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百战死》 第1页 [古装迷情] 《将军百战死/入目皆凉》作者:沈年leon【完结+番外】 对穆凉来说,白莫从来不是个救赎者。她是妖魔,是魑魅,一次又一次推他入深渊。 他疼,可还是想要她,他偏执。 “不是因为爱你才忠诚,而是这份爱,源于愚忠。” “我怎么…总让你哭。” 长公主vs忠犬将军,向女强恶势力低头 全架空 ▽▽▽开了个小预收———— 重生佛系女主懒得奋斗偶尔开挂 人美歌甜标准初恋脸女主→混吃等死沉迷游戏米虫进行时 vs 暖男小鲜肉男主 且看男主手握剧本如何倒追重生女主?? 导演!他怎么也有剧本! 收藏的都是天使!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莫,穆凉 ┃ 配角:白柏,傅杞,沈佩 ┃ 其它:忠犬,虐,黑化 ====================================================================== 第1章 少年将军 灰白的大鸟从赤色天边一掠而过,鸟鸣尖利刺耳,却顷刻间隐没入兵戈相击的声响里。 少年身穿金甲,肩披赤色披风,漆色的长枪灵巧的敌阵之间穿入穿出,血花飞溅。眼瞧敌将从侧翼掠到眼前,少年收枪的动作极快,肉眼只能瞧见枪尖凌空画了半个白色的光圈。 不经意就让少年轻巧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似乎全在枪尖上那抹红缨上。意识到自己自己晃了神,蛮族人赶紧放慢脚步定了定心神。毕竟那位少年,并不是名不见经传的籍籍无名之辈。 而是短短几年就已平了大大小小四十几场战役的天朝名将。 让战争熬的,莫说是寻常士兵,连双方将领都是灰头土脸的。包括眼前这个少年将军,也远没有传闻里那样旗开得胜。脸上全是血污不说,连肩肘也都挂了彩,淡淡的血迹洇过衣裳透出些痕迹。 少年抓住蛮族人片刻的失神,勒紧缰绳,单手出枪快的离谱,几乎是电光火石一般,刺耳的声响炸在耳边,隐约还有点点的火星。 少年的动作迅勐之极,丝毫不拖泥带水。分明瞧着很是轻巧,却仿佛每一下都带着万钧之势,刻意落在刁钻的角度位置,叫人捉摸不透。 两个人交错又分开,来回反覆,直到铛的一声巨响,一支长枪被高高的挑上半空,又缓缓落下。 蛮族人动了动被振的发麻的手掌,愣愣看着它此刻空空如也。他抬头看自己搏命的伙伴被掀上半空,时间被拉的无限长,长枪被日光拖成一个小点。 突然胸口一凉,果不其然,少年手中漆色的长枪穿透胸甲,准确的捅穿了他的胸膛。远远的,他听见自己的枪桿落了地,声音刺耳之极。 濒死之际,耳畔是几乎震天的欢唿声如浪潮一般将他所有的不甘吞没,只留下蛮族的…败北。 口中鲜血直涌,血沫喷了少年一身一脸,少年面无表情的擦了擦血迹斑斑的脸,将长枪从人胸膛里拔出,在掌心利落的挽了两个枪花。 黏腻的血从枪端往下流汇入少年的掌心,又渐渐隐没入窄袖之中。 —————— 穆凉把一身金甲尽数褪去,将双手泡在水里仔细的洗。身旁一个军医正抱着药箱等他,他头也不回的命令道,“你去给别人看吧,我没事。” 那个军医本想要说点什么,却让穆凉冷峻的神情给吓得站不住脚,哆哆嗦嗦地出门去了。 一旁的副手一边递上手绢给穆凉擦手用,一边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总算打退了这波攻势,瞧着蛮族近期是不会有什么大举动了,要不要搞个乘胜追击?” 穆凉若有所思的低着头,仔细的揉搓着手上的血迹,直到双手都是干干净净才将手抽出来擦干。 “报,京城来信。” 穆凉伸手取了信,看了眼上面盖着的皇家才有资格用的红戳,垂眸掩去不易察觉的一丝希冀,将信展平,指尖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 打眼先瞧了落款,是老皇帝。穆凉嘆了口气,唇角似乎挂上一丝自嘲的苦笑,手指放松轻轻拿捏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便垂下手,迳自往案前走。 “上面来的信?”副手问。 “嗯。”穆凉点头,几不可闻的应了声。 “说了什么?”副手大着胆子问。 穆凉转过身,微微仰头与自己这位多管闲事的副手对视,似乎是在思索这人怎么一开口就是这种犯上到足以杀头的胡话。 副手也是瞬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紧张的同这位少年将军对视。算身量,穆凉比他还矮上一节,但此刻的光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足够让人心生寒意了。 好在穆凉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将信扬了扬递给他,便就又走开了。 若是机要密件他断不会轻易给了人,只是这一封实在是有些随意。这场战事拖得太长,上面有人按捺不住了,要将他撵送回京也是理所应当,可拿婚配说事,就让他实在喜欢不起来了。 上面的人拟这信的时候战事尚在吃紧,可如今蛮族主帅身死,气数已尽,已经不足为惧。回与不回,全都在穆凉的一念之间罢了。
第2页 “这…将军,您要回京去吗?” 穆凉似笑非笑的看他,冷淡道,“不回。” “那……” “战事一日不平,天朝数万英灵一日难以瞑目,若你我裹足不前,满心儿女情长,我朝该如何立足?” 副手点点头,把信纸搁在蜡烛上烧了,口气里的崇拜溢于言表,“方才那蛮族人论个头比将军两个大,还不是叫我们将军轻易取胜了!” 穆凉眼睫轻颤,个头吗……论年岁他的确要小一些,可个头不高,又生的白净,瞧着弱不禁风的,站在军营里总有些格格不入。面上虽然看不出,但他隐隐对此有些懊恼,人傻嘴快的副手这会儿直直戳了他的痛处。 胡思乱想到出神,穆凉解开衣裳,将胳膊露出来。肩肘的伤都是先前留下的,皮外伤而已,也已经找人处理过了,只是偶尔动作大了还是有些溢血。 把衣服剥到腰腹的时候,穆凉极低的发出了一声抽气声,这一刀挨在没有甲冑护着的腰侧,是实打实的一下。 一直带着这伤与蛮族人作战,涌出的血将微微外翻的创口与衣料粘连在一起,血止是止住了,可衣裳一动就像是重新撕开伤口似的。 副手一看这伤,顿时心惊肉跳,扭头就要去把军医喊回来。 “别去,我没事。”穆凉的声音压的极低,喘息间将痛苦的□□全都压进喉咙,声音只剩下冷淡。 “过来搭把手。” 副手应了声。 两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总是一不小心就戳的伤口直冒血,穆凉却一声也不吭,任额上的汗往下掉。 总算把伤口周遭处理好,又小心的裹好纱布,剩下的穆凉自己就可以完成,副手通报一声就要退下。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门口喊,“报,京城来信。” 副手寻思穆凉正疼的焦头烂额,怕是没有什么力气理会信件的,于是粗声粗气的替他回了,“不回不回不回,把信原样儿送回去。” “等一下。”穆凉出声,声音里除了冷淡,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给我看看。” 穆凉展开信纸,仍是先找了落款,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字眼的时候,连紧绷的眉目都略有舒展。 草草的读完信上内容,穆凉收回目光,把信搁在一边,方寸之间,情绪敛的干干净净。 “又是催你回京?” 穆凉点点头。 “那回是不回?” 穆凉抬眼看了看自家副手,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手上利落又迅速的把腰侧的伤口又勒紧了两分,打了个结。随后将目光投向方才送信进来的人,略微抬高了声音。 “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回来 小穆:战事未平,不思儿女情长 女主:回来。 小穆:来了 ??大概就是这么剧情来着。 ———— 重新修了个首章 建议是点个收藏然后养肥肥,前面的篇章陆续还是在修,剧情是不会变滴。 点点收藏啾咪~ 有存稿不断更超靠谱~ 评论有红包掉落嘻嘻。 -天之卷- 第2章 奔命 马蹄声唿啸着从镇子里跑过,惊扰了清晨宁静的小镇。 就在这一阵声响过去不久,又来了一阵紧促又整齐的马蹄声,将乡镇的清晨撕破了一道口子,喧闹又平静的一天被迫开始了。 先前马背上的男人约莫双十的年岁,眉眼都是俊俏极了,长发凌乱翩飞,若是有心去看,还能看见衣角的一抹发暗的赤色。 此刻他瞧着颇为焦急,拉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牙关更是如此。 况且虽说是一副稚嫩模样,可瞧着却又有些沧桑。长发纷乱不说,连基本的打理好像都没有过,俨然是一副仓皇逃命的模样。 其实他疲于奔命也有好几日了,除了喝了几口水以外,食米未进。此刻的状况不可谓不悽惨,白净的脸上除了些细碎的伤口外,双唇也是干裂苍白,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却也因为过分疲累而有些失神。 迎面起了风,裹着满地的沙土向他袭来,他下意识的眯了眯眼睛,却被尘土呛得接连咳嗽起来,喉间不可遏的涌出血沫,他用本就有些脏污的袖子抹去,勉强撑着睏倦的快要昏睡过去的意识。 虽然睏倦到极点,但在生死场上歷练出来的耳朵却保持着敏锐的听觉,侧后的方向有一支箭裹着裂空之声像他袭来,他狠狠一勒缰绳,牙关紧咬,眼中的阴戾一闪而过。险险避过这一箭,奋力将马又催快了些。 可意识已经接近枯竭,眼神也涣散。太累了,逃不动了。 马也是,他也是。 男人看准了一个拐角,腾身扒住房檐,脚下一点就翻身进了这个有些破败的院落。 若是平日,轻松便可以翻上院墙,不必这么麻烦的。他伸手将被风吹的刺眼的长髮紧了紧,可额前细碎的额发还是戳的他眼睛疼。 来不及耽搁什么,不出片刻身后的人就会发现他躲进了院子里,然后破门而入。他接连跑路,精神和肉体都到了枯竭的时候,没有办法和这些人正面搏斗。 只能藉助地形,逐个击杀。
第3页 他一边想一边翻身上了房顶,躲在院门看不见的死角处,手中抓起一把房顶上的碎瓦片。 不多时,第一个人闯了进来,然后有大抵十多个人鱼贯而入。 他远远丢出一枚碎瓦片在房后,满意的看见十几个人分散开来寻觅他的踪迹。他抓住一个落单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的人,小心的遮蔽着自己的身形,不发出声音的腾挪着自己的位置。 然后从藏身的房顶一跃而下,一手捂住猎物的嘴,单腿制住他的行动,另一只手稳准狠的用一块儿锋利的碎瓦片隔断喉管,直到身下的人完全失血不再挣扎,他才一个漂亮的空翻闪身。 他敏锐的洞察着每个人的动向,寻找着可以下手的猎物。尽量避免着和人接触,一击毙命。 习武之人耳力都好,哪怕是出招时的一点风声或是近身肉搏的声音,都能被捕捉到。 他冒不起这个险。 如法炮制的杀了四个人,他明白大家只要一看到尸体,很快就会察觉到他是在高处。 他看了看略有些远的院墙,盘算着自己跑路过去的可能性。他试探的动了动过度劳累开始发麻发软的腿脚,意识到自己想光凭跳,是不太现实的。 他深吸一口气,在房顶上后退两步,迅速的助跑起跳,跑动中瓦片被踩乱排列,声响极为刺耳,他知道自己一旦跑动就会被发现行踪。 但他相信自己可以在被捉到以前跳到对面,然后跑出去,躲起来。当然,主要还是看命。 而且很显然,他赌赢了。 深知自己被院墙遮挡着,他迅速躲入身边密林,小心的没有留下脚印或是别的什么踪迹。 他抓着树杈借力将自己甩向高处,凌空抓住下一个,不断向前跃进。直到树叶茂密到足以遮蔽他的身形,他才在一处不甚粗壮的枝桠上落了脚,嵴背上全是冷汗,靠在树干上那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他甚至丝毫不怀疑,再站一会儿他就会因为腿脚失去知觉而从树上直接摔下去。 正想着,树下突然传来了人声。 “靠,这孙子很能跑嘛,让他弄死了四个兄弟,眼瞧着跑林子里来了还能跟丢。” 领头的一摆手,制住他继续的咒骂,声音低沉却清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毋需多言,言多必失。” “主顾没说,若是他反抗誓死不从怎么办?这人不弱,不伤他一二就想带回去,可不容易。” 领头的一甩衣袍,凑近了一棵树查看上面沾上的些许血迹,眸色一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的毋庸你我操心。” 紧接着,他指了指天上,“上树。” 男人听到这儿咬紧了牙关,极度睏倦让他头脑逐渐停摆,只有脑仁仿佛阵阵绞痛,双眼失去焦点,耳畔全是嗡嗡的轰鸣。 但他知道危险来了,因为他掌心方才沾上了不少血,蹭也蹭不干净。 耳畔突然传来裂空的风声,旁边的一棵树上突然蹿来一个人影,手中寒光乍现,是一把短刀。 紧接着这种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男人脚下一滑,将自己贴着树干放下去,伸手抓住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双臂借力跃到另一棵树上。 一扑即扑空的人们不见恼怒,只是迅速调整身形重整攻势。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穆将军,我们都是听命令办事,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穆凉这次没有躲,借着与第一个人错身的功夫,迅速从他腿侧抽出一把短刀来,手起刀落极其迅速的了结了下一个扑来的人。 那伤是竖着将喉管整个剖开,直到鼻端才停下,瞧着不过短短一道血线罢了,却再无力回天。 这个人,恰巧是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位。 穆凉错身躲过从背后袭来的刀刃,提臂格开一人的飞腿,旋身将那人带的凌空旋转,趁机骑上那人无法自己控制的身躯,将短刀捅进那人颈侧,血溅了一手一脸。 几乎不作停留的,他随手一扔了无生气的躯体,伸手抹了一把滑至眼睫的血珠,将手里短刀贴着腕侧,脚下发力就如同猎豹一般扑向下一个人。 他杀红了眼,不甚粗壮的肩肘发力,一下将手里抓着的人敲至昏厥,腿脚并用毫无章法的去格开躲掉身后偷袭而来的人。他将极薄的短刀送进一人心口,残忍的拔出又捅进去,鲜血直涌。 他勐然回头,双目都是血红。可神色坦然之极,没有半分波动,他站在那里,身上全是血污,双唇干裂,可却分毫不让人觉得过分狼狈。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脑袋里的眩晕就像要将他吞噬一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穆凉把刀在袖口上小心的蹭了蹭,将上面的血迹蹭了个干净。他单手把刀刃转过小小的半个圈,又把刀刃隐入手腕的阴影下。眸色完全是发了狠、失了智的怒意。 仅剩的三四个人将他围成圈,谁也再不敢贸然前进半步。他的动作幅度不大,瞧着出手也极轻,可脸上的狠戾却半点也不敢让人轻视。 故而,就算他看着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也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所有人都在瞪着他,他却突然满不在意的咧嘴的一笑,唇边两颗犬齿挑衅般的若隐若现,那笑意不深,反倒是寒意深达眼底。 他将手腕一抬,腕间寒光一闪,在面前人条件反射的去看他手上刀刃的时候,迅速抬腿一脚踢在他扬起的脖颈上,将人掀翻在地。
第4页 穆凉抬腿踩在那人颈侧,略一用力,就听见咯嘣一声响。 他听见裂空而来的风声,勐地回头,却不可遏的一阵晕眩袭来。脚下一绊,向前一个趔趄。紧接着,一支拴着绳子的利箭破空而来,直挺挺的射向有些迟钝的人影。 穆凉也迅速反应过来,挥刀要挡,却终究慢了一步。那支箭笔直插进他扬起的小臂里,借着箭势,进了肉里还又滑行了近两寸,一直钉入骨骼才堪堪停住。 他咬牙一声没吭,可身体的反应却让他瞬间明白过来,箭上是萃了东西的,大概是软筋散之类的,他原本就有些涣散的眼前变得更加模煳。 箭上的绳子骤然绷紧,他被拉扯着从树枝上摔下来,拦腰撞在对面的树干上,胸腔被撞的生疼,可躯体止不住的下落,最终狠狠的砸在地面上。 穆凉狼狈的趴在地上,攥拳蓄力想挣扎起身,可挣扎的范围更像是抽搐。还没来得及腾挪出存许,反倒是胸腔一阵痛,一张嘴就涌出一口血。 领头的一脚踩在他受伤的小臂上,狠狠一挫,他清晰的听见自己骨骼一声脆响。 他没忍住闷哼一声,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短刀也哐一声落了地,手腕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折着。 他听见那个领头的弯下腰,在他耳边说,“请吧,穆将军。” 他挣扎想说点什么,可刚抬起头就是一阵呛咳,不知道喉咙里哪儿破了,大口大口的血往外涌,齿间全是腥味。 那个领头的拎起他角度诡异的胳膊,弹了弹留在外面的箭杆,满意的听见一声抽气声。 “这本是农户打猎用的箭,对付穆将军这种怪物倒是也刚刚好。” 说完,他还转了转那支箭。这箭外面倒没什么,恐怖的是箭尖,全是倒刺,插进来的容易,再拔出去却无异于抽筋扒皮。这会儿被抓着转圈,像是生生把臂膀下的肌理活活捣碎一般,疼的让人髮指。 方才那箭靠着与小臂间的短短连接,轻松扯动穆凉,倒刺丛生的箭尖都没有离开皮肉寸许。 穆凉死死咬着牙关,齿间咯咯作响,最后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体还是没力气。穆凉在黑暗中摸了摸身侧,发现自己置身于粗木牢笼里,四周还盖了黑布,一点光也没透。 他本就不大清醒,拉着牢笼的马车又摇晃的厉害,让他极度想吐。 他强忍着难受,在笼子里浑浑噩噩了一阵儿。马车似乎是找了个还算繁华的地方停下了,紧接着有人掀开了牢笼外的黑布,汹涌刺目的阳光迅速从笼子的缝隙涌进来,刺得穆凉睁不开眼睛。 他抬抬胳膊要掩住久不见光的眼睛,却小臂一疼,是有人扯住了钉入他小臂的箭上的绳子。 踉踉跄跄的被拖着下车,又被拽着绳子塞进阴暗的柴房锁在角落里,穆凉仰着头靠在四面透风的墙上,失血带来的疲惫叫他有些不堪重负了。 方才领头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其实并不想死。” 穆凉苦笑,他当然不想死,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徒,也有在渴望着被原谅,更何况他呢。就像方才,他手里分明是有刀的,却没有用来自裁,而是反抗。 或者说,他骨子里是带着一点清高倨傲的,他捨生忘死地为□□征战那么多年,没有声名利禄加持也就罢了,却总也不该如此狼狈的枉死在自己手里。 两颊烧得厉害,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穆凉熟悉且清楚这种发炎带来的低热。 一根锁链连着四个扣环,将他的手腕脚腕锁在一起,整个人保持着疲惫扭曲的姿势。他想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小憩一会儿,可一只胳膊被生生挫断,分毫都腾挪不得。 况且四肢不论哪一个稍稍用力,都牵动另外三个,总之无论如何也如不了他的愿。 穆凉仰头笑笑,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只是,还得再等等,等回了京,等见到她,等赎点儿罪,就心安理得的去死吧。 下辈子谁也不亏欠,不必为谁尽忠,无关与谁情爱,从头再开始。人还是人,不是怪物,不是牲口。 昏昏沉沉的半昏半睡过去,还没来得及完全沉浸在美梦里,就被门口的亮光刺醒了。逆着光,穆凉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从熟悉的体态,他也已经判断出这人是谁。 可他已经丢弃了自己的忠诚,不再拥有站在她身边的权利。他垂着头,试图对耳边的一切置若罔闻。 可当她嘶吼着对身边人喊,“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的时候,他居然觉得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他原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不会痛的。原来有人护着是这样一种感觉,有点暖,可又很疼,他恨自己的背弃和懦弱,也恨自己心软。 白莫凑近了放软声音问他,好像带着莫大的期许,“他们都说我母妃是你杀的,你告诉我,不是,对不对?” 穆凉费力的抬头看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眼眶不知道是烧的还是疼的,通红一片。干咳破音的喉咙动了动口型,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却又清晰的传递出四个字:“是我做的。” “……不是你!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白莫犹豫片刻,状若痴癫的开始嘶吼,一边摇头一边掉眼泪,姿态狼狈至极。
第5页 穆凉动动唇角,似乎很是费力的扯出一个笑来,沙哑着嗓子诘问,“如果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跑?” 白莫不可置信的跌坐在地上,颇为恐惧似的向后爬了两步,然后狼狈的用全是灰的手擦了擦眼泪,擦的整张脸都灰濛濛的。 柴房安静了一会儿,白莫狼狈挣扎起身走了。 然后就是真的安静了。 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怎么的,好像心底特别疼,比身上的伤还疼。没有什么,比亲手背弃曾经誓死拥护之人更让人感到痛苦了。 穆凉觉得自己需要一点东西来麻醉心思,于是他动了动小臂上的箭羽。 血液汩汩而下,每动一下箭羽,便能止住一瞬心中的杂乱念想,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他甘之如饴。 失血过多会冷,可发炎引起的灼烧感也并不好受。从耳后到颈侧都是燥热的,可总感觉后背一片冰凉直冒冷汗。他熟悉自己的身体,这些年太拼命,透支得厉害,只是仗着年轻硬挺罢了。 等到老了恐怕会落个悽惨收场,还不如…… 穆凉苦笑,仰头把湿漉漉的嵴背靠在参差不齐的柴房边缘上,艰难的喘气吐息,好歹死的不要太难堪窝囊吧。 把穆凉从昏睡中吵醒的依然是柴房的门响,年久失修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正是天乍亮的时候,遥远的天边赤色云霞连成一片,远处的村落传来鸡叫,极为祥和的一天。 穆凉坦然带笑看门口恼怒的人,她穿得和昨天是同一身衣裳,极淡的藕粉色,很衬她的肤色,剪裁也得体。只是略有不同的,昨日她的长髮盘的紧凑又齐整,到了今日却散了大半。脸上的妆全都晕开了,眼睛桃子似的肿着。 大抵是哭了许久。是为了他吗…… 穆凉有些心疼,却只是咬着舌尖逼自己保持清醒。哪怕是先前站在她身侧的时候,他也不敢造次到那般自作聪明。 他本就只是个下人,本就不该奢求什么。可就这么一次,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护着自己家主子,往后,便什么都不再求了。 白莫站在远处,似乎不经意的挑了挑眉,“最后一次机会了穆凉,告诉我,不是你做的。” 穆凉垂着头,嗤笑一声,嗓音一如既往干净平和,一如既往的没有改口。“是我做的。” 白莫极冷的看着他,无声的对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无妨。”她迈了两步走上前,唇边绽开一个温软稚嫩的笑意,“就算是你做的,我也可以原谅你。” 穆凉看得晃了神,耳边的声音极度诱惑,让他无限下落沉沦。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干渴的喉间勉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毕竟白莫的话极为诱人。 白莫沖身后伸出手,抓住了什么东西,随即蹲下身,很是亲昵的擦去穆凉脸上干涸的血迹,她展开手里的东西,温声哄骗道,“你自己钻进来…我就原谅你了。” 穆凉眼巴巴的盯着近在咫尺的温软笑意,还有鼻端梦寐以求的馨香,他仗着仅存的理智逼自己低下头去看白莫手里的东西。下一刻,讨好的笑意凝滞,连唿吸都停顿了。 那是一条狗链。极刺眼的赤色环扣和漆色的锁链,在白莫掌中不经意的哗啦哗啦直响。 响得穆凉遍体生寒。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几乎手脚并用的想要往后退,可只有腿间的锁链一直响,手腕勒得破皮,如同避洪水勐兽一般拼命拒绝躲闪。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白莫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就笑眯眯的拿着手里的项圈,一下一下的掂量着,那声音极度放大刺耳。 不知道多久以后,穆凉紧握的十指微微脱离松散。下一刻,他侷促的吸了口气,屏息将自己的脖颈舒展、臣服的伸进赤色的颈圈里。 白莫把环扣绕好,刚刚好严丝合缝的扣在穆凉脖子上时还尤觉得不够,又略微用力收紧了一个扣孔才将环扣扣好,逼得穆凉细长的脖颈迅速充血,喘息都短促了不少。 她双手交握,很是欣喜满意似的打量着穆凉脖子上的项圈。后者此刻因为屈辱和窒息感,正垂着头艰难抗争。 突然,白莫嗤笑一声。她揉揉笑出眼泪的眼角,似乎很是好笑似的说道,“这你也信,你居然信了,真可笑。” 穆凉弯曲佝偻的身形一滞,连侷促的喘息都忘了。听到那话的一瞬间,他眼中的凛冽如山崩潮退一般急剧陷落,剥落开坚硬的外壳,露出怯弱又柔软的内里。 他自甘堕落,钻进屈辱的项圈里,此刻像条狗一样任由锁链垂在胸前,压的他喘不过气。 可所谓原谅,不过就是个玩笑,他本来想也不该想。 白莫给他一个梦,再残忍的亲手打破。 过了片刻,穆凉自嘲的咧开嘴,唇边犬齿锋利的垫着自己的下唇,只有不断翕动的喉结微微泄露忐忑和绝望。 白莫若有所思的停下笑声,动作算不上轻柔的将锁着穆凉手脚的锁链捧了起来,眉目如画的笑着,“你张嘴,咬好它,我就原谅你了,怎么样?” 穆凉从蓬乱的发间抬眼看她,双目几乎失去焦点,只剩下空洞。 白莫当他是质疑这句话的分量和可信度,只是勾唇坦然的点点头,“嗯是,这个也是骗你的,你咬不咬?”
第6页 穆凉无意与白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垂下的眼眸又落入手上的镣铐,胸腔里一阵轻颤,逼得他咳出一串血沫。 白莫把五指插进穆凉蓬乱的发间,扯着他额前半长的额发逼着他仰起脸来。 她的笑容仍旧是温软的,甚至不见半分歹毒,可偏偏出口的话却刺耳之极。 “你若不肯,我就把你剥光、示众、五马分尸。” 这话是贴着穆凉耳边说的,唇齿间恶狠狠的气声狠狠撞进穆凉的耳朵,撞破他卑微的躯壳,将整个柔软的内里撞的七零八落。 穆凉的喉结上下反覆的滑动,一口气卡在胸口处上不去也下不来。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就着被扯起的姿势,微微张开嘴。 一对犬齿危险的停在唇边,下颌动了两下,却没有合上。 白莫松开他的头髮,将手里的锁链拎在手里抖了抖,“自己咬。” 穆凉的眼睛绝望的闭上了,他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但是那向来不会弯折的嵴背、挺直的嵴樑此刻如同一个玩笑。他只知道,自己缓缓低下头,然后张嘴咬住了那根漆色的锁链,满口都是锈蚀的腥味。 白莫满意的松手,随即勐的扯了一下穆凉脖子上的颈圈。 那颈圈本就刻意勒紧了一个环扣,穆凉的手脚又束缚在一起,一被扯动,他就整个人狼狈的倒趴,几乎是被拖着挪动了些许。 撞在地上的时候,不知道是碰到了哪,让他觉得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了似的,他骤然咳了两声,口中不可遏的涌出一连串的血沫。 可同时,他狼狈的意识到,措不及防的呛咳,都没有让自己松嘴。 以往在他浅笑的时候才稍稍露边,瞧着极度张扬的那对犬齿,此刻有了魂灵一般,死死的咬着那条屈辱的锁链。 这具身体,牢牢的镌刻着服从二字,比他自己更懂得服从白莫的命令。 而他无计可施。 第3章 不卑臣 地牢里满是哀嚎声,求饶声,辩解声。 正值新旧朝代更替,牢狱之中几乎人满为患。白莫叫人解了穆凉脚上的环扣,锁着他的双手,扯着他脖子上的项圈走进地牢。 几乎每走一步,她都能听见两侧牢房中有人用镣铐敲打墙壁的声音,但她目不斜视。 地牢的地面阴冷潮湿,黑褐色长满湿滑苔藓,甚至还有泛着光的水流。白莫自顾自的走着,脚下随着起落而一声一声极有节奏的响着。 她身后的穆凉不如旁人那般喧闹,只是垂着头跟着,赤着的脚上已然添了些细碎的疤,淙淙水声极为瘆人。 一直走到最靠里的一间牢房,白莫站定,推开虚掩的牢门把连着穆凉项圈的锁链套进竖直的一根木桩。 若是不解开他的双手,就凭他此刻的狼狈模样,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将环扣摘下的。 他需要费力的仰头,才能让自己唿吸的舒服一点,口中死死咬着的锁链垂在脸颊两侧,极热极烫似的烧痛了他的脸。 或者说,羞耻。 白莫掸了掸整个牢房的唯一一张矮桌,坐在上面看着狼狈到极点的穆凉,措不及防的轻笑一声。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听话?”白莫眯着眼睛,笑容里透着点寒意,“你不听管教、不爱回京,潇洒张扬拥兵自重、偏偏声望极高,可叫我父帝好生为难。” 穆凉垂着头听,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白莫自顾自的拍拍袖口上粘的灰,漫不经心的开口,“行了,知道你骨头硬,较一会儿劲也就够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别给脸不要,懂吧?” 穆凉用白莫根本看不懂的神情看着她,片刻后错开目光,虽然模煳却可以辨认,出口的是四个字,“是我做的。” 白莫的笑容僵住,随即又颇为好笑似的,张狂的咧开嘴恶狠狠的嘲弄的笑起来,“谁指示你的?我那几个没用的兄长?” 白莫噤声片刻,眼睛死死盯着穆凉,试图捕捉他的每一丝不自然的反应,却都徒劳无功。 最后只顾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白莫把眼睛移向别处,唇角勾出一丝冷笑,声音带着不肯放弃的犹豫和细微颤抖。 “只要你说,我就当你回心转意。我就原谅你了。反正他们全都在大牢里,也不用担心他们报復你。” 担心穆凉不相信,白莫梗了梗,有些生硬的补充道,“这次是真的。” 穆凉似乎是被吓到了,手腕不经意的震颤了一下,扯的被挫断的小臂一阵生疼。他的眼睫似乎有些湿润,在漆黑之中闪着略微的光。 可少年干净且清澈的唇齿音却没有因为疼痛有丝毫变调,有的只有坦然,透过屈辱的链条模煳的穿出来。“是我自己。” 白莫恼羞成怒,伸手用力拍了拍穆凉脸颊,隔着层垂下的锁链,双方都被硌得有些疼。 她咬着牙冷笑,“你对他们倒是该死的忠诚?” 穆凉苦笑,垂下头去。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默默苦笑。忠诚,谁说不是呢,只可惜……是愚忠罢了。 脖子上的项圈上扣着层赤色的皮革,勒得太紧,皮质又硬,他只要稍微挣扎就是一连片的红肿破皮,只是此刻红起来的,还有刚刚被打了的颊侧。 其实那一下不重,但就是那种轻飘飘的一下,隔着粗糙的锁链,让他感到极为难堪。就像是……对待一个捣乱的牲畜一般。
第7页 白莫无措的在有股潮湿味道的房间里转了两个圈,仍是固执地停在穆凉面前,伸手指他,眼眸里几乎要喷火。 可她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来。最后她眼睛里的怒意一点一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莫名的哀求。 “穆凉,你是如今天朝第一名将,父帝钦点的史官都说你神兵天降,有如神助,样貌德行都乃人中龙凤,不贪权不恋财,是朝堂中名副其实的不卑臣……” 白莫几乎一字一顿问道,“这样的你,为什么会被别人收买?” 穆凉抬眼看她,眼睛里只有疲惫和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我自会去找他寻仇,不再为难与你。”白莫凑近了,眉头微皱,已经是极度哀求的姿态了。“不论他许给你什么,我都可以翻倍给你。” 看穆凉无动于衷的模样,白莫攥着拳,声音接近破音,“我保证,你做的事,一点都不会吐露出去,只要你告诉我,你就还能继续做你的大将军,护一方安定。从前你有的,一样、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 穆凉若有若无的嗤笑一声,唇角的弧度太小,几不可闻。隔着锁链,那笑声也模煳到让人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白莫被这声模煳的笑声彻底惹怒,扯着穆凉口中咬着的锁链用力一扯。穆凉本就是死死咬着牙关,这会儿被扯的齿间咯咯咯直响,震得从齿间到耳朵一阵发麻,嘴角两侧瞬间被磨出血痕。 白莫指着他,喘息声粗重得明显是在压抑怒火。她几乎是用吼的,手中的锁链用力胡乱甩在穆凉身上,“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哪有当初的半点样子了?我让你咬你就咬吗?让你钻项圈你就钻?”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冷却也清晰,“穆凉,你是条狗吗?”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穆凉。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穆凉,他会站在这里,仰着他的头,告诉我,他杀的人都他妈该死。而不是像你这样,咬着项圈,像条丧家之犬。还是说,穆凉,你做这么多,忍这样的屈辱,是想求我原谅吗?” 白莫把手上的锁链狠狠甩向墙壁,极为刺耳的一声。她拍拍手上的灰,继续问道,“——或者是,你回来,是想连我一起杀了?” 穆凉的双手几乎是下意识的挣动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辩解道,“我没有…” 白莫摊开五指制止了他毫无意义的辩解,只要他不说出幕后主使,那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垂着头喘了几口粗气,随即有些勉强的冷笑起来,摊开的五指慢慢收拢成拳。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白莫轻声说:“穆凉,我原以为,我们抱着同一种心思。” 这句话很轻,却让穆凉心底一疼。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天早上、天色仍暗、白莫裹着一身剪裁得体、肃穆庄严的衣袍,在一批官兵的簇拥下离开的时候。 她在深色的衣袍里回头沖他笑,仿佛点亮了一整个沉寂的清晨,如同绚烂的花海骤然开放。 穆凉压抑下心头的侷促,却压抑不住迅速染红的耳尖。他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灼热显得几不可闻,“殿下,万事小心。” 白莫朝他挥了挥手,笑意明灭,她登上马车之后特意回身,双手背在身后,是向来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态。 她的眼睛笑到看不见,声音倒是清晰如旧,“等我回来,叫我白莫吧。” 回忆戛然而止。 穆凉侷促的喘息几口,有些索求意味的看着白莫。那句话,他一直没有弄太懂。后来有些事情发生的太快,叫他再也来不及想了。 可如今想起来,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他们抱着同一种不可言说的心思。 穆凉的喉结动了动,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他探寻的目光没有与白莫有半点接触,后者就像不愿再多看穆凉一眼似的,垂着头转了个身,才又抬起。 她神色冰冷,有些木讷的走出两步,到门口伸手死死抓着牢门,既前进不得,也不肯后退,扣着木桩的指尖用力到颤抖发白。 她咬咬牙,眸色冰冷的扫过一众等在门口的狱卒,眼下有一道深深的疲累,眼神越过众人看向不知名的某处,声音接近枯竭,“给我打…” 打到他说。 这句话白莫没有说出口,或许潜意识里她是知道的,穆凉咬死的秘密,一定会带进棺材里,不会对区区疼痛屈服。 那曾经是她喜欢穆凉的原因。他如同一缕风,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澄澈,意气风发,带着年少成名的一点肆意张扬、恃才傲物,还有点老成持重、心思缜密。他几乎无微不至的刮过她的生活,参与其中,剥离不开。 近二十年的相处中,穆凉一点一点的被刻画成她喜欢的样子。从眉眼到脾性,从谈吐到处事,白莫想像里的喜欢如此简单。 她因为在意而无比熟悉这个少年。他咬住不放的事,谁也别想讨到半点好处。 打到他说,无异于打到他死。 血海深仇,白莫扪心自问,她至此,都不想让穆凉死。 “皇姐、皇姐,想什么呢?” 身边聒噪的喊声和眼前不断晃动的手指总算让白莫回了神,她故作镇静的瞥了一眼身边的白柏,“什么事?”
第8页 白柏轻哼一声,也不计较白莫的失态,呲牙笑道,“皇姐此去,可找到什么线索、证据了?” 白莫摇摇头。 白柏略有些失望的噢了一声,“或许穆将军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说罢,他有些为难的继续问道,“皇姐觉得,那几位皇兄如何处置是好?朕看过了几处封地…” 没等他说完,就听白莫的声音极冷,“杀了。” 白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问,“诶?” 白莫眸色极冷,脚步微顿斜瞥了一眼白柏,没有说话。 白柏忙拜拜手,“杀了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好歹兄弟一场…日后好生看管,留条活路也未尝不可…” 白莫嗤笑一声,“你怜悯他们,就等于在害你自己。况且穆凉不肯说,不代表我的仇就不能报,宁可错杀,也不可能放过。” 白柏脱口而出,“可认为是皇兄指派人血洗穿堂殿,那只是皇姐一厢情愿罢了……” 白莫的脚步停滞,回过神来面色极冷的看着白柏。看身量她比白柏还矮上不少,可光是站在那里的怒意就叫人忍不住胆寒了。 白柏后退半步,声音哆哆嗦嗦的不知所措,“我………” 白莫只看了他一会儿,就挪开了目光,继续疾步向牢狱外面走,自顾自的继续说,“还有那个重伤的宫女,把大夫都撤了,让她自生自灭,最好永远闭嘴。” 白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白莫走得很快,把白柏落了几步。 牢房门打开,一缕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 白柏看着半边黑半边白的白莫的身躯,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摸摸仍然剧烈起伏的胸腔,心有余悸。 白莫口中的宫女,是当日事发,重伤未死的倖存者,就是她指认是穆凉导致了血洗穿堂殿。但同时,很快她就陷入昏迷,存活与否成了个谜。 但白莫不知道的是,这个人前不久又清醒了一次。而自她口中,流传出一个可怕的真相,让白柏隐约有点讶异。 ……或者说是胆寒。 门打开又关上,白柏停在原处,看白莫的身影一点点消失,眸色也一分一分的冷淡下去。 白柏对身后的人招招手,“那个宫女死了吗?” 小德子低着头,声音平稳,“回皇上的话,今早便死了。” 白柏的唇边压抑着一丝冷笑,他有些狼狈的踉跄两步,摸索着牢门口的石阶,席地坐下。 口中是些听不清的呢喃自语,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说的是,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多舌了。 ——————两日后 白莫站在牢门口,日头极好,松枝上的雪被晒化了些许,正顺着枝桠下滑。 她自顾自的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停止疯狂的作为。 两日以来,已经是她第四次站在这个门前,想要进去却又忍住了。 每日早晚,如同报导一般。 白莫想,这一次也会如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无疾而终吧。 隔着厚重的大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白莫仿佛听见哀嚎呻吟,她仔细分辨想从中找到熟悉的声音,刚宁心静气却又惊觉耳边本就没有声音。 白莫眼中流光闪过,五指攥紧了赤色白边儿的衣袍,手指被冻的青白。 狂风掠过,她耳尖一阵生疼,鼻尖冻得通红。白莫垂下眼眸,有些惧怕眼前这个漆黑的阴暗的洞穴。 她害怕穆凉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可她更怕穆凉被疼痛和屈辱逼疯,不再紧咬那个秘密。 她的穆凉,不该被任何东西打倒击败,什么也不能侮辱他使他屈服。 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会哭泣求饶。就算是一身血污也绝不会让人萌生半点亵渎的心思,只有敬畏。 她真切的听见少年干净清晰的唇齿音,他说:“殿下。” 白莫眨眨眼睛把眼中的湿意抹去,牙关紧咬,将鼻翼的翕动隐藏起来。可当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与地牢的门不过近在咫尺,甚至她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木门的纹路里。 做错事的又不是她。白莫将眼眸中的忧郁掩了去,伸手推开牢门,目不斜视的径直往里走去。 可她的脚步在看到穆凉的一瞬间停下了,虽然那只是一个模煳的背影。他呈大字被绑着,头低垂着,了无生气。白莫眼睁睁看着一桶水泼在他身上,大概是太冷了,激得他迟钝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可人没有醒。 白莫咬牙认命地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吧。 她脚步急促的快走了两步,在狱卒扬起的一瞬间稳稳抓住了缴着铁丝的硬质鞭子。 “出去。”白莫低声命令道。 她神色冰冷的凑近了穆凉,从正面看,穆凉显得更加悽惨了。上衣被剥下垂在腰间,身上到处都是鞭痕,血顺着精瘦的腰腹一直下滑。 白莫伸手抬了抬穆凉无力垂着的头,借着微弱的亮光看他。他的眼睛合着,唇抿着,眉也皱着,哪怕是昏迷中过的也不算舒坦。 他脸上有两条显眼的血痕,从脸颊到颈侧,一直蔓延的胸前,大概是狱卒失手打在了脸上。
第9页 那一定很疼。 鬼使神差的,白莫垫着脚,轻轻的把双手环在昏迷的人的脖子上,近乎虔诚的在他没有血色的双唇上点了一下。 很快,她如梦初醒一般的松开手,狼狈的快速后退两步。 她大口喘着气,大脑迟钝缓慢的转动着,似乎不解于自己的失态。 白莫把目光投向别处,死死掐着掌心的软肉,逼自己注意些旁的,可无济于事。不管她看什么,最后目光永远都会落在穆凉身上。他脖子上的项圈没有被拆下,大概是受刑的时候疼的狠了,他用力挣扎过,所以脖子上通红一片。 白莫的眼眸汇聚在穆凉被锁在木桩的双手上,他的手生的好看,极细极白,用力绷紧的时候能看见几根显眼的青筋。就算是磨在指尖的那些厚厚的茧子,也丝毫没有影响美感。穆凉习惯把长枪短刀之类都贴着手腕内侧放,故而那里也有层特别的茧子。 穆凉很瘦,瘦到锁骨肋骨都是微突,但此刻一根一根的肋骨下面都是青紫色的淤血伤痕。白莫知道这种刑罚,用的是不粗的木棍,一条一条打在肋骨的间隙,打得狠了唿吸都困难。至于最受关照的,则应当是肋骨的最末一根。 白莫咬牙,屏息凝神的伸手去摸了摸穆凉的肋骨。果不其然,最末的两侧肋骨都形状诡异,是活生生被打断了。白莫虽然猜到,但与实际碰到还是两回事,手指不受控制的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把冰水都淋不醒的人从昏迷中逼醒,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口中全是血沫。 他眼睛里水光潋艷,却好一会儿都没有焦距,迷离又失神的呆滞了好一会儿。穆凉眨眨眼睛逼迟钝的眼睛聚焦,在看到眼前的白莫的时候,沙哑的喊了一声,“殿下。” 这个声音,和白莫记忆里的早就判若两人了。 白莫冷着脸看他,过了一会儿又悠闲的挪到桌前,翻着狱卒留在这儿的一本册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那是一本刑罚记录册,各种罪行,各种刑罚一一对应,甚至还有囚犯的反应,详细得不像话。 “穆凉,这两年你抓了不少人,也没少跟刑部合作。”白莫一边翻册子,一边幽幽开口,“刑部有多少噁心人的手段,你比我清楚。所以如果你想少受点苦,还是趁早交代比较明智,对不对?” 穆凉轻咳一声,极白的贝齿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色,被磨得红肿的嘴角微微上扬,瞧着格外滑稽。“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我又能交代什么呢。” 白莫眸色极深,“主谋,理由。” 穆凉似乎觉得她对主谋的固执和纠结有些可笑,费力的喘息着笑起来,“什么都没有,殿下。” 白莫一把把册子抓起来扔出去,吼道,“编你也给我编一个出来!” 穆凉愣了片刻,随后说道,“如果殿下真的想让我少受点苦,就直接杀了我吧。”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道,“我想……死在你手里。” 白莫一边癫狂发笑一边起身,似乎笑的眼底全是泪,“穆凉,我不会杀你,只会让你一点一点把这些刑罚挨个试过。” “你不肯说,我不逼你。我不会再来了,但是你知道,该怎么做来见我,对吧。”白莫拍拍裙摆,将身上沾了雪和她体温的衣袍解了下来,踮着脚系在穆凉都是血痕的身上。 他很冷。 白莫给他最后的温暖。 白莫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出来木门,随后,她听见穆凉头一次用带着点哀求意味的口气,同她说话。“我从没骗过你,是不是,殿下?” 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惟一一次,他想用曾经的忠诚博取哪怕一点点的同情怜悯。 白莫没回头,只是靠着硌人的木栏,疲惫的仰着头,一字一顿的说,“我有家有国,虽说如今家没了,可我和旁的姑娘到底是不一样的。我不需要你虚假的爱、虚假的忠诚来慰籍我自己。穆凉,到底是你在骗我,还是在自欺欺人呢。” 穆凉哑然。 白莫自嘲的笑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走第一步的时候,她听见少年的声音,嗓音稚嫩却坚定:“我愿一生与你休戚与共、荣辱共担。” 走第二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样稚嫩且狂妄:“我不想当那种被歷史的车辙碾压而过的平庸帝王,要做就要做的有所作为的千古一帝,为天下、为后世谋福祉、求变革。” 走到第三步,她听见少年朗声说,“我回来了。” 第四步,她听见自己说,“等我回来,叫我白莫吧。” 一步一步,她走得坚定且缓慢,对穆凉,她曾经不觉得那是喜欢,只觉得是不大一样。况且不管她喜欢与否,她是一朝公主,往往是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思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白莫一点一点的往前腾挪着脚步,疲惫的,痛苦的。 一步一步的,声音越走越平静。不知不觉的,将故人都走散了。 第4章 皑皑白雪 ——————三年后。 白莫拨弄着脚边的几根杂草,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晒太阳。 皇上,也就是白柏,一早就给她来了信,说是这个日子要派人来提一批能打能抗的死士。
第10页 白莫扬扬手把信随手扔了,一眼就把这个弟弟看得透彻。说白了,那就是给心上人派几个能护周全的死士,还假公济私的要从白莫这里提。啧啧,虚伪的男人。 自打离开了朝堂,白莫买下一处院落,顺便接手了一堆因为主人身死而无处可去的死士,把小小的一方院落经营成了京城最大的死士交易场所。 买卖是不可取的,长期僱佣关系倒是可以。 白莫等人等的无聊,突然听见镣铐蹭着地面的声音。她眨眨眼睛,下意识的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果不其然在不远的地方看见抱着一大桶衣裳从走廊穿过的穆凉。 她从脚边捡了个石子,沖他扔了过去。 穆凉茫然的抬头。 白莫勾着嘴角沖他勾勾手指,穆凉原地放下手里的木桶,拖着沉重的镣铐,中规中矩的走过来,跪下。 “主人。”他垂眸,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 白莫奖励似的敷衍的摸摸他的头,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就着手,把拇指伸进他嘴里胡乱搅弄一番。 穆凉本就是被仰着头,并不舒服,又被一根手指反覆捉弄着舌头,口中津液迅速聚集,喉咙反覆重复吞咽的动作却还是徒劳,于是只能茫然的任由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淫靡到极点。 白莫从他眼里看不到屈辱,更找不到这样捉弄他的意义,只是玩弄了一会儿,就抽出手指,在穆凉脸上蹭掉手上的湿滑,声音轻却粗鲁的命令道:“滚吧。” 穆凉点点头,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和脸颊的津液,就要低头后退。 却看见白莫皱着眉,一副极为恼怒的样子。不等穆凉说什么,她又粗声粗气的说道:“滚回来。” 穆凉又老老实实的跪下。 白莫这次没有再戏弄他,而是有些恼怒了。她伸手捉住了穆凉颈间的环扣,用力扯向自己。 这个项圈在近三年的时光里一直陪伴着穆凉,但如今却又添了点东西。 自白莫不再□□着穆凉,只是在他脚踝上扣上一对儿镣铐,周遭就是一片反对之声。 毕竟穆凉可是杀人如麻的大将军,手上的血三天三夜也洗不净。 所以在所有人的压迫下,白莫叫人给穆凉穿了一对环,从上至下只穿透一点薄薄的锁骨,甚至如果白莫愿意,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扯断它。 她不愿意伤害穆凉,不想磨掉他那股清冷的傲气。 她还记得她从牢狱中把穆凉带出来的时候,他的样子。 手脚的骨骼都被生生挫断,蝴蝶骨明显的突着,肋骨断了几根,都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可他的嵴背仍然挺得极直。 如果非要说的话,他身上留下的唯一让人觉得他受过苦的痕迹,那大概是咬牙忍得久了,原本极淡的两瓣唇都红肿着。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一身戎装从边关回来,一身狼狈血污。那时候听说他打了极难的一仗,有命回京復命之人不过十之二三,大批牺牲官兵的家眷堵在回京的必由之路上,用鸡蛋菜叶砸他、污言秽语的骂他,说他心术不正。 那时候,他的神色也是那样,不冷不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或恼怒。 那时候,白莫觉得,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能牵动穆凉的心思。他就如同山巅之上皑皑白雪,虽然行的不一定是什么周正之事,可偏偏端着一副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的架子。 可不是,一语成谶。 他就算挨了刑,全身上下狼狈的不像样子,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理亏的模样,像是不论上天给他什么,他都生硬的接着。 刑部拿他没辙,白莫又不忍他老死狱中,才一个心软把他带回养着众多死士的天星阁,总之不差他一张吃饭的嘴。 他一如往常的清冷模样,一如既往的逆来顺受。不论是白莫要他跪,还是要给他在锁骨穿环,他都一声不吭的忍着。 唯一费了些心思的,大概要属让穆凉学会叫“主人”了。 起初他的确是不依的。不管白莫说什么诱惑他,穆凉都是固执的摇摇头。 甚至做出了那副要生生抗刑的模样,也不肯轻易开口叫那两个字。至于将他击倒的办法,因为有些阴损、搬不上檯面,故而暂且不提。 但白莫回味着当日穆凉躺在一片秽物中,喉咙抽搐呕吐,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还固执呢喃着“殿下”。白莫残忍的踢踢他狼狈的身体,一遍一遍的诱惑,“叫主人,叫了就原谅你。” 少年的衣裳被从不够宽厚的躯体上完整剖开,露出的是伤痕密布的雪白赤身,极度引人遐思。更不必说被快感折磨到双目失神涣散,双唇微启,一点猩红舌尖微露的模样是何等诱人了。 少年固执隐忍,喉间的呻吟全是狠狠压抑着的。吐息灼热,眼角微醺,整个人透着一股不经意的媚态。 不知道“刑罚”重复了多少次,许是难受的紧了,穆凉才一边流泪,一边模模煳煳的喊出了那个屈辱的词彙,“主人…” 有了第一次,后面的就容易多了。 同时白莫深刻的意识到,把那样清冷傲气的人,捉弄欺负到哭泣求饶的这步田地是叫人很是舒服的一件事。 不过,哪怕是一身狼藉,也并不会让他显得过分落魄脏污,无论是什么狼狈姿态,在他身上都像是褪去所有的晦涩的含义,只剩下孤高冷傲。
第11页 这让白莫觉得很有意思,想要把人折辱到尘埃里,看他痛到流泪。可同时却又觉得有些无趣,毕竟他过分清冷,折腾得挺狠了却还是一声不吭。 真真的矛盾之极。 所以白莫有时候还很是期待他像这回这般,犯些不痛不痒的错误。 堪堪能调动她的一点捉弄的心思。 白莫把拇指伸进穆凉嘴里,柔软雪白的指节被温暖包裹着,却固执的挪到少年有些尖的犬齿下,垫在上下牙之间,格出一个半开不开的区域。 白莫从一旁的点心盒里捻起一枚圆润的饴糖,搁在嘴里含着,甜甜的滋味瞬间席捲舌尖。 她含着糖,伸手拍拍穆凉的脸颊,他瞧着有些走神。许是含着糖的缘故,白莫温热的吐息都带着丝丝甜味,可出口的话却并不如此。 “我让你擦了吗?”白莫笑着点点穆凉被拍红的颊侧。 穆凉愣了一下,意识到刚才自己用袖子蹭掉了脸上的口涎,这或许是白莫生气的原因。 嘴里的指节正抵在犬齿下面,他不敢用力,只轻轻垂眸、摇摇头。 白莫又从食盒里拎出一块饴糖,两指捏着塞进穆凉微张的齿间,还不忘笑着嘱咐道,“咬着,不许舔。” 穆凉乖乖把注意力放在齿间的饴糖上,生怕用力咬死了饴糖会从齿间滑出。 白莫把手指抽出来,将湿漉漉的口涎蹭在穆凉略有些苍白的唇上,眉宇间再不见恼怒,只是玩味。 她似乎格外喜欢虐待穆凉的唇,平日里都是软软的湿润的极浅的粉色,只有欺负得狠了,他用牙死死咬着,才会呈现鲜艷的色泽。 那两瓣唇触感极好,和少年的皮肤一般,都略带点凉意。把指节伸进他嘴里去捉弄猩红的舌尖,也是白莫惯用的手段。 往往如此的时候,穆凉的脸和耳尖会迅速涨红,甚至会哀求一般用湿漉漉的眼睛瞧她,口中不得不缠住肆虐的指尖,模模煳煳的喊,“主人…” 这是个极度安全的词彙,白莫喜欢听他叫,只要如了愿一般就不再为难。白莫舔着口中的饴糖,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穆凉齿间饴糖放的不是位置,那点猩红的舌尖被遮挡了个干净。 正玩的起劲,门口突然一响。 天星阁的门几乎是个摆设,从远在白莫买下这儿之前就是这么个道理。白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却不想还真有这门被扒拉开的一天。 白莫不理朝政,今儿来的这个傅杞虽说极讨白柏喜欢,但也只是这两年刚刚冒头的后起之秀,白莫倒是不认得的,只听白柏说过,是个少年老成的主儿。 白莫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兴头上被打扰了的缘故,总之丝毫不觉得这个太傅大人老成,反倒像是个缺心眼儿的。 心里咒骂两句,白莫起身拍拍裙摆,抓着穆凉的头髮把他挪成面对墙壁的姿势,免得让人瞧了去,平添麻烦。 事毕,白莫脸上带着吟吟笑意,背着手对傅杞扬扬下巴,意思是让他进屋。 但傅杞只是站在那里,从上到下的审视了一番白莫的衣裳,眉皱的很深,满脸都写着不悦。 白莫无辜的把十指暗自松开又攥紧,心里默默嘆了口气,隐约明白了点白柏话里的意思。说这人老成,并不是说他心思缜密,而是格外古板。 尽管他什么都还没说,可那不屑的神情,定是觉得白莫穿衣行事不大检点了。 就是这么个人,白柏每每提起,话里都是一股欢心爱慕之情,实在是有些费解。更别说如今这势头,人们避同性爱如避洪水勐兽。 可自家弟弟,能怎么样呢,只能宠着。 白莫脸上笑意不减,指挥着几个安排好的死士,依次完成了契约。死士最宝贵的是忠诚,如今白莫把死士按时间出售,从根本上是保证不了忠诚的。 人口买卖虽然是大势所趋,可白莫总觉得不大人道。故而她把契约看得格外重要,一直以来倒也都还算相安无事。 白莫和傅杞相处不来,心里只想着怎么快点把人送走。可刚把傅杞送到门口,他却停住了脚步。 白莫顺着他凝滞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看见面对墙壁跪着的穆凉。 离开了这么久,他的姿势甚至一点也没有变,嵴背挺得很直,头垂着,细白的脖颈上一圈赤色若隐若现。 白莫的眼神暗了暗,心底莫名有了一丝涟漪。那种心情就好像是自己分明已经藏好的玩具,轻易让人瞧了去。 没等她生硬的开口送客,傅杞就有些迟钝的开口问道,“这个人……跪了多久了?” 白莫算了算时间,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穆凉在这期间没有分毫挪动松懈,固然是一件好事,说明白莫这个主人教的还算不错。 可同时,这个让她喜欢的优点牵动了别人的心思,就大不一样了。就像是家里的母猫好看得不可方物,连野猫多看一眼都觉得侮辱唐突,生怕母猫怀了孕。 白莫开口一句,“与你何干?”就要脱口而出,却在下一刻停住了所有动作声音。 穆凉突然伸手撑住地面,嵴背迅速塌陷下去,紧接着传来了几声压抑着的细碎的咳嗽。 白莫看见,一枚略有些湿润的饴糖滚落在地上,沾了一圈浮土。 她的神色几乎瞬间就冷下去,但隐约还保留一丝神智清醒。白莫上前一步,格在傅杞和穆凉中间,也不知道她偏矮的身量能不能挡住傅杞的目光。
第12页 “傅大人还有事么?”白莫一声把傅杞唤回神,几乎没有给人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的接了下一句,“既然无事,那我们小本生意就不便多留大人了。天干物燥,大人晚归可要小心豺狼啊。” 说完,她莞尔转身,对一旁侯着的一个小老头摆摆手,冷淡命令道。“送客。” 白莫没有多看身后的人一眼,只是脚步轻快的走向跪多了时辰的人。她站在穆凉身后,瞧着人因为窒息和痛苦一直咳嗽,不为所动。 直到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周遭一片清净,只能听见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白莫才继续往前走,绕到穆凉身前,蹲下身托着下巴看他。 穆凉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徒劳的扯着颈上的赤色项圈,指甲虽然平整却还是将细白的颈子抓出一片血痕。锁骨上的一对圆环碰在一起哗哗作响,他额前的发都被汗湿,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 他在疼,在窒息,但白莫并不着急。她熟悉穆凉的这种反应,当然也是拜她所赐。用药是刑部的主意,大多数人会因为痛苦将自己折磨到面目全非,就连一向自制如穆凉,也会熬不住这种疼,将自己弄得浑身伤痕。 但很可惜的是,这种药并没有逼穆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况且因为这药强制的成瘾性,这种疼痛已经成为按时发作的负担,每个月都折磨着穆凉。 白莫没有给他停药的意思,能多一个控制这人的砝码,并不是什么坏事。 白莫其实已然没什么理由再恨他,说不清道不明,她的几个皇兄死了个干净,在她的意识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假想敌。 所以非要说的话,她的仇已经报了。 白莫丝毫不怀疑,如果她在这一刻放穆凉离开,那很可能就是明天,他就恢復到那副高山之巅,清冷凉薄的模样,让那么多人魂牵梦萦。 可他不配,所以白莫不放。 这人是个刽子手,十恶不赦、杀人如麻。 甚至是就把他囚禁在这小小的天星阁里,他还是能抓住一切机会,将往来的客人诱惑得寸步难移。就像当初,他说着要奉献自己一生的自由去效忠白莫,还不是扭头就血洗穿堂殿,让人尝透了背叛的滋味。 该罚。 白莫偏要看着他疼,苦苦哀求不得解脱。 她伸手戳着地上的饴糖滚了两圈,这饴糖比一个时辰前小了两圈,湿答答的。穆凉咬着那饴糖,口涎不好吞咽且不论,光是他灼热的、带着潮气的吐息反覆吞吐,饴糖会化本就是正常的。 若是没有别的事,白莫定然不会同他计较。 可刚刚却叫傅杞瞥见一抹艷色,这就让她极为不爽了,尽管那只是一个背影。 正想着,穆凉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来。他在牢里捱的刑太多,似乎落下了一身伤病了,一咳就见血,白莫已经见怪不怪了。 反倒是这口血暂时缓解了喉口的收缩,或者说是麻痹了,总之咳嗽被克制在可以忍耐压抑的范围中。穆凉皱着眉、忍着痛,艰难抬头,双目通红的看着白莫。 此刻,那个药瘾还没有发作到极限,故而他还有心思抬个头。 白莫托着下巴,神情很是冷淡,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地上的饴糖,“我说过了,咬着,对不对?” 穆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轻轻点点头。 白莫沉默不语,只是冷淡的看着他,静静等待穆凉身体里的药瘾发作,痛苦一点点侵蚀神智。 直到穆凉的唿吸愈发着重起来,白莫才疲惫的合上眼又睁开,“刚刚好赶上药瘾发作,穆凉,听着,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在这里捱过一天一夜,跪到天亮。不许出声,算是惩罚,能做到吗。” 穆凉的眼神已经明显出现了涣散,耳边的轰鸣也隐隐盖过白莫的声音,他费力去分辨白莫话里的意思,想要点头,却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 眼见穆凉迟疑了,白莫几不可闻的点了一下头,声音更冷的了分,似乎带着戏嚯的意味,“或者,你选第二条路。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吃药。” 穆凉的眼神几乎瞬间被点亮,双手跃跃欲试的抓紧了身下的土地。 白莫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我现在就给你药,但会混着春药,穆凉,你要吗?” 穆凉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收缩,似乎是没有想到这样的答案。这时候疼痛几乎攀到顶峰,他以额点地,大口大口的喘气,锁骨上的环扣抵在地面和他脸颊两侧,连被拉扯的疼都感觉不到了。 只有衣领下面一抹极艷的赤色,灼得白莫眼前生疼。 她也分不清,是因为穆凉弄丢了饴糖而恼怒,还是因为他规矩跪着的嵴背既然勾起了傅杞的兴趣。 可若是他没有规矩跪着,而是偷了懒呢。那样傅杞便不会看见他,白莫大抵也不会多看他,甚至不肯承认他是穆凉吧。 人总是如此矛盾又固执的。 白莫笑着摸摸穆凉湿漉漉的额发,“想好了吗?” 穆凉双手撑地,勉强把头从地上挪起来,在白莫面前维持一个规矩的姿势垂头,中规中矩的说,“我选第一种,主人。” 白莫拍拍脏了的手,一句话都没多说,起身走了。 白莫早早吹了烛,只留了床边的一盏,窝在床上看书。可到后半夜还是了无睡意,偏偏整个人极倦。
第13页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起身重新点灯。一盏一盏点,再一盏一盏熄掉。反覆了几次,白莫动动酸痛的胳膊和脖子,望向天边渐渐攀升的鱼肚白。 是她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白莫在柜子里翻找半天,攥着一个不起眼的药瓶推开门,在自己的窗台下面发现了整个人蜷成一团的穆凉。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湿了大半,蝴蝶骨一张一翕的,明显能看出唿吸的费力。 走近了,白莫才发现穆凉的一只手在胸前狠狠抓着锁骨上的锁链,那处伤本就不易好,肩胛一动就会出血,此刻被虐待着,更是早就染红了前襟。 穆凉的小臂撑在地上,能看见好几个猩红显眼的牙印,不难看出,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来的。 白莫蹲下身,发觉耳边其实是有些异响的,像是细碎的呢喃,更像是轻声呓语,或只是唇齿间的气声。 当她仔细去分辨,才惊觉,穆凉口中反覆念叨的是,“主人……” 白莫心底一软,伸手摸了摸那人被汗湿的额头,尽管双颊通红,可额上却冰凉颤抖。 白莫嘆了口气,有些粗鲁的把人掀翻躺在地上,用手捏着他的下巴,把瓷瓶里的液体倒进去。 穆凉很快停止了打摆,可被折磨到虚软的身子极难动弹,一夜未眠苦苦忍受的倦意瞬间席捲了他。 先前锁骨上的疼远不及药瘾带来的痛,如今胸腔里的疼痛褪去,锁骨一动就如同开裂一般疼着。 白莫看人狼狈落魄,双眼隔过穆凉,看向虚空之外的某一个点。 穆凉是她的东西,她可以随意惩罚折磨,甚至杀了这人。 不可否认的是,穆凉的清冷、模样、傲气,都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被旁人沾染分毫。 他从从前就是那样,挺直着嵴背站在那里,双眼带着点睥睨的意味,淡然,还有目空一切。 那样的人,让人根本忍不住想要将他从神坛之上拉下来据为己有。 可那时候,分明是穆凉亲自从神坛之上走下,带着虔诚和忠诚,带着不曾对旁人吐露的笑意,亲手将自由和余生奉献给白莫。 可也尽管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会背叛白莫。 白莫承认自己的心动,也可以宽恕旁人炽热的目光,但却无法饶恕穆凉散发他的魅力。 就像是对待高山之上的一朵花,这种美丽只能有一人享有,白莫甚至愿意将它亲手採撷,避免这份美丽惊艷众生。 她心知肚明,不能因为女人与生俱来的美丽,去责怪她媚骨天成。 同样的道理放到穆凉身上,却总让她难以承认。 白莫嘆了口气,扬起巴掌在困得眼皮打架的穆凉脸上拍了两下,把人叫醒,抬抬下巴命令道,“回去休息吧。” 穆凉目光涣散的愣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规规矩矩的跪好,应了声“是”,才又有些艰难的起身,转身离开。 白衣上染了血,一条赤色的项圈在他的颈间若隐若现。 他才往前走了两步,白莫就叫住他,带着三分戏嚯和七分的认真,声音幽怨的仿佛回到少年时光,“穆凉,你跪过多少人?” 穆凉的身形一僵,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走,似乎被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几不可闻的颤抖着。 白莫没有得到回答,或许本也没有期待回答。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嘆了口气,拐了两个小弯,钻进屋里去了。 她用皮鞭教会穆凉顺从和妥协,将人生生刻画成她想要的模样,却再也无法享受将人掌控在手中肆意揉捏的快意。 原本是一个对视就能理解的默契,如今却隔了千百心思。 少年稚嫩的诺言,被停留在上一个世界中。心不在了,把人留在身边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把人扯下神坛,剥开他遮羞的衣裳,逼他流露出不曾有过的胆怯姿态,享受他被践踏入尘土的卑怯和微弱反抗。 说来可笑,白莫已经无法从中获取快感,她也明白,她想弄脏的是这个人的魂灵,可偏偏那始终纤尘不染。 那光弄脏他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 白莫失笑,点着灯,将信纸铺平,若有所思的提起笔来。 只是她看不到屋外不远处,穆凉的脚步寸步未移。被折磨得脱力,他的面容苍白病态,脚下被锁着锁链的一对极白的脚踝被反覆磨破,一圈皮肉整日都黯淡浮肿。 他的头无力的垂着,眼睫微微颤抖着,湿漉漉的。锋利的犬齿习惯性的咬着柔软的下唇,将毫无血色的唇咬得通红,目光呆滞涣散。 白莫说过的话一遍一遍的迴转,被提及的双膝颤抖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穆凉有些迟缓的蹲下身,把下巴搁在膝间,双臂自然将自己环住。他的十指死死的抓住自己的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整个人濒死一般微弱的颤抖着。 他疼。 他没有任人便跪下的习惯。 喉间的声响像啜泣哀嚎。 终于,一点隐藏不住的冰凉湿意,从湿漉漉的眼睫之间滚下。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章 你不该给我幻想的…… 白莫写好了信,遣人送了出去,自己缩在被子里补了一会儿眠。 等一觉醒来,都是近傍晚的时候了,天边晚霞极红的一抹。白莫躺在床上,一整日没吃什么,居然仍不觉得饿。只有她一早写得那封信,一遍一遍的在眼前迴转。
第14页 她从前是不会这样的,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是非黑即白,难得有什么犹豫的时候。 白莫赖了一会儿床,还是起身,给下人交代了两句有的没的话,又心烦意乱的把人赶走。 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刚走出两步,白莫又皱着眉让她回来。 “刚才交代的菜样,差人给穆凉送一份过去。” 小丫头又是应声要走,白莫又给人叫住了。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白莫一边说,一边把腰间的绑带系好,把睡乱了的头髮重新梳过。 白莫后面跟着个小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搁事儿的缘故,她脚步极快,叫身后拎着食盒的小丫头一阵好追。 走近了穆凉的屋子,一股淡淡的潮味传出来,几棵树上都挂着潮潮的粗布短衣,清一色的深灰,那是天星阁短工惯有的衣裳。 白莫丝毫没有费力就找到了穆凉。他正挽着袖子,又细又白的小臂上线条流畅好看,正双手并用的从井里打水。 他穿的是身月白色的衣裳,肩上没有血迹,想必是换过了早上那一件。他身量高且瘦,整个人极为挺拔,本就十分显眼,更不必说还穿着身白衣,立在一群灰褐色的衣裳里。 颇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 白莫的脚步放慢了些,故作姿态的轻咳两声,引起穆凉的注意。 可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穆凉,本扯到井边的水桶被他下意识的松手扔了下去,发出极大的一声水花响。穆凉用手背蹭蹭溅到下巴的水渍,快走两步规规矩矩的停在白莫脚边,跪下。 白莫伸脚点点穆凉右侧的位置,穆凉就低头挪过半个身位,在新的位置跪好。 说实话,听话得过头。 白莫低头去看穆凉,他低着头,脑门儿脸颊都是通红,他生得白,却极不禁晒,在烈日下呆久了便一片一片的灼伤。却也不见晒黑肤色,让姑娘家都羡慕极了。 眼瞧着穆凉额上的汗一路下滚,就快要滑进眼睛里,白莫伸手替他擦了。穆凉一向不大擦额上的汗,不过这个习惯是近来被迫养成的。 他锁骨上穿的那一对儿环,平时倒不大影响活动,可要想将双臂抬起,还是会受些苦楚。 白莫说不出什么温软的话来,却也不想太苛责待他。只是微微出声命令道,“进屋。” 穆凉住的屋子并不怎么好,和所有短工都是一样的格局,几个人挤在一间有汗味的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搁在中间,上面堆满了杂物。 穆凉有些窘迫的搬出一把有些油污的凳子,徒劳的用袖子擦了擦。 白莫环视一圈,勉强在屋子里唯一一张算得上干净整洁的床边坐下,摆摆手叫人把吃食码出来。 一叠一叠极尽精巧的饭食码在全是油污的桌上,满满的违和。穆凉的十指在袖子下茫然的缩紧,有些侷促的抬头看了看白莫,后者却只是垂眸,什么也没有说。 等小丫头码好饭菜退下了,白莫才起身,有些嫌弃的捉住桌角,想把桌子往自己方才坐的床边挪挪。 毕竟那把木凳还是有些脏。 白莫不自觉的皱着眉,她本意是要善待穆凉一次的,可这个屋子又破败得超乎她的想像。 自讨苦吃。 正有些懊恼的想着,穆凉却凑上来帮她把桌子挪好,眼巴巴的等她下一步指令。 白莫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觉得那眼神像极了小狗,不含侮辱意味的。 虽说穆凉是在白莫冷目横扫之下才敢动筷子的,但两个人好歹是心平气和,气氛融洽的用完了一餐。 白莫沉默着叫人收拾好碟子,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穆凉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被受宠若惊的情绪遮蔽了双眼,也并没有觉得过于突兀。 穆凉死死攥着掌心,一种既酸又痛的感觉席捲了他。 这种感觉很熟悉,却又很遥远。大概是在他没有铸成大错的时候,也曾经享有过的,白莫的亲昵。 他不是不会痛,不会感到屈辱,他只是很好的把所有都隐藏起来。让白莫觉得,他受的苦都甘之如饴,罪有应得。 任由白莫发泄,那是他唯一能做的,让白莫感到高兴的事。 穆凉苦笑,他是真的愚笨至极,半点都不会为自己开脱。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要把所有的事都全盘托出吗? 不是的,白莫值得,值得用命去护着。 他只是拿这具身体苦苦熬着,心心念念的等着。看是先熬挎了这具身体,还是先等来白莫的怜悯,他都将坦然接受。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穆凉是被吵醒的,天未大亮,远没到短工起床劳作的时候。可却有整齐划一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靠过来,然后是巨大的声响,大概是门锁和门一齐被生生撞开。 穆凉从床铺中挣扎起身,揉揉惺忪睡眼,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去直视嘈乱的门口。 一排身穿天朝官兵盔甲的人站在门口,穆凉睡意全无,心跳甚至好像漏掉了一拍,心底一个让他恐惧的答案唿之欲出。 这些人是来抓他的。 穆凉喉结滑动,眼中难得流露出恐惧,双手徒劳地抓着被单,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向后腾挪。 他没有猜错。 当官兵的□□直挺挺的戳进穆凉腿前的被褥里,穆凉下意识的伸手抓住枪身,翻腕一转就把长枪夺了过来。
第15页 胸腔急速起伏,穆凉知道自己如果动手就等于对白莫的第二次背叛。所以他咬着牙,五指攥得极紧。 其实从心底,他就已经知道这些官兵是听谁的命令来的。 他能忍受所有的虐待,苛责,侮辱。但绝不是在他天真的以为一切都会好的时候狠狠给他一棍。 太疼了,白莫。 我欠你一条命,你嫌我的命不够赔,所以才要折辱践踏,想看的不就是我崩溃我求饶。 得偿所愿罢了。 穆凉半点也不迟疑,手上的动作和从前一样迅速,他的五指离枪头极近,用枪尾一个横扫将一圈人逼退,紧接着他双手握着枪尖就往自己胸膛里捅。 几乎是顷刻之间,不知道谁扑上来按住穆凉的肩膀,紧接着准确的捉住了穆凉胸前的锁链,用力一扯—— 穆凉的锁骨肩肘剧痛之下,手上失了方向,那却卸不掉那股狠劲儿。枪尖微微偏斜之下,在他胸膛留下一道血痕,最后落入腹侧。 他口中涌出一口血,目光略有些涣散,只知道手中的长枪被夺了去,整个人浑噩的被从干净却染血的床铺中拖出来,拷上镣铐,塞进了一个漆黑的囚车。 穆凉被推搡着进皇宫面圣,打断了一屋子的歌舞昇平。 他涣散的目光凝聚片刻,极冷的扫视着近乎空荡荡的屋子,果然在白柏的左手侧找到了白莫的身影。 她气定神闲,视若无睹,对穆凉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本来,这一切都是她授意的。 白莫一直低着头,慢慢的给自己倒酒,慢慢的斟酌。 穆凉只觉得可笑极了,这个人,昨天还坐在她的床上,给他带了一整盒子的精巧菜样。 白柏摆摆手,挥退了旁人,只留下了白莫。他们坐着,穆凉站着,一身是血。 白柏刻意无视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氛围,一边翻着什么东西,一边认真的宣读对穆凉的判决。 穿堂殿其余的上百条人命不算,他杀的那可是先帝妃嫔,理应当赔命的。穆凉白白捱了那么久的酷刑,活受那么多罪,还是逃不过一场活剐。 他等了那么久,丢下所有的自尊,变成一个奴隶般的躯壳,高傲的双膝触底,头颅低垂,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他不是怕死,只是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却恍惚意识到,那根本没有撼动白莫分毫,有些可惜罢了。 耳边白柏的声音实在聒噪极了,让穆凉的眼前都出现了重影。他脚下动了动,那些该死的锁链似乎是绞在一起了,让他稍有动弹就被卡得生疼。 似乎是被纠在一起的锁链声响惊到,白柏抬头,连一板一眼的宣读都噤了声。他根本没有想到,穆凉这样居然还有心思动弹。 他失声喊,“你做什么!” 穆凉不理不睬,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到白莫桌前。 白莫低着头把杯中酒饮尽,才抬起眼皮看穆凉。那双眼睛里无波无澜,甚至连情绪都没有。 一双通红的,和一双冷淡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 穆凉的声音略有些颤抖,通红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泛着光,“昨晚,我以为我能等到你原谅我。” 白莫莞尔,将酒杯放下,双手交握垫在下巴下面,玩味的看着他,冷淡道:“你以为错了。” 穆凉咬着牙,声音接近嘶吼,“你不该给我幻想的……” 白莫笑意不减,“是你先给我幻想的。” 她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五指细长的笼着酒杯,目光悠远。“穆凉,我从前真的以为我是可以相信你的。” 穆凉双手紧攥,因为用力微微颤抖。向来的高傲脾性让他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在努力表现你的忠诚顺从。”白莫几不可闻的点点头,把酒杯凑在唇边,垂着双目看酒杯里,穆凉颤抖扭曲的面容。“可我清楚的记得,上一次我交付我的信任,换来的只有家破人亡。” 她有些费解的反问,“如果是你,会重新选择背叛过你的人吗?” 穆凉开口的时候嗓音有微弱的黏连,听着嘶哑极了。“我……” 白莫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冷笑着继续开口,“收起你的漂亮话吧。穆凉,你有机会自救,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你杀的是我娘亲,只要我不追究,他——”白莫头也不回的用拿酒杯的手指指侧后方的白柏,“皇上也许会饶你一条活路。” “至于我,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原谅你,只会祝你迷失在人潮之中为奴为仆、永不超生。” 穆凉此刻放松了些许,他一只带血的手撑在白莫桌前,将她满不在意的面容都遮挡在自身的阴影之下,“殿下,您是不是太看不起我。我等的不是逃出生天、苟延残喘,我只是……” 只是在等你的原谅。 等来别人的宽恕,又有什么意义呢。 穆凉没有说出口,压抑着喉间细碎的咳喘,把手指伸进颈侧勒紧的红色项圈,徒劳的松了松。 紧接着,他几乎残忍的伸手抓住胸前垂着的那条锁链,用力一扯—— 尽管白莫没有抬头,却还是听见裂帛一般的声响,身躯不可遏的一震。
第16页 白柏整个人靠在龙椅上说不出话,穆凉竟然生生扯断了自己的两块锁骨,两侧的豁口汩汩的流着血。 穆凉疼的眼前一阵发黑,喉间的血死死压着才没有喷出,可他强撑着得意的笑容,“你以为锁住我的是锁链,你以为错了。” 他分明前一刻还像受伤濒死的野兽一般强横,这一刻却又如同斗气的孩子一般,为一点点言语上的左右而沾沾自喜。 失血过多的人终于遏制不住的倒在地上,意识倒还算清醒,可却已经撑不住虚软的身子。 白柏嘶声喊,“来人!——” “压入地牢——” 白莫始终低着头,看不见穆凉的身影,却能听见悉悉索索的锁链声响。余光若有如无的瞥向地上那一抹血痕,甚至不自觉的追逐着那道血痕延伸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莫突然听见穆凉平平淡淡的,甚至像有一丝笑意的声音,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头。 “我错了,主人,饶了我。” 他明明知道求饶没有用的。 不经意间酒杯好像撒了,但白莫没有理会,她的整个心神都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撞的稀碎。 她抬头去看的时候穆凉正被几个人押解着出门,但他还是努力回头望着白莫,像是要把这个人记到脑子里,哪怕有个几十年不见,也能清晰的说出她的模样。但说到底,明眸皓齿,一眼就难忘。 他轻轻的笑,极白的贝齿间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可那笑容甚至有几分得意。温柔的,皎洁的。 他打了胜仗回京復命,就是这样的笑容,对别人或许是带点疏离的。但对她,一向都把最后一点防备都剥离干净,清清冷冷的一个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在喉间转了几转,带着丝丝笑意。 你瞧,最后的最后,你还是叫我牵动了心神。 我也没输的彻彻底底。 有些事,註定是求也求不来的。 穆凉被下狱后的日子过的不好也不坏,不再需要早起劳作,每日就无所事事的躺在铺了一层稻草也有些潮湿的地板上。他在的牢房是没有窗的,看不到太阳,也早就分不清白天黑夜。无所事事的日头总是被拉得很长,他被锁链困着,也什么都做不到。只有记忆一遍一遍的迴转,白莫冷漠的神情,微怒的眉眼,他记得清清楚楚。白莫微笑的,追逐的,嬉笑的样子,他也不曾忘记。 走廊里偶尔倒是有光的,也只有那扇大门开了,穆凉才能在拐角窥见一点。但那扇门开的并不规律,什么时候开,一天要开关几次,全看着狱卒的心情。 穆凉把脑袋靠在拐角的栏杆上,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看到拐角那一抹细细的光亮,也不知道已经迴转了几次,微弱的很。 他这样的人,活在黑暗里。可偏偏又怕被黑暗吞噬,伸手不见五指,好像感官都被剥离干净。 地牢里阴冷潮湿,他整日整日都不大清醒。周围都是些类似野兽的哀嚎声。其实死刑犯是不大受刑的,连狱卒都甚少来到这边。真正把人逼疯的是没有边际的沉默。小到家庭伦理,大到国运兴衰,对错,善恶,是非,恩怨,谁又能真正的活的明明白白。 穆凉也是如此,他虽然寡言,但这样的沉默,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捱得过。他很怕想起白莫,怕想起少年时,可他不得不想,他更怕自己会忘了痴了。 他能听得见自己隔壁牢狱的人在疯狂的撞击着粗木的栏杆,但他看不到那人的情形,也不敢多想,生怕血淋淋的,不成人形的。他把几缕稻草扑地整整齐齐,被子是新的,能感到蓬松的,新鲜的棉在里面。 想来是有关照过,或者他这样的身份,也没有几个人不认得他。他在外征战多年,什么样恶劣艰苦的环境又没见过,塞北最冷的时候,将领们围坐一团取暖,又不敢点火,有近三分之一的士兵活活冻死。 他在塞北驻扎了九个月,缺少食物,干冷,常年的积雪,气候严苛到士兵几乎没有精力操练。于一具冰封之躯而言,一床棉被的温暖太少,也太晚了。 穆凉拼命的想,想过去的自己,想过去的白莫。在被逼的癫狂至要崩溃的时候,他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让疼痛和鲜血刺激他不致被逼疯。 他拼命的想保持自己的清醒独立,可是他渐渐开始想的少了,头脑变得木讷,开始忘记一些事情,变得只会呆呆的看着天,根本不存在的天。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捶墙,咬破手指,他终于理解隔壁撞栏杆的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不希望自己狼狈的发疯,可抗争中,行为已经接近癫狂。 他痛极,只道自己是愚笨极了,居然天真到以为作践自己会让白莫想要原谅他。 血海深仇。 从头到尾,白莫都只把他当一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罢了。 如此挨过一个月,穆凉已经接近崩溃。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做太大的动静,可是那药瘾来的很突然。熟悉的又麻又痒,恨不得把手从嘴伸进身体里搅弄,他开始无意识的挣扎。起初只是扣着木质的栏杆,然后他开始拿头撞墙,四处翻滚,喉咙里有着夹杂着咳嗽声的咆哮。 这种痛苦持续了好一会,终于有狱卒注意到他,开始隔着栏杆喝止他。但他在精神和肉体都面临崩溃的边缘,他开始流泪,狼狈的口水泪水濡湿了整张脸。他无意识的在认错讨饶,潜意识里只要他哀求白莫就会来给他解药,让他不再痛苦了。
第17页 我错了主人求求你饶了我……… 好痛苦。他用手抓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但他的指甲已经开裂,划得细白的脖颈上都是细碎的抓痕,连带着周身的锁链响个不停。 有狱卒拿着兵器从栏杆的缝隙戳弄他,敲打他抽搐到弯曲的嵴背,他咳得厉害,喉咙里喷出血沫。他不闪躲,也不太挣扎,似乎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抽搐干呕了。 还好他这样的状况和特殊的身份,狱卒是不敢马虎的。马上有人去上报给总管。 穆凉忽而错乱的翻滚起来,他的双手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偶尔抓住自己的一缕头髮,就用力的扯,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他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那些讶异的神情在他眼睛里变了味,那是嘲笑和戏弄,让他万劫不復。 最后痛到没有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躺在地上,胸口上下剧烈的起伏着。胸口铺着细密的汗,眼睛里的液体慢慢的下滑,消失在耳后,一片冰凉。 这一次,白莫不会来了。 他告诉自己。 不知几天之前,他发现开始忘记他曾在军营给白莫写的那些家书都写了些什么话,本来字字斟酌,倒背如流的。记忆连同他的心情仿佛不断在海里沉浮,忽然就沉到底去了,眼前都是黑的,时间走动都不察觉。 —————— 白莫是亲自来给他送药的,身后的宫女被拉开了很远,她头上髮髻在跑动的时候扯的头皮生疼,她伸手摘了那髮簪,扔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穆凉听到声响的时候没法抬头,他躺在地上,平摊着,四肢的锁链纠结到一起,沉重的压在他身上。 狼狈的不像活着。 他什么也没做,像是在等死。没有期待,也没有声响。寂静的让人发疯。 “穆凉,张嘴。”有人在摇晃他的手臂,纠结到一起的锁链沉重的压着,胳膊一动手脚都被磨得生疼。 他虽然不挣扎,但心跳得厉害。直到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而下,他才觉得那种疼被舒缓了。紧接着就是难以言表的愉悦,脑袋里一片空白,在痛苦和愉悦里挣扎。 他慢慢的停止了激烈的喘息,眼前也恢復清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白莫蹲在他身边,帮他顺着气。她的裙角被蹭的有些脏了,杂草就附着在上面,和她一直不慌不忙的样子差的太多。 “怎么样?” 穆凉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最后有些懊恼的别过了头,想伸手挡住脸上委屈的表情,却又没力气抬起腕上那沉重的锁链,难堪到了极点。 白莫当他是不愿与自己说话,耐着性子解释道,“一命抵一命,我不会再折磨你了,往后这药我会派人按时送来。” 穆凉不说话,眼睫轻轻的颤着。 他想告诉她,他很疼。自尊又不肯,他想告诉她当年的事实真相,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白莫俯下身,亲吻他眼下的泪痕,声音极轻柔温软,“乖,等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 穆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身体蜷缩成一团,脸快要埋进膝盖,真是一个怯弱极了的姿势。他一边哭一边笑,不再在意什么旁人的闲言碎语了,他该高兴的。他等了这么久,等白莫不再恨他,等到死,终于还是叫他等到了…… 白莫从牢房出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把輓辞叫到房中,看着她的脸却又忘了该要她做些什么,只好又叫她退下。 突然想起什么又叫她进来,一晃神的功夫却又忘了。三番两次之后,輓辞之好出言提醒道,“主子先前说要把穆公子的药交予奴婢的。” 白莫这才想起,去柜里翻找了半天,才把一盒子小瓷瓶都交给了輓辞。 自輓辞退下白莫又开始发呆,窗外的天好像有些阴沉。思绪好像浮着,想什么都静不下心,不自觉的就抓住了方才輓辞的措辞,像是海上的一块浮木。 穆凉做过太子伴读,那时候他在孩子们里面一点儿都不受欢迎,总端着一副与孩童截然不同的架子,带着点与生俱来的睥睨。 后来啊,他做了将军,那种眉宇间的盛气凌人俨然与他融为一体。他不是看不起谁、目中无人,而是真真的如同高岭之花,万物都难以匹敌。 他性子淡,和谁都不热络,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大讨喜的人,满朝文武都要叫他一声穆帅。 至于她身边的这些下人,则都叫他为公子,前些时候在白莫面前提不得穆凉半句,这称谓便一直被小心搁置着。 说起来輓辞挽黎这名字还是她们刚来公主府的时候穆凉取的,黎代表伊始,辞代表离别。聚散离合,人人,事事,生生皆是如此。 那时候她刚刚乔居公主府,算年岁才刚刚及笄,一不小心竟晃了这些年过去。他们都算不上年少了,好像也丢掉了敢爱敢恨的模样。 明明本应是极平淡无奇的日子,怎么过的如此颠簸。 白莫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白柏差人送来的信,语调极尽调笑。信里说他把新收的一应杀手全送给了傅杞,后者一直推脱着不敢要,近日来找不到託词,才总算收下了。 白莫想想几月前来过的那位大人,样貌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似乎不小心露出了窘态。白莫瞧着皇弟对其如此上心,似乎感到欣慰,却又牵不起多大兴致。
第18页 看了信却又懒得回,翻开天星阁的帐簿认认真真的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神,手上的动作早已经把帐簿翻到了后面的白页。 白莫嘆了口气,吹了灯上床歇息去了。 第6章 入梦—— 她做了个极长的梦,醒来却只记得一点了。 记得后宫内是修了一座万花阵的,迷宫的墙筑得有些高,身量平常的宫人得略垫着脚才能瞧见远处的走向。白莫自小就喜欢在其中穿梭,远处她自然是瞧不见的,只能瞧见近处的墙壁,有时候在里面转久了迷了,就走不出来了,等着宫人来寻。 平常都是母妃极为信任的一位会些功夫的宫人姐姐抱她出来。小时候穆凉平日也是跟着这位宫人的,除却白天跟着母妃找来的师傅习武,其他时候劳作之类,都是凭着这宫人姐姐安排。 穆凉习武很有天分,虽然还小,但只要稍加助力,就已经可以翻身上墙了。他也常走在迷宫的沿上,帮着寻找白莫。 不知怎么的,这梦里她蜷在一处,穆凉离她分明不远,却好像看不见她似的。她站起来拼命的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穆凉却好像能听见她唿喊,瞧向了她的方向。他一跃就到了白莫头顶的墙头上,白莫也抬头看他。她正想抬起手要他抱起,穆凉却突然好像遭受背后重击,失去平衡的一头栽倒下来。 她就眼睁睁的瞧着穆凉摔在她面前,成了斑斑驳驳的一块血肉。那墙不过一人多高,绝不至于的。 她周身好像突然安静了,好像又突然充满了穆凉压抑的哭声。真是晦气极了。 她醒的时候一身的冷汗,瞧着天色她才睡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白莫裹了裘袄出门,天似乎一夜之间变冷了,门口的关七抱着臂睡的很熟,衣服的毛领上凝结了水汽。天气这么冷,关七还在门口守着。她十一二岁起跟着白莫,一直尽心竭力。细细算来比白莫还要小上几岁,却也已经是嫁人的年纪。白莫合计着开了春就给她寻处好人家,大富大贵倒也不用,若是能不再做服侍人的活计就再好不过了。低人一等,寄人篱下,这样的日子是不太好过的。 白莫虽说小心着,但踩上松枝还是吵醒了关七,她揉揉鼻子凑了过来。 “殿下,您醒了。” 白莫点点头,过了会才说,“日后去我屋里睡就行,好歹暖呵些。” 关七有些害羞,笑的还是很甜。“谢殿下。” 白莫让她去忙自己的事去了,也不过就是把她支开自己逛逛罢了。关七是她贴身的女官,除了照顾她日常起居,是不必做什么别的事情的。 白莫走着走着,就走到佣人们住着的院子,房屋前杂草丛生的,连修出来的路都被挡了大半,佣人们住的院子地处偏僻,有没有专人打理,谁也不愿意去多揽这么个事情。 白莫门前从前是有花的,她不懂花,但是时常处理奏摺是会有些烦闷的,所以窗外的花是她唯一的消遣。只是宫里的人不懂规矩,来抓穆凉下狱的那天居然踏坏了她的花丛。 那花丛竟也无人管,就任由它一日日的枯黄下去。几日前,白莫已经命人把它剷平了,光秃秃的虽然难看,总比日日对着一丛日渐枯萎了无生气的杂草要好多了。 回屋的时候桌上多了个桌炉,上面煨着一小壶汤。闻味道像是姜汤,感慨着关七的细心,白莫把壶端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手。倒不是太严重,只是微微泛红罢了。 今日她的确心神不宁,她只能把这一切归罪给把穆凉送走的不习惯,或是已经决定要他的命,却还是叫他多受了一回那药瘾之苦的愧疚。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脑中的声音很乱,那大概得追溯到她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光。 恍惚中身披星月服饰的星官在大殿上繁复的推算些什么,最后拿着星盘来到她身旁,说穆凉与堪堪启蒙的太子白纪命星相连,相辅相成。然后是年迈的皇祖母慈祥的笑着开口,要穆凉去给太子做伴读,然后先帝便允了。 当时的她不敢说话,只觉得从头顶凉到脚底,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穆凉被带走以后,她抓着母妃的裙摆哭,母妃却总是那一副冷淡的眉眼,说那于穆凉而言是极好的归宿。她不依,一味哭喊,换来的只有一个巴掌。 还有一句压着怒火的嘶吼,“若不如此,他如何活命?” 她那时候还不懂,一个外姓的男子身处后宫是何等的荒诞。更不懂大人所说的,若是不去做太子伴读,就要遭受的所谓阉割到底是什么。 耳畔的声音挥之不去,她稚嫩的哭声,嘶吼到喉咙都沙哑,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穆凉回来,儿时那哭喊到窒息的感觉好像回到了白莫身上,叫她狼狈的跌坐,不自觉的就红了眼眶。 从日日相处,到极少遇见,她每日被关在屋里学女红,穆凉又似乎整日跟在白纪身旁,就像曾经对她一模一样。 她那时候最怕的,就是和穆凉断了联繫。于是借着各种藉口去偷见他,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规矩等级森严的皇家,若有一朝能重权在握,定要大刀阔斧的废了这折磨人的重重管制。 只是如今,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天下人如何身处水深火热,或是皇家的规矩下囚禁了多少和她一样的孤独的人,对她而言不过是摺子上的一行字罢了,与她又有何干。
第19页 她要将母妃扶上高位,要给那人高官厚禄,却一样都没实现。 白莫的脸被桌炉映得极红,眼里分明有水光粼粼。 过了不多时,桌炉就熄了,里面填的银骨炭不多,但若是及时翻弄还是可以多燃一会。白莫懒得打理,就趴在桌上百无聊赖,或是拨弄两下桌上的茶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白莫借着清冷的月光偏头看去,蹑手蹑脚的,是关七。 “您还没睡啊。”关七凑过来,拨了拨炭火,屋里顿时又亮堂了些。 “有心事,睡不着。”白莫仍趴在桌上,瞧着復燃的点点火光,并不是太想说话的样子。 “奴婢想着殿下回来还睡,就没填多少碳,瞧着火光暗了还当您是睡了。您若是不睡,奴婢就去取些炭火给您添上。”关七说着就端着火盆要走。 “不必忙了。”白莫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凳,“坐吧,陪陪我。” 关七受宠若惊的样子,扎着的两根辫子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她虽然常常在白莫身边侍候,但对她仍是崇拜极了。寻常的女子哪个不是做着伺候人的活计,或是依附男人而活,哪怕是和白莫一般有着极好家室的,追究到歷史先人上也找不出几个女子,有这样搬弄朝局的本事。 白莫看着好笑,却又笑的很是费力的样子,瞧着有些苍白,声音也是闷闷的。“我家关七性子可人,手脚又勤快,日后不知道是叫什么样的男子讨了去。” 关七在她面前也并不拘礼了,嗓音似乎仍是稚气,撒娇一般,“殿下净开我的玩笑,关七可不嫁人,日后殿下嫁了人去,关七还要跟着殿下呢。” “那可不行,关七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啊。” “关七定要跟着殿下一辈子的,真到了下面,关七也还要服侍殿下。” “又不是孩子了,怎的说话还这般幼稚。”白莫失笑,明明只是一句胡话,却让她眼底一潮。可一辈子,真的有人能保持一辈子心性不变吗。 “这世上对关七最好的人就是殿下了,殿下去哪,关七就在哪,赶都赶不走。” “那穆凉呢?”白莫压低了声音,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穆帅在关七眼里是个好人。”关七语调极为天真,并不避讳白莫是否会介意。她家主子极宠她,平日不论什么事,她一向都坦白来讲,半点都不必隐藏什么的。 “好人?好人害我家破人亡,好人滥杀手无寸铁的宫人,好人手段残忍虐杀廿六。”白莫似是有些动了怒,语气却并不如何急躁。她极木讷的一字一顿的说着,声音都有些飘,像是她也不确信那是真的,还是只是区区一场梦。 关七不知怎么安慰白莫,但她却也无法说出昧心的话。塞北战乱贫起,她遭人掳进敌营,是穆凉不仅饶了她一命,还将当时寻不到父母的关七带回京城安置。又过了些年,穆凉还特意来信说已寻到她的父母,将两位老人的问候一併带到。 她眼里的穆凉值得上世间一切美好的词去形容,绝不是一个叛徒,一个懦夫。哪怕白莫再恨他,关七也不会曲意逢迎,她仍然相信,总有解开误会那一天的。 “他已是将死之人,殿下也不必再忧心,好坏之类还是交给后人去评判吧。”关七起身放肆的拍了拍白莫的肩膀,后者先前仍楞着神,总算叫她拍醒。 “也是。”白莫笑了笑,果真没有生关七的气。她起身活动了活动,窗外的天仍是黑着。 关七把裘袄给她裹好,“更深露重的,殿下当心着凉。” 白莫把关七赶去睡了,自己就站在窗外,靠着房门一直瞧着天地相接的远方。 第7章 弃子—— 次日白柏就派了人来请她到宫里一叙,她虽几近整夜未眠,精神却出奇的好。 白柏找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聊聊他那木头似的太傅,语调里都充斥了欣喜。白莫瞧得出他对那人上心,虽然当朝律法并不推崇男男交/媾,但自家弟弟权势通天,又一贯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笑着听,面上却又极浅,心不在焉似的。 “皇姐定是不感兴趣了,那咱们来聊点别的。”白柏撒娇似的嘟囔道,他虽然身居高位,但在姐姐面前仍是像个孩子,动不动就拖长了音调,叫人不由得就跟着笑起来。 “你这幅样子可不能叫你的傅太傅瞧了去,不然定觉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小赖皮。” “皇姐就知道取笑我,也不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说皇姐定是不知道,肖大将军正轮着换防回京,算着就该是这两日了。” 肖程是当今天/朝第一将帅,和白莫也算得上交情不错,一别数载,还是有些想念。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有意将白莫许给肖程,想到这儿白莫却不禁失笑,偏生肖程算半个呆子,先帝三番几次暗示他却一点动作也没有。虽是遵着先帝的旨意频频出入公主府,却迟迟没有下聘,叫先帝气了好些时候。 “如此,待他述完职就叫他来天星阁一聚。”白莫起身告辞,想了想又回身补充道,“可别像傅太傅一般从正门进了,小本生意可经不起门户大开的叫外人瞧。” “嗯?这倒也正是我傅爱卿做得出的事。”身后白柏笑出声,完全颠覆平日在龙椅之上不苟言笑的样子。
第20页 白莫足足等他笑完才推门而出,一朝天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果真不消两日,肖程就登门拜访了。他叩门的时候白莫正趴在瓷缸边餵着那几尾锦鲤,许是在池塘里游惯了,如今被关到瓷缸里总显得食欲不振似的。 瞧见肖程进来,白莫把手里没餵完的饵料一把撒了。 肖程人一向有几分木讷,说话的时候总是认认真真的,却少些思虑似的,总惹人埋怨。走起路来都是目视前方,没有半点左右环顾之意。不管怎么看,除了胡茬冒出的不少,都与年少时无异。 他见了白莫第一反应仍是先跪,“末将叩见殿下。” 白莫伸手扶了,面上虽是有些憔悴,口上却是调笑的语气,“受不起受不起的,全天下都知道我白莫现在不过一介草民罢了。” “殿下不在朝中,但到底贵为皇亲贵胄,又与皇上一向交好,末将自然不能乱了长幼尊卑。” 白莫引肖程到石桌坐下,才取笑道,“你怎的知道我与陛下自□□好。” “我自是瞧得出来。”言语间竟是一副骄傲的样子。 “你瞧得出我与陛下交好,也瞧得出陛下革我的职不过虚设,那你怎的瞧不出我父帝想要你娶我过门?” 肖程面上一红,声音也细如蚊蚋,“我怎的瞧不出…” “那是当真不肯娶我咯,是瞧上了别人家的姑娘,还是觉得本公主配不上大将军?答错了可要叫皇上砍了你的头。”白莫把茶杯搁在肖程面前,虽说是些质问的词句,话里带着笑,并不让人感到如何慌张。她近来不论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之味,赶上肖程回京,难得生出几分逗趣之心。 “并非是末将不肯娶殿下,只是当时臣一心觉得公主是定要嫁给穆帅的,先帝逼得紧,臣又怕殿下为难,才一再拖着,现在倒怪起臣来了…” 白莫有意把目光错开,瞧了远处的一只鸟,稳了稳情绪才说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话才说完,肖程又跪下,却不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而求情,“当年事发肖程不在宫中,却也有所耳闻,肖程与穆帅同袍多年,了解穆帅为人,他不应会是如此暴虐之人。当年之事,可否请长公主彻查之后再下定论?” “查?我又怎么查?当日宫廷内外血流成河,当场又只有他一人。只消他说一个不字,我便信了。他却不肯,不是承认是什么?”白莫几乎一字一顿慢慢地说,像质问更像是哭诉。她也想说服自己当日事实并非眼前所见,可穆凉却连这点希望也不肯给她。 肖程不敢再说,白莫却哽咽起来,说到激动处双手都挥舞起来。 “为何他叛我伤我,你们却一个个的都要为他求情?” “你们逼我原谅他,我偏不。我不肯。我恨他到死。” 极尽癫狂之态。 她又突然平復下来,站起身,身子佝偻着,口中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迳自回屋去了。 肖程一个人坐到天都黑了,他往白莫屋里看,那儿没点灯,不知道白莫还有没有在哭。他与白莫年龄相仿,年少时他家室并不如何显赫,如今出人头地也多亏白莫一直多加照顾。他踟蹰了一会儿,想进去给白莫赔不是,刚起身,关七却来送他出门了。 他是个再愚笨不过的人,白莫对他有恩,他记得。但穆凉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有眼睛去看,断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左右。就算是给白莫赔不是,也绝不是承认穆凉是个残忍的刽子手,只是自己言语过激的愧疚罢了。 但这份愧疚,白莫既不要……肖程不说话,挥了挥袖子,转身走了。和平日穿的戎服窄袖不同,官服的袖带很宽,甩手的时候,瞧着也极有脾气似的。 肖程走了两步,三两下就翻身跃上房顶,清了清嗓子。 “白莫,我和穆凉不一样,他死了没谁再惯着你了!!!” 他一刻也没再停留,顺着房檐又从另一侧滑出院子去了。 第二日一早白莫就在养心殿门口候着,白柏一直躲着没见。可到了中午还不肯走,白柏又担心她站久了吹久了生病,最后堆着笑命人去请白莫进来。 “皇姐此来是有要事与朕商议吗?”一副谄媚又讨好的语气,又不动声色的暗示着他可是皇帝,万事也要留几分面子的。 白莫目视前方,并不看身边的白柏,一针见血的说道,“肖程根本不是换防回京,是你叫回来的。” 白柏努力讨好的笑,尽量把语气都放的轻柔,“人是我叫回来的,我只是担心你烦闷,况且皇姐也是适婚的年纪…那榆木脑袋是不是说了什么惹皇姐不快了?朕去…” “若不是你透露,他怎么会知道穆凉已经下狱?” 白柏笑容都僵住,他只不过是旁敲侧击的提了一下,想不到那个木头竟然真的去给穆凉求情。 瞧白柏哑口无言,白莫也无意跟他计较,嘆了口气说道,“等他死了,我自会原谅他。” 白柏赶紧挪了个太师椅给她,赶紧堆起笑脸不断安抚道,“好,马上斩了他给皇姐消气,不覆核也不审查御批了,我看就趁着隆冬斩了正好。” 白莫不说话,她也不是动怒,只是不解而已。这么多的人,怎么都觉得穆凉是个好人,言之凿凿的,要她还穆凉一个真相。
第21页 可那样谁来还她一个母妃呢。 她耳中充斥着声音,细心去听却又听不见。 白莫起身往外走,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什么应有的礼数都抛个干干净净。她微仰着头,双手都无力的垂着,步伐迟缓,明明是二十出头儿的姑娘,却已显出龙钟之态。 身后白柏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清。她没带下人,于是自己去推那极厚重的门,推了几下都没推开。最后一次用力勐了些,脚下一绊就跌坐在地上。髮髻衣冠,皆是凌乱又落魄的。她觉得脸上有液体在流,伸手一摸竟是真的。 白柏亲自给她开了门,在她出门前仍不死心的问道。“若真是冬至行刑,皇姐可会来看?” “不会。待他死后,取一碗热血供奉于我娘亲墓前就是。” 回了天星阁白莫就生了一场大病,像梦也像病,整日整日的睡着,似乎不大清醒,口中总像是梦呓似的在说些什么。 恍惚中她总能瞧见小时候,以前穆凉长的并不高,从军营回来却愈发的挺拔,白莫瘦瘦小小,他总是能站在她身前。 她还记着他幼年时常穿黑衣,一块色泽极冷极淡的翡翠总晃在腰间,说不出的好看。他比任何一位哥哥生的都好看,哥哥们的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奶气,而他身上能嗅出风尘僕僕,腥风血雨,要有趣的多。 从战场回来他就不常穿黑衣了,除了官服常穿的就是月白色,不知怎么的也格外的好看。唯一不变的是他腰间那块翡翠,颜色依旧是极淡的,总也看不腻。 梦里挥不去的全是他的样子,她想醒来,可眼皮四肢都沉重极了。唯有喉间,能溢出一两声焦急的嘶哑的呻/吟。 太医来了几遭,都瞧不出症状,更没法子医治。白柏气的挨个罚俸,却也无用。只能瞧着白莫整日卧床,偶尔清醒的时候眸色清冷,什么也不说。 如此挨过了半个月,冬至将至,若是再不行刑就要拖至次年秋后。 刑部派专人来问白柏杀或不杀,白柏踟蹰几次,心下决断,杀。既然白莫的结症是在穆凉身上,那就杀了他一了百了。比起白莫,穆凉的命就像蝼蚁一般,轻而易举的就被抛弃了。 第8章 成亲—— 说来讽刺,行刑那天白莫气色瞧着像是突然好了许多,她从床榻上半坐起身,瞧着半暗的天色。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明作祟,有意叫她去亲眼看看那个陪在她身边许多年的男人的最后一程。 “什么时辰了?” 近日来白莫精神不济,几个侍婢都是整日的轮番照料,这日正轮着挽黎。日头还早,挽黎忽听见白莫的嗓音,急忙回道,“卯时还未到。” 白莫伸手理了理蓬乱的长髮,声音沙哑的像树皮,“梳妆,午时三刻去观刑。” 輓辞也不多问,去取了热水来。出门还吩咐着下人去找几个轿夫来,白莫精神才见好,吹不得晒不得的。 午时刚过,白莫早早的乘轿撵等在了午门外。凑热闹的人倒是不多,也难怪,这囚犯的身份也从未对外公布,只道是个叛贼罢了。 等了许久,白莫也难得并不烦躁。瞧着头上套着麻袋的人被推上刑台跪着。他身份特殊,牵扯的罪行又无法对外开诚布公,做出这样的考量也无可厚非。 白莫叫人放下轿,脚步虽有些轻浮,却仍是走近了刑台。 那囚犯身上的伤极多,连她残忍烙印的位置都别无二致,白莫隔着一层麻袋摸他的脸,没有狠心摘下那层遮蔽,事已至此,她决定把最后一点尊严留给他。 她温柔地抱了他,怀间仿佛拢着一个深爱之人。 像是执行完了最后的告别仪式,白莫没等到午时三刻行刑便走了,她本是想看他人头落地,以消心头之恨的。但她抱着他,却又不忍看了。 她始终固执的认为穆凉负了她,可还是不忍瞧他赴死。他已经足够悽惨,她带给他散不开的伤痛,她还记得他的眼睛,瑟缩的,恐惧的。毫无保留,一如以前,让她再也狠不下心。 他方才好像是在哭的,白莫拢着他微微颤抖的嵴背,才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总护着她的人居然已经这么瘦了,嵴背上突出的背骨,脖颈上梗着青筋,连指骨都很明显的突着。也只是区区一副血肉之躯,怎么能在腥风血雨中护得自己的周全,又是怎么熬得过上百种屈辱酷刑。 凭心而论,她捨不得杀穆凉。哪怕他有滔天的罪行,她仍是捨不得。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这回白莫没回天星阁,而是回了公主府。自打白柏登基,母妃薨逝,她就再也没进过公主府了。她摸着门口的石像,虽然整个房子都没什么人气儿,但到底也还算整洁。连味道似乎都保留着当初她进宫去构陷几位皇兄之前的温馨。就是在这,她、肖程还有穆凉有了闲暇便小聚片刻,可惜如今又只剩她一个了。 白莫坐在石凳上,摸着熟悉的纹路。肖程不会下棋,每次都只会呆头呆脑的叫好。她每次抬头的时候,都是穆凉低头沉思的样子,那是和肖程截然不同的沉稳。白莫把自己从回忆里抽身,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要陷进什么自我厌弃或是忏悔之中去。她不再放任自己躺着,或者一脸病容。而是传来了关七,把天星阁大大小小的帐目都托给她去理了,所得盈余收益也都给了她,也算给她存些嫁妆。
第22页 冬至一到天子祭天,白柏就忙碌起来。前几年先帝驾崩,一连三年仪制从简。谁知服丧尚未结束,皇祖母又仙去了。白莫觉得丧气,她又本是一介布衣,并无官职在身,便推了这祭天大典。 白柏平日虽是一副孩子脾气,事关国运兴衰,却总也马虎不得。一连几日记典礼行程,食不下咽的。更悽惨的是,白柏仅在做皇子的时候纳过个侧福晋,登基后接连服丧,这把年纪连个皇后竟还未立。 好在大典没出什么纰漏,接连到年前年后的一应事物全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日子就这般慢慢地过,白莫瞧着也和先前无异,只是出入皇宫频繁了些,大抵是少了平日解闷的人,就更不愿自己呆着了。闲聊之时,白莫常常取笑白柏后宫空虚,白柏也气闷,只能偶尔借着公事叫傅杞来宫里坐坐,勉强添添活气。 开了春,桃花开的就极快。倒不是说真的桃花,而是这公主府内的桃花。 关七从前是不怎么出门的,如今接管了天星阁的帐目,又要料理着平日白莫的起居之类,便总要两头跑着。在街上走动的多了,她性子又可人,对谁都笑的极甜。不知道哪一天,住天星阁不远的一个书生就拦了她,极是羞涩的说了几句欢喜,就满脸通红,再说不出旁的话了。 关七虽然也不是小孩子了,但她自小长在公主府,是没经歷过这类事的,显然那小书生把她吓了一跳。关七一言不发的低头推开眼前的人,极为慌乱的跑回府里。佯装着平静,却又接连出错。 白莫瞧着她的样子有些古怪,才一问关七就坦白了。白莫担心她性子单纯叫人骗了,也悄悄派人去试探了几次。 那书生家境不错,只是书读的一般,要考取功名还差得远。远近的邻居倒是都说他性子沉稳,虽有些内向,心肠却不坏。 白莫试探够了,甚至亲自去瞧了瞧。论样貌才学,白莫总觉得自家关七要好上一些,对那小书生不甚满意。叫她改变看法的是偶然撞见关七的笑脸,分明面露甜意,白莫一下子便释然了,就由着关七和他交往去了。毕竟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室如何显赫,样貌如何出众,都比不上关七的欢喜重要。 又过了些时日,关七把那书生带回府里了,本意只是正式介绍给白莫认识罢了。可不知怎么的,平日里性子温软的小书生竟是对白莫有几分敌意。 “拜见殿下。” 白莫伸手叫他们起身赐座。 “来我府上的都是客,关七更是如同自家姐妹,日后你二人结了连理,你还要唤我一声姐姐,可不能如此拘礼。” “小生此来也正为此事,关姑娘在殿下府上承蒙照顾,若小生想要为关姑娘赎身,要多少银两?” 白莫一愣,没想到他的敌意居然是为了要给关七赎身,难不成是怕她狮子大开口吗?她愈发觉得那孩子好玩得紧,忍不住开口调笑道。 “我要黄金万两,公子可拿得出?” “这有何难,小生这就去卖了家中祖宅,为关姑娘赎身。” “如此深情,那我便是要你心尖热血,你也给得?” “能娶得关姑娘这样的娘子,小生哪怕倾尽所有也…” 白莫绷不住笑起来,“关七,他要娶你,你可愿意?” 关七红了脸,白莫本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她分明知道是小书生误会了,却一直没有解释,本是瞧着当笑话的,想不到这往日闷闷的小书生也说得出这般动情的话。一时之间叫她窘迫极了,脸上全是羞涩的笑意。 “愿意的,我俩已经私定终身了。殿下一言九鼎的,说是黄金万两就不能反悔。”见关七半晌没开口,那书生便抢着回答。 白莫笑意更甚,“如此,我就收了你的黄金万两。只是这天星阁还得关七帮我打理着,一切银钱照旧。” 关七却是一惊,天星阁近来的帐目她已经熟记于心,只等某日白莫前来查帐,可白莫一直没有这样的意思。她只是粗略一算,每月盈余又何止区区万两黄金,更何况支出极少,借着天星阁赚钱就仿佛空手套白狼。 她跟着小书生谢恩,心底却又颓然生出些不舍。 礼成是入夏了的事,一切仪制都依着郡主来,连天子都亲到贺喜。虽说她一介奴僕不合规矩,但有白莫惯着,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到了正日子关七在房内梳妆却哭的妆都花了。 “我不想嫁了,我想跟着殿下…” “殿下,我不嫁…” 白莫搂着她,不知道从何安慰。她心里又何尝捨得呢,原本朝夕相处的两个人,从今以后要各自成家,为不同的事物奔忙游走。只是稍稍想想,就叫白莫心里隐约有些堵了。 “我不嫁,我真的不嫁,我要一辈子守着殿下…”说着,关七扯掉头上的簪子,把桌上的胭脂水粉都甩都地上去。 “关七要嫁人的,以后还会有个好看的宝宝。只是这马上要为人妻了,可不能时常耍脾气了…” “殿下是这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关七一边哭一边抓着白莫的手,胡言乱语似的说着话。 “不对你好,我还对谁好啊…”白莫拍着她的背,轻轻的哄着。 “日后不在殿下身边了,若是有人欺负关七,谁给我撑腰啊…”
第23页 “谁敢欺负我们关七呀,谁捨得呀。”白莫捧起关七的脸,在她脸上挤出笑,“可不能哭了,今儿是个好日子。” 关七抽噎着点点头,把脸抹了,由着身边的侍婢重新给她梳妆。 婚礼极热闹,关七揽着那小书生的臂弯,在他身旁极为登对。叫白莫瞧着瞧着就晃了神。眼前身穿红色喜服的身影晃了晃,女子浅笑的侧脸就变成了自己。白莫瞪大了眼,下意识去瞧她身侧的男人,却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且和期待的人一点都不像。白莫把杯中酒饮尽,自嘲的笑了笑,能像谁呢。目光难得清明起来,看四处游走敬酒的新娘,一颦一笑温婉至极,半分都不像自己了。 第9章 孤单—— 关七既嫁了人就不常居公主府内了,帐目倒还是照常管,家里年纪大些的长辈是不乐意家中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但好在那小书生护短的紧,半分委屈也不叫关七受。 白莫常能收到关七的信,只觉得寥寥数字好像就能看到她们恩爱不疑的模样,将她这把残破不堪的心思,都撞得起了涟漪。 又过了些时候,宫里来了消息,肖程又要赴驻地了。回想起来上次见他还是在穆凉行刑之前,那一别就过去了小半年。 白莫特地设宴摆酒送他,肖程不敢不来,只是目光灼灼的,像是仍忌惮先前白莫说过的那些话。 白莫倒是一副随和的样子,全当先前种种都没有发生过。穆凉人都死了,债也还了,她也依着她的承诺,不再恨他了。 “你啊,年岁都不小了,什么时候成家啊。”白莫笑着敬他。 “末将心中只有保家卫国,旁的总要等山河安定之后再谈。” “有你这样的忠义之士,平定山河自然指日可待。” “殿下过誉了,穆帅才是我军第一悍将,臣等自愧不如。” 白莫笑容一僵,却又强忍着没有出言讥讽。“穆将军的确年少成名,小有作为。” “由塞北至岭南,在殿下口中也只配得上小有作为吗?那殿下的称赞,末将是万万受不起了。” “你今日是来和我作对的?”白莫见他根本无意与自己和解,便把酒杯摔在桌上,声音里已经压着怒火。穆凉像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一样,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就更不要说忍受旁人的肆意撩拨。 “并非,末将岂敢?只是殿下妄杀忠义之士,叫边关将领好生心寒。” 白莫用力捏着酒杯,捏的指骨咔咔作响。 “殿下这酒席,末将恐怕无福消受了。吃着总觉得心慌,怕是断肠酒。末将先行告退。” 白莫起身要把酒杯扔出去泄愤,却又忍住,最后堪堪又坐下。 肖程走了以后,这公主府好像愈发的冷清起来。她每天站在树下,数着又掉了几片叶子。 她招了一批新的侍婢入府,用着总觉得不顺手。 她是个念旧极了的人,总是恍惚着就想起了谁。 她定是作恶做多了,才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被思念逼得紧了,身旁又空无一人时,白莫才敢用极小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念那个名字,然后自嘲似的嘟囔,“我是不是欠了你的,死了还要来纠缠我。” 白柏平日忙着招唿他的木头太傅,偶尔叫她进宫,也都是些公事。 她细细的打扮,把面上的苍白都掩了去,强撑着精神不叫人看出异常。 她的屋里常年点着安眠香,到夜深了却还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常常哭醒,梦里全是些走散的故人。 又到一年秋,白莫扛不住秋寒,病倒了。傅杞来拜访的时候,她整个人仍缩在被子里。 公主府本不是寻常男子能进的地方,但她早已经过了聘夫的年纪,一颗心无波无澜的,大概会孤独此生。更何况傅杞的身份又特殊,她也不避讳这个了。只是叫下人拿来了一扇屏风,在屏风外给傅杞设了座。 傅杞显得有些拘谨,像是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白莫靠着软垫半坐半倚,瞧傅杞实在为难,只好先开口问道,“太傅此来,恐怕不是与我喝茶的吧?” 傅杞就更显得侷促,“也无什么大事。” 白莫耐心的等,等到茶杯里最后一片飘起来的茶叶也沉了底,才又抬头去看他。 傅杞的嵴背瞧着有些弯,似乎是踟蹰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长公主以为,先祖所设立的规矩,如今可还适应?” 白莫分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不置可否的试探道,“是太傅大人觉得,当朝律法仍需完善?” 傅杞又低下头,很是羞于启齿似的。过了一会,他才又说道,“近年来京城内外龙阳之风盛行,殿下认为该如何整治?” “我一介女流,旁人的喜好与我无碍,我为何要整治?” “可当朝律法分明…” “故而我认为当朝律法并不全然适用如今。傅太傅以为如何?” “此事虽然盛行,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被旁人看了去,难免落人口实。”傅杞说着起身跪下,又继续说道,“皇上根基尚不稳固,又孩童心性,日后若作出什么出格举动,烦请长公主要多多帮衬。”
第24页 白莫一笑,“日后若真的叫他失了民心,爱卿与本殿可要同责。” 傅杞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下有道乌青。白莫等他说些什么别的话反驳,但他几次张口都忍住,最后没再说什么就告辞了。 白莫不由得想笑,不知道自家弟弟是做了什么样天理难容的事,才叫傅杞病急乱投医似的找上门来,想借她这个皇姐的“帮衬”约束白柏的言行。白莫不再耽搁,傅杞前脚刚走,她也拖着病弱的身子起床梳妆,半刻不停地往皇宫里赶。 只是好些日子没穿像样的衣裳,平常都是深衣度日,此次一穿正装腰间竟是宽出不少。 到了养心殿,门口的丫鬟却说白柏今日谁也不见。白莫推门想进,那小丫鬟竟是哭着跪了下来。 “皇上说了,若是放了人进去,就要奴婢偿命。长公主殿下就发发善心,先请回吧…” 白莫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推门而入。迎面就是白柏震怒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白莫把那小宫女的手松了开,她竟直接吓得瘫在地上,止不住的哭。 “我瞧瞧,你今日是叫谁滚出去。”白莫笑吟吟的,坐在了白柏对面。 中间是局残棋。 “皇姐。”白柏说着话,目光却仍不离那局残棋。“朕今日无心招待皇姐,皇姐请回吧。” 白莫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拿起一枚棋子,落了下去,眼里满满的期许,等着白柏落下一子。 白柏固执的把白莫刚落的棋子搁回原处,嘆了口气,没说话。 白莫瞧着自家弟弟伤神极了,就不忍逗他。“其实今日傅杞来找了我了。” 白柏的眼睛像是突然亮了,似是着急的想说点什么。还没等说出口,眼神又黯淡下来,“他找你说些什么,告朕的状?” “那你得先告诉皇姐,昨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白柏垂头丧气的,像是不想说。咬咬牙又说道,“昨日酒过三巡,头脑发懵。” 话又顿住,瞧着懊恼极了。 白莫又拎起棋子换了个位置落下,原本隐有颓势的棋子借着这一子,又活络起来。她自顾自的算着棋子,等着白柏说下一句话。 “夜又深了,朕就叫他留宿宫中,也仅有这样了,旁的什么也没做的。” 白莫像是被这棋盘吸引了注意,“这棋眼设得精妙,把我都给骗过去了。” “皇姐是来下棋,还是来瞧朕笑话的。”白柏气闷极了,口气既像撒娇又像责怪。 “自然是瞧你笑话。”白莫眉眼带笑,笑的狡猾极了。 “傅杞这棋,虽见颓势,一招却可活。瞧着你虽占了上风,却是傅杞多加算计,百般谦让的后果。” “傅杞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意,一再避着,避不开了才想到要我来劝你专心朝政。” “朕又何时荒废了朝政?”白柏站起身,虽是动怒的前兆,眉眼却向下耷拉着,一副委屈极了的神态。 “可你若真的纳了男后,便是做什么都堵不住天下人的嘴。”白莫手上捏着枚棋子慢慢的敲,敲得白柏的心跟着一突一突的。 “皇姐的意思是,要朕放弃吗?” “若是更改朝纲,再多加铺设,过个几十年,自然水到渠成。” “我又等不急几十年…” “那便不要什么名分,以你的权势逼他就范。屋里换些嘴严的下人就是。” “我又不捨得强迫…” “那这好办极了,赐他一死,就不必再纠结了。” “我可没皇姐那么狠的心。”白柏被白莫逼急了,下意识的喊出来,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白莫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眼睫不自控的轻颤了一下。但她却忍着没出言讥讽,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我与穆凉,既无情爱,如今也无怨怼,两不相欠罢了。” 白柏自知一时口快,戳了白莫的伤心事,也就闭口不敢再多说。 “只是我仍想不通,他为何要杀我母妃。分明没瞧见他与哪位皇子走得近,平日亦无冤无仇。”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极为沉默的一起用了晚膳,白莫就起身辞行了。眼睛里透着淡淡的落寞,她此刻居然连白柏都有些羡慕。 回了公主府她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养鱼,餵鸟。到晚上仍旧是睡不着,整个人能瞧的出的一日日明显的消瘦下去,她自己却不觉。 白柏召见她的次数少了些,偶尔写封信了事。他和傅杞的关系有了些缓和,却总觉得傅杞刻意躲他。 白莫听着朝里的风声,白柏似乎有意废除禁止同性/交/媾这一条,却遭到了大批保守党派的抵制。幸而傅杞不在其中,但他也并不推崇。两派对立的时候,他站在中间,一言未发。 白莫瞧的出傅杞是顽固极了的那种人,碰巧白柏也极其固执。但白柏固执起来什么都不要,傅杞却总要考虑着同样在朝为官的父兄,瞻前顾后。圣宠当前,傅杞是没理由拒绝的。白柏虽追的苦些,到底不会一无所获。 她也乐得瞧着他们折腾,小孩子似的。她活得老态龙钟,瞧着精神倒还好,不知怎么竟显出矍铄的意味。
第25页 算着日子穆凉的周年已过,他无亲无故的,连尸骨大概都丢去餵了野狗。 白莫其实不常想起他,只是偶尔想起,心底总有些难过。 她说着原谅穆凉,可原不原谅已经没有人在意了。她一直以为穆凉眼里燃着的暗火是源于对自己的爱慕,如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了。白莫头一回觉得自己愚笨至此,似乎一辈子也别想明白穆凉为何背叛。 这大抵是个得带进棺木里的困惑了。 她虽总瞧着旁人折腾,自己却没了折腾的气力。关七偶尔回来探望她,打趣她像是老了许多。白莫总笑,关七却仍像个孩子,瞧得出那书生果真把她保护的很好。 近来她倒也不常来了,上回来的时候说是怀了身孕,如今也定是在家养胎了。 白柏给大御医的孙女祝柳封了块地,但她人不在京中,还没领旨。那丫头人小鬼大,自小就喜欢跟着肖程,前些月肖程回驻地,她也悄悄跟了去。 祝柳一向有些小聪明,医术也是潜心钻研过,前些日子肖程的军情帖还写了祝柳医术高超,在军中也多有助力,一副邀功之态。 白柏大概觉察出些什么,于是给祝柳封了地,好叫两人门当户对些。虽说他原本是想把白莫嫁给肖程的,但他比傅杞还要木头,又常年在外征战,实在又算不上良配。 转眼间好像大家身旁都有了倚靠,连身边的挽黎輓辞都总是成双入对的。白莫不禁笑,平白生出妒世的情绪来。 若是穆凉还在,她也就不必这么孤单了。 白莫摇摇头,不敢再想了。 第10章 梦魇—— 若是终日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也就罢了。只是总有些事,是不肯放过白莫的。 那也只是个平淡极了的,被白柏请去吃茶的日子罢了。他后宫空着,各处供奉来的胭脂水粉就全全堆到皇姐那处去了。平日里借着给皇姐送些新茶,或是品尝茶点之类的由头请皇姐过来坐坐也是常事,这日不巧,却好像弄巧成拙了。 白柏近来难得高兴,叫下人人在屋里设了烹茶的全套工具,饶有兴致的说要亲自给白莫烹茶。 茶是熟普洱,白柏取了两捧,亲自炙、碾、筛过。茶具也一一以酒擦过,甚至煞有介事的研磨了白月光为香,只是手法显得有些不得法门。 白莫瞧他笨拙得无趣,起身在书房里四处转着。满室全是茶香,白莫先前以为香炉熄着,靠近了才觉察出是有一丝异于茶香的香味在的。 在书房里引火煎茶,白柏怕不是第一个如此跳脱的帝王。 白柏书房里的书册极多,顺手的几本儒学被翻得有些泛黄。 有一本像是掉了页似的,参差不齐。只是,有些冒出来的这页纸瞧着比书页白了些,又新了些。 白莫侧头瞧了瞧一本正经的白柏,后者正无暇顾及她,与是拗不过好奇,她伸手把整本书翻了来,打开。 那页纸果真是被夹进书里,纸质并不好,不像皇宫里的东西。 白莫回身又确认了一遍白柏没有注意自己的动作,掩耳盗铃似的用身子挡着,翻开了那页纸。 一瞧,却觉得遍体生寒。 那署名是穆凉,年月,竟是关七成亲那时。 白莫用力攥着那纸,攥得纸张有些发皱了。 信上的口气,是穆凉惯用的谦卑,又透着疏离。 信上的字迹,虽与穆凉先前的稍有不同,但句尾回钩的习惯却别无二致。 信里还提到了关七的婚事,可那时候,穆凉分明应该已经死了。 白莫把书卷摊在桌上,想翻,手却止不住的抖。最后她跌坐在地上,转过身去瞧仍专心烹茶的白柏。 这个人,骗了她多久? 白柏端了茶回身想招唿白莫,却瞧见她失魂落魄的倚在案前。瞧见她指尖那纸,白柏把茶盘搁下,故作镇静的尝了口茶,不小心就烫了舌尖。 “皇姐瞧见什么了?竟吓成这样。” 白莫把目光瞧向白柏,眼里一闪一闪的,她极大不敬的伸手去指白柏,嘴开开合合了几次,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该如何?她质问为何没有杀了这个叛徒,可她却压抑不住心底的狂喜。 她该如何?她怕的慌乱起来,她不知如何。那她,装作一无所知可好? 白莫目光呆滞着,一点情绪也没有,白柏看她落魄的神色,心中已经瞭然,他顿了一会才开口道。 “他拓疆土,平叛乱,战南夷、东席、北辽三方安定,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你都该给他留条命的。” 明明没有眼神的对峙,白柏却好像知道她惊慌的缘由。而且明显的,他并不想给她逃跑躲避的机会。 “所以你,帮他欺瞒我?”白莫木讷的问道,她甚至不知该什么表情,情绪太复杂,向四方拉扯着她。 “是我安排他假死出狱,他也已向我立誓,不会再回皇都。事已至此,皇姐还要追究吗?” “所以你光记得他如何战功赫赫,却忘了他如何残忍将那么多条人名收割殆尽……”白莫把手里的纸攥紧,那纸是草纸,半分也不扎手,却好像有什么要从她收拢的掌心破体而出一般,如针芒在背。 “穿堂殿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待你呢?”白柏笑起来,极是苍凉的笑意,半分也没有到达眼底。他捏了一把没有捻过的茶叶在指尖,对着尚沸的茶水撒下去,已经没人在意茶如何了。
