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曲》 第1章 第一章 人间四月,芳菲落尽,汉王却忽然怀念起太液池畔的桃花来。她幼年居宫廷之时,每年都会往太液池,看那开得紧簇烂漫的桃花。宫中万物,皆有专人打理。那遍植池畔的桃树,每每盛放,灼灼夭夭,如红云,映着太液粼粼的池水,美得浓烈。汉王幼年寡淡,她原该是公主,却因母亲私心,被当做了皇子,瞒过了先帝,瞒过了天下人。她自晓事便日日心惊胆战,唯恐被人识破,总是躲在无人处,从白天熬到黑夜,又从黑夜熬到天明。那桃花,仿佛是她幼年唯一的一抹色彩,使她念念不忘。“殿下,时节已近孟夏,桃花早已开败,怕是看不着了。”王府家令无奈道,又在脑海中盘算一圈,柔声劝道,“这时节,紫藤开得正好,臣知城外有一处别业,园中遍植紫藤,繁花满树,老桩横斜。殿下若能屈尊一游,必颇能得几分韵致。”汉王眉头轻轻耷下,抿了抿唇,见家令殷切地望着她,她也不忍他为难,轻轻点一下头:“如此,便有劳卿去安排。”家令答应不迭,抬袖低身一礼:“臣这就去。”汉王点点头,单手负在身后,往后园去了。家令目送她走远,轻轻地松了口气,他真怕殿下因看不着桃花,便伤心得哭出来。幸好,殿下还是讲道理的。汉王一路踱到后园,在一处亭中坐下。亭中置几,几两侧有矮榻,榻上各置方褥。汉王自几下摸出一本书来,翻到折了角的那页,慢吞吞地看了起来。侍奉她的两名宦官,见她就做在此处了相互使个眼色,一人上前,跪坐在她身后,另一人无声无息地退下。汉王逐字逐句地默读下来,神色平淡与这满园幽静十分相称。方才走开的宦官很快又回来,手中端着一壶清茶,一只茶盅,身后还跟了名婢子,婢子托着一小小的博山炉。二人入亭,宦官跪到几旁,将茶盅置于汉王手边,又倾入茶水。婢子则取香料,倒入博山炉中,点燃之后,盖上炉盖。不一会儿,茶香伴着烟雾,萦萦袅袅地萦绕开去。汉王却似一无所觉,只专心执着于书中。日头慢慢西斜,暖意渐渐为晚风吹散,跪坐在汉王身后的宦官,微微朝前倾身,在汉王耳边温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过一会儿,家令该遣人来唤殿下了。”汉王年方十四,性子又好,府中仆婢,侍奉起她来,不免都存了几分爱护,更因她那为难的处境,爱护之中,又有些同情。听宦官此言,汉王从书中出来,抬头望了望天色:“也好。”她说罢,合起书来,欲塞回几下,刚一递出去,她想了想,又收回来,揣入袖袋中,道:“我先回去换身衣衫。”两名宦官皆恭敬称是。汉王便又往她那寝殿走去。只她神色,比来前更冷了一些,唇角抿得紧紧的,眉心略略蹙着,步子也沉重了不少。步入寝殿,她令人皆候在殿外,自己关了门,往内室去。内室清幽,以一屏风隔成两处,屏风那端是卧室,只一床榻,一几,一柜而已,屏风外则是一处静室,有案,有榻,有笔有墨,窗下还有一几,几上是一棋盘,几周有方褥,可供人席地而坐。汉王寝殿,旁人是进不来的,此处也只一人独享清幽罢了。汉王绕到书案后,自袖中取出那看了一半的书,拿在手中怔怔地看了看,她双眸微微泛起泪意,眸底渐渐畜了水意。书中那桃花仙子真是可怜,不过是动了凡心,便被天庭视为异端,打得魂飞魄散。汉王抹了抹泪,呜呜呜地边哭,边将书放到书架上。她胆小,怕黑怕鬼,平日里是不敢看神鬼志怪之类的话本的。只是那回出门,书肆主人力荐她这篇话本,称是绝无可怕之处,她难却盛情,只得买了回来。买回以后,她依旧是不敢看的。直到今日日头极好,她又遗憾看不了桃花,想到这话本说的是桃花仙子,兴许会有关于桃花秀美的描述,便取了来看。看完,真是难过。汉王难过许久,好不容易止了泪,又认真地安慰了自己一通,方觉得好受一些,擦擦脸,换了身衣衫出去。幸好,天色已晚,她眼眶红红的,仆婢也看不出来。用过晚膳,家令便亲来回禀,车驾已备妥,别业那处,也遣人去准备了,殿下明日便可前往一游。汉王微微显出笑意来,眼睛亮亮地望着家令,想说些慰劳之语,奈何口拙,想了许久,还是只能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卿了。”家令忙称职责所在,不敢居功。但汉王依旧轻快不少。桃花开败,看不了了,看一看紫藤也好。她在府中多日不曾出门了,能出城去走走,总归是一件赏心乐事。隔日一早,汉王便登上车驾,出城去了。春末夏初,草木兴盛,一路过去,可见路旁林木郁郁葱葱,满目皆是绿意。别业距京城不算太远,约莫一日便可到。汉王卯时启程,到别业,天色将将近暮。别业管事早已备下佳肴美酒,热汤暖卧,只等殿下驾临。汉王在别业舒坦了两日,观赏过紫藤,又访了别业四周,几处景致幽深之地。到三日,家令神色为难地来劝她:“殿下出京已久,再不归去,怕是不妥。”汉王一怔,又点了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如此,明日一早,便返程回京。”家令生怕殿下正在兴头上,被他搅扰了不悦,听她立即答应了,大大松了口气。殿下虽不大爱说话,但还是很懂事的。家令退下,汉王挺直的双肩顿时垂落下去,她怏怏不乐地呆坐了一阵,眉眼间微微蹙起,十分苦恼的模样。然而想到,她在城外只余这一日了,回了京,怕是这一阵子都不好出门了。汉王便去换了身浅绯的圆领斓衫,带了七八名仆役,慢慢踱出门去。别业不远处,有一山,听闻山中有一寺,名为广平,寺中香火甚旺,景致甚美,引得游人如织。今次回京,下回再来也不知是何时,汉王便带了人来看看。山间野趣,与别业之景不同,与太液池旁精心雕琢的景致也不同。汉王行于游人间,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一双湿润的眼眸满是好奇。 第3章 汉王低垂下眉梢,眼中漫上了浅浅的落寞,她突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这府中,能有人陪她下棋,陪她看话本,陪她在午后小憩,能使她不至于一人走路,一人用膳,又一人拨弄着黑白二子,便好了。隔日天明,宫中忽来人宣召,令汉王入宫觐见。汉王当即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忙换上朝服,整肃衣冠,随使入宫。她是一闲王,陛下寻常也不召见她,然而一旦召见,往往是有要事。汉王踏入宫门便战战兢兢的,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抿紧了唇角,默默行走。皇帝在宣德殿中,汉王到时,她正看一道奏疏,见她过来,皇帝笑了笑:“皇弟来了?”汉王忙下跪行礼。皇帝又笑了一下,温声道:“皇弟见朕,不必如此多礼。”她又令人设座。汉王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坐到榻上。皇帝看了看她,开口问道:“汉王弟年已十四,不知可有心仪之人?”汉王一怔,呆呆地摇了摇头:“还、还未有。”皇帝展颜一笑,道:“如此正好,太常家中有好女,欲与皇弟结成良缘,你看可好?”汉王顿时惊住了,忙道:“不、不好,臣……”她着急地在脑海中盘算拒绝的说辞,第一个便是心中已有他人,然而这一条,方才已被她自己否决了。汉王当即急出了一身冷汗,本就话少,此时便更说不利索了,好不容易又想出一托词来,磕磕绊绊地说道:“臣,臣还年少,不着急。”皇帝摇了摇头:“十四已不小了,该成亲了。太常之女,比你年长三岁,听闻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朕看,与阿弟你,十分相配。”汉王知陛下眼光一向很高,她言那女子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那女子必是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的。这样好的女子,千万不能被她耽搁了。更何况,她也很怕身份被人揭穿了。汉王鼓起了勇气:“臣资质平平,也无长处,怕是配不上人家的。”皇帝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显然比方才的更为真实,她柔声问道:“莫非阿弟已与那女子,见过了?”汉王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愣愣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皇帝闻此,眼中更轻柔了几分,温声道:“既没见过,不如就去见一见?不要辜负了好姻缘。”话到此,若再不从,未免过头。汉王只得答应了。皇帝唤她来,只为这一事,说完了,汉王便也跟着退下。她走到宣德殿外,殿门还未来得及合上,透过那一道缝隙,汉王听到陛下清婉的声音隐约传来:“这几日邙山上可好?缺了什么,要及时送去……”后面便听不清了。原来陛下,想念皇夫了。汉王拖着沉重的步伐出宫去,她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婉拒,方能使太常不失颜面。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妥帖的法子。她一开始还是冷静的,然而越想越慌,她已到了年岁,婉拒了这一个,又会有下一个,推,是推不过来的。她能拂陛下一次面子,总不能次次都推辞。汉王想到此处,急得都快哭了。回到府中,家令又凑上前来问陛下因何召见。汉王一说,家令大喜:“殿下若有王妃照顾,是再好不过了。不知是哪家淑女?臣这便去准备,三书六礼,一样都不好轻慢的。”他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忧伤。汉王生气了,绷着脸,道:“不急。”家令还没发现,依然乐呵呵的:“也是,也是,自然是要以郑重为上的,急不得,急不得。”说罢,又急不可耐地问:“不知王妃是哪家好女啊?”汉王抿了抿唇,暗暗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寝殿。家令不解地摸了摸胡子,叹息道:“殿下高兴傻了。”作者有话要说:惊喜总是来得那么突然。第三章 汉王思索过了,拒婚一事,大抵要靠她自己了。三日后,太常送了请帖来,邀汉王殿下过府一叙。汉王便知,是要请她亲去见一见了。汉王挖空了脑袋想了三日,算是想出了些对策。若她推辞婚事,怕是对太常之女声名有碍,不如反过来让太常来挑剔她。她那处境,太常想是知晓的,她摊开了与他分说,想必太常,也不至于执着。这日正是往太常府中一叙的日子。汉王整肃衣冠,带上十来名仆役,登车往太常府上去。太常一早便开中门恭候,在门前等候许久,终是见到王驾驾临。他忙走下台阶,站在门下施礼迎候。王驾在府前停下。随侍王驾的宦官上前开了门,在车驾旁轻唤一声:“殿下,到了。”太常稍稍直身,抬头望向那车门,只见片刻,车中便走出一少年来。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肌肤细致得如瓷器一般,显得稚气未脱。下了车,她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弯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了,口中以官职相称:“太常免礼。”太常道了:“谢过殿下。”方直起身,笑着引汉王入府。汉王跟在他身旁,一路朝里,往厅堂走去。太常言辞诙谐,与她说些趣事,汉王也认真听了,却甚少开口。话头说着说着,不免就往正题上转。太常叹了口气:“小女出生之时,她的母亲,因难产过世。”汉王依旧只听不语,耳朵却刷的竖起来。 第5章 汉王表示,让我再自己劝说一下自己,我们就可以成亲了。第四章 瞪圆了眼睛的半大少年,清新如林中朝露未晞的嫩叶。女子忍不住想抬手摸摸她柔软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耳垂,念及二人身份之差,终是忍住了。汉王收起她受惊的小模样,认真地掩饰道:“孤并无心事。”女子点了点头,以示明白。汉王见她并无不信,小小的松了口气。有人开了口,打破沉寂便容易多了。汉王又觑了女子一眼,一面思索着言辞,一面斟酌道:“你可知,太常为何……要与汉王府结亲?”这门亲事来得突然,她总要弄明白缘由的。女子望了她一眼,唇畔微含笑意:“殿下听了,恐会大惊失色。”汉王眉角耷下来,脸颊微微鼓起,很不服气道:“你说,我不怕!”女子看了看她,见她虽说得笃定,那双剔透的眸子里,分明是紧张的。她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温声道:“太常不知从何闻说,殿下命格极贵……”她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望着汉王,“有帝王之相。”汉王大惊失色,脸色煞白道:“胡、胡说!我才没有!”她知,朝中不少大臣以为她故作痴懵,实则包藏祸心,觊觎皇位已久。但她没有!汉王又生气,又委屈,她无此心,却总有人拿来说事,倒像是盼着她有,好让他们看一场热闹。方才还气鼓鼓得像一只裹满了肉馅的小包子,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女子眼中划过一抹无措,柔声安慰道:“我也以为是胡说的,命格之事,实不可信。”汉王点点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其实还有点怕的,此事若为人所知,与她而言,就是灾祸。她又抬眼,问道:“太常因此,方要与我结亲?”“这只其一。他也知命格之事,做不得准,若因此便赔上前程性命,未免轻率。”女子解释说道。她入京不久,汉王之事却早有耳闻。二年前京中有一场宫变,宫变之后,哀帝驾崩,先帝诸王中或诛或流,余下的仅只汉王与滕王二子。彼时皇位空置,大魏无主,汉王年长于滕王,若照前例,大臣们当扶持汉王即位,主持大局。然而那时,先帝第七女濮阳公主已权倾朝野,她平定晋王之乱后,顺势登基称帝,坐稳了皇位。如此一来,汉王的处境,便尴尬了。京中官宦人家因此,少有愿与汉王府结亲的,唯恐今日成亲,明日就成了逆党。太常若只因命格一说,便将女儿嫁与汉王,那便太过糊涂了。汉王还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她讲下去。女子不由心软,目光愈加轻柔,继续说道:“殿下年已十四,亲事尚未着落,陛下为此,也甚忧心。太常要与殿下结亲,不曾请冰人拜见,反倒先禀告陛下,便是要为陛下解此忧。”如此,汉王若真有那日,他便是国丈,若命格有误,他也在陛下面前立下功劳。两便之事,不过舍一女而已,太常以为,甚是合算。汉王听明白了,她呆愣了片刻,垂下眼睑,低落道:“这般看,事情已无转圜了。”此事已上达圣听,陛下默许了。她不得不娶,对面那人不得不嫁。汉王耷拉着脑袋,沮丧不已。夏衫尚薄,华冠束发,她看着已有了些大人的气派,其实还只是一半大少年,心中不高兴的时候,就表现在了脸上,连那柔软白皙圆润可爱的耳朵,仿佛都跟着蔫下去了。女子面上划过一抹歉然,汉王眼中隐现泪光,她抬手低头,揉了揉眼睛,闷闷道:“时候不早,我当走了。”她眼睛本就红通通的,像只胆小的兔子,一揉就更红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女子心生怜爱,自袖中取出一枚佩囊,递与她道:“此物是从山寺中所求,可避邪祟。”过几日便是中元,那日百鬼出行,阴气甚重。往年,汉王总是躲在王府里,拖着家令与她禀事,实则,是要个人来陪她。但她仍是觉得阴森害怕。听闻此物可避邪,汉王下意识地便要接过来,指尖还未碰上佩囊,她忽然想到她为何要在这时赠她这个?必是听闻了她怕黑怕鬼的事了。汉王不愿被看轻,嫩生生的小脸鼓了鼓,不高兴道:“我有。”女子又是一笑,耐心道:“这个,灵一些。”汉王便有些心动,她府中也有不少灵符之类的避邪之物,但总是不奏效,她还是会怕。这个,兴许真的灵一些。她偷偷看了女子一眼,见她是真心要将此物赠与她的。汉王别别扭扭地抬手接过,又别别扭扭地道了多谢。女子看着她将佩囊收入袖袋,方温柔道:“殿下客气。”汉王抿了抿唇,看了她一眼,想到什么,又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放心道:“你将它赠与我了,自己还有没有?”倘若此物只有一件,中元节的时候,她怎么办?她既然备着此物,应当也是害怕的吧。女子不意她还有此问,她望着汉王,澄澈的眼眸,顿时犹如倾泻了一地的月华,流光皎皎。汉王有些别扭地动了下身子,却依旧等着她答复。女子眼中蕴上暖意,她弯了弯唇角,语意柔和道:“殿下放心,我还有。”汉王与她并未待得太久,不多时,那引路的婢子便回来了,又引汉王回到厅堂。汉王已知太常用心,觉得很讨厌。知晓推脱亲事无望,她也不愿与太常多言,早早便告辞了。太常倒是有意与她再说几句,只见她兴致怏怏,也不好强留,恭敬送她至府外,目送她登车离去。汉王回到王府,便去了水榭。过几日当会有赐婚的诏书下来,她就真的要有王妃了。汉王神色低落。王妃总是与旁人不同的,她很担心哪天她不留神,身份就被王妃撞破了。到那时,就不好了。汉王忧愁地拨弄了一会儿棋子,忽然想起那佩囊。她从袖中将佩囊取出,放到手心托着看了看。水蓝色的,绣着祥云纹样,缝制十分精致。只是看不出哪里特别灵了。汉王又翻转了看看,发现它的口子并未缝上,而是以一根两端各挂了一颗玉珠的彩绦系紧,汉王拨了拨袋口,松开彩绦,打开了。避邪之物,大抵便是符纸、貔貅或是开过光的玉佩之类。汉王以为佩囊中所装的大抵也是这些物件,她伸出手,在手心倒了倒,却倒出几棵小树枝来。汉王眼中划过一抹好奇,将佩囊放到一边,拨弄了那几棵小树枝一下,又抬手到鼻子前,仔细端详一番。这几棵小树枝,似乎是从新抽出的嫩枝上折下的,带着一抹清新的草木香气,其中一棵上有一片极小的小叶,小的只有圆圆的一点嫩绿的头。嫩绿虽小却很饱满,犹如要膨胀开来。似乎折下不久。 第7章 她静静地坐在那处,兴许是听闻声响,她动了一下,遮面的盖头随着微微一漾,汉王的心,仿佛也跟着漾了一下。她缓缓走向前去,在王妃对面坐下。王妃半遮在衣袖下的双手捏紧了。汉王暗暗吸一口气,壮了壮胆色,倾身上前,掀开了盖头。二人四目相接,汉王感觉到方才漾了一下的心,突然跳动得快了。王妃今日不是那日亭中素雅的模样了。她身着与汉王同样庄重的礼服,妆容端庄,身姿娴雅,连微微抬首望过来的目光,皆是温婉到极致。礼服厚重,自成一派大气,王妃气质温柔,竟与凝重端严的礼服毫不相冲,她生生将这反复高贵的服色穿出唯有她才有的气韵,如水般温柔,如山般清远。汉王觉得今日的王妃真是好看,那日亭中她也很美,只是今日,更是风情动人。边上的侍女缓步上前,在二人身侧跪下,呈上早已备好的合卺酒。合卺酒装在金制镶玉的酒爵中,澄澈的酒液在烛火下微微晃动。汉王与王妃各端起一樽,二人双臂交缠,饮下一半,交换了酒爵,再交缠,再饮下一半。合卺酒才算喝完了。侍女收回酒爵,退到一旁,与余下几人一同屈膝,恭贺了殿下与王妃新婚大喜,一齐退下了。殿门一开一闭,室内烛火跟着晃动几下,汉王的心也跟着晃动几下。她一下子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动作,如何开口,只愣愣地望着王妃。王妃原也是紧张的,然而看到汉王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不动,那紧张忽然消去了大半,她禁不住弯了弯唇角。汉王见她笑,那紧张之感更甚了,她努力镇定下来,想着家令说的,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她觉得胆气足了一些,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王、王妃……”王妃眼中带笑,答应道:“殿下。”听到王妃应她,汉王觉得踏实了些,她板起小脸,好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不如先去洗漱?”王妃眼中笑意更深,她颔首道:“也好,殿下先请。”汉王戴着平天冠,一举一动皆受拘束,她早想卸下这身衮冕,闻此便要答应,一抬头,却看到王妃梳了高高的发髻,发髻上簪钗重重,好看却也华丽繁重。汉王摇了摇头,道:“不,你先去。”她们相对而坐,靠得极近,王妃又岂能没有察觉她先是意动,却在目光扫过她发上又推脱。她心头软了软,望着汉王那乖乖的模样,很想摸摸她那对软软的小耳垂。只是念及她们身份虽已对等,终究还不大熟,为免吓着她。王妃暂且忍住了,柔声道:“好,那便有劳殿下等我片刻。”汉王还不知她的小耳垂已被那人觊觎许久,弯起了眉眼,挥挥手道:“快去快去。”配殿便设有浴房,早有宦官在里头备好了热水。汉王坐在寝殿等着,隐约能听到水声传来。她先是端坐着等,接着又扯过一旁的凭几靠着等,又过一会儿,睡意渐渐袭来,不知是方才宴上饮的酒终于泛上酒意,还是今日太过奔波劳累,汉王的眼眸渐渐沉重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皮却愈加沉重,脑袋亦昏沉沉的,困意仿佛浓重的夜色一点点漫上她的面容。汉王靠着凭几,终是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王妃自配殿回来,却见殿下已睡着了。她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汉王睡熟了,竟未醒来。王妃坐到她身边,揽起汉王的身子,撤去她身后的凭几,让她靠到她怀里。汉王的身子软软的,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她睡得极沉,竟毫无察觉,任由王妃摆弄。王妃眼中的笑意流泻而出,她取下她发上的玉笄,将那冠冕脱下,放到一旁几上。汉王双眸从容合着,双眉亦舒展开,小脸红扑扑的,嫩得犹如夏日池上初长的莲叶,犹带着清晨的露珠。她脱去了冠冕,睡梦之中仿佛也觉轻松,眉眼愈加舒展,脑袋也朝王妃怀中靠了靠,露出一只圆润白嫩的小耳朵来。王妃看到,欣然抬手摸了摸,软软的滑滑的,很是顺手。她满足地弯了弯唇角,收回了手,准备等殿下醒着的时候再摸摸,兴许可以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眸中显出别扭的神色,然后脸颊微微地鼓起,一副气呼呼模样。榻上早已铺设妥当,王妃又替她脱下了衮服,只留下一身洁白的中衣,将汉王安置进去,自己也跟着躺到她身边。第六章 更敲五鼓,王府中陆续点灯,先是仆役侍婢所居下房,后是厨下,再蔓延至府中各处。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与入夜时的灯火慵懒不同,这个时候,天将旦,日将出,正是一日之间最为焕然之时。寝殿中,仍是静悄悄的,直至晨光熹微,一列婢女捧着洗漱之物候于门外,为首的婢女叩了叩门,轻唤两声,不多时,门便从里打开。王妃站在门中,示意她们入内。婢女们鱼贯而入,在外殿排成两列,先侍奉王妃梳洗、更衣,中途间或有水声,却无人语。又过一会儿,王妃已更衣成妆,内室仍无声响,为首那婢子趋步上前,小声提醒道:“王妃,该唤殿下起了。”今日新妇入门,她们还需往宗庙,拜谒先人。王妃微微颔首,绕过屏风,步入内室。内室中光线昏暗,里边那宽大的床榻上,汉王窝在锦被中,睡得正熟。王妃坐到她身旁,隔了锦被拍了拍她的身子,柔声唤道:“殿下,该起了。”汉王受到搅扰,睁开迷蒙的双眼来,她睡意还在,脸上一派混沌,王妃便在旁看着,也不催促她,只等她自己清醒。一只小手从锦被中探出来,抓住了王妃的裙边,另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挣扎着爬起,迷茫的眼眸环视一圈四周,最终落到身旁那人身上,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王妃轻声回道:“已过卯初了。”汉王点了点头,她尚且混沌着,坐在榻上呆了一阵。睡过一夜,原先梳得齐整的发髻也乱了。几根发丝不听话地从她那小脑袋上支棱出来,呆呆的,很是可爱。王妃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后那几根呆毛,柔声道:“殿下若醒了,便起榻吧。”汉王还没反应过来脑袋被摸了,又抬手揉了一阵眼睛,掀开锦被,将光光的小脚踩到地板上。深秋之际,寒意正盛,即便室中温暖,地板仍是冰凉的,汉王脚尖刚触到地面,便忙缩了回来。 第9章 王妃待她,便是很好的。第七章 用过晚膳,汉王便又纠结起来。她与王妃回了寝殿。寝殿中撤去了些成亲所用的物件,已恢复得与往日相同。汉王踟蹰不已,不知如何开口。她虽迟缓了些,但于人情世故上也并非一窍不通的。昨日才成亲,她今日便从寝殿中搬出去,另觅居所,府中仆婢定会轻视王妃的。王妃已换了身轻衫,坐于妆台前,卸下簪钗,重挽了个舒适简单的发髻。汉王捧着话本,偷偷地看她。她从小被母亲扮作皇子,于女子之事并无深究,但她此时却觉得王妃这发髻很好看,松松地绾起,只饰以一根平常的木簪,不华贵,却异常清雅。汉王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倘若她将话说出口,王妃一定会很失望的。昨夜是她们新婚之夜,她却由得自己睡着了,都没有等她。可今日整日,王妃都不曾提过一句,更不必说责备。她这样好,若是她不知感激,反倒要不与她睡一处了,王妃必会伤心的。汉王想到自己会让王妃伤心,就很难过。王妃待她好,她也想待王妃好。可惜偏偏她们做了夫妻,她不得不远着她。汉王伤感不已。她咬咬牙,打打气,决心要勇敢地把话说明白。王妃正要起身,却见殿下走来,在她身畔的地板上席地坐下。她身量还未长足,比她矮一些,坐下后,便微微仰头望着她,黑亮亮眼眸有些低落,小脸也不欢快,显得有些凝重。王妃便以为她在镜前梳发,冷落了殿下,她不高兴了。王妃迟疑片刻,抬手,抚上汉王的发顶。手下的发丝柔软细腻,便如这人的秉性,绵软天真,分明生在帝王家,却偏生质朴善良,不知阴谋为何物。王妃眸光愈加柔和,又摸了两下,方哄她开心道:“听闻殿下好弈,我陪殿下手谈一局如何?”汉王原是震惊的,还从未有人这般抚过她的发顶,她正要抗议两句,忽闻王妃要与她下棋……汉王眼睛一亮:“好!”她看了不少棋谱,自己也与自己下过许多局,却甚少能与人对弈。府中仆婢是不敢,府外那些与她身份相近的,她又不熟,竟只能自娱自乐。眼下王妃要与她下棋,汉王自是高兴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摆开棋局,主动执黑子先行。王妃莞尔,顺势执白,紧随她落起子来。半个时辰后。棋盘上零零落落的,黑子残部叫白子堵在了绝路上,已是无路可走。汉王抿唇,默默地望向王妃,王妃指尖夹一枚白子,见她看过来,不由宛然而笑:“殿下可认输?”汉王点点头,又讨好地望着王妃:“你再与我下一局罢?”王妃转首去看滴漏,汉王以为她不答应,忙跑到她身旁,抓住她的袖角晃了晃,恳求道:“再下一局可好?”那声音软软的恳求着,手还抓着她的袖子晃啊晃,王妃无奈,只得答应道:“好。不过只许再下一局。”汉王答应不迭,跑回自己座上,重新摆开架势。她毕竟少与人对弈,经验不足,这回重来,她仍是执黑子,愈加聚精会神,一步一步,稳打稳扎,角角落落的,将防守做到缜密。又过半个时辰,黑子防线皆破,又是一败涂地的局面。汉王抬起头,目含期盼地望着王妃:“明日无事,可晚些起,不如再下一局罢?”王妃摇了摇头,不与她通融。汉王雪亮的眼眸顿时便暗下去了,退而求其次道:“那你明日,可还愿与我下棋?”王妃松口道:“那要看殿下是否信守承诺了。”汉王暗下去的眼眸瞬间又亮了,高高兴兴地去了配殿。王妃看着她走远,方淡淡一笑,抬手将棋子分装入棋笼。自配殿沐浴回来,汉王这才想起,她忘了与王妃说要宿到别处去了。只是眼下再说,已是迟了。汉王躺在榻上,就在王妃身旁。此时已不早,看滴漏,当是将近三更。汉王别扭地朝里挪了挪,挪得与王妃远了些。王妃合着眼,并未说什么,汉王便舒了口气,又偷偷往里挪。幸而床榻颇大,直到二人之间足以再躺下另一人,汉王方停下了,扯了扯锦被,裹紧了自己,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望着王妃。室内昏暗,灯火只余了两盏,供以起夜之用,汉王其实看不大清王妃的。她闭上眼装作睡着的样子,然后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呼吸。呼吸声轻缓,却均匀,一声一声的,让汉王安心。她屏息听了一会儿,觉得王妃应当是睡着了。她心中一松,睁开眼来,轻轻地推去身上的锦被,趴到王妃身旁,凑到她耳畔轻轻唤一声:“王妃。”王妃呼吸绵长,并未答她。必是真的睡着了。汉王眼睛亮晶晶的,又原路返回,缩回到被窝中,重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合上眼,安心睡去。隔日一早,汉王便又缠着王妃要下棋。王妃道:“还有些管事在前院等着,殿下若愿陪我见完了他们,我便与殿下下棋。”汉王自是答应。这一见,便是自清晨,见到了黄昏。汉王一直陪在王妃身旁,王府上下见此,甚为欣喜。殿下与王妃和乐,来日再生几位小王子,汉王府兴盛可期。汉王还不知仆婢们想些什么,只是陪着王妃,等她做完了正事,好与她下棋。待管事皆退去,汉王兴致勃勃地转头唤道:“王妃?”她话音刚落,便见王妃搁在手中的茶盏望过来。在此处坐了整日,她只是陪坐而已,王妃却要详细过问府中各处详情,要听要记,记下还要自己分析,以判定管事所言是实是虚。她眉宇间显出疲惫,听闻她唤她,依旧显出一个轻柔的微笑,问道:“何事?”汉王看到王妃的笑容,觉得她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有一点疼,又有一点不是滋味,仿佛想将王妃做的事都揽过来自己做才好。 第11章 母亲说话时,声音有意放得鬼魅,虚虚实实的,像是能招来妖怪。静室的墙上,有巨大的黑影,又大又黑,仿佛能从墙上跳下来,一口吞噬了她。她害怕地瞪大了眼,心中描摹着母亲的话,好像她的手她的脚都被妖物吃掉了,那墙上的黑影动了一下,好似从墙上脱下,直朝她扑来。她吓得哭了起来。汉王猛然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见四周黑暗,才知这只是梦。她心跳得飞快,好像又回到了那晚,被母亲推入恐惧中的情形。汉王眼角都吓出泪来了,她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转头,就着微弱的光,便看到王妃躺在她身旁,正安然熟睡。汉王想起睡前的事,又内疚起来,深觉自己是无理取闹。王妃让舅家避着她并没有什么不对的,难道要等大难来临时,大家一起入罪才好么?她只是难过,也不是不讲道理。可是明明是她不对,王妃还是愿意安慰她,帮她擦眼泪。汉王抿了抿唇,眼睛又红了,她伸手摸了摸王妃的眉毛。眉毛弯曲,顶在她的指腹,让她觉得痒痒的。汉王眼中含着泪光,又弯唇笑起来。梦中的事她记得的,母亲的话,让她做了许多年噩梦,总梦见自己被妖物吃掉了。现在想想,真是傻,墙上的黑影动了,必是风吹进来,蜡烛晃的。汉王这样想,然而她一望四周,黑漆漆的,又打了个寒颤,连忙闭上眼。室中静得可怕,室外不时有寒风呼号,使得夜色更为诡谲。汉王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不敢睁眼,可闭着眼,听得便格外清楚,汉王毛骨悚然,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朝王妃那边挪了一点,又挪一点,直到能听到王妃呼吸的声音,她才觉得好一些。被妖物吃,不止是小时候,便是现在想来,也是很可怕的。隔日一早,王妃睁眼,便看到汉王紧紧挨着她,睡得正熟。她睡着的时候,像名稚子,睫毛长长的,微蜷,便那样安安静静地合着,贴在下眼皮上,一点也不吵闹。只是今日,她眼睛还有泪痕,想来梦中,也伤心过了。王妃轻轻摇了摇头,掀开锦被起榻。昨日那事,倒是提醒了她,虽暂不必见舅家亲人,但若来日,那边听闻太常之女出嫁,派人来探问她过得可好,又该如何应对。此事于她,倒不很难。王妃也只一想,便有了法子。她自去梳洗,待天亮了,方来唤汉王起身。今日汉王妃归宁。汉王要陪王妃回太常府。新妇三朝归宁,探视父母,也是让父母知晓,夫妇和乐,不必挂忧之意。汉王身份尊贵,自不能与寻常新婿拜见泰山泰水一般跪拜敬茶,只是该有的礼数,也不可缺失。府中早已备下礼物,汉王看过,并无不妥,方与王妃登车出门。她今日果然不提舅家如何了,也不与王妃闹脾气,只是神色恹恹的,似乎昨夜未得好眠。王妃见她眼下青黑,满是困意,便让她靠到她身上:“还有些路,殿下不如小睡一会儿,待回府,再好好补眠。”汉王转头,见王妃神色纵容,并未因昨夜而与她生隙,汉王心中松了口气。她以后不会任性了,还好王妃没有怪她。汉王侧躺下来。车中宽敞,又都铺了软软的席垫,便是做床榻也是绰绰有余的。王妃靠着隐囊,动了下身子,好让汉王枕着她的腿,睡得舒服一些。第九章 直到太常府门外,王妃方唤汉王醒来。汉王初醒,总有些回不过神。王妃见她外袍睡得褶皱,抬手在她衣上拂过,褶皱顷刻间消去,衣袍顿时焕然一新,连同困意重重的汉王,也衬得精神了些。太常已携阖家出迎。三朝归宁,不止是女儿归家拜见父母,也是让家中亲眷见一见新婿的意思。太常姓宋,宋氏族亲不少,今皆聚于太常府,要与汉王殿下攀一攀亲。奈何殿下兴致缺缺,一下车,只与众人微微颔首,便携王妃朝府中走去。众人皆有些无措,太常略一蹙眉,一个眼色下去,众人便收敛了心神,紧随汉王,步入府中。太常府,汉王数月前来过一回,彼时尚是夏日,园中绿意浓密,总有一股热烈的生气。今番再来,已是深秋,园中草木枯黄,家仆稍加打理,收拾了残枝败叶,那树便光秃秃的,那草便干瘪瘪的,空阔,且又冷清。寒风在园中穿梭,冷意浸人。侍从见殿下打了个寒噤,忙取了斗篷来,替她披上。汉王乍一受冻,清醒了不少,身后冷风挡去,倒容得暖意在身上化开,她眨了下眼,望向王妃:“你可觉得冷?”不等王妃回答,她便直接摸了摸她的手,自己感受一下。嗯,冷的。汉王做出判断,不必王妃开口,便取下身后刚披上的斗篷,转覆到她身上。汉王年少,所用衣物也多是色彩明丽,斗篷是藕荷色的,领口两襟还镶了洁白的毛边,披在王妃身上,合身得很,并无什么不相衬。暖意在身上漾开,直抵心头。王妃看向汉王,见她只满意于斗篷与她合身,并未发觉寒风吹得她自己脸都红了,心中既是温暖,又是无奈。身后那些亲族见此,已展开了笑颜,王妃也不好在人前,与汉王推让,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朝厅堂走去。汉王与王妃出门时便已不早,此时恰好已是正午。堂中已具几榻,食案上佳肴美酒,引人垂涎,堂中设有火盆,门口设有卷帘,众人除鞋,只着布袜入内,待宾朋各自入座,门口侍奉的婢子将竹帘放下,寒风便阻挡在门外。数名婢子捧壶而立,往案上酒爵中斟酒。酒是暖过的,醇香扑鼻,入口则肚腹生热,浑身舒适。太常为今日很下过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抱着两头讨好的心思,怎会怠慢汉王?汉王却只淡笑而已,无论太常如何殷勤,皆是淡淡应对,既不失礼,也不热络。看着客气,实则疏淡得很。王妃就在她身旁,与她共享一张食案,见此心中也觉好笑。殿下在家中呆呆的,其实,她分得清人心好坏,她只是惧于应对罢了。这样一想,王妃又觉心疼,在旁替她布菜:“殿下用些吃食。”汉王刚饮完一爵,闻此,耷下眉梢,凑到王妃耳边,悄悄抱怨道:“太常真是烦人。”王妃已与她说破了太常的盘算,汉王不觉高兴,反觉得愁,又望一眼太常,见他正悠然自得地观赏堂中歌舞,汉王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好傻,我怎会有帝王之相?”术士多是投人所好,太常官至九卿,却连这都不懂。她声音压得极低,唯有王妃可闻。王妃执箸的动作一顿,在案下悄悄按上汉王的手背,柔声道:“殿下且忍一忍,宴散了我们就回府,以后都不来了。” 第13章 汉王与王妃在水榭中下棋。水榭建于池上,冬日池水干涸,水草枯荷恹恹地支棱在池底,雪一倾下,白色一覆,便分不清何处是池,何处是地,水草与枯荷半截埋于雪底,半截露在雪上,萧索得很。今日刮西方,水榭西面的帘子放下,阻挡了风去。榭中撤去了夏日的凉席,换上绒绒地衣,地衣上置一几,几上有棋盘,汉王与王妃席地坐于几两侧,正执子对弈。这是今日第二局,汉王下定决心,不能输得太过惨烈,她花了好大心思布局,但到此时,也已到了穷途末路。汉王这局是很用心的,她不惊讶自己输了,但她闹不明白自己哪步现了败迹。她对着残局,冥思苦想半晌,抬起头,望向王妃:“王妃,你与我说说罢,我这局,何处漏了破绽?”她双眸格外湛亮,还泛着一缕水汽,眼巴巴地望过来,仿佛猫儿一般。王妃心下一动,算算日子,她殿下相处已近两月,应当……可称得上熟悉了。那……也不必趁殿下熟睡时,方悄悄摸她耳垂了吧?汉王还在等着王妃回答,王妃淡淡一笑,拣起几枚黑子几枚白子,竟单凭记忆,便将棋子一子不差地排出初时布局,与汉王解说。汉王听了,细细琢磨片刻,依旧不懂。“为何我下在此处,便显得别有用心了?”汉王认真问道。王妃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面上却十分尽责解说,说罢,她又道:“殿下自那处方位看,确实糊涂,不如到我这来,我这边更了然。”汉王一派天真,王妃说得总很有道理,这回也必是如此。她眨了下眼,高兴地过来了。王妃朝后让了让,恰好让出一个位置,能让汉王坐下,汉王面朝棋盘跪坐,身后恰好可倚在王妃身上,整个温软的身子皆可被王妃拥入怀中。王妃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那两只可爱的小耳朵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汉王低头去看,果然,从这方位观棋局,局势更为分明,她自执了白子,在几处比划,忽然,指尖白子滑落,在棋盘上发出叮的一声。汉王睁大眼睛:“唔……”耳朵被捉住了!她要抗议。汉王正要回头,带着暖意的指尖轻柔划过她的耳后,带起一阵舒适的酥痒,便离去了。一道风像有了灵性,吹开严丝合缝的帘子,自缝隙处卷入,冷意瞬间布满水榭,让汉王觉得方才被抚摸过的地方凉凉的,空落落的。她不由自主朝身后温暖处靠了靠,缓缓转首,望向王妃,欲言又止。王妃笑意如方才那轻划过她耳后的指尖一般轻柔:“这局,殿下可看明白了?”汉王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期待地望着她。刚刚的摸摸很舒服,她还想要。汉王努力用黑亮水润的眼眸传达自己的意思。榭外又雪,先是几片雪花,继而逐渐下大,此时已成连绵之势,漫天飘落飞舞。王妃抬袖,松松地揽着汉王:“殿下可冷?”汉王感受一番,认真道:“耳朵冷。”王妃已显笑意,却依旧引诱道:“如此,我与殿下取暖可好?”汉王双眼高兴地眯起,仿佛已在说着快来,口上矜持道:“好。”带着暖意的指尖莹白如玉,抚上她的耳后,滑到耳垂处捏了捏。汉王若是只猫,浑身的毛都该舒服得散开了。王妃眼中含笑,笑意如夏夜映了月华的池水一般,轻轻漾开。醒着的殿下,似乎比睡着的殿下,手感好些。风渐渐刮大,将雪吹得到处都是,然而方才轻易被风掀动的帘子,此时却反倒纹丝不动。任外头风雪万里,榭中却是温暖如春。时下,已是十二月初,过不到一月,便是正旦。甘露三年将至,陛下登基至今,除却起初处置逆王,其余时候,俱是手段留情。然而这位陛下怎么看也不像是肯只守着秀丽河山得过且过的,朝中便有些猜测,今年,陛下兴许要大动。这些与汉王府是不大相干的。汉王让王妃揉顺了毛,心情十分愉悦,待风雪停歇,她正要与王妃往园中赏雪,便见远处,家令疾步行来。汉王与王妃对视一眼,嘟哝道:“家令走得这样快,必是有不好的事了。”她经验颇足,还未等家令走近,情绪便已低落下来。王妃莞尔。待家令走到,看清他面上神色,汉王心头更紧了紧。家令行礼道:“殿下,方才长史传消息来,陛下邙山上遇刺。”汉王抿唇,紧张地问:“如何?陛下受伤了?”王妃眉心微动,见身旁那人身子绷得紧紧的,分明将心悬起,她也随着望向家令。家令忙道:“殿下莫急,陛下无恙,只是……”他停顿半息,道,“皇夫中箭,危在旦夕。”汉王便松了口气,她朝王妃靠了靠,像是只要靠近,便可自她身上汲取一些暖意:“家令来得这样急,莫非朝中已有大臣弹劾我了?”家令迟疑片刻,方轻轻点了头:“长史令臣禀殿下,自辩本章还需殿下亲自写才好。”王府有僚属,许多本章是不必汉王自己动手,自有人写好了呈上,汉王抄一份即可送去朝中,十分要紧之事,方要她亲自去写。汉王默了数息,又问:“圣驾何时回京?”家令道:“尚无消息。”方才那轻松惬意的氛围已消失干净,家令禀完了事退下了。 第15章 汉王一想也是,又松了口气。王妃将汉王哄好了,不那么惶然了,却又来了个搅局的。太常十分眼红卫氏权重,自以待到了那日,王妃为后,他宋氏为外戚,也可与卫氏比肩。如此便少不了要先在汉王那处多立些功劳了。要立功劳,自然还得先将难处夸大。太常过午便到了汉王府拜见汉王,与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朝中大臣如何诋毁殿下,境况又如何险峻,陛下又如何以汉王府为大患。要哄一只受了惊的猫儿将满身竖起的皮毛放下,其实不那么容易,王妃顺了一早上毛,与她分说形势,好不容易方使她安心,太常一来又搅弄是非。“已是至关重要的时候,臣不才,门下也有几个卒子,称不上成器,只供殿下勉强驱使。”太常铺垫完,便要立功了。他说罢,见汉王沉吟不言,忙又道,“殿下之尊,岂能容他们随意攻讦,总要让大臣们晓得厉害。”朝臣总参劾汉王,确也有汉王从不回击,故而无所忌惮的缘故在。汉王依旧沉吟不语。太常便有些急了,面上也只强作镇定,说了些往日大臣们如何过分,那还是无事生非,今有事,便更要揪紧不放了。陛下心中必也存疑的。“积羽沉舟,积毁销骨,殿下莫非竟要束手就擒,到时下狱,受小吏折辱?”太常痛心疾首,“那大狱中的小吏可不会管殿下是皇子王孙,折磨起人来毫不手软!”王妃便感觉到身边的人吓得颤了一下,面上血色一下退了精光,眼底氤氲,强忍着泪意。太常心中暗喜,身负天命又如何,到底年少,稍稍一吓即可唬住了。殿下已被吓着了,王妃担心她惊慌无主之下,就接了太常示好,将眼下还算明了的境况弄得浑浊不堪,正要开口,却闻汉王低声道:“罢了,孤为臣下,主上信也好,疑也好,总是君恩。”太常一愣,不想殿下这般软弱!他愤愤不平,便要再言,王妃轻声慢语道:“陛下圣明,又岂会使殿下蒙冤,太常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太常脸色便难看起来,又看汉王,也无心思反击,只得息了满腔热情,暂先告退了。只是心中,依旧是犹疑,汉王殿下这是不信他,不敢推心置腹,还是当真无心大位,只愿做陛下的顺臣?太常一走,汉王便长吁了口气,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妃道:“吓死我了。”太常言语中,仿佛明日,汉王府便要大难临头,她也要夺爵下狱,等着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一把匕首了。光想着那情形,汉王都觉怕得厉害。更不必说那日真的到来。她眼底泛起泪花,漆黑的眼中雾气弥漫,要哭不哭的,可怜得很。王妃心疼她平白叫人吓了一回,牵她的手到近旁来,温声道:“既这般怕,殿下怎不应了他?”她这般言语,汉王便以为自己做错了,显出怯怯的神色来:“我当应他么?可你,可你今早不是与我说了,会无事的么?”“我与你说无事,你便信了?”汉王也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唇:“我、我总是信你更多的,他们心思莫测,你不会害我。”王妃轻笑:“殿下又如何得知,我不会害你?”汉王不解她话中意,也不知她为何这般问,面色有些懵懂:“你若要害我,又何必待我这样好?”想到王妃待她好,汉王便很欢喜,若是娶了旁人,必没有这样好的。汉王想到此,便庆幸不已,她望着王妃,一扫懵懂之色,诚恳道:“能娶你,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倘若你都害我,那我也认了。”午后寒风暂息,正是一日间寒意最弱的时候,王府的前厅,布置得大气而不失雅致。汉王今日,穿了一身紫色圆领斓衫,配一顶白玉小冠,将她清秀的小脸,衬得如玉一般光润恬然。她说这话时,两眼还是红的,泪水犹在眼底,沾湿了睫毛,但她的神色,却是万分恳切。王妃眼波流转,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淡淡笑了笑道:“那殿下,要乖。”汉王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第十二章 太常来府,在王妃与殿下的三言两语间,便成了一无关紧要的小事。汉王殿下答应了要乖,余下数日,便十分坐得住,每日除令人打听些消息,也就与往日无异了。王妃见此,恐她只口上忍住不说,心中还是忧的,便寻些她喜爱的事来做。汉王殿下近日研习风水,欲两三月后,便在园中种几株桃树。春日花开漫天,远望如云,近观似蝶,必是极美的景致。她先寻了《易经》来看,学些门道,再搜罗几篇讲得深些的典籍研读。汉王心无杂念,静得下来,看得津津有味。待学得些许皮毛,她便在纸上涂涂画画,要布一个阵。王妃只看一眼,便笑道:“殿下错了,桃属木,乾属金,金克木,这处,只可以石相镇,若是栽桃树,此阵,不攻自破。”汉王仰头看她,眼睛亮亮的,小手抓了王妃的衣角,问道:“王妃通玄术?”王妃在她身旁坐下:“略知一二。”汉王顿时很有兴致,与她说道:“我爱看桃花,欲在园中栽上几株,只是园中已有许多草木花石,若是大片的种,难免要大费周章,便想只寻几处空地种。只是这王府布局,是请术士看过的,我怕随意去种,坏了风水。”王妃只含笑听着,并未多语。汉王说到此处,又想起另一件事,她望向王妃,轻声道:“王妃见多识广,可晓得一些天庭的……”她努力斟酌着,取了一词,“规矩?”她说罢,便睁大了眼睛,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紧张地望着王妃。王妃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又看了什么话本了?”殿下偶尔会看话本,话本中难免写些新奇之事来讨看客欢心,殿下有时不解,便会拿来问她。只是殿下胆小,从不看鬼怪山精,连带也不看仙道佛法,又怎会问她这个?她一言就道破了汉王心思,汉王羞涩的弯了弯唇:“不是新近看的,是春末时,我看了一话本,说的是桃花仙,她与凡人相恋,被天庭视为异端,最后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她说到此处,便很难过,她那时已安慰过自己了,但大约是安慰得不好,她之后还是总想起,想一回便难过一回。凡人寿终正寝,还可转世轮回,但桃花仙不过是与一凡人相恋,便要受灰飞烟灭的重惩,实在很引人唏嘘。汉王说完了,便迷惑地望着王妃道:“天庭果真不许仙人与凡人相恋么?”一话本中的故事,她牵挂了大半年,又问得这般认真,王妃微微笑了笑,声音温缓:“天上的事,凡间怎能知晓?只是仙凡之别,有如天地之隔,想来,确实容不得有仙凡相恋之事的。” 第17章 她神色还算温和,辞气亦是带了笑意,然而王妃却感觉到,殿下身体有些僵硬,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拇指指腹烦躁地摩擦着食指侧面,显得很是焦躁。滕王却是漫不经心地走来,面上似笑非笑的:“弟孤影离索,只知闷头行路,自不如王兄倩影相随,一路沿途好风光。”“滕王弟何须羡慕我,来年春日,便是新妇过门之时,今日之风光,又哪及到时,花开满洛阳,滕王弟你春风得意。”汉王少见的伶牙俐齿起来。王妃站在她身后,总觉得殿下像炸开毛的猫,耳朵都比平日竖得高,满身都是防备。滕王啧啧赞叹:“世人皆云汉王殿下寡言少语,怕是没见过王兄如此谈吐麻利,应付自如的模样。”王妃目光扫过滕王腰间那朱红的香囊,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讶异,她悄悄握住汉王左手小指,轻轻摸了摸,汉王正神色冷肃地要开口,王妃忽然与她暗示,她歪头看过去,只见王妃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汉王便与滕王道:“此地寒冷,我且进去了,王弟也休久留。”说罢,便步上宫阶,朝殿中去。入殿,殿中点了火盆,轩敞的大殿也是熏然若春日。自有宫人上前,侍奉汉王与王妃除下披风、大氅。王妃正欲问她,与滕王是否有过节,汉王便主动说了:“滕王从前总欺负我。”她说完,嘴角便耷下来:“我个子小,还曾受过先帝几日宠爱,滕王小时候呆呆木木的,先帝不大喜欢他,但是他越长越坏,总来欺负我。”她那时让母亲用山精鬼怪之类的话吓坏了,胆子小,不敢在人前多言,滕王约莫就是瞅准她不会告状,总是在她落单时,推搡讽刺。得过宠爱又失宠的,比一直失宠的日子不好过。王妃隐约可拼凑起殿下幼年时在宫中的境况,先帝喜爱过几日,便又冷落,宫人们当面恭敬,背后怠慢,皇子们也不与她往来,境况相差不大的滕王,却偏偏看她老实,总来欺负她。殿下现在个子也不高,穿衣戴冠时看不大出来,但到晚上,除了鞋袜,只着中衣时,便是小小的一个,甚是可爱。王妃想起,便心软不已,幸好,她们相遇,还不算迟,她能护得住殿下。王妃安慰道:“他如今,不敢欺负殿下了。”汉王不知王妃所想,她点了点头,又弯了弯唇,方才的落寞委屈在她脸上一扫而光,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满是斗志:“他再欺负我,我也不会由他欺负了,我还要保护你,态度要强硬些才好。”自己态度强硬,旁人就会心生忌惮,汉王是很明白的。她斗志昂扬,说完,便神色坚毅地望着王妃,认真道:“你别怕。”皇室宗亲,哪怕闲散度日,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寻上门来,烦人得很。从前汉王是躲,现在她有王妃,就不总躲着了,事情总要有人做,她不做,就是王妃代她去做,她得有些担当才好。王妃轻笑:“有殿下在,我怎会怕呢?”汉王受了鼓舞,身板挺得更直了,一晚上都是神采奕奕的。今次与宴宗亲不多,除郑王夫妇,淮王夫妇,城阳王夫妇,便是汉王汉王妃与滕王了。皇夫尚在昏迷,不能到宴,陛下便也是独自一人。众人皆知陛下挂忧着皇夫,怕是无心饮宴的,宴上便也只观歌舞,除却起始照例上寿,竟无人单独去与陛下敬酒。还是皇帝,看场面着实冷清,不像过年的样子,主动与众人交谈。她一开口,亲王们怎敢不搭话,言语之间更是热络。萧氏到了陛下这一代,子嗣零落的厉害,那几个逆王不算,京中竟一个皇侄也没有。皇帝拈着酒盏,眸光中含着一抹笑,闲然散漫地望过来:“八郎也当做父王了,再不抓紧,小心明朝,滕王弟赶到你前头去。”皇帝生得婉约动人,久居高位的气势又与她自身气质融为一体,使得她相貌中的那份清婉,又添上灼灼的昳丽,举手投足间,都使人既移不开眼,又不敢当面直视。她引觞自酌,偶尔说上一句,宗亲莫不相和,一齐打趣起汉王来。这样的打趣,面皮薄的少年人总是害羞的。汉王面红耳赤的,不知如何应对,还是皇帝,看她实在羞极了,又说起旁的来。只这一调侃,殿中氛围,自是明快多了。丝竹伴着歌舞,烛光映着美酒,诸王拎壶端盏,相互敬一杯,王妃们交头接耳,笑声不绝。直到月上中天,筵席散去,众人步出麟德,让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反倒觉得冷寂空落起来。众人皆是要往宫门去的,一路便结伴而行。行至宫门外,各府车驾已在等候,诸王相互道了告辞,便各自登车离去。道上积了雪,车轮碾过,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滕王坐在车中,待车行得平稳了,他方低首,小心取下腰间的香囊,放到手心。香囊在他手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滕王屏息看着,眼中强掩恐惧,恐惧之外,又带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期待。不一会儿,香囊的口子睁开了,一条小青蛇,从里面爬了出来,蜿蜿蜒蜒地在香囊上一圈一圈将身子盘起来。滕王咽了咽唾液,神色异常恭敬,待那只一指长的小青蛇不动了,方语带讨好地问道:“上仙,你可看清了?萧缘身上,果真有帝王之气?”青蛇抬起它那三角的头,冷淡地瞥滕王一眼,点了点头。滕王的面容瞬间扭曲了,混合着嫉妒厌恶与不甘:“他……凭什么?”“天命。”青蛇懒懒道,说罢,它又瞥了眼滕王,吐着信子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嫉妒他做什么?”滕王从小就嫉妒汉王,只他从未表现出来,亦无人点明过,乍然听这青蛇信口戳穿,滕王仿佛叫人侮辱了一般,气得双目赤红,偏生他又不敢在青蛇面前放肆,只能强行忍了。“上仙有所不知,我那王兄,没一样出彩的,偏生运道好,什么事,都能抢个先。”滕王淡淡道,满是不屑。青蛇却是一笑:“他运道可不好。”顿了顿,又道,“不过,要说好,也确实称得上好。”滕王听到前半句,先是一喜,谁知青蛇又说出后半句来,他霎时又是怒极。青蛇见他这蠢样子,慢悠悠地撇过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过得数息,它又欣然道:“看在你这几日还算恭敬的份上,我点你一句,汉王此人,万不可与他为敌。”滕王本就存了要借青蛇对付汉王的意思,谁知它竟说出这话来,他不敢置信道:“上仙莫非竟怕一凡人?”青蛇动了动身子,像是伸了个懒腰,它语气轻快道:“我当走了。” 第19章 夜深人静,已过子时。殿下卯时便要起身,入宫朝见,在与宗亲百官,随皇帝,祭拜宗庙。室内铜灯已灭了两盏,灯油燃尽了。汉王渐渐睡沉,抱着锦被的力道也松懈下来。王妃自榻上坐起,转头望了汉王一眼。一道白光闪过,瞬息之间,榻上只余下熟睡的汉王。青蛇道行虽浅,却颇有些见识,心知得悉这样大的秘密是祸非福,要尽快远离此地。奈何它不会御风更不能驾云,只几个时辰的功夫,才跑到京外一百里处。青蛇喘着气,那身形如电一般,朝前飞快闪去,它已不是滕王面前那一指长的模样了,蛇身粗壮如钟,长若虹,在草丛间飞快游动,拼了命地逃窜。青蛇游出一片山林,往前便是无边草地。这时节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夜色中,雪地苍茫,杳无尽头。青蛇气喘吁吁地欲潜到雪底,藏匿踪迹,它一头扎进雪地,然而身前积雪忽然从中间分开,露出湿润荒凉的地面,使得它无处藏身。青蛇心下一慌,仓皇抬头,便见今夜站在那位汉王身旁的女子,到了它面前。“此事,我绝不会散播出去,其他妖都不会知晓。”青蛇泪水都要掉下来了,只觉自己倒霉得厉害,这名女子,它连她原形都看不出来,更看不透她修为多深,必是无法与之一战的。王妃没有答话,她站在雪地中,站在夜色里,神色淡漠,全然没有对面汉王时的温柔。青蛇深知这样大的事,只凭它三言两语,必不能轻易取信。妖界与人界不同,惯来杀戮不绝,与其低声下气地哀求,不如拼尽全力一挣,打是打不过的,万一气运好,能逃脱出去呢?青蛇骤然暴起,腾空朝王妃袭来。王妃抬手一弹指,那道青影便在空中坠下,重重跌落在雪地中。青蛇口吐鲜血,蛇身蠕动,带起雪粒,发出沙沙的声响。今脱身无望,将亡于此地矣。青蛇满心绝望,丝丝吐着蛇信,它想,亡就亡了,做妖也要做得大气,但总得知晓,是亡于谁人之手。青蛇抬起那三角的头,朝身前那人看去,它才一触上那人目光,整个魂魄都像是要被那双眼眸吸走,全然无法自控。青蛇脑海中闪出二字,搜魂!便再无意识。待青蛇醒来,天已大亮,此处偏远,冬日又无百姓上山,故而,还未有人看到那苍茫的雪地上,躺了一条又长又壮的青蛇。青蛇抬了抬身,它背上覆了一层雪,雪积得颇厚,压得它有些气闷。青蛇伸伸那粗长的蛇身,又晃了晃,抖去身上的雪。朝前游走出数丈,它又猛然停住,睁大了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蛇眼,转动脑袋,环视四周,这是一处荒凉之地,看上去极是眼生,它从未来过。青蛇不由疑惑,此是何处,它又为何在此地?再想昨夜,竟是一片空白。皇宫、汉王、王妃等事已在它记忆之中抹得干干净净。第十五章 卯时,天还未亮。汉王被王妃唤起,昏昏沉沉地更衣。今日是大朝会,按制当服绛纱袍,皮弁冠。汉王先套上干净的白袜,站在地板上,将衣衫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她的身子渐渐不那么单薄,只是较之同龄男子,清瘦了些。再戴冠,个子也拔高了几分。王妃自一旁木匣中取出一枚山玄玉佩,弯下身,替她佩到腰间。汉王清醒了许多。她眨了下眼,望着王妃,不知怎么便想起昨夜睡前,求王妃解惑的那事,她心口一热,耳朵就红了。王妃直起身来,见她小脸红红的,青涩得可爱,不由笑道:“殿下何以脸红?”汉王眼神飘忽起来,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扬,正要开口,脸色却骤然发白。王妃也敛下笑意,正色望着她。汉王咬了咬唇,发觉自己似乎过于心慌了,又忙镇定,她揪着王妃宽大的衣袖,磕磕绊绊道:“王、王妃,昨夜我问你,问你……”她声音低下去,“两名女子的事,是因,我好奇。”昨夜她只顾问个明白,却没去想,她一男子,问两名女子如何,着实是不合情理的。都过了一夜了,现在再想遮掩,未免太迟,王妃兴许都看出来了。汉王急出一身冷汗,那揪住衣袖的手却不住收紧,眼巴巴地望着王妃,欲看她的反应。王妃心中无奈,见了她那吓得苍白的小脸,又觉心疼,只顺着她道:“自是因殿下好奇,如若不然,殿下一男子,怎会问起两名女子的事?”咦?汉王惊讶,王妃没有发觉其中离奇么?王妃取过佩囊,问她道:“这个,殿下可要佩戴?”这个佩囊,自她赠与殿下,殿下每日都携带在身上,或悬在腰间,或藏在袖袋中,总归从不离身的。今日要谒宗庙,她自是也要带上这个的。果然,汉王一见佩囊,眼睛便亮了,注意力瞬间就被调开。她点头,笑眯眯:“嗯!”王妃也是一笑,将佩囊也挂到她腰间。时候已不早,再磨蹭,便要迟到了。王妃取过几上的玉笏,让汉王拿着,与她道:“殿下快去吧。”汉王点点头,又见王妃面上疲倦,道:“我去前头用膳,你不必陪我了,再睡会儿。”“好。”王妃答应,牵着汉王的手,到寝殿门前。外头冰雪满园,甚是寒冷,汉王衣冠齐整,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出两步,回过头,朝王妃挥挥手:“你快进去。”王妃轻笑,示意她留心脚下。待汉王步出府门,天已是蒙蒙亮。她登上马车,王驾往宫城去。这个时辰,路上还没什么人,再往前行驶过一个坊,到达朱雀大街,便可见许多同往宫中朝会的王公大臣。大臣们或乘车,或骑马,身旁总带了些仆役,仆役手中提着灯笼,照亮道途。远远望过来,大街上便形成了一道灯笼汇就的长龙,格外醒目。汉王坐在车中,又不免思索起昨夜那事。虽然王妃信她,不曾察觉,但总归是警醒她了。汉王苦恼地叹了口气,她不能再这样了,这样会让人怀疑的。汉王握拳,她得有点儿郎的样子。总不能让人一眼,就觉得她像个姑娘家。 第21章 “哦。”汉王恍然,方才家令疑惑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她学得好呢,原来不是。她很快就悟了,“那我小小地转变一下。”王妃笑了笑,颔首道:“殿下在外,本就言语不多,只需胆气再足些,便可像个……”她顿了顿,想到今早,殿下吓得小脸发白的模样,终是没有揭穿她,顺着她的说辞道,“便可像个大人了。”汉王受了王妃指点,觉得比自己盲目寻人来学,可靠多了。接下去数日,汉王便勤于练习,日日皆琢磨着如何能使胆气足一些,又不流于刻意。王妃只看着,偶尔提一句何处不足,汉王便按她说的改正。如此下来,这仿佛成了二人之间的游戏,汉王殿下乐此不疲。待到正月过去,二月初,万物复苏之时,汉王神色上疏阔不少。她依旧是腼腆害羞,又胆小的,但已能将她的胆气提起,去应付外人的探究了。二月中,天况稍和暖些许,汉王要在园中栽桃树。她寻思着早些种下去,过上两三月,兴许就能看到桃花。想到届时桃花满园,她能与王妃一同在园中,饮一杯桃花酒,汉王便甚是向往。她换了身窄袖的胡服,将下摆撩起,塞到腰带中,亲自去种。仆役掘好了坑,她将树苗放入坑中扶端正了,再令仆役将土填上,之后再洒上些水,一棵树便算种好了。十分简单的事情,她却很有兴致。园中种完,她特留了一棵,欲栽在寝殿前的庭院里。王妃见她一身是泥,抱着一棵树苗回来,就要往草地上掘土,便阻了她。“此处,就不必种了。”王妃说道。汉王不解,她摸了摸树苗的叶子,颇为寂寞道:“种在这里不好么?待花开之时,晨起出门,便可见桃花,王妃不想看桃花么?”王妃见她很舍不得那树,摸着叶子不肯松手,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汉王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王妃应许,便不敢再坚持了。王妃一向佷惯她的,这回不允,想必是真的不喜欢。汉王又摸了摸叶子,叶子很绿很嫩,甚是有活力,不能种真是太可惜了。王妃唇角微抿。汉王手中那叶子忽然颤颤巍巍地抖了一下,叶片下倾,好似顷刻间就干瘪了。汉王摸不到了,奇怪地咦了一声,低头去看。“种到园中去罢。”王妃说道。汉王又抬头,想了想,也只好这般了。叶子都干瘪了,得赶紧去种下才好。她抱起树苗,拖上锄头,就要出去,将那棵树苗看得十分宝贝。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唤住她:“殿下身上沾了泥,先去洗洗罢。”汉王抱着树苗,茫然地站住,王妃令一旁的仆役将树苗接过去,拿去园中种了。汉王觉得今日王妃有些反常的,她只是抱了那棵树苗久了些,又摸了几下它的叶子,王妃就不高兴了。兴许是因她身上沾了泥,还染了草木的气味,弄得脏兮兮的,王妃不喜欢了。汉王猜想着,思及王妃喜洁,便不大敢走近。她身上粘了几根草屑,这个时节,草还是黄的,只有微微的一点嫩绿。衣袍下摆撩着,里面的绸裤是墨绿的,膝盖上黏了厚厚一层湿泥,泥中还粘了几片嫩绿的小叶,必是方才栽树时,她跪到地上蹭的。真是个邋遢的脏孩子。王妃皱了皱眉,道:“还不快去沐浴。”好凶。汉王瑟缩一下,半句都不敢反驳,连忙去了。她亲去植树,仆婢早已备好了热水,等殿下回来取用。汉王入配殿,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换上新衣袍,才敢出去。王妃仍在殿中,拿了修真家典籍在看。她看得很专注,仿佛这书上所写之事,皆是真的一般。这些典籍是家令寻来的,说是殿下看了,知晓如何降服鬼怪,便不会害怕了。但是汉王总觉这书上所载,皆是世人胡编乱造的,并不相信。但王妃看得这样仔细,汉王又迟疑起来,兴许里头所书,果真是有些道理的?汉王入门之时,王妃便察觉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走近,不由自书中抬头,去寻她的身影。汉王站在门边,踟蹰不前地朝她这边看,先瞥一眼她手中的典籍,又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仿佛在猜测她是否还生气。王妃心软,她方才待殿下太过严厉,想是吓着她了。那树苗并未开启灵智,是棵再普通不过的桃树,殿下是凡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种树,想看桃花而已,她又何必这样小气,去苛责她。王妃轻唤道:“殿下过来。”汉王见王妃不生气了,立即又欢快起来,高兴地过去,坐到王妃身旁,好奇地去看那本典籍,口中问道:“王妃,这个,说得都是真的么?”“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我也不知。”汉王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书页,看到被戳的书页上写了“妖者,夺帝王之气,补修炼之不足”,吓得一颤,忙把手缩了回来。她将手指缩回到衣袖中藏起来,又甚为迷惑地望着王妃道:“这世上果真有妖么?若是有,妖那么厉害,为何不将凡人都吃了。”“妖有妖道,人有人道,两者互不干扰。妖食人并无好处,且会受天谴,弄不好就将一身修为化为灰烬。故而,不吃人。”汉王大喜,不吃人,那就不用怕了。她喜上眉梢,并未发现王妃眼中的忧愁。王妃将那典籍合上,放到一旁,眼中愁意,转瞬即逝,片刻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汉王开心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冒出那年夜里,母亲吓唬她的话语,还有墙上晃动的黑影,她又吓了个哆嗦。就算不吃人,长成那样,也是很吓人的。何况,万一有些妖怪心地很坏,不吃人,却喜欢捉弄人呢。汉王笑意没有了,小脸煞白煞白的,不由自主地缩到王妃怀中。王妃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吓到自己了。汉王觉得身上莫名的发寒,她不住地往王妃怀中钻,一面还努力将自己脑海中的恐怖景象驱赶出去。忘却一个景象最好的办法,便是想些旁的东西。但汉王太害怕,一时竟不知有什么能转开注意力的。“滕王二月末大婚,殿下可想好要送什么做贺?”王妃的声音传来。 第23章 夜间月华如练,汉王与王妃自书房出来。汉王买的话本都看完了,今夜便照着字帖,临了一晚的字。王妃见她着实无趣,便与她建议道:“殿下有些日子未曾出门了,不如明日往书肆去看看,可有什么新话本?”汉王恹恹的,点了点头,她看了看王妃,想说什么,嗫嚅片刻,又低首闷闷地行路。她还在为离京避暑的事纠结。兴许是因自小就在心中藏了个秘密,不得不小心行事,汉王总是会想很多。又兴许,她总是孤孤单单的,无人听她言语,她有再大的事,也都是闷在心中,自己翻来覆去地想。眼下便是如此,她其实很想同王妃讲一讲的,但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如此,便好似她闷声不肯理人一般。夏日炎炎,夜间倒还好一些,有时,间或有风拂过,送来幽凉。寝殿中早早就放了冰,驱走了整日阳光照晒的热气。汉王与王妃步入其中,便遣散了侍从。时辰已不早,王妃先去沐浴了。汉王目送她去了配殿,整个人都沮丧不已。她想,等王妃回来,她就不能再这样不理人了,不然若是王妃也生气了,不理她,那她在府中,还能与谁说话呢。又要像成亲前那样,总是一个人枯坐着了。汉王打定主意,便静下心来等王妃回来。可惜,她又不擅于掩藏心思,更不善于伪作欢快,待王妃回来,她想开口说句话,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她那点浅显的心思,王妃又岂能看不破。她从来都是舍不得她难过的,今次若不是放心不下殿下独自留在京中,她也不会驳她的好意。王妃走到汉王身旁坐下。她一过来,汉王就如即将晒焦的树苗,遇上骤然降落的甘霖。她眼睛小小的亮了一下,更着急地思索了话来讲,然而她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也只讷讷地吐出三字:“王、王妃……”她不知说什么,便紧张地望着王妃。王妃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汉王抿了抿唇,眼中亮亮的,透出点开怀的笑意。王妃便也跟着弯了弯唇。然而那亮光很快就熄灭了,汉王眉眼弯下来,像是一棵被甘霖滋润后又被晒得干瘪的树苗,她低下头,轻声道:“王妃,你别生气。”她颓败得很,觉得自己十分无能。王妃怎会与她生气,她只会心疼。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汉王的脸颊,她刚沐浴过,手是温热的,抚过的地方很舒服,汉王咬了咬唇,抬头去看她,却看进一双十分幽深的眼眸中。“殿下。”王妃唤她。汉王轻轻地应了一声。王妃笑了笑,她的手指滑过汉王的脸颊,落到她的唇角。指腹一下一下的抚过她的双唇,轻轻的,却像是凝聚了一团火,使得汉王双唇干涩。她的脊背陡然窜起一阵战栗,她想躲开,却又不舍躲开,她看向王妃,心底不知怎么,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第十八章 汉王还小,不止年岁,连心思都是懵懂的。王妃不忍心逼迫,故而一直忍耐,但到此时,三千年的清修,三千年的悟道,都不足以使她抑制心动。王妃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她抚过汉王双唇的指腹亦逐渐缓慢,连同这室中的空气,都仿佛一并变得缓慢黏腻。汉王身子僵硬了,一动都不敢动,她目光迷离,眼中渐渐沁出了水光,双唇干涩,脸颊绯红,神色格外茫然。她是惧怕的,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又甚是奇怪,让她的身子热热的,好似都不是她的了,可她又不敢动,她的注意力皆转移到唇上,王妃指腹柔滑,偏生落到她的唇上,却又是如此滚烫,仿佛能灼烧一切。“殿下。”王妃又唤了一声,声音越加温柔缠绵。汉王却已发不出声,她抬眼望过去,黑亮的眼眸中水意湿润,望向王妃却满是迷茫。唇上干涩得厉害,她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粉嫩湿滑的小舌尖恰好舔过王妃的指尖,带起一阵颤栗悸动。王妃忙收手。唇上温柔而暧昧的触摸没有了。汉王既失落,又松了口气。她又舔了舔唇,粉嫩的舌尖显得格外诱人。但她自己却是不知的,她怯怯地望了望王妃,又低下头,不敢看她,脑袋两边的耳朵,也是通红的,烫得厉害。王妃看得出殿下因她方才的举动,产生了些疑惑。她没有说话,只等汉王自己去明白。殿下还不懂,在她明白自己心意前,她只能陪在她身边,等她再长大一些。可是殿下是凡人,她终有一日会变老。王妃既盼着她长大,又忍不住希冀时光过得慢一些,太阳升落得慢一些,四季轮换得慢一些,殿下成长得慢一些。王妃忍下心头的怅然,只将汉王拥到怀中。汉王没有抗拒,乖乖地靠着她,小身子软软的,也不乱动,只是习惯性地在王妃的颈间蹭了蹭。过得顷刻,汉王抬头,看了看王妃,然后搂住她的脖颈,支支吾吾地问道:“王妃,方才,方才那样……”她支吾了片刻,却不知该如何描绘,王妃只是碰了碰她的嘴唇,旁的什么也没做,她觉得很奇怪,那种感觉,仿佛有一股温泉水贴着她的肌肤流过,有些烫,又使人忍不住想要更多。汉王尚且懵懂,但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她将头埋进王妃颈间,不肯说下去了。王妃也没有勉强她,只是轻抚她的后背,好使她放松下来。这一打岔,倒将汉王先前纠结的事淡化不少。她也不那么难过了,只是依旧显得闷闷的,贴在王妃的耳旁,说道:“王妃,你可觉得我……”她也说不上来,王妃会觉得她如何。她又沉默起来。幸而王妃待她,一向都是很有耐心的,也不催促,只静等着她将话语组织好。汉王又想了想,方道:“听闻滕王弟平日喜读经纶,常与才捷之士谈论相交。”而她却爱看话本爱下棋,总闷在府里,朝中许多大臣,都不识得她。她说得含糊,王妃却明白了。生于宫廷,天生便与权力联结,尤其皇子,几乎一落地便开始争斗,争胜的,便是太子,败了的,或是死,或是为臣,继续为权力争夺。如殿下这般,淡泊名利的,确实少之又少。她这些年一直是这样过下来的,但今日却开始迷惘自己与其他皇子的不同。汉王与王妃靠得近了些,又道:“从前,赵王兄、晋王兄他们还未获罪的时候,很威风,他们的话语,掷地有声,朝中大臣,争相伏拜,出了门,也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不像我……”看着也是风光的,朝中大臣见了她,人人都要行礼,也无人敢当面不敬,然而一旦遇上什么事,他们参劾起她来,却是无所顾忌,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汉王越说越难过,若非如此,她一闲散亲王,大可以陪王妃去避暑,而不必担心,又有大臣参她贪图玩乐。说到底,她还是觉得对不住王妃,嫁给她这一假男儿,本就很不幸了,偏生还不能过得自在,要陪着她战战兢兢。 