒适才出声打破了宁静:“你该上药了。” 云时卿将头发撩至一侧,而后解衣趴在床头,后背肌肉遒劲勃发,颇有力量。 柳柒盘膝坐在他身侧,眉心不自然地拧作一团。 ——昨夜那股熟悉的燥热感再度袭来,丹田里隐约有一股内息在游窜,极不安生。 临近月中,昆山玉碎蛊开始躁动,无需酒香便可诱发蛊毒。 柳柒合了合眼,而后揭开云时卿伤口处的布料,止一宿,那箭伤就已有愈合的趋势,他将药粉敷撒下去,随即又撕了一块中单布料做包扎。 这时,云时卿忽然回头:“你手为何这般烫?” 柳柒微怔,下意识收手,面不改色地说道:“烫么?” 云时卿不禁揶揄他:“早知你身体这么暖,昨晚就该离你近些,我也不至于挨了半宿的冻。” 柳柒不露声色地替他包扎妥善,继而着手处理自己的箭伤。 云时卿一边穿衣一边说道:“我去寺庙后山走走,看看能否寻些果腹的东西。” 眼下天光已大亮,待他离去后,柳柒迅速为自己换药,旋即寻了根木棍作拐,杵着出了门。 这座寺庙名唤梦台寺,于周武皇执政期修建,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几经朝代更迭,大雄宝殿及其余四殿的门槛均被磨矮了一截,足见曾经其香火之鼎盛。 现如今各殿镀金的菩萨像和佛像均已落漆,蛛网尘埃遍布,难见佛门之森严。 柳柒忍着腿伤分别在每间佛堂拜了三拜,至文殊殿时,竟意外发现菩萨像后面有一堵可移动的石墙,半开半合,寒意肆虐。 他犹疑片刻,转而拄着木棍走将过去,只轻轻一推,那石门便彻底打开了,门后俨然是一间幽窄的耳房,明明四周并无门窗,可寒风却止不住往里面灌来。 柳柒左右搜寻良久,总算查出了一点门道,临近西北方的角落里有一块地砖与周围的大相径庭,无论是颜色还是大小,均不一样。 而地砖的中心则贯穿有一根巨大的铁索,只可窥见锈迹斑斑的一端,不知其延向何处也。 这座寺庙透着古怪,柳柒不敢轻易过去,他用木棍敲了敲那块地砖,只听“咚、咚”几声闷响,可断定地砖下面是个空处。 确认不会有危险后柳柒方才靠近,他拽住那根铁索用力一拉,饶是卯足了力气也难以撼动分毫。 “柳柒?”忽然,文殊殿外传来了一声呼唤,柳柒提高嗓音应道:“我在这里。” 云时卿疾步赶来,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柳柒指着地砖说道:“下面可能有密室,只是这铁索太过古怪,纵使我用了七八成力也拉不动它。” 云时卿后背有伤,不便用力,没有去尝试拉动铁索,而是说道:“出去罢,我寻了果腹之物,吃饱再来探究。” 他所说的果腹之物是一只毛羽鲜亮的锦鸡,被一剑割喉之后软绵绵地躺在雪地里。 柳柒蹙了蹙眉,不待他开口,便听云时卿蔑然道:“大人定是想说‘佛门重地不可杀生’对吧?可你我就快饿死在佛门里了,若诸天神佛知晓,还能阻止我杀生不成?”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生生将那句“你伤口可有裂开”压回舌下。 云时卿没去揣测他的心思,兀自将锦鸡处理干净,随后取来一捆木柴,用他的剑和柳柒的刀擦出几点火星将其引燃。 烤鸡耗时颇久,两人空着肚子静坐在火堆旁,气氛莫名沉寂。 好半晌后,云时卿问道:“你为何要信佛?” 柳柒道:“没有信,只是崇敬罢了。” 云时卿轻笑一声,又问:“天下寺庙千千万,为何有的山门外长阶千步,而有的则一马平川?” 柳柒往火堆里添了几截干柴,耐心解释着:“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更何况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云时卿嗤道:“红尘痴儿罢了。如若三千长阶真需要一拜一叩地度过,恐怕不等瞧见菩萨就已归西。” 柳柒自知和他说不通,索性不予理睬了。 