第26页 白莫亦哑然。 “父帝曾说,我优柔不断,不是帝王之材,反倒不如皇姐大胆果敢。”白柏顿了一下,才冷笑出声来,继续说,“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只是敷衍我罢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想忘也忘不掉了。” “皇姐,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孤注一掷。事实真相,你不查,甚至阻挠我查。一心只有如何降罪于穆帅。白莫,如此这般,是为不察,不仁,不礼,不辩。” “皇姐若是悔了,就随他在外逍遥去吧,总归此生不再相见,也不会碍着皇姐什么。若是实在难消心头之狠,也无妨,捉了人来要杀要剐,随皇姐处置。朕护他一次,自以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白柏站起身,押了一口茶杯里的茶,倒不是太烫了,只是口味涩的令人咂舌。于是他又把茶杯搁下了,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越过白莫,坐在那张龙椅之上,背影萧索之至。 “朕乏了,长公主请回吧。” 白柏口中的称唿换了好几回,但白莫半点去揣摩的心思都没有。她脑中更像是挨了一记重锤,本该是痛的,可偏生像是被捶至麻木了,除了脑中嗡嗡作响,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她拼命的暗示自己要痛的,都不管用。 为什么不痛呢。 头一回,她想一个答案,想不出,又平白觉得害怕。 她派了人去找穆凉的下落,由北至南,一时间手里的生意全都停了下来。 可她还没想好,就算真的找到了,她要如何?补给他一场死刑吗? 明明许多的事压在心头,难受的快要涨开,但近两年来,她却头一回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她摔了穆凉常挂在腰间的翡翠,穆凉眼睁睁瞧着,一言不发的,神情却好像痛苦极了。 白莫看着那双眼,想念疯狂滋生,他眼里的痛苦极有感染力似的,叫她心头都跟着一痛。视线一转,就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换了吉服,暗暗的玄红色,还是寻常那副并不太笑的样子,却好看极了。穆凉回过头来,眉眼都低垂,一副委屈的神态,眼里带着点悲怆。 虽不是什么好梦,但她却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从眉梢到眼尾,都隐隐透着欣喜。 她想穆凉,怎么会不想呢。想他想到想把他从坟里刨出来。 她一贯都有他陪在身边的,只是他若是死了,白莫也只好说自己不后悔。可他若是苟活下来,那白莫的确是后悔曾要将他处死的。 从梦里醒来,她就愈发确信了。穆凉不该死,她也捨不得穆凉死。她自是大可以一刀斩了穆凉,但她放不下,梦里眼里全是他。 更何况,穆凉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她又那么坏,平白怨他折磨他,算到底,他也不再欠她什么了。若真是欠,也是欠了那些枉死之人的,和她半分关系都没有。 她近两年以来强打精神,衣带渐宽,难以入睡,原因是什么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当知道穆凉没有死的时候,心底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承认了这一切,白莫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她始终不肯承认,固执的跟每一个人说她有多恨穆凉,在每一个人面前诋毁他,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罢了,她是懦弱极了的那种人,生怕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叫她后悔,故而催眠似的,一遍一遍固执的重复着。 她不恨穆凉的,她就是个如此这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 白莫精神极好的翻找起衣柜来,才在极压箱的地方找出一块翡翠,颜色极淡,只是寥寥雕刻了几刀,边缘是参差的,瞧着一副破旧极了的样子。 这翡翠,是真的被她摔了。 近两年以来,她总是难得入睡,又时常被梦魇缠身,精神也总是恍惚。 很多时候,她都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了。有时候也不由得便想,如果一觉醒来全都是梦就好了,她其实并没有参与到内斗中去,只是不带半点私心的和穆凉厮守至死。或者再贪婪一点,她其实有慈爱的父帝,友让的兄长,穆凉与她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早就定下了姻缘。 可若其实穆凉的来信只是一场梦呢?白莫笑起来,那就在梦里不必再出去了罢。 白莫把那小小的一块翡翠贴胸口放着,好像能通过一点小小的衔接,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她一直不敢承认的,她分明就知道穆凉一直刻意隐瞒,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穆凉既不肯说,她又何苦一直为难他呢。她一直气的,分明不是什么血海深仇,而是他躲闪隐瞒,避而不答。 她骗过了自己。白莫回忆着曾经,从孩童时代到宫变以前,穆凉是她最忠诚的……鹰犬。她所做的安排,有半数以上都是穆凉在实行。她最喜欢追逐他的背影,挺拔,一点也不病态瘦弱,身上总带着凛然的肃清之气。 白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痴癫至极。 第11章 输给他了…… 心中总算有了念想,白莫的精神瞧着是好了些,但终日闭门谢客,连天子召见都毫无反应。每日都对着地图,在已探查过却无所获的地段打上记号。如此过了大概三个月,终于有探子来报,在岭南以南一处极小的无名村里找到了穆凉。 “輓辞,清点人手,启程去岭南。叫挽黎先行一步去安排着。不可惊动穆凉。” 白莫没带太多人同行,除了几个轿夫,就是行走在暗处护卫她周全的天星阁罢了。她瞧着马车外陌生的风景,早就过了双十的年纪,这却是她第一回南行。莫说寻常家的女子,就是名门望族,也极少有机会横跨大半个天/朝,去看看另一方的天地。
第27页 这一点白莫便羡慕极了穆凉,她对宫外好奇到了极点,却终日被囚在宫里,半分也僭越不得。穆凉横跨南北,穿梭行走过许多回,毕竟塞北到岭南沿线的边界,是他一寸一寸争回来的。若不是先帝担心他功高震主早早召他回京,那国土扩张的怕是还要更快些。 她不会骑马,女子是不必学这些的。她又生得秀气,总觉的马背极高,从上面被掀翻摔落,怕是会有些疼。但穆凉总像不怕疼似的,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好像仍撑得住。 白莫见过他负伤,不是兵戈划出的刀口,而是遭□□捅个对穿那样的伤。那回他比大军班师要迟了近四个月才回京,臂膀上的伤才堪堪收口。大概是十成十的力道捅进去,穆凉又一分未躲,才能伤得那样透彻吧。 不经意就叫他又占去了思绪,白莫失笑。 输给他了。 白莫是没敢直接出现在穆凉眼前的,她怕他转头就跑。她每日派人监视着,自己也跑去看过一两次,确定了那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穆凉后,就安安稳稳的在不远的镇子上住下了。 她就每日听着人汇报穆凉的消息,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她虽终日无事可做,好在周边还算得上热闹,熙熙攘攘的街上全是些她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她兴致好,每日游荡在大街小巷,尝着南方的小吃点心,格外有趣味。 而穆凉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的。 清算下来,这一年多他过得也还算不错。毕竟他早该入土的人了,如今有一息尚存就要烧高香了。只是他的目力忘了打什么时候起就不太好,起初只是远处有些模煳,夜间难以视物,但又没什么大碍,一直都拖着。在牢里的日子,不见天日,一对瞳孔愈发呆滞混浊。 到了岭南以后,他重新开始生活,日常见人辩物也并无障碍。只是偶尔夜深了睡不着,想要出门走走,却觉得眼前模煳污浊。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更不要提远处的房屋。入了夜,他也就不敢远走。只能扶着窗台在周围转转,天气还暖的时候尚还能在门口的石阶坐坐。只是南方地处潮湿,天气一旦冷了,屋外的寒气就凝结成水,石阶也会潮潮的。 穆凉半生都奔走在边境,虽说已经习惯了流离,却终究不是他喜欢。他在北方住的久,更偏爱干燥的暑夏和深秋。初来南方,只觉得烟雨朦胧,雨水勤快。他住的宅子是当时急着转手的一处凶宅,屋顶只有一些小的破损,生活用品也还算齐全,价格也的确低廉。只是前些日子见了人命,死相说是极为惨烈。但他这样的人,是不避讳这个的。 能有处落脚的地方,孤孤寡寡,终老而已。如若能还算平稳,那是再好不过了。 无名村地处偏僻,土地也算不上富饶,勉强温饱而已罢。穆凉周遭全是些农民,民风尚且算得上淳朴。只是他住凶宅,又甚少出门走动,少不了遭人议论,只要不去听也就罢了。他隐姓埋名,尽量避免和人交谈,生怕叫人窥探了不愿回想的记忆,平白添人谈资。 如若要数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隔了两户人家的春枝了。 春枝的年岁不大,只是农村的女子,风吹日晒,免不了有些显年纪。按年月算过来,春枝只比他要大个一两岁,有个可爱的男孩,叫虎头,已经九岁了。 春枝的家里没有男人,不只是她,整个村子留下的男人都少之又少。留下的都是身有残疾,或是年老体衰。壮年的早在先前的战乱里死了大半,再也回不来了。 徵兵讨伐,道义上虽说是在行天命之事,对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来说,却只是个负担罢了。国力强不强盛,国土壮不壮大,跟他们半分关系也没有。身居高位的人算计财富地位权利,经营利害关系,家国像是个布偶随他们的指点而动。 于平民百姓而言,却只是支离破碎、生离死别的心上一刀罢了。 穆凉从前是不会去想这些的,近来日子安逸下来,他又目睹了太多辛劳的女子,才隐隐松动了心思。 春枝是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女子,每日除了劳作,就是坐在院子里头,说着听来的消息,感嘆世道如何艰难,或是讲些乡坊之间流传的笑柄,嗓音粗哑,笑声又嘹亮,隔着一处院子都听得清楚。她比旁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女人要强多了,好歹有个孩子,留着了个念想。 可怜她一个女人,家长里短的苦苦支撑,勉强总算把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但有时候,家里没个人帮衬还是有些难。 有日穆凉从集市上买些菜回家,他目力似乎日渐不好,逐渐白天有时也看不清东西,所以他尽量减少出门,有集市的时候就会出门买足吃食,然后整日整日的闭门不出。 虎头坐在门槛上张望,看到有人来了,就拉住往屋里拖。 九岁的孩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太小,所以什么都说不清,急得要哭的样子。穆凉被他拖着进门,一抬头就看见春枝躺倒在地上,头上还有血。穆凉瞧那样子,像是爬梯子去修瓦片,又不慎跌落。穆凉没敢挪动她,只是叫虎头垫高了她的头,好让她出气顺畅些,又去寻了乡里的赤脚医生来帮忙医治,甚至垫付了药钱。 送走了大夫,穆凉一刻都没耽搁便走了,他本就性子凉薄,不善与人交际,又是个未亡之身,总要规避些的。 春枝醒了以后,要补给他钱,穆凉不推脱的收了。他和春枝并不熟识,是不必卖这个人情给她的。
第28页 但当春枝要留他一起吃饭的时候,穆凉想了想,迟疑的点了点头。 北方干冷,到了秋季树叶枯黄落得满地。他和他的军队曾遭人陷害,在他们所处的树林点起一把火。整个军队上下有近六千人,险些全部葬身火海。 他从此怕火,怕的宁愿吃生,也不愿自己生火。 春枝的饭菜算不上可口,农村少油水,和宫里是比不了的。但穆凉太久没吃到哪怕一点温热的食物了,吃着吃着就有些动容。他固执的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生怕有人挖掘他的过去,他难以启齿的秘密,但又不忍放过流经身边的温暖。 他真的,贪婪极了。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络起来。穆凉帮她噼柴,春枝就留他吃饭。春枝家里是有地的,一直是她一个人操持。这会儿刚过了收穫的季节,穆凉想着明年开春播种,他也是该去帮帮春枝的,不然总觉得像是亏欠了她。 要说春枝几次三番留他在家里是没有私心的,也并不尽然。 农村的男人是黝黑的,从小就不拘礼,在阳光下晒着跑着,皮肤是粗糙的,手掌也是。像穆凉那样好看的男人,不要说她没有见过,就是整个乡里的女人,都没有见过。 他白净,细腻,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唇齿间夹杂的气声都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他常穿月白色的衣裳,永远都洗的干干净净。衣领处露出来的一节白白的脖颈上有许多细细的疤,扭曲蜿蜒的延伸进衣领下面。春枝本是不该多看的,这样的女人太不检点。但是穆凉好看,似乎也甚少察觉她在看他,于是她愈发大胆起来。 穆凉的手也是极好看的,很白很瘦,骨节分明。偶尔挨的进了便能看得到他掌心腕侧的茧,很厚,却磨在与她们农户截然不同的位置。 这天穆凉正在噼柴,春枝从屋里出来给他带了杯水。水是温热的,杯是粗砂石泥质的,手感并不好,穆凉接过来,忍不住低垂了眼。 那些被白莫关押折辱的日子,突然就回到他眼前。最初的时候,他渴极、只是向白莫索一杯水这样小的愿望她都不屑。 那时候白莫怨他,他全都理解。 他还记得白莫在牢里同他说,“我不会再来了”。 那是他在收割了千百条鲜活人命之后,第一次居然觉得害怕。 他害怕白莫真的任由他老死狱中,与他而言,哪怕是恨,也想在白莫心中占据一席位置的。 世事无常,他挺着嵴背等,总算等来白莫再踏入地牢的一天,然后将他带了出去。 尽管是另一番侮辱,他也算是等到转机了的。 可被命运恩赐后,迎来的只有另一次的捉弄。他自以为是的等待,暗自悸动的窃喜,都不过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惨的一点温柔调剂。 穆凉无意识的收紧了五指,眸色黯淡。 他是个愚人,半点不懂什么情深意切。万物皆入眼,却难入心。若是生生都这样凉薄也就算了,白莫就像是在他一颗冷心上割下来的一抹热血。他是痛的。他就卑微的捧着,念着,想着,甚至不敢期待有一丝回应。 幸而他等到了一点回应。 又幸而,那回应是一柄尖刀利刃,斩断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措不及防的全然跌进回忆里,穆凉双目酸涩。面上虽然不显,可内心如同被生生凌迟,骨骼明显的嵴背,抵力强撑才能不叫人看出丝丝颤抖。 第12章 及时止损 穆凉看着水发愣,直到春枝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春枝这就要去一旁烧火做饭了,虎头还在外面玩,回来多半又是一身的泥泞。春枝交代穆凉待会给虎头泼水,叫他沖个澡。这个年纪的男孩,又是生在农村,都是像这样沐浴的,穆凉看过几次,也习惯了。 穆凉点点头答应了,抿了口水,就把茶杯搁到一边,继续噼柴。虽是地处南方,但秋冬过的也极快,过不了些时候屋里就要冷了,柴火的需求就变大了,手脚势必要勤快些。 过了不多会虎头就回来了,果真是蹭了一身泥。穆凉招唿他先在院子里坐着,虎头却不依,径直跑到炉膛前,垫着东西端起热水。 那水是长时间煨在火上的,炉膛里隐约透着些火光。穆凉向来惧火,能避则避,只不过是个小动作罢了,想不到也让虎头观察了去。 他掺了些凉水给虎头试了试温度,见还算合适,便挽了袖子,拿着一把瓢,从高处给他浇着水。 春枝从远处回头瞧,穆凉的袖口卷到手臂上,露出来的那截小臂极白,肌理流畅,连青筋都比乡里的汉子们瞧着好看多了。 虎头一边挠头髮,一边好奇地看着穆凉,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忍不住还是问道,“穆叔叔,你是我爹吗?” 穆凉被问的一愣,然后他摇摇头,依旧是寡淡的口气,脸上却不自觉的带着温柔的笑意。“不是。” “可别人都说,爹娘是一起生活的。” 穆凉不禁有些沉默。他和春枝孤男寡女,却这样不明不白的熟络,对春枝的名声的确是不好的。他本该注意距离的,只是觉得春枝已经有了孩子,就有些疏忽了。 看着他沉默了,虎头也不多言语。那孩子乖巧伶俐,许多事不必说透就懂了。沖完了澡,虎头撒娇一般的扑进穆凉怀里,沾了他一身水。穆凉没有骂他,他就更不肯撒手,胡乱的在穆凉身上蹭着。明明没什么不一样,但穆凉身上就好像总有股淡淡的香气。
第29页 穆凉苦笑着把那孩子往上揽了揽,也不拒绝。 “穆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穆凉是个男人,并不喜欢别人夸他漂亮。但这么小的孩子还不懂恭维旁人,说起话来认真极了,他不自觉地就红了脸。 “穆叔叔,我每晚都梦到你…” 穆凉把虎头抱在怀里往屋里走,秋已经深了,他又没裹衣裳,很容易感冒。穆凉打算把他直接放到棉被里,能保暖一些。他虽然听着虎头说话,也只是随口应答道,“梦到我什么呀。” 虎头懒懒的趴在他怀里,似乎是困了,迷迷煳煳的说,“梦里你就这样抱着我…我总觉得像是尿湿了床…”穆凉脚下一停,手臂也忍不住绷紧了几分。 那是什么,他隐隐猜得到。 他努力告诉自己,只是那孩子只是缺少父爱,又或许那并不是他所想的意思。 可安置好虎头以后,他还是像逃命一般的饭也没吃就逃回了自己的小窝。他看着水缸里倒映着的自己狼狈的脸,突然止不住的干呕起来。好像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噁心,抓着他,让他分明什么也吐不出来,可偏偏喉咙往下都一松一紧,收缩的欢快。这种噁心感持续了好一阵,他无力摆脱,只是认命一般狼狈的蜷着自己干呕,且被自我厌弃感死死的纠缠着。 那么小的孩子还不懂情爱,可他懂。被同性强压着肆意进出,碰触着自己都羞于启齿的秘地,那样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撕裂的疼,言语的侮辱,还有内心的羞愤,他是个男人而不是一个……,更不是用来洩慾的一个物件。被情绪纠缠到理智尽失,他只能胡乱的找法子宽慰自己。虎头他不会懂这些的,穆凉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自知的汗湿了前襟。 一连几日穆凉把自己关在房里,春枝放心不下来敲了几次门,他都婉言让她回去。春枝当是她的小心思叫穆凉发现了,转而叫虎头去请他来家中吃饭,穆凉更是闭门不理。 春枝虽然不明所以,但她到底是个女子,三番五次的遭拒,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于是也没再去找穆凉了。 就这样和春枝断了联繫,放下心来的当然不止穆凉一个人,每日佯装快活,听着探子回报的白莫也松了口气。 春枝的事,白莫自然是知道些的,但也仅是知道穆凉经常出入春枝的家,旁的事她自是无从知晓。 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甚至也有些怕,怕穆凉娶了春枝,在这穷乡僻壤成了家。但她又隐约觉得,穆凉那样傲的性子,是不会甘于碌碌无为这一生的,他那样的男人,自然要翱翔于九天之上,自然要在朝局之中一展宏图的。 要么活在沙场,兵戈相见举旗为王,要么作为辅佐社稷肱骨之臣,不然,怎么算活着? 果真,没多久,穆凉就又开始独来独往了,白莫也又安下心来,每日都在集市里穿梭了。 穆凉仍是整日整日的躲在屋里,隔上几天出门一次,偶尔走路撞了墙,这等小事,自然也就无人跟白莫汇报了。 穆凉已经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他察觉到自己看不见了。他的眼前总是雾蒙蒙,他也习惯了,这种情况愈发严重的时候,他一点都看不见了。除了近在眼前的铜镜隐约有些刺眼,其他的,只能靠着摸索。 但是这种情况是一天天的严重的,所以当他某一天眼前全白的时候,他既不惊讶也不懊恼。就像是迎来一种既定的宿命,是坦然的。 常听说目盲之人眼前是黑的,但没见过白天也没见过黑夜的人又怎么辨得清眼前。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天地他是见过的,山清水秀色彩斑斓,很是壮阔。若是再也见不到,也是一桩憾事。 他吃完了家里的存粮,却没再出门去买。他在院子里都难以辨清方位,更不要说去远处的集市。所以他躺在床上,慢慢的等待死亡的到来。他床头有一只茶杯,里面也已经空了。他的目盲让他基本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所以何时去死也都没所谓罢了。他向来寡淡,死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知晓。 或许早在两年前,他就早该死在大牢里了。皇帝的一个善念,无非让他平白多受了几年的苦罢了。 他没了白莫,不过行尸走肉。这话说来矫情,可他却已是将死之人,又怎会在乎。 虽然嘴上说着他从未恨过白莫,可现在反省,也是恨过的吧。只是日头长了,穆凉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对白莫如此用情,也早就忘了因何而恨。只是这个身体好像还记得,还履行着爱她的任务。 人一旦叫这些情啊爱的缠了身,就连半点精气神儿都不剩,他如今总算是领教到了。不过好在他受多了苦,也不再执着了,算得上及时止损吧。他闭上眼,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愿想了。 —————— 明明算着本是穆凉该出门的日子了,探子却回报说他一连三天都并未出门。 白莫又等了一天,仍没有见到人,心下焦急,终是忍不住破门而入。 她在有些破败的房屋里环视了一圈,那个她认为理所应当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大人物,却面目灰白,毫无生气的闭目躺在床上,白莫心头不禁一颤。 可是长久以来的积怨和莫名的倨傲,让她嘴上忍不住出言讥讽,“穆将军这是在卧床等死吗?”她总是这样的,不管何时,都不肯轻易吐露哪怕一点点的善意。
第30页 穆凉几乎是瞬间挣扎着起身对着白莫的方向,有一丝不可置信。尽管他瞧不见,那样的语气和声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主人。” 白莫的笑意僵住,她用刻薄的言语去刺他,想看他和从前一样,如同不知悔改、甘愿飞蛾扑火一般的展现他的顺从。可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畏畏缩缩的话,一句她教给他的,“主人”。 她皱起眉,粗声粗气的吼道,“不准那么叫我。” 可下一刻,被吼了的穆凉如同被惊吓的濒死小兽,明显的、恐惧的瑟缩了一下。 白莫把他囚在身边生硬去管教,皮鞭夹棍轮番上阵的要去磨平他的倨傲和睥睨,从未成功。如今只不过松手两年的功夫,反倒将那锐利如鹰一般的眼睛,□□得如同小白兔了? 殊不知她的松手,在旁人眼里意味着抛弃。 白莫忧郁恼火至极。 从方才起,穆凉就若有若无的向后缩着,瘦的从衣服里都能看出轮廓的肩胛骨死死的贴着背后的灰墙,一动不动。 白莫瞧着他有些古怪,细细看来,竟发现他不仅瘦到双颊深陷,而且似乎无论她怎样在他眼前晃动手指,他都无动于衷。 “你…的眼睛怎么了?” 穆凉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他把脑袋低下去,装作是在看鞋子的样子,说道,“没什么。” “我带了几个人?”白莫上前两步追问道。 穆凉唿吸一滞,只能想着刚刚的脚步声胡乱猜测道,“四个。” “错了。”白莫慢慢的靠近穆凉,蹲在他身前。此刻穆凉是应该能看到她的,可他的眼睛却动都没动一下。 “主……。殿下不要再逗弄我了…”茫然的对着刚刚白莫说话的方向动了动眼珠,终究也还是没用。穆凉最后只是嘆了口气,胸口像是被戳着,难受的很。他无错,可当她一开口,他总像是理亏了三分。 从前,“主人”是他讨饶的方式,可如今,白莫收回了这种方式,穆凉不知道自己苦苦哀求能不能换得一点怜悯。 毕竟,他如今病弱得禁不起什么折腾了,也实在是怕极了疼了。 白莫把穆凉的头按住,固定在自己的两手中间,靠近着他的眼睛。穆凉有一丝闪躲,最后也没有太挣扎。 “你看得到我吗?”白莫的声音隐约有了些颤抖。 她怎么才发现,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杀神,不仅早就瘦的脱了形,那对可令三军噤声的眼,竟已经不可见物了。 穆凉只是淡然的似笑非笑,那对眼睛分明是看着白莫的,可却对不上焦。他被白莫困在手里动弹不得,有些难受,可他却始终没有拉开她的手。他的眼睛不方便,手上的指甲有一阵没有修剪已经有些长了。他又不分轻重,怕极了会伤到她。 他的顾虑那么多,可是说出的话还是温温柔柔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妨。” 看着他干裂的唇,白莫终于忍不住对着身后喊出声,“水,给我拿水…” 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哭腔。 穆凉心头一颤,白莫她何其骄傲的一个人呢。穆凉心疼得想抱抱她,再三思虑,最后也没抬起胳膊。 两个满身都是刺的人是无法拥抱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着一条血亲的命。 白莫细细的打量了他一会,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姿势慢慢改成死死的抓着他的肩膀,穆凉也终于能把头正过来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白莫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穆凉木然地看着前方,嘴角好像维持着一个好看的弧度。却因为那双眼睛没有焦点而显出几分痴傻。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他要怎么说?远在入牢狱之前,他就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不想说,只是不想白莫自责。 在天星阁时他目力便不大好,入了夜就不能见物,常常不小心就撞了些事物,身上总是瞧得见一些钝伤。他不说,白莫也懒得问。但也仅有这样了,他折在白莫手里,是他咎由自取,半点也怨不得人。 本来那也不是她的关系,他的眼睛,为何如此,他都不知。他没法回答,于是就只摇了摇头。 白莫的下属已经回来了,他在屋里屋外搜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可以饮用的水。于是只好先回来復命。 穆凉听白莫要水,全当她渴了。有客人来,他这个做主人的却连杯水都没得招待,想来是有几分失礼的。 他把头向说话的人那里侧了侧,低声的说道,“出门向右三百步左转六百步,右手边有一口井。” 他这样的计量方式让白莫更揪心,手不自觉的收紧了几分。穆凉本就瘦的脱型,被她攥得并不舒服。他只能低声安抚,“无碍。” 白莫瞪着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穆凉见躲不过,只好敷衍道,“近来而已。” 白莫虽然又气又急,但她终究不是大夫,她不懂,就什么也做不了。着急的最后她只能命令穆凉把眼睛闭上,穆凉依言就合上了眼。他的双眼,其实不痛不痒,却偏偏什么也看不到。 但白莫实在难得担忧他,穆凉便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
第31页 就算是……为了慰藉两年前就死在牢中的那份无疾而终的单恋也好。 第13章 医治—— 穆凉嘆了口气,他知道白莫着急,知道白莫关心他。但这些情绪,全都是源于她的愧疚,只是她想起自己做过的坏事,一时突发兴起想要怜悯一番那个被她践踏得险些死去的低贱东西罢了。不只是对他,对所有的鸟兽鱼虫,全是一样的心思。就像是饿死一尾锦鲤后偏觉自己残忍,继而为它掘一方坟墓。 而后,就会再想起当初为什么要饿死那尾锦鲤呢?原来是因为它搅浑了池塘里的水,或是咬死了别的鱼。它本来就该被饿死的,再之后又会怎样呢,穆凉却不敢想了。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难不成要从那方坟墓里掘出尸首来鞭尸吗? 他把自己缩进壳里,小心的躲避着白莫的情绪。纠缠了十年,他几乎一无所有了。也就只有肢体还算健全,只缺了一双眼睛罢了。他不想也不敢再和白莫纠缠了,他又有什么还能失去呢。当初执着的喜欢,他已经忘的干干净净,所以,就算他烂死在这穷乡僻壤里,他也不想白莫再回头悔过。他受不起,也早就怕了。 “跟我回京,我找御医给你医治。”白莫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穆凉不着痕迹的后撤了一些,“不必。” 无妨,无碍,不必。字字得体,却又疏离。白莫强压住心头的不舒服,欺身上前。 “跟我回去。”只是忘了穆凉是瞧不见的。 “我曾立誓此生不再回京城。” 白莫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又如何?就算真有十八层地狱,我替你下了就是。” 穆凉失笑。 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他是冷漠的,也是疏离的,大多数时候他严肃到苛责,所以军中大多数人都怕他。 只是他在鬼门关前爬了好几遭,一个不慎可能再也没机会如此这般,于是嘴角总是不自觉的就浮起一个弧度。那种喜悦像是从心底散发的,慢慢的让他抬起了嘴角。但在白莫看来是嘲讽的,但骄纵如她,这一次也不敢喧譁。 “殿下,不可造次神鬼妖魔之道。” 白莫抓着穆凉的衣服不放,眼泪一直在掉。但是她不敢哭出声,连抽噎的时候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穆凉能听得见。她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让穆凉去扛着,而她就负责在一边纳凉然后出言讥讽两句,可如今穆凉如此困窘,她除了哭居然什么都不会。 “可是有受过伤?” “并未。” 白莫按着穆凉让他靠在床头,她甚至贴心的给他整了整被子,命令他闭目养神。其实木质的床头不比白莫宫里裹着绸缎的床栏,他靠在那上面并不舒服。但是这样小的事,他是不会说的。若不是痛苦极了,他都不会轻易说与白莫。他虽然辩不出白莫的脸,但听着方位,他痴痴傻傻的对着白莫的方位笑。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和白莫纠缠不清,也不会被她轻易牵扯思绪,但人活到这分田地,能再看到这个曾叫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也是一桩幸事。虽说,也并没看到。 就算是梦,也是美梦一件。 过了些时候,白莫的侍卫总算取了水回来。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跑了大老远,却只盛了一只碗的水,说来有些可笑。但穆凉是看不到的,白莫和随从也都觉得并无不妥。 白莫把碗接过来,对着穆凉说道,“起来,喝水。” 尽管只有一瞬,但她还是捕捉到穆凉神情中划过的一丝抗拒,和身体不自觉的向后瑟缩。 说起喝水,他们之间的确是没什么好的回忆的。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白莫当真恨极了他,连一口水一餐饭,都要苛责与他。要喝水就要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舐,他起初是不愿意的,后来白莫遣散了下人,他又实在脱水的厉害。整个人都呈现出灰白,疲惫的眼底有两道深深的青色。进食的时候,他就跪在白莫脚边,她一边往吃一边扔一两块到穆凉脸前,为此还撤掉了房里的毯子。 白莫把碗递到穆凉手里,穆凉捧着碗,水盛得太满,一晃就撒了一袖口。他把碗慢慢的靠近自己的唇,用牙齿轻轻的咬着碗边确定了碗的位置,才小心的抿了一口。他茫然的捧着碗,想把它交还给白莫,但是却不知道白莫的方位。也不敢出声命令白莫,最后只能是呆呆的捧在手里。 白莫看着他好像不想继续,只好提醒道,“多喝点。” 穆凉马上又捧起碗,动作和之前如出一辙,但是这一次他狠了心的大口往嘴里灌,满满一碗都灌进喉咙里,水很凉,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到整个肚腹都是冰凉的。 他试探性的把空碗向前递了递,白莫接过去搁在床边的矮柜上。 “你休息一下,我带你去找御医,这两日便启程,吃食饮水,我会派人送来。” “我不…” 话未说完一半,就被白莫打断。 “我知晓了,我自会在京城之外寻处院落的。” 穆凉见她语气强硬,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当初一直努力想要的,就是能在白莫身边留那么一点位置给他。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却一再逃开了,人真是贱的可以。 和当初一样,有些东西求都求不来,如今仍是有些东西躲都躲不开。他拼命把自己缩进壳了都无济于事,抵不过白莫连壳都一併带走的强硬。于是他就这么不由分说的被白莫带到了离京城算不上远的一处宅院。从南到北,穆凉行动不便,白莫安排了马车,又怕穆凉与她相处难过,自己去乘了新购置的马车,从京城驾来的那辆极具豪华的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穆凉一个人。
第32页 他整日整日的躺着,也没机会出去透气。日常饮食都派了人来照顾,他的目力依旧不好,精神也不济,整日整日在车里无聊,摇晃的总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队人停停走走的,脚程不快,一个月就可赶到的路足足拖到了两个月。 两个月里,白莫甚至没有靠近过穆凉。只是远远的看着马车,就觉得有些难过。 到新宅的时候御医早早的候着了。他早就被接过来居住,这日听说白莫要回来了,更是把一应物品都码放整齐,就等着诊断了。 他把了脉,也仔仔细细的查看过了穆凉的眼睛,都无明显病灶,穆凉却什么都看不见,着实有些奇怪。 穆凉感觉到御医的不解,有心解释,又怕白莫在一旁听着。 于是他踌躇了一阵,御医又反覆确认了几次,都并无不妥。穆凉无心为难,况且他也是真心想知自己因何目盲,于是他压低了嗓子,“祝御医,此时室内,可有旁人?” “只有我两个药童。” “在下有话讲与祝御医,请大人屏退左右。” 祝御医应允,“不知穆帅所言为何?” “我之眼盲,并非近来所患。约三四年前,到了夜间便目不能视。” “如此,为何要瞒着长公主?” “难言之隐,说来话长。” 祝匀点点头表示明白,突然又想起这人是看不到的,于是又赶紧应了声。 “除此之外,可有异状?当时的食饮,可有异样?可还记得?” 穆凉沉默片刻,当时的饮食多半是和白莫一起用的,断没有只有他一人目盲的道理。 “并无异样。”穆凉说道,话音刚落却突然想起。 “四五年前我曾吞食一种毒药,毒发时痛至不可自控,不知与眼盲可有关联?” “可是使人上瘾的失心散?你现在可还在按时服用?” 穆凉歪头一想,“约两年前就不再服了。” “此后失心症可病发?” “并未。” 祝御医似乎停顿片刻,继而慢慢说道,“这药居然有的解。” “离京之时,我曾服用过一颗药丸。说是可以镇痛。” “那药,是皇上给的?” “正是。”穆凉点点头。 祝匀不再说些旁的什么了,转而论起他的病状来。 “你体内失心散的余毒未清,日常所食用的生蔬若是烹制不熟则毒性与失心散相辅,此为结症。”随即又解释道,“这毒除了致目盲以外便没什么别的影响,脉象都无异常。” “你之病症只需驱散体内余毒即可。”祝御医叫了药童,开了药给穆凉日后煎服。 “穆帅暂且先多歇着,明日我再来为穆帅施针。” 穆凉点点头,似有些为难似的说道,“祝御医,此事,不必对长公主据实以告。” 祝御医明白这穆帅和长公主殿下之间是有些纠葛的,也就没再多嘴了。如他这般宫中呆久了,都会些由头的。 白莫在前厅拦了祝匀询问病情,祝匀低头便含煳其辞的搪塞过去。 “可有法子医治?”白莫只听得个大概,又急匆匆的继续问道。 “白日思虑过多,夜不能寐,此症实则是过劳而致。我已将用药交代给穆帅,再接连几日施针治疗,经过修养,应当是可以復明的。” 他所说的也不算撒谎,穆凉之症,起初就是源于郁结成疾。 “如此,就烦请祝御医多加关照。”白莫躬身谢过了御医,起身把他送至院门。祝匀转身时略有停顿,沉吟片刻仍是慢慢开口说道,“臣把脉之时意外发现穆帅的骨位略有偏移,恐怕易再折断,日后尽量让他避免操劳。” 白莫有片刻的怔住,只挥了挥手叫他退下,随即闪过身走向穆凉身处的里间。 作者有话要说: 啊———————— 第14章 骑马—— 她很想进去看看穆凉,询问些状况,但是刚探进半个身子,就突然想起是不该打扰穆凉休息的。于是只能退出来,隔着窗子看着穆凉模煳的半个影子。 穆凉一个人呆着无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多时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穆凉是被开门声吵醒的。穆凉睁开眼却也是看不到的,所以他依旧闭着眼。目盲之后听力似乎变得愈发的好,听脚步声推门的像个轻盈的女子。 于是穆凉试探的说道,“别翠?” 别翠是白莫拨给穆凉的丫鬟。本来是两个,一个叫别翠,一个叫霜铃,但霜铃性子活泼,一时不注意就经常多了嘴,穆凉遣了她去做别的差事,以求耳根子清净。 白莫起初选霜铃来他身边也是想着她性子活,能给他解解闷,可他是不领这个情的。留下的别翠性子沉闷,就连偶尔回话的时候都是怯生生的。 穆凉不知怎么的,明明是瞧不见的,却似乎对别翠百般迁就。好像透过那个唯唯诺诺的声音,能瞧得见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喜欢穿着翠色衣裙行走在宫闱里的女孩。那时候的她常常埋着头,脚步并不像别人一样急匆匆的,只是偶尔细细去瞧,能发现她眼底贪婪又皎洁的光。
第33页 “公子?”别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别翠人在门口,那进屋的又是谁?别翠断不能看到陌生人而不声张,所以这个人的身份几乎显而易见。 “殿下。”他释怀一般的声音说道。 白莫被识破,也就悻悻然的大踏步走到穆凉床边。她靠近了穆凉仔细的看他的眼,依旧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药煎好了,别翠方才忙着,我又刚好路过。” 听着白莫拙劣的谎言,穆凉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白莫随口扯的慌,怕是她自己都觉察出不对,更不要说他了。若是搁到从前,他定是要为此沾沾自喜好些时候,如今却也沉稳多了。他从前总要给白莫反常的举动编排上各种各样的缘由,譬如对他的特别的恩惠之类。可是哪有那么多值得揣摩的心思,白莫来送药,白莫随口扯谎,全都是因为她想罢了。 他从前,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爱过白莫,比爱自己更甚。他无意狡辩,但是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纠葛,也是真的。 穆凉起身,他是可以自己摸索着走到桌前的,但白莫在这,他并不想狼狈的慌乱的四处摸索。于是他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站起来的打算。他略略偏过了头,“叫别翠进来侍候就好。” 白莫不说话,出门从泥炉上端了药上来,起初的一下没拿东西垫着,被结结实实的烫了一下。别翠见着,赶紧上去帮忙,白莫却挥开了她。 不知是怎么了,平白吃一个小丫鬟的醋。 白莫把砂锅搁在桌上,若是平日瞧穆凉这样的态度,她定是气的不行。但这次她堆起笑,小心翼翼的问道,“祝御医可叮嘱你什么了?” 穆凉循着声抬头,似是不解白莫怎么还未走,但声音倒仍是温柔,“祝御医并未与我谈论病情。” 白莫自知这个话头挑的不好,也就没再接。她不知穆凉是想在此处喝药还是挪到桌前,碍着面子又不肯问,于是自顾自把药倒出来端到他面前,头一回伺候人的大小姐,声音都梗在喉间了,听着像恶狠狠的似的。 “给。” 穆凉接了碗,低头喝下一口。药的味道很蹿,异常难闻。但若是为了復明,他便一仰而进。 他若是一个人,是死是活都没什么所谓。如今白莫来找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他身边好歹是有了个人的。穆凉不愿意把这种突然改变的心情归功于白莫身上,于是他笑起来安慰自己,就算只是有条猫猫狗狗在身边,他也有念想能活下去吧。 白莫嫌那药味沖,穆凉喝完了她就连着砂锅一起端出屋去,出了门还忍不住懊恼似的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又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还堆了满脸的笑。 日后养病的日子里白莫都常来关照,院子里的家僕自然也极为勤快,别翠每日乐得清闲。穆凉起初是不愿意让白莫瞧他落魄的四处摸索的样子的,但白莫却有意扶他四处转转,他虽然难堪,却又无法拒绝。 穆凉喝药,施针,白莫一次不落的陪着,极为期待他哪日眼睛好全了,一睁眼什么都瞧得见了。 自然不会如此的。她写了信叫白柏不必担心她,却没有落款,摆明是不想白柏来打扰她和穆凉。 穆凉的态度仍是冷淡居多,却也听话极了。白莫总觉得比起从前差了点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穆凉的眼睛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起初只能透些光,后来能看到一团明晃晃的黄色,明亮的。 白莫问他病情的时候,他从来都无一隐瞒,一五一十的描述清楚。 时间久些,他甚至可以在白莫的陪同下出门走走,但是他的精神却一直没有变好。白莫推了大把的事物陪他,偶尔也有实在走不开,毕竟有些帐目要她亲自过目,却也无可奈何。穆凉一个人的时候就极容易睏倦,他有意扛着不睡,也似乎总也抵挡不住。 养病花了小半年,不知不觉的天气就暖和了。穆凉的眼睛,也恢復得与常人无异了。 近日来白莫常拉着穆凉出门,有时去周边集市逛一逛,买些宫里不常见的小玩意。 路过些玉器店的时候白莫是一定要进去看看的,她惦记着那块在她盛怒之下被摔崩了边缘的翡翠,是该赔给穆凉一块的。 白莫不懂翡翠,所以启程前特意拿着去问了宫里极懂的老人。穆凉戴的那一块质地并不如何好,只算得上是块成色还不错的灰油青。因为值不上什么钱,在宫里也不大好找的。 她挨个店去瞧了,也看上了几块,穆凉都摇摇头,神情看着很是复杂。 次数多了,白莫也就瞧出他并不想要。尽管如此,她还是让人把瞧得上眼的翡翠都包了起来,穆凉有意要拦,白莫笑的极是狡猾,“你若不要,我就打包丢给白柏。日后他有了子嗣,年年生辰我都送上一块。” 穆凉听她撒娇一般的口气,也没再拦了。 白莫在宫里最瞧不见的就是编草绳,她常常蹲在某个摊子前,一蹲就是一整天。她从前总是傲慢极了,如今却也会和商贩交涉了,倒不是为了讲价,她极喜欢听那些流传了几代人的说辞,虽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却也朗朗上口。 宫外什么都好,糖葫芦好吃,猴儿戏好看,连人声都比宫里那些一本正经的老头子说话要好听多了,但终究也还是会腻。周边的市集都让他们逛了几个遍,白莫就提议到山上去走走,雇了马车送她们到山脚下,白莫遣散了下人,拉着穆凉的衣袖上山去了。
第34页 爬到半山腰一处风景极好的平地,白莫瞧着山下的城镇极其规矩的排列一起,有些车马行走其间,心血来潮便回头问道。 “穆凉教我骑马好不好?” 穆凉也正瞧着山下,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总是淡淡的,不远也不近。 “殿下是女子…” “女子还不可读诗书不可侵朝政,我不照样做得?” “读书不会涉险,马匹却并不完全通晓人的性情,若是伤了殿下,就得不偿失了。” “可瞧着旁人骑马,总觉得好生威风,况且出行处处都靠着马车,有时也多有不便。我会小心学,不会伤着自己的。” 她仰着头,拉着穆凉的手臂摇晃道,音调拖的极长,撒娇似的。“况且,穆凉的骑射一等一的好,定能教好我,不会受伤的,是不是?” “皇城里的骑射师傅…”穆凉有意推脱,说到一半却又止住,改口道,“罢了,过几日我去寻一匹良驹。” 白莫得意似的笑起来,手上仍没有松开穆凉的衣袖。 过了两日,穆凉果然亲自牵了匹马。白莫瞧见了却又有些失望,她想要的自然是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可穆凉牵的却是匹矮脚马,和应付孩子的差不多大。 “怎么竟牵了匹幼马来敷衍我。”白莫不高兴的围着这小马转了两圈,虽然它通体白色好看的紧,可光想想她乘在上面丢人的样子,就有些不悦。 “它不是幼马,这是滇马,长不高的,但脚程很好,又平稳,能满足殿下的需求了。” “它可半点都不威风!”白莫气鼓鼓的,似是有些嗔怪,可还是顺着穆凉的手,牵过缰绳摸了摸那马的头。 幸而那马温顺极了,极是亲昵的靠了靠白莫。 白莫是见过穆凉的战马的,记着也不甚高大。 “你先前的战马,也是这种滇马吗?” 穆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的笑意淡淡的,他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种马不适应战场,况且又极为矮小,是天生的运输用马。” 白莫听出他话里取笑的意味,有些气结,又只能怪自己不懂,“那你的战马是什么种?” “那是伊犁马,举首有悍威,又禀性灵敏,于将帅而言是不二之选。” 白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自觉的错开了穆凉的目光。她觉得他眼里忽而有些阴翳,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匹马…天生有些缺陷,比起其他伊犁马要矮上不少,寿命也不甚长久。” 自穆凉回京,那马就回了它原本的军籍编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在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还有没有一息尚存了。 第15章 纸灯—— 穆凉摇摇头,不再想了。他扶白莫上了马,牵着缰绳在前面走,时不时的回头指点一下白莫手脚如何发力。白莫虽说先前的确是一腔热血要学骑马的,但她头一回坐上马背,摇摇晃晃的又没个稳妥的东西借力,双腿用力的夹紧,手也颤抖着死死握着缰绳,就差整个人抱在矮脚马的脖子上了。 穆凉停下安慰似的摸了摸马头,“你和它较着劲,它也会紧张的。” 白莫一时没听懂,只觉得被晃得七荤八素,难受极了。 “你要配合着它的步子,不要试图控制它。” 白莫弃了缰绳,自暴自弃的抱着马脖子,撒娇一般说道,“我不行,穆凉,我不会,你骑给我瞧瞧…” 穆凉瞧着这匹矮脚马,似是有些嫌弃,但还是依言扶了白莫下马,自己翻身上马。 他手里的缰绳只是随意的搭着,腿在马肚子上一蹭,极轻松的就叫那马匹走动起来,他的身体也随着马匹律动一起一伏,瞧着好看极了。 白莫瞧着穆凉专注的策一匹矮脚马跑圈的样子,不仅笑起来。 穆凉缰绳一提,那马就慢下来,停在白莫身前了。 “可学到什么了?” 白莫站的极正经,双手后背,理直气壮的说道,“未,未看清。” 穆凉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白莫给自己打着气,又登上马鞍。那马却知道她人善可欺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她还尚未坐稳,又觉得怕极了,身子一颠整个人又抱在马脖子上。 白莫紧张的抬起头,正瞧见穆凉不易察觉的嘆了口气。 如此笑笑闹闹的,白莫渐渐的也总算学会了骑马。起初仍是不擅长,那马总是有意扛缰,任她折腾就是不肯走动一步,叫她难堪极了。 她学的很慢,足足花了近半年,似乎生来就并不擅长这东西。她愈发整日整日的和穆凉厮混在一起,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相处的极为和谐。就好像没人提,就能当过去没有发生过。 但有的时候,有些话有些词句,还是让白莫忽而觉得难受。 就比如,她要送穆凉一匹伊犁马,日后二人一同策马出游,想着就格外有趣。穆凉婉言谢绝了。 又比如,白莫学会骑马以后常常在院子里策马驰骋,跑的极快,偶而看到穆凉紧张的神情追着她,就装作慌张的松开缰绳,偷空去瞧穆凉的反应。穆凉飞快的掠到她身边,替她去拉扯那缰绳,却拉不住似的,整个人被带的踉跄。
第35页 白莫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用力一扯就停下了马,并不费力的。 穆凉放下心来,瞧着自己的掌心,神色有些复杂的合上手掌。 白莫本意只是开个玩笑,想瞧他慌张的样子。但瞧他拉不住那缰绳,她也就没了玩心。 那马虽然跑得的确很快,但只是挽住缰绳而已,她一个女子的力气都足以。他却不行,毕竟伤筋断骨,又何止痛那一时呢。 她心极疼,她不是成心要带给他难堪的。 穆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顺了顺马匹的鬃毛,替白莫牵住它,便于她下马。 白莫总觉得良心难安,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低着头不肯走开。 “殿下要降我的罪吗?” 白莫诧异的抬头,穆凉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瞧不出什么情绪的。 “不,怎么会?”白莫双手紧张的绞在一起。 “护主不利,穆凉认罚。” “你旧伤未愈,我自然不会怪你。”白莫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要不要我请御医来开些调理的方子…?” “无碍。”穆凉牵着马走了两步,“今日穆凉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殿下也早些歇息吧。” 白莫心中愧疚,却又觉得自己滑稽极了。他的断骨已经断了这么多年,现在调理又有什么用呢。 虽说前一日隐约有些不欢而散,她觉得穆凉似乎觉察出她是在戏弄他,连话语间都不是平日那种温柔,而是隐约有些负气,她却又没法开口问,第二日只得仍是强打起精神去找穆凉。 穆凉也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着她骑马出门。 穆凉在白莫身边走着,往常这时白莫总会撒开了跑,很快就落下穆凉很远,她绕上两圈,再往回走走,差不多正能遇上穆凉。 但今日她心中烦闷,马匹也通晓她的心意似的,走的极慢。 平日里穆凉叫她慢些,她总嫌啰嗦。但她其实是不该如此的,她学艺不精,穆凉又使不上力,若真的策马奔腾出了岔子,没人救得了她。今日一路她想的极多,马匹一步一步的踏着,穆凉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替她牵着缰绳,一路一句话都没有。 到了晌午,白莫却收到了祝御医的来信。白莫的住址虽是没告诉白柏,但祝御医是来过的,白柏就命他给白莫写了封信。信上不过也就是催她回京罢了,时至年关,大小事务都会变的忙碌起来,她又找不到藉口推脱。正赶上她近日不敢多看穆凉,总觉得愧疚。况且她也记挂着穆凉臂膀无力,想着或许御医能找到什么恢復的法子,于是心下决断,答应了回京。 但她是不捨得放穆凉一个人在这儿的,又不敢瞒着他把他骗到京城里,于是她和别翠合计着,旁敲侧击的问了几次他对京城的看法,他都不愿回想。白莫嘆口气,最后还是由着他留在此处,只身入京去了。 处理积压的奏摺,帮白柏谋划着名给近来立功的臣子的封赏,一连几日白莫都是在皇宫里陪着白柏过的,白柏心思细腻,总是瞻前顾后。稍有些改革意味的政见就不敢独自决断,等着白莫和傅杞来商讨,白莫又不在宫里,许多提案一时都积压了下来。 这些天傅杞也是在宫里的,只是白莫困极了就留宿宫中,傅杞却是不论如何都要回府上去的,白柏也不拦着,完全瞧不出什么异样似的。 白莫心里装着穆凉,一时间并没在意弟弟是否反常。直到傅杞走后,白柏连摔了两叠奏摺,白莫才回过神来。 “皇上的专于朝政,原来全是做给太傅瞧的呀。”开口便是揶揄。 “皇姐就不要笑朕了,傅杞年初就要娶妻了,朕已经准了。” 白莫的笑似乎凝固在脸上,她瞧的出白柏是真的喜欢极了,所以才如此气急。 她记忆里的白柏啊,是个总喜欢撒娇的孩子,他想要什么,只管甜甜的笑上一笑,就都手到擒来了。 “朕又拦不住,若是不准,他便要辞官归隐…” 白柏似是要哭,又忍着。他起身走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这里他设宴招待过许许多次傅杞,小到是一盏宫灯,都知晓他的心思。 可是,可是。 白莫无法安慰白柏,这样的事本就不合礼法,她本以为白柏的权势好歹可以拖着傅杞,却想不到他是那样耿直的性子,竟然以辞官相逼。 好在白柏虽然痛苦,却深知自己身上的重担。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却还是把一应的事物都处理的很是得体。 年前的封赏已经分发下去,几项考量推敲过的新政年后也会陆续施行,白莫难得空闲下来,心底突然就胀满了思念。 她几乎没有迟疑,策马疾驰想在第二日上朝前抢出些时间去看一看穆凉。今日是年关,她不希望家里冷冷清清的。 是家。 她赶到的时候还不算太晚,但时至年关,街上早就没有行人了。踏进院子的时候正瞧见穆凉,他脚边放了一根蜡烛,恰能照亮他的周身。白莫定睛一看,他居然捧着一盏孔明灯。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一个字,“安”。 那字迹恣意潇洒,龙飞凤舞。 “许了什么愿?” 穆凉闭着眼睛,听到声音似乎有些惊吓,但他不动声色的把愿许完,才慢慢的睁眼回道,“平安喜乐。”
第36页 穆凉把纸灯转了转,另一端放在白莫手里。他的竹条削得极薄,纸角都修整的极其细緻,棉线细细的綑扎好。 此处是并无旁人的,白莫若是不来,不知是何人陪他放这盏灯? 心底的答案,窃喜唿之欲出,白莫手底不自觉的抓紧,连何时点燃了蜡烛都不知道。 “若是我不来…” 穆凉把手放在白莫的手上,略略使力让她松开了纸灯,他仰着头看缓缓飞起的灯笼,整张脸都浮现一种灿烂的颜色。 “此愿,为殿下所许。” “你若不来,烧了即可。” 穆凉转过身,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道。他从窗沿上拿下来另一盏孔明灯,连笔墨都备好。 “此愿由殿下亲自来许吧。” 白莫提笔不假思索的写道,“遗世独立”。 他愿她平安喜乐,她愿他们可以远离市井,遗世独立。 穆凉没说话,只是低垂了眉眼,帮她把纸灯扶好。 白莫想问他是怎么磨练出这样的手艺,却又突然想起书中是有提过,军中有这样的传递消息的方式。穆凉十二岁就从军,在军中度过了六个年头。他所看到学到的东西,许多她都没机会见到。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军情帖上的伤亡,在她看来只会是一串数字,于穆凉而言却是活生生的命,是流经千里的血,是堆积成山的尸骸,是耳畔连绵不绝的哭号。 很多东西,白莫没见到过,没体会过,没经歷过,光凭想像是想像不出来的。她知道很多事情是痛的,但不知道有那么痛。 白莫松手把灯放走,她有许多话想说。说她们年岁都不小了,若是他愿意,她可以向皇上讨一纸婚约的。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孩子都该过了启蒙的年纪。 但是她又不敢说,穆凉与她之间纠缠了太多年了,甚至她都没信心他们还能不能走下去。 她们都太寡言,她的不坦率和他的隐忍,让他们遇到问题受了委屈只会生生往肚里咽。 白莫不说话也不走开,穆凉就也陪着她沉默着面对面站着。他看着白莫身上的黄衣,眼前好像只剩下这一抹明亮的黄色。起初她是不能着黄衣的,正红为嫡,她一介嫔妃所出,稍正式的场合都要穿粉衣的。只是她少年心性,不肯弯折的时候是决计不肯屈居人下的。所以那时候她的言语行为,常常乱了尊卑。自那会儿起白柏就常替她求情,他们一向关系好极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各处遭人打压算计,连带着白柏穆凉都跟着受苦。那以后她才渐渐的收敛稜角,韬光养晦,只为求一命生机。 宫门就像一座牢笼,把大人都囚的喘不过气,就更不要说孩子。在一众皇子之间,她总是低着头,极少说话,偶尔却仍能瞥见她眼底贪婪的光。 白柏登基以后,命人改了龙袍的仪制,给白莫量身打造了一份,多少人说他乱了纲常历法,他却执意如此。这江山这龙椅,哪个又少的了她的一半。白莫没收,白柏自然不肯。于是白莫开始穿起明黄色的衣裳,这天下都没有第三个人敢穿的颜色。 它像一个官衔,像一个牢笼,像一个禁锢。却不再是一个身份的象徵,白莫已经过了那幼稚的年纪。这身黄衣彰显尊卑礼数,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那又如何呢。 她自小就贪婪极了,起初总是藏不住,连先帝都说她狼子野心。可娘亲死了,穆凉叛了,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没忘,更没有装作忘了。她只是突然就明白了,在她心里比起让穆凉偿命,她更想那个只会追随着她的穆凉能回来。 白莫听见打更的声音,她这一夜还可以睡两个时辰,然后就要起身往京城赶。她拉着穆凉,进了穆凉的房间。白莫把他推在床上,环抱住他侧身躺下,穆凉想挣扎,看她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白莫喃喃地说,“让我睡一会…” 积压的事物太多了,白莫接连半月休息的都不好。这一天又奔波了几十公里,着实累坏了,她身上似乎还有尘土的味道,但是并不恼人。平日里她决计是不肯就这样入睡的。但她实在是困极了,甚至连平日的瞻前顾后都没有了。她只想抱着穆凉安安心心的睡一觉,什么也不想。忘掉过去,不问将来。 一夜无梦,白莫起身的时候穆凉也已经醒来了,他一直不敢动身,怕白莫被他吵醒,甚至悄悄的提着一口气。她是环抱着他,一只胳膊是压在他身下的,时间久了势必会发麻。 白莫虽然起了,但却也没让穆凉起来服侍,门口的别翠倒是被她叫进来给她穿衣。穆凉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仍是月白色,他双手撑着床沿,有些不知所措。照理说,她是主他是仆,他是该去伺候她更衣的。但他是个男子,似乎不合理数。 白莫转身的时候看见他盯着自己脚尖的样子,不禁就笑起来。 “你继续睡。”白莫说完推开门,屋外还是黑的,天边有星月可见。 穆凉站在窗前看那个打着灯笼的温暖的小点一跳一跳的跑远了,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但是他也是睡不着了的,起身裹了件毛茸茸的大氅,在夜色中从墙边拿起一根竹竿,煞有介事的舞弄起来。别翠迷迷煳煳的,能听见窗外舞动的风响。这竹竿她也熟悉,是前几日穆凉叫她去找的,她在集市上寻了几日,才找见了几根。竹竿是有些陈的竹竿,不像是嫩竹一样带着湿气。某一段有一条小小的裂缝,本来两头不算整齐,穆凉三削两砍的,也就修的平平整整。
第37页 穆凉在军中是惯用枪的,枪头的红缨总是灵巧翻飞,煞是好看。但他习武也习了许多年,刀剑之类也都会用。先前也有人献给过他一对弯刀,通体全是漆色,只有手握的那一节是红线缠着,整个形态像是自然流动而成,挺好看。这不是天/朝惯制的兵器,穆凉也不会使,但看在它好看,也就留着了。 只是后来白莫让他瞧着把他惯手的东西一一熔了,大到刀枪剑戟,小到平日里惯常戴的玉佩流苏之类,都毫不吝惜的一一毁掉。 前些日子白莫有意要赔给他一块翡翠,他认认真真的瞧了,有些成色的确是很好看的。但他总觉得,白莫赏的,和他自己的仍是有分别。 想着白莫,穆凉手下的动作又凛冽了几分,连手指都不自觉的握紧。他走了神,身体又不是鼎盛时期,不经意的竹竿就脱了手去,一端抽打在他身上。好在是陈年的竹子,干枯的早就没了韧劲,若是嫩竹打在身上还会更疼些。 才脱了大氅,不知怎么的风好像突然大了些。在耳边刮着,他的眼前突然有些恍惚。旌旗,落日,军号。 像是过了一辈子一样,辉煌事物总是过眼云烟,他努力过,掌心最后仍是什么也没握住。 穆凉笑笑,躺在狂风大作树叶纷飞的地上,睏倦极了似的闭上眼了。 第16章 坦白—— 白莫倒是还算敬业,事物太多,她又一时被那甜蜜假象蒙蔽着,心心念念只有和穆凉共度余生。她做错的事情很多,每当和他有关,就更容易慌张。但是他一向都不计较的,所以这一次,她虽然错的年头多了些,严重了些,或许也还是可以原谅的。 大不了,就任由他把受的苦一一都讨回来,欠他的都一一还给他也就罢了。还能如何呢,她这样尊贵的身份,屈尊降贵,他早该祈祷了。 白莫又忙了一个整夜,才把白柏觉得可行的提案全都看完。白柏早就上朝去了,她则觉得有些昏沉,接连把几本不合规矩的提案全都驳了,手边就暂且没了事物。她一夜奔波,又连续少眠。本来是可以一口气撑下去的,只是一旦有空闲,就再也绷不住。白莫蒙着头睡了一觉,再醒来天不过刚擦黑。嗓子难受的厉害,说起话来有些嘶哑。 她哑着嗓子叫輓辞去备了食饮,自己闷的发慌裹了大氅推门出去。 北方的冬季并不如何好看,若是落了雪尚且还有些看头,但今冬是没有的。 穆凉刚离开京城的那一年也是如此,春天他随军出征的时候说,等雪下了,他就会回来了。可是那一年没有雪,他也没有回来。他寄了信,说他在军中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每日可以带十来个人巡营。 那时候军营里没有人看得起他,他区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过拨给他十来人敷衍罢了。他身为太子伴读,论官职也只比主帅差一点。只是军旅之人,往往对这些舞文弄墨故作老成的孩子并不青睐,大概也少不了刁难。 但意气风发的少年不会轻易被打倒,他慢慢的崭露头角,成为了极富盛名的少年将军。他的□□割过太多人的喉颈,金色的主帅战甲浸过太多人的鲜血。就连陪他南征北战的那匹马也练就了不同寻常的血性,暴躁不似寻常马匹。 白莫心头苦涩,那个眸若星辰的少年生来是该活在战场上的,却被她一再折辱。他委曲求全,她却步步紧逼。 情爱之事,认不清只会相互折磨罢了。 她此番却不会再迟疑了,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餐饭备好白莫就回屋去了,輓辞似乎还叮嘱伙房准备了川贝炖梨。 那梨还冒着热气,輓辞小心着,却还是烫了手,放下碗盅就去捏自己的耳垂。 突然想起上回她给穆凉端药的时候也是不小心烫了手,却迁怒了别翠。 不得不说,人是分高低贵贱的。 白莫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又睡下。 第二日醒的很早,一醒来就收拾行装往家里赶,极不负责任的只给白柏留了封信,她想见穆凉。 穆凉前一日睡得少,这一日好一会都赖在床上。他无所事事,整日不知为何总显得疲倦,所以他挑拣了本册子回到床上,靠着软垫委着被子慢慢的读。在军中的时候没有书简可读,只有枯燥的战略图。他不是多热情的性子,厌烦极了和旁人商讨,可偏偏行军打仗不能独断。 白莫推门的时候穆凉只穿了里衣,贪恋被子底下的温暖,还不肯起身。 看到是白莫,穆凉起身给自己披了件外袍。他的衣服大多是月白色,那颜色太素,腰间总像是缺了什么配饰。 白莫一直把他的翡翠带在身上,但那块的边缘都叫她摔得参差不齐的,物件又小,再好的玉匠也雕不出什么好的模样了。 她在袖袋里摸了摸,把装翡翠的盒子整个递给穆凉,他打开时眼里藏不住欣喜。 但他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是平平淡淡地,只是低头瞧着她,似乎在问是什么意思。 “别的你又瞧不上,这块就先还给你。”白莫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绞得很紧,闷声解释道。 穆凉把那翡翠取了,在手里端详着。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把盒子扔在床上,叫别翠去端早点进来。 大大小小的摆了一大桌,一碟一碟极其精巧。穆凉不太挑吃食,平日里都是两三碟。今日白莫在,别翠也就多吩咐了些。不过她是没贴身照顾过白莫的,也就不甚了解她的喜好。穆凉接过别翠有些犹豫的碟子,把几碟白莫或许会喜欢的摆在她面前。芋头则是不能有的,穆凉吩咐人端了下去。
第38页 白莫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对面穆凉则是低头连筷子都没抬,心事重重似的。 他不自觉的攥着筷子,几次抬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白莫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到一般。 他既不想说,她就不敢问。她怕极了问了,穆凉却要与她划清界限。 短短的一餐饭吃的白莫心惊胆战,她瞧得出穆凉有话想说,她希望他说,又希望他不说。心中矛盾极了,草草的胡吃海塞一通,平日里好吃极了的汤包都没了味道。吃完逃命似的,起身走了。 穆凉没送她,也没去看她仓皇的背影。他夹了一个汤包到碗碟里,剖开。一系列动作都心不在焉的,再看向碗里的时候小汤包的馅都被翻搅成了一团。 他搁下筷子,心神不宁的。有些话,他想说想了好些日子,前几日借着白莫不在,尚能宽慰自己,如今却没什么藉口了。况且手里这块翡翠,好像发烫似的,让他不想再逃避了。 饶是这样的,但他还是没忍住在心底打起了小算盘。这种无用的心理斗争持续到深夜,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出门的时候下了雨,穆凉推开有些昏暗的房门,白莫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似是有些尴尬的收敛了案上的纸,穆凉对她这副防备的姿态再熟悉不过了,但被心底的话揪着,旁的情绪都被清的干净。 “何事让你亲自跑一趟?” 穆凉把伞合好搁在门外,只开了这一会门,屋里的暖气似乎都跑了精光,显得有些萧索。风雨交加,屋里本就没点几盏小灯,此刻随风晃着更显得微弱。 见穆凉不说话,白莫起身把火盆往太师椅旁挪了挪,“你身子仍虚,风雨交加又值深夜,小心着凉。” 穆凉瞧着她,终于迈动了一步。 “如果我说,湘妃娘娘死于自刎,殿下可还信?” 白莫讨好的笑意凝结在脸上,她想震怒把穆凉赶出去,但终究又捨不得。 “此话…怎讲?” “湘妃娘娘宫中的两百多条人命,是我所取。唯独娘娘,是夺了我的佩剑,自刎而亡。” 白莫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些时候才有些颤抖的问道,“你,你当年为何不讲?” 他却答非所问,“长公主长得既不像娘娘,也不像陛下。” 她的眼睛危险的眯了眯,“你所言何意?” “娘娘是我逼死的,承担殿下的雷霆之怒,与殿下共同进退,都是穆凉该做的,自然不当逃避。” “那日殿下进了宫,众人皆知宫内陷阱连环反覆,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娘娘却教导我,若殿下败了,便另寻明君。若殿下得胜归来,便手刃殿下,取而代之。” “母妃,母妃为何?”想起穆凉先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她突然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娘娘分娩前夕,曾上山祈福,又遇大雪封路,难以回京,最终在一处寺庙中寻得落脚之处。路中偶而拾得一婴孩,娘娘心善,便带在身边,取名穆凉,此事天下皆知。” “可娘娘的侍婢却说,拾得的,是一女婴。” 一字一句,缓慢又清晰的进到白莫头脑里,叫她混乱极了。她止不住的后退,一直退到案边仍觉得不够,整个人抱膝蹲在案前,模样很是狼狈。 这又哪里是心善,事情若真是如此,任谁都瞧得出湘妃娘娘的私心。她既人微言轻,若是诞下男婴,恐怕多遭人害,难以平安长大。在她看到那女婴的时候,已有一计浮上心头,她若是诞下男婴,便偷梁换柱,若是女婴也无妨,便留在她身边侍候就好,诞下龙嗣已是极大的功劳,皇上不会这点小事都不应允的。 她的母妃,一向不争不抢,一向神色寡淡,任众妃如何,任先帝如何,她都远离争斗中心。 在年幼的白莫心里,一个女人的智慧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一向敬畏极了的娘亲,竟是如此一个精心谋划居心叵测的小人。她以为自己是在与外人博弈,可未曾想自她出生起就已经是湘妃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一瞬之间千百道思绪飞过,那些她解释不通的,母妃的奇怪的言语行为,统统都有了道理。 一口血似乎梗在喉间。 “如此,你当年为何不说?”声音嘶哑悽厉至极。 穆凉似乎笑着,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极轻,“早些年被爱恨迷了眼,总怕着殿下知道了真相与我心生嫌隙,于是一再瞒着。” “如今却不怕了?” “穆凉已是残喘之身,有何可怕?”他话里似乎是在怪她,可嘴角又分明带着笑,温柔的一如当年。 千百道酷刑,从皮肉到筋骨,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囊括的。他从前总觉得没了白莫,他连活都不会活了,只是这些年也没有白莫,他总归也没落魄致死。 白莫不说话,穆凉也不担忧。他就沉默的等着,他等了这么多年,等一个结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如此,你便先去歇息吧,让我一人静一静。” 穆凉又撑开伞走出门去,仍是白色的,单薄的一抹身影,在风里似乎有些踉跄。 第17章 回京—— 他瞒了这些年,瞒得他都要忘了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第39页 白莫一向自视极高,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皇室血脉,不知会生出什么祸端。若只是血统不正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占了近在眼前的穆凉的身份。想像得到,她也许会留下一纸文书,只身离开,还他的体面。她一向都最是高傲,一定不能容忍的。 穆凉以前总怕丢了她,如今却再也不怕了。 他更怕的是自己习惯了白莫的温柔,却又遭遇她的无常反覆,所以,不如全都说出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年什么都没想,甚至也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尸横遍野。倘若湘妃娘娘不自尽,他也丝毫不会手软。他只知道,瞒不住这消息,白莫会走的。 他活了半辈子都遭人轻视,被重重等级制度压的抬不起头,不能再让白莫也遭受。不能有旁的人知道,不能让白莫的身世有丝毫的污点。他捧在心尖上的白月光,容不得他人一点的亵渎侮辱。 至于他就没什么所谓了,演好她近旁的一条鹰犬,是死是伤,还是残废,他都不在意的。 他以前,大概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是在狱中他虽然寂静的无法自控,但也多了许多时间去反省他自己。于他而言,牢狱不是一场劫难,而是一个机会。白莫终于肯放过他,他也该把过去的深爱割裂。 他不知道如今白莫突如其来的好是因为什么,但他也不必费神去想。他把该告诉她的告诉她,求一个心安罢了。 反正,大抵就是瞧他吃软不吃硬,待他好些,再问个缘由吧。 他背负着这个秘密走了太久太远了,全盘托出后反倒觉得轻松不少。只是手里的翡翠仍那么沉,好像握不住了似的。 他始终没问,这块翡翠是本就在那婴孩身旁,还是湘妃娘娘刻意给的。但是他又隐约知道答案,这翡翠的成色算不得上乘,宫里是没有的。 所以这在那女婴身旁的翡翠,又在他身上挂了那么多年。把他们两个的命运纠缠的谁也理不清了。 穆凉在房门口就收了伞,直挺挺地站着,也不进屋。他虽然本该是一身轻松了,但思绪又乱的可怕。 而白莫的恐惧就更甚了,她前一刻还在想如何劝说白柏,如今却已经自顾不暇。 她是自满极了的那种人,她算天算地,却连自己都没有算清。她交好的帝王并非是她的血亲,她所拥有的王位甚至是从旁人手里抢来的,若如此,那她自出生起,就愧对穆凉了。 那穆凉呢,他瞒了那么多年,他痛不痛苦?她对他当真苛责恶毒之至,他如何忍得住不说。 她太自以为是了。她以为自己手握天下,以为自己权倾朝野,可她是谁呢。她若真的没了这一切,她又该如何呢? 白莫混乱极了,屋外的雨声又极大,搅得她心烦意乱。 第二日穆凉似乎有些风寒,昨日他淋了雨,身子本就弱。 不自觉的想起白莫,她近日大概是不会来了,他们两不相欠,她也是时候该赶他走了。 还未回过神来,门就叫人推开了。白莫端着早点,脸上带笑的招唿道,“今儿我起的早,到伙房里拣了顺口的点心。” 穆凉瞧着她,仍在愣神。 “再不来可就要凉了。” “你…” 白莫把手上沾的点心都掸了个干净,神情极为认真,“我想过了,你若是要这王位,我们便昭告天下,把这一切的错全都改过来。至于我…我去求求皇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至于让我落魄到街头是不是?” 见穆凉没什么反应,白莫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若是不要,我就封你个一官半职,日后你就留在我府上可好?” 穆凉瞧着她的眼睛,他想离开,可那些拒绝的词句像是卡在喉咙似的,不上也不下。白莫一定是吃准了他根本无法拒绝,才要如此这般赖皮似的叫他做抉择,最后他只能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你就安安心心的,陪着我……”白莫瞧着高兴极了,拉着穆凉来用早点。 原先虽然也不提这事,却总有些芥蒂,如今讲清了,两个人相处的就更舒适些。白莫平日仍是花大把时间和穆凉处着,甚至比从前更放肆些。 正值隆冬,又才下了场大雨,地上坑坑洼洼的地方就结了冰。 白莫蹦蹦跳跳的在几块薄冰上来回走着,穆凉揣着手站在屋檐下瞧着,神色如常。偶尔也是会笑的,大多数时候还是说教。白莫嗯嗯啊啊的应着,被说教也高兴。 如此日子一直嬉笑着过,开了春,白柏又差祝御医来信了。 傅杞婚期将至,白柏邀她一同来看,也顺道邀请了穆凉。 白莫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把穆凉拐进京的机会,于是拿信给到穆凉面前。 “虽说是差人写的,但也算得上半道圣旨不是?” “可…” “你当年对白柏立誓,如今白柏邀你一聚,这誓就当未曾有过,不就好了吗?” “我…” “况且傅太傅你认得,他娶的是先皇后的侄女,你也见过的。” 穆凉被堵的无话可说,皱着眉想该如何推脱。 “总不能又叫我一人进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生孤单。况且酒席上若是有人敬酒,我又推託不开…”
第40页 “殿下贵为…” “可怜我还未婚配,又如花似玉的,保不齐谁就对我起了歹心…”白莫拉着穆凉的胳膊,大言不惭的撒娇道。 穆凉嘆了口气,终于是拗不过她。 白莫特意安排了马车,冬日路滑,她也尽量不策马而行的。马车是公主府里常用的一架,内饰装潢暖和极了,又很是宽敞,和穆凉两个人仍有余绰。 在马车上白莫仍不留余力的哭惨,撒娇。搞得穆凉已经就分不清那个总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女孩是谁了。 马车脚程不快,好在仍是在婚期前两日抵了皇宫。 白莫硬拉着穆凉到宫中去见白柏,穆凉似乎有几分牴触,但又说不过她,最后还是由着她了。 “白柏,你瞧我把谁带来了。”白莫高兴地连天子名讳都叫出来,整个人更是脚不着地似的。 穆凉要跪,白柏却拦了,免了他的礼。 “回来了就好啊。”白柏拍了拍穆凉的肩膀,脸上虽然带笑,却似乎又总显得几分疲累。 “谢皇上救命之恩。” “诶,哪里的话。我如是不救你,皇姐可要怪我的。如此算来,皇姐倒也该谢我一谢。” “就知道耍贫嘴,如今又不惦记着你的太傅大人了?” “自然是惦记的,可又比不上惦记皇姐,总担心皇姐一个不小心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可…” “可瞧着皇姐这小别胜新婚的模样,倒显得朕的忧虑是多余了。” 白莫屏住唿吸,小心的侧头去瞧穆凉,生怕他生气。可他仍是面色如常,再细看又觉得他的耳尖似是红了,白莫也终总算安下心来。 “你还是多想想你的心上人吧。”白莫把礼单铺展开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要改的。” 白柏草草一看,就把礼单甩到一边,气鼓鼓道,“若是问我,我倒要送些白布白绸去,瞧他要怎么结。” “这门亲事倒是你寻的还是他亲自寻的?” “自然是他自己寻的,也不知道寻个好些的人家,区区一个失了势的老贵族,他们掌权的时候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整日把自己当个人物,颐指气使的样子看了就生厌。那女人人老珠黄不说,长相又算不得清秀,怎么配得上仪表堂堂的傅太傅?” “况且先皇后颇为嚣张,先前又欺朕年幼,叫朕受了好些苦楚,朕没诛她九族已是心慈,反倒挖起朕的墙角来了。” 白莫想起穆凉曾在东宫中侍奉左右,与先太子白纪也算得上亲近,生怕白柏的话让他难堪,于是赶紧接过话茬,“那在皇上眼里,我是不是也人老珠黄了?” “嗯,皇姐自然也已经过了嫁娶之年,不过也总算谋了个好人家,不叫朕担心了。” “等傅杞的婚事办完,朕便拟旨,是官復原职好还是封个虚职好呢?皇姐中意哪一个?” 白莫认真的思考着是要穆凉如何,他的身体状况算不得好,若是回了战场刀枪无眼,自是不可行。可他那样的人,若只是做些闲职,整理整理书卷之类,又总觉得有些浪费。 “臣下…无功不受禄。”沉默了许久的穆凉终于跪下,眉宇之间皆是寡淡,高官厚禄,大概只有在不经事的少年时才看得格外重要。 “怎么无功,你替朕解决了个大麻烦,当然要赏。况且爱卿的本事满朝文武都瞧得见的,谁敢说个不字。” “臣有罪在身,又身患顽疾,无名无功,与长公主殿下门不当户不对…” “朕这不是要为你加官封爵了吗?”随即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件一样,极为惊诧的问道,“难道你不愿娶皇姐?” 穆凉不知怎么的,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词句,他又倔强倨傲,忍着不肯答应下来。 白莫觉得气氛难堪极了,她虽愧对穆凉,但到底还是一朝公主,脸上还是要几分薄面的。 “臣…” “你就别刁难穆凉了。他做什么,都由着就行。”白莫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气氛尴尬的她面上有些烧,难堪得厉害。 穆凉转头去看她,几乎不做停留的追了上去。 第18章 请战—— 回府的马车上极为沉默,平日白莫总是努力不叫气氛冷下来,今日却疲倦了。穆凉不愿娶她,她也明白的,但是和亲耳听他推脱到底是不一样。 一连两日,白莫留在屋子里没出门。穆凉也不去找她,每天只留在屋子里抱着茶杯发呆。他其实并不明白,白莫为什么生气。 从十二三岁起,她被念叨着结婚生子,对象只有平南王和肖程两个人。他一个身世成谜的孩子,莫说先帝不肯,连白莫都未曾想过要嫁予他。 如今虽然大局已定,她仍未成婚,可一旦想到或许自己有一日可以娶她为妻,他就极为痛苦。 他怎么敢想?大红喜袍,凤冠霞帔,他从前每当想起就要狠狠的给自己一记耳光,如今想都不敢想了。 少年时他拥有的,远比现在多,尚不能想。如今他一个废人,于军政皆无益处可言,他怎么配得上白莫? 况且,离白莫太近,是会痛的。他不捨得她受委屈,不捨得她颠沛,不捨得她忧虑,他什么都不捨得,所以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他自己罢了。
第41页 有那么多人爱白莫,可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呀。他要把整个的自己都花费在爱自己身上,怎么还敢许诺给谁幸福。 穆凉舀着碗里的粥,那粥香甜极了,吃着却总觉得没什么味道。 门一响,白莫抱着一个罐子推门而入。先前穆凉养病的时候她还算规矩,进门前都要敲敲门。后来她常来,穆凉也习惯了她推门而入。 只是他以为白莫还会气多些时候。 “你瞧太医院新制的防冻香膏。” 白莫坐在穆凉对面,把罐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把罐子送到穆凉脸前,样子看着得意极了。 穆凉把没吃两口的粥碗挪开,抱着香膏罐子闻了闻,有些木讷的回道,“嗯,很香…” 白莫笑起来,“香膏自然是香的,这东西可要试了才知道好不好。” 说着,她拈了些香膏在指尖,涂在穆凉的手上,“把它涂开,手腕也要涂上,天还这么冷,小心冻伤吹裂了。” 白莫小心地给他涂好了手、腕,还蹲下身去察看他脚踝的情况。 穆凉攥住她的手,制止她掀开他的长袍,“殿下,余下的我可以自行涂抹…” “这香膏凝在手心不好清理,你就别沾手了。” 白莫仍去掀他的长袍,穆凉再去拦白莫的手就大力了些,推推搡搡的很不好看。 最后白莫被捉住手腕拉着站起来,她低着头,瞧不出到底生不生气。 她扬起脸,笑的极为难看,像是要哭似的。 “也好,你自己涂吧。”说着就把香膏放下,逃跑似的出门去了。 穆凉瞧瞧香膏,又瞧瞧门外。伸手取了一点涂在脚踝,他经歷断骨之时早就过了生长的年纪,能恢復成如今这样已是不易,只是血液流动比不得常人,到了冬日手脚极凉,连周遭的皮肤也极容易冻伤。 他知道白莫看的出,也知道白莫特意交代去制有效的香膏,所以尽管那香膏味道恼人,他仍涂了,没有拂了她的好意,可她还是生气了。 穆凉慢慢的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香膏丝丝渗进有些干裂的皮肤,隐隐有些疼。 再出门是小厮来通报的,穆凉知道白莫气,虽然他也无措,但仍想着待会上了马车就好好给白莫道个歉,省的两个人鼓着气。毕竟是参加喜事,他们弄成这样不好看。 但马车是空的,只有他一个人。 先前回京的时候白莫没有策马,那匹矮脚马就留在城外的庭院了,如今她已学会骑马,任一匹马来都可以策马奔腾,倒也不拘泥于哪一匹了。 她策马走在队伍前头,城内策马不比城外,走的极慢。 穆凉一个人在马车里,特别平稳,一点也不晃,但不知怎么心底却总有涟漪似的,一下一下,有些疼又有些痒。 到了傅府,傅杞早早就站在门口迎人了,白莫带来的礼箱代表着皇家,自然气派非凡,一箱一箱鱼贯而入。 穆凉从马车上下来,瞧白莫和傅杞寒暄,眉眼都带笑,自觉插不上嘴,又不自觉的丧气几分。 傅杞的父兄都在朝为官,论年岁,他最小,论官职却又最高。赶着这样的日子,在外地为官的父兄纷纷回京,难得的欢聚一堂。 过了不多时,白柏也乔装着来了,他没穿龙袍,身边也只带了常在身边的太监小德子。 他刚一进屋,原本喧譁的屋子都静了下来。白柏自觉到首位去,落座前还故作姿态得说道,“今日满朝文武欢聚,我也不做什么天子皇帝,只作为傅杞的私交挚友,各位不必拘礼。” 于是满室的叫好声,屋子里又热闹起来,却总也不如方才随性了。 穆凉坐在白莫身边,早上没注意瞧,她今日粉黛轻扫,比平日还要清秀几分。肤若凝脂,好看的就像个瓷娃娃。 他本该是道歉的,但是周遭人声鼎沸,本已想好的话却又说不出了。 不断有人来与白莫寒暄,白莫一一微笑应答。内容多是感慨她离京已久,或是揶揄她尚未婚配。 “论及婚嫁,今儿的主角可不是我。” 穆凉只觉得有些懊恼,于是把白莫的声音抛到脑后去,起身往屋外走。今日来的都是些名门望族,丫鬟小厮又瞧不出尊卑,多半都不加以阻拦。 他一个人走着,刚开春天气仍有些凉,一个人转转悠悠的就到了极为僻静的一处小院。远远的听见些人声,他有心要躲,一抬头却瞧见大红的喜服。 即将成婚,傅杞没在前厅招待着客人,却在此处与人争论着什么。他侧身躲进假山石的阴影当中,屏息去听。 “先皇后一脉与皇上素来不和,你这又是何苦?” “莫非,父亲也觉得孩儿做错了?” “你如今圣宠正浓,可日后若皇上追责起来,莫说你,整个傅家该何去何从?” 傅杞许久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极小声的开口道,“可这皇恩浩荡,孩儿……” 那声音听着落寞极了。 穆凉听了两句隐约觉得心里很堵,他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窥探别的隐私也有违他的初衷。他逃去些旁的地方走走,他只离开了一会,屋里的人却都聚集到庭院里去了,他有意想躲开,却又觉得正朗声说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
第42页 他抬眼去瞧,遭人围到中间的是一身战甲的肖程,他站在人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似的。 “末将肖程求见皇上。”他跪在大厅前,极为规矩的没有把一身风尘带进大厅。 过了好一会,白柏才拨开人群,像是刚发现似的,“咦,肖将军怎么回来了。” “末将请援的书信已寄了七八封仍不见援军,疑心书信遭人截获,故亲自回京禀报战情。” 白莫在白柏身后听着,不自觉的笑起来。什么时候肖程也会撒谎了。若真是疑心书信遭人截获,他怎么犯得上亲自回京。他必然是瞧得出白柏不愿派兵,又担心派些副手来说不动白柏,这才一身战甲就闯了进来。 “朕的确尚未收到本月的军情贴,那战事如何?”白柏撒起谎倒是得心应手,一本正经的样子。 肖程四顾,考量了下措辞才开口道,“战事尚可,只是如此拉扯下去边关百姓多遭困苦,末将以为应主动出击,将边陲的吐蕃人驱逐出境。” “如此,会不会引战?边陲百姓的安危也着实重要…”说着白柏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故,若开战,臣肖程愿迎战以护一方平安。” “若开战边陲百姓该如何?”白柏往前走两步,把肖程跪着的身子扶起来,颇为体恤的模样。 “末将自会以性命相护。”肖程抱拳低头,虽说算半个莽夫,好歹礼数还没有荒废殆尽。 “如此,朕即刻拟旨,拨援军赈灾款,你先书信回营将边陲百姓移至安全地区,记住,敌不战,我不战。众爱卿以为如何?”白柏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低下去的头颅。 “皇上心怀天下,臣等复议。” “我朝国力鼎盛,不容他人窥探,臣复议。” 白莫嘆口气,这齣戏演的倒是极好。一个诉说战事,一个就感怀天下苍生,一副极为为难的样子。如此,援军可派,赈灾款可拨,满朝文武还毫无异议。 只是肖程遭人利用,却不自知,恐怕还要觉得是自己说动了皇上派兵。半分也不会料想,那分明是皇上设了个圈套给他钻,引他进京,只是为了堵那帮主和派的嘴罢了。 “朕记得边防少将士,是否应当多派些将帅谋士与援军同去?” “如此,肖程代边关将士谢皇上隆恩。” 白柏在众人面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纠结着如何点兵点将。 在场的全是傅杞的友人,仍是文人居多。事发突然,连推荐相熟识的武将的託词都未想好,于是众人皆是沉默。过了好一会,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来。 “臣请战。” 第19章 心事—— 那手极为消瘦,随着举起的动作而下滑的衣袍样式也是文人常穿的类型。附近的人甚至隐隐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香气,横看竖看都不是什么铁血杀伐之人。 所有人都侧身去瞧他,本来仍是沉默着的,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他是穆凉。” 于是如山如潮的惊唿就盖过了一切,他是穆凉。 肖程瞧见他时也惊诧极了,毕竟在他眼里穆凉已经是个死人了。 穆凉没有笑,面色清冷极了,他略仰着头,那神态像极了十余年前他一枪捅穿敌将心房,一战成名之时。 出口的字句仍是不大声,却在鼎沸人声之中显得字字铿锵。 “臣请战。” 白莫过了好多时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的往前走,把挡路的白柏都推开,一路拨开了好些人,才慢慢的走到穆凉面前。 她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很乱。她近日来总是在生穆凉的气,都好几天没有和他好好讲一句话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她扬了扬手,狠狠的给了穆凉一个巴掌。 极为清脆的,打断了所有的议论纷纷。 穆凉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挨这样一下,脸都被打偏向一侧。他低头去看白莫,眼里的情绪却温柔极了。 “你添什么乱,你一个废人连马都骑不好去战场上送死吗?!” 那声音悽厉极了,她搜寻一切恶毒的词句去刺痛穆凉,希望能停止他疯狂的说辞。 “行军打仗,并不需要骑多快的马。”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安慰似的。 “可你旧伤未愈…” 穆凉伸手去擦白莫流泪的脸,可他不擅长做这些,笨手笨脚的,把她整张脸搞得乱糟糟的。 “我与吐蕃人交过手。况且如今各方将领各司其职,空余我一个闲人。” 白柏也从高处走下来,神秘兮兮的把穆凉拉到一边,侧了身子不叫旁人听见,“朕允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回来迎娶我皇姐啊。” 穆凉也一愣,他若凯旋而归…… 白柏拔高了声音,“朕任肖程为主帅,穆凉为副将,率援军三万,三日后启程。” “臣有异议。” “肖将军请讲。” “论资歷经验,末将都略逊一筹,末将以为此战应命穆帅为主帅。” 白柏笑起来,允了。 穆凉转头去看肖程,他也笑着望他。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只是先前的每一次穆凉都做不到坦然去看他。
第43页 每一战之后,肖程升官加爵,都是先帝安排好的,为了迎娶白莫所做的布设。 他年少那时瞧着羡慕极了,甚至也曾想过故意打败仗害肖程死于刀剑之下。 但终究没忍心。 如今……除了活着,他连半点别的痴心都没有了,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隔着文武百官,他举起拳头,和肖程的拳头隔空撞在一起,默契极了。 虽然有了插曲,婚事却不能停,肖程婉拒了一同的邀请,极不识趣的回府去了。 白柏苦笑,肖程久不在京中,难得回来却还百般避着文武百官。像他这样不懂巴结讨好,又不会拉帮结派缺少算计的人,若真的有人有心去害他,怕不是要死上百八十次。 不过,也算了却了一桩大事。他有心整改南陲边境已久,若轻易派兵总觉得有引战之嫌,如今与肖程唱了出双簧,分析了利弊,自然会少些疑虑。只是他这样算计,把傅杞的婚事都翻搅了,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傅杞虽然也笑着,神色却显得怏怏的。他到白莫桌前敬酒的时候,白莫失魂落魄的,端起酒杯勐喝一口,被呛到咳了几声。 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通红,隐隐还有些泪。 穆凉分明就在她身后,却怎么也抓不着。 把傅杞送入洞房以后一众人就散了个干净。 入了夜,傅杞便抱了床被子铺在地上,就要去吹灯。 “大人…” 极为温软的声音自床榻内传来,“大人不好奇,茜桃长什么模样吗?” 傅杞动作一顿,“姑娘长成什么模样,日后都是傅杞的妻,愿与姑娘相敬如宾,恩爱不疑。” “既已为夫妻,大人为何要与茜桃分开来睡?” “傅某夜里多动,担心惊扰了姑娘。” “茜桃既已嫁予大人为妻…” “其实傅某不能人事。”傅杞把花烛移到两人之间,借着那点光亮挑开了茜桃的红盖头,那张脸算不得惊艷,却也瞧得出是个宜其室家温婉可人的好姑娘。 “委屈了姑娘。”傅杞吹了灯,和衣睡下了。 白莫自打回到府上就有些沉默,穆凉仔细着,不敢多说话。 第二日一早,白莫极为兴奋的敲开穆凉的房门,她眼下有两道极为显眼的乌青,显然是一夜未睡。她抱着一袋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桌上。 “你瞧。这个是防冻伤的香膏,这个是治烧伤的药膏,这是治外伤的药粉,什么伤涂一点睡上一觉就不疼了。还有这个,说是对断骨再生有好处,我叫太医院加急赶出来的,你要记得吃。路途那么远,你身子骨儿又不好,我还给你备了梨汤…” 白莫说着说着又低下头去,抽搭了好几下才又抬起头努力笑着。 “真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要是有人打你,你就逃,实在不行就叫肖程多找几个人护着你,你不要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穆凉瞧着满桌子的瓶瓶罐罐,心底隐约有些柔软。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场面,其实不至于如此的。 穆凉拍拍她的头算是安慰,时间过的飞快。 转眼三日就到了,她给穆凉的东西太多,穆凉能带走的又太少。 他骑的是匹蒙古马,这两日肖程在京中战马里挑了个遍,最后选了匹还算稳重的给他。身上背了个行囊,那里面空空的,只有白莫早早熬出来的一罐梨汤。 白莫送他到门口,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 出门之前,穆凉终于回过头,极为认真的说道,“对不起。” 他想说这话想说了好几天,一直说不出口,今日若再不说总觉得会后悔好一阵。只是若是时间再富裕些,他还有许多想辩解的话跟白莫说清楚,比如他是真的配不上,也是真的不敢也不能娶她,只是时局不允,他也只好把那些话全都咽回去。 可听到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直强忍的白莫突然就哭出来,其实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也无非是拒绝了娶她,或是自请出战,但自己对他的好全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强加给他的。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想不出个答案。 她纠结于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是被抽走灵魂的布偶一般,浑浑噩噩。回过神来的时候半天已过,算着时间穆凉他们已经走了三四个时辰,离她已经很远了。 白莫想起她送穆凉下狱那天,穆凉脸上隐隐带笑,他说他错了。还有那天他把过去的事全盘托出,他的声音平静极了。还有还有。 她却不敢再想了,穆凉走后她总觉得公主府里空荡了不少,于是带着挽黎輓辞索性住进了皇宫里。 白柏整日闭门谢客,下了早朝人都找不到,后宫又少人丁,白莫发觉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仍旧寂寞而已。她懒得出门走动,虽说春日的花鸟已是京城盛景之一,但她也没心思去瞧。坐在案前提笔,一晃神纸上就跃然两个大字,穆凉。 她故作洒脱的笑自己叫穆凉勾走了魂,想给他写信,但他忙着行军又顾及不到这些。 思来想去,她提笔给关七去了封信,记着她怀了身孕,算着日子大概也快到周岁了吧。 关七没几日就回了信来,语气间仍是俏皮,她生了个女儿,取了小名叫妧妧。
第44页 白莫瞧了信,心烦也总算缓解了些。她许久没和关七联繫了,如今有许多事要讲,于是提笔一桩一件的写起来,两个人闺中密友似的,好不欢快。 回了信白莫出门去走走,路过万花阵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走了进去。万花阵门口虽然杂草丛生的,里头却格外干净,完全没有年久失修的模样。连曾经的损毁都修葺完好。 她闭着眼往里走,走到哪里该向哪里转弯,她闭着眼都知道。她仰头去看,万花阵的中心凉亭早没了当日的灯火辉煌。先帝身陷歌舞昇平,觥筹交错之间,火光极其绚烂,年幼的她只觉得那场景刺目到晕眩,以及对权势有难以抑制的渴望。如今故地重游,她当真是爱极了这地方,也恨极了这地方。 她定睛去瞧,发现凉亭里居然坐着一个人。 黄袍加身,竟是白柏。 白莫快走了两步走上凉亭,在他身旁坐下。开口见全是揶揄的意味。 “怎么,任他结了亲又后悔了?” 白柏低着头,听着她说话也不抬头,回话的时候也硬气极了。 “朕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日头久了,就自不会念着了。实在不行,赶紧送些秀女进宫…” “日头那么久了,皇姐不也还念着穆凉?”白柏抬头瞧着前头,没去看白莫。他的眼里能瞧见整座迷宫,能瞧见幼年的他们在其间穿梭奔跑,只有俯瞰众生他才明白这位置是如何让人着迷沦陷,难以逃脱。 白莫愣了一会,才扯出一个极为难堪的笑,自嘲一般慢慢的说道,“生在无情帝王家,怎么一个个全是痴情种。” 白柏站起身,他下了朝就没更衣,一身龙袍加身,将他不甚高大的身影硬衬出几分宽阔。 很多时候,这身龙袍在逼着他长大,逼着他做不愿意的选择,可他无力还击。 他很爱傅杞,但他却不能说。他要做一个仁爱的帝王,要受到所有人的拥立,要还一个太平盛世。 他不禁想若是当初父慈子孝,兄长仁爱,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当一个小王爷,每日闲散而过,弹琴听曲儿。 如果他註定要爱上傅杞的话,他一定有的是法子把傅杞牢牢的捆在身边,大不了就做那等最荒诞最叫人不齿之人,绝不是如今这般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白柏迎风而立,面带愁苦,嘴角却似乎是在笑的。 白莫在他身后,也是心事重重。 第20章 较量—— 收到穆凉的来信是三四个月以后的事了,是和军情帖一起呈上御前的,白柏没拆就遣人送到了白莫的居所。 信上寥寥几字,说的无非是他已抵达边境,那语气实在简朴极了,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没有。白莫捏着信,明明是要生气的,但不自觉的笑起来。 总算等来了穆凉的主动联络,白莫一连几日心情都好极了,她甚至合计着亲自上傅府去探探傅杞的口风。白莫吩咐人备了两箱新婚适应的礼品,叫人送去了傅府。 晌午去拜访的时候傅杞没在,只有茜桃在料理着庭院前后。 茜桃年纪不小,近些年家族隐隐有些落魄之势,每日家中气氛都阴郁愁苦,更显得老态。 “长公主亲临,老爷却未在,实在是…” 白莫摸着茶杯,脸上笑的风轻云淡的,“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瞧瞧傅大人新婚之后是什么模样。况且,他不在,我们姐妹谈天不是更自在些?”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茜桃不通诗书,唯恐怠慢了殿下…” “我此来自然不是探讨什么诗书礼义的,我瞧着傅大人这么多年没纳过妾,总怕他性子太直,亏待了姐姐。” “傅大人公子如玉,又学富五车,哪有什么亏待不亏待的…” 茜桃言语间极为温吞,听着便是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 两个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女子间总有许多要聊的话题。白莫又有心去套她的话,说着说着就越说越多了。 “这都近宵禁的时辰了,傅大人还不回来吗?” 一句话却像是刺痛了茜桃一样,她低着头,似是不经意的啜泣了一下,才慢慢的开口,“自婚后,不到宵禁他必不回府,回了府也要在书房耗上好些时候…” “这是为何?” 茜桃像是发现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说,“大抵是…事务繁忙吧……” 白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略微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出门的时候傅杞都还没回来。 白莫借着与茜桃攀谈揣测傅杞的心思,穆凉在边境倒也算不上清闲。 刚走进营区的时候许多人对他侧目而视,偶尔反倒有一两个向肖程问好的。肖程一路带着他往主营方向走,离得近了正看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 她扎着简单的麻花辫,衣着朴素,除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之外与周围的镇民没有任何区别。 “肖哥哥~”她扬起脸笑起来,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不可胡闹。”肖程拦住她要扑上来的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和你提过的穆凉穆将军,此战主帅。” “小女子祝柳问穆帅安。”她立马敛了姿态,双手还在衣前的围裙上蹭了蹭。
第45页 穆凉颔首算是问好,军营中女子是不常见的,但她衣着打扮都十分朴素利落,想必不会有所影响。 “皇上叫我把你的分封诏书带来了,你人不在京中,所属收益暂时有你祖父保管。” 祝柳捧着诏书,并不急着打开,“有了这纸诏书,我就可以和肖哥哥成亲了是不是?” “谁说的?”肖程皱起眉,“况且论辈分你还要叫我声叔叔,成天哥哥哥的,成什么样子?” “那不依,肖哥哥也只比我大几岁,比我大哥还小些~” “大一岁你也得叫叔。” 身边的穆凉突然笑出声,肖程也发觉了自己失态,竟和一个小姑娘争论起来。 穆凉瞧他们争的热闹,祝柳总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让他不自觉的就笑起来。 “叫穆帅看了笑话了。” “肖将军好事将近,穆某可要讨杯喜酒喝。” 肖程的脸唰一下全红了,祝柳笑的更得意了。“行,瞧你够义气,我也认了你这个哥。” 说着作势就去拍穆凉的肩膀,穆凉也笑,一时间竟显得其乐融融。 “祝姑娘,前两日遭山上落石砸中的几名官兵该换药了。” 祝柳听着别人叫她,连忙扬声应了,对肖程和穆凉浅浅鞠了一躬就抽身走了。 “…别看她这样,军中的伤员可都是她在照顾。” 肖程瞧着祝柳跑远的背影,嘴角含笑。 穆凉没搭话,他也瞧得出,肖程动了心。 军营里条件不比京城,住的营房显得略有几分破败。他初来乍到不了解状况,于是一连几日肖程都陪他在屋内了解战况。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再远些的地形已经不能实地考察了。一人前去危险,带多了兵则引起对方戒备,反倒不如从肖程口中了解来得快且简易,只是要多几分变数而已。 另一方面,周边镇民的乔迁之事也进行着。边境之处鱼龙混杂,想必吐蕃人早有耳目,乔迁一事是瞒不住的,留给他的时间本就不多。 入了夜肖程也已经回自己的营房里去了,穆凉一个人坐在房子中间,面对着战略部署图。屋里灯燃尽了,他也没再点,只有月色及其清冷的映着他的脸。 他的手指从一处划到另一处,最终停在地图上一处险要之地——龙门天险。地形险要之处往往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况且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论横向地形,天险分明在他们营地的南侧,从北方赶来是不必经过此处的,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来的路上不仅经过了这个天险,还在其中修整补停一番。 而自打修整之后,他总若有若无的觉得有人跟踪似的。 次日清晨穆凉仍是随肖程一同操练士兵,操场上一时间唿声震天。 穆凉听着一派兵戈相击之声,思绪都要跟着回到多年之前了。他伸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枪,在掌心转了两个圈之后稳稳地横在肖程面前。 肖程瞧他兴致颇高,接过长/枪朗声笑道,“穆将军这是技痒了?” 穆凉从身后又取下一柄长/枪,略欠身,“点到为止。” 肖程应声,两个人不动声色的对峙起来,身旁的士兵都不自觉的退散出两三米。 穆凉足下轻点身姿轻盈,他一跃而起旋身直奔肖程胸口,肖程提枪去挡,穆凉却借力越过肖程,落在他身后。掌中长/枪又转起来,出其不意的打在肖程腰侧。肖程不甘示弱的长/枪一撤,整个身体都随着枪桿直扑穆凉面门,穆凉以枪尖去挑,但肖程用力过勐把穆凉的枪桿都震出去。 穆凉手上没有兵器,肖程又如狼似虎的扑来,周围正要发生惊唿,穆凉却往后一撤,紧接着右腿裹着风踢开了肖程手里的长/枪。 两个人都没了兵器,较量却还没结束。此刻,穆凉的优势又隐隐显现出来。他动作流畅轻盈,落点也都是些肖程意料意外的地方,相较之下,肖程的动作就显得有些莽撞。 只不多时,穆凉把掌风敛尽,停在肖程脸前。 “肖某心服口服。” 穆凉把身上的衣物整齐,礼貌的抱拳。周边响起掌声,一片拥立之声。 祝柳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起初她也兴致高涨,看着看着,眸色都冷了下来。 穆凉示意官兵散了,他和肖程则打算去查看搬迁事物,正走着,祝柳却从身后跟了上来。 “穆帅留步。” 两个人皆是侧身回头去看,尚未反应过来,祝柳已经快跑两步,一拳打向穆凉。 穆凉伸手攥住她的拳头,饶是如此,他的手还是不动声色的后撤了一些以卸掉大半的力道。 “你这是做什么?”肖程赶紧把祝柳的手拿下来,侧目瞧了瞧穆凉的脸色。 “穆将军这样的身子,也想上战场吗?”她瞪着穆凉,眼睛里似乎有暗火。 肖程看看祝柳又看看穆凉,方才的比试分明是他输了,可祝柳却也半点不像说笑。 “穆某不懂姑娘的意思。” “你根本没力气作战,我瞧得出,你已用上十成十的力,根本打不退肖哥哥分毫。” 肖程拦住了祝柳,解释道,“方才只是切磋而已。”
第46页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祝柳努力挣扎着想挣开他,眼睛里全是怒火,“他怎么不正面接招?他为什么频频后撤卸力?” 她挣不开,继而吼道,“他根本没力气,我是大夫,我不许他这样的身体上战场。” 肖程愣了一愣,回头去看穆凉,后者不置可否的冷着脸,一言不发。 “你不要把吐蕃人当傻子行不行?你真当谁也看不出你气力不继?你以为你上了战场还有命活着回来?” 祝柳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去扯肩上的军标,先前她刚受此殊荣的时候,双手捧着喜欢的紧。如今瞧着却愈发不顺眼了,她把袖标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说到底,凭什么要开战?两军交战百姓何辜?非要死伤遍地才好吗?” “他白柏或许算得上个政客,但绝不是个仁君。” 没人去计较她直唿了当朝天子的名讳,一时间都有些沉默。肖程就地坐下,过了很久才嘆了口气,说道,“若长此以往的拖着,吐蕃人得寸进尺,到时候南有吐蕃北有金军,天/朝才是真的骑虎难下。” “所以,就派他一个半残之人来与吐蕃人对垒吗?” “对付吐蕃人,穆帅已经是不二之选了。况且,方才他不是赢了我吗。” “他有本事有经验,比你有脑子。这点东西败你足矣。” 肖程不说话了,他是个莽夫,他一直也承认。 “我确曾身有旧疾,如今已经痊癒了,祝姑娘不必担心。”穆凉许久没开口,见他们总算停下争论,才慢慢开口解释道。 “方才祝姑娘所讲,穆凉某以为,新帝登基年头尚短,不宜妄下定论。朝中主和派必然多于主战派,不论对错,皇上是有思虑过的,故而派兵至此。” “军政之事祝柳不懂,只是妄加揣测罢了。望穆帅看在她医者仁心,不与其计较。”肖程站起身,躬身道。 穆凉点点头,“自然不会。” “你不计较,我还要计较呢。起码,让我给你诊诊脉。”祝柳仰起脸,冷静了一会,她已经并不气急,于是又是一副小儿撒娇的姿态。 穆凉一愣,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只好应道,“劳姑娘挂心了。” 将附近一带都巡视完,都近了晚饭时间,军中食饮一切从简,三人也不例外,只是草率用过之后,祝柳就替穆凉诊起脉来。 肖程在旁边看着,他也颇为焦急,只是束手无策。而且才刚开始诊脉,他就被人叫走了。 穆凉看祝柳故作深沉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开口问道,“那现在,祝姑娘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了吗?” 祝柳被他问的一愣,然后才有些萎靡的答道,“让你看出来了啊…” 穆凉声音里似乎带笑,又好像淡然极了,“穆某自知没那么大的本事叫祝姑娘生气。” 第21章 重欢—— 祝柳先前话里话外都并不是针对他,反而更像是针对那位下令派兵引战的皇上。 “是这样的。”祝柳瞪大了眼睛,眉头微皱,“前些日子有一队官兵巡山,被落石砸伤。我觉得此事蹊跷就派人去查。” “今早探子来报,说那不是什么自然落石,而是有人在悬崖上搞鬼,衣着举止,分明不是吐蕃人,倒像是我们的人。或者说,是皇上的人。” 穆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是不是龙门天险?” “是。” 看着穆凉的样子好像并不惊讶,突然,一个念头在祝柳脑中疯狂滋生,她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刚才的人,是你叫他支开肖程的?” “你早上做的…也不只是立威,而是藉故试我?” “我的探子,你早就发现了?” 穆凉咧嘴笑了,声音轻飘飘的,“来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踪,就稍微注意了点。不知来者善恶,于是稍加试探。想必这一切是背着肖程做的,所以自作主张把他支开了,祝姑娘介意吗?” “不…不介意。” “不过,姑娘的怒火,倒是算计之外的。”他笑意更甚,语意里有浓浓的取笑意味。 “那真是…荣幸啊…”祝柳僵硬的回道,并且暗自发誓要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祝姑娘,我的伤如何了?” 祝柳甩甩头,这才回过神来,侧耳去听,稳健的脚步已经走到营房门口,来人正是肖程。 她敛了思绪,低垂着眉眼,“脉象虚,跟垂垂老者无异。况且你这断骨…” “不知是接的不好还是屡次受伤?” 穆凉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断骨未愈之时,确又损伤了几次。” “断骨骨位不正,不仅肢体乏力,而且极易再次断裂。”祝柳皱起眉,他年岁不小了,骨质只会越来越脆,长此以往,他的后半生都岌岌可危。 “那该如何医治?”肖程在旁问道。 “就目前而言…毫无办法。”祝柳低着头,束手无策的样子。骨骼已经长成这样,总不能打断再接,更何况就算可以…也没人可以保证能做的会比现在更好。
第47页 而且,穆凉腕上的伤也格外惹眼。他气力不继,除去断过骨以外恐怕连腕上筋也断过,但好在他似乎有常常锻鍊着,恢復得还好些。 “怎么会毫无办法?” 穆凉打断他的话,“如今这般也好,穆某好歹没有活成一个废人,不是吗?” 他在笑,可旧疾难医的分明是他啊。 肖程不说话了,像是自己跟自己生着气。 瞧得出,祝柳的心情也并不如何好,她沉默着收好药箱,跪坐在一边,也是一言不发的。 直到夜幕都黑了,肖程似乎下定决心似的,“若开战,末将原替将军出战。” 穆凉抬眼去瞧他,只一眼就让肖程隐隐有退缩之意,但他很快就敛了情绪,仍是一副随和极了的样子,“此事穆某自有定夺,天色已晚,肖将军祝姑娘请回吧。” 穆凉甚至没送他们,只是坐在案几前发呆。先前叫他怀疑龙门天险的,自是因为察觉有探子。如今祝柳主动向他坦白,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不知怎么的他了解得更多些,却更加没底了。若如白柏所说只是应战,是不必另派一队人马,甚至先一步就来部署的。除非,一定要有什么不得不开战的理由。 恍惚之中就过去了近三个月,穆凉仍每日参与操练,身体似乎变好了些,可又显得微乎其微似的。吐蕃派过几个小队来刺探军情,穆凉一个没杀,全权平安送了回去。 先礼后兵,他一贯都是如此的。 吐蕃见自家探子讨不到好处,似乎消停了些,穆凉先前忌惮镇中仍有乡民不愿离开故土,如今乡镇搬的干干净净,他也不再怕什么。只是事关家国安危,他也不可能轻举妄动。 他在军营里不常想起白莫,只是偶尔看见祝柳和肖程撒娇,不禁觉得和白莫大有不同。 祝柳算得上是绝顶聪明的那种女孩,相比之下肖程就显得缺少算计。但不知怎么的,祝柳偏生就喜欢呆子一样的肖程,大概因为他真实又鲜活吧。 反观自己,就像半截埋进土里一样,爱不动,也恨不动。他更愿意远远的躲开人群,省的讨人嫌。 这一日穆凉正对着地图沉思,突然屋外一个士兵来报,说军营中来了大人物。 穆凉起身出门,远远地看见所有官兵列队,肖程站在最前头。 所谓的贵客有三个,皆是策马而行,走的极慢,在享受众生的昂首注视似的。 行在最前面的一个长发高束,眉眼疏狂,身上明黄色的衣裙随风而起,张扬肆意极了,只可惜骑了一匹矮脚马。 他愣在远处,白莫。 细细算来,他也有小半年没见她了,不知怎么,竟觉得她又瘦了些。 白莫下马,肖程领着一众官兵跪下。穆凉远远的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往前走。 白莫越过肖程,径直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坚定又轻快的。 “见过长公主。”穆凉跪下,腰间的佩剑和什么东西撞在一起,一声脆响。 “你和我还拘礼什么嘛。”她笑吟吟的伸手扶起了穆凉,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肖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也起身。 “边关离乱,殿下如是无事,尽早回京为好。” “自然是有事的,我可是作为督军而来。” 穆凉把白莫请进屋中,肖程自觉的早早躲开了。 “殿下来这做什么?”穆凉把门关上,皱起眉问道。那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责怪,瞧得出隐隐有些气急。 “都说了,督军,督军。”白莫倚在将军椅上,穆凉的外袍还披在椅背上。她头一回见这种将军椅,新鲜的紧。 穆凉不想再与她争论些没用的事,“趁着战事未起,赶紧回京去。” “我奉旨而来,你凭什么叫我回去?”白莫仰起脸,那神态分明写着你奈我何。 “皇上怎么会突然派你来…” “我奉的可不是皇上的旨意,是长公主殿下白莫的旨。”白莫狡猾的一笑,唇角全是得意。 穆凉被气的想上去扯她的领子,他这么着急,她却还有心思跟他玩这种文字游戏。 “不过,有事跟你说倒是真的。”白莫顺手把桌上半掩着的羊皮地图铺开,那地图很长,案上都放不下,有小半垂在地上。 “什么事。”穆凉一直站在门口,似乎在刻意和白莫保持距离。 “我渴了穆凉…”白莫撒娇一般的说道。 “你…” “我赶了那么远的路,歇都不敢歇,天气这么热,穆大将军连口水都不给我喝吗……”说着说着就卖起惨来,嘟着嘴把桌上的东西都推乱,仍不解气似的背过身去,不再理他了。 穆凉嘆了口气,给她备了水,送到她近旁的桌上。 白莫抱着水杯,神情也终于严肃起来,“其实呢…我查到白柏另派了一队人马,现在已经混入吐蕃境内了。” 穆凉唿吸一滞,大规模动兵、搬迁,已经让他们暴露在吐蕃人眼里了。若是这时吐蕃境内出现□□,他必将难辞其咎。 到时,不论吐蕃人想不想,都势必会开战。目前来看,吐蕃也是主和的在多数,所以迟迟没有开战。两军开战必然两败俱伤,穆凉虽然认为战的利大于弊,但仅限于敌若战我必迎战的保守姿态,而不是要以一些下三滥的手段逼敌将挑起战乱。
第48页 “皇上的意思是…” “你猜是为了引战还是里应外合?” “依现在的局势,开战只是时间问题,皇上下令如此……也无可厚非。” “我大老远来告诉你,你却给他开脱上了。”白莫把水杯不轻不重的拍在桌上,面色故作凝重。 穆凉低头不语,白莫只好又堆起笑,一副输了的样子谈起旁的事情,“瞧他每天为了傅杞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不忍怪他了。” “你不在京中,我常去找茜桃,傅杞不与她同房,每日早出晚归,常常躲她。” “傅杞分明成了亲,却又如此这般,让白柏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似的…这人真是贪心极了。” 穆凉许久未开口,他抬头去看窗外,天特别高。“太傅大人既不想失去隆恩,又不想付出什么,贪心的模样倒是也与皇上十分登对。” 那声音落寞极了,隐隐让白莫觉得话里影射着旁的什么东西。 于是她只好有些慌乱的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和茜桃出门远游,路上遇到一个一个妇女求我们买下她的女儿,那女孩生的白净可人,茜桃喜欢就带回府上了。” “说是夜里和傅杞商议过了,就当傅府的女儿养,叫我给起个名字。我给她起名重欢,傅重欢,好听吗?” “好听。” 穆凉点点头,他倚门站着远远的瞧着白莫。她身后的窗透光,所以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也看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是少时那个总低着头埋着野心的小公主,还是那个恨他入骨折磨羞辱他取乐的主人,还是眼前这个努力讨好他不敢失言的白莫。他爱过的,又是哪个白莫呢。 第22章 笑话—— 穆凉想不出个答案,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突然屋外就有人敲门,穆凉抵着门问,“何事?” “刚才抓住吐蕃的探子一个,已经押到门口了。” 穆凉回头看了一眼白莫,白莫点点头,他才打开门,面色清冷。 一个身着异服的男人被押在地上,身上虽然脏,但瞧着没什么伤的样子。 “呜呜…呜…” 他一直呜呜呀呀的说着什么,可分明又没有人去堵他的嘴,穆凉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撬开,赫然看到他嘴里只有半截舌头。 那断口虽然已经长好了,但一看仿佛还能瞧见当初血淋淋的模样,周边的人都不自觉的倒吸一口凉气。 穆凉松手,继而去搜他的身,果然在贴胸口处找到一个信封。他没有急着打开,打算回屋再看。 “将军,他还是老样子送回去吗?” 穆凉脚步一顿,“不必了。他不是探子,应该只是个乞丐。清理一下送到安全地方就行。” 那哑巴仍呜呜呀呀的在说着什么,穆凉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她…应该是个女人,叫祝柳来吧。” 说完就进了屋,白莫跟着进屋关门,还没来得及让穆凉把信撕开,她就红着脸撑在案上,“你…你摸到了是不是!” 穆凉一边撕信封,一边漫不经心的回道,“嗯?” 白莫噼手把他手里撕开的信封夺过来,“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人?” “神态动作声音,还有肢体。”穆凉的眼睛跟着那个信封晃,似乎并不在意白莫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果然是摸到了吧!你色坯!”白莫把信封拍在他桌上,自己气鼓鼓的坐在一个远离穆凉的位置上。 穆凉把信封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寥寥数字,写的居然并不是吐蕃的文字。 “明日午时,于龙门天险以南两公里处静候大驾。” 穆凉把纸一放,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没头没脑的一封信,为什么要叫一个乞丐送过来?信上所邀的人是不是他?邀他何意?他又该带多少兵马前去。 一时之间他陷入沉默,自从白莫说白柏有所行动起,他就知道战事必不会远了,可如此一番居然打他了个措手不及。 “这信是虚张声势还是故布疑阵?”白莫远远的,问道,声音极为懒散。她奔波多日,好不容易赶到了就隐隐有些睏倦了。 穆凉把信收好,“不劳殿下挂心。殿下既已倦了就早做休息,末将告退。” “你告什么退?这不是你的营房吗?”白莫靠近他问道,唿吸全扑在他脸上。 她靠得太近,身上的香味让穆凉的耳朵不自觉的红了,他撤了撤身,解释道,“如今军中房铺紧张,没有单独的营房给殿下居住,末将这里尚且算得上整洁,请殿下屈尊。” “那穆帅要去何处居住?” “末将与肖副将借一席之地即可,不劳殿下挂心了…”穆凉急急的闪身出门,走出好远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白莫仰躺在穆凉的床上,不仅极为整洁,似乎在炎炎夏日之中仍带着一股冷气,气味也是清清冷冷的,喜欢极了。 她把自己裹紧穆凉的被子里,开心的打了两个滚。 穆凉一路一直走,他走过了肖程的营房,还没停。他知道自己脸上很热,一定红透了。一直走到河边了他俯身鞠了把水在脸上,那股燥热才勉勉强强的褪去了。
第49页 他反反覆覆的问了自己好几遍,脸红什么?都没得出个答案。他对白莫又是什么样的感情,既不爱也不恨,那脸红什么? 又回到前一个问题,穆凉感到挫败极了。 次日中午,穆凉点了三千精兵,亲自领队前往约定的地点,另设五千兵马伺机摸上龙门天险。剩下的全权交给肖程,预防敌人声东击西偷袭军营。 肖程极不放心的反覆叮嘱叫他不要与人硬碰硬,穆凉点点头,应了。不自觉的回头去看他极熟悉的那间营房,他早叮嘱过不必叫白莫起来,她连日奔波,一定累坏了。 她没醒,穆凉安下心来,带队出发了。 穆凉绕了点远路,并没有走信上提到的龙门天险。天险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但不知怎么的,穆凉他们先前的据点并没有设在这,他也没有再更改据点的打算。 南方春秋季节多阴雨,天险极易滑坡,并不安全。想必先人也有这样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先前有人曾在龙门天险遭人埋伏,不排除有第三方势力割据的可能。那五千兵马与他同时启程,若是各小队配合得当,攻下天险并不是什么难事。穆凉在心底估算着时间,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正午未到,远远的她就能看见黑压压的军队,再走近一些,领头的他还认得。 好像是吐蕃的某一位世子,上回见面得追溯到多少年以前了,穆凉一时间还算不清。那时候他也就十七八岁,对方就更显清秀了,跟在大将身边,并不起眼的样子。 如今也能率兵打仗了。穆凉能认出他也是巧极了,他先前手一抖,在人脸上划出一道极长的伤,从眉尾到下颌,到如今还清晰的瞧得见。 那人瞧是穆凉,似乎也想起这桩往事。□□直挺挺的戳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我听闻你卷进宫廷秘事里,怎么没叫皇帝小儿玩死呢?” “我朝三岁小孩都不信的笑话,叫你当了真了?”穆凉一挑眉,言语里全是讥讽。 只是一打眼的功夫,他判断出对方所带的兵马绝不是他可以抗衡的。两万,他估计出一个数字,不自觉的咬紧了牙。 “你能卷进什么事儿呢,别是在老皇帝后宫里偷了腥吧。”那人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说道。 “上回战的急,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儿。” “我乃吐蕃王之子宋全,这么多年我守在这…”他的大拇指危险的从那道伤疤上划过,神情极为痛苦似的,“就是为了还你这一箭之仇。” 穆凉悄悄攥紧了缰绳,继续问道,“你所说的报仇就是写封信叫我出来吗?好大的本事。” “你一逃这么些年,我还以为你是怕了,肖姓小儿虽然用兵莽撞,但性子刚直,总好过你这个阴险歹毒之人!” “穆某不知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穆凉咧嘴笑了,他刚来不久,扪心自问尚没来得及做什么动作。 “你近日屡屡派兵来我吐蕃境内,不就是为了要杀了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吗,怎么,如今送到你军营里,你倒不敢杀了吗?” 穆凉一愣,如果说派兵到吐蕃境内的是皇上,那乞丐又是何许人,要犯的上越境去杀她?他是不是…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也是,不给她个罪名就枉杀,若是有人起疑去查,那白柏小儿的王位可就坐不稳了。连带着你这牲畜的主人,都得下地狱!” 说着就面露凶光策马上前,穆凉身后的将士闻风欲动,穆凉提起□□横在他们面前,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宋全手中兵器看着就沉重极了,他兇勐的直扑穆凉身前,穆凉提枪挡开,左手一松枪身歪斜,宋全的兵器顺势就滑到一边去了。 两边阵营的士兵都静立听着两位将帅兵戈相见之声,身披玄铁战甲的是宋全,来势兇勐,丝毫不露惧意。面露冷色身穿黄金甲冑的是穆凉,他瞧着游刃有余,行云流水,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 不多时,穆凉右手挽起枪花,枪头上一抹红缨翩飞着就扑到宋全颈侧,宋全翻身想躲,却觉得腰腹隐隐有些刺痛。他低头去看,穆凉马背上的一柄刀不知何时出了鞘,卡着他玄铁战甲的缝隙顶在他腰侧。 “你有什么意图。”穆凉压低了声音说道。 “哦?你以为就靠你这三两千的人马,真能跑得出去?” “所以才借你人头一用。”穆凉手中的刀又顶进一分。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宋全稳住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皎洁的光。 “你犯的上和我做交易?”穆凉并不买帐。 “其实吐蕃境内近年群雄四起,你若是能弃暗投明来拥立我助我登基,我许你一座城池如何?” “群雄割据这样的话都敢往外抛,你这是断定我今日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非也。只是听说你在你那主人那失了信,想来碰碰运气罢了。” 穆凉心头更加焦急,或许他不应该把那疯乞丐交给祝柳的。她虽然聪颖,但若真的遭到挟持之类就毫无办法。看宋全的样子,他知道的事远比乡间流传的要多多了,那乞丐或许竟然是个知情人。 “笑话。”穆凉出口的仍是两个冰冷的字。
第50页 “你猜,我的士兵瞧见我们对峙这么久毫无动静,会不会乱箭把你射死?”他顶着刀往前探身子,到了穆凉脸侧,压着嗓子一字一句的说。 “在穆某死之前,定要叫世子殿下先给探探路。”穆凉冷了眉眼,把最后一点担忧都藏进眼睛里,他脚下轻点就翻身到宋全的马上,拉过他的两个胳膊捆在缰绳上,接着又回到自己马上。他收了短刀,一手提着□□,一手扯着宋全的缰绳,指挥着整队兵马往后撤,宋全不挣扎也不再多说话,身后的士兵也没一个人追。 第23章 我家—— 穆凉和他对峙了些时候,又花了些功夫制服他,要是没什么意外,天险大概已经被天/朝势力把控。穆凉抬头去找约定好的赤色旗帜暗号,果不其然。他带着人穿过天险,远远地就能望见军营驻扎之地了。 穆凉没再扯着宋全的马一起,而是把他撂在天险之中,这个距离,他已经安全了。 离开之前,他把一片短短的刀片搁在宋全手里,语气弱了几分,“你若是别人,我断不会留你,为自己添堵。只是我愧对过你一回,这回便下不了手。” 宋全看着穆凉的身影,面色阴翳。他捏紧手上小刀,手腕灵巧,并不费力就割断了那缰绳。他的拇指危险的在唇下划过,那道疤和过去的那些年一样,摸起来很是硌手。 穆凉回了军营就直奔祝柳的营房,在门口正遇见肖程,他的神色瞧着十分古怪,但穆凉没心思管他,径直闯进屋内。 那疯疯癫癫的乞丐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连乱糟糟的头髮似乎也清洗过了,瞧着和常人无异。她坐在床上,祝柳蹲在她腿边,拉着她的手似乎在说些什么。 看到大家都还安全,穆凉松了口气,再去瞧祝柳的神情,居然和肖程那副古怪的样子如出一辙。他下意识的去看那乞丐的脸,正巧她也在看他。 穆凉愣住了,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是他早该想到的,能对白柏的皇位造成威胁的女人屈指算来又有几个呢? 先皇后姜氏,早些年害了疯病被赶去冷宫,白柏登基后一直无暇去管,后来再念起的时候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想不到她流落至此,更想不到她竟然还活着。 她指着穆凉,仍是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穆凉想起回,她也是这般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的。 “您还认得我?”穆凉凑到她身前,想听她在说什么。 先皇后张开嘴,还没说话,就听屋外传来白莫的声音。 “穆凉在里面吗?” 穆凉的第一反应是把先皇后藏起来,可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并没有来得及让她躲藏。 白莫走到门口的时候,穆凉只能看着她,看她的面上浮现惊诧的恐惧的神色,然后转身逃走。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追出门去,拦住了白莫的去处。 白莫的表情不知怎么去形容,既不是欣喜也不是痛苦,而像是困惑惊悸,她张嘴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殿下…”穆凉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白莫牙齿之间垫着,才一点一点把白莫早就刻上牙印的手从她嘴里挪出来。 “她怎么在这?她为什么在这?”白莫嘶声喊,她太恐慌,以致于先前的一下并没有喊出声,她的声音夹杂着气声,尖锐极了。 不等穆凉答话,她就抱着头一遍一遍小声地重复道,“她应该死了的,她应该死了的。” 穆凉把她白莫进怀里轻轻的搂着,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反应。 先皇后虽然并不贤德,但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白莫没有理由怕她的。 他身上的战甲还没换,白莫抓着他胸口的一块不肯撒手,极用力,连指骨上一节浅浅的青白色都能清晰地看得见。 “别怕。”穆凉迟疑了一下,拍着她颤抖的背。 白莫在他怀里终于不再嘶吼,渐渐安定下来。她抓着穆凉缓缓就跪坐在地上,就像抓着一块救命的浮板。 穆凉见她状况好些,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其实很多事,他都并不知情。他十二岁离京那年,白纪还是太子,那乞丐也还是皇后。只不过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白纪早夭,先皇后难以承受失子之痛,疯魔了。 会有这种结果,他一点也不意外。白纪是最单纯的那种小孩,他不适合皇宫争斗。勉强扶这样的人上位,最终会害死他的。 他是个凉薄极了的人,回京以后从没想起过白纪,他是怎么死的,先皇后又是怎么疯的,他不在意,也从未过问。 白莫许久不言语,过了会才痴痴傻傻的笑起来。“她死了的,我看着她死了的。” “先皇后…不是在冷宫中走失了吗?” 白莫的神情得意极了,她站起身,眼中似乎有泪,她状若痴癫手舞足蹈,“没有,她死了,早就死了…” 突然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似的跌坐回地上,嘴角上扬到诡异的弧度,“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穆凉抓着她的肩膀,极为心疼,分明是不忍心再质问她了,可他们都需要一个真相。“你冷静一点白莫,皇上知道她还活着,皇上要杀她!”
