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
一 先生先生
楔子
“我有点饿。”女孩说得小心翼翼。
“很饿么?”
女孩犹豫一下,两只手搅在一起,努力解释道:“只是一点点……”
“走了,买馒头去。”
她的手被牵起,掌心很温暖。男孩拉着女孩小手朝早点铺子走去。刀的一端握在手里,一端拖在地上。天空飘起大雪,地上是一道浅而长的红线。
“老板,要两个馒头。”
刀被插进石缝里,他从怀里取出两文钱,擦了擦血迹,隔着热气递过去。
正文
流云适时地挡去阳光。
正是八月初秋时候,几个孩子在老槐树下练拳,并不虎虎生风,反而既慢且随意,因此显得古怪。
领拳的先生年纪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头半长黑发在颈后随意扎起,身材颀长。他的拳势同样舒缓轻柔,然而到底是先生,神气内敛,这套古怪的拳法在他随手打来,赏心悦目,单就观赏性而言,真是极舒服的。
一套拳打完,流云远去,脚下的阴影也只余了树荫里头的一小块,孩子们都很机灵,一哄而上地挤到荫下钻进树洞里。老槐簌簌落下几片白花也不理会,只是手忙脚乱地找地儿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眼里都闪了光芒,那是期许的神情。
“先生先生,讲故事嘛——”
吵吵闹闹叽叽喳喳,几张灰扑扑的脸蛋随着那道修长的身影转动,向日葵也似。大概只有这个时候,这群往日里总是不大安分的瘦皮猴子才会真的安静下来。
先生一阵唉声叹气,和孩子们一起坐在地上,托着光洁的下巴无力回应道:“不是前几天才讲过么……”
“才不是嘞,离上回都有三天了!”
“就是就是!”
孩子们噘着嘴开始反驳,不过渐渐的声音也就小了下来,表情怯怯的,生怕把先生给气走了,指不定又要等上三天再三天。
倒是机灵的很。
先生一脸笑意地看孩子们闹完,才开口问道:“说吧,想听什么?”
“上回说到白骨精了!”
“不要听那个,听小白龙!”
“先生先生,和尚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阿弥陀佛,童言无忌,佛祖勿怪。
“……我想听大闹天宫。”一个孩子出奇的大声。
“——大闹天宫!”
意见很快统一起来,唯独先生捂着额头白眼呻吟:“这都第八遍了,下不为例了啊!”
……真是麻烦。
心里是这样想的没错,但他仍是按着眉心忖了忖,然后娓娓道来:“话说齐天大圣到底是妖猴出身,不知官衔品级,也不计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便了……”
孩子们安静下来,聚精会神的。偶有凉风路过,拾一片落叶,先生讲故事,孩子听故事,天空很蓝,岁月静好。
他叫陆尘,他在槐树下轻声讲述着只存于他一人记忆里的故事,想着那只桀骜的妖猴,那是独属于他的,不知何时就会忘却的记忆。
对孩子们来说,像这样悠闲打拳听故事的日子毕竟是不多的。一则先生并不总是有这样讲故事的时间,事实上先生平日是很忙的。二来么,眼下庄子里的几块小麦地都收成了,这会儿大人们已经在忙碌,过不了几天,孩子也是得下地的。那时候就更没有时间听先生讲故事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天。
然而大圣爷的故事才到一半就被打断了,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唤:“陆先生——”
孩子们带着情绪回头,见到了那个太阳底下飞奔过来的黝黑汉子,那是村长老爷快四十岁了才生下的儿子,名字叫雄二。平日里闷葫芦一个,和他老爹的顽童性格截然相反,很是无趣。这么个汉子在孩子们心底的地位远不及先生,自然不受待见。
今天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且放他一马。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一抬头,却发现先生面色怎么有些严肃了。
陆尘起身递过毛巾与雄二擦去汗渍,等他缓过气,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然后在雄二磕磕绊绊地解释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大概。
村口出现小股马贼,庄里的青壮又都去割麦子了,老村长带着更年长的老头子们在和马贼对峙——村长受伤了。
“伤的重不重,马贼退了么?”陆尘和雄二快步走在小路上。
不过是一柱香的功夫,雄二的面颊上又淌满了汗水,这时候听着先生的问话,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闷声答道:“爹的背心被刀子刮了一下,二叔喊我过来请先生去看看,来的时候马贼还堵在村口。”
“伤口深不深,处理过没?”陆尘皱了皱眉,停下步子挥手唤过一直跟在身后的孩子,吩咐道:“去我屋里把药箱拿来,送到村口。”那孩子乖巧地应下,拔腿跑开。
雄二顿了顿,接着说道:“走的时候没仔细看,背上全是血……先生你可快些,我怕出事儿。”
“放心吧,老爷子身体硬朗,不会出事儿的。”他一边安慰焦虑的年轻汉子,脚下的频率又快了些。
“哎。”雄二下意识的点头,一直习惯了对先生深信不疑,可这会儿却又止不住担心,于是只好闷头赶路。
村口很快遥遥在望,大门是关着的,看不到庄外的情况,也没有声音传入耳中,安静出奇。
人呢?
不管是庄子里的老人还是庄外的马贼,一个人也没见到。
侧头看了一眼雄二,发现他也一头雾水的模样,反倒先一步开口了:“先生,人呢?”
陆尘叹气无言。
啊……
“陆尘啊,这边这边。”不远处的角落里有扇门被拉开,一位老人在朝他们招手。
“是二叔。”雄二小跑过去。
小屋空间不大,两人进屋后愈发显挤了。好在床边的位置空了出来,老村长正趴在床上,满头是汗。
陆尘走到床边坐下,老人背心的衣服已经剪掉,背部经过简陋的包扎,但血渍仍是渗出来了。仔细检查过后,确认没伤到骨头,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老头子怎么样?”二叔按捺不住开口询问。
“等药箱拿过来,我给上些药,没大碍的。不过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干活了。”
听到陆尘这样说,二叔如释重负地放下心去。
床上的老人被吵醒了,出乎意料地有精神。
“陆尘来了?”
老爷子偏过头看着陆尘,呲牙裂嘴,似乎在笑却又像哭,老脸丑成一朵菊花:“这次又多亏你了。”
什么跟什么,跟个血人似的您还说笑呢?我都没在现场啊。
陆尘困惑地看着老爷子。
老人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兴致盎然:“没想到你在出云关还认识这么俊俏的军姑娘,要不是她恰好出现,我这把老骨头可指不定就得交代了。”
“军姑娘?”陆尘更不解了:“哪儿呢?”
“那姑娘可厉害了,一个打十个的那种,不过我被抬进来那会儿她追着马贼余伙出去了。”老爷子眉飞色舞,背上的血渍渗出来也不曾察觉。
“那人是不是又瘦又小,不但面瘫,而且还是个小白脸?”陆尘想到一个人,试探地问了一句。
老爷子更欢脱了,“没错没错,是有些消瘦有些白——你咋这么说人姑娘,多不……”
“他是男的。”
“——”老爷子张着嘴,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一张老脸通红。
“臭小子,坏人名声可是要长针眼的……”
身后的木门恰好被打开,于是一场关于性别的激烈辩论就此打住。几人一齐往门口望去,少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药箱。日辉斜斜地从门口打进来,披在她的肩上,仿佛有涟漪在那里晕开。
柳叶眉,杏仁眼,绛唇微抿,清丽似水,静如远山。
越倾羽愈发漂亮了。
“老爷子,这才是姑娘。”陆尘忍不住多了一嘴。
越姑娘走进屋子的时候,小屋明显亮堂了。
“药箱。”越倾羽放下药箱,目光投视过来,眼神清澈,没什么表情。
陆尘干笑着,有些隐晦地撵人出去:“呐……屋里全是男人,非礼勿视,你得避开些。”
这话连他自己听来都很没底气。
几个老家伙互视一眼,咧开嘴,不约而同地露出缺零少件的牙床。笑声里满满的恶意。
“为老不尊——”
陆尘小声咕哝着,在姑娘目光落在别处的时候恶狠狠瞪了二叔一眼:“患者需要休息,闲杂人等赶紧出去!”
“不打紧不打紧。”村长老爷趴在床上,皱巴巴的脸上全是笑纹:“哎呀……年轻真好。”
“躺好。”
越倾羽挽过衣袖,柳叶眉轻扬,闲杂人等落荒而逃。
村长老爷动弹不得,只好干笑两声,然后老脸忽地揪在一起:“哎哟,疼。”
你就装吧,骗谁呢,陆尘不紧不慢地打开药箱,腹诽不停。
“我来吧。”越倾羽接过创药。
阳光透过窗口撒进小屋,空气里有微尘在浮动,越倾羽坐在床边,动作娴熟地剪下绷带,清理伤口。
然后在老人激昂的呼痛声里熟捻上药,打好绷带。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曾经做过许多次一般。
一时间,反倒是被人心急火燎请过来的陆尘成了旁观者。
二 他的朋友
小屋门口围满了人,是放下手中活儿紧赶慢赶回村的青壮汉子们,大家伙儿显然很担心。
“出来了!”
门从里边被拉开。
一开门就见到这么多人堵在门口,陆尘明显一愣。
“怎么都过来了?”抬手挡住依旧刺眼的阳光,入眼是众人担忧的表情,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小羽在里面,老爷子无碍,没什么事儿就散了吧。”
人们哦哦哦的点头,也有爱想的,这样问出来:“都有好些年没见马贼了,这会儿怎么……”
言有不尽,却也已经勾起了村民们的忧虑,天大地大活着最大,没有什么比生存问题更让人关心的了。
虽然来不及细想,但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确很反常。
村民们都晓得溯北的贼患素来是个大问题,唯独自个儿村是个例外。北边不到十里就是边军常驻的出云关,先生又是常年和军爷们打交道的人,若是以往,没有哪伙马贼会不要命的把主意打到这里来。可现在,那帮强盗不但来了,还在老爷子背后狠狠划了一刀子。
陆尘挠了挠头发,一时半会儿倒也想不通缘由,于是只好搬出那位还没回来的“军姑娘”,摊开手解释道:“这件事情关上的军士已经知晓了,到时侯我会去沟通,不必担心。”
村民们闻言,纷纷放心下来,三五成群地散开离去。也有竖起大拇指夸赞“不愧是陆先生”的,他笑着谦虚一番,细细的开心流淌在心底,思绪忽然飘到了从前。
活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一二岁年纪时。记得那年在寨子门口捡到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好像藏着老虎,浑身都是尖刺和鲜血。
溯北的马贼不但劫财,更会掠人,掠劫的对象除去年轻女子,最多的就是孩子了。带回去或当内部血液培养又或者仅仅因为寨子里多死了几个奴隶——孩子总是最好调教的。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因为某监护人的醉酒身亡而独自挣扎着不肯去死的熊孩子。通过从监护人身上学到的某些技能和天生能令人生不出警惕的年龄,再加上日趋成熟的演技,一次次以受害者的身份进入匪寨,或偷或骗或抢或者更加极端地拔刀搏命。很多时候是为了钱,但最终还是为了活下去。
直到遇见她,他开始觉得总不能让个孩子和自己一样去偷去骗去抢去搏命。从那天起,肩上的命多了一条,仍然是为了活下去。这样黑暗到无以复加的记忆,要说那就是童年,他是打心底拒绝的。
再后来,大约是三年前的样子,遇到了笑起来不像好人的村长老爷,被拉到这里定居。
与过往相比,现在的生活无疑是天堂。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在今天出现了被打扰的趋势。
“真是麻烦……”陆尘低着头,一脚把碎石踩进沙土。
“麻烦?”有人站到身侧,是越倾羽。
“——没什么。”陆尘随手接过药箱,偏了偏头,敷衍道:“这么热的天,不知道晚饭做什么。有想吃的么?”
越倾羽扬眉看着他,没有说话。陆尘知道意思——随便吃什么,她不挑食。
“哈……”陆尘叹气,随便真是可怕的菜单,“走吧。”
“等等。”
声音出现在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
音色沙哑偏中性,独特而令人难忘,自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哟。”陆尘回身扬了扬手,招呼道:“搞定了?”
那人站在村口大门前,偏瘦的体型个子却不高,非要形容的话,恐怕只能用小这个字了,大约是那种身上穿着军装也难以更改的柔弱形象。再加上一张惊人漂亮的脸,也无怪老爷子言之凿凿地说自己见到的是姑娘。
陈都灵。
连名字都取的这么漂亮,若不是和这家伙抢过浴桶搓过背,陆尘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位真的是男儿身。
陈都灵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也许太冷太骄傲,其实只是性格孤僻再有些口拙而已。这样性格的陈都灵,既然点了头,马贼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你怎么进来的?”陆尘瞥了眼大庄门,是关着的没错——这种时候村庄大门当然不可能开着。
陈都灵努了努嘴,地上有两个鲜明的脚印。原来是跳进来的。
我的天……
“礼貌点会死吧。”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我敲门了。”陈都灵撇撇嘴,开口解释道:“没人开。”
……
沉默里,大概是听到了清风过巷的声音。
“懒得和你计较。”陆尘潇洒转身:“走了。”
————
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将远方天空渲染成紫红色的时候,陆尘正在厨房里做饭,院子里的木桌上,碗筷码放整齐,两个陌生人对坐无言。
本就都是话少的人,又是异性,大概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都很漂亮?
目光的落处是虚无,越倾羽懒洋洋提不起精神。
其实在早几年前,便听过陈都灵这个名字了,很多次把陆尘扶回屋里时都会听到。已经半昏迷的他总是不安分地呢喃着“……又欠一次”这样的话。
陆尘是很别扭的人,看上去整天乐呵呵的,经常带着一群野小子到处捣乱,和老头子们打嘴架,却也会说些奇怪的话,或者自嘲心无所依,更没见过他真的把谁当朋友。
陈都灵是他朋友。
小时候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等他回家时,偶尔也会莫名其妙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陈都灵隔空发火。不过类似的愤怒在某日听他说到陈都灵那小白脸又被当成女人调戏了时忽然就消散无踪了。不明白的缘由,不懂却有些怯于深究,在那以后,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今天下午算是初见,陆尘不出意外地忘记了介绍,但她的脑袋里面仍是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原来他就是陈都灵。是个看上去偏可爱的男生,性格倒和陆尘一般别扭,就这个方面,倒是不难理解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你好……我叫越倾羽。”
越倾羽斟酌着开口,作为主人,总不能冷落了来客。
陈都灵似乎在发呆,听到问候,愣了愣,嗯的一声,点点头道:“你好。我是他朋友。”甚至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又是沉默。
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陆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越倾羽你过来端下菜——”
“来了——”她站起来,冲陈都灵浅浅地笑了笑,说道:“我去端菜,陆尘他……做菜很好吃的。”
陈都灵“嗯……”的回答,露出漂亮的笑容,一副非常认同的模样。
“是很好吃。”他这样说道。
越倾羽也礼貌地笑,心里的紧张在这时候散去,觉得总算没有招待不周。随后走进小屋,看着正在解围裙的陆尘。
从他手中接过围裙在墙上挂好,端起菜,并肩出门的时候,越倾羽忽然开口说道:“你朋友不怎么说话。”
语气里有辩解的意思,陆尘显然没听出来,她在心底有些庆幸,却也夹杂着几分郁闷。
“小白啊……他很闷的,我没和你说过么?”他偏过头笑着说。
晚餐很简单也很好吃,陆尘是食不厌精的风格,有条件的时候会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包括教孩子们打拳给他们讲故事,包括帮村民们做的谷风车和屋檐下的简陋湿度仪,也包括花了不少功夫学来的这一手厨艺,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愉悦自己这样相当私人的目的。
然而生活总会有令人愉悦不起来的意外,就像谁也预料不到今天庄外会有一群马贼。
越倾羽收起碗筷走向厨房的时候,陆尘也抬起头来,目光落到陈都灵身上,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什么事情?难得过来一次,总不可能只为了蹭顿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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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赤地血蜿长
陆尘在出云关是有工作的,算是处理民事纠纷的官府人员,但又没有正式职位。一来正职的申请相当麻烦,二来么,他自己也确实没想过转成正职。哪怕月薪会低上不少也不愿意。
人多的地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团体,出云关同样如是。那些念过书自认为有学问的,大部分属于文职,他们大多是不怎么愿意和大头兵们接触的。只有地位尴尬的陆尘大概算是意外,好在他自己也算是甘之如饴——除了喝酒的时候。
而另一方面,斗大字识不到半个的军士们同样觉得自己和那些只会咬笔杆子的书呆子尿不到一壶,哪怕家里娘们来信时自个儿在那干瞪眼,也不乐意去瞧几个书呆子撑着鼻孔的嚣张。
这时候,也就体现出识字的重要性了,不少人家里来信时就是到陆尘这儿让他帮忙看的。所以即便陆尘最近里一直处于居家休假的状态,对大兵们造访也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今日陈都灵的到来显然不是为了此事。这家伙是不识字没有错,不过很遗憾没有给他寄信的人。
陈都灵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都尉下令抓一名朝廷叛将,怀疑躲在溯北寨子里。四品上境。”
四品上境?
和官衔品制一样,天下武夫也分九品,以一品为尊。
他对朝廷的封将体制方面没有涉猎,但好在那并非必须了解的资料,比起这些,“四品上境”这几个字反倒更有意义。大楚武人能入五品者不说多如牛毛,却也绝不会太过罕见,但四品却是实打实的龙门。更何况四品上境。
“那么……你原本就是跟着那几个马贼到这里的?”
陈都灵点头:“几条杂鱼,原本是注意不到的,但他们越界了,很异常。”
“问出什么没有?”
“问了……”陈都灵斟酌片刻,继续说道:“他们在找人,不知道与那叛将有没有关系。”
“找人?”
“十八岁,性别不明,右臂有赤纹。”陈都灵看过来,目光落在陆尘臂上,“你……”
顿了顿,陈都灵开口提醒道:“要当心。”
他是知道陆尘右臂那道赤纹的,洗澡的时候见过。
当然,有些情报原本是要上报交由都尉判断保密与否的,不过从马贼口中得知消息时,决定隐瞒的那一刻却没有犹豫。只要杀了朝廷钦犯,一切便会画上句号,其它的只是细枝末节,不予考虑。毕竟上头可从来没有交代过要活的。
“了解。”陆尘点头。
“那么……我得走了。”陈都灵很干脆的起身离开:“晚饭不错。”
陆尘挑了挑眉,笑道:“你又欠我一顿。”
“屁。”陈都灵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
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最后一抹余辉也从门槛上褪去。陆尘抬起头,暮色苍莽入眼。
“真是……不给活路啊……”
未几,夜至。
摇曳的烛火透过窗台,在院子里投下昏黄的光。陆尘借着烛光在小院角落的柴堆里翻找一阵子,并没有收获。
他站起身子,直接放弃了寻找。
“小羽——”
越倾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什么事?”
“呃……我的刀……”陆尘尽量诚恳地望着自家姑娘,试图避免某些不好的发展。
显而易见地失败了,姑娘在听完后利落地转身进屋。
“已经扔了。”
……
月从云上显出身影,小院亮堂起来,角落里木柴散了一地,就是没有刀。
“好吧……”陆尘独自站在院子里抓着头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郁:“真是帅气的回答。”
月色下,他如此自嘲着。
背后似乎有光影在动,间或传来几声轻响。回头看时,越倾羽再一次站在门口了。
“拿去。”那张俏脸冷到结冰。
夜风忽地放轻了脚步,她低下头,声音透过月光传至耳畔。
“注意安全。”
陆尘接过长布包裹的刀具,哄孩子般揉了揉少女瀑布般的长发,“明早自己做饭,将就着吃……我走了。”
片刻的沉默后,“砰”的一声,下巴遭到重击。
越倾羽红着额头,眸子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我知道!”
……
头顶皓月,脚踏荒原,听起来似乎很酷——如果没有脚下这七具尸体的话。
陆尘蹲下去,手指抚上尸体胸口,解开衣物。七具尸体的十字形刀伤都在心口,这个部位,这种一刀捅在心口还要再补一刀的习惯,他最熟悉不过了,正是陈都灵的手法。
忍着恶心摸了很久,却没有发现想要的信息。几具尸体在胸口手臂等较为显眼的地方都找不到能够判断身份的标志,身上的衣着也不存在明显特征。陈都灵那个家伙……收拾的倒是挺干净。
不过,倒不是完全没有线索。
他是了解马贼的,这群人对老百姓凶残暴戾,面对同行更是轻易不会服软,说白了大伙儿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行当,凭什么让别人骑在头上。野蛮人总是很难管理的。
而地上的这七具尸体,每一具都在额头至两鬢部位有着明显的勒痕,这是常年包裹头巾留下的,勒痕下沿一道微黄清晰可见。
能让麾下统一裹上黄色头巾的寨子,即便是在溯北基数庞大的匪寨里,其数量也应该很稀少才是。
所以……随便找个寨子问问,说不定就有结果。
好吧,听上去实在是很蠢,但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陆尘一边叹着气,迅速地处理好自己在这些尸体身上留下的痕迹,然后启程向南,走向记忆中某个距离不远的目标。
在这样的处境下,就开始后悔陈都灵临走那时,自己光顾着损人而忘记询问情报了。
好失策,真麻烦。
他踏上一条不为人知的偏僻小路。月从穹顶投下淡淡的银辉,大片流云缓缓向西走去,远方依旧是黑色的。他记得在这个方向,半个时辰的行程后就该会有火光。可惜的是他不了解那里的马贼对附近寨子的信息知道多少,甚至不确定那个寨子是否还在。以溯北马贼的乱象,再大的寨子也会有一夜消失的危险。
权当是碰运气吧。
如此想着,半个时辰后,陆尘站在丘上,看到了山坳里灯火通明的寨子。五六十人的规模,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男人,有面容阴鸷的、凶戾骇人的,也有道貌岸然的。一群人实力参差不齐,对寻常百姓来说或者凶神恶煞,但在他眼里,其实比土鸡瓦狗这样等级的存在高不到哪里去。倒是数量上有些棘手,仅此而已。
偶有女子孩童穿插在当中,个个面黄肌瘦。火光里,有好运的奴隶或许能被赏根骨头,不幸的就只有被推倒在地肆意鞭打凌辱。也见到了女人当场被拖去角落里,几具尸体被抛进火堆当了燃料的场景。
马贼嘛,就是这种生物,其实再了解不过了。明明很久前就见过的情况,那时候都能冷眼旁观,这会儿又凭什么在生气……然而心里仍是有股火焰逐渐疯涨到压抑不住的程度了。
于是在愤怒里握紧刀柄,踩着荒土下到坡底。没过多久,一脚横在火光边缘,身体的一半依旧沉在阴影里。
“喂……”
火星飞离了焰光落在地上,渐渐熄灭成烬。陌生人的出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寨子的喧嚣。
“你们……全部去死怎么样。”
问候完毕,拔刀出鞘,他的右脚蓦然踏前半步。
夜风骤起,篝火摇曳着映在脸上,他的眸里燃烧着猩红炽烈的炎。
整个寨子安静下来,许多目光落到他身上,大多数是择人而噬的凶恶,当然也有失去了灵魂、只是木然投射过来的目光。雪狐皮包裹的高大石座上坐着的那个目光阴沉的男人饮下清酒,漠然下达了命令:“杀了。”
酒水洒落,碗在地上碰成粉碎,清脆的声波涟漪般荡漾出去。
寨子在一瞬间醒来,光焰里散发出某种狂躁的情绪,几十个马贼或捞起武器,或干脆赤手空拳地,嚎叫着大步冲过来,和疯狗一样的嚣张。
“嘿……”
陆尘眯起眼睛,大口地吸进空气,把情绪关进胸膛里,眼里的火焰迅速冷却下去,只剩下冷静。
对敌的时候,不要带上情绪。
忘记了是几年前的某夜,那个还没死在酒坛子里的大叔就是这么调教他的,后来的好多年直到今夜,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风卷沙抛有尽时,刀起头落,赤地血蜿长。
二十二日晴,求下存在感。
收藏吧,少年们,新世界的大门就在你指尖触及之地!
四 夜火
呼……
口中吐出灼热的气息,气机在体内生灭往复,刀锋冷厉如霜。力量从腰腹气海里汇聚,随后拧成一股传递到手中,再灌注在刀刃里。一团寒光好似雪球在滚动前行。
人群像麦浪一样涌上来,也似麦浪那般变成尸体倒下,再被践踏。
三柱香的功夫,几十具尸体,血撒满地。
仅存的三五个马贼失了胆气,从豺狼变作败犬,面色惨白地围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没有人敢放下手中的兵器。
陆尘走到石座下方,目光落到石座上,首领的脸色比狐裘更白。
他一步步走上石阶,走到男人身边,扯起狐裘拭去刀刃上的血。他的眼里已经不见了梦魇般的冷漠,脸上反而带着微笑,只有染透青衣的大片猩红仿佛恶鬼在讥笑。
锃的一声响,那柄刀插在男人双腿之间,就像屠夫把刀插在砧板上。
不过是一失神的功夫,手下已经死伤殆尽,所有的野心在一个失神的时间里像泡沫一样破碎了。男人看着眼前一身青衣的年轻人,一阵恍惚。那双瞳孔深处的一抹赤红,竟给他一种仿佛燃烧的错觉,这让他忽然想起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传闻。
男人颤抖着裂开双唇,艰难地问道:“……孤狼?”
“呵。”陆尘轻笑,眼底的那一抹猩红消褪了稍许,“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外号……太二了。不过你没有猜错,恭喜。”
“我与你无怨无仇……”男人依旧试图辩解些什么,然后在看见骤然冷却的眼神后迅速闭上嘴巴。
陆尘搬过椅子坐到他的面前,表情再次恢复到淡漠,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响:“我问,你答。我不喜欢听废话。”
男人迅速点头。
“在这里多久了?”
“四年半。”
“最近有马贼越界的事情,知道么?”
“……知道。”
“他们是谁的人?”
“洪命的人,南八十里外羊角山的寨子。这两日一直不讲规矩地越界抢人,连傻子也不放过……”男人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的语速很快。
“傻子?”陆尘看了他一眼。
“……没错。”
“怎么识别他们的身份?”
“头裹黄巾。”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疑问得到解答,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那个叫洪命的人。
“非常感谢。”陆尘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然后拔起刀。
“别杀我!”男人声音嘶哑地开口求饶。
“也许吧,你猜?”陆尘转身走下石阶,候在两侧的败犬同样在颤抖。
“自断一臂的,我大概不会杀他。”
话落之后安静了片刻,然后“噗”的刀锋入肉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原来肆意践踏他人生命的人,也都是想活命的人。
没有例外。
陆尘走过空旷的寨子,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许多目光晦涩地投视过来。孩子、女人、奴隶,一群不堪过去也从不期待未来的人,一群比马贼更有资格活下去的人。
一群胆小鬼。
陆尘停下脚步,偏了偏头,和那片静谧的黑暗对上目光,怜悯早已在过往经历中消耗殆尽,从心底泛起的更多是厌烦。
“我大概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一群恶名昭著的马贼,为什么要放过他们。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杀?”
“那么想活下去,总得自己挣命。”
他知道自己的话太自私也太残酷,不过有些情绪闷在心里,不吐不快。
“自己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
幽暗里传来一丝躁动,一个年轻女人走进焰光里,衣不蔽体的样子很难看,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见到的是她拿起了地上染血的刀,刀锋所指,她的怒火卷向石座附近徘徊的败犬。
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人群涌向石座。
惨叫声咒骂声哭号声嘶吼声。
不久后,声音渐止。活着的人朝这边走来。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人,依旧是衣不蔽体的样子,但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一种不明的感觉,让他想起当年牵着小羽离开匪寨那一刻,从小女孩眸子里涟起的生气,这里有一样耀眼的光芒。
人群走到他面前,然后停下。
“谢谢。”女子鞠躬下去,更多人鞠躬下去。
陷在突如其来的道谢里失神了一会儿,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了。
“你们自己挣的,与我何干。”
一支火把落在大厅里,躺满尸体的匪寨上空,红炎夺去属于月的光芒。黑烟漫漫,罪恶在烧,那火照亮归路。
荒原上,更北的方向,一座雄关立在山脉边缘。戍关的都尉凭楼远眺,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那里……怎么回事?”他伸手指向南方,卧蚕眉紧紧拧起:“去查。”
身后的亲兵领命下楼,命令迅速传入军营。不多时,铁索轰隆绞动,关门应声而开,一伍白骑急掠出关,碗大的马蹄踏起漫天黄尘。
刮过耳际的夜风声里,瘦小的为首骑士听到身后同样身材的袍泽在抱怨:“头儿——有必要这么着急么?”
骑士回过头来,精致的韶颜下是一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跟上。”清冷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态度。
东方欲晓,一骑绝尘。
……
日头攀到九点钟位置的时候,前方的庄门已经遥遥在望了,陆尘杵着刀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汗水淌下来,滴在衣领上,晕出来却是粉色的。血液在躁动,灼热透出肌肤。
……麻烦大了。
“什么鬼天气——”他怨妇似地看一眼天上刺眼的太阳,忍不住爆粗道:“你太阳的……”
倒下的瞬间,视线捕捉到一道身影。距离有些远,然而安心的感觉还是隔着那么长的距离传到心底了。
光在从视野里收拢消逝,世界刹那间暗下去。
“好困……”
在这样的呓语里,陆尘的身体直挺挺砸在地上。
太阳升到头顶,然后缓缓下行。
女子趴在床边沉睡,长发散成扇形,鼻翼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某一刻,贴在脸颊上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女子在睡梦里皱起黛眉,忽然睁开了眼睛。
“醒了?”
越倾羽挺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升个懒腰,姣好的身材一览无遗。床上的陆尘收回手指,面色苍白如纸,眼睛盯着她看。
于是耳根忽然染上一抹粉红。越倾羽侧头躲开视线,把眼里的担忧悄悄藏起。再对上眼神的时候,她想自己现在一定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太危险了。”她盯着陆尘的眼睛严肃斥道。
陆尘咧了咧嘴,可怜兮兮地开口了。
“饿了。”
“……”
什么嘛,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幸苦酝酿的气势瞬间被瓦解,她出手探了探陆尘额间,确认温度后,站了起来,“我去给你热粥。”
“我要吃煎蛋,别煎糊了——”
混蛋……她在心底送出已知最恶毒的诅咒。
“闭嘴。”越倾羽掀起门帘,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陆尘赶紧闭上嘴巴。
越倾羽离开不久,厨房里传出嗤嗤的声音,声音短促,然后渐渐低下去,过了很久,才骤然又嘹亮起来,大概是在翻面。听到这里,陆尘毅然地放弃了对煎蛋的期待。
闭上眼睛,盘踞气海的内气在控制下缓缓游动,他在借此确认体内的状态。
但很快睁开了眼睛,苦笑一声,然后沉默下来。
体内的情况很糟糕,血液几乎是在沸腾,右臂的赤纹传来灼人的炙烧感。唯一的好消息大概便是更糟的情况他也有经历过,总之以目前的状况,还属于经验能应付的范畴内。
正好偷懒几天。
这样想的时候,越倾羽端着两口碗进屋了。
陆尘接过碗假装随意地看了一眼,煎蛋果然是黄白黑难分伯仲的版图,不过在胃都失去力气呻吟的当下还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他大口刨食起来,余光忽然瞥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被摆在床沿上。惊人的气味顺着蒸汽迅速侵占鼻腔,煎蛋忽然间变成苦瓜味了。
“吃完把药喝了,我去烧些水。”越倾羽指着药碗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哈?”陆尘的脸顿时也变成苦瓜味了。
PS:……日常单机
五 血笼
天光微熹,不起眼的山坳里,几行深浅不一的足印延伸出去,骑士们站在废墟边缘。火还未灭,黑色的残烬在风里沉浮,微微扭曲的视界里,整座寨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士解开甲胄上的扣子,眼神格外凝重。这座寨子是在关里挂了名的,寨主曾经是书生,半点功夫都没有的那种。但是不得不承认读书人一旦作恶,其危害远比四肢发达的人更令人惊悚,这群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召集起来的马贼,是方圆二十里内唯一的势力。
他们曾经多次试图搜寻这伙贼众,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结果。
没想到看见的第一眼就是残骸。
如此规模的寨子被一把夜火烧成灰烬,门口附近却没有半点乱迹,匪帮吞并的可能性几乎被排除。斥候们在脑海里对昨夜的场景作出还原,然后在某一刻忽然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同样的惊骇。
闯寨者不会超过五人,甚至可能单枪匹马。
“进去看看。”陈都灵抬起手,老兵迅速分散进入废墟。
目视着袍泽们的身影消失在废墟里,陈都灵缓缓蹲下身子,从脚边的骆驼刺里摘下一簇茎叶。茎蔓已经干枯,焦黄的叶片边缘隐隐透出一点黑红。
他放到鼻下闻了闻,有腥味,是血。
这里距离废墟足有将近五丈,显然是大火烧不到的位置。那么,造成茎叶焦黄的原因是……
他带着猜疑拨开灌木丛,发现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和有着明显灼烧迹象的根部,他皱起眉头。
这血……陆尘?
将疑惑藏在心底,陈都灵站起身子,一脚踩在骆驼刺上,走向废墟。当那瘦小的身影也被废墟淹没的时候,一丛在风沙里顽强扎下根来的灌木已经枯萎倒下了。
晨风喧嚣。
陈都灵走在废墟里,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头儿,这里。”废墟那头有人喊道:“这里有血迹。”
那里已经是废墟之外了,陈都灵朝那边走去。
一道血线顺着荒地延伸出去,血线尽头的地方,杂乱的马蹄印被风沙渐渐淹没。
“追么?”那人问道。
“追不上了。”陈都灵摇头。
……
“先生先生,我们来看你了——”一群孩子以探望以及陪伴为名,围在床边闹得陆尘脑壳生疼。
“喂!我说,别吵架啊……”陆尘焦头烂额地呻吟着,身边两个小女生为了谁去帮他换毛巾而吵起来了。
“小舞你给我坐下!”陆尘不堪吵扰地吼了一声。房间里安静下来,孩子们望着名叫小舞的女孩,寂静里不知谁咕哝了一声:“小舞惹先生生气了。”
女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泪水断了线的掉下来。
“哇——”
靠。
“嗷……不哭不哭,先生教你们下棋如何?”陆尘努力摆出友善的笑容,“谁去帮我把书房里的棋盒拿来?”
“我去我去。”一群皮猴子蹦蹦跳跳地抢着出门。小舞坐在床边还在啜泣,好在人已经安静下来了。
“先、先生……对不起。”
“嗯?”
“对不起。”
“呐。”陆尘笑着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道歉,不过我决定原谅你了。”
说话的时候,忽然想到某个曾经的爱哭鬼,于是恶作剧般把小舞的辫子扎成马尾,拿过铜镜给她看。女孩瞥一眼,小嘴一扁,眼泪又要决堤。
“我很喜欢哟。”陆尘赶紧举手投降。
“真的吗?”小舞将信将疑。
“你猜?”
“先生先生……棋盒拿来啦!”
孩子们捧着棋盒从书房远征归来,叽叽喳喳,小舞眼里的明亮也骤然藏了起来。
“今天教你们下五子棋。”陆尘揽过棋盒,把小舞放到膝盖上,凑到女孩耳边“呼”地吹一口气,“不哭的话,就是真的咯。”
“明明没有哭。”小舞揩了揩眼角,露出安心的笑容。
女孩子啊,果然还是小时候更可爱。
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教会了这群小屁孩怎样下五子棋。陆尘姿势浮夸地打着哈欠,一头倒到床上。
“去书房玩,让先生歇会儿。”声音微微在颤抖,一门心思游戏的孩子自然是听不出来的。
孩子们抗议了一阵子,还是闷闷不乐的出去了。
吵闹声很快又响起来,从书房里远远地传进耳朵,然后又莫名轻了一些。
房间安静下来,右臂的灼痛逐渐蔓延开去,陆尘抱住手臂在床上弓起身子,低吼从喉咙里泄出。
“他们太大声,我让他们不要吵了。”小舞忽然返身回来,她站在在门口。
“哈……”
想要回答,却不敢发出声音。
“先生你睡了吗?那我把门关了哟。”孩子的声音有些低落,可仍是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踏在心头,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攥在手心般骤缩。想要伸手出去,身下却忽然落空了,随后嘭的一声,剧烈的痛楚伴随着地板坚硬的触感刺进胸口,灼痛也在同时侵袭着意识。
心防在一瞬间失守崩溃,不自觉地,他开口喊出声来,声音嘶哑似受伤的兽:“小羽……别走。”
很快地,地板边缘传来急促的震动,他努力睁开眼睛,一束马尾在眼前晃动。
“先生醒醒……”女孩失措的声音在回响:“……快去找羽姐姐!”
“……小羽。”五感逐渐被剥离,最后一次睁眼时,马尾在摇曳。
暗潮从所有方向包围过来。
————
“羽姐姐……”
“怎么样……”
“没事……回去吧……”
声音或从虚无里响起再远去,陆尘睁开眼睛。
四下里仍是黑的。
他正站在血色的牢笼里,牢笼飘浮在虚空,四下里尽是黑暗。笼柱散发出温润的红芒,鼻子里是诱人的香气。
他舌下生津,莫名地想一口咬上去。
“你来了。”
黑暗里传来问候,仿佛等了很久。像是老人的声音。
“谁?”陆尘的目光扫过四周,没有任何发现。
“你来了。”
“你来了。”
你来了……
到处都是声音,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以及……根本不像人的。
“你来了……”所有声音聚到一处,“进来吧。”
“到底是谁!”陆尘霍地转身,一只手从笼外伸进来,纯白色的臂从黑红背景里诡异伸出。
“进来……一起……永远……”
声音断断续续,几截手臂攀附到笼柱上,猩红色指甲划过笼柱,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战栗传遍全身。那种香味又回来了,奇异的、诱人的、可口的香味。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源自与生物本能的,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渴求。
他无意识地伸出右臂,一点点朝前方递进。
进来……
进来——
快进来!
诱惑的声音愈发急促,然后某一刻,相对前行的两根中指终于触碰一起。
快意而怨毒的尖笑徒然刺破黑幕,指尖的某点仿佛漩涡般开始侵蚀逐渐陷入沉寂的意识。
这个时候,右臂蓦然感受了到火焰的燃烧,朦胧里,威严无匹的声音好像一柄巨锤砸进识海:“回去!”
陆尘猛睁开眼,在怒怨不甘的尖叫声里看清了自己身前的一切。
无数双惨白的臂挂在他的身上,那手臂布满裂纹,碎瓷般簌簌下坠,落地成末。
“回去!”