第25章 甲士领命跟了上去。汉王抿了抿唇,那心慌依旧不减,她要回家。入书肆的侍从仍未回来。汉王吩咐道:“不必买了,回府。”她回到王府,王妃正与一管事商量下月府中采买的事。汉王走来,管事忙与她见礼。汉王只略略点头,到王妃身旁坐下。管事见殿下并无打断的意思,便继续与王妃禀报。一府开支,并非小事,何况王府家业颇丰,许多事宜皆是各头牵到一处,千头万绪,理不清头绪。自汉王进来,王妃便分出一半心神在她身上。汉王坐得端端正正,似也在认真听着管事禀事,但王妃却可从她气息之中轻易辩出,殿下分明有话要同她讲。她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很严肃,似是听得极为仔细,然而每隔片刻,她便偷偷转头,望她一眼,望过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回头,继续听那管事言语。她有急事要说,却恐扰了她的正事,故而只等着她空闲下来。王妃道:“今日暂且到此,你明日再来。”管事被打断,也无甚惊讶之色,只依言行了一礼:“如此,小的先行告退。”汉王神色一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管事起身,退出去,待人影不见,她转身,蹭到王妃身旁,严肃正经道:“我方才遇上一老道……”她将事情说了一遍。说完,才发觉人家老道并未做什么,她这般大张旗鼓,倒显得她过分紧张了。汉王泄气,恐王妃以为她小题大做,便道低声:“我直觉他不是好人。”她这方面的直觉甚为敏锐,从未出过错的。王妃倒了盏凉茶与她:“殿下派人跟着他了?”汉王接过茶盏端着,并不喝,点点头:“他神神叨叨的,我怕他不安好心。”她也不太懂如何对付别人,只是下意识便派人跟着了,倘若真不是好人,知晓他底细总是好的。王妃已知道了,这道人想必是京郊玄天观的。玄天观这一代弟子,恰好是居字辈的,听闻观主垂垂老矣,甚为倚重大弟子居空,欲将观主之位传之。依殿下描述,居空一眼就瞧出那佩囊不妥,可见是有些道行的。但那又如何。王妃抬手摸了摸汉王的脑袋,柔声道:“殿下不必忧心,无事的。”汉王心慌了一路,王妃短短一句话,却奇异地使她心安下来。也是,王妃去岁春方入京,入京后也是在太常府中,哪能随意见一道人?应当是她多虑了。她点点头,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饮茶,凉茶清热解暑,她出门一晌午,正是干渴,饮一口,就觉脾胃皆舒适。她眯起眼笑了笑,又抬手送到王妃口边:“好喝,你也喝。”王妃就着她端的茶盏,小小抿了一口。汉王满足一笑,将杯中余下的凉茶饮下。那甲士过午不久便回来了。他一入府,便要请人禀报殿下,却被一婢子截下了。认出这是王妃身旁的侍婢,甲士一五一十地将所见说了出来:“小的无能,叫那老道发觉了行迹,只跟出数里,便教他逃了。”婢子听了,只道:“此事王妃自会禀殿下,你且去歇着罢。”甲士自是答应,恭敬一礼,便退下了。侍婢来回禀时,汉王正在水榭中小憩。王妃走到榭外,听那侍婢回话。水榭临池而建,池中莲花盛开,在骄阳灼热照耀下,几只蜻蜓娉娉袅袅地飞舞,轻轻停到那莲花的花蕊中。只几句话,侍婢很快便禀明白了。王妃略一颔首,示意她退下。跟丢也是意料之中的,只若让殿下知晓,少不得又一通提心吊胆。王妃回到水榭中,汉王躺在软榻上,她身上搭了一袭薄毯,睡得正香。夏日午后炎热,清风穿过水榭,也不能使暑热尽除,汉王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王妃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去,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汉王迷迷糊糊地睁眼:“王妃,你也睡。”她一面说,一面朝里靠了靠,让王妃躺到她身旁。软榻狭小,只容一人安睡,二人便挤了,但汉王毫不在意,也不怕热,钻到王妃怀里,又复睡去。王妃取过一旁的团扇,一下一下替她扇凉。不远处一角放了一青瓷缸,缸是圆口的,其中盛了水,水上养了两朵盛放的白睡莲,花朵托着嫩绿的莲叶,浮在清水上,散发出一阵阵幽香,伴着清风,香气在这水榭中散开,引得人愈发困倦。王妃也渐渐睡去。她落入一梦中。三千年岁月,所经之事太多,所见之人亦是数不胜数,她极少入梦,不知该梦何人,梦何事,遇见殿下之后,她的眼中心中皆是她,更是不必从梦中得到慰藉。然而这回,在水榭中,在殿下身边,她却梦见了一人。那人穿着水蓝的宽袍,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淅淅沥沥地落雨。王妃能听到梦中的雨声,如此清晰,如此缠绵。她走过去,唤了声:“殿下。”窗下的女子回头,那是一张温雅娴静的面容,她见了她,微微显出一个笑,眉眼间皆是岁月静好的恬淡。“阿瑶。”她冲她招手。雨气伴着雾水,将那人面容晕开。王妃顿觉一阵撕裂心肺的痛楚,她不禁又唤了一声:“殿下!”那人却再无回应。王妃惊醒。 第27章 府中仆役,手脚甚快,这边吩咐下去,不足一刻,他们便架好了马车。汉王换了身厚厚的大氅,手中抱了一刚生好的手炉,登车出门。东市要比西市更远些。马车过去,要大半个时辰。汉王因想着那话本,也不觉得路途漫长。到了东市,她依旧是兴致勃勃的。今日并非市集,东市依然人多,却没有那般拥挤。汉王到了那书肆,书肆中只一士人,捧了本书,站在那儿看,既空闲,又安静。汉王令侍从皆候在店外,自己入店去看。这间书肆比她常去那家大了许多,一本本书册排列齐整,摆在架子上,供以挑选。汉王一面看,一面往里走,走到里头,竟还有竹简。刻在书简上的多是古籍,古籍难寻,书肆中并不多,只寥寥十来卷,摆在一紫檀架子上。店主人见汉王入店,忙迎了上来,恭敬又带些讨好地问她要买何书。那原先安安静静,专注于书中的士人朝她望来,汉王察觉到他目光,便回视了一眼。那士人盯着她打量了许久,见她也看过来,便歉然一笑,重又低头看书。汉王也收回目光,对店主人摇了摇手,令他自去忙。店主见此,也不强求,退到一旁,任她自去择选。话本是放到一处的,甚为显眼。汉王走过去,拿起来翻看。翻了一本,果真见到家令所说的那本。汉王大喜,拿起了放到一旁,又去翻其他,准备多收几本,过会儿一同结账。那些书垒的高高的,大多是齐整的,也有一些翻乱了,想是店主还未来得及整理。汉王心想,好看的才会有人翻,叫人翻乱的,当是好的。她走过去,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正要打开浏览,那书堆中忽然滑下一本红封面的,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汉王吓了一跳,忙弯身去拾,拾起后,又看了眼书皮,只见红底白字,写了“春宵秘戏”四字。这四字格外露骨。汉王的脸一下就红了,她忙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将这书,塞回书堆里,又去翻其他。可书虽不在她手中了,但“春宵秘戏”这四字,仿佛着了魔般,一直浮现在汉王脑海中。汉王不知春宵具体是什么样的,但她知晓春宵一词是何意,再兼之秘戏,如此暧昧。不需怎么推论,汉王便能猜出,这本书中,约莫是讲生孩子的。王妃说,等她长大一点,就会教她了,汉王一直等着,但是过去了将近一年,王妃仍不觉得她长大了。汉王原已忘了这事,但突然看到那本书,她又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她便止不住好奇,很想将书翻开了看看。汉王手中拿了另一话本,目光却在书堆中一阵扫视。那写生孩子的书当是旁人从别处拿来遗落在此处的,唯止一本,寻不出其他了。汉王怕自己忍不住,便转身往别处走了走,可走出几步,她又止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那书被她塞在书堆中去了,只露出红红的一角,那红红的颜色,仿佛叫人施了法术,汉王一看,就移不开眼。她后悔极了,早知不该捡的,就该由它躺在地上。她努力着要走开,可双腿就像与地面长在一起似的,怎么也移不动,汉王控制不住自己,又走了回去,忍住了满心的羞耻,脸颊红得像是涂了一层朱色的墨。她咬着唇,将“春宵秘戏”抽出来,又颤着手翻开,第一页,她就看到了两名女子。两名女子在花园中,衣衫尽失,抱在一起。汉王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合上了,心口噗噗直跳的。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想将书丢开,又不舍,她心中既怕且慌,那两名女子所行之事,她能猜到是什么。非礼勿观,她不该看的。可她偏偏就想要重新翻开,不止如此,方才匆匆一眼,画中二人映入她的眼帘,她脑海中竟浮现王妃的模样,倘若两名女子,一是她,一是王妃……汉王想到此处,又是羞又是慌,她再也不敢往下想,连忙将手中的书卷一卷,往袖袋中塞。塞入袖袋,汉王才惊觉,这画册颇大,在袖袋之中,甚为显眼。有了这画册,汉王再不能在这书肆中待下去,她做贼心虚,抱了几本话本,令侍从多与了店主些银钱,只说是赏钱。店主见那赏钱价值可观,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送了这位不知为何,面色通红的小公子出店,还连连作揖恭送。第二十一章 入冬不久,风声萧瑟,还未落下雪来。汉王出门之时,将将过午,日光还有些许暖意,自书肆出来回府,日影西斜,只余寒意刺骨。她出门时带的那小手炉也凉了。汉王拢了拢大氅的领子,靠在车中的隐囊上。幸好,这身大氅甚为宽大,画册藏在袖中,虽显得沉甸甸的,还不至于一眼就叫人看出其中玄机。马车行驶平稳,少有颠簸,汉王头一回做坏事,难免慌张。不似来时那般安然,汉王一路都在琢磨,回到府中,她需先将画册放到稳妥处,不能叫王妃发现。只是何处为稳妥?汉王努力回忆她寝殿与书房有哪些较为隐秘的角角落落。想了一路,总算让她想到几处。汉王那慌张之中,便稍稍掺入了几分心安。她看完,就把画册丢掉,王妃不会知道的。车驾停下了。车外传来一道声音:“公子,到了。”话音一落,车门自外打开。汉王正要起身,忽觉不对,若是回府,侍从当称她“殿下”才是。汉王一阵心慌,坐回榻上不动,目光警惕地望着车门。片刻,门前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逆着光,汉王好一通辨认,才看出他便是书肆中那士人。“小公子久等,请下车罢。”那士人笑意盈盈,毫无被识破的尴尬之色,他说罢,让开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汉王不动,咬牙瞪着车外,士人竟也不急,只站那等着,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他越是悠然,汉王便越是惊慌。她极力维持了自己的气度,不显出张皇失措的模样,但她却着实怕得厉害。她出门带了二十来名仆役,方才一路过来,车驾不曾停过,亦无异常,他竟不动声色便劫持了马车,不知那二十来名仆役如何了。不知这是何处,此人又为何要劫持她。他唤她公子,是因不知她身份,还是刻意如此?不论哪一件,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汉王将小脸板得紧紧的,脑海中乱成一团混沌,只勉强思索着自己目下处境。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士人似是失了耐心,朝车中瞥一眼,笑着道:“公子不肯自己下车,可休怪我来请你下车了。”他仍旧是客客气气的语气,却使得汉王莫名一颤。不知他们有多少人,不论多少人,既能不声不响地就劫了马车,她定是打不过的。 第29章 京中汉王府,王妃睁眼,那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愠怒,再合眸,化作一道白光,骤然消失。作者有话要说:王妃生气了。第二十二章 阴暗的静室内,毛茸茸的白狐狸倒在地上,口中涌出猩红的鲜血。青蛇已在她身旁查看她的伤势。它直起前身,那三角的头,左右上下地探看,满是焦急。狐狸缓过一口气,先安慰了青蛇:“无妨,震到心肺了。”幸好,她道行深,及时运起灵体护住五脏六腑,否则,此时怕是已身殒了。青蛇见她气息平稳下来,也无强撑之意,这才放心。狐狸恶狠狠地盯着尚在昏迷的汉王,气愤道:“竟是有主的!”她还以为让她捡着了便宜!青蛇到汉王身前,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些距离,凑过去看她所佩的佩囊。水蓝的织锦所制,看着平凡无奇,瞧不出有何不妥。青蛇修为低,看不出也不足为奇。狐狸与她解释道:“佩囊中封了一道‘杀诀’。”她一面说,一面望了眼佩囊,在青蛇眼中并无特殊的佩囊,落入狐狸眼中,便是萦绕了一层浅浅的白光,白光杀意暗涌,方才那一击,并未消耗多少威能,仍旧保护着王气。好气啊!凭本事捡来的王气却吃不着!“这是谁家的崽,竟有大妖能忍着不下口!”狐狸四爪撑地,站起来,绕着汉王走了一圈,思索着如何是好。青蛇却已显出惊慌,缠到狐狸身上:“大妖既养着他,必是看护周全,方才你那一击,已触发‘杀诀’,恐是已叫大妖知道了。”经它一点,狐狸也反应过来。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汉王,道:“青儿,你缠紧我,我们快逃。”青蛇闻此,立即将蛇身收紧,牢牢地附在狐狸身上。狐狸念了个诀,化成橙光离去。一蛇一狐狸,瞬息间消失在静室中。然而片刻,只闻两声凄厉痛呼。方才消失的青蛇与狐狸双双现出真身,跌落在地上。静室的门,自外打开,一女子走了进来。蛇与狐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女子却像并未看到他们,径自走到汉王身旁。汉王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煞白,双目紧闭,眉宇间还有受过惊吓的慌张。王妃弯身,将她抱起。厚软的大氅已满是凉意,汉王无意识地将脑袋歪在王妃身上,王妃腾出手来,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小脸,触手便是一片冰凉。才养好的风寒,怕是又要加剧了。狐狸见女子如此珍视,愈加怕的厉害。妖界之中,杀戮盛行,道行高深的大妖更是挥袖之间便可夺去小妖性命。她自知无力与之一战,便极力平息慌乱,欲周旋出活命之法。“眼下事情还未散播,待众妖知晓有王气可食,定争相涌来,尊者未必保得住他。”狐狸艰涩道。众妖修炼,皆为飞升,今有此至宝,又怎能坐得住。这大妖能杀得了她与青儿,难道还能敌得过众妖联手?唯有乱了对付分寸,她们方能有隙可趁。狐狸说罢,便欲自那人脸上看出惊慌。谁知那人面上,无丝毫波动,只细细查看怀中凡人可有损伤。狐狸心沉了沉。汉王只昏迷而已,身上并无伤痕,王妃又探她魂魄。三魂七魄聚成小小的一光团,小光团散着蓝色的光,伴着浅浅的一丝白色光缕,亦是完好无损。她查得这般仔细,唯恐有一处缺漏,丝毫不像一个神通广大,挥袖间便可使千军万马飞灰湮灭的妖。狐狸见此,后悔不已,早知这凡人的崽是大妖养着的,她就不捡了。只是眼下,后悔已无用。狐狸缩了缩身子,与青蛇挤在一处,青蛇比她更害怕,只勉强维持着镇定。王妃确认了汉王无恙,终于抬眼,将目光落在角落那一蛇一狐身上。狐狸咽了咽唾液,叫那清冷的目光看得心神剧颤。道行深与道行浅之差,犹如天渊,只这一眼,狐狸便知,自己在她手下,恐怕连挣扎都无力。难道就要死在此处?狐狸吓得浑身发抖,白色的皮毛颤得厉害。王妃看了看她们,漠然开口:“可惜了,我所修之道,不主杀伐。”狐狸大喜,妖界修行,要选择适宜自己的道,有些妖以杀养气,有些妖则清修忌杀,她既然如此言语,必然是要留她们性命了。狐狸顿觉绝处逢生,正要开口讨饶。这静室中的空气,忽然扭曲,一道强大威压,如泰山一般压下,狐狸毫无承接之力,她忙运起灵气护身,却是脆弱不堪一击,五脏六腑皆受压迫,鲜血自口角溢出。她已修炼千年,在这女子面前,竟如蝼蚁一般,一触即溃。狐狸倒在地上,意识亦渐渐薄弱,她极力维持住清醒,只恐这一合眼,就再也不醒。心肺受迫,已至极限,再多片刻,便要碎裂,狐狸自心底涌起绝望,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深深的遗憾,竟是她还未见过青儿化形后的模样。狐狸转头,去看青蛇,小青蛇闭着双目,早已软软地昏死过去。狐狸心头蓦然溢满悲怆,她体内妖丹颤动,已有碎丹迹象。她都如此,更何况青儿。就在这时,那威压如潮水一般退去,室内空气流动如常,狐狸吐出一口血,忙爬到青蛇身旁,探它气息。还好,还剩了一口气,只是若不及时施救,这口气,也存不住了。狐狸化成人形,跪到地上:“无意冒犯尊者,只望尊者饶我二人一命。”王妃并不言语,只拈了个诀,打入那一蛇一狐眉心。狐狸浑身一颤,忙查看体内,只见妖丹已为一团白色雾气缠绕,那雾气格外霸道,将妖丹紧缚,毫无挣脱可能。狐狸一眼便认出,这是一禁制,不论她身在何处,只需设下禁制之人一个意念,便可使她妖丹碎裂,爆体而亡。且此禁制,唯有设下之人可解。狐狸面色苍白地抬头,望向王妃,双目之中,满是恐惧。王妃道:“可知如何行事?”狐狸连连点头:“京中有任何异样,我皆会及时,禀报尊者。” 第31章 那妖物还说,吃了她,便能成仙,成仙这等好事,谁不想要,他昨日不知为何,将她放了,以后必定还会来找她的。王妃见她凄楚地含着一包泪,就要落下来了,便坐到她身旁:“殿下昨日哭过了,今日就不许哭了。”汉王抽了下鼻子,眼泪含在眼中,却硬生生忍住了,没有掉下来:“你只说不许在旁人面前哭的。”王妃不语,抬手轻抚她的眼皮,汉王下意识地合上眼,泪水渗出,打湿了她的睫毛。王妃拭去她的泪珠,指尖运气,轻轻地来回抚摸。昨夜哭了许久,汉王眼睛都红肿了,睡了一夜,不仅未消去,且还觉刺痛。王妃很温柔,她的指腹抚过,便似有一股温润的清水,慢慢地渗入她的眼中流淌滋养,格外舒适。数息之后,汉王眼睛依旧肿着,但刺痛已消去不少。汉王只以为是王妃手法高明,并未想到其他。细细温养过一回,王妃方收了灵气,只以指腹抚摸着,与她道:“再落泪,眼睛就要坏了。”又规定道,“以后不许连着两日哭。”汉王只得默默点头,王妃是为她好,她自然会听话的。只是她心中藏着事,神色着实轻松不起来。汉王低着头,一语不发。她不曾与人提过,她是遇上了妖。一来是怕旁人不信,只以为她胡言乱语,二来信了也无用,倒是累得府中众人与她一同受惊。不论如何,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的。汉王只是担心,却又不傻,既然这世上有妖,可见妖必不止一个。吃了她便能成仙,想必众妖都对她垂涎欲滴。汉王一点也不想被吃。她肉体凡胎,让妖怪咬一口,必是很疼的。可是她又能如何?她一凡人,又如何与妖作对?只盼到时,吃她的妖怪,能利索一些,不要让她疼得太久。汉王这样想着,两只小手藏在袖下不住的搅动,整个人都陷在恐惧与恍惚中。常人经此,也少不得担惊受怕,何况汉王本就胆小,她从小就怕那些神鬼之说。这回一吓,更是心惊胆战,连寻常的风吹草动,都让她惶恐不已。王妃心疼她,却也不知从何劝慰。她抬手轻抚汉王的后颈,手心下是细润的肌肤,柔滑温暖。汉王被摸得舒服了,也只乖巧抬头,对王妃弯了下唇,并未如往日那般,钻到她怀中,眯着眼睛,睡上一觉。这样提心吊胆可不行,还需让殿下宽下心才是。王妃暗暗思索一番,便与汉王问道:“殿下昨日与车架一同消失,是去了何处?”汉王身子一颤,低下了头。王妃本就是要引她将昨日所见皆说来,便揽她到身旁,静待着她开口。汉王不敢说,也只是对旁人,她对王妃一向是无所隐瞒的。她沉默了许久,方道:“阿瑶,你可信这世上有妖?”她说罢,便望向王妃,王妃未答,汉王抿了抿唇,那清澈的眼眸,满是坚决,她道:“我看到了。”这四字一出,汉王的眼眶立即就红了,但她并未躲闪,而是直直地望着王妃,继续道:“他化作士人的模样,就在书肆中与我遇见。他将我掳走,说要吃我,吃了我,便可得道飞升。他很厉害,无声无息就夺走了马车,他住的宅子极为阴森,毫无人气,他不怕被人发觉,捉走我后,还有闲心逗弄我,我在他眼中,不是人,只是一蝼蚁而已。”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滑下,汉王一无所觉,她心中满是恐惧,如此细致地说起昨日之事,她满满的都是害怕。“为何吃了我便能成仙?”她问道。王妃怜惜地看着她,却不敢说出缘由。汉王也只一问而已,她垂下脑袋,沮丧不已:“吃了我就能成仙,今后便无宁日了。只是,”汉王又笑了笑,那笑容是真心的,落入王妃眼中,却甚是心酸,汉王说道,“那妖怪已证实你上回所说的,他们不吃凡人。”若非如此,她真不敢让阿瑶再留在她身边。经这一回,汉王对鬼怪已畏惧到了极点,王妃看着她眼底深切的恐惧,垂眸敛去眼中的担忧,温声道:“如此,殿下可知,她为何又放了殿下?”汉王摇了摇头:“不知。”她对妖界所知寥寥,实在想不出为何妖怪捉了她,又放了。“既然放了殿下,兴许是她认错人了。”王妃道。汉王一怔。王妃眸色轻柔,缓缓道:“殿下方才说了,吃了你,便可成仙,若是如此,妖怪又怎肯轻易放人?”汉王点点头,心中生出了点希望,却还是不敢相信:“可他如此神通广大,又怎会认错人?”王妃留心着她的神色,继续道:“若不是认错了人,殿下想想,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放人?她那般厉害,总不至于是受人所迫,不得不放了殿下罢?”汉王拧起眉头,仔细地想,王妃说的在理的,她识得的人中,可没有那样厉害的。那妖怪挥手便可来风,那风还能将她卷起来,这等神通,又岂是凡人能打得过的?她快被说服了,神色动摇。王妃笑了笑,又柔声道:“成仙那般好的事,谁不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妖怪如此利索地放了殿下,也不曾关上三两日,细细确认,可见是真的断定认错了人。”她语气温缓,却是有理有据,一点也不像是糊弄小孩。汉王听得越发认真,心头的结也渐渐松了,目光湛亮地望着王妃:“真是如此?”王妃颔首:“自然如此。”汉王一下子松懈下来,王妃说的很是,倘若她真是吃了就能成仙的,那妖怪,断无理由放她!仿佛层层笼罩的阴云忽然散开,太阳照下万丈金光,汉王面上,转阴为情,王妃也随着松了口气。汉王抿唇微微的笑,忽然,她又拧起眉头,着急地问道:“那若是旁的妖来了,与它抢夺我呢?”凡人打不过,其他妖兴许能与士人一战,未必就是他放了她。王妃没有显出丝毫异样,仍是那般从容的神色:“若是来了旁的妖争夺,总会有一胜一负,胜的便能得到殿下,又怎会放了殿下?”汉王立即也意识到她那假设的不合情理。倘若真是有妖来夺,必会争个你死我活,但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可能放了她。汉王彻底安下心,她心头一松,竟觉惊喜万分,眉宇舒展开,眼睛亮亮的,望着王妃,正色道:“阿瑶,你说的不错,必是认错人了。”总算将她说通,王妃亦是去了一桩心事,笑着看了看她,站起身来:“殿中阴冷,我们回去。”方才有多惊惧,此时便有多高兴。即便余悸犹在,汉王也不那么惊恐了。她紧随在王妃身后,与她一同朝寝殿去。她定下心后,忽然想到,昨日买了话本,不知还在不在。那些话本皆是放在马车中的,按理应当不会弄丢。汉王便欲寻人来问,还未开口,她突然便站住了。 第33章 第二十四章 汉王守着她大氅, 直至午时将近, 府中管事求见, 央了婢子来请王妃, 王妃方离去。汉王暗暗松一口气,望着王妃的眼睛, 一眨不眨的。待目送王妃出了门,殿门重新合上, 她迅速地将大氅中的画册取出。红色的书皮, 春宵秘戏四字, 唔,不错, 就是这个。汉王双手捏着画册两边, 对着封面确认了一番,又将画册放到自己膝上,翻开书页来。她面色涨得通红, 心跳飞快地加剧,既担心王妃折回来, 又怕看到了不得的画面。她睁大眼睛, 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她看过了,上回只是匆忙一瞥,便不敢再看,这次,她咬着下唇, 细细地看了。依旧是那两名女子,在一百花盛放的园子中,二人躺在软榻上,身子交缠在一起。汉王又紧张又好奇,脸上充满了血色,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她忍着羞意,欲看清那女子是如何动作的。奈何画上只露出一光裸的背,余者皆叫身子挡住了。汉王思考了一会儿,莫非只要这般抱在一起,便可生孩子了?这似乎有些敷衍。汉王略显失望,在她心中,人伦之欲,是件神秘又庄重的事,不当这般潦草。她想了想,又翻第二页。第二页仍是两名女子,用色更为鲜亮,线条亦更为明晰,女子的朱唇格外动人,一躺在榻上,上身微仰,一覆在她身上,张口含住了她胸口那一抹嫣红。第一幅是画背面,这一幅则是从侧面展现,能见的美景,自然更多。汉王眼睛都直了,她盯着那在上的女子,又去看在下女子的神色,心头扑扑直跳,像是发觉了一神秘之境,那处风光无限,全是她不曾见过,不曾经历的。汉王口干舌燥,脑海中浮现出王妃的模样,王妃若是这般……不会!汉王又立即反驳了自己。她羞愧极了,王妃温婉典雅,宁静淡泊,她却这般想她,着实亵渎!汉王自责不已,然而目光再回到画册上,她又遗憾,倘若王妃也能这样就好了。王妃比画中人都好看。又想到王妃对旁人皆是温和疏离,唯有对她,方会轻柔地笑,汉王隐隐觉得欢喜。那欢喜又甚隐秘,好似不能与他人言一般,只独属于她。汉王抿了抿唇,就要翻下一页,门外忽然传来婢子的声音。“殿下,该用膳了。”汉王一惊,画册险些滑落,她定了定心神,沉稳回道:“知道了。”门外便没了声响,想必是那婢子退下了。没看完呢。汉王恋恋不舍。但她又心虚,去得迟了,王妃恐会问她在做什么。汉王抱起画册,在室中看了看,欲将画册藏起来。她目光在花瓶上扫过,花瓶中插了几支梅花,梅花盛放,甚为娇艳,那花瓣鲜嫩,树枝还透着湿润的水意,显然刚折下不久。花是一日一换的,将画册藏在花瓶中,必会被人察觉。汉王只得放弃,她转头,目光在书架上停了停,走上前去。待汉王藏好了画册,门外侍立的两名侍婢便笑着取了披风来,替她披上。旭日不知何时,已至当空,又是一个艳阳天。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格外舒适。婢子系好了领口的系带,汉王大步走出去。那两名婢子便跟在她身后,以便殿下随时差遣。成亲前,汉王多用宦官,成亲之后,她寝殿便都换成了婢女,唯有出门或去前院方会带侍从。皇子多半如此,汉王府也是依惯例行事。行至前厅,午膳已摆上,王妃正等她。见汉王入内,王妃站起身来,欲替汉王解下披风,汉王看到王妃从容走来,一举一动皆是婉约娴静,心头不知为何,就跳了好几下。她到她身前站住,抬手解她颈前的系带。汉王浑身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她脑海中又浮现画册中那两名女子,王妃柔滑的指尖触到她颈上的肌肤,汉王一颤,不由瑟缩。王妃抬眸看她,淡淡一笑:“殿下冷?”“不冷。”汉王低声说道,却不敢看王妃。王妃握了一下她的手,确实暖乎乎的,她也不再追问,只令汉王坐下用膳。汉王听从王妃,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与平常并未差别,然而仔细看,又能看出,她颇有些心不在焉,用膳时,心绪茫然,好似在想什么极为要紧且为难的事。一碗米饭,汉王夹得七零八落的,用了半日,也不见少。食案上的珍馐几要凉了,再这样下去,可不利养生。王妃柔声问道:“可是膳食不合胃口?”汉王忙摇头,不敢再分神,专心用膳。王妃估算她食量,见一碗米饭将近,便知殿下约莫饱了,果然,汉王咽下口中饭食,便搁下玉箸,一旁侍奉的婢子送上浸湿的帕子来。汉王借口,擦了擦唇角。那帕子是温水浸的,到手时恰好温热,汉王又想起第二幅画中,那两名女子躺的榻旁落了一条帕子,帕子上绣着水草与两条嬉戏的金鱼。那帕子一点也不好看,金鱼虽画得活灵活现,可白色的底绣着金色的鱼,说不出的俗气。汉王捏着那帕子,帕子凉了她也不觉。王妃也有手帕,王妃的手帕既雅致且带幽香,她见过很多回,手帕上绣了桃花,她最喜欢桃花了。“殿下为何脸红?”汉王吓了一跳,又羞人,又心虚,只觉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半点都不敢看王妃,口中讷讷道:“热。”她低着头,并未看到王妃眼中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意中又隐隐有着宠溺的无奈。接过汉王手中凉透的帕子,交还给一旁静候的婢子,王妃道:“正午确实热的。”汉王连连点头,依旧不敢看王妃。按平日,用过午膳,便要往园中慢步一圈,待消过食,方可午睡。午睡之地,或是书房或是寝殿,又或水榭,只凭汉王心意。今日也是这般。汉王跟在王妃身旁,二人遣退了侍婢,在园中小径上,缓缓地走。汉王府修得恢弘大气,府中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极致匠心。便是每日看,一时也看不厌。更何况那园中布局,假山叠嶂,秀丽多姿,春兰秋菊,疏影暗香,四时之景,皆是不同。如斯美景,在汉王眼中,却不及王妃一个温柔浅笑。她本就喜欢偷看王妃,今日更是看得频繁。十四五岁的年纪,无人引导,又偏生秉性乖巧。汉王一直不太懂什么是情。她往日喜欢看王妃,是因她觉得王妃好看,王妃若是能对她笑,她便能高兴上许久。此时,这喜欢中又似乎哪里不同了。她依旧以为王妃好看,但她喜欢看她,又不止因她好看。她心田萌动,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汉王低头,小心地碰了碰王妃垂在身侧的手,王妃察觉,转头看她,汉王抿唇,莫名紧张。王妃牵了她的手,那手心软且细腻,微微有些凉意,汉王顿时觉得满足,弯了唇笑,前方不远便是书房,汉王拉着王妃的手,摇了摇:“阿瑶,我们去午睡。” 第35章 王妃这才满意,复又提笔,去看名录。汉王低首摸了摸佩囊,锦缎柔滑,触手滑软。这佩囊很灵,她不会离身的。汉王这般想着,忍不住又去看王妃。方才替她系佩囊时,王妃低首,露出了后颈,她的后颈光洁顺滑,莹白如玉,垂首低眸间,温柔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般,使得汉王看得移不开眼,心中仿佛有什么要涌动而出,她想与王妃靠得再近些,想让王妃只对着她一人,只待她一人好。汉王又朝王妃那边靠了靠。她的气息靠近,王妃自是能察觉。日影西斜,凉意透过门窗侵袭进来。殿下自午后便陪她在此,坐了这么久,想是倦了。王妃搁笔,摸了摸汉王的耳朵,道:“听闻白马寺中梅花开得甚好,这几日,我陪殿下前去观梅可好?”汉王连连点头:“好呀。”她很是欣喜,眼角眉梢都流淌着笑意,仿佛已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梅花。王妃本也是想让她高兴的,见她如此,却略略蹙了下眉,道:“殿下喜欢梅花?”汉王不解她为何有此问,诚实道:“喜欢呀。”长得好看的她都喜欢。王妃淡淡一笑,目光却暗了暗:“有多喜欢?”汉王便一本正经地沉思,她想得越久,王妃笑意便越温柔。汉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冷。唔,风吹进来了,她往王妃怀中钻了钻,随口就道:“梅花好看,但不及桃花。”王妃眉目舒展,温声道:“殿下乖,坐好了,待我看完这一页,便随殿下回寝殿。”汉王听话地坐好。方才那不知从何处来的风仿佛在顷刻间便退去,又不冷了。直到点灯时分,她们方回了寝殿。尚不到戌时,这时入睡,显然早了些。殿中点了铜灯,铜灯有数十盏之多,将内室照得如白昼一般。王妃先去梳洗了。汉王悄悄到外间,自书架后,取出她藏好的画册来。这画册,她已看完了。本是要丢的,可不知为何,她又舍不得丢。画的虽是春宫,但画师技法颇高,将画中人描绘得目波澄鲜,眉妩连卷,连所着衣履亦刻画得丝丝入理。前两幅是最为露骨的,后面那十来幅便含蓄多了。但不论如何含蓄,总是春宫,画中那缠绵情意,相偎相依,仿佛池水浸了夜色一般,幽深细腻。汉王很有所动,她总觉王妃就像刻在了她心上,她总是想她,总是盼着能见她,而见了她,却又思能与她再近些。便如在书房中,她就坐在她身旁,她仍觉不够,想王妃抱抱她,能密不可分的与她相依。这便是情意么?情意二字,她看的话本中也多有提及,从前总不能悟,但有了王妃之后,这二字也跟着生动起来,时常在她脑海在跳跃,一时变作王妃的笑,一时变作王妃的嗔,让她的心跟着喜,跟着乐。少年初识情滋味,既是欢喜,也是忧愁的。汉王站在书架前,翻了画册来看,一页一页看过来,她心想,画册中的两名女子当是情投意合的罢。若是她与阿瑶也能如此,就好了。汉王忧愁地想道,不知阿瑶,是如何看她的。她不知怎么,便想起她们的亲事,这场亲事是太常算计来的,最初的时候,她不愿娶,想必阿瑶也不愿嫁的。可偏偏成亲之后,她又待她那样好,让她觉得,娶了她大约是她今生最大的幸事。汉王低低叹了口气。“殿下在看什么?”耳畔忽然传来王妃的声音。汉王大惊失色,手一抖,画册滑了下去,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王妃目光下移,落在那画册上,红色的书皮,白色的字,格外醒目。汉王涨红了脸,望着王妃满是无措。王妃走过去,将画册拾起。汉王眼巴巴看着,不敢动弹。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满面羞愧。“这是殿下买的?”王妃问道。汉王微微点头,低声嘟哝道:“是它自己掉下来的,我本来不想要。”第二十五章 看画册被发现了, 汉王窘迫不已。她替自己辩了一句, 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这理由荒唐得紧, 阿瑶必不肯信的。可汉王不愿王妃以为, 她有意去买了画册来看,便低低地又重复了一句:“真的, 它自己掉下的。”汉王说罢,又觉泄气。虽是画册掉在她脚边, 她才会捡了来看, 可是之后, 她也确实将它收起来,看了好几遍。汉王脸红红的, 全然不敢去看王妃。王妃什么也没说, 一手拿着画册,一手牵了汉王,往内室走去。内室比外间要亮得多, 铸成枝桠形的铜灯点了好几盏。汉王让王妃牵着,满心忐忑, 只恐王妃越是平静, 心中便越是生气。王妃令她坐下了, 方柔声问道:“殿下以为,这画册如何?”汉王面上,泛起红晕,仍是诚实地答道:“画得很好。”画得确实好,画功不谈, 布景亦好,并无十分露骨的画面,情深而不淫,正因如此,她方放心殿下去看。王妃将画册放到一旁,与汉王说道:“殿下到了岁数,好奇也是合情合理。人伦之欲,本就是正道,无需谈之色变,亦不必觉得羞耻,但凡是人,都要经这一场的。”汉王显出些迷惑,但渐渐,她的目光便亮起来,仍是很羞的,却不躲闪了,冲着王妃轻轻点头。王妃见此,也是松了口气。人伦之事,或自己摸索,或父母引导,总逃避不过的。她担心殿下日日想着此事,悟不明白,便特来说与她。但她终究存了私心,并未与殿下点明,这本画册中所绘,乃是世间极少数,世人口中的正道,说的,是男女结合。王妃心中,略觉愧疚,然而看到正好奇地去看那画册的汉王,王妃又觉这是宿命,逃脱不开,她对殿下,是不会放手的,即便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戳穿,殿下怕她,畏她,躲避她,她也不会放开。 第37章 若是道行高深之人, 站在不远的邙山上, 眺望整座寺庙, 便可见寺庙上方, 金光万丈,佛门宝地, 熠熠生辉。寺中藏有佛家至宝,寻常妖魔见了, 皆是避走不及, 更不必说, 来此行凶。汉王独自走开,也是无妨的。然而, 王妃仍是分出部分神识, 留意着汉王那头。梅花傲霜,凌寒盛放,在林中煮茶, 与老友闲谈,却也雅致。法如叹罢, 倒不见怅然, 提壶斟了茶, 缓缓说道:“贫僧还是幼童时,在广平寺剃度出家,做了个小沙弥,有幸得君檀越点化,方参透佛法, 修得些许佛缘。”前尘往事,仿佛就在昨日,转眼间,已过去百年。他自小沙弥,长成了白须白眉的老和尚,君檀越却是旧时容颜,风仪婉丽,卓然若春风。王妃并不居功,只淡淡笑道:“是你一心向佛,方得善缘。”法如也不与她争论,那慈善的眉眼,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与超脱:“檀越太过谦逊。”他一面说,一面望向王妃,这一看,他目光一凝,面上满是惊奇。王妃也不躲闪,任他去看,法如定睛凝视,过了半晌,他连连摇头道:“檀越所修之道,早已功德圆满,该有接引之光,来渡檀越飞升上界,位列仙班才是,怎会还在人间,受这凡尘之苦。”他参了八十年佛法,日夜苦修,无片刻懈怠,总算体悟皮毛,能窥得王妃身上灵力隐隐有突破之势,再往上修,便该是仙法了,仙法需引渡仙气入体,方可修行,凡间何来仙气?万物修到这步,便是突破飞升之际。她为何,还在凡间?法如道行不浅,却远不及王妃,看破表象已是勉强,更不必说参透其中玄机。万物入道,便是为成仙,君檀越亦是如此,她修炼三千年,曾在广平寺中参悟佛法,一悟便是五百年,心中唯有大道而已。到此要紧关头,却不知为何,竟仍在凡间,不得飞升。莫非是遇上了什么难以化解的大劫?法如百思不得其解,也知自己才只摸上大道的边罢了,许多玄机是看不透的。他也不再深思,转首看向王妃,却见她并无为难,亦无愤懑,神色间淡然得很。王妃见他着实疑惑,便开口道:“我尘缘未了,做了仙,也少不得再下界来。”只这一句,便使法如醍醐灌顶,既是尘缘未了,法如也不再追问,毕竟不论是人是妖,总有不愿外人过问的私事。只是成仙一事,委实要紧,法如好意提醒:“仙缘珍贵,转瞬即逝,檀越可莫要错过了。”待汉王自林中归来,法如已不在了,只王妃一人,坐在石桌旁,端了盅茶,慢慢浅酌。高僧离去,汉王自在许多,她高兴地走过来,坐到王妃身侧的石凳上。自千树万树的花丛间穿过,她染了一身梅香回来,坐到王妃身旁,花香格外馥郁。王妃略略施法,不动声色地将她衣上香气化去。汉王坐了一会儿,抬手拉住她的袖子道:“阿瑶,渴。”壶中清茶已尽,唯止王妃手中这一杯了,她将茶盅递与汉王,汉王欢喜地接过,小小抿了一口,正好是可入口的温度,既不凉,也不烫,且又十分解渴,她觉得喜欢,又低头饮了一口。“林中梅花可好看?”王妃道。茶盅还在唇边,汉王歪头,想了想:“好看。”王妃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并不说什么。晚间,二人自白马寺归。车驾辘辘,驶过宽阔大街。汉王行走半日,有些乏了,便伏在王妃膝上,合了眼,陷入半梦半醒的浅眠中。她一手搭在王妃的膝上,枕着脑袋,另一手习惯性的,便抓住王妃的裙边。车驾摇晃,毕竟不如榻上舒服,汉王不时睁眼醒来,睡意朦胧地看一眼王妃,仿佛看见她,才可安心一般,又合眼睡去。王妃见她睡不舒服,便轻轻揽了她过来,汉王并未睁眼,却如清醒着一般,准确环上王妃的腰,埋首在她腹间,继续安睡。她今日戴了青黑的幞头,内衬缝了一层厚软的狐皮,戴在头上,既避寒风,又可保暖。此时她躺下了,幞头便也摘下,放到一旁。她漆黑的发丝梳了个髻,只以发带缚着,并未插簪。王妃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后脑勺,发丝束紧了,仍是平滑且柔软。殿下的头发尤其细,细了便柔顺,如她这人一般,总是柔软善良。朝中大臣参了她那么多回,她却从未记过仇。滕王要置她于死地,方令李寿起兵之时,打出汉王的名义,逼朝廷杀了汉王来祭旗,事情查清以后,她固然气愤,气愤过一阵,便也看开了,滕王就关在天牢中,落魄至极,她心中记得这事,不会原谅,但也不去落井下石。汉王迷迷糊糊地唤了声阿瑶,抓住她的手腕下移,将她手心放到她后颈上,王妃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与留恋,她顺着汉王的意,在她后颈轻抚两下,汉王便沉睡起来。到府中时,汉王仍是未醒。王妃看了看时辰,若是再让她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便唤了她起来。汉王睡眼惺忪的,下了马车,跟在王妃身后,一面昏昏沉沉地走,一面揉眼睛。晚膳还得过上一会儿,汉王入殿,偎到王妃身旁,随口问道:“你从前见过法如大师?”“见过。”汉王惊讶,王妃不是一直住在京外么?但她转念一想,兴许法如大师出京过,便道:“何时见的?那时他便如此厉害,名满天下了么?”王妃笑了笑:“小时候见的,那时他默默无闻,还遁入空门不久,每日都要给寺后那片桃花林浇水。”桃树长成之后,并不需浇水,但那小沙弥不知,像照料养在花盆中的兰花那般,尽心照料桃林中每一棵桃树。王妃说的小时候,自是法如小时候。汉王却以为是王妃小时候,她听罢,粗略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便低头纠结起来。还未等她想分明,王妃忽道:“殿下顽皮了一日,晚间当好好读书,平静心气。”汉王惊讶,当即丢开了法如那事,为自己辩解:“我没有顽皮。”王妃神色一沉:“染了满身花香回来,还不顽皮?”那样多的梅花树,花团锦簇,一树挨着一树。在花间信步,不慎便要擦到枝头,自是少不得染上花香的。这不能怪她,汉王委屈,欲再辩,抬头看到王妃神色不悦,她又气弱,只低声嘟哝:“好坏,又凶我。”这般可怜的小模样,王妃几要弯起唇角,却又忍住了。汉王幼年时进学,也是读过经纶典籍的。其中不少,她还会背。但她志不在此,且典籍又不有趣,开府之后,便没再碰过。 第39章 前两日还是高高兴兴的。灾祸却说来就来,真是让人难过。汉王抬袖擦了擦泪,忍着没有哭出声。时辰还早,天色尚是青灰,还未全部亮透,内室,王妃还在安睡。她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了,平日都是王妃照顾她,她不欲到了这时,还让王妃为她操心。汉王努力将泪意忍了回去,待平静了心绪,她站起身,到一敞口花瓶旁,花瓶中插了几卷画,那几卷画挡住了瓶底的木匣。汉王拨开画卷,将匣子取出,打开看了看,里头契纸、户籍等物皆在。她轻轻松了口气,在就好。这是她从前安排下的,费不不少功夫,花了数年时日,才让她布置出这样一个假户籍来,防的便是这一日。假户籍中样样都是真的,宅邸、田园、乃至官府中亦有记录,只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罢了。她那时想,若被识破身份,便设法逃出京去,顶了假户籍上的名姓,这假户籍,便成了真。她安排这户籍前,尚未与阿瑶成亲,那时想的,便是设法逃了,到那处隐姓埋名,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今有了阿瑶,自是不能只顾自己的。她已想好了,要将这匣子留给阿瑶。里头除一新户籍,还有不少地契、银钱,足以她一生安逸了。汉王目色柔和,显出微微的笑,然而片刻,汉王的小脸就皱起来了,她抬袖掩面,不住流泪。呜呜呜,好难过,竟只有一张户籍,她该多准备一张的,那样就能同阿瑶一块儿走。以后都不能要阿瑶抱抱,也不能要阿瑶摸摸了。汉王本就眼窝浅,这一想,更是伤心,眼泪竟止不住了。她哭哭啼啼的,一面抹泪一面将匣子藏回去,怕不稳妥,她自书架上又取了几卷画来,放入花瓶中,将匣子藏得严严实实的。藏好了匣子。汉王抹干了泪,转身出去。她时日无多,要好好陪陪阿瑶,好让她将她记得深一些。她们昨日已商议定了,今日便去广平寺一游。广平寺建在一处山上,与京师相距约莫一日的路,她在那处有一别院,她们用过早膳便启程,入夜可到,今晚便宿在别院中,明日一早,可登山入寺。广平寺中有一片桃树。她隐约记得,那年她想看桃花,奈何春去了,花期已过,满京桃树,残花落尽,家令为哄她高兴,说是别院有紫藤,正在盛放,殿下可去看看。她便去了。在别院中住了两日,见不远山上有山寺,她一时兴去,便要去看看。那是一座古寺,庙宇甚是古朴,那主持,亦是和气,亲与她解说各处来历。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绕过一处拐角,她眼前骤然一亮,满园桃花盛放,如花如锦,如云如瀑,绚烂至极。算算时节,眼下正是与那年相差无几的时候,想来她们今次去,又可见桃花开满园。想到那满园繁花的盛景,汉王这才显出一个笑意,阿瑶一定也喜欢的。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榻旁,掀开薄衾,躺入其中。王妃正在安睡,汉王转头看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抬起王妃的胳膊,将自己钻进去,好让王妃抱着她。她很喜欢阿瑶,曾以为能与她过一辈子,为此喜悦不已。汉王又看了王妃一会儿,合上眼,就着王妃的气息,与她身上暖暖的香味,安然入睡。虽不能与阿瑶过一辈子了,但她依旧觉得自己幸运,她原本只是一个人,连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几年却有了阿瑶,那么长时间的相处,近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对,她已赚了,只可惜阿瑶要受她连累,不得不避走他乡。汉王深觉愧疚。窗外天色已自青灰渐渐转明,太阳放出金光,照在纱窗上,夜间的凉意散去,温暖逐渐萦绕大地。汉王睡回去了。王妃睁开眼眸,看到她眼角的湿意,微微叹了口气。宫中乃天子禁所,百妖莫进,以她道行,可以人形步入,却难近皇帝一丈之内,更不可隐去身形,潜入其中。故而她并不知昨日宫中发生什么,使得殿下这般伤心。王妃轻轻擦去汉王眼角的泪花。汉王似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下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指腹。像只小狗一般。王妃弯了弯唇,将她揽得更近些。过了卯时,汉王与王妃方起,二人用过早膳,稍做准备便登车远行。汉王背着王妃,将匣子交托家令,令他带着,一同去别院。京中人多眼杂,潜出不易,若是在别院,便容易多了。待去玩了广平寺,她便安排人,护送阿瑶离开。汉王头一回策划这样大的事,心中惶惶。她知自己本事有限,唯恐有一处不周密,便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演练每一个环节,生怕哪一处出错,就送不走王妃了。“殿下。”王妃唤她。汉王正想得入神,吓了一跳,呆呆地望向王妃,目色茫然,脸颊微微鼓着,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自己背着王妃做的事了,心虚地眨了下眼,勉力镇定道:“唤我何事?”王妃心中无奈,这样呆,如何藏得住心事。作者有话要说:汉王被皇帝发现身份前因后果,在《春如旧》里有详细描述,这里也不多写了。想知道的宝宝可以去翻一下,在春如旧最后三张。皇帝表示,汉王弟弟将她想得这样坏,她很难过。第二十八章 汉王并不知自己很呆, 还以为掩饰得甚好。只她始终是心虚的, 不敢承受王妃目光, 便探身到一旁几上, 斟了盏茶来。这一路去,需整日辰光, 除途中稍作歇息,皆是在马车中度过。家令备了不少糕点, 又令备了茶水, 一路热着, 以便取用。热茶透过光滑莹润的杯壁,传到汉王手上, 温热的。她回身, 将杯盏递与王妃,格外认真道:“阿瑶,你渴不渴?”王妃摸了摸她的头, 汉王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来,微微蹭了蹭王妃的手心。王妃笑了笑:“我不渴, 殿下自饮吧。”汉王从舒服的摸摸中回过神来, 眼中闪过一抹遗憾, 她还想要摸摸呢,想到与王妃相处的辰光不多,汉王便极像粘着王妃,让她摸摸,让她抱抱, 看她无奈却纵容的眼神。可是不行,她若总撒娇,王妃必会觉得反常的。汉王默默缩回了手,低下头去,慢慢抿着茶,神色颇为正经,眼角却低落地垂下了。 第41章 其实即便殿下不说,她也猜出了几分。那只藏了户籍、契纸等物的匣子,王妃昨夜便从花瓶中发现了。殿下藏东西的地方,只那几处,或玉枕下,或书架后,或花瓶中。画册便是藏在书架后,匣子她放在花瓶,插了几卷画,用以掩饰。木匣中放的是户籍,看了此物,王妃便明白过来了。宫中不知发生了何时,殿下想要逃了。但那匣子中唯有一份户籍,依殿下的性子,她多半会让与她的。果然,今日出门,她将府中最可托付的几人都带上了,家令、甲士,连糕点等物,她都暗令家令多备了几份。殿下与外无争,又很胆小,这点东西,她不知准备了多少年,用以最后保命,但看她方才的反应,她是要将这些,都留给她了。车驾平稳停下,汉王爬起来,撩起了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回头道:“阿瑶,到了。”她说罢,笑眯眯的,又道:“这里的管事,会做很好吃的野味,过会儿便令他做来我们吃。你不必动手的,我帮你切肉。”王妃点头,眼中极是温柔。殿下这般自作主张,她本该生气,可她怎么也无法对她动气,唯有心疼,唯想倾尽全力,再多爱她一点。作者有话要说:王妃说,殿下这么乖,以后容你看一眼别的花。别的花:瑟瑟发抖。第二十九章 野味多处以炙烤。上回汉王殿下来时, 对一道炙烤羊排赞不绝口, 管事自是记在心中。好不容易又等到殿下来, 他更是竭尽全力, 以期将殿下侍奉舒坦了,能将他调去王府, 好多受些重用。他早早便收拾好了各色野味,算着王妃与殿下抵达的时辰, 烹制起珍馐佳肴来。汉王果真喜欢。晚间宴上, 她令立了满室的侍从皆退下, 只余下几名侍婢,又取了用以切肉的匕首来, 亲将烤得酥香四溢的羊腿剔下, 切成适宜入口的小块,装入王妃的银碟中。不知管事用了何香料,将羊肉烤得酥烂入里, 色美柔嫩,浓香外溢, 便是看一看, 就能使人口舌生津, 食指大动。王妃品尝一块,羊肉入口,肉中有浓汁,不油不腻,满口醇香, 肉质更是鲜美,回味悠长。汉王期待地问道:“好吃吧?”王妃咽下口中吃食,方道:“好吃。”汉王便高兴的弯了弯眉眼,仿佛是她自己吃到了那般美味的佳肴一般。管事极是用心,也知天况渐热,皆是炙烤,难免会腻,又以山鸡炖了汤,用排骨蒸了饭,乃至清新爽口的山笋,佐以清淡味美的羹汤,面面俱到。汉王胃口很好,一开始是她替王妃切肉,后面,王妃饱了,便单替她布菜。她尤其爱吃肉,偌大一羊腿,她一人啃下小半,整只的山兔也被她啃去半边,又喝了小碗山鸡汤,方觉饱了。王妃取过湿帕,替她擦了擦嘴,汉王扒住王妃的手腕,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还余下大半的羊腿。“不如将管事带回京去?”王妃将湿帕递还侍婢,缓缓说道。汉王府上下皆是她在管,这处别院,她自也知道的。那位管事将此处打理得甚好,又有这门技艺在身,令他一直管着别院,未免浪费了。汉王闻言一喜,就要点头,又生生忍住了,一本正经道:“不了,他既能将别院管好,便令他继续管着罢。”王妃看了看她,并不说什么。晚膳已了,殿下肚子圆鼓鼓的,需往院中,走上两圈消消食,方好入睡。王妃站起身,走出两步,发觉汉王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笑了笑,冲汉王招了招手。汉王原是望着王妃身影,有些出神的。见王妃冲她招手,她腼腆地笑了笑,忙跟上前,牵住她的手。别院景致清幽,院中遍植草木,此处临近山脚,除那一片山,四周便是空旷,并无人家。一入夜,晚风格外清凉,草木仿佛也更有灵性,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行走在其中,使人心旷神怡。汉王不时地看王妃,昏暗中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轮廓,余者皆隐在夜幕里。前方有两名婢子提灯照路,她们经过,沿路的景色便入昏黄的烛光中,走过,又入黑暗。路上无人说话,唯有风声,带起树叶微弱的摇动,发出阵阵轻响。如此,竟越发使夜,显得宁静。亲亲过,就不一样了。汉王觉得,心中热热的,不时就要看一看王妃,只是这样看一看,即便只一轮廓,她亦开心。仿佛是只要她在身旁,哪怕只是这般静静地走,也可满足。汉王轻轻地捏王妃的手心,王妃回过头来,询问地看着她,汉王便对她笑了笑,却不说什么。王妃见此,也是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颊,复又朝前行去。就寝之处,早已收拾妥当,不如王府寝殿宽敞雅致,却也称得上舒适怡人。二人散步后,便往卧房去。汉王有些择床的,沐浴过后,躺在宽大的榻上,睁着眼眸,看着房梁。待王妃沐浴回来,她仍还清醒。王妃似是早知她睡不着,也不奇怪,在她身旁躺下了,道:“殿下来。”汉王开心地过去了,钻到王妃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地方睡好了,仰头,望着王妃道:“要亲一下。”王妃一笑,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软软的,甜甜的,汉王红了红脸,羞涩道:“阿瑶,还要一下。”于是,又是一下,轻轻一触,便退开身去。汉王心中,蓦地就空了,她着急,抓了王妃的袖角,道:“要马车上那种。”王妃眼中满是笑意,引着她多说一些:“是哪种?我记不起来了。”怎么会忘了。汉王大惊,急坏了:“就是、就是久一点的。” 第43章 二人用过了早膳,将要出门之时,天忽飘起细雨来。雨势不大,只沾衣而已。汉王站在檐下,看着这雨,心想,需令家令在那马车上再备几件雨具才好。出门在外,便不像在王府中那样便宜了,能准备周全便要尽量周全一些。她真担心阿瑶离去之后,会受苦。她真想能不与她分开。王妃自房中出来,走到汉王身旁,汉王对她笑了笑。蒙蒙细雨,并未阻挡二人出行。山中之景千变万化,下了雨,又与晴日不同。这回依旧是步行上山,汉王执伞,走在王妃身旁。雨不大,二人合用一伞恰是合宜。许是因有雨,这回山道上游人并不很多,青石板路上,也只寥寥数人,或撑伞前行,或就在雨中,缓缓上行,竟也别有意趣。汉王仍是不住地朝左右看。山中景致如蒙上了一层细雾,迷离优美,树叶上皆带潮意,绿得更深了。汉王还伸出手,摸了摸那墨绿的叶子,半湿不湿的,指尖划过,叶片上便会留下一道痕迹。她们本就是来游玩的,自也不急,王妃也不催她,任她兴味盎然地四下观赏。汉王欲与王妃介绍此地的,奈何时隔数年,那时广平寺主持与她说的,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一件,她印象格外深刻。“寺后有片桃林,中有一桃树,特别高,枝叶繁盛,开的花,亦是最好看的,听闻已有千年树龄。”汉王言辞质朴,语气就如稚子见了奇景一般,带了些兴奋与欢快,“数年不见,它又长了几岁了。”王妃笑睨着汉王道:“比之殿下从前所见梅花杏花梨花也好看?”汉王连连点头,真诚道:“它好看,别的花都比不过的。”她至今依然能记起,那棵桃树繁花盛放的美景。王妃嗔了她一眼,却不说什么,继续前行。至山寺,主持已站在山门外恭候。见了汉王,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笑道:“三年不见,萧檀越别来无恙?”汉王亦回礼:“承蒙大师记挂。”主持在汉王身上扫过一眼,他记性极佳,只一眼,便将汉王与记忆中那位小檀越合上了。三年过去,她长高了些,模样倒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团稚气。目光再往边上移,见是一位女檀越,主持并不多看,侧身请二人入寺。广平寺毕竟小寺,不及白马寺之宏大瑰丽,往来香客亦不及白马寺之众。步入寺内,只见三三两两几名女眷,由小沙弥领着,在佛前进香。汉王对佛家道家皆所知甚少,只她一向心存敬畏,且到了人家的地头上,她自也入乡随俗,在佛前拜了拜。上过香后,汉王便与王妃一同,往寺后去。她来过一回,自是识得路。也不必主持领,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汉王喜欢桃花,每年春日都要看一看,方觉高兴,这山寺桃花,又与别处不同,兴许是栽在寺中,染了禅意,格外洒然出尘,尤其那株千年桃树,更是美得颠倒众生。今日微雨,与上回,又是不同意趣,兴许可以见到“桃花乱落如红雨”的盛景。汉王喜孜孜地过去,绕过那处拐弯,果然眼前一亮,便见满园桃花。下了一晨细雨,泥土也沾湿了,桃花仿佛蒙上了一层细雾,湿气朦胧。汉王一脸笑意,望向王妃道:“好不好看?”王妃颔首。此处只她二人,汉王笑吟吟地走近,步入林中,花枝难免擦身,她衣上沾了水意,犹自不知。王妃知她爱看桃花,也不说她什么。林子不大,走入不久,汉王便兴匆匆的与王妃道:“那棵大树,就在前头。”她双目湛亮,仿佛一急于将心爱之物与同伴共享的孩子,牵着王妃的手,绕过几丛桃树。王妃并未言语,只与她并肩而行。绕过几丛桃树,又绕过几丛桃树,始终不见那棵千年桃树,汉王逐渐迷惑起来,她转头与王妃道:“就在这里的。”一面说,一面又四下转了转,却仍旧不见那株大树。汉王的小眉头渐渐拧起来了,想到什么,忙拉着王妃的袖子,紧张道:“他们不会将它砍走了吧?”那棵桃树已有千年树龄,倘若寺中要建什么,抑或修葺殿宇,兴许会就近取材。汉王急坏了,不等王妃答,忙道:“我们再找找。”她一路走来,兴冲冲的,就想见那棵树,不想却不见了。汉王拉着王妃,又往别处寻去。她着实急坏了,生怕那棵树就没有了,眼睛瞪得鼓鼓的,在林间半点不舍错眼地寻看。只一株千年桃树,又怎会说没就没,便是叫人伐走了,树桩子总还在的。那一片桃林不大,王妃便跟在汉王身旁,看着她寻了一圈又一圈,面上神色亦越加着急,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她已化作人形,又怎会还在此地。汉王寻了好几回,一无所获,也知那树,真的不见了。她既想不通为何一棵树竟会凭空消失,又失落与看不到它了,整个人都恹恹的。王妃摸了摸她的后颈以作安慰,汉王抬头看她,低声道:“真的不见了,我本想让你看一看的,别的花,都没有它好看。”那棵桃树开的花,极美,她见过所有的花,都及不上分毫,她想让王妃也看看的,好的东西,她总想与王妃共享,然而却看不到了。她说完,又低垂了脑袋,怏怏的。王妃也不知如何劝她,心中不知怎么,却暖暖的。这两年从未听殿下提起过广平寺中的那棵桃树,她原以为殿下看过,便忘了,不想她一直记着。过了一会儿,汉王又抬头道:“可它到底去哪儿了呢?”莫非叫人连根挖走了?连根挖走,再填上土,过一两年,长出杂草来,确实看不大出来的。汉王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一个可能,树总不会自己走了。这样一想,她几乎已确定就是如此了。见王妃担忧地看着她,汉王勉强弯了弯唇,小脸却依旧是失落,伤心道:“必是叫人挪走了,不知他们将它挪到哪里去了。”周围桃花仿佛骤然间黯然失色,汉王也无兴致再赏下去,她与王妃走出桃林,便见林外有一小沙弥等着,来请二人,前往厢房用膳。 第45章 那就是真的了……那株桃树,花开得特别好看,能让她看得移不开眼,却是妖。汉王既怕,又觉得遗憾,世人眼中,妖总是狰狞可怖,且又害人的。汉王又道:“她兴许是桃花仙。”并不是妖。王妃弯了弯唇,看着她怀中那小人儿,一句一句地说着傻话。若是仙,又如何在此与她相守,若是成了仙,也能与她相守,她又怎会还是妖。人妖殊途,总要好过仙凡永隔。王妃柔声道:“若已成仙,便不会长在尘世中了。”汉王默然,如此,便只得是妖了,她只觉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地便朝王妃怀中蹭了蹭,伸手抱住了王妃的胳膊。她对她这样依赖,却不知,她是谁。王妃顺势揽了她,温声道:“殿下,人有好坏之分,妖亦如此,那桃树未必就想加害殿下。”汉王一听到桃树二字,便不自主地哆嗦一下,不敢深想。然而王妃是不同的,她说的话,汉王总是会听。此时,她即便害怕,也让自己认真思索。曾闻人言,妖怪天性便是要害人,并无善恶之分。但那株桃树,却并未害她,它只是开得格外烂漫,花瓣随风而起,亦美得出乎寻常,除此之外,它便如一棵平常的树,静静地站立,无声地绽放。她在树下站了许久,也无丝毫不适,之后,也并无反常之处。且此处是山寺,佛光普照之处,若非有心向善,它又怎会来此?想了许久,汉王点点头,闷闷道:“嗯,它就是特别好看。”她到现在也不忘那树桃花好看,依旧念叨着。王妃不由弯了弯唇,继续道:“如此,殿下就不必怕她了,她虽是妖,却与众生别无二致。”王妃顿了顿,合上眼,轻声道:“她无害你之心,你却怕她,她该多难过呢。”汉王依旧是怕的,然而听王妃这般说,她却又不忍心怕了。汉王心软,又善良,她总不忍旁人因她而难过的。她便极力想着那棵桃树的清雅烂漫,点点头,认真道:“那我不怕它了。我以后只怕坏的妖。”好的妖,她就不怕了。她能这般想,便已很好了。至于妖之好坏,如何分辨,自有她来护着殿下,不让她为人所欺,更不使她为妖所食。王妃笑了笑,柔声道:“时辰还早,殿下可要睡一觉?”汉王摇了摇头,她又不困了,便想在王妃怀中多待一会儿。她也不想那株桃树了,正如王妃所言,它既不会害她,便与众生无异,与她而言,只是一棵陌生的树。汉王仍有些怕,却怕得不那么厉害了。她想起别的事,轻声问王妃道:“阿瑶,京中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成亲三年,王妃似乎很少有牵挂,与太常府上更是甚少往来,除年节必要节礼,连面都碰不上几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汉王并不奇怪,只她唯恐有遗漏,仍是问了,若是王妃有放不下的事,她回京之后,必会竭尽全力,替她做了。汉王说罢,便认真地望着王妃。王妃想了想,道:“唯有一件,便是殿下。”第三十二章 及至下山, 落了大半日的雨停歇, 清风拂过, 天边云彩缕缕, 不知不觉吹散了去,想来明日必是个好天。汉王的脸一直红红的, 不大敢看王妃。王妃说,放不下的, 唯有她, 汉王便羞涩极了, 她极轻极轻地回了一句:“我所记挂,也唯有阿瑶。”说完, 便更羞涩了, 那羞涩之中还带了深切的寂寞,今夜之后,她就见不到阿瑶了。汉王不时地看王妃一眼, 深切的寂寞又化作了难过,她觉得, 整颗心都像被挖空了一般, 难受极了。王妃自是知晓汉王偷偷看她的, 她转头回视汉王,汉王便连忙平视前方。殿下事事听话,然而偶尔固执起来,一门心思地要将事情做成,却也颇为缜密。极力隐瞒, 暗中安排,一步步布置下来,也是有条不紊,这两日,满府上下竟无一人看出她要做什么。便是家令,也只以为是殿下自己要走,怕后果难料,含糊地与她禀了一句“殿下似要远行”,至于去往何处,因何远走,却是看不出分毫。察觉到王妃在看她,汉王顿又紧张,莫非王妃看出端倪了?她竭力在脑海中想出平日的模样,一紧张却又想不起了。她着急不已,唇角抿得紧紧的,眼中隐着慌乱,却又竭力显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望着前方,目不斜视。下山路滑,青石板上雨水尚未干透。王妃见汉王竖在脑袋两侧的耳朵已红起来了,恐她一心两用摔着了,便去牵了她的手。咦?汉王惊讶,王妃不是看出她反常么?她呆呆地看向王妃。王妃便道:“留心足下。”原来是怕她摔着。汉王顿时松了口气,点点头,专注脚下,手却将王妃握得紧紧的,不舍放开。别院中,管事已依吩咐,置下了酒宴,酒宴便摆在殿下与王妃的卧房中。汉王已打算好了,今日上山又下山,人本就乏了,王妃必也困得厉害,她再设法灌她几杯酒,必能灌醉她的。待王妃饮醉,便可将她送入马车,人她已安排好了,皆是可靠的。待子时之后,她登王驾先行,往京师方向,半个时辰后,阿瑶的马车再出发,往临淄。如此行事,防的是陛下已派人盯着她,需先将盯梢之人引开。距此不远处,便是玄天观,她到那处,恰好天将亮,她正好可入观上第一炷香。那时,阿瑶应当已走出百里了。她再返回别院,余下数日,她便继续留在此处,闭门不出,直到陛下传召。如此即便有人盯梢,也难以察觉别院中已只剩她一人。皇子是女子假扮之事,干系甚大,汉王不懂权谋,但她从小就觉得陛下厉害,时常模仿她行事,观察得多了,自也能猜到一二。陛下一向谋定而后动,这等大事,她当会先去查明白。时隔十七年,要查,必不是易事,需花费多日,如此,便可为阿瑶再争取数日。时间紧迫,前日事发至今,她只能想到这个程度,若是能照她计划进行下去,待数日后,陛下召见,她再入京请罪,与陛下言明,汉王甘愿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到时死无对证,王妃便可高枕无忧。汉王觉得此计应当可成的,只今夜,需万分小心才好。天色渐渐暗下,一行人自山上回来。汉王看了看天色,心中愈发紧张,她从未做过如此大的事,既生疏,又害怕,唯恐事不成。一时之间,连手都有些发颤,她只好将手掩在袖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入别院,汉王便与王妃郑重道:“阿瑶,难得今日这样高兴,你我饮酒可好?”王妃道:“殿下想饮酒了?”汉王点头:“家令带了坛果酒来,好喝又不易醉。”那果酒是自宫中来的,度数极高,却叫果味掩住了酒味,喝不大出来。 第47章 汉王不解,仍是松了手,茫然地望着王妃,待她反应过来王妃令她松开,她那小脸上满是委屈,低声道:“不许抱么?”往日阿瑶都不会不许她抱的。可是她做错什么令阿瑶生气了?汉王神色又变得怯怯的,极力去想她今日做了什么,这一想,她便想到了,马车已备好,阿瑶该登车启程了。汉王忙要催促。却见王妃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阿瑶把她抱起来了。汉王惊讶,转头看看地板,又回头来疑惑地看王妃,似是不明白她如何将她抱起的。只她也不问,主动伸手搂住王妃的脖颈,将脑袋蹭到她的颈旁,静静地依偎着。王妃将她抱入内室,放到床榻上。汉王一离了王妃的怀抱,忽然又想起来了,抓住王妃的衣袖,道:“我、我们要走了。”王妃垂眸眸,替她解开腰间玉带,口中顺着问道:“走去何处?”“临淄,你去临淄。”汉王跪坐在床榻上,口中认真地与王妃交代,“你记好了,那处有三万良田,一座华宅,宅中仆婢,皆不在王府名录中,你可放心差遣……你要保管好匣子,里头有户籍……户籍……”汉王渐渐不知所云,玉带解下了,王妃将它放到一旁。汉王愈加昏沉,她皱了皱眉头,又想到什么,继续叮嘱道:“你要忘了京师,忘了王府,也不要记得太常府与你阿舅了……只当自己是个新的人便好。”她将计划已托出大半,余下的便是不说,王妃也猜得到了,她与汉王对坐,复又问道:“那殿下呢?可是也要我一并忘了?”汉王便愣住了。她看了看王妃,抬起小手摸她的脸庞,王妃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心贴到她的脸颊上。温热的,软软的。汉王沉迷不已,然而即便是在醉酒之中,她也晓得,若让王妃得知,她将她一人送走了,必是要生气的。她抿了抿唇,怯怯地看了看王妃,低低地道:“你要将我也一并忘了么?”她说着双眉就耷下来了,极是难过的模样,“可我还是想你能记得我的。”她说得人心软,王妃正欲安慰她,却见汉王又强做笑颜,已将自己安慰好了:“忘了也不要紧,岁月孤寂,你也不好总念着我的。我不怨你。”她在正事上总是看得很分明,且又极懂事,从不任性胡闹。正如此时,她眼中的难过多得几要溢出来了,可她的嘴角,仍是努力地扬起,做出在笑的样子。王妃心中酸楚得厉害,她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是一个字也不忍说出口。汉王等了一阵,不见王妃回话,更是惴惴不安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脑袋愈加昏沉,眼皮更是沉重难支,仿佛下一刻便要睡过去一般。汉王心中着急,忙又催促道:“阿瑶,你快走。”醉意如狂风席卷,无从抵挡,汉王抓着王妃的裙边,极力要将眼睛睁开,困倦却昏昏沉沉地浸上来,使她眉眼倦怠。王妃柔声哄着她:“我就走了。”一面却将她揽到怀中,轻拍着她,哄她入睡。那果酒果真非同一般,乃至酒意也是层层累进,起初不觉什么,到后面一点点涌上来,使人一阵一阵地陷入酒醉,从微醺至昏沉,从昏沉到昏睡,全然无从抵抗。至如此时,汉王已是醉到极致,她口中还在催促,声音却一声轻过一声,歪在王妃怀中,逐渐睡过去了。直到她当真睡着了,王妃才敢流露出心中悲伤,她将汉王的衣带解开,替她脱去外袍,安置到枕上。汉王闭着眼,除却那脸颊上的绯红是醉酒的痕迹,余者皆如安然昏睡般,眉目轻柔。王妃替她盖上薄衾,轻抚她的眉心。她们不同。千年万年,她皆是青春不去,容颜不改,而殿下,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她总有老去的时候。王妃本不愿去想,然而今日殿下所言,却让她悲伤难言。真正会忘那人,其实是殿下。她入轮回,会将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不记得她是她的王妃,不记得她们有过这样的夜晚,在一张榻上相拥而眠。而她,任岁月如何漫长,她也唯有忍耐孤寂。人妖殊途,便是如此。王妃起身吹灭了烛火,在汉王身旁躺下。想到明日殿下醒来,必是大惊失色,王妃又不禁弯了弯唇,将汉王揽到身旁。醉酒之后,难免睡得沉些,待汉王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习惯地朝边上摸,欲寻王妃,却发觉枕畔已是空的。阿瑶呢?汉王揉了揉眼睛,自榻上爬起,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外间去寻王妃。初夏清晨,凉爽舒适,地上亦是荫凉的,凉意自脚底沁上来,汉王渐渐醒了,她想起昨夜之事,顿时大惊,酒后误事,不知可将阿瑶送走了!汉王忙加快了步子,走到外间,外间无人,汉王趿了木屐,走到室外,王妃正自园中回来,汉王大惊失色,王妃还在,她没有将她送走。汉王既慌且惊,抿紧了唇,努力回忆昨夜之事。可零星想起的,竟只劝酒那段,再往后,如何入得内室,便想不分明了。若只单事不济,还可今夜设法补上,若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不好了。汉王站在檐下,既紧张,又慌乱,惴惴不安地看着王妃走近。王妃见她只着一身雪白中衣便跑出来,甚是无奈,走到她身旁,道:“殿下可洗漱了?”汉王摇摇头,忙道:“我就去。”说罢,又转回室内,将自己洗漱干净了。王妃取了衣袍来与她换上,又替她戴冠,燕居别院,自不必如何讲究,只以一身青袍,配一顶青玉冠,汉王一声不吭的,只不时偷觑一眼王妃,欲从她神色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玉簪插过发髻,玉冠已成,王妃看了看她,已是十分端正,方令婢子送上早膳来。汉王依旧不敢开口,心虚得很。坐到食案前,亦是正襟危坐,端端正正的,仿佛一怕生的孩子,到了旁人府上作客。王妃心下暗暗摇头,只想先将殿下喂饱了,再说正事。见她魂不守舍的,多半食不知味,便执箸在旁替她布菜。汉王味同嚼蜡,又回忆了一番昨夜,着实只想得起一片混沌,仿佛烛光闪烁中与王妃说了许多,然而究竟如何,却是一个字也记不起了。汉王又偷偷地看王妃,愈加心虚起来。如此,一个喂,一个被喂。待估摸她饱了,王妃方遣退了婢子,认真与汉王道:“殿下昨夜所言,我已想过了,怕是不妥。”汉王瞪大了眼睛,她都与阿瑶坦言了么? 第49章 “此事, 倒不难解。”王妃缓声道。汉王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喜色还未在她脸上漾开,便又全数散去,化作忧色与了然。王妃很厉害,汉王一向知道的,但若要说朝廷大事,王妃势必不懂的。又想到阿瑶自小在京外,京中那些风波与她而言必是陌生得很。汉王便弯了弯唇,又显出信任的模样来,点点头,认真道:“自是不难,我已想到法子啦。”王妃不语,只脉脉地望着她。汉王略感心虚,她努力撑住了面容上那份轻松自若:“你且避一避,事一了,我就接你回来。”“不必如此。”王妃温声道,“殿下好生入京,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只待陛下召见,若一月之内,宫中无声响,便是陛下欲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她想得明白,将心比心,皇夫余生还有数十年,谁能保证数十年中,她那身份必不会揭破?