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行记》 第1章 旧闻 湘西的雨说下就下,昼夜不停,雨声柔中带刚,落在南华山中。 山中林深木茂、翠色千层、古树参天,更有溶洞、天坑,山中泉水凛冽,溪水长流,可谓隐居的绝佳去处。相传当年庄子,就隐居于南华山上,并且卒于此山之中,天宝初年,被唐玄宗封为南华真人。 如此灵鬼之地,千百年来更是传说不断。 据说明朝末年,来自广西一人,姓张,名寿,此人生性狞恶,好慢神骂鬼,不敬天地。一日出行,来到南华山中,突然觉得腹胀难忍,要去如厕,眼看前边不远处有一片乱坟,便快步跑了过去。 如厕就好生如厕,非要跑去那乱坟之中,并且专门找了一个露出骷髅的坟墓,蹲下就往骷髅里头排泄。 张寿边排边洋洋得意说,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正当张寿忘形之际,一个声音从后边传来,说了句,很好! 张寿大惊,来不及提上裤子,抓住腰带就跑。可是他跑,骷髅也跟着他跑,他被吓得面如死灰。最后爬到一处山顶,骷髅骨碌不上,只得原路返回。 那天,南华山上正下着雨。张寿跑了一天一夜,奔到了一处苗族土寨之中。当地人见他六神无主,知道必是遇到了诡异之事,于是请来了寨子中有名的神婆驱邪。神婆折腾了多个时辰,最后把神符化成符水给张寿吞了下去。 至此,张寿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是脸色始终煞白,并且一遇到阴雨天气就时常喃喃自语,吃自己粪便,口中道,很好! 南方多雨,一来二去,张寿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最后病死家中。 张寿大殓之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道人,发须皆白,面色红润,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此道人自称南华真人,发现此处有黑气缭绕,故来探个究竟。且口中念念有词:“锄地锄去苗里草,谁想财帛将人找,一锄锄出银子来,这个运气也算好。” 大家都知道张寿因何而死,听道人说什么银子,什么运气好的,只当这个道人是个疯子,打发了几两银子,丢给这个道人。可是道人并不离去,仍然念着那四句诗谣。这可把张寿家人气急了,拿起棍子把这个道人打了出去。 下葬之后,张寿家人都以为入土为安,此事已了,可是谁想到张寿家中之人,接二连三染上风寒去世,不到一年光景,家中就剩下张寿未出阁的妹妹一人,家道也就此中落。 家中就剩一个黄花大闺女,左邻右舍的小混混不免动了歪心思,三天两头去骚扰张寿的妹妹。张寿妹妹心中一横,反正家中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与其被这些混混骚扰,不如离开此地,凭借我青春二八还吃不上一口饭了?说走就走,张寿妹妹收拾了一个包袱,带了些干粮,头也不回,离家而去。 临走之时,张寿妹妹心想,我应该去看看家人的坟,此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一想到此处,她不觉落泪,决定看过家人之后,走漓江水路,至于去哪无所谓,到哪不愿意走了,在哪停下便是。 第2章 莲花观 宋代朱熹之后,理学思想日渐深入人心,到了明代更是达到了一个高峰,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想要独自出行,怎么也是无法办到。 那时节,一个死了丈夫的女子,如果不一辈子守寡混个贞洁牌坊,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会对她另眼相看。可怜当时妇女,即使不想守寡,可是碍于社会现状,也无可奈何。 不光民间思想愚昧如此,官方对贞洁烈女也大为推崇,贞洁牌坊比比皆是,更有甚者,一人守寡,全家不饿。 何为一人守寡,全家不饿? 如果守寡的妇女被立了牌坊,全家都会得到官方的表彰,并且拿到一笔银子,从此生活无忧。可怜可叹,这却苦了守寡的妇女们,没人管她们心里是何想法。各地政府也以立了多少贞洁牌坊为名向中央汇报,以得到中央政府的表彰,展现自己政绩。 时人针对明朝守寡妇女流传过一个故事。 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一天晚上被婆婆叫到了跟前。婆婆跟她说,你不必守寡,也不必在意人心,年纪尚轻,不如改嫁去罢。儿媳不解,问为何您守了一辈子的寡,也被立了贞洁牌坊,反而劝我改嫁?老人不语,拉着儿媳走到了卧室,指着自己枕边一个袋子说,你看。儿媳不解问道,这是何物?老人拿起袋子往地下一撒,瞬间屋内满地都是黄豆粒子。老人问她的儿媳,你知道有多少颗吗?儿媳摇头。老人继续说道,一共有两千三百七十二颗,每当我一个人晚上夜不能寐之时,我就在屋内撒满黄豆,然后一个一个捡起来,捡完后一身汗,天也大亮了。儿媳听后脸红了起来,低着头小声说,媳妇儿知道了。 到底两千多的豆子能不能一夜全部捡完,并且毫无遗漏,这个谁也没试验过,也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故事想要传递的信息。张寿妹妹从小就听家里一个长辈跟她偷讲这个故事,所以铭记在心。 既然当时人对女性的看法偏颇,更何况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了,想一个人出行简直是个难事,到底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张寿妹妹又犹豫了起来,放下收好的包袱,陷入沉思。 她想到了离家西去五里不远处有一座破旧的道观,名叫莲花观,观内原有几个年轻道姑,本来观内香火旺盛,也极为灵验,但恰好遇到灾年,颗粒无收、土匪横行,渐渐观内就萧条起来。原先常去观里的一些达官显贵子弟由于害怕土匪,不再敢去了,于是观内一日不如一日。 没了香火钱,时间一久,道姑们各自四散而去,莲花观成了空壳子,偶有一些过路的路人经过过夜,其外再无人涉足。 既然如此,张寿妹妹计上心来。不如今晚,趁着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莲花观,没准当初道姑走得匆忙,说不定就留下了一身行头。我正好乔装打扮,再祭拜家人上路也不迟,这样对我来讲也算是安全,免得路途之上受人白眼非议。 第3章 宛儿 这张寿妹妹,自小性格不同于张寿,虽然性格温婉,但也不乏坚韧,处事更能忍辱负重,展现了传统女性的一面。她自小柔弱,由祖母溺爱带大,却并没有一身娇气。 在她四岁时,祖母力排众议,给她单独请了一个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并且取了一个小字,宛儿,名白。 张宛儿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先生教的书全部烂熟于心,又旁征博引,可以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才女,与她哥哥完全是判若两人。 自从哥哥中邪,家人接二连三去世,家道也中落了。遥想张家当年,也是请得起私塾先生,都因不积德行,最后受到惩罚,可悲可叹。 是夜,宛儿卷起包裹,放上日常用度,夹带着剩下的一些碎银,直奔莲花观而去。 此刻正是上弦月,挂在东天,乌鹊哀鸣。宛儿向西而去,一路上荒草丛生,晚间天凉,不觉打了几个寒颤。她也顾不上许多,裹了裹衣服,路上除了遇到几只野猫,并无活物,只能听到脚下行路的摩擦之声。 本来宛儿打算白天去莲花观,但是想想,白天毕竟人多眼杂,而自己又是去观中取道姑行头,虽谈不上是偷,可毕竟不是光彩行为,只能天黑出发。也不知道是只剩下孤身一人,无所畏惧了,还是天生胆大,一个二八女子竟然面色从容不迫。 一路无话,走了有几盏茶的工夫,宛儿就来到了莲花观山门,她点起夜灯,只瞧见山门破败,墙皮脱落,不禁有些犹豫,是否真能找到道姑行头,实在未可知否。不过既然来了,那就不能白来一趟,还是要进去走一遭看看。 这莲花观,小时候宛儿和祖母常来上香火,十分熟悉,她还记得当初观中全是道姑,并且年轻貌美,颇有姿色,着实不解为何如此美貌的道姑,偏偏要出家于此。想必是那时节,世风喜好太虚之故。她跟私塾先生读书时听说,当年嘉靖皇帝曾把很多皇宫大殿都改了名字,颇有道家气象。想到此处,宛儿迈步跨进了山门。 莲花观之所以叫莲花观,是因为观中有一池塘,几个年轻道姑闲来无事之时,养得好莲花,所以得名。曾经的香客都流行在正殿前边的庭院中烧高香。这些烧高香的也多是达官显贵子弟,如果香火钱够多,就会被道姑请进后院,奉上清茶,共同探讨修为,如果太晚,道姑们也会提供客房供香客休息住宿。 宛儿的目的是去后院取道姑行头,无心在前边徘徊,所以她绕过龙虎殿,当走到三霄殿时,听得三霄殿内有女子鬼魅笑声。 宛儿心想,除了我还会有谁在此时来到莲花观,莫不是意图跟我一样?可又有几个女子命运如我一般凄惨,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宛儿站在原地,耳边哪有女子鬼魅笑声,完全是夜风吹在树叶之上的风声,想必是紧张过度,产生幻觉了。 宛儿刚要迈步,这次从三霄殿中传来的声音更大更尖锐了,这绝不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她有意拨亮了些夜灯,却止不住身上发出冷汗,心想,完了,定是遇到鬼了,不如回家算了。但是转念一想,回家又有何用?难道被小混混欺凌不成?家中就剩下我一人,横竖如此,不如壮着胆子看看,三霄殿中发出声音的是人是鬼。 可是想到此处,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一样,一动不能动。于是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精神,又试着小步向三霄殿走去。她提着夜灯,蹑手蹑脚上了石阶,把脸缓慢露出窗沿,借着夜灯观瞧,不觉大吃一惊! 三霄娘娘的眼睛居然在动! 第4章 三霄娘娘 三霄娘娘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分别是云、琼、碧三人。云乃白色,琼乃红色,碧则为绿色,此为三霄娘娘。她们头戴凤冠,身披华服,手中各拿法器,为道家仙姑正神,在民间专管送子的营生。 说来不供奉三清也不奇怪,在广西张宛儿故乡,本来就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民间百姓看重的不是求仙问道,而是是否能够有求必应。普通老百姓所求本也没什么大事,大多是求子求功名,谁家芦花鸡丢了卜上一卦,而此观又极灵验,尤其是求子,所以当初三霄娘娘可谓是香火不绝。 莲花观中是清一色的道姑,供奉三霄娘娘也合情合理,要不是赶上灾年和土匪横行,想必莲花观至今依然人潮不断。 关于求子方面,莲花观可道是没有不灵验的,不论是丧偶的男信士还是夫妻多年未育的,只要肯出香火钱,必定能够生一大胖小子或一千金。虽然不能保证全是男婴,但是对于多年没孩子的人来讲,女娃也是再好不过了。那位说了,未育夫妻还好说,没准有些道家灵丹妙药,可是丧偶的男信士如何得子? 此话虽说不虚,然而乡间都传闻,莲花观的三霄娘娘显灵,并有秘术传世,只要男信士心诚,在午夜时分一炷高香,定保一年之内求得男娃。 这些都是附近百姓们口口相传,他们大多数人无钱付香火钱求子,自然也不知道其中原委。那些求子心切的达官显贵,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但道法渊源,岂是三言两语就可说清楚的?那些求得子嗣的,大都缄口不言,更是增加了莲花观的神秘。 张宛儿头上沁出了冷汗,定睛观瞧三霄娘娘的眼睛,不是一个在动,刚才是都在动。但是此刻,三霄娘娘的眼睛又黑洞洞一般,毫无生气。宛儿心中早就“砰砰”直跳,嗓子眼像有什么顶在那里,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怎么神鬼之事这一年来光发生在我家了?如今我家破人亡,还是不放过我,想必是我的哥哥造孽太深之故。正在宛儿想着之时,三霄娘娘的眼睛又动了一下,又传出了刚才那女人鬼魅笑声。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进去看看到底是个啥东西。听说恶鬼怕唾沫,如果她出来,我一口唾沫过去,然后再说。 想定了之后,宛儿也不害怕了,手里提溜个夜灯就冲了进去,她大声喊道,不管你是人是鬼,如果你需要香火,我给你,但要命,没有。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是三霄娘娘心有灵犀,还是另有蹊跷,没有回声。宛儿胆子大了些,从包袱中取出一瓶白酒,自顾自灌了一口,接着说道,请您成全!于是磕了三个头,只听得殿前“砰砰砰”三声。月色迷人眼,忽地飞出三只夜鸮,直上云霄。 夜色彷徨,飞扬跋扈,三只夜猫子声惯长鸿,瞬间遁去。宛儿一身冷汗,坐在地上,口中大念,无量天尊。她也不管对与不对,无量天尊是念唱了一遍又一遍。 第5章 推背图 老话说得好,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这夜猫子,也叫夜鸮,又名猫头鹰,喜好昼伏夜出,叫声尖锐。相传夜猫子鼻子特别灵敏,常围绕在尸体附近,对臭尸极为敏感。 这猫头鹰也算是神物,靠夜间吃些小动物为生,那带勾的利嘴囫囵吞枣一般,把夜间小动物吃掉。吃掉这些小动物后,每天这夜猫子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像毛球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它胃里无法消化掉的动物骨头和皮毛。 莲花观如今破败不堪,必定是老鼠横行,想必是那夜猫子钻进了那泥塑三霄娘娘的头颅里,隐藏自己伺机攻击老鼠。 张宛儿坐在地上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发现再无异样,于是心放到了肚子里。刚才那一惊一折腾,她顿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索性也不起来了,放下包袱,掏出干粮就吃。经历了这一吓,又喝了口白酒,仿佛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 要说明时期的女人喝不喝酒,跟现代一样,有喝的也有不喝的,这也是因为晚间来到莲花观,为了给自己壮胆,宛儿才带了一瓶白酒。 要说白酒壮胆,宛儿都是跟原来家中仆人学的,她小时候曾经偷看到家中男仆人喝酒后,在厨房一把搂住一个女仆人亲热。平时这个男仆人老实巴交,见到女人就脸红,可是喝过酒后判若两人,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从这以后,她了解到,白酒能壮胆。 白酒不光能壮胆,还能暖身。 冬天那些街上卖炭的老翁,吆喝过后就时不时喝上两口白酒,脸上红扑扑的,再吆喝起来,声音也更嘹亮了。 要说喝酒,宛儿只看过一些下人和穷人喝这些高度的白酒,而但凡家中有些钱财的,都喝黄酒,所以这些高度白酒又有人叫臭酒,下里巴人喝的。可是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家道中落,哪还有什么黄酒?就这瓶白酒还是在厨房一个角落中翻出来的。 吃饱喝足之后,仿佛这人的三魂六魄又回来了,长夜漫漫,似乎取道姑行头也不是那么着急的事了,只要在天亮之前找到就好,即使现在翻到后乔装打扮,也得等到天明才能出发。想定后,宛儿提起夜灯在三霄殿内观察起来。 小时候宛儿来过莲花观,但每次来都赶上初一十五,人头攒动,走马观花上完香就匆匆回家去了。想起当年观中情形,这才几年光景,就衰败如此。这人求神和人求人是一个理儿,如果这人有本事,身边总会围着一群人巴结,要是这人没了本事,都唯恐避之不及,惹祸上身。要不怎么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呢。 此殿两侧的壁画极为古怪,跟其他道观壁画上的道家仙班甚是不同,只是简单的人物、动物、或是风景,看上去画工也不怎么样,像是孩子的学作。宛儿数了数,这壁画一共有三十二幅,不过这些壁画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是原来先生那里,还是家中,因为酒精的作用,她一时断篇,但肯定的是,这些壁画绝对是哪本书中的。 夜风吹过,酒也醒了七八分,人好似开了窍,原来这墙上的壁画是《推背图》!她想起来了,确实是当初先生给她看过,但应该是六十象才对,为何这里少了二十八象,只有三十二象?太奇怪了! 宛儿怕自己夜间摸黑数错了,又从头到尾数了一遍,没错,就是三十二象,而且是前三十二象,缺了后边二十八象。这又是何故?等等,这第三十二象不同于前三十一象,它边上有字! 第6章 第三十二象 《推背图》相传是唐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所作。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一腔热血,为了推演李唐国运,请来了当时着名的天文学家李淳风和相士袁天罡,根据《周易》六十四卦和天干地支组合,作成了六十象的《推背图》。 本来此图谶有六十四象,但是最后却流传了六十象。为何丢了四象?众说纷纭。有人传言,这四象并没丢失而是由于太过诡谲,读懂的人恐怕会折了阳寿,故不传世,被李袁二人分别带进了坟墓。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曾有那盗墓高手进过李袁二人的墓穴,看到过丢失的四象,然而出来后没几天,就都暴毙而亡。 这李淳风精通天文、数学、历法,在咸亨元年去世,被追封为太史令,以表彰他在太史局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年。 这袁天罡更是神奇,喜好道术,擅长相面,他的所有预言没有不灵验的。相传他在女皇武则天幼年时去过武则天家里,见到过武则天母亲,夸赞武则天母亲骨骼清奇,定是生了贵子。 这种带有预言性质的图谶,被后世君王列成了禁书,怕妖言惑众,搅得天下大乱。可是在民间,越是禁书越流传甚广,神乎其神。 《推背图》能出现在莲花观,定是当时修观之人下了决心。因为明朝初年,朱元璋就明令《推背图》为禁书,不得流传。张宛儿为何知道《推背图》,这都是当初教她的先生之功,目的是让她博览群书。 三霄殿中的《推背图》只有三十二象,而且前三十一象没有文字,想必当初也是怕官府看到。剔除了文字,《推背图》的画风及内容,搭配上三霄娘娘,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在里边。可是,为何只有三十二象上有文字,宛儿不解。 宛儿借着夜灯来到第三十二象前面,只见这墙壁上画了一个门墙,门中站了一匹马,这门墙下缘全是裂缝,可见都拜这马所赐。画边上有四句谶语:“马跳北阙,犬嗷西方。八九数尽,日月无光。”谶语边上又有四句颂语:“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 当初宛儿跟先生看《推背图》的时候就觉得,这李袁二人墨水不多,单看这第三十二象颂语,你说它是诗又不押韵,不是诗又平仄合理。想到此处,宛儿捂嘴差点笑出声来。这李淳风还敢自称太史局四十年,莫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这颂语像是在说改朝换代的事,“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好似说金陵的王朝气数已尽,新气象新朝代攻破了长安城。谶语中“日月无光”,日和月为明,金陵就是南京,莫不是明朝将尽了?可这马啊犬啊的又是何物?这几年老百姓民不聊生,土匪、盗贼揭竿而起打家劫舍的也不在少数。想到这里,张宛儿不敢再想下去了。难怪历朝历代要把《推背图》列为禁书。 正在她思索这三十二象之时,殿外突然下起了暴雨,雨点夹杂着风声拍打在破旧的门窗上,夜灯也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张宛儿感到后背发凉,于是小跑躲在了三霄娘娘像后,喘息未定之时,忽听得殿门“嘎吱”一声,一个人影进入殿内。 张宛儿朝门口望去,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就是雷声轰隆。 这突降暴雨之夜,闪电、雷声、人影,此一惊不比那夜猫子,着实是非同小可,宛儿不禁叫出了声。 “谁?”人影问道。 第7章 山根万秀才 这一声“谁”,听不出那人影的悲欢喜乐惊恐惧,但能分辨出,这分明是个男子声音。 这男子见殿内无人搭话,又说道:“并肩子山根万,外边浑天鞭儿轰摆金,招子不亮念招点。西北山头一片玄,回窝之后再向前,聚义惹出天王殿,白云一重关外仙。” 这男子嘴里的腔调都是官腔,说的话也都是官话,可是张宛儿一句也听不懂,单拿出一个字来,都明白,可是组合起来除了感觉抑扬顿挫,像是背诗外,实在不解其意。 张宛儿从三霄娘娘身后偷瞧这个男子,虽然影影绰绰,但也能看出大致轮廓。该男子头戴儒巾,身穿襕衫,后背箧笥,分明是个秀才打扮。再看这秀才的脸,眉目清秀,白面粉颜,却毫无羸弱之感,一身逼人英气,可那英气背后又似有那么三分玩世不恭七分浪荡风流。 这明代可不是谁都可以儒巾襕衫,那破了规矩的人,是要被送往官府治罪的。张宛儿镇上就曾有一人,名唤刘安,妻子在外和人有染,所以刘安又被唤作刘乌龟。 这刘乌龟知道妻子之事,但是自己游手好闲,只能靠妻子在外这点本事赚的小钱过活。这刘乌龟知道乡亲们瞧不起他,背后对他自愿当乌龟一事指指点点。可是这刘乌龟不这么想,他觉得乡亲们瞧他不起是因为他没地位。一天,也不知道这刘乌龟从哪里弄来了一身秀才装扮,正是这儒巾襕衫,招摇过市,甚是得意。 这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刘乌龟拿着从妻子那拿的钱,直奔酒楼喝酒去了。这刘乌龟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喝酒也有了八分醉意,便开始吹嘘自己起来。正当这刘乌龟吹牛之际,酒楼上来了二位真秀才,又恰好认识这刘乌龟,看他这一身打扮,不由得一股无名之火。 这两位真秀才也不吃喝了,仗着多一人,又占理,刘乌龟又喝得醉醺醺,上去就给那假秀才一顿拳打脚踢,只打得他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酸甜苦辣咸五味并出。这两位真秀才,拳打脚踢之后还觉得不过瘾,最后把这刘乌龟扭送到了官府治罪。可怜这刘乌龟,被官府治了罪,打了一顿板子,回家不久就死掉了。 张宛儿见进来的人是一男子,又是一眉清目秀的秀才,想必是在这雷雨之夜落了难才来到了这莲花观落脚,没准都是天涯沦落人。 这张宛儿也是二八的青春,虽跟那先生读过书,但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涉世未深,见秀才看上去是一白面书生,估计也是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大了起来。 宛儿从三霄娘娘身后走出来道:“你这个秀才,看来真是所学渊源,你说的那几句话,我一概听不懂。” 秀才没想到从三霄娘娘背后出来一妙龄少女,还敢接话。只见这少女,云鬓舒展,清眉明眸,嘴巧蜂腰,也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敢问女子可是道家哪位仙姑?” “道家仙姑不敢当,小女子是离此五里人士,姓张名白,小字宛儿。” 秀才看到宛儿,深深施了一礼道:“在下姓石名谦,字恭和,祖籍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现居广西梧州府。今年去往省城乡试,着急赶路,不料走着走着天色渐晚,看到此处道观正好落脚,又恰逢暴雨,不知是否惊扰了姑娘?” “原来如此,惊是惊了一下,扰谈不上。既然有缘,你又是读书人,如不嫌弃,我这还有些干粮,你可以填填肚子。叫我宛儿就好,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本来宛儿想说,我这里有干粮白酒,喝酒祛除下身上的湿气。可是她想到了家中男仆人喝了白酒后对女仆人那一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谢宛儿姑娘。”这石谦深深唱了一个大喏,“我看殿内也有些干草,我们可以点火来取暖,这样雨夜也不会着凉。” 说完,石谦抬眼偷看了一眼宛儿。此女子真个是,窈窕美貌,不让群芳。 第8章 切口 石谦提起宛儿的夜灯,把殿内的干草拾掇了一些,捧抱到了两人面前,取出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干草堆。干草堆燃起来后,宛儿拿出了干粮和石谦分食。 石谦坐定之后透过火光,宛儿的面容更加清晰了,果然是貌美,不觉看得出神。宛儿看到石谦盯着自己有些发呆,脸颊也红了起来,低下头说道:“石先生快些吃,不够我这里还有。” 石谦也觉得有些失礼,随即正色道:“还没有问宛儿姑娘,这暴雨之夜,电闪雷鸣,姑娘如此雅致一人,为何会出现在此莲花观中?” 宛儿一笑,说道:“怕是先生把我当成女鬼了吧?放心,我是人,可不是干宝书中的人。” 石谦有些犹豫,还是问道:“干宝是何人?” “先生堂堂一个读书人,居然还不如我一女子。这干宝是东晋时人,写过《搜神记》,他的书里写的,全是一些鬼怪故事。”说完此话,宛儿觉得有些失言,于是又道:“我又不考取功名,所以看的书杂了些,不像先生读圣贤书,做圣贤事。” “哪里哪里,真是惭愧,没想到宛儿姑娘也识文断字,不似那普通村妇,果然有见识,晚生佩服!” “先生客气,但神鬼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孔子说过,祭神如神在;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更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可见他老人家也是对神鬼之事不置可否,敬而远之。人生在世,人间不解的道理,恐怕在神鬼故事里能得到新的启示,也未可知。我就亲身经历过这神鬼之事。” 话已至此,宛儿把哥哥张寿的事,和自己家里发生的事,以及为何来到莲花观,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石谦说道,“想在此观取得道姑行头并非难事,取上之后,姑娘打扮一番,可和晚生一起走漓江水路。正好晚生也要去桂林乡试,不如姑娘和我一起如何?一路上有个陪伴,也出去看看,或有转机。” 宛儿听石谦如此说来,心中甚是有些欢喜。从她看石谦第一眼时,心中就觉此人伟岸,虽似有轻薄之相,但谈吐也是那学子风采。不过,和此人毕竟刚刚结识,还是有些放不下心,面露犹豫之色。 石谦看宛儿略有难色,说道:“想必姑娘心中有顾虑,第一次出门,又是姑娘,也是应该。想当初,晚生第一次跑江湖时,也是如此,无妨。” “跑江湖?”宛儿问道。 石谦觉出不妥,解释道:“晚生这么说,不是想让宛儿姑娘相信我是个出门的老手嘛。” 宛儿想了想,既如此,看上去他也不似那坏人,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先生一二。” “姑娘请讲。” “你刚进殿中说的那些像诗不像诗的话到底是何意?我也读过几本书,但还是不解,难不成是哪本书中的经文?” 石谦笑道:“晚生可以跟姑娘解释,但姑娘可不要真把我当成跑江湖的响马了。” 宛儿也笑道:“不会,先生但说无妨。” 石谦道:“晚生进殿之后听到姑娘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遇到了响马,所以说了几句江湖黑话,免得发现晚生不是绿林中人,再加害于晚生。” 石谦又往火堆中拨了拨干草,继续说道:“晚生也是跟我爷爷学的,那些都是绿林人的切口,也叫春典,这是只有绿林人才知道的语言。晚生当时说的意思大概是,我姓石,今夜雷雨天气来到此地,祖籍西北,敢问朋友是哪个山头的?如果对方是绿林人,发现是同道,就不会加害于我,甚至会帮扶我。” “哼!”宛儿嗔怒道,“还说自己不是跑江湖的,先生从哪知道这么些?” 石谦知道宛儿是假装生气,也不恼怒,笑道:“我爷爷年轻时,在米脂曾经搭救过一个绿林人,此人为了报答我爷爷,就给了我爷爷一本江湖海底。海底也是江湖术语,就相当于江湖人的家谱。不光给了我爷爷他们的海底,还教了我爷爷几句春典,说保命时能用到。晚生就会这么几句,还是跟我爷爷学的,没曾想在这用上了。” “先生祖父当年也是走南闯北喽?” “那是自然,我爷爷是一个有名的建筑工匠,当年也正值嘉靖帝喜好求仙问道,所以各地风行修建道观。我爷爷他老人家听闻此地有道观要建,就来到此地,后来也就留在这定居了。” “先生的意思是?” “没错!莲花观正是我爷爷主持修建的,所以晚生才跟姑娘说,想要在此地取那道姑行头不是难事。晚生可以给姑娘引路。当年,修建此观时,此观有一个秘密,这么多年,当初的工匠早已作古,想必那秘密更是无人知晓。晚生之所以知道,还是我爷爷临终前跟晚生说的。晚生不是吓唬姑娘,这个秘密可是不小。” 石谦说到此处,恰好殿外一个响雷,宛儿不由身后感到有一股阴风吹过。 第9章 牙婆 这莲花观始建于嘉靖四十四年,建成于隆庆六年,共历时七年,在万历年间又屡次修缮。按说这莲花观也不是什么大观,在建造时不需要那么久的时间,可是时间都花在哪了?这就是莲花观玄机所在,也是它的秘密。 “此观的秘密就在这三霄娘娘殿中。”石谦继续说道,“当初在嘉靖朝末年,在广西有一股势力,这些人专门略卖幼童,由于这些人又全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她们自称胭脂门。这胭脂门的牙婆以外貌作为障眼,可谓是无恶不作。她们不仅做略卖生意,也做皮肉生意,为了掩护这种恶行,道姑打扮,出资修建了这莲花观。” “先生的意思是?” “是的。” “难怪当初这莲花观里香火旺盛,净是些达官显贵子弟,且有留宿者,原来还有这一层原由。本以为这莲花观求子灵验,没成想是一群假道徒真牙婆。” 石谦道:“想必姑娘也知道,本朝教坊司是专营官妓的一个机构,那些官宦人家被籍没抄家后,家中的男子流放,女子或是为奴,或是成了官妓。那些沦落到教坊司的女子,想要再次落籍,可谓难上加难。然而,还是出了一个例外。” 宛儿问道:“那个例外,莫不是就是出资修建莲花观的人?可是已经从良,又何苦如此?”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石谦诡异一笑,不过这笑又瞬间收回,不易察觉,“出资修此观之人正是当年礼部尚书之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谓官营第一名妓。嘉靖朝末年,嘉靖帝更关心于长生不老,好多奏折不批阅,这就导致好多机构无法运转。这礼部尚书之女正是借此机会,买通了锦衣卫,给自己父亲平了冤屈,自己也复籍了。” “先生快讲,她为何不从良,却干这等勾当?” “此礼部尚书之女为何要成立这胭脂门,无从而知,我爷爷也仅仅是揣测。想必是在教坊司受尽屈辱,内心不屈,形成了她特殊的心理变化吧。况且此女虽复了籍,可是家人都已不在,孤身一人,错过了婚配佳期,此等经历正经人家也不敢明媒正娶,于是她可能不得已以道教伪装,成立了胭脂门。” “看来具体已不可考了。不过身为人,有如此坎坷经历,产生变化也是人之常情。”宛儿叹了口气,“何况一女子呢?想必是无法为人妻,又喜好孩童无处发泄,才走上了如此邪路罢。” “想必姑娘分析得极是,此女给自己取了一个道号,叫妙玄。这胭脂门就是这妙玄所立,以莲花观掩人耳目,专做那坏营生。” “先生分析得极是。我朝从宣德年间,虽对私妓严格禁止,可是并未真正执行过,反而愈演愈烈,那秦淮两岸便是明证。居家卖奸者,数不胜数,私窠子也是到处都是。我听我先生说过秦淮盛景,我那先生还讲,甚至那时女子打扮都像极了那妓女,可见世风如此。” 请宛儿姑娘随我来。石谦手提着夜灯把宛儿带到了三霄娘娘像后说道:“姑娘躲在这后边时,难道没发现有何异常吗?” “那时我看你人影,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大气都不敢喘息,哪有工夫在这观察片刻。” 石谦把手伸到了三霄娘娘西边那个造像底座上,双臂用力一扭,只听得机关响动。石谦用手一指《推背图》第三十二象,说道:“姑娘请看。” 只见那三十二象前的地砖打开,底下出现了一个通道。石谦带着宛儿来到通道入口处,一股阴沉气味扑来。 石谦说道:“想必是很久没人进去过了,此通道直通后院下面,想当年那胭脂门就是靠这地下空间行那些苟且之事。那些略卖的孩童,和她们那皮肉生意,还有那些秘术,都在这地下进行。” 宛儿心想,为何这石谦对此如此熟悉?虽然石谦的祖父主持修建这莲花观,但也只是那建筑工匠而已,也多是按照那宋人的《营造法式》打造这木建筑。这地下空间难道也是他祖父和那妙玄一起开通的不成?况且,这空间也不是一人能够完成,难道当初工匠?按照石谦的说法是都已作古。不会是除了他祖父外都埋在这地下了吧? 宛儿想到此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她抬眼看了看那石谦,石谦一直拿夜灯照射着地道入口,没有发觉到她的异样。 石谦提着夜灯望着入口说道:“等里边空气畅通了,姑娘就随晚生下去,这下边恐怕不止有姑娘想要的一身行头,怕是还会有些金银首饰。姑娘想想,这皮肉生意加上那略卖的买卖,赚的银子可不是小数。” “先生对此地道怎会如此熟悉,如没来过怎会一次就开启成功?就是您祖父讲过,寻摸那机关也得思考一阵子吧?难不成先生曾经来过?” 石谦听宛儿问话,略有迟疑,然后面带真诚说道:“姑娘莫要疑惑,晚生三年前乡试曾来过一次这里,早就在当时破解了机关,只是着急赶考,未曾入内。” 宛儿本还想继续追问,那为何今年赶考说着急又不着急了?着急在夜晚赶路来此观落脚,而此刻又不着急赶考了?但是她看到石谦一脸真诚,不觉那话儿无法出口。想想当年先生跟她说,好多事情祸从口出,不如再观察看看。 想到这里,宛儿对石谦说道:“先生,宛儿还是一会不下去了吧,有些害怕。不如先生一人下去,我在上边等先生平安归来便可。” “难道姑娘不想取那行头了不成?”石谦边说边把火折子吹亮,在入口处试了试,火折子没有半点要熄灭的迹象。 “看来里边空气应该流通了。”石谦拉着宛儿手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拉上宛儿手后,石谦觉得有些坏了礼数,立刻又把手松了开来。 宛儿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先生莫急,宛儿随先生下去便是。” 第10章 何处楼 一股阴风从地下吹来,再伴随着暴雨的潮湿、殿外荒草的泥土味道,更是衬托了那阴气。 石谦拿着火折子先行,宛儿跟在后边,她接过夜灯,手心也沁出了汗。二人约摸走了十多级台阶,便到了底。石谦拿起火折子,摸索到一个烛台,把蜡烛点亮,又用蜡烛依次把下边其他的烛台点亮,顿时所处的空间亮了起来。石谦把手中的火折子吹灭,二人四处观瞧。 但见面前是水纱绣花的门窗,左右两边分别是用赵体写的对联,说是对联,其实是两句诗:“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在门窗上方,又有一牌匾,上书“何处楼”三字。 宛儿道:“没想到这胭脂门也好诗文,如此推崇鱼玄机。想必这两句诗应是那妙玄手书,这赵体也有几分赵孟頫的神韵。” 石谦道:“没想到姑娘学识如此渊博,晚生佩服。” “香飘罗裙谁家席,风送歌声何处楼。”宛儿不禁背诵道,“这何处楼名字起得也好,似有那幽怨,也符合妙玄的心境。唯一不足之处是这地下空间无法起楼,空叫何处楼,岂不碍了风水。” 宛儿故意把“罗绮”的“绮”字说成“裙”,想试探下石谦是否真有那几分学识。然而石谦并没说什么,只是又对宛儿夸奖了一番。 宛儿心中有些狐疑,但转念一想,该不会是那石谦碍于情面,不好说破我吧。 但看这门窗前有一不大空间,摆放着供人休息的梨花木桌椅,桌椅上是紫砂的茶壶茶碗;两侧有珐琅绿的花盆。只是盆内花草已枯。青花白的梅瓶,放在宋式香几花架上,分列在这空间四角。 宛儿道:“这岂是寻常人家可比,也不愧这妙玄是官宦人家之后。” 石谦道:“姑娘休生感叹,这比那秦淮两岸的盛景可差了许多,甚至不如那桂林。这要没有这表面功夫怎能引得那皮肉生意?” “先生言之有理,我们推门进去看看。” 推门后石谦把屋内点亮,这门内其实就是女子的闺房。 只见那墙上挂着落霞式的杉木古琴、当代董其昌的画,远处黄花梨的软榻、黄花梨的长案。那长案上有那牡丹花纹的梳妆铜镜,以及湖州的笔、端州的砚、宣州的纸、绩溪的墨,其他文房用具也是一应俱全。 对面博古架上不光有宋版刻印的书,也有那上好的瓷瓶。钧窑釉里红和那苏麻离青,交相辉映。成化年间的高足杯、青花碗,小巧玲珑。 再看床榻上那云罗绸外加那烟青色的幔帐,让人心向往之那温柔之乡。 “这何处楼不是楼,是女子闺房,想必就是那行苟且之事的场所吧?但既然行那苟且之事,不能只有这一处地方,虽然摆放的物品都不落俗套,但似乎房间小了点。” “看来姑娘真是心细如发,且跟我来看这里。”石谦叫道。 石谦说罢用手移开古琴,按了一下古琴后的挂钩,这闺房墙后,又打开一通道。二人走进通道一看,原来是一个木制廊道,廊道尽头远看大书一个井字,挂在廊道尽头的门楣之上。穿越过去,果然是别有洞天。 这井字门内,又是两间女子闺房,闺房与闺房之间靠旋梯连接,这旋梯下边又多出了几层空间。 二人小心翼翼,在旋梯上从上到下走了一个来回,又回到了井字门这一层,算上井字门这层,一共六层。此层有房两间,就是这两间闺房。 从此层往下数,第五层一间房,第四层两间房,第三层和第二层一间,第一层两间。 石谦叹道:“没想到这三霄娘娘殿下居然有如此空间,在这往下又挖了这几层空间。这个当初我爷爷可没跟我细说。” 宛儿不语,此刻她正在胡思乱想。关于这何处楼她有太多疑问了。按说这莲花观已经久无人烟,为何这每间房内灰尘不多,与这时间相比,这灰尘也太少了点,莫不是有人来整理过?会不会是石谦?可是他明明说,没进来过。这何处楼...... “何处楼,何处楼,何处有高楼?原来这楼就在这井口。”石谦自言自语道。 “我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么了?”石谦问道。 “先生你看,这何处楼我们刚进来时,不解它为何为楼。现在我们走到了井字门内,才发现我们在第六层。加上刚才先生的话,想必先生也是知道了,这何处楼不是向上建的,而是向下。” “这个不假,确实如此。” 宛儿又道:“但不仅限于此,此莲花观虽说是那胭脂门的障眼之所,但也处处关联。我们从《推背图》第三十二象下进来,到了何处楼,从何处楼找到了井字门,知道了何处有楼。而这井字门为什么门楣上写井,是因为地上入口处的三十二象的卦象就是井卦,是水风井,下巽上坎,巽为木,坎为水,此是凶卦。” “宛儿姑娘,晚生虽是秀才,可与姑娘相识后,晚生甘拜下风。”说完,石谦深鞠了一躬。 宛儿忙把石谦扶起道:“先生此言差矣,宛儿学的乃是那旁门左道,不抵先生儒家正统。” “惭愧!惭愧!” “这井字门内房间从上到下依次是二、一、二、一、一、二,正应了此卦,想必这妙玄也是按照此等卦相进行排列这何处楼井字门的,可能她知道自己做牙婆,做皮肉生意,此为恶事,所以按照这凶卦起的这何处楼。” 这宛儿的话是说一半留了一半,她只说了这何处楼的井字门暗合了这水井卦,但是她不解的是,凶卦可不止这一个水井卦,难道非要暗合这《推背图》的第三十二象?而且又想到这三十二象的谶语和颂语,定是预示着一种变化。 这莲花观中人都是那妙玄子弟,虽然妙玄早已遽归道山,可是她的门徒,定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初既然碰到了灾年,颗粒无收,又土匪横行,想必这群假道姑也是爱财如命。这何处楼的瓷瓶画作可都是价值不菲,居然都没带走,这里定有诡谲。 那唯一合理的解释,难道她们还想回来? 第11章 花旗琵琶锁 石谦和宛儿又走下旋梯,这回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井字门内各层的房间,除了第一层的两间房是石门,并上了锁外,其他也都是那女子闺中模样,风花雪月之所。他们在第二层的房间发现还有一个门,直通莲花观的后院茶室,想必那风月场所的入口有两处,一处是在三霄殿内,一处在后院茶室。 这就能解释乡间传闻了,夜间来此以烧高香为名的狎客,其实是借烧香为名,从三霄殿进入地下狎妓。而那些白天被带入茶室,以探讨修为为名的那些人,则是从茶室进入地下行乐。所谓求子,也不是三霄娘娘显灵,而是这些牙婆略卖人口。 历朝历代对略卖人口的刑罚都十分重。汉时期,明知故犯的处以磔刑,也就是民间说的凌迟,而且买卖同罪。到了唐朝重则绞刑,轻则流放。宋,绞刑,流放;元,死刑,流放。到了明代,对这些略人刑法上就宽了许多,只要这些略人不伤人不杀人,就不会死刑,仅是流放。 这种对略人的刑罚不如前代,就导致了这些略人的行为比前代更为猖獗,再加上万历以后,朝堂党争林立、中枢废弛、阉宦当政,经济入不敷出,辽东边事不断,民间起义日渐迭起。这胭脂门恐怕更是趁乱,有恃无恐。 这第一层的两间房间各上了花旗琵琶锁,这花旗琵琶锁可不简单,要不是懂得其中机括的能工巧匠,是万不能打开的。 “这叫花旗琵琶锁。”石谦说道,“可见里边放的定是那胭脂门的重要机密。” “这可如何是好?”宛儿道,“若不是机括高手,实在是没办法开启。” 石谦摸了摸这石门:“莫非里边是道家练就秘术的场所不成,或许有些金银细软也未可知。” 宛儿觉得这莲花观虽然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可是自己仅是来取个行头而已,况且刚才和石谦已经从后院茶室翻找到了,已然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 宛儿于是说道:“先生,我的道姑行头多亏先生引路,在后院已经取得,我看这莲花观处处透着蹊跷,不如我们回到三霄殿,等天明离去吧。” “晚生知道姑娘此刻想法,可是毕竟要出远门,手中需要盘缠。目前晚生和姑娘手中虽有一些,可是难免一路上风餐露宿。这胭脂门的财物都是不义之财,该取则取。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人只有有了钱财,才好挺直腰杆,更好造福一方。” 宛儿听到石谦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自从家中只剩下她一人,孤苦伶仃,确实钱财的作用逐渐显现出来了。原来家人还都在时,家境殷实,不觉得钱财有何用处,除了读书写字,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而今,也确实很久没吃上几顿像样的饭菜,听了石谦一番话,宛儿不作声了。真可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石谦看到宛儿不作声,想必是听进去了他的话,继续说道:“姑娘不必担心此锁的机括,我爷爷虽然是工匠,可是他们也拜鲁班为祖师爷。姑娘有所不知,这鲁爷爷也是那机括高手,当初发明了各种锁头,这花旗琵琶锁又有何难?且看晚生手段便是。” “先生当真能开此锁?” “姑娘看着便知。” 说完此话,石谦用手在自己头上扯出一根头发。只见石谦一手扶住花旗琵琶锁,一手捏住头发丝,如穿针引线一般,把头发送进了锁芯中。他低下头,用耳朵贴住琵琶锁,只听得锁内机械转动之声,似有咬合摩擦之音。大约半盏茶工夫,忽的一声,这花旗琵琶锁掉落在石板地上,分离成两块。 正当宛儿惊讶之余,石谦又转到另一扇石门前,还是同样手段,这次更快,这扇门的花旗琵琶锁也应声落地。 正是:“花旗一落琵琶响,不问寻者做何功。” 石谦看着宛儿说道:“开了,姑娘过来帮我,先推开左侧房的石门,我们看看,到底有何玄机。” 宛儿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道了一声:“哦,好!” 两人分列在两扇石门前,双手用力推去,只见得那石门左右向内分开。石谦拿起蜡烛,借着烛光,把室内点亮,果然此石室与其他各房不同。 石谦道:“姑娘先别着急入内,右边石门我们也推开,到时再一同探个究竟。 于是二人又合力推开了右侧石门,石谦同样点亮了烛台。 这左室和右室石门相对而立,二人站在两室正中,借着烛光,一眼便可望见左右门内大致陈设。 石谦道:“姑娘可害怕?” “宛儿不怕。” “好,那我们各入一门查看,如有金银细软,取了便走。” 说罢,石谦进入了左侧石室,宛儿进入了右侧石室。 第12章 灵牌 这石谦进的左侧石室乃是那道徒丹房,房间正中摆放一青铜八卦炼丹炉,石室四壁的博古架上,到处都是炼丹所需之材。除了那炼丹材料,还有些道家典籍,散落四周,堆积如山。 道家炼就仙丹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白日羽化升天。实际讲来,世间哪有长生不老之术?可是历代帝王,就算那秦皇汉武都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始皇帝派徐福率领三千童男女出海,就是为了寻那仙山,以求得长生不老。可是那徐福是小卒一去不回头,最后海外称王,成立了倭国,导致嘉靖年间倭寇寇边,终成大患。 汉武帝迷信少翁、栾大,在建章宫神明台上放置“仙人”,以求“甘露”。要不是他相信这些,也不至于生出那太子蛊惑之乱。 嘉靖帝求丹药,用处女经血炼制红丹,为确保经血干净,不许宫中处女吃五谷杂粮,只饮甘露水,饿得那些宫女皮包骨头,以至于他差点被宫女勒死。 这道家炼丹讲究内丹和外丹,这内丹靠的是练习那呼吸吐纳之法,把自己身体比作丹炉,在体内练就内丹。外丹就复杂得多,用麝香、龙骨、白矾、水银、朱砂等炼制,更有甚者用人尸,以求阴阳调和。 石谦对那丹药和丹炉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翻那散落四处的典籍堆,不过那堆中都是《太上感应篇》、《抱朴子》之类书籍,他看一本丢一本,似乎并不是他想要找的东西。 在翻捡之际,石谦在一处书堆处找到了一个百宝箱,里边装有那女子的首饰珠宝,夹带着其他金银细软和许多张大明宝钞。那大明宝钞本是纸币,可是发行至今早已不值钱了,被石谦全部丢到一旁。 石谦又在四处的书堆中翻找了两遍,似乎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捧着百宝箱走了出来,冲着宛儿方向喊道:“宛儿姑娘,看我找到了什么?” 宛儿从右侧石室出来,神色略带紧张道:“那个,先生,找到了什么?” 石谦发觉宛儿神色不对,脸上惨白,连忙道:“姑娘可好?那间石室可有异常,我看姑娘脸色不是很好。” 宛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异常,只是石室内憋闷,一时喘不上气而已。” 这右侧石室其实是胭脂门供奉首任门长妙玄的地方,里边除了一幅妙玄的画像和供桌上的香炉、灵牌外,就是那地上的蒲团了。 石谦走进去看了看,说道:“想必是姑娘觉得憋闷。姑娘请看,我在那间石室找到了一个百宝箱,里边尽是金银细软,我们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有了这个百宝箱,这去桂林路上,恐怕姑娘用不着风餐露宿了。” 宛儿定了定神说道:“先生说的极是,有了这个箱子,路上定会轻松许多。下来许久,想必先生也是累了,不如我们上到二层,到后院茶室歇息一下。” “我看也好,底下空气不畅,我们到后院茶室歇息一下。” 这宛儿为何从那右侧石室出来后脸色惨白,当然不是因为那石室憋闷,而是另有隐情。 这宛儿独自进到这供奉妙玄的石室,初来看时,确实没有异样,可看到供桌时,却发现供奉那妙玄的供桌上有两个灵牌,其中一个自然是那妙玄,而那另一个灵牌上分明是写着石谦的名字。 虽然这世人中同名同姓的多如牛毛,此石谦不一定是彼石谦,可是这灵牌出现在此处,也是不禁让人寒毛直竖。可宛儿心中却有疑惑,为何单独供奉妙玄的灵位上要多出一个灵牌?显得如此不伦不类,真是好生地让人费解。 宛儿趁着一个人在室中时,把那写有石谦名字的灵牌丢到了石门之后。 “幸好石谦没发现这个写有他名字的灵牌,否则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宛儿心里暗自思忖着。 第13章 谜团 从地下向上走了大概有百十来个台阶,就到了后院茶室,宛儿和石谦就是在这翻找到的道姑行头。紧临着茶室向内就是观主的袇房,这袇房可作歇息之所。那道姑行头不是放在观主袇房,而是放在了紧临的茶室,好像有人故意安排的似的。 穿过茶室就是中堂,中堂的那边是书房。从中堂出去沿着两侧廊道,一边是道姑们的袇房,一边是供信士留宿的客房,在客房朝南的角落则是伙房。 此时刚过三更天,外边的暴雨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想必这漓江水涨,怕是要没了码头了。”石谦在中堂朝外看了看说,“姑娘就在这观主袇房休息便是,晚生去那客房,有事姑娘叫我就好。” 宛儿此刻巴不得石谦快些离开,也不谦让,说道:“先生请便便是。” 这石谦告了个喏,背着箧笥,抱着百宝箱便去了那客房。宛儿穿过茶室,回到袇房。这袇房和茶室就和那地下一样,也是尘土不多,似之前有人来过,那道姑行头也是一尘不染。宛儿此刻有些疲劳,也想不了许多,看着屋内恍惚的烛火出神。过了也不知多久,看到了客房那边的灯光也灭了,想必是石谦睡去了。 宛儿吹灭了蜡烛,锁好了门窗,独自躺在那袇房中,今夜不解之事历历在目。 首先,这石谦会江湖切口,但他解释是他爷爷的缘故; 其次,石谦说他知道莲花观的秘密,也是他爷爷的缘故; 第三,他一读书人不知干宝,也没读过鱼玄机的诗,学问未到也未可知; 第四,他懂机括,找到地下入口毫不费力,花旗琵琶锁也难不住他,说是家传,一个秀才知道这些也未免多些; 第五,他爷爷是建筑工匠,又通了这地下空间,这样工匠确有,不过胭脂门这么隐匿做事,为何他爷爷和其他人修建完莲花观还能活下来?难道他爷爷和妙玄不只是萍水相逢? 第六,他石谦说着急赶考,但为什么处处看上去又不那么着急? 第七,最重点的是,就算石谦知道这些秘密,为什么要跟我说?而且为什么早不早晚不晚地非要今天下去?不能等我走了一个人下去吗?他着急什么? 这宛儿本来开始对这些事只是隐隐有些不解罢了,也没有想那么多,看着石谦也不像什么坏人,人又真诚,白面书生模样,能有什么坏心思?要不是看到那写有石谦名字的灵牌,也不会疑窦丛生。可是那灵牌,确确实实写了石谦的名字,但愿只是巧合罢,毕竟同名同姓的人有都是。可也太巧了。 这外边的雨还是没有停歇,宛儿起身又向石谦歇息的客房看了看,一片漆黑。她又回到床上,继续胡思乱想。 这莲花观前边杂草丛生,看上去许久没有人来了,为何这后院却井然有序,虽也有些杂草,屋内也有灰尘,可毕竟和前边殊同,像是有人偶尔来住过,不是那常年的灰尘。也可能是,经常有歇脚的马帮、苗寨的行商吧。但是这地下,也像是有人来过,这就不合常理了。 再说那三霄殿内的《推背图》第三十二象,象上水井卦暗合何处楼井字门内各层的房间数,这也算合理,毕竟道家建筑讲究八卦之数,以凶卦镇凶事。 可是说,三霄殿内唯独第三十二象有字,是在暗示地下入口就在此处,不免有些牵强,暗示机关在哪不是更直接?那上面的谶语和颂语分明好似暗示本朝将尽,我又无法确定,不能详解。 “哎!”宛儿叹了口气。 这时困意袭来,宛儿头脑也变得昏沉,伴着雨声,沉沉睡去了。 第14章 鬼方青铜鳌魁印 宛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有一人自称鬼方国主,带着宛儿飞上天籁,于一处水洞前飘下。这鬼方国主不由分说,拉着宛儿上了河边小船,无人划船,此船却能行动自如。小船行进水洞,洞内寒气逼人,岩石嶙峋,行了有大约二里路,那船便出了水洞。 出了水洞,豁然开朗,河岸尽是鸡鸣狗吠之声,沿着河岸,杨柳依依,只见那浣纱女子笑容满面。河岸不远处,有玩耍孩童、还有那行路之人互相颔首示意,仿若世外桃源。 宛儿想要开口,却口不能言,想要挣脱,却毫无力气,只有靠那鬼方国主的拉扯才能行动,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鬼方国主把她带到一处宫殿,此宫殿四处鎏金、闪闪耀眼。 鬼方国主把宛儿拉到一处桌前坐下,此时走来了三位翩翩仙女,对鬼方国主和宛儿深深施了一礼后,便开始翩翩起舞。 那舞姿曼妙,琴声悠扬,乐人敲打着编钟,这礼乐之声让人神魂荡漾、不能自持。 那歌舞毕,鬼方国主挥了挥手,三位翩翩仙女退去,只见远远走来三人,让宛儿大惊失色,那三个人正是宛儿父母和哥哥张寿。 只见宛儿父母和张寿面对着鬼方国主,磕头如捣蒜。宛儿想问话,却无法开口,想起身近前,却又被那鬼方国主拉住,动弹不得,只能满眼含泪不止。 这鬼方国主,又一挥手,宛儿父母和张寿顿时消失,那大殿也凭空不见,二人坐在了荒野之外。那荒野不是别处,正是安葬宛儿父母和哥哥张寿之地,只见此时,夜色深沉,鬼火重重。 那鬼方国主说道:“我鬼方国本是殷商时期西北外族小国,后被那武丁所灭。国灭后,剩余族人无处藏身,只得随我南下,吾等历尽千难万险,行到湘西南华山脚,建了一村落落脚。吾辈族人,一直生活到宋代,不想却被那元人所屠,把吾族人全部丢在了在这南华山乱坟之中。你那哥哥所侵扰之人,正是我的族人,你家有此劫数也是应当。” 说完,那鬼方国主一拍宛儿道:“你有何话要说?” 宛儿问道:“那我父母和哥哥现在如何?” “被南华真人搭救,随着去了。” “去了哪里?” “云深不知处。” 说罢,那鬼方国主拿出了一方印给到宛儿。 宛儿定睛观瞧,此印乃青铜所制,长宽一寸有余,高约半寸,上有一印钮穿着线绳,正好可挂腰间。此印上用小篆刻着“鳌魁”二字。 宛儿不解问道:“这‘鳌魁’何解?” “长江洞庭水长流,风急浪高海无忧。千里烟波天地阔,山水行记一风流。” 这鬼方国主说完此话,一推宛儿说道:“去吧。” 这一推,宛儿从梦中惊醒。 只见屋外,天色阴沉,雨势依旧,那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宛儿回想起梦中的父母和哥哥,不禁又泪水涟涟。 宛儿看着昨日寻得的那道姑行头,不如趁现在屋内无人把它换上,免得遇到石谦,不好更衣。 这宛儿在袇房找到一面铜镜,梳妆整理了一番。她把头发高高挽起盘在头顶,插上发簪,然后起身,脱掉外衣,换上那中衣、中裤,穿上云袜,披上衬袍,外套青色道袍,足蹬云履,系上金色丝绦。乍一看真如天仙下凡,眉宇间透着仙气,眼梢又含着那么几分楚楚动人,那对招子如勾魂的美玉,那小口似樱桃的红艳。 看着自己这身打扮,宛儿对着铜镜不禁转了一圈,突然“叮当”一响,有金属落地之声。宛儿低头一看,居然是那鬼方国主给她的鬼方青铜鳌魁印。 她连忙拾起来看了看,果然就是那梦中之印,字迹、材质、模样,是分毫不差。 宛儿心想,既然是鬼方国主在梦中所赐之物,那此物必然是有它的灵秀之处,不可轻易示于他人。 于是,她把这鬼方青铜鳌魁印塞到了身上贴身之处。 这时,听得门外茶室有人敲门问道:“姑娘起了没?” 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石谦。 第15章 扎马村 “我已起来了,先生稍候。”说罢宛儿把屋内整理了一番,推开窗子,用叉竿支起,然后打开房门。 宛儿推开房门道:“先生昨夜可睡得安稳?” 只见石谦呆呆地立在茶室,眼珠子直勾勾看向宛儿,像那乡间的痴汉,又如那深情的男子,半晌说不出话。 宛儿脸上一片红霞,低声又问道:“先生昨夜可睡得安稳?” 石谦这才缓过那三魂六魄,连忙回道:“昨夜雨急风骤,倒也睡得踏实。”石谦看了看宛儿接着说:“没想到姑娘穿上此行头更是美艳动人,不让那天上仙子,真是国色天香又出尘脱俗,真可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宛儿害羞道:“先生言过了。这莲花观往东五里便是宛儿的家,往北二里有一个村子,此村叫扎马村。这扎马村人大多专门以给死人扎制纸人、纸马、金银元宝为生。宛儿想去一趟这个村子,为自己家人买些阴间用度,上坟时给我家人烧去,也让他们在阴间少受点苦,不知可否?” “既然有如此孝心,也是难得,晚生陪姑娘走一趟便是。” “先生不必费心,这雨未停,想必路上泥泞难行,这是宛儿自家的事,先生不如在这莲花观中等我,去不了多时,我便回来。” “姑娘说得哪里话?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况且是一个村子,也必然会有那客栈,打尖住店都不是问题,总好过这道观。” 宛儿一想,这石谦所说不无道理,况且自己腹中也是空空如也,在那扎马村怎么也好过这莲花观。听说扎马村也有那驱魔辟邪的道士,正好也请那道人给我家人做做法事,顺便也试试这石谦。 本来宛儿并没想找那驱魔辟邪的道士试试石谦,可这石谦执意要跟宛儿同去,宛儿又想到了昨夜看到的那灵牌,所以才计上心头。 石谦道:“晚生昨天睡的那客房,有几件老旧的蓑衣和斗笠,正好可以拿来穿上,这样在雨中行路也方便些。” “先生果然心细,那就有劳先生了。” 这石谦回到客房,自己换上了一套蓑衣和斗笠,又给宛儿拿了一套,送到袇房。趁着宛儿在袇房穿蓑衣和戴斗笠的工夫,石谦又回到客房,找到一个麻绳,把百宝箱和箧笥绑在一起,然后背上箧笥,来到中堂等待宛儿。 不多一会儿,宛儿也穿着完毕,为防包袱被雨淋湿,她把那包袱绑在了蓑衣之内。 宛儿看着石谦,又看看自己,不禁吟诵起了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时姑娘还有如此心境,晚生佩服。‘一蓑烟雨任平生’,真是说得好极了!”石谦说道,“既然晚生和姑娘都准备已毕,那我们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 “好。” 这石谦、宛儿二人,穿过廊道,出了后院,绕过了三霄殿、龙虎殿,就出了这莲花观。 那雨声打在了斗笠和蓑衣之上,发出“噼啪”之声。这雨水打落下来,形成了一股水气,让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这宛儿又回头瞅了一眼莲花观,心说,别了,不管你有多少秘密让我不解,我们来日方长。 二人走了一段,雨势渐小,可是道路依然泥泞,一路之上无人,二人也无话。 这宛儿虽然道姑装扮,可毕竟是假的,又是姑娘,又有心思,话少是自然。可是那石谦不知为何,也是路上无话,只顾赶路,那样子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 走了没多久,二人远远就隐约看到了几间房屋,再走近一些,是个村子,想必这就是扎马村了。 这扎马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阴气极重。这也不奇怪,全村人大多是做那死人生意的,又赶上下雨,有些阴冷之气也是应该。 “我们找家客栈,先吃点热乎的吧。”石谦对宛儿说道。 “嗯。”宛儿点点头。 第16章 阳间客栈 石谦与宛儿一前一后走进了扎马村,这村子看上去不是很大,一眼望去大概只有百十来户人家。虽然是个小村子,但却错落有致。 放眼看去,这路两侧除了一家药铺和一个杂货铺,全是扎纸人纸马的作坊,但见那纸人纸马都随意散落在屋檐之下,有些已经被雨水打湿,上边的染料沁了水,犹如鬼画符一般,在这死人用度上化开。有的纸人纸马被雨水打破,露出了里边的竹骨架。 虽然这路边村子里的人看上去都在干着自己的活,可是宛儿总是觉得好像身旁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宛儿心想,这百十来户的小村子,突然进来两个外人,确实显得扎眼,这村里人偷偷观察,也没什么奇怪的。 二人此刻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起来,正好看到一家名为“阳间”的客栈,便走了进去。 二人进门摘下斗笠,弹了弹身上的雨水。环顾四周,除了柜台后有一个长着死人般面孔的掌柜之外,空无一人。这掌柜的约摸五十上下,见到客人也不搭话,自顾自的拨弄着算盘。 宛儿小声对石谦说道:“就一个人。你说这连个人都没有,这掌柜的拨弄哪门子算盘。” 石谦冲宛儿一摆手,示意不要说话。然后他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掌柜的面前,施了一礼道:“掌柜的您好,我们来到贵村,不想遇到大雨......” “不用废话,想吃什么?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继续拨弄着算盘珠子问道。 石谦道:“老人家,我们先打尖再住店,要两间客房。” 此刻那掌柜的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喊道:“浑三,有客!” 过了一会儿,见后边无人应声,这掌柜的便自己走了出来,边走边骂:“这浑人,不知又到哪里去耍了!”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两碗素面,一壶茶。”宛儿说道。 此时二人已经坐下,虽然莲花观中取了那百宝箱,两人不差银钱,可是刚到此地,不能露富。宛儿生怕石谦要一桌子酒菜,显出钱财,再招来无妄之灾。 “两碗素面,一壶茶!”那掌柜的冲着后厨方向喊道。 不一会工夫,那掌柜的就端出食案,把素面、茶壶、碗筷摆上桌前:“请慢用。” “对了,老人家麻烦打一盆热水,送到这位先生房间。”宛儿说道,“我那房间则需要一个浴盆,额外再多放置一些热水和冷水。” 那掌柜的也不搭话,自顾安排去了。 正当二人吃饭的工夫,只见客栈门被“砰”的一声踹开,进来一个二三十年纪的醉汉。 那醉汉一步三摇走到了石谦和宛儿近前,弯下腰,看了看宛儿,又看了看石谦,他一身的酒气,极其刺鼻。 这醉汉把头抬起,打量着两人笑着说道:“一个穷秀才,一个小道姑,真是有意思!咦?有趣!有趣!” 石谦看这醉汉出言不逊,起身把宛儿挡在身后道:“这位兄台,您想必是喝多了酒,我二人乃是......” “浑三,你这厮又到哪里喝成这样?还不起开!”那掌柜的出来说道。 “掌柜的,今日阴雨,想必没有客人,我便出去摇骰子去了。”这浑三见到掌柜的后立刻变了个腔调,“没想到今日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财,便多喝了几杯。” “还不快回去?丢人现眼!” 这浑三听到掌柜的话后,灰溜溜地回到了后院,想必自去休息了。 这石谦和宛儿看那浑三自去,继续吃面。两个人许久没吃东西了,不一会儿,两碗素面就见底了。 二人吃饱后,石谦给宛儿倒了一碗茶说道:“我们在这村子也不认识谁,不如我们问问掌柜的,哪家纸人纸马扎得好,也置办一些,明早好给宛儿姑娘家人上坟。” “先生说的极是,最好还能再雇一辆马车,一个佣人,这样我们的东西也有地方放置。” 此时掌柜的正好过来收拾碗筷,石谦问道:“老人家,咱这村子哪家纸人纸马扎得最好,除此之外,我们还想雇一辆马车和一个佣人。” 这掌柜的答道:“哪家都好,只要别去村东头的马家就好。” “这是为何?”石谦问道。 “别问!”掌柜答道。 “那马车和佣人呢?”宛儿问道。 只见掌柜的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后院,边走边说:“客官刚才要的东西都齐备了,已送到客房,好生休息便是。” 第17章 浑三 这有明一代的村落,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丁粮最多的十户人家为里长,其他一百户人家叫甲首。这十个里长,每年轮流带着十个甲首当值,管理一里之劳役。如果一里中有那些鳏寡孤独之人家,无法应役,就叫畸零户。 这里甲中,凡是有德行、有声望的老人,被大家选出三、五人,用来解决乡里的纠纷。 后来,王阳明,就是那个龙场悟道的王阳明,创立心学的王阳明,也就是王守仁,又有那“十家牌法”。这十家为一牌,每天一家拿一牌,检查十家里有无可疑的人或事,随时向地方官报告,类似宋代的保甲制。 除了保甲,还有乡约,多是由地方豪绅担任,管理地方事务,固定在每月一天,或是在宗族祠堂,或是在庙宇。 这扎马村民原来也有土地,后来万历年间,他们的土地被大批划给了福王,成了私产。这村民无以为生,死走逃亡不在少数,留下的人只能靠做纸活为生。 吃过饭,宛儿和那石谦本想打听一下里长,但料想这扎马村里长也是名存实亡,便作罢了。 回到自己房间,宛儿锁上门窗,褪去衣服,挡上帘子,在盆中沐浴。虽然外边还在下雨,但热水一泡,身上的湿气此刻也去了大半。她抚摸着自己美玉无瑕的肌肤,躺在盆中,沉沉入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水也凉了,宛儿起身,擦干了身子,更衣完毕,正打算去找石谦,却发现自己桌上有一张卷起的字条。宛儿心惊,我回到客房时明明没有,难不成是我沐浴入睡之时?那我岂不是? 宛儿立刻看了看门,好好地从房内锁着,但一侧身,她发现窗子破了一洞,那字条定是从那洞里被人塞进来的。还好,窗户和浴盆之间有帘子遮挡。 宛儿拿起字条,舒展开来,见字条上写着:“阳间客栈,阴天不剃头。” 字条没有落款。 阴天不剃头,此时外边正是阴雨天气。 阴天不剃头,那么晴天就要剃头,这剃头,莫不是谋财害命之意?宛儿大惊,拿起字条急走出房门,来见石谦。 “宛儿姑娘,来得正好,晚生也刚好正要请姑娘。”石谦打开房门道,“姑娘请进。” 宛儿走进房内,发现浑三正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笑着看着自己。 “姑娘请坐。”石谦用手指了一把椅子,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石谦道:“我们的马车和佣人解决了。刚才浑三找我,说他已经给我们找来了一辆马车,也能帮我们搬运行李和上坟所需用度。” 宛儿欲言又止,看着石谦,又看了看浑三。浑三满脸堆笑。 这浑三做佣人也是合适,虽然黑些,但相貌堂堂,浑身精壮,可是宛儿对他印象不好,就是因为昨天他酒后言语轻浮。 “浑先生,请问是掌柜的安排您来的吗?”宛儿想到那字条,问道。 “不是,我毛遂自荐。” “那浑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要雇车和佣人?” “先前石兄和掌柜的话,我在后院都听到了。姑娘,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太虚中人,没有道家口,这身装束,我识得的,莲花观里来的吧?只是姑娘不是观中之人罢了,那观中道姑都会头戴金簪,而姑娘是玉簪。” 宛儿没想到这昨日的醉汉,在酒后还有如此察觉力和耳力,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浑先生了。”宛儿施了一礼,开始对浑三另眼相待。 “姑娘客气,车马刚才我已准备妥当了。我们不用等天晴,趁掌柜的不在,立刻出发便是。但我们得先去村东头的马家买些纸人纸马。” 石谦道:“掌柜的不是不让去那马家?” 浑三“嘿嘿”一笑道:“石兄,那马家的手艺可是本村无人出其右。我那掌柜的之所以不让去那马家,是因为二人因为生意之事有些不和罢了。” “生意?一个开客栈,一个做纸活,怎会有生意?”石谦问道。 “趁着阴雨,赶紧出发便是了,不要耽搁时间。有空再细说。”浑三回道。 宛儿一直在想,这浑三实则不浑,肯定是他知道这客栈确有谋财害命之事,要不浑三为何要趁着阴雨出发,而且是掌柜的不在之时?既然决定即刻出发,也没必要拿出字条来再跟石谦商议了。 石谦、宛儿收拾妥当,穿上蓑衣、斗笠,把行李搬上了浑三在后院准备的马车。 “驾!”,浑三甩出一鞭,马蹄声响,马车出了客栈后院,向村东头马家而去。 第18章 马家吊死鬼 三人在村东头一家纸活作坊门口下了马车,只见此作坊门大开,里边传来恸哭之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有几名官差正在驱使一些人铺草填路,边驱使边道:“快点,快点,一会儿县令大人就要来了。” 浑三说道:“二位且靠后吧,看来这马家出了事,里长正带人铺草,一会可能县令大人就要来验尸了。这验尸有一规矩,秀才、术人、僧道,验官是不想见的,二位请坐上马车,我去看看就回。” 石谦、宛儿也明白验尸规矩,听了浑三的话,便回到了马车上。 过不多久,听得一名官差喊道:“县令大人到!”众人纷纷让路。 见状,一名官差立刻要把椅子搬到作坊内,只见县令模样的大人捂着鼻子道:“不必搬在里边,把椅子放在屋檐下就行了。”县令坐定后问道:“里长来没来啊?” 只见刚才带头铺草的中年人答道:“小人在!” 县令继续说道:“家人、仆人、邻人都在吗?” 只见里边出来一少妇,带着哭腔道:“回老爷,当家的死得好惨!他昨夜出门,一夜未归,奴家以为他定是又去摇骰子了,也没在意。没曾想,当家的居然上吊死在了作坊里。” 县令眼皮都不想多抬一下:“家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那少妇道:“家中就我一人,当家的徒弟们都是白天做工,晚上离去。” 县令回头问身后一名官差:“仵作来了没?让他看看,是不是上吊自杀,如是,正常上报,也不必请官了。” “回大人,仵作没请到,还没验尸。” 这县令大人刚要发作,突然闪出一人:“大人不必动怒,小人以前曾在义庄待过几年,也懂得些验尸手段,不如让小人试试。” 说此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浑三。大家看是浑三,议论纷纷。这不是那个天天摇骰子喝酒的浪荡汉么,他能有何手段? 县令大人不厌烦道:“带他过去看看,尽快了结上报。” 只听得那浑三在屋内检验唱报道:“死者马大有,男,年三十七,上吊而亡,经现场‘硬四至’和尸体检验,得出如下,一、死者拴绳处印记粗细与死者绳子粗细吻合,绳套十字扣,死套头,正常;二、死者是自己上吊而死,绳印在尸体脑后作八字形分开,印痕相交,异常;三、绳索套在喉结上部,舌头伸出,异常;四、从死者拴绳处的灰尘来看,有移动过的痕迹,异常;五、拴吊绳处与地面的距离,正常;六、死者站在上吊蹬踏的椅子上够不到吊绳,异常。” 听到此处,县令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停!” 叫停后县令说道:“目前本县,县尉、县丞、主簿皆阙,多次申请增员,未见批复,故本县亲临。现验明死者马大有非自杀,本想去临县请官复核,但路途遥远,不便远行。既然仵作如此肯定他杀,本县遂把此案全权交给仵作办理。如三日内,无法结案,拿仵作扰乱视听办案批捕!” 说完此话,县令又对身后两名官差道:“王五、赵六,你二人随这位仵作左右,协同办案,三日之内,如不能结案,以仵作问罪!” “是!”两名官差同时应道。 只见县令头也不回地上了轿子,不多时,那顶轿子和身后的差官便消失在了雨中。 县令一走,里长走到浑三面前,用手指了指说道:“你啊,自讨苦吃!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出头!” 里长走后,围观的村人也全部散去,那马大有的少妇妻子,也进门而去。 “请吧,仵作大人。”王五、赵六二位官差说道。 “浑先生!”宛儿在马车上喊道,“宛儿可与先生一同办理此案。” 只见浑三冲宛儿一拱手,笑道:“有劳了!” 宛儿说完,从马车上跳下,和石谦一同,随浑三及二位官差进了马家纸活作坊。 第19章 结怨 马大有的妻子阮氏,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形匀称。这卖豆腐的女子貌美,叫豆腐西施,卖烧饼的女子貌美,叫烧饼西施,那这阮氏就是纸活西施。 阮氏刚到扎马村的时候稍比宛儿现在大上几岁,那时候她比现在更貌美,云鬓舒卷、眼眸灵动,她一门心思要嫁给马大有,以报答马大有的搭救之恩。 话说万历四十五年,这阮氏老家闹饥荒,全村人死了大半,她家也只剩下她和她父亲两人。两人实在日子过不下去了,没办法,她父亲把家里仅剩的那点薄田卖了。父女二人本想着靠着卖田的钱熬过饥荒,可不料恰好第二年,辽东局势紧张,努尔哈赤成立了后金,欲攻抚顺,军饷骤增,朝廷加派了辽饷。可怜那卖田的钱全都入了国库,阮氏的父亲急火攻心,一命呜呼,阮氏也成了流民。 这阮氏跟着那流民大军,走到最后树皮都吃不上了,便倒在了野外。恰好,这马大有路过,把这阮氏给救了。 阮氏跟马大有来到了扎马村,这马大有是扎马村纸活手艺最好的人,所以当时也比较殷实,这阮氏就有意想嫁给马大有。马大有呢,救了阮氏后,发现阮氏也有些颜色,又能干活,于是一来二去,这阮氏就成了马大有的妻子。 不过这两年马大有的生意是大不如前了。马大有的生意不好,不是他的手艺不行,是其他纸活作坊联合起来共同抵制他。 马大有和阮氏喜结连理后,生过两个孩子,可惜都不幸夭折,这让马大有悲痛欲绝。其实在封建社会,由于营养跟不上,医疗水平又不发达,新生儿的存活率很低,是正常现象,但是马大有却不这么想。马大有认为可能是自己做死人生意太多,受到了惩罚,老天让他无后。 从此以后,马大有和阮氏不再要孩子了,为了能把自己的手艺传下去,他便陆续收了两个学徒。 这两个学徒白天跟着马大有学习纸扎的手艺,晚上在马家住。后来,两个学徒都大了,再住在师父家也不合适了,就逐渐地搬了出去,只是白天跟着师父做工,晚上就回家。 这手艺行就是这样,师徒如父子,马大有也愿意尽心尽力地去教,两个徒弟也愿意跟着师父去学。 这大徒弟叫刑宝,二徒弟叫郑学,两个都是男徒弟。这行不讲究收女徒弟,不光是女子不适合抛头露面,也是这行人自己觉得干的事阴气太重,女徒弟又属阴,身子骨都弱,消受不起。 这刑宝和郑学,都是扎马村人,二人家里也不是干这行的,刑宝家是开客栈的,郑学家是开药铺的。这刑宝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阳间客栈的掌柜的刑禄。 马大有给纸扎上色的染料都是从矿石中自己提炼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马大有家的纸人纸马看上去栩栩如生,颜色鲜活。 扎马村的其他纸活作坊,知道马大有的染料好,所以就都从马大有家买入染料,给自己家纸人纸马上色。可是,其他家的颜色,怎么也比不上马大有家的颜色鲜艳。 这其实是马大有留了一手。 马大有在配制染料的时候,最后一道工序都是他亲自配制,而卖给其他家的染料,其他工序都齐全,而唯一缺的就是他这最后的配方。 开始,其他家的作坊并没有发现此事,只觉得可能是马大有家的纸张比较好,可是后来马大有在一次酒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件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别看马大有跟阮氏、刑宝、郑学朝夕相处,可是这秘方只有马大有一个人知道。 按理说,各家的配方各家当家的知道也是正常,不过这马大有的行为,确实惹了众怒,老话儿说得好,同行是冤家。于是这扎马村其他的纸活作坊就联起手来抵制他,并且形成了竞争关系。 刑宝和郑学跟了师父也有几年了,刑宝和郑学就跟师父说,想学那最后一道工序。可是每次提起来,马大有回复都是不行,要么是他们手艺还不成熟,贪多嚼不烂,要么就是叫两个徒弟再等等。 这阮氏本来也不懂这纸扎的手艺,也不关心这染料的配方,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却开始关心起来。 这阮氏,时不时就给这马大有吹枕边风,叫他把配方传给徒弟。可是马大有却说,教会了徒弟就饿死了师父。阮氏看马大有心意已决,也不强求了。 这阮氏虽然不再强求了,和马大有的关系也变得差了起来,原来尽心尽力的事,现在能糊弄就糊弄过去,外人面前还是显得恩爱,可是都是做做样子。 两个徒弟对师父,私下里也有些议论,觉得师父小气,也开始心猿意马了。可是师徒如父子,也不好当面跟师父翻脸。 这些,马大有都看在眼里,他觉得是阮氏和两个徒弟不理解他,不知道他苦衷。这家庭关系、师徒关系的微妙变化,再加上同行的联手,让这马家作坊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 就是这段时间,马大有学会了赌博,并上瘾,经常夜不归家。这阮氏开始还对此事生气,可是后来也习惯了,不在乎起来,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徒弟们看师父这样,也学会了偷懒,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阮氏的风言风语是越来越多,马大有的赌瘾也是越来越重。 马大有赌瘾越重,阮氏的风言风语越多;阮氏的风言风语越多,马大有的赌瘾越重。 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很多流言蜚语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 第20章 擦尸 扎马村可能除了马大有都知道,阮氏和刑家父子关系不一般。这个刑家父子就是刑禄和刑宝。 邻人都看到过,只要是马大有晚上不在家,他的大徒弟就会在入夜的时候钻到阮氏居住的后院。起初,邻人也不多疑,毕竟师徒父子的关系,可是,慢慢时间久了,开始起了疑心。 这马大有只要晚上一出去,这阮氏就在后院后门点上一盏白纸灯笼,而每次点白纸灯笼的时候,刑宝都到阮氏居住的后院,阮氏的房间不久就会隐约有光亮可见。 这种事情,邻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亲眼看到,大家也只是凭空推断,而且各人顾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邻人也不会跟马大有说这些。 浑三当然也知道这些事。 这浑三进了马大有的作坊,也不见外,自己找了个凳子一屁股就坐了过去。王五、赵六二位官差,更不见外,也搬了凳子,挨着浑三也坐了下去。宛儿和石谦,则在一旁站着。 阮氏独自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马大有的尸身,已经被刑宝和郑学二人用草席包住,放在了一旁。 “没想到仵作大人没来,竟是浑三来带班。”阮氏讥讽道,“刚才听你说,似乎是我那当家的不是正常上吊,更像是被人勒死,做了手脚。” 浑三一笑:“正是。没想到夫人也懂得这些,凭刚才唱报就能知道是被人勒死。夫人实在是不简单。” 这刑宝听到浑三的话,有些不快:“浑三,你不在我父亲的客栈好生待着,跑这来趟这摊子浑水做甚!” 浑三道:“你不知道你父亲做得什么生意?非要我当着二位官爷的面说出来?” 刑宝气得咬牙切齿,不再言语。 只见那赵六对浑三道:“大人可是限你三日之内结案,不要节外生枝。如果结不了案也无妨,当众认个错,我们哥俩可以帮你说些好话,也免受皮肉之苦。” 浑三道:“想要破案,有何难?不劳二位官爷费心。” 阮氏看了看宛儿和石谦,问道:“这二位是?一个道姑,一个秀才,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 宛儿刚要介绍,被浑三打断道:“这二位是我请来的,我早上听说马当家的出事,便从我们掌柜的店里请来了二位客官。这二位客官可不是一般人,这位女道人会阴阳八卦之术,通晓神鬼之机,懂前世测今生,马当家怎么死的,她只要一施法便知。” 浑三又指了指石谦:“这位秀才,神机妙算,会相术,千里之外的事,也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这宛儿和石谦听到浑三此话,知道是浑三瞎说,但肯定必有缘故,便冲着阮氏、刑宝、郑好,点头示意。 阮氏有些信以为真:“此二人果有此术?” 宛儿上前一步道:“果有此术。” 这浑三之所以当着阮氏的面这么说,而是他知道这阮氏平时就喜好谈僧论道。况且,做死人生意的人家,由于害怕自己阴气太重,几乎都相信这些神鬼之事。 这浑三看到阮氏信以为真,说道:“夫人不如先请二位仙人去休息,等入了夜,也好让这位女道仙姑做法,给当家的超度超度。” 阮氏冲着郑好道:“带二位仙人先到后院休息。” 只见这郑好引路,把宛儿和石谦引入后院一间房内,又把作坊外的马车拉进了后院,行李卸下。不多时,便又回到作坊内。 不论这阮氏也好,刑宝、郑好也罢,自从这县太爷一走,也不哭了,好似死的是别人一样。 浑三道:“既然夫人也认可马当家的不是自杀,而是被别人勒死,可是尸检的流程该要走完还是要走完,也好交差。” 浑三说罢,走到了马大有尸身面前,他掀开了草席,看了看王五和赵六二位官差说道:“二位官爷,还得有劳打几盆温水,再拿些酒、醋过来。” 王五、赵六二人骂骂咧咧而去,不一会儿把浑三要的东西准备完毕。只见浑三用温水整个冲洗了一下尸身,随手从那纸扎的纸马上扯下了一块纸,蘸上酒、醋在马大有尸身的头面、胸肋、腹脐等部擦拭一通。 浑三擦拭完,又把草席盖上说道:“一个时辰之后再看,走个形式而已。” 浑三说罢,也不客气,径直奔后院而去。 第21章 易容术 这浑三来到后院,进了宛儿和石谦休息的房间,关上房门,把自己刚才在纸活作坊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宛儿道:“浑先生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三日之期可不长,看浑先生如此气定神闲,怕是胸有成竹吧?” 浑三说道:“县令让我验尸时,我唱报的内容可还记得?” “记得。”宛儿答道。 “当时我检验时,不只发现马大有不是上吊自杀,还发现他尸身有中毒的现象,只是当时被那县令叫停,没有唱报出来罢了。不过正好,我当时也不打算全部唱报出来,便隐瞒了尸身中过毒的事。” 石谦问道:“浑先生还懂这些?” 浑三笑了笑:“正是。我查验出尸身嘴唇开裂,齿龈有青黑色,定是中了中鼠莽草毒,此毒在江南极其盛行,而郑好家本是村里开药铺的,又是扎马村唯一一家,想必此毒就是从他家药铺流出。” “那浑先生的意思是?”宛儿问道。 石谦道:“浑先生的意思是,马大有是郑好杀害的。” “非也,非也。”浑三笑道,“虽然尸身中过毒,但也却是有勒痕的,我猜测是先中毒后,再有人用那吊绳把人勒死。可是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所以我又做了刚才那一番。” “刚才那一番可验不出中毒,只能验出身上是否有被殴打的痕迹。”石谦道。 浑三“呵呵”笑道:“想不到石兄懂的也不少,一个读书的秀才真不简单。” 石谦表情有些尴尬,说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 浑三道:“石兄刚才说的没错,确实我那手法验不出中毒,只能验出有被殴打的痕迹。我那都是障眼法而已。二位不知,这中鼠草莽毒的症状,得需要一天一夜才能显现,到时候全身上下会成深青色,肚子也会鼓胀,而且九窍流血。我那么做一是为了拖延时间,免得他们对尸体做手脚;二也是为了入夜之后让宛儿姑娘做法事时,毒状显现,这样也更容易套出真相。” 宛儿道:“浑先生的意思是,在我假意做法事之时,让他们信以为真,好引导他们说出背后的真相?否则一切都是推断没有证据,无法结案?” 浑三道:“姑娘确实是聪明过人,浑三就是这个目的。除了这两点,我其实还有不解之处,只是无法确定,也想趁机试探一下。” 石谦道:“还有何不解?” “石兄对验尸都有所了解,可见也不是一般的秀才。”浑三笑道,“想必石先生也听过易容术吧?” “晚生当年听我爷爷说起过,只是没见过。” 浑三道:“我怀疑死的不是马大有,而是另有其人,很可能是我那掌柜的,刑禄。” 宛儿和石谦听后大惊。 宛儿道:“浑先生,我和石先生虽没见过马大有,可是尸身不止我二人看过,那里长、邻人,以及阮氏和马大有的徒弟可都见过,他们可没发现有异常,浑先生怎么疑心?” “我也是刚才用温水冲洗马大有尸体之后才有所怀疑的。这尸体用温水冲洗后,马大有的面部颜色略有变化,只是变化不大,一般人不易察觉,但还是隐约能看出有所不同。想我那掌柜的,阴雨天从来不离店,更是在有客之时,他必要等天晴,做那见不得光的买卖,可是自从姑娘和石兄回房后,我还没看到他一次,又想到他不让你们去村东头马家,这种种疑点,已经不是生意不和那么简单了。换句话讲,有生意纠纷就有矛盾,我这掌柜的做了马大有的替死鬼,也不是不可能。这扎马村能有这等易容手段的,只有马大有本人了,他常年做纸扎生意,给纸人上色,这给死人易容,对他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我怀疑马大有先杀了刑禄,然后给刑禄易容,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测,所以入夜还要看二位手段。” 宛儿问道:“这见不得光的买卖,难道就是?” 宛儿和石谦同时异口同声道:“阳间客栈,阴天不剃头。” “正是。我给二人都写了纸条,石兄也知晓,这也是为什么石兄雇我。我看姑娘在沐浴时睡去,便先行找石兄商议去了。” 宛儿听到此话,脸上一红,又想到那浑三是趁着自己沐浴睡去之时送的纸条,不禁想道,莫不是这浑三他,看到了我沐浴?! 想到此,宛儿也顾不得要矜持,大声说道:“浑三,亏我还叫你一声先生,原来你是那淫贼!说!你看到没有?!” 浑三也不生气,笑道:“浑三想看,可没看到。” “你!”宛儿抬手要打那浑三,被浑三闪开了。 这宛儿因为浑三敢于在县令面前主动提出验尸,已有了几丝好感,所以也没想真打浑三,正好浑三也闪躲了过去,没被宛儿打到。 宛儿借坡下驴,不过还假意生气,坐在椅子上瞪着浑三。 石谦见状连忙过来打个圆场,对宛儿说道:“姑娘,浑先生救我二人一命,想必是正人君子,说没看到,那一定是没看到。” 宛儿瞪着浑三,嗔怒道:“先饶你一命,这账以后再跟你算!” 石谦问道:“既然浑先生知道阳间客栈的腌臜生意,为何还要在店里不走,做那黑店的小二?” 第22章 江湖浮沉雨打萍 浑三见石谦问他,也不隐瞒,开始对自己身世娓娓道来。 浑三之所以叫浑三不是因为他为人浑浊,而是因为他水性好,不论多浑的水都能在水下待上三天三夜,故江湖上给了他一个“浑三”的绰号。 浑三本名叫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父母遗弃,是一个江湖人救了他。这个江湖人,向来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水下功夫了得。这江湖人,不仅救了浑三,还教了他水里的功夫,于是,浑三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这江湖人的弟子。 有了浑三后,这江湖人不再远游,扎根洞庭,收了一些部众,以在洞庭湖劫掠官府饷船为生。那些劫来的饷银,除了日常用度,都被这江湖人散给了洞庭湖周边打鱼为生的渔民,所以当年,这江湖人在洞庭湖渔民心中颇有声望。这江湖人不是别人,乃是那南宋末年洞庭湖杨幺之后,名叫杨毡,江湖绰号杨老鸦。 杨毡为何绰号杨老鸦?还得从他祖上杨幺说起。当年,杨幺发明了一种水战武器,是由那防水的火药制成,专挂在船底,然后在水下引燃。那武器看上去形如乌鸦,被称为木老鸦。这杨毡在水中能耐了得,威如那木老鸦一般,所以江湖人送绰号杨老鸦。 杨老鸦手拿龙鳞鱼肠匕,带着部众,横行洞庭十余年,不料后来却被自己的兄弟出卖,让官府拿了去,妄自丢了性命,部众也就从此散去,浑三就此流落江湖。 这出卖浑三师父杨老鸦的不是别人,就是扎马村阳间客栈的掌柜的,刑禄。 这刑禄本是杨老鸦的结义兄弟,因为贪图官府捉拿杨老鸦的赏银,便以请杨老鸦喝酒叙旧为名,骗杨老鸦上岸。这杨老鸦不知是计,只身一人前往,刚一上岸就被埋伏的官兵捉了去,不久遇害。 杨老鸦的部众一直等着杨老鸦归来,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看到官府的文书,才知道是被刑禄出卖了,人也早已枭首示众了。 听到师父被枭首示众的消息,浑三是悲痛欲绝。想那浑三,从小被父母遗弃,全是那杨老鸦把他带大,并教他功夫和为人之道,还给他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认字,这情份如同父子。 浑三与师父部众商议,不如四处散去,如果谁寻得那刑禄下落,一定要把他杀掉,替师父报仇。 这刑禄害了杨老鸦之后,怕被报复,远离了洞庭湖,浪迹到了这扎马村,开了阳间客栈,靠干那见不得人的生意为生。 浑三虽是杨老鸦弟子,也见过那刑禄,刑禄也见过浑三,不过那时候浑三还年纪尚小,所以刑禄对他毫无印象,这也是为什么浑三能隐藏身份在阳间客栈,做那店小二,又不被刑禄发现的原因。 浑三为了找刑禄,历尽千辛万苦。一日,浑三来到莲花观,见道观中道姑全是那貌美女子,凭着他多年江湖经验,觉得有些哪里不对,但又吃不准,受到好奇心驱使,他决心一探究竟。趁着夜色,浑三跳入莲花观,果然,他发现了莲花观那些假道姑皮肉生意的秘密。 正因他了解那莲花观,所以之前浑三一眼就识得了宛儿不是那莲花观的道姑。 浑三在那茶室外听到一男人和那道姑对话,分明是刚做完那皮肉生意。他决定等那男人走后,把那假道姑抓住,没准这皮肉生意的场所,人多嘴杂,说不定就能打探出刑禄的行踪。 这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巧不成书,这出来的男子不是别人,借着月光一看,就是刑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刑禄这么久,浑三没想到在这莲花观中碰到了他。 当时浑三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刻马上就杀了那刑禄给师父报仇,可是他的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么不如跟上他,看他住在哪里,这样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于是浑三一路跟着刑禄,来到了这扎马村阳间客栈。 翌日,浑三假扮过路的脚夫,来到这阳间客栈打尖,想趁着刑禄不备,杀了他。没成想浑三还未动手,当时店内的小二就给浑三的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想趁着浑三昏睡时取他财物,然后再结果他。 那浑三也是行走江湖的好汉,他一眼就发现酒里不对路子,在客栈里和当时的店小二便打斗了起来。那店小二哪是浑三的对手,三拳两脚便被浑三打翻在地,只剩下了求饶,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此刻,一声“且慢”从浑三身后传来。浑三知是刑禄,放下了那小二,心想,且看刑禄有何手段。 第23章 龙鳞鱼肠匕 这么多年过去了,刑禄根本就没认出浑三,浑三却认出了这死人般面孔的刑禄,还是以前的刑禄,只是这死人般的面孔更像死人了。 刑禄手里拿着匕首,向浑三拱手。 浑三认得那匕首,正是师父杨老鸦的龙鳞鱼肠匕。当年,他师父被这刑禄出卖后,这匕首也就再不见了,没想到在这刑禄手中。 这龙鳞鱼肠匕,锋利无比,下水遁地从不生锈缺刃,水火不侵、削铁如泥,一寸短来一寸险,乃天下名器。 相传春秋越国有一铸剑高手,名欧冶子,受了越王之命铸剑。为了铸得好剑,这欧冶子走遍名山大川,去找寻那铸剑原材,终于在一处矿山深处得到了不可多得的一种矿石。 欧冶子拿到矿石,在炉火中淬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铸得名剑五把,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铸完这五把剑后,欧冶子发现还剩下一些矿石渣子,便又用这些渣子铸了一把匕首,就是这龙鳞鱼肠匕。那世人只知道欧冶子铸得天下名剑五把,却不知还有这匕首存世。 这匕首经过多年流落辗转,到了杨幺手中,一脉相传又到了杨老鸦手中。杨老鸦把它视为继承自己衣钵之物,又无儿无女,所以欲把它传给浑三,不料遇难后这匕首就没了下落。 浑三看到那龙鳞鱼肠匕,本欲硬夺,可是他知道这匕首的厉害,所以隐忍不发,便假意和那刑禄“化敌为友”,做了阳间客栈的店小二,以求徐徐图之。 浑三做店小二,一是为了想夺回龙鳞鱼肠匕,用那匕首亲手杀了刑禄;二是为了暗中保护来到阳间客栈的旅人,不被刑禄暗害。 浑三为了让刑禄看上去对自己放心,便以赌博和喝酒做掩饰,他把自己搞得每天浑浑噩噩,好让刑禄放下戒心。他也对刑禄假意言听计从。 不过,那刑禄也知道龙鳞鱼肠匕是宝器,一直随身携带,浑三毫无下手机会。直到今日,不知为何,这刑禄出门居然没有带他那龙鳞鱼肠匕,这才被浑三盗取。浑三本想等那刑禄回来,好一匕首结果了他,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刑禄回来,便决定先救下宛儿和石谦,再杀那刑禄不迟。 石谦说道:“你拿什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听到石谦问话,浑三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出鞘,真是寒光闪闪、锋利无二,只见这匕首上刻有“欧冶子制”四字。 “果然是好匕首!”石谦赞道。 “浑先生,你刚才说,你那掌柜的今日出门,却未佩戴龙鳞鱼肠匕,真是异样。他这么珍视这匕首,不随身携带,莫不是我们今日看到的刑禄,不是真的刑禄,而是那马大有?”宛儿沉思后说道。 浑三一拍大腿:“姑娘提示了我!从这作坊内的尸身上看,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夜,如果死尸确是刑禄,那么姑娘和石兄刚到客栈时看到的刑禄,就一定是凶手假扮,很可能是会易容术的马大有!” 浑三又追问道:“二位进店可曾发现有何异样?” 宛儿想了想说道:“刚进客栈之时,店内没有一个客人,那掌柜的正在拨弄算盘。我还和石先生小声说,店内没一个人,这掌柜的拨得哪门子算盘。” 浑三点了点头说道:“这马大有平时有拨弄算盘的习惯,刑禄并不如此。这马大有精通易容术,都能骗过我,更何况是从未见过他的你们二人。想必那一刻他正想趁着无人,上柜台看看有没有银钱可以带走,见你二人进入,才用拨弄算盘珠子来掩饰自己。” “那这么说,以浑先生刚才的推断,这作坊内死的可就是刑禄了。”石谦说道。 “此刻我有八成把握确定,不过还是需要证据。如果死的真是刑禄,可惜的是我没能亲手杀了这厮!等入夜了,宛儿姑娘给那尸体做个假法事,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这阮氏本来就喜好僧道之说,如果她心里有鬼,一诈便知。” 三人正在这聊着,忽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24章 施法 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王五、赵六二位官差。 那王五道:“仵作,这一个时辰到了,抓紧时间再验一验尸体,没什么问题赶紧想辙结案。” 赵六也道:“最好快点!我哥俩可不愿在这陪你那么多时间。” 浑三陪着笑说道:“二位官爷放心,我准备准备就去。” “痛快点!”二位官差不耐烦地走掉了。 这浑三看到二位官差走远了,回过头跟宛儿和石谦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安排了一番。宛儿和石谦心领神会,跟着浑三又回到了前面的纸活作坊。 “怎么那么慢啊?”王五叫道。 浑三一笑:“没什么,刚才我求这位女道仙姑算了一卦,看看吉凶。我这位道家仙姑说了,不用等入夜了,现在就可以做法事。因为今日阴雨,入夜时分鬼神交接,怕是不吉利。” “当真?”那阮氏问道。 宛儿点了点头。 阮氏看了看刑宝和郑好,此二人冲着阮氏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阮氏看刑宝和郑好没有意见,于是说道:“那好,那就有劳女道仙姑施法吧。” 只见宛儿说道:“既然这样,有几件事,需要有劳各位准备一下。石先生,你准备一个火折子;夫人,您去准备一个水盆,里边接些凉水;刑居士,您去准备些黄纸,再备一只笔;郑居士,如果有鸡的话,杀一只鸡,取上一碗鸡血,如果没有,拿些画纸人纸马的红色染料也行。” 宛儿说完,阮氏冲着宛儿说道:“仙姑想要的东西,顷刻就能准备。”说完又对二位徒弟道:“快去准备!” 宛儿此刻又对浑三说道:“劳烦仵作把里长请来,再多叫些邻人,也好做个见证。” 宛儿趁着众人准备之际,把头上的玉簪取下,头发打乱,披头散发起来。她一手拿着玉簪指天,一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这宛儿口中念完,就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一会儿怪叫,一会儿好似沉思,一会儿好似又在倾听,一会儿又像是和谁在对话。 宛儿用余光一扫,看到那阮氏、刑宝、郑好陆续准备妥当,浑三请来的里长、邻人也都鱼贯入内,口中大呼一声:“纸笔!” 石谦连忙把纸笔递到了宛儿面前。 宛儿又大呼一声:“鸡血!” 石谦又双手捧着装满鸡血的碗,放在了宛儿面前。 这宛儿也不搭话,拿起笔蘸上鸡血,就在那黄纸上胡乱地写了一通,写完后口中又念念有词,那样子像是和谁在对话,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一会儿又表情惊讶。 “火折子!”宛儿叫道。 宛儿接过了石谦给她的火折子,把那黄纸点燃,只见那黄纸快化为灰烬之时,被宛儿扔在了阮氏准备的那盆水中。 只听有邻人窃窃私语道:“这可是神符水啊。” 又听有邻人回答:“可不是嘛,那可是神物。” 宛儿把那神符水用她的玉簪点上了一点,又拿起玉簪对着石谦喊了一声:“开!” 只见那石谦浑身颤抖,像是变了一人,然后胡乱找了把椅子坐下,头低垂下来说道:“此案的来龙去脉,本天师已晓得,各位听我道来!” 围观众人看到石谦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禁都啧啧称奇,夸赞这女道仙姑端的是那好手段。 只见那石谦说道:“死的人不是马大有,而是那阳间客栈的掌柜的刑禄。阮夫人,是也不是?” 听到此话,阮氏脸色吓得是毫无血色。 “是也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石谦又说道。 只见众人把目光都移向了阮氏。 阮氏身体一抖,瘫软在了地上说道:“是。” 第25章 来龙 宛儿、石谦、浑三听到阮氏说死的人不是马大有而是那刑禄,三人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证明了推断没错。 尤其是石谦,心中更是放下一块大包袱。 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施法问话,就好比那算命先生算命,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比如有人如果算命前怕那算命先生不准,问算命先生,你说说我家中父母情况?那算命先生就会来一句,父在母先亡。 这“父在母先亡”就会有四种结果。第一,父亲还在,母亲亡故;第二,父亲在母亲之前亡故,母亲还在;第三,父母都在,只是将来,要么是父亲先亡故,要么是母亲先亡故;第四,父母都亡故了,要么是父亲先亡故,要么是母亲先亡故。 这些就是算命先生不被人察觉的小技巧,然后再通过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来确定到底是哪一种结果。 这石谦第一次以通灵的身份做这种事,忘了留口,直接说尸体不是马大有本人,问是不是那刑禄,点名道姓,犯了大忌。这也幸亏,确是如此,否则如果不是他们三人推断那样,还真不好收场。 石谦第二次说话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小心了很多,他说道:“揭开尸体上的草席,大家上眼。” 只见那浑三跑过去,揭开了尸体上的草席。时间刚好,那尸体九窍流血,浑身上下尽是深青色,肚子鼓胀。 此刻刑宝听到死的人是自己父亲刑禄,连忙跑过去,拿袖子去擦拭尸体的脸。果然,易容的妆术逐渐褪去,那张脸越来越像他父亲刑禄了。根本就是刑禄的脸无疑。 只见刑宝扑上尸体,大声哭嚎道:“爹爹!你死的好惨啊!” 哭了一会,这刑宝眼露凶光,冲向阮氏喊道:“你这贱人,不是说死的是马大有吗?!你让郑好从家里药铺取来那中鼠莽草毒,不是也说要毒死马大有吗?!没想到你居然害的是我父亲!我父子平日对你不薄,你居然如此!” 这刑宝冲向阮氏,只见他伸出双手就要掐那阮氏咽喉,幸好被那王五、赵六二位官差扣住了,把他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这郑好见事情败露,正要转身逃走,被里长和邻人拦住了去路,按跪在那地上。 此刻宛儿见有成效,继续手舞足蹈,她围着阮氏转了一圈,只见那阮氏突然可怕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笑又像是哭,那笑声时而尖锐又时而凌厉。 笑过后,只听得阮氏说道:“这刑禄就该杀!” 前文已经说过,马大有给纸活上色的染料是他独有的配方,虽然他把染料卖给了其他纸活作坊,但却少了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这行为,成了一切祸端的源头。 这撺掇其他家纸活作坊联手抵制马大有的不是别人,就是刑禄。这刑禄为什么这样做?都是为了他那阳间客栈见不得光的买卖,多赚些钱。 刑禄在阳间客栈用蒙汗药蒙翻那客人后,就会取走客人身上财物,取完财物再把客人结果掉。他在取财物时会翻看客人的路引,也就是身份证明。这刑禄胆大包天,结果掉客人后并不把客人埋了,而是按照客人身上的路引信息通知他们的亲朋。这死者的亲朋接到自己家人死讯,来阳间客栈收尸,而尸体又不方便运走,这时候刑禄的生意就来了。 刑禄说路途遥远尸体不便保存,不如就地埋了。但是,既然是亲人就地埋葬,也不能草草了事,需要些死人用度,正好扎马村纸活作坊多。 这刑禄把这些死人的亲朋推荐给一些纸活作坊,中间去赚那昧良心的银钱。 刑禄不是没找过马大有,可是马大有不愿意做这昧着良心的事。于是刑禄就借着其他纸活作坊对马大有染料一事的不满,挑动大家共同抵制马大有,并承诺给他们介绍生意。 于是马大有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马大有本来不想再要刑宝做自己徒弟了,可是又想,刑宝是刑宝,刑禄是刑禄,岂能一概而论?开除刑宝的事也就在心中按下了。 这马大有因为生意不好,彻夜赌博,这阮氏好颜色,年纪尚轻,就被那刑宝钻了空子。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出了这种事,马大有开始是毫不知情。 可是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有一日刚入夜,马大有奔那赌坊而去,可走到一半想起来未带赌资,便又折回了家里。 这回到家里不要紧,但却正好撞见了阮氏和刑宝行那苟且之事,正在那翻云覆雨! 第26章 去脉 这阮氏和刑宝被马大有抓了个正着,二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跪在了马大有面前。 马大有没想到,一个是自己媳妇,一个是自己徒弟,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只见那刑宝和阮氏二人磕头如捣蒜。 马大有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只冲着刑宝喊出了一个字,滚! 只见那刑宝狼狈地逃了出去。 马大有冲着阮氏道,你走吧,我说你为什么总跟我说要我把那染料最后一道工序传给这两个徒弟,原来是这个原因。我救了你,你跟了我,我也不想让家丑外扬,我明天就写休书,你随那刑宝去罢。 只见阮氏哭哭啼啼地求饶,如果那样,她便无法在扎马村了,也没脸见人了。她不断跟马大有认错,说自己是一时糊涂,下回再也不敢了。 马大有看着阮氏,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阮氏,阮氏的样子,他想到了他们结婚时的那天,他想到,太多了。马大有最后说了一句,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你还是我妻子,刑宝还是我徒弟。说完此话,马大有拿上赌资,头也不回地又奔赌场而去。 经历了这件事,刑宝连着三天没回作坊,直到他收到了师父和师娘给他的亲笔信,他才知道原来师父原谅他了。可是这刑宝不这么想,心中害怕,他把他和阮氏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跟父亲刑禄说了,本想着父亲会骂自己一顿,没想到刑禄却道,你相信马大有会原谅你吗?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做掉,你和那阮氏做个长久夫妻,岂不更好? 这刑宝听了父亲这话,不由得一惊。那刑禄继续道,这扎马村的纸活作坊,因为染料配方的事,恨透了马大有。我也恨透了马大有,全村纸活作坊,也就他不跟我们客栈做那生意,既然不合作,留他何用? 这刑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拿了父亲的主意后,他便又回到了马大有的作坊。刑宝的目的是想找阮氏商量,找机会把师父除掉,可是那马大有心中坦荡,以为是刑宝过了心中那道坎了,对他依旧如前,也不再提那晚发生的事。 刑宝把他和父亲刑禄商量的,要除掉马大有的想法跟阮氏说了。这阮氏是死活不从,他想到那晚马大有原谅了她,更是觉得不能恩将仇报,可是那刑宝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这阮氏被刑宝逼得没有办法,便假意应承了下来。 这刑宝要害马大有,阮氏毕竟是妇道人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另一个徒弟郑好商量。郑好听阮氏说完前因后果后,迟疑了片刻道,不如我们来个偷梁换柱。师娘既然假意答应了刑宝,不如就让他请他父亲刑禄过来商议,说好只一个人。师娘请那刑禄喝酒,我从我家药铺里取来中鼠莽草毒,放在酒里端上来,不出半刻,刑禄必然中毒而死。到那时候,师娘再让我把刑宝叫来,让他把这尸体吊起来,造成自杀之相。想那如今这官差都是走走样子,蒙混过关不在话下。 阮氏道,这刑宝怎么能把他父亲的尸体吊起来?莫不是你病了不成? 这郑好道,徒儿不是说偷梁换柱嘛,偷梁换柱的精髓就是易容。我师父易容术方圆百里无人出其右,把那刑禄尸体弄成师父模样不是难事。 既然如此,阮氏答应了下来,和郑好趁着刑宝不在,把这些又全盘和马大有讲了一遍。马大有听到这刑宝听了刑禄的话,居然要害他,差点背过了气。马大有缓了缓道,既然有人要害我,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就按照这个计划来吧。不过我把那刑禄易容成我的模样后,不能有两个我,我要把我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样,免得外人生疑。 马大有继续说道,我易容成刑禄之后,就去他那阳间客栈,等那刑禄死了,你们便去报官。我趁你们报官之时,趁乱逃脱,等我落下脚后,便来接你二人。 于是阮氏、郑好二人拿定了主意,按照计划做下了此事。这二人本想天衣无缝,谁想冒出来个浑三,把这个案子给破了。 这时候早有那里长派人把县里的官差请到,由这王五、赵六二人领头,把阮氏、郑好、刑宝押了出去。 见官差走远了,浑三问那里长:“这刑禄的尸体该如何处理?” 第27章 河伯 里长道:“刑禄的尸身各位不用担心,我会派人通知他店里的人过来取走,到时候埋了便是。” 三人先后向里长唱了诺,这里长便自去了。 “既然此事已经解决,我看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在这作坊委屈一宿,明日别过宛儿家人,我们再上路如何?”这浑三道。 “既然如此,那宛儿恭敬不如从命了。” 石谦冲着宛儿说道:“不过这纸人纸马经此一事,恐怕也来不及准备了,不如明日从简吧。我看这作坊内还有些纸钱,带了去,给宛儿家人烧去,也算是一点心意。” 宛儿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这马大有到哪里去了?”石谦问道。 浑三答道:“这点事石兄不用萦怀,想必那马大有早就逃脱了,也许等风声过了,他自会回来。” 不多时,那阳间客栈店里的人就来到作坊,把刑禄的尸身给抬了出去。 外边街上刚敲过二鼓不久,下了几天的阴雨就停了,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三人都感觉到疲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早,浑三套了马车,石谦和宛儿放上行李,三人便去了宛儿家人的坟地。宛儿烧过了纸钱,在坟前哭得泣不成声,告慰了家人在天之灵后,就奔漓江码头而去。 正是:“今夜扁舟来别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因为下了几天阴雨,路上不是很好走,当三人到了漓江码头时,早就过了那行船时间。