当声音再响起时,视界里的一切开始崩塌,另一种黑暗随之汹涌而至。
“陆尘,醒醒,陆尘。”
熟悉且柔和的轻唤在耳畔响起。他又一次睁开眼睛,一张绝美的脸庞出现在视线里。
“你醒了。”越倾羽舒眉绽颜,笑容明媚。
“啊……做了个梦。”陆尘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被吓醒了。”
“我知道。”越倾羽抿嘴轻笑,声音里有放松下来的戏谑,“你刚才说梦话了。”
“说什么了?”心底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早已不梳马尾的女子撩起鬢边青丝,眼神狡黠如狐,“你猜。”
“呀!先生醒了——”一束马尾忽然跳进视线,小舞紧张兮兮地伸出素白嫩手贴着陆尘额头,装模作样检查了一番,摇头晃脑道:“先生你没事啦。”
“好了好了,让先生休息下。”越倾羽宠溺地把女孩抱下床。
“羽姐姐真偏心,每次都把先生抢走。”小舞“哔——”地作个鬼脸,甩着马尾蹦出房间。
“昏迷的时候,好像看见小舞了。”陆尘笑了笑道,“马尾真是好看。”
“……”
“我去做饭。”小羽也走了,不过看上去好像不怎么高兴,是错觉么?
话说,小羽你不是不会做饭么。
PS:马尾最好看了!
六 暗潮将至
恍恍惚惚睡了一整天,到晚上反倒没半点困意了。
陆尘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无所事事。右臂已经安静下去,虽然还有些余热,不过温温的,也没有下午那般难熬了。
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个梦境,血笼、手臂、奇异的香味、诡异的尖叫,还有那两声威严的“回去”。
这样的梦境,已经困扰他许久了,但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么……到底是谁呢?
声音里有他熟悉的味道,但肯定不是监护人大叔的。以那个人生前的颓废模样,他实在无法相信大叔会有如此威严的声线。然而在记忆里翻来覆去地寻找,却也没有收获。
想不起来啊……不想了。
窗外是雨夜,小雨沥沥,可以听到雨水打在水缸里的声音,雨季将近。
隔壁的浴室里响着哗哗的水声,妮子在洗澡。
杂乱的水声里,思绪纷飞。
关于朝廷叛将的事,关于马贼的事,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些他现在不了解但可想而知必定会很麻烦的事,乱七八糟搅在一起,像漩涡,或许什么时候就会把他一口吞进去。
其实,已经不是也许了。从陈都灵口中听到“赤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只能是漩涡中心。
“……真是麻烦。”
他披上外套坐到书桌前,点亮烛火取下纸笔,开始点点画画。既然麻烦上门了,总不能坐着等死。待身体好了,或许还得去羊角山一探。但在那之前,把手头上的情报整合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雨夜漫漫,好像突然间听到了越倾羽出浴的声音。于是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水落在纸上,晕开,像莲花。于是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一副图案,那是遥远的记忆里,一位叫作赵灵儿的姑娘留下的背影。
哈……光怪陆离。
时间渐渐接近午夜,雨停得悄无声息,越倾羽也在不久前睡下。陆尘搁下笔伸着懒腰,口中哈欠已有按不下去的趋势了。纸上的字迹杂乱无章,一些奇怪的线条遍布字里行间,换个人来必定是看不懂的。
在这些坐了半宿写下的东西里,大部分是整理出的信息,还有不少却是穿插在当中的、和事情毫无干系的鬼画符。思绪凌乱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画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那是连他自己也不明意义的作画,大概算是陋习?
陆尘拿起纸张吹干墨迹,从头到尾理了几遍,直到确认所有信息都记录在脑子里,然后卷起纸张凑到烛火上。
明晃晃的火焰燃烧起来,映在眼帘里,他又打了个哈欠。
明天开始,有些该做的准备就要着手去做了。八月到底,假期也差不多结束了,九月初回出云关,不知道能否打听到一些消息。
不知不觉间纸张燃尽,焦糊的味道带着淡淡的墨香窜进鼻腔里,闻上去很像熏香的味道,陆尘又打了个哈欠,吹灭烛火。
好困,该睡觉了。
……
同样的时刻,出云关的某个房间里,烛火昏黄。都尉魁竣正在与人低语。
对面的人包裹在灰色风衣里,戴着口罩,微霜的鬢发,与大夫却有几分相似。
“戴大人,时间不早了……”魁竣出声提醒,时间那么晚,明日还要早起巡城,再不睡可就没得睡了。
都尉的提醒并没有得到回应。戴口罩的戴大人手里拿着细刃小刀,他的工作对象是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解剖,以世俗观念来讲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敬,但戴大人似乎不怎么在意。
当然,当对象是马贼的时候,都尉大人也懒得在意。他只是有些不满而已。
老匹夫……
都尉暗骂一句。
这位戴大人是京都长安方面派遣过来缉拿逃犯的司隶,解尸官实际上不过是他的副职。以往不是没有京官来过,都是该客套客套,吃好喝好,等任务搞定后抹抹嘴分功走人的货色。虽然也很讨厌,但比起眼前这位,他倒宁愿来的是那种货色。
戴大人来时,恰逢小陈在阐述关于夜里那场火灾的口头报告。他还记得小陈说的内容,那是关里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的大寨子,五十六人全灭,疑似单人所为。小陈前脚一走,这位大人立马和他讨了马匹向导赶去废墟,回来时带着一具尸体,也就是现在摆在桌上的这具。
眼下尸体的胸膛被沿着伤口切开,戴大人正拿着短刀在胸腔深处切切捣捣。
作为常驻出云关的驻关都尉,魁竣见过尸体数量着实是不少的,但眼前的情景仍旧令他胃液上涌,戴大人专注的神情则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诡异感觉。说实话,刚进来的时候他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鸟司隶,搞什么幺蛾子?魁竣如此腹诽着。
幸好工作似乎结束了。
一块干枯的心脏被完整取下,刀伤贯穿心房。戴大人摘下口罩招了招手,有人拿了标尺进来。
戴大人接过标尺贴在创口上。
“这是?”魁竣似乎看出了什么。
“刃宽不及寸,很陌生的刀型,对么?十八年前那个人……的近卫用单刀,早已回收不再装备了。”戴大人拆下手套丢到一边。
“独自击杀五十六名马贼,无人逃脱,魁都尉能做到么?”
“若是那马贼不逃倒也不难……好吧,确实有些麻烦。”
“溯北马贼里武力能在魁都尉之上的,都尉你之前见过么?”
“有四品境的实力谁还会去做那把脑袋别在腰上的行当。”魁都尉摇头,只是才笑了几声,嘴角的笑纹渐渐敛去了。
四品境……
关于叛将的来历,魁都尉是听说过的,连山营出身,那个人的近卫。那么,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报,形状特殊的创口,加上四品境的实力……
“戴大人怎么看?”魁都尉浓眉立锁。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戴大人沉默了很久,鼻翼微动,忽然抓起短刀截下一段枯指。
气机从掌心溢出,一缕缕缠上干枯的指甲。嗤嗤声响起,红雾从指甲缝里钻出,袅袅升腾,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魁都尉滚动喉咙,忽然为自己生出的想法感到恐惧——莫名地,他觉得那雾很香很诱人。
“这是……”戴大人目光幻动,眼里猛然爆发出惊喜。
“什么鬼东西?”魁都尉吃惊不已。
“你也闻到了?”戴大人眯起眼,手掌骤然发力将手指碾成碎末,“你不该闻的。”
戴大人披上外套走出房门。
“备马,我再出去一趟。”
那高高在上的态度,魁都尉没来由地有些不爽。
雨停月西斜,地面的湿气还未散去。出云关偏门开了条缝,一匹快马疾驰南下,马蹄踏碎水洼,声音在夜里散出很远。
……
凌晨时分,东方掀起鱼白不久,小院的门打开了。陆尘穿着练功服站在老槐树下,双脚微分站稳,摆开起势。
大概是起风了。
于是意随心动,拳跟意走,莫名地行云流水。
晨曦徐徐拉开序幕,村庄里各屋的门相继打开,孩子们迎了朝阳雀跃着跑近,疏密随意地站到先生身后。
气沉丹田。
没有高深凌厉的动作,也没有呼哈喘气声,只是安静而祥和。
到晨雾渐渐散去,越倾羽也如往常一般穿着月白色的练功服走出院门,孩子们也到齐了。一改常态扎起马尾的她沐浴在朝霞里,敛去既往的恬静淡然,多了份难以言明的亲近味道。
孩子们看得入迷,意散拳松的。越倾羽黛眉轻皱,一路走去,为心神恍惚的孩子们细心指点着,偶有过于跳脱的,便拉过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上一下,孩子也就安静下来。
待到陆尘身边时,他回过头来,眼神意外且惊喜,“挺好看的。”
“嗯。”她点点头,嘴角微扬,心情美丽。
“以心行气,以气运身。起——”
两人并肩站在队伍前列,动作如出一辙的轻松惬意。
晨光里,陪他练拳,陪他养伤,陪他修行。
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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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风雨前,宁静里
打完拳,孩子们礼貌地同先生揖手告别,然后一溜儿小跑去地里帮忙。四周安静下来,偶有村民路过,招手笑道早上好,然后问一句先生身体如何,陆尘也就笑着回答不碍事不碍事。小日子安逸悠闲,看上去和往常并没有区别。
跨进小院时,越倾羽正端了清粥出来,粥是一早就盛好了放在灶台边的,这会儿粥面微微冻起,恰好温热不烫嘴。虽然做饭不怎么在行,但煮粥却是越倾羽相当拿手的一件事情,糯而不粘,味道当然是极好的。
陆尘这边呼呼地喝粥,吃完放下碗筷时,越倾羽还在小口饮着。等了会儿,她也吃完端碗起身的时候,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家里还有胭脂么?”
“你去年买了许多,平日里除去穗姨会过来要一些,我也不怎么用,应该还有剩下。只是不知道过期了没。”越倾羽想了想,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等出云关那边完事了,大概会去羊角山看一看,到时侯你帮我,呃……化个妆?”
“嗯。”越倾羽点点头转身进屋,没有问原因。
陆尘微微松了口气,从缸底捞起磨石,拖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开始磨起刀来。
刀是大叔留下的遗物,制式单刀,刀身刻了“连山”二字,柄上缠着的灰素布昭显了这件武器的年龄。模糊的记忆中,从大叔背着他从那座府邸出逃开始,这把刀就已经挂在竹篓边上了。
再好的刀具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更何况前夜那般不计磨损的使用。实际上,这会儿用不着仔细看,都能发现刃上稀稀落落的缺口了,磨起来确实颇费功夫。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陆尘撩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渍,从脚下拿过干净的抹布仔细拭过一遍刀身上好刀油。掂了掂,然后还刀入鞘随手塞进柴堆。
做完这些抬头一看已经是辰时了,头顶阳光正旺。接着听到屋里传来几声顿响,原来是越倾羽扎了一条淡蓝色头巾准备出门。
“你……这是?”陆尘伸手接过递来的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挂在肩头。
越倾羽上前两步替他扯走挂在鬢边的线头,抿了抿嘴:“昨日雄二帮忙把麦子割了,得去晒晒。”
他们两人也是有一小块麦地的。那是村民们凑出来匀给他们的,面积倒也不大,但养活两个人却绰绰有余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孩子们不来上课,陆尘自己同样也是要下地的。把割好的麦穗铺到广场上晒匀,然后丢进谷风车脱粒除杂,这些流程做了小几年,不说驾轻就熟,倒也不至于太过生疏。说起来,广场上的风车其实也是他做的。
至于小羽,往年她是不大做这些,一来手织女红更挣钱,二来地小,产出不多收割省力,陆尘一人忙上几天也就能搞定了。但这会儿看她神情,显然是不打算让自己出门干活了。
“会做么?”于是难免担忧的提了一句。虽然只是些简单的流程,她毕竟是不曾做过的,若不得方法反而会事倍功半。
越倾羽看着他,认真说道:“应该没问题,广场上也有人的。”
“倒也是。”陆尘尴尬地笑了两声。近两年安稳下来,闲逸惯了,人也娇情了。
和越倾羽挥手告别后,家里又变成独自一人的状态。
一个人的时候,大抵是有些无聊的。但这会儿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先是早饭时提过的那些胭脂,进到小羽房间里翻了翻,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一些妆笔看上去也很久没有动了,吃灰甚重。这丫头……敢情把东西全送给穗姨了。
把妆笔拿出来洗好找地方晒了,又回自己屋里取出床下的一个长木匣子。陆尘盘腿坐在地上,一件件地取出匣子里的东西开始清点。钩索、匕首、石灰粉、迷药麻药醒神香,还有最最重要的手弩。
都是以前收集的,虽然有了正经工作后就没再动用,但一直藏在床底没有丢弃,就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发生意外做应对。不过毕竟搁置太久,也幸好是现在拿出来,否则再过上一两年时间,不少药物就失效了,这些东西可不是随时随地能搞到的。
把匕首打磨锋利,将钩子系上绳索,又一点点试过药物的效果后,陆尘开始着手组装手弩。
和其它零零散散的东西比起来,这种连黑市里都禁止流通的武器可就要娇贵太多了,部件繁杂,坏了任何一个零件都会报废,组装起来颇费心力。
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陆尘端起手弩试了试手感,刻有“望山”二字的瞄准装置磨损的厉害,好在经过打磨后,远了不说,近距离的射击精度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
整理完毕,时间也不知不觉临近正午,手头上还有事情没处理,但也只好暂时放下。
陆尘起身拧了拧腰背,开始纠结另外的事,午饭吃什么?
站在厨房里,食材倒是不少,只是选择困难症又犯了。为难了半天,到头来却发现时间似乎不怎么够用,于是只得挑了几样省力的下锅。
没过多久,香气散逸时,姑娘到家了。
越倾羽进门的时候香汗淋漓的,眉目间倒是没见多少疲色。或许做了一早上农活的缘故,她的食量较之往日涨了不少。于是吃完的时候,嘟囔着真糟糕又要长胖了之类的自言自语,陆尘一边撇嘴,一边也只能假装没听到。
洗碗时越倾羽在泡茶,茶香散逸开来,淡淡的,充斥在鼻间,于是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做个家庭煮夫挺好。
若是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话。
时间来到下午,越倾羽再次出门的时候,他也重新捡起还未完成的准备,有条不紊的执行下去。
摊在桌上的是涵盖百里的军用地形图,信息详细,甚至一些原版地图上没有的细节也被他标注上去了,唯一的缺陷是部分信息稍显过时。
皱着眉头纠结了很久,地图上只多了两道红线,那是考虑到可能的变故而准备的撤退路线,线路的首要指标是安全,但照顾到隐秘这一条件,备选就只有这两条了。
陈都灵会帮忙瞒下赤纹的信息这点倒是毋庸置疑,但在马贼越界这件事上想必还是会据实上报。以出云关斥候们的调查能力,要得出逃犯可能潜匿在羊角山的推论不会太久。
之后是对推论的确认,同样是斥候的工作,再后便得出动军队围剿了,具体的规模不好说,但以这次任务的特殊性和羊角山的规模,想必不会太少。
这些对他来说大概算利弊参半,浑水摸鱼是好事,但也可能暴露自己。就个人来讲,暂时还没有决定是否要跟着军队一同行动。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能做的大概都做了,纵使免不了会有不完善的地方,那也只能在错误发生后尽量随机应变了。螳螂捕蝉,自己暂时还处在黄雀的位置上,哪怕有变数,也该是有足够时间来反应的。
……
这个时候,出云关里,有条蛇已经在阴影里吐着红信循着味道潜伏贴近了。
出云关。
京城的司隶戴宗戴大人和魁竣走在城墙上。
昨夜匹马出关调查,直到日出才回来的戴大人双眼遍布血丝,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好。
“大人唤某过来,不知所谓何事?”不愧是军权在握的戍关都尉,经过了一天的缓冲后,再次与戴宗对话时魁竣的姿态已经恢复到正常,不卑不亢。
戴宗在京都当了多年司隶,一些神情的细微变化显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某些事关及到他是否能在司隶的位置上再往前挪一挪,魁竣此刻的态度反倒是他最乐意见到的。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甚至和颜悦色地主动放低了姿态,拱手问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和魁大人借人问几个问题,魁大人意下如何?”
魁都尉心底有些愕然,一夜未见,这人怎么变脸和翻书似的。
到底不是京城宦海里历练出来的,魁竣的心理已经有小半写在脸上了,“不知戴大人要借谁?”
戴宗笑了笑,眼底闪过不知名的光芒,“在下初到关上的那日,恰逢都尉大人在听那位小哥的报告,昨夜外出调查时心有疑惑,所以才想到此人的。”
“劳烦都尉唤陈都灵前来一问。”
PS:——圣诞节已过,苹果没有……
八 骆驼刺
“陈都灵?”戴宗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瘦小漂亮的年轻人,不得不感叹世间真的无奇不有。
男人长的漂亮,那自然也是有的,他不会太过奇怪,京都繁华,漂亮男人实在是海里去了。然而如此倾城的男子他别说见过,甚至想都不曾想过。这样的男人,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来边境做斥候?多年的刑侦直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某些等待挖掘的秘密。
或许查一下再来见面是更好的选择,他遗憾地想到。
“大人找卑职有事?”陈都灵面无表情,一点也没有作为卑职的自觉。
“倒是没什么大事。”戴宗和善地冲他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坐。”
“卑职站着就好,还有任务。”
这是明着不给面子了。倒不是陈都灵不把上官放在眼里,而是方才进来的时候听都尉说了:“一切有我。”
他不明白两个大人物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玩起勾心斗角的游戏,但都尉这会儿指不定就趴在门口听着,自己在出云关这一亩三分地上,听谁的那还真不用脑袋去想。
奇怪的是这位戴大人脸上半点异色也没有。
“关于那场大火,听说事发当晚是你带队去的现场?”戴宗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陈都灵没有犹豫。
对话开始,戴宗的神色也骤然间变严肃了。让人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是一个很思维锐利的人,你骗不了他,也最好不要骗他。
“你是黎明时分到的?”
“对。”
“那么,你到现场的时候,大火应该还没熄。”
“没错。”
“有没有察觉到异常?”
“没有。”
“很多尸体,没有活人?”
“没有。”
戴宗不间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甚至没有留下太多思考的空间。
陈都灵小心应付着,半真半假地作出回答,渐渐觉得这样的对话很蠢很没意义。
然后到某个时刻,一个问题从戴宗口中云淡风轻地飘出来,入耳时,仿佛雷鸣。
“那么——那株骆驼刺是怎么枯的?”
“卑职……”陈都灵的眼神本能地动摇了一刹那,他张着嘴,“——没有注意到什么骆驼刺。”
他看到了戴宗眼里蕴藏着的,仿佛已经把一切看透的神情。陈都灵知道自己是真的大意了。或许刚才诸多问题其实应该只是掩饰,司隶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有最后一问而已。
“你可以走了。”
戴宗的内心是有一些自得的,看到到那丛枯草的时候,若非认出了是以生命顽强著称的骆驼刺,他也险些忽略过去。不过等到仔细观察时,还是看出了一些人为的痕迹,一个经验丰富的斥候是很难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的。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把目光锁定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就结果来看很成功,这个长相出众的年轻人显然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得到的信息也就止步于此了,至于陈都灵为何会隐瞒,是否与他想要寻找的人有所联系,那便不是轻易能得到答案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戴宗没来由有些恼火,若是在京都……
陈都灵垂着头,一贯的没有表情,然而心里的懊恼却逐渐膨胀着。
他抬起头仔细看了戴宗几眼,把容貌记在心里,然后轻声道:“卑职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戴宗的神情严肃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往后需要配合调查的时候,我想你应该不会推辞。”
“大人放心。”陈都灵回答得很痛快。
然而他的心情实在没法痛快。
早晚要你好看。陈都灵在心里这样回答。
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魁都尉魁梧的背影。
听到开门声,都尉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顿,笑呵呵道:“怎样,没什么问题吧?”
“没。”陈都灵答道。
“那就好。”魁都尉又笑了几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作豪迈状:“最近一直忙着调查朝廷钦犯的事情,你们也累得够呛,魁叔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只要把这事儿办好了,天塌下来老子给你们顶着!”
这就是赤裸裸的护犊子了。
也是,这地界可是自己主场,一个司隶而已,要不是京里来的,真没必要这么小心。不过,看魁大人的样子,倒似乎误会那司隶是来抢功劳的了。
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他这样想到。
……
头顶艳阳高照。
初入九月,才凉下去的天气,徒然返夏了似的回热起来。
陆尘搬了一条板凳坐在院门口发呆,半长的黑发披在肩后,风中淡淡的是皂角清香。
脚步声从院子那头渐近,于是夏秋交接的清风里又带上了一抹醉人的幽香。
越倾羽端着盆热水走到陆尘身后,替他围上围脖。然后手起刀落,几缕断发掉下来,挂在巾上。
她在理发。
头发太长会总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但也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习俗来看,头发应该是不能随便修剪,要正当理由的。陆尘的理由很充分,但不能对人说。因为怀疑有人要找麻烦,所以要反击,打架的时候头发太长会碍事这种理由——那还不如不说。
好在有先生这层身份在,乡亲们也都贴心地假装没见着。
不过出于对这份习俗的基本尊重,陆尘还是特地提前几天找到穗姨挑了个吉日,同时也挨了穗姨好一番抱怨。
越倾羽的手法很娴熟,只一会儿功夫,声响停下来,然后陆尘听得她开口,柔和的声音传进耳朵。
“低头了,帮你冲一下。”越倾羽说道。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低头。”
越倾羽忙着往脸盆里倾倒热水,头也没抬。
哼,就算你这么说……
于是陆尘乖乖低头坐好。
哗哗的水声响起,一只素手轻扶着他的额头,温水从头顶淌落。
“烫么?”
“不烫。”
她的葱指在穴位上轻轻揉动,他享受地眯上眼睛,像只猫。
梳洗完毕,陆尘直起身子,毛巾盖在头上,越倾羽掂着脚有些用力地替他擦拭头发。
“哟,小俩口在干嘛呢——”穗姨的声音打破温馨。
“什么小俩口,我们是纯洁的。”陆尘不满地争辩道。
“呵,臭小子!”穗姨冷笑一声,“你不娶她,这丫头还能嫁别人不成?”
一物降一物,穗姨大概是村子里唯一能让陆尘在嘴皮子上吃亏的人。
“呵!大娘你自个儿都没找着汉子呢,管那么多作甚!”陆尘炸毛了。
“怎么没找着……不对,什么大娘!你凭什么叫我大娘?”穗姨立马怒目相向,“臭小子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出来,我还真就不愿意把倾羽这丫头嫁你了!”
“姨——”越倾羽微红着脸瞪过去。穗姨的气焰顿时矮下来,却还是气呼呼地指着陆尘说道:“要我原谅他也可以,过几天要回出云关对吧,帮我给大牛捎个信。”
陆尘无语地白了穗姨好几眼。原来是要自己帮忙送情书,难怪一来就气势汹汹的,三十来几的老姑娘了还玩虚张声势这么幼稚的把戏,真是……
大牛算是陆尘的搭档,出云关老牌斥候,估摸着半年后就要退伍的那种。其实是个将近四十的老光棍,看似纯良,但哪里会真的那么憨厚。也不知道穗姨单身那么多年,怎么就想不开把自己许给他了。
“你俩啥时候成亲?”陆尘忍不住贫嘴道。
“欠打啊你,别乱说,八字还没一撇呢。”穗姨没好气骂道。
“切……”陆尘伸出手来,“信呢?拿来。明天一早就给你送去。”
穗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到他手上。
“你可别偷看啊,当心长针眼。”
“来来去去那几句,你当我不知道么?……我都不乐意看。”
吵吵闹闹的,又一天过去了。
烛光里,越倾羽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这才起身准备洗漱。
“明天几时走?”
“大概会挺早。”陆尘笑道。
“我去熬粥,你早点睡。”越倾羽撩起垂在鬢边的发丝,转身离开。
“好。”
PS:人气啊人气,有没有野生读者出来冒个泡?
九 出云
清晨时分,朝阳染红天空,也将小院门口的两人浸在霞光里。打完拳,孩子们早已散去,从屋里跟出来的越倾羽替陆尘理了理衣衫,轻声道:“别落下东西。”
不过是几件换洗衣物,昨日整理好的装备已经被塞回床下了。那些东西,在出云关的时候可不怎么用得到。
“不会的,你昨晚也检查过了。”陆尘笑着说道,“这次可能会在关里多住几日。你若不想做饭,可以去穗姨那儿的。”
越倾羽歪了歪头,浅浅地笑着:“我知道的,路上小心。”
这丫头越来越不好逗了,陆尘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
“那我走了。”
陆尘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
到村口的时候,村长老爷正搬了条板凳出来晒太阳。老爷子见到他,招手笑道:“又要走了?”
陆尘也招了招手,“不去不行啊。”
“少来。”老爷子不以为意:“动动嘴皮子就能挣钱,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生意你还不去不行,矫情。”
老爷子说着,起身去开庄门。
陆尘跟在他身后走出去,两人站定,对了一眼,陆尘笑了笑,似模似样的供了供手,开玩笑道:“走了,老爷子不必相送。”
村长老爷嘿地一声,翻出他那帅气眼白:“自作多情。”
……
“路上小心。”
那边挥了挥手,声音飘忽不清:“了解——”
……
巳时时分,出云关南城角楼里,陈都灵缓步登楼。
“听说头儿被一个司隶看上了?”一个瘦猴儿似的年轻人挠了挠脑袋,很是无聊。
“是京城的司隶。”大牛说道,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又补充了一句,“和魁老大一块儿拉屎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喂,老猪你说,那司隶不会想把头儿偷偷搞去京都吧?”猴子贼眉鼠脸地拿肘子捅了捅老猪,压低声音说道,“要不咱们去给他上点眼药?”
“……”老猪目光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那样的眼神,怎么看着这么让人面皮发紧呢?就像在说——你已经死了。
“老猪你眼里粘屎了啊?这么看我干嘛!”猴子有些怒了。
“猴子。”陈都灵出现在楼梯口。
“谁啊!”猴子头也不回道:“别打扰老子和兄弟们交流。”
“过来。”
“你叫我过去我就——”猴子呼啦一下转过身子,然后那对只有米粒大小的眼睛倏地瞪圆了。
“……我这就过来!”
然后在老猪和大牛充满同情的目光里跟在陈都灵身后,亦步亦趋,笑容真诚而感人。
两人一前一后,散步似的下楼,没人说话。陈都灵在思考,猴子不敢说。
“头儿?”猴子忍不住了,古人云……长痛不如短痛。
“闭嘴。”陈都灵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就听得出头儿正处在危险状态。
猴子立即捂住嘴巴。
度日如年的时候,陈都灵揉了揉眉心,终于开口说话了。
“猴子。”
“您说。”猴子笑得傻白甜,当然还是很丑。
“这几日任务你不用去了,帮我盯着戴宗。”
“啥?”猴子的笑容僵在那里,“头儿,不是猴子胆儿小……那可是京都来的大人物,被发现了咋整?”
“是魁都尉的意思。”陈都灵扯起虎皮开始忽悠。不得不说,漂亮的人一本正经骗人的时候,的确会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猴子挠了挠头,愁眉苦脸的:“怎么个盯法?”
“吃喝拉撒都盯着。”
猴子耷拉着脸点点头,“这活儿加钱么?”
“加钱?”陈都灵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
猴子认真地想了想,解释道:“这几个月月钱都给大牛拿去攒老婆本了,手头有些紧……我就那么随便一说。”
他立马觉得自己想多了,知足常乐挺好的。
陈都灵低着头看着城下,回答清晰地印在猴子耳朵里:“看你表现。”
猴子屁颠屁颠地盯人去了。陈都灵看着城下的人,有些恼火地想:来的真不是时候。
在他的视野里,出云关南城门前,陆尘排着队,无趣地仰起头。天空里,苍鹰在翱翔。
轮轴声响,牛车与驼队并排走在街上,吆喝声还价声,声声入耳。作为边境上的军事重镇,也是通往北地的要道,出云关可不仅仅是一座关隘而已。
入城后,陆尘站在十字路口,两边是玲琅的商铺,看见了对面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
“这边这边。”陆尘对着不远处正在张望的大牛挥了挥手,等他走近后,才笑着说道:“还没吃饭吧,先吃饭。”
“成。”大牛咧嘴憨笑,络腮胡开了花也似。
两人在附近随意找了个馆子坐下,陆尘点了几个平日里不怎么吃的到的菜式,看到大牛坐立不安的样子,笑了笑:“今天我请客。”
“那多不好意思——”大牛推辞道。
“你想付我也没意见。”
大牛涨红了脸,哑口无言。多老实的人啊,表情全写在脸上了。
陆尘哈哈大笑,小二端菜过来,不紧不慢地摆菜上桌。
“开个玩笑,这顿真请,你放心吃就是。穗姨有些东西托我转交给你,还有封信。”陆尘夹了一筷子羊肉送入口中,“我猜是催婚来的。”
小二轻声说了句客官慢用,缓步退去了。
“这——”大牛接过陆尘从背囊里掏出布鞋以及今早临时送过来的长袄,当然还有那封信,尴尬道:“退伍还有大半年呢。”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陆尘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陈都灵让你来的?”
大牛点头,受到陆尘的影响,他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小陈要我转告一声,小心京城来的司隶。”
“京城来的司隶?”
“说是追查逃犯过来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陆尘沉默下来。事情似乎和想象中的有所出入。原本以为需要面对的只有一个自身难保的武夫而已,没想到还要小心办案的司隶,这算什么?
想着这些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到刚才的小二又走到附近了。
陆尘一挑眉,把心里的疑惑压下去,说道:“最近歇得有些久,这几日应该会比较忙,大概不怎么能回家睡,你那儿还有地儿住么?”
大牛满脸愕然,你以往不都睡小陈那儿么?
不过终究是有老辣经验的边军斥候,大牛在极短时间里将愕然敛去,摆出憨笑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小陈那儿空着了。”
“那就睡他那儿。”陆尘笑道:“你帮我说一声。”
“成。”大牛咧嘴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然后,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举起筷子,从对方眼里读出警惕。接下来,是男人间战斗!
与此同时,小二也离开了大堂,进到后院。
“说什么了?”有人站在柴房门口,出声问道。
小二战战兢兢地将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那人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你今天谁也没见到,记住么。”
小二点头如捣蒜。
PS:封面啊封面……怨念
十 馊主意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陆尘当然不在闲杂之列,他正盘着腿坐在篝火旁,静听大兵们吹着那些不用上税的牛皮。空气满里是厚重的男人气息。
认识的人大抵都知道陆小哥儿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在生活方面习惯却是相当简陋的。而关系更密切的,如陈都灵就要了解的更多一些,譬如某些掩盖在简陋风格下的,偷师的心思。
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斥候,尤其是常年处在任务状态的边军斥候究竟会有多少你闻所未闻的技巧。易容、潜行、追踪、侦查、盗窃,甚至斩首刺杀。
不过也算不上偷学,都是类似今晚这般在篝火边听到的经验。他花了很多心思去学习这些,大部分已经纯熟在心,偶尔遇到无法掌握的,先记下来,说不准哪个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下午怎么回事?”身边的大牛啃着不知哪里偷来的肉排,口齿不清地问道。
“不是让我小心京城的司隶么。”陆尘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这么快?”大牛诧异了一下,感叹道:“不愧是京城来的,路子真是野。”
“什么路子野,花钱撒网捕鱼,只是我这条胖头鱼恰好撞上去而已,不觉得那小二业余的很么。”陆尘撇撇嘴:“你真没发现?”
“光顾着抢吃的了。”大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愧是京城人,真有钱。”
陆尘哑口。
大牛嘿嘿地笑了两声,摸着胡须自言自语:“不过他不去找逃犯,调查小陈做什么?”
“听魁老大说过那司隶好像有喊小陈过去询问前几天那座寨子的事情。不过小陈要我提醒你干甚……”大牛忽然瞪圆了眼珠子:“火是你放的?”
“……”
这算什么,斥候的直觉?狗鼻子也不带这么灵的吧。
“五十六人一个也没走掉,别告诉我是你一个人干的。”大牛的眼神充满了怀疑:“说吧,是哪个高手帮你做的?”
“给人留点隐私好吧。”陆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这样的职业病真是要不得。
“啧啧……难怪那司隶放着逃犯不查爱找你俩麻烦。说实话我都好奇了。”
“好奇个鬼,别打我主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被陈都灵发觉的,更没想到陈都灵竟然这么快就可耻地暴露了。
陆尘没来由一阵烦恼,那个笨蛋,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笨蛋。
“那你不是已经暴露了?”
“要是有心打听早晚会查到我头上来。”陆尘无奈摊手,“到时候他在暗我在明,那才麻烦。”
大牛沉吟了会儿,认真道:“其实运作一下,也不是不能瞒着。毕竟知道你和小陈的关系的人不多。”
陆尘笑了笑:“人总是有好奇心的,特别是司隶这一行,你越要保密他的好奇心也就越大。人家可是专业的,他若真的要查,你自信能帮我瞒多久?”
“还不如摆到他眼皮底下,他肯定会查,我也知道他在查。那时侯再去误导,看看能不能糊弄他。当司隶的总是对自己调查得出的结论深信不疑,不是么?”
大牛听着他的分析,不时点头,但最后仍微微皱起眉,问道:“是不是太投机了?”
“确实投机了点。”陆尘笑起来,“下午听到你提醒的时候我就有些惊讶,觉得那司隶一对招子过分灵光了,怕是不好糊弄……暂时也只有这个办法最有可行性了。”
“不过是赌一把的事情,现在是买定离手的状态,多想也没用。五五开,赢面其实不算小。”
脚边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下,有人走过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鱼头,也是名斥候。顶着个大光头,右眼还带了眼罩儿,俨然一个煞气逼人的独眼龙,比起斥候倒是更多的像个马贼。不过陆尘知道那是工作使然,鱼头是当碟子的,简单的讲就是找马贼入伙儿,摸清底细,然后通知大伙儿上门剃头,当然也顺便赚个外快。
至于陆尘和鱼头熟识的原因也很简单,在当上出云关临时工以前,他和鱼头干的其实是一个活儿。区别只在于鱼头背靠组织后台强大,而他不过是个散户大部分都处在走钢丝的状态。
鱼头端着个酒坛子在陆尘身边坐下,畅饮一口,眯眼好奇道:“什么五五开,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这货是典型的大八卦,什么都想知道。当然,也能他叫包打听,套取情报很有一套。他挑这时候过来,显然是起了好奇心的。
陆尘还没说话,另一边的大牛就不乐意了:“我和陆小哥聊会天,你这八婆来凑什么热闹——”
大牛这么不待见鱼头是有历史原因的。大概年初时候,大牛和穗姨的事情还没公开,那天大牛翘了巡逻的任务找穗姨幽会,结果被鱼头见着了,被敲了笔封口费不说,第二天这事儿就全营皆知了。陆尘觉着,喊鱼头一声八婆还真没错,挺贴切的。
不过这话放心里想想也就算了,当然不能说出来。这会儿看见两人剑拔弩张的,却也难免笑出声来:“你俩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见面能不吵嘴么?”
“他先惹我的!”两人在这时候态度出奇地一致。
啊……幼稚。
“对了,你这酒又是怎么回事?”
军中自然是不让喝酒的。这家伙,不知道说他神通广大还是胆大包天好。
“说!你的酒怎么回事!”大牛眼里熊熊怒火在烧,正义使者的架子摆得十足。
“城门口检查的时候顺的,陆尘你要不要来口?”鱼头根本不把大牛放在眼里。
“——想死么。”陆尘瞪了他一眼,特殊的体质让他滴酒不能沾,酒精的存在于他而言其实跟毒药没有区别。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鱼头赶紧举手投降。
“五五开是怎么回事?”
好嘛,绕了半天又绕回去了。不过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说,倒不如说是理应告诉鱼头的。毕竟他在这方面很有心得,有些事情由他去做也许会比大牛好很多。
“告诉你也行,不过你得先答应帮我做件事。”陆尘捡起树枝在地上画线。鱼头见状,认真起来:“似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就先答应着。”
大牛闷闷不乐,但没有打扰。
树枝在地上拨弄着,陆尘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难事,觉得你比较擅长所以找你帮个忙,事情是这样……”
篝火旁,鱼头认真在听陆尘的叙述,时不时皱起眉头,独眼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到后来,紧锁的眉头倏然散开,他饮了口浊酒,放荡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么……其实也不难。”他看着陆尘,嘴角勾勒出怪异的笑容。
陆尘原本等着他的看法,听到这句话,微微愣了愣,奇道:“想到办法了?”
“算是有个想法,不过需要你和小陈做点牺牲。”
“一准是上不了台面的馊主意。”
大牛随口的一句抬扛,鱼头却出奇没有反驳,反倒点了点头:“也就是个馊主意。”
“怎么说?”
鱼头招了招手,三人把脑袋埋到一块,悉悉簌簌地私语一番。说到一半,大牛可劲儿地瞪圆了铜铃大眼,见鬼似地看着鱼头:“你嫌命太长么!小陈他——现在可是咱头儿。”
一声鬼叫,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篝火那边,有人喊道:“你们几个是不是在算计头儿呢?”
“笨蛋!别说这么大声行不行!”鱼头压低了声音,一脸愤怒地盯着大牛,嫌弃道:“你丫就一根搅屎棍——”
“——”
噗哈!
陆尘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好了别吵,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
“这还不严重!”大牛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陆尘想了想,吐出一口气,又顿了顿,然后看向鱼头:“这办法……很厉害。”
地上的线条愈发凌乱。
“比起这个,大牛你有更好的主意么?”
大牛的喉咙动了动:“……没有。”
“那就这么办吧。”陆尘扔掉树枝:“陈都灵那边……我想办法去沟通。剩下的交给你,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这事儿我在行的很。”
鱼头拍着胸脯保证,然而不过一呼吸的功夫,气势又低了下去:“不过……”
“说。”
鱼头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瓮声道:“你俩别告诉头儿是我出的主意……会出人命的。”
“你放心。”
听到陆尘的回答,鱼头的脸色明朗起来,然后把目光移到大牛身上。
“封口费。”大牛毫不客气地一刀捅进去,年初的大仇他可一直记得。
“我来给。”陆尘咬咬牙,伸手入怀。
“那敢情好。”鱼头咧开嘴,站起来掸了掸灰,挤眉弄眼的:“我去准备准备。”
两人看着鱼头猥琐的背影。
“钱你就不用给了。”大牛拍拍陆尘肩头,看上去相当仗义:“回头你给我看看穗颖写了啥就成。”
“本来也没打算给。”
“不过……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穗姨?明明不识字还老见她给你写信——”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哈哈哈!牛全有你这骗子,回头我告诉穗姨你这二货不识字。”
“别——我给封口费!”
PS:今天天气晴朗,有些困……
十一 红袖招
秋雨淅淅沥沥,这片干燥已久的土地也总算有了湿意。
房间是陈都灵的宿舍,原本五人居住的空间只摆了两张床,因此便略显空旷了,以他军侯的身份,原本是不必住在宿舍里的,但由于才上任不久,宅子还不曾批复下来,当然或许会有其他人为因素干扰也未可知,毕竟他这军侯原本就是一些人为了咯应老斥候们而被刻意推上去的。
陆尘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心里多少有点烦躁。倒不是针对时下愈发复杂的局势,而是在烦恼待会儿如何和陈都灵沟通。
鱼头的主意实际上是极好的,噱头足够,误导性也很强。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说服陈都灵去配合了。以那家伙的性格……有点麻烦啊。要不然,不说了?