第51页 白莫回头去看穆凉,摸着他的脸,眼泪一直掉。她说,“你知道吗穆凉,小时候的白柏和白纪有七分像…先皇后是活生生被我们逼疯的…” 穆凉愣住。其实他一直知道白莫不是那种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她对权势贪婪到了病态的程度,谋略算计,杀伐决断绝不手软。但他没想到她连这种方法都使的出来,为帝王者是要民心所向,而不是一味的剷除异己… “我怕她哪一天不疯了,我怕她把那一切都说出去,所以白柏登基以后,她明明死了的…” 穆凉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想必是有人相助,皇上如今急着开战也是因为如此吧。” “吐蕃人已经知道了吗?很快是不是天下人都要知道,白柏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我们是不是…不战而败?” “不会的。”穆凉攥紧了白莫的手,“王朝的建立势必有流血牺牲,只要稳住朝局,皇上就仍然是皇上。” “可她…” “先皇后的事也好办,回京之后把她囚在深宫之中严加看管就好。她就痴傻着,又说不了什么话,不碍事的。” 白莫似乎还想说什么,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许多的事都偏离了预期,又是一个本该已死之人出现在她面前,叫她一时难以自控。好在事情都叫穆凉三言两语之间安排的妥妥贴贴,她定了定神,仍有些抽噎着松开穆凉,“我去给白柏写信。” 穆凉点点头,由她去了。回头的时候看到挺远的地方,祝柳站在她自己营房前,大概是看他们争执着,就没靠近。 穆凉走近了些,祝柳的手绞在身前,她纠结了许久,才仰头去看穆凉。“她会写字。” 穆凉推门而入,先皇后的身形已经显得很是佝偻,但执笔的动作仍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面前的纸上写着一个字,娟秀又规矩的。 凉。 “您认得我。”穆凉靠近了去问她,她的表现不再痴痴傻傻。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远处的某一点,过了会偏过头去看穆凉,端详了好一会,她竟然及其温柔的笑了,微笑着点了点头。 穆凉觉得遍体生寒,但他撑着,佯装淡定。直到她又提笔写下一个“纪”字,穆凉隐隐有些颤抖。 她没疯,她根本就没疯。 “你是怎么从皇宫里跑出来的?” 这回她露出困惑的神色,又开始痴痴傻傻的笑,笑了好一会,她攥着笔,横平竖直的写下了一个“忘”字。 那字迹和先前的两个截然不同,像是初学写字的稚童随手涂抹的。他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摸不准她是在装疯卖傻还是如何。 还没来得及如何想,远远的侦察兵就闯进营房,说宋全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来了。 穆凉伸手把先皇后写字的纸撕下来揣到怀里,一边命令道,“肖程集合队伍,祝柳你带两队人保护长公主到安全的地方去。” 肖程即刻领命走了。 “我是大夫,我不会离开的。”祝柳冷着眼。她对这个主帅其实本是既怕又服气的,但今日发生的种种隐隐叫他在她心里失了信。先皇后一事太过蹊跷,还有那位长公主的反常反应,都叫她不得不起疑。 “不要胡闹。” “这不仅是你们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祝柳提着药箱,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如果你死了,谁来妙手回春?”穆凉一边带兜鍪一边反问,他的确佩服祝柳巾帼不让鬚眉,但很多时候不是光有信念就足够的。“快点,到安全的地方去,等偃旗息鼓了再出来。” 祝柳说不出反驳的话,穆凉也已经整装待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停顿了一下,声音似乎变得温柔了些,“我家主人,麻烦你照顾了。” 穆凉不再废话翻身上马领着肖程集结好的队伍,先是鼓舞士气,然后谈谈战胜后优渥的条件,最后所有士兵举刀吶喊,“此战必胜。” “我以为,你回去以后会带上你的残兵败部滚回京城去呢。”远远的,就听见宋全那副阴阳怪气的嗓子。 “我朝的铁骑还没踏平吐蕃的国都,怎么捨得回京城去过安逸日子?” “真是条牙尖嘴利的狗——” “穆某是狗,也是条会咬人的狗。”穆凉邪气一笑,唇角的虎牙危险的露了出来。 “杀——”宋全举起手里的兵器,高喝道。身后军号绵长悠远。 第24章 战后—— 两方人马很快就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难分伯仲。穆凉在马上□□翻飞,只几个刺探间就杀出一条血路。顷刻之间,帅将相见。不断有骑兵跌落下马,马蹄之下尸横遍野。哀嚎声和兵戈碰撞的声响几乎震耳欲聋,每个人身上的甲冑都染了血。 穆凉一边应付着眼前的敌人,一边分出些心思去看被他委以重任的一堆精兵。先前操练的时候,他就有意提点了一部分官兵,甚至给其中一些平民任命了职位,回京以后便可以改变平民身份,转而成为将领,走上仕途。 按穆凉的职位,是没权利这么做的。不过,白莫倒是有,但那全是后话。 再退一步讲,其实被他提点的一队精兵,能活着回来的……屈指可数。
第52页 穆凉盯着敌阵侧翼,那是他所找到的突破口。只要从两侧翼抽掉两成兵力,必然会导致军心涣散,阵型溃乱。 穆凉心狠,两千人换一场胜利,再值不过了。可偏偏被视作弃子奔赴敌营的两队,仍做着升官加爵的美梦。 穆凉被莫名的心悸分了神,凭着本能拦下袭到他眼前的长刀,但那一下来势太勐,让穆凉不自觉的手腕一弯。 他几乎听见自己骨骼的一声脆响,在一片喧闹之中被无限放大,清晰的涌进穆凉的耳朵。 他隐约有些晃神,却半分不敢显露。提枪再战的时候把大半的力道全压在另一只手上,动作已不可控的略显迟疑。 另一边祝柳带着个小队也不过十数人,掩护着炊事兵和白莫撤往安全的地方。 “开战了吗?”白莫茫然的松开手里的笔,在纸上戳出一个巨大的点。 祝柳点点头,“请殿下速速随我撤离。” “穆凉若不败,自没人威胁的到这,若败了逃到哪不一样呢。” “殿下就不要让将军分心了,若是有敌寇袭营,穆帅是无心关照到这里的。” 白莫换了张纸,重新把信写好,似是纠结了许久,才踟蹰着开口,“好吧。” 穆凉所说的安全地区是半山腰的一处村镇,先前边关的百姓也都是挪到这来居住的。本来是很小的村镇,现在人口多了些,市集也渐渐繁华起来。 白莫穿走在人声鼎沸之中,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穆凉早不是第一回上战场,可她却是头一回这么担忧。 或许是因为军营中震天的唿号,又或许是兵戈相击的声响,再或者,是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沉默的气息。她头一回意识到,原来在战场上稍有不慎,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不论将帅。 她浑浑噩噩的走,浑浑噩噩的停下,最后找了个角落浑浑噩噩的蹲下。她不是怕输,也不是怕死,那她在怕什么呢? 穆凉从军那么多年,他从来没输过,她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哦,对了。他的身子没当初那么好了,他许多年没上战场了,他年纪又大了些了。 白莫越想越坐不住,眼看日头渐晚,远处营房的火光还没亮起,是仗还没打完,还是…… 她站起身,推开上来阻拦的挽黎輓辞,走到门口,祝柳正抱着膝小憩。但她也有心事似的,睡的很轻,白莫才靠过来,她就醒来了。 “你要去哪里?” “去找穆凉。”白莫偏过头,目光灼灼。 祝柳本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似乎说不动她,清点了一下药箱,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白莫拒绝道,她指了指缩在角落处的乞丐,“你留在这,看好那个疯女人。” “不行,我答应将军要照顾你…” “我还没废物到让一个小丫头照顾。”白莫推开门,探出个头,又回来,“有外伤药吗?给我一瓶。” 天色将暗,穆凉远远望去,敌军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影也跑远了。他松了口气,强撑着口气把军旗竖了起来,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队伍也都歪歪斜斜,将倒不倒似的。 肖程伤的挺重,一身的血。宋全就更不必说,早就身首异处,穆凉不自觉的笑起来,嘴里全是血。 宋全留了后手,他本就不是个莽夫。若不是肖程从背后一刀斩了他,穆凉也不知能不能打赢。军备差太多了,看得出宋全是有心思武装队伍的。只可惜他输在把肖程当成了个傻子,战场刀枪无眼,为了活命是不必计较是否磊落的。 穆凉撑不住,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远远的听见马蹄声,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他努力去辨认那孤零零的瘦小人影。路过肖程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了顿,停下了。 刚刚的激战里穆凉被不知谁的□□捅了个对穿,不知道是伤到了哪,唿吸都疼。他侧着身躺着,喉咙愈发觉得堵,他努力想翻过身子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苦笑,本想别开这一幕,想不到天意如此。 白莫显然在两个人之间纠结了一番,然后就近蹲下身去扶了肖程一把,她伸手揽住他的腰,小心的避开了他身上的刀口,肖程伤得真的不轻,整个人虚弱的挂在她身上。白莫不高,很瘦,拖着一个人高马大肖程显得步履维艰。她嘶吼到喉咙都沙哑,她在喊人帮忙。她头一回来战场上,一定吓坏了吧。 穆凉只是瞧着,胸腔里很难受,唿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他若是能动,定然要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了,不知自己在瞎想些什么。不必说,肖程有了心悦之人不会再与他争抢什么,说得再明白些,穆凉自己都知道,白莫如今是有把他搁在心上的,虽说不知道能搁多久。 他就自顾自的跟自己较着劲,当然,他也远远没到无人搀扶那般悽惨的境地。随后赶到那孩子年纪很小,看着只有十二三岁,大概是军营里的预备兵。那孩子看穆凉伤得重,想伸手帮他起身,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最后思想斗争完,他从背后揽住穆凉,试图去扶穆凉的肩膀。 “别……”穆凉低声说,“疼……” 那孩子马上就松了手,穆凉的血本来就流的厉害,被颠了一下血直往外涌,他吃痛的叫出声。脸唇又都是惨白,那孩子就更不敢乱动。
第53页 “扶这边,那边使不上力。”穆凉抬抬没受伤的胳膊,咬咬牙借着力半坐起来。 当他慢吞吞的挪回营地的时候,肖程已经包扎过了,正捧着杯还冒热气的水。 分明是征战沙场面不改色的大将军,怎么还娇贵起来了—— 染了半身血的白莫正四处张望着,瞧见穆凉的时候似乎明显松了口气。后者也不自觉的唿出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下,眼前一黑他就开始陷入昏迷。 紧接着是持续的高热,伤口溃烂。条件有限,创口是又贯穿伤,他既不能躺也不能趴,虽然清醒的时候极少,但即使是昏睡中也会难受的哼出声来。他伤得重,又不得不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肩膀下面硌出一熘乌青。 天气湿热,伤口极易出现炎症,他的烧又退不下去,恶性循环一般。这样的伤足足拖过了一整个酷暑,才堪堪开始收口。穆凉退烧的时候接近秋初,长期的昏睡让他头脑一片混沌,连手指都操纵的不顺畅。 早在三个月前肖程就已经可以带兵操练了,穆凉无意拿自己和肖程的伤做比较,战局残酷,他们都是值得被救治的人,那么白莫去救谁都在情理之中。他先前想迴避,只不过是看厌了白莫的背影而已。 他无爱无恨,不喜不悲。只要他半点都不回应,等白莫的那些愧疚、怀旧等等情绪全都退却……他和白莫从始至终就只是一对主僕而已。 穆凉偶尔出门走走,在炊事班门口遇见了那个小孩,他抱着柴火,一根一根的往灶里填,显然不得法门。 那孩子叫会海,名字是军营里哪个前辈给起的,本来的小名叫二蛋,一样的名字数都数不过来。 他没上过战场,家里太穷了才让他来当兵给两个弟弟赚些口粮。他还太小,连□□都举不动。 穆凉赏了他些银钱,又提拔他跟着炊事兵学些有用的,好歹也算得上是救了他一命,报恩而已。 穆凉昏迷的日子里,白莫来没来过他不知道,也没去问。不是他的,求也求不来。 穆凉是主帅,一连四个月的伤病让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副帅肖程身上,不过他也的确把军营领导的还不错。吐蕃驻地的巡逻兵少了近一半,看得出他们也大大受挫。 这日他一路散步到校场,士兵正在操练。高台上肖程站着,一丝不苟的看着台下的士兵。穆凉就从站的极齐整的队伍里穿过,时不时指导一下正路过的士兵。走到高台前的时候,他伸手摸了摸。若是在平常,他稍稍借力就可以翻身上去了。 肖程蹲下身又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将军休养的如何了?”脸上带着一贯爽朗的笑意。 “已经无碍了。”穆凉把手收回袖子,对肖程稍稍欠身。 “前些日子将军抱恙久睡不醒,殿下把大夫都换了四五回,若是将军再不醒,殿下可要回京亲自去请御医了。” “穆某体弱,叫人担心了。” “只可惜皇上念她念得急,已经回京去了。只怕再过月余,我们也要换防回京了。将军昏迷期间,起初吐蕃还派小队人马来试探过,都有来无回,近月来连兵都撤了几十里。还派了使者进京求和,此战虽然惨烈,收效却也甚好。” “皇上准了没有?” “摺子还没下来,不知是做何打算。” “先皇后——” “她已经和殿下一起回京去了,还有祝柳,我托殿下也带她回去了。” 穆凉点点头,没说话。但他总觉得,若是撤兵,皇上不会平白无故拖到如今都不下旨。 “将军觉得,此战还会继续打至踏平吐蕃吗?”肖程瞧穆凉有心事似的,猜测道。 穆凉沉默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意思,过了会儿又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肖程似乎并不贊同,他略吸了一口气,反问道,“继续打下去,战线拖得过长,百姓何谈安居乐业?” “吐蕃境内群雄割据,苦不堪言,统一是在救他们。此战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唯此才能叫远在那头的金军和周边各国都知道,我朝国立鼎盛,铁骑无往不胜。” 他面露寒光,完全瞧不出是什么大病初癒的人。 肖程应了声,暗自心下决断日后的操练愈发不可马虎了。他见穆凉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穆帅——” 穆凉略侧身,肖程继续补充说,“祝柳走时说,你腕上的骨骼有开裂迹象,日后要多加小心。” 穆凉的神色基本没变,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不多日,圣旨也下来了,其上词句和穆凉先前所述别无二致。 甚至另附白莫的书信,说吐蕃的使者进京的确是求和,却不是归降之意,而是提出要派出和亲公主,把白柏气的要冲上去打他。 娟秀的字迹还有调笑的语气让穆凉不自觉的跟着笑起来,仿佛就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人耐着性子去哄气唿唿的皇上。 第25章 赐婚—— 宋全的武装是吐蕃境内最强盛的一支,如今大批已经阵亡,主帅身死,吐蕃早就大势已去。肖程领着军队几乎不费力就踏平了大半的国土,穆凉重伤未愈,通常只是倚在床铺边提些建议,多是不可冒进之类。
第54页 要说有什么特别玄的,那就是穆凉盯着一纸地图就能猜出敌军的分布和策略,叫人不得不服。 肖程性子直,虽总有些天真,到底也不是傻子,偶尔有些意见不合,他也乖乖听主帅的。如此一路进行的颇为顺利,很快他就把军队驻扎在离吐蕃皇城不远的地方,不再前进了。 大批人员涌入皇城,又缺食少水的,不需几日,皇城就会不攻自破。 果不其然,不出十日,吐蕃王自愿拥立新帝白柏,不再拥有自己的军队。 正式授归降书那天穆凉乘着软轿,人还没出来,脚下先跪倒了一片。 他没穿战甲,只是一身长袍,静默地听旁边的小太监宣读圣旨。吐蕃王不敢抬头,低头把手举的老高去接那纸黄绢。 正要叩谢皇恩之时,自上方传来一个冷淡极了的声音。 “你看看我。” 吐蕃王瑟缩着抬头,那是一张极白净的脸,瞧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盯着那张脸,突然之间遍体生寒。 这人,分明是传言里早已和白氏姐弟决裂、踪迹难寻的那位少年将军,穆凉。 “你背地里和金军勾结,意图实现包夹之势。只是,你似乎让人当刀使了。就算你们群起而攻之瓜分我朝国土,你以为,你还坐得稳吐蕃的王位吗?国内内忧不断,还来触怒天威,平添笑谈罢了。”穆凉俯下身,贴着吐蕃王的耳侧一字一顿的慢慢地说。 他笑着直起身来,补充说,“你还有最后一个用处。想必此地,金军的眼线不少吧——” 吐蕃王瞪大眼睛看他。 穆凉略微拔高了声音,仍是清清冷冷的,但那声音清晰极了。“我是穆凉,平南夷,攘东席,战北辽的那个穆凉,若是有哪位仍觊觎我朝国土,穆凉奉陪到底。” 他似乎极其笃定,他的这番话,能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他是天/朝的剑戟,是天/朝的刀枪。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他永远都是主人手里开疆拓土的利刃。 或者,再说直白一点。他仍是白莫身边的一条鹰犬,叫旁人闻风丧胆的那种。 三言两语之间,叫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宣誓一般的话语借着周边细作的口,传往周边各国。 吐蕃归降以后,肖程的军队就有了新的驻地,吐蕃地方不大,但是极为富庶。除了所有皇室都将被带入京城以外,旁的人依旧是和从前一样。说到底改朝换代是上层社会的事,对于自力更生的底层人员来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至于先前遭到伏击的龙门天险也的确是由第三方势力割据,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旁人,是白柏派来的几队精兵。他真的做足了打算,这队人制造混乱,迫使吐蕃出兵,甚至料想到若穆凉不能顺利攻陷吐蕃,借着天险地势推进边界也是一条明路,只是可惜差点和穆凉派去的队伍打了起来。 诏穆凉回京的圣旨到的也很快,他比押解吐蕃皇室的部队更先启程,一路停停走走的,比他们还晚上几日才到京城。 先前的每一次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都是满路的人,满地的花,震天的欢唿。这是头一回,打了胜仗,却没人迎接。 京城里这些年风言风语的太多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嘴里成了什么模样。 好在他不是个在意名誉地位的人,进城以后他牵着马慢慢的走,当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的时候,他的心底还是不自觉的一软。 她长发高束,不是常梳的髮髻,连身上也没有穿那耀眼的黄色服饰,而是碧蓝色,衬的她愈髮肤白如雪。 “走,我带你尝尝京城的馆子。” 白莫扯着穆凉的袖子,就往熟悉的店铺里钻。 穆凉显得就有些拘谨了,他其实从未好好逛过皇城,他要么在打仗,要么就在皇宫里,下馆子?头一回。 白莫点了几个菜,店小二勤快的记下了。她把身上的衣服捋了捋,“好不好看?” 穆凉点点头,耳畔不自觉的红了。 “茜桃挑的,她说这个衬我。”白莫笑,眼里的情绪小心翼翼的。 穆凉偏过头,不再看了。 “你回来得太晚了,年都过完了。”白莫搓搓手,往手心里呵气让自己暖呵一点。 穆凉嵴背挺得很直,一分歪斜都没有。他知道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平日里对敌对友都牙尖嘴利的模样半分也不剩,只有藏在袖口里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 白莫见他拘谨的样子,隐隐有些失落,不断搓动的手也停了下来,她也乖乖坐好,不再说什么了,连最后那点笑容都收敛了尽。 本是皇宫里都少有的新鲜菜样,两个人吃着都索然无味。不知怎么,喉咙还有些涩。 穆凉吃了几口,就把筷子摁在桌上站起身。白莫抬头看他,他含含煳煳的解释一句,“我出去一下。” 竟真的走了出去。 白莫拨弄着烧的软烂的茄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你就是管不住自己…这么殷勤笨死了…” 穆凉出了门就左顾右盼,找了许久才进了家不大的店面。 他仰头找了找,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某样东西。 那商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出了一个穆凉负担不起的数字。瞧着他面上染上一丝窘迫,那商贩极为慈悲似的,“我看您诚心想要,那个瞧着也值些银子,不如——”
第55页 穆凉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视线里只有那枚稜角都磕崩了的翡翠。他攥紧了,口吻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惊慌,“这个不行。” “那您可得备上足够的银子,不然我还当您是到这皇城根底下耍无赖的呢。” 穆凉颠颠身上的钱袋,那里面的银子要差上一半。 “不然,您就换个便宜点的,就比如这个,看着也不比那个次。” 穆凉看了看,迟疑着摇了摇头。 他纠结了好一会,才把腰间的翡翠取了下来,递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不舍。 那商贩乐了。 他不放心的叮嘱道,“我很快就回来赎它的,你等我来赎它。”那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得嘞。” 白莫一直戳着一块茄子泄愤,嘴上止不住的咒骂那个没立场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一块巨大的阴影笼了上来,她抬头去瞧,什么东西正好蒙在她脸上。 一时之间她脑中飞过了无数道可能,是什么人?是知晓她的身份,还是巧合?她伸手想拨开脸上的屏障,才一抓住,那手感却好像极为柔软。 她把那东西取下来,竟是一件大氅。雪白雪白的,民间居然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她爱不释手的蹭着,穆凉也已经在她对面坐好了。 “你是去买这个了呀?” “天冷。”穆凉有些侷促地说道。 白莫依言把大氅裹在身上,心里忍不住好笑。他是看她一直在搓手手,就发现她冷了吗。 “特别特别暖。”她托腮,先前的烦闷一扫而空,脸上的笑意极为明朗。 冬天日头太短,两个人没来得及好好逛逛京城,大雪就压着天色降下来了。怕被大雪打湿,穆凉把白莫搂在怀里策马而行,幸而京城里行人不多,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公主府。 下马的时候抖落了一身的雪,穆凉的外袍上都有些湿印。白莫叮嘱他注意身体,还叫人备了姜茶暖身。 之后的两日雪未停,皇上也没命他进宫,穆凉忙里偷闲的去找了两回那个商贩,不过许是大雪封路,念着人少,连生意都不做了。 穆凉不得已把这事搁置下来,雪刚一停,皇上就叫他进宫述职去了。 说是述职,其实也不尽然。不仅白莫在场,白柏更是一副你早就是我姐夫了的样子。 大体的事物肖程早已经来信说过了,穆凉也不过是陪着分析此战利弊得失罢了。 说着说着,白柏的注意力就偏到别的什么东西上去了。 “既然战局初定,爱卿和皇姐的婚事什么时候提上日程啊?” “末将…”穆凉面露难色,白莫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神情冷了两分。 “这可是朕亲自赐婚,哪有由着你推脱的道理?”白柏见白莫低下头去,心中就更急切了,说出来的话都极为生硬。 穆凉没说话,神情平平淡淡的,只有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两下。 “这事我替你们定下了,有要抗旨的吗?”白柏拔高了声音,隐约带了些震怒的前兆。他瞧穆凉这幅不情不愿的样子就来气。 他皇姐哪里不好了,不仅生的好看又聪颖,性子也好,又对他一往而深的。虽然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和好的,但自打穆凉回京,似乎就全是皇姐围着他转,讨好他区区一个下人! 啧,让人干着急。 当然,他气的时候,也全然忘了那个百般讨好傅杞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第26章 意愿—— 穆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会,直到白柏满意的琢磨起如何下旨。他才开口打断道,“听闻先皇后已经回宫来了,末将也算得上与其有半段主僕之缘,不知能否与先皇后见上一面?” 白柏很是为难似的扫了白莫一眼,口气仍是不好,“先皇后时常疯癫,你去见了也不一定能与其交谈。” “末将愿意试一试。” 白柏顿了一下,还是允了。他差了个小太监带穆凉去先皇后所居住的寝宫。 穆凉走后,白柏的行为就显得更幼稚了,他贴近白莫,皱着眉,很是焦急的样子,“皇姐不高兴吗?” 白莫苦笑,“你又何必逼他。” “我就是看不惯皇姐那样惯着他。”他嘟起嘴,“皇姐从来都没有这样惯着我过。” 白莫低头去瞧地上的花纹,裙摆有一搭每一搭的晃着,“你自会有旁的人惯着。” “哪有什么旁人。”白柏的脸耷拉下来,极为苦闷的样子,“傅木头好久不来宫中陪我下棋了,都怨皇姐捡了那个小丫头,他还真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了。” 白莫笑,白柏也二十几岁了,怎么人前是那个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帝王,人后却是这幅小孩子脾气。 虽说也是如常一般,姐弟两个碰面总是插科打诨居多。只是白莫心底已然有了些芥蒂,就比如白柏所派的另一队官兵。就算她问,想必白柏也早已想好了託词。可她不得不想,有没有那么一瞬,白柏是把穆凉当成了一颗弃子的? 白莫笑意如常,却不知怎么好像平白显得苍老疲累。 穆凉跟着小太监转了几个圈,才在很偏的一处院落找见了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她身上的衣裳很是华丽,头上梳的髮髻虽有些凌乱,却也是与地位相符的。
第56页 若是不说话不动弹,真的瞧不出她会是个疯子。 说到底,她疯不疯,穆凉一直拿捏不准。 他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就近在地上写了一个“凉”字。接着他偏头去看先皇后的反应,只见她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字,接着起身蹦跳几近癫狂的用力去踩那个字,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你认得我。”穆凉问。 她直勾勾的眼又盯起他来,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喉咙里全是震怒一般的嘶吼,咿咿呀呀的,穆凉本是听不懂的,可偏偏有两个字,比别的字都要清晰。 琢磨加联想,穆凉下意识觉得,那两个字是:白纪。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姜氏极受先帝宠爱,母家虽然有些跋扈,却并没有兵权,不足以让先帝动摇。白纪则行为举止一向有礼又谦逊,也并不易激怒皇上,或是惹恼群臣。怎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就一死一疯了呢…… 他贵为一朝太子,连死都只是草草一道旨。更何况这么大的事儿,宫里总该有些风言风语的,除非,有人如当年穆凉灭口一般,用什么法子把那些不该传出去的话,全扼杀在深宫之中了。 穆凉被心底的问题纠缠着,可对谁他都问不出口。一朝天子一朝臣,效忠先帝的群臣已经死的死,老的老,早就被白柏肃清了个干净。如今他不论去问谁,都不会有人告诉他真相的。但也许还有一个知情人,虽说有些疯癫。不知怎么的,他仿佛魔怔了一般开口问道,“白纪是怎么死的?”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他只觉得自己也疯了。企图从一个疯子口中得到什么真相,真是……病急乱投医。 “呵。”姜氏清晰的发出一声冷哼,极为镇静的坐回椅子上,神情都变得有些嘲弄的意味,甚至没在挣扎着说话。 她拿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慢慢的写,“你害的。” “他是怎么死的?”穆凉觉得有股莫名的寒意从某处突然窜进他的身体,叫他不自觉的有些颤慄,甚至萌生了退缩的怯意。但他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重复道。 先皇后沉默了一会,是半点声音都没有的那种沉默。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话,却又合上。神情有些痛苦,所有的神情动作,都和常人没什么差异。 她继续写道:“学你骑马摔伤了腿,养伤的时候去见了一回皇上,回来就喝了毒酒。”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有些古怪的看着穆凉,像笑又像怨,眼睛瞪得老大。 她把茶壶里的水一把泼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滩。她在里面踩了踩,用鞋在地上画出了两个字。 “白——莫。” 穆凉不知怎么的,许许多多的猜测,毫无根据的一股脑的涌上来让他有些目眩。 他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白莫就常常缠着先帝下棋,她棋下得很好。 他也突然想起,白纪那孩子虽然单纯又善良,其实心思敏感细腻,他最怕的,就是被人说他不够格做这个太子。 所有思绪交织在一起,他平白无故的揣测出一种可能。诱导先帝说出太子无能之类的词句,对白莫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 先皇后疯狂的笑起来,状若痴癫,可又有两行泪掉下来。 她就着地,用手指慢慢的写字,地上和了水,把她的手上沾得泥泞不堪。 她写,“要不是你,阿纪怎么会轻信白莫?” “若不是他们,阿纪怎么会小小年纪去骑那么高的马?” 接着她的动作和字迹又突然的癫狂起来,字也不是连贯的词句了,全是“废物”、“蛇蝎”之类,写到“阿纪”的时候,好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穆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知书达理,仪态万千,母仪天下。她一直都坐在众妃的最中间,享受天/朝最尊贵的男人的,最炽热的爱意。她一向口气高傲,言辞犀利,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可如今,却时不时就趴在泥土里过活,脸上都脏,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失魂落魄的起身,除了可怜之外,心底有了些别的念头。 他光是被脑中无端的揣测震慑着,肢体都僵硬。的确,他所有的揣测都没有根据,他的线索甚至来源于一个疯子。但他找不出一个藉口,能让自己不信。被这种猜测纠缠着,叫他甚至都忘了此来的目的。其实他最想知道的,是当年先皇后是如何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又为什么白柏会知道她在吐蕃?但他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这些,白莫的笑脸在他眼前不断迴转,神情却一分一分的冷下去,像是讥讽他的愚笨可欺。 他痛苦极了。不知是怎么走出皇城的,他就一个人漫无目的走,一直走一直走。京城又下了雪,落到脖颈里特别冷。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公主府门口了,白莫,却让他忘在宫里了。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大抵是头一回,他不想见白莫了。他推门而入,耳边不知是挽黎还是輓辞的声音在喊他,他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像逃命似的进了自己的卧房。他坐在床边一直止不住的抖,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这种要命的恐惧感直到他拿被子蒙住头,才慢慢缓解。 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用极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慢慢的把每一件事情都捋清楚,比如,白莫在这深宫里步步为营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他是知道的。再比如,白纪是叫他们联合给害死的,他也隐约猜得到。这些事,都是再事不关己不过的小事,他没来由如此痛苦的。
第57页 他得不到一个答案,脸上还挂着苦笑,迷迷煳煳的就有些晕。 他像是做了一个梦,神志却又像清醒着,身体又一点儿都动弹不得。 梦里他又替白纪挨打了,两寸宽的韧木板打在手心上疼极了,他整个手掌都高高隆起一条通红的印记,风吹都疼。 耳边只有白纪稚嫩的奶声奶气的声音,“穆哥,穆哥。” 他越喊,那木板就越重。然后白纪哭了,越哭越大声,最终盖过了喊哥的声音。 天也亮了。 醒来不多时,他的房门就被推开了。熬红了的双眼,脸色也是惨白,是白莫。 “你回来了…”白莫看到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声音都显得疲倦。 “对不起。”穆凉埋头,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白莫。瞧她的样子,怕不是在皇宫里找了他一夜吗?在他独自感伤恐惧,独自逃避的时候。 “吃过饭了吗我去端…”白莫说着就转身,似乎转的太急,突然就一阵眩晕,腿脚都软了下去。 穆凉低着头,等他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白莫整个人已经半倒下去,他想去扶,又有些迟疑。 就是犹豫了那一会,白莫已经仰坐在地上,她一手扶着门站起身掸了掸,皱着眉笑起来,“我没事。” 说完就要往外走。 穆凉不再犹豫了,他拉住白莫,不等她问什么,就整个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 “你睡一会,我去找御医。” 白莫本想拒绝,但脑袋一挨上枕头就不再想起来了,更何况穆凉才起身不久,被子里实在是暖极了。 她贪婪的裹好被子,整个人都让穆凉的味道包围了,迷迷煳煳的就睡着了。 穆凉出门找了御医,几个老头子在屋外候着,等她醒来。穆凉则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瞧她。 他方才只出去了一会,白莫睡的就很不老实了,虽然被子还好好的在身上,但眉头皱着鼻子也戚着,一副恶劣极了的样子。 她似乎做了梦,又不是什么好梦。穆凉在她身边,虽然瞧不出什么剧烈的反应,但却能看见她眼角缓缓流动的两滴泪。 他轻轻的替她擦了,似乎惊觉自己的举动,他仿佛在逃什么洪水勐兽一般退开了。穆凉拿了册书托在手里故作镇静地读,目光偶尔不自觉的就瞟向了床边。 白莫起身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穆凉把屏风挪了过来,放几个老头子进来,她的眩晕不过是因为气血亏虚,想必是日夜操劳,又常常不好好吃饭所致。 开了几服药,穆凉把御医送走,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气氛尴尬极了。 白莫急着打破凝重的气氛,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话题。头脑一热出口的字又被咽回去大半,最后只剩嘆息似的一个字。“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正巧这时候穆凉也抬头似乎要说些什么,白莫松了口气,“你先说吧。” 穆凉没推脱,他负手而立,不卑不亢,“白纪是你害死的?” 那语气分明是疑问句,不知怎么,却叫人读出笃定的意味。 白莫的表情都凝固了,面容突然就显得有些憔悴。“她根本没疯是不是?你留着她,就是为了问这些吗。她还和你说什么了…?” 穆凉闭口不答,他隐约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是我。”白莫直了直身子,眉眼都低垂着,“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见穆凉不说话,白莫笑着垂头,自嘲似的,“白纪是我害的,先皇后是我逼疯的,大哥二哥反目,三哥战死,东辽起兵,就连安平郡主远嫁,她父亲的谋反,也全是我谋划的。” 她仰头笑的极明媚,“你怕不怕我?” 穆凉心底一疼。明明他知道那一切都不对,不论是白莫还是谁,都不应该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但是她那怯生生又强颜欢笑的样子,叫他说不出什么狠话。 “不怕。” “可我很怕,我害了很多人。”白莫张开手,盯着自己的掌心,“我也没想到,翻搅朝局…易如反掌。” “其实我很后悔。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可还没有处处受人欺凌的时候快乐。” “白柏如愿做了帝王,如今百姓安居,四方清平,可我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穆凉不说话,但他心底竟然隐隐有些释怀了。比起他所猜测的白莫,眼前这个要真实要鲜活多了。他在怕什么呢,他总算给自己找到一个缘由。 他怕的,是白莫对他有所隐瞒,是失去白莫的信任。其余的,白莫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打算,他半分也不怕。说到底……穆凉自顾自笑起来。他才想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先前白莫先去救助肖程,而发脾气而已。分明自我排解了许多回,却还是需要一个宣洩口。 他怎么会不气呢,那是他的姑娘,是要和他纠缠到死的姑娘,是享受他的忠诚的姑娘。哪怕是半点,也不许她的眼里有什么别的人。别说是肖程那样已经有了归宿的男人,哪怕是一条公狗——都不行。 他虽然固执的霸占着,却半点也不肯承认,那是什么特别的感情作祟。 “穆凉,你还愿意娶我吗。”白莫神情仍是颓废到极点,只是先前说不出口的话,如今却脱口而出了,就好像自暴自弃了似的。
第58页 第27章 礼成—— 你愿意娶我吗? 穆凉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种特别的情绪包裹了他。他既不敢承认什么爱恨,也就没法回应白莫的感情。他早没力气去像当初一样,哪怕要他的命也拱手相让了。 不知道是过了一意孤行的年纪,还是那些年真的知道疼了,才不敢再放肆了。他把白莫搁在心上许多年,时间久到好像轻易剥离不开了。他花了好些心思,终于把她从心上挖下来,再没有勇气把她搁回去了。 但是如果她想要的话,他愿意给她一个家,一个位置。 他把自己的这种感情与喜欢和爱区别开来,他叫它忠诚。 鬼使神差,穆凉点了点头。 婚事一旦提上日程,整个公主府都忙碌起来。挽黎輓辞自然不必说,别翠也整日不得不跟着忙活。但是挽黎輓辞是姐妹,又一起服侍白莫好些年,别翠和她们之间总有些生疏。 就连已经嫁做人妇的关七也听了消息,吵着来府上帮忙。她带着妧妧,比起帮忙还比不上添乱的。但是白莫倒是欢喜极了,但她实在是不擅长哄小孩,妧妧在她怀里总哭个不停。 说来奇怪,妧妧倒是不怕穆凉的,虽然他常常冷着脸一言不发。关七来拜访,他作为新郎官是没理由躲起来的。但是看到这些熟悉的人,他就总觉得不大自在。关七,挽黎輓辞,他们全都见过他最落魄不堪的样子,他摇摇头,不愿意回想了。 “这么多年了,殿下总算也要嫁出去了。”关七笑,极为欣慰的样子。 白莫红了脸,嘴上极不服的争辩了两句。 两个人说着说不完的话,笑着闹着,像极了一对姐妹。 到了一年春好时,婚事就更近了。白莫叫穆凉试过几套喜服,挑了最衬他的一件。白莫位尊,循着老礼,喜服全是玄色红边,颇为好看。 一对新人忙里忙外,一时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安排的齐整,不过白柏经常偷偷就熘到公主府添乱,表面上是来探望皇姐,实则总是叮嘱穆凉要待她好些。 他的皇姐呀,虽然总是什么都做得很好的样子,但其实也只是小女孩而已啊。他瞧得出,皇姐特别特别喜欢穆凉,所以才在失去的时候那么痛苦,所以他才私心留下穆凉一条命呀。哄皇姐,真是世界上难,也最简单的事了。 穆凉通常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话。说到底,他知道怎么爱白莫,怎么给她温暖,怎么让她快乐,并不难的。 婚礼那天满朝文武全没来,白莫只宴请了白柏,傅杞一家,肖程祝柳,关七一家就再没什么别人了。 但是小小的一方庭院,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朝中文武的中流砥柱之辈全都赫然在列。 白莫前半生过的不舒心,为了点权势地位一直争执不休。她丢了亲情血脉,丢了仁慈单纯,也丢过爱人,好在现在一点一点的,竟找回了些许。她曾经以为此生最终会一无所有孤独终老,但好在身边还是留下了这些人是真心待她。 茜桃特意带了重欢,白莫这些日子忙着操办婚事,好久没去探她了,重欢也想她想的紧。 这会儿,重欢瞧着赖在娘亲怀里的妧妧,觉得新鲜极了。趁着妧妧从关七怀里下来,原地自己熘达的时候,重欢提着裙子窜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问出口后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很没礼貌似的,于是又赶紧补充道,“我是傅府的,我叫傅重欢,你也可以叫我梨花儿—” 妧妧才两岁,大多数的话还说不清楚,除了会叫爹娘,旁的什么话都仍是含煳不清的。 她咿咿呀呀地说,声音又软又糯,重欢听不懂,却也并不急。 “我…妧妧…” 重欢吃不准她到底是叫软软还是叫圆圆,只能不住地点头,好像听懂了似的。 折腾了这一会,新郎新娘已经开始拜堂了,妧妧看着石阶上一片红红的格外好看,又咿咿呀呀的说起来。 重欢难得遇上玩伴,又觉得这个小丫头有趣的紧,于是自顾自的在她旁边坐下了。 台上白莫大红盖头蒙着头,什么也瞧不见,全靠穆凉拉着她的手。 白莫生的娇小,平日里的鞋子也都有些高度,今日则特意挑了一双极高的,盼着能和穆凉登对些。只是公主府的台阶似乎修的多了些,这典礼才开始一会儿,就叫她极不好受。 好在从方才起,穆凉就朝她轻迈半步,让她得以悄悄倚着借力。 拜过堂本应是送入洞房了,但白柏带头喊着不让新娘子回去,肖程也跟着起闹,穆凉则是难得强硬的把白莫挡在身后,推着她连连后退几步,才出院门,就把人打横抱起来送进洞房了。 两个人坐床沿,请方巾,白莫今日的妆容特别打理过,顺着眼睫向上,有两枚小小的红色圆点,盖头一起,白莫悄悄睁眼,唇眼全都带笑。 穆凉只觉得她好看极了,红唇,墨瞳,连着那眼尾的红点,整个人好看的像个妖精一般。 没有功夫给他惊艷,按着流程,他应当出门等着新娘换妆,而后一同去行拜见礼。 穆凉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俯下身去脱了白莫的鞋子,拎着走出房门。 白莫一边觉得他这副什么也不说,却又极为关心她的样子很是可爱,另一方面,她又默默祈祷穆凉不要直接把那双鞋子扔了才好。
第59页 虽说那鞋子穿起来确实并不舒服,可其上点缀的宝石流光溢彩,布料织艺,金丝棉线可都是宫里都难得几件的上上品呀。 不多时白莫也出门来,众人的换妆汤果也吃的七七八八,穆凉没什么长辈,白莫也更不必说,拜见礼却不能没人,白莫早託了白柏来充当尊长。 白柏给红包时还不忘调笑,“都说长姐如母,今日可不是乱了尊卑?” 白莫把他手里的红包抽过来,佯怒道,“白给你便宜还不占。” 笑笑闹闹,时间接近晚上,乐师奏起百鸟朝凤,白莫捧着状元红,挨个斟酒。 按着尊卑仍是打白柏开头,白莫酒倒得挺好,不亏不溢,白柏光举着,却并不喝,眉眼里全是嬉笑。 过了好一会,他才笑道,“方才朕不许皇姐回屋,怎的穆帅却抗了旨?” 穆凉知道他有意灌自己,于是取了酒杯,“穆凉自罚。” 依着规矩,新人进酒只需浅啜一口,白柏却不依,非要穆凉自罚三杯以后才懒懒说道,“一人一口可不够喜庆,今儿这么好的日子,穆帅可要陪着诸位喝的尽兴呀。” 穆凉点头称是,被白柏又连灌了好几杯,才得以脱身。 傅杞在一旁却显得有些阴沉,从前白柏在他面前还费劲心思的装出一副勤政为民的样子,如今各种荒唐样子都尽显了。 他心中虽然阴霾,面上却仍堆满了笑,祝愿长公主殿下与穆将军琴瑟和鸣。 一路到关七桌前,白莫是头一回给她倒酒,弄得她好生拘谨连连推辞,不过白莫与她谈笑两句后也就缓和了。两个人进完一圈酒,正要往回走,却瞧见,不知什么时候凑在一起的重欢和妧妧头对着头睡得香甜。 白莫不自觉的笑起来,穆凉低头看她,她也抬头回应,一时甜蜜的不像话。 总算走完了流程两个人躲进屋里,穆凉被接连灌了好几杯,此时从脸到耳朵全是潮红的。两个人共吃了床头果,而后穆凉就坐在床边,白莫则得坐花烛。 那花烛的火苗一跳一跳的,白莫盯了一会就困了。今日不仅起了个大早梳妆,拜堂时又凤冠霞帔的,实在重的很,让她今日早早的疲惫了。 她打了个哈欠,继续强撑着等那花烛燃尽。不知不觉的阖了下眼,再睁眼的时候穆凉已经站在她身前了,虽然脸色仍是爬满了红潮,眼睛却很亮。 “去睡吧。” 白莫摇摇头,“不行,花烛燃尽才能上床呢。” 穆凉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吹了吧。” 白莫迷迷煳煳的把脸埋在穆凉腰间,说话的声音振的穆凉觉得有些痒,“花烛不能吹。” 穆凉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沉默了一会,他伸手靠近了那点点烛光,然后闭上眼心一横把那点烛火摁灭在掌心。 他隐隐抽了口气,声音仍是极为沉稳的,“熄了,睡吧。” 白莫这会隐隐有些清醒了,方才她睏倦极了,措辞都有些随便,更没有注意穆凉的举动。如此看来,穆凉分明是误会了她的话……按着礼数,新娘是要坐花烛至自然熄灭的。 但她又没有理由教训穆凉,毕竟也是为她好,不自觉的,甜蜜的情绪隐隐就占了上风。 她半挂在穆凉身上才近了床铺,才躺下又幽怨的起身,哭丧着脸,“髮髻未解,脸也未洗…” 屋里没热水,穆凉闻言就要出去取,叫白莫拦下了。这时候屋外应当全是人,新婚之夜新郎出门,多大的笑话? 白莫宁愿拿凉水将就,也不要叫人看了笑。她由着穆凉伺候她洗了脸,擦净。水凉,激得她最后那点倦意也没了,百无聊赖地透过铜镜去看穆凉解她髮髻的样子,难得看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白莫不自觉的笑起来。 穆凉本就不得章法,看她笑起来脸就涨的更红。白莫今日所结的并不是她寻常的髮髻,先前她大多微结个髻,或是在两侧扎两个髻,剩余的长髮都随风散着,她的髮丝又细又软,带着淡淡的香味。今日她整头的长髮都被挽了上去,结成了个复杂极了的髮髻,穆凉连解了几个髮钗,那髮髻的形状却仍是没变。 白莫托着腮,看着铜镜里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脸,目光时不时的就飘到穆凉通红的脸上去了。 “穆凉,我这样好不好看?” 第28章 待你—— “好看。”穆凉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仍然不慢,脸上的神情专注又紧张,回答的话确像是敷衍。 白莫被心头的喜悦撞的头昏,声音都放软了几分,甜甜腻腻的,“我今日结的髮髻,是婚后女子惯用的。往后,你就是我的夫君了…” 穆凉手下一抖,白莫的长髮总算披散下来,头顶上倒是还有些装饰。穆凉伸手继续帮她,她的长髮露了一两缕从他指缝间穿过,也是细细的,软软的,只是比别的头髮都短上一节。 昨晚喜婆各剪了他们一缕头髮,想来是什么婚嫁民俗吧。 穆凉从脸红到了耳尖,往后,他真的是她的夫君了吗? 穆凉什么都会,只是这样复杂的髮髻倒是见所未见,虽说折腾了好一会,他也只堪堪拆下了一部分,余下的不妨碍她睡觉,就明早再说吧… 白莫爬上床,再回头去看穆凉的时候,只见他已经搬了一床棉被铺在地上。
第60页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白莫只觉得血拼命往上涌,声音都不自觉的拔高了些许。 “你干什么?” 穆凉似乎被吓了一跳,有些迷茫的把尚未铺好的棉被全扔在地上。这会儿酒劲上来,白莫在他眼里成了好几个,他不知道该看哪一个,只好低着头闷声说,“殿下睡床,我睡这里即可。” 白莫压着怒火,“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我…不认为我们需要夫妻之实。” 白莫一愣,什么叫不需要夫妻之实?夫妻之间同床共枕,甚至共度云雨不是天经地义吗? “为何不需要?情动之时,行情动之事,有何不对?” 白莫原本是跪坐在床上,这会儿起了身,在床上跪直了也不比穆凉矮多少。她用力贴近穆凉,扯着他喜服的领口,出口皆是些平日羞于启齿的话,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穆凉别开她的目光,声音仍是清冷,“我…不…” 话未说完,他只觉得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攀上了他的唇。 白莫在舔他。 自下而上,用舌尖一下一下□□他的唇。他唇上有淡淡的酒味,她身上有浓烈的脂粉香。 白莫伸手捏他的下巴,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顺着力道微微张开了嘴。 白莫含他的唇,舌尖不老实的索取。过了好一会,她才探进他嘴里,和没什么血色的唇不一样,他嘴里很热。 白莫纠缠他,他不闪躲也不回应,显然有些呆住了。又过了会儿,穆凉才突然推开她,捂着腹部靠上的位置蹲下身。 白莫立马从情绪里抽身,极为慌张的问他怎么了。 穆凉不说话,神情很是痛苦,他忍了会儿,整个人负担不住了似的跪在地上,单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死死的压着自己的腹部。 他想说点什么宽慰一下白莫,才一张嘴就止不住的干呕起来,眼鼻都要皱到一起去。 起初什么也吐不出来,而后就是刚才灌下去的酒,忙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 吐到空了,仍止不住这要命的抽搐感。他腾出一只手来死死的抵着咽喉都不管用,折腾的整个人狼狈极了,眼里全是泪。 白莫给他顺气,给他递茶水漱口,却独独不能替他分担痛苦。 一直到后半夜,穆凉的反应才平静下来,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大半。他没什么力气,就狼狈的躺在地上半蜷着的铺盖上,伸手摸了摸白莫的头,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我就噁心我自己…” 他眼里湿漉漉的好像反着清清冷冷的月光。 他那语气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分明听不出半分责怪,却叫白莫心头一颤。 她一句安慰、辩解都说不出,只能伸手抱着穆凉的头埋进自己怀里,试图让他冰冷颤抖的身躯感到一丝温暖。许是累极了,就着一片狼藉,连平整都算不上的床铺,两个人渐渐都睡着了。 白莫又做了个梦,说来荒唐,这些年她遭到过各种各样的噩梦缠身,但这个梦,还是头一回做。 所以要不是穆凉那带着哭腔的算不上控诉的控诉,她都要忘了自己有多残忍了。 把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下真的简单极了。只需要一些男人,和一个赤/裸的他就够了。 那时候穆凉头一回向她讨饶,眼睛里湿漉漉的全是泪,他说,“不要…好不好?” 她笑的很是天真,“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害我母妃?”紧接着,还嫌他不够痛似的柔声补充道,“好不好?” 那声音里全是笑。 他的眼睛一下子暗下去,最后他僵硬着摇摇头,眼泪一直掉,却没再讨饶了。 白莫回身给了身旁的狱卒脸色,然后他们按住了穆凉。她听见穆凉的声音在身后,有呜咽,有喉咙里压抑着的痛唿,有细细的抽气声。 她没回头。 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那命令是她下的。在她被气昏了头之后,在穆凉刀斧加身仍不肯吭声之后,在穆凉一再哀求之后,她无比恶劣残忍,用了个阴损极了的招数。 她那时候想的简单,她总以为下一道刑罚付诸之后穆凉就会妥协了,就会跪在她脚边坦白真相求她原谅了,但是他一直一直在忍,也一直都忍得住。 就因为这样,她当时对同性/交\\媾这样的手段,都并不觉得有多过火。尽管她早就猜到那样做的后果,或许会叫穆凉跌入谷底,万劫不復。 她知道穆凉不愿意,她知道穆凉心高气傲到了极点,他一定不愿意的,所以最后一定是自己赢了。 但是啊,不知道怎么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小小的幸福,竟然早早的就被当初的自己轻易夺走了。 她头一回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定是有神明瞧着,才叫她把因果报应都尽敛了个干净。 梦里她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梦外却只是抽了抽鼻子,眼角有些泪罢了。 第二日穆凉起身的不早,白莫更是还在睡。他醒来的时候喉咙以下倒是并无异样了,喉咙却仿佛还在轻轻的抽搐着,隐隐仍有些噁心。 身下的床铺本就没铺好,此刻更是一片狼藉,白莫扎在一角,似乎是睡的有些冷了,半边身子都挤进层层褶皱当中。
第61页 穆凉轻手轻脚的抱她起来,放到床上安置好,又收拾好地上的棉被,叫他吐了半宿,抱在怀里都能闻见不大好闻的味道。 出门之前他抬眼瞧了瞧白莫,这回她倒睡的还算老实,穆凉眨眨眼,手却不自觉的攀上了自己的唇。 不知是不是她使了什么奇怪的法子,自从她吻过,穆凉只觉得那两瓣唇敏感了许多,连他自己触碰都隐隐有些酥麻。 穆凉一个人走在公主府里,听下人说昨晚宾客散尽了,只有白柏不肯走借宿了一宿,今早捱不住两人起的晚,也早早的走了上朝去了。 他蹲在池边看着满池子的锦鲤,嘆了口气。他这个噁心的毛病不是头一回犯,上一回本以为是偶然,这回再看来却并不如此。 这些年自从离了白莫,他从未放纵自己,就更未尝过情潮的滋味。想想上回,竟然就是牢里了,净不是些好回忆。 他并不是讨厌□□这回事,虽说早些年他想着白莫而自/渎的时候也要狠狠给自己两耳光,但那也只是源于自身的低/贱卑怯而已。 让他无法接受而至今感到噁心的,是被当成物件使用的屈辱,还有几乎无法自控的情潮。每每回忆起来,他都不可自控的感到噁心,那样的自己,像个……牲口。 他的过去像一个巨大的窟窿,只是牵涉一点点,就把整个污秽不堪的过去全都兜带出来。他懦弱的模样,空气里血的味道,双膝触地的感觉,他半点都忘不掉。白莫讥讽的脸,和如今她微笑的模样,不可控的重叠在一起,成了张古怪至极的脸。 穆凉在池塘边蹲下来,双手无措的绞在一起。嘴角苦涩的上扬,自己现在这算什么?逃避白莫吗?真的是没出息极了。 虽说在数落着自己,穆凉却没心思回去面对白莫。他娶白莫不过就是头脑一热罢了,清醒了也就后悔了,而他现在就像一只被打回原形的猴子一样,不知所措。 突然把身份从主僕转换成夫妻,还是一对别扭极了的夫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在院子里转了到天色将晚了,他才不得不回屋去了。 白莫倒是也已经醒了,长发也已经叫人解开了,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凑巧,穆凉推门的时候,輓辞的最后一个餐盘也码上桌了。 白莫伸手招唿他坐下,并不急着动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戳着碗边,语气小心翼翼的,像极了哀求,“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让穆凉头一垂。按道理来讲,不正常的是自己,却让白莫受着委屈还来道歉。 “你是我夫君,我是你娘子,你不能再躲着我了…” “只要你不躲着我,不冷落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白莫举起手,发誓似的。瞧不出穆凉的脸色,她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你不喜欢的事,一件都不会做的。” 穆凉嘆了口气,心疼极了。他凑近了低头吻了吻白莫的头顶,默许了。 第29章 失眠—— 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一个死角了,他不肯承认自己爱白莫,不肯承认成亲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一直拼命找着藉口,就那么巧,桩桩件件都叫他找着了。 他穆凉,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最不会变的就是他一直一直都会拿命去护着这个姑娘,不管是出于爱还是出于他的忠诚。 其实事到如今,他也早就分不清了。 白莫被穆凉揽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格外心安。他的怀抱,他的温度,包裹着她,净化所有的悲伤痛苦。 白莫承认,她从前做错了一些事。所以,她愿意一己承担起所有对错因果。 她不再对白柏有求必应,反而有意识地从朝局中抽身,和大多数的朝臣不再往来。其实白柏足够做个好帝王,只是他依赖皇姐依赖惯了,身旁没有她参谋着总有些瞻前顾后的。更何况他算计过穆凉一次,白莫总觉得这事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让她近来难以直视白柏,更急着与其划清界限。 一方面白莫任他放手去搏,另一方面如今穆凉的在军中威望极高,又挂着个虚职,日头久了难免会让白柏有所忌惮,若此时她还干涉朝局,恐怕又会是一派同室操戈的景象了。 白莫把自己装作很忙的样子,大事没有,基本全是些生意上的琐碎。难得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叫上茜桃一同出游,茜桃带上重欢,她则带上穆凉。 穆凉还是像以前一样寡言少语,却不再是刻意躲她了。茜桃说他们两个人真像一对神仙眷侣,叫她看了都有些羡慕。 穆凉喜静,茜桃也不好动。反倒是白莫总有些坐不住,毕竟她心里还是有事瞒着茜桃母女,总觉得心中有愧似的。 于是大多数时候,到了新鲜没去过的地界儿,白莫都喜欢独自四处熘达,活像一只忙着四处查看领地的小狗儿。茜桃和穆凉倒是喜欢坐在一起,有时候也搭话,仗着白莫不在,大多都是在谈她。 茜桃年长他们一些,又较早成婚,更何况穆凉跟军队出征的时候,可都是她在给白莫排解苦闷情绪,其中情愫,没谁比她更了解了。 “你刚离京的时候,长公主整日整日都怨你。”茜桃一边给重欢准备些零嘴,一边给穆凉讲讲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了解的那个白莫。 穆凉对别的事情都兴味索然,一说到白莫却百听不厌似的。
第62页 “后来就整日担忧你,整日埋怨自己,说不该与你争吵。” 穆凉回忆了一下出征之前,他们的确是吵了一架,当时的缘由好像是他拒绝了娶她……穆凉脸上一红,如今却娶了,瞧起来当初那些所作所为,反倒像欲擒故纵的把戏似的。 再加上埋怨他丝毫没有商议,就自请出战,白莫连着好几天都躲他,让他连个解释或是认错的机会都没有。 他倒不是一个很擅长回忆过去的人,只是这会儿提起来,别的记忆也都接连跟着往外涌。他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太般配,还是老天有意刁难他们,似乎总有些意外,在影响着他们的关系。 就像当初白莫那般伤害侮辱他,甚至将他随手弃在牢中,他怎么可能不恨白莫?如若不是他正值眼疾发作,他一定千方百计的逃走,怎么会又由着她。 他随军出征,若不是突然发现白柏另派小队,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和好。 还有,若不是他面见先皇后之后,白莫的那番坦白实在叫人动心,他大抵宁死也不会娶白莫的。如今看起来好像全是些好的方向,可也就因为如此,穆凉那些委屈、怨怼,一个字都倒不出来。对白莫而言,也是如此。 这话说着有些矫情,但穆凉宁愿白莫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全都说出来,哪怕是指责他、咒骂他 、甚至打他都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和和睦睦,实则两个人心底全都坑坑洼洼的。 穆凉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些白莫加诸给他的痛苦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还有白莫莫名又生气了,叫他无所适从的时候,连场景也都记忆犹新的。他隐约觉得,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他生怕自己有一日会控制不住,将积累的怨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穆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杞人忧天,但茜桃的那些话却像是什么治癒百病的灵丹妙药似的,能抚慰他有些毛躁的内心。让他好像看见一个完全不曾见过的白莫,在他一个人苦恼的时候,那个永远都运筹帷幄的姑娘,也会为他苦恼烦忧,甚至自责。 真的没有什么比相互爱慕更让人感到高兴的了。 茜桃平日里没个人说话,见穆凉感兴趣就不自觉的话多起来。像个长姐一般,不放心的叮嘱他,日后要护着白莫,要留意她的喜好,要…… 那些她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那种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生活,幸好有人可以替她去看。 穆凉虽然只是应声居多,并不怎么多说话,但心底把那些全都记得死死的。 也许真的有一天,他们会因为积怨已久又缺少交流而误会、争吵,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一定会坚定的拥白莫入怀。 一时之间日子过得安逸又甜蜜,本该就这样一直慢慢延长至此生尽头。但偏偏,好像有意捉弄谁似的,上天在这潭死水之中,轻轻撩拨了一下,激起阵阵波纹。 重欢被带进傅府的时候已经是记事儿的年纪了,虽然不甚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娘亲生活了,但她乖巧懂事,也不太多问。倒也有件事是固执极了的,娘亲叫她梨花,所以她叫傅重欢,也叫梨花儿。 茜桃由着她,并不苛责,四人一同出游的时候,也带梨花儿回过两趟家,顺路也给她娘亲些银钱。 茜桃是温婉持家的那种女人,性子也柔和,只可惜跟了傅杞。白莫摸不准傅杞是怎么想的,他不远不近的就这么吊着白柏,自己也显得并不轻松似的,何必呢。 但她哪个也劝不动,连带着整件事都没个人可以说道,茜桃自然不能说,此事又有悖伦理道德,谁也占不到半分礼。穆凉虽然对此事略有听闻,但她又拿不准穆凉是怎么看待这事的,也开不了口去问。 白莫不由得嘆了口气。这日他们来到了京城附近的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儿,她让各种事儿纠缠的心烦意乱,于是看看天看看地,左顾右盼的试图排解不良情绪。 只是当她环视一圈儿,眼睛再瞟向河里的时候突然瞧见一条长相特别的鱼,头大红身子,好生奇怪。她伸手去捞,手指却穿过鱼身了,那红色的,竟然是水里的一道虚影。她再向下去捞,竟然就捞上来一块上着朱漆的石头,白莫在水里看见的鱼竟是画在上面的。 白莫拿了那块石头把玩,手上都被染上红,但心里仍是觉得新鲜极了。文人作画讲求传神传意传情,如此专注传形的物件她还是头一回遇见,和那真正的鱼居然瞧着一般无二。 白莫捧着往茜桃的方向走,她和重欢正在棵树底下围着穆凉做些什么。 “穆凉你瞧——我捡到一个很特别的石头。”白莫方才在河边玩,又下水捞鱼,手腕脚腕全是湿哒哒的,腰侧也有些湿渍,这会儿一跑近了,甩得穆凉身上也沾了点水。 白莫把那石头塞进穆凉手里,茜桃正好也给她让了位置叫她坐去穆凉身边,白莫也不推辞,极为顺当的就靠在穆凉身侧。 她够着脖子越过穆凉的肩膀去瞧穆凉方才拿在手心的东西,是一节短木枝。 一节木枝有什么好瞧的,白莫把那短短的一节翻过来,立马就被吸引住了。 那木枝极小,却在一侧极为清晰的刻画了什么模样,虽说还没刻画的太细緻,但她也瞧得出,那是自己的脸。 不自觉的就红了脸,白莫侧过头去看穆凉专注的侧脸,只觉得好看极了。他神色依旧是如常那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不知道飘到哪去了,想什么想得很是入神的样子。
第63页 她伸手去夺穆凉手里的石头,穆凉本来坐的就不稳,此时白莫更是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好在他也没再出神,斜斜的撑着地稳住身子,侧头去看白莫。 白莫方才没在意,此刻动作定格了她才觉得有什么不对,感觉到穆凉的视线也盯着自己,她赶紧抢了石头就远离穆凉,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看?” 穆凉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想笑又止住,眉眼倒是温柔极了。 他把地上的木枝收进怀里,有些戒备的瞧着远方,声音冷了几分,“我们早些回府吧。” “怎么了吗?”茜桃瞧穆凉的反应有些奇怪,开口问道。 穆凉一指白莫手里的石头,“这绘画工艺是金人的手笔,这种彩墨遇水不花,触之却掉色,是金人贵族才用得起的加工品。” 白莫这会儿也有些紧张,他们此刻身处的并不是什么偏远地界,离京城都不到半天的路程,若是真的有金人贵族在此地,她们没理由得不到消息的。 除非这人刻意隐藏了行踪。 □□虽然有探子掌握入境异族人的行踪,却一直并未限制其出入通商,若只是寻常人,是不必隐藏行踪的。反之,则定然是些居心叵测之徒。但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走,风就突然大了些,远远的,自风里走来一个裊裊婷婷的身影。 四个人都噤了声,连喘息都放平缓了些,直勾勾的盯着那一步一步颇为缓慢的身影。 走近了,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了些。狂风裹着她的长裙,衣摆扬起老高,很是轻盈的模样。她轻纱遮面,衣袂与髮带皆是翩飞,那看起来极轻薄的面纱却纹丝不动。 她停在白莫面前,杏眼含笑,眼尾有一抹红,细细去看居然是一尾刻画颇为小巧精緻的锦鲤。 “我家公子邀姑娘一聚。” 白莫好像被她蛊惑了,脚下轻轻的踏前了半步,却让穆凉拉住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稳了稳脚步,极为防备地瞧着面前的女子。 “哪位公子?” “姑娘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仗着一人一口,这位公子倒是颇为瞧得起姑娘的本事啊。”穆凉自后方说道,手上的动作仍然不松,攥得白莫有些疼。 “我家公子说了,若是穆公子,则可以与姑娘一道,我家公子欢迎。” “可我不赏这个脸。”穆凉压低了声音,不动声色的把白莫向后拉了些许。 那女子扬了扬脸,看不清的脸竟然隐约透出些笑意,“我家公子只是想与两位做朋友,穆公子若不肯,我家公子自然也不会强求。” 说着,她就欠了欠身子,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锦囊,“我家公子说,与白姑娘来日方长。” 白莫接了锦囊,那上面的绣工走线都不是天/朝惯有的工艺,再抬头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来时的方向走。 只是普通极了的乡野小路,穿的也只是并不如何名贵的纱裙衣料,却让她走出极尽奢华优雅之态。 她脚腕上戴着一串银铃,一步一响,颇为清脆。 四个人上了马车,方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重欢此刻也有些放松下来。 “刚才的姐姐…” 茜桃把食指搁在她嘴上示意她噤声,如今金人与天/朝局势剑拔弩张,他们身份敏感,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穆凉瞧白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起身把她手里的锦囊塞进她怀里,把衣服整好。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有意叫她瞒着白柏了。 “那人…是庞家长子。”穆凉坐在白莫对侧,似是漫不经心的说。 “她家公子吗?” “…”穆凉偏头看向窗外,天色不好,有阴雨连绵之势,“没有什么她家公子,他就是自己的公子。” “你是说,那个女人?” 穆凉点点头。 白莫沉默一会儿,“我发现你对瞧人男女有点特别能力。” 穆凉听出她有些迟疑,慢慢的开口解释道,“她的穿着打扮与行为举止并不匹配,言语形态,像是在模仿其母家女眷,而贵族女服需要定制所以…哪怕是他也拿不到。” “他为何要着女装来见我?不是多此一举。” “他大概知道你不会去,或者说…试探殿下有没有,反心。”穆凉的声音压的极低,一字一顿,却字字入耳。 整个车厢沉默极了,连稍重的唿吸声都没有。 茜桃搂紧了重欢,似乎是觉得气氛压抑过头了。 白莫把窗帘拉开,雨已经下来了,天就没那么阴了,她声音里带着笑,“我有什么反心,白柏那是多好的帝王。”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马车里却仍显得沉默,能听见马蹄踏水而过的声响,带着潮湿的味道,吹得人有些凉。 白莫回去府上仍然我行我素,并不为这事儿所动似的。只是她没再让茜桃出远门儿,甚至特意打天星阁里拨了些人护着她。 白柏在皇宫里几不出户,傅杞身边也有死士保护着,她也特意叫人进了大金国界,意图调查那位图谋不轨的庞公子。白莫能做的已经做到最好了,可是还是隐约有些心慌。
第64页 这种心慌没来由的,叫她夜不能寐,穆凉在她身旁看她辗转反侧,也无心安眠。 “怎么了?” 白莫在这一夜已经是第好多次翻过身,一双眼在黑暗里依旧亮极了。 “吵醒你了?”白莫小心翼翼的问道,一动都不动了。 第30章 朝臣—— “没有。”穆凉平躺着,出声安抚道。他的手隔着层被子抓住了白莫的手,一点一点握紧,“别怕。” 白莫回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的笑了,心安定了些,一直紧紧绷着的心弦也放松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小时候的白柏捧着块小厨房做的桂花糕,脚下一滑转眼就摔在地上,他没哭,恶狠狠踩着那块摔散的糕点,直至成了一团粉末。 白莫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白柏在她眼前流出血来,从头顶顺着眼睫,一路向下蜿蜒,他身上穿着战甲,被又长又锋利的箭翎戳穿了好几个洞,他站在城门楼上,身子歪斜下去。 白莫被惊醒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脖颈上全是汗,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过来,把穆凉的手掌扣在了她和床铺之间。 过了好一会儿,白莫才觉察到自己身子一直僵硬着,她方才又一直死死的压着穆凉的手,不知有没有吵醒他。边想着,她就试图放开手,却怎么也没松开。 甚至握得更紧了些。 白莫回头想去看穆凉,还没转过身就觉得被轻轻一拽,撞进了一个怀抱,他怀里的味道很好闻。 她就靠在穆凉怀里,脑子里思绪翻飞,有好多好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过了好一会,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隐隐还有些颤抖,“他们的人都混进京城了,我们还无所察觉。他来找过我,势必也会找机会见白柏。” “这招暗度陈仓…我始料未及。”白莫拨着身前的长髮,穆凉不说话,她就自顾自的说着,“白柏会不会怀疑我伙同金军,要夺他的位?” “皇上与殿下血脉亲情,不会轻易割裂。” 白莫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隐隐有些冰冷,“却也不能不防。” 穆凉沉默,皇上自然不会轻易动白莫,但若是有些旁的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扣给她,就会变得不一样了。白莫的野心暴露的太明显,饶是谁身居高位之时,也不得不担忧 自古帝王最怕的就是将才拥兵自重,谋士过分参政,刚刚好,他们占了个全。 虽说婚事当初是白柏撮合的,但最盼不得她们好的,也一定是他。的确不可不防,白柏生性多疑,就算当初没有想过白莫有谋逆之心,若真的有金人的使臣混进了皇宫,就由不得白柏不了。 数得上简单也有效的法子倒是也有,穆凉写一纸休书,然后自请戍边,比什么都容易。 但这个法子,别说白莫不愿意,若是说出于那点私心,穆凉……亦不愿意。 “我明儿——去见见白柏吧。”白莫试探着说,又自言自语似的问道,“我绝不会为了那点权势,把白柏都背弃……”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白莫释怀似的笑起来,虽说并不如平日里轻快,“你怕不怕?” 穆凉把被子反着把白莫裹了个满怀,声音闷闷的,却好像带着丝丝笑意,“你见我什么时候怕过?” 白莫顿时觉得安心极了,心底莫名的情愫疯狂滋生,她轻轻挣了挣这个怀抱,抬起头看向穆凉,“你亲亲我,亲亲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也显得极亮,一点波光似乎有些闪烁。小心翼翼的,隐隐带着些哀求的,穆凉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于是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极轻极快的在白莫的唇上啄了一口。 微微触碰的唇很凉,他的脸却好像很热,白莫好像能看到那个通红的有些羞涩的面容,不禁被逗笑,眼睛里那点波光也顺着脸向下滑去。 白莫伸手搂着穆凉的脖颈,在他颈侧落下一连串轻轻的吻,沿着一路向上,到耳垂的时候她轻轻的舔了一下。 湿漉漉的,有些凉。穆凉环着白莫的双臂有些抗拒的意味,又不捨得推开。于是白莫变本加厉,把穆凉困在床栏与她身体之间,分腿跨坐在他身上,低头带了几分侵略的吻他。 穆凉只觉得空气稀薄极了,不知道如何喘息。白莫汗湿的髮丝垂在他身侧,蹭的他很痒。这一次,他再也没觉得噁心了。 只是心底有什么东西,咯咯作响,像是快要破体而出似的。 白莫第二日一早就梳妆去见白柏了,正巧这日茜桃不知何故,正带着重欢登门。 穆凉叫人备了茶招待,茜桃规矩的坐着,白莫不在,她居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穆凉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他和茜桃又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虽说她已有婚配,但孤男寡女不管怎么说都不好看。 虽说有些失礼,但他仍是提议他带重欢出门走走,重欢倒是欢快极了,满口答应,茜桃却也说有些日子没有上街,提议一起。穆凉不好拒绝,又总觉得提防茜桃是不必的,总归也是已婚女子,又是白莫的朋友,于是便应允了。 不过他心里记挂着白莫,不自觉的就领着俩人朝皇宫附近的集市逛过去。 茜桃虽说年岁不小了,但对胭脂水粉一类仍是欢喜,小商贩铺上卖的自然是不如例行封赏那些,但却胜在样式新鲜,叫茜桃隐隐的愁容都飞散了去。
第65页 重欢寻了些吃食,又瞧着有个小商贩后面围着一帮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热热闹闹地说着些什么,心中欢喜,一下就凑了上去。 穆凉倒是有些懊恼,他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只是觉得和茜桃在府上也没什么可说的,才提议出门,如今出了门,反倒是他最无所事事了。 他沿着街一直走,瞧见一个卖挂饰的小摊儿,正中间儿有一枚玉石做的物件儿,造型雕工都不错,连那物件儿上坠的扣结,也是宫里不常用的新造型,新鲜极了。 穆凉买了,偷空儿抬头去瞧宫门口的时候,正瞧见白莫的马车走了出来。 他顺手把那枚玉石揣进怀里,白莫也从马车上跃下来,想要和穆凉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被不远处一声嘹亮极了的哭声打断了。 这会儿整条街的人都在瞧那一个方向,一堆男孩儿穿着粗布衣裳,身上全是泥,显然是刚打了架。 再定睛去瞧,哭的最为厉害的一个,长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身上的衣裙全染了土色,一打眼儿都瞧不出那其中混了个女孩儿。 “重欢?” 白莫离她最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重欢抱在怀里安抚了。 重欢哭的止不住,身上除了沾了些土,却并没有什么伤痕,反倒是领头那个凶神恶煞的小胖子,脸上挂了彩。 白莫见她没有受伤,只是叫人罚了摊子,又言语警告了两句,就抱着重欢上了马车。 白莫这马车装潢极好,四个人凑在马车里也不显得拥挤。重欢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更是好几回分明是要止住了,抬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哭起来。 “哭得不漂亮了。”白莫摸着她的头又给她顺气,生怕她呛到自己。“他们怎么欺负我们重欢了?” “他们说,穆叔叔…卖主求荣,欺上瞒下,还说近日穆叔叔在和金人交际,打算投敌叛国,里应外合…我气不过…” 白莫的神情有一瞬的失神,她第一反应是去看穆凉的反应,可是他神色并没什么异样,淡然极了。 但白莫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凉,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骗你的。”白莫稳声道。 穆凉微微侧头去看白莫,仍然只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苍白无力的姑娘,却好像带着千钧之力,稳稳噹噹地,叫他不必再受流言蜚语之苦。 “穆叔叔是大将军,是大英雄!”重欢高声喊,她初到傅府的时候是没见过穆凉的,后来自从知道他打了胜仗,又瞧见肖程的大部队班师回朝,觉得威风极了。“重欢以后也要上战场,保家卫国!” 茜桃笑了,眼尾居然已经出了几丝褶皱,“可你是个女孩儿啊。” 重欢也煞有介事的与娘亲争辩着,白莫瞧着眼前的一对母女,本想瞒着的话,突然就不忍欺瞒了,不管日后如何,她们都有知晓的权利。 她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今日,我没见到皇上。” 身旁的穆凉似乎讶异于她就当着茜桃的面儿说起了这些,交握的手紧了几分。 “其实前些日子,你姑母在宫里恢復了神志。就今日,白柏已经拟旨退位,让贤于先皇后,明日——明日就会昭告天下。” 重欢不懂,穆凉和茜桃倒是一惊。更朝换代又不是儿戏,这么大个江山怎么可能轻易拱手让人。最有可能的一点,就是白柏不得不出此下策。 可他在位期间并没有什么大的疏漏,先皇后又失智好些年,没道理能拿出当年诸事的证据。她孤身在宫廷之中,到底是拿什么做把柄要挟白柏退位? 白莫眼睛里亮晶晶的,垂下眼声音也低靡了几分,“茜桃,我若有事瞒你,你会怪我吗?” “殿下说的是哪里的话,茜桃怎么会怪您?” 白莫用力眨眨眼,眼神越过穆凉去看开着的半扇窗,“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思来想去,只有一件事,叫白柏害怕。” “白柏他…爱上了他的朝臣,你的夫君。” 第31章 求援—— 白莫压低了声音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似的,狠狠的噼在茜桃身上,叫她一时半会都没什么反应。她努力了好几次,才总算略带酸涩的勾起唇,声音颤抖得厉害,“殿下的意思是…?” 白莫不敢看茜桃的神情,更没有勇气去瞧重欢,“他怕叫人知道,对他自己对傅杞都不好,所以…只有这件事,他得瞒着世人。” 异于政见决策上的差池,风言风语传播的最快最远,也最真。哪怕最初只是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却像干草上的一点点火苗一样,三人成虎,愈演愈烈。 从一开始,白柏就是自私的。他自私,傅杞自私,所以最后被欺骗被伤害的只有茜桃而已。 而白莫自己,也是帮凶。她不敢再继续细谈这个话题,转而推测道,“我料想,夺了白柏的权,下一步就是我的,所以穆凉的传言,想必是为了夺权造势。” 白莫低着头,两个手紧紧的把穆凉的手包在中间,指骨用力到发白,声音全带着三分湿意。 茜桃伸手把她的脸抬了抬,替她把愁容全都赶走。她的脸上仍然是温柔的贤德的笑,尽管那笑里全是疲态。 “殿下不必自责。”茜桃也轻轻的摸着重欢的手,好像能汲取到一丝力量似的,“其实我今日来叨扰,也是为了此事。”
第66页 “昨日我家老爷便说皇上闭门不出,门口还有重兵把守。他夙夜忧心,这才叫我来请长公主出手调查此事。” “你不要参与此事,那毕竟是你的亲姑母,她若稳住朝局,往后你们姜家一脉日子定然会好过,不要与我们……搅为一谈了。” “长公主殿下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怕了?”茜桃拔高了声音,白莫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凛冽的一面,不禁就愣了神。 “我是傅杞的妻子,傅杞是皇上的臣子。他所追随的皇上,茜桃必将其奉为座上宾,绝无半句怨言。更何况自打我进了傅府的门儿,与母家就再无半点关联了。”她正气凛然,眉宇间也俨然从唯唯诺诺的顺从中蜕变出英气。 白莫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起身抱住了她。所有的感激都悄悄的融了进去,温暖极了。只是隐隐约约的,包含着一点点愧疚。毕竟她当初,连接近茜桃是带着极大的私心。 送走茜桃以后白莫抱膝坐在太师椅上,穆凉则单手托腮坐在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思索着什么。 “穆凉。”突然白莫出声喊了他,他循声去看。分明不是什么酷暑天气,白莫的额角却全是汗。 白莫在胸前摸索了一阵,在靠下的地方摸到一个秀气的锦囊。上面绣着繁复的他国文字,是先前庞公子给她的那一只。 “我们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了?”白莫慢慢说,手指搓弄着小小的锦囊,感受着里面包了什么样的妙计。 穆凉沉默,坐在她身侧。公主府内堂侍应的人全让白莫遣了出去,此刻大门洞开,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棵树,还有风。 树叶一直响,他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空洞洞的,明明还是盛夏呢,怎么就一派萧索的景象了。 明日圣旨一下,天/朝的军队就全都任先皇后驱使了,白莫想救出白柏,想夺回这河山,除了引援以外竟然别无他法了。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白莫把锦囊搁在穆凉掌心,目光灼灼,“你亲自去。” 穆凉没跪,甚至头也没抬,只是攥紧了掌心。声音压的低低的,“不辱使命。” 他换了黑衣连夜出发,策马奔腾。只半夜就到了上回他们遇见庞公子的河边。他凑近河水借着反的月色打开锦囊,他一直紧紧的握在掌心,边缘都汗湿了。 那锦囊里是一条绢布,带着香味。绢布上的图案像是路线,他夜里目力不大好,于是凑近了去看。 忽然一个灼热的极亮堂的东西靠近了他,他几乎一瞬就跳开了,再去看时,一个穿着裸/露的女子正执着一灯笼,那灯笼火光不大,方才凑他太近他才会觉得那光刺目又灼热。 “深更半夜,姑娘这是?” 那女子轻轻一笑,带着一串细碎的铃响,“我是吸人精血的饿鬼,深更半夜,刚好出来觅食。” 穆凉听见那声熟悉的铃响后就松了口气,他略欠身,声音里多了几分恭敬,“见过庞公子。” “呀,这位公子竟猜出了我家公子的身份。” 穆凉见他有意要装下去,也不再固执,顺口接道,“那这位姑娘可否为在下领个路去见你家公子?” 又是一串铃铛的声响,接着那女子很是为难似的说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得替我掌灯。” 穆凉应声说可以,心中却略有些迟疑。几乎不出所料的,那女子把那盏小灯搁在他手上,接着除去了灯上的一层遮蔽。 一点跳动的,赤红色的火焰在他眼前止不住的晃。 他不易察觉的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低声说,“姑娘请。” 女子在前头领路,穆凉眯了眯眼,她似乎…觉察出他畏火了。 没了那层挡风的遮罩,火光一跳一跳的,照得本就崎岖的小路都忽明忽暗的。那女子带着他一路绕了好几个圈,夜里本就不好辨认方向,他的注意力又基本全叫那一点火光吸引住了,那银铃的声响更像是蛊惑人心似的,让他一时半刻分不清来时的路了。 走了近一个时辰,他们才终于在一处小房子前头停下了。女子指了指门口,“我家公子就在里面。” 穆凉有些迟疑,“姑娘不进去吗?” “公子是来谈正经事的,我们女子可不能在旁添乱。”她凑近了穆凉的耳边,轻轻的说道。她身上带着和那丝绢一样的香味,淡淡的并不恼人。 说完她取走了穆凉手里的灯,举高了些到两人之间,吹灭了。 那火苗煽动的一瞬间,她敏锐的捕捉到穆凉的一丝惊惧,悄悄笑了。 穆凉推门进屋,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名堂。才一抬眼,穆凉就倒抽一口凉气。 正中央正襟危坐的男子……和方才的女子分明有着一样的脸。 穆凉回头看,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火光,那女子转身离开的背影,分明还能看得到轮廓。更何况饶是谁,也没有法子在掀个门帘的间隙,将男装穿戴齐整吧。他脚下步伐不自觉的慢了几分,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是否他打一开始就错了? 可眼前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庞公子的话,那引路而来的女子又是谁呢。 不仅举止可疑,不论怎么看都像是男子假扮。况且单凭他的闪躲能猜出他畏火,还设计试他,这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人绝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徒。
第67页 不知是一瞬间脑中飞过的思绪太多,还是屋里点的薰香味道过于甜腻恼人,穆凉突然觉得有些耳鸣。除了嗡嗡作响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瞧见眼前这个庞公子的嘴在开合,却听不到。 他有些急,这时候头脑中更涌上一股阵痛,连带着耳中连续不断的蜂鸣声让他痛苦的皱起眉。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是领命而来,要带救兵回去,一定不可以搞砸。 庞公子的嘴一直在开开合合,他若不一句答话就太失礼,若因此拒绝求援,他还怎么有脸回去见白莫。 他死死咬着唇,逼自己清醒,把隐隐有些颤抖的手臂收进袖子里收好,努力把每一分异常都藏起来。可有些事是他控制不了的,比方说,他的神情显出几分茫然,脚下的步伐也有些摇晃。他快步朝庞公子走过去,想着也许凑近些就能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他眉头紧皱,双目圆瞪直冲而来的模样倒是有些吓人。 还没等凑近,庞公子整个人受惊一般向后窜到椅子上,身体全都蜷缩在一起,穆凉伸了伸手,庞公子就更怕了些。 穆凉撑不住,双手支在案上,有些艰难的喘着气。某个位置一突一突的疼,耳朵里蜂鸣声变得忽大忽小。 这会儿,从内帐里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 “没用的东西!” 内帐里的绣花门帘掀开,一个女子略带怒意地走了出来。穆凉抬头去看,眼前的女人重影成了好几个,晃来晃去的。 他摇摇脑袋想停止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头痛,耳边的蜂鸣声好像小了些,他能听见其中夹杂着细细碎碎的,一点一点的铃响。 “让穆将军见笑了。” 穆凉稳了稳身子,略微欠身,“见过庞公子。” “你这是一早就认出我了?”庞公子饶有兴致的打开摺扇轻轻的扇着。 “不久而已。”穆凉不卑不亢的,慢慢直起身子,把所有的不适都压下去,眼睛里晦涩极了,却掩不住一道犀利的光。 庞公子踢了一脚满是惧意的地上的人,呵斥他滚了出去。后者则有些狼狈的,连滚带爬连声道着歉便出门去了。 穆凉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出神,喉咙里堵得难受。 庞公子拿了茶杯出来,一边倒茶一边笑着问,“那是我的一个僕人,叫小安,我们长得真的很像吗?” 穆凉盯了会儿庞公子的脸色,庞公子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却并没有太深的敌意。于是他斟酌着开口,“面貌相似,却少些神韵。” 庞公子笑起来,自顾自的端起茶杯,嘴角噙着笑,那张涂得花哨的脸上若有若无的有一丝愁态,“我这个兄长生的不成器,总叫人操心。” 按理说庞公子应当是庞府的长子了,不知打哪冒出个兄长。穆凉把心里那一点求知慾压下去,闭口不谈,沉默着一直保持着那副低调极了的态度。 过了好一会,庞公子才开口问道,“穆将军今日前来,是来与我叙旧的吗?” 穆凉沉默了一会,目光灼灼地盯着庞公子,“公子也一定得到消息了,天/朝宫内巨变,我家主人有心从中牟利,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庞公子一笑,手中的摺扇扇着扇着就空了一拍,“倒是有所耳闻,不知你家主子是站哪一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穆凉像是故意一般曲解庞公子的语意,躬身说道,“大局未定,自然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哪一环的。” 庞公子听出他话里有深意,暗讽他也极有可能是吞掉白莫的那只黄雀。“你既不信我,却还要来请我,这是为何?” 第32章 哑巴—— “志同道合,便想着与庞公子共行一程。” “还是说,你家主子只能求助于我了?”他笑的有深意,丝毫不能不让人怀疑,白莫若真的走投无路,他不介意就此刻将她拆吃入腹。 穆凉苦笑起来,头略低着,语气淡淡的透出几分无奈的味道。“穆凉是个愚人,玩弄人心精打细算之事断然比不上公子。那我便直说了,可供长公主驱驰的军队虽然也有,却远在岭南,大规模动兵,饶是谁也知道反臣将至了。” 俨然一副交了家底的态度。 但白莫既有心要反,其实是不必怕旁人知道的。她这些年虽不常在朝廷中出现,却在背后给出了许多中肯的点子,与朝堂算不上脱节。况且先皇后就算有一纸圣旨在手,也只是区区一个外姓人罢了。只要稍加思量,便能觉察出穆凉话里的疏漏,但不得不说,得知白莫远在岭南仍有重臣之后,庞公子本已呲出的獠牙顿时收敛了不少。 话又说回来,岭南远,金军不是更远吗?她不愿动岭南的军队,不就是不想扣上反叛的帽子。 还是说,她本意是想从金军驻地再分一杯羹?庞公子把手里的摺扇打开又合上,復又打开,心中思虑万千,开口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光凭你讥讽我会是那只黄雀,牙尖嘴利的模样可就担不起那一句愚人了。” “定是穆凉措辞不当,才叫庞公子有了这样的误解。” 庞公子倚着身后的椅背,红色的衣裙与深红色的帏帐几乎融为一体,“你怎么笃定我会帮你,而不是落井下石?如今局势,我任先后登基,任其折腾,待国运衰落再一举夺之,相较于与那位声名在外的长公主殿下合作,不是更简单些?与虎谋皮者,总要担忧反扑,岂不徒增烦恼?”