这浑三一打听,就是赶上了行船时间,今日也不会开船,漓江涨水,船夫们都不愿意此时行船。 “石先生、浑先生请看,那群人在那边做什么?”宛儿指了指码头处。 有一群人正在用牲口祭祀一个牌位,大家依次上香磕头。 浑三道:“这些人都是那船夫,他们在祭拜河伯,保佑漓江水快快退去,好及时行船。” 宛儿道:“这河伯可是那《搜神记》里边的弘农冯夷?” “正是此人。”浑三答道,“《搜神记》里说这冯夷,华阴潼乡人,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就封他做了河伯,掌管这天下水系。因为河伯是庚辰日死的,所以这天不便行船,否则必溺死。” 宛儿道:“《淮南子·齐俗篇》说道:‘冯夷得道,以潜大川。’想必说的也是这冯夷成了河伯之事。” 浑三道:“我以前常在水里行走,知道这些并不奇怪,没想到宛儿姑娘也知道这些民俗杂事,真是不简单。” “庚辰日不方便行船,否则溺死。”石谦说道,“今日好像就是庚辰日,这漓江水涨,不便行船。” “石兄差矣,想要船家行船有何难事?只要多给些银两便可。只要不是那大明宝钞,肯定会有船家的。” “宛儿姑娘觉得如何?”石谦问道。 “我们多加些银两,今日便走吧。”宛儿道。 “好!”只听得那石谦冲着祭拜河伯的船家喊道:“哪位船家今日可以行船,银钱不是问题!” 祭拜河伯的船家听到有人高喊,都停了下来,只见其中一个船家道:“出三倍,今日便走。” 只见那搭话的船家,挽着裤腿和袖子,一身短打扮,一脸络腮胡子,透着凶相。 宛儿看到此人如此凶悍,有些犹豫,看向了浑三和石谦。 浑三道:“姑娘勿惊,常言道,送佛送到西,今日浑三定要把姑娘和石兄送到桂林。况且我这水上功夫请二位放心,如果这船有什么异样,我定会保二位周全。” 这浑三说完此话,卸下了马车上的行李,放在码头上,伸手拍了一下马的屁股,喊了一声:“回!”只见这马拉着马车扬尘而去。 石谦冲着船家道:“船老大,三倍价钱今日出了,咱们今日何时可以开船?” 船老大说道:“即刻启程,请三位上船。” 这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磨推鬼。 第28章 车船店脚牙 石谦和浑三听到船老大说即刻就能启程后,立刻把行李都运到了船老大指定的船上。当二人收拾妥当后,才挽着宛儿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这船老大的船着实不小,除了底舱用于装货,还有那上下两层客舱供船客休息。 这船上除了船老大,还有十多名水手和三五杂役,以供其驱驰。 三人上船后,付了船资,随着一名杂役的指引,分别安排在了三个客舱,稍作休息,等待船老大开船。 只见那船老大,在船头摆出供桌,点了三柱高香,并让船上水手和杂役杀了一头猪,把猪头砍下供在供桌。完毕后,船老大口中念念有词,带领众人拜了三拜。 船老大在祭拜完毕后,冲着众人喊了一声:“起!”众人齐声答道:“甩!甩!甩!” 众人喊过,只见几名水手拉起风帆,其余众人各归其位。不多时,船动了。 这漓江水起于越城岭猫儿山,两岸岩溶峰林,景色翠绿,蜿蜒曲折,江水清澈。要说平常,逆流而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一旦遇到了暴雨,水量猛涨,就显得凶险异常。要不是宛儿等三人敢于出资,船家可是不愿在这时节开船。何况,今日又是那庚辰日。 这行走江湖的人中,流传一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何为车船店脚牙? 车指车夫,船指船家,店是店家,脚是脚夫,牙是中介。此五行,就是俗称五行八作中的五行。虽然行业低微,但是人数庞大,如这五行中有歹人,也不稀奇。 宛儿、石谦、浑三,经过扎马村命案后,虽然也休息了,可是还是感觉疲乏。三人进入客舱不久,便都睡去了。等到行将正午,三人依次醒来,走出客舱。 三人鱼贯进入餐舱,吃罢午饭,走到了甲板上。此刻正看到船老大一个人坐在船头,不知思索何事。 石谦冲着船老大拱手道:“船主可曾吃过午饭?” 船老大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石谦见船老大不愿多说,也不勉强,就要转身回舱。 正在此时,船老大回过头来冲着石谦等三人说道:“今夜不论晚间发生何事,三位客官都要好生待在船舱,不要出来。” “为何?”宛儿问道。 船老大上下打量了一眼宛儿:“你这小道姑休要去问,只顾待着就好。” 宛儿还要上前追问,被浑三拉住了。 浑三笑着对船老大说道:“船主说得极是,我们本是过路客,今日又非吉日,我们不会给船主惹出麻烦。” 船老大说道:“这就好!晚饭我会给客官上几坛上好的黄酒,来上几尾好鱼。请三位客官吃饱喝足之后早早歇息就是。” 船老大说完此话,自顾自地又坐在船头出神,不再言语。 三人在甲板上待了一会,观察着船上的水手和杂役,一切正常,并没有晚上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慌乱之状。 三人回到客舱,这宛儿心中不安,待了一会就出去敲响了浑三的舱门。 浑三给宛儿让坐后,宛儿说道:“浑先生熟知水性,也经常行走江湖,可知这船主刚才说的话是何意?” “姑娘不必惊慌,这船主一脸凶相,想必也是那行走江湖多年的人。况且在今日还敢出船,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晚上我们静观其变就是了。” “浑先生就一点不怕?” 浑三笑了笑:“怕就不上船了。” “我的事想必浑先生还不知吧?” 浑三道:“愿闻其详。” 于是,这张宛儿就把自己哥哥张寿的事,以及自己为何要离家,如何又去了莲花观,怎样遇到石谦,这一路咄咄怪事全部和盘和浑三说了。 不过宛儿也算是留了一些心机,她隐瞒了自己梦到鬼方国主得了那鬼方青铜鳌魁印之事。 “这么说来,这石兄可是有点意思了,既会江湖切口,又知道那莲花观的秘密,还懂得机括之道,读书似乎不多,不像是个秀才。有趣得很!更有趣的是,那莲花观居然还有他的灵牌,看来他出现在莲花观不是巧合。” 宛儿答道:“正是,这也是我的疑惑。不过我看石先生不像是那坏人。” “世间本没有绝对的好坏。”浑三说道,“石兄弟既然是个大活人,那就肯定不是死人。姑娘在扎马村想找驱魔辟邪的道士试探石兄,也是单纯了些,亏着遇到刑禄之死,仓促之中把此事冲了。否则,这么做也太单纯了。” 宛儿有些生气:“浑先生你说我单纯?” “难道不是?你我才认识几天,就这样交浅言深,不是单纯是什么?”浑三说道,“人行走江湖,切记暴露出处,也切记刨根问底。” “浑先生不也是交浅言深,把自己身世说出来了吗?” “你信这是真的吗?”浑三笑了。 “难道不是?” “说是不是,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不是也是。”浑三打了个哑迷。 宛儿迷茫了,一时沉默不语。 浑三见状,笑着说道:“姑娘不必介怀这些小事,还是看看眼前,晚上且看船上会有何事发生。” 说罢,浑三对宛儿调皮地眨了眨眼。 第29章 无支祁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船老大和船上水手迎着逆流,异常卖力。 午后,艳阳高照,阳光反射在江水上,犹如碎银点点。 船老大褪去了上衣,汗水爬满了他健硕的身体。在船老大的左臂上,可见纹了一只猿猴,金目雪牙,白头青身。 列位看官,这船老大身上的纹身并非猿猴,而是那上古怪兽,叫无支祁。这无支祁虽然长得像个猿猴,可是却不是陆上之物,而是水怪。 相传这无支祁,火眼金睛,力大无穷。常在那淮水中兴风作浪,劫掠百姓。当年禹王治水时,这无支祁在淮水为患,阻止禹王。禹王无可奈何,多亏天上应龙下凡,降伏了这水怪,把它压在了龟山(又名军山)之下,这才引通淮水,流入大海。 有书为证,《山海经》说:“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曰无支祁。” 这船老大身上纹了这么一个水怪,不知为何意?想必是行船之时,求个平安,以无支祁来吓水中邪气吧。 船行了两三个时辰后,这太阳就逐渐西斜,阳光余晖洒在甲板上,像是洒上了番茄汁。 船老大走进底舱,从底舱中取了几尾鱼,两坛上好的黄酒,交给了厨子,并嘱咐道,一会酒菜做得了通知他,并由他亲自送到餐舱。 在船老大走后,只见这厨子在厨房中忙碌了起来,一把菜刀飞舞,不多时,这新鲜的鱼就做得了。 此刻,宛儿、石谦、浑三早就坐在了餐舱之中。船老大端着食案,把酒和鱼一一放在桌上,并摆好碗筷。 船老大道:“三位客官慢用。我还要再嘱咐三位客官一下,今夜晚间无论发生何事,三位客官都要好生待在船舱,不要出来。虽然船上没有什么新鲜食蔬,但是鱼和酒管够。” 船老大说完此话,就要转身出去。此刻石谦叫了一声:“且慢!”然后问道:“船主怎知今夜会发生一些事情?” “因为是庚辰日。”船主眼睛盯着石谦,恶狠狠地说道。 “多谢船主!”浑三笑嘻嘻说道,“呦!船主原来喜好纹身,身上还纹了一只小猴子,煞是有趣得紧。” 此刻船老大虽然穿上了衣服,但却是那坎肩,左臂上的纹身被看得一清二楚。 “多谢客官!小人身上纹的是水怪无支祁,不是小猴子。”船老大淡淡说道,“此是为了保我船家平安。” “认得认得!”浑三拱手笑道,“越是在这忌行船之日,怕是越用得着。船主辛苦一天了,不如喝一碗酒再走?” 船老大看着浑三端来了一碗酒,二话不说,仰头就把那碗中酒喝干了。 喝过酒后,船老大用手抿了抿嘴,不看浑三,反而面向宛儿说道:“这位女道长,不知道是否忌讳酒肉,如果忌讳,还请告诉小人。小人叫人给道长做些素食。” 船老大说完此话,宛儿脸色变得不好看了,石谦和浑三也有些不自然。因为三人都知道,中午吃饭时,桌子上全是荤菜,并无半点素食。这时如果宛儿回答,她忌酒肉,那么中午吃了荤菜,此刻无法解释。如果宛儿说,她不忌荤腥,岂不是表示自己是个假的道姑? 不过张宛儿毕竟小时候也读过诗书,转瞬之间就定了心神。只见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饮过酒后,宛儿答道:“贫道行走天下,吃百家饭,有时饥不裹腹,所以这荤腥忌也不忌。遇到则忌,不遇则不忌。如果贫道因为没有素食而不食荤腥,那么把贫道饿死了,到底是荤腥杀了贫道,还是贫道杀了荤腥?这正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船老大听完宛儿的回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后,船老大道:“看来叫道长都委屈了客官,不如叫真人更合适。” 说毕,船老大一拱手:“三位客官慢用,切记夜间不要好奇。” 船老大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餐舱。 石谦和浑三见船老大出得舱去,都称赞宛儿回答机智。 宛儿红着脸笑道:“小女跟二位先生待得时间久了,这江湖气也学得了八九分。” 三人在餐舱中边吃边聊,宛儿问浑三:“浑先生可知这无支祁?” “知道。”浑三说完,把无支祁的来历给宛儿和石谦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宛儿道,“那船主左臂纹上这无支祁,难道真是为了保船家平安的?” “浑先生如果知晓,不如说来听听。”石谦也催促道。 浑三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无支祁虽出自《山海经》,但是它的故事却盛行于唐代。唐代李肇《唐国史补》:‘楚州有渔人,忽于淮中钓得古铁锁,挽之不绝,以告官。刺史李阳大集人力引之。锁穷,有青猕猴跃出水,复没而逝。’这里说的青猕猴就是《山海经》提到的无支祁。从此无支祁在民间流传开来。不过……” “不过什么?”宛儿问道。 “不过这无支祁,从唐盛行到宋,宋被蒙古人灭后,由于蒙古人为异族,并不推崇汉人文化,这无支祁就慢慢不被民间所熟知了。就算常在那水中行事的江湖人怕也无人知晓。我师父杨老鸦,由于祖上是杨幺之后,在元初抵抗过蒙古人,不侍异族,推崇汉人文化,所以认得那无支祁,以至我也知晓。” “看来这船主不简单啊!”石谦说道,“这无支祁再次出现,恐怕不祥。” “正是。”浑三答道。 第30章 镇江王 受好奇心驱使,三人在餐舱吃过晚饭后,商议了一下,决定晚间倒要看看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三人商议已定,都聚集在了浑三的客舱中休息。起先,船舱外安静得出奇,而后,似乎有了些低低的说话声,不过那声调有些奇怪,再加上低语,听得不大真切。然后,就是橐橐的脚步之声,底舱似有人搬运重物,最后好似大家都聚集在了那甲板之上。 石谦示意,想出船舱看看情况,但是却被浑三按住了,意思是叫石谦再等等。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忽然听得舱外锣鼓震天,待锣鼓声一停,又听得古琴弹奏之音,丝丝入扣,悠扬入耳。甲板上嘈杂起来,船也停了下来。 此刻浑三低声跟石谦和宛儿说道:“此刻我出去看看,石兄和姑娘先在船舱等候,稍安勿躁。” 说罢,只见浑三,把龙鳞鱼肠匕拿在了手中,潜出客舱。 浑三沿着客舱廊道悄声猫行了十多步就走到了通往甲板的舱门边。恰好舱门是一破旧门板,门板上露出一洞,浑三把脸贴上,偷眼观瞧。 浑三发现,甲板上水手和杂役都排列有序,每人腰间都别了匕首,手中提着灯笼。而这船老大则在甲班中央站立,他的对面是一朝廷命官,命官身边,有一女子正坐在甲板上抚琴,形貌淡定。朝廷命官身后,站有两排兵丁,这些兵丁,一手按住腰间雁翎刀,一手提溜着灯笼。 浑三心想,看来这朝廷命官是从另一条船上来的。 由于靠近甲板,这船老大和那朝廷命官的说话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朝廷命官说道:“你们这群倭寇,自从我朝万历二十六年,尔等寇首羽柴秀吉死后,你们倭国人就都相继回国了。可是你等余孽,本该回国,却深入到了内地。尔等既然不愿离去,就该守我天朝法度,如今为何不守规矩?” “难道她不是我守的规矩吗?”船老大用手一指抚琴的女子说道。 “休得无礼!如今这是我的杨夫人!”那朝廷命官道。 浑三把眼转到了这个叫杨夫人的抚琴女子身上,但见此女子依然从容淡定,旁若无人地抚琴。 船老大仰天干笑了一声:“我在你们中土近三十年了,早已经忘了自己是倭国人。再说,我这么多年在漓江,也算是遵守法度。如今,又给朝廷交了几箱银子,难道你还不满足?” “满足?如今辽左用兵,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朝廷规定,每亩加银一两,作为辽饷。你有田千亩,你说该交多少?” “你说的纯属无稽之谈。朝廷规定,每亩加银九厘,何来一两?再说,我哪有田千亩?” 说到此处,只见抚琴的杨夫人按住琴弦,站了起来说道:“我说有,就有。” 船老大拔出匕首指着杨夫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杨夫人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你对我本无恩,我何来负义之说?你当年由于交不起矿税,拿我抵给了我家官人,如今看我成了夫人,此刻又谈起了忘恩负义之说。要说忘恩负义的人是你,你说你遵守法度,那你左臂上的纹身怎么讲?” 杨夫人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你这倭人逃入内地,带领着你这些倭寇余孽,在漓江边上成立了镇江派,你自称镇江王,你们所有人左臂上都纹了这无支祁,劫掠船客,是也不是?” 船老大狠狠说道:“是又怎样?” 杨夫人道:“既然承认了,你就不要再说你遵守法度了。去年我和我先夫君搭你船只去桂林府投亲,可是却遭了你的暗算。我先夫君被你推下江淹死,你却独留我一人,把我献给了我如今的官人抵税。天无绝人之路,不幸我官人夫人早逝,续了我,这样我才成了如今的杨夫人。这一年来,你巴结我,还不是看我如今的官人势力?” 船老大道:“看来你跟我约定今夜来收辽饷是假,要跟我算账是真了?” 那朝廷命官冲着杨夫人笑了笑,然后对船老大说道:“看来你这倭人虽在中土待了近三十年,可是脑子还是未开化。你见过哪有半夜约定在江中交饷的?今日要你钱财是真,替我夫人报仇也是真。庚辰日,就是我夫人给你选的良辰吉日,你就跟那死鬼冯夷做伴去吧!” 说完此话,这朝廷命官身后的兵丁全都拔出了雁翎刀。这自称镇江王的船老大身后的水手和杂役也掏出了匕首。双方剑拔弩张。 没想到这镇江王看到这阵势反而哈哈笑了起来。 镇江王冲着那朝廷命官说道:“何监使,不必动怒。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今日未必你这兵丁就能胜过我的人。如果你要是求财,我这倒是除了这几箱银子,还有一笔富贵。” 何监使听罢,摆了摆手,示意兵丁都把刀放下。然后走到夫人面前,背对着镇江王,两人窃窃私语起来。 镇江王看到事有缓和,于是也冲自己的人摆了摆手。这些水手和杂役也收回了匕首。 何监使和夫人商量了许久,才转过头来说道:“什么富贵?你说来听听。” 镇江王道:“我船中有三位客官,今日白天出了三倍的船资,要去往桂林府。我看他们行李中有一百宝箱,料想必定有些钱财。本来也想今日出船约见监使,索性就答应了他们。本想等何监使走后,拿了财物,结果了这三人性命。如今不如这样,我取了这财物,献给何监使和夫人,我和贵夫人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怎么样?” “好啊!”何监使痛快地答道。 “而且我这客官里,还有一道姑,这容貌不亚于杨夫人。此女留得性命,献给监使。剩下二人,一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下人,油腔滑调,杀了便是。” 何监使听完此话,看向夫人。 杨夫人对何监使道:“就如此吧!便宜了你这贼囚根子了。” 浑三不听这镇江王的话则罢,听完了暗自叫苦!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回过头问道:“是谁?” 第31章 好心的厨子 拍浑三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宛儿。宛儿身后还有一人,船上的厨子。 原来在浑三出了客舱不久,这船上的厨子就进了宛儿和石谦所在的客舱之中,把船老大今夜的行动和他的来龙去脉全都和宛儿还有石谦说了。 当宛儿和石谦知道后,大惊失色。厨子跟宛儿和石谦说,为了方便取食材,他厨房有一暗门通往此船的底舱之中。在船底舱,有一条备用小船,只要打开底舱的隔断门,就可以把小船放到江水中逃生。 按理说这厨子应该是这镇江王的人的才是,然而并不是,而且这厨子也不是倭国人,而是我朝人士。 厨子自我介绍,他姓孙,在家行二,由于身材肥胖,熟人都叫他胖头孙。他本是那桂林驿的厨子,负责给各地来驿站的官员提供膳食,由于驿丞克扣经费,导致他这个厨子连自己都食不果腹,无奈只得逃亡。 胖头孙在逃亡过程中,上了这镇江王的船。镇江王看他没有多余财物,本想杀了他丢到江中,好在他在求饶之中说自己能做饭,做过驿站伙夫,也恰好这贼船上没人做饭,才得已苟活了下来。 胖头孙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在这船上生活。镇江王不准他上岸一步,如果被发现了,不留性命。 为了保命,胖头孙船上吃船上睡,也看多了镇江王杀人越货。每次胖头孙见到好好的大活人被绑推到江下,都于心不忍。 今夜,这胖头孙又看到宛儿等三人恐怕要命丧于此,这才冒死出来搭救。 平时,底舱小船看管得严,胖头孙想要逃跑总是不得机会。正好今夜这镇江王的人都上了甲班,千载难逢。 为何今夜这镇江王如此大意?因为镇江王在胖头孙做鱼时,暗示过胖头孙把蒙汗药下到鱼腹中。如果胖头孙按照镇江王指示下蒙汗药,此刻宛儿等三人早就昏睡在客舱之中了。 然而这胖头孙并没有下药,而是看准了今日,趁着救下宛儿等三人之时,想和他们一起坐底舱小船逃生。 石谦已经跑到底舱准备小船了,宛儿和胖头孙二人此刻找到浑三,是想叫浑三一起坐小船逃生。 然而,此时已晚。 这镇江王带人推开了甲板和船舱之间的舱门。 镇江王看到浑三笑嘻嘻地堵在了廊道中,身后是宛儿和胖头孙。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镇江王掏出匕首,对浑三说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客气了,今个儿可就是今个儿了。” “今个儿可不一定就是今个儿。”浑三嬉皮笑脸道。 看到浑三这嬉皮笑脸的样子,镇江王也不再说话了,直接匕首就刺向浑三面门。 浑三一手架住镇江王胳膊,一边对身后的宛儿和胖头孙喊道:“你们快走!这里我来抵挡!” 虽然宛儿和浑三认识不长,但此时怎好一走了之?宛儿在浑三身后喊道:“浑先生不走,我也不走!我本也孤苦一人,死有何惧?” 胖头孙在边上苦劝宛儿,叫她跟他快走,可是宛儿就是不听。 这浑三见状,不由心中着急。 镇江王和浑三打斗了十来个回合,自觉不是对手,卖了个破绽,退了一步说道:“且慢!” 看到浑三也收了,镇江王道:“你我二人不分胜负,不如这样,我们聊聊。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我只求财。” 没等浑三说话,宛儿在浑三身后抢先说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钱财给你,放了我们,让我们乘小船离开。” 镇江王知道,在这狭窄的廊道里,再和浑三打斗下去毫无结果。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况且自己也不是浑三对手。不如让他们都出来,在甲板上再见机行事。 镇江王让了一条路,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诸位出舱到甲班上来吧。” 浑三冲着宛儿说道:“这倭人奸诈,向来不守信用,姑娘和孙兄快去寻石兄!” 宛儿道:“浑先生,不必。” 说罢,宛儿推开了浑三,从镇江王身边走过,出了舱门,站到了甲板之上。 浑三无奈,也跟着宛儿站到了甲板上。 可这胖头孙,却早就不见了踪影,他趁宛儿和镇江王说话之机,早就一溜烟儿地跑到了底舱,拉着石谦坐小船逃生去了。 当镇江王发现胖头孙不在的时候,立刻派手下人去底舱追寻,不过为时已晚。底下人回报,胖头孙和那秀才都没在底舱,二人已乘小船逃了。 浑三和宛儿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中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又有几名水手,从底舱出来,把宛儿等人的行李全搬到了甲板上,除了些平时生活用度和换洗衣服外,还有从那莲花观中找到的百宝箱,以及石谦来不及带走的箧笥。 镇江王立刻命人把百宝箱打开,只见里边全是金银细软,叹为观止。 这何监使看到这百宝箱中尽是那钱财,不禁满心欢喜、笑逐颜开。 何监使冲着杨夫人努努嘴,杨夫人看了一眼,淡定地点了点头。 此刻,这何监使又把目光扫到了宛儿身上。 只见此女子,二八青春,头戴玉簪,发如乌云,面上桃花春三月,眉眼星辰含秋波;青色道袍难遮波涛,金色丝绦更衬蜂腰纤细,云履三寸金莲不大不小,嘴上舌尖暗自俏,道骨仙风迷倒俗世,不食烟火却在人间。真个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何监使看宛儿看得双眼发直,口水直流。这镇江王全都看在了眼里。 镇江王小声问道:“监使可满意否?” 这镇江王连问了数声,何监使才回过神来,连声说:“满意!满意!” 镇江王又命人把宛儿等三人的行李挑开,打开箧笥,看看还有没有遗漏掉的钱财。 这不打开箧笥还好,打开之后,只有一个破骰子。这可把这何监使气坏了,没有钱财也就罢了,一个破骰子算是怎么回事! “来人,把这破骰子给我扔江里去!”何监使喊道。 第32章 漓水萧萧人去也 看到只有一个骰子,宛儿和浑三也是觉得奇怪。按说石谦是一个秀才,箧笥里边应该除了书就是文房四宝才对。怎么会有一骰子? 镇江王听到何监使的话后,二话不说,捡起骰子就丢到了江中。 这骰子在江中,连个漩都没打,就沉入了江底。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何监使冲宛儿和浑三说道,“原来你们身边的秀才,竟然不读书,是个赌徒。这样想来,你们二人也不是什么好鸟!” 宛儿回想起了自己从遇到石谦之后的点点滴滴。要说石谦不是个正人君子,算是冤枉了他,可要说他的言行,在莲花观中时也却是有诸多疑点。 “杀了我,留我身边姑娘一条性命!”浑三冲何监使喊道。 何监使哈哈笑了起来。 镇江王对浑三道:“本来也没想伤害这小道姑。她这么动人,哪好意思伤了她?倒是你这个人,非死不可!” 浑三道:“杀了我岂不是把镇江王的手脏了?你可确定不伤了我身边的这位姑娘?” “哼哼!我夫君可舍不得杀了这小蹄子,他还等着把这淫妇带回家呢!”杨夫人满嘴醋意。 浑三听了镇江王和杨夫人的话,又看看何监使。那何监使的眼珠子可是一刻也没离开过张宛儿。 “今日你必须死!”镇江王对浑三道。 “那你打得过我吗?” “我打不过你不要紧,可是我和我这些兄弟一起上,就难说了。”镇江王说完此话,手下人都掏出了匕首,准备要一拥而上。 浑三也知道,自古好汉难敌四手,况且这船上,除了宛儿和自己,都是那何监使和镇江王的人。就算拼尽了全力,恐怕也自身难保,更别说二人全身而退了。 看来如今只能折中了。 浑三走到宛儿身边,和宛儿低声说道:“刚才我在舱内都偷听到了,看来他们不会害你性命。我去后,你要周全自己,等我逃生后,会想办法寻你。” 不等张宛儿搭话,只见浑三,跑了几步,纵越出一丈开外,一个猛子扎进了滚滚漓江之中。 当何监使等人反应过来,再跑向船边张望,早就看不见浑三的身影了,只见得月光洒在那漓江之上。 “看来你这同伴也不怎么样嘛,为了保命一个跟胖头孙跑了,至你于不顾。一个自己跳水自尽,一死了之。”镇江王对着宛儿说道。 其实宛儿心里清楚,浑三深识水性,跳入江中,是给何监使等人一个自尽的假象而已。他这么做,不仅能保住我,也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此刻宛儿看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什么都不怕了。 宛儿道:“何监使,如今只剩下贫道一人,不知何监使是否要赶尽杀绝?” 宛儿说此话时,故意柔声柔气,眼睛看向何监使。 何监使看到宛儿如此妩媚,心中顿时大悦:“本官怎么会忍心杀了你这小美人。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说话怎能出尔反尔?留你一条性命。不过,留你性命没问题,你要以后好生服侍本官,以谢本官今日不杀之恩。” 宛儿深深下了一礼道:“大人既然能收留贫道,贫道不胜感激!不过贫道有一请求。” “但说无妨。” “想要贫道跟大人您走,此事不难。但是需要大人答应贫道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条件了,此时就是有一百个条件这何监使也会答应。 “说吧。什么条件?”何监使笑容可掬。 宛儿走到何监使面前,低声对何监使说道:“杀了镇江王!” 何监使听到宛儿此话,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如常。 何监使故意提高了嗓音:“还是你这小道姑懂事,想让我赏赐这倭人,真是知恩图报。” 说完话,何都监对身后的两个兵丁喊道:“拿一百两银子过来!” 趁着兵丁取银子时,何监使对镇江王一招手,示意镇江王过来。 这镇江王刚才也听到了何监使的话,此刻心中喜不胜收,满脑子都是想着那一百两银子。哪还有心思想其他。 只见他快步哈腰来到了何监使面前,刚要谢恩,何监使就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刺进了这镇江王的左胸。当匕首再拔出来时,这镇江王哪还有命?只有那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何监使随意地用身上官袍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对镇江王手下喊道:“如今你们首领已经被我杀了,尔等从犯都属蒙蔽,本朝法令,首犯当诛,从犯不论!如有违抗者,定斩不饶!” 只见这镇江派的倭人余孽,看到自己首领被杀,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纷纷丢下手中武器,伏地请降,磕头如捣蒜。 何监使见状,哈哈大笑道:“都说你们倭人茹毛饮血,不谙我中土人情世故。不过今天看来,传闻皆是虚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这些人,我收编了。” 何监使命人把这镇江王的尸体丢到江中,又让手下把这倭人余孽全部收编成为一队。 可怜这镇江王,一脸凶相,强盗中的魔王,漓江上杀人越货多年,就这样被何监使杀了,丢到那江中喂鱼。 有诗哀之曰:“漓江水上倭人王,号称镇江却沉江。当年杀人又放火,今日没把恶人防。” 何监使见今夜之事都了结了,立刻命人把得到的钱财全部搬到了自己的官船上。投降的倭人也都一并押上了官船。 事毕,何监使对宛儿说道:“小道姑,可满意否?” 宛儿见镇江王已死,又知自己今日看来定要被何监使掠走,此时此刻,只能先保全性命,再做打算了。 宛儿想到此,又深深下了一礼道:“多谢大人!”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何监使的官船。 宛儿自己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了,看到了杀人,居然还能如此淡定。 何监使见宛儿上了官船,然后看向杨夫人。 杨夫人点点头。 “把这倭人的船烧了!” 只见不多时,这镇江王的船就被火焰所包围,浓烟滚滚,随风肆虐在空中。滚烫的火苗烧得船上木板噼啪作响。远远望去,火光亮如白昼。 漓江水中,月正明,借着火光,那杨夫人拿出古琴,弹了起来。 客船弹琴江上听,松风江月若无情。阑干又向溪桥坐,怪鸟惊啼谁欲行? 第33章 杨涟的杨 杨夫人虽在抚琴,可是脑子里却在想着那被丢到江中的骰子。看到骰子,她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含冤而死的义父。江水滔滔,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杨夫人姓杨,杨涟的杨。 杨涟在明末时期可是一个大人物,他是东林党最重要的人之一。在万历三十五年,中进士,先到常熟任知县,后来入朝任了兵科给事中。 何为兵科给事中?就是专门辅助皇帝处理兵机奏章,稽查兵部的官,可谓是皇帝的近侍。 这当年的万历皇帝,由于和这帮朝臣就立储的问题产生了矛盾,经年累月不上朝,六部九卿的官员挂印而去的是十之五六。 万历皇帝朱翊钧不上朝,成年待在深宫,贪酒好色,还美其名曰“静摄”,其实每天都在鬼混,这就引起了很多正直朝臣的批评。 这万历皇帝,自小被张居正管教,长大了没了管教后自然谁都不吝。万历皇帝说,只要朕一去文华殿就劳,所以才不上朝。 一个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大臣们的奏章当然不看,一律“留中不发”。官员们由于见不到皇帝的面,所以无所事事,无所事事不如回家种地。 所以这些不满朝堂的大臣纷纷请辞回家。可是朱翊钧是不看奏章的,当然也不看大臣们请辞的致仕手本。所以好多大臣,上了致仕手本后,也不等批复,就告老还乡了。 走了就走了,少一人少一份俸禄。万历皇帝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杨涟心中也想过要一走了之,可是身为东林党人,自诩以国家为己任,想全身而退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就一直干了下去。 这明神宗万历皇帝,不喜欢当时的太子朱常洛,一直想立和郑贵妃所生的福王朱常洵,由于杨涟在神宗皇帝病危时,力主朱常洛入宫服侍神宗,才让神宗皇帝下了最后传位朱常洛的决心。 这朱常洛憋闷了几十年,一朝即位心情舒畅,于是酒色无度、花天酒地,仅当了十几天皇帝就生病了,每天腹泻不止,病入膏肓。就在此刻有个叫李可灼的鸿胪寺丞,自称有红丸仙丹两颗,可治病。朱常洛吃了第一颗后,精神百倍,第二天就又吃了一颗,哪曾想到了半夜,就一命呜呼了。 到底是朱常洛自己身体不佳,还是吃了这两颗红丸导致的最后死亡?后续引发出了一系列的朝堂之争。 朱常洛就是明光宗。在明光宗弥留之际,杨涟成了顾命大臣。 光宗驾崩后,当时的太子是朱由校,也就是如今的天启帝。李选侍是天启帝的养母,欲挟持太子朱由校把持朝政。此时,又是杨涟站出来,劝服朝臣闯进了乾清宫,拥立了当今圣上朱由校,把李选侍移出了乾清宫。 杨涟只有一子,名杨之易。 杨涟既然是杨夫人的义父,杨夫人当然就不是杨涟亲生,而是杨涟的养女。 当年万历末年,全国南北各地都是大灾荒。一有了灾荒,再加上朝廷因为辽东战事,不断加派税赋,粮食就更不够吃了。粮食不够吃,就有了饥馑。 杨涟本是湖广应山人,那一年大饥馑,他正在回应山老家的路上,走在路上看到流民无数、哀鸿遍野、饿死的尸体堆积在了道路两旁。其中有一老妇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在割路边死去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的肉,以此裹腹。 这人相食本来在万历朝的灾年中,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这老妇却打算吃一个小男孩尸体,这让杨涟感到了于心不忍。 杨涟走到老妇身旁,一打听才知道,这死去的小男孩是老妇的孙子。 杨涟问道,你怎么居然还吃自己死去的孙子? 老妇答,如果我不吃了他,那么我走后别的灾民也会吃了他,既然这样,不如我食之。 杨涟听罢,顿时泪如雨下。 杨涟叫身边随从,给了老妇一些银两,并帮老妇把孙子给就地掩埋入土。 老妇见此情景,又看了看杨涟,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百姓,于是磕头求杨涟把身边的小女孩,也就是她的孙女带走。 杨涟感于老妇的嘱托,收养了这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就是杨夫人。 杨夫人百般伶俐,甚是得杨涟欢心。于是杨涟就让杨夫人和男孩一样读书认字,所以杨夫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按理说来,杨夫人自小读书,应该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才是,像在那镇江王船上,不是贼囚根子就是小蹄子和淫妇的,怎会好意思说出口? 其实这都是杨夫人装的。 杨夫人为何如此?因为杨夫人不想让何监使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说来话长,这就要从一个太监讲起了。 第34章 内相九千岁 话说万历十七年,北直隶肃宁,有一市井小人姓魏名进忠,由于家境贫寒,嗜赌成性。 赌博之人,十赌九输,这魏进忠也不例外,输得是倾家荡产,连自己的女儿也被他当作赌资给输掉了。但魏进忠依然对赌博乐此不疲。直到最后,他实在无钱可输了,迫于生计,心想,不如进宫当个太监,混口饭吃。 魏进忠忍着疼痛,自行阉割,化名李进忠,成功进宫当了一名太监。 李进忠进宫后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又是成年入宫,所以只能干些看门守夜的杂务。虽在宫中混了很多年,但由于长相憨直,他还是被宫里其他太监唤作傻子。 要说这傻人有傻福,当时内廷中有一太监,名唤魏朝,乃是皇长孙朱由校房中的主事太监。李进忠与此人交好,经过魏朝引荐,他做了专门负责朱由校膳食的宦官。 明朝深宫,只有皇帝一个成年男子,所以大多数宫女就难掩寂寞。内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宫女都要拥有一个相好的太监,这种关系叫“对儿”,也叫“对食”和“菜户”。 这个魏朝也有一个“对儿”,这个“对儿”可不简单,是朱由校的乳母,客氏。由于朱由校生母早亡,他对这个乳母客氏十分尊敬。 本来魏朝是客氏的“对儿”,但是由于他太过忙碌,客氏和他就慢慢疏远了,看上了李进忠。本来魏朝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但随着朱由校当上了皇帝,这客氏也随着鸡犬升天了,那么谁是客氏的“对儿”就不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了,而是权力斗争。 天启帝即位后,一个冬天的晚上,这魏朝和李进忠在乾清宫的暖阁喝酒聊天。二人这酒是越喝越多,借着酒劲,二人就为了谁是客氏的“对儿”吵了起来。这声音是越来越大,把乾清宫上上下下全都惊动了。当然,天启帝朱由校也不例外。 天启帝查明了二人争吵的原因后,叫人把客氏叫了过来,对客氏说,客奶奶,你只要真心选择,剩下的事朕替你决断。 听完此话,客氏二话不说就选择了李进忠。见此情景,天启帝立刻命另一名太监当场扇了魏朝一个耳光,罢黜了他所有职务,罚到凤阳守陵。 从此李进忠一飞冲天,恢复了进宫前的魏姓,并且天启帝给他赐名曰忠贤。天启帝为了讨乳母客氏欢喜,让魏忠贤先做了惜薪司掌印太监,后升为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不久后兼任总督东厂太监。 司礼监秉笔太监,可以说权力极大。明朝大臣的奏章先是送到内阁,由内阁大臣以皇帝的口吻批阅草拟,内阁草拟的旨意用墨写在签条上,叫“票拟”。内阁“票拟”后,送到皇帝面前,再由皇帝用朱批批阅,叫“批朱”,“批朱”后的奏章,具有法律效力。 然而明朝皇帝,大多懒惰,从不自己“批朱”,好多奏章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带笔。由此可见,这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力之大,可代皇帝行事。 司礼监不光有秉笔太监,还有掌印太监,负责掌管皇帝的印玺。这司礼监就是以掌印太监为首,秉笔太监为辅的“第二内阁”。 司礼监的太监,必须要求识字,不识字怎么能代替皇帝“批朱”?可是魏忠贤由于攀上了客氏的高枝,不识字也就不是问题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是魏忠贤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天启年间,魏忠贤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力最大,替代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被称之为“内相”。 这天启帝朱由校,热衷于做木工活,每次有关键要务之时,魏忠贤都是趁着朱由校做木工活最专注之时汇报。天启帝无暇顾及,回说,朕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于是魏忠贤,权倾朝野,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弹劾张皇后,连皇家的亲王也要拍魏忠贤的马屁。各省大员也是一个个趋炎附势,纷纷给魏忠贤建起了生祠。 时人称魏忠贤为“九千岁”,他的党羽为阉党。 魏忠贤如此嚣张跋扈,自然惹得朝中一些大臣不满,其中就有东林党人杨涟。 天启四年,以杨涟为首的一批东林党人上书天启帝,要求弹劾魏忠贤,并且罗列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 可是由于客氏的原因,天启帝对魏忠贤极其信任,这些弹劾魏忠贤的奏章都让魏忠贤以天启帝的名义驳了回去,并且他还把杨涟革职为民,反诬陷杨涟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两万两白银,把他投进了镇抚司诏狱。 杨涟家人明明知道杨涟被诬陷,可是还是四处筹款。因为魏忠贤说,只要把两万两白银上缴,可免杨涟一死。 杨家人变卖家产,筹措了一万两白银,魏忠贤见状,生怕两万两白银凑齐,下令许显纯一个月内要杨涟的命。 可怜杨涟,一生为官清廉,在天启五年,历经钢针作刷、铜锤击胸、土袋压身、铁钉贯耳的酷刑,在奄奄一息之际,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后,被许显纯命人将一颗大铁钉从杨涟的天灵盖钉入后而亡。 杨涟死后,杨家人被东厂追杀,杨家人为避祸,四散逃亡,隐姓埋名。身为杨涟义女,如今的杨夫人,怀着深仇大恨,也浪迹了天涯。 这石谦箧笥里出现的骰子,让杨夫人想到了那好赌自宫的魏忠贤,进而想到了她含冤而死的义父杨涟,不觉心中抑郁难当。 为了免遭阉党诛杀,杨夫人不得不把自己装成一个不识诗书的粗鄙女子。所以类似贼囚根子之类的粗话,出自杨夫人之口,也就不奇怪了。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庙堂和江湖并非毫无关联,出了庙堂,就是江湖。 第35章 耷拉孙 何监使不是个男人。 也不能这么说,严格来讲,他是个男人,只是少零件。 通俗点,他是个太监。 如今朝堂上魏忠贤说一不二,气焰嚣张,不光是内廷,外廷也大多唯他马首是瞻。 这魏忠贤的阉党,不分是不是太监,只要投靠了他这“九千岁”,那就是阉党成员。这些人把持朝政,为所欲为,争着当魏忠贤的干儿干孙。 魏忠贤手下有五虎、五彪、十孩儿、四十孙。想认魏忠贤当爹的人太多了,别看何监使是个太监,但是他排不上号。 排不上号没关系,可以跟魏忠贤的手下人攀关系。 田尔耕,魏忠贤手下五彪之一,执掌锦衣卫。这何监使由于在田尔耕生辰送了他十颗夜明珠,而有机会得见田尔耕,并认了田尔耕为老祖。如果田尔耕是何监使老祖的话,那么何监使就是田尔耕的耷拉孙。 别看何监使是个耷拉孙,可就算是田尔耕的耷拉孙也不简单。通过田尔耕的关系,何监使被任命为税监使,负责去各地征收赋税。 这税监使可是个肥差,不仅能收税,还能想收多少收多少,还能想征谁就征谁,而且,这是为皇帝征税,地方官管不了。为皇帝征税,就是为魏忠贤征税。 明朝末年,皇家宗室、太监、各地官绅侵占了大量的官地和私田,老百姓大部分无田可种。 这何监使带人收税,那些有权有势有土地的惹不起,那些没土地的老百姓大多流亡,又找不到人,所以他就把目光放在了偶然遇上的镇江王身上。 无巧不成书。 万历年间,倭寇侵扰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这并非是倭国上层行为。因为在嘉靖年间,倭国正处于历史上的战国时代,整个国家可以说是兵荒马乱。 在兵荒马乱之际,倭国就有很多无业游民最终迫于生计,当了海盗。这些人与中国海盗勾结,沆瀣一气,扰乱江浙、福建沿海。后来这群倭寇几乎全被剿灭,只有剩余的一小部分人逃到了内地。 天启五年,何监使搜刮完桂林府的税收后,坐船顺流而下,正好遇到了当时在漓江行船的镇江王。 何监使看见此船不小,居然有上下两层的客舱,心想,这船主必然有些财物,不如我以收矿税的名义,把他船上财物全部纳入囊中。 于是,何监使派人叫停了此船。 何监使虽然是个太监,但也是懂得江湖的人。上了船后,他发现船上众人神情紧张,便知有事。可是何监使还是稳了稳心神,仗着身边的官军,要强行征收矿税。 说到这里,肯定会有人问了。这矿税不得上矿上去搜吗?怎么搜到了水上? 诸位不知,这时节吏治腐败,朝廷以各种名义收税,都是巧立名目,哪管你该不该交?说你该交,你就得交! 镇江王此时刚把杨夫人的夫君推到江中,发现杨夫人夫妇二人身上并无余财。正心中不快,看到何监使人多,自觉不是对手,于是跟何监使商议,要把这杨夫人送给何监使,以抵矿税。 何监使虽是个太监,没有男人之实,可是还是看中了杨夫人的美貌,同意了镇江王的请求。 杨夫人就这样跟了何监使。 何监使本来也是偶遇镇江王,只想着就这一锤子买卖了。然而,杨夫人却告诉何监使,这镇江王不是我朝人士,是倭寇余孽。杨夫人在镇江王船上时,偷听到了镇江王说话,听出了是那倭人语言。 从那以后,每三个月何监使都以各种名义管镇江王要钱,不然就把镇江王的身份透露给朝廷,来取他性命。 不过这次,不同以往,镇江王是倭寇余孽的身份被人举报了。何监使怕镇江王被抓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所以何监使才以收辽饷和替杨夫人报仇为名,约镇江王在庚辰日午夜相会,好借机结果了镇江王。 换句话说,就是这次不是宛儿要求何监使杀了镇江王,何监使也会杀了他。 宛儿上了何监使的船后,就跟着何监使从水路一路逆流,到了桂林府何监使的临时府邸。 一个月过去了,何监使只是把宛儿安排在他府邸的西厢房内,却并不涉足,而且每天都是好饭好菜招待。 一时间宛儿也不知道这何监使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一个月来,每天吃完饭,宛儿百无聊赖,就在何监使府邸内四处闲逛。宛儿发现,何监使府邸后花园养了好多鸽子,鸽子尾羽根部别了很多鸽子哨,当这些鸽子飞上天时,鸽哨响动,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每天吃完饭去后花园看鸽子成了宛儿一天中唯一的事,看着看着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鸽子,只要一天不去后花园,就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宛儿实在是太喜爱这些鸽子了。一天她看四周无人,偷偷地把鸽子从鸽笼中拿出来把玩。 宛儿正在把玩时,听得身后有一人说道:“道长还是把鸽子放回笼中,这要是让杨夫人看到了,可不得了。” 宛儿正全神贯注把玩鸽子,突然身后有一人说话,她不禁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原来是养鸽人,老刘。 老刘到底叫什么,宛儿也不知道,但大家都叫他老刘,她也就这么跟着叫起来。 “这不是何监使养的哨鸽嘛,玩玩也不打紧。” “何监使那么忙,哪有闲工夫养鸽子?这些都是杨夫人养的。已经养了一年了。”老刘说道,“杨夫人视她的鸽子如珍宝,这要让她看见了,可不会饶了我。” 宛儿听到老刘的话,用一只手抓住鸽子的爪子,举过头顶,笑着说道:“老刘,你信不信我把鸽子放飞了?” 老刘听后,哈哈笑道:“小道长,放飞就放飞,无妨。放飞了它也会自己飞回来的。” “果真如此?” “如此。” 宛儿不信,把鸽子丢在空中,只见这鸽子在天上飞了几圈,就又落回地上。 “真是有趣得很!不如这样,反正我在这也百无聊赖,不如您老人家教我养鸽子。可好?” “好!反正我也无事,道长如果有雅兴,教道长便是。” 第36章 千里传秘音 从此宛儿和老刘开始学如何养鸽子,从喂鸽子,到训练鸽子,宛儿学得很快。 转眼一个多月又过去了。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宛儿总是发现隔三差五鸽笼里总会少几只鸽子,然后过两天少的鸽子又飞了回来。 宛儿把自己的心中疑惑和老刘说了,没想到老刘却不以为然。 老刘跟宛儿说,这很正常,我早就发现这个事了,我跟杨夫人说过,杨夫人只是微微一笑,满不在意。夫人都不在意,我还在意什么? 既然如此,老刘也不在意,宛儿还在意什么? 宛儿跟老刘混得熟络了,也就跟老刘无话不谈了。 宛儿问老刘:“你说我在这两个多月了,为何何监使对我不睬不问?” 老刘看着身边无人,一边喂鸽子,一边跟宛儿道:“道长有所不知,何监使虽然好色,但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我也有所耳闻,他虽然垂涎道长容貌,可是也就是看看。” “也就是看看?什么意思?” 老刘低声说道:“何监使是个太监!” 其实明朝太监的服饰和普通臣子是有区别的,可是宛儿一个女子,怎会分辨?今日听老刘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 夜间,宛儿躺在床上,想着白日里老刘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她披起衣服,走到院中,兀自踱步。 这何监使为何娶了杨夫人,在那漓江船上,胖头孙都跟她说过了,她也了然,可是为何杨夫人跟了何监使后,不叫何夫人,而叫杨夫人?真是好生古怪。 这何监使把我带到桂林来,是个人都知道,他是贪恋我的容貌。太监不能同房不假,可是一个好色之徒难道这么长时间了,过来看看我也不看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自从上了何监使的船,这一路上,何监使和杨夫人打情骂俏,关系甚笃,看上去对杨夫人百依百顺,甚至做什么事都好像要看杨夫人脸色行事一样。可是一回到桂林,进了府邸,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就疏远了。难道他们打情骂俏是给外人看的?如果是,这又是为何? 宛儿越是想着这些事,就越无困意。 宛儿又掏出在莲花观所得的鬼方青铜鳌魁印,借着月光,反复观瞧。 这个印章到底有什么用?得了此印后,也没见带来什么好运气,不是遇到扎马村的杀人案,就是漓江上遇到了水寇,如今又为了活命,苟且偷生在这太监府邸。 不过,这印章小巧玲珑,却是好看得很。 宛儿再一次把这鬼方青铜鳌魁印对着月亮,仔细查看。突然,耳听到了鸽哨的声音,继之,在月光的映衬下,一只哨鸽从天空飞下,正好落在离宛儿没几步远的地方,咕咕叫着。 宛儿连忙把鳌魁印章收了起来,走了几步,抓住哨鸽。 这哨鸽正是前两天少了的鸽子,这深更半夜的,又从天而降,飞了回来。 不过,这鸽子脚上好像绑了封信。 信鸽?难道这些哨鸽是用来传递信件的? 看,还是不看? 如果打开了,似乎从道德上来讲有些说不过去。毕竟查看他人信件,有些不道德。可是,不看的话,又好奇心作祟。 罢了,罢了。都在太监府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宛儿从哨鸽脚上解开绑绳,打开信筒,把信纸摊开,借着月光,定睛查阅。 信上写道:“应天府有《连山》消息,疑似太祖墓中。” 这封信,无落款。 “《连山》……”宛儿自言自语道。 宛儿小时候家里教书先生给她说过这本书。 《连山》出自上古,由百越王天皇氏所作,不论谁人得到此书,都可以号令天下。 如何号令天下?相传,拥有者只要拿笔在此书中写出自己未来期望发生的事,然后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把自己的文字进行解锁,自己期望的事就会按照书中要求的时间一一发生。 而且据说此书不论在上面写多少字,都不会被写满,永无止境,所以起名为《连山》,取连绵不绝之意。 因为此书有改写历史之能,千百年来,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皇亲国戚,亦或是官绅商贾,都想得到此书。可是,不论谁追寻此书踪迹,都是毫无下落。于是就有传闻称,此书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秦始皇偷偷一把火烧掉了。也有说,此书被秦始皇带进了骊山的墓中。 秦始皇怎么得到的此书,无人知晓。 东汉末年,曹操曾经偷偷组织了一群盗墓贼,想挖掘秦始皇陵,以求《连山》,然而也都是无功而返。 宛儿小时候听家里教书先生给她讲《连山》时,心中暗暗埋怨先生轻信这些怪力乱神。可是如今一路走来,宛儿感到,怪力乱神也未必都是鬼魅邪说。 根据信上所写,《连山》似乎在太祖墓中,不知此消息是否确定。 宛儿又把信重新放进信筒,绑在了鸽子脚上。 可是,这哨鸽难道不是杨夫人的哨鸽吗?那这信,想来也是写给杨夫人的了。 看来这个杨夫人真是不简单。 第37章 玄妙 杨夫人每天早上洗漱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义父上香。 给义父杨涟上香可是犯了朝廷大忌,况且她的官人何监使还是个阉党。 为了掩人耳目,杨夫人在自己房间内设置了一个暗门,暗门内有供桌、香炉、义父杨涟的灵位。 暗门内除了义父的灵位,还供奉了一个牌位,只不过这个牌位上的名字不是个人。 是神。 牌位上写着四个字:无生老母。 无生老母的供桌上除了香炉外,另有一部《无生无灭古佛宝卷》。 杨夫人跪拜完义父的灵位后,又跪在无生老母前,拜了三拜。 这早上的一套流程完毕后,杨夫人走出暗门,用黄花梨衣柜遮住,然后推开自己的房门,叫丫鬟放饭。 这宛儿自从到了何监使的府邸后,从来都是自己在西厢房吃饭。但是这次却被杨夫人请到了杨夫人的饭厅,一起用餐。 宛儿进了杨夫人的饭厅,见杨夫人已经坐定,给杨夫人施了一礼。 杨夫人只是抬了抬眼皮,用手一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宛儿坐下。 宛儿坐定后,杨夫人一摆手,服侍杨夫人的丫鬟全部退出了饭厅,并把门也顺手带上了。 宛儿坐在座位上,想起昨夜的事,心里有些不安。心想,是不是杨夫人发现了什么? 杨夫人在丫鬟们退出饭厅后,开口说道:“小道姑妹妹,这两个多月,在这可好?我今天特意让后厨准备了些素饭,请你过来尝尝。” 宛儿不知道杨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低头称:“多谢大人和夫人照顾,两个多月来还不错。” “那就好!吃菜吧。”杨夫人开始动筷,“哦,对了!敢问道姑仙乡何处?道号是什么?入府前要去往何处?” 这杨夫人的三连问,看似再平常不过了,可是却戳中了张宛儿的七寸。说实话肯定是不行,不如就随意编造几句。 宛儿想定后答道:“贫道道号玄妙,就是广西人士,自小父母双亡,得遇一云游道人,被其收留,后师父仙去,云游四方。” 宛儿想到了莲花观的创始人妙玄,于是就颠倒了此二字的顺序,给自己取了个玄妙的道号。 宛儿又怕杨夫人私下对她背景进行调查,所以干脆就说师父是一云游道人,而且死了,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没有固定住所,云游四方。 “原来是玄妙真人,失敬失敬啊!”杨夫人话带讥讽,“来,别干坐着,也吃饭。” 宛儿拿起筷子,局促地吃了起来。 不大一会儿,杨夫人吃饱了,放下了筷子,然后说道:“船上那个秀才,你可跟他相熟?” “相熟谈不上,只是相识,我们在上船之前客栈里遇到的,后来发现他要来桂林赶考,也要走漓江水路,所以同行。” “赶考?那为何箧笥里没有文房用具,却有一个骰子?” “贫道也不知晓。”确确实实,宛儿确实也不知晓。 “你可知他名姓?”杨夫人追问。 “石谦。” 说完这话,宛儿觉得有些大意,怎么能轻易把石谦的名字告诉给杨夫人? 好在杨夫人并未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平庸的名字,不读书又好赌,看来也不是什么博学多才之人。” 杨夫人接着问道:“老话说得好,游必有方。想必玄妙真人,也有去处吧?” “贫道本想去应天府,不幸被你家官人掠到了府上。” 宛儿心想,我不如把应天府提一提,看你还沉得住沉不住气。 “我听说那可是个好地方。秦淮两岸风光无限,烟花柳巷,桃色无两。” 杨夫人只是赞叹了两句而已。 这宛儿看提到应天府之后,杨夫人并没有什么异样,又一来二去地被杨夫人问,心中不禁有些不快。 宛儿问杨夫人:“贫道也有要问夫人的,需要夫人解答一二。” “请讲。” “这何监使姓何,为何夫人不被称为何夫人,而被称之为杨夫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杨夫人一脸不屑,“我父亲姓杨,我也姓杨,我前夫君喜欢叫我杨夫人,所以我跟我家官人说了,到了他这里,还要称呼我为杨夫人。我听着顺耳。” “何监使贪我的美貌,为何我来这府里两个多月了,很少见何监使,最近这段时间更是看不到了?” “难道你想让他和你圆房?你不是知道他是太监了么?” 宛儿一惊,看来老刘跟我说的话都传到了她的耳中,这府中有杨夫人眼线。 杨夫人看出宛儿有些吃惊,缓缓说道:“我自己的家,我连我自己家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我岂不是也太大意了?” 那昨夜我偷看信件的事,她知不知道? 宛儿在心中自问。 杨夫人继续说道:“我这官人虽然是个太监,但是好酒好色又好财,此刻他说不定去哪里搞钱去了,亦或者钻进了哪个淫妇的温柔乡中,你管他做甚!” “我看何监使倒是对夫人您言听计从。” 杨夫人瞟了宛儿一眼:“谁让我有闺中秘术呢?是不是真人也有兴趣听听?难不成相中了我家官人,夜里清冷,想还俗了?” 宛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听了杨夫人的话后,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子。 既然杨夫人有闺中秘术,那何监使为何还要去外边鬼混?这杨夫人说话真是前后矛盾。 “贫道,未曾有还俗之心。” “我看你是出家人,又好似迫不得已而从了我那贼囚根子,才让我那官人不去碰你,否则他可就不是对你看看这么简单了。还请真人自重才是。” 宛儿连忙站起身,施礼道:“多谢夫人!” 杨涟义女,怎是那嫉妒宛儿颜色之人?在船上,都是装的。 “我有些乏了,真人请回吧。” 杨夫人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饭厅。 宛儿被这戛然而止的聊天,搞得一头雾水。 第38章 明孝陵 三天后,应天府神烈山明孝陵。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正洒在明孝陵的明楼上。只见三五个神宫监的太监正在打扫落叶。深秋到了,一阵风刮来,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凉意。 站在这神烈山高处,可远远眺望到应天府。这座久经风霜的古城,它繁荣、热闹,也是明太祖朱元璋时期的都城。 明成祖朱棣后来把首都迁到了顺天府,南京就被改为应天府,作为留都使用。 应天府既然是留都,那么它也有六部、都察院等一系列和北京对应的中央机构。 虽然留都有一系列的中央机构,但是皇帝和内阁大学士都在北京。除了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南京守备太监和提督南京军务勋臣外,留都的官员大多都是虚职,他们的地位,和北京的官员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在南京任职的这些官员,也被称之为“吏隐”。 在南京任职的官员,不是想把此地作为升迁的跳板,就是朝堂失意被贬谪于此。 最近这两天,应天府要迎来一件大事:魏忠贤替天启帝来明孝陵祭祖。 魏忠贤替天启帝来明孝陵祭祖,可谓是千古奇闻。 自古以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山野村夫,自己的祖宗自己来祭拜,怎能容他人代行其事?况且还是皇帝! 然而,当魏忠贤和天启帝提出这个想法后,天启帝居然同意了! 天启帝同意,可是东林党人却反对。东林党人多次上书弹劾魏忠贤,把魏忠贤比作当朝的赵高。可是天启帝哪有工夫看这些奏章,他最近正忙于打造一个新式龙床,这些弹劾魏忠贤的奏章,一律全由魏忠贤处理。 于是,魏忠贤按照这些奏章顺藤摸瓜,给这些弹劾他的东林党人罗织了很多罪名,并全部打入了死牢。 九千岁气焰正盛! 如今,魏忠贤一行已经到了应天府,不日将举行祭祀大典。 何监使也在其中。 何监使来应天府有两个目的,一公一私。公,当然是作为魏忠贤的随行来明孝陵祭祀了;私,就是想趁此时机能够得见魏忠贤,把宛儿献给魏忠贤。 这就是为什么宛儿被何监使劫掠到桂林后,何监使每天好饭好菜招待,并不涉足西厢房的原因。 本来何监使是想碰宛儿的,不过杨夫人并不同意,何监使只能作罢。既然不能得到宛儿,那么不如就趁魏忠贤南京祭祀之时,把她献给九千岁。 既然想把宛儿献给九千岁,那为何不把宛儿直接带过来,而是还留在桂林府中? 原来他听田尔耕说,魏忠贤有一特殊嗜好,就是好交僧道。魏忠贤对京城内外寺庙广为布施,还特意用十万两银子买下一座庙宇供自己平日礼拜。 这私人庙宇的住持浴光和尚,有时一到入夜就邀请魏忠贤来庙宇过夜,以畅谈佛理为名,行苟且之事。 该庙宇内,有好多尼姑和女道。 何监使就是听田尔耕说了这些,又见杨夫人不同意他碰宛儿,才想到了要把宛儿献给魏忠贤,好升官发财。 然而,魏忠贤的这个嗜好,毕竟是听田尔耕说的,真假难辨,所以此行不便带宛儿前来,以免被人看到,说一些闲言碎语。 这明孝陵,埋的是太祖皇帝和马皇后,是皇家禁忌之所。除了有神宫监的太监负责日常打扫和接待外,还有一个负责保卫明孝陵的军队,孝陵卫。 孝陵卫驻扎在神烈山南麓,是明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一。 当年朱元璋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自己身后事了。 自己死后,由谁来替自己守陵?必须要谨慎选择。 朱元璋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老家人最可靠。于是,他从老家最信任的周、李两个家族中,挑选了五千六百人的精锐,组成了孝陵卫,让他们世代保护自己的坟冢。 这些人五年一考核,考核不合格者淘汰,由淘汰者的后代继任。 所以周、李两家世世代代守卫着明孝陵,已经二百多年了。 据传说,孝陵卫的人个个神秘,有神鬼莫测之能,而且飞鱼服、绣春刀,来去如风。 二百多年来,孝陵卫的人,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守卫这明孝陵,他们代表的是太祖朱元璋的亲支近派。 二百多年来,孝陵卫的首领都姓周,孝陵卫的首领没有名字,历任首领都被称之为周指挥使。 明孝陵当年修建的时候,为了防止被土夫子盗掘,墓顶全部用鹅卵石和沙子混合制成。 这种墓顶,可以说是流沙墓的进阶版,不仅鹅卵石比沙土坚硬,而且常年不坏。一旦有人在封土上打盗洞,打到鹅卵石的墓顶就打不动了。就算打通了盗洞,只要进去,鹅卵石墓顶就会全部坍塌,把进入盗洞的土夫子埋在里边,叫他们有来无回。 墓顶打不了盗洞,那么直接从方城明楼后的墓道进去不就行了? 可是也行不通。 方城明楼后除了封土,并没墓道明显入口。就算找到了入口,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墓道。 相传朱元璋出殡当天,共有十三口棺材,进了十三个墓道。然而在这十三个墓道中,只有一个可通到地宫主墓室,其他那十二个墓道全是死墓道。 况且,这十三个墓道,没有一个是在中轴线上。 再加上孝陵卫的守护,明孝陵可谓是固若金汤。 真的就没有办法进入这明孝陵的地宫了吗? 第39章 龙眼 当然不是。 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破绽。 明孝陵也一样。 自古以来,给帝王修建陵寝的工匠,在陵寝修建完成后,都会被皇家殉葬在陵寝内。这是为了防止这些工匠出来后,透露陵内信息,或反过来偷坟掘墓。 工匠们当然知道,所以在他们修建陵寝的时候,偷偷还要在陵寝内挖掘一条密道,以供逃生。 明孝陵也有一条当年工匠逃生的密道。这条密道被称之为龙眼。 龙眼所在,必定是不易察觉,否则工匠们也就无法生还了。 这次魏忠贤提出替天启帝来祭祖,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给天下反对他的人看看,他在当朝的权势,另一个就是要进入龙眼,取得明孝陵随葬的宝物。 魏忠贤之所以知道明孝陵有龙眼,完全是孝陵卫内部出了问题。 当年在明孝陵修建完成后,其中有一个工匠由于贪图孝陵内提前陪葬好的一对青花瓷瓶,便逃的慢了些,被当时巡视的孝陵卫周、李家二家族长发现了。 被发现后,这个工匠吓得六神无主,供出了龙眼的位置,并且要把这对青花瓷瓶献给周、李二家族长,以求苟全性命。 周、李二人虽然得了那对青花瓷瓶,可是知道,皇家物品有价无市,无法销赃。二人一商量,不如杀了这个工匠,就说此人擅闯孝陵,还能换得一份奖赏。 周、李二人商议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工匠给做了,而那对青花瓷瓶,也挖个坑随便给掩埋掉了。 二人发誓,誓死守护龙眼的秘密,此秘密只传给两家以后的历任族长。 这一晃,就是二百多年。 周家的历任族长,也是孝陵卫的历任指挥使,周指挥使。而李家族长,到了这一代,是李允。 二百多年来,这孝陵卫的指挥使一职一直都是周家担任,这就引起了李家的不满。到了李允这代,他为了取得指挥使的位置,在一次天启帝祭祀明孝陵的活动中,就把龙眼的秘密透露给了魏忠贤。 魏忠贤承诺,只要能通过龙眼得到孝陵里的宝贝,一定把李允升为孝陵卫指挥使。 明朝祭祀皇陵,都是在子夜进行。 魏忠贤在祭祀的前半夜,做好了一切进龙眼前的准备,内衬护心甲,腰绑屠龙匕,足蹬履云靴,外套金丝蟒袍。 子时,上香、念祝文、献牺牲、敬献神帛等一系列流程走完后,已是寅时了。 这些流程走完之后,就该复土礼了。 复土礼,顾名思义,就是要给明孝陵的封土填土。 给明孝陵填土可是一件苦差事,需要挑十三担土,堆积到封土堆上。一般高级官员,为了逃避这个体力活,大多假装生病。 然而,魏忠贤却主动承担起了挑担子的任务,并且让李允及一些信得过的东厂太监随行。 到了复土礼的环节,祭祀活动就算是接近了尾声。魏忠贤下令,孝陵卫除李允外,全部回到卫所休整三天。 魏忠贤的这道命令,看似是恩典,实则是让孝陵卫带回,好放松对明孝陵的巡视。 哪有什么复土礼。魏忠贤让李允领路,直奔后山而去。 这神烈山后山,草长林深,树木遮天蔽日,在深秋的早上,魏忠贤一行人的身上尽是打湿的露水。 随行的东厂太监,有人不解,不敢问魏忠贤,就偷偷问李允,为何带他们来到此地。 李允解释道,这后山有那当年贼人埋藏的宝贝。 这些东厂太监,一听有宝贝可寻,便不深究,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兴高采烈。 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李允在一个满是藤蔓的石墙外停了下来。 “启禀九千岁,这石墙后便是入口。” 魏忠贤只是抬了抬眼,身后的东厂太监们就心领神会,一个个赶了上前,砍掉了石墙上的藤蔓。 李允上前,用手掌推了推其中的一块砖石,只见这石墙缓缓开启,露出了一条漆黑冗长的甬道。 一股阴森潮湿的腐朽气味,从甬道中扑面而来。 “启禀九千岁,这就是那龙眼的入口。” “点火!”魏忠贤命令道。 只见那些东厂太监,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吹了吹,顿时有了火光。其中有几个太监,带头先走进了甬道。 此甬道并不狭窄,宽两丈有余,全部是大理石制成,每隔几步就在甬道两侧有煤油灯台。 走在前边的几个太监,每走到一个灯台,就把灯台点着。 没想到,二百多年了,灯台里的油还能用。 大约走了有半柱香的工夫,前边的几个太监停了下来说道:“启禀九千岁,前面有一堵金刚墙。” 魏忠贤听后,赶上近前观瞧。瞧罢,他突然面对金刚墙跪了下来。 众人见九千岁跪下,也都忙不迭地跟着跪了下来。 众人随着魏忠贤行了那三拜九叩的大礼。此时,众太监都明白了,这哪是找当年贼人藏的宝贝,分明是要盗掘太祖墓。 可是这些东厂太监,个个都是贪财之人,既然都来了,不进去似乎说不过去。虽然他们心里明白,但是个个都装作糊涂,没人言声。 叩拜已毕,李允立刻叫太监们把复土礼要用的镐头全部都拿出来。 准备拆砖。 第40章 汉白玉宝座 “启禀九千岁,这砖头是活的,可以直接拿下来。”一个东厂太监摸了一下金刚墙说道。 居然是活的?魏忠贤心中有些狐疑,但还是命人把砖头一个个都取下来了。 “想必是当年的工匠,为了逃生,来不及给它封死。”李允说道。 当金刚墙的砖头全部取下后,墓门浮现在了众人眼前。 汉白玉的墓门,洁白无瑕。众太监很轻松就推开了汉白玉墓门。 这说明汉白玉墓门后没有顶门石。 没有顶门石,难道墓道里边有机关暗器不成? 魏忠贤命李允先进去。 李允进入墓道后,发现并无异常,依旧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点亮了甬道两侧的煤油灯台,清晰可见甬道两侧全是石刻的浮雕。 李允见没有什么暗器机关,招手让大家进来。 魏忠贤等人鱼贯而入。 只见甬道两侧的浮雕上雕刻的全是太祖朱元璋辉煌的一生,从起兵到建国称帝的一系列过程。 借着煤油灯的灯光,可见甬道尽头又有一汉白玉石门。 “等等。”当众人要跑过去打开这道石门时,魏忠贤说道。 众人不知九千岁要干什么。 只见魏忠贤拿起火折子,往墙壁上照了照,反复朝着一块浮雕,看了又看。 这个浮雕是有些古怪。 只见这块浮雕刻了一个门墙,门中站了一匹马,门墙下缘尽是裂缝。 再往浮雕边上看,只见刻了两行字:“马跳北阙,犬嗷西方。八九数尽,日月无光。” 这两行字的边上又刻了两行字:“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 “九千岁,这是何意?”李允问道。 魏忠贤沉吟了许久,说了一句:“这是《推背图》。” 魏忠贤虽不识字,但他认得此图。 魏忠贤说完此话,接着又道:“这两侧的浮雕都是太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不必深究。” 一行人走到了汉白玉石门前,一共有两扇门,每扇门上却并没有象征帝王的九九八十一颗门钉,而是各自雕刻了一朵白莲花。 “太祖皇帝还在潜龙时,曾经出家做过和尚。登基后,太祖皇帝广建寺庙,也曾召集过有道高僧,来应天讲经说法。太祖皇帝生前笃信佛教。”魏忠贤继续说道,“莲花也是佛教的重要象征之一。在佛教中,莲花代表着纯净、无暇和超脱尘世的境界。它也象征着佛法和佛陀的智慧,即使在污浊的环境中,莲花也能保持其纯净,就如同佛陀能在充满物欲的人间出淤泥而不染。” “九千岁不愧也是佛门中人,这等细节也只有您能解释清楚。”李允奉承道。 再抬头看券顶,券顶上刻了一行字:“太祖就葬于此门之内。” “上边写着什么?”魏忠贤问道。 “写着在此门后,就要进入太祖的地宫了。”李允答道。 魏忠贤听后,立刻命人把这汉白玉石门推开了。 点燃煤油灯台后,只见此门之内是一个颇为壮观的地下宫殿。殿中摆放了两个汉白玉宝座,上边还雕刻了精美龙纹,每个宝座前,都有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祭台和牺牲祭品,在祭台和牺牲祭品前,放着青花瓷缸,里边是熄灭了的长明灯。 魏忠贤命太监把长明灯点燃后,再看殿顶上,是汉白玉雕刻而成的藻井,藻井上也是同刚才的石门一样,浮刻了一朵白莲花。 “长明灯怎么会灭?”有太监问道。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世上哪有长明不灭之灯?只是它用的人鱼膏油比普通的煤油燃烧时间长罢了。这么多年熄灭了也不奇怪。”李允解释道。 “宝贝在哪?”魏忠贤问道。 是啊,宝贝在哪? 这个地下宫殿除了眼前所见,别无他物。除了刚才进来的汉白玉石门外,并没有其他出入口。 也就是说,死路。 李允看了看四周说道:“启禀九千岁,这确实是当年工匠挖掘逃生的密道。” “逃生密道?我怎么看着像是疑冢。” 听到魏忠贤的话,身后的东厂太监纷纷拔出绣春刀来,对着李允。 李允道:“小人确实按照当年工匠所述进来的。我父亲跟小人说过,当年工匠把这逃生的密道故意修成了疑冢模样,就是想怕万一被人发现,也好借口说是在修陵寝疑冢,而不是修逃生通道。” 魏忠贤命东厂太监把刀收回去。 李允继续说道:“这汉白玉宝座之下,有那真正的墓道,这个墓道直通主墓室。主墓室里,就是太祖和马皇后的棺椁,那里才有宝贝。” 李允说完,走到两个汉白玉宝座前,开始寻找机关。 魏忠贤放下心来。 看这李允的样子,料想也是第一次进来,否则进来之后,也不会表现出处处小心了。 这李允在汉白玉宝座四周摸索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任何收获,此刻他的头上已经沁出了汗。 魏忠贤看他毫无进展,不免有些焦急,在这地下宫殿里踱起步来。他走走停停,不免有些乏了,走到了一个汉白玉宝座前,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只见魏忠贤刚坐下,就听到有机关响动的声音。大家都紧张起来,拔出武器,四处张望。但见,另一个汉白玉宝座缓缓挪动,在此宝座之下,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墓道。 “启禀九千岁,您真是贵人多福,您老人家这一坐,把机关打开了。” 一股寒气从这真正的墓道中逼来。 魏忠贤不免心中暗自高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用手指了指李允道:“你打头阵。” 第41章 无生老母 李允明知魏忠贤是怕墓道中有机关,才让自己打头阵,但却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第一个进到这真正的墓道之中。 从入口开始,向下大约走了有百十来个台阶后,墓道变得平坦起来。众人借着火折子的光,可以看到前面又无路可走了。 根据在地下宫殿的经验,李允判断,这并不是无路可走,肯定又是哪里暗藏机关,而且他们都听到了水声。 有水声,就有路。 李允把耳朵贴在墓道尽头的墙上,想判断一下,水声是否来自于墙的另一侧。果然不出李允所料,水声就是从墙的另一侧传过来的。 既然能听到水声,那就说明这面墙不厚。明太祖的地宫墙壁不可能这么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面墙就是通往主墓室的入口。 “不用找什么机关入口了,把它砸开!墙后面就是宝贝!” 众人听到九千岁的命令,都拿出了镐头,向这面墙砸去。 这群跟随魏忠贤的东厂亲信,哪一个不是贪财之人?一听墙后就有宝贝,立刻抡起镐头就咣咣地砸了起来。 大约砸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只听到一个太监兴奋地说道:“九千岁,通了!” 这面墙被砸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洞。魏忠贤从洞口观瞧,里边有多盏长明灯在燃烧,室内靠北侧有两口木制的红色棺椁并排而放,已经腐烂。棺椁正前方,有一泉眼正在汩汩冒着泉水,泉水环绕墓室一圈后,从东南角的一个水渠排出。 墓室正中,一些陪葬的金银玉器,外加一些瓷器碎片,随意地散落在地上,异常凌乱。 墓室靠南的位置,有一汉白玉石门,是墓室的正门,通往外边的另一条墓道。 由于魏忠贤等人是从西边砸墙而入,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正对着的东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盗洞。 从燃烧的长明灯、散落在地上的金银玉器、还有东边的盗洞,很容易判断出,有人已经先一步进过墓室了。 “这是怎么回事?”魏忠贤指着东边的盗洞看向李允。 李允心中叫苦不迭,他也纳闷,东边怎么有一个盗洞?只得回答说不知道。 魏忠贤从袖口中抓出一把骰子,往墓室中撇去。只见这把骰子上下翻飞,在墓室中四处跳动。等这些骰子全部都静止后,魏忠贤第一个走进了墓室。 其他人见魏忠贤进了墓室,也都一个个跟了进去。这些人见了满地的金银玉器,哪还想那么多?什么值钱拿什么。 魏忠贤却一动不动,看着东边的盗洞,若有所思。 有盗洞,就说明之前有人进过这墓室。既然进了墓室,那为什么满地的金银玉器没人去拿?这完全不合常理。从这些瓷器碎片大致可看出,都是些元青花,价值不菲。盗洞要是盗墓贼所打,那不拿这些金银玉器进来干什么?再说了,这明孝陵守卫森严,又只有龙眼可入。好生奇怪! “九千岁,您请过来看!”一个太监喊道。 几个不知深浅的太监居然把太祖和马皇后的棺椁给撬开了! 魏忠贤见状,不由大怒,走上前去,每人抽了一个嘴巴。这些太监见魏忠贤生气,一个个不敢出声,全部跪了下来自己掌嘴。 魏忠贤虽然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启帝的红人,但是他也只是仗着权势为非作歹。别看他平时气焰嚣张,也敢进太祖墓,不过那也只是为了求财,要说开棺,可是万万不敢。 只见一个太监,边掌嘴边哭诉:“小人一时糊涂,触犯了太祖皇帝。不过小人也是一片孝心,这太祖手中拿着一本禁书。” 禁书? 魏忠贤指了指李允。 李允小心翼翼地走到太祖皇帝的棺椁前,向太祖手中瞧去。太祖手中拿了一本《无生无灭古佛宝卷》。 李允把看到的情况跟魏忠贤描述了一番。 这有明一朝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起兵前当过和尚,在皇觉寺出家,要说下葬后手中拿着佛经本不奇怪,不过这《无生无灭古佛宝卷》,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家经卷。 这《无生无灭古佛宝卷》,是白莲教的经卷。这无生无灭古佛又是什么佛?是白莲教信奉的无生老母。 从太祖皇帝建国后,白莲教就被定性为邪教,《无生无灭古佛宝卷》也被列为禁书。 一个东厂太监知道这些事并不稀奇。 永乐十八年,明成祖朱棣为了镇压政治上的反对势力,设立了一个叫做东辑事厂的组织,简称东厂。这个组织由他最亲近的内臣宦官担任,直接向他本人汇报。此组织不仅能监察百官私下的言行,也能够监察锦衣卫,更能够对那些全国范围内有谋反意图的百姓进行缉捕。 明朝赋税,自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后,每年的定额大概一千四百六十万两左右,而且还包括盐税、商业税、关税等。全国有纳税土地五点八亿亩,平均下来,每亩只有两分五厘,相当于二十五枚铜钱。 全国的人口,在天启年间,已经达到了两亿多人,人均赋税也不过七分银子。就算加上辽饷,人均赋税也不过白银一钱多一点。 这样的赋税,讲道理说,是非常低的。可是在正税之外,人民还要负担额外的杂税。 这些杂税有正规的,也有不正规的。比如“耗羡”,意思是除了正税之外,还要交运输转运的损耗。也有些赡养皇家宗室的田赋,也要人民负担。再有军费、工程费等等苛捐杂税,全国部分地区又连年大旱,这受灾的百姓就活不起了,于是开始造反。 老百姓造反,大多都打着白莲教的名号,而白莲教供奉无生老母,宣扬《无生无灭古佛宝卷》。这东厂又专门是镇压反动势力的稽查机关,所以知道《无生无灭古佛宝卷》也就不稀奇了。 然而,太祖皇帝手中怎么会拿邪教禁书? 第42章 白莲教 莫不是之前的盗墓贼进来,把太祖皇帝手中之物换成了这禁书? 魏忠贤问开棺的太监,他开棺的时候是否发现太祖的棺椁有被人动过的迹象?那太监开棺前脑袋里光想着棺内的宝贝,哪注意这些细节?回答说,不知。气得魏忠贤大骂废物。 “我想太祖皇帝不会拿一本禁书下葬,想必是被人掉了包。这一定是白莲教所为,这盗洞也必是那邪教的人打的。”刚才被骂的太监边说边用手指向墓室东边的盗洞。 “这还用你说?难道哀家看不出来吗?自从本朝创立以来,白莲教就跟本朝作对,没想到居然进了太祖墓!真是大胆!”魏忠贤用他那阉割了的尖声叫道。 众人见魏忠贤动了火气,都禁声不语。过了一会,还是李允打破了沉默:“九千岁,从这禁书上分析来看,这盗洞打的时间应该距现在不久。” “说来听听。” “是。小人不像九千岁您,日日夜夜为国事操劳。小人家世代守卫孝陵,远离朝堂,所以离江湖就近了些,那江湖上的风闻也就多了些……” “别废话!说重点!”魏忠贤不耐烦地打断道。 “是,小人说重点。这白莲教的《无生无灭古佛宝卷》从白莲教的历史上来看,是近些年来才开始流传的……” 白莲教最初叫白莲社,是东晋时期净土宗慧远和尚所创。当年东晋名士谢灵运,也笃信佛教,对慧远和尚极其佩服,为他开了东林寺,以传佛法。由于寺中种满了白莲,所以净土宗又称莲宗、白莲社。 到了南宋高宗时期,有一人名叫茅子元,非常仰慕净土宗的慧远和尚,于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受了戒,法名慈照。 慈照和尚受戒后,在淀山湖创立了白莲忏堂,自称白莲社传人、白莲导师。由于慈照和尚收徒不分男女,也允许徒弟娶妻生子,所以这白莲社就在民间广泛流传开来,白莲社也被称之为白莲教。 当时,白莲教的信徒自称白莲道人,不穿僧衣、不剃发、在家出家,所以被真正的佛教徒视为邪党,白莲教也被南宋朝廷明令禁止传播。 到了元代,由于很多蒙古人信奉白莲教,所以白莲教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庐山的东林寺和淀山湖的白莲堂,成了当时白莲教的中心。 元代时,白莲教的堂庵遍布南北,聚徒也是成千上万,他们那时主要信奉的是观音。 白莲教人数越来越多,那些主持堂庵的人逐渐就和地方豪强勾结在了一起,互为首尾。 元朝的朝廷意识到白莲教此时越来越不好管理了,于是跟南宋朝廷一样,也开始禁教。然而此时的白莲教,早就成了气候,分成许多不同的派系,一看朝廷禁教,就开始了反元运动。 元朝末年的红巾军起义,打的就是白莲教的旗号,我们太祖皇帝,当年跟随红巾军起义,也属白莲教。 那时候,白莲教信奉阿弥陀佛,这阿弥陀佛又被白莲教称为明王,所以我朝建号为明。 但是,自从太祖皇帝开国后,就摒弃了白莲教,视其为邪教组织,大肆打压。这里原因,不为人知。 太祖皇帝把白莲教视为邪教以后,这白莲教徒就开始反对我朝,这二百多年来,大大小小又衍生出了数十种教派,堂口也是遍布全国。天启朝,白莲教徒又开始从信奉阿弥陀佛改为信奉无声老母,宣扬《无生无灭古佛宝卷》。 “所以你才说这盗洞打的时间,距离现在不久?”魏忠贤问道。 “回九千岁,正是。” “没想到你一个孝陵卫的守卫懂的倒是不少,连这白莲教的历史都清楚得很。”魏忠贤说道。 “小人不像九千岁您,每日操劳家国大事,所以就把精力便都放在了这江湖小事上。” “嗯……”魏忠贤沉吟了一会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太祖皇帝最初也是白莲教徒?” “小人不敢肯定,也许都是江湖谣传,想是那白莲教徒为了让自己在本朝能够立足,编的子虚乌有的故事罢了。” 这时一个太监手里拿了一个物件,急匆匆向魏忠贤跑来,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然后把一个腰牌给到了魏忠贤。 魏忠贤拿起这腰牌,仔细观瞧,这分明是内官的牙牌。 魏忠贤不识字,小声问刚才拿牙牌的太监,上面写的谁的名字?这个太监小声答道,是税监使何监使的牙牌。 魏忠贤哪里认得何监使,经这个太监介绍才知道,原来这次他也作为随行来到了明孝陵。 “这个牙牌在哪里找到的?”魏忠贤问道。 找到牙牌的太监小声答道:“东边的盗洞里。” “不用这么小声,大点声说,你在东边的盗洞里发现了什么?” “启禀九千岁,刚才属下搜查东边的盗洞时,在盗洞里边发现了一个牙牌,是税监使何监使的牙牌。属下斗胆推断,这何监使胆大包天,借着祭祀太祖皇帝之机,盗陵掘墓。” 魏忠贤脸上诡异地一笑,然后说道:“不是推断,就是实事!何监使借祭祀太祖皇帝之机,图谋不轨,偷坟掘墓,依大明律,当绞!挖太祖墓,更是罪高一等,应受磔刑!” 第43章 会审 趁着孝陵卫休整,魏忠贤一行人,陆陆续续地把墓室中的金银玉器全部都转运出了墓室,正正好好,一共十三担。到了晚上,他又连夜命下墓的东厂太监把这十三担金银玉器,全部送往京师。 魏忠贤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后,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立刻命人去请目前还在孝陵的内外官员。 请到的内外官员有神宫监掌印太监、孝陵卫周指挥使、太常寺卿、礼部尚书李思诚、礼部侍郎杨景辰。一共五人。 除了这五人外,魏忠贤又特意让李允把何监使也请了过来。在李允要去请何监使前,魏忠贤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代了一番。 等人全部都到齐后,魏忠贤先开了口:“这次祭祀孝陵多亏各位同僚准备妥当,才能如此顺利,这都是托今上之福。不过却有人在我行复土礼之时做了一件遭天谴的事,盗掘皇陵!” 魏忠贤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底下的几位官员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魏忠贤多次拍桌子,才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此刻神宫监掌印太监说道:“不知谁人如此大胆?请九千岁明示!” “是啊是啊!”底下众人也随声附和道。 “李允,你来说。”魏忠贤用手一指李允。 李允说道:“昨日我随九千岁还有东厂的几位中官,行完了复土礼,正要回去之际,看到一人形迹可疑,往后山而去。于是我禀报了九千岁他老人家,九千岁恐有问题,带领我们一路跟踪,发现此人在后山的石墙上开了一个洞。 “我等在九千岁的带领下,一路跟随此人,竟然发现走进了孝陵地宫。为了不惊扰太祖,我们不敢行动,一路尾随至了太祖墓室。 “只见此人用撬棍把太祖皇帝和马皇后的棺椁撬开,又把随葬的金银玉器全部都散落在了墓室中央,专捡那值钱的宝贝。 “此人盗完了皇陵,拿走了随葬的物品后便若无其事地回了。 “盗墓在本朝可是重罪,而且又是盗掘皇家陵寝。要不是九千岁发现,岂不是让这人逍遥法外了?” “敢问此人是谁?我孝陵卫守卫森严,二百多年来没有差池,可谓是尽心尽责。”周指挥使说道,“莫不是看错了?” “此等事怎能看错?”李允答道。 “既然没有看错,那此人是谁?” “何监使,你可知罪?”魏忠贤冲着何监使问道。 何监使听到此话,也没了当日在漓江上的威风,吓得浑身哆嗦,冷汗顺着脑门就下来了,跪下来哭诉道:“九千岁冤枉啊!这守卫他血口喷人,我身为九千岁身边的人,怎么会干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请九千岁明鉴!请九千岁明鉴啊!” 只见何监使磕头如捣蒜,脑门都磕出了血。 “明鉴?哀家亲眼看到的,李允说的都句句属实,你还敢抵赖?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慢着!”礼部尚书李思诚说道。 这李思诚,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如今官拜礼部尚书,这祭祀流程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如今听说孝陵被盗,这就如同在说他也有连带责任一样。况且,这李思诚向来看不上魏忠贤平时的飞扬跋扈,也羞于与这宦官同朝为官。 前两年,紫禁城建三大殿,魏忠贤奉命检查工程进度,李思诚每次见到魏忠贤都昂然不语,甚是令魏忠贤好没面子。 要说视魏忠贤而不见也就罢了,三大殿建成之日,礼部设宴,竟然没有请权倾朝野的魏忠贤,还上书天启皇帝,要求节制宦官,把权力归还给内阁。 此刻李思诚一说话,魏忠贤心里恨得牙根都痒痒,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忍而不发。 李思诚继续说道:“说这何监使盗掘孝陵,可有证据?没有证据那可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可不小啊!” “没有证据哀家怎么会乱抓人?”魏忠贤看向李允:“就把证据给李尚书看看。” 李允答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何监使的牙牌,说道:“这是何监使牙牌,在墓中发现的。” 李思诚接过了牙牌,看了看,又传阅给其他人,其他人拿在手里反复观看后,又给回了李思诚。 李思诚也不理魏忠贤,站起身来,把牙牌给到何监使,问道:“何监使,你不用害怕,这牙牌可是你的?” 何监使接过牙牌,发现确是自己的牙牌,无奈点了点头,战战兢兢说道:“这确实是小人的牙牌,可是前些日子小人的牙牌就丢了,今日才在这里得见。小人冤枉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可冤枉的?”此时说话的是礼部侍郎杨景辰。 这杨景辰本来资历和李思诚不相上下,但是由于万历四十年母亲去世,丁母忧回籍守孝了三年,所以耽误了升迁,屈居于李思诚之下。 他早就投靠了魏忠贤,想借魏忠贤扳倒李思诚,成为礼部尚书,所以他处处说话偏向于魏忠贤。 “人可以买通,物又不会说话,不能单凭李守卫的只言片语就定案,未免太过草率吧?”李思诚说道。 “那李尚书何意?”魏忠贤问道。 “不如把他先带回京师,交由刑部,再由大理寺好好调查。” 李思诚本为文官,虽有一身傲骨,但八股取士上来的毕竟头脑迂腐。他一时想不出办法,所以想先回京师慢慢调查。 “既然今上让哀家替为祭祀,那哀家就有权力处理此案。如果这回京师的路上出了问题,人跑了或者死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这……”李思诚一时语塞。 “请九千岁定夺!当时李尚书安排祭祀流程时下官就提出过安全问题,可是这李尚书就是一意孤行,最终才导致出了今天的事情。”太常寺卿道。 明朝祭祀活动,向来都是礼部策划流程,太常寺负责实际落地执行,所以两个行政机构互相看不上眼,太常寺埋怨礼部眼高手低,礼部看不上太常寺办事拖沓。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常寺更想把此事都推托到礼部头上。 “不如这样,此事依下官之见,还存在诸多疑点,不如让下官即刻就去调查个水落石出。” 说话的是孝陵卫周指挥使。 第44章 倒霉蛋 “疑点?此案确凿,还有什么疑点?”魏忠贤问道。 “依下官之见,此案还需深入调查才是。”周指挥使继续说道,“第一,何监使既然盗掘皇陵,那么他所盗的金银玉器,现在何处?第二,何监使挖盗洞,那么他肯定要用到工具,他挖盗洞的工具哪里去了?第三,依李守卫所言,何监使是在行完复土礼后被发现的,然而在那段时间他是否真去了后山,如果没去,是否有不在场证据?” 周指挥使所言句句切中要害,不禁让魏忠贤心中有些忌惮三分。 “周指挥使说得没错,还请九千岁明鉴啊!”何监使痛哭流涕地磕头。 这周指挥使确实厉害,可是魏忠贤也不是吃素的,怎能让周指挥使给占了上风? 魏忠贤说道:“何监使去没去过后山难道哀家不知么?那是哀家亲眼所见,怎会有错?你难道质疑哀家?” “下官不敢!”周指挥使低头说道。 “哼!就算哀家看走了眼,跟着哀家的人难道也全都看走眼了不成?至于你说的挖盗洞的工具,哀家亲眼见到被他丢在了墓室之中。听周指挥使的意思,是要进太祖皇帝墓中看看了?打扰了太祖皇帝,谁来负责?” “下官不敢!”周指挥使又低头说道。 “李允,你过来!”魏忠贤叫道。 只见李允走到了魏忠贤身边,魏忠贤在李允耳边耳语了一番后,李允便出去了。 “九千岁,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直说,非要私下交代?”李思诚看到魏忠贤当着大家面私授李允,有些质疑。 “难道哀家做什么事,还非要事事禀报你不成?就是当今圣上,也不会这么做吧?” “你大胆!”李思诚用手指向魏忠贤。 “尚书大人是不是心里有鬼?有些坐不住了?”魏忠诡异一笑道。 “本官行得正,走得端,熟读圣贤之书,深谙孔孟之道,怎会心里有鬼?本官可不像有些人,大字不识一个,结党营私,惑乱朝纲!” 所有人都替李思诚捏了一把汗,这分明是指桑骂槐,在说魏忠贤。 然而魏忠贤只是不屑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气定神闲地喝了起来。 “九千岁,这何监使所盗的金银玉器,如果找不到,恐怕很难定案。”周指挥使提醒道。 “诸位稍安勿躁,都喝喝茶,一会定有分晓。” 众人看魏忠贤似乎胸有成竹,也都安静了下来,坐着品茶。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只见刚才当着众人面出去的李允,急匆匆而入。 李允跪下说道:“启禀九千岁,刚才下官按照您的指示去何监使的房间搜查,虽然没有发现什么金银玉器,但是发现一封写给李尚书的信。” “怎么可能?本官从不跟内官相交!” “信上写的什么?念!”魏忠贤看都不看李思诚。 “信上写道:李尚书,小人入墓功成,所得已尽数运往府上,不日将至。落款是税监使何。”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忠贤大怒,看向李思诚,“原来也有你的份!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思诚冷笑道。 原来魏忠贤早就看李思诚不顺眼了,要不是他今天多嘴,还想不到要嫁祸于他。刚才魏忠贤和李允耳语,就是安排李允去伪造何监使写给李思诚的信,好把这礼部尚书拉下马。 “九千岁,小人可从来没有给李尚书写过什么信啊!”何监使大叫道。 “那你的言外之意是说,你盗了皇陵,但是不承认给李尚书写过信了?”李允说道。 “这……,这明显是诬陷小人啊!”何监使跪爬到魏忠贤脚下。 “什么都不要说了,此案证据确凿,我看也不必把何监使押回京了,直接就地按照大明律磔刑处理!明日午时处理!”魏忠贤生怕夜长梦多,“至于李尚书,接受何监使财物,证据确凿,由东厂押到刑部大牢,由大理寺发落!” 何监使一听明日午时接受磔刑,那前边后边的裤角,登时就湿了。魏忠贤一脸嫌弃地叫人把他给拖了下去。 什么是磔刑?就是民间所谓的千刀万剐,也就是凌迟。但是它比凌迟又更残忍,相当于对身体的切割和肢解,从内到外,从皮肉到五脏六腑。 这何监使,倒霉催的,本想投魏忠贤所好,把宛儿献给魏忠贤,然而没等开口,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魏忠贤继续说道:“周指挥使身为孝陵卫指挥使,疏于管理,有失职之实,但念多年守护孝陵,只解除官职,还在孝陵卫效力。李允及时发现何监使大逆不道,有功,升任为孝陵卫指挥使。” “魏忠贤!你这阉人!你欺君罔上,误国误民!”李思诚边骂边被人拖了下去。 周指挥使见自己官职被解,本想狡辩一番,但看到李思诚和何监使,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不过,魏忠贤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自己把盗掘孝陵的事栽赃给了何监使,并且搂草打兔子把李思诚也送进了大理寺。但是毕竟墓室中还有未解之谜。 墓室东边的盗洞是谁打的?何监使真的进过太祖墓吗?如果何监使没进过太祖墓,那他的牙牌出现在里边又是怎么回事? 第45章 有缘遇合卜他生 “平安无事!” 打更人刚敲过三更的梆子和锣,只见夜空一声鸽哨声,由远而近。一只信鸽落在了杨夫人的窗前。 杨夫人点上灯,披上外衣,打开窗户,把信鸽抓在手中。 借着灯光,杨夫人解开绑绳,把信从信筒中取出。信上写道:“何监使已诛,《连山》未见。” 信上的消息对杨夫人来讲是一好一坏,好的是,这何监使终于死了,坏的是,太祖墓内没有发现《连山》。 一年以来,杨夫人卧薪尝胆,未雨绸缪,终于得到了好结果,就是阉党成员何监使被杀! 杨夫人是杨涟义女不假,但他也是白莲教中人,她的夫君就是白莲教主徐鸿儒。 徐鸿儒,山东巨野人士,万历二十九年,拜上一任白莲教主王森为师,后王森病故,徐鸿儒被白莲教徒拥为教主。 天启元年,山东大旱,民不聊生,人相食,白骨遍于野。天启二年,山东地区又发生了百年大地震。可是朝廷不去抚慰,反而借辽东战事吃紧为名,加派辽饷。于是,徐鸿儒带领白莲教徒反抗朝廷,没多久,全国各地白莲教组织全部串联完成,他们从暗中反对朝廷,变为了明目张胆地高举义旗。 这些白莲教徒,就如同元末红巾军一样,头戴红巾,手持武器,攻城掠地。 徐鸿儒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号大成兴胜。 徐鸿儒是山东人,所以把根据地定在了山东的水泊梁山,效仿当年梁山好汉。可是好景不长,辽东战事稍缓后,朝廷大举进兵梁山,三个月时间,徐鸿儒的水泊梁山就被官军攻下,他被迫带着残部转移。 徐鸿儒一路南下,到湖广时,迫于压力,把残部化整为零。 官府通缉的海捕文书遍布各个州府,徐鸿儒不敢走大路,只能捡小路而行。 而此时,杨夫人正巧替父回湖广应山祭祖,二人赶巧同乘一船,却不幸遇到了水贼,多亏徐鸿儒拼杀才把水贼打退。 共历生死,又是俊男靓女,一来二去两人就难舍难离了。到了应山,杨夫人有意,徐鸿儒也有心,二人就私自结为了夫妻。 然而,好景不长,官府不知道从哪里得道消息,徐鸿儒就在应山,入夜后把徐鸿儒和杨夫人的住所围得是水泄不通。亏得徐鸿儒奋力冲杀,才带着杨夫人逃了出来,不过黑灯瞎火的,二人就走散了。 散了之后,二人就再未能见面。据说,徐鸿儒逃到广西,收拢了残部,不过没多久,就由于内部出了叛徒,被官军杀害了。 正是: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徐鸿儒一死,到底谁来继承白莲教主之位就成了需要迫切解决的事情了。经过白莲教徒内部讨论,决定找到徐鸿儒失散的夫人,由她来主持大局。 白莲教徒于是北上,来到杨涟府邸,联系上了杨夫人。而此时,正值杨涟刚刚遇害,杨家为了躲避东厂追杀,打算隐姓埋名,四散逃亡。 义父杨涟被魏忠贤陷害,夫君徐鸿儒也被官军杀害,杨夫人心中的仇恨不免升腾起来。反正也要逃亡,不如就入了白莲教,主持大局。 从此,杨夫人跟白莲教徒去了广西,接受了白莲教主之位。杨夫人发誓,不为义父和夫君报仇,誓不罢休。为了不忘义父和夫君,她要求白莲教徒都称她为杨夫人。杨是杨涟的杨,夫人是徐鸿儒的夫人。 漓江之上,被镇江王推下江中的杨夫人夫君不是杨夫人的真夫君,而是她让她仆人假扮的。她说和夫君去桂林府投亲,也是用于掩人耳目,其实她是想去应天府。 杨夫人接替白莲教主之位时,从白莲教徒手中得到了一个紫檀木盒子,这个盒子只有历任白莲教主才有资格拥有。 其实里边也没什么,就是自明朝建国以来,历任教主的使命,找《连山》。传说此书有改写历史之能。 白莲教徒为什么想要改写历史?经历了这么多任教主,具体原因早就不得而知了。但杨夫人听白莲教内老人讲,好像跟太祖皇帝朱元璋有关。 有一本书,还能改写历史,听上去就很神奇。正是因为神奇,所以白莲教上上下下没有人相信,历任白莲教主也不相信。 历任白莲教主都不相信拥有一本书就可以改写历史,所以都把此事当成天方夜谭,更不把此事当秘密看待。所以,历任白莲教主的使命,白莲教内几乎无人不知。 新教主上任,继承紫檀木盒子,逐渐就演变成了一种仪式。 可是杨夫人不这么看。 杨夫人的义父杨涟被魏忠贤所害,夫君徐鸿儒被官军杀害,这等不共戴天的仇恨,如果能得到《连山》,通过此书把历史改写,会不会让魏忠贤倒台?更大胆一些,能不能让死去的义父和夫君起死回生? 所以,杨夫人就把找《连山》当作了一件正经事。 经过杨夫人分析,既然我朝建国后才把找《连山》作为历任教主使命,那么此书会不会和朱元璋建国有什么联系?如果有联系,那么此书会不会就在应天府呢? 这也是为什么他让仆人假扮成她夫君,走漓江水路,以去桂林投亲为名,而实际要去应天府的原因。 至于碰到了镇江王,又遇到何监使,稀里糊涂成了何监使的夫人,都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第46章 连环计 杨夫人恨透了何监使。 这原因不说自明,魏忠贤害了她义父,而何监使又是阉党,身为太监还娶了她续弦! 没立刻做掉何监使,是杨夫人想利用何监使来打探阉党的消息,因为杨夫人有本事让何监使言听计从。用的就是她跟宛儿说的“闺中秘术”。 说白了,不过是在何监使房中取乐的药里加了一味药,乌香。乌香,又叫福寿膏,也称之为鸦片。 这福寿膏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何监使上瘾。 在漓江上被镇江王推到水下的仆人没死,他一路尾随杨夫人,暗中保护。 杨夫人何许人也?她怎么会找一个不识水性的仆人假扮她的夫君?当杨夫人到了何监使府,立刻就和仆人接上了头,让他每日以送菜为名来送福寿膏。 当何监使知道自己吃了福寿膏后,早就为时已晚,使得他不得不听命于杨夫人。 可是何监使毕竟不是阉党的核心成员,只是田尔耕的一个耷拉孙而已,从他口中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于是,杨夫人就趁何监使去应天府的时机,通过飞鸽传书,让那边的白莲教徒把他做掉。 打入孝陵卫内部的白莲教徒,提前偷了何监使牙牌,先魏忠贤一步打了盗洞,进入太祖墓室,撬了太祖和马皇后的棺材。然而,并未发现《连山》,于是白莲教徒开了个玩笑,在太祖皇帝朱元璋手中放了一本白莲教的《无生无灭古佛宝卷》。最后,又故意把偷来的何监使牙牌丢在了盗洞中,设计陷害何监使。 能做这一系列,又是孝陵卫内部的人,除了李允,那么只有周指挥使。 周指挥使早在万历末年就入了白莲教。 可周指挥使怎么知道魏忠贤要盗孝陵? 二百多年来,孝陵卫的指挥使一直由周家担任,引起李家不满,周家当然知道。为了以防不测,周家也在时时刻刻监视着李家动向,所以李允的一言一行全在周指挥使的掌握之中。 当年工匠逃生的密道,不是一条,而有两条。既然叫龙眼,那龙怎么会只有一只眼? 当年,是那工匠留了私心,以为说出一处龙眼的位置就能保住性命,活命之后还可从另一处龙眼进入墓室,继续偷盗。只可惜,这个工匠错误估计了形势,被周、李二人所杀。 另一处龙眼的位置就此不被人知,直到有一天周指挥使巡视孝陵时,不慎跌入一个坑中,才发现了另一处龙眼。 当周指挥使得知李允为了升官把龙眼位置告诉魏忠贤后,就和杨夫人飞鸽传书,二人早就提前谋划好了这一系列连环计,就等着请君入瓮了。 本来想一箭三雕,让魏忠贤既杀了何监使,又脱不了干系,还能拿到太祖墓中可能出现的《连山》。没想到未发现《连山》,而且魏忠贤为了掩盖自己盗掘皇陵的事实,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何监使头上,这是当初没有想到的结果。 不过,何监使死了,也算是杨夫人不大不小的一个胜利了。 大约过了有半个月,何监使受磔刑的消息就传到了桂林府。整个何府上下,除了杨夫人,全都大惊失色。 何监使死了,那么府中就是杨夫人说的算了。为了表现出自己也悲伤,杨夫人给何监使安排了一场白事。 这何监使的尸体是没了,于是就把何监使平时的衣物放进了棺材。在停灵的七天里,何监使平时生前的狐朋狗友没有一个敢来祭拜的,生怕被阉党抓住把柄,丢了前程和性命。 整个白事甚是展现出了世态之炎凉。 为了显得白事不那么冷清,也是为了装装样子,杨夫人想请宛儿头七夜里给何监使做一场法事。 宛儿虽然道士装扮,可是那都是行走江湖的皮囊,哪会做什么法事?但是毕竟杨夫人死了夫君,如果不做又显得有些不通情理。 正在宛儿为难之际,有一仆人敲着宛儿的房门道:“玄妙真人,外边有一位道人想见您,自称弘祖真人,是您的师父。” 我一半路出家的女道,哪有什么师父?宛儿刚想让仆人回了此人,但是想了想,不如把这个道士请来替何监使做法,岂不是好?想到这里,宛儿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仆人便把这位道人领进了西厢房。 “无量天尊!弟子玄妙,别来无恙啊!” 只见此道人,身高八尺,四十年纪,胸前紫髯飘荡,目如朗月可照星辰,眉如响镝胜似箭鸣,口中可吞山河,鼻息海纳百川,一身道骨仙风,好似神仙下凡。 有诗赞此道人之能: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真乃仙人也! 第47章 徐霞客 “敢问是何方真人?知我道号。” 玄妙的道号,是宛儿为了应付杨夫人随意起的,除了那天和杨夫人吃饭时报过,之后再也没有提及,这道人如何得知?还“别来无恙”,好似见过面一般。 弘祖真人抚须笑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宛儿听弘祖真人这么一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叫道:“先生,原来是您!这么多年,您可安好?如何出家成了道人?” 宛儿嘴里说的先生,正是小时候祖母给她请的教书先生,姓徐,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 徐霞客可不是一般人,他推崇王阳明心学,讲求知行合一,并不像当今的东林党人,只会空谈误国,可谓当世为数不多有真才实学的人。 徐霞客虽有真才实学,可是一生不仕,尤喜好神鬼之说,像《山海经》、《水经注》、《搜神记》、《梦溪笔谈》等书,倒背如流。 徐霞客的家族是南直隶江阴望族,祖父徐经和唐伯虎是莫逆之交。由于家境殷实,所以他有财力游历四方,当游历到广西时,被宛儿祖母请来,做了一段宛儿的先生。 这徐霞客轻功非常了得,别人上不去的山他能上,别人渡不过的河,他如履平地,所以江湖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飞鼯。 徐霞客道:“自从与你一别,我就北上去了湘西南华山,好巧不巧,遇到了一个道人,发须皆白、面色红润,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我见此人不似平常人物,便追随此人入了道。” 宛儿听到先生说去了南华山,于是想到了她哥哥大殓之日家中来的那个自称南华真人的道人,也是发须皆白、面色红润,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于是问道:“此人可是南华真人?” “正是。”徐霞客继续说道,“还记得这四句词吧?锄地锄去苗里草,谁想财帛将人找,一锄锄出银子来,这个运气也算好。” “当然。我哥哥张寿大殓时,南华真人口中所念之词。” 宛儿当然记得此词。哥哥张寿去世,她的家人依次亡故,家道从此中落。宛儿有时自己一个人时,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跟当初家人棍打南华真人有关?所以南华真人的四句词她印象深刻。 “此四句词,乃是四句谶语。”徐霞客说道。 “这四句谶语做何解释?不知先生是否知道。如果知道,还请先生明示。”宛儿急切地问道。她想知道这四句谶语和他哥哥的死有何关联。 然而徐霞客并未回答宛儿的问题,而是说道:“你们张家其实并不简单,乃是龙虎山第一代天师张陵的后代,由于先祖不是张陵嫡子,所以无法继承天师之位,故隐居于广西,直到如今。” “我可从来没听过我家先人说过我们是龙虎山张天师之后,况且就算是,这谶语做何解释?”宛儿追问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机不可泄露。” “先生不要卖官子了。”宛儿着急了。 徐霞客看宛儿如此急迫,说道:“好吧。锄地锄去苗里草,谁想财帛将人找,一锄锄出银子来,这个运气也算好。这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晋卦,也叫异卦。异卦,下坤上离相叠。离为日,为明乃张;坤为地,属土曰寿。此卦意思是,张寿亡,明土裂。” “张寿亡,明土裂。”宛儿又小声嘀咕了一番,然后说道:“莫不是说,我哥哥死后,我朝就要分裂?” “正是如此。你们张家每代中都有一人的死会暗合天下之运,你这代里,是你哥哥张寿。这是第一代张天师所立,无人能破。” 这也太玄了。宛儿将信将疑。 徐霞客看到宛儿一脸疑惑,说道:“这都是吾师南华真人所说,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吾师一日在我入睡时,带我傲游了太虚之境,我见到了第一代张天师,听到第一代张天师亲口所说,才不得不信。” 这要是以往,宛儿肯定会认为她先生疯了。可是他哥哥张寿南华山被骷髅惊吓而死,自己在莲花观梦鬼方国主得了鬼方青铜鳌魁印,哪件事能用常理来解释清楚?既然自己都有解释不清的事,想必天下之大,必有神鬼莫测之说。 “学生信了。”宛儿说道,“不知先生此来找我所为何事?但当下学生却遇到了一件难事,需要先生帮我解决。” 于是,宛儿把何监使受磔刑之事,以及杨夫人让她在何监使头七夜里做法事的事,全部都跟徐霞客说了。 徐霞客笑道:“我既知道你玄妙道号,杨夫人所托之事又如何不知?” 徐霞客把杨夫人的背景和何监使因何而死,全都和宛儿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宛儿恍然大悟。 “所以说,杨夫人只是为了脸面,才让我做法事的?”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必萦怀。今日我来是受第一代张天师所托,带你入道的。这明王朝,用不了二十年,气数尽无,至于谁兴谁亡,谁该死谁该杀,这天下的走势,还得是张家人来运筹,而你就是第一代张天师选中之人。” 徐霞客说完,也不等宛儿答话,推开西厢房门,拉起宛儿而去。 第48章 张天师之规 张家第一代天师张陵,也叫张道陵,东汉人,相传是汉初张良的八世孙,自幼就有神仙之术,有登临仙境之能。 