陆尘闭上眼睛,苦恼地叹了口气。
……
醒来的时候,发现隔床的被子依旧叠放整齐,陈都灵昨晚并没有回宿舍。然后,心中莫名舒了口气。
秋雨过后,空气清新,偶有残枝顽叶,也算是抹绿色。这便是出云关的清晨了。陆尘推门出去,清风迎面而来,看到对面的军营已经集合不少人了。
陆尘难免诧异起来,就他所知,以往的清晨都是军士们的自由锻炼时间,大规模的集合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了,最近一次大概是春末剿匪时的动员。
已经要行动了?
这样想的时候,恰好看到陈都灵顶着黑眼圈从远处走来。
“回来了。”
陆尘笑着打招呼,然后伸手指了指军营:“这是?”
陈都灵打了个哈欠:“唔……已经查到地方了,羊角山聚义寨。具体方案还在讨论,暂且让他们先练着。”
“这样……”陆尘摸着下巴,犹豫了下,说道:“和你说个事儿——”
“我要休息。”陈都灵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陆尘苦笑一声,这家伙……
又看了眼军营,摇了摇头。原本还想进营里打听些事情,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
不过也罢,其实大概是探不到什么消息的,倒不如在院子里打会儿拳。这么想着,也就静下心来,开始练拳。
随后出门吃早点,在巷子门口遇到了鱼头。
“又翘晨练了?”两人并肩走着,陆尘笑侃道。
鱼头呵呵地笑着:“都是没甚鸟用的虚架子,咱当斥候的,什么时候靠过那种花拳绣腿。”
“逃了就逃了,扯这些。”陆尘摇了摇头:“军阵里的东西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怎么会是花架子……不过你们当斥候的不怎么用得上也就是了。”
“你还懂这个?”
“大概……哈哈,其实是不怎么懂的。”
“嗨——你这人真没意思,吹个牛都不会。”鱼头斜着独眼看过来,一脸鄙视:“你就算说自己是行家,我还拆你台不成?”
“你这人……”陆尘无奈道:“不说这个了,吃饭去。”
“你请客就去。”
“少来。我就一临时工,月钱还没你一半多,你也好腆着脸说。”
“我就这么一说,这顿我请了,想吃什么随便点。”鱼头豪气干云地挥挥手:“老板,来五个包子半斤羊肉!”
“得嘞——”老板眉开眼笑。
东方初白,吃早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嘈杂的环境里,陆尘喝着清粥,开口问道:“那个司隶……你打听过没有?”
“唔——司隶?”鱼头拍了拍胸口把包子咽下,“你说京城来的那个?当然打听过。”
“小陈也找我问过,所以我特地关注了一下。”鱼头压低声音道:“据说以前是司隶校尉,十八年前那件案子上站错了队才被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戴宗?”
“原来你知道。”鱼头诧异了,“你认识他?”
“怎么会。”陆尘沉默一会,笑了笑,“家里是因为那件案子散掉的,小时候听长辈说起过罢了。”
“从来没听你说过,原来还有官家背景——”
“屁的背景。哪有把去世长辈摆出来当背景的。”陆尘笑骂一声,“不说这个了。昨晚的事儿怎么样了,有机会么?”
“先看看再说,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对方可是老司隶,太突兀的话,怕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也是,得让他觉得是自己查出来的。”陆尘说道:“这事儿还真急不得。”
“先放些风声出去,这些你不用担心。”鱼头双目放光,眼神猥琐而狂热。
“不过,小陈那里你可一定要帮我搞定。”
陆尘沉默片刻,一挑眉,笑道:“放心吧,已经谈妥了。”
“那就好。”鱼头放心下去,搓着手站起来,说道:“你先吃着,我去四处逛逛。”
“老板,结帐。”
“来嘞——”
盘里还剩几片肉,陆尘细嚼慢咽。
“戴宗?”
他勾起嘴角,大概是笑了。
只是有些诡异。
吃完早饭去点了个卯,然后借着工作的名义进了一趟都尉府,可惜没有见到戴宗。
陈都灵醒来时,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
“哟,醒了?”陆尘从书中抬起头来,笑了笑,点起烛火。
陈都灵捂着额头呆在那里愣了半晌,似乎还没清醒的样子。过了很久,才晃了晃脑袋,“嗯”的回答。
“昨夜是什么情况?”
“昨夜?”陈都灵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去羊角山附近走了一圈。”
“有收获么?”
陈都灵点点头。
“基本确认逃犯在山上了,送了几个人进去。”
“其他方面呢?”
陈都灵摇着头:“怕打草惊蛇。”
陆尘叹了口气。
“对了,有件事情。”
“什么事?”
“呃……也没什么,就是这两天要是听到什么坏话,那一定是谣言。”
陆尘一本正经地说着,然后见到陈都灵眉头皱了起来,很疑惑的样子。
“什么谣言?”
“哈,我就随便一说。”
糟糕,好像心虚了。幸好这傻子没看出来。
“无聊。”
幸好陈都灵还是那个熟悉陈都灵。
如此到了傍晚大约临近酉时光景,傻子出门了。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得到的回答却是计划还处于保密状态,他也不怎么清楚。
那就没自己什么事情了,毕竟以临时工的身份是很难接近那些军事情报的……临时工真是弱爆了。
同样在酉时,出云关城南有车队从侧门鱼贯而入,莺莺燕燕的笑声不时从车厢里传来,就连风里也带上了一丝与边关粗旷格格不入的脂粉味。
红袖招进城了!
消息炸弹一般在城里传开。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西街便已经挤满了夹道相迎的老百姓。作为京城十几年来最负盛名的歌舞行,红袖招的受欢迎程度毋庸置疑。
陆尘听到消息的时候,整座军营都已经沸腾了。
“青楼?”他对站在面前浑身散发着兴奋气息的大牛问道。
“你这是侮辱红袖招!”大牛出离愤怒。
“我要和你决斗!”
陆尘叹了口气:“我在考虑什么时候和穗姨聊聊……”
“……你赢了。”
“所以,可以告诉我红袖招是怎么回事了吧?”
大牛挠了挠头,大概是在苦恼如何组织语言。然后在断断续续的介绍中,大概了解到了红袖招这三个字的意义。
出乎意料的单纯,其实就是歌舞行,一群以能歌善舞,用技艺讨生活的女子组成的团体。献艺不卖身,就是这样了。在大牛口中,红袖招的姑娘们偏生又个个美若天仙。这样的时代能有这么一群女子,由不得人不心生敬意。
倒是有些类似偶像这样的存在。不可否认的是,心里其实开始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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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当家
红袖招的到来引起太多轰动,边关重地,这样的轰动当然不是管理者乐意见到的。但人家毕竟是打着给戍关卫士献声的名号来的,倒也不能太不留情面。
客栈里,魁都尉架不住莺莺燕燕的环绕,以茶待酒自罚了一碗,留下句务必低调的嘱咐后,撅着腚落荒而逃。
几位姑娘巧笑嫣然地送到门口。
一个妇人倚在窗台剥着核桃,看到魁都尉消失在夜色里,饱经风霜的眸子弯起一个迷人的弧度。
“倒是一位好将军。”
她笑了笑,向门口招了招手,对进来的丫鬟吩咐道:“让她们都收敛些,有力气留着舞台上去使,少玩那些骗人钱财的狐媚手段。边关重地,莫让军士们小瞧了红袖招。”
清晨,玉门关在演练声中醒来。
洗漱完毕正准备去吃早餐,就见到大牛鬼鬼祟祟地溜进门来。
“你……”陆尘挂好毛巾,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犹豫道:“腚上长痔疮了?”
“……”
“好吧,有事么?”
“没啥,找你一块儿吃饭。”大牛扭扭捏捏的,很不寻常。
陆尘狐疑看了他两眼:“吃个饭用得着这样?”
陆尘摇头,懒得取笑他。
于是一路无言,直到吃完饭上都尉府打卯的时候才知道大牛打的什么主意。
“陆先生,都尉着你负责红袖招的表演相关事宜,这是都尉手书。”有人进来送达了都尉的命令。
“好的。”陆尘翻开手书看了看,点头道:“马上就去。”
送走了传令的人,陆尘回过身来,似笑非笑道:“所以,这就是你请我吃早饭的理由了?”
大牛挠了挠头,一脸憨厚。
“算了,吃人嘴短。你该知道红袖招在哪儿落脚吧,咱们去看看。”
随后和大牛一同前往红袖招下榻的客栈,却意外地在门口被一个相貌清秀的青衣小厮拦下了。
“都尉大人遣我们过来商谈红袖招表演的相关事宜,小兄弟能否通报一声。”陆尘对小厮拱了拱手。
“少骗人……在你前面可都有七拨冒牌货被我赶走了,识相的就赶紧离开,要不然我报官了。”小厮叼着草根,神情拽拽的。
报官?陆尘笑了,自己能算官儿吗?一个城管?啊……
“我真是都尉府的。”陆尘指了指自己,认真解释道:“你觉得我不像?”
“像,当然像。比你更像的我都见过。”小厮重重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呢,我告诉你吧,正牌的已经进去了,正招待着呢。”
已经进去了?
陆尘和大牛面面相觑,这算怎么回事儿?
“是不是搞错了?”大牛狐疑道。
“废话。”
“那怎么办?”
“看我的。”陆尘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
“都尉府陆尘求见——”
“哎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小厮柳眉倒竖就要赶人的当儿,身段婀娜的年轻姑娘出现在客栈门口。
“小青,休得无礼。”
姑娘斥了小厮一句,随后朝这边微福了一礼,面上是颇具亲和力的笑容:“陆公子这边请。”
“有劳了。”陆尘还礼。
走进客栈的时候,还见到名叫小青的小厮坐在板凳上兀自跟手中草根闹着别扭,倒也有趣。陆尘嘴角微微扬起,也见到身边的姑娘抿嘴笑起来,很是好看:“让陆公子见笑了。”
陆尘一笑而过,开口道:“姑娘……”
姑娘眨了眨眼睛:“喊我芸儿就好。”
“芸儿姑娘,呃……听说先前也有一拨自称都尉府来的,芸儿姑娘知道么?”
“……其实是个误会。”芸儿笑着回答:“之前来了位客人,也是在门口被小青拦下来了,我领人进门时不曾交代,大概是他自己想岔了罢。”
“……原来如此。”
交谈的同时,也跟在芸儿姑娘的身后上到了二楼,被领到一扇门前。
“公子稍等。”温柔地致歉后,芸儿姑娘微福一礼便推门进去了,陆尘和大牛站在门口,从门缝里隐隐听见交谈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芸儿姑娘的声音:“姆妈……都尉府陆公子来了……”之后是某个妇人说话,却是听不大清楚了。
有些无聊地等了一会儿,房间里传出来“哼”这样的声音,随后是略带威胁性质的撂话:“你来这里……看你怎么交代……”到最后,门哐的一声被推开,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沉着脸飞快地从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风。
陆尘脚步微顿,偏着头侧身避让。
眼前的男人还是十五年前的模样,唯有染白的双鬢昭示着入白驹过隙般逝去的时光。
好久不见……
……戴宗。
“陆公子——”房间里传出芸儿姑娘的催促。
陆尘看向大牛:“要进去么?”
大牛咧嘴笑了笑:“你去吧,我四处逛逛。”
“也好。”
陆尘点了点头,推门而入,见到了站在近处等候的芸儿姑娘以及珠帘后的那位大当家。
十八岁的肌肤,二十八岁的身段,和深邃内敛饱经世故的目光,素雅知性,却唯独看不到身为歌舞行大当家该有的长袖善舞。
陆尘微微一怔,旋即发现自己的表现实在称不上礼貌,于是收回目光躬身揖礼:“陆尘见过大当家。”
“坐下说。”大当家望着他,微笑赞道:“倒是个挺精神的后生,魁都尉让你来的?”却是出乎意料地亲切。
陆尘点头:“都尉让我过来负责红袖招表演事宜,不知大当家有何要求。”
“都尉有心了。”大当家笑道:“不过是场义演罢了,往日里都在做的事情,能有什么好要求的,你看着安排便是,舞台搭好了通知一声,姑娘们去装饰装饰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都尉那边,该是有话让你传达才对。”
“……都尉的建议是尽量从简。”
“呵呵,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么,时间呢?”大当家顿了顿:“赶了半个多月的路,这几日姑娘们也挺累的,推迟一段时日如何?”
“计划是放在半个月后。”
“全打算好了才装模作样的过来商量,通知一声不就是了。”大当家忍俊不禁:“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能为戍关将士表演是红袖招的荣幸,一切事宜自然是以你们的意见为主。”
“了解。”陆尘微微欠身,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也该离开了。或许是在走廊里见到戴宗的缘故,他对这个房间下意识地便有所抵触,哪怕面对的两位都是风华出众的美女,也只觉得空气里有股令人不悦的味道。
然而就在他准备告辞的时候,却听大当家再次开口了,时机相当突兀,内容更是令他猝不及防。
“陆公子今年几岁了?”
“十八。”
作出回答的同时,脑中也在剧烈地思考着,考虑着里面潜藏的深意,又或者是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提问作出判断。
只是……想不通。
那样亲切的笑容,印在眼帘里,就连鱼尾纹也是细腻温柔的。一种陌生但令人心安的感情充斥在心底。意志有些动摇,比起某些夹杂着恶意的揣测,反而更愿意相信那样的问话只是出于对晚辈的关心。
可是,理由呢?若说是欣赏,其实也不过是初次见面而已。
“你的……父母呢?”
听到这四个字那一刻,心脏猛地停止了跳动。
“冷静些。”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安静呼吸,平稳心跳,放下不安,也放下期待。
片刻以后,他抬起头来,眼神恰到好处地带着一抹悲伤。
“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大当家眼带波澜,神情关切。
“大当家的,似乎提了不开心的事情呢。”芸儿姑娘浅浅地笑着,泡了热茶,试图冲淡房间里凝重的气氛。
“倒也谈不上。”陆尘微微低下头去:“溯北这地方,像我这样的孤儿其实不少。马贼数量太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屠刀架在颈上。”
隐晦的暗示抛出去,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毫无所得。
“抱歉。”大当家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
“大当家言重了。”陆尘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不能触及的过去。”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晚辈就先告辞了。”
“也好。”大当家看向芸儿姑娘:“送陆公子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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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狮子
人生之中,有太多的东西,都是不可预见的。
走在回廊里,陆尘深吸了一口气,把有些纷乱的情绪平复下来,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如常。
事情越来越复杂,而自己却近乎一无所知的时候,这种心情实在谈不上愉悦。谋略或者算计,那都是需要庞大信息基础作为支撑的东西。以他现在手中寥寥可数的筹码,目前能做的唯有躲在暗处观察。然而就这一点,也因为戴宗的介入而阻碍重重。就好像一堵堵墙挡在面前,似乎是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情况。
不过,到得最后也无非是互相搏命。想到这里,心里徒然冷静下了——原来一直都是熟悉的剧情。
类似的经历太多,再次遇到的时候,心也会沉稳下来,这种情绪大概叫自信,但究其本质也只是一种据经验作出的应对态度而已。
把当你性命摆上赌桌时,所有怀揣恶意的他们也就只能摆上等价的东西。戴宗也好,潜逃的将军也好,大当家也好,甚至羊角山的那些马贼也好,赌注也只能是性命。
我是一头等待机会的狮子。陆尘这样想着,呵地笑了起来。
“陆公子在笑什么?”芸儿姑娘回眸过来,眼波流转。
“我呢……”陆尘定了定神:“找不到大牛了,不过也能猜到大概是被哪位姑娘唤去聊人生谈理想了,在纠结要不要找他……芸儿姐有建议么?”
芸儿认真地听着,到后来也噗哧地笑起来,忍俊不禁道:“陆公子若是不急着走的话,芸儿也想陪你聊聊理想呢,那样便不用去纠结大牛先生了,公子以为如何?”
“芸儿姐说笑呢……”
“芸儿哪里敢开公子玩笑。”
不知不觉走到楼梯口,却发觉女子忽然停在原地了。
“怎么了?”陆尘这样问着,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上,然后也就见到了下方大厅里的那场闹剧。
“青儿。”
芸儿走下楼梯,虽然只有背影看不到表情,但就话里散发出的冷冽气息来看,已经是异常愤怒的表现了。
陆尘站在原地,看了眼青衣小厮身边的大个儿,长叹了一口气。
等待中的机会,似乎是出现了。
下方,两拨人正在对峙。一边是青衣小厮与护在他身前的大牛,而站在对面的却是四名士子。
几位老相识,桓文轩,丰景明,典成,以及为首衣冠华美却相当面生的贵公子。
“芸儿姐——”被唤作青儿的小厮带着哭腔回过头来,泪水挂在面颊上,眼神委屈。那张原本清秀白皙的脸蛋上,一道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
芸儿快步走上前去将小青搂在怀里,目光落在几名书生身上,冰冷如霜:“谁打的,站出来。”
“红袖招的女子,原来可以如此气势。”
贵公子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在下苏文方,敢问姑娘芳名?”
“人是你打的?”芸儿眯起眼睛。
“自然不是我打的。不过这责任,若说是在下的那倒也没错。”贵公子笑着挥了挥手:“铜门。”
一名侍卫跨门而入:“属下在。”
“道歉,掌嘴。”
“是。”
侍卫躬了躬身,然后一掌扇在自己脸上:“抱歉。”
贵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交代,不知姑娘是否满意?在下苏文方,慕名而来,敢问姑娘芳名。”
“李芸。”芸儿语气依旧冷硬:“红袖招一路车舟劳顿,今日不见外客,公子请回。”
“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
“家父苏章,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
这是……晒爹么?
“……苏章是谁?”大牛悄悄问道。
“我怎么知道。”陆尘翻了个大白眼:“这么一大坨,是不是你惹的?”
“明明是那几个抖书袋的找茬怎么能赖到我身上,我可是无辜的。”
陆尘瞪了他一眼。
“云中郡守苏章?”李芸问道。
“正是。”
“抱歉,公子明日再来。”
“芸姑娘何必如此拒人千里……”苏文方面色微沉,还要再说,身后忽然有人跳了出来。
“既然不见外客,为何牛全有却在这里?”
大牛闻言咧嘴大笑:“典成你眼睛进屎了吧,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是客人了,老子可是奉命保护陆先生来红袖招商谈要事的,什么时候都尉的命令都要经由你们同意了?”
“你——”典成猛地涨红了脸,一副不敢羞辱的模样:“你休要血口喷人!”
“血不血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会儿你需要松松骨。”
大牛咔地握紧了拳头一步踏出,嗤笑道:“都尉的命令你也敢阻扰,活腻歪了……”
话音未落,砂锅大的拳头已经递了过去。
“铜门——”
轰的一声,风尘四散。
“嘿!”
此时的大牛已全然没了平日憨厚老实的形象,浓眉大眼,这是威风。
“功夫不错。”大牛看似随意地动了动腕,扯着嘴角露出个笑容。
而对面典成的眼里,也在这时闪过一抹隐晦的,得逞的笑。
敢把云中郡守的儿子当枪使,是否该夸他一声真猛士呢……
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陆尘松开护住两位姑娘的手臂,走到大牛身后:“喂,大牛。”
他压低了声音:“你好像打不过他。”
“你说出来干嘛!”大牛气急败坏。
“那你当我没说。”陆尘耸了耸肩,余光忽然瞥到苏文方眼里的厉芒:“小心!”
几乎是同时,耳里听到了一声断喝:“铜门!”
下一刻,同样硕大的拳头在眼帘中猛地放大。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拳上,多了一层磅礴的气机。
“找死!”大牛一声暴喝,出拳如雷,两只沙钵大的拳头再次砸在一处。然后轰然声响,气浪四溢。两人一触即分,大牛的身体如墙一般向后倾倒过来。
“铜门!”
第三声响起时,那名护卫小退半步,又是一拳。
劲风扑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刺破空气,印在大牛胸膛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便在这时,一双手掌抚上大牛背心。
“放松!”陆尘右脚横踏半步,双手抬起,画半圆。
巨力从掌心被引入,顺腰下行。
啪。
地板龟裂,鞋底沉入地面半寸。
尘土飞扬之时,还有一拳破尘而至。
“哼!”
陆尘单手拨开大牛,拧腰上步,不动不惑,气息凝如山岳。
时间仿佛凝滞了瞬间。
下一刻,他的手指准确地扣在那护卫的腕上,左脚不知何时已经勾住了护卫的大腿内侧。
“起——”
气机流转之间,巨力倾至。护卫的身体拔地而起,被陆尘抡锤般砸向地面。
仿佛闷雷骤响!
烟尘里,陆尘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瞥了眼迅速起身的护卫铜门,目光最终落在苏文方身上:“你手下好像打不过我的样子。要不……让你身后几位试试?”
苏文方的面色因为护卫的败退而明显阴沉下去,他盯着陆尘,声音微哑地问道:“四品境?”
“苏公子真是看得起我。”陆尘笑容灿烂地立起拇指和小指,“六品。”
“好吧,我认栽。”苏文方忽然笑了。
“苏公子!”
“闭嘴。”苏文方回过头去,看向典成三人,嘴角仍是翘起,目光里却没多少温度:“你们几个,胆子不小的。”
说罢,转身对李芸道:“今日惊扰红袖招非苏某本意,不过方才的确是在下无礼在先,还请芸儿姑娘和小青姑娘原谅则个,改日必定登门致歉。”
“铜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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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鱼头在行动
“就这么让他走了?”
“人家可是整个溯北都排得上号的官家弟子。”陆尘瞥了眼小青,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慕名而来的呗,红袖招嘛……小丫头不让进,吵着吵着,那公子一巴掌甩过去,真没想到他会动手。”
“是苏文方打的?”李芸皱眉看着小青。
小厮装扮的姑娘委屈地点了点头。
“打了小姑娘竟然还用手下顶锅……有个郡守爹还真是幸福。”陆尘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
小青撅起嘴巴瞪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喂,讲道理啊小姑娘,我可是帮你出气了好吧。”陆尘横了她一眼。真不可爱,难怪自己一直没看出来是个妹子……飞机场。
“小璐你过来一下。”李芸唤过另一位姑娘,把小青交到她手里:“带青儿去上药。”
送走了小青后,李芸转过身来,又福了一礼:“方才多谢陆公子了。苏郡守那边,我们会去沟通的,陆公子不必烦扰。”
“那就多谢了。”陆尘也揖手回礼,笑道:“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告辞了。大概过几日,等表演事宜拟出个章程来再来打扰。”
“陆公子慢走。”
李芸送到门口,目送陆尘离去,直到视野里已经不见了两人身影,她别了头过去,看着马车的方向,檀口轻启道:“黎叔,能查一下这个陆尘的来历么?”
车辕上,车夫点了点头,把帽檐往下一压,不紧不慢地走进人流。
人流里,陆尘和大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刚才……是不是你勾引他们进来的?”
“我就是在楼下转了一圈,真没做啥……”大牛挠了挠头,笑容可掬。
“老狐狸。”陆尘没好气说道:“我都开始怀疑穗姨她是不是被你给骗了去的。”
“好吧……”大牛耷拉着头,嗡声道:“鱼头他这几天一直没找着机会,恰好撞见这几条胖头鱼,想着给鱼头搭一手。”
“然后等事成了找他耀武扬威?”陆尘好笑地问道,“你觉得鱼头他会承你情么?”
“那倒也是。”大牛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不承你也会承,都一样。”
“你算计我。”
“没有的事。”
“好嘛,姑娘没见着几个,惹了一身事儿,你还要我承你情?”
“您言重了!”
……
鸟雀归巢的时候,都尉府被灯火点亮。
书房,陆尘从书案里抬起头来,饮了口茶。一间书房,四周全是刀槊剑戟等武器,反倒是那些书籍成了零零散散的点缀。如此风格鲜明,显然不会是他的。
身为幕僚,也就是都尉的个人顾问,陆尘是没有独立办公场所的。当然,平日里也没那么多事情。大多数时候是隔几日来点个卯,清理掉那些都尉大人懒得处理的琐碎政务,偶尔也会遇上棘手的情况,那时候就会到陈都灵那儿借宿一宿。
只是今晚怕是只能在都尉大人的书房里将就着过了。
倒不是为了处理红袖招的事情,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否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尽管大概想过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但眼下这种两眼一摸瞎的状况下,哪怕事倍功半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得先把大人留的政务给解决了。
当然,也顺便看看有没有苏少爷的情报。
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导致了出云关的制度也非常特殊,最高军事长官戍关都尉在执掌军务的同时还领着出云关守的官衔。也就是说,魁都尉——或者叫关守大人更恰当,他需要处理的并不仅仅是军务而已,政事也在职责范围以内。
因为关守是武夫,所以往年出云关的政务不说一塌糊涂,却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直到某日关守大人灵机一动想到招募幕僚的主意,这才从繁琐无比的政务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现在陆尘正在处理的事情。不过作为非正式幕僚,陆尘需要负责的只是些许市井杂务而已。
也就是个城管头子。他摇了摇头,把处理好的文件放到一边,继续埋首伏案。
夜愈深,烛火渐残。再次从书桌上抬起头的时候,门外的更鼓已经打到第五声了。陆尘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意外发现桌上摆了一碗饺子。侧着头想了想,才记到不久前都尉来过一次,大概便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拿起勺子吃着余温尚在的饺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五大三粗的都尉穿着睡衣签字的烦惫表情。于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不一会儿,都尉又进来了,这一次倒是披戴整齐的,腰间甚至还佩了刀。斥候出身的他,即便是现在混到了戍关都尉的份上,也还是改不了每日清晨登城巡视的习惯。
都尉大人进来的时候恰逢陆尘在做收尾工作,他瞧着瞧着,两道浓眉挑起来,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小陆昨夜在这坐了一宿吧……”
“还不是因为有个不管事儿的头儿。”陆尘“嘭”地一声把整理好的文件摞到一起,叹气道:“给人打工不如当人上司……”
“臭小子——”魁都尉脸糗糗的:“刚刚还送饺子给你吃来着,你见过哪家上司天没亮就给手下送早点的!”
“我又没给别人当过跟班,自然是不知道的……”
“——”
“好了,不说这个了。”陆尘看他一眼,见到的仍是那副板着脸的模样,让人看不透心思,于是从文件的最上方拿出几份递了过去:“喏,签字。”
“刚才不是签过了么!”
“这是后来的。”
“麻烦……”都尉抓起笔刷刷刷签上批阅二字,掏出大印“啪”拍在文件上,看了两眼,恼火道:“真他娘的丑。”
“不是挺好的,粗犷美。”陆尘耸了耸肩,倒是没有取笑的意思。
“对了,大人刚才笑的很奇怪啊……有什么事么?”
“哼。”都尉大人露出难以名状的笑容,“我不说。”哼哼完了,一副小子自己猜的表情,吹着口哨巡城头去了。
“二货……”顺手把门锁好,陆尘打着哈欠朝都尉府的侧门走去。
入秋后,身上的单衣还来不及换下,气温却日渐降下去了。行人纷纷缩起脖子,不堪晨寒的样子。但这样的温度,于陆尘而言大概算是恰好,于是精神气爽,困意一下子散了不少。
昨夜一宿劳累,其实还是有收获的。
一则查到了戴宗近日大概的动态,另外也从坊市里传来的反馈中大致了解到了苏文方的性格,骄傲而且好面子,不出所料是个典型的纨绔,城府倒是不怎么深的样子。所以一下子就不怎么担心了。
此刻的心情当然是愉悦的。
路过早点铺子的时候,笑着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早……”老板神情怪怪的,似乎有心事。陆尘想了想,觉着既然打过招呼了,就这么走掉似乎不大礼貌,于是干脆坐下来要了碗清粥,就着小菜吃起来。
不一会儿,老板端着一小碟羊肉过来了:“刚才切剩下的,拿来给你下粥。陆小哥今天挺早的。”
“那倒不是……”陆尘夹了片羊肉在嘴里嚼着,解释道:“昨夜在都尉那儿处理一些事,还没睡呢。”
老板的神情愈发奇怪了:“你昨夜没回去?”
“怎么了?”
“没什么……”老板的合拢双手哈了口气,道:“我去炉子边坐会儿,你随意。”
分明是有古怪。
陆尘这样想着,余光瞥见老板在炉子边上坐下以后,又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和都尉的如出一辙。
他渐渐回过味来,想起了回关的当晚,鱼头在篝火旁说出那个馊主意时一脸猥琐的样子。虽然三人相貌各有不同,但仔细对比过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同一副表情。
原来是鱼头有动作了。
……还真是快。
尽管心里自诩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但此刻见到老板的眼神,肚子里仍是有股郁闷逐渐堆积了起来。
陈都灵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啊……
他又一次在心里叹了一声。
好麻烦。
这章……呃……怎么说?
作者是个纯洁的人,相信我……
以上。
十五 谣言
早操结束,鱼头走在路上,忽听到有人喊他。回过头时,正见到早点铺的老板正朝着自己挥手。
“还没吃吧?”老板端来一小盘碎牛肉,半壶清酒,拉着他坐到铺子里,又递过来一双筷子,好奇道:“怎么这么晚?”
“嗨……别提了。”鱼头直接拎起酒壶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垂头丧气道:“是想跑来着,被一傻子给举报了。”
三两口下去,盘子里的肉已经见了底,鱼头无奈地摸着光头,咂吧着嘴:“你这是给我塞牙缝呢嘛,刚勾上来馋虫,结果就没了……”
“最近查的紧……”老板讷讷笑道,“就这么些了,算是请你的。”
鱼头顿时眉开眼笑。
“对了老罗……你听说过那事儿没?”老板忽然神秘兮兮地问道。
老罗是鱼头的曾用名。
“什么事儿?”鱼头来了兴趣。
“就是——小陈将军和陆哥儿的那点事儿。”老板一脸好奇。
“他俩能有啥事儿我不知道的。”鱼头不以为然。
“他俩真的……嗯?”
“嗯?”鱼头忽然警惕起来:“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
真的听不懂么?老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了然的神色,随即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白长了这么吓人的块头,小陈将军有那么可怕么?又不是吃人的怪兽。”
“小陈将军是多有责任心的人哪。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在那里坏人名声,不就是……,反正我是站在小陈将军那边。”老板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义正词严的话,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觉醒了某种不得了的属性。
鱼头细思极恐。
鱼头落荒而逃。
……
时间来到下午。
陈都灵任务回来,营地里已是吵吵嚷嚷地闹开,陷入混乱与喧嚣中了。
“到底是谁散布的谣言,简直不把头儿放在眼里!”
“简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要是被头儿知道了……”
虽然之前进城时有见到别人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但眼皮都抬不起的时候,实在没有心思去关注那些窃窃私语。回营以后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也是始料未及的,到了这个时间才发现,自己还是需要关注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什么?”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上前,尽管对外界的感官已经相当迟钝了,但几人眼里的忐忑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观察。
“说真话。”他缕了缕前额的刘海,露出疲惫但深邃的眼睛。
沉默像瘟疫在扩散。
“没人说话么?”他眯起眼睛,缝隙里闪过一道光。
“燕子,你说。”
“头儿……”燕子环顾一圈,发现叔叔辈们清一色的面无表情,显然没人有帮忙的意思。他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待发现陈都灵的脸色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后,燕子的讲述也渐渐流畅了起来,说到最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甚至已经完全是出任务时才会有的狞厉神色了。
“不知道是哪个臀上缺孔的,要是被我发现了……”燕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熟悉的人都知道那笑容的含义。
“你是说——”陈都灵依旧没有露出愤怒的表情,他看了眼燕子,又看了看营地里的其他人:“有人造谣我和陆尘……”
像是困惑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燕子心里一紧。
“头儿?”
“嗯?”他望向燕子,接着醒悟过来,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的,龙阳……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笑容敛去,他低下头,刘海又落下来,遮住了目光:“小时候听过很多次……这几个字,确实不怎么好听。”
“不过这事情应该与你们没关系才对,都没事做了么?”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情,找个人查一下谣言是谁散布出来的,然后,把人带过来。”
他顿了顿。
“这种私人的问题,我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散了吧。”
陈都灵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宿舍,留下一圈兀自揣测的斥候营士卒。
“头儿他怎么没生气?”
“你瞎呀……”
“没听头儿说自己解决么?”
营地里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不管外边的讨论如何激烈,陈都灵关上门时,也把糟糕的心情摒弃在门外了。要说心里不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是连愤怒的情绪都懒得生起的状态,他实在太累了。
一头扎到床上,勉强找到了枕头所在的方向,闭上眼的最后一刻,眼帘里是对面陆尘毫无形象的睡姿。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
陆尘他,好像对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困死了,还是睡觉吧。他毫不犹豫地把模糊不清的画面从脑海里抹去,陷入沉眠。
……
睁眼时脑袋还是昏涨的状态,窗外的灰色印在眼里。在心底哦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原来这么晚了。
陆尘按着太阳穴坐起来,看着眼前幼兽般蜷在墙角熟睡的男人,愣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半柱香后,有敲门声响起。陆尘迟钝地侧过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又坐了一会儿,直到那声音再次传来,才醒悟自己一直在发呆。
挠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开房门,见到燕子站在门口。
“怎么了?”
陆尘打了个哈欠,还是很困。
“头儿呢?都尉找他。”燕子看了他两眼,朝门缝里望去。
冷风刮过脖颈,陆尘猛地清醒过来。
“还在睡呢。”他笑了笑,回身进屋,“你等会儿,我去喊他。”
“喂——”他推了推陈都灵。
“再睡会儿……”面朝墙壁的男人迷迷糊糊地把手推开。
他坐到床上,按着男人的肩头把那张脸掰到光线里:“起床了。”
“……”
陈都灵拿手挡住光线,口里含糊着什么,依旧没有起床的意思。他的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那些伤痕犬牙交错,有新有旧,最早的几乎看不出痕迹了,新伤的还裹在绷带里。血从边缘渗出,染红线头,凝结在肩上。
空气微凉。他回过头去,燕子的喉咙动了动,眼里似乎有异样。陆尘撇了撇嘴:“你也听到谣言了?”
燕子干笑一声,挠了挠头。
“真是麻烦啊。”
谣言传播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大概……司隶大人也该察觉到了。陆尘想了想,笑着眯起眼睛。
“大概暂时还起不来,进来等吧。”他对燕子说道。
燕子点了点头,进屋坐下,距离有些远,神情有些拘谨。
“喂喂。”陆尘端着脸盆在他身边停下,抱怨道,“只是谣传而已啊,不要真的把我俩当成……好吧。”
燕子“啊”地一声,慌忙解释:“没、没有,头儿他……我没有。”
燕子是斥候营里最小的成员,十六还是十七的样子。具体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比陈都灵要小的。因为年龄的关系,年轻腼腆的燕子经常是营里大叔们的戏耍对象。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燕子对同样年纪却一句话就能令大叔们噤声的陈都灵崇拜不已。
眼下看来,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孩子。不过记忆中,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好像也有惊人的一面。
……大概叫黑化?
陆尘对他笑笑,“我去洗把脸。”
然后,洗完脸往回走时,见到陈都灵穿着整齐地出现在门口。大概是受伤的缘故,脸色苍白,但瞳孔里的锋芒依旧掩盖不住地散逸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陆尘意识到可能是羊角山那边有变故。
“现在还不清楚。”陈都灵皱着眉道:“但可以确认不是好消息。”
“我去看看,有消息回来告诉你。”
“好。”陆尘点头,身处集团外围的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消息。
“走了,燕子。”
燕子“哦”的一声,小跑出门。
陈都灵站在那里,苦恼了一阵子,喊道:“陆尘。”
“什么?”
“谣言的事情。”
“那个谣言……”陆尘瞥了眼等在不远处的燕子,纠结着要不要解释。陈都灵却先于他开口了。
“我最近大概没什么时间,等查出来是谁造谣后,你帮我处理一下。”那对眸里闪过惊人的杀气,“往死里搞就行。”
一阵凉气猛地从脊梁上窜到脖颈处。
啊……
啊……炸毛了。
“啊……”陆尘苦着脸答应下来,嘴角涩涩的。
久违地上B站逛了一会儿,差点忘记了……好在这章是早上就码定了的。
另外,感谢追更的各位,有人陪着至少不孤单。嗯,目前就知道一个青舟小哥……
十六 奇怪的人
“……他就是那个陆尘?”
“该叫陆先生的……”
“唔,果然好奇怪……”
夜还不深,陆尘走在都尉府的回廊里,灯光照着前路。远处传来窃窃私语,那几张俏脸上有好奇有羞意。
不用想也知道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的是什么话题,好生气。
陆尘脸上露出笑容,慢慢走近。
“晚上好。”
“啊——晚、晚上好。”红衣赏,双垂髻,小萝莉捂住嘴,眼里透着惊吓。
“聊什么呢,好像很有意思嘛。”陆尘的笑容盛开在脸上。
“没什么!”声音乌噜噜地从指缝里漏出来,那双小手捂得更紧了。
“真的?”
“女孩子的秘密哦……不能说给你听啦,对吧青萝。”另一个女孩抱住红衣裳的青萝,嫣然笑着,轻巧地转移了话题:“陆先生,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什么……”陆尘摸了摸鼻翼,有些没辙,却也不好再调侃下去,“听说最近府里来了位司隶大人,有些好奇。”
“司隶大人啊……我们也不常见的。”青萝小丫鬟皱起眉,“看上去那么凶,有些怕。”
“前两天去他房间打扫的时候还被搭话了……”嘀嘀咕咕的,小脸揪成包子:“差点吓死了。”
“哦?”陆尘挑眉,声音转低,带着惊异:“……萝莉控?”
“萝莉控是什么?”
“没什么……秘密。”陆尘摆了摆手,“你还没告诉我司隶大人找你搭话做什么呢。”
“哦哦。”青萝点了点头,“大概是问了小陈大人的职务这样子,大概……”小丫头忽然住嘴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见到隔壁回廊经过的身影,貌似准备出门的样子。
真是巧。
心里这样想着,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似乎是被察觉了,那人回过头来,皱着眉看向这里,片刻后,眉头舒展。
“晚上好。”陆尘微笑揖手,“在下陆尘。”
那人面无表情地点头,抱拳,然后开口:“久仰。”
久仰……鬼才信吧。
陆尘笑着又点了点头,目视他的离开。
“陆先生认识司隶大人?”青萝绞着手指,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话里的不安仍是隐隐透了出来。
“倒是不认识,大概算初次见面……”陆尘看着她,很快便想清了缘由,或许是在害怕,作为丫鬟乱嚼舌头什么的,何况对方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官。
“不过以后可不许说我坏话了,要不然……”陆尘嘿呼呼地一阵笑。
“呀!”青萝猛地捂住嘴,脸上是泫然欲泣的神情:“不说了。”
“你保证?”