倘若今番皇帝严厉惩治陛下,来日皇夫身份揭破,她又该如何处置?便是为来日计,皇帝也不至于因此事冲殿下下手。只虽如此推断,倒也不敢将希望全寄在皇帝心意上。她已想好了,倘若不能善了,她便带着殿下远离京师。殿下性情恬淡,虽生于宫廷,对名利权势,却是不大讲究的,纵然往后垂钓江渚,闲云野鹤,想来也能自得其乐。汉王不知瞬息之间,王妃已将进退都想好了,只以为王妃又在安慰她,仍是不肯答应。殿下心思简单,王妃恐她知晓皇夫身份,往后奏对时,克制不住带出来了,反倒不好,便也未将此中情由告知她,只与她徐徐分析,陛下是要做明君的,从前诸王入罪,是因不得不除,而非她嗜杀成性,何况诸王之中,真正录了死罪的,也唯止弑君的晋王一人,其余几王都还好端端的活着。而殿下不然,每日都很本分,朝中大臣,连名字都认不全,陛下又何必来与你为难。如今多了殿下一个把柄,倒更踏实了。汉王慢腾腾地眨了下眼,呆呆地问:“果真如此?”王妃笑道:“是啊,陛下也担心天下人说她不恤手足,且我看齐宋两国,似有动荡,陛下有南下之志,此时国中自是愈稳愈好的。”两相计较,竟是不追究的好。汉王很讲道理,她见王妃说得有理,眉宇稍稍舒展,抬手抓了抓腮,道:“陛下,也很不容易的。”皇帝不易做,女帝更是难上加难,许多事上,她也很身不由己。汉王不在朝中,连上朝都是常年请了假的,却很体谅皇帝的难处。王妃不禁轻笑,说来也是奇怪,殿下对皇帝,既畏惧,却又带点敬爱,矛盾得很。汉王沉思了一会儿,依旧不大安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妃还是走了的好。王妃见她仍旧迟疑,便又晓之以情:“如此关头,汉王妃离京,殿下再小心,也瞒不过三日……”“三日足够了。”汉王连忙道,她手指蘸了茶水,在几上划出几条路线,一边比划,一边道:“三日足以销声匿迹。”王妃看了眼几上水渍,自洛阳往临淄,道途众多,殿下选的不是最隐蔽的一条,也非最通坦的那处,却是极为巧妙,这条道儿上人来人往,多是些走货商贾,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人混入其中,便如水入了江河,无处寻起。她当真是再三斟酌考量过的。王妃摇了摇头:“三日自是足以销声匿迹了,然殿下可想过,陛下得知此事,当有多心寒?”汉王瞬间就呆住了。“倘如方才所言,陛下不欲追究,殿下却先将王妃送走,岂不是显得殿下信不过陛下。”王妃徐徐道。汉王立即便纠结起来,眉宇深深地拧到了一处。殿下与王妃议事,室中自是无人的,几名贴身侍奉的婢女远远遣出了门外。王妃走到门前,有婢子察觉,忙趋步上前,听候吩咐。王妃与她低声两句,那婢子微微一笑,望了眼窗下犹自沉思的汉王,低低施了一礼,恭敬退下了。不多时,那婢子便端了一檀木小茶盘回来了,小茶盘上托着一盏牛乳茶,散着甜甜的奶香,闻上去格外诱人。满府上下皆知,殿下喜食甜的,幼时便是如此,而今长大了些,也未改变。王妃接过小茶盘,转到汉王身旁。汉王犹自苦苦思索。她是断不肯先对不住旁人的,然她又着实不愿将王妃置于险境。如此一来,竟是进退两难的境地。王妃将牛乳茶端到她身前,汉王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飘入茶盏中,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上留了一圈白白的奶渍。好喝。汉王高兴地捧了茶盏到王妃嘴边,王妃看了看她,目含笑意,就着杯沿小小饮了一口。汉王便笑得十分幸福,低了头,将盏中余下的都喝完了。吃了甜的,心情仿佛也随之松快许多。王妃再与她保证了必是有惊无险,汉王终是纠结着答应了。其实,王妃倒不大在意皇帝心不心寒,只是殿下若在这时将她藏匿起来,皇帝便是再多宽容,也少不得多上几分疑心。隔日,汉王便携王妃返京,京中平静得很,与她们离京时一般,风平浪静。汉王稍稍宽心,与王妃一道回府。不过数日,王府之中,一草一木竟似变了个模样一般,恍如隔世。汉王仍旧坐立不宁,朝中什么风波也没有,陛下仍是每日临朝,处置大小朝政,宫中亦是宁静得很,听闻皇夫又有佳作,陛下便如自己作得一幅好画一般,兴致勃勃地召了崇文馆诸多才子学士,入宫赏鉴。陛下与皇夫情深若此,若非始终无子,实是社稷之福,纵是如此,那几日,大臣们也安稳了一阵,不在皇帝耳旁絮絮叨叨着立侍君的事了,唯恐在陛下兴头上,触了霉头。消息一则则传入汉王府,竟无一件不好。仿佛那日宫中诊脉只她一人臆想而已,旁人皆是如常作息起居,毫无半分影响。汉王胆子小,一件事未落到实处,便难以安心,她唯恐这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愁得饭都吃不下了。王妃也不在言语上劝她,只令家令去外头寻些新奇的吃食玩器来,将汉王的注意力转开去。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宫中总算有了动静。那日微雨,细细绵绵的雨丝自清晨落起,直到午后也未歇。宫中来了名宦官,宣了皇帝口谕,召汉王觐见。汉王努力做出坦然的模样,正了正衣冠,就要随那宦官入宫。宦官又道:“陛下敕令,召汉王妃一同觐见。”汉王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处,忙道:“陛下何以要见王妃?”宦官带了点恭谨的笑意,道:“臣岂敢揣摩圣心。”客客气气地便糊弄过去。汉王将唇抿得紧紧的,待王妃更换衣裙,与她一同入宫。下了一日的雨,宫道皆叫雨水润湿了,车轮滚过宫道,带起水渍的声响,细微却挥之不去。汉王紧紧握着王妃的手,神色沉静,很是凛然。王妃不由暗暗笑了笑,也任她牵着,下了车,朝禁闱中去。往日皇帝召见,一贯是在宣德殿的,汉王便以为今番亦是如此,朝宣德殿的方向去,谁知到一岔路口,宣召的宦官笑着道:“陛下正于上林苑中赏雨,请汉王殿下与王妃随臣来。” 第51章 回宫室换了身衣袍,又令宫人备了姜茶来与皇夫饮下,以驱寒气,方才放心,问起此事来。皇夫垂首轻笑,携了皇帝的手,温声道:“陛下想想,满朝大臣之中,能有几人,于御前奏对之时,如汉王妃那般从容自若?”经她一提,皇帝果然想起方才亭中,王妃言词神色皆淡然沉着,殊无敬畏之色。如此气度,连身居百官之首的丞相都不曾有,又岂是常年居住舅父家中,自幼寄人篱下的女子所能有的。第三十七章 齐国皇帝病重, 太子新立, 威望手段皆疲弱, 诸王环伺, 群臣异心,齐国必有一场动荡。朝中有意南下用兵, 眼下正是大好时机。调遣兵将,征发徭役, 调派粮草皆是耗费心力的大事, 其中千头万绪, 牵涉百余州郡,皇帝日夜带人商议, 已有数日不得好眠。她于百忙之中抽出这一日, 来料理了汉王那事,原也是欲稍作休整,不想竟又平添一桩琐碎。对外用兵之际, 国中自是愈稳愈好。汉王妃如此反常,倒不可不留意。皇帝凝神沉思, 自当初赐婚想起, 到今日召见, 欲理清头绪。只可惜,平日她连汉王都少见,更不必说汉王妃。兴许需召太常来问询。皇帝暗自想着,眉宇间忽有一抹轻柔触觉。思绪打断,她抬首望去, 却见皇夫含笑眉眼。那双眼眸,如星辰璀璨,如烛火温暖,全心全意地只看着她一人。“阿秀。”皇帝展颜,轻唤了一声。皇夫的指腹在她眉心摩挲,带着些微凉意。心头那些许繁杂不知怎么便消失干净。皇帝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皇夫的手握到手心。有阿秀在,再多难事,也不足为惧。皇帝与皇夫讨论许久,以皇夫之多智竟也想不明白,汉王妃那一身气度从何而来。不多时,又有丞相求见,呈禀遣使使齐一事,多事之秋,汉王妃那事并非当务之急,只得暂且搁下。汉王府仿佛成了京中一处桃源,任是朝中再忙碌,府中仍旧那般闲散度日。只汉王殿下似得了什么新的心事,原以为她得了皇帝宽宥,便当能与往日那般轻松自在,不想自宫中回来,汉王便日日恹恹的,宛如酷暑中热着后吐着舌头的小狗一般无精打采。如此毫无端倪可寻,王妃也猜不出她碰上了什么事,将她唤到身前来问。汉王对王妃的喜爱日复一日地加深,已是近乎迷恋。每每她见王妃,便是王妃什么也不做,只坐在窗下,捧一卷书,抑或做针线,都使汉王觉得,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绚烂盛放的桃花。不论窗外是鸟语花香的仲春,抑或金黄满园的秋日,她一抬头朝她望过来,便似清风拂过桃花林,漫天花瓣飞舞。汉王低落之时,只要让王妃这样看上一眼,就又能重新高兴起来了。眼下又是如此。王妃携了她的手,问道:“殿下何以怏怏不乐?”汉王抬头,对上王妃温柔注视她的眸子,心中就很欢快了,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然而想到那日王妃对着那画像出神,她又低落了一下,低声嘟哝道:“我没有。”说没有,就是有了。王妃令她到身旁来,汉王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神色很是纠结,她想在王妃身旁待着,却又恐王妃再问。她想的什么,王妃看过一眼便了然于心,也就不再逼问她,只令她在身旁坐着,取了一册话本来与她看。汉王有些日子没看话本了,接过一看,竟是新出的,她并未令人去书肆买,必是王妃替她留意的。汉王当即兴高采烈地翻开看了起来。王妃见她因一话本便重展笑颜,便知她那心事多半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由得她去了。汉王翻了几页,又忍不住去看王妃,王妃正缝制一件外袍,这外袍自是她的。自上回提过后,每季总有一两件衣衫,是王妃亲手缝制的。外袍已近收尾,只余一处边角。汉王便更挪不开眼了,跃跃欲试地欲穿到身上。王妃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并不说什么,手下的动作却加快不少。汉王便将话本放到一旁,专心致志地等着。又过得两炷香的功夫,王妃刺下最后一针,汉王眼睛一亮,兴冲冲地站起来,伸展双臂就要试穿。玄色的袍子,穿来总显端凝,汉王孩子气,总不大相宜,她那衮服王冕便是玄色,极是庄重沉厚,穿在她身上,犹如孩童偷着长者衣物一般,越发显得她年少稚气。然而这身宽袍却极合身。汉王低头看了看,玉带一系,将她腰身束得修长,玄色衣料,将她本就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雪白。王妃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取过那宝蓝的佩囊,悬到汉王腰间。这是她们成亲前,汉王往太常府时,王妃赠与她的,里面装着王妃自本体上折下的小桃枝,可保汉王平安。汉王每日都不忘佩戴。蓝色的佩囊,衬着玄黑的底子,竟也相配,她伸手摸了摸佩囊,唇角弯弯的,显出高兴的模样来。她这时才发觉,王妃亲手缝制的衣衫,用色也好,样式也罢,总是很与这佩囊相衬的。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佩囊看了看,她已端详过这佩囊许多回了,只这回又有新发现。佩囊上的针脚虽也细密,却不如王妃针下的精细,显然不是出自王妃之手。想到那日将此赠与她时,王妃说过,这是从山寺中求得的,大约是山寺中的僧人自山下市集中买的,亦或是哪位女檀越的布施。“可有哪处不合身?”王妃问道。汉王连忙摇头,又低头再三地打量,笑眯眯道:“好看。”见她是当真喜欢,王妃便笑了笑,也不令她换回旧衫,只让她穿着。汉王得了新衣,愈加腻在王妃身边不肯走了。她日日清闲,朝中大事与她全不相干,只要能待在王妃身旁便很高兴了。然而她心中又装着一件心事。那日细雨亭中,皇夫对着陛下作画,以情意为笔,使默契为墨,将陛下容貌风华,呈现于画纸之上。她那日太过紧张,未曾留意陛下神色如何,可也与皇夫相视而笑,盈盈相望。陛下心中必是欢喜开怀的。世间夫妇,总是少不了缠绵悱恻之事的。但她总是很闷,又不聪慧,不知如何使王妃开心。王妃那日对着那幅画出神,一定也钦羡陛下与皇夫琴瑟相谐的。汉王伸出手,抓住王妃的衣角,王妃看过一眼,也不令她松开,只摸了摸她的后颈,温声道:“殿下乖。”汉王立即便眯起眼来,唇角弯弯地翘起,极是舒服的模样,犹如阳光底下顺了毛的猫儿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王妃笑了笑,便又去看她手中的账本。秋日将过,汉王封地上有租赋米粮等物收上来,王妃不必亲自往封地察看,却得心中大致有数,以免为底下人蒙骗。这几日她便忙于此事。汉王被顺过了毛,坐在一旁,看了王妃许久,忽然下定了决心,她的确闷,又不聪慧,但她可以学,勤能补拙,她也可以学会的!接下去数日,王妃便发觉殿下时常不见人影。只以为她又对什么新物事上了心,自得其乐去了,又知她未出府,便也由得她自己去玩。封地之事虽多且杂,一来与王妃而言到底只凡间俗务,再则王府中有众多清客僚属可供差遣,倒也算不上费神。 第53章 居空一心想要修得高深道法,只诛灭一二小妖,得些许浅薄功德,又岂能使他满足。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得知京中有那一道可使众妖争食的王气,他自是要好生利用,将消息散播出去,好在妖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万事万物俱有因果,入局众妖为的是成仙,设局之人为的恰恰也是成仙。只不过,吞食王气可助妖成仙,而诛灭这些妖却可助那人成仙。到头来,不知谁是饵,谁又是那食饵之人。因果循环,仿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狐狸传讯毕,忽又觉不对,倘若消息已散布出去,没道理只那些小妖奔赴京师,大妖却无动于衷,怎地这两月,只见小妖踪迹,却无半点大妖临近的威压。狐狸百思不得其解,此事不止她不解,居空也甚是不解。三千年前那一回妖道大战,妖界固然大损,乃至伤了修炼所需灵气,以致妖要成仙,比从前难上千倍万倍。道家也好不了多少,众多宗师陨落,上古之时流传下来的仙家典籍、修仙之法更是毁得所剩无几。草木牲口天然便可汲取天地灵气,尚能艰难前行,而凡人欲修仙,竟是不得其门而入。双方皆大伤元气,道家失了高深道法,逐渐汲汲营营于人间权势中,极少再降妖伏魔,几是斩断了仙缘。诸妖修行不易,更潜心修炼,少在人间作恶。如此一来,两不相扰,固然是太平了三千年,然道士要在人间寻一妖也着实不易。居空耗费心血无数,面面俱到,连细微处也是百般思索周全,本以为已是万无一失,谁知刚一起头,便有如笼上了层层迷雾,难以捉摸。底下小道士们已显出惶然不安来,皆眼巴巴地望着居空,等候观主示下。居空掀了掀眼皮,望向大殿正中那面巨大的铜镜。殿宇开有窗户,然而这殿仿佛被罩了黑幕,透不进分毫亮光,陷入无边无尽的昏暗。唯有那巨大的铜镜发出幽绿的光,如湖中涟漪一般,一圈圈由亮及暗地在周边漾开来。玄天观到底是千年道观,总还有些底蕴,传下不少降妖伏魔的法器道术来。其中之一便是那诛妖阵,那是一以深厚道法驱动的大阵,居空潜心研习半生,又加以改进,此番正派上用场。这铜镜便是诛妖镜。诛妖镜与阵相连,可观阵中景象。只见那镜中闪现红光,十余名身穿道袍的老道挥动拂尘,围绕中间三名男子摆开阵型,三名男子看似与寻常凡人无意,只面容狰狞野性,不住施法反击。过得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道士们飞快移步,转变阵型,手执拂尘,一起挥向阵中,齐声喝斥:“着!”那三名男子抵挡不住这许多道士借助阵法齐攻,嘶哑咆哮,脸上浮现似豹似虎的的面容,身体倒地,逐渐蜷缩,不一时,那地上再无人形,竟是三只凶神恶煞的豹子。豹子龇牙咧嘴,发出低沉暴虐的低吼,四肢齐齐绷紧,赤红着双眼,虎视眈眈地望向四周,随时准备扑上去将敌人撕碎。镜中情形分明已万分危急,居空却是自得一笑,那三只孽畜看似凶狠强劲,实则已为法术所伤,不过外强中干而已。果然镜中情景变换,众道将三只豹子齐齐围住,弃拂尘而举长剑,朝阵中刺去,一道道发出自剑中发出,狠狠劈在豹子身上,划出刺目的血痕来。三只豹子愤怒嘶吼,愈加发狂,为首那一只四下一望,一跃而起,朝领头那一老道扑去。老道神色惊变,便捏诀设下结界,豹子凌空而起,犹如撞到了一厚实的壁上,吃痛跌落。居空淡淡一笑,一挥拂尘,铜镜幽暗下来,镜中不再呈现大阵情形,晦暗无光,犹如一岁月中蒙了尘的铜镜,除了大了些,毫无扎眼之处。那三只豹子败局已定,不过小妖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居空也懒得再看下去。他在京外设下三处大阵,拦截入京众妖,将众多妖物斩杀于阵中。方才那阵便是三阵之一,月余来已斩获妖精十余。想到方才大阵威力,居空心中略有所放松。虽说不知为何只见小妖不见大妖,然他既有绝妙诛妖阵法在手,只需岿然不动,待那些大妖上门便是。如此宽慰之后,稍稍定心,仍是有些不安,却又不是为眼前异常不安,而是为那道叫他做了诱饵的王气。第三十九章 汉王殿下终究一朝亲王, 当今天子唯一的皇弟, 身份尊贵自不消说, 并非居空这般方外之人想见便能见的。故而他虽将王气做了诱饵, 却并未拜见过汉王,亦未潜入汉王邸查看。原是想, 天子必不会放心汉王离京,只消汉王在京中, 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做他的饵, 待众妖来夺。汉王究竟如何, 倒是无关紧要了。然近日种种不妥使得居空不得不谨慎起来。王气乃是全局之中最为要紧的一步,不容有失。说不得, 还是查看一番为好。居空自幼立下降妖伏魔的宏愿, 一意要积攒功德,好有一日位列仙班,对于妖物, 虽知妖界中道行深厚者法力深不可测,却也不至于多畏惧。然而他究竟尚是凡人, 对妖不惧, 王权面前, 多少心存忌惮。要入王府查看,须得隐匿身形,掩过王府侍卫耳目,观中道人虽众,真正道法高深者却是寥寥无几, 都教他派去守阵去了。查看王气一事,说不得还得他亲自走一趟才行。居空做了决断,便招来座下弟子,叮嘱他们当此要紧关头,不得有分毫松懈,看好那三处大阵。待弟子们恭谨答允,他方带了名小道童,扬长出关,往京中去。大魏两代帝王,兢兢业业,励精图治,薄赋税,轻徭役,与民修养生息,经过三十年,国中已是物阜民丰,气象井然,洛阳为帝都,更是繁荣昌盛,每日往来于京都四门之外的官道上的官宦商旅,游人士人数不胜数,呈现一派盛世景象。妖界已显出异动之象,妖道已战过数场,眼见更大的屠戮还在后头,凡人却是丝毫不觉。居空走在官道上,见往来路人或谈笑风生,或埋头赶路,或意气风发,或木然萎靡,人生百态,却俱是局限于寥寥数十年的寿数之中。居空甚觉悲悯,从生到死,碌碌一世,受制于天地轮回,何其哀哉。修道修的是什么,自是脱去凡胎,不受轮回之苦,不必再如此卑微如蝼蚁地活。如此一悟,居空只觉道心愈加稳固,道法亦隐隐有突破至下一境界的迹象,心中不禁大喜,只等探完王气回观,便好生修行,巩固境界。入城,尚是天明,居空耐心等至暮色四合,方至汉王府外。王府外墙建得甚是高厚牢固,居空隐匿身形,穿墙而入,有如无物。王府掩映于夜色之中,各处皆点了等,到底不如白昼亮堂,府中遍植草木,灯火照耀,四处投下黑迎来,一眼看去,只觉王府幽深,无边无际。汉王府宽阔宏大,若是常人,无人指引,即便入府,也难移寸步。居空却是不同。他四下略略一扫,便举步沿一条石板路走去。路上漆黑,他也不提灯,却是步步稳健,犹如行走在白日。王府戒备森严,处处有侍卫把守,居空隐匿身形,步履从容在他们眼前走过。王气有强有弱,与国运相关,盛世天子所蕴王气可庇护整座宫城。今天下三分,大魏国运昌盛,魏帝身上王气较其余二国便强得多,站在朱雀大街朝宫城望去,可见宫城上空,光芒浓郁,不灭不散。汉王身上王气却弱了不少,只几缕浅蓝淡淡萦绕,好似随时都会散去,然便是这几缕蓝光,已足矣使居空循着寻到她寝殿所在。居空悠然朝汉王寝殿去,他修行五十余年,超然物外,气度淡泊,一身道袍,一柄拂尘,尽显宗师风范。待走近寝殿,居空一贯沉静的容色忽而沉了沉,只觉那殿中似有什么不妥,然而待他定睛看去,细细感知,那不妥又散了去,好似从未有过。居空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他灵资奇高,故而能修得高深道法,于妖踪迹更是敏感,直觉从未出过错。妖怪道行亦有深浅之分,入化境的大妖可凭心意掩匿气息。倘若今番并非他感知出错,那寝殿中必有大妖。居空心中一突,便甚为不安起来,然而既已到此,便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何况大道三千,要成仙,必少不得经些挫折磨炼,岂有不迎难而上,反倒绕道而行的道理。居空一挥拂尘,迈开步履,往寝殿靠近。寝殿灯火通明,檐下有数名婢女侍立,却并不发出纹丝声响。居空朝那边淡淡一瞥,绕到窗下,稍稍戳穿窗纸,朝殿中望去。只见殿中有一少年,已除了发冠,发髻犹还纹丝不乱的束着,身上外袍脱下,只余了一身雪白的中衣。她立在一幅画前,细细观摩,不时抬手比划几下,面上容色甚是专注认真。 第55章 榻前不远,有一身影,连退三步,脚下使力,勉强站住。胸口痛意尖锐,喉间一片甜腥,那女子也不见恼意,却是朝榻上望了一眼,只见柔淡光晕之中,汉王尚在安睡,她眉目恬淡,双目安宁地合着,丝毫没有被方才动静搅扰。女子一笑:“护得倒是很严。”王气珍贵,也在情理之中,怪她太过心急,方中这道杀诀。她显然比狐狸道行更深,中了杀诀,仍自从容。想到杀诀已触动,君瑶势必会立即赶来,当下也不耽搁,手一伸,凭空幻化出一把剑来,再度上前。佩囊之中,犹还存有两道杀诀,女子已有了防备,仗剑而上。杀诀厉害,到底非王妃亲自在此,女子使出法术,废了些功夫,将两道杀诀化去,自己倒也受了些伤,只没了佩囊保护,对付汉王,便是只余一成法术也是绰绰有余。王气对妖之吸引,乃是天然的,女子稍一靠近,只觉心旷神怡,吸上一口炼化,便强过潜心修行百年。女子面显喜色,再欲上前,却见那道护着汉王的柔淡白光犹未散去,仍是牢牢地护住了汉王。女子望向佩囊,忽而一愣,急急连走两步,凑近了看。身后传来步履声。女子立即回身,便见王妃走了进来。她怔怔地看着王妃,将剑收起。王妃望她一眼,随即将目光越过她,看向佩囊:“连破我三道杀诀,看来近日又有长进。”明瑟淡然一笑:“再多长进,也不及君瑶你道行深厚。”王妃不语,走到榻旁,白光缓缓消去,尽数收回那佩囊中,王妃看了看汉王,俯身替她掩了掩被角。“当日在广平寺中见她,我看破她身上王气,化作一男童上前,那时却未想到,竟有今日。”明瑟徐徐道。算起来,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于凡人而言,称得上漫长难熬,然而于妖,却只弹指瞬间。王妃并不接话,转而问道:“你今来此,所为何事?”明瑟望向那佩囊,沉静的目光又在汉王面容上滑过,倏然轻笑:“我来此,自是为王气。”王妃略略蹙眉。“可惜,未能赶在你来前,将她吞食。有你在此,怕是合天下群妖之力,也未必伤得了她。”王妃静静看着她,缓缓道:“也未必。”明瑟显出恍然之色,微微颔首:“也是,你再厉害,总归只有一个,譬如今日,回来得晚些,这位小殿下,便是一死尸了。”王妃仍是神色从容,然她那一双眼眸已冷到极致,明瑟竟也不怕,步履轻移,走到她面前:“人生百年,重入轮回,你至多也只能陪她数十年,何必执着。”王妃看了看她,轻启朱唇:“与你无关。”明瑟嫣然一笑:“怎会无关?为免你往后千年相思,不若便让我吃了她,就此一了百了。”她说罢,猛然转身,化作一道红光,朝汉王扑去。王妃左手捏了个诀,弹将出去,化作一贯白光,缠绕过去,恰阻了红光之路。红光无从挣脱,只得落地,再度化作人形。她隐隐显出怒气,冷下脸庞道:“王气我志在必得,你今日若不杀我,我必会再来。”王妃淡淡道:“你知我所修之道,不主杀伐。”明瑟咬唇,愤恨地盯着王妃,须臾,她冷冷一笑,转身而去。待知她已远去,王妃方到榻旁坐下。方才那二人仿佛并未在她心中激起点滴涟漪,她只静静观汉王睡颜。只是搜魂一事,却叫明瑟打断,眼下再追,只怕那道士也已藏身别处,难以找寻了。王妃稍觉遗憾。汉王忽在梦中蹙了蹙眉,她翻了个身,自锦被中伸出小手来往一旁榻上摸去。摸了一阵,察觉是空的,汉王揉着眼睛坐起,迷迷糊糊地朝四下张望。待看到王妃,她轻声嘟哝:“阿瑶,你哪里去了……”王妃顷刻间柔和了目光,伸出手,示意汉王过来。汉王困意未消,仍是乖乖地过来,跪坐起来,摸王妃的脸颊。触手便是微微的凉意。她一惊,伸手搂住王妃的脖颈,将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小声道:“阿瑶,你出门去了?可是有什么事?”她的脸颊软软的,带着睡梦中的温热,贴上来,一直暖到心里。王妃珍惜地轻抚她脑后,心头柔软下来,柔声道:“睡不着,往庭中坐了坐。”汉王皱紧了眉头,担忧地望着她:“你有心事?”王妃微微摇头。汉王紧紧盯着她,唯恐她因不愿她担忧而瞒着她,直到见王妃神色坦然,方才信了,抬手去摸王妃的眼睛。王妃闭上眼,指尖轻柔地触碰在她眼皮上,过了一会儿,一温热的吻落下,左右两边,一边亲了一下。“阿瑶亲亲,不做噩梦,我亲亲,阿瑶就能睡着了。”王妃禁不住弯唇。汉王将她揽到自己怀中,替她盖好锦被。她身体暖暖的,又有小女孩的娇软,让她抱着也很舒服。王妃早已无需睡眠,往日夜间,多半以闭目修行度过。然而今夜,不知怎么,她在汉王怀中,竟是安心入睡。第四十一章 五月有佳节, 大魏正忙于边境用兵, 举朝上下皆肃然。恰有捷报传来, 大魏将士打了个大胜仗, 皇帝大喜,趁佳节, 遍宴群臣宗室于太液池畔。汉王为皇弟,举凡大宴, 便少不得她一席之地。她恋恋不舍地搁了画笔, 梳了发髻, 换了朝服,预备入宫。宴是晚宴, 五月之初, 太液池碧水微澜,池畔草木花香,沿岸摆开筵席, 点了宫灯,映着漂流繁花的池水, 灯照着水, 水又映着灯, 那等美景,纵入琼瑶也不过如是了。往年汉王都是携了王妃开开心心地去,然今年,宫中只宴公卿,不宴女宾, 王妃便不能随她入宫了。那等美景,她是向往,但若只一人独赏,再好的景色,落入眼中,也是索然无味的。她拖拖拉拉的,只肯挨着时辰去,不愿早走半刻。王妃见她如此,也不催促。佩囊中封印的杀诀叫明瑟破了,王妃便重新封印了数道杀诀,将佩囊悬在汉王腰间。有这数道杀诀,寻常小妖近不得汉王身,若如明瑟那般大妖,也足以挡上一挡,撑至王妃赶到相救。汉王摸摸佩囊,算计着时辰道:“待散宴,必是深夜,你别等我,先睡。”与她相处久了,王妃几要忘了自己是个不知别离,不懂愁绪的妖,听她这般殷殷叮嘱,笑应:“殿下去就是,不必挂念我。”其实至多不过两三时辰分别,她们在府中时,王妃忙碌起来,也有两三个时辰不见她的,但汉王偏偏就是很舍不得,她腼腆地笑了笑,又望了王妃一眼,羞涩地不说话。宫中王气大盛,且魏军南下,势如破竹,王妃纵勘不破天机,光看局势也知,九州一统就在这两年了,天下早晚是萧氏囊中之物。皇帝身上的帝王之气只盛不衰。世间鬼怪虽多,能如她这般出入宫廷的,屈指可数,能近皇帝圣体的,更是闻所未闻。殿下身上的小王气若能得皇帝的大王气相护,便可万无一失。可惜这世间除却皇夫,又有何人能时时长伴君侧。王妃送她出府,路上又叮嘱她,入宫之后,要听陛下的话。 第57章 如此分派合情合理,无人提出异议。明瑟道行恰排到第五,便与另一梅花妖去伏击。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要让汉王知道她王妃不是人。第四十二章 夜幕之下, 宫灯映照, 太液池平滑如镜, 偶有微风拂来, 吹皱一池春水,波纹推着波纹朝外蔓去, 直至目光不可及的夜色之中。宫宴已近尾声,席上群臣俱是面色绯红, 显出微醺之态。汉王不好酒, 除却为皇帝皇夫上寿之时所饮两盏, 便是滴酒不沾,故而宴上, 唯她仍旧双目清亮。宫灯逐渐燃尽, 有数名宫娥悄无声息地携了灯油来,朝那宫灯中一盏盏地添上灯油。汉王不知怎么,忽觉憋闷, 看了看四周,见群臣各自说笑, 便悄悄离了席, 往池边走去。池畔桃花谢了, 满地花瓣零落成泥。汉王呆呆看了一阵,满心惋惜。池边栏杆上,摆了一钵鱼食,不知何人喂了鱼,遗落下的。汉王缓步过去, 随手自钵中抓起一把鱼食,撒入池中。池中锦鲤争相来食,溅起朵朵浪花。汉王生性质朴天真,若是平日,必会觉得有趣,然而今夜,不知怎么,自离府,她便有些魂不守舍。身前池水宽阔,举目望去,只见黑夜如泼墨,池面泛着粼粼的光,寂静无声;身后不远,杯盘狼藉,欢笑阵阵,公卿正行宴。一边是安静落寞,一边正当繁华喧闹,汉王平白生出一股离索之意来,她怔怔地望着池面出神:“不知阿瑶此时在做什么,可歇下了。”“汉王殿下。”身后忽有人出声。汉王微微一颤,转过身来,见是一宦官。那宦官惶然俯首:“小臣该死,惊扰殿下了。只宴将散,陛下与皇夫即将移驾,殿下若不拜送,未免不敬。”汉王举目朝宴上一看,果见人影浮动,不复方才随意,井然有序起来,想是公卿宗室各自归座,预备送驾。她忙与这好意来唤她的宦官道了谢,往宴上去。走过一株海棠树,只见宫灯高照,一枝开得极好海棠花斜刺出来,挡了去路。汉王停步,想到府中什么都有,王妃亦是什么都不缺,她难得入宫一趟,不如便折一枝暮春之色,带去给阿瑶看,阿瑶必是欢喜的。汉王一想到王妃会欢喜,唇畔便显出笑意来,伸手将那枝海棠小心翼翼地折下,拿在手中,以袍袖遮掩了。幸而夜色昏暗,纵有灯光,到底不如白日亮堂,且众人俱饮酒微醺,无人来留意她,直至散宴,她仍将这枝海棠花护得好好的。王府车驾停在宫外。汉王走得略有些急,她登上马车坐稳,便令侍从起驾回府。王府侍从自是机敏,紧随王驾之后护送的侍卫自也是精锐之师,然而纵然身经百战,从疆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也难发觉,自王驾离开宫门,便有两名大妖紧随其后。京师之中,妖精行事,也甚是谨慎。何况今夜机会难得,汉王一贯深居简出,错过这回,再要等王气独自行动便不知是何时了。务必一击即中才好。王驾转出朱雀大街,行至两坊间的小道儿上。除却汉王府一行人,四周再无不相干的路人。梅花妖与明瑟对视一眼,拈了个诀,朝侍卫弹出。瞬息之间,侍卫皆尽倒地,连同侍奉在马车两侧的侍从亦皆失去知觉。梅花妖低声道:“速将王气劫走。”山魂那边,至多拖上一刻,再多便难了。明瑟瞥她一眼:“今夜真是好运。”这等关头,君瑶必会来接汉王回府,偏生今夜宫中散得尤其早,竟错开了。如此倒好,便于她,再多做些安排。梅花妖只以为她所指乃是即将顺利劫到王气,也是满面笑意:“我六人结盟,除却君瑶,这世间还有何人,堪为敌手?”只消拖住君瑶,焉有失手的道理。她一面说,一面肃容,朝车驾靠近。可惜了,要与他人分食,否则,她此时便一口吞了王气,岂不快哉?梅花妖满心遗憾,隐约间竟生出不少悔意。倘若不立誓约,抑或不与他们联手,也未必不能得手。她一口吞了王气,君瑶尚在王府,难道便赶得及来救。可恨她已立誓,一旦违背,必遭血咒反噬。梅花妖一面遗憾,一面走到车门前,车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王气也与侍从一般,昏过去了。梅花妖自得一笑,伸手便欲推开车门。猛然背后一凉,一尖锐剑锋抵在她背上。剑上运了灵气,只需轻轻朝前一刺,便可直入她体内,搅碎她的妖丹。梅花妖既惊且怒,转头一看,便见明瑟持剑,笑吟吟地望着她。“真是大意。世间皆知,我自生出灵智,便是君瑶门下走卒,又岂会背弃她。你们怎就这般轻易便信了我?”她徐徐说着,神色姿态极是悠然。梅花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你是受君瑶派遣,有意引我等入城,一并诛杀?”如此山魂等人必也遭不幸。明瑟只笑了一笑,却是不答。她这一笑,落入梅花妖眼中,倒像是默认了。梅花妖怒甚,手中暗暗运起灵气,欲转移明瑟注意,好拼命一搏,谁知灵气尚未聚成,背上之剑入肉一寸,剑上灵气如龙腾虎跃之势,直钻入她体内,朝丹田猛冲而去。梅花妖抵御不及,额上渗出阵阵冷汗,怒道:“你便不想成仙!”明瑟蓦然抽剑,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梅花妖一弹指,梅花妖本就落于下乘,不及反击,当即倒地。明瑟走上前去,将一道诀打入梅花妖丹田之中,只需一个意念,便可使她碎丹。做完此事,她忽然怔了怔,这一手,还是千年前,君瑶教她的。那回,她落入一大妖手中,君瑶出手救了她。明瑟稍稍抬眼,凡人亲王,尊崇无比,车驾饰玉雕金,极是奢华。手握大权,享尽富贵,可惜,便是能在凡间翻云覆雨,也改不了百年的命数。明瑟定了定神,光芒一闪,将自己化作一道姑的模样,手中长剑一晃变作一拂尘。她缓步上前,推开车门,只见车中幽暗,汉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明瑟对她一挥拂尘,只片刻,汉王便幽幽醒来。她面上显出茫然,下意识地坐将起来,宽大的绛纱袍有些凌乱了,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空落落的,全然是一瘦弱的少年。“汉王殿下可有何处不适?”明瑟摆出温和慈祥的面孔,柔声问道。汉王这才发觉眼前有人,她吓了一跳,朝后缩了缩身子,定睛朝车外看去。明瑟暗暗蹙了下眉头,极是瞧不上汉王这胆小的模样,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仍是慈爱的模样,再道:“贫道跟随殿下一路,殿下为妖魅所趁,险些丧命,救得迟了些,殿下身上受了妖法,不知可有哪处不妥?” 第59章 明瑟留意着汉王神色,见她红了眼睛,便以为是怕的,大是得意。忽然,她神识一动,发觉有一道行高出她许多的大妖朝这边赶来。她唇畔显出一浅笑,前面诸多功夫,不过是令汉王起疑,当真让她笃定王妃是妖,乃是接下来这一幕。明瑟心念飞转,捏了个诀冲汉王屈指一弹,却非伤她,而是护住了她的心神,使她神思清明,随即,她手中拂尘化剑,将全身灵气倾注于剑刃,使出毕生绝学,朝汉王雷霆一击。这一下,别说凡人,便是道行些许浅些的妖,都要灰飞烟灭。变化来得太快,汉王只觉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使她屈膝,耳畔仿佛龙吟虎啸,脑海似钻入一阵飓风,肆意扫荡,胸口如刀绞,像有一股力要将她撕得粉碎。汉王扑倒在地,忽然之间,一道白色的光,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极力忍痛,抬头,便见那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到来。汉王霎时吐出一口鲜血,拼命挣扎着要将王妃护到身后,她不知王妃何时来的,怎么来的,只想这妖道这般厉害,不能让她伤了王妃。然而那般威压之下,她肉体凡胎,又如何能动弹,汉王满面是泪,绝望彻骨。王妃回头看她,目光中仍是柔和的,却仿佛有了旁的意味。汉王看着她,欲张口唤她,王妃却转过头,不再看她了。顷刻间,那包裹着她的白光愈盛,威压仿佛抵抗不住,如潮水般消退,龙吟虎啸,飓风肆虐,一齐消退,天地间仿佛瞬息间由狂风暴雨转为晴空万里。“这下,你可信了?”仍是那野道的声音,她倒在地上,形容凄惨,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汉王。汉王挣扎了一下,自地上撑起身子,愣愣地望向王妃。她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王妃如何从天而降,没看到她如何将那神通广大的野道击败,没看到她如何救的她。她静下来了,才想起,若是凡人,如何能做到这地步。“她是妖!”明瑟又道,汉王一颤,惶然不知如何自处。明瑟见奸计得逞,轻轻笑了起来,她看了王妃一眼,化成一道风离去。王妃并未追她,也未来扶汉王。汉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王妃转身过来,她仍是下午离府时的模样,容貌、衣袍,皆无改变,汉王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王妃目光一暗,似是被她这动作蛰了一下,她温柔地弯了弯唇,细细地端详着汉王的容色,见她嘴角有鲜血,她皱了皱眉汉王心中无限地难过起来,她知道,王妃心疼她了。眼泪不住地落下来,说不出地难受与害怕,王妃见她如此,柔声道:“殿下可伤到了?”伤没伤到,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明瑟不敢当真伤她,先行护住了她,何况她封在佩囊中的杀诀也可护住殿下,不受损伤。只是即便她心知肚明,仍是忍不住问了一遍,仿佛不亲耳听见殿下说无事,便不能放心。汉王摇了摇头,抬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她总是很粗心,一哭便满是委屈,脸上的泪总擦不干净,留下东一道西一道的泪痕。王妃欲走近,像往日那般,将她揽到怀里,安慰她,替她擦擦脸,步子刚踏出一步,汉王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便惊恐地望着她。第四十四章 往日汉王哭泣, 王妃总能将她哄好。殿下只是胆小了些, 爱哭了些, 却非不懂事, 稍稍劝一劝,她便会止住眼泪, 有时即便心中仍是委屈,为防她担忧, 殿下也会抽抽搭搭地强忍住泪意, 做出已不难过的模样来。然而这回, 让她这般伤心哭泣的,却是她。汉王通红的眼眸中满是恐惧, 王妃生生停住了脚步。汉王心中是怕的, 她自幼就怕鬼怕怪,乍然得知日日亲近的王妃竟是个妖,她自是怕了。但她哭的时候, 王妃总会温柔安慰,会将她抱到怀里, 轻柔地替她擦眼泪, 现在却是没有了。汉王说不上是怕, 还是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刚抹去,便又湿透。王妃无奈,柔声道:“殿下休要哭了。”汉王下意识地便听王妃的话, 两手更着急地抹去泪水,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噎,眼泪却是不掉了。乖乖的,仍旧王妃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王妃微微笑了笑,然而望向汉王的目光中,却是苦涩黯然。汉王的心,像被扎了一下,心疼得厉害,她想上前,抱抱王妃,与她说你别难过,可脚下却似被定住了一般,怎么都挪不动步子。她们日日相依,从无脸红生气的时候,因她是妖,就此生分隔阂了。王妃心如刀绞,却也知殿下此时必然心乱如麻,她不愿在这当口再让她为难害怕,只强忍了酸楚,化去众侍从所中妖法。梅花妖道行不及王妃,只需静待片刻,侍从即可醒来。汉王失魂落魄地站着,王妃看了看她,想伸手摸摸她软软的后颈,想到她那恐惧的眼神,终是忍住了,化作一阵清风,先行离去。侍从被梅花妖施法迷倒,待醒来必是迷惑,王妃忽然出现在此,自是不妥,她先回去,也可免去诸多口舌。汉王已知王妃是妖,此时眼见她身影倏然消失,仿佛是一个印证,印证她就是妖。汉王恍惚了一下,喃喃自语,阿瑶是妖。眼眶登时便是一热,险些又掉下泪来。侍从们相继醒来,见殿下无恙,自是大喜,至于为何忽然昏倒道中,谁也想不明白,欲相互间问一问,又见汉王神色木然,皆闭口不敢言。汉王走向车驾,侍立驾旁的侍从伸手扶她,她茫然不觉,跌跌撞撞地上了车。进入车中,便见座上掉了一枝海棠花。那海棠开得娇艳,在夜色之中,格外显得美好。这是她在宴上折下,想要回府赠与王妃的。阿瑶甚少入宫,太液池畔春光极美,她看不到,汉王就想折一枝春色回去,便胜过许多金玉玩物了。海棠保存甚好,她一直亲手拿着,方才昏倒,掉在座上,也未压到,依旧是刚自树上折下来的鲜嫩模样。汉王呆呆看了一阵,猛然间悲从中来,掩面痛哭。自那夜,汉王府便似笼罩了一层阴云。汉王上了作画所用的楼阁,便未再下来,王妃亦只在书房,不去与她相见。从人不知何故,见此境况,愈加谨慎做事,府中仆婢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唯恐主上不悦,吃了挂落。偌大一个王府,更显寂寥。那枝海棠,汉王取了玉瓶好生养起来了。日日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然而离了根的枝叶,再如何精心照料,又如何能长久。不几日,海棠便显出凋零的迹象。海棠谢了,其实并不要紧,太液池畔正当盛放,汉王若要,入宫折上几枝也不是难事。可她眼中,这枝海棠却是不同的,是她折来赠与王妃的。她固然可去宫中折新的来,却不是这一枝,也不一样了。汉王本是怕的,可渐渐的,又是伤心更多。她数日不见王妃,亦不敢问仆婢王妃可还在府中。唯恐听说王妃已离去,她是妖,来去自如,她若走了,汉王知道自己怕是再也见不上她了。一想到再也见不上王妃,汉王便心慌极了。可若王妃在呢,又将如何面对?妖会伤人,她还是很怕,她也不敢去见她。 第61章 她还是怕她。人妖殊途,这本也是难免的。见汉王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不安,终究还是心疼她更多,王妃正欲安慰,便见汉王又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望向她:“可是我想,人怕妖,是因妖会伤人,人怕送了性命。但是倘若我的身边没有阿瑶,我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没有阿瑶,我活到八十岁,也不会高兴。但若是阿瑶在我身边,即便明日这世间便没有萧缘,今日我却是高兴的。”她还是害怕鬼怪,怕黑,怕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害她,可她更怕王妃离去,她从此孤零零地过一生。可王妃那么厉害,一定有很多事要做,怎么会一直陪着她呢。她只是凡间一个碌碌无为的亲王。“那妖道说,我身上有王气,可助成仙,你留在我身边,便是为了汲取王气来修炼。”汉王一面说,一面难过得掉眼泪,却又怕王妃生气,将泪水忍在眼眶里,泪汪汪地看着王妃,恳求道:“我把王气全部给你,你多陪陪我,好不好?”王妃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不是刺痛,却酸楚得厉害。这呆孩子,竟是这般一心一意地喜欢她,不计较她是妖,更不计较她在她身边,兴许别有用心,只是满心都是她,想要留住她。王妃抚上汉王的鬓角,指尖轻柔,蹭过汉王嫩滑的肌肤,汉王瑟缩了一下。王妃微微一笑:“我不离开,我留在殿下身边,与有没有王气无关。”汉王怔了一下,含泪的眼眸一点点地亮起来,粲然若星辰。王妃目色柔和:“我待殿下的心,与殿下待我,是一样的。”汉王听明白了,忍不住弯起唇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妃:“阿瑶,要抱抱。”王妃将她揽进怀中,汉王觉得满足极了。王妃怀中温软清香,汉王抱着她那装了海棠的玉瓶,腾出一只手来搂住王妃的颈,挨到她颈侧,蹭一蹭,软软地依偎在王妃怀中。楼阁外水池中,已长出荷花来,荷叶田田,浮在水面,小荷露出尖尖角,清风拂过水面,吹入楼阁,带着清甜荷香。一切皆与从前一样,仿佛除了得知王妃很厉害,可以把法力无边的妖道一下打跑,并没有什么不同。王妃见她一直抱着那玉瓶不松手,便道:“这花开败了,殿下休要再抱着它了。”汉王被提醒,连忙将玉瓶送到王妃面前:“送给你的。”海棠蔫蔫的在玉瓶中,花瓣都快枯了,丑得紧。汉王却眼巴巴地望着她,很期盼她收下。王妃淡淡一笑,抬手接过,没说什么。汉王了却一桩心事,很是开怀。那道教令终究未颁下去,一来明瑟是妖,捉不住她,又何必兴师动众一场,二来汉王殿下遇妖道,并非小事,一旦传出去,宫中少不得关切,朝中亦免不了过问。王妃只道那妖道受了她一击,已叫打成重伤,她只自己不敌,不会再来了。汉王听王妃如此言语,自是信了,收回教令。不再提此事。实则不止明瑟,山魂等来拖住王妃的四妖,亦受重伤,元神大损,必得潜入深山,闭关百年,方有望治愈。汉王只觉日子与从前无异,她还是爱粘着王妃,王妃仍是待她很好。可仔细想来,又有哪里不一样了。既然王妃并非凡人,那自然也不是太常之女,她如何入道,从何而来,又怎会成了太常之女,一个个谜团逐渐浮现在汉王心头。她喜欢王妃,总想多了解她。每夜睡前,便缠着王妃,要听她讲自己的来历。夏日夜间,总也有些闷热,室内放了消暑的冰,也总觉不够清凉。汉王沐浴过,光着脚,跑入内室。王妃见她过来,忙将她拉到身边来,只见她额上已身处一层细细的汗珠,寝衣上也有一团团水迹,不知是沐浴过,未擦干便急着着衣,还是跑来时出了汗。王妃略一施法,便将她身上水迹除去,取了绢帕,替她擦了擦前额,室内渐渐的降了温,清凉起来。汉王好奇地看着,突然凉快了,必是阿瑶在施法。这几日,汉王好奇心甚重,只觉什么都很有意思,每次发觉王妃施法了,便聚精会神的看着,然后一脸崇敬地望着王妃,惊叹道:“阿瑶好厉害。”今番又是,她跑到装了冰块的大瓮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其中的冰块,观察了许久,发觉冰块化得快了些。冷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室内因此方凉快了些。王妃唤她回来:“那边凉,殿下快过来。”汉王听话地回到王妃边上。王妃不禁便是一笑。汉王原就乖巧,与王妃言归于好后,便更是乖乖听话。她从前虽觉得王妃很厉害,很聪明,什么都知道,但出于常理,她又会觉得王妃虽很厉害,但她到底生长于京外,更未涉足朝政,朝中的事,她是不知道的。故而上回,她被皇帝识破女儿身,想的是要保全王妃,送她离京,而非将此事与她商量。现下见识过王妃那般本领高强,汉王觉得,这世间必没有王妃不知道的事,所以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她要好好听话,不能让王妃担心才是。夜已深,二人上榻安睡。汉王安静躺着,听王妃与她讲故事。每晚只讲一小段,听完就得乖乖入睡。汉王也不急,只听一小段,阿瑶答应会一直陪她,讲得再慢也会有说完的时候。“那日,我在广平寺山下的驿站中偶遇一班行色匆匆,慌里慌张的仆役,我见他们行迹可疑,仿佛藏着什么秘事,便留心一二。这一留心,发现了一桩大事。他们奉命送太常之女入京,不想途中颠簸,太常之女体弱,不堪长途跋涉,竟于入京前夜病故了。仆役恐回去受责,便欲草草埋葬了那女子,各自逃命去。”汉王听得入神,隐约猜到接下去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呢?”王妃温柔地看她一眼,有意淡下语气,道:“我见他们可怜,便替了太常之女的身份,也免得他们四处逃窜,无家可归。”汉王轻轻的啊了一声,这与她猜的不一样,呆呆道:“是可怜仆役,不是因要借身份与我成亲吗?”作者有话要说:小哭包表示,我就是喜欢阿瑶,没办法的。第四十六章 话音刚落, 便见王妃笑吟吟地看着她。汉王脸一红, 也想起来了, 那时, 她们尚未见过面,既然未见过面, 自然是不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更谈不上特来与她成亲。她这般胡思乱想, 王妃要笑话她了。汉王脸红红的, 羞着躲到王妃怀中, 不敢与她对视。王妃也不说话,抬手轻抚她的后颈。她的手心微凉, 柔软的, 如软玉一般,极是舒适。汉王觉得喜欢,她静不住, 过得片刻,悄悄地抬头去看王妃。静夜之中, 王妃亦温柔地凝视她, 她一抬头, 恰好落入一汪如静水般婉约的眼波之中。汉王被吸引了,失魂落魄地与王妃对视,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你果真不是特来与我成亲的么?”汉王傻乎乎地又问了一回,明知不是,却仍是忍不住, 再问了一次。王妃不答,只含笑望着她,那目光更加柔和,情意绵绵,犹如一团轻云,自远方而来,带着满树桃花的清香,将她轻柔包裹。 第63章 现在想来,却是甜丝丝的。她已经不怕王妃了。起初的时候, 她会想这是一个妖怪, 后来发现王妃很厉害,便想这是一个大妖怪。可她又知晓,她是离不得她的, 人也好,妖也罢, 她片刻都离不得。于是渐渐的, 就不怕了。“难怪那回寻你不到, ”汉王喜孜孜道,“你下山与我成亲来了。”王妃见她不怕,倒是喜意更多,也是弯了下唇角,须臾又复平静, 道:“是可怜那班仆役。”小汉王没听到的样子,开开心心地自榻上起来,更衣戴冠,怀着阿瑶最好看,阿瑶下山来与我成亲的甜蜜心思,早膳都多用了一碗米粥。早膳之后,见天空万里无云,骄阳灼灼,草木葱茏,有一丝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清风,驱逐暑意。汉王召来家令,问明今日无事,便拉着王妃去了一处小花厅,要在那里,为她画像。小花厅在正堂之后,介于前殿与内院之间,是用作汉王与心腹谋臣,抑或王妃见亲近女眷之所。奈何汉王幕僚不少,能称得上她心腹,得她时常召见的却是一个没有,王妃则更不必说,故而小花厅竟是空置的时候多。汉王将画像之所择在此处,是因此处极美。小花厅三面是窗,一面开了扇门,门并不似正殿那般恢弘,以精巧典雅为主。窗上有纹案,纹案并非雍容华丽,却是格外古朴内敛。南面推窗,可见佳木繁花,佳木丛生,自然错落,林下漏日光,粼粼如金波。室内布置大气而不繁琐。只一几二榻,三四玩器而已。入花厅开窗,清风徐徐,凉意缓缓而来,甚是悠然。汉王令人置画架、笔墨。王妃随了她意,执纨扇侧卧,任由她去画。汉王摊纸泼墨,全神贯注于笔下。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她的稚气隐然不见,神色专注,眉目湛然,全然沉浸于画中。她少有如此正肃的时候,王妃不知想到什么,竟有些失神。汉王身心俱在她与画上,王妃神色恍惚,她立即就发现了,轻轻咦了一声,停下笔,不解地望着她。这一打断,王妃回过神来,冲她一笑,昳丽不可方物。汉王脸颊红了红,提笔继续,兴致愈加高昂。这一画,便到日暮黄昏。汉王画技称不上出神入化,与大家相比,更是相形见绌。然而这一幅画像,有着画技以外的东西。两名侍从一左一右将画卷挂到架上。画中女子侧卧,着白衣红裙,一眼望去,只见轻纱松软,仙袂翩翩,女子容貌隽秀,神色平和,姿态从容而恬淡。汉王笔触极为细腻,裙裳花纹都有描绘,用色柔丽,线条清雅。细细注视,画中人淡然的神态下,仿佛含着轻柔的笑意,正是方才,王妃回过神来,对汉王那一展颜。汉王紧张地站在王妃身后,见王妃久久静默,不禁忐忑不已,唯恐王妃不喜欢。她屏住呼吸,忍住没有出声。又过许久,她回过头来,与汉王温婉一笑,道:“殿下画得真好。”她是当真喜欢,汉王松了口气,睁大了眼睛,问道:“好不好看?”王妃颔首:“好看。”形似,神也似,殿下眼中,她竟是这般好。出尘,无争,飘逸若仙子。汉王彻底放下心来,与王妃一同观赏那画。她已极力欲将王妃画得像,但总觉犹不及王妃之万一。汉王忽然又想到,倘若王妃能化作本体,让她画一画桃花盛放的模样便好了。王妃那么好看,倘若入画,一定美极了。便是不能入画,让她看一看也是好的。她心中将那棵桃树与王妃等同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反倒觉得,原来王妃那么好看,其他花都比不上。汉王一面想,一面望着王妃,支支吾吾的,正欲开口,又想起,花时已过了,今年必是来不及了,得等明年才好。当此时,花厅外匆匆走入一婢女,向二人行了一礼,禀道:“殿下,太常府来了名管事,有要事欲拜见王妃。”汉王愣了愣,太常府能有什么事寻王妃?她双眉一竖,道:“不见。”太常府又不喜欢王妃,突然寻来,必不是什么好事。婢女行了一礼,正欲退下,王妃道:“见一见也无妨。”殿下毕竟尚在京中,京中人言纷扰,太常府来人,倘若连王妃的面都见不着,不免受人非议。汉王显出不情愿来,只是王妃说了要见,她自不会反对,便点了点头,道:“我在这等你。”王妃一去,花厅中便只剩了汉王与三两名侍从。画上墨迹尚未干透,还需再晾一会儿。汉王便走回案前,铺设新纸,抬笔蘸墨,于纸上刷刷几笔,便描绘出桃树的枝干来。信笔涂鸦而已,枝干既成,再点缀上红花便可算成了。汉王却停了笔,在画上仔细看了许久,总觉用笔生疏,毫无形态。她学的是人物画,并不擅画景。汉王暗自思忖,等明年也好,她还能学一学如何绘景。这样一想,她倒不那么急了。开开心心地继续画下去。桃花色彩艳丽,她调了色,换了支笔,点点红花点缀在枝头,简洁明快。猛然间,汉王脸色煞白,怔在原地。那明快的画笔失了力道自指尖骤然滑下,在纸上点下重重一笔,嫣红的墨层层晕染开,如鲜血一般刺目。汉王愣愣地呆了一会儿,眼中溢满惊慌,她不知阿瑶是如何修炼的,也不知她道行究竟多深,但她是千年桃树,自非凡人百年寿数可比,千年万年之后,她兴许犹在世上,而那时,她早已是一抔黄土。“阿瑶……”汉王心中唤了一声,急切地朝外走去。她步子急,带翻了案上砚台,墨汁打在她身上,侍从大惊失色,连唤:“殿下!”上前欲为她擦拭。汉王恍惚不觉,只一味往外走,想要看到王妃。太常府来的是名管事,王妃接见,必不会过于郑重,想是在偏厅,汉王脚下不停地走去。侍从急忙跟上,见殿下神色恍惚,似有心事,也不敢出声唤她,只紧紧跟在她身后,以免路上出事。偏厅中,王妃坐于上首,太常府来的那名管事正极尽讨好之词,言笑谄媚地恭维,汉王匆匆地赶来,管事神色大振,连忙下拜。汉王恍若未见,径直越过他去,走到王妃身旁。她入门之时,王妃便已起身相迎,见她焦急赶来,脸颊淌着汗珠,便带她到身旁坐下,取了帕子,替她拭汗。汉王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当真见到王妃,千言万语仿佛忽然间不翼而飞,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她。王妃也不急,亲斟了凉茶,端到汉王手旁,汉王愣愣地接过,低首饮下。一举一动,都僵硬极了。她们相处多年,殿下有什么心事,总瞒不过她,王妃见她举止反常,携了她手,温声问道:“殿下何以行色匆匆?” 第65章 “殿下。”王妃又道。汉王望向她。王妃对她笑了笑。汉王已站起来了,王妃尚且坐着,她要看她,便需抬首。微微仰起的颈,柔顺的目光,此时王妃看来,格外温婉动人。她道:“我有殿下,何人敢轻视我?”汉王紧缩的眉头微微舒展,点点头:“对,有我呢!”有了王妃的肯定,汉王信心饱满,突然间就从一只慵懒的猫儿变作一只精神抖擞的小老虎,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我欲入宫,将此事禀明陛下。”王妃也赞同。民心安抚,宜早不宜迟,朝廷早些知晓,也好早些应对。汉王大步走出几步,又想到,她一见陛下就紧张,话也说不清楚,万一说得不明白就误事了。转头见管事瘫软在地上,便与左右道:“带上他。”管事一听,险些晕厥过去。他来前想过兴许殿下会袖手,需多费些口舌,却万万没想到,殿下与王妃皆如此坚决。他一求援之人,转眼竟要变成出首的告密人!夏日天黑得晚。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夜幕迟迟未降。汉王也不乘车,骑马往禁宫去。皇帝刚令议事的大臣退下,欲往后宫,听闻汉王觐见,倒是笑了笑,汉王轻易不入宫,但凡入宫必是有事。当即召见。到这当口,还能如何粉饰?管事哆哆嗦嗦地将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听下来,只眼底越发黑沉沉的,犹如狂风暴雨,黑云压境。汉王低首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待管事说完,皇帝一挥手,便有人将他带了下去。管事连哭求都不敢,瘫软着身子,被拖了下去。“朕知道了。”皇帝和颜悦色道。汉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眼底阴云已散去,犹如雨后初霁,还带着笑意:“今番多亏皇弟警醒。”汉王忙行礼,干巴巴道:“臣、臣分内之事。”皇帝看她神色,连眼睛都不敢多抬一下,还是怕她,心内叹了声傻弟弟,道:“天色不早,你且回去罢,明日早朝别迟了。”汉王早朝一向是缺席的,皇帝不说,也无人来与她计较。但出了此事,明日朝上少不得还有问的,还需她来应卯。汉王道:“是。”退至门旁,皇帝忽然道:“太常这般热心奔走,怕是没有那管事口中所说那般简单,想来贪墨银钱少不了他一份。到时治罪,汉王妃恐颜面有失。”汉王便呆呆地看着皇帝,反应过来皇帝是暗示她,王妃恐会受些流言侵扰,当即昂首道:“不怕,我保护她!”仿佛小老虎终于亮出了尖锐的爪子。皇帝莞尔。出宫,天色暗了些,路上行人纷纷,俱是急着往家中赶。汉王骑在马上,身后跟了十余名侍从,回去便不似来时那般急,且道上人多,汉王恐纵马伤人,便信马由缰,慢慢地走。叫太常那事一扰,她心中愈发地乱起来。汉王是很想王妃的,但又不大敢见她。她想起,从前看的那本桃花仙与凡人相恋的话本。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话本中的人,好不容易与桃花仙相守,然而困难重重,才将将开始。纵使天道宽容,不因桃花仙与凡人相恋降罪,凡人百年之后,他们仍是逃不了天人永隔的结局。汉王想,不知这世上有没有轮回。若有轮回,她的桃花仙还是可以去寻她的。想到此处,汉王微微抿唇,笑了笑,若能与阿瑶生生世世地相守,她便什么遗憾也没有了。哪怕她转生也变成一棵树,只要种在阿瑶身旁,定也是很快乐的一生。可她转念一想,又觉此事很不易,如何不易,她又说不上来。她眼下尚未及冠,便是只活六十年,也还有四十多载时光,为此事烦忧似乎早了些。但阿瑶活了千年,四十多载,在她漫长一生中,怕是犹如弹指,短得很。她是否,也想过她们终归躲不过死别。汉王放任马儿随意走,身后侍从见殿下似在思索什么,也不敢出声搅扰,只紧紧跟着。待汉王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竟到了白马寺外。第四十九章 白马寺, 天下大寺, 山门恢弘, 石阶宽阔。寺外围墙上有几处长了青苔, 绕上青藤,一眼望去, 颇有古朴之意,可见白马寺建寺已久。时已过黄昏, 寺中游人散去, 石阶冷凄, 寂静无声。汉王想到她曾与王妃一同来此看梅花,便勒住了缰绳。想了想, 下马, 往寺中去。白马寺既是大寺,又处京中,少不得时常有王公贵胄来此上香。汉王入山门, 并未称孤道寡,山门前的小沙弥还是认出她那一身矜贵气度, 飞快地跑入寺中禀报了。汉王也未拦着, 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待她走到大雄宝殿前,已有一老僧恭候,恰是上回来时接待的那位法光大师。法光也认出汉王,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萧檀越大驾, 小僧有失远迎。”汉王是个礼貌的好孩子,从不矜骄欺人,此时王妃不在身旁,她也不失礼,微一颔首:“大师免礼。”月上柳梢,寺中香火缭绕,烛光点点。隔着香火望去,大雄宝殿中的金像隐隐约约,神秘莫测。汉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与法光道:“我四下走走,大师有事,自去忙便是。”法光也不执意相陪,道了声:“如此,小僧失礼了。”便退下了。汉王在大雄宝殿前站了一会儿,她心中有烦扰,佛祖跟前,自是有心愿可许。她点了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求的是阿瑶此生平安无事,安乐顺遂。上了香,她就带了两名侍从,往寺后走去。 第67章 汉王抬头,恰对上王妃关切的目光,她眼睛一下就红了,抿着唇,像是要忍耐,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到那不知如何自处的蟒蛇精,想到她在世间千般寻觅,到头来,相许执手之人却已成她人枕畔人,一瞬间,心中酸涩得厉害。王妃再厉害,也算不到汉王竟去了白马寺,只以为她在宫中受委屈了,摸摸她的耳朵,柔声道:“陛下责骂殿下了?”汉王摇了摇头。既然皇帝未责骂殿下,莫非是有人为难殿下了?王妃关切不已,取了帕子,替她拭泪,汉王一想到蟒蛇精,便难过极了。法如说得极是,来生,她就不是她了,如何与王妃再结缘?莫非要让王妃如蟒蛇精那般生生世世的寻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千年,说得容易,可一日一日地挨,又该有多煎熬。汉王眼泪多得擦不完,王妃也不嫌她烦,将她揽到怀里,温声问道:“殿下且说说,是怎么了?”汉王摇了摇头,看着王妃,红透的眼眸中渐渐溢满坚毅之色。王妃有一瞬不解,汉王道:“阿瑶,我会保护你的。”王妃一愣,随即轻笑:“我自是相信殿下的。”第五十章 王妃说相信她。汉王动荡的心得到了安抚, 小眼神也不那么懊丧了。先去用了晚膳, 接着又与王妃坦言, 她跌了一跤。汉王五岁便学骑射, 学到六岁,先帝见她果真不擅武事, 不强要她学了,但少年好动, 且往校场习骑射总好过留在宫中, 被年长的兄长们欺侮。故而即便先帝已对她失望, 她还是勤勉练习,学得一身好骑术。能自马上跌下, 必是她心中想着旁的事, 不留心所致。没伤到骨头,却是磨破了皮,细嫩光滑的背上血肉模糊, 十分可怖。王妃心疼,不免责备了她两句。这么大的人了, 竟还坠马, 真是丢人。汉王垂头丧气的, 乖乖听了,答应以后都不跌了。待上药,药粉撒上伤口,汉王疼得发颤,眉头拧得紧紧的, 却一声不吭,也不向王妃哭诉她疼,只忍着。王妃总觉得,殿下的缄默之下积蓄着勇气。她像是急于挣脱出她的保护,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如此一想,王妃既欣慰,又颇觉怅然。以她之能,自是能护好殿下,让她一生自在无忧。殿下还是软软的较为可爱。汉王累了,一上榻,便蹭到王妃身旁,合了眼睡。王妃看了她许久,戳了戳她的小脸,依旧是软乎乎的,不禁便是一笑。觉得自己想法真是可笑,但凡是人,谁又能一世天真。隔日一早,汉王起身更衣,翻出她那许久未着的公服,上朝去。朝中已是物议沸腾,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已听闻风声。汉王猜想陛下怕是会盛怒,却还是错估了皇帝之怒。南面开战在即,国中却出了这等事,莫非要大魏将士,一面上马杀敌,一面分心国中之乱?昨夜,丞相连夜入宫,签发公文,将太常下狱问罪。刑部与大理寺彻夜未眠,审理整晚,直至早朝,已大致问出头绪来。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眼底是一片青黑,眼中还留着血丝,精神却极振奋,当殿将事由一五一十地禀来。要说太常也是大胆,当初他能因汉王兴许有望皇位,便将女儿嫁她,可见此人是很有些胆魄的。奈何他胆魄虽足,能耐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今次收了季舅兄不少金银,却连季舅兄究竟如何行事也说不分明,只道盘剥过甚,致使民怨沸腾,那县令不肯同流合污,写了奏疏上奏,附带了证物。具体民怨如何沸腾,季舅兄究竟搜刮了多少,却是一问三不知。刑部尚书看在他是汉王殿下岳父的份儿上,也未折辱于他,心中唾弃是免不了的。禀过自太常那处审出来的,刑部尚书又道:“县令证物,尚在途中,待奏本入京,或可知详情。”皇帝道:“汉王弟已遣甲士出京接应,必误不了事。”众臣闻言,皆悄悄地看了眼汉王。有陛下此言,此番不论太常如何定罪,都牵连不到汉王殿下身上。不想汉王殿下平日不声不响,竟有如此气魄。岳家问罪,奇耻大辱,他却丝毫不包庇,乃至亲手将事情捅到了御前。真是个心狠之人。诸如丞相等重臣,想得便更深些。朝中政治清明,出了这等大事,瞒是瞒不住的,与其等着其他大臣揭露,不如他自己揭破,还能挽回圣心,壮士断腕,刮骨疗伤,可见其心机深沉。心机深沉的心狠之人努力听着众臣七嘴八舌的谏言,她未留心朝中之事,难免分不清派系,大臣们话语中每有深意,好似听天书一般,总体会不得。大臣们皆是久涉朝事,许多话不必说透,便是心领神会。汉王听得一头雾水,犹如被孤立了一般。她满头雾水,不免就分了下神。不知如何方能使王妃成仙。她们难有来世,她更不忍让王妃一世一世地寻她,倘若她故去后,王妃能修得正果,那就好了。她在脑海中搜寻如何修仙的法子。这等秘事,自不是她能知道的。她所知也唯有话本中看来的法子。然话本是凡人写的,当不得真。汉王苦思,莫非要再去一趟白马寺,问一问高僧?她所识之人之中,唯有法如宝相庄严,最具世外高人之相,说不得,他能指点一二。这一念头刚起,又为汉王否认,法如大限将至,即将圆寂,他若知如何修仙,便自己去了,怎还会有圆寂一说。汉王游离天外,冷不防有一道声音传来:“汉王弟。”汉王吃了一惊,抬首望向御座,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困惑。这困惑落入群臣眼中,当真高深莫测得很。都已显露心机了,还能不动声色,伪装无知,汉王殿下果真机谋之辈。皇帝正盛怒,见汉王如此,容色竟缓了缓:“朕爱惜黎庶,苦民所困,奈何朝中政务繁重,不能脱身,你为亲王,是朕亲弟,便替朕走一趟,代朕抚民。”汉王大惊,她从未揽过什么差使,于许多事都甚生疏,怎能担得起代天抚民的重任。忙要禀笏推辞,手中象牙笏将将抬起,汉王忽然被定住了一般,神色几多变幻,她一改惊慌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一脸正气道:“臣遵圣命。”她在心里挣扎了一通,竟就说服自己,接下了这桩差使。皇帝略显意外。她这皇弟,她是知道的,自幼胆小,遇事向来避之不及。她已预备稍加鼓励,劝她奉诏,谁知她不知想了什么,竟自己想通了。大臣们也是意外,纷纷打量汉王。汉王站在殿上,众多目光皆聚在她身上,片刻,殿上又响起了细微的低语声,四周大臣口耳相接,窃窃议论。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针蜇一般,汉王浑身不自在,心底的慌张涌上来,小脸煞白的,掩在宽袖的双手几乎不知该往何处放才好。她胆小,从不敢这样惹人注目的,可是她想,若是她一直软弱,一直需要阿瑶护持,一遇事便惊惶无措,寻求庇护,阿瑶如何放心得下她。 第69章 她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显是气的,恨不得立即就到二郡,惩治那班没良心的大臣才好。此番若不是朝廷及时知晓,指不定会酿成什么大祸。她为亲王,自然知道,一旦激起民变,怕是少不得要派兵镇压,到时,不知要枉送多少性命!汉王气鼓鼓的,转头却见王妃仍是平和淡然的模样。她愣了愣,不由想到,阿瑶活了这么多年,凡间许多事都见过了,眼下这桩举朝震怒的大事,在她眼中,怕只是如云烟一般转瞬即逝,不值一提。怒意渐渐自汉王脸上散去,她好奇地看着王妃。王妃摸摸她,汉王便如受了鼓舞一般,连忙凑近了,让王妃再摸摸她。王妃轻笑,也如了她愿。汉王眯了眯眼,很舒服的样子,口中一边道:“阿瑶,你经千年岁月,是否已见过许多朝代更迭,改朝换代?”她读过史书,自开天辟地以来,到大魏朝,已换了好几个,上一回改朝换代尚是二十余年前,汉王的父亲受前朝皇帝禅位,改国号为魏。说是禅位,其实谁又不知,那实则是篡位。后颈轻柔的抚摸忽然停了。汉王不解,扭头看去,便见王妃神色惘然,似是出了神。汉王试探地唤道:“阿瑶?”王妃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微一弯唇,道:“自是见过。”“那,世道可是十分凄惨?”汉王问罢,便见王妃一贯温柔如水的眼眸之中,仿佛在刹那间便溢满了悲伤,汉王心头一紧,连忙握住王妃的手。王妃对她笑了笑,那眼中的悲伤已不见踪影,好似是她看错了一般。汉王满心茫然,不知怎么了。王妃却已在为她解答:“自是十分凄惨,血流成河,垒骨成山,满地都是尸身,饿死的,战死的,还有……还有殉国的,那世道,活着的是苟延残喘,死了的都带着恨带着怨。人间炼狱,不外如是。”汉王伸手,抚摸王妃的脸颊,王妃轻柔地看着她。她是一个平和的人,修炼千年,看惯了世事苍凉,早已无悲无喜,平淡从容。但她看汉王的目光总是如此温柔。汉王觉得此时王妃看她的目光,更是柔和得过了头,满是珍惜,满是爱意。汉王立即红了脸,既是羞涩,也是欢喜。只是眼下说着如此严肃的话,她努力忽略脸上的滚烫,一板一眼的,认真道:“故而为政者当广施仁政,不可使国家陷入那般境地。”王妃一笑:“殿下说的是。”得了她的赞同,汉王饱受鼓舞,窝到她身旁,与她轻轻地说,此去当将如何行事。还未亲眼见过二郡境况,她其实也说不分明的,倒更像是一个孩子说起她宏伟的抱负。王妃也认真听着,偶尔点一两句,她的目光始终在汉王身上,仿佛看着世上最珍稀宝物。用过午膳,汉王便往卢尚书府上去。她心急,唯恐自己做不好,只想与卢尚书多学一些,也不用什么仪仗,翻上马便往尚书府去了。卢尚书已在府中恭候,听门子禀报汉王殿下驾临,抬头看了看天色,早得很,刚过午时。他正了正衣冠,施施然出门相迎。老尚书年过五旬,腿脚不便,他又刻意缓步,走到正门外,汉王已等候多时了。汉王丝毫不见厌烦之色,卢尚书将将弯身欲拜,便被她扶了起来:“卢卿不必多礼。”依礼而言,他二人一尊一卑,一君一臣,当是卢尚书往王府拜见才是。汉王却不以为意,按约前来,将她在门外晾了许久,她也无不耐之色,谦和得很。卢尚书是天子之臣,自然偏向皇帝,汉王此次行事,委实果决,全然不似她平日懵懂。倘若这般方是她真面目,这位殿下,可当真心思深沉了。先帝几位皇子都颇具野心,个个都将眼睛盯在皇位上,全部卷入谋反之事,被皇帝一一料理了,或杀或流或囚,只剩了眼前这位汉王殿下。目下看来,恐怕汉王,也未必当真安分。“未必当真安分”的汉王迈入府门。尚书府与卢尚书一般,严谨端方,连景致都是方方正正,无半分情致。往来仆役格外规矩,恭恭敬敬地行礼,目不斜视地避开,知礼得很。汉王偷偷地看在她身旁引路的老尚书,老尚书不苟言笑,连步伐都走得格外方正,一看就是个端肃之人。汉王胆战心惊,想到自己过会儿要请教老尚书诸项事宜,恐怕少不得要教他凶上一顿。卢尚书将汉王请入正堂,又将她让到主位上坐下,方令仆婢奉茶来。汉王一路过来,已将此去兴许会遇上的难题理过一遍,如何抚民也细细想过了,许多不解之处要询问尚书。待茶上来,饮过一口,她便开始寻思如何开口。若在往日,卢尚书自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然而经这一日汉王表现,他已不敢小视她了,斟酌着如何与她言语。一时间,堂中二人竟一齐静了下来。过得片刻,还是汉王先开了口,他们时间不多了,陛下下诏令他们尽快启程,至多后日,他们必得出京,具体如何抚民尚能路上垂询,出京需带些什么还是早些问明为好。卢尚书知汉王头一回领差使,多半不知如何行事,与她相见,本也是存了提点之意,以免出了错不好收场。眼下听汉王问起,他也不奇怪,尽心尽力地解答了。只是汉王越问到后面,卢尚书神色便越严谨。汉王殿下一不知民间疾苦之人,竟能想到是否先挪些府库中的粮食,以赈百姓之饥。单单她能想到民怨民愤,多源自百姓肚腹受饥,便比京中许多何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弟强上百倍。他只赞叹,却想不到汉王是有一修炼了三千年,见惯了世间百态的大妖在教导的。第五十二章 府库之中所囤银粮皆属国有, 非朝廷之令不可擅自挪用。故而汉王先问了问卢尚书, 倘若有此需, 还得先往宫中, 向陛下讨一纸手令为好。卢尚书抬手捋了捋须:“也不必如此繁琐。”汉王正了正身子,专注地听。卢尚书心下摇了摇头。知礼、明理, 不耻下问,又甚谦和, 汉王殿下如此, 很能使人心生好感。可惜了, 皇室子弟,多得是巧言令色、擅于伪装之辈, 汉王也未必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心中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卢尚书面上却不露分毫端倪,与汉王细细解惑:“此去诸事繁杂,需禀圣裁之事, 必不止这一件。汉王殿下代天抚民,身份尊贵, 偶尔便宜行事, 也是应有之义。”钦使在外, 若是事事皆要禀过圣上方能决断,还要钦使做什么,不如让陛下亲往来得便利。汉王一字一句,仔细听了,想了半晌, 又问:“那如何分辨何事是应有之义,何事又在应有之义以外?” 第71章 汉王回答:“我想……”王妃啊三字还未出口,忙打住了。腼腆地笑了笑:“此处风光秀丽,一时看得入了神。”卢尚书极目远眺,也是连连称赞:“难得一见的好风光。”山中简陋,侍从烤了肉,分与众人果腹。连日赶路,早已是人困马乏。一入夜,除却几名守夜的甲士,众人皆入帐篷歇下。山中多虫蚁,地铺更称不上绵软,奈何抵不住奔波之苦,不多时,众人便陷入睡眠。月上中天,营地间几摊篝火渐渐燃尽木柴,弱了火光。