在张陵二十六岁那年,朝廷征辟而不去,独自一人行走天下,后走到江西云锦山,在此炼丹,丹成而龙虎现,遂云锦山又被后世称之为龙虎山。 张陵一生喜好山水,曾入蜀地遇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封其为张天师。从此,张陵就有了张天师的名号。此名号代代相传,他的每一代嫡出后人都被称之为张天师。 从第四代张天师张盛开始,张家世代定居于江西龙虎山。 张家所属道教正一道,正一道是允许娶妻生子、不忌荤腥的。张天师名号虽代代相传,但只传给嫡子,而对于庶出子,他们愿意学道就学道,不愿意学道也不强求。 张宛儿的祖上是第一代张天师张陵的庶出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张天师之位。 从第一代张天师到如今,张家血脉延续了一千多年,张宛儿的祖先,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不再学道了,故张宛儿不知道祖上是第一代张天师之后,也实属正常。 举个例子,三国时期的刘备刘玄德,他是西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光刘胜就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传到刘备,不也只是在涿县做个织席贩履之辈。 从第一代张天师起,一千多年来,他的子嗣遍及四方。人之常情,子嗣多了,就会有薄厚之分,对张陵来说,也不例外。 对于庶出的后代,张陵定下了一个规矩,每一代的男性子嗣,要按照《易经》六十四卦循环往复的规则,从中轮寻一人,此人之死的时间、地点、方式,要暗合天下之运。 到了张宛儿这代,正好按照《易经》六十四卦,轮寻到了张寿。 张陵把自己的道术全都传给了嫡出子,而每一代的庶出子,却要有人以死来暗合天下之运,他自己想来,确实有些太不公平,于是他就又定了一个规矩,在庶出的后代女性子嗣之中,每一代里都要有一人,可运筹天下之势。 这一代里,是张宛儿。 可破可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也符合道家阴阳之说。 张天师一共活了一百四十二岁,他一生修习的道术全都传给了嫡出之子,包括长生之术、神行之术、占卜之术等等道家的高级道术,但就是未把运筹天下之术传给历代张天师。这是因为,在张陵眼中,长生成仙才是道家终极之道,而天下的俗事乃是虚妄末流之技。 虽然每一代庶出女性子嗣都有一人可运筹天下之势,但不是生来就会,而是要有条件才可开启。第一,要生于末世;第二,要修仙入道;第三,要有鬼方青铜鳌魁印。此三者缺一不可。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运筹天下之势,那天下岂不成了张家的了?这也有违天道轮回。 如今天启六年,各地灾荒四起,民不聊生,农民起义连绵不断;朝堂党争,吏治腐败,宦官当权,赋税沉重,辽东东虏寇边,末世之相已现。 张寿侮辱鬼方国后人坟中骷髅,乃第一代张天师规定的命中劫数,所以南华真人才把宛儿父母和张寿搭救而去。鬼方国主赐宛儿鬼方青铜鳌魁印,正是由于宛儿进了莲花观,已有了入道之心。 至于宛儿幼时的先生徐霞客,遇到了南华真人,又要带宛儿走,这都是第一代张天师张陵安排的,好让张宛儿修仙入道,运筹天下,解救苍生于水火。 天意难违,不可破。 张宛儿只要潜心跟徐霞客入道,那么她就会掌握如何运筹天下之术。 当年北宋末年,洪太尉在龙虎山伏魔殿掘开石碑,放走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动了北宋国运的根基,从此天下大变。 如今明朝天启六年,魏忠贤在明孝陵偷坟掘墓,同样也是动了这大明王朝国运的根基,不出二十年,大明王朝就会同样土崩瓦解。 正是:天师道陵定根苗,天下太平日渐消,阉人开启墓中门,张家后人有玄妙。 这徐霞客在两个胳膊和两条腿上各绑了一个假马,拉着宛儿一登地一纵身,就腾空了一丈来高。 宛儿被徐霞客拉着,耳边呼呼作响,却又看不清四周景物,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当她落地时,已经被徐霞客带到了一片大水泊边上的道观之中。 借着月光,可见道观外的水泊,烟波浩渺,飞雁盘旋,芦苇荡连绵不绝。 有词赞此地曰: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过客。借得洞庭烟水观,来看湖边秋色。翠柳如袖,水波笼玉,一见千金值。神仙圣地,薄幸如何销得。 但见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神机鬼魅,夜光盖地,四海无人知。闲愁万种,醉乡也会头白。 宛儿缓了缓心神,对着徐霞客说道:“先生,此是何地?如此之美。我好似被您拉着走了上千里远。” 徐霞客抚须一笑说道:“洞庭湖畔烟水观。” 第49章 王恭厂大爆炸 天启帝怎么就能同意魏忠贤替他祭祖?一是由于他把心思都放在了他那木匠活计中,无暇顾及祖陵。再一个就是在今年的五月初六北京发生了一起神秘的大爆炸。 每当出现这种神秘诡异的事件,都会被封建王朝的统治者认为,这是天谴,是自己没有施行德政的结果。 为了保佑朱明王朝江山永固,天启帝答应了魏忠贤替他代祭孝陵的请求。 天启六年五月初六卯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厚载门的守门内侍像往常一样,正在巡视。突然这名内侍耳边传来了悠扬的音乐声。 大早上谁会奏乐? 这名内侍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发现这悠扬的音乐声是从厚载门外火神庙方向传来。出于皇城安全的考虑,这名内侍决定去厚载门外一探究竟。 这名内侍大约走了半里路,就来到了火神庙门口,音乐声变大了,确实乐声是从火神庙中传来。 这名内侍推开了火神庙的大门。 只见一个红球从火神庙殿中滚出,腾空而起。接踵而来的就是,火神庙中地动山摇,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歇。 这名内侍和火神庙中的庙祝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下跪,称是火神显灵。 发生了此事,这名内侍和庙祝一商量,决定还是不要上报了,弄不好调查不出个结果,脑袋再搬了家,于是就把这件事给按了下来。 及至天光大亮,街面上的店铺都开了门,人流如织,仿佛刚才火神庙的震动像是一场梦。 那天的天气奇好,万里无云,天空一蓝如洗,除了有些受到旱灾的流民,躲在角落里四处乞讨外,京师一如既往的繁华。 本以为今天会是个好天气,然而到了巳时,风云突变,阴云密布,从京师的东北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闷雷似的轰响。这声音,从东北到西南,震慑京师。接着,西南王恭厂方向一声巨响,方圆十几里内飞沙走石,天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京师的人们感到大地为之一震,路边的树也都被连根拔起,上万间房屋倒塌。这王恭厂乃是工部火药库,伴随着巨响,火药爆炸,连石驸马大街上五千多斤的石狮子,都被炸飞到了顺承门外。天空上落下一个个的人头,混着铁屑,滚得大街满地都是。 当时,天启帝正在乾清宫打家具,听到震动,连忙从乾清宫往交泰殿奔去,连他最热爱的木匠活也顾不上了。 天启帝跑得飞快,身后两名太监追赶不及,在追赶中被震塌的瓦当当场砸死毙命,脑浆迸裂。亏着天启帝反应快,否则也是性命难保,他刚刚坐的御座,使用的御案,全部损坏。 天启帝逃了出来,可是正在修建皇极殿的工匠有两千多人,纷纷由于震动从殿顶摔了下来,成了肉泥。 后来震动结束,经过统计,京师内的民房倒塌一万九百多间,被压死者五万七千多人,这还不算失踪人口。 在这次王恭厂大爆炸的震动中,除了京师民众,工部尚书董可威双臂折断,御史何廷枢、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两家老小全部覆入土中,无一生还。 这次京师的王恭厂大爆炸,被时人称之为自古未有之灾。灾害发生后,天启帝拿出了一万两白银赈济灾民,可想而知,这银子都进了那贪官污吏的口袋中。 灾害发生后,天启帝发布了修省诏书,令大小官员严格反思,是否自己存在过失,才产生了这次弥天大变。 这次灾变,朝堂上并没有派人去查灾变的原因,而是产生了党争。东林党人开始围攻魏忠贤的阉党,这令魏忠贤心中不免有些恐慌起来。 天启帝修省诏书下发后,不少官员上书,以天人感应之说,开始抨击时政,甚至有人说,乾清宫被砸死了两名太监,正是说明了目前内官权力过大。 可是天启帝不为所动。 经历了这次王恭厂的大爆炸,天启帝心生了想去孝陵祭祖的想法,只是由于他手头的木工活迟迟没有弄完,才没有正式告知群臣。恰巧,魏忠贤主动请求代他去孝陵祭祖,正合了天启帝的心思。 这次王恭厂大爆炸,却没有给刚刚建成的信王府带来冲击。 今年年初,已经年满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也是天启帝朱由校唯一的胞弟,已经成人了。既然成人,那么就不能再继续生活在皇宫之中,所以天启帝匆忙在皇城外给弟弟信王朱由检抢修了一座府邸。 按理说,这座府邸是抢修出来的,京师受到了这么大的灾害,信王府不可能没有损失。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怪,信王朱由检的府邸毫发无损。 信王朱由检既然已经十七岁了,那么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在王恭厂爆炸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六月,信王妃正式选定了。 信王妃出自一个平民家庭,祖籍苏州的京城周家。 为什么选平民家庭的女儿,而不是官绅之家的女儿?这都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天子和诸王的后妃,一定要出自平民,以免世家大族和皇家结为亲戚干政。 信王妃选定之后,第二个月,钦天监为信王婚礼选定了吉日,就是第二年的二月初三。不过在信王婚前,需要举行成人礼,也就是冠礼,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初十。 魏忠贤为了能够赶上信王朱由检的成人礼,处理完了何监使之后,此刻正快马加鞭地押着李思诚在返回京师的路上。 第50章 信王朱由检 魏忠贤从应天回京师的路上,每到一处,当地的地方官就跪在道路两旁,出来迎接,口中高呼九千岁辛苦。 这些官员身后,是一排排的画师,他们来的目的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把魏忠贤的相貌画出来,然后再交给当地官员,给魏忠贤建生祠。 魏忠贤回到京师后,距离信王的成人礼还早。于是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启帝汇报了祭祀孝陵的过程,顺便把孝陵被盗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天启帝描述了一番。 天启帝听到祖坟被盗,火冒三丈,也无心再去仔细调查里边的曲折,着令魏忠贤火速处理。 可怜李思诚,堂堂礼部尚书,在大理寺走了个流程之后,就被投进了刑部大牢。李思诚被投进刑部大牢当晚,就被魏忠贤派的锦衣卫,用铁钉给活活钉死了。 这李思诚生前和天启帝皇后的父亲张国纪交好。张国纪由于看不惯魏忠贤滥用私刑杀了李思诚,于是给天启帝上了一本。 这件事让魏忠贤很是不满,于是他部署党羽亲信对张国纪发起猛烈攻势,说他强占民产,并把农民殴打致死。这还不算完,魏忠贤还让手下阉党造谣,说天启帝的张皇后不是张国纪亲生,而是外边找来的野种! 好在天启帝念及夫妻情分,觉得此事不能深究下去,仅仅是给张国纪遣回了原籍。 不过,魏忠贤攻击张国纪却把天启帝唯一的胞弟信王朱由检牵扯了进去。 在魏忠贤攻击张国纪时,说张国纪阴谋杀害天启帝,欲拥立信王朱由检为帝! 这件事如果要是坐实了,可是谋君篡位的大事,好在查无实证,不了了之。 魏忠贤除了嗜赌、好交僧道,还喜好花木。自从诬陷信王后,他就处处小心,时不时给信王送些好的花木,以麻痹和监视信王。 信王朱由检,虽然性格阴鸷、多疑、刚愎自用,但是自小没了母亲,在孤独中学会了些许沉稳,所以他明明知道,魏忠贤送他花木是为了麻痹和监视自己,但还是对魏忠贤送来的花木表示感谢,甚至对他派来的仆人大加赏赐,以解除魏忠贤的戒备。 朱由检平时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喜欢读书,每每读到有宦官当政,祸乱朝纲的时候,都拍案而起,为之忿忿不平。 他长相清癯消瘦,并不像自己的祖父万历皇帝那样,身材肥硕。他的节俭,或者是苛刻,也像极了他的祖父,就连仿影用的纸都要写得满满的,直到再也写不下为止。 对待下人,下人每一笔采购的账单,他都要亲自过目,民间鸡鸭鱼肉的价格他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虽然信王胸怀大志,可是他的生活,注定会像其他皇家的亲王一样,花天酒地、生儿育女,潇洒、快活地过完一生。 在魏忠贤诬陷信王朱由检要篡位称帝之后,朱由检的生活变得处处小心,本来十二月初十的成人礼,也让朱由检化繁为简了。他只是在自己的信王府邸简单地接受了礼部一系列加冠的流程,并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只要有朝臣需要参加的礼仪活动,朱由检都称病不出。 朱由检处处小心,让狗仗人势的魏忠贤没有了口伐的借口。 过了信王的成人礼,不到半个月,就是腊月二十三了,就是民间所谓的小年,也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年味从这天起变得越来越重了。在这一天,北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遍地白雪皑皑,家家户户也有了喜庆的气氛。 紫禁城也不例外,宫眷、宦官开始换上了葫芦景补子和蟒衣。光禄寺照例采买内庖需要的各种鸡鸭鱼肉,为过年做了充足的准备。后宫的嫔妃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也亲自动手,做了很多精致的小点心,分发给下人。乾清宫是被允许放炮仗的,从这天到正月十五,每日一放,蔚为壮观,宫中到处都挂满了象征节日气氛的鳌山灯。 腊月三十,宫中更加忙碌起来,贴门神,准备桃符,室内挂上钟馗、判官画像,床头悬挂金银八宝、佛经宝卷,或是用金线编制成的龙,檐楹插芝麻秸,院中焚柏枝柴。好不喜庆! 天启帝在这一天下令,所有外戚全部去昌平皇陵祭祀,而自己则去太庙,把二祖列宗的牌位都摆在祭台上,进行合祭。 到了第二天,天启六年变成了天启七年,朱明王朝又在爆竹声中平安过了一年。 正月初一一早,放完了炮仗,吃过了饺子,天启帝去后宫请过安后,就来到了皇极殿前,照例接受文武群臣的朝拜。朝拜之后,天启帝赐宴文武群臣,并赏赐了节庆钱。 大年初一宫中热热闹闹,而远在广西的杨夫人府邸,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51章 不速之客 南方的冬季总是伴随着阴冷、潮湿和多雨。 新年第一天,桂林府就下起了雨。 即使下雨,还是挡不住大家对新年的热情,到处都能听到一些放炮仗的声音。今天,去庙里上香的人虽然少了很多,但还是有一些真正的香客,不惧风雨,来祈求新年万事如意。 自从去年何监使死后,桂林府的当地官员就不再去何监使府走动了,何监使府也逐渐变得冷清了起来。 杨夫人乐得如此。 何监使不在了,何府被杨夫人改成了杨府。由于去年何监使刚刚死掉,杨府上上下下,红灯笼没有,红对子没有,炮仗也没放,年夜饭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而已。 其实杨夫人内心是想好好过一个年的,毕竟在她眼里,何监使死了是一个天大的喜事,但是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喜悦,并未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正月初一一早,杨夫人在暗门内给义父的灵位和无声老母的牌位上过香后,就叫婢女知琴和知画摆饭。吃过饭后,她拿出了她的古琴,伴着雨声,弹了起来。 她弹奏的这个古琴曲叫《潇湘水云》,是南宋时期一个浙派的琴家郭沔所创。这个曲子表达了郭沔对蒙古人南下,南宋山河破碎的悲愤,也表达了对贤者生不逢时的义愤填膺。 此曲通过对九嶷山云水奔腾之象的描述,体现了世事飘零的无奈沧桑。 在正月初一这样一个雨天,弹奏这样一首曲子,颇能表达杨夫人此刻的心境。 自从何监使死后,杨夫人就从白莲教中调了些人安插在了自己身边,除了服侍自己起居生活的婢女知琴知画外,还有厨房的老罗、马房的陈五、门房的胡麻子、以及总管韩先鲁。 不久前养鸽人老刘,杨夫人给了他一笔钱,把他辞了。这并不是说老刘干得不好,而是老刘毕竟不是白莲教中人,用哨鸽传递消息,可是白莲教的机密,难免时间长了被他识破,坏了大事。 养鸽的重任,交给了总管韩先鲁。 至于其他仆人,都属于打下手的,继续留用。 张宛儿那日被徐霞客带走后,何监使头七的法事当然也就没有做成。当仆人发现宛儿不在并禀报杨夫人后,杨夫人并未发火,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何监使已死,家里留个道姑在这碍眼又碍事,即使她不主动走,做完了何监使的法事,杨夫人也会找个理由让她离开。如今她自己去了,正好何监使的法事也有理由不用做了。让这太监下地狱吧! “行行好吧!给口饭吧!”一个头戴斗笠,乞丐模样的人,端着破碗,拄着打狗棒敲打着杨府大门。 门房的胡麻子打开府门,上下打量了一番敲门的人,是个二三十年纪的乞丐,身体精壮,皮肤黝黑。 胡麻子本是心善之人,看到这么一个坏天气,又是大年下的,就把这乞丐让入了门房,说道:“您先请坐,我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给您拿些。” 这乞丐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满脚的泥水,把地面弄得脏兮兮的。 胡麻子并不介意,直奔厨房去了。胡麻子从厨房管老罗要了五个馒头几盘小菜,又烫了一壶酒,端进了门房。 只见这乞丐,看到这吃食,也不说声谢谢,就胡吃海塞起来,边吃还边把一只脚翘起来,踩在椅子上,口里连声说道:“好吃好吃!白莲教主家的伙食就是不错!” 胡麻子一听这乞丐口中说什么白莲教主,顿时警觉了起来,不过还是镇定地笑着说道:“丐兄说笑了,我们就是普通的富贵人家,您说的白莲教主家不知是谁家?” 只见这乞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用袖子一抹嘴,笑着说道:“白莲教主家,不就是这杨府吗?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白莲教主不成?” “丐兄说笑了,白莲教可是邪教,我家主人却是一清白女子,去年夫君刚刚离世,可不好乱说的!” 这乞丐侧起耳朵,眼睛似睁似闭,说道:“好一曲《潇湘水云》,优雅得很!” 胡麻子陪笑道:“丐兄好耳力!我可比不了您,我就是一下人,可分不出来好赖,更不知这是什么曲。” “可是我却听出来了,而且是第二次听你们家主人弹。上一次听,还是在那何监使的船上,虽然漓江水急,可还是听得真切。” 胡麻子正要再次搭话,只听得门房外一女子之声传来:“胡麻子,夫人请这位兄弟上房说话。” 这个乞丐嘿嘿一笑,拱手道:“承蒙抬爱了!” 知琴把这个乞丐引进了杨夫人的上房后,便退下了。屋内只剩下杨夫人和这个乞丐两人。杨夫人并未着急让座,而是把《潇湘水云》弹毕之后,才说了声:“坐吧。” “多谢杨夫人。”乞丐坐下后,把斗笠摘下,撇在一旁,说道:“杨夫人可识得我么?” 杨夫人看了一眼,淡淡说道:“原来是你这个下人,看来漓江水还是不急,没把你给淹死。” 乞丐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小人浑三。” “好好好,浑三是吧?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不会是来给我拜年的吧?我可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当然不是来拜年的,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浑三嬉皮笑脸地说道。 “哦?讲故事?正好我今日闲来无事,你不妨就说来听听吧。” 第52章 明暗二宗 “没有问题,还请杨夫人您给我上一口热茶,清清嗓子。”浑三故意咳嗽了几声说道。 “来人啊!上茶!”杨夫人喊道。 只见不一会儿工夫,知琴端着托盘,上边放着茶壶茶杯。 知琴放下托盘,开始斟茶。 杨夫人示意,先给浑三斟满。 知琴把茶杯斟满后,放下茶壶,就款款地出了上房。 浑三见知琴走远了,拿起茶杯说道:“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楚,再看梁唐晋汉周。元末红巾起义,大明王朝无忧。如今人间天欲变,到底谁最风流!” 说到“谁最”时,浑三举起茶杯,在桌上狠敲了一下,然后才把“风流”二字说了出口。 杯中上好的龙脊茶,洒了一半。 杨夫人只是看了浑三一眼,没有说话。 话说太祖皇帝朱元璋,本是白莲教中人,为何创建了大明王朝后,就摒弃了白莲教,视其为邪教了呢? 这行为让现在很多了解白莲教的人所费解,其实真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白莲教内部产生了分化。 白莲教内部产生分化,始于元朝末年,分化的焦点是,白莲教到底该主导江湖,还是该登入朝堂。 支持主导江湖的白莲教徒成了一派,自称为暗宗。支持登入朝堂的白莲教徒成了另一派,自称为明宗。 太祖皇帝加入的红巾军,是支持登入朝堂的明宗一派。 也就是说,元朝末年虽然白莲教展开了反元运动,但是主要是明宗而非暗宗。暗宗更希望白莲教徒生在江湖,长在江湖,不问朝堂之事。 而明宗不一样,他们更想登入朝堂。 白莲教明暗两宗因为理念不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发生了内讧,最后势同水火。 当太祖皇帝朱元璋以明宗的身份夺取天下后,他在明宗内部的威望也变得空前绝后起来。 水到渠成,朱元璋成了明宗宗主。 自从太祖皇帝朱元璋当上了明宗宗主之后,为了打压白莲教暗宗,他把白莲教定为了邪教,目的是想把在江湖上的白莲教暗宗,全部赶尽杀绝。 太祖皇帝朱元璋可是一个走一步想三步的人,否则也不会当上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为了怕死后,遭到暗宗的报复,在南京神烈山给自己修建了一座坚固的皇陵,并从老家他最信任的周、李两家中抽调族人,组建孝陵卫,来给他世代守陵。 不仅如此,朱元璋还借着自己是明宗宗主和皇帝的双重身份,对明宗内部施压,以后明宗历代的宗主都必须姓朱,且必须是大明王朝的天子。 从此之后,二百多年来,大明王朝的天子,既是大明王朝的天子,又是明宗的宗主。 如果消灭了暗宗,那么大明王朝的天子,就能统一白莲教,既登入朝堂,又主宰江湖。 “看来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杨夫人看了一眼浑三道。 “我看是杨夫人假装不知罢了。” “我假装不知?你既然知道我是白莲教主,那难道我连自己教的历史还不知道么?”杨夫人轻蔑地看了浑三一眼。 浑三也不生气,只是说了一句:“那夫人为何要找《连山》?” 白莲教历代教主都不把找《连山》当作秘密看待,所以白莲教徒也大多知晓。白莲教徒人数众多,难免会把此事传到江湖上。所以杨夫人看到浑三知道此事,并不奇怪,只是说道:“这只不过是我教历任教主的使命罢了。” “但是我可是听说,夫人您可不像前几任教主那样,不把它当回事。” “既然是使命,岂有不当回事之理?” “我不管夫人为什么偏要找这《连山》,但我知道为什么白莲教把找此书当成历代教主的使命。” 明宗自从登入朝堂,把白莲教定为邪教,就是为了扫除江湖上的暗宗势力。这让身在江湖上的暗宗很是不满,既然明宗都登入了朝堂,还不知足,还贪得无厌想掌控江湖! 暗宗虽然不满,自朱元璋有了明宗宗主和大明皇帝双重身份后,也无可奈何。 一方面要躲避江湖上明宗的追杀,一方面还要躲避朝廷上官军的绞杀。 那么唯一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传说中的一本书上了,就是《连山》。 传说此书有改写历史之能。 只要能改写历史,那么暗宗的宗主就可以把太祖朱元璋从元末的历史中抹掉。没了太祖皇帝,当然也就没有了对暗宗的追杀,至少明宗宗主不会是大明王朝的皇帝,明暗二宗的矛盾还有机会转圜。 当然了,改写历史之能,还有另一种说法。 关于《连山》有改写历史之能的另一种说法是,只要用笔在这本书上写上你未来期望发生的事,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把自己的文字解锁,你期望的事就会按照你期望发生的时间顺序一一应验。 到底是哪一种改写历史之能?两者比起来,我看还是写上未来期望发生的事,这种说法更让人信服一些。 如果把太祖皇帝从历史中抹杀掉,就没有了大明王朝。 没有了大明王朝,就不会有明宗对暗宗的赶尽杀绝。 如果没有明宗要赶尽杀绝暗宗,就不会有暗宗要找《连山》之事。 如果没有暗宗要找《连山》来抹杀历史之事,就不会有太祖皇帝被历史抹杀。 这是逻辑自洽的问题。 “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一本书能通过文字,让历史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发展,也够玄的了。”浑三说道,“至少我持谨慎态度。” 杨夫人听完浑三的话,心里暗想,我身为白莲教主,都不知道白莲教有明暗二宗之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再有,他怎么对历任教主为什么找《连山》这么清楚,还知道这么多《连山》的传说,包括我是白莲教主的事他都知道。 这为什么找《连山》,可是连教内老人都说不清楚。 既然明宗宗主是当今大明天子,那么暗宗宗主是谁? 我只知道我是白莲教主。 看来浑三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就不是一般江湖人物。 想到这里,杨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故事着实是精彩得很,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不过我就是一守寡在家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白莲教主。” “可是刚才夫人可说了,自己就是白莲教主,而且把找《连山》当作使命。”浑三把身体往座位后一靠,悠然说道。 杨夫人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浑三,面带微笑道:“你可真天真啊!你的故事讲得这么精彩,我再不配合你两下,怎么让你有讲下去的兴致呢?” “知琴!”杨夫人叫道。 只见知琴推门而入。 “把这个乞丐带到门房,让韩总管给他十两银子,请他走。”杨夫人静静说道。 浑三见状,站起身来,一拱手,笑着说道:“夫人才是既天真又可爱。” 说完,浑三戴上斗笠,走了。 第53章 洞庭故人 “刚才这个乞丐说我什么?”杨夫人愣了愣神,向身边的知琴问道。 “他说夫人您才是既天真又可爱。”知琴如实答道。 “哦……” “禀报夫人!”韩先鲁急匆匆地跑进上房,“刚才有个乞丐,来到账房拿走了我放在桌上准备给您添置春衣的十两银子,然后翻上房顶跑了!” “你怎么不看着点!”知琴在一旁插话道。 “当时我正在拿算盘算这月需要预支的月银,没有察觉到他进来,等我发现时,已经追赶不及了!” “知道了。”杨夫人冲韩先鲁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吧,然后扭头对知琴道:“把马房陈五叫来。” “是。” 桂林府城东的一个小酒馆中。 小酒馆不大,又是正月初一,所以小酒馆中只有一位酒保和两位客官。 酒保早就昏昏欲睡了,而两位客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却意兴阑珊、酒意浓烈,身边东倒西歪着三五个空酒坛。 虽然这二人喝得尽兴,可是桌上却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只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腌酱菜、一坛喝了大半坛的花雕、外加两个空碗。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客官,一边往自己的酒葫芦里倒酒,一边说道:“这小酒馆中能有这么好的花雕,真是难得,我可得带上点。” 说话的人正是被杨夫人辞退的养鸽人,老刘。 “我说老刘,差不多得了,这十两银子来之不易,你连吃带拿可有点说不过去了。”浑三拿起一粒花生,高高抛向空中,然后精准地用嘴接住,嚼了嚼后说道。 “臭小子,十两银子都没好菜,这么多年不见,吃你些酒还是这么小气。” 老刘是当年浑三师父杨老鸦的部下,自杨老鸦被刑禄出卖丢了性命后,便散去了。后老刘进了何监使府,想借何监使府养鸽人的身份来隐藏自己,顺道打探刑禄消息,替杨老鸦报仇。 话说浑三自从在镇江王船上跳江之后,便潜上了何监使的官船,借着何监使的官船逆流而上来到了桂林府。 到了桂林府,浑三一路跟踪何监使一行,直到看到宛儿安然无恙,暂住进了何监使府才放心了下来。 那时正值八月,也是三年一次的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又称秋闱。既然宛儿暂时无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如趁着即将秋闱之际,看看能否寻得到石谦的下落。 宛儿当时在漓江上跟他说过,怀疑石谦身份,而且他也亲眼所见,石谦的箧笥里并没有书和文房四宝,所以他并没指望能真找到石谦。但是既然来都来了,还是碰碰运气找一找。 果然,浑三走遍了贡院附近的大小客栈,都遍寻不到石谦。但是他在街上却遇到了当年师父杨老鸦的部下老刘。 当时老刘正在街边打酒,想打完酒后再去采买些鸽粮。他人虽然背对着浑三,但是那打酒的葫芦却着实眼熟。 于是,二人相认。 当老刘得知刑禄已死,甚是高兴,拉着浑三就去了一家酒楼。 二人本来当年关系就不错,又他乡遇故知,不免都多喝了几杯。 酒来兴起,老刘就把他在何监使府中发现的秘密告诉了浑三。 别看老刘是个养鸽人,在何监使府中事事妥当、言语得体,但毕竟也是那江湖人士。如果连杨夫人用哨鸽通信都不知,怎么可能呢? 每次杨夫人和白莲教徒通信的内容,老刘都看过,所以他深知杨夫人就是白莲教主,也知道杨夫人积极找寻《连山》之事。 杨老鸦在救浑三之前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连山》的传说,而浑三又是杨老鸦的弟子,当然杨老鸦会把自己所知全部倾囊相授。所以,浑三知道《连山》的传说并不奇怪。 而且浑三还知道,白莲教分明暗二宗。 这也是杨老鸦告诉浑三的,但没告诉浑三的是,这可是江湖上的绝顶机密。 虽然宛儿暂时无碍,但浑三知道杨夫人白莲教主背景之后,又开始担心起了宛儿。 可毕竟何监使府守卫森严,杨夫人又是白莲教主,如果贸然搭救肯定不行。于是浑三和老刘商议,让老刘先在何监使府暗中保护宛儿,府内一有松懈及时通知他,并把他在桂林落脚的客栈地址告诉了老刘。 当老刘告诉浑三何监使死了时,浑三想过趁机搭救宛儿,但是他没行动,怕吊唁人多,何监使府守卫会更森严。 后来,老刘被杨夫人辞了,告诉浑三,其实并没人吊唁何监使,而且宛儿也被一个道人给带走了。 听后,浑三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宛儿被一个道人带走,生死不明。老刘又被杨夫人辞退,无法知道府内消息了。该如何是好? 浑三思前想后,想了一个主意,不如正月初一,假扮乞丐,一探杨夫人府邸。 浑三说是给杨夫人讲故事,这只不过是打探宛儿的话引子罢了。先拿话引子试探杨夫人,让她知道他知她底细,不敢小瞧了他,然后再想方设法探听宛儿去向。 杨夫人既然是白莲教主,那么明暗二宗的事不可能不知,身为当今的白莲教主,就应该是暗宗宗主。 浑三毕竟想简单了,他哪里知道,白莲教分明暗二宗,杨夫人其实并不知晓。他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江湖上的绝顶机密。 在浑三眼里,杨夫人真是狡猾,举重若轻,最后居然连自己是白莲教主的事都矢口否认了。 看来漂亮的女人,果然容易耍赖。 话引子还没等引出话头,浑三就被杨夫人请了出去。 浑三心想,看她耍赖的样子,就算她知道宛儿下落,也不会说的。 从此别过。 宛儿被那个道人带到哪里去了?看来也只有天知道。 浑三走的时候,趁着韩先鲁打算盘珠子没有防备,顺走了十两银子,翻上房顶跑了。 其实也不算顺,是杨夫人答应的,只是没等她给,浑三自己就拿了。 这么容易就翻上房顶,浑三才明白,其实原来的何监使府,现在的杨府,也没那么不好出入,之前是自己太谨慎了。 君子一诺千金,当初承诺宛儿,要保她周全。 如今看来,只能食言了。 第54章 江湖多歧路 “你为什么非要打探她的下落?你又不欠她的。”老刘嘴里说的“她”,指的就是张宛儿。 浑三倒了碗酒,一饮而尽,说道:“当初不是答应过她嘛,要保她周全。” “我看你小子是看上她了吧?不过说真的,她确实美貌。” “我看上她?不可能!”浑三矢口否认。 “你觉得这女道长和杨夫人比,哪个更好?”老刘穷追不舍。 “这个……”浑三犹豫了,“伯仲之间吧。” 杨夫人和宛儿比起来相貌上也不落下风。 两个江湖人,一个老男人和一个青年人,还是避免不了谈女人。 说到这里,老刘哈哈笑了起来。 “别笑了,你出了杨府有什么打算?”浑三正色问道。 老刘喝了口酒,又夹了一口菜,然后说道:“先回老家再说吧。” “老家?陕西蓝田的老家?如今陕西连年大旱,我听说可是饿殍遍野。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老刘望了一眼窗外,看着窗外的雨,思绪飘荡,喝了口酒道:“我跟你师父在洞庭湖多年,如今你师父大仇得报,我最后一件心事也了了。这么多年,也想家了,该落叶归根了。我虽孑然一身,可是老家还有哥嫂和一个侄子。” 老刘说到侄子,两眼放起光来,继续说道:“臭小子,我跟你说,我走那年,我侄子才五岁,不过那机灵劲,甭提了!现在也应该跟你一般年纪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我本想去南京,想让你陪我同去的。” “去应天府干吗?”老刘问道。 明朝南京,也被称为应天,有时为了和京师也就是首都北京呼应,也被称为留都。 南京、应天、留都,说的都是一个地方。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杨夫人在找《连山》吗?” “当然记得。咱俩碰面后,我在酒楼上和你说过。”老刘答道。 “我想去南京寻《连山》下落。” “你还真信有这么一本书,有改写历史之能?” “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事确实太玄乎了,可是如果真有这么一本书,能改写历史,那么让歹人得到,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心忧天下的。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老刘上下打量了一下浑三,“你小子个头不算高的,没事。” “不过,孝陵里不是没有发现《连山》么?你还去那干吗?不会是想领略一下秦淮风月吧?”老刘冲浑三眨了眨眼,“嗯,我看你小子也确实到了该想男女之事的年纪了。” “去!越老越不正经了。”浑三敬了老刘一碗酒,“既然有传言说《连山》可能在太祖墓中,又没找到,那么这消息我分析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有可能在南京,但没在太祖墓中。” “管他呢!你小子愿意去南京就去吧。如果真有这么一本书,别忘了给我的命改好点,最好像那个谁来着?对!沈万三一样,富甲一方。”老刘调侃道。 这一老一少,又连着喝了几碗酒,直到把桌上那坛花雕酒都喝没了,才依依不舍作别。 第二天早上,桂林杨府。 “你是说,他跟老刘相交甚厚?”杨夫人喝了一口茶道。 “没错,夫人。”陈五立在一旁答道。 “那乞丐,还说要去南京,找《连山》。” “他叫浑三。” “是。浑三说要去南京,找《连山》。” “他居然关心起我们白莲教的事了。”杨夫人自言自语道。 “陈五,这一夜你也乏了,先回去好好歇息。” “是。” 昨天一夜杨夫人都没睡好。 她一直在床上想着白天浑三跟她说过的话,尤其是白莲教明暗二宗的事。 自从她继任白莲教主以来,她把心思都放在了怎么替义父和夫君报仇上了,而没有想过为什么自明朝建立以来,历任白莲教主都要以找《连山》为使命。 如果浑三昨天说的是真的,那么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任教主,找《连山》的理由却没有传下来? 她继任教主时,教内老人说过,找《连山》好像跟太祖皇帝朱元璋有关。再结合浑三昨天说的明暗二宗之事,找《连山》,肯定是暗宗想通过《连山》改写历史,把太祖皇帝朱元璋从历史中给抹去。 明宗、暗宗,明宗宗主、暗宗宗主。 明宗宗主是大明皇帝。 她杨夫人是白莲教主不假,却不是暗宗宗主。 但找《连山》又是有明以来历代白莲教主的使命,而且他们又不知道原由。 这是为什么? 那么他们肯定也和她杨夫人一样,不是暗宗宗主,也不知道白莲教有明暗二宗之事。 这么说来,恐怕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了。 有明以来的首任白莲教主确实是暗宗宗主,但是他死后,白莲教主的身份传给了一个人,而暗宗宗主的身份却传给了另外一个人。 昨夜杨夫人想到此处,恰好雨夜之中,一道闪电划过。 如果杨夫人推断没错,暗宗早就脱离了白莲教,只是借着白莲教的势力来找《连山》,以为己用罢了。 杨夫人果然聪慧,她的推断没错。 如今暗宗是暗宗,白莲教是白莲教,只是明宗还天真地以为,当今的白莲教还是当年的暗宗。 其实,早就物是人非了。 第55章 非常道 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烟水观,地处洞庭湖君山岛南,与岳阳楼遥遥相望。 君山岛四面环水,自古以来,就是道家仙人隐居之所,相传上古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死后就葬于此神仙之地。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好一派人间仙境! 张宛儿自从和徐霞客来到此地之后,几乎每天都和徐霞客在绘制大明舆图。 徐霞客游历四方多年,足踏名山大川,每走一处就记下该处的地理风貌,以及风土人情。所以,北至塞外,南到岭南,西至昆仑,东临大海,每一寸的土地他都牢记于心。 徐霞客每绘制一地,就给宛儿讲解一地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绘制大明舆图的过程,也是宛儿学习的过程。 今天,大明舆图完工了。 “你学运筹天下之术的第一步今日已经正式完成,就是要了解四方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不了解天下,就无法运筹天下。”徐霞客说完,又问道:“你可记住这舆图了?” “学生记住了。” 徐霞客随机考了宛儿几个地方的山川形势,宛儿都一一答了上来。 徐霞客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 说完此话,徐霞客拿出火折子,把那大明舆图点燃了,只见那舆图,转瞬之间化为灰烬。 “先生,这是何故?好不容易绘制的舆图,为何说点燃就点燃了,岂不可惜?”宛儿甚是不解。 “这舆图上所画之处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既然你都知晓了,那么留下舆图就是留下了天机。天机岂能泄露?” 宛儿看着地上的灰烬,不胜惋惜。 徐霞客见状,说道:“这运筹天下大势,必须要做到心中有图而手中无图,才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先生,学生明白了。但是还是有一事不明。”宛儿说道。 “但讲无妨。” “既然我是第一代张天师选中的运筹天下之人,那么先生为何不教我道术,而是让我牢记山川地理人文历史,还说这是运筹天下之术的第一步。修仙入道,岂不是要练习呼吸吐纳之法,再配以丹药吗?” 徐霞客听罢,哈哈笑了起来。 “先生为何发笑?” 徐霞客笑过后,说道:“所谓修仙入道不假,修仙不一定要成仙,入道也不一定非要吃丹药。道家之道,乃是追求万物终极之理,只有了解了终极之理,那么天下事,莫不知晓。至于你说的呼吸吐纳之法,都是在外之表罢了,当你了解了这山川地理人文历史,再结合《周易》就能推演出天下大势了。推演天下大势之后,再顺势运筹引导,运筹天下之术可成。” 徐霞客继续说道:“所以下一步,你要学《周易》。” “学生小时候跟先生学过。” “那只是些皮毛,给人看看风水还好,要想运筹天下,还得重新学起。” “是。” “你还有什么疑问?”徐霞客看到宛儿似乎还有不解之处。 “学生手上的鬼方青铜鳌魁印有何用处?” “既然问到此处我就先跟你说了吧,这本应在你学成《周易》之后再说的,希望第一代张天师和吾师南华真人不要怪罪于我。” 说完此话,徐霞客口中念了一句“无量天尊”,然后说道:“此乃运筹天下之人的掌印,也就是你的掌印。当你把《周易》学成后,就能推演出天下大势了。再加上你跟我画舆图时所学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以此为据,来选择哪些人用来改变历史进程,然后顺势引导,以为己用。当他们成了你的人之后,你可用此印作为印信,调令他们按你的所思所想来推动天下之势。非第一代张天师所选之人不可以用此印,即使用了也不会按照他们所想而推进天下之势。” 宛儿听罢,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此印当真在我学成之日可用?” “当真。第一代张天师亲口所说。”徐霞客叹了一口气道。 “先生为何叹气?” “有道是,善者用之以为善,恶者用之以为恶。” “先生还不相信学生的人品?如学会了运筹天下之术,必解救天下苍生!”宛儿义正言辞说道。 徐霞客看了看宛儿,说道:“天下之中,最难控制的就是欲望,不论善人还是恶人,他们的欲望都是一样的。只是权势小而欲望抑,权势大而欲望张。希望你不负所托。” “学生谨记。不过……”宛儿又问道,“那我学成之日,可选择哪些人呢?” “上到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你皆可选。” “学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选中之人为我所用?” 徐霞客本不想说,但是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圣人云,食色,性也。别看天下芸芸众生,但只在两条船上,一条曰名,一条曰利。” 徐霞客说完此话,宛儿默不作声。 徐霞客见宛儿默不作声,眉宇间闪过了一丝焦虑。 师徒二人互相沉默良久,还是徐霞客先打破了沉寂,说道:“不如跟我到外边走走如何?这些时日,绘制舆图也着实辛苦。” “嗯。” 第56章 孤舟蓑笠翁 “先生,外边居然下雪了!”宛儿兴奋地跟徐霞客说道。 “是啊!洞庭湖居然下雪了。” 虽然是冬季,可是洞庭湖地区很少下雪。但是今天,雪花纷飞,从天而落,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在碧绿的洞庭湖水中,别有一番山水之韵。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真是如此?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洞庭湖中似乎有一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坐在小舟之中,独自垂钓。 “先生,你看。”宛儿用手一指湖中独钓的老叟。 徐霞客也看到了。 在这飘着鹅毛大雪的天气里,这个孤独的老叟,宛如柳宗元《江雪》之中所述之人。 徐霞客连忙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到渡口,示意宛儿也一起,跟他去会会这个老叟。 船行有半炷香的工夫,师徒二人就来到了这老叟身旁。 “敢问老人家是何人?今日洞庭大雪,还有雅兴在此垂钓。”徐霞客拱手施礼道。 老叟心无旁骛,依然静卧舟中,眼睛盯着湖面,背对着徐霞客说道:“世人垂钓喜欢晴天,老朽独爱雨雪。世人钓钩弯曲,老朽愿者上钩。今日偶钓两尾鱼,还请道人给老朽算上一卦,到底是吉是凶?” “哦?是何鱼?”徐霞客笑着问道。 “这两尾鱼可不寻常,一大一小,一公一母,这大鱼要教小鱼翻江倒海,掀起江湖风浪。” 谁都看得出来,这说的分明不是鱼,而是人。 然而徐霞客还是掐起手指算了起来,过了一息,说道:“乾、兑、离、震、坤、艮、坎、巽,公鱼为阳,是为乾,母鱼为阴,是为坤,乾一坤五和为六,乃上上吉也。” “非也,非也。”老叟一边扶着鱼竿,一边摆手道,“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天乾地坤,何来阴阳?乾一坤八和九缺一,乃非吉也。” “先生,这位老先生似乎也懂卦相,但是说的和先生不大一样,他的卦好像是逆卦。”宛儿在徐霞客身后偷偷说道。 徐霞客示意宛儿不要说话,然后躬身施礼道:“原来是樵老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这在洞庭湖雪中独钓的老叟不是别人,乃是终南山老子墓的守墓人樵老。当年徐霞客遍访名山大川,走到终南山北麓,遇一花斑猛虎拦路,幸亏樵老出手相助才得以脱险。 脱险后,樵老带着徐霞客来到吾老洞中,二人在吾老洞中畅谈天道,共九九八十一天,故樵老一说卦,徐霞客就认出来了。 樵老,是徐霞客对这位老叟的谦称。 樵老全名张老樵,本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人,后由于看不惯重阳宫的固步自封,转而去了吾老洞,给老子守墓。 重阳宫是道家全真教的祖庭,由王重阳所创。王重阳故去后,传给了全真七子,但全真七子只知学自家经文,从不与非全真教的道人互通有无,从此,这全真教变得保守起来。 全真七子视重阳真人所传经文为经典,并为此修了一座藏经阁来藏经。这藏经阁甚是雄伟壮观,里边放书的箱子都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 自从有了藏经阁,教内上上下下对此阁甚是珍视,并把此阁视为全真圣地,自家弟子也不能随便涉足。 可怜这一本本重阳真人留给全真教后人的经典,只能被那一把把铜锁锁在樟木箱中。 等王重阳和全真七子的徒子徒孙突然有一天发现了这个问题,再想看藏经阁的经典时,才意识到,里边写的内容,虽是汉字,却无人能解其意了。 张老樵就是看不上全真教的这点,才一怒之下去了吾老洞,做了老子的守墓人。 这墓一守就是四十年。 张老樵在吾老洞中,每天吸风饮露,并在洞中发现了道家失传已久的《归藏》。 守了四十年墓,也学了四十年的《归藏》。 《归藏》和《周易》相比,处处逆《周易》卦相而行,但又处处通顺。 如果《周易》为阳,那么《归藏》就是阴。 《周易》讲究命数,《归藏》讲究运数。 故徐霞客卜卦曰吉,张老樵却曰不吉。一命一运,命中注定的事也需要乘势而行。 徐霞客把张老樵请进了烟水观,又让宛儿拿出他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好酒醉太白。 三人坐定后,张老樵喝了一口醉太白,然后美美地说道:“弘祖烟水观中的酒确实不赖,入口甘甜,好似泉水。不过,有好酒无好菜可不行,我正好刚才钓上了两尾鱼,不如拿来下酒。” “果真钓了两尾鱼上来?” “当然。” 这道家流派众多,和佛教不同,像张宛儿的先祖张陵和徐霞客,属于正一派,张老樵的祖师是重阳真人,属于全真派。 张陵和徐霞客都属正一派,那张宛儿自然也是正一派了。正一派的道士,不忌荤腥,也可喝酒吃肉,更能娶妻生子。这些张宛儿自从来到了烟水观,做了真的道家仙姑才知道。所以,当初扎马村吃素面,漓江上跟镇江王解释自己为何不忌荤腥,都纯属多虑了。 这张老樵的全真派,讲究可就多了,不许结婚生子,且忌讳荤腥。然而,张老樵却并不以为然。当年丹阳子马钰和清净散人孙不二都能结婚,而且还生了孩子,你们都不遵守清规戒律,凭什么让我们这些徒子徒孙遵守? 当然了,张老樵一生修仙入道,并未娶妻生子,但荤腥酒水可是不忌,而且还嗜酒如命,专爱吃鱼。 两尾鱼端上桌后,这张老樵也不客气,上来就是一筷子,把其中一条鱼鳃后的那块肉放进了嘴里,边吃边说道:“这块肉最好吃了,叫月牙肉,属于鱼身上最嫩的地方,你二人若不吃,那就便宜老夫了。” 没等徐霞客和宛儿搭话,两条鱼的月牙肉都进了张老樵的嘴里。 没想到这老头子还挺放荡不羁爱自由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霞客问道:“不知樵老来烟水观所为何事?” “无事。”张老樵答道。 “无事?” “这位漂亮的小道姑是?”张老樵问道。 徐霞客把宛儿的身世说了一遍,又把宛儿是张天师选中运筹天下之人的事也跟张老樵说了。 “知道知道,那条母鱼嘛!” 张老樵说完此话后,徐霞客笑了。 “你这女道,是张陵选中之人不假,可是他选的是你的命,你做不做就是你的运了。”张老樵看了一眼宛儿道,“难道你真想成为那运筹天下之人么?那有什么意思?不如好吃好喝,逍遥自在一生。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过两年我回终南山给你说个媒如何?” 没错,张老樵说的一点也没错。 被选中是命,做不做是运。 这就是《归藏》和《周易》的大不同。 第57章 计取百宝箱 张老樵计划在烟水观住下来就不走了。一是实在看不惯重阳宫那帮全真教的道士固步自封,再一个也是因为陕西各地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流民甚多,恐有大变。 张老樵虽然劝说张宛儿,即便被张天师选中,也没有必要真的去做运筹天下之人。可是张宛儿还是依旧每日在烟水观中和徐霞客学习《周易》的推演之法。 张老樵那日雪天的提点毫无用处。 这就是,天意难违,不可破。 其实,张宛儿现在放弃也来得及,张老樵的话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她自己不想放弃。 自小在宛儿心中,尊师重道、敬天法祖,这些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像家常便饭。如果把这些都抛弃了,那人跟那飘在水中的浮萍还有什么两样? 自己哥哥张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如果张寿不往那骷髅里边排泄,是不是就不会给自己招惹来是非?如果张寿没有是非就不会死,他不死家人也不会接二连三染上风寒去世。 家破人亡,何等凄凉! 多亏在杨夫人府中遇到了师父徐霞客,宛儿才暂时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所以,要想自力更生,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就是学会《周易》,学会那推演之法,进而运筹天下。 这既尊师重道,不辜负徐霞客的搭救之恩,也敬天法祖,不枉张天师所选之情。 那日张宛儿问徐霞客,学成之后,通过什么方法才能让她所选之人为她所用。徐霞客虽然说得比较含蓄,但是意思却很明显,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贪财好色和追名逐利。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难。老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银子,寸步难行。 创业都需要启动资金,何况收拢人心? 张老樵在烟水观,这几日除了喝酒就是坐在湖边钓鱼,过得甚是悠闲自在。 此时他正哼着小曲,喝着醉太白,眯缝着眼睛悠哉悠哉地钓鱼。 张老樵的身边,宛儿一手拿着《周易》,一手抓起一把竹签在地上推演着八卦。 “学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进步?”张老樵喝了一口酒问道。 “还好吧,目前八卦中的乾卦学完了,正在学兑卦。”宛儿答道。 “小丫头片子,学得还挺快!想当初老朽学一卦就用了三年时间。不过老朽是自学成才,不像你,有师父带。”张老樵看了看鱼篓里的鱼,“中午咱们吃鱼,可馋死老夫了!” “樵老,昨日不是刚吃过么?” “哼!什么话?昨日你还洗脸了呢!今天难道就不洗了?”张老樵又拿起酒坛,然后把脖子扬了扬,舌头伸出来,只见酒坛极其吝啬地只落下来一滴。 张老樵气得把酒坛扔在一边说道:“小丫头,我又没酒了,你再给老夫取一坛来。” 这张老樵身为前辈,但是说起话来,并没有让着小辈的意思。 这十来天和张老樵相处下来,宛儿早就对张老樵的性格见怪不怪了。 “樵老,醉太白可是先生珍藏多年的酒,没两日可就正月十五了,你再这么喝下去,那天可就没的喝了。” 张老樵并不以为然:“嗐,不就是醉太白?好东西不天天畅饮,非要留着多没意思。弘祖太过小气!” “樵老,我知道有一种酒,比醉太白还要好喝千倍万倍,不如宛儿用它来孝敬您老人家如何?”宛儿随意地说道。 张老樵听说有好酒,立刻按耐不住性子了,连忙丢下鱼竿,对着宛儿说道:“既然有这种好酒,那还不快快拿来!” “哎!”宛儿叹了口气说道,“好酒有是有,不过得花钱买。” “那就快快买来!” “但是手中没钱。” “没钱你还说什么,这不是勾起老夫的馋虫之后,却又不管了吗?”张老樵有些扫兴,不过他还是不放弃,道:“小丫头,你这么聪明,乾卦学这么快,肯定有办法能弄来你说的好酒,对不对?” “嗯,也不是没有办法。”宛儿说道,“我本有一百宝箱,里边的钱财足够你喝一辈子这种好酒了,不过……” “不过什么?”张老樵催促道。 “不过我这百宝箱现在不在我的手上,远在广西桂林杨府中。我师父带我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拿此百宝箱。如果……” 不等宛儿说完话,张老樵就说道:“如果能把那百宝箱取来,你就有了钱,有了钱,你就能买你说的好酒孝敬我了,是不是?” “正是。”宛儿叹了口气。 “这有何难?别说是那杨府,就是那紫禁城老夫也能去得。” “樵老休要夸口,那桂林杨府的杨夫人可是当今白莲教主。”宛儿提醒道。 张老樵一脸不屑,说道:“白莲教主算什么?白莲教那种三脚猫的功夫,老夫可看不上眼,取那百宝箱,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手到擒来。” 张老樵没瞎说,也没吹牛,当今世上,能跟张老樵抗衡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就连徐霞客那么大的修为,都不是张老樵的对手。 宛儿看张老樵既然这么有信心,放下心来,说道:“樵老如能果真取来百宝箱,那么宛儿决不食言,定让樵老喝上那比醉太白还好喝千倍万倍的酒,而且管够!”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好!” 只见张老樵,腾地而起,身后湖水也跟着翻涌起来。 真是好修为。 宛儿冲着张老樵的方向喊道:“樵老好修为,可否教我?” 只见远处悠然飘来一音:“喝上好酒后,再谈此事。” 第58章 邹平公食宪章 自从昨日,张老樵往桂林杨府而去之后,宛儿除了跟徐霞客学习《周易》的推演之术外,还主动承担了二人的一日三餐。 张宛儿小时候,祖母能够给她一女儿家请得起先生,可想而知,张宛儿原来家境有多么殷实。 然而,殷实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其他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张宛儿也不例外。 徐霞客知道宛儿不会烹饪,所以在烟水观,师徒二人的膳食一直都是由徐霞客烹饪的。 昨日宛儿做了一天的饭,今日又主动给徐霞客做饭,颇令徐霞客好奇。 “今天又是鱼,不错不错!昨日清蒸,今日红烧。”徐霞客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说道:“我记得你不会做饭,为何这两日主动下厨,烹饪之术还如此高超,难不成我记错了?” 宛儿委婉一笑道:“先生没有记错,只是学生最近看先生又教宛儿推演之术,又准备膳食,实在是辛苦,便去了观内后院的藏书楼,找了一本讲如何烹饪的书,照着上面来试着烹饪,也是想让先生休息一下。如果味道不好,还请先生指正。” “哪里哪里,味道很好。不过,观中还有此书?看来我都忘记了。” “先生说哪里话。”宛儿说道,“先生每日都在修习道术,这烹饪的末流小伎,先生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徐霞客听宛儿如此说来,笑了一笑。 宛儿看徐霞客辛苦不假,但是她学烹饪之术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学如何做鱼,等张老樵回来做给张老樵吃。这样,把张老樵的胃笼络住,就好开口求张老樵教她武艺了。 宛儿之所以能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厨艺飞升,她天资聪颖固然很重要,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拜她在藏书楼中找到的那本书所赐。 什么书如此厉害? 《邹平公食宪章》。 唐穆宗时期,有一丞相,叫段文昌,由于他对饮食之事很是讲究,所以即使再忙,每次后厨做饭,他都不厌其烦地亲自指导后厨烹饪。段文昌不单单亲自指导后厨烹饪,还把他的指导方法写进了一本书里,并命名为《食经》。 因为段文昌被封过邹平郡公,所以他的《食经》,也被称为《邹平公食宪章》。 被他指导的后厨,名叫膳祖,由于受到了段文昌的亲身指点,厨艺大涨,后来居然成了一代名厨。 这张宛儿,按照此书的方法烹饪,岂有厨艺不高超之理? 这张老樵走后,徐霞客和平时无二,从未问过张老樵去向。 在他眼里,这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早就习惯了。 “你这两天的兑卦也学得差不多了。看来不愧是张天师之后,平常人要没个几年工夫,是学不会一卦的。”徐霞客说道。 “我听樵老说,他一卦就学了三年。” “三年不算长。”徐霞客认真说道,“樵老天资聪明,所以才学了三年,有些愚笨之人,恐怕十年也学不成一卦。” 听完徐霞客的话,宛儿不禁大骇:“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徐霞客很平静。 “既然如此,学生更不能辜负了先生的教诲,一定要抓紧学习才是。” “哦,对了!”徐霞客吃饭已毕,刚要起身,突然又坐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跟宛儿说道:“藏书楼中的书太过庞杂,你现在还是要以《周易》的学习为主。有些杂书,能不看就不看,能少看就少看。人的心性终究不能两用,这里边的书,虽说没有什么害处,但是物极必反,月盈则缺,万事万物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何况这些书了。” 徐霞客说完,起身便离开了。 宛儿心想,难道是先生知道我学烹饪之术是为了跟张老樵学武艺?可是学武艺又能有什么坏处?许是我想多了。 宛儿实在不解。 到了夜间,宛儿又一个人去了藏书楼,点着油灯,翻阅着那本段文昌的《邹平公食宪章》。 “就是一本教如何烹饪的书嘛。”宛儿自言自语道。 就在宛儿仔细阅读这本书时,在月光之下的藏书楼顶,站立一人。 此人身高八尺,四十年纪,胸前紫髯飘荡,目如朗月可照星辰,眉如响镝胜似箭鸣,口中可吞山河,鼻息海纳百川,一身道骨仙风。 在正月十四的圆月映衬之下,此人叹了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道:“月盈则缺,若非天意,怎会如此?” 说完话,只见此人飘然落入院中,径直走回了袇房。 月光洒在院中青砖之上,一天明月白如霜。 第59章 元宵三五,不如初一 过了正月初一,转眼之间就到了正月十五。杨夫人实在是架不住手下两位婢女知琴知画的软磨硬泡了,决定今天要好好过一下元宵节。 知琴知画毕竟年纪尚轻,一听说元宵节要好好过一下,一大早就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知琴拿出了杨夫人赏赐的白绫袄和蓝缎裙,外套赭色遍地金比甲。知画也不落后,同样也穿上了杨夫人赏赐的绿绫袄和娇绿缎裙,外套沉香色遍地金比甲。 这两位姑娘平时难得有机会这样打扮,看今天是元宵节,才不免心生了爱美之心。 杨夫人看到两位姑娘今天穿得如此艳丽,心中欣喜,远远微笑。 吃过早饭,杨夫人想起了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一首词,叫《忆秦娥》,就是写元宵佳节的,而且很是有趣。 于是,杨夫人来到书房,提笔写了下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这首词是少女时代的朱淑真所写,既天真又可爱,明明才初六,还未到正月十五,朱淑真就不开心了,翠眉紧蹙。 为什么呢?因为别人都出去看正月灯会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出去吧!外边真是热闹,烛龙火树不夜天,就是正月十五都不如今天的初六热闹! 这首词,表面上是写还是少女的朱淑真,在初六这天的心情变化。实际上,另有隐情。 因为两宋时期,还未出阁的少女平时是很少随意出门的,只有在特定的节日,才可以特定的名义上街随意走动。 而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似乎是在初六日遇到了一个心爱的男子,所以才会写下“元宵三五,不如初六”的句子。 杨夫人乃杨涟义女,饱读诗书,怎会不知少女朱淑真的心思? 杨夫人写完朱淑真的《忆秦娥》后,反复拿起来看了多遍,似乎觉得哪里不是很满意。于是又提笔重新把这首词写了一遍: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一。 杨夫人只是改了一个字,把“初六”的“六”改成了“初一”的“一”。 到了晚间,府外的街上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放炮仗的声音,夜空中也火树银花好不喧腾。 吃过晚饭,知琴和知画二人,走到杨夫人近前,又是撒娇又是献殷勤,求杨夫人带她俩出去走百病看花灯。 杨夫人看着这两名年纪尚轻的少女,于是叫来了韩先鲁,让他打着鱼儿灯头前引路,让知琴和知画随她左右,出了杨府。 这元宵节的街上果然热闹。街两旁摆着数十架花灯,还有那买卖人的吆喝之声。 到了街上,知琴和知画左看看右看看,杨夫人心里也觉得高兴。 自从义父死后,还没这么开心过。 骆驼灯、青狮灯、七手八脚螃蟹灯,猿猴灯、白象灯,九天玄女下凡灯。八仙过海灯,各显才能,秀才作揖灯,孔孟遗风。最显眼的是酆都鬼城的孟婆灯,过了奈何桥,一切从头瞧。 不远处在卖元宵的摊位上,堆满了果馅,以显示元宵果馅货真价实。卖元宵的边上是一位说书人,正在讲着江湖趣闻。 正在杨夫人带着知琴知画看元宵灯会之际,此刻在杨府的房顶上,有一老叟,正在独自喝着花雕,半醉半醒。 借着月光看去,这老叟倒是颇有些不修边幅。 正是张老樵。 张老樵自从到了桂林,就找了一个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每日必喝十坛花雕。 到了正月十五夜,他来到了杨府房顶,一边饮酒一边赏月,也是为了在一旁观察杨府动向。 杨夫人虽然不会武功,但毕竟是白莲教主,虽然他在宛儿面前夸下海口,说白莲教都是些三脚猫功夫,但是毕竟自己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还是小心为妙。 张老樵在杨府房顶待了也很久了,关于杨府谁会武功,谁不会武功,他看得一清二楚。 厨房老罗用菜刀切菜,刀不挂垢,擅使飞刀。马房陈五,走步轻盈,有些轻功。门房胡麻子,眼疾手快,偷桃摘李不在话下。知琴会下毒,知画擅匕首。那总管韩先鲁,内功似乎有几分功底。 虽然这些人的修为跟张老樵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是放在江湖上,也不是等闲之辈。 现在,胡麻子坐在门房昏昏入睡,老罗和陈五正在马房喝酒,其他人都不在府中,正是取百宝箱的好时机。 张老樵纵身一跃,飘然落入府中,通过对所有房间的仔细排查,终于在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房中找到了宛儿说的百宝箱。 张老樵掂了掂份量,真是不轻,看来就是它了。 张老樵拿出绳子,把百宝箱绑在背上,纵身一起,飞出杨府。 张老樵这一番,胡麻子和在马房喝酒的老罗、陈五,毫无察觉。 背上百宝箱后,张老樵心想,看来这小丫头片子是铁了心了,不过我也有钱买好酒了。 第60章 嫁妆 昨日元宵佳节,杨夫人和知琴知画玩得过于疲乏,直到翌日中午才起。此刻,杨夫人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上房喝茶。 身后的知琴知画还在谈论着昨日桂林府的盛景,意犹未尽。 “启禀夫人,有飞鸽传书。”管家韩先鲁跑进上房禀报道。 杨夫人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让知琴把信筒递到了自己手里。 杨夫人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后,冲着韩先鲁说道:“韩总管,你请坐,是周指挥使的来信。” “周指挥使说了什么?” “他说下月初三就是信王大婚的日子了,目前周奎手里嫁妆不足,怕皇家悔婚,想让我们想想办法。” 杨夫人口中的周奎,是下月要大婚的信王妃周氏的父亲,周指挥使的远房三叔,也是白莲教徒。 去年六月,为了自己的女儿能被选为信王妃,周奎在宫中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女儿成功中选。 周奎的女儿能成功被选中,还多亏他打点到了昭妃刘氏那里,否则真就没戏。 按照常理来讲,皇家选妃有严格的等级制度,除了皇帝和太子之外,亲王只能选一陪零,而不能选一陪二。 什么是选一陪零?通俗点说,就是只准选一人,而选一陪二,则是可以选三人。既然可选三人,为什么叫选一陪二呢?就是被选中的三人中,要有一个正房两个偏房,故名,选一陪二。 在皇家的历代亲王中,能做到亲王选一陪二的只有一人,就是信王朱由检。即使是当年万历皇帝最疼爱的弟弟潞王也仅仅是选一陪一。 除了周奎的女儿周氏外,选一陪二的三人中还有扬州田氏和一个袁氏。 在此三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当属扬州田氏了。 田氏祖籍西安,父亲田弘遇把总出身,后到扬州经商,所以田氏从小就生长在扬州。在江南生长的女子,可不简单,从小耳濡目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还不算什么,田氏的体态也很匀称,气质也是清新秀雅,可以说是色艺双绝。 所以说,在选中的三人之中,田氏当排第一,也是最有可能当选信王妃的人。 周氏、田氏、袁氏,是外朝和内府中联合选定的,至于谁是信王妃,谁是偏房,还得太后定夺。 可是天启朝,没有太后,太后印信交给了万历帝的妃子昭妃刘氏,由她代为掌管。虽然昭妃刘氏掌管太后印信,但是后宫的一切事还得张皇后最后定夺。 昭妃刘氏在选信王妃这件事上,虽然没有决定权,但是有建议权。而正是因为这个建议权,让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张皇后把周氏定为了信王妃。 在三人中,张皇后觉得周氏太过瘦弱,琴棋书画也不及田氏,所以她比较偏爱田氏,想立田氏为信王妃。 但是昭妃刘氏,毕竟是收了周奎银子,怎能不尽心尽力?看到张皇后有选田氏的意思,于是说道:“周家女子虽然瘦弱了一些,但是将来可以长起来啊!” 这是什么话?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好? 可她就是说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明朝王室选妃或者是选宫女,一向摒弃姿色超群的女子,为的就是怕冶容诲淫,腐蚀了朱家的龙子龙孙。这张皇后听到昭妃刘氏这样说,想想也有些道理,于是就定了周奎的女儿周氏为信王妃。 周奎的银子没白花,确实自己的女儿被选为了信王妃。但是,银子没白花是没白花,置办嫁妆的钱可不够了。 周家女儿嫁的不是普通人家,而是皇家,没有陪嫁,也太寒碜了,弄不好被皇家悔婚也说不定。所以,周奎通过周指挥使,求到了杨夫人头上。 其实也不是求,杨夫人就该拿这笔嫁妆钱。 周奎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信王妃,不用多说,对白莲教是有利的。 从此,皇家一切动向都逃不过杨夫人的眼睛。 而且,杨夫人还通过周奎那里得知,信王朱由检因为当今国丈张国纪的事和魏忠贤有隙,如果通过周氏,好好地利用上这层关系,不愁魏忠贤不除。 魏忠贤如果倒了,义父的仇也得报了。 想到这里,杨夫人说道:“周奎不仅是周指挥使的三叔,也是我们白莲教徒,所以他的事就是我们白莲教的事,他女儿的嫁妆钱,我们是一定要拿的。” “知画。”杨夫人叫道,“我记得在漓江上,曾经得到过一百宝箱,里边尽是值钱的金银细软。你去找来,然后交给陈五,让他即刻启程送往北京。” “是。”知画冲韩先鲁招了招手,“韩总管请跟我来。” 知画带着韩总管来到了一间房前,打开房门,让韩总管在外面候着。 知画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看到杨夫人说的百宝箱,于是,只得又回到上房,把刚才房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回禀。 杨夫人听知画说并未找到百宝箱,于是自己又亲自过来翻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杨夫人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门锁也并未损坏。 “把胡麻子给我找来!” 第61章 四大鸿 杨夫人刚回到上房坐定,只见胡麻子就匆匆赶了进来。 杨夫人看着胡麻子满头大汗,说道:“请坐。” 胡麻子一边擦汗,一边坐在椅子上。 “我问你,最近一段时间门房可发生过什么事吗?”胡麻子擦过汗后,杨夫人问道。 “除了初一那天,那个叫浑三的人来过之外,没有什么事发生。” 自从何监使死后,门可罗雀,就是一只鸟飞进来,胡麻子也知道。 杨夫人心想,胡麻子也有些功夫,如果有人从大门进入杨府,他不会发现不了。再说就算他发现不了,府中那么多高手也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既然府中那么多高手都没有察觉,要么是手下人监守自盗,要么就是有绝顶高手来过。 监守自盗,不可能。 要是有人监守自盗,为什么只拿走百宝箱?而府内其他的贵重物品却没有丢失?再说,府中这些人的人品,杨夫人是信得过的。 想到这里,杨夫人似乎有了些眉目,跟胡麻子说道:“你让我们的眼线查一查,最近有没有道士打扮的人来到过桂林。” “是。”说完,胡麻子就要起身离开。 “等等。”杨夫人叫住了胡麻子,“你再让我们的人查查桂林的当铺,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巨典,再有,再看看桂林的银铺,有没有可疑的人变卖首饰,熔铸金银。” 杨夫人说完一挥手,胡麻子便下去了。 明朝时期,金融机构大体分三类,钱铺、银铺、当铺。 钱铺主要业务是兑换、存款、放款。 有明一朝,银子是主要的流通货币,很少使用金子,所以老百姓在消费时,需要把金子兑换成银子,以方便使用。 不仅金子能兑换成银子,铜钱也可以兑换成银子。反之,银子也可以兑换成金子和铜钱,这就是钱铺的兑换业务。 存款、放款,顾名思义,就是存钱、借钱。只是明朝在钱铺存钱,存钱人是没有利息的,只有安全保障,存钱后,钱铺会给存钱人一张会票以为凭证。有了会票,到该银铺的任何一个分号取钱都可以。 银铺,有一部分业务跟钱铺相似,但主要的业务是,打造、买卖金银首饰,熔铸金银锭。也有些个别银铺,可以做房子抵押。 当铺,典当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巨典,二是短押。 巨典,典当金额大,典当时间长,典当物品贵重。短押,与巨典相对,数额小,时间短,典当物品价值也不高。 当然了,当铺也有兑换、存款、放款等业务。 杨夫人让胡麻子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去当铺巨典,或去银铺变卖首饰,熔铸金银,就是想着,百宝箱内的物品金额大,份量重,又多为首饰和珠宝,一般人拿着它也走不了多远,很可能会就地销赃。 然而,杨夫人有一点没考虑到,既然府中无人察觉,偷盗之人又是高手,百宝箱的那点份量,怎么能压得住高手? 更何况,这个高手就是张老樵。 百宝箱虽然没了,但是周奎女儿的嫁妆钱还是要出的。 想到这里,杨夫人拿出一把钥匙,小声对身后的知画说道:“你去我房里,在我床头边有一个紫檀木盒子,你把它打开,从里边拿出一万两会票。 不一会儿,知画就把一万两的会票放到了杨夫人手中。杨夫人看了看,没错,是鸿兴钱庄的会票。 鸿兴钱庄,之所以叫钱庄,是因为它的业务庞大,下面涵盖了多家钱铺、银铺、当铺,并且各地都有分店,所以,仅以钱铺、银铺或当铺称鸿兴都不准确,故叫钱庄。 鸿兴钱庄,垄断了大明王朝四分之一的金融业务。 那另外四分之三的金融业务呢? 在鸿扬、鸿和、鸿源三家钱庄手中。 鸿扬、鸿和、鸿兴、鸿源,四家钱庄,时人称之为四大鸿。此四家钱庄,垄断了大明王朝所有的金融业务,就连一些皇亲国戚手中的银子,也不无例外地放在了四大鸿的钱庄里。 在金融领域,四大鸿手眼通天。 还好,四大鸿是四家,大明皇帝还可以容忍。如果四大鸿是一家,那么它们可就触碰到了皇室的逆鳞了。 大明王朝的经济命脉,不可能让一家把持。 既然四大鸿是四家,那为什么这四家钱庄都带一个鸿字? 这事谁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四大鸿各家的背后老板是谁,也说不清楚。 有人说,四大鸿背后的老板都是晋商,有人说,四大鸿背后的老板有宁波人也有山东人,更有传言说,四大鸿其实就是皇家开的,目的是为了在民间敛财。还有更离谱的传言,说四大鸿的背后有东虏势力支持。 总之,众说纷纭,四大鸿的老板是谁,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但不管四大鸿背后有多少谣言,至少在业务上是靠谱的。 杨夫人拿出了一万两鸿兴钱庄的会票,让韩先鲁交给了马房陈五,并着令陈五立刻出发,直奔京师。 杨夫人想,一万两银子应该够了。 一万两银子,当然够了。朝廷每年收的赋税定额才一千四百六十万两,一万两银子,怎么着也是朝廷每年赋税收入的一千四百六十分之一。 杨夫人随手就拿出了一万两的会票,可见何监使当太监时,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第62章 季布无二诺 烟水观,洞庭湖,雾霭沉沉,湖面波澜不惊。 张老樵一边喝酒,一边垂钓,不亦快哉! “小丫头片子,你果然没有食言,这丹丘生确实好喝。不知是从哪弄来的,此酒确实比醉太白强千倍万倍。”只见鱼竿一紧,一条大鱼上钩,被张老樵丢在了鱼篓里,“嘿!中午又有鱼吃了!” “我最近在藏书楼找到了一本段文昌的《邹平公食宪章》,讲烹饪的书,这丹丘生就是从上边学来自己酿的。”宛儿一边拿竹签推演八卦,一边说道,“而且我还学会了做菜,尤其是如何做鱼。就连先生都夸奖我手艺不错呢!” “你这是要想嫁人了?”张老樵开玩笑道。 “才没有!”宛儿脸上宛若桃花,“我这不是想着学会了烹饪,好孝敬您老人家嘛。” 张老樵听完宛儿的话后,笑而不语。 “樵老笑什么?”宛儿抬头问道。 “你小丫头片子的心思我还不了解?肯定是有求于我。” 张老樵话音刚落,只见宛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张老樵面前。 张老樵见状,连忙去扶张宛儿,口中念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呀!我这老头子可承受不起你如此大礼!” “请樵老教我武艺!” “我跟你说,小丫头片子,我老头子可从来不收徒弟的。不收!不收!”张老樵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要想学武艺,可以找你师父去。” 张宛儿跪地不起,说道:“您不是答应过我,喝上好酒后就教我嘛!” “哎呀!我说的是,喝上好酒后再谈此事,可没说喝上好酒就教你。” 老头子一脸无辜。 宛儿看到张老樵这样,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嗔怒道:“不教也行,再也没有丹丘生了!中午也甭想吃鱼了!” 宛儿说完,转身就要回烟水观。 前几日,不知何故,徐霞客突然跟宛儿说要四处云游,此刻已经不在烟水观中了。 临走之前,徐霞客把所有《周易》推演天下大势的心法口诀都教给了宛儿后,第二天就不辞而别了。 如今,这烟水观中,就只有宛儿和张老樵二人,张老樵又不会做饭,一日三餐全靠宛儿来支应。 “小丫头,你难道要饿死我这老头子吗?”张老樵快走了两步,拦在了宛儿身前,“当初你说没钱,所以没办法买好酒孝敬我。如今百宝箱我也帮你取回来了,你却没拿里边的钱给我买好酒,反而看了几天那什么破书,酿酒来糊弄老朽。你说,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话?” 张老樵倒打一耙。 “哼!我研究着给你酿好酒还错了?既然这样,你继续喝醉太白吧!” 虽然醉太白是徐霞客珍藏了多年的好酒,味道也不错,但是和宛儿酿的丹丘生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况且,就冲张老樵的喝法,不出两日,醉太白也没了。 这张老樵喝过了宛儿的丹丘生,再喝醉太白还怎么能喝得下去?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这人生在世,没有嗜好寡然无味,可是有了嗜好,又容易被嗜好所累。 此刻,张老樵进退两难。 “小丫头,你有师父了,再拜我为师恐怕不妥。”一想到可能喝不上丹丘生了,张老樵语气缓和了一些,“再说了,你师父的修为也不错,你可以跟他学啊!为什么非让我这糟老头子来教你?” “您不在那几日,我曾经求过先生教我武艺,可是先生说,他找我的使命就是教我如何用《周易》推演天下大势。”宛儿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先生云游四方不定,短则三五月,长则十年八载,这么久的时间,不求您来教我,我还能求谁?” “这个……” 张老樵有些犹豫。 那日雪中,张老樵以鱼为喻,暗示过徐霞客如果教宛儿运筹天下之术,虽命中是吉,但运势乃为不吉。所以,故在饭桌上劝说宛儿不如放弃此术,好吃好喝,逍遥一生。 不过,宛儿并未放弃此术,徐霞客也依然固执地传授。作为外人,张老樵也不便说什么了。 如今,徐霞客云游四方而去,根据张老樵推断,可能徐霞客似有悔意,又不便明说。所以,他只是给宛儿留下心法口诀,意在延缓宛儿学习的进度。 这既不违背天意,又可以让宛儿学得慢些,最好是宛儿自己能知难而退。 真是矛盾。 不如老头子帮徐霞客一把吧。 想到此处,张老樵说道:“想让我教你武艺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宛儿大喜,问道:“什么条件?” “你要放弃学习《周易》的运筹天下之术。” 宛儿自小聪慧,虽然性格温婉,但是也不乏坚韧。像这种性格的女子,都是外柔内刚,颇有主见的。 宛儿心想,这有何难?反正心法口诀我都记住了,这几日八个卦象已经学成了一半,按照这个进度,剩下的四个卦象也快。不如我先答应樵老,在学武艺之余,同时再把剩下四卦偷偷学了,只要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没问题,只要樵老教我武艺,我可以放弃这运筹天下之术。”宛儿言不由衷地说道。 “但是说好了,我老头子一辈子不收徒弟,我可不是你的师父。而且,你要保证,你要保证我每天都能喝到丹丘生,而且顿顿都有鱼吃。”张老樵觉得这么说,似乎把自己的武艺说得有些便宜,于是又补充道:“还有,鱼的一种做法,我只教你一招。” 张老樵心想,鱼再好吃,不就是那么几种做法?不出三五天,这小丫头片子就得黔驴技穷。到那时候,我就算不教她了,也是名正言顺。 张老樵的手段,岂能轻易传人? 没想到宛儿连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说道:“一言为定!” 张老樵看宛儿这么坚决,感觉自己好像是吃亏了。 第63章 四做鱼 张老樵确实吃亏了。 中午宛儿就耗子掀门帘,露了一小手。 她做了一道名菜,四做鱼。 用的鱼就是今日张老樵刚钓上来的那尾。 何为四做鱼?就是一条鱼四种吃法,又叫一鱼四吃。 鱼头做成了红烧鱼头,鱼身做成了糟溜鱼片,鱼尾做成了酱汁尾段,就连鱼身上的五脏六腑也被做成了烩鱼胗。 除了鱼鳞给刮掉了以外,这条鱼一点没浪费。 张老樵吃得津津有味,满嘴赞不绝口。 一口丹丘生,一口四做鱼,就是给个皇帝也不换。 张老樵吃得是盆干碗净,就连汤汁都不放过。 连盘子都不用刷了。 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张老樵又拿牙签剔了剔牙,然后才开口说道:“丫头,我头一回见一条鱼还能做出四种做法的,你可真是不简单!” 宛儿听到张老樵的夸奖,心中一喜,说道:“既然樵老吃美了,说话可不要不算数。” “当然算数了。”张老樵一脸认真地说道,“吃人家嘴短,我就按照约定,先教你四招。” 说罢,张老樵对宛儿摆了摆手:“随我来!” 话音未落,张老樵已经站到了烟水观外的洞庭湖边了。 宛儿连忙也跟了出去。 “今天老头子教你的是仙人鹤的前四式。仙人鹤共有九式,每一式又分九步。”张老樵说道,“看好了!第一式,仙人指路!” 只见张老樵从腰间抽出一把藏腰剑,手腕翻飞,银光闪闪。九步之中,每一步又分九种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二式,鹤唳华亭!” “第三式,云游太虚!” “第四式,鹤鸣九皋!” 张老樵把前四式舞完后,手腕一用力,藏腰剑又收回到了腰间。 真是好手段! “怎么样?丫头,你记住了吗?没记住也没关系。”张老樵一脸得意,“你就是太急了,贪多嚼不烂。看来一段时间以内,老头子我都吃不上鱼喽!” 岂料宛儿说了一句话,让张老樵大跌眼镜。 宛儿平静地说道:“樵老,我记是都记住了,只是没办法练习。” “你都记住了?鬼才信你!” 张老樵心想,这四式当年我可是学了好几年,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看一遍就学会了?她还说什么都记住了,只是没办法练习,纯属是好面子。 “真的记住了。”宛儿十分笃定。 “那你就按照我刚才舞的,再来一遍。你能舞对一半,我就算你厉害。” 张老樵心想,居然还不承认自己好面子,我一定要戳穿你这小丫头片子。 “我刚才说过了啊,我没办法练习。” “没办法练习,就是没记住!” “我记住了啊,但是没有剑,我怎么练?” “没有剑是吧,老夫借你!”张老樵不信把剑借给宛儿后,她就能全舞出来。 但是接下来,张宛儿又让张老樵大跌了一次眼镜。 只见宛儿拿起张老樵的藏腰剑,把仙人鹤的前四式全都舞了一遍。虽然慢了一点,但每一式每一步的每一个变化都没错。 天纵的武学奇才?张老樵心想。 “樵老,我这仙人鹤的前四式舞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除了慢点,都挺好。这小丫头这么问我,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想要羞辱老夫。张老樵心中暗想。 “挺好!挺好!”张老樵有些不爽,这可是他学了好几年的前四式。 “多谢樵老指点。”宛儿深施一礼。 “那个,那个我下午要钓会儿鱼,你自己在这好好练习啊!可那什么,可不许偷懒!”张老樵借故要走。 此刻如果有个地缝,他都能钻进去。 自己学了好几年的功夫,别人一下就学会了,换谁谁不尴尬? 这不是说,自己笨得像猪一样吗?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樵老!” “还有何事?” “您的这把软趴趴的宝剑能借给我吗?我好用它练习仙人鹤。” 这可真是杀人诛心啊!宛儿居然管张老樵的藏腰剑叫,“软趴趴的剑”。 “可以借给你先用用,不过这把剑不叫软趴趴的剑。它有名字,叫藏腰剑。” “藏腰剑?” “正是。”说道藏腰剑,张老樵又来了劲头,“这把藏腰剑,乃是玄铁打造而成,所以它能藏在腰间。虽然看上去软,但是水火不侵,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真的?” “真的。”张老樵从宛儿手中,拿过此剑,又从自己头上拔下来几根头发。他把头发放在剑刃上,对宛儿说道:“你吹一下。” 宛儿轻吹了一口气。 只一瞬间,那几根头发全断了。 “真是好剑!”宛儿不禁赞叹道,“不知樵老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老樵被宛儿这么一夸,刚才的不快全都不在了,兴奋说道:“这藏腰剑贵在材质,而又精于工艺。它的材质名曰玄铁,是我在终南山中炼制而成。后来,我看此铁既有韧性又不易折断,就有了把它打造成藏腰剑的想法。于是,我下山去了蓝田,在一河南人开的铁匠铺里,把此铁打造成了一把藏腰剑。” “原来如此,樵老真是厉害!”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张老樵有点忘乎所以,“此藏腰剑携带方便,只需要把它藏在腰间就好了。” 说完,张老樵给宛儿演示了一遍。 “你可以先借去练习。” “多谢樵老。”宛儿又施了一礼,“不过,我也想拥有一把同样的剑,樵老能不能帮我也想办法打造一把?” “玄铁好炼,工匠也好找,就是得需要银子。” “樵老,放心!银子我有。您忘了?我还有一百宝箱呢!只是炼制玄铁,还得麻烦樵老。” 没错,宛儿的百宝箱还是张老樵帮取回来的。 他怎会忘? 张老樵心中暗想,我怎么这么嘴欠?我要说世间就这一把藏腰剑就好了。得,又给自己找了一炼铁的活! 第64章 仙人鹤 自从宛儿跟张老樵说,也想要一把藏腰剑后,张老樵除了钓鱼、教宛儿仙人鹤外,其他时间都在炼丹房中炼制玄铁。 张宛儿如果看到张老樵在钓鱼,她就练仙人鹤,如果看到张老樵进了炼丹房,她便继续根据徐霞客留下的心法口诀,学习《周易》的推演之法。 两不耽误。 张老樵本身就是重阳宫全真教的道士,所以对冶炼之术并不陌生。 明朝时期,还谈不上化学这门现代学科,那时候冶炼技术的发展,好多都是靠道士来推动的。 本来想炼长生不老的丹药,结果丹药没炼成,却歪打正着炼出了其他化学物质。这在道士中间,都是常有的事。 这张老樵在炼丹房炼制玄铁已经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每一天他都后悔,怎么就答应宛儿的要求了呢? 顶着丹炉的高温,一身臭汗。 真是祸从口出。 还好,三天来有鱼吃,有酒喝,还能用满足胃的方式抚慰抚慰受伤的老心灵。 要不是这样,张老樵可真扛不住。 这三天来,宛儿又给张老樵做了五顿鱼,分别是,水煮鱼、酸汤鱼、剁椒鱼头、糖醋鲤鱼、松鼠桂鱼。 水煮鱼换来了仙人鹤的第五式,风声鹤唳。 酸汤鱼换来了仙人鹤的第六式,东方来仪。 剁椒鱼头换来了仙人鹤的第七式,仙鹤望月。 糖醋鲤鱼换来了仙人鹤的第八式,驾鹤西游。 松鼠桂鱼换来了仙人鹤的第九式,白云千载。 五顿饭的工夫,宛儿就把张老樵修了十年的仙人鹤都学了过去。 张老樵怎么想怎么亏,但是又禁不住诱惑。宛儿做的鱼,再加上那喝上一口就赛神仙的丹丘生,谁能挺得住? 看来是人就有弱点,即使是像张老樵如此修为的绝顶高手,也一样。 圣人云,食色,性也。 一点不假。 宛儿把人性的弱点利用得淋漓尽致。 真是精彩! 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张老樵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炼丹房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样东西。 正是玄铁。 “樵老,辛苦了!”宛儿看到张老樵走出炼丹房后,连忙跑过去说道。 “玄铁成了,剩下的就是找个铁匠了。” “嗯。”宛儿递给张老樵一坛丹丘生,“您先喝口酒,缓一缓。” 张老樵在炼丹房炼制玄铁的这三天里,《周易》八卦的推演天下大势之法,宛儿全学会了。 喝过酒后,张老樵舒服多了。 人一舒服了,就开心,一开心,就会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嘴上就没了把门的。 “咱们一会儿吃什么?”张老樵懒洋洋地问道。 看来吃货就是吃货,没脸没皮。 “樵老您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宛儿给您做一个鲤鱼焙面。” “哦?又是新菜?你仙人鹤练习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我给您舞一遍。” 说完,宛儿拿着藏腰剑从第一式仙人指路开始,到最后一式白云千载,给张老樵来了一个全套。 “不错!不错!”张老樵说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用了九道菜,几天的工夫,就换走了我修了十年的仙人鹤。” “那还不是樵老教的好嘛。” “看来中午吃过你的鲤鱼焙面,我又得教你一招了。” 其实宛儿手上和鱼有关的菜,还有好多,但是她听出了张老樵的话外之音,于是说道:“樵老,宛儿跟您学了仙人鹤,已经很是知足了,怎么还能再奢求您教我?只是不知,这仙人鹤学会之后,在江湖上能算几流高手?” 宛儿想以退为进。 果然,张老樵正中下怀,说道:“这仙人鹤可是江湖上的上层功夫,老夫既然教你,可不想教出来个废物。不过,以你目前的修为,只会仙人鹤,在江湖上恐怕只能算得上二流。” “这是何故?” “因为你缺少内功心法辅助。这样吧,既然一会儿你给我做鲤鱼焙面,那么我老头子也不能白吃你的,就再教给你一套归藏心法。有了这个心法,假以时日,上天下海无所不能。” 张老樵说完,长叹一声:“看来我老头子快要被你掏空喽!” 其实以张老樵的修为,他手上的功夫还有不少。 有些人的抱怨是当不得真的。 尤其是强人。 吃过饭后,张老樵把归藏心法教给了宛儿。 宛儿真是聪明,只听了一遍,就背下来了。 “樵老,既然玄铁已经有了,不知您明日有没有工夫,我想去趟岳州城。” 张老樵一边剔牙一边说道:“着急打造藏腰剑了?” “嗯。” “没问题,老夫也好久没进城了。明天我就陪你去一趟岳州城。” 第65章 绣衣针 在去岳州城之前,宛儿从百宝箱中拿出了一颗南海夜明珠。她打算把这颗南海夜明珠巨典在当铺里,换些银子,再在岳州城购一处宅子。 这才是她来岳州城的真正目的。 打造藏腰剑,只是捎带手的事。 就在昨天晚上,宛儿第一次用《周易》推演了一下天下大势,再结合徐霞客教给她的山川地理,她算出,今年皇家会发生一次大的变故。 但是具体是什么变故,以及产生变故的原因,对哪些人有影响,对天下走势会有什么改变,以宛儿现在的修为,暂时还算不出来。 宛儿虽然学会了《周易》,但还需要勤加练习,才能达到真正的无所不知。 不过,以目前宛儿的修为,能算出此事已经实属不易了。 宛儿百宝箱中的金银细软里,有十二颗南海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为什么宛儿要在岳州城买宅子? 君山岛烟水观,虽然风景秀丽,是修行的好处所,但毕竟远离喧嚣,要想运筹天下,做很多事都不方便。 毕竟,运筹天下需要人,甚至是需要把这些人组织起来。组织人,就得有银子。没有钱,就没有人死心塌地追随。 什么时候这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如果没有好吃的鱼和好喝的酒,张老樵会教宛儿功夫吗? 岳州城,人流如织,街上热闹非凡。卖糖葫芦的、卖糖炒栗子的、卖胭脂水粉的,衬托着此城的生机勃勃。 毕竟,春天来了。 宛儿此刻正拽着张老樵在四处看热闹,一会儿看看打把式卖艺的,一会儿又在胭脂水粉摊上驻足流连。 “我说,你又不想嫁人,看什么胭脂水粉?”张老樵抱怨道,“我们赶紧找一家铁匠铺,这才是正经事。” 宛儿何尝不知道找铁匠铺是正经事?她虽然在四处闲逛,但也在看哪里有铁匠铺。不止是找铁匠铺,她也在观察哪有当铺、钱铺,哪有房牙。 房牙,就是专门从事房产买卖的经纪人,也就是中介。他们这群人都是在官府报备过的,也称官房牙。根据规定,房牙只可以在城中的固定区域活动,一是便于管理交流房源信息,二是为了防止不良竞争。 在明朝,房产买卖必须要找房牙,因为很多房契是需要有房牙签字才生效的,这也是官府为了能够更好地管理房产交易市场,不至于买卖双方偷税漏税。 宛儿带着张老樵又溜达了大半天,才默默找到了房牙的活动区域,和当铺、钱铺的位置。 “您看,那边是不是有一个铁匠铺?”宛儿用手指着前方。 顺着宛儿手指的方向,只见有几个彪型大汉正在“乒乒乓乓”地打铁。 “没错,可算到了。” 两人到了铁匠铺前,说明了来意后,把玄铁交给了铁匠。 “此藏腰剑您要不要起个名字?我好把它刻在剑身上。”铁匠问道。 “不需要,不需要。”张老樵说道。 铁匠又看了看宛儿。 宛儿想了想,说道:“就叫绣衣针吧。” “好嘞!”铁匠快活地答道。 “我说不起名字,你非要起,结果还起了一个绣衣针。叫什么名字不好?非叫这个名字,女里女气的!”张老樵离开铁匠铺后,不忘抱怨几句,“怎么也得叫个什么太白剑之类的,那才能显示出它的不凡来。哎,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 “我的剑,还不许我起名字了?樵老,你是不是一会儿不想喝好酒了?” 一听一会儿要去喝酒,张老樵翻脸比翻书还快,立刻一脸谄媚,说道:“绣衣针的名字好,虽然听上去女里女气的,但是一听就不同凡响。呵呵,不同凡响啊!” 张老樵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绣衣针这个名字了,只能说不同凡响。 “哼!这还差不多。” 岳阳楼果然是天下名楼,当宛儿和张老樵走到岳阳楼前时,都不禁惊叹。 虽然岳阳楼和烟水观隔湖相望,但是毕竟是远观,如今亲临才更觉出岳阳楼作为天下名楼的气魄。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唐代宗大历二年,时年五十七岁的杜甫,身患肺病,右耳已聋,一路漂泊,来到了岳州,登上了岳阳楼。他面对着烟波浩渺的湖水,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登岳阳楼》。 关于岳阳楼,自古诗文不断,最有名气的当然还属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宛儿看着岳阳楼不禁想起了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自古文人来岳阳楼登高望远,今日得见,才知为何。” “丫头,此言差矣。”张老樵突然难得认真说道,“所谓相由心生,物有何情?你喜它就喜,你悲它就悲。范仲淹的《岳州楼记》里不是还有‘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之句吗?何必总盯着什么悠而悠乐而乐的?” “樵老说得是。” “你看,岳阳楼边上正好有一酒楼,不如咱们过去,把酒临个风,岂不是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张老樵见到酒,就走不动道了。 “好!” 二人一进酒楼,就有那店小二过来招呼道:“两位道长,是打尖还是住店?” “先打尖,住不住店再说。”张老樵急不可待地说道,“上好酒,上好鱼。” “得嘞!”店小二冲着后厨喊道:“好酒好鱼伺候!” 第66章 南海夜明珠 “我看这酒和鱼都不如你做的好吃。”张老樵嘴上这么说,但是可没闲着,这酒早已喝完了两坛,鱼也吃光了三条。 “樵老,你这是典型的吃饱了饭就骂厨子。”宛儿说道,“这家酒楼已经不错了。” “得,我老头子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二人在酒楼上又坐了有半个时辰,宛儿看张老樵似乎有了七八分醉意,便把店小二叫了过来,交代了一番。 宛儿交代完店小二,只见店小二架着张老樵踉踉跄跄地回了后院客房。 宛儿想趁着张老樵喝醉的工夫,把自己的事办了。 宛儿早就计划好了,先去当铺巨典南海夜明珠,再去钱铺把得到的银子换成会票,最后拿着兑来的会票找房牙购宅子。 一气呵成。 要去当铺巨典,能接得住南海夜明珠这么贵重物品的也就只有四大鸿了。 四大鸿去哪家呢? 哪家都行,无所谓。 因为四大鸿钱庄的生意已经垄断了整个岳州城。 宛儿走进了鸿源钱庄下的一个当铺,见四下无人,于是高声喊道:“有没有人?我要典当。” 宛儿连喊数声后,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才从柜台后慢慢悠悠地伸出脑袋,极不耐烦地说道:“喊什么喊?我不是人吗?巨典还是短押?” “我要巨典。”见有人应声,宛儿连忙走到了柜台前。 历来当铺的柜台都比正常的柜台要高一些,就是为了要给典当之人一种压迫感,好让典当的人觉得自己是有求于当铺。这样典当之人就会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是弱者,不论当铺给自己典当的物品出什么价,都会心安理得接受。 不仅如此,当铺的伙计态度也不能太好,越是不好好说话,就越能给典当的人造成自卑的心理压力。 伙计从柜台后居高临下,打量着宛儿。这道姑,除了样貌不错,衣着甚是平常,一看也不像什么有钱人。 伙计一脸不屑,道:“巨典?你有什么宝贝就拿出来看看吧。” 宛儿心里暗想,这伙计真是狗眼看人低。 宛儿从身上掏出南海夜明珠,递给了当铺伙计。 只见这伙计随意地把南海夜明珠拿在了手中,但看了一眼后,他瞳孔放大,眼眸放光,怕走了眼,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端详后,这伙计突然转变态度,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给宛儿倒了一杯清茶,说道:“道长请坐,此物我无法做主,请您稍后,待我把掌柜的请来,再跟您详谈。” 说完,当铺伙计就直奔后房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从后房转出一人,五短身材、大腹便便,嘴唇上挂着两撇胡须。 甚是猥琐。 此人走到宛儿近前,自我介绍道:“鄙人是这家当铺的掌柜的,姓田。” “原来是田掌柜!久仰大名,您好您好!” 谁知道他是谁?宛儿客气了一下。 田掌柜的可一点也不客气,坐下说道:“我们鸿源,道长可以四处打听一下,那是声名在外。至于我田某人,也是在岳州城小有些名气。” 宛儿心里暗道,开始铺垫了。 果然,田掌柜的话风一转,说道:“您也知道我们当铺的规矩,即使再价值连城的物件,到了这里也得打几个折扣。不知道长这夜明珠要当多少银子?” 宛儿笑道:“田掌柜的给开个价吧。” “来啊!给这位道家仙姑算算!” 田掌柜说完话,只见刚才那个伙计,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起来。 什么叫故弄玄虚?这就叫故弄玄虚。 虽然南海夜明珠贵重,可是又不是去酒楼吃饭,叫了一桌子菜,需要计算每一样菜品的价格。此时这伙计拨弄着算盘珠子,完全是在打心理战。 “掌柜的,算好了。” “值多少银子?”田掌柜眯缝着眼问道。 “报告掌柜的,纹银五百两。” “纹银五百两。”田掌柜又冲着宛儿重复了一遍。 宛儿心想,这掌柜的也忒黑了! “这是不是有点低了?”宛儿说道。 “如果道姑嫌少可以还价。”田掌柜喝了口茶,“听说您是想巨典,不知想活当还是死当?” “什么是死当?” “就是当了之后,再不能赎回。” “死当。” “这样啊,甚好!甚好!”田掌柜用他的右手捋了捋他那两撇胡须,然后又冲伙计点了点头。 “既然是死当,按照规矩,可以再加五百两。”伙计冲着田掌柜说道。 当然,宛儿也能听到。 “死当,纹银一万两。”宛儿说道。 “死当,纹银三千两,立开会票。” “死当,纹银五千两,立开会票。” “成交!” 鸿源钱庄,在岳州城不仅有当铺,也有银铺、钱铺,所以在鸿源的当铺典当,可以立开会票。 宛儿心想,不如就应了这掌柜的,先当出五千两的会票再说。等我当了会票,买了宅子,再趁着哪天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把这南海夜明珠盗出来也不迟。 宛儿的这个念头挺大胆。 至少这个念头出现在宛儿脑中很大胆。 这么多天来,跟着张老樵,宛儿也学会了一些张老樵的为人处世之道。 说白了,就是耍赖。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宛儿想到此处,说道:“好!” 田掌柜一看宛儿应了,心中欣喜若狂,声音都有些颤抖,对着身边的伙计说道:“立刻去给这位漂亮的道姑开会票。” “好嘞!表面粗糙,纹理不通,破珠子一颗!”伙计喊道。 不多时,伙计就拿出了五千两的会票,交到了宛儿手中。 拿到会票,宛儿起身,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多谢田掌柜,今天贫道领教了。” “哪里!哪里!”田掌柜笑靥如花。 田掌柜目送宛儿出了当铺后,对着身边的伙计一招手,只见这伙计立刻把头凑了过来。 “明白!”伙计说道。 第67章 张园 当宛儿把张老樵领进了新买的宅子,张老樵看后,第一句话就是:“怎么这么破啊?你要是早跟我说要在岳州城买宅子,我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宛儿之所以没提前告诉张老樵,是怕张老樵不同意她买宅子,所以来了个先斩后奏。如今,听到张老樵抱怨,反而放下心来。 张老樵并不反对她在岳州城买宅子。 不过,张老樵说得没错,张宛儿买的这所宅子确实是破了点。 宛儿新买的宅子地处岳阳城西的一个角落里,荒废多年,荒草丛生。 但就是这么一所破宅子,还花了宛儿二千两银子。 当房牙满心欢喜地把这所宅子的钥匙交到宛儿手里时,心中不禁暗道,可算找了个冤大头,把这所宅子卖出去了。 人世间的事,永远也说不好,可能你觉得不好的,别人觉得好;别人觉得好的,你却看不上眼。 宛儿可不是冤大头,这所宅子可是她在房牙推荐的众多宅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自己认为好,才是真的好。 要地段没地段,要装修没装修,价格又不便宜,到底好在哪? 就图它偏僻,闹中取静。 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宅子是破了点,不过收拾收拾就好了。”宛儿对张老樵说道,“到时候也给您留一间房,我好给您养老。” “你这是要让我教你一辈子武艺吧?” “樵老,你可真歪!” 十日后,这所宅子焕然一新,门楣上也挂起了张园的匾额。 在这段日子里,宛儿把在铁匠铺打造的绣衣针取了回来,一边练习仙人鹤,一边给张老樵酿造丹丘生。 张老樵喝得那叫一个醉生梦死。 一日晚间,宛儿趁着张老樵喝醉,换上了夜行衣,打算去田掌柜的当铺,把她当初巨典的南海夜明珠给盗回来。 算算日子,过了这么久,当铺人来人往,田掌柜应该早就忘了她了。正好也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张老樵教给她的仙人鹤,到底好不好用。 实战才是检验仙人鹤的唯一标准。 宛儿脚下生风,十几个呼吸之间,就落在了田掌柜当铺的房顶上。 此时已过了三更,四处静谧,但当铺的后房内,却隐隐有几点灯光,从窗内透出。 宛儿一个跨步,落在了后房之上。 宛儿站定后,掀开了后房顶的一片瓦,向内观瞧。只见田掌柜正坐在椅子上,边上站立着那日当铺的伙计。 “东西送过去了?”田掌柜问道。 “已经送过去了。” “怎么说?” “非常满意。” “嗯。”田掌柜欣慰地抚了抚他那两撇胡须,“如果秀英能够靠这个得到宠信,那么在京城之中,我们也算是有了一个固定的线人了。” 线人?什么线人?看来这田掌柜和当铺伙计不简单,不是简单的生意人。 宛儿来了兴致。 可是当宛儿想再继续听下去时,二人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并没有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 算了,管他什么背景,取回南海夜明珠才是正事。宛儿想到此处,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并无异样。 这南海夜明珠到底放在哪了? “下回再收到南海夜明珠那样贵重的物品,一定要立刻送到京城,别再耽搁了。”田掌柜道。 “明白。” 原来南海夜明珠被田掌柜送到了京城,看来还是来迟了一步。 宛儿不觉大失所望。 回到张园,张老樵的房内鼾声如雷。 宛儿回到房间,脱下夜行衣,换上了常服,想着此行无果,不觉睡意全消,于是,走进了后花园散心。 这后花园在打理前遍地荒草,宛儿在和房牙看房子时,差一点没掉进了后院的井里。 这所宅子在岳州城存在了多少年,上一任的主人是谁,房牙也说不清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一所老宅。 宛儿正在院中散心之际,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了一道光,正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不是错觉吧?夜晚怎会有如此光亮。 宛儿躲闪了一步,顺着光亮的方向望去。 不是错觉,光亮是从后花园的一个房顶上射出的。 宛儿一纵身,飞了上去。 房顶上有一块透明的瓦,光是从那块瓦上射出来的。 宛儿走到近前,把这块瓦拾了起来,只见透明的瓦下压着一本书。 宛儿好奇地把这本书拿在手中,借着这块瓦的亮光可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了四个字,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这本书叫《天工开物》。 翻开第一页,上边写着作者的名字,宋应星。 宋应星是谁?宛儿头一次听说此人。 这块发光的瓦当,白天怎么没有发现?想来跟夜明珠的原理一样,白日不发光,只在夜间亮起。 宛儿猜测的没错。 既然在此瓦下藏着这么一本书,想必这本书也是一本奇书了。 没错,《天工开物》确实是一本奇书。 当宛儿翻开此书时,立刻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天工开物》里所述所讲的发明创造,已然超越了当世人的眼界。 不愧是,天工、开物。 第68章 天启身后事 北京的春夏之交到处都飘荡着杨毛,这些杨毛漫天飞舞,犹如雪片。 除了杨毛,在这个季节,北京还有沙尘暴。只要沙尘暴一起,城内就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的黄沙四处飞扬。 所以,北京水质极差。 为了遮住水质苦涩的碱味,喝茉莉花茶就成了北京人的首选。