“……保证!”
“既然如此,暂且放你一马。”陆尘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扬了扬手:“那么回见。”
————
走出都尉府,想着看一眼戴宗的去向,然而早已见不到人影了。不过也无所谓,本就是意外,这趟出门另有要事。
目的地是红袖招。
月不明,灯影幢幢,行人寥寥,闲言碎语也无,如此时候,即便是走在冷风中,心情依然是美丽的。
说到底,不管心情如何,那些谣言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不爽是必然,称得上预料之中,但计划也仍要继续下去。
现在仍是等待发酵,过得几日,大抵要上街走一圈,听些好听不好听的,再郁郁地叹上几气,作些辩解或者暗示。到时围观群众自然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他还得勉为其难地说些心里话,譬如虽然偶尔同住一屋却着实和小陈大人交流不多,此番得罪如何是好云云。
最后才是大牛带着他的调查结果隆重登场,一切真相大白,犯人典成三人帮公布于众,几个难兄难弟平摊小白的怒火。至于他和小白逐渐疏远的关系,作为谈资,自然会在乡亲们的茶后饭局里逐渐流传开来,当然只是顺便。
……完美。
想到愉悦处,不自觉嘴角上扬,脱口而出一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哈。”
如此来到红袖招门口,依旧是一身青衣的小姑娘。
“晚上好。”陆尘挥手。
“哼。”看上去依旧是不友好的模样,青儿的目光有些奇异,但仍是乖巧上楼喊她芸姐姐去了。
走进大堂,略等了一会儿,也见到了几位姑娘在屏后压腿闲聊的身影,自然是极养眼的。
轻浅的笑声从那里传来,心情本该愉悦才对,不过注意到那带了促狭意味的目光时,转瞬的功夫也就明白过来了。
也对,红袖招的消息该是很灵通的,难怪刚才青儿……原来是被同情了。
陆尘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陆公子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李芸姑娘出现在楼梯口,掩嘴轻笑。
“能好才怪,气死了。”陆尘无奈地扬了扬手中的小本子:“比起那些,姑娘先看看这个。”
“这是?”李芸接过本子翻开,柳眉轻蹙。
“策划书,看不懂么?”陆尘也拧了拧眉稍。
“策划书?倒不是看不懂……”李芸揉了揉眉心,“太新奇的感觉,不大习惯。”
陆尘凑过去,片刻后挠了挠头。
也是,框框条条的,大标题小标题,时间表也是……难怪会不习惯。做的时候只是想着快些搞定,倒忘了这些。
但要自己再回去修改,却也是不大情愿的。
也就是在这时,李芸抬起眸子笑出声来:“这会儿大概习惯了,看上去倒是比以前接触过的明了不少。只是有些符号没见过,公子若是不嫌麻烦的话,教我如何?”
“也行。”
随后开始教一些放在这个时代或许略显超前的东西,说到复杂处,李芸招了招手唤人送过来笔墨,两人随意找地儿坐下,李姑娘一边研着墨,看着陆尘提笔写写画画,一边也在神情认真地听着课。
“……大概就是这样了。”陆尘搁下笔。
李芸姑娘似乎也是松口气的模样,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半晌,问道:“这些都是陆公子自己想的?”
“这却不是。”陆尘沉默一会儿,自嘲地笑起来,有些寂寥:“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时间也不早了,若是没问题的话,我就告辞了。”
“公子不再待一会儿么?”
“再待一会儿?”陆尘愣了愣,片刻后回过味来,摇了摇头:“欲盖弥彰的感觉……又何必这样。”
“倒是妾身多虑了,以陆公子胸怀,些许市井流言想必不会放在心上。”李芸笑盈盈看着陆尘,“妾身送陆公子。”
“呵……送就不必了。”陆尘揖礼:“都尉府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有想法的话,随时可以去提的,那么告辞。”
“公子慢走。”
那道身影在夜幕里渐行渐远,李芸抿了抿嘴,忽然明艳地笑起来。
“黎叔你在吗?”她轻声喊道。
“这儿呢。”老人从黑暗里现出身形。
“黎叔可有所得么?”
“少的很,相当谨慎的小伙子。”老人摘下笠帽,摇着头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挺希望就是他的。”
老人往回走,李芸跟上去:“怎么说?”
“这么上心?”
“只是好奇。”
“看上人家了吧。”
“哪有……”
“哈哈……其实倒也并非没有可能,简单的查了几天,发现那后生的过往经历基本是空白,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证明是或者不是。若是单看长相那还真和姑爷年轻时候一样一样儿的,就脑瓜子是太聪明了些……”
“说句实话,那么多年了,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少爷若是没那五窍闭塞的顽疾多好,但也从没奢望聪明到这个地步……呵呵……”老人端起茶壶豪饮一口,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小本子翻了翻:“这是?”
“策划书,黎叔大概是不懂的。”李芸眨了眨眼:“陆公子写的,真是奇怪的人。”
“呵……你这丫头。”老人笑骂几句,捋着长须,目光落在门外夜色中,一个修长的背影渐远渐去。
还真是……奇怪的小家伙。
PS:作死关了自己一早上小黑屋,真是……不谈了。
十七 意外
清晨醒来,照旧没有见到陈都灵的身影。时至今日,谣言已经盛传了三天,那家伙倒不怎么有自觉,一贯的昼伏夜出,丝毫没有被影响的样子。
只是那生气的模样却做不得假。
陆尘洗了脸,心不在焉地打完拳,始终没等到陈都灵。
最初的时候犹犹豫豫,这会儿下定决心准备全盘托出的时候,却见不到了,真不凑巧。三天的时间,发酵也差不多火候了,计划里今日就是要行动的,这时候便少不得他的配合。
这等市井流言的传播热度毕竟有其时间性,对诸多升斗小民来说,一开始或许会在好奇心下保持关注,但生活本身总是仓促忙碌的,总不能把时间都花在闲聊八卦上,所以时间一久,事情被提起的频率逐渐降下去时,再进行的下一步动作便会过分的突兀起来。
总之,不想被戴宗轻易看出来的话,今天就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左右思量,咬咬牙,终究是出了门。
至于陈都灵那边……不管了。
不久后,北大街附近,早点铺子里,遇到了神情憔悴的燕子。
“怎么回事?”陆尘问道。
这时候的街道上行人不多,但他的存在仍是吸引了许多视线,包括往常都会在边上坐下聊几句的店铺老板,也只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偷偷摸摸看几眼。
不过这会儿却不重要了。
两人对视一会儿,燕子开口:“头儿出事了。”
“……出事?”
“昨夜尝试与山里接触……中了陷阱,头儿和几个人去断后,没回来。”
“讲明白些。”
燕子沉默片刻,咬了咬牙:“关里有内应,行动泄露了。我想救头儿出来……其他人我信不过。”
“陈都灵在山上?”
“山上一直有人搜捕……”
“那么大牛呢?还有鱼头,他在哪儿?”
“牛叔也在山上……鱼头大哥在找奸细。”
“猴子和老猪在哪。”
“老猪也在山上。”燕子低下头去:“猴子失踪了。”
“失踪了……都尉那边怎么说。”
若没记错的话,燕子对他的认识应当是止步于头儿的朋友这样的程度,这时候也没有找到这里求助的理由。
“魁大人让我过来找你……”
看来没有猜错,魁都尉那边也处在迷惘的状态,如此严重的消息泄露,显然已经涉及到某些高层了,在不知道可以信任谁的情况下,找一个有能力且没有利益关系的局外人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唯独对他自己而言,很麻烦啊。
陆尘皱着眉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老板……结帐。”
朝那边招了招手,老板搓着手乐呵呵地过来,脸上仍是暧昧的笑容:“钱就不必了,算我请你的……”
“呵,老板好意,钱还是要给的。”陆尘轻轻摆了摆手,打断话头,递了钱过去。他是知道下言的,这原本就该是布局里的一部分,借着老板把嘴把消息放出去。但现在……如此飞来横祸下,局势显然已经不在掌控,倒不如干干脆脆地投子认负,放手抽身到优先级更高的事上去。
至于戴宗那边,不知道残局能困他多久,但以那个人的洞察力,终究不可能陷在里面太长时间。想一想,还真是糟糕的局面。
天依旧阴着,像是要下雨,心事重重,空气也好似更多了几分森冷感。陆尘独自走在路上,燕子在铺子门口被他打发离开了,现在需要和都尉那边减少接触。
一路走下来,偶尔有人窃窃私语,目光扫过来,神色各异,但在他走近时却又选择了沉默,只是神色愈发的古怪起来。
最终停下脚步,进了另一家店铺。人们抬头望去,发现是家胭脂铺,于是恍然大悟,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落到陆尘后背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异样。
随后拎着胭脂出门,走在南大街上,前方不远便是关口。偌大的城墙上站着一道魁梧的身影,猎猎秋风中,那战裙飘忽不定。
陆尘抬起头,扬了扬手,猎鹰破风而下,随后停在腕上。
从鹰喙里取下竹筒打开,发现几块碎金算是报酬,另外还有一张小纸,大概便是情报了。
很丑很丑的三行字。
一行是关于羊角山内线的:
『药房 马面』
剩下的则是接头暗号:
『问 你丫字好丑』
『答曰 你丫字才丑』
他偏了偏头,与城头的汉子对上视线,最后仍是无法避免地笑出声来,朝天竖起一根中指:“……白痴。”
把出云关抛在身后,挥挥手算是告别,有风扫过,纸屑纷扬。
……
小村庄的谷场上、扎着绛蓝头巾的年轻女子正在晒麦子。
头顶艳阳高照,细细的汗渍从额际沁出,越倾羽直起身子,抬起手背擦了擦。
“羽姐姐——”
孩子们呼啦啦飞奔过来,手脚并用地往怀里钻。
“怎么了?”越倾羽无奈地松开钉耙揽住这些不安份的小家伙,头疼叹气道。
“陪我们玩——”
“就是就是……”
“我们来帮忙好不好?”
“就是就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忍不住要摆黑脸的时候,听见了小舞的回答:“先生找你哟——”
“陆尘?”她愣了愣,随后望着孩子们,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有些困惑:“他回来了?”
“嗯嗯。”小舞心情灿烂地点着头。
“可是……”她看又看了眼脚边的麦子:“麦子还没收……”
“哎呀,我们帮你嘛——”小舞砰砰地拍着小胸脯,“晒麦子我们可比你厉害多了。”
“好吧。”越倾羽温柔地笑起来,摸了摸孩子们的脑瓜子,“那就拜托了。”
随后,轻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
过不得多久,小院遥遥在望,她放缓步伐,整理好仪容,轻咳一声,脸上的笑容偷偷隐去,这才推门而入。
“回来了。”陆尘从长匣里抬起头来,长布包裹的单刀被放在脚边。
“嗯。”
她皱着眉点头,走到陆尘身边,抱着膝盖蹲下去,过了片刻后开口问道:“又要出门?”
“大概……还有些事没处理完。”陆尘在匣子里挑挑拣拣,随后递过来一把匕首:“呐,防身用。”
“很危险么?”她开始担心。
“说不准的事……”陆尘挠了挠头,那笑容看上去倒是不怎么担心的模样:“就当上个保险了,会用吧。”
“嗯。”
“要不耍几下看看?”
越倾羽眯起眸子偏过头看他,亮出好看的虎牙:“……真的要看?”
然后接过匕首掂了掂,皓腕微动,银光乍泻。
“呃……”
陆尘的表情像是微微抽搐了几下,有些复杂,随后才尴尬地笑出声来:“呵呵……那个……会用就好。”
“对了。”陆尘合上长匣,从背后掏了几样东西出来,塞到她手里:“帮我化个妆。”
“……现在么?”
“嗯,挺急的。”
“马上就中午了……”
陆尘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大概来不及做饭……待会儿你自己将就着吃吧。”
“我现在去做……很快的。”
起身想进屋,手却被拉住了。陆尘一边起身,有些毛糙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大概是想解释,然而顿了顿,仍是没能说出口的样子:“真挺急的。”
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奇怪,但她终于还是妥协了:“那你等会儿,我回房拿妆笔……”
于是拿了妆笔出来,也没有说话,开始化妆。
倒是陆尘一直坐立不安的模样,时不时说着:“尽量普通点,丑一些没什么……丑一点大概更好……”这样的话。
不老实。
到这章日常也就结束了,下面的可以说是大片既视感?呃……还是写出来再说吧。
首发声明:
本小说《扶摇》由连山于不可能的世界小说网独家首发并连载。
十八 老王
湖光潋滟,山水初平。
羊角山小平湖岸边,陆尘负匣而行。
身后不远处,女孩小跑过来,绕到前方,仰着脑袋这般问他:“那个……大叔,你要住店么?”
“住店?”陆尘摸了摸下巴茂盛的胡子,无论如何也还是对大叔这个称呼适应不起来。
“嗯,有间客栈,我可以带路的……只要两文钱。”小女孩掂起脚尖伸出两根手指,眼里闪着希冀的光。
“呃。”
其实不是很需要,但是……算了,就当打听下情报吧。陆尘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拿着,带路吧。”
“谢谢!”女孩灿烂地笑着,“大叔也是江湖的人吗?”
“江湖?倒是不怎么接触过。”陆尘失笑,“你也知道江湖?”
“不是就好……”女孩拍着小胸脯,一脸庆幸的模样。
“……怎么说?”好像从来不曾想过,江湖两个字竟会是贬义的。
“客栈里有好多江湖的人,吃饭不付钱……喜欢打架……东西坏了也不赔。”
“这样啊。”陆尘摸了摸鼻翼,哭笑不得:“那我可得和那些人划清界限。”
“我就说啊。”女孩回过头来,笑容明艳,“大叔是好人。”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熟练的发卡技巧……不能胡思乱想。
女孩忽然停下脚步,两人站在镇口,她指着不远处道:“到了。”
笔直通往羊角山山脚的干道上人来人往,道旁便是客栈,牌匾挂在门面上,有些旧,出乎意料地干净。客人倒真是不少,也不似小女孩说的那般混乱,大多是衣着古怪的三五大汉,或神色倨傲顾盼睥睨,又或者猥琐低调,随身带着各种武器,五花八门奇形怪状,还真是什么都有。如此境况下,身负长匣倒也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呵,江湖。
说起来,这些坐着站着的,抠着脚丫捧着茶碗口水四溅的江湖人,也无非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而已,或者有人自视甚高,然而事实上和溯北的马贼相比大概也不过是几条人命的区别。
当然,有人的地方,总少不了似是而非的八卦。
譬如这位。
“听说洪寨主昨日发了悬赏寻人,真的假的?”
“可不是……一百金的悬赏呢……”有人一面作压低声音状,一面与众人分享大概算得上是内部消息的情报,“据说是个右臂有赤纹的年轻人,也有说是先天五窍闭塞的……”
这便是托儿的高明之处了,一百金悬赏,好大的噱头。
不过也难免会有不信的,如此质疑出声:“五窍闭塞不是傻子么,一个傻子能值一百金?”
“傻子能让洪寨主发一百金的悬赏?”
“洪寨主可是溯北这块声名在外的大人物,总不会拿我们这些虾米开涮……”
一时间有人嗤笑有人反驳,也有端着酒碗“嘿嘿”笑着的,信或不信,反正是各怀鬼胎。
又听了一会儿,话题渐渐地被带得偏了,有人吹嘘起和洪寨主的关系,听得旁人面带景仰,也有默不作声把羡慕嫉妒藏在肚子里的,可见洪命此人似乎江湖地位甚高。只是不明白,一个土匪头子什么时候也值得如此推崇了。
陆尘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找个地儿坐,大叔请你吃好吃的。”
随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挥了挥手:“老板。”
老板三步并两步地过来,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和气道:“客官要吃什么?”
“爹爹。”小女孩甜甜地笑起来。
原来是父女……
陆尘愣了愣,笑着冲孩子父亲眨了眨眼:“老板看着做便是。”
老板倒也不矫情,哈哈笑着说了声稍等,不一会儿端了酒菜在对面坐下,一把将自家闺女抱到膝上,倒酒畅饮一口,满脸陶醉的神情。
小女孩看着不乐意:“爹爹你又喝酒……”
老板脸上一囧:“这酒可是付了钱的——”
“就是就是。”陆尘也笑眯眯地替老板打抱不平,“大叔请的,小姑娘要不要也来点?”
乌烟瘴气的背景里,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打屁吹牛,或许有些奇怪,但男人间的友情有时候的确是没有道理可讲。
呵呵,也是江湖。
一壶浊酒在手,老板当真无所不谈,陆尘也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声,过滤着有用的信息,但实际上也离不开刚才那托儿所讲的内容。
不过有一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老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那山上的洪寨主原本是前朝降将,据说是不愤军中排挤才一怒之下干脆落草为寇的,平素里总说除暴安良替天行道那些话,这么多年倒也真是做了些惩恶扬善的事儿,就是脱不了一身匪气,不过也没办法,江湖是非多……”
替天行道么。
似乎和印象里的有些出入……
来不及细想,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不远处桌子上的托儿起身了,不一会儿出去街上,醉醺醺地往山上走去。
陆尘捡起筷子使劲往嘴里塞了几块肉,一边抓起长匣背到身上,也从怀里取了一角碎金摆在桌上:“酒菜钱,剩下的算预付,我可要吃回来的。”
随后在父女俩略带愕然的目光中走出客栈。
……
老王走在街上,有些无聊。
作为高贵的羊角山聚义寨成员,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却只能隐姓埋名地当个托儿,这种感觉,就像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偏偏不能主动让人知晓,急得他恨不得找个彪形大汉一头撞过去,然后威风凛凛地大吼出声:“呔,好大狗胆,竟敢如此顶撞聚义寨洪寨主座下伏虎天王……”
后肩好像忽然被拍了一下……机会来了!
老王猛地转过身去:“呔!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顶撞聚义寨洪寨主座下伏虎天王王霸——”那一刻,老王闭上眼睛,感受到了世界在脚下呻吟的回响。
王霸……
费劲摆好的笑容在顷刻间灰飞烟灭,陆尘嘴角机械地抽搐着,扬了扬手:“嗨……”
啊……
某些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怎样的表情。
“你是谁?”老王睁开眼,大失所望。不是想象中的彪形大汉——差得太多了,一点也不彪型,甚至还在笑……真不要脸。
“咳……带赤纹的年轻人,那个消息,有悬赏对吧?”
“什么悬赏?”老王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急不可耐地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见过。”陆尘压低了声音,走到角落里。
名为王霸的男人在经过最初的呆然后,也亦步亦趋地跟到了角落里,舔了舔嘴唇:“你是说……你真的见过?”
“自然是见过,你能带我上山的话,一百金悬赏,分你一成。”陆尘微低下头,余光里,那贪婪的眼神一览无余。
“一成太少了……至少一半。”
“两成。”
“四成。”
“两成。”陆尘眯起眼。
“三成半。”老王气急败坏:“我可告诉你这镇上再没别人能帮你上山的了。”
“有道理……”陆尘笑了笑:“给你三成,不能再多了。”
“成交。”
PS:小改了一下 十七章 意外,有个线索忘记写了,后几章会用到。就在陆尘出关的篇幅中,只有几个字但是挺重要的。
十九 蛊惑人心……
秋风里,陆尘背着长匣走在羊肠道上,道旁残叶渐落,枝上仍有新芽。此情此景,像秋游,但当然不是秋游。
身边不远不近处,微妙的距离上,王霸同志叼着草根作陶醉状,视线却时不时地瞟过来。
“王霸……王师傅,还有多久?”
“还有一段呢。”老王咳了一声,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说句实话啊大兄弟,这路真的又臭又长还难走,你若是信得过老王,你在这儿告诉我,我麻溜地跑上去替你把赏钱领回来,也省得你多走这一趟不是……”
“可不就是信不过么。”陆尘叹了口气:“王师傅你有这力气说十遍八遍的,倒不如走快些,这会儿钱都到手了。”
“你这人不会变通……”老王自顾自垂头丧气一阵子,无可奈何地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条脏兮兮的黄巾递过来:“戴上吧,待会儿上山可是哨子检查的,你啥也别说,记得么?”
陆尘也不嫌脏,笑着接过黄巾戴在头上:“都听你的。”
“少废话,走麻利些……”老王不耐烦道:“这么走下去,天黑也回不了寨子。”
“好好好。”
于是加快速度,大约在黄昏时候,山门在望。
“喂……那边的,谁?报上名来。”山门上居高临下的便是哨子了,两个人,暂时还没有察觉到暗哨的存在。
“是我是我,王霸。”老王扭着屁股上去,碎碎地低语几声,然后指着陆尘:“那是我表弟……”
那俩哨子看过来,陆尘友好地冲他们笑了笑。
“看起来不像啊……最近寨里查的严你不是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里塞,进了探子你负责的起?”
“不是探子不是探子……”老王点头哈腰,“真是表弟。”
哨子与老王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大概是警告,然后走到陆尘身边,绕了几圈,摸着下巴问道:“匣子里是什麽?打开我看看。”
“呃……防身用的东西。”陆尘依言打开长匣,把刀递过去。
“唔,好刀……小伙子挺上道儿。”哨子递回单刀,掂了掂手里的细碎金子:“教你个理儿,别管你表哥怎么吹上天去,记得这东西在寨子里可比他好使多了。”
“行了,进去吧。”哨子懒洋洋挥着手,老王嘿嘿地阿谀一阵子,冲陆尘瞪了一眼:“还不快进去!”
进了山门,没走几步,老王便回过头来,眼神玩味:“你小子……可以啊。”
“哪里哪里。”陆尘摆了摆手:“小弟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还得靠老哥多帮忙打点打点……”
“干磨嘴皮子可不顶事儿……”老王搓了搓手指,脸上挂着不言而喻的笑。
“呵呵……”陆尘笑了笑,伸手入怀取出荷包,看上去沉甸甸地:“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呵呵……是得借一步说话。”老王两眼放光。
……
“好了,就这里了,钱呢?”
“呐,拿着。”
“这是……你耍老子?”老王捧着一荷包碎石,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抱歉。”陆尘耸了耸肩,干净利落的手刀落在他脖子上:“你话太多了,得让你消停两天……”
处理完毕,陆尘拍了拍手掌,扯下胡须:“祝你好运……再见。”
沿山绕道而行,又过了几处哨卡,大概是头裹黄巾的缘故,倒是没有人上来盘问。
放眼四顾,枯藤老树不见昏鸦。眼见西边日头已经落下,自己仍是两眼摸黑地瞎逛,别说聚集地了,人影都没见到几个。
出师不利的感觉……真是麻烦。
正烦恼的时候,道左的密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陆尘停下步子听了一会儿,推推嚷嚷骂骂咧咧,声音渐近,正准备回避的时候,旁道儿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被押了出来,踉跄着扑倒在路上。
老猪?
来不及细想,押送的人群里有人瞥了他一眼:“那边的那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逃了这卒子寨主怪罪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来了来了。”陆尘一阵小跑。
……
老猪被抓了。
夜幕落下,远处火光亮起时,陆尘跟着队伍走在边缘,默默消化着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有些出神。
“怎么了?”
“嗯?”听到身旁的询问,他抬起头来,想了想:“哦……没事。”
“新来的?”大概是对眼前年轻人的心思有所猜测,相貌粗犷的汉子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爽朗的笑容:“放心吧,上头的命令是活捉,否则也不会僵持这么久才拿下一个人……你叫啥名儿,看着挺面生。”
肩膀上留下鲜明的油渍,陆尘侧过头瞥一眼那只充塞着油垢的大手,大概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是个厨子。
“叫我陈六就好。”陆尘停了停,“那些人,军里的斥候就这个水平么……前脚才摸进来,我们这边就知道了,会不会有诈?”
“这你可得问寨主大人,不过我私下里听人聊起过……”那人压低声音,“说是出云关那头有人透露消息来的。”
“……寨主不是一直不待见朝廷的那些人么?”
“可不是么,不少人都心悬着呢。”
“我们也不是马贼……至少我觉得自己还算守规矩,那军伍里的探子平日里素来懒得理会我们,这会儿忽然摸进来,让人提心吊胆……”
队伍停止前进,身边的人默默止住话头。大堂前,领头人回过身来,挥了挥手:“去几个把探子押到牢里,其余人跟我过来。”
伴随着篝火熊熊燃起,大堂前的黄土坪上,人越聚越多,队伍愈发壮大,到了某一刻,微凉的夜风里,有人踩着影子走到人前站定。
空袖飞舞。
阴影里,数不清的窃窃私语。
“军师来了……”
“什么军师……一个马贼而已……”
“嘘……小声点……”
那男人轻咳一声,场面安静下去,不屑的人,满腹牢骚的人,以及安分守己的人,皆是洗耳恭听的模样。
“很好。”男人开口,伴随着刻薄的冷笑:“比我想象的安分,看来各位都是聪明人。”
“宣布一件事。明天,最迟后天,出云关的军队会抵达羊角山。他们的任务是……”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吐出两个字:“……剿匪。”
喧嚣四起。
“我知道你们素来自诩除暴安良……这会儿你们都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我原本就是个马贼头子,了解你们和马贼的区别,可那些兵,他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大可猜猜看。”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他们懒得理你的时候,你们才有功夫去做那些搞笑的江湖梦,但是今天……现在,我得到消息,他们已经出发了,来剿匪,或许为了军功,或许为了钱财,又或者只因为心情不好,谁在乎呢?”
“你们江湖人讲江湖规矩,他们是兵,来剿匪的,搞你们的,这时候,你们和谁讲规矩,你们配么?”
那男人语速渐缓,声音却愈发的洪亮了起来:“当然,我说完这些,今夜连夜走的人肯定不少,这些人,你能走去哪里?要么去当你的良民,去习惯被人踩在脚下。要么,去别的地方继续当匪,溯北偏地他们尚且要剿你,其他地方,呵……”
“当然,还有一个选择,最后一个……留下来,打疼他们,让他们知道剿匪这一道行不通。打赢了,坐下来谈,你们不会谈我会谈。那时候,不仅仅是活下来,不用提心吊胆,更不用屈居人下。一切都会变……做龙还是做虫,你们自己选。”
好大的画饼,好大的野心。
陆尘眯起眼,瞳里映着笔直站在风中指点江山的身影,那卷空袖猎猎作响。
似乎有些面熟……他想了一会儿,豁然明了,随后也就带着几分惊讶笑了起来。
读过书的马贼头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些的,如此蛊惑人心的演讲,简直满分。
耳畔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远远近近,在这般直指内心的发言下,想要完全冷静是相当困难的。秋风霍霍,大土坪上微起波澜,沙尘迷眼,夜间的凉意也逐渐升了上来,但对在场的不少人来说,胸腔里仍有一股热流以无法阻挡的姿态涌上脑门了。
不过也有例外。
“喂,你信么?”
“什么?”
陆尘偏过头,看到厨子叼着草根,微嘲地抬起下巴点了点前方:“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屈居人下……呵呵……”
“一堆屁话。”厨子噗的一声吐出草根,唾沫星子飞舞,厨子低着头,黑暗里,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做龙……嘿嘿……老子就一厨子……谁爱做谁做……”
PS:想把更新时间换到晚上,暂时试试效果……就这样吧。
二十 星光下
九月的明澈星光下,广漠荒原上,,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沉默前行,前方是数量较少的骑士,再往前去,猎猎军旗下,都尉魁竣低头在看地图,身旁的武卫高举火把。
远处羊角山的轮廓高耸在视野的尽头,谈不上巍峨,却也当得起一个延绵。
都尉身后是肃穆而凝重的士卒,偶有咳嗽声在夜里响起,在秋风扰乱下,只是隐隐听到声音。对魁竣来说,以自己身后这五百军士的实力对上一群流匪,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其实没有什么悬念。
说句心里话,这样的规模,实在算不上是多大的战争,但他仍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当然,胜利不是他的主要目标,那位四品境的叛将才是。
他自己便是四品境的武者,四品下境。作为同样越过龙门的武人,魁竣心知纵使个人的力量在一场接近千人人规模的战争里确实难以改变其走势,但他若真的铁了心要逃走,五百步卒是拦不住的。更何况是在地势复杂的羊角山上,面对的是高出他两个境界的,深谙军阵的将军。
经过前几日情报泄漏的意外,到现在仍旧处在不知奸细藏在何处的情况下,这时候便体现出兵贵神速这四个字的意义所在了,都尉大人本身是习惯了做莽夫的人,如此快刀斩乱麻的节奏,大概也恰好应了他的性子。
日落时分出发,到现在亥时三刻,一个半时辰行近八十里地,为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当然,急行军并不意味着一路狂奔,更何况是夜袭。情报工作是必须保证的,这也是都尉大人在山前停驻的原因。半刻钟后,几名黑衣斥候勒马归队,走到都尉身前。
新鲜的血腥气扩散出去。
“清理完了?”魁都尉挑起卧蚕眉问道。
燕子迎着月色站着,脸色有些有些苍白,一对眸子却是寒光四射的模样:“暗哨比前几日多了不少,对方可能有所准备。”
“半天的功夫,能准备什么东西。走了。”
……
夜渐深,长长的牢道里灯火摇曳,陆尘提着烧鸡进来,一路竟一个人也没见到。
太松懈了,会不会是陷阱……
他还在想,又走了一会儿,里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中气十足的样子:“我要吃饭!”
然后是一阵子叮叮哐哐的响动,紧接着便是狱卒骂骂咧咧的声音:“妈的,大半夜的不睡觉找揍呢。老子拉屎给你吃不吃……”
陆尘提着烧鸡转过拐角,火光里,那狱卒正抓着一根棍子走向牢房,再往深处瞧去,一个模糊的身影扒拉着牢门站在黑暗边缘,相貌看不大清,但就那等规模的体型来说,除了老猪也没谁了。
“嘿……哥们儿。”陆尘一脚跨进灯火下,挥了挥手。
“谁!”狱卒猛地回头过来,神情紧张。
陆尘冲他和善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新来的,老郑喊我过来替班。”
“替班?”狱卒看了他一会儿狐疑问道:“老郑一个厨子,管这破烂事儿做什么……”
陆尘扬了扬手中的烧鸡,笑道:“这次犯人身份比较特殊,小心点总不会出错。老郑说上头特地嘱咐他给各位做些吃的,顺便替个班,你没收到通知?”
狱卒盯着烧鸡看了会儿,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
“呵……”陆尘递过烧鸡:“你先吃着,我去见见犯人。”
“成。”狱卒咧嘴笑了起来。
灯光从缝隙里照进牢房,空气里有微尘浮动,牢房里,体型宽大的男人背对大门沉默着。肉香顺着飘进来,男人动了动身子,甚至可以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但他终究没有再次开口说出那句“我饿了”。
有点可怜,也有点好笑。
陆尘站了一会儿,问道:“喂,胖子……想吃鸡么?”
“吃你奶奶……”胖子屁股被炸了般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子可不是你这种傻鸟,给不给吃我会不知道?”
“那鸡你不能吃。”
“屁的不能吃,香味都飘爷爷鼻子里了……”胖子忽地沉默下去,半晌,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陆尘?”
“……不算太笨。”陆尘轻笑一声:“那鸡你真不能吃,不信你等着看。”
陆尘让开半步,对狱卒扬了扬下巴:“我数三下,三、二……倒这么快。”
狱卒应声而倒。
“还吃不吃了?”
“……少废话,开门。”
“一扇木门而已,你真的出不来么?”陆尘握住锁扣,手心使力,气机流转下,铁锁应声而断。
“……”老猪叹气不语。
牢房里的气氛莫名古怪起来。
“怎么了?”陆尘偏了偏头:“还不走?”
“倒不是,只是觉得你进来得是不是太容易了些……”老猪抓着脖子挠了几下:“我被抓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人被算计了……也许是搞错了……”
老猪顿了顿,又道:“还是出去再说……希望是搞错了……”
远处传来夜枭凄鸣,略近的地方,牢道转角人影耸动,有人在外头作出通告。
“里面的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两人互视一眼,胖子尴尬地笑着,陆尘叹气:“你这嘴,开过光吧……”
真是……
“怎么办?”老猪意外地有些慌,“手上没家伙,心里没底啊……”
“自己找啊……这么大的牢房,总有能用的吧。我的匣子还藏在外头,总不能把我手里的给你。”陆尘低头拔刀出鞘,动作缓慢而坚定,“我先出去,可别真让人家一口袋给套牢了。”
“找到家伙就赶紧出来,别说我不等你啊……”
他迈出牢道,月光披洒落在脚下。
隐约看到两旁的密林里人影绰绰,像是闻味而来的鬣狗。
陆尘环顾一圈,舔了舔嘴唇……就算都是杂鱼,这样的规模也相当客观了。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地说着,目光落在独臂的男子脸上,剑眉微抖,露出微笑:“……初次见面,晚上好。”
“……不对。”男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恍然,眼神也逐渐热切起来:“不对。”
月光下,独臂的男人在人群里站着,脸上胡茬丛生,不修边幅的模样很颓废,但此刻他盯着陆尘,独臂伸出来,一根食指晃来晃去,极是兴奋,“你们猜,我看到谁了?你们猜猜看?”
“钓探子的口袋,进来的是头狼……呵呵,哈哈哈,介绍一下……这位,孤狼——”男人激动地走来走去,高举火把照在陆尘脸上:“你太厉害了,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你变丑了,不过没关系……我开始喜欢你了,我太喜欢你了……”
他举起仅有的食指,又晃了起来,过得一会儿,露出个神经质的笑容:“你在这里自断一臂,我大概不会杀你……你猜我杀不杀?”
对视一秒两秒。
“呵呵……你猜我猜不猜?”陆尘和善地冲他笑着,微微弓起身体,反握的单刀在腰后拉出诡异的弧度。
月隐云间,万籁俱寂。黑暗里亮起赤色的焰,那对瞳孔开始燃烧。
陆尘面无表情地盯住男人,嘴角忽地掀起一抹嘲弄:“白痴……”
低语中,他的身形猛然拔地而起,风起如潮,刀光割裂黑暗,带着沛然气机向前斩落,仿佛千军万马来袭!
鲜血喷射飞洒,一颗颗头颅高高抛起在半空,难以形容的杀戮在众人面前轰然爆开。短短三丈距离,人命堆上去,草芥般倒下,紧接着又主动或者被动的涌上去,填补空白,再倒下……
“上……给我上!上啊——”男人一边撤退一边疯狂地嘶嚎着,拔刀朝犹豫不决的人砍去,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
人潮被他驱动着向前,过了一会儿轰然爆开,血似烟花在空中炸裂,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带着温热涂在脸上,人潮顷刻间陷入静止。
寂静里,听到无数粗重的呼吸,随后又是匹练般的刀光在人群里绽放。
陆尘提着刀踏着血,顺着斩开的道路前进,如炎铸的瞳孔愈发炽热,分明见到了滚烫的血水散发着蒸汽从面颊淌下,却又仿佛有无尽寒潮从他身后涌出。
“嗬……”
他抖了抖刀,粘稠的血液甩在脚下,溅起不大不小的涟漪,他咧开嘴,露出被血包裹的白牙:“上啊。”
“怎么不上了?”
瞳孔里的红炎微微颤动,然后某一刻轰然破碎,更加凛冽的寒潮汹涌而至。
星光下,杀戮继续。
……
……
PS:昨晚熬夜到4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是晕的,要死了……
二十一 孤狼
“给我杀了他啊——”贵为军师的男人一边退到人群后列,一边嘶声竭力地驱人上前。
包围的人上了又退,也有再没机会退回来的,身披血衣的陆尘依旧以一种恒定的速度前进,刀尖的血有节奏地滴落,深褐色的足印在地上延伸。
几声鸦鸣,四下寂静。
一刻钟前,所有人都听到了军师近乎狂妄的宣告,也自然听到了军师对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的称呼。
孤狼,一个虽遥远却相当熟悉的名字。
很多人都知道溯北荒原上的马贼残忍桀骜以杀人为乐,但鲜为人知的是,在那些马贼的记忆里,某个被他们冠上孤狼之名才是真正的残忍。
当那对瞳孔燃起赤焰,星空下的寨子染血湮灭,这是马贼们持续无数夜晚的噩梦。而在今夜以前,他们从未想过孤狼竟然如此年轻。
单方面的屠杀仍在继续,血汗挥洒的间隙里,有人咬牙上前,或是暗中犹豫。当一个沉寂已久的血铸凶名在今夜以最直接悍然的姿态出现人们面前,掀起刀光血雨,伴随着某些记忆倾轧过来,寒气刺进脊骨里,意志不可避免地开始动摇。
直到某刻,人群里徒然一声惊呼:“赤纹……赤纹!看他的右臂——”
混乱在这瞬间顿止,陆尘抖了抖眉稍,微低下头颅。视线所至的地方,半截断袖挡不住熠熠生辉的赤纹。
……真是晦气……
“抓住他……杀了他!一百金悬赏!我再出一百,杀了他!杀了他——”寂静里,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夜空下。
片刻之后,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
“杀——”
赤色的瞳孔隐去了波动,情绪淹没在虚幻的火焰里,平静里蕴含着强大的意志,专注中有豁出一切的决心。
这种禀异的天赋并非源于对实力的自信,而是无数生死边缘中萃取的经验。熟能生巧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自然也包括杀人。
陆尘在狂热的喊杀声中屈膝沉腕,凝气成罡,于呼啸风中踏入人群,随后刀光落下。
衣袂舞动,染血的长刃隐没在刀罡里。凝练的刀罡由里及外,刀锋挤入胸骨,破开脊柱,肢解身躯。
风过山野,午夜的月光静谧而安逸,空气中,刀罡飞舞,树叶在晃动,月光也似随之晃动。直到某刻风停,冷冽的刀光徒然冲破束缚,陆尘一个踉跄。
单刀杵在地上,粘稠的血浆顺着刀刃下淌,汇聚在刀尖,随后渗进沙土里,在地面染开红色的晕。鲜血与残肢落在身后,陆尘愣了愣,眸里的火焰逐渐熄灭。
……结束了。
“哈……”
月光明媚,被风吹乱的发梢黏着血贴在额际凝结成块,脑袋里仍是眩晕的。
从小进出马贼山寨,打劫、杀人,有时候受了伤,还得费尽心机地躲人,被追杀了也是满山遍野地跑,也有伤好以后一路杀回去的经历,这么多年在溯北一步步踉跄着走下来,手上染血怕是比屠夫更多,孤狼的声名大概也就是如此流传出去的。但实际上想想,这么多年又有几次如今夜这般堆尸成山的。
抬头看了看月亮,心不在焉地算着时间,又喘了口气,这才拔了刀出来,随意在死人身上擦了,回过头,恰好见到老猪站在不远的地方,浑身浴血的狼狈模样,目光里满溢的惊异愕然。
“什么时候出来的?”陆尘叹了口气。
“呃……大概有一会儿了。”老猪尴尬地笑了笑:“刚才是什么情况……这么多人……好像很厉害……”
似乎是在苦恼如何表述的样子。
陆尘看着老猪,苍白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个东西……不太好说,你听过爆血没有?”