待饱腹后,柳柒又去了文殊殿后方的耳房,云时卿随他同往,不禁疑惑道:“我们何时下山?” 柳柒在耳房内来回走动,心不在焉地答道:“先等等。” “等什么?” “等三更来临。” 云时卿不解:“你打算三更半夜摸黑下山?” 柳柒道:“禅房那副楹联原为‘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起初我与云相一样,误以为是庙里的师父写错了楹联,直到三更的钟鼓和五更的诵经声传来,方知其意不假。” 云时卿仔细回想了一通,旋即将目光落在那块地砖上,眸色逐渐变得深沉。 见他已有眉目,柳柒又道:“钟鼓声和诵经声都非常虚渺,全然不似人力所为,若我没猜错,那声音十有八.九是从这下面传来的。” 云时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莫非大人认为这根铁索连着下山的通道?” 柳柒点了点头。 云时卿略一沉吟,旋即又问:“难不成三更的钟鼓声是通道开启的信号,而五更的佛号则意味着通道关闭?” 柳柒微微一笑:“既已敲醒红尘客,自当诵送出孽海。” 所谓的下山密道也只是两人的猜测,且他们现在都负伤在身,倘若下山后遭遇穆歧精兵的伏击,反而有害无利,倒不如在庙里静候三更的来临。 雪天的白昼极短,两人围坐在禅房内的火堆旁,其间鲜少搭话。至暮色时,柳柒翻出一本残缺不全的佛经仔细翻阅,云时卿则百无聊赖地用炭火在墙壁上作画,有山有水,有花也有人。 直到一阵钟声敲响,他二人当即往文殊殿赶去,待靠近之后才发现,所谓的钟声不过是从耳房内传来的狰狞铁索响动,一阵阵回荡在文殊殿内,宛如空幽飘浮的晨钟。 劲风绞烈,吹得铁索哗啦啦地响,不多时便止歇。 半盏茶后,那块地砖忽然开始震动,“砰——砰——砰”,一声接一声,仿佛鼓鸣。 少顷,地砖徐徐上升,一个铁质的辘轳赫然出现,露在地砖外的那截铁索自辘轳中央绕穿而过,尾端悬吊着一座可载人的木制风梯。 云时卿和柳柒对视一眼,笑道:“大人好智慧,此处果真有秘道。” 柳柒问道:“云相可敢一往?” 云时卿大步迈步进入风梯内:“暮鼓晨钟已经将红尘客敲醒,此刻便是走出孽海之际,云某岂会犹豫?” 柳柒淡淡一笑,也随之入内。 这座风梯四面各围有两根栅栏,以防摔落,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遮挡物。云时卿左顾右盼,也不知碰到了哪处机关,风梯竟剧烈震动起来。 柳柒左脚受力牵扯了伤口,整个人重心不稳,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去。 “大人站稳些,莫要摔了。”云时卿及时托住他的腰,这般叮嘱着。 风梯震动之后缓缓下降,呼啸凛冽的夜风顿时从四面八方扑进来。 柳柒呼吸一滞,丹田内的气息猝然变得紊乱不可控。 寒意愈来愈烈,可他的身体却燥热难当,气血悉数涌至脑海,令他短暂地失了神。 待清醒时,柳柒的双臂已然挂在了云时卿的肩上。 18 如遇贵人助 “喀哒——喀哒——喀哒——” 铁索早已锈迹斑斑,辘轳滚动时发出油尽灯枯般的声响。风梯下行极慢,在浓稠的雪雾之中悠悠穿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坠落。 柳柒微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他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了云时卿,跌跌撞撞退避至风梯一角,风梯不堪两人的折腾,竟左摇右晃起来。 柳柒扶住栅栏稳了稳身形,体内那股燥热悄然消失。 待风梯停止晃动后,云时卿朝他走去:“你怎么了?” 甫然靠近,柳柒的心跳再度变得急热躁动,浑身筋骨如有蚁噬,酥麻疼痛,难辨愉苦。 “别过来,”夜风鸣啸,几乎要将他的声音淹没,“离我远点。” 云时卿微怔,旋即后退了两步。 邛崃山四野皆白,狂风中夹着雪絮,寒意刺骨。 铁索上锈迹丛生,致使风梯下降的速度大大减缓。两人各占风梯一角,谁也没有搭理谁,他们的衣袂与乌发俱被夜风撩散,颇为凌乱,却难掩芝兰玉树的风姿。 良久,风梯在一处高空的铁台上停止,铁台边缘有一道石梯,石阶上早已布满青苔,尽显岁月斑驳。 沿石阶而下可至涓涓溪流处,溪岸积雪厚约几尺,可溪涧里却冒着缕缕白烟,溪水涓涓、清冽如许,足见是从山中某汪温泉里泄流而出。 云时卿站在铁台上目眺四方,须臾后说道:“此处应当是和尚们取水的地方,我们需继续往下。” 柳柒两鬓染有风雪,渐渐凝出一层薄霜。他本就生得白,此刻被寒气一冻,面上愈发失了血色,竟无端显出几分病态来。 他点点头,算是应和了云时卿的话。云时卿重新进入风梯,将卡扣用力拆开,风梯再度沿着铁索“喀哒喀哒”滑溜下去。 夜越深,寒意越重,他二人吃了许久的冷风和雪絮,几乎将快冻得神智不清了,鬓发与衣袍均被雪沫浸湿,发硬发冷,全然已无御寒之效。 云时卿看向蹲在另一角的柳柒,颤着齿关说道:“大人,你过来给我抱一抱,咱们互相取些暖,可别还没下山便冻死在半途了。” 柳柒的睫羽已被薄霜染白,他抬起眼皮,哑声开口:“我体内的蛊虫不太安分,靠近你时颇为难受。” 云时卿似是愣住:“不是还有两三天吗?” 柳柒合了合眼,没再接话。 他既不愿,云时卿也不强求,只能咬紧牙关硬生生干熬着。 风梯中途又停了两次,直至四更适才抵达山麓。 山麓零星坐落着几户人家,但由于此刻天没亮,各家各户皆关门插锁,整个村落寂静如斯。 柳柒和云时卿浑身冻得僵硬,若非还能呼吸,恐已与冰尸无异。 他二人蹒跚着走进村庄,很快便引起了村头一只黄狗的注意,吠叫倏起。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犬吠相传,此起彼伏,宁静的村庄顿时变得喧沸。 有几户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烛,各家男人相继披着狼皮大袄走将出来,见篱笆外悠悠路过两名面色青紫、鬓发凌乱、浑身僵硬的青年,立时睡意全无,其中一人手里的灯具竟“当啷”落了地,骇得上下牙直打架。 ——荒山野村,三五更天,两只艳鬼飘荡在雪地之中,俨然是来索命的! 云时卿僵着身子缓缓转身,对村民们拱手揖礼,嗓音颤抖得不成调:“列位可否行个方……” “砰——” “砰——” “哐当——” 众人逃也似的溜回屋内,关门声齐齐入耳,就连犬吠声也消失殆尽。 茫茫雪海,万籁俱寂。 柳柒受伤的左腿已然没了知觉,云时卿后背的伤口也被寒气浸得麻木不堪,他走近了扶住柳柒,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柳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他们被风雪吹了一宿,若再不寻个暖和之处缓一缓,恐怕真要客死他乡了。 正这时,左前方那家茅屋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位妇人提着灯笼蹒跚走出:“外面天寒,进屋来避一避。” 语调淡漠,全然不似在邀请客人。 云时卿和柳柒对视一眼,旋即对妇人躬身揖礼:“叨扰了。” 妇人的茅草土屋虽简陋,却布置得极雅致,几枝腊梅作插花,墙壁上还悬挂有两幅水墨兰草图。 两人进屋后还未来得及道一声谢,妇人便径自入了西面那间房,少顷走出,说道:“寒舍简陋,止这一间客房,你二人都是男子,不必避嫌,将就在此歇一歇罢。” 云时卿道:“感念婶子收留,在下——” “堂屋的火炉上有一壶热水,你们若是有需要可自行取用。”妇人打断了他的客套话,又道,“灶房里剩了几片老姜,自己熬来喝一碗,可驱寒。” 