第68页 穆凉笑起来,双目危险地盯着庞公子。“若公子有这样的阵仗,何必亲到天/朝,企图搬弄朝权呢?况且先皇后不懂权术,只是执迷于侵略与征服,若当真有朝一日倾尽全力进攻金军,我们谁又讨得到好?” “与其被一个疯女人覆了国,倒不如借兵给我家主子肃清朝堂,换个一世太平,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庞公子也瞧不上吗?” 分明是一副睏倦又苍白的模样,眼下的乌青和苍白的唇无不让人察觉那是个弱势极了的人,偏偏一字一句的,极有感染力似的叫庞公子都跟着一颤。 “啧,若是我出兵,可不就促成那对姐弟合作了?”庞公子合了扇子,“到时候他们大权重握,我可不就是没戏唱了?” 言下之意,如何保证双方利益的平均? “这一点,穆凉做不出什么保证,庞公子若是不信,便去找我家主子亲自问询好了,她定有法子打消公子的顾虑。”穆凉见他被勾起兴趣,于是将谈话戛然而止。他唇角带的笑有些狡猾,虽说那苍白的两瓣唇笑起来的时候,也显得有几分吃力似的。 庞公子亦笑起来,穆凉这招引他前去,想必除了商议之外,也要藉此机会叫皇宫里那位跳樑小丑因为摸不准他们的关系和进度,而感到不寒而慄吧,何等张弛有度的思量。 “穆将军,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吧?” 他笑的暧昧又危险,叫穆凉方才佯装起来气势顿时敛了两分,但他稳着身型丝毫不退却,“穆凉不懂。” 庞公子只是笑,暧昧极了的贴近穆凉,他们差不多一般高,他伸手抵着穆凉的胸膛,感受着剧烈的跳动。微启的唇慢慢的对他呵着气—— “你很紧张,还是让我说中了?” 穆凉不着痕迹的后撤一步,语气仍是谦逊的,“庞公子所言,穆凉的确不懂。” 庞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摺扇拿在手里,他拿着摺扇抵着穆凉的喉咙,一寸一寸的上移,直到到他两片湿润的唇为止。 “那位长公主殿下能满足你吗?”庞公子癫狂的笑起来。 穆凉的脸色突然就变得不太好,眼睛危险的眯了眯,眉头之间仿佛燃着一股一股的戾气。他压着怒火,声音低沉极了,“不论合作与否,都请不要说这种侮辱我主人的话。” 只是一瞬,穆凉从腰侧摸出来的短匕首已经攥在掌心,几乎毫不犹豫的捅穿了那把架在自己唇上的摺扇。另一只手攥成拳,拳风已经到了庞公子脸前,穆凉才堪堪收了手,极为危险的甩了甩手,一言不发的转身出门去了。 推开门之后,门口聚着的黑衣人围成了一个圈把他包围在中间,随着他的走动而步步后撤。穆凉丝毫不露惧意,只是一步一步往来时的方向走。他虽然记不清路,但大致的方向和河流走向还能支撑他走回原处。 庞公子叫人全都退下,待穆凉走远了,他把嵌进摺扇丝绢之间的匕首拔下来扔在地上,满意的听见一声脆响。 咔的一声,摺扇开了,层层叠叠的刀口连绵成一个。他以摺扇遮面,蜿蜒的长长的刀口微微张开一个小口,像是叵测的笑脸一般。 穆凉与这人交涉半天,又连续少眠,精神也有些不济。路途虽然算不上特别远,却也不近,一夜之间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他虽然急着回府復命,但也没丢了理智。他先找了附近的荫蔽处脱了夜行衣,这才启程往公主府赶。 穆凉策马走近集市之时,本该热闹非凡的集市却是一派萧索的景象。 他更加着急,脚下的动作又快了几分。行至公主府门口,那马匹还难以即刻停下,往前滑行了好几步。穆凉推门径直就往房间里闯,白莫穿一身藕粉色的长裙,正在倒茶,茶水都溢了半桌子,几乎要顺着桌面滴在白莫腿上。 穆凉伸手去拦那歪斜的茶壶,被烫的马上缩回手。 白莫也被吓了一跳,松了手。茶壶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还冒着烟。 穆凉把白莫拉着到了离桌子挺远的地方,皱起眉略带呵斥的口吻,“怎么心不在焉的?” 白莫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今早圣旨下了,姜氏下令攻打周边邻国,今日起就强征青壮年入伍了。” 说完她又抓着穆凉的袖口,有些焦急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如果他的消息还算及时的话,最迟明早他就会登门了。”穆凉一边回忆庞公子的反应,一边补充道,“而且我认为,他还没来得及接触皇上。” 白莫心思放沉稳了些,慢慢地说道,“我借他的兵马,定是要许诺给他些什么的。” 不管是通商还是割地,都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只是不知道,庞公子的胃口到底有多大。白莫自己思量着,把穆凉赶去睡了,自己就靠在床沿边上,盘腿而坐。 穆凉一睡就是大半天,天都擦黑了他才起身。白莫倒是不在屋内了,穆凉借着半暗的天色推开窗,往外走了两步,公主府大殿之内居然灯火通明。 他心底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脚下快走了两步。 白莫果然位列主位,而客席身穿红色纱制衣裙的——则是那位庞公子。 往日宴会上必不可少的歌舞之类倒是没有,酒杯码了几排,庞公子也是一副酒过三巡,动不动就歪倒倾斜之态。白莫看着还算清醒,面色看着却也比平日添了几分红潮。
第69页 “这不是——穆大将军吗?”庞公子对着门口调笑道,甚至起身摇摇晃晃的得往前走了两步。 穆凉越过他,径直坐在白莫身边,一言未发。虽说他面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目光若有若无的就落在白莫面前的酒杯上,挨个儿数过去。 “穆将军可是记仇了?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罢了——”拖长的甜腻尾音和略打结儿的舌头,无不昭示着这人的醉态,让穆凉平白觉得一阵心烦。 他知道庞公子一定会来,他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一丝顾虑。只要姜氏起兵肃清周边,早晚有一日会轮到大金。先前天/朝大胜吐蕃,早就叫周边各国不得不惧了。所以,自他去见庞公子,手里握的就早是一局必胜之棋。只要他来,就证明大金怕了,何惧他不合作呢? 只是两方相会,难免会有些明枪暗箭,想必这些白莫自己也有思量。可偏偏穆凉没想到,庞公子会这样一幅姿态出现在他眼前。 “方才还在提你呢,日后,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共事呢。”说着,庞公子就举杯示意。 穆凉从白莫桌前取下酒杯,“烦庞公子指教了。” 庞公子笑起来,语调仍是调笑的气氛居多,“诶,别那么生分,叫庞微就行——”,见穆凉就这白莫用过得酒杯喝酒,口气更是像极了在逗弄一个争宠的孩子,“穆将军这是在示威了?瞧得我孤家寡人好生羡慕。” 穆凉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盯着他。庞公子偏生是一幅完全看穿了他的模样,叫他极不自在。 他一通酒席吃的索然无味,他有意捕捉白莫和庞微话里有用的只言片语,可他们二人极有默契似的半句也不提正事。 日头拖的极晚,近了宵禁时刻,庞微极自来熟的在公主府里挑了客房借宿。这会儿穆凉才注意到方才庞微身边一直负责布菜的下人赫然就是那位与他容貌极为相似的所谓“兄长”,名字大概是叫小安的。 白莫微醺,比平日就大胆了几分,整个人像个什么物件儿一样挂在穆凉脖子上,到了屋里还不肯松开。 穆凉想把她搁在床上,于是就用力去掰白莫的手。似乎是带了点气愤的报復意味,哪怕是他们成亲的那日,他都没捨得让白莫多喝哪怕一口酒,今日为了陪个庞狐狸—— 白莫分明没有醉的不省人事,却好像是借酒壮胆了似的,把平日说不出来的话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穆凉你……坏蛋……” 穆凉被骂的没头没脑,也不急着拿下白莫的手了,反而拉着她两个人坐在床边,颇有长谈的架势。 “我怎么坏了?” 白莫伸手抵着穆凉的鼻尖,眼神有些涣散,出口的字都带着酒气。 “你跟谁说话……都说的很好。” 她顿了一下,随即把手挪下来搁在自己身前,脑袋都耷拉着,看着像个委屈的……穆凉一时没有想好措辞,白莫又接着说道,“就跟我说话……就跟我说话……” 穆凉努力分辨她话里的意思,平日清醒的时候他都不捨得反驳她一句,就更不要说此刻去跟一个醉汉较劲了。 于是穆凉顺着她说,“就跟你说。” 但是白莫似乎并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有些恼怒。焦急的想要说些什么,舌头又捋不直,“就……就跟我说话……像个哑巴……” 第33章 大金—— 穆凉瞬间就愣住,这话看前半句像是个沾酸的妻子,加上后半句则好像变了味道。 他平日也算得上寡言,但只是不想说而已,他实在懒得去逞什么口舌之快,半点意义也没有。但若是遇到讥讽或是话里有话的人,哪怕是言语上的半点好处,他也不肯让人轻占。 所以对旁人,他也算得上是“牙尖嘴利”了。但是对白莫自然不能一视同仁,他更喜欢一直都听白莫说,于是自己一点都不愿意插嘴。 那是他失而復得的姑娘,他愿意听她把一生的话全都说尽,半句也不肯分给别人听。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沉默,居然像、个、哑、巴? 穆凉失笑,把白莫强硬的摁在床上,用被子裹好,后者倒是不依,一直挣扎个不停。 直到穆凉轻声说,“乖”,她便安静下来,把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只有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穆凉。 把穆凉看得心动。 他低下头,在白莫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轻盈的好像在对待什么珍奇的宝物,半点力气都不捨得多施。 第二日一早白莫就醒了,她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床上,于是蒙着被子慢慢想。昨夜酒过三巡,她早就把后续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直到闻到被子里那股有点馊的酒臭味。 她这才微愣,随即几乎要大喊出声。 她昨天!居然说穆凉像个哑巴! 啊!天知道就算穆凉真是个哑巴,或是又痴又傻,她都甘之如饴。就算是个穆凉样子的布偶—— 既然穆凉还活着,布偶还是算了。 她偷眼侧目去瞧穆凉,看他有没有被自己吵醒。 却看见一双带笑的眼,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 哦,她宴请庞公子的时候穆凉就一直在睡,睡了大半日,怎么可能现在还能睡着。
第70页 “你……醒啦?” 穆凉点点头,把被子掀开坐起身,语气如常,“殿下的酒醒了吗?” 白莫狼狈的点点头,也顺着他说,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就好。她双手伸到枕头底下伸了个懒腰,指尖却撞见了什么东西。她把那个不大的锦囊掏出来,“穆凉,这是什么?” 穆凉回头看,那个锦囊的花样是富贵牡丹,反面还绣了鸳鸯和什么别的看不出物种的东西。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没有说话。突然就想起白莫那句控诉似的,“像个哑巴”,穆凉只觉得嘴好像要自己张开自己讲话了。 某种意义上讲,纵容白莫都成了他的本能。 “嗯……打开瞧瞧?”他提议道。 白莫刚一伸手解开锦囊,穆凉就隐约觉得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等等。” 穆凉夺过那枚锦囊,攥在手里,两手并用的把白莫的双手摆成平摊张开的姿势。他把锦囊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她掌心。 是一截黑色的髮丝,能瞧出是两股,以一种复杂又结实的方法,系在一起。髮丝极细,略微泛黄的,是白莫的。略显粗糙的,是穆凉的。 白莫捧在手里,嘴里不断发出惊唿,高兴地像个孩子。 “穆凉穆凉,这是什么讲?” 穆凉笑起来,眼里全是白莫孩子般灿烂的笑脸,解释道,“结髮为夫妻?” 还没等收敛唇角的笑意,一个极快的吻就落在他唇上,因为侷促和紧张,有些用力,撞得他有点疼。 白莫笑的更得意,接道,“恩爱两不疑。” 两个人还在床上腻味着,门却极不合时宜的开了,连声通报都没有,正是那位不速之客。 “出去。”白莫声音压得极低,隐约有点震怒的前兆。 庞微倒是堆了满脸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行为却半点没有觉得自己不好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似的往床边凑,像是非要探个究竟。 穆凉用被子把白莫裹了个满怀,面露敌意的死死盯着他。 “诶——这可不行,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白莫默默腹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面上还是得装作大度的样子,推推穆凉,“我跟他说。” 穆凉起身把床帷拉了下来,眼神仍死死盯着庞微,声音都带着股威胁意味,“就站那儿说。” 庞微赶紧赔笑,脚下也顺势停了下来。扬高了声音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儿,今儿我一个家僕送来了些金人服饰,我就想着占个新鲜,给长公主瞧瞧。” 白莫被他刻意扬高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知道他是讽刺穆凉不许他走近。虽说穆凉话不多,近日又总有些恼人的事儿,两个人尚不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情爱中去,但他偶尔沾酸吃醋的劲儿,也是让人喜欢得紧。她面带春色,手上也没闲着,在床帏里把深衣整理好,应声道,“行,你先去吧,我换个衣裳就来。” 庞微得意的笑着看穆凉,整个人晃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好歹是个名门望族,怎么行径却像个市井混混儿。 穆凉这会儿帮白莫把外衣取了下来,想要叫个下人进来侍奉穿衣,却让白莫摆手制止了。 虽说她自小就是旁人照顾着长大,却也没废物到一件衣裳都穿不好的程度。她靠近穆凉身侧,压低了声音,“昨儿我们谈过了,只要救出白柏以后,我退出,他要这天下就尽管去和白柏争,我半点也不插手。这法子折中,我觉得很划算。” 穆凉皱眉想说点什么,白莫把手指搁在他唇上,制止了他,又接着说。 “他想看我无心朝政,就给他看看。”白莫把最后一个绑带系好,伸手把长发挽了个髮髻,没有那些手巧的下人扎得好看,但也还算规矩。白莫一边对着铜镜摆弄长发,一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镜子里那个几乎是虚影的穆凉,“他身边那个小安不简单,要多留意。” “庞微本来有个兄长,说是出生不久就死了,本来取的名,就叫庞安。”她话里说的明白,这样隐秘的事早就找不到证据了,她能从庞府扒出这些琐碎的线索已是极限。但凭那容貌名字,基本占了九成九以上的可能。 白莫交代完便出门赴约去了。 穆凉看着白莫远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谁算计了一样。他一个人也无心再睡了,虽说大半夜都想着白莫的话,愧疚到面红耳赤,但精神倒是还好,没有过分睏倦。他起身吩咐伙房备好了吃食,还不得不给那狐狸一样的庞公子备上一份。 啧。让人不爽。 穆凉晃进前厅的时候庞微和白莫正凑在一起欢笑,他起初还没在意,等坐定了再去瞧时,却发现白莫身上的衣裳已然不是天/朝的服饰了。 她早上穿的倒也是一样的樱粉色,可眼前这件……不仅肩膀以及大半胸口都裸/露在外,连腰窝腹脐都毫无遮蔽。看得穆凉都有一丝呆住,更别说白莫重新梳过得髮髻隐约还有些少时的样子,让穆凉看得移不开眼睛。 最开始喜欢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扎两个侧髮髻,额前有些碎发,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半点抵抗力都没有了。
第71页 “我好不好看?”白莫凑到穆凉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穆凉突然就更害羞了几分,分明都是成了亲的,平日坦诚相见都有过了,如今她穿着半遮半掩的半件衣裳,却好像更叫人不敢看了。 他有点木讷的答道,“好看。” 白莫听他口气并不是太欣喜,于是伸手蒙过头顶,遮着有些不合规矩的披散的长髮,有些委屈的解释道,“我也同他讲了,又不是没出阁的姑娘了,不该散开发髻的。可他说,大金的姑娘不管有无婚配,都是可以披散髮髻的。” 这会儿庞狐狸自身后喊道,“长公主的头髮长得这样好看,怎么能扎那土里土气的中年妇女的髮髻?” 穆凉不瞧他,只是自顾自的把白莫遮挡着头的手臂拿下来,“不是不好看。”语气温柔极了,瞧白莫眼巴巴的神情,他又继续说,“就是怕你冷。” 虽说不是什么动人的情话,却让白莫搁下所有别的情绪,就只剩下欢欣那一条。 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什么金人,自然不能由着金人的规矩穿衣打扮,但隐约她也有点嚮往那个完全不同的王朝。女子拥有自己的贵族服饰,甚至严加管制;女子可以穿裸露肌肤的衣裳,可以披散长发,不用担心旁人批判荒唐,或被说是勾人的盪/妇。 在过去的许多朝代里,女子位卑似乎成了不变的定理。哪怕是白莫这样身居高位的女子,若不是有白柏一再护着,也早就成为权势斗争中的一枚弃子,嫁给某一位高官厚禄之人了。 “天/朝这一点倒是好,只要备上衣料和图纸,什么样的衣裳都能做。可不像大金,我连件贵族的衣裳都穿不上。”庞狐狸一边摆弄他身上的新衣裳,一边对着铜镜抱怨。 穆凉抬头看了一眼他,他身上的衣裳仍是红色,却不像先前一般,廉价得像快要沦落风尘了。 庞微虽说人长得高大,又无半点女性的柔美可言,穿起女装来却也并不让人感到噁心。他行为举止都十足的女气,还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气质,反而是将贵族小姐的一颦一笑都学到了骨子里。寻常人哪怕擦身而过,恐怕也只觉得是个身材高大的世家小姐,丝毫都不会察觉什么异样。 若是脾气不这样惹人生厌,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需要避退三舍的人。 第34章 象棋—— 白莫整个人趴在穆凉怀里,撒娇似的左右闻闻。她一向都喜欢极了穆凉身上的味道,清清冷冷的,和他的人一样,让人喜欢得不忍松开手。 穆凉伸手摸摸白莫的髮髻,这髮髻扎得松散,才显得蓬松朝气,才会好看。只是他稍微一拨弄,就看见有一处头髮断了一截,有些尴尬的翘着。 他瞧着倒是甜蜜极了。他们新婚之夜过得并不如何美好,许多繁琐的流程甚至走都没走,但好歹有个物件儿留在这儿,时时刻刻的都提醒他们,他们已经是结髮夫妻了。 眼前人是心上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了吗。 白莫每日陪着庞微玩闹,嘻嘻哈哈的度日,庞公子当真半句也不提公事。 白莫倒是也不急。救白柏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更需要时间积累。周边的小国已经被吞併了小半,边境想必苦不堪言。但此刻却不是什么同情灾民的时候,他们必须等,等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天/朝军队又显出疲态,将败不败之时,才是宫变的最好时机。 自古成大事者,必然要沉得住气。 要是就这么平淡的过日子,庞狐狸也就有愧他被称为狐狸了。 某一日的半夜,穆凉突然被什么声响吵醒了,借着清冷的月色,他瞧见一枚十字镖卡在门缝中间。这镖是打远处飞过来的,力道控制的刚刚好。少一分则卡不住,会掉在门外;多一分则直接飞入室内,很可能连白莫都一併吵醒。 穆凉把飞镖取下来,坦坦荡荡的把门推开。公主府戒备森严,平日就不必担心有人偷袭,如今大金的名门望族也居住在府内,不速之客必然都被拦截在外了。 门口果然站着一个黑衣人,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光凭那双与庞狐狸八分像的眼睛就够穆凉猜测出眼前这人,大概是庞狐狸身边那位僕从了。 “我家公子请穆将军小聚。” 穆凉略一颔首,示意对方走在前头,自己下意识的往几处平日死士喜欢躲藏的枝杈上瞟去,果然全都空无一人。 “如果是找那些死士的话,公子派人把他们引走了。” 前头的人好像知道穆凉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 穆凉一边走一边想,既然身前这人不傻,怎么初见那回让自己一个眼神吓成那样?怎么声名赫赫的庞家长子,却是那只半阴半阳的庞狐狸? 不过他是没什么兴致问出口的,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和他更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默默盘算着什么,隐约猜得出,庞狐狸深夜找他,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进了客房,穆凉就皱起眉。屋里点的薰香甜腻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四周的窗幔床帏全都换过,清一色的赤红色,走在其中都觉得扎眼。 “来来,来坐。”庞微点着油灯坐在床上,桌前搁了一个小小的棋盘。棋盘上摆的倒不是什么寻常的围棋,而是象棋。 穆凉依言坐在他对面,瞥了一眼棋盘。自己面前搁的是将,对面则是帅,两边都是基本摆放,只子都未动。
第72页 “个人爱好,有兴趣陪我下一盘吗?”庞微伸手一指眼前的棋盘,难得正经了起来。 穆凉盯着棋盘盯了一会,似乎在努力回忆这棋的走法。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不会。” “让你一对车马炮行不行?”庞微退让道。 穆凉沉默了片刻,“我不会走棋。” 庞微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古怪的笑起来。按道理讲,白莫一定是会学琴棋书画,就算象棋这种小众爱好并不会深钻研,到底也应该是会些皮毛的,穆凉在身边,怎么会连走棋这样基本的操作都不甚了解呢,可瞧他的神色,又不像说笑或是推辞之类。 “那——”庞微本意是想借着下棋时分心的功夫,套他的话的,他就这么直接拒绝的下棋的提议,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庞公子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就好。” “嗯……”庞微思索了一会改口道,“那这样,我们换一个法子玩。” 他伸手把眼前的棋盘挪正,油灯推开了些许。 “我说一句话,你若觉得我说的对,你就丢掉一枚棋子。反之,我就丢掉一枚棋子。” 穆凉抬头看他的神情,似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庞微难得认真地不像要戏弄他取乐,可隐约又觉得这提议又太像煳弄孩子的游戏一般。 最后他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看庞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起初只是一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事,譬如,“你喜欢那位长公主殿下”之类,穆凉就被哄骗着接连丢掉了一排卒。 接着的话题就逐渐严肃起来,语调也极慢,一边说一边窥探着穆凉的反应,“你先前说驻扎吐蕃的军队可为长公主所用,可嫌远不肯调兵。” 穆凉不说话,只是拿起了一枚【炮】。 庞狐狸接着说,“那是你故意卖破绽给我,是不是?” 穆凉停顿片刻,把炮搁在一边了。 庞狐狸满意的笑笑,果真让他猜了个正着。可穆凉一直没有抬头看自己,只是低垂着眼帘,听,然后挪动棋子。丝毫不意外自己的打算被直接解读出来似的,叫庞狐狸那种自满情绪顿时就被浇灭了半截。就好像他已经算计好,会遭到质问一般。 “那,你的目的,是让我对长公主起疑,不能通力合作,是不是?” 穆凉这回倒是没有犹豫,把另一边的【炮】也拨弄下棋盘了。 “为什么?”庞狐狸几乎瞬间就脱口而出,这是他一直以来想不出的问题。他时常回忆穆凉当日所说的话,几乎确信他话里是有什么别的意思的。他顺着穆凉的话推断,可每一次到这儿,所有思绪都会断掉。 他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穆凉不希望自己与长公主白莫合作。若是要背弃长公主另寻出路,又怎么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的,精心设计呢。 穆凉没说话,庞狐狸就皱眉抬头去看他,想要得到点什么线索,却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有些不解似的,却又像是在戏弄孩子一般而装出的情绪—— 庞微在这笑容里突然想起,这游戏的规则。只是判断是否而已,他的问题已经超出的游戏范围。 一股寒意突然就从尾椎直蹿向头顶。 其实他自打头一回交锋就欣赏穆凉,可如今这种情绪隐隐约约的蜕变为了惊恐。自己所说的话,所临时决定的游戏规则,甚至所提出的问题,就好像是天生是为了给穆凉钻空子似的。 他稳了稳情绪,强压下那股让人不舒服的疑问,勉强推测道,“你不是要背弃白莫。” 穆凉把手边的【车】取了下去。 “你想害我。” 穆凉不说话,手上也没有动作。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庞狐狸认命似的把自己的【卒】扔出了棋盘。 庞微有些苦恼,既不是要害自己,也不是要背弃白莫,那他为什么要故意话里有话的,让自己平添怀疑?难不成只是什么捉弄人的恶趣味吗?他感到思路受阻,又不想就此放过这个难得诚实的穆凉,或是把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在一些别的什么胡言乱语里,于是他硬着头皮努力想。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你——想要白莫登基……” 穆凉顿了一下,把另一边的【车】也拿了下去。 这就有点意思了,庞微倒吸一口凉气。白莫不想当皇上,他则非要白莫去当,这是什么疯狂的逻辑? 他紧张的咽了口水,这会儿小安有些不合时宜的进来送茶水,不知怎么挑了个没头没尾的时候。小安把茶杯小心的搁在桌沿,那桌子本就不大,又基本被棋盘占了个全,小小的一盏茶杯搁在上面,还有半个杯底悬空着。 庞微一点喝茶的心情都没有,他随手就把茶杯推下去,看都未看一眼。他的眼睛炽热的,好像是棋逢对手之时那样,自顾自的继续猜测着。 “你认为,只要我心中有疑虑,为了避免他们姐弟合作反扑,会趁乱杀掉其中一人。而你,打算保护好白莫,让我转而去杀掉手里没有实权的白柏。” 接下来的推测,就如同顺藤摸瓜一般,被捋得清清楚楚。 穆凉似乎笑了,也没有在意中间的插曲,只是连着把两个【马】都拿了下去。
第73页 这会穆凉棋盘上就只剩下相,仕和将了。 “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疯狂。” 穆凉先前所说的话,故意一般的疏漏已经全都解释清了。庞微心底的疑虑也全都解开了,这个游戏也就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但庞狐狸知道,就算他想问个缘由,穆凉也一定会是微笑不答,偏偏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穆凉也明白游戏已经结束,但他等着庞微说点什么。干坐有些无聊,他就只用一根手指若有若无的拨弄着岌岌可危的相和仕。 “我可以理解为,白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穆凉笑起来,总算开口说话,“是我的,不一定是你的。不过你要是把殿下当敌人,我们也就是敌人了。” 庞微苦笑,他头一回觉得和聪明人说话被算计得头头是道是个什么滋味。 他刚要说点什么挽回颜面,就听到穆凉说,“我说过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回他彻底呆住,连半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了。穆凉的话就像一个无限迴环的圈一样,早就牢牢的把他套死了。 他清晰的记着,当日他问穆凉,白莫是站在哪一边的。穆凉避而不答,把话题转圜的模样,他原来早就盘算好了,借着自己的势力,不与任何一方为伍…… 话又说回来,当日穆凉若是直说,白莫借兵就是为了救白柏,庞微饶是再精明,也不敢乱趟这浑水。他像是被钉在墙上一样,惧怕什么,又想要什么全都被看得清楚透彻,怎么还敢说什么辩解的话自取其辱? 幸好,他目前的敌人只需解决他们姐弟中的一个即可,另一个,他有的时间慢慢耗,等他修炼几年—— 第35章 防备—— “行,我会去对付白柏,不会对你家长公主下手的。” 他嘆了口气,妥协道。不知道怎么了,只是下了局棋的功夫,庞狐狸就觉着自己像是苍老了几岁。他起身想送客,却又看到穆凉略带光芒的,有些危险的笑容搁在脸上。 “还有什么事——” 穆凉把拳头伸到庞微面前,抬高了倨傲的下巴,慢慢地说道,“我想看看庞公子的诚意。” 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手。 一枚黑色的棋子不偏不倚的砸在红子的【帅】上,庞微把那枚棋子捡起,翻过来捏在手里查看,是【相】。 “这是……” “穆某的一点私仇罢了。”穆凉顿了一会,慢慢补充道,“刑部尚书……就免了他的抽筋剔骨之刑,赏他慷慨一死吧——” 他一直平平淡淡地口吻和荣辱不惊的面容忽然变得暴虐异常,眼里似乎有股暗火此消彼长,隐约能读出什么彻骨的恨意。 庞微把棋子握紧了,反问道,“这是我的诚意,那穆帅的诚意是……” 穆凉笑起来,有些狡猾地回道,“我就不用什么诚意了吧,天/朝皇宫你没进过,没有我,你杀不了白柏。” 庞微被他捉弄得几乎气结,似乎是白白给他做了苦工。他盯着穆凉面前光秃秃的棋盘,突然开口问道,“白柏……也是你的私仇吗。” 穆凉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惊愕了一会儿,慢慢的把那枚【将】从棋盘上挪了下来。 庞微还想问他是什么样的私仇,后者却平淡的瞧了一眼窗外的鱼肚白,只说了一句“慎言”,就起身出门告辞了。 庞微气结,拿他当刀使,倒是半点都不见外。 他回头再去看那棋盘的时候,又隐约觉得自己被骗了。那枚【将】被反扣着搁在棋盘下,原本位列两侧的两枚【仕】则被前后摆成了一列,搁在了原本【将】所在的位置。 这两枚篡位成功的棋子,似乎是别有所指。 虽说已经共享了大批的心思,穆凉平日还是装的一副完全不熟,甚至略有敌意的样子。庞微整日仍然是和白莫讨论些女子感兴趣的物件儿,胭脂水粉、服饰,或是单纯的逗弄调侃之类。穆凉却终日无事可做,反倒像个客人来了。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好处,白天撑着笑陪庞微瞎胡闹,白莫则更珍惜起晚上和穆凉相处的时候。也有让穆凉不知道该作何表情的改变,白莫和庞微厮混得,不知怎么把他不要脸又赖皮的脾气学了个干净,平日在床第之间倒是坦率了许多,却也有了些坏心思,时不时地就要捉弄穆凉一番。 穆凉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要是和他调笑的人是白莫,就变得不大一样。毕竟从前,光是白莫一个笑脸,他就觉得是天大的恩赐了。更不要说如今这般像一对璧人,还是平等的,互相爱慕的璧人,何其幸运呢。 日子倒是过得比姜氏篡位之前,还要悠闲几分。 不过这种清闲日子也没持续多久,第一批声讨姜氏的怨民几乎骂到了皇城根儿底下。写着妖妇的旗帜满天飞,皇城下每日都是一片狼藉。 白莫知道,她的机会,就要来了。 庞微的队伍早就已经摸进京城四处安顿好了,只等舆论持续到那妖妇再也坐不稳王位,或是更疯狂到企图武力踏平民怨之时,一举取而代之。 白莫就在这时候作为天选之人,继承着皇室血脉,取下妖妇首级,拯救岌岌可危的家国。
第74页 一切都顺理成章,不管她是做新的帝王,还是把位置还给白柏,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半分也不必担心什么别的。 意外倒是也有一个,前些日子那个两朝元老,司职刑部尚书的老头儿死了,似乎是遇害身亡,死状悽惨至极。白莫倒是没看见,却也听见了些风言风语。不过市井传言倒是真假参半,把他的死因死状都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什么阎罗恶鬼、黑白无常索命。 平日里官员遇害,抓捕犯人,刑讯逼供之事全是刑部在干,几乎承担了整个天/朝的阴暗面。但如今群龙无首的刑部早乱成了一锅粥,似乎是有人传,刑部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才遭此横祸,于是顷刻之间人人自危,能走的便全都走了,连昔日老大的死因都没有人手去查。倒是姜氏下旨付了一笔安葬费,草草结案了。 白莫选了个良辰吉日,身披赤色花纹点缀的玄衣,还特意将那件平日里捨不得穿的,穆凉回京那日送她的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她倒是不在意,启程之前她抓着穆凉胸前那块战甲,面若春桃。“穆凉,你还记着我许的愿吗?” 声音里满溢着什么欣喜的情绪,让穆凉挪不开眼睛。 “忘了也没关系。我许的愿,是遗世独立,此战之后,我们就去还愿可好?” 穆凉点点头,他分明知道,若是他的计划成了,那白莫一生虽重权在握,却也是一生都被束缚在龙椅之上了,但他又不忍现在就拂了她的好兴致。隐居避世,虽也不失为一条明路,却终究比不上万人敬仰来得痛快。 白莫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像是什么山盟海誓的许诺一般,任狂喜冲垮了一切旁的情绪。她只顾一骑当先的策马走在最前头。身后穆凉和庞微一左一右,将她护得周全,身后的兵马浩浩荡荡,仿佛真要去做什么正义凛然之事。 闯进皇宫的时候也遇到了些阻挠,白莫看着曾护卫白柏的侍卫如今对自己亮出兵器,心底仍然是不忍。她扬高了声音,“我是长公主白莫。我不承认如今皇宫内的妖妇姜氏是我们的要追随的帝王。如今生灵涂炭战火四起,不体恤百姓之人,不配领导天/朝。” 此话一出,就有近半数的士兵缴械投降,白莫也不再废话,站在相反立场的士兵无一不惨死在白莫身后的精兵刃下。 一路鲜血铺就,白莫几乎并不费力就进了皇宫内院,身边有穆凉和庞公子的双重保护,她身上连一滴血都不曾沾到,干净整洁到分明不像刚从腥风血雨里走过。 白莫翻身下马,双手揣进袖里,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脚下的步伐不大却稳重,下巴微扬着,高傲的如同即将加冕。 金銮殿中空无一人,连殿前侍卫都被早被肃清干净。只有龙椅之上,一个女人几乎是侧卧其上,手中金质的酒壶雕刻的极为精巧。 姜氏单手执着酒壶,微微歪斜,一股酒液就灌进她嘴里,一副极尽奢靡的腐败的模样。但她舌头早都被割了,怎么还会尝得出酒的甘美,只是为了满足她的病态心理罢了。 她听着白莫的脚步声在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站定,一举倒光了壶中酒,醉眼略带笑意的看着她,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那神情却分明像是在说,“你来了?” 白莫心底对这人还隐约有些憷,毕竟她总觉得那是死过一遭的人,如今又把白柏折腾得可以,真的像个……从地狱回来復仇的恶鬼一般。但面上倒仍是平静,一双眼怜悯似的看着一会儿倚着一会儿躺倒的妖妇。 姜氏明显醉着,身形都摇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白莫,却更像实在看守在门口的穆凉。 白莫略欠身,礼数做的倒是周到,“太后娘娘不在自己宫里呆着,怎么跑到金銮殿来了?” 姜氏笑意不减,不知是醉的还是怎样,喉咙间的全是些几不可闻的笑声,让白莫觉得头皮发麻。 她把手里的酒杯随手一扔,杯中酒撒了一地。而她毫不在意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就坐在台阶上,头也不抬,就手玩着衣角上的花纹。 她穿的是龙袍,衣袖都短了一截。想必是当初白柏变更龙袍仪制之时,为白莫定制的那一件,白莫既不肯收,就一直收在皇宫里了。想不到如今,竟然在这样的场面派上了用场,不知算不算是自食恶果。 庞微一直跟在白莫身后,但他到底是异邦人,并没有太过于靠近那把龙椅。他和白莫既是盟友,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他侧目去瞧抱臂守在门口的穆凉,后者盯着宫门外,似乎并不在大殿内无声的对峙。 他调查过穆凉,知道他是做过太子伴读的,早年也算受了这个先皇后颇多照顾。如今他不忍看她落魄痴癫,误入歧途甚至即将赴死,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庞狐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昨夜穆凉已经復刻了皇宫地图给他,他也早已派了人去关押白柏的宫中,准备取他性命。算着时辰,要是顺利的话,事儿应该已经成了。 可眼前这位,篡位,要挟,囚禁皇上的,大逆不道之人,不知到底是不是醉酒的缘故,看着举动分明与常人有异,瞧着神志充其量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她手里能有些什么样的把柄,让白柏害怕至此? 他先前一直都只留心注意穆凉的言行,只推测估量了他一人的计划,半点也没发觉先皇后篡位这事,本来就蹊跷极了。一股寒意包裹了庞公子,他心有疑虑,自己是否被无关紧要的人牵制住了全部心神,而错过了些更重要的事。他如今身在天/朝皇宫之中,庞家的私兵被他抽调了大半,若是这时候遭到什么袭击,他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第75页 庞微觉得心里没底,原本紧锁着姜氏的目光也隐隐偏移,不动声色的狠盯着白莫的背影,指尖微动,摩挲了一下腰侧的佩剑。 第36章 阿姜—— 庞微颇觉防备,心生歹念。 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大殿之内的三个人便一起侧头去看。 门口一个人正和穆凉说着些什么,看那服装的款式,是金人。庞微看着那个身影,神色一分一分的冷了下去。 那是他派去白柏宫中行刺的小队中的一员。更是他最为信任的一个,小安。 若是事情顺利,他绝不可能如此惊慌的跑进来。小安焦急的手舞足蹈,见穆凉不为所动,甚至像庞微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庞微强压着胸中的无明业火,一步一步往门口走,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他真的走的太快,总觉得耳畔像是有风声。 他身后,坐在台阶上的姜氏,突然拍起手来,一边拍一边哼唱着不成调的童谣,温柔得像一个正哄孩子睡觉的母亲。 “什么事?”庞微觉得身后的声音诡异又晦气,让他只觉得脑袋里某处一突一突的疼。 “他没在宫里。”小安够着庞微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一边说一边颇为防备的看着穆凉,手里把一把匕首攥得很紧。 庞微压着怒火,一字一顿的问穆凉,“你什么意思?” 穆凉神色有些狼狈,并不直视他,回道,“我不知道。” 他神色分明仍是认真的不像说笑,可这回他已经在庞微心里失信了。庞微只是盯着他,但小安却能读懂他的命令的意思,手里的匕首直直得往穆凉胸口捅。 穆凉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急着破坏结盟关系,在连事情都没搞清楚的时候……那把锋利的匕首几乎已经近在眼前,穆凉只能伸手去挡。 虎口被划开一道口子,穆凉却变本加厉的顺着那匕首攥住了小安的手腕。反向用力,就要夺下小安手里的武器,小安也不示弱,脚下横扫。穆凉一躲闪,手上的动作就被小安寻了空。看得出小安习过武,本事也不弱。反观穆凉则显得有几分体弱,他身上许多伤早就是不可恢復的,毕竟先前身体被折磨的几近亏空。 他气力不继,好在还懂得用巧劲儿,借着腕肘的力量,与小安尚且打个平手。 庞微笑了。 他缓慢的后撤几步,接着极快的掠到目瞪口呆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的白莫身边,腰间的佩剑出鞘,那雕刻的既圆滑又精美趁手的剑柄,还是头一回派上了用场。 他把剑架在白莫脖子上,还没来得及出声吸引穆凉的注意力,穆凉就察觉到身侧的人远去了,第一反应就是……白莫。 任何人,都捏得准的他的弱点,白莫。他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就是打一架,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罢了。可若是白莫,他连她惊慌失措,都不捨得。 只是一分神的功夫,他就被小安的匕首捅个正着,还专挑战甲护不到的腰侧下手,嘶。 穆凉停下所有动作,两手举着,一副投降的模样,一点一点的往庞微身边挪。 才踏出一步,就被庞微喝住,“站住!” 他极粗鲁的拉扯着白莫,往穆凉靠近。穆凉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死死盯着那把有些摇晃的剑,生怕一不小心就割伤了他怀里的姑娘。 “你们合起伙来诓骗我——” 穆凉皱眉,扪心自问他半点都没有给白莫透露自己的计划,因为他知道白莫绝不会同意的。杀白柏是他的私心,除了庞微,他甚至谁都没有说。 皇宫的图纸也半点都没有作假,他就算是要算计庞微,也一定是在借他的手杀了白柏之后的事,绝不会做出这样杀鸡取卵之事的。 可若是如此,白柏为何不在宫里,便讲不通了。庞微怀疑的有理有据,穆凉反倒没什么藉口反驳了,被冤枉得彻彻底底。 白莫方才一直沉默着,穆凉和小安突然大打出手也基本打乱了她的思路,让她呆滞片刻。这会儿却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你们……背着我结盟了?” 两个人的质问叠在一起,穆凉任何一个都解释不出。 “他提了什么样的条件给你?”白莫偏过头,跟身后的庞微说。 庞微冷哼一声,“事到如今,长公主还要跟我装傻到底吗?” 白莫皱眉,“我确不知情。” “好。他要我杀了白柏助你登基,长公主对这个答案满意吗?” 白莫的眼睫明显的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只是神色却丝毫不透露心事,只是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他许了什么诺给你?” 庞微冷笑,连话都懒得再说了。他让这两个人算计得明明白白,想让两个狡猾至此的人认罪?白费力气罢了,他如今把白莫抓在手里,更半点都不惧怕了。这回他不是要解决其中一个,而是要将姐弟二人一网打尽了。 “他的许诺全都不作数,我们继续合作,事成之后我绝不干政。”白莫试着和他谈判。 “长公主殿下是觉得,我让你们骗了一回,就变成了傻子了吗?”庞微从身后踹到白莫,后者半点防备都没有,整个人踉跄着跪下了。“如今这样好的机会,我看我就着这残局登基正合适。”
第76页 穆凉见白莫在他面前被踢倒跪下,双目圆瞪,几乎睚眦欲裂。可偏偏自身也在小安的管制之下,丝毫动弹不得。 白莫扬了扬头,避开宫门外那束有些刺目的阳光,神情寡淡,语气冰冷,“自作聪明。” 穆凉隐约觉得是在嘲讽自己,他也无意狡辩,这件事的确是他害他们两个人落魄至此,能不能活命都未可知。可同时庞微却好像做贼心虚似的,突然想起大殿之内是还有另外一人的,他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那个台阶。 那个痴痴傻傻的姜氏倒是还坐在那里,只是手里又拿起了酒壶,正专心致志的做着什么。可他手里牵制着白莫,某种意义上讲也算牵制着穆凉,又□□乏力去看她在做什么。 幸而她趴在地上折腾完,就从地上拿起一张纸,几乎一步一歪的往四人所处的宫门处走。 她视若无睹的走到阳光没有被遮蔽住的一处站定,慢慢的举起了手里的纸。那是一张草纸,颜色是有些暗的灰绿色,此刻被酒液沾得湿哒哒的。姜氏拿那张纸对着阳光细细看,惹得庞微也侧目去瞧,他发现那纸好像是一张地图,各国的边境线都画得还算清楚,乡坊间都有流传,只是各国的版本略有差异罢了。 姜氏对着光看了一会,就动手在纸上戳出一个洞来,接着以那个洞为突破口,一点一点的把周围的一圈全都撕了下来。 之所以说各国所绘制的地图略有差异,是因为大多数的地图都会把本国搁在最中间,庞微思索了一下,若以天/朝为正中做想像,那被挖空取下的地方,那个位置、形状、大小……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他的大金。 姜氏分明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专心致志的,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却让庞微觉得别有寓意似的。 在他私自动兵的敏感时刻,她做出挖空大金那样的举动,实在不能不让人多心。 庞微把手里的剑往上提了两分,“白柏在哪?让他来见我。” 屋里一个疯子,另外两个毫不知情,于是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一时间把庞微略带疏狂的话语晾在一处,尴尬极了。 过了会儿,白莫才嘆了口气,“他被关在哪,你自然得去问那边那位始作俑者。” 庞微箍着白莫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卡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像是作为她胡言乱语的惩罚似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去看那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男人,毫不意外的收穫了充满敌意的目光,要把他千刀万剐似的。 他笑起来,“这是要吃了我?” 穆凉的眼里火光几乎窜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腰侧的血染得金黄的战甲都是暗红色,像是赤色的颜料顺着衣摆蔓延晕染而下。 庞微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小安,放开他。” “可……” “你信不信,他动都不敢动一下?” 小安迟疑着,依言把手里的匕首从穆凉颈侧挪了下来,目光仍是紧锁。穆凉咬咬牙,当真一动不动,只有身侧的手死死的攥着。 “行。”庞微拉扯着白莫萎靡的身子,一步一步远离穆凉,不忘出声命令小安,“我们就来看看这个妖妇有什么名堂,把她姜家的人全都给我带过来。” 大殿之内庞微的人只有小安一个,可他若是走了,凭庞微那点武力实在不足以和穆凉抗衡。小安踟蹰犹豫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阻挠的话,或是寻一个稳妥折中的法子,可还没出口,就遭到一声夹杂着调笑的呵斥。 “你若是担心我一人在这,不如我去替你跑腿吧,兄长?” 小安的脸上划过一丝窘迫,却半点不敢再犹豫了,身影敏捷,从宫门掠了出去。 这会儿庞微已经拉着白莫,走到了龙椅之上,他坐着,也极慷慨的让白莫坐在他身侧,只是手上的剑却丝毫也不离她的脖颈。 白莫似乎也懒得和他交涉,穆凉不敢动,姜氏又疯癫,大殿之内的空气几近凝滞。 不消片刻,小安领着一队金军压着姜府中上至老爷下至几房姨太太来到大殿之前,一时之间孩童的啼哭声,女子的娇嚎,以及一些多事之人的辩解之声不绝于耳,大殿门口吵闹的让人生厌。 金銮殿中一盏灯都没有点,远远地,连龙椅上到底坐了几个人都看不清,只是隐隐约约的,有一道兵器的寒光。 “姜太后,如今可否告诉庞某,小皇帝在哪,你们又搞什么名堂?” 姜氏不为所动,一张草纸早被她□□的软烂,这会儿正忙着梳理被她折腾的蓬乱的长髮,袖口似乎是被方才的酒液沾湿了,洇了好大一片。 庞微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冷哼一声,只长声叫了一句小安。后者也不含煳,手起刀落,就是一个人影倒了下去,他丝毫也没有停顿的意思,抬手又是一刀。 饶是看惯了生死的穆凉,此刻也有一丝不忍。战场争斗,流血牺牲的全是由于立场不一,丧命也全是技不如人的后果,可如今眼前,却是在残杀手无寸铁的,毫不相关之人…… 但也仅有那一丝不忍罢了,连怜悯都算不上。他能不能自保尚不可说,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怜悯别人。 姜氏挽了两下袖子,把湿掉的袖口全都卷上去,然后口中全是些咿咿呀呀的不成调的曲子,自己却像是踩在乐点之上一般,翩然起舞。
第77页 龙袍不是舞衣,衣裳垂坠,丝毫也不翩飞。在这样的场景之下起舞,更是显得诡异极了。可她的身姿,舞步,都裊娜优美至极。 就算神志都不再了,可她的身体还记得,她与先帝初遇之时,就是在这金銮殿中,一舞惊鸿。喉咙间的呻/吟似的泄出些词句,已经半点都寻不到少时的影子了。她也曾经容颜绝美,温柔大方,身拥盛宠,先帝甚至将她的年幼孩子立为太子,立她为后,万千荣光加冕,母仪天下。 是了,那时候,先帝喜欢唤她。 “阿姜——” 第37章 欠桃—— 好像从什么极长的梦里恍然惊醒,姜氏侧头循着声音去看。 那不是什么先帝,是她年迈的父亲。她都这把岁数,自打进了宫就极少再见到父亲了,如今看来,他也好像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可被割断了半截的舌头一个完整的字句都发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居此处,更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她的神志在这一刻才丝丝甦醒,可还没来得及让她抒发那些,摆脱了疯癫魔怔的喜悦,她就看见长刀从父亲的颈间划过,血喷涌而出,那方才还朗声喊她阿姜的,苍老的声音,连同他腐朽的生命一起全都被割裂了。 鲜血刺激姜氏的双眼,刺痛她忽而沉睡,忽而清醒的头脑。她抱着头,几近狼狈的在地上翻滚,身上的龙袍一点都不合身,箍得她难受。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的往龙椅上走,到略矮的案几前停下,仿佛眼前无人一般,也有些疯癫的翻找着桌上的轴卷。 她挨个儿打开来瞧,又逐个扔到一边,把案几上的奏摺之类全都翻得散乱。直到她翻开手里的那捲黄绸,心中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的确定着上面的字。 画了好一会儿,她才读完,然后扯了扯嘴角,有点儿费力的笑了。她一只手把黄绸抓在手里,像是当成玩具一样肆意挥舞着,口中尽是听不清的话。 过了会儿,姜氏似乎是觉得累了,就坐在案几前,背靠案几,拿着手里的黄绸又一次细细端详起来。 这回,庞微在她身后,也看得清清楚楚。那黄绸上的是天/朝文字,但他仍能看懂大半。那是道圣旨,接旨人是远在北方的天/朝军队,日子是昨儿,内容是……对大金朝起兵…… 庞微神色阴冷,却并不感到意外。他挟持手里的白莫,就恰恰是因为他对此有所怀疑。原本是他棋差一招,忽略了在结盟背后,势必会导致大金朝内守备空虚。如今他也不是万劫不復,毕竟手里又一个娇弱的人质,敌人则是个刚被篡了位的废物皇帝,只要他找到白柏,杀了宫内多事人封口,那便是柳暗花明的时候了。 姜氏站起身,更近一步往龙椅上靠。她是别人嘴里祸国殃民的那类红颜祸水,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宠爱她的人,肯背着骂名拥着她共享龙椅。 可如今龙椅上却坐着别的女人,她头脑里仅剩的理智让嫉妒充的粉碎,几乎要手脚并用的把白莫从那上面拉扯下来。 忽然,她觉得胸口一凉。 低头去看的时候,一支箭自背后射来,打她胸口冒出一个尖锐锋利的短小箭尖儿,血液急速的从那里涌出来。 姜氏最后向龙椅伸了伸手,那上面好像有先帝慈爱的笑脸,如当年一般,唤她“阿姜”。 穆凉下意识的去找那箭射来的方向,果不其然,站在一堆七扭八歪的尸体中间的小安,手里正握着一把弓,面色冷峻。 可这一看,却让他发现了一些意外收穫。方才姜家人被抓过来之后,就隐约有一些不怕死的太监宫女凑了过来。不过倒也是事出有因,庞微的军队自打进了皇宫,就还算规矩,只杀那些不配合御林军之类,对宫人极为宽容。本来,只要控制住武力部队,那些手无寸铁,又胆小怕事的宫人是不必花心思去管制的。 在一群嘁嘁喳喳的宫女太监之间,穆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明蓝色长裙,神情痛苦,倚在身侧男人怀中的,分明是茜桃。 他几乎忘了,茜桃是先皇后姜氏的侄女,也是姜家人。 庞微一直留意着穆凉的举动,想看他到底还有些什么样的法子没使出来。此刻他略带恍惚的盯着人群里的某个人看,让庞微也下意识的把目光挪了过去。 若那只是茜桃一个人,那庞微是不认得的。毕竟姜家几近没落,茜桃又不是倾国倾城的模样,他一个异邦人自然是不认得。 但她身侧的那位傅杞,可是纵观天/朝,文臣之中权势最为强盛的一支,又传闻与皇上私交甚好,庞微怎么可能没有调查过。 庞微笑起来,怎么有趣的人,一个个不怕死似的往他眼前凑。 “早就听说傅杞傅大人娶了个容貌品行甚佳的女子,名叫姜、茜、桃,今日一见,果然天资绝色。”庞微话里有话,饶是谁都瞧得出那茜桃不是什么绝美女子,更何况姜茜桃三个字,念得缓慢极了。 此话一出,茜桃傅杞,白莫穆凉都是一惊。沉默多时的白莫把目光抛向远方,口气隐隐有了些哀求的意味,“别动她。” 庞微并不受她言语威胁,毕竟手握主动权的可是他,破釜沉舟似的,他半分也不怕什么别的。他略带笑意得看着穆凉,“清理姜氏余孽,这样大的功劳,就交给穆将军吧。”
第78页 穆凉不可置信的回望庞微,似乎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妖妇姜氏已戴罪而死,茜桃更是半分没有参与其中。他如今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就是为了藉此折磨穆凉,为自己遭到欺骗泄愤罢了。 穆凉只是略一停顿的功夫,庞微就朝他笑起来,手上那剑的寒光映在白莫冰冷的失望的脸上。 他不再迟疑,一步一步走到小安身侧,伸手拿下了他手上的弓箭。他毫不费力的拉弓引箭,箭尖对着不远处有些茫然的茜桃。 “穆凉——”接近嘶吼的声音,是白莫。 穆凉的手一直在抖,强忍着不肯回头。眼前傅杞在对他摇头,茜桃仍是一动不动的。他还记着,他和茜桃,白莫,还有重欢一同出游。他还记着重欢为了别人的一句对他的侮辱,和人大打出手。茜桃是那种温婉可人的女人,越相处便越觉得她不争不抢的,很讨人喜欢。 当日茜桃英气的,充满力量的话语,让白莫没有失魂落魄缴械投降。他感激茜桃,感激重欢,但也只是感激,如果一定要把这种感激和白莫作比较,那便一文不值了。 “穆凉——我们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她隐约带了点泣音,穆凉没忍住,手上弓弦就软了下去,执意回头去看白莫。她挣扎着几乎从龙椅上站起来,若不是她颈侧的剑都把她细白的脖颈割出血来,还染得雪白的大氅上全是,看着倒像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 穆凉眼睛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唇角好像是在笑的,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掉出来。这所有的情绪,因为离得太远,白莫一分都捕捉不到。她只看见穆凉转过头去,手中的弓弦復又拉满。 穆凉闭着眼,原本抖个不停的双手此刻却极为坚定了。 原本围成一圈的宫人们早就四散奔逃,只有傅杞固执的站在茜桃身侧,一分一毫都不肯闪躲。 就算没有半分情分可言,可那毕竟是他明媒正娶,嫁入他傅家的妻子,是在祖宗灵位之前许过诺、拜过堂的,就算真的要赴死,他也定要陪着的。 茜桃苍白的笑了,附在傅杞耳边像是说了些什么,后者面容即刻就变得有些古怪。 她推了傅杞一把,把他推开。只身一人,面容含笑面对穆凉。 穆凉只觉得原本自远而近传来的风声、兵戈声、哀嚎声、以及纷纷议论之声,似乎在一夕之间全都熄了。四周寂静一片,他拉满弓弦的手指缓缓松开了。 那箭裹着破军之势,直挺挺的钉入茜桃略显羸弱的胸膛。 穆凉松手任长弓落在地上,不知会不会磕坏上面精美的雕花。神情冷漠如初,看着庞微一言不发,可那神情分明在说,“满意了吗?” 白莫的怒目而视,和接近哀嚎的嘶吼,他一分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觉得身体有些不堪重负,累的几乎支撑不住了。 他往前走了好几步,离庞微不过一尺的距离,可却半分都不敢再僭越了。庞微没有习过武,根本不分轻重,那剑只稍稍靠近白莫一分,就让穆凉心疼不已。 忽而远处的外宫门外,传来军鼓累累,以及人喧马嘶之声。 白莫这会儿面色冷漠,眼角低垂似乎是在忍着泪,口气里却带着十成十的嘲讽,“庞微,你不是找白柏吗?他来了——” 庞微有一瞬的怔住,借着这一瞬穆凉双手并用,一手托着剑刃避免伤到白莫,另一边则借肘部的力量一击打在庞微手腕,将剑瞬间脱手。 几乎是顷刻之间,穆凉半分犹豫也没有,用庞微的长剑重重一下捅穿他的喉管,将所有的讶异都堵在喉咙里。他忍耐这么久,总算叫他找到个机会,若不好好抱负一番,岂不辜负了上天如此安排的美意。 只是他下手的时候面容阴翳到了极点,手段又极其残忍,断颈涌出大量的血,溅了他一身一脸。他泄愤似的捅了好几下,随即有些摇晃的站起身,全是血的剑尖耷拉在地上,拖出一道极长的血痕,他往殿门走,到那个小安身前的时候极为嘲讽的一笑。 第38章 原谅—— 小安急着进屋去查看自家主子的状况,穆凉则有意拦他,一人一剑横在殿门口,腰侧的血不知道有没有止住。他像是个浑身鲜血的恶犬,孤独又狼狈的守护着白莫。 两个人又缠斗起来,穆凉身上带伤,小安也担忧庞微而分心,称不上对谁不公平。一时也分不出胜负,瞧着倒是穆凉略占上风,逼着小安一步一步的远离了金銮殿。 白莫这会儿从金銮殿里走了出来,她离小安和穆凉都不远,幸而小安被纠缠的手脚慌乱,否则又要被人掳去做要挟。 她出门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被门槛不经意的绊了一下,原本就在眼里滚动的液体就被甩了出来,流了满脸。 茜桃被傅杞搂在怀里,还没断气,却也已经气若游丝。傅杞抱着她哭,什么也做不了。他这副模样在白莫眼里成了一副丑恶嘴脸,要不是这个男人,茜桃怎么会白费了大好青春,还命丧于此。 白莫推开傅杞,施力略抬起茜桃的上半个身子,让她喘气舒服些。茜桃脸上还是温婉的笑容,真的贤良极了。这样的人,该和一个爱她的男人,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定能把孩子教得和她一样好。 白莫的眼泪掉在茜桃脸上,有些痒,她却没力气去拂,只是抓着白莫的衣角。“你别怪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茜桃、茜桃也想要一个…这般…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疼的人…”
第79页 白莫把脸埋进茜桃颈侧,几近嚎啕的哭起来,又湿又凉的液体接连滚进她衣领,茜桃难得想要笑话这个,精明的长公主了。 只是……也是最后一回了,“别再像个孩子了……”茜桃想这样说,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唿吸就有些困难,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却仍是急促的吸了两口气。哪怕狼狈,也想挣扎一番。 她这一生,都活得毫无自我。她之所以不争不抢,就是怕自己争抢得狼狈的模样,让人轻易瞧了去。可人之将死,她还是想,争取到多一刻,便是多活了一刻。她有些后悔,她怕狼狈,所以连自己的夫君都未曾争取过,若是还有来生的话…… 若真的有,哪怕敌人是皇上,她也想亲手捍卫自己的爱人。 只是这一生,活的太无趣了些…… 先从外院闯进来的是身披金甲的肖程,他身侧是白柏。生死存亡之时,礼仪尊卑全被抛了个干净,不论尊卑,说到底,谁都是贱命一条。 不多时一队人马就围住了小安,交错的□□压在小安肩膀上,让他不得不束手就擒。被重压压迫至跪倒之前,他仰天长啸,那声音里充斥着不甘,还有一丝悲伤。 穆凉松开方才夺下的剑,四处张望环视,去寻找白莫。最终在人□□错之时,在被队伍保卫的正中央寻觅到她的身影,她怀里抱着一动不动的茜桃,身上雪白雪白的大氅被染得腥红一片。 穆凉想迈步,想去抱抱她,安慰她,或是认错,或是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在她身边,将她护在他的双手之内,只有那样才是安全的。 可是方才打斗万般灵巧的双腿,如今却一步都迈不动。他拼命挪动双腿,却狼狈的被绊了一跤,跪坐在地上,他用手背蹭蹭有些痒的脸,居然很湿。 上回一起出游的时候,茜桃还在教导他,女子娇弱,要他再往后的日日夜夜里好好护着白莫。她说,女子对新奇的玩意儿没什么抵抗力,叫他多留意着白莫喜欢些什么。她把白莫喜欢的茶,爱读的书,偏好的胭脂水粉,全都告诉了他。 她说,白莫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姑娘,诸多事总是冲动,事后有后悔,却不肯先道歉,往后要多让着她。 从前,从没有谁来告诉他这些事。 往后也没有谁了…… 他怎么有脸,去面对傅杞,去面对白莫呢…… 白莫有些踉跄的起身,想要把怀里的茜桃打横抱起,她既说过,和母家再无瓜葛,那死后入葬,也该是埋入傅家祖坟,日后也该与傅杞合葬。 可她本就娇弱,又哭的几近脱力,抱了两次都没有抱起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再理会茜桃的尸身,任由她在地上躺着。 白莫越过层层人潮,身体略有些摇晃,步伐却坚定的往穆凉身前走。 走到穆凉近旁的时候,她弯了弯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把短刀,手指懒散得握着刀刃,把把手递到穆凉眼前。 穆凉萎靡的脑袋抬了抬,又低了下去。 “拿着。”白莫的声音冰冷里还夹杂着抽噎。 这回穆凉把脑袋抬起来,看着白莫的脸,手仍死死的缩在袖子里。他眼里充斥着哀求、痛苦、矛盾,各种各样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可怜极了。 白莫见他不肯动,似乎是冷笑一声,蹲下身攥着他的手臂强硬的把短刀的刀柄塞进他手里,然后一手死死攥着穆凉的握刀的手,恶狠狠的往自己身上捅—— 头一下穆凉没有防备,顺着白莫的力道就把刀子插进她瘦弱的臂膀中。血一直往外涌,他慌了神,拼命想挣开白莫。可他的手被白莫的攥在里头,一分里力都使不出。白莫的力气又突然变得极大似的,攥着他的手就要捅第二刀。 穆凉一边几近痴狂的摇着头,一边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两个人就僵持着,一把刀在白莫不远处只是一直颤抖着,谁也讨不到好处。 穆凉身上脸上全是血,倒是一副嗜血修罗般的模样。可偏偏嘴唇颤抖着,似乎连声音期期艾艾的,他哀求,“求你……别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白莫的动作顿了一下,神情也有些动容。不可控的,她心软了。她慢慢松开手上的狠劲儿,刚一松,那把短刀就掉了下去,带着的血全都摔碎在地上了。 许是刚才握的太用力,穆凉掌心还是方才那短刀的刀柄的形状,攥得生疼。他狼狈的一动不动,似乎挣扎和辩解都疲累了,活着——也累到了极点。 “我说过,我们会没事的,你却不听。” 白莫的声音轻的好像要随风飘走,整件事情,于她而言,只有一件意外。 她没有想到穆凉私自和庞微结盟,想要杀了白柏。 可狗急跳墙的庞微抓了她做人质,于是就牵连了姜家,牵连了茜桃…… 她恼火的近乎要对穆凉大打出手,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呢,穆凉大概也看出了,这一切都只是白莫和白柏设的一个局罢了。 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只是源于庞微突如其来的接近,他有所举动,也就怪不得天/朝出手整治。白莫次日就去见了白柏。而实际上,她也如愿见到了。 当时的白柏已经设计好了半局棋,就算庞微没有来找白莫,他也打算让白莫混入金朝,寻求武力协助。
第80页 他根本没有被夺权,姜氏也根本只是一个疯子而已。金朝对天/朝虎视眈眈不是一天两天,就算前有穆凉的话语震慑在先,但终究不是权宜之计。所以这时候白柏安排了一齣好戏,自导自演了先皇后姜氏神志恢復清明,又谋朝篡位,四处引战,只是为了将她变成一块挡箭牌而已。筹码全搁在棋盘上摆好,剩余的,就看白莫如何骗来金军。 先前以先皇后名义下达的所有命令,都不过是白柏准备好的託词,只是为了让世人瞧瞧这个女人是何等荒唐,以及让人相信,白柏大势已去,白莫求助无门。 包括庞微在内的金人,一旦听说没有皇室血统,又神志嗔痴的先皇后登了皇位,贪婪几乎冲垮了理智,无不想涌来□□分一杯羹。 白莫实际窜动的根本不是庞微一家势力,私下揽收的旁的小势力根本不在少数。白莫将这些兵力聚集,名义上是讨伐妖妇的统治,另一方面则是天/朝大军大举进攻金朝,兵力亏空的金朝怎么可能还有一战之力。 而皇城内残余金军的收缴工作,则是白氏姐弟最为信任的肖程来做。他们早早设伏,机关陷阱也都不在少数,不止军队数目悬殊,从一开始,被瓮中捉鳖者也铁定是输家了。 如果要说私心,他们倒是都有一点。 白柏想借着这个机会,在推翻姜氏统治之后,重新登基之时,披露部分真相。 说辞他都想好了,他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坦白承认他被威胁着退位的缘由,所谓的,对傅杞有抱有不合礼法的爱慕之情。 继而,他要让天下人瞧瞧,哪怕他是一个爱着男人的,荒诞的帝王,却仍然可以将天/朝引领向太平盛世,国盛民强,半点也不会影响国事。 一个人,他爱着什么样的人,和他本身没有半点关系,更不会有什么恶劣的影响。 也许之后的某一天,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给傅杞一个名分,然后他们就如此,相伴终生,他猜得出,傅杞一定一定不会拒绝的。 另一方面,对白莫而言,她的私心就坦荡多了。她骗金军出兵的时候,有句话是半真半假。事成之后,她会退出朝政,那是真心话。如果没有过于强盛的外敌,白柏的能力足够他治理内忧外患,她也总算可以兑现她对穆凉的愿望,也是诺言,“遗世独立”。 哪怕此战出征之前,她也曾提过一次。 还有先前,她去游说那些私兵或是军队出兵,全都越过了穆凉这一步。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翻搅朝局,当时他质问的双眼还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一丝一毫都忘不掉。可是这一回,她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又重操旧业了,一战之后不知道有多少死伤,她不想看穆凉的失望的神情。 所以她把一切都瞒着穆凉,甚至夜夜与他温存,生怕他起疑。 可是如今,一桩一件全都摔得粉碎,她的好意,让他的自以为是吞了个干净。 她甚至还想不明白,穆凉有什么样的理由非要杀了白柏不可。 “为什么想杀白柏?” 这话何其熟悉,多少年前,白莫也曾因为类似的理由,质问折辱过他。大概唯一不同的,是这回穆凉没有得逞,白莫以为,她大概也就不会气那么多年。 穆凉沉默了一下,唇绷得很紧,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他该死。” 他跪着,白莫站着,身上的衣裳让风吹得直响。她往后撤了两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的又站定,她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再同样用力的吐出来,唇角的弧度像自嘲,一分温度都没有,“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穆凉有些不解,抬头看她。 “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若是搁在几年前,白莫定要再加上一句,“养不熟的狗”,可如今她也总算成长了些许,言语侮辱半点意义都没有,只会连自己一併都侮辱进去。 其实自打白莫找回穆凉,也好长有段时间了。如果说从前是她自顾自的往前跑,穆凉有些费力,却不吭声的一直追的话,那这段时间便是穆凉站在远处,反倒是白莫需要向他靠近了。 只是,每当到了白莫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总会若有若无的往后撤上半步,就是那半步,让她一直一直求而不得。她努力过了,原来有的事,是真的努力也没有用。 是的,她为了和他的身子,为了和他欢笑,为了与他成亲,什么样先前不屑使得法子全都使了出来。她费尽心思去学骑马,只是为了能和他多一点点谈资;她得到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冒着敌军和白柏的双重危险跑到军中,只是为了能和他共同分担;还有那些药方,甚至如今这几近满盘皆输的算计,全都是她努力的后果。 偏偏,这后果又苦又涩,让人不注意就流了满脸的泪。 白莫伸手去解领口繫着的蝴蝶结,出兵之前扎得有些紧,方才又被血浸了,小小的一个扣结打得更死。颇费了些力气才解开,她把那大氅脱下来,攥着衣角举得很高。 它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风筝,被风吹得一直翩飞,异常好看。 白莫神情冷漠,眼里却好像仍是施捨了一分温柔给穆凉,她的手在风中缓缓松开。和那些别的抓在手里的东西全都一样,手一松,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甚至半分停顿都不屑了,转身就要往宫门的方向走去。穆凉跪着,嵴背又瘦又直,直愣愣的沖她磕了三个头。
第81页 明眸皓齿,才思敏捷,一眼就难忘。 穿走宫中,韬光养晦,一朝定负胜。 心狠手辣,步步为营,一言可诛心。 “往后的路呀……殿下保重。” 白莫的脚步顿了顿,却最后都没有回头。 他的姑娘,最是聪明伶俐。她轻而易举的,就找到穆凉的弱点。穆凉多骄傲的一个人,偏偏让她蒙在鼓里,胡乱欺侮一通,一句话都说不出。 没有谁原谅谁,谁都原谅不了谁了。 第39章 醉酒—— 自那一天起,穆凉失踪了。 或许也不能叫失踪,只是从白莫眼前消失了。 大概得描述成,他刻意躲着白莫,白莫也刻意躲着他。 穆凉其实并没有躲得多远,只不过是在城镇中一个还算得上繁华的客栈住下了。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刚好凑巧,和他从吐蕃回来、白莫带他去吃的那家酒楼是同一家。 他还记着,那天天气还有些冷,白莫却只穿了一身蓝色的衣裙,衬得她倒是愈发貌美。她一直搓动手掌取暖,一边叽叽喳喳的和他说着京城近来的变故,反倒是他,不知好歹的,侷促极了。 如今穆凉早已经分不清当日他的拘谨是源于先前白莫冒着风险去战线,还是决战那日她先去扶了肖程一把,但那种烧的脸都通红,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感觉,倒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原本有一枚翡翠的,只是那日天寒,他又囊中羞涩,就拿去给白莫换了件衣裳穿。其实只要拿件便宜些的,他就负担得起了,还不一样是保暖御寒。 只是他固执,总觉得他的姑娘一定要与最好的相配。 穆凉面带讥讽的一笑,可偏偏本该拥有最好的一切的那个姑娘,嫁给他这样一个烂人。 他平常倒不是个信命的人,否则也不会以区区奴僕的身份一直拼命努力,在军中崭露头角,拥有一席之地。他这一生也许能写个逆天改命的故事了吧,可偏偏有一件事儿,他迷信得不得了。 他一直相信,他和白莫之间的缘分,一定是靠那块儿翡翠生生连接在一起的。那原本就在白莫身边的翡翠,只要他戴在身上,似乎就能平衡他与白莫之间的天差地别,维繫他们之间的那缕红线。 可偏偏,叫他遗失在时光里了。 倒也不是后悔,毕竟那块翡翠换了件保暖的衣裳,也算得上“死得其所”,可也就是因为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了。从相濡以沫,变成了相互算计? 可笑。 穆凉承认,他爱白莫。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哪怕恨她,也是爱恨交织的那种恨。 他恨白莫选择和白柏站在一起的那副模样,白柏那是何等阴毒的男人,怎么能叫人轻信了去? 白莫从一介位卑的公主,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处于家国之中不败之地,将自己从和亲的命运里挣脱出来,她的手上绝不是干干净净的,她与白柏情分,也绝不是轻易就能割捨的。这些穆凉懂,一向都懂,所以他一向尽量不去比较了。 甚至,他也猜的出,白莫之所以瞒着他,不过就是不想让他看见心狠手辣搬弄是非黑白的那一面,这点好意,穆凉心领,却仍不能释怀。 他侍奉为主,一生忠诚以对的,绝不是那个佯装成小白羊模样的白莫。他可以包容她所有的好与不好,哪怕是为祸世间、烧杀抢掠的恶事,他也能面不改色的任她驱驰。所以,在他包容白莫的同时,他也有一点点奢求,希望白莫能同样包容他的过去,他的阴暗。 虽说,这样的奢求,的确是过分了些。 可他是个烂人,穆凉敢说,他做过的半数以上的恶事,白莫都不知情。将心比心,在感情的事上,他也是个烂人。毕竟他自己是不肯坦白的,却非要对方讲个清楚。 双标。 所以有一天他们会因为种种误会,走到如今这步,他分毫也不意外。他恨透了自己不善言辞,心浊嘴笨,却还是说不出那些解释的话。 一会儿的功夫穆凉想得挺多,他走到了当初拿翡翠换了衣裳的那家店,和过去几次他来时一样,大门紧闭。像是上天故意捉弄似的。 穆凉再回客栈的时候在大堂里,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换了酒。他不是个嗜酒的人,准确的说,他活了近三十年,一点个人的嗜好都没有。与刀枪剑戟为伴,那是湘妃娘娘为他选的路,他反抗不得的。 他在军中的时候也听过有人说他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他当时不懂,难道纵情声色才算是有人情味儿吗?如今他也觉察出自己的怪异,他甚至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薄情还是固执。好像别的事他总是毫不在意,可对白莫几乎固执到病态的程度。 也许他是真的该找个大夫。 穆凉接过店小二手里的酒,低头的时候看见伙计腿上绑的绑带松了,刚要出言提醒,却觉得手上托盘的重量似乎有所亏欠。 于是他一言未发,转身回屋,那伙计走出没两步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叮叮噹噹的一阵响。 穆凉倒是没笑,他只觉得心里畅快。他是睚眦必报的那种人,自己亏欠别人的,自是想办法偿还,但若是别人欠了他的,便要千百倍奉还。 穆凉慢悠悠的喝着酒,好像是没什么味道,又好像是辛辣得失去了味觉。他要杀的人,自然都是该死,他绝不枉杀无辜的。
第82页 所以他杀了刑部尚书。哪怕是万死不惜的那种罪大恶极之人,都不该活活受他凌/辱,更何况穆凉当初不过是杀了一些宫人,正值宫变,那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好歹都是人,大不了就以命相换,怎么至于要那么多侮辱人的法子? 所以刑部尚书该死,哪怕死了,也得去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挨个遭罪。 虽然穆凉说了赐他慷慨一死,那死法却也下作极了。他找了方子,叫那小老头体验了一把彻骨之痛,又整个丢进青/楼妓/院,活活纵慾致死。死相倒是惨烈,面目狰狞,面色铁青,双颊都要凹陷下去。 可不,正像是黑白无常索命来了,也正是适合他的死法。 落魄、羞/耻、遭人议论。那些穆凉尝过的,让他也在死前尝个遍,穆凉真的不是不讲理的人。 所以他想杀白柏也是事出有因。 白柏对他有恩,但这种恩与怨是不能相抵消的,要分开来算。 穆凉不一会儿就喝得有些醉了,都说心里有事的人爱醉,如今看来的确如此。穆凉像个孩子一样爬上爬下,坐上窗台去看窗外的景色。 他一向成熟、稳重、内敛,可若不是这样伪装的太久了,穆凉也许就不至于,连解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如果自小就是活泼又黏人的性子,白莫言语略一严肃,他就装哭撒娇,那样白莫一定就不会忍心再凶他了。 或是,再如果,当年湘妃没有那些是是非非的考量。他是皇子,自小就锦衣玉食,有一个贤良内敛的母妃,他也一定能长成如今白柏的样子,娇纵的俯瞰众生。也许就不必成长成如今这个,寡言少语、睚眦必报的性子。 可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果。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窗外的树常青,挺好看,穆凉叫不出名字。这种城镇里的树大多都常见,许多人家的院子里也有。不过穆凉自小到大,许是看到一个兵器知道它的锻造工艺,也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材料才能耐磨,反倒是看不清一些家常琐碎之事。 他望着楼下穿走的行人,只觉得规矩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戏弄。难得,他也想调皮。于是他倚在窗边手腕一翻,掌心的酒杯就歪斜了,里面的酒液从二楼倾泻下去,撒了路过的行人一身一脸。 楼底下传来气急败坏的骂声,穆凉极开心的笑起来,他翻了个身想躲开那个窗口,似乎是忘了自己还在窗台上,刚转过一半就掉了下去。 他醉着,自然是直挺挺的趴在地上了,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喘不上气,笑得脸都有些累了,才停了下了。他拿一只手孩子气的在地上画着圆圈,也不起身,地特别凉。 哪怕是追溯到孩童时代,他也少有因为一点调皮戏弄了别人而真心欢笑的时刻。再小的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大清了,似乎从他有记忆起他就不断的学东西,刀枪剑戟,兵法算棋,或是各种杂七杂八的事。 他学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要护着白莫。 到如今也没能忘得了。 穆凉就趴在地上,有人敲门在门口叫骂,似乎是看到了方才是他没道理的泼了一壶酒下去。但穆凉既不应声,更不去开门,就眼巴巴的看着门闩被拍的有些松动。 直到那人觉察出是不会有人开门挨骂了,在门口叫骂了一会儿,就被店小二连哄带骗的哄下楼去。 脚步声远了,穆凉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手枕在脑后,其余的似乎多一下都懒得动。 白莫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龌龊勾当,大概气得够呛,好在他及时把庞微灭了口,也算及时止损。不然兜带出什么别的不该说的话,他就愈发的万劫不復了。 这件事,他棋差一招,他承认。但他不肯承认是输给了白柏,要是输,也只是输给白莫而已。他实在没料到,白莫会捨得从头就瞒着他。 哪有什么捨得不捨得的,如果真要捨弃谁,穆凉一定是首当其冲的。 呸,什么烂事儿。 平日钻的那些牛角尖,穆凉都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一时转不过那个弯儿而已。但是这回,他没哪怕一丁点儿心思自我排解了。 或许之前那些奇怪的想法,全是因为他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而已,白莫那点星星点点的施捨来的感情……却被他当成对等的爱意了吗,太天真。 穆凉稀里煳涂的批评着自己的错误,前言也不怎么搭后语,难得体会到了醉酒醉到思绪都控制不住的那种感觉,反倒因为太不清明,又有些分不清状况。 果然世事难两全。 瞎感慨。 像是有两个穆凉在对话似的。 不,是三个。 啊,还有第四个。 …… 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清明的念想是,白柏那个烂人—— 绝不让他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点点收藏嘛 枯了qwq 欢迎捉虫w 第40章 事成—— 在穆凉日日醉酒、挥霍、闲逛的日子里,白莫也基本日日都闭门不出,这点倒是默契极了。 只是原本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上一面了。其实只要白莫有心去找,饶是穆凉躲去天涯海角,她也找得到。 可她也累了。凭什么总要她去追着穆凉呢?她曾经是欠了他,但相比她一直以来那样努力,想要给他们一个尽量平安祥和的未来,那点亏欠愧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第83页 她就一直盲目的努力,曾经娇惯到极点的双眼一味的追逐着穆凉,怕他恼怒,担心他受了委屈,于是小心翼翼地丢掉自己,就因为那些愧疚,她全都甘之如饴。 可她实在努力太久了,好像全然忽视了自己的感受。从前她以为他们两个人有着一样的目的,于是就尚能强忍着疲累撑下去。如今看来却不尽然,茜桃的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割裂开的口子一样,把她和穆凉斩断在河岸两边。 而她也像是被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动都懒得动,于是整日整日就就坐在鱼缸前面儿,时不时地撒上一把饵料。 早些时候,她去了趟白柏的寝宫,虽说朝政之类不用交接,但这么久了,许多摺子又遭到损坏,一定是要重新梳理的。白莫倒是和当初设想的一样,不再干政了,她去找白柏,是另有其事。 白柏叫下人给她上了茶,自己一边忙着梳理手头上的几本摺子,一边等白莫开口。他从前就喜欢这样,一心两用,好在他一向聪颖,一点都不会弄乱。但是这回白莫倒是态度有些强硬,似乎白柏不停手,她就不开口似的。 于是白柏把摺子码好,喝了口茶,抬眼问,“皇姐有什么事?” 白莫眼睛盯着茶杯,漫不经心似的说道,“在外人面前,不可显露国事。” 白柏被教训得有些蓦然,此刻屋里连端茶倒水的丫头都让他遣了出去,连半个外人也没有的。 他狐疑了片刻,最后有些尴尬的看向皇姐,似乎是有些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当着皇姐的面批奏摺。可自他登基皇姐就在身边帮着拿主意,突然叫他一个人来,小事情还尚能应付,若是那些又急又大的事件,总觉得没个人帮衬,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似的。 “皇姐,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此来是有事求皇上。”白莫摇摇头,就并不再搭这茬儿,自顾自的讲起她此来的目的来。 “先前宫变之中妖妇姜氏为叛军所杀,不知其后事,依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白柏做出苦恼的样子,“她虽然罪不可恕,却也已经株连九族,到底也曾是父帝的宠妃,按道理讲是应该收入皇陵,可是她生前却是被罚入冷宫的戴罪之身,朕也不知该拿什么样的仪制入殓,因而才拖到了如今。” 白莫踟蹰了一下,没有开口。白柏瞧她的样子又隐约有些不舒服,那些畏惧他的群臣平日里说话也是这般吞吞吐吐,可是皇姐从前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论好坏,都要讲予他听的。如今却也急着与他划清界限了,可哪怕是身居高位之人,也是需要一点儿人情冷暖的吧。 “皇姐想说什么?” “父帝英明一世,煳涂一时。可就那一点煳涂的私心,却害了姜氏一生的光阴。”白莫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一遍斟酌着措辞一边开口说道。 “我们利用了她,也该还她些什么的。自她疯癫后父帝未曾立后,入了土身侧还是空着,恐怕是固执的想把那地方留给心爱之人吧。”白莫抬头看白柏,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叫后者看得有些心疼。 “皇姐的意思是……” “我对姜氏有愧,若是时运允许,就将她与父帝合葬了吧。” 白柏倒是愣了一下,若说到少时最恨先皇后和先太子的人,那没什么别人,一定是白莫了。穆凉是她自幼长大的玩伴兼下属,被后来居上的白纪抢了去,别说是个人,就连是区区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也没谁会高兴。 那时候白莫常常因此事而奔走,继而遭到先帝的斥责不在少数,也总是因此挨姜氏的罚。可如今,却像是全然释怀了似的,竟要将父帝与其合葬,那是多大的荣耀?反正,要追封为皇后一定是要了,不然名分不齐,进陵合葬也不会庇佑子孙后代的。 白莫出神的盯着略有一丝波纹的茶杯,那里面有些淡淡的香味溢出来。本来不平的杯盏之间,却好像突然平整得像面铜镜,全是姜氏的舞蹈,癫狂的肢体,还有那仍带一丝爱慕之情的眼神。 她姜氏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而已,生在名门望族,又年龄适配,定是要进宫去侍候皇上的。她像一块任人挑选宰割的肥肉,被当时的居高位者挑来拣去,一层又一层奇怪的问话,最后才呈上御前。 她从没有半点心机,到后来身居后位,享尽荣华富贵。她机关算尽,本就该是红颜祸水,遭人唾弃的。可到死那一刻,她念念不忘的,居然还是那位将她残忍弃置冷宫的先帝。 当日金銮殿中,白莫分明看见也听见了,姜氏根本吐不出清晰字句的口中,呜咽似的喊着先帝的名讳,眼里有不舍,还有依恋,独独没有半分责怪。其实当年她的阿纪早夭,若是有先帝常伴身侧,排解怨怼,也许就不至于遭梦魇缠身,鬼魅痴缠,更不至于疯癫终日。 先帝那可是整个家国之中最伟岸的男人,生死,权谋,富贵全都在他手掌翻覆之间。也许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抵挡他的温柔和偏爱,于是就如同迷了眼一般,忽视了他的薄情和冷漠。姜氏到底,也没什么错。 白莫笑笑,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只看到了穆凉身披战甲的威风,于是把他性格里的阴戾、睚眦必报全都刻意忽视了。 她怎么会猜不到,那刑部尚书是谁杀的。先前她百般折磨穆凉,那些噁心人的刑罚全是他出的,穆凉的眼神,一直都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第84页 大概是穆凉近来装得过于乖顺了,所以她全忘了那阴仄的眼神。可白柏,算到底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不欠他什么的。 “皇姐,北边的战线拖得太长,我想借穆将军一用,皇姐意下如何?”白柏小心的措辞着,他也许久没见穆凉了,他倒是知道白莫在宫变之时与穆凉大吵一架,缘由倒是不知道,也许和他不听命令,射杀茜桃有关吧? 白莫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避开军事不谈,声音带着几分寒意,“既然提到他了,那就请皇上赐我们一纸和离书吧。” “为何?”白柏追问道。 他和茜桃是没什么交集的,但是平日皇姐偶尔也提到,也大概了解白莫与其私交不赖,可战事终究是刀枪无言的,她又与姜氏共同血脉,被敌人视若眼中钉也算是事出有因。这其间缘由赖谁都好,却总也不能全都怪在穆凉身上。 况且,他和皇姐也有错,整件事情的计划,也许早就告诉穆凉会更好。只是当时皇姐不愿让他知晓,他们又把姜氏的命弃之如同草芥,所以才一直瞒着,却不想平白害了些无辜的人。 说到底其实茜桃大抵算得上他和傅杞路上的一处阻挠,如今死了,可他也半分都高兴不起来,可事已至此,后悔也都是无用的。 白莫张开嘴,似乎是要震怒指责的,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似乎拒绝继续再谈这个话题。“其实庞微不是多坏的人,原本我想着将金军部队囚在京中,待天/朝铁骑踏平金朝,便放他回去做个藩王,也是不赖的选择。” 白柏倒是觉得这样做便是放虎归山了,不过庞微已死,他是不必与皇姐争执这个的,于是就顺着她的话说了。只是不论说些什么,白莫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别的,眼神都闪躲着。 可偏偏她又没有告辞的意思,甚至又多叨扰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有决定好有些话要不要说出口。思虑再三,临走前她还是说了些什么,声音放得极轻,好像生怕惊扰了谁似的。她说“有些私事作祟,我想在皇上身旁安插几个死士,不知皇上是否会介意?” 白柏似乎也是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打算。可她又草草的把缘由都概括为了私事,想必是有些难言之隐,或是懒得解释了。若是他要问,那皇姐定是要摇摇头,权当方才的无理要求不存在,或是叫他全都忘了。 瞧着白莫的目光不急切,似乎方才所言,也只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虽然白柏摸不到头脑,但安全问题,白柏倒是也并不担心,他皇姐一向待他甚好,如今更有意撒手朝政,他更不必百般防备。他的皇姐,定不会害了他的,于是他点点头,允了。 白莫又是坐在鱼缸前,一边餵鱼,一边仔细回忆着部署下去的所有细节,所有的要求全是借着死士传递出去,连庭院中的家丁都不甚了解,牵扯到的人物少得可怜,有都是些可以信任的傢伙。几乎可以确认其间万无一失,只等着鱼儿慢慢咬钩。 眼看着天色都暗得不见人色,她把手里的鱼饵全撒了,拍拍衣裙上的残渣,起身要回房去了。她要做的事情倒是不急,总有等到那一天的,只是今日恐怕又是空等一天。 还没等进门,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房顶屋檐,轻巧的落在她身后,声音是从面巾背后发出来的,有些闷,又有点虚。 但是那句话倒还算是清晰,“殿下,事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让我掉收嘛qwq我超可爱的qwq 第41章 对峙—— 这话白莫虽然已经枯等了好几日,真的等来了就愈发的不急了 “活着吗?”她问。 那人也回了句活着。 她应了声,让他退下了,脚下的方向倒是没改,仍是走进房间。她接连换了好几件衣裳,明黄色赤红色藕粉色,平日常穿的不常穿的,隆重与否的,几乎挨个试了个遍。 最后倒是选定了一件儿灰褐色的,瞧着人都显老了几岁。白莫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不自觉的笑起来,却不知道因何而笑。 时至半夜,白莫才起轿往宫里赶,早就过了宵禁时刻,整个京城都空荡荡的,只有轿夫慢悠悠的走着。白莫搓了搓发冷的胳膊,白天的时候还不觉得,入了夜就显得又潮又冷了。 皇宫之内倒是灯火通明,前殿都不亮,只有皇上的养心殿亮着。没用任何人通报,白莫径直就走进屋内,里屋外头跪着一排太医,似乎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此处了。 白莫扫了一眼,有一丝忧虑,若不是皇上出了事,平常是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的。但白柏平素就足够小心,近日她又安排了死士在他周遭,大概出不了什么大事。 都是些瞬息之间头脑飞过的思虑,只一推开门,白莫一颗心就安定下来。先前担忧的白柏只穿着深衣坐在床上,一个御医正跪在他身侧,忙着些什么。 白莫往前走了两步,那御医抬了一下头,是张熟悉的脸。当今太医院中资歷最老,医术最高明的祝御医,先前对白莫也多有帮衬,白莫沖他点了一下头,后者也赶紧颔首。 这会儿白莫刚瞧见,他正给白柏受伤的小腿包扎,明黄色的深衣上割开了挺长的一道口子,不过看来闪躲得还算及时,只留了短短的一道刀口。
第85页 “皇宫里这是遭了贼?”白莫看着身上好几道伤口,颇为狼狈的白柏,有些冷淡得开口调笑道。 白柏疼得龇牙咧嘴,出口的话半分埋怨,半分撒娇,“皇姐不是早猜到了,还不告诉朕,叫人白白挨了这些刀。” 白莫被他逗笑,双眼在有些杂乱的宫中四处搜索了一下,果不其然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不过这人倒是颇为狼狈了,他穿的是夜行衣,胸口前面有明显的湿痕。不过最让人瞧着不忍的,倒是他左手的掌心,被一把不长的匕首钉穿在巨柱上,一熘血顺着苍白细瘦,连形状都有些诡异的的手腕蜿蜒而下,流进黑色的窄袖里。 他低着头,不是那种费力的侷促的喘息,而是一下一下,沉重的喘息,几乎让人觉察不到他胸口的起伏。白莫能看见他脸颊一侧有明显的红肿,像是为了证实她脑中所想似的,她朝着被几个死士团团围住的人慢慢走过去。 她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去抬起了那人的脸。 白莫勾起嘴角,冷哼一声。穆凉—— 她毫不意外,穆凉既然想杀白柏,就一定会来。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的做到,所以他的行为简直太好猜了。 所以白莫才要加派人手,否则也很难把穆凉留住。 这会儿白柏身上的伤都包扎完了,他让御医退下,一屋子所有的闲杂人等,一个都不许留。 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有点邀功的意味,“他伤了朕,朕气不过,就稍微教训了一下,皇姐不会介意吧?” 死士方才也一併被赶了出去,穆凉的脸没个支撑,就又低下头去,像死了似的毫无气息。他脸两侧都红肿的可怕,动手的人把那些巴掌全都齐整的打在脸颊与耳后脖颈交接的地方,现在恐怕说话都疼,可不是区区教训了一下那么简单。 但白莫一丝一毫都没有心疼的意思,神情冰冷极了。 “为什么要来杀白柏?”她又问了一次。 如果说上回穆凉坦白,她仍可以瞒着白柏,这回倒是坦坦荡荡的在白柏面前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那都是欺君犯上之罪,轻饶不得。 穆凉把脑袋使劲儿往上扬,后脑挨着那根巨柱,慢慢的喘息着,似乎并不急着辩解。 他这副样子真的惹人厌极了。 白莫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他红肿的颈侧,疼得他瑟缩了一下。 三个人都沉默着,过了会儿穆凉却自顾自的笑起来,唇角费力的扬得老高,喉咙里发出气声似的喘息,“白莫,你又和他一伙儿,骗了我……” 那像一句控诉,埋怨,甚至像一个沾酸的丈夫,可那样的口气绝不该出现在剑拔弩张的此刻。可白莫的心底,却像是被拨弄了一根线,惊扰了几乎冰封的眼底,暗波涌动得几要破体而出似的。 若不是白柏灼灼的目光在身后看着,她一定先退缩了。 穆凉咬咬牙,不怕疼似的动了动被钉在巨柱上的手掌。故意折磨自己似的,用那只受伤的手,把那匕首从巨柱上面生拔下来。 他的掌心全是血,他把匕首从手掌上取下来,泄愤似的往前扔去,叮咣的一通响。那被生生捅穿的手掌血肉模煳,从伤口处都能看见断裂的骨骼。 白莫愈发心软,几乎在这房间里待不下去,她把目光从穆凉受伤的手上挪开,试图找点什么别的地方,好将目光存放。可就在目光闪躲间,她看见穆凉另一只手的手指以诡异的程度弯折着。 她下意识往后撤一步,目光微怔。抓穆凉是她的意思,就凭那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御林军,他根本来去自如。所以她加派人手,派了天星阁的死士来。可她也叮嘱过,不要伤他。 如今他被伤成这样,身上全是脏污血迹,她并不认为那会是死士抗命的结果。相反,她有些恼怒,穆凉尚是她的人,哪怕犯了天大的错,也轮不到白柏来动私刑。 穆凉神情倒是寡淡极了,仿佛伤的不是他似的。他前后翻看了两眼自己的手掌,将掌心黏腻的血迹在夜行衣上蹭了好几下,一挤压就有更多的血冒出来,他重复着擦拭的动作,粗鲁又呆滞。 白莫几乎要忍不住去拦他,可自尊又不肯。 这时候门外似乎有一阵骚动,白莫和白柏都寻声去看,一个宫人敲了敲门,还没等白柏说可可以进,就慌乱的喊道,“祝御医薨了——” 这回连穆凉反覆摩擦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白柏倒是反常的镇静,他清了清嗓子,“带下去厚葬吧。记得给祝家去信,家属安置明日再议。” 白莫隐约觉得这其间有事在瞒她,可又不知该问谁好,于是愈发茫然起来。白柏瞧着怎么像毫不意外似的,穆凉又怎么对一个御医的事如此上心,她一点思绪都没有。她拼命联想,当初替穆凉医治眼盲的是他,可那是任何一个大夫的本分,不至于让穆凉念着他的恩情。 于白柏的反应就更令人起疑。一时之间,思绪乱得几乎让她发疯。 穆凉不合时宜的笑起来,白莫慌乱中捡起地上全是血的匕首,双手攥着,指着穆凉。 “你为什么想杀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她的声音嘶哑极了。 穆凉被她这样的反应惊住,笑容也停滞一刻,随即又忍不住似的復又笑起来。
第86页 但这回,他没再沉默不语了。 他的声音里全是笑意,还不是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你怎么不去问问白柏,我为什么想杀他?” 白莫转过身子不可置信的看向白柏,后者摊开手,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于是白莫又茫然的把匕首对着穆凉,整个身体都颤抖着。 如果说前一刻,她承认,不管是宫变那日,还是如今,她和白柏一起算计自己的枕边之人,是她不对。但现在,她拿不准,究竟谁才是被蒙在鼓里那一个。 “当初若不是白柏,你早就死了!” 穆凉仍笑着,喉咙特别痒,抑制不住的想咳,可他又执意花力气去笑,于是整个人狼狈又滑稽。 “你问问他,当初我为何眼盲?” “你再问他,到底在你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白莫手里的匕首握不住似的跌落在地,脚步也虚软极了,才后撤一步,就瘫软跌坐。 她突然明白了,祝御医为什么会死…… 一定是他当初在医治之时,将白柏导致穆凉眼盲的事,吐露了给了穆凉,却瞒着白莫。其实本是无心之言,但是一旦穆凉来找白柏復仇,与穆凉接触过的知情者屈指可数,他更难辞其咎…… 而白柏,自始至终都知道,穆凉想来杀他的缘由。 “可他……到底曾救了你的命……”白莫咬着牙辩解道。 “所以原本,我不想亲手杀他的。”穆凉挑眉看向那个始作俑者,丝毫不觉自己言语中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白莫被他这话惹恼,又被白柏那样重的心机给震慑着,脑子里的念头不受控制的胡乱思索,比如,白柏当初为何要害穆凉?事情越想越多,越想越乱,反倒是她最为狼狈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早就知道先皇后姜氏人在吐蕃?”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位刑部尚书折磨我的法子,也全是你那位人畜无害的弟弟指使的?” 白柏一步一步踱过来,脸上笑吟吟的,“穆将军可莫要血口喷人呀。” “信不信随你了。我也只不过是要将那些刑罚在他身上试上一试罢了,他就全盘托出了,当日穆某心慈赏他一死,如今却死无对证了。” 第42章 旖旎—— “那若依着穆将军这么说,朕确实该死。”白柏也不动怒,只是调笑似的,也不急着承认“罪行”。 白莫被他们二人绕的眼前发黑,白柏的阴谋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她笼得喘不过气,可若只是要她远离朝局,怎么犯得上一遭又一遭的,如此大费周章? “白莫,你让安逸日子养迟钝了,往后的日子记得要小心些……” 穆凉起身,拿那只好不容易擦得不再鲜血淋漓的手伸向白莫,叫她起身借力之用。 但那手上几乎能看见森森白骨,可怖得很,白莫怎么敢碰?她撑着地起身,佯做镇静的拍了拍衣裙。 穆凉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虽然身上脏污血迹处处可见,脸上还有红肿,可他挺直的嵴背和不卑不亢的语调,无不向人昭示那副谦谦公子模样。 “罪臣穆凉,行刺御上,烦皇上定罪。” 那可是死罪,白莫几乎下意识的把穆凉护在身后,与白柏对峙。 “皇上,先把我们之间的帐算清楚。” 白柏装作不懂,只是笑着反问,“朕与皇姐又有什么帐可言呢?” “你、你当初害我下属眼盲,设计其与吐蕃开战,如今又伤我夫君!”白莫所想只有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好想办法让白柏饶了穆凉的死罪,一时慌乱,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白柏也没追究她话里那些错乱的称唿,又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皇姐这是信了穆将军的片面之词了,眼见为实,可他又分毫证据都拿不出,皇姐可不要叫他骗了。” 其实又需要什么证据呢,祝御医畏罪而亡,就是最好的证据了。白莫却让这些牵连甚广的陈年往事牵住心魂,只是有些迟钝的重复道,“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 “皇姐你瞧,自然穆将军行刺是真,口说无凭的那些,可全是假的。”说着,他就指了指身上包扎好的伤口,甚至还隐隐有点血丝。 白莫呆滞的摇摇头,连连后撤,一直撤到抵住穆凉的胸膛才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她说,“不,白柏……你是假的……” 白柏愣了片刻,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了,“皇姐……你偏心……” 白莫抱着头,眼睛里全是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她状若痛苦的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狼狈的像个什么独自疗伤的小动物似的。 穆凉呆在原地,一丝一毫的安慰都没有,眼前这个人,怎么能在那样算计他之后,又为了袒护他而露出如此狼狈的姿态…… 这太卑鄙了,白莫…… 白柏蹲在白莫身前,一下一下的摸她的背,给她顺气,口中念叨着什么用来哄小孩儿的话语。就好像记忆深处,有那么一点点,是当他还是个稚子的时候,白莫同样对他那般。 白莫被安慰一会儿也冷静些许,脸上还是泪痕未干、鼻尖通红的狼狈模样,可她一边粗鲁的把泪全都抹去,像个护崽子的老母鸡一样,推了推穆凉呆立原地的双腿,声音还带着十足的哽噎意味。
第87页 “让他出去看大夫,我们两个谈。” 毕竟是从小一同长大,又对他多有照顾的皇姐,白柏不捨得拿她怎样,光是这般可怜的模样,就叫他罪恶感十足了。于是他叫来了个小太监,拉着穆凉出门去看太医了。后者呆滞着,目光虽然一寸都没有离开白莫,却一个字都没有说,沉默着被生生拖出门去。 白莫见穆凉出去,自己也半点都不矜着了。她恶狠狠的抓着白柏胸前的衣裳,贴着他的脸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姐就断定是我骗了你,就不能是穆将军的错吗?” “他何必骗我!” “皇姐,受害的是我,怎么还来质问我呢?”白柏委屈的又往前凑了凑,让白莫拽的舒服一些,口气倒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况且,我也没有要拿穆将军怎么样嘛。” “这么多人看着,难不成你还有什么脱罪的法子?”白莫的手松了几分。 “哦,那倒没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嘛。” 白莫皱起眉,有一丝恼怒的前兆,却努力克制着松开了白柏的衣裳,虽说神情仍是不情不愿的。 “皇姐,穆将军恨朕,朕是没什么法子了。若不杀他,便只能将他流放,这回可是真的再也不准回来了。” 白莫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她本以为活罪又是怎样一遭刑罚,让那个本就有些弱不禁风的男人可怎么受?若只是流放,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不过,少了穆将军,皇姐可就得在朝中与我一同坐镇了……”白柏似是有些为难似的。 那便是……有意要将他们拆开了。白莫盯着白柏,想从他有些为难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缘由,可看到白柏都笑了起来,还是什么都看不出。 若只是担心穆凉与白莫一起会撼动皇权,那藉此机会一併削了,不是最简单的法子吗?白莫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迟疑着开口问,“什么时候启程?” “自然是尽快启程。” 白莫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刚一伸出手,白柏就又把胸前的衣裳送过来,似乎是料想她又会抓着他嘶吼一番了,却没想到,白莫只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有些哀求的意味,“今晚……今晚我借他一晚,带回公主府行不行?” 白柏眉毛一挑,似是有些不情愿。但他一抬头看见白莫那副要哭的样子,便立马心软了,“他是皇姐的夫君,自然可以。” 白莫再出门的时候穆凉手上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光止血就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他一见到白莫出来,就面带提防的盯着白莫,把手都藏到身后去。 白莫不解释,拉着穆凉的小臂就穿过人群,虽然那些死士宫女之类全都搞不清楚状况,但是白莫那样的身份,谁又轻易敢拦呢。 穆凉微微挣扎了一下手臂,但白莫实在强硬的很,他也就不再挣扎。 本就是夜半时分,集市上万籁俱寂,只有身后的皇宫灯火通明。白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策马,也没有起轿,就狼狈却坚定,踉踉跄跄的拉扯穆凉。 如此一路回了公主府,白莫把穆凉推进他们常住的那件屋子,反手把门锁了。她倚在门上,借着点清清冷冷的月色,看一脸茫然的穆凉。 这个人,以后或许都只能出现在梦里了? 明明是被算计了一遭,还害死了茜桃,桩桩件件罪大恶极,但她还是捨不得。 她仍是半句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把穆凉推到床上坐好,继而去墙柜里翻找,找到那两件熟悉的红色衣裳,抖了抖,是条长裙。于是她把另一件递给穆凉,叫他换上。 “婚礼那天,我们差些行程没走完,如今一併都了结了吧。” 穆凉皱起眉,不知道白莫是什么意思。 白莫就在他面前毫不避讳的脱起衣裳,不过他们本就是夫妻,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依偎在这张床上,嬉笑折腾,比天下任何一对有情人都丝毫不差。 可偏偏,就他们相互倚靠的时候,都是各怀心事,各自谋算的。 这算什么,同床异梦?穆凉想笑,可嘴角特别沉。 白莫换好衣裳就往穆凉身边走,他一边手上有伤,另一边则为了固定折断的指骨上了夹板,大概是不能自己换衣裳的。 于是她动手帮他,也是最后一回了。 穆凉没有阻止她,只是温柔的看她,任她解开自己的衣裳,手指又细又白,带着丝丝的凉意。 “这算什么?”穆凉问。 可是没有回答,他也并没期待有回答。 换完了衣裳,白莫从衣柜里翻出半截儿花烛,那蜡泪的形状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当日,白莫只是觉得甜蜜,于是小心的珍藏着,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白莫和穆凉对坐桌前,整个屋里只有中心那一点烛光,把两个人全都照的红彤彤的。婚礼那日只是盯着那一点烛火跳动,就睏倦得不行,此时却没有半分倦意。 只是两个人全都沉默着,实在没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欣喜。 看着那根花烛燃尽了,白莫拉着穆凉躺在床上,看着房顶。 两个人都平躺着,胸口一起一伏,除了眼睛睁着,像是睡着了似的。 突然,白莫翻了个身,整个人欺在穆凉身上,又变本加厉的跨坐在他腰腹之下。
第88页 穆凉目光灼灼的看她,虽说刻意压制着,却有点暗火影影绰绰。 白莫俯身吻他。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下,就又直起身。她伸手捋了捋穆凉的头髮,嗓音温软,“这是新婚那日你欠我的。不过你手不方便,我就吃点亏。” 穆凉下意识的摇摇头,那是什么意思,再傻也听得出了。 白莫笑起来,长发披在身后,笑容澄澈,和让穆凉最开始爱上的那个少女一般无二。 她又低下头去吻穆凉,由唇瓣厮磨变成唇舌纠缠,敏感又炽热的口腔之中酥酥麻麻,无法摆脱。 穆凉犹豫了一下,抬起胳膊抱紧了怀里美好的躯体。 第43章 残忍—— 一夜旖旎。 穆凉前半夜流了不少血,整个人苍白得要命,现在已经睡了。白莫躺在床上睁着眼,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从皇宫到公主府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想短短的一夜要和穆凉做些什么,穆凉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想了怎么和他说,虽然他不会死,却会被流放到边境之地,再也不能回来。 当然,最后这一点她还没有说出口。 让她此刻心潮澎湃难以入眠的,是方才穆凉的样子。 真正意义的欢爱,这是头一回。也许穆凉会暴怒、会不肯,或者怎么样都有可能。但是白莫唯独没有想到,穆凉会哭。 他哭得像个孩子,懦弱又委屈。 起初他也只是冷冷的拒绝她,虽然两个人紧紧相拥,甚至他的神色都有些古怪,可他还是不想继续。白莫继续引诱他,他便叫她白莫,而不是殿下。 她的确想听穆凉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殿下。那毕竟暗示着,他是在履行夫君的义务,而不是下属的。可是那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五味杂陈。 动作却不肯停,一味地撩拨他身上的火。最后他默许了,只是眼泪也一直流,他说,“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白莫哑口无言。 她从前也这样想,想借刀杀人,想谋朝篡位,简直天方夜谭自作聪明。可是她却独独忽略了穆凉的心情。 白柏当初怎么说都算是救了穆凉,于是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后者应该感恩戴德了。可是她忘了,穆凉那么骄傲冷峻的一个人,他一向独来独往的,一向目空一切的,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有多痛苦。 他当初宁愿死,也不愿意苟延残喘任人奚落。 是白莫太自私,一直在逼他逆来顺受,自以为是的对他好。结果是他能看见了,所以白莫就觉得是自己赢了。 可实际上,若不是白莫当初那般温柔讨好,也许让他独自忍受眼前一无所有,还真的不如一死了之。 白莫一直都知道,穆凉是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那些欺压过他的宫人,全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早就死的七七八八了。起初白莫是没有注意到的,那些宫女与侍卫私通的,本来就是常事,死了也不可惜。只是后来偶然发现穆凉忍受议论和指指点点时,难以掩藏的阴仄的目光,她才突然觉得,那些人的死或许全都是穆凉做的。 只是她一向不管,对穆凉那些小动作,她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不知道该不该算她的错,因为她的放纵,让穆凉如今胆子大到连皇上都敢算计。白柏该不该死?白莫说不出口,那毕竟是她一同长大,甚至同甘共苦的弟弟。可他那些毫无缘由的迫害,也让白莫觉得难以忍受。 她夹在两个人至今,痛苦极了。 穆凉不是傻子,所以他一定一早就知道,姜氏篡位一定是有蹊跷的。他一直不说,就是在赌。赌白莫不会骗他,赌白莫是他的结髮妻子,只是赌输了而已。 他也愿赌服输,输得彻彻底底,连命都要拱手送上。 白莫想到这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几乎要跟着穆凉哭出来。他是该指责她的,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髮妻与别人一道,反过头来算计自己吧。 可他没有说,只是认错,然后哭。 其实穆凉一向不是一个多爱哭的人,他从小到大受的苦很多,光白莫知道的就够他死千八百次。从小他就替白纪受罚,掌心被打得隆起,还要握着笔替白纪抄书。教他习武的师傅又严厉,经常把他打得一身伤。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结束了就回到屋里清洗伤口,套上衣裳就继续练习。 他接连征战,遇到的险情不计其数,身上的伤叠了一层又一层。有时候伤还没好,就回京復命,被那些一脸谄媚的官员围着敬酒,然后一身酒气回屋换身上的绑带。 咳嗽里带着血,绑带上也红彤彤的一片。 白莫只帮过他一次,那回他肩胛上全是伤,背后也有极长的刀口,粉色的嫩肉涌着红色的血。若不是实在没法自己完成,他也不愿麻烦别人的,更何况是白莫。 她记得穆凉咬着牙,颈侧全是汗,青筋暴起,却一声疼都没喊。 可是所有所有的这些时候,他都没哭。可这些年他在白莫身边,她却总让他哭。总让他露出这副脆弱又委屈的窘态,实在是不该。 他是活在战场之上的雄鹰,不是一只家雀。可如今他不仅像是鸟雀,更像是像被一把极钝的刀,慢慢的将羽翼割去,再也飞不起来了。 是因为白莫,他才活成如今这副模样。
第89页 不止是从战场远离,还是牵扯进皇室的恩仇,全是因为白莫身处其中,避无可避。 白莫笑起来,又何止于如此呢。如果没有白莫,穆凉就会是皇子,就不会为了生计辛苦,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是是非非。 白莫甚至丝毫都不怀疑,如果穆凉是皇子,他的谦逊有礼,深藏不露,一定会让先帝喜欢。他的心思缜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定会让他在众皇子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没有如果,白莫生来,就是为了克穆凉的吧。 天乍亮的时候,穆凉被一缕光晃醒了。他们到公主府的是夜里,没有考虑到光照的问题,就没有拉窗帘。 他转头看看白莫,她颈侧有些红痕,想起昨夜疯狂,他苦笑。 他一个犯上作乱,命不久矣之人,又何必惊扰了白莫的太平。 白莫一直没睡,精神却还好,努力仰头笑着,凑上去吻了吻穆凉。 穆凉避开,眸色淡然,撑起身子就要起床。 白莫在绣着鸳鸯图样的枕头下面摸索乐一阵,掏出一个锦囊来。 穆凉看着一愣,白莫就把他的手翻过来,搁在他掌心。 那锦囊里有他们结髮为夫妻之时,各自剪下,又编成一缕的头髮。 他用力攥紧,掌心前半夜刚被捅个洞穿,只是堪堪止血,此刻一用力伤口就绽开。 白莫难得没有拦他,此次一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她又怎么捨得离别时刻还在说教他。他既不怕疼,那便由着他好了。 白莫起身给自己披了件外袍,将穆凉的衣裳抱在怀里。 “我来替夫君更衣。” 穆凉一愣,神色复杂又温柔的看着白莫,顺从的抬起了胳膊。 更完衣两个人起轿回皇宫,穆凉丝毫不意外,他犯了这样的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饶过的。 虽说算不上是错,却也要他来亲自偿还。 白柏是在养心殿里见的白莫二人,挥了挥手,穆凉就被压下去,严加看管。 手上还攥着那个小小的锦囊,被血浸了,上面斑斓的绣样都看不清了。 白莫看着白柏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只觉得遍体生寒。这样一个笑面虎似的人,怎么能一边撮合他们,一边又拆散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人,要遭到如此对待。 更懒得问,更何况问了也不一定会有结果,又何必自取其辱。她只觉得,自己和白柏一生的话,似乎早就已经说尽了。 往后,也不必多言。 她欠了欠身,“人我还回来了,处置发落是皇上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就要走。 白柏却叫她,“皇姐——” 白莫脚下停滞,犹豫再三还是转过身。她和穆凉的命都在白柏手里,就算她不想活了,却还是不想剥夺穆凉活着的那点希望。 “皇上还有什么事?” 白柏对太监挥了挥手,就立马有一个小太监端着一只碗走了上来。 白莫在心底冷哼一声,怎么,难道是毒酒?先前或许只是心软说要饶她们一命,此刻又后悔了? 可是当那人走近了,白莫就发觉不对,那碗里的液体是褐色的,有股浓浓的味道,是药。 白莫挑眉看白柏,后者也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似乎她早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似的。 那意思是喝,白莫虽然明白,却还是装傻。 “这是什么意思?” 白柏唇角带笑,似乎料到白莫会说这句话似的。 “日后穆将军不在皇姐近旁,可不能空留皇姐一个人,让孩子拖累着。。” 白莫心底一凉,就算是白柏让她死,她也没觉得有如今这样让她难堪且心寒。 她的声音隐约有点颤抖,却还是强撑着冷笑,“我若不肯呢?” 白柏做出颇为为难的样子,“皇姐若不肯,朕也不能逼皇姐。” 白莫没动,冷冷的看着白柏,等他的后半句话。眼前这个原本觉得有些顽劣却无伤大雅的人,此刻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故作丑态。那些表情动作,全都像面具一样假。 “毕竟宫里的法子,到底还是残忍了些。” 这话已经是明显的威胁。 白莫懒得继续和他废话,伸手接过碗,一仰而进。味道又苦又涩,药虽然是热的,喉咙里却好像冰凉一片。 她扬了扬空空的碗底,不再说话,推门出去了。 养心殿的门很重,很大,白莫只推开一个缝,便闪身出去了。仅有一缕一晃而过的光照在白柏脸上,让他惬意的唿出一口气。 第44章 执念—— 白莫一个人起轿,一个人回府,然后又一个人坐在一池子锦鲤前面发呆。 喉咙里还带着刚才的药,那股凉得有些辣的味道,她不自觉的把手搁在肚子上。她快三十岁了,再过两年都要让人叫半老徐娘了,却连个孩子都还没有。若是寻常人家,女孩十三四岁便出嫁生子的本就是常事,就算是史书记载的那些公主,大多也在及笄前后便成亲孕育,她只觉得自己荒唐。 可这种事,既急不得,更求不得。 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是有那么一丝侥倖的。如果註定与穆凉难以再见,那孕育一个他的孩子抚养成人,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第90页 只是白柏想得比她多,堵死了她的路。 白莫哑然,搁在从前,她想也没想过会和穆凉成亲。她身处在那样的位置,本以为除了和亲或是嫁给王公贵族便没什么别的出路了。幸好时局动乱,也幸好她及时看到穆凉的好。 若不是她当初因为湘妃娘娘的事,恨穆凉入骨,强硬的强行摆弄他们两个的人生轨迹,恐怕她早就嫁给别的什么人,荒度寥寥一生了。 想再多也无用,他们聚散离合,爱恨怨憎,最后还是不得不走散在人海之中,还手不得。 全是命。 白莫回屋,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入了夜突发奇想想去穆凉从前住过的屋子里看看。 这屋子上回住人得使劲往前追溯,那还是白柏登基以前的事。这屋子是他们的秘密据点,穆凉回京復命的时候,也一贯都住在这。 因为这个,先帝还批评过白莫好几回,她充耳不闻。虽说公主府里住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传出去的确不好听。 她从前倒是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或许只是单纯的没有把穆凉当男人看吧。 白莫一边笑一边推开门,屋里全是灰,在阳光下面洋洋洒洒的,呛得白莫一直咳嗽。可是她不肯后退,执意往前走。这屋子装潢和其余的客房都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些书,又多了些小玩意儿。 棋盘整整齐齐的,白莫把棋笥打开,棋子整整齐齐的,没落多少灰。白莫掸了掸棋盘,捏着棋子在手里摩挲,手感极好。如果没记错,这些棋子是穆凉打南靖带回来的,在当时的制棋工艺里算是顶尖,大小均匀,玉质温润。 她把起身把衣柜打开,里面衣服不多,落得全是灰,都瞧不出以前的颜色了。白莫掸了掸其中一件,想着挪到自己的衣柜里去,也算个念想。 那屋子里清清冷冷的,生活的气息一点也不重。和他那个人一样一样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桌上只有一个茶壶,外面都结了网,白莫晃了晃,里面居然还有水。 也就这些了,他生活过的痕迹。 也是好几年前了。自白柏登基起,白莫恨他,便把他囚在刑房里或是天星阁里,一连几年都没回公主府,后来回来成亲,也一直没有机会回这个小屋子坐坐。 而白莫的屋子里,不知道是她实在是太熟悉自己的味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穆凉生活过得味道好像全被她的遮盖住了,一点都寻不见。 跟他那个人一样,活在白莫那点阴影之中,明明只要轻轻挣扎就可以逃离了,可被白莫困在身边,他好像心甘情愿似的。 真是个傻子…… 白莫嘴角带笑,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上,用力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清清冷冷的,和他一样好闻。 白柏送走白莫以后也没闲着,他先是自顾自的,有些病态的笑了一会儿,就起身往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走。 这儿他熟悉,穆凉更甚。当初他提议穆凉诈死出城,就是在这儿。只是这回不大一样,他想想做一回恶人。 穆凉被关进的牢房是比较靠里面的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世道不太平,连牢狱都不太够使,那间牢房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穿囚服的人,一身血迹斑驳的躺在枯草之中。 穆凉本就寡言,此刻更无心与人攀谈,自己就盘腿坐在一角,一动不动。 只等了不多时,白柏就走了进来。他没带下人,自己也不怕死似的把牢门打开,凑到穆凉面前。 “瞧着穆将军面带桃色,这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穆凉不被他这种故意而为之的话扰动,只是不悲不喜的看他,连神色都冷淡得找不到一丝纰漏。 白柏自讨没趣,直了直身子,口气仍然是调笑居多。 “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到了你这儿,便恩将仇报?” 穆凉勾起唇角,冷哼一声,半句没为自己辩解。 “穆将军不肯说话,我在这好生没趣。”白柏目光游离之间看向了不远处的那个侧卧的身影,笑意又攀上眉梢,他指了指,问道,“你认识他吗?” 穆凉摇摇头。 白柏仰头笑起来,叫人把侧躺的人翻了个身。那人手脚全是瘫软,脸上也全是血,身上的囚服都让血迹染得斑驳,但穆凉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 小安。 他被生擒,一定没什么好下场,如今这般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白柏对身后的人又一摆手,就有人端上来一碗药。 “来,喝了药你俩路上还能做个伴。”他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穆凉把掌心的锦囊攥得很紧,丝丝疼痛让他目光如炬,白柏知道他不怕死,于是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的等他开口。 “让别翠离开白莫。”穆凉犹豫一番,压低了嗓音说道。 “哦?”白柏似乎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穆凉这般死死盯着他,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你既然知道别翠是我的人,昨夜怎么不告诉白莫?” 穆凉沉默了一会,目光里有些纠结,却还是开口解释道,“她会死。” 别翠是白柏的人,白莫自然不会动她。可她若是被赶出府,自然也失去了价值,又知道好些秘密,白柏不会留着她的。 白柏听见这话一愣,復又笑出声,“你是觉得,你不告诉白莫,我就会饶了她?”
第91页 穆凉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的确是这样认为的。白柏要杀别翠灭口,只不过是怕她把一切告诉白莫而已,如果背着白莫,那别翠就不必去死了。况且退一步讲,就算白柏非要杀她,那也不能再怨穆凉,他对别翠的那点怜悯,也就仅仅止于此了。 只是有一点点私心,别翠有的时候,和小时候的白莫有一点像。就凭那身翠色的衣裳,藏不住的野心,他还是不忍心推她入火坑,哪怕是敌人。 “可以。”最后白柏正经的答应下来。 穆凉点了点头,端起药碗,他指骨折断的那只手自然是端不起的,另一只手里又攥着锦囊,这会儿他把锦囊贴心口放,才空了手去断碗。 或许是手伤有些疼,他的手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抖动。 他把药碗凑在唇边,犹豫了一下,再抬头问白柏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了点颤抖,“能不能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白柏笑意凝固,有了点恼怒的前兆。 他不明白,穆凉知道别翠是派来监视他们的细作,知道那枚翡翠玉佩是他派人去赎了,他连这些小到无伤大雅的事全都注意到了,怎么偏偏会注意不到姜氏篡位这套说辞里那么大的纰漏? 他突然害怕,穆凉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可是只要那一碗药下去,一切全都结束了。 “可以,但是你要先把药喝了。”白柏冷冷回道,没了方才那股阴冷悱恻的笑意,气势都弱了几分。 穆凉点点头,没再犹豫,把碗里的药一仰而进。刚喝完的时候没什么反应,后来也只是若有若无的有一丝倦意,他倒是没喝过什么别的毒药,只是觉得这样让人在睏倦中死去的药还算是仁慈,可他有意扛着不肯睡,执意要白柏把翡翠玉佩还给他。 白柏离开之前,穆凉嘲弄的笑笑,声音里全是疲倦,“我祝您……瓜瓞绵延。” 白柏脚步一顿,几近恼怒。停顿片刻却也并未追究,出了牢房就没再回来,倒是差一个小太监送了裴翠给他,就扔在他脚边不远处,可他实在是太困了,刚把翡翠攥进手里就困得一头栽倒在地上。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手里这个邪灵邪灵的物件儿,一定能带他再找到白莫的吧。那下辈子,一定要活得门当户对一些,也少受一些苦。 傍晚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跃进公主府,是个死士,在天星阁里都排的上号儿的那种。 白莫慵懒起身,虽说身上沾了些灰,却不显得多狼狈,目光锐利依旧。 “皇上去地牢里给他餵了毒药,不多时就倒下运走了,和先前被擒的金军一起。” 这个他,指的是穆凉。白莫愣了一下,倒不是太意外。正因为预料到白柏的歹毒,才派死士去盯着。不出所料,白柏虽然说会放过穆凉,行为却不尽然。他会杀了穆凉,然后转头就对白莫撒谎说已经将他流放,甚至找一个差不多的替身来走一下流程,那是白柏百用不厌的手段,白莫也让他蒙过一回,这回便多留了个心眼儿。 她不意外,也早就做好了穆凉会死的打算。这件事是他太莽撞,后果严重了些,得拿命去赔。 白莫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却一点都不会疼。她捂着胸口,那其间撕裂似的,她却固执的不认为那是疼,眼泪都掉下来。 哀莫大心死,悲莫过无声。 她,白柏,穆凉,千百心思,却还是归于沉寂了。 第45章 弥补—— 自打知晓穆凉死了,白莫愈发沉寂下来。她不再常与人调笑,更不再常出入皇宫了。白柏自然是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整日耍宝,白莫看着,什么也不说。 “皇姐是不是怪朕了?” 白莫摇摇头,不说话。她怨白柏,却早没了反抗的心思。毕竟不管她如今做些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白柏到底也没有害她。 她每天窝在房子里什么也不做,看阳光都觉得刺眼。疯狂那夜的床单被单脏了皱了,她也不捨得换。 某一日才惊觉那个照顾过穆凉的小丫鬟,大概是叫别翠的,似乎不见了踪影。她回想了一下,别翠出现的时机赶巧,其实偶而撞见的神情也多有古怪,只是她没有往白柏身上联想过罢了。 真真的是让安逸日子养钝了—— 如今看来,许是穆凉使了什么手段,将别翠赶走了吧。那个人,一向不多言,却始终护着她,到死也是一样。 白莫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忍不住想他。如果非要苦中作乐的话,那她最庆幸的便是,她没有因为一时冲动,真的和穆凉和离。 这样,如果她有幸活到头髮花白的话,他们也算厮守至白头吧。 吃过饭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身上很痒,低头一看就是一身的红疹。她不知道方才吃的东西里有芋头,不过确实若有若无的,有股腥味似的。 白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谁也没喊,一个人苦苦捱过。 赶巧,当天夜里,皇宫里也不太平。 时至深夜,宫中秩序井然,只有些小太监提着灯笼巡逻。 只是南门传来一阵喧闹,一个身穿华服形容枯藁的男子粗鲁的推开眼前的侍卫,一味的往里闯。周边的侍卫虽说都带了佩刀,却谁也不敢出手,只是一步一退的挡在他面前。 毕竟这个蛮力往宫里闯的男人谁也开罪不得,那是当朝正一品太傅,傅杞。
第92页 傅杞一路走到养心殿前,屋内灯火晦暗,里面隐隐透着些人声。他规矩的停在门前,等着值夜的小太监进去通报。 不多时,门就开了。傅杞一言不发的往里闯。屋里隔着些距离才点一盏宫灯,屋内充斥着些恼人的香味。床榻之上一个女子躲在被子后面,瑟瑟发抖的看着他。傅杞认出那是后宫唯一的妃嫔,侍候白柏也好几年了。 再往旁边瞧,白柏理了理刚刚勉强穿上的外衣,面色温润的看着傅杞,并没有叫人打断了□□的恼怒。 傅杞已经好几日不上早朝了,白柏拿他刚刚丧偶做幌子,藉此堵群臣的口。傅杞不善钻营交际,一旦有了些小错,就会被群臣揪住不放,白柏只能一味的护着。 傅杞看着白柏,面带嘲讽的一笑,“皇上满意了吗?” 白柏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连笑意都凝固,“……什么意思?” “皇上就不必装傻了。茜桃死了,皇上不是高兴得很?”提及茜桃,傅杞的面色都带了点悲怆。事情分明才过去不久,可他已经瘦得脱形,面色蜡黄,形容枯藁。 “爱卿说的是哪里的话。”白柏揉了揉脑袋,对床上的女人摆了摆手,叫她下去,神色却极疲累似的。 “不就是皇上设了个套给我们钻?皇上想要的,从傅某身上拿走便是,又何必残害他人性命?” “傅夫人的死,于朕而言也是意外。我若要害她,当初就不会让你娶。”白柏面色苍白,无力的解释着。 若是茜桃没有死,他便有千百般说辞要说与傅杞听,可如今茜桃不再,他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希望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可以公平一点。爱是平等的,他想的,也不过如此而已。茜桃一死,他便百口莫辩。怎么看,都像是他为了一己私利,谋害正室似的。 “皇上真是巧舌如簧啊。”傅杞眼里分明有点儿留恋,却还是将身上的官服一把扯了下来。他就是捨不得手中这点权势,才会娶了茜桃当挡箭牌,所以才将她牵扯进朝堂的悱恻斗争之中。 全是因为他,害的茜桃家破人亡,死不瞑目。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在茜桃身侧,打算与她同生共死。 茜桃伏在他耳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重欢就拜託给你和皇上了……” 他如此愧对这个女人,她分明已经知道一切了,可她哪怕至死,也不捨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傅杞不知道自己对皇上有没有一点不一样的感情,但如今他只是一抬头,眼里全是茜桃死时略带不甘的眉眼。 皇上坐拥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众人挤破头翘首以盼,趋之若鹜的权势地位,或是皇权富贵,全都在他的手掌翻覆之间。他有谋略天下的脑子,他有治世的才能,甚至他那样年轻,有俊俏的眉眼。一切,全都让傅杞不得不沦陷其中,成为白柏忠诚的奴僕。他仰慕皇上,敬重皇上,哪怕那只是一个略长于他的少年罢了。 那些情感之间有没有纠缠一点点爱慕,傅杞不知道。他刻板顽固,所以从不敢去想那些逾越礼法之事。可是皇上一直在逼他,时至今日,他不再贪那一点权势,更不想要皇上那点偏爱。 他只是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危险的帝王。怎么能有人面带那样乖张的笑容,还将他身旁的人斩杀殆尽毫不手软…… 白柏下意识的摇头,出口的话夹着狼狈的破音,“你别走……我真的……” 若不是傅杞心死,几近都要让他打动了。谁能想到呢,一个心思玲珑的帝王,让他这样一个刻板的男人牵动情绪。 “我真的只有你了……” 傅杞笑起来,眼里却带着点残忍的光,他垂下眼帘将情绪掩了个干净。继而放柔了声音抚慰道,“好。我不走。” 甚至一反常态的,伸手抱住了颤抖的皇上。 白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把头埋在他胸前,像个无依无靠的孩童一般。他是巧言令色、胡搅蛮缠、巧舌如簧,什么贬义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唯独对傅杞,那些对付旁人的,或是恼怒或是撒娇的应对法子,一个都使不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感情。 “我不走。”傅杞慢慢重复着,语调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后半句要死死的咬着舌尖才能压在喉咙里。 我不走,难道要被你逼的众叛亲离了才好吗? 如果非要说,他之前对白柏是有好感的,他承认。不管是仰慕还是敬重,总之不是什么负面情绪。可如今看清了他那般歹毒心思,却只觉得令人作呕了。 他强压着噁心主动去寻觅白柏的唇,炽热的柔软的。不知道茜桃吻起来,是什么感觉。 他们在龙床上厮磨,白柏却不捨得就此攻城略地。 听说,会有一点疼的。 白柏低头吻傅杞,然后将主动权交了出去。 借着突如其来的一下疼,白柏哭了出来。不是屈辱,更不是愉悦。明明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却好像仍相隔甚远似的。他不难过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也不难过那些付出全是白费,那些都不足以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只是有一点令他难过,他倾尽全力的努力过了,却还是无可奈何。他的努力,他的付出,他的一切,傅杞全都知道,却半点也不会感动了。
第93页 是他自以为是的想要扩张领土,想要藉此昭告天下,他急功近利,他不理智,他幼稚,所以最后他只能落得个狼狈收场。 他只能一直道歉,一直哭。死死的抱紧怀中人,安慰自己,幸好他还愿意给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 往后的日子,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老实本分,弥补所有的亏欠。 从小到大,白莫身边总有一个穆凉不离不弃的,让他羡慕极了。所以当有一个傅杞刻板顽固的给他出谋划策,又半点不肯对权贵弯折时,他不可控的心动了。 他身边终于也有了那样一个人,规规矩矩的,只对他一个人好,忠心耿耿,又恪守礼数。他是最顽劣的那种小孩,死死的抓着手里的玩具,在厌了之前丝毫也不肯放开。 虽然是初次尝试,被心底涌动的喜悦包裹着,白柏一丝一毫都不觉异样。两个人都累了,白柏与傅杞的手十指交握,不一会儿,迷迷煳煳的就睡着了。 第二日白莫起得晚,睡了一夜,疹子也下去了大半。刚用完了早茶,就看到一个死士窜了过来,身形都有些踉跄。 白莫努力分辨了一下,不是熟悉的面孔,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傅大人……自缢了……” 白莫身形一滞,这才想起来,她刚遇到庞公子的时候,害怕得手脚慌乱,将手下的死士全都指派出去,将身边的人保护得周全。 眼前这一个,是在傅杞身边的。 茜桃死后,白莫甚少出门走动。连茜桃的丧葬都一概没有参加,只是听说牌位已经进了傅家的灵堂,作为有功之人,受子孙后代的瞻仰。 白莫与傅杞区区几面之缘,因为茜桃的事更厌恶其那副文人模样,此刻听闻他的死讯却还是有些难过。只是,有另一件事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先前忘了,茜桃身边是有死士的,那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支箭了结了性命? 她想开口质问,张开嘴却又哑然。她不怀疑,不管是穆凉还是白柏,都有法子买通她派出去的死士。 她不想问,更怕了追究。那两个她近旁的人,一个已经不在人世,另一个……她不愿与他再有丁点瓜葛。 第46章 凉薄—— 白柏睁眼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冰冰冷冷的,地上只有先前让傅杞脱下来的那身官服。 他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起身的时候腰腹都疼,酸涩的感觉。 身上深深浅浅的指痕,见不得人的模样。白柏给自己披了件外衣,想叫个人进来更衣,一张嘴却觉得嗓音干涩沙哑,几近失声。 昨夜,还是太疯狂了。也是,傅杞那样一个木头,恐怕活了多少年就禁/欲多少年,将这类寻常之时视做洪水勐兽。 白柏硬撑着走了几步,到了门口打开门,才哑声召了个宫女进来。 抬着胳膊更衣的时候他随口问,“你昨夜一直守在这吗?” “是。” “傅杞什么时候走的?”他颤着嗓子问,隐隐有些希冀。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与傅杞同床共枕了整整一夜呢? “傅大人……并未出来啊……”小宫女跪倒在地,颇为恐惧的样子。 白柏心里那点欣喜被浇了个干净,目光极具冰冷,死死地盯着那个宫女,要从她颤抖瑟缩的身形里找出一丝破绽,以证明她撒了谎。 一阵凉风吹进来。 他循着源头去看,平日里不会开的那扇窗开着,周边甚至有些凌乱。 也是苦了他,夜里那么黑,他又半点功夫都不会,却要学人翻窗。 白柏只觉得一颗真心被揉碎,唇角从毫无温度变成一抹冷笑,最后又脱力了似的耷拉下来,满脸都是愁态。 他压低了声音,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兵去傅府。” 戒律森严整齐划一的御林军涌进了傅府,二话不说将里面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之间全是什么瓷器碎掉的声响,还有哀嚎和求饶。 却唯独没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他应该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他应该跪地求饶,祈求原谅,绝不是固执的躲着。 更何况是在肌肤相亲之后,在肢体交叠之后,在云雨翻覆之后。 白柏是个皇上,不是娼/妇。不能容忍在欢爱之后就被抛弃,他还有一身的指痕,还有酸疼的腰嵴。 他向前两步,企图推开门。 房顶树梢蹿下几道黑影,将他挡在门外。 “主人说在他出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你不认得我?”白柏冷笑。 他的耐心有限。他可以无限安慰自己宽恕傅杞所有的罪过,对旁人却没这么好的耐性。 他冷淡得挥了挥手,身后的御林军就与几个死士纠缠在一起。任谁都知道御林军打不过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可他们人多。 白柏几近召集了整个京城的兵力,就为了带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傅杞。 可笑,且荒唐。 时局刚刚安稳,甚至北边征讨的一战,肃清工作还未完成,他却将整个京城的兵力全都抽调走,他所学过的所有的帝王权术,再告诉他那是再危险不过的覆国之举。 就算只有一些小小动乱,也叫他的帝王生涯有污点。 可他连理智都几近崩溃,还哪里管那么多?什么帝王,什么太平,比不过一个傅杞。他努力宽慰自己,傅杞只是还没有完全接受他,只要再等等,只要对他再好一些,一颗真心总能融化冰雪的。
第94页 况且昨夜他们已经交融,傅杞并没有如何排斥,也是说明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就可以了。 他一点都不计较傅杞这点逃跑的打算,他可是天下的王,傅杞逃到哪,他都能抓的回来的。 白柏就站在两批交战的人群之前,一会儿笑得甜蜜,一会儿面目阴仄可怖。 御林军想战胜那些自小习武的死士,如同蜉蚁撼树。 可哪怕是几人环抱粗的巨木,也禁不住千军万马的撼动。 几个死士力竭而倒。 白柏懒得低头看,左右不过是横尸遍野,为了傅杞也算值得。 他将讨好的笑意挂在脸上,伸手推开门。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倒下的桌子。 从下往上,能看到只穿了白色丝质里衣的人影,一动不动的悬于房梁之上。 面色铁青,胸口前全是血。 傅杞。 白柏愣了一刻,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嘟囔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继而用颤抖的双臂抱住了眼前垂坠的双腿,死死咬着舌尖才没有狼狈的嘶吼哭喊。 整具尸首,又冷又硬,死了不是一时半刻了。 白柏仰头看傅杞铁青的面色,突然笑起来,舌尖方才被咬破了,嘴里全是血。 傅杞是有多想死,服了毒还要上吊。 白柏忽而又目光呆滞的后撤,脑袋往一个方向一歪,露出的表情有些痴傻,似乎在想,眼前的人为什么没有半点反应呢。 他又伸手,举动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他拉着傅杞的腿摇了摇。 还是毫无反应,白柏眼中的疑惑更重了几分,鼻翼颤动两下,眼中湿湿的液体顺脸而下。 死了,怎么会呢? 就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张床上,试探,共攀极乐。 怎么一会儿没看住,就变成又冷又硬的尸体了呢? 白柏旁若无人的就地坐下,耳中的声响好像嘈杂极了,他伸手捂住,把脑袋埋在腿间哭。 那声音呜呜咽咽的,气都喘不上了似的。 这太卑鄙了。白柏已经放下他作为皇上,作为男人的骄傲,甘愿雌/伏在他身下。他可以忍受傅杞不为所动,却不是像现在,给他希望,再用这样的法子让他永远记得。 这太卑鄙了。傅杞早就决定要剥夺他的骄傲,给他虚假的爱意之后,再残忍的离开,永远的离开。 这太卑鄙了。就算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傅杞,再将他带回来,一点一点打动他。可傅杞逃到阎王殿前,白柏只能笑笑,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想不到,那个一向严谨又周正古板的人,怎么会想出这么折磨人的法子? 那句话叫什么?兔子急了也咬人。 白柏失魂落魄,一连几日都未上朝,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伺候的宫女被他摔杯子赶出去好几个,他摔的是最中意的一套瓷器,他常拿来招待傅杞的。 此刻,一点意义都没有。 整座皇宫,全是傅杞的影子。他顽固古板的样子,强忍白柏胡闹的样子,两个人据理力争的样子,拿着棋子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们翻云覆雨的样子。 活着——真烦。 这会儿进来的是太监小德子,跟在他身边好几年了。 他揉揉发疼的脑仁,耐着性子问,“什么事?” “傅…大人的后事已经办了,今儿就要入土了。”小德子一边小心的瞄着皇上的神色,生怕一个失言,挨热茶泼事小,可掉脑袋事大。 白柏面色复杂的看他,手中的茶杯几乎都要甩出去,又堪堪忍住。“葬到哪里去?” “是……傅家的祖宅,应是位于西王山那边。”看白柏的脸色阴晴不定,小德子又赶紧大着胆子补充道,“路途远,算着时辰这会儿就该启程了。” 白柏描摹着茶杯的边缘,眼下有两道乌青,神情清冷苍白,像是在费力的思索着什么。 他想了多久,小德子就战战兢兢的站了多久。他最后总算说,“让他们送进宫里来,剩下的朕来安排。” 小德子领旨一熘烟跑走了,站久的腿脚发麻,走路姿势怪异极了。 白柏把存储在地窖里的夏天用的冰全都取出透支,煨在傅杞尸棺边,强留了他好几日。其实他什么也没做,连棺盖都未开,只是倚着棺椁与他说话,就好像格外心安似的。 他始终无法对傅杞生气,哪怕到了这时候,他也只是温柔的向他保证,他一定会做个出色的帝王。除了如此,他还能做什么呢。 整个养心殿都冰冷,白柏的脸侧,眼唇全是病态的颜色。 这种畸形的病态的关系,只持续了几日,傅杞的父兄便有本启奏。其间词句也不过是望傅杞早日入土罢了。白柏又哭了一回,依言下旨叫人将傅杞厚葬。 “这……葬在哪?” 白柏的神色冰冷,冻的紫青的双唇开合,只是吐出两个冰块似的字,“皇陵。” 这不合礼法。 只是没人在来他眼前唠叨这些了,更没人敢在文武百官之前驳了他的面子。那个人走了,说着不会走,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柏虽然痛苦,却半分也没有任自己荒废国事,他愈发冷峻,手段决策愈发成熟稳重,也愈发心狠手辣。