守夜之人似也睡过去,未曾及时朝篝火中添木柴。王妃自幽暗处现身,往正中的王帐走去。帐中卧了一人,正在安睡。帐门掀开,月光漏进来,照在汉王稚气的面容上,她双目轻合,容色舒展,格外安恬。王妃坐到她身旁,看了她许久,正待离去,汉王却睁开眼来,望着王妃,冲她微微地笑。作者有话要说:汉王:“阿瑶,你怎么来啦?”王妃:“不跟着你,你就要被妖怪叼走了。”汉王瑟瑟发抖:“好怕,要抱抱。”第五十三章 王妃原是打算看一看便走的。不想汉王竟是假寐, 特意等着她。王妃先是微惊, 接着便是一笑:“殿下料到我要来?”“我想阿瑶, 料想阿瑶也想我。”汉王眼中冒着小小的得意, 高兴她猜对了,王妃果然想她。她又忙往边上让了让, 掀开了锦被,好让王妃也躺下。帐中本不宽敞, 但她二人也不怕挤, 汉王坐卧都喜欢挨着王妃, 如此一来,不宽敞的地方, 仍是留出了不少空余。“殿下可乏了?”王妃躺在汉王身旁, 柔声问道。汉王生长至今,第一回 这般奔波,每日卯时赶路, 入夜方歇,纵然是在车上, 路途颠簸, 也不甚舒坦。难为她还能忍着不睡。汉王摇了摇头:“看到阿瑶, 我就醒啦。”她怎么也看不够王妃。又恐王妃忧她困乏,必要她睡,接着道:“我整日都坐在车中,白天也好补眠的。”小孩子才不肯好好睡觉。王妃笑而不语。因秉性天真,汉王总是显得格外稚气, 爱撒娇,又粘人,但她又确实是个大人了。月色如水,照入帐内,隐隐约约的,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看不分明。鼻息间却缠绕着王妃身上的香气,淡雅而怡人。汉王心动,一点点靠近,王妃合眸,一吻落下。甜甜软软的汉王,此时却像一只小老虎般,张牙舞爪的,抱紧了王妃,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在她唇上吸吮轻咬,诉说相思。王妃柔婉,顺着她,浅浅回应。汉王横冲直撞,逐渐不满足于唇齿相依,柔软的双唇贴着王妃的肌肤,自唇上移下,贴着下颔、玉颈,辗转吸吮。情之一事,从来都是无师自通。王妃让她撩得情动,连呼吸都带上了轻喘。“殿下……”汉王已摸到了她的衣带,王妃惊觉,忙阻了她。汉王受阻,水濛濛的眼中满是茫然,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王妃不准她继续了,委屈地望着王妃:“不许亲亲么?”哪里只是亲亲而已。若不阻止,只怕今夜都不必睡了。“不许了。”王妃故作严肃。汉王顿时失落,好不容易见到王妃,竟然不许亲亲,她钻到王妃怀中,有些生气了。王妃早已将自己视作汉王的人,若是在府中自是水到渠成,然而此处荒郊野岭,四周皆是熟睡的官吏侍从,要她就这样与殿下缠绵,着实是羞得很。身上还留着方才的情动,一低头就看到殿下窝在她怀里,露在外面的小脑袋都诉说着不高兴。王妃自是不忍汉王这般生闷气,凑到她的耳畔:“待回府,再与殿下……”后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几乎听不清是什么,湿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廓,缠绵悱恻。汉王再迟钝也知王妃在说什么。她蓦地睁大眼睛,很是惊喜,然后又觉此事很是羞涩,便红了脸颊,接着王妃拥着她的柔软身子,打在她耳廓上湿湿热热的气息,还有往日她偶尔做了坏事,王妃娇嗔的眼神,一件件交缠在一起,使得汉王脸更红了,竟比方才与王妃唇齿交缠之时,更加欢喜。“我、我……”汉王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妃身上清浅的香味就萦绕在她鼻息间,汉王突然想,倘若明日天明,她睁开眼睛,发现王妃不在身旁,她一定会很想王妃的。她连忙抱住王妃:“你不要走了。”王妃会法术,但京师那样远,她来来回回地奔波,一定也很累的。汉王将手臂收得更紧,认真道:“我把你藏在马车里,不会被人发现的。”王妃不语,抬手摸了摸汉王鬓角的黑发。汉王紧张起来,生怕王妃又觉得她任性胡闹,不肯答应。幸而王妃只略略思索,便答应了。汉王只觉她十余日来的思念都有了可安放之处,踏实极了。汉王说将王妃藏在马车里,不会被人发现是很有依据的。她的车驾,除却经她相邀同行的卢尚书,旁人皆不曾上过,行路途中多出一人,也不会为人察觉。隔日一早汉王果真将王妃藏到了马车里。那边卢尚书也起身,走出帐篷,见汉王已在车驾旁站着,便走了过来,朝她施了一礼。山间空气清新,清晨稍稍有些凉意,仍是舒适居多。侍从、护卫已在收拾帐篷行装,一个个手脚利落,相互配合,想必不出一刻钟便可出发了。汉王刚藏好了王妃,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小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见卢尚书来,也与他回了一礼。王驾舒适,卢尚书这几日都与汉王同乘。见汉王心情不错,满以为她会如往日那般,开口相邀,谁知汉王行过礼,朝那头望了一眼,见老尚书的车驾也已备好,便笑道:“晨间寒凉,不耐久立,卢公年迈,更该保养身子,快去车里坐下吧。”卢尚书都已准备好如往日那般稍加推辞两句,就推辞不过地登上车驾了,谁知汉王殿下竟变了心,不与他同乘了。卢尚书愣了一下,忙回道:“殿下先请。” 第73章 朝廷竟派了这等年少的亲王来,季温心头又是一松,正欲开口请殿下入内,便见汉王转头望向一旁另一乘马车。卢尚书这时正扶着仆役的手,颤颤巍巍地跨下马车。汉王的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愧疚来。平日尚书与她同乘之时,不至于这般疲惫的,都怨她,舍不下阿瑶。汉王上迎了两步,伸出手来,搀住卢尚书另一侧。卢尚书极力隐藏起复杂的心思,望了汉王一眼,汉王面上的关切真诚极了,半点不似作伪,是当真关心他的身子。多好的孩子。懂事礼貌,从不端架子,卢尚书连连哀叹。他有一孙儿,与汉王一般年岁,才气颇高,又肯用功,正是前途可期之际,唯一不足便是太过自傲。卢尚书为此时常发愁,他处迟暮之年,护不了儿孙几年了,倘若他故去后,孙儿仍这般高傲自矜得罪了人可怎么好。若是孙儿有汉王殿下一半平易近人,他纵是立即驾鹤西去,也不必担忧了。想到孙儿,卢尚书目光便柔缓了许多,然而须臾,他立刻想起,假的,都是假的,小殿下心思深沉着呢。心中一时竟生出许多惆怅来。汉王扶住了卢尚书,卢尚书身形枯瘦,隔着衣袖便如摸到了一把骨头,硬邦邦的。她一时忘了早前想好的“卢尚书看起来十分严厉,要尽量躲着一些,不然说不定会凶她”,语带关切道:“老尚书可还好?”卢尚书立即收敛起诸多心思,回道:“一把老骨头了,倒还撑得住,有劳殿下挂怀。”卢尚书一把年纪了,还要经此劳碌颠簸,可若回到昨日,汉王想想自己怕是仍会邀王妃同乘的,她顿时更内疚了。季温在边上看得仔细,心道不想汉王殿下虽尚年少,礼贤下士的姿态却是丝毫不差,不禁收起了方才的小觑,上前行礼道:“汉王殿下与尚书大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臣已令人在驿中备下热水,待殿下与大人沐浴歇息,再为殿下与大人接风洗尘。”汉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以为他是东城郡郡守,然看服色又高上两阶。她一时还没想到这是何人,只听他满口官话,还想舒舒服服地接风洗尘,好似全然不知东城郡做了什么好事,便很生气。板了脸道:“不必!孤与尚书也不是为享乐而来,食能果腹即可,无需接风洗尘!”季温一开口就碰了个钉子,心中一紧,随即又想起,他从未拜见过殿下,殿下怕是不知他是何人,又施了一礼:“正是,是臣想左了。殿下受陛下诏命,不辞辛劳,赶赴此地,为的自是一方百姓,臣季温已与郡守备好文书、账目,明日便可呈殿下过目,殿下……”汉王一向很有礼貌,从不轻易打断旁人,然而听到季温二字,知道了眼前这是何人,当即就很生气,原来这就是罪魁祸首,做了那么大的坏事,竟然一点也不心虚,还装得那么坦然自若,果然是个坏人!她打断道:“既是明日再看,就不必多言了,无事便退下吧。”场面登时一寂,季温神色大改,心中几多念头闪过,生出恐慌来。本就一言不发的大小官吏更是噤若寒蝉。卢尚书在旁看着,轻咳了一声,道:“老朽体力不支,怕是难以应承诸位了。”一直犹如隐形一般的东城郡郡守这时忽然机灵起来,忙开口道:“我等思虑不周,搅扰殿下与大人歇息了。还请二位钦使快快入官驿歇息。”季温也忙收敛心神,侧身让到一旁,请二人入内。汉王殿下如此冷硬,众人自不能再留在驿中,待汉王与卢尚书各自入了房中,便各怀心思、提心吊胆地散去了。汉王将侍从皆留在门外,走进为她备下的房中。她关上房门,一转身,就见王妃坐在坐榻是。坐榻几旁上有一茶盏,盏中有茶,茶香四溢,袅袅冒着热气。汉王一见王妃,笑意便挂上唇畔,然而笑意还未扩散,她神色又低落下来,走到王妃身旁,气呼呼的,很不开心:“阿瑶,那个季温,真是坏透了。”季温之罪,几已定了,毕竟太常供词当中,将自己都供认了,总不至于冤枉了季温。可他犯了这等大罪,竟一点也不怕。她长那么大,见过最坏的人就是她那冤枉她谋逆,试图害死她的九皇弟滕王了。季温虽然没有害她,但他害了这么多百姓,在她眼中,就和滕王一样坏。方才众人拜见殿下之时,王妃还在车中,发生了什么,自是一清二楚。她端了茶盏与汉王,安慰道:“他坏,殿下更要与卢尚书查清此事,还两郡百姓一个清静。”汉王郑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茶盏。她恰好渴了,迫不及待地要喝,茶还热着,不能就此饮下,只得颇为纠结地低头吹凉,王妃看着她的头顶,无奈一笑,略略施法,热气散去,茶水温热,恰可入口。汉王欣喜,觉得跟阿瑶久了,她也变厉害了,吹一吹,凉得很快。作者有话要说:汉王殿下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厉害者变厉害。第五十五章 季温等人本欲今夜与汉王接风洗尘, 上下熟识一番, 故而绞尽脑汁地在驿中备了筵席。汉王将季温等人斥退, 开不了席了, 佳肴美馔却都还在。缺了上官吩咐,驿丞战战兢兢地犹豫半晌, 心道,殿下赶了一日路, 风尘劳累, 尚书大人须发半白, 只有更疲惫的。二位钦使怕是都没甚心思,端坐到一处去用膳。便使人将膳食各自送去二人房中。底下听用的仆役得了主意, 刚欲去办, 驿丞一拍脑门,道:“我与你同去。”绕去了后头厨房,将几道名贵菜品皆下了, 于十余道佳肴中,拣了六道寻常, 却做得格外精致的菜肴, 命好生装入食盒中, 送去汉王房中。观殿下方才言行,不论是真心瞧不上季大人,还是人前做个样子,以示公正清白。想来都是位讲究体面声名的主,怕是不喜在此处太过奢侈排场, 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如此,晚膳还是简朴些的好。仆役体会不到驿丞用意,满面不解,驿丞也不解释,只挥挥手,道:“快去。”晚膳送到之时,汉王恰恰沐浴出来,带着一身袅袅的雾气,肌肤红扑扑的,吹弹可破。她有半月不曾好生用膳了,眼下不但有阿瑶,还有香气扑鼻的膳食,汉王高高兴兴地到食案旁坐下,饱餐一顿。吃饱之后,困意就上来了,一身骨头都懒洋洋的,直往王妃怀里躺。王妃替她摘了冠,一只手轻轻揉捏她颈上的穴道,只几下,仿佛能感受到全身血液在血脉中缓缓地流淌,舒适惬意。汉王换了个姿势,舒展的身子蜷曲起来,整个人都窝进王妃的怀里,像一只蜷成一团毛茸茸的小猫,轻声嘟囔:“要抱抱睡。”王妃眼角一弯:“好,抱抱睡。”伸手揽了汉王的肩。汉王满足地闭了眼,竟当真睡了过去。谁家的孩子将近及冠的年岁,犹是这般简单天真,都会使人好生忧愁,可王妃却时时纵容着,好似汉王一生都这般无忧无虑的才好。夜愈深,汉王窝在王妃怀中睡得香甜,季温一行才将将到东城郡城池外。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郡守一挥手,一名身着铠甲的将官上前叫门。城头上巡逻的校尉答应一声,于黑暗之中隐隐绰绰地看到城下数人的轮廓似是几位大人,连忙探出身子,伸出火把张望。“郡守大人在此,还磨蹭什么!”将官高喝一声。校尉这才确认,忙使人打开城门,迎几位大人入城。 第75章 汉王认真答应了,她想了一想,又道:“城中百姓被教过了,不会说实话的,我想过会儿往城外村子看看,或是稍远些的县。他们总遮掩不了全部的。”三伏天,热得发慌,汉王刚从骄阳下入内室,薄薄的衣衫上汗渍尚未全干,她知道外边热,但她并不因此而推脱,而是主动要去查问。殿下心中是不懂建功立业的,她这样,只是记挂着百姓,想要早早地查清,好让百姓好好过日子。王妃笑道:“殿下能这样想很好。”得了夸奖,汉王弯了弯唇角,很是开心,又道:“我有甲士,不怕他们,外面热,阿瑶不用陪我去。”阿瑶是树,树到了夏日,被太阳晒一晒,叶子会卷起来,一定很怕热的。王妃摸了摸她圆圆的后脑勺,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卢尚书急切的呼声:“殿下可在?臣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议!”第五十六章 不肯与人同流合污的曲县令暴卒了。他们晨间自官驿出发之时, 卢尚书遣了队人赶赴曲县令所在县衙, 将他请来东城郡。此事卢尚书是与汉王知会过的。曲县令乃首告, 理当召来问话, 且他又处事端之中,所知内情必不在少数, 查案之时也少不了他相助。可谁知,他竟忽然死了。卢尚书神色极为难看:“这东城郡中暗流汹涌, 波云诡谲, 殿下这几日, 还需千万小心。”好好的人,怎会突然暴卒, 必是灭口。奏疏已送入京, 陛下诏令唯一的皇弟为钦使,出京抚民,又命刑部尚书为副使, 主理案情,不可谓不重视。如此情形之下, 他们还敢杀人灭口, 简直丧心病狂!卢尚书气得很, 偏生涵养好,隐忍着,不肯表现在脸上,如此一来,一双颇经风霜的眼眸黑沉沉的, 犹如压了一层黑云,随时便是疾风厉雨。汉王再无知,也知曲县令之死必有内情。她本来就觉得季温是坏人,没想到他比她能想到的还要坏。汉王双眉紧锁,生气道:“真是无法无天!”卢尚书叹了口气,气过了仔细一想,倒也明白,季温等人犯得本就是死罪,横是死,竖也是死,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幸而陛下派了一千羽林同行,他与殿下有甲士保护,想是性命无忧的。天气本就酷热,午时更添了一股沉闷,窗外一声一声接连不穷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卢尚书抬手抹了把汗,寻思接下去当如何行事。汉王提壶,往茶盅里倾了凉茶,推到卢尚书身前案上,卢尚书忙称谢:“有劳殿下,折杀老臣了。”见他如此恭敬,汉王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羞愧,只得勉强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接下来全赖老尚书了,有什么差遣的,您但说就是。”她的确毫无头绪,知晓曲县令之死乃是受人谋害,知晓谋害他的人是谁,可如何找寻证物,将那人定罪,她却没半点办法。她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愧意。卢尚书摇了摇头道:“怎敢称差遣?臣也不过比殿下年长数十岁,多了些阅历而已。”他说罢又寻思起何处着手来。他们出京之时,卢尚书托了同僚,将曲县令送入京去的证物能拓的拓一份送来。同僚将证物与奏疏都拓了下来,八百里加急送来他们手中。证物寥寥无几,要紧之事都写在奏疏当中。奏疏详细描述季温如何伙同两郡大小官吏横征暴敛,如何未必各县县令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可惜季温行事谨慎,竟没落下什么把柄。卢尚书想了一想,道:“既然曲县令暴卒,便从他的死因查起。他死得蹊跷,定有蛛丝马迹留下,且曲县令能瞒过众多耳目,呈送奏疏入京,可见其缜密慎重,说不准留有旁的证物。”也好,汉王觉得可行,又将她的打算说了来:“他们总不能叫全郡百姓都跟着他们说谎。总有能说实话的人。”卢尚书便听边点头,大是赞许:“不错,城中毕竟是郡治所在,百姓在郡守眼皮底下过活,不敢说实话也是有的,且城中百姓到底富庶一些,被季温盘剥了一番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日子过得下去,他们也不敢与官府作对。荒僻些的村子就不同了,本就穷,又叫刮了层皮,百姓定是愤恨不平,眼下有人能为他们做主,他们自然会说实话。殿下想得很是妥帖。”汉王受了夸赞,顿时羞涩起来,十分腼腆。卢尚书说完了话,二人又各自行事。说了篇话,时辰已然不早。汉王转入内室,只见王妃正自箱笼中取了一身薄衫出来。汉王走过去,好奇地瞧了瞧,见是一身寻常的朱衫,只衣料极贵重。“我换了这身衣衫去?”汉王接过朱衫,又低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方才与卢尚书言谈,王妃就在内室,自是一言一语皆听的真切。王妃笑道:“百姓才受盘剥,未必信赖官家。殿下不妨扮作一名四处游学的世家子。”殿下秉性纯真,不善拿捏架子,十余年宫廷生活又将她熏染得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扮作一名专注治学,不谙世事的世家子恰是合宜。汉王时常往东西二市买话本,行走于街市上,都是诸多侍从围着,从未试过扮作一名世家公子是什么滋味。她兴致大起,换了衣衫,又将王冠取下,戴上一顶温润的玉冠,瞧上去便是一名矜贵而天真的少年。“好不好看?”汉王歪头问道。王妃颔首:“好看。”汉王便笑得眉眼弯弯的,道:“阿瑶,我去了。”王妃照旧将那佩囊替汉王悬在腰间:“去吧,多带些人。”汉王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内室。外头日光较之正午似乎不那么刺目,但气温却是更热,闷闷的,好似与太阳一打照面,就能将人晒得汗流浃背。汉王呆了一下,想起一事,又转身回去,揪着王妃的衣角,问道:“阿瑶,若是我平了这起案子,使为恶者自食其果,使受害者正义得张,能不能算做行善?”王妃没料到她回来是问此事,想起她前几日才问如何成仙,不由柔和了而神色:“自是算的,两郡百姓十余万之众,殿下解他们于饥于寒于困顿,是惠及众生的大功德。”听闻是大功德,汉王微微松了口气,显出很高兴的模样来:“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跑回来,道:“要亲一下才走。”时候不早,这一去今晚必是要在外歇一晚,晚上的亲亲就赶不上了。汉王仰起脸,要亲亲。王妃轻笑,低首在她唇上轻轻一点,汉王欢喜,伸手搂住王妃的颈抱了抱,笑眯眯地离去了。 第77章 汉王确实不记得了,歉然道:“孤府上惯来无大事,甚少有烦扰诸位舍人的时候,时日一久,便记不得了。”前方树林外隐隐约约可见点点烛火,想来不远就有人家。李舍人便将如何入仕,何时入仕当作趣闻一般说了来,聊解殿下路上烦忧。“当年陛下即位之初,征士之诏,贴满了九州。臣自诩才华横溢,只恨出身微末,无处容身,故而郁郁不得志大半生。有此良机,臣不甘错失,将家中几亩薄田,一间草屋,皆卖了换来入京的盘缠。”汉王听得入神。“侥天之幸,臣虽志大才疏,陛下却有纳贤之德,见臣写几句策论还算通顺,召臣为待诏。那回取中的待诏共百余人,后来陛下用了些,各处衙署要了数十人,余下臣与十来名无权无财之人,听闻汉王府缺了名舍人,臣便自荐入了王府,如此才有幸侍奉殿下左右。”汉王听罢,沉默片刻,道:“委屈舍人了。”李舍人一惊,待见汉王满目同情,又松了口气,忙道:“侍奉殿下,怎能说是委屈。”他是这样说,但汉王明白的,陛下即位之初的时候,她的处境不大好。朝臣中大半是陛下即位之前便投效的,因古来无女帝,陛下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位了,那起子朝臣恐生变故,以她与滕王这两位先帝仅存的皇子为心腹大患,时时欲寻她的过错,好处置了,无人威胁陛下皇位。至于还有少数,以为陛下登基是女主窃权乱政,不合阴阳之谐,实属牝鸡司晨之举。但他们也不会投效与她,滕王有礼贤下士的贤名,欲“拨乱反正”的士人都去了他那处。汉王府担了忌惮,却无受人拥簇之实,择僚属之实,满朝文武,九州士人,竟无有愿为王府官的。汉王认真道:“是不是委屈,孤明白。舍人安心,孤府上,舍人但肯留便留,若有旁的打算,不妨与孤说一声,孤为你留意。”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在朝上勉强能谏一言了,何况这一路来,李舍人熟知稼穑,又晓民生,比此地郡守之流好得多,纵要为一郡主官,也使得的。李舍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正肃,郑重行一大礼:“多谢殿下。”汉王忙扶起他,腼腆道:“不必多礼。”一旁侍从禀道:“殿下,人家到了。”果真,抬眼便是零零散散的几点烛火,大约是个小村子。汉王讶然,这样快就到了,她除最初觉得一点点怕,后面竟未留意。全赖李舍人一路与她闲话,李舍人真是一个大好人啊,他胡子都半白啦,只比卢尚书年轻一点点,却一点也不凶,还很和气。汉王感激地望了李舍人一眼。又往前几步,汉王才发觉,村子不小,只点了灯的唯有零星几户人家。就这几步间,又一处灯火熄灭了。李舍人拣了处较大的屋子,先与汉王道:“殿下,待臣叫门。”待汉王颔首,他方上前扣了扣门。门内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谁啊?”李舍人答:“老人家,我等是途径宝地的游学之士,错过了宿头,还请老人家容我等借宿一宿。”屋内烛火晃了晃,过得片刻,门打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壮年男子。男子举着一盏小小烛台,微微朝前送,欲看清眼前人。李舍人微微让开一些,露出身后的汉王,与那男子道:“这是我家八郎,望主人家行个方便。”烛火在汉王脸上照过,男子略微紧绷的神色便缓了许多,待看到后头那诸多侍从与马匹之时,他面色又是一紧。李舍人察言观色,忙道:“这些都是家人,屋中若是住不下这许多,遣他们去别处便是了。”男子迟疑了片刻,方犹豫地侧身,让汉王入门。李舍人冲侍从打了个手势,众人四下散去,他转身随汉王一同入门。自外头看,此处房舍颇为齐整,一入门,便可见里面也只泥巴墙简简单单隔开几间屋子。汉王四下一打量,颇为拘谨,李舍人则与那男子搭上了话:“多谢这位阿兄,若非阿兄收留,我等真不知今夜何处栖身。”男子神色依旧不好,倒也没板着,只道:“你们且稍等,我去收拾屋子来。”李舍人闻此,忙大步上前,自袖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递与那男子,笑道:“叨扰阿兄,我家八郎是家中幼子,自小娇惯,请阿兄多加照拂。”男子神色一顿,目光落在那锭银子上便挪不开了,他也没听清李舍人说的什么,看了那锭银子许久,又挣扎着将目光挪开,硬邦邦道:“不过两张铺盖,不值这许多钱。”说罢,也不接银钱,将烛台置于一旁案上,转身径直入内去了。汉王见状若有所思,低声道:“他似是很舍不得这锭银子。”李舍人走到汉王身旁,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只是观房舍,当是村中宽裕人家,不至如此。怕是主人家这一阵子遇上棘手之事,花费了不少银钱,正当拮据。”汉王立即便想到季温所行之事。这时自内室走出一名老者。老者垂垂老矣,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形在微弱灯芯映照下,微微摇晃着,好似随时会倒地一般。汉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搀住了他:“阿翁慢点走。”李舍人吓了一跳,那老者颤颤巍巍的,也不知是否染恙,可别叫殿下过了病气。他忙上前,搀过老者。汉王懵懵懂懂的,只以为是她扶的不好,让开了。老者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坐下,喘过一口气,方将目光挪到汉王身上。他一双眼眸浑浊老迈,脸上也皱巴巴的,却是意外的和蔼,开口道:“这位小郎君从何而来?”汉王答:“我自京师来,游学至此。”老者点了点头,见汉王身上衣料,又见她举手投足间的做派,便知必是大家公子。他叹了口气:“家中贫寒,怕是要使小郎君受委屈了。”“深夜叨扰已是惭愧,怎敢言委屈。”汉王连忙道,转念又想起方才那男子迟疑之下不肯收银钱,又道:“些许银钱,聊表谢意。” 第79章 小儿起先好奇地打量她手中之物,待听得一声吃吧,急切地接过,打开油纸,便是狼吞虎咽地朝口里塞。汉王一言不发地看着,也不走,也不说话,只看着小儿吞食。小儿咽了一会儿,忽然停下了,不吃了。汉王见他方才吃时,连嘴角粘的屑都舍不得掉,摸过来吃干净了,分明是饿极了,这会儿怎么停了,便问:“怎地不吃了?”小儿看了看她,有些畏惧,结结巴巴地道:“要给阿婆吃。”汉王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你吃,阿婆的也有。”小儿这才继续吞咽,这回吃得更急了。汉王摸了摸他的头,令侍从再与他些干粮,方站起身。民生之苦从来只在书上,在大臣口中,她未亲眼见过。头一回亲见,竟是这般满目疮痍。回到郡中,已是傍晚,另一留在郡衙的幕僚取了帖子来,禀道:“殿下,季大人与府君的帖子,欲拜见殿下。”汉王像是没听见一般,径直走了过去。幕僚不知所措,李舍人叹了口气,拉着他一道退下。汉王回到房中,便见王妃在那儿。王妃正在做一件衣衫。她悄悄来的,除汉王外无人知晓,却丝毫不怕为人察觉,从容自若。汉王入门,她抬了下头,一笑:“殿下。”就如在京中汉王府一般。汉王忍了一路的泪这时才垂下,扑到王妃怀里哭得好不伤心。她说不清是气愤季温如此作践百姓,还是心酸百姓过得如此艰苦,又或委屈替季温背了黑锅。许多情绪交织起来,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作者有话要说:汉王殿下是最有决心的小哭包:总有一天我要攻的(握拳)第五十九章 汉王一面哭, 一面抬手擦着泪。殿下轻易是不哭的, 必是有人与殿下委屈受了。王妃心疼, 轻轻拍汉王的背, 安慰道:“殿下不哭,慢慢说。”汉王轻轻“嗯”了一声, 可从未气得这样狠过,一时竟停不下来, 不住地抽泣。王妃恐她哭坏了眼睛, 以指腹拭去她脸颊上的泪, 温声道:“再哭就不乖了。”汉王一听就急了,陷入会变不乖的恐慌中, 努力地缓过一口气, 欲停下,偏生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有些委屈地望向王妃, 两眼泪濛濛的,嘟哝了一声:“乖的。”虽是小小声的, 吐字却是清晰, 只还有些鼻音, 哭声已止了。王妃听得心软,摸摸她,顺着道:“对,殿下最乖。”汉王得了王妃肯定,显出满足的模样来, 但一想昨日所闻,今日所见,她神色又沉重下来,低声将事由说了。殿下从不与人相争,却总有人要与她为难。王妃见识甚广,自然明白人在其位,必谋其政,一旦身处高位,许多烦心事便躲不了,不去招惹是非,是非也会自己凑上来。可一旦涉及她家殿下,她仍是不免气愤。一面听,一面思索此事如何了结。汉王说罢,好似百姓惨状,季温等人无耻行径又在眼前重现了一回,她气呼呼地一拍几案,站起来:“哼!我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王妃正欲开口,门外忽传来卢尚书的呼声:“汉王殿下!”呼声方尽,脚步声已到门边。汉王方才入门之时,未曾将门合上。卢尚书来得突然,王妃来不及走避。汉王大急,惊恐地望向门口。卢尚书急匆匆地走入门来,抬袖匆忙一礼:“殿下。臣往曲县令处……”汉王屏住了呼吸,缓缓地挪动脑袋转向王妃,王妃神色泰然。汉王抿了抿干涩的唇,又望向卢尚书。卢尚书口中说着话,身子渐渐站直了,目光落到汉王脸上,话头猛地顿住了,迟疑着道:“殿下您这是……”汉王站在室中,双眼红通通的,密长的睫毛上尚挂着一滴泪珠,分明是方才大哭过一场。王妃说过人家知晓她哭,会因她的软弱欺负她,因此不许在旁人面前哭,。汉王连忙板起脸来,声音也硬邦邦的:“尚书何事寻孤?”卢尚书立即反应过来,他匆匆而来,甚是鲁莽,撞见了殿下独自垂泪,这年岁的小郎君最是要强,更何况还是身居高位的小殿下。他忙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道:“臣去过曲县令处,曲县令的尸身已火化了,故而不能验尸,查不出因何而亡。”汉王眨了下眼睛,卢尚书入门之后,便未朝她身旁看过,他没有看到王妃。汉王转头,惊讶地看向王妃,王妃弯了弯唇角,宠溺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好好听卢尚书回禀。汉王乖巧一点头,当即端正了神色,专注倾听。“季温下的令,称酷暑时节,尸身不耐安放,派人自曲县令家中抢了尸身出来,强行烧了。”卢尚书满面悲愤,“这且不算,季温又派人将曲府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曲县令生前所用之物,不论大小,皆搬了来,一并烧了个干净。曲府如今,满门妇孺,无人主事,惶惶不可终日。”无权无势的百姓他敢作践,朝廷任命的县令他也敢刺杀、欺凌,当真是穷凶极恶,罪不可赦!汉王本就有气,闻此更是盛怒,高喝道:“来人。”门外疾步赶来一名侍从,躬身候命。“传我之令,将季温与郡守全部拿下!”卢尚书闻声大急,忙扯住汉王衣袖:“殿下,不可如此行事!”汉王皱眉:“捉拿罪首,有何不可?”“尚无证据,如何定罪?”卢尚书道,“曲府乃是苦主,做不得证人,季温罪行,皆是曲县令揭发,曲县令已死,连首告之人都没了。殿下无凭无据,此时拿下季温,来日回朝,必受弹劾。”汉王一听弹劾,本能地胆怯,她有些迟疑,可想起那吞食干粮的小儿,她便不甘放任季温在外逍遥,哪怕迟一日捉他,都觉得对不住此地百姓。她望向王妃,王妃轻轻点了点头。 第81章 汉王干脆将全郡官吏全部拿下,一并关押起来,命人分别讯问。一日之间东城郡大小官吏统统下了狱,动静之大,举城瞩目,想必不出两日,便可口耳相传得人尽皆知了。除却赃物,并未查出旁的,汉王也不灰心,晚间兴高采烈地回了郡衙。王妃自内室走出来,见汉王回来,笑吟吟道:“殿下今日好生威风。”汉王开开心心的:“这下大家都知道,季温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我的命令了。”她不在意声名好坏,从前朝内外都称她无能,她也不大去理会,却偏生尤其在意那山间小村中一名垂垂老矣的老者,一名面黄肌瘦的小儿如何看待她。又察觉王妃新换了衣衫,并非晨间所穿那一身,不由奇怪:“阿瑶,你出门去了?”王妃点头,替汉王将长冠取下。汉王低首,待下了长冠,又问:“去了何处?”“狱中。”王妃答道。汉王双目一亮,蹭到王妃身旁,伸手抱住她的手臂:“你审问季温去了?”王妃看着她,笑而不语。汉王整个人都贴到王妃身上了,季温自知罪无可赦,自不肯认罪,余者大大小小一干官吏皆是从犯,亦是一口咬定不知那数十万两白银从何而来。卢尚书乃是刑部主官,自有一番审问犯人的看家本领,倒是真叫他问出两个,却都是小吏,只知少许皮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汉王原打算明日再审,但王妃去过了,必是有结果了。她不急着知晓结果,倒很好奇王妃是如何审问的,缠着王妃要知道。王妃叫她纠缠不过,只得说了:“摄魂。”汉王呆了一呆,不大明白摄魂为何意,只猜到大约是一种法术,又问:“如何摄魂?”王妃便与她描述一回,何为摄魂,又如何摄魂。汉王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方惊叹:“好厉害。”王妃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唯有赞叹钦佩,并无什么惧怕忌惮,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当做一种奖励。殿下从前那般怕妖,光是听人在夜间说起鬼怪志异都会吓得不敢出声,唯恐妖怪从故事中钻出来捉了她去。可如今,听她详细描述起所谓的妖法,竟也不怕了。汉王被摸了脑袋,并不知是王妃奖励她的,仍是十分满足。她蹭在王妃身边不肯走开,与王妃抱怨:“季温到处与人说是受了我的指使。”王妃安慰道:“真是坏,殿下定要将他绳之以法。”汉王大受安慰,还要王妃亲亲抱抱。王妃一一都允了她,汉王欢喜,王妃很好,每日都好,但今日尤其好。她歪了歪身,枕在王妃膝上,听她说自季温那处问出了什么来。卢尚书见搜出赃物来,很是松了口气。到底有了收获,来日回朝,若有大臣弹劾殿下功不饰过,陛下也可以瑕不掩瑜赦了汉王。谁知翌日汉王又令人往客舍中捉起人来。卢尚书觉得自己简直操碎了心,原以为此来二郡,他名为副使,实为主事之人,汉王殿下从未领过什么差使,当事事垂询与他才是。谁知殿下很有主见,且行事还很霸道。捉拿罪首还说得过去,惊扰百姓便是罪过了。卢尚书急急忙忙赶到客舍,只见客舍外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地看着。客舍门前站了两队御林,汉王从中走出来,身后两名甲士押着一名男子出来。男子约莫四十有余,眉目精明,约莫是方才聒噪过了,此时口中塞着块布,说不出话来,双目圆瞠地瞪视着汉王。“殿下这是?”卢尚书问道。汉王答:“季温心腹。”卢尚书惊骇:“殿下何以知晓?”昨日捉人、审问,他皆在,汉王知道的,他同样耳闻目睹,却从未听过季温有一心腹藏匿在城中。自是阿瑶告诉她的。汉王又得意又骄傲,可惜不能说与人听。只学着陛下高深莫测的模样,与卢尚书微微笑了笑,带了那心腹去审问。卢尚书大为惊异,只觉奇得很,一路跟随了去,亲眼看着汉王从心腹身上搜出名录与账册来。这是铁证,季温再抵赖不得,且有了这份名录,一个从犯都跑不了。不止有东城郡,还有东安郡,汉王又派人往东安郡将与案官吏皆捉了来。大大小小的官吏捉了一拨又一拨,百姓这才相信汉王殿下是当真来查办季温的,一时间人人称颂汉王贤明。证物有了,人犯也都捉了,接下去便是审问,录供词。卢尚书精明老辣,乃是此间能人,汉王跟着看了两日,察觉自己帮不上忙,便不去了。她心中记挂着那个小山村。那日老翁说已有两日无粮下锅了,她留了少许银钱,当能稍解燃眉之急,可村中其他百姓呢?也非只这一村,郡中其余百姓亦是如此,怕是还饿着肚子。季温自百姓处盘剥来的银钱自是要还之于民的,否则百姓何以度日?她与卢尚书商量了,干脆分头行动,卢尚书继续审问人犯,她则去抚民。东城郡颇大,自不可能处处走遍,各县县令多半捉了,连主事之人都没有,汉王干脆一县一县地走,每至一县,便邀了当地的里正耆老来,按着季温的账册,将银钱还与他们,由他们再分与各自百姓。如此便不乱了。汉王极有耐心,事多琐碎,她也不烦,里正耆老许多连郡守都不曾见过,更不必说高高在上的亲王,见了她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也好,好奇打量,挪不开眼也好,她都好声好气地说话,从不摆架子。有不懂处便问李舍人,李舍人虽在王府做一小小幕僚,可于政务上竟十分精通,人情世故更是娴熟。大大小小的事,件件都处置得妥当。汉王深觉如此大才,留在她府中当真是埋没了。抚民是自偏远些的县抚起的,一日马不停蹄,能跑两三处,待到最后一处,汉王令人分了银钱,又问起当地详情来,百姓过得如何,徭役可重,苛捐杂税有没有。里正一一答了,汉王记在心上,不好的地方她都令人记下来,待回京呈禀陛下,许多事她做不了主,但陛下可以。她年纪小,生得又好看,眉目清秀,肌肤胜雪,耆老们见她不摆架子,渐渐也放开了,敢与她说上几句。却有一人一直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汉王好奇朝他打量,那人羞愧得面色通红,跪到地上,口称有罪。竟是那日借宿那户人家的男子。汉王自不会与他计较的,是季温坏她名声,百姓能知道什么?澄清了就好。 第83章 汉王呆了一下,转头看了眼马车,王妃分明一直与她一起。家令见汉王迟疑,不由奇怪,问道:“殿下可是还有旁的事?”不待汉王回答,他又笑了一下,既恭敬,又和蔼,如寻常人家积年的老仆那般,道:“殿下久不见王妃,必是想念,莫不是近乡情怯?”汉王反应过来,与家令一笑,大步朝府中去。穿过前庭,至前殿,果见王妃站在殿前。汉王眼睛一亮,小跑了过去。边上侍女皆掩袖而笑,汉王也顾不上,跑到王妃身前,看了看她。王妃眼中盛满了笑意,问道:“殿下在看什么?”汉王张口欲言,见四下还有侍女,抿唇笑了笑,不言语。侍女见此,纷纷退下。王妃将汉王跑乱的衣袍抚平,与她一面朝殿中走,一面道:“殿下可以说了。”汉王眨了眨眼,既新鲜,又好奇,很是神秘的附到王妃耳边,悄悄道:“阿瑶,你可是变出了一个王妃留在府中?”竟是为这事。王妃摇了摇头,道:“障眼法罢了。”障眼法?汉王重复了一回这三字,忙又巴着王妃的衣袖,问何为障眼法。她对王妃的法术很是有兴致,每每皆是缠着王妃要弄个明白。王妃无奈,抬手取下汉王腰间那水蓝的佩囊,打开倒出一枚小桃木,汉王眼巴巴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唯恐错过神奇的法术。桃木枝叶新鲜,汉王肉眼凡胎,看不出与寻常桃木的差异,落在王妃眼中,桃木灵力饱满,周身萦绕白色的光环。王妃将桃木置于手心,捏了个诀,对着桃木吹了口气,倏然间,汉王便见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王妃。衣衫、神色,皆是一模一样。汉王顿时瞪大了眼睛。“殿下受命抚民,不好带家眷,我自不能离京。”王妃道,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殿下,只得在京中施了个障眼法。汉王连连点头。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新变出来的王妃。王妃看了眼那假的王妃,皱了下眉头,眼中闪过一抹不悦。汉王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欲触碰,指尖即将触到那新变出来的王妃的衣袂,那王妃却忽然化作幻影,消失了,只余原先那小小的桃木。变出来的王妃明明能有数月不消失的,怎么那么快就不见了。汉王疑惑,又有些遗憾没有碰一碰那个变出来的王妃,只得珍宝似的捡起桃木,放在手心,细细地看。“殿下。”王妃唤她了,汉王忙抬首,将目光落在王妃身上,疑问地望着她。王妃语气柔和:“殿下不要看了。”汉王连忙点头:“哦哦。”能变出王妃的桃木,汉王自然万般珍视,小心翼翼地装回到佩囊中,又将佩囊悬回腰间,轻轻拍了拍,以示挂好了。她先前也很喜欢这个佩囊,眼下更喜欢了,它能变出王妃,跟别的佩囊不一样。作者有话要说:继其他被小哭包喜欢过的花以后,王妃觉得自己变出来的自己也很讨厌。第六十二章 亲眼见识过障眼法, 汉王心中, 王妃更厉害了。她还想留在王妃身旁问一问, 旁的物件能不能变出王妃来。长史却央了侍从, 欲入内禀事。汉王离京许久,府中积了不少事, 还需她亲自过问。汉王皱了皱眉,有些不乐, 低声嘀咕道:“也不差这一日, 明日再禀也是一样的。”一面说一面看着侍从, 欲得他赞同。府中大事,小小侍从何敢置喙。见殿下看过来, 侍从忙躬身赔笑, 并不敢说什么。没有自他那处得到赞同,汉王略感失望。长史禀事总是一篇又一篇,要说上许久方肯罢休。听他禀完, 必是夜间了,她足有两个时辰不能与王妃一起。汉王很是丧气, 恋恋不舍地看腰间的佩囊, 抬手摸了摸, 障眼法很奇妙,她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欲问王妃。她转头望向王妃。王妃目光自汉王轻抚佩囊的手上收回,微微一笑,神色格外温柔。汉王眼睛一亮,黑漆漆的眸中满是期盼。王妃最好了, 很疼她的,肯定会容她推迟一日。“不如明日再请长史来?”汉王道。王妃笑意温柔,并无半点责备,好似全然不在意汉王仍惦记着方才变出来的王妃,辞气亦是格外柔和:“今日事今日毕,殿下怎可偷懒?”汉王震惊,王妃不帮她了。她那小眉头一下子拧成一团,眸中亮闪闪的光也黯淡下来,显出不情愿来,十分不俱胆气地申辩:“明日也可以的。”仍是不想去。王妃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汉王便知王妃不赞同了,鼓了鼓脸颊,拖拖拉拉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随那侍从走了出去。那背影既不甘愿,又有些委屈。王妃目送她离去,待她穿过殿前庭院,看不到了,方无奈地笑了笑。果如汉王所料,长史啰嗦得很,与留在京中的几名幕僚一道,将朝中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许是因汉王此番差使办得极是利索好看,得陛下数次赞誉,长史以为殿下功业有成,怕是不会如往日那般做个闲散宗亲了。所禀之事,便多与朝政相干。汉王听得头昏脑涨,却不愿拂了长史好意,努力专注听着。长史说了一大篇,忽说到此次抚民上来:“殿下回京前,陛下便在朝上屡屡夸赞了,只是……”长史眉间微凝,显出忧虑来,“卢尚书奏疏上称,两郡案情,皆赖殿下方能查清,殿下睿智英明,遇事果决,明察秋毫,方使案情迅速清明,使百姓早得安抚。这道奏疏一上,群臣中便颇有微词,认为殿下往昔清淡无为,不好权势,皆是装出来的,是在藏拙。” 第85章 左手在火盆旁放了半夜,自是暖的。皇帝松了口气。皇夫身子极差,每到时节转凉,总会病上一场,这几年在宫中好生调养过,算是有些起色了,奈何底子单薄,畏寒的毛病总也不好。这一日冷过一日的时节,倘若受了寒气,必是一场大病。皇帝刚将心放下,便见皇夫正望着她笑。皇帝知她这是在笑话她小题大做,也不恼。阿秀的身子,自来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只盼阿秀能健健康康的,唯恐照顾不好她。宣德殿恢弘疏阔,殿中四面是窗,又大,难以保暖,远不及她们的寝殿,皇帝命宫娥去取氅衣来,又与皇夫念叨:“你在寝殿看奏本也是一样的,不必在这等我。”皇夫也不与她争论,只顺着她,说道:“等寒意再深些,我就不来了。”皇帝这才满意。宫娥取了氅衣来,皇帝接过,为皇夫披上,又取了毯子来,覆在皇夫双腿上。皇夫双腿有疾,不能行走,极易冻坏,以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好,才亲推了轮椅,出门去。将近子时,天早已黑透,月色清淡,落在草木上,如霜一般。皇帝与皇夫随口闲话,提及汉王今日回京,皇帝倒是想起方才几名重臣那支支吾吾的模样。汉王建功立业,大臣们非议起她,也不敢同从前那般,肆意攻讦,说句坏话,都要斟字酌句地隐晦用词。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皇夫闻此,心念一动:“汉王在郡中行事颇为霸道,证据未足,便令人拿下了一干官员,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朝中正忙着调兵遣将,征发粮草民夫,汉王那事,相比而言,便是小事,皇帝并未深想,只是看过卢尚书奏本,知晓事由罢了。“正是。用兵之际,朝中宜静不宜动,我已命人嘉其稳重。”如此便是定了基调,大臣们也不好再就此事,拿住不放了。算是替汉王圆了过去。皇夫一笑,问道:“只嘉其稳重而已?”她既如此发问,可见必有高招,皇帝显出兴致来,静静听她道来。皇夫却不急着说,示意皇帝到她身边来。一旁侍奉的内宦极有眼色地上前,接替皇帝,推了轮椅。皇帝走到皇夫身旁,二人并肩,皇夫侧首看她,笑道:“依我之见,朝廷不如宣扬此事,最好宣扬得人尽皆知,汉王那处,也不可只称赞而已,还当大加封赏,以显示你的爱民之心。”她说的不甚明白,为何宣扬,又为何宣扬此事,便可体现爱民之心。皇帝却立即明白了。朝廷南下用兵,打的旗号是伐无道,诛暴君。齐帝昏庸荒唐,贪婪盘剥,齐民深受其害。可魏究竟与齐,相隔大江,齐民怨恨齐廷,却未必就相信魏国皇帝。大战在即,民心何其要紧。汉王所为,虽不合章程,却大可以说她怜惜百姓,愤怒官吏严酷贪墨,她待涉案官吏之严苛,便是对百姓之爱惜。朝廷因此封赏她,正说明朝廷亦是以民为本,以民为先,与齐廷之酷烈截然相反。皇帝高兴,当即答应下来,若能得民心,对将来打下齐国,安抚百姓,也是大有好处。不过,如此行事,少不得要与汉王传一出明君贤王的佳话了。“听卢卿说,东城百姓欲为汉王弟立生祠。”皇夫还是第一回 听闻此事,不由倾耳,认真听皇帝说下去。皇帝微微显出笑意来,显是觉此事极为有趣:“汉王弟倒未拒绝百姓好意,只是她非说是王妃的功劳,不敢身受,若当真要立,也该立王妃的生祠。”待朝廷宣扬过汉王爱惜百姓,严责官吏的事迹,恐怕不止汉王扬名,连王妃也会跟着扬名。旁人不解汉王为何要让功王妃,皇帝与皇夫倒是理解,立生祠是件积攒功德的无上好事,汉王对王妃既敬且爱,要将好处让与王妃,也是情理之中。皇帝是将此当作一件趣闻趣闻说与皇夫,皇夫却默而不语,思忖片刻,心道:“汉王此番行事,利索敏锐,直切要害,倒不像她的为人,若是王妃指点……”皇夫复又沉吟,她只在那回亭中见过王妃一面,直觉此人不同寻常,可若当真要说有什么不凡之处,却又无迹可寻。“汉王成亲之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皇夫道。皇帝也是同感:“懂事不少,敢于任事了。”若在往日,汉王日日躲在府中,怎敢担负大事?更不必说是抚民这等重任。“卢卿回禀,汉王弟心思缜密,颇有自己的行事方式,有些章程不懂,也是不耻下问,一点一点地去弄明白。”卢尚书斟词酌句,稍稍泄露出唯恐汉王心机深沉,别有用心的意思来,只是一来主上正宠爱汉王,二来也拿不出什么证物,便不曾明说,也不曾深说。皇帝倒是明白,朝中有不少大臣以为汉王从前那般愚钝无争,怎地乍一任事,便似换了个人般,雷厉风行,敢想想做。不过,她也不担心汉王别有用心。汉王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汉王是何秉性,她是知道的,年幼时,叫滕王推倒在地,却只敢抿着嘴角,一声不吭地抹眼泪,连告状都不敢。长大后,更是胆小,先帝几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只她,有多远躲多远,唯恐旁人留意到她。这样一个人,若说是怀有什么异心,皇帝是不信的。皇夫也是一般心思。寝殿就在眼前,殿中亮着灯火,前方提灯引路的内侍,已上前去传话,好让殿中宫人出门迎驾。殿中宫人数十,早已备下热水暖榻,待陛下与皇夫归来。自宣德殿一路走过来,冷风一吹,皇夫似受了寒气,一入殿,便咳嗽起来。皇帝不免担忧,一面推她到室中烧得正旺的火盆边,暖暖身子,一面命人斟热茶来。皇夫咳得喘不上气,好不容易缓了缓,刚喝下一口热茶,又是一阵咳。她身上的氅衣尚未解下,厚实的衣衫拥着她,显得她愈加清瘦孱弱。一阵咳下来,双唇红得欲滴血,衬得面色愈加苍白。皇帝担忧地看着她,却是毫无办法。若说医术,天下怕是找不出几人能胜过皇夫的,连她自己都束手无策,只能慢慢调养。皇帝着急,又不愿皇夫看出来,可她什么都不能做,不免就恨起自己无能来。皇夫一看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抬手欲抚她脸颊,半道又改了方向,抚了抚她的肩,柔声宽慰:“不打紧的,每年都这般过来,我不是仍是好端端的。”皇帝见她半道改了手势,便知必是她双手冰冷,一摸她抚在她肩上的手,果真如寒冰一般。“等攻下了齐国,便抓他们的名医来,替你看看。”皇帝说道。皇夫点了点头:“好。” 第87章 王妃笑道:“倘若没有我,殿下自然还是殿下,一生一世,平平安安。”汉王一听,连忙摇头。倘若没有王妃,她肯定不得显达,也当不成宗正卿,多半还是过与从前一样的日子,在府中自己与自己下棋,看话本,偶尔出门一趟,看一看开得好的花儿。一年四季,一成不变。这样的日子,听起来,似是惬意安然,可一想到没有王妃陪伴,她想下棋的时候,棋盘对面是空的,她只能自己与自己下,她看了好的话本,欲与人分享之时,环顾身旁,却无人听她诉说,她见了好看的花儿,折下一枝,带回府中,却无人让她相赠。她周身寂静冷清,榻是凉的,心是空的,汉王光是想一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殿下眉头皱起来了,可怜巴巴的,王妃看得心疼,捏了捏她软软的耳朵。汉王抱住她,靠在她的肩上轻轻蹭了蹭,乖乖的,轻声道:“不能没有阿瑶。”王妃轻抚她的后颈,语意轻柔:“我在的。”汉王做了宗正卿,便开始每日上朝、坐衙。萧氏宗室称不上人丁兴旺,尤其先帝这一枝,前前后后的治罪除籍,更是凋敝得厉害。说是掌管宗室诸事,实则平日里,很是清闲。汉王府的属臣便也随着清闲,平日里是不大管他们去处的。李舍人清晨接到一纸书信,便迅速外出,来到城中一处酒肆。酒肆隐在一处小巷后,往来皆是文人雅士,颇为清幽。李舍人方一入店,便有一仆役上前迎接。虽是仆役,李舍人亦不敢托大,见过礼后,方随那仆役入了一处雅室。室中生着火盆,将室内烤得暖融融的,轮椅上坐着的那人却似仍觉寒冷,拥着一身厚厚的氅衣,见他入内,笑道:“一别经年,道安先生别来无恙。”李舍人先是一笑,想起她如今已是皇夫,忙行了一礼。“故人相逢,何必多礼。”皇夫笑道,亲斟了酒与他。食案上已置珍馐,酒温得正合入口,二人笑谈起来。皇夫年少时游历天下,见过能人异士无数。李舍人便是那时识得的。他在乡间,一间草庐,几亩薄田,过得拮据,却手不释卷。皇夫途径乡野,见他如此,便与他交谈。李舍人号道安,虽处贫寒,从不羞于谈起自己的志向,皇夫对他颇为欣赏,二人就此相识。后时局大变,皇帝即位,向天下征召有德之士,李舍人卖了草庐薄田,筹得些许路费,便孤身入京。京都居,大不易,几贯铜钱不几日便一干二净。皇夫在入京的诸多寒士中,认出了他,安排他入了汉王府。第六十五章 清贫多年而不改其志, 仅一线希望, 便敢破釜沉舟, 变卖田地, 孤身入京,如此心性, 又怎会是如他与汉王所言那般,只因无财无势, 打点不得好位, 便干脆入了无人问津的汉王府, 清闲度日。皇夫以茶代酒,先敬过李舍人一杯, 方道:“这些年委屈先生了。”以李舍人心志, 甘愿在一王府庸庸度日,着实是委屈了。李舍人搁下酒杯,摇摇头, 神色间颇为哭笑不得,叹道:“人生际遇, 当真是难测。”入汉王府, 是因那时朝局动荡, 汉王、滕王二王颇受瞩目,滕王动作频频,皇夫便在王府征辟属官之时,安了人进去。汉王虽蛰伏,彼时事多忙乱, 也顾不得分辨,将李舍人安排了去。此后数年,滕王果真反了,汉王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老实实过她的小日子,别说图谋不轨,连让她远离王妃两步,她都不情愿得很。汉王安分,李舍人这细作,自也没了用武之处。这许多年,竟成了虚度。皇夫揣着一小小的手炉,搁下茶盅,便将手贴在壁上,闻李舍人此言,先是一笑,又道:“犹记那年草庐中,先生针砭时政,有振聋发聩之语,使我难忘至今。愿拜侍中之位,入朝参政,备主上咨议。”侍中虽为散职,加衔,却可侍奉君王左右。李舍人家贫,无背景,骤得高位,免不得为人嫉恨,居侍中之位,为皇帝出谋划策,展露出才华来,自可溯流而上,为朝中砥柱。这番打算,不可谓不尽心了。李舍人心下感激,却是推却:“怕是要辜负皇夫殿下好意了。”他志存高远,晚年背井离乡,为的便是一展抱负,时机来了,他竟不应承,当真离奇。皇夫却未显惊讶,只微微挑了下眉,显出愿闻其详之色来。“方才我说人生际遇,当真难测,便是说这个了。”李舍人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方笑着道,“若在年少时,我是万万不信,以我之能,竟会一生碌碌无为,壮志难酬。当初得陛下征士之诏,我喜不自胜,匆匆入京,那时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我被天子辟为待诏,却在一清静王府,虚度年华数载。初入汉王府时,我满心要做一番大事,更是料想不到,数年平淡之后,这时机终于来了,我竟是淡了这份心。”李舍人催眉低首,望着杯中澄澈酒液,摇着头叹息:“世事无常啊。”本是欲做一番大事入的京,数十年乡间清贫日子不曾消磨他的志向,入了王府数载,却逐渐瓦解了心性。皇夫听他说罢,默然片刻,待见李舍人下定了决心,已无改口的可能,方道:“如此,便不勉强先生了。”语气间有一丝怅然。李舍人想开了,倒是乐呵呵的:“陛下有皇夫相伴,可抵贤人万千,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于国事无碍。”如此推崇,皇夫正欲道声“谬赞”,喉间一连串咳嗽,使得她语不成句。她背过身去,以拳抵唇,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一旁侍奉的仆役,忙往火盆中添了木炭,又生了新的手炉,将皇夫怀中那凉下去的手炉替换下来。皇夫拢了拢氅衣的领口,白皙修长的手指拢过了衣襟,又收回袖中,揣着手炉,朝火盆边侧了侧身,方与李舍人歉然道:“失礼了。”李舍人自不至因此责备,反是极为关切:“皇夫不如趁午时天暖,早些回宫。”皇夫并不急着走,她来此,除欲举李舍人为侍中,还有一事要询问。侍中是举不成了,余下那事,还需问明白。“不忙,我有一事要问先生。”李舍人道:“皇夫请问。”皇夫道:“是汉王。先生随汉王抚民,期间亲见汉王行事,不知先生以为,汉王风范如何?”李舍人想了想,道:“汉王殿下秉性纯善,爱惜百姓,痛恶贪吏,敢作敢为,且颇有急智,是贤王。”这份评价,称得上极高了。 第89章 终于这日,一名颇为机灵的主簿不知从何处打听的消息,汉王殿下爱看话本。恰好,有一写得极好的话本,广为流传。他自书肆买了来,赠与汉王。汉王很高兴,当日便翻开来看。那话本写得当真是好,遣词用句极为讲究,却偏生没有什么晦涩难懂之语,甚是通俗,情节更是引人入胜,写得生动形象,环环相扣,使人看过一回,便迫不及待地看下一回。汉王看了一日,还未看完。至下衙,汉王将话本揣在袖袋中,欲回府再看。她走出官署,便见宗正寺外停了一驾马车,车旁立着王妃的侍女。阿瑶来接她回家了。汉王眼睛一亮,开心地跑上前去。入车一看,果然是王妃。王妃带了糕点来,一面拿给汉王吃,一面问道:“今日公文可多?累不累?”汉王拈起小巧的糕点,摇摇头:“不累,公文也不多,我一个时辰就看完了。”“殿下真厉害。”汉王弯弯眼睛,被夸奖了很得意。第六十六章 车驾行驶平缓, 车中几感受不到颠簸。汉王捧着碟子, 小口一口地吃糕点。糕点香甜, 汉王很喜欢, 用下有半碟,觉得饱了, 方恋恋不舍地搁下小碟子,转头与王妃道:“阿瑶, 我饱了。”王妃取了手绢来, 替她擦擦手。汉王的手放到王妃手心, 一动不动的,乖乖地看着王妃以手绢, 将她沾了少许饼屑擦得干干净净的。等擦完了手, 汉王忽想起那本话本来。她自袖中将话本取出,颇为神秘地送到王妃面前。王妃接过,看了眼封壳, 蓝色的封页,以黑墨写着二字——贤王, 这便是这话本的书名了。光是看这书名, 王妃便知这话本中所书, 是何人事迹。余光瞥一眼汉王,只见汉王犹如家学中受了西席先生褒赞的童子归家后与家人说起如何被先生表扬的,既雀跃,又极力忍住得意,欲显出淡定的模样。王妃忍笑, 顺着汉王的心思,与她道:“这是什么呀?”汉王禁不住弯弯唇角,又连忙忍住了笑意,开开心心地与王妃介绍:“这是我新得的话本,写得可好了。”王妃很耐心,仍是温柔的声气:“哦~原来是殿下新得的话本。”汉王得意,又催促:“阿瑶,你快看。”王妃依着她,翻了开来。不等她看过两行,汉王终于忍不住将唇角扬得高高的,小脸红红的,羞涩道:“写我的。”整本话本都是夸她的。以她此次抚民之事为主线,夸她勇敢,不畏群臣,夸她仁心,爱护百信,夸她聪慧,勘破谜团。将她夸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王妃将她揽到怀中,汉王顺势藏到王妃怀里,很不好意思。王妃摸摸她露在外头的脑袋,安慰道:“世人皆知殿下善良,这是好事啊。”汉王小小声:“将我写得太好了。”她还未看完,只前半篇,便将她描绘得极为完美,处处皆是夸赞之语。“殿下本就好。”王妃心中,汉王怎么夸都不为过。听到这话,汉王更高兴,脸上却滚烫起来,羞涩极了,藏在王妃怀中不肯出来。王妃便由她藏着,摸摸她柔软的后颈,想抱着一只撒娇的猫儿一般,一面顺毛,一面逗着她说话:“莫非殿下不觉得自己好?”汉王觉不出自己何处值得夸耀了,倒是王妃,才是无人可及的好。她实话实说:“我不好,阿瑶最好了。”王妃莞尔。这话本用词考究,辞采极华丽,偏生又照顾寻常百姓的口味,写得明白易懂。这等驾驭文字的能力,必是大家。汉王看多了话本,只看几段,便瞧出写这话本之人,颇为不俗,只是她绞尽脑汁,回想往日所看的话本,都未找出一篇能与之一较高下的来。想来此人头一回执笔,还未有旁的大作。用过了晚膳,汉王捧着话本与王妃同看。直到子夜时分,终于将这话本看完。汉王意犹未尽,又觉十分羞愧,很对不住王妃。话本中将她在东城郡所做之事皆描绘为她多智善谋,实则,全是阿瑶的主意,她总觉她冒领了王妃的功劳,很不光彩。汉王作息规律,是个早睡早起的乖宝宝,今日为看完这话本,已晚了许多。照理,她该赶紧入睡才是,然而此时,汉王却跪坐在卧榻上,低垂着脑袋,闷闷不乐的。孩子不开心了,王妃自是要关怀。只是汉王知晓她若不高兴,阿瑶会担心的,不等王妃问她,便主动将心事坦白出来:“我占了你的功劳,他们当夸你的。”原是为这个,王妃不由一笑,道:“我有殿下夸就好了。”汉王闻此,先是高兴,却仍是为王妃不平:“阿瑶那么好,不该只有我夸的。”她却忘了,她在东城郡,当着百姓,将功劳全数让与王妃,使二郡百姓,皆感怀王妃的恩德。汉王很是苦恼,王妃示意她躺下,替她盖好了锦被。汉王乖乖躺好了,眼巴巴地看着王妃,仍是内疚。王妃无奈,躺到她身旁,揽住汉王软软的身子。汉王忙也抱住王妃,嗅着王妃身上淡雅的香气,声音绵软地唤她:“阿瑶。”这一声轻唤,使得王妃心软无比,侧首对着汉王耳畔,柔声道:“可我却只在意殿下。”汉王那点小纠结当即释怀了,怀着阿瑶只在意我的得意心情,甜滋滋地入睡了。汉王对朝政仍是不敏锐,那篇话本,着重描绘的是后半段,汉王因未得证据便将与案官员下狱而守百官攻讦,皇帝维护汉王,非但不曾治罪,反倒大加封赏,以此来显示皇帝英明仁爱。 第91章 作者有话要说:许多小可爱都猜到了,她们是有前世的。汉王的前世,还是汉王。看过《春如旧》的话,应该有印象,濮阳,也就是本文的皇帝,是重生的。汉王与王妃的前世,就是重生前的那一世。大家不要伤感,下一章就是汉王与王妃初次见面。第六十七章 一年一度桃花盛放之时。京郊广平寺花时稍迟, 待山下百花开败, 寺后那满园桃花方灼灼绽放。自远处望来, 桃花层层染染, 犹如满天云霞,又如织锦云帛, 美艳绝伦。一千年前,桃妖君瑶修行达一瓶颈, 难以进益, 便出山游历, 欲以凡人悲欢,促己心之道。她一路游历, 或翻山越岭, 或穿越人群,皆是随心所欲,目光所及之处, 无不可去。一日,她逐一在人间兴风作浪的兔子精至此地。彼时此地尚是一荒山, 人迹罕至, 禽兽遍布山林。君瑶察觉此处势随峰起, 秀林葱郁,气顺脉畅,乃是深俱佛荫的风水,便在此地扎根,体悟佛法, 修得佛缘。一千年来,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凡间兴衰不知几度更替,人迹罕至的荒山旁建起城郭,人流攒动,逐渐兴旺。六百年前,荒山上建起了佛寺,佛门清净地也挡不住红尘滚滚,佛寺主持经营有道,广平寺名声渐起,往来香客如云,再不复往日清静。君瑶倒也不介怀自家道场受浊世侵扰,凡间、天界、妖界,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息息相关。每日目睹人间百态,于她悟佛也有助益。一千年下来,君瑶道行修满,天劫飞升在即,只等契机到来,她心绪也不免松泛起来,偶尔还化成人身与寺中弟子辩论佛偈。这日寺中陡然忙碌起来,寺中僧人分作两拨,一拨于寺中洒扫除尘,一拨立于山门外劝离来此礼佛的香客,将偌大一佛寺清了出来。君瑶见此,便知大抵又有王公贵胄要来此礼佛。广平寺虽说小有名气,却远不及京中白马寺名动海内,王公贵胄若要礼佛,更愿往白马寺去,而非远在城外山上的这所小庙。偶有贵人来此,也多半是行掩人耳目之举,在此地与人密谈。君瑶修行三千年,凡人一生,于她而言,只匆匆一弹指尔,再大的,到了她眼中,也不过是寻常。倒也不以为意,自阖目参悟起佛法来。将近午时,一名身着王袍章服的少年步入寺中。主持领寺中僧人恭候多时,一见少年面,便忙上前迎候,口称:“汉王殿下大安。”少年王袍华贵,许是匆匆赶来,袍服上沾了尘埃,她形容稚气,目光极澄澈,闻主持见礼,并不很自矜身份,抬袖回了半礼。君瑶睁眼,于虚空中看了那汉王一眼,先是一怔,不由一笑,以她之目,自是不难看出这位汉王殿下乃是女儿身。汉王殿下肉体凡胎,哪知这寺中有一三千年的大妖,看过她一眼。她心中装了事,在大雄宝殿前来回踱步,走上两圈,便望一眼山门外,显是在等什么人。如此在大雄宝殿外转了一炷香光景,所等之人仍是不见踪影,汉王一双小眉头挤在一处,有些急了。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是欲放松心境,挥退左右,随意在寺中走动起来。只是这位汉王殿下显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所思所想皆放在脸上,她步子在走,神属却是不宁,眼睛望着前方,心却不在此处,任谁都能看出殿下漫不经心。走着走着,就到了寺后,满园桃花陡然绽放眼前。汉王一愣,随即显出惊喜之色,大步走上前,徜徉花间,方才的担忧恹恹一扫而空。君瑶不由轻笑,她见过不少人,有雄才伟略,才冠天下,却终功亏一篑,身败名裂的枭雄,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最终夺得天下的雄主,更有汲汲营营,贪婪自取的小吏,还有持身清正,流芳百世的贤人,至于寻常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可这般用心纯粹的王室少年却是少见。只是所见世情多了,再是少见,也属寻常,君瑶正欲移开目光,小憩片刻,却见那汉王漫步踱过一树树繁花,走到了她身前,仰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她。君瑶顿了一顿,便未移开目光,也低首,注视着这位小殿下。小殿下看了许久,小脸上逐渐显出些疑惑来,她伸出手摸了摸眼前这株桃树的树干,很是不解:“这棵树最大最高,满树绿叶葱葱,枝叶繁茂,可为何不开花?”君瑶摇了摇头,她早已脱出四时,开不开花都由她意愿,只是入道三千年,自觉不必再盛放,故而每到花时,她都不曾绽放过满树繁花。那汉王好似很疑惑,又有些担忧,抬手摸了摸垂下来的叶子,低声嘀咕道:“可是病了?”枝干、树叶俱是君瑶躯体,汉王指尖轻抚,皆在君瑶身上。君瑶微微蹙眉,略觉不悦,只等汉王赶紧收手。但那汉王摸过了叶子,并未罢手,又去摸另一片叶子,很是惋惜道:“长得真好,若能开花,必是最好看的。”君瑶在此地,有寺中僧人看护,佛门重地,香客亦不敢胡来,往日从未遭受过这般亲近轻薄。她大感不悦,正欲施法,好使小殿下退开一些,园外主持引着一名盛装女子快步而来。汉王听闻脚步声,终于舍得放过面前那片叶子,转身望去,看清来人,她蓦然一喜,高声道:“阿姐!”女子闻声亦是喜悦,大步过来,主持极懂眼色,将人领到,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汉王殿下将远行,濮阳殿下爱护之心拳拳,必有嘱咐,老衲不敢搅扰二位贵人,先行告退。”君瑶闻此,便知这名女子便是京中权柄甚重的濮阳大长公主。她在深山中,不知世事,然而往来香客众多,不乏清谈议论的士子,故而对眼下时势也有些了解。先帝尊崇礼法,立长孙为嗣,先帝去后,长孙即位,为新帝。奈何新帝年幼,威名不显,诸位叔王年富力强,有不臣之心,先帝为防帝位有变,令数名宗亲与几位朝臣一同辅政,其中濮阳大长公主便是宗亲中的领头人。此时,大长公主不复京中权柄赫赫之威,反是眉目亲和,牵了汉王的手,殷殷嘱咐:“向日我忙于朝政,不曾向你多加照拂,今你要出京,赶来相送,望你还愿听我数言。”汉王连忙道:“我本庸碌,能在宫中舒适度日,全赖阿姐照料,开府之时,王府选址,亦是阿姐周旋,才不致偏僻,这些事,我都记得,今要远行,不知何日再见,阿姐有话,我无不遵从。”濮阳闻言,松了口气,她这些年,先是帮助先帝处理政务,后又要助新帝平衡局势,可谓忙得脚不沾地,对这弟弟也甚少有相见详谈的时候,唯有见到他困顿时,举手相助,待到困顿过去,欲与他再促膝长谈,却又抽不出空来了,这些年来,濮阳大长公主府与汉王府实则人情冷漠。她三日前传信欲在此地为汉王送行,本不敢肯定汉王会否答应,不想他非但先一步来此相候,竟还记得种种旧事。濮阳欣慰,她京中还有要事,耽搁不得许久,便干脆明言了:“朝廷动荡未平,宗王又相继出镇,今后必有兵祸,八郎在藩国需持身公正,万勿轻易妄动。”汉王顿时惊恐:“将、将有兵祸?”濮阳点了点头,只她知晓王弟心思单纯,与朝政全不上心,便也不与她分析。见她害怕,又安抚道:“宗王出镇,与朝廷是大患,与你却有好处,你到藩国正可置身事外。不论哪王起兵,总不致来与你为难。”汉王白着面孔,惶然点头。她也知自身渺小,影响不到大势,未必会有人来与她为难,可即便想明白这点,她仍是害怕。不止忧心自身安危,也担忧大长公主境况。她鼓起勇气,小声道:“我置身事外,那阿姐呢,你在旋涡之中,如何保全?”濮阳目光柔和下来,与汉王道:“我总有保全之策。你休忧我,照料好自身,才是要紧。”汉王点了点头,眼中有些黯然,想是知晓自身力薄,帮不上什么忙了。 第93章 慧称疑惑,歪歪脑袋,奇怪道:“它为何就是不开花?”小师兄自也不知为何,又不愿显得无知,便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来,高声道:“不开花就是不开花,哪有什么缘由。”说罢,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听闻汉王殿下是很大的官,若是不能使桃树开花,兴许他就不许我们住在寺里了。”慧称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那、那么凶么?”他们皆是寺中收留的孤儿,若是不许住在寺里,便无家可归了。小师兄沉重地点了点头:“官人家都是不讲理的。”慧称瘪了瘪嘴,吓得将要哭出来,看看那树,四周皆是开得绚烂的桃花,可它丝毫不为所动,想是打定主意不开花的,他怕是要流落街头了。慧称抽泣起来,也跟着埋怨起汉王来:“汉王殿下真坏。”小师兄一见他哭,有些急了,忙道:“莫哭莫哭,总有法子的。”慧称哭得停不下来,只顾流泪,不与他说了。小师兄惹哭了师弟,劝了半日,也劝不好他,很不知所措。幸而不多时,主持寻了来。看他二人情形,摇了摇头,也未责备什么,只令小师兄将慧称领回寺中洗把脸。慧称抽抽搭搭地随小师兄离去。目送二人走远,主持转身对着那桃树,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桃树纹丝未动。主持形容自若,颂过了佛号,踏上来时路,渐行渐远。园中又复清静。寺中僧人常有往园中来的,虽主持定下了规矩,不许僧人与香客在园中喧闹。然小沙弥们性情活泼,又哪能全数禁绝。君瑶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怪,乃至修炼之余,还会睁眼看一看他们。这日做完了功课,她忽想起,她已一千年未曾下山了。千年前,她修炼至瓶颈,竭尽全力,未得突破,便暂放下修行,往凡间游历,也是借凡人忧喜,修一修道心。游历至此,沾染佛缘,竟让她破了瓶颈,修为再进。她见与佛有缘,干脆在此扎根,潜心修炼起来。千年岁月,犹如弹指。如今她已修满了道行,天劫却迟迟未至。君瑶不由深思,莫非此次也与千年前那般,需下山游历一番,再度巩固道心,才算功德圆满?她本就是淡然性子,参悟了千年佛法,更是将心性修炼得平静如水,不沾尘埃,不染牵挂。既是需下山,她便下山去了。下了山,也是随心而动。千年沧桑,城郭山村,早已是焕然一新的面貌。君瑶化作一凡人,行走在人世间,城池繁华,山村幽静,她皆翩然而过,却渐渐迷惘起来。她而今心境,与千年前游历那回自是不同,千年前她尚是一道行初成的小妖,执着于修为进益,心中是有执念的。她下了山去,融入凡人间,见悲欢见离合,见欢笑见泪滴,皆能有所悟。而今,她再历,亦有所感,然而千年古佛青灯,将她的一颗妖心修得清净平静,于万事万物皆波澜不惊,但无动于衷本身,便是一种冷硬。修佛将她心肠也修得冷硬起来。我佛超脱,却也慈悲。天劫久久不至,莫非便是她欠缺了慈悲,不懂人情世故,不知悲欢离合?君瑶于修行天分极高,隐隐察觉自己何处不足,便欲弥补起来。只是旁的还好说,人情悲欢,又如何去修?君瑶一面思索,一面在红尘中走。心想,或可多看一看世道艰辛。这日她途经一深山,山林茂密,树木葱茏,中间如有一把天斧,将山劈了开来,成了一条山间小道。小道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壁上杂草丛生,立于道上抬头望去,两侧山峰拔地而起,耸然入云。偶有飞鸟经过,一声长啸,回声袅袅不绝。地势如此险要,若非必要从此过,商贾游宦皆是绕到他处,不愿行此地。君瑶一入山中,便觉山间杀气腾腾。远处有马蹄声阵阵,愈来愈近,数面王旗映入眼帘,王旗随风鼓动,旗上书了一个“汉”字。忽然间,两座山峰,众多飞鸟振翅,扑棱棱地飞向空中。一阵阵尖锐响声划破空气,两侧山上利箭如雨林,射向山道上。山道上那一队车仗,未曾料到有人敢刺王驾,突有袭击,应对不暇,纷纷中箭坠马,倒了一大批。“保护殿下!”一声高喊,甲士回过神来,匆忙拔刀。利箭不绝,集中朝正中那车驾射去,两侧峭壁数十名刺客顺着绳索降下,与王府甲士战成一团。刺客有备而来,且颇通阵法,围攻有序,王府甲士惊慌失措,自落于下风。御者驾着汉王的马车,在数十甲士护卫下欲冲阵而走,几次三番皆叫刺客拦了下来。甲士愈战愈少,鲜血洒在地上,溅在马车的车身上,中箭的惨叫,刀刃挥舞的白光,交杂起来,犹如人间炼狱。护卫不敌,马车过大,不够灵便,忠心耿耿的将军拉过一匹马,将汉王从马车中扶出来,推她上马。汉王已中一箭,那箭就在她的肩膀上,鲜血将她的王袍染得透红。她疼得唇色发白,慌乱之中,被将军推上了马。四周甲士一个个倒下,尸首遍地都是,青青草色叫鲜血浸得血红,连岩石上都溅了血珠。“殿下,快走!”将军以刀身用力击打马身。君瑶在山上,将底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第95章 一人一马,再加一意识全无的小殿下,在山林间一路往前,直至一处稍空旷些的平地。君瑶止步,拈了个诀,集中意念,朝那空地喝了声:“起!”须臾间,一座木屋平地而起。君瑶回身,将汉王从马背上抱下来,走入木屋中。虽是临时变出来的木屋,屋中家什俱全,床榻、矮几,烛台、灯火,一应皆有,甚是方便。君瑶将汉王放到床榻上,汉王紧蹙着眉头,想是伤口作疼,她光洁的额上满是汗珠,放在身侧的指尖不时颤动,极是不安。君瑶何曾照顾过凡人,心下既是迷茫,又是无奈。凡人脆弱,这小东西稚嫩可怜,更是一碰就碎了,需得多些耐心才好。她想了一想,自袖间取了手绢,替汉王擦了擦汗。她动作有些生疏,只是见擦过汗,小殿下眉心紧蹙的眉头似乎略略舒展了些,又觉宽慰。接下去便该拔箭了。法术可护住心脉,灵力可温养伤口,她本是草木,草木性温,修得又是佛法,灵力注入汉王身体,涓涓如细流淌过河底砂石,与救治大有裨益。不过半个时辰,便拔出了箭矢,制住了伤势。只是君瑶对着昏睡中的汉王,又犯了愁。她就这般将箭伤控制住了,待这小东西醒来,要如何与她说?不用一药,未裹伤口,竟就不流血了,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君瑶深觉自己救了一麻烦,非但要医治她的伤,还得照顾好她的小心脏,不可吓到了她。汉王躺在榻上,苍白的容色,脆弱可怜。伤口已处理过,君瑶特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感受不到疼痛,汉王于昏睡间舒服多了,眉间也不紧紧皱着,越发显得懂事可爱。在广平寺中见过,自也记得,这小殿下本就是个乖巧善良,又有勇气的好孩子。