从妇人口音里依稀可知她是蜀中人士。这座村子隶属巴丹,村民多为纳藏人,她这个汉人深居在此,属实令人好奇。然而妇人的态度实在是冷淡,柳柒不便细问,遂恭声说道:“有劳婶子。” 妇人并未询问他们的身份,不多时又送来两套干净的粗布棉服:“天亮之后你们就自行离去吧。” 能用热水洗沐驱寒并得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于柳柒和云时卿而言已是大恩,他们自不会多求什么,便应了妇人的要求。 待妇人回房后,柳柒当即为云时卿清洗掉伤口的血迹,重新敷药包扎,随后云时卿又按妇人所言去灶房切几块老姜熬了汤,与柳柒各饮一碗,将体内的寒气驱了个七七八八。 待一切事毕,天际早已露白。 两人困乏不已,遂躺上炕浅眠了一会儿。 直到一阵吵嚷声传来,夜,彻底结束。 云时卿掀开被褥跳下炕来到窗前,掀开木窗一瞧,竟是几日前追杀他们的那群精兵! “你们有没有看见两个男子?中原人、长相俊美、大概有这么高——” “别说什么中原人了,中原鬼都不曾……” “嘘!别乱讲!昨晚明明有两只艳鬼在雪地飘荡,小心今晚又找上门来!” “你们见到了?在哪儿!” 云时卿折回,说道:“穆歧的人追上来了。” 柳柒撑开眼皮,双颊有些泛红。 云时卿蹙了蹙眉,立刻去试他的额温:“你受寒了?” 柳柒推开他的手,缓缓摇头:“是昆山玉碎。” 云时卿一时无话,而穆歧的精兵已经挨家挨户搜查起来。 “走,我带你离开。”云时卿把人从被窝里拽出,旋即背着他往外走去。 然而不待走出客房,便听院中有人喝道:“这妇人,你有没有见过两个男子,大概有这么高——中原人,模样颇为俊秀。” 妇人淡漠道:“不曾瞧见。” “我告诉你,这俩人可是工布王缉拿的重犯,你若胆敢包庇,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伍长,休跟一个妇人啰嗦,咱们去她屋里搜一搜就知道了。” 妇人怒道:“放肆!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家!” 精兵推了她一把,嘲讽道:“莫非是赞普的家?” 身后那群兵跟着哄笑起来。 云时卿心下一凛,只能背着柳柒返回客房。 他将柳柒放在一旁,旋即拔出佩剑立于门后,如若那群人闯进来,他必杀之。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院外传来,生生将试图闯入屋内的精兵拦下,“这可是齐格将军的旧宅,我阿妈是齐格将军之妻,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柳柒眉心微动,云时卿见状,细声问道:“齐格将军是谁?” 柳柒道:“是穆聂赞普的亲信。五年前纳藏与大夏交战时,齐格将军为救穆聂赞普而亡,只是没想到他的遗孀竟生活在如此偏僻的村子里。” 许是齐格将军的威名起了震慑作用,饶是穆歧的精兵也不敢再放肆。 几息后,脚步声渐远,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阿妈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无碍,先进屋罢。”话毕,妇人挽着女儿的手步入茅屋,“东西可有采买回来?” 女子笑道:“阿妈放心,三日后便是女儿的婚期,女儿岂会——哎呀!你们是谁?!” 在母女俩说话的间隙,柳柒已将客房门打开,瘸腿走了出来,旋即揖礼:“在下柳柒,见过符赫夫人。” 妇人面露讶色:“你……” 柳柒道:“今日多谢夫人出手相救,柳柒铭感于怀。” 妇人道:“你是……大邺朝的那个柳柒?” 柳柒道:“夫人大名柳柒早有耳闻,您与齐格将军上阵杀敌的事迹尽人皆知,今日得见,实为柳柒之幸。” 