茉莉花茶,清香浓郁,里边又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就是这丝甜,能中和掉水质的苦。 信王府内,朱由检正在院中品尝着上好的茉莉花茶。 信王朱由检,在这一年的二月初三迎娶了周氏后不久,按照选一陪二的原则,接连又迎娶了田氏和袁氏,这让冷清的信王府,变得热闹起来。 朱由检对周氏陪嫁的一万两白银很是满意,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如田氏的陪嫁用心。虽然田氏只陪嫁了三千两白银,但是除了这三千两白银外,还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南海夜明珠。 这颗南海夜明珠,真是难得的好物。 所以,虽然朱由检和小家碧玉般的周氏感情不错,但事事还是更偏爱田氏一些。 正因为朱由检更偏爱田氏,导致了在这个信王府内,周氏和田氏貌合神离。 不过,最让信王朱由检头疼的倒不是周、田二人的争宠,而是天启帝的病。 自从今年以来,天启帝就开始腰疼。 本来腰疼没什么大不了的,卧床养养就是了。可是除了腰疼,天启帝朱由校还伴随着发烧和全身浮肿,即便太医看过了,还是不见任何起色。 这让信王朱由检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皇兄朱由校大限将至了。 天启帝的嫔妃,给天启帝生过三男二女,然而不幸的是,全部夭折。 如果天启帝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那么继承皇位的人,只能是天启帝唯一的胞弟,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之所以感觉天启帝大限将至,这种不好的预感不仅出自对天启帝病情的判断,还来源于他最近做过的一个梦。 就在几天前,朱由检进宫探视了皇兄之后,刚回到信王府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勖勤宫中,两根红色的柱子上盘着乌龙。乌龙盘在柱子上时,风雨大作。风雨过后,这两条乌龙突然化身为金色鲤鱼,跃进了西苑的太液池中。 乌龙、鲤鱼,都是真龙天子的化身,而风雨大作,又是潜龙在渊的表象。这个梦明显是在说,信王朱由检当年在勖勤宫时,就已经有了帝王之相。 这个梦让朱由检感到既害怕又兴奋。 他害怕的是,这个梦一旦让人知道,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很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他兴奋的是,如果这个梦的预言是真的,那他的的确确就是天选的真龙天子。 他的这个心理活动,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天启帝如果一旦驾崩,恐怕最不愿看到这个结果的就是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了。 魏忠贤自己也明白,如果没有了天启帝的庇护,未来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如果信王朱由检继位,就凭他诬陷张国纪欲杀害天启帝,拥立信王一事,信王朱由检就不会放过他。 所以,自从天启帝病后,魏忠贤就搬到了靠近皇帝寝宫的懋勤殿居住,为的是能够时刻照顾天启帝的起居,观察病情。 不仅如此,他还派人找了一名巫师,并且按照巫师所说,让宫中大小太监把衣服前后的补子上,全都缝上了金寿字大红贴,想用喜庆来驱逐掉病魔。 魏忠贤为了天启帝的病,还四处寻找灵丹妙药,不过给天启帝吃过后都毫无效果。 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可能天启帝真的快不行了。 魏忠贤也曾想过,不如到民间找一个婴儿,送进宫中,就说是某位怀孕的嫔妃产下的,由这个婴儿继承大统。 可是此等大事,既要周密,又要不为人所知,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大逆不道的大罪。 魏忠贤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太监毕竟是太监,到了此时,完全乱了手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三个月后的八月二十二日早上,只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敲开了信王府的大门。 宣信王朱由检即刻进宫。 信王朱由检心里明白,天启帝快不行了。 当信王朱由检赶到天启帝床前后,天启帝立刻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见四下无人,天启帝从龙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然后用手指向了床对面的一个红漆盒子。 朱由检明白,立刻把这红漆盒子拿到了天启帝床前,并当面打开。 只见里边有一书一印。 天启帝说道:“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历任帝王不仅是大明王朝的皇帝,也是明宗宗主。” “明宗宗主?” 天启帝示意朱由检不要说话,继续说道:“当年太祖皇帝起兵,仰仗的是白莲教。当年白莲教分为两派,一派是太祖皇帝的明宗,主张登入朝堂;一派是暗宗,主张主导江湖;两宗互为水火,势不两立。当太祖皇帝取得天下以后,由于声望颇高,就被明宗内部推举为了明宗宗主。 “太祖皇帝深谋远虑,继承了明宗宗主之后,借皇帝之名给明宗施压,并立下规矩,非朱姓不得为明宗宗主,非大明天子不得为明宗宗主。所以,我朝历代天子都有两个身份,明宗宗主和大明天子。 “此好处有两点,既能主导江湖,又能主宰朝堂。 “所谓天下,即是江湖之远,也是庙堂之高,缺一不可。” “所以我朝历来打压白莲教,是为了想统一江湖?”朱由检问道。 天启帝点了点头,突然语气高昂地说道:“兄自知命不久矣,兄死后,你就是大明天子,更是明宗之主,不仅要保住大明江山,也要灭了白莲教的暗宗,统一江湖。” “臣弟可以放弃明宗宗主之位吗?如今东虏寇边,连年大旱,匪患四起,朝廷上又入不敷出……” 不等朱由检说完,天启帝说道:“不可!兄虽沉湎于木工之术,但是心中也明白,如果不扫清江湖上的白莲教暗宗,让他们利用了四处匪患,恐怕更成火上浇油之势。兄听说,他们正在四处寻找《连山》。” “《连山》?” “一本书,有改写历史之能。他们想借此书来把太祖皇帝从历史中抹除。而且传说,此书可续写历史,只要写上你未来期望发生的事,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把自己的文字解锁,你期望的事就会按照你期望发生的时间顺序一一应验。如果让他们找到此书,大明王朝安在乎?” 说完,天启帝泪如雨下。朱由检看到皇兄如此,不由得也跟着落下泪来。 兄弟二人哭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 还是天启帝先打破了沉默,说道:“你打开的这个盒子里,一印一书,印是明宗宗主之印,书是明宗海底。” 正说到此处,只见一个太监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说道:“陛下该服药了。” 朱由检见有太监进来,连忙把盒子收好,藏在了身上。 天启帝见太监进来,拉起朱由检的手,说道:“你一定要做尧舜那样的明君啊!” 听到皇兄此话,朱由检心中一凛,连忙跪下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弟罪该万死!” 天启帝此刻已经没了精神,但还是嘱托朱由检道:“兄去后,一定要善待张皇后。对了,魏忠贤此人,可堪大任。” 朱由检喏喏称是。 就在信王朱由检出宫后的当日下午,做了七年皇帝的天启帝朱由校龙驭宾天,驾鹤西去了。 终年二十三岁。 第69章 崇祯 当听到天启帝驾崩的消息后,魏忠贤眼睛都哭肿了。 也不知道,魏忠贤是哭天启帝,还是哭他的未来。 在天启帝去世后,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头脑清楚,立刻吩咐礼部官员准备后事。 礼部以张皇后的名义向全国发布了讣告,并在同时,公布了天启帝的遗诏:“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着,仁孝性成,敬奉祖训兄终弟及之命,绍伦序即皇帝位。” 按照皇家礼法,虽然有天启帝的遗诏,但是信王朱由检想要继位大统,还要经过三劝三辞,走一些虚假客套的流程。 可是当大臣们带着劝进表来到信王府时,才得知,信王朱由检早就被魏忠贤接进了宫! 魏忠贤想干什么?弑君吗? 在朱由检进宫前,周氏害怕宫中有变,在临行前特意嘱咐,不要喝宫中一口水,也不要吃宫中一口粮。 人是铁,饭是钢。为了防止朱由检饿肚子,周氏特意给他准备了一包糕点,然后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皇兄朱由校的尸体,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乾清宫中。 在紫禁城的东南角,文华殿中,烛火摇曳,寂静得可怕。坐在文华殿中的朱由检,有些后悔,他后悔不应该这么冒失地就被魏忠贤接进宫中。 虽然他的手中正握着从巡夜太监那要来的剑,但还是心有忌惮。为了试探宫人是否对他不轨,朱由检叫住了一名小太监,问道:“如果想犒劳巡夜的宫人,应该怎么做?” 小太监连忙跪下答道:“陛下应传旨光禄寺。” 陛下?传旨? 朱由检于是发布了他入宫后的第一道圣旨,命光禄寺给今夜宫中巡夜预备酒饭,以示犒劳。 没过多久,整个紫禁城巡夜的宫人都得到了朱由检的赏赐,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礼部就派人送来了拟订好的四个年号,乾圣、兴福、咸嘉、崇贞。 乾,就是天,乾圣,就是天下的圣人,朱由检愧不敢当。咸中带戈,主兵主凶,乃为不吉。兴福,太俗气了。于是朱由检选定了崇贞,并把贞,改成了祯。 崇祯。 依照旧例,虽然新皇登基,但是今年的年号还是天启,从明年起,才是正式的崇祯元年。 选定了年号后,八月二十四日,在紫禁城的三大殿,朱由检参加了盛大的登基典礼,顺利地登上了皇位。 用黄绫装裱而成的卷轴,经宫中仪仗护卫一路南行,送到了承天门楼,并系在了一个金凤凰的嘴上,缓缓由一根绳索拉扯,从城楼飞翔而下。 金凤衔诏。 承天门外的民众,高呼万岁。 处理完天启帝的丧事,崇祯皇帝正式搬进了乾清宫,大赦天下。 新天子搬进乾清宫,在乾清宫的正殿上要接受百官朝拜。 此事让魏忠贤犹豫了起来。 魏忠贤,公爵,在朝拜中本该戴上象征着公爵的貂蝉冠,但是他这次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在新皇面前,不如低调一些。经过反复琢磨,魏忠贤只是穿上了象征高级太监的四品礼服。 百官看在眼里,崇祯帝当然也看在眼里。 崇祯心中暗自发笑,但是却没有表露出来。毕竟朝野上下,魏忠贤的势力还是十分强大。 如何扳倒魏忠贤?崇祯帝决定先迈出试探性的一步。 一日清晨,吃过早饭,崇祯有意无意地当着魏忠贤的面,向身边的王体乾问道:“听说东厂和锦衣卫逮捕要犯时,都是用立枷?” 所谓立枷,是一种特别残酷的刑具,重达一百多斤。只要犯人一旦戴上,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活活压死。 这是魏忠贤的创造发明。 王体乾看向魏忠贤,然后说道:“只有大奸大恶之人,才使用此刑具。” “终归还是太残忍了。” 魏忠贤一时摸不清崇祯帝为何突然问起立枷,但是出于谨慎,还是在崇祯帝谈起立枷后不久,提出了辞去东厂职务的请求。 魏忠贤的理由是,回家养病。 魏忠贤心想,如果崇祯帝热情挽留,那么就说明崇祯帝只是随便问问。如果崇祯帝答应了自己辞去东厂职务,那么态度也就明了,自己该早做打算。 崇祯帝的回复是,挽留。 但不热情。 这更让魏忠贤摸不清新天子的想法。 问询立枷之事不久,崇祯帝就下令,将先帝乳母客氏,也就是魏忠贤的“对儿”,移出宫去。 尽管客氏再不乐意,再怎么在天启帝灵前哭泣,都毫无用处。崇祯帝成功地把魏忠贤在宫中的内援给解决掉了。 新天子登基后,宫中御前太监也要重新更换。崇祯帝毫不客气地把这群人都换成了自己在信王府时的亲信。 虽然扫清了宫中的魏忠贤党羽,但魏忠贤在朝中的势力依然遍布六部,为了不让他生疑,崇祯帝以登基加恩为名,赐给了魏忠贤铁券丹书。 朝中大臣见崇祯帝赐给了魏忠贤铁券丹书,以为崇祯帝会像天启帝一样,重用魏忠贤。于是,这些不明就里的大臣开始上奏,请求给魏忠贤建立生祠。 崇祯帝对这如雪片一样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 对崇祯帝的不置可否,魏忠贤沉不住气了,主动上疏请求,取消各地为他建生祠。 崇祯帝回复:“建祠祝禧,自是舆论之公,厂臣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准辞免,以成雅志。” 说白了,崇祯帝顺水推舟,同意了魏忠贤的请求。 接下来,崇祯帝接连又砍掉了魏忠贤许多党羽,再次逼得魏忠贤主动提出辞职养病。 这次批准了。 魏忠贤去官后,崇祯帝立刻取消了魏家所有爵位,并发布上谕:“魏忠贤结党营私,盗弄国柄,通同客氏,本应凌迟,但看在先帝,发往风阳看守祖陵,其家属亲戚一律充军西南。” 魏忠贤倒台了。 第70章 五更断魂曲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虽然魏忠贤被发凤阳守陵,但是离京之时,依然有大批人前去送行,并主动追随其南下。 这让崇祯帝火冒三丈,于十一月初四日发布了上谕,指责魏忠贤毫无悔过之心,着令锦衣卫前去押解其至凤阳,随从人等一律视为同奸,立刻捉拿归案。 十一月初六日,魏忠贤的车队已经走到了北直隶阜城,此地与魏忠贤的家乡肃宁同属河间府管辖。 初冬,萧瑟的西北风卷起枯枝败叶,伴着北方干燥的尘土,让人不寒而栗。 当京城亲信快马加鞭把上谕传达到魏忠贤歇脚的客栈中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今上是不给他留活路了。 此刻,借着客栈中的火光,魏忠贤早已六神无主,神情也跟着恍惚起来。他的随行太监李朝钦看着此时的魏忠贤,落魄至极。 入夜时分,隔壁传来了极其哀婉的歌声,用的是流行甚广的挂枝儿曲调。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星牙床,锦绣衾绸。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九千岁,这是何曲,为何如此凄凉?”随从太监李朝钦看向魏忠贤,问道。 “他来了!”魏忠贤突然大喊起来,“就是这个曲子!没错,就是这个曲子!” 李朝钦从没见过魏忠贤如此兴奋。 难道他疯了吗? 想当初,魏忠贤还叫魏进忠时,嗜赌成性,在一次输得精光后,曾遇到过一位白衣秀士。此秀士自称会相面之术,说日后魏忠贤定有大富大贵。 当时的魏进忠,也就是魏忠贤,一穷二白,哪会相信此白衣秀士的鬼话?只当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把他骂了一顿。 哪曾想,此白衣秀士并不恼怒,笑了笑,便不再说话,只是拿出尺八吹了一首曲子。 那曲子苍凉哀婉,又美妙动听,让当时的魏忠贤印象深刻。 后来,魏忠贤进了宫发了际,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在午夜梦回之际,再次回想当初遇到的白衣秀士,不觉暗暗称奇。 如今在这初冬的破败客栈之中,隔壁传来的歌声,正是当初白衣秀士吹奏的曲调,这魏忠贤怎能不兴奋? “快去隔壁把唱此歌的人请来!”魏忠贤冲着李朝钦喊道。 李朝钦看魏忠贤如此急切,连忙跑到隔壁,说明来意,把唱此歌的人请了进来。 只见一位白衣秀士飘然而至,笑而不语地看着魏忠贤。 此白衣秀士正是当年的那位白衣秀士。 只见魏忠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后才开口说道:“不知先生驾临,还请恕罪!今日忠贤已为带罪之人,当年对先生不敬,还请先生不要挂怀!” “起来吧,我此行是来救你性命的。”白衣秀士淡淡说道。 魏忠贤一听此言,赶忙又磕了数个响头。 白衣秀士不慌不忙问道:“你可知我刚才唱的曲子是何曲?” “在下不知。” “此曲名为《五更断魂曲》,歌词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让听到之人告别过去的名利财富,与过去之魂魄永别。只有永别,才能重获新生。”白衣秀士继续说道,“既然你已听过了此曲之词,那我定然会救你一命。不过,要有一个条件。” 听说能救得性命,别说一个条件,就是百八十个,魏忠贤也会答应。 “不知是何条件?还请您细细讲来。”魏忠贤急切地问道。 “很简单,有人替你抵命,骗过皇帝即可。” 白衣秀士此话说得云淡风轻。 此时这个屋中只有三人,白衣秀士、魏忠贤、随行太监李朝钦。 显然,出主意的人和被救的人是不会丢掉性命的。 那么能给魏忠贤抵命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随行太监李朝钦。 没想到白衣秀士看上去温文尔雅,内心却是如此狠毒。 李朝钦也不是傻子,他听了白衣秀士的话后,立刻明白了是何意,只见李朝钦脚底抹油,向房门飞奔而去。 登时,一个骰子擦风而过,快如闪电。不等李朝钦反应过来,就从他的后脖颈穿进了梗嗓咽喉。 李朝钦窒息而亡。 “好!果然是好手段!”白衣秀士不禁鼓起掌来,“不愧是宗主看中的人,雷厉风行!” “宗主?” “日后你自会知晓。” 白衣秀士并未过多解释,而是命魏忠贤换上李朝钦的衣服,随后,又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整个房间。 本来初冬天气,北方就寒冷干燥,再加上西北风的加持,一遇明火,这破败的客栈顷刻间就燃烧了起来。 风借火势,火借风威,染红了半个夜空。 “不知恩人尊姓大名,是哪里的高士?” “酆都白无常。” 火光映衬在白衣秀士的脸上,忽明忽暗,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谲。 第71章 岳州宛氏 魏忠贤自焚而死的消息,没几日就传到了宫中。 此刻,正在平台办公的崇祯帝连忙起身,问道:“消息准确否?” “回皇爷,准确。”过来禀报的锦衣卫答道,并且还不忘补充一句:“臣怕死的不是此贼,还特意找了名验尸官当场进行了验尸,虽然尸体烧焦,但还能清晰分辨出,就是此贼无疑。” “退下吧。” 朱由检自从当上了皇帝,白天一般都会待在平台。当他听到魏忠贤确实自焚而死后,兴奋地拿起钎子拨弄了几下眼前的炭火。 所谓平台,是宫中的俗称。平台位于建极殿东面的后左门内,它是前殿后寝的过渡地带,由于处在正殿区三层丹墀的边缘,所以称之为平台。如果在平台召开会议,就叫平台召对。 最近这几天,崇祯帝天天都在平台看着各地送来的奏章。 皇兄留给他一个江山的同时,也留给他一堆问题。 不是西北和中原匪寇横行,就是辽东战事又起。当然,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有心中兴,可是国库没钱。 国库没钱也就罢了,更有那内阁的大臣们,他们除了会说“臣罪该万死”外,竟想不出一个能解决国库空虚的办法来。 就在崇祯帝为国库空虚之事发愁时,突然脑中一闪而过,想起了一件事。 自从朱由检登基以来,周氏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住进了中路的坤宁宫。田氏住进了东路的承乾宫,袁氏住进了西路的翊坤宫。 一日,崇祯帝正在承乾宫听田氏吹笛,忽闻得田氏身上异香扑鼻,甚至胜过了那龙涎香,于是问道:“此香气从何而来?” 田氏莞尔一笑,答道:“从臣妾身上而来。” “为何此前不曾闻得?” “因为此前不曾有此物。”说完,田氏让宫女拿来了一个小瓶,并打开瓶口,递到了崇祯帝的面前。 崇祯帝把瓶口放在鼻边,闻了闻,果然香气四溢,让人浑身酥软,脑中浮想联翩,只恨不能立刻投进那温柔乡中。 “这是哪里得来的?”崇祯帝不觉又吸了一口。 “回皇上,此物名叫香水,是臣妾父亲从宫外给臣妾捎来的。据说此物起于湖广地区,在南方颇为流行,于近日才传到京城,现今在京城的胭脂铺中就可买到。”说完,田氏又让宫女拿来了另一个小瓶,递到崇祯帝面前,说道:“这瓶香水与刚才那瓶又不相同,味道清新淡雅。” 崇祯帝试了试,果然如田氏所说,这瓶香水有着一股清新淡雅之气。 历来宫中女子,为了让自己身上散发香气,都是佩戴香囊。 但这香囊有一缺点,就是制作工艺复杂,而且不能持久,无法让香气遍及全身。 而田氏喷洒的香水则不同,香气持久而又均衡,价格也比香囊要便宜许多。 “民间居然有如此能人,还能制得此物,真是不简单!”崇祯帝感叹道,“你父亲可说这是哪家的香水吗?” “皇上,听说此物配方甚是精妙,秘不传人,我朝只有一家可制。”田氏答道。 “哪一家?” “岳州宛氏。” “岳州宛氏?” “正是。”田氏继续说道,“是今年春天才成立的,一家新的商号。此商号不仅经营香水,还经营香皂、口红。” “香皂?口红?”崇祯帝闻所未闻。 “都是妇人家用的。” “哦。” “岳州宛氏这一年来生意可是遍布了大江南北,红透了我朝半边天。我听父亲说,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两三年,岳州宛氏就会成为我大明王朝的第一商号。” 这自古以来的帝王,最讨厌民间出两类人,一类是匪寇,一类是商人。 匪寇,自不必说。 商人敛财,也是祸患无穷。 尤其是大商人。 商人一旦富可敌国,就会心生异数,想用财富买通官府,买通了官府,就不会仅仅满足于财富,难免就会生出造反之心。所以历朝历代,士农工商,都把商人的地位放得最低,就是怕商人有了社会地位,不好控制。 田氏虽然只是随口一说,岳州宛氏不出两三年可能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第一商号,但是崇祯帝怎能不有所忌惮? 如果岳州宛氏真如田氏说的那样,岂非得了? 如今国库空虚,民间四大鸿垄断了大明王朝的所有金融业务,这就已经够让崇祯帝头疼了。如今,又出了一个岳州宛氏。 国库空虚,民间却集聚财富。 为之奈何? 答案当然是劫富济贫了。 朝廷要劫富济贫,而且是劫民间的富,济朝廷贫。这事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 老百姓做事都得讲个理儿,更何况朝廷? 得要师出有名。 想到这里,崇祯帝不自觉地用钎子拨了拨眼前的炭火,陷入了沉思。 第72章 六扇门 乾清宫西侧养心殿的东暖阁,是历代明朝帝王入冬后的休息之所。之所以冬天选择在这里休息,是因为东暖阁内有火地。 紫禁城宫中青砖之下有很多的火道,这些火道都有固定的生火地点。冬天,生过火之后,这些热空气就会通过火道传到有火地的房中,进行供暖。 说白了,这跟北方农村的火炕是一个原理,只是皇家大气,弄成了地暖。 崇祯皇帝也不例外,只要冬季不在平台办公,就会移驾到养心殿东暖阁猫冬。 宫中有火地的房间又不止这一间,为什么崇祯帝非要选择东暖阁? 很简单,因为东暖阁既离乾清宫近,面积又小。 面积小不是就显不出皇家的大气了么? 皇帝也是人,在风度和温度之间,更倾向于后者。面积小,就容易聚气,容易聚气就能更快让室内达到恒温。 今天北京的天气阴了一天,此刻又近黄昏,在温暖的东暖阁休息正好。 皇兄朱由校去世前给了崇祯帝一个红色漆盒,里边一印一书,印是明宗宗主之印,书是明宗海底。 明宗海底,上面详细记录了明宗组织的架构、联系方式、以及人员名单。 崇祯帝早就看过了,明宗成员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六扇门,整个六扇门就是明宗最大的组织机构。 六扇门,是三法司衙门的另一种称呼。三法司,是邢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负责审案,大理寺负责复核,都察院负责监督。 不过,三法司衙门里边虽然有三法司三个字,但是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却毫无任何关联,它是一个独立的部门,只是叫作三法司衙门而已。这么做是明宗为了掩人耳目。 把明宗机构隐藏在国家机关中,高明之举! 六扇门为什么叫六扇门? 因为三法司衙门外有三个门洞,每个门洞内又有两扇门,三个门洞共有六扇门,所以三法司衙门又称为六扇门。 要想劫民间的富,济朝廷的贫,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看来只能依靠六扇门了。 东西二厂加锦衣卫,虽然是特务组织,但也还是太官方了。 虽然朝廷不想让民间的商号做大,但是动用朝廷资源终究不如动用江湖势力来的方便。况且,六扇门又是明宗势力,为何不用? 至于用什么理由才能师出有名,崇祯帝这两天是这么想的。 自古无奸不商,就算岳州宛氏不是奸商,那鸡蛋里挑骨头总可以吧?不如先动用六扇门对岳州宛氏进行构陷骚扰,这一构陷骚扰,岳州宛氏难免就会露出破绽,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再找个理由师出有名还不简单吗? 柿子还得先捡软的捏。 四大鸿毕竟声名在外,有好多皇亲国戚的钱都放在里边,而且根基深厚,存在了好多年,碰起来十分不易。 但这岳州宛氏却刚刚起势,不如先来一刀,等拔掉了岳州宛氏,积累了经验,再对四大鸿下手,也能更从容一些。 至于白莲教暗宗,不如趁此机会也让六扇门把它们彻底灭了。 二祖列宗完不成的事,到了我崇祯朝,我会一个一个把它们全都完成了。 崇祯帝心想,我一定会比尧舜更伟大! 崇祯帝拿出纸笔,用娟秀的楷书在上边写了几行字,然后盖上了明宗宗主之印。 写完后,崇祯帝反复看了看,发现并无谬误,于是,他用颤抖的双手把此信塞进了信筒中。 毕竟这是朱由检当上皇帝后第一次以明宗宗主的身份来发号施令,难免心中有些激动和紧张,实属正常。 崇祯帝走出东暖阁,此刻天已全黑,北风呼号。 一支响箭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信号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崇祯帝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等着六扇门的人来东暖阁。 在等待之中,崇祯帝点燃了一柱香。 明宗海底上说,响箭发出之后,一柱香内,六扇门必会派人来见宗主。 一柱长香半个时辰,一柱短香两刻钟。 毕竟是第一次发号施令,崇祯帝自己心里也没底,所以他点燃的是一柱长香。 东暖阁安静得可怕。 崇祯帝一边盯着阁内摆放的西洋钟,一边看着自己点燃的那柱长香。 那柱长香只燃烧了不到二分之一时,只听得东暖阁阁外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属下六扇门座首驾下,三弟子温侨求见!” “请进!”崇祯帝压抑着兴奋说道。 只见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人,穿着便装低着头,走进了东暖阁内。 “座首看到了宗主发的信号后,立刻就命属下前来拜见宗主。”这个叫温侨的青年人,并未下跪,只是低头拱手。 崇祯帝明白,在明宗内下级见到上级并不用下跪,也不用称他为陛下。 “抬起头来。” “是。” 借着火光,崇祯帝上下打量着这个叫温侨的青年人。 虽然温侨是个青年人,但是跟仅仅虚岁十七的朱由检比起来,还是显得成熟老成了许多。 崇祯帝见温侨剑眉朗目,一表人才,心中甚是欣喜。至少从面相上看,是个干练的人。 明朝选官,外表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量因素。虽然六扇门是明宗的江湖机构,但至少名义上是叫三法司衙门,属国家机关。 “现在你在三法司衙门内官居何位?”崇祯帝问道。 “属下现为六品执卫。” “官小了点。” 崇祯帝的言外之意是,他想提拔温侨。 “回禀宗主,六扇门归于明宗,终归还是江湖帮派,属下的官职大小并无所谓。” 崇祯帝点了点头,心想,不求官职也好。他拿出刚才的信筒递到了温侨手中,说道:“把它交给你们座首。” “是。” 第73章 名流茶馆 岳州城,人流如织。 在岳州城东的名流茶馆中,一个坐在雅座的青年人,一边品茶,一边安静地听着说书人说书。 “要说我们岳州城的商号,首屈一指的当然是岳州宛氏。”说书人口若悬河地说着,“岳州宛氏,可不简单,成立一年不到,就发明了香水、香皂、口红这三种新奇玩意儿。人家现在的生意已经红透了大江南北,据说宫里的娘娘都离不开他们家的东西。” “宫里的娘娘都用?”底下的一个茶客不太相信。 “可不是嘛!”另一个茶客答道。 “真是不简单啊!” “真给我们岳州城长脸!” “可不是嘛,现在提起岳州宛氏,比我们的岳阳楼还要出名呢!” “嘿嘿,不瞒大家说,我就给我家娘子用过他们家的香水。”一个茶客站起来冲着众人看了一圈说道,“你们猜用过后怎么着?” 这个茶客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快说呀!”其他茶客催促道。 “我耕了一夜的地!” 这个茶客说完,底下其他的茶客都哄堂大笑了起来。 此时说书人敲了一下醒目,继续说道:“岳州宛氏大红大紫,不光是卖的玩意儿稀奇,抓住了妇人们的爱美之心,就连他们招伙计也是一绝,只招女不招男。” “而且我听说,招女伙计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得是未出阁的女子。”刚才那个“耕了一夜地”的茶客又站起来,补充道。 “真是有辱礼法!”底下一个茶客说道。 “哎,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有女子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并且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在我朝真是闻所未闻!” “就是,就是!”众人随声附和道。 看到众茶客如此激昂,坐在雅座的青年人嘴角满意地微微弯起。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温侨在三天前一到岳州城,就和本地的六扇门接了头,在了解了一些岳州宛氏的情况后,决定先从道德层面上对岳州宛氏进行打击。 在理学盛行的明朝,道德绑架无疑是一种致命性的武器。 茶馆中的说书人,底下带节奏的茶客,都是温侨花银子雇来的。这些人都是岳州当地的泼皮无赖,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做。 说书人平时要么说说《三侠五义》,要么说说《三国》,就算说些当下的见闻,也很少有人去说一个商号。很明显,这都是特意安排,有意为之。 岳州宛氏雇未出阁的女子当伙计,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非得现在拿出来说? 说书人看效果起来了,偷偷看向坐在底下的温侨,温侨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岳州宛氏,招女不招男也就罢了,居然还卖假货!请诸位上眼!”说书人从身上掏出一管口红,涂在了一张白纸上,没过几个呼吸,白纸上的颜色就变得暗淡了下来,“诸位请看,这才多久颜色就淡了,不是假货是什么?” 底下先是窃窃私语,然后逐渐人声鼎沸了起来。 “我家娘子昨天刚刚买了他们家的口红,没想到居然是假货!退货!” “对!退货!” 这是温侨的第二招,用商人最在意的诚信来打击岳州宛氏。 茶馆,是一座城市的信息集散地,里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凡事只要在茶馆一折腾,那么基本上整个城市就都知道了。 岳州宛氏卖假货的消息不胫而走。 岳州城,岳州宛氏商号总号。 “掌柜的,不好了!”一个女伙计跑到正在算账的一个红衣女子面前。 “什么事这么惊慌失措?” “有人在名流茶馆说我们商号雇未出阁的女子做伙计,有辱礼法!” “说就说吧,本来如此。”女掌柜头都不抬,继续扒拉着算盘,“他们说的越多,越是给我们做宣传。” “不止这些,还说我们商号卖的口红是假货!”女伙计忿忿不平地说着。 “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女掌柜平静地说道,“这个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你不用大惊小怪。” 女掌柜说完话,回到后房,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去点花苑把徐拂请来。” 过了有一柱香,一个美如天仙、极为艳丽的女子走进了后房。此女子身穿一袭黑纱褙子,内衬红色抹胸短纱裙,真个动人心魂。 “这已经是十一月底的天气了,还穿这么少,小心着了风寒。”女掌柜关切地对徐拂说道。 “谢掌柜的,徐拂无妨,人在勾栏也是身不由己。”徐拂一躬身,“不知您找奴家何事?” “你听说了吗?在名流茶馆,有人诬陷我们商号的口红是假货。”女掌柜根本不提招未出阁女子做伙计的事,相比于卖假货,这所谓的礼法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我家商号历来讲究诚信,想必是这近一年来生意做得大了,触碰了一些人的利益。” “你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叫你来,就是想请你调查一下,到底是谁在背后诬陷我们岳州宛氏。”女掌柜说完,看向徐拂的黑色褙子,柔声说道:“把你送到烟花之地,着实委屈你了。” 在明朝,开青楼的男子必须佩戴绿色巾帽,在青楼工作的女子,必须穿黑色褙子。 “掌柜的说哪里话,要不是掌柜的把奴家救起,恐怕奴家早就饿死了。” 半年前,徐拂一人从盛泽逃难至岳州,身无分文,饿倒在了岳州宛氏商号的门口,多亏了女掌柜搭救,才得以活命。所以她心里对女掌柜一直怀有感恩之心。 三个月前,女掌柜把她送进了点花苑,目的是想让她学习青楼的经商之道,以为后续岳州宛氏扩充商业版图做准备。 岳州宛氏不仅想做女人生意,也想做男人生意。 徐拂很聪明,又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去了点花苑不到一个月就成了点花苑的头牌。 整个岳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点花苑出了个叫徐拂的花魁,只卖艺不卖身,要想听她抚琴一曲,至少需要出银千两。 为什么是至少? 出银千两,仅是获得了听徐拂抚琴的资格,至于徐花魁愿不愿意给你弹,还得看后续出多少银子,以及徐花魁的心情。 如果你出了银子,但正巧徐花魁来大姨妈,小肚疼,那么对不起,曲子听不成,银子也不会退。 但即使这样,还是有不少达官显贵子弟,不惜重金,想要见徐拂一面。 有钱烧的! 青楼,是除了茶馆之外,一座城市的另一个信息集散地。女掌柜把徐拂找来,就是想让她暗中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在给岳州宛氏造谣。 徐拂领命而去。 第74章 点花苑 点花苑自从徐拂来了以后,就变成了岳州城最有名气的烟花之地,一到夜晚,只要它门口的栀子灯一亮,便算是正式开门迎客了。 “客官过来坐坐嘛,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老鸨子挥动着手帕,冲着路上的行人娇媚地喊道。 “真是样样精通吗?那你最精通什么呀?”点花苑门口,几个泼皮在拿老鸨子开涮。 老鸨子一点也不生气,满脸堆笑道:“呦!几位爷进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 一个潇洒的青年人在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留着两撇胡须的胖子陪同下,大步走进了点花苑。 青年人是温侨,胖子是田掌柜。 “姑娘们,快来接客!” 只见两个婢女款款而出,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碗用花瓣泡的茶,香气扑鼻。 “温公子请!”田掌柜分别给了两个婢女二两银子,对温侨说道。 “田掌柜请!” 两个婢女收了点花茶钱后,满心欢喜,其中一个婢女指着门厅的牌子说道:“不知二位官人今天想点哪位姑娘?” “徐拂。”田掌柜说道。 “我们花魁?白银千两也就顶多听她抚琴一曲,至于交了钱后,她乐不乐意见你们,可不好说。”说话的婢女上下打量着田掌柜,嫌弃地说道,“不如二位在楼下听听其他姑娘唱曲儿,也是极好的。” “我可是我们岳州城鸿源钱庄当铺的田掌柜,你是怕我二人付不起支酒钱吗?” 只见说话的婢女,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鸿源钱庄当铺掌柜的又如何?我们这里什么人没见过?再说了,我们花魁只献艺,不陪酒。” 田掌柜听此婢女如此阴阳怪气说话,正要发怒,被一旁的温侨拦了下来。 这时老鸨子进来了,冲着两个婢女说道:“你们两个退下,怎么跟客官说话呢?” 两个婢女见状,退了下去。 老鸨子陪着笑,对温侨和田掌柜说道:“实在对不住二位客官,今日徐拂身体不便迎客,还请见谅。不如这样,我带两个姑娘,陪二位客官上楼喝喝花酒如何?” “这还算句人话!”田掌柜扭头谄媚地看向温侨,说道:“温公子意下如何?” 温侨看着老鸨子,虽然年龄三十上下,但也是丰姿绰约、婷婷玉立,生得长挑身材,灯儿人一般。她说话间,胸前玲珑跳动,裙下金莲堪怜,不觉心中暗暗满意。 “也好!”温侨说道。 老鸨子见温侨同意,心中欢喜,喊道:“柳叶儿、王香儿,楼上无忧洞伺候!” 无忧洞,是点花苑一个雅间的名字。 进了无忧洞,老鸨子收了田掌柜的支酒钱后,连忙命婢女准备了一桌酒菜。她自己则亲自坐在了温侨怀中倒酒,让王香儿坐在了田掌柜怀中。 此时,柳叶儿正抱着琵琶,弹唱宋人严蕊写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好曲!好曲!”温侨用嘴接过老鸨子喂来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看到温侨如此兴奋,田掌柜连忙示意王香儿,让她也去陪着温侨。 “温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可还算满意?”田掌柜小心问道。 “满意极了!”温侨亲了老鸨子一口后,手开始不老实了。 “讨厌!”老鸨子娇嗔道。 “来来来,既然温公子满意,不如再喝三杯。” “喝不动了!喝不动了!”温侨连连摆手。 “再喝点嘛!”柳叶儿也开始劝了起来。 “来,吃菜嘛!”王香儿夹了一口菜,送进了温侨嘴中。 这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没过多久,温侨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田掌柜看温侨喝得差不多了,然后笑着对老鸨子说道:“伺候好这位温公子,他可是我生意的大客户。” 说完,田掌柜给老鸨子扔下了五百两鸿源钱庄的会票,扬长而去。 翌日,点花苑无忧洞。 温侨刚刚和田掌柜签了字画了押,把六扇门在岳州城一处三十亩的宅子巨典给了鸿源。 田掌柜满心欢喜,心想,昨天的工夫果然没有白费。 温侨也很满意,有了这三十亩宅子巨典到的钱,就可以用它搞垮岳州宛氏了。 各得其所。 温侨在田掌柜面前自称温公子,祖籍岳州,从京城而来,这次回到岳州是想把岳州老宅典掉,换成本钱做生意。 岳州城三十亩的宅子,可是不小,田掌柜生怕温侨反悔,所以昨日极尽其所能,拍温侨马屁,就是为了得到此宅子的房契。 昨夜,点花苑的老鸨子带着柳叶儿和王香儿,在无忧洞服侍了温侨一夜。 此刻在无忧洞,老鸨子看到这个温公子和田掌柜做了这么一个大单,连忙坐到他的怀中,娇羞道:“恭喜温公子做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不如今晚留在我们点花苑,好好庆祝一番如何?” 温侨,别看他剑眉朗目,一表人才,其实内心也是个好颜色的登徒子,一见老鸨子挽留,毫无犹豫地应道:“好啊!就听你这小蹄子的。不过,公子我可有一个条件。” 说完,温侨晃了晃手中刚兑来的会票。 “温公子请讲。”老鸨子在温侨怀中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什么要求,小蹄子都应你。” “晚上,我要你们的花魁,徐拂。” “她可不像我,她只卖艺不卖身的。” 温侨掐了掐老鸨子灯儿一般的脸,柔声道:“没问题,她卖她的艺,你卖你的身,两不耽误。” “讨厌。” 第75章 酒色财气 点花苑,快雪坞。 快雪坞,跟无忧洞一样,也是点花苑一个雅间的名字。由于屋内挂了一张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仿本,因此得名。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 徐拂隔着纱帘正在为温侨弹奏《平沙落雁》。即便如此,她曼妙的身材和倾城的容貌还是被一览无余。 此时的温侨,一边把老鸨子搂在怀中亲热,一边跟随徐拂的琴声摇头晃脑打着节拍。 天上人间。 “今日又有佳人陪侍,又能听到悠扬的琴声,温公子真是快活啊!”老鸨子娇羞地在温侨怀中说着。 此时的温侨,已是七八分醉意。 醉意之下,温侨还不忘对着老鸨子柔声轻语:“美人,再去添些炭火。” “不嘛!屋内已经够热了,再添炭火,奴岂不是又要脱衣服了?”老鸨子满脸撒娇之色。 “脱了才好喝酒嘛!哈哈哈!” “真坏!”老鸨子起身,扭捏地又添了些炭火。 温侨如今可是岳州城的名人。 自上午温侨成功巨典了一套三十亩的宅子后,整个岳州城都轰动了。从京城来了一位温公子,家资雄厚,一套三十亩的宅子,眼睛都不眨,就典在了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那。 “那可是三十亩的宅子啊!” “是啊!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靠着田掌柜的大嘴和点花苑姑娘们的闲话,在岳州城,温公子的名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温公子的家底,让男人们既嫉妒又羡慕,让女人们既爱慕又倾慕。 当岳州城的女子们听说,京城来的温公子独爱点花苑的老鸨子,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对点花苑的老鸨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恨。 笑贫不笑娼,自古皆然。 既然京城温公子一天之内爆红,徐拂岂有不知之理? 别看徐拂隔着纱帘,看上去是在用心弹琴,其实早就开始观察这位京城来的温公子了。 “不知温公子是做何生意的?要是不嫌弃我们点花苑,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如何?奴给您单独开一间房,保管每夜都不重样。” 老鸨子的话听上去平平无奇,其实蕴含着一个重要信息:你京城温公子的背景是什么? 别看老鸨子跟温公子你侬我侬,但别忘了,她是开青楼的,什么男人没见过?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还没见过吗? 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别看老鸨子在温侨面前又是撒娇又是害羞,其实都是因为温侨有钱。她说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就是想知道,这位京城来的温公子到底有多大产业。如果产业够大,非把他留在点花苑不可,不榨干了他的钱财,誓不罢休。 老话儿说得好: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 英雄气短,马瘦毛长。 温侨虽然被老鸨子忽悠得神魂颠倒,此时又酒意正浓,但还是知道,自己来岳州城的目的不可轻易示人,于是说道:“你这小蹄子,真是人精!我在你这住下就是,何必问我做什么生意?不少你银子便是了。” “哼!不说便不说!”老鸨子假装生气,转而又娇声道:“说话算话,公子一定要在奴这里住下,奴还想日夜服侍公子呢!” “哈哈哈。”温侨大笑。 这一夜温侨连着点了徐拂三首曲子,直到半夜三更才在老鸨子的搀扶下回到了无忧洞。 温侨和老鸨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入了徐拂眼中。 晚上躺在床上,徐拂越想着这个京城来的温公子,越觉得可疑。 温公子哪像个生意人?但他是不是给岳州宛氏造谣的那个人呢? 不清楚。 但至少这个温公子出现在岳州城之前,岳州宛氏从来没有过谣言。 第二天,徐拂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岳州宛氏的女掌柜高桂英。就在徐拂刚走后不久,温侨就走进了岳州宛氏商号总号。 他是来跟岳州宛氏谈生意的。 “请问哪位是掌柜的?小生温侨求见。” 柜台后的女伙计,一看是京城来的那位温公子,口含讥讽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温公子啊,有失远迎。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您不是一直客居在点花苑吗?” “不得无理!”身后一红衣女子斥责道。 说话的正是岳州宛氏商号总号的女掌柜,高桂英。 “小生温侨,想求见这里掌柜的。” 高桂英打量了一下温侨,心想,可惜剑眉朗目,一表人才,却是个酒色之徒。 打量过后,高桂英说道:“温公子最近可是岳州城的大红人,不知来小店何事?” “求见掌柜的,谈一笔生意。” “哦?那请客厅吧。” 高桂英把温侨让进了商号的客厅,落座后说道:“我就是岳州宛氏商号总号的掌柜,高桂英。岳州宛氏商号的所有事,都由我做主。”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岳州宛氏掌柜的!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温侨起身,施了一礼。 “坐吧,都是虚名。”高桂英淡淡说道,“温公子又不缺银子,怎么想着来找我们商号做生意了?” “高掌柜此言差矣,所谓君子爱财。我也不想坐吃山空,成为一个纨绔子弟。”温侨说道,“我在京城就听说了岳州宛氏的大名,所以特意回到祖籍,典卖了家产,就是想代理岳州宛氏的香水、香皂、口红生意。” “我商号从无代理之先例,温公子请回吧。” “高掌柜此言差矣,自古商人逐利,岂有有银子不赚之理?”温侨并不气馁,“况且小生听说,这两日贵号深陷假货风波,生意清淡了许多。” 温侨所言非虚,自从岳州宛氏卖假货的谣言出来之后,商号的生意这几日减了七成。 “看来温公子很关心我们商号啊!” 温侨幽幽一笑,说道:“生意人嘛!” “既然温公子祖籍岳州,敢问温公子祖上是何人?居然在岳州城能有一套三十亩的大宅子。”高桂英并未继续谈生意,而是问起了温侨祖上。 温侨既然出自六扇门,又是座首三弟子,岂能来岳州之前不把自己的背景做足? 温侨答道:“祖父温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 高桂英点了点头。 她虽然是陕西米脂人,不是岳州本地人士,但在岳州,对温纯之名还是有所耳闻。 “知道了,请温公子先回,如我商号想与公子合作,再请公子不迟。”高桂英对合作一事不置可否。 “如高掌柜想好了,可派人去点花苑无忧洞。”温侨含笑说道:“小生随时恭候娘子。” “果然是个好色的登徒子!”高桂英心中骂道。 第76章 勿忘细事舒章 岳州城北直隶会馆后院,有一间偏僻阴暗的房间,里边有一名篆刻师正在拿着刻刀,在一块寿山石上刻着什么。 在这名篆刻师的面前,放着鸿源钱庄当铺的会票,会票上的印章极其复杂,有文财神,有蝙蝠,也有百寿图。 这间房间除了这名篆刻师,还有一位书法家,一位造纸家和一位密码专家。 他们都无不例外地在研究着鸿源钱庄当铺的会票。 后院正当中,放了一口大缸,有两名工人正在熬着蚕丝和麻,边熬边在里边加上造纸家给他们的秘方。 屋内,造纸家拿着缸中刚造出的纸摸了摸,又拿着鸿源钱庄当铺的会票摸了摸,欣慰地点了点头,对身边的篆刻师说道:“你试试。” “手感完全一致。”篆刻师说完,又举起来看了看纸的四角,“嗯,水印也没问题。” “谨防假票冒取,勿忘细事舒章。这十二个字应该对应的就是十二个月了。”边上的密码专家正在喃喃自语,“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嗯,应该代表着一到十。” “差不多了,密码本编写完毕了。”密码专家看向书法家,问道:“你怎么样了?” “没想到这田掌柜的笔体还挺难学,我再模仿两天。” “快点吧!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篆刻师冲着书法家说道。 “你老人家也别说我,好好看看那密押上的字是否哪少了一笔。再有,别忘测测尺寸。” “知道了!知道了!” 自从和岳州宛氏掌柜高桂英聊完,温侨坚信,这小娘子一定会来点花苑无忧洞找他。所以那日从高桂英处出来后,除了去了一趟北直隶会馆,他一直都待在点花苑无忧洞,边吃酒,边和老鸨子鬼混。 “温公子,都多久没给我们结账了?”老鸨子埋怨道。 “你这小蹄子,着什么急?”温侨用手一点老鸨子的脑门,“到了年底一并给你就是,还怕我赖账不成?” “哪里的话,温公子财大气粗,岂是那言而无信之人?”老鸨子用嘴喂了温侨一口酒,然后说道:“别忘了,你还说要送我一个金簪呢!” “忘不了你的。”温侨亲了老鸨子一口。 “你说那个岳州宛氏的女掌柜会不会来点花苑找我?”温侨问道。 “呦!我说公子爷,奴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虫子,上哪知道她怎么想?”老鸨子说完,推了温侨一下,假装气道:“哼!你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吧?” 温侨突然正色道:“别闹,你跟这高桂英熟吗?” “温公子真是说笑,我们这烟花之地的女子只跟像你这样的男人熟,其他人见到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更别说高桂英这种良家女子了。不过,奴虽然跟她不熟,也没有说过话,但她毕竟是岳州宛氏的掌柜,也算是岳州城的名人了,关于她的传言还是略知一二的。” “哦?说来听听。” “温公子可听说过陕北流传过这样一句民谣,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 “不曾听说。” “这句民谣的意思是,陕北有四大宝,美女、猛男、石板和煤炭,而美女以米脂为最好。这是因为米脂盛产小米,所以那里的婆姨皮肤水嫩,白里透红。那高桂英,就是陕北米脂的婆姨。” “难怪这小娘子皮肤这么好,原来是米脂的婆姨。”说完,温侨用手拨弄了一下老鸨子,道:“不过跟你比嘛,还差太多,少了那么几丝风情。” “去!讨厌。”老鸨子打了一下温侨的手。 “高小娘子既然不是岳州本地人,哪里来的本钱做生意,而且还发明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温公子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不过,这高桂英从哪来的钱,谁也不清楚,恐怕整个岳州城也没人知道。总之,岳州宛氏商号的招牌一起,她就是掌柜的了。”老鸨子看温侨沉默不语,问道:“公子你问这些做什么?” 温侨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和她做生意,故多问了几句。” “公子想跟她做生意?”老鸨子有些诧异,“公子你家资雄厚,有使不完的钱,快活一生多好,干嘛非要折腾自己?你们有钱人的生活,奴真是不懂。” 温侨苦笑了一下。 “温公子如想要和她做生意,奴可以给你推荐一人。” “谁?”温侨问道。 “我们点花苑的花魁徐拂,高桂英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徐拂?”温侨眸子眯起,沉吟道。 温侨正在点花苑和那老鸨子聊天时,岳州城西的张园内,张老樵正在袒胸露乳地在后花园喝着丹丘生。 “我说樵老,您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大冬天的,非要这么露着!”宛儿在一旁,正拿着从岳州宛氏买来的一管口红,在白纸上画画,“我可是女子!” “没办法!谁让这何晏发明了五石散?如今我散发了,喝了几坛子温酒,还是浑身燥热。” “樵老,那五石散,根据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千金翼方》的说法,就是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石硫磺。这些可都有剧毒!” “你最近是不是又回烟水观了?别总没事去藏书楼看那些破书。” “哼!”宛儿不想再理张老樵了。 然而张老樵却穷追不舍,说道:“小丫头片子,你的武艺练得怎么样了?最近我看你也是够臭美的了,连道袍都不穿了,每天就摆弄着那个什么香水口红的。是不是心里真想嫁人了?小心等那徐老道回来,我给你告一状!” “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宛儿回敬道,“就我和先生刚见到您时,您还算客气,后来就原形毕露了。您可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不知,又不是我们道家经典!”张老樵故意说道。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宛儿满脸得意,“意思是,你心中有道,就是不穿道袍,也是道人,心中无道,穿上道袍也不是道人。” “什么歪理邪说。”张老樵又喝了一口丹丘生,“你别仗着聪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知道啦!我去喂鸽子去了。”说完,宛儿拿起刚才的口红和画过的那张白纸,便向鸽笼方向走去,刚走一半,突然停下来回头对张老樵喊道:“记得服完五石散喝温酒!酒要是不温了,我可以再给您温温!” 张老樵眸子微眯,看向宛儿背影,说道:“这小丫头片子。” 第77章 破境 张宛儿搬到张园不久,就买了几十只哨鸽。她按照当初在桂林府,养鸽人老刘教给她的方法,精心饲养着。 喂完了鸽子,张宛儿打开鸽笼,把一只只哨鸽放入天空。 鸽哨声从天空中由远及近传来,美妙动听。 趁着放鸽子的时间,宛儿拔出绣衣针,又练了一遍张老樵教给她的仙人鹤。 这已经是她今天练的第七遍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张老樵夸她用了几天工夫,就学会了他修了十年的仙人鹤后,她就再无进步,始终停滞不前。 不光是在武艺上面,在《周易》推演天下大势之法上,自宛儿学成后,也遇到了瓶颈。 虽然她成功算出了今年皇家的变故,事实也证明了,这个皇家的变故就是天启帝驾崩,崇祯帝继位。 可是,也仅限于此。 最初宛儿认为,自己做到这点已经实属不易了,只要勤加练习,慢慢就会变得无所不知。 所以宛儿一直都以这个皇家变故为纲,每觉得自己在《周易》推演天下大势上有些进步后,便按照徐霞客教给她的心法口诀和山川地理之势,尝试着去运筹天下,但却都以失败告终了。 宛儿虽然聪明,但是张老樵说得没错,她目前所处的阶段就是,仗着聪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宛儿练完了今天的第七遍仙人鹤后,还是觉得和第一次学成后的样子一样,没有进步。 把哨鸽收回鸽笼后,宛儿拿起刚才放在一边的口红和那张用口红画画的白纸,走回了房间。 “丹丘生美酒呦,美酒入我心。入我心中后呦,心内无杂念……” 张老樵最近每次服完五石散配温酒后,都会手舞足蹈地哼着这个小曲儿。 张宛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了看那用口红画过画的白纸,颜色艳丽如初,不觉眉头轻皱。 宛儿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头发,脑中却在回想着徐霞客跟她说过的话: “当你把《周易》学成后,就能推演出天下大势了。再加上你跟我画舆图时所学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以此为据,来选择哪些人用来改变历史进程,然后顺势引导,以为己用。当他们成了你的人之后,你可用此印作为印信,调令他们按你的所思所想来推动天下之势……” “《周易》学会了,各地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都知晓了,鬼方青铜鳌魁印也有,到底差在哪呢?”宛儿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推演错了?” 不可能推演有误,如果有误,皇家就不该有变故。 “再加上你跟我画舆图时所学的山川地理人文历史……”宛儿又回想了一遍徐霞客说的话。 “山、川、地、理、人、文、历、史……”宛儿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宛儿把《周易》的八卦,乾、兑、离、震、坤、艮、坎、巽,分别与山、川、地、理、人、文、历、史八势相叠,然后又重新按照徐霞客教给她的《周易》心法口诀推演了一遍,果然未来的天下大势如滔滔江水一般,全部涌进了她的大脑,挥之不去。 这如滔滔江水一般的天下大势,明显就是一本未来大明王朝的兴亡之书,此刻,全都刻进了宛儿的记忆之中。 破境了! 境,境界的境。 天机显现,一抹不易察觉到的金光,从天空的云层中射出。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以此为据,来选择哪些人用来改变历史进程,然后顺势引导,以为己用……” 徐霞客的话再一次萦绕在宛儿耳中。 此时的宛儿,不再有任何疑惑。 “那我学成之日,可选择哪些人呢?”这是当初宛儿问徐霞客的话。 “上到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你皆可选。”这是当初徐霞客回答宛儿的话。 “学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选中之人为我所用?” “圣人云,食色,性也。别看天下芸芸众生,但只在两条船上,一条曰名,一条曰利。” 一切都那么合理。 只要找到刚才刻进宛儿记忆中,那些影响天下大势的人,顺势引导,加以利用,这未来天下想往哪走,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想找到这些人根本不难,这些人的所有信息刚才都已经刻在了宛儿脑中。 破境之后,宛儿感觉身上脱胎换骨,此刻的她身轻如燕,体内似乎有一道天地之间的真气,上下翻涌。 宛儿走出房间,步入后花园,今天第八次练起仙人鹤。 她明显感到,这一次绣衣针在她手中不再像之前那样了,而是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仙人指路!” “鹤唳华亭!” “云游太虚!” …… “白云千载!” 每练完一式,宛儿便喊出这一式的名字,直到九式全部练完。 今天的第八次练习,比以前任何一次的练习都要好。 “不错!不错!”满脸醉醺醺的张老樵在宛儿收式后夸赞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樵老,饿不饿?我给您做鱼去!”宛儿一脸喜色。 “不用,随便吃口就行了。看你这么进步,我老头子怕是以后再也吃不起你小丫头片子做的鱼喽!” “瞧您说的,不就仙人鹤有进步嘛!我最近新学了一道菜,叫罾蹦鲤鱼。我这就让您尝尝!” 第78章 尼姑思凡 破境之后的张宛儿,脑中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鲜的想法,不由自主地。 不仅是冒出一些新鲜的想法,还会冒出一些新鲜的词汇,而且她的性格也跟着变了许多。 有一次她和张老樵吵架,对张老樵说道:“樵老,你可真不靠谱!” “靠谱?什么意思?”张老樵一脸懵逼。 “就是做事情不牢靠的意思。” “那你就说我做事不牢靠不就得了?没读两天书,还会创造新词儿了。” 宛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她嘴里能冒出来这么一个词儿,但就是存在于她的脑中。 “好几天了,你这小丫头片子都把自己锁在房中,你不出来晒晒太阳吗?”张老樵在后花园中刚服了五石散配温酒,此刻正袒胸露乳地躺在青石板地上,“这两天又不冷,别再在房中憋出病了!” “你不冷是因为散发了。”宛儿一边拿着针线缝着绢丝,一边冲着房间外喊道:“现在可是冬天,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温度也是零下,滴水成冰。我可不像您,最近来大姨妈了,不方便。” “零下?来大姨妈?” “零下,就是温度零摄氏度以下。来大姨妈,就是来月事了。” 来月事这种事,现在宛儿都敢大言不惭地在张老樵面前说出口了。 真乃虎狼之词! 至于什么是零下,什么是摄氏度,在如此虎狼之词面前,张老樵也不想深究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宛儿把最后一针缝完之后,打了个结,用牙咬断了线头。 然后,脱掉,换上,走出房间。 “樵老,您看我穿这个好看吗?”张宛儿冲着张老樵说道,一脸期待。 “你又搞什么稀奇古怪呢?”张老樵回过头看向宛儿。 “好看吗?”宛儿又说了一遍。 张老樵仔细地看向宛儿指着的地方,是她的大腿以下,金莲以上。 长筒袜,隐约可见张宛儿白嫩的肌肤。 “哎呀呀!”张老樵连忙转过头去,“我老头子什么也没看到啊!你最近可越来越惊世骇俗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这叫绢袜,既透气又好看,还舒适。” “你觉得这给我一个老头子看,合适吗?闺中之物你自己欣赏就行了。想嫁人直说,看上哪家了我老头子给你找个媒婆。”张老樵背身说道。 宛儿看到樵老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轻声道:“老处男。” “小丫头,说我什么呢?” 张老樵人老,但耳不背。 “没什么,樵老,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行,不过你把那什么绢袜换下去了再说!” 宛儿回到房间,把绢袜脱掉后,换了一身便装,从房间走了出来。 此时,等着听故事的张老樵,已经坐在了后花园的石凳上,喝着丹丘生。 “这身打扮还像话!说吧,要给我讲个什么故事?” “六祖惠能的故事。” “你是说那个唐朝和尚的故事吗?” “正是。”宛儿坐在了张老樵身旁,“禅宗六祖惠能自从得了五祖弘忍的衣钵之后,便一路南下弘法,当走到广州法性寺的时候,正好印宗法师在寺中宣讲《涅盘经》,于是他便停了下来,听印宗法师说法。 “休息时,突然来了一阵风。一个听法的和尚看到这阵风把寺中的幡吹了起来,便喊道:‘快看,风把幡吹动了!’ “这时,他身边的另一个听法的和尚说道:‘你说的不对,不是幡动,是风动!’ “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两个和尚各抒己见,喋喋不休地吵了起来。最后,他们决定找印宗法师评评理,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风动,还是幡动,都各有各的道理,印宗法师也很为难,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正在印宗法师为难之际,此时在一旁的六祖惠能说道:‘我看,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 看宛儿半天不说话,张老樵问道:“讲完了?” “嗯,讲完了。”宛儿眸中流光闪过。 张老樵喝了一口酒后,起身说道:“这个故事太没劲了,没劲透了!” “樵老,我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 “小丫头片子,我懂,我还没老糊涂呢!你不就想借这个故事跟我说,你穿绢袜没什么大不了吗?所谓非礼勿视,其实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樵老不愧是樵老,果然厉害!” “哼,我可没老糊涂。” “正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但你知道还有一句话吗?”张老樵看着宛儿说道。 “什么话?”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尼姑思凡,所以哈哈哈哈。” “尼姑思凡,哈哈哈哈?”这时候该宛儿不懂张老樵说什么了。 “我的意思是,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算是庙里的尼姑,也难免会动了凡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道家清规戒律比起佛家来说少了很多。我们是人,不是神。” 岳州城,岳州宛氏商号总号,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着上边贴着的告示。 “又出新货了!” “出新货你敢买?”边上的一个女子接话道,“口红还不知是真是假呢!” 这两天,假口红的风波还没过去,岳州宛氏就又出了新品,绢袜。 关于绢袜到底要不要上,本来高桂英是犹豫的,但是一想到,没准绢袜上市后会把最近冷清的生意往上提一提,于是决定,还是上了吧。 门口告示下,一个女子正向围观的人群说着绢袜的好处。 “这……,穿上是不是太暴露了?”一个女子听完了介绍,娇羞地问道。 “你回家晚上给你的相公穿,怕什么?你不是说你相公一到晚上就总往点花苑跑吗?你看看你穿上它后,你相公还跑不跑?” “就是,小娘子别不好意思。火炕一烧,门一关,灯一灭。啧啧!”旁边一个泼皮无赖调戏道,“呦!小娘子脸红了!哈哈哈!” “讨厌!”刚才问话的女子,捂着脸,一溜烟地跑掉了。 什么礼教大防,都不如绢袜来得惊世骇俗。男人喜欢什么,还是女人最清楚。 绢袜,上市才两天,就供不应求了。 第79章 东家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再有几天,天启七年就要徐徐落幕了。 这一年来,高桂英为岳州宛氏披肝沥胆,一日也没得闲。马上又要过新年了,此刻的她又开始忙碌起来,正在给大家准备着过年的红包。 一匹快马,正在从陕西向岳州疾驰而来。 “驾!” 为了尽快赶到岳州,马上之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下鞍了。他额头的汗珠在冬日里,化成一道道白气。 “慧英,我怎么感觉我的右眼皮总是跳?”此刻正在包红包的高桂英对身边的一个女子说道。 在年中,岳州宛氏的掌柜高桂英收养了两个逃难的女子作为自己的贴身随从,一个名叫慧英,一个名叫慧梅。 “掌柜的,没事。男左女右,右眼跳是好事。”慧英一边帮着高桂英包红包,一边说道,“右眼跳财嘛。” “也不知道我那两个弟弟怎么样了?”高桂英叹了口气。 “掌柜的,没问题的,要是不放心,过完年回家看看。” “嗯。” 高桂英当岳州宛氏商号的掌柜也半年多了,但是一直都不知道东家是谁,听声音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 当时面试的时候,隔着一层纱帘。由于她会武功,人又稳妥聪明,所以通过了面试,被任命为岳州宛氏的掌柜。 任命她为掌柜后,东家给她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商号内的伙计必须是未出阁的女子;第二,商号怎么经营她只有参与权没有决定权;第三,对外高桂英是岳州宛氏的主人。 虽然当时东家开的条件很古怪,但是毕竟高桂英的老家米脂受了灾害,家里又有两个弟弟,急需用度,于是索性就答应了。 即使没见过东家,但是在跟东家飞鸽传书的过程中,高桂英逐渐被东家的经商之道和为人所折服,于是暗暗决定,要死心塌地跟着东家干一辈子。 东家发明的香水、香皂、口红,让高桂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岳州宛氏给做大了,而且赚得盆满钵满。 不仅如此,东家还有意扩展商业版图。徐拂就是东家让高桂英送到点花苑的,好为未来开青楼做准备。 生意越做越大,对高桂英来说是件好事。不是高桂英爱财,而是她真的需要银子来救济还在米脂的两个弟弟。 她们姐弟三人,自小孤苦伶仃,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还是他们的叔叔高迎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姐弟三人抚养长大的。 前些天,东家又发明了一种叫绢袜的长筒袜,通过飞鸽传书把绢袜的制作工艺给到了她,叫她即刻发售。而且,东家还跟她传达,可以和温侨合作。 和温侨这种人合作?高桂英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东家能够同意。她不是没把温侨在岳州城的所作所为告诉给东家,可东家还是让她尽快接触温侨。 高桂英仔细看过了东家给她的信,信的落款上,清晰盖着用小篆刻的“鳌魁”二字。确实是东家的印信无疑。 一想到温侨的那句“小生随时恭候娘子”,高桂英就想吐。 东家自然有东家的道理,只要执行就好了。东家在信上说,最好在年前和温侨敲定合作。 既然东家的要求是年前,那么只要没到崇祯元年的大年初一,都算年前。 所以,高桂英一拖再拖,决定先把商号过年的事准备好,然后在大年三十再去点花苑找温侨,也不算失信。 “慧英,记得红包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发出去,好让姐妹们都过个好年。” “知道了,掌柜的。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如此周到。” “哦,还有。”高桂英补充道,“你叫慧梅一会儿去趟点花苑,让她告诉徐拂,过年就来商号里边过吧,三十那天点花苑应该不会有什么人。” “知道了。”慧英答道。 岳州城西,张园。 “又是一年啊!”张老樵喝着酒,坐在后花园中感叹道。 “樵老,我刚出门买了几个红灯笼,您看怎么样?” “还不错。”张老樵有些心不在焉。 “樵老,您有心事?”宛儿看张老樵神情忧郁,“这不像您啊!” “什么像不像的,谁个把月还没几天不舒服的。” “噗嗤!”宛儿笑道,“您也来大姨妈了?” “哼哼,我要有大姨妈就好了。” “快过年了,怎么看您郁郁寡欢的?”宛儿坐在张老樵身边,说道,“要不要我弄两个下酒菜,陪您喝点?” “不用了。”张老樵正对着西边的天空出神。 宛儿还没见过张老樵这样,她把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然后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反应。 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 张宛儿伸出两个手指,放在张老樵面前,然后把嘴凑在张老樵耳边喊道:“樵老!您看您面前有几根手指头!” 这一喊,声音非同小可,张老樵立刻被震得跳了起来。 “哎我说,你这小丫头别那么大嗓门好不好?我是上岁数了,但是我耳不背!” “我以为您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了呢!” 宛儿不自觉地从嘴里又冒出了一个新词儿。 张老樵早就见怪不怪了,说道:“你才得了那什么什么呢!快去把灯笼挂起来!” “知道了。您在我这住,还指挥我干活。” 宛儿跑到一旁后,张老樵喝了口酒,又把目光看向西边的天空。 只见西边天空灰土土的,什么都没有。 张老樵拈起手指,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会是他吧?” “樵老!”宛儿在梯子上向张老樵喊道,“您看我这灯笼挂得正不正?” “正极了。” “也不知道先生过年能不能回来?就咱们两个人有点太冷清了!”宛儿走下梯子,说道,“咱新买的宅子,您说先生能找到我们吗?” “放心吧,这徐老道还不至于搬个家就找不着家门了。”张老樵起身,往房间走去,“丫头,我先睡一觉,一会儿吃饭喊我。” “知道了,懒虫!” 没一会儿工夫,张老樵的房中就传出了酣睡声。 第80章 龙行龘龘 天启七年的最后一天,岳州城四处都可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在岳州宛氏的商号里,高桂英、慧英、慧梅、徐拂正围坐在一张桌前吃着年夜饭。 “又是一年,各位辛苦了!尤其是徐拂,在点花苑最不容易。来,我敬大家一杯!”高桂英端起酒杯说道。 徐拂把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掌柜的,说哪里话?您才是最辛苦的!” “是啊,是啊!”慧英、慧梅也跟着附和道。 慧英端起一杯酒说道:“我和妹妹慧梅,多亏掌柜的收留,我们敬您一杯!” “好!”高桂英一饮而尽。 “掌柜的,既然您决定和温公子合作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点花苑找她?”慧梅问道。 “吃完年夜饭的。慧英,你陪我去。”高桂英夹了一口鱼说道,“嗯,不错!大家快吃,年年有余。” 岳州城西,张园。 “樵老,先生今天能回来吗?”刚吃完年夜饭的宛儿问道。 “你不用管那徐老道,他这人就爱四处瞎溜达。”张老樵拿出一个炮仗,正准备点火,“丫头快闪一边去,别崩到你!” “樵老,多大岁数了?老小孩呢!” “多大岁数了,年该过也得过。等到了子时,你得给我拜年啊!我给你准备红包了。”张老樵扬了扬手中的红包。 “知道啦!” 点花苑内,温侨正在和老鸨子在无忧洞饮酒取乐。 “温公子,今天大年三十了,年底了呢!”老鸨子夹了一口菜,喂进了温侨嘴里。 “我就说你这个小蹄子是个人精!话里话外地提点我。”温侨亲了老鸨子一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金簪,“怎么样?你看看。” 老鸨子看到温侨拿出金簪,两眼都跟着放金光。她连忙把金簪接到手里,别在了头上。 “温公子,好看吗?”老鸨子娇羞地问道。 “不错,这金簪戴在你头上,真是光彩照人!”说完,温侨又从身上摸出几张会票,“给你,这是咱们今年的账,剩下的票子你留着,就当过年小爷赏你的红包。” 老鸨子喜出望外,连忙把会票接到手里,不停地摩挲。摩挲了几下,这老鸨子扫了一眼会票上边的印章,放心地说道:“温公子,果真言而有信呢!” 温侨看老鸨子安心地收下了会票,暗想,我这段时间在北直隶会馆的努力,没有白废。 两人又在无忧洞中温存了一会儿后,听得门外有婢女轻声说道:“温公子,外边岳州宛氏的高掌柜求见。” 一听高桂英求见,温侨心中窃喜,连忙推开老鸨子,站起来对婢女叫道:“快把这小娘子请进来!” 北京,紫禁城中,火树银花。 时间已到了子时,天启七年变成了崇祯元年。崇祯元年,是龙年,也是正式使用崇祯年号的第一年。 新龙登基,又是龙年,一切似乎都预测着好的开始。 此时的崇祯帝,正坐在皇极殿中,等待接受朝臣们的隆重朝拜。他掩饰不住兴奋,整理了一下衣角。 虽然是子时,可是殿外亮如白昼,伞盖不绝,旌旗猎猎。金吾卫和锦衣卫的将军,以及宫内的仪仗,一直从丹墀排到了午门之外。 朝臣们从午门外一个个鱼贯而入,全部匍匐在丹墀之下,在礼乐声中,正在行三拜九叩大礼。 在宫内外的爆竹声中,崇祯帝面带微笑,真是一片太平景象。 从首辅大臣开始,每个朝臣在起身之后,都会得到崇祯帝的赏赐。 “我一定能成为像尧舜一样的明君。”崇祯帝心里默默地说着。 正在崇祯帝想着要打造一个中兴盛世之时,远在大明王朝的西北,陕西米脂县城六十多里外的壶芦山中,一个破败的农户家里,两个大汉正在饮酒。 他们的年夜饭可比不上宫中的饕餮盛宴,甚至连普通的农家都不如。 摆在两个大汉面前,只有一碗窝头,加上几碟咸菜。要不是煤油灯映在红色窗花上,谁也不会相信,今天是大年三十。 “李哥,来,喝酒!”一个大汉边说边捧起酒碗,“大过年的,委屈你了!” “兄弟说得哪里话?要不是你救了我,此刻我还在米脂县城的大牢里边呢!”那个被称为李哥的人说道,“要说委屈,也是我委屈了你,害得你把官差都给丢了!” “李哥见外了,就是一个破牢房的禁卒而已,干了一年,都发不出饷银。李哥原来不也是吃官差的么,还不是一样不干了?”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逼不得已。朝廷裁撤了银川驿,按理说应该给我分配到别的驿站去,可是为了让我滚蛋回家,愣是诬陷我丢了公文。”这个被称为李哥的人,郁闷地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说让我滚蛋就滚蛋呗,搞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干吗?我看啊,这大明朝的官和山里的杆子也没啥两样了!” “李哥,不用置气,我看大明王朝,早晚完蛋!” “说得没错!” “李哥,过了年你就踏踏实实在我家住下,别想那么多!来,喝酒!” 被称为李哥的人,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兄弟,我打算过了年就和我那侄儿李过,去陇西投军。” “还去给那大明皇帝效力?” “只是不想连累兄弟罢了。我杀了人,县里是不能待了,你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去陇西入伍,避避风头。” “李哥,杀就杀了。那个破县令晏子宾就因为你杀了和那无赖盖虎通奸的妇人,就给你戴枷游街。难道那妇人不该死吗?” 大汉口中的通奸妇人,是这个被称为李哥的人的妻子韩金儿。 这个被称为李哥的人,由于被诬陷丢了驿站公文,而被裁员回家。当他回到家中,正发现他的妻子韩金儿和无赖盖虎通奸,一怒之下,便杀了他的妻子,从而摊了官司,被投进了米脂县大牢。后被眼前的这位大汉搭救,私自给他解了脚镣,才逃了出来。 如今,他住在壶芦山中,大汉的家里。 这大汉为何要救他? 因为大汉在大牢干了一年,拿不到薪水,又看到很多人屈打成冤,被投进狱中,所以对世道产生了不满。 又一个受冤之人,被投入狱中,大汉怎能看得下去?所以有一天上午,他私自给这个被他称为李哥的人送了一些酒菜。 可是当大汉刚进关押的牢房,就发现被他称为李哥的人,身上盘着一条又粗又大的蛟龙。于是他大惊,酒菜也掉了一地。 听到酒菜落地的声音,这个被他称为李哥的人从睡梦中,一下子被惊了起来。大汉再看他的身上,哪还有什么蛟龙? 大汉好不诧异,心想,此人定不是凡人。于是趁着夜色,打开了此人的脚镣,二人一起逃到了壶芦山中。 “妇人该死是该死,但我实在是不想连累兄弟你。一来兄弟你家中也不富裕,二来官府要知道我在你这,你也被我牵连了。” “哈哈哈!”大汉大笑道,“我放了你,就算你不在这,官府一样也饶不了我。李哥,我家中是穷,可是我有一个姐姐,在岳州宛氏当掌柜,前些日子,我已经让我弟弟一功借了匹快马,去往岳州城了。等他回来,我们就有银子了。等拿了银子,是走是留,李哥你再自己看着办也不迟。” “这……” “你就别犹豫了!”汉子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说道,“等一功回来再说。来,喝酒!” 此刻,一骑快马已经到了岳州城外,马上之人正坐在地上啃着冰冷的窝头。只要天一亮,开了城门,他就可以进城了。 岳州城,过年的爆竹之声,响彻云霄。 在张园已经睡去的宛儿,睡梦中突然被爆竹惊醒,闪烁的眸子里,一道火光划过。 第81章 潜龙在渊 昨天在点花苑,高桂英和那个浪荡子温侨谈了一夜,才最终把生意的事敲定。 清晨的岳州城,还能听到爆竹声,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不是在去拜年的路上,就是在去拜年的路上。即使不太熟识的两个人,在今天碰了面也会拱手施礼,互相道一声过年好。 “高掌柜的,过年好啊!”一个路人正在向高桂英拜年。 “过年好!”高桂英回道。 “高掌柜,生意兴隆!” “田掌柜,生意兴隆!” 高桂英和鸿源钱庄当铺的田掌柜,互相拜过年后,突然看到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衣着单薄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于是,她心生不忍地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慧英,拿一张会票。” “掌柜的,我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慧英提醒道,“不必给一张会票吧?毕竟这是昨天温公子生意的定金,数额不小。” “慧英,你当初也是逃过难的!”高桂英责备道。 “那也不必……” 慧英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掌柜的严厉的目光,于是,把想说的后半句话生生地又噎了回去。 高桂英从慧英手中抽出一张会票,蹲在了几个小乞丐面前,慈爱地说道:“小兄弟,过年好啊!我是岳州宛氏商号的高掌柜,这是给你们的新年红包。” 几个小乞丐一动不动,怯懦地看着高桂英。 “没事,你们拿着它可以到鸿源换银子。” “拿着吧。”一旁的慧英提醒道,“还不谢谢我们掌柜的?” “谢谢高掌柜!”其中一个小乞丐,伸手把会票接了过去,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其他小乞丐一溜烟地跑掉了。 “慧英,不要心疼银子。”高桂英对身边的慧英说道,“如今世道不比从前了,能发善心也算是胜造七级浮屠。” “掌柜的,您就是太善良了,天下穷苦人那么多,您怎么能都救济到?” “能救济一个就救济一个吧。”高桂英说道,“哦,对了!慧英,回去后你和慧梅两个人在咱们门口支一口大锅,熬些白米粥,再蒸些白面馒头,我今天要舍饭。” “放心吧,掌柜的。” 高桂英和慧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商号,刚刚坐定就马不停蹄地又和慧梅准备起了舍饭的事。 仅一个时辰左右,岳州宛氏商号的门口,一口大锅就支了起来。蒸好的白面馒头也都摆放在了簸箕里,为了怕凉,还在上面盖上了白颜色的粗布,进行保温。 徐拂身为青楼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让高桂英派人送回了点花苑。 岳州宛氏商号,在大年初一舍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岳州城。 “大家别急,慢慢来,人人都有份!”慧梅在排队的人群外指挥着。 在队伍中,一个大汉,头戴陕西特有的毡帽,牵着一匹马,也排在了队伍当中。 早上岳州城一开城门,他就进了城。一进城他就听说今天有人舍饭,便也跟着人群排在了队伍后边。 他太饿了,他早上只啃了一个冰冷的窝头。十来天,一路从陕西,快马加鞭来到岳州,风尘仆仆,他的脸上一脸风霜。 “我说这位兄弟,我们舍饭只舍给穷苦人。你这么年轻健壮,还牵着一匹马,怎么也跟在这排队呢?” 跟这大汉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在人群外指挥的慧梅。 “你这女子,咋能这么说话,要不是饿,我能排队等着舍饭吗?” “这位兄弟,你看看,有人牵着马排队吗?你再看看,排队的人哪个不是面黄肌瘦,就你一个人,人高马大的。” “我饿,你舍饭还不让吃咋的?” 说话间,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便吵了起来。两人吵架之声越来越大,不觉就传到了高桂英的耳中。 高桂英心中想着,真不让人省心。然后,快步走到了慧梅身旁。 “慧梅,让这位兄弟排队!他要不是饿怎么会排在队伍中?” 大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人,一怔,大声喊道:“姐!” “姐?!” 高桂英把眼前的大汉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小心问道:“是一功吗?” “对!是我,我是一功啊!”大汉激动地说道,“姐,你不是在岳州宛氏当掌柜,怎么在此地?” “这就是岳州宛氏,今天大年初一,我们在门口舍饭。来,进屋慢慢说!” 高桂英把一功让进了商号内自己房中,慧梅给他拿了两个馒头,又泡了一壶茶。只见高一功狼吞虎咽,没几口,两个馒头就进了肚。 “怎么这么饿?慧梅,再给他拿些馒头。” 慧梅又给高一功拿了五个馒头,又是一顿狼吞虎咽。 “慢慢吃,喝口茶水,别噎着!”高桂英嘱咐着,然后冲着慧梅说道,“他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老家弟弟,高一功。我还有一个弟弟,叫高立功,比他大些。” “这是慧梅。”高桂英对高一功介绍道。 高一功正吃着馒头,来不及开口,冲着慧梅点了点头。 “噗嗤!”慧梅笑了。 “笑啥?”高一功把口中的馒头咽了下去,冲着慧梅说道。 “你太能吃了!”慧梅笑道,“还要不要?” “饱了。要不是家里受灾,我一路上没怎么吃东西,平时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我看你这么吃法,就是没受灾也让你吃出灾来。” “慧梅!”高桂英笑道,“别跟他开玩笑了。” 等高一功吃得差不多了,高桂英问道:“一功,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你不可能这么远来岳州城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想管姐借点,借点银子。”高一功一想着自己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张嘴就管姐姐借钱,于是有些磕巴。 “好说,你先在这住几天,然后我给你拿些银子,再弄些白面。”高桂英说完,又关切地问道:“你哥哥立功怎么样了?在大牢干的还好?家里地产量怎么样?” “哎,这几年连年干旱,就算不干旱,咱那黄土产的庄稼也只够吃半年的,然后再出去乞讨半年。”高一功叹了口气,“我哥的生计年前就丢了。” “为何?”高桂英关切地问道。 高一功于是把哥哥高立功如何救了那个被称为李哥的人,又怎么逃回了壶芦山中,详详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那个被称为李哥的人,名叫李自成。 “这么说,立功是亲眼看到李自成身上缠着一条蛟龙了?”高桂英将信将疑。 “没错。” “不管是真是假,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这李自成也算是一条好汉。”高桂英不由心中佩服,然后对身边的慧梅和一功说道:“此事不要外传,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明白。”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自古以来,历代天子在潜龙之时,都会有一些特殊的征兆。 比如,刘邦的母亲刘媪,有人看到她睡梦中有一条蛟龙盘身,不久刘媪就怀了身孕,然后生下了汉高帝刘邦。 再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时,李家的院子里出现过两条真龙,在院子上空盘旋了许久。 这些故事,都暗示着故事中的人,以后的人生贵不可言。但是,故事如果传到了朝堂之上,就会给故事中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高桂英不是不明白,所以特意嘱咐了一句。 难道,这个叫李自成的人,未来真会成为真龙天子? 高桂英心中思索着。 第82章 杀气 翌日,岳州宛氏商号总号,后院中,高一功正在练剑。只见他身形辗转腾挪,剑法飘逸如风,舞起剑来一点也不像个大汉,倒像是个大姑娘,在描眉绣花。 突然他耳边急风掠过,心中一凛,急忙转换身形,向后退去。只见一枚石子打在了对面的墙上,应声落地。 高一功手中握剑,回身便是一刺。 “哎呦!”一名女子叫道。 这一刺擦着慧梅的喉咙,幸好她躲得及时,否则性命堪虞。 高一功见身后是慧梅,连忙收剑,跑上前去,问道:“姑娘没事吧?我,我不知道是你在我身后,以为是歹人呢!” “有事我还能站在这跟你说话吗?喏,给你!”慧梅端了一盘饺子,放在石桌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是见有一石子从我耳边划过,所以紧张了一些。”高一功解释道。 “你说的是这个?”慧梅从随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枚石子。 “就是它!” “是它就是它呗,你叫什么叫!没见过石子吗?小狗才汪汪地叫呢!” 高一功不好意思说道:“我说不过你。不过,看姑娘身手,好像也不是平常人。” “什么平常不平常的?就是小时候家里穷,经常跟着我姐姐慧英出去寻些野味,所以练就了一手打飞石的本事。”慧梅冲着高一功招了招手,“来,坐下吃饺子吧。掌柜的让我送来的。” 高一功扭捏地坐在了慧梅身旁。 “呦!脸怎么红了?” “啊,这个,刚才,刚才练剑练的。” “就这么两下就累成这样?白长了一身腱子肉。”慧梅扫了高一功一眼,“快吃吧,一会饺子凉了。” 高一功休息了一宿,身体也恢复了许多,昨天又吃了很多白面馒头,所以今天吃饺子就不似昨日那般狼吞虎咽了。再有,慧梅这么盯着他吃饭,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吃过了饺子,高一功抱起双拳,对慧梅说道:“有劳姑娘费心了。” “无妨,无妨。”慧梅明亮的眸子,像是黑葡萄,“你吃好了没?” “吃好了。” “那好,你起来!”慧梅命令道。 高一功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话地站了起来。 “看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慧梅拿起刚才高一功手中的剑,向他劈来。 高一功见状,连忙躲闪。 二人有来有回,在后院中练了起来。 “住手!”远处高桂英来到后院,见慧梅和高一功动起手来,远远地叫道。 “算你走运。”慧梅调皮地跳出圈外,对高桂英撒娇道:“掌柜的,高一功他欺负我!” “一功,怎么回事?” 高一功愣在原地,说道:“我没怎么她,是我在练剑的时候,她拿飞石打我。” “掌柜的,我没打他。”慧梅摇了摇高桂英的手臂,然后用手一指放在石桌上的盘子,“我还给他送饺子呢!” “好啦,好啦!”高桂英说道,“我来可不是给你俩当判官的。你们俩来前店一趟,温公子来拿货了,帮忙搬一下。” “这么快?”慧梅问道。 “是的。” 高一功和慧梅跟在高桂英身后来到了前店,只见一堆人一箱箱地从商号往外搬运货物,而在一旁,一个剑眉朗目的公子正在悠闲地坐着喝茶,时不时地跟慧英说着风凉话。 看到高桂英出来,温侨远远就起身,唱了一喏:“小娘子过年好啊,别来无恙!几天不见又风韵了不少呢!” 高一功看到此人仪表堂堂,却对自己姐姐说出如此放荡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地盯着温侨。 “岳州宛氏不是不招男伙计吗?高掌柜身后这位兄弟是?”看到高一功盯着自己,温侨并不当回事,而是面露轻蔑之色。 “这是我弟弟。”高桂英看都没看温侨一眼,就坐下了。 温侨起身唱完了喏,见高桂英也不回礼,尴尬地笑了笑,又坐回在座位上,说道:“原来是高掌柜的弟弟,失敬失敬!” 看到温侨冲着自己拱手,高一功道:“你这厮,哪里来的,如此对我姐姐不敬,信不信我撕了你!” 温侨并不生气,而是看向高桂英,道:“你的弟弟要撕了我,那你可就和我做不成生意了。” 高桂英压住心头怒火,心想,要不是东家让我和你这种人做生意,我岂能如此谦让? 不过东家神机妙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就等着吃瘪吧! 她回头对高一功说道:“你去帮着搬货,我这里有慧英、慧梅陪着就行了。” “是。”高一功忿忿不平地看着温侨,去帮着搬货去了。 温侨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杀气,然后瞬时又变得平常起来,看向高桂英,说道:“小娘子,我听说贵号又发明了绢袜,这个可否也由小生代理?” “不可以。” “哈哈哈!小娘子痛快!小生喜欢!”温侨一脸猥琐。 “温公子,为何如此着急要搬运货物?难道是要回京了?”高桂英并不在意温侨的言语。 “不是我要着急回京,而是京城的买家着急要货。”温侨说道,“点花苑我还没玩够呢!怎么能轻易就走?再说了,那徐拂的曲子本公子也还没听够!” “公子真是风流倜傥。” “我听说高掌柜和徐拂关系匪浅,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能否私下里替我说说好话,好让她多给我弹唱几曲?” 高桂英一听这话,心中一惊。这温侨居然知道她和徐拂的关系!但转念一想,温侨知道了也不奇怪,这毕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点花苑人人都知晓。 “可以。” “高掌柜敞亮!这是尾款,请收好。”温侨从身上掏出一沓会票,推到了高桂英面前。 “温公子可还没验货呢?” “验货?验什么货?”温侨嘴角扬起,“岳州宛氏的货,个个货真价实。” “你难道就不怕有假货?前阵子可有人说我们岳州宛氏卖的口红是假货。”高桂英喝了口茶,气定神闲地说道。 “呵,外边的造谣岂能当真?我信不过谁也信得过你这小娘子啊!” “看来自从上次温公子回到点花苑后,又对我们岳州宛氏好好地调查了一番,真是辛苦了。”高桂英轻蔑地说道,“终于清楚了吧?公子所谓听说的岳州宛氏卖假货,全是不实之言。” “调查谈不上。”温侨眸中放光,“因为贵号卖假货的谣言,是我造的。” 第83章 宪问 “看来温公子还算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但也是个厚颜无耻之人,说起自己做的坏事,脸是不红不白。”高桂英举起茶碗,说道:“温公子请!” “小娘子请!” 站在高桂英身后的慧英、慧梅,一听说给岳州宛氏造谣的是温侨,恨不得立刻一刀劈了他。不过,看到掌柜的听到后都没说什么,两位姑娘也就不好发作了,她们只能在心里暗暗骂着,这个浪荡的登徒子。 “难道高掌柜不觉得很惊讶吗?”温侨喝了口茶,慢慢说道。 “为什么要惊讶?”高桂英神情自若,“温公子来我岳州城之前,从没有人说过我们商号一句坏话,可是自从温公子来了之后,岳州宛氏卖假货的谣言人尽皆知。温公子真是使的好手段。” “不愧是掌柜的,佩服!佩服!” “不必多礼。” “掌柜的,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掌柜的指教。”温侨突然谦逊了起来,不等高桂英答话,就说道:“岳州宛氏这近一年来,可谓是火遍大江南北,连我远在京城都有所耳闻,不知……” “你是不是想说,不知有何经商之道?” “正是。”温侨说道,“不知高掌柜有何经商之道?而且还能发明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都是顺其自然。” “呵呵。”温侨笑而不语。 温侨又在商号内坐了一会儿,当看到货物搬得差不多时,起身拱手,说道:“在下告辞了,祝小娘子生意兴隆!” “多谢!不送!” 看到温侨一行人走远后,高桂英望着门外车马的尘土,对慧梅说道:“叫慧英在前边盯一下,你去把一功找来,到我房中。” 高桂英回到房中,眉头轻皱,想着昨夜东家发来的书信。 昨夜东家飞鸽传书,跟她说,如果温侨来拿货,就准备一些假货发出去,因为温侨给出的会票也全是假票。 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直报怨。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就是有人问孔子怹老人家,以德报怨对不对?就是别人打我右脸,我再给他伸过去我的左脸对不对? 孔子说,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别人对你一百倍的好,你就要对别人一百倍的好,这是以德报德。如果别人打你右脸,你必须还回去也打他的右脸,这叫以直报怨。 所谓直,是价值的值。 以直报怨,就是以同样的价值,还回去。 谁说儒家思想都是一味地谦让?那是还不了解孔子怹老人家。 起初,高桂英还不信,毕竟在点花苑温侨出定金时,她仔细地查验了,会票没什么问题。但东家从来卦不遗算,所以今天早上,她派慧英去找昨天拿会票的几个小乞丐,打听了一下,他们有没有去鸿源换银子。 如果是假票,这几个小乞丐一定知道。 慧英回报,昨日施舍的那几个小乞丐,确实去了鸿源换银子,但是却被田掌柜的打了出来。 理由是,他们拿的票子是假的。 果然东家神机妙算。 高桂英心疼那几个小乞丐,毕竟挨打是因她的疏忽所致,所以她又让慧英带了比昨天多出一倍的银子,再次送给了这几个小乞丐,以表歉意。 “姐,你找我什么事?”高一功被慧梅带到了高桂英房中,问道。 “一功,姐昨日有些忙,没有问你咱们叔叔的情况。不知咱们叔叔怎么样了?” 高桂英指的是抚养他们姐弟三人长大的叔叔,高迎祥。 “咱叔叔,还在延安府贩马为生,我从家过来的马,就是从咱叔那借来的。”高一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只不过这贩马的生意也不好做。” “他身体怎么样?” “姐,这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咱叔那可不是一般人,你不是不知道,咱姐仨的武艺都是叔教的。他现在每日除了贩马就是习武。” “嗯……”高桂英转头看向慧梅,“你觉得一功的武艺怎么样?” “掌柜的,我哪里知道。” “你不是在送饺子的时候试过他了吗?” 原来高桂英全都知道。慧梅脸一红,说道:“掌柜的,是他欺负我,我才拿剑的。” “一功,是吗?”高桂英微笑地看向高一功。 “哦,哦,是吧。” 慧梅看高一功回答的含含糊糊,于是向高一功使劲地瞪了一眼。 高一功一见慧梅瞪着他,立刻红了脸,低头说道:“是,是我先动的手。” “一功武艺怎么样?”高桂英又向慧梅问道。 “那么回事。” 高桂英笑了,然后又认真说道:“慧梅,你实话实说。” “挺好的。”慧梅脸又红了,也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一功,如果让你去对付温侨,你有几分胜算?”高桂英突然凝声说道。 此时,慧梅和高一功同时一怔,抬起了头。 高一功问道:“谁是温侨?” “就是你刚才要撕了的那个人。” 高一功一听是刚才那个剑眉朗目的衣冠禽兽,立刻高声说道:“他?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废了!” “一功,你可不要小瞧了此人。”高桂英正色道,“他可是个高手。” “掌柜的何以见得?”慧梅问道。 “是啊?”高一功也有同样的疑问。 “你们两个太粗心了。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你们没有注意到他的手。他的十个手指都有常年的老茧,一看就是练武多年的结果。而且他走步轻盈,哪像个平常沉湎于酒色的人?定是轻功十分了得!” “掌柜的,看来此人不简单。那为何还要和这类人做生意?” “慧梅,我们应该问问,为什么他要和我们做生意。”高桂英沉吟了片刻,“我想让一功今夜去一趟点花苑,去跟他过上几招,探探他的底,但不知一功能不能胜任。” 高一功一听让他去找温侨,还要过上几招,立刻急不可耐地说道:“姐,放心吧,小事一桩。” “我本想派慧英或者慧梅去,但是毕竟她们是女儿家,去点花苑那种地方不方便。家里又有好多事需要她们二人照看,所以我才想,要辛苦你走一趟了。”高桂英看着高一功满脸不屑,嘱咐道:“一功,切不可大意,跟他过上几招就回来。此去的目的不是取他性命,而是探探虚实,此人是个高手,要万分小心!” “姐,我明白,无论胜负,我都不和他纠缠,对上几招就走。” “没错,切记记下他的身法招式,回来给我再演示一遍。” “好!我什么时候出发?” “今夜子时。” 第84章 宵禁明月夜 晚饭前,高桂英特意让慧梅多炒了几个菜,好让高一功吃饱,安心地执行夜探点花苑的任务。 临出发前,高桂英让高一功换上了夜行衣,并给他画了一张点花苑的地图,详细地标注了温侨所在的无忧洞,并提醒高一功道,小心宵禁的巡夜人。 明代是严格执行宵禁制度的,除了像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或者上元节这种大型节日可以解除宵禁外,其他的日子,官府要求百姓从一更三点到五更三点务必在家,不要出巷,否则笞刑四十。 如果是在京城,笞刑五十,更加严格。 夜有五更。 黄昏曰甲夜,戌时,相当于今天二十四小时制的十九点到二十一点,是为一更天。 人定曰乙夜,亥时,相当于今天二十四小时制的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是为二更天。 夜半曰丙夜,子时,相当于今天二十四小时制的二十三点到一点,是为三更天。 鸡鸣曰丁夜,丑时,相当于今天二十四小时制的一点到三点,是为四更天。 平旦曰戊夜,寅时,相当于今天二十四小时制的三点到五点,是为五更天。 每个城中,都有钟鼓楼,只要一到将近宵禁之时,鼓楼的鼓声就“咚咚”响起。这时,大街小巷的行人就要在鼓声不绝之前回到家中。如果鼓声停了,行人还在路上,被巡夜人发现,那么就是违反了宵禁。 等过了五更天,钟楼的钟声敲响,表示全城百姓宵禁结束,白天开始。 这就是常说的,晨钟暮鼓。 为什么要实行宵禁制度? 第一,防火。古代没有电灯,一入夜就要点油灯,为了保证失火后能够迅速响应,必须宵禁。 第二,防盗。古代多是平房,很少有二层以上的高楼,所以很容易失窃。为了在失窃后官府能够快速抓捕逃犯,必须宵禁。 晚上除了官府的巡夜人和报更的更夫外,只要有其他人出现在街面上,便是违反了宵禁。 宵禁后,虽然不能随意在街面上走动,但是也不必立刻就去睡觉。古代人和现代人一样,夜猫子也有不少,只要不出门,关起门来,爱干嘛干嘛,不犯法,天皇老子也管不了。 所以,这就给了很多流连烟花柳巷的浪荡子们一个不回家的理由。 很多浪荡子,专门在即将宵禁之时,走进青楼。当他们迈入青楼之后,宵禁开始,他们便有了一夜不回家的理由。 什么时代都有不回家的男人。 这些流连于青楼的夜猫子,为了偷腥,以宵禁为由,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媳妇啊,不是我不想回家,是官府宵禁了,家太远,在鼓声结束前我来不及回家。 正好我边上的青楼离我近,为了在宵禁前能够有个存身之所,我不得已去了青楼,委屈了一夜。要是来不及回家,让巡夜人把抓到,你舍得让我挨鞭子,受笞刑吗? 不是我有入青楼之心,是逼不得已啊! 高桂英嘱咐完高一功小心宵禁巡夜人后,便让慧梅打开了商号的后门,趁着巡夜人还没来之际,放高一功出去。 “听着,去点花苑后,你立刻按照掌柜的画的地图,直接去找无忧洞。可不得借着夜探点花苑之名,想入非非,左顾右看地忘了任务。”慧梅不放心地嘱咐着高一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懂不懂?” “我懂。” “你真懂假懂?”慧梅还是放心不下,“那里边的姑娘,再好看也别看花了眼。你得记住,自己是干嘛去的。” “放心吧,耽误不了正事。” “走吧。” 高一功看向后门外,趁着巡夜人不在,立刻闪出了后门,飞身上了临近一所宅子的屋顶。 “嗖嗖嗖。” 高一功脚下轻盈地踏着瓦片,没有一点响动地向点花苑快步而去。 慧梅看着高一功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月光里,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房中。 点花苑,既然是岳州城最有名气的烟花之地,那么找起来并非难事。高一功踏着房瓦,跑了有一刻钟的工夫,就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二层小楼,飞檐峭瓦、栀子灯明。 “大爷,再喝一杯嘛,奴都端了好久了呢!” “小娘子,来来来,再让公子我香一口!” “不嘛,不嘛!” “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全来到……” 点花苑中,浪荡子们和姑娘们的饮酒行乐之声,清晰地传进了高一功的耳朵里。除了这饮酒行乐之声,更有那丝竹之乐,香艳之曲,绵绵不绝。 高一功心想,看来这就是点花苑无疑了。 按图索骥,高一功飞身来到了无忧洞窗外,点开窗子,隐约可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四仰八叉地行乐。 看身形,正是温侨。 温侨何许人也?乃六扇门座首三弟子,窗外有人,他岂能不知?刚才一阵风从身后飘过,他就有感了,定是有个男人落在了窗外。 温侨边行乐边冲着窗外喊道:“外边的兄弟,冷不冷?不如进来喝口温酒如何?” 见窗外无人应声,温侨冷笑了一声,又说道:“窗外的兄弟既然此时不愿进来,那就麻烦再等我一刻钟吧。”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一刻钟后,温侨不慌不忙地提上裤子,对着铜镜又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丢了两张会票向床上,对姑娘挥了挥手。 只见这个姑娘拾起会票,低着头,一步一趋地走出了房门。 “兄弟,进来吧,别冻感冒了。”温侨坐在炭火旁,喝了一口酒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窗户打开,一道寒光快如闪电,向温侨袭来。 见此剑来得凶猛异常,温侨自知躲闪不及,连忙从后腰间抽出铁折扇,侧身挡住了面门。 “当啷!” 金石碰撞之声,清脆入耳。 这一抵挡,温侨不禁心中暗暗佩服,此人真是好力道。这一剑至刚至阳,猛如下山之虎。温侨不敢怠慢,闪转腾挪,尽量避开此剑锋芒。 高一功一边挥剑,心中也在一边暗自说道,果然温侨如我姐所料,是个高手。如果时间久了,未必是他对手。 但是,高一功是带着高桂英的任务来的,此行他的目的就是要和温侨过上几招,好暗自记下他的身法招式。所以,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就是为了逼着温侨多出几招。 温侨和夜行人过招,嘴上还不闲着,说道:“兄弟为何刺我?是何人?留下姓名,喝上一杯如何?” 高一功哪有闲情逸致跟温侨聊天?只顾挥剑。 过了有十多回合,高一功觉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斗下去,不仅不能取胜,自己没准脱身都难,于是虚晃一剑,趁着温侨不备,跳出窗外,飞身而去。 温侨见夜行人跑了,连忙来到窗边,也想跳窗追赶,但是转念一想,觉得此次遇刺来的蹊跷,别中了什么奸计,于是停下了脚步。 温侨望着窗外,对着夜行人月光下的背影喊道:“兄弟,着什么急?喝两杯再走也不迟啊!我来请客!” 温侨的呼喊声,没传多远,就被点花苑的嘈杂取乐之声给淹没了。 温侨见无反应,于是坐回在了炭火旁,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妈的,现在身体是虚,喊话都没劲。” 第85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岳州城西,张园。 宛儿此刻正坐在后花园内,看着宋应星的那本《天工开物》,边看边指挥着张老樵:“樵老,不对,您这截木头又弄短了,这块又废了。这可是紫檀木啊!” “紫檀就紫檀呗!”张老樵抱怨道,“你不是说,这料作废了还能弄成手串嘛?你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指挥我一个老头子给你打家具,像什么话!你看看这后花园,都快成木工作坊了。你想要什么家具,出去买一个好不好?还有人给你送到宅子里。” 这已经是张老樵锯短的第四根木头了。