“……爆血?”
“就是打游戏的时候,呃……忘了你不懂这些。”陆尘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渍,随后弯腰扯了条黄巾系在右臂上,又道:“看见那个一只手没?”
“一只手?”猪头愣了一下,想起那独臂的军师,哦的一声,“好像跑了。”
“跑了?”陆尘剑眉紧锁,“……算了,还是先离开这里,你知道小白在哪儿吧。”
“嗯……如果他们还没转移的话。”老猪点了点头,举步要走。
“等等……你扶我一下,脱力了。”
“原来如此……我背你么?”
“不用……算了,还是背吧。”
于是被背着往山野林间走去,老猪体型庞大,是标准的虎背熊腰,背很宽阔,倒是不虞颠簸。
不过此刻的状态显然不是脱力那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右臂的灼烧感涌上来,也感受到了疲惫与酸痛开始侵袭自己的身躯,顺带着连脑袋也有微微的眩晕。
他拍了拍老猪:“你怎么被抓的?”
“一群人在山上被困了那么多天,没吃没喝的,也不能生火,谁也受不了,头儿让我出来看看情况,顺便整些能下肚的。然后……在厨房里被敲了一闷棍。”老猪哼哧哼哧地赶路,没有回头。
“厨房的位置怎么样?”
“挺偏的,往南百二十步的样子。怎么了?”
“寻思要不要放把火。”陆尘笑了笑,看着远方稀薄的星火,“不搞点事儿出来,待会儿怕是走不安宁。”
“……也不错。”
“走吧,正好顺路把我的匣子取回来。”
从树林里现身,在朔朔秋风里穿过窄道朝火光处走去,坚韧的鞋底踏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碎石被踩进沙土里,声音细微地难以引起注意,陆尘看着不远处亮着光的简陋房屋,与老猪对视一眼,缓步向前。
左手推上木门,指腹摁在门板上,隐隐有油腻的感觉。手指用力,门轴发出一声呜咽,木门应声而开。
房间里烛火通明,房梁下挂着几串腊肉,味道浓郁刺鼻,正对面的方向,相貌粗犷的汉子揩着睡眼,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几秒。
“……六儿?”厨子仍是没睡醒的模样。
陆尘想了想,把刀插在地上,制止了老猪的动作,又笑了笑:“嗯……晚上好。”
也记起了前半夜那几句细碎的抱怨。
『……老子就一厨子……』
心情有些复杂。
陆尘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来放火的。”
厨子呆然地坐着,缓缓眨了眨眼睛:“放火?”
“嗯……放火。”
“……你是探子?”
“算不上,我旁边这位是探子。”
“……啊,我知道的,印象深刻。”厨子苦着脸,站起来:“好吧,放火……关我屁事。”
说着,钻到灶台下扒拉几下,等隐火重新燃起来,厨子抬起头:“要帮忙么?”
“……多谢。”
“谢就不用了,你们那儿缺厨子么?”
“呃……不好说,不过应该能给你腾一个位置。”
“那就好……”厨子将火把塞到陆尘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就跟你混了。”
交谈间火光升腾,远处传来几声惊呼,厨子拍了拍手:“成了,接下来怎么说?”
“我还有些事……你先去出云关等我们如何,你一个人走的了么?”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怎么走不了……那我就去出云关等你,到时侯别忘了给我腾个位置。”厨子挥了挥手,渐行渐远。
“喂……”老猪拍了拍陆尘肩头:“就这么让他走了?”
“啊……不过是个厨子。”陆尘笑了笑,“走吧。”
今天很忙,抱歉这么晚
……还有,明天大概会来不及更新。感谢支持。
二十二 山雨欲来
寒风刮过树林,几声呜咽,寒鸦惊起。茂盛的草丛底下,潮湿的山洞里,隐约传来几句低语。
“咕咕咕”的鸟鸣中,两道人影从树林里显出端倪来。
两人停了一会儿,侧耳倾听好半晌,才有一人缓步上前,在石壁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五下。
二长三短。
“头儿。”那人轻喊一声。
片刻过后,一阵悉悉簌簌声响起,草丛被扒开,身材壮硕的汉子从黑暗里探出身来,声音带着沙哑疲惫:“头儿不在……”
大牛看着老猪,愣了愣:“你怎么逃出来的……头儿呢?”
“陈都灵那家伙……去哪儿了?”
老猪背后,有人横跨一步,现身出来。
星光下,陆尘负匣而至。
那身影看上去有些虚弱,衣衫破碎,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透了出来。
大牛偏着头看去,顿了顿,神情有些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啊……”陆尘无言地叹了口气,肩背的疼痛还在翻涌,一波一波地牵扯的神经。满身疮痍的状态下,他看着大牛,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你还问这些……陈都灵去哪儿了?”
黑暗里,大牛挠了挠头,迟疑半晌,终于开口道:“头儿他……去找老猪了。”
夜风徒然停在这里,四下寂静,陆尘愣在那儿,张大了嘴,然后眉头也拢到了一处,那对拳头捏在一起,噼啪的爆骨声传出很远,但最终也只能带着无奈松开。
“那个白痴……”陆尘垂下头,蹲下身子打开长匣,“留个人在这里等着……就大牛吧,老猪和我回去,分头找……或者你们俩都留下也不错。”
一边絮絮叨叨地把刀放在地上,一边从匣子的暗格里取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絮絮叨叨:“迷药、石灰粉,醒神香,可以提神……这是麻药,这个大概你们都没见过,止痛的,副作用很大,悠着点用。这半壶酒我留着,你们俩少乱打主意。还有这个……”
陆尘取出手弩别到背心,又抹了些迷药在箭簇上,站起身子拍了拍手:“那么我先走了,有消息就放火……反正是在别人家。”
说完这些话,又迟疑了一会儿,陆尘偏过头看着老猪:“你有家伙吧。”
“……有的。”老猪挠了挠头。
“那就行,我往东边下,你去西边……别又被敲闷棍了。”
陆尘捡起刀,扬了扬手,身影被树林淹没。
夜风呼啸嘶吼而过,剩下的两个汉子对视一眼,老猪拍了拍大牛肩膀:“走了,保重。”
……
从树林里出来,昏暗的小道上,淡淡的焦虑在缠绕心头,倒不是身处险地的缘故,只是这两眼一摸黑的情况着实让他很恼火。不过说起来,他也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直接的焦虑了,习惯了谋定而后动的人在局势脱离掌控时,大抵都是类似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清风带着浓郁的湿意拍在脸上,陆尘抬起头,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月在云后若隐若现,时间是丑时三刻,似乎……要下雨。
这会儿下雨,算是天时么?似乎是个不错的兆头。
总之,先找关里安插的内线,其他的到时侯再谈便是。陆尘拍了拍脸,纵身跃下山道。
时间似水一路流淌,他站在压抑的黑暗里。静谧包裹下,周围的声响也愈发清晰起来,来往脚步声,训斥声抱怨声,这样的规模,整座山寨已经完全运作起来了。
脚步声由远至近,陆尘蹲在屋顶上,恰好见到两人临时脱离队伍往墙角过来,一人停在不远处,另一人继续前进,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骂些什么。
然后调整呼吸,摸出手弩。
没过多久,一溜儿放水的声音在他脚下响起,有人呻吟放屁。陆尘有些无语地屏住呼吸,单手搭在屋檐上,探出身去,瞄准,然后射击。
破风声一闪而逝,弩箭没入后颈。
啪。
倒地声响起的瞬间,同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老杜?”
随后,另一道身影小跑过来,借着微微的光看了一眼,老郑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正在身下扩散。那人愣了愣,瞳孔猛然缩似麦芒。下一个瞬间,在他身后的屋檐上,有个黑影无声地滑下来,双手在黑暗里舒展靠近,然后徒然合拢。
咔。
脑袋转到背后。
过了片刻,陆尘捏着鼻子从屋顶下来,利索地扒下那人外套套在身上,随意扎上头巾,也顾不得收拾尸体,急匆匆再次潜入阴影里。
一路穿行。
直到某时,身后忽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与追喊声,随后是小头目短而急的催促声:“西边,都去西边——快点!别让那探子又逃了!”
陆尘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两眼,往西看,人群涌过去的方向上,那里的尽头一片漆黑。
老猪那家伙,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给这边打掩护么?
陆尘扯了扯嘴角,纵身越过高墙落到地上,双腿仍旧依着惯性跑了两步,然后忽然站定、转身助跑,再次跃上高墙。
远处灯火昏黄,偏左的方向上,数十步外的某个小院子,简陋的担架在地上铺开成排,几个黑影在蠕动,隐隐约约的呻吟顺着夜风飘进耳膜。隔壁的小屋里,一盏油灯两个人头,拉长的影子在窗外平地摇摆,一个是驼背瘸腿的驻拐老人,另一个……
马面……原来如此……
视野里,那张马脸张牙舞爪。
陆尘从墙上隐去身形,随后沿着墙角摸到小屋附近,贴在门后,没过多久,笃笃笃的点地声朝门口方向移动,木门打开再合拢。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杵拐声消失在另一扇门后,这才缓缓开门挤身进去。
“晚上好,马面。”
对面的马面回过头瞥一眼又转了回去,随后声音响起,带着勤勤恳恳的味道:“药还没配好,稍等一会儿。”
片刻后,马面捧着药碗递过来,下一秒,刷地一下,黑色药液劈头盖脸地泼过来,寒光一闪而逝,锋利的短刃好似毒蛇吐信般朝着陆尘小腹突进。
陆尘瞳孔一缩,右腿小退半步侧身避过滚烫的药液,紧接着反手连拆带扣地迎上去。安静的小屋里,两道身影陡然冲在一起,激烈的交手中,手臂抽打空气的闷响连成一片。气劲如潮汐般四处散逸,残烛剧烈摇晃,光芒明灭不定。
啪的一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陆尘单手扣住马面右腕,指尖暗劲喷薄而出,马面一声闷哼,吃痛撒手。
匕首落在地上,匕刃与地面碰撞,哐的一声,在安静里扩散出去。烛光晃了几晃稳定下来,陆尘大口地喘着气,半晌,干巴巴开口道:“你这人……算了……对暗号……”
“……”
“……你丫字好丑。”
强自按下几欲抓狂的心情,陆尘盯着逐渐冷静下的马面,那张难看的马脸拉得更长了。
“……”
“……你丫字才丑。”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出某张得意且张扬的丑恶嘴脸。
“老魁那个白痴……”
手中挣扎的力量逐渐消散,陆尘撒手后退,呲牙裂嘴地揉着满是疮痍的小臂:“你也太狠了……”
马面沉默了片刻,挠了挠头:“最近风头紧,敏感过头了……你过来这里,是都尉要行动了?”
“我是来找陈都灵的。”
“陈都灵?”
“怎么……你没见到他?”
“没有。”马面摇头,“洪命开始清扫的那天起,我就没接触过那边的人了。”
苍穹上黑云压顶,沉闷的空气弥漫周围,小屋里陷入沉默,某一刻,雷霆骤降,大雨倾盆,打在屋顶噼啪作响。
陆尘皱起眉,烦恼顿生。
“你能帮忙么?”
“倒是可以……不过很可能会暴露。”
房间里,两人正说着话,陆尘纠结了片刻,开口说话:“算了……”
“敌袭——”这声音徒然自极远的地方穿透过来,凄凉而尖锐,两人互视一眼,陆尘反身吹灭房间里的烛火,而马面开门望去。
倾天的雨水从头顶泼落下来,雨里人头攒动,呼喝声连成一片,偶有电闪雷鸣时的白光照亮头顶,便见到人群如洪流般朝山门的方向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都尉上山了?”马面站在门口问道。
“啊……”
苍穹上电光划过,映在马面瞳孔里,身边的年轻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个莽夫……厉害啊。”年轻人如此感叹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找人去。”
PS:考试季……推荐一首歌给各位放松下心情——《爱呀》,金玟岐,声音很特别。唱到心里去的感觉。
二十三 倾天而至
“走吧,找人去。”
马面的肩膀震了震,那张马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他这样地回答,在带着年轻人向院外走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微不可闻的细啸声刺破雨帘,马面前进的脚步徒然顿了顿,伸手摸上颈间,然后回过头来,无力地笑了笑,“抱歉……”
这一句,大概便是遗言了。
尸体渐渐倾斜,啪地一声砸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扑在鞋面上。陆尘偏着头望过去,院南的墙沿上那道独臂的背影眨眼即逝,吹箭管旋转飞舞着落下墙角,雷霆割裂苍穹,白晃晃的院子里,听到了迅速远去的、凄厉而惊慌的嚎叫:“赤纹!赤纹在药房——”
陆尘蹲下身子,右拳杵在地上,他抿着嘴,雨水顺着唇线淌落下来,千言万语如块垒般堵在胸口,最终汇聚到嘴边却只是干涩的两字。
“……抱歉。”
雨幕里,倒地的马面合上双眼,仍是勤勤恳恳的那个模样。
下一秒,伴着九天雷霆骤降,一抹刀光于微末中闪现,带着冷硬的决意冲天而起。碎石飞扬,倾塌的高墙后,那道身影如利箭般突破重重雨幕奔袭而去,猩红的瞳芒带着尾焰划破黑夜,燃烧的罡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掩没刀刃,浩大雨声里,那句宣言告彻天地:“给我死来——”
……
大雨遮蔽了视线,泥泞的坡道上,独臂的男人拼了命地跑着,沉重的呼吸充斥着耳膜,胸腔有如燎烧般刺痛着神经。索命的咆哮声从背后袭来,灌进耳朵里,仿佛整片天地都压了上来,世界陷入黑暗,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踉跄着跌到地上,狼狈地爬着,嘶声竭力地吼出声来:“赤纹!赤纹在这里——”
他跪在地上,他要活着,他必须逃,强烈求生的欲望鞭策着他,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去路。
隐隐的震动从地面传来,水洼颤动着。前方浓郁的黑暗里,宏伟的身影踏着稳定的步伐缓缓显出端倪。短发劲装,刀削般的侧脸,深色的长疤从右眉正中直贯下去,被闪着寒芒的右眼截做两断。
生平第一次,他掏空所有力气喊出一句话:“赤纹在后面!”
男人拔刀出鞘,视线越过他的位置,落在远处疾速追赶的身影上,眼里闪过一抹狂热。然后屈膝,以伏虎般的姿态俯下身体,厚重有力的呼吸声仿佛巨兽吐息,炽白的罡气将无数雨水分割成汽。
片刻的停滞之后,轰然巨响。十余丈的距离瞬间拉近,恐怖的速度撞碎雨帘,在原地留下长而炽热的汽道。
两道身影在一连串贯斥耳膜的气爆声中蓦然冲到一处。
刀罡在撞击中悄然粉碎,刀锋的交击一触即分,两人在刹那间被巨力震退,然后再次暴起,毫无花哨地开始冲刺,又如彗星般撞到一处。
一波波气浪似怒涛掀翻雨幕,半球状的水雾在延绵不绝的碰撞中扩散膨胀,遮云蔽月。
直至某刻,一声暴喝好似雷霆怒涛,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汹涌气劲,两人在最后一次交手中静止了只是一瞬,然后猛然朝着各自后方空中抛飞出去。
身体在空中翻滚的时候,陆尘的脑袋仍是空白的,耳里充斥着轰鸣,思维仿佛在接触的刹那陷入了停滞。直到背部挨上土墙,速度缓了缓,感觉到背后徒然一空,随后砖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混着雨水血液粘在身上,淌进伤口里,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头顶的泥浆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只能勉强看见微弱的光在天空闪过,似乎听到一阵雷声从极远处响起然后迅速靠近。
呼吸,再呼吸。耳鸣声逐渐被雷声取代,三息过后,雷声终于远去,耳鸣声也随之渐渐消失,陆尘这才哇地吐了口鲜血,拔出陷在泥泞里的刀,踉跄着站起来。
于是也就看到了雨幕里缓缓靠近的魁梧身影,看清了那张久违的,刀削斧劈般的面庞。
男人提刀赤脚从雨中走出,长靴早已破碎不知所踪,麻制的粗裤也在一连串交手中变得千疮百孔,右小臂和左腿更是裸露着几道狰狞的刀口,血流如柱,唯有右眉长疤截断处,那只狭长的眼里闪烁着狂热的、无比熟悉的赤芒。
“找到你了。”男人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啊……挺不容易的。”陆尘掀起眸子扯了扯嘴角,“唐阵……十八年没见,从连山营虎卫变成朝廷叛将,你还是这么能打。”
“你认得我?”唐阵眼里的火焰颤了颤,逐渐熄灭,他停下来,在瓢泼大雨里带着几分惊讶的继续开口:“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曹卿告诉你的?”顿了顿,他又道:“怎么没见到他。”
“已经死了十多年了。”陆尘叹了口气,“掉酒缸里淹死的,我个子矮,没捞上来。那个笨蛋。”
“那小子……在以前在营里从不喝酒的。”唐阵感慨般地笑着,不过片刻之后笑容也就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贪婪的表情,“炎玉,在你这里吧。”
“炎玉……你是说这个?”陆尘扯去右臂布条,赤红色的虬纹在雨里燃烧。
“把它给我。”唐阵舔了舔唇,目光充斥着狂热。
“原来是这么好的东西……”陆尘左手握着右臂,笑了起来,“你不是有么?”
“那是残次品……”唐阵浑不在意地回答,眼里的赤芒再次点亮,不耐烦地断喝道:“把它给我!”
“当然……”
话音未落,陆尘的左手蓦然下滑反扣刀柄,右掌撒刀握住左腕,闪电般抬肘抡了出去。如有实质的罡气在肘尖凝聚,轰的一声,手肘击打在唐阵左脸。劲力打实的瞬间,陆尘再次疾速跟上,收肘顶肩。
嘭的巨响,唐阵身体一震,水雾扬起,第二击紧随而至。陆尘的肩部挟着凝练罡气顶在他的胸口,唐阵庞大的身体再次旋转着向后抛飞出去。另一边,陆尘顺着反震的力道稍撤半步,双脚紧紧贴着地面,屈腿、倾身,然后再次借力暴起,掀起漫天水浪,在身后留下一串残影,仿若离弦的铁箭。
左手反握的刀柄上,炽白的罡气顺着刀刃凝聚成型,雪亮刀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带着苍雷划破天空的轨迹,也带着决然的意志破雨而至。
啪!
一声极明亮的巨响,唐阵的双腿陷进土里,双掌合十,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夹住刀刃。强劲气流在掌间喷发,滚烫的血雾从刀刃与手掌的缝隙里喷涌而出,浸染在刀锋上,又在转瞬间被雨水冲刷殆尽。
两人默然对视一眼,同时加力。沉重的刀锋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朝胸膛的位置挪动,陆尘眼里的火焰愈燃愈烈,直到某刻,唐阵铁眉骤然一跳。
咔——
轰!
刀刃在剧烈的爆炸声下碎成无数铁片,在气浪的裹挟下四散激射。
而在爆炸前的那个瞬间,晦涩的波动顺着刀柄传至掌心的刹那,陆尘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的双脚在地面重重一踏,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掠去,然后闪电般举起双臂封在身前。
沉闷的利器入肉声接二连三地在耳畔响起,火辣的刺痛从双臂传来。陆尘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
气浪模糊了视线,等到翻滚的水汽在暴雨的冲刷下消失殆尽,隐在白雾之后的魁梧身躯也逐渐显出了身形。唐阵依旧是双掌合十的模样,双腿陷在地里,凝于体表的罡气早已消失殆尽,密密麻麻的细小创口遍布在失去罡气保护的身躯上,鲜血淋漓,看上去极为狼狈。
但也仅是狼狈而已。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唐阵看着他,铁眉在雨里微微颤动着,他也看着对方,都是寸步难移的状态,也都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他输了。
曾经很脆弱,也很不像样地在这片荒原上苦苦挣扎着;到得某夜,点亮赤纹的那晚,他开始凭借这身蛮不讲理的武力披荆斩棘地走过来,走到今天,徒然遇见武力更加蛮横的存在,才幡然醒悟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之骄子,能永远乘风破浪走下去的人是不存在的。
因为脆弱,因为会死去,所以会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人就是这样变强大的。
曾经自己告诉自己一定要记得,如烙印般铭记在心的话,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岁月的流逝被埋葬。
真的,安逸太久了。
他闭上眼睛,心中如此地想了想,懈怠了啊……
四品上境,唉。
只是丝毫的差距,此时谬以千里。雨幕的那头,沙土翻动的声音格外刺耳。鼎盛时期极细微的回气时间差,在这时候无限被放大。
他睁开双眼,视野里,对面的男人艰难地把双腿从泥泞里拔出来,脚掌踏在地面上,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
走过半途,伸手拔下插在泥里的刀。
“你很厉害……我决定自己动手了,把炎玉从你身体里挖出来。”
唐阵提着刀不紧不慢地走着,掌心冒出微弱的白光,稀薄的罡气随着力量的恢复往外喷吐,逐渐攀附在刀刃上,似在宣告死亡。
陆尘轻吐了口气,脸色苍白,紧抿双唇,一声不响。
我是一头等待机会的狮子。
他这样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摒弃外物,安放恐惧,积蓄力量,准备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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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旧年往事
唐阵的头发凌乱地披在额头两侧,上身赤裸在雨里,壮硕的胸膛上沟壑纵横,铁片嵌在小腹里,巨大的豁口触目惊心,这个老将看上去毫无威风可言。
然而随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来,却自有股凝练的气势在他身上汇聚,带着将军百战特有的惨烈铺天盖地而来。
又是一声闷雷自云间劈落,亮如白昼的夜里,陆尘微微闭上了眼睛,旋又睁开。瞳中赤焰摇曳,妖异的火炎吞噬了情绪。
他纹丝不动地凝在原地,身体里汇聚的残余气机在顽石般决然的意志控制下高速旋转起来……
“死吧!”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咆哮怒吼,唐阵双手擎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朝陆尘斩落,无数炽白的光线从暗沉的刀锋上绽放,将一切色彩从陆尘的视线中剥离出去。
生死相搏,狭路相逢勇者胜!
陆尘猛然瞪圆了双目,瞳孔如麦芒般缩至极限,没有任何犹豫,撤步合十……沾满血液的双掌上,倾尽一切气机凝就的罡气,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朝刀刃压去!
时间仿佛在瞬间陷入停滞,下一秒,听到了“呯”的破碎声,刀光劈碎罡气,余势不减地朝他胸口斩下。
炽烈的光芒里,陆尘孤身骤退,他的脸颊苍白到恍如透明,眸中的赤炎疯狂地燃烧着,他的左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意再次往刀锋抓去。
然而就在这时,黑暗的夜幕里一声弦响,一箭西来。黑色的箭矢带着沛然气机闪电疾行,撕破重重雨帘,直取将军头颅。
唐阵极为仓促地侧身,刀光游龙,两者碰撞爆发出一串刺目火星。箭矢在他眼前一错而过,擦着发梢扎进地面,发出沉闷的轻响。
唐阵落地未稳,便又听得一连串弓弦急速震动的声响。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唐阵小臂,箭头在气机的影响下高速旋转着破开坚韧的皮肤,入肉三分。
唐阵闷哼一声,啪地斩断暴露在外的箭羽,抬起头来,眸中赤芒一闪而逝:“谁在那里?”
远处的黑暗里,一身黑衣的身影从土墙背后走了出来,肩后斜背着空荡荡的箭筒,黄杨弓扣在掌心,宽大的笠帽下是令人过目难忘的精致容颜。
啊……小白。
陆尘笑了起来。
“叛将唐阵?”
陈都灵站在雨幕另一头,抬臂张弓,仅剩的一支羽箭搭在弦上,气机凝聚在精铁所制的箭头上,那道身影不动如松。
“是我。”唐阵低着头,胸口微微起伏,“真是糟糕的局面。”
拖着残躯面对又一个实力不俗的对手,局面看上去相当恶劣,这名叛将却似乎只是有些诧异,平淡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惨淡的味道。
陆尘皱眉,他猜不到唐阵的信心源自何处,经过一整夜的连续交手,他自信已经逼出了这个男人的所有底牌,至于那对狭长眼眸里闪烁的赤芒……
他依旧记得男人的话……残次品而已。作为正版的持有者,他有充分把握对残次品的极限作出判断。
但那个持刀而立,面对生死神情近乎冷漠的男人,还是令他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陆尘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唐阵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笔直地从天空落下,砸在地面上,杂乱的击打声充斥着耳膜,然后呼吸声响起,掩盖一切。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这般想着,随后也就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随着呼吸的持续,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存在被唐阵吸入胸口,那具堪称魁梧的身躯却一反常态地开始缩水,凌乱的短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古铜色的胸膛上,无数伤口被某种神秘强行愈合。
雨幕里,弓弦颤响,黑色的铁箭带着同样沛然的气机急速旋转着撕裂空气向唐阵胸口射去。
吸气声在铁箭射出的刹那终止,唐阵睁开双眼,冷硬如铁的墨眉下方,狭长的眸里,一点赤芒欢脱地跳动着,然后在下个瞬间,轰然破裂,化作一朵燃烧的,猩红的火炎。
下一刻,铁箭贴着胸膛擦过,在皮肤上留下极浅的细痕。
“……你疯了么?”陆尘的目光掩不住惊骇。
他当然知道唐阵在做什么,这种燃烧生命的方法必然会对身躯造成无法挽回的代价。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的地步……他看向唐阵,两人对上目光,他的思维徒然停滞……他的瞳孔里,两道火光蓦然绽放……
在赤炎燃起的刹那,仿佛源自灵魂的战栗传遍全身,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诱人香味再次出现在鼻腔里。
“吃了他……”
“吃了他!”
“吃了他——”
低吟在耳畔在缭绕,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以及……根本不像人的。
他舌下生津,源于本能的渴望没来由从心底升起。
吃了他——
右臂的赤纹徒然亮了一瞬,随后却是莫名黯淡了下去,陷入沉寂。
雨夜里,两声凄嚎。
两个男人在本能的支配下撞破雨幕,野兽般像对面扑咬过去。
……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意识依旧没能恢复真正的清醒,视野里也仍是一片模糊,只勉强察觉到没什么光,传入耳朵的声音也是时强时弱。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脑运作起来,终于听清了一些声音。
“喂,醒醒……醒醒。”脸颊被人拍打着,视线逐渐聚焦,一张精致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还没死。”陆尘伸手推开陈都灵的巴掌,“……别打了。”
“没死就好。”
安静地接收着从身体各处的传来的虚弱感,陆尘眯了眯眼,思维凝聚起来,也察觉到了唇边辛辣的血味。
随后极力回想,记忆终止的那一刻,脑海里是赤裸裸的三个字——吃了他。
陆尘撑起身子,雨水淋在身上,又清醒了几分。
“刚才怎么回事?”陈都灵问他。
“嗯?”陆尘愣了愣,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地面上,唐阵倒在那里,胸膛刀口纵横,生死不知。
陆尘看着唐阵血迹斑斑的侧颈陷入沉默,唇边的辛辣不住地提醒着他,意识昏迷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想说,我当你不知道便是。”陈都灵喘了口气,低着头默默地扎好小臂伤口,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你真的不知道……不过也无所谓,我没什么好奇心。”
“嗯。”
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陆尘勉强对陈都灵笑了笑,算是回答。
“能动么?该走了。”
“嗯?”
“下面大概还在打仗,战线已经往这边靠过来了。”
“嗯。”
陆尘点了点头,站起来。
“……等等。”
极度虚弱的声音……唐阵还活着。
陈都灵锃地拔刀过去,架在男人的脖子上:“有遗言么?”
“呵……咳咳咳……”地上的男人大概是想笑,却只是大口地咳出血沫,“我现在可没力气还手……咳咳……放心吧。”
他又咳了几声,喘了一会儿,大概是恢复了说话的力气,才开口道:“陆尘啊……陆尘是吧……可以过来让我看看么?”
“嗯。”陆尘犹豫片刻,走到他身边蹲下,“我在。”
“很俊的孩子,和叶子一模一样……哈……”男人露出缅怀的神色,脸侧斧削般的线条柔和下来,“差点闯大祸了……哈哈……”
男人端详着陆尘,回光返照般开心地笑了起来:“叶府上下可就剩你一个了……好好活着才行。”
“当年叶府……究竟怎么回事?”
“曹卿没与你说过么?”
陆尘摇了摇头。
“那小子素来深谋远虑,他既不告诉你,自是有他的道理……当年连山营死的死藏的藏,就剩下我和曹卿俩……曹卿带了你往西北跑,我往东跑,边打边跑,再打发现自己打不过了,差点死在澜沧江。”
“后来炼玉续命……搞砸了……残次品……呵,简直变了个人……”
老男人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好在缓回来了……”
“嗯。”陆尘看着他,抿了抿嘴,开口道:“你的脖子……”
“嗯?”唐阵摸了摸脖子,随后回过神来,笑了笑:“放心吧,只是破了皮而已……你身子里那块可是将军亲自炼出来的真玉,手臂上还加了印呢,可不会像我那样子失控,这次大概是被我影响了……咳、咳咳……”
唐阵一阵剧烈地咳嗽,拍了拍陆尘的肩膀:“行了……该讲的也都讲完了,赶紧滚蛋……那刀,喊声唐叔我就送你了。”
沉默。
“唐叔。”
“不错,挺实诚的,滚吧……”男人笑呵呵地挥了挥手,闭上眼睛。
初版的章节有很大问题,唐阵的话太违和了……
决定修改,青舟兄弟看这么快,要是被惊呆的话我先道歉哈……
二十五 一声叹息
陆尘在雨里站了片刻,拍了拍陈都灵的肩膀:“走了。”
这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显然仍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微卷的发丝挂在清秀的眉眼之间,目光隔着雨幕,沉默地落在不再呼吸的男人身上,细长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惘然与震惊。
他没有回答,表情有些恍惚。
“怎么了?”陆尘问道。
“你……”陈都灵站在那里,很近,只是感觉上有些远,很奇怪的感觉。陆尘心头困惑,伸出手在他脸上晃了晃:“喂。”
陈都灵蓦然退了两步,出乎意料的反应,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怎么了?”陆尘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你……连山营……和你是什么关系?”陈都灵低下头,带着突兀的冷漠,又问了一遍:“连山营和你是什么关系?”
陆尘愣了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嗓子里压抑着,但多多少少还是有怨气透了出来。
“很重要么?”
陆尘偏过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雨水砸落在脸上,又硬又冷的味道。他想了想,回过头,目光直视着陈都灵的眼睛,片刻的沉默后,终于放弃般地笑了起来,然后开口回答:“叶连山是我舅舅。”
磅礴的暴雨里,声音并不如何有力,简短、安静而沉稳,直抵灵魂。
空气仿佛凝固。对面陈都灵表情僵硬,身体单薄却又尽力坚强地站在雨里,苍白脸庞更显精致。陆尘望着他,很难形容心里的感觉。
作为朋友,他对对方的过去了解的比所有人都要多。同样出生在京城繁华地,同样的家门横祸孤身挣扎,相似的经历赋予两人同样独特的气质。
那些隐藏在坚硬伪装下的,难与人言的孤独,作为同行者,那份感觉他自然是有过深刻体会的。
记得记得某天夜里陈都灵的酒后真言:“小时候不爱习武,被父亲吊着打,拿鞭子抽,有一次害怕了,一个人跑出去,跑到城外,天黑才回家。走到家门口才知道人已经死完了。宣武将军陈师道窝藏钦犯,涉嫌谋反,诛九族。”
至今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平淡里透着倔强,没有尤怨,只是掷地有声的宣言:“总有一天,我要杀进京城去。”
当时没有继续追问,一方面是身边的人已经烂醉,而另一方面也觉得毕竟是人家隐私,窥人隐私是很没道理也很没礼貌的事。但现在仔细想来,那天晚上陈都灵的怨念并不只是针对京城的某位权贵而已。
或者也可以说,那个藏在宣武将军府的钦犯才是悲剧的源头。这时候冷静下来,稍微仔细地想一想,也就明白那个钦犯的身份了。
“那个钦犯是连山营的人?”
陈都灵不答。
陆尘看着对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有无奈也有愤怒,但时间流逝,他的表情最终化作淡漠。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憋在心里确实不怎么好受。”陆尘转身拔起唐阵留下的刀,拇指拭过刀身,在熟悉的位置上触到那两个小篆,他回过头,顿了一顿,又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讲句真话,那个钦犯是不是连山营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的出生,我的身份并不是我自己决定的,现在你的问这些,你心平气和地问,我同样可以回答你,但这样的愤怒真的很不讲道理,除了暴露内心的软弱,你能得到什么?是不是该给我一个道歉?”
他看见那单薄而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陈都灵像是要说话,但他终究没能听到那一声抱歉。
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有些狼狈,他平静地笑了几声,继续说道:“原本上山……算了,不说这些。整理一下现在的局面,大牛在山上,老猪在西边,马面已经死了,都是你的手下,你自己做决定。至于我们俩,刚才你救我,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一个道歉。我不说什么扯平的话,这次我会记着,以前的就不还你了。至于道歉,你给不给我也不强求,就是这样。”
撕下已经稀烂的衣袖裹在刀把上,然后握住,湿透的粗布在雨里依旧提供了足够的摩擦力,这样会让合拢的手掌感觉很踏实。陆尘抬起头环顾一圈,山体的下方,黑暗里喊杀声仍在继续,他歪了歪头:“像我们这类人是很难找到同行者的,得习惯一个人才行。”
孤独,总会让人想到形影相吊这样的字眼,但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孤是王,而独意味着唯一,孤独并非感情的压抑,而是强大的内心,王者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平静独行。
就像现在。
“再见。”
漫天碎雨自苍穹跳落人间,两人擦肩而过。陆尘沉默离开,身体没入黑暗,情绪也冷却下来,他找了一会儿,目光落到角落里,某个独臂的男子靠着墙角悠悠转醒。
“喂。”陆尘拍了拍他的脸颊,抓着他的头发抬起来,两人对上目光:“送你上路前问个问题。你可以选择拒绝。”
“我知道你们在出云关有消息来源,他是谁?”陆尘神色平静地问道。
刀锋搁在脖颈上,划破表皮留下细长的伤痕,血液迅速被雨水冲走,刺痛感驻留在脑海里,伴随着极度的恐慌。男人歇斯底里地抓住刀锋,身体朝墙角缩去,仅剩的一只手掌在刀刃的切割下迅速流失血气。
“别杀我、别杀我——”男人似陷入癫狂。
为了印证心中的某些猜测,也为了更加准确的判断当下局势,他不得不耐着杀心任由此人大喊大叫。
“现在给你两条路,或者如实告诉我,我给你个痛快,或者……”陆尘顿了顿,眯起眼,“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别杀我——”男人还在发疯。
“既然你这么不配合……”陆尘逐渐失去了耐心,便要动手。
忽地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巨响中又隐隐带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陆尘甩下男人迅速起身回头,透过隐约的光芒,见到了那边土墙的倾塌和一具明显被砸上去的人体。
“陆尘是么?你过来。”
漫天尘土里,有人拖着陈都灵从那边走过来,体瘦身长,轮廓渐渐地显形时,那斑白的霜鬢反射着微光。
陆尘看着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动作停在那里,表情顿了一会儿,随后面上蓦然露出狂喜。他连滚带爬地飞奔过去,抱住那边戴宗的小腿。
“大人……大人救我啊大人——”
“废物。”
戴宗面无表情地一剑捅进男人胸口,随后干脆利落地拔出剑,带出一泓热血。带血的长剑架在陈都灵的脖子上,“把刀放下,然后过来。”
……
“啊……”陆尘叹气。
风从额角划过,湿漉漉的刘海微微晃动着。有些猜测,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便得到证实了。然而在这之后,接下来如何去做,事先是毫无准备的。毕竟眼前这个人在一开始就已经跳出了局势之外。至少在这一刻,一般的准备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
夜空里有声音响了起来。
“你很聪明,出乎意料的聪明。有洞察力,能演戏,还会做局,险些被你骗过去了……”戴宗矜持地笑着,把昏迷不行的陈都灵丢在地上,长剑不偏不倚地贴着陈都灵的颈部:“很遗憾,你的这位朋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重要些。”
顿了顿,他的嘴角逐渐扬起,继续道:“好像我还不曾正式地介绍过自己,所以你大概会困惑我是谁……现在告诉你,我叫戴宗,前京城司隶校尉。十八年前的那晚在朱雀大街上,曹卿背着你往西门跑的时候,找你们的那些人便是我的手下。是不是觉得很奇妙?当年你不过半岁,还坐在竹篓里,我便见过你了。”
发完吃饭去……写了一个月,赚到一顿外卖钱,妈蛋……
好吧,还是要感谢各位的支持,让我能省下一顿外卖钱——好歹是自己赚的,成就感不打折。
二十六 半壶浊酒
“当年你不过半岁,还坐在竹篓里,我便见过你了。”
听到这里,陆尘的眉毛微微抖了抖,似乎有些愤怒。
看他神情,戴宗满意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躲了十八年,挺不容易的。不过到此为止了,把刀放下,然后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吃了,否则,我很难保证你这位朋友的生命安全。”
“……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些事情。”
陆尘眯起的双眼在黑夜里如两把利剑:“第一,我认识你很久了。十八年前,竹篓里,你看见我的时候,我自然也能看见你。第二,如你所言,我的智商其实不低,虽然不清楚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灵丹妙药,但简单的判断题我还是会做,或者咱们坦诚一些,你把人放了,把药丢过来,我保证会吃。”
“差点忘了,你应该不懂智商的意思……”陆尘微嘲地笑了笑,左手伸到腰后,取出个两指大小的精致小壶,送到嘴边一口抿尽。
火辣酒液流过喉咙,山风扑面而来,整个身体也是完全湿透的状态,然而无尽的灼痛还是身体各处涌了出来。他的牙关颤抖着,隐隐的血渍从浑身毛孔里渗出来,裸露在空气里的右臂上,赤纹妖艳。
灼热透出肌肤,意识似被拉向深渊,黑色的眼眸再次燃起灼人的红炎,陆尘望着依旧以胜利者姿态站在原地的前司隶校尉,挑了挑眉,声音沙哑地开口说话:“你可能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你好像是在威胁我。”戴宗蹙起霜眉,鬓角微微颤动着,握剑的手掌紧了紧,继而感慨般地笑了起来,“可是……你现在能拿什么威胁我?”
“你确实很能打,四品上境都不是你对手,我自认资质平庸不过五品,大概这辈子也摸不到凝气成罡的门槛,不过我想杀两个重伤之人应该用不上那些炫目的手法。”戴宗眯着眼抖了抖腕,“或者你也可以试着不管这位朋友的死活……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确定你现在的状态能否打得过我。”
陆尘安静地听着,听罢了吐一口血沫,他的眼神那么疲惫,眸里的火焰却是前所未有的疯狂:“我倒是觉得,我的这位……朋友,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弱……”
“动手!”