符赫看了看他,又看向一旁的云时卿,云时卿自报家门道:“在下云时卿,见过夫人。” 符赫问道:“方才他们所要找寻的便是你们二人?” 如今骑虎难下,而符赫又是穆聂赞普亲信的发妻,柳柒信得过她,遂如实相告:“工布王穆歧十年前谋杀了我朝重臣,继而李代桃僵在蜀地蛰伏十年之久,如今已将成都府路的二十万精兵尽收囊中,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攻进宗哥城,杀掉穆聂赞普取而代之。 “穆歧私吞大邺二十万兵马,无论他能否篡位,大邺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将不再修好。夫人本是蜀中人士,后又深得穆聂赞普信赖,护了纳藏数年之和平。今日柳柒恳请夫人相助,务必将此事告知给穆聂赞普,阻止工布王的野心,保两国之邦交!” 符赫闻言一笑:“我如今只不过是一阶村妇,恐怕帮不了柳相。” 柳柒道:“夫人曾经一马一枪守护了几座城池,免了数万百姓遭人鱼肉。莫非现在宝刀已老,护不动纳藏国的子民了?” 符赫冷笑道:“休要激我。你们若是有心阻止两国战火,便自去丹巴城,只需将消息告知给丹巴城的官员,穆聂自然会知晓。” 云时卿接过话说道:“夫人也见到了,穆歧的人马连这种小村落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丹巴城?我们若是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一直没说话的女子忍不住插嘴:“阿妈,您别管这些事了,当初如果不是穆聂见死不救,哥哥怎么会——” “住口!”符赫不想听见女儿把那句话说出来,便厉声制止了,转而对柳柒和云时卿说道,“国仇家恨早已与我无关,你们若是想救谁,那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做。” 柳柒自知此时不宜相劝,便忍住了话头。 穆歧的精兵虽然离开了村庄,但必会在村外设有埋伏,符赫没有赶他二人离开,只当随手救了两个无关紧要之人,每日供几杯热茶、几碗热羹,仅此而已。 二月十五是符赫的女儿齐莲的大喜之日,眼见好事将近,母女俩镇日都在忙着张罗婚嫁事宜,无暇顾及其他。 柳柒体内的蛊毒躁动不安,他离云时卿越近,身体便越难受,即使两人夜里分开了睡,也无法疏解这股燥意。 十四那日,柳柒决定离开村庄。他不能放纵蛊毒在此地复发。 可当他向符赫请辞时,符赫却开口挽留道:“明日便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二位吃了喜酒再走罢。” 柳柒止听见“酒”这一字便心跳加速,丹田内的热意不受控地游窜至四肢百骸。 云时卿见他面色有异,于是平静地解释道:“穆歧之事刻不容缓,柳相身兼礼部尚书,如今科考在即,他必须及早告知穆聂赞,而后返回汴京主理科考。” “事情再急也不急这一日。”符赫道。 云时卿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齐莲说道:“哎呀,你们真笨!阿妈的意思就是答应帮你们呀!” 柳柒一怔,问道:“夫人打算如何帮?” 齐莲迅速从闺房内取出一套火红的喜袍,冲柳柒粲然一笑:“柳相还没成亲吧?正好——明日就由柳相穿上喜袍,乘坐花轿风风光光地嫁入丹巴城。” 19 佳偶正新婚 天刚破晓,齐莲便捧着两套沉重繁复的藏式喜服敲响了客房的门。 云时卿拉开房门,道了一声“齐姑娘”,齐莲微微一笑,旋即步入屋内,将喜服搁置在桌上:“柳相,该上妆了。” 