整个张园的后花园内,到处可见紫檀木料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 “樵老,我不是忙着研究这本书呢吗?再说了,外边要是能买得到,我也不用费力请您来帮忙了不是?”宛儿正在安抚着张老樵的情绪,“就差一点了,您再辛苦辛苦!弄完了,立刻一百坛丹丘生,您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最近张老樵总是服五石散配温酒,所以只要张宛儿一看到,就限制他。 张宛儿对张老樵说,五石散配温酒,等于慢性自杀。 然后,张宛儿又详细地跟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五石散配温酒等于慢性自杀。 因为五石散中含有砷的矿物元素,如含砷的矿物元素长期超量服用会引起砷中毒,导致骨质疏松以及肾、肝、脾、皮肤等器官的损伤。 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老樵一句也听不懂。 要不是最近张宛儿迷恋上了这本《天工开物》,答应张老樵,只要帮她打家具,就奖励他一百坛丹丘生,并且随便喝,他才不愿意帮忙呢! 虽然张宛儿答应他,帮她打家具就奖励他一百坛丹丘生,并且随便喝,但是有一个条件,以后不允许再服五石散了。 不服就不服,总比喝不上美酒丹丘生强。 “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像你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张老樵一边说着,一边又把锯好的木头,丢到宛儿面前,“请姑奶奶上眼,这块长短胖瘦合不合适?” 宛儿放下书,比量了一下张老樵丢给她的木头,说道:“嗯,不愧是樵老,姓何的嫁给了姓郑的,这块长短胖瘦正合适。” 张老樵一听合适,长吁了一口气,喜上眉梢,吹起了口哨。 “樵老,剩下的不用麻烦您了,我把这榫卯对上就成了。”张宛儿开心说道,“到时候让您开开眼,什么是沙发。” 张老樵刚想张口问宛儿,何为沙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爱什么是沙发,什么就是沙发吧,多余问她,到时候她会从一个词上,又给你解释出一大堆别的事来。 这种事,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好不麻烦! “到时候等你做完了沙发,可得让我好好小刀拉屁股,开开眼。”张老樵说完,把手向宛儿面前一伸,说道:“自己体会。” 看到张老樵把手伸向她面前,宛儿假装不解道:“樵老,这是何意?难不成让小女子给您看看手相,算算命吗?” “你心里明白,别让我点破。”张老樵把脸一歪,嘴一翘说道。 “给你,给你!”宛儿从身上拿出了一把钥匙,“酒就在酒窖里,这是钥匙,您拿去吧。” “得嘞!” 张老樵拿上钥匙,屁颠屁颠地向酒窖跑去。 “喝酒可以,但不许配五石散了啊!”宛儿冲着张老樵喊道,“五石散配温酒,等于慢性自杀!” “这老头子。”宛儿自言自语笑道。 sofa,沙发,读起来果然很像。 宛儿正想着,天空中传来了鸽哨之声,只见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从天而降。宛儿一把抓住了下落的鸽子,取下了鸽腿上的信筒,走回房中。 宛儿摊开信纸,只见上边画着一个手拿折扇的男子,正在比划着招式。 一共十四招。 “这是什么招式?”宛儿看着信纸上的招式图,喃喃自语道。 她拿出一把折扇,按照信纸上的招式图,一招一式地在房中演练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十四招宛儿就全部熟记于心了。 宛儿虽然聪明,自从住进了张园后,也时常回烟水观藏书楼中看书,但毕竟从不会武功到会武功时间不长,对武学门派的各家招式还研究尚浅。所以当她拿着折扇演练完信纸上的身法招式后,还是看不出这是出自于哪门哪派。 怎么办? 当遇到了不懂的时候,所有学生第一反应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找个大神来问一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 况且,孔子也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找谁问,这还用想吗?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张老樵。 张老樵这个人,你要是傻乎乎直坎坎去问,他一定不会说。所以,要想让张老樵心甘情愿地告诉你,这信纸上画的是什么身法招式,那一定要想个好办法。 有本事的人,大都有点怪脾气。 张宛儿大脑飞快地旋转着,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第86章 今宵酒醒何处? “嘿哈!嘿哈!嘿哈!嘿哈!” 翌日,一大清早,宛儿就在后花园中,有节奏地大喊。宛儿一边喊,一边拿眼睛瞄着酒窖的方向。 自从昨日张老樵从宛儿手中拿了酒窖钥匙,跑进酒窖后,一晚上都没出来。想都不用想,张老樵在酒窖中肯定又喝得醉生梦死,醉了一夜,也睡了一夜。 猫爱偷腥,张老樵爱喝酒。 此刻,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刚过完年的岳州城早上,还是有些寒冷。 张宛儿冒着热汗的头上,蒸腾出一股白烟。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了!”张老樵一身酒气地从酒窖中走出,眼睛上全是眼屎。 “樵老起了啊?又是一夜宿醉。”宛儿讽刺道,“有首词叫什么来着?对,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张老樵接着宛儿的词,往下背诵道,“别以为我老头子没什么文化,这是柳永的《雨霖铃》。” “是,色鬼加酒鬼的柳永写的。”宛儿调侃道,“樵老可比柳永强,不好色只好酒,也不‘今宵酒醒’,一觉睡到大天亮。” “那还不是你的酒好?”张老樵抬头看了看天,嫌弃地说道:“这天还没大亮呢,大早上也不嫌冷,在后花园中嘿呀哈呀的做什么?” “我在练功呢!”宛儿解释道,“您不是总说我练功不勤快嘛。我一想,樵老教训的是,所以从今天开始努力了。” “哼!”张老樵从鼻孔里表达出了他的不屑一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唱戏呢,还拿着一把破折扇。练的什么功?给我看看!” 张老樵此话正中宛儿下怀,宛儿一大清早喊来喊去,就是为了勾引他上钩。 “没什么,就是在烟水观藏书楼里的一本书中学了几个招式。那本书虽然残破不堪,不过这几个招式倒是有趣得紧。”宛儿故作平常地说道,“我估计樵老肯定没有见过。” “什么?还能有我没见过的招式?不能够!我告诉你,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那我可练了?要是您没见过,千万别不好意思说,不丢人。” “废什么话!” 只见宛儿手拿折扇,变换身形,把昨天在房中信纸上看到的招式一个不落地演练了一遍。 一共十四招。 演练完,宛儿一收势,看向张老樵。只见张老樵神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故作镇定,思考着什么。 张宛儿不是傻子,当然会察言观色。她看到张老樵看完她演练的招式后,一言不发,就觉得这里边一定是有什么事。 宛儿试探问道:“樵老,怎么样?可认得我刚才练的招式?” “认得。”张老樵眉头紧锁,“我先去趟茅房。” 看着张老樵的背影,宛儿心想,这樵老,紧张什么?难道是这信纸上的身法招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宛儿一遍遍回想着昨天在信纸上看到的身法招式,没问题啊! 这张老樵说去趟茅房,可这一去就是一刻钟。这么大岁数,要不是便秘,谁会坐在马桶上那么长时间?要是蹲便,腿都蹲麻了。 这世间有一种人,就是喜欢坐在茅房的马桶上看书和思考,觉得那是一种享受;还有一种人,只要一坐在茅房的马桶上就难受,恨不得办完事立刻出来。 张老樵是第一种人。 “樵老!樵老!您没什么事吧?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在茅房待了那么久?”宛儿在茅房门外担心地喊道。 “没事,死不了!”张老樵把塞在鼻孔里的干枣拿了下来,“一会就出去了!” 张园的茅房还是很干净的,马桶内有土,上覆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况且还有干枣塞鼻,否则就是再愿意在茅房马桶上看书思考的人,也受不了这秽气熏天。 张老樵一个老男人,当然做不到这么精致的生活。这都是宛儿看书,跟一个元代大画家,倪瓒那学来的。 这个倪瓒,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擅长山水和墨林,笔法轻润淡雅,不仔细看他的画,以为是在仿纸上描出来的,忒素。 他的画为什么这么素?因为此人有洁癖。 倪瓒曾经为了避难,在一个叫徐氏的女子家中住过一段时间。一日,倪瓒与徐氏游览西崦,非常喜欢山上的七宝泉水,徐氏知道他为人爱干净,于是让下人每天挑两担泉水给他,第一担饮用,第二担洗涤。 就是这个小心侍奉他的徐氏,有一天去他家拜访,不小心在游玩时吐了一口唾沫。倪瓒身为主人,非常不礼貌地命仆人挑来水桶,当着徐氏的面,在她吐唾沫的梧桐树下,反复冲洗起来。这让徐氏羞愧难当,好生下不了台,只得告辞,转身离去。 还有更离谱的。 倪瓒因为洁癖,终身不娶。 原因是,他嫌弃女子太脏。 有一次,倪瓒曾召妓女赵买儿到他家中共度良宵,可是他担心赵买儿身子不洁,于是就让她先去沐浴。当赵买儿沐浴毕,待要临寝时,倪瓒开始拿着鼻子,在她的身上仔细地嗅来嗅去。嗅过后,倪瓒还是不放心,觉得不干净,于是又让赵买儿去沐浴了一遍。 就这样,如此再三地折腾了一夜,倪瓒也没享受着赵买儿的春色。 这张园内茅房,完全按照倪瓒家的样子设计,要有异味,怎么可能? 张老樵见宛儿担心他,催得急迫,只得提上裤子快速出来。 在马桶上,他思考过了,觉得还是应该把刚才宛儿演练的招式跟她说清楚。 “小丫头,你刚才演练的招式,是京都六扇门的功夫。”张老樵说道。 “六扇门?” 宛儿边喃喃自语,边用她那破境后的脑袋想着。可是,关于六扇门的记忆,并不在她破过境的脑子里。 “六扇门是什么门?”宛儿不解地问道。 “咱能先离开这,好好坐下说吗?”张老樵向茅房瞟了一眼说道,“把我堵在茅房门口,成何体统?” 宛儿也觉得,确实把张老樵堵在茅房门口,有碍观瞻,于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樵老,咱们后房正厅叙话。” “这还差不多。” 张老樵背着手,迈着阔步向后房正厅走去。 边走,张老樵边摸着自己排泄完的肚皮,说道:“舒服多了,走路都开始身轻如燕了。” 第87章 往事如烟 张老樵走进后房正厅,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先是拿茶水漱了漱口,然后对张宛儿说道:“丫头,你说的那个用紫檀木打的沙发,什么时候能用?这太师椅太硌得慌,屁股都疼。” “您事可真多。”宛儿从自己房中找到一个垫子,给到张老樵,“您先对付坐着吧,沙发得且等着呢。” “嗯,这下舒服了不少。” 张老樵一脸享受的样子,宛儿却心中如焚,急迫地问道:“樵老,您说的六扇门是什么门?” 张老樵看向宛儿,说道:“亏你还是跟我学了功夫的人,连六扇门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是我的问题,只教了你功夫,没跟你说过江湖上的事。” 关于六扇门的往事,张老樵开始娓娓道来。 六扇门,虽然是三法司衙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另一种称呼,但是它却是一个依托于国家机关的江湖组织。 因为三法司衙门外有三个门洞,共六扇门,所以因此得名。 六扇门是一个极其阴狠毒辣的江湖组织。只要六扇门对某一个人发出了江湖追杀令,即使他跑到天涯海角,隐秘江湖数十年,一旦露面,也会有生命之忧。 在江湖上,有明一朝,上过六扇门江湖追杀令名单的,至今除了三个人外,无一人生还。可见,六扇门在江湖中有多可怕。 “那三个生还的人,岂不是功夫了得?”宛儿边说边给张老樵倒了一杯茶。 “是的。”张老樵喝了一口茶,然后皱了皱眉,果然寡然无味,不如丹丘生好喝,但是他破天荒地没闹着管宛儿要酒,而是继续说道:“你说得没错,那三个人确实功夫了得,所以六扇门即使下了追杀令,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这三人这么厉害?!”宛儿惊讶道。 “嗯。”张老樵凝色沉声,继续说道:“而且此三人都是当世之人。” “樵老的意思是,他们还活着?”宛儿又是一惊,然后问道:“这三人既然这么厉害,那他们三人的修为比樵老如何?” “没试过。”张老樵淡淡说道。 没试过?这算什么话?习武之人不都是愿意当天下第一吗?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还没事搞什么华山论剑呢! 一定是这老头子打不过这三人,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说没试过。 没试过?糊弄鬼呢! 张老樵看着宛儿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以为江湖就是打打杀杀吗?江湖也是人情世故,更是风云诡谲。” “好吧。”此刻宛儿不想和张老樵斗嘴,继续追问道:“这三个人是谁?” “敦煌人间佛,酆都崔判官,孔门衍圣公。” 这三个人的名字,宛儿一个也没听过。 张老樵似乎看出了宛儿心中的所思所想,说道:“用你的话说你,你不用一脸懵逼,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宛儿“哦”了一声,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道:“樵老可知道白莲教吗?” “如何不知?难道你忘了?当初你让我去取百宝箱,不就是去的那白莲教主家吗?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杨夫人。” “对,就是她。”张老樵一拍脑门,说道,“不过你别看白莲教现在势力大,但是他们除了人多势众,武艺修为上却平平无奇。白莲教现在就是一个壳子,真正厉害的是从白莲教衍生出来的明暗二宗。” “明暗二宗?” 自从认识张老樵后,张宛儿一直都是和张老樵插科打诨,像今天这样,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聊天还是头一次。 不过,就这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聊天,里边涵盖的信息量就已经足够大了。 宛儿破境之后,天下大势如滔滔江水一般,曾涌进了她的大脑,影响天下大势的人,也都刻进了宛儿的记忆当中,可是关于江湖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张老樵把明暗二宗的由来,和自己听到的传说,以及推断,一股脑地都说给了宛儿。 “这么说,明宗宗主就是当今的崇祯帝,暗宗其实早就脱离了白莲教,但是明宗宗主,也就是当今圣上,还一直傻傻地以为,如今的暗宗宗主就是白莲教主?” “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是这样的。” “那明宗的江湖势力是?”宛儿问道。 “不知道。” “那现在暗宗宗主是谁?” “不知道。” “樵老,你怎么到这就不知道了?您不是会《归藏》吗?可以算一下啊!”宛儿一听张老樵连说了两个不知道,着急地提醒道。 “你啊,虽然聪明,但是想法简单。你以为《归藏》什么都能算?那我岂不是老神仙了?”张老樵说道,“你都学会了《周易》,怎么不算算?” 宛儿听了张老樵此话,心中一惊,难道他知道我偷偷学完了《周易》?不会是诈我呢吧? “我可没违反咱们当初的约定,咱俩当初说好了的,您教我功夫,我放弃《周易》。” 宛儿心想,只要你没抓住我学《周易》的把柄,我就死不认账。 看着宛儿假装一脸无辜的表情,张老樵没说什么,只是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樵老,您别这么对我笑,看得我心里发毛。”宛儿冲着张老樵说道,“咱聊着聊着怎么扯远了?言归正传,接着说六扇门的事。我挺好奇的。” “好,我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六扇门有多可怕那。”宛儿提示道。 “嗯,要说六扇门为什么可怕,首推他们的武功招式,个个是以阴险毒辣着称,就比如你刚才比划的那十几招,就是如此。” “何以见得?”宛儿不解。 “还何以见得?你小丫头片子再一招一式地给我比划一下,我来告诉你何以见得。” 宛儿又老老实实地按照张老樵说的,从第一招开始,在正厅演练了起来。 “停!”张老樵突然喊道。 第88章 张三岁 “您吓我一跳!”宛儿听到张老樵的喊声,收了招式,“这有什么问题吗?” “就你刚才演练的这招,就是六扇门招式阴险毒辣的代表招式之一。”张老樵说道,“你没发现这招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看,这招虽然手拿折扇,但是却在进攻时突然俯身,让折扇对准对手裆部,难道还不阴险毒辣?这明显是断子绝孙啊!” 听到张老樵的解释,宛儿又慢慢地试了一下,果然,如果面前有对手,那么这招完全是用折扇直奔对手裆下。 宛儿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六扇门的招式,完全是专攻对手下三路。”张老樵看到宛儿脸上红霞纷飞,故意翘起了二郎腿,假装悠闲,“这招要是得了手,这要是生了娃的,以后再无生娃的可能;这要是没生过娃的,以后也不会有生娃的机会。” 这不是废话么?这是伟大的废话哲学。 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废话哲学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啰嗦了一大堆,结果都一样。 “六扇门怎么会发明出来这么阴险毒辣的招式?”宛儿从刚才的状态中缓过来后,问道。 “这都是拜当今六扇门的座首所赐。” “座首?” “是的。六扇门既然是江湖组织,那么它和其他的门派一样,也有着严格的组织架构。”张老樵拿起茶,刚要喝,看了看这清汤寡水的杯子,又放了下来。 “要不我给您从酒窖中拿一坛酒吧。”看着张老樵生无可恋的样子,宛儿说道。 一听拿酒,张老樵立刻两眼放光,说道:“拿酒好!拿酒好!边喝酒边给你讲故事,不亦快哉!” 说完,张老樵把昨天酒窖的钥匙又还回到了宛儿手中,说道:“有劳!” 宛儿瞪了张老樵一眼,忿忿不平地推开门,向酒窖方向而去。 “丹丘生美酒呦,美酒入我心。入我心中后呦,心内无杂念……” 张老樵快活地又哼着他那自编自导的小曲来。 多气人?一个老头子,像个三岁小孩,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露就浪漫。 张宛儿心想,我要不是有求于你,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过了没多久,张宛儿一手一个,提溜着两坛酒,蹬门而进,放在了张老樵面前,说道:“喏,给您拿了两坛。” 本来宛儿刚才说拿一坛酒,但是却拿了两坛,这可真是让张老樵有些喜出望外,嘴上连连夸赞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哼!我能那么不识趣?就给您老人家拿一坛?”看着张老樵手舞足蹈的样子,宛儿说道:“简直是张三岁。” “张三岁好啊!不失赤子之心。”张老樵并不生气,打开美酒,闻了一闻,然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再一抹嘴,说道:“好酒!这起床气可算是没了。我老头子一喝上酒,那话头可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您起床气真够久的,快继续讲吧!”张宛儿催促道。 “好!”张老樵喝过了酒,来了精神,继续说道。 六扇门的掌门人,被称作座首,顾名思义,就是坐在首座上的人。 这座首有四大不良嗜好,酒色财气,所以六扇门的功夫也都离不开这酒色财气。六扇门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靠这四大不良嗜好加持,才会有更大的威力。如果没有加持,修炼者体内就没有了真气,这些招式也就成了花架子。 说到这里,张老樵扫了宛儿一眼,道:“你刚才那两下子,就是花架子,一看就是没经加持过的。” “怎么加持才会有更好的威力呢?” “嗜酒无度,爱财如命,床帏无休,气大伤身。”张老樵面如平湖说道。 听了张老樵的解释,宛儿明白了,为什么张老樵看到她演练完招式后,神色凝重,紧张地跑去了茅房。 张老樵继续说道:“你刚才演练的,全是下三路的功夫,阴气极重,所以要想加持……,你懂吧?” “懂。”虽然张老樵说的比较委婉,但是张宛儿明白,要想让她刚才演练的招式不是花架子,就要床帏无休。 “所以说,这六扇门内,个个都是极恶之人。要不是有这四大不良嗜好,怎么能修炼门内功夫?而座首,酒色财气样样精通,所以他是六扇门内最大的恶人头子。” “那既然六扇门这么可恶,为什么还依托于三法司衙门,隶属于国家机关?”宛儿问到点子上了。 “丫头,你问得好!”张老樵夸赞道,“不过它为什么和三法司衙门扯在一起,老夫也不太清楚,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 “就是它有朝廷背景!” “没错,只能这么理解才比较合理一些。要不这么想,难道朝廷只想当房东,拿租金不成?” 宛儿叹了口气,说道:“如果真是有朝廷背景,崇祯帝亡国也是应当。” 宛儿自觉说漏了嘴,又补充道:“我推测的。” 张老樵根本就没在意宛儿的话,继续说道:“六扇门除了座首之外,座首下边还有酒色财气四门,每门的门长,都专攻一样,酒门门长好酒,色门门长好色,财门门长爱财,气门门长尚气。这四门门长,也是十足的大恶之人。” “要我说,这六扇门不该叫六扇门,应该叫四扇门才是,酒色财气样样不落。”宛儿气愤地说道,“哦,对了!那樵老如此嗜酒,是不是可以学酒门的功夫了?” “哈哈哈!”张老樵听到宛儿这么说,大笑了起来,笑过后说道:“我看我不应该叫张三岁,你才应该叫张三岁。你怎么想得如此简单?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全天下的酒鬼都能修酒门的功夫了?全天下的夫妇都该学学色门的下三路了?” “那为何您修不得酒门功夫呢?”宛儿不解地问道。 “因为老夫虽嗜酒无度,但也知道取舍,可那酒门的门长,不论良莠,都不在话下。不知节制,不控制欲望,才叫真正的嗜酒无度。”张老樵抚须说道,“欲望才是真正的区别,况且老头子我更不做恶事。” “您这么说也对。” “什么叫也对?那是非常对!”张老樵喝了一口酒说道:“好酒啊,好酒!喝酒之人万千,酒后烂醉之人万千,可是有人酒后吐真言,有人酒后睡大觉,有人酒后酒壮怂人胆,这就是嗜酒人的不同。” “您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道理。”宛儿说完,一躬身,“张三岁受教了。” “哈哈哈……” 第89章 那什么 这宛儿和张老樵,从早上就开聊,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日头已经上了三竿。两人肚子都空空如也,此时开始叫唤了起来。 “樵老,我前几日弄了些糕点,我拿来一些,咱们填填肚子吧?” “也好。”张老樵拍了拍肚皮,“我老头子本来就身体不如你们年轻人,现在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嗯。”宛儿说完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走错了!”张老樵用手一指,提醒道,“灶房在那边。” “我知道,我先回房换身衣服。”宛儿边走边说。 “这女儿家就是麻烦,一天三脱四换的。”张老樵无奈地说道。 “丹丘生美酒呦,美酒入我心。入我心中后呦,心内无杂念……”张老樵又哼起了小曲。 在房中换衣服的宛儿,一听张老樵悠闲地哼着小曲,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正厅的张老樵喊道:“樵老,您要没什么事,先去灶房,熬点粥也好!” “你不是说吃你前几日弄的糕点吗?”张老樵回应道。 “吃糕点不假,但干吃噎不噎得慌?” “噎得慌!” “那还不熬点粥?眼里是一点活也没有!” 张老樵一听宛儿生了气,赶紧起身,跑向灶房。他边跑边想,这女儿家啊,就是不能长久相处,处时间长了,什么婉约贤惠,全都是扯淡。 张宛儿在房中,见张老樵屁颠屁颠地跑向了灶房,憋不住地笑了一声。 见张老樵已经去了灶房,换过衣服后的张宛儿,坐在桌前,研起了墨。等墨差不多了,她在笔架上拿出一支毛笔,蘸上墨汁,飞快地在信纸上写着信。 写完了信,她拿出鬼方青铜鳌魁印,盖在了上面。 岳州城,岳州宛氏商号后院内,高桂英正在从一只哨鸽腿上解下信筒。 看过了信,高桂英对正在院中习武的慧梅和高一功喊道:“停一停,都随我进屋。” 当慧梅和高一功来到高桂英房中坐定后,高桂英说道:“上次一功从点花苑回来演示的招式,我这边破解了。” 一听破解了温侨的招式,高一功喜上眉梢,立刻问道:“姐,这下知道温侨是什么人了吗?” “知道了。”高桂英说道。 “掌柜的快说!那个浪荡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慧梅急不可待。 “六扇门色门的人。” “六扇门?”慧梅和高一功异口同声地喊道。 “对,六扇门。” “怎么让六扇门的人盯上了?掌柜的,我听说这些人可是群狗皮膏药,黏上你就撕不下来。” “姐,六扇门是什么门?”远在西北的高一功虽然习武,但是毕竟离繁华之地太远,并未听说过六扇门。 不等高桂英开口,慧梅就把六扇门的来龙去脉给高一功讲了一遍。 “我说呢,我跟这厮对招的时候,他拿着那把破折扇一个劲地攻我下三路。”高一功边回忆边说道,“我还以为这厮昏了头,原来招招阴险毒辣。”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要住在点花苑,原来是想……”高桂英看到慧梅在身旁,就没把滋阴补阳四个字说出口。 “一个六扇门的恶人,为什么还要装什么京城来的买卖人,并且还跟我们做生意?难不成他们不想做恶人,想改行做奸商了不成?”慧梅看向高桂英,不解地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还是要慢慢调查。”高桂英沉着应道。 慧梅突然拍了拍高一功,说道:“喂!你去点花苑跟他对招的时候,他没看清楚你是谁吧?” “应该是没看清楚。”高一功想了想,“但我在窗外的时候,他正在那什么,那什么的时候还能知道我在窗外,并且还管我叫兄弟。那什么的时候能知道我在窗外已经很厉害了,居然还能根据我的呼吸,听出来男女,真是不简单!” “什么那什么那什么的?到底哪什么?说明白点!”慧梅一听高一功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就觉得着急。 “那什么,那什么就是,就是,那什么呗。”高一功磕巴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真是急死人!”慧梅说道。 虽然慧梅没明白高一功说的那什么是哪什么,但是高桂英明白了,她冲着慧梅说道:“慧梅,你别欺负一功了,他不好说出口的,你附耳过来,我跟你解释。” 慧梅瞟了高一功一眼,说道:“半天憋不出一个响!” 慧梅把耳朵贴在了高桂英的嘴边,只见高桂英在桂梅耳边轻声呢喃着。 再看慧梅的脸,开始还很正常,不一会儿就从脸红到了耳根子。 “明白了?”高桂英问道。 “嗯。”慧梅没了刚才质问高一功的那股子气势,垂着头应道。 “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扭捏的时候。”高一功认识慧梅这几天,还头一次见到慧梅如此不好意思。 慧梅白了一眼高一功,说道:“人家毕竟是女儿家嘛。” “人家是哪家,女儿家是谁家的女儿家?”高一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着说道。 “你!”慧梅指着高一功,憋了半天才说出了两个字:“讨厌!” “好了,一功。”高桂英对着高一功摆了摆手,然后正色道:“先抛开温侨是六扇门的人,单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讲,我们也没亏什么。我让慧英查过,这个温公子给我们的鸿源会票是假的,不过没关系,我给他发的货也是假货,我们两不亏欠。” “假货?”慧梅惊讶道,“掌柜的,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还能都让你知道了?那我还做不做掌柜的了?”高桂英用右手食指点了点慧梅的脑门,“他给我假会票,我给他发假货,这仅仅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不得什么本事。好戏还在后头呢,等着瞧吧!” “掌柜的,您又卖关子!”慧梅顿了顿脚。 高一功也想知道有什么好戏,问道:“姐,什么好戏?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高桂英神秘地说道。 第90章 花无百日红 点花苑,快雪坞内,一个身穿黑纱褙子,内衬红色抹胸短纱裙的女子,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快雪时晴帖》。 快雪坞中的这幅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虽然只是仿本,但是依然可以看出,此帖笔法的圆劲古雅。 《快雪时晴帖》因为上边共有二十八个字,所以也被誉为“二十八骊珠”,号称古今书法第一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二十八个字,徐拂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还是依然喜爱如初。 《快雪时晴帖》在唐初时,由唐太宗李世民,赐丞相魏征,后传于褚遂良。唐末宋初时又归苏易简,传于苏家子孙苏舜元、苏舜钦兄弟之手,后转归米芾,南宋初入高宗内府。 快雪坞中的仿本,也不简单,乃明朝大书法家文征明所临,价值也是不菲。 此刻,快雪坞外下雪,快雪坞内赏帖,炭火烧得正旺。 “书画终究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徐拂喃喃叹息道。 “咚咚咚!” “请进!” 老鸨子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徐拂,满脸堆笑道:“徐花魁好有雅兴,外边下雪,屋内赏帖。不知找我有什么事?可得快点说,等温公子醒来,我这边还得要去服侍呢!” “姐姐,请坐。”徐拂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下,说道:“你说咱们点花苑为什么在岳州城如此有名?” “呦,你糊涂啦?”老鸨子说道,“那还不是因为咱们点花苑的姑娘个顶个的赛过嫦娥,不让西施嘛。当然了,最离不开的还是咱们徐花魁。只要有你在,那岳州城的公子哥们,一天不来听你唱曲儿,心里就像钻进去一百个虫子似的,抓心挠肝!” “姐姐过誉了。”徐拂起身施了一礼,然后又坐下说道:“你说咱们点花苑的姑娘个顶个都赛过嫦娥,不让西施,那为什么偏偏我徐拂成了点花苑的花魁呢?”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那还不是你除了美貌,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嘛!”屋内虽然除了她和徐拂,没有其他的人,但她还是出于习惯,把身子探向徐拂说道:“我跟你说,那些有钱的公子哥们,还就喜欢你这样卖艺不卖身的,有个性!” “我看姐姐才是糊涂了。我虽然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但是终归来咱们点花苑时间不长,能成为咱们这的花魁,除了姐姐的照顾之外,也托了我们高掌柜的鸿福。” “你看看,你看看!瞧你说的!”老鸨子有些不自然,“主要还是你出类拔萃,高掌柜的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当初徐拂来到点花苑,之所以能够成为点花苑的花魁,除了自己的自身条件外,跟高桂英还送给了老鸨子五千两银子不无关系。就是因为这五千两银子,老鸨子才力捧徐拂,成了点花苑的花魁。 母鸡虽不打鸣,但也是无利不起早。 “姐姐。”徐拂叹了一口气,“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你是知道的,何况我们吃年少青春这碗饭的?早早晚晚,我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到了那时节,就是想帮姐姐,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真是那样,咱们点花苑怎么办?你忍心看它一日不如一日?” “哎呀,我的好妹妹,我的好花魁?你向来都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怎么今天说了这些丧气话?” 老鸨子虽这样劝慰着徐拂,但是心里也有了隐隐的担忧,如果真到了徐拂说的那个时候,为之奈何? “姐姐,俗话说得好,狡兔还有三窟,你为了点花苑,也得要有备无患。如果点花苑只靠我一个人,那怎么行?” “妹妹,想多了,想多了!”老鸨子假意劝慰道:“以妹妹的才气和姿色,怎么的还能火上二十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话已至此,老鸨子说道:“那妹妹说怎么办?听你的话,好像有了对策了。” 徐拂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快雪时晴帖》的仿本,卷上卷轴,递到了老鸨子手中,说道:“姐姐先收下这个。” “这是何意?这可使不得,这可是你的心爱之物!” 徐拂解释道:“虽然此帖不是王右军的真迹,但也是文代诏的仿本,值个几千银子。姐姐拿这帖子,换些银子,用换来的钱可以举办一届点花苑的花魁大会。” “花魁大会?”老鸨子还是头一次听说。 “对,就是花魁大会。”徐拂继续说道:“姐姐通过此次大会,来评选出新的点花苑花魁,就模仿科举的方式来,第一名叫花状元,第二名叫花榜眼,第三名叫花探花。这样既能给我们点花苑扬名,还能培养出除我以外的其他姑娘来,更重要的是,借此次大会还能赚些银子。” 听徐拂说能赚些银子,老鸨子顿时对花魁大会来了兴致,不过还是假意推脱道:“妹妹,这怎么行?要是选出了新的花魁,岂不是把你顶掉了?” “姐姐,即使有新花魁了,对我也是不妨事的,你在花魁大会前,可以颁布一个‘点花苑永远的花魁’的称号给我,这不就解决了?” 老鸨子一听,难掩心中喜悦,说道:“妹妹,你可真是冰雪聪明,真是我的摇钱树!咱们点花苑的花魁大会只要一举办,既培养了新姑娘,又赚了银子,还能让点花苑扬名,真是一箭三雕!” 老鸨子说完前边的话,觉得自己似乎太现实了,于是又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妹妹还是花魁,而且还是永远的花魁!” “姐姐过誉了。”徐拂淡淡说道。 “妹妹当得此誉,花魁大会,真是在我们勾栏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老鸨子奉承地说道,“既然咱们定下了这花魁大会,但肯定是要比点什么的,不知妹妹有何想法?” “有。”徐拂说道,“既然是花魁大会,那身材外貌是一定要比试的,这是基础。除了身材外貌,琴棋书画诗酒茶唱舞,也是我们必须要有的,不如就按这九类分九科进行比试,最后选出前三甲为花进士及第,次三名为花进士出身,再次三名为同花进士出身。” “妹妹的想法真是妙!然后我们通过不同的等级给姑娘标价,排名越靠前的身价越高,以后要是出不起银子,就别想见这些姑娘!” “姐姐果然一点就通。” “都是妹妹的主意好。”老鸨子收下《快雪时晴帖》仿本,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办!” 这岂是一箭三雕?老鸨子心想,这明明是一箭四雕才对,连举办花魁大会的钱都不用我出了,这文征明的《快雪时晴帖》仿本,卖出去后,恐怕还有剩余呢! 老鸨子走后,徐拂看着空空的墙上,心中也跟着空落落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快雪坞中的《快雪时晴帖》没了,可是快雪坞窗外的雪,却下得更紧了。 第91章 票选 三日后,点花苑门口,一个红榜告示贴在墙上,墙边围了一群浪荡公子哥。 “首届‘徐拂杯’点花苑花魁大会。”一个年轻公子正在逐字逐句地念着红榜上的文字,“兹于明日举办首届‘徐拂杯’点花苑花魁大会,届时票选获胜的点花苑姑娘都会出席,进行才艺比拼,最终获胜者将获得点花苑花魁称号。大会流程……” “嘿,这点花苑的老鸨子真是有趣,要选什么花魁。”一人在旁说道。 “可不是嘛,那徐花魁怎么办?”另一人答道。 “那不是写着呢吗?你不认识字吗?”提问的人被身后一人用折扇敲了一下脑袋,“徐花魁被封为‘点花苑永久的花魁’,不参加这次花魁大会,但是她会被邀请作为评委。” “评委有点花苑徐花魁、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岳州宛氏商号高掌柜、京城温公子。”一人念道,“主持人是,点花苑的老鸨子……” “老鸨子出来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大家见老鸨子走来,自动闪开了一条路。 只见老鸨子穿着红绫袄黑缎裙,外套皂色比甲,款款地从点花苑内轻盈而出。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老鸨子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在花魁大会开始前,还得有劳各位恩公,先投个票。投票的依据很简单,你们平时喜欢我们点花苑的哪位姑娘,就给哪位姑娘投上一票。得票数前三十的姑娘,才有资格参加花魁大会。” “我们依据什么方式投票啊?” “这位孙公子问得好。”老鸨子微笑答道,“很简单,靠脸蛋投票就行。” “那我肯定投奴娘一票了。”孙公子说道,“她可是色艺双绝。诸位有所不知,昨日我来找她喝花酒,由于宵禁,误了回家,便在她房中待了一夜。那一夜啊,啧啧,一百两银子花得值!” “给您选票。”老鸨子把一张选票送到了这位孙公子手中,然后冲着人群喊道:“今天只要是投上票的恩公,在点花苑消费一律打八八折!” 一听投票能打八八折,这些浪荡的公子哥们纷纷上前,抢着老鸨子手中的选票。没一盏茶的工夫,老鸨子手中的选票就被抢光了。 那些没抢到选票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而那些抢到选票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拿着选票,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点花苑。 反正这些浪荡子也要进去消费,投票只是捎带手的事,还能打八八折,何乐而不为? 嫖是一场空,赌是无底洞。 今天的点花苑,由于要投票,所以进来的恩公是特别的多。 生意兴隆。 岳州宛氏商号内,高桂英正坐在房中喝茶,只见慧梅匆匆敲门而入。 “掌柜的,听说您要给点花苑举办的花魁大会当评委?”慧梅说道,“点花苑可是烟花之地,给她们当评委,还不够丢人的!” 高桂英喝了一口茶,并没有生气,而是和颜悦色地对慧梅说道:“来,坐下说。” “不!” “你这丫头,我求您坐下还不成吗?”高桂英起身,把慧梅按到了椅子上,说道:“你说,我们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好人呗。” “我们是好人没错,但我们也是商人。”高桂英给慧梅倒了一杯热茶,“前两天刚下完雪,先暖暖身子。” 慧梅看掌柜的亲自给她倒茶,不觉对刚才的冒失有些愧疚。 “掌柜的,我就是觉得,如果您去给她们的花魁大会当评委,有点侮辱了您的身份。” “咱们是商人,商人的目标就是逐利。我们正好可以借助这次花魁大会,给我们岳州宛氏商号做宣传。你想啊,我们卖的商品都是给妇人家用的,而整个岳州城,妇人家最多的地方是哪?当然是点花苑了。” “可是……” “别可是了,到时候徐拂会在花魁大会上登台,替我们宣传我们商号的商品。”高桂英说完,又神秘地说道:“而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到时候有好戏给你看。”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慧梅嘴角微弯。 “没错,鸿源钱庄当铺的田掌柜也会去当评委。” “这我知道。田掌柜的还好,可是那个浪荡子也是评委,他有什么资格?够一百个不顺眼的了!” 慧梅口中的浪荡子,指的是温侨。 “慧梅。”高桂英说道,“温侨必须得去,他要是不去,我跟你说,这戏你还真看不成。” “到时候就等着看他出丑吧,收拾他,不一定用我们出手呢!”高桂英说完,看向慧梅,“到那天慧英留下看着买卖,你陪我去。” “那高一功去不去?”慧梅问道。 “我看一功就别去了吧。”高桂英想了想,说道,“一来这花魁大会说上去好听,但毕竟是勾栏盛事,一功去恐怕不妥。二来,温侨也在,如果他发现那晚去点花苑的人是一功,恐怕也是个麻烦。” “嗯,掌柜的说得没错,不能带高一功那小子去,要是学坏了可真是麻烦。”慧梅认真说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行啦,行啦!”高桂英笑了笑,然后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打算等花魁大会结束后,就让一功回去,毕竟别让我另外那个弟弟等着急了。” “嗯。”慧梅心不在焉地应道。 毕竟和高一功相处了这么些天,一听花魁大会后,他就要回陕西,慧梅心中难免有些低落。 第92章 花魁大会 冬日里,一抹骄阳,撒向大地。 骄阳下的高台两侧,艳旗猎猎飞舞。在后台,身着盛装的三十名青楼女子,正在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最后的决赛。 虽然她们衣着暴露,瑟瑟发抖,但是这入围的三十名青楼女子,个个都内心似火。 只要当上花魁,这点冷风根本算不得什么。当上了花魁,就会身价大涨;涨了身价,跟老鸨子的分成比例就会提高;分成比例提高了,自然而然到手的银子就会变多。 当然,对于这些青楼女子来说,银子多了固然重要,但是荣誉更重要。 当上了花魁,就意味着自己得到了臭男人们的认可,说明自己色艺双绝,岂不快哉? 哪个女人不爱美?哪个女人不爱听男人的奉承?哪个女人不想被人称为才女,受人膜拜? 说什么逼良为娼?路,一方面是别人给的,一方面也是自己走的。 “今天承蒙各位关照,首届‘徐拂杯’点花苑花魁大会正式开启。”老鸨子浓妆艳抹地出场,说着开场白,“除了要感谢我们入围决赛圈的三十名女子外,我在这里,代表点花苑,还要感谢徐花魁对本次大会的资金赞助,岳州宛氏商号高掌柜对姑娘们提供的香水、口红和绢袜,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和我们点花苑资深恩公温公子的鼎力支持!当然除了他们,更要感谢昨日大家的投票,和今天来到现场的恩公们!” 老鸨子声音里,有激动,有颤抖,有紧张,有开心,有兴奋,更有那对未来点花苑更上一层楼的期许。 老鸨子说完开场白,只见下边浪荡子们山呼海啸,鼓起了雷鸣般地掌声。更有些买了前排座位的富家子弟,吹起了轻浮的口哨。 “掌柜的,您瞧瞧底下的这些人,一个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浪荡样子。”慧梅不屑地轻声对高桂英说道。 “别在意,记住咱们是来干什么的。”高桂英心态平和地回应道。 “下面,我介绍一下各位评委……”老鸨子说道。 四位评委逐次起身示意。 介绍完各位评委之后,老鸨子又把今日需要比试的琴棋书画诗酒茶唱舞九科规则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又把什么是花状元,什么是同花进士出身等等级简单描述了一番。 “小娘子,这个好!这么有商业头脑的设计一定是出自于你的手笔吧?”评委席上,温侨翘着二郎腿,对高桂英说道。 “不敢当,并不是在下的设计。”高桂英冷冷地回道。 “是我设计的。”一旁的徐拂,把温侨的话接了过去。 “哦?居然是徐花魁?”温侨一怔,“没想到徐花魁还有如此高的商业头脑,看来在点花苑委屈你了。” 徐拂好像是没听到温侨的话一样,依然目视前方。 “你们快别说了,奴娘开始弹古琴了。”一旁的田掌柜,标志性地抚着他那两撇胡须,“她可是最有可能当选花魁的大热门。” 起初,当点花苑的老鸨子找到他时,他本来不想给花魁大会赞助银子,但架不住老鸨子的软磨硬泡,只好象征性地出了五百两银子。没想到,就因为这五百两银子,他就被请来当上了评委。 当评委对田掌柜来说,也算是被别人高看了一眼。他今天坐在这个位置,本来挺高兴的,不过当刚才老鸨子说开场白时,把他放在了后面,只是感谢他鼎力支持,闭口不提五百两银子的事,不免有些心中不快。如今,奴娘出场,他的心情才算好了起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台上,奴娘边弹边唱,正在唱着《端正好·碧云天》。 “诸位不知,这奴娘唱的《端正好·碧云天》乃是元代大戏曲家王实甫《西厢记》里边的一折,是崔莺莺送别张君瑞赴长亭途中所唱的曲子。”田掌柜卖弄地说道,“此曲‘碧云天,黄花地’化用的是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总是离人泪’则化用的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田掌柜真是博学!小生佩服,佩服!”温侨在一旁说道,“没想到田掌柜除了平时经营当铺,也在闲暇之余读书,不像小生,只会流连于烟花柳巷。” “哪里,哪里!”田掌柜听到了温侨的奉承,不免得意。 在温侨奉承田掌柜之时,高桂英和徐拂不约而同地嘴角露出了不屑之色。 不读书真可怕。 好为人师更可怕。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以为你博学,其不时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婴幼儿水平。所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奴娘不愧是花魁的大热,台上奴娘一曲歌毕,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请各位评委打分。”老鸨子说道。 “咣!” 一个铜锣被狠狠地敲响了。 老鸨子惊讶地看向田掌柜,说道:“田掌柜,您确定在此时就行使你的特殊权利吗?一个评委可只有一次行使特殊权利的机会,你要慎重考虑!” “确定!”田掌柜兴奋地从评委的位置上跳了起来,“我就是为奴娘而来,奴娘是我见过最棒的姑娘!你就是这届的花魁!甚至以后三届的花魁都是你!” 台下浪荡子们的热情,瞬间被田掌柜给点燃了,山呼海啸。 等台下安静下来后,老鸨子再次提醒道:“可是后边还有其他选手和其他项目,你确定要使用特殊权利吗?” “确定以及肯定!” “好,田掌柜不愧是性情中人!”老鸨子高声说道,“田掌柜对奴娘在这一环节行使了评委的特殊权利,所以奴娘除了四位评委刚才的打分外,额外获得三十分的加分!” 底下浪荡子们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了起来,齐声对台上有节奏地喊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台上的奴娘,没想到自己如此受欢迎,冲着田掌柜感激地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既然大家如此喜爱奴家,奴家不胜惶恐之致,那么就再给各位边弹边唱一首宋人晏殊的词,《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 “太好了!”台下喊道。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台下接二连三地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田掌柜,没想到她还是个多情之人呐!”温侨在下边对田掌柜说道。 “温公子说笑了,跟您比,她还差的远呢!” “这俩人可真够恶心的!”慧梅小声对高桂英说道。 “别着急,一会儿这两人就不会这么和谐了。”高桂英回复道。 …… “下面将进行下一环节,书法比拼。”老鸨子在台上说道,“笔墨纸砚伺候!” 第93章 入瓮 点花苑老鸨子的话音刚落,只见台上,三十套笔墨纸砚,早就被人整齐地摆放在了三十台书桌上。 三十名青楼女子,按照前边轮次的排名先后,依次从前排站到后排。前面轮次,由于田掌柜的加分,奴娘暂列在第一位。 “大家都知道,我们青楼女子,不光会唱跳弹唱,娱乐恩公,也要会诗词歌赋,来和恩公唱和。否则,我们青楼女子岂不是和那窑姐、破鞋没什么两样了?”老鸨子解释道,“所以,书法乃是我们青楼女子必备的技艺之一。只有和文人们能诗词唱和,我们青楼女子才能称之为是真正的青楼女子。” 老鸨子嘴里说的窑姐、破鞋,也是对妓女的称呼,只不过这两种称呼,主要针对于下等妓女。 这勾栏界,也是有鄙视链的。 北方,专门有一种在窑洞里卖身的下等妓女,她们被称作窑姐。 破鞋,则说的是京城中一些在家兼职的娼妓。这些人往往没有什么字号,想卖身了,只需在自己家的大门外,挑挂上一只绣花鞋。日久天长,风吹日晒,这只绣花鞋也就变成了破鞋。所以破鞋,也就成了下等妓女的一种称呼。 人生最可悲的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可悲,而是你本身很可悲了,还要五十步笑百步,嘲笑比你还可悲的人。 这种心态,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没什么两样。 “台上的三十位姑娘,书法比拼没有什么规则,愿意写诗词也好,愿意写小曲儿也行,颜柳欧赵,楷行篆草,一概不限。”老鸨子说道,“最后我们只看书法功底。限时一柱香,现在开始!” 只见老鸨子,在台上点燃了一柱香,在氤氲袅袅中,三十名青楼女子开始奋笔疾书。 “田掌柜,您的眼光不错,这奴娘身姿确实曼妙,圆滚滚似白馒头。”温侨一边看着前方俯身写字的奴娘,一边跟田掌柜说笑。 “这都是天生丽质,不算什么。”田掌柜见温侨夸赞他的眼光,谦虚道,“一会儿等她写完了字,你再看。” 就在三十名青楼女子在台上奋笔疾书的档口,徐拂被老鸨子请上了台,她先是替岳州宛氏做了一个广告,然后拿起古琴,弹奏起了嵇康的《广陵散》。 在场的所有人,听着徐拂的《广陵散》,一个个如痴如醉。 不愧是点花苑永久的花魁。 “掌柜的,这《广陵散》真的是那个叫什么嵇康的人作的?”听了刚才的介绍,慧梅大声问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旁边的田掌柜听到慧梅的话,接话说道,“相传嵇康在洛西游玩时,夜宿月华亭,夜不能寐,起身抚琴,打动了一个女鬼。那女鬼见嵇康有慧根,于是把《广陵散》传给了他。” “什么鬼不鬼的,人间怎么能有鬼?”慧梅一听田掌柜又卖弄起来了,就觉得烦,呛了他一句。 “人间为什么不能有鬼?”温侨听到慧梅的话,回道。 慧梅听到温侨也参与了进来,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说道:“如果人间有鬼,那证明给我看看?” “哼!还用证明?你有空去酆都看看便知。” “吹牛!”慧梅不屑道。 正在底下聊天之时,台上的三十名青楼女子已经全部写完了。徐拂也收了古琴,回来落了座。 她们依次把自己写完的字拿在手里,展示给台下的人看。 台下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哎呦,真厉害啊!茉莉居然写得一手好颜体!”底下有人惊叹道。 “那算什么?你看看莲花,她写的可是草书!” “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毫厘虽欲辨,体势更须完。”台下一个老者抚着须,摇头晃脑说道,“草书最难啊!” 刚才惊叹的人回头,一看说话的老者,儒巾襕衫,便嘲笑道:“原来是个老秀才。这么老了还来看花魁大会,你老伴知道不知道?” 这老秀才一听这话,脸上一红,默默地不再作声。 “下面请台下的各位评委打分。”台上的老鸨子说道。 又是奴娘,她通过一手绝佳的赵体字,配上李太白的《将进酒》,获得了最高分。 花魁大会,一科接着一科,直到日头西沉,才接近尾声。 经过这一天的花魁大会,最终前三甲分别是,奴娘、莲花、茉莉。 奴娘获得了首届“徐拂杯”点花苑花魁大会的花状元。 奴娘发表完获奖感言之后,就剩下了最后一个环节。而这最后一个环节,也是对奴娘来讲,最激动人心的环节。 发奖金。 老鸨子从身上拿出了一沓子会票,说道:“我手中的会票,可不是一般的会票,它可是鸿源的会票。而且,它的意义也不一般,乃是温公子特意提供的,作为本次花魁大会的奖金。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来感谢温公子的慷慨解囊!” 台下,掌声雷动。 让温侨出钱,这个建议是徐拂提的。而为什么徐拂这么建议?是高桂英授意的。 此刻,高桂英和徐拂对视了一眼,嘴角同时微微弯起。 好戏就要来了。 “姐姐,我能说两句话吗?”台下徐拂冲着台上的老鸨子说道。 “这么说就见外了,既然叫‘徐拂杯’,当然徐花魁可以说话了。”老鸨子微笑道,她对徐拂建议的这次花魁大会很满意,“别说两句话,就是千句万句也是应当!” “既然姐姐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徐拂款款地走上了台。 徐拂站定后,说道:“我建议给奴娘的奖金不要以会票的形式出现,而应该把会票换成银子,这样才能让现场的大家跟着一同见证,这个美妙的时刻!” “好,就依徐花魁!”老鸨子一口应道。 一听此话,台下的温侨脸色一变,把目光偷偷扫向了身边的田掌柜。 第94章 真人不露相 “等等!”台下温侨起身,打断了老鸨子,“我看今日日已西沉,时候也不早了,换现银的事,不如等花魁大会结束后再说。况且,田掌柜今日恐怕也没带那么多现银出来。” “这……”老鸨子为难了。 “奴娘,你是想拿会票,还是想拿现银?”徐拂看向奴娘,说道。 奴娘眼中,一汪春水,闪闪流动。 “奴,全凭田掌柜的决断。”奴娘含情脉脉地看向田掌柜,说道。 她分明还是想要现银。 “既然奴娘这么说,那我就反客为主一次,替奴娘做个主。”田掌柜也站起身来,看了看奴娘,然后又看了看温侨,说道:“温公子,我确实今日不曾带那么多的现银,但是出门在外,还是有一些银子在身上的。不如这样,我有多少现银,今日奴娘就先换多少,剩下的,我明日再补上,并亲自送到点花苑。” 台上的奴娘,一听田掌柜的话,立刻喜笑颜开,云开雾散。 不是奴娘爱钱,急不得这一时,而是点花苑的老鸨子太过狡诈。 奴娘为这次花魁大会也是付出了很多辛苦,前几日没日没夜地准备,就为了在最终获胜的环节中能拿到现银。 因为,如果此时不拿现银,那么等花魁大会结束后,她的奖金一定会被老鸨子抽去至少一半。 她太了解老鸨子了。 任谁,也不愿意辛苦付出之后,最终的结果付之东流。 温侨现在心中恨死了徐拂,他很清楚,他提供给老鸨子的会票是假的,老鸨子看不出来,但是田掌柜再看不出来显然就不合适了。 自己鸿源的会票,哪有花押,哪有密码,田掌柜一清二楚。 要不人家凭什么当掌柜的? 别看田掌柜,五短身材、大腹便便,嘴唇上挂着两撇胡须,看上去如此猥琐。可是他能当上掌柜的,那一定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鸿源钱庄当铺的掌柜,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成功。 温侨手心中沁出了汗,偷偷摸向后腰的铁折扇,以防不测。 “既然这样,那就请田掌柜上台,查验会票数目吧。”老鸨子说道。 只见田掌柜,腆着他那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台,拿起了老鸨子递给他的会票。 田掌柜走过奴娘身边时,还不忘给奴娘抛了一个媚眼。奴娘赶紧低头,脸上一片红霞飞过。 接过老鸨子手中的会票,田掌柜仔细地查验着,突然脸色一变,悄声对老鸨子说道:“你可不要和我开玩笑,这一沓子会票,全是假的!” “假的?!”老鸨子惊呼,把田掌柜手中的假会票抢在手里,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是看错了吧?” 老鸨子这一声惊呼,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听到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慧梅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掌柜的说的好戏。 “我天天过手的会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错?”田掌柜坚定地说,“你看这花押,多了一点。” 说完,田掌柜从身上摸出一张会票,丢到老鸨子面前,说道:“你自己看!” 果然,田掌柜拿出的会票花押上少了一点。这要不是田掌柜,恐怕没有人能看出来。 “这,这,这……”老鸨子语无伦次,她突然想到了她陪伴温公子的日日夜夜。 这简直就是白嫖!而且,还是货真价实,赤裸裸地白嫖! “温侨,你居然敢戏耍老娘!”老鸨子向台下的温侨叫道。 温侨一手摸着后腰的铁折扇,一边强装轻松地说道:“这可怪不得公子我,转出去的钱,跟我就没有半文钱关系了。下次,你可要自己看仔细了。” 说完,温侨转身,就要离开。 “败类!简直是败类!连这种钱都骗!”台下群情激愤。 这世上有两种债,不能欠也不能骗,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赌债,输了人品;欠了妓债,输了德行。 “我们管不管?”慧梅沉声,向高桂英问道。 “看戏。”高桂英淡淡说道。 台上的田掌柜,一见温侨要走,大声喊道:“温公子请留步!今日之事,你要给我一个解释,这不是真假会票的问题,而是鸿源名誉的问题!” “哼!”温侨根本就没把这个猥琐男放在眼里。 “温公子,你要再不留步,恐怕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田掌柜居然威胁起了六扇门的温侨。 真是有趣! 温侨停下脚步,转身盯着田掌柜,嘲笑道:“田掌柜,你刚才说什么?太嘈杂了,我没听清。” “我说,温公子再不留步,我就不客气了!” 这一次,田掌柜的声音洪亮,犹如从天而降,响彻寰宇,震得台上台下众人纷纷捂住了耳朵。 狮吼功,千里传音。 外貌协会要不得。 看来田掌柜不简单啊! 温侨被这田掌柜突如其来的一吼,震得耳朵发麻,要不是体内有真气,恐怕双耳早就血流不止了。 等田掌柜的狮吼功余波过去,温侨定了定心神,说道:“没想到田掌柜的深藏不露,居然是江湖中人,这狮吼功果然不同凡响。” “呵呵,温公子,今日不给个说法你是走不了了。” “我能走不能走,可不是田掌柜能说得算的。”温侨从后腰间拔出铁折扇,“你得问问它同意不同意。” “那就比划比划吧!” 话音未落,田掌柜从台上飞下,一股掌风划过,杀气腾腾! 温侨不敢怠慢,连忙侧身,拿起手中铁折扇直杀田掌柜的下三路。 田掌柜见状,一个鹞子翻身,躲了过去。 “田掌柜居然会功夫,没看出来啊?”台下有人说道。 “别说你,我在岳州城十来年了,也不知道田掌柜会功夫。” “你懂什么?”有一人插话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我说二位老祖宗啊!你们别打了!这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鸨子吓得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叫道。 整个花魁大会,除了高桂英、徐拂、慧梅三人,剩下的人跟老鸨子的反应都差不多。点花苑的青楼女子们,四处尖叫,吓得个个都花容失色。 此刻的徐拂,已经下了台,正挨在高桂英身旁坐着,两人淡定而又冷漠地看着一切。而两人身后站立的慧梅,正关注着田掌柜和温侨,以防不测。 大约战了有十余回合。 田掌柜跳出圈外,说道:“温公子,原来你是六扇门色门的人,我与你无冤无仇,敢问你为何要陷害于我?” 温侨见田掌柜跳出圈外,缓了缓心神,说道:“有道是天道有常,你们鸿源,身为四大鸿之一,生意做的也太大了点,不给你们点苦头怎么行?” 趁着田掌柜不备,温侨突然脚一点地,跳向天空,遁入在黄昏之中。 一个声音悠远地从天空飘来:“咱们后会有期。” 第95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好好的花魁大会,经这么一折腾,最终以闹剧收场。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高桂英带着慧梅回到商号的第二天,就把花魁大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高一功和慧英讲了一遍。 听过后,二人全都拍手称快,同时,也不禁感叹,田掌柜的真是不简单,隐藏颇深。 高一功又住了几天,便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被高桂英送回了陕西。 送高一功那天,慧梅泪水涟涟,依依不舍。 送走高一功之后的几天里,慧梅都寝食难安,人也瘦了好几圈。 人就是这样,少了一个斗嘴的,仿佛生活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碗白开水。 慧梅的病是心病,时间一长,慢慢地也就会好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谁饿着肚子,谁自己心里清楚。 人都说,身病好治,心病难医。然而,却不尽然。心病可以靠时间来慢慢消解,但是身病,一旦染上,就会有生命之忧。 点花苑的老鸨子就是。 自从花魁大会结束那天,老鸨子就着了凉,又经过最后那么一吓,已经卧床有半个月了。 老鸨子的病,请了好多医生来看,把脉的把脉,看舌苔的看舌苔,药也吃了好几副,可就是不见起色。 开始,点花苑的姑娘们还来看看她的病。毕竟是领导嘛,该关心还是得关心两下,哪怕是做做样子。 可是到了后几天,随着老鸨子的病越来越重,来看她的人也越来越少。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当然,点花苑的姑娘们并非真的无情无义,而是平时老鸨子对她们太坏了。 姑娘们接客的钱,她抽去大头;姑娘们的吃穿住行,她都要收费;哪怕是,姑娘们每个月的那么几天,她都不允许休息。 人莫予毒。 你对别人什么样,别人对你就什么样。 卧床半个月了,要不是徐拂和奴娘善良,想必老鸨子饿也饿死了。 所谓人性的光辉,都是和人性的阴暗相对的。 没有黑,哪有白? 在老鸨子卧床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她突然睁开双眼,对身边的徐拂说道:“你把奴娘叫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徐拂连忙出去,把奴娘叫了进来。 老鸨子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枕头上,说道:“这半个月来,多亏了你们二人,但是我的病我心里清楚,恐怕就在今日了。我打算趁着现在精神还可以,交代些后事。” 听到老鸨子如此说,徐拂不免有些伤感,说道:“你好好调理,这话是从何说起。” “是啊,点花苑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奴娘也在一旁劝道。 老鸨子摆了摆手,说道:“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怎么样。你们不必劝我,这些天多亏了两位妹妹对我不离不弃。平时,是我太吝啬爱财了,对你们,尤其是奴娘未免奸滑了些。我给你们二人赔不是了!” 说完,老鸨子就要起身下跪,惊得徐拂和奴娘连忙把她放回到了床上。 老鸨子气喘吁吁,说道:“奴娘,你去把我的梳妆盒打开,里面有一把钥匙。徐拂,你去取我的铜镜来。” 奴娘含着泪,把梳妆盒打开,拿出钥匙,放在了老鸨子手中。徐拂则是把铜镜取了过来,但不知何意,便放到了老鸨子的床边。 老鸨子举起手中的钥匙,对徐拂和奴娘二人说道:“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床下有一个箱子,用这把钥匙可以打开,里边有我在风月中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我死后,留它们无用,你二人分了吧。” 说完此话,老鸨子连忙捯了几口气,开始喘息。 “姐姐说得哪里话,好好将养,没事的。”奴娘语带哭腔,说道。 “还有,我把你的《快雪时晴帖》卖掉了,妹妹不会恨我吧?”老鸨子转头面向徐拂,说道。 “哪里话,那是我主动给姐姐的,怎么会恨你?”徐拂握着老鸨子的手,强忍泪水。 “哎!”老鸨子叹了口气,“我这一生,身在风尘,奸滑爱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交下什么姐妹,在临终前,还有你二人相伴,足矣。我去后,徐拂,你来掌管点花苑,奴娘辅助。切记!善待姐妹们!” 这“善待姐妹们”五个字,老鸨子气喘吁吁地连说了三遍。 “知道了。”徐拂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趁着徐拂点头之际,奴娘则在一旁,偷偷抹了抹眼泪。 “点花苑的房契,也在我床下的箱子里。”老鸨子交代完,又对徐拂和奴娘二人说道:“来,你二人扶我起来梳妆。” 此情此景,二人都无法拒绝老鸨子的任何请求,连忙按照她的意思,把她扶坐了起来。 老鸨子,拿起刚才徐拂放在床边的铜镜,照在脸前。她看着素面朝天、骨瘦如柴的自己,不禁笑了起来。 老鸨子笑得好开心。从她进入风月场,成为风尘女子后,还是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上一次柳叶儿唱这首宋人严蕊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时,正值老鸨子第一次见到温侨,正在给他喂酒。 如今,老鸨子弥留之际,在徐拂和奴娘二人给她梳妆下,则自己唱了起来。 只见老鸨子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气息全无,一头歪倒在了床上。 生也在床,死也在床,情也在床,爱也在床。 人生一切,过眼云烟。 此时窗外,不合时宜地下起了春雨。 春雨贵如油,点滴无白流。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96章 人死如灯灭 自从鸿源钱庄当铺的田掌柜,在花魁大会上和温侨打了一架后,整个岳州城都炸开了锅!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田掌柜,居然会武! 一传十,十传百,田掌柜的习武之路被人们编排得有声有色,几天内,就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人说,他其实早就看出来田掌柜会武了,因为他曾经在大早上,路过鸿源钱庄当铺后门时,听到里边隐约传来过“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现在回想起来,那必是田掌柜在练剑。 当这一看法被抛出来后,立刻就有人站出来提出了反对意见,不是不是,田掌柜练的是掌法,你听到的声音其实不是他在练剑,而是在练铁砂掌。 还有人说,田掌柜在花魁大会上的那一吼,为什么能够声音洪亮,响彻寰宇,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他胖,所以才中气十足,不信看看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就知道了。 总之,众说纷纭,田掌柜在花魁大会和温侨的那一战,成了半个月来,岳州城居民在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传些闲话也挺难受的,也不能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 自从田掌柜的暴露了自己会武后,他当铺的生意也变得比平时火爆多了。 许多人来他当铺典当,一方面是典当,一方面也是想趁着他们典当的时候,请田掌柜出来给他们露两手,开开眼。 我都给你家生意捧场了,怎么着,让你露两手瞧瞧还这么吝啬吗? 这种事,半个月来层出不穷,让田掌柜的好生烦恼。 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田掌柜的烦恼,一方面来源于那些趁着典当机会想让他露两手的人,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他那内心中不可言说的痛苦。 不可言说的痛苦,才是真痛苦。 他太冲动了,不应该在花魁大会那种场合暴露自己。 他在岳州城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一直谨言慎行,可是那天,确实太冲动了。 就在点花苑老鸨子死的那天,岳州城不合时宜地下起了春雨。在这绵绵的春雨之中,一个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快步地走进了岳州城的一家小酒馆中。 他来岳州城的目的很简单,是来查账的。 此刻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着劣质白酒,吃着花生米,一边欣赏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你们可不知道,这田掌柜的那天那么一吼,要不是我及时堵上了自己耳朵,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现在肯定耳朵早就聋了!” “有这么厉害?” “可不是嘛!你们是没去现场。那声音,啧啧,振聋发聩!” 小酒馆的另一桌,有几个人正在快意地喝酒聊天,谈论的正是花魁大会上,田掌柜的狮吼功。 这群人唾沫横飞,到最后把田掌柜吹嘘得神乎其神。 窗边,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听到了另一桌人的高谈阔论后,不禁嘴角蠕动,喃喃自语道:“吹得可真够邪乎的。” 到了掌灯时分,这下了一天的春雨,才算是停了。此刻的田掌柜,正在灯下看书,他见火光有些暗了,取下灯罩,拿起挑针,拨了拨灯芯。 火光晃了晃,又明亮了许多。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一名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田掌柜的别来无恙,好生努力啊!” 一听是熟悉的男子声音,田掌柜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打开房门,把门外的男子让了进来。 门外的男子,头戴斗笠,身穿布衣,也不说句谢谢,径直就进了房间,坐在了刚才田掌柜起身的椅子上。 只见田掌柜站在一旁,双手垂下,小心地侍立着。 “最近生意如何?”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问道。 “托端木公的福,最近生意有增无减。”田掌柜向天拱手,局促地答道。 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并未接话,而是拿起了田掌柜放下的书,看了看,说道:“在看《史记·货殖列传》?” “是。”田掌柜答道。 “那我考考你,什么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此话出自于《管子·牧民》,‘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好了!”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听了田掌柜的话后,用手敲了敲桌子,怒斥道:“我看你就是太不知荣辱了!” “田掌柜,端木公让你在岳州城隐藏身份十多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汇通天下,让天下孔门弟子尽数为我们所用。” “哼!你还知道?你知道现在岳州城的人都在传你身手了得吗?”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男子,厉声说道。 “禀使者,我知道。这也是属下一时疏忽大意,但也是为了维护我们鸿源的声誉,不得已才出手的。”田掌柜哆哆嗦嗦地解释道。 “那我问你,鸿源的声誉和汇通天下哪个重要?” 田掌柜心想,这从何说起?哪跟哪啊?如果没有鸿源的声誉,又怎么能做到汇通天下? 田掌柜虽然这么想,但是他不敢说。 田掌柜没有接使者的问话,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和我对手的那个人,他叫温侨,我看身法招式,是六扇门色门的功夫。” “六扇门的人?”使者沉吟道。 “是,他的功夫十分了得,恐怕在六扇门内职位不低。” “嗯,我知道了。”使者淡淡说道,“但是你还是错了,从你出手的那一刻起,就是错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明白?” “属下明白!属下明白!”田掌柜不胜惶恐地说道。 “账本给我。” “是。” 使者拿起账本后,便不再看田掌柜一眼,旁若无人地查起了账。 只见火光越来越暗,那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使者,就好像是没看到一样,依然拿着账本在查账。他一会满意地点点头,一会犹豫地摇摇头,可是终归点头的次数大于他摇头的次数。 还是赚钱的。 突然,灯芯燃烬,火光熄灭,房内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过了不久,只听得房内,一个凳子被踢翻的声音传来。 使者放下账本,起身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雨后的空气,真是清新。 第97章 袁崇焕 “你知道吗?昨天鸿源钱庄当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跟你说啊,田掌柜的上吊自杀了!” 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上吊自杀的第二天,他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岳州城。 田掌柜的武功高强,又会铁砂掌,又会狮吼功,怎么会死呢?况且还是自杀。难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难言之隐么? 那些不相信田掌柜会上吊自杀的人,为了验证消息的准确性,纷纷来到了鸿源钱庄当铺的门口围观。 果然,门口挂起了白灯笼,里边的大小伙计全都披麻戴孝。 有人看到验尸的仵作出来了,连忙上前询问,田掌柜的尸体是否有什么异常。但是询问过后,仵作的回答令这些人大失所望,田掌柜的尸体没什么异常,确是自杀无疑。 田掌柜虽然长相差了点,但是他又有钱,又会武功,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让他自杀呢? 普通人羡慕还来不及。 世间最底层的平头百姓,往往对有钱人心生无限艳羡,觉得只要有了钱,就一定会快乐、幸福。 这种想法,对,也不对。 人如果没钱,肯定会每天围着柴米油盐转圈,今天这家酱油打折,我去这家,明天那家大米促销,我去那家。 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看到那些锦衣玉食之人,怎能不会像当年刘邦见到秦始皇那样,说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呢? 可是,有了钱,未必就快乐。 像田掌柜这样,看上去是个掌柜的,腰缠万贯,可他的背后,还是有人掌控,不得自由。 没有人能站着把钱赚了。 钱,都是跪着赚的。 到了田掌柜这个层面上,赚钱都要担负着极大的风险,更谈不上什么勤劳致富了。一盏茶的功夫,上百两银子入账,什么样的勤劳能让你喝口茶的工夫,就能集聚出如此财富? 人总是羡慕别人,却从来没想过,要做最好的自己。 在仵作已经确定无疑田掌柜是上吊自杀下,还是有一些阴谋论者,说田掌柜不是自杀,而是中毒身亡。 他们的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温侨自从在花魁大会上逃走之后,对田掌柜是耿耿于怀,于是,他趁着田掌柜熟睡之时,在他的茶水里下了剧毒。 下完毒后,温侨就躲在了田掌柜的房间里不出来,直到田掌柜中毒身亡后,他才出来,并制造了田掌柜上吊自杀的假象。 “那既然是温侨下过毒,为什么仵作验尸的时候没发现?”有人质疑道。 “因为什么,你问仵作不就知道了?”阴谋论者说道,“但是据我所知,温侨的毒药无色无味,仵作都验不出来。” “哦,原来如此!”质疑之人恍然大悟。 阴谋论者也太瞧不起仵作了,以为人家都是吃干饭的吗? 就在岳州城百姓针对田掌柜的死评头论足之时,远在紫禁城的崇祯帝,正在焦头烂额。 自从崇祯皇帝登基以来,王朝的局势越来越动荡了。 尤其是辽东。 虽然在天启七年,辽东取得了宁锦大捷,皇太极损失惨重,险些步他父亲努尔哈赤的后尘,重伤而亡,但毕竟他还是逃过了一劫,现在休养得差不多了,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目前辽东的形势是,蓟辽总督王之臣因罪被罢免,辽东无人可用。 崇祯帝已经一天一夜未睡了。 “皇爷,您还是休息一下吧。”身边的太监王承恩劝道。 “朕如何能休息?如今国库空虚,辽东皇太极又死灰复燃,听说陕西饥民也造起反来。什么汉南王大梁,阶州周大旺,宜川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洛川黑煞神,延川王和尚、混天王,庆阳韩朝宰。”崇祯帝说着说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看看,这还了得?对了,还有那个白莲教,在广西现在也是正盛,听说他们的教主,叫什么杨夫人!” “皇爷不必忧心,昨夜灵台掌印太监来报,他夜观天象,辽东将有将星出世,可保无虞。” 灵台,乃内府,设掌印太监一名,专门负责观测天象,测候灾祥,并会同钦天监经管每年造历之事。 “真的?”崇祯帝疲倦的脸上有了些兴奋之色,“那为何不来报我?” “我看皇爷正在伏案批阅奏折,不忍打断。” “罢了,罢了。”崇祯说道,“摆驾翊坤宫。” 崇祯帝本想去承乾宫田氏那里,但是他此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可能会解辽东无人可用的现状,所以才跟王承恩说,要去翊坤宫袁氏那里坐坐。 王承恩跟在崇祯帝身后,出了平台,先一步直奔翊坤宫而去。 翊坤宫外,袁氏正在接驾。 “免了,免了。”崇祯帝快步走进了宫中。 崇祯帝坐定后,跟袁氏说道:“朕听说,你们袁家有一人本在辽东任职,目前正赋闲在家,可有此事?” “回皇上,您说的可是袁崇焕?”袁氏问道。 “正是。”崇祯帝急不可待地说道:“朕问你,他因何事致仕归家?” “臣妾不敢说。”袁氏答道。 “朕恕你无罪。” “是。”袁氏说道,“自天启七年,宁锦大捷之后,袁崇焕就被魏忠贤的党羽所弹劾。他们污蔑他,在锦州被困时没有及时去救锦州,并且私下还和后金皇太极议和,致使毛文龙被后金袭击。” “哼,又是阉党!要不是朕处理了那魏忠贤,还不知道他要祸害多少人!”崇祯帝气愤道。 “正是,皇上英明!”袁氏趁热打铁,“天启六年,袁崇焕驻守宁远、前卫两座孤城,仅凭借一己之力,用那西洋巨炮,配之以滚石矢木,就重创了那东虏。臣妾听说,努尔哈赤就是在那场战事之后,受了重伤,死掉的。” “果真有此事吗?”崇祯帝问向在旁侍立的王承恩。 “好像是有。”王承恩含糊答道。 “别好像,到底有还是没有?” “回皇爷,确有此事。” “好!”崇祯帝兴奋地拍着桌案,站起来说道:“王承恩,你现在就去拟旨,任命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令其火速进京!” 第98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高一功走的时候,高桂英给他带了不少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他和哥哥花上一年都绰绰有余了。除了银子之外,干粮也给他带了不少,以便路上吃喝。 本来有了银子,高一功足可以挑最好的客栈,不必风餐露宿。可是他一想到壶芦山的家中情况,便放心不下,日夜马不离鞍。 东山上那个点灯,西山上得个明,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不见人。 整个陕西,地势蜿蜒崎岖,沟壑纵横,又由于近年干旱少雨,一派贫瘠荒凉之景。 “哥,我回来了!”高一功牵着马,在院外喊道。 “哎呦!我的好弟弟,走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院中的高立功一听弟弟回来了,连忙把门打开,“来,让哥哥仔细看一看!在咱姐那怎么样?胖了还是瘦了?” “在咱姐那还能亏了我吗?”高一功把马拴在院门口后,就把从岳州带来的银子和干粮往屋子里搬。 “来,喝口水!”高立功递过来一碗清水。 高一功一饮而尽。 “养胖了,人也白了许多,看来你这一趟没少享福。”高立功说着,把弟弟让到了院中坐下。 “哪里享福去了?哥,说笑了。” 高一功把在岳州城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跟高立功讲了一遍。 “那什么六扇门居然盯上了咱姐的买卖。”高立功说完,拍了拍弟弟肩膀说道:“没事,大不了咱姐回家,不在岳州宛氏干什么破买卖了。” “哥,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李哥呢!”高一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你说他呀,哎!”高立功叹了口气,说道:“走了!” “走了?为何?去哪了?” 高一功发起了灵魂三连问。 “这李哥,你说叫我说他啥好?年三十那天,我二人喝酒聊天,他说他年后想去陇西投军,因为杀了人,又看咱家穷,不想连累咱。我当时还劝他呢,我说没事,我弟弟一功去岳州借银子去了,叫他等你回来再定夺。”高立功说到这,一顿足,“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早,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人就不辞而别了!你说说,他是不是多心?” “哥,这李哥也是好意,别多想了。”高一功劝慰道,“我到了咱姐那,把你在狱中看到李哥蛟龙盘身的事跟她说了一遍,你猜咱姐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叫咱俩此事不要外传,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咱姐能这么说,看来她也认为李哥不是凡人呐!”高立功感叹道。 这李自成自从给高立功留下一封书信后,就不辞而别,回到了家乡。趁着夜黑风高之际,他找到他的侄儿李过,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便直奔陇西投军而去。 李过,字补之,虽然是李自成的侄儿,但是从年龄上看,小不了李自成几岁。 李过是李自成大哥的儿子,李自成又在家行二,按照陕西的叫法,李过管李自成叫二爹。 此时二人,正在去往陇西投军的路上。 “二爹,我看陇西也不安全,要不然我们去甘州吧?”李过对走在身边的李自成说道。 “嗯,我看也好,那咱们就改道去甘州,免得自生祸端。”李自成想了想,觉得李过说得有几分道理。 甘州,相比于陇西更远,位于河西走廊的中部,南依祁连山,北接阿拉善,说是大明王朝的西北边陲也不为过。 明灭元后,废除了甘肃行省,并入陕西行都司,甘州也随着元朝的灭亡,随甘肃一起并入。 陕西行都司,全称为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掌一方之军政,其下有卫所,称卫所军。 卫所就是军政一体,兵民合一的军事组织,以军隶属卫所,以屯田养兵。 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发明。 卫所,看上去像是边疆的生产建设兵团,但是实际上又不一样。 卫所,并不单单是军事单位,也是地理单位。每个卫所,都管辖着大小不等的土地,这些土地不归行政系统的布政使司,而归军政系统的陇西行都指挥使司。 说白了,明朝地理单位分两种,一种是行政单位,一种是军政单位。 行政单位有他的行政系统,就是六部、布政使司、直隶府、州府、州县。 军政单位有他的军政系统,就是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司、行都指挥使司、直隶卫、卫、直属都司的千户所、千户所。 太祖皇帝真够麻烦的! 但这也是太祖皇帝朱元璋,逼不得已而为之的。 明朝初立,军队庞大,国库紧张,为了解决这个局面,而又能保证军队数量,于是,太祖皇帝想到了不如让军队自给自足。 元末战乱之后出现了大量荒田,卫所制度建立后,根据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最高指示,各卫军士按不同比例分拨屯田。卫所的耕地不仅包括军士的屯田,也包括划归卫所管辖的民户,他们耕种的田地。 这些耕地都不在户部管辖之下,所以他们的收入也并不计入每年的财政收入。 所以说,到了如今崇祯朝,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有他的祖宗朱元璋一份“功劳”。 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建立卫所制度的同时,还发明了卫籍。 如果卫所官兵的屯田能够自给自足,还有结余,那么有老婆孩子的可以接来,跟着一起住,没有老婆孩子的可以回原籍,娶一名未婚女子回来。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只要是军户,你就世世代代当兵。 这些人,三分守城,七分种地。 每名官兵规定,给田五十亩及耕牛农具,收获所得,十二石以内归自己,多余的上缴卫所,用于他们的俸粮和储备。 所以,朝廷只对屯田督察,不发饷银。太祖皇帝朱元璋,十分得意,说道,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粟。 但是为什么到了崇祯朝,兵饷变得不足了呢? 因为时间一久,国家日渐升平,这些屯田就逐渐被军官、当地的豪强、皇亲国戚,以及内监强占了去。 卫所屯田,名存实亡。 强占屯田的哪个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哪个不是朱家的血脉?又哪个不是皇帝仰仗的大臣呢? 所以,朝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年不得已从财政收入中,拨出一部分钱,以充兵饷。 到了崇祯朝,辽东战事吃紧,四处灾荒频发,各地又有农民起义,这给本来就不太富裕的国库,雪上加霜。 所以,朝廷拖欠卫所兵饷的情况越来越多,拖欠数额也越来越大。越拖欠,就越有人克扣,因为谁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发饷呢?不如多克扣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有战事,兵无饷,却不敢裁,所以就得加派税收。加派税收,农民又活不起,就得起义。农民起义,就更不敢裁军了。不裁军,又发不出兵饷,军队就时常哗变。 死循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自成和李过,要改道去的甘州,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拖欠兵饷,无田可屯,军队时常哗变,有枪便是草头王。 当然,这种地方,对杀了人的李自成来说,正合适。 没有人管的甘州,不是天堂,难道还是地狱吗? 第99章 甘肃镇 越向西行,越是荒凉,漫天黄沙刮起,让人睁不开眼。 李自成与李过二人,一路西行,走走停停,刚才路过一个村庄,跟村民打听了一下,再往西走不到五里路,就是甘州了。 甘州,应该叫甘州卫,并分成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但是它却是一个镇,有城墙的镇。 按道理说,既然有五个千户所,那么以满编制来算,一个千户所有五千六百人,那么五个千户所就应该有五个五千六百人。 再算上他们的家小,甘州卫应该一共有五个五千六百户人家。 放在西北边陲,甘州卫有这么多人,着实不小了。 所以,明成祖永乐年间,在此地设了甘肃镇。甘州卫,又叫甘肃镇。 甘肃镇因为属于军政单位,所以它现在的最高长官是个武官,甘州总兵杨肇基,王国任他的参将。 虽然杨肇基和王国是这里的一、二把手,但毕竟是武人,而且又天高皇帝远。所以,甘肃镇在永乐年间另设了镇守太监一职。如今,甘肃镇的镇守太监是,石敬忠。 名义上,这石敬忠与杨肇基共同镇守甘肃镇,但实际上,真正的大权都掌握在这个叫石敬忠的太监手里。 到了明英宗正统年间,明英宗怕甘肃镇的镇守太监和总兵时间久了,沆瀣一气,于是,以庶务不可无综理纠察之任,故设甘肃巡抚都御史,由都察院选派官员充任,常驻甘肃镇。 所以甘肃镇又多了一个负责纠察镇守太监和总兵的御史。如今的御史是,李商。 可是,现今的甘肃镇,虽然还是卫所,全镇却只剩下了五千来户人家,十去七八。 “二爹,你说真像刚才村民说得那样吗?这甘肃镇不值得一去?”李过擦着头上的汗,说道。 “如今走投无路,就是不值得一去也要试试,我们是来投军的,现在卫所兵员不足,我想总兵大人会收留我们的。”李自成边走边说道。 二人又走了有半个时辰,只见甘肃镇的东门已经若隐若现了。 “二爹,你看,东门边围拢了一群人,像是有什么事?” 李自成也看到了,立刻说道:“补之,走!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快步走到东门旁,只见一个军官站在中央,手中拿着刀,正在喊话:“父老乡亲们,今日我再重申一遍,如果有谁还在家中私自供奉佛像,那么就跟这几个人的下场一样!” 此人说罢,对着身边的军卒喊道:“斩!” “是!” 此军官身边的三个军卒,立刻手起刀落,把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三个人的人头砍落在地。 这画面,异常血腥! “你们几个,把这三个人的人头挂在城楼上三天,我看谁以后再敢信佛!” “王参将,那这三个人的尸体呢?”一个军卒问道。 “奶奶的!”只见王参将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这还用问?丢了喂狗!” “散了!散了!”王参将身边的其他军卒驱散着围观的人群,边驱散边用刀背追打。 “奶奶的!老子打不过那帮秃驴还治不住你们么?”王参将骂道,“都给老子滚!” 李自成,刚出生时,他的父亲曾梦到过一个黄衣人进入土窑,于是,父母给他取了一个乳名,叫黄来儿。 天启年间,陕北地区灾荒频发,李家生活困苦不堪,没有办法,父母就把他舍入了附近的庙中,当了小和尚。寺中僧人,都唤作他为黄来僧。 白天,李自成给本地地主放羊,晚上,回到寺庙诵经礼佛。要不是和尚,他早就饿死了,哪还有李自成的今天? 如今,刚到甘肃镇,还没入城,他就看到了这个王参将,就因为有人在家供奉佛像,就当众砍人脑袋,如何能忍? “这位官爷,你为何因为这三人礼佛就杀了他们?岂不是太没天理了么?”李自成忍不住高声说道。 “奶奶的!是谁在说话?” “禀王参将,是他!”只见一个军卒用手指向李自成。 王参将看向军卒手指的方向,只见一个汉子,身高八尺,颧骨隆起,浓眉深眼。他的身旁,站着个同他一样高大的汉子,天庭饱满,阔鼻圆眼。 王参将一见二人气度不似平常人物,于是换了一种口气,说道:“二位恐怕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李自成拱手抱拳,“我叔侄二人乃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特来此地投军。” “既然不是本地人,就不要管本地人的闲事,快快散去。”王参将挥了挥手说道,“不过,想要参军我倒是可以引荐。” “但不知为什么,因为礼佛,官爷就要杀人?”李自成穷追不舍。 “奶奶的!我说你怎么非要刨根问底?” 王参将身边的军卒一听到他骂人,立刻拔出刀来,把李自成叔侄围在了当中。 李自成看了看围上来的军卒,笑了笑,说道:“官爷息怒,因为我小时候曾被舍入过寺庙,也算是和佛有缘,知道佛门乃非奸邪,所以才忍不住发问。” “奶奶的!谁让你们拔刀的?”王参将冲着围在李自成叔侄身边的军卒,一人踹了一脚。 只见这些军卒,立刻都收刀退了下去。 “好汉,你说的佛是好佛,可是这里的佛,却是坏佛。”王参将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100章 事必有因果 “坏佛?”李自成不解地问道,“人有善恶,佛也分好坏么?” “当然了。”王参将答道,“不是人做人事,也是个人;是人不做人事,他也不是人。何况是佛?” 王参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佛不如人。 看李自成一愣,王参将继续说道:“奶奶的!跟你们这些外地人说话,真是费劲!你们要想投军,明日早上辰时去府衙找我。收队!收队!” 王参将带着军卒,入城而去。 “二爹,这甘肃镇似乎真像刚才村民说得那样,不值得一来啊!”李过在旁说道。 “走,进城。”李自成平静地说道。 叔侄二人进入城门后,发现甘肃镇并非因为地处西北边陲,就显得萧条。只见城门内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更有那吐鲁番人和鞑靼人,在和镇内的商家做着生意。 虽然没有当年的大唐气象,但是也颇有异域风情。 由于多日行走赶路,二人都感觉有些困乏,于是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客栈掌柜的看李自成叔侄二人,不像是甘肃镇本地人,不免多问了几句,当他听说李自成叔侄二人是来甘肃镇投军的,连忙异常殷勤,连房钱也不要,把他们让进了客房,并打了两桶热水。 “补之,你不觉得奇怪吗?”李自成泡着脚说道。 “二爹,有什么奇怪的?别因为城门外看到了那个王参将就疑神疑鬼的。”李过说完,学着那王参将,骂了一句:“奶奶的!” 李自成看到李过学那王参将学得惟妙惟肖,笑道:“我看你学这个倒是挺快的。” “入乡随俗嘛。” “那王参将好像并不对信佛反感,但是在他眼里,有差别心,似乎认为这里的人信的佛都是坏佛。”李自成正色道。 “二爹,你管他呢!咱是来投军的,又不是管他们这七零八碎的。”李过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就要睡觉。 “起来!”李自成一把就把李过的被子给掀开了,说道:“除了这个王参将,你没发现这客栈掌柜的,一听咱们是来投军的,对咱们异常殷勤吗?他连房钱都不收。” “正好,反正咱们也没什么钱。”李过说道,“你看那王参将的样子,想必是那掌柜的平时怕这些当兵的,于是一听咱是来投军的,不敢要钱。” “补之,你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正在叔侄二人在房中谈话之际,听见有人敲门。李自成打开房门,见是客栈掌柜的,端着食案,上面放着四个烤馕、两盘牛肉、一坛酒。 “二位爷,这是小人给二位爷端来的吃食,请二位爷慢用。”掌柜的殷勤说道,“而且,二位爷吃完喝完就早点休息,不够尽管喊小人,但是可有一样,如果一会儿听到外边有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好奇,以免惹上无妄之灾。” “知道了,你放桌上吧,我们可不是那多管闲事的人。”李过盯着那酒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他此刻巴不得这掌柜的快走,好痛痛快快吃一顿。 掌柜的嘱咐完,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掌柜的留步。”李自成擦了擦脚,起身说道。 “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店家,我问你,你可曾认识我们二人?” 掌柜的听到此话,看向李自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又看向李过,说道:“恕小人眼拙,不认识二位爷。” “当真不认识?”李自成盯着掌柜的,目光如炬地问道。 “当真不认识。” “二爹,你要不吃我先吃了啊?”只见李过也不等李自成搭话,狼吞虎咽地就吃起了这掌柜的送来的酒菜。 李自成根本就没注意李过的话,而是继续跟掌柜的说道:“店家,你既然不认识我们二人,为何一听我们是来投军的,就不收我们房钱了,还如此殷勤招待?” “这……”掌柜的有些犹豫,“二位爷,还是不要问了吧,不如什么都不想,好好吃一顿。” “就是,二爹,快来吃吧!一会该凉了!”李过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牛肉,“这店家说得没错,咱们问那些闲事干吗?”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么?”李自成对李过吼道。 李过别看比李自成小不了几岁,但是他十分怕他这二爹。此时,李过一见二爹有些动怒,于是埋头不语。 借着怒气,李自成一把抽出刀来,架在了这客栈掌柜的脖子上,说道:“店家,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想出这门!” “好汉爷饶命!我说!我说!”掌柜的求饶道。 “说!”李自成把刀又向掌柜的脖子逼了几寸。 “这是镇上小石爷要求的,他说,只要遇到有来投军的,一律不收房钱。”掌柜的哆哆嗦嗦地说道。 “小石爷是谁?”李自成问道。 “小石爷,小石爷就是这甘肃镇镇守太监之子。” “太监还能有儿子?”一听掌柜的此话,在一旁的李过,一口酒喷了出来。 “这不稀奇,我们石镇守虽然不能生育,但是他可以收养义子。这小石爷就是我们石镇守的义子。”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自成问道,“难道这甘肃镇由于是卫所,对投军的人有什么特殊照顾么?” 掌柜的一听李自成的话,苦笑了一下,说道:“哪有什么特殊照顾?想杀了你们还来不及呢!” 坐在一旁的李过,此时吃得也差不多了,一听这小石爷要杀了他们,立刻圆眼怒睁,问道:“我们既然是来投军的,也就是给他太监老爹效力的,为何他恨不得杀了我们?” “哎,你们也知道,如今朝廷总是拖欠兵饷,多一人投军,这石镇守就要多发一人的饷银。如果投军的人死了一个,岂不是省了一个人的饷银?”掌柜的继续说道:“人虽然死了,但是卫籍不会注销,在账面上就相当于多了一个人的兵饷。朝廷发饷,只看账面,可不看死活。这一死一多,里外里就占了便宜。” “原来如此。”李自成收了刀,问道:“那为何还要不收我等的房钱,对我等如此殷勤?” “那都是用来麻痹二位爷的手段。”掌柜的叹息道,“要不是小人有这个用处,恐怕也早就成了小石爷的刀下之鬼了。” “二爹,这小石爷真是该杀!”李过怒道,“苦不听当初那村民的话,但既然来了,咱们也不能任人宰割,不如杀了那个什么狗屁小石爷!” “二位爷,千万不要莽撞。”掌柜的摆手劝道,“这一会儿小石爷就要来这客栈里喝酒,无论发生什么,二位爷只要不出来,就没事。刚才二位爷进店的时候,我没给二位爷登记在册,只要二位爷不出来,小石爷就不会知道你们来了,更不会知道你们是来投军的。等过了这风声,住上一夜,你们就赶紧逃命去吧。” “多谢掌柜的!”李自成躬身施了一个大礼,“不过,店家,您为何要帮我们二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因为我信佛!” 说完,店家用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李自成叔侄二人,不要声张。 第101章 石谦 王参将说,这里的佛是坏佛,所以他在城门外砍了家中私自供佛的人。 客栈掌柜的说,因为他信佛,所以才要帮助李自成叔侄二人。 佛,居然有了好坏之分。 真是千古奇闻!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二爹,我们该怎么办?是听这客栈掌柜的,还是等那个小石爷来了后,我们杀出去?”吃了酒肉的李过,明显说话都有劲了。 “别急,我觉得还是有些蹊跷,咱们不如先看看,再做定夺。” 正在叔侄二人在房中谈话之际,只听得楼下有一男子的声音说道:“掌柜的,今天我要的酒菜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还是老规矩。”掌柜的答道,“来人,快给小石爷端上来!” 不大工夫,酒菜全部放在了桌子上。 “嗯,味道不错!”小石爷夹了一筷子,赞叹道,“这胖头孙的手艺,总能让我想起广西那段时光。” “小石爷说得是,用不用把他叫出来,陪您喝两盅,叙叙旧?” “叫,当然要叫。”小石爷说道。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厨子,从后边缓缓地走了出来。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小石爷的身旁。 “胖头孙,我问你,从广西随我来到此地,可曾习惯?” “习惯,习惯!”胖头孙陪笑说道,“当初要不是你们上了镇江王的船,我哪有脱身的机会?”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没给我们下蒙汗药,我岂能和你一起脱身?”说到这里,小石爷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那宛儿姑娘和浑三怎么样了?” 这小石爷,正是在镇江王船上逃脱的石谦。 “不必萦怀,您不是说过,那浑三水下功夫了得?想必是没事。宛儿姑娘也聪慧,吉人自有天相。” “哎,喝酒!”石谦端起酒杯,和胖头孙碰了一杯。 “小石爷,当初您假扮秀才,这宛儿姑娘和浑三就没看出来吗?”胖头孙问道。 “想必就算当时没看出来,过后他们如果发现,那箧笥里边只有一个骰子,也会知道的。”石谦有些伤感,“不过没关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您这就叫,扮猪吃老虎。”胖头孙说道。 “哪里。”石谦摆了摆手,“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李过在房中,听着外边小石爷和那个叫胖头孙的厨子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叙旧,就觉得心烦,不停地在房中踱来踱去。 “二爹,他们俩人,又是聊什么广西,又是聊什么王的,也没问那掌柜的有没有人投军啊!” “你不必心急,只要听那客栈掌柜的,不出去便是了。” “不出去倒是可以,那我们过了今晚,是逃还是去府衙找王参将投军?” “当然是投军。”李自成说道,“我们已经走到了这西北边陲,还能去哪?难道要出了嘉峪关投那吐鲁番不成?” “可是,那掌柜的说……” 李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得楼下外边,小石爷问道:“掌柜的,最近可有人来投军?” “回小石爷,一个投军的都没有。”掌柜的答道。 “好,如果有人投军,一定要跟我说,带这些人来见我。” “小石爷,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如果有人来投军,我一定跟您说!”掌柜的赔笑说道。 “嗯。”石谦应道,“我走了,多谢!” 楼下,掌柜的把石谦送到了客栈门口,直看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才回到店里,匆匆地上了楼,敲响了李自成叔侄二人的房门。 “二位爷,小石爷走了。多亏了小人,否则让他知道了您二位是来投军的可不得了!”掌柜的用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道:“等过了今晚,明儿一早,您二位爷就赶紧逃命去吧。” 李自成看向掌柜的,和颜悦色地问道:“掌柜的,你说你信佛,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供奉的是如来还是观音?” “我的爷,您还有这份闲心呢?”掌柜的答道,“哪家的佛不重要,只要能救苦救难,即使不是如来和观音,也无妨。” “哦?说来听听!” 掌柜的见李自成来了兴趣,低声说道:“爷,我跟您说吧,我们这里不信如来和观音,我们信人间佛!” “二爹,这人间佛是什么佛?”李过听那掌柜的说完,问道。 李过知道,自己二爹小时候被舍入过寺庙,所以略通些佛门掌故。 李自成看了一眼李过,示意他不要打岔,然后看向掌柜的说道:“掌柜的,这人间佛我确实没有听说过,可否跟我说说?” “没问题,小人乐意着呢!” “哦,对了!”李自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拍着脑门问道:“掌柜的,这人间佛不会是跟白莲教有关吧?” “不会,不会!”掌柜的说道,“您想哪去了?这白莲教都信奉什么无生老母。” 说完此话,掌柜的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眸中闪过一丝紧张。 李自成好像并未看到这微小的细节变化似的,而是又笑呵呵地问道:“人间佛是好佛还是坏佛啊?” “好佛,人间佛当然是好佛了!” 第102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人间佛,是西北边陲甘肃镇所信仰的佛,来自于吐鲁番敦煌。 在洪武五年,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当上皇帝的第五个年头,征西将军冯胜攻克瓜、沙二州,沙州遂为明朝所统辖。 沙洲,也就是敦煌。 从永乐二年起,到正德十年间,沙洲一直都是被蒙古人的后裔所占据,直到正德十年后,吐鲁番进攻沙洲,沙洲遂被吐鲁番统治。 一直至今。 虽然明朝管敦煌叫沙洲,但是民间仍然沿用旧称,称沙洲为敦煌。 敦煌位于古丝绸之路上,以石窟和壁画闻名天下,又是阳关和玉门关的所在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渭城曲》中的阳关,指的就是敦煌的阳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中的玉门关,同样,指的是敦煌的玉门关。 