君瑶微微叹了口气。万事万物,皆有缘法。天下之大,不可估量,她下山游历,九州四方,无不可去,却偏生遇见了她,又偏生心生善念,救了岌岌可危的她。可见,这便是缘。既然如此,她便送佛送到西,好生待她,助她渡过这一劫,盼她往后岁月,平安顺遂。汉王醒来,是在隔日正午。醒来一瞬,肩头箭伤急遽作痛,汉王深吸了口气,方勉强忍住了痛意。她身子且还动不得,低头看去,染了血的衣袍已脱去,换了干净的中衣,肩上紧紧的,当是棉布裹了伤口。她被救了。汉王舒了口气,然而还未等她放松下来,她神色骤变,唇上经一夜安睡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的血色,瞬息间褪得干干净净。何人为她看的伤?又是何人替她换的衣衫?她忙左右张望,见所处是一小小内室,室中家什简单,带着一股使人心神宁静的檀香。窗户开着,阳光透窗而入,照在窗下,映出一道金黄的光晕,静谧而安宁。汉王抿了抿唇,小心脏噗噗噗地跳,虽惶急,却隐隐被这一室祥和所安抚。正当汉王不知所措,耳畔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脚步声并不重,轻轻的,一下一下,极为平稳。汉王忙转头望向门口。君瑶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白粥。汉王呆了呆,微微张开小嘴,显出惊讶的神色。她记起来了!这个长得比仙人还好看的姐姐,便是自刺客手下救了她的人。作者有话要说:远方广平寺。慧称:“师父师父,不好了,一间客房中的家什都不见了!”主持:“嗯?”慧称:“师父师父,不好了,药房中的药也有一些不见了!”主持:“emmmm……”慧称:“师父师父,不好了,师兄新制的衣衫也不见了!”主持:“哦。”第七十章 那时情势惊险, 危在旦夕, 若非这位姐姐相救, 兴许她已命丧黄泉了。汉王心怀感激, 欲开口言谢,却又不知如何称呼, 且她怕生,嗫嚅着开不了口, 只好盯着君瑶看。君瑶端了粥来, 她辟谷已久, 无需膳食,小殿下受了重伤, 若不用些吃食, 怕是难以为继。汉王一直盯着君瑶看,。她怕生,见了生人, 便很局促,她看着这位姐姐, 姐姐一定奇怪, 便会开口, 她一开口,她就好顺势接话,谢谢她救她性命了。然而看不了多久,她闻见糯米的清香,顿觉腹间空空, 饥饿难耐。汉王一双黑漆漆地眼眸又一瞬不瞬地望向那装了粥的瓷碗。君瑶将瓷碗置于矮几之上,坐到榻旁,扶汉王起身。汉王伤口极深,略一撕扯,便疼得厉害。她皱紧眉头,咬牙忍着,未发出一声痛吟。待她倚在床头,好不容易将那阵痛意忍过去,不那么尖锐了。君瑶端了粥,递到她手中。汉王忙单手接过,送到唇畔,喝了两口。米粥温热,煮得稀薄,顺着喉管滑入腹中,空空如也的胃袋舒适多了,汉王解了饥,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速度,小口小口地食用起来。 第97章 汉王出身尊贵,从未短过衣食。膳食自来精细,倒未试过连着二餐,皆是白粥。但她不说,也不抱怨粥不好,乖乖的一点一点吃下去。像个不挑食的好孩子。君瑶看着她的头顶,目光微微柔和,但也只一瞬,又复清冷。一碗粥尽,汉王饱了,她搁下木勺,又道了一声:“多谢。”声音仍是轻,却比日间那声重了些,能使人听到了。君瑶回道:“不必客气。”收了碗,放归木盘。汉王听她答她了,精神一震,备受鼓舞,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鼓足了勇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她顿觉自己鲁莽,怎能随意问人名姓?她忙改口,道:“我、我叫萧缘,我是汉王,赴临淄就国的。”君瑶眼中染了少许笑意,却是答了她:“我姓君,名瑶。”君瑶。汉王在心中默念了两声,暗道,真好听。二人一问一答,算是起了个好头,恰可顺着说下去。偏生汉王一紧张,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君瑶略略等了片刻,见小殿下并无旁的要问她,弯身端起木盘,欲离去。她方一转身,衣角却被抓住了。第七十一章 君瑶回首, 低头一看, 只见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那小手的主人平躺在榻上, 眼巴巴地望着她。“还有何事?”君瑶问道。汉王眼底闪过一抹胆怯,只是她余光扫见四下黑洞洞的, 那盏烛台就在木盘上,倘若君瑶走了, 室内必是又复黑暗。汉王鼓足勇气, 道:“我有疑问, 欲请姐姐解惑。”君瑶皱眉,似是不愿。汉王极敏感, 见她为难, 不敢勉强,正欲松手。远处又一声狼嚎传来。汉王吓得一哆嗦,忙将衣角抓得更紧了, 望向君瑶的眼眸中满是企求。哪里是有事相询,分明是小殿下怕黑, 不敢一人独处。君瑶只觉当真救回了一个小麻烦。她救汉王, 原不过一时心软, 且观小殿下气运,寿数不止于此,当只一时波折,救便救了,称不上逆天改命。只等她伤势好些, 能落地行走,便送她回去,此后自也不必有甚瓜葛。谁知,救了这小东西回来,考量却是一重接一重,先是以法术治好了她的伤,却不能教她看出端倪来,需以凡人草药来遮掩,接着那箭伤颇深,也不可愈合太快,显得离奇。再次,小殿下凡人之躯,不可不进吃食,还需替她觅食。君瑶自生出灵智,便是独来独往,何曾照料过凡人。这种种下来,已觉麻烦,谁知眼下,还要陪着小殿下入睡。君瑶迟迟不答,汉王急了,唯恐她拂袖而去,又道:“就几句,好不好?”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一抹哀求。君瑶已觉不耐,看了她一眼。汉王叫她眼中的冷漠扎了一下,不敢再求了,她缓缓松了手,衣角自她手心滑出。汉王有些难过,一是她怕黑,君姐姐不肯陪她,她必是要怕上一整晚了,二则是,君姐姐方才那般看她,显然是不喜欢她的。必是她太多事,令她厌烦了。汉王既难过,又觉羞愧。人家肯救她就很好了,她怎能再与人添麻烦。君瑶低首望了一眼,只见汉王垂着脑袋,那收回的手略显无所适从地抓着薄被的边缘,很是可怜。小麻烦。君瑶心中叹了一句,转身往门边去。方欲推门,便闻身后那人绵软绵软的声音:“你早些歇息,多谢你救我性命,我、我必会报答你的。”她显是已将自己安慰好了,不吵不闹,也无怨恨,真心实意地谢她。君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黑暗中,那小东西枕在瓷枕上,黑漆漆的眼眸泛着水泽,望着她,那目光仿佛驯养的小兽,澄澈而惹人怜爱。君瑶顿了顿,终是推门而去。她走了。又是一室黑暗。汉王顾不上其余,忙抓住了薄被,往上扯了扯,只留处一双眼睛在外头。她极力克制了心神,不去想可怖之处,将心思转到刺杀上。敢刺亲王的,只那几人,汉王虽单纯了些,却又不傻,想一想,也知是哪几人。府中甲士必是折了不少,待她回去,需好生抚恤家眷,活下来的,也要厚赐。还有君姐姐,也要好生谢她。只不知她喜欢什么。汉王旁的不多,只钱财无数,她能谢的也只田宅银钱而已。但她一想到君瑶性情清冷,又觉,她许是看不上钱财的。汉王便很愁起来。窗外清风忽起,吹入室中,烛光被吹得东倒西歪。汉王猛地一阵提心吊胆,盯着那火苗,唯恐它叫风吹灭了。幸而那火苗虽微弱却颇顽强,风渐平息,歪歪倒倒的烛火缓缓立了起来,继续燃烧。汉王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是她这时才忽然发觉,屋外那时远时近的狼嚎再未响过,连同一阵一阵的虫鸣也歇了。室内虽还黑着,没了这些声响,倒也不那么可怕了。隔日早膳,仍是白粥,只多了一碟腌得松脆可口的酱萝卜。君瑶捧着粥,汉王持勺,很快填饱了肚子。君瑶仍不与她多言,投喂过后,便要走,汉王忙趁空隙,问道:“你可知,我那几名从人境况如何?”“无碍。”君瑶答道。汉王安下心来:“那便好。”按常理,她该央君瑶往官府报信,遣人来迎她才是,只她伤势颇重,需人照看,若是回去,延医请药,少不得露出破绽。汉王未提,君瑶自也知为何,更是不提。 第99章 原来是试她的体温。汉王很讲道理,既是正事,她便不抗议了,还跟着点点头,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烧就好,伤口会好很快的。”君瑶眼中染上笑意。泪水渐渐止住了。君瑶打了清水来,拧了巾帨,与汉王洁面。汉王拭去泪痕,脸上清爽了,舒适了许多。人躺在榻上,独自对着一室寂静,既不可动弹,又无打发辰光之物,是很闷的。汉王趁着君瑶未走,开口与她搭话,欲使她留得久一些。“我们可是在山中?”君瑶点了下头。“山是何山?此是何地?”君瑶一怔,她游历至此,天下虽大,与她而言,却皆是一样的,哪里管得是何地,是何山。君瑶略一沉吟,此处距殿下遇刺之地相去不远,那处既有一官驿,想必不远便是一大郡,此山处西面,称西山,想来不会出错。汉王问罢,犹看着君瑶。君瑶淡淡道:“西山。”西山。汉王在脑海中一比划,怕是临淄之西那座山。她受重伤,君姐姐负着她,走不得太远,她遇刺之时,已近临淄。应当便是那座山了。不想山中,住了一位佳人呢。汉王悄悄望了眼君瑶,越发觉得她好看。难怪古时许多名士爱访仙山。若知山中有君姐姐,她也爱访。君瑶端坐榻前,正等着汉王发问。问过了山是何山,此是何地,便当问她为何救她,救了她,又为何携她入深山。不想等了许久,也未见汉王开口。君瑶见她多半不问了,便欲离去。正要起身,又听汉王那软软的声音:“你在山中闷不闷?”君瑶道:“不闷。”啊?竟是不闷么?汉王失望。此处离临淄很近,若是闷,她以后也可常来寻她解闷的。不想她竟不闷。可若是君姐姐的话,汉王又偷偷地看君瑶,君瑶穿着一身白色衣衫,眉宇沉静,风姿内敛。纵然静止不动,也可想象一番,裙裾翩翩,杳若天人的风采。若是君姐姐,想来纵然觉得闷,也不会说出来的。汉王十分了然地想道,山林寂寂,无人陪伴,无人言谈,怎能不闷。“我将来常来看你,好不好?”君瑶皱眉:“不必。”汉王十分了然地望着君瑶,稚嫩的小脸上努力显出慈爱的模样:“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会独自前来,不带侍从,不携亲朋。”君瑶:“……”她欲再度拒绝,却看到汉王红肿的眼眸,与因疼痛褪去了血色的双唇,拒绝之语便又吞了回去。罢了,待殿下伤好下山,她自会离去,到时便是殿下再来此地,寻不见她,也只能作罢。眼下不如让她高兴一会儿。汉王见君瑶不开口,只当她默许了,果真高兴。看吧,她就知道,其实君姐姐孤身独处,也很孤单的。汉王觉得她们相处三日,又说过许多话,应当算得上有些熟悉了,她的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我赴临淄是去就国,说是就国,其实并无熟识之人,也算是独在异乡,做了异客。你放心,便是我想与人同来,也寻不出能与我结伴之人。”既是隐居山林,可见不大喜欢人事纷扰的,汉王再三保证,必不会搅扰君瑶清静。君瑶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她在听。汉王越发有谈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君瑶,继续絮叨:“我还是喜欢洛阳。只是洛阳很乱,大家都争来争去,绕着一个皇位……”说到这里,汉王顿了顿,迟疑着望向君瑶,不知她晓不晓得京中大事。隐士多半极有能耐,譬如当下在京中搅弄风云的那位卫先生,原先便是在邙山做隐士的。足不出山,而知天下事。但邙山究竟在京郊,要打听什么也容易得很。西山便不同了,地处偏远。且君姐姐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便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模样。她兴许是个不问世事的真隐士。汉王想了想,便说得明白了些:“如今在位的是我侄儿,叫萧德文。我还有四位兄长,一名幼弟,他们都想做皇帝,便不大服气陛下。我阿姐受先帝遗诏,做了顾命大臣,要保扶皇帝,几拨人便争来夺去,京师也不大安宁。”她眼角低低垂着,语气间含着困扰与心烦,却又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说起的是对门邻舍有几个孩子,很不争气,绕着一份家资打得头破血流。君瑶莞尔,继续听她说下去。汉王见她没有听得不耐烦,顿时很高兴。她就知道,君姐姐独在山林间,必是很闷的,多与她说话,她虽不笑,心中定是爱听的。“虽叫纷扰所搅,但洛阳还是有许多好去处。若是春日,最好往洛水畔。”汉王露出一个努力回忆的神色,仿佛是回想春日洛水的风采,一面想,一面缓缓说道:“洛水澄澈如镜,两旁山坡都铺了一层青翠的绿茵,一眼望去,这绿意仿佛延绵到了天际,兼之和风荡荡,杨柳依依,是踏青的好去处。”君瑶一笑,洛水她也去过的,的确如殿下所言,风景秀美。殿下刚换了药,该睡一觉才好。她欲起身,好留汉王独处。汉王却又道:“倘若错过了春、色,便该往广平寺了。山间桃花开得晚,一旦绽放,却是世间独有的盛况。”她说着盛况,语气间分明是有些遗憾的。君瑶心间一动,有些料到汉王要说什么了。果然,只听汉王叹息一声,将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惋惜道:“可惜最大的那棵树,不开花的。”作者有话要说:回复一下评论中的几个疑问,这卷肯定没有卷一长。最后也是he,汉王转世,总会遇到适宜修炼的体质,王妃会等她的。第七十三章 第101章 她一直孤身一人,既是不懂交际,无甚势力,京中诸人皆看她不上,也是她自己,不愿与人太过亲近,露出马脚,惹得杀身之祸。谁知一场刺杀,竟让她结识了君姐姐。她知晓她的秘密,她在她面前不必隐瞒,她为人也很好,为她治伤,与她说话。倘若,能一直与君姐姐相处便好了。汉王悄悄看君瑶,脸颊红红的,自己也闹不明白羞什么。肩伤总有好的时候。何况是君瑶亲自救治,更是好得与伤前一样,连伤疤都愈合极快。汉王震惊,原来君姐姐不止是名隐士,还是很厉害的大夫。她好了,便不好再留在山中,该下山去了。从人不见了主上,只怕急得要入京去请罪了。汉王终究堂堂亲王,她再不在意,身上所负重担,总归是在的。先前负她上山的那匹马仍在,汉王便骑了它,下山去了。她一走,君瑶也随之离开。木屋乃是她变出来的,而今离去,当收回才是。君瑶略一沉吟,却是留下了它。倘若来日殿下兴起,来此寻她,不见了人倒罢,若连木屋都没了,不免说不过去。由是君瑶留下了木屋,独自离去。她从前便是孑然一身,而今甩脱汉王那小麻烦,又复孑然,该是颇觉松快才是,不知为何,君瑶又惦记起汉王来。殿下身上玺绶俱在,一入城,往府衙,自有大臣相迎。想必生不出什么波折。但君瑶仍是不放心。她下山时,曾游历至洛阳。洛阳,都城所在,王气坐镇,但凡是妖,避之唯恐不及,少有往王都去的。但君瑶与仙籍只差一天劫,对此倒不那么恐惧,只消不近帝王之身,那王气也伤不到她什么。王气乃一国之君独有,与国运息息相关。魏传二世,至当今皇帝,国力强盛,仓廪充实,百姓安居乐业,当是蒸蒸日上,王气馥郁才是。然而实际,却是截然相反。君瑶所见,洛阳宫禁上方,帝王之气微弱,犹如风中残烛之光,勉力支撑。由此可见,这皇帝怕是做不得多久了。且倘或只那皇帝一人命途多难,王气不致衰微至此,魏国国运只怕也是到了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汉王殿下乃是高帝第八子,皇帝亲叔父,位列亲王之尊,魏国若是没了,她又岂能得好?兼之殿下天真乖巧的秉性,恐是下场凄惨。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哭一边修炼?嗯?汉王也是有脾气的,你们这样,她要生气的。第七十四章 一念之仁, 竟救出一场牵肠挂肚。君瑶终是放心不下, 又返西山。时距汉王下山已过去一月。入了盛夏, 天况闷热, 山林间草木茂密,绿荫遮蔽, 比起山下,清凉舒爽。木屋是她离去时的模样。汉王去了一月, 养伤那间屋舍中, 她的气息已散尽, 可见她不曾回来过。君瑶一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胸口一块石头好似就此落下, 汉王不来, 再无瓜葛,自是她所愿。然而她心间又有一道声音,隐隐道, 那小麻烦许是脱不开身去。她是汉王,身系良多, 失踪了许久, 再回去, 必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何况她方就国,汉王宫也不知建好了不曾,诸多属臣也要熟识,想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一猜想合情合理。君瑶却说不清, 究竟是果真如此,还是她情愿如此。不论如何,她回来看过,便算了了一桩心事。君瑶在木屋中停留一夜,便欲离去,谁知隔日一早,闻得马蹄声嗒嗒,自山脚往山上来。君瑶心念一动,施法隐去身形。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汉王方上得山来。汉王着浅绯色圆领斓衫,戴了一小小金冠,足下登了双粉底皂靴,步履颇为欢快。山路崎岖,骑不得马,她牵着马,徒步登山。马鞍上悬着数个小包袱,还有一只大大的食盒,方寸之地,难为她能携这许多物事。她孤身前来,并未带侍从。到得山上,她并未径直入门,于藩篱外止步,朝里张望一会儿,似是等里头的人出来。等候片刻,未见人影。汉王踮踮脚尖,又往木屋中瞧了瞧,木屋门窗俱闭,窥不见其中情形,汉王挠了挠头,牵着马,在外唤了一声:“君姐姐。”无人应她。她等上数息,略略提声,又唤了一声:“君姐姐。”依旧无人。木屋就那么大,倘若其中有人,不会听不见的。汉王皱了皱眉头,小脸上显出疑惑来。四下一望,见一棵树,她牵马过去,将缰绳系在树上,自马鞍上取下食盒,在手中提着,穿过篱门,往木屋中去。木屋有房舍四间,一作厨房,一是更衣之所,再是汉王当初养伤之室,最后便是君瑶变来用以自己打坐清修之处。除却最后一处,余下三间汉王皆是去过的。她先去原先住的小室,将食盒搁下,再走到君瑶房门外,先是侧耳听了听,又在门外唤了两声,皆无动静。君瑶迟疑须臾,张耳听了汉王心声。只听她心中喃喃:“不在吗?恐是下山去了。”这么一想,许是说服自己了。汉王又退开去,返回藩篱外,将马鞍上的小包袱一个一个拎进来。打开,林林总总的,什么都有。有一玉箫,碧玉所制,通身通透,上镂桃花,一端悬流苏,光是看一眼,便知价值连城。汉王将它放在几上,笑眯眯的,心中道,这给君姐姐解闷。 第103章 君瑶呼吸一滞,殿下往日来见不着人,虽落寞,却不会哭的,不知今次为何,这般难过,莫非是国中有人欺负她了?汉王抬袖擦了擦眼睛,踩着积雪入门。进了她那间小室,室中陈设是她上回离去时的模样,烛台、摆件,无一件挪动。汉王难过,吸了吸鼻子,刚刚擦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低着脑袋,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一面委屈地哭,一面抹泪。那眼泪源源不断,大半年的枯等仿佛都化作了泪,伤心地落下。忽然,一温柔的声音响起。“殿下,谁惹你伤心了?”汉王一怔,以为出现了幻觉。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向前方,君瑶就在她的身前。她摸了摸她的头顶,又问了一遍:“谁欺负你了?说与我听听,我来为殿下想法子。”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看,汉王吃过桃花了。中间吃糕点那里吃的。第七十五章 等了大半年的人忽然出现了, 汉王又惊喜又委屈, 抓住君瑶的衣袖, 惨兮兮地问道:“我等了你许久, 你到哪里去了?”听她说到等了你许久,君瑶的心竟似被针扎了一下, 尖锐的疼。她自是知晓殿下等了她许久,她如何希望, 如何失望, 如何挟着欢快而来, 又如何低落委屈地离去,她都看在眼中。“我外出访友, 去得突然, 忘了与殿下说一声。”君瑶道真的访友去了。汉王满心都是等来了君姐姐的欢喜,一点也不记恨她让她等了大半年。她点点头,睫毛上犹挂着泪珠, 声音软软糯糯的:“回来就好了。”君瑶不由自主地抬手为她拭泪。指腹在汉王眼睛上擦过,汉王闭了眼, 乖乖的, 一动也不动。泪水沾在君瑶指腹上, 分明已凉透了,可不知为何,君瑶却觉得,小殿下的眼泪灼烫到她心间去。她又问了一遍:“殿下方才何以哭泣?”汉王红了红脸,很不好意思, 方才难过得哭了,但现在君姐姐回来,她又只有欢喜,哭了还被看到了,真是使人害羞:“我以为再见你不到了。”君瑶凝视她,没有说话。君姐姐回来了,眼泪也擦干了,汉王又欢快起来,牵着君瑶的手到矮几旁,高高兴兴道:“我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与你。”她每回来,都携几个小包袱,装的不多,但大半年下来,所携器物已十分可观。起先还能齐齐整整地摆开,到后头便只能堆放了。君瑶望着那堆成高高一座小山的物事。里头什么都有,金银玉器,文房字画,乃至香料玩器,约莫是殿下觉得好的,仿佛仓鼠过冬一般,一点一点都囤积起来,搬了来。汉王对着那小山,十分为难起来。她每回所带,皆想君姐姐必会喜欢的,然这许多必会喜欢的好东西加在一处,便令人眼花缭乱了,不知该先给君姐姐看哪一件好。汉王咬着指尖,纠结了一会儿,君瑶就在旁看着她,也不催促。三千年的大妖,什么没见过?又怎会在意这些凡人的器物。只是与殿下这般站着,便很好。她从不知自己那颗修炼得波澜不惊的妖心,竟也有波动的时候。因殿下的眼泪而疼,因殿下欢笑而喜。汉王纠结了许久,看到埋在底下的棋笥,她眼睛一亮,抬手将棋笥拨弄出来。棋笥象牙所制,雕了繁花盛放的桃树,树枝遒劲,花团锦簇,栩栩如生,打开,里头盛放棋子玛瑙所制,色泽透明而鲜艳,犹如饴糖一般。君瑶见此,目光微动,这等宝物却非寻常可见,必得特意搜寻方可的,殿下尊贵,秉性却天真,她喜欢,也未必会去找寻。汉王捧着棋笥,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会下棋不会?”君瑶颔首。汉王忙捉住她的衣袖,求道:“与我下一局罢。”君瑶一笑,自是答允。汉王喜不自胜,忙又自那堆高高的器物中摸索出两方软软的小垫子来,置于几两侧榻上,邀君瑶入座。君瑶看得好笑,她觉得汉王好,便觉得她做什么,都惹人喜爱。汉王将一棋笥摆到君瑶手边,另一则自己捧在怀里。对弈本是严谨之事,多半全神贯注。但汉王许久不见君瑶了,很想她,纵使眼下见着了,她仍觉得做梦一般,想与她说话,好多亲近一些。“这个棋子是晋王兄赠与我的。很好看,我怕用坏了,一直留着,没舍得用。”汉王说道。君瑶闻言,问道:“殿下喜弈?”汉王点点头:“喜欢。”看来晋王是投殿下所好。她喜桃花,便在棋笥上,雕上花纹。她喜弈,便送她棋子。她脾性孩子气,棋子便以玛瑙,做成饴糖色,瞧上去可爱又可口,价值万金,却似小儿玩器,恰合殿下心意。君瑶棋艺颇高,几招下来,汉王已不能分神说话了,她低首观棋路,凝神苦思。几番挣扎,仍是一败涂地。汉王也不气馁,又求道:“再与我下一局罢?”君瑶自是如她意。再战,仍是败。殿下好弈,棋艺却是差了些。君瑶道:“平日谁与殿下对弈?”汉王看着惨败的河山,眼中写满了小挫折后的失落,一点也不想说话,但是君瑶问她,她是不能不答的,仍是乖乖道:“我自己下的,不与他们对弈。”顿了顿,又道:“他们让棋,被我看出来了。”说到这里,汉王还有一点小得意:“晋王兄随棋子,还赠了我一名婢子,那婢子很厉害,府中谁都下不过她。但她与我对弈,却输了,可见是让我的。”说完,很不高兴:“她下棋时,还总朝我看,眼神怪怪的,我就不与她玩了。”殿下没有发现婢子的正确用法,君瑶很赞赏,夸了她:“殿下说的是。”被夸奖了,汉王增添了许多自信,眼睛亮闪闪的,望着君瑶:“再下一局罢?” 第105章 那就不能折了。汉王鼓了鼓脸颊,很不乐意。君瑶放缓了语气:“家中无盛放器皿,殿下若折了她们,何处摆放?”也是。汉王脸上显出“不能折花我很难过,但我听阿瑶的话,还是不折了”的神色来。君瑶满意,谁知汉王看了看那些桃花,又很惋惜道:“它们这么好看,总不能随意摆放。”君瑶:“……”最近处那桃树的枝叶忽抖了抖。汉王眼尖,一下看到了,她心中一惊,再细看,又不抖了。唔,看晃了。汉王揉了揉眼睛。直到汉王看得尽兴了,二人方回家去。山顶走下来,虽不算很远,但山路陡峭,行走起来也颇累,何况看了许久桃花,也未能寻一处坐一坐。汉王抓住君瑶的手,君瑶指尖一颤,却是没有抽回。汉王嘟哝着道:“好累,要慢慢走。”君瑶随着放慢了步子,又将灵力自手心,缓缓地输送过去。汉王走了一阵,惊讶地发现,越来越有劲了。自己走会累,跟君姐姐牵牵手就不累了,好神奇。汉王忙将君瑶的手抓紧。君瑶察觉,偏头看她。殿下牢牢牵着她,走得稍慢些,落后了半步,乖乖跟在她身后。这般乖巧,她忽然也不怪她总惦记别的花了。汉王走了两步,发觉君瑶看她,笑得弯弯眼睛:“就到了。”君瑶一笑,点了点头。看过桃花,知它们仍好端端的开着,汉王心满意足,也不惦念着要折几枝回来了。入了夜,她取出自带来的话本,在烛光底下看。君瑶无事可做,总不能当着汉王的面便闭目修行,干脆与她一同,看那话本。殿下所喜不多,与她身份而言,称得上简朴,只好弈,好赏花,好话本。话本看得多了,眼界也养得高起来,一般话本皆看不上眼,偶有一二写得极好的,方会捧着津津有味地看。能被汉王携入西山的,必是她觉得好的,要与君姐姐一起看。君瑶与她坐在一处,竟也看得渐入境中。话本写的,是一将军,于大厦将倾之际,匡扶社稷。既是大厦将倾,必是朝纲败坏,君臣昏庸,民不聊生,且多半还有外敌来袭。那将军样样都遇见了,一路披荆斩棘,坎坷重重,同僚进谗,主上见疑,虽有战无不胜之能,却次次因种种缘由,叫自己人拖了后腿。看得又憋屈,又使人为那将军心生不平。君瑶一目十行,汉王则看得慢一些,她也不催,看完了一页,便等着,待汉王将目光挪到最底下,方翻到下一页。如此,自不及汉王入神。汉王看得好气啊,这般朝廷,也没甚好效力了。偏生那将军道:“我为的是天下苍生。”也是,国破了,大臣还能降,换个主上,兴许还能高官厚禄,百姓便要遭难了,都是些无辜的平民,手无寸铁,于乱世之中挣点吃食,勉强苟活罢了。铁骑过境,生灵涂炭,汉王身在宫廷,自然知晓,人命有时便如儿戏,顷刻间,便没了。那将军最终也没能守住他的苍生,未死于敌国之手,却为奸臣残害,惨死狱中。将军死后,国破,国中百姓惨遭屠戮,敌军乃蛮夷,蛮夷嗜血,时常屠城,视百姓如牛羊。汉王看完,泪眼汪汪,转头扑进君瑶怀里,眼中含着一包泪道:“再也不看了。”她就这么极自然地抱住她了,君瑶身子一僵,与汉王相触处微微后缩,连同心头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麻麻痒痒的。“臣欲忠,而君不许。这皇帝当真是个昏君。”汉王被气得哭出来。君瑶低头见她可怜抹泪,也顾不得旁的,只得摸摸她的后颈。一摸,手感当真是好,小殿下肌肤柔滑细嫩,暖暖的,如丝绸一般。汉王被摸得舒服了,无意识地主动去蹭,蹭完了,还是很生气:“好好的国,说亡就亡了!”炸毛的猫,的确不那么好哄。君瑶无奈,替她擦擦泪,道:“皆是缘法,气运没了,江山易主,也是情理之中。”皇帝昏庸,为臣下蒙蔽,臣下自私自利,不顾一国安危,只一心谋私,偏生又有强敌入侵,难以抵抗,随意拎出一件皆是要命,何况都聚到一处。这便是气运已尽,原先落在皇族上的气运转到了别处。汉王却不知天道更变,怒道:“哪有什么气运!分明是皇帝不争气!”她到底出身皇室,心疼百姓纵然是心疼的,更多的,却是惋惜大好河山拱手让与蛮夷。说到天下情形,不免想到当今朝廷。汉王很骄傲:“我魏室就很好,兵多将广。”只是说到此处,她声音低下了,眉头跟着挤成一团,“就是德文有些不好。”君瑶跟着问了一句:“陛下哪里不好?”“德文势利。”汉王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绪也低落下去。君瑶明白,皇帝势利,登基前,还是皇孙的时候,待殿下想来不大尊重。“朝中其实也不大稳,我在京时,就觉德文有些刚愎自用,听不进劝,王兄们又不肯死心,总与他作对,他还是个孩子,气性大,一逼,便不稳妥了。”汉王又开始碎碎念了。听她说别人还是个孩子,君瑶不禁一笑。“还好有我阿姐。”说到濮阳,汉王便高兴起来,“她是顾命之臣,威望极重,势力也大,朝中不少大臣都出自她的门墙,一向是一呼百应的。有她在,朝廷就乱不起来。”汉王一扫沉重之色,复又欢快起来。殿下不参政,对朝中大势却十分敏锐,说道起来竟也头头是道。君瑶不语,望向汉王的目光却极柔和。汉王注意力被扯远了,已忘了话本中的惨烈事,君瑶趁她不留意,将话本变没了,以免她回头看到,又伤心起来。汉王有些迟缓,竟也没发现好端端的话本,竟已凭空消失。她夸完了濮阳,忽想起方才阿瑶摸摸很舒服,便抓起君瑶的手,放到自己后颈上,一脸期待地望着君瑶:“再摸摸。”君瑶听她的,又摸摸她,汉王喜欢,待摸摸好了,她想起来方才阿瑶的抱抱也很舒服,便道:“还要抱抱。”君瑶想起殿下适才在她怀中之时的异样感受,不由迟疑。汉王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失望道:“不许抱抱么?”她一失望,便低落起来,眉毛低低的耷着,眼中泛着水光,黑漆漆的眸子,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竟是比日间不许她折桃花更难过。 第107章 待晌午过后,用过了午膳,汉王便牵了马,与君瑶一同下山去。西山与临淄隔得不远,下了山,快马两个时辰便可入城。汉王时常往来,将时辰掐得极准,二人抵达城门外,恰好可入城,若是再迟上片刻,城门关闭,便入不得城了。二月中,不似寒冬腊月那般料峭,夜间仍是寒意逼人,汉王本披着一袭藕荷色的斗篷,后见君瑶穿得单薄,便解下斗篷,覆到君瑶身上去了。还替她系好了领口,十分满意她的斗篷,阿瑶披上也很好看。君瑶知与殿下推让,必推让不过她的,殿下赤子之心,满心要待她好,自会将好的都让与她,便暗暗护住了她,以免她着凉。月亮将将跃上柳梢,天还未全然暗下,道上已有许多人。汉王与君瑶不知庙会设在何处,便随着人流走。待天色全然暗下,灯盏点起,满街皆是华灯高悬的热闹繁华。庙会设在一处河畔,岸上宝马华盖,人影浮动,两旁还设摊贩,高声叫卖,河间亦是叫灯光映得犹如白昼,大大小小的船在河上穿过,或华贵或寻常,皆彩灯高悬,垂着丝绦,一格外高大的船上,还传来仙乐般动听的琴声,乃是城中贵胄,携友同游。这般繁华,与京师洛阳,也不遑多让了。殿下将临淄治理得很好。君瑶转头,望向正好奇张望摊贩所售何物的小殿下,眼中不由添了几分柔和。汉王生长于宫廷,纵偶有外出,身边亦是里里外外围了不知多少人,对民间物事所知甚少,此时见了,不免格外好奇。她一处一处地看过去,见了不知作何用的物事,只在一旁看着,小声问君瑶,君瑶又非凡人,自也说不上来,二人便自己摆弄,摆弄明白了,又往下一处。如此,也极有趣味。待到一香气缭绕的小摊前,汉王看了看那四四方方支开的架子上所列之物,认出是胭脂水粉,正欲往下一处,摊主热情道:“胭脂色泽好,香气亦好,小公子何不买上一盒赠与娘子。”汉王呆住,待反应过来那摊主说的什么,双颊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了句:“不、不是……”又望向君瑶。君瑶自是镇定得多,无奈望了汉王一眼,与摊主道:“不必。”她们二人,一个是宽袖华服的少年公子,一个温婉动人的美貌女子,并肩走在一处,偶尔对视,皆是目色温柔,落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一对璧人。摊主只以二人乃是已订了亲,只尚未成亲的小儿女,面皮薄,也甚识趣,不再多说。二人又往下走,已游差不多了,汉王手中提了盏灯,灯罩上画着她心心念念的桃花,这是一早就买下的,汉王十分喜欢,一路提在手中,另一手本是捏着君瑶的衣角的,此时却不敢捏了。君瑶恐她别扭,与她劝慰道:“旁人看不清,错认了,胡言乱语也是有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汉王点点头,乖巧道:“我知道。”然而分明是安慰的话,她却又觉得倘若阿瑶不分说这一句,她心中是朦朦胧胧的欢喜,一句娘子好似将她与阿瑶有了更深的牵绊,然而一分说,那欢喜也随着变成胡言乱语了。汉王有些低落起来,却又寻不出缘由,但今夜阿瑶是陪她同来的,她若不高兴,必会败了兴致,便也小心地将失落的小眼神藏起来,好不让君瑶看到。庙会散,已是子时,自是回不得西山了。汉王宫就在城中,汉王引君瑶往宫中去。汉王宫与其说是宫室,更像一建得极大,极宏伟的府邸,只府门造得极宽,且高,气势磅礴。门前侍卫皆识得汉王,见她回来,自是急忙开门。汉王入门,与君瑶往宫中去。时候不早,宫中侍婢内宦多已歇下,唯不时遇见来回巡逻的禁卫。汉王紧张,不时看君瑶的神色。她常往君姐姐家中去,君姐姐却是头一回来她家,不知她喜不喜欢。“宫中有一处园囿,景致很好,夏日来,能闻蝉鸣,在湖心水榭中,清凉如春秋,甚舒爽。”汉王与君瑶介绍。只是她也未曾亲见,皆是听臣下所言,说起来,便不大有底气,唯恐过誉。君瑶察觉她紧张,摸了摸她软软的后颈,柔声道:“待夏日,殿下再引我来此,可好?”汉王连忙点头,很欣喜。夜已深,此时自是不好在宫中游玩,汉王将君瑶带到她的寝殿,将她安置在侧殿。殿中被褥皆备,乃是汉王平日小憩所用。君瑶往侧殿歇了。汉王回了寝殿,也要歇下,内侍忽来禀,国相求见。国相乃是汉王在京中的家令,侍奉她多年,甚是忠心,她就国,便干脆令家令做了国相,并掌管宫中细务。如此国相权力极大,时常忙得脚不沾地,偶尔也会留宿宫中。今夜他方处置完一日政事,欲歇下,听闻殿下回宫,携了位小娘子同行,登时大喜过望,急急忙忙赶来了。殿下亲事一直无着落,他一忠心耿耿的老臣急得头发都白了,日日都盼着殿下成亲,生一屋子小王子,汉国方后继有人。盼了多年,终于见着了些许曙光,国相焉能不喜。奔直寝殿,见了汉王。汉王只以国相深夜觐见,有要事呈禀,正神色肃穆,正襟危坐。国相看了看汉王,心中轻轻舒了口气,叹道殿下长大了,当年,他入汉王府为家令之时,殿下才一尚未长成的少年,而今竟已要成家了。这一想,既喜主上成人,又悲光阴似箭。悲喜交加,国相语气轻柔下来,极为慈和地望着汉王,问道:“不知是哪家好女,得配君子?”第七十八章 国相这般天马行空地想象, 使得汉王愣了愣方又羞又急道:“国相, 你弄错了!”国相心内叹息, 殿下虽有了意中人, 还是年少易羞涩啊,他忙道:“是, 臣弄错了。”汉王严肃地点点头,国相知错就好, 否则君姐姐知晓, 兴许要说他胡言乱语的。还未等她将一口气松开, 国相话头一转,又婉转劝谏:“知好色则慕少艾, 乃人之常情, 殿下为之,乃是正道,不必害羞, 只是殿下尚未成礼,便将人带入宫中, 怕是有碍殿下清名, 不妨择日下聘, 明媒正娶,如此,方不负良缘。”说罢,还谴责地望着汉王,以示她此事办得昏庸了, 再是心急,也不当在名分定下前,直接将人带入宫中的。汉王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道:“她、她不是!”国相疑惑,殿下虽羞涩,却不会说谎,她连番否认,莫非当真不是?国相一场空欢喜,不由大是气馁:“老臣逾越。”汉王板起小脸,点了下头,道:“不许再提了。”国相沮丧,抬袖称是。然而,终归不甘心,赵王殿下有七子,晋王殿下少了些,五子,荆王、代王各四子,皆称得上子息兴旺,连同最年少的滕王殿下,也在去岁喜得一女,唯有殿下,至今不说王妃,连名侍妾都无。这样可不行啊,难得殿下有了亲近之人,轻易错过了,下回要等到何时? 第109章 一说适才,汉王想起国相所言,又低落下来,闷声道:“国相说,你会嫁与旁人。我不想你嫁与旁人。”竟是为这个?想来是殿下携女子入宫,臣下担忧起殿下的终身大事来了。君瑶轻笑:“他胡说的。”汉王眼睛一亮,甚是惊喜,高兴道:“你不嫁与旁人么?”君瑶点头。汉王心头痒痒的,仿佛有一只手,不断撩拨她,既高兴,又不满足,欲要得更多些。她鼓足勇气,想问,那你嫁与我好不好。但一对上君瑶的眼睛,她又不敢问了。阿瑶这么好,又很好看,她从未见过比阿瑶更好看的人。她什么都好,她配不起她的。汉王一难过,就往君瑶怀里钻,要抱抱。君瑶抱住她,小殿下年少,火气好,像抱着一只小火炉,在她怀中暖暖的。“殿下玩了一日,该睡觉了。”君瑶道。汉王点头,在君瑶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睡意朦胧中,汉王灵光一闪,她虽配不起阿瑶,但她还是可以努力努力,万一有一日,就能娶到阿瑶了呢。第七十九章 隔日醒来, 已过辰时。朝阳初升之时的寒意褪去, 天地大亮, 花红柳绿, 鸟语花香,又是一年春好处。汉王自榻上坐起, 低首揉了揉眼,睡意朦胧, 仍是觉得困。她本就呆, 此时更是呆得厉害, 好不容易将眼中的睡意揉去了些,她四下一望, 只见殿中空荡荡的——阿瑶哪里去了?汉王忙下了地, 跑去外间。刚绕过将侧殿分作内外二室的屏风,便见君瑶坐在棋盘一侧,手中正自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侧殿的棋子并非晋王所赠琉璃棋子, 只寻常玉石打磨,不起眼得很。那不起眼的棋子在君瑶洁白如玉的指尖, 却似添了无尽光彩。汉王觉得, 再平凡的物件, 到了君姐姐手中,都会变得好看。她找到君瑶了,不知不觉就止了步,站在屏风旁,呆呆看着。君瑶本就是妖, 三千年修炼,仙露灌溉而启的灵智,容貌岂有不美的,偏生她修了佛,清心寡欲,清丽绝尘,更是美得脱俗。汉王看得入迷,连眨眼都不愿。君瑶早知她来了,见她不靠近,抬眼寻她,一见她那呆呆的模样,不由轻柔一笑,这一笑,好似驱散了三千年冷清出尘,三千年青灯古佛,变作一个温婉的平凡女子,宠溺一个呆呆的小东西。汉王看得移不开眼,她暗自握拳,有了宏大志向。她一定要娶到阿瑶,这样每日醒来都可看到她了。“殿下醒了?”君瑶道。汉王忙跑过去,点点头,又看了眼棋盘。君瑶自与自对弈,黑白二子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棋路,好似是二名性情迥然的棋士博弈一般。“阿瑶,你下棋?”汉王一面说,一面与君瑶靠得近,直至二人衣衫相触。“醒来无事,见殿中有棋。”君瑶道,看了看汉王,见她尚未更衣,中衣睡得散了,领口微微敞着,细嫩白皙的肌肤时隐时现,君瑶移目,耳根都红了一圈,还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殿下且去着衣。”汉王懵懂不觉,只当阿瑶恐她受凉,哦了两声,又入内室。此处侧殿,并未备下她的衣袍,她暂将昨夜披着过来的外袍穿上,穿好了,正要回去君瑶身旁,忽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卧榻。卧榻上被褥凌乱,二人相拥而眠的体温犹未散尽。昨夜阿瑶抱抱她睡觉了。汉王想得小脸微红,再度下了决心,她定要娶到阿瑶,这样每夜都能有阿瑶抱抱入睡了。有了宏大志向的小殿下,今日格外元气满满。用过早膳,汉王原要与君瑶归山的,国相却遣了人来,请汉王议事。汉王隔三差五离宫,处理政务,却十分勤勉,每回离宫归来,皆会召臣属议事。故而诸位王臣照旧来了正殿,等候汉王。自不好让臣下白等一场的,汉王便将君瑶安置在正殿后的小退步中。这间退步与前殿一墙之隔,前殿言语,皆听得分明,近得很。君瑶在此处,汉王很安心。她与君瑶道:“你等一等我,待我议完了事,我们便走。”君瑶颔首。汉王转身往前殿去。君瑶安坐榻上,不过片刻,前殿传来臣属拜见殿下的声响,汉王道了句免礼。君瑶不禁一笑,殿下声音颇为稳当,不知她神色如何,是否极力将小脸板得严肃,好使自己瞧上去威严一些。殿中属臣不多,六七人而已,依次禀了近日要务,皆是关乎民生的要事。汉王听的时候居多,极少开口,便是开口,她也会令臣下先说一说看法,她或择一方从之,或令再议,皆称得上沉稳有度。君瑶听着殿中诸人言谈,倒也不觉无趣。议过民生,又议刑律,有触刑律而官府难决者,皆禀宫中,请汉王殿下决断。汉王于此,便生疏得多了。君瑶明白,刑律枯燥,殿下的性子,必是不喜研读的。她令掌管刑狱的属臣,会同国相、御史,一同审理,审后再来禀她。三司会审,便可少冤狱了。由此,也可见殿下性情。心软,见不得百信含冤,且不会不懂装懂,她不明白便令明白的臣属去办此事,又令国相御史协理,尽量公正。不知是有人教她,还是殿下自己揣摩的,她就国不过一年,已能做到如此境地,称得上仁主了。议过国中要事,国相禀起朝廷大事来。汉王就国来,秉行无为而治,轻徭役,薄赋税,与民生息,从不扰民。汉国虽小,因此蒸蒸日上。余者封国却非如此。赵王、晋王、荆王、代王四王,一就国便征兵丁,加赋税,有何用心,昭然若揭。朝廷自不能坐视郡国强盛,一面调集兵马,一面诏令诸国送世子入京读书,名为读书,实为质子。汉王没有世子,也不知怎么办,遣使入京问了一下。此事朝中有回应了,使臣今晨归临淄,先禀了国相。皇帝本欲借此,令汉王回京,濮阳大长公主替她挡了回去,说是既无世子,便等生了世子再送入京。大长公主权重,皇帝自不得不与她几分颜面,被迫允了此议。“朝中越发乱了,臣也以为,殿下此时回京,必受波折,远不如在藩,来得周全。”国相道。 第111章 “那殿下是真的长大了。”君瑶声音轻柔。汉王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胸口。阿瑶没有问。她松了口气,随即无限失望起来。阿瑶连问都不问一句,想是对她无意的。落回胸口的心,又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难受极了。但她仍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一声与方才羞涩又隐隐欢喜的那声全然不同了。君瑶心疼,又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来。凡人的心意,当是不值一提的。偏生,那是殿下。君瑶被她打动,愿陪着她,可她心中执念乃是成仙。苦苦修行三千年,所做所为皆是为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哪里是说放下便放下的。陪伴殿下一时无妨,便是殿下一世都想与她一处,也无妨,凡人寿数有限,这一世过了,便也结了。可她却不同,倘若当真做了夫妻,她又该如何自处,总不能生生世世地寻她。汉王眼角低低地耷拉着,满满都是伤心。君瑶看得愈加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然而不需她多为难,汉王已将自己安慰好了,君姐姐眼下还不喜欢她,可她乖乖听话,对她好,兴许将来,她就会喜欢她了。“阿瑶,你闷不闷,我攒了许多话本,与你解闷好不好?”汉王说道,仿佛一稚子,急于将她以为最好的东西,皆赠与喜爱之人。君瑶教她说得心软,不由将她揽到怀里。唔,阿瑶抱抱她了。汉王高兴,靠在君瑶肩上,轻轻蹭了蹭。她忽想,纵使她努力过,阿瑶仍不喜欢她,也不要紧的,她们如眼下这般相处就很好,阿瑶抱抱她,摸摸她,她也会很开心。汉王这样一想,心中却有一处空荡荡起来,仿佛缺了君瑶的喜欢,那一处便永远空着,填不上了。她靠在君瑶怀中,软软的,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说话,只依赖地靠着,很是乖巧。君瑶摸摸她柔滑的后颈,柔声道:“殿下乖。”汉王蹭蹭,十分顺从。她想,阿瑶这样好,又善良,她若知晓了她的心意,怕是会为难。她不能教阿瑶为难。汉王暗自握拳,做下决定,倘若她对阿瑶很好,她也不能喜欢她,那她就将她的心意藏起来,不让阿瑶知晓。她不知道,自也不会为难了。汉王觉得自己真是聪明,这样不论她能不能娶到阿瑶,都不会搅扰她了。议完事,方近午,二人在退步中说了一会儿话,殿外侍从入门来,询问何处用膳。汉王望向君瑶,以目光询问,君瑶笑道:“听殿下的。”汉王备受鼓舞,想了想,道:“便在清凉殿。”清凉殿,光是看名,便知乃是宫中避暑之所。汉王宫乃是朝廷拨款修建,汉王到后,并未动一砖一瓦,更不必说如滕王那般在国中兴建宫殿,供以享乐。朝廷替她建的王宫是何模样,眼下的汉王宫依旧是何模样,与其他几王宫宇相较,堪称简朴。但汉王并不觉有什么不好。一路往清凉殿去,一路兴致勃勃地与君瑶介绍。至殿,殿中馔饮已备。汉王与君瑶入席。清凉殿三面环水,水中水草茂盛,碧波荡漾,想见若是夏日,清风过水,凉意习习,水中莲叶铺展,叶上莲花亭亭玉立,是何等美景。君瑶皱了眉头,去岁夏,殿下与她在西山,不曾见那群水莲,今夏兴许就要见到了。殿下爱花说不准便要看得移不开眼。汉王不知君瑶想得这样远,正高高兴兴地享用美食。宫中庖厨是她自洛阳带来的。深知她口味,每道菜皆是恰到好处。君瑶叫她满足的模样感染,也样样都尝了尝,配着身旁小殿下乖乖用膳的模样,凡间美食,也变得格外诱人。用过了午膳,这一日便无事了。有侍从上前撤去馔具,汉王便与君瑶留在清凉殿中。屏退了从人侍婢,将面水三面的帘子拉上去,清凉殿便成了一大大的亭子。殿中贵妃榻摆开,汉王与君瑶挤一挤,躺在上头。只午膳刚过,二人皆无睡意,汉王便靠在君瑶怀中,与她说话。君瑶道:“殿下不去处置政务?”汉王摇头,她一摇头,脑袋蹭到君瑶的衣衫,痒痒的,她又抬手挠了挠,方慢吞吞道:“有国相与臣属便够了。”一举一动皆像个不紧不慢的小老头。君瑶笑。汉王见她笑,便显出不解,好奇问道:“阿瑶,你笑什么?”“圣天子垂拱而治。我笑殿下颇有圣明天子风范。”汉王恍然,只她很有自知之明,君瑶这样夸她,她也不得意,反而一本正经道:“汉国小,只三郡而已,自可垂拱而治,若是九州四方,垂拱而治便不奏效了。”眼下诸王封地,并非今上所封,乃是先帝封的。其中赵国最广,连绵数十城,晋国最富,晋王冠上宝石,乃是无价之宝。相较而言,汉地的确最不起眼。君瑶在山中,不知其中细况,便问道:“先帝立长孙为嗣,长孙年少,不免力弱,又将诸王封得这般强横,便未想过后患无穷?”弱主强藩,亘古难题,先帝开国之君,不至于想不到此处。汉王与她解说:“君父起始是欲在赵王兄与晋王兄间择一而立的。德文的父亲燕王兄早夭,赵王兄行二,顺势成了长子。本该立他,但君父说他粗枝大叶,只有莽夫之勇。晋王兄便要细致些,可君父又觉得他耽于细务,多谋而量窄,难当大任。都不合他心意。左右考量,立了长孙。也算从礼法了。”“立长孙后,君父便着手削减诸王封地,但几位王兄气候已成,连在一起,便是君父,也难轻易撼动。且那时先帝身子已不大好了,好不容易下了大工夫,使得诸王退让,削了我与滕王弟代王兄荆王兄的封地,还没来得及动赵晋二地,便猝然驾崩。”于是便留下了这弱主强藩的局面。君瑶暗叹,这就是气运了,差一点,若是先帝多活上数月,境况又全然不同了。汉王皱皱眉头,挺不高兴的:“君父说晋王兄量小,其实德文气量也窄,只是他装得好。上回我遇刺,便是他派的人。诸王处皆派了刺客,几位王兄兵甲森严,未受损伤,赵王兄还捉了一名刺客,将他直接押解入京,呈与陛下。”这便是先帝所言赵王莽夫了,若是晋王捉了这刺客,只怕要做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让小皇帝下不得台,而赵王却图一时痛快,将刺客送入京,将罪证送与皇帝手中,让皇帝灭了口,再无话可说。他们都有势力,有兵有甲,只有汉王凡事依制,从未私下招纳兵马,遭了殃。还好君瑶路过,救了她。可纵然如此,汉王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怨气,只是很不高兴罢了。萧氏满门的宽容,恐怕都生在殿下一人身上了,总是被欺负,难得她还没有长歪,君瑶摸摸她:“眼下皇帝腾不出空来为难殿下了。”他要诸王世子入京,显然是要做人质,诸王哪肯听话,少不得抗诏,诸王抗诏,皇帝面上不好看,定又要生事。汉王点点头:“对,他没空欺负我了。”说完又有点担忧:“就怕德文掌不住局面。”诸王与皇帝对抗,偏生个个有兵有粮,一个不好天下大乱。 第113章 国相望向君瑶,君瑶冲他微微点头。国相躬身一礼,退了出去。汉王立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君瑶走到她身旁,默了默,柔声劝慰:“讣告传到汉地,需一月,大长公主殿下薨逝,已有一月,丧仪当已毕了,殿下哀荣,唯有将来追赠。殿下纵然回京,也已于事无补。”这一句于事无补,使得汉王悲从中来。她眼泪不住地落下,抬眼望着君瑶,哽咽道:“我离京前,阿姐特来送别,我说了要助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倘若她不那么没用,能与阿姐内外相应,德文也不敢下手。汉王这一想,从哀痛到自责,眼泪越发落得厉害。君瑶叹息,哪有这么多倘若。大长公主威重,有影响局势之能,诸王觉得她碍事,急于独立的皇帝更觉她碍眼,偏生她又忠贞,无自立之心,这下场,或早或迟罢了。汉王越想越自责。君瑶劝不好她。于凡人而言,这世上什么过错皆可弥补,唯生死之别,无可补过。人去了便去了,再是追悔,也莫可奈何。汉王也非什么都不懂,她知若是执意入京,必是出不来了,皇帝连大长公主都敢杀,何况是她。正因如此,汉王深觉自己无能,大长公主生前,她不能助她,她去后,她也不敢入京,在她灵前敬一杯薄酒。这一悲伤自责,兼之受寒,汉王当夜便发起烧来。国相急得团团转,小殿下一贯康健,从未染恙,乍一病,竟是来势汹汹,教人担忧。朝中多难,民间又是濒临涝灾,这关口,殿下可病不得。国相领了大夫匆匆而来,至汉王寝殿前,幸而有君瑶在,将大夫拦在殿外。国相拗不过,又知汉王去岁箭伤,是君瑶医治,只得由了她,领着大夫,候在殿外,以备不时之需。君瑶应付过国相,重又入殿。汉王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君瑶在她身旁坐了,自锦被下寻到她的小手,握到手心,灵力自手心渡到汉王体内,替她驱寒,又护住心脉,以免殿下哀思过度。雨仍在下,汉王宫中,雨水漫道阶前。雨声阵阵入耳,扰得人心烦意乱。汉王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阿瑶握住她的手,很舒服。她努力睁眼,想要唤君瑶,还未张口,便想起大长公主薨逝之事,心中哀痛彻骨。“阿瑶。”她唤道。君瑶答应,没再说旁的,只望着汉王。汉王泪水落下,也没有说话,心中却想,阿姐没了,她只有阿瑶了。第八十二章 咸安元年, 注定是一多事之秋。讣告传到汉王府第三日, 赵地又有消息传来。濮阳大长公主府长史, 手持大长公主手书入赵, 手书称,天子不肖, 无亲伦无厚德,施政惫懒, 刻薄寡恩, 上不能承先帝遗志, 下不能安天下万民,令诸王共讨之。若只如此, 倒也无妨, 大长公主虽为顾命之臣,到底仍是臣,臣岂能论君?皇帝大可下诏斥责。然而随大长公主手书同至赵地的, 还有一份先帝密诏,诏令大长公主“事有不便, 以便宜论上”。如此大长公主便有“废君”之权, 手书也随之合乎礼法。国相将此事禀与汉王之时, 汉王正坐在檐下。雨还在下,时密时疏,却未停过。汉王静静地看,听国相言道:“大长公主去后,朝中本就惶惶不安, 有此密诏,人心怕是愈加溃散了。”汉王点了一下头,只三日,她瘦了一圈,王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愈发显得清瘦。国相一时无话,默了默,还是说起汉国之事:“雨一直不停,听闻代河已多处决堤,代王再无举措,臣恐殃及我汉地。”“修书代王。”汉王道。只她心中也明白,纵使修书代王,代王怕是也无心思关心民生。此时诸王怕是皆在密谋如何将皇帝从皇位上扯下来,又如何使自己压下其余兄弟,坐拥天下。“罢了,看看能否引流。”汉王又道,她于水利也是一窍不通,说看看能否引流,实则究竟如何引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汉王心中乱做一团。她很伤心大长公主故去,但彻夜痛哭之后,汉王又发现,没有多少时间能与她伤心了。朝中的事,国中的事,样样皆需她去决断。“令内史查看府库,存了多少粮食。”倘若当真涝灾,百姓颗粒无收,也不能让他们无粮度日。国相领命而去。庭前都积了水,庭中草木在水中,颇有汪洋凄凉之感。国相走后,君瑶自殿中出来。汉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到她,冲她笑了笑。君瑶看着担忧,与她道:“外头寒气重,殿下休在檐下坐了。”汉王闻言,乖乖起身,随君瑶入殿。君瑶发觉,自听闻大长公主故去,殿下虽不大说话,对她却又更亲近,也更依赖了。君瑶明白,小殿下亲缘薄,又无好友,与她亲近的人少之又少。国相等臣属固然忠诚,到底是臣属,许多话说不得。殿下自小孤独,只亲近她与大长公主,而今大长公主去了,她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她了。便如稚子,总会紧紧看好在意的人。汉王也牢牢看着她。连日雨水,殿中沉闷,地板都生了潮,湿哒哒的。汉王环顾四周,觉殿中阴暗,令侍婢点了灯来。点了灯,殿中亮堂些了,汉王微微松了口气,与君瑶道:“你在宫中闷不闷?”说罢,似是担忧君瑶会说闷,要回西山,她又忙道:“待雨停了,我们便去玩,不会一直在殿中的。”君瑶心下酸楚,柔声道:“我不闷,只是殿下一日未进食,使我忧心。”汉王急:“我会好好用膳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只是不饿。”她没有胃口,食不下咽,并非有意饿着自己。君瑶岂能不知,摸了摸汉王的后颈,温柔道:“那殿下尽量多用一些。”汉王乖乖答应。到了晚膳时,她果然努力多咽了几口米饭。只是不知是悲痛犹在,还是接连数日,将胃口饿小了,一只小小的玉碗,她只能吃下半碗。君瑶不好再勉强她,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担忧。眼下虽难,却还只是开端。内乱与天灾并行,大魏气数已尽。往后怕是再无喘息之时,殿下该如何挺过去。君瑶再三思虑,却寻不出解法。 第115章 支撑她的唯有君瑶答允过她,会带她走。到时她就能日日与阿瑶一起,要阿瑶摸摸,要阿瑶抱抱,倘若有一日,她们两情相悦了,还可以有阿瑶亲亲。但她又不知,君瑶其实,时时伴在她身旁。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尤其天道,不能违逆。世间万物息息相关,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动了一处,势必关联万千。君瑶做不到让天不下雨,更做不到让河道不满水。何况人妖殊途,凡人之事,她本就不可插手的。纵然如此,君瑶也尝试过了。大魏如今便是一滩泥潭,殿下在此陷得愈久,往后便欲不好脱身。汉王治水伊始,君瑶屡屡出手。河道极深,人力不能及,民夫入水挖除的淤泥,不过九牛一毛,君瑶施法相助,使那处淤泥疏通了。然而不过三两日,又有泥沙堆积。汉王带人修固一处河堤,所需石料搬运不易,君瑶施法助民夫搬运,然而一处修好,另一处又决堤,全然修不过来。君瑶为妖三千年,素来无不足之事,她法术高强,妖界从无人敢逆,修了佛道,更是清心寡欲,鲜少尝过这般无能为力的滋味。天道强横,她虽为大妖,强过凡人无数,却又渺小如蝼蚁,无分毫相抗之力。但汉王,平日里一见她就脸红,总也威严不起来的小殿下,屡屡受挫,却从未想过放弃。河堤决了,她一处一处去修,河水堵不住了,她便设法引流。百姓吃不上饭,她开仓放粮,仓中无粮,她又派人往别处去买,库中银钱用完了,她将宫中宝物变卖,再补贴百姓。她不吝惜钱财,也不嫌麻烦,她知自己力弱,便如愚公移山一般,一点一点去做。况且这些事,除了她,也再无人去做了。君瑶就看着她,努力地领着一帮臣属,征发诸多民夫,一道去挖渠道,修河堤。她忽然悟了,修了千年的佛,她清心寡欲,于万事万物皆无动于衷,并非佛法冷漠,顾不上苍生之苦,而是她从未睁眼看一看众生。小殿下出身尊贵,未必就知道民间疾苦,但她善良心软,愿与民同乐,也愿与民同苦。汉王做了诸多努力,总有成效。入秋,雨水渐消,修的沟渠将田里的水引流,淹没的田地屋舍渐渐露出水面,人也不必困于山中。余下的便是助百姓将这一冬过去,来年春日,万物萌动,这灾年也就过去了。汉王高兴,欢欢喜喜地与臣属赶赴低洼处,设法使那里的积水泄出去,如此,水就治好了。已是深秋,清晨有霜,湿润的泥土极为硬滑,山间树木中的水一干,又受冷,树干便极脆。一株巨木拦腰折断,自山坡上滚落下来。汉王恰站在岸边,巨木滚滚,直冲着汉王去。众人大惊,高呼殿下。汉王回首,见那巨木飞滚,瞳仁猛地收缩,忙往边上走避,不料脚旁杂草交缠将她绊倒。汉王跌落在地,眼见难逃一劫,那巨木却在她身前骤然停住。汉王双目圆瞠,大口呼吸,吓得双腿发软。众人忙冲上前去,扶她起身。汉王惊魂未定,由着众人搀扶,方一站直,顿觉腿上一阵剧痛。汉王茫然低头,只见朱红的绸裤叫鲜血染了一片,粘稠而刺目。汉王只觉一阵晕眩,抓住国相的手,好一阵才缓过来。“殿下殿下!”国相连唤两声。汉王方定下心,朝他望去。国相忙道:“殿下受伤,当速归营地,召大夫来看过。”四周围了一圈人,不便多言。汉王忍着痛意,道:“国相送我。”国相自无二话。二人一走,余下臣属回想方才惊险仍是后怕,那巨木粗壮,滚落下来,岩石都挡不住,更遑论血肉之躯,只差一寸,殿下便性命不保。汉王到了营地,入王帐歇下。国相忙欲遣人去召大夫来。汉王拦住了他:“小伤而已,不必劳动大夫了。”国相立在汉王身前,肃然道:“殿下千金之躯,躯体有伤,怎能不看大夫。”汉王抿了抿唇,她口拙,说不来大道理,只是坚持道:“不必,我自上些药便好。”国相很是无奈,仿佛对着一“生了病,怕吃苦药不肯瞧大夫”的童子,苦心劝道:“受了伤怎可不瞧大夫?殿下伤口颇深,耽搁不得,当立即召大夫来才是。”汉王板着脸,摇头,这回连话都不愿说了,只是抬头与国相对视,很坚决。国相拗不过她,只得由了她,退至帐外。待国相出去了,汉王方扶柱站起,挪到一旁的大箱子旁,从箱子中取了匕首药物出来。治水时来来回回的奔波,少不得刮到蹭到,汉王又不便请大夫,唯有自己来。她坐回榻上,用匕首割开绸裤,露出雪白的肌肤,与一道长长的口子。那肌肤细嫩,一看便知是女子,才不能让大夫看到呢。汉王抿紧双唇,取了干净的棉布擦拭伤口。伤口颇深,幸而未伤到筋脉,血流得并不汹涌,可碰一碰仍是疼得彻骨。汉王疼得眼睛都红了,仍旧忍着,擦干净污血,撒上药粉。药粉一触到伤口,便是尖锐的痛意,汉王嘶嘶地抽着气,眼泪都掉下来。上回受了箭伤,上药也很疼,可是有阿瑶安慰她,给她包扎。眼下她只有一个人。汉王将伤口包扎起来,她于此甚是生疏,包扎得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汉王却很满意,水快治好了,她也能回宫了,伤口要赶快好起来才行,不然阿瑶见了,必会心疼的。她不想阿瑶心疼。处理好了伤口,汉王又自箱笼中取了干净的绸裤换上。她受了伤,暂不好走动,且河堤处也有可靠的臣属在,出不了事,汉王便留在帐中歇息。她很想君瑶。忙的时候不觉得,一静下来,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君瑶。不知阿瑶在做什么,是否也想她了。汉王的小脸显得忧愁,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治好水她就能与阿瑶离去了,到时,她们就永永远远不分开。汉王光是想到能不与君瑶分开,都是无尽欢喜。她躺在榻上,不知不觉合起双眸,睡了过去。直到她睡着了,君瑶方现出身形。汉王睡得极熟,浑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身旁。君瑶坐到榻旁,温柔地凝视她,睡梦中的小殿下容色沉静,格外惹人怜爱。君瑶抬手轻抚她的眉心,细长的眉毛因她的抚摸,轻柔地舒展来,柔顺而依赖,乖巧极了。君瑶不由便是一笑,待目光挪到她腿上的伤口,笑意又凝住了。汉王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她坐起身来,想起腿上的伤,挽起裤腿查看。伤口仍是鲜血淋淋的,却不怎么疼了。她自是不知君瑶来过,替她好生温养过伤口,只以是她年少,皮肉活,方好得快的。顿时生出许多信心来。她这么厉害,将来与阿瑶一同远走,也可以照顾好阿瑶,不让她受苦!君瑶就在她身旁,听她在心中这么信心满满,不由好笑,暗嗔了一声小东西。一切都超好的方向发展,至冬日,汉王总算治好了水,着手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算着时间,明年春日,她就可脱出身来,随君瑶离去了。 第117章 “我并非不喜宫中。”君瑶道。汉王红肿的眼眸骤然盛满欢喜。君瑶看着,弯了弯唇,余下的两句,没有说出口。她并非不喜宫中,她只是怕不能与殿下亲密无间,更怕殿下到头来不得善终。汉王却以为她将君瑶留住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都急着立汉王为新君。章服冠冕匆匆赶制,太史令择出的登基时辰都甚匆忙。大臣们急着在新君面前示好,他们有些是诸王臣属,有些是朝廷重臣,往日对这不起眼的小殿下都不甚恭敬,眼下却都热情起来,纷纷上表称颂汉王治水之德,乃至将那回巨木滚落,停于汉王身前之事,说成天命所归。汉王从小到大都不曾受人这般夸耀,颇为不适,只想逃走。她能逃的地方,唯有君瑶那里。汉王感激君瑶肯留下来陪她,对君瑶愈发好,她想纵然她很忙,她也要时常陪着君姐姐,否则,这宫中君姐姐举目无亲,她该多寂寞。日子乱糟糟地忙碌过去,到登基前夜,汉王甚是紧张。她不怎么喜欢做皇帝,更不在意皇位,可那日当真来临了,她仍是紧张。她悄悄潜入偏殿,爬到君瑶榻上。小殿下的身子软软的,暖融融的,贴到君瑶身上。君瑶僵直了身子,竟是满心紧张。偏生汉王不知,在锦被底下动了动,欲寻个舒适的位置。君瑶低头,便见汉王努力地把自己钻到她怀中,好与她紧紧贴在一起,心思纯粹的小殿下,只想与喜欢的人紧紧挨着,并无半点杂念。君瑶凝视她许久,心中痛如刀割,她慢慢舒展了身子,将汉王抱到怀中。今夜是最后一回了。今夜过后,她与殿下,再没有这般亲密的机会。汉王犹自不知,她欣喜阿瑶抱她啦,忙安安分分地静下来不动了。难怪方才她怎么也睡不舒服,因为阿瑶没有抱她啊。她要阿瑶抱抱才高兴。第八十五章 春寒料峭, 夜间最是森然。汉王一面贴紧了君瑶, 另一面裹着锦被, 整个人都暖暖的, 安逸极了。数十名大臣涌入临淄城,小小汉王宫都显得拥挤起来, 白日里处处皆是喧嚣。汉王只觉许久不曾这般安静过了。她忘了明日登基的紧张,窝在君瑶怀中安然入睡。登基大典当日诸事冗杂, 汉王寅时便要起身, 焚香沐浴, 更换冠冕,率百官往宗庙祭拜先人。汉王歇在偏殿, 皆是偷偷溜过来的, 旁人并不知晓。翌日寅时将至,君瑶将小殿下唤醒。小殿下迷迷糊糊的,坐在榻上揉了许久眼睛。她反应慢, 醒得也慢,每回睁眼, 都需良久方能清醒过来。今日亦然。待自榻上爬起, 落到地板上汉王方想起, 她今日就要登基称帝,往后天下苍生都要肩负到她的身上了。汉王心生畏惧,转头见君瑶也起来了,忙道:“还早,你再睡会儿。”君瑶弯了弯唇, 道:“我送殿下出门。”窗外天还黑着,寒意阵阵,冷得人不住打颤。汉王摸了摸君瑶的手,暖的,微微放心了些,穿上云履,快步往门边走去。天这样冷。她走了,阿瑶便能睡回去了。汉王走出殿门,檐下悬着两盏灯笼,照出些许亮光。夜色漆黑,冷风吹拂,汉王颤了颤,残余的少许睡意也彻底散了去。她提起门旁的桃花灯,就要穿过长廊,往寝殿去。“殿下。”身后君瑶忽然唤道。汉王停下步子,回过身来,见君瑶站在门前,笑意跃上汉王的眼角眉梢,她冲君瑶乖乖地笑了笑,又道:“外头冷,你快回殿中去。”君瑶望着她的面容,也笑了笑,点了点头,却没有动。汉王知阿瑶必会目送她离去的,便提着她心爱的桃花灯快步而去,以期君瑶能早些回殿中去。登基大典遵礼而行,每一步皆十分严格。何时出正殿,何时到宗庙,何时拜,何时诵,皆有规定。听闻这还是因汉王人在临淄,并未在京师洛阳,许多规矩皆不便践行而删减的。汉王人小,穿着庄严的衮服,戴十二旒平天冠,一身华贵厚重的冠冕仿佛能将她压垮。跪拜行止,皆如木偶一般,由礼官指引着来。大典至夜幕降临方尽,汉王成了名正言顺的天子。百官拜过新天子,方各自散去。汉王宫也成了天子暂且居住的行在。汉王暂管不上这些,一回寝殿便忙脱下衮冕,换了轻薄的衣衫。一日下来,她遵从礼法,未进食也未饮水,只觉饥肠辘辘,遍体酸痛。宫婢见了新君低眉愁苦的模样,不由好笑:“陛下做了皇帝,还是与从前一般性子。”汉王听了陛下二字,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她低低叹了口气,显出忧愁的模样来,道:“你不懂的。”宫中仆婢多半当她是个孩子,侍奉起来半是尽心,半是关切。如今她即位为帝,仿佛也没有哪里不一样,仍是从前那软绵绵的小殿下。宫婢见她忧愁,便哄着她:“陛下头一日为君,自是不习惯的,过上几日,就好了。”汉王一听,用力点头:“嗯!”她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不叫百姓失望的!见她又振作起来,宫婢方安下心来,又恐饿着了她,一面令几名女官收拾了大典所用的衮冕,一面命人传膳。汉王哪肯就在殿中坐着。她有一整日没见过君瑶了,很想念她。稍稍休息过,身子不那么酸疼了,汉王便自榻上滑下,跑去偏殿寻君瑶去。宫婢回来,见不见了陛下,便是一阵无奈,也知她跑哪里去了,命人将晚膳摆到偏殿去。汉王宫内,与往常并无什么差别,汉王成了皇帝,好似也只是那班大臣的事,与宫中众人并没有什么干系。除却一应用度换了皇帝所用的仪制,余者皆是照旧。偏殿中,君瑶正看一篇话本。汉王跑到殿门旁,看到君瑶,一整日的思念顿时有了安放之处,一颗急切的心随之平静下来。她忽然想,做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阿瑶在,她肯留下陪她,怎样都很好。她躲在门边偷看君瑶,看得入了神。汉王一贯知晓君瑶生得好的,她们相识也许久了,这数月来更是朝夕相处,时时都能见到,可汉王仍是看不厌她,总觉阿瑶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君瑶早已知晓她过来了,抬头望向门边,见她又在那处发呆了,唇角笑意还未漾开,心头便是骤然一痛。汉王周身几缕浅蓝王气盈盈缭绕,将她全身都护了起来。帝王之气,凡人不可见,殿下身上那几缕算不得强盛,此时却更添了几许光芒,显然是在防她这妖。 第119章 何况先帝与诸王相继殁后,众臣逃亡临淄,立汉王为新君,同时还有几名将军各怀心思,不受辖制。这些难题都需汉王去调解,去解决。她自小就不是当做继任之君来培养的,帝王之术,平衡之道,更是无人教过她。她哪里知晓如何行事?唯有自己摸索,可形势怎会与人喘息的时机。汉王身边每日都围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大臣,却无一人,能为她献策。她只能靠自己。数日下来,汉王人都瘦了一圈,乌黑的眼眸都不大有神了,无人独处之时,也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侍奉她的宫婢见了担忧,便与她宽解道:“起初总是难的,陛下顺手了,就好了。”汉王知道的,她也只有硬着头皮做好这个皇帝。大臣们各自为营,相互倾轧,将士在外不受皇命,有她这个皇帝,他们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倘若没了她,只怕那几名将军立即便能寻到名目起兵,自立为王。汉王早就想到会有这般情形。但她不怕,她努力去做,总会越来越好的。待她整肃过朝中势力,将不好的清出去,理出能做事的大臣来予以重任,再好生安抚百姓,与民生息。过上几年天下会定下来的。汉王从来不是迎难而退的人。她低落是因君瑶好几日没有摸摸她,也不肯抱抱她了。汉王也有些赌气起来,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阿瑶却不对她好了。宫婢见哄不好小皇帝,又出了个主意:“陛下不如去偏殿瞧瞧?”汉王耳朵立刻竖起来,显出意动的模样来,然而片刻,汉王就耷拉下脑袋,不说话。宫婢再道:“陛下还未成亲,满朝都盼着中宫有主。陛下该早立皇后才是。”听到皇后二字,汉王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成的,阿瑶不肯做皇后的,她都不肯抱抱她了。汉王又伤心又生气,最终还是伤心更多。她坐到御案旁,随手提起笔来,却不书写,仔细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令阿瑶不高兴了。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眉目来。汉王又想,兴许只是阿瑶心情不好。这一想,仿佛寻到了答案,汉王立即豁然开朗,每个人都会不开心,她该好好陪着阿瑶才是,不能躲起来。汉王想明白了,忙站起身来,要往偏殿去。她推门走出寝殿,只见殿外万籁俱寂,庭中灯火,都是冷冷清清的。汉王这才发觉,夜已深了。她本该回去歇下,但宫婢口中的皇后二字却缠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瑶这么好看,若是作新妇妆,定然美得不可方物。倘若她能嫁给她,她们一生一世不分离,汉王觉得,让她做什么,她都甘愿。夜风带寒意,汉王提着桃花灯,快步往偏殿去,到偏殿外,便见殿中灯火已喑,君瑶当是歇下了。汉王轻轻吐了口气,仍是不舍离去,暗想让她看一看阿瑶,看一看她就回去。她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殿门。殿中漆黑,唯有内室中亮着一盏小小的铜灯。汉王想了想,将她的桃花灯倚在殿门口,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偏殿她常来的,殿中摆设,她皆知晓,便是黑夜也不会走错。她朝着卧榻缓缓走去,心中扑扑直跳,仿佛在做一件十分隐秘的事,紧张得厉害。卧榻宽敞,上有一人卧躺,那人双眸轻合,容颜姣好,呼吸声清浅,胸口微微起伏着,当是已熟睡了。汉王摸着榻沿,在地上跪坐下来,看了看君瑶,连日来黯然的心,立时便被填满了。汉王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君瑶,那颗满满的心不知怎么又像漂浮到了云端,叫轻柔的云包裹起来,无限欢喜。“阿瑶。”汉王轻声唤道。君瑶仿佛睡着了,没有回应。汉王便不出声了,呆呆地看着君瑶,看得入了神。她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君瑶的面容,一遍一遍地记下她的模样,却仍是看不够。她这样美,夜色之中,更添了几分温柔。汉王失了神,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将目光落在君瑶的唇上。身子也跟着朝前倾下。汉王的心跳得飞快,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灵魂都似出窍了一般,轻飘飘的。她想亲亲阿瑶,偷偷的,就一下。但凡是人,总是有执念的,汉王的执念便是君瑶,她想娶她,想一辈子不与她分开。性情和软的小皇帝,一想到君瑶,就无比坚定。汉王屏住呼吸,她越靠越近,能感受到君瑶的呼吸,温热的,像羽毛一般扫在她的鼻尖。只差少许,就可以碰到了。汉王既紧张,又期待。第八十七章 夜色静谧, 铜灯摇曳。汉王的双唇贴在君瑶的唇上。室中仿佛骤然空阔起来, 一切家什都消失了一般, 唯有她一人的心跳。君瑶的唇软软的, 微微带着些凉意,汉王小心翼翼地贴着, 接下去便不知该做什么了,然而只是如此, 都使得她的一颗心, 不断地下坠, 坠在一片铺着柔软植被的草坪上,四周是温暖的阳光, 与使人酥软的风。这大约是她此生以来, 最幸福的一刻。汉王直起身来,她的脸颊涨得通红,黑漆漆的眼眸湿润而温顺, 她看了君瑶许久,最终鼓起勇气, 轻声道:“阿瑶, 我喜欢你。”她说完了, 心跳更快了两分,忙看君瑶醒了不曾。君瑶仍闭目熟睡,丝毫未察觉,汉王登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待汉王离去, 殿中阴影处现出一人形。君瑶从黑暗中走出,缓步到榻前。榻上安卧的“君瑶”渐渐消散,变作一棵小小的桃木,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君瑶看了那桃木许久,弯身将它捡起。桃木在她手心,逐渐变得透明,与她融为一体。仿佛这般,汉王那吻,便是落在她身上。汉王自觉做了件大事,一夜不曾睡好觉。