柳柒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五官柔和清隽,肌肤莹白如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齐莲不禁多看了两眼,叹道:“柳相这般姿容,倘若穿上中原的嫁……啊不是,穿上中原的喜袍,那便是书中所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柳柒歉然道:“今日本该是姑娘的大喜日,却被柳某滋扰,实在愧疚不已。” 齐莲道:“柳相多虑了,婚嫁虽重要,却远不及两国邦交。阿爹曾为纳藏南征北战,盼的便是疆土安宁,如果阿爹还在,他也会赞同我和阿妈的做法。” 柳柒起身对齐莲深深揖了一礼:“姑娘大义,非寻常男子所能及也。” 齐莲掩嘴一笑:“柳相莫要再夸了,若说大义,莲莲可远不如阿妈。” 如此客套一番后,齐莲遂将铜镜摆放在桌上,旋即拿过木梳为柳柒梳头理辫。 今日是二月十五,柳柒体内的蛊虫甚是躁动,为了能顺利进入丹巴城,他方才已将自己几处大穴封住,以免内息游窜过速。 饶是如此,可身体依旧难受。齐莲见他眉头紧锁、面颊泛粉,不禁失笑:“柳相别紧张,这婚礼是假的,柳相的婚史依然清清白白。” 柳柒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目光悠悠落在铜镜上,见云时卿正抱剑倚在门口,双眉微蹙,似在沉思。 齐莲出嫁从简。自从她父亲齐格和哥哥齐勒去世后,符赫便带着她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子,亲戚朋友间早已不走动,是以今日的婚礼并无宾朋到访,反而更有利于替柳柒伪装。 “待会儿卓铭他们来接亲的时候,新郎会牵着新娘的手在院中绕祈福柱跳三圈舞,但是柳相你腿伤未愈,多有不便,阿妈会同他们商议,省掉这个习俗。”齐莲闷闷笑了两声,旋即又补充道,“反正是假成亲,天神不会在意的。” 卓铭是齐莲的未婚夫,卓铭的阿爹曾是齐格的部下,两人亦是在军中相识。 柳柒道:“有劳姑娘了。” 梳完辫,齐莲给他戴上一块缠有红玛瑙石的额带,中心处缀一块莹润圆亮的蜜蜡,煞是好看。 齐莲仔细打量一番,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思索片刻后迅速给他涂上口脂,甚至连指甲也染了丹蔻:“如此才算是真正的新娘子!” 云时卿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往这边看了几眼。 上妆结束,齐莲道:“我们纳藏的衣饰非常繁琐,柳相应当不会穿戴,我让阿妈进来帮你。” 柳柒笑道:“多谢姑娘。” 齐莲微一点头,旋即回头看向云时卿:“云相,现在该给你上妆了。” 云时卿不解:“你夫君不是只娶一个吗,为何还要给我上妆?” 齐莲愣了一瞬,旋即冷哼:“他当然只娶一个!我们纳藏讲究的是从一而终,男女皆如是!” 云时卿笑道:“那姑娘给我上的是哪门子的妆?” 齐莲将另一套喜服用力塞进他怀里:“当然是新郎妆!” 云时卿:“……” 柳柒:“……” 此番两人都需要进入丹巴城,云时卿本只需混进迎亲队伍即可,但是齐莲的未婚夫卓铭个性执拗,即使是假成亲也不愿意娶一位陌生人,故而只能让人假扮新郎。 就当下而言,云时卿或许是最佳人选。 卓铭肤色偏黑,嘴角蓄有两撮短胡须,齐莲便将云时卿也装扮成这副模样了——头戴一顶羊皮帽、身穿单袖藏红袍,一双剑目精光毕现,两弯浓眉不怒自威,乍一看去,倒真与卓铭有几分相似。 待两人换完喜服,村头隐约有唢呐声响起,齐莲小跑出去瞧了一眼,果真是卓铭家的迎亲队伍。 “阿妈阿妈,他们来了!”齐莲迅速折回屋内,继而将红宝石面帘戴在柳柒脸上,“纳藏婚嫁本来无需佩戴此物,但为防万一,柳相还是戴上罢,即使入城时遭人阻拦,他们也断不敢破坏规矩掀开你的面帘。” 不多时,迎亲队伍到达符赫的小院,新郎卓铭自马上一跃而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进了屋,而后脱下喜袍,与云时卿调换了身份。 