第95页 他叫人翻盖了那些傅杞从前常去的地方,寝宫,朝堂,他唯恐避之不及。 苛政民税,严刑峻法,怨声载道。 可再也没有谁那般大胆,将他的谬误一一指正。 他像是一条脱离了缰绳的野狗。没有方向,没有主人。 他收了一批秀女进宫,看着就烦,有些就死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勉强活着的又一一遣送出去,连带着那个侍候了他好几年的那个,唯一的妃嫔。 于是他的后宫,是真正的空无一人了。 他孤。 前朝之中,只是听说白莫在傅杞死的那日去见了重欢,将她的有关事宜安排妥帖,一些旁的事又託付给了关七。 然后就闭门不出,终日闭门谢客,姐弟两个,也许久许久没见了。 他独。 有时候他也想,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了。 想下棋的时候对面是空的,空闲的时候却能听见敲落棋子的声响。 在万花阵里独自穿梭的时候,却好像总能听见身后白莫的嬉笑逗弄。 这种感觉在饮酒的时候更甚,他总听见先帝说他,优柔寡断,不是帝王之材。 他好像痴了。 最孤寂的时候,他点起前堂的每一盏灯,整个大殿灯火通明。 有没有群臣在场都一样,反正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有一片应和之声,远不如寂静。 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抱紧双膝。 跃动的点点宫灯的火苗,空空荡荡的大殿,案几上如山的奏摺。万物,都入了他的眼。万物,也都凉薄。 作者有话要说: 没完结没完结没完结! 明天见! - 金之卷 - 第47章 阋墙—— 兄弟阋墙。 白莫的身份,早就在白柏登基之时就革为平民。天下人皆道,她无心政局,无心情爱,只是自顾自的经营些铺子。同属下九流,女子经商与娼/妓无异,哪怕身份贵为皇上的亲姐姐,也少不了做人谈资。 少有人知的是,她手上运营流通的,有寻常人家的粮药交易,经营着市集营运,更沾染人□□易,杀人越货的买卖。 忘了从什么时间节点起,大概就在天/朝的铁骑踏平了大金,国土急剧扩张那件事的前后吧,整个京城愈发不太平了。朝廷重臣被暗杀,或者附近的商贾大户失窃,大大小小的案件频发,却找不到一个能为损失负责的罪犯。 京城内外状况贫起。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平民中稍有权势的便拖家带口的连夜跑路,想方设法的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不消数月,原本拥挤喧闹的京城之内,居然空了三成。 朝廷之中,并不身居要职的,便拼命的送礼,只求上面的人能心领神会,将自己外派出京。 最惴惴不安,又无法妥善抽身的,则是最后一类,也是最危险的一类人。朝堂之上的,大殿之前的两列,朝廷重臣。 若只是危险,也就罢了。偏偏对有人遭到暗杀这件事,所有人都不得不三缄其口,闭口不谈。每每有人说漏了嘴,提及此事,那便要承受那个日益冰冷残酷的皇上的雷霆之怒了。 “身为朝廷命官,为了些市井传闻怕成这样,成何体统?” 底下则只能噤声,尽管前人的死状诡谲悽惨,哀嚎之声和满地的血还歷歷在目,又怎么可能是区区市井传闻。 别人不知道,可他们却知道。自太傅大人随妻子同去,长公主白莫又久居公主府,极少出门走动,同年,那个几经波折,又重操旧业的将军穆凉又一次销声匿迹……其间缘由不可与外人道,但人人都看得出的,这个小皇帝愈发严厉暴虐,颁布新政大刀阔斧,底下的民怨几近沖天也一概不管,只顾施行□□…… 没人敢说,亦没人劝得动。 与此同时,刚刚被征讨,堪堪安定下来的大金,一个名字声名鹊起。 穆生。 作者有话要说: 等九点(。啾咪 第48章 醒来—— 穆凉睁眼的时候,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连手指都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完完整整的活着。 他甚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昏迷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喝了白柏给他的毒药,然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翡翠玉佩。 穆凉动动手指,想确认那块视若珍宝的翡翠是不是还在怀里好好揣着,可任他如何努力,四肢都沉重得丝毫也抬不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身侧传来一个声音,凭穆凉可移动的范围,根本没有注意到有另一个人在身边。 可尽管此刻知道了,却也没半分力气提起警觉。 “药效还没过。” “什么药?”穆凉下意识问,他原以为白柏给他的便是毒药了,如今看来却不尽然。他稀里煳涂的,似乎又被白柏救了一命。 那人总算凑过来,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似的。 穆凉认出,那是小安。他突然想起,白柏说,要他们在路上做个伴。他当时只以为那意思是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作伴,如今看来,他们是真的要去什么地方的。 身下的马车一晃一晃的,能听见几匹马跟在马车后疾驰,不知道终点是哪里。
第96页 “我们要去哪?” 小安眸色清冷,嗓音浑浊嘶哑,似乎看着远远的彼方,“大金。如今……” 他冷笑一声,“该叫金郡了。” 大金的军队被滑稽收场的宫变借走了大半,根本无力应对天/朝的铁骑,轻而易举的就被踏平了。大金的国君已然投降,整个皇室被押解进京,表面是叫做宾客,实则是接受软禁罢了。 其余能剥削髮配的将领也全都远离故土,在这时候派小安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他来做金郡王,任凭天/朝操纵驱驰的傀儡郡王。 不可否认的是,和白莫一样,穆凉也觉得,最适合在占领大金之后,成为新王的人,是那个狐狸一样的庞微。他虽然狡猾,却也还算得上守诺,接收之后,大金不再拥有自己的军队体制,身在王位,手中其实是没有半点实权的。 不管是谁,都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像是拔去了恶犬的爪牙一般。庞微若是在位,倒是可以与金朝合作,将大金平等自由的民风传入天/朝。只是他让穆凉一时冲动给杀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这个略有些痴傻似的小安。 穆凉刚想说点什么,马车突然降了速,继而停了下来。 那么巧刚醒就到了? 当然不是。 一个身穿□□军队常见服饰的男人走进马车,轻车熟路的将桌上的碗拿起来,放了什么东西进去,然后兑上水,不由分说的递到穆凉嘴边,不管不顾的往他嘴里倒—— 穆凉皱眉想挣扎,小安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痛苦的呛咳,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他被强灌下去一碗水,喘息的时候喉咙都痒,过了不一会儿,浓浓的倦意涌上脑袋,他不受控制的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马车又停在某处。 穆凉眯起眼去看车窗,借着点微风,帘子微动,外面天色已晚,大抵是停顿修整了。 小安掀开门帘打外面进来,穆凉下意识的往他的方向看,可是动作却不慎敏捷,并没有看清车外的情况,只捕捉到远远地一点火光。 小安看他醒着,似乎微怔,然后若有所思的停顿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粥碗扬了扬,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接着,他就靠近穆凉,坐在床边端着粥碗,就要餵他。 这回换是穆凉有些怔住,太多疑问堵着,不知道从哪一个问起好了。 他刚一开口,想问他们身在何处,小安的勺子就顶进他嘴里,让他不得不停下要说的话,咽下一勺粥。 他知道小安那意思是让他不要多说,于是他也乖乖的就喝粥,什么也没说,刚好他也饿的厉害。 小安餵他喝完一碗粥就出门去了,接着似乎和谁说了会儿话,就灭了远处的火堆,各自散开了。马车外归于沉寂,只有小安沉默着往车上钻。 他和穆凉并排谁在马车里,仍不显得拥挤,穆凉眨眨眼睛,想继续先前想问的问题。 “嘘。”小安压低了声音,“让人发现你醒了,就会来继续给你餵药。” 穆凉点点头表示明白,想必那个药和在牢里喝的是一样的功效,让人睏倦入睡。 “呵。就算没发现,到了天亮还是会来。” 穆凉皱眉,想动动手指,还是和之前一样没力气,除了触觉还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肢体的完整性了。 他料想那是长时间昏睡的后遗症,是要花一定时间恢復的,不过看身旁的小安不仅行动如常,神志也清醒,同在一个马车,怎么天差地别的。“你怎么没事。” “因为他们不担心我跑。”小安没所谓的笑笑,黑夜之中的一双眼亮极,波光粼粼似的,“除了大金,我还能上哪呢。” 穆凉唿吸不自觉的凝滞片刻,他倒是还没忘,大殿之上他是如何一刀一刀了结了庞微的性命。 不过显然小安对自己也没有太大恶意,否则就凭他如今根本动弹不得,要他的命,易如反掌。 “我也已经无处可去了。”他轻声说道。 “你以为我无处可去是谁害的?”小安凑身过来,两根手指轻易的锁在穆凉喉间,微微用力就让后者唿吸困难。 “杀了你,世上也不过就少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小安冷静片刻,不动声色的把手挪开,神色有些悲恸。毕竟他所侍奉的主人,至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般养尊处优之人,在大金的王都里搬弄些小小的是非,使些搬不上檯面的手段伎俩,获取些零零碎碎的利益,许是恭维的人太多了,让庞微自己都觉得他算得上才智过人。 相比之下,仿佛是将只会打家劫舍的小小盗贼,生生拖入乱世的腥风血雨之中,必死无疑。 □□之内风云几变,小安本就不是什么擅长谋略的之人,他只是知道,真真的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杀这样一个小人,他还嫌要脏了手。 “我不杀你。光收拾这些日子被你尿湿的被褥,就花了好些功夫,可不能白费了。”小安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微微抖动的笑容,几近暴露其间的懦弱情绪。 他自然是在想庞微,替庞微收拾床铺,端茶倒水,研磨洗笔,怎么突然就阴阳两隔了,连个最后一眼都未见到。 穆凉让他一句话惊得脸红到了耳尖,他先前是没想到,如今小安提了,就愈发觉得有道理。毕竟这些日子喝药就是一大碗,久睡不起也只能吃些流食,更何况他对肢体半点操控能力也没有,尿床……也合乎情理。
第97页 穆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挪到别的什么东西上,急切的想把话题挑开。他舔了一下紧张的泛白的双唇,心中揣度着小安的举动。虽然眼前的这个小安并不是要取他性命,但是他也还记得初见那回,小安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模样,和眼前这个比较起来,……判若两人。 “你没有杀我为主报仇,可见你家主人在心中也不占几分分量。”他试着引诱小安说出点什么可供参考的词句。 “嗯。”小安应声,“我该谢谢你,让我逃开他。” “他待你不好?” 小安目光阴冷的看了穆凉一眼,后者立马死死抵住后齿,噤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眼前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所幸,小安看穆凉这副拘谨胆怯的模样又面带讥讽的笑起来。 好笑,当然好笑。 眼前这个穆凉,是哪怕是那个自以为是到了极点的庞微,都要敬畏三分的厉害人物。如今让自己,一介奴僕吓成这样,怎么不好笑呢。 他自顾自的笑了一会儿,才幽幽回道,“大金没有主奴。”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是也不算难理解。大金地处大陆极北地区,民风剽悍开放几乎是众所周知。大金的女子亦不乏善骑马打猎之人,更不乏身居高位受人敬仰之辈。大金没有主奴制度,虽说穆凉尚不能想像完全没有奴役的模样,但多多少少明白小安话里的意思。 毕竟小安跟在庞微身边,一直是被当做奴/隶使唤的,打骂,驱驰,跑腿,大大小小的活计,凡是小安在的,便都是都是他去做。庞微完全被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模样的大少爷脾气。 明明是在没有主奴制度的大金,却把小安当成奴/隶对待,言中之意,想必是算不上待他好的。 如今庞微已死,小安也算解脱。虽说日后免不了受到天/朝的操纵,但总归不会再轻易挨打受罚了。 穆凉见小安的神情阴仄,便不再继续追问他和庞微之间的关系。毕竟庞微要唤他一声兄长,其间利害,以及可能牵扯到的诸多事宜,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释的清的。 穆凉又动了动手指,相较于刚醒的时候,好像居然畅快了些,指尖蹭蹭棉被,居然能动了点。 穆凉垂下眼帘,復又睁开,好像有一瞬间有抹锐利的光射出。 “小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啊没到十点就算九点!我没有鸽! 第49章 帮忙—— “怎么帮?” 穆凉一听便释然了,小安没有问他什么忙,而是问怎么帮,甚至连索要利益的讨价还价都没有,这是同意帮忙的意思了。不知道是不是大金人都太少心眼儿了,虽然算得上骁勇善战,却还是一直被耍的团团转。 “我们在哪?” 小安掀起身边的帘看了一眼窗外,通过远处的一点灯火判断出那是远处防区侦查用的塔灯。 “算着时辰明儿这时候大概刚出防区,再往前就有些战场了。” “天亮的时候,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不用喝药。” “这个帮不了。”小安耸了一下肩,似乎又觉得这举动有些不妥,又恢復成平平淡淡地样子,“药的剂量是算着时辰来的,若不是近来用药太频繁有了抗性,你本该一直昏睡到大金王都内。” 穆凉倒抽一口凉气,喝着药一直喝到大金王都,到时候他估计床都起不来了,虽说现在也相差无几了。 不知道是不是用药的原因,他总觉得脑子好像有些迟钝,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又突然就忘了。 “听人声,我们附近的士兵不多吧?” 小安不置可否的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想復国,他们必须死。任由他们进了大金境内发展下线,到时候想要将天/朝的细作斩草除根可就难了。” “你想利用我干什么?” “这不是利用,是请求。”穆凉神色淡然,言辞恳切。“我只想在防区内见一个人,见完我们就按原计划到大金去。” “况且,如果我不喝药,我们的脚程也会快上许多,能更早到大金。” 小安并不被他话里的意思所牵动,充耳不闻似的。 穆凉眼巴巴的等他回復,心里也没底,毕竟害小安国破家亡,他也有份。小安不杀他的原因,他都不能全然猜出,就更别说小安对他到底有几分憎恶了。 小安这个人,单纯且奇怪,总觉得让人有些看不透。 过了好久,久到穆凉以为小安不会再回答了,他听见一声嘆息。 “哎。我分不清你话里的真假,更不想让你利用。” 这话已经是在交底了。 如果他拒绝,穆凉还有一百套说辞等着说服他,可是他这般坦诚,反倒让穆凉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想利用小安,把那些押解他们的人全都杀了,这话不假。但是平心而论,这也的确是个双赢的行为。 他不信小安以后就安安分分的做天/朝的附庸,凡是国破家亡之人,怎么可能不想夺回所有权,一雪前耻。身边这些士兵,在日后一定是白柏行使操纵权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光凭他们踏上金郡大地,将会与金郡日后的肱股之臣有接触,就足够让人不得不防了。
第98页 所以穆凉拿准了,就凭能剷除这些人的威胁,小安肯定会心动的。 心动倒是心动,可他不敢信穆凉。与虎谋皮有什么下场,身首异处的庞微都给诠释了个干净,小安虽然从穆凉的话里找不出什么纰漏,可还是一百个不敢相信。 穆凉心里苦,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眼前人对他的恐惧都根深蒂固了,他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可他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废人,除了脑子和嘴皮子还算好使,其余的……若是放任他自己呆着,可是连饭都吃不上。更何况他早就无家可归了,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说话。 沉默到天都亮了。 小安掀开窗帘看窗外的时候,注意到穆凉若有若无的嘆了口气,心里也有了点不忍。 人声渐渐喧闹起来,穆凉默默的数着声音,充其量也不过五个。那毕竟,原计划里穆凉一直昏睡,回金郡对小安来说更是回家,实在用不上什么人手。 正想着,就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轻轻一跃就上了马车。和昨日一样,士兵把药粉兑了水,粗鲁的往穆凉嘴里灌。 穆凉反倒释然了,昨儿还挣扎两下,今儿就顺从的闭上眼,然后张开嘴。他唯一的解脱的方法全都寄托在能动的小安身上,他要是不肯帮忙,那穆凉就只能昏睡到金郡。 突然,一碗水尽数泼在穆凉脸上—— 穆凉被呛得马上咳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也睁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个士兵已经歪歪扭扭的倒了下去。 小安就站在他身旁,一副刚狠噼了记手刀的模样。 穆凉愣了一下,即刻明白,小安改变主意了。一不做二不休,小安走出马车,将剩下的三个士兵尽数制服,挨个丢进马车里捆好,接着自己就坐到了马车前面驾车的位置。 他身后有个小窗口,能从那看见马车内的情形。他倒是不必时时查看的,毕竟他把四个士兵扭曲的捆到一个小角落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弹的。 他只是对着窗口喊:“往哪走?” 穆凉沉默,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哪,更看不见前面的路,想让他怎么个指路法? 小安不知道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故意要藉此让穆凉难堪,以报復夜里穆凉拿利益诱使利用他。总而言之,穆凉不说话,他就不动。 穆凉想见的其实也不是别人,是肖程。 当日宫变,是肖程前去救驾。与那同时进行的,还有对大金的征讨。大金国力不弱,将士又一向都骁勇,天/朝所要耗费的兵力巨大,当时最容易调遣的一定是肖程手下的队伍,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肖程大抵已经在此驻扎了。 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是能遇到他的。事到如今,也只有赌一把运气了。 回忆起昨夜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光亮小点,穆凉说道。“往哨塔走。” 小安应了声,马车就有些缓慢的行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也常常驾马车,那车很平稳,摇晃都是小且有规律的,不自觉的让穆凉有点困意。 接连好几日都是整日昏睡而过,想不到身体这么快就习惯整日睡觉了? 真是…… 穆凉苦笑,强打起些精神,好让自己早日正常起来。 这一提神,不打紧。他突然好像听见,马车后面有一个略显凌乱的马蹄声。 那声音不是很重,但是很近。还不同于先前那几个士兵骑马的声音,毕竟身上的战甲随着马跑动得一上一下,是一定会发出些声响的。 就凭这个距离,穆凉完全不信,方才小安没有看到这个人。可要是看到了,则没有理由不把他同样拘/禁起来。 这太不合情理了。 心中虽然有疑惑,但此刻穆凉能相信的人也只有小安了。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安,我们身后有人吗?” 小安的声音也很快就顺着风被刮进来,“有。” 穆凉沉默片刻,想问为什么没有把他打晕,又觉得似乎有些太直白了? 他人在马车里,算是半个阶下囚,还要大言不惭的问逃跑的罪犯,为什么没有把狱卒打晕,这是什么逻辑? 他只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知道是自己不正常还是小安不正常。 几番欲言又止之后,穆凉噤了声。 不正常,全都不正常。 靠近哨塔的时候马车被拦了下路来,盘问从哪来到哪去之类的公事。这时候金郡作为天/朝的附庸,想要从天/朝出去容易,想要再回来可就难了。所以此刻的盘问,只是例行公事,实在算不上严苛。 小安老老实实的回答完问题,又扬声回头问马车里躺着的人。 “你要见什么人?” 穆凉深吸一口气,只希望自己运气还不错,“肖程。” 那个拦路的小兵,一听到肖程的名字就多打量了两眼小安,眼里有些不屑,几乎就要出口嘲讽了。 肖程为人一向都忠厚,上上下下的军旅之人都对其敬畏三分,却也颇为欣赏。做肖程手底下的兵,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在他心里伟岸到极点的肖程肖大将军,哪里会是不知道何处来的猫猫狗狗都能见到的了? 做梦!小兵才刚发出一声冷哼,太多讥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第99页 小安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只是沉默着自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属铸的牌子,上面刻着金郡,那是前不久颁布的,在金郡境内新实施的,权利的象徽。虽说是在天/朝境内,却也得对这个新被任命的金郡新王有求必应,小兵赶紧把讥讽咽了回去,例行盘问也尽量精简,尽快走完流程,随后就指派了一个小兵,给马车指路,以找到主营帐区的肖程。 到了会客用的营帐前,小安难得贴心的下了马车,钻到车厢里,把穆凉的一个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颈后面。微一用力,就将瘦的皮包骨的穆凉架了起来。随后,他就拖着穆凉下了车。 穆凉脚下仍然虚浮无力,却总算见到点日光,比整日被关在车厢里昏睡要强多了。 可穆凉刚兴奋的像个稚子一般,环视了一下四周,餍足的唿吸着丛林山野之间的味道,自由的,活着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开口感慨—— 他就看到一个有些过分熟悉的身影的时候,瞬间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凝固在唇边。 那人也正下马,手中缰绳,身上衣着无不昭示着这是一个干练到极点的女子。 她身穿翠色衣裳,眉目清秀,却似乎有些阴阴郁郁。 别翠。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的预收重生娱乐圈微轻松剧情向收藏的都是小天使! 第50章 再见—— 别翠此刻也注意到穆凉紧锁的目光,微微颔首致意,似乎并不意外穆凉没在昏睡。 穆凉想问的话很多,一股脑的涌上来,反倒不知道先问哪个好了。他知道自己来金郡是白柏的安排,也知道别翠是白柏的人,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别翠离开白莫。 但是这个离开……不是让她继续跟着自己的意思啊? 白柏不会除了他们两个,连个想监视的人都没了吧。防亲姐姐跟防贼似的,欠教训的小子。 别翠见穆凉面色有些古怪,也不多说,迳自走到穆凉的另一侧,帮小安一起扶着穆凉往大厅里走。穆凉虽然困惑疑虑,紧张到肢体都僵硬,可是还是不得不顺着身旁两人的行动。 毕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想要他的命都易如反掌,饶他一命已是仁慈。 穆凉坐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小安和别翠坐在他两侧,活像两个僕人似的。穆凉一边盘算着待会怎么质问别翠,一边就听见两个急促的步伐就走了过来,一个沉重,一个细碎轻盈。 是肖程和祝柳。 祝柳个子不高,光追上肖程的脚步就得一路小跑了。 不过他们一进营帐,脚步都瞬间停滞了。毕竟下人通报的,他们在这里将要见到的,可不是什么穆凉,而是手持金郡象徽,那位新被派遣的郡王。 穆凉知道自己是借了小安的名号,也猜得出肖程的疑虑,于是主动开口介绍道,“这位是新任金郡的郡王。” 小安接口道,“庞安。” 穆凉略微震惊的侧目,小安姓庞,但是在他说自己叫庞安之前,穆凉也没有注意到,他与庞微的名字合起来,竟然是安危之意。他虽然有些疑虑,却没插话,只是安静等肖程礼貌的与郡王问好 话说回来,天/朝的文臣武将,要论最恪守礼数,行事周正的,文臣当属傅杞,武将当属肖程。 他久居军营,作风一向粗犷,该有的礼数居然没有全然忘个干净,也是一桩奇案。 走过了应有的寒暄,肖程才兴沖沖的把脑袋转向穆凉,“当日宫中状况复杂,之后转眼就被委派到此处,还未来得及与穆将军叙旧。” 穆凉淡然一笑,只是应声道,“是啊。” “好在大家都平安度过。只是可惜了傅家的孩子,夫妻二人纷纷离世,空留她一个孤寡稚儿。” 穆凉唿吸凝滞了一刻,重复道,“傅杞死了?” 肖程点点头,目光深远,“说是难以承受丧偶之痛,前几日自缢了。你久居京城,竟不知晓吗?” 穆凉沉默了半刻,然后几不可闻的点了一下头,“你也看到了,近来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久未出户了。” 肖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示理解,眼前人一向都显得有些单薄,今日一见的确瘦的脱形,想必宫变之后又发生了些旁的什么事。 但他又懒得问。他是个粗人,穆凉心思玲珑,他一向知道。所以他也不愿过分窥探别人的家务事,活到这个年纪,肖程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从前分明不屑于说话之前多加思量,如今总是反反覆覆,诸多考量。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还是穆凉端起茶杯,像是不经意似的问道,“当初,皇上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庞微会横插一槓,所以才早早调你回京。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出庞微狼子野心的?” 肖程有些狐疑的抬头皱眉,反问,“庞微?谁是庞微。” 穆凉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手却不易察觉的一抖,杯中茶水被洒出几滴,在衣袖上晕开成小小一片,冰冰凉凉的。 “而且,下令让我北调的,是长公主啊。” 这回穆凉则有些稳不住了,他把茶杯啪的一声搁在桌上,杯中茶全都撒了个干净。他就呆立了片刻,继而又有些慌乱的将身上的水掸了掸。好像连声音里的慌乱和敷衍都没心思去遮掩了,“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第100页 他慌,怎么不会不慌呢。 他先前光是知道,白柏假装姜氏篡位,然后装作趁乱逃出的模样去搬救兵,重新执掌大权。可是他没想到,白柏把庞微的事情也隐瞒的滴水不漏。天下人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白柏带兵讨伐篡位的姜氏…… 冰山一角而已。 伪装姜氏篡位,将天/朝内外风云搅乱。窜动大金多方势力聚集京城,一举歼灭。借刀杀人革去了姜氏与其母家的性命。 一举剿灭的可是包括姜氏、大金在内的两大心头之患,周边趁机被吞併的小国更不必说。还有……顺手也除去了穆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还可稳固民心,这何止一箭双鵰。 这可是一箭好几雕,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也不枉他精心谋划那么久。 还有白莫也参与其中。穆凉苦笑,连这么大规模的动兵都瞒过自己,让安逸日子养钝了的怎么会是白莫呢,分明是自己吧。 不知道白莫是有意还是无意,穆凉像一颗棋子一般,只是为了牵制庞微而存在,还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下棋的人。 讨伐大金的事,和宫变之事,被白柏以一种不可能的姿态,完美分割开来,所有的算计,也全都好好的隐藏住了。谁也想不到,那是那么大的一盘棋。早在征讨吐蕃,将姜氏救出之时,白柏就算计好了怎样让她作为一颗死棋派上用场,以满足一己私利。 好笑的是,他费尽心思了,傅杞却死了。傅杞和茜桃是什么关系,穆凉再清楚不过了。白柏活该如此,众叛亲离不得所爱。 穆凉觉得自己像是那种无力回天的败者,只能想着胜利者偶尔狼狈的姿态勉强过活,以解心头之恨。 真是堕落了。 不得不说,比起将庞微的事公之于众,反倒是如今这样更利于白柏获得拥护,算得上是智举了。毕竟前者虽然是给战争找了个缘由,却也不得不曝光这些所谓王公贵族在背地里做的阴暗的小动作,得不偿失的。 白柏原来那般心思缜密,只可惜平日藏得太好,装的人畜无害,让穆凉到了一败涂地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想杀的不是什么小白兔,而是饿狼。 不过,还是原来那句话,他不肯承认自己输给了白柏。非要说的话,那也是输给了他太信任白莫了。 穆凉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再仰头去看肖程的时候,后者仍然是一副费解的模样。 穆凉把恩怨情仇敛尽,声音如常,“他们姐弟二人仍是通力合作,亲密无间啊。” 听不出丝毫讥讽意味。 说完他就转头去看营帐外的模样,大金比京城更往北,许是风硬,吹得营帐唿唿直响。 “还没来得及问,穆将军此来是?” 穆凉回过头,声音懒散,像是在说什么平淡小事似的,“天/朝容不下我了,我要往金郡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穆凉撑着椅子的扶手勉强站起来,似乎不愿意多加解释了。只是他四肢乏力,好在刚要倒下就被小安拉住胳膊站稳。 其实如果他想,他有很多种方法揭开白柏伪善的面具,宫变当日那么多人在场,他不信白柏能全杀个干净。整件事情,从姜氏篡位那套说辞起,漏洞就太多了。 只要有心去找,一定能找得到。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知情人小安。 可他不愿意那么做。就算让白柏失去民信,遭人猜忌,甚至群雄四征讨之,夺他王位取他性命又如何呢?他输给了白莫,输掉的也是白莫。 与其害他们一同颠沛甚至送命,不如就让白柏身居高位,起码保护得了白莫一世太平不是吗?白柏虽说过分,到底却也没有害了白莫分毫。 更何况,他此来只是想知道,白柏是用什么样的理由,将肖程自南方借调到北方,还让理由听起来合乎情理的。现在目的也达到了,虽说心底像是被插了一刀一样难受,却也该放下了,输的还算明明白白。 穆凉苦笑,他也知道自己一向嫉恶如仇,一向都睚眦必报,却不知道自己也能放任仇人身居高位,活得潇潇洒洒。好像活了将近三十年,才终于看明白自己。 却也要告别自己。 被一点点爱恨情仇拉扯到连自我都丢失了,不能再过那样的日子。穆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总之每一回下定决心要与白莫划清关系,都不了了之。 他好像习惯了跟白莫就这样若即若离的,爱恨交织,却永远都不能对对方放下心来。都是玲珑到极点的性子,睁眼闭眼间都是千八百道心思。 他强迫自己想起白莫给他的那些伤害,强迫自己放下。祈求这一次的划清界限,能成功。 穆凉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今日我来拜访的事,不必让旁人知晓。” 肖程木讷的点了点头。 穆凉被扶着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唇上带笑,“往后我不会再回来了。有些人,麻烦你多加照拂了。” 肖程郑重的,握了一下穆凉的肩膀。他们关系其实并不如何好,穆凉不是太与人交心的性子。但他们是交过命的兄弟,哪怕心思迥异,也抵不过战场之上的一回相互帮助。 穆凉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的走到了门口。然后停下,只是背对着肖程,没有回头,抽出一只手,扬高了挥了挥,“今日一别,再也不见。”
第101页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的预收重生娱乐圈微轻松剧情向收藏的都是小天使! 第51章 命数—— “等一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祝柳出言拦住了他们。 她不紧不慢的从肖程身边踱步到穆凉身旁,挡在门前。 “穆将军想走,能不能让小女诊个脉先?” 穆凉低头看她。她手臂上系了白色的臂章,脸上也没有上妆,衣裳颜色也寡淡。 他这会儿才想起来,祝柳的祖父已经畏罪自尽了。还是,他害的。穆凉只觉得嘴角有些酸涩,他费力的动了动,才说出两个略颤抖的字,“抱歉。” 祝柳故意把这话曲解成拒绝被她诊脉,把双臂张开,门就被挡了个严严实实。“那不依,你要是不让我诊脉,就算你出了这个门儿,我可马上把你在哪传到京城里去。” 这话是明显捏住了穆凉的软肋。 穆凉猜的出来,白柏用这种强迫他昏睡的方式把他送出京,那是摆明了态度不想要白莫知道他在哪的。正巧,他也不想让白莫知道,平白多生变故。所以他才嘱咐肖程,不要让旁人知晓,只道是郡王来访即可。 这点倒是让祝柳抓住了关窍,反倒拿来威胁穆凉了。 穆凉顿了顿,笑起来,“那就麻烦祝姑娘了。” 小安和别翠把穆凉扶到里间去,刚一松手,两个人就被祝柳轰了出去。穆凉这会儿把心都安下来,样子颇为平静,甚至带着点调笑意味,“你怎么过河拆桥呢。” 祝柳没搭话,认认真真的替穆凉诊了脉,面色并不好看。穆凉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祝柳就起身挽起衣袖,在水盆里洗了手,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层层叠叠的包裹。 她一句话也没解释,自顾自的打开包裹,里面是长长短短的银针。她伸手捻起一根,在火上烤了半天,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穆凉,“把衣裳脱了。” 穆凉愣了一下,倒是也明白祝柳要给自己施针。他身上没什么病,有些外伤,却也不太严重了,本想拒绝。只是拒绝的词句还没说出口,就瞥见祝柳的目光,他又悻悻然的闭了嘴,开始解衣裳。他方才怎么忘了,他只要一个不依着祝柳,她可就要拿与之前同样的话来要挟了。 脱衣裳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一些小玩意,穆凉看了一眼,随即不动声色的把他们全都敛进手掌。 他是背对祝柳,既看不见她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要在哪下第一针。这种未知的恐惧让穆凉不自觉的挺直了嵴背,好像连寒毛都微微颤慄似的。 很快,不知道该说是凉还是热的针就又稳又快的刺进穆凉嵴背上一处穴位。 穆凉并不通晓穴位经络之事,但被刺的位置特殊,大概是一处叫风门的穴位。 接着祝柳又接连下了好几针,有几处会疼,她看见穆凉背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才暂时收手,让他缓上一缓。 “不管什么药都不能不要命的吃。有些成分派不上用场,就会淤堵体内,得不偿失。” 穆凉知道她这是在训斥他近来有些药吃的太勐了,那指的大概就是白柏的那碗让人昏睡的药物了。 他无从解释,只好应声敷衍过去。 只听了片刻,祝柳就又开始手上的动作。她平日虽说是柔弱女子的模样,但穆凉早已见识过她胸中的那番剑气山河,自然轻视不得。此刻她一本正经的施针,瞧着不费劲,却也极其耗费心神,额上也早就起了一层汗。 她手腕动作的时候,过长的衣袖蹭在穆凉背上,后者不觉得痒,只是有些酸涩。他终究算是愧对了她。 “祝御医的事,抱歉。”穆凉的声音有些嘶哑。 祝柳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那是祖父的命数,怨不得谁。” 穆凉不说话,他无从解释。他应该说,祝御医是因他行刺而死。可这件事背后所牵扯到的事情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都说不清楚。 他的愧疚,终究只能藏在心里罢了。 祝柳一手捻动着某些银针,另一边则燃起了一根艾条。 她见穆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无奈的笑了,“你的身体虽然不好,但上回与长公主结亲之时,分明面色红润,不是如今这般枯藁的模样。” “相由心生。宫变之后定是发生了什么,你才会被流放到金郡去。其间缘由不必多说,时局敏感,我祖父死的不明不白。我不是肖程,所以我能猜到其中一二。” 穆凉不自觉的抓紧身下的衣裳,掌心全是汗。他和白莫白柏,那是自然而然的纠葛。可是祝御医,却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被害死的无辜之人,他有愧。 “祖父活到那把年纪,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活得明明白白。”祝柳拔下针,慢条斯理的一根一根的开始往包裹里收拾。 “虽说不能未卜先知,但祖父年纪愈大,就愈多嘴多舌,愈看不得谁在病患上受欺瞒。就算往事重回,就算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被牵连至死,也会如当初一般选择的。” 祝柳把包裹放回药箱,将艾柱上面的部分掸掉,拿着艾柱缓缓在穆凉背上穴位移动。 “那是祖父选的命,你大可不必自责的。”
第102页 穆凉喉间一甜,一口血就涌出来。祝柳那么聪明,原来早就猜到祝御医是被穆凉牵连至死的。或者说,在穆凉形容枯藁的来拜访之前,祝柳还不知道祖父是被具体哪一位牵连。毕竟祖父杏林圣手,医过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想要找到一个,宛如大海捞针。 况且在祝钧去世前后,也没有听说哪家势力有明显的遭到打压。今日一见穆凉落魄的模样,祝柳心中就瞭然了。 她不怪穆凉,那毕竟是祖父选择的路,兴许他也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静默许久,穆凉才伸手拿脱下的衣裳粗鲁的擦掉脸上的血,固执的说道,“抱歉。” 祝柳忙完了手上的动作,替穆凉将衣裳披在肩上,背过身去收拾药箱里的零碎。 “不过,若不是祖父突然去世,我本已经要和肖哥哥成亲了。” 穆凉正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先说抱歉还是恭喜。 “祖父的事不怨你,可我的婚事可怨你,全让你耽搁了。”虽说是抱怨的口气,祝柳原本活泼的声音里都带了点沙哑。 “抱歉。”穆凉重复说。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祝柳当然不是因为无法成亲而如此难过。就算她说那是祖父的命,那到底也是领她长大,教她医术的祖父,到底还是难过的。 “所以,你得帮我个忙。”说着,祝柳将手边的一个药包拎起来,递到穆凉脸前。 穆凉顺手接了过来,问,“要我做什么?” 祝柳把药包上面夹带的一张纸取下来,展开,上面字迹娟秀,整整齐齐的写着几味草药的名字。 “往金郡走会路过一个片村落,那儿在闹瘟疫,这是几味常用的药。”祝柳一边指一边解释说,“不过天/朝刚占了他们的家国,如今他们对我们这些军旅之人避之如洪水勐兽,偏觉得我的药会害了他们的命。” 她不禁苦笑,两国交战百姓何辜,她只是深处乱世之中,又爱上一个军旅之人罢了,对领土实在没什么野心,更没有对寻常百姓出手的兴趣。她是个大夫,不是个畜/生。 穆凉目光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答应了。 他对祝柳有愧,别说是这样乐善好施的好事,就算是伤天害理的事,他也答应。 祝柳把药的事交代出去,顿时心安不少。穆凉刚要告辞,就又听见祝柳的叮嘱。 “我记着上回与吐蕃一战,你伤的分明是右手,怎么这回左边腕骨开裂的更严重些,掌心还伤的那么重?” 一边唠叨着,祝柳又从药箱里捡出几瓶药,又有些不舍似的倒出一半搁在小瓷瓶里,递给穆凉。剩下的一半儿又小心的封好,搁回药箱里,嘴里捣鼓着,“不能都给你,肖哥哥也老受伤,得给他留一半。不过我给你写个方子,到了金郡,你找大夫给你配就行。” 穆凉也不推辞了,苦笑着一边赔罪说自己日后会小心,一边把药瓶接过来。 祝柳写完方子,又继续补充,“许是因为右腕受过伤,你不自觉的就会让另一边承受太大压力,这样会过分伤害左腕。” 穆凉接过方子的时候还在想,为了保护受过伤的一边,而过分伤害了另一边吗?这倒也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让祝柳那副乐观的模样感染了,穆凉都要学会苦中作乐,自我调侃了。 又听了好一会儿唠叨,穆凉总算被放走了。门口候着的小安和别翠又如同来时一样,半拖半架的把穆凉带走了,不过这回穆凉手里抱着方才祝柳给的一堆药材,比来时还要麻烦几分。 把穆凉扶上马车之后,小安拽着车里的一根绳子,拽出了几个被捆到一起,一个个像球一样,站都站不起来的士兵,正是被小安制服的那几位。 “肖将军,这几个人就拜託你了。” 说完,小安就坐上马车,鞭子一甩,马车吱吱呀呀的动起来,好像比来时轻盈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的预收重生娱乐圈微轻松剧情向收藏的都是小天使!~ 第52章 炊烟—— 三个人又走了半天,天色将晚的时候就找地方停下休息了。 直到别翠熟练的生起火,又从马车里翻出吃食,开始做饭,穆凉才恍然大悟,小安为什么没有将别翠制服,拘禁。 那毕竟,他和小安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生活做饭,在这荒郊野岭的,怕不是要活活饿死。 穆凉对大事一向都不马虎的,不知怎么,反倒是那些生活琐碎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神仙吧。 穆凉休息了一整天,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走路了,虽说脚下仍然是虚浮,腿也打软,但也能靠着自己走上几步,不再行动困难了。 别翠准备饭菜,他和小安就靠在一起取暖,面前就是个火堆,穆凉却没敢太靠近。他抱着膝盖坐着在地上,火红的光亮照着他眼前,连墨色的瞳孔都一闪一闪的。 “今日反倒让你一个郡王侍候起我来了,有些失礼。”穆凉试图挑起话题,他是想藉机窥探关于庞安和庞微,还有庞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有如今这种局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早习惯伺候人的活计。”小安把手靠近火堆,影影幢幢的火光下面,本该年轻稚嫩的双手上全是些老茧刀疤,指节也粗大,起码和庞微那双和女人一般嫩滑的手是截然不同的。他讥讽自己,“若是日后让人侍奉,还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第103页 “那你第一回见我的时候,也是庞微安排的?” “穆凉。”小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却也不是回答,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嘆了口气,继续说,“我明白,你想知道庞家的事,但我需要点时间。” “我和庞微是主僕,也是兄弟,我恨他,也爱他。给我点儿时间,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穆凉就呆呆的听着,甚至没找到可以插话的地方。小安的话像极了一句保证,但是穆凉也没有逼问他的意思,更没有什么资本可以逼小安回答。 最后穆凉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用过饭食之后,三个人就缩在一辆马车里休息。小安自告奋勇的坐在驾车的位置,说是放哨,避免遭到野兽攻击。 沉默无趣的一夜过去,天刚亮他们就又起身赶路。别翠马骑得不好,看得出像是刚刚学会似的。前一日,穆凉光听她那凌乱不堪的马蹄声,就觉察出这人是新手了。 新手骑马不仅拖进度,还危险,于是穆凉就邀请她坐到马车里来。起初她倒是推辞,后来也红着脸同意了。 两个人在马车里,小安一个在马车外,风声大得听不清小安唱的不知名的小调。别翠看准时机,将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交给了穆凉。 穆凉看着空白的封皮,心中别样的情绪翻涌,他有种感觉,这封信是白柏写的。 拆开的时候那纸质极好,也符合宫中惯用的款式,读到第二行的时候,果不其然,那上面写,“我不会害皇姐的。” 那封信写的絮絮叨叨的,一点逻辑都没有,好像白柏又从那个工于心计的阴冷帝王,变回了那个晴如夏花一般,耀眼干净的稚嫩少年似的。 信里面有些狼狈又慌乱的解释了当初为什么要在给穆凉的镇痛药里掺了性寒凉的几味药,让堆积体内的毒素受刺激而流窜,害他目盲。 其间言辞恳切,叫穆凉看了都有了些怜悯意味。 当时白莫对穆凉明显恨过于爱,白柏让穆凉目盲,是做了两手准备。第一,如果当时白莫去找了穆凉,便可藉由目盲,顿生愧疚、怜悯、心疼等等情绪,更会把穆凉带回京城治疗。穆凉当时所患的眼疾,御医院的大夫都能治,况且又促进他们和好,何乐不为? 第二,则是穆凉当时离开京城,行动和思虑再难掌控,白柏也怕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挖穆凉墙角。穆凉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他不可能放任完完整整的穆凉,有替别人效力的可能。 事实也正如前者所说的那样发生,白莫愧疚,所以他们的故事得以继续。 还颇费笔墨解释的,还有前不久的宫变。白柏坦诚,他自导自演这样一齣戏,只不过是想藉机给傅杞一个名分而已,将【同性有悖人伦】,这样的律法从国法之中革除。 白柏写这封信的时候,穆凉还未离京,傅杞也还未死,故而信中口气,仍是调笑居多。 除了些辩解,还有些旁的。比如,穆凉此次前往金郡,虽说是叫流放,却也是作为天/朝驻金郡的监御史,可在金郡之内行使代表天/朝的权利,也算是弥补了对穆凉一生都将背井离乡的亏欠。 又比如,白柏承认,穆凉和白莫愈恩爱,他只觉得愈慌。如果当初登基的就是白莫,那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只是一旦在这王位上驻足了一刻,就把权势地位,奉承赞美,珍宝银钱,全都当做囊中之物了,再割捨不得。白柏自诩俗人一个,终于还是抵不过心中贪念。 话说到这份上,穆凉心里都隐隐有些松动了。 还有最重要的,白柏许诺,他在位一天,就保证白莫一天太平安稳,荣华富贵。而相同的,穆凉也必须保证,至少他永远不会站在天/朝的对立面。 像是个君子协定一样,分明谁也没说,若是违约了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甚至一个交换条件的流程都没有。但他们都默默记下,并将以一生去践行。 穆凉对于白柏那些辩解大部分虽是不敢苟同,却也总算多多少少的明白了些他的考量,心中仇恨也不经意间就放下了些许。白柏当初所做,毕竟是出于上位者不得不有的思虑和防备,不必过于计较。更何况他如今也够惨了,永失所爱,众叛亲离。 穆凉不再说什么,把信收好,目光并没有看向别翠,只是淡淡的说,“如今信也送了,等到了金郡,叫小安许给你一笔钱,就走吧。” 别翠听他说这话有些慌乱,赶紧在马车里跪好,“您别赶我走。别翠知道,是您救了别翠的命,如今天/朝不能回,就让别翠侍奉您左右……” “攻打金郡的事情你也知道,搬不上檯面,后续又仓促,我们去金郡,未必是什么好事。”穆凉把那封信在掌心揉搓了两下,復又慢慢展开。去金郡这件事,是凶是吉没人知晓,白柏这是逼他骑虎难下。 他没有说,对白柏有丝丝改观,是打祝柳替他施针那时候起的。那时候他一脱衣裳,就从怀里掉出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有他先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缕结髮,有他固执索要的那枚翡翠玉佩。 还有,一个小小的,木质挂坠。 短短的一小节木头上,雕着一个清晰又细緻的白莫的脸。在第一次遇到庞微的时候的那次出游,穆凉在刻的,就是这个。
第104页 木头上绳结的部分是用赤红色的绳,打了一个很特别的结,紧凑又繁复。白莫入宫,又谎称白柏遭到夺权的那天,穆凉在集市上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绳结。对着买下的绳结反覆钻研,练习,他才打出一个漂漂亮亮的,系在那节木头上。 但是他记得,且保证,这个东西他之前绝对没有带在身上。所以,那一定是白柏派人去找出来的,给他最后的恩赐。 所以他退让。 他容忍他原谅。 最后他把被揉搓了几次,褶皱不堪的信封递给别翠。“你先收着吧。到了金郡,若是境遇不好,你想走的时候,再走吧。” 穆凉发现自己添了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让人算计多了,如今愈发心慈手软了。他一边苦笑,一边若有所思的搓弄着那枚小小的木雕,拇指缓缓蹭过小巧又熟悉的眉眼。 他只有在白莫熟睡之时,才大着胆子一寸一寸吻过。睡梦里也不老实的眼睫轻轻颤抖,戳的他痒痒的,像是平静的心底起了涟漪。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哪哪都精緻,像是……精雕细琢出的瓷器娃娃一样。 穆凉把手里的木头攥紧,攥得掌心的伤被硌得生疼,才松开手,将它贴胸口放着。还好,至少这个她,是谁也夺不走的。 空气似乎苦闷又稀薄,穆凉把窗帘掀开,餍足的唿吸着窗外的味道,将胸腔中难以割捨的悲伤情绪沖淡。 远远的,能看见有一熘炊烟缓缓向上。穆凉看了看天色,正值正午,都是起火做饭的时候,什么地方能孤孤单单的一缕炊烟向上? “小安,往那边走。”穆凉扬声喊道,如果猜得不错,那个方位大抵就是受瘟疫荼毒的村落了。 穆凉把药方抽出来,那上面,祝柳写的是天/朝文字,让那些对天/朝士兵嫉恶如仇的金人看到了,只会平添事端罢了。他合计着待会让小安用大金的文字抄写一遍,虽说日后金郡是依附于天/朝之上的领土,天/朝的文字会不断在金郡推行,但念在他们刚刚经歷家国被劫掠,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容忍的。 小安应了声,马车缓缓朝那缕炊烟的方向移动。 第53章 穆羽—— 不出所料,马车只走出一会儿工夫,就能看见一个村落。 正值晌午,都是各回各家吃饭歇息的时候,村子里人声少些倒也正常。只是眼前这个村落,似乎寂静的有些过头了。 别说人声,连狗叫都没有一声。 穆凉扶着门框下了马车,拒绝了小安的搀扶,皱眉看向整个村子,神色也有点茫然。别翠这会儿也从马车里钻出来,手里宝贝似的护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药包。 穆凉仰头去找方才一直给他们指引方向的那缕炊烟,但早就让风吹散了。于是他迟缓又认真的往村子里走,一间房子一间房子的探看。 有的房子窗前分明还挂着晾晒的辣椒串,院落的大门上却落满了灰,好像久没人住似的。一旦走起来,穆凉走起来才觉得这村子很大。他虽然走得慢,但是房子却是有数儿的,他留心去数,那头儿的房子都望不到边,光是附近能看得着的就有三四十户,整个村子少说也有两三百户人家。 却这么安静。 穆凉心中疑虑极多,村子闹瘟疫,大家都往外跑是无可厚非的。但时局动乱,总不可能整个村子的人跑的只剩一户人家了吧? 这么想着,穆凉脚下的动作就快了几分,腿脚都软,一不小心就要跌倒似的。他起初还算规矩,只是远远地站在房屋前眺望,或是看看门楣之类,愈找不到人,他就愈着急,粗鲁的挨个推开进去查看了。 找了不知道多久,穆凉总算看到一个门户大开的房子,里面还传出些咳嗽的声响,想必方才生火做饭的就是眼前这户了。 穆凉刚一走进去就愣住了。一个女人正趴在灶台前刷锅,不大的屋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个人,有些就正咳嗽,那声音实在是让人揪心。 穆凉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那个一直背对他们的女人则先发话了,“找地方躺吧,等我忙完去给你看病。” 穆凉愣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来看病,我是想问这儿是不是在闹瘟疫?” “是,害怕了就快滚。”那女人语气愈发不善。 小安在身后皱眉看着,也觉得这女人无礼透了,更何况他们是带着药,要来救村子的。别翠一向性子沉稳,这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家主子受了委屈,自己又受了主子莫大恩惠,急着替穆凉出头。 “你是什么人?怎么这般无礼。” “我叫穆羽,是个大夫。”那女人淡淡回道,像是没听出别翠话里的讥讽似的。 穆凉向前走了一步,想凑近些同她解释清楚,刚迈了一条腿,面前的女人就勐地转过身,拿刷锅用的湿漉漉的丝瓜络指着穆凉,声音里全是不耐,“你报家啊倒是。” 但这句话,穆凉没有听到。 眼前这个人的脸,太熟悉了。熟悉到心里梦里全是,甚至现在他怀里还揣着一个。原本大着胆子指责她的别翠,也下意识的往后撤了一步,不知道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就尖叫着,向后跌倒过去。 穆凉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人,唿吸都浊重极了。他有好多话要说,甚至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他想抱紧眼前的人,可又有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制止了他。
第105页 眼前这个人,像极了白莫,但也绝对不是。 声音不像。而眼前这个人,也明显比白莫要年轻。倒也不是说白莫显老,只是眼前这一个太过于年轻罢了,充其量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要是仔细看的话,其实眼睛,鼻子,嘴到处都有些细微的不同,只是方才她突然转身,太过相似以至于穆凉即刻就晃了神。 穆羽又扯着嗓子喊了他好几声,穆凉才堪堪回神,脚下往后挪了一步,才有些狼狈的把脸上失神的模样遮掩下去,“我……叫穆生,也是个大夫。”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话似的,他指了指别翠手里的药包。 “听说此处在闹瘟疫,才来看看的。”穆凉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拳头捏紧,指尖用力到硌得手掌疼,可也唯有这样,他才能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 穆羽将信将疑的走到别翠身边,想要拿过药包,可别翠一看她靠近就手脚并用的往后爬,最后还是她皱起眉强硬的夺了过来。 她自诩长得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怎么这几个人看到她都跟见了鬼似的,一副惊恐模样。 穆羽把药包打开在查看里面的药材,穆凉在她身后,心思早已不在药上了。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两个毫无关系的人,长得如此相像。 白莫是二十几年前,湘妃娘娘从山上捡来的。娘娘把他和白莫的身份交换,他之所以姓穆,也一定是因为当初白莫原本是应该姓穆的。 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穆凉定了定心神,坚定地往前踏了两步,“你……有没有姐姐?” “没有。”穆羽随口答道。 “或许……她很小就丢了或者……”穆凉尽量把口气放软,紧张的眼睛都不敢乱眨。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穆羽直起腰,皱起眉的她满脸全是戾气,似乎不满穆凉的多舌似的,“我又不是病人,你要看就去看他们行吗?” 穆凉让她吼的失神,大金的女人真的是……不能轻惹。 穆凉只好暂时退缩,走到几个病人身边问问情况,他半点医术都不懂,只能装作高深做做样子。他挑的是几个咳得厉害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问什么都是一阵咳嗽的回答。 装模作样了好一会儿,穆凉偷瞄了穆羽几眼,后者倒是没注意他,不过眉头还是习惯性的皱着。穆凉咬咬牙,又凑了上去。 要知道,就算是真的白莫,他也没这样讨好过啊。 “你家中父母可还安在?” “早死了。”穆羽正摊开一个药包,指着里面的药材,“这味药叫鬼箭吧?我只在书里见过,大金没有的。” 穆凉愣了一下,根本知道她说的对不对,只好硬着头皮说,“嗯,这是从别处带来的。” 穆羽挑了挑眉,“你根本不是大夫。这药也不是鬼箭,而是芜荑。” 穆凉自知理亏,没有说话。 “不过这药没什么问题,我收下了。虽然不知道你打听我是做什么,但你也不像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可以交个朋友。”穆羽一边麻利的熬起药来,一边又重复了一遍,“我叫穆羽。” “我叫穆生。”穆凉也重复了一遍。 穆羽仰起头,乐了,“我是说真名。” 穆凉又重复了一遍,“穆生。” 穆羽这才将信将疑的嗯了一声,又解释说,“除了我家,我还没在大金见过姓穆的呢。不过你是别处来的,也不奇怪。” 穆凉乖巧的点点头,穆生这名字是他信口胡诌来的,不过有个假名到处也方便些,毕竟对天/朝稍有了解的人,都一定听过穆凉这名字,日后若是难免有些偏见。 穆生,也算是庆祝他重获新生吧。 熬好药穆羽挨个给那些村民餵下去,药效不快。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几个症状严重的,好像咳嗽平息了些许。 穆羽搬来小板凳,四个人围作一团,其乐融融的聊起天来。 穆羽不同于天/朝中大多女子那般温婉,她是乡野之间养起来的小子,天生脾气不大好。但是好在,坏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和几个人不计前嫌的插科打诨,这点和白莫也是截然不同的。 这村子里原先有三百多户人家,能逃的都逃了,有些是家里人带着去繁华点的地方求医去了,剩下的全是病的太重,实在走不了了的。穆羽也只是四处游歷之时路过此地,见这些人实在可怜,才留下来照顾的。她看得出那些人患的是瘟疫,但她手上没有足够的药,时局又动盪,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找药。 她只能就手头上的药暂时缓解他们的症状,又加以悉心照料。不过这村子大,不同户的人家挨个去送饭都要花上半天,实在是太过耗费时间,穆羽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们聚在一起,也好照料。 别翠调整好了心态,这会儿也觉得穆羽挺了不起的。毕竟人人自危的时候,还这样拖家带口,真的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穆凉还是固执的对穆羽的身世颇为好奇,但是他和白莫之间的纠葛并没有昭告天下,如今恐怕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完完全全。 是是非非讲予穆羽倒是没什么,倒是小安和别翠在这儿,穆凉不好解释。事关天/朝的王室血脉,还有已经仙去的湘妃娘娘,再说严重一点,事关皇家声誉,就算有朝一日会让人知道,却也不该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
第106页 穆凉摸了摸怀里的那枚翡翠,当时只是为了留个念想才向白柏讨要过来的,如今想不到居然派上了用场。他把那枚翡翠玉佩取出来,在掌心摩挲了好几下,才有些不舍的举到穆羽面前,哑着嗓子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 第54章 别过—— 穆羽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她接过穆凉手上的玉佩,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 这样的翡翠玉佩,她当然见过。年幼的时候,也常常搁在手里把玩。 “这是哪里拿来的?”穆羽皱起眉,粗声问,眉宇间又有了点恼怒的徵兆。 也不怪她突然动怒,只是她家里那块造型模样相仿的玉佩,据说是她父母当年定情之物。双亲去世之后入殓之时,她还特意将这枚玉佩放入棺中下葬。 如今若是重现世间,又在眼前人的手里,她不禁怀疑眼前这个有点孱弱的男人,难不成是做那类损阴德的勾当的?盗人棺木,窃人钱财,扰人清静,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穆凉只是有些含煳的回答道,“是我一个……友人,她给我的。” 这藉口实在敷衍,穆羽有些不放心的直白问道,“来路干不干净?” 穆凉点点头,那当然干净,自打他小就带在身边的,连上面那些伤痕的来歷都干净。“其实……我这位友人与你样貌相似,所以我才……” 穆羽仍是将信将疑的模样,手上这块玉佩的雕刻和造型全都和她记忆里一般无二,只是花色繁复,她实在记不清了,也不能保证就是同一块。 “难道这位是长公主失散多年的妹妹?”小安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这话还是一字不落的传进穆羽的耳朵。 她顿时狐疑的盯着穆凉,心中疑虑更重,只想看他怎么回答。 穆凉说不出是对还是不对,只好摇摇头。穆羽有父有母,白莫又贵为皇女,两人姓氏又不一,牵一髮而动全身,穆凉根本没法轻易说出其中缘由。毕竟比起说穆羽是白莫失散多年的妹妹,更应该说白莫是穆羽失散的姐姐。 看穆羽分明认得那玉佩,穆凉几乎可以断定,在她父母手里,一定有一块模样相仿的。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曾有一个姐姐,可那些事实想求证也没法子了,毕竟人都入了土。 穆凉把穆羽手里的玉佩抽出来,一副不想多解释的模样。 “庞安。”穆凉低着头,手里玉佩的挂穗儿一甩一甩的,他模仿着小安之前说话的口气,“你想知道,但你得给我点时间。” 像是报復似的。 小安被他这有点玩笑意味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貌若兇狠的啐了一口,“呸,我可不想知道。” 一时之间四个人欢笑一团。 穆凉也难得抛开心中杂念,口气里调笑居多。先前世道艰难,处在朝局利益中心,连活着都不容易了,更哪有什么心思欢笑。可他如今无官一身轻,虽说不知前面是怎样的深渊怪潭,但好歹不用面对什么都要留一分余地了。 他从前不敢把自己搁在悬崖边上,毕竟他身后要给白莫留一方安稳的天地,就总是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如今他是他自己,是穆生,不是穆凉。是人,不是白莫的盾。 穆羽又追问了几次玉佩的来歷,还有穆凉口中的那位友人,都让穆凉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开了。穆羽几次都没得到答案,心里也瞭然,穆凉大概是不会说了。 穆凉与小安合计了一下,在这村子小住了一阵儿,也算稍作休整。村子里粮食还算充足,他们留了银子,换了些粮食备在马车上,算是补给。祝柳给的那些药慷慨,没煎之前就是好大一包,煎完就更多了,给那么多人治了病都还有余绰。 眼瞧着村里的人病情好转,都有了自理能力,有些就已经从穆羽的房子搬了出去,只是按时来领副药喝。 村儿里的人管穆羽叫活菩萨,她受之有愧。可转念一想,穆凉的医术连她还不如。反倒是她每日熬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就牵牵强强的应下了这个称唿。 原本拥挤的小房子日渐空旷,直到这一日,最后一个人也病癒搬走了。 穆羽收拾好了行囊,也准备启程去继续她游山玩水的大业去了。 穆凉看她忙碌,心中也有点不舍。虽说起初他只是对她那张脸感兴趣,又因为脾气秉性和白莫不同而对她颇为失望。但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这人却也还算可爱。虽说动不动就恼怒,却也好哄,就像突然有了个惹不起的年幼的妹妹似的。 “往后有什么打算?”他试探着问。 “嗯,孤身一人,四海为家。”穆羽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嚮往的笑意,好像心神早就去到四海的隽秀画卷里云游了似的。 “那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道启程?” 穆羽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不自觉的微微瞥向小安,“你们是富贵人家,我性子野,在会宁可待不住。” 会宁是曾经大金的国都,如今也算是郡城。小安先前收拾马车内零碎的时候,不经意露出了那块金郡的牌子,当时穆羽没有说话,他们也以为她并未发觉。 如今看来,他们的身份,穆羽早就猜到了。 穆凉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得这人去意已决。可他又不能故作洒脱的说出,有缘再见,之类的话,只好又退让道,“乡间小路我们不熟,能不能拜託你把我们领上大路再走?”
第107页 穆羽有些诧异的抬头,然后笑了。似乎是觉得穆凉这种退而求其次的行为实在是孩子气极了,平日倒是沉稳的模样,怎么有的时候固执的像个稚儿。 “可以啊。”她笑着答。 他们一行人启程要走的时候,村民自发的都跑出来送他们。他们倒也想送些什么给这位救世主、活菩萨,不过先前村子里闹瘟疫,家禽之类全死了个干净,地里庄稼也没人管都枯死了,除了粮食,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穆羽一一谢过特意赶来的村民,然后就跟着穆凉上了马车。 别翠倒是自觉,自己钻到马车前边儿,说是和小安一起驾车,实则是把空间留给穆羽和穆凉独处。 不过他俩实在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穆凉因为找了这个“不认得路”的藉口,而被穆羽嘲笑了好一会儿,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脸红。真是…… 整个路上,穆凉都掀开窗帘,装作看风景的模样,避免和穆羽交流。 一路上路过了好几个村子,都是挺热闹的模样。穆羽顺着穆凉掀开的窗帘往外看,口气有些落寞,“其实这些村子,有半数都是天/朝人。” 穆凉循声看她。 穆羽这才发觉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于是她继续补充说,“你们不也是天/朝人,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可以友好相处,也诶有必要打来打去的,平添些伤亡。” “你瞧虽然现在战争刚过,但是他们还是能互帮互助,许多异族人都已经交融,国家立场,并不能全权代表百姓的心愿。”穆羽一边说,一边凑到窗前指道,“就刚才那个,几个人合抬一大摞麦子的。那个又高又壮的我认得,他家小孩前一阵从树上摔下来,还是我给治的。” 言语间带了点骄傲。 穆凉顺着她指尖往后看,只能看见半个模模煳煳的影子。 “他家婆娘就是天/朝人,绣活儿做的好,附近乡里乡亲改衣裳都上他们家。大家全是人,怎么就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 穆凉看着远处那些其乐融融的农户,思绪悠远。吞併国家,说白了只是为了满足上位者的一己私慾罢了,可是权利和贪婪,都是永无止境的。战争,永远也不会停息。 而所有的战争都打着为百姓谋福祉的旗号,实际则全都建立在无谓的流血牺牲之上。军队里的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不是冰冷的刀枪剑戟。战争贫起,是真的劳民伤财。 他第一次为自己曾是个将军而感到羞愧至极。 穆凉不知道,穆羽说这些话是因为知道他身居高位,即将把握金郡命脉,还是只是对友人的有感而发。但穆羽的眼界,也的确是看到了极为宽广的部分。 前有一个祝柳,要背着药箱上战场救死扶伤,后还有个穆羽,悲悯万民,唿吁停战。怎么这些大夫,全是些心怀天下,巾帼不让鬚眉的主儿? 只过了小半日,穆羽就把一行人领上大路,指了指远处,“从这直走,前面的镇子能买到马,你们的脚程就可以快些了。” 穆凉不觉得自己有在这人面前显露过自己会骑马,却又让她说中了。顿时有种让人看穿了感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张脸的原因,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危机。 穆羽从马车上翻下来的动作有点笨拙,穆凉想下来送送她,却让她制止了。 她说,“就此别过。” 穆凉没再多挽留,只是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穆羽一向不爱藏着掖着,看穆凉这般不舍,又坦率的模样更觉得有些好笑,脸上的笑意分明带着几分捉弄。 她背着一个粗布包裹,转过身去,蹦蹦跳跳的,往不知名的乡间小路走过去。只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杂草树荫里了。 第55章 穆生—— 穆凉把小安和别翠叫到马车里,告诉他们,将来,他打算以穆生的名字生活下去。 庞安来金郡任郡王是有圣旨的,穆凉因为身份敏感,则没有。穆凉名号虽然响,但之前实在是没什么外交的机会,所以他的脸没有什么人认得。 拜这所赐,他想换个名字重新生活,从头开始,还算容易。只要小安出面证实他的身份,即天/朝监御史,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 穆凉修整了一阵儿,体态虽说还是孱弱些,但已经不太显病态,面色也不再苍白如纸。交代完一应事宜,穆凉又启程进了城镇。他们把马车找地方当了,换来的钱买了三匹马。 穆凉倒是想买两匹来着,毕竟别翠骑艺不精,长时间骑行难免吃不消,也不安全。他是想他和小安谁带她共乘一骑的,不过别翠再三表示她可以,穆凉也就不再坚持了。 他们挑的是大路,平整好走,也好认路。虽说比起乡间小道,是绕了点远,却也比吱呀吱呀的马车要快多了。 没过几日,他们就到了会宁。 会宁府刚被占领没多久,里面抵死反抗的尸体还没清走。整个会宁府还处在天/朝军队的圈围之下,穆凉刚一看到那批士兵身上的戎装,就皱起眉来。 天/朝的戎装样式都差不多,但是不同的编制还是有些微小区别。旁人是注意不到的,但穆凉混迹军营好些年,不会看不出来。
第108页 穆凉头一回觉得,是真的冤家路窄。 眼前这批人身上的标识穆凉简直不能更熟悉了,他头一年进军营的时候就是穿的是那身衣裳。一呆就是两年,他备受欺凌和一战成名全是在那。 原来的老将军早就战死了,剩下的副手和穆凉全都不对付,就更不怎么来往了。只是听说前些年加入了些新兵,是野路子,招安来的土匪。 穆凉没接触过,但总觉得那一编制的风气不正,作风特痞。 这批士兵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不会再调回天/朝了。他们就驻守此地,像一根钉子插在金郡之上。在朝堂中作福作威,不必敬郡王,反倒郡王要讨好他们。这位置,也算是个肥差。 穆凉拦下了要进去交接的小安,后者疑惑的看向他。 穆凉摇了摇头,提议先去附近酒肆里借住一宿。 他先前没有预料到,侵略会宁的军队如果是老熟人,他该怎么办。军队里若是有人认得他的脸,那就是个麻烦,他不能不从长计议。 整个会宁空荡得不像话,全是一派萧索的景象。白柏想要的是金郡这块地方,要的是无上的权力,应当是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在大街上见一个杀一个。 但他的话,在遥远的会宁府究竟能践行到几分,不得而知。 商铺全是一副遭到洗劫的模样,好好的衣裳都被割烂,路过好几家酒肆都被砸的不成样子。是官兵烧杀抢掠,还是有人藉机大发国难财,穆凉不知道。但不管怎么看,都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 他初来乍到,小安也并无根基,这些官兵他动不得,只能忍。 是真的窝囊。 穆凉他们往前走了好久,从会宁中心一直走到快出会宁,才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开着门的酒肆。 “打烊了打烊了。” 穆凉才踏进去,就有一个坐在桌边的伙计,边剥花生边扬声喊道。 没等穆凉说什么,小安就扔了一包银子在桌上,“借住一宿,明早就走。” 那伙计愣了一下,满脸狐疑的收下银子,掸了掸手掌,把几位客人往上引。做他们这行,都擅长察言观色。 虽说眼前的几位看着模样不太兇狠,但在动盪乱世里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还明目张胆的在大街上晃荡的,定不是什么小人物。 穆凉一边走一边以颇为欣赏的目光看了两眼小安,后者也颇为得意。穆凉从前只觉得跟在庞微身边委屈了小安的武力,现在居然觉得小安在他身边也没少学东西。 就起码,就这个少说话,多干事的“业务”能力,肯定是跟在庞微身边歷练出来的。 小安把行李搁在自己屋里,都没多做停留就钻进穆凉房间里。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小安一路上都想问,一直忍着。会宁府门口的官兵他也看见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穆凉要避开。 “那批人,见过我。”穆凉尽量简短平稳的把话解释了一下,手指纠结到一起,他想了一路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法子。 他是监御史,不可能不露面。可他一旦露面,他曾替天/朝征战沙场,收割人命就再也瞒不住了。金郡的子民和官员刚刚失去国家的敏感时期,这个身份让他寸步难行,恐怕安稳度日都是奢求。 正想着,门口礼貌的传来几声敲门声。 接着是别翠的声音,“公子,您在吗?” “进来吧。”穆凉回道。 别翠推门进来,给小安请了个安。 穆凉无意识的舔了一下唇,一个疯狂又大胆的念头极具滋生。 “我是来问问,公子想什么时候开饭?我去……” “别忙了。”穆凉打断她,伸手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在圆桌边,“待会儿让下面送上来。” 别翠有些拘谨,不敢与他们主子同坐,穆凉手劲一松,她就慌张的想站起来。 穆凉把手里的手腕攥紧了,目光直直得盯着小安,眼里有点疯狂的光点,“你看……她怎么样?” 小安一愣,心想正说吃饭的事,提她做什么?一个愣神的功夫,他想起来前一刻,他和穆凉的困扰。 穆凉不能露面,可他们需要一个监御史。如果有人有心去查,就一定能从沿途驿站查到,他们一行人就三个。 所以,如果想让别人查不到他们在监御史作假,别翠无疑是最好的替代穆凉的人选。 可是…… 小安面露犹疑的看了看别翠,她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真能胜任监御史吗?就拿小安自己说,有没有能力坐稳这个郡王,还是未知。若是穆凉作为监御史,起码能与他互相帮衬,共同对付会宁府的其余势力。 可若是别翠……他自顾不暇,还要分神去照顾别翠,其中兇险不可与外人道,这件事,小安觉得穆凉有些唐突了。 病急也不能乱投医啊。 穆凉舔了舔唇,抬起眼皮的时候眼里仍是坚持,“你别看她这样,她记性很好。” 穆凉一边说一边赞许的看了看别翠,后者则羞愧极了。她记性好,那是……暗指她在公主府中作为细作的时候,将白莫和穆凉的动向汇报给白柏的事。 穆凉倒也是没想到,自己先前厌恶极了的细作,居然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第109页 “少说少错,你要保持缄默。只要气势起来,就没人敢造次了。真要有人对你出言不逊,你就记住他的措辞。” 穆凉手上没使多大的力气,认认真真的给别翠讲如何假扮监御史。 目光略过小安的时候,发觉他似乎仍是有些疑虑,穆凉住了口。 两个人无声的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穆凉坚持别翠是最好的选择,小安则觉得还需从长计议。 最后穆凉抛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从桌上拿起一个茶碗。 小安会意,也摸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穆凉用茶碗扣住那两锭银子,挑了挑眉,“给我一个时辰,让你刮目相看。” 小安点点头,同意了,他们打赌的赌约就是那两锭银子,虽然不多,却也够判定输赢。更何况如果穆凉真能让别翠不怯场,那他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小安推门走了出去,穆凉脸上是一副老实又委屈的表情,他指了指扣在桌上的茶碗,“那可是我全部身家,你可要争点气啊。” 屋里响起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一个时辰后,小安再推门的时候整个人就愣住了。只是一个对视之间,他就觉得自己要输了。 那个唯唯诺诺,少言寡语的婢女,此刻正襟危坐,双手在腹部前交握。下巴微抬,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眼神坚定,高傲至极。 她脸上没有半分斑斓色彩,却已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模样,让不大的房间里都蓬荜生辉了似的。 小安愣了好一会,才粗着嗓子貌若兇狠的说,“你是什么人?” 别翠认认真真的对视着他,分明是仰视,却有一分盛气凌人的味道。眨眼之间,似有一丝睥睨泄露,她唇角微勾,“天/朝监御史。” 这回小安完全被惊艷住了,简直把监御史应有的目中无人的样子演绎的入木三分了。 “厉害厉害。”他一边鼓掌,一边凑到穆凉旁边。 穆凉得意的一笑,手腕一翻,手掌就在小安面前摊开。 小安赶紧把桌上扣着的茶碗翻开,把里面的两锭银子恭恭敬敬的交到穆凉手上。 别翠这会儿也恢復了平时那副人善可欺的模样,看着两人稚气的表现,忍俊不禁。笑起来的模样还带着几分羞涩。 穆凉把两锭银子在手里把玩,又对着别翠教训道,“不过你方才说话的时候,不应该盯着他,目视前方就行。” 别翠又赶紧颔首称是,再抬头的时候看见穆凉的脸,復又笑起来。 “还笑什么?” 别翠摇摇头,嗓音温软,“奴婢只是觉得,自打来了金郡,公子大不一样了。” 见穆凉手上的动作一滞,别翠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摆摆手补充道,“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 她愈着急,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措辞,额上都有了点薄汗。 穆凉笑笑,“无事。” 虽说是在笑的,却半点玩乐的心思都没有了,神情也一分分冷了下去。 只是勉强又谈笑了一会儿,穆凉就把小安和别翠赶走了。饭菜送到小安房里,穆凉说不饿,推辞掉了。 他自己的变化,他最清楚。 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无法割裂过去。 他是真的想重头开始,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换一颗心。他想做一个闲职,等世道安稳点就抽身,去山里,去江上,去寺庙里,哪哪都好。 他没错,更不会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所以如果可以,他想找一个样貌家室寻常,又不嫌弃他的女子,重新成家。 最好安稳快乐的过完一生。 可是偶尔冷静下来孤身一人的时候,穆凉的神色愈发沉寂阴郁,也愈发迷茫,他……真的配拥有快乐吗? 第56章 快乐—— 穆凉从前以为,白莫掌控了他的快乐。 他在军营那些年,别人看来是平步青云,阿谀奉承不绝于耳。他战无不胜,孤身一人一枪,年岁不大却早已身经百战。 士兵敬畏他,文臣讨好他,甚至也有皇子拉拢他,可他一天也不快乐。 在白莫身边,无所事事,那也快乐。 可这种既简单,又容易满足的情绪,逐渐变味。 渐渐的,他在白莫身边也不快乐了。 他是人,他会疼。他不是傻子,所以疼了他会躲。 他在白莫身边就疼,他没有办法。他想起过去就疼,和她结亲也疼,同床共枕最疼,哪哪都疼。 他从前以为,他不会再快乐了。 可是和小安和别翠在一起时,他又笑起来了。他不是不会快乐,只是白莫给不了他。 他和别翠和小安,都是下人。都是靠人施捨着才活下来的人,他们是平等的,所以穆凉可以笑得像个孩子,可以敞开心扉。 他和白莫,到底还是不是一类人。 穆凉探了口气,窗外难得没有狂风唿啸,细细的风裹着隔壁房子的丝丝欢声笑语传进穆凉耳朵。 这里,才是他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小安就带着别翠来敲穆凉的房门。穆凉还赖在床上不肯起身,昨儿仗着风不大,他就吹得久了些,似乎是着了凉,开口的时候嗓音都沙哑。 “去吧。”穆凉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哑着嗓子喊。
第110页 小安和别翠对视一眼,还是决定给他留分清净,没在叨扰。 街上行人仍是清冷,但是有一处倒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那儿是会宁唯一的一座青楼,小安先前也跟在偶尔扮做男装的庞微来过一两次。如今人人自危,只有这儿还开门迎客,真是胆大不怕死。如今往来伺候的都是些官爷,想必出手阔绰。算着这个时辰,应该正是送客的时候。 小安带着别翠飞檐走壁,在一户窗户外观察片刻,确定里面只有一个女人,才打开窗户撞了进去。 小安实在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别翠整个人狼狈的被团成一个团丢进屋里。而后,小安动作麻利的在里面的女子放声尖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屋里脂粉气重的让他皱了皱眉,他压低声音凑在女子耳边说。 “劳驾姑娘帮她上个妆。” 小安的手又在那女子嘴上捂了一会,确定她不会喊人之后才稍稍松开。 “官,官爷饶命。”女子一边跪地求饶,一边赶紧拿出一应物件,开始在别翠脸上忙活。 只花了一小会功夫,别翠的脸上就出现了浓淡分布,瞧着的确比平日好看几分。但是感觉不对,瞧着人漂亮是漂亮,但是媚。 “别弄成你们这个模样啊。”小安伸手把住女子的手腕,捏的后者生疼,又不敢吱声。 “给她弄得有威严一点儿。” 又稀里煳涂的忙活了一会儿,别翠的眼眉向上吊着,面容单薄了些,却多了几分狠厉。 感觉对了。小安丢下些银子,又原路拉着别翠往外走,一路上又买了件新衣裳。远远地能看见会宁府的大门,小安才撒开别翠的手,嘱咐了一句,“打起精神来。” 后者如梦初醒似的,把双手交握在身前,步伐也放缓,神情也到位了。 这个过程小安见几次都还是觉得好笑,避免别翠破功,他也只能低头掩了。到会宁府门口的时候,小安凭着那个金属铸的牌子,傲慢的叫他们的“头儿”过来。 这牌子搁金郡就像个小玉玺似的,命令谁都好使。不多时,一个脸上带疤,连戎装都穿的邋邋遢遢的人带了一队官兵走了过来。要不是他身上战甲的规格是将军的样式,小安几乎都要以为是随便一个人跑来敷衍自己了。 小安不必说自己是谁,那块牌子足够他证明身份了。他让刀疤男开路,进到会宁府中后,又叫他去给各方势力送去请帖,说是新郡王晚上要在会宁府宴请名门望族。 所作所为,俨然是一副把这个刀疤男当成了下僕使唤,后者虽有不服,又被小安和别翠那双重狠厉的目光给吓得说不出话。 傍晚的时候有不少人应邀而来,说是宴会,其实是新郡王立威的过程。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自然明白其中猫腻,但就算不把这个新郡王看在眼里,也不得不给如今统治他们的帝王,白柏一个面子。 有些人来是来了,也不乏一些心怀鬼胎之人,想要翻搅一二。 今晚,也是一场硬仗。 庞安正襟危坐在正位上,别翠也是神色凛然,就坐在他身侧次席。 两侧全是些达官显贵,庞安倒是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见得认得小安了。虽说他与庞微面貌相似,但庞微一贯喜欢胡闹,不管什么场面儿都喜欢女装示人,也怪不得旁人对小安面生。 虽说这宴会开的仓促又荒唐,不过起初大家都还算规矩,酒过三巡,就有人开始起起闹来。 “你们说,这找郡王全靠一牌子,那不是比狗都灵?” “就是就是,要是别的什么妖魔鬼怪抢了牌子,再带一窑姐儿,不是也装的人模狗样儿的?” 有人不怕死敢说,就有人不怕死敢应。真正的聪明人却只是在背后煽动风向罢了。 最后还得有人出来打圆场,“倒不是说郡王您怎么样,哥儿几个就说这事草率。” 说话一个比一个不好听,小安倒也听惯了。不过今儿他要是不打个翻身仗,这个郡王他算是白当,日后也必然是什么任人欺凌的主儿。 没等他说些什么,就听见身旁一声响,一只酒杯翻滚着掉在大堂中间,整个屋子瞬间都安静下来。小安不顾当这么多人,赶紧偏头去看别翠,下意识的觉得是这个小丫头受不了羞辱,暴露了。 但她没有。 别翠一只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还是规矩得搁在身前,一眼都没有看那些朝向她的目光,只是自顾自的垂眸盯着地上的酒杯。 那酒杯力气扔到赶巧,刚好是从台阶上一级一级滚下去的,整个台阶地毯上全是湿哒哒的酒液。 “哦,手滑了。”别翠扬高下巴,居高临下的说道,“请哪位大人帮我捡上来可好?” 小安突然觉得咚的这声音熟悉,好像前一日他在屋外等穆凉教导别翠的时候,就听见了这样的声响。 原本喧闹的大殿中气氛降到了冰点,按理说他们是不能怠慢了御派的监御史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参与了刚刚的暗讽,别翠这时候发难,是明显要给他们下马威的。 一时间之间,原本巧舌如簧的几个都面面相觑,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众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小安突然笑了。这是嘲笑,是讥讽。“那季大人,麻烦了。”
第111页 被提到的这位季大人,是那位说他们人模狗样的。他说的不是最过分的一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能让庞安把脸跟名字对的上号儿的人,拿来开刀再好不过了。 这位季大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他虽然敢出言不逊,可却不敢公然抗命。他俯身捡起酒杯,就往殿前走。 一只脚刚踏上台阶,又是一个酒杯滚了下来,这回里面的酒撒了季大人一身。 这回所有人看的都是清清楚楚,她是故意的!季大人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别翠慌乱的声音,“哦,在我们天/朝,殿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想来或许金郡不兴这个吧。是本官冒犯了。” 别翠说着,一手挽起宽袖,一手拿起桌上的酒壶,认认真真的把胳膊伸长,在桌前洒下一横熘的酒。 “敬您一杯算是赔罪。”说着,别翠把酒壶搁下,伸手做邀请态,眉眼间一丝调笑意味都没有。 原本有些人已经在幸灾乐祸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闲谈起来,此刻看到别翠的反应,整个大殿又归于沉寂。 这回是真的死寂死寂了。把杯中酒倾洒案前,这是敬酒的礼仪,可……却是给亡者敬酒的礼仪。 偏偏别翠说出的话,做的事全是一副平淡又认真的模样,让人找不到一个岔开话题的缝隙。丝毫不让人怀疑的是,如果再有谁做出诸如此类的,以下犯上之事,是真的会被在坟头上敬上一杯酒。 可怕的不是兇狠,是笑里藏刀。 季大人自知,他总要把酒杯还回去,事情才能完。他既不能上台阶,那……他咬着牙屈身跪了下来,双手高举过头,等着别翠下来取这个酒杯。 他低着头跪了好一会儿,老迈又略有些肥硕的身子都出了层汗,可他不敢抬头,生怕一不小心,一杯酒就尽数洒在他脸上。 他试探着膝行上了一节台阶,他知道整个大殿的人都在看他,但他是在为自己的祸从口出赎罪。 见别翠没有再说些什么,季大人狼狈又缓慢的膝行到了殿前,将酒杯还给别翠。别翠道了谢,随手把那只酒杯丢在一边。 季大人压着心头屈辱,復又膝行下了台阶。只是他好歹也算是纵横大金好些年的宠臣,被此侮辱一番面上就更挂不住了,草草的寻了个藉口就离开了。 小安瞧着那个平日嚣张跋扈的季大人让别翠整治的服服帖帖,不禁觉得好笑,若是让这噤若寒蝉的满屋子人知道,他们眼前这个高傲得不可方物的“监御史”,其实是区区一个婢女假扮的,不知道要气愤成什么样子。 攻人攻心。让一个人心生恐惧,一定要表现的深不可测。用沉稳的模样做不合常理之事,才会让人觉得,这人真是大胆到敢枉杀金郡命官。 除此之外,因为小安目前是没有势力的,所以一定要让人觉得,哪怕眼前只是孤身一人,也颇为可怖。什么时候把这些琢磨透了,融会贯通,攻心计就算是成熟了。 这些东西说起来枯燥又抽象,所以穆凉昨天给别翠举了一个还算好理解的例子。 比如,如果有人出言不逊怎么办。 酒杯怎么摔是有学问的,厉喝的时机也得把握的刚刚好。最重要的,是不紧不慢的口气,一定要让人觉得敢怒不敢言。 宴会散席之后,别翠赶紧抱紧了肩膀。自打那个季大人走了,大殿就门户大开,吹得她瑟瑟发抖,还得强撑着场面。不过她一直在仔细回想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将穆凉教给她的内容践行得还算扎实,心头的一块浮木这才算落了地。 小安这会端架子也端累了,再看向别翠的时候,声音里带了点爽朗的笑意,“看不出嘛。” 别翠有些羞涩的埋头,分明是冷的,脸颊却又红成一片。 按道理讲,从这一日起,庞安就该住在会宁府里了,不过他记挂着穆凉还一个人在酒肆里。小安进了自己的房间前,特意叮嘱门口守夜的小厮,“不许任何人进来。” 进了屋他就把衣裳换下,穿回了自己来时的那身,在窗边一晃的功夫,人就翻了出去。 第57章 沈佩—— 小安一路都是飞快掠过,总算在夜半时分赶到了借宿的酒肆。虽说他是付了足够的钱的,但昨儿也说了是今儿一早就走,要是因为这个,穆凉跟人起了冲突实在是不值得。 他还是习惯走窗,也不管穆凉有没有睡,推开窗户就撞了进来。谁知道,刚探进一个头,就被揪着脖颈,摁在地上,还是脸着地。 小安在心里骂了句娘,不知道是有人提前在这儿蹲他了,还是穆凉那小子犯病。 正挣扎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传了出来,“小黑,松手。” 小安只觉得一直压着他的一股怪力消失了,他总算能抬起头揉揉脖子。不过他心里有些困惑,方才进来的时候,他是数好窗户的个数才往里跳的,没道理跳错啊。 不过他抬头,就发现不是自己跳错了窗户,是穆凉有病。 刚才闹了这么一大通,穆凉居然还平平淡淡地坐在那,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看到小安要杀人的神情,穆凉把茶杯搁在桌上,开口问好,“你来了。” 小安被堵的一口血都要卡在喉间了,他都怕刚才那个怪力男一下把他脖子掐断,还哪有什么寒暄的心思。
第112页 穆凉摊开手,手腕反转了个方向,小安下意识的追着看。顺着那手的方向,他看到一个……女孩。 想必方才开口的就是她了,看着也不过十五六的模样,嗓音也是稚气未脱的。 “新交的朋友。”穆凉这么介绍。 小安在心里暗骂,什么朋友聊到半夜还在你房里,别一不小心就要聊到床上去了吧。不过这些话,他倒是没胆子说出口。虽说他作为一个郡王,整个会宁绝对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有权势的人了,可如今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然一不小心死在这儿,还不是餵狗的肉骨头一把。 而且眼前这人,看衣着打扮,非富即贵,更何况身边还有个高手。 不能惹不能惹。 女孩倒是思虑得不多,她迳自伸出一只手,打算把小安从地上拉起来。 小安刚要伸手,就听到女孩说,“我叫沈佩。” 小安动作都僵住了,手再不肯前进半分。沈佩这名字有些名气,是名冠会宁的才女,琴瑟音律之事恐怕找不到比她更精通的了。 让小安迟疑的倒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那个沈家。 见小安没什么反应,沈佩就要上手就拉他,还没碰到,那个小黑就已经揪着小安站了起来,像是随手搁什么布娃娃似的把他搁在矮柜上。 小安在心里啐了好几声,哪有仗着个子高力气大就这么欺负人的? 虽说经歷前刻的种种,小安的狼狈模样都让人看了个干净,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勉强捡起分风度来,“我是庞安。” 沈佩点点头,她今晚没去参加那什么宴会,也就还没见过也没听过庞安的名字,不过只要到明儿一早,消息传开了,庞安立威的这事儿算是成了。 马上,庞安的名字就会响彻整个金郡,成为人人提及的时候都觉得高不可攀的形象。 只是现在,在庞安这个名字之前,会先想到庞家。 小安看沈佩原本微笑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就知道她一定是想问自己与庞家的关系。毕竟庞家对外公开的大公子是那位庞微,余下的几位全是年岁尚小的稚儿,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猜测与他相匹。 但直接问实在有些失礼,沈佩又是个世家小姐,顿时有些纠结。 穆凉在小安开口和庞家撇清关系之前,接过话茬,“他与庞家有些渊源,却也算不上近。” 小安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穆凉,他既然想跟沈家结交,那还是早日和庞家撇清关系为好,不然真到了想要控制会宁府的时候,他既得不到庞家的支援,又与沈家有些嫌隙,不能鼎力相助,会让自己进退两难的。 好在之后沈佩也没有追问这个话题,又与穆凉讨论了些旁的小玩意,像是天/朝的小吃,民俗之类。 到后来小安都困得打起哈欠,沈佩才起身告辞。 “穆生。”沈佩出门之前回头喊他,“明儿我还能来找你玩吗?” 穆凉笑笑,“明日自当换穆某登门拜访。” “行。”沈佩笑着应下来,隔空和穆凉拉了个勾。 他们走后不久,穆凉和小安也动身往会宁府赶。刚把穆凉的屋子安置好,小安就跨坐在圆凳上,拿着两个茶杯扣在桌上,左右拨弄。最后还是捱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沈佩的?” 穆凉一边把怀里的零碎小玩意搁在枕头底下,一边漫不经心的解释,“那家酒肆是沈家的产业。但那位置本就少人烟,没有动乱的时候客人也不多。所以趁着这些天左右都动工翻修,也顺手把那家酒肆的地方换个铺面,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你就在那个酒肆等?” “总能等到的,第一天就等到了,运气还算不错。”穆凉拿起一个茶杯倒了水,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没想到是个小姑娘。” 小安恭维的皮笑肉不笑,把茶壶盖搁在方才扣在桌上的两个茶杯上,说出了他的第二个疑虑,“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我和庞家的关系?” “你想让我同时依附庞家和沈家的两股势力,可若到时候他们分道扬镳……”小安一边说,一边把两个茶杯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中间的茶壶盖儿就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力不往一处使,我在其中进退两难。太贪心,我们会万劫不復的。” 小安又把茶壶盖捡起来,搁在其中一个茶杯上,“反倒不如就藉助一方势力来得稳当。” 穆凉摇摇头,又把两个茶杯靠在一起,把茶壶盖摞在上面。“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才会更稳。” “你可是郡王,玩弄权术不是让你做选择去站队。而是兼济,你将来要统领的又何止区区两股势力,怎么现在就怕了?”穆凉挑眉笑起来。 小安不说话,他常年跟在庞微身边,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庞微如何与人交往。庞微野心不大,起码没有自己称王称帝的打算,只是喜欢搬弄是非。他时常游说于各方势力之间,对每一方势力表忠心。很多人都以为庞微是自己的谋士,事实上,他只是喜欢搅乱潭水而已。 小安跟在他身边,潜移默化的觉得,与人合谋,一定要让对方觉得自己背后没有其他势力。但是……穆凉所说的确也不无道理。
第113页 他如今是郡王,整合会宁还只是第一步,之后还会有很多势力。他要凌驾于各方之上,而不是藉助某一方的势力,造成一家独大的局面。很显然,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小安面目古怪的应了声,算是认可了。 “看你的模样,今天别翠表现得还不错?” 小安原本有些丧气的脸立马又亮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那么能演!”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名,语无伦次的把当时会宁府上那些人的表现描述了个遍。 穆凉若有所思的听着,别翠的表现好是应该的,大多数的情况他都已经替她预料到了。只是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刀疤男居然没有发难,老实的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他不得不先把这个人搁在一边,按照原来的设想,他要过几日才会遇到沈府的人,如今却不得不提前了。 今儿别翠的目的就是一个下马威,还有……虚张声势。小安没有势力,却不能露怯,要装作底气很足的样子,让人不敢造次,这属于空城一计。 但是小安的狠话撂出去,若是长时间不与各大世家接触,更没有什么大动作,一定会让人起疑,到时候群起而攻之,就是天王老子也无力回天。别翠已经拿季家人开刀,最想探她虚实的人也一定是季家。 如果季府的人不傻,就一定会趁着如今小安在会宁根基不稳之时发难。不过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唯恐成为其余世家的盘中餐。 可一旦明儿小安登门拜访沈佩,他不信还有人能坐得住。 小安讲完好一会儿,穆凉还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小安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表演都是对牛弹琴,伸手在穆凉眼前晃了晃,有些不满的抱怨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穆凉堪堪回神,他在想一个应对的法子。 “把别翠叫过来商量一下明儿的对策。”穆凉一副命令的口气。 小安虽说郁闷,却也知道是要谈正事了,亲自去把别翠请了过来。 别翠已经沐浴过,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侧。为了避免会宁府上有些旁人的眼线,连横穿两个房子的这条小路都要端着架子走得缓慢。 穆凉待两人围坐桌前,才抬眼,口吻严肃,“明日是我们立足之战。” “我叫穆生,是监御史府中下人。” “别翠,监御史,原位同正一品殿阁学士。你来此地,有监察、举荐、兴修水利乃至动兵职权,不是流放,是放权。” “庞安,你与庞家的关系无须解释过多。如果父母尚在,明日一定要设法让他露面。” 穆凉十指交握,目光冷淡中透着点坚定的光,“明日我能预料到的最好的情况,是季家动私兵围攻会宁府。”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出场撒花花=w= 第58章 认得—— 小安和别翠皆是一愣,丝毫不觉得会宁府遭围是什么好的情况。 穆凉神色没什么变化,对他们讶异也丝毫不解释。“我们明日拜访沈府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若他们沉不住气,带兵围了沈府也不无可能。” 小安神色有些茫然,没有理解二者之间有什么分别,只好皱眉反问,“难道明日我还要偷偷摸摸去?” “不。”穆凉把脸扬起来些,用几乎俯视的角度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唇角微动,“冲突不可避免,若是无视伤亡,这两种情况都没有什么分别。” “明日,让那些土匪在会宁府周边设伏吧,动静闹大些,不必多加解释。”穆凉把眉眼间的犀利掩了去,又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了。 他说的土匪,是刀疤男的队伍,小安不熟悉天/朝军队的编制,说了他也不明白,还是说土匪来的好理解些。 在会宁府周边设伏,这个举动小安都有点无法理解。若是大规模设伏惹得人尽皆知,那不是逼季府去围攻沈府吗?那个局面不是最不好的情况吗? 穆凉看出他的疑虑,“我们就选不好的这个情况。” 小安刚抬头要问为什么,别翠在旁边接口道,“是不是要……拖沈府下水?” 穆凉赞许的一笑,虽说会添些伤亡,却也直接将沈府的利益和会宁府的利益联结在一起,事半功倍。 穆凉将明天可能发生的状况一点一点掰开剖析给小安和别翠听,甚至将应对方法都做出了谋划。 只是有一点他没有解释,让那帮土匪去守会宁府,也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毕竟明日拜访沈府,他一定会露面。若是不把刀疤男支出去,他根本不能心安。 一直说到天蒙蒙亮,穆凉才推演结束,三个人就着小安这个屋小憩片刻,就得起来迎战了。 庞安带了三个小厮,再加上穆凉,一共六个人。 庞安和别翠是乘步撵的,穆凉和三个小厮就跟在后面。刚到沈府门口,就看见两列家丁站的齐整,正中是一个健硕的中年人,正携妻儿老小候在门前。 他是渖抚,沈佩的父亲。 昨儿的宴会他在,但是一直沉默,并未开口。他人瞧着挺糙,一双眼却精明,滴滴熘熘的转个不停。就比如,一旦知道自家女儿与庞安认识,就让沈佩站他身侧了。
第114页 虽说沈佩是嫡女,本就地位崇高,但到底还是属于家眷,站在前列并不是特别合乎规矩。 若有若无的有一丝讨好的味道。 在门口寒暄两局,渖抚就将他们请进府内落座。穆凉规矩的站在别翠身后,抬眼的时候正看见沈佩在调皮的沖他吐舌头,他回以微笑颔首。 席间,不论渖抚说些什么,庞安都对答如流,别翠亦然。 他们谈政法,谈家国,像是极为投缘似的。沈佩眼巴巴的等着他们谈完,她好去找穆凉玩,等啊等,等到头上都要长草了,三个人还是侃侃而谈。 虽说她等得心焦,其实也不过只过了小半天的功夫。 与此同时,穆凉也在等。 突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张的跑进来,贴在渖抚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渖抚神色巨变立马拍案起身,像是要冲到院子里似的。 别翠不紧不慢的把茶杯搁下,“发生什么事了沈大人?” 这是明知故问了。 渖抚像是这才想起府上有客人,额上青筋暴起,勉强按捺住情绪,才解释道,“府上出了些小事,我先去应付一二。” 还没等别翠再说话,门口就传来几近暴力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的,震得耳朵生疼。 “我与您一道儿吧。”小安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做了个“请”的手势。 渖抚觉得自己正在待客,居然遭遇了这样的事,像是被当面扇了一记耳光,被驳了面子。于是他愈发面色不善,叫下人打开了大门,门口正是昨日受辱的季大人。 “季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赐教?”这话瞧着够恭敬,实则全是讥讽之意。 “呵。”季大人没了昨儿的落魄样,不知怎么,就像狗仗人势似的,“有人说昨儿来金郡的郡王是假扮的,我来将大胆贼人捉拿归案。” 穆凉只说了会被私兵围,却没说是因为什么。小安只猜测是为了报復,却想不到对方还大费周章的想出这么一个罪名。 血口喷人,歪曲事实。 小安猜,若是他自己应对这个事,一定会这么说的。听起来,确实有几分理亏的意思哈。 “假扮的?有何证据?”渖抚重复道。 “再煳涂的皇上,能派一个什么名气都没有的小子来做郡王吗?还有这个监御史,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话说的有理,毕竟郡王大多都是些王公贵族,小安这属于例外。别翠那就更不必说,是真的假扮的。 小安只是微笑。 笑的人心里发毛,季大人却只当是他解释不出什么。继而,又蹬鼻子上脸的说道,“郡王分封就靠一个狗牌一旨黄绸,只要夺了来,什么猫猫狗狗不都当得?” 小安笑意不减,“那依季大人的意思,是觉得一定要天/朝人来统领金人的金郡才好吗?” 这话一语双关,一方面给季大人设了个套,让他答是或否,都不合情理。另一方面,则表明,他是金人。 可大金没有任何一个名门望族里,能找到庞安这个人。 “你是金朝人?可不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老鼠都配称为人——” “说起来,自打回来,还没见过我庞家人,季大人可知他们在何处吗?”庞安像是没听见季大人的话似的,自顾自的掸了两下衣袖,反问道。 这话一出,一片譁然。 因为庞家长子算是个风云人物,且前些日子客死他乡,带着庞家都上了风口浪尖。季大人沉默着,没再咄咄逼人。他在思考,庞安是庞家人的可能性。 他不是惹不起庞家,毕竟他如今连郡王都敢惹,也不差那一个世家。只是庞安若真的有法子证明自己与庞家的关系,那他的藉口就不再成立。就算他勉强斩杀庞安自立为王,也就是个反叛的乱臣贼子…… 他还没想出一个回怼庞安的法子,人群中就传来了不怕死的声音。 “庞家?还有脸提?要不是他们家那不阴不阳的儿子,大金能让天/朝这么容易就攻陷了?” 季大人赶紧出声附和,他方才忘了,如今庞家风评亦不好,庞安想借庞家的事,也有可能弄巧成拙。 可还没高兴一会儿,别翠就抬高了下巴,面容倨傲,“这是对我天/朝有何不满?” 所有人立马噤声。 不敢不满,就算不满也不敢说啊。敏感时期,谁要出这个头,都是要被杀鸡儆猴的。如今季大人也顿生退意,他觉得自己似乎让人当了出头鸟。 昨夜那些散了会还特意登门拜访,大放厥词,大肆辱骂郡王的那些人,如今一句话也未说。一个个头要低进怀里,龟缩在他身后,一副卑微的模样。 季大人知道,自己被一时冲动脑热给害了。昨日的种种不断回放,他一生都自大狂傲,从不向哪家低头,如今却让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小丫头折腾到颜面尽失,晚节不保。 饶是谁,也受不了这般打压。但,他如今就是退,都无处可退了。冷汗几乎浸了衣裳,额上的汗顺着颊侧直往下滑。他的眼神不断往自己身后瞟,明白自己让人算计,只想看看是谁躲在他身后窃笑。 他设想的挺好,却蠢。他原以为,对庞安不满的人很多,只要说他的郡王是假的,大家就会信,就会群起而攻之,那他就可以取而代之。毕竟就算小安辩解,天/朝路途远,他只要一口咬定从未听说即可。
第115页 千不该,万不该。一听探子说庞安正与沈府接触,他就坐立难安。 却忘了,庞安是天/朝分封的郡王,就算是要取代,也顶多只能将他架空,却不敢伤他性命。他输就输在,不知道他居然是金人,且有世家为证。 人算,不如天算。 小安静默一会儿,估摸着这些人都被晾的心思紧张,算计时候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庞府的大功臣们请上来?” 季大人咬咬牙,又一次听着小安的命令,敢怒不敢言。 带来那几位“阶下囚”的时候,季大人脸色不善,庞府的人更是个个蓬头垢面。自庞微死后,庞家大势已去,许多原本与庞家有利益往来,关系也尚可的世家纷纷倒戈,背弃了原本的结盟关系。 这还不算,甚至还更有甚者,借着机会,窜动风向,将他们□□起来,投入大牢。其中辛酸苦楚,正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起初他们也是不肯轻易伏法认罪的,可一直也没有人就去救。他们在牢里也听说,大金国破,庞微带走的私兵一去不回,庞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这会被急着带出,庞家已经自觉大限将至,有哪里管什么面容憔悴与否。 他们被压着跪倒,从家主到女眷家僕,依次排列,俨然一副等死的模样。 小安一步一步走到家主身前,缓缓蹲在他身前。 唇齿微启,刻意压低却又清晰的字一个一个的传出来。 “庞大人,您还认得我吗?” 第59章 别哭—— 这声音熟悉。 庞大人也不管什么尊卑,只管抬起头来。 这脸更熟悉。 庞大人似乎像是要躲什么洪水勐兽似的,拼命向后挣扎,直至一下跌坐在地上。 庞微做男装和女装打扮出入很大,他又极少穿起男装,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人和庞微的男装打扮几乎一模一样。 但庞大人熟悉,整个庞家都熟悉。好歹是夙夜相处的公子,怎么会不认得他的脸。 许多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的家僕都是震惊模样,他们自当是不了解小安与庞家的那些恩怨秘史,只是觉得可能是那个声称已经死了的庞微又回来了罢了。 细细碎碎的,人群中传来一两声“庞微”。 被刻意压低着,传到庞安耳朵里的时候都是气声居多了。他笑意更深,向前逼近庞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庞微,庞大人说,是吗?” 后者一边剧烈摇头,一边连滚带爬的往后撤,双目通红,沧桑满布的脸上几乎有泪要掉下来。 小安的神情一分一分冷下去,笑容里都带着丝寒意。庞大人已经认出他是小安,并非庞微。所以他恶意出言讥讽嘲弄,就是想看他落魄狼狈的样子。 那个一向高高在上的,主宰了他命运的男人,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罢了。他应该称之为“爹”,却叫了他许多年“老爷”。他应该姓庞,作为嫡子,结交挚友,却因为眼前这个人,而颠覆一切,连个像样的姓都没有。 他恨,他不该把和庞家的关系搞僵,可他忍不住。 他也理应如此的,可这个人,已经再也没有能力伤害自己了,甚至他要依附自己而活。小安不知道,是不是从庞大人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怯弱和愧疚,但他心软了。 那终究是他父亲。 他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袖口,转头面向那个被冷汗汗湿的人,“本王是什么人,季大人知道了吗?” 说实话,不知道。但他这口气,好像把一切说的理所应当似的。又一次,季大人被搁进一个进退维谷的境界中了。 他只好抹了把额上的汗,闭口不答,然而气势已经不服当初那般嚣张。 小安知道,季大人一旦退让,则证明他怕了。 “不知这位季大人是否还有怨怼?”别翠眉目微动,她本就站在石阶之上,此刻更颇有一副睥睨之态。 “诶——”小安手一挥,拦在别翠身前,“季大人为人机警,那是好事。监御史大人就给本王一分薄面,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如何?” 季大人一愣,他可不觉得这个郡王是会平白替自己说话的人。转念一想,即刻明了,这是施恩与他,一份人情。 别翠不置可否的唇角微动,脸上虽是带笑,却伴着一声冷哼。放任下面的人不知所措,心惊肉跳了好一会儿后,她才不经意似的说道,“看季府这架势,今儿围了沈府,明儿就敢去围会宁府,后儿个,怕是就轮到紫禁城了吧。” 这话里意思明显,就是摆明了要削去他季府私兵的。 “更何况,这事儿就这么了了,沈大人也不能同意吧。”说着,别翠沖渖抚略躬身,让后者顿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不该死咬此事不放,只好顺着她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此事难办。”小安做苦恼状,似是有些费解。 季大人咬着牙,狠下心去,“季府今日内便遣散私兵,登门向沈大人赔罪。” 四两拨千斤就是这么来的,别翠的话不多,却轻而易举的把沈府和季府的梁子结下,如此,三方势力相互制衡,庞安自可在上方坐享其成。
第116页 穆凉最不担心的就是手下的各方势力不能齐心,恰恰就是因为他们彼此怀疑、彼此制约,他才能愈发确信,没有哪一方势力敢突然举旗造反。 唯有这样才安稳。 小安派人将失魂落魄的庞家人护送回庞府,一出闹剧草草收场。渖抚见识了眼前两人的手段,愈发觉得这两人惹不得。 一个赏,一个罚。小安和别翠之间,像是也存在着某种相互制约的关系,他们合作,互不冒犯,甚至不过多交流。就是一个面子,也不屑于轻卖。 渖抚也看出他们今日登门拜访,并非偶然,更并非善类。比起说这二人如何狡诈,却不如说,所有的事,人和人群的反应全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可怖。 他有意再请二人回府中一叙,但小安只是在门口与渖抚寒暄两局,就提议回府。 渖抚不好拦,于是往前送了送一行人。半天没说话的沈佩跑上来,“这位姐姐,我能不能借穆生一会?” 别翠愣了一下,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部分,她有些慌张的去找穆凉的眼睛,想从他眼睛里得到回答。 可穆凉的眼睛低垂着,颇一副谦卑的模样。 别翠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去与穆凉对视,是很不合情理的。她赶紧调整状态,放软声音,“沈姑娘请便。” 沈佩听了拉起穆凉就跑,穆凉有些无奈的任她拉着,迈大步子跟着。 走出好一阵,沈佩向后望望,空无一人,又左右看看,都是空空如也。最后她撒开穆凉的胳膊,喊了一句,“小黑!” 从屋檐上闪下一个人,稳稳噹噹的落在她面前。 沈佩有些头痛的挥了挥手,“你回府去吧,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黑不说话,也不动,只是余光瞥着穆凉的一举一动。穆凉不闪不躲,正正噹噹的让他看,甚至微微颔首。 “去吧去吧。”沈佩又拉起穆凉的胳膊,往前迈了两步,小黑也立刻向前跟了一步。 沈佩有点急了,又回来,推了两下小黑,“不要再跟着我了!” 没推动。 小黑安静的和她僵持了一会,退让道,“我会藏好的。” 言下之意,是不会打扰她与穆凉,不会叫她发现碍眼。 沈佩不依,执意要他回去。 穆凉在隔了两步远的位置看着,双手都揣在袖带里,本就羸弱的身体更显得萧索。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了,他觉得眼睛里有点热。 这场面有多熟悉? 小黑像另一个他,同样不善言辞,同样卑微又痛苦的守护着主子。不痛到心死,都不肯轻易撒开手。 他有点不忍,拦下正挥拳捶打小黑的沈佩,面带微笑,“无妨。” 这拳头又小又轻,打在身上不够看。可是心疼,比千刀万剐都疼。 沈佩见穆凉都在拦她,也不好再执意赶小黑走,只是有些懊恼的嘆了口气,又揽过穆凉的胳膊。 往出走了几步,穆凉听见身后的气息敛了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小黑是依言藏起来跟着他们了。 两个人就这么揽着穿过几条街,远远地能看见稍稍热闹些的地方。 穆凉脚步一滞,沈佩不解的仰起头,解释道,“今儿这条街上的店重新开业,附近有好些好玩的小玩意呢。你初来乍到,还没见过金郡的市集吧?” 穆凉不为所动,不动声色的抽出沈佩怀里的自己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恭敬道,“再往前,沈姑娘要与在下保持距离。” 沈佩皱起眉,似是有些不满。她知道穆凉是替两个人考虑,她身为沈府嫡女,一举一动都好些人看着,是应该万事小心的。 可穆凉着急跟她撇清关系,又让她隐约有点不舒服。 “无碍的,反正都是些平民……” “礼仪尊卑不是做与人看,是用以自律的。”穆凉低头打断她的话,口气虽然恭敬,却带着分不容置疑,“况且,穆生是监御史的人,望沈姑娘自重。” 这话一出口,穆凉就觉得似是有些说重了。但他与沈府的交往主要还是通过渖抚,怎么也不能与他的女儿有什么不该有的瓜葛。 可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去看沈佩的表情,穆凉就听见一声惊唿,紧接着觉得胸口一疼,喉间一甜,一口血就涌了出来。 躲在暗处的小黑似乎是听见了方才这句重话,在穆凉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对他动上手了。狠狠一脚揣在穆凉胸口,似乎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总之后者被踹的撞上身后的墙,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穆凉连咳了好几声,呛的胸前的衣裳上全是血。他苦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怎么到哪都挨打。 沈佩甚至没有心思训斥去小黑,只顾着把穆凉抱在怀里,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血。口中不断叫他的名字,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穆凉只知道小黑长得就壮,又是一副有功夫傍身的模样,但没想到他一出手就这么重。脑中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不知道肋骨会不会断,不知道小黑什么心情,不知道会不会引起骚动,会不会让那个刀疤男看见他的脸,。 其实他很想笑笑跟沈佩说他没事,可刚一开口,喉间的血就往外涌。 他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血能流,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死在这也太丢人了吧。
第117页 沈佩的眼泪掉在他脸上,他费力的眼皮,喉咙间有个细细的声音,模模煳煳的吐出两个字。之后他眼前一黑,也不知道那两个字,沈佩听到没有。 他说,“别哭。” 第60章 瓜葛—— 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模模煳煳的全是樱粉色的床幔。 穆凉动了一下胳膊,牵动整个胸腔都跟着疼。 他压着声音咳了两声,嘴里还是有点血锈味,却没再呕血了。 他环视了小半圈儿,屋里似乎没别人,只是隐隐约约的,门外有些声响。 接着门开了,一个身影遮住了光,穆凉转不过头去,只是静躺着等她过来。 果然是沈佩。 “你醒了!”她凑上来,又不敢轻易动穆凉,生怕碰疼了他,她扁扁嘴,似乎是在忍着哭,“你睡了好久了。” 沈佩此刻面颊都是通红,眼睛鼻尖更甚。连眼下都带一道乌青,穆凉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虽然好奇,却还是温柔又费力的笑起来,“我没事。” 这话是真的温柔,他也是真的太虚弱,说话都没什么底气。沈佩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啪嗒啪嗒的哭起来,一边胡乱的抹着,一边哽噎着说,“我们才认识两天……我就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穆凉知道她自责,但这件事吧,说白了,他自己也有点责任。他分明知道小黑在后面跟着,却还是说了句重话,不挨打才怪。 “没事了。”穆凉再开口的时候,嗓音里夹了点儿破音。 沈佩这才把脸上的泪一抹,手脚勤快的给穆凉端过水来。 一边小心的餵给他喝,一边认认真真的说道,“你别担心,我已经让我爹去把小黑赶出府去了。” 穆凉一愣,就被呛了一下,咳得水杯里都是血。 “他人呢?” 沈佩把水杯没好气的搁在一边,坐在穆凉身边的床上,“门口跪着不肯走。” 赶都不肯走,这话沈佩没说。但穆凉猜得到,方才屋外的争执,大抵就是小黑不肯走,沈佩在赶他。 “那便不要在赶他了。” “那怎么行?”沈佩叫起来,“本就是雇他来护我,银子都给他结清还不肯走。” 穆凉的手在被子里握成圈,但没什么力气,只是松松垮垮的攥着。 在天/朝,养上几个这类家奴是再常见不过的了,更有甚者,是自幼就将其培养成为奴/隶,用于在日后陪伴少主人。 穆凉之于白莫,就是这样。 但在金郡,因为没有主奴制度,家僕的地位也只是略低于主人,并没有低至与牲/畜无异的程度。大多数的家僕都是收人钱财,替人卖命。 就像小黑之于沈佩。 但是很显然,小黑把自己搁在了太低的一个位置,以至于沈佩看不到他。 按照天/朝的规矩来讲,若是奴/隶惹恼的主人,大概是要重罚一顿,为主人泄愤,就此丢了命的恐怕也不是少数。而在金郡,主人是没有道理责/罚家僕的,再不济,也就是一拍两散罢了。 可是,对现在的小黑而言,赶他走比要他的命更让他难受。 穆凉同情他,他能感同身受。当你誓死要效忠的主人,与别人合谋,要一道将你排挤出去的时候,你是无力迎击的。 许是经歷过的原因,穆凉不想做这个恶人。 “金郡之内,可再找不到他这样好的护卫了。”穆凉浅笑出声。 “那便退而求其次,总不能让这么个……”沈佩扁着嘴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想了半天都没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小黑。 穆凉见她固执,挣扎着就要坐起身来,刚一动就疼得直吸气。 沈佩赶紧扶住他,顿时不知道该把他摁在床上躺下,还是帮忙把他扶起来。 穆凉固执的要起身,沈佩就忙着给他垫垫子,照顾人还算有一套。 等把自己折腾到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穆凉额上都是一层冷汗。他几乎确信自己是肋骨断了,可能还伤到了里面的什么肺腑,才让他一直想咳。 “你叫他进来吧。”穆凉把两个胳膊搭在被子外,手指都绞在一起,面容苍白却温和。 沈佩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这件事的确需要解决,总不能让小黑一直在外面跪着。于是她起身推开门,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你进来。” 接着,穆凉听见淅淅索索的声音,小黑居然是一路膝行进来。只开了这一会门,穆凉就冷的不行了,不知道小黑在外面吹了多久。 不过他年轻些,身子骨也好,不比穆凉,身子虚。早年迫害的太多,而今亏空的厉害。 穆凉笑自己,他总是不自觉就心疼小黑,他是像极了他。其实细细算,他生在金郡,还把自己搁在太低的位置是在不是什么好事。但好在,他还没有像穆凉一样,到无计可施的这一步。 “我听听,你是有什么理由不想离开沈府?是名誉还是富贵?”穆凉问。 小安只顾瞪着他不说话,眼神若有若无的还在瞟着沈佩。 “嗯?” 过了好一会,小黑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有阴谋。” 穆凉一愣,笑了起来。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第118页 小黑的目光移了移,盯着穆凉绞在一起的手指。 穆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挨打,他可没什么信心能有命再挨另一下了。他顺着小黑的目光,把自己的手掌摊开。 刀伤,厚茧。 小黑会武,对这些事自然敏感些,被他察觉了,穆凉丝毫不意外。其实他也没有隐瞒沈佩的意思,只要对这方面稍懂的,就知道他的厚茧一定是操练什么兵器的结果,只是沈佩没提过,他也没有主动解释。 却让小黑当成居心叵测之人了,穆凉只好笑道,“我是在军营里呆过。” 沈佩瞥了他一眼。先前小黑说,她是不信的。她没见过哪个军旅中人,能生的一副文人样貌,谈吐文雅,瞧着身子也羸弱。 “他也不过是护主心切,误会我罢了。若是可以,沈姑娘就留下他吧。”穆凉开口求情,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因为我害他丢了饭碗,我可是要自责的。” 沈佩先前也只是被气昏了头,小黑跟了她好几年,既听话又厉害,真让她随口赶出去,恐怕她也要有些后悔。这会儿把话说开了,她也知道小黑的提防不无道理,此刻也打算就顺着穆凉的话,把小黑留下,可穆凉伤的那么重,又不能不给个交代。 进退两难,于是沈佩只沉默着。 穆凉知道她又这方面的疑虑,伸手把被子掀开,费力的动了动腿脚。 “你伤了我,我自然也要伤你这样才公平。”穆凉一边说着,一边用抬腿踢了小黑一脚。他虚弱得快要起不来床,身上一动就疼,这一脚踹在人高马大的小黑身上实在是不够看。 别说胸膛没有颤动一下,似乎就连唿吸都没有丝毫紊乱。 这一下滑稽,沈佩知道这是给自己台阶下,于是顺着话茬。 “穆生可以饶了你,可沈府也有规矩。”沈佩站到小黑身前,这么小一个动作,后者却好像身形微颤。 但沈佩从来不注意这些,她难得口气严厉,不容置疑,“罚你两个月的银子,改日登门谢罪。” 小黑像是得到了宽恕,躬身想要叩头。 沈佩嘆了口气,伸手把小黑扶了起来,“日后行事,不可鲁莽。” 小黑乖巧的点点头,沈佩没再多说,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声音温软几分,“饿不饿?” 穆凉点点头,他方才就饿了,只是小黑在外面跪着,让他吃他也吃不下去啊。这会儿心头的大石头放下,飢饿感就更明显了。 沈佩叫下人备上饭菜,把小桌挪到床前,亲自餵他。席间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总像是欲言又止似的。 吃完最后一口粥,沈佩给穆凉擦了擦嘴,就沉默着要端盘子出去。 穆凉略思索了一下,只觉得她是对自己把军营这事儿一笔带过而感到不满,于是又重复且详细的解释道,“我在军营里呆了三年,后来伤的太重,就回京谋职了。” 沈佩走出两步的身形又顿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把大大小小的碟子就近搁在餐桌上,又回来坐在穆凉身边,目光灼灼,与他对视。 穆凉心中一惊,顿时猜测出大半。他可还没忘,胸口这一脚是为什么挨的。 他找的藉口…… 果不其然,沈佩弯眉微皱,“你说你是监御史的人,是什么意思?” …… 穆凉突然觉得,刚才不如让小黑再给他来一下子了。 穆凉生得模样讨喜,哪怕是军营的歷练也没让他成为一个糙汉子。但他如今年岁不小,身体又病弱,实在不敢与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有什么情感瓜葛。 起初他也是没察觉的,而且,沈佩向别翠讨要他半日,某种意义上讲也算帮了他。毕竟若是和小安和别翠一同回会宁府,难免会与刀疤男有接触。 但是沈佩那不清不楚的熟稔,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他只好找一个藉口来撇清和她的关系。 本就是一句随口而过的事,但小黑打了他,事情就闹大了,沈佩也居然记住了这话。 一旦承认,就等于拖别翠下水了。 穆凉第一次觉得,一定是自己脑子坏掉了,才想出这么一个藉口。 猪。 第61章 失信—— 事到如今,却也无法反悔了。 穆凉只好装出难堪又悽苦的模样,“从军营出来,我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依附……” 他咬咬唇,装作说不下去了似的,躲闪着沈佩追问的目光。 他等了半天沈佩会说些什么,都没有回应,再抬头看她的时候,却见她眼里都是泪光,忽闪忽闪的,鼻翼悉动。 ……这么好骗的? 沈佩自觉失态,狼狈的擦了擦脸,低垂着眼,“听说天/朝有些主子不把家奴当人看,你若是日子过得悽苦,我就替你说与监御史,她倒也不像什么胡搅蛮缠之人……” 穆凉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忍住,改口道,“我与沈姑娘不过两面之缘,万事不敢劳烦姑娘。” 沈佩有点扁扁嘴,想辩解什么,又自知理亏,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穆凉岔开话题,又与她交谈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夜。年纪大了,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
第119页 他放心不下小安,生怕他在会宁府上做了什么唐突的事情,遭人诟病。于是拜託沈佩派人将他送回府上,沈佩也同意了。 但是当沈佩亲自送他回会宁府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懵了。这个沈佩,好像莫名喜欢粘着他! 可他又已经三番几次忤逆沈佩,这会儿再拒绝她似乎有点刻意疏远的意思,他只好硬着头皮被抬上马车,不得不忍受小黑躲在暗处,那副要杀人的目光。 穆凉被抬下马车的时候,还有点担心,生怕别翠和小安出门来接他,让旁人看出什么古怪。幸好,他们也不是什么莽撞的人,门口只有两个下人负责领路,把他送到屋里去。 呸,两个小没良心的。 沈佩执意要送他进去安置好,穆凉倒是想拒绝,碍于沈佩态度强硬,他也就随他去了。 开什么玩笑,他对沈佩多说一个“不”字,身上紧锁的目光就冷一分。 穆凉任他们抬着往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会宁府上冥顽不灵的家僕全都被清除干净,人少理应萧索。可此刻,走出小半的路程,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整个会宁府像一处死域,没有人声,没有灯火,只有无边的黑暗,像是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沈姑娘。”穆凉微偏过头,想和沈佩说话,后者也赶紧凑在他身边。 “我想先去给主子回话。” 言下之意,是要到别翠的居所去了。 前面领路的两个下人面面相觑,沈佩嘆了口气,妥协道,“领路。” 话音未落,那两人就迅速从袖中抽出两把短刃,其中一个直冲沈佩面门而来,另一个也挥刀捅向两个抬着穆凉的劳力。 但是一直在暗处跟着的小黑早在他们摸刀的时候就觉察出不对,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想要伤害沈佩的那一个。 另一个还在跟两个劳力纠缠,穆凉被晃得七荤八素,不知道是哪个一个似乎是被疯狂的短刃砍伤,疼痛之下松了手,穆凉就摔在地上。 好在小黑及时出手,抵住那人的手腕,把他制服在地上,踩着他的胳膊,毫不费力似的就折断了他的手腕。那把带血的短刃也应声掉在地上。 穆凉躺在地上,有些茫然的说,“谢谢。” 小黑也不答话,又教训那个手腕被折断的傢伙两下,确认对方再没有还手之力了,他才又悄咪咪的躲进黑暗里了。 穆凉被沈佩扶着直起半个身子,虽说疼得他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但口气还带着丝不容置疑,“谁派你来的?” 没有回答。 “你不说也没有用,只要去了监御史大人的居所,即可见真章。”穆凉慢慢悠悠的说道,这两人是听说他要改道去见监御史,才突然发难的,他们的主子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实在是太好猜了。 只是,别翠到底出了什么事? 穆凉心里有点不安,也不好出言催促,只是愈靠近别翠的居所,心中就愈难平静。 走近了才惊觉,灯火竟然全都熄着。 “改道。”穆凉目光凛冽,大概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发生了。 幸而,他身边有沈佩在,饶是谁在兴风作浪,也定不敢造次。可恰恰也是因为沈佩在,他可能要失信于她。其中得失,穆凉也说不清楚了,可他没有选择。 小安的寝室里,灯火通明。 沈佩走在前头,推开了门。她看都没有看屋中人一眼,只是自顾自的回过身,指挥着几个劳力把穆凉抬进来,又亲自扶他坐上屋里空着的一把梨木的椅子。随后就站在穆凉身侧,没有离开。 穆凉仰头看着屋里的人,苦笑,让他猜中了。 这会儿屋里除了小安和别翠,还有好几个人,其中领头的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 先前小安也和穆凉形容过这个人,也只是说他脸上有疤而已。穆凉一直没有想到这人脸上的刀疤是伤在下巴上,小安若是早和他说那刀疤的位置,他早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前些年天/朝招安的土匪不少,可穆凉见过的却不多,眼前这一位,他还真有一面之缘。土匪和正统军相互不对付,明面上都是为天/朝效力,实际上是明争暗斗,并不太平。 这会儿刀疤男的队伍正围着小安和别翠,他们面前则是本该已经安然回到庞府的庞大人。他脖子上架着刀,自己也落魄的跪着,身边是刚被夺去性命不久的髮妻。她陪他从一无所有走到前途无量,又陪他一朝跌入谷底,如今只等东山再起了,却突然被终结了性命,喉管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一副颇为不甘的模样。 穆凉感觉身边的沈佩极度紧张,却不能出言安慰,只是淡淡瞧着眼前的一幕。 方才沈佩照顾他从门口进来,屋里的一行人已经盯了他半天。他的位置和刀疤男几乎对视,后者似乎是没料到有人会把沈佩带来,面容有些古怪。 若只是古怪也就罢了,刀疤男死死的盯着穆凉那张似乎有些熟悉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丝破绽。突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虽然衣着变了,体态也不如当初那般结实,可那张脸上的神情,与当年如出一辙。冷淡,疏离,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倨傲。 穆凉。 他初见这个叱咤一时的少年将军时,对方刚刚声名鹊起不久。可那股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模样,却是融入骨血一般令人厌恶。
第120页 当时穆凉所在的那支队伍歷经久战,油尽灯枯。刀疤男又刚刚被招安,领着自己的一应弟兄,临时被塞入了这支队伍。区区刚过千人的队伍,大半还是他自己的弟兄,他当然跃居将领,可当时穆凉与他交接之时说了些什么? “保重。” 他当时看穆凉不爽极了,几乎已经准备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拿穆凉开刀了。可还没来得及让他立威,穆凉就被调派走了。 一口恶气无处发泄,这梁子就算这么结下了。 他后来也听说过穆凉,他又打了几场胜仗,有了自己的一队兵,规模还不小。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销声匿迹了几年,但前不久的吐蕃一战,似乎又是他挂帅出征。 反观他自己,战绩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唯一一次称得上有些功绩的,就是战东辽的时候,他的队伍作为援军参战。听说那一战的主帅还是穆凉,而他最后才赶到,只派上了收拾战场的用途。 三番五次被目中无人的小鬼踩在脚下,饶是谁也受不了。 而他这回作为驻军来到金郡,还是他拼命往上送银子说好话换来的。金郡是个好地方,只要他想方设法架空了郡王的实权,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权势地位,要什么没有? 天高皇帝远,他就在这当个土皇帝,不比当个没名将军快活? 但是他经过观察,发现这个郡王也不是什么善茬。初来那天宴会上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看看庞安有什么动作。于是他就眼瞧着季大人不情不愿的吃了个瘪,可见这个郡王是有些手段的。 可当时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他们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但第二日,一切超乎他的预想。 他伙同好几个人,攒动季大人起兵造反。他本来也要凑上去看个热闹的,可想不到一早,他就被指派去圈围会宁府。 就好像,本来就知道季大人要反,先护好会宁府,继而逼他只能转而去跟沈家作对。刀疤男隐约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却还是任由季大人起兵,替他试水。 可只是过了一夜功夫,庞安就已经和沈府达成了某种利益往来,又牵扯出与庞府的关系,最后轻而易举的摆平了季大人。真是……每天都有新惊喜。 他觉得,如果放任庞安发展下去,或许他是真的会一一聚拢收服这些势力。 那他来金郡有什么意义? 他听人讲了沈府门前发生的事,愈发觉得庞安和庞府的关系之间有猫腻。 所以他趁着庞家此刻还没有死灰復燃的时候,想从中得到些有用的把柄之类,用以把控这个心思叵测的小郡王。 可还没逼问出个答案,新的惊喜的又来了。 穆凉?他怎么在这—— 第62章 父亲—— 刀疤男抬起拿刀的胳膊,直挺挺的拿刀对着穆凉,质问他,“穆、凉,你怎么在这——” 不知道是不太过害怕,他声音都带了点破音,手也抖个不停。 穆凉知道不管是谁来金郡驻军,都会心怀鬼胎,眼前这一位也一定如此。不过他也庆幸,自诩和刀疤男没什么过节。 而且……他第一天没有和旁人一同发难,穆凉原以为他会按捺更多时候,更沉得住气些,他也好再多装作穆生几天。 区区三天,他便破了功,可见也不是什么稳重之人。 只是可惜,他费尽苦心在沈佩面前装出一个叫“穆生”的人,如今却白费了。虽然刀疤男还没挑明他的身份,却也已经无异了。他也知道沈佩大抵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且一定对他的真实身份感到疑惑,可如今不论是安慰还是解释,她都不一定会领情了。 穆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眉眼低垂浅笑,似乎是所应当似的。 刀疤男更加气恼,却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他若不尽快得到庞家的这个秘密,等耗到沈府来人找沈佩,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相反,如果他能拿到这个把柄,那就是另一个绝处逢生,绝地反击的故事了。 他心下决断,回神又把刀架在庞大人的脖颈上。可后者丝毫没有恐惧的模样,或者说,他已经完全失神,外界的一切都无法牵动他分毫了。 刀疤男又恶狠狠的逼问了他好几句,又气急败坏的砍了好几个庞府的家丁泄愤。庞大人老迈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看着一个个倒下去的家僕。 原来,他从地牢里出来,却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他张开嘴,双眼无神,却又颇为费力的抬头看着庞安。他长大了,也优秀了,没有辱没庞府的声誉。 沧桑又污浊的眼里掉下一滴眼泪。 与此同时,他却笑了,人活到这份田地,说是油尽灯枯也不为过。可他也该庆幸了,那个当初他一念之差强行改变了命运的孩子,如今顽强又尊贵机敏的活着。 “造孽啊……” 刀疤男屏息等了半晌,却只等到这么一句话。 他更恼,几乎就要把握不好手上的力度,好让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傢伙看看厉害。 可那个庞大人啊,只是有点迟疑不舍的看着小安,口中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就凑上刀刃,坚决又迅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真的太老了,连从喉咙断口涌出来的血,都没有喷发之态。
第121页 小安原本故作镇静的站着,一副并不在意庞家死活的模样。可此刻眼前的一幕太过刺激了,他脸上的神情都没有力气再去遮掩。眼睛瞪的几乎突出,他想挪动脚步,却觉得腿脚都软,忽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他失魂落魄的,往下倒的时候别翠想拉他一把,却被带的一个踉跄。小安完全失了智,双膝“咚”的一声,触地都不疼。 他就狼狈的匍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往那死去的人身上扑。 他等了那么多年,就等出人头地的这一日,想高高的站在庞大人面前,想告诉他,想教训他。可他如今死了……他怎么能死? 他还没来得及报復遭受的一切,还没来及—— 小安双目都是通红,双手无处安放,无措的放下又迅速挪开。最后好像恍然发觉,眼前人是真的已经死了,他才放肆的伸出手,抱住了这个老迈又了无生气的躯体。 喉间全是绝望的嘶吼,让人听了平白胸口一疼。 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刀疤男失去了手中保命翻盘的手段,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的拿着刀发呆,连逃跑都忘了。 小安身上全是血,模样悽惨极了,穆凉偏过头不忍去看,可悽厉的嘶吼一分不差的传进他耳朵里。 他不是怕生离死别,这种场面他见多了。可死生不待,这个世道,隔绝了太多遗憾。 这种场面持续了将近一夜,中途刀疤男是要跑的,可穆凉一直在注意着他。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就开口吩咐,“若是他逃了,今日罪责就由你们来背。” 于是他手下的士兵面面相觑,颇有些倒戈的架势,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刀疤男气急,推开几个试图阻拦他的叛徒就往门口闯,刚推开门,却三两下被揍了了回来。 士兵里原也有一两个,觉得他们可以以武力直接闯出会宁府的,如今一见自家老大被毫无尊严的打了回来,顿时偃旗息鼓。毕竟,哪怕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可连对手的衣角都没有看见一片,别是会宁府请来的什么绝世高手吧。 门口守着人,刀疤男仿佛被瓮中捉鳖,只能咬牙切齿的等待时机。 可这个时机不好等,门口候着的沈府人见沈佩这么久都没有出来,觉得有异,就回府搬了救兵来。 借着沈府的兵力,刀疤男被押进地牢,听候发落。 全程小安都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怀里就抱着那个他还没来及叫上一声“父亲”的人。 沈佩跟着沈府的人回去了,穆凉不大敢看她的神情,却还是故作镇静的和她告别。沈佩的神情有失望不舍,还有什么更为复杂的东西。 穆凉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大概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很难想像,就在前不久,他还笑着替小黑求情。也是不久之前,他仍在编谎话骗她,她还天真的信了。 人一个一个走光了,庞安固执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雕像一般。别翠只好先把重伤的穆凉安置好,又沾湿手绢,想帮小安擦擦脸上的血。 可被他一手挥开了。 别翠知道这时候劝他也没有用,只好先退下,留他清净。 这时候穆凉喊她。 “你去招人。” “什么?”别翠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去招足一支能常驻会宁府的队伍。”穆凉解释道。经此一事,他原本以为没有人能大胆跳脱,真的拥兵自重到敢将队伍带进会宁府,却想不到被个莽夫反将一军。 他能猜测到刀疤男把队伍带进来时的说辞,说到底还是家僕太过松懈,没有警觉性。他原以为自己有功夫慢慢的找些可靠又顺手的人留在会宁府,如今却再也等不得了,必须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别翠点点头,出去操办了。 穆凉伤的没精神,躺在床上撑不住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大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哑着嗓子想喊人,刚一转头,却吓了一跳。 小安还以之前的姿势,呆呆的跪在先前的位置。 他知道小安没有作为嫡子出现,一定是有什么纠葛的。但小安不想说,他也没有强迫他说。甚至他也猜得出来,一定和死去的那位庞大人有莫大的联繫。所以他既是小安的父亲,却也是仇人。 但他没想到,小安有这么固执。 这会儿别翠领着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进了屋来,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小安,却还是没有劝他。 大夫是来给穆凉换药的,穆凉本来是很好奇自己的病情的,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怎么让小安振作起来,连大夫叮嘱的注意事项都没有半点心思去听。 赶走了大夫,穆凉伸了伸手,“扶我起来。” 别翠拿了个枕头垫在穆凉背后,才小心的把穆凉扶了起来。方才上药的时候穆凉的衣裳被解开了就没有繫上,只是虚掩着。 随着他动作而开合的前襟散开,他能看见自己胸口明显的一处青紫。 真敢下死手。 穆凉指了指小安,“把他叫来。” 别翠看看他,又看看小安,有些迟疑的凑了过去。穆凉听见小安几乎暴躁的把别翠吼走,顿时有点头疼。 他不听劝,这没辙。 别翠又回到穆凉床前,有些委屈的摇了摇头。她倒是不会和小安计较这些,但原本那么好一个人,被一具尸体折磨成这样,不吃不喝也不动,她看着也心疼。
第122页 穆凉头疼的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可皱起的眉还是一样布满愁态。 他泄气一般吼道,“滚过来。” 穆凉没指望着小安能滚过来,他只是有点气急了,又觉得无计可施,才喊这一句泄愤的。顶多小安生气了,他就叫人拖也把他拖过来,反正谈是要谈的。 但是吧,人可能是贱的。 当穆凉听见由远及近的,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之后,他的表情都僵住了。果然,小安一脸疲态的瞪着他,一副让他有话快说的样子。 毛病? 穆凉哭笑不得,只是指了指床侧,示意他坐下。 “节哀。你这样也不是办法。” 小安没坐,只是垂下眼轻轻的眨了两下。他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呢。他只是…… 后半句小安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固执的守着一具躯体。他有些茫然的把脸扬高了些,之前不论怎么嘶吼哭喊都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突然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又热又热,心头都酸涩,难受又古怪的感觉。 他故作镇静的沉默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藉口。 “他——是个好父亲。” 对,他只是觉得一个好父亲就这样死了有一些可惜而已。 第63章 认输—— 小安知道,他是个好父亲。 虽然他一刻也没有享受过那份爱,可他就是明白。 庞微从不足十岁起,就对女人的装束颇感兴趣。起初也只是偷偷地抢些侍女的衣裳来穿着试试,后来他变本加厉,整日都穿着女装。不管是与世家交涉,还是与日常出行,皆是如此。整个庞府,上至庞微的生母,下至区区侍女,无不对其议论纷纷,厌恶至极。 只有一个人除外,只有他肯包容庞微。 其实庞微是个很孤独的人,他孤僻古怪,一向都没什么朋友。可是作为庞大人包容他的古怪恶劣,也包容他的喜好。 哪怕出了门儿,受到旁的世家的万般讥讽,他也不在意。甚至几次三番的,出言护短。他老来得子,对庞微的宠溺爱护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可除此之外,其实他是个很温柔慈爱的老人。 在小安知晓真相前,他一向爱戴老爷。在知晓真相之后,他不得不恨他。 他不是一个好人,他手上沾血,他罪孽深重,可他是个很好的父亲。 小安一边说,一边攥紧了衣角。 穆凉不置可否的听着,他不了解庞府发生的恩怨,对开导小安这事显然有些无从下手。 “让他先入土为安吧。” 小安红了眼眶,却也明白穆凉说的对。他轻轻点点头,表情有些呆滞。他也该累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抱着一具尸体将近一天一夜,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可他强撑着不肯睡,他就盘腿坐在地上,仰视穆凉,狠狠的吸了一口气。 “他是我父亲。” 穆凉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小安这架势是要跟他长谈了,就是他先前许诺过的,要将所有的事情讲予他听。可如今他刚刚经歷丧父之痛,穆凉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时机。可偏生小安又一副态度强硬的样子,穆凉也只能由着他。 “早些年,大金流传过一阵要变更一夫一妻制度。当时我父亲已经娶了一对孪生姐妹,为了响应号召,他选择休去二者之一。” “最后他选择抛弃我娘亲,和尚在腹中的我。” “后来你也知道,那条提案最终因为否决过多而没有实行,而我父亲滑稽极了,也没有再将我娘亲接回府中。” “只有在生产的时候,他露了面,将我从娘亲身边夺走了。” “我在庞家吃了很多苦。他将我安置在杂役房里,又担心人看了我的脸,命我日日黑布遮面。可我当时年幼,只觉得老爷偏爱我。直到后来,我遇见了庞微。” “他和我长得几乎分毫不差,可却又天差地别。” 小安苦笑。 这些话说起来轻巧,毫不费力。可他当年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可笑又可悲的在庞府里苦苦挣扎,一日復一日,其间苦楚不可与外人道。 “你既出生早于庞微,又面貌酷似,为何不对外宣称是双生子?”穆凉插口道。 小安脸上的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夹杂着一丝狠厉。 “呵。”他冷笑,眼前好像出现一个面容可憎的女人,“因为庞府的正妻不肯。” 那是她孪生姐妹的稚儿,她却不肯施捨帮助。小安不知道是自己厌世到了极点,还是这些作为真的不可原谅,不过都不重要,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倒庆幸他娘去的早,他更未曾与之相处过。否则若也是那个正妻一般遭人厌恶的性子,小安反倒觉得不如没有娘亲。这话说来有些畜/生,他便咽在喉咙里了。 “其实这又算的了什么,就算说给那死刀疤听,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穆凉沉默不语,小安说的自然无错,就算是作为私生,也不能割断他与庞府之间的血脉联繫,更无法更改他是金人的事实。 就凭这点算不上把柄的把柄,小安根本不会受到什么撼动。 庞大人选择自尽,除却想要将秘密带入棺椁,以保全庞家的道义之外,还有别的心思。小安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他自己,处在沟壑之中翻滚,不能自拔。他如此亏欠的孩子,如今得了势,他又有什么颜面坐享其成?