如今,这阳关和玉门关,都是人间佛的势力范围。他坐镇敦煌莫高窟,控制着阳关和玉门关,就是那吐鲁番也只能望之兴叹,默许着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着一窟两关的佛国存在。 如今对人间佛的信仰,已经传到了明朝的西北边陲,甘肃镇。 为何敦煌会出一个人间佛? 这不奇怪,因为敦煌所在的位置,就在当年佛教传入东土的线路上,也是唐朝和尚玄奘高僧取经所经之地。 所以,敦煌佛事盛行,并不稀奇。 人间佛,为什么叫人间佛呢? 因为他尚在人间,自称自己是人世间唯一的真佛,只有信奉他,才能摆脱六道轮回,得到解脱,进入涅盘,不生不灭。 摆脱六道轮回,进入涅盘,不生不灭,听上去是佛家正道,可是你要求别人只信你,不信其他正佛,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怎么听上去怎么像是邪教。 什么叫听上去?明显就是邪教。 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什么意思?佛,就是觉悟的意思,真正的佛,是没有相的。 只有做到心中无佛,眼中也无佛,才是真正的信佛。 这人间佛,明显是着了相了。 人间佛既然尚在人间,那么他就是一个人。 李自成,当初的黄来僧,怎么能不通晓这个道理? “人间佛既然是好佛,那王参将说的坏佛又是什么佛呢?”深谙佛理的李自成笑着问道。 “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话,爷可要哪听哪了。”掌柜的凝声说道。 “这是自然。” 只见这客栈掌柜的,来到门口,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我说你这店家,在自己店中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干吗?难道这不是你的店吗?”李过看到店家这个样子,一脸不屑。 “这位爷,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掌柜的低声说道,“我们这的厨子胖头孙,他可是小石爷的人,他要是知道了我信人间佛,还不得告诉小石爷?” “补之,让店家说。”李自成说道。 “这王参将说的坏佛,指的就是这人间佛。” “今日城门外,那王参将杀的既然就是三个供奉人间佛的人,你还敢信?”李自成说道,“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也杀了你?” 掌柜的听到此话,一笑,说道:“不会的,放心好了,他那就是例行公事而已。今天早上他杀的那三个人,都是给镇守太监石敬忠看的。” 见李自成叔侄二人有些疑惑,掌柜的继续说道:“那三个人,都是小石爷的人,这叫杀鸡儆猴。” 赤裸裸地栽赃陷害。 “这么说来,小石爷不信那人间佛了?” “岂止是不信?他和他那太监老爹也不许别人去信。尤其是咱们这的军卒,更是信不得,谁要是敢信,就咔嚓一下。”掌柜的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自成听掌柜的这么说,心中暗想,看来这镇守太监父子二人,倒是个明白人。 不过,这小石爷既然是明白人,为什么还要杀来投军的人,骗取朝廷军饷呢? 他到底是什么背景? 再说那王参将,看上去像是一个粗人,没想到粗中有细,还知道杀鸡儆猴,看来不简单。 “人间佛灵吗?”李自成问道。 一般来讲,民间的信仰并非是单纯的信仰,要么求来世富贵,要么求现世灵验。 如果不灵验,民间为什么要信你? 都是俗人,都要求人办事。求人办不了的事,那就求神灵来办。 信仰,也不必装纯。 “爷,一看您就是懂佛的。”掌柜的奉承道,“这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 李自成听到店家如此夸他,笑而不语。 掌柜的继续说道:“我这么跟您说吧,别的佛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还要看佛祖的心情。可我们这的人间佛,只要你求他,就没有不灵验的。” 掌柜的一脸骄傲之色,明显是在说,你佛不如我佛。 “这么灵?”李自成将信将疑,“可否给我举一两个例子说说?” “就说前天吧,哦不对,是大前天,我这店里报晓的公鸡死了,这给我心疼的啊!您也知道,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养一只报晓鸡不容易……” “说重点!”李过催促道。 “好,好。”掌柜的继续说道,“我在我这店里的报晓鸡死后,就去求人间佛,希望能给我店里求得一只新的报晓鸡。您猜怎么着?嘿,还真求来了!第二天一早,我的鸡窝里就多了一只报晓的芦花大公鸡!” “这么说来,这人间佛确实挺灵的。”李自成沉思着说道。 “可不是嘛!这人间佛哪是佛?分明就是神!”掌柜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神?”李过鄙夷地说道,“那我求个大媳妇能求来吗?” “您看看,您看看,这分明是抬杠嘛!”掌柜的用手指着李过,看向李自成抱怨道。 “店家,他是我的侄儿,说话确实有些直爽,但是人不坏。”李自成笑着解释道。 “爷,我跟您说,这佛都不娶媳妇,上哪给他弄媳妇去?”掌柜的说道。 听完掌柜的说的话,李自成和李过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过后,李过又问道:“既然不能给我娶个媳妇,那跟他求雨能不能成?” “时而成,时而不成。”掌柜的说道,“人间佛也有休息的时候嘛。” “那他就不是佛,而是人。”李过用他的圆眼盯着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不理李过,而是看向李自成,说道:“您是明白人,您说,咱们这个地方求雨是为了啥?” “当然是为了用了。”李自成答道。 “这不就结了?”掌柜的说道,“虽然求不来雨,但是每次求雨之后,咱们甘肃镇的几口枯井中,都会蓄满了水。” “奶奶的!灵,真灵!”李过学着王参将的口头禅,竖起大拇指说道。 第103章 杀生 “二爹,这人间佛让这店家说得也太邪乎了点吧?”掌柜的走后,李过问道。 “这掌柜的说话,想必是真的。你想,一个店家,他有必要骗我们吗?丢不丢报晓鸡,跟我们也无关。”李自成说道,“不过,明天我看我们先不要去府衙找那个王参将,咱们现在先找他们这的厨子胖头孙。” “找胖头孙?为什么?”李过不解地问道。 “让他引荐,我们去会一会那个小石爷。” “二爹,你不怕我们被那小石爷杀了吗?” “不怕。”李自成笑了笑,说道,“就凭咱俩的功夫,想杀我们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日头逐渐落山,推开窗,橘色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西北的风景,也是醉人,有一种特别的铿锵之美。 李自成带着李过,从客房中走出,来到一楼。叔侄二人趁着掌柜的不在,直接走进了后院,待进灶房之前,只见李过指了指鸡笼说道:“二爹,你看,这果然有一只报晓的芦花大公鸡。” “咕咕咕。” “这公鸡倒是叫的挺欢实的。”李自成走到鸡笼边,捡起鸡笼旁的菜叶,就要喂鸡。 “喂喂喂!什么人,跑这偷鸡来了?”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谁是偷鸡的?你这死胖子,怎么说话呢?”李过瞪着那胖子说道。 “你瞪我干吗?偷鸡还有理了?”胖子往后退了退,“我跟你说啊,你可别乱来,我是这甘肃镇小石爷的朋友,你要动我一根汗毛,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想必你就是胖头孙了吧?”李自成放下菜叶,拍了拍手,施了一礼,“在下李自成,刚才说话的是我的侄儿李过,我们是这家客栈的客人。” “哦?胖头孙用眼瞟了瞟两人,“既然知道我名号,还敢偷鸡?” “我们不是来偷鸡的。”李自成笑道。 “不是来偷鸡的,那来这后院干吗?”胖头孙高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叫道:“你们要不说明白了,我可喊人了!” “你敢喊人,信不信我活刮了你?”李过上前就勒住了胖头孙的双手,“正好拿你这一身肥膘下酒!”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胖头孙呲牙咧嘴地叫道。 “补之,松手!”李自成喊道。 见李自成发了话,李过把胖头孙的双手松开了。 胖头孙怯怯地看着二人,揉着胳膊,喃喃说道:“真是见着怂人就压不住火。” “我们不是来偷鸡的,是来找你的。”李自成说道。 “找我?”胖头孙一怔,“找我干吗?” “来求你点事。”李自成微笑道。 “求我办事?”胖头孙眼珠子一转,伸出了一只手,说道:“可有银子?” “你还敢要银子?”李过吼道,“是不是刚才胳膊不疼?” “没有就没有呗,动不动总动手,什么毛病?”胖头孙讪讪道,“说吧,什么事能求到我一厨子的?我可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 “我们想求你帮我们引荐一下,见见小石爷。” “嗐,我当是什么事呢!”胖头孙说道,“小事一桩。我跟你们说,我跟小石爷那关系可不一般。怎么形容呢?说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既然这样,那更得有劳了!”李自成客气地说道。 “不过,你们找小石爷什么事?” “我们叔侄二人,初到贵宝地,想跟小石爷探讨一下佛理。”李自成隐瞒了他们来此投军的想法。 “那你们可找错人了,他不能见你们。”胖头孙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石爷信道,不信佛。” “佛道一家,不引荐一下,你怎么知道他会不见我们?” “这样吧,我试一试。”胖头孙拿眼瞟了一下李过,“但说好啊,我只是试一试,他能不能见你们,那我可说不准。” “有劳!” “我看你们是外地人,敢问来自哪里?见了小石爷我也好跟他说。”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 “你们确定?”胖头孙突然惊讶地说道。 “当然确定了。”李自成怕他不信,于是说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 “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胖头孙搓了搓手,“你们二位是有所不知,我们小石爷,他也是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没准你们三位聊一聊,或许早就认识呢!老话说得好,人不亲,乡音亲;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嘛!” “你这死胖子,废话怎么这么多?”李过看着这胖子说话,就觉得啰嗦。 “嫌我话多,找别人去!” “补之,不要说话了。”李自成冲着李过说道。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见小石爷?”胖头孙报复性地瞪了李过一眼,随即目光立刻挪开。 “要是小石爷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越快越好。” “好说,我等会就去,到时候他一听你们二位是他老乡,准保高兴。” “多谢!不过除了这个事,我还有一事相求。”李自成说道。 “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李自成盯着他,说道:“肯定能,这可是你的老本行。” “你是说做饭?”胖头孙用试探地口气,问道。 “没错。”李自成顿了顿,然后继续道:“不过在做饭前得劳烦您一件事。” “何事?” “杀生。” 第104章 人间神仙,法力无边 “杀生?杀什么生?”胖头孙连连摆手,“您呐,另请高明吧!” “又没说让你杀人。”李自成说道,“你不是厨子吗?求你帮我们做点好吃的。” “嗐,做菜?那没问题。”胖头孙一口应道。 “好,那就好。”李自成转向李过,“去把那个报晓的芦花大公鸡抓来。” 只见李过,走进鸡笼,看准了那芦花大公鸡,一把就薅住了它的翅膀,把它提溜了出来。 一地鸡毛。 “把它给胖头孙,让他晚上给咱们炖只鸡,好好补补。”李自成说道。 胖头孙见李自成是让他杀这客栈的报晓鸡,连连摆手,说道:“你们要是想吃炖鸡,我上街给你们买来一只炖了便是,但这只鸡可杀不得,杀不得啊!” “都是鸡,有何杀不得?”李过怒道,“我二爹说杀得,那就是杀得!” 说完李过就去了灶房,拿出了一把刀,要割这只芦花大公鸡的喉咙。 “补之,且慢!”李自成叫道,“让胖头孙来。” “我说二位活祖宗,想吃炖鸡哪只鸡不能炖?那鸡肉都是一个味儿,为何非要偏吃这只?这只报晓鸡可是掌柜的心头肉,要是死了我可没办法交代。”胖头孙一边拒绝,一边摇头,“要不这样吧,你们把它杀了,只当是我没看到,如果掌柜的回头问起来,我就说不知。” “不行,就要你杀。”李自成给李过一个眼神,说道:“补之,帮帮他。” 只见李过一手提溜着这只芦花大公鸡,一手提着灶房拿出来的刀,就直奔胖头孙而来。 “别!别!我是服了您二位了,这鸡我杀还不成吗?”一想到刚才自己的胳膊,胖头孙就心有余悸。 “这就对了,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多没意思?”李过把刀和鸡都递给了胖头孙。 只见胖头孙,浑身哆哆嗦嗦,手中拿着刀,眼一闭,心一横,一刀就割断了这只报晓鸡的喉咙。 鸡血从这只报晓鸡的喉咙中,如一条线一般,流淌而下。 李自成不是非要吃炖鸡不可,即使想吃炖鸡,其实也不必非杀这只报晓的芦花大公鸡。 他之所以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他知道这只报晓的芦花大公鸡,是那掌柜的求来的,如果这只报晓鸡死了,那掌柜的肯定十分难过,定会向人间佛再去求一只。 如果掌柜的再求人间佛,那么他就可以看看,到底这鸡是怎么变出来的。 人间佛,人间佛,人间怎么会有佛?想必都是装神弄鬼。 既然要杀这只报晓鸡,那自己直接动手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让胖头孙来? 这就是李自成要杀报晓鸡的第二层意思了。 让胖头孙动手,是试探他。 虽然胖头孙是个厨子,杀生做饭也是他的职业,但他如果能不自己动手就不自己动手,这说明他信了人间佛。 可是,李自成让胖头孙动手杀鸡时,虽然胖头孙哆哆嗦嗦,但能看出,那是出于对掌柜的惧怕,怕杀了这只报晓鸡,不好交代,而不是真的不敢杀。 这样一来,就证明了一点,胖头孙他不信人间佛。 李自成一石二鸟,真是心渊似海。 “原来二爹是这个意思,我说怎么非要让那个死胖子杀鸡呢。”李自成叔侄二人回到房中后,李过边吃着炖鸡边说道,“不过说实话,这报晓鸡是真好吃,您看看这鸡腿,肉多紧实。”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李自成说道。 两人吃过了晚饭,又随意地聊了几句,就伴着窗外的风声,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早,就听见胖头孙在外边,一边敲着房门,一边喊道:“小石爷有请二位!” 李自成叔侄二人,一听小石爷有请,立刻来了精神,打开房门把胖头孙让了进来。 “何时动身?”李自成问道。 “趁着掌柜的还没回来,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胖头孙说道。 “好。” 李自成叔侄二人梳洗完毕,收拾妥当后,便跟着胖头孙来到了街上。 晨起的甘肃镇,到处可见一些人,他们围在几口井旁,口中念念有词地跪拜祈祷。 “死胖子,这些人怎么都起这么早?他们围在这井口旁干嘛呢?”李过边走边问。 “想必是求雨吧。”不等胖头孙搭话,李自成说道,“昨天掌柜的不是说过嘛,每次他们求完雨之后,咱们甘肃镇的几口枯井中,都会蓄满了水。” “说得正是。”胖头孙答道,“咱们甘肃镇已经有三个月不下雨了,这群人都是信奉人间佛的,他们此刻正围在枯井旁边求雨呢。而且,他们不是一大早来的,而是昨天就来了,在这已经求了一夜。” “一夜?就这么不吃不喝,一直在这念念有词地求了一夜?”李过惊讶地说道,“这群人真是没事闲的,有那工夫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好。” 李自成看到这群围在枯井旁虔诚的信徒,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昨天听掌柜的说,小石爷不信人间佛,镇守大人也不信,他们要是看到谁信那人间佛,就咔嚓一下子。” “说是这么说,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信徒这么多,法不责众,就是想杀也杀不完。”胖头孙叹了口气,“您看,我们掌柜的从昨日便见不到了,肯定也是在哪个枯井旁边,正虔诚地求雨呢。” “等他回到客栈,看到客栈的报晓鸡没了,没准过两天还得求只鸡。”李过笑着说道。 “补之,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自成说完李过,扭头看向胖头孙,说道:“你们掌柜的,因为你是小石爷的朋友,还对你隐瞒了他信人间佛的事呢,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那不成傻子了?”胖头孙说道,“我只是假装不知罢了。我自从跟小石爷来到这甘肃镇,只想老老实实地活着,可不想没事找事。再说了,掌柜的待我不薄,我就更不能说了。” “没错,没错。”李自成点点头,然后拍了拍胖头孙的肩膀,“你确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那是自然!”胖头孙挺了挺胸脯,一脸骄傲之色。 “你和小石爷是怎么认识的?我听你口音,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我们陕西人。”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胖头孙把他如何和石谦结识,又如何和石谦一起来到此地,一股脑地全都跟李自成叔侄二人说了,毫无隐瞒。 “原来是这样。”李自成沉吟道。 “可不,从石谦摇身一变,变成了小石爷,我还当真有点不大适应。”胖头孙说道。 “来水啦!来水啦!”突然一个井口旁,有人兴奋地大声叫道。 “这口井也来了!” “这边的井也来了!” 那些围在几口枯井旁的人,一个个都兴高采烈。 “让我们一起来感谢人间佛!”人群中有人提议道。 胖头孙淡淡地瞥了一眼这群人,说道:“都是老一套,看吧,一会儿他们又该集体磕头喊口号了。” “什么口号?”李过好奇地问道。 “人间神仙,法力无边。” “噗,真俗!”李过没憋住笑。 “看,我那掌柜的在那呢。”胖头孙用手一指。 果然,客栈掌柜的正混在胖头孙手指的人群中,一边磕头,一边随着众多信徒,面容虔诚地喊着口号。 “人间神仙,法力无边!” 第105章 沧海一声笑 镇守大人府后院。 一名眉目清秀、白面粉颜的男子,刚刚练完武艺,正坐在院中擦汗。 一名仆人端着一个托盘,侍立在一旁。 擦完汗,这名男子把手巾随意地丢在了托盘之上,然后问向身边的仆人,说道:“义父身体好些了吗?” “回小石爷,老爷的病还是没有起色。” “那我让你们找的那个神医,你们可曾去找了?” 仆人答道:“回小石爷,早就派人去找了,不过,还是没有关于尚神医的音讯。小人多句嘴,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话都说到这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石谦一挥手,说道:“讲!” “是,小石爷。”仆人说道,“这尚神医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也找了他一段时间了,就连您,不也是不远千里去那莲花观中几次了吗?可是还是一无所获。不如我们求求人间佛,老爷的病,说不定会有转机。也许那尚神医,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 “你信人间佛?”石谦扭脸看向身边的仆人。 这仆人看石谦有些不悦,连忙唯唯诺诺地答道:“小石爷误会了,我这也是着急老爷的病,所以才说出了这病急乱投医的话。” 听到仆人这么说,石谦心里舒服了一些,说道:“义父都病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只要别信那人间佛就好。” “是。” 说话之间,有一军卒跑了进来,单膝跪地,说道:“启禀小石爷,胖头孙把那李自成叔侄二人带到了,正在门房候着呢。” “请!”石谦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身边的仆人说道:“你先下去吧,如果再找不到尚神医的踪迹,你就广发江湖帖,就说谁能找到尚神医,赏金一千两。” “是。”仆人应声而下,忙他的去了。 “小石爷,近来可好啊?人我给您带到了。”胖头孙屁颠屁颠地跑向前,指了指身后的李自成叔侄二人,“这位是李自成,他身边的那位是他的侄子李过,他们都是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跟您一样,都是江湖上个顶个的英雄好汉。” 石谦打量了一下李自成叔侄二人,然后指了指院中的椅子,说道:“二位请坐。” 见李自成叔侄二人坐下了,石谦笑着看向胖头孙,说道:“你这张嘴啊,太会说话了!你我二人昨日刚见过,说什么近来可好?” “呸!”胖头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瞧我这臭记性。” 石谦笑笑,看向李自成叔侄二人,说道:“听胖头孙说,你们二人是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我的老乡。不知二人来这西北边陲有何贵干?” 李自成一拱手,说道:“我们叔侄二人,来到贵宝地,是想跟小石爷探讨一下佛理。” “这么老远,特意来甘肃镇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跟我探讨佛理?”石谦微笑道,“看样子你们可不像是俗家弟子。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爽快!”李过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喜欢爽快人!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二爹在老家杀了人,我们是来投军的!” “补之,不得无理!”李自成说道。 “无妨,无妨。”石谦毫不介意,“既然二位是来投军的,该去府衙,而不是来找我。” “府衙去不得。”李自成说道。 “为何?” “因为我们不信人间佛。” “哦?你们连这都知道?”石谦把手伸向口袋,攥住了两个骰子。 “怎么,小石爷不信?”李自成问道。 “我这么跟你说吧,来我们这投军的,像你们这样杀过人的多如牛毛,但来到这,没有一个说自己不信人间佛的。”石谦盯着李自成说道,“你看看那满大街的信徒,本来我以前是见一个杀一个的,但是现在,要不是……” 他本想说,要不是我义父久病,我不想杀孽太重。可是一想,头一次见面,没有必要交浅言深,石谦的后半句话,便咽了回去。 “所以你才跟那客栈掌柜的说,只要有人投军,一定要通知你?” “正是。”石谦答道。 “不是为了贪图饷银?”李自成咄咄逼人。 石谦把攥着骰子的手,从口袋中拿出,四下挥了挥,说道:“你看我这么大的家业,还至于贪图那点饷银么?” 确实,这镇守大人的府邸气派非凡。 “你确定如此气派的府邸,不是贪图饷银得来的么?”李自成针锋相对地说道。 “那你要这么想,我可没办法回答你了。” 说完,两人互视了一会儿,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很多话,其实不用多说,尤其是男人之间,互视一笑,一切都明了。 这就是,沧海一声笑。 笑过后,还是石谦先开口说道:“这样吧,既然李兄和侄儿刚来此地,又是我的老乡,不如就住在我的府上吧。” “不可啊,小石爷!”胖头孙急急地说道。 “为何?”石谦问道。 胖头孙于是把李自成叔侄二人,如何杀了报晓鸡一事,给说了出来。但是他是有分寸的,并未跟石谦透露,客栈掌柜的信人间佛。 胖头孙之所以提报晓鸡的事,是怕李自成叔侄二人搬进了镇守大人府之后,掌柜的叫他赔鸡,他无处说理。 “不就是一只报晓鸡嘛,一会儿你走的时候从我这带走几只。”石谦说完,指了指胖头孙,“你啊你啊,天天就惦记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石爷说哪里话?我也有大事,正要跟您说呢!”胖头孙一脸正色道。 “什么大事?” “关于人间佛的!” 第106章 娶妻的和尚 昨日夜间,胖头孙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坏了一夜的肚子,一个劲地跑茅房。 当他正在茅房酣畅淋漓之际,听到客栈外传来了一阵木鱼之声。 解完手后,出于好奇,胖头孙想出门去看看,到底那木鱼之声从何而来,但是他又怕自己遭遇不测,便偷偷地扒在客栈门缝上,向外观瞧。 有一个和尚正在往一些人家的门缝内塞纸条。 “就这个大事?”石谦问道。 “难道这还不是大事?”胖头孙认真说道,“咱们这除了敦煌人间佛的和尚,还能有哪的和尚?” “小石爷,这人间佛到底是佛门的哪一宗?”李自成问道。 “你有所不知,这人间佛乃是番邦吐鲁番境内的佛国之主,控制着敦煌的一窟两关,并非佛门的某一宗。”石谦解释道,“他们的佛主,自称人间佛,常年修炼秘宗功法,武功非凡,所以就连吐鲁番的军队也奈他不得。” “不过是一群秃驴而已,还敢成立什么佛国?他们怎么延续子嗣,不会靠的也是娶妻生子吧?”李过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你不要笑,他们还真是靠娶妻生子。”石谦正色道。 “可以娶老婆?”李过有些吃惊,“那还出家干什么?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补之,小石爷说得没错,那佛教起于古里国。在他们那里僧侣是可以娶妻的,相传如来佛就有一子,叫罗候罗。”李自成解释道,“只是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戒律才逐渐变得严格起来。” “没错,这就是他们长盛不衰的原因。”石谦补充道,“敦煌佛国,他们遵照那古里国佛教旧制,管男性僧侣叫比丘,女性僧侣叫比丘尼。” “尔时,此三千大千世界,一切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李自成说道,“这里的比丘就是男性僧侣,比丘尼就是女性僧侣。” “什么乱七八糟的,真麻烦!”李过一句话也听不懂。 “哎我说,我刚才说了那个半夜敲木鱼的和尚,你们怎么没反应啊?”胖头孙对其他人对自己的不重视很是不满。 “你不要着急,这个事我会调查的。”石谦看向胖头孙,说道:“这个信息很有用,至少说明了一点,敦煌人间佛的人已经渗透进了我们甘肃镇。” “这还差不多。”胖头孙满意了。 “既然朝廷让我义父做这个镇守大人,那么我就要保证此地的安全,绝不能让人间佛的人渗透进来。”石谦说道,“近年来,他们的野心越来越大了,长此以往,还能了得?” “说到镇守大人,我冒昧地问小石爷一句,令尊为何不见出来?”李自成拱手问道。 石谦还了一礼,说道:“你有所不知,家严常年病患卧床,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不便出来见客。” “不知镇守大人何病,一直卧床不起?”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石谦说道,“家严虽是内官,但也是弓马娴熟,所以才被朝廷派到了这里,做了镇守大人,以节制总兵杨肇基和参将王国。不巧的是,他在一次和人间佛作战的时候,跌落马下,把腰给摔伤了,从此腰伤连带着双腿麻木,卧床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原来如此。可否找人看过?”李自成问道。 “遍寻名医,都说需要腰部开刀,才有起身的可能。”石谦一谈到义父,不禁有些伤感。 “那为何不开刀,却拖了如此之久?” “是啊!”李过也随声附和着。 “因为给腰部开刀不是一件小事,必须医术高明之人才可行此手术。我找的医生,虽然也是外科名医,但是治疗跌打损伤尚可,可是要是开刀,那还差得远。”石谦继续说道:“否则贸然开刀手术,轻则经脉受损,病情加重,重则瘫痪,不能自理。” “确实如此。”李自成感慨了一下,说道:“我们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腰部损伤,此乃练武的根基。可是,不知哪位医生能做得如此手术?” “给家严看过病的名医都说,尚炯神医可做得此手术。”石谦接道,“只是这尚神医,在江湖上行踪不定。” “除了他,天下便无第二个人么?我就不信了,难道非要找这个尚神医不可?”李过不相信天下只有尚神医可治镇守大人的腰。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肾为水,心为火,肝为木,肺为金,脾为土。”石谦解释道,“而这腰病,不在五行之列,必须尚神医才可医治。” 李自成在来之前,听胖头孙说过,这小石爷信道不信佛,所以对小石爷说出这一番理论,并不觉得奇怪。 “只要坚持,总能找到的。”李自成劝慰道。 “没错,要不是这人间佛,我义父也不会成了这个样子。”石谦忿忿说道,“我与人间佛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既然令尊大人卧床,朝廷就没想过让令尊大人回京?” “哼,回京?”石谦轻蔑地说道,“天启年间魏阉把持朝政,正是因为我父亲和他不和,才被派在此穷乡僻壤之地。去年,可算熬到了魏阉倒台,可朝廷又以官员不足为由,拒绝让家严回京。” “这是什么他妈的狗屁朝廷!”李过骂了一句。 “补之!”李自成向李过瞪了一眼。 “无妨。”石谦说道,“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我早就看这朝廷不顺眼了,早晚有一日,我反了他不可!你们叔侄二人不也是被朝廷逼迫到了此地吗?” 李自成见石谦如此爽快,也就不再顾及,把自己因何杀人,为何又来到此地,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这才是咱们陕西汉子!”石谦快活地说道,“胖头孙,晚上你先别走了,麻烦你准备一桌酒菜,我和李自成叔侄二人要喝个痛快!” “得,你们倒是痛快了,累我一人。”胖头孙小声自语道。 “胖头孙,你刚才说什么?”石谦问道。 “回小石爷,我说今天真是痛快,定要做出一桌好菜!”胖头孙昂首答道。 “小石爷,既然令尊大人和人间佛作过战,想必一定是见到过人间佛了。”李自成说道。 “很可惜,家严不曾见过那人间佛。那次作战,人间佛并未派出一个比丘和比丘尼。” “那怎能称之为作战?” 石谦眸子微眯,回忆道:“家严坠马是被那人间佛的真气所致。据传,人间佛的武功造诣,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深不可测,他不用出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 “这么厉害?”李过不信。 “就是这么厉害。”石谦平静地答道。 第107章 身世之谜 石谦,甘肃镇的镇守太监石敬忠的义子,出生于广西莲花观中,他的生母是莲花观中胭脂门的最后一任门长,女道,净心散人。 至于他的生身父亲是谁,连他母亲自己也不清楚,想必是当初某个和她行苟且之事的男子吧。 毕竟胭脂门是以莲花观为掩护,做皮肉生意的场所,所以,留一个男婴并不合适。于是,净心散人就把他卖给了一个人口贩子,几经辗转,石谦随人口贩子,到了当时还在西北督军的太监石敬忠的府上,被其收为了义子。 石谦在陕西延安府米脂县长大,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米脂人。 等石谦长大成人后,石敬忠心想,自己本来就是太监出身,石谦是自己义子的身份,想瞒也瞒不住,于是就把他被收养之事告诉了他。 净心散人,虽然是胭脂门的门长,略卖幼童、无恶不作,可是石谦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 做过母亲的都知道,自己的孩子自己最心疼。虽然她卖掉了石谦,可是还是日夜思念,为了稳定自己的心神,她只当是这个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在何处楼的第一层右侧石室内安放了一个石谦的灵牌。 问题是,净心散人怎么知道他的孩子叫石谦?石谦这个名字可是石敬忠给起的。 原来,她把自己孩子卖掉后,曾经让胭脂门的一个小道姑跟踪那人口贩子,以防不测。 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 那个跟踪人口贩子的小道姑,一直暗中保护着石谦,直到他被石敬忠收养,还是不放心。 石谦被起名为石谦那天,跟踪他的小道姑以为他做法事为名,混进了石敬忠的府上。当她看到石敬忠对这个孩子喜爱得无以复加时,才算安心,回到了莲花观复命。 所以,净心散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叫石谦,并不奇怪。 净心散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再见过石谦。 净心散人去世之后,恰好又遇到灾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土匪横行,胭脂门的道姑们就都散去了,于是莲花观也萧条了下来。 散去时,这群道姑怕身上带太多财物,被土匪盯上,于是她们把这么多年积攒的财物都留在了莲花观何处楼。 可是,无巧不成书,这群貌美的道姑躲过了土匪,却没躲过溃兵。 她们刚出莲花观不久,就被当时剿匪失败而逃亡的一群溃兵盯上了。 饥渴的汉子遇到貌美的道姑,结果可想而知,除了当年跟踪石谦的小道姑逃脱了外,其他人都被这群溃兵发泄完给杀掉了。 活下来的当年小道姑,无处话凄凉,冥冥之中,脑海中想到了当年净心散人的孩子,石谦。 她跋山涉水来到陕西,却打听到石敬忠已经被调到了甘州,做了镇守太监。 无可奈何,她又一路向西,来到了甘州,也就是甘肃镇。 当时,正值石敬忠被人间佛的真气所伤,四处求医。她便谎称自己会治病,入了镇守大人府。 她哪里会看病?假装把脉之后,便说自己无能为力。 但是,她却见到了当年净心散人的儿子,石谦。 多年未见,石谦已经长大成人了。 她和石谦聊起石敬忠的病情时,石谦无意中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多个名医给他推荐,他义父的病只有一个叫尚炯的神医才能治好。 听到石谦如此说,这个当初跟踪他的小道姑突然计上心来。 她说,她虽然治不了病,但是她有一个方子,可保石敬忠气血畅通。 石谦听过后,连忙问是什么方子? 当年的道姑说,方子太长,需要纸笔,而且她希望,石谦能给她倒一杯茶来。 石谦爽快地答应了。 趁着石谦给她倒茶之际,她挥笔就把石谦的身世,以及莲花观的由来掌故,包括观中的所有秘密都写在了方子上。写完后,她又在最后写道,当年尚炯神医曾逗留在莲花观,并留下了一本医书,或许能治石敬忠之病。 写完这些,当年的小道姑便趁着府中众人不备,悄悄地溜走了。 等石谦倒茶回来时,发现道姑已经不在了,只有她写的方子留在了桌上。 他拾起方子,看过后,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再去派人寻这道姑,哪里还寻得见? 看完这道姑的方子后,石谦日夜寝食难安。 为了验证这道姑方子上写的到底是真是假,石谦决定,自己亲自去莲花观跑一趟,以验虚实。再一个,方子上还写着,尚神医有一本医书曾留在莲花观,如果能找到这本医书,即使找不到尚神医,也许义父的病也能有救。 就这样,石谦踏上了去莲花观之旅。 果然,莲花观如道姑留下的方子上所写的那样,有机关、有暗道、有财富。 但是他是为了尚神医留下的医书而去,并不贪恋钱财,所以每次进何处楼,他都不动那里的宝物。 虽然每一次去何处楼,他都找不到尚神医留下的医书,但是每一次去,他一想到自己是在那里出生的,就不免心中感慨。感慨一次,他就擦拭一次何处楼的尘埃。 他上一次去莲花观,是在一个大雨之夜,头戴儒巾,身穿襕衫,扮作了秀才。 也就是在那个雨夜,他遇到了在莲花观中要取道姑行头的宛儿。 他本可等宛儿走后再找尚神医的医书,但是他来之前,义父的病又重了,他不想耽搁,只得哄骗宛儿,说莲花观中有大秘密,好尽快下地道寻找医书。 什么自己爷爷是修建莲花观的工匠,这些全是他当时骗涉世未深的宛儿所编的瞎话,没一句真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至于石谦把找到的百宝箱给了宛儿,完全是因为自己不缺钱,又看宛儿身世可怜,发了善心。 陪宛儿走漓江水路,则是因为他正好顺路要回甘州。 漓江上和胖头孙乘小船先行逃脱,原因是因为他着急要回甘州,不得已而为之。 江湖际遇,果然神奇。 第108章 敦煌人间佛 敦煌莫高窟,坐落于河西走廊的西部尽头,从十六国时代开凿,一直持续到元代,共有一千余年的历史。 历史的风霜,刮在敦煌,让莫高窟显得庄严而又沧桑。 敦煌莫高窟九层楼上,一个头戴白色无脸面具之人,正在说法。 他身披金色袈裟,内衬金色僧袍,正盘腿坐在须弥座上。 他就是,敦煌人间佛。 他的四周,围着大小比丘和比丘尼,正在虔诚地听他说法。 没有人见到过他的法相,从来没有。 虽然六扇门派过无数的高手刺杀他,但每一个来的高手都在距他几里之遥时,被他的真气所阻,或死或伤。 或死?或伤?死是正常,伤则是他手下留情,可能恰巧那天心情不错。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请问佛主,何为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正在听法的一个比丘问道。 “从卵中生,破卵壳而出者,谓名卵生。所谓人及畜生,至二足虫,从胎藏而生者是胎生。所谓湿生,是依靠水分而生者。所谓化生,属由业力而生,所谓诸天、大地、饿鬼、若人、若畜生,谓名化生。”人间佛解释道。 “多谢佛主赐教。”刚才提问的比丘双手合十,徐徐退下。 人间佛还礼之后,继续宣法:“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敢问这就是佛主不露法相的原因吗?”一个比丘尼问道。 “正是。”人间佛手捏花瓣,答道。 “佛主可见如来,何为如来?”这个比丘尼继续追问。 “所谓如来,即是觉悟,见到如来,心法大开。一尘埃中有三千大世界,你我诸生不得执迷虚妄。这就是,天外有天。” “弟子不懂,尘埃小,天地阔,尘埃岂能有三千大世界?” “善哉,善哉。”人间佛说道,“尘埃比起微尘来说亦大,天地比起宇宙来说亦小。所以万事万物,无绝对的大小,一尘埃中也会有三千大世界。” 提问的比丘尼双手合十,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正在人间佛说法之际,一个和尚已经飞马来到了九层楼下。 人间佛有感,跟众比丘和比丘尼说道:“诸生退下吧,今日就讲到这里,好生温习,他日定可修成罗汉正果。” 听法诸生双手合十,趋步徐徐退去。 见听法诸生全都出了九层楼,刚才飞马来到的和尚,快步下马,走了进去,见到人间佛,躬身施礼道:“佛主,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可查出,到底是东边哪里发出的龙光?” 前几日,人间佛在九层楼上望气之时,感到东边方向有一股强大的龙光刺来。 这龙光夹杂在自然光下,只有如人间佛般的法力强者,才会有感。 和尚答道:“回佛主,已经查到了,在甘肃镇。弟子按照佛主教我的方法,一路追随龙光,来到了甘肃镇的一家客栈之外。” “你确定这龙光来自于甘肃镇的一家客栈?”人间佛有些疑惑。 “弟子确定。” “这就怪了。”人间佛说道,“看来这龙光不是来自于京城。在那甘肃镇,会有什么人能发出如此这般强烈的龙光呢?” “莫不是崇祯帝到了甘州?”和尚答道。 “不可能,我求问过上帝,他老人家跟我说,暂时不会安排崇祯帝到甘州。” “那上帝没说,谁来甘州了吗?” “大胆!还敢这么问?”人间佛高声喝道,“小心你没了命!” “是,弟子知错了!”和尚连忙吓得磕起头来。 “甘肃镇可有什么异样吗?”人间佛问道。 “这甘肃镇已经三个月没下雨了,大街小巷尽是求雨之人。”和尚答道,“弟子和往常一样,打开了地下暗河的阀门,让地下河水灌进了那几口枯井之中。” “嗯,很好。那些求雨之人都有什么反应?” “他们大喊口号,人间神仙,法力无边。”和尚一脸谄媚地说道。 “不错,不错!”人间佛满意地点点头。 “而且,弟子还在甘肃镇一些人家的门缝里,把您写的经文塞了进去。”和尚满意地说道,“这些人看到了您亲笔写的经文,一定口口相传,更加信服佛主了。” “你做得很好。”人间佛说道,“一会你下去,挑一个比丘尼,就说,佛主让她晚上与你双修,以修罗汉正果。” “多谢佛主!”和尚一脸喜色。 说完话,佛主闭眼用手掐指,口中念念有词,待他再睁眼时,只见眸中透出一股杀气。 这股杀气,给站在边上的和尚吓得一惊,浑身发抖。 佛主的眸中可是很少透出来杀气,这股杀气佛主只在六十年前有过一次。 “今年是哪一年?”人间佛问道。 “回佛主,今年是崇祯元年。”和尚心想,佛主不会老到连今年是何年都忘了吧。 佛主看出了和尚的疑惑,但只是淡淡说道:“我还没彻底老糊涂,我问你的是,今年是天干地支的哪一年。” “戊辰年。”和尚小心地答道。 “戊辰年,戊辰年。”人间佛连连嘟囔了两遍,“看来我跟那个老家伙的六十年之约,已经到了。” “传我的话,告诉阳关和玉门关,以及各处的关卡,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如果近期有一个老道来找我,一律不许阻拦。”人间佛命令道。 “一律不许阻拦?佛主,咱们佛国可是不允许外人涉足啊!”和尚不解地说道。 “我的话你没听懂吗?”人间佛厉声质问,“我说放行,就放行。” “是。”和尚诺诺答道,“可是这世间的道士众多,敢问佛主,您说的老道可有什么特征?” “好喝酒。” “没了?” 和尚试探性地又多问了一句。 “没了。” 和尚还没见过人间佛如此这般过,心中暗想,想必佛主口中的老道,定是一个不同寻常之人。 和尚又站立了有一柱香的工夫,见人间佛闭上了双眼,只是坐在须弥座上打坐,不再发话,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和尚欢天喜地去挑比丘尼去了,准备晚上双修。 坐如钟,人间佛岿然不动,但他的心中却早已波澜涌现。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人间佛果然不是凡人。 第109章 西北望,射天狼 岳州城西,张园。 宛儿正歪在后花园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晒太阳。 自从她的沙发做好了之后,她和张老樵两个人,为谁能坐这个沙发已经斗了好几次嘴了。 两人之间,互有胜负。 宛儿认为沙发是她的发明,而张老樵认为他出力最多。此时,趁着张老樵还没起床,宛儿正在独自享受着沙发带给她的舒适。 虽然宛儿身体上在享受着,但是脑子却一刻也没闲着。 想必这李自成已经到了甘州了。 李自成,未来将会成为全国大名鼎鼎的闯王。不过,虽然杀进了京城,可还是败了。 难道,这就是他的归宿吗? 如果我要见了李自成,帮帮他,会不会就有可能让他顶替东虏,当上中原的皇帝? 自从破境之后,宛儿已经不再需要用《周易》来推演天下大势了。天下大势早就进了她的脑海之中。 要不要和李自成见上一面,帮帮他? 宛儿还没想好,李自成真的顶替了东虏,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正在宛儿犹豫之际,张老樵已经醒了,正在院中吟咏着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两天,张老樵每次喝完酒,都会吟诵这首词。 这首词已经代替了他自编自创的小曲儿,成了他的新宠。 “我说樵老,是不是大清早的又喝多了?”宛儿歪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道,“这两天怎么不唱小曲儿了?” “丫头,老头子想跟你商量点事。”张老樵走过来说道。 “您可别打这沙发的主意啊?我跟您说,这两天我可够让着您了。”宛儿懒懒地说道,“虽然尊老敬老是我朝的优良传统,但是您也不能为老不尊,不知道尊老也要爱幼吗?” “丫头,这个沙发老头子以后不会坐了。” “樵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宛儿伸了个懒腰,“我是不会挂在心上的。” “我是来辞行的。”张老樵正色道。 辞行?辞什么行?为什么要辞行? 宛儿一听张老樵要走,立刻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宛儿认真地看向张老樵,果然,张老樵一本正经,并不像平日那般嘻嘻哈哈。 “樵老,您说的可是真的?”宛儿问道。 “真的。” “为何要走?在这待着不是挺好吗?我还打算给您养老送终呢。”说到这,宛儿眼眶有些湿润。 别看平时这一老一小时常斗嘴,但这么些日子,已经处出了感情。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张老樵说道,“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您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喝酒、吃鱼、睡大觉。您要是回终南山吾老洞除了睡觉,上哪喝好酒吃好鱼去?”宛儿挽留道,“您啊,就踏踏实实地在这住着,一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沙发随便坐,我不跟您抢了。酒,您也可以随便喝,想喝多少喝多少。” “丫头,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些。”张老樵说道,“我是要去敦煌赴一个六十年前之约。” “您说什么?”宛儿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掏了掏,“敦煌?六十年前之约?” 如果是赴一个甲子之前的约定,那么张老樵活了多少岁? “对,六十年前之约。”张老樵平静地说道,“六十年前,我当时还在终南山重阳宫,曾经和敦煌人间佛大战过一场,我二人打了个平手。那次之后,他约我六十年后去敦煌找他,再一决高下。” “樵老,您说的可是被六扇门追杀,还生还的,那三人之中的敦煌人间佛?”宛儿一脸震惊。 “就是他。” “樵老,一甲子之约啊!”宛儿惊叹道,“您活了有多少岁?一千岁了有没有?” 张老樵笑了笑,说道:“没那么夸张,但几百岁是有的。” 听到这话,宛儿脑中五雷轰顶,嗡嗡直响。 “樵老,您没开玩笑吧?您这岂不是长生了?” “长生还达不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张老樵平静地说道,“就算那彭祖,不也是活了八百多岁,还是难逃一死吗?” 不知为何,宛儿脑中闪过了一本书,叫《射雕英雄传》。 因为她听张老樵跟他说过,他出自全真教。 宛儿想到这里,弱弱地问了一句:“樵老,您既然出自全真教,可曾知道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 “知道。”张老樵说道。 “那您可曾亲眼得见过?” “这倒没有,我也没活那么久。” “哦。” “但是长春子丘处机是我师父的师父。”张老樵补充道。 “您的师父是?” “虚静子赵道坚。” 宛儿没听说过,但她知道尹志平,于是问道:“尊师和尹志平尹道长是什么关系?” “同门师兄弟。” “那尊师大还是尹道长大?”宛儿眼眶早就不湿润了,她现在满脸写着好奇。 “这个,以后有机会慢慢再聊吧。”张老樵说完,脸上又露出了平时的老样子,“老头子今天一是来跟你辞行的,再一个也是想求你点事。” “什么事?您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宛儿右手举过头顶,郑重发誓。 “嘿嘿,你这小丫头,肯定能做到。”张老樵露出两排大白牙,“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上一百坛丹丘生上路?” “樵老,您再说一遍?” “丫头,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上一百坛丹丘生上路?”张老樵又寡廉鲜耻地重复了一遍。 “您听好了。”宛儿微笑地看着张老樵,答道:“不能!” 第110章 约法3章 “不能?”张老樵没想到宛儿会拒绝他,“小丫头片子,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带你一百坛丹丘生还这么吝啬?” 本来张老樵辞行,弄得宛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他居然恬不知耻地要带上一百坛丹丘生! 这让宛儿心底里对张老樵的一丝挽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走就走吧,带点东西走也是应该,可是张口就是一百坛丹丘生,真当宛儿是开酒馆的了? 张老樵,还是那个奸懒馋滑的老头,临走也不留下个好印象。 “一百坛?亏您想得出来!”宛儿坚决说道:“不行!” “八十坛!”张老樵满脸堆笑。 “不行!” “五十坛!不能再少了!” “跟谁俩呢?” “那我走的时候,你总得表示表示吧?”一个老头子,居然为了酒,哀求一个小丫头。 张老樵要去敦煌和人间佛赴一甲子之约,李自成又在甘州…… 宛儿想了想,说道:“带酒上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您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约法三章?”张老樵一听可以带酒,立刻眉开眼笑,“别说三个条件,就是三百个,三万个条件,老头子也答应你。” “说好了?可不能耍赖反悔!”宛儿深谙张老樵是个什么性格的老头。 “决不反悔!”张老樵渴望地说道:“我什么人啊?我可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岂能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的事还少么?这老头子,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 “好。”宛儿背着手,踱着步,“这第一条,您带酒只可以晚上喝,白天不许喝。” “没问题,没问题。这有何难?”张老樵心想,反正你又不跟着我,什么时候喝你上哪知道? 于是,他奔儿都不打地说道:“我白天要赶路,就是让我喝我也没工夫。后两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嘛,您得带上我一起上路。”宛儿看向张老樵,一字一顿地说道。 “带上你一起上路?不行,不行!”张老樵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丫头,我是出去打架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万一把你磕了碰了怎么办?不行,不行!” “您去跟人打架,又不是我去跟人打架,怎么能把我磕了碰了?”宛儿有些气道,“我多说是在旁边看看热闹。” “看看热闹?”张老樵一脸不屑,说道:“你可知那人间佛是什么人?他的修为可不低。如果我俩打起来,不说是日月无光,也差不多是天地变色,万一磕了碰了的,你还嫁不嫁人?再说了,路上带着你,太麻烦。” “太麻烦?我怎么麻烦了?”宛儿不高兴了,“磕了碰了的,我可以离你们远点,但您居然说我麻烦!” 本来张老樵的主要中心思想是,怕宛儿在他和人间佛打架的时候被误伤,出于担心她的安全,才说路上带着她太麻烦。 可是宛儿,她却认为,张老樵是因为嫌路上带着她太麻烦,才拿怕她磕了碰了做借口。 这男女之间,果然脑回路不同。 男女之间的不同,不光是身体上和生理上的不同,那可是全方位的不同。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老樵解释道,“主要还是怕磕了碰了你。” “我就问您,您还想不想带酒上路?”宛儿直奔核心。 “想!” “那就带上我。”宛儿说道,“而且您带上我也不亏。第一我身上有钱,一路上保证您不会风餐露宿;第二我心细,万一您老有个病吾的我也能照顾。毕竟,您也几百岁了不是?最后,您不带上我,我不可能让您带走一坛酒。” “这,这,好吧!带上你就带上你,要不是为了那口酒,我可不答应。”张老樵妥协了,“但是丫头,我可得提醒你,到时候我真跟人间佛打起架来,你可得躲远点,真容易伤着!” “知道了,我又不傻。”宛儿一听张老樵同意带上她,心里立刻乐开了花。 “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张老樵擦了擦头上的汗,和这个丫头说话忒费脑子。 “这第三个条件嘛,就是上路前,我会买一辆马车,还得劳驾您当我的车夫。” “当车夫?” “您是不是又想说不行了?” “行,行,怎么不行?”张老樵脸上的不乐意都快挂到天上了。 一个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给宛儿当车夫,想想都不容易。 “咱能不能步行,或者骑马?”张老樵试探性地问道。 “步行累不累?” “累……” “骑马颠不颠?” “颠……” “还是的啊,坐马车多舒服!”宛儿一脸得意,“您也不用不服气,我出钱买车,您出力驾车,公平。况且,您驾车也是坐着,不累。” “哼!”张老樵已经懒得搭理她了。 “买马车可以拉上您的酒。”宛儿语重心长地劝道,“步行和骑马怎么带酒?也不方便不是?我这也是为了您!” “知道了,你可真是伶牙俐齿。但有一条啊,我驾车可以,要是有人认出了我,你可不能说我是你的车夫。” “那我说什么?” “你就说我驾车是为了活动筋骨。”张老樵想了想,说道,“你说说,本来是我自己的事,这弄得可倒好,成了我驾车带你出游了!” “樵老,我不也是想出门多见识见识嘛。”宛儿哄着这老小孩,说道,“您说,您要真一个人走了,我一是不放心,再一个我一个人在这也不安全不是?就当是您将就着我这小辈了。” 张老樵瞥了宛儿一眼,说道:“这还差不多。打算路上给我这马车夫带多少酒啊?” 这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我的计划是,买个大马车,要四匹好马,拉两节车厢,专门用一节车厢给您装酒。”宛儿计划道,“至于能装多少酒,那完全看您怎么摆了。您要是摆得多,那就多装些,您要是摆得少,那就是您手艺不行,可怪不得我。我反正是不会参与,否则沾包了,说不清楚。” “嗯,小丫头,还是心疼我这老头子的。”张老樵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还怕您反悔呢!”宛儿说道。 “咱什么时候出发?”张老樵问。 “是您跟人间佛约架,又不是我。您看什么时候出发能赶得上?” “我算算啊!”张老樵低着头,用手指头数着日子,“要不这样吧,咱三天后出发怎么样?” “三天后出发,赶得上?” “赶得上,而且还绰绰有余。”张老樵说道,“那天,宜出行,宜婚丧嫁娶,是个黄道吉日。” “好,那就全依樵老做主了。”宛儿深深施了一礼。 张老樵心想,这丫头,哪天出行的小事答应得倒是挺痛快的,大事可没一件让我说得算的。 罢了,这次与人间佛的比试才是大事。 六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他的修为是否又精进了? 第111章 输了半招 当宛儿把马车买回来之后,张老樵只看了一眼,立刻就不乐意了。 为什么? 拉车的四匹马也是好马,千里名驹。车厢也是好车厢,宽敞明亮。 张老樵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不高兴是因为,宽敞明亮的那个马车厢是坐人的,而另一个装酒的车厢却破破烂烂。 这节车厢不仅破破烂烂,而且又小又四处漏风。 “丫头,不公平了啊?凭什么我那装酒的车厢又小又破?”张老樵一脸不乐意。 “因为坐人的车厢和装酒的车厢就是不一样啊!”宛儿很认真地说道,“您想,如果装酒的车厢也弄那么好,又不坐人,是不是有些浪费?” “那也不能这么破吧?那些酒可都是好酒呢!”张老樵说道,“丫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坐人的车厢装酒,装酒的车厢坐人。” “您老想得真美!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看你,一个人要那么大的车厢多浪费?”张老樵陪着笑,“不如这样,咱们物尽其用。” “我跟您说,这丹丘生之所以好喝,就是因为它的储存方式。”宛儿一脸正经地说道,“如果放在宽敞明亮的车厢里,如今天气越来越热,阳光又足,没几天这酒就变味了。到那时候,您想喝可就喝不成了。” “当真?” “当真。” “行吧,行吧,破车厢就破车厢吧,反正也不是坐人的。”张老樵可不想再跟宛儿讲理了,他开始一坛一坛搬起酒来。 “樵老,这就对了嘛。”宛儿笑着说道:“跟女儿家讲理,您永远也扯不清楚。” “哼!”张老樵用鼻孔回应了一下。 “谁让你骗我的。”宛儿转过头喃喃小声说道。 “丫头,我耳朵可不背。”张老樵听到宛儿的话,回道:“我骗你什么了?” “您还记得您跟我说过,在江湖上,有明一朝,上过六扇门江湖追杀令名单的,有三个人生还嘛。” “怎么不记得?”张老樵说道。 “我当时问过您,这三人既然这么厉害,那他们三人的修为比您如何?您是怎么回答的?” 张老樵当时的回答是,没试过。 看到张老樵不说话了,宛儿继续说道:“您当时的回答可是,没试过。并且,您还跟我解释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更是风云诡谲。对不对?” “对。” “那您为什么又说,六十年前,当时还在终南山重阳宫,曾经和敦煌人间佛大战过一场,二人打了个平手?那次之后,他约您六十年后去敦煌找他,再一决高下?”宛儿咄咄逼人地问道。 “嗐,就这个?”张老樵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还能是哪个?我发现您又多了一个缺点,爱骗人!”宛儿赌气道。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了。您要是骗我,我以后还怎么相信您?” “很简单,就一句话,那次比试我输了。”张老樵叹息道,“输了他半招。我怕丢人,所以才说没试过。” “我该不该相信您?”宛儿瞪着张老樵,说道:“您看我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良久。 宛儿信了。 毕竟和张老樵接触了这么久,张老樵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哎,我跟你提完要去敦煌的事后,就后悔了。我老头子也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好不好?我这次去赴约,就是为了还当年输他的半招之耻。”张老樵说道,“本以为你这丫头早就忘了这事了,没想到对这种事那么上心。” “樵老,我跟您说,我记性可好着呢!一个谎言,永远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宛儿看了看张老樵的眼睛,说道:“您啊,以后少喝点酒,对您恢复记忆有好处,省得谎话都圆不上。” “死丫头!”张老樵笑道,“你可真是个人精!” 紫禁城,承乾宫。 崇祯帝正在和田氏下棋,他身后站着王承恩,手拿着扇子,正在给崇祯帝和田氏扇风。 “田妃,你最近的棋艺可是越来越厉害了,朕现在想赢你,得多动动脑了。”崇祯帝手执黑子,看着棋盘,正在想着要在哪里落子,“王承恩,你给朕看看,我该把这黑子下在何处?” “回皇爷,您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懂得下棋?”王承恩回复道,“这黑子白子,在奴婢眼里就跟那石头子似的,只有在皇爷和娘娘的手里,那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你啊,可真会说话。”崇祯帝落子后,看向田氏,“这回该你了。” “不玩了,不玩了,您又赢了。”田氏用手把棋盘弄得乱七八糟,“臣妾最近的香水用完了,皇上您能不能想办法帮臣妾再弄一些来?” “哦,可以。”崇祯帝对蹲在地上捡棋子的王承恩说道:“你立刻着人,去宫外的岳州宛氏商号买一些回来。” 一听崇祯帝对自己说话,王承恩连忙起身垂首,回道:“回皇爷,京城的岳州宛氏商号撤了。” “什么?”崇祯帝有些疑惑,“撤了?为什么撤了?” “奴婢不知。”王承恩答道。 “那就去北直隶其他分号买一些回来。” “回皇爷,整个北直隶都没有岳州宛氏商号了。” “你确定?岳州宛氏商号是不在北直隶开了,还是这个商号关门了?”崇祯帝追问道。 “回皇帝,奴婢听说,岳州宛氏商号只是不再涉足北直隶的业务了,并未关门。” “不再涉足?” “是。” 第112章 满江红 崇祯帝一听王承恩说,岳州宛氏商号不再涉足北直隶业务了,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温侨。 朕让他构陷岳州宛氏商号,最后可不是想要岳州宛氏商号收缩业务,岳州宛氏商号如果收缩了业务,劫富济贫的富,岂不是不富了? 这些江湖人,太鲁莽,做事总是不动脑子。 “皇上,您得给臣妾想想办法呢!”在一旁的田氏撒娇道。 “嗯,朕会给你想办法的,别着急。”崇祯皇帝劝慰着田氏,“王承恩,你先派人去其他省份的岳州宛氏商号,买一些香水回来。” “还有香皂和口红。”田氏在旁提醒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奴婢是明朝时期太监在皇帝面前的一种自称,他们由于身上少了一个零件,所以在皇帝面前只能把自己和宫中的婢女等同,故自称奴婢。 王承恩刚要退下,崇祯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他喊道:“等等!” 听到崇祯帝喊他,王承恩又回过身来。 “袁崇焕可接到了朕的旨意?”崇祯帝问道。 “回皇爷,据锦衣卫报,接到了。”王承恩答道。 “可曾上路了?” “回皇爷,这袁崇焕一接到您的旨意,只过了一夜,便马不停蹄地动身从广东赶往京城。” “他接到朕的旨意后,可曾有什么反应?” “这袁崇焕接到您旨意后的当晚,一夜未睡。”王承恩答道。 “一夜未睡?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会是愁得睡不着觉了吧?”崇祯帝苦笑了一下,“这辽东,现在可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奴婢想,这袁崇焕应该是高兴得睡不着觉。”王承恩小心地答道。 “何以见得?” “因为据锦衣卫报,这袁崇焕接到旨意后的那夜,一直在院中练剑,而且一边练剑,嘴上还一边吟咏。” “吟咏?他吟咏什么?” “是啊,奴婢也纳闷,你说他练剑就练剑呗,还吟咏起来了。于是奴婢我找了一个识字的人请教了一下,他好像吟咏的是什么,什么《满江红》。”王承恩眯缝着眸子,回想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崇祯帝把岳飞的《满江红》吟咏了一遍,问王承恩:“可是这首《满江红》?” 王承恩想了想,答道:“好像就是皇爷吟咏的这首《满江红》。没想到皇爷真是才华横溢,奴婢只是稍微提了那么一嘴,皇爷就能吟咏全文,不愧是当今的真龙天子。” 王承恩说完,弓着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崇祯帝被王承恩的彩虹屁夸得有些忘乎所以,说道:“朕即是真龙天子,当然不同于常人了。这首词名叫《满江红》,乃是岳王爷所作。” “皇爷真是博学多闻。” “看来这袁崇焕还真是高兴得睡不着觉,一边练剑,一边吟咏岳王爷的《满江红》,这是要做我朝的岳鹏举啊!”崇祯帝感慨万千,“朕一直苦于我朝没有忠心耿耿的大臣,这袁崇焕不就是吗?” “正是,正是。这也是因为天下清平,所以才人才辈出。”王承恩附和道,“上有圣明天子,下才会有忠心之臣。” “依臣妾看,这袁崇焕未必是高兴得睡不着觉,也有可能是怨恨得睡不着觉呢!”在一旁听着的田氏,给崇祯帝泼了一盆冷水。 “田妃何以见得?” “皇上您想啊,岳王爷是什么人,最后他的下场如何?这还不明白吗?”田氏提醒道。 “岳王爷乃是大大的忠臣,只是生不逢时,被那奸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崇祯帝叹息道:“真是可惜!” “皇上,您虽贵为天子,但也是只看到了其一,却未看到其二。”田氏继续说道,“这袁崇焕是借古讽今呢!” “田妃明示。” “皇上,既然这袁崇焕自比为岳飞,那您岂不就成了宋高宗赵构了?”田氏一语中的。 “这袁崇焕真是这么想的?”崇祯帝看向王承恩,有些不痛快。 王承恩偷偷看了一眼田氏,答道:“奴婢不知,只是据实禀报。谁想那袁崇焕吟咏的什么《满江红》,居然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皇爷乃当朝天子,定有圣断。” 王承恩在崇祯帝还在做信王时,就服侍崇祯帝,所以深知这田氏之所以在崇祯帝面前这么说,是因为不满意袁氏把袁崇焕推荐给了崇祯帝。 如果这袁崇焕真有才能,那袁氏岂不是成了后宫独宠了? 田氏当然不可能让崇祯帝如此信任袁崇焕。 再一个,如果袁崇焕得到了重用,以后岂不是会对孔门不利? 孔门? 田氏,闺名秀英。当初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得了宛儿的南海夜明珠之后,立刻就派人送到了田氏手里。 也正是因为田氏陪嫁的这颗南海夜明珠,虽然田氏不是正妻,但是处处得宠,高出周氏和袁氏一头。 主宰了后宫,就能左右皇上;左右了皇上,那孔门岂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田氏的田,和鸿源钱庄当铺田掌柜的田,不是一个田,但是他们都是给孔门效力。 作为四大鸿之一的鸿源,手伸得可够长的了。 这袁崇焕,不是孔门的人,按照此消彼长的道理,田氏当然不能让袁崇焕好过了。 崇祯帝生性多疑,优柔寡断,他平时是最讨厌让他圣断了。如果断对了,固然是皇上圣明,可是一旦断错了,连个替罪羊都没有。 “你们这群人,动不动就让朕圣断,难道朕养了一群废物?”崇祯帝对着王承恩发起了火,“今天朕就想听听你是什么想法!” 田氏看到崇祯帝拿王承恩撒气,解围道:“王承恩就是一个内官,他哪知道那么多,皇上您消消气。” 王承恩毕竟是崇祯帝身边的人,田氏心想,以后没准会有些用处,所以替王承恩说了一句好话。 崇祯帝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王承恩,挥了挥手,说道:“你先下去吧,想必你也没什么想法。” “谢皇爷!谢娘娘!”王承恩感激地看了一眼田氏,退下了。 “皇上,你不要生气嘛!”见王承恩退下后,田氏起身从后边搂住了崇祯帝的脖子,“臣妾也是随口说说,也许这袁崇焕不是这么想的呢?” 看到田氏如此,崇祯帝气消了许多,说道:“等袁崇焕进京,朕一定要好好跟他聊聊,要是他真如你说的这般,我非杀了他不可!” “这就对了嘛!”田氏撒娇道,“皇上晚上打算哪里歇息呢?” “朕乏了,不想动了,今天就在你这承乾宫吧。”说完,崇祯帝躺在了榻上,“你先给朕揉揉。” “是,我的好皇上!”田氏娇羞地答道。 第113章 酒池 京城六扇门院内,一车车的货堆得满地都是。这些货的外包装,无疑都写着岳州宛氏四个字。 “这怎么堆着这么多货?乱七八糟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怒道,“赶紧把色门的人都叫出来,让他们把这些货都堆到仓库里去!” “是。”只见一个瘦子应声而去。 瘦子走进色门内,对着一群横七竖八打着麻将的人喊道:“你们还不快去卸货?” “卸什么货啊?没看老子忙着呢吗?”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看都不看瘦子一眼,拿着手中的牌,打道:“二饼。” 话声刚落,只见他的下家,满脸堆笑地推倒了面前的牌,说道:“对不住了您呐,一条龙!” “姥姥的,又输了!”光着膀子的人一脸不甘心,“把老子逛窑子的钱都输光了!” “对不起,手风正盛。”胡牌的人开心地说道,“晚上的窑子,小爷我替你逛了。” 瘦子见自己说话根本不管用,于是走到牌桌前,一把就把牌桌掀翻了。 刚才胡牌的人见状,怒火中烧,抽起身旁的刀就要砍这瘦子。 “你把小爷的牌都给弄乱了,是不是活腻歪了?”刚才胡牌的人高声叫道。 “把你牌弄乱了又怎样?我看是你活腻歪了!”刚才在院中满脸横肉的大汉见瘦子半天不出来,自己便亲自进来了。 “谢门长,我不是那意思,刚才是跟您门内的小兄弟开个玩笑。”胡牌的人冲着这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笑道。 “是啊!是啊!”刚才打牌的人都跟着赔着笑。 这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乃是六扇门气门的门长,座首驾下二弟子,谢魁。 “还不赶紧搬货去?”刚才的瘦子踹了胡牌的人一脚。 胡牌的人立刻冲着屋内的人喊道:“兄弟们,赶紧跟我出去搬货!” 只见众人,一窝蜂地都跑到了院中。 “这帮孙子,不给他们来点厉害的,还真觉得自己一个个都是爷了!”谢魁指了指刚才的瘦子,“咱们气门数你最怂,还愣在这干吗?还不出去盯着点?” “是,门长。”瘦子一溜烟地也跑去了院中。 看着瘦子进了院子,谢魁见没什么其他事了,就直奔六扇门三司堂。 穿过三司堂的正堂,便是六扇门的后花园。谢魁远远瞧见,座首正靠在酒池边的榻上,看着酒池内的一群姑娘沐浴嬉戏。 谢魁不忍打扰座首,站在一旁。 “来都来了,就过来吧!”靠在榻上的座首,背对着谢魁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酒池中的一个姑娘喊道:“小红,你那可没洗干净!” “讨厌!”小红嬉笑道,“泡在这酒里,怎么能洗干净身子?” “这你就不懂了,消毒着呢!”座首一边喝着酒,一边调笑。 “座首。”谢魁躬身施礼道。 “嗯,岳州宛氏的货可运到了?”座首一边盯着酒池沐浴嬉戏的姑娘,一边问道。 “今日刚到,我刚才已经叫色门的人去搬货了。”谢魁恭敬地说道,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这个温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人跟我说,他在岳州城弄假会票,被人揭穿了,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那边的兄弟也跟弟子说了。” “看来岳州宛氏商号的高桂英不简单呐!”座首说道,“温侨刚跟高桂英那得了京城岳州宛氏商号的代理权,她们就撤了,是不是也太巧合了?” 谢魁想了想,说道:“依弟子看,这正说明高桂英是一个生意人。既然把京城的代理给到了温师弟,那就要言而有信,撤销了京城的生意。” “那为什么整个北直隶也都撤了?难道她因为一个京城的代理权,连偌大的北直隶生意都不做了吗?”座首声音里有些生气,“谢魁,你身为气门的门长,我的二弟子,怎么还是把问题想得这么简单?” 座首从身旁捡起一瓶香水,背身丢向谢魁,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温侨用假会票换来的香水。” 谢魁打开座首丢过来的香水,用鼻子闻了闻,说道:“座首,这味道不对啊?怎么有股清凉油的味?” “这就是清凉油。”座首拿起榻上的草莓,吃了一口,“要不是我提前让小红去院内验货,想必你们都还蒙在鼓里呢。这温侨,用假钞买假货,你还说那高桂英言而有信吗?” 谢魁不作声了。 “不过,这对宗主想要构陷岳州宛氏,却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由头。”座首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任何事情,都要从两方面看待。” “座首的意思是?” “没错,我的意思就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岳州宛氏商号发到京城的货,都是假货。到了那个时候,宗主的心愿不就达成了吗?” “座首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谢魁恭维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弟子知道。我应该立刻派人把那些假货都散出去,到了那个时候,人言可畏,高桂英卖假货就坐实了。” “糊涂!”座首叹了口气,“我教了你多少次,做事别想那么简单!” “那弟子该如何去做?还请座首示下。”谢魁不解地问道。 “小红!”座首冲着酒池叫道,“你来教教他!” 听到座首叫了自己的名字,小红笑嘻嘻地冲着谢魁喊道:“谢门长,把假香水里的清凉油倒掉,全都换成绿矾油!” 绿矾油为何物? 就是人们常说的硫酸。 “懂了?”座首问道。 “懂了。” “不争气的东西!还得让小红来教你!” 第114章 灯市口 京城,东四牌楼,有明一代北京皇城以东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东四牌楼,又被民间称作东四,因其在十字街路口四面各建了一座四柱三楼式的木牌楼而得名。 东四路口往南,有着名的米市、驴市、灯市,顾名思义,那是买米、买驴、正月看灯的地方。 东四路口,北至北新桥,南至灯市口,每天都人声鼎沸。这条路上,各种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地一个挨着一个。 之所以东四如此繁华,有很大一部分跟漕运有关。 北京以东的通县,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货物,从通县码头运往京城。这些成千上万的货物,从东边的通县出发,走最近的北京东城门,朝阳门。 什么奇异古怪的玩意,经过朝阳门,首先被运到的京城集市,便是东四了。 所以,久而久之,东四就成了京城以东,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在灯市口,谢魁和小红正在拾掇一个刚租来的店铺。 “我说小红姑娘,咱们为什么非要在灯市口租个店铺?多贵啊!”谢魁抱怨道,“正阳门外大街多好,也有店铺出租,而且还便宜。你们女儿家就不知道给座首省点银子?” “哼,座首差你这点银子了?事办砸了,省多少银子也没用!”说完,小红神秘地一笑,说道:“你能比我还了解座首?” “我是座首驾下二弟子,当然比你了解座首了。”谢魁不屑地说道。 “你了解的只是人前的座首,而我可还了解床上的座首。”小红妩媚地给谢魁飞了一个媚眼,“我问你,座首晚上几点起夜?睡觉之前最喜欢做什么?” 小红问谢魁的,谢魁当然不知道了。 他又不每天跟座首一起睡觉。 见谢魁的满脸横肉憋得通红,小红觉得很是有趣:“看你这满脸横肉的样子,等拾掇完了,到时候卖香水的时候,你可千万别露面。” “凭什么?我凭什么听你的?” “难怪座首说你不争气。”小红叹了口气,“咱卖的是香水,买主肯定都是姑娘家,如果她们看到你这个长相,吓都吓跑了,谁还来买香水?” 小红要不是座首的女人,谢魁早就跟她生气了。 “事真多,卖个假香水还得听你的!”谢魁压着怒气,“放着好好的正阳门外大街不去,非挑这儿。” 正阳门,也就是北京内城南面正中的城门,俗称前门,它的东边是崇文门,西边是宣武门。 正阳门往南,是北京的外城,被外城包围的部分,又被称为南城。靠近崇文门地区的,俗称崇文,靠近宣武门地区的,俗称宣武。 “这你就不懂了,亏你还是六扇门气门的门长。”小红说道,“你可听过北京城的一句民间俗语?形容京城的。” “什么民间俗语?”谢魁问道。 “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那正阳门外,就是崇文宣武,又穷又破的地方。你卖香水,会有在这卖得多?”小红反问道,“那南城不是打把式卖艺的,就是卖狗皮膏药算卦的,就连卖那吃食,不是豆汁儿就是卤煮,谁有闲钱买你的香水?” 小红说得确实不假,南城大多数都是穷人,他们都是外地进京做小买卖糊口的,消费能力一般。 这群人,住大杂院,衣衫褴褛,别说买香水了,平时能吃顿卤煮,那都是跟过年一样。 “嘿,我突然觉得,谢门长你还真适合去南城开买卖。”小红看着谢魁的满脸横肉说道。 “你不是说南城都是穷人么?” “不不不,你这面相,正适合卖卤煮。”小红憋着笑,说道。 “别拿我打镲了,我一会儿等开门了就躲后边去,省得影响你做生意。”谢魁把扫帚扔在一旁,说道:“我拾掇完了,咱能开门营业了吗?” “能了,快开门吧。” 谢魁打门开,出了店铺,登上了一个梯子,把岳州宛氏的牌匾挂在了门楣之上。挂好后,他又走进店铺,把小红提前准备好的促销水牌摆在了门口。 都准备完毕后,谢魁便自觉地躲回了铺子,搬了个板凳,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 “是岳州宛氏商号的牌子!”走在街上的一个女子首先看到了招牌。 “岳州宛氏?不可能吧?前些日子她们不是把京城的店铺都撤了吗?” “何止是京城啊?听说整个北直隶的生意她们都不做了呢!” “那这个岳州宛氏是真是假啊?不会是假的吧?” “谁知道呢?走,看看去!” 这岳州宛氏的牌子一挂起来,就围上了一群好奇的女子。她们都是岳州宛氏商号的忠实用户。 “你们不是撤了吗?”一个满脸麻子的胖姑娘问道。 “是撤了,不过我们还有些尾货,来不及带走,所以决定今天来个清仓处理。”小红解释道。 解释完,小红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五钱五钱,全店五钱!五钱银子,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你买不了马,买不了房。买个香水不算贵!五钱五钱,全店一律五钱,今天卖完就关店!” 见围观之人大多是观望居多,小红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于是回到店铺之中,拿出了琵琶,并搬了把椅子,坐在店铺门口开始弹唱揽客。 果然有效果。 “好琵琶,好一曲《春江花月夜》。”只见人群之中,一个脸色煞白之人喊道。 小红见有人叫好,连忙放下琵琶,起身施礼道:“多谢官人!” 此人看着搔首弄姿的小红,毫无反应,只是淡淡问道:“你们的货我都要了,你给我算算,一共需要多少银子?” “官人要全包了?”小红有些吃惊,没想到刚开门,运气就这么好。 “都包了。” 小红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脸色煞白之人,衣着富贵,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于是心中暗喜。 这批假货,包括香水、香皂、口红,如果卖给此富贵之家,出了事,那岳州宛氏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果这批假货,卖给散户,也就是那些普通人家,出了事,肯定不会有这等富贵人家闹得欢。 但,人靠衣裳,马靠鞍,谁知道他真有钱还是假有钱? 想到这里,小红说道:“这位官人,这批货全包了当然可以,但是您得先留下定钱,否则您要是反悔了,我可没处说理去。” 她想试验一下,此人到底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个脸色煞白之人思忖了片刻后,从身上掏出来两个大金锞子,“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取些给你。” “够了,够了!”小红一见此人上来就拿了两个大金锞子,顿时心中疑虑全消。 “敢问官人府上在哪?我随后叫人把货亲自送到贵府。” “这……”这个脸色煞白之人似乎有些犹豫。 “府上不方便?”小红试探道。 “正是。”脸色煞白之人回道,“不如这样,我现在立刻就回去叫人来拉货,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把这些货给我留着。” “官人放心,那是自然。既然我收了定钱,那就一定会等您的。”小红说道,“我们岳州宛氏商号,可是最讲信用了!” 碰到这么一个大买主,不给他留货,不是傻吗? “那就好,我现在就回去叫人。” 此人走后,小红看着此人的背影,心中暗暗高兴。 一看此人,定是非富即贵。 看来岳州宛氏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第115章 前门楼子九丈九 北京城有一句老话,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 前门,就是正阳门,但老百姓更愿意叫它前门。前门楼太高了,是整个北京城最高的一个门楼,所以又被称为龙门。它是天子之门,老百姓传说,它有九丈九那么高。 出了前门,就是正阳门外大街,也就是前门外大街。前门外大街再往南走就是天桥。 天桥之所以叫天桥,是因为它是汉白玉单孔的高拱桥,属于御道,专门是天子去天坛祭天时走的一条路。 嘉靖年间增筑了外城后,天桥附近就逐渐成为了北京外城的中心。 茶馆、酒肆、饭庄、杂耍,样样俱全,说书、唱曲、算命、青楼,无所不有。 在天桥以西,一大片大杂院掩护之下的角落里,有一个独门独院,隐匿于喧闹之中。 正房内,烟雾缭绕,一个脸色煞白之人,正躺在炕上吞云吐雾。 当年的万历皇帝过度沉溺于女色,导致身体日渐空虚,到了最后,只能依靠大烟来养精。 从此,这大烟就在宫中流行开来。 大烟,就是乌香,也叫鸦片、福寿膏,它抽多了不仅能上瘾,还容易致幻。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胡中官,今日不在宫中当差,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逍遥?”烟馆的老板一边把一盏灯放到炕桌上,一边说道。 中官,是明朝对宫中太监的一种称呼。 胡中官一边吞吐大烟,一边说道:“这不是今日我替王内相办了一件大事嘛,他老人家十分满意,就给我放了半天假。” “呦,恭喜啊!”烟馆老板奉承道,“现在谁不知道,那魏忠贤倒台之后,王内相就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您能给王内相办事,那就是给皇上办事啊!” 胡中官一脸得意,说道:“不要这么说嘛,这都是分内之事。” “您谦虚了!”烟馆老板说道,“您想想,崇祯朝里里外外的中官,有两万人之众,这么些人里,能给王内相做事的,那都是万里挑一出来的人才。” “哪里,哪里!”胡中官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吸了口大烟,说道:“我们现在可跟魏内相在的时候差远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魏忠贤在的时候,虽然号称全国有十万中官,可是毕竟是一盘散沙,当今圣上一下令,立刻土崩瓦解。如今虽然只剩下了两万人,可那都是精英啊!”烟馆老板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又一脸坏笑,说道:“胡中官怎么样?到位没有?要不要我给您找个唱曲儿的来?” “叫,立刻给咱家叫!一个不够,得要两个!虽说咱没了那话儿,只是做做样子,但是更得享受一下。你说是不是?” “是是,您身体棒着呢!” “哎!”胡中官突然叹了口气,“趁着现在年轻不享受,等到老了不中用了,还不是埋在那中官村。” 中官村,地处北京城西北的海淀,是埋葬宫中去世太监的地方。 “胡中官,这可不像您,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烟馆老板劝道,“您那命根子留着呢吧?” “当然留着呢,我还等着死后,留个全尸呢。”胡中官说完,示意烟馆老板附耳过来。 胡中官对着烟馆老板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把它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不会告诉你的。” 说完,胡中官哈哈大笑。 烟馆老板看胡中官大笑,也跟着尴尬地笑了起来。 胡中官丢给烟馆老板二两银子,说道:“捡好的叫!” “放心,您就擎好吧!” 说完,烟馆老板便出去了。 今日岳州宛氏商号门口,别看胡中官对小红的搔首弄姿毫无反应,可那都是装出来的。 不抽大烟前,他自卑,假正经。抽过大烟后,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男人,自信、洒脱。 烟馆老板叫的两个唱曲儿的进来了。 “你们多大了?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 “回大爷,我十六,她十四。”一个大一点的姑娘说道,“我俩都是大兴人士,我叫宝儿,她叫贝儿。” “宝儿?贝儿?”说完,胡中官哈哈大笑,“你二人合起来岂不是宝贝了?” “大爷说得是。”宝儿施礼道,“不知大爷想听什么曲子?” 胡中官见两人都拿着琵琶,于是想到了白天在灯市口听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说道:“你二人可会《春江花月夜》?如果弹得好,咱家重重有赏!” 宝儿和贝儿一听对面的人自称咱家,面面相觑。 胡中官发现两人对视,说道:“咱家就是咱家,服侍好了,给你们双倍的银子,而且还有这个!” 胡中官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说道:“岳州宛氏的香水。” 自从岳州宛氏撤出了京城,这岳州宛氏的香水在京城就成了俏货,尤其在这些女子之中,谁手中要是有那么一两瓶,那可了不得,一瓶就值个五两银子。 而且,这还不单单是银子的事,更是自己身份和道行的象征。 你弄不来的,我能弄来。你喷不着的,我能喷着。 宝儿和贝儿一见胡中官手中拿的是岳州宛氏的香水,立刻眉开眼笑,哪还管自己服侍的人是谁?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宝儿娇羞地说道:“大爷只要有岳州宛氏的香水,今日别说想听《春江花月夜》,就是让我俩人一起陪您一宿,也不是不可以。” “好!好!”胡中官开怀大笑道,“我就喜欢你们两个一起来,那才是我的大宝贝!” 第116章 银样蜡枪头 胡中官在烟馆逍遥了一整夜。 虽然他的那话儿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但是为了得到他手中岳州宛氏的香水,宝儿、贝儿还是极尽妩媚之能事,各显神通。 这一夜,胡中官很是满意。 “大爷,您觉得可还满意?”看胡中官醒了,正在梳头的宝儿立刻走过来问道。 “满意,满意。”胡中官笑着说道,“但是贝儿更棒!” “多谢大爷!”贝儿一边给胡中官端来漱口水,一边说道。 “难道奴就不够好了?”宝儿假装生气,把篦子丢在一旁,“说得奴都不想给大爷梳头了。” 胡中官看宝儿不开心了,连忙上前掐了一下她水嫩的小脸蛋,哄道:“都好,都好!宝儿也好,贝儿也好,少一个都不是咱家的大宝贝!”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了两瓶岳州宛氏的香水,说道:“大宝贝们可想要?” 一见胡中官掏出了香水,宝儿、贝儿的眼睛都跟着放出光来,这一瓶可值五两银子,比她们唱一天曲儿的钱可多多了。 宝儿连忙拿起刚才丢在一旁的篦子,给胡中官梳起头来。 待胡中官梳洗完毕,他把两瓶香水递到了宝儿和贝儿手中,说道:“咱家赏给你们了,以后留着慢慢用吧。” 宝儿、贝儿连忙接到手里,施礼感谢。 这贝儿毕竟才十四,花骨朵的年纪,不懂得深沉,一见岳州宛氏的香水,立刻便迫不及待地把它打开,喷到了手腕处,想闻一闻它的香味。 哪知,贝儿的手腕刚一沾上岳州宛氏的香水,就是一连串的惨叫,把身边的宝儿和胡中官吓了一跳。 再看,贝儿的手腕多处烫伤。 “这,这是怎么回事?”胡中官看着贝儿被烫伤的手腕问道。 “怎么回事?不得问你吗?”宝儿一把拽住胡中官,“你居然拿假香水骗我们姐妹,这亏着贝儿喷在了手腕处,要是喷在了脸上,岂还得了?” 胡中官看着贝儿烫伤的手腕,一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宝儿不依不饶地拉扯着胡中官的衣服:“你赔我们银子!你赔我妹妹!” 胡中官一时愣在了原地。 王内相让自己去买岳州宛氏商号的香水、香皂、口红。 王内相跟自己说,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北直隶都没有岳州宛氏商号,让自己去外省督办。 然而,自己却在灯市口发现了一家岳州宛氏商号的店铺,包圆了她们的所有货物。 而且,昨日已经把这批货运到了宫中,王内相十分满意,还夸我办事利落,并且放了我半天假。 岳州宛氏的货,如此珍贵,肯定不会给宫女去用,那么…… 想到这里,胡中官回过神来,沁出了一身冷汗! 他顾不上宝儿的叫嚷,也管不了贝儿的伤情,连忙推开宝儿,夺门而出,直奔紫禁城而去。 “你这个王八蛋,没根子的货,居然还敢跑?你给我站住!”宝儿见胡中官夺门而出,跟着就跑了出去。 可是宝儿哪里追得上胡中官?她的三寸金莲跑不了两步便跟不上了,望着胡中官远去的背影,只能顿足在胡同口大骂! 再说胡中官,一路狂奔,进入宫中。 “胡中官好!”一个小太监给他施礼道。 胡中官也顾不上搭话,抓住这个小太监便问:“可曾看到了王内相?” 小太监不知胡中官有何事,但是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道:“王内相,王内相正在,正在平台服侍皇爷批折子呢。” “糟了!糟了!”胡中官边跑边直奔建极殿而去。 到了建极殿殿外,胡中官知道崇祯帝正在里边办公,便放慢了脚步,整理了一下衣冠,哆哆嗦嗦地跟殿外的太监禀报,说有紧急情况,要见王内相。 “嘘!”殿外的太监沉声道,“你小点声!皇爷每天宵衣旰食,刚眯了一会儿,有什么急事你不能等会再来吗?王内相正在守着皇爷呢!” “这位中官,我有紧急的大事求见!还请您通融通融!”胡中官焦急地哀求道。 “辽东军情?”殿外的太监问道。 “不是。” “西北和白莲教的叛乱?” “不是。” “那就没什么大事。”殿外的太监淡淡说道。 胡中官一看这太监如此,连忙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偷偷塞到了他的手里,附耳说了下他要禀报之事。 不仅如此,他又把前因后果跟这太监说了一遍。 太监一听完,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连忙把刚才胡中官塞给他的银子又还了回去,说道:“居然是如此大事!你这银子我可不敢收!你现在立刻进去,把这件事禀报给王内相,我趁此工夫,去承乾宫!” 说完,这殿外的太监指了指胡中官说道:“你啊你啊!你可惹了大祸了!” 这殿外的太监飞奔跑向承乾宫。 再说胡中官,他定了定心神,蹑步进了建极殿,转进了平台。 此时的王承恩,正在平台给崇祯帝轻轻地扇着扇子。 崇祯帝已经伏案睡着了。 胡中官见状,内心砰砰直跳,长呼了一口气,小步走到了王承恩的面前。 王承恩看胡中官进来了,瞪了他一眼,扭头看了看睡着的崇祯帝,来到胡中官的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没看到皇爷这刚睡着吗?” 胡中官浑身发抖,磕磕巴巴地把岳州宛氏商号假香水的事跟王承恩小声地说了一遍。 “糊涂!”王承恩凝声道,“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回王内相,除了前门外两个唱曲儿的,再有就是刚才殿外的中官了。”胡中官哆哆嗦嗦地答道。 “你随我出来。”王承恩把胡中官引到了殿外。 “我跟你说,你小子算是有福气,捡了一条命。昨日你买的货还没送到田妃那里,否则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了!” 一听王承恩说,货还没送到田妃手里,胡中官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王内相,刚才殿外的中官已经去了承乾宫,想必就算货送到了田妃那里,他也能拦着点。”胡中官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 “嗯,这就好。” 两人正在殿外交谈,只听殿内平台传来了一个声音:“王承恩!王承恩!” “你随我来。”王承恩示意胡中官跟他一起去见崇祯帝。 进了平台,王承恩看到崇祯帝已经醒了,弓着腰轻声问道:“皇爷,您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朕哪里睡得着?这广西白莲教的杨夫人,听说闹得又凶了。这袁崇焕进京会不会从白莲教的地盘经过?不会有所拖延吧?” “皇爷,您心操得也忒多了!”王承恩在一旁劝道,“袁崇焕毕竟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而且又有皇爷保佑,就算遇到那什么杨夫人,也会逢凶化吉的。” “嗯,你说得是,是朕多虑了。”崇祯帝看了看王承恩身边的胡中官,向王承恩问道:“可有什么事吗?” 王承恩见崇祯帝看到了胡中官,连忙说道:“我派胡中官去给田妃娘娘采买岳州宛氏商号的货,他今日刚好回来复命。” “哦?可曾买到?”崇祯帝坐直了身子,问道。 “回皇爷,还没买到。他还没出京城便发现了一件跟岳州宛氏商号有关的事,于是特意回来跟奴婢禀报来了。” “哦?何事?说来听听。” 王承恩于是把胡中官所述之事,又转述了一遍,只是隐瞒了胡中官在烟馆听曲儿那一节。除了这些,还把胡中官被动发现假货,说成了他主动验出的假货。 胡中官在一旁听着,心里七上八下。 “有这等事?”崇祯帝关切地问道。 “是。”王承恩答道。 “现在这批假货在何处?” “胡中官一听岳州宛氏卖假货,生怕这批假货祸害京城的百姓,所以全给包圆了,目前已经运回了宫中。” “好!太好了!”崇祯帝兴奋地搓着手,指着王承恩身边的胡中官,说道:“赏!赏他白银一百两,锦缎两匹!” 胡中官一听,不罚反赏,这是什么逻辑?一时愣在了原地。 王承恩见状,连忙提醒道:“还不快跪下谢恩?” 胡中回过神来,连忙跪下磕头,说道:“谢皇爷恩典!谢皇爷恩典!” 第117章 为什么? 崇祯帝为什么对胡中官不罚反赏? 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可以整顿岳州宛氏了。 这一批假货到手,赃物俱在宫中,看岳州宛氏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崇祯帝赏完胡中官后又有些后悔。田氏想要岳州宛氏商号的货,而自己又要处理岳州宛氏。 如果处理了岳州宛氏,田氏那边想要的货怎么办?不处理岳州宛氏,朝廷又从哪里弄银子补充国库? 想到这,崇祯帝犯了难。 “皇爷,皇爷。”看崇祯帝愣神,一旁的王承恩提醒道,“胡中官在给您谢恩呢!” “哦哦,免礼平身。”崇祯帝回过神说道。 胡中官站起身来。 “皇爷,您要是没有其他的事交代他,我就让他去外省督办岳州宛氏的货了。”王承恩说道。 “先等等!摆驾承乾宫。”崇祯帝指了指胡中官,“你也跟朕一起过去。” 承乾宫外,刚才建极殿外的太监一直守着,寸步不离,他生怕宫中那批假货进了承乾宫。 此刻他远远看到了崇祯帝的銮驾,边上跟着王承恩和胡中官,他们面容平常,于是放下心来,冲着宫内喊道:“皇上驾到!” 承乾宫内,等崇祯帝坐定后,田氏坐在了他的身旁,说道:“皇上,今天白天怎么有空来臣妾这了?” “田妃,朕问你,这岳州宛氏如果没了怎么办?” 田氏听后一愣,说道:“皇上此话怎讲?” “你来说。”崇祯帝指了指胡中官,说道。 “皇爷,奴婢说什么?”胡中官不解其意,小心问道。 “说京城发现岳州宛氏假货的事。” “是。” 胡中官学着刚才王承恩跟崇祯帝说的话,讲了一遍。 “假货?”田氏有些诧异,“岳州宛氏商号的货向来货真价实,怎么会有假货?呈上来一瓶香水,我来看看。” 只见一个宫女就要往宫外而去。 “娘娘,不用如此,奴婢身上就带着呢。”胡中官说完,从身上掏出一瓶岳州宛氏的香水来。 “呈上来,我看看是真是假。”田氏说道。 “娘娘不可!”王承恩拦道,“这香水只要一接触到皮肤和衣物,就会腐蚀,让奴才来。” 说完,王承恩从身上掏出一方手帕,放在地上,然后打开胡中官拿出的香水,倒在了上面。 只见手帕上登时烫出了一个洞。 田氏大骇,心想,亏着这香水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否则岂不是毁了肌肤? 王承恩把香水瓶小心地拿在手里,又把盖子塞得严严实实,然后说道:“多亏了胡中官发现及时,没有让这些货在京城散播开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奴婢对这批假货,倒是有一些个人的看法,不知是否当讲?” “讲。”崇祯帝说道。 “是。皇爷、娘娘请看,这香水瓶中的香水,里边装的是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只要一遇到肌肤和衣物,就会烫坏。如果我是岳州宛氏,没有理由弄个假香水还要往里边放这么强腐蚀性的液体吧?这完全是杀人的伎俩。还有,商人逐利,哪怕是假香水,也得要低成本才行。依奴婢之见,这每一瓶假香水的成本可不低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承恩继续说道,“岳州宛氏为什么要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她们家真香水就足够好,为何还要制造假香水呢?” 王承恩说得确实有道理,作为一个商家,从维护品牌和控制成本两方面讲,都没必要如此铤而走险。 崇祯帝沉思了一会儿,看向田氏,问道:“田妃,你怎么看?” “皇上,不如把这个香水呈上来,臣妾看一看它的标识。”她又冲着胡中官说道:“你手上还有没开封的岳州宛氏香水吗?一并呈上来。” “有是有,可是万一伤了娘娘……”胡中官犹豫道。 “无妨,呈上来。”田氏说道。 胡中官看向王承恩,又看了看崇祯帝,不知道该怎么做。 崇祯帝冲着胡中官说道:“无妨,既然田妃让你呈上来,你就呈上来吧。” “是。” 胡中官把王承恩那瓶香水拿在手里,又从自己身上找了一瓶没开封的香水,双双放到了托盘上,由宫女呈到了田氏面前。 田氏看向宫女托盘内的香水,观察了许久,然后开口道:“这香水瓶确是岳州宛氏商号的无疑,不过这未开封香水瓶上的封口,却是后补上的,不是岳州宛氏商号封的,明显是有人做了手脚。” “田妃可看仔细了?”崇祯帝问道。 “皇上,放心。臣妾用岳州宛氏的香水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还是看得出来的。”田氏坚定地说道。 “看来是有人做了手脚了?” “回皇上,正是。”田氏答道。 查,还是不查? 崇祯帝在心中思忖着。 第118章 桂林府 崇祯帝向来优柔寡断,所以在查还是不查之间,一时拿不定主意。 王承恩从在信王府邸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崇祯帝身边,所以他很容易就猜到了此刻皇帝的心思。 王承恩说道:“皇爷,依奴婢之见,造假贩假本来不该您亲自过问,可是这次岳州宛氏假香水事件,实在是恶劣至极,所以不得不给个交代。不过好在的是,虽然性质恶劣但是只有我们宫中知晓,并未给京城带来极大的混乱。所以奴婢恳请皇爷,先下旨销毁所有假货,再下旨给岳州宛氏商号,严令申饬,罚她们赔偿皇家损失,以观后效。” “嗯。”崇祯帝想了想王承恩的话,向田氏问道:“田妃,你觉得这事怎么处理好?” “依臣妾之见,目前找制假贩假之人,对于我们皇家来说,有点小题大做了。皇上每天日理万机,哪一个不是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哪一个不比这件事要大得多?”田氏答道,“如果把大把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也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 田氏说的这一番话,深得崇祯帝的圣心,他就怕如果从自己口中说出,田氏恐不高兴,会觉得自己对她不够重视。 如今田氏既然这么说,崇祯帝深觉田氏识大体,不觉满意地点了点头。 崇祯帝想了想,说道:“田妃说得确实不错,但岳州宛氏商号的商品,如今宫廷所需,又不能不查。可是查起来,确实又如田妃所说,有点小题大做了,不知怎样才能处理得当?” 他这话,像是在对田氏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皇上,这个好办。”田氏在一旁说道,“不如就按照王承恩的方式去办,但是假香水的事也不能不查,不如也一并交给岳州宛氏去办好了。想必她们比皇上您更希望找到这制假贩假之人。” “嗯,可是田妃你需要的岳州宛氏的货怎么办?不能断了啊?”崇祯帝说道。 “这有何难?王承恩不是说了嘛,罚她们补偿皇家损失。但是皇上您身为真龙天子,理当恩威并施。”田氏说道,“不如这样,第一,皇上下旨申饬岳州宛氏;第二,让她们补偿皇家这次采购的损失;第三,让她们岳州宛氏成为宫廷供货商,长期给宫中供货;第四,让岳州宛氏彻底调查假香水事件,由她们给皇家一个说法。” “田妃娘娘真是妙啊!”王承恩奉承道,“让她们成为宫廷长期的供货商是赏,让她们赔偿皇家的损失是罚,这正是显示了天子之威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田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田氏的处理确实得当,岳州宛氏说不出什么话来。 罚了她们,又给了她们宫廷供奉权。 要知道,一个民间的商号一旦拿到了宫廷供奉,那是何等的荣耀。不仅每年的生意有了固定保障,而且还间接地向世人证明了,自己商号的商品品质非凡。 相当于给自己商号免费做了一个广告。 但是按照田氏所说,还远远不够。 崇祯帝之所以针对岳州宛氏,核心目的就是让岳州宛氏掏银子,来补充亏损的国库,光赔偿皇家损失怎么能够? 于是崇祯帝针对田氏的处理意见,又加了一条,由于假货事件,岳州宛氏失察,罚银三万两,如无法一时缴齐,可拿商品抵押。 崇祯帝为自己又补充的这一条很是得意。 羊毛就要出在羊身上。 当崇祯帝补充完后,承乾宫是一片奉承之声。 传旨的事,最后交给了胡中官。 胡中官一拿到崇祯帝的旨意,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立刻飞马往岳州城而去。 在胡中官由北向南往岳州城而去时,另有两匹快马,正在由南向北直奔京城而来。 这两匹快马之上,一个是袁崇焕,一个是他的贴身仆人佘义士。 袁崇焕接到崇祯帝的旨意之后,并未大张旗鼓地向京城进发,而是选择了轻装简行。 袁崇焕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轻装简行一来可以不至于让人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二来也能尽量避开路上的杆子。 杆子,就是各地占山为王的土匪草寇。 “老爷,这次皇上急调您入京,想必辽东战事又吃紧了。我听传旨的中官说,多亏了袁妃的引荐,您才能又东山再起。”佘义士在马上说道。 “是啊,又能为朝廷效力了!”袁崇焕在马上感叹道,“如今国事日艰,能为皇上分忧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 “老爷,您说这皇太极,自天启七年宁锦大败之后,居然还敢寇边,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他要是知道老爷您督师蓟辽,还不得吓破了胆?” “义士,你说得没错。”袁崇焕有些得意,“想当年,努尔哈赤十三副铠甲起兵,战无不胜,不还是被我的巨炮打成了重伤而死么?” “老爷何许人也?您可是岳王爷下凡!”佘义士说道。 “吁——” 袁崇焕突然停了下来。 “老爷怎么了?”佘义士看袁崇焕停了下来,也一拉缰绳。 “前边可是到桂林府地界儿了?” “正是。” “听说那白莲教主起义,已经赶跑了朝廷的人,现在桂林府已经成了白莲教的势力了,可是当真?”袁崇焕问道。 “回老爷,可不是嘛。”佘义士答道,“我们本不该绕路走广西,直接走湖广才是近路,不知道为何,您偏偏绕路,非要来这广西桂林府。” “义士,你不懂。”袁崇焕说道,“我来这桂林府就是想看看传言是真是假,如果桂林府真被那个杨夫人占了去,我要劝她归顺朝廷,不再作乱。” “老爷,这可是一招险棋啊!”佘义士在马上说道,“要是让那杨夫人把咱们给扣住了,耽误了皇上的辽东大事,老爷您可担待不起。咱此次轻装简行,不就是为了避开路上的杆子吗?” “你错了。这杨夫人可不是杆子,我听说她乃是杨涟的义女。”袁崇焕边观察着前方的桂林府城,边说道,“只是由于他义父被阉党陷害,才愤然走上了这条路。” “魏忠贤不是已经死了吗?那她为什么还要组织白莲教起义?” “说得正是,所以我才绕路来劝劝她。”袁崇焕一指桂林府城,说道:“你看,这桂林府城,教徒守卫森严、白莲教教旗整束,可不像是占山为王的杆子。这杨夫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如果她能归顺朝廷,咱们也是在上任辽东前帮皇上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 “这……”佘义士迟疑了一下,“这恐怕有点先斩后奏的意思吧?要是皇上知道了怪罪下来,可不太妙。我听说,当今圣上优柔寡断,生性多疑。老爷,您可别生事端。” “怕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今天子怎能不晓得这个浅显的道理?”袁崇祯说道,“不用怕,我听说那杨夫人也是个深明事理之人。” “好吧,不过老爷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无妨!随我来!” 说完,只见袁崇焕一扬手中马鞭,喊了一声:“驾!” 见袁崇焕直奔桂林府城,佘义士也扬起了手中马鞭,紧紧跟随其后。 两匹快马所踏之处,卷起一地烟尘。 第119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桂林杨府,杨夫人正在看着兵书。自从她率众起义,占了桂林府之后,很少再有像原来那般的闲暇时光了。 她的古琴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魏忠贤被崇祯帝扳倒的消息传到桂林府后,杨夫人少有地在教众面前动了真感情。 她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她请来了许多僧侣,为义父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文。 她房间暗门内的义父灵位和无生老母的牌位,也被她请了出来,放到了上房客厅。 除此之外,夫君徐鸿儒的灵位也和义父的灵位摆在了一起。 从这些事公开以后,杨夫人便下定决心,率众起义。 义父大仇得报,可是夫君之仇未消。只要大明王朝还存在一天,她就要斗争一天。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千万人,吾往矣。 起义后,杨夫人从没想过,如果一旦取得天下,又该如何? 女人嘛,都是性情中人、感情用事,哪会想那么多? 可是一旦起事,那就要为跟着自己的教众生命负责,所以杨夫人日夜研习兵法。 刚刚研习兵法,怎么就能打败那些官军? 这只能说明一点,官军战斗力实在太弱了,不堪一击。 朝廷拖欠兵饷,官兵当然不爱卖命了。再加上这些官兵,个个养尊处优,吃喝嫖赌抽样样不落,又怎么能打得过杨夫人的白莲教? 杨夫人起义仅三天时间,桂林府就成了白莲教的天下了。