临近天亮,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也是沉浮在半梦半醒间。她梦见阿瑶也亲亲她了,她对她笑,抱抱她,也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这梦甚好,却叫唤她起身的内侍吵醒。汉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唤醒了,便慢慢地坐起来,呆呆的愣着。侍奉她的宫人知她自小便是个慢吞吞的性子,唤过一声未得回应,也不急,只候在门外等着,过得约莫半刻,殿中果然有了回应。一夜未眠,稍一合眼便被叫醒,汉王却一点也不生气,她以凉水扑面,让自己清醒过来,便抖擞起精神,往前殿去召见大臣。她亲亲过阿瑶了。亲亲是唯有夫妻才能做的事,她是一定要娶阿瑶的了。她跟昨日不一样了,是一个要成亲的人。国相说过,大人方能成亲。她是大人了,要有大人的样子。大臣们察觉陛下今日格外振奋。他们倒不知陛下有一个宏大的志向,这志向已在陛下心中算达成了,只是言语时又添了一份谨慎。党同伐异,古来便有,只是每到乱世,便愈演愈烈。 第121章 喂不到了。汉王只得问道:“阿瑶,你饿不饿?”君瑶道:“不饿。”汉王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往常阿瑶总会与她相对而坐,或是替她擦擦沾了屑的嘴角,亦或替她续上空了的茶盏,从没有站得这样远的。汉王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略显不安地动了下身子,香甜的赤豆糕入口,也变得味同嚼蜡起来。又用下两块,汉王便停住了。君瑶时时留意着她,见她停了,便问:“陛下饱了?”汉王还是点头,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起来。以往,阿瑶定会来帮她擦擦手的,可今日她还是站得这样远。其实也不远,妖不可近天子周身三尺处。君瑶站在亭边,汉王则跪坐于亭子正中的矮几旁,二人之距,约莫二臂之遥。可她们素来不分彼此,与往常一比,这点距离都显得遥远起来。几上除一食盒,一盏一银碟,还齐齐整整地叠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帕子是湿的,作擦手之用。汉王指上留着赤豆糕屑,她抓过帕子,擦了擦手。擦完了手,君瑶仍是不曾走近。汉王越发觉得怪异,若是往常,她必会问出来,可她昨夜偷偷亲了君瑶,正是心虚的时候,又怎敢轻易发问,何况除却隔得远些,阿瑶待她,并无差别,仍是温柔细致,仍是关怀备至。仲春的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汉王也犯起困来。但她过会儿还有正事,睡不得。汉王便在亭中与瞌睡做起斗争来。君瑶看得好笑,与她道:“陛下若是困,不妨小憩片刻。”汉王摇头:“不成的,大将军自洛阳来了,我得召见他。”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內侍自远处赶来,禀与汉王,大将军已入宫了,正于前殿候召。汉王一听,不敢耽搁,忙站起身来,随內侍去。她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望向君瑶。君瑶也看着她,见她回头,道了一句:“陛下且去。”汉王弯了弯唇,稚气的面庞显出极为乖巧的温柔来,道:“我晚些再来寻你。”君瑶一点头。汉王便安心去了。大将军姓王原是大长公主门下,大长公主薨后,先帝本欲除去依附于大长公主的诸多大臣,好安插心腹,不想先是依附者甚众,他除不过来,而后赵王举逆,诸王从逆,兵祸来势汹汹,使得他再顾不上其他。如此,大将军方未遭贬谪。他此番来临淄,不但是拜见新天子,将洛阳境况一一奏禀,还有一事,他要上禀天子。“大长公主在时,令臣留意南境,齐国皇帝正当壮年,听闻颇有雄才伟略,许会生出北伐之心。”汉王听到此处,心中便是咯噔一声。果不其然,大将军面色沉毅,紧接着道:“后先帝自有主张,南境不令臣管了,臣便放了手。不想一月前,原在臣帐下的一名将军传书,称齐国边境驻军骤增,恐有大变。”汉王握拳,问道:“书信可在?”大将军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臣带来了。”汉王接过,拆开来看。大将军坐在殿下,趁着皇帝低首读信,朝她一瞥,望见新君犹带稚气的面容,心下便是一叹。谁能料到诸王以命相争,皆不得如愿,最终却是这位最淡泊的小殿下得了大位。国中大乱,边境将士也抽掉了大半入朝,余下人手本就不够,更不必说派遣斥候,前去打探。信中仅几句话而已,写明齐军变动频频,再清楚些,如何变动,将领何人,便没有了。汉王心中大乱,望向大将军道:“卿以为当如何应对?”大将军拱手回道:“国中兵士不足,难以一战。倘若齐国当真有战意,唯有遣使往齐都,说动齐国撤兵。”说动齐国撤兵,谈何容易。大将军也知难行,说罢便垂下目光,不再开口。汉王抿了抿唇,见他再无话要禀,只得令他暂且退下。大将军起身一揖,抬头时看到小皇帝尚且捧着那书信,皱眉苦思,顿觉五味杂陈。听闻陛下即位来克勤克俭,夙兴夜寐,颇有中兴之主之风范,倘若当初高帝立汉王,而非立皇孙,今之大魏,怎会连一战的底气都没有。汉王在殿中坐了许久,寻不到半点头绪。她才发觉,满朝臣工,她竟无人可用。原先辅佐她的汉国臣属,固然忠诚,却无一人有将兵之才,更无一人有口舌之利。新来的大臣更不必说了,诸王混战那等情形下,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来了汉国,又急不可耐地争拥立之功,无一丝人臣风骨,更是指望不上。汉王又细细回忆一月来,与大臣们相处情形,欲寻出几名正直些的大臣,竟是屈指可数。早间她还信心满满,总会将大魏整顿好的。不想不足一日,便是当头棒喝。汉王垂头丧气。殿中侍奉的宦官们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没有发出分毫声响。国将有难,何等大事,他们怎敢扰了君上思绪。汉王低落了一会儿,欲将大臣们召入宫来商议,一抬头,却见殿中灯火通明,已是掌灯时分。汉王只得作罢。此时召大臣们来,议不了多久,又得散了,不若明早再做计较。她不召大臣了,心中又只剩了一个君瑶。受了委屈挫折的人,格外需要温暖,她想要安慰,本能地寻君瑶。幸而君瑶就在宫中。汉王连晚膳都不曾用,就往君瑶处去。只要阿瑶抱抱,就什么都不怕了。汉王心想,但一走到偏殿门前,她忽然想到,倘若齐军当真打过来了,大魏沦陷,她这皇帝,还是皇帝么?阿瑶在她身边,岂不是处于重重危险之中?汉王惊出一身冷汗,她方才只是忧心,眼下却是恐惧。一旦涉及君瑶,她就变得无比敏锐。阿瑶救过她,她还照顾她,待她这样好,她不能害了她。汉王暗自握拳,齐国强大又如何,她有要保护的人,大魏的百姓要她保护,阿瑶也要她保护,她不能退却,一定要振作起精神来,想出办法,渡过难关!像一只初生的牛犊,汉王充满了勇气与无畏。她推门入殿,见了君瑶,更是坚定起来,她还要娶阿瑶,必得将担子挑起来,护卫河山。 第123章 汉王腾地一下站起,上前两步,接过密报,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的血色退了干净。齐军攻入边境,长驱直入,已连下大魏五城。连下五城,竟无分毫抵抗之力。汉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站立不稳,退了一步,君瑶心头一紧,担忧地看着她,幸而汉王很快便缓过来了。她与大将军道:“何人能为朕分忧?”大将军默然。汉王神色黯淡,良久方道:“召众臣议事。”此处是皇帝寝殿,议事在前殿,大将军暂先退了出去。汉王手中捏着那密报,纸张都捏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她站在殿中,深深地呼吸,不知是在为自己打气,还是单单欲镇定下来。君瑶虽为她担忧,却又忍不住想道,大魏气运已尽,灭亡难免。大魏若是亡了,陛下便不是皇帝,她们自不会受王气所阻。一国兴亡,与她并无关系,她所在意的,只有汉王一人。只是大魏国破之日,陛下为一国之君,如何保全,方是难题。君瑶正思索如何保全汉王,便见汉王转身走向书案。她将方才写好的册后诏书拿起,摊开来又看了一遍。看过后,汉王咬了咬唇,收起诏书,走到铜灯旁,将诏书置于灯火之上。第九十章 汉王宫中, 灯火亮了整夜。群臣齐聚殿上, 议论纷纷。他们得知齐军进犯, 自是群情激昂, 纷纷献策,要将齐军赶出魏地。汉王展颜, 又问如何行事。慷慨激昂的声音立即消下大半。汉王也不奇怪,等着有见地的大臣献策。君瑶就在汉王身边, 与她三尺之隔。大殿之外是乌沉沉的黑色, 漆黑的夜色, 自汉王宫上空无边无际的铺陈开去,密不透风地遮盖着整片大地。殿中灯火通明, 沉默的宫人进出数回, 为即将燃尽的灯盏天上灯油。大臣们或是畏惧,或是气愤,此等大事, 各有话说。汉王自始至终容色未改,一一听着大臣言说, 而后判断何人之策奏效, 何人所言为虚。至天亮, 皇帝与大臣商议出了一个暂行之策。边境之军溃败,不知还剩多少,需派一名将军去收编,国中多少还能凑出十余万大军,当速征调, 归一人统帅。定下之后,大臣们又就何人赴边,何人为帅争吵起来,都在推荐与己交好的将军。汉王在座上端坐了一夜,君瑶几乎不曾见她改变坐姿。大臣们到此时仍不忘党争与谋利,她也不生气,仍是很认真地听着。君瑶已不能施法探听汉王心声。她真想知道陛下此时,想的是什么,是如面上这般好脾气,不做追究。还是已懂了帝王之术,为局面忍耐了不悦,只等稳定大局,一并算账。商议了一夜,大臣们皆已累了。汉王并未立即敲定人选,而是指了几名大臣,令他们午后再来议事。朝议散了,汉王也回寝殿去。君瑶跟着她,走在她身侧。陛下一夜未眠,眼底生出青黑,面色却十分苍白,显得她愈加孱弱,这样的人,当是无助而迷茫的,偏生她一双眼眸却很湛亮,容色已是沉毅,脊梁挺得笔直,迈的步子不大,却步步都稳,与人可靠之感。君瑶看着她的变化,说不出的心疼。忽然,汉王挺直的脊梁松懈下来,她的步子慢慢停下,望着一处,平静的面容显出脆弱来。她看的是安置了君瑶的偏殿。君瑶看到汉王的眼角微微地耷下,她们相处,每回她受了委屈,就会如此,而她见不得陛下伤心,总会将她揽入怀中,温言安慰。汉王必是也想到了。君瑶看到她的眼眸红了一下,但她很快又克制了。她是皇帝,身边跟了许多宫人,又是国难当前,天下都指望着她,她怎能显出脆弱。做了皇帝,在人前的悲喜都不由她。汉王快步离去,入了寝殿。宫人一面备了早膳,一面整理床榻,好与陛下歇上片刻。汉王却未躺下,她匆匆喝了碗粥,又赶赴书房,命人取了舆图来。齐军已下五城,那五城主官是谁,地在何处,百姓几何,她都不知,齐军与临淄相距多远,她也不知,更不必说那齐军将领是何人,擅攻还是擅守。若是从小培养大的皇帝,这些自不在话下,可她不是,她只能拼命挤出时间,多知道一些。这一看,便到了午后,那几名大臣入宫来见,汉王顾不上休息片刻,又与他们去议事。君瑶看着,真是担忧。这般强撑下去,陛下的身子,怕是吃不消。幸而汉王也知不能一味逞强,将自己累倒了。入夜,大臣们退下,她便钻入被窝中,好生睡上一觉。君瑶这才放心。军情如火,片刻不得延误。隔日,大批大臣被委以重任,或往边境收编残卒,或往各地募兵,或入各军大营征调士兵。汉王仍不能歇下。战报隔三差五地传来,多半是战败,偶尔也有胜场,只是极少。一打赢了仗,汉王便是大喜,问领军的是何人,又下诏颁赐。但府库之中能用的财物都拿去做军费了,哪有多余的银钱犒赏功臣。汉王默然无语。深夜,她在寝殿中,自书架后,搬出一个大大的包袱,她有好东西,总往书架后藏,幸而宫人知她这习惯,洒扫之时从不收拾那处。但汉王不知,只以为书架后很隐蔽,谁都不会发现。她打开包袱,包袱中收拾了许多宝物,皆是个头小,却价值万金之物。这是她先前一点一点选出来,用作与君瑶逃跑后度日所用。君瑶也认出来了,这里头的东西,陛下都与她说过,那时她满是喜色的跑来,将宝物与她看,而后坚定地与她道:“你放心,我不做汉王,也不会让你吃苦的。”她将宝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捧在手里,一遍一遍抚摸,仿佛她手中之物并非冰冷的金银玉器,而是她曾做过最美的梦。君瑶已知她要做什么了。隔日,汉王便将这些宝物拿出去,赐予立了功的将士们。宝物没了,汉王的心也空了。自齐军进犯来,她头一回什么都没做,呆坐在殿中。身姿落寞,容色憔悴,使得君瑶的心,如在沸水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无尽的煎熬。坐了半个时辰,汉王站起身来,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独自往偏殿去。 第125章 汉王又道:“我欲看海,听闻大海波澜壮阔,摄人心魄,我却从未见过。”君瑶仍是道:“好。”她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能带陛下离去,她要什么,她都会依她,又怎会不同意。她温声道,“陛下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陛下。”汉王便笑了笑,显出些小小的羞涩,面颊红红的,若是往日,她害羞时必会低下头去,不敢看君瑶,但此时,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君瑶,眼睛亮亮的,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的目光直白而热切,看得君瑶也羞涩起来,君瑶微微转开眼去,可心中不知为何,却是一阵心慌,她又问:“陛下可愿随我走?”汉王忙点头,生怕君瑶不信,有些急切地道:“我愿意的。”君瑶松了口气,道:“那殿下换下朝服,随我来。”汉王站起身,走出两步,又站住,为难道:“殿外的大臣们怎么办?”“陛下离去,他们自会各自逃命。”汉王摇了摇头:“不成的,他们效忠于我,我若不见,必会来寻,我需将他们妥善安置,方能离去。”君瑶知汉王秉性,待她好的人,她一个都不愿辜负,正欲道,那就一起走,便听汉王突然道:“阿瑶,我本不想走的,大魏没了,你也不要我了,纵使逃了,余生又怎么过呢。”君瑶心中一酸,道:“我没有不要陛下。”汉王抿唇笑,目光温顺得不像话:“我知道了。你来寻我,我就跟你走。我本就不爱做皇帝,我只想与你在一处。”君瑶点头:“我带陛下走。”汉王的目光愈加乖巧,乖巧之中又强压着万般不舍,她一直看着君瑶,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口中平静地将想法说了来:“我为大臣们备了一批金银,就在西郊。本要遣人去取,但眼下我已无人可差遣。阿瑶,你替我去将那批金银取出,我将大臣们唤来,带齐了人,你我到北城门外汇合。将那些金银与他们,便同他们分道扬镳。”她说完,眼中流露向往之意,依赖地望着君瑶道:“到时,我们再不分开,去过自己的日子。”君瑶答应。时候不早,二人分头行动。君瑶走出两步,又觉不安心,隐没身形,回到殿中。入殿,果见原先见不到汉王的大臣们入殿,汉王正与他们分说情形,何处出逃。君瑶顿觉自己多心,飞身往西郊去。汉王并不能肯定君瑶会回来。她只是想,阿瑶聪慧,寻常伎俩必会教她识破,她需谨慎些才好。万一阿瑶没有信她,回来探听,她必不能察觉。于是她便先将出逃具体事宜说了来。到最后,方与大臣们道,她就不走了,她若与他们同行,只怕一个都走不了。她编了个谎话,这谎话并不是临时编就的,是早就想好的。她说与大臣,君瑶腹中有了她的孩儿,尚未显怀,这是萧氏最后一点血脉,望卿家怜悯。大臣们痛哭流涕,一齐朝她磕了三个头,发誓必会保少主周全,方才离去。汉王心中好生愧疚,大臣们忠于她,可她却骗了他们。可乱世之中,到处皆是兵荒马乱,阿瑶一个弱女子,若无人保护,如何存活呢。大臣们都走了,殿中又余下汉王一人。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殿门关上。汉王又想起君瑶,不知阿瑶得知她骗了她,会不会生气。她知道的,阿瑶说要带她走,必是真心的。但她只是眼下看她可怜,才愿带她走,等将来不可怜她了,再看她总粘着她,怕是会心生厌烦。只可惜她终究不能知晓,为何阿瑶忽然就不理她了。汉王走到铜灯前,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灯点亮,而后端起灯台,往内殿走。她脑海中浮出许多画面,有往昔在洛阳时的年少时光,那时洛阳尚未遭受战火,处处皆繁华,处处是生机。她又想到出京来了临淄,她承担起职责,治水,称帝,竭尽全力地想保住大魏。但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君瑶,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温柔的轻唤,想她当初还肯抱抱她时,温暖的怀抱。她一步一步往内殿去,脑海中反复地回忆。君瑶占据了她的整颗心,她一直知晓,她很喜欢阿瑶,可到此时,她才知晓,她喜欢她到什么地步。她这一生,想要的唯有两件,一是君瑶,一是百姓安泰,结果她一件都没有得到。内殿装饰绮丽,挂了许多帷帐,原是用以休憩之所,自是不如前殿那般庄重。汉王以灯火点燃帷帐,帷帐乃是轻纱所制,火舌迅速将它吞没。汉王的手在颤抖,她觉得害怕,眼中都是泪光,但她极力稳住了心神,努力抬起步子,去点下一处。不多时,她便置身于熊熊火海之中。汉王忽然想起那一晚,她提着她心爱的桃花灯,穿过一道长廊,悄悄潜入阿瑶房中。阿瑶在熟睡,她鼓起勇气,偷偷亲了她一下。那大约是她此生最好的一个夜晚。那一瞬间,阿瑶是她的妻子。君瑶取出那批金银,赶到北城门。到处都是逃窜避难的百姓,她施法往来,速度极快,到得早了,便在城门外等候。这一等,便到了傍晚,那几名大臣领着一小股兵士,匆忙赶来。君瑶看到他们,忙寻汉王,却不见汉王。那种不安又涌上来,君瑶立即上前,截住一名大臣询问。大臣落泪,将汉王之言告知。汉王宫宫室建得疏,大火并未蔓延到其他宫殿。往昔恢弘的正殿,成了一片焦土,还未燃尽的柱子上,火苗犹未熄灭。齐军在城中有内应,得知汉王宫起火,自南城门攻入,此时数十名士卒正奉将帅之命,将正殿清理出来。焚毁的殿中只有一具尸首,尸首烧得焦黑,看不出面目,只依稀可见那具尸首上少许残余的金线,正是出自天子所用的衮服。将领居高临下地站着,扫过那尸首,皱了一下眉头,命人去寻个仵作来。士卒自不会与敌国皇帝客气,尸首便被丢弃在地。君瑶怎么都想不到,她不过离开片刻,她的小汉王,便成了一堆烧焦的烂肉。可那具尸首,又分明就在眼前。她的身子被烧坏了,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哪怕已经面目全非,君瑶都能想出陛下委屈的模样。君瑶走过去,弯身将那焦尸抱到怀里。她终于可以抱她。她仿佛听到陛下在她耳边追问,阿瑶,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了。 第127章 逆转时光之时,君瑶受了伤,潜入宫中将濮阳魂魄附到她自己的身上,便去了广平寺休养。又是一年春日,汉王殿下来到广平寺中,她在寺中闲逛,忽见寺后一片桃花林。林中那株从不绽放的桃树,缓缓绽放,满树桃花,淡雅秀丽,是世间最美的景象。第九十二章 八百年时光, 匆匆而过, 王侯将相如过眼云烟、水中浮萍, 转头成空, 千年的大妖犹在人间苦苦寻觅。君瑶徘徊凡间,一世一世找寻汉王的转世。天下之大, 人海茫茫,要寻一个故人, 谈何容易。她找到汉王, 有时是一白发苍苍的老妪, 有时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有时候, 她已出嫁做人妇, 不论她成了什么模样,君瑶一世一世地伴着她,陪她老去, 为她料理身后事,又再踏上路途, 重头来过, 去寻汉王的下一世。她生生世世的追随, 就为了当初西山木屋中,静坐在窗下,转头来唤她一声“阿瑶”的小东西。这日君瑶来到太乙山下的一处小村落。她于五十年前夺得一仙器,可于魂魄之中留记号,并可以神识感知这记号在何方。君瑶得此至宝, 在汉王魂魄的手心留了一朵小小的桃花做记号。今日正是感知到这桃花在此村落中,方急忙赶来。村落不大,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多是陈旧的茅屋。君瑶走在泥路上,暗自以神识感知着汉王具体所在。她有些急切,又恐太过着急,神识感知得不清晰,走过了,回头再寻,反要多费上一刻,便十分警醒,将精力全数关注于神识中。村落虽小,屋舍却疏,从村头走至村尾,竟也能花费上一炷香的功夫。君瑶缓步至一破落茅屋前,停下脚步。茅屋外以篱笆围出大大一圈院子,篱笆想是新修的,颇为坚固,瞧上去比屋舍要好。到此处,与那记号极为相近了。君瑶正欲入内,忽觉记号正朝她靠近,她略一思索,便站在门外等候。门是柴门,甚简陋,与人肩齐高,一眼可望穿院落。君瑶等了数息,不见人来,不由疑惑,神识感知,那人已与她极近了。转念一想,算上转世的时间,她当还是一出生不久的小婴儿,断不能自行走动,当有人抱着才是,怎地不见人影。君瑶皱了一下眉头,莫不是仙器出了错。这一想,又焦虑起来。若是仙器出错,她又不知要寻多久,方能寻见那人,陪她的时日就要少上许多。君瑶暗暗叹了口气,正欲入门去看,忽然听见一声娇嫩的,颤颤的:“嗷呜~”她低头,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自柴门的缝隙中挤出来。君瑶的神识都在那朵桃花上,竟未察觉这小老虎不知何时,到得她身前了。再仔细一看,君瑶显出少许错愕,转而莞尔轻笑,望着小老虎的目光也随着温柔起来。小老虎出生不过数日,眼睛才刚睁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眼前这生人,君瑶与她对视,小老虎又细细小小的“嗷呜”了一声。君瑶弯身,小老虎胆怯,欲走,动了动身子,才发觉她的小脑袋叫木柴卡住了,动弹不得,想是怕了,又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叫声。君瑶将她的小脑袋解救出来。小老虎的皮毛初长出来,白色的,摸上去又滑又软,竟还是只小白虎。白虎的条纹当是黑色的,眼前这只因尚是幼崽,黑色极淡,倒像是作画之人研墨之时掺多了水,兼之手劲虚浮,笔尖轻轻划过,成了淡淡的灰。小老虎得救了,四只小小的爪子朝后避,后退了两步,君瑶见她幼小可爱,起了玩心,欲将她抱起,看看这小团绒毛是否有她手掌大小,刚一伸手,便听身后一声急喝:“休碰我的老虎!”话音刚落,一壮汉大步赶来,他身上背着张粗制的弓,当是一名猎户。推开柴门,朝里头张望一眼,见老虎安好,大大松了口气,与君瑶很不客气道:“这老虎不是能随意动得的!”他既是猎户,见过豺狼虎豹当是不少,没道理这般着紧一只幼虎。君瑶虽奇,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凡人以白虎为瑞兽,以为圣王降世,方有白虎。如此珍惜之物,这猎户必是欲卖一个大价钱,自不许人碰。君瑶也不气,她欲弄清小东西这世的来历,还得问这壮汉。壮汉极为看重老虎,见君瑶还不走,显出警惕之色,又见这女子姿容甚美,风雅无边,面色又柔和下来。君瑶自袖中取出一锭金子,交与壮汉。壮汉神色略松,伸手要接,将要碰到金子了,他又猛地一收手,狠下心道:“不够!”小老虎在院中玩耍,软软的四爪还不十分有力,跑出两步,跌了一跤,毛茸茸的一团在草地上滚过。听见壮汉这一声,好奇地看过来。君瑶一心在她身上,对上那双黑漆漆湿漉漉的眼,又自袖中再取出一锭金子。壮汉顿时眉开眼笑,夺过金子,塞进怀里,又作割肉状道:“这是瑞兽,可献与天子的,你得了它,往后福寿无疆了。”君瑶一笑:“承你吉言,不知这老虎,是打何处来的?”壮汉洋洋得意地说起:“半月前我上山打猎,运道好,打死了一只大老虎,那老虎临产,临死前,拼命将这小崽产下,我见它是只百年难得一见的白虎,便将它带回,本欲养得大些,献与官家。不过你与这大猫有缘,便与你了。”壮汉自有算计,献与官家,再大功劳,皆是县令所有,未必有多少好处与他,这女子却不同,肯拿金子来换,两锭金子,够他快活上大半辈子了。君瑶听得心疼,这么软软的小东西,竟在出生之时,受了如此险恶的波折。她若能早来半月,就好了。大猫哪里知晓有人怜惜她。院角一只母猫走了出来,母猫身后还跟着五六只小猫崽。小老虎跑过去,混入一群猫崽中。她与小猫一般大小,除毛色不同,便无甚差别。小老虎饿了,追着母猫身旁蹭。壮汉笑道:“幸而家中母猫产崽,分了口奶与这小老虎。”小老虎生下了就被抱到母猫边上,自然以为这就是她母亲,母猫却是知晓她身上气味不对,不是她的崽,不肯待她好。小老虎饿得嗷嗷叫,母猫却不理她,待几只小猫玩饿了,方躺下身来。一般大小的猫与老虎,林中之王的力气显然要大于小猫,她用小脑袋将猫挤开,好不容易吃到了,母猫一爪子将小老虎拍开,与她龇牙咧嘴地低吼。小老虎被拍得在地上滚了两下,爬起来呜呜地哀叫,却不敢走近,好不可怜。君瑶大怒,竟敢这般欺负她的小老虎。母猫忽然感到一阵杀意,它猛地窜起来,全身的毛都炸开,身子弓起,戒备地望向周遭。君瑶淡淡地看它一眼,母猫喉中滚出一声声危险的低吼,片刻,那低吼消失了,她复又躺下,将肚子露出来。其余的小猫不知怎地,全散了开了,相互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小老虎不知怎么了,见小猫都散开了,她又迈开尚不能很好站立的四爪,蹭到母猫身旁,乖巧地,软软地叫。君瑶皱了下眉头,小老虎应当只对着她一人乖巧地,软软地叫。母猫睁大了眼睛,低低呜咽一声,一动也不敢动。小老虎吃到奶了,母猫也没有将她拍开,好开心啊,毛绒绒的小身子团成一团,窝到母猫怀里蹭蹭。 第129章 萧缘与落叶玩了一阵,饿了,下意识地四下寻母猫。寻了一阵,才发觉这里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也嗅不到母猫的气息。她“呜呜”地叫唤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君瑶去,君瑶弯身将她抱起,放出神识去搜查山林。太乙山极大,飞禽走兽无数,自有许多猛兽。君瑶搜查一遍,发觉竟无刚产了崽的老虎。倒是不远处有一只野猫,刚产下一窝幼猫。小奶虎饿得厉害,低头舔爪子,舔了许久都不饱,又叫唤起来,直往君瑶怀中钻。君瑶无奈,摸摸她软软的皮毛道:“乖,不闹。”小奶虎饿了好半天,又嗅不到母猫的气息,要生气了,她毕竟是万兽之王,生起气来,也是很可怕的,她嗷呜地叫了两声。不想叫了两声,便将仅剩的力气花费完了,委顿下来,愈加可怜。君瑶只得先将她带去野猫处试试。一窝野猫见了大妖,团在一处,警惕地摆出作战状。君瑶故技重施,令那母猫躺下来,露出肚子,又放萧缘下去。萧缘察觉这不是她的猫妈妈,有些迟疑,然而腹中饥饿,她小心地探出爪子去,慢慢靠近,见这只猫并未将她拍开,方大口吃起来。她饿得狠了,吃得很急,偏生力气小,吮吸上一会儿,便要歇歇,歇下来又急,唯恐猫妈妈将她拍走,呜呜唤上两声,缓过气来,再忙吮吸。过了好一会儿,方将小肚子填饱了。吃饱的小老虎又活泼起来,要与小猫们玩耍。她并未将毛茸茸的小身子团成一团,窝在母猫身边,君瑶很满意,由她与小猫们玩耍了半个时辰,方带她回去。小老虎开始了新的生活,却适应得很好,除了偶尔会茫然地四下寻找最初抚养她的那只母猫,平时便是自顾自地玩耍。君瑶见她能适应,也很高兴,只是许多大妖会捉小兽做坐骑,白虎天生祥瑞,又甚稀少,自是绝无仅有的好坐骑,且它皮毛根骨与妖丹,皆可做炼丹之用,将来修炼了,兴许要给捉走。然而整个妖界听说桃花妖君瑶养了一只白虎,都很惊恐。白虎虽珍稀,可是他们又打不过君瑶,抢是抢不过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抢过的,偷也不可能,八百年前那道王气,引得妖界多少大妖前往偷抢,这些大妖想了许多计谋,都未成功。他们全然没想过打那小白虎的主意,一听闻君瑶有大猫了,慌忙跑回洞府,将收藏的许多丹药宝器藏了起来。如今妖怪修炼很艰难,这点丹药都是千百年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若是君瑶为助那小白虎修炼,来抢他们的丹药,就不好了。君瑶却不这样以为,她只恐将萧缘保护得不够周密,又往她的眉心打入一道禁制,用以保护。萧缘叫君瑶养得很好。她们住在山里,每日君瑶带她去野猫处觅食,而后,看她与小猫们玩一会儿,便带她回家。小老虎长得健健康康的,小爪子也健壮起来,可以打过比她大的小猫了。这日,君瑶照旧带萧缘去觅食。萧缘一个月大了,有了小老虎的神气,小脑袋昂得高高的。她走在君瑶身边,偶尔跑快几步,会知道停下来等一等君瑶,很是乖巧。到野猫处觅食玩耍后,她们又往回走,萧缘却像有了心事,低着脑袋呜呜叫唤,每次都发出不同的声音。“嗷呜~~”“嗷嗷~~”“嗷呜呜~~”君瑶奇怪,不时地看她。小老虎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到木屋前,小老虎停住不走了,君瑶停下步子,低头看她,小老虎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君瑶,然后张口,发出一声极为标准圆润,带着尾音的:“喵~~”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经过一番努力:“喵~~”学会说话了好开心啊。第九十四章 君瑶听到那声奶声奶气的喵, 怔了一怔, 方反应过来, 大约是自生来便由母猫哺乳, 又只与幼猫玩耍,小老虎将自己当做猫了。君瑶不禁好笑, 与萧缘耐心道:“阿缘说得不对,这是猫在说话, 阿缘是虎, 不当如此发声。”小老虎天生聪明, 听不懂人言,却能听懂语气, 听君瑶语气温和, 便以为是夸她了,骄傲地扬起头,又叫了两声:“喵喵~~”比先前那声更像了。君瑶无奈。她知小老虎听不懂她说话, 但要她对着萧缘语气严厉地呵斥,她又做不到, 何况君瑶认为, 她家阿缘虽一时误认为自己是猫, 但她不过与猫待了一月,就明白猫是如何叫的,且还学会了,可见是很聪明的。孩子还小,有什么认识上的偏差, 慢慢纠正便是了。君瑶摸摸萧缘的脑袋,温声夸她:“阿缘真聪明。”小老虎被夸奖了很高兴,在君瑶手心蹭了蹭,方开心地自己去玩。半月下来,木屋已与最初有所不同了,君瑶往屋中添了家什,床榻几柜样样俱全。又伐去木屋四周的树木,以免日光为树荫遮蔽,使得屋中整日处于阴暗中。眼下众妖修炼,不依靠灵气,便多半往深山中去,深山幽静,气息清爽,可保灵台清明,且山中少人迹,也免了凡人搅扰。君瑶便想就在此处,领着萧缘修炼,如此就不免多费了心力,又在木屋四周,设下一圈禁制,以免有妖或猛兽来犯。小老虎就在院子里玩耍。她有着万兽之王捕猎的天性,院中的小草、枯木、落叶、小虫子,在她眼中都不平凡,皆是入侵领地的猛兽,需要她用她威武的爪子,与尖锐的利齿将它们撕裂!君瑶坐在廊上,一面看书,一面留意着她。她手中拿着当年汉王赠与她的话本,看了不知多少回了,也未丢弃,仍旧好好地保存着。此时,她目光落在书页上,心中却寻思起,阿缘一个月了,再大些,母猫的乳汁怕是不够她吃了,兴许该捕些飞禽或走兽,喂阿缘肉吃。想到了此处,君瑶不免想起,当年小殿下也爱吃肉,只是不知阿缘的牙齿长出多少了,能否咬得动肉,肠胃又能否克化。不多时,夜色降临,小老虎也玩累了,她确信那些侵入她领地的猛兽已经得了教训,向她臣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方跃上台阶,趴到君瑶身边去歇着。君瑶点了灯。她是大妖,夜间视物也能自如,小老虎是山林之王,也无需点灯,但君瑶总记着汉王怕黑,每到入夜,皆会燃一盏灯烛,八百年来,已成了习惯。 第131章 谈完了丹药宝物之事,此行目的便已完成一半,君瑶又说起下一件:“我欲为我家阿缘寻个玩伴,不知胡君府上可有与阿缘一般大小的老虎?”萧缘趴在君瑶身旁,将脑袋收在两只前爪间,安安静静地待着,不时仰头看一眼君瑶,一点也不闹腾。胡廉听此话,大为高兴,她说是寻一玩伴,但等小白虎修炼之时,她能避着玩伴不教它么?必是不行的,桃花妖道行深不可测,能得她指点,前程无量。何况他家儿孙若能与这小白虎自小玩起,玩出一个青梅竹马来,将来,兴许还能结一段良缘,如此,他的后代也能有白虎血脉,生来就是灵兽了。胡廉一气想了许多好处,方才给出宝物的心疼也没有了,连声道:“自是有的,尊上在此稍候。”说罢,转入内室,亲去挑选了一名最具天资的孙儿来。他一离去,萧缘便站起身来,咬住君瑶的裙边扯了扯,喉中呜呜地低鸣。君瑶安抚她,柔声道:“等一等就好回去了。”萧缘听不懂,但是她很喜欢君瑶的声音,尤其是与她说话时的声音,很快就被安抚好了,正要趴回原处,忽然传来一声虎啸。小老虎吓了一跳,一跃而起,本能地竖起耳朵来。那一声虎啸刚过,便见内室走出一只大老虎来,胡廉很是得意,他特特挑选了一只最威武的老虎,虽比小白虎大上两百岁,但妖族千万年的寿数,两百岁算得上什么。那大老虎威风凛凛地走来,它是结了丹的老虎,与凡间的丛林之王又不同,每走一步,都如带着飓风海啸,势不可挡,气度更如泰山压顶一般,使人心底生寒。小老虎还是个随便一爪子就能把她掀翻的个头,那大老虎比她大上数十倍,对她而言,便是庞然大物,光是不动,就足以使她胆颤,更何况它还挟势而来,颇具攻击。小老虎看了好害怕,猛地窜到君瑶身后,瑟瑟发抖地躲起来。君瑶蹙了下眉,很是不悦,正要弯身抱起小老虎来安抚。便见躲在她身后的小老虎,忽然窜了出来,挡在了她身前,将她保护在后。大老虎不知气氛变化,仍在往前走。萧缘全身的毛都炸开,脊背弓起,喉间发出低低的危险的吼声,超凶地冲大老虎龇牙。大老虎便呆了一下。小老虎瞅准时机,果断出手,她纵身向前,挥了一爪子,拍在大老虎的膝上,一击得中,她毫不恋战,撤身回来,依旧弓着身子,随时可向前扑,预备与这大块头决一死战。胡廉这才发觉不对,忙令大老虎退下。大老虎还想与这小白虎近些,白虎灵兽,生来便有号令万兽的本事,虎性好胜,乐与强者为伍,它想与小白虎玩耍。直到胡廉喝斥,方不甘不愿地退下。大老虎走了,危险没了,萧缘这才放松下来,她很害怕,全身都在抖。君瑶看得心疼,将她抱起来。小老虎却反而将爪子踩在君瑶的肩上,压着耳朵,来回地看她,确认她是否受伤。作者有话要说:眉清目秀的小奶虎。第九十五章 胡廉是一片好心, 精挑细选了天资最好, 同龄之中修为最强的孙儿来, 来前, 还好生嘱咐了要多加表现,入了桃花妖与小老虎的眼, 这事才算定下。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白虎灵兽竟这般胆小。好心办了坏事, 胡廉急得团团转, 堆起笑脸来, 上前道:“这是吓着了?不妨不妨,到爷爷这儿来, 爷爷抱抱。”萧缘不喜欢他, 方才那大块头便是他引来的。胡廉特意用了兽语,萧缘听懂了,忙用爪子扒住君瑶的肩, 怎么都不肯转身。君瑶冷冷地觑了胡廉一眼。看得胡廉脊背生凉,忙退了开去。君瑶轻抚着小老虎, 与他道:“多谢胡君赠药, 就此告辞。”胡廉大是松了口气, 也顾不上遗憾没能将孙儿送入君瑶门下,他亲将君瑶送出洞府去,欲目送君瑶离去,谁想,又生了枝节。小老虎不肯上仙剑, 她以为是仙剑将她们带到此处,遇上了那大块头,再站上去,不知还会有什么惊险。君瑶无法,只得抱着她,徒步下山,一路走,一路哄。小老虎恹恹地靠在君瑶怀中,没有一点精神。君瑶与她说话,她也是低低的“呜”一声,分毫不见平日活泼。君瑶暗悔,不当生出与小东西寻玩伴的念头,她便是当真以为自己是猫又如何,横竖都是她的阿缘,怎么样都是好的。御剑一个时辰的路途,步行怕是需走上数月。君瑶欲待小老虎活泼起来,再与她商量。可兴许是她小人家短短虎生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直至入了夜,萧缘仍旧不曾展颜。君瑶将她放下,她就用两只爪子抱住她的脚踝,与她撒娇,不肯走,要抱抱。受了惊的小老虎变得格外粘人。君瑶只得一路抱着她,只是天色不早,小老虎饿了。幸而她们恰行至一处城郭,可入城去,买一碗羊乳来,与小老虎充饥。小老虎是猫喂养的,不大习惯羊乳的味道,她走到瓷碗旁,伸出粉色的舌头,慢吞吞地舔了几口,勉强填了填肚子就停下了。君瑶与她商量:“御剑回去如何?”萧缘听不懂。君瑶祭出仙剑。小老虎立即瑟瑟发抖地躲到她的身后。君瑶无奈,只得收起,弯下身去,摸摸小老虎的脑袋,将她重新安慰好。待晚上萧缘睡着,君瑶方再祭出剑来,带她回去。隔日醒来,小老虎惊觉自己身在木屋中,很是不解,她顾不上给自己舔舔爪子清理一番,在屋里屋外的巡视了一圈,确认并无异常,方安下心来,开始小老虎林中之王的一日。昨日没有吃饱,醒来饿得极快。萧缘走到君瑶身前,君瑶会意,带她去觅食。猫窝与木屋相去不远,一人一虎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小老虎一跳一跳的,总算忘记昨日的不快,恢复了活泼。君瑶十分欣慰,心中却盘算起阿缘练气所需丹药已有了,该寻个日子,为她开启灵智,好汲取日月精华,做修炼之用。小老虎开开心心地小跑在前头,跑远了,又跑回来,到君瑶身畔来回跑上两圈,又自去玩耍。 第133章 君瑶摸摸她,带她去前几日自山下捉来的猫儿那觅食。只是阿缘食量明显增大,一只母猫,怕是不能将她喂饱了。君瑶又思索起来。不知虎乳与猫乳有甚区别,小奶虎长到多大方能喂她肉吃,喂的肉最好是哪种飞禽走兽的肉。君瑶颇为后悔,那日去虎山,当一并问明白才是。只是再去,阿缘必是不乐意。小老虎吃了一会儿,才半饱,但乳汁已尽了。她不开心,蹭到母猫怀里,低声的叫。母猫一点也不喜欢她,用爪子将她推开。小老虎被推开了,委屈地回头看君瑶,又不甘心地欲再试试。君瑶只得叫住她:“阿缘,过来。”没有吃饱的小老虎有些迟疑。君瑶皱了下眉头,又唤了一声。小老虎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她身前。总不能让阿缘饿着。君瑶抱起她,顺了顺毛来安抚。萧缘还是不开心,却不闹了,安安静静地窝在君瑶怀里。君瑶在凡间过了许多年,知晓凡人是如何养孩子的。婴孩大些,除却母乳,还会掺以米粥哺喂。白虎猛兽,当比凡人婴孩健壮,兴许也可哺喂些肉。君瑶摸摸小老虎,去林中打了只獐子来,处理了,割下一块肉来,喂与萧缘。萧缘瞪大了眼睛,绕着那鲜肉转了两圈,又凑上前嗅了嗅,始终有些畏惧,并不吃。君瑶想了想,又将獐子肉烹制,煮熟,切碎了,再与萧缘。这回萧缘先是看了看那肉末,再上前嗅了嗅,接着便伸出舌头舔食,吃得津津有味。君瑶见此,也不知是喜是忧。大约是阿缘生来就与人一起,她虽还是只小老虎,却没有猛兽的血性。不过于君瑶而言,萧缘高兴就好,她变成什么样,则不大重要。君瑶不时想起汉王,她其实不大会去想与汉王相处的那两世,因为不论她转世成了谁,都是她,都是最好的。但兴许是小老虎乖巧粘人,太过像汉王,君瑶这几日,时不时地就想起她来。不知阿缘化形之后,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依赖她,喜欢她。小老虎吃饱了,舔了舔爪子,走到君瑶身前躺下,露出毛茸茸的小肚子来,要摸摸。君瑶就将她抱起,放到膝上,顺着她的意,摸摸她的小肚子。小老虎眯起眼睛来,嘴角也微微的翘起,显出极为舒适的模样来。待她舒服够了,小老虎抬起两只爪子,抱住君瑶的手腕,舔了舔她的指尖。君瑶看看她这可爱的小模样,不由一笑。之后,小老虎每日肉与猫乳掺着进食,只是她还小,一小碗肉足矣,獐子太大,未免浪费,君瑶便改捉了飞禽或是兔子之类的小兽来喂她。又因她是吃猫乳长大,口味兴许与猫类似,偶尔也捕鱼来,煮熟鱼肉喂她。小老虎每日都过得很幸福,只与君瑶一处,不与其他小兽玩耍。如此过了约莫半月,君瑶照旧替她煮肉,又将肉切成末,来喂她。这回,萧缘却没有立即进食,她站在装了肉的小碟子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将小碟子咬起来,送到君瑶身前。这小碟子,是君瑶用木头做的,专与小老虎进食之用。她叼起来,掌握不好平衡,肉都掉出了大半。君瑶只以她想换个地方进食,便未在意,稍稍让开了些。小老虎“嗷”了一声,期待地看着君瑶。君瑶摸摸她,并不言语。小老虎歪了歪头,眼中有些不解。但她终归还小,抵不住腹中饥饿,过了一会儿,仍是低头进食,将碟子中的肉,都吃干净了。此时天色还早,尚未过午。君瑶入屋,坐在窗下,与自己下起棋来。小老虎本该在院中玩耍,但今日,她走到门边,歪头望了望君瑶,见君瑶对着一粒粒红红绿绿十分好看的石头出神,便又走去院中。但她并未在院中停留,她精准地寻到了院门,朝外走去。资源整理:未知数窗下,君瑶抬了下头,便看到小老虎毛茸茸的背影,迈着欢快的步伐,朝着林子中去,小身子很快就消失在丛林间。万物皆有灵性,这一月来,太乙山上的飞禽走兽皆知小老虎是整座山最不能惹的,便是路上见着了,也不敢欺负她,何况萧缘身上还有一道君瑶设下的禁制,无人能动她。故而君瑶也不急,自棋笥取出一枚棋子,继续沉浸于棋局中。小老虎离了木屋,一路行走在林间。她平日也有出院子来林中走动的时候,只是那时都有君瑶在身边,今日只她一人,就不大一样了。她起先十分欢快,一面走,一面左右张望,若是君瑶在,便会发现,小老虎行走的是她平日带她去捉小兽飞禽的路线。深林静谧,草木茂密,忽有一声长啸自空中传来,小老虎惊恐,忙抬头去看,只见望不到头的古木,郁郁葱葱的叶子遮蔽了天日,什么都看不到。小老虎继续往前走,速度却慢了下来。林子很大,萧缘走得很慢,像是一场谨慎的冒险,但她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都未碰上别的小动物。她一路朝前,跑出了林子,眼前一片开阔处,有一条小溪自山下急匆匆地流过。小老虎回头看了看她方才穿过的林子,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勇敢地往前走去,走到溪边。山中的溪涧,澄澈干净,溪水犹如一面镜子般,映出碧蓝的天空,还能看到铺满鹅卵石的溪底。溪中鱼儿成群结队,杳无人烟的林子深处,鱼儿也不知世事,不懂畏惧,悠然自得,游得十分惬意。小老虎看到鱼,眼睛一亮,伸出爪子去抓,不想那看似浅浅的溪水,竟碰不到底,她忙缩回爪子,有些害怕,水不深,但于她而言,却足够将她完全淹没了。水被搅动,惊到了水下的鱼儿,它们纷纷散了去,游到了远处。小老虎见鱼儿都游走了,龇了龇牙,显出很凶的模样来,但她没动,继续盯着水面,等那群鱼儿再度聚过来。君瑶虽继续下棋,心思却不受控制地分到萧缘身上,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渐渐地,倒有些担忧起来。莫非是阿缘不喜困在这小小的院落中,离家出走了?念及此处,君瑶不免慌了,太乙山就这么大,阿缘的魂魄中还有她留的记号,要找回她,自是轻而易举,可若是她不愿再留在此处,想回到丛林中去,又该如何是好。过往那一世世找寻之中,君瑶也从不勉强那人,事事都听她心愿。但这一世不同,她好不容易等来了能与萧缘长相厮守的时机,若是萧缘抛下她走了,君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正欲站起身来,去看看,萧缘去了哪里,门外传来小老虎奔跑的声音。君瑶一惊,竟忘了小老虎还小,更不能懂人的患得患失,忙坐回远处,伪装出仍在下棋的样子来。小老虎欢快地奔进来,她口中衔着一条巨大的鱼,她将鱼放到君瑶身前,又用鼻子将它往前顶了顶,一脸“快来夸我呀”地坐好,抬头望着君瑶。 第135章 正是子时,林中黑漆漆的,月色清冷,月华流泻至林中,高大的树木隐约可见,变作憧憧影影,纵横交错的树影。小老虎打了个寒颤,黑夜的小院仿佛与她白日间玩耍的小院不是同一个,小老虎本就胆小,此时更是害怕。可是君瑶不见了。她要找到她,便大着胆子,小心地在院中寻找起来。找了一圈,仍不见人。萧缘低低地叫了两声,也无人回应。她在院落中呆站了一会儿,心中越发觉得害怕,君瑶不见了,这件事比此时冷清的夜,与不知藏了什么猛兽的林子更可怕。她朝院门走去,欲到林中去寻君瑶。不想,君瑶在木屋外设了禁制,外间之物进不来,里头的自也出不去。小老虎撞上禁制,禁制发出一道刺目的金光,小老虎被弹了开去,重重摔落在地。“嗷呜!”小老虎被撞疼了,发出一声惨叫。君瑶细细问过虎族修炼事宜,正欲离去,胡廉忙道:“尊驾留步。”他想好了,既存了结亲的心思,不如此时就将话头提一提。君瑶听他这一声挽留,自是止步,听他言说。胡廉张口欲言,君瑶神识一动,惊觉有人动她禁制,便道:“家中有事,来日再叙。”胡廉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君瑶已消失不见,他叹了口气,只得下回再提。小老虎被撞疼了,忙爬起来,凝目望着将她弹开的那处,只见那处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如此便更可怕了。萧缘害怕,可是木屋已寻遍了都没有君瑶,她一定在林子里。小老虎迟疑片刻,再度上前,这回,她更小心了,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然而君瑶设下的禁制,便是一只小小虫蚁都穿不过,小老虎挪动得慢些,自也出不去,爪子刚一碰到那一圈,又被弹了回来。君瑶赶到,正巧看到小老虎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吃痛的哀鸣。她忙上前,把她抱起来,仔细地看可摔坏了哪里。萧缘被摔得有些懵,被抱起来才发现这人回来了,她顾不得被摔疼了,忙用两只前爪抱住君瑶的手腕不放开。君瑶看过她,并未受伤,方摸摸她,安抚道:“阿缘乖,我在这里。”萧缘还是不肯放开,必要抱着她,方能安心。君瑶心软,又是心疼,哄了她许久,萧缘才又睡着,睡着后,她也不肯松爪,紧紧地贴着君瑶,离开一点,都会惊醒。君瑶无奈,只得将她带到床榻上。兴许是小老虎出生之后便痛失母亲,之后养在猎户家中又被欺侮,不免胆小不安。君瑶养了她,待她好,她一面努力地也对君瑶好,一面又很怕她不要她。之后,萧缘粘着君瑶更紧了,一望不到她,便四下找寻。君瑶无法,只得愈加对她好,时常夸她,摸摸她,好使她开心一些。这日,她们又出去狩猎,却在林子里,遇上了一窝老虎。萧缘又见到这种庞然大物了,吓了一跳,忙躲到君瑶身后,那老虎正低头去叼地上的幼崽。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那只小老虎去,萧缘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偏生又移不开目光。待见得那大老虎并未将小老虎吞食,而是咬住它的后颈将它叼起来,走回窝中,萧缘显出些不解来。将幼崽叼回窝里的大老虎开始给幼崽舔毛。虎崽乖乖的一动也不动,仍由大老虎给它全身顺毛,兴许是舔到它的眼睛了,那小老虎呜了一声,撒娇般伸出前爪来将母亲的脸推开。大老虎并无半点不悦,慈爱地停了片刻,继续为它顺毛。萧缘看呆了,她明白了什么,从前在猎户家时,母猫也会给小猫们舔毛,很是慈爱,那时萧缘就很羡慕,然而母猫从来就对她不假辞色。如今,这相似的一幕再度出现,小老虎却不那么羡慕了,她也有疼爱她的人了。小老虎这般想着,期待地转头,望向君瑶,也撒娇般地躺下身去,发出软软的,乖乖的声音:“嗷呜~~~~”她也想被舔舔。作者有话要说:舔毛是猫科动物的社交行为,小时候依靠妈妈舔毛来清理身体。平时也可体现双方地位,地位高的会给地位低的舔毛,如果地位低的不愿意被地位高的舔,不认可这种定位,两只猫会打架,直到分出高低。至于地位低的希望被舔毛,而地位高的拒绝,emmmm……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知道的小可爱可以在评论里说一下。自从写了卷三,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有猫的人,我一点也不嫉妒,毕竟我云养了全网的猫,四舍五入,也等于有猫。第九十八章 萧缘胆小, 见了高大猛兽, 总要躲避, 君瑶恐她一直胆怯畏惧, 长大了也是如此,就不好了。故而见了那大老虎, 便未立即带萧缘离去。萧缘见了大老虎,果然害怕, 藏到她身后躲起来, 君瑶不忍, 本欲抱了小老虎走,胆小的事待她长大一些再说。不想, 还未等她弯身, 小老虎又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望着那大老虎与幼崽相处。君瑶欣慰,果然胆怯是因年幼, 仅仅过去数月,阿缘便不怎么畏惧这些猛兽了。又过片刻, 萧缘躺了下来, 发出乖巧的叫声, 似乎求她夸奖。君瑶便顺着她的毛摸了摸,夸道:“阿缘真勇敢。”小老虎开心,却又不满足,她想要舔舔,于是又叫了一声:“嗷呜~~”君瑶再是观察入微, 到底是棵树,而非走兽,怎能想到小老虎因婴孩时缺少母亲爱护,羡慕起那小虎崽来了。她见萧缘不起身,耐心地继续抚摸她,柔声道:“阿缘真威武,奖励你入深林捕猎可好?”萧缘也有虎的天性,好捕猎,也擅捕猎,为奖励她,今日可在林中多留一个时辰。小老虎嗷呜了一声,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喜爱君瑶与她温声细语地说话,显出十分高兴的模样来,但她仍不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中满是期待。君瑶有些奇怪,阿缘不起身,可见还有旁的心思,她待小老虎,虽宠她,却从不当她是孩子,更不当她是野兽,而是如与汉王一般,平等体谅。她思索许久,奈何仍想不出萧缘要什么。小老虎急了,忙呜呜叫了两声,翻个身,站起来,看着那虎崽。君瑶道:“你要与小老虎玩耍?”小老虎听不懂,便没有动,君瑶上前,试探地捉起那虎崽,虎崽与萧缘一般大小,只是并无萧缘的健康,身子还有些软,君瑶甚为小心地将它捧起。萧缘见她竟然抱了别的老虎,又生气,又委屈,超凶地冲那虎崽吼。虎崽茫然,大老虎却急了,欲扑向萧缘,奈何被君瑶定在了原地。 第137章 日影逐渐西斜,君瑶神色愈发沉重。小老虎服下丹药,竟无半点变化。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会觉得小老虎会喊君瑶阿娘。她不会的,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君瑶跟她是什么关系,但她肯定不会喊她阿娘,因为小老虎认为,猎户家里的那只猫才是她妈妈啊。你们忘了么。第九十九章 入了夜, 萧缘不出门去玩了, 君瑶用厚厚的小毯裹了她, 哄她睡觉。小老虎靠在她怀中, 给自己舔爪子,不时抬头看一看君瑶。老虎的爪子要比猫的要宽厚, 肉乎乎的。她舔好了,举起前爪, 要君瑶摸摸她的爪子。君瑶将她爪子握到手中, 软乎乎的肉垫, 细软的皮毛,摸上去很是舒适。幸而虽未启智, 阿缘的身子未受损伤。君瑶大是庆幸。萧缘被顺过毛, 觉得舒服了,困意也逐渐涌上来,眼皮渐渐地垂下, 不多时便睡着了。君瑶仍抱着她,直过了半个时辰, 小老虎当真睡熟了, 方将她安置到她的小窝里。小老虎酣然入睡, 君瑶则陷入困惑中。她启智是因仙露,未曾服食过启智丹,故而不知启智丹入腹后如何起效。但她两千多年前曾亲见一只刺猬精启智。那刺猬精服食启智丹后,不过瞬息,便洗精伐髓, 气血通畅,口中可吐人语。故而,启智丹可开灵智,当是无错。可为何阿缘服下全无效用?君瑶左思右想,全无头绪。她是不肯认为小老虎有什么不对的,便觉定是这启智丹不好,帮不上忙。然而虽则护短,君瑶又知胡廉敢将这丹药奉上,可见从前未曾出过差错。又或是阿缘乃灵兽,灵兽启智,自有秘法?这一想,君瑶更是为难,若当真有秘法,这秘法又是什么?世间仅此一只灵兽,怕是无人可知。顺着这一条思路沉思起来,东方吐白之际,君瑶终于思得些许眉目。上古时期,大能纵横,各修仙世家层出不穷。灵兽可为坐骑,又有助人修炼的神通,那时灵兽虽比如今多见,却也是万金不易的珍宝。有一些修仙世家的家主便以豢养一只白虎为傲。胡廉所言青莲真君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养灵兽,只为助他修行,渡过天劫,倒没什么可说之处。再早上万年,却有一大乘后期的修士,号昙光道人。昙光道人风流飘逸,喜好风雅,以为豢养灵兽,乃是雅事。不止养了一只白虎,还将豢养白虎的心得趣事记录至灵简之中。所谓灵简,形似卷起的竹简,用以书写,可记录功法、事迹,又或与昙光道人这般以雅士自居的修士写些文章。使用之时,只需将灵简贴至额头,即可以神识读取。这是上古时期修士记事之法,如今却不大有人用了,因灵气宝贵,而要在灵简上书写,必得消耗大量灵气。昙光道人之事,是君瑶化形不久,欲寻一件异材,入得往昔一灵山旧址找寻,异材未寻见,倒捡了几枚灵简,其余灵简所载皆是上乘功法,唯这一枚载了上古趣事,提到这昙光道人养白虎的事。可惜,昙光道人所书的灵简,却未一同找到。有了这一层,倒不至于束手无策了。君瑶欲找寻那一枚记录了如何豢养灵兽的灵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除却昙光道人好灵兽,将豢养白虎之趣事心得记录成册外,便再无讯息。单凭此事,要寻那灵简无异于大海捞针。君瑶心道,还需知晓昙光道人是哪门哪派,所据灵山是哪一座,洞府又在何处。灵简非纸张,轻易不会损坏,且是这般风雅趣事,不是什么功法,当不会受人抢夺,更无人特去销毁,极有可能还在道人当年修炼的洞府中。能知昙光道人洞府所在,此事便成了一半了。君瑶彻夜思索,待她定计,天已大亮,小老虎也醒来了,从包裹着她的厚毯中挣扎出来,跟君瑶要早膳。君瑶想出了眉目,自非昨日那般忧愁了。萧缘到她身前,她弯身将她抱起来。小老虎连忙做好准备,她记得很清楚,猫总会在晨起之时给小猫清理毛皮的。她以为君瑶终于发现了她的期待,要给她舔舔了,忙闭起眼睛来,等待君瑶为她舔舔。然而还是没有。君瑶点了点她的鼻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若是棵树,便可省却无数烦扰了。”萧缘歪了歪头,似乎不大理解。虽说有了法子,可单是找寻昙光道人洞府,便不容易。君瑶起身,往厨下去,小老虎跟着她,走到半道,又跑去院中,看了看被白雪压得低低的大树,眼中显出不解的神色来,不大明白为何这人希望她是树,难道她是树,她就肯给她舔舔了么?小老虎颇为执着,不得偿所愿,便时时记挂在心。在树前呆立了一会儿,萧缘转身跑回君瑶身边去。早膳是蛋,昨日捉山雉时,在她巢中捡的。君瑶将两枚蛋清煮了,剥开,仅取蛋黄,又热了鱼肉,一齐放到小碟子里。小老虎很喜欢,一口气吃干净了。君瑶望着她,心中想道,若无寿数困扰,便是让她永生在这太乙山的木屋中,与阿缘过这般隐居般的日子,她也愿意。萧缘进食后,照旧花上许多时间,为自己清理。虎与猫相类,性喜洁。她将自己清理干净了,又望了君瑶许久,跃上前去,也给君瑶舔舔。君瑶与她玩了一会儿,还要再去思索找寻昙光道人洞府之法,便任由小老虎往园中去玩。时隔久远,且那时她一心修炼,与其余诸事皆不上心,看那灵简之时,许有错漏。君瑶又取出那枚灵简来,重新阅读。从头到尾细细读过一遍,君瑶确认其中再无其余关乎昙光道人的记载了,倒是提了一句灵兽豢养不易,若能养成,则与大道又近一步。所谓大道,自是指飞升。 第139章 君瑶就跟在她身旁,要拿下那只小狐,本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小老虎已追上去了,君瑶便未出手,让她自去应对,眼下追丢了,便也追丢了。小老虎朝着雪狐消失的方向呆望了半日,方沮丧地回头找君瑶。君瑶安慰道:“下回就捉到了。”萧缘听懂了,还是不开心,直起身来,扒拉住君瑶的裙裳,要抱抱。孩子受了挫折,撒娇了。君瑶抱起她来,摸摸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坏。”萧缘声音软软的。她虽会开口了,但如牙牙学语的稚子,说不来长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君瑶一笑,又怕她看到生气,忙收敛笑意,顺着她道:“坏。”小老虎满意,让君瑶抱着,另觅食物。君瑶本可以法术困住雪狐,而后由得小老虎纵身一扑,将那雪狐擒住,到时阿缘必会喜上眉梢。然而妖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必得让小老虎知晓自身实力,以便她将来能精准衡量敌我差距。最终,一人一虎猎得一只自巢穴中钻出觅食的獾子。一只獾子,足够她们吃上三日了。回到木屋,君瑶将灵力注入萧缘体内。萧缘只觉有一股气,像一道温厚的水流,自她的爪子注入,畅通无阻地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她低头舔了舔爪子,却未挣扎。君瑶细细探了一遍,分毫之地都未错过,仍未看出有何不同。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何时通的人语?”萧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人语,显出疑惑来,但她突然想起来,这人还是没有舔舔她,眉梢就耷了下来,显得怏怏的。君瑶未听到她的回话,略一思索,也明白阿缘多半还不是十分精通人语,听她的声音,若此时化形成人,怕还只蹒跚学步的稚子大小。君瑶沉默片刻,又换了种问法:“你何时会说……”她顿了顿,耳根略略泛红,仍是说了下去,“要舔这样的话的?”萧缘还是不明白,懵懂道:“会、说。”君瑶知晓必是问不出来了,摇了摇头,点了点小老虎的鼻尖,嗔道:“呆孩子。”小老虎这下听明白了,不开心。君瑶好笑地摸了摸她,放她去玩耍。怕是得等阿缘再大一些,方能自她口中知晓为何突然就通人语了。不过阿缘既已能人语,想来已是启智,当教她吐纳之法与丹田练气之术。小老虎跑去院中,又去欺负那棵树了,努力要爬上这棵大树。仔细看她,便会察觉,她虽并未长大,然而身上那淡淡的条纹却深了一些,成了深灰色,体态亦甚健朗,像一轮旭旭升起的朝阳,蓬勃而朝气。朝气蓬勃如旭日的小老虎与树玩了一会儿,又纠结起那人为何不肯舔舔她来。她在树下卧下,不爬树了。想到舔舔,她又想起那个亲亲很好,她还想要。小老虎站起身,往屋中走去,君瑶正在收拾她冬日穿过的衣衫。小老虎的衣衫皆是皮毛所制,又软又滑,只比她那身虎毛稍差一些。寻常老虎的皮毛多是粗粝,摸上去也多半扎手,但萧缘不知是因她尚小还是灵兽与众不同,她的皮毛极为细软,兼之她小小的身子热融融的,冬日里抱她入怀,极是舒适。小老虎入屋,见她正收拾,很懂事地自己玩耍,不去搅扰。待君瑶收拾好了,小老虎方才上前,说道:“要、亲。”君瑶抱起她来,在她脑袋上吻了一下。小老虎与第一回 的反应一模一样,先是一呆,又忙用两只爪子捂住双眼,显出羞涩的模样来。君瑶望着她,笑意温存。过了一会儿,小老虎仿佛从羞涩中缓过来了,又道:“亲、亲。”君瑶不许了,道:“一日一回。”小老虎慢吞吞地领会了一下,明白了,很失落,不太懂为何一日只能一回,但她听话,不与君瑶强求。入夜,哄小老虎入睡,君瑶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枚镜子来钻研。镜子极为古朴,镜面乃是一种特殊玄石打磨,镜框用材似是银,然观硬度,又非银,当是另一种稀少矿材。镜框上雕着一对凤凰,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此物正是八百年前,助君瑶逆转时光的宝物。君瑶取它出来钻研,是因它也是上古仙器,兴许除逆转时光外,还别有用途。这一钻研,便至天明,小老虎用过早膳,要去玩。君瑶允她外出,萧缘方走出家门。林子对万兽之王有着莫大吸引。她高高兴兴地穿过一道道灌木,又在一棵棵树间走过,一路上见了什么小兽,便扑上去与它们玩耍,很是开心。然而不久,她看到了一只雪狐。萧缘立即警觉起来,放轻了步子,矫健的四肢踏在地上,竟未发出分毫声响。她慢慢地靠近,等一个可一击毙命的时机。雪狐亦机警,小老虎与她相隔一丈之地时,它突然回头,看到了她,拔足便跑。萧缘立即追上去。一虎一狐又如昨日那般在林间飞奔。这回小老虎吸取了昨日教训,待这雪狐极为堤防。雪狐几番甩脱不掉,只得拼命奔跑,时间一久,便生惊惶,竟慌不择路,跑下了山去。山下是一村子,雪狐左奔右跑,钻入一间农舍,小老虎也跟了进去。然而待她一钻入那间农舍,却发现,雪狐不见了。 第141章 小老虎呆住,捂脸,待她缓过脸上那一阵发烫,又忙抱住君瑶的手腕,再唤:“阿、瑶。”她的喜欢毫无保留,君瑶的心全教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化开,未再说一日一回这样的话,又亲了亲她。如此,小老虎牢牢地记住这人是阿瑶。入夜睡下。小老虎还在想童养媳的事。她从窝里悄悄地爬出来,就着烛光,看了看卧在榻上的君瑶。君瑶阖目而睡,呼吸清浅,似乎并未发现她醒来了。小老虎轻轻地将爪子踏在地板上,一点一点靠近君瑶,到了榻前,又瞧了瞧君瑶,确认她还未醒,便跃上榻去,轻轻地用爪子扒拉开君瑶腰间的荷包,荷包是寻常锦缎织就,小老虎爪子锋利,一下子就将口子扒拉开,小老虎又低头,叼住荷包低端,将里头物件倒出来。只见几块亮闪闪的石头,顺着荷包滑落在榻上,有亮闪闪的,也有稍暗一些,明晃晃的。小老虎记性好,马上认出这些亮晶晶的石块,就是当初阿瑶用以换他做童养媳的东西。她低头叼起一块,就往院中跑去。君瑶睁开眼,看了看被小老虎咬开的荷包与那洒了一榻的金银,不由奇怪,便放出神识去看小老虎叼了金块去做什么。只见萧缘叼着亮闪闪的石头,飞快地跑到院中,而后停下,四下张望了一圈,显出略微迟疑来,接着她看到了那棵每日都要与她玩耍的树,朝它跑了过去,用两只前爪,在树下迅速地刨了个深深的坑,而后将金块丢了进去,接着转身入屋,叼起下一块,又丢进去。君瑶不解,心道,阿缘在做什么?几度来回,终于将亮闪闪的石头都丢进坑里了,萧缘跑回屋中,对着余下的银子呆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如方才那般将银子一块一块地叼出去,扔进坑中。虽然阿瑶是用亮闪闪的石头换的她,但兴许这种明晃晃的石头也能换。小老虎把所有的石头都丢进坑中,而后把坑埋了起来。她还是不知道童养媳是做什么的,但是小老虎很聪明,她稍加思索,便发现了阿瑶换了她来,就对她很好,且屋中那人也说了不许欺负翠翠,可见童养媳是不许欺负,还要好好对待的。幼兽的占有欲极强,她心中阿瑶是她的。她把石头都藏起来,阿瑶便不能去换别的童养媳了。她只许有她一个童养媳,将来也只能有一个媳妇。小老虎忙碌一夜,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安心地回到窝中睡了,睡梦中,阿瑶找不到石头了,果真只有她一只大猫。君瑶则奇怪起来,她平日并未在阿缘面前取用过金银,阿缘应当是不识此物的,为何特来将它们藏起来?孩子很难养,稍不留神,便不知她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当年与小汉王相处之时,小殿下虽纯粹无心机,到底已是十余岁了,许多事都明白的,故而她懂事乖巧,从不闯祸。小老虎也很乖巧,但她还是从一张白纸,君瑶在白纸上作画,教着小老虎一点点了解这世间,但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擅自在这张纸上留了东西。君瑶大怒,说不准是有人趁她不留意,要教坏阿缘。她在脑海中迅速猜想一番,何人敢来诱导小老虎,又为何有此举动。想了一宿,多半是些大妖,欲偷取灵兽,用以修炼的。君瑶存了警惕。隔日,小老虎醒得稍晚了些,她走出小窝,在惊觉室中地板上落了许多泥土,必是她昨夜进出之时留下的。小老虎忙看左右,君瑶已不在榻上了,厨下传来声响,阿瑶当是在做早膳。萧缘伸出爪子拨弄那些泥土,欲将它们赶出屋去,然而泥土细碎,很是狡猾,她赶不动。萧缘担忧,这一年下来,她已知晓,这间房舍是睡觉之用,总是干干净净的,她弄脏了,阿瑶兴许要生气的。君瑶做好了早膳过来,见小老虎对着泥土发愁,便安慰道:“不打紧,过会儿清扫便是。”阿瑶声音温柔,没有生气,萧缘松了口气,稚嫩的心灵又生出些愧疚来,头也不敢抬了,进食时,也是如同嚼蜡。君瑶望着她,见她如此,暗暗叹了口气,阿缘多乖,竟还有人要教坏她。她伸手摸了摸小老虎的脑袋,小老虎蹭蹭她的手心,被爱抚后,稍微欢快一些了。为免萧缘仍存愧疚,君瑶便未施法,领着她,一同清扫那些泥土。泥土扫净,她也帮上了忙,萧缘这才开心起来。君瑶便趁势问道:“阿缘昨日除却见了翠翠,还见了什么?”句子有些长,小老虎认真领会了片刻,方明白她话中之意。她自是不瞒君瑶的,便欲将昨日所见都说一遍,奈何她连话都说不明白,更不必说是那样长的一个场景了。君瑶自也知晓,温声安慰道:“慢慢说,不急。”小老虎受了鼓励,果真不急,她思索了许久,方十分认真地道:“童、养、媳。”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老虎很聪明,不会被骗走。第一百零二回 这日天况清朗, 寒冬余威犹在, 春阳煦煦普照, 院中积雪消融去大半, 枯黄的杂草叫大雪覆盖一冬,终于重见天日。土壤湿哒哒的, 几处还未化尽的积雪反射日光,熠熠生辉。屋中泥土皆已清扫干净, 君瑶就坐在一方软榻上, 小老虎坐在她身前, 仰头看她。君瑶却是愣了一愣,心中不解, 容色仍自平静, 又问道:“童养媳是何人?”小老虎语速慢,一字一字说得清晰,答道:“阿~缘~”君瑶不禁莞尔, 忍了笑意,柔声问道:“那阿缘是谁的童养媳呀?”小老虎不解, 迷惑地望着她, 不知她为何明知故问, 口中仍是认真答道:“阿~瑶~”君瑶揉了揉她的老虎脑袋,心中略略大致明白了阿缘为何漏夜藏匿金银。童养媳,多是人间穷苦人家,相中旁人家的女儿,在其还小之时, 或以钱财,或以粟米更换来。阿缘多半还记得在她十分年幼之时,她以两锭金子与那猎户换了她来。她将金银藏起,便是不让她换别的老虎来。君瑶摸了摸她,夸她道:“阿缘乖。”萧缘开心,蹭了蹭她,软软的绒毛蹭在君瑶手心,痒痒的,又甚柔滑。君瑶却忽起了玩心,又问萧缘:“阿缘可知童养媳是什么?”小老虎老老实实地摇头,又忙用前爪抱住君瑶的手腕,以示她想知道。君瑶眼中蕴着深深笑意,与她道:“阿缘做了我的童养媳,要听我话。” 第143章 君瑶并未立即教萧缘如何吐纳, 而是先传授她功法,功法深奥晦涩, 小老虎稍复杂些的句子都听不懂, 更不必说这等蕴含了大道奥义的功法, 君瑶又一句句拆分开,与她分说。功法口诀, 乃是基础, 至关重要。只是萧缘还小,其中深奥道理,君瑶竭力说得浅显, 仍有许多不能领悟的,这倒不是她愚笨, 而是缺在见识上, 譬如一方能行走的稚儿, 与他分说道理,他也不能明白。君瑶倒不以此为碍,萧缘聪慧,过目不忘,过耳不失, 讲道理讲给她听,她此时不解,记在心中,将来修炼,自然就领悟了,如此,更能事半功倍。如此君瑶讲授,萧缘铭记,足足过了大半月,方将功法中启智这一篇说尽。萧缘灵兽,君瑶自不敢以她自身的修炼之法教她,她所教的乃是一卷自一处秘境中取得的功法,乃是一残本,仅到筑基末而已。彼时她已化形,自是用不上了,但粗浅扫过,只觉以她化形期妖修的道行,仍是颇觉深奥,细品之下,仿佛内含无尽意味,故而便留下了。一晃过去三千年,她得了这只小老虎,方想起这一篇功法来,重拿出来细细参详,又向胡廉讨了一卷虎族所用功法对比,方知这怕是上古之时,大能写就,特做灵兽修炼所用。君瑶自是欢喜,自费了些功夫将这卷功法吃透,再来教小老虎。只是筑基以后的篇章残缺,还需去找全才好。萧缘把君瑶与她说的都记下,今日功课便算是结束了。天色尚早,君瑶想着拘了阿缘大半月,难得今日歇得早,不如由她出去玩。小老虎终究贪玩,一听君瑶许她出门,开开心心地就去了。她照旧先跑到院外那棵树前,却没有立即要爬它,而是呆呆地看了它一会儿。小老虎仍不长个,小小的一只,心性也未有多少变化,与小时一般稚气懵懂。这棵树她自冬日爬到春日,始终没有成功。小老虎原也不急的,但君瑶答应了与她玩耍就不同了。倘若阿瑶显出本体与她玩,她也爬不上去,那怎么与她玩呢?小老虎深觉挫败,不想爬树了,慢吞吞地往林中去,毛茸茸的小身子写满了深沉。家附近的林子是她走惯了的,每一处皆是熟悉,小老虎便胡乱地走,只是老虎天性活泼,没有挫败多久,又兴奋起来,扑打蝴蝶,追逐兔子,在林间到处穿梭。她追着一头小狼,跑到溪畔,溪水中冰已化尽,潺潺流水,泠泠作响,小老虎的注意又被溪水吸引,丢了小狼,到溪边去抓鱼。兴许是冬日刚过,鱼儿还未尝到春日温暖,都木木的,小老虎盯着溪面,瞅准时机,飞快地挥出一爪子,捕到一条鱼。鱼儿不小,她开心地叼到嘴里,要带回去与阿瑶一起吃。小老虎正欲转身,回家去,对面林中走出一只猫,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猫与她一般大小,身后有一只老虎追它,它飞快地跑,跑到溪前,猛地转了个身,朝与它最近的一棵树奔去。那树枝干粗壮,绿叶茂盛,比起萧缘玩耍的那棵要大得多。萧缘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猫,生怕错过它的每一个动作。只见那猫前爪扒树,身子抬起,后腿轻轻一蹬,整只猫都贴在了树上,它爪子锋利,体态轻盈,不一会儿便顺着树干爬到树冠,蹲在一颇为结实的枝干上,向下望,神态颇为倨傲。追它的猛虎爬不上树,在树下徘徊,或拍打树干,或冲那猫怒吼,那猫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小巧的石雕一般,就在树上蹲着。一猫一虎对峙良久,终是老虎捉它不住,觉得无趣,缓缓走了开去。猫见它离去,并未立即下树,而是在树上等了一会儿,双目瞪得大大的,耳朵高高竖起,四下张望聆听,确认老虎是真的走了,方灵活轻盈地跃下树来。离去前,它朝溪对岸的小老虎淡淡瞥上一眼,方步履沉着地走开,大有宗师风范。小老虎大目瞪口呆,心中很不服气起来,她与那猫一般大小,它上得树,凭什么她上不得,她一定也能学会的。小老虎暗自握拳,叼着鱼飞奔回家,将鱼交给君瑶,便又跑回树前。她并不急着动,而是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一番那猫的身法,而后稍稍往后退上几步,学着人家的模样,跑上前,前爪抬起,后腿蹬地,并伸出锋利的爪子,抓住树干。噗的一声,小老虎又摔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毫不气馁,重新再试。一下午,她学着那猫的身法,不断往树上跃,却始终不能成功。小老虎沮丧,百般回忆,仍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君瑶见她不开心,少不得来哄她。小老虎恹恹地道:“吃鱼。”阿瑶会做鱼,很好吃。君瑶道:“好。”小老虎又道:“烤。”鱼烤起来,阿瑶会将鱼肉撕下来喂她,最好了。君瑶仍是道:“听阿缘的。”小老虎精神一震,顿将今日又未能爬上树抛到脑后去,随着君瑶往厨下去烤鱼。功法已授毕,接下去便是笃行了。隔日,君瑶开始教授萧缘吐纳之法。吐纳乃是基本,原是说将灵气纳入体内,滋养丹田。如今则要在加一步,将日月光华纳入丹田转变为灵气,而后运行周身,打通全身筋脉,使得灵气畅通无阻。修士初入道,学这吐纳之法颇难,因躯体属浊,体内浊气无数,穴道筋脉颇多阻塞,灵气入体,不能畅通自如,一运行灵气,便筋脉受阻,疼痛难忍。然而一旦练成,便如新生,筋脉畅通,体态轻盈,有如飞鸟一般。故而,妖界也将纳入灵气,一点一点洗濯自身,叫做炼体。灵气在体内一圈圈运行,实则是淬炼躯体。通常,需得练上二十余年,方能将灵气运转自如。君瑶抱着小老虎摸摸,与她分说接下去将有的状况:“阿缘勇不勇敢?”小老虎神态坚毅,肃然道:“勇敢。”君瑶便道:“那过会儿,若是疼了,忍一忍,好不好?”小老虎点头:“好。”她勇敢,不怕疼,会忍!每答应一句,萧缘便像是完成了一重如泰山的允诺,郑重而严肃。君瑶看得好笑,然而终究担心她更多,摸了摸她滑软的后颈,又叮嘱道:“倘若着实疼痛,便停下。”阿瑶关心她,小老虎眼睛亮亮的,高兴地答应。接着,便是君瑶先为她演示,而后由她学着来。小老虎天资身高,聚日月光华一节,只学了半日便会了。接下去的吐纳便难得多,天资稍差者,学上十余年仍是不会的,也是有的。这等情形,便是与仙途无缘了。君瑶不急,下午并未紧接着教下一步,而是督着小老虎将晨间所学练熟了,隔日再授她吐纳。小老虎功课紧凑,竟也颇能适应,从不叫累。 