符赫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卓铭,你阿爹可知晓?” 卓铭点头:“阿爹晓得,而且阿爹昨晚连夜退了喜信,止几位信得过的叔伯过来充场子,不会有外人到来。” 符赫道:“委屈你和莲莲了。” 卓铭挠头一笑:“嬢嬢严重了,吉日甚多,婚事延后也没关系。可我妻只有莲莲一人,纵使是假成亲,卓铭也不会娶旁人回家。” 齐莲面颊滚烫,立刻挽住符赫的手撒娇:“阿妈你看他!” 符赫淡笑着回头,对柳柒和云时卿说道:“你们且放心去,入城之后卓铭他爹会带你们见丹巴域本阿尔默赞,此人颇为可靠,他定能将消息传达给穆聂。” 域本是纳藏国的官职名,等同于大邺的知州。 柳柒和云时卿不约而同地向符赫行礼拜别,旋即往外走去。 “等等等等!你们现在是夫妻,哪能各走各的!”齐莲拦住他们,焦急地道,“虽是假成亲,但万不可穿帮!” 卓铭点头:“村外有许多兵,别让他们起疑。” 两人顿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回应。 齐莲牵过他俩的手叠放在一起:“你们都是男人,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柳柒本就难熬蛊毒的折磨,甫然触上云时卿的掌心,顿觉浑身筋骨都酥了,连呼吸也不自禁加重。 云时卿眸光翕动,而后隔着布料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离开了小茅屋。 唢呐声再度吹响,迎亲队伍徐徐走出村子,至宽敞处时,柳柒下了马,转而坐进一辆红绸马车。 这次出村极为顺畅,穆歧的人只简单搜寻一番便放他们离去了,及至午时,迎亲队伍总算抵达丹巴城外。 柳柒无力地靠在马车内,额角隐隐有薄汗渗出。 昆山玉碎蛊来势汹汹,越临近正午他便越难受,饶是封住了几处大穴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还要多久才可抵达卓铭的家,柳柒呼吸疾热,骨软筋麻,心头担忧不已,倘若那邪香在此时溢出…… “停——” 正当他惶惑不安时,一声厉喝止住了迎亲队伍前行。 人群熙攘,议论不断,柳柒此刻心绪不宁听不太真切,依稀可知是穆歧的精兵拦住了他们。 恍然间,有人跳上马车,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柳柒轻抬眼眸,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是工布王穆歧的独子——乌鲁森图。 乌鲁森图认出了骑在马上的新郎是云时卿,继而猜测出马车内的新娘极有可能是柳柒假扮,遂亲自一探究竟。 此刻四目相对,他并无任何惊诧,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柳柒,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少顷,乌鲁森图抬手,试图撩开那张遮面的红宝石面帘,柳柒却侧头躲过了他的触碰。 乌鲁森图的手悬在空中,良久才放下,转而退出马车,对身后众人道:“放行。” “可是少主……” “放行!” 拦在丹巴城外的兵卒门只得听从乌鲁森图的命令放他们入城,待迎亲队伍行至卓铭家时,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云时卿几步来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时见柳柒半弓着身子伏在引枕上,眉心不由一蹙,旋即对卓铭道:“柳柒此前中了奇毒,今日适逢毒发,需尽快调理。