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 外有不禁打的官军,朝廷内有周奎父女通报军情,岂有不胜之理? “杨夫人,门外有两个人求见!”韩先鲁来到上房,向杨夫人禀报道。 “什么人?”杨夫人放下手中兵书,问道。 “听门房胡麻子说,两个人中,一主一仆,主人好像叫袁崇焕。”韩先鲁答道。 “袁崇焕?”杨夫人自言自语道。 袁崇焕在天启年间辽东打出了军威,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杨夫人的义父杨涟久居官场,提到袁崇焕,杨夫人岂能不知? “自称袁崇焕的那个人是什么口音?”杨夫人问道。 “回夫人,广东口音。” “客厅有请。”杨夫人说道。 杨夫人说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和服饰,然后裙裾飞扬地步入客厅。 此刻,袁崇焕和佘义士已经在客厅喝着茶等候了。他们主仆二人见一女子出来,料想定是杨夫人了,于是起身施礼。 杨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坐下说话,说道:“不必拘礼。” 坐定后,杨夫人抬眼观瞧袁崇焕主仆二人,坐在前边的八成就是主人袁崇焕了,身材中等,眼窝深陷,但双眸炯炯有神。坐在后边那人,虽然是袁崇焕的仆人,但看上去极为干练,不似一般仆人可比。 “袁崇焕?可是天启年间大败东虏的袁崇焕吗?”杨夫人首先问道。 “正是在下。”袁崇焕答道。 “我听说你天启末年被阉党陷害,丢了官,早就回到了广东。你不在广东家中,今日为何来我府上?” 杨夫人明知故问,她早就接到了周奎的飞鸽传书,说崇祯帝已经下旨封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了。 她此刻这么问袁崇焕,就是想看看袁崇焕是不是如传闻说得那样,为人坦荡。 女人的小心思,总是在试探的边缘。 “本人奉旨,督师蓟辽,路过此地,特来拜会。”袁崇焕实话实说。 “路过此地?”杨夫人笑了笑,“那袁大人应该走湖广一线才是,为何非要绕远来我们桂林?恐怕不仅仅是路过吧。” 袁崇焕并未立刻回答杨夫人,而是看了看杨夫人身后,客厅上摆的牌位,然后才说道:“杨涟义女,徐鸿儒之妻,当今的白莲教教主。幸会!幸会!” 杨夫人知道他看向了客厅的牌位,于是回道:“既知我名,为何还要来此?难道是打算勾结白莲教主?就不怕到了朱由检面前说不清楚吗?” “杨夫人,您义父和我都是受阉党陷害,如今魏忠贤倒台,理应感恩朝廷,可是不知为何,杨夫人要率众起义?”袁崇焕发问道。 “为什么?世间之事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不痛快了,就要造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此言差矣!”袁崇焕说道,“你们杨家也是世受皇恩,况且天兵杀至,杨夫人又岂能抵抗?” “哦?世受皇恩?天兵?”杨夫人淡淡说道,“就是皇恩杀了我义父。至于天兵,早就被我打得大败而归了。” “杨夫人可知秦良玉否?”袁崇焕问道。 “知道。”杨夫人说道,“四川有名的女将军,听说她胆智过人,擅长骑射,也擅长作文章,年轻时姿态风度娴静文雅。她的军队号称白杆兵,远近闻名。我岂能不知?” “杨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您应该效仿秦老将军,为朝廷出力。” “看来袁大人今天是来招降我的喽?”杨夫人笑着问道。 “正是。 “那我回袁大人两个字。”杨夫人盯着袁崇焕,说道:“没门儿。” 第120章 送君千里 “杨夫人,您说话可不要这么绝对。”袁崇焕说道,“世事无常,您此时的态度只代表您此刻的感受,并不表示您以后不会改变。” “多说无益。”杨夫人说道,“既然袁大人特意绕路来桂林府见我,我也不能怠慢了。这样,一会儿在饭厅,我会给二位准备一桌酒席,吃过之后,你们再北上不迟。” 杨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送客。 “既然这样,就不劳杨夫人费心了,毕竟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在府上逗留了。”袁崇焕站起身,一拱手,说道:“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方长吧。不过,还是希望杨夫人能把在下的话听进心里,以后我们最好不要在疆场上相见。” 正在袁崇焕辞行之际,韩先鲁匆匆走了进来,跑到杨夫人身边,看了一眼袁崇焕和佘义士,然后在杨夫人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杨夫人点了点头,对韩先鲁说道:“知道了。” 等韩先鲁走后,杨夫人对着袁崇焕及佘义士说道:“既然二位不愿意吃过酒席再走,我也不强留了。不如这样,我亲自送袁大人及这位朋友出城,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不等袁崇焕搭话,杨夫人站起身来,说道:“请!” “请!” 二人出了杨府,一路上并肩而行,杨夫人时不时地跟袁崇焕说笑几句,神色甚是轻松。 佘义士牵着两匹马,韩先鲁手捧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紧随二人身后。 看着街上人声鼎沸,好似平常,并无战乱之相,袁崇焕不禁暗暗佩服起了杨夫人的才能,说道:“看来杨夫人确实把这桂林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在下佩服。不过还是那句话,要是杨夫人能效仿秦老将军,当是我崇祯朝之幸。” 杨夫人一边跟街上的行人颔首致意,一边对袁崇焕说道:“大人,此事不要再提了。” 说完,杨夫人突然停住,笑着对着城内的百姓喊道:“大家可知道我身边这位大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城内百姓见杨夫人停下来跟他们说话,连忙都围拢了过来。 “大家真不想知道我身边这位大人是谁?”杨夫人冲着围拢过来的百姓喊道。 “哼,爱谁谁,肯定又是朝廷的狗官来招降来了!” “就是,杨夫人可不要上当!” “杨夫人,我们誓死追随白莲教!” “誓死追随白莲教!誓死追随白莲教!” 街上围观的百姓把杨夫人一行围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 看到此情此景,袁崇焕不禁叹了口气,人心所向,岂是朝廷所能决定的?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杨夫人冲着围观的群众高声叫道,“我身边这位大人,跟你们之前接触的大人都不同,他不贪,也不欺压百姓,乃是大大的好官!” “我们不信!”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人高声叫道。 杨夫人冲着百姓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知道大家不信,但是此人确是好官,他乃是即将上任的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 一听到袁崇焕三个字,人群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袁崇焕确实是个好官。 “袁崇焕他确实是个好官,但不是在广东家中吗?怎么会来到咱们广西?”刚才叫得最欢的人喊道,“杨夫人可不要骗我们!” “就是!就是!”大家随声附和。 能被桂林的百姓说成是好官,袁崇焕心中有些感动,立刻被此情此景感染到了,于是用他的广东口音喊道:“大家不要怀疑,我确实就是袁崇焕,奉命督师蓟辽,路过此地。” 人群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你怎么证明你就是袁崇焕?” 袁崇焕回头冲着佘义士说道:“把我的印信拿来。” “大人,不可啊!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印信?”佘义士劝道。 “我说可以就可以!”袁崇焕对着佘义士厉声说道,“快,拿出来!让桂林府的百姓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袁崇焕!” 佘义士见袁崇焕如此坚决,无奈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了铜制印信,递给袁崇焕。 袁崇焕小心接过印信,举到了空中,高声说道:“这就是朝廷的印信,如假包换!” 人群中有一些胆大的百姓,走上前来,仔细观察着袁崇焕手中高举的铜制印信。 “果然他是袁崇焕!他就是袁崇焕!” 围观的群众热情被点燃了。 看到大家相信了,在一旁的杨夫人冲韩先鲁使了一个眼色,韩先鲁立刻会意,把那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端了过来。 杨夫人冲着袁崇焕说道:“没想到袁大人能受到桂林府百姓的如此爱戴,真是不容易。” “杨夫人,袁某实在是愧不敢当!”袁崇焕把印信又交给佘义士,然后惭愧地说道。 “袁大人,想必您此去京城,一路上定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我这里也是没想到大人会造访,所以没准备什么,这一点盘缠还请大人务必收下。” 杨夫人说完,把韩先鲁端着托盘上的红布拿了下来。 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杨夫人,这是何意?”袁崇焕问道。 “刚才不是跟袁大人说了吗?准备一点盘缠供袁大人路上挑费。”杨夫人微笑道,“还请袁大人务必收下,否则就是瞧不起我杨夫人了。” 袁崇焕看了眼托盘上的银子,大概有千两之多。 “杨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银子,我是万万不会收下的。”袁崇焕推脱道,“朝廷既然给了我官职,自然会给袁某俸禄,我岂能再收您的银子?岂不知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命,才能从根基上让朝廷好起来?” 袁崇焕把托盘一推,说道:“这钱,我是坚决不会收的!” “袁大人不必在意,莫非嫌多?觉得我有贿赂大人之嫌?”杨夫人笑了笑,“如果大人觉得这银子有些多,那么不如就拿一锭如何?权当是收下心意了。” 这要是一般人,肯定是盛情难却,也就收下了杨夫人的银子。可是袁崇焕是何许人也?即便杨夫人这么说,他还是不为所动。 袁崇焕说道:“杨夫人,我袁崇焕为官清廉,向来是一介不取,还请杨夫人不必相劝!” “袁大人,您就收下吧!”人群中有人喊道。 “是啊!是啊!朝廷还得仰仗您呢!” 围在边上的老百姓一怂恿,袁崇焕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 看着围着他的百姓目光殷切,再看看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的样子,袁崇焕心中主意已定。 “杨夫人,这银子我收!”袁崇焕说道。 “大人,不可啊!”佘义士劝道,“您不能收下杨夫人的银子!” “你不懂。”袁崇焕冲佘义士说道,“这银子我收了,但我不会带走。” 袁崇焕看了看杨夫人,又看了看围拢的百姓,高声说道:“我袁某人感谢各位父老的爱戴,无以为报,今日就借花献佛,把杨夫人馈赠给我的银子,全部散给诸位!” 说完,袁崇焕端起韩先鲁手中的托盘,往人群中扬去。 只见白花花的银子,砸向围观的百姓。 大家看着银子砸来,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蹲在地上,抢着捡银子。 趁着百姓捡银子之际,袁崇焕把托盘放回到了韩先鲁手上,然后冲着杨夫人一拱手,说道:“希望杨夫人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不会的,袁大人做得对。”杨夫人莞尔一笑,“既然这样,我就恕不远送了,袁大人一路保重。” “好!佘义士,我们走!”袁崇焕冲佘义士喊道。 袁崇焕分开正在忙着捡银子的百姓,走在前面,佘义士则牵着两匹马紧随其后。 杨夫人不是说要把袁崇焕送到城外么?怎么这就回去了? 第121章 有钱了 回到杨府,杨夫人喝了口茶后,便立刻把韩先鲁叫到近前,问道:“你确定会有锦衣卫的人跟着袁崇焕?” “杨夫人放心,消息可靠。”韩先鲁答道。 “可惜了,袁崇焕官是好官,只是太不懂得人心险恶了。”杨夫人叹了口气,“看来他这次进京要吃苦头了。” 杨夫人和袁崇焕在客厅说话之际,韩先鲁进来禀报的正是此事,并且他还建议杨夫人,一定要出门相送袁崇焕,以便让跟着袁崇焕的锦衣卫都看到。 送袁崇焕一托盘银子,也是如此。 所以杨夫人在出了杨府之后,才故意和袁崇焕并肩而行,谈笑风生。 杨夫人就是想在大街上送袁崇焕银子,好让暗中跟着袁崇焕的锦衣卫看看,这袁崇焕居然和白莲教主有往来。 都说崇祯帝生性多疑,也不知道此计是否能够奏效。 虽然袁崇焕没当着桂林府百姓的面,收了杨夫人送给他的银子,但毕竟把银子在人前散给了百姓,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桂林府的百姓,不思朝廷,就是叛民。 散给叛民银子,不就等同于支持叛乱吗? 如果传到崇祯帝的耳朵里,这袁崇焕的罪过可不小。 “杨夫人,咱们不要替他袁崇焕操心了。这大明王朝已经烂在了根儿里,岂是这一两个清官所能决定的?”韩先鲁劝道。 “你说得是。”杨夫人定了定神,问韩先鲁道:“周指挥使那边可曾有关于《连山》的消息?” “回杨夫人,周指挥使那边来信说,没有在南京的其他各处打听到《连山》的消息,但是他的人却发现,浑三去了南京。” “浑三?” “正是。”韩先鲁怕杨夫人忘了此人,提醒道:“就是那个扮作乞丐的浑三。” “我知道。” 到现在浑三那不要脸的样子还刻在杨夫人脑中。 “这浑三去南京做什么?”杨夫人不解地问道。 “这个周指挥使在信上没说,可能也不是很清楚,只说在南京发现了浑三的踪迹。” “这个浑三,倒真是有意思!”杨夫人回想起浑三,走的时候还顺走了她十两银子,于是问道:“浑三这穷小子,不会在南京沿街乞讨了吧?这么久,他那十两银子也应该花得差不多了。” 韩先鲁听完杨夫人说的话,笑道:“正相反,听说浑三现在看上去似乎十分有钱,衣冠楚楚的。” “确切如此?真是奇怪了。”杨夫人纳闷道,“你可曾把浑三的画像绘仔细了?” “杨夫人,您忘了?浑三的画像可是您亲自绘的,并且让属下传给各地,只要一发现此人踪迹,就向您禀报。” 杨夫人想起来了,确实浑三的画像是她亲自绘的。那次正月十五过后不久,她就把自己关在房中,凭借记忆,绘制了一幅浑三的画像。 画像绘制完后,她立刻命人誊印了多份,发给了在各地的白莲教徒,并下令,如果发现浑三踪迹,一定要让她知道。 “浑三身上没有银子,还能衣冠楚楚的,周指挥使的人不会看错了吧?” “杨夫人放心,周指挥使为人心思缜密,他的人是不会看错的。” “那他的人在哪发现的浑三?”杨夫人追问道。 “这……”韩先鲁答道,“您还是别问了吧。”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看到韩先鲁似乎有难言之隐,越是这样,杨夫人就越好奇。 “这,这个,周指挥使的人,是,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发现的浑三。”韩先鲁结结巴巴地说道。 “画舫?秦淮河的画舫?”杨夫人问道,“那不是烟花之地吗?” “正是。” 杨夫人突然笑了,说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看来这浑三果然是有钱了,都学会寻花问柳了。” “可不是嘛。”韩先鲁附和道,“杨夫人,他就是一混不吝,我看没必要对这臭小子那么上心吧?” “不可大意了。你通知周指挥使,一定要把浑三为何去南京,以及怎么突然就变得有钱了,调查清楚。” 杨夫人坚信,既然浑三知道明暗二宗和《连山》,那么他绝对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 浑三这条线,不能断。 况且,这小子还那么有趣。 一个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穷小子,到了南京,突然摇身一变,变得有钱了,而且还在秦淮河上寻花问柳。 这听上去就那么神奇,岂能不查? “请杨夫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办,一定要让周指挥使把这个臭小子调查个底儿掉。” “嗯,去吧。”杨夫人挥了挥手。 第122章 金皮彩挂,评团调柳 浑三拿着从杨府顺来的十两银子,那日别了养鸽人老刘后,便一路向东,来到了应天,也就是南京。 南京,不愧是六朝古都、金粉之地,随处可见莺歌燕舞,秦淮河畔更是春风十里,柳色清新。 唐代着名诗人杜牧曾经有一首《泊秦淮》,很好地描绘出了夜晚的秦淮盛景。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不论春秋是否鼎盛,不论国运是否昌隆,不论世事有多艰难,秦淮河还是那个秦淮河。 它千年不变。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谁会在意那王还是谢?只要有酒、有歌、有舞,那就还是金陵。 浑三这一路上,那十两银子早就花完了,当他到了南京,已经身无分文,只能靠在夫子庙前打把式卖艺为生。 打把式卖艺,属于民间江湖八门之中的挂门,专职舞枪弄棒。 民间江湖八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 金门算卦,皮门卖膏药,彩门变戏法,挂门打把式卖艺;评门说书,团门卖唱数来宝,调门扎纸抬棺,柳门梨园唱戏。 这夫子庙前热闹非凡,况且浑三又有功夫,打把式卖艺不是难事,所以凭借这个,他在南京慢慢维持住了生计。 浑三一边维持生计,一边暗查着《连山》的下落。 这夫子庙同北京的天桥一样,卖艺之人,玩的都是腥加尖,不全给尖活儿。 何为腥加尖? 腥加尖,吃遍天。 这是民间江湖卖艺之人,常说的一句切口。 腥活儿就是假活儿,掩人耳目的,看上去很厉害,但都是假的,比如什么吐火、变脸,这都属于腥活儿。 尖活儿与腥活儿相对,个顶个靠的都是真本事,如吞铁珠、吞宝剑、胸口碎大石,没有个几年功夫,根本做不到。 撂地卖艺,如果全是腥活儿,虽然大家爱看,可没什么真本事,所以才有了那句,腥加尖,吃遍天。意思是,半真半假才有意思。 可是浑三,打把式卖艺可是一点尖活儿都没有,全是腥活儿。但即便这样,他每天的生意还是十分火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还能保证每天喝上几口小酒。 这就让同在夫子庙前的同行,既眼馋又嫉妒。 同行是冤家,一点不假。 就是巴掌大的地儿,每天也就来那么多人,看你就不会看我,所以浑三在夫子庙仅两个月,便招惹了是非。 “我说,你这臭小子,天天来腥活儿,是不是不懂这的规矩?你有什么真本事,不如亮亮?”一日浑三正在练摊儿,一个年轻的汉子在人群中喊道。 浑三一听有人说切口,想必是同行,于是停了下来,冲着人群中的年轻汉子,拱手说道:“这位好汉,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能赚钱的本事,就是真本事。” “哦?能赚钱的本事?”年轻汉子哈哈大笑,“能赚钱的本事就是真本事么?不过都是些假招子而已。” 围观人群看有人挑衅,于是越聚越多,都来看热闹。 浑三笑了笑,说道:“那你有什么真本事?” “本事大了,上天下海,无所不能。”年轻汉子答道。 “听你的意思,是想跟我比试比试了?”浑三也不废话,直接说道。 “正是。” “比什么?” “看到那边的秦淮河了吗?”年轻汉子用手一指,“咱就比下水,谁能在秦淮河中把另一个人打服,谁就算赢。输了的,以后永远不要在夫子庙前卖艺!” “好!好!”围观的人群中不住有人叫好。 “二位且慢!”只见一矮个儿跛子走进圈中说道,“都是江湖上的好汉,何必伤了和气?不如这样,今日我做东,二位给在下一个面子,可否?” 出来劝话的,是一直都在浑三摊位边摆卦摊的算卦先生,宋献策。 说完,宋献策走到年轻汉子身边,偷偷给他塞了二两银子。 一见银子,这年轻汉子顿时眉开眼笑,冲着宋献策拱手道:“既然宋先生说和,那我就卖您个面子。”然后他又用手指了指浑三,说道:“今天算你小子走运!” 这年轻汉子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放在了身上,然后就打算拨开围观的人群离开。 “嘿嘿,你这汉子,今儿不把银子还给宋先生,就别想走了!”浑三纵身一跃,挡住了年轻汉子的去路。 “好功夫!好功夫啊!”人群中一阵掌声。 “哦?你小子还有点本事。”年轻汉子打量了一下浑三,右手翻起就是一掌,劈向浑三面门。 浑三见状,连忙躲闪,伸出左手二指,直奔年轻汉子脖颈。 “啪!”一个算卦用的竹签,打在了浑三的手腕上。 这力道刚好,既能让浑三手腕偏出,又不至于伤了浑三。 要不是这竹签,想必浑三就直接来了个二指封喉了。 宋献策别看又矮又跛,但是身形转换极为灵活,竹签刚落地,他就来到了两人之中。 “二位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宋献策淡淡说道。 浑三没想到,他摊位边上的算卦先生居然深藏不露,有如此手段,于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说道:“既然宋先生说和,在下不再动手便是,只是这二两银子……” “嗐,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挂怀。”宋献策还了一礼,“这拿银子的也不是别人,他叫郑芝豹,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别看他也在这卖艺,但是他可不像你我,而是在这玩票儿的。” “玩票儿的?那为何还要来砸我的场子?”浑三问道。 “芝豹,你自己说。”宋献策看了一眼郑芝豹,说道。 “我不是看你这小子天天耍腥活儿嘛,以为你是个骗子,所以来试试,看你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明白了?”宋献策笑着说道。 “没想到这芝豹兄还挺急公好义的。”浑三笑了,“既然是玩票儿的,想必芝豹兄在南京城有正经营生吧?不知平日以何为生?” “出海。” “出海?” “正是。”宋献策说道,“浑兄弟有所不知,他平日里跟着哥哥郑芝龙做些海上生意,空闲时才来这夫子庙玩玩。这不是这段时间长江封江出不了海,所以他才无事可做,来这夫子庙前玩票儿,以结交些江湖好汉。” 两个月来,宋献策一直在浑三摊位边上算卦,所以二人早就互相通报过了姓名。 “原来如此,难怪要和我在秦淮河中比试,看来是技痒了。” “哈哈哈!正是,正是。”郑芝豹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今天不练了,散了散了!” 驱赶完围观的人群,郑芝豹说道:“我看兄弟身手不凡,不如你我二人,加上宋先生,咱们就拿这二两银子,找个酒馆儿,喝上几口如何?” “借花献佛?” “正是。”郑芝豹看了一眼宋献策,然后对浑三一拱手,说道:“敢问阁下高名?” “高名谈不上,小人浑三。” 第123章 十八芝 秦淮河附近的乌衣巷中,酒旗招展。郑芝豹熟门熟路,看都不多看,就带着宋献策和浑三,走进了巷中的一家酒馆儿。 店小二一见郑芝豹,立刻笑脸相迎,说道:“豹爷里边请,雅间给您留着呢!” 说完,店小二冲着后厨喊道:“雅间三位!” 见三人按照主次落了座,店小二问道:“豹爷今天吃点什么?” “还是老几样。”郑芝豹看都不看菜单一眼,说道。 不一会儿工夫,大煮干丝、盐水鸭、松鼠桂鱼、凤尾虾、美人肝、蟹黄汤包就被店小二依次端了上来。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三坛子三十年的女儿红。 “宋先生、浑兄弟,在下多有得罪,请!”郑芝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凤尾虾,说道:“这凤尾虾可是传统的金陵名菜,它主要用河虾尾、鸡蛋清、豌豆烧制而成,既鲜香软嫩,又入味。” 浑三跟着也夹了一口,说道:“果然如芝豹兄所言,好吃!好吃!” 浑三根本不客气,吧嗒一口菜,滋溜一口酒。 宋献策在一旁说道:“浑兄弟慢些吃,不够还有。” 浑三吃喝了一阵,抹了抹嘴,说道:“宋先生、芝豹兄,有什么事就说吧,做了这么一个局,想必也不容易。” 郑芝豹看了宋献策一眼,然后说道:“什么局?浑兄弟说笑了。” 浑三不语,一边喝酒,一边微笑。 “芝豹,我看浑兄弟都看出来了,你就说了吧,不必遮遮掩掩。”宋献策说道。 “好!” 原来浑三一来夫子庙那天,就被盯上了。 宋献策,河南永城人。他自小苦读诗书,学识渊博,尤精通术数,以术士为生,长期云游四方,为人占卜吉凶祸福。由于个头不高,有些跛足,所以江湖人称宋矮子。 由于宋献策占卜极为灵验,所以和江湖上很多好汉都有来往。 明朝末年,东南沿海海盗四起,他们亦商亦盗,雄霸一方。 海上波澜诡谲,所以这群海盗,每次出海前都要寻签占卜,以测吉凶,而宋献策占卜又极为灵验,所以他们都愿意在出海前找他算上一卦。 一来二去,宋献策就和东南沿海的海盗变得十分熟络起来。而这东南沿海的海盗中,最大的海盗组织,当属十八芝。 何为十八芝? 乃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郑氏海盗组织的江湖称谓。 老大郑芝龙,手下有十八个郑氏族人兄弟,为其得力干将,并都以芝字排序,所以江湖称郑氏海盗组织为十八芝。 而这郑芝豹,是十八芝的老五。 他之所以出现在南京,一是因为他要把从福建沿海劫来的货,拿到南京来销赃;二是听说宋献策最近在南京夫子庙前算卦,好为下次出海前求个吉凶。 宋献策说,郑芝豹因为这段时间长江封江出不了海,所以才无事可做,来这夫子庙前玩票儿,以结交些江湖好汉。 这纯粹是瞎掰。 南京别看靠着长江,离入海口可远着呢!从南京入海,怎么可能?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郑芝豹来这是为了找宋献策求下次出海吉凶的,这才是正经事。至于他跑到夫子庙来玩票儿,完全是因为浑三。 郑芝豹因为浑三? 两人向来无交集,因为浑三就特意跑夫子庙来玩票儿?浑三面子也忒大了吧? 不是浑三的面子大,而是浑三身上的龙鳞鱼肠匕面子大。 都是江湖人,又都是靠水上功夫吃饭的,别看郑芝豹年轻,岂能没听过这龙鳞鱼肠匕?那浑三第一天在夫子庙前卖艺,他就一眼认出来了,这是洞庭湖杨老鸦的物件。 他小时候听郑家长辈说过杨老鸦的事迹。 但物件是真,人不一定是真,所以郑芝豹才找到这平日里多谋善断的宋献策,商量着找个机会试试浑三。 如果这浑三确有真本事,那他八成就是杨老鸦的传人,拉他入伙十八芝。如果他没什么真本事,就杀了他,取了他身上的龙鳞鱼肠匕。 主意拿定后,宋献策才把自己的卦摊摆在了浑三边上,郑芝豹才隔三差五跑到夫子庙玩起票儿来。 两个月来,浑三一直不露真本事,靠腥活儿赚钱,这才引出了郑芝豹今天这一节。 他要逼浑三出手,看看他是不是杨老鸦的传人。 以同行的身份挑衅,是郑芝豹找的借口,而宋献策出来劝架,则是逢场作戏。 这些,早在来夫子庙卖艺的第一天,浑三就看出来了。 都是江湖人,没点观察力,早就不知道在江湖上死多少回了。 郑芝豹盯着他的龙鳞鱼肠匕,宋献策把卦摊摆在了他的边上,他都清楚,只是不动声色而已。他倒要看看,这二人要对他做些什么。 三天两头郑芝豹往宋献策的卦摊前跑,再看不出来,浑三可真够傻了! 开始打把式卖艺,浑三确实是不想露出真本事,耍耍腥活儿就得了。可是后来,他这么做,完全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 所以,今天浑三以二两银子为借口,将计就计,那是也想跟郑芝豹对上两招,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身边摆卦摊的这位宋先生,也会武功,而且深藏不露。 浑三之所以跟郑芝豹和宋献策去喝酒,担心宋献策的二两银子,在夫子庙前寒暄,都是装的,他其实是想看看,这两人是个什么来路。 “原来是十八芝的五子,失敬失敬!”浑三见郑芝豹交了底,正式施礼道。 “哪里哪里!”郑芝豹还礼道,“没想到浑兄弟早就看出来今日之局了,不愧是杨老鸦的传人。” “既然大家都开诚布公了,那么我就替芝豹问浑兄弟一句,你可想入伙跟芝豹去福建?”宋献策道。 浑三听后,笑着反问:“宋先生劝我入伙,那宋先生自己可曾加入这十八芝?” “这……” 宋献策没想到浑三会如此反问,不禁哑然。 看场面有些尴尬,浑三解释道:“不瞒二位,浑三在江湖上自由自在惯了,虽然会些水下功夫,但那毕竟是在内陆,要说海上恐怕还是不及十八芝的弟兄们。所以,多谢芝豹兄和宋先生抬爱,恕在下不能入伙了。” 郑芝豹见浑三如此坚决,也就不再示意宋献策,去提那入伙十八芝的事了。 三人说了些其他,又喝了有一坛酒,郑芝豹才开口道:“既然浑兄弟不愿意入伙十八芝,那在下也不强求,但浑兄弟在夫子庙前卖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这样,先到我在南京的府上住下,帮着照看些货物,不知可好?” “可有月银?”浑三问道。 “有,有。”郑芝豹笑道,“肯定比你在夫子庙前卖艺赚得多。” “既然这样,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24章 南京分号 浑三自从搬到郑芝豹在南京的府上后,立刻一改他前两个月风尘仆仆的样子,抖擞了起来。 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除了给郑芝豹照看那些往来南京的货物外,几乎无事可做。 这一晃可就一年多。 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郑芝豹随着郑芝龙出了好几次海,但都没有再提让浑三入伙十八芝的事。 浑三乐得个逍遥自在。 不过,这一年多来,他也没闲着,在郑芝豹府上,听了不少关于十八芝的故事。 十八芝的老大郑芝龙,从天启三年开始,就跟随自己的舅父黄程,去香山澳、跑马尼拉,并且还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皈依了天主教,取名尼古拉。 不仅郑芝龙去过东南亚,而且还随倭国平户华侨李旦,押运过一批白糖、奇楠、麝香、鹿皮,到过倭国。 从此之后,他常年往来于中土和倭国之间,成了巨富,而且还靠着巨富养了一批死士,成了海上的霸主。 由于郑芝龙实力雄厚,亦商亦盗,就连那倭国的幕府将军德川秀忠对他都不敢小觑。 正是因为郑芝龙雄霸海上,倭国平户藩的家臣田川昱皇才为了讨好他,把自己的女儿田川松嫁给了他为妻。 别看郑芝龙实力雄厚,但是他也有宿敌,就是同为海盗的许心素。 浑三在南京郑芝豹府上帮忙的这一年多,正是郑芝豹随着郑芝龙跟许心素抢夺海上霸权的一年多。 这也是为什么,郑芝豹希望浑三能够加入十八芝。 可是浑三对这些根本就不感兴趣,他来南京的目的是为了找《连山》,可不是帮郑芝豹的大哥,跟许心素请来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打架。 然而,这一年多来,《连山》毫无消息。 除了了解十八芝,找《连山》,这一年多来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和宋献策在秦淮河潇洒自在。 经过这一年多的时间,浑三已经跟宋献策混得很熟了。现在浑三不再称呼宋献策为宋先生了,而是直呼其绰号宋矮子。宋献策也不客客气气地叫浑三为浑兄弟了,而是管他叫小三儿。 亏着浑三是生在那个年代,否则被人大街上叫小三儿,也够瞧的了。 南京夫子庙,宋献策的卦摊前。 “小三儿,你怎么又来找我了?莫不是今天的货又不照看了?”宋献策一边把玩着占卜用的龟壳,一边说道。 “最近生意好,好多货都被岳州宛氏来的人拉走了。”浑三无所事事地说道。 “你说的可是南京城的岳州宛氏分号?” “正是。” 宋献策当然知道岳州宛氏了,就在前些日子,当今天子申饬岳州宛氏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且在崇祯帝申饬岳州宛氏后不久,岳州宛氏就在南京开了分号。岳州宛氏不仅在南京开了分号,而且还开了一个青楼,名曰媚香楼。 岳州宛氏南京分号,加上媚香楼,都由徐拂掌管。 在点花苑老鸨子死后,徐拂就顺理成章地执掌了点花苑,并且由奴娘辅助。徐拂毕竟是高桂英的人,正好趁此机会,高桂英和徐拂一商量,就把点花苑盘了过来,让奴娘负责。 徐拂则被高桂英派到了南京,开设了岳州宛氏南京分号,并执掌媚香楼。 这崇祯帝申饬完岳州宛氏,反而让她们的生意越做越好了。 不就是给皇家赔偿损失么?岳州宛氏财大气粗,况且高桂英也知道,这批假货正是温侨用假会票换来的那批假货。 赔就赔了,也不白赔。至少换来了一个重要信息,六扇门跟崇祯帝有关。 就这一个信息,让岳州宛氏再赔上一批货也值。 当初由于怀疑六扇门和朝廷有关,所以高桂英按照东家的指示,让岳州宛氏撤出了整个北直隶。 现而今,天子的申饬,不正好印证了东家的怀疑么? 至于额外罚银三万两,岳州宛氏才不会傻到奉上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说可以拿商品抵押么?那就拿商品抵押好了。 至于是不是拿岳州宛氏的商品来抵押,旨意上可没说明,于是岳州宛氏钻了个空子,由在南京的徐拂出面,买了一批十八芝的货,以做抵押。 至于是谁在运往京城的货里装上了绿矾油,岳州宛氏高桂英推断,八成是温侨这个登徒子。 但是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光红口白牙可不行。 于是,岳州宛氏一边做生意,一边暗暗查访温侨的下落。 只要找到了温侨,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想找温侨的人多了。 岳州宛氏、六扇门、包括那个逼死鸿源当铺田掌柜的孔门,他们都在找温侨。 “听说岳州宛氏也做青楼生意了?”宋献策看向浑三,说道。 “没错。十八芝的货,一方面提供给岳州宛氏南京分号,一方面提供给媚香楼。”浑三说完,看向宋献策,问道:“宋矮子,你怎么没事也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就是好奇,好奇而已。”宋献策掩饰道。 “我现在还不了解你?肯定是想去媚香楼逛逛,是不是?”浑三盯着宋献策,说道:“没关系,男人嘛!” 宋献策被浑三盯得后脊梁骨直发凉。 这一年多来,浑三对这宋献策是越来越了解了,这宋矮子哪都好,就是改不了这好逛青楼的毛病。 “我不是听说媚香楼来了一个新姑娘嘛,想去瞧瞧热闹。”宋献策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脸别红,想去咱就大大方方去。”浑三拍了拍自己的腰间,说道:“咱兄弟现在有钱,要不要我请你?” “那就有劳了。” 浑三暗想,这宋矮子,一点推辞都没有,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第125章 养瘦马 媚香楼来了一个新姑娘? 宋献策真会给自己找理由。 媚香楼才在南京开了没多久,要说姑娘,全都是新的,怎么能说是来了一个新姑娘?应该说是来了一群新姑娘才是。 按说在秦淮河开青楼,要是没有点金刚钻还真揽不了这瓷器活。秦淮河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自古以来就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所。 可是岳州宛氏的媚香楼愣是开了起来。 这不仅因为岳州宛氏有影响力,还因为徐拂懂得经商之道。 因为媚香楼背靠秦淮河,所以徐拂借着这个优势,在媚香楼后又开了一个门,并在门外专设了一个码头,买了几艘画舫,以便恩公畅游秦淮河上。 这一举动,兴一时之风。 所以宋献策才以媚香楼来了一个新姑娘为由,说要去看看。 徐拂不仅买画舫,而且为了保证媚香楼能够层出不穷地出来新姑娘,她还发明了一个培养新姑娘的方法,并称之为,养瘦马。 养瘦马,就是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媚香楼接客。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这可是徐拂的创举。 等这些女孩到了破瓜之年,就算长成了。 在这些瘦马当中,还真有几个女孩甚是得徐拂欢心,于是徐拂便把她们留在了自己身边,时时调教。 浑三,就是在陪宋献策来媚香楼,于画舫上游玩时,被周指挥使的人发现的。 因为岳州宛氏和十八芝有生意往来,所以浑三和宋献策一登上这媚香楼的画舫,徐拂便亲自出来迎客了。 徐拂不愧是岳州点花苑来的花魁,她的吹拉弹唱让宋献策如痴如醉,不觉连吃了好几杯酒。 “来,小爱,还不快去给宋先生倒酒?”徐拂看宋献策杯中的酒已经喝尽,对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说道。 “是,妈妈。”只见这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熟练地跑到宋献策身边,执起酒壶,给宋献策倒起酒来。 “徐娘子,她就是养在您身边的瘦马吗?”宋献策跟其他人一样,出于尊敬,并不称徐拂为徐老鸨,而是管她叫徐娘子。 “正是。她可是目前我们媚香楼,最有潜质的女孩。”徐拂笑着回道。 “你多大了?”宋献策看着这个小女孩,心生欢喜地问道。 “回先生,十岁。” “不错,好好跟你徐妈妈学,以后没准你就能成为享誉秦淮的花魁呢!”宋献策说道。 “是。” 浑三见此小女孩和宋献策聊得得体,不免多观察了几眼,可就是这几眼,浑三心中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她一样,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看这个小女孩的年龄,不过十岁,要说在哪里见过,怎么可能? 但他还是对这个小女孩产生了兴趣。 浑三看向小女孩,问道:“你是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见浑三问她,连忙回身施礼,说道:“我是浙江嘉兴人士,贱名杨爱。” “杨爱,嘉兴人。”浑三喃喃重复了一遍。 “正是。” “敢问徐娘子,杨爱可是您在浙江嘉兴找来的孩子?”浑三突然问道。 “当然,她父亲早逝,母亲无力抚养,所以就把她卖给了我。”徐拂答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看她伶俐,于是就把她留在了我的身边,亲自调教。” “她父亲姓杨吗?”浑三问道。 “你父亲姓杨吗?”徐拂看向小杨爱,慈爱地问道。 “我不清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去世了。”小杨爱答道,“是我母亲独自一个人把我养大的。” “哦。”浑三双眸不离小杨爱,“你母亲姓什么?” “我母亲就姓杨啊?所以我叫杨爱。” 徐拂看浑三盯着小杨爱一个劲地发问,笑着问道:“浑兄弟,您可曾认得她?” “不曾认得,今日头一次得见。” “那您可曾在浙江嘉兴有什么故人?” “也不曾有。” “那就怪了!”徐拂说道,“我看浑兄弟似乎认得她,这问来问去的,围绕的都是她的身世。” “果然徐娘子如江湖传言的那样,洞若观火。”浑三说道,“我明人不做暗事,确实如徐娘子所猜测那样,我总觉得好像跟她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徐拂见浑三如此快人快语,也不再客气,说道:“既然浑兄弟觉得和她有缘,不如二人结为异姓兄妹可好?” “好!好!”宋献策听到后在一旁拍手叫好,“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宋矮子,喝酒也堵不上你的嘴吗?”浑三冲着宋献策喊道。 “小三儿,你是不是怕和杨爱结为兄妹后,管徐娘子叫妈妈啊?”宋献策一边喝酒,一边说笑道。 徐拂一听到宋献策的话,脸腾一下子就红了,说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是,她叫我妈妈,可是实际来讲,论年龄,我们是姐妹。” 说完,徐拂转头看向浑三,解释道:“浑兄弟,我可没有要占您便宜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浑三连忙说道,“都是这个宋矮子,他脑子里净是这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咱们各论各的,我愿意和这杨爱结为兄妹,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我愿意。”在一旁的小杨爱说道。 “好!”浑三拿过一杯酒,抽出他的龙鳞鱼肠匕,在手指上这么一划,便把血滴在了酒杯之中。 小杨爱别看年纪不大,但也不示弱,学着浑三的样子,咬破了手指,滴在了同一个酒杯之中。 宋献策在旁,正欲再找一个空酒杯,让二人分而饮之,不过就在这个档口,他瞟到刚才滴着浑三和小杨爱血的酒杯里,两滴血交融在了一起。 “你们原来是亲兄妹!”宋献策惊讶地叫道,“这杯中二人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徐拂、浑三、小杨爱都纷纷看向酒杯之中。 果然,两滴血交融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难怪浑三感觉自己和小杨爱似曾相识,原来他们居然是亲兄妹! 这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却柳成排。 第126章 曼陀罗 真有意思,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浑三和小杨爱就成了亲兄妹。 这是不是有些离谱了?虽说浑三对这小杨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二人是一奶同胞吧? 异姓兄妹可以结拜,但亲兄妹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认下来。 这是原则问题,两码事。 两滴血,滴进同一杯酒里,然后又交融在了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点像滴血认亲。 “没想到浑兄弟和杨爱有如此奇缘。”徐拂看着酒杯,说道,“你们二人居然是亲兄妹。” “是啊!”浑三看着酒杯,感叹了一声,“我以前只听说过滴血认亲,但是今天它算是实实在在地撞到我头上了。” “小爱,还不跪下来叫哥哥?”徐拂提醒道。 只见小杨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哥哥在上,请受妹妹一拜!” 说完,小杨爱磕了一个响头。 这小女孩真是伶俐。 “使不得,使不得!”浑三连忙把小杨爱扶起,说道:“这滴血认亲是真是假,尚且都不知,你怎么就跪下来了?” “要知道滴血认亲是真是假还不容易?”宋献策在一旁说道,“这事好办,再拿一杯酒,我把我的血滴进去,你再把你的血滴进去,看看能不能相融。如果相融,说明滴血认亲这事不靠谱,但是如果不融,那就反向证明了,滴血认亲这事是真,你和小杨爱确是亲兄妹。” “我觉得宋先生的方法可行,可以一试。”徐拂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于是,宋献策又倒了一杯酒,咬断了手指,把自己的血滴了进去。 浑三也又拿出他的龙鳞鱼肠匕,割破了手指,滴进杯中。 突然,一阵异香扑鼻,浑三觉得浑身酥软,不自觉地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当浑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他发现自己没在画舫上,而是正躺在一间阳光明媚的房中。 “哥,你起来啦?”小杨爱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见小杨爱管自己叫哥,浑三这才回想起来,昨日在画舫之上,二人滴血认亲之事。 浑三想到这,欲起身下床,可是自己完全使不上劲,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一般。 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摸了摸自己腰间。还好,龙鳞鱼肠匕还在。于是,他放下心来。 “我记得昨日与你结拜兄妹之时,发现咱俩血液相融,乃是一奶同胞,可有此事?”浑三问道。 小杨爱一边拧着手巾,一边说道:“确有此事,然后哥哥你就昏迷了过去。” “给你,先躺在床上擦擦脸。”小杨爱把拧完的手巾递到浑三手里,“怎么着你也得再躺上半天时间,才能起来。” “昏迷?我怎么会昏迷?我因为什么昏迷?”浑三用手巾擦了擦脸,顿时觉得人清爽了许多。 “你吸的曼陀罗香太多了。”小杨爱说完,怕浑三不明白曼陀罗香为何物,于是补充道:“一种古里国的迷香,吸多了能让人昏迷、产生幻觉。” 曼陀罗,浑三知道,它是佛教的圣洁灵物,一种花,象征着无上佛理。相传佛陀说法时,曼陀罗花瓣从天而降,犹如滴雨。 曼陀罗在古里国遍地都是,随处可见,它的花瓣、种子、叶子、果实都有剧毒。古里国人,大多把这曼陀罗当作麻药,用来镇痛,只要服用过,就会让人动弹不得。 “我现在双腿确实使不上劲,想必是这曼陀罗所致。”浑三说道,“可是为何我当时会感到有一阵异香扑鼻,浑身酥软了起来?” “因为曼陀罗香里掺杂了大麻。”小杨爱接过浑三擦过脸的手巾,说道。 大麻,是古里国人从他们那边常见的一种草中提取出来的一味药。人只要是服用或吸食过,就会产生幻觉,感觉自己醉生梦死、飘飘欲仙。 “你们为何要给我用这种曼陀罗香?” 小杨爱看了看浑三,说道:“这并不稀奇啊?在我们风月场这很常见,用曼陀罗香让恩客吸食,才会推波助澜,产生更好的效果。这样,只要恩客来过一回,便会想来第二回。这些都是徐妈妈教的。” 曼陀罗香,能致幻,那酒杯之中,浑三的血和小杨爱的血,交融在了一起,到底是真还是假?是不是幻觉使然呢? “你为什么没事?”浑三想到,小杨爱肯定也能闻到那曼陀罗香散发的味道。 “因为我们有解药啊!”小杨爱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瓶,晃了晃,天真地说道。 “我徐妈妈,出自岳州宛氏。岳州宛氏既然能发明出香水,那么就能制作出曼陀罗香和它的解药。”小杨爱看到浑三一脸疑惑的样子,解释道。 “那宋矮子他?” “跟哥哥你一样,也昏迷了过去。”小杨爱说道,“从时间上看,应该也差不多该醒了。” 浑三也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居然在媚香楼的画舫上,吸了曼陀罗香,昏迷了过去。 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 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浑三向来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从不去那风月场所、烟花之地,中了曼陀罗香,并不稀奇。 浑三开始回想。 昨日,他感觉和小杨爱似曾相识,难道是中了曼陀罗香的缘故? 然后,徐拂就建议他和小杨爱结拜成兄妹,那小杨爱连推脱都没推脱,一口就答应了。 最后,两人的血滴在了同一杯酒里,并且还要分而饮之。 把血分别滴在不同的酒杯之中,岂不更省事? 局,全是局。 可是徐拂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难道真像宋矮子开玩笑说得那样,徐拂想让他管她叫妈妈? 这也太扯淡了。 “你先不要管我叫哥,我俩是不是亲兄妹这事,不好说。”浑三说道。 “那我们不也结拜为异姓兄妹了吗?”小杨爱说道。 “不过,那杯中酒,你我二人可都没喝。” “喝了。”小杨爱淡淡地说道,“只是你昏迷了之后,不记得了。” “是的,她说得没错。”只见徐拂推门而入,“浑兄弟你想,我要是不想让你知道自己被迷昏的事,那为什么还要让她来照看你,跟你说出那曼陀罗香?” 徐拂把对浑三的称呼,从您换成了你。 “那这就要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了。”浑三见徐拂进来,也不客气地说道。 “我这么做完全是想求浑兄弟一件事。” “既然求我办事,那为何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地弄这一出?” “我是怕浑兄弟不答应。”徐拂突然凝声说道,“因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第127章 燧发枪 因为徐拂有求于浑三,所以才用曼陀罗香致其产生了幻觉。 这样才好让他对小杨爱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进而推波助澜,建议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妹。 只要结拜为异姓兄妹,就会有把血滴在酒杯里的这一环。徐拂,她很早就告诉过小杨爱,不管和谁结拜,这个时候一定要把她的血和对方的血滴在同一杯酒里。 宋献策也闻了曼陀罗香,他同样也产生了幻觉。所以当他准备再找一个空酒杯的档口,才会瞟到浑三和小杨爱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徐拂就是想让宋献策先发现,然后自己再和小杨爱佐证,这样才显得二人是亲兄妹的事更为可信。 可是没想到的是,浑三却对滴血认亲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而宋献策还要帮其验证真伪。 如果宋献策的主意得到实施,那他的血同样会和浑三的血融为一体。 实在没有办法,徐拂才趁着浑三和宋献策不备,往香炉里多添了些曼陀罗香。 就是徐拂多添的这些曼陀罗香,导致了浑三和宋献策昏迷了过去。 但是整件事,还是有三个函待解决的问题。 第一,徐拂怎么会知道,浑三会产生二人之血交融在一起的幻觉? 第二,徐拂怎么会清楚,浑三会主动来媚香楼?如果浑三不来,计划岂不是实施不了了? 第三,也是重点,徐拂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事直接说事不就好了? 浑三同样也有此三个疑问。 先来回答第一个疑问。 浑三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因为徐拂和小杨爱私下里已经测试过很多次了。 既然媚香楼要用曼陀罗香,那么就得十分清楚曼陀罗香的药理,否则很可能会对恩公推波助澜不成,反蚀把米。 这种结拜兄妹的事,在风月场很常见。不仅是结拜兄妹,认干女儿、认干孙女,也是常有的事。 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能够使这些恩公,和媚香楼的姑娘们产生一种特殊的联系,好让他们对媚香楼欲罢不能。有了这种干亲的连接,更容易做事,也更容易打亲情牌。 这不单单是针对浑三,而是针对来媚香楼的所有恩公。 选择小杨爱,完全是因为她聪明伶俐,深得徐拂欢心。 关于第二个疑问。 徐拂根本就不清楚浑三会来媚香楼,只是昨日正巧碰上了,于是情急之下,才想到了风月场惯用的手段,认干亲。 也就是说,完全是没有准备,见机行事。 如果浑三不来,过几日她也会主动邀请浑三来媚香楼。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现在回答最后一个疑问。 徐拂这么做,而没直接求浑三办事,是因为她对浑三还不熟悉。虽然在生意上接触过,但毕竟只是生意关系,没有私人交往。为了能够快速达成目的,徐拂只能使这手段了。 况且,求浑三的事,在徐拂眼中看来可是一件大事,直接说,恐怕浑三会拒绝。 那徐拂既然给浑三使了手段,那为什么不隐瞒到底,还要告诉他,对他用了曼陀罗香? 四个字足以解释,欲擒故纵。 毕竟浑三是江湖人,即使当时没有发现被人用了曼陀罗香,事后也会反应过来。即使浑三反应不过来,还有宋献策,与其被浑三主动发现,还不如直接全盘托出。 毕竟,求浑三办事才是最终目的。 “不是一件小事?”浑三反问道。 “对,不是一件小事。”徐拂说道,“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还请浑兄弟见谅。” “你们这些女子,想问题就是复杂,有事说事就是了。”浑三苦笑了一下,“你们不了解我的为人,我要是能帮到你们的,只要不是坏事,定然万死不辞。都是江湖人,互相帮助理所应当。什么是侠,徐娘子可知否?” 徐拂一听浑三问话,不觉一怔。 浑三看着徐拂,笑了笑,说道:“当年太史公在《史记·游侠列传》里边写过,所谓侠,就是‘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就是说,谁都会在江湖上遇到一些危急之事,而侠,就是要在这些人遇到危急时,出手相助。” 徐拂一听完浑三的解释,赶忙施了一个大礼,说道:“没想到浑兄弟您,居然如此深明大义!” “行了,别总跟我您您的,以后说你就成了。”浑三提了提身子,靠在床头,说道:“说吧,什么事?” “我想让浑兄弟您,不,浑兄弟你,跟郑芝豹求一件东西。”徐拂说道。 “什么东西?” “枪。” “就这个?”浑三笑了笑,“一杆破枪而已,哪弄不到,难道是名家制的枪不成?” 徐拂见浑三没理解,于是解释道:“此枪非彼枪,而是一种火器,我朝管他叫鸟铳,但是西洋人称之为火枪。并且此火枪不同于鸟铳,不是用火绳点燃,而是靠燧石摩擦起火,用起来更加方便,所以名为燧发枪。我说的乃是此物。” 浑三了然了,说道:“原来徐娘子说的是火器。” “正是。” 徐拂双眸盯向浑三,透出些许期盼之色。 “就这个?” “就这个。” 浑三看向徐拂,淡然地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小事一桩而已。” “浑兄弟确定?”徐拂确认道。 “确定。”浑三说道,“郑芝豹经常出海,为防不测,他从西洋人手里购得过这燧发枪,大概有三五百支之多,只是由于这燧发枪不如强弩管用,一盏茶的工夫也射不出十几发弹,所以都被遗弃在了仓库。平日里,我们只当它是西洋人的奇技淫巧,拿来把玩而已。我手上就有一支燧发枪,是郑芝豹给我的,如果徐娘子想要,我送你便是。” 徐拂代表岳州宛氏,从十八芝进过货,以抵押朝廷的三万两罚银,故清楚十八芝是经营海上生意的。 只是她所知不多,不了解十八芝其实是一个海盗组织。 徐拂听浑三这么一说,喜出望外,说道:“浑兄弟当真?” “难道这还有假不成?只是不知徐娘子为何要这燧发枪?所为何用?” 是啊,徐拂一个女子,要这火器所为何用? “这个……”徐拂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方便说?”浑三问道。 “正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岳州宛氏的商业机密。”徐拂犹豫了片刻,好似做了很大的一个思想斗争,然后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朝廷私下里跟岳州宛氏达成了一项协议,因为看到岳州宛氏发明过香水等一些新奇物件,所以也想让岳州宛氏发明些火器,以供辽东,抵御东虏。可是世人都知道……” “你不用多说了。”浑三打断道,“此事哪说哪了,既然你们跟朝廷私下里有协议,那就不要说出口,今天你说的话我也只当是没听见。燧发枪的事,你不用担心,只要我能下床了,就立刻把我的燧发枪送到媚香楼。反正我留着这个奇技淫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那就多谢浑兄弟了!”徐拂又深施了一个大礼,“有了此物为照,岳州宛氏也算是有了制造的样品了。” “不必客气。”浑三连忙摆手,说道。 “只是在下不知,浑兄弟手中的燧发枪,想要多少银子?”徐拂问道。 “银子?”浑三哼笑了一声,说道:“分文不取。” 第128章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黄金压肘玉垂腰。入山直探虎豹穴,跨海笑踏鼋鼍桥。千金死士勇百倍,叱咤胜气皆笼霄。 张老樵和宛儿自从离开了岳州城,一路上吃香喝辣。果然,行走江湖,身上有钱好办事。 不过,这宛儿哪都好,就是一路上太麻烦了。 宛儿每到一个地方,都让张老樵帮她买些亚麻布和草木灰,张老樵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都一一照办了。 张老樵买完了这些东西,不等宛儿发话,便一股脑地把这些乱七八糟都塞进了宛儿的车厢。 因为张老樵有个小心思,如果把这些东西都搁在装酒的车厢里,万一污染了美酒丹丘生,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这些东西根本不会污染丹丘生,而且喝过了几坛后,装酒的车厢里也有了些地方,但是张老樵就是不想把宛儿买的这些东西放进装酒的车厢里。 为什么? 他故意的,谁让宛儿买装酒的车厢时,选了个破破烂烂的? 他就是想故意报复一下张宛儿。 不过,对此宛儿并不介意。 这倒是出乎张老樵的意料。 要是按照宛儿平时和张老樵相处的那个性格,岂能吃这个亏? 有一天,张老樵实在憋不住了,一边驾车,一边故意问坐在车厢里的宛儿:“小丫头,车厢里挤不挤啊?一路上买了这么多亚麻布和草木灰,不舒服了吧?” “别以为我不吱声,就不知道您心里装的是什么心思。”宛儿在车厢里答道,“不就是想报复我,给您买了个破破烂烂的装酒车厢吗?” “你倒是挺聪明,不过以你的性格,应该跟我争执两句才是,如今怎么却这么老实?”张老樵倒是不在意说实话。 “因为您不懂,这些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所以没用您装酒的车厢。” “女儿家用的?” “对,您还是别知道了,男女有别。”宛儿掀开车厢的帘子,探出身来,坐到了车厢外,说道。 “这我倒是挺好奇的。”张老樵看了一眼宛儿,继续驾车,说道。 “您一个老头子,难道不知道女儿家来月事要用月经绵吗?”宛儿哼了一声,“这些都是做月经绵用的。” “吁——”张老樵一听这话,连忙停下了马车。 “还问吗?”宛儿跳下车,盯着张老樵的眼睛,问道。 张老樵连忙避开了宛儿的目光,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你快上车吧,我老头子可不懂这些。我还是好好驾车好了,以后你再给我找麻烦事,我也不问了。” “当真?”宛儿含笑看着张老樵。 “当真,快上车吧。”张老樵看看四周,“荒郊野岭的,别再出什么事,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就这荒郊野岭的才好,您不是自称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吗?还怕这荒郊野岭?”宛儿挑衅地说道,“还觉得自己当车夫有多委屈呢,您也不看看,这一路上有没有人认出您来?” 确实,这一路走来,不论是在闹市还是在乡下,没一个人认出来,驾车的乃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张老樵。 “这是因为我岁数大了,现在行走江湖的小年轻都不认识我。”张老樵解释道,“而且我在吾老洞守了四十年墓,外边江湖上的风云,想必早就变了。” “嘴硬!”宛儿狠狠地鄙视了一下张老樵,“樵老,您刚才说我再给您找麻烦事,您也不问了,说话可算数?” “啊……算数。”张老樵心想,这丫头是又要给他下套了。 “好,江湖宗师,说话算话!”宛儿说完,跳上马车,“前边再走一天路可就快入陕了,到了陕西,正好路过延安府,在那,我想休息一下,短则几天,长则月余。您呢,趁着这个休息的时间,帮我办一件事。” “一件事?说得好听,不会又是什么麻烦事吧?”张老樵一听宛儿说这样的话,就挠头。 “嗯,您愿意当成麻烦事也成,不过这对于您来说,小事一桩。”宛儿微笑着看向张老樵,说道。 “你还有小事?说吧,什么事?”张老樵一脸不乐意。 “帮我配火药。”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张老樵听了宛儿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帮我配火药。”宛儿很稀松平常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丫头,要火药做什么?”张老樵问道,“小孩玩火药,小心晚上尿炕!” 宛儿听到张老樵的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纠正道:“樵老,您说错了。不是小孩玩火药,晚上尿炕,而是小孩玩火,晚上尿炕。” “你这丫头,还能笑得出来?”张老樵说道,“弄火药,你想造反不成?我可不帮你做这事,陕西造反起义的可不少,别再连累了我。” “您啊,脑洞真大!” “脑洞做何解释?别又说些我老头子听不明白的话,反正火药我是不能帮你配,那东西太危险了,整不好咱们马车都得爆炸了。”张老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 “您刚才可是说,我再给您找麻烦事,您也不问了。这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宛儿有些生气,“江湖宗师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张老樵不吱声了。 让他帮忙配比火药,对于一个老道士来讲,手到擒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这火药的发明,就是无意中的事,乃是道士们在追求长生不老药的过程中,发现有一种丹药配比能够产生出威力极强的爆炸。因为它是在炼制丹药的过程中被发现的,所以才被命名为火药。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不管你是想放炮仗还是想造反,我都帮你,这样总行了吧?”张老樵想了有片刻工夫,说道,“哼,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一个江湖宗师级别的人物,说话不算话!这要是传到江湖上,我还混不混了?” “我就知道,樵老对我最好了!”宛儿高兴地说道,“放心,只要您帮我配比出火药,我肯定见了那敦煌人间佛,不在他面前说您一句坏话。” “到时候你可得言而有信,别吃饱了就骂厨子。”张老樵提醒道。 “您一万个放心!我张宛儿是那样的人吗?我也算是跟着江湖宗师混的人。” 张老樵瞥了宛儿一眼,没有搭话。要是有一条河,他现在可能跳河的心都有。 这小丫头片子,越来越贼了。 “驾——”张老樵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子。 宛儿看着张老樵严肃的样子,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第129章 夜访壶芦山 宛儿和张老樵,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来到了陕西延安府。 入了陕,一路之上,二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饥民大军,饿殍遍地、白骨盈野。 这些饥民,先是采食蓬草,这蓬草粒看起来像糠皮,味道苦涩,但吃了可以果腹,免于饿死。等蓬草被采食一空后,这些饥民又开始吃起了树皮。 树皮也分好坏,树皮里榆树皮最好,等榆树皮吃完了,他们又去吃其他的树皮。等树皮全部吃光了之后,饥民们就去上山挖石块。石块性冷味腥,吃一点就有饱腹之感,几天后,食用者皆因腹胀下坠而死。 除了这些,饥民还吃观音土。 观音土,全国各地都有,有的地方呈现白色,有的地方呈现黄色。 观音土,虽然看上去软软糯糯,跟面团差不多,但吃到嘴里粗硬腥涩,跟吃泥差不多,根本就难以下咽。 通过现代科学验证,观音土中所含成分皆是矿物质,由岩石风化而成,绝无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等对人体有价值的物质,没有丝毫营养。 观音土里面所含的矿物质,大部分为硅酸盐类,异常坚硬,吃了之后对人体消化器官有害,容易导致营养不良。又因为这些矿物质难以消化,会引发便秘,多致食用者有性命之虞。 等这些饥民,蓬草、树皮、石块、观音土都吃个净光后,那么就只剩下了一条活路,吃人。 谁家的人饿死了,作为自己家的人不忍去吃,就去和另一家人交换死者,以图活命。 宛儿和张老樵看到这些饥民,于心不忍,于是便从马车上拿出了一部分干粮,去分给这些饥民。可是这些干粮哪够?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些饥民一见有人发干粮,只要还能走得动,便会立刻围拢过来,更有甚者,要扒上马车,直接动手去抢。 人一旦饥饿,就会丧失理性,恢复了原始的动物性。 到了延安府,宛儿和张老樵找了一处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便住了下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宛儿对张老樵说道:“您可得说话算数,别忘了帮我配火药。” “放心吧,我老头子说话算数着呢!”张老樵吸溜了一口油泼面,说道,“这一路上,看到那么多饥民,我也想明白了,就算你用火药造反,我也支持你。以前仗着你有钱,跟着吃香喝辣,如今一出门才发现,这乡下的老百姓都到了人相竞食的地步了。” “可不是吗?在这延安府,咱们还能吃上这油泼面,那就算不错了。”宛儿这一路走来,也是感触颇多,“快点吃吧,可不能浪费了粮食。” “对了,丫头,你如果真要用我配的火药造反,我绝对支持你。” 宛儿看了一眼张老樵,淡淡说道:“歇了吧您,就您要配的那点火药,别说造反了,够一个人用就不错了。” 宛儿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您可答应过我,不过问我为什么给您添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张老樵不耐烦地说道,“我吃完后就回房间,给你这丫头配火药。但是有一条,我配火药的时候,得允许我喝酒,并且不要到我的房间来打扰我。” 这一路走来,山路居多,很多矿石遍地都是,张老樵边走边收集,已经把要配比火药需要的原料收集得差不多了。 张老樵一说不要到他的房间来打扰他,这正中了宛儿下怀,宛儿正好打算晚上去趟壶芦山。 宛儿对张老樵约法三章中,第一条就是,只准张老樵晚上喝酒。 这么做,是因为宛儿有她自己的打算。 一是怕张老樵白天喝酒误事,耽误了赶路,二是这能使她晚上更方便些,可随时接收哨鸽传来的消息。 目前宛儿已经收到了消息,准备趁着夜色,快马加鞭赶往壶芦山中。 趁着宵禁之前,张老樵正在自己房中忙着配火药和喝酒之际,宛儿利落地换上了一身道袍,足蹬云履,腰系金色丝绦,并戴上了自己缝制的面具,出了客栈。 宛儿一路马不停蹄,直奔米脂县壶芦山。 六十多里的路,骑的又是拉马车的四匹千里名驹之一,仅半个时辰不到,宛儿就到了壶芦山中。根据飞鸽传书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不多工夫,宛儿就找到了门口挂着红色灯笼的人家。 宛儿把马拴在了门口的树上。 “无量天尊!”宛儿在院外喊道,“这里可是立功、一功二兄弟的家么?” 一听有人叫门,只听得院内传来了脚步之声,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道:“可是岳州宛氏东家派来的人么?” “正是。” “长江洞庭水长流,风急浪高海无忧。”院内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道。 “千里烟波天地阔,山水行记一风流。” “果然是岳州宛氏东家派来的人。”院内的中年男人一边推开院门,一边说道:“仙姑请进,夜深人静,院中说话多有不便,咱们屋里请。” 宛儿随着这中年男人进了屋子,在煤油灯的掩映之下,她发现屋内除了她和这个中年男人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汉子。 宛儿一拱手,说道:“想必这两个年轻的汉子就是立功、一功二兄弟了。那给我开门这位,不妨让我猜猜。” 宛儿假做拈指算卦,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然后说道:“如果贫道算得没错的话,给我开门这位应该就是立功、一功二兄弟的叔叔,高迎祥了。” 在宛儿假做拈指算卦那一刻,她的脑中波涛汹涌,画面闪现。 只见中年男人和立功、一功二兄弟对视了一眼,神情尽是不解之色,但还是佩服地说道:“仙姑好道行,不愧是东家派来的人!在下正是高迎祥,这边这位是高立功,他边上的是高一功。” 介绍完后,立功、一功二兄弟和宛儿颔首致意。 “不知高闯王驾临,贫道的道行怎么能称之为好?”宛儿淡淡说道,“不知高闯王打算何时起事?” 这宛儿虽然此话说得平常,可是却让高迎祥叔侄三人心中一震,不由得面面相觑。 宛儿见高迎祥叔侄三人面容紧张,笑着说道:“三位不必紧张,我只是来取我的东西,至于你们何时起事,与贫道无关。贫道既然是出家人,当然不会过问世俗之事。” 高迎祥见宛儿把话挑明了,也不再避讳,拿手捋了捋着他的络腮胡子,说道:“既然道姑都已知晓,我就不必隐瞒了,我们确实正在商议,何时大举。” “不愧是高闯王,果然快人快语。” 第130章 承诺 自从高一功从岳州城回到了壶芦山,没待上几天,就匆匆骑着马去了延安府安塞县。 他去安塞,一是为了还从叔叔高迎祥那里借来的马,二也是为了看看叔叔高迎祥的近况如何。 叔侄二人见面以后,高一功就把在岳州城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高迎祥讲了一遍,并拿出了从高桂英处带来的银子,欲分些给他的叔叔生活。 哪知道,高迎祥看到了银子,并未收下,而是问他,此行一共从高桂英处带回了多少银子。 高一功不解,问道:“难道是叔叔嫌弃银子少了?如果不够,我手上还有。” 高迎祥笑了笑,说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嫌银子少,而是想用这些银子做一番大事。” 大事,什么事? 当然是造反了。 高迎祥问高一功带回了多少银子,就是想打算用这些银子收拢饥民,打造兵器、铠甲,计划起义。 高迎祥把自己的想法一说,高一功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于是立刻回到壶芦山,打算和哥哥高立功商量一下。 没想到高立功一听叔叔高迎祥准备揭竿而起,马上就表了态,全力支持,并决定入伙。 哥哥决定入伙,高一功岂有不追随之理? 于是兄弟二人拿出了从岳州高桂英处带回来的全部银子,并把叔叔高迎祥请到了壶芦山中,日夜准备起义之事。 高迎祥本来就是靠贩马为生的人,如果起义,买马的钱便可以省了,剩下的银子,招人不成问题。所以,起义的马和人,都能解决,唯一不好搞的就只剩下了兵器、铠甲。 如果随随便便就找个铁匠,打造兵器、铠甲,打上几副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旦上了数量,便会让人生疑,即使铁匠不说出来,那官府的人要是知道了,也不得了。 所以,这兵器、铠甲,必须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秘密打造。 可是谁能信得过呢? 高迎祥准备揭竿而起,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身边的人都起义了。 而且这些身边起义的人,都是他贩马的客户。这些客户,都无一例外地在起义后从他那里买了一批马。 延川的王自用,又名王和尚,绰号紫金梁,早在去年就和混天王起义了,目前投奔到了府谷王嘉胤的旗下。 王嘉胤,府谷人,当年率饥民拥进豪强富户家里抢粮后,就地起义,目前正率军游走于山、陕之间。 那白水王二听到王嘉胤起义的消息后,连夜率众北上,和王嘉胤会合,目前二人已经有了七、八千人马。 这些起义的哪一个人不是拿着锄头、耙子就起义?哪个是等到有了兵器、铠甲才起义的? 可是高迎祥不这么想。 既然要起义,就不应该像这些人那样,如此仓促,起义后才想着去他那里买马,有了银子再打造兵器、铠甲。如果那样,就是胸无大志。既然要起义,就要准备妥当了,就要做好推翻大明王朝的准备。 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要是起义,就得有点陈胜的志气,否则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么格局可就太小了。 一旦满足了肚子之后,那又该如何呢? 所以,在起义前,高迎祥就把自己的名号想好了,闯王。 闯王,高迎祥。 “叔叔不必为兵器、铠甲着急,既然决定好了起义,干就是了。”高立功劝慰道,“哪有什么事都准备妥当后才行动的?” “就是。”高一功也附和道。 “不然,自古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在我看来,没有小节的积累又如何能成大事?所以一定要都齐全了,才能保证大举万无一失、一鸣惊人。” 虽然高迎祥只是一个靠贩马为生的马贩子,但毕竟走过南闯过北,也见过些世面,说出的话,确实不同凡响。 高迎祥一说完,高立功、高一功二兄弟立刻陷入了沉默,不知如何是好了。 沉默了有一会儿,还是高一功想到了什么,说道:“那王和尚、混天龙,不也是起义后才置办的兵器、铠甲吗?他们找谁打造的?叔叔如果也能找到此人,不就行了吗?” 没错,高一功说得很有道理。 一语点醒梦中人。 高迎祥想起来了,他记得王和尚从他那买完马后,好像和身边的人提到过一个蓝田的刘铁匠。 蓝田刘铁匠?莫不是此人给王和尚打造的兵器、铠甲? 不管是不是此人,高迎祥都觉得自己要亲自去趟蓝田,会一会这个刘铁匠,看看到底他能不能,或者说敢不敢给自己打造兵器、铠甲。 就在高迎祥叔侄三人商量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宛儿在院外叫门。 高桂英之前,早就派慧梅把东家要取的东西送到了壶芦山中,并让慧梅嘱咐高一功,一定要在门口挂上红色灯笼,如果对方说是岳州宛氏东家的人,等对方对上暗号后才可放进来。 所以,当宛儿对上暗号后,才被高迎祥让进了屋中。 “既然道姑不过问世俗之事,所以我反还是不反,并不在意您知道。”高迎祥说道。 “如今世道可是越来越差了,贫道看到过陕西的惨状,虽然是出家之人,可是还是于心不忍。所以,贫道从内心上讲,还是支持高闯王的。”说着,宛儿从身上掏出几张鸿源钱庄的会票,“这些银子不足敬意,还请高闯王笑纳。” “这可使不得!”高迎祥推脱道,“我岂能再要岳州宛氏的钱?” “是啊!”高一功也在一旁说道,“我从岳州回来,我姐就给我拿了一笔银子,如今再收岳州宛氏的银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看着高迎祥叔侄三人一再推脱,宛儿说道:“高桂英是高桂英,东家是东家,这银子是我代表东家出的,还请务必收下。况且,这银子也不是白给三位的,而是需要三位给贫道一个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高立功率先问道。 “既简单又不简单的承诺。”宛儿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我们东家是生意人,所以我就按照生意人的方式,用这钱来买诸位一个承诺。” “三位好汉,把会票收下吧。收下之后我再说。”宛儿看高迎祥叔侄三人没有收下会票的意思,故意激道:“难道不收下我这会票,是怕辜负了我这小道姑吗?三位可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居然害怕给我一个小道姑做承诺,岂不可笑?” 这男人,最怕在女人面前被瞧不起,更何况还是三个男人?如果不答应,颜面何在? “好!我们收下!”高立功先表了态,接过了宛儿手中的会票,说道:“什么承诺?您说吧!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叔侄三人也不打个喯儿,否则就不是陕北汉子!” 宛儿看高立功接过了会票,冲着高迎祥和高一功说道:“怎么样?” “没问题!” “我答应了!” “好。”宛儿看高迎祥叔侄三人都同意了,说道:“这个承诺就是,日后大举之后,不论高闯王的队伍如何攻城掠地,都不能动在各地的岳州宛氏商号一砖一瓦。可能做到否?” 三人听了宛儿的话,同时就是一怔。 第131章 折纸鹤 起义后,不动在各地的岳州宛氏商号一砖一瓦。 这还不容易吗? 听上去容易,实则不然。 饥民起义前,最怕的是什么?当然是饿肚子了。 在高迎祥之前起义的那些人,都是因为填不饱肚子才被迫举事的。他们成了气候后,便四处游走,劫掠各府县的地方富户,跟土匪别无二致。 而起义军的领袖,面对这种情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默许。 起义的饥民,大多都是无地的农民。农民没了地,就没了生活来源,没了生活来源,就只能起义。起义,就要过每天刀尖舔血的日子。过这样的日子,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吃香喝辣。 所以,好多地方富户为了怕这些起义军劫掠自己,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 城外富户以自己家为中心,盖寨子,凭险扼守。城内富户,谄媚官府,畜养家兵。 起义军,认为所有豪强富户的钱都来路不明,不分良莠,全部一网打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有一部分豪强富户,他们之所以富,确实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得来的。 比如,岳州宛氏,就是如此。 高迎祥叔侄三人谁都没想到,宛儿居然要这么一个承诺。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既不上刀山,又不下火海。 宛儿看着高迎祥叔侄三人,在那发怔,问道:“怎么?贫道要的这个承诺让三位很为难吗?” 听到问话,高迎祥率先答道:“不为难。只是没想到,原来您要的承诺居然如此简单。” “是啊,您这钱花得不值了。”高立功在一旁接道,“不就是不动岳州宛氏一砖一瓦么?这有何难?我们是义军,又不是土匪。” “没错。”高一功点头附和道。 “现在义军、土匪、官军,这三个有区别吗?”宛儿反问道,“土匪不必说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军,由于朝廷拖欠兵饷,时常以剿匪为名,杀良冒功、劫掠村镇。义军,起义后为了保证队伍开销,也经常管百姓借钱借粮。不过他们可曾还过一分一毫?如果百姓不借钱粮,就会被视为豪强富户。贫道说得可对否?” 宛儿说得当然没错。 高迎祥明白了,立刻起身,右手指天,发誓道:“在下明白仙姑所言之意了,如果我高迎祥起义后,还是不分良莠,跟其他义军一样,那么日后定让我千刀万剐而死!” 宛儿看向高迎祥,嘴角只是微微翘起,并不说话。 宛儿何尝不知高迎祥起义后,他的队伍会是什么样子?她用银子来买高闯王这一诺,一是为了保护岳州宛氏商号的生意,二也是为了提点高迎祥,让他日后好自为之。 看到高迎祥站起来对天起誓,高立功和高一功心中一凛,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未来不会一语成谶吧? 还是高一功先从这不祥之感中回过神来,说道:“叔叔不必如此,既然您答应了仙姑,肯定就不会食言。仙姑此来的正事还没办呢。” 说完,高一功从身后的柜子中抽出一个木制盒子,给到宛儿,说道:“这就是我姐托我给东家带的东西,请仙姑收好。” 宛儿拿起盒子掂了掂,说道:“此物何时送到的?” “不瞒仙姑,此物五天前刚刚送到。”高一功答道。 “哦,里边是什么东西?”宛儿不经意地问道,“不会是什么值钱的珠宝吧?” “是什么东西我们哪里知道?”高立功说道,“我姐只是托人送来了这么一个盒子,至于里边装的是什么,她可没有跟我们说。” 宛儿拿起盒子,看了看,确实蜡封完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既然东家的东西我已拿到,这么晚了,贫道就不多讨扰了。”宛儿起身施礼,“多谢三位好汉,我们有缘再见,后会有期。” “仙姑稍请留步,在下还有一事。”高迎祥见宛儿要走,连忙说道。 “哦?不知高闯王还有何事?” 高迎祥心想,既然这仙姑能掐会算,上来就知道我是高迎祥,而且又知道我自称闯王,准备起事,那么肯定有些神通,不如请她来做我义军的军师。如果这仙姑能答应我,以后岂不是事事未卜先知?想推翻大明王朝,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见高迎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道:“仙姑手段,在下十分钦佩,这里冒昧恳请仙姑入伙,共举大事!” 宛儿没想到,高迎祥能给她下跪。 高立功、高一功也没想到,叔叔高迎祥会给这道家仙姑下跪。 宛儿见状,连忙去扶高迎祥,说道:“高闯王万万不可如此!贫道乃是山野粗鄙之人,只是受岳州宛氏的东家所托,才来此山中取此物。如今我还要把此物送到东家手里,怎能留下来给闯王当军师?况且我这点道行,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高迎祥说完,对高立功、高一功说道:“你们二位还不跪下,请仙姑入伙?” 二人一听叔叔发了话,也扑通跪在了地上。 “高闯王,不论你如何劝我,贫道肯定是不会入伙的。”宛儿淡淡说道,“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而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高迎祥跪在地上,听了宛儿的话,也知道强留不得,于是说道:“仙姑既然不愿入伙,我也不会强求。不过既然仙姑来了,可否为我未来的前程指点一二?如仙姑连这都不愿意的话,在下肯定是不会起身了!” 说着,高迎祥拉着高立功、高一功二人,跪在了屋门口,堵住了宛儿的去路。 宛儿见状,哭笑不得,说道:“好吧,看来贫道不留下点什么,是出不去这门了。高闯王可有纸笔?” 高迎祥一听此话,知道有门儿,连忙推了推身边的高立功、高一功两兄弟,说道:“快去给仙姑拿纸笔去!” 两兄弟立刻起身,找出纸笔,准备停当,放在了桌上。 趁此当口,宛儿把高迎祥扶了起来,然后坐在桌前,拿起了笔,但却迟迟不落,而是说道:“还请闯王叔侄三人背过身去。” 高迎祥叔侄三人,乖乖地背过了身。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毛笔在纸上沙沙地写字声。 过了一会儿,待字迹已干,宛儿把纸折成了一只仙鹤,立在桌面,然后才慢慢说道:“好了,贫道已经写完,高闯王可回身了。” 高迎祥叔侄三人朝桌上看去,只见一只折纸仙鹤茕茕孑立,在煤油灯的掩映之下,影影绰绰。 “这?”高迎祥不解其意。 宛儿笑了笑,说道:“高闯王的前程,就在这纸鹤身上,拆开它便可知晓。不过,高闯王要等到明日一早,方可拆开来看。” “在下记住了,多谢仙姑指点!”高迎祥躬身施礼道。 “贫道能否走了?” “仙姑请便。”高迎祥说道,“如果仙姑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定会效犬马之劳!” “高闯王客气了。” 说完,宛儿飘然走出屋外。 壶芦山的夜空,星光璀璨,皎月如钩。 第132章 十四个字 “叔叔,您就这么相信这道姑?”宛儿走后,高立功说道,“没准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如果是江湖骗子,那她怎么知道叔叔就是闯王?并且一进来就叫出了他的名字?”高一功不解地问道。 “想必是我们要举事的消息走漏了风声。”高立功转头看向高迎祥,说道:“叔叔,这些道士就爱装神弄鬼,何必非要求她入伙?还要行此大礼?” “你不懂。”高迎祥眯缝着眸子说道,“要想成大事就得学会礼贤下士。唐太宗之所以能够成就贞观之治,是因为身边有魏徵。明太祖之所以能够创建大明,刘伯温功不可没。他们二人,可都是道士。” “您也太高看她了吧?况且还是一个道姑。”高立功不以为然,他对女人有着一种天生的不屑。 “你休要多言,快把这折纸鹤打开,看看她写了什么。”高迎祥说道。 “叔叔,您忘了?那道姑可是说明日一早才可打开来看。”高一功在一旁提醒道。 高迎祥笑了,说道:“明日一早也是看,现在打开也是看,难道你还在乎这一时半刻不成?我说能打开就能打开。” “就是,一功,你就是办事太小心翼翼了,亏你还是个汉子。”说着,高立功拿起立在桌面的折纸鹤,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给打开了。 只有十四个字:败龙容易忌屠凤,飞驰长安喜传廷。 看着这十四个字,高立功和高一功都不解其意,望向叔叔高迎祥。 高迎祥对着这十四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叔叔,何故发笑?”高一功问道。 “一功,看看这上面的字,这分明是说,举事后我能拿下天下。”说完,高迎祥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叔叔,怎么解?”高立功也着急地问道。 “你们看,这第一句,败龙容易忌屠凤。龙是谁?分明说的就是当今天子朱由检。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说我很容易就能打败朱由检,打败朱由检,不就是拿下天下了吗?” “那还有忌屠凤呢?”高一功说道。 “败龙容易忌屠凤,朱由检都被我打败了,那么他的后宫就没有必要再屠杀了。龙代表天子,凤当然代表皇后了。当然,凤在这里可以指代所有后宫的妃子。”高迎祥自信地捋了捋他的络腮胡子,“天子被打败了,他的后宫佳丽必然是我的了,我为何还要去屠?这道姑,真是多余提醒我,我享受还来不及呢。” 说完,高迎祥又是一阵大笑。 “叔叔,自古这谶语可不能按字面意思解释啊!”高一功感觉这十四个字没有那么简单。 “一功,你多虑了。这道姑既然花那么多钱来买咱叔叔一个承诺,图什么?肯定是早就掐算出来了,未来咱叔叔能当皇帝,否则为何跟咱叔叔说,起义后,不要动在各地的岳州宛氏商号一砖一瓦?” 高立功见叔叔高迎祥解释完第一句谶语后,早就把自己刚才说道士都爱装神弄鬼的话忘在了脑后。至于刚才说宛儿是江湖骗子,还是道姑的不敬之词,更是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是,刚才那道姑解释了,为何不要……” “我说弟弟,别可是可是的了,也许那是她早就看出来叔叔是真龙天子的命,却不好意思直说,随便找了个其他的借口罢了。你想啊,她既然是岳州宛氏东家的人,定然也懂得如何做生意。这生意人,会做亏本的买卖吗?给咱这么多银子,就为了这一个承诺?” 高一功毕竟不像哥哥高立功,他是去过岳州城的,通过姐姐高桂英,他对岳州宛氏还是有些了解,觉得这道姑绝对不会像哥哥立功说得那么简单。 可是他自知嘴笨,也就不再多言了。 高迎祥见高一功不言语了,说道:“一功,这自古以来,谶语虽然说不能按字面的意思来解释,但此十四个字则不同。你再好好读读这十四个字,可有一丝一毫不吉利的意思?” 确实,这十四个字怎么读,都读不出来不吉利。 “我为什么说这龙代表朱由检,凤代表他的后宫妃子呢?你们看这下一句。”高迎祥继续说道,“飞驰长安喜传廷。长安代表什么意思?在唐诗里,长安就代表理想,代表首都。都飞驰长安了,这不就是说,咱们起义后肯定会势如破竹,快速攻下首都吗?” “那这道姑为何不直接写北京?绕来绕去多麻烦。”高一功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那道姑故意弄的玄机,如果直接写北京,岂不是太直白了?还怎么能称之为谶语呢?”高迎祥仿佛看破了一切,“这里写的长安,就是代表着北京。你看喜传廷,飞驰入了北京,可不是好消息吗?传廷,廷代表什么?代表咱们自己啊!” “咱不是先飞驰入了北京,才喜传廷吗?”高一功说道,“咱入北京之前,何来朝廷?” 高一功的疑问没错,没打进北京,怎么好自称朝廷呢? “这个……”高迎祥也觉得高一功说得有些道理。 “管这些干什么?”高立功说道,“难道传廷就表示传到了朝廷?这个廷可能也代表庭院啊!” “就是,传廷、传庭,都差不多。”高迎祥深深相信高立功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一功,别考虑那么多了,大举之后不就可知这谶语能否应验了吗?当务之急,还是兵器、铠甲。” 高迎祥说得没错,起义之后,自然就知道这十四字谶语的意思了。 “既然那王和尚和混天龙打造兵器找的是蓝田的刘铁匠,那么我们也找此人。”高立功说道,“叔叔,不就是去蓝田吗?我愿意替您跑这一趟。” “立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此去蓝田,我要亲自走一趟。如果这蓝田刘铁匠能帮我们打造兵器、铠甲,那正好。如果不能,我就直接去找那王和尚和混天龙,再想办法。你们兄弟二人,在壶芦山中也不要闲着,多联络些饥民,为举事做些准备。” “明白。” 高迎祥叔侄三人商议已定后,便吹灭了煤油灯,躺下睡去了。 不一会儿,高立功和高一功两兄弟便鼾声如雷。 高迎祥听着两个侄子的鼾声,自己却兴奋得睡不着觉。他的脑中一直想着那十四个字,越想越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满意。 如果这道姑所写非虚,按照刚才自己的解读,未来他高迎祥岂不是真龙天子了? 第133章 不问马 宛儿为什么嘱咐高迎祥,一定要明日一早才可拆开折纸鹤? 写谶语不就是为了让高迎祥看的吗? 既然折纸鹤中的谶语就是要让高迎祥看的,那么早看一眼,晚看一眼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如果高迎祥选择第二天早上拆开折纸鹤,这个时候,宛儿已经回到了延安府。如果高迎祥立刻拆开折纸鹤,这个时候,宛儿还没有回到延安府。 延安府到壶芦山不就六十多里路吗?而且宛儿骑的还是千里名驹,就是骑头驴,一宿也回到延安府了。 为何从壶芦山回延安府要一夜工夫? 因为宵禁。 宛儿从延安府城出来后不久,延安府城就宵禁了。宵禁后,街上不得有人随意走动,城门紧闭,再想进城,最快也得第二天早上。 宛儿担心,万一高迎祥在她走后拆开折纸鹤,看到上面的谶语后不解其意,怕是要追出来找她。 但是千算万算,高迎祥确实提前拆了折纸鹤,不过却并未追来找她。因为高迎祥自以为对谶语解得不错,未来他可能成为真龙天子。 这一夜,宛儿在延安府城外的一家小店里对付了一宿,待开了城门,立刻就随着人流进了城。 宛儿回到客栈,发现张老樵的房间四门紧闭,里边叮当乱响,想必是他还在配制火药。于是趁着张老樵没发现自己,滋溜一下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宛儿拿出从壶芦山中带回来的木盒子,拆开蜡封,打开盒盖。 宛儿用手掂了掂,反复扣了扣扳机,没问题,好用。宛儿放下心来,又把燧发枪放回在了盒子中。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就是张老樵配的火药。 有了这个物件,难道还怕西北之行不稳么? 再说昨夜,宛儿给高迎祥写谶语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高迎祥的命运真的会像她写的谶语那样吗? 如果按照真实的历史走向来看,宛儿的谶语写得不差,但是如果…… 宛儿想到了当时还在桂林府杨夫人那里时,杨夫人正在查找的《连山》。如果《连山》一旦被人找到,那么运筹天下之术的历史依托恐怕就会被改写,如果是历史的未来被改写,那高迎祥的前程可就难说了。 可是,真的有这样一本书吗?如果有,那就太可怕了。得此书者,可执天下牛耳! “轰隆——” 宛儿所在的客栈颤了几颤,一个巨大的爆炸之声打破了宛儿的思绪。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房间外边有人在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宛儿一听着火了,连忙推开房门,只见一股烟扑面而来,呛得她喘不上气。再看其他人,纷纷拿着水桶来来往往,直奔向张老樵的房间。 张老樵的房间着火了? “快来人啊!快救火啊!”只见一个被烟熏得满脸漆黑的老头,跑了出来。 宛儿看得真切,一下把这个烟熏老头抓到近前,推进了自己的房间,问道:“是樵老吗?” 烟熏老头露出一嘴大白牙,说道:“可不是我嘛!我跟你说丫头,你可害苦我了!” “怎么了?你那房间火势大不大?”宛儿关切地问道。 “不大,不大。”张老樵摆了摆手,“就是烟有点多,没什么火星子。” 宛儿想到刚才的爆炸之声,连忙问道:“樵老,配比火药成了?” “成了,成了,有我在这点小事还搞不定吗?就是那房间毁了。”张老樵摇了摇头,“实在是可惜。” 原来刚才那爆炸之声是火药。 宛儿拿来一条毛巾,说道:“樵老,辛苦您了,您先擦擦脸。” 张老樵拿起毛巾,往脸上这么一囫囵,立刻毛巾就被他那张脸染成了黑色。 “不就是房间毁了吗?没事。”宛儿从身上掏出一张会票出来,“一会儿您赔给店家就是,这银子都够他再开一家客栈了。” “说了这么半天,你这丫头不是关心火势,就是问火药是否成了,难道就不问问我这老头子有没有事?”张老樵一脸不乐意,“当年孔子他老人家马厩失火了,孔子怎么做的?” “孔子曰,伤人乎?不问马。” “对啊!孔子他老人家可是问人伤着没有,他可没关心这马到底有没有事。这是什么?这才是关心!” 宛儿连忙给张老樵赔礼道歉。 “我倒是没什么事,爆炸点火的时候,我正好躲在了床下。”张老樵得意地说道,“我老头子多机灵,岂能着了这火药的道?” “既然樵老没事,那咱们今天吃过午饭后继续上路。”宛儿说完,陪着笑道:“咱中午要一桌全鱼宴,您看成不成?” 一听中午吃鱼,张老樵脸上立刻乐开了花,喜笑颜开。 等外边喧腾之声差不多了,张老樵拿着宛儿给他的会票赔给了店家,然后屁颠屁颠地回到了宛儿房间。 “店家可曾埋怨您?”宛儿问道。 “埋怨?他怎么好意思埋怨我一个老头子?”张老樵坐下来说道,“我跟你说,这店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说了,咱赔给他的银子,再开一家客栈都绰绰有余,中午那顿全鱼宴,就不要钱了,算他免费送咱们的。一会儿到了中午,他就把全鱼宴准备好,给咱一个一个地端进来。” 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到了中午,在这陕西延安府,也不知道店家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条五花八门的鱼,果然拼出了一桌全鱼宴。 宛儿觉得好奇,问过了店家才知道,原来店家发动了整个延安府的人,才准备了这么一桌全鱼宴。 看着这一桌全鱼宴,张老樵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不等宛儿说话,他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送到自己口中,便吐刺边说道:“这怪不好意思的,又让你破费了。虽说你有钱,可这是灾年,不应该,不应该!” 虽然张老樵嘴上说着不应该,不过那筷子可没停。 看着张老樵的样子,宛儿不禁一笑,问道:“我的安排您老人家可满意否?” “这还能不满意?”张老樵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那樵老先吃着,我先睡一会儿。”宛儿收起刚才的笑容,幽幽地说道。 “怎么了丫头?你不饿?” “嗯,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烦闷。” “烦?烦什么?有这么一桌子全鱼宴还烦?真是不会享受。”张老樵一边吃着一边说道,“这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哎!”宛儿叹了一口气,“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本叫《连山》的书,于是,我这心里便吃不下饭了。” “《连山》?”张老樵听到宛儿的话,心中一惊,丢掉筷子问道:“你刚才说的可是《连山》?” 第134章 no body “是啊,《连山》怎么了?”宛儿不解地问道,“您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还把筷子丢了。” 张老樵根本没理宛儿说自己丢掉筷子这一节,而是继续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连山》的?怎么突然想到它了?” 宛儿把自己如何知道《连山》的事,跟张老樵说了一遍。 “你也真是闲得没事,白莲教找不找那破书跟你有什么关系?”张老樵听宛儿说完,松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你一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吃着这么一桌子好吃的全鱼宴,还能想到这么扫兴的事。” “扫兴?”宛儿一听张老樵的话,似乎感觉到他对《连山》有些了解,于是立刻来了兴致,说道:“樵老,您要是知道关于这本书的故事,就跟我讲讲呗!我也是读书人,一听有这么一本神奇的书,就心里痒痒,寝食难安。” 宛儿用胳膊肘支撑着桌面,双手托腮地看着张老樵,一脸崇拜的小可爱表情。 “哼,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张老樵不屑地问道:“真想知道?” “当然真想知道了。”宛儿真诚地看向张老樵,“您就当给晚辈讲故事了。您说您这么大岁数了,在江湖上肯定是见多识广,关于《连山》的传说,想必也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吧?” “别人?别人指谁?谁还跟你说过《连山》?”张老樵紧张地问道。 “还能有谁?我先生呗!”宛儿口中说的先生,指的是徐霞客。 “嗐!你说是徐老道?”张老樵长出了一口气,“他才岁月几何?他怎么跟你说的?我老头子听听,也学习学习。” 什么叫他才岁月几何?难道张老樵的言外之意是,徐霞客在他眼里还太嫩? 宛儿把她小时候,徐霞客讲的关于《连山》的传说,复述了一番。 “大差不差吧。”张老樵说道,“那《连山》确实是出自上古,由百越王天皇氏所作,相传谁得到此书,就能号令天下。不过并不是谁都能得到此书,人就不能。” no body?宛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洋文。 “人就不能?”宛儿思忖了片刻,一股凉气从后背发出,试探性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人就能?” “对。”张老樵平静地说道。 不是人?人不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动物吗?如果不是人,难道是鸡鸭鹅狗猫吗? “所以,千百年来,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皇亲国戚,亦或是官绅商贾,都想得到此书,但都无果而终。”张老樵继续说道,“秦始皇也不可能得到它,至于说,他是被秦始皇烧了,还是带进了墓中,那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这么说,东汉末年,曹操组织了一群盗墓贼,想挖秦始皇陵以求《连山》,但是却都无功而返,也是无稽之谈喽?” “至少是这样。”张老樵说道,“别看曹操是一代枭雄,不过他也是人,就他手底下的那几个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就算《连山》真在秦始皇陵,他们也下不去。更何况,秦始皇也是人,绝无可能得到《连山》。” “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真有这些人?” “是的。看来你这个读书人读书不到位啊!”张老樵嘲讽宛儿道,“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中写道:‘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哼,您老活得久,自然看书比我看得多。”宛儿抱怨完,突发奇想地说了一句:“樵老,我觉得不见得秦始皇陵就没有《连山》,要不然咱们两个试一试?” “丫头,你说什么?!”张老樵听了宛儿的话后,大骇,“你说要下秦始皇陵?不是跟我老头子说笑吧?” 宛儿没想到随口一句话,惹出来张老樵这么大反应。 “我老头子可不干那偷坟掘墓的事,况且,你不知道司马迁的《史记》写过吗?那秦始皇陵,穿三泉,下铜而致椁。秦始皇,宫观百官,奇器异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驾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张老樵说完,又补充道:“你知道一泉有多深吗?一泉九里,三泉就是二十七里,并且下边还有剧毒水银,暗器机关。就咱俩,凿穿一泉都绝无可能,别说三泉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也没真想下秦始皇陵。”宛儿解释道。 “别看咱现在在陕西,我可跟你说,别动那歪心思。下秦始皇陵,就是有去无还,我老头子可还想再多活几年呢!” “知道了。您都知道,我难道比您还傻?”宛儿咯咯地笑道。 “就知道拿我这老头子开涮!”张老樵拿起丢下的筷子,吃了一口鱼,说道:“《连山》趁早别想了,是人就得不到。那些白莲教都是一根筋,你可不能跟这些人学,妄想改写历史。历史怎么能够任人来改写?就算它能改写,那改写它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樵老在这跟我打哑迷。” “不是人,难道还是小动物不成?当然是凌驾于人的存在了,你愿意叫神也行,愿意叫什么都行,反正不是人就是了。”张老樵故作轻松,“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不用想那么多,忒累!” “孔子不是说过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还是想知道,到底那凌驾于人的存在是什么。” “我这么跟你解释吧。”张老樵说道,“这个凌驾于人的存在,用我们道家的话来讲,叫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就是这个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您老跟我这背《道德经》呢?” “如果我不拿《道德经》里的话来解释,我老头子还真不容易形容,这凌驾于人的存在是什么。”张老樵解释道,“这是我们道家这么说,但是释家又是别样的说法。” “释家怎么讲?”宛儿的求知欲上来了。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沙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张老樵一连串说了好几个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樵老,宛儿不懂了。” 第135章 世界是圆的 “你不懂是正常的,这世界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心境,心若无物就可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参透这些,一花一草便是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空如花草,这就是释家所说的心境。他们认为一粒沙可见三千大世界,佛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宛儿似乎有些懂了,说道:“您的意思是说,所谓世界,不过是一个概念?” “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释家的意思,跟我们道家所说的道和名,差不多。”张老樵解释道,“佛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此话意味着,释家不认为外在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认为真实存在的是人们内心的本性,也被称之为空性。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是空的、虚幻的,没有实体存在的。” “哲学?”宛儿脱口而出。 “哲学?何为哲学?”张老樵问道。 宛儿解释道:“就是一种认识世界的观点,和如何处世的方法。” “你这丫头这么解释倒也没错。”张老樵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个凌驾于人的存在,释家的解释大致如此,就是个虚妄的概念。我老头子也就是活得久了一些,所以知道的多些,可说得不一定对。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 “樵老,我根据您的解释,想到了儒家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宛儿又联想到了儒家。 “嗯,儒家在凌驾于人的存在上,选择了逃避,他们不知道,没见过,所以也就选择了避而不谈。所以儒家是入世的。”张老樵别看平时嘻嘻哈哈,但是他能参透儒释道三家的终极理念,着实是修为了得。 “樵老,既然这个凌驾于人的存在能得到《连山》,那么为什么《连山》却是人作的?”宛儿想到了一个bug,问道。 “你指的是,为什么上古百越王天皇氏能作《连山》?”张老樵反问道。 “是的。那百越王天皇氏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张老樵听到宛儿的问题,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道:“不管咱们这个世界是不是虚妄的,或者是一个概念,我想问问丫头你,咱们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宛儿脑海涌动,波澜壮阔。当然是人生活在地球上,地球是圆的了。 但是她不能这么说,如果这么说,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宛儿口是心非地答道:“咱们的世界,天圆地方,以天为盖地为庐。正所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张老樵听完宛儿的回答,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笑了笑。 看着张老樵颇有深意的样子,宛儿问道:“樵老,难道我回答的不对么?” “你回答的只是大家认为的样子罢了。”张老樵感叹道,“我老头子原来跟你的看法一致,不过我直到遇到了一个西洋人,才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此人曾到过终南山吾老洞,和我这老头子聊过一天一夜,并证明了,我们所在的世界是圆的。” “是圆的?”宛儿听到张老樵的话心中一惊,难道樵老也破了境不成? “不知道了吧?”张老樵见宛儿一脸吃惊,吃了一口鱼,然后洋洋得意地说道:“跟我老头子混,你就长见识吧!” “哼,也不知道您从哪弄来的歪理邪说!” “歪理?邪说?”张老樵不屑地说道,“刚开始我跟你一样,也觉得这个人说的是歪理邪说,直到他给我拿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球一样的世界舆图。”