话音落下的刹那,伴随着一蓬惊人的血雾,炽白色的元气在眨眼间凝聚成罡,附着在刀锋上,带着惨烈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向戴宗劈落!
轰!
苍雷降世,漆黑的雨夜里亮了一瞬。下一刻,同样炽烈的白光在剑刃上汇聚,暴起的剑光下,是戴宗狰狞而扭曲的脸。
长剑横贯雨幕,森然的剑气在剑身上凝聚旋转,呼啸作响。瞬息之间,剑尖携着风雷笔直刺向陆尘颈部。
刀罡与剑气在交接中破碎,一连串的火星在雨幕里绽放,气劲狂乱肆虐。翻腾的雨浪中,一只白皙的手掌握着短匕自下方阴影里鬼魅般刺出,带着一抹寒光扎向戴宗小腿。
一声闷哼,两道人影在眨眼间交错远离,刀剑在雨幕下划着圆弧轮舞飞出,消失在夜空。
浑身是血的陆尘几乎是直挺挺地倒进水洼里。
另一侧,戴宗瘸着腿踉跄几步,蓦然回过头来,眼里带着狂躁的情绪盯着半跪在地上的陈都灵:“你该死——”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道纤瘦的身影猛然拔地而起。风雨如虎啸,匕首撕开空气落下来,戴宗的一双肉掌泛着白光迎上去,金铁交鸣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
短促的激响中,匕首被甩到一边,落到泥里。两道人影骤然分开。
漆黑的夜里,陈都灵浑身浴血,身上尽是被气劲切割出来的细小血痕。泥水激射,陈都灵再次悍然地扑了上去,距离又被拉近,他的拳头包裹在微弱的白光里,找准戴宗的脑袋,抡锤般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雨幕中,那瘦小的身形突然在空中凝滞了一秒,随后向后抛飞。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里,戴宗朝着他的腹部轰了一记猛烈的直拳,气劲贯透小腹肌肉,搅乱气海,将他的冲势硬生生打了回去。
鲜血从口中喷出洒落,陈都灵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冷汗混着雨水自额头淌落,他的身体抽搐着,如虾一般弓了起来。
天空划过电闪雷鸣,戴宗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头破血流的狼狈模样。
良久,戴宗拨开贴在额际的灰发,喜悦涌上心头,他极为舒畅地笑了两声,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跛着脚走到陈都灵身边,狠狠地踹上去。
“……叫你偷袭老子!偷袭老子!咬人!咬我耳朵!你再咬!再咬看看!老子弄死你!”
戴宗一脚一脚地踹着,作为支撑的右腿上,雨水混着泥沙流进伤口,阵阵刺痛刺激着他的神经。直到某一刻,他极不情愿地停下脚,抓住衣下摆撕开,随后蹲下身子准备包扎。
也就是这个时候,泛着寒光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泥水下冒出来,带起水涟朝他脸上划去。
刀光一闪而逝,戴宗一声凄厉的惨叫,又是一脚重重踢在陈都灵头上,将他踢得倒滑出去。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凄嚎响彻夜空,充满了愤怒疯狂痛苦的味道,歇斯底里一般。
漆黑的雨幕下,戴宗甩拳乱舞,灰发散落在肩头,血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原本眼睛的位置上,一道狭长的血口触目惊心。
而在他的身后,几丈外的地方,一道身影踉跄着撑着地面站起来,摇摇晃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陆尘赤着上身站在雨里,胸腹、肩膀、小臂甚至背后,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覆满了整个上半身,时不时地有血线顺着伤口蔓延下去,又被雨水冲走,相当凄凉的模样。
夜风呜咽,失去眼睛的老司隶在远处咆哮疯狂着,陆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便伤重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冷冽而锐利。
他把右手伸到腰际,掏出军弩。这件精密的武器已经在战斗中几乎被肢解了,木制的机身布满裂纹,机括也已不知所踪。
不过就杀人而言,没什么影响。
陆尘艰难地掰开机身,取出弩矢握在掌心。喘了一会儿,踏过水洼走向依旧在嘶吼的戴宗。
“喂……这里。”他一字一顿,“过来,送你上路。”
那边的司隶蓦然回头,戴宗磨着牙关,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我杀了你——”
“那就过来。”
话音落下,那身影疯狗般扑过来,陆尘侧身让过,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他的脖子。
“去死。”
弩箭握在掌心,一把扎进胸腔。
陆尘撒手一脚踹去,那身影倒在地上,不甘地乱动,面目狰狞地握着心口的半截箭矢。
“我杀了你……杀了你啊——”
陆尘一脚踩下去,踩他的在头上,一脚又一脚地踩着,地上的人嘶吼着挣扎着,声音渐渐地弱下去。
“呵……”一声闷雷响过,虚弱感徒然袭上脑门,陆尘的身体晃了几晃,啪地仰倒下去。
望着黑云密布的夜空,微熹的天光在视线边缘滑动着,无尽雨水像是从苍穹里的一点落下,沉默地穿行过几千上万米的距离,最后全部落进眼睛里。
陆尘眯了眯眼。
还活着。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无数疲劳徒然如海潮般涌了上来。
他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能晕过去,但意识仍是无法抑制地开始沉沦。
“陆尘——”
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惊呼。过了片刻,一张染着斑驳血迹的俏脸出现在眼前,盖住视野里的无尽苍穹。
“哈……”
累傻了吧,小羽怎么会在这里……
他自嘲地笑了笑,闭上双眼。
PS:终于打完了……这章折磨了我6个小时,然而效果似乎不怎么好(躺)
二十七 少女与太极
“陆尘。”
温润的触感贴在面颊上,心里还在整理情况,眼皮却被两根手指拨开了。
“陆尘。”
陆尘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勉强打起精神,视线聚焦,那张秀丽的脸蛋也逐渐清晰起来。很标准的鹅蛋脸,两道柳眉紧紧锁在眉心,混着斑驳的血渍挂在额角,落在眼里便显得冷冽。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
越倾羽皱着眉抬起他的右手架在肩上,两人从泥地上站起来,她有些担心地开口说话:“……能走么?”
“……怎么找到我的?”
精神已经不怎么清醒了,思绪也有些紊乱,但好在还能开口说话。
倾盆大雨下,越倾羽瞪了他一眼,没有听到回答。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大概是被背起来了,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柔软的触感令他安心下来。
“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
陆尘喋喋不休。
“闭嘴。”
被训斥了。
大雨渐止,时间在沉默里悄然向溜走,脸颊贴在温润的肌肤上,幽香钻进鼻子里,半睡半醒地颠簸着。
某一刻,眼角忽然触摸到一抹耀眼的金光,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抬头看去,如墨的峰峦背后,鱼白浮起,旭日东升。
瞳孔里映着金灿灿的光芒,微凉的晨风贴着脸颊向后流去,脸侧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上,是异常秀丽的侧脸。
陆尘眯眼望着下方微湿的荒原,抿了抿嘴:“要不要休息会儿?”
“不用,就到休息的地方了……你别乱动。”
“哦……”沉默了片刻,“问你个问题。”
“你说什么?”
“问你个问题。”这次大声了些。
“说。”似乎有些不耐烦。
“小白……陈都灵安全了没有?”
“管好你自己……”越倾羽抬起手擦了擦汗,半晌,“陈都灵有人照顾。”
“……还有个问题。”
“闭嘴,睡你的觉。”真的生气了。
“……”
山道上,少女香汗淋漓地走着,晨光披洒下来,为两人渡上淡淡的金边,清风微凉。
问完问题,陆尘闭上双眼,疲倦感排山倒海而至。
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身下是干燥厚实的草堆,浑身上下还是剧痛,身体疲倦地几乎动弹不得,夜枭在屋外低鸣,月光自窗口斜斜地倾泻进来。
毫无念想地躺了会儿,终究还是挣扎地爬起来了,随后靠坐在柱子上,向四周望去。大概是在一座破旧的山神祠里,供台上积尘无数,角落蛛网斑驳。低下头去,胸口小臂上几处相对严重的伤口严严实实地裹在绸布里,淡淡的药味徘徊在鼻翼下,血渍仍有一些,但总的来说,已经不怎么失血了。
祠堂门口,小小的火堆在燃烧,俏丽的背影蹲在那里呼呼地吹着什么。月光下,马尾轻摇,白皙的小腿映着火光,藕臂微曲,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
陆尘在祠堂里静静地看着,过得一阵子,夜风忽起,火堆呼地腾起半人高,女孩惊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泛着荧光的侧脸上,几道炭痕纵横交错,好狼狈的样子。
“啊……”陆尘无奈地叹一声气。
越倾羽倏然回头,马尾甩出个圆润的弧度,她看着这里,嘴角忽然向上微扬,她开心地笑着。
“醒了啊。”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衣袂飞扬,残缺的衣袖和裤摆在风中摇曳,如玉的大腿暴露在空气中。陆尘的目光从脸蛋上缓缓下移,然后在某刻停顿,目瞪口呆。
越倾羽呆然地站在那里,愣了愣,随后顺着陆尘的目光低下头去,一抹红晕倏然染上耳根。
“……陆尘你流氓!不给你吃了!”
夜风呼啸着涌进祠堂,祠堂里骤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喂!讲点道理好吧!”
“就是不给你吃了!”
“我是伤员啊——”
“……”
“……拿去!”
烤到焦黑的兔子递到眼前,越倾羽闷闷不乐地在身边抱腿坐下。
咬一口,满嘴烫。
“好吃么?”越倾羽咬着唇问道。
“唔……出乎意料不错。”陆尘笑了笑,撕下兔子腿递过去,“你尝尝。”
“……你自己吃。”声音幽幽地传来,顿了顿,“我吃过了。”
咕——
腹鸣声在祠堂里回荡。
“……你这个笨蛋。”陆尘苦笑一声,“赶紧拿去,一直抓着怪累的。”
“……嗯。”细若蚊声的回答。
越倾羽小口地咬着,皱了皱眉:“不好吃……”
“到家给你做顿好的。”陆尘笑起来,想了想,问道:“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在山脚。”越倾羽看着祠堂外,“你一直在流血……我害怕。”
“啊……现在没事了。”陆尘抬起右臂看了看,赤纹安静而平和,“之前一直没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走那天下午猴子来村子里找你,他受伤了,我说你出门了,猴子就让我转告你说已经暴露了……”
“猴子走后,我就跟上去,一路跟到这儿的。然后上山,见到你倒在地上。”说到这里,越倾羽顿了顿,抬头看他,“下山的时候你一直在说各走各的,我就没和他们一起……没事么?”
陆尘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篝火上,片刻后,咧嘴笑了笑,摸着她的脑袋:“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必要担心。”
“嗯。”越倾羽点头。
夜渐深,气温不知不觉降下来,越倾羽依在陆尘身边躺下,小腿蜷在厚实草堆里,一双杏目看着梁柱,睫毛微微颤动着,似在烦恼。
夜色静谧。
匕首安静地躺在手边。
“陆尘。”
“嗯?”
“我想习武。”
“习武?”陆尘睁开眼,偏过头看她,“往日的晨拳你不也一直跟着在打么?再说你平时也用不到那些……”
“那个太极,那么慢,有用么?”
“当然有用。”陆尘想了想,笑道:“无极太虚气中理,太极太虚理中气。乘气动静生阴阳,阴阳之分为天地。呃,下面的忘记了……这可是很高明的炼气法门,再往深了讲你不懂,我自己也不是很懂,不过这么多年依样画葫芦地打下来,这一身气劲总没法作假。”
越倾羽想了想:“……像是道门的东西。”
“本就是道门老祖宗们给我们留下的宝贝,拾人牙慧嘛……”陆尘眯眼笑着。
“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习武……先前上山的时候见到人冲过来,太极不好用……我不会用,想学那些容易用的。”越倾羽咬着下唇,吸了吸鼻子,“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好自保。”
“……你个女孩子家家……”
越倾羽瞪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那些东西真的不好教……说来说去无非是眼疾手快打弱点这些经验之谈……”陆尘歪着嘴,随后也只是胡乱敷衍着,“……其实说到底吧,气厚了才有功夫去搞那些有的没的,练太极多好,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堆言之无物的空话,其实他的心思很简单也很明显。有些东西,一旦触碰了,经历过那些黑暗以后,那便已经回不去头了。那些东西,既然他一人便能承受下来,再叫她去经历,去改变,最后变得不像个她自己了,这实在是很没必要的事情。
算不上明亮的夜色里,他偏着脑袋望着窗外,心里如此想着。
比起当年那个浑身都是尖刺的小女孩,他还是更加喜欢现在被一群孩子包围在麦地里,笑容恬静的越倾羽。
少女与太极,这个章节名真的很喜欢
二十八 比鸡还笨
第二天醒来,艳阳高照。
几处伤口已经换了绷带,衣服也换过了,一件略朴素的灰衣,有些宽大,不过较原先的那几片碎布而言,说句华美倒也不为过。也不知道那丫头从哪里找来的。
撑着房柱站起来,动了动身体,伤口仍是一阵阵地在痛,但好歹能勉强走上几步了。
供台是不知何时被擦净的,几颗青果摆在上边,挂着晨露。陆尘随手拿起一个咬在嘴里,走出门口时,堂前林间,越倾羽正在打拳。
马尾简单地扎在脑后,黑色裙服,相当专注的眼神,行云流水般走下来,衣袂随着动作舒展轻舞,意外的有股难掩的厚重感。
陆尘倚在门前看着,心里一阵惊讶。
真是从来没想过,这妮子的天赋会如此过人。
过得一阵,越倾羽静立收气,目光朝这边望过来,目光清澈。
“早上好。”陆尘冲她笑。
“嗯。”越倾羽抬起皓腕抹了抹汗,弯腰扎好裙摆。
“呀——大叔早上好。”小丫头挥手咯咯地笑,露出一颗虎牙。
“你也早上好。”陆尘笑着回应,渐渐地,嘴巴愈张愈开,然后莫名地定在那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小女孩。
……这小萝莉是哪里来的?
眨了眨眼,小丫头依然开朗地笑着,跳到他身边,掂起脚指着他的下巴:“大叔你胡子呢?”
胡子……
陆尘搓了搓下巴,半晌回过神来,伸手胡乱地揉了揉那颗小脑袋:“……胡子已经剃掉了,这丫头怎么跑这里来了……”
后面半句自然是对越倾羽说的。
两人对上目光,越倾羽偏过头,眼神飘忽,有些窘迫,有些迟疑,随后还是开口了:“今天凌晨去镇里,想借……借几件衣服……”
她低下头,细嫩的手指绞在一起,晨光斜斜地打进林子里,颈间的那抹红晕已经染上耳根了。
“哈……”陆尘挑了挑眉,笑起来,“借衣服……然后就遇到这丫头了?”
越倾羽松了口气,点点头,又苦恼地抿了抿软糯的唇:“其实是……想偷,被看见了……”
“……”
“姐姐你的衣服要记得还我哦。”小丫头颇为严肃地纠正,“这件衣服是娘留给我长大了穿的。”
顿了顿,似乎是怕越倾羽误解,又道:“娘就只留下这一件了,不能送你的。”
“好啊。”越倾羽回过神来,揽过女孩抱在怀里,“当然要还你的,姐姐再帮你做一件好不好?”
“真的吗?”女孩的眼眸在发光。
“当然是真的,和你拉勾。”越倾羽蹲下去,刮了刮女孩鼻尖,露出温柔的笑容。
“拉勾!”
阳光披在肩头,两根小指勾在一处,地上是两道斜斜的影子,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
陆尘眯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身上的伤口也似不怎么疼了。
随后的时日,大概算是在祠堂里住下了。虽说是在荒郊野外,不过对于童年记忆大多是以荒野作为背景的两个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并不如何清苦。偶尔也会坐在祠堂台阶上,望着墙角残破的神像发呆,那样的时候,大抵会有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日子很简单,上午练拳,下午小丫头过来看他,缠着要听故事,于是又不厌其烦地讲起故事,却不是大圣爷,小丫头嘛,还是更喜欢白雪公主一些。
悠哉悠哉,十天的时间转眼即逝,伤势逐渐好转,夜里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但毕竟行动已经没有大碍了,心底倒是希望能多待一会儿。
出云关那边还有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等待收尾……戴宗,唐阵,刀也丢了,还有红袖招那边,还有陈都灵……真是麻烦。
月当空,破旧的庭院里,篝火哔哔啵啵地烧着,陆尘握着汤勺蹲在篝火旁发着呆,身边是酒意微醺的客栈老板,锅里飘出浓郁的肉香。
老板是傍晚才过来的,大概是小女孩偷锅被他发现了,好气又好笑之余偷偷跟过来。随后两人见面,唏嘘一番,期间自然也难免谈到十天前的那场夜战,这时的陆尘伤势不显,身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倒是不虞老板把他和那些事情联系到一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板给他讲述那夜血战,唾沫星子飞溅,牛皮吹得天昏地暗,期间也听到了那夜孤狼大杀四方的故事,丈二身高腰大十围,青面獠牙好食人肉,说得好像他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陆尘听罢,也只好无奈地附和几句,苦笑无言。
说起来,这世间的许多鬼怪故事好像大抵都是如此以讹传讹而来的,也不知自己以后会是个什么身份的恶鬼?
陆尘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了想,倒也找到几个听上去颇为霸气的名号,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取舍了。
远处越倾羽带着小女孩正在洗些碗筷,笑声隔着月光传来,老板看着笑着,忽然开口问他:“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哪里找的?”
“……”
陆尘没好气瞥他一眼:“不是我媳妇儿。”
“还没过门?”老板吃了一惊,继而恨铁不成钢地开始教训,“多好一姑娘,也不知道着了你什么门道,你小子可别耽误了人家。”
“老子的媳妇儿你这老光棍儿瞎参合啥呢……”陆尘忍不住火气挥着汤勺,“想不想吃鸡了!”
“……刚才不还不是你媳妇儿么?”老板诧异地看他两眼,“你小子忒不坦诚了。这鸡可是自己撞死的,又不是你抓的,凭什么不让我吃……”
“我知道了!人家姑娘还不想嫁是吧!哈哈哈哈臭小子你活该——”
老板表情夸张地指着他大笑几声,相当欠揍的模样,又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走运了,遇到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前两天见到一位军娘,那美得,真不比你媳妇儿差……”
“嗯?”陆尘皱了皱眉,“军娘?怎么说?”
“冰块一样,几位军爷搁她身边跟猫儿似的,你说一个漂亮姑娘,整天想着打打杀杀,不怕嫁不出去么?”
“那些当兵的来这儿做什么?”
“还能干嘛,搬战利品呗,前阵子不是才剿完匪,生意都被他们给搅黄了……”老板倒了倒饮尽的空坛子,撇了撇嘴。
“爹爹你又喝酒!前天的事情都记不住,笨死了,比锅里那只鸡还笨。”小丫头从一旁蹦出来,摇头晃脑,“那姐姐明明是来找人的。”
“好像是找人来着……”老板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着,对丫头一点没辙。
“找人?”
“是啊……找好多天了,昨天才走呢。”丫头冲陆尘眯着眼睛笑。
陆尘沉默片刻,笑了笑:“不管那些,吃饭要紧。”
随后在小女孩的欢呼声中拨开锅盖,肉香四溢,一阵鸡飞狗跳。
月渐西斜,待到香味散去,地上的影子也只剩下两个了。
篝火要灭不灭地晃着,陆尘枕着双臂躺在地上,天空星河流转。
越倾羽抱着小腿坐在身旁,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了会儿天空,又歪着脑袋看他:“是陈都灵么。”
“嗯。”陆尘偏头看她一眼,笑起来,“大概除了他也没谁了。”
“你和他……出什么问题了吧。”
夜风安静也下来,良久,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不说是个结,说了是块疤。
“大概,不好再见了。”
“嗯。”
“……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少女偷偷看他一眼,扬起头,颈下一抹炫目的白腻,“我一直都在的。”
“啊……我知道的。”
幽蓝的微光游离在苍穹边缘,东方地平线上,启明星初现,陆尘站了起来,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时,已然是风平浪静的神情了。
“走了,回家。”
PS:大半夜的写炖鸡……果然干巴巴的毫无吸引力,反而把自己饿得不行,妈蛋。
二十九 都是小事
出云关,天还未亮的时候,都尉魁竣从床上起来,胡乱地抹了把脸,随后佩了刀,走出府邸上到城墙。
如墨的夜色笼罩远处山峦,天空启明星一枝独秀,苍鹰在盘旋。他随意找了个墙缘坐下,脚下悬空,晨风飕飕地灌进的脖子里,有些冷,他却懒得理会,只是专注地想一些事情。
关于叛将,关于戴宗,关于羊角山上那一地的断壁残垣。
他是在战斗结束后才到达现场的,虽没有亲眼所见,但那并不妨碍他对其中的惨烈作出判断。事后就陈都灵的口述来看,战斗先在叛将与戴宗之间发生,随后戴宗落败身亡,他与陆尘一同参战,手刃叛将。
这样的解释,或许能够欺瞒大多数人,但在他看来……漏洞百出。
作为战斗余波的目击者,也作为出云关唯一的四品,他自然非常了解现场留下的那些豁口与巨坑意味着怎样的破坏力。那样的层次,甚至已经隐隐凌驾于他的解读能力之上,是至少两名以上的四品境武者才能产生的影响。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名为唐阵的叛将,而另一名……排除几个知根知底的手下,剩下的两人,戴宗,以及陆尘。
陆尘……都尉搓着下巴胡茬陷入沉思。
自找了陆尘当幕僚以来,日子轻松了,身体也有劲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三年,以至于此时猛然想到他时才发现,那小子平日里给自己的形象倒更像是个士子,已经完全没有习武之人该有的锋芒了。
若不是那日在羊角山见到他,险些忘了初见的那晚,小家伙可是从贼窝里一路杀出来的。
难道真是他?
想到这半个月以来堆积如山的鸡毛琐事,都尉大人没来由的无比烦恼。
……整整半个月呐。
都尉大人情绪低落地闭上眼,仰头无言。
随后,星隐日升,一串脚步从背后传来,片刻以后,时隔十五天,终于听到了关于陆尘的消息。
“禀都尉,陆先生回村了。”
“……”
“还愣着干什么,让他赶紧给老子滚过来啊!”
都尉大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沐浴在金灿灿的日光里,神采飞扬。
……
被小舞告知有人找的时候,陆尘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随后解下围裙,一边叫小舞帮忙看着锅,一边朝门口走过去。
“陆先生。”燕子站在院子里,神色有些拘谨。
“嗯。”陆尘倒了杯茶递过去,“吃饭没,没吃就在我这儿对付一顿,马上就好了。”
“……已经吃过了。”
“那……好吧。”陆尘笑了笑,“都尉喊我么?你坐下等会儿,我先吃饭。”
“好。”燕子松了口气,随后从背后卸下个长布包裹,“这刀,猴哥儿让我送过来……”
“谢了。”陆尘接过来,随手搁到柴堆上往厨房走去,不过脚步一顿,回头又问了他一句,“猴子喊你送的?”
“……嗯。”
院子里微风流过,有些凉,燕子额角微微见汗。
燕子有些尴尬地找了条凳子坐下等着,厨房里陆尘还在忙活,另一间屋子的门却被打开了。
越倾羽捧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屋里走出来,脸颊红润,那对杏眼俏皮地眯着,或许是刚洗完澡的缘故,此时领口稍稍敞开,精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里,几点水珠点缀其上,衬得少女好似雪莲一般,楚楚动人。
“啊……倾羽姐。”燕子脸一红,忙不迭站起来问好。
“哦……你好。”那边越倾羽愣了愣,浅浅地对他笑,“一个人过来么,吃饭没?”
“吃过了。”
正午的院子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越倾羽小口小口地吃饭,偶尔两人对视一眼,她看着陆尘,心便安稳下来。只有余光瞥见一旁沉默寡言的燕子时,那颗心脏才会莫名地攥紧,仿佛漏跳半拍,也会有心神不宁的感觉。
时间安静地朝前推进,等到饭后,陆尘起身告别:“我出个门,去去就回。”
越倾羽捧着碗筷站起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要去哪?”
“出云关那边有事要处理,用不了太久的。”陆尘拍了拍燕子的肩膀,“是了。”
燕子犹豫片刻,点点头。
“你……晚饭回来吃么?”
“可能不回来,我尽量吧。”陆尘转身过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嗯。”越倾羽咬了咬唇角,垂下眼帘,心里还是有点不安。
“走了。”
“嗯。”
越倾羽站在那儿,捧着碗看他的背影远去,忽然小跑到门口:“……路上小心!”
“啊——知道的。”陆尘挥了挥手。
出村后两人并肩走在荒原上,一路和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陆尘还在想要不要从燕子嘴里套些话出来,身边燕子却支支吾吾地提起了陈都灵。
头疼之余,却也只好放弃那些想法,扯开话题。
随后,一个半时辰之后,出云关,魁都尉站在城墙上对他招手,颇为兴奋的模样。于是才入城便被都尉大人一路拖着进了都尉府,紧接着,看到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时,终于回过味来,这位无良上司为何会露出如此精髓的猥琐笑容。
“所以。这么急把我弄过来,就是为了这个?”陆尘双目喷火。
“只是次要目的。”都尉大人憨笑着挠了挠脑袋,“半个月没见着,怪想你的。”
“去死。”陆尘白他好几眼,随后也只好无奈地在书桌前坐下来,“拿笔来,研墨。”
“嘿你小子——”
“嗯?”
“笔在这里!”
“嗯。”
于是一边埋首伏案写着,一边也在心里思考都尉的反应,有些异常,不过又不像是在调查他。
啊……真是麻烦。
他在心中如此作想。
如此忙忙碌碌地写了一下午,傍晚时分,都尉端着茶进来,表情罕见的严肃。
“先停会儿,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该来的还是来了……陆尘放下笔笑了笑,心情有些复杂:“说吧。”
“是这样,有几个问题。”魁竣咳了一声,“关于民政的问题,能不能帮我把那个——写出来?”
“哪个?”陆尘眨了眨眼。
“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都尉有些痛苦地抓着头发,“他奶奶的,明明听你说过来着……对了,叫条款。条款对吧。那个东西贴出去,让人看着做就行,不用人管的——我没说错吧。”
“你要这个干什么?”陆尘惊讶。
“你别管……是不是有那个条款以后就不用老子看这些狗屎的民情了?”
“大概能简化一部分……不过还是需要人力监督。”陆尘也是没头没脑地解释给他听,简直一头雾水,“你……脑子毛病了?”
这都尉,发什么神经?
“屁的毛病……你别管那些,写就是了。”
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写是能写,不过需要时间。”陆尘提起笔,表情诡异的看着都尉大人,“没有别的问题了?”
“什么别的?”
“比如那个叛将怎么死的……还有戴宗……你不问这个?”陆尘咽了咽口水。
“那都是小事——”都尉挥了挥手,“后天一早你就得走了,哪有时间问那些。快写快写。”
这章……有些奇怪,有些突兀
……姑且先放上来吧,有人看到这里给个建议就太好了,非常需要,直接吐槽就OK,我会看的。
总结一下,第一卷大概就是要在这几章结束的,后面是更加广阔的舞台。
三十 大当家的邀请
“……要走?”
陆尘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对于和都尉魁竣的这次谈话,原先在家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甚至某些细节方面,也有仔细的推敲过。想象中,自己提前准备的解释虽不至于令人完全信服,但至少不会有太大的漏洞。
然而那些意味不明的问题抛出来以后,待最后听到那句看似不经意的回答,事情的发展显然已经脱离他的计算了。
昏暗的房间,一盏灯,两个人,压抑的呼吸声,陆尘沉默地坐着,两道似剑的墨眉逐渐锁入眉心,紧到眉心一阵生痛。
……想不通。
当思考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也就只能求助他人了。
“魁大人,后天……”
“我也不卖关子了。”魁都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卷绸书,“太安城廷尉送过来的文书,你自己看吧。”
陆尘接过文书就着烛火看下去,片刻之后,脸色难看的揉了揉眉心:“去京都述职?”
“嗯。”
“大人。”灯光昏暗的书房内,陆尘站起身来向都尉郑重行礼,犹豫片刻后说道:“属下有伤在身,可能不大方便……能换个人去么?”
“你不想去?”都尉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廷尉那边确实也没指定让谁过去,不过那夜在现场的便只有你和陈都灵两人,你或者他,你们两人总要去一个才行。”
他顿了顿:“陈都灵那边,他这几日一直不见人影,我也通知不到。或者你和他商量着决定也可以。”
陆尘沉默良久,苦笑一声,“还是我去吧。”
“放心吧,只是述职而已,我是走不开,不过也一样要写的,到时侯还得托你带上。”都尉沉默片刻,笑了笑,“至于那名叛将以及戴宗的死亡问题,我毕竟没到现场,很多事情不是很清楚,到时侯你整理给我,我再借鉴一下……呃……你自己据实写就行。”
“谢都尉。”
“谢倒不用,谁身上没点秘密……帮我把那些条款写出来就行。”都尉摆了摆手,起身离开,“你继续忙,不打扰了。”
屋门打开,一阵夜风进到书房里,烛火晃了几晃又安定下来,陆尘望着渐行渐远的魁梧背影,笑了笑,提笔作业。
经过最初惊讶,此时的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了。事情倒是不复杂,局面也完全没有心里担心的那般糟糕,只是述职而已。毕竟那所谓的廷尉远在京都,距离上不允许他们去现场亲自调查,再加上自己这边有都尉帮忙补漏,被摸到蛛丝马迹的概率可以说是极小的。
静下心地想一想,对都尉的想法也或多或少的猜到了部分,那个男人……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他不愿意蹚这浑水更准确些。
毕竟是血液里都打上了懒惫标签的人……
他这般想着,最后搁下笔时,时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伤势还未痊愈,这般熬夜还是有些吃不消,不过好在那些条款总算是敲定了。因为之前便作为偷懒的方案思考过,所以此番临时修订倒也没有太过劳神。
晨曦初露,街上仍有雾气微微浮动着,自从入秋那几日连续大雨之后,出云关的空气明显湿润了许多。
陆尘走在街上,随意买了个烙饼捧在手里,意外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没,前两天小陈大人在北街把典亭长三个给揍了……”
“你才知道呢,我可是亲眼见到了,喊得跟杀猪似的,小陈大人还真是敢下重手……”
“废话……那仨不知死活往小陈大人身上泼脏水来着,还记得月初的谣言吧……”
陆尘闷声不响地跟在后头啃着烙饼,正听到入迷时,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相当婉约的嗓音。
“陆公子。”
回头望去,李芸姑娘站在晨光里,巧笑嫣然的模样。
“唔……早上好。”陆尘咬着烙饼,有些口齿不清。
“陆公子也早。”李芸敛衽一礼,上前与他并肩,“陆公子最近挺忙吧。”
“嗯……也不是很忙。”陆尘对她笑了笑,继续啃着自己的烙饼。
“真的么?”那对丹凤眼好看地弯起,李芸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脸上也微红起来,“说起来,三天前的演出,没有见到公子呢……”
陆尘微微愣了愣,烙饼卡在喉咙里,好一阵捶胸顿足,“啊……咳……那个,确实是有些事情,这两天才有闲暇。”
“公子没事吧?”李芸递过手帕给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到客栈喝口茶水如何?”
“一个烙饼而已……”陆尘挠了挠头,“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邀请了,我就大发慈悲的答应你吧。”
“那便谢公子赏光了。”
“啊……不用客气。”
陆尘淡淡地笑着,心里的警惕却逐渐升了起来——这位李姑娘,未免友善得过分了些。
不一会儿进到客栈里,两人在姑娘们狭促的目光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期间对方几次偷偷看他,待两人对上视线时,她却又好似心虚般错开目光。
自己也有小心地试探几次,却都是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别是被人家看上了……他如此想了想,记起来自己与她一共才见面了两次而已,简直是在自作多情。
太古怪了……
陆尘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是招架不住,起身欲告辞时,远远地,一位妇人从楼道尽头的房间里款款走来。
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和煦的笑容映着晨光,这便是大当家在第二次见面时给他的感觉。
“大当家早安。”
“嗯。”
李芸起身行礼,随后走到一边搀过大当家的手弯扶着她坐下。
陆尘欠身示意。
大当家平静地看着陆尘,没有初见时的平易近人,深邃的眼眸里仿佛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审视。
……为什么是审视?
陆尘不动声色地回看过去,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早上好。”
阳光落在木桌边缘,安静的楼道里,大当家眼眸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亮光,眼角似也舒展了几分。
“嗯,早上好。”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最近身体怎么样?”
很平凡的问候,陆尘微微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隐藏在那样简单问候中的情绪,是担心。
“晚辈身体一直挺好的。”
“那便好。”大当家点了点头,“昨夜魁都尉来这边做客,聊起过你。说到你要去京都,恰好我们这几日也准备回京。都尉托我带你一道走,你意下如何?”
“晚辈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的。不过,大当家这边……是不是不太方便?”陆尘眉稍微挺,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晚辈自己走也没什么问题的。”
“你既不愿,我倒也不好勉强你。”大当家点头微笑,“回头你与都尉告知一声便是。”
“那么……晚辈告辞。”
“去吧。”
PS:……这章有点短,不过我还是凑不要脸地传上来了!
三十一 携手天涯去
离开客栈后,回到都尉府与老魁整理道别,随后独自踏上回家的路途,一路苦思,仍旧想不明白大当家的心思。若是做戏,那未免隐藏太深,若是真情流露,却也寻不到缘由。
不短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有猜测过,那没头没脑的关心或许和父母有关,但这样的想法,要说是推测,其存在却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有的只是脑海里难以消抹的强烈直觉。
从另一角度讲,哪怕她真的与自己父母认识,能否信任仍是两说。
更何况一直以来,从降生到这世间后的第一次睁眼持续到现在,他的目标便只是活下去而已。毕竟比起充斥着大量负面情绪的复仇,他那未曾谋面的父母应该更愿意见到儿子幸福才是。虽然他对两位的了解仅限于姓氏,不过凭心而论,天下间又有哪对父母不希望自己儿子不幸福了。
总之,保持距离,这次京都的行程也是,小心无大错。
顶着凛冽的秋风,陆尘独自在荒原行进,从高空看,像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前方,同样孤独的小村落扎根在沙土里。
走进村子大门,老村长正同另外几位鹤发老人吵得不可开交,树荫下的板凳上摆着围棋。
陆尘好笑地在一旁看了两眼便准备离开,谁知才一抬腿就被拉住了胳膊肘。
“陆尘啊,你过来,过来给老头子讲讲道理……”
原来老村长势单力薄,找他做帮手来了。
“喂喂……”陆尘忙不迭拉开臂弯里的手,“我很忙的啊。”
“忙个屁,下局残棋能费你多少时间。”老爷子不由分说又是一顿拽。
“老爷子你不讲道理啊……”陆尘挣扎了一会儿,却不好太使力,只好顺从地过去,被村长一把按在棋盘前。
“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我听听?”老爷子指点江山,得意洋洋。
“嘿你个老头,叫了小陆过来你就不是臭棋篓子了?”那边老人毫不示弱,“有胆你自己下来和我干——”
“老爷子啊……”
边上还在不可开交地吵着,陆尘刮了刮脸颊站起来,对老爷子招手。
几位老人立马竖起耳朵。
老爷子一瞪,把陆尘拖到一边:“一边去……陆尘你偷偷和我说。”
陆尘无奈地笑了笑,两人耳语一番,陆尘抓住老爷子的手掌真诚握了握:“时间不够,暂时就这几步……我是真有事,先走一步,您老慢慢下。”
老爷子念念有词,忙着记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道:“什么事这么急?”
“明早要去京都。”
“去京都啊……”老爷子点了点头坐下,“你忙……等等,去京都干嘛?”
“出云关那边的事情——”隔着几丈的距离,陆尘挥了挥手,笑着转身。
不久,老槐树下传来老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可恶……岂有此理!臭小子你站住——”
懒得理会,一路小跑进了自家院子,越倾羽正在提了麦子往缸里倒,见到陆尘过来,她呆了呆,脸上出现清清淡淡的笑容:“回来了。”
“嗯。”陆尘笑着接过麦子,“我来吧。”
“嗯。”
“和你说件事。”陆尘低头往缸里倒着麦子,轻声道:“明天要去一趟京都,最迟要临近过年才回来。”
小院安静下去,麦子从箩筐里倾倒出来,发出簌簌的声响。
片刻后,见到了身边女孩儿睁大了眸子的惊讶模样:“去太安?”
随后是一连串夹杂了无尽烦恼的碎碎念:“以前便听人说京都繁华物价极贵……现在咱们一去又是小半年……你自己平时花钱都不算着点,这下可好……”
姑娘掐着手指算了又算,最终仍是放弃般垮下肩膀,急急朝屋里跑去:“我去看看还剩多少钱……”
“喂……”陆尘叹息一声,喊住越倾羽,“我去太安城,你这么心急火燎做什么……”
脚步骤然停住,群裾旋了几旋,越倾羽缓缓转身望过来,紧咬着唇瓣,眼眶亮晶晶的,像是要落泪,声音里却透着难以动摇的坚持:“你这样说……我也要一起去的。”
“这……关里的事情,你一个姑娘跟过去算什么……”
话没说完,那边骤然提高了声调:“……上次你也这么说的——”
庭院之中,少女压抑许久的委屈毫无征兆地喷发出来,泪水断了线般从脸颊两侧淌下:“每次你都这么说,上次也是……那天下雨,我看到你躺在地上,怎么喊你都不动,我害怕,好害怕,万一你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陆尘愣在那里,抿了抿嘴:“不是这样……”
越倾羽哭声凄然:“我没阻止你做那些,我也不介意你冒险,可是……至少让我和你站在一起啊——”
她梨花带雨地哭喊,蹲下身子,把脸深埋进臂弯。
心脏陡然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一般,他无言地沉默着,耳畔的啜泣渐渐低了下去,那一声哭喊却依然充斥在脑海里。
对于这样的情绪,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一直没有重视,也从来不曾思考会发展成现在的局面。另一方面,这么多年过来,两人争吵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或者也正是因此,每次听到埋怨时都会下意识地想着放一会儿,她会理解的,真是……
陆尘按了按太阳穴,叹息一声。
“呐……小羽。”
走到越倾羽面前蹲下,揉了揉她的脑袋,越倾羽仍是固执地不肯抬头,他倒也不甚在意:“抱歉啊……真的真的,很认真地道歉了哦。”
白云似奔马飘过,秋日在云隙里把光芒洒下,掉进院子里,那束马尾晃了晃,越倾羽抬起头,依旧是在啜泣着,她极为认真地看着陆尘,忽然伸出双手,一把掐住他的脸颊拉成了一张大饼。
陆尘双眼倏然瞪圆了:“唔哇……哇……越倾羽黎等着……我唔会放过黎的……”
越倾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泪珠闪耀着光芒,随后反应过来,又别扭低头下去,过了一会儿,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仍是相当倔强的语气:“……反正我要一起去的……随便你怎么说……”
“好好好,你开心就好。”陆尘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掸了掸裤腿:“明天一早就要走,还不快整理东西……”
“啊……”越倾羽站起来,红着脸偏头看向别处,吸了吸鼻子,“听说京都物价极贵……咱们一去又是小半年……”
“这句话……你先前便说过了吧。”
“这样……可是,还是不够钱……”
这是一门心思地钻进钱眼里去了吧。
“公费出差你担心这些做什么,羊毛得从羊身上剪啊,你当去玩就是了。这趟进京,只要是钱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公费出差?”