烦请卓公子备房一间,以便我为他运功驱毒。” “有有有,空房多的是!”卓铭担忧道,“既是中毒,当请名医诊治,柳相他……” “此毒无解,唯有运功方可压制。”云时卿没再细说,迅速将柳柒扶出马车。 卓铭见柳柒果真不太正常,当即引他二人行往后院。 蛊毒肆虐,痛苦难当。柳柒浑身灼烫,身体似在发抖。 他离云时卿愈近,那股欲念就愈发浓烈,即使理智尚存,可身体的贪念却早已控制住了本能,只能放肆地、贪婪地去汲取身边之人的气息。 柳柒下意识想要推开云时卿,然而掌心落在对方手臂时,竟变成了颤握。 云时卿察觉到他的异常,只垂眸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卓铭已将他们带入至后院的厢房,正待离去时,却见一位小厮急忙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少爷不好了,那、那群人来了!” 卓铭不解:“什么人?” 小厮道:“方才在城外拦我们的人!” 柳柒和云时卿同时回头,眼里俱是警觉。 卓铭道:“你先出去拦住他们,我马上出来。” “不用,”柳柒制止道,“越是阻拦,他们越是怀疑。卓公子,带我们去前厅,婚礼照常进行。” 云时卿道:“可是你……” 柳柒双眸虽泛着水波,然而嗓音却无比镇定:“事已至此,烦请云相再配合我做做戏罢。” 纳藏的婚礼颇为繁复,好在今日一切从简。 那群精兵们不顾阻拦冲进来时,两位新人正跪在卓父卓母的身前做祝祷。 为首那人正是当初在雅州寻到乌鲁森图的伍长,他信不过自家少主,只能偷偷带人来卓家搜查。 伍长单手握住腰间的佩刀,大模大样步入了正厅。卓铭父母与他交谈,他却一概不理,双目凝在佩戴着面帘的新娘身上,倏尔一笑:“新娘子好生俊俏啊。” 说罢拔出腰间佩刀,用刃尖挑起柳柒的下颌,“——我们是否见过?” 柳柒睫羽浓长,眼若秋波,抬眸而望时,仿若细雨绕春风,缠绵缱绻。 那伍长一怔,好半晌没再出声。 云时卿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杀意。 正这时,卓铭的父亲怒道:“放肆!今日是我卓家大喜之日,你们如此欺辱,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尔等可别忘了,吾乃齐格将军之旧部!” 那伍长终究没有挑开柳柒的面帘,收刀后立即对卓父行礼赔罪:“老爷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卓父虽怒,到底是看在大喜之日方才忍了下来,遂命人送来两盏油灯,将仪式进行到最后。 点灯是纳藏婚礼不可或缺的一步,由新郎新娘共同点燃,意为圆满、和睦、相知相守、相携到老。 柳柒和云时卿先后将油灯点燃,而后各饮一碗青稞酒。 至此,礼成。 “今日卓某没有宴请宾朋,家中不曾备有多余的饭菜招待客人,便不留诸位用饭了。”卓父沉声下了逐客令。 伍长心下虽疑,却碍于诸多规矩而没动手,只能悻悻离去。 府宅重归宁静,卓父如释重负道:“他们已经离去,两位丞相——” “噗——” 卓父话音未落,便见柳柒倏地吐出一口鲜血,云时卿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疾步往后院走去。 细雪纷纷,寒意阵阵,方才还能泰然点灯的丞相大人,此刻连呼吸竟都是炙烫的。 身软似水,骨化成泥。 只一瞬,柳柒几处要穴俱被游窜的内息冲破。顷刻间,异香扑面而来,淫.邪媚惑,吞肌噬骨。 云时卿踹开房门把人平放在榻上,正待起身时,柳柒就已勾住了他的脖子,朱红长袖无声滑落,露出一双莹白的手臂。 “云时卿,”柳柒丹唇轻启,语调喑哑,“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