第145章 挪动几步,萧缘发觉爪子下的横枝变软了,微微的弯垂,但花就在不远,再过去一步就能碰到了,小老虎不想放弃,于是勇敢地继续前移。不想枝条垂下,小老虎爪下一滑,踩了空,整只虎坠落下去。萧缘发出一声凄惨的“嗷呜!”,吓得心跳都停了。她闭紧了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根横枝将她牢牢地托住,耳边传来一声无奈轻语:“小心些。”阿瑶保护她了!阿瑶好厉害!萧缘乖乖答应,继续在树上探索。可她毕竟是只小老虎,谨慎是有的,更多的却是勇敢无惧,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从这一横枝跳到那一横枝,在花间穿梭起来。君瑶拿她没办法,只得护着她,由她在她身上尽兴地嬉闹。一只燕子飞过,见了桃树,降落下来,欲停在枝头,小老虎看到了,跃上前去,用爪子驱赶。燕子受惊,振翅而飞,小老虎满意,她也玩累了,卧伏下来,小肚子贴着树枝,四肢爪子犹如章鱼一般霸道地抱住枝条,蹭一蹭,笃定道:“阿瑶,我的。”君瑶笑了笑,没有说话,由着她将她抱得紧紧的。小老虎与桃树玩了许久,别的树,她都不喜欢了。接下去,君瑶教她修炼,她也学得很认真,只希望等她学好了,君瑶能再变成桃树跟她一起玩。君瑶自是应允,道:“待你筑基,再与你玩。”小老虎便埋头修炼起来。她炼得很快,又及刻苦,进度堪称突飞猛进。君瑶见此,很是欣慰,又见夏日将至,不好再留在山中了,携小老虎外出游历。小老虎一直在山中,除与君瑶一同去虎山与追雪狐误入农舍那回,便未离过太乙山。她还未化形,不好在人间走动,君瑶便领着她行走于各处山林,顺道也是寻那昙光道人的洞府,众妖寻了半年,无分毫讯息传来,可见并无头绪。小老虎修炼颇快,君瑶也不似当初那般着急,但那洞府是迟早要去的,不如趁此机会找寻。萧缘跟着君瑶,也认真地找,每到一处山林、荒漠或胡泽,君瑶放出神识去,小阿缘则奔过去,在石头间,荒叶中不住翻找。如此寻觅,犹如大海捞针,何其艰难。一寻便是四月,仍无半分痕迹。君瑶见冬日将至,太乙山上,雪狐又将出没,打算带小老虎回去。这日天暮,她们自飞剑降下,欲寻一地歇脚。将至地面方知此地与凡人村落颇近,相距十来里而已。小老虎泛起困来,紧紧靠着君瑶。君瑶将她放到地上,四肢着地,小老虎走了两步,稍稍驱散了困意。过去四月,她仍是原来大小,并未长大,小小的一只。她四下看了看,忽见前方有一庙宇。庙宇甚小,远远望去,庙门敞开,里头点了蜡烛,光芒幽微,当是无人。萧缘跟君瑶游历数月,已知这样的小庙是可以歇一晚的,她抬步走了过去。走出两步,发觉君瑶并未跟上。萧缘回头,便见君瑶望着那小庙,微微出神,但那出神也只瞬息而已,见小老虎回头看她,君瑶与她道:“走吧。”萧缘缓缓眨了下眼睛,朝那小庙跑过去。跑近了,些微亮光渐渐放大,香案上两支蜡烛照亮了半个小庙。这样的庙宇,多半是临近村人所立,有专人洒扫看护,又因庙小,不可居人,故而无庙祝。小老虎跳上台阶,跃过门槛,进入庙中,庙中清净,不染尘埃,香案擦得光亮,蜡烛长长的,想是点燃不久,地上放了两个用以跪拜的蒲团,蒲团也颇新,并不陈旧。这样的小庙,能有这般看护,可见香火旺盛。小老虎占据一个蒲团,在上头卧下。她抬起头来,去看那樽受人供奉的佛像。萧缘自下而上地看,目光触及衣衫,只见裙裾飘逸,再往上,便是容貌了。烛光微弱,照得亮周围一圈,却照不到高处,这尊像的容貌处于幽暗中,但小老虎已是修炼的妖,耳聪目明,自是看得见的。君瑶恰好踏入庙中。小老虎的眼睛在那像的面容上看了许久,而后回头,惊讶地望向君瑶。这樽像竟与君瑶,一模一样。第一百零五章 那是她们的第二世, 汉王得知王妃是妖, 为助她修行, 满天下乱跑, 到处做好事,再将功德推让给王妃。彼时无数百姓受汉王恩惠, 为报答她,如她心愿, 替汉王妃立生祠。汉王薨逝后不久, 汉王妃也“寿终正寝”。汉王诛奸臣, 擢廉吏,灭邪祟, 安社稷, 人虽去了,余泽犹在,那众多王妃祠便改称了王妃庙, 百姓供奉如旧。大魏朝廷也常有宣扬,致使接下去数百年, 王妃庙香火不断。君瑶因此不知又添了多少功德, 倘若她能上得天庭, 入功德阁取出她的功德簿看一看,怕是不逊天上众仙家。漫长岁月冲刷,大魏不知亡了多少年,但王妃庙在民间口耳相传中,愈加加重了在百姓心中的分量, 至今仍是香火旺盛,受万民虔诚礼拜。君瑶常在人间走动,自是见过王妃庙许多回的。只是今日遇上的,却不同,这是汉王为她挣下的第一座王妃庙。小老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这荒野小庙中供奉的佛像,竟与阿瑶生得一样。她看一会儿君瑶,又回头去看看那佛像,愈发好奇起来。好奇的小老虎自蒲团上一跃而起,往佛像跑去。庙中清净,陈设简单,两处蒲团后是一大大的香案,香案乃是厚木所制,擦得干干净净,尚无半点虫蛀痕迹,可见八百年间,已不知换过张。香案后一尺之地,便是佛像。小老虎后腿一蹬,轻易跳起,一下就爬上了佛像。她身姿敏捷,几跳几跃,就上了佛像肩上。此处与面容更近了。萧缘蹲在肩上,探出她的小脑袋去看,只见这樽像眉眼温柔,唇畔含笑,犹如怜悯众生的菩萨。萧缘又看了许久,觉得这樽像的神情像极了阿瑶轻唤她名字时的神态。她回头,一脸困惑,又似惊叹:“好像。”自是像的,当年汉王恐匠人雕得不像,功德记不到王妃名下,特亲绘了图样,交与匠人去雕。君瑶怕她再看下去,便要问她为何这像竟与她生得一模一样,便自储物袋中取出她的小毯,唤道:“快来安置了。” 第147章 没有吃到桃子的小老虎, 做什么都不开心。君瑶为她煲了鱼汤, 她饮得没滋没味, 君瑶用小毯来裹着她入睡, 她也不大欢喜,到了隔日, 君瑶带她到林中玩耍,她也只闷闷地跟在身后, 惋惜那颗被她错过的桃子。君瑶见不得她这般低迷不乐, 与她说起道理来。“在外数月, 阿缘高不高兴?”低落的小老虎眼睛中生出少许亮光,回答:“高兴。”她本就是活泼的性子, 出了太乙山, 见了许多新奇之事,自是高兴的。君瑶又道:“倘若夏日,我们未曾出行, 便要错失许多趣事了。”小老虎点点头,认真道:“对。”若是一直在太乙山上, 那些新奇事便遇不上了。真乖, 君瑶忍不住摸摸她, 继续说道:“可见桃子与出行只能二者择其一,虽错过了果实成熟之期,却也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没有加过的景物,总体而言, 并不算吃亏,对不对?”她这样一说,小老虎就明白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默默地点了点头,瞧上去似乎看开一些了。阿缘还是很讲道理的。君瑶欣慰,与她说明白了,她就能释怀了。然而过了片刻,萧缘抬起头来,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坚定道:“不玩,要桃子。”她已经明白四时轮转的规律了,今年错过了桃子,还有明年。出行很好,能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她还是想要桃子。小老虎说完,又很坚决地重复一遍:“要桃子!”君瑶无奈,却又不知如何说服她了。阿缘讲道理,却也甚执着,她想好了要桃子,竟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其实与她一颗桃子本也没什么的。开花结果,顺应自然,君瑶化形前,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只是化形后,成了人,又入人间游历,见识了人间世事,想法便渐渐地与人越来越像。树要结果,需得先开花,而后授粉,之后方能结果。而果实中所含的核便是种子,埋入土壤,又可再孕育一树,如此,树的果子便如人的后嗣。将后嗣与人食用,总归别扭,何况,自从八百年前,她嫁给了阿缘,便一直将自己当做阿缘的妻子,纵使轮回数度,她在奈何桥畔,饮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变成了一只小老虎,这一点也从未变过。如此,她的后嗣,自然也是阿缘的后嗣,又怎好拿来吃呢。小老虎却以为想到了解决之法,只等明年夏日,就可以有桃子了。一想明白,她又开开心心地跑出门去玩耍。君瑶坐在窗下,望着院中小老虎学着兔子蹦蹦跳跳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罢了,暂且拖一拖,待阿缘长大,便能明白了。距明年夏日,还有半年光景,足以让君瑶想出法子来拖延了。又过去一月,冬雪降下,太乙山上,又复雪白。白色本就安静,山上的猛兽飞禽多半钻到洞中过冬去了,木屋周围,便愈加安静起来。冬日昼短夜长,日间太阳升得迟,降得早,不够修炼,到了夜里,月光也格外冷冽,照下的月华好似被一层禁制隔档,只漏下淡淡的少许,修炼起来,也甚艰难。君瑶便缩短了小老虎修炼的时辰,许她四处去玩一玩。小老虎最爱与雪狐玩。如今雪狐已跑不过她了,不过瞬息间,就被她扑倒,拍在爪下。但萧缘还是喜欢追它们,刻意不用灵气,将一只只雪狐追得炸起毛来,漫山乱跑。这日她还是去寻雪狐玩。雪狐们都烦死她了,家搬了一回又一回,奈何小老虎耳聪目明,五感敏锐,不过半日,又能将新窝寻见,逼着狐狸陪她玩耍。小老虎兴致勃勃地跑到雪狐家门外,伸长脖子,朝里一看,又是人去楼空。她眼睛亮了亮,显出兴奋的神色来。她生性中并没有老虎的嗜血凶悍,却对捕猎格外喜爱。雪狐搬家了,又能与她增添搜寻猎物的乐趣。萧缘伏低身子,四处细致观察。昨夜下了雪,新雪覆盖了雪狐活动的痕迹。她在雪地上嗅了嗅,细细地辨认气味。入了妖道,嗅觉自非寻常猛兽可比,纵然覆了一层雪,仍让她寻出些端倪来。她判断出一个大致方向,一点一点地搜寻,挪动。目光、耳朵皆极为专注,整只虎都处于高度警惕之中,唯恐错漏半点蛛丝马迹。过去一个时辰,萧缘已穿过一片林子,走到另一处山坡,雪狐的气息也愈发混乱浓郁,应当就在左近。萧缘停下步子,静静地四下观望,又寻到一处气味最为复杂处,观察了片刻地形,而后窜到一处地势高的岩石后躲藏起来。入了冬,食物稀少,雪狐也无存粮,必得出门觅食。此处气味最为复杂浓郁,可见它们是要途径此地的。小老虎藏匿了身子,只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时刻留意,预备守株待兔。她等了许久,连只狐狸影子都未见着。但她并不气馁,也不烦躁,依旧聚精会神地四下察看,大有老猎人的风范。突然,她身前一丈处的枯枝丛中发出微弱的声响。小老虎耳朵竖起,睁大了眼睛,望向那处,却未立即出去,而是做出扑食的动作,只待猎物出现,便扑上前去。枯枝丛发出一阵声响后,便停了停,恢复了宁静。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处又有声响,这回声响又大了些。小老虎聚精会神地盯着,枯枝丛下噗噗嗦嗦地响了一会儿,接着跳出了一只兔子来。萧缘惊讶,她分明没有察觉此处有兔子,也未见过兔子洞,怎会突然钻出一只兔子来。那兔子朝前蹦了一下,耸动着鼻子,在雪地上嗅来嗅去,似乎也在觅食。萧缘放出神识去,她已是一个小妖怪了,也有了神识,只是君瑶的神识可捕捉万里之外的气息,而她的神识十分微弱,勉强可探查一里内的事物。那兔子在地上嗅了一阵,又朝前蹦了两步,与萧缘越来越近了。萧缘的神识包裹住她,细细查看一番,并无什么异样。小老虎开心,兔子也很好玩,她等不来雪狐,也可以与兔子玩耍。萧缘朝前一跃,轻易便跳到了那兔子身前。她等着兔子看到她,然后落荒而逃,她好去追她。但那兔子似乎格外呆,它抬起头来,看到了小老虎,并不逃跑,也无惊慌,反倒是显出些喜色来,而后三瓣嘴动了动,口吐人言:“少君?”咦?会说话?萧缘愣了一下,稍稍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她,问道:“你,何人?”兔子的声音中很是喜悦,一连串的话语蹦了出来:“我特来寻少君,是有一事欲禀报……”她说到此处,极为细致地四下环顾,仿佛是避着什么人。萧缘在君瑶的庇护下长大,什么都不必怕,也无人伤得了她,自然不知妖界险恶,也不知何为居心叵测。她只是本能的防备,却又对兔子口中之言产生好奇,便问:“何事?”兔子环顾许久,似乎终于认定并无危险,方与萧缘道:“此事甚大,少君听罢,万勿悲伤。”萧缘眨了下眼睛,她不懂悲伤是怎样的,她又为何要悲伤。 第149章 小老虎连忙用爪子捂脸,不想让君瑶看到。君瑶重新抱住她,欲为她擦擦脸,口中安抚道:“不哭了。”萧缘不肯让她碰,小爪子牢牢地捂着脸,眼泪又掉下来,君瑶能看到,她的爪子下,有一撮毛被泪水打湿。“阿缘不想理我了?”君瑶道。萧缘不说话,她很伤心,那只兔子欺负她,阿瑶也不帮她,可这不是让她最伤心的,她最伤心的是,她竟然不是阿瑶唯一的小老虎,明瑟在的时候,她不肯示弱,她走了,她就憋不住委屈,哭了一路。君瑶顿了顿,又道:“那阿缘,要如何才肯理我?”萧缘抬头,小爪子移下了一点,露出两只红通通的眼睛来,她闷闷地道:“小老虎。”白虎生来霸道,她连燕子在君瑶本体的枝条上停留片刻,都不肯,更不必说她有别的老虎了。君瑶笑了笑,与她道:“她骗你的,没有别的小老虎,只有阿缘。”萧缘一呆,还是没有展颜,抽抽搭搭的,又道:“阿缘。”低低的声音中,满是失落。她听到了,阿瑶养她是因为别的萧缘。君瑶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柔声道:“也没有别的阿缘,只有你一只小老虎。”萧缘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这般胡说的。小老虎与人相处少,她平日里,不是与君瑶玩,便是与山中大大小小的野兽玩,君瑶不会骗过她,野兽不会说话,她自也想不到,原来言语竟还有假的。小老虎长了一个教训,但是听闻只有她一个阿缘,也只有她一只小老虎,她竟然也不生气了,只觉得很高兴,搂住君瑶的脖子,低声的责备:“坏兔子。”她连为何那坏兔子会说那些话都没有问一句,君瑶怎么说,她就怎么信,没有半点迟疑。君瑶的心软了又软,顺着她的脊背,顺顺毛。小老虎在她的颈间蹭,又开心又依赖。君瑶知道,经过这一回,往后再有人与阿缘说,她曾与一凡人相守,阿缘也不会信了。君瑶心下一动,问道:“倘若有别的小老虎,也有别的萧缘,那阿缘怎么办?是不是就不要我了?”萧缘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住了,泪水又涌了上来。她不懂这种情绪,心中却难过极了。方才她就信了明瑟的话,可她还是让君瑶抱着回家了,不要她这样的事,小老虎连念头都没有兴起过。她看看君瑶,想到她曾属于别的小老虎,仿佛有许多爪子伸出尖锐的指甲,刨她的心。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萧缘更紧地搂住君瑶,忍着伤心,低声道:“以后,不许有。”以后就只能有她,不能再养别的小老虎了。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然而当真听到了,君瑶仍是觉得高兴,也心疼。她安慰萧缘,只是假设,并不是真的。萧缘很快就被安慰好了。只是经了这一变故,到了夜间,她不肯去自己的小窝睡,蜷在榻上,要与君瑶一起。这是小事,君瑶自是允她。小老虎便抱着她的小毯,与君瑶紧紧地靠着,待睡熟了,也将一只爪子搭在君瑶的左臂上,仿佛这般,她方能安心。君瑶照看着小老虎,她无需睡眠,夜间也往往闭目修炼,只是今夜,她忽然想起十分久远的事来。仔细说来,她并未养过明瑟,大道孤绝,她又生性冷清,自开启灵智以来,除了阿缘,便未与谁深交过。明瑟倒是常与她往来,这也只因,明瑟在开启灵智前,兔子洞就做在她的树下。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哀怨:“你趁我睡着了,想那只坏兔子。”第一百零八章 君瑶突破灵虚期之时, 在一处荒境中得了枚丹药。那丹药甚为难得, 对巩固境界, 大有好处。君瑶方突破灵虚, 修为还虚得很,得此丹药, 有如天助,自是将它服下了。只是这枚灵丹, 好处无尽, 要将其在腹中炼化, 却得过上两三百年。那时君瑶距启智约莫一千年。一千岁的小妖怪,能修得灵虚, 世间仅此一人。君瑶生性恬淡, 不慕浮华,不喜喧嚣,也不觉这等修为有甚了不得, 得了丹药服下,御剑在空中朝人间望了望, 择一处高山降落, 在那山巅, 现出原形,炼化起这枚丹药来。修仙之人,为一卷功法闭关上千年,为突破一个境界,三五百年不出门一步, 都是常有的,君瑶要炼化这枚丹药,就在这山上入定起来。她是在空中随意选的一座高山,不知这山叫什么山,直至最终离开,也未去打听过山名。如今过去近三千年,那座山在何方也记不清了。那时人间还处于十分荒蛮的时期,人也少,只几个部落打来打去,互相吞并,吞并完又是大大小小的叛乱,民风淳朴,部落间忙碌得很。这等高山,是无人来的。君瑶闭目入定,昼夜不歇地运转灵气,巩固自身。如此过了大约一百年,一百年间,无人搅扰,山巅又高,连只鸟都少见。有一日,一只兔子从山下飞快地蹿了上来,她从岩石缝中穿过,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结果撞在了君瑶身上。君瑶被她冲撞,睁开眼来看,见是只兔子,也没在意,再看得远些,一头狼被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了。原来是一只被蠢狼追得蠢兔子。君瑶复又合上眼,由得它们去。再睁眼,狼不见了,兔子在树下吭哧吭哧地挖洞,给自己造了个窝,在此处定居下来。四周芳草鲜美,又有大大小小的岩石,地势复杂,也颇安全。狡兔三窟。兔子洞挖得又深又大,开了好几个口,那一团白绒绒的小兔子进进出出地忙碌,不时叼入些干草,装点自己的小窝。君瑶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眼去,她心中只有成仙,这等一抓一大把的小畜生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她继续入定,这一入就是百年。一百年后,那枚灵丹炼化大半,君瑶境界稳固。她的蜉蝣剑法练到一半,遇上突破灵虚,便暂且缓了缓,眼下丹田之中灵气充裕,当再度修剑法,以图更进一步。此处地势身高,无遮挡之物,日月光华散漫地照下来,正合君瑶吸收,她也不欲换个地方,化成人身,便要去参剑法。忽然,一只兔子从地下钻了出来。君瑶看了一眼,竟是百年前的那只蠢兔子,再一看,她已筑基成功,变成了一只兔子精。君瑶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多半是她炼化灵丹之时,灵气外溢,这只兔子怕是生来便有灵根,汲取灵气,启智筑基。这也是她的造化。 第151章 小老虎抬爪揉了揉眼睛,跃下榻来, 去寻君瑶。君瑶在侧室中, 坐在书几后, 正执笔在纸上勾描。她身前除去一纸一砚一墨锭,还有一卷灵简, 与一小碟切得碎碎的山雉肉。小老虎走过来, 在君瑶身上蹭一蹭,而后挨着她卧下,打了个呵欠, 懒洋洋的。君瑶停笔,推开笔墨与那张画了一半的纸, 抱起小老虎, 又将盛了山雉肉的小碟子端到身前。小老虎在她怀中蹭了蹭, 窝着不动了。刚睡醒的阿缘,呆得很,君瑶一笑,一面与她顺毛,一面道:“若是困, 再去睡一会儿。”萧缘摇头。君瑶便不说话了,轻轻顺着毛,等她清醒。昨日明瑟那一闹,并未给她们相处留下半点影响。小老虎心大,哄了好就释怀了,不会抓住不放。君瑶明白明瑟心意,但那又能如何,明瑟再闹,她能做的,也只与她几分宽容,不多责备罢了,她的心却完完整整地属于萧缘。过了片刻,小老虎清醒了,两只前爪踩在书几边上,舔食起碟子中的山雉肉来,肉且是温的,不知是烹好不久,还是君瑶施法留住了热气。食尽,恰好饱了。君瑶将碟子放到一旁,与小老虎道:“去玩吧。”萧缘就从君瑶身上跃下,走到门边,看了看外边纷纷扬扬的雪,又回来,还是蹭在君瑶边上。君瑶看了她一眼,一笑,重新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画上似乎是一处山谷,小老虎左右看了看,生出好奇来。但她知道,阿瑶是在办正事,不能搅扰。于是她便静静在旁看着,一面自己琢磨,一面等君瑶画好了,来为她解惑。她那双眸子,写满了好奇,君瑶笑了笑,搁下笔,将灵简与她。小老虎不知这是做什么的,仿佛一根小小的木头,她拨了拨,灵简滚了两圈。君瑶教她:“这是灵简,载了字,将它贴到额头上,便能读了。”小老虎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两只前爪将灵简抱住,脑袋贴上去。君瑶在旁指导:“聚集灵气,引入灵简之中。”小老虎依言而行,灵气注入灵简,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列列文字,将灵气注入得深些,文字还会变。小老虎抬头,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君瑶:“唔,有字。”“可能读懂?”君瑶问道。她还未教过阿缘识字,然而灵兽身上总有神异之处,兴许生来便识得字也说不准。小老虎认真道:“看看。”说罢,重又将额头贴到灵简上,片刻,她再度抬首,神色更惊讶了,望着君瑶道:“懂。”灵简所载之文,她都看得懂。虽想着萧缘兴许生来识字,但她当真说她可读懂灵简所书,君瑶仍是颇为欣喜,温声夸道:“阿缘真聪明。”小老虎点点头,表示赞同:“阿缘,聪明。”君瑶莞尔,摸摸她的脑袋,令她将灵简中所载之事看完。萧缘刚点亮了一项新技能,对那灵简正是兴趣满满,听了君瑶吩咐,抱起灵简,高高兴兴地读起来。她虽会用了,还不大灵活,注入灵气之时,稍有些磕磕绊绊的,读得也慢。但小老虎甚有恒心,读得慢也不怕,努力操控着灵气,一列一列地看下去。灵简所载,乃是些仙山名川,想来当是上古之时,某位喜好山水的修士所著。萧缘慢慢看下来,看到昙光道人四字,精神一振。阿瑶与她说过,这人也有一只小老虎,他有教小老虎修炼的功法,找到他,取得那些功法,她就能变厉害。萧缘想要变厉害,她细细地读下去。与昙光道人相关,仅寥寥数段。他辟灵山而居,整座山皆是他的道场,灵山依川,大川奔流不息,山阴是一片广袤平原,一面依水,一面平原。灵山高而巍峨,山谷之中,四季如春,鸟鸣不止,碧树常青,花香袭人,灵气浓郁,乃是一处修仙观景佳处。底下还粗略描绘了一番洞府开在哪一面,其中道路如何,哪处设有禁制。末了,还道昙光道人道法高深,灵山虽美,处处惊险,闲人不可擅闯云云。萧缘看罢,又往下读了几段,那修士已去写另一处胜景了。她停下来,抬头,再看君瑶所绘之图,便明白她是依灵简所载,画出了那座灵山与山中地形。萧缘惊叹,阿瑶画出的许多,她都没有在灵简中看到,可见都是她推断所得,好厉害。她丢下那灵简,伏在君瑶身旁,等她画好。君瑶画得并不快,有时,还会停下,取出罗盘来,推演一二。小老虎从未见过罗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令人惊奇地是,无需君瑶教导,她竟能看得懂。等君瑶画好,图中禁制,足有百余处之多。小老虎扒在书几旁看了看,显出担忧来,这样多的禁制,其中必是危险重重。君瑶则甚淡然,昙光道人,上古大能,所设禁制,必不止这百余处,定然还有许多推演不出,也更复杂难解的。只是阿缘已十分紧张了,她无意让她更担忧,便没有说出来。萧缘虽知危险,但她更知那处灵山是非去不可的。将君瑶所绘之图细细看了一遍,她抬起头来问道:“何时?”君瑶眼中闪过一抹不自然,语气维持着往日的平稳,镇定道:“明年夏日。”唔,明年夏日。小老虎点了下头,记下了这日子。只是,她总觉明年夏日是有什么事要做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小老虎陷入苦思之中。君瑶默默地留意她的神色,见她想得十分入神,便唤道:“阿缘。”萧缘思路被打断了,也没有在意,暂且将这件想不起来的事放下,好奇地望着君瑶,等她开口。君瑶眼中微显笑意,唇畔几忍不住要弯起,勉强维持了平静,道:“该去修炼了。”对,明年要做一件大事,她该好好修炼,变得更厉害,到时方能帮上阿瑶。小老虎答应了,郑重其事地跑去静坐入定。她那毛茸茸的背影,小身子跑起来,带着绒毛一抖一抖的,君瑶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暗暗道了一句,呆孩子。这样呆,真怕哪日不留意,就被骗走了。接下去数月,萧缘修炼甚为刻苦,连她最喜爱的雪狐都不去追了,日日皆在木屋中,闭目修行。修仙,最为要紧的便是道心,道心坚定,清淡无为,尤其静坐练气之时,心中容不得杂念,神思皆凝在丹田之中。这过程,实则极为枯燥。一味地聚集光华,入丹田,在丹田之中转为灵气,运转着这股灵气,在全身经脉之中游走,洗涤,一圈下来,体质便淬炼了一遍。只是仅仅一遍,收效甚微,需得将灵气运转上千万遍,万万遍,方能彻底脱胎换骨,重塑肉身。这其中,哪有什么乐趣。小老虎竟也留在木屋之中,坚持下来了。君瑶既欣慰,又心疼,偶尔劝着小老虎出去走走,小老虎甚是坚决,大多时候都是摇头,唯有君瑶答应与她一同出门,她方会高兴地跑在前头。小老虎怎会不贪玩?萧缘下定决心要赶紧变厉害,但心中仍是希望能到林子里去跑一跑的。 第153章 灵山与此,相隔数百万里,纵是飞剑也要飞上半月。小老虎已乘惯了飞剑,不必由君瑶抱在怀中了,能自己立于剑上。一人一虎在天上飞了一阵,萧缘低头看了看爪下的白云,又回头看了看君瑶,问出心中的不解来:“胡爷爷,骑鹤。”她说得简洁,君瑶却明白她的意思,是问胡廉为何要骑鹤,那鹤又为何肯让胡廉骑。萧缘是灵兽,生来骄傲,甚有自尊,不明白为何那鹤对胡廉这般恭顺,肯让他骑在自己身上。君瑶与她解释道:“那鹤是胡廉的灵宠。”萧缘还是不解:“灵宠?”“鹤认了胡廉为主,便成了他的灵宠,平日也做他的坐骑。”君瑶见萧缘若有所思,与她说得十分详尽,“所谓灵宠,是以精血缔结的契约,鹤与胡廉缔结契约,事事皆要听从胡廉,不可违抗,且旁人也夺不得它去。一旦胡廉陨落,鹤也会随主而去。”萧缘听得目瞪口呆。灵宠契约一旦结下,便无人可解。君瑶未将她寄在虎山,也是怕她被困于秘境,迟迟不得归,有人趁她不在,将阿缘强收为灵宠。萧缘觉得那只鹤真可怜,同情了它一会儿,便将它忘在脑后了。她们径直往北去,底下风光渐渐变得不同。世间大得很,除中原正统,还有旁的小国,小国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尚无人烟的土地。灵简之中,并未详细说明灵山所在,君瑶依据那少许端倪,断定出具体方位。飞了十日,天况骤然寒冷,萧缘冻得瑟瑟发抖,她学着以灵气抵御严寒,奈何寒意总使她分神,小老虎稍一走神,灵气便流回丹田中,寒意则趁虚而入,冷进骨子里。可灵简所载,那山中分明是四季如春的,这样冷,怎会四季如春?小老虎打了个喷嚏,君瑶见她实在受不住,自储物袋中取出一件狐裘来给她穿上。狐裘柔软而保暖,过上片刻,小老虎觉得好一些了,忙又静心凝神,再度运转灵气。四日之后,萧缘低头朝下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上覆满冰雪,冰雪厚实,一望无垠,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永远不会消融。又朝前飞上一日,则见一道山脉,山脉自天边而来,延绵往天边去,山峰高而宽阔,几乎耸入云霄。此处应当便是昙光道人洞府所在的那座灵山了。萧缘大大松了口气,君瑶却未立即降落,而是朝前又飞了一段。飞至山脉上空,再低头看,那山脉却似被一层烟雾遮蔽,朦朦胧胧,望不见底。君瑶心知,这便是一道禁制,此处灵山,唯有一个入口,便是那山门,若要从空中直接降落至山顶,恐怕在迷雾之中穿梭上百年,也摸不到山顶。再往前飞一段,迷雾忽然散去,一条大川映入眼帘。这样冷的天,川中流水却未结冰,水流湍急,流往东方。灵简所载,灵山依川,大川奔流不息,山阴是一片广袤平原,一面依水,一面平原。此处必是灵山无误了。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知何时, 下起雪来。凌空望下, 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白, 降落至山脚, 踏上那冰雪,方知此处的雪不知积了多少万年。太乙山上最冷的时候, 都赶不上此处之万一。萧缘的肉爪子被冰了一下,冻了个哆嗦, 但她不说, 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在雪上来回走动。不论何时,君瑶总会匀出一半心神留意萧缘, 怎能不知她冷了, 弯身将她抱起,而后四下一望,算了算此处方位, 祭出飞剑,重新御剑, 绕着这面山坡缓行, 寻找山门。然而每一处山坡皆是雪白平滑, 仿佛并无半点不同,君瑶绕行一周,又原路折回。萧缘从她怀中探出头来张望,只觉那雪,白得晃眼, 她们在这铺天盖地的冰雪之中,犹如两点随时会被淹没的尘芥。萧缘有些不安地将右爪扒在君瑶肩上,君瑶察觉,低头对她笑了一下,道:“不怕。”萧缘点头,心神亦定了定,她赖着阿瑶跟来,更要乖,万不能拖她后腿。君瑶安抚过萧缘,重又寻那山门。灵简之中,并未山门具体方位,却有一句,每至夏日,冰雪稍融山门隐现。既是隐现,便是隐约可见。眼下正是夏日,君瑶御剑贴着山坡,一处一处找寻,来回寻了三遍,直至夜幕降临,依旧一无所获。夜间更是冷得彻骨,君瑶生了堆火,萧缘卧在她的膝上,身上裹着她的小毯,凑近了火堆,汲取暖意。幸而昨日,遥遥望见此处冰雪漫天,君瑶特落地捡了枯枝,不然,今夜怕是连点火之物都寻不出。萧缘自她的小毯中探出脑袋,火光映在她的小脸上,她想要帮忙,便细细回忆灵简所书,与今日整日所见。柴火烧得极旺,君瑶不时往火中丢截枯枝,心中暗暗思忖。灵简所书,既是寻常游记,想来并无说谎的可能。夏日冰雪稍融,故而山门隐现,可见山门为冰雪覆盖,就在雪下。萧缘忽道:“风。”君瑶眉眼间含着笑意,捏了捏她的耳朵,夸道:“阿缘聪明。”萧缘沉稳地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说法,只是眼角却按捺不住地飞扬起来,显出被夸奖后的开心。她仰头望着君瑶,又问:“等?”君瑶答:“等。”等一阵狂风,降雪吹开些,兴许能露出底下的风光。萧缘点头,仍是表现得十分稳重。君瑶抬手抚摸她的背上的皮毛,哄她入睡。不多时,小老虎便睡着了。君瑶抬头,望向山脉。小小的火堆,只照得亮周围窄窄的一处,并找不到雪山上去。山脉隐在黑夜中,宽阔而高耸,越发像一头沉睡万年的巨兽。君瑶心道,等上十日,倘若十日无风,便需另觅良策。幸而,第六日晨,天降暴风。小老虎正在雪地中刨坑,忽觉天地变色。她从前所知的风,皆是无形的,唯有闭目聆听,方可听闻它经过之时,树叶细微声响,总带着股温柔。今日的风,是不同的,它挟势而来。天地交汇之处,风涌云动,乌压压的空中划过几道刺目的闪电。君瑶将萧缘护到怀中,那风席卷而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卷起无数雪花,犹如张牙舞爪的邪物。君瑶方将萧缘抱起,那风已到眼前,下一瞬,萧缘只觉要被撕裂一般,卷入风中。君瑶御剑而起,一面运起灵气,将萧缘罩入灵光中,一面顺风而起,复又绕着山坡找寻。 第155章 她不开口,巨蟒也不以为意,语气反倒更温和了:“你姓甚名谁?”这回,萧缘开了口:“我是阿缘。”“阿缘?”巨蟒似乎对她很是好奇,再问:“灵山不好入,你不是自己进来的吧?你是与何人一同来的?”萧缘警惕,总觉这条大蛇在套她的话,她又不开口了。蟒蛇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究竟是谁?”她自然是阿瑶的小老虎,萧缘存着警惕,并不答,眼中满是戒备。蟒蛇从喉中发出一声笑声,低低的,有些沙哑,很是难听。萧缘又朝后退了一步。蟒蛇见了,忙道:“且不忙走,与我说说话,我有一万年,不曾见过人了。”第一百一十二章 巨蟒说得好生可怜, 戳中了小老虎的恻隐之心。她果真不忙走了, 停下步子, 怜悯地望着巨蟒。只是她仍未开口, 她不识得这条大蛇,也不知该与它说什么。巨蟒轻轻舒了口气, 不说话不要紧,不走便成了。萧缘又看了看那巨蟒, 这回看得仔细了些。巨蟒生得很丑, 脸上疙疙瘩瘩, 身子又圆又粗,滑腻腻的, 沾着一身粘液, 头极大,嘴若张开,必是一口一个小老虎。它抬起头来, 几乎比压着它的怪石还高。萧缘有些疑惑,不知这些怪石, 是如何压住它的。她总觉这条大蛇怪得很, 虽觉它可怜, 也不敢靠近,仍是在原地站着。“你入灵山来,是为寻宝吧?”巨蟒道。它怎会知晓?萧缘警惕,退了一步。巨蟒见此,忙道:“灵山乃是昙光道人在下界时的洞府, 昙光道人得道成仙,飞升而去,洞府之中,自有许多宝物,来此寻宝之人甚多,我也不过猜上一猜。”唔……大蛇说得很是在理。萧缘不动了。巨蟒真怕她落荒而逃,下回再等人闯入山中,不知还要等上几万年,再度开口,语气愈加和缓下来,乃至有些讨好:“灵山颇大,中有禁制机括无数,寻起宝物来,既难且险,一个不好,便要葬身于此。我在此地万年,熟知地形,你放我出来,我来为你领路,如何?”萧缘皱眉,阿瑶说,这世上有许多坏妖怪,专来诱拐小老虎,诱拐到小老虎就关到奇奇怪怪的地方欺负,叮嘱她不许与陌生妖怪说话。大蛇说话就怪怪的,仿佛在诱拐她。小老虎皱着眉头,接连后退。巨蟒大急,不知哪里说错了,连声道:“不忙走不忙走!”小老虎已退出去四五步了,再不停,就真的走了。巨蟒大声喊道:“我知与你同来之人在何处!”萧缘闻此,停了下来。巨蟒急去了半身力气,头颅垂下,平放在地面,硕大的眼睛看着萧缘,又道:“那山门是一传送门,进了那道门,会将人传送到不同地方。山中惊险,早些寻见你主人方是正经。”灵兽珍稀,生来便遭争夺,这般大小的白虎,必是有主的。巨蟒自然以为她是由主人携带来此。萧缘一直未开口,听到主人二字,知大蛇弄错了,她是阿瑶的童养媳,并非阿瑶的灵宠。但她谨慎,并未分辩。巨蟒已有了些怒气,这小白虎真是难哄,分明很想见主人,却仍端着,不肯说话。但它等了一万年,方等来活物,能救它出去,便也忍了,依旧好声好气道:“你救我出来,我带你,去寻主人。”萧缘沉默片刻,问道:“如何?”这是如何救的意思。巨蟒大喜,面上强忍了喜意,竭力装得平静,与她说道:“困住我的,并非这些怪石,而是石中阵法,你将阵解开,我便可出来了。”原来是阵法,萧缘了然,她又看了看那些怪石,经巨蟒点破,怪石似乎不同寻常起来。只是她从未见过什么阵法,自是不会解的。小老虎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谁知巨蟒并不沮丧,竭力摆出慈爱的面孔来,笑着道:“你会,你去看一看,便知何处解阵了。”此话激起了小老虎的好奇,她去看一看,便可知如何解阵了?萧缘意动,望了望那些怪石。怪石垒成了小山模样,压在巨蟒身上,算不得太陡,可以爬上去。萧缘观察一阵,确定可攀,便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巨蟒的眼中当即闪过狂喜与嗜杀的疯狂,只是片刻,它便掩去了心绪,复又换上一副老实模样。萧缘很是甚重,并未径直过去,而是远远地绕开,绕出一个半圆来。半圆以巨蟒吐信的最远距离为半径,确认它碰不到她。她还是有些担忧,大蛇会一口一只小老虎地将她吞掉。巨蟒见此,很是恼怒,只是想到它即刻便可出来,便暂且忍耐了,耐心等着。小老虎在小山上待了约莫一刻,方慢吞吞地下来,依旧绕开巨蟒,走回原处。巨蟒动了动,仍是不得动弹,不由大惊失色:“你解不开?”小老虎终于弯了弯眼眸,显出愉快的样子来:“解得开。”巨蟒松了口气,解得开就好。它哄骗道:“如此,快快将阵解开罢,我带你去寻主人。”小老虎却不动,认真道:“等,阿瑶。”万一这条大蛇是坏蛇,就不好了,她要等阿瑶来,阿瑶说放,她才放。巨蟒怔了怔,明白她的意思,顿时怒火中烧。这小白虎看上去呆呆的,不想竟是一肚子坏水,还很能撩拨人,逗着它戏弄!只恨形势比人强,它只能暂且忍了。巨蟒阴沉沉的眼眸不住往萧缘身上扫,只等自阵中脱身,便一口吞了这只白虎。它被镇在此地,起先也是因白虎,不过是昙光道人那只白虎。一万五千年年前,它突破化神,与成仙一步之差。这本是大喜事,谁知入了化神之后,它的修为便止在原地,迟迟不前。这也是寻常之事,修仙之事,逆天而行,本就困难重重,难以进益,也是寻常。巨蟒自是想方设法,欲求突破。如此,潜心修炼也好,外出游历,磨炼道心也罢,过得三千多年,将近四千年,仍无半点进益。巨蟒自是心急,一日,它入一秘境求宝,却得了一道古籍,上载有一名为菩提丹的灵药,可助它突破困境。巨蟒大喜,欲将此丹练出来。 第157章 她再一抬头,君瑶已飞身到巨蟒身前。此处,恰能将斗法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萧缘明白,阿瑶是让她在此处看着,她要给她出气了。小老虎连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巨蟒未能一口将那小白虎吞了,也不沮丧,斜眼觑着君瑶,道:“桃花妖?”君瑶一字未言,催动灵剑,朝它攻去。巨蟒大怒,难怪那小白虎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原来是有这样的主人教出来的。它虽压在这怪石之下,行动不便,却也不慌。妖怪斗法,看境界,也看法术。它与桃花妖同属化神期,境界不相上下,但它一路走到今日,大风大浪、腥风血雨,经历险境数度,那对利齿不知咬碎过多少妖怪、修士的头颅,断然不信会输给这桃花妖。灵剑锐不可当,裹挟石破天惊之势,直冲巨蟒面门而去。巨蟒嘶吼一声,暴虐而疯狂,蛇首不退反进,直扑向君瑶,那灵剑尚未碰到它,便没入涌动在巨蟒周身的漆黑烟雾中去。君瑶神色不变,召回灵剑,持在手中,灵剑发出幽蓝的光,汇成一股灵力,扑向巨蟒。巨蟒面色一变,侧身避开,饶是它身法奇快,蛇身仍是叫剑气擦破。黑雾骤然间扭曲,巨蟒暴喝,直冲君瑶扑去。这一扑与方才扑向萧缘那一下全然不同,暴烈浑厚,劈山倒海一般,来势既猛又快。萧缘在远处,看得皮毛炸起,几能听见因它攻势带动气流涌动的啸声,倘若巨蟒方才扑向她也是这般气势,一万个小老虎加在一起,也顶不住它的一击。萧缘看得心都揪起来。君瑶却半点不慌,只见她朱唇轻启,犹如自语一般,轻轻道了一声:“风来。”平地生风,风如尖刀,拦下巨蟒的攻势。巨蟒气势汹汹地来,还未碰到君瑶,便被拦了下来,当即怒不可遏,蟒身一震,粗大了不止一圈,压着它的怪石晃动起来,好似摇摇欲坠。君瑶目光一闪,侧身避开,恰好躲过巨蟒突如其来的一击。巨蟒很是阴沉下来,君瑶再度召风。那风先行出击,巨蟒回身躲避,怪石压着它,使它行动不便,它愈加恼怒,目光扫过远处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边的小老虎,只觉这老虎恼人得很,断不能容她走脱,急欲击毙君瑶。它迎风而上,一没入风中,方觉不对。这不是寻常的风,风中竟含了阵法!巨蟒不敌,那风如无孔不入的血蛭,黏在它身上,将它的皮肉狠狠划破。萧缘看得提心吊胆,忽而恐君瑶吃亏,忽而又惊叹君瑶的法术。她一向知道君瑶厉害的,然而从前,大大小小的妖怪们都避着,纵然碰上了面,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唯恐哪处不周到,更不必说与君瑶动手了。她第一回 见君瑶与别的妖怪斗法,方知昨日,她击破山门那一下,不过是她能力中的沧海一粟。巨蟒已落於下风。君瑶下手毫不留情,她不嗜杀,却也非无止境地以德报怨,这条巨蟒险些吞食了阿缘,她自是要替阿缘将这口气,讨回来。萧缘的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既为君瑶深不可测的法术,也为她温柔的回护。一时间,丹田之中灵气大动,飞快地在周身运转起来。这是突破筑基的契机。萧缘忙阖目,顺着这股灵气,巩固自身境界,不断冲击着筑基边缘。不知过了多久,萧缘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焕然一新,一团混沌浮现在丹田正中,她已筑基成功。萧缘欣喜,睁开眼来,便见君瑶正做在她身旁,阖目打坐。察觉她已突破筑基,她睁眸,低头看了看她。小老虎开心,蹭上前去,主动到君瑶的手边。君瑶含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手心温软,并无半点与巨蟒斗法之时的冷冽沉静。“阿缘真厉害。”她夸道。小老虎眼眸弯弯的,蹭了蹭她的手心,表示赞同。待她们以此方式庆贺了一番小老虎筑基,萧缘方想起巨蟒来,她朝那边望去,只见巨蟒躺在地上,死去多时了。巨蟒已死,压着它的阵法不解自破,怪石在血泊中散了一地,凌乱而潦倒。小老虎呆了一呆,迈动四爪,走了过去。君瑶见此,跟在她身旁,随她一同,到了巨蟒身前。萧缘脸色沉沉地望着它,这是条坏蛇,先用谎话骗她,后要吃她,还要啄她,她自然很讨厌它,但它死了,她们的恩怨,便也一笔勾销。小老虎不是一只小气的虎,她决心告诉巨蟒实话,便对着那早已冷透蟒尸,冷酷道:“我不是阿瑶的灵宠,我是她的童养媳。”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蛇的肉,肯定不好吃。第一百一十四章 萧缘说完, 自以对巨蟒有了交代, 退回到君瑶身旁。君瑶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 十分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祭出储物袋,将蟒尸收到袋中。这般修炼了数万年的巨蟒, 一身是宝,骨架可用以炼丹, 皮囊可用以炼器, 最为珍贵的是它的内丹, 化神期大妖的内丹,世间难求。处置完巨蟒, 君瑶与萧缘重新上路。萧缘不知自己筑基筑了多久, 眼下已是白日,日头悬在西边,当过了晌午, 只是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迈着小短腿,跟在君瑶身旁, 与她说话。君瑶与巨蟒的斗法她牢牢记得, 阿瑶最厉害, 大蛇也厉害,于眼下的小老虎而言,单单那大蛇,便足以使她仰望。“大蛇厉害。”小老虎一本正经道。她甚是老实,也不大记仇, 巨蟒险些吞了她,但说起它的本事,萧缘还是有一说一,并不贬低它。君瑶低头看了看她,与她说道:“它是化神期的修为,自然厉害。”萧缘有些茫然,不知化神期,究竟是何境界。妖修境界划分,寻常小妖自是记得一清二楚,一来用以鞭策自身,勤谨修行,二来也是遇上其他妖怪之时,好分出高下,惹不起的趁早逃窜,低于自身的,则可多宝灭口。君瑶暗暗摇了摇头,阿缘一直被她护在羽翼下,不知妖界之中,弱肉强食。她竟也忘了与她分说明白。二人走入一片密林。君瑶趁机,细细说与萧缘听:“妖修境界,总共七层,分为启智、筑基、结丹、化形、灵虚、元神、大乘。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三个小境界。“萧缘听入耳中,下意识地将自己对号入座,沮丧地发现,她方筑基,还很弱。 第159章 大老虎养小老虎的时候,除了要将小老虎养大,还需教它捕猎,让它学会如何在丛林之中活下来。君瑶也要教会小老虎生存,只是萧缘的天地并不在丛林中,而是在妖界。小老虎聪明,且又霸道,断不肯让君瑶一直将她护在身后,她想反过来,有朝一日成为君瑶的依靠。她在努力了。君瑶自是帮她。听她道出疑惑,君瑶颔首:“不错。”她与萧缘失散,找寻她之时,便已凌空望过一回,自是发现了此处大的不像一处山谷。君瑶见多识广,心中已有些猜测,此时也愿引导萧缘思考。她问道:“你看,这是为何?”事出反常,必有因。萧缘听君瑶问她,也努力思索起来。小老虎思考之时是很投入的。君瑶恐她忘了扑闪翅膀,掉下去,便趁她不留意,伸手托住她的两只后爪。小老虎察觉爪下软软的,是阿瑶的手心,不知不觉便收起翅膀来,任由君瑶将她抱入怀中。她沉浸于思索,自入门之时想起。她们是从那山门入的灵山。坏蛇说,那道山门,是一传送阵,将经此门之人,传往不同之处。萧缘入山不久,已两度碰到阵法,一是山门处的传送门,再来,便是困住巨蟒的阵法。她已知阵法是十分厉害的,不由走了走神,从为何这处山谷大得离奇,想到“阵法好厉害,不知是何原理,我能不能学”上去了。但凡见了好东西,小老虎总不忘君瑶,她想,倘若让她学会了阵法,她便给阿瑶也安一个传送阵,如此,下回再走散,她便可经阵法回到阿瑶身边去了。沉稳的小老虎浮想联翩,只是在阿瑶身上也安一个传送阵的念头过后,脑海中忽然就被打通了一般,小老虎想明白了,她眼睛一亮,抬头望着君瑶,道:“此处,已不是灵山。”那山门既是一处传送阵,未必非要往山中传,兴许将她们传到远离灵山的某处去了。只是那山门建在一座山下,来此众人,自然而然便以为,入了那道门,便是进入这座山中。阿缘果真聪明。君瑶显出赞许之色。小老虎眉眼弯弯的,想要君瑶摸摸她。但是她不说,她沉稳,不能主动开口,于是她便装作不经意般侧了侧脑袋,“一不留神”碰到了君瑶的指尖,只是碰一下,似乎还不够。小老虎欲装作不在意地在指尖上蹭一蹭,然而君瑶的手却稍稍往下挪了挪。君瑶抱着她,右手搁在她的后颈上,小老虎只需侧侧脑袋便可碰到君瑶的指尖,眼下君瑶往下挪了挪,她便碰不到了。小老虎皱眉,很不高兴,心中想着是否偶尔可不沉稳一回。还未等她做下决断,耳边又传来君瑶问话:“除却此处已非灵山,可还有旁的可能?”旁的可能?萧缘不解,但也认真思索起来。倘若她们确实入了灵山,何以区区峡谷,却宽阔若草原?萧缘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她终究阅历浅,能想出此处兴许已非灵山,皆是凭她急智。再多她便猜不出了。何况她方才连摸摸也没有。小老虎眉头耷下来,低声道:“不知道了。”语气中很有挫败感。君瑶见小老虎强做大人模样,便忍不住逗她,然见她挫败,便又不忍。小老虎忽觉,君瑶的手又挪回原处,且还摸了摸她的后颈。方才略有不足的心瞬间便被填满了。连方才的挫败感都不算什么,小老虎顿时又开心起来,积极猜测道:“想是有高深法术。”君瑶眼中含了抹清浅的笑意,道:“兴许如此。”她们讨论完了此地怪异,小老虎方发觉,君瑶并未停在远处,她正朝夕阳西下那面飞去。她们说了会儿话,已过去不久,飞剑疾驰,十里转眼便过。然而飞了这许久,此时再朝前看去,前方仍无边缘。萧缘低头看了看底下,自空中望下去,无数树木生长在地面上,组成一个个图案,每一处图案皆是不同的。萧缘看着那些图案,总觉这些图案,并非树木胡乱生长组成的,好似有什么意思在其中,然而再细看,又似乎并无什么意思,不过是树木杂乱生长而已。君瑶仍未停下,径直往前。萧缘并未问要去何处,一时在君瑶怀中窝着,一时祭出翅膀来自己飞行,目光则不时留意底下,好记住她们到了何处。如此飞了两个时辰,前方仍是空阔无垠,没有半点峭壁踪迹。萧缘面上渐渐沉重起来。两个时辰,足以阿瑶自太乙山飞到虎山了,太乙山与虎山相距四万九千里。灵山哪有四万九千里这般辽阔。萧缘望着底下情形,忽然直起身来,惊讶道:“这里,来过的。”底下是一处小林子,前方不远便是一片长满了草与灌木的空地,空地与林子间一条河流斜穿而过。特征极为明显,萧缘记得这里,她们一个时辰前来过。君瑶闻言,停了下来,也随着看了看底下。她与萧缘一般,不时留意地面景物,萧缘一说,她自也发觉,此处,她们来过。君瑶神色凝重,她抬头望向远处。阳光和煦,并不刺目,日头渐渐往下沉,天边云彩红彤彤的,生出无数烂漫晚霞。已是夕阳西渐,那一处自然是西方。君瑶一直朝着太阳飞行,断无折回过的可能。然而看着底下境况,她们又确确实实来过此地。她们迷路了。只闻在林中行走迷路,却从未听过,飞在空中也能迷路的。第一百一十六章 君瑶又朝前飞了一段, 只见底下景物, 皆是方才见过的。她们的确又回到了一个时辰前来过的地方。小老虎经历尚浅, 并未经过这般局面, 更是想不到为何如此,她有些慌了, 望向君瑶。君瑶面上显出些许狐疑,见萧缘看她, 便安抚地笑了笑, 道:“暂且下去歇一歇, 可好?”萧缘没有主意,点点头, 答应。降到地面, 恰在河畔。河面映着夕阳,河水红通通的,水面泛着波纹, 波光粼粼,美得惊人, 两岸树木仿佛都笼上了一层红晕, 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以远方天边的云霞为背景,看上去安逸而恬静。君瑶远望天边,萧缘却顾不上美景当前,她记得这条河,阿瑶在河畔为她烤了鱼。她沿着河畔走了起来, 果真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处熄灭的火堆,与两根鱼骨头。火堆与鱼骨头再度印证,她们真的回来了。 第161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石门外有长约十丈, 宽约五丈的石台, 石台铺设光滑如镜的地砖, 站在上头, 颇有凉意。石门紧闭,边上的山壁上爬满了青苔, 颇显岁月沧桑。君瑶环视一周,走上前去, 又见门旁立了一块约莫半人高的石碑, 碑上刻着:“某年月日, 昙光道人于此飞升,瑞光漫天, 仙乐齐奏……”是一篇辞采华丽的赋, 歌颂昙光道人成仙一事。小老虎在石碑前,将碑文读了一遍,觉得很无趣。小老虎还不懂什么是标榜功业, 只觉碑文枯燥绕口。君瑶倒是明白,古人素来有勒石记功的习惯。读过碑文, 瞻仰过昙光道人的伟绩。君瑶又到石门外, 思索如何开门。这道石门光滑厚实, 且无门锁,像是一颗没缝的蛋,使人不知从何下手。君瑶略一思索,降下一道法术,直击石门正中。只闻“轰”的一声巨响, 激起无数尘土。小老虎退后了两步,睁大眼睛看着,待尘土全数落下,只见石门上连一道小小的印子都未留下,仍是纹丝不动。法术击不碎它,可见不是寻常石料。君瑶暗想,莫非这门上也设了阵法?昙光道人在阵法上造诣非凡,且他也甚是喜爱阵法,自入灵山至今,一路走来,不知见了多少禁制、阵法。倘若石门上也设了阵,倒也是情理之中。君瑶想罢,放出神识,探入石门中。谁知神识一入石门,便受一股金色的光拦阻。那道金光并不霸道,却是坚定不移地逐渐前移,将君瑶的神识驱赶出来。君瑶皱了下眉头,退开几步,欲再试一次。小老虎则在门边来回地走。她走到石门正中位置,忽然发现门上有一处浅浅的印记。那印记在与她眼睛等高处,一抬起爪子,恰好可碰到。印记形状很眼熟。小老虎看了看,抬起前爪,又看了看爪子上的肉垫,与门上的印记对比了一下,发觉门上印记正是一只小老虎的爪印。小老虎顿觉有趣,她抬起爪子,毫不客气地拍在那道爪印上,果真严丝合缝。君瑶留意着小老虎这边的动静,小老虎的爪子离开石门,欲再拍一下,却见石门上那道爪印亮起,发出柔和的金光,那金光从爪印,蔓延至整道石门,再接着,只闻“咕隆”一声闷响,石门往上升起,竟是打开了。小老虎目瞪口呆,君瑶亦暗暗留神。门开,光线照入洞中,里头迎光走出一名男子。男子丰神如玉,面目俊朗,着一袭青袍,袍袖轻软,犹如天上云彩织就,头戴玉冠,玉冠温润,似在水中冲刷浸润过万年。他脚踏云履,缓步而出,面上竟有一丝笑意。走到洞外,又对君瑶视而不见,目光径直落在萧缘身上。这人从洞中出来,一举一动如人间温雅的名士,且面容白皙,身形清瘦,好似弱不禁风,倒不像是修士。君瑶却颇感心惊,以她之能,竟探不出此人修为。男子低头看着小老虎,眼中流露出兴致来,笑盈盈道:“门上爪印是留与家中小宠进出所用,不想来了只小胖虎,误打误撞,叫你破了门上阵法。”小老虎闻言,与他对视一眼,冷漠地转开头去。确认过眼神,是不想理的人。萧缘走到君瑶边上,不去看那男子。男子也不以为意,显得格外宽容。君瑶恐他看上了萧缘,意欲抢夺,便道:“这是我的白虎,不知君是何人,何以在此处?”男子似乎才看到君瑶,目光转到她身上,语气倒也不差,答道:“我乃此间主人。”说罢,又去看小老虎,说道:“你将她借我抱抱。”萧缘龇牙,凶狠地瞪视他,大有他敢伸手,便挠他一爪子的架势。此间主人正是昙光道人。道人已成仙去了,何以还在凡间?君瑶顾不上诧异,将萧缘护到身后,言辞客气道:“小白虎怕生,不近生人,恐是不能如君所愿。”昙光道人闻言一笑,也不勉强。他再看萧缘一眼,看过这一眼,他周身温润的气势骤然消失,泛起阵阵冷意来,淡淡道:“尔等来此,想必也是来夺宝的吧?”君瑶原以为昙光道人折在那场人修与妖修的大战中了,入了灵山方知,他竟是得道成仙了。如此,要得阿缘修炼的功法便有些难处了。君瑶容色淡然,暗暗打量眼前这自称是昙光道人的男子,口中则道:“道人洞府,岂敢放肆?久闻道人盛名,吾来此地,是为借物。”昙光道人道:“借物?何物?”君瑶答:“借白虎修炼功法一观,观过则还。”昙光道人容色冷了下来,挥袖道:“不借。”大袖挥动,罡风席卷。君瑶不放他突然动手,一面运转灵气,施法相抗,一面将萧缘护在身后。小老虎知晓,她道行浅,修为弱,打架的事是帮不上忙的,便乖乖躲在君瑶身后,不出声,不添乱。君瑶也会御风,她召来疾风,施法攻击。昙光道人咦了一声,倒没想到这小小桃花妖竟是有些本事,屈指一弹,将疾风化解于无。君瑶那边也尽数收了罡风。一时间,再度平静下来。便如妖界中的大小妖怪,与君瑶相比一般,化神期的修为,与突破化神的仙人,乃是天壤之别。君瑶原先是想离去,再另觅他法。不想这一动手,竟叫她发觉,眼前这昙光道人,怕是并非他真身。仙界自有秩序,不能任由大大小小的神仙随意到下界来走动。方才一交手,君瑶察觉昙光道人虽深不可测,然而灵力似乎并不比她高出多少。神仙的法力绝不只此,眼前男子恐怕是昙光道人留在下界,用以看守洞府的傀儡人。她们来此是为功法,若是空手而归,便不知要去何方找寻了。阿缘已经筑基,修炼耽搁不得,这功法是势在必得的。君瑶做下决断,突然一挥袖。小老虎便觉有一股轻柔的风,将她整只虎包裹起来,带往远处。小老虎降落到地上,那道风并未离去,而是化作光晕,将她笼罩起来,保护得密不透风。小老虎被送出来,就知君瑶要做什么了,可她帮不上忙,萧缘面容沉静地抬头远望石台上的两个人。君瑶此举,不止小老虎知她要做什么,昙光道人也知她要做什么。他摇了摇头,显出悲悯之色,语气中却分明含着蔑视:“不想你竟如此自不量力。” 第163章 萧缘又不舍地在君瑶颈间蹭了蹭,方以两只前爪,将君瑶抱起,振翅离地,尽量平稳地飞高。爪子与人的手不同,不能横抱,只能将君瑶搂住。萧缘冒着风雪,朝着洞府飞去。幸而洞府离得不远,眨眼间便已飞到。洞前的高台坍塌,无处站立,萧缘直接飞入洞中。四面袭来的风雪被挡在洞外,稍稍好了一些。萧缘恐洞中还有禁制陷阱,不敢走得太里,一入洞,便将君瑶放下。君瑶很轻,一路飞来,几乎没什么重量,她仍闭着眼,气息微弱,萧缘蹭了蹭她的脸,察觉她的体温又下来了,连忙将丹田之中余下的灵气皆渡到君瑶体内。她们距石门很近,风雪吹进来,寒意浸入肌理,好似要将骨头都冻住。萧缘侧了侧身,用她大老虎的身躯挡住洞口。石门开得颇大,她挡不住全部,风雪仍能从上边刮入,君瑶躺在她的身旁,恰是一个死角,不受风雪侵袭。将君瑶保护好了,大老虎微微松了口气,高悬的半空的心却未放下分毫。阿瑶被那个坏人伤到了,萧缘虽站得远,并未错漏战况,自是知晓惨烈。君瑶的袖上几被鲜血浸透,体内腑脏皆损,不知该如何医治。她记得来前阿瑶备了不少丹药,此时可以派上用场。萧缘正要咬下君瑶腰间悬挂的储物袋,她的身躯渐渐地缩小,变回原来模样。灵兽变大是要以灵力为支撑的,她的灵气耗尽,故而支撑不住了。她一变小,风又刮到君瑶身上,君瑶的嘴唇冻得青紫。小老虎的眼泪又掉下来。阿瑶将她照顾得那样好,一点苦都不忍她受,她也一定可以将阿瑶照顾好。小老虎抹抹泪,望了眼洞中,试探地朝里走了几步,未察觉有禁制。她大起胆子,再走入五步,便见里头有些异样。兽类敏感,能预知危机。她不敢再走了,回身咬住君瑶肩上的衣衫,卯足了劲,将她拖进来,尽量距门口远一些。往里七八步,虽仍漏风,到底好一些了。萧缘又自储物袋中取出丹药,全倒在地上。君瑶仔细,各类丹药分瓶而装,瓷瓶上刻了字,疗伤丹、解毒丹、去瘴丹等等,都标记清明,小老虎识得字,挑出疗伤丹,将瓶口的塞子咬下,而后叼住瓶底将丹药倒出。丹药珍贵,里头仅有三颗,小老虎想了想,叼起一颗,摆到君瑶的唇上,而后用前爪轻轻地按了按君瑶的下巴,嘴唇开启,丹药恰好掉入。小老虎松了口气,忙留意君瑶的喉咙,她知晓吞咽时,喉咙是会动一下的。盯了君瑶白皙的颈项半刻,并未见她喉管动弹。阿瑶受伤了,不会吞咽,那丹药还在她口中。不能入腹,丹药如何起效?小老虎无措,抬起爪子无声地抹了抹泪,又环顾四周。见墙角有一几,几上摆了一壶四盅,想了想,将储物袋中的木柴取出,点燃。幸而她平日勤快,乐于为君瑶分忧,君瑶夜间做篝火时,她常在一旁添柴火,故而眼下虽要她自己动手,倒也不算很难,笨拙地架了一个不大雅观的小篝火。而后她去墙角叼了一只茶盅,跑到洞外,寻了处青草地,舀了一盅雪。才一会儿,草地上已覆了一层薄雪,要攒一盅并不难,不过片刻便满了。她小心地叼着茶盅回到洞中,凑近篝火,欲将那盅雪烤化。她心中很急,阿瑶伤得很重,能早一刻服下丹药是一刻。雪却因天冷,化得极慢。小老虎又朝篝火凑近了些,火苗几乎就在她的脸上,她也不退。待雪化,小老虎的胡子都燎坏了好几根,她却分毫顾不上,叼去将雪水喂给君瑶。君瑶昏迷,不会张口,小老虎费好大力气才将雪水喂到君瑶口中,丹药也顺着水被吞下去了。服了丹药应当会好了。小老虎心中想着。她不敢扑到君瑶身上,怕压到她,便用脑袋将君瑶的手拱到她的脑后,仿佛君瑶在摸摸她一般。小老虎轻轻道:“阿瑶。”君瑶没有应声。小老虎在她手心蹭了蹭,又道:“不怕。”她会保护好阿瑶的。君瑶还是没有反应,她最爱的阿缘就在她身边,她都不能抱抱她了。阿瑶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小老虎不知君瑶伤势多重,不知是果真这样以为,还是安慰自己,不住地在心中重复这句话。实则,君瑶这一伤,两百年都未必能痊愈。丹药是疗伤的,药力却不温和,至腹中散发,君瑶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她脏器皆损,难承药力,寻常一颗丹药,此时竟被药力反噬。容色愈加苍白,气若游丝,连心脏跳动都变得虚浮缓慢。小老虎大惊,连唤了两声“阿瑶”,手足无措地去储物袋中翻寻,又寻出许多丹药符箓来,可她却不敢再给君瑶用了。她丢开储物袋,才发觉她没有半点办法。君瑶服下的丹药还剩了两颗,落在地上。小老虎生气又害怕,跑过去拍了丹药两爪子,呜咽着哭道:“坏药……坏道人……”又想到是她喂了君瑶药的,她又难过又自责,掉着眼泪责备自己:“坏阿缘……”洞中黑漆漆的,君瑶吐了血,毫无声息。萧缘哭累了,搂住君瑶的脖子,不住地唤她:“阿瑶,阿瑶,快醒醒,我害怕。”君瑶闭着眼睛,像是永远不会回答她了。萧缘不住地蹭她,舔她,她都未醒来,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洞外风雪越来越大,寒意不住地渗入,仿佛要将她们都冻起来。萧缘一点都不敢离开君瑶,一会儿舔舔她,一会儿去听她的心跳,在她耳边唤她,想让她醒来。风声呼啸,使人心悸。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小老虎惶然恐惧,往篝火中添了柴火,以免它熄灭,目光却紧紧地锁着君瑶,唯恐她醒来,她却不知。一直等到半夜,萧缘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君瑶,唯有往篝火中添柴才会离开片刻。她一面望着君瑶,一面努力积蓄灵气,有了一点,就连忙输到君瑶体内。又翻遍了储物袋,将能御寒的物品皆取了出来。奈何里头备下的御寒衣物皆是她的,狐裘、小毯,都是小老虎的尺寸,不够大。萧缘便全部拿出来,盖在君瑶身上,能盖一点是一点,她自己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管。她什么都做不了,不知君瑶伤得多重,也不知她何时能醒来,只能竭力保护她不被冻到。风声渐渐变大,呼呼地刮过。君瑶缓缓睁开眼来,萧缘惊喜,眼睛都亮了,忙唤她:“阿瑶。”君瑶欲抬手摸摸她,却虚弱得用不上半点力气。小老虎忙主动蹭她。君瑶勉力弯了弯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阿缘……怕不怕?”小老虎大声回答:“不怕!阿缘勇敢!”说着话,眼泪又掉下来了。君瑶心疼,只是她不知还能清醒多久,意识又在抽离,心肺疼得厉害,妖丹都似被击碎了一般。她望着小老虎的目光那样柔和,倘若没有阿缘牵绊着她,如此重伤,她怕是早就坚持不下来了吧。 第165章 雪停了一夜,今日积雪与昨日相差不大。小老虎却半点不敢懈怠,山外的冰雪,她还记得,那雪厚实,爪子刨像是刨在坚石,到那时,就捡不到果子与柴禾了。在君瑶身边稍稍歇了片刻,小老虎又出了门。接下去每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十日夜,骤然降了一场暴雪,翌日清晨,地上的雪,厚到能埋下两只小老虎,与山外的差别,只在于谷中还有许多光秃秃的树木,歪歪斜斜地戳在雪地上。外头捡不到什么了。小老虎便不出门,山中堆了许多枯枝,与小小的她而言,多得像座小山,她还仔细地将粗一些的柴木拣出来,另外放到一处,用以夜间入睡时用。枯枝堆不远处是许多果子,看到果子,小老虎就显出忧愁来,果子看似很多,但支撑不了太久,吃完便只能依靠那些冻僵的小兽了。冬日的好处便显出来了,天寒,果子与冻僵的小兽都不会腐烂,可以存放许久。小老虎的眉头拧得紧紧的,她不喜欢生食兽肉,但她也不知该如何烤它们。她想,她需赶紧修炼,到了金丹期,便可辟谷了。只是她的功法只到筑基,筑基以后的就没有了,拿不到功法,便不能继续修炼,她们入灵山,便是为此事而来。眼下与那功法仅一步之遥。萧缘这才留意起这间洞府。她忙碌了十日,只吃果子,瘦了一圈,双眸却仍旧湛亮。稍稍往里走了两步,便觉气氛冷冽,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小老虎满是戒备地听步,不敢再往里走了,伸长脖子望了望里头。洞府似乎很深,萧缘站在原地,望不到尽头。洞室中与她们在太乙山上的木屋很像,有几有榻,还有帷帐、屏风,花瓶、陶盆,像极了凡人的居所。第一百二十章 萧缘想起, 阿瑶从前夜间哄她入睡时, 偶尔会说些上古修士之事, 当做故事。通常修为高深之辈, 都会返璞归真,反喜与凡人一般起居作息, 纵然辟谷,令人置灵茶为饮, 摘灵果为食, 居室亦布置得典雅幽静, 如达官贵人之宅。萧缘望了望洞中,只觉昙光道人便是君瑶口中的修为高深之辈。灵兽五感敏锐, 感觉得到危机, 再往前迈两步,必有阵法在等着她。小老虎不敢往前走,收回目光看了看身侧。先前她自墙角几上取了一盅去盛雪, 彼时急切,未曾细观几上诸物, 只记得有壶有四只茶盅, 这时再看, 便见除此之外,几上还有一卷灵简,一盏油灯,几旁还设一坐席。小老虎走过去细观,那坐席似乎不是竹子编制而成, 光滑且洁白,远望如玉璧,到近处碰一碰,触觉是软的,可以如竹箪那般卷起来,想是用了十分珍贵的天材地宝织就。小老虎不懂,爪子碰了碰坐席,觉得挺舒服的,便不去管了,也不敢坐上去,而是谨慎地绕开,去看那灵简。灵简似是随意搁在几上。小老虎好奇地看了看,几可在脑海中描绘出数千年前,一修到大道尽头的道人坐在席上,单手撑着头,拿着这灵简在看。看到一半,仙乐大作,接引之光到来,道人随手将灵简搁在几上,起身整了整衣袍,大步迈出洞府,驾云而去。倘若这道人是一不熟悉的前辈,小老虎能想到的便只这些了,然而她知晓道人很凶,会打人,她对这灵简便十分警惕起来,总觉他随手搁下它时,兴许还随手设了一禁制,不许人碰。小老虎警惕地看了看灵简,看不出有何异常,又慢慢地挪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嗅了嗅气息,也未探知什么危险。小老虎退开两步,坐下,而后严肃地望着灵简,望了一会儿,她跑开,回到君瑶身边,仿佛平日里见了有趣物事那般,与君瑶道:“看一看,好不好?”说完,她等了一会儿,君瑶没有回答,小老虎在她手心蹭了蹭,君瑶还是没有回答,小老虎湛亮的眼眸黯淡下去,阿瑶不说话,她要自己做决断。小老虎回头看那灵简,灵简只是静静地躺在几上,却似充满了诱惑,引诱小老虎上前。她想看,万一这便是修炼功法呢?她们就是为此而来的,虽说阿瑶醒后,必会带她往洞府深处走,去寻功法,但阿瑶睡了好几日了,不知何时能醒,她总不能干干等着,什么都不做。何况充饥的食物也不够了,她愈早修炼至金丹期愈好,金丹期辟谷,她就不必为食物忧愁了。总要搏一搏的。小老虎与君瑶道:“我看一看,有危险,就赶快跑。”又冲君瑶点点头,“阿瑶不怕,小老虎跑很快。”说罢,便觉将君瑶安抚好了,转身朝灵简走去。她一走近,便飞快地挥爪朝那灵简拍了一记,随即迅速闪身跳远,身形快如闪电。她跑远了暗中观察,灵简被拍了一爪,晃了几下,静止不动,并无异常,也未触发什么禁制。应当是可以碰的,小老虎暗暗做了判断,而后高高兴兴地跑回来,再无方才的谨慎,跃上几案,一口叼起灵简,再跑回篝火旁,丢在地上。灵简滚动数周,依旧没甚不寻常。小老虎眼睛亮亮的,断定了这灵简无害,前爪将它捧起,迫不及待地贴到额上,将灵气引入灵简查阅。一跃之下,小老虎好失望,灵简所载,并非功法。“哼。”小老虎不高兴了,将灵简弃于地,回到君瑶身边卧下。君瑶并未醒转,心跳仍是弱,小老虎尝以灵气探入她体内,欲看一看她的伤有多重,奈何小老虎力弱,还未将灵气引入君瑶丹田,便已气竭,只是她发现了,她探入的那一小段,君瑶脉数虚浮,也无灵气,境况很不好。小老虎猜测怕是阿瑶的内丹受了损。内丹系修为所在,一旦受损,如凡人心脏被重伤,很是危急。她没有办法,日日担惊受怕,又想倘若重伤的是她,阿瑶一定能设法将她治好,心绪便更低落了。洞外飞雪,风声不止,洞中只她一只小老虎,静悄悄的,间或有树枝燃断的声响。前几日忙着外出搜集枯枝食物尚好,眼下一静下来,小老虎便依偎着君瑶愧疚得厉害。一想到阿瑶受了这样重的伤,一定很疼,她却一点帮不上忙,小老虎就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她真是一个坏阿缘,又笨,又不厉害。无人交谈,也无处玩耍,又为君瑶之伤焦虑,小老虎伏在地上,将脑袋搁在前爪上,蔫头蔫脑的。安静使人心生恐慌,小老虎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是不安。尾巴躺在地上,不时地左右扫动,小老虎恹恹的,瞟见篝火旁的灵简,她想了想,又去将她叼过来,贴在额上,随意地读。虽不是功法,然眼下无趣,只做消遣也好。灵简写得很是深奥,小老虎识字,但有些篇章,纵然每个字都识得,拼在一块儿组成句子,却很难懂句子是何意。她一句读上好几回,体悟意义。待阅过一篇,小老虎发觉,这灵简所书并非功法,却是阵法,似乎是传授如何设阵。小老虎呆了一呆,若是学会解阵,她便能往洞府深处去,去寻功法了。这样一想,小老虎连忙认真地读起来。昙光道人善阵,灵山遍布禁制、结界,他对阵法几可称信手捏来,几块石头,几棵树,都可被他拿来布阵。灵简所载,自然也是高深阵法。小老虎看不太懂,但也努力地看,阿瑶教过她,有些东西读不懂,不要紧,只消记下,兴许哪一日,便可其义自见了。她多读几遍,先学浅显的,说不定哪一日便可循序渐进,学会深奥的了。陷入学习中的小老虎很有动力。每日除却腻在君瑶身旁与她说话,便是抱着灵简学设阵。如此过去五日,到了中午,小老虎饿了,她看了看尚且余下不少的果子,整张小脸都皱巴巴的,满是抵触。便是让一凡人日日食果子都受不住,更何况是生来食肉的小老虎。 第167章 烤焦的肉很难吃,满口苦味,萧缘吃了几口,只觉食难下咽。但是冻僵的小兽也是有数的,像果子一般,会被吃完。她浪费一口,将来便会多挨一会儿饿。小老虎知晓饿的滋味,她一点也不想挨饿,便皱着小脸,努力地把能咽的都咽下,只余下硬得像焦炭一般,实在入不了口的。纵是如此,她还是觉得愧疚,自责自己浪费。吃过了兔肉,雪地上一片狼藉,吃剩的骨头,未烧完的柴火,乱糟糟的。小老虎不敢浪费,将未燃尽的柴火叼出来,带回洞中接着用,而后又刨了雪,将痕迹掩埋,处理得干干净净的,才算好。这样难吃的兔肉,让萧缘更刻苦地学习阵法,她比以往的每一日都更想带着君瑶离开。五十年之后,小老虎总算将洞中第一道禁制解开。禁制解除,洞中境况骤然一变,洞中忽而转明,仿佛有亮光自上而下的照耀。小老虎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看明白,原来顶上镶嵌了一排大珠子,大珠子会发光,璀璨光华,流泻而下。这是夜明珠,小老虎从未见过,好奇地仰头打量了许久,方迈起步子,朝里走。往里走上几步,是一书案,案上置有笔墨、符箓,还堆了几卷灵简。萧缘知晓,笔墨是凡人书写所用,她们外出游历时,阿瑶与她说过,笔墨书写,比灵简要便利,故而修士也有使用的。书案左侧是一书架,架上堆了许多灵简,灵简以玉所制,玉材温润,有几卷格外珍贵的,发出碧绿的幽光。墙角是两张榻,榻中是几,几上还放了几样宝物,这些宝物人间是没有的,唯有修士方用。小老虎的环视一周,并未立即去灵简中翻找功法,而是继续往里,里头是一帷帐,从中分开,以钩挂起,小老虎穿过帷帐,便见其中有一张榻,那榻甚大,能躺下好几人,榻旁紧挨着一张小小软软的小窝,小窝精致,仅能容下一只小白虎。萧缘认出小窝,她也有一个相似的,在太乙山的木屋中,紧挨着阿瑶的床榻放着。这窝必是昙光道人的白虎的。她走上,又见小窝中放着一道灵简。小老虎好奇,这灵简放在小窝中,是专给小老虎看的睡前故事么?昙光道人的模样在萧缘脑海中浮现,她立即哼了一声,那道人坏得很,才没有这样好心呢。兴许是小老虎修炼的功法?萧缘这样一想,顿觉很有道理,一定是那只小老虎很勤奋,睡觉时也不忘修炼,才会将灵简带到小窝中的。萧缘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将灵简从小窝中叼出来。她看了看四周,除了一榻一窝,还有些旁的物事,里侧壁上开了一道门,门上无锁,还要一只与外头石门一般模样的爪印。小老虎看过,并未立即去开那门,而是叼着灵简出去,预备研读。她到君瑶身旁,轻轻地蹭了蹭。君瑶在好转,萧缘感觉到了,只是她好得很慢。起头几年,感觉不到,过了十年时,她的心跳气息明显好转,五十年过去,小老虎试探地将灵气引入君瑶体内,能受到一道更为强大的灵气阻拦。这便说明,君瑶的内丹已能运转灵气了。小老虎很高兴,阿瑶在慢慢痊愈,总有一日,会大好的。她会乖乖等着阿瑶睁开眼睛,然后抱抱她,亲亲她。阿瑶见她这样乖,一定会夸她的。一想到君瑶会夸她,小老虎便充满了斗志,再多的苦,都不怕了。五十年下来,小老虎也没长大,还是原先那小小的个头,蹭过来君瑶,她将灵简贴到额上,慢慢注入灵气,又以神识探入,只见灵简开端写了“双修之法”四字。咦,不是灵兽修炼的功法。小老虎惊讶,又有些失望。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是灵兽修炼的功法为何会放在那只小白虎的窝里, 萧缘不明白, 转头望向君瑶, 耷拉下眉头道:“弄错了, 不是小老虎修炼的功法。”君瑶自不会回答她。整片山谷中唯有她与君瑶,小老虎知晓君瑶正昏迷, 在蓄力痊愈,但她还是会时不时与她说话, 她总觉得阿瑶兴许会听见, 她只是不能睁眼答复而已。她时常与阿瑶说说话, 让阿瑶知晓她的境况,就不会一面养伤一面还要担忧她了。小老虎说完, 又低头看那灵简, 抬起一只爪子把灵简按在爪下,她找错功法了,不过也不要紧, 禁制既已破了,再入内去寻便是。小老虎抬头望了眼洞外, 又觉有些饿了。今日是个好天, 并不阴, 还有阳光照耀。只是谷中天况多变,此时晴空万里,说不准过一会儿便是万里雪飘。小老虎出了洞府,半点不耽搁,一路往北飞去。待飞出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小老虎看了看底下,确定是她要来之地,便降落下去。最初搜集的走兽,小老虎十分节省地吃了三年,就没有了。那时君瑶仍无要醒的迹象,她只好出门去寻吃食。谷中白茫茫的,寻不见有野兽出没的踪迹,小老虎想,只能去谷外了,她灵气不足,飞不得太远,但若不去,又无吃食,只好尽力飞行。谁知她根本出不了山谷。山谷之上犹有另一重大阵,山中之物不得出。彼时萧缘连洞府中的禁制都解不了,更不必说护山大阵了。她试了几次,连阵是如何设下的都摸不透,只得饥肠辘辘地罢手。原以为当真要饿死了,不料回去途中,小老虎忽然察觉有一处,覆雪似乎与别处不同,而后她想起那处是一条河流,她与阿瑶寻找洞口时,还在河中捉过鱼的。转机立现,小老虎忙去那里,施法将冰破了一道口子,河流极深,河底竟还有活鱼游动。小老虎捉了鱼吃,这才没有饿死。四十七年下来,小老虎捕鱼的手段愈发高明了。不一会儿,她就捉到一条大鱼,将大鱼叼起回洞府去。小老虎没有长大,食量也与从前一般,一条大鱼足够她吃一整日,今日就不必再来河边了。她飞回洞中,吃过鱼后,小憩了片刻。醒来,检查了木柴。五十年前捡的木柴早已用完,幸而谷中还有许多树木长得高壮粗大,并未被白雪完全覆盖,虽被冻死了,但都还竖在雪中,小老虎便去折这些枯木,这才维持了洞府中篝火不灭。