“这个啊……说了你也不懂。”陆尘笑了笑,“高级词汇。”
越倾羽眨着眼睛看他,目光中之中颇为迷惑,但最终还是赌气地扭过头去:“本来就不想知道……”
日影西斜鸟归巢,携手天涯去。
PS:这章……啊……不说了,你们看着,我睡会儿,一夜未眠死困。
三十二 道
秋汛时期,江流湍急,波涛拍打着船体,船只在西水江面上破浪急行。船分两层,装潢低调奢华。
老翁坐在船舷上,握了钓竿打着瞌睡,笠帽挂在背后,腰畔酒葫芦不紧不慢地晃着,不一样的洒脱。
秋日的阳光下,身材姣好的女子倚在栏边远眺。江风挟着水汽打在脸颊上,带起几缕青丝,女子抿了抿唇,随手撩过鬢发,眯起眼笑了笑,又想了会儿,回过头来:“黎叔啊,你这样……能钓着鱼么?”
老翁闻言咧了咧嘴,提起钓竿给她看。
“呀。”女子瞪着一双丹凤眼,呆了呆,小声咕哝起来,“姜太公也不会在江里下直钩吧……”
“你这丫头……谁告诉你我在钓鱼的。”老翁乐呵地笑着,把竿固定在船舷上,随手取下酒葫芦抿了一口,满足地一声轻叹,“老头子打盹儿,手里不握着点东西睡不着啊。”
老翁伸个懒腰,抽了抽通红的酒糟鼻:“再说了,姜太公钓的可不是鱼。”
头顶一线青天,两岸山峻,船只在狭长的崖谷里摇摆不定,女子面色染白,微皱了皱柳眉,目光落到下方甲板上。
“那位……搞什么名堂呢,黎叔看得出来么?”
“……大概是在打拳吧。”
“打拳?”女子眨了眨眼,很诧异,“这么慢的拳……能打到人么。”
“这拳看起来确实有些怪……像是炼气用的道家拳法。”老翁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双眉紧锁,“还是不对……不该这么打……这拳……”
老翁摸了摸下巴,陷入沉吟,片刻后,拉了拉筋骨,摆起架子跟着下方的拳路学起来。一套打完,老翁站在原地,闭目想了想,又打了一遍,却是相较原先地快了不少。
随后是第三遍,这一遍更快,衣衫猎猎出拳如啸,袖摆舞动之间透出一股冷冽如霜的杀伐之意。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自觉退到几步开外,视线已经跟不上老翁的动作了。
到得第四遍,速度再次减缓下来,整套拳法却完全变了个样。老人面色红润神情惬意,身形走走停停,醉汉一般洒然出拳,气如游龙,浑圆如意。
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光晕里,布衣下摆轻轻荡起,笠帽颤动,某个瞬间,老翁脑门微汗,双手蓦然画圆,一掌朝外推出。
轰——
巨大的轰鸣声贯彻耳膜,风压朝四面八方散逸开去,船只左舷的江面上豁然出现一个直径数丈深不知几何的豁口。
片刻之后,江水倒灌,浪涛打在船侧冲上甲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大船一阵剧晃。
另一边,女子紧紧抓住凭栏,望着下方翻滚汹涌的江水,又看了看满脸歉意的老翁,目光之中一片呆然。
“……一下子没收住。”老翁面露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到下方甲板上。
“……有点意思。”
巨响传入耳中时,陆尘还在甲板上打太极,倒不是因为天道酬勤之类的信念……只是相当单纯地想要缓解晕船的症状。
这时巨响传来,甲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人,混乱无比。他站在那里,忍着胃部的翻滚,抬起头,视线聚焦在二楼船舱前的老人身上。
光晕里,那几缕白气还未散去,残留的气机停驻在空气中,两尾阴阳鱼游走消散,熟悉的形状映在眼眸中,陆尘愣了愣,张开嘴,目光里掩饰不住的震惊。
脑袋还处在当机的状态,那边老人吐出一道气柱,胸膛起伏几下,偏着头望过来。
两人对上目光,老人友善地冲他笑,随后走下船舱,走到面前,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很厉害的拳法……啥名儿?”
咕——
“……太极。”
“太极?好像没听过……”老人摸着下巴低头自语,随后又抬起头来,“倒是有点道门的感觉……你自己悟的?”
“没……”陆尘艰难地开口,面色陡然一变,连忙捂住嘴踉跄跑开,趴在船舷边缘。“哇”地一下,翻江倒海。
胃部痉挛,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和着胃液反涌上来,冲过食道,从口中喷溅出去,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连意识都要远去……
随后有气无力地趴在舷上,苦味涩味持续地刺激着味蕾,又吐了一次。
直到有人拉过他的右手,虎口被不急不缓地揉着,气机顺着合谷穴进入经络,在身体里游走,症状终于得到缓解。
不清楚过了多久,眩晕感逐渐从脑海里褪去,陆尘艰难地翻过身子,靠在舷上,苦笑一声:“谢老爷子了……”
老翁握着他的右手皱了皱眉,随后笑呵呵地松开双手,眉目间俱是亲切的味道:“没事就好。不过你一个年轻人,身子骨也太虚了些……稍微晃了一下吐成这样。”
“不是……是晕船……”陆尘丧着脸辩解。
“习武之人怎么晕船,休要糊弄老头子。”老翁摆了摆手,“你还没告诉我呢,那拳可是你自己悟的?”
“这个……咳……小时候有个道士经过家门口,是跟那位道士学的……”
“道士?”
“唔……拿饭换的。”陆尘终于缓过气站起来,面色依旧苍白,“敢问老爷子,刚才的那一下……也是太极?”
老翁笑眯了眼:“看你练了几手,这拳胚子极佳,大道至简的味道……不过太糙也太碎了些,倒是像个半成品,我自己琢磨着打了几遍,竟也有所得,确实厉害。”
“半成品啊……”
“你要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这几手也算是从你那儿偷的。”老翁乐呵呵道。
陆尘眼眸一亮,只是随后的反应却让老翁有些惊讶。
“承蒙老爷子好意,不过……还是不学了。”
“哦?”老翁挑了挑眉,“为何不学?”
“这种东西……应该是自己打磨出来才最合手吧。”陆尘擦了擦脑门的汗渍,仍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过那股与众不同的精气神却还是透了出来,“刚才老爷子也是自己琢磨的,那可不是我的拳。”
“呵。”老爷子愣了愣,开怀大笑,“有道理!”
……
夜幕降临,水急难行,船只靠着码头停下来,明黄色的灯火下,谈话的声音在二楼某个房间里响起。
“……听芸姐说你下午吐得很厉害……”
“只是晕船而已,没什么大碍。”房间里,陆尘木偶似的站在那里,任由身边女子丈量身体。
“抬手。”越倾羽弯腰记下身高,皱了皱眉,“怎么又长了这么多……”
“这……”陆尘顺从地抬起手臂,无奈道,“年初不是才做了一套么,那套青的……”
“闭嘴。”越倾羽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知道年初才做的你还穿着去羊角山。”
“我忘了……”陆尘讪笑两声,“对了,今天一早就见你被那位大娘喊出去,她喊你做什么?”
“什么大娘,那位大当家挺好的。”越倾羽抿嘴想了想,“只是喝茶聊天……说些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好像很关心我们小时候,不过我没说。”
“是嘛……我就觉得她有问题。”陆尘撇了撇嘴,“早知道就不该上她的船。”
“现在秋汛那么急,江上就这一条船敢走,真要走陆路去京城得多费钱……反正咱们不说她也问不出什么。”
“老魁不是给了经费么。”
“京都物价那么高,省着点花总没错……”
“那你还做衣服。”
“你闭嘴。”
“……”
夜渐深,舱外笑语渐息,听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屋里黑暗静谧。
陆尘枕臂躺在床上,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
“陆尘。”
“嗯?”他睁开眼。
“要做什么颜色的?”
“黑的吧,耐脏。”
“黑的难看。”
“……你看着办就行。”
“那就黑的吧……不好看我可不管。”
“怎么会……”
还是先道歉再说话。
小说入精了,不是前四名有些遗憾,不过……重要的是有人喜欢,感谢各位一直的追更支持。
最后,萝卜君太给力了,无奈我的小说似乎自带隐身属性,连书评也没什么人关注的样子……抱歉。
最后的最后,请允许我小小地骄傲一下,别人小说都是贤者写的书评,我可是自家读者写的
三十三 鱼
翌日清晨起床洗漱,窗外江平水阔,晕船的症状也缓解了不少。下到甲板打一会儿太极,待微熹的阳光在江面上徐徐铺开时,船只离岸,其中的人也陆续起床了。
二楼船舱,李芸从屋里出来,迎着清风挽起秀发,水润的眸子定格在下方一身朴素白衣的男子身上,柳叶眉微扬,歪着脑袋笑起来。
不比太安士子文质彬彬,也不比太安剑客壮志豪情,不过对她而言,所谓的玉树临风,大概便是这般模样了。
当然,也有对此无法欣赏的。
“陆兄弟这是舞弄啥呢?”
几位船员淳朴地笑着,汗水顺着脸庞淌下来,古铜色的肌肉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啊。打会儿拳,锻炼身体。”陆尘对他们笑了笑,转身,搬拦锤。
“这慢悠悠的,能练个啥出来……看你细皮嫩肉的,膀子还没我一般结实。”黝黑的少年船员不信说道,“要我说你还不如跟咱一块儿干几天活,锻炼身体不说,还有工钱拿。”
话音刚落,船老大扯着嗓门从船舷那边远远的传来:“你懂个屁!人家陆小哥这叫炼气,那可是上天入地的法门,那能让你瞅出门道来么?”
“又在装学问。”少年撇了撇嘴,看向陆尘,腆着脸干笑,“哥……真能上天入地?”
“哪有这么厉害……”陆尘哑然失笑,“不过炼气倒是真的。”
“那可不就是上天入地么,我可是听村里毕姥爷说过的,哥你别蒙我。”小家伙两眼发光,咽了咽口水,“哥,你看我资质如何,能学炼气么?”
“怎么不能学,你跟着我打就行。”
“真的?”
“就你这悟性学个屁——”那边船老大又是一声吼,“就你这读书读半年连名字都不会写的蠢样儿还炼气呢……赶紧快滚过来帮老子把副帆起了!”
“起个屁!有你这么当爹的么!”小家伙梗着脖子叫嚣,“信不信我回家就告我娘你又在船上和王伯玩骰子了!”
“反天了是吧你个臭小子……”
喧嚣在甲板上散开。
二楼房间里,越倾羽一面咬住线头,一面摆弄着桌子上的裙裾,这是答应了某位小姑娘的。这时候争吵声传进屋里,她坐在桌子前听了一会儿,站起来通过窗口看下去,下方父子二人吵得面红耳赤,陆尘正拦在中间,一副焦头烂额的狼狈模样。
看了一会儿,听到敲门声,她回过头,那边李芸笑盈盈地进来,对她眨了眨眼:“外面这么热闹,越姑娘不出去看看么?”
她看着窗口,随后倒是笑出了声来,“随他们闹去,那家伙……他便是喜欢管那些事情。”
两人其实并不算太熟,只是前几日应邀去大当家屋里时见过一面,勉强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不过对这位李芸姑娘,她还是有所了解的,看上去是颇为内敛的女子,不过几日持续观察下来,也见到了对方强势的一面,或者也可以说,这位姑娘只在面对陆尘时才会露出温婉的笑容。
其中缘由不得而至,她对此还是挺好奇的,也想找个机会聊天,互相了解一下。只是没想到对方也是一样的想法。
想到这里,越倾羽心里一动,拉住李芸双手,随后挑了窗边的位置坐下,两人聊起天来。
都是聪明的女子,彼此之间的那点小心思很难隐瞒,自然也都不会去戳破,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清风徐来,两位丽人巧笑嫣然地聊着,乍看上去无话不谈,十成十姐妹情深的模样。
时间流逝,下方争吵也渐渐平息下来。船老大神情无奈拍了拍陆尘的肩膀,笑着与他说几句,转身离开。另一边,小家伙黝黑的脸蛋上满是胜利的表情,夹着几丝兴奋。
过了一会儿,陆尘摆开架势,小家伙跟着学得有模有样,竟是教起拳来了。
李芸看得专注,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这个太极,不会谁都能学吧……”
越倾羽笑了笑:“村里孩子们都在学的。”
“明明是很高深的修行,怎么谁都能学啊……”
“很高深么?”越倾羽歪着脑袋想了想,“不高深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了,黎叔告诉我的。”李芸吐了吐舌头,“黎叔可是三品上境的武道宗师呢。”
于是脑海中出现某位老翁打杀四方的画面,越倾羽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对了,你看我能学太极么?”李芸兴致盎然。
“当然能学的。”越倾羽露出笑容,“我可以教你。”
“现在可以吗?”
“这么急……”越倾羽看了眼窗外,点点头,“我先换衣服。”
随后换上练功服走出房间,看到眼前阵仗,饶是她素来性格内敛,也掩不住眸子里的惊讶。
“这是……”
“这帮妮子都想学,我没拦住……”李芸苦笑一声。站在她身边的,或清秀或妩媚的姑娘穿着紧凑的练功服站在过道上,眼里满是崇拜的神情。
“好姐姐教我们学太极嘛——”
撒娇声连成一片,越倾羽头疼抚额,良久,叹息一声:“好吧……不过要认真……”
“师父最好了——”
“啊……不要闹啊。”
随后在姑娘们的簇拥里走下甲板,迎着陆尘诧异的目光,她咬了咬唇:“我教她们打太极,你帮我……”
陆尘愣了一下,随后也就笑出声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临时徒弟:“哈哈……自己的学生自己带。看好你哦——”
“……去死。”越倾羽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深呼吸,闭上双眼。
……
桅杆上,老翁听着晨风睁开双眼,看着下方莺莺燕燕,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解:“这帮女娃娃……搞什么幺蛾子呢?”
看上去倒都是认真打拳的模样,一个一个都很起劲,老翁看了半晌,长叹一声:“暴殄天物啊……”
叹息声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定在前方领拳动作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身上,嘴张得像个葫芦似的,泥塑木雕般失去了声音。
“师父师父。”小徒弟拉了拉陆尘袖口,手指着前方,“鱼在空中游诶。”
甲板上,年轻的女子笼罩在茫茫白雾里,身随意走,或刚或柔,或开或合,动静之间,两尾阴阳鱼若隐若现。
“啊……”陆尘一声长叹,挫败感油然而生。
PS:这么晚真是抱歉……鞠躬(别打我)
三十四 念
所谓天赋,是人自出生时就带有的成长特性,是上天给予的恩惠,独一而特殊,可以使人在相同经验甚至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成长。
但陆尘对此从来不屑一顾,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成长无非是一种不等价的交换,或者用汗水换,或者用血换,更或者拿上性命去换,效率低下,任何成长都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天才只是天道酬勤的另一种说法。
一秒钟之前他还是这么想的,随后,两尾灵动的游鱼闯入视界。
金光白雾,游鱼佳人,空灵好似仙境的画面。
“哈……”看着那奇异的一幕,陆尘愣了半晌,吐一口浊气,“……太犯规了。”
一声叹息,此时的心情到底怎样,他自己也不怎么说得清,回想往日种种,那些顶着寒风日夜挥刀的日子,忽然生起完败的感觉,原来真的有人天生就比别人悟性高。
谈不上嫉妒,但不管承认与否,那份不甘是无法自欺的。
不过,到底是自家的妹子……当下也只有如此安慰自己了。
另一边,红袖招的姑娘们面若桃花,双手合十,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所谓外行看热闹,显然是被帅到了。
不过也有不犯花痴的,譬如身边的李芸姑娘,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眸子里的神光隐在睫毛下,没有看错的话,应当是惊叹以及一丝明悟。
难道她也是习武之人?
脑子里还在思考,耳里忽然听到一串急促破风声。
陆尘抬头望去,一个老翁从天上落了下来。
枯瘦的身体划破天空轻飘飘落在甲板上,一圈炽白色涟漪无声扩散,老翁笑着捋了捋山羊须,摆了摆手:“都散了吧。”
老翁言罢一挥袖袍,就地盘膝坐下,结印入定,继而白雾弥漫,将两人包裹其中,隔断目光的同时,也阻绝了冷冽的江风。
……
无极太虚气中理,太极太虚理中气。
两尾阴阳鱼环绕嬉戏,棉白色气流包裹下,体内的气机随着时间的推移淬炼升华。
越倾羽闭着眼,她的精神在那看似浅显的文字的洗涤下缓慢地运行起来。
白茫茫的云气弥漫在天地间,大江不见了,脚下的甲板也消失了,耳畔女子们的惊呼声也逐渐远去消弭,唯有胸中一道内气长存,潮汐般梳理经络。直至某刻,一黑一白两尾游鱼乘气而起,一跃化龙,盘旋隐入玉光莹莹的藕臂。
恍惚之间,听到一声温润如玉的轻笑。
怜惜,不舍,祈盼,祝福,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一直没能陪着你,真是失职啊……”
有人在白光里转身,挥手告别,宽厚的背影逐渐缩小远去。
“……以后,记得要开心哦。”
“你不要走——”
越倾羽蓦然睁眼,视界里白雾弥漫,浪涛拍打在船体,波纹顺着脚底传递上来,世界再次回到身边,老翁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醒了?”老翁揉着膝盖颤巍巍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洞悉的笑容,“没事了。”
越倾羽沉默片刻,拭去眼角晶莹:“……他是谁?”
泪水挂在脸颊上。
温和的笑声,看不清面孔,明明是不认识的人,然而在离开的那一刻,撕心裂肺的悲伤洪水般倾天而至。
“怎么会……你不认识?”老翁苍白着脸,脸上露出缅怀的神情,“是亲人啊——”
“……亲人?”
“啊……道门有个传说。”老人捂嘴轻咳一声,掌心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渍,他毫不在意地抹在衣摆上,只慈祥地笑起来,“精神强大的人,临死的时候会留下一种叫做念的存在依附在身边之人的身上,或守护或祝福,当然也有诅咒,修道之人称其为祈念怨念……刚才引你入神的,那便是祈念了。”
“……我不认识他。”越倾羽低了头,咬唇。
“好了,斯人已逝,既然留下的是祝福,想必是带着笑容走的,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与其独自伤神,倒不如带着那位的祝福好好活下去。”老翁笑了笑,又道,“不看看那位留给你的祝福是什么吗?”
“那……”越倾羽呆了片刻,轻声问,“怎么看啊?”
“闭上眼睛就行了,那位的气息,你应该记得才是。”
“嗯。”越倾羽点点头,闭上眼,柔顺的睫毛在雾里微颤。
片刻后,睁开双眼,摇了摇头,眼神里五分迷惘一半失落,“……没有。”
“没有?”老翁一愣,“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么?”
“好像……我也不清楚。”越倾羽抽了抽鼻子,“真的是亲人么?”
“嗯。”老翁笑着撸起衣袖,露出干瘪的手腕,“喏……这桃花就是我老伴儿留的,我都没好意思露出来的,哈哈……”
“这样……那没有也不打紧,至少见到亲人了……是开心的事情。”
虽然没有见到模样,但是,“要开心”这样的祝福,会一直记在心底。因为是亲人的祈念,是很温暖的祝福,会是爹爹么?
真的是他就好了,和陆尘一样,好厉害,好喜欢……
精神强大的人。
她想起老翁的话,脸上露出哀而不伤的笑容。
江风吹散雾气,那笑容沐浴在阳光里,皑如山上雪,姣若云间月,清澈透明,像玉。
……
秋汛急,船行崖下,浊浪奔腾如虎。月色下,女子端着木盆走出房门,移步廊道缸中取水,银辉皓腕,剔透晶莹。
时近子时,江声浩荡,身后的船舱灯火昏黄。小巧的耳朵动了动,水瓢停在半空,李芸屏息静听,细碎的交谈声地混杂在涛声里,断断续续。
“喂,早上那个……什么鬼……”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声线,温和而令人心安。
“什么什么鬼……”
“鱼……”
“嗯?”
“那两条阴阳鱼啊……”
“我怎么知道……伸手。”
“别骗我……你看我像笨蛋吗?”
“不看。”
清透的声音穿过船舱散匿在江风里。木瓢微斜,清冷的水线笔直坠落,入缸,随后泛起涟漪。李芸凤目轻眯,眼前浮现出年轻男子无奈的笑容,心弦微动。
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流淌在心底,新奇细腻,有点涩,她知道那是什么。
月明晃眼,李芸低了头,任性地把瓢拍进水里,缸底月影破碎,木瓢几次弹起回落,细密的水珠子溅了一胸。
风华正茂的李芸姑娘呆了呆,苦笑,垮下一抹香肩。
“哟……晚上好啊。”
突兀的轻笑声从船舷边缘传来,沉谧的黑暗里,老人盘着袖子,眼如弯月,笑得满脸皱纹:“堂堂红袖招当红舞姬,享誉太安的芸仙儿,这就缴械投降了?”
“……黎叔……”李芸捧着木盆,跺了跺脚,压低声音,“欺负人,不讲道理!”
老人一抖竿,一尾江鲢跃水而出,落篓:“天地良心,老头子我可是关心你。”
“黎叔不讲道理,才不要你关心。”李芸皱了皱琼鼻,一边放下木盆,扎起裙摆弯了腰,就着月光摘取鱼钩,半晌,憋出四个字,“……人家没输。”
老人哑然失笑,随后却叹了气出来,“你这娃娃……简直和佳人那丫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了……那么些年过来,几句气话,你又何必把这辈子都搭上。”
女子取下鱼钩,轻轻拭去指尖血珠,起身行礼告别,随后安静地捧起木盆,隐入夜幕。
水急浪嚣,那声音倔强地穿过夜风,停驻在江面上:“……我答应过姨的。”
PS:这章信息量有点大,本来是不想这么早就写出来的,不过……下午写的开心,一下子就抖出来了,又舍不得删……好吧我够了。
三十五 你教我啊
江水悠悠,年轻的农妇提着木桶去江畔汲水,不远的码头上,一艘华丽游船离岸出行。江风吹过,带来几句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先帝相见。沛公帐下曹无伤使人言与先帝……”
妇人侧耳倾听,脸上露出神往的笑容,英雄往事总是最能牵动女子心思的。
妇人撩起鬓发往着远去的船只,随着游船往江心驶去,故事也在江风中消散无踪。自打五日前这艘游船出现在码头,日日笙歌渺渺,这说书倒是头一遭听到,也不知道是何缘由……不过到底和她没什么关系也就是了,那游船她在去年也见过一次,也听夫君说过,那可是大将军的游船。
也不知书里那时候,大将军在没在场。
妇人温婉地笑了笑,掐断自己的胡思乱想,随后弯下腰汲了水转身折返。
岸边树木萧条,江心水道上,游船缓缓而行,船舱里士子佳人共赏良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天下平定二十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偏远地域或许依旧民风剽悍,但在京都太安附近,乐学之风却早已兴盛多年了。
夕阳西下,几名衣冠华美的年轻士子站在甲板上饮酒放歌,偶有灵感激发出来,下笔如神,很有几分挥斥方遒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里,相貌英武的年轻人坐在角落,中指不停地点在茶几上,发出笃笃轻响,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样,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这般无聊地坐得一会儿,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掀帘进来,美目顾盼之间,目光落到男子身上,随后款款走近,掩嘴轻笑:“怕你紧张才进来看看,你倒真是悠闲。”
手指停下来,按在茶几上,男子闻言一翻眼帘,叹了口气:“我的好姐姐……我可是好不容易抽着时间见芸儿姑娘一面,你搞这一出是作甚,不是添乱么……”
“哟,嫌我碍事了啊……当初替你问爹借船的时候怎么不说。”女子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亏我还特地骗了这么多人上船给你撑场面。”
“就凭这些手不能提的纨绔书生?姐你别讲笑话,这些人……还不如喊我那几个亲卫过来呢。”
“我看你真是打仗打蠢了,真是一根筋,你见过哪家男人带了亲卫去追求女子的?现在流行的是才子佳人的桥段,你懂个屁——”
“爱咋说咋说。”男子懒洋洋提不起劲。
“臭小子……”
女子说着就要伸手拧他,外头忽然有人低呼起来。
“来了来了……”
“什么?”
“红袖招的船来了!”
“哪儿呢?”
如同发现宝物一般,众人一并朝船头涌去,甲板上的气氛刹那间热烈起来。
男子闻言一震,随后连忙站起来,轰地一声,座下木椅倒在地上,他倒也顾不上扶,只是自顾自地唇干舌燥:“姐你看我这身咋样?”
“不咋样……”
“这不完球了么……”男子欲哭无泪。
“瞧你这出息。”女子一边取笑,一边替他整了整衣领,“堂堂广武将军钟狮城,打仗时候的威风呢?”
“打仗哪有这些麻烦……”
“好了好了,不戏你了。”女子捏了捏他的脸,调侃道,“见你的芸儿去吧。”
两人从舱里掀了珠帘出来,并肩远眺,远方船只自上游顺江而下,船只的甲板上,一身紫衣的婀娜女子悠然舞动身姿,江风迎面吹过去,裙摆莲荷般飘扬。
几名士子满目憧憬地看着,议论纷纷。
“芸姑娘这是在练习新舞么?”
“真好看呐……”
“喂喂喂……子渝姑娘还在这里呢。”
“啊……抱歉抱歉。”
“不打紧啦,我也很喜欢芸儿姐的。”
“芸仙儿的魅力果然是非同小可……”
这样的说话声中,两船渐进,钟狮城还在前进,前排人群里,陡然间响起一阵喧哗。
“你们快看……有个男人……竟然还在笑!”
“哇……这是哪里的混蛋,竟敢跟芸儿姑娘谈笑风生,可恶……”
钟狮城一皱眉,拨开人群走到前排,随后拍了拍一人肩膀:“喂,怎么回事?”
“哈哈……我怎晓得。”那人偏过头对他挑了挑眉,摊开双手,言语之间颇有一些无奈,“你也知道红袖招的消息不好打听,就今天这消息还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的,那小子神通广大啊……”
说罢,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容:“钟家小哥,不是我挑拨离间,这事儿换了我还真忍不了……”
“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钟狮城瞪了他一眼。
“好嘛……气都撒我身上了。”那人叹息一声,朝对面一拱手,朗声道:“对面的可是芸仙儿姑娘么——劳烦通报一声大当家,小侄曹元白求见。”
夕阳下的光影里,随着那一声问候,原本还在认真打拳的姑娘们俏皮地眨了眨眼,尽数散去。李芸拭过鬓角汗渍,对陆尘歉意地一笑,随后喊过青儿低语几句,又朝那边点头微礼:“曹公子稍待片刻。”
两艘船逐渐靠拢在一起,人群通过跳板朝这边走来,有人拱手招呼:“芸儿姑娘,在下梅文华,曾在驻风亭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可曾记得?”
“芸儿姐姐近来安好?”
俨然热络无比。
人群边缘,陆尘站在那里,偏着头望过去。不远的方向上,李芸姑娘被围在人群当中,眼波流转地说几句,过得片刻,默契的笑声从人群里传开。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带动了气氛,倘若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小聚,以修养二字解释倒也并无不妥,但像这样人数众多的情况下,不仅能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而且还能与人群保持适当的距离,潜移默化中表现出自己的独立,这便不仅仅是素养的作用了。
这位李芸姑娘……八面玲珑的感觉。
他看了一会儿,笑起来,一时间倒是有些佩服这女子了。到底是红袖招的领舞……
不过佩服归佩服,对这样一个圈子,心底还是有些排斥的,好在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走开倒正是时候。这般想着,那边李芸一脸笑意,目光偏转过来,两人对上视线,陆尘笑了笑,便要离开,耳里忽地听到了一声轻笑。
绚烂的晚霞下,一位女子眼波流转地瞧过来。随后,清媚的声音传进耳里:“这位公子似乎有些面生,芸儿妹妹不介绍一下么?”
无数目光聚焦过来。
对面的女子沐浴在霞光里,容貌不甚清楚,但他倒也有些印象。话语不多,只是微笑着站在李芸一旁甘当绿叶的姿态,只是那份从容的气质格外引人注目。
陆尘轻叹,一面拱了拱手:“一介无名小卒而已……陆尘。”
“能替芸儿编舞的无名小卒?看在你还挺俊的份上……姑且信你一回了。”那女子款款走来,抿嘴轻笑,说话态度亲密,也不见半点生分。
“呵……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土法子,非是舞蹈,姑娘误会了。”陆尘乐呵呵笑着,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分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甚至在此之前连眼神的接触都不曾有过,自己应该没有帅到如此地步……的吧?
想不通,他还在想着,那女子眯起眼,施施然又进了一小步:“强身健体啊……好奇死了,好想学……你教我啊?”
写了一下午结果到最后全部推倒,搞到这么晚才出来,妈蛋……
好吧我道歉……
(昨天写得太匆忙了,很多地方不满意,稍作修饰……)
三十六 无耻之徒
“……你教我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和煦的夕阳下,终于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艳,只是那对微颤的水眸,该怎么形容……
楚楚动人?
脑海里兀然浮现出这样的字眼,巨大的反差感袭上心头,竟有些惊悚。
陆尘忽地轻笑出声:“你若真想学……喊一声师父便教你。”
顷刻之间,四下寂静,注视的目光汇聚过来,对面的人群里,脸上殷切的表情仍未消去,眼里的神光却都难掩惊愕。
夕阳余晖,金光洒在甲板上,美人如玉,陆尘面对众人独自站着,场间安静了片刻,随后暗潮涌动。
“喂……这人谁啊?对钟先生如此无礼……”
“这我倒是听见了,陆尘……”
“无名小卒嘛……”
“……你信么……”
“怎么不信……你且仔细他衣着……”
“也是……的确简陋了些……”
“呵,山野匹夫,能有多大来头……”
世间总不乏这样的人,自诩翩翩,把不屑摆在脸上,自以为高高在上地评头论足一番,仿佛如此便能掩饰内心泛滥的嫉妒一般……嗡嗡嗡嗡,一堆苍蝇。
陆尘偏了偏头,与那女子视线相触,也分明见到了她嘴角的那一抹惊艳的笑容。
“师父呀,这里好像不大方便的样子呢……我们去那边聊?”女子狡黠地眯起眼,长袖之下,玉臂挽过来,亲密无间的模样。
令人惊讶的回答,戏剧般的转折,思维停顿了刹那。
“喂……”
“哎呀都喊你师父了还要怎样……走啦走啦……”身边的女子一面用力地推着,衣袖底下竭力保持着距离,分明是那么亲昵的表情,却又半点便宜不让占,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尘还在头疼,耳畔蓦然过一缕香风,“喂,臭小子你还走不走了……很多人等着看你笑话呐。”
陆尘回过神来,目光扫过人群,恍惚间似乎看到马蜂成群,“好吧……算你厉害。”
于是不再反抗,一路被推着远离人群。
“你们……”
不远处,人群中心原本游刃有余的女子张了张嘴,神情似乎有些复杂。
“呵,姑母近来身体好?”名为曹元白的男子微笑开口。
“唔,挺好的。”李芸回过神来,偏着头抿了抿嘴,眯眼笑起来,“曹哥哥如此关心姆妈,稍后亲自问候不是更好?”
“嘛……嗯……这个,稍后的事情,稍后再说……哈哈……”
“钟公子。”
“嗯……这个,李芸姑娘……”
江风凛冽,只看见身材魁梧的男子支支吾吾的模样,谈话的内容却是听不清了。
气氛很融洽。当然,要除掉几道锲而不舍停在自己背心的杀人般的眼神……一时半会儿,这梁子横竖是解不开了。
陆尘回过头,看了眼自得其乐的女子,笑着支肘靠了靠:“喂,这样……有意思吗?”
“……也是。”女子一掀眼帘,同样靠了过来,一副小鸟依人状:“愚弟不争气,当姐姐的只好出卖一下色相喽……”
“那是你弟弟?”
“怎么,不像?”
“看上去你比较年轻。”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夸人的……。”
时值初冬,两人并肩站在船舷边,女子穿得漂亮,衣着却不厚实,偶尔大风刮过,露出一双细腻光洁的小腿,女子并不介意,倒是远处有人双目喷火。
“喂,要不要我介绍几个才子佳人给你……都是权贵子弟哦?”女子朝那边挥了挥手。
简直是朵奇葩。
“喂,怎么不说话啊,无趣……你说我要是这会儿喊非礼,你会不会吓得跳进江里去?”女子偏头过来,撩了撩鬓发,随后仰起脑袋瞧他,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陆尘无奈:“我怎么知道……要么你喊一声看看?”
“我真喊了啊?”
“真的非礼你哦。”
“臭小子你敢……”
“喂你刚才还喊我师父啊……我会怕你吗?”
“那就来啊。”身段婀娜的女子双手一撑,迎着江风深吸口气,不大的胸脯迅速隆起。
两人目光相交,火花四起。
“喂!你不会玩真的吧。”
“你以为呢?”
随后鼓起双颊:“非……”
“听到了。”
伴着涛声,清透的声音蓦然传入耳膜。
“欸——咳!咳咳……”呼救声戛然而止,江风骤然灌入口中,女子胸膛起伏,剧烈的咳嗽起来。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陆尘呆了呆,回过头。
柳叶眉,杏仁眼,清丽似水,静如远山,越倾羽站在霞光里。
风起,马尾猎猎。
面容清冷的少女伸手掠了掠耳际的丝,皱起柳眉,怒容转瞬即逝。
“全部都听到了。”语气淡淡的,不过熟知她脾性的陆尘知道,这妮子怕是生气了。
“……啊?”对面的女子愣了愣,随后却噗地笑出了声,扫一眼陆尘,乐道:“妹妹生得当真倾城,姐姐都快嫉妒死了。不过嘛,眼光差了点……好了好了不与你抢便是。”
越倾羽绷着脸不说话,气氛剑拔弩张。
“喂,你们……适可而止啊。”陆尘看妖怪般看着两个女人,表情紧张兮兮。
“也是……”女子抿嘴一笑,眼角毫无征兆地落下一行清泪。
糟糕……
“你这女人不讲道理啊!”陆尘面色一变,猛地踏步上前,便想伸手拉她。
“人家有名字哦,我叫钟夏,你会记住吧?”
时间仿佛陷入凝滞。下一刻,尖叫声骤然打破平静。
“流氓——”
名为钟夏的女子猛然甩开他的手臂,捂着胸口踉跄两步,眨了眨眼,眼泪断线般落下,委实梨花带雨。
“喂!”
“……无耻之徒!混蛋!禽兽、禽兽不如!”
片刻之后,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混乱,暴喝声如雷霆响,如山洪倾泻,高大魁梧的身影劈开人群:“无耻之徒报上名来!”
陆尘颓然垮眉,一声长叹:“……操啊。”
视野之中,一只硕大拳头毫无花哨地递了过来。相当简单的一拳,泛着微光,却仿佛将空气都砸了个大洞出来,喷薄的气机直奔面门。
夕日里,陆尘伸手拨开背后的少女,旋即微眯双眼,右腿轻飘飘踏前半步,双掌不紧不慢地迎上去。
霎时间,闷雷大作、衣衫骤然绷紧,两道身影陡然冲撞在一处!
光芒明灭,威压与气浪潮汐般在甲板上扩散,光明转暗的刹那,又是一声撕裂空气的巨响,气爆声如大海咆哮。
接二连三的狂暴冲击下,陆尘面色微白,感受着从拳头里传递过来的,远胜自己的力量与速度,一点红芒妖艳地闪烁在瞳孔中央。
下一秒,两道赤炎蓦然爆裂般绽放,刹那的时间,又再次陷入沉寂。
耳畔江风骤止,视界里,那记直拳依旧沛然莫御,速度却陡然缓了下来。
陆尘深吸一口气,拧臂沉腰,猛地伸手扣住砸来的拳头,卸力下引。另一边,右臂疾雷般撩起,炽烈的气罡包裹在右肘尖缘,夹着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意,毫不拖泥带水地朝来人胸口掠去。
轰!
惊人的爆破声后,一阵天旋地转。于此同时,滚烫的血花在视野里绽放。
身体在地板上不住翻滚,一口血涌上喉咙,随即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还未来得及调整姿态,那边猛然一声咆哮,木板破碎的声音闯入耳膜,那身影再次入猛虎般扑了过来。
仓促之间,陆尘手掌猛拍地板,借力再起。对面直拳破风而至,他微低下头,面色一狞,双目骤然转红,带着凛冽罡气的拳头毫不犹豫地抡了过去。
刹那后,大风忽起,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两人中间。
轰然巨响!
大船剧烈晃动,浊浪拍上甲板,场间众人直愣愣地望去,炽白的气机冲天飞舞,两尾阴阳鱼衔尾嬉戏,老翁消瘦的身影架在两人中间,双掌各裹着一只拳头。
“嘶……痛啊。”
PS:……过年时间更新可能不会太稳定,提前请求原谅则个^ ^
三十七 于风铃下
【在开头说明一下,修改的部分是自《第三十四章 念》的后半段开始的】
“怎么打起来了?”老翁揉了揉手腕,笑眯眯地偏过头,“什么事非得拳脚相加?钟家的小伙子是吧,卖老朽个薄面如何?”
姓钟?陆尘皱起眉头,抬了头看去。
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染血的,宽厚的肩膀,怒火在瞳孔内燃烧,随后逐渐敛息。
“啊……黎叔。”那汉子松了手,揉着肩膀,戾气消失,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抱歉……在那边打习惯了……”
姓钟。
“呵……倒是可以理解。”老翁笑了笑,随后回过头来,“你呢?”
“我?”陆尘撒开手,耸了耸肩,“投降喽,还能怎么办。”
“无耻之徒,算你厉害。”罪魁祸首一路小跑至汉子身边,毛手毛脚地撕下袖摆替自家弟弟扎上伤口,一边喋喋不休地教训,“你个棒槌,整天和我吹嘘这个那个,结果连个流氓都没打过。笨死了。”
“姐……”汉子看陆尘一眼,挠头没自辩。
“讲道理好吧。”陆尘忍不住了,“你俩属狗么,怎么见人就咬。”
“嗯?你怎么知道……”钟夏甩了他个卫生眼,回过头去,“狮城,咬他!”
……神经病吧。
“钟夏你过来。”远处淡淡地传来一声唤,妇人布衣荆钗,在李芸的搀扶下走到近旁,扫了一眼,皱起眉,“造反么?”