第123页 “他只是太亏欠你了。”穆凉缓缓说道。 小安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的从眼睛里掉出来,又湿又沉重,带的眼下都痒。他擦了擦,手上居然有水渍。 他哭了—— 小安所知道的这些事,都是他成熟以后亲自去调查来的。他是没胆子和庞老爷相认的,但他那会就下定决心,就那样不负责任又自私自利到极点的父亲,哪怕是他死了…… 自己也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所以当庞老爷死了,他痛苦,嘶嚎,固执,却独独没有哭。 因为没有哭,他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归罪于,庞老爷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他只是觉得疼而已,这是人之常情。他没有爱过一天这个理应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就如同他没有被爱过一样。 可如今他哭了,他认输了。 庞老爷赴死之前,是对他说了一句话的。那个场面一次一次的在他面前迴旋,他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那三个字是什么。 小安茫然的轻声呢喃,口中不断重复的三个字,俨然就是庞老爷赴死前的那一句。 “对不起……” 就如同穆凉说的那样。庞安发现自己才刚刚明白,庞老爷他爱自己,没有父亲会不爱自己的儿子,哪怕是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儿子。 就因为他的慈爱,他一生都活在愧疚里。 到死,他终于解脱了。 小安笑起来,不再是苦闷或讥讽,而是释然。夺走他父亲生命的不是遗憾,而是慷慨赴死的决心。 不过这种情绪只持续了半刻,小安的面容復又垮下去。 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还有庞微。”小安说着说着又冷笑起来,声音也沙哑,“你猜,为什么皇上敢把我就这样派回金/郡?” 他的面容憔悴,目光却灼灼,亮闪闪的盯着穆凉。 穆凉被这目光盯得有些紧张,喉结微动。小安的确合适,但轻易把金朝人放回金郡是属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所以一般都会留下些把柄,可供皇上驱策。 歷朝歷代,都是扣押亲人作为人质之类。 小安没有亲人,一路走来也没有提到过白柏留了他什么东西。 穆凉费解,突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霎时之间,穆凉觉得从嵴背一路凉到了后脖颈。和小安一起从金朝到天/朝,却没有和小安一起回来的东西,的确有一样。 庞微。 可庞微已经被穆凉失手杀死,那白柏扣留的,居然是庞微的尸首? 小安看穆凉那副古怪的神色,就知道他猜出了其中一二,再笑起来的时候仍是费力,可不知怎么的,苍白的脸上若有若无的闪过一丝阴翳。 “皇上把庞微葬在天/朝我不知道的地方,若真有一日我反了,那便再也见不到庞微了。” 穆凉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小安偏执到这种程度,连一具死去的尸体都不放过。可就如今而言,就算他不反,也未必有机会去庞微坟前见他。 “我爱他,也恨他。”小安伸手遮住脸,没在压抑喉间狼狈的泣音和脸上的泪,肩膀一耸一耸的。 别翠在他身后安静多时,此刻想上前安慰一下这个哭的像个孩子一般的男人,可穆凉挥了挥,让她退下了。 小安自顾自的哭完又没事人似的继续讲,声音夹杂着啜泣。“自小他不把我当人看,我恨他欺侮我。” “可他活得自在鲜活,我羡慕极了,因而爱他。” “更何况,他这一遭去天/朝,就是为了我。”小安苦笑,“所以害了他的人也是我,与你无关。” 穆凉紧锁他疲惫的眉眼,想从中得到一丝别的什么东西,却无功而返。 “他说,若事成,他则带我永居天/朝,与我一同,重新开始,不论主僕。” 可庞微有命去,却没命回来了。 小安知道这些话不该说与人听,可太多东西在他心里压抑太久了,所以话匣子一旦打开,不到倒空,都不会轻易合上。 “我们是兄弟,是主僕,是不是不该有什么别的关系了?”他口中呢喃,像是自问。反正也无什么旁人可问了,庞微再也不会捏着嗓子,放柔声音回答他了。 说着说着,小安又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先前头一回见你的时候,我被你吓了一跳。” 穆凉点点头,让他最好奇的也是这件事。当时穆凉自己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所以面目狰狞倒也可能,不过应当也没有到让人害怕后退那一步。 他原以为是小安生性胆小,但后来三番几次的接触,再加上如今日日处在一起,他几乎可以确信小安不至于被吓成那样的。 “我不是怕你,是怕别人发现,我在假扮庞微。” “庞微最喜欢让我扮成他的模样捉弄别人,就像你训练别翠的仪态一样,他也近乎严苛的训练我的言语行径。就像磨砺出另一个,不好穿女装的庞微似的。” “小时候还成功过几次,后来被夫人知道了,就责罚过几次。次数多了,每次假扮庞微,我就疼。” 第64章 新生—— 小安的话越说越不清楚,后来就接近呢喃絮叨。最后好像总算平静下来,也耗光了所有心力似的,沉沉睡去。
第124页 别翠这会已经泣不成声,她自己也是个下人,可却没有经歷过那样不平等的对待。 生而为人,又为何处处不等。 穆凉的神情也不轻松,天/朝的重重等级制度何尝不是束缚了他许多年。 别翠费力的把小安挪到床上,又叫人进来将庞府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冰冷的尸体抬出去安葬。操办完一切,她也累的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黑暗之中,穆凉在身前交错的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双目炯炯,坚定极了。 小安一觉睡了很久,醒来也有些沉默。穆凉还在养伤,他的肋骨断了两根,内腑也被伤到了,他又年纪不小了,这些伤想要好起来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近些日子的事物却不能搁置下来,于是三个人商讨的地点挪到了穆凉床边。 其余的都还好商量,就是刀疤男的处置问题有些棘手。穆凉的意见是回京城请皇旨再做处置,可一旦请了旨,就算白柏说将他无罪释放,小安也只能认了。 如果小安决计要报这个仇,穆凉也同意他先斩后奏。 小安纠结了两日,摇摇头,写信请旨去了。之后的几个月里,穆凉帮他将会宁的势力一一控制住。能为他所用的,小安接受投诚倒戈。但若是阴险狡诈,品行不端之人是不可用的。穆凉派人一一调查那些品行不端却身居高位之人,在其家眷中挑选可以委以重任的,助他夺下家业。 整个家族势力都骯脏不堪的,则连根拔起,逐个革除。 穆凉不许小安和别翠在旁人面前表现的过于亲密,毕竟别翠对外的身份是天/朝派来的监御史,她与小安所行使的分别是天/朝和大金的两股势力,他们表现的越亲密,旁人就会愈觉得小安是天/朝的狗。风评不好,百姓亦会迁怒与他。 小安也一一应允恪守。 会宁州就此仿佛被换了血,宛若新生。 小安的郡王位坐得越来越稳了,会宁府更整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常,一派祥和的景象。 如若说有什么让穆凉觉得有些落寞的,那便是沈佩开始躲着他了。沈佩本就极得渖抚喜爱,平日就算不应带妻女出席的场面,他亦喜欢带着沈佩。 沈佩人机灵又乖巧漂亮,带出去也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 可是近来,或者说,自打会宁府一别,沈佩再也不爱往会宁府钻了。就连小安主动宴请四方人马,沈佩也没有来。 穆凉倒也不是说区区两面就习惯了沈佩在他前后叽叽喳喳,他只是有些愧疚。不管怎么算,都是他骗了这个女孩。 穆凉的伤养好是大概半年以后的事了,有时候胳膊动急了还是牵扯的整个胸腔都疼,但总算不用整日卧床了。 世道还算安稳,穆凉心情都变得还不错。 他在金郡想做的事,大多都已经做完了。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能安安稳稳的活到死,其余的他不想在管。如今小安大权初握,虽说上面仍有皇帝管制着,但在金郡之内自保还是可以的。 哦对了,皇上的圣旨下了,他调遣了一队官兵,把刀疤男带回京城处置了。 听说先前收过刀疤男钱财恩惠的一些小官还大着胆子替他求情,却触怒了天威。白柏一怒之下将有所牵连的官员,包括当时举荐刀疤男去驻守金郡的大员一脉全都一次连根拔起了,甚至扬言要将官官相护的不良风气一一改正。 京城里的风声也传到金郡,白柏强硬施行的新政苛政民税,百姓怨声载道。虽说的确雷厉风行,但却有些急功近利之嫌。穆凉知道这是由于内政缺乏肱骨之臣的劝慰,是必然的结果。 变革永远伴随反对和哀怨,但只要等百姓习惯了,也就结束了,不可半途而废。 穆凉对这事倒是不着急,小安却急了。 过了半年之久,他也渐渐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对手到擒来的金郡有些跃跃欲试,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一日,他独自一人来到穆凉院里。 穆凉正在院子里清扫树叶,倒不是谁苛责他,少了他的劳力,他只是不想活成一个废人模样。 “听闻前些日子天/朝闹旱灾,如今眼瞧着累秋将至,却颗粒无收。”小安开口有些怜悯的意味。 穆凉却觉察出他此来不止是来悲春伤秋,于是将手里的事物搁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手给小安倒了杯茶。 这是长谈的架势了。 小安见他这模样,自知心里的小算盘让他窥见了,只能悻悻然的笑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皇上却仍按丰年的规矩徵收民税,百姓实在有些不堪重负了。” 穆凉不知他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觉得小安贪心得好像过了头。 见穆凉不为所动的模样,小安有些急促的将心底的话全盘托出,“我们反了他吧。如今我们有私兵,你负责出谋划策,我来亲自征战。我们将天/朝的队伍撕出一道口子,一口气杀入京城,我们……” 穆凉没有心思去揶揄他不再在意庞微的埋骨之地,只是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小安的眼睛,想从那里面看出点玩笑意味。可事与愿违,小安的眼里只有严肃庄重,以及贪婪。 他不得不开口制止小安的话,“庞安,慎言。” 小安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更加口不择言起来,眼里狼狈又哀求的闪着点点泪光,“我逼他告诉我庞微葬在哪……你不也想见长公主吗?”
第125页 这话诛心。 几乎是那个名字出来的一瞬间,穆凉就攥紧了手掌,连胸腔中血气都翻涌起来。心脏那个位置像是被反覆戳弄,一下一下疼得厉害。 他想念,又不敢想念。没有谁再能把他逼到这种境地里,只有白莫,他任由她伤害折辱,一丝反抗也没有。 他无法释怀,他恼怒。一个人三番几次的利用他一颗真心,利用他的信任,再回过头装作怜悯无措,装作悔恨懊恼,他怎么能再想着念着,还要他卑微到什么程度才算够。 穆凉冷静的摇摇头,掌心却被硌得生疼。 小安冷笑,“你瞒得过旁人,还瞒得过我吗?” 矛盾又深情,爱恨痴缠,他也算领教过其中苦涩。 穆凉不说话了,神情却愈发的冷漠起来。 小安攥着穆凉的手腕,强硬的把穆凉紧握的拳放在他面前一下一下的摇晃,“你看你的样子,你真的不想吗?” 嘶吼刺得穆凉耳朵疼。 但他只是冷淡的瞧着眼前这一幕,任由狼狈紧攥着的手掌被搁到明面上嘲讽。 小安口中措辞愈发难听,他本就未读一天诗书,是个野蛮极了的性子。他想要穆凉看清楚自己窝囊的模样,若是就这样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他的确也不再配得上那位长公主。 穆凉最后笑了,手掌也随之松开。那表情释然,仿佛对小安的话充耳不闻似的。他的掌心通红,留着几个泛白的指印,他狼狈又怯弱,窝囊又胆小,可这些不是他能改变的。 “我是天/朝人,永远也不可能对天/朝的军队刀戈相向。” 他誓死捍卫过的百姓与国土,如今忽而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别人和别国,穆凉头一回意识到这是一件荒诞且可笑的事情。 “况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在金郡?”穆凉不动声色的把手腕自小安手中抽出,眉眼都不抬,自顾自的解释道,“因为我输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不见得会赢。” 说完,穆凉起身理了理添了些褶皱的衣裳,略一躬身,言语里也带了点先前从未有过的疏远,“郡王抬爱,穆凉受之有愧。” 小安跟着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他看穆凉俨然有离开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若是任由穆凉离开,日后他们的相处也必定再不能交心。 不能让他走—— 小安踏上石桌,借力飞快的略过两人之间的障碍,伸手抓住了穆凉的肩膀,死死扣住。 穆凉不和他争执,整个人僵硬的站在那里,两个人都沉默着。 还是小安先退让,他过了半天才找回理智,下意识的先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抱歉……” 穆凉说的固然无错,说到底,也只他自己太急切了,一旦看到白柏的一点点把柄纰漏,就忍不住想要趁机分一杯羹,起码……也要将庞微葬回故土才是。 “她过得不好……你也不顾吗?”小安垂下头,泄气一般做最后的挣扎。 穆凉转过身子看着他,思绪悠远犹豫。 “我……不打没有准备的仗。”穆凉往后撤了一步,深鞠一躬,又快步离开了。 当天夜里穆凉失眠了。 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可就是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到极点之时,屋里反而变得嘈杂起来。 他听见一点若有若无的哭声。 很微弱,声音也不连贯,但是那声音实在是苦涩极了,让人心头都跟着一酸。穆凉茫然的四处张望,可他明明知道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 可那悽惨的声响挥之不去。 穆凉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被子里,捂住耳朵。他因为害怕而颤抖,喉咙里茫然的带上些泣音。 “白莫……” 第65章 尊重—— 白莫的名字,像一个开关。一旦打开了,所有被他封存进记忆深处的痛苦不舍,全都一股脑的沖他涌来,叫嚣着将他吞没。 不是不许提,是不许别人提。 她的名字,只有放在他嘴里,压在舌下才是安全的。 屋里诡异又沉痛的哭声,他只听一声就可以断定那是白莫的声音。没有别的谁,能牵动他的心弦。穆凉只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他居然听见她在哭。 事到如今了,他居然还听见她在哭。 穆凉气恼极了,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那声音环绕在他脑海里,让他痛苦极了。 第二日一早,小安就守在穆凉门前了。 他知道昨日他鲁莽了,不该拿白莫搬出来,要挟他谋反。所以他今日来,是想道个歉,希望他们的关系还能如当初一般,相互照拂,相互信任。 非要说私心的话,也有一个。他仍抱有一点希望,穆凉最后的那句,“不打无准备的仗”,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们做足了准备,穆凉是愿意顺水推舟,助他谋反的? 他想了几乎一夜,却只觉得脑子不太够用。 不过他昨日到底惹了穆凉不快,故而也做不到大清早就去扰人清梦。他就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时抬眼看一看紧闭的大门。后来似乎是觉得总这样来回踱步不是办法,于是他就改成了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一边趟脚底下凌乱的树叶,一边等穆凉。
第126页 越等越焦躁,他只能强压着心头的情绪,耐着性子等。 可等到日上三竿,也没有人出门。先前就算是他伤重,到了这个时辰,屋子里也早就有下人出入,伺候他梳洗了。可今日…… 小安再不管什么应不应该,更不顾及什么是谁的错了,他就推门而入。 门一开,屋里是不正常的温度,冷的没有人气。小安左右环顾,都没有看到穆凉人,所有得东西都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就好像主人随时会回来似的。 小安压下心头不安,又确认了一遍屋里确实没人。他才缓缓挪动步伐,往那张床上靠过去。如果穆凉要走,那他一定会带走那样东西。 小安虽然迫切的想知道穆凉是离开了还是暂时外出,但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每一步都沉重缓慢。 但就这么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再慢却还是会到头儿。小安直奔主题,掀开了枕头。他们刚抵达会宁府的那一天,他是亲眼看着穆凉把那些东西搁在枕下的。 他知道那些东西对穆凉来说有多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进来的急,推开的门就没再合上。这会儿风好像大了些,裹得屋外的落叶一直响个不停,吹得小安瑟缩了一下。 枕头下面空空如也。 真冷啊。 小安摔下枕头,走了,只派了一个小侍女去收拾那间房。 入睡之前,那个小侍女托小安的贴身婢女送来一样东西,说是屋里的茶杯下压着的。 那是一封信,没写署名。 小安盘腿坐在床上,拆开了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纸,密密麻麻的墨笔小字。 原本他要睡了,屋里只远远的点了两盏灯,这点光亮传到床铺间的时候已经微弱的可以。他就穿着单衣,一盏一盏又把灯点亮。金郡天寒,他就缩着身子凑在火光边去读那封信。 信上详尽的写了小安该如何稳住金郡局面,如何一一攻陷周边势力。该给哪一位下属派什么样的活计,又该用什么样的奖罚手段,一一列举。 连原因都解释的清清楚楚。 甚至,他还设想将周边各州各县统一之后,要如何将民心聚拢。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一定要以金郡目前没有主奴制度作为出发点,力求运用群众的力量,检举乡坊间仍遗留的主奴关系。人就是人,不会因为出身或是仇恨之类的别的什么原因,而变得比牲/畜还下/贱。 尊重人的生性不同,就如同尊重花园中斑斓花色一样。 除此之外,在信的结尾,穆凉仔细叮嘱了他一定要慎言,哪怕是再信任的下属。 小安知道,穆凉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是叫他,不论多信任的下属,也不可以说出谋反那样的词句。 穆凉谨慎,他鲁莽。所以穆凉哪怕是在给他的信上也不会提那两个字,唯恐落人口实。 他也知道,他让穆凉失望了。 穆凉之所以一直帮他,不是因为欣赏或是怜悯等等情绪,只是因为穆凉也别无选择而已。毕竟小安是天/朝皇上亲派的郡王,穆凉唯有将他扶植在不败之地,他自己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活着。 而如今穆凉不再继续帮他了,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穆凉知道,自己在小安身边不再安全了。就算小安不在意穆凉拒绝帮他谋反,可这也足以说明他们心中的想法并不统一。 由此,庞安也不会再信任穆凉了。穆凉是监御史,他如今知道小安有谋逆之心,若是向天/朝上报,小安该如何?匿而不报,若是被发现了,他自己该如何?其间取捨未可知。 小安可是个郡王,怎么会容忍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存有异心之人?就算现如今他不发作,可若是以后呢? 十年、二十年,穆凉也实在没什么信心能安抚他那么久。一想到今后就要与一个随时可能发作,将他投入牢狱之人共事,穆凉就觉得头大。 他毕生所求,也不过一片安稳罢了 所以,穆凉得离开了。 离开面对的是金郡的明枪,呆在会宁府却是要面对小安的揣测,那就是暗箭了。 要在二者中间找到一个省事又安稳的法子,孰是孰非,就是个傻子也分辨得出来。 小安久久的盯着那封信看,心思却早就不在上面了。不得不承认的是,穆凉是他见过最有远见卓识之人。他可上马打仗,亦可提笔治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会输给白柏。而相比之下,笨拙的自己却想要起兵与白柏抗衡,是不是有些太过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了? 在小安妄自菲薄,悲春伤秋之时,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正凄悽惨惨的在野外露宿。前一夜他整夜未睡,下定决心要离开之后,他就提笔写了那封信。 小安凡事总有些欠考虑,所以穆凉的信写着写着就愈发啰嗦絮叨起来,连他自己都有点嫌弃。等撂下笔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穆凉生怕第二日被小安堵在屋里,于是连夜收拾细软行囊,就着夜色就离开了。 他走出不远,又退了回来。倒不是退回了会宁府,而是退回了沈府。要离开会宁州,他其实心中还有一桩小事未了。 他在门口敲门,敲了好久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丁过来开门。 “我要见你家小姐。” “哪来的疯子。”那人骂了一句,关上门走了。 穆凉心里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坐在门口等,等一个明白人能让他进去,或者让沈佩出来也行啊。
第127页 一等就等到了天亮,却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全把他当疯子看。哪来的穿的这么好又生得这个模样的疯子…… 最后天色渐亮,穆凉只好改口道,“我要见府上的小黑,沈小姐的那个侍卫……” 里面的人总算正眼看了看穆凉,面带狐疑的说了句,“你等等。” 过了不多会儿,小黑就出来了,面色依旧冷峻。 “我想见见你家小姐。” 小黑不说话,只是回身进到府里,似乎是去徵求沈佩的意见去了,过了不多会儿,他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小姐不想见你。” 穆凉脸上带了点失落,却也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他来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毕竟沈佩已经躲他好些时日了。 “好。那麻烦你告诉你家小姐,我今日就启程离开会宁,日后不必再躲着不去会宁府了。” 她正是婚配的年岁,总这样避着穆凉,躲着交际,最终难免会耽搁了自己。 小黑应了声,就要回去。 穆凉鞠了一躬,弯腰的时候声音都显得低哑了几分,“承蒙照顾,还有,对不起骗了你。” 他不是故意要利用沈佩,他也能觉察出沈佩对他有些特别,但他註定没有办法回应。他不会爱人,不能辜负一个好好的姑娘。 甚至,他那日胡诌而来的谎言,沈佩信了。而他当时居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实在是畜生极了。他所利用的,又何尝不是沈佩的一颗真心呢。 将受到过的痛苦回报给根本不相干,甚至有恩与他的人,穆凉…… 你当真是堕落了—— 而这种感觉第二次出现在穆凉心里的时候,是当他想买匹马与他一同游歷的时候。他身上伤没好利落,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庸医,总之修养了这么久,胳膊动起来还是牵动胸腔都疼。 所以,他没办法骑马了!虽说这回未受伤之前他也气力不济,但骑马其实不费什么力气,只要控制好,不让它发疯就行。但如今他连马背都翻不上去,更别说搁在马背上颠了。 简直十大酷刑。 战场战千军万马过,策马奔腾过,最终却落得个这么个下场?穆凉苦笑。 第66章 虚度—— 战场上的落日总是通红的,而他的双目也总是,通红。 他一身戎装,头顶旌旗被风吹得连成一片,耳边只有凛冽的风声唿唿作响。惊觉的时候,有一闪而过的鸟鸣,抬头却没有鸟的踪迹。 战场的一切,都比别处更凌厉。刀光剑影之中,片刻分神便是一条人命。可也是在战场上,穆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战场之上,他最爱回忆的是白莫的笑;战场之下,他最渴求白莫赞许的目光。 他感激战场,给他功成名就,给他似锦前程。 他也痛恨战场,给他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无论如何,于如今而言,那些都太远了,远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也摸不到了。就像是上辈子一样,可不可笑? 穆凉有些后悔如今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留下,越孤单就越容易胡思乱想。 穆凉这番出走是临时起意,除了该带的小玩意,基本什么也没带。 他与白莫结的发,他为白莫雕的小小木雕像,联结他与白莫命运的玉佩,这是唯一能算得上值些钱的物件儿还摔得参差不齐。这些小玩意,既不能买了换银子,更不能当饭吃。 第一天夜里穆凉是在荒郊野外露宿的,他走的这个方向似乎不对,走了一整天连户人家都没有。他合计着明儿路过村落的话就一定要买份地图了,实在不行向附近的人打听打听,自己抄画上一张也未尝不可。 这会他突然想起来,买地图?他……拿什么买? 穆凉在会宁府里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前些日子又伤得重,连门都未出,就更不必说有什么用得上银子的地方了。 所以就连出门,他也忘了银子这回事。 穆凉就着点月色翻了翻行囊,最后可怜兮兮的从里面掏出两锭银子。就是这两锭银子,其中一半还是他从小安手里赢过来的,真是落魄到家了。 倒也不是说两锭银子少,但他连下一处落脚点都没找好,坐吃山空多少钱也不够花。况且他就如今这副文人的孱弱模样,就算真的找到想久居的地方,也不见得能有谋生的手段,恐怕去做苦力都没有人要。 穆凉对前路迷茫到看不见一丁点希望。 但第一夜也就在心慌慌中度过了,到了前头村镇,穆凉还合计着给自己添件厚衣裳,日头越来越冷了。还有行囊也要扩充一下,这么冷的天儿,晚上硬捱也不太好过。只是稍微算计着,他手上的两锭银子就愈发轻飘飘的了。 第二日穆凉又走了小半天,连从屋里带出来充飢的点心都快吃完了,总算遇见了一个小村子。 这村子是真小,从站村东头能望见村西头,充其量也不过十户人家。整个村子瞧着都萧索,没什么人烟,更实在不像有什么店家的模样,穆凉把在这添置衣裳的念头暂时搁置起来,决定先去问个路。 眼瞧着在某一户门口遇见了个垂垂老矣的大爷,于是穆凉找他借了纸笔,开问了路,又有模有样的绘起地图来。大爷倒是还算热情,逻辑也清楚,帮穆凉把周遭的环境理了个门儿清。
第128页 穆凉撂下笔的时候,连大爷年轻时候在哪个山丘后面儿打了只老虎都记住了,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会到那个小山丘后头看看大爷当日在那做的记号儿。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热情的人,大爷一听说他不是赶路,而是为了四方游歷,就拉着他的胳膊非要留他吃饭,更邀请他留宿一宿。 穆凉眨眨眼,有点被吃饭诱惑到了,他确实饿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穆凉认认真真的检讨了一番自己。不管怎么算,他穆凉都算是两境之内都小有名气人物,怎么如今混到一副需要蹭吃蹭喝的悽惨模样? 第二日大爷倒不再拦他了,甚至还给穆凉揣了些干粮银子之类,叫他路上吃用。穆凉本就受了他莫大的恩惠,怎么还好意思去接受大爷的积蓄,他自然推脱不收。 “诶,我都这把年纪,还能吃得动什么呢?”大爷一边不由分说的把各种东西塞进穆凉怀里,一边解释道,“村儿里熟人都死光了,他们想从金郡回天/朝去,却全让人打死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子们回来报完信儿,也四散逃窜啦……” “回?”这词穆凉是默念的,却没打断大爷的话。 “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腿脚不行了就没跟去,却只活了我一个。” 他苦笑,他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村子,不想活,也不想死。 “和你小子有缘,让你拿你就拿着吧。” 穆凉不再推脱了,银子倒是固执的没要,只是把干粮整齐的包起来搁在包裹里。他若不拿着,老头就敢跟他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说到底,老人就是太孤单,太久没人能说句话,这是拿他当情感寄託了。 临走之时穆凉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为什么大家都想去天/朝呢?” 只言片语里,穆凉也能觉察出天/朝如今大片百姓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疾苦不堪,求助无门,故而他是在无法理解这种时候怎么还有人会嚮往天/朝。 “金郡刚被攻陷,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战乱,不太平啊……这世道,大家求的不就是个安稳……” 说着,他眼里就闪起点点泪光,身子佝偻着往屋子里走,挥手告别的时候头也没回,他这一生啊,告别了太多人了。 穆凉在他背后深鞠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借着那张地图的指引,穆凉很快找到了下一个落脚点。随着大大小小的衣裳行头之类全都备齐,穆凉手里的银子空空如也。 哦,一辈子没让银子困扰过的大将军山穷水尽了。 后来穆凉再回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就愈发觉得自己好像是极得上苍垂爱了。且不说他多少次从死亡边缘捡回一条命来,就光他身无分文在金郡漂流那么多天还好好活着,就够在九州之内写成传记漂流一阵了。 事情是这样的。 穆凉也只是一路走走停停而已,没什么目的。走到某一处村镇的时候,整个村子哀嚎遍地。村民大多面色都青紫,发出痛苦的呛咳声。穆凉不是大夫,本来是不能分辨这是什么毛病的。 但是村里人这个病症啊,他见过。就之前他刚进金郡境内,遇见的第一个村落里的村民,就是这幅模样,他在那还遇见了穆羽。 瘟疫。 万事它怕赶巧,可偏偏就那么巧。当初穆凉听祝柳说村民一旦听说她是天/朝的军医,就死活不肯用她开的药了,所以他把天/朝文字所书的药方抽了出来,当时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之后,他就随手揣进了怀里。 在会宁府的时候他大多作下人打扮,这件来时的衣裳就那么一直搁置着,连带着里面的这张药方都被遗忘了。 所以当他把这张药方抽出来的时候,识货的药房老闆眼睛都亮了。金郡学医的人少,这个村镇还算比较繁华,药房里的药材也齐全,穆凉稍微打听了一下药材的价,还有成药的预计售价。 最后他和药房老闆商议着谈妥了一个价钱,穆凉把药方上的内容卖给老闆,药怎么卖,卖多少银子,穆凉都一概不再管。 他知道药房老闆到底是个商人,拿了药方去肯定不是救济村民,而是藉机谋财的。但论药材上的买卖,他一定是算计不过老闆的,就算他执意要自己买了药去卖,一样会让老闆敲上一笔。况且就算他自己来卖,也不可能是菩萨心肠的无偿发放。 毕竟他自己也穷的叮噹响,实在没什么余力去救济世人了。 有时候穆凉也不禁想,要不是这张药方,他恐怕早就饿死半路了。按这么算来,倒是祝柳救了他一命。 但他也实在看不得那些掏不出钱来的人一直就那样生生捱着受苦,还是自掏腰包接济了几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小孩儿。 穆凉一向不是一个太妇人之仁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太希望谁能来救赎他了,故而对这些孤苦之人平白多了几分怜悯。他是救不了自己,却可以救救别人。 他如今混到这步田地,恐怕就是为了早年间残害无辜,杀伐过重而赎罪吧。 他也认了。 仗着这笔钱,穆凉漫无目的而走过的路就更远些,其实也没什么差,都是虚度光阴而已。 其实那也只是途中没什么特别的一处落脚点而已,甚至停不停下也不重要。但穆凉走到围墙外,不经意的抬头的时候,大片大片、粉□□白的海棠花就从枝头,撞进眼底。
第129页 带着一点海棠特有的香味,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的响,花瓣也一直飞,圆润的、白色的、粉色的,轻轻跃动。 再走近一点,树枝上挂着一些随风而动的红绸,有些颜色都有点暗了,布料也参差,像是已经歷尽了风吹雨打。 真好看。 穆凉抬头去找这处院落的牌匾,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玉棠寺。” 第67章 神医—— 玉棠寺里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大夫,这事已经传遍了附近的九州十四县。 但是这个大夫奇怪,他只会看一样病,也只会开一张方子。 穆凉看着门口排起的长队,只想骂人。 不不不,还是更想把那个空口造谣的人揪出来暴打一顿。 他自己都不敢自称大夫,真是……造谣一张嘴。 可是他解释得头都要秃了。 最开始的两天还好,穆凉挨个去解释,明白了也就都散了。可这两日,又俨然有点愈演愈烈的架势了,寺庙还没开门迎客,门口就排起求医问药的队伍。 玉棠寺原先是个求姻缘的地方。打建寺起,中间就种着那颗海棠树,所以寺庙的名字,也取了海棠中的一个字。 前来求姻缘的公子小姐,会将情愫写在红绸之上,再系在树上,寓意又那条红绳去经受恋情中的风霜雨雪,而自己与心上人就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即可。 寓意是好寓意,但这树越长越高,再往树枝上系红绸已经不太现实,后来就改为将红绸抛到树上了。 不过近年历经战乱,还哪有什么人有心思来为姻缘之事操劳。玉棠寺因此有些衰败了,已经有许久没有如今这幅门庭若市的模样了。 这里景色宜人,穆凉也不过就是想小住一阵而已,谁知能牵扯出这么大个乱子。 穆凉揉揉颇为懊恼的脑袋,将门口排队的人放进寺中,自己就坐在一张木桌后面,倒也真像个大夫。 他煞有介事的号了一会儿脉,然后询问了一下病情,然后像是听懂了似的点点头,“你的病,我治不了。” 说完就将眼前这个打发走,把目光投向下一个。 倒不是他有意敷衍谁,只是眼前这队大多全是妙龄少女,她们的心思在穆凉眼里像小孩儿似的,猜都不用猜。 各个面色红润若春桃,实在不像她们口中那样,久病缠身的模样。更何况如果是真的有病,穆凉也是真的治不了,总不能乱认症状,乱开药方,那才是耽误了病情,害了人家。 穆凉之前只对金郡的民风开放,男女地位近乎持平有所耳闻,并没有真的见识过。他来金郡的日子也不算短,但在会宁府中,实在没什么机会接触姑娘们。 接触最频繁的一个还要数沈佩,就见过两面,况且她性子活泼可人,没有到眼前这些人……如狼似虎的地步。 这会儿穆凉是真的觉得女子过于奔放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让他想一个类似的情况,那他只能想到天/朝那些守在青楼外面等魁首露面的公子哥儿们。 穆凉苦笑,这是什么混蛋比喻,损人不利己的。 穆凉又向眼前这个人坦白了一次自己不会治她的病,好不容易煳弄走了这个,下一只手却迟迟没有伸过来。 他隐约听见点后面出了点不大好听的嘈杂的议论,于是有些好奇的抬起头来。 是个一个老婆婆,怎么着也该过了花甲之年的模样。 穆凉不觉得自己的魅力能老少皆宜吧…… 婆婆就沖穆凉微笑,慈爱极了,穆凉被她瞧得心里直发毛,又听见后面有些不礼貌的小丫头已经开始肆意谩骂了,刚要开口询问,婆婆就说话了。 “我没有病。” 穆凉点点头,心里却炸开了锅。何止你没病,这个院儿里基本所有人都没病,可他们是来瞧“俊俏”的大夫的,你这把年纪了是…… “你叫什么名儿?”婆婆又问。 “穆生。”穆凉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的回答。 “哦,可有婚配?” 旁人都是借着看病的名义想与他接触,套套近乎之类,眼前这个直接开口问的,也算是独树一帜了。原本嘈杂的队伍也几乎瞬间就鸦雀无声了,真是该死的默契…… 穆凉硬着头皮回答,“已有婚配。”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面的队伍炸了锅。 只有婆婆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看的穆凉都快要认输了。 “净拿婆婆寻开心,你若已有婚配,怎么还会在这和尚庙呆着?” 穆凉答不上来一个所以然。他几乎下意识的觉得,这绝对是有人在故意整他了,不然怎么不管穆凉说什么,她都对答如流似的。 可谁也没理由这么整他啊! 穆凉有些懊恼的把目光搁在婆婆脸上,判断这人有几分是在做戏。可他哪怕一点破绽都没有找到,婆婆瞧着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婆婆。 穆凉退让一步,就算他自己挑明身份,将他为何来金郡,为何离开会宁,又怎么来寺庙里,箇中缘由全都一一讲给婆婆听,婆婆也只会觉得他是在编瞎话诓她。 虽说穆凉怎么也不可能将那些他自己也并不能理得太清楚明白的事轻易讲予别人听,但就这个设想,已经从根本上把他的路堵死了。不管他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别人眼里都是编故事。
第130页 不过倒也是,别的穆凉不敢说,可就他这半辈子过得啊,实在是戏剧极了,连戏园子里的话本都得俯首称臣。 穆凉挫败的结束胡思乱想,半天他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应答对策,只好信口胡诌道,“我与拙荆并不和睦,故而晚辈远逃此处避难。” “您夫人现居何处?” 穆凉还分辨不清附近郡县的名字,只能捡自己知道的说,避免让人拆穿。 “拙荆家住会宁州。” “哦,那你跑得够远的嘛。”婆婆这回的笑意不再是笑眯眯,而是好像是真的觉得好笑了。她还一边笑一边给他支招,“你既生活不睦,为何不和离另娶?” 说着还指指身后排成长队的小丫头们,言下之意就是后面随便一个,不比他家里那个温婉多了? 穆凉只得草草应下了她话里的揶揄,一边编,一边还嘴道,“婆婆说笑了,实不相瞒,拙荆在会宁小有权势,晚辈是万万不敢开罪,才出此下策的。” 婆婆又让他逗笑,也不再戏弄他了,拍拍他的肩膀颇为遗憾似的告辞走了。 不过拜她所赐,院子里的姑娘们也散了大半。 毕竟金郡境内,有本事养活自己和操持内外的女人多了去了,在她们眼里穆凉医术不精也就罢了,好在模样生得好,因而吸引了大批的妙龄少女。 可如今听说他已有婚配,甚至在家中地位低下,虽对妻子有不满,却只有逃跑的胆子。这样的男人,那可是再怎么俊俏的脸都拯救不了的窝囊。 顿时纷纷失望而归。 穆凉见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总算找到了个能让自己清净的法子。要是让他早些知道这法子这么好使,那他就一看到女人就抱头鼠窜,那够窝囊了吧。 然而还没高兴过一刻,穆凉就笑不出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会儿院子里大批的人还没散干净,就从门口挤进来八个彪形大汉。 本来挤在院中的就都是些妙龄女子,虽说金郡的姑娘算不上柔弱,但眼瞧着八个壮汉来者不善的模样,也全都躲得远远地。 随着壮汉在穆凉面前停住,姑娘们也都不往外走了,颇有一副看热闹的意思。 若不是他们手上抬着匾额而不是傢伙什儿,穆凉几乎也要以为自己是不是糟蹋了谁家姑娘,被仇家找上门来了。 这八个壮汉手里抬着两块匾额,看起来是有点大材小用的,不过也没有人有心思揶揄。上面都用红布盖着,穆凉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文字。 “请穆神医揭匾!”他们齐声喝道。 神…神医? 开什么玩笑……八百杆子都打不着的吧…… 穆凉快速的思索一下自己近来有没有惹到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可思前想后都没有。非要算的话,前两天来玉棠寺寻过医的一个员外家的小姐,她是真的得了瘟疫,穆凉也就只给她开了一份药方,再也没有机会开罪别的什么人了。 穆凉硬着头皮解开红绸布,上书“悬壶济世”。 他忍住想笑的冲动,揭开另一个,“妙手回春”。 现在穆凉几乎可以确信,如果不是有人特意送匾额来嘲讽他,那就一定是整件事情都是有人在玩他。 从散布他是神医的假消息,诱导一帮妙龄少女来和尚庙排队求医,到现在这两块匾额。或许还得再加上那个言辞咄咄逼人的婆婆,一连串看似毫无联繫,实则是循序渐进的,时机都卡的刚刚好。他们串通好了,就是在玩他的! 可玩他有什么意思啊…… 穆凉摁摁突突直疼的额角,另一只手还抓着从匾额上取下来的红绸布。他皱着眉很是费解的问其中一个壮汉,“你家主子是谁?” 壮汉目不斜视,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开口答道,“是神医的夫人。” 夫人?那不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嘛! 穆凉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抬头的往门口望去,他只看见两道黑色人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那两个影子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分明是个姑娘。 他的…夫人? 穆凉反反覆覆的在脑中确认回味这四个字,像是确认其中含义似的。他的目光像是被粘滞住了,就死死的盯着那道矮小的影子,那一刻,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一片死寂—— 第68章 人人,事事,生生皆有求而不得者 穆凉不知道自己在看清的那一刻眼中有没有失望。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在看见那道影子的时候,他心底唿之欲出的名字,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沈佩蹦蹦跳跳的从门口跑进来,在穆凉身前站定,笑眼如月,细声细语的问,“忘了我吗?” 穆凉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有些呆滞的站着。 沈佩对身后的壮汉挥挥手,示意他们把碍事的人全都赶走,自己笑吟吟的凑到目凉身前,颇为熟稔的笑着。 穆凉倒是还清楚的记得前些日子他还在沈府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不过让他更好奇的是沈佩怎么找到他的,就连庞安都不一定知道他在哪,如今却让沈佩找上门来了。 “你怎么在…” 穆凉的话还没问完,就让沈佩打断了,“我这么大老远跑来,穆公子怎么连屋也不让我进吗?”
第131页 话里带着笑,还有十足的嗔怪。 穆凉默然,将沈佩领进屋里桌旁坐下,自己就站在远些的地方,不愿与她过于亲近。 方才进门错身的时候,穆凉不出所料的在门外候着的随从里看到了那个婆婆,果然是沈佩花钱找来的人。 穆凉知道沈佩不一定是有什么恶意,却也不想和她有所牵扯,只想道个歉请她回去就是。 于是他恭恭敬敬的倒了杯茶,“先前骗了沈小姐,穆某理应赔罪。” 沈佩装作为难的模样踟蹰了一下,才故作大度的样子接过茶杯,“要原谅你,也不是不行。” 穆凉想说不必,但又觉得有些太过绝情了,一时之间有些无措,就站在那里。 “上回听说你叫穆凉,你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要瞒我?”沈佩端着茶杯也不喝,只是摇晃着腿饶有兴致的问道。 穆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和他的过去有关的事,他一概都不想回忆。 “穆某曾是个军人。” “噢…”沈佩有些失望的回道,这个答案和当初穆凉敷衍她的那句如出一辙、分毫不差的。她想着是得给他一点教训的,省的他再骗她。 “军人也分那么多种,是将还是兵,是谋还是战?” 这话一问出来,穆凉就知道沈佩一定是去调查自己了。否则不会像是打蛇打七寸一样,牢牢的抓住他惧怕的点。 “沈姑娘既已知道,又何必非要来为难穆某呢。”穆凉低垂着眉眼,没有半分不恭的意思,却总觉得像是有些埋怨的意思。 沈佩有一瞬觉得自己理亏,遂即又理直气壮起来,被骗的可是她,就算私下去调查,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对穆凉,是哥哥般的喜欢,沈府没有一个成气候的男孩,一个个全都像是混吃等死的米虫一般,沈佩看不过眼。 更何况,金郡的男人们剽悍,虽然壮硕却有些鲁莽。所以打她见穆凉的第一眼,她就觉得穆凉不是金郡人。 事实也如她所料,穆凉是陪着监御史从□□一路北行,来到金郡的。 可越接触,她越喜欢穆凉身上那股书卷气,他孱弱,但是博学。谈吐有趣,远见卓识,博古通今。而他身上,还刚好有那么一点点,寻常读书人所没有的英气。 穆凉说什么都得当,都恰到好处,不惹人生厌。 所以当沈佩发现这个人从名字到身份,都是在骗她的时候,她动摇了。甚至认认真真的考虑了那些措辞是不是也是为了接近她而伪装出来的。 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就派人去查了穆凉在□□是什么样的存在,却让她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大大小小的战役,光是记载成册的就有八卷之多,从十几岁的少年时光,一直征战到四方昇平,八境安定。在盛名之时抛下名利隐姓埋名,又在家国受到吐蕃威胁之时挺身而出,再战沙场。 这是……何等的忠臣良将。 沈佩觉得自己是沦陷了,他身上的英挺来源于杀场的歷练,自然旁人不可匹敌。他如今这般博学也恰恰是为了应对与敌将斗智斗勇,光是想想就令人心驰神往。 她自顾自的陶醉了一会,又故作潇洒的说道,“可我想听你自己说,不然我就去告诉庞安~” 穆凉不是不想与庞安共事,他只是不再想拖着这么大个金郡负重前行罢了,能提的建议他都已经尽数写给小安,他再留在会宁意义实在不大。 噢,他也给小安留了个别的提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明白过来。 穆凉无奈的看着沈佩,认命一般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是将非兵,为战非谋。” 沈佩若是调查了他,他再百般瞒着也没有意思。 “前尘往事,一概不论。穆凉,本小姐心悦你。”沈佩把茶杯一搁,起身逼近,与穆凉对视。 穆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原本站在门口的婆婆突然接口道,“方才老奴问过了,穆公子说已有婚配,家居会宁,有权有势开罪不得。” 穆凉以为这是婆婆替他解围,刚要松口气,就听见后半句—— “老奴在会宁的世家小姐里盘点了个遍,正值婚龄又与公子有接触的,只有小姐一人。” 穆凉呆住了,这才发觉这是一个莫大的圈套,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钻了进来。 “可……” “依老奴看,穆公子是在拿心上人当幌子,回绝旁的追求者呢。”说完,婆婆又眯眼笑起来,“公子如今这是害羞了。不过此番能看清公子心意,也不枉老婆子我天不亮就来排队啦…” 天不亮就来排队,却也只排个中等位置,这话她倒是没说了。 穆凉只觉得百口莫辩,开口就是否认的词句,“并非——” 这话还没说完,沈佩就揽住他的胳膊,笑着打断他的话,“你可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姑娘排队也要来瞧你一眼吗?” 穆凉猜是她花银子雇来的,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为何?” 沈佩扑哧一声笑起来,颇为神秘的眨了眨眼,“我只不过就派人在山脚下派发你的画像,这不,那些姑娘一看都吵着要见你呢。” 沈佩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还没展开,她就肩膀一疼松了手。
第132页 原本不论沈佩说什么,都规矩听着应着,好脾气的任她欺负的穆凉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下手又重又狠,捏的沈佩生疼。 几乎同一时刻,小黑的匕首就已经架在穆凉脖子上,声音低沉危险,“松手——” 若是平时,穆凉一定松手了。可此刻,他就像没听到一样,双手如同钢铁禁锢,双目通红,嗓音嘶哑,“画像?” …… “你……弄…疼我…了。”沈佩疼的声音都快变形了,她不知道穆凉居然有这么大力气。 穆凉这才松了手,神色里带了点狼狈。他居然因为害怕而险些失手伤人,“抱歉。” 沈佩不说话,穆凉只好用他嘶哑的声音继续问,“能不能把画像收回来...?” 沈佩不知道一幅画像能让穆凉这般失态,只是觉得穆凉的怒火莫名其妙,话语里都带了几分嗔怪意味,“为什么?” 穆凉恼怒的皱起眉,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的画像,如果真的一不小心流入□□,他该怎么办? 他毕竟是流放而来,白柏如今虽然不管他,可若见他活得这般潇洒呢? 哦,还有白莫。 他不知道自己在白莫心里是死了还是走了,总之都是不会再回来的人了,他又为什么要去平白扰了白莫的安宁? 或者,只是说如果。如果白莫看到画像,执意来找他,那白柏会不会伤害她? 穆凉痛恨自己没能力保护白莫,更痛恨自己没本事忘记她。 有再多的思量,穆凉也不能说。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为了白莫的负担,成为她难以启齿的累赘。 他的往事,一旦提及,都会脏了白莫的名声。 穆凉最后只是摇了摇头,神色痛苦,又重复了一遍,“把画像收回来吧。” 这已经是恳求了。 沈佩觉察出他状态不对,关切地看着他,又带着几分安慰意味的应允道,“好,我找人去办。” 但她看不到,小黑听见她那刻意放软的声音时有一刻失神,又故作镇定的恢復如常,手上的刀毫无用处似的收了起来。 别人是相互怜惜的,唯有他的千百般担心爱护,都是无用。 人人,事事,生生皆有求而不得者。 穆凉俯身去捡地上的纸,想顺便为自己的失态给沈佩道个歉。他那般复杂又骯脏的往事,沈佩又不知情,他不可以迁怒于她的。 他本是不想展开来看的,可捡起来的时候纸张被风吹开,穆凉就看见一张有些沧桑的脸。 也不算年纪大,眉眼都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只是总有点愁态似的,不如少年时张扬肆意。故而给人一种经歷过千山万水,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感觉。 但愿如此吧。 其实他一向不顾及什么容颜,军营里又本就没有铜镜。况且他又一向忙碌,就算有铜镜,他也腾不出空来细细端详。近三十年,他对自己的脸长相如何,一向不甚在意。 他不知道这画师画的够不够传神,甚至也不知晓该怎么评价,只是草草摺叠就还给了沈佩。 也不知道那些慕名而来的女孩们失不失望。 他不禁苦笑,自顾不暇的人怎么还有功夫去注意别人的心思。 第69章 遥遥—— 沈佩小心翼翼的把画收了起来,心中也还是委屈,却又不能逼问穆凉了,她本也无意惹恼他。 “抱歉。”穆凉又道了一次歉,屋里空气好像有些稀薄,他急着把门窗打开透透气。 “诶——”沈佩在他身后喊他,他也充耳不闻。 玉棠寺有一个容颜俊俏的男子,这事早已经不新鲜了。更新奇的是,他那如狼似虎的夫人,打会宁一路追过来啦!说是如今就住在寺里,这事也已经传遍乡坊间了。 每日来玉棠寺的人更多了,倒不再是为了一睹这位俊俏男子的真容,而是想看看贵族家里的小姐是怎么教训逃跑的夫婿的。 这回沈佩也成了被围观的人,也算是自作自受。 可本该是愁苦郁闷的事,沈佩却整日美滋滋、乐呵呵的围着穆凉转。 那可不是嘛,现在整个寺庙里外这样多的人,都知道她是穆凉的夫人,绝对够她高兴了。她盘算着再陪穆凉住些时日,然后就拐他回会宁去成亲。 哦,虽说她这回出行是偷偷跑出来的,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生气。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就算生气了,只要她软言软语的服两句软,撒两句娇,父亲也就不会追究了,这么些年,都是如此的。 到时候和穆凉成了亲,她要和他约法三章,可不能乱发脾气,也不能再骗她了。 沈佩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穆凉却头疼极了。他被美景折服,故而在玉棠寺借宿,本就是他一个人的事,碍不到寺庙里什么的。 如今,先是来求医问药的,再是来看沈佩的,整个寺庙里全都不得安宁。他知道主持大抵是觉得错不在他,才没有出言赶他走,可长此以往,他哪来的脸继续呆在玉棠寺扰人清修啊。 况且,如今就是沈佩待在寺庙里,也不合规矩,都是男人聚集的地方,她拖家带口的在这过起日子,像什么样子? 还有沈佩问他为何要在此处借宿之时,穆凉为了敷衍她随口说是:看厌了美景,就会离开了。
第133页 可他如今只能拿尚没有看厌花草为藉口了,他是真的不想走。他勘查过了,玉棠寺所在离肖程驻地算直线的话不远,但要想过去则要绕上好几日的山路。 穆凉想离□□近些,又担心过近会让人瞧见认出。玉棠寺所在,隔着群山峻岭与□□遥遥相望,这样绝佳的地方再难寻到第二处了。 再退一步讲,就算他日后离开玉棠寺,那也一定会在周边游歷,拖着一个沈佩,总不方便的。 不不不,穆凉皱眉矫正自己的思维。他想远了,说到底,沈佩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总这样跟着他,不是败坏了名声? 有时候他也旁敲侧击的问沈佩,“你还不回会宁去,渖抚不会担忧吗?” “哼。”沈佩往往笑笑,“你瞧我把桂姨和小黑都带来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穆凉觉得她说得有理,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沈佩是真的喜欢粘着穆凉,连他一个人发呆都要盯着看,看他能一个人呆上多少时候。 事实证明,他一言不发,不动也不吃不喝的,能一个人从早呆到晚。 到了晚上他起身去歇息的时候,沈佩才发现自己也就呆着什么都不干的看了他一整天,是吃了些点心又喝了些茶,但到底也是无所事事了那么久。 起身的时候嵴背都疼,沈佩遥遥望着月光下单薄的人影,莹白的光打在他身上脸上,整个人却好像都要隐匿到黑暗中了似的。 越明亮就越黑暗。 沈佩有时候也想,在她的眼里装满穆凉的时候,穆凉漆黑的眼睛里又装着谁。 只是却不知道,也有人的眼睛一直一直在追逐她的身影。 那都不重要。 沈佩住了有小半月的时候,穆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赶她。 “你一个姑娘,总在佛门里打转,像什么样子?” 沈佩也毫不示弱,还口道:“那我自然要看好你,免得你一个冲动皈依佛门,日后我不是要守活寡?” 这话胡搅蛮缠,沈佩本是个世家小姐,不太会说这样的话。这些日子她发觉佛门实在无聊,就动不动和来访的姑娘们说起话来,连粗野的乡坊陋习都学个遍。 每回提到这个,穆凉就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也不能总这样拖着,把他逼急了,他便嘆口气,“我在□□,是真的已有婚配。” 沈佩再问到旁的细枝末节的事,他就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某一日再提起的时候,还是沈佩先松了口。 “让我离开,也行。”沈佩拿这话吊着穆凉,直到后者抬头,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她才肯继续。 “你要陪我一起走。” 穆凉復又垂下头,并不感兴趣似的转身就走。 是他想摆脱沈佩,若是叫他陪她一起离开,又不知道还要纠缠多久。 沈佩倒是没骨气极了,每回穆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就心慌,接着就手忙脚乱了。 “别走别走,我们不回会宁去,我们就在这附近租处宅院,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穆凉抬眼皮看看她,觉得这副讨好的模样实在碍眼。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怎么配得上一个前途光明的世家小姐? 沈佩以为他是对这个条件心动了,又兴致沖沖的跟上去,跟穆凉商量起想要什么样的宅院。 穆凉也想过要不自己偷偷走掉算了,但从会宁到玉棠寺,足足几个月的路程。这么远沈佩都找来了,他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穆凉如今添了个毛病,心思苦闷的时候就想咳。可那声音又细又碎,稍花些力气就能止住,没什么大碍,也就没人注意到。 此刻,他喉咙间就有些压抑不住的清咳。 “沈佩。”穆凉叫住她,把她一大堆絮絮叨叨的话都堵在喉间,“我是真的已有婚配,千真万确。” 沈佩心里也不好受,这都多少次了穆凉就这样直接拒绝她。 穆凉那是多大的名号,若是真的已有婚配,怎么可能没有皇上御赐的婚约?怎么可能不叫天下人知道? 沈佩不是傻子,穆凉几次三番提到婚配之事便闭口不谈,她知道或许穆凉是有心上人的。但他不谈,不是恰恰证明,他与他心中之人是有些隔阂,尚未成婚吗? 那既然如此,她就还有机会的。她自小到大都是听着人的恭维长大,说她眉目如画,秀外慧中,或是什么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类。 她也习惯了受人恭维,实在不明白穆凉为什么对她退避三舍。 就算是有过爱人,可他如今久居金郡,就如此纠结在一枝桃花上,那不是对旁的太不公平。 “哥又骗我。”沈佩的话里带着埋怨和嗔怪,一副十足小女儿态。 沈佩还是习惯叫他穆生,可毕竟那是个假名字,总是轻易就跟欺骗联繫起来,坏了好心情。于是近来沈佩都是直接喊他“哥”的。 “我……”穆凉要狠狠咬住舌尖才把莫名而来的恼人情绪压下去,他实在恨透了自己笨嘴拙舌,“我并未骗你。” 穆凉在床铺里侧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赤色锦囊,上面有一块暗色的污渍,像是不经意撒上的一滴墨。 直到穆凉把锦囊放到沈佩面前,她才看出那不是墨色,而是极暗的一抹赤色,原本斑斓的鸳鸯绣样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第134页 好像是血? 沈佩摸不透穆凉的用意,于是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他。 穆凉拉过沈佩的手,有些不舍的把锦囊搁在沈佩掌心。小小的,赤色的一抹,轻飘飘的。 “这里面,是我与夫人嫁娶之时所结之发,够不够证明我已有婚配?” 这话像一把铁锤,或是一记狠狠的巴掌,总之一下就将沈佩打得嘴里一股腥甜。 她颤颤巍巍的扯开锦囊的系带,摸索了一下,颇为容易的就在其中找到一缕髮丝。 她小心的扯出来,世界突然就安静了。 显而易见的,那是两股髮丝,而且明显其中之一的属于女子。 她好像……猜错了。 头一回,沈佩笑不出来了。她一直以为穆凉是在诓骗她,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真的成了亲,也是真的在拒绝她。那她言语上捉弄嘲弄他的时候,还有自称是他夫人的时候,那都是另一个女人该享有的位置,不是她。 沈佩失魂落魄的,都没有认认真真的把锦囊復原,就一把塞进穆凉手里。 方才穆凉拉过她胳膊的时候,手腕那阵又热又麻的触感还停留在身上,挥之不去的。可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尽量欢快的笑容,也无暇再去看穆凉的反应,然后就垂下头往门外跑去。 寺院中间那棵树是海棠,象徵着无疾而终的苦恋,此刻也像嘲讽她的无知似的,随风轻摇。 这花一边开一边落,从开了花就漂亮极了。 怪不得穆凉说这里景色宜人呢。可这么漂亮的花,它经受不住哪怕一点点的摧残,眨眼之间就从眼前消逝了。 再开的花还是一样漂亮,却总也不是原来依依不捨的那一朵了。 第70章 幸也非幸—— 沈佩一连好几日都躲着穆凉。 穆凉乐得清闲自在,耳边不再聒噪,他也有更多的时间想自己的事。他不知道要想些什么才算好,只是觉得只有一动不动的呆着才算好。 想着想着他就想起来,哦,原来他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最希望能有个伴,让他不再胡思乱想了。 可这个人不应该是沈佩。沈佩对他怀着莫大的期待,那是穆凉回应不了的。 穆凉原以为自己会爱人的,现在想来其实并不会。 他原本喜欢坐在院子里胡思乱想的,但如今为了躲避沈佩,也改到自己屋里了。 在屋里不用面对什么人,于是有时候想咳就不再刻意压着。咳得稍微剧烈些,就振得整个胸腔发热发疼。 某一日桂姨敲了敲门,“公子,您病了吗?” 穆凉打开门,冷淡的回了句“没事。” 本来是没有抬眼准备直接关门的,但地上是四只脚。穆凉从脚往上看,出乎意料的看到了沈佩的脸。 有点苍白,有点欲言又止。 穆凉没说话,关了门。 这一天之后,过了没多久沈佩又开始叨扰穆凉了,虽说似乎有些收敛,面容轻减了些,脸色也不好。 但又开始整日整日的追着穆凉喊“哥”,穆凉却不想再拒绝她了。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如果沈佩执意跟一个已有婚配且不会爱她的男人纠缠,那他的确无计可施的。 过了不多久,穆凉还是同意沈佩和她一起搬出来了。倒不是怕了沈佩的威胁,而是不想再看寺院里那异样的目光了。 他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更不想惹人生厌。 他是个无趣至极的男人,沈佩并不会对他感多大兴趣,只能算是一时兴起吧。 他们最后住在了山脚下的镇子里,镇子不算大,但物品还算齐全。他们住的院子中间也有一棵树,不是开花的季节,穆凉分辨不出是什么种。 整个院子都是沈佩猜测着穆凉的喜好去筹办的,她对他很是上心。 住在一起了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沈佩会给发呆的穆凉泡茶,偶尔也做些烧焦或是半生的菜给他吃。 有的时候也会问。 “你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穆凉沉寂下去,认真的思考一会儿,最后摇摇头。 沈佩不知道摇头的含义,只是继续追问,“漂不漂亮?善不善良?富贵与否?是世家小姐还是将门虎女?” 是啊,他这样的将军顶多也就配得上世家小姐或是将门虎女了,怎么配得上皇女? 穆凉只会认真回答,“漂亮。” 是真的漂亮,没有谁比她更漂亮。九州之内,天地之间,皆是如此。至于心性,那也是他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的兇狠残暴。 “嗯…当初我与穆哥相遇,是偶然吗?”沈佩某一日突然问道。 这话已经有点质问的意思,毕竟事关沈府,她怀疑自己会遭人利用,是理所应当的。 穆凉垂着眼不去看她,唇齿微动,发出两个让人失望的音节,“不是。” 当日穆凉见到那所酒肆的牌匾,就知道那是赫赫有名的沈家的产业。所以当时,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让别人以为庞安已经跟沈府结盟。 唯有此,才能让庞安和别翠藉机立足。 所以他一定要在酒肆里等到沈家负责改装这家酒肆的人,能在战乱后委以重任的,一定是沈府心腹,所以他只要等来,能说服他和穆凉合作即可。
第135页 但是他没想到来的人是个姑娘。 穆凉只好从衣着打扮上判断喜好,又从手指的厚茧上判断其擅长音律,以此为突破口和她套近乎。 如今看来,这个法子也是成功的。他和沈佩就此成了朋友,甚至,沈佩因此对他……别有用心。 说来有些不齿,穆凉如今觉察出事情办的轻巧,很大一部分原因竟然是因为他得了沈佩的青睐。 所以他与沈佩的相遇,不是偶然,是他在创造机会。 沈佩的神情果然有些瑟缩,随后又赶紧把脸上的落寞掩了去,“穆哥是早就知道我要去,才守株待兔的?” 穆凉想了想,纠正道,“是在等沈家的人,不一定是你。” 他和沈佩的相遇还是偶然居多,他虽然推测出沈家人会来,但他到底还是顺其自然,并没有多加干涉。 沈佩听到这话的时候眉眼放松了些,总算不再哭丧着脸。她不是钻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是掉进了一个不经意的陷阱,她居然感到高兴了。 起码她不是穆凉的猎物。 除此以外,沈佩也对战场之事好奇极了。 “穆哥去过好多地方吧,什么样的战场最好看?”话里带着点天真的稚气,却不曾想,对于刀尖上舔血的穆凉来说,战场能有什么好看。 无非是断雁孤鸿,无非是血流成河,无非是败者为寇。 穆凉笑她,“没有伤亡的战场最好看。” 这话说来愧疚,穆凉第一回上战场的时候是被人保护着,他就在营地中一动都没动过,倒是周边的人死了又死。 他却没觉得可怜,只是觉得他们愚笨得可怕。他当时的确是年纪尚小,又比寻常士兵要金贵些,被人护着也理所应当,但没必要死脑筋到让他一丝一毫伤害都受不到吧。 况且他也是个兵,真要有什么危险自己也是会躲的,又不会呆呆等着。 他记忆里最可怕的,无外乎就是那场大火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战场上的那些刀枪剑戟,□□竹竿,甚至连大肆破坏的投石机都比不上一场燎原大火。 人命在火焰面前轻易陨落,火舌此消彼长,困在其中的人只顾哀嚎,什么都不剩了。 事后他带着小队进入林区清点伤亡,树木都被烧的焦黑,林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而那些尸首就更甚了,各个面目全非,浑身梆硬,有的已经有皮肉化了灰。 看到那个场景,穆凉吐了。 是真的噁心。 也是真的疼,他再也不允许把自己和军队搁到那样的险境里,就算非要驻扎到林地里,也要傍水驻扎。 穆凉很怕就这样陷入回忆里,于是继续和沈佩攀谈,“小小个姑娘家,怎么对战场感兴趣?” 沈佩理直气壮,认认真真的回答,“战场那可是未来也不见得能一见的地方,穆哥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得新鲜。” 穆凉苦笑,这姑娘怎么总在不该犟的地方这样犟,如果有的选,他又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若不是把他逼到了绝境上,他怎么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战场,还是越少越好吧。”穆凉低垂着眼,淡淡回道。 沈佩自知失言,乖乖的住了口,不再谈这类随时可能让人检举、捉去问责的事应了。 这些日子,两个人虽是住在一起,但一个在院子前头,一个在院子后头,住的其实并不算近。若是往返其间,也要花上不少时候。 沈佩不准小黑或是桂姨去后院打扰穆凉,她自己倒是总把持不住,动不动就跑去叨扰。 但比起当初的那般口无遮拦,已经收敛了许多。她不再自称是穆凉在会宁的夫人,闲谈之时提起穆凉的嫁娶之时总是千方百计的掠过,避之如洪水勐兽。 穆凉看她总是欲言又止,又觉得有些可惜,自己是不想妨碍她日后嫁人,但也不是叫她束手束脚,委屈了自己。 但这种事他又不屑说,沈佩委屈是委屈,却总也没到让他心疼的地步。 穆凉渐渐的发现了,沈佩在他身边的时候,能让他停止思念。 不是找了个寄託,是打断,那他所有不该有的胡思乱想全都斩断,快刀斩乱麻。 所以他亦感激沈佩能愿意与他这样一个人做朋友,百般迁就。 随着时间的推移,穆凉也习惯了沈佩那般聒噪。甚至更多时候,他能跟沈佩调笑一二。闲来无事、又心情尚佳的时候,他也给沈佩讲讲战场的模样。 他打了多少场胜仗,又毁了多少座城池,有多少藩王背地里讨好过他,又有多少次重伤几乎回天乏术,这些穆凉倒是记不清了。 但他记得每个战场的模样,每场战役的伤亡,是战在盛夏还是初秋,是北国还是南境,这些他都如数家珍。 战场上的云霞是红色的,还有披风,还有血。 沈佩被他讲的眼睛里都冒光,愈发觉得穆凉从那般险境里走出,是有多不容易。 在金郡也曾有无数那样的将领,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民族大义捨生取义,奔赴战场。但由于上位者的一念之差,被屠杀殆尽。 “你的兵遇到你这样的将军,是幸也非幸。” 穆凉看着沈佩,由衷觉得这个姑娘小小的身体里是有点侠气的。 不是因为她嚮往战场,而是因为顾及生死,怜悯众生。
第136页 穆凉的兵遇到他,能立下赫赫战功,能在同僚间立足,却也因此不得不奔赴最残酷的战场。 是幸也非幸。 所谓侠肝,义胆。侠气之前,义字当先。 穆凉和人命打了半辈子交道,可都到了离开军队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战争不是想要伤多少敌人,而是要保住多少自己人。 其间差异,不经歷死生离别都不可知。 穆凉笑起来,原来他能打胜仗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神机妙算,有什么天道加持,有什么奇门遁甲,而是他……贪生怕死。 第71章 土皇帝? 这些经过身体力行和流血牺牲才换来的经验之谈,沈佩却轻而易举就领悟了。 穆凉对沈佩算是愈发欣赏,久而久之,就常与其笑闹,有时看起来也像一对“兄妹”。 两个人的谈话也从原先的穆凉避而不谈,变为了只要死缠烂打,穆凉往往就会交代了。 就比如前些阵子,沈佩又一直缠着穆凉问他家夫人长什么模样。 穆凉笑,反过来逗她,“这是沈小姐问的,还是沈佩问的?” 沈佩仰起脸蛋,整张脸都粉扑扑的,嗓音也故意装的奶声奶气,“是沈佩问的。” “沈佩问,我可不告诉你。”穆凉托着下巴,嗓音散漫。 “那就是沈小姐问!”沈佩拔高了声音,急的在穆凉身前跳脚。 “哦,那沈小姐下了命令,就不能不回答了………”穆凉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 “那你还不快说!”沈佩也粗声粗气的吼道。 “沈小姐可不能这样说话。”穆凉笑起来,唇边有颗不大显眼的犬齿。 沈佩气结,又吵闹起来。 穆凉拗不过她,就将那枚小小的木雕拿给他看。 沈佩赞美两句后,就对穆凉的手艺愈发羡慕起来,总吵着让穆凉也做一个木雕给她。 这个饶是她如何死缠烂打,穆凉也不肯的。 两个人关系越亲密,沈佩就越想更进一步。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已经被拒绝了那么多次,到底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有一日,还是仗着酒意才说了出来。 穆凉平日是不喝酒的,那日被沈佩吵闹着,也就小饮了几杯。喝多了酒就会有种失控的感觉,而他虽然寻求解脱,却不喜欢借酒逃避。 沈佩整日心里都搁着事,酒过三巡就醉倒在桌上,不愿起来了。 “你…!你的…夫人去哪了?” 她从一开始见到穆凉,他就是孤身一人,从未见过他夫人。 穆凉醉眼朦胧的看着沈佩,并没有解释。 跟一个醉汉可能是说不明白什么的。 “你怎么……怎么总这么…孤单……” 穆凉只顾笑,摇摇晃晃的给沈佩泡茶,手抖个不停,撒得满桌子都是。 “能不能...和我...成亲…” 这些话沈佩说的稀里煳涂的,她自己也不一定能记住几句,不过就是让酒壮着胆子,把那些想说不敢说不愿说的话全都兜了出来。 这些话说完,沈佩就睡着了,不再说话了。 穆凉虽然一直没有答话,但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插进他身体里。他怎么总这么孤单?好像是的,他一向没什么朋友,亦没有称心如意的手下。所以如今沈佩待他好,他理应回应点什么的。 倒不是说动了娶沈佩的心思,只是他也需要反省自己了,什么时候才能把过去的恩怨全都放下呢。 沈佩酒醒了之后仍是整日缠着穆凉,穆凉不谈婚嫁,不谈情感之事,那她亦不谈。她虽说是聒噪极了,但不该说的话,尽量都不说的,半点也不会让穆凉为难。 偶尔,穆凉也陪沈佩上街。他们住的小镇偏远,但各类店铺都齐全,衣裳、胭脂、吃食等等。因为离□□已经不算远了,故而也有些□□特有的小点心。 沈佩是个姑娘家,自然对这些感兴趣。穆凉倒是不太爱提什么建议,不论是衣裳还是什么,沈佩说好看就是好看。沈佩为此也埋怨他,穆凉却还是我行我素,久而久之沈佩也不在意了。 但是挨着□□,也有些糟心的事。 比如,金郡费尽心力才推行起来,不再有奴隶制度这件事,在此处形同虚设。上级官员置若罔闻,再往上则官官相护,实在不好追究。 挨着□□没学什么好的地方,却将陋习学了个干净。从主奴阶级明显,到女子位卑,光是沈佩这样总在外面熘达的性子,就让人指手画脚好多回了。 这倒不像是金郡的一部分,反倒像一个小□□的缩影。 某一日,穆凉撞见了县府抓捕逃奴,本就骨瘦如柴的男孩全身都脏兮兮的,到处都是青紫,在拳打脚踢之中只能茫然的抱着脑袋四处窜逃。 却怎么也躲不开。 周边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要替他说句话,全都冷眼淡然处之,好像习以为常了似的。人情啊—— 穆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中流露了一丝怜悯,总之沈佩叫来小黑,“让他们停下。” 小黑领命上前,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他就就近找了一个人开刀,三下五除二把人打得爬不起来,一行人这才灰熘熘的走了。
第137页 沈佩亲自去扶了那个小男孩起身,男孩瑟缩着,却也知道沈佩是好意,就着她的手起了身。 原以为这件事会在沈佩把男孩带回家中,妥善安置后就结束了,可没想到,又接连牵动了一系列事件。 男孩年纪不大,吃饭的时候永远在手上抓好几个,狼吞虎咽。沈佩叫他不要急,他却只能消停一会,一个不留神就又故态復萌。他也知道这样并不礼貌,尤其是对恩人。可他饿得多了,抢粮食像是成了习惯,不论怎么努力都改不过来。 穆凉倒是不意外,飢饿的确是人难以抗衡得一种感觉。要想他在短时间内表现的像个正常人,反而不大正常。 穆凉是住在后院的,本来清净极了。这一日,平日被下了死命令绝对不会来打扰的桂姨敲响了穆凉的门,且声音急切。 穆凉打开门,没有请她进屋,只是有些冷淡的看了一眼前院的方向,问了句,“怎么了?” 桂姨急的语无伦次,眼泪都直掉。但穆凉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还是得出一个结论,沈佩让县府的人抓走了。 哦,怪不得前院如此嘈杂。 “小黑要和人起冲突,小姐却不许他去了……公子,小姐一向听您的,您想个办法吧……” 让这么大的年纪的前辈用上敬语,穆凉受之有愧,但他觉得这件事完全不用着急啊。一个是沈佩背后那是沈家的势力,哪怕是在如此边远的地方,震慑区区一个县府也足够了。另一方面,沈佩不让小黑跟去,那是把握全身而退的,有什么可担忧的? 穆凉不知道怎么跟桂姨说清楚,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此刻小黑似乎也有些焦躁。 看来这一趟不走是不行的。 穆凉安抚了一下桂姨的情绪,叮嘱她看好小黑,不要轻易和人起了冲突。 随后他只身一人去了县府,穆凉谎称是与县府大人有约,一路让府上的丫鬟们领着往里走,穆凉才发现这人是把这过成了个土皇宫了。 胆子真肥,离□□这么近,不怕第一个被拿去开刀? 一路迴廊错综复杂,穆凉花了些时候才站在大厅门口。整个大厅门户大开,远远的就能看见沈佩了。 她穿了件粉白的衣裳,腰身纤细,五指修长,居然是坐在厅中抚琴。 穆凉走进大厅,眸色已经不善,越走近,就越觉得气愤。屋里有股浓浓的酒味,奢靡之气几乎要溢出来。 走近了才发现,沈佩面色潮红,衣裳也半解半褪。自穆凉方才闯进来起,那个县府大人就一直在他身后吵吵闹闹,他一直没理,此刻却怒目与其对视。 “你可知她是何人?” “不管原来是何人,过了今夜就是我夫人了。”县府大人色字上头,口不择言。 “好。”穆凉不怒反笑,他也是头一回见如此大胆的的徒,连世家小姐都敢惦记,“这位是沈府嫡女沈佩。” 县府大人顷刻之间就冒了冷汗,但他又不信那么巧,就让他赶上了这么大个坑?于是他壮着胆子,“她是沈佩,那我就是新来的郡王,那不一样是门当户对?” 穆凉不与他追究这个,反而伸出一根指头,“苛责奴隶,此为罪一;私占民宅大修县府,此为罪二;强抢民女,此为罪三。” 他把手往前伸了伸,声音里带了点危险的意味,“还有方才口出妄言,此为罪四。” “况且你的家丁恐怕也跟你说了,小姐身边有个其貌不扬的高手。你想拦我,恐怕还欠些火候。”穆凉摊开手,耸肩道。 这话有刻意诱导歪曲事实之嫌,但想必县府那脑子也很难怀疑。 “是你?”那人哑声问,脚下不易察觉的后退了一步。 上钩了。穆凉不置可否,只是自顾自的说,“我家小姐进来时神志清醒,此刻却迷离不清,衣衫半解,大人恐怕脱不开关系吧?” 县府赶紧趁机摆脱关系,“不不不,是你家小姐自己要脱的,我正愁怎么把她送回去呢…” 穆凉顺应的点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打横把沈佩抱了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大人不必总盯着房顶了,这些‘不速之客’在下会悉数带走的。” 话里话外都是说,那些不速之客对他带来的人,穆凉撂下话就离开了。空留县府大人一脸惊愕,仿佛送走了瘟神似的,既该松口气,也改提起气。 走出县府不远,冷风一直吹着,沈佩就迷迷煳煳的清醒了些。 她身体还是绵软,动弹不得,只有双手有点力气,死死抓着穆凉的前襟。 “你带人…来了吗?”沈佩的声音迷煳,脑袋里也晕晕乎乎的。 穆凉笑她都这副模样了,还要操心这么多的事。 他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没有。” “那?”沈佩醉酒后面色潮红,眼睛湿漉漉的又热又亮。 “吓吓他罢了。”穆凉手上的力道紧了几分,将衣裳有些开散的沈佩死死抱在了怀里。 他没带人,屋顶上更没有什么不速之客。故意要那样说,就像暗示他是小黑一样,都是虚张声势。不过恐怕现在,那个县府大人恐怕正觉得自己诈出了穆凉的后手,而沾沾自喜吧……
第138页 第72章 谢了。 回了住处桂姨就忙着指挥人把沈佩搁到屋里去,倒是小黑双眼怒到发红,整个人挡在穆凉身前,像是要做什么 ,但却还没有下定决心。 “什么事?”穆凉耸肩,他可是一到院子里就把沈佩放下来了,一刻也没多抱。 “……”小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梗硬,“谢了。” 穆凉觉得好笑,只是摆摆手,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走出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你家小姐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呢?” 穆凉在屋里等了片刻,就看到那个男孩怯生生的站在门口,因为门没关,他也不知道是该直接进去还是敲敲门,一时间就僵在那里。 “进来吧。”穆凉指了指对面的木凳,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男孩忙不迭的接过茶杯,拘谨的坐好。 穆凉先是问了问他家在何方,年岁几何,又为何沦落至此,男孩一一应答。 “可识字?”穆凉问。 “不曾识字……”男孩低着头,嗫嚅着。 穆凉点点头,继续问道 ,“想不想离开这儿?” 男孩的表情有些错愕,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他这些日子在这儿过得实在安逸极了,突然让他离开,他还是有些不舍。但他在这里这么久,什么都没做过,听说今日还给恩人带来了麻烦,要赶他走也是应该的。 穆凉见男孩泫然欲泣,又有些迟疑的模样,知道他是会错意了,于是他拿茶杯“咣”地敲了一下桌子,男孩应声抬起头来。 “我是说,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穆凉慢悠悠的解释道,尽量把自己声音放软,听起来不再那么凶神恶煞的。 哄孩子真难。 男孩眨着眼睛不知所措。 穆凉将两人之间,先前就备好的、盖着红布的托盘往前推了推,示意男孩把红布揭开。 男孩唯唯诺诺的抬起手,掀开了一个小角。托盘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几百两。 “我会替你写信,派人送你到附近郡县,而你……替我到会宁去,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上报给郡王。”穆凉话锋一转,声音仍是平淡,“当然,有了这笔钱,你不想去冒这个险,我也不会怪你,自己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吧。” 说完,穆凉又指了指男孩,“身上没有奴印吧?” 男孩摇摇头。 身上没有印子就好,若是有,日后想要平淡生活也难,还要想法子除去。这点倒是没跟天朝学,那些打奴印的法子实在没人性,又侮辱人到了极点。 穆凉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到案几前提笔写信,没费多少时候就把信写好,装在信封里。 “你若决定安定生活,就把这信烧了,留着还添麻烦。”穆凉把信封递给男孩,就要送客,“拿上银子走吧,尽快启程。” 男孩本想等沈佩醒了,去道个谢再走的。穆凉这样催他,是摆明了意思不想让他再见沈佩了,他也只好当天就启程离开了。他倒是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本事,能一封信就让郡王见他,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沈佩醒来都是入了夜的事,她先前喝的酒里加了料,哪怕如今醒了还是全身绵软,整个人陷在软绵绵的被子里。 当天夜里她倒是没忍心把穆凉叫起来,而是第二日一早就把他请了过来。 穆凉就坐在床对面的软凳上看她,沈佩虽然虚弱,却还是兴沖沖的,却总觉得有些有气无力似的。 “你真的一个人都没带去吗?” 穆凉挑眉看她,“嗯。” “那他真的注意房顶了嘛?” “没有。”穆凉在软凳上还坐得笔直,手指在身前交握,带着几分玩味。 沈佩咯咯笑起来,笑的苍白的脸色都带了点粉,人瞧着却健康了不少,“那你就是在唬他了。” 穆凉就不再搭话了。 沈佩这人平日分明是蛮机灵的一个姑娘,不知怎么这回就差点吃了个大亏? “你就一个人把我带出来了。”沈佩自顾自的叨咕着,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幸福感。 “为什么不让小黑跟着?”穆凉皱眉问她。 “那谁知道他堂堂一个县府做这么下流的事嘛。”沈佩呢喃撒娇,她也知道,如果穆凉没有来,那是什么可怕后果。她亮明身份后,那县府的态度就恭敬不少,她原以为是起效了,还许诺要赔他些钱款。谁知道是色字当头,想要了她的身子? 穆凉哑然,不可否认的是,会宁虽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总也都是些上流社会的人,恐怕大多数人都不屑于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沈佩掉以轻心,倒也……不不不,那也不对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回一定会小心的。”沈佩从被子里伸出一只三根手指,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 发现男孩不见了,是沈佩能活动自如两天以后的事,是穆凉打着她的旗号派了几个人护送男孩离开。所以要找原因,沈佩只能来问穆凉。 “你把他送走啦?”沈佩端着新熬好的果茶,边往杯子里放了两块糖,一边问道。 穆凉晃着茶杯,红褐色的茶水里两块糖叮叮噹噹的响个不停,“嗯。”
第139页 “其实不是他的错啦,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沈佩趴在桌上,她有的是钱,实在不差那一张吃饭的嘴,也用不着他做些什么粗活累活。那么小个男孩子,还要这样四处奔波讨生活,她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给了他一笔钱。”穆凉把茶杯凑在唇边,有点酸酸甜甜的味道,不是茶的涩味。 沈佩只是托着脸沖穆凉傻笑。 穆凉也不理会她,似乎是在专心致志的想这茶是怎么熬出来的。 “好喝吗?”沈佩一边问,一边也喝了一口,这个颜色的果茶有点染色效果,染得她唇上都是紫色的一片。 穆凉下意识的舔舔唇,两个人都笑起来。 “穆哥为什么总是冷着脸吶。”沈佩转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杯,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穆凉没把她这话搁在心上,只是看着茶盏发呆。 “其实穆哥很温柔的啊。”沈佩托起脸,嗓音带了三分撒娇。 穆凉挑眉看了她一眼,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温柔这个词的话……跟他确实不太沾边的吧。 “你看啊。我遇到麻烦,哥还是去救了我。还有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孩,哥也去救他。”沈佩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认认真真的算。 穆凉斜了她一眼,是不是自己对她太苛刻了,这点小事都算得上温柔了?他利用过沈佩,如今自然不能放任她出事,这……顶多算是有点人性吧,“情理之中。” 沈佩固执的摇摇头,双手撑着桌子,凑近穆凉的脸,“你可以不亲自来救我,也可以不给他银子呀,那才是情理之中,你所做的,已经不能用这个解释了。” 穆凉垂着眼看她随身体微微晃动的手掌,没有说话。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沈佩放松的往后一仰,笑眼如月。“我当时就觉得你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 穆凉不置可否的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光是坐在那里,就感觉生人勿近似的。”沈佩一边说一边笑起来,“可是你当时却主动来找我交涉了。” 那不是很容易就觉得自己是别有用心了?穆凉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合计着待会去照照铜镜,把沈佩说的那种“生人勿近”改掉。 “你好像很讨厌和别人亲近,所以你能在这里陪我、能吃我做的菜、能去救我,我都很感激你。”沈佩说着,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泣音,她茫然的擦了擦眼尾的湿意,却什么都没有擦掉。 穆凉有些无措,觉得话题好像被引向不可收拾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哥,却不能娶我。”沈佩努力笑起来,可是嘴角沉重得一直向下耷拉,让她整张脸都滑稽。 “……”穆凉把双手攥到一起,十指用力纠缠,“我…也没什么好。” 沈佩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出来。“哥哪里都好,模样好,脾性好,谈吐也好,哪里都好……” 穆凉看她这副样子,是有些于心不忍的。他的过去,沈佩不了解,否则怎么会对他这样一个人动心…… 穆凉伸出手想摸摸沈佩的头,又觉得自己是不应该给她这种虚假的暖意的。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他这种半死不活的傢伙总纠缠在一起。 “哥总是对什么都无欲无求的,所以哥的眼睛里有我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沈佩深吸一口气,“总觉得和哥表明了心意,哥就会娶我了。所以这些话,早晚都是要说的。” “沈佩。”穆凉刚开口叫完她的名字,沈佩就捂住他的嘴,不许他继续下去。 “哥不许讨厌我,也、也不许不理我,明天、明天之后你就当今天我什么都没有说……”沈佩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语无伦次的接连说道。 穆凉笑起来 ,浅浅的弧度让沈佩的掌心有一点痒,她疑惑的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穆凉伸手把沈佩的手从自己嘴上拿下来,嘴角带笑。 “沈佩,教我抚琴吧。” 第73章 不速之客 沈佩眨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于是穆凉又认认真真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就看见沈佩的表情一分一分的从惊愕变为了欣喜,这个过程相当迟缓且好笑,让穆凉的神情都跟着柔和起来,这丫头实在太好满足了。 沈佩当即就拉着穆凉要去採购琴,她自己这回出行也没有带琴瑟,顺便也买把新的试试手。镇子不大,琴行就两家,相隔不远。 许是欣喜,又许是跑得急了,沈佩额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 沈佩到了琴行里就显得轻车熟路了,各类乐器都认识不说,都还能上手调试一番。她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把长琴,转头问穆凉,“这个,好不好看?” 穆凉顺着她的手往上看,那琴通体都是木色,琴尾雕着复杂的花纹,也是木纹的花样,穆凉又接连看了好几个,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同。 琴嘛……样子都是差不多的吧。 沈佩看穆凉半天不说话,只当是他不喜欢,又在屋里转了几圈,连指了好几把在她眼里模样不错的琴给他。
第140页 穆凉清清嗓子,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窘,“你挑吧。” 沈佩狐疑的看了看他,又点点头,买下了两把琴。 穆凉以为完事了就要回去了,可沈佩又拉着他进了第二家琴行,有模有样的挑选起来。 “诶——穆哥你看这个!”沈佩突然指着一把琴叫起来。 穆凉循声去看,桌上正有一把模样秀气,通体漆黑的琴,仿佛悠悠散着股冷气似的。 “我正想哥是男子,应当鼓瑟的,就有这样好看的一把瑟送上门来了。”沈佩爱不释手的抚摸起桌上的瑟,穆凉这会儿走近了才看见,原来这瑟要比琴多上许多琴弦。 “这把瑟通体漆黑,却不是后漆色,而是天然如此。”店家这样讨好的介绍道,想必也是看出沈佩有心思想要,又是个付得起钱的金主儿。 沈佩顺着他的话不住点头,眼里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哥,你来学这个吧。比琴是难一些,但道理都是差不多的。”沈佩眨巴着眼,眼巴巴的看着穆凉。 穆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让她蛊惑了,反正最后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开始学的时候,穆凉发现自己答应的莽撞了。这个瑟足足有五十根弦,记都记不明白,还要组合来弹,总有些差强人意。 “我记得第一回见面的时候,穆哥明明懂些乐理,对律吕、宫调都颇有研究似的。怎么如今动起手来,却这般手忙脚乱了?”沈佩虽说是在教他,也许是期望太大,有时候也不免揶揄他两句。 “只是懂些理论,没有实操过。”穆凉把手搁在琴弦上,制止它们继续发出刺耳的噪声。 他上回对音律知识有所涉猎还是六七岁在白莫身边之时,还都是皮毛中的皮毛。况且那些琴弦的拨弄技法都是学到白莫手上去了,他实在没个机会能学习这类事物。 再退一步讲,白莫的琴艺也只是堪堪能听而已,琴棋书画,她好下棋,书画也不错,唯独对音律之事并不感兴趣。 穆凉顿时被回忆勾了去,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似的。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发觉自己眼前的不是白莫,而是沈佩,顿时噤了声。 沈佩又与他谈了些什么,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和沈佩这样的世家嫡女交谈,也并没有卑微到什么地步。可不知怎么的,他在白莫面前就是一句完整的话都答不出来。 也不怪她恼怒。 穆凉把手掌附在额上,遮去了眉眼中的丝缕难堪。 他怎么……又想起白莫了? 穆凉无意识的拨弄着琴弦,眼神更是迷离,手下早就没了分寸,声响恼人。 原本沈佩是在与他谈笑的,但看到他这副陷进回忆里的模样,也就乖乖噤了声,生怕惊扰了他。 其实沈佩又何尝看不出,穆凉要与她学琴,本就不是感兴趣之类,而是要讨她欢心罢了。 如今眼前的一切,岁月静好,都是她强求来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高兴,毕竟哪怕是强求,那穆凉也是默许的了。 沈佩自己呆着着实无聊,又无趣,想起个合适的谱子,就也顺手弹弄起来,她抚琴的样子与平时的跳脱截然不同,眉眼温顺极了,微微侧过脑袋,鬓角有丝丝长发垂落。 穆凉是在这曲子激昂的部分清醒过来的,他有些懊恼的揉揉眉心,随即去看被他搁置了多时的沈佩。 沈佩抿着唇,额上有丝丝缕缕的汗,身子随着琴音大起大落,眸色也不如平日轻快。 平日……穆凉想想她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杀鸡溅了一身血,或是被炉火烫了手之类的…… 不过她虽说总是一副笑闹的孩童脾气,但说到平日礼数或是仪表之类,倒是半点也不曾疏忽过,哪怕是在厨房里抓乱的髮髻,也一定会规规矩矩的梳理好再上桌吃饭。 这会儿琴声渐落,沈佩也从琴曲里偷闲出来看了看穆凉。见他已经回神,沈佩把手覆在琴弦上,止住了未完的颤尾音。 “很好听。” 沈佩擦了擦额上的汗,“我还是头一回弹这样恢弘的曲子。” 她平日弹奏的都是为宴会添些喜气,都是几支欢快又手到擒来的曲子,而方才弹的这支则不是。 “方才弹得这支叫《山河赋》,是歌颂战场的曲子,哥想不想学?”沈佩这话说的有些底气不足,毕竟这曲子以她自己的阅歷,还不能完全驾驭,更谈不上能教穆凉什么了。 光是记记谱子倒是还行,再到意境的部分就要他自己悟了。不过穆凉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想必他手下的《山河赋》也一定颇为有趣吧。 沈佩美滋滋的想着,一边凑到穆凉身前,眼巴巴的瞅他。 这也是她近来发现的一个小技巧……穆凉最受不了她眼巴巴的盯着他了!只要稍微盯上一盯,穆凉往往很快就败下阵来。 穆凉带笑看她,这回却没上钩,只是摇了摇头。 沈佩神情有些失落,却也知道,是她无理取闹了。她以为穆凉是不会多说话了,只好自己闷闷的低着头,正打算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穆凉平平淡淡的声音从她头顶传过来,“沈佩,我不是你心目中那种大英雄,战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这话很长,沈佩花了点心思才慢慢理解了。穆凉如今的举动是不打算正面拒绝她了,而是打算潜移默化的把她心里的那个良好形象,从内部瓦解、崩塌,最后让她自己走开?
第141页 开什么玩笑!沈佩自诩不是什么那么肤浅的人,更!何!况!她心悦穆凉又不是因为他做过将军。 虽说他那样声名赫赫的将军,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吸引力的吧。 “既然是学琴,就学些清心的曲子也不错。”沈佩扬起脸,信心满满的又开始打圆场,那她自然不能忤逆了穆凉的意思嘛。 而且啊,穆凉愿意同她讲起过去的事,那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好的嘛! 穆凉点点头,又开始试着拨弄基础的几根琴弦。虽说是在学的,但他更多的心思还是搁在别处,本就是闲得无聊才提议要学的,能学好才怪了。 沈佩是真的蛮擅长音律,提起技法、琴谱更是如数家珍,提起来眼睛里都放光。 沈佩觉得这种日子就算一直持续下去也行,就算没有婚约,那四捨五入也是长相厮守了嘛。 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有持续几天,穆凉还没能完整记下第一支曲子,他们住的院子里,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桂姨是亲自从前院跑到穆凉所在的后院来通报的,自从沈佩买了那几把琴回来,更是跟魔怔了似的,整日整日的黏在穆凉身边,甚至把后院一个原本空着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后院每天都是沈佩做菜,虽然品相和滋味都不如何好。连院子里的清扫也都是沈佩亲力亲为,虽说顶多算是穆凉在呆着,沈佩拿着扫帚划拉两下。 细细算来,两个人已经好几日没有到前院来了。 这不,院子里来人拜访,桂姨就找上门来了。 沈佩听了桂姨的通报,点点头,先是安抚了一下穆凉,让他自己呆着。随后就跟着桂姨去了前院,她想的再不济的事也就是那个县府又来闹事而已,这回在她的地盘上,又有小黑,她自然是不惧的。 不过当她走到前院的会客厅的时候就愣住了,圆桌旁边有个人背对门口坐着。 虽说衣裳有些破旧了,却也还算整洁,长发胡乱的扎在脑后,透出些许干练。 是个女人? 沈佩进了屋,又认真的把门关好,才凑上前去,打算与她交涉一二。 绕到桌子正面的时候,那女人也刚好抬起头来。她拿着一茶杯,早就自来熟的喝起来。 不过她像是才察觉到屋里有了别人似的,拿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晃一下,洒出些许的茶水。 她懊恼的擦了擦,有些心疼今早新换的衣裳。 “姑娘能不能借……”她这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她看见沈佩仿佛见到鬼的神情。 沈佩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才稳住情绪。 她方才看见女人抬头,只是觉得有些眼熟而已。这会儿看了半天,她再傻也已经认出来了。 眼前这个人,分明长着和穆凉木雕上,如出一辙的脸。 第74章 江湖骗子—— “咦?” 沈佩堪堪回神,有些狼狈的行了个礼,“姑娘请随我来。” 姑娘挠挠头,她似乎还没报自己的名字,更没有说明来意,怎么沈佩就这么毫不设防的把她往院子里引啊? 沈佩把姑娘引到后院门口,就弯腰行了个礼,“姑娘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说完就走了。 走了?她好像……也并没有交代要找什么人啊…… 姑娘满头疑惑的推门,院子里坐着个抚琴的男人,面前还搁了两把琴。 听见门口的响声,他头也没有回,只是说了句,“回来了?” 姑娘又挠挠头,这俩人什么毛病啊。怎么一个一个的自说自话的,她还一句话都没说清楚吧…… 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回声,穆凉这才回了头,看见姑娘的这张脸,也错愕了足足好一会儿。 他张了张嘴,眼中毫不遮掩的浮现了一刻茫然,然后才嘶哑的出声喊道,“穆羽?” “穆生?!哈哈哈哈哈哈。”穆羽大笑起来,她没想到,世界这么大,偏偏就这么巧,让她在遇见了个老熟人。 穆凉起身请她坐下,又把桌上的琴收拾进屋,端上茶点和茶水。不管看多少次,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张脸确实没有什么抵抗能力,总下意识的低人一等似的。 穆羽似乎是饿坏了,擦了擦手就抓着点心往嘴里塞,越吃越快,一边还喊着好吃。 穆凉看她吃得那么开心,穆凉都要怀疑这茶点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吃了。沈佩赖在他这里好几天,一日三餐到茶点或是果茶之类,全是她亲力亲为。不过她平日饭菜做的并不如何讨人喜欢,穆凉对这些模样精巧的小点心向来没有太多期待。 眼前这一盘晶莹剔透的,很是漂亮,沈佩做的茶点花样不少,但穆凉对吃这件事并不怎么热衷,自然也就没尝过了。 他起身去洗了个手,打算也尝一个,刚伸出手,就感觉如芒在背。一抬头,穆羽的目光像要杀人似的。 干、干什么啊... 穆凉悻悻然收回手,还是没有忍心跟这个霸道的小丫头抢吃食。不是抢不过的、不是的抢不过、不是抢不过的。 他就托腮看着穆羽在那吃的美滋滋,自己百无聊赖的敲着桌子,看穆羽吃得差不多了,速度也慢下来,穆凉才漫不经心的开口。 “你怎么找来的?”
第142页 穆羽用袖子擦擦嘴,“嗯,我在山脚下听说山上寺庙有个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于是就想去瞧瞧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她又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补充说,“可是到了寺里人家说神医都搬走了,还给了我个住址,我就找来了。” 穆凉倒是记得地址这回事,寺里的主持许诺开春要给他移一株海棠花来的。不过起死人、肉白骨?不是,他是真的小看了乡坊间以讹传讹的本事,他可是只会治一种瘟疫的假大夫啊,怎么还被传成神医了... 穆羽一拍脑门,笑道,“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找到你这儿来了。” 穆凉表情都凝滞了一刻,才找回点儿理智。其实……不是什么误打误撞,而是八成……那个大夫就是他…… 穆凉假咳了两下,伸手指了指自己,才有些羞于启齿的慢慢开口,“其实我……” 看穆凉这个样子,穆羽也极快就反应过来,原来她所寻找的神医,就是眼前这个……假大夫,于是又止不住的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哈哈哈哈。他们还说这个大夫模样俊俏,我当是什么江湖骗子,谁知道是你个庸医!” 穆凉被她这番耿直的讥讽说到没脾气,就算稍微是个有点脑子的人,总也不能对这个刚餵饱了她的救命恩人,一口一个骗子,一口一个庸医吧。 许是桌上果茶的味道实在有些特别,穆羽又连着喝了好几杯,她活得不像个姑娘家,这一会儿的功夫唇边就全是紫红色的一片了,也不知道擦。 一边喝,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一下大腿,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刚那个是你家夫人?” 刚才?……沈佩? 穆凉先前倒也想起了沈佩,她出门去迎穆羽,怎么没跟她一起回来?但也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他并没有多想。 但这会儿跟“夫人”这个词搁在一起,他突然觉察出不对来了。光看容貌,白莫和穆羽有八成相似,若是不熟识的人,那这个概率还要再涨到九成。 沈佩是见过穆凉的那枚照白莫模样刻的木雕的,她自然会觉得穆羽熟悉,至于仅剩的那一成不像,也完全可以归罪于穆凉那木雕刻得有些疏漏。 所以四捨五入一下,沈佩一定是觉得木雕上的姑娘,也就是穆凉的夫人,来找他了! 所以这会儿才躲着不见人... 穆凉顿时有点头疼,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两个姑娘。正烦恼着,两下敲门声响起,接着就是一个丫鬟细声细语的。 “公子,我们来给您换被褥了。” 穆凉由着她们进来折腾,但她们却没有进穆凉的房间。而是径直进了隔壁的一间小屋,也就是沈佩前两日收拾出来,正住着的那间。 两个小丫鬟手脚还算麻利,不一会儿就抱着换下的被褥要走,穆凉拦住她们问,“怎么换得这样勤?” 沈佩搬来还不过这几日的事,被褥也是新搬来的,怎么这么快就急着换新被褥。 “我家小姐说了,从今往后这位姑娘就住在您院里了,有什么需求您就喊我们。”两个人一齐弯腰,走出门,就在院门口不远的地方站定待命。 穆凉头似乎又大了一圈,头疼。 真的、误会了。 穆羽一脸疑惑的、眼巴巴的望着穆凉,可他不知道怎么跟穆羽解释。 “那个……就是……”穆凉眼睁睁的瞧着穆羽慢悠悠的把盘子里的点心吃没了,才整理好说辞,“她……把你当我夫人了。” 穆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重复着他的话,“我以为她是你夫人……她以为我是你夫人?” 穆凉点点头。 “凭什么啊?” ……穆凉,卒。 “等等。”穆凉对屋外待命的两个姑娘招招手,“请你家小姐来一下呗。” 穆羽和沈佩加一起和穆凉年纪差不多,那要真是他夫人,那他何止是艷福不浅啊。 沈佩不一会就来了,不过她没想到穆凉会把她和“正室”聚在一块儿,脚下有些迟疑。不过她只凝滞了一刻,就小心翼翼的坐在了离穆凉最远的位置。 像是避嫌似的,穆凉揉揉眉心,声音烦闷到了极点,他指指沈佩,“这不是我夫人。” 一个疑惑、一个落寞。 穆凉復又指指穆羽,“她也不是我夫人。” …… “咦?”这个字是从两个人嘴里发出来的,不过沈佩意识到自己惊诧出声之后,就羞红了脸,捂住了嘴。 穆羽则是故意装作才刚刚知道似的,颇为惊诧的问道,“你怎么会误会我们哒?” “我…那个…我……”沈佩被穆羽看得说不出话来,可穆羽那张脸着实和穆凉的木雕太相像了一些。 穆凉把木雕抽出来,搁在桌上,“我猜……我夫人与这位穆羽姑娘有些渊源,故而长得有些像。” 说到夫人这个词的时候,穆凉不自觉的哽了一下,才把后面的话讲完,总觉得把白莫称为夫人,有些轻薄了她似的。 不过白莫不是金人,更不会出现在金郡,这是毋庸置疑的。
第143页 穆羽应和着穆凉的话点点头,跟着解释道,“先前与穆公子有一面之缘,这回也是循着传闻来的。” 说完她还眨眨眼,凑近了沈佩的耳朵,缓声说道,“而且虽然长得像,可我和那人也没半点交情,你若是喜欢,便要及时下手了!” 沈佩平日也是颇为伶俐乖张的性子,但到底跟野路子的穆羽比不了,让这短短的一席话给羞得说不出话来。 穆凉刚想问她们耳语了什么,穆羽就快速挪开身子,还举起手中空空如也的点心盘,“这个还有吗?” 沈佩被她颠三倒四的话语折腾的有些应接不暇,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有的,我去给你拿……” 说完,沈佩就一头扎进了厨房,叮叮噹噹的翻找起碟子来。 穆羽托腮,颇为玩味的看着穆凉,“姑娘家的事,你可不许多问。” 穆凉只能苦笑。 有话说,一物降一物。 穆凉应付不了沈佩,她总那样满怀期待的,失望也打不倒似的,让穆凉总不忍心拒绝她什么。 如今穆羽来了,他才意识到,原来应付沈佩这样的姑娘,是有别样一套法子的,而且怎么看着穆羽好像深谙此道似的。 沈佩跌跌撞撞的拿了碟子,里面装着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一堆糰子,让人瞧着就食指大动。 不是,这个点心沈佩做给穆凉也不是第一回了,可穆凉没有吃点心的习惯,一向都并不会多看一眼的。 不知道怎么,让穆羽吃得就好像格外香甜似的。 也许……能降住穆羽的就是……沈佩做的水晶糰子吧。 第75章 整改—— 穆羽在后院真的住下了,不过这回沈佩没有先前心里那股酸涩劲儿。毕竟穆羽和穆凉算是故识,又早就表明自己对穆凉实在没什么兴趣。 沈佩就这么放下心来。 对于和穆羽住这么近这件事呢,穆凉倒是不乐意。毕竟那是一张和白莫太过于相似的脸了,不过他又拗不过两位“大小姐”。 当然这点变化,改变不了沈佩依旧整天往穆凉院子里跑这件事。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如今多了一个活计,那就是要帮穆羽做各种各样的小点心。 沈佩依旧和穆凉坐在院子里抚琴,穆羽吃饱了喝足了就趴在窗前,一本正经的听他们弹的各种小调。 穆凉手生,所以都是些简单又轻快的调子,却也让人惬意极了。那双原本只会舞刀弄枪,舞文弄墨的手,如今也会拨弄琴弦了,指节又细又白,活像个姑娘家。只是掌心内,或是指侧,总有些茧子,抚琴之时一偏头便能瞧见,像一道道伤疤,标刻埋藏心底的过去。 毕竟住的近,一来二去的,沈佩和穆羽越来越熟,有一日便提议邀请穆羽一同抚琴。 穆羽长到这般年纪都没学过一天音律,自小都是和各种草药打交道,对这类事也算是好奇了,于是她也同意了。 回想去琴行当日,本来是要教穆凉学琴的,后来发现了把模样上乘的瑟,至于那把多出来的琴就一直搁置着,没想到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 穆羽抚琴的时候总笨手笨脚的,但眼睛里却冒光似的。世家小姐才有资格习的音律,是她这样的野路子最为羡慕的了。 除此之外,穆羽借走了穆凉的木雕。原本这个物件穆凉是捨不得给谁多看一眼的,但那毕竟是穆羽,很可能是白莫的姐妹。 所以他借了。 在三个人潜心抚琴,偶尔笑闹的时候,整个金郡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的第一个表徵,就是沈佩所在县府的大人被革职了,调查期间牵扯出的有关奴隶买卖的大小官员、私营黑市,都被一一整改。 金郡是没有奴隶制度的。这是自会宁传出来的第一条算得上号令的话,却也只是老生常谈罢了。 只是相关人员的执行力似乎出奇的高,每日穆凉都能听见些来源广泛的流言,多是哪哪哪的哪位几朝老臣居然被郡王给查了或是斩了! 其严政程度丝毫不亚于天朝境内,甚至还略胜一筹似的。 对此,穆凉丝毫不意外。沈佩不好直接问他,却也猜得出,当初那个被她一念之善救下来的男孩儿,已经稳妥地被穆凉搁上棋盘,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穆凉似乎在做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情。 可每当她去问,“哥,你在打算做什么?” 穆凉都是一笑报之。 那以后过了大抵有小半年,时值盛夏的时候,穆凉和穆羽都学了近半年的基础技法,已经可以负担稍难的曲子了。 沈佩固执的要穆凉弹那首《山河赋》,穆羽倒是没什么反对的,最后就选定了《山河赋》中间的部分用以合奏。 《山河赋》分上中下三篇,不是寻常所想的战前、战中、战后的分布,而是以心境为变化,从悲痛到释怀,最终的瞭然。 沈佩觉得这是极适合穆凉的曲子,只有腥风血雨、杀伐之中走过的人,才能领略其中韵味。 三人合奏之时,沈佩也有意着重去听穆凉的部分,好像剥离开了所有的爱恨,血仇,只有无限的清冷,和他这个人一样,一直都故意疏远他人。 不过还好,穆凉如今也放松不少,不再整日寒着脸,话也多了些。
第144页 这些事情,原本是和三个人的小天地没什么关系的。 可忘了某一日,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闯进后院,打断了三人难得配合得当、气势恢宏的曲调。 穆凉看那护卫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主动提议去瞧瞧伙房里煮的果茶好了没有,穆羽也会意寻了个由头走开了,实则当然是避嫌。 穆凉百无聊赖的坐在炉火前,他对烹煮之事一窍不通,若不是这火炉将火舌悉数包裹起来,他恐怕连靠近两步都不敢。 他看炉子的时间不长,沈佩就打门口进来,神情不復往日那般欢脱,有些无精打采似的。她对穆凉虚弱一笑,然后就要伸手去端火上的泥炉子,连块手帕都未垫着。 穆凉觉得不对,便拦了下来。沈佩分明是有些疑惑的抬抬头,可接触到穆凉目光的一剎那,就突然哭了起来。 “我…我该怎么办……”沈佩一边哭一边拿袖子狼狈的擦着脸上的水迹,蹭得整张脸都通红。 穆凉甚至都没问她怎么了,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沈佩哭了一会儿,才止住了哭泣,可却再开口便压不住泣音,沙哑极了。“哥也知道,近来郡王殿下在整治私奴……” 穆凉点点头,示意沈佩坐下说,伸手拿起一个茶杯。 “与私奴有关的,无一不是严惩不贷。方才来的是我沈府的人,他说这件事……竟然也跟父亲有关……” 穆凉原本倒茶的手顿了一下,原本不大的茶杯瞬间就漫溢了出来。渖抚这个人应当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忽?莫说沈府那么大的地方,光是家僕除了比私奴地位高上一些,其余的根本没什么两样,是没有要买卖私奴的必要的。 那毕竟不是个暴利手段……况且渖抚这个人聪明,就算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应付小安这样的半吊子也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府上真有这样的勾当?”穆凉拧眉,声音也像是出了神。 沈佩一听到这话,哭的就更厉害了。且委屈全堵在喉间,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的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哭着说,“本没有父亲什么事的,可叔父的仕途因父亲而起,如今叔父牵涉其中,父亲便难逃其咎了……” 穆凉略一沉吟,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鬼。沈佩得出这番话固然是无错的,金郡近来的确是对此事严惩不贷,苛责到了一定境界。只要是稍有牵涉的人,便革职调查。可如今…… 其一,这件事是沈佩叔父所做,与渖抚并没有直接关系。至于其二…… 如今小安大权初握,沈府更是作为其第一股力量,如同左膀右臂。就算再傻,也不可能在此刻选择做出如此自断后路之事。 所以沈府既然无事,沈佩又何必如此惊慌。除非…… 穆凉觉得喉咙有些紧,“你的消息……是哪里得来的?” 沈佩这会儿也止住了哭腔,她只是太过惶恐,有些不知所措罢了。“哪里有什么得来,郡王殿下已经下令将父亲大人收监,命他好生反省……” 沈佩双眼无措的盯着穆凉,只希望能得到一点提示。她一个姑娘家,又从未牵涉政治斗争之中,纯白的像一朵雏菊。细细算来,她能做的实在屈指可数。 穆凉被她这种期待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别开目光。他方才已经做出了揣测,在这时候动沈府,如果不是庞安小子傻的无药可救,要自暴自弃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庞安想把他逼出来。 目的更是简单明了极了,就是想要他帮忙对付天朝。 穆凉不否认,如果在不被白柏发现的情况下,他是愿意替金郡谋划的。但他也同样担心,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庞安也会逐渐失去原本的善良。 他对庞安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其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庞安好生准备着,等到时机成熟了,穆凉是愿意帮他的。 穆凉之所以决定要走,就是要留给小安一定自由的空间,顺便也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理解穆凉话里的意思。 穆凉送了个用来开刀的县府大人过去,小安便顺水行舟的将事情发酵到这么大,明显是在向穆凉邀功了。 小安定是猜出沈佩一定与穆凉在一块,更是知道沈家出了事,不远万里也会去通报给那位备受宠爱的沈小姐。 所以如今他拿沈府的安危来逼穆凉提前现身了。 穆凉无意识的摇摇头,时机尚不成熟,庞安如此急着将他逼出来,他实在算不上情愿。而且近来遇见的人……虽说也有些遭人厌烦之辈,可见的人越多,就越发反感征战了。 他从前活在军中,总觉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可如今看多了那些受战争疾苦困扰的百姓,就愈发觉得,战争给人们只会带来痛苦离别。 “沈姑娘信我不信?”穆凉十指搅在一起,双目炯炯,不再逃避沈佩的询问的眼神。 “自然是信的。”沈佩拳头握得很紧,少女仍显稚嫩的脸上带着丝丝英气。 “行。”穆凉笑起来,有些安慰意味的揉了揉沈佩的头,“听我的,回去洗把脸好好睡上一觉,过两日漂漂亮亮的回会宁去。”
第145页 沈佩将信将疑的扬起哭的有些红肿的脸,扁扁嘴想说些什么,可又想起方才才说过“相信穆凉”,有些欲言又止。 “其余的,临行前我自会讲与你,这样可好?” 沈佩眨眨眼,将不听话的眼泪憋了回去,乖巧的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转身走出屋去。 穆凉瞧着她的样子又禁不住苦笑起来,又不是让她去赴死,怎么颇有点壮士断腕的意味似的。 第76章 神诏 穆羽外出遛弯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出门的沈佩。这回沈佩一反常态的没有停下来听她胡侃,只是有些没精打采的鞠了一躬,快步走开了。 穆羽推开门就见穆凉一个人坐在火炉前面发呆,于是声音就带上了点揶揄意味,“怎么,你拒绝她了?” 穆凉皱眉,摇了摇头。 穆羽见他不太想谈这个事,没所谓的耸耸肩,把手里的木雕搁在桌上,啪的一声响。 穆凉抬眼看她,穆羽就抱着肩膀坐在他对面,“你不是问过我嘛,我有没有姐姐?” 穆凉点点头,这个问题当初只是随口问罢了,她父母如今都不再,白莫也没机会再见其生父生母,至于有没有穆羽这个妹妹都无所谓了。 若是认了这个妹妹,还平添好些麻烦,得不偿失。 “当日与你一别,我其实回了躺乡里,还从老宅子里找出了一本母亲的手札。”穆羽故作神秘的说,见挑起了穆凉的兴趣,又慢悠悠道,“不过那本受损严重,又脏兮兮的,我就没有带在身上。” 穆凉的神情又从明显的好奇,变成了刻意压制为冷淡,实在是好笑极了。 “不过手札上写,某年某月家慈夜观星象,发现什么星象渐暗,有南移之势,最终落于佛尼塔尖。因其走势诡谲,从未得见,便将其命名为【神诏】。”穆羽的指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敲着桌面,最后凑近了穆凉,神秘兮兮的说,“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姐姐,也就是你夫人,那她…会不是渐暗的这颗星?” “恕我冒昧…令慈是做什么的?”穆凉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仿佛是被粘滞住了,话里都带上了穆羽从没听过的恭敬口气。 “哦,算命的。”穆羽想了想,面色有些古怪的答道,“听说早年也是宫里的星官,后来不知怎么就出宫来了。家父是个大夫,毕竟药玄不分家嘛。” 观星,渐暗,南移。如果是观测到与自家女儿命格相连的星象渐暗,南移才有转机,故将其遗弃在星象所指的方位…… 如此算来,白莫的身世就有了源头。 “你父母……葬在何处?”穆凉小心翼翼的问,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胡乱划弄着,伴随着穆羽说出的一个地名,反反覆覆的在桌上写,也同样在心底刻下。 如果还有机会见白莫的话,就可以带她去祭奠生身父母了。 想见白莫的心情,突如其来的高涨。或者说,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想反抗,都想将白莫夺回身边,都想拥她入怀。 可先前,他只能一遍一遍的,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将自己的这种心情冷却下去。比如,战争的代价太过严苛,又比如,小安可不可信,再比如,白莫的心情。 如今他才发现,冷却这种心情许多千百种缘由,可点燃却只需要一个,便愈演愈烈了。如今,他找到了这一个,他要带白莫去祭拜她的父母。 百姓家国,还是什么别的,都像个笑话。 战争再严苛,比不上白莫在身边。小安不可信,那就将江山拱手相让,避入山林。白莫的心情,那就更不重要了。穆凉愿意为她做的事,那是穆凉自己的决定,分毫都与白莫无关。 白莫若是再一次选择和白柏站在一起,那大不了穆凉就再输一次。他不怕输,他就继续赌,输上百次,就再赌上百次。赌个千八百次,总有那么一次,能让白莫心软的,那就是他赢了。 穆凉突然释然了。 他就要帮小安,就要与天朝作对到底。他不信,白柏还真能心狠手辣到什么地步了? 穆凉是被穆羽拍在他脸上的巴掌打回神的,穆羽自顾自的说了半天,穆凉却没一点反应,木讷极了。她气不过,才拍了他。 不过并没使多大力气就是了。 “我倒想看看,你夫人得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你总这般魂牵梦萦的。”穆羽一边笑一边说,手上也不闲着,一直在一左一右的拨弄着那截短短的木雕,“沈佩那丫头不是也不错,怎么你就看不见。” 穆凉伸手把那枚“备受摧残”的木雕拿过来,宝贝似的又收起来,没有正面回答穆羽这句话。 这话呢,说出来恐怕她会不高兴,可事实上就是这么个理。在他眼里,就好像只有白莫一个姑娘似的,别人都算不上。 所以说,跟白莫比漂亮?不存在的。她不是最漂亮,她是唯一漂亮。 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坚定不移的。好像总是这样的,他就算生白莫气,也气不了多久,总是情不自禁的原谅她了。 好像……并非是他不肯放过自己,是真的,这颗心,一提到白莫就一直一直跳个不停,急促紧凑的。 他是无比确定的,白莫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只是有些误会,让他们尚且不能安稳度日,只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第146页 “咳。”穆凉一旦陷入甜蜜的回忆或是预想里,眉眼都舒展开,胸腔里莫名有点痒意,一不留神就咳出声来。 “早就想问了,这回见你,怎么还添了毛病了?”穆羽揶揄他。 这个咳嗽的毛病好像老早就有了,又好像是从上回受伤才严重起来的。他觉得大抵是断了的肋骨刺伤了什么地方,如今肋骨好了,里头的伤口却好不了。 “受了点小伤。”穆凉对这点小伤实在看不上眼,不咳的时候不难受,咳起来也就是震得胸腔有些热,并不难捱。 “哦~”穆羽原本托着下巴的手松开,若有所思的绕着自己鬓角的头髮玩,最后还是双手并用,趁穆凉没注意,就抓住后者的手腕。 当然没什么恶意,穆羽是个大夫,有些好奇而已。 “嗯……”穆羽一边点头一边感受着穆凉的脉象,不出所料,是一副半死的模样。 “先前身体透支太过了,如今岁数一上来,伤就不那么容易好了。”穆羽松开手,下了个结论。 “会咳是因为肺受了点伤,倒不是很严重,不必记挂在心。”穆羽一边说一边在脑袋里合计了几味药材,一个一个掠过,又一个一个否定。 穆凉如今有些虚,用药都不能乱用。病得重,又大批的药不能使,实在算得上是让大夫极为头疼的一类病患了。 “我觉得呢,要治还是先从气血补起,好生将养,还有个十几年好活。”穆羽一边说,一边有意环视了一圈这个宅子。 这宅子是沈佩找的,穆凉自然不知是什么价儿。可凭穆羽走南闯北的本事,周边又清静又繁华,风水格局都不错,这样的房子可不是区区有钱就买得到的。 凭这一点,穆凉应当是有足够多名贵药材吊命的。若是就如今这个病弱势头继续下去,穆凉哪一日突然一命唿呜,她都丝毫不意外。 “吃了我的药,保准你气血大增。而且啊……”穆羽有意停顿了一下,脸上又是嘲弄的笑意,“保准你那方面也够劲儿,你夫人定会更喜欢了。” 这话隐晦。 但是傻子都懂。 穆凉不知道,金郡的民风开放到这个程度?连穆羽这样的孤身小丫头,都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欠教训。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穆凉不自知的早就满脸通红,连耳尖也是。 那那那那方面是吧!更喜欢吗? 或许,像他们这样成亲那样久,欢爱次数就那一次的,是有些不正常的吧。那……是他的问题吗? 他常想起白莫,却不常想起那天夜里的她。从宫变开始,是他极排斥,极想忘掉的一段回忆。所以连带着那天夜里的云雨,都不想记得了。 白莫……是什么表情的,又是什么心情的? 穆凉最后还是被穆羽说动了,说是等手头的事办完,就好好补补身体。 “对了,沈佩过两日就回会宁去了,挑个时候去瞧瞧她吧。” 说起会宁,就会是些权势之争,穆羽对这些不感兴趣,就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 这两日,穆凉抽空去见了沈佩,为的是兑现他的承诺,将沈佩如何救沈府于水火的方法,告诉她。 其实也不难,“不管庞安要什么,你都给他就是了”。 他不会要别的,只会要穆凉的地址,这个也正合他意。 哦,沈佩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就是穆凉斩断了自己后悔的退路。他怕自己只是一时脑热,才有勇气直面天朝,如今把自己的所在交代出去,到时候与谁为敌,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沈佩有些费解的抬头看穆凉,嗫嚅了几次,还是没把困惑问出来,可神情也算不上坦然,显然只是强迫自己相信穆凉罢了。 其实不过一日多的功夫,她就明显憔悴了。眼唇都是惨白,一点气色也没有。虽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世家小姐,更还是正擅长撒娇的年纪,可面对家族巨变,她优先所想已不是自保,而是救人。 倒也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小丫头。 穆凉摸着她的头安抚她,声音里带着丝丝笑意,缓声安慰道,“其余的,我会处理好的。” 第77章 半成胜算 小黑早就着手替沈佩打点好了出行的一切,他如今也有了些变化,比如:从前是不屑同穆凉讲话的,如今见了面总要恭敬问好。 穆凉交代好沈佩该如何做,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从房门出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 太阳太毒,穆凉伸手挡了挡,阳光在脸上印下五指的阴影。仍是晃眼,他便垂着头走了两步,想尽快走到荫蔽下。 才走了一步,就有一个人横在他身前,穆凉眯着眼睛去看,哦,小黑。 小黑是会同他讲话不假,但也只限于见面了,微微颔首或是寒暄一句,并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穆凉好整以暇的笑了,主动开口,“有什么事吗?” 小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原本毫无感情的眼睛里也忽闪忽闪的多了些犹豫,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哑着嗓子,有些慌乱地说,“你要好好待她。” 穆凉笑容僵住,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到小黑的第二句话添了些恶狠狠的味道。
第147页 “今生今世,不可负她。” 这个她是谁,饶是再傻也猜得出。 沈佩嘛。 自打穆凉救了沈佩,小黑就对他尊敬极了。他原是以为小黑同样把他当了救命恩人,才如此敬他。如此看来,竟然是把他当男主人了? 小黑似乎是觉得憋闷,胸腔里陌生的悸动,咬咬牙抬腿便要走。 穆凉失笑,在这样一个金郡,小黑竟然对沈佩衷心到如此地步,反倒是不知道该说是幸与不幸了。 卑微,寡言。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在相对开明的金郡,就更像是个缺陷了。 感情上面的事,穆凉一反常态的有些迟钝,自己的事还云里雾里,所以对小黑更是爱莫能助。 “我与沈小姐一清二白,况且沈小姐不日便启程,穆某则另有事做,你又何必恶意曲解你家小姐呢。”穆凉的神情带着半分玩味,却有一丝斥责的味道,叫人跟着为之一颤。 小黑心底一疼,却不是因为穆凉的神情,而是他的话。他自然没有要曲解小姐的意思,更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沈佩喜欢穆凉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 从前小黑总是跟在沈佩身边的,可上回都涉了险,却死活不让他跟着,只有穆凉去了。 这种无力感轻而易举的把小黑击倒了。这根本就是小姐在变相与他划清界限吧?那他也只好做一个乖巧的奴僕,该退出便退出,分毫也不碍眼。 他如今,便也承认穆凉便是了。 穆凉这儿笑了,往小黑反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走得像个乡坊之间的浪荡子。 他扬起手摆了摆,声音由近及远,染上丝丝笑意。 “年轻人,自己的事,可要自己抓住呀。” 穆凉的确是想笑的,他没什么法子劝慰小黑,毕竟沈佩喜欢自己哪,他也不清楚。 总不能叫小黑如今直截了当去同沈佩讲清,他是心悦她的。恐怕到时候沈佩八成会把穆凉搬出来,小黑就又把矛头对准他,他才是洗不清了。 没准命又要去半条。 该怎么做,穆凉是不知道的。但是不管怎么样,盲目努力就对了嘛。 就像他一样,要亲手讨回自己的幸福。把畸形的关系一一亲手摆正,谁说不是一桩乐事呢。 至于沈佩可不可以放下穆凉,接受小黑,这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那可是别人的事了。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穆羽正在厨房里拿着小扇子唿扇,满屋子的药味。 “沈佩走了,我打算回趟天朝,要一起吗?”穆凉没心思藏那点笑意,也拿起一把扇子远远地对着炉火扇动。裹着点热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从炉膛里跑出来,穆凉反射条件的往后闪了闪。 “噢……”穆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用手里的扇子拦下了穆凉乱扇的手,“去见你夫人吗?” “嗯。”穆凉耳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红,脸上的情绪是极为罕见的……喜悦? “那我还是别去了。”穆羽耷拉了脑袋,缩到一边,指尖捏着扇子胡乱摇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若是不好,我还要替爹娘忏悔,划不来划不来。” 穆凉失笑,拿扇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她的头,刚想安慰她,就听见后者带着点埋怨嘟囔道,“还有啊,要是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也怪吓人的呀。” 她的声音里不自知的带上了点尖锐,还有不经意的破音。穆凉就闭嘴不说话了,要去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至亲,穆羽有些紧张拘谨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也没有强求穆羽什么的意思,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嗯嗯,这个药是给你熬的,记得喝啊。药方我给你写好,你们都走了我也没什么好呆的,还是四处走走?不过附近也有些看腻了……” 穆羽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不过嘛,爱咋咋。穆凉不再听她,自顾自的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去,隔着层树荫看层层叠叠的太阳,细碎的阳光打在身上,惬意极了。 世道……真暖啊…… 又过了大概小半月,穆羽离开了。她最后也没有定下来去向,只是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罢了。但是她离开的同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身穿锦衣,手握摺扇的公子哥儿打扮的人,穆凉不觉得眼熟。反倒是他身旁那位短粗布衣裳的小厮模样的,是个熟人。 庞安。 穆凉倒是没想到,小安会亲自过来,毕竟他在郡王这位置上坐得……虽说还算稳当,但也没有轻松到可以随意到处乱跑吧。 “不欢迎?”小安笑吟吟的,完全没了先前那副阴仄模样。这会儿他没穿那身儿管束极多的衣裳,做小厮打扮,和当初跟在庞微身边那个小安差不多,倒像是回到了过去似的。 “怎么敢。”穆凉伸手把小安请进会客室,茶也没倒,就歪头看他。 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攀谈,就互相大眼瞪小眼,像个孩子一般稚气,但也好歹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了。 最后还是小安先沉不住气,敲了敲空空如也的茶杯,“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我怎么来了。” “好奇。”穆凉点点头,“不过你这不是打算告诉我了吗?”