木柴还余三块,坚持不过今夜,小老虎又去洞外寻枯木,以法术击断,再放入储物袋中,叼回洞里,一棵枯木,若非特别细小的,能够用上三日。小老虎很勤快,会及时查看木柴余量,一旦不够,便会早早补上,绝不让洞中篝火灭了。寻了枯木回来,小老虎又将洞府收拾了一遍,如在太乙山上的木屋一般干干净净的。做完了这些事,她跑去寻君瑶,用脑袋将君瑶的手拱起来,恰好覆在她的耳朵上。小老虎蹭一蹭,当做君瑶在抚摸她:“今天也乖,要阿瑶夸。”想了想,又觉得夸还不够,她还将洞中禁制破了,很厉害,应当有一个额外的奖励,便又道,“还要亲亲。”说罢,见君瑶没有反驳,她跃上君瑶的身子,一只小爪子搭在君瑶肩上,另一只小爪子探出去,摸摸君瑶合上的眼睛,轻声道:“阿瑶要快快好呀。”说罢,她低头,亲了亲君瑶的眉心。阿瑶摸摸过,她也亲亲过阿瑶,小老虎很圆满,入洞内继续寻找功法。洞中有许多灵简,萧缘先自最外间书案上堆放的几卷灵简看起。拿起的第一卷 ,竟是豢养白虎的手记。这是与萧缘切身相关的,萧缘很感兴趣,看了几段,昙光道人细致说了从何处得来的小白虎,起先又如何与那小白虎相处好。 小老虎看了几段,将灵简叼出来,放到一边,预备过会儿带出去看,她先去寻功法。书案上余下的几卷灵简或是说如何解阵,又或一高深的召风术,还有记叙这片大陆上有多少秘境可夺得什么宝物的传说,甚至还有凡人的烹茶之法与修士的灵茶有何相通之处。真是乱糟糟的,什么都有。都是她不熟悉的东西,小老虎很喜欢,每一卷都要看上一阵才放下,这一看,还未等她去查看书架上的灵简,天色就暗下来了。幸而洞顶嵌有明珠,供以照明,并不影响小老虎继续看下去,但也提醒了她要快一些,不然就要等到明日了。接下去,她便未深阅,多是看一眼灵简之名,便记下来,放到一旁。至月上中天,她将能寻见的灵简都翻了一遍,也找到了灵兽修炼的功夫。 第169章 这事她做惯了,很是熟稔,念完咒,等了一会儿,水面的浮冰动了动,被鱼自下方顶起。小老虎屏息凝神,瞅准时机,待鱼一露出水面,立即出爪。这一出爪既快且准,本该一击得中,捉住那条鱼,不想小老虎身子前倾,爪下又滑,竟然一头扎进水里。河水冷得彻骨,小老虎一入水,便觉一股寒意渗入骨髓,几乎要将她整只虎都冻起来。她忙划水,顶开浮冰,浮上水面。冰水湿哒哒地顺着毛低落,小老虎冻得身子都僵了,伸出爪子扒住冰面,欲挣扎出水,却因冰滑,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冷得直哆嗦,一点也不敢耽搁地反复尝试,生怕在河中再浸泡一会儿就真的被冰住了。小爪子扒住冰面,好不容易撑起一点,又滑下,掉入水中。小老虎的眼睛渗入冰水,冻得几乎睁不开,牙齿不住地打颤,两只后爪冻得没有力气,快要划不动水了。但她不能放弃,竭尽全力,总算让她爬了出去。小老虎四爪分开,摊在冰面上,水从她身上流下,在冰面上积了一滩,她喘了几口气,愣愣地望着那口子,半晌,方木木地站起来。她该回洞府去,烤烤火,而后以灵气逼出寒意,但她还没有捕到鱼,没有鱼,就要挨饿。小老虎忍着冻,重新施法,这回她又添了万般小心,顺顺利利地捉到一条鱼。鱼不太大,勉勉强强够一日果腹。但小老虎不能再挑了,她的嘴唇已经冻得青紫。回到洞中,将鱼丢到一旁,小老虎连忙凑到火堆前,她的皮毛湿淋淋的,需要烤干,体内寒气如附骨之疽,黏在身上,驱之不散。小老虎以灵气驱除,过了许久方才将寒意拔去。幸而她已入道,是一只小妖怪,若是寻常的小老虎,必是要冻死在水中。她望着燃烧的火焰,呆愣愣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可是眼眶忽然就泛热,泪水汹涌而出,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还未烤干的皮毛又哭湿了。她转身去寻君瑶,伸爪推她,哭着道:“快醒,快醒,阿瑶快醒……”没有用,君瑶听不到,小老虎想到此处,越发伤心。她好久没有哭过了。五十年来,她认认真真地照顾君瑶,喂饱自己,学习阵法,像一只大老虎那般沉稳地度日,天天乖乖地等着君瑶醒来,夸她一句,抱她一下,然后再亲亲她。然而今日,她哭得停不下来。“呜呜呜呜,醒醒,快醒醒……”小老虎一面哭,一面推君瑶。哭了许久,她累了,靠着君瑶睡过去,梦中都在流泪。篝火熊熊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小老虎挨着君瑶,脑袋就靠在她肩上,合眼熟睡,脸上的毛还是湿的。君瑶容色沉静,五十年来,她都是这般容色,似乎从未变过。小老虎睡得不安,动了动,想是梦见了伤心事,眼角又湿了。君瑶闭着眼睛,眉心轻微地动了动,似是担忧,似是心疼,似是悲伤。这些小老虎都不知道。她一直睡到入夜方醒来,醒来时,脸上很是茫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她揉了揉眼睛,篝火小下来,木头快燃尽了。月光斜照入冬,在洞口洒下银白的光辉,夜间寂静,又昏暗,小老虎呆了半晌,过了许久意识方清醒,她站起来,叼了木柴添到火里,然后又回到君瑶身边,用她毛茸茸的脑袋贴着君瑶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静静贴着。又过一会儿,小老虎饿了。饥饿势头凶猛,才被察觉,便如暴风席卷。小肚子咕咕直叫。小老虎有些郁闷,她不想吃鱼,鱼又不好吃,还害她掉水里,不是好鱼。这样一想,小老虎当即坚定起来,坏鱼!她不吃!又过半个时辰,小老虎朝外走去,走到洞口处,月光能照到的地方,今日浪费了,没有修炼,她要补回来,今夜就晚一些睡。小老虎一本正经地开始打坐,她身后,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鱼刺,一点肉都没有剩下。饱饱的小老虎,修炼也格外有劲。筑基后的修炼,与筑基前截然不同,筑基前有君瑶指点,小老虎又天赋异禀,修炼起来,很是顺遂,旁人要费上二十年方能有所成就的修为,她两年就达成了。但是筑基之后,小老虎修炼得很艰难,也很慢,她依照功法所教,一点点坚持,每每见进益微小,总会在心中责备自己真笨,而后加倍勤奋。若是君瑶醒着,自会告诉她,筑基后与筑基前乃是天渊之别,只看启智期仅能增添二十年寿数,二十年间,若能筑基,便可增添寿数一千年,只要在这千年间结丹,便可再添寿数,就可知,结丹有多难了。小老虎眼下的速度,已要快过许多妖修了。但小老虎不知,故而她一面自责,一面又绝不气馁,毫不懈怠地修炼。又过四十年,她终于达成了两个小境界,突破筑基中期,进入筑基后期。小老虎开心得打滚,她分明感觉到体内的灵气充裕了百倍不止,丹田也愈加巩固起来。小老虎开心完,见月上中天,时辰不早,便入洞内,将灵气全部渡给君瑶。自她发觉将灵气渡与君瑶是有好处的,她便在每日睡前将体内灵气都渡过去,明日修炼,再费些时辰,重新汲取。起初阿瑶体内有也有一股灵气,与她渡过去的相抗。这是她妖丹渐渐好转的迹象,小老虎原以为,随君瑶境况愈加好转,抵抗的灵气也会逐渐增强。谁知,竟是渐渐减弱了。小老虎大急,以为君瑶境况恶化,直到观察了年余,见君瑶气色如故,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用自己的灵气,给君瑶疗养。这日她照旧渡完了灵气,依偎在君瑶身边,小小声地道:“我已到筑基后期了,厉不厉害?”洞府中大声些说话,就有回音,故而小老虎说话都不大声。她说罢,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小老虎有些难过,前后总共九十年,她都习惯了,但还是很难过。小老虎闷闷的,不开心地道:“要奖励亲亲。”现在是没有,但她要记下来,待阿瑶醒来,得补给她。忽然,小老虎感觉到身旁的人动了一下,她呆了呆,眼睛一下子睁大,正要转身去看,熟悉的怀抱将她抱住,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上。“阿缘真乖。”小老虎猛地转身,便看到君瑶正望着她,微微地笑,她容颜如昨,有些虚弱,温婉的气度却分毫未减,望着她的眼眸中,是道不尽的温柔与心疼。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说:坏鱼,就不吃你。转头,好饿,不然就咬一口吧。第一百二十四章 君瑶已醒, 小老虎不敢置信, 看了一会儿, 又退后了几步端详。她看了许久, 终于断定这不是梦境,阿瑶当真醒来了, 立即飞扑上去。君瑶方醒,还甚虚弱, 且又不备, 被她一下扑倒。小老虎搂住君瑶, 蹭了又蹭,一面哭, 一面笑, 直唤君瑶的名字:“阿瑶阿瑶阿瑶……” 第171章 小老虎得了君瑶允诺,大是高兴,至下午,她就愉快地修炼去了,心中有开心的事,修炼都顺利了许多。筑基后期,已摸到结丹的边缘,小老虎丹田中聚起一团浓雾一般的气,混沌而缥缈,孕育金丹。君瑶在她身旁打坐,至入夜,先去捕鱼,回洞府为小老虎准备晚膳。不能总吃烤鱼,君瑶储物袋中用具不少,皆是自太乙山上带来的,她取出一陶盆,架在火上,炖起鱼汤来。那河下的鱼,种类不少,今日捕得那尾,恰是鲜美,适宜炖汤。小老虎回来,闻见了香气,待在近旁不舍走开。当夜的鱼汤,她又喝下两大碗,鱼肉也都未浪费。一连两顿,都吃得饱饱的,暖汤入腹,比午间更舒服。君瑶恐她撑到,带她在洞中走动消食。这洞府极深,走起来,竟也不觉狭窄。小老虎来过深处许多回,那一书架的灵简都看完了,只是许多法术她还不能炼,就全部背了下来,等再高上两三个境界再去炼。她修炼与其他妖不同,妖修又或上古时的人修,修炼时,既要修境界,寻求不断进阶,也不能放下法术,将法术修炼精湛,才好外出行走,抢夺修炼所需的宝物、功法。小老虎不同,她只许一心修境界,她比旁人进阶快,也有这缘由在。四十年自突破筑基后期,堪称神速。小老虎一面走一面与君瑶说起修炼时的困境、难题。君瑶便指点她,又令她将灵兽修炼的功法背与她听,与她一同钻研。有人指点,兼之天赋奇高,再是专注于此,小老虎结丹必在十五年内。她们消过食,又探讨了修炼之事,便该就寝了。小老虎窝在君瑶怀中,闭起眼来,忽然,她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又睁开眼,与君瑶道:“阿瑶,漏了的亲亲,要补上。”每日一下,九十年,她漏了好多,还有她乖的时候,君瑶都会奖励她一下,也不能不算,都要补上。小老虎是认真的,说好一天一下,就一下也不能少,她乖,阿瑶也要守信。她认为自己占理,板着小脸,说得甚为严肃。君瑶笑了一下,温柔娴静,婉约柔美。她低下头去,在萧缘脸上亲了一下,小老虎睁大眼睛,心跳就快起来。君瑶并未停下,到她额上亲了一下,小鼻子,小嘴巴,还有两只耳朵,都不落下,她一路往下,亲亲小老虎的颈,亲亲她的小爪子,而后埋入她为柔软的小肚子,也亲了一下。小老虎心中滚烫,既紧张,又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君瑶,她亲过的地方,不知为何都热起来,心跳更是越来越快,小老虎有些惧怕这种感觉,又说不出的喜欢,想要更多些。君瑶又亲小老虎的背,每过之处,都如火燎,烫烫的,又像被挠了一下,痒痒的。君瑶一路往上,回到小老虎的耳朵,轻轻咬了一下,在她身后,贴在她耳上,低低地问:“这样,阿缘喜不喜欢?”作者有话要说:君瑶醒了,快要完结了,五月初应该可以。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老虎喜欢的, 她转过身, 黑漆漆的眼眸在映着篝火的光芒, 显得格外明澈, 央求君瑶道:“还要。”从前阿瑶亲亲,她也喜欢, 但是这次的,与从前的, 似乎不一样。像会上瘾一般, 她想要更多些。君瑶却不许了, 她笑了笑,与小老虎道:“每日只能睡前一回。”小老虎皱眉, 不大开心。君瑶说服她:“亲亲就是每日一回的。”这是从小就给小老虎定下的规矩, 很有说服力。小老虎想了想,觉得有理,就点了点头, 答应了。每日一回,睡前才有, 她要赶紧入睡, 到天亮, 就是新的一日了。萧缘这样一想,立即闭起眼睛。小老虎睡眠好,不一会儿就睡得熟了,趴在君瑶膝上,两只爪子捧在胸前, 小肚子有规律地起伏。君瑶摸了摸她的肚子,似乎比昨日好了些,吃饱的小老虎,肚子上有些鼓鼓的。但往上一摸,仍是瘦,肋骨的形状都清晰地印在指尖。要将小老虎养胖,自不是一日之功。君瑶也不急,她醒来,就不会再让阿缘受苦。只是阿缘已到筑基后期,按照她的修炼进展,有望在两百年内化形。刚收养小老虎时,君瑶未想过她化形后会是什么模样。此时更深夜静,洞外北风呼啸,洞内小老虎在她膝上呼呼大睡。君瑶捏了捏她的小爪子,不禁期待起来。阿缘这一世的性子,像极汉王,兴许她化形后,也会与汉王长得相似,眉清目秀,柔和明朗。倘若真是如此,她们就当真回了原点。但若是阿缘化形后并不与汉王相似,君瑶也不可惜,只要是她就好,长成什么模样,是无关紧要的事。她世世找寻,追随的也只是那一缕魂魄。她不过想想罢了。小老虎翻了个身,变成伏卧的姿势,身后的尾巴扫了一下,随即乖乖地垂下,双眸仍旧合着,并没有醒来。君瑶又看了看她 ,方合起眼来,给自己疗伤。她们在谷中又停留了二十年。小老虎突破金丹期,君瑶的伤好了大半,足以破开谷上的结界,方离开灵山,回太乙山去。这一入灵山,就是一百一十年。来时山外冰雪连天,偶有飓风肆虐,离去之时,山外仍是这般情形,厚厚的积雪,亘古不变。与来时不同的是,山谷中不复四季如春的暖意洋洋,也成了一片冰天雪地。君瑶与小老虎回到太乙山。她们离山时,是初夏,归来恰是夏末秋凉之际。连起来一看,仿佛只去了一个夏季一般。一百一十年风吹雨打,山上的木屋破败得不成样子,茅草覆盖的屋顶也塌了大半,院中积了厚厚的落叶。院前那棵常与小老虎玩耍的树,粗大了一圈,树干上留下的爪印也不见了。凉风吹拂,木叶脱落,荒芜萧条,全无当初模样。小老虎是兽,不太懂人的伤感,但还是觉得不是滋味,低落道:“窝坏了,没地住了。”她们虽未推门入内,光是想,都能想出屋中梁柱倒地,蛛网横结,尘土飞扬的情形。小老虎很喜欢太乙山,但她才离开百余年,窝就坏了。君瑶见她失落,正要安慰她,却见小老虎忽然将自己变大,成了一只威武的大老虎,转头与君瑶道:“不怕,我毛长,挨着我睡,不冷的。”她就是变成大老虎,仍是脱不去一身呆气。 第173章 君瑶还是为小老虎找到了解决之法,她央善炼丹的豹子精给小老虎制了一种丹药,可掩去身上的气势,这样林中小兽就不怕她了。除此之外,又将巨蟒的妖丹与豹子精,请他将妖丹也炼成丹药。化神期蟒蛇精的内丹,性烈难收,不可直接吞食,炼成丹药,却有提升修为的奇效。小老虎服下丹药,又勤加修炼,终于在她三百岁时,成功化形。小老虎化成了一名小姑娘,她的皮毛化成白色的袍服,袍服飘逸,与小姑娘浑然一体,甚是俊秀。君瑶看清小姑娘的容颜,怔了一怔。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方便的话可以加一下我的微博,微博里有更新的信息。微博名:原来蛇精病这样多第一百二十六章 虽也在心中暗自想过, 阿缘性子和软, 与汉王一模一样, 待化形, 模样兴许也会与汉王相似。然而,这也只一想罢了, 君瑶从未想过当真会如此。长得与汉王极为相似的萧缘盘腿坐着,知晓自己已突破化形, 变成人的模样了, 她收敛灵气, 睁开眼来。萧缘有些不习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屈屈手指, 又看了看手掌,手掌没有肉垫了,她抬头寻君瑶, 皱眉道:“爪子。”君瑶微笑:“变成人,就是手了。”萧缘抿了抿唇, 又揪了揪衣袖。白色的宽袍, 绣着黑边, 甚是精致秀雅。小老虎揪了一下,衣衫就被揪起来,不与肌肤紧贴了,她睁大了眼睛,很是惊奇, 又望向君瑶道:“皮毛揪起来了。”君瑶回答她:“这是衣衫,可以换的。”萧缘点点头,她知道,这个皮毛可以换,她与君瑶一起生活,人的相貌行止,早已看惯的,但自己变成这样,就不大习惯。她想起什么,连忙将手伸到颈后摸一摸,触手处一片细腻光洁,颈后的皮毛没有了,那阿瑶以后就不能揪她的皮毛了。萧缘很好奇,低头打量自己,一会儿摸摸袖子,一会儿又用右手戳一戳左手。变成手要比爪子方便得多,但手背上没有皮毛覆盖,光光的,萧缘不习惯。她别扭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君瑶除了回答她的两句,都没有说话。萧缘又望向君瑶。君瑶就在她身边,见她转头望过来,那张熟悉的脸庞正对着她,她竟情难自已,抬手抚摸萧缘的脸庞。十四五岁的模样,稚气未脱,正是最青涩的时候。君瑶凝视她,却不说一字。小老虎羞涩,又觉没有皮毛摸摸也很舒服,她本能地蹭了蹭,还欲翻个身将肚子露出来,也让阿瑶摸摸。正要用后爪蹬地,才发觉她已经化成人形了,人的身子很长,一点也不敏捷。小老虎顿时就耷下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君瑶笑了笑,问道:“何以叹息?”萧缘为凡人犯愁:“这样不行的,在林子里捕不到猎物,会饿死的。”身子长,又不肯四爪行走,就做不出跃、扑的动作,爪子上还没有锋利的爪钩,牙也不尖锐。这样子哪里捕得到猎物。难怪林中没有凡人居住,他们不会捕猎。萧缘好生犯愁:“凡人寿数短,一定是捕不到猎物,饿死的。”说罢,她又叹了口气,轻轻道:“真可怜。”心中已做下决定,倘若遇上年老的凡人,一定要分他们点肉。她虽然早就辟谷,但因很喜爱君瑶的手艺,隔三差五就会叼一只兔子回来,央君瑶烤兔子吃。君瑶忍俊不禁,向小老虎解释:“人虽体格孱弱,难敌猛兽,但他们头脑聪慧,手又灵巧,会做陷阱,会制猎叉,弓箭,再是凶猛的猛兽,都能降服。”萧缘惊讶。君瑶趁此与她说起人与走兽的不同来,帮她适应人形。小老虎好学,全部听进去了,等她学得差不多了,她道:“我也要用陷阱捉兔子。”君瑶道:“好,明日就教你做陷阱。”萧缘很认真,点点头,表示她会努力的。接着她尝试站起来。两只爪子行走,有些别扭的。萧缘走了一圈,好不容易使自己肢体协调了,而后又学着走得自然些。这日余下时光,萧缘专心学着收敛起小老虎的习惯,让自己像一个人。她觉得后颈有些痒,想要抬起后爪蹬一蹬,察觉不便,方打消了这个念头,将手往后探,用指尖挠一挠。院中停了一只鸟,她本能地欲扑上去,将鸟拍晕。后爪蹬地,要借前爪的力时,才发觉前爪距地面太远了,不能扑,她只得看着那只鸟振翅飞走。化形之后,太不方便了。但萧缘很快又发现,人形很好用,她要取什么物件,不必叼,可以用手拿起来,视野也高,看得更远,皮毛可以脱下来,可以换新的,能做许多当小老虎时,不能做的事。萧缘在渐渐适应。她适应得很快,也适应得很好,君瑶并未过多干涉,只是在旁看着。可她发现,萧缘真的越来越像汉王,不止是外貌,还有举止。她行走的姿势,思考时的神色,欢喜时的眉眼,随着小老虎适应起身而越发相似。这称得上离奇了,君瑶想不出为何阿缘能与殿下这般相似,但她又克制不住地沉迷。入夜,修炼过后,就该安置了。过了金丹期,便无进食睡眠之需,但萧缘为了睡前的亲亲,还是每日都坚持睡觉。她先上了榻,等阿瑶来抱抱。但她等了一会儿,君瑶并未过来。萧缘奇怪,要去寻君瑶,君瑶方出现在门前。她走入门来,坐在床榻边沿。萧缘眯起眼来,显出小老虎被顺毛时的神色。君瑶笑了笑,握住萧缘的手,捏了捏。萧缘躺下,望着君瑶道:“亲亲。”君瑶迟疑片刻,道:“化形之后,暂且不能这样亲亲。”萧缘显出疑惑的神色,不解地眨了下眼睛,随后抿了抿唇,问道:“只有小老虎才能亲亲吗?”君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人形与虎形自是不同,但并非人形就不可亲密了,她很想与阿缘亲近,但阿缘还什么都不知道。君瑶不由后悔起来,当带阿缘多往世间游历,让她通些人事,而非一心督促她修炼。 第175章 胡廉怔了一下,很是尴尬,又见君瑶只笑不语,忙告罪:“是我冒昧。”告罪罢,召了他的鹤来,道了声告辞,驾鹤而去。他的鹤,颈项细长,颇有高傲之气,胡廉坐在鹤上,衣摆飘动,如云般清逸。小老虎这才发现,胡爷爷一点也不老,且相貌英俊,气度超然,不像只虎,倒像是他坐下云鹤的同族。萧缘皱着眉头,看着胡廉远去,待胡廉身形不见,她方转头,一转头,就看到君瑶也在目送胡廉。萧缘不高兴,但她不说,只是转身,自己走去木屋。君瑶不知她为何不悦,也随她入屋。不高兴的小老虎见了什么都觉得很讨厌,偏生阿瑶也不安慰她。萧缘化成原形,委委屈屈地窝在她的小窝,不说话,也不动。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胡廉与阿瑶稍一亲近,她就不开心,阿瑶目光专注地望着胡廉,她也不开心,胡廉邀阿瑶往虎山居住,她更不开心。君瑶走到她的小窝旁,摸了摸她的耳朵,小老虎用两只爪子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阿缘为何不高兴了?”君瑶问道。小老虎不说话。君瑶也不急,只是在她身旁坐着,阿缘对她,素来藏不住事,必会答她。过了片刻,小老虎果真开口,闷闷道:“你答应天亮就教我双修,却一直与坏老虎说话。”她的声音里有些委屈。君瑶闻言,不由好笑,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摸摸小老虎的后颈,引导她继续说下去。小老虎等了一会儿,见君瑶不回答她,越发赌气,站起来,对着君瑶,又道:“你不理我,白天不理我,坏老虎走了,也不理我。”萧缘顿时生出阿瑶有别的虎了的悲凉感来,将两只前爪搭在君瑶膝上,道:“不许你理坏老虎。”君瑶这才道:“胡爷爷怎么会是坏老虎?”听她还要维护胡廉,小老虎更生气了,又生气又伤心,道:“他与你靠得很近。”君瑶笑了笑,心中隐隐期待起来,继续引导她,又问:“他不能与我靠得近么?”小老虎立即点头,认真道:“不能。”想了想,又补充道,“兔子也不许,只有阿缘可以。”她还记着明瑟的事,虽不太懂坏兔子为何粘着阿瑶,但她本能就不喜欢,阿瑶是她的。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君瑶并不意外,她看了看小老虎。小老虎矮,要仰头看她,脖子有些酸了,便又化成人形,这下差不多能与君瑶平视了。君瑶见她化成人,与汉王相似的面容,使她安心了许多,她问道:“阿缘喜不喜欢我?”萧缘毫不犹豫地道:“喜欢,最喜欢。”君瑶弯了弯唇角,问了最为要紧的一句话:“那是哪种喜欢?”萧缘坚定的神色消失了,显得有些疑惑。她连人有几种关系都不知道,她所见唯有君瑶,还有偶尔来访的其他妖怪,与林子中的小动物。那些妖怪都很疏远,并不相识,可以忽略不计,小动物们寿数很短,很快就消失了。如此,她认识的,就只有君瑶了。虽然活了三百余年,熟识的仅有君瑶一人,但小老虎一点也不觉单调,更不觉无趣,反倒很充实,只想永远也阿瑶在一起。她答不上来,君瑶也不为难她,只问:“与对那只猫的喜欢是否相同?”萧缘立即摇头。她虽知不同,但若君瑶问她,哪里不同,她又不知如何言说。于是就有些担忧起来。谁知,君瑶却不问了。萧缘松了口气,又觉得阿瑶今日有些怪的,问的话也怪。她这样想,眼中便显出疑惑之色来。君瑶明白她的困惑,她已十分满足了,阿缘说不清楚,但她的心,是显而易见的。她夸了小老虎一句:“阿缘乖。”小老虎点点头,坐得十分端正。坏老虎已经走了,她一定要将阿瑶守好,不许坏老虎再来。萧缘很大度,且并非纠缠不清的性子,当下不再说胡廉,而是旧事重提,说起双修的事。此事迟早都要教她的,君瑶也不避讳,只是道:“双修之法不难,修炼此法之前,却要学一件与之相关的事。”萧缘聪慧,立即就猜出来了:“对,要学交合。”她不懂这二字何意,自然不避讳,也不羞涩,君瑶懂得,便不能说出口了。她看了看萧缘,而后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本画册,交与她。作者有话要说:emmm……出现了意外。关于个人志的事情,想要与大家说一下。《桃花曲》还有《清平乐》两篇,有出个人志的想法,但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所以就在微博开了一个投票,想要的小可爱,请投一下票,让我知道。然后,建了一个群,有想要这两本书的小可爱可以加一下群。群号:722379737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册颇大, 萧缘双手接了过来, 心中有些不解, 只以为与往常一般, 是一卷功法。功法素来都是写在灵简中的,还未遇见过写在纸上的。但既是阿瑶给她的, 必是有用的。萧缘本着阿瑶做什么都有道理的理念,仍是郑重对待, 将画册捧到身前, 看了眼封面, 封面甚是简约,红色的底上, 春宵秘戏四字是白色的, 很是醒目。嗯,这个功法的名字也有些怪。萧缘暗道。她坐到书案前,将画册平放在案上, 欲翻开来看。君瑶站起身来,萧缘闻响动, 转头望向君瑶。君瑶的眼中划过一抹羞意, 语气仍保持了平稳:“你且看, 我去院中小坐。”萧缘点点头,又道:“阿瑶不一起看么?”双修之法,是二人同修,她看了,阿瑶不看么? 第177章 小老虎分得很清楚。她以前是童养媳, 现在长大了,变成了道侣, 这是很自然的事, 并不使人疑惑。萧缘想好了, 长大成了道侣,她要勤劳一些, 有点大人的样子。入了夜, 睡到榻上。她抱着她的画册,与君瑶一本正经道:“阿瑶,我已学会双修之法, 可开始修炼了。”她说罢,耳朵有些泛红, 但她仍是很严肃地望着君瑶。修炼是正经事, 萧缘仔仔细细地将画册又看了一遍, 全部记在脑海中了。画册中的女子多是躺在榻上修炼的,她们此时就躺在榻上,正可行同修之事。君瑶看了眼她怀中的画册,又将目光转开,不望向榻前的灯火, 口中则竭力淡然道:“双修之事,并不着急,你可……再回忆一番那卷功法。”那卷载了双修之法的灵简并未带出来,留在了小白虎的小窝里。但君瑶与萧缘都背下来了,早已将口诀、关窍谨记在心。“我都会了。”萧缘道,面上显出些疑惑来。阿瑶督促她修炼,多是鼓舞为上。有疑难便解惑,调皮偷懒了,则安抚激励,却没有推脱不许的。“会了,也可再钻研得深些。”君瑶说道,就如往常教导她如何修炼那般,甚有严师风范。阿瑶确实主张厚积薄发,修炼之前,总会令她将功法吃透,逐字逐句地分说明白,如此,一旦修炼,便可水到渠成,势不可挡。萧缘是她亲自教导的,自是明白,但她总觉不对,阿瑶并非是因此方不与她修炼的。想了想,有些低落起来。双修之法中有载,同修二人最好修为相仿,否则仅有益于修为低者,修为高者则无功无过,并无裨益。萧缘想到了这一句,垂下脑袋,低声道:“我不够厉害,你不想与我双修。”话音刚落,萧缘立即就后悔了,阿瑶为她修炼,阿瑶费尽心思,蟒蛇内丹那样难得的好东西,都炼成丹药,给她服下了,又怎会因她不厉害就嫌弃她。她忙要与君瑶道歉,君瑶却在她出声前,先安抚了她,摸摸她软软的小耳垂,柔声道:“阿缘很厉害。”萧缘又愧疚,又害羞,不愿再勉强君瑶了,便将怀中的画册放到一旁,乖乖地躺下。她若吵闹,倒也罢了,忽然乖巧,反让君瑶心疼。她躺到萧缘身旁,萧缘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蹭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往君瑶怀里钻,要抱抱。君瑶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她鬓角的那缕发丝。又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指腹缓缓地抚她的双唇。萧缘想像小老虎时那样伸出舌头来舔舔君瑶的指尖,然而舌尖方一触到君瑶的指腹,君瑶的手颤了一下,收了回去。萧缘也呆了一下,脸上绯红发烫,她想到那画册上有一页,便是女子将手指探入另一名女子的口中,那名女子伸出舌尖来舔弄她的手指。很是惹人脸红。她们方才就与画上有些相似。萧缘将脑袋埋到君瑶怀中,不敢抬起。然而阿瑶身上的香味,此时却像成了蛊,迷惑着她的心智。她有些紧张,在君瑶怀里蹭了蹭,恰好蹭到君瑶的胸口,软软的,萧缘立即想起画册上的第二幅画,想到画中女子将另一女子胸前那一抹绯红含入口中。萧缘的脸愈加滚烫,平日里常有的亲近,此时却非同寻常起来。君瑶显然也想到了,她微微往后撤了撤,与萧缘拉开些距离。软软的触觉没有了,萧缘松了口气,又觉失落不已,小耳朵都要弯下去了。君瑶沉默许久,方道:“阿缘很想双修么?”萧缘点头。君瑶心内叹了口气,她自不是不愿与阿缘同修,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行夫妻之事了,她不免胆怯羞涩。萧缘又试探地问道:“我们今夜只修半卷好不好?”她将画册记得很熟,每一幅画的顺序都记得,心想半卷就很多了,留半卷待明日再修。君瑶望着她,点了下头。萧缘展颜而笑,然而转瞬,她便紧张起来,望着君瑶,不知从何下手。她很仔细地回忆那画册,也想不出她们如何变成那个姿势的。床帏之事,多需引导。君瑶见她茫然,忍了羞意,探过身去,吻了吻她的眼睛。萧缘下意识地合眼,那吻在她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又往下,与她唇齿相接。这一回不是浅尝辄止。君瑶先是贴着,让萧缘适应了一会儿,片刻,她轻轻舔了舔她的下唇。萧缘身子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君瑶伸手轻抚她的后颈,像是安抚,又似挑弄。萧缘渐渐倒在她的怀中,不那么紧张了。她笨拙地回应起她来,傻傻的,毫无章法,然而光是那一腔赤诚与爱意,便足以使君瑶同样沉醉。萧缘的身子彻底软下来了,在君瑶的怀中,化成了一滩水。君瑶一面吻她,一面将她带到身下,一手继续轻抚她的耳垂安抚,一手往下,去解她的衣带。衣带散开,萧缘忽然想起什么,她睁开眼眸,声音哑哑的,说道:“不对,我在上面。”画册上画了,她在上面。她一面说,一面起身,揽住君瑶的腰,压到她的身上去。君瑶抿了抿唇,有些不备,又有些惊讶。萧缘学着君瑶方才对她时那样,先亲亲她的眼眸,再亲亲她的双唇。君瑶羞意愈盛,却无什么抵触,躺在萧缘身下,温柔地迎合她。萧缘与她唇齿相依,她爱极了阿瑶的味道,不离不舍地吻她。一夜无眠,只修半卷的话,早被萧缘丢到不知何处去。她起先还照着画册上所画的来,渐渐便只顾自己任性。灵兽的野性仿佛也只这时方显露出来。君瑶教她闹累了,天将亮时沉沉睡去。直至午时方才醒来。她睁开眼,身旁没有萧缘。阿缘一向比她起得晚,此时不见了踪影,君瑶就要起身去寻,刚一抬头,便见她的枕旁趴着一只小老虎,呼呼大睡。萧缘不知何时变回了兽形。君瑶失笑,复又合眼,再度入睡。再醒来,夕阳斜照入户。小老虎也醒了,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见她睁眼,她凑上来,讨好地蹭了蹭她。君瑶许久不曾这样睡过了,身上有些乏力,却仍是抬手摸了摸她,道:“快变回来。” 第179章 童子道:“只需引入一缕仙气即可。”经他一说,君瑶才发觉丹田丰沛的灵气,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仙气。仙气更为纯粹,在体内流转起来,修为较之在下界,亦提升了数层。她们依言,将仙气引入令牌中,令牌泛起幽绿的浅光,随即又复原样。童子笑道:“再引入神识。”引入神识,只见这令牌仿佛成了一卷灵简,刻了她们的名字,与何时飞升。童子继续介绍。原来仙界自有一套规矩。成仙之人,皆有无尽寿数,上得天来,也无需再刻苦修炼。且仙人辟谷,亦无需饮食,无需睡眠。如此,修得了大道,有了大把年华,到头来却不知年华如何挥霍。百万年前,天界便曾因众仙无所事事,生出不少事端来,后东华大帝退隐,玉帝接掌仙界,想出一法子来。既然无所事事,方才无事生非,便与诸仙一些事做。星辰起落、人间国运、风雨雷电、姻缘婚配……凡间诸事,皆被众仙家接管起来,如此一来,众仙家各司其职,天界井然有序。君瑶笑道:“的确是良策。”童子也是连连点头:“但后来,天界的仙家多了,各司皆有主官,位置便不够分了。”如此,又多出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仙。君瑶闻言,不免想到那回人修与妖修的大战,那一战后凡人再不能以修炼成仙,禽兽草木虽可成妖,却难上千万倍。萧缘不知她想得这样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童子,道:“如此,便该有更多位置,来安置多出的仙人。”童子道:“正是。令牌便是用以记载功绩之用,功绩可换做天官,又或得些旁的宝物。譬如一万多年前飞升的那位昙光道人,他爱豢养灵兽,没有功绩,皆往珍兽园挑拣稀罕灵兽来养。”萧缘听到昙光道人,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童子未发觉她的异常,继续说道:”至于功绩,仙界大得很,总有些事宜,需人处置,譬如天破了需补,或是魔族进犯,又或下界出了什么异数,天庭常有招人手的时候,但凡有心,诸仙皆可前往应征,做了事,就有功绩可得。“他这番话说下来,君瑶与萧缘听明白了。天界是一处极为安逸之地,倘若哪一位仙者闲得发慌,可往天庭另一份差使做,天庭则会与仙者以嘉奖。方才开口言说的,一直是站在左边那位童子,他说罢了,右侧童子方道:“穿过小仙身后这道石门,便是仙界了,仙界广阔无边,二位可往各处观赏,也可择一地为仙府,但有一点,万望谨记——但凡仙者,不可擅自下界。”他说到此处,又仔细分说起来。要至下界,必得通过南天门,南天门有李天王亲自镇守,无玉帝手谕,任谁去了,都不放行。如此,也是为防止哪一位居心叵测的仙家,到人间为非作歹,坏了秩序。萧缘听懂了,点点头,天上仙人多了,确实不好管。她心中这样想,却没有在口中说出来。听明白了仙界诸事,君瑶便与萧缘穿过那道石门。一过石门,眼前景致倏然一变。漫无边际的云海,并非在遥不可及的天上,而是在足下飘动,每走一步,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萧缘满是好奇地看着,她想摸摸浮在下面的云,但若弯身去摸,便显得很没有样子。萧缘想了想,变回本体。结果,小老虎被流云淹没了。君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试试运转仙气。”萧缘依言而行,竟渐渐浮了起来,流云柔软,一触即散,然而此时,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在云上走动。“好神奇。”小老虎睁大了眼睛,在云上奔跑起来。君瑶跟在她身后,她们驾云飞出十万里,便见一灵岛,灵岛浮在流云间。君瑶与萧缘见灵岛,便上岛去看。那岛上有树有花有草,瞧上去,与人间无异,只是再仔细些看,花与树皆非人间品种,枝叶上仙气饱满,结出的果子,亦是如玉一般,泛着幽光。君瑶与萧缘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又见了几只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兽,小兽甚有灵性,窜得亦是飞快,不过眨眼,就消失于树丛中。她们闲得很,不必修炼,也无甚要事,想要如何游历皆可,故而走得也不急。君瑶问道:“阿缘喜不喜欢天上?”萧缘点点头:“喜欢。”君瑶又问:“喜欢天上哪一处?”听方才童子来讲,仙界与人间也有相似处,有争权夺利,有利益熏心。这山上一路走来,更是与人间相仿,山水碧绿,草木幽静。她们仿佛并未成仙,而是换了一处游历而已。如此,阿缘又喜欢天上的哪一点?萧缘眨了下眼,小老虎的尾巴随着她走动而一甩一甩的,她眼中有些迷惑,似乎不明白君瑶为何有此问,但她仍是好好答道:“有阿瑶,自然是好的。”她说罢,眉眼中显露出忧愁来:“我先前可怕了,万一天上不许仙人相恋可怎么好。”小老虎一本正经地说着她的担忧。她们恰好走到一处瀑布下,瀑布飞流直下,水声哗哗作响,兼之云气缭绕,甚有仙家气度。君瑶在水池旁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小老虎跃到她的膝上,道:“我瞧瞧看了许多话本,都是如何拆散相恋的仙与凡人的。”既然仙与凡人不能相恋,小老虎自是担忧,仙与仙也要避忌。她都想好了,倘若真是如此,那她们要赶紧逃跑藏起来,她说什么都不愿与阿瑶分离。人与仙不能相恋,是因人一旦老了,入了轮回,仙如何抉择?仙人可入地府,若是为情所迷,去改了生死簿,岂不是使人间生乱。人间天上,皆有秩序,一旦秩序乱了,必会遗祸无穷。这也是但凡人仙相恋,必会遭受严惩的缘由。仙者与仙者间便不一样了,没了这层忧虑,若仍严禁七情六欲,不免太过不近人情。故而君瑶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忧虑,只是她也没想到,阿缘竟偷偷地担忧此事。她并未将其中缘由说出来,只是轻轻捏了捏萧缘的耳朵道:“不会的。” 第181章 幸而天界仙气充足,那十余粒种子在外丢了一月,也未腐烂。决定了要种树,如何种树便成了一个难题。君瑶去查看了那仙树四周的草木,决定将树种在近旁。种子进了土壤,小老虎又天天去查看它发芽了不曾。待发芽,又看它长大了不曾。为了多吃几枚果子,当真操碎了心。君瑶有时陪她去查看仙树长得多大了,有时在木屋中自或弹琴,或看书,有时也会往别处去走一走。仙界甚是广阔,直至仙树第二轮结果,她们都未将仙界走遍。第二回 结果距上回,恰好过去一千日。彼时新种下去的树存活了三棵,也长出果子来,只是果子不多,个头也要小上许多。萧缘已经很高兴了,她与君瑶将果子吃了,留出种子来,又种下去。如此,过了三千日,她们整整有了十一棵树。只是不知是种得太过稠密,还是旁的缘由,再往下种,就不能存活了。纵是如此,也让萧缘高兴了许久。她每隔一千日就去摘一回果子,平日也偶尔去照看仙树,给仙树注入仙气,好让它们长得好一些。这样的日子,君瑶与萧缘都过得很满足。直到又过了一千日,萧缘照旧去采果子,惊觉竟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在摘她辛辛苦苦种来的果子!萧缘大怒,但那老爷爷身形奇快,她还未现身,他就发觉了,立即遁逃无踪。萧缘追不上他,回来一看,果子少了一半,她气坏了。一千日方结一回果子,结出来的果子还不够她与阿瑶吃,谁知竟还有人来偷。小老虎越想越气,气得哭了出来。她一面哭,一面又舍不得余下的果子,哭着将果子都摘了下来,带回家中吃了。接着在果子周围,设下一层密密的结界,绝不容许人来偷第二回 ,不止如此,又到果子成熟之日,她一早就隐匿起身形与气息,到树旁守着,要看看是哪个仙偷的果子。君瑶自是知晓她在做什么,只是那仙者既偷了果子就逃,想来无害虎之心,又见萧缘战意颇盛,便也未插手。萧缘信得过自己的果子,这样好吃,那人必会再来的。果然,天一亮,一道雪白的身影驾云而来。小老虎高高站在一棵大树上,待那仙人伸手摘过,立刻大喝一声:“不许偷我家的果子!”老者闻声,将手缩了回来,抬头望去,见是一只小白虎。老者笑了笑,道:“原来是只小老虎。”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地打量萧缘,连连点头,道:“真是可爱。”萧缘皱着眉头看他。老者见小老虎不理他,也不生气,只是此处主人家在此,他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摘果子,便有些为难。这红果有奇效,他上回路过口干,见山中有果子,便下来摘了一枚,方一入口,便知此果难得,且他在天上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果子,当即摘了大半走。回去翻阅了古籍,才知此果名字十分通俗,就叫朱果,有驻颜之奇效,可入药,可炼丹,只是百万年前就已消失了,不知为何,那山上竟有十余棵。知晓了此果名朱果,自也知晓它千日结一回果。老者特等了一千日,天一亮便匆匆赶来,谁知还是叫人捉了个正着。他自怀中取出一瓷瓶,讨好地笑道:“这是一瓶老道新炼的丹药,与你换果子,如何?”小老虎漠然摇头。老者皱皱眉头,既拿这只小老虎没办法,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偷果子,想了想,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古镜,笑着道:“小老虎来看看这如意镜,这可是宝物,透过这枚镜子,可看到前世。”小老虎看到那镜子,愣了愣,这枚镜子,她在阿瑶的储物袋中见过,怎会到了这老爷爷手中。但小老虎知晓仙者手中的古镜与君瑶的并非同一枚,君瑶那一枚,她昨日方拿来玩过的。老者见她盯着如意镜看,便以为她心动了,甚是得意地捋了捋须,正要将镜子与她,便见小老虎又摇了摇头。老者惊讶,又觉束手无策,宝物都换不来果子,这可如何是好。他寻思片刻,忽想起昨日蟠桃会上,西王母赐了他三枚仙桃,他还未食尽,就带在身上,这小老虎这般爱惜果子,想来仙桃必能使她喜欢。老者自袖中取出一枚仙桃来,诱哄着道:“小老虎,我以这仙桃换你的果子如何?”一直漠然待在树上的小老虎见了仙桃,登时大惊失色,连声道:“不要不要。”阿瑶知晓她吃别的桃子会生气的。作者有话要说:重要道具如意镜。第一百三十二章 西王母的蟠桃园中, 共有蟠桃三千六百株, 其中以最靠东面的那一千二百株为最佳。这一千二百株桃树结出的果子, 九千年一熟, 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蟠桃宴上所用蟠桃, 正是这种九千年一熟的。蟠桃珍贵,太上老君因为西王母炼制了一枚丹药, 方才多得了三枚。若非要朱果炼丹, 他也不至于以这蟠桃去换。满以为这小老虎会欣喜收下, 不想她不但不要,看那模样, 竟似避之唯恐不及。太上老君不解, 转念一想,方明白过来,这小老虎生长于山野, 兴许不知蟠桃的来历。老君宽容,又重言了一遍:“蟠桃是老道自瑶池得来的, 九千年一结果, 凡人食之, 可立即成仙,与天地同寿,仙家吃了,也有奇效。就以蟠桃换你……”他还没说完,小老虎就已经在连连摇头了, 那神色,极不情愿。太上老君说不下去了,郁闷地望着小老虎,他还从未见过能不要仙桃的。小老虎很讲道理,站在树枝上,与老君道:“我不要你的桃子,你也不许摘我的果子。”“莫非你已食过蟠桃了?”老君猜测道。小老虎顿时毛都竖起来了,睁大了眼睛,大声道:“我没有,你、你休得胡言!”这个神仙好坏,不仅要偷她果子,还要诬蔑她。老君捋须一笑,将蟠桃收了起来,往前迈出两步。萧缘设在果树附近的结界立即破了。萧缘神色一凛,立即明白这白胡子老爷爷很厉害。老君也颇为惊奇,四下看了看,啧啧赞叹:“不想你这小白虎竟还会设阵?”他显然对此颇感兴趣,又细细检查了萧缘设下的结界,连连颔首道,“结界设得,颇得昙光之精妙,不过小老虎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萧缘依旧蹲在树上,不理他。老君看了她的阵,自以为知晓了她是谁家的虎,心情甚是愉悦道:“不与你这固执的小老虎说了,速令昙光来见老夫。” 第183章 他不由叹道:“果真是缘分。”又抬眸望了眼木屋,木屋中,君瑶正缓缓走来。太上老君像是明白了什么,指了指萧缘,呵呵笑道:“小老虎历经艰辛而能得偿所愿,可少不了老道的相助。你可欠了老道一个大人情。”萧缘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这自说自话的老道,她觉得这个老爷爷很奇怪,有点不想和他说话了。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想理人的小老虎起身要走。老君一挥拂尘, 拦住了她, 连声道:“休走休走, 有一事需小老虎你相助。”萧缘又止步, 问:“何事?”太上老君不答,自袖中取出一布囊, 布囊打开,是三十枚果核, 果核清洗过了, 干干净净地躺在布囊里。萧缘认出来, 这便是她们家果子的核,心顿时隐隐作痛, 十分心疼。萧缘责备地望着老君, 他拿了她的果子走,还要将吃剩的果核来拿给她看。太上老君一见这小老虎的神色,就知她误会了, 忙道:“我是将果核还回来,好让小老虎再种下去。”萧缘一听, 神色好些了, 果核就是果子的种子, 有种子才好种更多的果树。她将布囊接过,道了一句:“谢谢爷爷。”又要走。太上老君忙扯住她的衣袖,道:“不忙走,不忙走。你且听听,老道有何事需你相助。”萧缘停下步子, 道:“那你先为我解惑,我再听。听完,再决定帮不帮你。”太上老君纳罕:“你这小老虎好生精明,只让你听一听,便要为你解惑,听完了,可是还要再答应你一事方肯相助?”萧缘只看着他,不说话,太上老君多迟疑了片刻,她又要走。老君无奈:“答应你答应你。”小老虎这才停步,问道:“那个镜子是作何用的?”“可看到前生。”老君答道。这个小老虎知道,她想了想,继续说得仔细些:“可看到多远前的前生?”太上老君道:“想要看得多远,便可看得多远。这如意镜乃是水神共工所有,共两枚,一枚在老道这儿,还有一枚他随身携带。当年他与火神祝融一战而败,怒触不周山,撞断天柱,惊动了天帝。天帝降罪,将他镇压在不周山下,且降其神格,抽其仙骨,将他贬为一名凡人。至今已有百万年,共工早已入轮回,那枚古镜就留在不周山下了。”四千年前,那古镜落入桃花妖君瑶手中。这一句老君倒没有说下去,只是含笑望着萧缘。萧缘知晓了如意镜的来历,又问:“如何用它?”“以精血唤醒古镜,而后以神识控它。”萧缘记下了,认真地望着老君道:“爷爷说。”太上老君这才说起此番来意。他要更多的朱果。众仙家日子过得清闲,多半有些爱好,譬如昙光爱养灵兽,李天王好酒,天蓬元帅爱登广寒宫。太上老君擅炼丹,但他酷爱炼器,众多宝物皆出自他之手,而西王母则喜饮宴与吃果子。老道正炼七星剑,缺一至阴之木为剑柄。正无处寻觅,却发现小老虎的果子树正合用,这果树非但至阴且还至寒,当真是再好不过。他倒想悄悄地来偷一棵树走,只是剑柄需九十九棵树干凝练锻造而成,小老虎的树只有十一棵,远远不够。他要萧缘再多种些树,最好种出一园子来。萧缘觉得这个老爷爷十分异想天开,她种这十一棵树就很不容易了,他却要她种一园子。萧缘又不想理他了。太上老君还在洋洋自得地说道:“老道特将果子进与王母,王母食之,亦连连称赞。你看,你多种些树,将果子进与王母,必能得王母厚赐。”萧缘不理他,她又没有什么事要求西王母,为何要去讨好她。她的果子,很少,只够自己吃的,不分给王母。小老虎油盐不进,太上老君既不急也不气馁,挥着拂尘慢悠悠道:“西王母有一秘法,可使二女生子。她那七个女儿就是这么来的。”小老虎再呆,也知二女生子是何意,她愣了愣,脸颊一下就红了。老君洒脱道:“便与你这小老虎三天时日细细思量。”说罢,召来一朵祥云,驾云而去。君瑶就在屋中,她见小老虎与那老头儿言谈颇流利,并无吃亏的模样,便未现身,却不想老头儿临去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萧缘捧着装了果核的布囊入室内,到君瑶跟前,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君瑶亦觉羞涩,颇为无措。但她终究年长,比起呆呆的小老虎,要厉害许多,便道:“镜子作何用,可问出来了?”不必说二女生子之事,萧缘也松了口气,只是心中又不免觉得可惜。“问出来了,那个镜子可以观前世。”萧缘说道。君瑶在木屋中,自是听见老君所语,她不过是见阿缘脸颊烫烫的,转一转话头罢了。但是呆老虎不知道,又细细地将如意镜是何来历,如何使用说了一遍。说完,她显出疑惑的神色,望着君瑶道:“阿瑶,你可是想观前世?”君瑶不答,沉默了片刻,反问道:“阿缘可想看一看自己的前世?”萧缘闻言,显出些意动,看前世,一定很有意思。只是与阿瑶一起看,她又有些害羞。君瑶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她。过了一会儿,萧缘亮亮的眼眸看着君瑶,点头道:“看。”这是预料之中的答案。萧缘说完,就要扎破将精血滴到镜面上,君瑶握住了她的手,萧缘便没有动,只乖乖地望着君瑶。她的眼眸还是那样漆黑清澈,与汉王一模一样,神色总是带点小迷糊,也与汉王一样,连相貌都相差无几。君瑶一直觉得,是她们历经数世回到了原地。她们之间已十分完满,并无缺憾之处,只是有一片空白需补全。 第185章 师兄生气,语气便不怎么好,但修士并没有不服气,她只是认真道:“我想吃桃子。”师兄闻此,更是怒不可遏:“观中这么多桃子,还填不饱你的肚子了?”修士固执道:“我就要吃那棵树结出来的桃子。”“你!你你你!”师兄气急败坏地点了点她,甩袖而去。修士莫名地看着师兄气冲冲的背影,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似乎不太懂,为何她只是要吃桃子,师兄就这样生气。这呆气当真是根深蒂固,多少世了,一点都不变。君瑶看了看萧缘,无奈地摇了摇头。镜中的修士则回房好生修炼去了。她修炼也甚勤勉,据一名小童子称,道人已是化神期的修为,这世上,人修与妖修全加起来,化神期修为的大能都不超过十名。按理说,道观有这样厉害的大能,前程无忧,纵然妖修与人修当真要战,也不至于像那些小门小派那般无底气。但观主疼她,更希望她早些飞升,以免被卷入后,难以脱身。至于道观前程如何,自还有他,与几位师兄弟。接下去一月,修士就在房中苦修,连门都不曾出,观主见此颇为欣慰,小师妹虽呆了些,到底还是明事理,靠得住的。谁知刚夸完她,她就背着她的古琴又去落伽山了。师兄气得直跳脚,却拿她没办法。这回来,桃树长出了青嫩的小苗。修士见了,颇为欣喜。她问过花匠,桃核种下去,到长出树苗,再到结出果子,至少需三年。三年久了点,她性子急,想要早些吃到桃子,便问了花匠是否有别的法子,可使果树提早结果。花匠道,自是有的,若以灵气孕育,果树生灵,自然就生长得快了。修士今日来,便是要将灵气浇灌给这棵小树苗。她席地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指尖在琴弦上拨动两下,发出清冽的琴音。试过音色,修士合上眼,缓缓奏出一曲古曲。曲声悠远,意境浩渺,使人思绪高飞,胸口纵有积郁之气,也在这琴声中洗涤一空了。萧缘是仙人,能看到伴随修士的琴声,有一股灵气源源不断地朝小树苗输去。小树苗在琴音中缓慢地生长,直到夜幕降临,修士停下弹奏,小树苗长高了一截,且嫩绿的叶上都浮动这一缕淡淡的灵气,显然,花匠之法奏效了。修士笑了笑,秀雅的面容显得十分欢快,与树苗认真约定:“你多长一些,我一月后再来看你。”说罢,她便背起古琴,御剑而去。修士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的人做一件事,往往全神贯注。此后每隔一月,修士都会来看小树苗,每回来都会弹上一段古琴,以灵气浇灌桃树。桃树果然生长得极快,到冬日,已是一棵成年桃树的大小,看这势头,想必来年,必能开花结果。修士很高兴,眼眸中都是简单明快的笑意,亲自为桃树松土,浇水,捉小虫子,将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哪怕知晓这是过往之事,君瑶的心绪都随着修士的笑容,起伏不已。小老虎一点也不明白,为何修士吃了桃子,种了桃树,阿瑶也不生气,而她只是偷吃了一回桃子,阿瑶就可生气了,整整一月不曾理她。她偎在君瑶身旁,有些不开心道:“她要有一整棵树的桃子吃了。”君瑶一直悬挂在嘴角的笑意因她这句话凝固,眼中浮现哀愁,轻轻地道:“她快要仙逝了。”她记得很清楚,那位浇灌她仙露的修士,是在她第一回 开花的时候,在她树下,仙去的。小老虎“啊”了一声,凝神望着镜子,镜中修士正自落伽山返回道观。她养的桃树长势很好,修炼进展亦无不顺,她无忧无虑的,小老虎看不出她为何就要仙逝了。不过看到下一幕,小老虎就明白了。人修与妖修那一场大战,在这个冬日突然就爆发。起因是不周山下被发现了一瓶仙露,那仙露不知从何而来,却有逆天神效,人兽草木得之,皆可增加万年修为,对修炼大有助益。万年修为,得之即可成仙的修士大有人在。一时间众多人修与妖修皆去争夺。起先还只是私下争端,后愈演愈烈,牵涉出别的事,竟将整个修仙界都牵连进去。到春日,人修与妖修集于不周山下混战了一场。修士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小老虎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镜中血肉横飞,不知多少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不周山是天地脊梁,天柱所在,人修与妖修斗法,波及天柱,天柱动摇。天地间一片昏暗,显出末日之相。若是天柱断了,人间便会被洪水淹没,人兽草木,全部都会葬身洪水中。修士见此,飞身赶往天柱,与几位师兄一同,修补天柱。她耗尽大半灵气,才将天柱勉强稳住。回头再看,不周山上,活人已剩不下几个,几位师兄也因修补天柱之时,灵气耗尽,伤及丹田而身殒。她也受了重伤,只余下一口气,待欲疗伤,才发现,天地间一缕灵气也无,灵气之源不知何时合上了。世上再无灵气。没了灵气,如何修炼,如何疗伤?修士呆愣在原地,但她竟不显得有多悲伤与慌乱,愣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将几位师兄安葬了,还不忘为他们立了墓碑。活下来的修士与妖修发觉灵气没了,他们变得与凡人一样,驱不动宝物,使不了法术,全部陷入癫狂之中,唯有修士很是平静。她提着剑,走出不周山。行至山下,忽见山道上落了一玉瓶,正是众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仙露。她看了那仙露半晌,弯身将它拾起,收入怀中。而后御剑往落伽山去。至落伽山,灵气恰好用尽。那一棵精心照料的桃树开了花,满树繁花,甚是夺目。修士笑了一下,却再没有往日来此的欢快,她的眼中是悲伤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疼爱她的师兄们陨落了,一身修为荡然无存,与成仙仅一步之遥,那一步也再也无法跨越。她取出玉瓶,将仙露浇灌在桃树下。接着取出古琴,弹奏一曲。曲尽,琴弦断。修士闭目仙去。这一世就结束了。小老虎呆了一会儿,抬头与君瑶道:“真是惨。”君瑶点了点头。小老虎又呆了一会儿,那个修士就是她,但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共鸣,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挂念镜中那棵桃树,修士陨落了,桃树就没了人照料,不知能否过得好。 第187章 妇人闻言,吓了一跳。室中婢女并不多,除妇人外,还有三名,闻此多是心惊胆战,唯有一人,站了出来,道:“美人说是皇子,就是皇子。”说罢,她走到妇人身前,又道:“稳婆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她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锦囊鼓鼓囊囊的,小老虎定睛一观,透过了外面薄薄的布料,看到里头是金子。锦囊塞入稳婆手中,沉甸甸的,稳婆却不敢收,忙跪下了,哭道:“这是欺君的大罪,怎敢领受?”小老虎看到此处已失望透了,这一世的母亲很势利,想要一个皇子。宫妃要皇子,除了夺宠,还能做什么?小老虎看得怏怏的,君瑶安慰她,她才好一些。镜中,美人手段了得,已将稳婆与余下两名宫女制服,陪她蹚了这摊浑水。皇帝姗姗来迟,见了婴儿倒是颇为高兴,抱在手中看了半天。幸而是冬日,婴儿裹着厚厚的襁褓,也无人特去掀开了看,竟当真蒙混过去了。皇帝看了半日,方道:“此子肖朕。”又将美人晋为婕妤,以示嘉奖。婕妤的激动都压在心底,面上宠辱不惊,与皇帝说着话。皇帝是个忙人,看过了小皇子,便走了。皇子行八,宫中皆称她为八郎。小老虎起先看得闷闷的,渐渐也入了神。八郎很受皇帝宠爱,周岁时,皇帝召了一名道士来为皇子祝祷。道士称,皇子有帝王之气。皇帝大喜,厚赐了那道士,对八郎愈加厚爱。宫中尔虞我诈是少不了的,八郎受宠,便挡了她前头几位兄长的道,时常遭人暗算。只是她还小,诸多算计皆是她的母亲,那位婕妤代她施行。八郎很聪明,说话都说得比平常孩子早,学什么都快,长得又白嫩可爱,宗室中的长者见了她,都说像极了皇帝年幼时。皇帝每日都要见上她一回,甚至亲自为她开蒙识字,俨然便将她当做太子来养。婕妤母凭子贵,也颇受宠爱,宫中人人奉承,兼之皇后薨逝,几要将自己当做后宫之主。然而假的,终归少不了破绽。宫中人人奉承,也人人都盯着婕妤与八郎,几次三番,险些漏了马脚。八郎年幼无知,懵懵懂懂的,看不到惊险,婕妤却好几回尝到死里逃生的滋味。直到八郎长到四岁,懂些事了,婕妤迫不及待地教她防范人,只是她的语气很是可怕,教起八郎来也不是讲道理,而是以鬼怪之事恐吓,吓唬她倘若身份教识破,便会有鬼怪来吃了她。婕妤这般行事,也是有思量的,八郎受宠,见的皆是皇帝慈爱的一面,怎知天子一怒是何等威势。以皇帝发怒来吓她,她必是听不进去的,但鬼怪不同,但凡是孩子,总会害怕这些虚无之事。以鬼怪吓她,必有效果。果然,八郎听进去了,将自己保护地好好的。只是她的胆子也吓小了,她依旧聪明,举一反三,学什么都快,但却变得胆怯,不敢大声说话。皇帝起先奇怪,之后教了几回,也未将八郎的胆子变大,便也失望,不再宠爱这孩子。在宫中过得最难的,并非无宠的皇子与公主,而是得过宠又失宠的那一个。八郎的日子渐渐艰难起来,起先是旁的嫔妃与皇子嘲讽,渐渐的,宫人也轻视她,不再尽心侍奉。最艰难的是,她长到七岁时,婕妤因失宠怨愤,撒手人寰,只留下八郎在世间。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她很聪明,但性子却极敦厚,旁人欺负她,她也不会告状。宫人们胆子大了,竟敢克扣皇子用度,窃取她宫中的物件。八郎从不与人说,只是看着。但她有一事记得很牢,便是当年婕妤与她说的,不能教人发现她是女儿身,不然鬼怪会来吃了她。她因此事事都自己做,自己吃饭,自己洗澡,自己睡觉。纵然在黑夜中吓得瑟瑟发抖,也一人独守着一间宫室,不敢让婢子陪她安睡。这样的日子既苦又阴暗,且又枯燥孤单,没有人与她说话,皇子们不与她玩,宫人们也忽视她,她有时一整日都说不了一句话。八郎小小孩童,竟也未因此而愤世嫉俗,怨恨他人,她生性单纯,眼睛始终是纯澈的。她最爱去太液池畔,尤其是春日,太液池畔有一片桃林,每到春日桃花盛放,那一片粉色开得烂漫璀璨,灼灼夭夭,美得浓烈。她一看就是许久,呆呆地坐在池畔,摸一摸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待天黑了,方一个人穿过重重宫室,回到自己的殿中去。后来,皇帝大封皇子,八郎受封为汉王。她又有了期盼。汉王是有封地的,她想长大后,到封地去,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不必富可敌国,不必权势滔天,只要平平安安就够了。小老虎看得默然,这个小汉王真是可怜,明明是皇子,还总被欺负,她的母亲也不好,势利,不会教孩子,还去得早,留小汉王一人孤单艰难地在宫中挣扎。只是小老虎有一个疑问,她抬头望向君瑶,道:“我们的名字,一样的。”她是萧缘,小汉王也叫萧缘。作者有话要说:汉王小时候的事。第一百三十六章 君瑶不知怎么答她, 只道:“你看下去。”萧缘只好自己看。镜中的小汉王有了期盼, 但她的处境并未好上多少, 她才八岁, 仍在居宫中。比她小上数月的滕王常欺负她,她个子小又不会打架, 老是被推倒在地。不幸中的万幸,滕王跋扈, 却多少还存了些分寸, 虽欺侮她, 却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伤痕。这日,滕王的母亲生辰, 宫外来了不少命妇为她祝寿, 一些命妇携子,这些世家子与滕王一般年岁,仅六七岁而已。他们拦住了往太液池去的汉王, 将她堵在角落,滕王一贯霸道, 推了她一下, 将她推得跌倒在地。小汉王摔疼了, 眼中含着泪,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要从地上爬起来。滕王人小心眼多,先是冷眼看着,等她快要站起来了, 又将她推倒。如是好几回。小汉王气得红了眼,但她知道她打不过滕王,何况滕王身边还有两名助阵的世家子,她只好忍耐,但却又颇具骨气,并不为少受点欺凌,就说求饶的话。滕王恨透了她,若非她先生了几个月,又那么聪明,父皇兴许会对他青眼有加。他总觉得是汉王挡了他做太子的路。眼下见她不肯求饶,越发怒从心起,竟撩起袖来要将她打一顿。幸而濮阳公主自此处路过,将滕王斥退。濮阳公主比汉王要大上近十岁,深受皇帝宠爱,宫中无人敢对她不敬。滕王也只敢在汉王面前威风,濮阳公主一来,他连忙逃走了。小汉王见滕王走了,这才落下泪来。她还想忍耐,眼泪却不肯忍,只好一面哭一面用手背擦泪,加上她一身脏兮兮的袍服,与小小的个子,显得十分委屈可怜。她很早就没有母亲,但还是很礼貌。濮阳公主帮了她,她站起身来,抽抽搭搭地与公主道:“多谢阿姐。”而后见公主没有旁的吩咐,方哭着走了。 第189章 火焰熊熊燃烧,整座大殿都置于大火中。火烧在她身上,她疼得将身子蜷起来,皮肉被火烧得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将她整个人都烧着,她被大火淹没,痛苦得想大喊,声音却被火舌吞没,喉咙也被烧坏了。她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阿瑶应当安全了吧。愿她余生安康,倘若可以,偶尔也能想起她。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被活活烧死有多疼。小老虎看到汉王在火中挣扎, 吓得瑟缩。君瑶满脸都是泪, 小汉王胆子小, 怕鬼怪, 怕黑夜,更怕疼, 却选了这样惨烈的方式,终结一生。她怎么都忘不了, 当初赶回汉王宫, 看到被烧成焦炭的尸身时, 心都要被撕裂的痛苦。然而那种痛苦,竟远不及亲眼看到汉王在火中挣扎之万一。小老虎从未见过君瑶这般失态, 她抬手捂住嘴, 脸上全是泪,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哭出声来。小老虎小心翼翼地抱她,君瑶靠在她的怀中, 哽咽道:“阿缘……都是我的错……”小老虎为她擦眼泪,一个劲地安慰她:“我知道的, 帝王之气相护, 阿瑶近不得身。不怪你。”君瑶摇头:“你不知道, 你那时不知道……”她顿了顿,眼中满是后悔:“我本可以告诉你,带你走,你就不必受这样的苦。“是她太过优柔,想着只要等殿下不做皇帝, 她们就可以相守,却没料到像只小猫般怯生生的小殿下,竟会那般绝望。不论过去多久,君瑶想起汉王自焚而亡,都难以原谅自己。也因此,她每见阿缘,总觉心疼,不论待她多好,都觉不够。小老虎的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些画面,仿佛是深藏在她记忆深处,在一尘封的角落,此时有了汉王为引,她渐渐想了起来,有了共鸣。汉王点燃大殿时的绝望与痛苦,透过数千年时光,在萧缘的心头漫开。国亡了,家没了,阿瑶也从未喜欢过她。纵使能逃脱,她怕是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萧缘心中蒙上了一层驱散不开的阴郁,但她还是很乖巧地安慰君瑶:“不怪阿瑶,时势如此,天道不可违。”萧缘是真的一点都不怪君瑶。深爱一个人时,怎敢让她知晓与她相爱之人竟是妖。何况小汉王还这般胆小,连在黑夜行走都胆战心惊,若是让她知晓阿瑶是妖,怕是要吓坏了。萧缘在君瑶的嘴角亲了一下,继续道:“阿瑶最好了,一点也不怪阿瑶。”她总是这般,既懂事又贴心。君瑶仍是后悔,后悔没有护好汉王,她轻抚萧缘的脸庞,像是怕弄疼了她。萧缘握住她的手,弯了弯唇角,目光软软的,十分笃定道:“不疼的,火只烧了我一会儿,很快就过去了,不疼。”她这样说,君瑶更加心疼。小老虎帮她擦眼泪,亲亲她的眼睛,道:“阿瑶不哭。”君瑶点头,她想起一事,望着萧缘,问道:“你魂魄去了哪里?”汉王去后,君瑶遍寻天下,都未寻见她的转世,也未找到她逗留人间的游魂。此事她至今都未想明白,不知汉王去了哪里。萧缘回忆了许久。她想起来了,然而记忆却很模糊。她只隐约想起一个大概,一面回忆一面道:“我留在地府了。”她努力回忆那时情形,脑海中渐渐地清晰起来。汉王到地府,走过一条长长的路,那条路很昏暗,一眼望去,像是弥漫了厚重的雾气,虚无而朦胧。她觉得很怕,但一想到她已死了,又不那么怕了。待穿过那条路,有一黑衣黑帽的鬼魂,飘在半空,见她过来,就飘到她面前。他手中有一本簿子,右手执笔,一面打量她,一面对着簿上所载,高声问道:“来者可是魏帝萧缘?”汉王点头。她的尸身被烧焦了,魂魄却并不狰狞,穿着临终时的衮服,冠冕不知哪里去了,面容十分苍白。黑衣黑帽的鬼魂见确认无误,便道:“请陛下随我来。”汉王便跟着他。他们来到一处桥畔,桥下支起了一张小小的几,几上有碗,碗中盛了汤。几旁还有一位老婆婆,见她过来,笑着冲她招手。老婆婆很慈祥,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眼角的皱纹深深地陷下去,显得格外亲切。汉王走过去,老婆婆端起几上的碗,送到她面前,道:“来,喝了这碗汤,再入轮回,烦恼便没有了。”汉王接过汤,低头看了看,她想起民间传闻,问道:“这便是孟婆汤?”老婆婆点头。汉王抬首,望了眼那桥,又问:“这可是奈何桥?”老婆婆道:“不错,饮下孟婆汤,踏上奈何桥,便可从头再来了。”汉王还是没有饮汤,她看了那奈何桥许久,略显麻木的眼眸中渐渐点燃了亮光,又问孟婆:“可是每一缕亡魂,皆会自此处过?”老婆婆道:“是。”汉王不想走了,她将手中碗放回几上,与孟婆道:“可能容我晚一些再投胎?”到了奈何桥畔不肯走的人,孟婆见过许多。人总有执念,放不下摆不脱。这样的人,自有小鬼来押着走。投胎的时辰都是定好的,不容错乱。只是这回,有所不同,眼前这缕魂魄乃是人间帝王,虽是一亡国之君,实则从未做过坏事。她带人治水,攒下无数功德,魂魄中有一缕金光护身,孟婆不能对她用强,便问:“陛下逗留此处,可是有何心愿未了?”汉王迟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我有一故人,犹在人世,不能亲眼见她余岁安泰,我总放心不下。”饮下孟婆汤,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她不想忘,想再见君瑶一面,虽然阿瑶不喜欢她,可她并不在意,于她而言,只要想起有一名为君瑶的女子,占据她的心,使她欢喜有所依,就足够安慰。汉王说完,到奈何桥边坐下,不走了。孟婆摇了摇头,连道:“痴儿痴儿。”遣了一名小鬼,将此事上禀阎王。阎王闻此,匆匆赶来,见了汉王,也不盛气凌人,只与她道:“汝生前多行善事,修得福报,来生投入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一世安康。若误了投胎时辰,便没有这样好的人家投了。”阎王看过生死簿,也见了功德簿,自知汉王这一世坎坷,来生能舒舒服服地过,显然是难以抗拒的。汉王确实意动,但她仍是连想都未想便摇头拒绝了。她身上金光极盛,她若不肯,阎王也无法,只得再上禀地藏王菩萨。菩萨闻此,只道:“孽缘。”成全了汉王。从此,每一缕亡魂投胎,行至奈何桥下,不仅能见孟婆,还会看到一身着人间帝王衮服的小少年,端坐在桥边,既盼着她的阿瑶快快来,又盼她能来得迟些,在人间太太平平地渡完她的余生。但她等了许多年,都未等到君瑶。 第191章 这便不好办了,这桃花妖有过,当罚之,可要罚,她这罪过,唯有一死,魂飞魄散可抵,但魂飞魄散了,那些香火又如何处置?随意散了了事?天庭为此,一时争论不休。西王母仁慈心软,主张功过相抵便罢,不赏也不罚。东王公则以为,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为一谈。天庭中一半赞同西王母,以为不必多添杀戮;一半则以为东王公之言有理,倘若事事功过相抵,怕是有失公允。众仙争论颇凶,将此事演变成西王母与东王公的颜面之争。而东王公一派竟又渐渐占据上风,气得西王母扬言,蟠桃盛会从今往后,再无东王公一席之地。东王公见此,只得稍稍退让,最后老君出来和了回稀泥。“桃花妖虽积功德甚厚,但要抵消她所犯之罪,又有不及。但那汉王,每行一善,皆在心中祝祷,要将功德让与桃花妖,不如便去问一问她此言是否当真,倘若是真,二人功德加起来,就差不多可抵过了。”此言甚善,西王母满意,东王公也勉强答应。众仙家这一争论,又争了七八日,凡间又过去七八年。那小汉王已过世了。此策既是太上老君提出,天庭便派遣老君下了回凡,去问那小汉王。老君将事由从头到尾与汉王说了一遍。汉王呆住了,连想都未想,便道:“这些功德自是全与王妃的。”她怕极了王妃受罚,忙恳请老君,“老神仙,我的功德全与王妃,千万别伤她。”老君似是已料到这凡人的痴心,点了点头:“如此,倒好办了,桃花妖必能无事。”他看了看汉王,又道,“只是你前世所积之善,本可使你十世无忧,善始善终,富贵两全,若是功德皆与她,这十世无忧便没有了。”汉王听到他说桃花妖必能无事,紧张的神色便放松下来,待闻说这十世无忧便没有了,她竟是大大松了口气,眉眼间皆是轻柔的笑意,道:“她无事便好。”老君摇了摇头,与当年那孟婆那般,叹道:“痴儿痴儿。”汉王松了口气,但想到她怕是再也不能与王妃相见了,心中又难过起来,整颗心都似被剜下来那般,疼得厉害。她鼓起勇气,恳请老君道:“老神仙,您可有暇?”老君道:“你可是有事相求?”汉王点了点头:“能否让我再见她一回,我要入轮回了,来世便会将她忘记。我想再看她一眼,从今往后,我与她的缘分,想是尽了。”老君答应了。将她那缕魂魄携出地府,飞往人间。要在人间寻一妖,与寻一人般难,幸而太上老君法宝众多,竟让他找到了。君瑶并未回到山中去修炼,她还在人间徘徊,她在找寻汉王的转世。妖是能看到人的灵魂的。她就在茫茫人海间,一个一个地看,寻找她的小殿下。汉王的眼泪倏然落下,喃喃道:“她答应过我的……”答应过,不再寻她。原来她只是为了让她走得安心。她还想再看君瑶一眼,目光紧紧地锁在那寂寥的人影上。但她即将入轮回,不能再人间久留,老君将她带回地府。汉王失魂落魄,她与老君道:“听闻天上有一神仙名月老,掌管人间姻缘,不知我与阿瑶的红绳,是否有再相连的那日。”她的功德都给了君瑶,只是一缕寻常亡魂,话音刚落,便有小鬼来,押着她饮下孟婆汤,又将她押上奈何桥,推入轮回。太上老君办完了此事,回到天上,玉帝嘉赞了他,并令桃花妖之事就此终结,无功无过,不奖不罚。太上老君却不由自主地走到月老宫前,去寻月老,要看一看汉王与桃花妖的红线。月老好笑道:“姻缘多只一世,一人入了轮回,那红线自是断了。”他好笑归好笑,却也不吝啬,将君瑶与萧缘的两尊小泥人现于老君一观。那两尊小泥人间的红线果然断了。“待那凡人转世落地,她的红绳又会连到旁人身上。”月老话音刚落,君瑶身上缠绕的那根红绳隐隐发光,老君当即全神贯注地盯着它,欲看它将会连至何处去,月老也与他一般,看着那红绳。红绳上的光越来越亮,渐渐的,犹如有人牵住了那头一般飘了起来,朝着汉王的小泥人去。汉王的红线也开始发光,两截断线相触,如情丝般紧紧缠绕,连成一线。作者有话要说:全世界都想吃桃子系列。西王母:你,冷心冷肺,再也别想吃到我的蟠桃!东王公:好了好了,我退一步,桃子要给我吃的。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老虎化形不久时, 曾偷食过一回桃子。那时, 她与君瑶还住在太乙山上。每到夏日将至, 君瑶皆会带她离山, 或往人世游历,或入秘境寻宝, 偶尔也有往其他妖怪府上作客。这年夏日,小老虎修炼至要紧处, 需以静修为上。君瑶与她便留在太乙山上, 不曾外出。小老虎久居山中, 对夏日的太乙山却颇为陌生。林中的树木生长茂密,枝叶紧紧簇簇, 日光几乎找不到林中。木屋外的几棵古木枝叶繁茂, 生长到窗前,风一吹,叶子嗖嗖作响。小老虎常坐在窗下修炼, 自晨起,窗下照入日光, 乃是一日之中, 日月光华最为纯净之时。到午后, 太阳偏到山的另一侧,古木的枝叶也挡住了阳光。小老虎便会歇一歇,去与君瑶说说话,或是外出玩耍。这日,小老虎便是外出去玩耍。她新交了一好友, 是隔壁山头的一只猫。她们是在溪边争一条鱼认识的。那只猫捕鱼很厉害,小老虎与她学习了许多捕鱼的本领,还教了她如何捉兔子作为回报。因此,她们一虎一猫虽言语不通,却相处得很融洽。小老虎在林间飞快地穿梭,夏日炎热,幸而妖怪是不惧酷热的,她到了另一山头上,那只猫正在等她。猫见了她,冲她了“喵”了一声,而后转身往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