“不是我啊……”钟夏怯生生地回了一句,老实站好。
“你当我瞎么?”大当家瞪她一眼,随后一扬手,定音落锤,“都散了。”
……
夜至,华灯初上,江畔的村子上空已经有了煮饭的香气。
陆尘站在院子里,对面的小屋雾气升腾,忙碌的身影来来往往。先前下船便听着几个大小姑娘一路叽叽喳喳,船上无美食,今日下了船自是要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只是没想到她们会亲自下厨,更没想到小羽那妮子竟也被忽悠过去了。
但愿她不会因此受挫……
这般想着,就屋檐下坐了,屁股贴在微凉的木板上,小院风起,风铃叮咚作响。
头顶传来呯呯的捶打声,陆尘无所事事地坐了会儿,开口喊道:“喂,属狗的,要帮忙吗?”
“滚。”
啧啧,真是……相当熟悉的语调嘛。
思绪纷飞际,耳畔传来稚嫩的背书声:“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昭,谨慎敬戒;勉力风诵,勉力风诵……呃……勉力……”
“勉力风诵,昼夜勿置。”陆尘扬起头转过去,“是这句吧?”
“勉力风诵……哎呀你不要说行不行!”
油灯下,小屁孩儿皱了皱白皙的鼻子,气呼呼瞥了他一眼,“打扰我背书了!”
“抱歉抱歉。”陆尘笑着挠了挠头,“你看得懂这些?”
“不懂不行么?”小屁孩做了个鬼脸,“先生说读书千遍,其意方现……这么大的人还和小孩子较真,不害臊,哔——”
“客儿,好好说话!”珠帘后一声呵斥,衣着简朴的年轻妇人掌着油灯掀帘进屋,瞪了客儿一眼,对陆尘敛衽施礼,一脸歉意道,“客儿年幼无知,陆公子莫要见怪。”
“呵……此事是我不对在先,倒是不好怪他。”陆尘笑着摆手。
“怎可如此……”女子皱了皱眉,随后拉了客儿到身前站定,“还不给先生道歉?”
“……可他分明不是我先生。”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全忘了是吧?道歉挨打你自己选。”女子半点没心软。
“对不起嘛……”
“看我做什么,给陆先生道歉。”
“对不起……”
三个字说完,脸蛋红扑扑的,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滚动,也不知是和谁较劲,抽泣声断断续续,只是拼命忍着,任谁看了也要心疼。
唯那女子毫不怜惜,目光严厉地落在孩子身上。
“哭什么哭?”
“有什么好哭的。”
“让你道歉委屈了吗?”
“伸手!”
啪。
一声脆响,戒尺仍是落到掌心了。
终究没有哭。
孩子咬着牙站在那里,半晌,弱弱开口:“客儿知错的。”
“知错便好……”女子肃着脸训了半句,语气平静下来,“子不教父之过,你便是没父亲,也不能在客人面前失了教养,记下么。”
“记下了。”客儿偷偷抹去眼泪,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坚持,“……我有爸爸的。”
陆尘安静地看着,过得一会儿,愣了愣,陡然醒悟过来:“啊、这个,童言无忌,哈哈……那个,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不是,那个……”女子没来由有些慌乱,随后一个暴栗落在客儿脑门上,“你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客儿辩争一句,缩了缩脖子,张口,吸气。
“爸爸——”
“别嚷嚷……忙着呢!”
屋顶传下来一声极不耐烦的吼声。
烛火微晃,风铃轻响。
片刻死寂后,女子狼狈地跺了跺脚,风一样跑开,“我去烧火……”
“啊,好……”陆尘表情僵硬地别过头,过一会儿,低下头,与孩子对视一眼。客儿盯着他,盯了半晌:“你真丑,没爸爸好看。”
“啊……”
这个,信息量有些大。他这样想。
随着秋风过堂,一架木梯从屋檐挂落,钟狮城从梯子上下来,客儿风也似地飞奔过去,抱住大腿蹭了蹭:“……爸爸。”
“刚才喊我做什么?”钟狮城极为自然地拍了拍孩子脑袋,问道:“书念完没,我可是要检查的。”
“念完了。”客儿脆生生应了一句,开始背书:“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钟狮城静静听完,点了点头:“不错。”
客儿有些开心的样子,眯了眯眼,示威般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跑开,留下一句话:“我去帮娘烧火。”
钟狮城看着孩子背影露出个笑容。
“属狗的。”陆尘盯着他看。
“干嘛,想打架啊。”笑容迅速消失在嘴角,钟狮城撑圆了眼瞪回来,“怕你不成。”
“来啊,李芸姑娘可就在隔壁。”陆尘哼哼冷笑两声,“你敢打吗?”
“舌妇之能……懦夫。”钟狮城满脸不屑。
“啊……你说就是。”陆尘摊开手,“说完也没见你开心多少。”
“……”钟狮城不语。
“属狗的,问你个问题。”陆尘咧了咧嘴。
“放。”钟狮城看他一眼。
“刚才那孩子喊你爸爸?”
“嗯。”
“他喊你爸爸。”陆尘又强调了一遍。
“……那孩子喜欢喊,由他喜欢便是。”钟狮城顿了顿,偏过头又看他一眼,“那孩子是遗腹子,他娘是前红袖招琴师,曾经入宫廷为公主师,他爹被埋在山海关下,舅舅是叛将。”
出乎意料的答案。
“……唐阵?”
“嗯。”钟狮城看着他,“听说你从溯北来,身手不凡,再加上……红袖招的船可不是谁都能搭的,唐阵的死,你该最清楚才是。”
“啊……”陆尘干笑两声,沉默片刻,一声叹息,“……原来他还有个外甥。”
“嗯?”钟狮城疑惑看他。
“心情有些复杂。”陆尘轻声解释了一句。
“虚伪。”钟狮城嗤之以鼻,“你便知道,你不杀他么?他终究是叛将。”
钟狮城鄙夷道:“既然绕不开一个杀字,人已经死了,你这般作态,看上去真恶心。”
“呵。”陆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开口问他:“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两点。”钟狮城伸出两根手指,“确认你身份,让你良心不安。”
光明磊落。
“不过一码归一码,娘俩是无辜的,但那人终究是叛将,公事公办而已,换我也一样动手。”风嚣叶落,风铃声中,钟狮城看着他,随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露出令人切齿的笑容,“别谢我,欠着,或者拿你船上打的那套拳换也行。”
“……滚。”
PS:嘛,久等了。
三十八 于琴声里
星光洒落,叮当叮当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开饭了的呼唤,二人各自起身走出小院。
昏黄的烛光里,影子从脚尖探出,渐长渐淡,再往前去,灯火通明。
心绪意外地无法平静。
他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即便心中的罪孽无法抹消,刀锋斩落之时也从不犹豫从不怜悯,在良心的约束下,活着是唯一的目标。回顾往昔,沾染的鲜血或许能够洗净,但那么多性命终结在这双手上,对于杀人,从恐惧到厌恶再到如今的毫无念想,愧疚……那分明不是他会有的烦恼。
或许真如属狗的所言,只是自己虚伪的自我开脱而已。
——我杀了他,但那并不出于我的意愿,我必须要杀他,我对此很抱歉,我已经感到愧疚了——没错,在听到叛将二字的瞬间,他就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对于那场战斗,对于唐阵的死,无论理由如何,做决定的是自己,握刀的双手也是自己的。或许事情本身并无对错,即便再回到过去,他的决定依旧不会动摇,但愧疚不应该成为自我开脱的工具。
他还在思考,耳畔的脚步声骤止。
他本能地抬头,小楼里人影攒动,凹凸有致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打闹声嬉笑声,活力四射。
“喂,流氓。”钟狮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飘忽,片刻后,又看了一眼。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么。”钟狮城面带豫色,顿了顿,欲言又止。
他与钟狮城对视一眼,见到了对方眼里的尴尬。沉默片刻,他笑了笑,又拍了拍钟狮城的肩膀,故作经验地回答:“女人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没那么可怕,走吧,李芸姑娘等你呢。”
随后推门而入,喧嚣扑面而来。
红紫兰白,秀丽的衣裳,细腻的肌肤,一切如画卷般在面前铺展开,仿若仙境……除了那满满一桌的不明糊状物。
……什么东西?
陆尘机械地偏过头,钟狮城面色微白,看不见表情。
“来了来了。”钟夏转过身子,眉梢微扬,璀璨的笑容在嘴角盛开,“阿城是我的,其他人你们自己分!”
极兴奋的样子。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有些头晕,环顾一周,看见越倾羽站在角落里,那妮子,脸上分明是含蓄而歉意的笑容。
歉意的……笑容?
陆尘呆了片刻,目光定格在那盛放于精致瓷盘中的不明物体上。
啊……好大的阴谋。
……
……
“你早知道的吧。”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男人躺在屋顶,陆尘如此问道。
“不是很确定,但大抵也猜到一些……喝么?”钟狮城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子。
“肚子不舒服。”陆尘摆了摆手。
“矫情。”钟狮城自顾自饮尽余酒,翻身下了屋顶。片刻后,声音自屋檐下传来,“睡了,待会进屋别吵我。”
“啊,知道。”
虽然看上去彼此性情不和,但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两人破天荒地和平了一夜。
对于晚上的那一场灾难,起初确实苦不堪言,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到那副草篆映入眼帘。
——安身立命。
瘦劲清峻,气韵凌厉,落款是唐依,屋舍的女主人,那位年轻妇人。
其实他并不懂书法,但简简单单四个字中透出来的倔强,跃然纸上。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解读,那位母亲,应该是习武之人。
那么,整理一下吧。前红袖招琴师,曾经入宫廷教公主学琴,同时也是叛将唐阵的胞妹,还是一名习武之人,相当复杂的身份。红袖招……或许自己应该更谨慎些。
他坐了下去,想到那位在今夜一直没有现身,又觉得这位姑娘很可能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嘛……真是麻烦。
他这样想,远方忽然响起悠扬的琴声。
安静平和,与那四字截然相反的味道。
要不要去看看?
他还没有下决定,但身体却先与思维行动了。
乌云蔽月,陆尘跳下白墙,踩着青石,拾级而上。小楼珠帘灯火,琴师盘膝而坐,古琴横搁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抹过琴弦,琴声微变,奇异的感觉流入心底。
相同的旋律,只是加了几个音,忽然变得有些哀伤。
陆尘停下脚步,低头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很好听的曲子。”
“谢谢。”
“太伤感了,不喜欢。
……像招魂。”
女子不答,琴声依旧。
“……抱歉。”
曲至尾声,女子抬头看他,目光清澈:“我不想原谅你。”
“啊……我知道。”陆尘笑着挠了挠头,“我理解,所以只是道歉而已。”
女子起身,拔下发簪,青丝瀑布般洒落。
随后劲风扑面,漆黑的夜里,多了一道夺目寒光。剑气似蛟龙离渊,楼外小道上,陆尘右脚点地疾退,伸手挡在光前,收腹吸气,拉开距离,转身一肘架去。
白光割裂了视线,金铁交鸣声刺破夜空。
黑暗里,女子凝眉,剑气骤然大盛。
下一瞬,陆尘的身体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素白的裙裾上出现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女子默默拭去尘土,轻声道:“放弃吧,你打不过我。”
“啊……我知道。”陆尘扶着墙角起身,拍了拍膝盖抬起头来,摁着胸口喘着笑:“打过打不过,放弃可不行。”
一旦开始想着放弃,那便真的不用打了。
陆尘吐出口浊气:“来吧。”
女子嘴角莫明一扬,转瞬间再出一剑。
十步。夜风忽起。
五步。剑气临身。
三步。陆尘一咬牙,伸出右手抓向发簪,不避不让。
噗。
风停,血箭飚飞。
“嘶……”陆尘捂着小腹倒吸一口冷气。
女子仰起头,拧眉盯着他看:“为何不躲?”
“痛……”陆尘咬牙颤声:“能不能……先拔了簪子……”
嗤。
血箭再度飚飞。
“哦……”
销魂的呻吟由墙角传出。
片刻的死寂后,女子再次开口询问:“为何不躲?”
“我们下午见过一面……”
女子面颊微红,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好吧。”陆尘靠着墙角坐下,喘了一会儿,开口解释:“下午听你和孩子的对话,若没猜错的话,你是相当果决的人,意志坚定,倔强或者固执,这样的性格,既然动手便不会废话……但你刚才劝我放弃,我很意外。”
女子低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样的判断太草率了,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陆尘眯起眼,“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才第二次见面。”
“既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你如何断定我的性格?”
“后堂那副字,我很仔细的观察过。”陆尘盯着她的眼睛:“剑气横生,那么凌厉的字,落款是唐依。”
女子不言。
“最重要一点,你没有杀气。别否认,我杀过很多人,手上沾满人命,很少有人能在我面前隐藏杀气。你很厉害,刚才的剑气里我甚至能闻到化罡的味道……但那依旧只是剑气,你若有心杀我,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所以,前红袖招琴师,唐阵的胞妹,唐依姑娘……为什么捅这一刀?该你回答了。”
“你很好奇?”
“这不是好奇,我觉得我有必要了解这件事情。”
“……你很厉害。”
“谢谢,但请务必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好人。”
“……嗯?”陆尘呆在那里。
“你是好人,我不愿杀你。”唐依笑起来,眸中划过一丝诡光,“可我总要替我哥报仇,所以……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好么?”
“……请不要质疑我的智力。”
“现在我为刀俎你是鱼肉,你却与我说这些,合适么?”唐依抬起手腕,眯眼看他。夜空阴云散去,月光洒落庭院,血珠滑落,那支玉簪晶莹剔透。
“好吧,你赢了。”
“那么晚安。”唐依温婉一笑,转身离开。
“……晚安。”陆尘捧腹叹息,他几乎猜到了一切,唯独这结局。
……真是麻烦。
PS:感冒了,昨天在挂点滴,今天还有三瓶,近几日或许都是这个节奏,嗯……看见收藏又掉了,心里慌慌的,所以解释一下。
三十九 启幕
“我回来了。”
“嗯……茶好了,过来尝尝。”
孤月高悬,树荫摇曳晃动,妇人席地煮茶,茶香淡雅,小巧的布鞋摆放在阶下。
唐依怀中抱着那张琴,往门口张望几眼,随后笑着蹭到妇人身边坐下,接过茶杯小饮一口,皱了皱眉:“感觉没以前好喝了……曹姨多久没煮茶了?”
妇人送茶入口,勾起眼角笑:“身边又没人缠着要喝,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煮这些。”
唐依眯起眼眸安静喝茶,听到这里笑起来:“明明自己那么喜欢喝……”
“喜欢是一回事,不过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哪能尽由着自己喜欢来。再说了……”妇人撩起鬓发,没好气白她一眼,“你曹姨亲自煮的茶,多少人求不来的待遇,真是没嫌过。”
“……不一样啊。”唐依缩了缩脖子,嘟囔一声,“那些人可不懂茶。”
“你这丫头……”妇人轻笑一声,“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
“没有吧。”
“没有?”妇人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片刻后开口,“那你刚才干嘛去了。”
唐依放下茶杯,抱住小腿,低着头,沉默片刻。
“……去报仇啊。”
落叶萧萧。
“姨你不生气么?”
“人之常情,怎么会生气。”妇人露出笑容,随后想了想,偏过头看她,“如何?”
抬头仰望星空,唐依抿了抿唇。
“有些意外,世故谨慎,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姑爷生前明明那么光明伟岸……真的是他么?”
妇人笑了笑:“这种事情,如何作假。”
“也对。”唐依呆了片刻,捧起杯子饮尽余茶,“那么,决定了。”
“嗯……不后悔?”声音夹在风中入耳。
“嗯。”下巴靠着膝盖,嘟了嘟嘴,随后仍是温婉地笑了起来,“本来就是丫鬟嘛。”
同样的夜色,小屋里油灯摇曳。
年轻人盘腿坐在灯下,绷带绑在腰间,外套托在掌心,缝缝补补。
“喂。”钟狮城翻身起来,皱眉看他,“你吵我睡觉了。”
“啊,抱歉。”陆尘抬起头,挠了挠头,“马上就好。”
“嗯。”钟狮城犹豫片刻,轻咳一声,“你怎么在做这个……嗯……”
“嗯?”陆尘愣了愣,回过神来,笑着解释,“自己动手方便些。”
“男子汉大丈夫……你这个,唔……”钟狮城一脸严肃地从床上坐起来,表情之中似还带着困惑,到得最后,吐出来却是底气不足的只言片语,“妇人所为……”
“呵。”陆尘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轻笑几声,低了头下去,穿针引线不停,“出门在外,有些事情自己不做便没人帮着做了,便是……唔,妇人所为,该补还是得补,多会些东西总没坏处。”
“不是有位越倾羽姑娘……她不会?”
“嘛……个中原因比较复杂,简而言之,女人是很可怕的生物,能不麻烦还是尽量……呃,等你身边有姑娘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随意敷衍,其后整个屋子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钟狮城皱着眉似乎在想很重要的事情,随后支支吾吾,面色显得窘迫,但开口却十足地雷人:“如果我喜欢一位姑娘……怎么让她也喜欢我?”
“芸儿姑娘么?”陆尘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倒与芸儿姑娘有过几次接触,似你这般……心诚则灵吧。”
“……心诚则灵?”
“啊,女孩子嘛,总是比较敏感,你这样……再这样……”
于是滔滔不绝。
但实际上,纵然身边一直有小羽陪着,他也知道自己对这类问题其实毫无经验可言,就他与小羽而言,比起其他复杂细腻的情感,两人间的默契或许称之为习惯会更准确些。从没想过为何如此,也不会去在意以后如何,只是简单地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这样的他,对于钟狮城的问题当然给不出答案,但又意外地不想说出不知道这几个字,于是开始一本正经地忽悠人,只是眼前的家伙显然十分专注,时不时蹙眉思考,或者开口询问,反倒让他没来由有些愧疚了。
只是……太天真了吧。陆尘一脸无奈地看着那个男人,给出最后的总结。
“总之……要浪漫。”
窗外天光微熹,钟狮城神色肃穆地点点头,随后开口:“……不是很懂。”
这种东西……会懂才有鬼了好吧。
“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懂的。”
陆尘拍了拍他的肩膀,穿上外套,推开房门,凛冽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东方渐白,启明星高挂,鸡鸣在墙外响起。
陆尘走到院子里打拳。
不久之后,小院也从沉睡中苏醒,远处廊道上年轻的姑娘赤着脚从沁凉的木板上跑过,嬉笑嫣然。
晨光里,井边的女子挽着袖子正在打水,衣裙依旧如昨日初见时那般简朴。
他的目光落在那里,对方直起身子,伸手擦了擦额际,目光交汇,唐依唇角微扬,含笑致意。
“公子早安。”
陆尘皱眉,她不知道自己昨夜干了什么吗?他还在心中考虑着要不要回个招呼,却见对方径自提着水桶移步离开了。
好吧,还没来得及下决定,这么一走反倒是他显得小气了。这个女人……他也好歹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见过心怀戒备的,图谋不轨的,见的多了,总能看出些苗头,唯独这次真的半点摸不着头绪。
不像深仇苦恨,又不似心有所图,更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便只能与红袖招有关了……又是红袖招……
他叹了口气,收拳站定,撇了撇嘴:“麻烦……”
随后转身准备回屋,一抬头,发现钟狮城正举着杯子漱口,这会儿正神色严肃地看着他。陆尘便也皱了皱眉:“有事?”
“唔,刚才的拳法……”钟狮城咕噜噜一阵子,把水吐出来,随意抹了抹嘴,继续道,“和那天交手时用的是一套拳?”
“没错。”
“教我……我拿东西和你换。”钟狮城犹豫片刻,从怀里取出快石佩,目光灼灼地盯过来。
陆尘的视线落在石佩上,片刻之后,微微笑了笑:“这是什么?”
“你去太安城,应该会用到。”钟狮城顿了顿,补充道:“很有用。”
陆尘看着他,偏着头想了想,随后笑起来:“徇私用的?”
“差不离。”
“好吧,虽然不见得用的上,我且先收下。”陆尘伸手取过石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我打拳你都看见了对吧。”
“嗯?”
“记下没?”
“身为习武之人那点套路自然记得下来。你说这些……”
“记下就好。”陆尘大笑,“就是那些,勤加练习便是。”
“……你坑我?”
陆尘摊了摊手,“你自己要给的,不然你拿回去?”
钟狮城嘴角抽了一下。
朝霞映入小院,晨风扫过,廊道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陆公子在么?曹元白公子领太安城司隶来访,有急事相谈。”
陆尘愣了愣,嘴角笑容陡然冻在那里。
世界安静了几息的时间。
“噗哈哈哈你这流氓——”笑声来得猝不及防,陆尘一脸无奈。不远的距离上,钟狮城看着他一边捧腹大笑,一边落井下石:“说得那么厉害,你倒还给我看看——”
陆尘垮下双肩,无言地翻了个白眼。
“妈的……贱人。”
PS:……这次是犯懒癌了我认错,感冒周一就好得差不离了,只是懒癌这东西……正在积极治疗中,大家轻拍……
四十 灵犀
远处的天空已然彻明,炽烈的光洋洋洒洒地从天际横过去。她站在光影边缘,安静不语。
男人们在门外交谈。
他在阳光里站着,微微偏着头,像是在倾听,目光看上去淡然安静,偶尔点头或者答一个字,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显得有些冷寂。
细碎的片语在风里断断续续难以听清,虽然大概也能猜到一些,但比不得自己听得真切。
她微叹了口气。
“早上好。”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别过头去,一身素衣的李芸端了碗粥过来,递到她手里:“你的早餐。”
她笑了笑,接过早餐,道了谢,又想了想,很没形象地走到门槛边坐下,偏着头看门外,偶尔低头喝粥,像以往一样。
李芸看在眼里,愣了一下,也同样在门槛边坐了下去。远处行人三三两两,李芸托着下巴,大概是无聊。
“呐……越姑娘。”
“嗯。”她捧着碗筷,目光落在青石上,兀自出神。
“……越姑娘和陆公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大概十岁。”她抬起头,眨了眨眼,有些困惑,“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些好奇。”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随后看见了亲切的笑颜,只是……怎么会有失落感?她愣了会儿神,自笑起来,把古怪的想法驱出脑海。
“你笑什么?”对方似乎有些在意。
“没有,你笑得很好看。”她微抿了抿嘴,随后偷偷拿筷子指向门外,“他们是谁?”
“是司隶。”
“司隶?”她皱起眉。
她并不太懂司隶是什么,不过就以往听过的传言来判断,大概与刑讯有关,民间的故事也是,大多以青面獠牙或獐头鼠目的扭曲形象登场。简而言之,和司隶有关的,逃不离麻烦二字,麻烦可大可小,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你很担心?”李芸别过头看她。
“嗯……是有点。”她想了想,笑着点头。
不担心的话,就不会任性地一路跟着过来,也不必那么不害臊地哭给他看了。
只是相对于初离家时紧张,这一路悠闲得有些出乎她意料了。奇峰秀水,赞叹欣赏的同时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再到昨天下船,夕阳落日里看见村民们平和的日常,那笑容沁入心底,于她而言,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相较之下,溯北的境况便觉得凄惶。村民们种了地,收成如何且不说,农时遇到马贼来犯,偶有避之不及的,或许连性命都得不到保证。
同样只是偏居一隅的村落,自她来到这边,看到这里安定的生活,惊叹的同时也不禁在想,作为此行终点的太安,即便再如何危险,该不会比溯北的马贼更凶险罢。
至少在前几刻的时间里,她还是那样的想法。
而现在……她陷入沉默,开始思考。
其实麻烦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次随他南下,出门时便想过了。没错,她是一开始就考虑过的,所以才会没皮没脸的跟下来,比起独自在家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她更愿意一同承担,她是来提供帮助的。
然而在这一刻,看到陆尘淡然的侧脸,那并非她平日里熟悉的面孔,平静内敛,甚至是从容。上次见到这样的陆尘,还是初遇的时候。
一直记得那场大火,她躲在阴影里哭泣,害怕得不敢抬头。直到那个身影从火中浮现,伸手到她面前,那一刻,天神下凡。
哈……她轻轻呼出口气,有点烦恼。真是的……结果没有意外,还是拖后腿了。
不行啊。
不行。
她按了按眉心,苦恼片刻:“呐,芸儿姐。”
“嗯?”李芸偏了头看她。
“有件事可以麻烦你么?”
“你说。”李芸温柔地笑。
“我想与你们一起走。”她咬了咬唇,思忖片刻,说出这样的请求。
“我们倒没问题,不过陆公子那边……没关系么?”
“因为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能做的也就只有照顾好自己了。”她笑了笑,撩起鬓发,目光飘向青空。
自我认知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挫败感,但清晰的定位下,至少能够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是……忽然间有些失落。
“没关系。”她握了握拳头,如此地回答,随后绽放出笑容,“只是述职而已。”
秋风扫过台阶,落叶纷飞之际,迎着阳光,她看见陆尘偏了偏头,余光似乎朝这边扫了一眼,随后陷入沉默。
她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收了碗筷站起身子对他笑。
陆尘露出笑容。
“没问题。”
和芸姑娘结伴回屋的时候,从风里捕捉到了这样的回答。
……
男人们的沟通告一段落,她也回到屋里开始忙碌。虽然没有如何听清当时他们交谈的内容,但大致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时间并不多,也许中午就会走。
换洗的衣物,一些琐碎行李,还有最重要的钱,她从包裹里取出盘缠,想了想,又从怀中拿出几块碎金,一并塞了进去。
整理完毕,她坐在床边,闲下来,看着整理好的包裹,一下子就觉得无所事事了。
之后的时间,直至中午,一直寻不到陆尘的身影。她也索性不再找了,安静等待就是,总不会不告而别。
带着些许不安到傍晚。
听到小院脚步声的她小跑着过去开门,看见陆尘在李芸姑娘的带领下走进院子。
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说出先行离开的打算。
“有些事情,我得先走一步,你跟李芸姑娘她们一道走,我在太安等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身进屋,取出包裹递过去:“换洗的衣服,还有盘缠……你省着点花。”
“……就这些。”
“了解。”
她看见陆尘笑着点头,随后转过身子对李芸姑娘拱了拱手。
“那么,拜托了。”
“不客气。”李芸姑娘温和地笑着,眨了眨眼,“倒是公子自己,不要太过挂念倾羽妹子才是。”
“怎么会。”陆尘尴尬一笑,“也就是前后脚的行程。”随后回过头来,对她点了点头,“我在太安等你。”
“嗯。”她答应一声,“路上小心。”
“知道的。”陆尘低头系好包裹,转身挥手离开。夕阳已经落了下来,墙头渲染出冬日的残红。
“安心了,述职而已。”
那身影消失在院外。
……总算赶上了,下一章开始第二卷了。
京都卷,大城小事,敬请期待。
四十一 意外之事
日光倾泻。
离开客栈时,太阳很大,只是不怎么温暖。衣衫单薄的老人孩子在阳光下舞棍杂耍。或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那孩子看上去格外卖力,红潮热汗透面而出。然而驻足者寥寥。
陆尘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在孩子期许的目光中留下几枚铜钱。
不久之后,吵架声从身后传来,陆尘转身望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人争吵着往这边走过来,高的叫王五,矮的李山,正是与他同行的一对搭档。
“……别说你没见着他腰间那块符……从事也提醒过此事须得三思再行,我可警告你休要乱来啊……”
“就算你如此诡辩……校尉那边怎么交代?”
“……校尉如今远在溯北,如何知道咱们作为……据实上报便是,顶多吃些苦头,难道他还能掰得过大将军府不成?”
“……唔,到时你自个儿去说,我可不乐意陪你受罚……”
“……你声音小点儿,他看过来了……”
陆尘皱眉。
随后见到两人目光飘忽地瞧过来,于是面上释出笑容,点头致意:“两位……已经结束了?”
两名司隶对视一眼,那李山笑容满面:“啊,久等了……咱们这就出发?”
“好。”他也微笑回应。
天空里,白云如棉絮般向南飘去,耳畔有风吹过,带着些许寒意。
王五李山在前面领路,影子不偏不倚团在脚下,陆尘看着他们的背影,呼出一口热气。
三天的时间,看似一直赶路,但总是走走停停,时不时便寻个借口消失一会儿。这会儿想来,大概是另有缘由了。如此鬼鬼祟祟,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倒也犯不着与两个小人物过不去。
至于他们口中的那位校尉……若没听错的话,人在溯北。他拧起眉头想了想,随后便也只有摇头。
虽然潜意识里总觉得此人隐患颇大,但人既在千里之外,其余信息更是一无所知,算计只是徒增烦恼,与其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关注眼下。
然而眼前两位牛头马面,说到底不过是办差的小鬼而已,在他们身上使力怕是没什么用处。
所幸从钟狮城手里拿来的那块石佩还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想想也是,毕竟是久混京都官场的,无关职位大小,哪怕能力上稍逊几筹,智商却不见得低,种种心思自然也不少,作为喽啰更是如此,何时言听计从,何时阳奉阴违自有一套准则。
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在这初冬难得明媚的碧蓝天空下,陆尘抬头望着那日光,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那么,见招拆招吧。各路牛鬼蛇神,或在明或在暗,官场的规矩对他可没什么束缚……
一路无言,入夜。
三人站在小城门洞里,头顶灯火通明,身后是广漠平原。往西看,地平线的尽头,巨大的城廓隐匿在夜空下,有如黑龙盘踞。
陆尘安静地等了片刻,前方两人回过头来。
“先生请。”
“好。”
在沉闷的开门声中踏进小城,一路穿过街巷来到司隶府偏门。石狮护卫,朱门铜环,一名军士持戈而立。
两人上前与那军士耳语一番,那军士目光扫过来,在他身上驻留片刻,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开门。
“请进。”
陆尘跟着两位司隶过了几道门,被领进一个相对安静的院落里。两位司隶告辞离开,门口的军士替他打开正面的房门。他进去之后,房门便在身后关上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眼前的房间其实有些大,地上简单地铺着席子,四座高耸的书架贴墙而立,无数卷宗简牍摆在书架里。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张不大的矮桌了。桌子上也是杂乱的书籍资料,有座香炉,炉里焚着香,气味素淡,大概是静心凝神的功效。
香炉边上,书架笼罩的角落里,有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地上,两侧堆满卷籍,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见着有些眼熟。
陆尘等了一会儿,见那位仍在忙活,于是轻咳一声,然后开口:“你好。”
“……东西放桌上,我待会儿再看。”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你好。”他不得不再次开口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能暂停一会儿么?”
“唔,原来是你……”那人抬头瞧了他一眼,随手把卷子塞回书架,之后掸了掸裤腿站起来,面露微笑:“晚上好。”
“……啊。”
房间里,两个人,气氛如此安静下来。
陆尘看着,伸指按住眉心,纠结了片刻,苦笑一声:“曹元白?”
“哈,没错。”曹元白嘿嘿地笑了两声,伸出右手,露出一口洁净白牙:“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曹元白,红袖招大当家的侄子,现在在司隶府当职,一名从事……怎么样,挺意外吧?”
“出乎意料。”陆尘笑了笑,伸出手与他相握。
不怎么明亮的房间,凝滞的气氛,以及暗藏锋机的对话——按照他的猜想,该是这样的……更加严肃的会面。甚至更坏的情况他也作了准备,却没料到会是如此局面。
“坐。”曹元白伸手指了指席子,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陆尘取出信件递过去,曹元白接过的同时拿来一份文件放到桌上,笑着对他解释:“府里的初期调查结果,朱砂批注的是异常状况,部分信息缺口要你帮忙补充,笔在右手边,你自己看着填便是。”随后专心致志地低头看信。
陆尘点了点头,提笔蘸墨,顺着文件看下来。
洪命与叛将唐阵的关系,目击者证词,以及……戴宗胸口的弩伤。
这些问题是早与老魁对过口风的,倒不怕出现什么破绽,因此写得并无滞涩,唯独角落里的一条批注引起了他的注意。
疑似某营制式单刀的铁片……若没记错的话,他们找到的应该是自己那把早已碎成铁渣的刀。
而唐阵的那把,被他放在家中的柴堆下。
疏忽了……
陆尘双眉微锁,毛笔顿在半空,脑子里还在想着如何补救,随意地偏了偏头。
也就见到了从对面投视过来的,相当意味不明的目光。
“……陆尘?”
“嗯?”陆尘笑起来。
“绰号孤狼,出身籍贯不明,十二岁起以狩猎马贼为生,十五岁后以都尉魁峻幕僚的身份在出云关活动,再加上出云关前一阵子才张贴出来的那些所谓规矩,你的经历丰富到足以写一本话本小说了……”曹元白的双手按在一份档案边缘,目光明亮,颇为认真地看着他,“说实话,我对你……相当好奇。”
原本想零点前写出来的……结果没成功
各位晚安
四十三 夜凉
“说实话……我对你很好奇。”
静谧的房间里,声音无比清晰。
“嗯?”提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陆尘有些困惑地抬头看他,看上去相当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目光里透着怪异,“喂……我是男的。”
元白哑然。
陆尘看着表情僵硬的从事大人,渐渐地笑了出来,随后低头用笔蘸了墨继续写:“你该知道溯北那块地方一向不怎么太平……你真想听?”
曹元白笑着点了点头,取出两个杯子,倒上清茶:“洗耳恭听。”
“有个问题。”陆尘放下笔。
“你说。”
“这是公事……”陆尘看着他,停顿片刻,再次开口,“还是你的私人要求?”
“有区别么?”曹元白愣了愣,回过味来,笑道:“公事。”
“好吧,既然如此……”陆尘无奈摊手,“想从哪里开始?”
“由你喜欢。”
“你不记档?”
“……哦,你等等……”手脚麻利地摆好纸笔。
月光流淌,夜凉似水,几声虫鸣,窗户后透出点点暖黄,别院小屋,交谈声断断续续。
“……具体的大概便是这样。怎么不记了?”
“呃,这些——”曹元白盯着纸上的信息看了半晌,无奈叹息,“似乎与我想的不大一样。”
“档案嘛。”陆尘饮尽余茶,又续了一杯,瞥了眼纸上寥寥无几的信息,唇角微翘,“朱雀九年十月癸丑日,偶遇出云关驻军剿匪,随军斩首一十三,获赏三十九……简洁明了,不好么?”
不亮的灯光,略显随意的言语。曹元白望着对面的男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确实挑不出毛病。”
他想了想,终究是有些不甘,“若是私人请求呢?”
“私人请求啊。”陆尘笑着给出答案,“也许会有趣些,谁知道呢?”
分明是不想多谈的模样。
曹元白不解:“可你杀了唐阵啊。”
“那只是运气,呃——这和我的档案有关系么?”陆尘挑眉看他。
“当然有。”曹元白看了他一阵子,“杀唐阵者赏金三百,赐墨斋,封爵公士。你的履历丰富一些,说不准哪位贵人瞧见……那便是道捷径,魁都尉没说过这些?”
“老魁啊……他大概不怎么关注这个。”陆尘随口答了一句,拧着眉头陷入沉思。
似乎……与他想的不大一样。
他试探着开口:“不过杀个人而已……我毕竟是要回溯北的,这赏赐,能拒绝么?”
“这可是旁人梦不来的机缘,虽然赏赐有些……呃,不过以你的能力说不准便能借此一鸣惊人,更何况这是天子亲口承下的——”曹元白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他,“你休要胡言。”
“我就随便一问,好吧……多谢。”陆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也只好点头。
屋外传来低沉的敲门声,曹元白起身朝那边走过去,口中仍然喋喋不休地劝着,“太安城可不比你们溯北那边,京都规矩众多,陆兄务必谨慎一些……”
“啊啊,了解了解。”陆尘笑着应承下来,一边思忖,随意地瞥了一眼门口,随即默不作声地眯起双眼。
门外是一张面熟的脸庞,他还记得,叫李山。
月光透过门缝,洒进房间里,门口的两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也听得光明正大,大概是太安城某位大人丢了东西之类。他安静地听着门口两人的对话,一时间有些困惑。
司隶府不是刑侦部门么?
如此纠结了一会儿,门外的交谈声停歇下来。余光里,李山附耳过去轻语几句,然后目光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陆尘偏了头望过去:“需要我回避一下么?”
“呃……陆兄。”曹元白挠了挠头,神色诚挚坦然,“抱歉。”
“那么告辞。”陆尘点了点头,起身出门。
月光下,双方互视一眼,英俊的书生再次拱手致歉:“实在抱歉……此间还有余事未了,请陆兄在城内小住几日。”之后向身侧的司隶吩咐:“带陆先生回客栈休息。”
“呵……”陆尘凝思片刻,笑着点头,“好。”
“先生这边请。”
“有劳了。”
转身出门的同时,一名年轻人从树荫里走出,面色晦暗。两人擦肩而过,陆尘愣了愣,只觉得那眉眼相貌依稀有几分熟悉。
但那分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一路在想,毫无所得,回过神时已然站在客栈门口。陆尘揉着太阳穴站了一会儿,呼了口气。
“先生?”李山回过头来,目光疑惑。
“嗯?”陆尘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偏过头,随意问道,“总觉得方才那位有些面熟,李大哥知道他么?”
“那位也是属里的从事大人。”
循规蹈矩的回答,语气更是平淡无奇。
“这样啊……那么,晚安。”他耸了耸肩,踏进客栈。
……
不久后,客栈二楼的窗台后,房间里灯火微阑。
小二无声退去,陆尘在床前坐了许久,看着桌上明晃晃的半截残烛,没什么睡意。
脑子里思绪还有些乱。
赏金三百,赐墨斋,封爵公士,嗯,还是天子亲赐。
呵。
这算不算是惊喜?
瞳孔里映着火光,他无声地咧了咧嘴,表情复杂。
事情发展到到现在,局面其实并不坏。不,应该是比预期中的好上太多。要知道,他原本可是带着深入虎穴的觉悟南下的……
现在想来,大概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偌大的太安城,朝堂更替十八载,大浪淘沙之下,些许陈年往事,河底旧泥而已,怕早已湮灭在瓦砾下了。
只是想到曹元白手中的那份报告,想到远在千里的那位司隶校尉,以及那张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庞。国家机器如巨兽般在眼前踏过,哪怕仅仅管窥一斑,却也不难想象当它全力倾轧而至时,那是怎样可怖的光景。
“太安城可不比你们溯北那边,京都规矩众多,请陆兄务必谨慎一些……”
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句情真意切的劝诫,陆尘怔了片刻,嘴角一抹苦笑。
某些念头,果然还是太过异想天开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做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或许是不错的做法。身临窗前,他如此地想了想。旁人求不来的机缘嘞,嘛……
然后低头随意瞥了一眼。
月光中有些平淡的对视,那对眼眸在黑暗里像是有着光芒一般,睁得不是很大,有几分惊讶。
“呵……”
夜凉。
月光下,李山有些不安地望着那人影消失在窗后,一咬牙,转身入巷。
啊……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我食言了。
五体投地跪求谅解,以后会更加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