第148页 庞安让他两句话噎的没脾气,他原本是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能让穆凉帮他谋反的把柄,如今看来,就好像自己是送上门来的免费劳力一样? 而且还是不招人待见,死乞白赖非要送上门来的那一种。 沈佩到会宁的第一步就是直接去见了这位郡王,说明来意。所以小安也并未为难她,应允了她的要求,释放了收监的渖抚,同时也提出了对等的交换条件。 他要知道穆凉在哪里。 沈佩当时表现得有些纠结古怪,但最后还是乖乖交代了,并没有费什么功夫。难道......小安看着眼前泰然自若的穆凉,额上有滴冷汗滑下来,难道这也是穆凉交代过的? 好吧,当然,的确如此。 “我还以为……” “我说过,我不打没准备的仗。”穆凉把茶杯翻来覆去的搁在桌上把玩,带着些许当初少年自负的意味,“如今,你准备好了,那一切自然可以开始了。” 庞安嘆口气,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在这短短一年时间里,从各个分散的郡县中收缴权利,又从头将奴隶制度改过,允许平民检举世家等等,如今初见成效,他就急着找穆凉来邀功。 怎么看起来,却好像是被人摆了一道似的,让人火大。 庞安摁摁额角冒出来的青筋,努力让口气平和,调侃道,“不过你也是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你的名字都响遍了整个金郡。” 穆凉皱眉,喉见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嗯?” 这回换庞安想笑了,他没料到,穆凉居然不知道他如今这么出名了,着实好笑。 “你不知道?” 穆凉点点头,眉宇间有些困惑,将信将疑的看着小安。总觉得……小安狗嘴吐不出象牙,正准备骗他取乐什么似的。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嘛。”庞安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事既不是他做的,更不是他编的,怎么活生生被当成了犯人盯着!“你出去问问,有谁不知道金郡有个叫穆生的,模样俊俏的还俗和尚?” …… 穆凉的脸不自知的黑了片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以讹传讹。” 以这样的方式声名远播,真是谢谢你们啊。 先是大夫,神医什么的,现在又变成了还俗和尚?真的是…… “现在闺中的姑娘呀,都拿你当范本,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小安自顾自的夸夸其谈起来,要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要倒出来给穆凉听。 痴情吗?大概,也算吧。 庞安见穆凉这副傻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起那位长公主了。这一点,那些市井传言倒也丝毫没有说委屈了他,痴情得实践绝无仅有呢。不过关于这个,小安尚有些话未说出口,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犹豫再三,小安还是决定先岔开话题,神色也正经了起来。 “以你之见,按如今金郡的规模,我们有几成把握?” 穆凉抬眼看了一眼小安,似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似笑非笑的回答,“就如今而言,不超过半成。” 不是不足半数,是不足半成,比一成还少……小安噎住了。 他可以预料到战胜的机率不大。大金与天朝规模相仿,先前尚有军队编制之时,也只是旗鼓相当而已。若真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也只能使出捨车保帅,断尾求生这样的法子了。 可如今金郡之内没有完整的军籍编制,更没有所谓战将之类,整个金郡也堪堪只经过一年的将养生息,连商铺都远远不如当初那般繁华。 但正常来讲,先前大金是没有必败的道理的。毕竟天朝境内大批国民作为奴隶,不仅个个骨瘦如柴,被压榨得几近死掉,若真起战乱,定然趁机四散奔逃,难以齐心。大金境内那样的奴隶要少多了。若真是牵涉到平民百姓的鏖战,大金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但他们却输了,且天朝赢得毫不费力。 其中最大的缘由,就是各大世家势力割据,各自豢养私兵,导致兵力涣散。其二,便是因为这些明明可以充当战力的青壮年僕人,由于目睹有些名门贵族无视皇命,视僕从如草芥,继而难以与其并肩而战,唯恐遭到虐待,几近人人自危。 散,这曾是金郡最大的问题。 所以小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分别解决了这些问题。将各方势力相互制约,其为互惧之道。替奴隶声张平反,其为互信之道。 他原以为这样便是行了,但战胜的可能性还是这么低,想必穆凉说这样的话,是有他的考量的。 “如今的金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等庞安问,穆凉就淡淡说道,也不管小安被他说的脸越来越黑,“表面上看起来已经足够一致,但战争来临,还是会四散奔逃。” 小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一个国家有多少贵族,又有多少奴隶?这个数目差异巨大,是我们唯一翻盘的契机。” 是满足贵族,还是满足奴隶,哪一个收效更好?这个道理不是傻子就明白,要想民心所向,哪怕革除所有的贵族,也要保证奴隶僕从之类,可以全身心的信任郡王。 可用的壮劳力多且忠于郡王,这是金郡唯一值得炫耀的了。
第149页 “最有效,且最简易的将人们统一起来的方式,”穆凉顿了一下,“那是利益。” “将天朝搁在利益的对立面,才能一致对外。” 小安拍了一下脑门,喜形于色。毕竟这个对立的由头太好找了,天朝侵犯大金,天朝压榨奴隶,条条框框,都是可以搬出来的现成的“死罪”。若是不想在日后的接触过程中逐渐被同化,那不想为奴的人们就必须起来反抗,争夺利益。 相对小安的恍然大悟,穆凉只是笑笑,神色如常。 只要煽动民间的舆论风向,不论真假,三人成虎,整个金郡统一一直对外的时刻简直指日可待。 “趁这些时候,你还能找些人训练那些私兵。不过动静要小些,近来天朝的巡查兵愈发嚣张,小心为上。” “嗯嗯。”小安一直在拼命点头,他只知道听些乡坊间的八卦,却没想到连这也能利用?厉害了…… 他看着神态自若的穆凉,听闻这个人也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却怎么也没成长为一个莽夫,而是心思缜密到了极点。这个人……真的有事情能瞒得住这个人吗?想到这,小安突然觉得方才一直刻意瞒着的话有些哽住了,噎得整个喉间都难受极了。 “穆凉……” “嗯?” “你是真的愿意帮我?”小安哑声问。 穆凉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一眼他,眼帘復又垂下,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盪,“各取所需而已。” “你……有没有事情瞒我?”小安几乎听见心跳的声响,一下一下,要从喉咙里破体而出了似的。 穆凉勾唇笑了一下,“你今日废话格外的多。” 当他看到小安固执的眼神的时候,有一瞬的微怔,随即正了正脸色,认认真真的回答,“有。” 可既然是瞒着,后面的话,穆凉就不会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小安如今举动蛮大的,白柏不可能注意不到,只是没有管罢了。为什么没有管,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着手管,这个问题穆凉还没得出一个结论。 这种问题告诉小安也没有什么用,就他那脑子,顶多是跟着白着急罢了。 不过小安听到这句“有”之后,脑袋急速的耷拉下去,然后有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面上是毫无遮掩的愁苦。 “你知不知道……”小安的话越说声音便越小,都最后都已经细如蚊蚋。 可穆凉还是清楚的捕捉到了这句话,甚至如同雷噼了一样站了起来,眼睛里全是赤色的血丝。 “你知不知道,白莫她要成亲了?” - 卷中卷 - 第78章 赤色 穆凉怀疑自己是痴了,或者是傻了。不然怎么会,那么长那么清楚的一句话,他只听懂了一个名字? 白莫。 他呆立了好一会儿,眼睛一直瞪大,都有点酸涩的痛感了,他才快速的眨了一下。总是吐出刻薄话语的薄唇,此刻只会混乱的颤抖着。永远都表现得运筹帷幄的脸上,罕见的,有一丝惊慌。 不,不是一丝,是极为。 成亲?白莫吗? 不是的吧,白莫已有婚配了,她是穆凉的妻子。 哦,一定是穆羽吧,她还小,还没有婚配,所以小安一定是搞错了,这个笨蛋—— 脸上痒痒的,有什么从眼睫之间滑下来,到了唇角。穆凉直愣愣的动了动手指,居然一片湿湿的凉意。他哭了吗? 哭什么啊,穆羽成亲,那是好事。穆凉的嘴角抽动两下,极为顽强的想要扯出一个笑来,却终究还是徒劳。 过了许久,他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冷硬的字,“谁说的?” 小安看他的模样,有些后悔说了这话,但更怕等真的攻入天朝之后,面对已经另嫁他人的白莫,穆凉会怪他。 “就前几日皇上亲自下旨,给长公主赐婚。他就那一个姐姐,不是白莫还……”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止住了,因为他看见穆凉转过头来。双眼都是血丝,齿间也挂着一缕血,还固执得死死咬着惨白的下唇。 方才还对国事侃侃而谈的男人,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继续。”穆凉松开牙关,下唇上的牙印咬得见血,久久都没有消退。 庞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整件事情交代完的,他只记得被冷汗包裹的感觉,他从前和穆凉相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个男人,孱弱,苍白,甚至有点单薄,不论是笑还是什么别的情绪,都是精简到极点,喜怒哀乐都是眼唇之间一点小小的联动。不细看,甚至都捕捉不到。 小安知道他是名动天朝的常胜将军,也见识过他四两拨千斤的架势,还有浴血而战的模样,甚至也曾和他挥刀相向。 但哪一次,都没有如今这般叫人害怕。 除了最开始的因为震惊而失控,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做一件多余的事,只是冷静的坐在那里,却阴恻恻的散着冷气。 他好像愤怒到极点,也悲伤到极点,可脸上还是平平淡淡的,只有偶尔说话时不太利索的唇齿音,泄露他方才咬得重了些的舌尖。 庞安不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可悲。一个人痛极,原来是不会出声的。
第150页 穆凉安静的听完了整件事,包括那位驸马爷是哪位幸运的公子之类。他此刻冷静多了,他突然发现,白莫怎么会不能嫁人呢,她当然可以了。 白莫曾经嫁予穆凉这件事,纵观全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呢?就连眼前这个小安,还是后来得知的。婚礼那天,小小的那一方院落,那就是所有了。 就像是,他自己的一场梦一样。 有多可笑,他才刚刚下定决心要把她带回身边,哪怕是拿她的安稳做赌注。 白莫的婚期定在三月后,穆凉的眼睫轻轻忽闪两下,脸上淡淡的阴影起起伏伏,手指无意识的纠缠在一起。要去吗?一定要去的吧…… “可想好送什么样的贺礼了?”穆凉哑声问。 许是说了这么久的话,方才又偷懒,连壶茶水都懒得泡,如今自食恶果了。 才不是喉间的哽咽叫他沙哑的…… “还未想好。”小安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样子唯唯诺诺的。 “我来准备吧。”穆凉笑起来,声音轻松极了。 小安本想拒绝的,毕竟穆凉如今的状态,让他觉得危险极了。可他又隐约觉得,穆凉是需要一个宣洩口的,就算他真的送去几尺白绫,那也依他。 不过穆凉不是那般无脑之人。 他挨个看过了会宁府里的画师,不过小安还没有成亲,府上的画师没有几个,技艺也就一般而已。穆凉花了好些时候,找了几个看得上眼的画师,备上极长的画卷,又配上金郡特有的颜料,指挥着画师开始起草贺礼。 三个月,从头开始起草,时间并不充裕。若再加上穆凉想在画中藏下的秘密,那时间就更急促了。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新被提拔,日日站在校场上,操练私兵的那些战将来说,那日子反覆又漫长。但对于心中有疑虑,有挂念的穆凉来说,三个月过得快极了。 转瞬即逝。 穆凉亲自带了一批人押送这份贺礼,就如同先前所说,这贺礼是一份极长的画卷。其上绘着彩云凤凰、奇珍异兽,绘着层峦叠嶂、小桥流水,最重要的是,在层层翠色萦绕之间,矗立着小小的一座房子。 周边愈是美轮美奂,愈发衬托出这小房子的平庸和普通。是再普通不过的木瓦房,漆色上得倒是规矩,却也算不上鲜艷。房屋前有两个小小的白点儿,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是两个精简到不剩几笔的小人儿。 不是什么适合嫁娶之礼的贺礼,但非要说的话,那两个小人还算是琴瑟和鸣,相得益彰吧。 穆凉原本打算带的是四个小厮,不过庞安一再坚持,就添了两个。一路过关倒是还算容易,毕竟正值长公主结亲,各国使臣进京都是理所应当的,如今的天朝,也正对的上万国来朝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旦到人多的地方,穆凉都是少露面,或是把斗笠拉得极低。小安劝告过他,不要亲自去送贺礼。就算是真的想见白莫,可跟着贺礼的队伍一同,到底还是太招摇了,远不如寻别的机会,偷偷矇混过关来得安稳。 但穆凉是不肯听的。他想光明正大的站在那里,看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而不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这种心情很难讲清,但他要见的是自己的女人,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过活已经够让他难堪了。若是要他像个蝼蚁或是老鼠一般,偷偷摸摸的进京,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在白莫面前,他本就卑怯到了极点,怎么还会需要做些偷摸下作的打扮,来提醒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提前送出了贺礼,穆凉被安排在客栈里住了几日,就等着吃这场婚宴了。 婚宴被安排在驸马爷府上,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歷朝歷代,都是住进公主府,算是驸马高攀入赘了。这会这般安排,也不知道白柏是怎样考虑的,这何止是薄了长公主的面子,而是薄了整个皇室的面子啊。 前来祝贺的人极多,穆凉到得不早不晚,席上半数都坐了人。穆凉作为金郡的使臣,自然位列前席,周边也多是些使臣,各个都忙着交际,动作油腻又恭维。 也不乏有人来和穆凉攀谈,只是他也并未多加理会罢了。 他等的不是这场酒宴,更不是这些肥胖的使臣,而是白莫。 吉时一到,头盖红布的白莫如约而至。她身上穿的是玄色与红色交织的喜服,异常华贵。她的双手在身前交握,隐进宽阔的袖口。随着步伐的走动,袖间若隐若现的,偶尔能看见一截又白又细的手腕。 穆凉突然想笑。原来不知不觉的,他当初教别翠如何去做一个有威严的,让人不得不惧的监御史,一举一动模仿的都是白莫的神态动作。 他还是……念念不能忘。 哦,那位驸马爷长相算是年轻,面色有些苍白,总像是有些纵欲过度后的模样似的。至于家室嘛,他父亲勉强算是个二品官员,不过差事还算肥,所以整个人都油光水滑,大腹便便的。 如今攀上了皇家这么个亲家,也是忙着讨好。不知道是不是走离了神,到白莫给他敬茶那一步,他接过茶,第一反应竟然是敬给身旁同样作为尊长而出现的白柏。 哦,曲意逢迎的丑态。 穆凉按捺不住心中的无名火,几乎就要起身离席,全靠最后一丝理智撑着。他不能做那样显眼的事,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一旦冲动,别说他自己,就连小安和白莫,都不会好过。
第151页 他就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可耻的是,事到如今,有关白莫的事,仍然是治癒他的最佳良药。可笑——穆凉低头喝茶让自己冷静,可刚刚看到点成效,就听见周边此起彼伏的,惊唿之声。 说是惊唿,却也不算,更多的更像是起闹的那种,带着玩味的“喔——”。 穆凉本能的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他不该看的事,可身体比意识更先一步的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只一眼,就让他呆立原地。 那个驸马正揽着白莫的腰身,一只手将赤色的盖头掀开一角,然后附身深情的,对上了那瓣若隐若现的红唇。微微折起的盖头下面,白白净净的下巴,白白净净的脖颈,都努力仰着,去迎合、加深这个吻。 那抹赤色,不知道是头纱上的,还是白莫唇上的,又或者是一齐,铺天盖地的向穆凉涌来。 最终将他淹没。 第79章 理智 对于后来的事,穆凉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只知道自己连个由头都没找,就直挺挺的往外走,最后躲进花园里一处僻静的角落。 假山石后面,他蜷着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脸上的神情平淡到极点,一点也没有哭。 嗯,他身处的正是适合他的角落,阴冷,孤僻,无人问津。 “好好护着白莫”,这曾是他生存的意义。就因为他要护着白莫,就理所应当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东西,这实在是幼稚极了。 她可是长公主,皇上的亲姐姐,日后就算是死了,也定是要葬入皇陵的。 怎么会跟他这样的老鼠有丝毫的联繫? 到日头西斜的时候,前厅的人声愈发嘈杂,远远的,穆凉都能听出那是酒后失言的表现。 他起身有些狼狈的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理了理褶皱的衣裳,才復又迈出第二步。 穆凉左右望望,最后顺着一处贴了红字的房边,往后院走去。按道理讲,这个时候驸马在前厅待客喝酒,白莫是应该在屋里等他的。 等他共度春宵吗? 穆凉面带讥讽的笑起来,脸上不自觉的带上了一分阴仄。他连着走过几排房子,总算在靠里的位置瞧见一间像模像样的婚房,连窗檐都挂满了红灯笼,倒也喜庆。 他就明目张胆的靠近这间房,也不管会不会引起别人怀疑之类。大不了,就说喝多了酒,出来转转却迷了路,这类说辞信手拈来。 好在没什么人路过,也没人看守。 吱扭—— 穆凉推开门。 这门似乎有点旧了,开门的时候,门轴的声响有些刺耳。他短短的下了一个结论,就急切的抬起头去看床上的人。 她身穿玄色与红褐色交织的吉服,整个人安静地坐着,听见门响,却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她总是这样的,一向都是对什么都兴味索然,却做得又还算礼貌端庄。 穆凉回手把门关上,就站在门边打量白莫。她头上的盖头还盖着,和与穆凉结亲的时候走的流程不同。 屋里昏暗得只点了一根红色的花烛,门缝里那一点点风吹得它晃个不停。 昏黄的灯光之下,穆凉瞥见白莫藏在袖中的双手中间,捧着一朵花。 是什么花,穆凉倒是并不认识的。那花也是赤色,所以穆凉第一眼都没注意到。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走近了两步,没有捨得掀开盖头,只是拎着一瓣花瓣,将她掌心捧着的花抽了出来。 然后他听见淡淡的,压抑着的抽气声。 他才发现,那花枝其实蛮长的,只是被藏在手掌下面,方才看不到而已。 但当他看到白莫掌心冒出的血丝,立马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怎么害她受伤了呢… 穆凉松开手,想去捧起白莫的手,却在触碰前一刻顿了一下。白莫会和他说话,然后就会认出他,然后呢? 他能不能,说要带她走。 但也只是短短一下而已,再犹豫他也不会在这停下的。他捧起白莫的手掌,小心的唿了两口气,却又发现这双手上有些别的东西。 白莫人长的漂亮,整个躯体都是细白细白的,一双手更纤细得无以復加。但是此刻,指节虽说还是如从前一样小巧又分明,可白嫩的手上,如今青紫一片。 穆凉只觉得有些心疼,唿吸也不可控的浊重起来。这双手,夹黑棋的时候最漂亮,颜色分明。 白莫这会儿把手自穆凉手中抽出,伸手掀开了头上的盖头,穆凉还没来得及抽身,就被她死死盯住。 白莫没怎么变,还是如先前一般模样。身量像是轻减了些,但也没有到轻飘飘的地步。 可她看到穆凉的那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万般情绪。震惊,错愕,讥讽等等等等。 如果非要说的话,白莫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觉得有些不出所料。说来可笑,她那个纨绔的新婚丈夫,什么时候如此温柔的待过她? 所以,果然不是,而是—— 穆凉。 他怎么会……白莫以为自己花了眼,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梦里穆凉的模样从未如此清晰过。 在开口之间,她下意识的反手握住了穆凉的衣袖,生怕这个人转眼就又离开了。 喜悦,委屈,埋怨,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都梗在喉间,白莫眼底和喉咙里都热极了,鼻尖也极速的红了。
第152页 她就一手攥着穆凉的衣袖,一手捶在他胸前,原本千百般温软话语,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一句,“你怎么在这……” 穆凉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头,伸手就抱住了白莫的腰间,完全忘了这个人,大抵已经算是别人的妻子了。 白莫顺着他从床上滑下来,就跪坐在地上,穆凉身前。她把带着繁复髮饰的脑袋埋在穆凉颈间,无声的哭了。 就一点冰凉的液体,顺着衣领滑进衣服里,苦涩极了。 过了好一会儿,白莫仰起头,强撑着不舍,推了一把穆凉,“你疯了。” 穆凉有些玩味的笑了一下,復又恢復了那副丧气到极点的样子,“靠我疗伤,然后再去嫁给别人?” 他眼里的伤痛丝毫不加以掩饰,看得白莫心尖一疼。 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可纵使再心疼,白莫仍是把理智搁在前头,带着重重的鼻音命令道,“你快走吧。” 穆凉摇头,“我带你走,我们躲起来,就我们两个……” “宴会结束就来不及了。”白莫伸手替穆凉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话里仍是赶人的意思。 开什么玩笑,如今朝廷重臣,天子战将,全都在这,他穆凉留在这里还能活得过明早? 穆凉如今活着,已经是白柏莫大的恩赐了。再来他眼前碍眼,那便是天大的罪责。 穆凉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些讨好的笑了,“白莫,殿下,主人…” “我,我会说话了,可以同你谈笑,不会再讨你厌烦。你不喜欢我寡言,那以后我有千般心事,都同你讲,行不行?” 这话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了。若是平时,定是搔得人心尖一软。 他模样俊俏,笑起来本该是绝顶好看的。可他一贯都不爱笑,此刻强撑着那点讨好的笑意,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实在是怪异又滑稽。 白莫只觉得心里一窝一窝的疼,穆凉那是多少年的习惯,或是生下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怎么犯得上为她就改了。 况且她也并非不喜欢他的寡言,只是觉得总是她那般热切的讨好,又毫无回应,有些累罢了。 但也只是累,一丝一毫放弃的心思都没有过。 怪他寡言,只是醉后的一句呓语,怎么能做数。又怎么能成为如今,他讨好、挽留她的手段? 穆凉的表情有些难堪,似乎在拼命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样的砝码,可以乞讨白莫给他一点点施捨怜悯。 他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能做好的,就算如今不行的,他日后,日后也一定会努力做好的。所以白莫跟着他,一定一定一点苦都不会吃。 他保证。 突然一只手盖在穆凉脸上,没使几分力,所以不疼。白莫只是被穆凉受伤的神情和强撑的笑意沖昏了脑袋,心疼极了,一眼都再也不敢多看。 就好像是一个酷爱吃糖的孩子,努力仰起头说,“我再也不吃糖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得不到回音的时候,还拼命搜寻身上的口袋,用颤抖的声音保证,“我真的,真的一块糖都没有了哦。” 把一个人逼到这步田地,白莫是觉得自己赢了的。可心还是疼,疼到想死死握住。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她不用什么糖,更不用他改掉寡言这个毛病,她只要他平安。 突然掌心有些痒。 穆凉微偏着,湿热的舌尖,一点一点的舔过她的掌心。神情虔诚,动作小心。她手上方才捧着花,带着一丝花草的香味,还有血的味道。 白莫急忙收回手,面带羞愤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埋怨似的背过身去。 可只是那一眼,她也看出穆凉带着讨好,羞涩的苦笑。 “你喜欢的,我什么都能学……”穆凉的声音又细又小,简直不像个大男人了,更像个祈求原谅的小狗,说话都是喉间的丝丝呜咽。 “你不喜欢的……也什么都能改……” 这些话软弱到极点,白莫看他这副撒娇耍赖的模样,几乎气恼。这个人怎么能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还这般无理取闹? 心疼归心疼,总要比阴阳两隔要好多了。 她咬着舌尖,声音也冷到极点,又梗又硬,带着份毋庸置疑的威严,“别闹了穆凉。” 这话一出,身后沉默了许久,久到白莫以为自己冷硬的话语起了效,这个固执的人总算是要放弃了。 可是并没有。 穆凉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的嘆了口气,听声音似乎又是无可奈何苦笑。他一直在犹豫,哪怕是张开了嘴,仍是犹豫。 “那……”穆凉的声音在静默中极为突兀,嗓音有些粘连,还夹杂着颤抖的破音。 白莫屏息去听这句话。 “那你就带我走吧,白莫,你带我走吧……” 第80章 无法抉择 白莫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穆凉此刻的神情,却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一步,又扶着床沿站稳。 果不其然,穆凉又哭了。 若不是白莫见过他行走在宫廷中,腥风血雨里的模样,她几乎就要以为穆凉真是一个软弱到一点点挫折就要哭的混蛋了。
第153页 可她见过。她眼里的穆凉,固执,冷淡,有着绝对不会弯折的嵴背,有双震慑千军万马的眼睛。 舞刀弄枪的手如今只会苦苦哀求,寒光乍现的双眸如今只会流泪,她究竟把穆凉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她无比庆幸和骄傲,自己能驱动这样一个,号令千军万马,又心怀谋略之人。可如今,他落魄至此,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也全是因为爱惨了她吗? 白莫承认,是她用残忍和强硬的方式,教会穆凉如何哀求以获得原谅,且用一身的伤痕牢牢记住了触怒她的下场,如他所言,他学的很好。 可如今,他用学来的方式来讨好她,哀求她,她却一再拒绝。 可她无计可施。 还是那句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白莫附身擦了擦穆凉脸上的泪,有些流连的在他脸上顿了一下。掌心的小伤早就止住了血,可结痂的地方却有些硌,弄的穆凉很痒。 他想握住白莫的手,可最终没有捨得多使一分力,唯恐碰到了那些青紫的痕迹。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想要带白莫走仿佛天方夜谭。她是新娘子,一旦走了,过不了夜就会被发现。 他有没有本事在入夜之前把白莫藏的神不知鬼不觉? 答案和许诺他无法轻易说出口。希望渺茫。 “你走吧。”白莫反覆重复这句话,又像是呓语似的说了一句,“走吧。” 后一句更像是为了让自己松手,而重复的。 穆凉还没来及说什么,就听到一声门响。白莫下意识的想把穆凉藏起来,可时间不允许。于是她的身体甚至快过了头脑,向前迈了半步将穆凉牢牢护在身后。 脚下冰凉,微微一滞。 白莫死死盯着门口进来的人,一点衣角从门框边露出来,然后接着是个托盘,和碧色的衣裳。 白莫松了口气。 来的不是别人,是白莫的婢女挽黎。 挽黎一进门就看到了白莫身后的人,但她并未尖叫,只是小心的把门关好,又把托盘放下,才转过身子,绕着圈去看白莫身后的人。 白莫今日大婚,是断然不能出什么差错的。挽黎想着若真是殿下犯了什么错,她也要帮忙处理掉才是。 白莫没有拦着不让看的意思,于是挽黎绕了半个圈就看见了穆凉的正脸。 穆凉低着头,喉结一上一下的起伏着,似乎在强忍什么情绪。他感觉到挽黎在观察他,于是就抬起头带着分怨怼同她对视。 但是看到这张脸,挽黎的反应与方才的冷静截然不同,她先是后撤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是白莫的婢女,屋里藏了男人,她定是要帮着白莫瞒过去的,然后便要寻个机会把人送走。可这个人,他是穆凉。 挽黎跪在地上,脸上不是惊愕,而是一种莫名的情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就好像一看到穆凉就想哭。 白莫没有卸下防备姿态,只是两肩耷拉了些,整个人有些疲态。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挽黎想流泪。 白莫的所有痛苦,她都看在眼里。她不论怎么劝都没有用,但她知道,如果穆凉在,殿下一定会听的。 但是穆凉一直都不在,一直都不在。 所以她逼自己坚强一点,替白莫多分担一点,减轻她肩上的担子,希望她能活得快乐。 如今,她又看到这个轻而易举就能说动白莫的人回来了,她当然想哭。 就像是祈求上苍的人,看到了天上的一点星光一样。 挽黎一边啜泣一边叩头,“求您救救殿下吧,求您救救殿下吧……” 反反覆覆的,像是被喜悦沖昏了头脑。他一定有办法,救救白莫的。 穆凉的反应有几分呆滞,他像是把话都说尽了一般,此刻一开口,舌头就像打了结一样。 “什么?”过了许久,穆凉哑着嗓子问。 挽黎脑袋挨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您救救殿下吧,再这样下去,殿下会死的……” “什么意思?”这回穆凉反应快了些,有些烦躁挽黎话只说了一半,还断断续续的,“起来说话。” 挽黎直起身子,却还是跪在地上,“您看见殿下手上的伤了吗?那是皇上打的…还有新驸马,未过门便对殿下动手,也不准殿下出门…” 这话越说越低,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挽黎膝行两步到桌前,从桌上的托盘里抓住了什么东西,復又回来。 “还有这个东西,把殿下锁在这床边,半步都腾挪不得……” 挽黎一边说,一边泄愤似的把手心的东西扔到白莫脚边,穆凉才看清,那是一把打造极其精美的钥匙。 白莫的腿脚是掩在长裙里的,穆凉一直都没有看到。但依着挽黎所言,那长裙下面,是藏住了什么东西的。 可他没有勇气去掀开。 他怕他掀开,却还是无计可施。他和从前一样,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也和当年一样,自以为是的想入非非,却只是一次次把白莫逼到无法抉择的境地罢了。 在他发愣的时候,白莫弯了弯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俯身的时候身型有些歪曲,努力伸长的指尖有些费力的拨弄了两下平躺的钥匙。
第154页 却还是有些吃力。 挽黎抹了把脸上的泪,连忙过来拿起钥匙,凑到白莫身前。 “门口候着。”白莫嘆了口气,身形缓慢的扶着床沿坐下,然后又弯下腰去,掀开脚边的裙子一角。 挽黎点头,领命就要出去。 “等一下。”穆凉出声拦下,目光冰冷到极点。 白莫没有看他,却透过他话里的冷意打了个寒颤,连俯身开锁的动作都僵了一下。 穆凉一字一顿的问,“你是说,驸马打了她?” 挽黎点头,一个不小心就又掉出两滴泪。她慌张擦了,就告退出门候着去了。 穆凉对着门口沉默了一会,过了许久才轻轻嘆出一口气,动作迅速的凑到白莫身前。 白莫把开锁的动作停下,钥匙就随手搁在一边,仰头用没什么所谓的神情和穆凉对视。 就好像,嫁给一个常常对她暴力相向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所谓似的。 穆凉被这种麻木深深刺痛,手上的动作早失了分寸,在扯开白莫衣领的时候,他才唿吸炽热,压低声音说了句,“得罪了。” 他粗鲁的剥开了她的衣裳。细白的躯体上,和那双手一样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大多的伤痕都是整整齐齐的两道,穆凉认得这种伤痕。 是用又薄又韧的木板一下一下叠加着抽打出来的,他知道很疼。 可这还不算。白莫胸口上也到处都是青紫,一条条,棍棒加身。统共站直了还没过穆凉肩膀的一个姑娘,本是柔弱到弱不禁风的样子,却遭到如此对待。 穆凉把胳膊横跨在白莫腹部,把她翻过来去查看她背部的伤痕。 说来可笑,此刻她身上几近□□,他却一丝慾念也没有,只有奇异的酸涩在眼中凝聚。 光裸的背上横着一条又一条棍印,白莫人长得匀称漂亮,腰上刚好有一对儿腰窝,极其诱人的凹陷。可此刻,就是那腰嵴附近,伤痕一层一层七扭八歪的叠着,连棍棒的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穆凉的目光像是带着冰。 刺的白莫生疼,比当初受这些伤之时更甚。 可她脚被锁在床边,连挣扎都无可挣扎了。她就任由穆凉压着她的身体,然后活动被限制成一个只能微弱扭动的范围。 她任由这人禁锢她,然后褪去遮羞的衣裳,露出那身伤。 没有挣扎。 起初是抗拒了一两下的,但穆凉仿佛失了智,平日的怜惜此刻半分不剩。 他只知道他万分珍惜的这幅躯体,在旁人看来不过如此,甚至痛下狠手。 怎么捨得? 但这些尚没有把他逼疯,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白莫纤细的腰侧,有一块巴掌大的刺青纹印,向下的线条延伸至腿侧。 他不可置信的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处青黑色的皮肉,像一块伤疤,将原本光滑的皮肤刺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穆凉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连多停留半刻都怕她疼。 在天朝,给奴隶定下身份,带来灾祸的,恰恰就是烙印或是刺青。哪怕就是之前,穆凉作为白莫的奴隶,他身上也没有留下这样永远都不会消退的印迹。 白莫是皇女,是天之骄子,本该凌驾九天之上,可却被印上代表耻辱的痕迹。 穆凉指尖微动,白莫的腰侧就不自觉的跟着微颤,不是回忆起当初纹刺的疼,只是觉得羞耻到极点。 那处刺了青本就敏感,又被穆凉瞧见。瞧见他侍奉若神仙,百般痴迷的姑娘,早就是一个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羔羊了。 也早就不值得他这样执着了。 白莫微微挣扎,想侧过身子去看穆凉此刻的表情,可被那双手禁锢着,只能看见半张脸。 额角的青筋都暴起,牙齿咬得极紧,双目圆瞪,睚眦欲裂。 像个修罗,真可怕。 第81章 无能 原本沉默着的白莫突然嗤笑一声,在静匿之中极为突兀。 穆凉僵硬的挪过脑袋看她,眼睛湿润的像头鹿。 “你和他们都一样,只会把我当个玩具摆布。”白莫吐出来的字清晰又冰冷。 穆凉下意识的想辩解,可还没开口,就被白莫的神情刺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居然是在笑的。她笑得淡然且随性,可那声音又冰冷,笑意浮在脸上,却没有直达眼底。 这个人,分明从来都高傲到极点。她永远都是一副睥睨的姿态,指尖运筹帷幄。身上多了那样的,侮辱性意味的刺青,她比任何人都痛苦和无法接受。 于是他俯身低头吻了吻白莫腰间的刺青,舌尖轻轻撩拨着白莫。 然后下一个吻落在锁骨,胸口,腹脐,惹得后者一阵轻颤。 “一个刺青罢了。”白莫伸手推开穆凉四处乱动的脑袋,揽好了衣裳,将繁复的扣结随手系在腰间,绕过穆凉的胳膊去翻找方才搁在床上的钥匙。 那钥匙本来是放在手边的,但穆凉和她一通挣扎,钥匙早就不知所踪了。 四处翻找了好一会儿,白莫才注意到穆凉攥紧的掌心里死死握着什么东西。 熟悉的钥匙环,噢,原来在他手里,怪不得找不到。 虽说白莫没有多说话,但穆凉仍是心理建设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的拿起钥匙。
第155页 起身跪在白莫脚边,小心的掀开她的衣角。 赤色的衣裙下面,两条又细又白的腿好看极了。可极不相称的,脚腕上锁着两道又粗又重的锁链。 就方才,她好几次都要绊倒自己,原来不是笨手笨脚,而是被脚上的东西限制着迈不开步。 那铁链似乎是量身作的,扣得有些紧,细白的腕骨上都是血印。穆凉咬着牙尽量放轻动作,小心的打开两边的桎梏,双手不知所措的停在半空。 会不会很疼? 答案是肯定的。 白莫起身抖了抖衣裙,抬腿往门口走过去,穆凉下意识的跟紧。 白莫皱眉回过头,喝住了他,“如厕你也要跟着?” 穆凉顿时红了耳朵,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双手不知所措的摆了摆,又交握在身前,紧张的蹭了蹭拇指。 白莫被他这幅傻呆呆的样子逗笑了,就像方才的那句讥讽未曾出口一样。 “没事。若是不乱动,一点都不会疼的。” 说完白莫还安抚的抬手摸了摸穆凉的脑袋。不过按她的个子是够不着的,要穆凉弯弯腰才能得逞。 白莫转身推门之前顿了一下,又闷闷的补充道,“找个机会便走吧,这里不安全。” 穆凉无措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措的点了一下头,几不可闻的说了句,“好。” 白莫出门的时候,穆凉把自己小心的躲在了门口的盲区里。院子里的人,没有谁会看见他。 他生来就註定是活在不堪的泥沼里的,偏偏爱上了月亮。所以他不自量力的努力,最后也只是池沼边的猴子,只会望着月亮傻笑。 但却忘了,也会给月亮带来困苦。 白莫如今过的悽苦,是源于他的无能。穆凉抓着胸前的衣服,难受的蜷缩起来。胸腔里的震动好像停了摆,取而代之的像是一把尖刀在里面乱窜,疼的眼泪茫然的掉。 耳朵里嗡嗡直响。 眼睛里又热又湿,他只好大口吸气。 好像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开门的声响。穆凉没有抬头,只是有一道细细的影子挡了烛火。 “你怎么还没走?”白莫皱起眉,站在穆凉身前问。 穆凉抬头的时候脸上都是泪,双目通红。 白莫转身,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把挽黎喊了进来。 “把他送出去,别让别人发现。”白莫抬手指了指缩在角落里,无助极了的穆凉。 都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动不动哭,就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虽说这全是白莫的特权,但总也有点……不合常理。 穆凉听到这话,像是被拨动了敏感的神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在白莫床前站定,脸上带着浓浓的哀求意味,“白莫……你教我怎么做……你教我吧……我想带你走…” 说到最后就变成了一边哭一边摇头。 白莫下定心思硬起心肠,几不可闻的摇了一下头,脸上带着丝玩味的笑意,“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成亲了,今晚便是洞房花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白莫的衣裳方才就未系好,此刻一通折腾,细窄的香肩便裸露在外了,眉眼间不经意的流露了一丝媚态。 洞房花烛是什么意思,没有谁会不懂。 穆凉还在错愕中,白莫自顾自的沖他摊开了掌心。 前者神态茫然,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两手交握。 白莫失笑,实在想像不出,穆凉也会有这样不灵光的时候。她把穆凉的手松开,嗓音带笑提醒道,“钥匙。” 穆凉如梦初醒,忙不迭的把刚才的钥匙交了出去。 真是……笨透了。 穆凉不自觉的为自己方才的反应红了耳尖,掩盖似的轻咳一声,不自然的把目光别向一边。 白莫悠哉的把脚上的锁链锁好,把钥匙又给了挽黎,“先去交差吧,然后把他带出去,小心点儿。” 挽黎应了声,把钥匙又放回来时的那个小托盘里,出门去了。 气氛太尴尬,白莫沉吟片刻,解释道,“这个钥匙两个时辰便拿来一次,到了时辰就要交回去,不然挽黎是要挨罚的。” 白莫半仰躺在床上,双手向后支着,模样放松又舒适。 “我给你送了贺礼。”穆凉没头没脑地说道。 白莫只好先应了声,又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毕竟这府上的人定是要送了贺礼才能进来的。 不过穆凉定是有什么新的身份,才能送来贺礼与当面吃酒。但也都不重要,总归都是要走的人。 他有新的身份,能重新生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如果是因为她的自私,把穆凉唿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后还落个悽惨下场,那她也是要不忍的。 挽黎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依着白莫的话,打算把穆凉带到少有人迹的小门去,让他从那里离开。 白莫趁她没出门,叫她把輓辞叫进来侍奉。 輓辞来的时候还捧了本册子,看得出翻得频繁,整本册子都有些旧得松散。 白莫接过她手里的册子,輓辞就递上笔墨。白莫拿起笔翻开册子,似是在几行字之间纠结了一阵,最后勾画下几个圈。
第156页 她把册子往輓辞手里一搁,自顾自的仰躺在床上,平摊成大字。 声音又轻又疲惫的嘱咐道,“找个醉了的。” 輓辞会意,默默记下了册子上的人名,然后又如同来时那样,无声无息的出去了。 这本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名,其中大半已经被墨迹抹掉了,只留下黑乎乎的一片。 白莫头疼的揉揉眉心,极为疲惫的撑起半个身子,将身上半挂的衣服扯的愈发松脱,半边身躯都若隐若现。 过了不多会儿,一个显然喝醉了的人从门口撞了进来,迷迷煳煳的,趴在地上半睡半醒。 白莫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说起勾人的本事,她是没什么经验。不过她倒是知道自己的腿生的好看,又细又白。光是搁在层层叠叠的赤色衣裙之间,就够引人遐想了,更别说还锁上了一条限制行动的锁链。 她把裙脚往上提了提,纤细的脚踝,上面有些磨出来的红痕。 她压低声音,急喘一口气,又极柔和的吐出来,嘶声说,“疼……” 地上的人理所应当的凑了过来。迷迷煳煳的,歪歪扭扭的。似是被白莫的举动吸引了,又像只是醉酒后找个人闲谈,但都没有什么所谓,他过来了就好。 不一会儿他就扑在白莫身上。 白莫冷着脸承受着,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尖叫一声,双手用力推身上的人,装作花容失色的样子。 推推搡搡,引来了大批的人。 等那位喝得同样烂醉的新郎官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泫然欲泣的白莫,衣冠不整的坐在床边。脚上的锁链因为挣扎,已经让洗白的腿腕挂了血。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正趴在地上,抱着头。 驸马爷的酒立刻就醒了。都说酒壮怂人胆,但他不知道有人喝了酒,胆子大到长公主的婚床都敢上。 眼瞧着拦不住的大批宾客涌进屋里,趴着的人也意识到自己钻进别人设的圈套里,酒也早就醒了。他自然是不肯承认自己动了白莫,可白莫的态度偏生又是一副委屈至极,“大人的意思是本宫会拿自身清白开玩笑?” 这话已经够沉了的,逼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驸马爷只好下令把人抓了严审,伸手把白莫包了个严实,把她身上若隐若现的棍棒痕迹掩了个干净。 他在众人面前,还是一个好驸马。 但这种假象没有持续多久,等宾客散尽,这位新晋驸马就极其粗鲁的掐着白莫的脖子,将她摁倒在床上。 后者被限制了唿吸,又几乎强硬的被摁住,还是以一个暧昧极了的姿势。 她听见这位驸马说,“你又在打什么鬼算盘!” 第82章 无厌无喜 白莫吃痛的用手去拉扯颈间大力的手,喉间的声响侷促又暧昧。 “我……我有…什么办法?”她从喉间挤出这些话。 驸马爷松了手,似乎只是为了看白莫痛苦的模样,带着分满足的玩味,“白莫,你的演技真是烂透了。” 白莫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眉眼都低垂,俨然一副委屈又温顺的模样,“本宫想先沐浴,驸马可否…” 这位驸马嗤笑一声,悻悻然摊手往门外走,“行,我明白,演这么一出不就是不想我动你?” 白莫不置可否的看着他,神情淡漠。 后者啐了一口,“呸,一个让人玩过几手的烂货,还好意思在这里摆谱。” 只是单纯为了泄愤,骂完便出去了。 又是操劳又是送客的,折腾了小半夜,谁都累了。驸马的酒早就醒了,只是此刻强借酒意,骂出了这些话。 白莫被皇上赐婚给他,别人看来便是天大的荣耀。那可是长公主的驸马,就算长公主与皇帝面和心不和,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是从区区大臣变成了皇亲国戚,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好不威风。 可嫁娶背后,就意味着他日后就像是白柏的一条狗一样,不得不更加劳心尽力。同时,家里还要把白莫当个佛供着,像娶回来个祖宗。 但若只是这样,那也罢了。他也已经做好打算,大不了就受这姐弟的夹板气,总归也不可能要了他的命。 可没想到,白柏甩给他的是这么个东西。 婚前验身的嬷嬷都同他讲了,白莫的状况。所以当天,他就以此为藉口,提前对白莫动了家法。为了掩盖她早就失贞的秘密,她居然也就逆来顺受的忍了。 装的一副清高极了的模样,实际连个窑姐儿都不如。 他自然是气不过的。 白莫不同他计较,生生接下这句骂她脏的话。没有关系,她知道自己是干净的就可以了。 除了穆凉,谁也没有。 白莫把自己陷进巨大的浴桶里,水温刚好,浴花味道味道好闻极了。 周边凉着几桶热水,正备着待会儿换水。整个屋里氤氲一片,让人瞧不清楚眼前。 挽黎进来送换洗的衣服的时候,白莫用眼神叫她停下,用低低的声音,懒洋洋的说道,“把事情传出去。” 挽黎点头会意。 白莫揉揉胀痛的眉心,手指在水里泡的时间久了,瞧着有些肿。“怎么样了?” 挽黎心一紧,不知道白莫是在问什么。自然不可能是刚交代的事,但近来的事都是輓辞去操办的,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第157页 于是她暗自思忖白莫把自己和輓辞认错的可能性,可是……大概还是有些低的。 “人呢?”白莫继续问。 挽黎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是在问刚才把穆凉送出府的事,“已经送出去了,殿下放心。” 白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挥手让挽黎退下。却在后者刚刚走出两步的时候开口叫停,“抽空去给我抄录一份礼单。” 挽黎应声,随后退下了。 走出门去她才放心的拍拍胸口,方才也是被吓坏了。近一年以来,白莫对下人严苛到一定境界,稍有不慎就一命呜唿,偌大个公主府,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可用的人都屈指可数了。 挽黎輓辞姐妹也是大着胆子,才敢回话的。这回白莫居然问起如此细枝末节的小事,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要知道,很多比这严肃的多的事,白莫交代下去都懒得再问,全靠他们自觉。这回,就将人送出府去的小事,都要亲自来问了? 果然穆凉才是治癒白莫的良药。 挽黎跟在白莫身边也有不少年了,对于近来她悽惨的状况,自然是心疼的。光是手上那些伤,就不是寻常姑娘能忍住的。 只希望,穆凉此来可以将她带离苦海吧。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新婚让色徒爬了婚床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穆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客栈里吃早点,旁边的人一提起长公主,他的手指就不自觉的握紧了茶杯。 他反省过了,昨日他鲁莽且唐突。旁的都还好说,就单是他脱了白莫的衣裳,就万万说不过去了。 婚礼服饰本就繁复,她自己不一定能復原如初,若是让驸马瞧见,才是百口莫辩。所以,这个色徒大概是白莫派人安排的,给她自己衣冠不整寻了个由头。 话虽如此,穆凉心底还是不可遏制的一空,什么东西迅速沉了下去。 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昨晚,挽黎将他带出府,拗不过他一再问询,还是将白莫的伤情透露一二。 白莫手上的那些伤,从某种意义上讲,与穆凉也有干系。 “自您走后,殿下就变得寡言少语,难得开口,有时还有了魔怔之兆,这种情况到大半年前才稍有改观。” “那时候,殿下从人手里得了一幅画像,画中人像极了您。起初她便日日对坐,有时说话,有时只是哭。后来皇上知晓了,便派人进公主府大搜特搜,将那幅画找出来烧了。” “那之后长公主便时常提笔復刻那副画像,画好后又觉得不好,亲自撕毁。皇上觉得这是殿下故意与其做对,殿下一提笔,便要挨打……手上的伤褪了几层,如今您见到的,不过冰山一角。” 想到这,穆凉指骨用力到清白,攥着的茶杯都有些轻微的颤抖,紧咬的齿间已经带上了血味。 好歹是一同长大的姐弟,白柏竟然如此狠心。他当初托别翠带给穆凉的信,就像一个笑话一般。 他分明说好,会让白莫荣华富贵,不会动她分毫。 正在恼怒的几近失去理智的时候,两个压低帽檐的人自来熟的坐在穆凉对面。 他们两个都是一身黑衣,斗笠下垂着黑纱,让人看不清容貌,在嘈杂的客栈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看身型,一个健硕,一个纤细,大抵是一男一女。 正当穆凉发怔的时候,纤细的那个伸手掀开了半边黑纱,露出半张白净的脸庞,她咧嘴笑起来,眼睛眯到一起。 穆凉倒吸一口凉气,沈佩。 她笑嘻嘻的又把面纱放下,自来熟的掰开穆凉收拢的手指,想拿他手里的茶杯出来。 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成功。 眼瞧着沈佩旁边的小黑有了要动手的架势,穆凉才回过神来。恍然明白沈佩是想要他手里的茶杯,于是有些迷茫的松开了手。 他方才分明是什么都没有想的,不知道怎么却出神了半天,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沈佩在努力掰开他的手指。 莫不是年岁大了,连感觉都变得迟钝了。 “嘶……”沈佩刚一碰到茶杯,就被烫的缩回了手。 小黑赶紧紧张的盯着茶杯,然后目光紧锁穆凉,最后又有些无措的落在沈佩身上。颇为小心的说道,“捏耳朵会好一点。” 不经意被烫了一下,这种疼是替不了的。 穆凉看着茶杯上裊裊的热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杯水有这样烫。他茫然的盯着掌心,原来自己掌心也早是一片通红。他反覆收拢又放开手掌,竟然是有些钝钝的疼的。 可方才居然没有注意到,大概是真的老了。 穆凉收回手,把隐隐有些疼的手掌收拢起来,掩在袖中。垂下眼帘淡然开口,“你们怎么来了。” 沈佩手指捏在自己耳垂上,动作有些好笑,可还是一本正经的回答,“藉机来看看嘛。” 穆凉没有抬头,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花生,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疏离,“这里很危险。” 这不过几日没见,就摆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了。沈佩气闷,可还是凑上笑脸,“危险你不也在这?我是跟着你来的,若是我出了事,你可要负责的。” 她笑的狡猾,和市井中人厮混久了,也就丢了世家小姐的矜贵,插科打诨,撒泼耍赖,一样不差。
第158页 穆凉垂眸,搁了几枚纹银在桌上,敛了敛有些灌风的领口,转身走上楼梯。 他一贯无厌无喜,对沈佩亦谈不上拒绝嫌恶。或者说,在有闲暇的时候,与其谈笑两句亦无不可。 可今非昔比,并不是安逸到可以容他放松的时刻。 他甚至痛恨先前的自己,为何要按捺心思,白白多等了这些时候。若是他早些下定决心,也就早些救白莫离开。 此刻却也全然忘了,若是当初莽撞与白柏为敌,怕不是会兵败如山倒,再难与之抗衡。 彻底解决金郡的奴隶改革问题,那是众望所归,也是与白柏抗衡的必要条件。 他已经失了智,只有胸腔里的某个脏器及其活跃的跳动着,一下一下,砸的他整个胸腔都疼。 先前的一步一步冷静设想,如今化为乌有,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要救白莫,还有白柏是个畜生。 穆凉捂着耳朵,把自己靠在屋里的门内侧,沈佩和小黑果不其然跟了上来,一下一下的敲着门,好言好语,或是恶语相向都轮番试过。 可穆凉不为所动。 他反覆开合了几次嘴,想好的拒绝词句好几次都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了回来。 喉间只剩下浊重的喘息。 第83章 晦涩的过去 穆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就坐在门口倚着门。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刚擦黑,不知不觉的就睡了整日。 他本意是懒得动弹的,但挂念着白莫新婚这事的后续,他强打精神起身下楼吃饭,顺道听些市井杂谈。 晚上人多,小小的客栈人满为患。穆凉特意挑了一桌聊的火热的拼桌,不动声色的埋头吃饭,耳朵却支棱着听人说话。 事情发展的比穆凉想像的快,许是事关皇亲国戚,所以有关的官员动作也格外的迅速。 胆大包天的色徒已经收监,原本交好的官员全都匿下,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替他出头。这本是穆凉早上就探听过的消息,此刻也只是重温一遍。 但是到了傍晚,这后面加了另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那个色胆包天的狂徒,在当天晌午已经无罪释放了。 的确是没人敢直接声张,公然替犯下此等大逆之罪的人洗白的。但是却不代表没人敢在背后推波助澜,晌午前后便有人传出所谓昨晚的事实经过。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其并未真的对长公主上下其手,只是行径有些粗鲁,许是吓坏了长公主,才引发如此闹剧。甚至更有甚者,借着当事人醉酒的由头,提出整件事情都是是长公主自导自演。 随后显而易见的,有人花钱收买无辜平民,装作自发的围在刑部门口。他们大肆宣扬,醉酒者无知亦无罪等等言论,碍于风声,最后朝廷妥协了。 穆凉听着这一切,只觉得这世道疯狂到令人髮指。他先前久在边疆的时候,从未想到居然会有人为了钱,在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去平白诬陷一个姑娘的清白。 若不是见多了唯利是图之人,他如今恐怕仍然不能相信。分明都是同一番统治下的人民,却总也天差地别。相比如今京城风气的油腔滑调,那些乡野间的市侩实在算不得什么的。 穆凉手指不自觉的攥紧,攥久了才惊觉有些疼。原来早上的烫伤都有了些破皮的迹象,他竟未察觉。 他想带白莫走。 就算白莫过得好,他也有点私心,想带白莫离开,更别说如今她过得不好。 嘈杂的客栈中间,穆凉强迫自己安定下来,从乱成一团的脑袋里找出丝毫的线索,能让他追本溯源的找到一个法子。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样一个风云激盪之人带走,还不暴露他自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原本哪怕是寂静中也难静下心来思考的脑子,在鼎沸人声之中却找到丝丝慰藉,开始急速运转起来。 第一个要攻克的人必须是白柏,只有颠覆他的王权,才能杀出一条路来。那问题就可以转化为,如何攻破天朝防线,杀入京城,还能尽量减少伤亡? 一个想法的雏形在他脑中勾勒,千丝万缕的联繫之间,思路逐渐成型。 正在这时候,从客栈外面进来了一个满头大汗的人,一进客栈就找了个桌儿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两大杯,嗓门又高又亮。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长公主又作妖啦!” 穆凉的耳朵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锐利的目光下意识的沖那人射了过去。都看过去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未经思索的一下,是有些鲁莽且颇具敌意的,很可能会暴露他对这件事迫切的渴求。 他小心的环顾四周,才心有余悸的掩去眸中颜色。尚好,因为这事沸沸扬扬的已经传了一整日,整个客栈闲聊的人全都对此好奇,方才也几乎是一瞬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凑向了同一个地方,穆凉混迹其中,并不太显突兀。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又喝了杯水,才故弄玄虚似的开口讲道。 “我可刚从公主府回来,那位长公主刚可在那发狠呢。” “怎么个讲啊?”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有需求,连店小二都跑出来凑热闹,帮着搭腔。 “嘿。还是昨儿那个醉鬼,今儿不是出狱了嘛,长公主说这事儿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她要彻查到底。” “这不,瞧这架势,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还一副再也不见驸马的模样呢。”
第159页 说完就哄堂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穆凉只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带着侮辱和亵渎意味,还有十足的嘲弄。 “若真是有人,那也是胆子够大,连长公主的床都敢上。” “那是,瞧那长公主脸蛋儿身段儿,也够味儿,不亏。” “你说他昨儿敢上长公主的婚床,明儿是不是也敢爬皇上的龙床?” 穆凉把两枚纹银用力拍在桌上,发出极大的一声响。眼瞧着大批的目光向他投来,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不过那些污言秽语,他也听不下去了。他敛了眼中情绪,颇为淡漠的回楼上屋里去了。 不说白莫,就光是白柏,如今也是别人的谈资。 可这是不该的。有能力的上位者,能给国家带来安定。就算白柏不是个十足的善茬,但如今天朝国泰民安,万国来朝,四方安定,是要算上他一分功劳的。 爬龙床?亏那些人想的出。 穆凉只觉得荒唐。 他房里的响动惊扰了本就在外待命的小黑,他也尽职尽责的迅速通知了沈佩。 于是过了没多久,沈佩就又到穆凉房门前叨扰了。 穆凉被她烦的不行,本想抱头直接瘫在床上装死人的,可刚有了些思路的脑袋禁不住这般无理取闹,乱的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惹不起惹不起,于是他最后还是冷着脸给沈佩开了门。 “什么事?”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沈佩进屋,否则她一坐下,就又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他这么生分,沈佩倒也不生气。她自顾自的想往屋里走,几次尝试都被穆凉伸长胳膊拦下了,最后还是笑盈盈的就停在门口,声音不大尚带着三分娇气,“我可是头一回来天/朝,你不想带我玩玩吗?” 穆凉看她这幅模样,垂了眼。 他是东道主,可他的身份又实在不允许他四处穿走,抛头露面。 他带着三分歉意,声音也沙哑,“抱歉。我……” 沈佩佯作生气的模样,口气娇嗔,“哥就知道道歉道歉的,我想去玩,不想要道歉。” 穆凉迟疑的摇了一下头,眉眼低垂,一幅极为为难的模样,却一句解释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沈佩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所以本不需要他解释什么的,她也只是寻个由头想久违的撒个娇罢了。 可穆凉这幅瑟缩的,明显弱势的姿态却好像没了当初遇见时那般神采,显得忧虑异常。 沈佩狡猾一笑,也装的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则趁穆凉不备,迅速的在他胸前推了一下,后者措不及防的踉跄了一步,沈佩眼疾手快的闯进屋里,顺手还把门迅速一关,将略有些嘈杂的人声全都关进门外。 穆凉被她这一串动作搞得愣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小丫头偷袭了,而后者人畜无害的笑着,此刻正一幅托着脸、笑嘻嘻的看他,眉宇间有股奸计得逞的邀功意味。 这个始作俑者太可爱了,也确实生不起气来嘛。 沈佩仰头看他,装作苦恼的模样扯着两边凌乱的头髮,口中欲盖弥彰的解释着,“不是故意的,不小心,不小心,嘻嘻。” 穆凉被她这幅样子逗得没脾气,只是嘆了口气,不自觉的摇了摇脑袋。 瞧着无奈极了。 沈佩见他不同自己计较,更是变本加厉的拉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他带自己上街转转,看看风土人情,能人异士,还有花样风俗。 穆凉摇头,口气难得认真起来,“等世道安稳些,若有机会……” “哼。”沈佩扁扁嘴,重重的哼了一声,甚至还背过身去了。 穆凉失笑,像是真的有了个不太懂事,更不听话的妹妹一般,总是拿她没辙。 过了好一会儿沈佩也不见理他,更不离开,还是穆凉嘆了口气,走到她身后摸了摸沈佩的脑袋,柔声说,“乖。” 沈佩回过头来。 穆凉这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眼圈红成一片,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本就不擅长应付姑娘,更分辨不出来她是真的要哭还是只是装出来骗人。 他只会手忙脚乱的去擦。 他刚一碰上沈佩的脸,后者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本就委屈,若穆凉一直冷着脸倒还好,可一旦软下来,沈佩就委屈的变本加厉了。一时之间,哭的气都喘不匀,声音断断续续的,哭了足足好一会儿。 “哥一回天朝,便像变了个人了。”这话是边哭边说的,本就断断续续的,更夹杂了抽噎,所以穆凉花了好些功夫才听全了这一句。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哑然。 可沈佩哭着,情绪早已经控制不住,心底的话一股脑的全都倒了出来,丝毫不会再考虑别的了。 “哥不爱说了,也不爱笑了,就知道公事公事,就会赶我走……” 这话像一个钉子,狠狠的揳进穆凉心底。连带着那些受过的伤一起疼了起来,苦痛最甚的,是掌心被贯穿过的伤口。 他无意争辩什么,甚至是坦诚的。 不过不说,天朝像一个牢笼,囚禁了他所有难以启齿的,晦涩的过去。 第84章 夫婿
第160页 “我原以为,天朝是什么好地方,听哥说的风生水起,就想来瞧瞧。”沈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似的,“我又不是来捣乱的,就看看哥哥你,看看天朝,这也不行吗?” 穆凉刚要开口反驳,她一个姑娘家,又没有后备支援,只带着个僕从,与只身一人相差不大。 更何况,她还与穆凉厮混在一起。穆凉自己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白柏发现灭口,更没有心力去盘算沈佩的事,实在是有些兇险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佩就伸出手指着天,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这不还有小黑嘛!” 这话说的又连贯又迅速,除了鼻尖和眼周还有点红,根本不像什么哭过的模样。 穆凉没有揶揄她这翻脸的速度,只是停顿片刻,有些迟疑的退让道,“你可以留在天朝。” 沈佩笑嘻嘻的凑过来,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活像一只什么品相极佳的小狗儿似的,就差摇尾巴了,什么穆哥最好真棒之类的话信手拈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可穆凉指尖用力敲了一下桌子,目光也凛冽。她马上坐直、规矩起来,支棱着耳朵,认认真真的等着听下半句话。 “但要与我划清界限。” 沈佩是想继续撒娇的,但偏生穆凉一幅毋庸置疑的模样,叫她一时语塞。不过她倒是也没马上放弃,执着的又磨叽了一会儿,可穆凉都不为所动。 “略。”沈佩最后吐了吐舌头,气哼哼地推门出去了。 穆凉失笑,这个小丫头虽说的确是还小的,但也有些过于稚气了。 不是处处都像世家一般彬彬有礼,在各种利益联盟之下,都是包藏祸心的。真正的敌对,不会有人给你时间慢慢长大。 除却贵族权势纷争,还有人民也不总是淳朴,总有一些惹人厌烦之辈。就如同那些拿了赏银去败坏白莫名声的,鬼迷心窍、心思不正之人,本是不必放在眼里的鼠辈,却毫不气馁的,令人作呕的上蹿下跳。总之,防人之心是不可无的。 穆凉的指尖无意识的敲击桌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听传闻的意思,白莫回公主府了。那也倒好,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穆凉送的那份贺礼。 贺图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但实际上内有玄机。那图上用的纸不是纸,更像是布匹,故而遇水不烂。 其上某些颜料用的也是金郡特产的,遇水不花,触之掉色。 所以穆凉要传递给白莫的信息很简单,只要将画轴浸入水中,至其余颜色掉光,再另取纸张,便可轻易将画上特殊颜料绘制的部分拓印下来。 这种颜料的玄妙可能少有人知,但白莫一定是知道的。若是她心里尚有一丝穆凉的踪迹,总是该知道的。事情刚刚偏移轨迹的时候,他们还曾一起见到过的。 穆凉捏捏烫伤的掌心,用丝缕疼痛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先前是他太不知好歹了,总怨着白莫先前那般惩治他,又那般折辱他。于是总也担心,白莫是不是掺杂了别的什么心思。 可如今,他不会再多想。他能安心接受白莫的恩惠,能坦诚自己的忠诚和……感情。 过去的就全都过去,曾经是他太偏执了,总不敢轻易相信白莫待他的好,却将她做过的恶事记在心里,一遍一遍鞭策自己,告诫自己,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让他认清,白莫怎么会是爱他的? 可如今,他总算明白。白莫是真的有把他搁在心上,是努力在爱他的。不是施捨,不是愧疚,是喜欢,是心悦。 否则,她怎么会凭着一纸画像回忆他,又怎么会宁可挨打,也要固执的执笔画他的模样。 她也是…爱惨了他。 穆凉脸上带上一丝温柔的笑意,他知晓白莫过得不好,居然笑了起来。 本是不该的,但他也是个人,不是鬼神,于是便也有一点贪心。他从前不敢提,到破釜沉舟的这一步,才总算把心底的秘密全都挖掘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 如果可以,他希望白莫的快乐,是和他维繫在一起的。 只有这一点贪心。 天很快就亮了。穆凉前一日睡了太久,这会儿整夜没睡,却也不显得乏。沈佩没来叨扰,他也就重复自己规律的作息,按时吃个饭然后回房,扮演一个毫无特点的旅人。偶尔也听听别人的闲谈,不过似乎是有人在压制着白莫这回事,整个客栈已经少有人提起了。 埋头在屋子里的时候,穆凉花了大批的时间和心思去推演金郡和天朝的战争。如何让战场途径之地不必饿殍遍野,这尚不是他考虑的范围。 时间紧迫,手中可用的棋子又太少,他预估的情况要比事实好上太多了。他看不得白莫受苦,于是如今在他的思虑中首当其冲的,是如何打赢。 可不管怎么推算,都是负大于胜,但这是必然的结果,穆凉只能去赌。他反覆琢磨,白柏亲自挂帅出征的可能性,以及如何降低它。 还有他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如若是真的战败,他该怎么带白莫离开。仗和金郡都可以输,只有白莫不能输。 这些细枝末节到,看起来和战局胜负毫无关系的事,其实都与胜败有千丝万缕的联繫。穆凉从这些小事入手,一点一点细细琢磨每一种可能和动态。
第161页 怎么才能赢?到思绪凝成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时候,穆凉发现自己额间居然冒了些汗。 先前他名号太响,人人发憷,遇见了不少不战而降之辈;再之后他便远离战场,过了几年“安逸”日子。所以这种运筹帷幄,“草菅人命”的侷促紧张和莫名的快感,他也许久没有回味过了。 也许是疯癫了吧。 虽然穆凉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是活的还算规矩,毕竟按时上下楼吃饭。但好像,却忘了自己昼夜时常颠倒的事情。 所以当沈佩又兴沖沖地来找他的时候,几乎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会儿的穆凉不仅鬍子拉碴,整个人气色也不好,瞧着就让人担心。 可出奇的,他的精神极好,整个人仿佛容光焕发的少年郎似的,那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眼睛里,竟然难得的充斥了别的情绪,居然是……兴致之上的感觉。 不是惧怕紧张,更不是忧心忡忡,而是与强敌交手之前的兴奋。 果然是个怪物! 这种日持续了不足月,第二件大事发生了。白莫是撂下过狠话,要与那色徒背后之人周旋到底的。 她花了近月的时间,兑现了她的承诺。 当日事发本就突然,又或许是新来的家丁不会做事,不慎将官府新发放的官银当作寻常银两,付给了那些雇来的百姓。 寻常百姓家怎么会有保存完整,纹路清晰的官银,还是好几家都有?白莫顺着这根藤蔓,调查了几家的联繫,官府放银的证据,还有官银的规制。 官银大抵都是差不多的,但也有细微的不同,只要找熟悉之人来辨认即可。 这本是极容易的小事,似乎轻而易举就牵扯出了大把有利的证据。但随着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白莫发现事情背后,能牵扯出庞大的关系脉络。 于是她花了些时候,才攒够了证据,正等一朝见血封喉。 这一日,正是将人证物证护送入京,听候皇上发落的时候。她一直有刻意隐瞒手上拿捏着的证据,所以许多人知都不知道她到底调查到什么程度。 她从登徒子入手,牵扯出的远远不止当日她在名册里圈画出的那几个。她名册上的人,全是些身居高位,作恶多端之人,许多证据她早就拿在手里了。 只是拿婚床这件事当成一个幌子,一个契机,用来惩治恶人而已。 可调查的久了,且也比当初调查的明目张胆些,竟也有了些意外收穫。 比如,她先前就查到的私占土地,再往上追查,居然可以查到她如今的夫家。 她正愁没法子推掉这门亲事,如今她虽然也算嫁过去了,如今扒掉这颗毒瘤却也不晚。 顶多名声不大好看。 白莫把桩桩件件都罗列出来,一句寒暄的话都没多写,就派人送上朝堂,只等白柏抽出空来找她。 然后公布他的判断。 白莫拿着根毛笔在指尖转来转去,手上一页一页的翻着那本有些磨旧的册子。 前面大半本中所有的名字都被涂黑了,下面都写着一个简短的日子。她在圈起的名字上犹豫了一下,沾墨挨个涂掉,字迹娟秀的着上了当天的日子。 她哼起歌来,心情颇为愉悦的将册子继续往后翻。这本册子像是被翻了千百次,边角都有些磨毛髮黄,可又似乎是被极为小心的保存的,上面连一丝多余的摺痕都没有。 白莫提笔把自家夫婿的名字写在册子后面的空白上,写到第二个字的时候还犹豫的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那个字该怎么写。 她心满意足的抬起册子端详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自己写的字。她轻轻忽闪两下,把字迹晾干,然后郑重地合上册子,百无聊赖的托腮等待。 突然阳光被什么阴影遮住了,白莫抬眼去瞧,一个宽阔的身影站在门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首章大概修了一下~ 然后后续也在慢慢修,删删减减之类的,有空可以回去瞧瞧~ 第85章 取捨 白莫仰起脸得意的笑起来,随意的把册子搁在桌上,然后就起身站直。 从门口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企盼多时的白柏。 他此刻换了便装,却还是一幅气宇轩昂的模样,若说有什么与当年不同的,那就是区区这般年纪,却白了半头的长髮。 整个人瞧着苍老不少,眼下褶皱也深。论岁数,分明还比不过白莫,如今站在一块儿,却像颠倒了年纪。 白莫行了个礼,跪在地上便未再起身。她做这样的事,定是惹怒了白柏的,就算起身了也总是要跪下的。 白柏沉默了一会儿,反手将门合上,声音像是从喉间生挤出来,一字一顿,“你到底想怎么样。” 白莫没抬头,甚至神情也不动,分明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白柏似乎是被触碰了恼怒的神经,弯腰扯起白莫的衣领,像拎一个娃娃一样把她拎起来。 他眼睛里全是血色,一向都一丝不苟的长髮居然难得有了丝纰漏,语气恶狠狠到极点,“你若要权势,我便给你。为何非要如今这般搬弄是非?” 白莫咧嘴笑,喘息的有些困难,却还是仰起脸,带着分倨傲,“替皇上分忧,是姐姐做错了吗?” 白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替朝廷清理些手脚不干净的高官,这本是天下人的共同之事。可白莫如今从朝廷中除去祸患的频次,实在太高了。
第162页 而且每每,白柏不应允她想要除掉的那些高官,替他们开罪之时,不出三日,那人便会横死家中。 手段之残忍,令人髮指。 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原本人丁就不算兴旺的朝堂之上,新人都上了两拨。可白莫还不肯罢休,要将仅剩的几个老臣拔除干净才肯罢休似的。 若只是惩恶扬善那也就罢了,可白莫为此杀了这样多的大臣。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她在让白柏难做,不论是应允与否,白莫都会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就凭她手上有大批的死士,就足够她拼个鱼死网破。 白柏进退两难,恼火到几近失去理智,他压低声音,眼神凛冽,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最后还是松开了白莫的衣领。 只是声音依旧冷硬,“他又哪里惹到你了?” 白莫伸手将箍紧的领口松了松,早有准备似的从桌上拿起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为了防止白柏恼怒的直接撕摺子,所有的证据白莫都是备了好几份。 她把那叠纸掸开,一张一张摆在白柏面前,按着年份从近至远,依次排开。 近到前些日子私占农田,至大批难民进京告状,又被拦下残忍处死,远到十六年前天朝与东辽一站,剋扣粮草,私自延长押送期限,致使前线缺衣少粮,枉死之人不计其数。 桩桩件件都记录在案,谁也抵赖不得。 白柏也并非不分是非黑白,私占农田,处死百姓,本就是极大的罪,按律当斩。 所以白莫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让他恼怒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他三番五次表示要许给白莫一官半职,日后再有看不惯的,都可听她评判。可无一例外,她都拒绝了,却又一直插手朝堂之事。 就好像,非要让他自己亲自来承认,他选臣子的眼光是真的很烂。而被这样的臣子侍奉着,还丝毫不觉的他,就像个瞎眼帝王一样。 无一不向他昭示他的无能。 还有…… 白柏怒极反笑,他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别的,故而声音都带了丝泄气,“不如我来替你说,东辽一战,战资送迟了,让你的穆将军挨了饿,于是皇姐便不忍了。” 可虽说是带了半分戏嚯意味的,可他眸色依旧冷淡到极点,甚至有团暗火在烧。 再加上他如今喜怒无常,时常对白莫动手。白莫虽然强撑着点倨傲,可一片青紫的手上身上,无一不是传来丝丝痛楚。 “不论你承认与否,你都是欠了他的。” 她梗着脖子态度强硬,让白柏也愣了片刻。可随即,他笑容更甚,声音里的玩笑也愈发变本加厉。 “可非要说的话,皇姐害穆将军最甚吧?”沉默之中,白柏的声音冷不丁的冒出来,像是巨大的冰块被狠狠楔进一根木钉子。 分明是不自量力的木钉,可一旦戳进心里,却是会从里到外,都碎满细细的裂纹。 白柏笑起来,面容单纯到极点,“这么算起来,我们姐弟都欠了他不少呢。” 这话贼戳心。 白莫只觉得不可遏制的心口一疼,比手上身上的每一处都更甚。她欠了穆凉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算才算清。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名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曾伤害过或者是间接害过穆凉的人。 穆凉成了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存在的一个小小枢纽,除此以外,她也算是无欲无求。她只是……太亏欠,想用她自己的方式偿还罢了。 包括那些她受的苦,也是。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他,因为亏欠,所以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好好活着。 但也好在,穆凉如今还活着。她还有的是时间去偿还自己犯下的错。 “是。我对他有愧。”白莫坦然抬头,下颌极酸,可眼里仍是没有半分惧色,“故而若有人看不惯,要治我的罪,我理应伏法。” “可那也是找到证据之后的事,否则皇上要胡乱治罪了吗?” 白莫嗤笑,眼底没有笑意,只是无尽的冰冷。 白柏对其怒目而视,手指攥得咯咯直响,只恨自己不能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他就是念着这点多余的所谓亲情,才没有对白莫如今这副明目张胆的样子深究到底、赶尽杀绝。否则,就她如今破罐子破摔,一直与白柏做对,换了别的帝王,哪个能忍。 白柏独自恼怒了一会儿,看着白莫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终于还是平息下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嗓音低沉,“准了。” 白莫勾起一丝奸计得逞的冷笑,眉眼微抬,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就直挺挺的送走了白柏,白莫才觉得有些疲累似的塌下肩膀,酸痛了多时的下颌也有机会动上一动。 她僵硬着身子往前走了一步,紧张了多时的身子似乎刚刚有些适应不过来,一动就咯吱咯吱的响起来。 她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仰面趴在松软的床铺里,四肢大张。 穆凉刚走的时候,白柏对她还算百般容忍。可或许是因为眼前被仇恨遮蔽了,白莫总觉得白柏的笑容讨好,都带了点别有用心似的。 白莫不知道自己做的算不算过分,只是白柏确实对她越来越严苛。 许是失望透了。 白莫嗤笑,不再把思绪搁在过去。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苍白的脸上难得染了一丝粉色,穆凉还活着。
第163页 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嘛…… 她身下枕着的,怀里抱着的全是按着当初与穆凉结婚的时候同款样式剪裁的。 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的……以为还是身处当初那样。 被厚重的被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白莫把被子推开,额角都有了薄汗。 她第一回猜想穆凉或许没死的时候,是在她偶然在别人手上看见那张画像的时候。她其实久不出门,甚至为数不多、屈指可数。 就这样的几次,居然让她撞见一个手握画卷端详的人,或许冥冥之中是自有天意的。 他们还尚不该结束。 抱着这样的一点点窃喜。她继续着自己替穆凉復仇的任务。 他从前就是一个说的少,做的多的人。很多事情,白莫都不必交代,穆凉都能安排的妥贴。所以这一次,换她为穆凉做一点点小事。 曾经或多或少欺侮压榨过他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除了赎罪以外,她还有一点私心。 她希望等穆凉回来的时候,能让他看到,其实自己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所以,再也不会因为穆凉想向谁復仇,再轻慢他。 许是她一直都做错了,在白柏和穆凉之间,一直游离。 难得有机会和穆凉厮守的时候,居然想到和白柏一道算计旁人。如今和白柏在一处,却又一直念着穆凉。 她早该在两个人之间有些取捨的。 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不是? 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和一个少年得志的常胜将军?其实掰开了算,白柏与她又算不上姐弟,只是阴差阳错,搞错了好些年。所以,在这一刻,她心底的答案唿之欲出。 她怎么会再抛弃一次穆凉呢,白柏有这天下,她只想和穆凉互相取暖就可以了。 想要得太多,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白莫在床上连着翻了几个身,心头略涌起些不知名的烦躁。 呜……不过,她在白柏和穆凉之间多次取捨,犹豫不决,穆凉也是理应理解的。毕竟两个都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嘛,就是养个猫猫狗狗,也都是会有些感情的。 她当初只是,没有选择相信穆凉而已。但是光看说辞,嗯,穆凉的说辞的确也不怎么合理的对吧? 白莫心虚的又抱起被子,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心头懊恼更甚。 只觉得像是有只猫儿在不住的抓挠。 呜…反正、反正,这回回来,希望穆凉不要记恨她才好…… 越想越没底气,到最后白莫眼底都带上了点湿意,最后带着点委屈、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第86章 皇陵 白柏让白莫气得够呛。自家姐姐自然是好的,但他让傅杞那般背弃一次,实在看不得白莫如今这幅刻意作妖的样子。 分明是没谁可以倚靠了,怎么就能固执到一直念着一个回不来的故人? 白柏坏脾气的皱着眉,额角眼下都爬了皱纹,没有半分少年的恣意。算着岁数,分明还没过三十岁,却好像已经在这王位上耗费了好些时候。 空荡荡的屋子,一个人呆的也有些厌了。 白柏把自己泡进浴池,赤着身子抱臂趴在池边,脸上带了一丝潮红,今日的水温似乎格外的高。被蒸腾的热气熏得脑袋发昏,白柏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 他是个帝王,所以哪怕连他自己都不够自信,可他还是希望,能有人是信任他,倚靠他的。可谈什么至亲至爱?白柏冷哼一声,带着一身湿气从水中起身。 随手抓了一件赤色的里衣披在湿漉漉的身上,立马有几块被水滴浸湿的深色晕染在衣料极好的衣袍上。 比起皇权至上的黄色,他近来格外偏爱赤色的衣裳。就如同,哪怕是再通天的权势,时间久了还是会有些厌。 他揽了揽身侧有些凌乱的长髮,将他们束成髮髻,散落身侧的白髮极为扎眼。原本是青葱少年,活活被熬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从前的髮髻是半披半束的,颈侧的黑髮顽皮,随着跑动之类都要不停翘起。故而他从前总闹着要束起高高的髮髻,如今却是被丝丝白髮刺的不得不束起。 人嘛,总是要有些成长的。 白柏一个人在偌大的浴池旁边席地而坐,这屋子太热了,蒸的他有些发汗。可一旦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再没有松懈的理由了。于是浴房就成了他的避难所,难得能忍受眼下涌起的阵阵酸涩。 他身边的人原本都是跟了他许久了,不懂规矩的根本活不过半月。故而,谁也不会那么不怕死的打扰他的沐浴。 可这回,似乎不是这样。来敲门的是跟他最久的小德子,声音也放得又细又轻,“皇上,小德子能进吗?” 白柏虽然有点烦,却也明白小德子不是什么唐突的人,定然是出了什么事的。于是他揉了揉眼下,掩去那点悲怆,起身理了理衣领,才扬声道,“进来吧。” 小德子是弯腰低头进来的,跪下的时机也比平日在大殿上更早,分明是有些怯懦,是在躲他的。白柏冷笑,连小德子都怕他。 也是,谁不知道,他堂堂天子,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如今朝廷中的男子哪个不是对他敬而远之,生怕遭殃。呵,真把他当成什么人都能凑合的了?连个太监也要跟他来避嫌这一套。
第164页 白柏的目光极冷,声音也就冷硬至极,“什么事?” 小德子带着颤声,像是一副要哭的样子,“皇上,皇陵出事了!” 听到这话,白柏愣了一下。皇陵一向是有人镇守的,不应当轻易出事。更何况,若只是寻常窃贼,将棺木中陪葬财物窃走之后,大多是会将棺木復原的吧,这样的话,连巡逻的守军都不一定能发现端倪。 既然小德子说皇陵出事了,那定是让人发现了什么东西移位了。难道是有人看不惯他苛政,进皇陵动了祖宗的牌位? 嘶,那则比较难办,算是动了国之根本的大事,是要祭天的,又会平添好些麻烦。 一瞬间脑袋中飞过的思绪太多,让白柏的神情都有了一刻的凝滞。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么半天小德子都没有说后续,那恐怕事情要更麻烦些。于是他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小德子再不敢隐瞒,一边不住的磕头,一边喊,“是傅大人,傅大人的棺椁让人开了,人也……” 白柏瞬间红了眼。他一言不发的往前走,一把揪起小德子的领子,把他脑袋上的帽子都撞掉了,声音恶狠狠地接近咆哮,“你说什么?” 小德子哆哆嗦嗦的,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个清楚。本也没有什么来龙去脉,就只是他知道的部分而已,当初白柏把傅杞葬入皇陵,他多留了个心眼,特意叫人多多留意那个特别的棺椁。 这不,今儿一早换班儿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异样,赶紧上报了。夜里的守军是没人敢进皇陵的,一个是夜里妖魔鬼怪容易作祟,另一个则是怕触怒了天威,不管是怎么样,总之守军在夜里就是守在门口而已。 没有人知道犯人是怎么进去的。 白柏没心思多为难小德子,手上使劲一甩,把人扔在湿漉漉的地上,自己就拔腿往门口走。 只是他似乎忘了,自己刚沐浴完,浑身都将干未干,身上更是只披了件不合规矩的里衣。 被风一吹,湿漉漉的头髮几乎结冰,白柏更是茫然的瑟缩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冷,而是无措。他没有一点头绪,又该去哪找一具尸体呢? 白柏的目光有些许的涣散,一直愣愣的站在寒风瑟瑟的门口,直到太阳西斜。日光西沉前那抹赤色的光,是他眼里唯一的光点。 四周的枝丫都光秃秃的,被风吹久了的眼睛干涩到极点。 白柏有些摇晃的往前走了一步,就直挺挺的往前走,没有一个方向,似乎连拐弯都不会了。他从浴房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御花园,走过养心殿,走过千千万万似乎一模一样的宫殿。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无比熟悉,近三十年的岁月,一步都未曾远离。 可此刻,他连四顾都不会了,似乎只会直挺挺的走,没有归期,没有终点。 后来似乎还是小德子叫人备了马车,含泪把这位落魄至极的帝王挪上马车。这个对旁人一向都极为严苛的帝王,一向都凛冽机敏的帝王,难得露出这幅落魄到任人奚落的模样。 哪怕是他一个下人,也还是会觉得有点心疼。 人海痴情人,何止千千万。 他把白柏撵上马车的时候,这位帝王没有半分反应,甚至脚下仍然一步一步的执着的往前走,似乎毫无知觉似的。 当小德子看见白柏的双脚,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他根本没有穿鞋子。赤着的脚被冻的通红,似乎是来路崎岖,所以脚上都有了些划破的血迹。 这个人,身拥这天下最好的一切。 却不快乐。 白柏茫然的坐在马车上,心里没有半分杂念,全是细碎伤口的脚,仍然固执的一下一下小幅度的移动着。他觉察出自己似乎是在移动着的,但目的地是哪里,却不知道。 他想修正自己的道路,他必须得带傅杞回家。 外面很冷,反观给傅杞备好的棺椁里,那可是最好的丝帛,最好的棺木,最好的玉枕锦被,连仪制都是按着帝王来的,一定暖和极了。纵观全天下,可谁也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呢。 白柏自顾自的想着,唇角不自觉的带上一丝温软的笑意。 一年多了,他从未去看过他一次。所以,一定是傅杞闹脾气了。 他虽然装的古板老成,可心思呀,还总是如孩童一般。 白柏有些紧张的摸了摸两鬓的白髮,自己似乎变了很多,不知道傅杞会不会失望。还有身上的红衣裳,让他瞧见了,定是要说这不合礼数了。 马车脚程很快,没花多少时候,就到了皇陵近旁。 下马车之前,白柏还小心的把领口整的平整,腰间一直松散的系带也小心的系好,连甲缝都小心的清理干净。 “我这样,还好吗?”沉默了半晌的白柏突然指了指自己的长髮,嗓音里带着几分期待的忐忑,问身旁的小德子。 小德子唯唯诺诺的称是,可心头酸涩的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家主子自顾自的念叨了半天,又是拘谨小心的模样,就好像要去见的,是一个……活着的爱人似的。 白柏仍然是赤着脚走进皇陵。他这般着装,对那些祖宗的灵位有没有唐突不敬,他是半分也没有考虑过的。 他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了一般。
第165页 可是梦总归是要醒的。远远地,他能看见那个打开的棺椁的时候,脚下居然难得有了瑟缩之意。他好像是在害怕。 害怕梦醒了,害怕傅杞不在了,害怕他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干涩的喉咙里茫然的涌出了些止不住的泣音,让白柏下意识的用力攥住了自己怯弱的喉管。 窒息的快感席捲了他,心脏突突的跳,却让他脚下稳重了不少,坚定的一步步往前走。 可空空如也裹着黄绸的棺椁就好像一个刺目又响亮的巴掌,打在他脸上。 这一下,不仅是梦醒了,恐怕以后也不会再做梦了。 他似乎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明白。白柏在咬破的舌尖尝到一抹腥甜,又似乎不是从舌尖,而是从喉咙深处涌起的血气。 他狼狈的趴在空荡荡的棺椁边,快两年的时间里,那具尸体保存的不够好,连黄绸上都沾染了些污渍,带着一股酸臭的异味。 他伸手探进棺底,带着三分温软,七分留恋的抚摸着污渍。花白的脑袋靠着冷硬的棺木,他闭着眼,喃喃自语。 “到死……你还是想逃开我。” 第87章 夫唱妇随 白柏没有回寝宫,就茫然的抱着棺椁过了一夜。好像凑近这具没有灵魂的棺木,还能嗅到一丝傅杞的味道似的。 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带走了傅杞的遗体? 白柏一点也不想多想,只想放弃思考了。 可疑地人太多了,和傅杞有关的,或是记恨白柏的,这天下那么多人,哪里有功夫挨个去想呢。 他只想排尽手中的兵力,把城镇圈围起来,一家一户的去找,总能找到的不是? 只是一夜的功夫,白柏连胡茬都冒了出来。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往日的威严,只剩痴迷。漆黑如墨,却又带着股浓浓的倦意。整个人似乎被剥落尽了光芒,血肉模煳的一团,颤抖着瑟缩在小小的一隅。 朝堂之中乱了套,皇室的长辈全都死了个干净,没有后宫,没有子嗣。纵观整个皇室,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为这个巨大又迟缓的家国负责。 不知道谁提起了白莫。 的确,她是白柏于这世上最后一丝血脉相连之人。也是这稀薄的皇室血脉之中仅存的遗蜕。 于是她被临时拥上王位,在白柏归来之前替他协同管理各郡县奏摺。 这件事,白莫是后知后觉的,可她丝毫也不混乱。虽然被风言风语缠身,又被或大或小的治了几回罪,可她的神情仍然如许多许多年一般,带着点荣辱不惊。 眼波流转之间仍然好看的摄人心魄,不开口的时候,只是一双眼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慄。 相比白柏那样的早衰,白莫瞧着要精神多了,也凛冽多了。 就算被扒光羽毛,鹰依旧是鹰。坠落尘埃的时候,眼睛也依旧坚定的紧锁天空,瞳孔永远漫溢湛蓝的斑斓之色。 朝堂之上白莫半分也没有贪权,只是将事务分配下去,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的,她宁愿压着也不会独断。 对比白柏的严苛的法制,想要讨好愚民简直太容易了。就因为白莫的放养政策,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唿声日渐高涨。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荒诞。不是她放权给大臣,也不是为了等白柏回来拿主意,而是那些摺子摞在桌上,早就落了灰。 自从代理职权,白莫一本摺子都没看。比起她,白柏真的要勤政爱民多了。 皇宫里诸多不自在,整个人更是闲的发慌,于是她就往宫里招了几个戏班子,整体咿咿呀呀的不得安宁。 闲暇的时候,她也走在熟悉的宫殿里,摸一摸那把龙椅。年少的时候,她也曾渴求过万人之上。让她丧失这种野心的,是因为有个人,取代了这把椅子,稳稳噹噹的立在她心上。 可失去了野心,她和寻常女子还有什么不一样?白莫失笑,她是愚人,理不清身上的线,只会越来越乱。她想要的,就是穆凉能平平安安的活着,怎么那么难。 这种荒诞的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白柏一直没有回宫,相反的,整个京城的城门整日封锁,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各国送来贺礼的使臣无一例外都被扣留京中,四境之内也有了些不和平的声音,说白柏别有用心。 而白柏是不管这些闲言碎语的,他似乎是定居在皇陵中了,饿极了的时候才会吃上两口小德子带来的饭菜,有时候一边吃一边哭。 原先他的长髮虽然灰白,却也还算柔顺,只要稍加梳理就很是齐整。如今却不然,整个脑袋蓬乱的像鸟窝,眼下有道深深的乌黑,连嘴角都有了下垂的趋势。 大有不找到尸首不罢休的趋势。 嚣张且跋扈的御林军闯入民宅,大肆翻找,已经引起了民怨。与此同时,白莫长时间的不作为也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怀疑。 已经是连续第好几封加急的重复的摺子送上来了。白莫托着腮,百无聊赖的单手拿着几本摺子搭成一个塔,手一抖就倒了一大片。 她嘆口气,终于没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听下人说门外候着好几个说是有急本启奏的,非要面见白莫。 大抵是忍不住想要探探她的虚实。 她释然地推开门,阳光极烈,勐然打在脸上还有些灼烧感。这样大的太阳,也亏这几个人还等了这么久。
第166页 白莫双手搁在腹前,眉眼舒展,一幅贤良的模样。她半点没有请人进屋长谈的意思,就由着他们在烈日下晒着。 “何事启奏?”白莫抖了抖手腕,将过长的袖摆抖在一起。 随后,几位年纪略长与白莫的大臣便挨个说起所求事宜,甚至几个人还一唱一和的,互相帮衬。不像大臣,反而油腔滑调得像唱戏的。 白莫耐着性子听,好不容易等到几个人都闭了嘴,她才点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煞有介事的赞许道,“诸位所言极是。” 几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等白莫说下一句话,通过看她的处事,判断她是真的有能力,还是只是徒有其表。 白莫装作思索的样子吊了他们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行,那把肖将军叫回来吧。” 下面跪着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全是文臣,跟派兵遣将之事一点儿边都不沾,更是半点都不懂。 这还是次要,关键是,他们方才说了那么半天,和肖将军,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他们眼神交流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略微年长的抬起头,磕磕巴巴的问,“殿下......是何意?” 白莫似乎很是佩服他的勇气,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仪态倒是半分也没有慌乱的意思。她把袖子上的褶皱摺的很平整,才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淡然解释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生辰将至,想要见见老朋友罢了。” “可......皇上交代过,要好好盯着金郡的一举一动...”几个人见白莫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只能将白柏搬出来压她。 白莫听到这话则目光冷了两分,嗓音带着丝丝威严,“区区几个郡县,没了肖将军还不行了?” 见她动了怒,就再也没人敢反驳了。 白莫满意的点点头,脸上攀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转身甩了一把袖子,许是用力有些大,棉帛在空中凛冽的一声响。 “若没旁的事,便退下吧。”白莫在他们开口之前便推开门,迈过高高的门槛,闪身进去了。 一进屋,白莫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打了个寒战。屋外有太阳晒着还显得有些热,这会儿突然进了屋还有些冷了。 她百无聊赖的摊开本摺子,煞有介事的勾画两笔,然后又摺叠整齐,怼进火盆里。 只一小会儿,摺子便起了火,整个屋子都让火光照的亮堂不少。 也不知道这么无聊的事,白柏怎么那么喜欢? 似乎她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好笑,手指轻轻在鼻尖下面蹭了蹭,掩去了忍不住的笑意。 她叫肖程回来,是穆凉的主意。 新婚的贺礼她不仅看了理解了,更是小心的勾画了一遍。她画技不精,别的只是勾个大概,山林中的小小居所倒是描画的极为详尽。 甚至还添油加醋的添了好些原先没有的细节。 她最期盼的,就是如此。 在京城中,她什么都给不了穆凉。身份,地位,未来,一个都不敢轻许。 她在京城中一天,她就会是这个长公主。就因为这重身份,她没有办法泰然与穆凉相处。她所占有的,不仅是穆凉这个人,还有他的身份,他的过去和未来。 她没有办法忽视自己对穆凉的亏欠,就更没有办法纯粹的去爱他。 如果非要留在京城,那她......还是更想把这个身份还给穆凉。昭告天下,穆凉才是皇室血脉,而她不过就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跳樑小丑。 起码求个心安呀。 但是有的东西,在手里久了就总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了,若是少了这重身份,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有些不习惯? 眼瞧着火光渐弱,白莫顺手又拿起一本摺子填进火盆里,火光又霎时高涨。 火光瞧的人心情舒畅,白莫也放弃了跟自己较劲,不再想什么有的没的。 如果穆凉真的想留在京城,那也依他。不过是少了一重长公主的身份,料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况且,穆凉还将翻身成为王公贵族,他一向都温柔极了,半点委屈也不会捨得她受的。 所以。 所以。再往后的日子里,她就安安生生的依附穆凉而活,她总算计这算计那的,也有些累了。 如果能什么都不想,那可太好了。 白莫把自己摊在床上,把心中最后一丝异样都赶走,不许自己心头再留半点酸涩。 她和穆凉这算是里应外合吧,不不不,还是妇唱夫随吧? 虽说这样算是背叛了白柏,但他也做了不少错事,也该让穆凉教训教训他出口恶气的。 白莫自顾自地想着,总觉得事情都会按既定的轨迹发展似的,不论如何,都好像会涌向幸福美满的结局。 可事实并非如此。 总有些事会脱离掌控之外的。 第88章 其心可诛 战事起来的很快。 彼时天朝颠覆金郡的统治,将所有的战将和王室全部关押拘禁。 此时,却是捲土重来的金郡略胜一筹,天朝战事节节败退。 战线拖的不长,可金郡的队伍像是一支尖锐的利剑,或是毫无退路可言的兇勐野兽,只顾近乎残暴的撕开一个突破口,然后横冲直撞的涌进来。 破釜沉舟是毫无应对之法的。 更何况作为护国将军,肖程被白莫强行扣押京中寸步不离。
第167页 没花多长的时间,庞安率领的金军再一次涌入了京城之内,这一次却不再是为了什么荒诞的协助,而是单纯的报復。 他们一路杀来,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战势不颓,则且战且胜,愈战愈勇。 白莫以不宜打扰皇上为由,搪塞了几度要求白柏出来主持大局的大臣。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她便谎称前线吃紧的事已经上报给白柏。 白柏整日在皇陵中,御林军接到的指令是,不找到傅杞的尸首便不必回报,于是他与外界的联繫就只剩下负责送吃送喝的小德子一个人。 至于这一个人,他跟了白柏好些年,本是不肯轻易背弃白柏的。不论白莫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为所动,执意要将一切告诉白柏。 直到白莫搬出傅杞来吓他。小德子是亲眼目睹过白柏是怎么从傅杞的死讯中走出来的,那是近乎自残的方式,才逼得自己能打起精神佯装做全然不在意。 他是真的怕,再来一次白柏会禁受不住,直接痴了或是癫了。 最后他咬着牙,嗓音尖细对白莫怒目而视,骂道,“其心可诛。” 随后便走了,白莫通过后续的反应,判断出他大抵是瞒着白柏了的,起码没有将真相全都告诉他。 如此,穆凉的胜局初定。 穆凉是亲自带着一队人闯入皇陵的,那时候整个皇陵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散落着几个未洗的碟子,里面残留的菜样单调极了。 穆凉让身后的人停下待命,自己放轻脚步往前走直到走到棺椁前,他愣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这个时候,棺椁还是开着的,但不论是棺盖还是棺身,都没有半点灰尘,干净的不像话。 再往里看,则就能看见白柏那颗灰白的脑袋。他蓬头垢面,没有半分华贵之气。 他整个人侧躺在棺材里,小心的蜷缩着,让自己只占了半个身位。 穆凉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摁在自己脸上,避免自己笑出声。白柏身旁空着的另外半边,就像是给傅杞留着。 太可笑了。 一代薄情寡义,苛政之人,难道居然也是有感情的?也会为了所谓区区一眼惊鸿,而了误终身? 穆凉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把手指握在腰间的佩剑上,又轻又缓慢的抽出剑,一声轻响,寒光乍现。 他用力把剑插进污渍斑斑的棺木里,剑刃向下斜着一压,另一端就卡进棺壁。 白柏的脖子就被限制在棺壁、棺底,和剑刃之间圈围出的三角区域里。 穆凉的动作算不上轻,所以这会儿白柏已经醒了。皇陵中本就昏暗,他又整个人都在穆凉投下的阴影中,一双眸子更显漆黑深沉。 穆凉面带讥讽的笑起来,松开手中剑,往后退了两步和人拉开距离,也将自己的脸暴露在烛光下。 白柏的脸上霎时闪过好些复杂的情绪,却惟独没有惊讶或是震惊。 他先前紧绷蜷缩的身子,在剑刃的寒光之下反倒放松下来,他动了动僵硬发麻的脚腕,感受着血液慢慢回流带来的丝丝痛麻。 白柏闭着眼,嗓音平稳,“你来了。” 穆凉抱臂看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穆凉下意识摇摇头,似乎是有些忘了,只是掌心那处贯穿伤,事到如今都比别处颜色要浅些。 此刻隐隐作疼。 他攥紧手掌,復又松开,重复了几次,才下定决心似的背过身去,对着待命的下人指了指白柏所在的棺木,声音冷静极了。 “带回去。” 下完了命令,穆凉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把恢弘气派的披风抖得整齐,小心的把眸中的一点犹豫掩了干净。 他面朝皇陵,神色庄重的欠了欠身表示尊敬,随后转过身去,双手悠然的背在身后,嗓音带笑。 “烧了。” 随后便一步一步的带头往门口走,阳光一丝一缕的从皇陵的出口泄露进来,消减了旧不透风带来的压抑。 走出这个门,他就是乱臣贼子。 他就是谋逆。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缘由和苦衷,只会看到一个谋反的罪名黑压压的在他身上,一生都未必能摆脱。 就如同当年他打那么多胜仗,没有人会去想他付出了什么,只会觉得理应如此。 只能看见结果的愚民,也註定只能祈求上位者施捨下来的一点善意。是□□还是体恤,全看天意。 可此刻充斥内心的不是悲天悯人,而是及其快意。他总算不是再让人揉圆搓扁随意肆虐的穆凉,总算有了一点点可以站在白莫身边的资本。 穆凉一边走,一边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前。胸腔里蓬勃跳动的器官,一下一下,有力极了。指尖叩在前襟,坚硬的盔甲下面藏着他无比柔软的一处净土。 一块小小的玉佩,随着他走动,一下一下的撞在胸甲上,发出微弱又清脆的声响。 他吃了好一阵子穆羽开的药,身体恢復了不少,如今又可以策马扬鞭,停滞了许久的身子每一处都叫嚣着想要驰骋一番。 他慢慢悠悠的走在京城的大路上,飘着细雨本就民生萧索,更不必说此刻铁骑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雨水沖刷着流经大半皇城的鲜血,扬起的土味盖过了血气,轰鸣声盖过了哀嚎。 细雨之中被遮掩的厮杀已经持续了很久,远远的,穆凉能听见震天的唿喝声,那是决出胜局之后的吶喊。
第168页 可他仍是慢慢悠悠的走,在他身后,带着一队兵马。 如同每一次得胜归来一样,他永远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心中所想也只有从战地带回来的花会不会谢。 可此刻,军队规格大不一样,心境也大不相同。非要说的话,他身后跟着跟了百十来个金军士兵,马却只有两匹,在缓慢的拉着一个囚车。 宽大的木桩,除了能限制犯人的自由以外,丝毫起不到视线遮挡的作用,所以每个人都能看见,湿漉漉的囚车里,装着一个衣衫不整,冠发蓬乱之人。 犯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快死的人,是顾及不得什么模样的。可若是有心去看,则可以看出,这人身上的衣裳虽然单薄凌乱,却也是名贵的料子。若有好事者再去看脸,则就能发现其中关窍。 这人长发花白蓬乱,可脸却还算年轻,眉眼皆是淡然的藏在长发中间,可发上之冠和手上的指环,无一不向人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只要有人把消息传出去,那定有人能猜出犯人的身份。年纪轻轻,头髮花白,多是些日理万机之人吧。 穆凉唇角带笑,可眸色冰冷到极点,让他整张脸都显得怪异又残忍。他带队走的这样慢,就是有意要让这城里的百姓都瞧瞧,他们的帝王,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如今的京城,该变天了。 穆凉绕着京城走了两圈,哪怕是少年心性的时候,他头一回打了胜仗的时候,也没有如今这般耀武扬威的架势。 唯一略有些不满的,大概就是白柏在囚车里始终一动不动,无喜无悲。 太可惜了,少了一出人间喜剧。 穆凉把白柏丢进大牢,任由他像一团破布一样被丢来丢去,最后缩在阴冷的牢笼一角。 只可惜,白柏那张脸多年如一日的阴柔俊美,只是隐约褪去了少年心性,活的不再彰显喜怒了。穆凉懒得奚落一个失去战意的俘虏,只是叫人落了锁。 刚准备离开,白柏却开了口。 “傅杞呢?” 穆凉几不可察的勾唇一笑,然后又原路折回,靠在栏杆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落魄的帝王。 白柏头也没抬,只是反覆问,“傅杞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穆凉喉见溢出些讥讽的笑意,可面上却不显,只是玩味的晾着白柏。直到白柏嘆了口气,脑袋摇了摇,似乎是放弃了问询,身体缩得更紧了些。 穆凉难得想大发慈悲的告诉他,也算断了他个念想。这时候却突然有人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说是从白柏私宅里搜出来的。 白柏在听见婴孩吵闹的时候就已经抬起了头,神情里透着一丝不易捕捉的惊恐。 穆凉看他这副模样,若有所思的停住了动作,突然又面容诡异的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笑来。 实在是好笑极了。 “你这是……应验了那句瓜瓞绵延?”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尖刻。如果说他先前尚且对私自动了傅杞的遗体略有歉疚,现在则连那点歉疚都没有了,只剩下对白柏装出这副痴情人模样的不耻。他们姓白的一个两个……全都是一个模样。 白柏没有辨白,只是又颓然的低下头去。 “……这个孩子……”抱着孩子的人有些为难的问道。 穆凉没有理会,自顾自的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停下,脸上带着阴毒狠戾。“留在他这里自生自灭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出阴冷的地牢。 也就错过了接过孩子的白柏,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慈爱,口中呢喃,“你会后悔的……” 按着穆凉先前的规划,小安会负责接收皇宫,特意错开了肖程。 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又有些认死理,武力是不可能征服他的。所以得从别的方面入手。 只是皇宫……唯一让人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前些日子白莫一直住在宫里,美名曰是替白柏协管政务。 可明里暗里的她也给了穆凉不少帮助,这才让谋反进行的如此顺利。 但是同样,非要算的话,她和小安也有些仇,不知道小安会不会对她怎么样。 先前定制计划的时候,本没有想到白莫会混迹在皇宫里,后来得到消息后,白柏又一直派人封锁城门,穆凉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和小安见面再商议。 况且,就算有机会,穆凉也的确找不出第二个有能力领兵攻入皇宫的人。 想到白莫,穆凉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了几分,马匹似乎是收到指引一般,长嘶一声,总算也难得大踏步的跑动起来。 穆凉神色冷峻,可心思却懊恼极了,眉头也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起来。悔不当初,方才实在不该为了一时痛快,浪费了那么长时间在白柏身上。大抵是让鬼神迷了志,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 穆凉咬紧牙关,策马奔腾。马蹄的声响徘徊在皇宫内外,他目光里染了一丝焦急,侷促的四处张望着。 这一刻,全部心思都被白莫占满了,甚至要溢出来一般,涨的胸口有些疼。 第89章 可爱得紧 所幸,白莫平安无事。 穆凉找到她的时候,白莫无碍,既不落魄,也不狼狈。 如果忽视她颈间架着的刀以外,那的确是如此的。
第169页 穆凉冷静的看着手握尖刀的金军,一言不发的翻身下马,脚下不自觉的加紧了两步。他伸手挡开一应僭越的刀剑,以自身为盾死死的护在白莫身前。 他神色冷峻,态度冷硬,整个人好像冻结了一般,连声音也是从喉见僵硬的挤出来。 “滚开。” 小安方才只是叫人看好白莫,自己就去忙了些别的事,也就没看到手下所谓“看好”的方式有什么不妥帖。这会儿,他听见穆凉夹杂着怒意的声音才堪堪回神。 于是就赶紧跑过来赔罪。 他先是挥退了下人,才转过身来,有些谄媚且尴尬的抱怨说,“下面的人不懂事…” 穆凉眸色不改,眯起眼睛看着小安,将信将疑的确定他话里的意思,最后他垂下眼,伸手把白莫镂在怀里,还不放心似的收紧了几分, “那就挨个去教规矩,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算完。”穆凉冷淡的丢下一句话,转过身去小心的拨开白莫的头髮,看有没有受伤。 白莫不仅安然无恙,甚至还颇为调皮的,在他俯身的时候,伸手抱住穆凉的脖颈。 然后极为亲昵的靠近他噌的一下变红的耳尖,暧昧又灼热的轻轻呵气,声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你来啦。” 这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慢慢的被投入心湖,激起一层一层的涟漪,久久不能消散。 这话啊,多像一个久候的妻子,在埋怨晚归的丈夫? 穆凉只觉得胸腔里面有力的砰砰跳动起来,然后他鬼使神差的把手放在白莫腰间,毫不费力的把她抱在怀里。 百感交集之中,拔得头筹的情绪居然是想哭。他不想哭得狼狈,于是就把脑袋埋在白莫颈侧发间,声音里居然是委屈居多。 “你是我的……”他呢喃。 白莫被他抱着,一脸无可奈何,只是笑着看他孩子气的模样,嘟囔着,“哭什么嘛……” 穆凉听了她这话,愈发觉得胸腔里的跃动唿之欲出了似的,世界都变安静了,耳畔只有略带些疲倦的白莫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砰砰砰的一直跳,敲打着耳朵里面,逃避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让鬼迷了心智,当时穆凉抱着白莫,一路从养心殿走到了寝宫,然后把她安稳得搁在床上。 而后自己也欺身而上,疯了一般啃咬白莫,从前从未如此放肆过,炽热的唇舌在她身上撩拨,在探索这具梦寐以求的躯体。 她衣裳散乱,脸上带着点赤色的红晕。此刻奇妙的感觉侵袭她的感官,极度陌生的悸动让她下意识的抓住了穆凉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略有些刺人,也隐约让穆凉清醒了一点。他顿了顿,有些犹豫的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三分恳求,“可,可以吗?” 说这话的时候耳朵红的不像样子。 白莫也愣了一下,让他这幅孩子般的口气逗笑了,于是伸长了胳膊,抱着他的脖子把他扯到自己胸前。 声音带着几分调笑和威胁,“你要是敢停才是饶不了你呢。” 说完就轻轻啄了一口穆凉的耳尖,微微上扬的嘴角让穆凉有些痒,从心底慢慢攀援而上,占据了整个躯体的主动权。 好在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理智在的,翻身拉紧了床帘。 紧闭的床帘和毫不掩饰的喘息声,小安只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靠,什么人啊? 刚刚谋了反就搞到床上去了??? 他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再不走,恐怕事后是要被穆凉打击报復的,于是赶紧抽身离开。 穆凉小心的拨开白莫身前的长髮,避免解衣裳的时候扯痛了她。两人对视,空气不再凝重,只是穆凉的脸红的不像样子。 可他还是固执的一寸一寸的,由上至下的亲吻她细嫩的皮肤,尽管此刻满是淤青伤痕。 可还是漂亮。 白莫倒是平和,甚至伸手摸了摸这个四处乱窜的毛茸茸的脑袋,宠溺的揉了揉。嗯,手感好好啊。 从前,就算是结髮之时,或是难得的欢爱之时,也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个脑袋揉起来是什么感觉。难得能有这样,忘了过去,什么也不想的闲适时刻。 白莫越想越觉得从前的自己有些傻,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相信白柏那个小狐狸,又三番几次的错怪了穆凉… 一想到这儿,白莫心底突然抽痛了一下,连原本高涨的兴致顿时都有了些萎靡。 是她太傻了,害得穆凉多受了好些苦。那日穆凉控诉的话语犹在耳边,她本该知道,穆凉虽然睚眦必报,却也是讲道理的,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去做些不可饶恕的恶事。是她的错,她犹豫了,怀疑了,所以,所以。 不过幸好,穆凉如今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回来了,甚至带着必胜的信念和狂傲,仍有当年沙场之中,杀伐而过,铁腕忠骨的气场。 眼底不自知的有些湿意,说来好笑,不知道情爱之事于旁人而言,有没有如她这般复杂,起起落落,失而復得了好几回。 白莫深吸一口气,像是无声的为自己打了个气似的。随即伸手准确的抵住了穆凉的咽喉,制住了他放肆的动作。 穆凉身形一滞,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白莫冷淡的同他对视,手指小心且有力的卡住穆凉的咽喉。
第170页 她并没花多大力气,就轻松的把穆凉趴伏的身体引着跪坐起来,一时之间,两个人就自顾自地沉默着。 噗嗤—— 接着,白莫似乎是绷不住佯装严格的面孔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同时手指一松,在穆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整个人抱着穆凉的脖子,小心的亲了亲方才被吓坏了的喉结,那处此刻还侷促小心的跳动着,可爱得紧。 紧接着,她以一种强势又主动的姿态拉着穆凉躺倒在床上,自己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 白莫的衣裳本就是半褪,这会儿一折腾早就凌乱的瘫在床上,她趴在穆凉的胸膛上,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慢慢开口。 “这回,我来服侍你吧,官人。” 说着说着,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又嗤笑出声。灼热又清晰的唿吸打在穆凉耳侧,他只觉得一股热流极速往脸上涌,让本就困在喉间,有些难堪的话语全都温吞的被顺了下去,只剩下带了点温软泣音的回了句,“…好。” 一夜。 近两年时光里,两个人都是望眼欲穿的相隔万里,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尚且…勉强算得上安稳的日子,哪怕往后还有好些艰险,也是要先享乐一番的。 白莫主动了两回,就又让穆凉反压回来,两个人一块儿荒唐的折腾了大半宿。 清洗完毕后,白莫抽抽鼻子,觉得腰酸背痛,更是疲惫得睁不开眼睛,一步都懒得再走了。 还是穆凉小心的把她抱回床上,裹紧被子,相拥而眠。白莫强撑着睡意,调皮的伸手攥住了穆凉一节儿湿漉漉的头髮。 扛着眼皮打架,白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从前怎么也没发现,这人连刚刚沐浴完的模样,都是这般好看的? “穆凉……”她迷迷煳煳地开口。 “嗯?” 白莫本想开口说他真好看,也想说如今这样,两心相悦真好。其实先前那些日子里,她观察各方动向,生怕哪里又窜出什么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白天要强打精神,去面对文武百官的质疑和谏议,还要给自己荒唐的举动找一个相对合理的说辞。晚上又常常紧张的睡不着,听说金军越来越近,她生怕白柏留了什么后手。 仔细数着日子,也有小半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还有,虽说他们已经滚上床,可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比方说,什么过去,什么亏欠,全都不要了,一个都不要再提了。 还有,对不起。 好多好多话想说,她吃过闭口不言,三缄其口的苦,正是急着和穆凉表忠心的时候。 脑子里一遍遍的反省,那些要命的清高倨傲,真是半点都要不得。把所有能说的都说尽才好,最开始的日子里,她是如何彻夜难眠,又做了哪些悄咪咪的小事,佯装能洗清心底愧疚的幼稚举动,还有啊,她也受了好些委屈,定是要在穆凉怀里好好撒上一娇才算完。 哼,一个也不算完,要好几个才行。 她从前身居高位的时候尚且不敢专心这些情爱之事,这会儿刚经歷了惨遭復国,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反倒是无比轻松了,满脑子都是些撒娇卖惨的招数。 不过她实在太困了,嘴巴开合的速度已经极慢,可脑子转的速度还远远不及这个。整个人忽睡忽醒的,说的话也是天南地北半点不沾边了。 穆凉无奈的笑笑,隔着被子把人抱了个满怀,小心的把白莫湿漉漉的头髮理了理,避免第二天起来顶着一头鸡窝。 不过,这个步骤进行到他自己的时候,头顶突然一疼。他才瞧见白莫手里攥着自己的一缕头髮,哪怕是睡梦中,也皱着眉拽的死死的。 真是个霸道极了的傢伙。 穆凉在她额前落上浅浅的一吻,一触即分,声音压得很轻,“这回…谁也不能拆开我们了。” 第90章 羽翼 第二天日上三桿白莫才刚醒,她迷迷煳煳的握着拳伸了个懒腰,随即耳边就传来一声轻轻的抽气声。 嗯?床上有人? 白莫赶紧睁眼,虽说是大白天,但昨夜拉了床帘,这会儿真真的是一点儿光也没透进来。她在一片黑暗中只能模模煳煳的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脑袋嗖的一下飘过好些场景。 震天的厮杀声,四处逃窜的宫人,还有穆凉。 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的人,是…… 她的脸急速红了,方才一齐涌入脑袋的,还有昨夜她的疯狂和主动……不过好在,周遭黑,穆凉也瞧不见什么的! 穆凉见她醒了,嗓音还是放得很轻,生怕吓着了刚睡醒的姑娘,“现在,能不能把我的头髮放开了?” 白莫的脑袋又是宕机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睡前的确是生怕起床见不到人,就孩子气的攥住了他的一缕头髮。 可她以为是梦的! 白莫赶紧松了手,死死攥了一夜的手指有些不大灵便,活动的时候带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她反覆开合了几次手掌,眼神空洞茫然的适应着这种不适感。 真是傻哭了…… 表现的像个饥渴的怨妇不说,还像个笨蛋似的拉着人不放,关键是还一觉睡着了这么久,天知道穆凉在漆黑中看了她多久啊!
第171页 不过穆凉倒是没有继续让她缩在壳里当蜗牛的打算,他扯动了一下床帘,让一缕细细的光从缝隙透进来。 久不见光的眼睛突然被刺痛,他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当然还不忘迅速挪了半个身位,把白莫藏在自己身后,小心的嘱咐道,“小心光。” 白莫一时半会儿才没反应过来,正盯着中间略微透光的缝隙看,穆凉就措不及防的打开了床帘。 眼睛被刺痛,白莫小小的哀嚎了一声,紧接着赶紧闭上眼,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本就是打算起身的,这会儿顶多改成了闭眼起身而已。 她刚一动,脑袋就顿顿的一疼,让她赶紧抱紧了脑袋,不得不睁开眼。 她眯着眼皱着眉,脑袋磕的生疼,正想坏脾气的把方才撞了自己的物件挪出去泄愤,就正瞧见穆凉带着笑回头。 靠。白莫一抬眼就发现,自己挨撞这个亏怕不是吃定了。她方才撞上的,不是什么物件儿,八成是穆凉的嵴背。 看高度,还八成是他那对瘦的突出的蝴蝶骨。 那能不疼啊。 还没等她开始抱怨什么,穆凉就轻声说,“醒醒呀。得吃点东西了。”这话已经带上了十足的揶揄意味,明摆着是嘲笑她的迷煳! 白莫揉揉生疼的头顶,蛮不讲理的抱怨道,“谁、谁让你瘦成这个鬼样子嘛。” 她给自己套了件衣裳,从床上爬起来,刚一动就觉得腰肌酸的要命,带的整条腿都发软打颤。她咬咬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煞有介事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找到水盆儿,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穆凉,“先洗个脸吧?” “好。”穆凉点点头,把散乱的长髮用手指拢了两下,腰间的系带也系得严严实实。 说完,他就推门侧身出去,想必是去准备热水和饭菜去了。 白莫难受的弓起身子,腿太软,腰也酸,一直弓着才好受一点。 她一边发狠的揉着自己不争气的腰,一边在心底盘算着白柏是不是还活着?自己也是心软,到这会儿还放心不下那小兔崽子。 不过穆凉依旧是没打算给她太长时间胡思乱想,他端了水盆,身后还有两个小丫头拎着食盒。 “你们退下吧。”穆凉在门口就回头挥退了两个小孩儿,他们只是把食盒放在门口,连白莫的面儿都没见着。 白莫搓搓手手,脸上堆起笑来,快走两步凑到桌前,伸手就要去帮穆凉端水盆。 穆凉把手一抬,脸上带笑,“小心烫。” 他一直拿身子隔开水盆和白莫,直到把水盆妥善安置在架子上,才让她靠近,小心的嘱咐着,“等它凉一下。” 白莫扁扁嘴,佯装生气的样子绕开了,不过心底倒是美滋滋的。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大概是自己找不到吃食的小鸡,千辛万苦的,总算回到了老母鸡的羽翼下的感觉吧? 她看看穆凉忙碌的背影,又想到老母鸡,觉得可爱到不行。于是脸上强装的那点怒意都消散了,没过多会儿又蹦蹦跳跳的凑到穆凉身前,抓住了他的手。 她嘟起嘴,手指轻快的摩挲着穆凉的手。他的手生得好看,白白细细,虽说有些疤,又有些老茧,却半点也不让人觉得邋遢或什么别的。 虽说白莫也饿了,但是此刻,她只想死死的拉着人的手,认认真真的同他讲,她一直一直都很想他,想到不得了。 千百般的话,临到说出口,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把年纪了,还整日撒娇,像个黄毛丫头满口情啊爱的,让人不由得面上一红。 她把脑袋埋在穆凉胸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特别闷,却还是清晰的三个字,“我想你。” 穆凉本是单手拿着食盒的,这会儿被她拦腰抱住,心底不可遏的一突一突的,又陌生又熟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心底发疼,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被重重禁锢锁住的器官,非要不知好歹的蓬勃跳动,带的胸腔都疼,却还是甘之如饴。 他低头吻吻姑娘的额发,顿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分揶揄笑她,“怎么变成了个爱哭鬼。” 白莫撅着嘴埋怨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口气又恢復了骄横。 两个人按部就班的洗了把脸,又吃了个饭,才吃饱白莫就又觉得困得不行,坐在凳子上脑袋一瞌一瞌的。 中途穆凉又出了一次门,不知道和谁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他好像有些动怒了,偶尔传进来的声响里夹杂着怒火。 不过同他争吵的也在据理力争,听声音尖锐极了,好像是个姑娘? 白莫困得迷迷煳煳的,撑着脑袋,也没心思管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反正穆凉这个人,就算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呀。 过了会儿穆凉就拿着什么东西进来了,看白莫困得难受,便叮嘱她去睡一会儿,自己有些事要处理。 白莫点点头,一步一摇晃的往床边走。 穆凉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瞧着她,直到她缩进被子里,才转过身去。这时候他放下了所有伪装,表情一分一分的冷下去,眼里的阴仄叫人看一眼就遍体生寒。 他伏在案前,提笔写了两个字,又烦躁的揉了扔在一边。他反覆斟酌着措辞,也写了几个字,想事情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耳边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响。
第172页 他抬头看向门口,果不其然,看到白莫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拖着被子,慢慢的往他这里靠近。穆凉不动声色的把桌上的字迹盖上,又换上一副带笑的面孔,起身迎她。 “怎么起来了?” 白莫揉着惺忪的睡眼,勉强睁开一道缝,“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 穆凉被这个理由逗笑了,把耷拉到地上的被子提起来,“那抱着被子做什么?” 白莫如梦初醒的愣了一秒,脸快速的红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细如蚊蚋,“我,我忘了……” 穆凉这回也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拉着白莫的手把被子松开,把人打横抱起来。他低头凑在白莫耳边,声音极其撩人,“没事儿,被子脏了,我待会儿去换个新的。” 白莫不老实的踢了两下腿,这会儿倦意都没了,只觉得羞愧难当。她刚才迷迷煳煳的,被噩梦吓醒之后就光想着扑进穆凉怀里撒个娇了,不知道为什么手里还好死不死的拽着那床被子…… 这么一闹,她原本要抱怨的那个噩梦也不了了之了。刚醒过来的时候记得还算清楚,这会儿已经全忘干净了。 她面色通红的窝在穆凉怀里,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呢喃着出声,“我们回公主府吧?” “嗯?”穆凉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怎么的,低下头凑近了些,反问了一声。 “回公主府吧,总觉得在这里睡得不大安生似的……”白莫这话说的越来越没底气,最后都像嘟囔了,“公主府的摆设,跟当年一模一样,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又或者穆凉的脸本就背着光,总之那一刻,他瞧着似乎有些阴郁似的。不过那种莫名古怪的情绪倒是转瞬即逝了,白莫也就简单的归罪于自己大概是看错了。 穆凉静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微弱的黏连,听着有些破音似的。不过他出口的字,还是温柔的,“好。” 白莫笑嘻嘻的伸手,把人的脸搁在自己掌心揉来揉去,又强迫他摆出不大适合他的笑脸。最后她自己反倒是被逗得笑出声来,在穆凉怀里不老实,又没形象的前仰后合。 方才穆凉一路把她抱上床,她就一直赖在人怀里,闹着闹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略微有点微妙了。 气氛正好,白莫感觉到穆凉唿吸略有些急促炽热的时候,就隐约反应过来了什么。她笑吟吟的,毫不避讳,甚至变本加厉的搂住对方的脖子。 然后分腿跨坐在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把人扑倒在床上。 第91章 顷刻 白莫倒是设想过一点儿以后,甚至做好了或许他俩就应该相爱相杀一辈子才对,却唯独没有想到重逢之后的相处状态居然是这样。 一得空就往床上爬什么的…… 真是…… 咳咳,当然也是有正事儿的。既然答应了白莫,穆凉也花了点儿时间准备,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小门儿,把白莫妥善安置上马车,两个人欢欢喜喜的回公主府。白莫总觉得,既然那点莫名的情愫是来源于这儿的,那就应该在这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才是。而且她和公主府的确是很有感情,日后就算是老得半截入土,也要在里头消磨时光才好。 唯一觉得有些不大情愿的,大抵是穆凉安排的马车通体都是黑色,让人瞧着总有些压抑似的,莫名的心慌。 至于这种心慌爆发成争吵,是大概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当重逢的喜悦一点点褪去,白莫隐约觉得穆凉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种改变具体是从哪里,她也说不清,却可以确确实实的感觉到。穆凉如今辅佐的算是庞安,有些不能叫白莫知道的事自然是背着她的,白莫也表示理解,并不会深究或是撒赖之类。 但最直接也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穆凉若有若无的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最开始那两天她的确是足不出户的,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饱暖思淫欲什么的,总之也的确是过了几天闲适的日子。但当她表示要出去走走的时候,穆凉永远都有理由搪塞过去。 一次两次就还好,次数多了,她难免起疑。再回想过去的这些日子……似乎,她除了穆凉,谁也没有见过。就连府上的下人,都是将一应物件送到门口,穆凉再亲自去取。被穆凉这般周到的照料着,固然是甜蜜的,可似乎又有些不对劲。 就好像……要将她这个人从旁人的世界里完整剥离,把她限制进穆凉一个人的眼里一样。这种恐怖的想像让白莫一阵阵的头皮发麻,连带着后颈都有点寒意。 熬过了小半月的心理煎熬,白莫总算沉不住气了。她一边戳弄着碟子里精巧的点心,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开口问道,“那个……白柏怎么样了?” 穆凉手中的筷子一顿,面无表情的眨了一下眼睛,随即有些迟缓的偏过头来浅笑,“怎么了吗?” “哦,我就是想知道他是死是活。”白莫心虚的错开视线,筷子胡乱剖开点心,剥出内芯搅成一团。 “活着。”穆凉简短的说道,将筷子戳齐,伸出手又若有所思的停下了。 “我……能不能去瞧瞧他?”白莫说完这话没听见回应,于是打算採用卖惨战术,眨巴眨巴眼就瞧向穆凉,一瞧不要紧,她自己被吓了一跳。
第173页 方才穆凉没答话,可这会儿确实目光如炬的盯着白莫。他整张脸不带一点弧度,眉心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唇抿得极紧,隐约有了点儿动怒的前兆。 白莫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抱着一丝侥倖,她讨好似的、伸手夹了一个圆滚滚的点心搁在穆凉碗里,小心翼翼的补充,“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穆凉拒绝的词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张开嘴却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垂下眼,瞧了瞧碟子里的点心,齿间咬得咯咯直响。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似乎带了点失落又委屈的情绪,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白莫有点急恼,总觉得自己无端的揣测好像成了真,穆凉是真的打算囚禁她,让她谁也见不到。 “为什么啊?”这句话因为急躁而隐约有点破音,尖利刺耳得让白莫自己出口就有些后悔。 果不其然,穆凉也几不可察的向后躲了躲,然后有些费力的笑了笑,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去,行不行?” 白莫皱眉,觉得眼前这人怎么愈发的不讲道理起来。明明是他在限制自己的自由,却表现得像是被欺负了一般。于是她恶狠狠的说了句,“不行。” 穆凉如梦初醒,又或者是突然魔怔,总之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他木讷的重复了一边,“不行。”然后又自言自语似的反覆说了两遍“对,不行”,最后像是生怕白莫跑了一般,摇摇晃晃的起身,窜到门口,用身体抵住房门,一边摇头一边一字一顿的说,“就你和我,谁也没有。” 白莫这会儿也觉察出穆凉状态不大对,好像不是寻常的闹别扭什么的,而是瞧着……像是疯魔了一般。她是有好些刻薄的话已经准备好了,比如训斥他和白柏有什么两样之类的,可临出口还是犹豫了。 她起身向穆凉走过去,停在门前与他对视,出口的话已经尽力放软,却还是颇为刺耳。“你凭什么这样关着我?” 穆凉如临大敌的扣紧了门,嵴背死死贴在门上,死死咬着牙不肯开口,谁也不肯先示弱。 最后还是白莫沉默片刻,改口道,“好,就你和我……就我们两个。” 若不是出口的字句颤抖得不成样子,白莫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居然这么害怕。害怕穆凉吗?或许是该怕的,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穆凉而今满口獠牙…… 白莫顿了片刻,想伸手去安抚穆凉,却只是站在原地,不管怎么努力,腿都不肯迈出一步。或许有一件事情,她一直误会了。她一直以为,她享有穆凉的忠诚,而她则交付全身心的信任。 可太多次、太多事,每一次她都没有相信穆凉。就连眼前这一次,她也仍然觉得是穆凉存了私心的。 可如果没有信任和忠诚,她又为什么一直固执的觉得自己是喜欢穆凉的? 大概是头一回,白莫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怀疑。 之后的两天,他们仍是如从前一般过。可刚刚经歷争吵,正是各怀心事,心照不宣的时候。就连炽热的怀抱和灼热的唿吸,覆盖在身上的时候,白莫也只是觉得冷。把脑袋埋在人怀里,再也没有感到倚靠的心安。 她丝毫也不了解枕边这个人,哪怕是纠缠了半辈子之后依旧如此。 白莫不想被这样的日子和诡异的关系囚住手脚,就如同穆凉是鹰不是家雀一样,她同样不是一只沉默的兔子。 心不在焉的时候蛮容易出意外的,于是就在某一天白莫闷闷的低头喝汤的时候,就不小心被热汤呛得咳嗽不止。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但当她看到穆凉眼睛里难以掩盖的紧张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来了。 白莫借着呛咳这一件事,连着咳嗽了小半月,虽说全是装的,但也着实装了好些时日,颇为辛苦。但这种努力没有白费,她总算见到了近月以来的第一个生人,一个大夫。 只是有些有些可惜,看病的时候穆凉也一直在旁边看着。 白莫把胳膊搁在大夫手里,在床幔里装作有气无力的喊道,“穆凉,水……” 穆凉原本就紧张的站在一旁,听见白莫虚弱的声音,愈发心烦意乱起来,仓皇的点点头,又忙不迭的补充,“好。” 说完就急匆匆的走出门去。 原本缩在重重床幔后面的白莫伸手拨开眼前的遮蔽,神色没有半分病容,颇具威严的看着这个大夫,冷冰冰的威胁道。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穆凉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温水,大夫已经退到一边,想必是已经完成诊断了。他把水小心递到床边,白莫伸手摇摇晃晃的接过来,似乎是真的虚弱到极点,还不小心的撒了两滴水在被子上。 穆凉放任她自己在屋里喝水,自己把大夫叫出去询问病情。 只是他看不见,白莫躲在床幔后,一手稳稳的拿着水杯将水一饮而尽,另一只手藏在枕下,死死的攥着一包粉末状的药。 那张本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苍白,甚至因为欣喜和激动染上淡淡的粉色。指尖用力到发白,眼中藏着一缕病态的快意光芒。 白莫吃了两天药,穆凉依旧是每一刻都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她身边。总算,白莫那副呛咳到嘶哑的嗓子也能多吐露一些别的话了。有时候是调笑,有时候是温软的话语,当然还是呛咳居多。
第174页 其实,在这段时间里,很多东西都变了。白莫拒绝多思考自己对穆凉的看法和感情,她只想做自己当下认为对的事情。但唯一没有变的,恐怕就是两人如同飢渴一般的频率了吧。 欢爱完白莫最喜欢挂在穆凉的脖子上,偏头去亲吻他敏感的耳侧,看他白净的脸上一点一点的沾染粉红。然后就会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天旋地转的又一次被摁在床上。 她甚少拒绝,难得拒绝的时候,穆凉往往会听话的节制。可尽管如此,白莫还是觉得怀里这个人并不如当初一般。 她好像失去了命令这个人的权利,好像失去了随口一句话,就让人从边关一路快马加鞭回京的特权。她不否认如今的生活很好,可她总是更怀念以前的穆凉,永远都带一身风尘,穿一身翩飞的衣裳,少年的快意映在疏狂眉眼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潇洒张扬,甚至不染一丝一毫的阴戾。 尽管将那样的少年拉下神坛折辱□□得不成样子的,恰恰是她本人。 悲伤如同浪潮将她淹没,白莫逼自己回神,让回忆戛然而止。 她犹豫再三,却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就在穆凉转身的瞬间,白莫心一横,将早已备好的迷药在饭食上抖了抖。 那既然是她的错,那她就有义务要摆正……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是个傻子吧我才意识到我昨天没更新啊??哭一会儿先…… 第92章 拆吃入腹 白莫一顿饭吃的很是紧张,每次动筷都是十分忐忑,小心的瞥着穆凉的举动。 但好在,白莫吃完撂下筷子的时候,穆凉咚的一声,磕在桌上,脑袋沉重的低着,唿吸平稳,是睡着了。 白莫放松的唿出口气,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睡着的人。尽管那张放松的睡颜,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因为亲昵而微微泛红。 白莫推开门,蹑手蹑脚的把自己藏进月色的阴影当中,小心的熘出院门。 只是她也瞧不见,本该已经昏睡过去的人在黑夜中睁开双眼,透着一抹阴戾的光。 穆凉动动僵硬的脖子,不慌不忙的把桌上的饭菜一碟一碟的收下去,然后打开了房门,好像很是疲累的仰起头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批手持火把的家丁就将白莫团团围住,带回穆凉面前。 白莫被人架着还不老实的动来动去,试图用自己的威严把他们吓退。 不过当她回到熟悉的院落,以及看见那个本该昏睡的人等在屋门口的时候,白莫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 她是眼睁睁看着穆凉昏睡过去的,迷药也是实打实的洒在饭菜上的,按道理来说…… 突然,白莫的表情有些古怪。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要给他下药,那方才的一切,他都是看到了的,那他是有意看着她跳樑小丑一般的折腾。 没有被戳穿心思的侷促紧迫,白莫只觉得失望至极。这个人,什么时候起,那千八百的玲珑心窍,也是开始使在她身上了? “你……”白莫气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她利用了穆凉的信任,然后再胡搅蛮缠似的。 “我?”穆凉的神情冷淡到极点,月色下整张脸都反着清冷的光。 那神情带了三分哀怨,七分失望困顿,再也没有别的情绪。那原本不自觉的时候就微微泛红的耳侧,褪去了微热的温度,只剩下冰冷。 如果说,先前他们两人之间是绷了一条暧昧又坚韧的线的,那如今这根线恐怕断了。 白莫不自觉的后退半步,似乎面前是什么洪水勐兽似的。 “是,我就是想看看……”穆凉的声音暧昧的停顿了一下,随后又带着蛊惑意味的重新开口,“看你能演多久。” 说完,他就一步一步的往白莫面前走,不知什么东西磕在金属搭扣上,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的响,让白莫下意识的想要后退。 穆凉在白莫身旁站定,暧昧的摸着她细白的脖颈,满意的看着那处因为紧张而微微战慄着。 穆凉突然有些病态的笑起来,在白莫身边不紧不慢的踱步,然后停在她身后。然后偏过头,轻轻的咬住了她的脖子。 他没用几分力气,但却是在用犬齿慢慢研磨,好像要将人活活拆吃入腹一般。 白莫只觉得害怕,仿佛未曾认识过这人一般。 穆凉玩够了,便用舌尖缓慢又温柔的舔过白莫干裂苍白的唇瓣,一点一点细细舔舐。虔诚又认真,没有半分亵渎。 “你回来了。”穆凉轻轻说,然后将人打横抱起来,旁若无人的走进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莫嘶声问,因为过分侷促而夹杂了分破音,听起来像是嘶吼。 穆凉安安静静地把人搁在床上,再抬头看她的时候神情似乎颇为受伤,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中只能看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微微泛着光。 过了不知道多久,穆凉嘆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好像略带颤抖,“那你呢?” “你又为什么非要去找白柏?” 白莫被他问的一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跑出去做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被囚禁在这里罢了。恐怕没有谁愿意被人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用软刀子慢慢逼着就范。
第175页 白莫不说话,穆凉便以为她默许了。他走到床边,拉着她的手,蹲下身吻她。 “你太不公平了白莫……为什么他可以一直被原谅,我就没有多一次的机会……?” 他这话说的可怜至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莫觉得自己的手背微微一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上面,也像砸进她心里。 她本意不是要他哭的。 可这个人在她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流泪,就像是把最软弱最无助的一面剖开给她肆意伤害。 “我不是你的玩物,我是个人,总不可能除了你谁也不见吧?”白莫略微放软了语气,态度仍是强横。“况且,白柏如今一个人的确……可怜。” 穆凉的神情有片刻的松动,听完后半句话却又像是被触碰了逆鳞一般,瞬间暴怒起来。“他可怜,我就不可怜吗?我一个人多久了?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吃了多少苦,又做了多少事?白莫,你根本就不会问,也根本看不到。” 穆凉抓着白莫的手搁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字一顿的说,“还是不管我怎么样,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罪有应得?” 白莫看着面目可憎,双目圆瞪的人,下意识的发力想夺回自己的手,却只是徒劳,她只好口不择言的嘶声喊,“你疯了——” 穆凉的动作放松了一瞬,随即又更大力的抓紧了白莫的手掌,捏的后者一阵生疼。“就算真的疯了,也是你逼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说到最后更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丢盔卸甲、放弃挣扎过一次了,可换来的只有任人宰割。”穆凉不断摩挲着手里细白的手指,眼神一寸一寸的暗下去,“可你为什么不懂。” 白莫被他这种示弱的口气弄得没办法继续发火,只好把手搁在穆凉脸上,口气放软了两分,“可……你不该去动傅杞的尸首。” 穆凉的动作僵住了片刻,然后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带了点难堪又讨好的笑意,却没有申辩。是他动了傅杞的尸首,但这种扰人清静的事,他本不愿意去做的。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会。 “我一直没说,我不捨得怪你。穆凉,我不认可你的作为,但是认可你想带我离开……我感激你,也很感动,我都明白。”白莫拿自己的脑门对着穆凉的脑门儿,好像能通过简单的联接沟通心灵一般。 瞧见人一点一点安定下来,白莫伸手把人揽进怀里,话语全是讲故事的腔调,“我所认识的穆凉,不会因为这种事迁怒别人,会视这种事不耻,他正直而且善良,从来不会患得患失。”白莫一边说,一边把手举得高高的,“他的头昂得有这么高,嵴背挺得有这么直,是我见过最好看,也是最了不起的男人。” “况且,我现在人都是你的,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穆凉不抬头,只是窝在白莫怀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你说的还是我吗…” 白莫不住的点头,口气也像是哄孩子似的,“嗯嗯!” 穆凉直了直身子,又抓住白莫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跳动的心口上,垂着眼慢慢说。 “我们认识了快三十年,你比谁都了解我。”穆凉抓着白莫的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的说,“我这个人,把自尊搁在这儿。”随后他不自然的顿了顿,“容不得谁的半点践踏。只有你,只有你在这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来踩去,一直践踏侮辱我,还能好好活着。我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责任,理应由你来负的。” 白莫被他说的直动容,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一直在逼他妥协呢。只是听到最后,她隐约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果不其然,说完话,穆凉整个人又扑了上来!! 白莫觉得这人绝对是让人下药了吧,怎么一天天的龙精虎勐的…… 两个人又折腾了小半宿,白莫早上是被太阳晒醒的。 她揉揉眼睛,又揉揉酸疼的腰,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嗯,非要说的话,昨晚应该还算聊的不错吧?那按这个道理讲,那应该是……有戏? “穆凉,你看今天太阳这么好,我们出去逛逛吧?”她试探着小声问。 如果是前两天的穆凉,那大概会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可今天的穆凉,居然有了明显的迟疑和犹豫。白莫愈发觉得自己出门的渴望简直……指日可待! 不过今天,穆凉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白莫气闷,赌气的瘫倒在床上滚了两个圈儿,指望着这人能看出自己在闹脾气然后哄哄自己。不过当她再睁眼去看穆凉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脸惊恐的穆凉。 这个惊恐用在穆凉身上有点古怪,但总之……就是见了鬼的表情吧。 白莫皱眉,她以为这种表情只会出现在穆凉发现她突然消失了来着。 “怎么了?”白莫挠挠头,有点困惑。 穆凉伸手指了指白莫,声音微颤,“……为,为什么会有血……” 白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下的……床。靠!要不要这么丢人。
第176页 比起凑过去查看穆凉说的是不是属实,白莫更想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去找大夫……”穆凉只愣了一会,就急匆匆的要出门。 “别去。”白莫闷闷的从被子里出声,真想把人眼睛扣下来。可想到自己早上的出门请求还被拒绝了,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坏心的止住了安慰性的解释,换成了一句语义含煳,又颇具怨念的埋怨,“要让大夫也知道你昨晚有多过火?” 穆凉住口,侷促的站在一边,面红耳赤。 白莫表示,出了一口恶气。 第93章 ……乱臣贼子 白莫享受着病号待遇。除了还是不能出门以外,别的都是随意指挥,简直舒舒服服。 穆凉虽说是个男人,可照顾起人来也毫不含煳,极为周到。不过他总是一副自家老婆要死了的苦大仇深的表情,倒是实在有点让人郁闷。 白莫倒是很想跟他解释这个东西嘛……女人总要……可转念一想,又想到这人死活不让自己出门,实在是可恨极了,总忍不住要让他多担心几天。 满打满算也就七天的事,等这事过去了,他自然也就不担心了。 白莫活的像个废人,原先是活动范围是屋里,这两天却全然是瘫在床上。 对着熟悉的床幔大眼瞪小眼两天以后,白莫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对穆凉邀功呢。 想到这,她急不可耐的沖穆凉招招手。 穆凉这两日总觉得白莫是受了伤的,白莫又故意摆难看的脸色,就让他更难堪且困窘了,连给她餵饭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的。 他也是真的害怕了,他自己的动作一向都不算粗鲁的,他一直都加以克制小心翼翼,实在想不明白白莫怎么会出那么多血。而且,两天了也没见好转。 这会儿被白莫勾勾手,瞬间就情不自禁的像条小巴狗一样凑了上去。 白莫勾着穆凉的脖子叫他仰头去看床幔,又叫他低头看看床单。最后颇有些邀功意味的说道,“熟不熟悉?自从当年你走了,这屋里的摆件就算是换,也要换上一模一样的。” 穆凉被她引着看了好些东西,却没有一件能找到共鸣。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其实不愿意记得了,只是也忘不了。他记得自己怀里的白莫是什么温度,可那是旁人的施捨和怜悯,与他而言只是屈辱。 他只愿意记得钉入手掌的匕首,那是齐齐斩断五根掌骨的屈辱,印刻在他血色的双目里,最后只剩下仇恨。 尽管如此,穆凉还是温和的笑笑,他拉着白莫的手,告诉她自己是能感受到这份心意的。 虽然这种方式让他并不舒服,可他愿意接受白莫的所有善意。 哪怕是勉强自己。 白莫松开穆凉之后还嘱咐他去备上点儿红枣姜茶,反正是补血益气的玩意儿,穆凉也不会多心。 “我能不能出去逛逛啊?”白莫看着天,随口问。 “……” 穆凉一沉默,白莫就知道自己恐怕又是折戟沉沙的一天,不过她也没抱多大念想,只是每天都问问,万一哪天穆凉心软了呢。 “等你身体好了,可以在院子里……”穆凉小心的错开目光,生怕自己一与白莫对视,就愈发心软。 白莫震惊的忘了欢唿,这是允许她出门了?虽然只是在院子里,那也是很大的进步!关键是,这说明她拥有人身自由简直指日可待了! 白莫美滋滋的躺在床上掰手指,合计着快点把亲戚送走,就能早点出门了。 穆凉出门去给她准备红枣姜茶去了,她自己一个人躺着又无聊,就光想着怎么搞破坏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时局动乱,穆凉只是在保护她呢…… 不过穆凉那个性子,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实在是不讨喜。 白莫冷哼一声,先前还说千百般心思都要讲给自己呢,怎么真到了在一块了,却还是个闷葫芦。 说话的功夫没见涨,怎么骗人卖惨装可怜的功夫到是一套一套的了? 白莫突然想起来,自己方才似乎是忘了嘱咐穆凉把红枣姜茶里的姜要捞干净了,要是不小心把姜切了沫,那就更要命了。白莫一想到那股窜人的味道,就觉得牙有点酸,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吱扭—— 门开了,穆凉仍然是一个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小炖锅,空气里瀰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白莫闻闻味道,觉得甜的有点不可思议,特别想从床上爬起来看那只小锅里到底放了什么新鲜物件。 “你煮的是什么呀。”白莫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装病来的实在,于是就继续躺在床上撒娇,“闻着特别香。” “我、我添了桂圆儿和枸杞,味道会好点。”穆凉似乎是被吓到了,开口的时候舌头还有点打结。 白莫自诩是没那么吓人,估计这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嗯哼…… 穆凉小心的拿小碗盛了,放在旁边晾凉,还贴心的过来把白莫扶起来,垫好了厚厚的垫子,生怕不小心滴落汤汁烫伤了病弱的姑娘。 白莫倒是觉得不太怕烫,就算这时候让她抱着锅喝也不是不行。反倒是穆凉一勺一勺餵的实在有点慢,没有热热的一碗灌到肚子里来的痛快舒服。
第177页 瞧着白莫有点意犹未尽,穆凉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有些犹豫的停了手,轻声问,“你想…你自己喝吗?” 白莫咽下一木勺甜甜的茶,听到这话忙不迭的开始点头。这也能被他看出来的呀。 穆凉的神色若有若无的暗了暗,随即又恢復常态,将碗添满,垫着层绒布放在白莫手心里。 然后就对白莫交代一声,走到外屋说是处理什么事情去了。白莫被碗里香甜的滋味勾走了魂儿,抱着碗美滋滋的喝。这姜茶加了桂圆儿和枸杞,不仅滋味变得香甜,连模样也变好看了,叫人忍不住想多喝两碗。 而且呀,虽说是姜茶,但是姜都撇的干干净净,茶的涩味也不中,口味上也是十分对白莫的心思了。 白莫三两口喝完一大碗,餍足的舔舔唇,想叫穆凉过来再添一碗。抬头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人方才说是有些事要处理,跑到外屋去了的。 她把碗先搁在一边儿,百无聊赖的戳着玩儿,现在她是闲适下来了,可穆凉却忙着处理这处理那,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夜里根本见不到人。 虽说白莫这两天是做不了那回事儿,但总不至于暖床服务都没了吧。 白莫想起刚才穆凉给自己餵茶汤时的样子,微微弯腰,长发垂着,极黑极密的一大把,让她好想伸手摸一摸。 不知道什么时候,穆凉额前那几根头髮也长长了不少,半长不长的垂在颈侧,虚搭着又白又显眼的锁骨。 还记得挺小的时候,穆凉额前的几根头髮永远长得极慢,那时候爱跑爱闹,总是不小心就翘起一丛。 再后来他在军营也是一样,额前总有些头髮不听话,风一吹就挡眼睛,让他看起来总像是坏脾气的皱着眉似的,军营里总是好些人怕他。 白莫托着腮,拿着小木勺敲碗,一想到过去,其实也不净都是些难堪的时刻,毕竟她喜欢上的恰恰也是那个荣辱不惊的人。 战胜回京也不见他雀跃,没有封赏也不见他不忿,他就单手拦下激愤的士兵,平淡的摇头,或者是淡漠的走开。 还有先帝赐婚,他只是认真的推诿,好像真的只心繫天下似的。 那会儿怎么就没看出,他拒绝那么多次的赐婚,或许是因为喜欢她这个长公主,又不敢轻易说呢。 真是个……笨蛋。白莫动动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脚丫,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在穆凉心里,公事和自己是哪个重要。 她沉默片刻,抬抬头,扬声喊,“穆凉——” 被喊了名字的人不出片刻就出现在房门口,脚步明显的有分急躁,在瞧见姑娘安然无恙以后不易察觉的长舒一口气。 白莫敲敲空碗,抱着胳膊趴在床上。毫不避讳的直直的瞧着男人帮她添茶时认真的侧脸,久经战乱的脸上竟然没有半点伤痕,这般年纪了却还是少年一般的光滑细腻,好看的简直不像个男人。 眉眼好看自不必强调,可连眼睫,鼻子,湿润的唇也好看到极点,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吧唧一口。 这偏偏这么好看的男人,喜欢自己喜欢到不行不行的。 白莫一边偷笑,一边托腮清清嗓子,正色道,“穆凉,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穆凉小心的把锅盖扣好,以备待会儿白莫想再喝一碗的。头也不抬的淡淡问,“在想什么?” “嗯…在想是你的公事重要,还是我重要。” 穆凉皱眉,似乎有些困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怎么能比。” 白莫想想也是,自己跟一堆死物较什么劲呢,然后就又痛痛快快的端起碗来。 这回穆凉倒是没走,就在一边等着白莫喝完。 白莫仍然是爽快的干掉了一大碗,舔舔碗沿儿,把碗交了出去。在穆凉准备下手盛下一碗的时候,她赶紧摆摆手,肚子都圆滚滚的,喝不下了。 白莫扒着穆凉的脖子,熟稔的亲亲他的耳垂,果不其然的又看见一片粉红。 “这里这么敏感,不如穿个洞?”白莫戳戳可爱的耳垂,觉得这人全身上下除了说的话不可爱以外,真是哪里都可爱极了。 穆凉眨眨眼睛,“你喜欢就穿。” …好吧,说的话也不是总不可爱的。 白莫仰头亲了亲人微微低头,开合的双唇,把嘴里残留的一点甜味哺给他。 过了会儿她还是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就随口一说,还是别穿了。痛不说,手感也不好了…” 穆凉呆呆地瞧着白莫迅速变卦,搂着她的肩膀亲亲她的头顶,轻轻安慰,“没事,我不怕疼。” 白莫又纠结反覆了好几次,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她穿耳洞那年才十岁,还是很多事都不懂的年纪,穿个耳洞哭得不行。 想着想着就想到别的话题,白莫笑的眯起眼睛,出声揶揄,“你在战场上混,是不是别人看你长得好看,就都不肯动你的脸了?” 穆凉有些困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不大明白话里的调侃揶揄,还是垂下眼睛老老实实回答,“若是对脸下手,的确有些胜之不武。” 白莫倒是头一回听说还有这种说法,她一直以为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想不到战场也有这种奇异的秩序。
第178页 “那大家都不打脸的?” 穆凉摇摇头,“自然也有不择手段之辈。” “那你有没有被不择手段之人伤过啊?” 穆凉想了想,点点头,坦然:“有。” “伤在哪了?” 穆凉伸了两根手指插进头髮在耳后摸索了一阵儿,然后向上拨开长发,露出一个凹凸不平的疤痕来。那个伤口不算短,结着淡淡的粉色,大概是因为总埋在头髮里,久不见天日的原因。 白莫心疼的伸手摸了摸,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还会痛似的。他发间极温暖,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不同于浴盐的香味。 “…不会疼的。”穆凉打消了白莫的疑虑,温和的笑笑,又把狰狞的旧伤埋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白莫扁扁嘴,觉得这人向来不爱说自己添了哪些新伤,所以他的过去,她就像从未参与过似的。 那道疤的位置在耳后,斜斜的一熘蜿蜒着向上,再往前两寸就会伤到眼睛了。白莫光看看都觉得心有余悸,更不要说挨在身上了。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叫你上战场去,又危险又劳神,往往还落得个功高震主的下场,得不偿失的。” 穆凉只是笑,他当初请缨,也不过就是不想接受先帝的赐婚。若是现在想想,反倒是应该感谢当初了。毕竟倘若是他没有成为将军,那离白莫的身份就更远了。 见他沉默,白莫也知道他定是在想什么,身份地位之类的,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趁这个机会教训教训这个人了,“当初不敢娶我,如今连关着我这样的事都做得出了?若是当初早早将我和亲出门,后悔都来不及,难不成你要孤独终老了?” 穆凉浅笑着看她,眼睛弯弯的,他轻声说,“若是那样,便是抢也要将你抢回来的。” 分明是句空话,又是疯癫之极的措辞,抢和亲公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亏得他想得出。白莫靠在穆凉怀里,脸上不自觉的带上几分笑意,口中喃喃。 “……乱臣贼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差点忘了更新的一天…… 说起来这章更完破三十万啦? 第94章 白莫……我疼 穆凉低头啄了啄白莫的脖颈,小心的把被子给她捂好,陪她坐了一会儿,等到爱撒娇的姑娘睡稳了,才小心的把她放回床上,抽身回到自己桌前去了。 他把手压在案上,上面铺着的纸一个字都没写。静不下心,什么都做不下去。他担心白莫的身体,那个出血量让他害怕。可偏偏白莫不肯叫大夫。 穆凉把一只手摁在阵阵抽痛的胸口上,想缓解那股难受酸胀。白莫总这般若即若离,一会儿远一会近的吊着他,让他很是难受,可偏偏又不自觉的渴求她的亲近。 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打开了小安一早儿就神神秘秘给他的摺子,如今朝务尚未清点好,大家都属于闲置状态,本不应该有什么摺子的。 不瞧不要紧,一瞧穆凉才发现这摺子就是个请辞的摺子。小安原先一早儿就闹着要打天朝,如今费劲吧啦的打来了,还成功了,就差清点清点入住皇宫了,不知道这时候为什么要回去。 穆凉草草看了一遍摺子,总结一下就是小安觉得还是窝在他的小地方来的比较安全,这种大国大民他整治起来一不怎么得心应手,二是惶惶不安。 穆凉不得不对他这个现学现卖的明哲保身刮目相看了。 可就这么让小安走了,总觉得有点放虎归山的意思,不怎么牢靠。于是他把摺子原样折好了先搁在一边,权当从未打开。 正想事情想得出神,外屋的窗框突然被敲了敲。穆凉皱着眉想,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偏要走。 生怕屋外的人继续窍门吵醒了刚睡着的白莫,穆凉冷着脸开门出去。 不出所料的看见沈佩站在门口,眼睛笑到看不见。 穆凉轻轻嘆了口气,“什么事?” “嗯…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好几日没见你了。听说今儿你去熬了红枣姜茶?” “嗯。” “哦,那你夫人是需要补血的时候咯?” 穆凉皱眉,觉得让人戳了痛处,几乎就要转身就走。 沈佩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开口,“哥,上回说的事…我已经差人办妥了,但我总觉得这样并不好…若是叫你夫人知道了也…” 穆凉抬眼看她,冷冰冰的丢下一句,“管好你的嘴。”随即就一副并不想再谈的样子,推门进屋了。 穆凉凑到里屋看看白莫没被吵醒,唿出口气,回到案前去清点需要他过目的一应摺子去了。额前的髮长得有些长了,低头的时候总有些挡眼睛。 白莫睡醒是过了下午的事,她懒洋洋的打了个滚儿,将有些捂的被子褪下了一半儿,然后才开始喊,“穆凉——” 所以当穆凉看到白莫的时候,她额上的发都有点淡淡的濡湿,被子不老实的褪到了腰部以下。 白莫刚醒,连嗓子都有点哑,眼睛也一副没睁开的样子。她就一边揉眼睛,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些什么胡话,整个人可爱的不行。 倒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她自己躺得久了,脖子不舒服。不过与穆凉限制她的自由联繫起来,事情就变成脖子的不适就全都归罪于穆凉了。当然,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算是起床气的一种。
第179页 白莫皱着眉,难受的扬扬脖子又低下,反反覆覆好几回,才总算搭理了一句等在床前的人。 “脖子疼……好想出去走走啊……” 穆凉听了这话,神情暗了片刻,双唇微微开合,像是脱口而出了什么词句,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如此反覆了几次,穆凉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等你身体好了一定……” 白莫皱眉,声音又急又恼,甚至充满了不耐,“谁知道我还能活多少时日,若这会儿不出去,就再也出不去了呢?” 穆凉脸色一白,脚下迅速地迈出一步,却又停住。他低着头,声音哑得难以听清,“不会的……殿下定能长命百岁…” 白莫敷衍笑笑,不想跟他继续争执,又或者说神志清醒点了,起床气也总算散去了。 她犹豫了一下,语气也因此并不太强横了,“那去书房逛逛行不行,你跟着我也行,我挑两本书回来就可…” 穆凉看着努力和自己商量着的白莫,并不忍心继续拒绝她,只是有些犹豫的点点头。 白莫已经做好了会被反驳和拒绝的准备,所以当穆凉点头,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穆凉说,她可以出门了? 高兴的又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让穆凉帮着穿戴整齐了一圈,才终于推开了门。 午后日头正足,恍惚间还有点刺眼。屋前种着几棵树下都是一片小小的阴凉,树下散着一片一片的树叶,也正有几个执帚的女人聚在一块儿清扫。 白莫有意看了一眼,不出所料的全是生面孔。自打她从屋里出来,也远远的能听见那些女人凑在一起议论着些什么,却听不大真切。 白莫眨眨眼,不再关心旁的什么人。久不见光的眼睛被照的有些睁不开,莫名添了几分睏倦。不过她此刻兴致极高,自然是管不上那些的,光顾着急切的走出门去。 她倒是没忘自己保证了只去书房来着,于是就沿着房檐下面的一小熘往前走,穆凉在她身后缓缓走出门,脸上的神色阴暗到极点。 他环顾了一圈清扫的人群,冷淡的命令了一声,“都退下。” 很快,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穆凉远远的跟在白莫身后五步远的位置,眸色低垂,眼睛认真的追逐着白莫轻快的后脚跟儿。 白莫钻进书房里,大开着门等穆凉进来。这日屋外虽说温度有些高,蒸的人隐隐有些发汗,屋里倒是如旧阴冷,很是舒适,甚至要点起火盆驱寒才合适。 白莫坐在她以前常坐的位置上,闭着眼想自己在这里涂涂画画,狼狈又固执的等穆凉回来。这里的每一处,无一不诉说着她是如何忠贞的守护着自己的感情。 她睁开眼,满脸欢喜的、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穆凉她有多想他,还有她是…他的。可当她看到穆凉冷峻的神情和紧锁的目光时,就像是兜头被浇了盆冷水。 白莫有些尴尬的笑笑,错开目光试着转移话题,“怎么这样看我…” 穆凉收回目光,垂下双眼,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白莫攥了攥拳头算是给自己打气,还是觉得自己得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干净才对,“以前我找不到你,我就在这,每天都在想你。” 穆凉的神情有片刻的松动。 白莫松了口气,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我想怎么找到你,想找到你了,你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想我做了那么多傻事情,你要是不肯原谅我了怎么办…” “所以你会来找我,我很高兴。”白莫一边说一边笑,眼睛里却措不及防的滚下两颗泪,她也顾不上擦,“有的时候困极了我就睡这儿。卧房和你在的时候太像了,我都睡不着…它像是一个笼子。” 白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呆滞的补充道,“它现在就是一个笼子…” 穆凉原本已经软下去的目光突然就锐利如初,牙关紧咬,双拳用力地攥紧,手背上暴起一熘的青筋。 很明显的一个恼怒的前兆。 白莫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只是有些自嘲意味的笑笑,不再多说话了。 “我不敢松开你,白莫。”穆凉后退了半步,额前的长髮散乱的挡住了微微泛光的双目,总显得有几分懦弱无助似的。“我松开你,你便会走,我只好自己捆住你,把你留在我怀里。” “我不会走。” “你只是还不习惯而已,等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我们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白莫觉得自己说的话石沉大海、对牛弹琴。这人根本就是陷进了自己臆想出来的条条框框里,根本就没有听她解释,听她说话的意思。 甚至,也根本没有以后会慢慢让她自由起来的意思。 “嗯,是挺好的。”白莫靠在椅背上,声音无力到极点,“可我喜欢吗?” 穆凉两只手无措的在身前交汇,若是仔细看,则能看出他混乱且纠结的用力抠着右手虎口附近的一块儿软肉,因为用力,早就已经见了血。 穆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说什么都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眼睛茫然极了,隐隐透着点水光,声音飘忽不定,带着颤音。“白莫…我疼。”
第180页 白莫被桌子挡着,是看不见他的自虐小动作的。她只是淡然又敷衍的附和着这句话,几不可闻的点了一下头,“我也疼。” 互相折磨,谁不疼呢。 可哪怕是疼,也不捨得轻易撒开手。 白莫嘆了口气,觉得只是这么一会儿就疲惫了不少。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决定,总以为让穆凉知道她有那么喜欢他,也许他就能坦然松手了。 可能太强迫他了。 他只是个刚刚失而復得的孩子,是不应该逼他那么多的。白莫懊恼于自己的急于求成,她迫切的希望“邀功”,可他们两个谁也没有从她的坦然中获得愉悦。 再等等吧。白莫对自己说。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的土,声音努力放的轻快,“算了,回去吧,我不逼你了。” 说着她就凑到穆凉身边,亲昵的挽起他的胳膊。 下一刻,却被甩开了。 穆凉抬头看她,额发刺得眼睛生疼,他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会喊疼的孩子才有糖吃?” 白莫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只是敷衍的笑笑,“我不想谈这个了。” 穆凉却不依不饶的攥着她的胳膊,嗓音嘶哑,“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只有白柏,凭什么他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惦念着他?我活该受苦吗?我活该一辈子不得所爱背井离乡吗?我们就过我们自己的小小生活,谁也不睬不行吗?”说到最后,已经接近哽咽,他轻轻问,“你看看我,不行吗?” 第95章 争执。 穆凉的这些话,仿佛触碰到了白莫的某一根敏感神经,也在顷刻之间,就让她暴怒起来。 白莫用力挣开穆凉的桎梏,不计方向的想要逃离这个人。可这会儿的穆凉好像已经失了智,像一只什么怪兽一般死死的跟着白莫。 白莫一直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案几上,她才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了。穆凉一点点靠近,咬着牙摁上了身后的桌子,狼狈的爬上一条腿,扒着桌子沿儿整个人爬了上去。 她坐在桌上,抓着一根毛笔指着穆凉,因为激动和愤怒双唇都微微颤抖。对比方才拼命想要逃开穆凉时,她显然已经冷静多了,可还是恼怒。 所以开口的声音全是破音的嘶吼,“所以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只贪图自己享乐的薄情寡义之徒?” 白莫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她知道穆凉过的很不容易,但她也并不是龟缩在一隅等待转机的,她也希望自己是在战斗着的。 她也因为她的固执和她的那些小算盘付出了一身伤的代价。可这些穆凉分明是看到了的,他却还要用刻薄的语言中伤自己。 她从没想过,穆凉这个人根本就贪婪到不讲理的程度。 眼神乱撇的过程中,她瞧见桌上一个熟悉的名册本,她一把抓起来。想扔在穆凉脸上,可犹豫了一下,还是仍在了他脚边。 “在你战斗的时候,没有人在得过且过。”白莫深吸一口气,“短短两年,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为了未来在努力在争取,可你根本只看得到你自己。我的眼睛里是谁,你是看不到还是装作看不到,你比我更清楚。你分明是知道的我有多……可还是要拿这个当藉口无理取闹。” “你根本就是一个怕我走的懦夫,每天都活在可笑的自我感动里。”白莫冷笑,声音嘶哑却并不怯懦。 穆凉被她骂得愣了片刻,双眸微垂,下意识的想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翻开的本子。那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迫切想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白莫见他弯腰,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的怒火併没有发泄出去。于是她拎起手边的一个物件,想也不想的扔了出去。 穆凉已经沖那本名册伸出的手,被那个物件一砸迅速缩了回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刻意压制着抽痛。 被怒火沖昏了脑袋的白莫这会儿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扔出去的是一个砚台。那砚台许久没用了,里面的墨早就干了,开裂的干墨被摔成一块一块的散在地上。方才砸过去的时候,砚台的一个坚硬的稜角正砸在穆凉的一根手指上。 此刻他的那只手藏在袖子里,白莫并不能看得真切。 白莫虽然隐约有点于心不忍,可还是想一不做二不休的冷到底。她跳下桌子,凑到穆凉面前,并不是去查看他受伤的指节,而是一把抄起地上那本始作俑者,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穆凉回来了,这本名册已经失去了意义和价值。或者说,一开始这本名册就没有意义,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穆凉只会按他的想法做事,和白莫有没有作为都没有关系。 白莫自嘲地冷笑起来,笑自己毫无作用的努力。 正当她对着突然暴亮的火盆冷笑的时候,一道身影迅速的窜了过来。 似乎是有一瞬间的迟疑,却也仅仅是一瞬间。紧接着,穆凉的手迅速的伸进了旺盛的火苗里。那本名册是纸质的,自然极为易燃,这会儿更是半本都已经陷进了火盆。 火盆是铜质的,早就被烧的发绿髮红,热度可想而知。穆凉在火焰里摸索的时候,白莫几乎听见清晰的手指贴在炽热的铜质火盆上的呲啦的响声。 那个声响极为刺耳,让白莫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迅速充满了眼眶。空气里那股烧焦皮肉的味道渐渐瀰漫开来,白莫一边用力捶打穆凉的胳膊,试图让他把手收回来,一边哭喊嘶吼,“你是不是有病——”
第181页 穆凉一手揽着白莫,保护她远离火盆,一手抓住了火盆里烧的只剩半册的名册。 白莫根本阻止不了他,情急中伸出脚踢翻了火盆。 火盆将翻,穆凉抱着白莫迅速滚远,将袖子挡在白莫没有遮蔽的脸上。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去,白莫和穆凉挣扎着起身,穆凉身上被淋上不少小块儿的炭火,有的还带着零星的火星,还有纸张烧完了以后细碎的纸灰满屋子的飞。 白莫倒是还好,穆凉全身上下都灰头土脸的,他掸掉身上的狼狈,把白莫扶了起来。 白莫眼睛里全是泪,她捧起穆凉那只伸进火盆里的手,抢下他还抓在手里的半份名册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抱着他烧的黑漆漆的手哭。 原本细白细白的手指此刻狼狈不堪,指肚上零碎的掉了几块儿皮肉,有的地方虽然没有掉皮,却也已经焦黑不堪,从黢黑的缝隙里露出鲜嫩的血肉。 穆凉用另一只手摸摸白莫的头,原本是为了表示安慰的,可他的这只手是方才被白莫砸了砚台的,一个指节已经迅速的红肿起来,实在也算不上好。 白莫抹抹眼泪,不轻不重的给了穆凉一个大嘴巴子,骂了句,“有病。” 穆凉挨了这一下,用唯一勉强还算干净的脸颊弯腰蹭了蹭白莫雪白的颈侧,小心的服软,“你把它扔进去,不就是想让我捡出来吗…” 白莫皱眉,刚要骂他这个胡来的歪理。 却见穆凉有些委屈的弯着腰,把脑袋搁在白莫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只不过下回可能得换种方法,我是真的有点怕火……” 白莫鼻子一酸,又要哭出声来。 她抽抽鼻子,揽着比自己高大好些的穆凉,让他把大部分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有些费力的走出房门,打算回卧房赶紧去找个大夫。 只不过短短的一段路让她走的摇摇晃晃的,穆凉本就没有失去意识,也有力气自己走路,便于心不忍的嗤笑出声,打算直起身子来,却让白莫恶狠狠的给摁了回去。 他便不再挣扎,安心的窝在人怀里,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白莫把人安置在床上,想着出门去找大夫,走出两步又回来。 她蹲在床前,和被她裹得只剩伤手和脑袋露在外面的穆凉对视。 “我现在去找人叫大夫过来,你要是怕我出去不回来了,那我就带你一起去。你要是不担心的话,就点点头,我很快就回来。” 穆凉看了她一会儿,透着一丝疲惫的眉眼似乎小小的弯了弯,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看人乖巧地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小心地点头的模样,白莫还是觉得之前大概是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乱发脾气欺负这个傻子的…… 白莫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不过话说的轻巧,院子里的人刚刚都让穆凉冷着脸给轰出去了。现在连个人都难找,更别说是大夫了…… 白莫往外走了两步,到院门前面,纠结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让穆凉给同化了,总之她现在觉得自己踏出院门都算是背叛。犹豫再三,白莫站在院门口,深吸一口气吼了一声,“来人啊——”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大概是白莫活了这么些年最没面子的一次。要不是看在穆凉手上的上炸裂冒血,打死她也不干这么蠢的一件事。 不过好在,她吼了一声就有人拿着扫帚凑了过来,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探头探脑的凑了过来,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是……?” 白莫皱眉,认真的思考要不要要求下次穆凉再往府上招人的时候,得找个稍微机灵点儿的。就像眼前这个,就算当真不认识白莫,那也得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打工吧? 公主府那么大个招牌。 白莫揉揉气的突突跳的脑仁,挥挥手命令道,“去给我找个大夫来,快点的。”说完还生怕这人听不懂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们主子受伤了。” 小丫鬟让白莫说得愣了一会儿,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跑远了。 白莫总觉得刚才这人的看她的眼神总像是看鬼似的,叫人不舒服极了。不过,挂念着穆凉的伤,她也没空想那些什么别的。 进屋之前,白莫小心的推开一道门缝,从门缝悄悄的看穆凉有没有张望着她有没有回来。却瞧见那人躺的舒舒服服,那只烧伤得不敢乱放的手摊着,胳膊搭在眼睛上,很是疲惫的模样。 白莫觉得自己的行为孩子气极了,于是坦然推门进去,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里,生怕把人吵醒。 可刚坐下,穆凉就一动没动的说起话来,“白莫?” “是我。”白莫回道,然后又带笑反问,“我没跑,失不失望?” 穆凉难得笑了笑,肿了根手指的手茫然的向外伸了伸,像是在寻找调皮的姑娘。 白莫很是配合的把手交了出去,小心的别开红肿的那处与穆凉的手指交握在一起。 “你呀……也该多信任我一点,嗯?” 穆凉的鼻翼不易察觉的抽了抽,眼睛被挡在胳膊下面,所以看不出他此刻委屈的模样。其实他明知道白莫过得不算好,却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刺痛她,无非就是想听她亲口说。为了他,她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她也在等他。
第182页 哪怕是会有点疼的,他也期待。 如今他如愿了。 穆凉动动嘴角,颇为用力的“嗯”了一声。 第96章 迟来? 好在,那个小丫鬟不是个真的傻子。 大夫很快就来了,白莫瞧着那么大年纪的大夫,拿起刀片来手一点都不抖,还是觉得有些心悸的。他先是用很薄的刀片把穆凉手上被烧得焦黑的皮肉刮去,然后撒上什么药粉,最后整个把手包裹起来就可以了。 另一只手则麻烦一点,要给红肿的那根手指打上一对儿夹板,说是因为伤在关节附近,乱动很容易错位。 白莫认认真真的听着大夫说的话,然后眼睁睁看着穆凉又细又白的手指头被裹得像……不知道什么东西,总之胀大了好几圈儿似的。 等大夫走了,白莫坐到床前,惩罚性轻轻拍了拍穆凉的脸,口气也恶狠狠的,“叫你乱来。伤成这样谁照顾我,嗯?” 穆凉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被被拍得有点儿红,没有半分与人争执时的强横,只顾着埋头认错,整个人软糯糯的可爱的不行。口中无力的辨白着,“我这样也可以照顾你的……” 白莫让他气笑了,若是让这么一个伤患反过来照顾自己,那自己也太不是人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早些时候,她来了月事也从来都是痛不欲生满床打滚的,更别说像想在这样能给穆凉帮把手了。 她虽然向来养尊处优,可体寒却是从娘胎带的,所以到了时候总是要痛上一痛,吃什么喝什么都不太好使。 不过,从那件事以后…… 白莫的眸色不自觉的暗了暗,手不自觉的攀上平坦的腹部,脑中思绪翻飞。她该不该把那件事告诉穆凉呢…… 白莫咬着唇犹豫,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沉默是多么突兀。穆凉如今本就恨白柏入骨,若是再添上一两件事,恐怕白柏活不过明早的机率比较大。 白莫脑袋转了转,仗着如今穆凉受伤,难得示弱,盘算着措辞开口,“其实我想让你留着白柏,是留他有用,不是我的私心。” 穆凉挑眉看她,似乎是等她开口已经等了许久了似的。 白莫定定神,继续说,“你回来之前,我便盘算过了。不管以后你做的有多好,永远都摆脱不了乱臣贼子的骂名遭人诟病,但是……” “如果把我们的身世公布于众……” 话还没说完,穆凉裹满了纱布的手指就竖在白莫唇前,止住了她快要脱口而出的话。穆凉眸色漆黑,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白莫抓着他的手腕,别开他的手指,辩解道,“从前你怕我丢了身份受人欺侮,可如今有你护着我了呀。” 穆凉的手无力的垂了垂,似乎是默许了这话,哑着嗓子继续问,“没有证……” 这话说到一半,最后一个字变成了空音。 穆凉的神情从震惊变得很是古怪,最后沉默且坦然的注释着白莫。 白莫知道他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笑吟吟的把她的话说完,“只要白柏活着,你们就可以验血了不是?” 穆凉神情没有半分改变,只是咬着唇直挺挺的点了点头,有些懊恼的把脑袋埋在白莫的颈窝里。 白莫有点无奈突如其来的撒娇,摸了摸这人的脑袋,把他挣得乱七八糟的长髮一缕一缕的捋顺,服帖的顺在身后。 白莫看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迟疑着张了张嘴,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来。她无声地嘆了口气,眼睛里亮闪闪的转了一个圈儿。 白莫垂着头,下巴抵着穆凉的嵴背,几乎贪婪的汲取着这人身上陌生的味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莫缓缓开口,“我要讲一个很重要的事。” 穆凉没有起身,只是埋在白莫颈间,拖着长声应了一声,“好——” 白莫失笑,不自觉的放松下来。“我们分开之后不久,我有了喜脉。” 穆凉被缠的肿得不成样子的手指不自觉的发力攥紧了白莫的腰侧。白莫皱眉把他用力绷紧的手指一根一根舒展开来,生怕他疼。 “中途吃了几次药,他都安然无恙的呆在这里。”白莫把穆凉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因为陌生的触觉而微微紧绷和颤抖。“再后来到了生产的那一天,说是个死胎。” 白莫不自然的笑笑,把不自觉就红起来的眼眶错开,“原来生小孩儿有那么疼。” 这会儿穆凉因为震惊已经把头抬了起来,眉毛极厌的皱着,手下随着唿吸不断起伏的部位,曾经替他孕育了小小生命吗? 穆凉快找不到自己的唿吸,双目茫然的没有焦点,放空了好一会儿,他耳中好像窜过一个尖锐的声音,伴随着又长又刺耳的耳鸣声。 “你确定是死了吗?”穆凉的声音极哑。 白莫茫然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并没有见到孩子的尸体,只是周遭都那么说,她便那么信了。况且被几碗堕胎药下去还活着,反倒不太合常理。 “你知不知道,白柏有一个孩子?还、还很小…”穆凉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破音。
第183页 “他有孩子?”白莫失声反问。 自傅杞死后,白柏从来没有纵情声色,后宫更是干净到令人髮指的程度。所以,孩子不是白柏的。白莫的双唇都开始颤抖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型破裂,如果,白柏念着一点姐弟之情,将她骨血中剥离出的那个孩子带走抚养…… 白莫反覆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以降低自己的期待值。可心底的狂跳,已经让她遏制不住了。 与此同时,穆凉的耳边突然想起了那句白柏在牢里说的话,他说,“你会后悔的。” 如果,只是如果,那个孩子是白莫孕育的,穆凉的孩子,那他怎么可能不后悔。 穆凉的双手都颤抖着,反覆挣扎开合的手上伤口全都炸裂出血,染的双手的纱布都是血迹斑斑的。 白莫双手握着穆凉的手,制止了他几乎是自残的行为,温和的把人摁进自己怀里。“总会有办法的。” 穆凉动了动脑袋,湿漉漉的舌尖舔上白莫细白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上,停留在她柔软的唇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莫觉得除了那处舌尖的湿润,还有什么同样湿润和冰凉的东西掉在她脸上,一直向下滚落,隐没进微突的锁骨深处。 白莫和他亲昵的靠在一起好一会儿,直到她自己也有点疲累了,她才钻进被子里,缩在穆凉身侧,沉沉睡去。 穆凉等人睡沉了,掀开被子的一角走了出去。他身上的衣裳早就染了血,他用十根笨拙的手指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腰间复杂的绳结,最后抓着把剪刀把衣裳剪了,才总算换好了衣裳。 只是他没有扣上腰间的搭扣,长发也隐约有些散乱,再加上指间全是厚重的纱布,整个人瞧着落魄得不是一星半点。 穆凉不管这些,冷着脸大步流星的往关押白柏的牢里走。 他几乎是痛恨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在什么都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把孩子丢给了白柏? 此刻他只能焦灼的祈祷,白柏既然当初没有害这个孩子,那如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可光是阴暗潮湿的大牢,那么小的孩子能扛过去吗?穆凉咬咬牙,受伤的十指无意识的攥紧,眉宇之间全是不可言说的戾气。 穆凉冷着脸走进大牢,在收押白柏的前一个牢房停住了脚步,血迹斑斑的手指死死抓着腐木,牙关也紧紧咬着。 他有些害怕,甚至是没有来由的,更是无所适从的。 穆凉定了定心神,将所有胆怯从脸上掩了去,才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出现在白柏牢门前。 那个曾经指点天下的人此刻满头长髮已经尽数染白,阴冷的牢房里,他只穿了件暗红色的里衣,似乎是很冷的样子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牢房里的被褥被他裹成一团,护在身侧。 然后在那小小的紧凑的一团被褥里,包容着一个小小生命。 穆凉下意识的想要凑近牢房,抓紧了腐木,整个人咚得一声撞在栏杆上。 这一声吵醒了熟睡的白柏。 他从睡梦中醒来先是打了个寒噤,随即小心的把冰冷的双手凑在唇边暖了暖,把身侧的被褥包裹抱了起来摇了摇,温声哄着同样被惊醒的小孩子。 等怀里的唿吸稳了,白柏才抬起头来,追逐了一下把自己吵醒的声音来源。 一抬头便双目微瞪,错愕震惊了足足好一会儿。在这期间,穆凉就抓着栏杆睚眦欲裂的死死盯着白柏怀里的包裹。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柏嗤笑出声,低头看了看相依为命的孩子,声音极尽平稳,却也清晰,“穆将军,我想喝酒。” 穆凉冷淡的瞥了一眼他,转身当真端了酒来,叫人开了牢门。 两个人就着刚刚添的一张木桌,席地而坐,对酌起来。 白柏的神情毫不避讳的从上至下审视着穆凉,看他身上落魄和凌乱,不含讥讽的笑了笑,“看你过得不好,却也没有想像中高兴。” 穆凉不置可否的低头喝酒,手上本就血迹斑斑的,被酒液沾湿的部分更是急速晕开一片血迹,就他如今这副模样,说自己过得还算不错,想必也没有人信。 可偏偏就这样,他甘之如饴。 “实话说吧,你和皇姐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穆凉的动作没有分毫的停顿,可思绪却是转的飞快。白柏的话里提到的这句和白莫的事,叫他一瞬间不知道是哪件事。若是说感情之事,白柏断然没有拿出来单说的道理。可若是孩子的事……总觉得并不大合情理。 白柏见人想事情想的出神,拿杯沿敲了敲木桌,眸色极深,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或者说,我该叫你,皇兄?” !! 穆凉的瞳孔,急速跳动两下,里面毫无遮蔽的透出两分骇然。他和白柏才是兄弟,白莫只不过是鸠占鹊巢之人而已。可这件事,普天之下不该再有谁知道的。 穆凉的眼前骤然出现大片血色,他手中的刀挨个划过那些手无寸铁的奴僕的脖颈,最后坦然收割了一个至亲的性命。他曾为此付出代价,也就几乎确信白柏没有理由知道。 白柏慢慢给自己倒了杯酒,声音像在同老朋友讲话一般坦然闲适。“怎么这幅表情,我又不会说出去,更何况,就我如今这样,还能害你什么?”
第184页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是有趣似的干笑两声,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别想了,我一早儿就知道。” 穆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摸不透这人的正邪,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半分理由半分道理可循,就像一个爱胡闹的孩子一般四处捣乱。 穆凉有足够多恨他的理由,却也有同样多原谅他的理由。可若是别人,他一贯都是个赏罚分明的性子,把恩报了,也把命索了,两不相欠。可……穆凉的眼神不住的往一旁安静的婴孩身上瞥,这个孩子,本就是白柏以不耻的手段带走的,可他却也辛辛苦苦的照顾了他这么久。 白柏注意到他的眼神,顺着看了看,故作洒脱的指了指,“你的孩子自己带走吧,养孩子是真累。” 穆凉的垂了眼睛,不动神色的领了他这个情。 白柏自顾自的拿着酒杯,他先前就每日借酒消愁,已然隐约有了些瘾,如今摸不到酒杯便极为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几杯酒下了肚,白柏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不总是老态的病容了。眸色隐约有点涣散,说的话也愈发混乱起来。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皇姐一早就是想我死的。”白柏抬抬头,可酒意烧得他隐约有了点燥热,眼睛里也全是湿漉漉的,虽然是自嘲的口气,却已经带了点哽咽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去看电影~先更~ 第97章 滴血 穆凉不搭话,只是冷着眼看他。 “我只要在朝中稍有偏向,她便千方百计的斩我左膀右臂。”白柏说着说着竟嗤笑出声,极为没形象的抽抽鼻子,隐去泣音,“我那么恨你,可我没害你,也没害她。” 白柏晃晃空荡荡的酒壶,懊恼的把它横摊在桌上,活像一个稚气的孩子。 “你回来了,挺好的。反正这个位置,我也呆厌了。”恍惚之间,白柏似乎是温柔的笑了笑,“没有傅杞,全是折磨。” 短短的一句话,戳的穆凉心底有些疼。 穆凉一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心软活不久的,眼前的白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不是心软,最开始白柏就不该放穆凉走,一放还放了两次。他早就註定会把自己覆灭在自己的心软里,可他还是狠不下心。 他明白傅杞和他隔阂的原因,他因此恨穆凉。可同时,他也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个迁怒穆凉。一次两次的,全是自作自受。 或者说,心软叫他受的罪,还有第三件。若不是心软,他还活着做什么的。他只是怕自己死了,国怎么办,家怎么办。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他一再心软,他自己怎么办? 若不是穆凉找上门来,他至死也不会为自己申辩哪怕一句。他本就该死。 这样的话,他会说,其实也不过就这一次罢了。他倒是想说,可身边又有谁能听他说呢?只是没想到,到了濒死之际听他发牢骚的居然是穆凉。 白柏坦然的笑笑,可下一刻又把脑袋埋在膝间没出息极了的呜咽起来。 穆凉的神色如常,可喉见却也感到一丝不适。他和白柏长得不像,在几十年都不同的生长环境里,也长成了完全不同的性子。 可却有如出一辙的默契,比如,话大多都在出口之前就噤声。 穆凉没有安慰他的打算,只是有些笨拙的从角落里抱起了那个微微起伏的温暖的布团,旁若无人的往牢房外走。 狱卒过来锁门的时候,穆凉怀里的孩子不知道是知晓了即将离别相依为命的人,还是单纯的被锁链声惊醒,总之突然哭闹起来。 白柏与他隔着层层栏杆对视,眸色一如既往的慈祥和温和。 穆凉转过身,靠着栏杆,声音平静悠远。“傅杞的尸首,我还给傅家了。” 说完,他便一刻也没有再停留,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一步一步向阳光走去。 远远地,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身穿暗红色里衣的男人僵硬了片刻,突然趴在地上似笑而哭。 ———— 穆凉到了公主府反而有些茫然。怀里的孩子哭了一路,没有一点衰竭的迹象,不知道白柏是怎么把他哄的服服帖帖。 穆凉直愣愣的看着出门来迎他的沈佩,有些无辜的眨眨眼睛,无措的把怀里的孩子递了出去。 “这是…?”沈佩一边接过孩子,一边有些迟疑地问。 穆凉茫然的抬头,脸上的渐渐浮现出些许明朗的笑意,略有些羞涩的说道,“我、我的孩子…” 沈佩吓得差点松手,赶紧安抚了一下哭个不停的孩子,一箩筐的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问。这话反正信息量确实是太大了一点… 穆凉无措的极致的时候手上反而闲不下来,有些手欠的把手上的纱布绞得一团糟,故作镇静的指挥道,“找个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生病,还要给他吃点东西,好好照顾…” 沈佩点点头,忙不迭的把孩子抱走了。 穆凉一头扎进药房里,一边把手指上凌乱脏污的纱布拆解开来,一边拍拍自己震动不已的胸膛。他突然多了个孩子… 是男是女? 穆凉给自己重新缠纱布的手不自觉的一紧,手指疼的一抽。他意识到,自己抱了半天,都没有看看自家宝贝是男是女。
第185页 穆凉头有点大,不知道待会儿怎么跟白莫介绍了。 把手上的纱布全都换过新的,穆凉才推门进了白莫的屋子。 不过他这种现场换纱布的行为跟掩耳盗铃差不多,毕竟他两只手上都是伤,绑的纱布松散难看不说,连打的结儿也不算平整,实在是有些登不上檯面。 这会儿白莫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拿着一个不大的绣布左一针右一针的绣花样儿。 见穆凉回来了,白莫把针戳在绣布上,搁在一旁的凳子上,掀开被子就要扑到穆凉身上。 穆凉倒是没给她这个机会,快走了两步,就着人在被子里的姿势抱了抱她,就叫她好好躺着去了。 “怎么不好好躺着?” 白莫装作没听见这话,而是敏锐的捉住了穆凉松散的纱布,认出这不是大夫给他绑好的那一块,顿时瞪住后者开始兴师问罪。“干嘛去了?伤成这样乱跑是不是?” 一边说着,白莫还略带骄横的伸手,惩罚性的拍拍穆凉的脑袋。 穆凉挨了这两下,然后讨好的握住白莫的手,用裹着纱布粗糙的手掌搓弄白莫的手,老老实实的交代,“我把我们的孩子带回来了。” 白莫眼睛里的光芒明显的跳动了一下,随即兴沖沖的四处张望起来,“…在哪?” 穆凉笑她这般心急,“看看病吃点东西,待会儿带过来陪你。” 白莫乖乖点点头,想起自己刚才还打了穆凉的头,于是又伸出手草率抚弄两下算是补偿安慰。 穆凉只顾着笑,笑她摸小狗一般的敷衍手势,笑的眉眼都弯弯的。 不要说根本就是做做样子没有打疼,就算是真的打疼了,穆凉也没有怪过白莫。 索性孩子除了略微受凉以外,安然无恙,穆凉和白莫也都放下心来。 至于孩子是男是女这个问题就更好解决了。经他和白莫的观察发现,是个男孩。 唯一有些叫人苦手的问题是,孩子和他们不亲。白莫倒是还好,好歹也算是十月怀胎,总有些母子之情的。可到了穆凉这儿,从孕育时就不陪在身边,情份实在少得可怜。 以至于,过了很多天,孩子还是一到他怀里就哭。 两个人抱着孩子给他起名字,最后敲定了叫穆迟。于是每天都能看到白莫一边傻笑一边喊,“阿迟阿迟~” 然后穆凉就站在一边吹风。 深刻体会到生活不易。 过了七天的月事,白莫的“意外”出血,也算是停了,穆凉的心也放下来。按着约定,白莫可以去院子里转转,不再整日被囚在屋里了。 可她满心都是阿迟,每天都不大想出门,顶多抱着阿迟在院子里坐坐,不一会儿就回屋去了。 沈佩来院子里找过穆凉几次,穆凉也没有避着白莫的意思,一来二去的,沈佩也和白莫能搭一两句话。 沈佩自己还是个孩子,看到小孩子就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二,在院子里,又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要凑上前去。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佩和白莫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刻意错开视线的意思。 日子极慢的过,穆凉不得不面对起满朝文武。就算旁的还可以继续搁置,可先前被他扣留的肖程却早就已经激起民愤了。 天地良心,他虽然关着肖程,却一向都好吃好喝的待着,没有半分僭越之举。 还有,庞安留了封信,跑了。原本有些懊恼的穆凉读着信,心底隐约有些释然。庞安说,与其作为肱骨或是参与决策,他更适合讨个闲职。 庞安说,在穆凉不在会宁的日子里,他和别翠暗生情愫,算着日子逐渐逼近别翠生产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不告而别。 穆凉把信烧了,没派人去追。 穆凉召集天朝与如今滞留天朝的各位肱骨之臣,说是有重要的话要讲。 另外,他叫人去准备滴血认亲,同一时刻白柏被从牢中押送出来。 天蒙蒙亮,在出发前往皇宫集会之前,穆凉亲了亲睡的迷迷煳煳的白莫,尽量温和地说,“我去做一件事,一会儿就回来。” 白莫迷迷煳煳地点头,伸手捉住了穆凉的手,把人拉着不能起身。然后她抬了抬身子,仰头亲了亲微怔的穆凉的双唇,很满足似的又躺下,自顾自的把被子卷好,“早去早回啊…” 穆凉不禁笑起来,笑这人睡的不大清醒,还能把这一套流程弄的完完整整分毫不乱。 穆凉悉悉索索的摸黑穿好了衣服,关好门走了出去。临行前心情很好似的把长发扎成一束,只是眼睛里略有些忐忑迟疑。 毕竟,他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小事。 穆凉的眼睫轻颤,眼中不可遏的停留了一瞬的迟疑,却又转瞬移时。 片刻之间,他稳了稳心思,下定决心似的十指在袖中不自觉的收拢。 随着他一步一步远去,原本睡的昏沉的姑娘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她推了推身上繁重的被褥,疲惫的打了个哈切。 白莫倒了杯水让自己更清醒一点,给自己换上一身能见人的衣裳,然后就着微亮的天色走出院子,敲了敲微微透亮的沈佩的房门。 沈佩打开门来,看见来人也有些吃惊。 随即,白莫笑吟吟的开口,“沈姑娘,帮我个忙呗~”
第186页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忘了!~ 第98章 可是 沈佩面色有些犹疑,摇摇头,“这个我帮不了。” 白莫眸色不显失落,只是不放弃的继续说,“我知道他做的这件事,一生也就这一次不是?我就远远的看上一眼,绝不让他发现我出了门去,行不行?” 沈佩皱着眉,很是为难,“可若是让他知道了,你们定又要争吵不休了…” 白莫顺势伸出手指天,“我保证,就算他知道了,我肯定会主动认错的,绝对不吵。” 瞧着沈佩仍然犹豫,白莫抓着沈佩的胳膊摇晃两下,言辞极度恳切,“完了事儿他定然还要有别的收尾工作不是?我定会比他先回来的,况且滴血认亲这事,和我也有点干系不是?” 沈佩终于被她说动,抬眸看着白莫,仍有些不放心的嘱咐道,“不过你得跟着小黑,有什么意外,他带你先撤。” 白莫不自觉的笑起来,唇边有颗不大显眼的犬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白莫穿了身樱粉色的衣裳,孕育并没有让她臃肿,甚至如从前一般青葱朝气。她由小黑带着进了个不显眼的屋子,凑在窗边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滴血认亲仪式。 沈佩倒是没跟他们在一起,她位列前席,和一熘老臣站在一块。 穆凉今天穿的身白衣,上面有金色的绣样,长发高束,衬得他格外挺拔好看。 白莫听着穆凉说官话,心底痒得不行。她实在是喜欢极了穆凉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眉眼及其淡然,不苟言笑,甚至不可一世。 他并不如别人那样,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他只是站在那里,腰背都挺得很直,连偏头的角度都并不太显眼。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运筹帷幄来。微微开合的唇极好看,说话吐字唇齿音都极尽干净清澈,声音也是绝顶的好听。 白莫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不自觉的笑起来。军旅没有磨掉他哪怕一丝的锐气,他几十年如一日的锋芒毕露,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郁郁葱葱。 穆凉的话音刚落,下面就一片譁然。白莫回了神,猜想或许是穆凉说出了那个真相,换言之,要滴血了。 白柏被推上台来。他脚腕上束着锁链,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是换过的,很是干净整洁,连那头白髮也仔细的打理过,并不让这位失了势的帝王显得过分落魄。 穆凉从一旁拿起匕首,不知是不是习惯的缘故,特意将匕首调转方向反手握着,将尖端对着自己的方向。 他面不改色的割开两根手指的指尖,略微用力就留下一道血痕。 远远的,白莫都好像听见那一声割开皮肉的声响,极刺耳。 白柏同样如法炮制。 所有人,包括白莫,都死死盯着那只透明的巨大的水缸,两滴血缓慢的在水里扩散开来。 最终融为一体。 人群中爆发出讶异的声音。 白莫心口一滞。紧接着热泪在眼眶中急速聚集,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或许是应该哭的,哭她这么多年都错认爹娘兄弟。又或者是单纯的替穆凉高兴,他终究不是乱臣贼子。 他替天朝多年征战,若是留下千古骂名,才是叫人不忍。 白莫坦然,百感交集。 穆凉把匕首放回原处,将手上的血痕在袖口上随意蹭了蹭,清了清嗓子,郑重道,“我身负皇室血脉,却终不得归宗,故而心生怨念。如今我大仇已报,恩怨已了,不便再去追究上一辈的对错。” 穆凉的声音顿了顿。 “吾辈既无心继承大统,更无心在朝为官,故而,愿将皇位拱手相送,将一切物归原主。” 白莫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最后更是震惊的有些站不住脚。 穆凉千方百计才篡来的皇位,就如此…白莫觉得耳中一阵轰鸣,难以自制。脑中疯狂地运转,寻求一个原因。 只是慌乱中,白莫碰到了半开的窗户,紧接着就被小黑反应迅速的压到窗下躲着。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索性穆凉没有看到。 可相对的,白莫同样没有看到白柏在错愕之余,双眼锐利的射向她所在的窗户。 只是一闪而过的一片樱粉色的衣角,白柏收回目光,坦然且真诚的看着众臣。开口前一刻,白柏的眸色暗了暗,里面的恶意唿之欲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白柏开口,嗓音沙哑得快要辨不出字音,他微微侧目去看面无表情的穆凉,总觉得这么大的事是该商量一下的。 “但继承我已故的皇姐的遗志,我与穆将军,不,皇兄理应和平共处,与天下人共勉。” 白莫躲在窗下的阴影里,却没有因此变成聋子。就在那句“已故”说出的时候,压在她背上的小黑的手都僵硬了一下。 白莫迟疑的看了一眼故作镇静的小黑,用小且颤抖的声音问,“他说,我死了,是吗?” 小黑没有说话。 可他错开了目光。 白莫挣扎着就要站起来,根本不顾会不会被人听见看见,只想挣扎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白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天真的以为穆凉不让她出门是因为为了保护她,为了失而復得的占有欲。
第187页 她原以为只要她好好包容他,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她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穆凉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放出去,甚至早就昭告天下,她已经死了。 所以,虽然身为公主府的僕从,却没有人意识到她或许是那位长公主,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长公主早就是个死人了。 所以,沈佩那永远满怀笑意的脸上,唯独面对她的时候,有一刻的不自然。 白莫挣扎了几下,可她根本不是人高马大的小黑的对手。所以,她很快安静下来,反问自己,她现在挣扎出去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她本就是求着沈佩带她来的,现在出去,无异于把沈佩出卖了。 白莫没再挣动,只是垂了双目,敛尽了失落和狼狈,“我们回去吧。” 小黑没有说话,抓着白莫的肩膀,几个不被察觉的飞掠,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白莫躲进屋子里,甚至没有多瞧哭闹的阿迟一眼,只是脱了出门穿过的衣裳,小心的收好了所有可能被发现的小细节。 分明是该有点什么表示的,可偏偏又心如止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暗的屋里有了一丝光亮,白莫从屈着的腿间抬起头去循那点光,屋门正好开了一道缝隙。 穆凉站在门口。 他的长髮不如早上的时候梳理的那般一丝不苟,而是由着额前的碎发乱跑。就连身上的穿着也不是早上那一件,而是换了一件熟悉的月白色,虽说是如往常一般的好看,却总有些叫人不舒服。 这次是叫白莫看见了,那那么多次没看到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瞒着她,蒙蔽她吗? 白莫下意识的移开目光想去找穆凉手上被割开的伤口,却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是不该知道那道伤口的。甚至,也不应该生气,不应该如现在这般蔫头蔫脑的。 “怎么由着阿迟哭闹?”穆凉从门口进来,将外衣褪下搁在一边,快走两步到了阿迟床前。口气如往常一般带着点温软的笑意,没有半分责怪,只是隐约有些无奈罢了。 白莫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近一整日的光景里,她没有给阿迟吃过任何东西。虽说包括她自己也是一样,可她心里堵得吃不下饭,可孩子总是会饿的。 穆凉正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见她屈膝坐在床边,轻轻皱了皱眉,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怎么坐在…” 白莫从地上起身,背过身去,无声的打断了穆凉的话。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在穆凉看来一定是古怪极了的,于是她顿了顿,拜了拜手,吸了口气轻声说,“我累了。” 白莫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摆明了是拒接和穆凉多说一句话。她不知道穆凉有没有想和她交涉的意思,可她没有办法和穆凉和解,因为她说不出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穆凉打开门出去了,阿迟的哭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第二天仍是如此,穆凉带了饭菜来,软声哄她。可偏偏这副装出来的善意嘴脸叫白莫无端生厌,声音冷硬的让他放下饭菜滚开。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忘了第几天,穆凉站在床前跟她说,“我把阿迟带给沈佩照顾吧。” 白莫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向穆凉在的方向。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她心里有怨,根本没有心思照顾孩子。况且孩子整日整日的哭,带的她也想哭。所以给别人照顾,再好不过了。沈佩也好,她做事妥帖,很是让人放心。 然后穆凉带着穆迟离开了。 白莫整天都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看着熟悉的屋顶。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穆凉不再来了。大概也是那一天起,每天到了时辰,沈佩都会给她送上饭菜,送热水,亲力亲为,妥帖细緻。 可是。 作者有话要说: ~ 第99章 还跑,嗯? 白莫坦然,或许从心底,她是希望穆凉能哄一哄她,解释一番的。只要是他说的,不管多荒诞的解释,她也信。 可他从没有多说一句话。 后来白莫都忘了,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生气的原因。只是无端苛求穆凉能明白她罢了…… 可不管怎样,她等的都不是这种沉默和远离。 白莫把茶杯砸碎在门上,抱着膝坐在床边,无声的抗议。算着日子,从上一次月事起,穆凉有多少天没碰过她了?白莫掰着手指数,越想越气。 做错事的是穆凉,若是她一辈子都发现不了,那穆凉还要缄口不言一辈子吗?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晾着他,穆凉就应该诚意满满的来道歉了,少说也应该负荆请罪的吧? 被摔杯子的声音吓到的沈佩敲敲门,推门而入。 她瞧见满地的碎片也被吓了一跳,却也没着急收拾。反而把门一关,凑近了白莫,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小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白莫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怎么穆哥整日愁眉苦脸的…我以为是你因为诈死一事…” 白莫的眼神不自觉的一跳,沈佩知道自己戳中了命门,着急的抓住了白莫的手,解释道,“若是因为这件事,说来惭愧,这件事我也有份…” 白莫挣开她的手,一字一顿的反问,“所以他不让我出门,就是怕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死了。”
第188页 沈佩被她这副样子吓的有些语无伦次,闭着嘴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的说,“也、也不能这么说,他只是担心你走,才…他只是太喜欢你了…” 白莫不想跟她争论这个,只是把胳膊一横,打住了沈佩继续唠叨的架势。“他人呢?” 沈佩委屈的抬抬脑袋,扁扁嘴巴极其委屈的说,“你若是同他争论这个,他便知道我私自放了你出去…” 白莫摇摇头,极为疲惫的抬抬眼,復又合上。“我不和他争这个。我承认你说的,他很喜欢我。” 沉默了片刻后,白莫的声音放软了些,“我只是想见他。” 沈佩点点头,可又想起什么似的,耷拉了脑袋,“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这两日他都只在你门前停留一会儿,和旁人一句话都不说的……” 白莫垂着眼,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似的,生硬的问道,“他来过?” 沈佩理所应当的点点头。 白莫似笑而非,极迅速的止住脸上的情绪,故作镇静的问道:“什么时辰?” —————— 傍晚,沈佩将晚上要用的饭食端进白莫屋里,按着她的心思,特意备了川贝炖梨。 穆凉就着点月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他站在门前低着头,几日的功夫,他瞧着憔悴了不少,连胡茬都没有打理。 沈佩出门的时候正瞧见他,穆凉打了手势不让她说话,避免被白莫听见了。沈佩会意,只是对他略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穆凉把手指搁在门上,月色照着细长的手指略微泛光,上面有两道清晰的伤痕。那是前不久,穆凉滴血认亲之时亲手割开的,自那一日起,白莫的心情就不如何好。 穆凉把手指收拢紧,还是她其实一直并没有感到高兴过,只是前两日借着孩子失而復得的新鲜感,才没有显得那般颓然。 他拿捏不准。 只是自己…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似乎显得格外不爽似的。 穆凉苦涩的笑笑,唇上的弧度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眼睛里全是疲惫。 他恐怕是真的愚笨之极,才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正当他独自伤感出神之时,屋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被砸碎在门上了一般。 穆凉几乎没有迟疑,下意识急切的推门而入,生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当他意识到或许白莫根本不想见他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穆凉愕然的看着屋里席地抱膝而坐,颓然之极的姑娘,屋里没有点灯,就着微弱的月色,他好像看见白莫脸上有道泪痕。 穆凉迟疑着迈出一步,可刚迈出一步就碰倒了满地的碎瓷片,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惊醒了穆凉。 或许白莫根本就不想他过去,只会添堵罢了。 穆凉收拢了手指,停在原地,头微垂着,试探着问,“你在哭吗?” 出口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白莫仰头看他,但其实这会儿穆凉逆光而立,神情面容全都不甚清晰。可白莫还是仰着头看他,有些狼狈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吸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哽咽。 听着委屈极了,“我没、没有哭,就是……炖梨里有姜…” 这话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都有点听不见了。 却避无可避的叫穆凉心底一软。 他弯腰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拢到一边,反覆琢磨了半天白莫的意思,才一如既往侷促的开口,“那、那我去换新的…” 可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开,白莫就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却又带着两分侷促的喊了句,“我想沐浴。” 穆凉脚步一顿,没有回身继续说,“好,我叫人准备热水。” 白莫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顿时放宽了心。一下子丢了方才所有的狼狈和委屈,站起身拍拍脏了的裙子,带着点颐指气使的骄纵,“你帮我洗。” 这回穆凉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反覆确认自己听到的话的真假。 沉默了不知多久,穆凉说,“好。” 白莫泡在水温刚好的浴盆里,整个人惬意的不行。虽然她说了是让穆凉帮她,但其实穆凉也就是在一边站着,洒洒浴盐而已。 白莫勾勾手叫他过来,穆凉就别开脸,有些别扭的站在了白莫背后。 “不说话?”白莫仰头挑眉看他。 穆凉被热气蒸得朦朦胧胧,脸上绯红一片,有些木讷的发出一个困惑的单音,“嗯?” 白莫措不及防的从水中伸出胳膊来,反手死死勾住了穆凉的脖子,带起来的水珠湿了穆凉一身一脸。 白莫的手在热水里泡的温暖极了,熨贴亲昵的搂着穆凉的脖颈,让后者没来由的心底酥麻,甚至眼眶也极热。 白莫浅浅的笑起来,手上用力把穆凉的脑袋摁到自己垂手可得的地方。两个人反着对视了一会儿,白莫扬起下巴,又轻又快的在穆凉的唇上啄了一下。 穆凉怀疑水的温度太高了,否则他是不会被蒸的连耳朵都充血红透的。 白莫松开手活动活动手腕,从浴盆里踮起半个身子,趴着木盆的边沿,挑眉看着一脸错愕的穆凉,“没什么想说的?”
第189页 穆凉直愣愣的站着,眼睫颤得缓慢,像是真的在费力思考什么似的。 白莫等了半天他也没说话。 “关于为什么不让我出门这件事,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说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信。不过我建议你实话实说,要是以后让我查出来……”白莫危险的眯了眯眼睛,湿漉漉的手攀上穆凉的衣领,单手抓着,好不温柔的用力让他靠自己近一些,指着深不见底的木桶恶狠狠道,“我就把你摁进去,淹死你。” 穆凉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即温软的笑了,唇边有一颗不大显眼的犬齿。他温声哄,“好,我说。” 紧接着,他就从头到尾讲了他安排白莫诈死的原因,倒也没什么别的,单纯的不希望有好事之人惦记白莫所谓的皇室血脉,不希望白莫有离开的可能性罢了。 他坦然,难得毫不避讳自己的私心和占有欲。 若是搁了别人,自作主张替白莫做了决定,白莫定是要百般恼火的。可如今穆凉这般坦诚,问一答一的,甚至此刻还刻意弯了身子,好让白莫揪他领子的动作更得心应手些。白莫表示一点都生不起气来,甚至前些日子的委屈也全都一起烟消云散了。 “噢。”白莫松了手,又钻进浴盆里暖了暖身子,稚气的划拉着水玩儿。最后她从水里大张着伸出两个胳膊,不情不愿的命令道,“抱。” 穆凉的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可天寒,他担忧白莫受凉,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就迅速的把薄被一展,三两下把人裹了满怀。 白莫被穆凉抱上了床,极其慵懒的斜躺着,合计着空荡荡了好些日子的床总算在今日能迎来一丝人气,可喜可贺。 正当穆凉弯腰给她把被子盖好的时候,白莫从被子伸出一条腿准确的架在穆凉肩上。随后,她又嫌动作不如何舒服似的,在床上用几乎滑行的方式挪动了方寸。 可不自知的,她的动作因为这方寸的挪动而显得格外撩人和诱惑,让穆凉的唿吸都不自觉的粗重了两分。 白莫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似乎是累了,眼睛半开半闭着,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丝媚态。“不过话得说前头。” “就算下回我不理你在先,你也不能躲着我,嗯?”白莫停下想了想,又变本加厉的补充了一句。 “就算我不理你,你站也要站在这儿,站到我理你为止,知道了吗?” 白莫说着说着,两条腿就都架在穆凉肩膀上了。她的身体在沐浴后显得格外灼热,像是从相拥处一寸寸蔓延至周遭的滚烫。 叫人没来由的心底一疼。 穆凉规矩的把白莫的腿塞回被子里,努力喘息了几口,调节好紊乱的唿吸,才视若无睹的对白莫点点头,抬腿要走。 白莫皱眉,心说这个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她都这般主动了还是看不出? 还是赌气? 白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起来,厉声喝道,“你再走一步试试?” 下一刻,穆凉的脚步果然停了。白莫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嗯,满意的想这是没在赌气。 那他走什么? 白莫敲敲小脑袋瓜,并没有想到什么合理解释。总不能是魅力退步了吧?白莫倒是没怀疑过自己对穆凉的吸引力,若真是年纪大了连穆凉都撩不动了,那也太伤人了吧…… 白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赤着脚跑下床,啪哒啪哒的转到穆凉面前,都准备好伸手揪他领子了,却在下一刻停住了。 穆凉这会儿刻意躲着白莫的视线,可还是能轻易捕捉到他潮红的面色,以及略有些湿润的眼睛。还有明显起伏的胸膛,这分明就是动情了嘛。 白莫没收回手,倒是把原本要揪人衣领的动作改成了垫脚,将两个胳膊亲昵的环在穆凉的脖子上,靠近温暖的躯体,恶意用鼻尖戳着穆凉刻意压制却仍不断起伏滑动的喉结。 白莫话里带笑,眉眼都弯弯,“还跑,嗯?” 第100章 余温 白莫勾着人的脖子,几乎磨得穆凉就要缴械投降。 可隐约,他还尚存一丝理智。他的双手迟疑着轻轻环上白莫的腰间,有些犹豫的开口,“你……你的身体……” 白莫一愣,什么身体? 穆凉的喉结迅速的滑动了一下,吐息炽热灼人,“就是……血……” 白莫被他白皙好看的脖颈吸引了片刻注意,眼神都凝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穆凉在说什么。那什么……丢人的月事嘛。 白莫反省了一下,自己确实是没有解释过这回事的。 按这么说,穆凉是担心她再出血。分明是傻的不行了,白莫却觉得怀里人那副羞涩迟钝的样子极度可爱,整个人攀在穆凉身上,才够着亲了亲他湿润的唇角。 又香又甜,绝顶好吃。 白莫得意的笑起来,语义不明的轻声说,“那可是因为你没本事……” 下一刻,两个人滚了一圈儿到了床上。 —————— 白莫难得没有在欢爱的第二天卧床不起,反而是在穆凉起身的时候就准确抓住了人的衣角。 虽说意识并没有太清醒,当穆凉问她话的时候,她也只会埋在被子里含含煳煳的胡乱应声。
第190页 “再睡会儿?”穆凉把白莫的手从衣服上拉下来,温柔的塞紧温暖的被子里。 白莫翻了个身,背对着穆凉,声音含煳得像撒娇,“你去干嘛?” 穆凉动作麻利的给自己换了件衣裳,正低着头去系腰间的搭扣。不过他从前都是穿系带的,穿搭扣的次数屈指可数,实在有些苦手。他埋着头随口答道,“今日得去把肖程放出来,他的家眷昨儿就闹到皇宫前面了。” 白莫翻了个身回来,从被子露出一双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穆凉。要是算肖程的家眷的话,那也就是祝柳了吧? 穆凉自顾自的交代着自己一整天的行程,没有看见白莫此刻眼巴巴认认真真的可爱模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来,午饭想吃什么?” 半天没等到回答,穆凉抬眼想去看白莫是不是一扭头睡着了。一看,却正瞧见,白莫随手把自己睡得松散的里衣繫紧,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副没睡醒模样的,顺手接过了穆凉手里折腾了半天还没弄好的搭扣。 三下五除二弄得平整又好看。 穆凉呆呆的瞧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却瞧见一个发愣的功夫,白莫揉揉眼睛,悄咪咪的又钻进了被子里。实在没什么比出被子忙活一通之后回去补觉,被子里还有余温更幸福的了吧。 穆凉失笑,伸手揉揉白莫的脑袋,在迷迷煳煳冒金星的头顶吧嗒一口,出门去了。 白莫迷迷煳煳的想,去吧,等你一出门就把你所有黑衣服都扔掉。 哼,打扮那么好看出门,不像话。 ———— 穆凉越过几排看守,在一处极为清净的屋前站定,屋门没有落锁。 这儿是城郊一处别院儿,地方是白莫一早儿找的,早就规划好了。只要肖程从边境一回来,就关押在这儿。说是关押,倒也不算,除了限制自由以外,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吃好喝好酒好肉,要是肖程没成亲,连漂亮姑娘也可以备着的。 不过,肖程那么一个人,整个人刚直得不可思议,定是接受不了这种安排的。毕竟与他而言,在家国危难之时偏安一隅,本就是罪不可恕。 故而穆凉这回是特意来赔礼道歉来了。 穆凉推开门,肖程正难得在屋里拿笔练字。不过他的字写得跟他的人一样,不会拐弯似的。 一见穆凉来了,他就撂下笔,粗声粗气的说,“我当是谁来了,如今是不是该尊你一句殿下了。” 穆凉自来熟的坐在桌前,脸上没有喜怒,“你我自然不必拘礼。” 肖程冷笑一声,“果然是大不一样了。” 穆凉垂着眼,唇角倏尔出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将军倒是没怎么变,怨我也不知藏着掖着。” 肖程一摆手,“诶,末将可不敢怨您。” 穆凉嗤笑出声,“让将军这般奉承,实在有些坐立难安。” 肖程本就只是怨他做这般安排,对穆凉这人倒是没什么偏见,更何况事到如今了,怨也没什么用了,木已成舟。 故而穆凉一笑,他也不再端着要命的阴阳怪气,久没见面的两个人就势聊了点别的。 说着说着,肖程就一拉椅子,坐在穆凉对面儿,压低了声音问,“话说回来,你如今把权势交还给皇上,是当真不怕他打击报復?到时候你手无寸铁,如何与之抗衡?” 穆凉垂着眼,有些习惯性的考量了一下肖程这话,总觉得是可以批上一个意图犯上作乱的罪名的。他轻摇了摇头,没再跟这个头脑简单的人揪着两句辞措,只是漫不经心似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的身份已然昭告天下,又当着文武百官将皇权推诿,你以为盯着我的只有白柏吗?” 看肖程好奇又迷茫的神色,穆凉知道他大概是没懂。于是,他继续解释说,“全天下都知道我与他实为手足,若有一日我死于权利纷争,这个罪名谁来担?若他白柏敢担这千古骂名,那,反正我贱命一条。” 穆凉摊手,眉梢微动,是他惯有的浅笑的模样。 肖程嘆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些我是明白不了了。” 穆凉几乎就要点点头表示同意了,可想想自己来是来赔礼道歉的,不能这么实在。 不过尽管他万般小心,还是闹了个并不大愉快的事。 肖程这个人刚直到一定境界,也就有点恩怨分明。他跟穆凉虽说是朋友,但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却让他极为不痛快。 话赶话的聊到这儿,肖程的脾气又上来了,他恶声恶气的总结了一句,“反正我们拼死拼活护半天的国,在你们手里就是玩物,推来阻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单纯发泄怒气的,故而说的时候本就没有考虑到穆凉的心情。 又或者穆凉不和他共事已久,肖程也就忘了穆凉同样为上位者的一念之差流过血。 论保家卫国,穆凉半点也没有含煳过。甚至,他到现在还记得住自己打的第一场仗,死了哪些士兵,家住何方。 肖程这话窝心,像是一把刀平着捅进心里,却竖着转出来,疼得要命,可别人瞧着也不过如此。 他理解肖程心直口快,实在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儿同他计较。可隐约的,又让人有些不爽。
第191页 穆凉尴尬的没话说,却听见门口一个姑娘的声音接过话茬,“行了行了,别埋怨了,给你补个大婚还不行吗?” 穆凉听着声音熟悉,一回头,果不其然,就是前不久还在赖床的白莫。 “你怎么来了?”穆凉有些意外,起身给白莫腾个地方坐下。 白莫不由分说的把穆凉摁回去坐下,自己坐在穆凉腿上,亲昵的倚着他的胸膛。 “我不来你都要让他欺负死了。”白莫眼一横,瞪着方才口出妄言的肖程。 肖程让她堵的说不出话,正当支支吾吾的时候,白莫抱着臂,居高临下的命令道。 “你还不走?在这儿等我给你儿子起个名儿?” 肖程被她三言两语讥讽的一阵脸绿,咬着牙说了句,“那倒不必。” 说完就起身要走。 错身的时候,穆凉沉吟片刻,然后又叫住他。“往后这护国爱民的重任,就劳烦将军了。” 肖程摁了摁额角爆出的青筋,咬牙切齿。“你们夫妻俩是来给我添堵的?” 白莫不理他,偏过头亲了亲穆凉的唇角,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好像懒得再多给肖程一个表情动作了似的,闭着眼摆了摆手。 穆凉放软的声音,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和与别人说话时大不相同。“怎么一个人找来了?” 白莫搂着穆凉的脖子,声音像极了没睡醒,呢喃着把脑袋缩进穆凉香喷喷的颈窝,“因为你…离我太远了…”。 白莫一边说,一边悠哉的闭上眼,唿吸都渐渐平稳。 两个人度过了悠哉极了的一天,第二日,白莫和穆凉登门拜访了傅府。昔日古朴内敛的府邸在三两年的功夫里急速落败,剥落了褐漆的木门上爬了些绿植。 由不得人不去想物是人非。 白莫推门而入,正巧看见了她相见的人。 重欢刚刚十岁出头儿,拿着一把与她身量极不相称的弯刀舞得迅速又凛冽。 看得出这手弯刀不是一日之功,是常年累月的练习才至此熟练。可同时,也很轻易能看出因为缺少指导,杀伤力大减。 重欢看见白莫,把刀一收,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吟吟的凑了过来。“殿下。” 白莫摸摸她的脑袋,笑的眉眼弯弯,“长高了。” 重欢仰头,“殿下可有日子没来过了。” 白莫本想笑着同她调侃两句,可当她的目光淡淡撇到重欢肩上的一抹黑绸的时候,不可遏的声音一顿。 重欢顺着她的眼光略微回首,无可奈何的笑笑,“家父一生最是惜名节,到死却是叫人污了英名。” 白莫把重欢摁在怀里,先前她自顾不暇,实在没给这个未长成的孩子足够的关照。 重欢在白莫怀里摇头脸上干燥得没有一滴泪,“不哭了,泪早就流尽了。”说罢,她指指肩上的黑绸,“不过就是留个念想,我知道的,人总得向前看。”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对我有什么期望,便早早的去了。”重欢眉头微皱,却还是笑着补充说,“若是能护家国安定,便再无他求了。” 白莫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先前皇上不是许了你成年后可以袭呈你父亲的职位…” 重欢摇头,过重的压力和世态炎凉早让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早早的成熟起来,沉静又内敛,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叫人心头一颤。 “家父在朝堂中浮沉多年,也不过落了个悽惨收场,伴君如伴虎,重欢不敢拿命去赌了。” 白莫的喉间像是梗住了什么,再也开不了口了。白柏能给予这个无辜的孩子最大的补偿就只有钱财和地位,可她未必需要。 气氛凝滞到极点。 正巧这时候门口传来人生,是个奶声奶气的女声,远远的隔着院门。 白莫循声去看,一个胖乎乎的女娃蹒跚着,拿着一个与她身量不大匹配的饭盒,“傅姐姐,这是我娘亲做的糕点,说今儿是节,得吃的。” 重欢接过饭盒,点点头,随口问:“你娘呢?” 小丫头咬着手指,说话不急不缓奶声奶气的,“我娘病了,也不严重,只是父亲不许她出门罢了。” 这会儿白莫才隐约认出,这好像是关七家的女儿,名字叫方妧的。 上次见面还是穆凉和白莫结亲的时候,白莫偷闲看了穆凉一眼,却见他正出神的盯着自己。 白莫措不及防的浅笑,穆凉惊觉自己被人发现了,赶忙错过目光,脸上有一缕不易察觉的红晕。 可爱的不行。 白莫在傅府逗留得久了点,甚至留下吃了个晚饭,才悠哉悠哉的揽着穆凉回家去了。 第101章 迟暮 白莫吵着坐在自家屋子门口看星星,看了会儿困的不行,半倚在穆凉肩上昏昏欲睡。 睡着之前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意识,是她说了一句,“穆凉,我们离开京城吧。” 穆凉看着繁星点点,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声,“嗯?” 肩上的脑袋愈发沉了,唿吸也渐渐平稳悠长,穆凉偏头在白莫好闻的发间落下轻轻一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好。” 第二天一大早穆凉是被白莫的哀嚎吵醒的,她一边扯着凌乱的头髮一边推醒了穆凉,有些懊恼的追问,“我昨儿是不是睡着了?”
第192页 穆凉坦然点头。 白莫抓着穆凉里衣胸前的部分摇晃两下,才嘆了口气,“昨儿听方妧那丫头说是什么节,还想拉着你过个节来着,一扭头怎么就睡着了。” 穆凉听的直发愣,过了会儿才笑起来,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安慰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昨儿你说想离开京城,今儿个还作数吗?” 白莫仰头只能看见穆凉的下巴,顿时有些不满,哼了一声反问,“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了?” 穆凉抱着白莫的手臂隐约紧了紧,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不自然,却还是努力放的平稳,“其实……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白莫懒洋洋的听穆凉讲完了有关穆羽的所有故事,还有包括白莫的生身父母葬在何方,顿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添了份好奇。她沉默半晌,仰头看了看穆凉,欲言又止。 穆凉有些忐忑,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侷促地问:“怎、怎么了?” 白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认认真真的冒出来一句,“那当时,要是被娘娘捡到的不是我,你还会喜欢我吗?” 穆凉愣了片刻。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这是吃了不知道人在哪的穆羽的飞醋么…… “嗯……哪来那么多要是?”穆凉不自觉的紧了紧怀抱,像是为了确认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白莫轻哼一声,“你这是转移话题。” 穆凉哭笑不得,摸摸白莫的脑门儿,确定她不是发烧烧煳涂了,才夹带着点笑意问,“非要跟我钻这种牛角尖?” 白莫拍着他把他的手赶走,气的整张脸都圆滚滚的,“我大度,不跟你计较。” 穆凉笑着应声。 和很多年前一样,好看的不可思议。少年时似乎是带着点不经意的倔强清冷,如今却试着多加谈笑了。 曾经少年的羞涩,到如今仍旧会措不及防的脸红。曾经挺拔的嵴背,如今仍然是清瘦直熘,抱起来格外的有安全感。还有少年干净清澈的唇齿音,身上若有若无的松柏香气,还有眉梢那一点点的目空一切,都仍旧没有被时光磨灭。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穆凉和白莫从公主府消失了。似乎前一日沈佩还在同他们谈笑,次一日便找不见人了。 当时白莫凑到她身前,意味深长的告诉她,“年轻人,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呀。” 沈佩不知道自己揣在怀里的小小情愫有没有被白莫发现,却知道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沈佩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白莫话里的意思是要她珍惜小黑。 在天朝这些日子,小黑对她关照不少,几乎可以算得上无微不至。可到底,沈佩还是喜欢穆凉身上那股与旁人不同的气质,极尽的文弱与杀伐之气碰撞结合,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于是她半开玩笑的同白莫说,“若是你心疼小黑,我心疼穆哥,我们换上一换可好?” 白莫听她这话似乎是顿了顿,神秘兮兮的指了指在一旁认真哄着阿迟的穆凉,挑挑眉带着半分得意,“我家这个认主,怕是换不得。” 沈佩本就是玩笑话,反倒被白莫逗得直笑,又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极了,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这类逾越又有私心的玩笑再也不乱开。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让她痛改前非,白莫和穆凉就双双从公主府消失了。 就在那之后不久,白柏颁布了全新律法,天朝境内全面取缔奴隶制度,大肆宣扬平等自由。天星阁被收编入正常的机构,主要负责追讨某些不轨之人的私奴买卖市场。 又是个晴朗极了的日子,穆凉抖好了拿出屋外来晾晒的床单,洗了手就钻进厨房。 “弄好啦?”白莫头也不回地问。 穆凉在她身后搂了一把她的腰,却让她一巴掌拍走了,两个人就并排挤在厨房里忙碌。 厨房本来就不大,挤着两个人就更显狭窄,穆凉埋头切菜的时候不经意就碰倒一边的白莫。白莫忙完手头儿的活儿,就刻意妨碍似的揽着穆凉的胳膊,看他手起刀落,把菜都切成规整的小块儿。 白莫要做的就是把穆凉切好的东西按顺序放进锅里。她自己是从来没有下过厨的,但穆凉畏火,她自然要多加迁就。 白莫眼巴巴的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小锅,手里拿着扇子扇了扇火,从炉灶里飞出来的木灰飞出来弄的她整张脸都黑黢黢的,被炉膛的火光照的还有点赤色。 她仰着脸得意的沖穆凉笑。 穆凉伸手蹭掉她鼻尖的一点黑,嗓音温和,“辛苦了。” 白莫摇摇头,雪白的贝齿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角,眼睛都笑成一轮弯月。“现在这样特别好。” 话音没落,就听见两声规矩的门响。 穆凉走出门去,院门口站着两队人,穿的衣裳都是天朝仪制,规矩整齐地站在那,让人忍不住侧目。 白莫跟在穆凉身后,心底咯噔一下。 穆凉开了门,为首的一个就跪下了身。 白莫从穆凉身后窜出来,指着那个领头的,“你怎么又来了?” 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让白莫的念叨给堵了回去,“这都这个月第几回了?让不让人过日子了?皇上了不起是不是!”
第193页 穆凉无奈的笑着把人抱在怀里,试图阻止她的破口大骂。 白莫手舞足蹈的挣扎着,一边乱动还一边大喊,“放开我,我现在就去写信,我骂死他我,我写信骂死他!!!” …… 不过,这也怨不得白莫。 自从穆凉和白莫隐居在这儿,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白柏又派人过来了。不是为了别的,说是看中穆凉的才能,动不动就派一堆人过来偷师学艺,说是要穆凉严加训练。 可他一帮忙训练,那就忙的根本没空陪白莫,整日在烈日下陪着挨晒,实在叫人心疼极了。 虽说白柏许诺他们黄金千两,可好巧不巧,白莫从京城跑出来的时候,“恰巧”从公主府摸了个瓷瓶出来,够他们吃几辈子无愁无忧的。 所以按白莫的意思就是不许管,谁知道白柏又有什么样的心思呢! 穆凉当着一熘人的面儿,不由分说的把白莫打横抱起来,强横的塞进屋里。白莫在屋里又吵闹了一会儿,才总算安静下来。不一会儿,穆凉从屋里出来,伸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一把捋到脑后,与原本松松垮垮扎着的长髮一齐,三两下就绑成高高一束,干练潇洒的不像话。 原本被额发遮挡的眼眸再抬起的时候寒光乍现,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领头的领头儿打了个寒噤,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他还没忘,半月之前他从这儿离开的时候……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模样。 穆凉目光一扫,将长发紧了紧,气场十足的发问,“还等什么?” 领头的默默哀嚎一声,大步上前,深鞠一躬,举刀起势。 —————— 穆凉将刚从对方手里夺来的剑丢在一边,想了想又蹲下身。面色平静的将手掌内侧不小心沾上的血蹭在一个躺在地上起身困难的人衣裳上,神情虔诚得不像话。 穆凉确认了一遍身上没有沾到别的血迹,才起身,一边把松散的袖口紧了紧,居高临下的垂眸,口气淡泊到几乎没有波澜,“今天就到这儿吧。” 领头的感谢了半天穆凉,又给手下训了几句话,最后一瘸一拐的带队离开了。 穆凉停在屋门口抓抓头髮,把一丝不苟的长髮抓的有些蓬乱,还撕开了一道衣裳上叫人豁开的小口儿,给自己倒腾的颇为狼狈。 他敲了敲门,开了一个小缝,然后笑的犬齿都露出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有些讨好意味的凑到桌前,戳了戳白莫的手臂。 “别生气了嗯?” 白莫原本是在写字的,被他一戳娟秀的字迹就略微偏移了少许。于是她索性把笔一扔,抱着臂挑眉,“还知道回来?” 穆凉在背后搓搓掌心,小心地陪着笑。 白莫一看他狼狈的模样就有点上火,掀了掀他蓬乱的髮丝,被整齐划开的衣角,实在觉得这个事儿费力不讨好。 “滚去洗干净。”白莫眉皱得挺深,合计着一定要穆凉好好谈谈,这个事情能推则推啊。 不是开玩笑的不乐意,是一百个认认真真的不乐意,略略略。 穆凉点点头,虔诚极了,“好。” 顿时让白莫脑袋大了一圈儿。 这副听话极了,任人欺负的模样,是在让白莫的怒火没处发泄。她摁摁生疼的额角,拍了一把穆凉的后背,认输一样嘆了口气。 “算了,我去端水。” 她虽然隐约有点气恼,可也还没畜牲到让穆凉自己去端水。他们如今就两个人住,自然不比从前有一熘下人看着。 如今他们烧个热水,为了保证水随用随热,平常都是小火煨着的。穆凉又畏火,白莫不再多想,嘆了口气出门儿去了。 水一端过来穆凉就能自理了,被划破的衣服搁在一边,白莫顺手就接过来,说是要给他补补。 穆凉只穿着里衣,略长的袖口卷了几遭停在小臂上,使劲儿的时候能看见一熘青筋。这会儿被热气蒸的额上添了点儿汗,穆凉用袖口拭去,偷闲看了一眼认真抱着衣服衣服的白莫。 他一边把水倒进木桶,一边带着分揶揄问道:“你还会补衣服?” 白莫不屑的嗤笑一声,“会一点儿吧。”说着她就下了第一针,停顿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的抬头,语气有点儿不乐意似的,“我会的事情还多着呢。” 穆凉附和了两句,可口气怎么听怎么敷衍。 白莫发狠的缝着针,心里把他骂了千八百遍。 过了不多会儿,白莫认真缝衣服的光线让人挡住了,她抬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穆凉已经出来了。 这会儿他披着件薄薄的衣裳,衣襟没有系,露出大片消瘦却又结实的胸膛。 随着他抬手擦头髮的动作而起伏,好看的不像话。 清晰的骨骼包裹在极白的皮肤之下,但又不会显得过分消瘦,只是让人格外挺拔。 白莫的视线一点一点攀升,到穆凉颈侧的时候略有一些停留。哪怕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白莫还是能一眼就看到他微凸的锁骨上一道泛白的疤,细长的颈侧也全是许许多多的细碎伤痕。 于是她及时收回目光,错过了下一刻与穆凉对视。 那是她曾经强加给他的伤害,哪怕是如今,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简直非人。
第194页 可这种落寞只持续了片刻,穆凉拎起衣服的一角,紧接着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 像是刻意忍笑,还颇为辛苦似的。 穆凉把湿漉漉的长髮捋到脑后,开口的声音因为忍笑而有些气息不稳,“听话,下次有这种事情我们还是找人来做吧,好嘛?” 白莫楞楞地低头看被穆凉拎起一半的衣裳,白色的衣裳上参差不齐,毛毛虫似的爬着黑色的线,既不齐整,也很突兀。 白莫的脸红了红,想赌气别过脸去,可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抱住了穆凉微弯的脖颈。 紧接着穆凉的手揽上她的腰,嗓音温柔的像是在哄骗稚子,“怎么啦?怎么突然……” 话没说完,白莫就赖在他怀里,用力摇了摇脑袋。 她的脑袋扎在他的颈窝处,本是敏感又防备的位置,可穆凉没有半分警惕,反而因为怀中人撒娇的动作而卸去肩颈隐约紧绷的力道,力求让人枕得舒服。 白莫感受着微妙的变化,眼睛里迅速的积聚泪水,却没有掉下来。她闭着眼忍着泪,便过头调皮的亲了亲穆凉的颈侧。 极度温软。 ————两日后 白柏美滋滋的打开快马加鞭的急信,送信的说是白莫送来的。白柏一想,自己给他们送去大笔银钱财物还是有所回报的,二十多年姐弟情深看来也不是区区血缘可以斩断的嘛。 白莫给他写信了,这说明什么,关系回暖了呗。 白柏倒是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恶事,反倒是穆凉谋朝篡位,自己也没跟他追究,让他全身而退了,这可不就是天大的恩赐了么。 故而,白莫理应写信来问候的。 白柏不禁笑起来,心底隐约有点激动。 当他打开的一瞬间,整段垮掉。 通篇,整张纸,每一个字。 全都。 无所不用其极的,在骂他! 什么恶毒!昏君!禽兽!畜生! 白柏笑容僵住。 随即有些防备意味的看了看底下不敢说话的小德子,有些头疼的摁摁额角,尽量不动声色的把信纸合上。 嗯,现实和预期还是有点儿大的。 白柏承认,自己在验血当天就恍惚看见了白莫,才故意说出那句“已故的皇姐的”。 白柏同样承认,他就是看不惯穆凉和白莫自己跑路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留给他。就是看不惯穆凉和白莫那副恩恩爱爱百年好合的破样子! 所以才派人过去求调教,哦,当然实际就是为了捣乱。 也不是,那不也给他们送了“工钱”了么!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白柏一回头儿吓了一跳。原本被放在龙椅旁边的小孩儿自己爬着爬着,不知道怎么着就自己一个跟头摔到椅子下面去了。 白柏又着急又心疼,赶忙伸手去抱。小孩儿愣了会儿表情极为呆滞,白柏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了。 结果,白柏还没抱起他,他就咧嘴笑了起来。 反倒叫白柏一愣了。 他摸摸鼻子,把孩子抱到桌上,一边操心的把小被子给他裹好,一边忍不住念叨着,“阿迟啊,你看你爹你娘,怎么那么恶毒呢。我又出钱又出力的,还给他们养儿子,他们还要写信骂我,那么远……” “就不能回来当面骂我吗?” 阿迟什么也不懂,坐在桌上呵呵直笑,像一个胖胖的糰子。 门外阳光正好,明天,又将是全新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end撒花! 明天后天有个番外来着? 第102章 番外-1 hi —————— 雍容华贵的女人面容沉静,眉眼低垂,身上穿的不是奼紫嫣红,而是颇为凝重的深蓝色,衬得她整个人格外典雅高贵。 她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口中并不像旁的信佛之人一样念念有词,只是极虔诚的缓慢拨弄着手中的珠串儿。室内缭绕着白色的烟雾,瀰漫着一股沉寂檀香。 “娘娘,马车备好了。可星官前些日子说今儿天不好,恐怕有雪。您的身子……恐怕不宜出行。” 女人手中动作一顿,眼神略微后瞥,另一只手五指攀上隆起的腹部,语气恬淡。“无妨。” 一身素衣的宫女想再说些什么,可犹豫再三却又退下,悉心安排相关事宜去了。 女人将佛珠搁在佛龛边,起身的动作笨拙又勉强,小心的抚着自己的肚子。 这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她将目光投向有些昏沉的幽远的窗外,脑中与旁人所求不同。 湘,是她在这深宫中的名字。 身处后宫又容颜艷丽的女子绝不少,她如今正得宠,却也只是因为尚年轻而已。 她与绝大多数宫中的女子不同,她没有退路,一无所有,是被如今的皇上生生从她原本的环境中割离开,又带回深宫来的。 所以,她也不如旁人那般迷恋这个帝王。 可她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自己和孩子都平安的活下去,躲在皇上看不见的阴冷角落都可以。美貌本就是她的过错,若不是这位帝王,她也註定嫁给那些手握重权,千亩良田,妻妾成群之人,女子的宿命本就如此。 不再多想,她摸了摸腹中温暖鲜活的生命,踏出了拱门。
第195页 上山祈福本就劳累,对于一个孕育中的女子更是如此。几番折腾,湘的额上已然有了一层薄汗。 虽然是在室内,可终究是隆冬腊月,湘隐约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可又没有过多留意。 忙完了祈福,推开寺庙的屋门,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回不去了。 屋外大雪纷飞。 她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出门去探路,过了许久都满面风雪的回来了,路被封死了。 其中一个,甚至抱回来一个女婴。 说是深冬时节被人遗弃在寺庙门口的。隆冬腊月本就不好过,在这会儿降生的贫农家的孩子往往活不到开春,遗弃之举在所难免。 湘看着那孩子被冻的青紫的小脸,想,或许是这个孩子和自己腹中之子有缘吧。于是她遣人抱着,带入寺庙中,好生取暖,悉心照料。 无意之间,那团包裹着孩子的绒布间掉出一块儿颜色极淡的灰翠色翡翠。 有人将那块翡翠捡了,塞进湘手里,她没有说话,抬头却看见了照料自己时间最久的一位宫人。 这位宫人已然年迈,不过她伺候过几个主子,又一向行事规矩,有些接生的经验,才一直跟着湘,这些年来一直百般护着湘,湘也格外信任她。 湘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些莫名的情绪,湘不敢多想,躲进里屋,希望自己能够入眠。 冬夜极冷,天色阴暗,狂风裹挟着大雪拍打着窗。 那天晚上,湘的孩子出生了。 湘生了孩子以后格外憔悴,让她更为心焦的则是这个孩子是个男孩。 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她没有根基,本就不可能与宫中众妃抗衡,先前千方百计保住腹中之子已让她精疲力尽。 况且美貌留不住,她终有一天容颜老去,皇上厌烦之时,她与刚刚降生的皇子都将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万劫不復。 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腹中能是个姑娘。比起皇子,公主的竞争要轻松多了,稚儿也好活些。若是勉强伶俐,日后能讨个尚不错的夫家,则是积了福的。 可是,这事偏生是求不得、盼不得。 湘止不住的用力摩挲着掌中的什么物件,思绪乱的可怕,心底害怕的不行。她甚至不敢回宫,孩子还太小,她没有办法护他分毫。 天刚蒙蒙亮,正当她焦头烂额之时,那位年迈的宫人走了过来,她亦一夜未眠,苍老的脸上全是倦容,一双眼睛污浊的瘆人。 湘想起身,宫人只摁住她叫她好好休息。她用身体拦在了湘与其他宫人中间,全是皱纹的食指用力点了点湘紧攥的手掌。 湘后知后觉的,颤抖着张开十指。她的掌心,那枚颜色极淡的,灰翠色的翡翠,整静静地躺着。她恍惚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就动了和这位老宫人一样的心思。 湘颤抖着摇了摇头,把十指收拢,贴在心口,声音带着细微颤抖,“我若换了,那便是强改了他们的命数……” 宫人脸上的褶皱古怪的凑在一起,復又诡异的分开,声音带着瘆人的迟缓和摩擦感,像是极钝的刀在耳边鼓膜一刀刀凌迟。 “可唯有如此,日后宫中纷乱四起,您的孩子才能活命。”说着,她古怪的干笑两声,继续说道,“或许,这孩子就是上天给娘娘的机遇呢?早不来晚不来,还一来便不偏不倚的砸在娘娘头上。这万事,都是一个巧字。” 湘刚生产完的脸上极度憔悴旁白,眼底犹豫和自私几种情绪交杂,令她瞧起来双眼通红,极其可怖。 “可他们日后若是过得不好,不止这个孩子,我的孩子…也会怨我的。” 年迈的宫人拍了拍湘颤抖的手,带着歷经沧桑后看透人生百态的一点通透。 “这其中利弊,要看娘娘自己拿主意了。老奴年岁大了,只希望娘娘往后的路好走。”宫人将湘松开的五指收拢,将那块翡翠藏进苍白虚软的手掌,再不多说,转身离开了。 老宫人年岁已高,对湘只是对儿女一般疼爱。湘自始至终念着她的好,却不愿亲手拦截孩子们的未来。 她用力攥紧掌心,苍白的手掌被起伏不定的翡翠硌出点点红色,她因疲累而无神的眼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决绝来。 不知道卧床多久之后,湘起身,背着所有忙碌了近一夜、正昏昏欲睡的宫人僧侣,摸进了两个孩子所在的屋子。 他们并排躺着,睡的正熟,脸色红扑扑的。他们很乖,谁也没有哭闹。 天色仍暗,天边破晓之光正东升,一点一点刺破窗户投进室内,屋外仍是刺耳的风声。 湘将那枚翡翠吊在手里,缓慢的放在两个孩提之间,灰翠的色泽反着一缕天光,极为灼眼。 湘不再犹豫,放下翡翠,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人都被蒙在被子里,抖个不停。 她强迫自己入眠。 在被子营造的黑夜中,被疲惫和心慌折磨着,湘逐渐失去了意识。 睡了不知道多久,窗外风声依旧唿啸。可天色已经大亮,寺庙里没有铜镜,湘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仪容是否得体,只顾想着在对面的屋子里,有一场看不见的、毫不知情的腥风血雨。 她只需要一觉醒来去看是哪个孩子抓着那枚翡翠,以此为证决定谁将是翡翠玉佩的主人,而另一个,无论是哪一个,都将顺理成章进入深宫,成为名义上的为尊之人。
第196页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远离朝廷纷争,在分庭抗礼之时有余力自保。 让她随意决定两个孩子未知的命运,她做不到。可眼前的机会这样难得,她也只是一个有私心的娘亲罢了,湘祈求佛祖上天,无论,能放过她自私的行为。 她把一切交给命运,无论是什么结果,她必将坦然接受。 “往后的路,让他们自己做选择吧。” 湘默默念叨了一句,为自己打了个气,深吸一口气就要起身。可身子虚得很,腿脚冰凉发麻,踏上地面的一瞬间有种虚软的飘忽感,让湘的牙关不自觉的磕了一下。 她在害怕。 湘故作镇静的走进对面的房屋,在两个仍在熟睡的小孩中间找到了那块翡翠。她咽了口唾沫,将疯狂跳动的心悸压了下去,双眼紧锁着那块翡翠,一寸寸上衣。 从灰翠色的翡翠,到棕褐色的细皮绳。湘的目光微弱定格,她看见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小指正勾着那缕显眼的细皮绳。她几乎着颤抖着将视线继续攀升,襁褓中的女孩儿脸色红润,唿吸一起一伏睡得正香甜。 湘将冰冷发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一瞬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或者是,一味的坦然。这一次,上天选择,让这个男孩陪她在深宫中艰难自保。 她是个平凡人,自私却不忍作恶。命运如此选择,湘如此接受。 既然天意不希望他们对调,那便顺着他们原本的路走吧。 湘不再犹豫,她将那枚翡翠自女孩手侧抽出,将其规整的放进女孩的襁褓。 随后,湘叫来了年迈的宫人,告诉她自己的决定。那位宫人并不惊讶,只是规矩的颔首,表示会将女孩儿同样带回宫中抚养。 湘先前便发现了,女孩的翡翠上,一个靠近边缘的地方,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名字。后面的字被刻意抹掉了,只能看清一个姓,“穆”。 湘就着这个姓给女孩取了名字,叫穆沐。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是一个平行世界来着。 就是在故事设定里两个婴儿是对调的,番外里是没有对调的情况~ 明天继续 晚安啾咪~ 第103章 番外-2 ——————— 湘的穿堂殿多了两个孩子,一个为主,名叫白路;一个为仆,名叫穆沐。 一年之后,白柏出生了。 又过了四年,白纪出生了。同年,白纪生母姜氏册封为后。 自这一年开始,包括湘在内的所有妃嫔全都失了宠。湘的年纪倒是还没到年老色衰的地步,但后宫佳丽三千,好不好看,是否年轻,都只是次要因素。最主要的,是皇上的偏好。 而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的娘娘,正好对了皇上的心思。 因为皇上的喜欢,阿姜身在后宫,却常常突然措不及防的出现在前朝,逐渐被妖魔化成了一个红颜祸水。可皇上不在意,阿姜亦不在意。她早已脱离母家,全然一副反过来替皇上牵制母家的态度。 只因为皇上叫她阿姜的时候,眼神里的爱意。 也许是真实的。 白纪两岁生辰的时候,成为了太子。帝后愈发恩爱,阿姜向来不好争执,后宫众妃也就还算老实,虽然也有些小算计,可不论怎么撺掇,谁也不可能撼动后位。日头不偏不倚的过着,小打小闹终究没什么用,白路藉此得以安然长大。 他没有如湘担忧的那般危机四伏,细算起来还要感谢阿姜将后宫治理得妥贴。 没有父帝的关照,几个皇子都游手好闲。白路是唯一一个既学诗书礼仪,又习武的皇子,他什么都做得很好,父帝却向来看不见。 幸而他身边有一个小宫女,叫穆沐,人长得可爱又伶俐,年纪与白路相仿。两个孩子相伴着渐渐长大,感情一向很好。 其实白纪是很温柔的孩子,哪怕他位尊,也丝毫不会少了对兄长们的礼数。 日头平稳的过,比白路大的兄长都有了婚配,只有他还孤零零的,他虽然一向算得上优秀,但皇上眼里没有他,他年岁又不大,并不着急。 十二岁那年,皇上本有意将谁家姑娘许配给他。他拒绝了,正赶上边境战事频起,于是他应徵出战。 当然,他带上了穆沐。 带着丫鬟远征真的难看极了,尤其是他这样尊贵的身份,穆沐几乎被人确信就是他的通房丫头。上战场还如此荒淫无度,他免不了遭人议论。 但是他一概不管。 但他不说,只是尚可以忍,不愿为了辨白困难的小事,污了皇室的名声。但也总有些事,是忍不了的。 时年干旱,军队极度缺水,他分配到的也只是平均份额,并没有因为皇子的身份而索取什么优待。 天气酷热暴晒,白路平日都是些闲职,他年岁尚小,军政参议之时谁都不会多看他一分。为了敷衍皇权,白路每日就巡个营,了无事做。 偏偏有一日巡营回来,他瞧见穆沐割断了自己的长髮。 白路厉声质问她,穆沐只是抓了抓参差不齐,尴尬翘起的发尾,羞涩的笑笑,又开始忙手头的事物。 直到被白路逼问的不行了,她才头也不抬的解释了两句。 “军中如今缺水,奴婢的头髮太长了,日日清洗起来白白糟践了那些水。况且这样短些,不是还方便些吗?”
第197页 白路不知道穆沐有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只知道当日烈日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来,穆沐手里的绣活灵巧又好看,指尖极细的针泛着寒光,刺得白路双眼生疼。 且不论女子的头髮是女子的第二张脸,人人都好好护着,单论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白路忍了忍,终究没有捨得用父母一词同样叫穆沐难受,他徒劳的张张嘴,十指张开又攥起,头一次动了把人抱在怀里好好护着,谁也欺侮不得的心思。 穆沐一向不比旁的丫鬟奴婢,白路对她总要稍稍上心一点的。于是穆沐也就格外懂他,许多事不必开口,她也就都懂了。 穆沐手里针线顿了下,抬眸侧目,只给白路看见半明半暗的一张侧脸。 她的声音也如这寸缕光芒,半明半仄的,不稳却清晰,像是透着丝丝笑意。“况且奴婢的父母不要奴婢,那奴婢也斩了这头长髮还给他们。往后呀,奴婢只侍奉您一个主子,您说好不好?” 说完话,她便不再看白路,专心致志的绣起手上的绣样来。她本就没等什么答覆,尚且没到情窦初开的年岁,穆沐根本不懂情爱。 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撒个娇而已。 可此刻,有人动了别的心思。 白路一言不发的走到她身边,措不及防的从背后抱住了她。白路身上的战甲还没换下,坚硬又粗糙,蹭得穆沐后脖颈生疼。 她刚要抱怨,却突然听到什么声音。若不是这么近,她本是听不到的。那个喘息的节奏,不自然的吸鼻子,穆沐意识到,白路哭了。 “你哭了吗?” 白路立马起身,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可他一身战甲没换,手背上的护具粗糙坚硬,将他眼下,眼睑划出数道清晰的血痕。 可他感觉不到疼。 白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伸手扯下墙上挂着的佩剑。力气大到,将悬挂佩剑的、钉入墙壁的铁钉都活生生从墙里掀开。 他走到门口,将佩剑重重摔到门口,巨大的赫然声响,将周遭所有巡查或是休整的士兵全都惊了过来。 他冷冷的目不斜视,突然动手解了自己的衣带,将战甲一件一件的褪了下去,全都扔在地上,弃之敝履。 过了不一会儿,那批将军副将也闻风而来。 白路的眼神扫过周边聚集的人,冰冷至极。就是这些人的闲言碎语,让穆沐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才会剪掉那头好看的长髮。 可他从未因此多索要一滴水,凭什么要对别人的闲言碎语避之不及? 他不知道自己是气穆沐冲动的行为,还是气自己没有能力护她周全安好。 可他只能把怒火撒到眼前这些人身上,他神色冰冷,口中一字一句的话宛若冰碴,“君有君纲,臣有臣纲。我如今在这儿,代表的皇权,容不得旁人多诋毁哪怕一句。”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朝中文官的那一套,最好不要给我带到军队里。否则——” “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十几岁的少年迎光而立,双目熠熠生辉,稚嫩的嗓音字字铿锵。“从今往后,再让我听到谁在大放厥词,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我房中人,还是对我白氏山河,都格杀勿论。” 穆沐本是无心去管这些的,但她发觉白路的话有失偏颇,容易遭人诟病,连忙从屋中探出手来,将白路拦腰抱住,咬牙往屋里拖。 可白路在气头上,自然不在意这些,他被拖着往后走,手脚不住的挣扎。他伸手指着那位沉默不语,年过半百的主帅,嘶声吼道,“对我有意见的找我父帝去说啊,要是能活到上朝堂的话!” 白路进了屋都不老实,几乎对穆沐拳打脚踢,不知道哪一下真的踢疼了穆沐,穆沐才撒了手,倒吸一口凉气,蹲坐在地上。 白路一头恼火瞬间就熄灭了,满脑子都是穆沐如何了,根本不如方才那般嚣张跋扈。 穆沐揉揉小腿,打不死似的爬了起来,拍拍衣服抓着白路,软声哄着。 “别闹了,殿下。” 白路虽然心思已经平復,可隐约还是有些恼火,抱着臂质问,“我们没有多用一滴水,凭什么要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活?” 只是不断游离的眼神,泄露了一丝脆弱。 穆沐茫然的抓抓自己翘起的头髮,嘆了口气,“可省下来的水不是还能屯着呢嘛?” 白路被她劝的没话说,沉默好一会儿才嘟着嘴点点头。他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心疼穆沐的长髮,心疼的昏了头。 可无论怎么恼怒,咒骂,发狠,都无济于事,那头好看的长髮回不去了。 那天,十几岁的少年抱着个头稍矮的女孩,狼狈又委屈的哭成了一团。 不过几年功夫,白路在战场上俨然有了杀神之势,逐渐有了威望,树立起自己的军队。 忘了哪一年军队遇火,炽热的火舌从森林深处裹挟着高温热浪而来,俨然有吞没天地的架势。可慌乱之中白路弄丢了穆沐,本来就在手边的,只是拉手的时候犹豫了那一刻,便走散了。 白路体会到极度的恐惧,他逆着人群去找,最后在方才的驻扎地找到了穆沐。此刻大火已然遍布周遭,处处可见浓黑的滚滚烟幕,穆沐面色被熏得乌黑,眼睛都睁不开,止不住的咳嗽。
第198页 火苗不知道在烧着些什么,噼里啪啦的作响。白路不顾危险一步一步向穆沐靠近,几乎是吼出声,“你跑回来干什么?” 方才他们走散的位置,分明已经离开营地了,只要顺着人群跑,就能到达水源附近。 就算没有拉着他的手,她也该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啊! 穆沐一边咳嗽一边微微张开怀抱,那里面有好几本画册和战略笔记。 “我想着殿下嫌整日看军政无趣才带来的这几本画册,若是就此烧了就无处找了,就……” 白路看着那几本画册,刚要怒骂出声,可嗓子好像突然哽住了,酸涩感蔓延得极快,几乎瞬间就要流下泪来。 他张开双臂护着穆沐,不顾火苗的赤手推开烧得发红髮黑的木桩,皮肉蹭上炽热的木桩时呲啦的声响极为瘆人,可他一句疼都没有喊。只有在双手疼的失去知觉了,他才曲臂,用小臂去挡落下的横樑。 从一座座民房旁边穿梭而出,火舌离穆沐最近的一次,也只是微微烫卷了她的发梢。 可白路则不一样,他的双手全是伤,被烫至红肿的掌心微微发硬,触之都没有感觉。然而最可怕的还是,从火焰中冲出之后,他开始咳嗽了。他的呛咳中带着血,一口白牙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滑稽又狼狈。 白路知道那是一路吸了太多刺激的黑烟,一路破坏着鼻腔喉管、还有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唿吸都疼。至于那血,只是从喉管涌上来的,不致死,却极为难受。 卧床养病的时候,他手边就是那些穆沐拼死带出来的画册。说来可笑,那些画册他少说也翻了上百次,那其中的情节闭着眼都能復刻出来。反倒是……有的页被他无意识时画上了穆沐的脸,因而珍贵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喜欢上穆沐了。 十八岁那年,白路被召回京。每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闲的发慌。 皇上又有意给他指婚,他拒绝了。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逃跑,他只是说要娶穆沐为妻。 那认真的模样,没有人敢认为他在开玩笑。 可他毕竟是皇子,穆沐只是一个宫女。 “你怎么玩都随你,但一个宫女,只能当个侍妾。”白路的生活中一向缺少的那个名为“父皇”的角色,在此刻试图找回他的威严。 白路冷笑一声,当着文武百官静静起身,转身离开。 穆沐听说了白路因为她和皇上有了嫌隙,一见白路回来便说,“蒙殿下垂怜,奴婢做个侍妾便心满意足了。” 她这样的身份,自小长在深宫里,出宫本就不容易。就算日后出宫去,可她和白路过分亲近,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白路的通房丫头。 所以与她而言,不论关不关乎情爱,白路都是她最好的归宿,她没得选。 可不论她如何言辞恳切的表示自己已经知足,白路都只是摇摇头,他一定要穆沐做他的福晋。 这事情拖了近两年,皇上用了许多种法子逼他就范。 剋扣他的银子,让他负担不起奢侈的生活。于是那些需要花银子维持关系的地方,白路全都不去走动,推脱掉所有人的宴请。 皇上要调走穆沐,白路就以命相搏,宁死不从。 就这样无声的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皇上退让了一步,许诺穆沐可以做他的侧福晋。 近两年以来,白路第一回发自内心的笑了。他伸手搂过一旁忙碌的穆沐,弯腰将自己的脑袋撒娇似的埋进穆沐柔软的颈窝。 她的头髮长长了些,能垂到肩膀以下一点儿,凑近了能闻见淡淡的馨香味道。 “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正福晋了,我的侧福晋。”白路听见自己的声音。 也听见穆沐毫不压抑的放肆啜泣。 在很多年里,白柏是个闲散王爷,最顽劣,也最悠闲。他喜欢与戏子为伴,与娼妓为伍,故而也是最登不上檯面。 白路二十岁那年,皇上刚许诺了穆沐做他的侧福晋,还没来得及拟旨,人就死了。 白纪作为太子即位,却受到大皇子暗自谋算,试图操纵王权。 白路提议帮白纪调查大皇子弒父的证据,扳倒这位心怀不轨、白日做梦的自恃清高者,而白纪则延续上一代未成的事业:赐婚给白路和穆沐。 事成以后,白路和穆沐成婚了。那一天鸾凤齐飞,瑞兆腾空,漫天红云。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之下,满朝文武位列两侧,白路远远望着自己的夫人在赤色通路的尽头,双眸中的虔诚一如多年之前,第一次动心之时。 人生在世,区区不过百年,可总有人能过的更舒适快活些。 人嘛,总要有所求,才能有所得。有人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有人求安稳度日、荣辱不惊,而白路则贪心些。 他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白柏远游的时候,遇到了傅家的小公子,叫傅杞,年岁比他小一些。但学识谋略丝毫不弱,先前奸臣当道,没有机会出头。白柏写信给白纪引荐了他,白纪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良臣名将都加以重用。 过了几年,白柏与傅杞成婚了。在这个排斥同性交媾的朝代,他们成婚了。 白纪娶了第一位皇后以后,姜氏追随先帝去了。她多活了这么些年,不过就是想看着自己和先帝的儿子成家立业,如今也看到了。
第199页 那阿姜势必是要随先帝去的。帝后合葬之时,几位终成眷侣的小辈站立两侧,静默祈祷自己和枕边人能和帝后一般琴瑟和鸣,同样祈祷九泉之下的二人仍旧恩爱不疑。 那毕竟是,孩提时代的他们,第一次窥见爱情的模样。 白纪自其母后死后,立誓不再娶妻,一生一世只与身边的皇后携手共度。 —————— 白路与穆沐一生恩爱不疑,两相欢喜。 白柏与傅杞一生相互扶持,斗争到底。 白纪与其妻一生相敬如宾,携手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