张老樵言之凿凿地说道,“听傻了吧?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不过后来我详细地听他讲了来龙去脉,又看有那球形的世界舆图作证,我才信了,我们的世界是圆的。” 宛儿听张老樵这么一说,松了口气。张老樵说的那个西洋人可能是个西方传教士,只是恰巧让他碰到了,给他看的定是地球仪无疑。 “西洋人?您就编吧。那西洋人叫什么名字?”宛儿故意问道,她想刨根问底。 “嘿!我这么大岁数了,犯得着骗你吗?”张老樵生气地答道,“那西洋人是个传教士,他说他叫利玛窦。” 利玛窦?宛儿脑中一边翻滚,一边算着大航海时代的时间,和利玛窦来中土的路线。 没错,张老樵没骗她。 还真让这张老樵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果然,活得久还是有好处的。 “好吧,我相信您。”宛儿说道,“我相信您说的,世界是圆的。” “那是自然。”张老樵低声说道:“丫头,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个人,这可是个不小的发现。” “那我问您,世界是圆的还是方的,跟那百越王天皇氏作《连山》有什么关系?” 这张老樵太能扯了,扯得也太远了点。 “有关系啊!”张老樵说道,“我是想跟你说,你已知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大家都觉得百越王天皇氏应该是个人,可是谁又能肯定地说,他就是个人?” “我发现您越老越啰嗦了。”宛儿听了张老樵的话后,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您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就是想说,百越王天皇氏他不一定是个人?” “对啊!”张老樵极其自然地答道,“我不是怕直接说,你不信嘛!” “我看,您就是想显摆、卖弄一下,您知道这世界是圆的。” 宛儿一语中的。 张老樵一看宛儿戳中了他的心思,哈哈笑了起来。 笑过后,张老樵道:“上古的事,谁能说得清楚?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后羿射九日,哪一个不是传说?怎么,百越王天皇氏是一个人,就这么笃定?” 张老樵说得没错。 看到宛儿不说话了,张老樵继续说道:“佛说有三十三重天,可是三十三重天之外又是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三十三重天外必有天,人外必有人。这个凌驾于人的存在,才能真正地得到《连山》。” “樵老,没想到您吃的是全鱼宴,聊的可都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事。” “那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张老樵哼了一声,“你要不提什么《连山》,哪会聊这么多?” “樵老,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张老樵瞟了宛儿一眼,说道:“如果你也活得够久,也会知道这么多事。这世间的好多事,就是这样,并不是你想不知道就能不知道。这些破烂事,就跟那苍蝇似的,只要有个缝就能钻进你的耳朵里,不想听都不行。” “樵老,如果一个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连山》了?”宛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奇思妙想,于是脱口而出。 没想到张老樵听到宛儿的话后,却突然变得神色凝重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丫头,人就是人,为了一本破书,千万可别走火入魔,变成了鬼。” 第136章 酆都鬼城 人能变成鬼?能吗? 人想成仙,不容易,得每日吸风饮露、吃丹药、访高友。鬼想成人,也不容易,得通过轮回,投胎转世。 可是,人变成鬼,就是一刹那的事。 当一个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做出超出善良的本能后,那么他就成了鬼。 这世界有鬼吗? 有。 有善必有恶,有人就必有鬼,这是二元论。 有鬼?那鬼在哪?人间的鬼在哪呢? 在四川重庆府,忠州,酆都。 酆都,号称鬼城,位于长江上游,背靠武陵。酆都,原名丰都,本是一个县,明太祖洪武十年,并入涪州。然而,仅仅三年后,也就是洪武十三年,丰都就自涪州分出复置,改名酆都,隶属忠州。 就是这个酆都,自东汉末年后,聚集了一群人,这群人自称人间之鬼。他们在酆都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城,并称之为,鬼城。 从此,酆都鬼城,世世代代更迭不休,人间之鬼的传说,响彻江湖。 东汉末年为何会聚集一群人,并自称人间之鬼呢? 这就要从东汉末年的枭雄曹操说起了。 曹操自起兵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东征西讨,统一北方。曹操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兵多将广、谋思过人了。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曹操有钱。 如果没有钱,在乱世之中,谁会替你卖命?曹操深谙此道,所以为了快速聚敛钱财,他想到了盗墓。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应运而生。 曹操死后,他的儿子曹丕,篡汉自立。既然当了皇帝,再靠偷坟掘墓来聚敛钱财,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有辱皇家威严。于是,曹丕一声令下,就解散了这群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 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不是同级关系,也不是两个派别,准确来讲,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发丘中郎将官职大,摸金校尉官职小,在盗墓时,一个发丘中郎将要带着一群摸金校尉。 自从曹丕解散了这群盗墓贼之后,其中有一个发丘中郎将,带领着一群摸金校尉,一路南下,来到了酆都,建立了酆都鬼城。 由于这群盗墓贼,靠着下墓为生,不干活人的买卖,所以他们自称人间之鬼。 酆都的鬼王为发丘中郎将,鬼兵则是他底下的那群摸金校尉。 鬼王发号施令,用的印信,依然是当年曹操发给发丘中郎将的发丘天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八个大字。 只是为了区别于其他被遣散的发丘中郎将,鬼王在发丘天印上又多刻了一个字,就是酆都的酆。 在唐朝以前,酆都的历代鬼王依旧是带着鬼兵干老本行,也就是盗墓。 直到他们遇到了一个和尚之后,才正式摒弃了偷坟掘墓的营生,走上了执掌人间的地狱之路。 这个和尚就是在唐初武德年间,号称谋僧的法雅。 法雅,河间府人士,后随唐高祖李渊起兵。虽然他随李渊起兵,但是他并不为了出将入相,而只是以幕僚出现,所以他的名号并不见于正史。 他之所以帮助李渊,是因为他和李渊达成了一个协议,他帮李渊谋取天下,李渊得了天下后,要大兴佛教,把大唐打造成一个佛国。 可是,谋僧有谋僧的手段,帝王却有着帝王的心术。当李渊得了天下之后,并未兑现承诺,当初的协议成了一纸空文。 李渊兴道抑佛。 为何? 很简单,李渊姓李。 姓李怎么了? 不怎么,这李渊的李,也是李耳的李。 大唐初立,很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证明大唐王朝的正统性;第二件事是,要找一个统治中原的意识形态。 李渊,祖父李虎,西魏八柱国之一,属于关陇贵族集团。西魏八柱国中五家是鲜卑族,三家是汉族,李虎的家族就是其中的汉族之一。可是,虽然李虎是汉族,但是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却是独孤信的女儿。而独孤信是鲜卑人,他的家族是鲜卑三十六部之一,所以李渊的母亲也是鲜卑人,有鲜卑血统,进而,李渊自然也就有了一半的鲜卑血统。 一个有着鲜卑血统的皇帝,要想在中原坐得稳当,那就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出身。所以李渊自称是老子李耳的后代,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统治中原王朝。 既然李渊自称是李耳的后代,那么就得敬天法祖,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于是,他大兴道教,把和谋僧法雅的协议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箭双雕,李渊既证明了自己出身的正统性,又找到了统治中原的意识形态。 谋僧法雅,千算万算,却忽略了李渊他姓李。 李渊是皇帝,即使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法雅也不好明说。但是谋僧就是谋僧,不能来明的,那就来暗的。 李渊得了天下后,论功行赏,但是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崔珏。 唐武德二年三月,刘武周接受宋金刚“入图晋阳,南向以争天下”的建议,率兵两万南侵并州,四月,联合突厥,驻扎黄蛇岭,兵锋甚盛,大败了当时的并州总管、齐王李元吉。 眼看着这刘武周就要撼动了初建大唐的根基,于是李渊派了他最能征善战的儿子,秦王李世民来对付刘武周,并让崔珏辅佐。多亏了崔珏,出谋划策,才帮助李世民打败了刘武周。 要论打败刘武周的功劳,崔珏属第一。 可是李渊,却把这个崔珏忽略了,仅仅封了他一个霍邑县令。这让崔珏极度不满,对李渊心生怨恨。 有人对李渊心生怨恨,这对法雅来讲,可是一件好事。于是他来到霍邑,通过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崔珏,让他假死,和他一起去酆都鬼城,打造泥犁地狱。 为什么法雅选中了酆都? 第一,酆都地处西南,位置偏僻,不易被人发觉;第二,酆都历来有鬼城之称;第三,酆都的鬼王鬼兵都是盗墓贼出身,想打造泥犁地狱就要用钱,而有了这些盗墓贼的支持,那么钱不成问题。 唯一的难题是,他如何带着崔珏说动这酆都的鬼王? 说动酆都鬼王还不简单吗? 谋僧法雅的名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喊出来的。 第137章 终极三问 谋僧法雅带着崔珏来到酆都鬼王面前,只提出了三个问题,就收服了酆都的人间之鬼。 哪三个问题?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我们是谁?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人。 我们人当然是从娘胎里来的了,我们人死后当然要往坟墓中去了。至于我们人是谁?很简单,叫什么名字,那就是谁。 酆都的鬼王也是这么回答的。 然而,谋僧法雅听到鬼王如此回答,却摇了摇头。 我们人从娘胎里出来之前,从哪里来?我们人死埋在坟墓中后,又往哪里去?如果我们人没有名字,那我们又是谁? 终极三问。 这是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探讨的是世界本源。探讨世界本源,是世上所有宗教的终极目的。 关于世界本源,佛家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 面对这个问题,酆都鬼王当然解答不了了,于是败下阵来。 酆都鬼王认定,谋僧法雅也无法解答他自己提出的终极三问。如果谋僧法雅能够答出他自己提出的问题,那么以后,酆都鬼城上上下下的人间之鬼,全都听法雅调遣。 谋僧法雅既然能提出问题,那么自然是知道答案了。 世界起初无始,满虚空,所以无所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遍法界本无所谓世界或不世界,宇宙也无所谓起源或不起源。 但世界既然是名世界,那它的产生就都是由执着和妄念构成,这些业力形成各种因缘,众缘和合,渐成世界。 于是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世界就有了因、缘、果、报。 所谓因,都为意念造作,人有贪、嗔、痴三毒,进而造善恶业,有了六道轮回,它是根本因。 所谓缘,即身体以及外界种种事物和众生,它们能让你完成此造作。 所谓果,即意念上的造作,作用于缘而得到的结果。 所谓报,则是造作之人所得的反馈。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所以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底是谁,完全是因、缘、果、报的结果。 酆都鬼王都听傻了。不光酆都鬼王听傻了,他的鬼兵也都听傻了。 不明觉厉! 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就是觉得很厉害。 所有人大骇! 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我所有退路。 谋僧做了一个很好的比喻,假如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秋天的一片落叶,但每一片落叶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吹落到地上,有的变成了浮萍,有的化作了泥土。每一片落叶都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其实不然,这都是风的故意为之。 所以,酆都的人间之鬼就要做这吹掉落叶的风,看似平常,却能执掌人间命运。那些做了善业的人,自然是上天堂,而做了恶业的人,就要下地狱。 所以,酆都鬼城要打造一个泥犁地狱,这样的话,这世间之人,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凡夫俗子,还有哪一个人敢小觑酆都? 既然不能控制人从哪里来,那么可以掌握人往哪里去。 谋僧法雅果然好手段,只要有了此法,就能控制世道人心。 这正合酆都鬼王的胃口。 以后终于可以不用靠盗墓来维持生计了,要做就做真正的人间之鬼,打造泥犁地狱,执掌众生。 于是,酆都鬼王出钱,谋僧法雅出智,崔珏出力,三人合力在酆都打造了一个泥犁地狱,把酆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鬼城。 不仅如此,法雅还游历各地,把崔珏的假死说成是被阎王看中,请到了泥犁地狱,做了地狱里的判官。 崔珏名声大噪。 崔珏名声大噪之时,正是唐贞观初年,唐太宗李世民刚刚发动完玄武门之变不久。李世民虽然雄才大略,但终因杀戮兄弟,软禁父亲,日夜心神不定。 谋僧法雅,正是看中了李世民这点,通过酆都鬼王的钱,买通了郑国公魏徵、开国宰相裴寂、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四人,并潜入宫中,用曼陀罗香使其致幻,和崔珏导演了一出李世民夜游泥犁地狱的好戏。 致幻中,李世民梦见了李建成、李元吉魂魄前来索命,夜里宫中闹鬼,吓得他连宣尉迟敬德、秦叔宝二人去守宫门,着魏徵去守后宰门。 正在李建成、李元吉索命之时,谋僧法雅出现了,他抓着李建成、李元吉,就向西南而去。 梦里,李自成心神不宁,病觉转重,欲宣徐茂公交代后事,仿蜀主托孤。正在他弥留之际,忽然魏徵出现,捎来一封书信,说他的昔日好友崔珏死后,正在地府做判官,可助陛下还阳。 李世民拿了书信,魂灵出窍,梦到了自己在幽冥界徘徊,并遇到了崔珏前来接驾。 崔珏览信毕,引着李世民过幽冥地府鬼门关,偷入进了天子殿,将生死簿的一十三改为了三十三,为其私添阳寿二十年。 改了生死簿后,崔珏任务完成,又领着李世民游鬼城、观泥犁地狱,直至转到奈何桥边,推他下水,才还了阳。 李世民虽是雄浑之主,但毕竟有玄武门之变在前,再加上魏徵等人的推波助澜,所以并未怀疑此梦的真实性。 他醒来后,悟出了两点。 第一,如果不是谋僧法雅,恐怕李建成、李元吉就索成了他的命;第二,如果不是判官崔珏给他改了生死簿,想必他定无法还阳。 于是,李世民下旨,从此大唐王朝弃道兴佛,并追封崔珏为霍国公。 趁此机会,魏徵等人进言,说西南酆都听说确有一个鬼城,与陛下梦中所见无二,不知陛下是否要亲自巡游一番? 李世民没想到,西南酆都居然真有一个鬼城,和梦中所见不二。 可是一想到那泥犁地狱的惨状,李世民便作罢了。针对酆都鬼城,他只说了八个字,酆都鬼城,可存民间。 从此,酆都鬼城,绵延至今。 谋僧法雅真是不愧于谋僧的称号,通过曼陀罗香的致幻,既让大唐王朝兴了佛教,又化解了崔珏心中的怨恨,还通过打造泥犁地狱控制了世道人心。 更难能可贵的是,谋僧法雅帮着魏徵等人,化解了李世民心中对玄武门之变的执念,开启了一代贞观之治。 至于酆都鬼城的鬼王和鬼兵,自然更是对法雅另眼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然而,崔珏却不这么想。 第138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 崔珏认为,是法雅利用了他,才得以实现了大兴佛教的目的。 法雅不仅大兴了佛教,还掌控了酆都,连鬼王和鬼兵都听他号令。 崔珏既然能对当年李渊给他一个霍邑县令耿耿于怀,这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心胸不开阔之人,最容易横生嫉妒。所以,崔珏在酆都每日每夜都在想,要不是因为自己带李世民畅游幽冥地府,这李世民怎么会承认酆都,大兴佛教? 这法雅,号称谋僧,当然能看透崔珏的心思了。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李世民兴了佛教,那么就没必要让自己再身处险境。于是,法雅找了一个借口,把酆都之主的位置让给了崔珏,自己则云游四方去了。 从此,酆都之主姓了崔。 酆都有个崔判官,他可执掌泥犁地狱,判人间生死,传闻遍江湖。 莫道妆成客断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崔珏是个诗人,他把自己比作那远离故土的女子,虽然人在酆都,但并非池中之物。不过,已然入了酆都,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矫情! 你现在走也来得及啊! 崔珏才不会走,他要办一件大事,就是寻找《连山》,有了《连山》,什么帝王将相,还不得全都跪在酆都鬼城之外?李世民,连你也得求我。你虽是人间的帝王,而我则能执掌你死后的日子。 崔珏怎么知道《连山》的? 当然是酆都原来的鬼王、鬼兵跟他讲的了。这群人间之鬼既然是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的后代,知道《连山》的传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崔珏穷其一生,都在找《连山》,可是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 崔珏死后,酆都的历代之主为了纪念他,都改姓为崔,并且不要名字,统一称呼自己为,酆都崔判官。 到了元朝末年,天下大乱,这一代的酆都崔判官,为了能够在兵荒马乱之中保住酆都鬼城,于是暗中加入了白莲教。只不过他加入的不是白莲教明宗,而是暗宗。 由于当年明暗二宗之争势如水火,所以这一代的酆都崔判官,就把《连山》能改写历史之事透露了出来,希望暗宗能借此打压明宗。 当时,明宗内有暗宗的探子,暗宗内也有明宗的线人,《连山》之事一经透露,明暗二宗除了派系争斗之外,则又多了一个《连山》之争。 后来,明太祖朱元璋当上了皇帝,继承了明宗宗主之后,借皇帝之名给明宗施压,并立下规矩,非朱姓不得为明宗宗主,非大明天子不得为明宗宗主。 至此,明宗彻底从白莲教中分裂了出去。从那以后,暗宗就是白莲教,白莲教就是暗宗。 白莲教的首任教主,也是暗宗宗主。 这个身份固然好,可是却对找《连山》非常不利。 为什么? 太明显了。 天下都是朱元璋的,他又是明朝皇帝,又是明宗宗主,想打压白莲教,岂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明朝建立之后,第一代白莲教主在他死前,把白莲教主的身份传给了一个人,而暗宗宗主的身份则传给了另外一个人。 暗宗宗主传给了当时的酆都崔判官。 既然是他透露了《连山》之事,那么还是由他担任找《连山》的任务吧。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算是各得其所。 从此白莲教又被一分为二,明着有明以来历代白莲教主的使命是找《连山》,其实是为了吸引明宗的注意力。真正找《连山》的任务,则给到了酆都崔判官。 白莲教主能找到《连山》固然好,找不到,还有酆都崔判官这条线。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但这只是明朝之后,第一代白莲教主的一厢情愿罢了。 二百多年过去了,如今的酆都崔判官早就脱离了白莲教,而让酆都成了一个单独的江湖势力,并且在他之前的几任崔判官,都偷偷放出了话,只要是人,就不能得到《连山》。 为什么放出这样的话? 因为酆都之人都被称为人间之鬼。既然人得不到《连山》,那么能得到《连山》的,只有人间之鬼。 这是让其他知道《连山》,又想得到《连山》的人,都断了念想。 江湖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江湖传言又少不了被人添油加醋,于是,只要是人,就不能得到《连山》的传言,流入了江湖。 所以,张老樵听到的关于《连山》的江湖传言是,只要是人,就不能得到《连山》,能得到《连山》的,一定不是人。 不是人能是什么?那就只能是凌驾于人的存在了。 从东汉末年,到如今明朝崇祯年间,酆都鬼城经历了无数次的风雨,无数次的花落花开,到了这一代的酆都崔判官手里,早就成熟结果了。 如今的酆都鬼城,在崔判官之下,最有权势的人,是黑白无常。 白无常,姓谢,名必安,属阳,总是温文尔雅,白衣秀士打扮,在酆都,被人尊称为七爷。只要这人间有那男性大奸大恶之人将死,他必救之,带回酆都,以供崔判官驱驰。反之,如果他听说人间有那男性大善之人,也必捉之,带回酆都,让他受泥犁地狱之苦。 黑无常,姓范,名无咎,属阴,身宽体胖,个小面黑,笑起来似大肚弥勒佛,在酆都,被人尊称为八爷。只要这人间,淫邪妇人有难,他必带回酆都,以供崔判官任用。如果有那十里八村立了贞洁牌坊的烈女,一旦让他知道了,必捉来丢进泥犁地狱,直至折磨而死。 除了黑白无常,这酆都还有孟婆,专在奈何桥边接引黑白无常捉来之人,不论善恶,不分男女老少,只要上桥,就要喝上她亲自端上的一碗孟婆汤。 一碗孟婆汤下肚,恶人恶上加恶,唯崔判官马首是瞻;善人痛上加痛,入泥犁地狱,有去无还。 再有就是牛头、马面二人,为崔判官的左膀右臂,负责酆都的巡逻和守卫之职。 这酆都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天堂,良善之人的地狱。 所以这里并不需要地藏王菩萨。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在酆都鬼城,多余了。 第139章 石磨地狱 四川重庆府,忠州,酆都。 酆都鬼城,方圆十里之内,除了这群人间之鬼外,荒无人烟、草木衰败。 长江水滚滚而来,浩浩汤汤,从鬼城门前而过,一路东去,直归大海。 天子殿内,白无常,七爷,一袭白衣,秀士打扮,坐在上首,正在用尺八吹奏着他那首令人恐怖的《五更断魂曲》。 此曲委婉哀叹,摄人心魂。 天子殿的后院,除了有酆都之主崔判官的卧房,再往里走,就是当年谋僧法雅打造的着名泥犁地狱了。 何为泥犁地狱? 就是民间所说的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出自《十八泥犁经》,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刑等级的轻重而排列的。每下一层地狱都比前一层地狱,增苦二十倍。 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七层,叫石磨地狱,是专门为糟踏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所设。它之所以称之为石磨地狱,是因为上述这些人死后,要把他们在这里磨成肉酱,重塑人身。 此时,就在这石磨地狱中,有两个人正在一边磨着石磨,一边擦着汗。这两个人看年岁,已经不小了,不过脸上面无血色,光光的颏下连一根胡须都没有。 两人边磨着石磨,边聊着天,对身边那些将死之人撕心裂肺的呼号,他们早就置若罔闻、习以为常了。 其中一人边磨着石磨边说道:“九千岁,咱们在这石磨地狱磨这石磨,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不见宗主接见?这一天天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个被称之为九千岁的人,正是酆都七爷在北直隶阜城救下的太监魏忠贤。而他们口中的宗主,则指的是酆都之主崔判官。 “难道这不比死好么?”魏忠贤答道,“你看看这一个个肉酱,哪个不是从勤俭节约之人和那清官身上来的?” “九千岁,属下这就不解了。”刚才说话之人停了下来,“按理说,这石磨地狱应该是把我们这样的人磨成肉酱才是,可是为什么这里处处要反着来?好人受罪,而你我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反而没事?” “体乾,这你就不懂了。”魏忠贤说道,“这酆都既然叫鬼城,那么必然在这里是鬼说得算了。你想想,到底什么人才能死后成为鬼?当然是我们这种大奸大恶之人了。既然是我们说得算,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自己折磨自己?” 说完,魏忠贤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魏忠贤继续说道:“体乾,你还太嫩!” 这个体乾,就是当初魏忠贤权倾朝野,还是司礼监禀笔太监之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这个王体乾,也是当初崇祯帝要扳倒魏忠贤之前,有意无意问起立枷之事,回答崇祯帝的那个王体乾。 自从魏忠贤倒台后不久,他也被定为了阉党,革职查办,籍没家产,并被打回原籍。要不是酆都七爷在路上搭救,想必在回籍的路上,他早就被崇祯帝派出的锦衣卫杀掉了。 如今,他和魏忠贤一起,被安排在了石磨地狱拉磨。 “九千岁不愧是九千岁,在哪里都是智慧过于常人。”王体乾施了一礼道,“在这酆都鬼城,还得靠九千岁您保我周全才是。” 听完王体乾的话,魏忠贤在内心偷偷地苦笑了一下。 他魏忠贤来到这酆都鬼城的时间也不算短了,除了每天在这石磨地狱里要固定拉磨一个时辰外,其他时间都可以随意走动,只是有一条,不得离开这酆都鬼城。 所以这酆都鬼城,早就让魏忠贤逛了个遍。 两人正在说话聊天之际,只见一个鬼兵走来,对着二人喊道:“魏忠贤、王体乾,你们二人出来一下,天子殿内,七爷有请!” 二人一听是酆都白无常七爷有请,不敢怠慢,连忙跟在这个鬼兵身后,亦步亦趋来到了天子殿。 二人从天子殿后门穿了进去,这鬼兵把二人带到后,便退下了。 白无常谢必安看到二人走来,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中的尺八,指了指下首的两把椅子,说道:“二位请坐。” 魏忠贤和王体乾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忐忑地坐了下来。 还是魏忠贤胆大,首先开口问道:“不知七爷找我二人来,有何吩咐?” “九千岁,吩咐谈不上,咱们先随意聊聊天。”白无常谢必安喝了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一听白无常谢必安称自己为九千岁,吓得魏忠贤连忙起身,跪在了天子殿当中。王体乾见魏忠贤跪了下来,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 “七爷,您真是折煞小人了!在七爷面前,小人哪是什么九千岁?”魏忠贤磕着头说道,“您直呼小人名讳即可!” “你俩起来吧,不必拘谨,坐下聊。”白无常谢必安瞥了二人一眼,内心不屑地笑了笑。 “谢七爷!”二人起身,战战兢兢地又回到了座位上。 “魏忠贤、王体乾,你二人来这酆都时间也不短了,可还习惯否?”这次白无常谢必安可没客气,直呼二人姓名,说道。 “习惯,习惯。”魏忠贤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地答道,“多谢七爷照顾,我们每天除了在石磨地狱拉磨,剩下的时间完全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养尊处优,都养胖了。” “就是,就是。”王体乾也跟着随声附和道。 “是吗?不会养得连自己的功夫都忘了吧。”白无常谢必安从怀中掏出两根银钉,扬手就直奔魏忠贤面门而去。 多亏魏忠贤反应及时,躲了过去,否则如果被这银钉射中,登时就会双目失明。 两根银钉射在了天子殿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七爷,这是何故?”魏忠贤惊得一身冷汗,连忙问道。 他身边的王体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双腿发软。他要不是坐在椅子上,早就双腿无力,瘫软在地上了。 “没什么。”白无常谢必安笑着摆了摆手,“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真的像你说得那样,在这养尊处优。看来,你还是过谦了。” “回七爷,小人虽然在这养尊处优,但是也没忘了要勤习武艺。正所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不错,不错!”白无常谢必安满意地笑道,“听说这王体乾也会些功夫?” 王体乾一听说到了自己,连忙谦虚答道:“小人的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是吗?”白无常谢必安听到王体乾应声,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我可是听说,你的功夫可不弱!” 第140章 不男不女好做事 王体乾一听白无常谢必安此言,内心一紧,道:“七爷,您抬举小人了,小人不过是靠着点拳脚防身罢了,和您比,小人犹如萤火之光比皓月之明。” 听了王体乾的话,白无常谢必安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没想到你还读过几年书,甚好,甚好。你把我比作诸葛武侯,那自己起码也是徐元直了。徐元直可不简单啊,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小人不敢!”听完白无常谢必安的话后,王体乾冷汗涔涔,“小人得七爷搭救,怎么会身在曹营心在汉?小人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呐!” “是啊!”在一旁的魏忠贤说道,“我二人来酆都久矣,每日好吃好喝,心中甚是愧疚。” “愧疚什么?”白无常谢必安问道。 “愧疚,愧疚苦于不能给宗主效力。”魏忠贤答道。 “现在我就有一个让你们二人给宗主效力的机会。”白无常谢必安说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得要验验你们二人的真身,看看你们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说完,谢必安喊道:“来人,扒掉这两个人的裤子!” 话音刚落,只见殿外进来了七八个鬼兵,一边按住二人,一边就去褪二人的裤子。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二人见状,挣扎地喊道。 可是即使再鬼哭狼嚎,鬼兵们也无动于衷,三下五除二地就扒掉了二人的裤子。 要知道,这阉人最讨厌别人当着他们的面瞧不起他们了,漫说像今天这样被扒裤子,就是平时说话,如果有人对他们说了些不敬之词,那都是大忌讳,会立刻被还以颜色。 像今天这般屈辱,魏忠贤、王体乾二人还是头一回。 可是受了屈辱又当如何? 此地是酆都,他二人也不是原来的二人了。原来他二人靠着权势,还可以煊赫一时,现在他二人,小命都在别人手里攥着。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年韩信还不得已接受胯下之辱呢,忍了吧。 “禀七爷,二人是真太监。”一个鬼兵在二人裆下看了看,然后说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白无常谢必安挥了挥手。 鬼兵们徐徐而退,天子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仨人。 “提上吧。”白无常谢必安看都不看一眼,说道。 魏忠贤、王体乾见白无常发了话,急忙提上裤子,又在椅子上端坐起来。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扒下你们的裤子吗?”沉默了许久,白无常谢必安才说话。 “小人不知。” “小人也不知。” “这是因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让你们去办,所以不得已才如此为之,还请二位海涵。”突然白无常谢必安起身,双手抱拳,然后又坐下,“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从我搭救二位以来,一直把二位丢在石磨地狱,就是为了今天。” “什么事这么重要?”魏忠贤问道,“而且,而且还需要扒掉小人们的裤子?” 王体乾也有同样的疑问。 “你们原来,一个是司礼监禀笔太监,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想必应该对京师再熟悉不过了吧?” “那是自然。”魏忠贤点了点头,答道,“京城内九外七皇城四,大街小巷、宫里宫外、胡同掌故,小人们没有不清楚的。就是那崇祯帝上厕所,是坐北朝南,还是坐南朝北,小人们都一清二楚。” “哦?”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说道:“不见得吧?我提一个地方,想必二位就不见得了解。” “七爷说笑了,不能够。”王体乾自信满满地答道。 “六扇门。”白无常谢必安淡淡说道。 “六扇门?”魏忠贤听到这三个字后,心中一凛,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正是。”白无常谢必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微笑道。 魏忠贤看了王体乾一眼,说道:“小人听说,六扇门乃是三法司衙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另一种称呼,但是不止于此,它好像还是一个依托于国家机关的江湖组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明天子要这么做,对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人听说,这六扇门可是比东西二厂和锦衣卫还要阴险毒辣的组织。” 白无常谢必安看了看魏忠贤和王体乾,说道:“魏忠贤,你也是曾经执掌东厂的人,算是大奸大恶了,居然也承认这六扇门比你曾经的东厂要毒辣许多?” 说完,白无常谢必安一脸坏笑。 “正是。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魏忠贤大言不惭地答道。 “呵呵,那六扇门比我们酆都鬼城又如何?” “这……”魏忠贤听到白无常谢必安如此问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这世间只有比谁更良善,哪有比谁更毒辣的道理? 不过要是说毒辣,这酆都鬼城确实也不遑多让。那泥犁地狱什么样,魏忠贤和王体乾可都是亲眼见过的,不说别个,单说这第十七层石磨地狱,敢把人磨成肉酱,那就足够毒辣了。 但是,魏忠贤还没摸清白无常谢必安问话的意图,所以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还是身边的王体乾聪明,说道:“七爷,您要这么问,请恕小人多嘴,这六扇门想必在阴险毒辣上,不如咱们酆都鬼城。” 这魏忠贤心道,这王体乾怎么如此回答?难道是不要小命了吗? 没想到,白无常谢必安听完此话,并未生气,而是笑了。 见白无常谢必安笑了,魏忠贤松了一口气,和王体乾一起陪着白无常谢必安也笑了起来。 “好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白无常谢必安把《连山》的由来,以及白莲教的明暗二宗之事,从头到尾地跟魏忠贤和王体乾讲了一遍。包括,为什么六扇门要对酆都崔判官下江湖追杀令,以及明宗的宗主是谁,只要是他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毫不保留。 “原来如此!”魏忠贤恍然大悟地说道,“多谢七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之所以今天跟你们说这么多,是因为从今天起,二位就是我酆都鬼城的正式成员了。”白无常谢必安说道,“而且,扒掉二位的裤子,跟我接下来要交代你们的一项重要任务有关。” “什么任务?”王体乾问道。 “刺杀六扇门座首。” 刺杀六扇门座首?这个任务可不简单。但是再不简单,跟扒魏忠贤和王体乾的裤子,看他们是不是真太监,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不男不女好做事吗? 第141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世上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老天爷给你关上了一扇门,那么必然会再为你开一扇窗。 这用老子《道德经》里边的话讲,叫:“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意思是,矛盾的对立物,都会自动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道的作用是微妙的,即使是缺陷,也会有用。 庄子的观点和老子的观点,不谋而合。 庄子的好朋友惠施,曾经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瓢落无所容。非不大也,吾为其无用而之。” 惠施跟庄子说,梁惠王送给我一个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上后收获了一个大葫芦,光里面的种子就有五六百斤,用它来盛水,太重了,我没办法举起来;把它剖开当瓢吧,又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它真是没有什么用处,我就把它给砸了。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说,惠施你真是不善于利用大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宋国人善于配制防止手脚皲裂的药,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生。有个外地的客人听说后,开出一百金的高价求购药方。 这个宋国人就召集族人开会商量,我们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生,才不过赚几金,如今一下子就能得到一百金的钱,我们把药方卖给他吧。 外地客人得到药方后,跟吴王说了自己买药方的事。而此刻,恰巧吴越打仗,吴王就命他做了主将。 冬天,外地客率军与越人水战,靠着防止手脚皲裂的药,渡水大胜越人,裂地封官。 能让手不被冻裂的药,效果一样,但有人用它来封官进爵,有人却仍然不能摆脱漂洗丝絮的劳累,这就是因为使用的地方不同。 现在你有能装五六百斤种子的大葫芦,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腰舟,借此自由自在地浮游于江湖之上呢?而你却因为葫芦太大没有东西可盛而发愁。惠施,你的心被茅草给塞住了吧! 用李白《将进酒》里边的话,一言以蔽之,天生我材必有用。 不男不女的太监,用在刺杀六扇门座首上正合适。 怎么就合适了? 六扇门内,又分四门,酒、色、财、气。这四样,但凡是一个男人,只要一沾染定然是百害而无一利。而那六扇门座首,却靠着这四样不良嗜好加持,修炼武功,可谓是百害之集大成者。 如果这座首,以酒色财气加以诱惑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所以白无常谢必安扒掉了二人的裤子,看到是真太监,放了心,在色这一点上,六扇门的座首肯定是无能为力了。 再一个,扒掉二人的裤子,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是魏忠贤和王体乾却忍了下来,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气来之时,二人能够忍辱负重。 酒,魏忠贤和王体乾在酆都喝过,虽然偶尔会发散酒劲,至少尚能自持。 至于财嘛,白无常谢必安说,不论六扇门座首拿多少钱收买你们,记住一点,我都会比他给你们的更多。 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的后人,难道还搞不来钱吗? 随随便便开个古墓,就够了。 白无常谢必安用一大堆道理解释完,魏忠贤和王体乾才恍然大悟。 不男不女的太监,在刺杀六扇门座首这件事上,反而有优势。 “七爷,只是小人不知,这六扇门座首的武功如何?我二人能否抵挡得住?”魏忠贤还是小心,毕竟在江湖上,武功修为的高低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六扇门座首的武功,我也不知。”白无常谢必安看向远方,幽幽地说道,“你二人能杀则杀,不能杀则跑。” “既然这样,我二人刺杀六扇门座首,又有何意义?”魏忠贤问道,“如果真是杀不了他,岂不是白去了?” “难道什么事,只有做成了好的结果,才叫有意义吗?”白无常谢必安反问了一句,不等魏忠贤和王体乾回答,又继续说道:“结果固然重要,但是过程却能表明一个态度。他们既然能对宗主下江湖追杀令,那为什么宗主不能反杀?况且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七爷说得是。”王体乾诺诺地说道。 “此事宗主可曾知晓?”魏忠贤问道。 “当然知晓了。”白无常谢必安明白,魏忠贤怕他私下发号施令,“我说的所有话,都是宗主交代的。由于你二人是太监,所以轻功定然了得。切记,此去不要丢了性命!” “小人们明白!”魏忠贤答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王体乾想到了当年荆轲刺秦,在易水边而唱的《易水歌》,不觉忘了身份,手打响指,坐在椅子上唱了起来。 不过白无常谢必安并未生气,而是笑了笑,对着王体乾说道:“看来你还挺有雅兴,不愧是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听到白无常谢必安的话,王体乾才知道失了礼,连忙起身说道:“七爷勿怪!小人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到了荆轲刺秦一节,才忘了身份!” “无妨。你不是荆轲,魏忠贤也不是高渐离,此去务必保全性命。”白无常谢必安又提醒了一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好诗,七爷真是好文采,不愧是跟在宗主身边的人!”只见一个长须大汉,站在天子殿门口,正在声如洪钟地鼓掌叫好。 “敬轩?”看到来人,白无常谢必安一怔,“你不在陕西好生待着,跑到我们酆都鬼城做甚?” 魏忠贤和王体乾顺着白无常谢必安的声音,望向来人,只见一个身长而瘦,面色微黄的人,穿着一身布衣,大踏步地走进了天子殿。 他的胸前,长须飘荡,足有一尺多长,让人好生敬畏。 第142章 长须汉 这个被白无常谢必安称为敬轩的长须大汉是谁? 他姓张,名献忠,字秉吾,号敬轩,陕西定边县郝滩乡柳树涧堡人士,贩枣的。 贩枣的?对,贩枣的。 既然是一个贩枣的,为什么看上去和酆都白无常却交情匪浅?而且,这酆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要知道,酆都鬼城方圆十里可是荒无人烟、草木衰败。 之所以荒无人烟、草木衰败,并不是酆都鬼城所在偏僻,而是人不敢近。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地狱。 一个连地藏王菩萨都不需要的地方,谁人敢近?那不是找死吗? 可是张献忠不怕。 张献忠,别看他胸前长须飘荡,像个粗人,可是他自小也读过几年书,练过几年武。在万历末年,也曾在延安府任职,当过捕快,只是后来由于打抱不平,而丢了官,转而去延绥镇投了军。 投军之后的张献忠,依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因为打抱不平,揍了一个当时调戏杀害妇女的副总兵,而被总兵王威打了一百军棍,开除了军籍。至此,回到乡里,和父亲以贩枣为生。 他当兵之时,那个副总兵调戏并杀害的妇女弟弟,叫谢必安,就是现在酆都鬼城的白无常谢必安。 从此,二人相识。 姐姐的死,让谢必安心灰意冷,从一介一心只想考取功名的秀才,摇身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恨这个世界,他恨做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好?所谓的好人,不就是被人欺负了也不敢放一个屁的人吗? 他学巫术,学相面,学奇门遁甲,学六丁六甲,学武艺。他白天做好人,晚上杀好人。 慢慢,他就被酆都崔判官看中了,对他晓以利害,威逼利诱,带到了酆都鬼城,做了白无常。 由于他在家行七,又心狠手辣,所以在酆都,人称七爷。 他去酆都之前,在酆都崔判官那,要得一纸文书,给到了张献忠,并说,他日如果有事,可凭此文书,来酆都找我。 说是文书,其实是路引,酆都阴府路引。只要有了这个路引,进出鬼城,鬼兵不拦,鬼城之内,任其行走。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张献忠居然登门拜访,想必是有事前来,所以看到张献忠后,白无常谢必安一怔。 “怎么?白无常谢必安来到酆都之后,成了七爷,就这么威风了吗?”张献忠径直走进天子殿,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连对我说话都不客气了,居然说‘不在陕西好生待着,跑到我们酆都鬼城做甚?’” 白无常谢必安,看了看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挥了挥手,说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即刻就启程。我这里有贵客,就不相送了。” “是。”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看到张献忠的样子后,巴不得也想赶紧离开。 见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走远,白无常谢必安也坐下,拱手说道:“敬轩,刚才有两个手下在这,所以我说话有些不客气,还请见谅!” “无妨。”张献忠手抚长须说道,“我听说你在这酆都鬼城混得不错,这民间可传开了,酆都有个白无常白七爷,专门捉那良善之人,丢到鬼城,受泥犁地狱之苦。可有此事?”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敬轩,你不会来这就是问我这些吧?” “谢必安,你可知我平生最敬重何人?”张献忠问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关二爷了。你这长美髯,不就是效仿关二爷么?” “不错。”听到白无常谢必安夸他的胡子,张献忠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正是因为关二爷义薄云天,我才平生以关二爷为做人楷模。也正是平生我以关二爷为做人楷模,当初才把调戏并杀害你姐姐的副总兵揍了一顿。” 白无常谢必安听到张献忠谈到了他那死去的姐姐,心中若有所失,想起了很多旧事,看向远方,叹道:“是啊!我姐姐含冤而死。我也曾经是一个秀才,也想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可是终究好人难做。当时若不是敬轩出手打抱不平,想必是没人给我这个穷秀才出这口恶气了。” “朝廷早就腐败透顶了,想着替朝廷卖命,终究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张献忠高声说道,“你也是良善之人,到了酆都,跟了崔判官,本该惩恶扬善,可是为什么那泥犁地狱里尽是好人?” “好人?”白无常谢必安听到后,哈哈大笑,“我何尝不想做个好人?可是好人有用吗?在这个世道,好人就是牛马,恶人才是王者。我如果还是好人,想必早就随我那姐姐而去了。你号称一生最敬佩关二爷,可是当年为什么不杀了那杀害我姐姐的副总兵,而只是揍了他一顿了事?” 白无常谢必安这叫什么话?听上去好像很有逻辑,但是实际上狗屁不通。 一个和你素不相识之人,在你最懦弱无能之际帮你教训了那个副总兵,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反而还埋怨他帮你帮得不够。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路上看见一个乞丐乞讨,见乞丐可怜,给了他一文钱。但是这个乞丐却不领情,反而大骂这个路人,你怎么不给我一两银子,只给我一文钱?一文钱管什么用? 这个乞丐恨那个只给他一文钱的人,胜过那些一文钱都不给他的人。 这就是人性。 听到白无常谢必安此话,张献忠火冒三丈,说道:“谢必安,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我好心来酆都规劝你,你却恩将仇报!” “我没有恩将仇报。”白无常谢必安看到张献忠此状,反而冷静了下来,“当初我来酆都之前,给过你阴府路引。凭它,你可随便出入酆都。我也说过,你如果有事,可以凭此路引来酆都找我。这就是我还你的人情。” 张献忠哈哈大笑,说道:“你的言外之意是,从此之后你我两清?谢必安,你来到酆都后,变了。” “是人总会变的。”白无常谢必安冷声说道,“原来我是秀才,后来我会了些道术和武艺。如今,我是酆都白无常。” “哦?大名鼎鼎的酆都白七爷嘛!”张献忠讽刺道。 “没错,大名鼎鼎的酆都白七爷就是我。”白无常谢必安目光炯炯地说道,“别看你张敬轩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如果有朝一日有了权力,没准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43章 一石米,一两银 “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献忠重复道,“就算以后我有了权力,杀人盈野,跟你白七爷比,也是略逊一筹。” 白无常谢必安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张献忠,笑了笑。 “谢必安,我老张今天来,规劝你只是一方面,既然你不听,那就好自为之吧。除了这个,我老张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可是需要你帮忙的。” “帮忙谈不上,你知道,我欠你张献忠一个人情。”白无常谢必安说道,“说吧,什么事?” “我要借银子。”张献忠是个爽快人。 “是借?还是要?”白无常谢必安咬文嚼字地说道,“还请敬轩说得明白一些。如果是要,不管多少,我尽力准备,双手奉上。可是如果是借,那可得打欠条了。” “果然是秀才出身,是借是要也要掰扯得如此明白。”张献忠心中有些不悦,“我明说了吧,我老张不是借,就是要,而且要白银五千两!” “五千两?”白无常谢必安不屑地说道,“确实不多,不值得一借。” 五千两银子,居然在酆都白无常眼里不值得一借? 崇祯元年,整个大明王朝的物价还算稳定,并不像崇祯十年以后,一石米达到了二十四两银子之多。但就算是崇祯元年,米价也不低了,从万历时期的一石五钱,已经涨到了一石一两银子。 一石到底是多少?正常来讲,一石是一百斤,可是到了崇祯元年,一石大概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斤。 也就是说,崇祯元年左右,一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百五十斤米。张献忠口中的五千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七十五万斤米。 七十五万斤,也就是五千石,大概是个什么概念呢? 以明朝官员为例,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五千石,大概是一个正一品大员将近五年的俸禄。 明朝一两银子等于十钱银子,一钱银子根据每文钱的制造年份不同,大致等价于一百到一百五十文不等。 万历末年到崇祯初年的物价又怎样呢? 猪肉:一钱六分白银可以买到八斤。 羊肉:一钱二分白银可以买到八斤。 牛肉:五斤重的牛肉需要七分五厘白银。 鲤鱼:五斤重的鲤鱼价值一钱白银。 栗子:五斤重的栗子价值六分五厘白银。 活肥鸡:一只活肥鸡价值四分白银。 白布:四匹白布价值八钱白银。 所以,张献忠开口就要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 “这样,如果你能告诉我,要这五千两银子做什么,我就再给你加些银子,怎么样?”白无常谢必安此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他手中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 白无常谢必安手中的钱,要说大风刮来的,那不至于,但起码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墓里盗的。 下墓可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下一个大墓,就够酆都鬼城吃喝玩乐十几年了。 “贩枣。”张献忠说道。 贩枣?贩枣需要五千两银子?糊弄鬼呢?就是把整个陕西的枣都给他张献忠,也用不了五千两银子吧? 很明显,他没说实话。 然而,白无常谢必安却说道:“没想到敬轩的买卖是越做越大了,既然是贩枣,那你要五千两银子怎么能够?我再给你五千两银子,共计白银一万两,怎么样?” “多谢。”张献忠淡淡说道,“不过,什么条件?” “没错,一万两白银,我虽然不看在眼里,但是不提条件,好像跟假的似的。”白无常谢必安盯着张献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杀十个人。” “杀人?什么人?”张献忠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嗐,能是什么人?当然是好人了。”白无常谢必安故作轻松地说道,“一个好人一千两,十个,正好一万两。” 看着张献忠脸上抹过一丝异色,白无常谢必安继续说道:“敬轩有难处?” “让我杀人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让我杀好人是万万不能的!”张献忠起身,“钱,我不要了!” “敬轩不要这么着急下决断,你先坐下。”白无常谢必安起身,把张献忠又按在了椅子上,“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这可是一万两白银,任谁在这些钱面前也不能免俗,即使是号称一生以关二爷为楷模的张献忠,也是一样。 成年人眼里,不需要考虑对错,只需要考虑得失。 如果一个人,不能被收买,那他一定是个圣人。 可是自古以来,圣人何其少。 尧舜禹,成汤周公……,一双手都能数出来。 “好!那你就讲讲看,我看你能讲出什么大道理!”张献忠气鼓鼓地说道。 白无常谢必安,开始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个死了丈夫的女子,她有三个孩子。一日,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探亲。想要回娘家,她就要带着三个孩子走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这条小路十分难行,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悬崖。 “那女子回娘家那天,带着三个孩子,正在这条小路走着,突然阴云密布,暴雨倾盆,三个孩子脚下一滑,跌向悬崖。多亏这女子反应及时,伸出双手,拉住了三个孩子。 “她的左手有一个儿子,右手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是以她的力气,她无法同时救上来三个孩子。要么松开左手,要么松开右手。你说此刻她该如何选择?” 听到白无常谢必安问向了自己,张献忠选择沉默不语。 白无常谢必安见张献忠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只见这个母亲,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左手,用左手孩子的死,换来了右手两个孩子的命。” “你这只是一个故事罢了。”张献忠听完后,说道。 “是故事,不过它不是我编的,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白无常谢必安瞪着发红的双眼,目光悠远地说道:“那女子,就是我的母亲。” 不等张献忠搭话,白无常谢必安继续道:“我曾经一度很不理解我母亲的决定,她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松开左手?但是后来我长大了,理解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当时一旦有任何迟疑,我母亲双手都没了力气,三个孩子恐怕是一个都保不住。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母亲当然也可以选择松开右手,可是她没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知道,二大于一。” 第144章 东方亢,西方娄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既要,又要,怎么可能?所谓的追求完美,不过是说,完美是永远也达不到的。 白无常谢必安,故事的寓意很明显,要么你张献忠选择杀十个好人得到一万两银子,要么就算了,两手空空。 此时,黄昏已过,天幕落下,如染了深蓝色的布。这匹布上,月光皎洁,繁星点点。 张献忠起身,开始在天子殿内踱步,后来干脆走到殿外,仰望星空。 夜晚的星空真美。 二十八星宿围绕着北极、四辅,分列东西南北。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 东方青龙,亢宿边上,一颗流星划过,之后亢宿的主星,突然变得暗淡下来。再看西方白虎,娄宿却突然变得大亮。 “敬轩可懂星象?”白无常谢必安也走到了殿外,看着璀璨的星空,说道,“这夜晚的星空,真是美妙,它既让你感受到了宇宙浩瀚,天道无常,又让你感受到了人间之定术。” “听你这么问,好像你懂星象?”张献忠回头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不敢说懂,略知一二。” “既然你略知一二,那么不妨说说,你从这乱七八糟的星星堆里看出了什么?”张献忠鄙视地说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老张佩服你!” “你看那片星区,乃为二十八宿的东方青龙。”白无常谢必安用手一指东方夜空,“该区域分列了二十八宿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宿。角是龙角,亢是咽喉,氐是前足,房是胸房,心是龙心,尾即龙尾。” 张献忠顺着白无常谢必安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是一片星空而已,有亮有暗。 “刚才亢宿边上,有流星划过,然后亢宿主星暗淡,你可知是何意思?” 这不是对牛弹琴么?张献忠哪知道什么意思?不过,他刚才确是看到有一颗流星划过了东方夜空。 “我老张不懂星象,怎么会知道那流星划过代表什么意思?” “这亢既然是龙的咽喉,又属东方,那就是代表京师。流星划过之后,它的主星就暗淡了,说明,这大明王朝恐怕过不了二十年,就要亡了。”白无常谢必安说得稀松平常,好像明亡与不亡,都无关痛痒,“流星划过后,西方白虎娄宿又突然大亮,可知为何?” “你谢必安不必一句一卖关子,我老张是粗人,你直说就是。”张献忠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关于星象解读,他愿意听。 白无常谢必安道:“《说文》说,曳,聚也;《史记·天官书》说,娄为聚众。 古代天文典籍,把娄宿视为主管牧养牺牲或兴兵聚众的星宿,所以西方白虎娄宿大亮,表示西方乃是大明王朝的祸乱之根。如今,敬轩想要管我要银子,恐怕不是贩枣,是打算要聚众造反吧?” 听完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后,张献忠说道:“没错,你说得对!我老张管你要银子,就是要聚众造反!西方那个娄宿,就是我!” “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会多给你五千两银子。”白无常谢必安笑道,“怎么样?不管你怎么想,但这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快快给我老张!”张献忠说道,“早知道你看出来了,我就不用这么费劲了!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银子可以给你,但规矩不可破。”白无常谢必安淡淡说道。 这句话,无疑是浇在张献忠头上的一盆冷水。 这不就是白无常谢必安讲的,左手右手的故事吗?鲍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凡事都能兼得,那就有违天道了。 你又想文能安邦,又想武能定国,世上能有几人? 能轻易得到的东西,肯定不会好好珍惜。 张献忠要想得到酆都白无常支持他的一万两银子,那么就要杀十个好人。 如果张献忠不杀十个好人,那么就会失去得到一万两银子的机会。 如果张献忠得到了一万两银子,有了这个钱,他可以招兵买马、聚众造反。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他可以救下比十个好人多得不知道多少倍的人。 为了十个好人,而放弃了天下苍生,值吗? 张献忠心中一横,说道:“他娘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老张同意你了,不就是杀十个好人吗?杀谁?何时动身?” “你真的想清楚了?不会反悔了,是吗?”白无常谢必安看着张献忠,确认道。 “我老张什么人?既然答应了,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随我来!”白无常谢必安用手一指,引着张献忠绕过了天子殿、崔判官卧房,直奔后边的泥犁地狱。 走进泥犁地狱,哭声、喊声、求饶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在这夜晚,听得人心惊肉跳。纵使是如张献忠一般的人物,也是心有惊悸。 反观白无常谢必安,则是禅心不动,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敬轩,这泥犁地狱里,尽是好人,别说十个好人,就是百个千个,我也能给你找出来。”白无常谢必安边走边道,“不过我既然说杀十个好人,那么就是十个好人,一个也不会让你多杀。当然了,也一个也不会让你少杀。” “这是泥犁地狱的第一层,拔舌地狱。”白无常谢必安介绍道,“凡在世之人,不挑拨离间的,不诽谤害人的,不油嘴滑舌的,不巧言相辩的,不说谎骗人的,都会被我们崔判官打入这拔舌地狱。这些人,由鬼兵掰开他们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再生生拔下。当然了,一下就拔下来,可就没意思了,得拉长、慢拽。” 张献忠满耳尽是鬼哭狼嚎,他听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话,只是瞅了拔舌地狱一眼,便扭回了头。 “敬轩,再看这第二层,叫剪刀地狱。”白无常谢必安,根本不在乎此刻张献忠的心理变化,继续介绍道,“在阳间,若妇人的丈夫不幸提前死去,她就得守寡,这是不对的。她如果发誓不再嫁,或是被人立了贞洁牌坊,那么她就会被打入这剪刀地狱,被剪断十根手指。” 白无常谢必安介绍完这剪刀地狱,又要继续去下一层,却被张献忠拉住了,说道:“谢必安,我想不必往下再继续看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想从这泥犁地狱里挑十个好人?” “正是。”白无常谢必安微笑道,“我本想带着你看遍这十八层泥犁地狱,由你从这十八层地狱里挑出十层,再每层选出一人杀掉。既然你不想看了,那么咱们也就不浪费时间了,就地取材,从这剪刀地狱里挑十个妇人杀了,可好?” 张献忠自知逃不过要杀人,于是痛快答道:“好,咱们就从这剪刀地狱里,挑十个贞洁烈女,杀了了事。” 第145章 祝由术 “来人,去剪刀地狱提十个贞洁烈女到天子殿。”说罢,白无常谢必安在前,张献忠在后,二人又回到了天子殿中。 坐在殿内,二人无话,各怀鬼胎。大约过了半盏茶不到的工夫,只见一个鬼兵押着十个贞洁烈女入了天子殿。 这十个贞洁烈女,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她们一个个光着脚,表情木讷,一看就是在剪刀地狱受了极大的折磨,变得精神涣散了。 张献忠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十个贞洁烈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让人不解的是,这十个贞洁烈女,无一例外的都很安静。她们安静得有些可怕了,不嚷也不叫。 押送贞洁烈女的鬼兵,把刀递到了张献忠的手上。 “敬轩,请吧。”白无常谢必安说道。 张献忠拿起刀,站了起来,围着这十个贞洁烈女走了一圈,说道:“谢必安,你确定这十个妇人是人吗?” 白无常谢必安听到张献忠的问话,一笑,问道:“敬轩何出此言?” “你看她们,一个个目光呆滞,不喊不叫,像是不知道我老张要杀她们一样。” “所以,既然她们已经形同猪狗了,你还在意她们是人还是鬼吗?”白无常谢必安道,“这些活着的死人,你就算不杀,她们也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敬轩,她们能否投胎转世,解脱这泥犁地狱之苦,就靠你了。” 说完,白无常谢必安拿起尺八,不再看张献忠一眼,吹起了尺八名曲,《虚铃》。 《虚铃》,原名《虚铎》,是流传于世的最早尺八曲,相传是唐代张伯所作,后传入倭国。铎在倭国,有大铃铛之意,所以《虚铎》又名《虚铃》。 尺八,类似于洞箫的一种吹奏乐器,最初起源于唐代,也有一说起源于汉代,但这两种说法都年头太久,已不可考。 尺八在倭国奈良时代传入,在平安时代慢慢失传。镰仓时代,倭国有一个觉心和尚来宋参禅,向同门居士张参学会了吹奏尺八。 觉心和尚东归后,带回了尺八和《虚铎》古曲,并建兴国寺,立普化宗。从此,尺八在倭国又开枝散叶起来。 古曲《虚铃》,吹奏时如同坐禅,一音一顿,空灵异常。在这万籁俱寂的酆都鬼城,此曲一响,鸟兽皆惊。 张献忠听到此曲,心中无由升腾出一股火气。只见他眼珠欲裂,血气充盈,杀气渐起。 张献忠机械地拿起手中的刀,一刀一个,毫不犹豫地砍掉了十个贞洁烈女的十颗头颅。 每砍一颗头颅,便有一团黑雾袭来,钻进张献忠的口鼻之中。 他的脸,和身上的布衣,溅满了鲜血。 杀毕,曲终。 “张献忠,你如今杀了十个妇人后,心中有何感想?”白无常谢必安问道。 此刻,他不再称呼张献忠为敬轩了,而是直呼其名。 “回七爷,甚爽。小人杀气已出,怕是以后也止不住了。”张献忠回道。 此刻,张献忠也不再对白无常谢必安直呼其名了,而是自称小人,称其为七爷。 “以后你可愿意追随崔判官,为我酆都鬼城效力?”白无常谢必安声色俱厉地问道。 “小人愿意,定会追随崔判官,以效犬马之劳。”张献忠回道。 “好!”白无常谢必安大喜,“以后崔判官不是崔判官了。” “那小人该如何称呼?” “宗主。” 为何这张献忠杀了十个贞洁烈女之后,性情大变? 很简单,他中了酆都白无常的圈套了。 白无常谢必安,在张献忠要银子的那一刻就想好了,一定要拉他下水,为酆都所用。 为什么选择张献忠? 因为张献忠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以关二爷为做人楷模而称颂于江湖,口碑不错。 这样的人,不利用,利用谁? 况且,他想造反。 造反,就是推翻明王朝。推翻明王朝,就是和崇祯帝作对。和崇祯帝作对,就是和明宗作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如今主动送上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十颗人头落地,十团黑雾入体,张献忠被酆都白无常下了蛊。 那黑雾中,是成千上万的细小蛊虫。它们只要一钻入人体,就会达到摄人心魂的作用。被作用之人,第一眼见到谁,便会被谁所用。 那鬼兵押来的十个贞洁烈女,其实早就死了。在张献忠同意杀十个贞洁烈女的那一刻起,白无常谢必安就给鬼兵使了眼色,让鬼兵在十个死去的贞洁烈女身上,植入蛊虫。 白无常谢必安一曲《虚铃》,短暂催眠了张献忠的意识,让他杀心大起。 张献忠,时也,运也,命也。 不过,白无常谢必安并不打算下蛊之后立刻就放张献忠走,他要先暂时把张献忠留在酆都。 为何? 因为他的蛊术还不成熟,得需要时时观察被下蛊之人的状态,是否与常人无二。 此时的张献忠,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是个正常人。 他目光呆板,神色异样。 如果一旦把张献忠放走,万一有高人看出他被下了蛊,那就前功尽弃了。 所谓世间,都是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有阴必有阳。 这蛊术,也有可破解之法。 祝由术。 祝由之术存在已久,几可远溯上古。《古今医统大全·卷之一》:“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相传,这祝由术就是专门破解蛊术的。 这祝由术,能破白无常谢必安的蛊术,不过,却很少人会。 就拿当朝太医院举例,设医术十三科:“曰大方脉,曰小方脉,曰妇人,曰伤寒,曰疮疡,曰针灸,曰眼,曰口齿,曰咽喉,曰接骨,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 这祝由科,就是祝由术。 虽然当朝太医院设了此十三科,但当朝太医院首席太医张景岳却道:“今按摩、祝由二科失其传,惟民间尚有之。” 太医院按摩、祝由二科,在太医院失传了,可是在民间没失传。 民间,何为民间?当然就是江湖了。 江湖上奇人异士数不胜数,没准哪个赤脚医生就会这祝由术。没准这张献忠在哪个村子里就碰上了会祝由术的赤脚医生。 如果那样,可真就阴沟里翻了船。 白无常谢必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决定,还是先把张献忠留在酆都鬼城,这明暗二宗斗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毕竟,张献忠可是应了那二十八宿之一的西方白虎娄宿。 上应星宿,必得大用才是。 第146章 坏色 “丫头,前面可就是甘肃镇了。到了甘肃镇,离敦煌可就不远了。”张老樵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回头对着车厢说道,“我老头子这马车夫,可算快熬出头了。” “樵老,一路辛苦了。”宛儿掀开了车厢的帘子,坐在了张老樵边上,“咱们就在这甘肃镇休整几天,您老也复习复习武艺,别等到见了那敦煌人间佛,忘了招式。” “扯淡!”张老樵不快地说道,“我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可能忘了招式。” 马车所过,除了几处卫所之外,极少看见人烟。出了延安府,这一路上,植物渐少,风沙渐多。 目下,虽然已经是遍地沙碛,但是来往的商队却多了起来,由此判断,离甘肃镇不远了。 “樵老,我们还是问问这来往的商队,离甘肃镇还有多远。”宛儿担心地说道,“别再走错了路,那可糟了。” 张老樵甩了一下马鞭子,自信地说道:“丫头,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只要跟着这商队,准没错!” “何以见得?” “这些商队,他们走的路都是古丝绸之路,而甘肃镇,又在古丝绸之路上。所以跟着这些商队走,定然没错。”张老樵一指过往的商队,说道:“你看他们大包小裹,一车车的,定然是去西行经商。” “没想到樵老好见识。”宛儿鼓起掌来,奉承地说道,“连丝绸之路都知道。” “那是自然,这丝绸之路都存在一千多年了,我再不知道,岂不是傻?”张老樵哼了一声。 沙碛秋高苑马肥,哀笳一曲塞云飞。南都儿辈应相念,过尽征鸿犹未归。 这些来来往往的商队,虽然不像当年去边塞戍卫的军人那般辛苦,但往来在丝绸之路上,也是着实不易。 风险和收益,都是成正比的。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多少年来,这些走丝路的商队,都是这么过来的。 “快点!快点!”一队商队从张老樵和宛儿的马车旁擦过,“我跟你们说,要是误了时间,小心你们的脑袋!” “放心吧,队长!如果耽误了时间,小的们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商队中一个赶着马车的年轻汉子答道。 “你知道就好!” “小哥慢行!”宛儿叫住了赶着马车的年轻汉子。 “吁——”年轻汉子拉住了马,不耐烦地说道:“这位道长何事?我这里还要着急赶路。” “贫道只问一句话,前边可是快到甘肃镇了?”宛儿问道。 “是了,是了。”年轻汉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宛儿,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这边还要赶路,就不多说了。” 只见这年轻汉子,挥起马鞭,又继续向前赶去。 “丫头,你就是多余问,难道我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如你吗?”张老樵对刚才宛儿问路很不满意。 “樵老,我这不也是小心行事嘛!万一您老人家糊涂了呢?”宛儿陪着笑,“没想到,您还是那么老当益壮!” “你这是什么话?我老头子可是……”张老樵话说到一半,突然向前一指,说道:“丫头,你眼神好,帮我看看,前边好像从刚才商队的马车上掉下来个人,金灿灿的。” 宛儿顺着张老樵手指的方向,定睛观瞧,确实有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掉了下来。不过,那不是人,而是一个塑金的佛像。 “樵老,是一个塑金佛像,想必是那个商队走得匆忙,不小心掉落的。” “驾——”张老樵一挥鞭,赶上了刚才的商队,追到了商队队长身边,并肩而行。 “我说,领头的,你商队东西掉了。”张老樵停下马车,提醒道。 “吁——”商队队长拉住了马车,冲着队伍挥了挥手,喊道:“停止前进!” 这商队队长停下马车,走了下来,往队尾看了看,果然,一个金灿灿的佛像掉在了沙碛上。 “这是谁这么不小心掉落的佛像?”商队队长喊道,“是不是不想活了?” “樵老,这商队队长怎么这么凶?”宛儿悄声问道,“不就是掉下来一个佛像嘛,至于的么?” “丫头,你有所不知,这越是向西,人们越是信奉佛教。这不小心掉落了佛像,就如同杀佛,在他们眼里,罪孽可不小。”张老樵小声解释道。 “原来是你小子!”只见商队队长一鞭子就抽在了一个年轻汉子身上,“还不下来给佛主赔罪?” 这挨打之人正是刚才和宛儿说话的年轻汉子。 只见这年轻汉子,满脸委屈地下了马车,恭恭敬敬地把佛像捡起,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擦拭干净后,他从袖中抽出一块赭黄色的布,平铺在了沙碛上。 铺完布后,他把塑金佛像立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磕头赔罪。 这个过程,整个商队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张老樵和宛儿也看在了眼里,不过,两人的眼中同时都闪过一丝异色。 这年轻汉子居然掏出的是赭黄色的布! 赭黄色的布,有问题吗? 布本身没问题,可是布的颜色有问题。 赭黄色,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颜色,除了皇家,谁用都是犯了大忌。 色彩,自古以来就代表着一种高深莫测。 夏代尚青,商代尚白,周代尚赤。 佛家也是如此。 佛陀还在世时,就明确规定,佛家的僧衣要用坏色,不允许用纯色,并指出,黄、赤、青、黑、白,不许着用。然而,随着佛陀涅盘,佛门各派林立,对颜色的使用上,也就慢慢不那么严格了。 东汉时,佛教传入东土,根据《牟子理惑论》记载:“今沙门被赤布,日一食……” 可见,当时的僧衣是赤色的。 三国时,僧衣的颜色又趋于缁色,就是黑中带点赤。 唐宋时,三品以上官员的公服为紫色,五品以上的为绯色。当时,为了表示对高僧大德的尊重,皇帝赐的袈裟也多是和品级颜色相对应。从此,紫色列入了僧服的颜色。 到了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进一步完善了僧人常服和法服的颜色,并把佛教分为禅、讲、教三类。 禅,是禅宗。讲,是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教,是从事丧葬礼仪、法事仪式。 禅僧常服是茶褐色,青色绦子,玉色袈裟。讲僧常服是玉色,绿色绦子,浅红色袈裟。教僧常服是皂色,黑色绦子,浅红色袈裟。 可是不论常服法服,历朝历代这赭黄色都是明令禁止的颜色。 不论僧道,还是民间,只要有一块赭黄色的布,那都要以僭越定罪,杀头论处, 可是,这年轻汉子,居然有一块赭黄色的布! 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商队中竟无一人觉得不妥! 难道他们不要命了? 第147章 只是近黄昏 一个人要想不油腻得做到三点,多读书、多运动、时刻保持好奇心。 此刻的张老樵和张宛儿,面对着这个奇怪的商队,好奇心大盛。 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张老樵和张宛儿俩人一商量,决定和这个商队一路同行,直至甘肃镇。 你说想同行就同行?人家凭什么搭理你? 因为钱,张宛儿有钱。张宛儿出钱,让商队和他们一路同行,并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怕路上遇到劫匪。 看着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又是道士,又能赚钱,商队队长同意了。 商队队长同意同行之后,张老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商队队长找一个人,替他驾车。 “哎呦,真是舒服啊!”张老樵坐在车厢外,看着远处的沙碛,懒洋洋地说道。 “道长,您是第一次来这西北吧?”不等张老樵回话,这马车夫说道:“您别看现在夕阳西下,一片美好,可是这沙碛路艰苦着呢。” 张老樵说舒服,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驾车,可以伸伸懒腰了。可是这刚从商队找来的马车夫却不知原由,还以为张老樵第一次来西北,看到黄昏的沙碛,被惬意到了。 “艰苦是自然,赚钱就好呗。我可是听说,这丝绸、茶叶、香料、瓷器,可都是俏货,只要拉到西域,基本上可以涨十倍。”张老樵说道,“走这一趟下来得一年吧?这赚一趟的钱,够你们休息几年了。” “没想到道长没来过西北,这些事倒是知道不少。”马车夫边驾车边说道,“只不过,这夕阳无限好,只是已黄昏。” “此话怎讲?”张老樵似乎听出了点别的味道,“不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吗?” “老哥是道长,我就不介意跟您聊聊这事,要是个僧侣,那我可不敢。”马车夫说道,“反正我也一把年纪了,走完这一趟,我就不走了。” 马车夫压低声音,说道:“道长说的把货拉到西域,能涨十倍,那都是老黄历了。现而今可不行了,丝路不通,走到甘肃镇就算到头了。” “这是何故?” “这不是因为甘肃镇,现在全镇都投靠了敦煌人间佛嘛!”马车夫压低声音说道,“从此后,这丝路就彻底不通了。” 马车夫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我跟您说,就我们商队这一趟货,一文钱都不赚,就是赔本赚吆喝,要不是您和车厢里那位小道长出钱,让我们保护你们,这一趟下来,我们真就是又白走了。” “敦煌人间佛现在的势力有这么大?”张老樵没想到,六十年没见,这敦煌人间佛已经控制了丝路,甚至连甘肃镇都在他掌握之中了。 “可不是嘛,本来这敦煌人间佛只是占据一窟两关,就是莫高窟、阳关、玉门关,但自从甘肃镇来了个叫李自成的之后,甘肃镇也彻底投靠了敦煌人间佛。”马车夫说完,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这甘肃镇的总兵就不管管?朝廷都是吃干饭的?” “哼,还朝廷呢!朝廷既要用兵辽东,又要打压各地造反,哪有工夫管这破事?于是,这甘肃镇的大小官员,就投靠了敦煌人间佛。他们,有奶便是娘!”马车夫忿忿说道,“原来,这甘肃镇也信敦煌人间佛,但只是盛行于民间,至少官面上还说得过去。可是,自从这李自成来了之后,官面上连样子都不做了。这不,这就苦了我们这些经商的了。” “那你们既然知道如此,为何还走这条路经商?”张老樵问道,“既然不赚钱,丝路又不通,那些茶叶、香料什么的,你们运来运去的,溜腿儿呢?” 张老樵根本就不相信这马车夫说的话。商人,无利不起早,既然没有利,干什么还弄这一车车的货,往甘肃镇运? 这不是傻吗?又没有人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逼你们。 还别说,虽然没有人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但是有人把刀架在了他们家人的脖子上。 “不瞒道长,我们也不想运,可是没办法。”马车夫又叹了口气,“我们商队,上到队长,下到队员,全都家住甘肃镇。我们家人的小命可被人家攥着呢!而且,这一车车的货物,也不是什么茶叶、香料之类的。” “那你们这车上运的是什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张老樵说道,“可是那一个个的塑金佛像?” 马车夫听完张老樵的话,苦笑了一下,说道:“道长真是明察秋毫,这车上确实大部分都是塑金佛像。除了塑金佛像,还有赭黄色的布匹。” “既然说到这,我也无所谓了。”马车夫继续道,“想必道长也知道,这赭黄色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颜色,民间私有,那可是要杀头的。” “你们不怕杀头?” “我们当然怕杀头,但是更怕家人被杀头。”马车夫哀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马车夫用手一指这天地,说道:“您一路也看到了,这来往的商队,其实大部分都是为甘肃镇运这塑金佛像和赭黄色布匹的。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什么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都是空谈。我们是小人物,只是历史洪流中可有可无的蝼蚁,生死只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张老樵沉默了。 他望向远处的沙丘,沙山如海,残阳如血。 那巨大的落日,像是冒油的咸蛋黄,正在逐渐消失。 “大家停止前进!”前方不远处,商队队长的声音传来,“我们就地起灶,埋锅造饭,然后夜间就在此地过夜!” 只见一辆辆马车听到命令后,纷纷停下。商队队员们,拿出随身携带的灶具,开始做起饭来。 “道长,队长发话了,咱们今夜就在此地过夜了。”马车夫跳下马车,说道:“真是委屈您了,跟我们这些人一路同行。” “不委屈。”张老樵摆了摆手,“要说委屈,车厢里那位姑奶奶才委屈,一个女儿家,不容易。” “樵老,说什么呢?又在背后编排我!我可不是那娇生惯养的人。”宛儿一掀车帘,从车厢中走了出来,“给您,接着,一会儿熬汤喝。” 宛儿丢过来一袋东西。 “这是何物?”张老樵伸手接过后,问道。 “打开您就知道了。” 第148章 瞎猫碰上死耗子 张老樵打开宛儿丢过来的袋子,看了一眼,说道:“你这都是蔬菜干啊!” “没错,您把这蔬菜干放到锅里一煮,就泡开了。”宛儿笑道,“当时从岳州城出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就怕路上找不着客栈,吃不上蔬菜。” “这位小道长的方法好,对常年出门在外的人,正合适。”马车夫把这一袋蔬菜干一边丢进锅里,一边说道。 “不用奉承她,我跟你说,这就跟茶叶饼是一个道理。”张老樵说道,“她就是有事没事爱琢磨些破烂玩意。” 一听张老樵这么说话,宛儿不乐意了,说道:“您老爱吃不吃,最好这汤出来之后,一口也别喝!” “你要不喝,我就不喝!” …… 这一老一小,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谁也没喝这汤。 局,都是局。 都是给这马车夫看的。 这蔬菜干里掺了少量的蒙汗药,张老樵清楚得很。当他打开袋子,发现这里边是蔬菜干时,立刻就明白了张宛儿想干什么。 反正也不想争奥斯卡男女主角,只要忽悠住这个马车夫就好。 马车夫哪知道这里边这么多弯弯绕?喝过汤,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了。 “樵老,看来又得求您拿出看家的本事了。”张宛儿悄声说道。 “看家本事?什么看家本事?”张老樵向四周看了看,说道,“你说你这蒙汗药,就把这马车夫蒙翻了,这算怎么回事?你没看到这有一商队呢吗?” “我知道。”宛儿也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如果全蒙翻了,就算现在他们反应不过来,等醒了之后,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们也是去甘肃镇,他们也是去甘肃镇,这低头不见,还抬头见呢。樵老,您就多担待吧。” 张老樵听完张宛儿的解释后,闷闷不乐。 “樵老,他们商队的车上,就塑金佛像和赭黄色的布,没别的东西。您就偷一个佛像出来就行。”张宛儿解释道。 一听就偷一个,张老樵心中舒服了一些:“丫头,一个还差不多。你说他们运这么多塑金佛像干嘛呢?” “是啊,干嘛呢?”宛儿反问道,“那不还得樵老您偷出来一个,我们才知道嘛。” “别总偷偷的,听着一点也不像我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干的事。”张老樵不快地说道。 “好,好,咱不用偷,用盗。”宛儿哄着张老樵,然后继续说道:“我今天在车厢里,一直琢磨,就算是甘肃镇全信敦煌人间佛,那也不至于弄这么多塑金佛像,想必必有蹊跷。” “也不是甘肃镇全信敦煌人间佛。”张老樵一指倒下的马车夫,“你看,这马车夫似乎就不太信这敦煌人间佛。” “所以,我们还是先从这塑金佛像上入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吧,反正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张老樵也同意,“剩下就看我老头子的手段了。” 商队队员吃过饭后,除了几个值班的之外,一个个都沉沉睡去了。 以天为盖地为庐。 满天的星斗下,是望之不尽的沙碛。 “丫头,得手了。”不一会儿,张老樵就回到宛儿身边,小声说道。 “樵老,可有异常?” “哼,还真让你这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张老樵用手一指塑金佛像的脸,说道:“你自己看!” 第149章 塞上曲 这个佛像无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银白色面具。 “樵老,这塑金佛像怎么没有脸?”宛儿不解地问道。 “丫头,不必疑惑。”张老樵解释道,“你没看到过敦煌人间佛,所以不知其原由。那个敦煌人间佛,他常年戴着白色无脸面具,就是老头子我,也不曾见过他的样貌。” “这么说来,这敦煌人间佛还挺神秘。”宛儿思忖着说道,“难道就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吗?” “他的脸……”张老樵望向星空,缓缓说道:“他的脸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据他自己讲,看到过他的脸的,只有上帝。” “上帝?”宛儿脑中波涛汹涌,闪过了耶稣。 张老樵用手指了指天上,说道:“上帝,上边的皇帝,昊天上帝,身边有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四使者的昊天上帝。” “哦,这个上帝。”宛儿恍然大悟,“樵老,他说的是真是假?” “管他真假呢?我老头子可不关心这个,只要他吃饭、拉屎,那么他就是个人。”张老樵不以为然地说道,“敦煌人间佛说话,他说一句你信半句就好了,别那么当回事。” “樵老,您看这是什么?”宛儿正摆弄着塑金佛像,那塑金佛像的白色面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张老樵晃了晃这塑金佛像,然后又敲了敲,把耳朵贴在了上边,说道:“这里边是空的,好像有什么机关。” 说完,张老樵手心向上,翻掌而下,直拍这塑金佛像,一招醍醐灌顶,就把这塑金佛像拍成了两半。 宛儿看着张老樵,目瞪口呆:“樵老,没想到您还有这等功夫,这可是塑金佛像!” “行了,你不知道的功夫还多得是呢!”张老樵往里边一指,“丫头,你看,这里边又是齿轮,又是锯齿的,有机括。” 宛儿往塑金佛像内看去,果然里面复杂非凡,眼花缭乱。 “能弄这么复杂机括的人可不简单啊!”张老樵沉思着说道。 宛儿从里边拿出一支短箭,又拉了拉后边的牛筋,说道:“樵老,力道不小,怕是有两石之力。您看,这短箭锋利无比,射出之后,后边的短箭会立刻蓄上。” 宛儿数了数,说道:“有十支箭。一个塑金佛像里有十支箭,那十个塑金佛像就是一百支箭。您说,这甘肃镇运这么多暗藏短箭的塑金佛像干什么?莫不是要杀人?而且,看来还不是想杀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杀人是一定的了,不过这塑金佛像虽然暗藏机括,可是如何触发呢?”张老樵问道,“丫头,刚才你摆弄这塑金佛像时,可曾发现什么能触发机关?” 一听这话,宛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樵老,您还好意思问我?刚才就您那一掌,什么都没了。” 确实,宛儿刚发现那塑金面具里有东西,就被张老樵一掌给劈开了。 张老樵讪讪地说道:“这样吧,那我老头子再去盗一个回来,不就结了?” 张老樵刚要走,就被宛儿给拦住了,说道:“樵老,您当这是大萝卜呢,多一个少一个都没问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可都是有数的。既然咱们已经知道这塑金佛像的秘密了,就不必再冒险,去刨根问底了。” 宛儿往远处一指,努努嘴,说道:“樵老,您也知道,我身子骨弱,不如您,这毁尸灭迹的事,还得劳您大驾。既然是您劈坏的,您就送佛送到西吧。” “跟你小丫头片子在一起,我老头子是出力又不讨好,一点便宜也占不着。”张老樵嘟嘟囔囔地,把这七零八碎的塑金佛像,拖向了远处的沙碛。 黄昏时,张老樵和马车夫的对话,张宛儿在车厢里全都听到了。 按照马车夫的说法,李自成来到甘肃镇后,这甘肃镇才彻彻底底地投靠了敦煌人间佛。 可是…… 可是李自成为什么要这么做? 宛儿之所以跟张老樵来到西北,就是想会一会这个李自成。 李自成可是一个大人物,未来搅动风云之人,如果能把李自成掌握在自己手上,这天下大势,运筹帷幄,岂不是简单? 因为有了李自成,甘肃镇才彻底投靠了敦煌人间佛。 因为甘肃镇投靠了敦煌人间佛,所以才有这商队一车车运送塑金佛像和赭黄色的布匹。 塑金佛像是给敦煌人间佛看的,表忠心。赭黄色的布匹想必也是给敦煌人间佛用的,表示这佛主可跟当今皇帝平起平坐。 既然如此,这塑金佛像里为什么还要装上弓弩,暗藏杀机? 佛像一般会放在什么位置?或者说,佛像一般都会放在哪里? 当然是放在寺庙了。 既然佛像是放在寺庙里,那么什么人会去寺庙礼佛? 善男信女。 这么说来,这李自成来到甘肃镇,不是想让甘肃镇投靠敦煌人间佛,而是想灭了敦煌人间佛? 去有敦煌人间佛塑金佛像寺庙参拜的,那一定都是敦煌人间佛的信徒。如果这些信徒进到寺庙,触发了机关,那可就是杀戒大开了。 平民何辜?他们只不过是被敦煌人间佛骗了。 想到这里,张宛儿觉得自己的推断应该在方向上没有任何问题,否则这塑金佛像里的机关就解释不清楚了。 “丫头,想什么呢?天上能掉馅饼吗?”张老樵埋完七零八碎的塑金佛像后,看到宛儿正坐在车厢外出神。 “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觉。”张宛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嗐,睡不着觉还不简单?数羊啊!一只羊,两只羊,你数到一百就睡着了。”张老樵指了指装酒的车厢,“要不然,喝点酒也行。” “不喝。” “真不喝?” “嗯。” “那我老头子可去喝了?”张老樵试探地问道。 “嗯。” “得嘞!”张老樵屁颠屁颠地拿出一坛丹丘生,靠着马车轮喝了起来。没过多久,喝过酒后的张老樵被夜风一吹,就沉沉地睡去了。 张宛儿看着打着呼噜的张老樵,从车厢里拿出一个毛毯,盖在了他的身上。 张宛儿环顾四野,看到人群都熟熟地睡着正香,不禁叹了一口气,钻进了车厢。 胡风略地烧连山,碎叶孤城未下关。山头烽子声声叫,知是将军夜猎还。 第150章 寸有所长 整个甘肃镇都在大兴土木,修建一座佛寺。 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工匠,甘肃镇都快成佛国了。 工匠还不好找吗?我朝历来从不缺人,不论是替死的,还是找死的,亦或是愚昧无知的,有都是。 这些工匠全是从信奉人间佛的人家中抽调的,他们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不计报酬。他们为了一个信仰,可以夜以继日地工作。 这些都是李自成的主意。 李自成和李过叔侄二人,自从搬到了镇守大人府之后,深得石敬忠和石谦父子二人信任。 从石谦的口中,李自成和李过叔侄二人深知,敦煌人间佛的武功造诣了得,所以李自成给石谦献了一计,要想打倒敦煌人间佛,就要诱敌深入。 怎么诱敌深入?用什么诱呢? 于是,李自成想到了一个好计策,让石谦对外宣称,放弃信道,皈依人间佛,大兴佛寺,塑人间佛塑金佛像。这样,诱其来到甘肃镇,然后一举拿下。 石谦接受了李自成的计策。 在工匠中,石谦安排了一些心腹,专门负责打造佛寺机关。只要把塑金佛像半嵌入在佛寺的墙体里,卡在触发机关上,就可控制塑金佛像内的弓弩发射。 控制塑金佛像内的弓弩,只需要一人即可。 此人通过望孔观察,只要人间佛一踏入这射程内,就触发机关,万箭齐发。纵使这敦煌人间佛有着通天的本事,也会被短箭射成筛子。 这机括全是石谦一手设计的。 要知道,石谦可是个机括高手。别忘了,莲花观下的花旗琵琶锁可就是他开的,设计这一手机关,不是什么难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就是敦煌人间佛。 还有,这负责观察望孔,触发开关的人,必须是一个勇敢果决之人。 要说勇敢果决,这李过必然是当仁不让。 如今,这座佛寺已经基本完工,就还差护送张老樵和张宛儿商队的那最后一批货了。只要最后一批塑金佛像一到,佛寺就大功告成了。 镇守大人府后院。 石谦正在浇花,他一边浇花一边跟李自成说道:“自成,咱们的佛寺就剩下最后一批塑金佛像了,估计不日也该到了,只要佛像一到,有三五天就能弄好。不如我们趁着这个工夫,派人去趟敦煌,把人间佛请过来,省得夜长梦多,再有变故。” “我看可以,不知道小石爷打算派谁去请呢?”李自成坐在院中,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这也是我犯愁的地方。”石谦答道,“我本想派补之去一趟,可是想来想去,他并不合适。他性格上太过急躁,难免会出些岔子,而且看上去又是一身英雄气,容易被人间佛怀疑。” “不错。我这侄儿,你让他战场杀敌可以,但是如果让他装小演戏,那是万万不行。”李自成想了一会儿,道:“我们谋划了这么久,如果请不到人间佛,岂不是白忙活了?不如这样,我去一趟,如何?” 石谦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向李自成,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的哥,你可不成。” “为何不成?” “你浑身上下,也是一身英雄气概,比你那侄儿,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你那侄儿有十分英雄气,那你就有十二分。”石谦解释道,“你的英雄气,可是骨子里的,再怎么装,在阅人无数的人间佛眼里,都过不去。”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前功尽弃。” 石谦坐下来,喝了口茶,思忖了片刻,说道:“我倒是想到一人,不知自成觉得如何?” “谁?” “胖头孙。” “胖头孙?” “对,就是胖头孙。”石谦笑着说道,“这胖头孙,你别看他平时懦弱胆小,似乎是见到怂人压不住火,可是在大事上面心细如发,也有些主见。” “他可不行。他要去了,还不得吓得尿裤子了?”李自成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让他杀只报晓鸡都费劲呢,何况是去骗诱人间佛的大事?” “自成,你不了解他。”石谦肯定地说道,“就是这样市井小人物的气质,才能骗过人间佛。你相信我,用他绝对能成功。如果不用他,你看还有信得过的人选吗?” 确实,不用胖头孙,还真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了。 用王国?就那个动不动就“奶奶的”那个参将? 他还不得来个反中反中反,把石谦的计谋全都透露给人间佛? 总兵杨肇基和御史李商更是不行。朝廷的大员去了,别再让人间佛以为,投靠他是假,剿灭他佛国是真。 至于石谦,更是不能去。他跟他的父亲,明里暗里和人间佛斗了这么久,贸然前去,很可能会丢了性命。 只有胖头孙,是他不是他,也只能他去了。 不过,胖头孙要去,也没问题。以什么身份去?以谁的名义去?都得想清楚了。他不能说,我就是个厨子,代表甘肃镇全体,投靠您人间佛,请您来甘肃镇吧?那太假了。 “用胖头孙没问题。”李自成想了想,说道,“但是不能此去无名。” “不知自成有何妙计?” “兵变,用兵变的方式骗人间佛。”李自成道,“就说我之前假意劫持了你和你义父,控制镇守大人府,才逼迫你对外宣称,放弃信道,皈依人间佛,大兴佛寺,塑人间佛塑金佛像,这样就此去有名了。就说胖头孙是我的心腹,派他前去,定会成功。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能骗过杨肇基、王国、李商三人吗?” “这容易。”石谦说道,“这甘肃镇的官员,都信奉人间佛,如今我修建佛寺,正怕他们不信,正好对外就说你劫持了我和我义父,控制了镇守大人府,才逼迫我不得不这么做。我跟你说,这三个人是绝对会相信的。” “为何?” “因为他们巴不得我和我义父死了,不去招惹那敦煌人间佛呢!”石谦解释道,“人有时候,执念会让思考停滞。” “来人啊!”石谦喊道。 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跑来。 “你去把胖头孙找来,并在甘肃镇散播消息,就说我之所以放弃信道,皈依人间佛,大兴佛寺,塑人间佛塑金佛像,都是因为李自成劫持了我和我义父,逼我们做的。” “是。” 第151章 夸佛寺 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当胖头孙听说,让他去请敦煌人间佛后,他是个什么反应。 他是死活不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镇守大人府,石谦书房。 胖头孙说道:“不去不去不去!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我就一个厨子,那出使的事,我可不干!” 胖头孙对此事的态度,石谦和李自成早有预料,所以对他的反应,并不觉得诧异。 “胖头孙,你我二人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次算你再救我一次。”石谦诚恳地说道,“不光是救我,也是救咱们甘肃镇的老百姓。” “你就是跟我说出什么大仁大义,我也不可能拿我的小命去冒险。”胖头孙不为所动,“小石爷,我跟您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这敦煌人间佛是什么人?万一看穿了,我可就交代了。我要一交代,小石爷再想吃什么好吃的,谁来给您做?” “你小子倒是挺会说话。”在一旁的李自成说道,“小石爷,我看这样吧,要不就别让胖头孙去了。他做饭手艺确实不错,一时半刻吃不上,有时候还真挺想的。” “看看,看看,还是有明白人!”胖头孙见李自成替自己说话,有恃无恐地说道:“小石爷,看看人家李哥,多替兄弟着想,您也学着点吧!” 石谦听到胖头孙的话后,不以为忤,而是冲着李自成说道:“自成,这怎么行?你忘了,咱不是都提前跟人间佛说好了吗?” 说好什么了? “哎呀!你看看我这记性!”李自成一拍脑门,“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现在追派去莫高窟的人还来不来得及?” 石谦和李自成的对话,听得胖头孙一头雾水。 “自成,恐怕来不及了!”石谦一拍大腿,说道,“恐怕那人间佛已经知道了,胖头孙要去给他做全素宴!如果这时候反悔,那人间佛岂不是会派人来杀胖头孙?到那时候,自成,咱为之奈何!” 胖头孙听明白了,这敦煌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听石谦和李自成说吗?他俩早就派人去莫高窟,跟人间佛说了,让他去做全素宴。 如果不去,就是失信。对别人来讲,失信还好,但这可是敦煌人间佛啊!要是不去,他胖头孙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恐怕也得被人间佛给埋了。 “小石爷,这胖头孙也是咱的兄弟,可不能这样做啊!要不……” “停!停!”胖头孙冲着石谦和李自成叫道,“别说了,敢情二位爷没征求我的意见,就通知了人间佛,说我要给他去做全素宴?你们玩呢!” 见胖头孙生气了,李自成给石谦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缓缓说道:“兄弟,你可别怪我们,这做饭不是你的本行嘛。我们一想,给谁做饭不是做饭?所以就替兄弟你做主了。” “就是,放眼整个甘肃镇,还能有第二个人会做全素宴吗?只有兄弟你有这本事。”石谦走到胖头孙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要论做饭,舍你其谁?” “行了吧你们!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欺负我这老实人!”胖头孙抱怨道,“算我倒霉,我就走一趟。那什么,做全素宴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吗?” 见胖头孙松口答应了,石谦和李自成相视一笑,说道:“还得有劳你列个单子。” “知道了!”胖头孙没好气地拿起笔,“嘿,这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是吗?” 胖头孙把全素宴所需要的食材,全都写在了纸上。 “别忘了,顺手再把人间佛请到咱们甘肃镇。”石谦在一旁提醒道。 “知道了!忘不了!”胖头孙气鼓鼓地说道,“不过,我用什么理由,他才能跟我出来?” “这个我们可不管,你胖头孙是什么人?那可是甘肃镇的卧龙,随便找个理由还不容易?”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看着胖头孙,说道。 “我是卧龙?我看你们两个才是卧龙凤雏!” 这胖头孙,生生被石谦和李自成给逼上了梁山。 准确地说,是逼去了敦煌莫高窟。 在胖头孙答应去请敦煌人间佛之后的第二天,本来他还想借着食材需要采购,再拖延些时间,可是没成想,吃过了早饭,这全素宴需要的食材,就被人拉到了胖头孙面前。 胖头孙无可奈可地笑了笑。 出发。 胖头孙明白,给敦煌人间佛做全素宴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引人间佛出来,去甘肃镇。 这一路上,胖头孙一个人驾着马,拉着菜,哼着小曲,就直奔莫高窟而去。 还有心情哼小曲呢? 难道不是快乐一天是一天吗? 纵然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这就是生活态度。 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否则,一帆风顺就不是祝福语了。 敦煌,莫高窟,九层楼下。 一个比丘双手合十地挡住了胖头孙的去路。 “这位施主,要是礼佛请去其他佛窟,这里乃是我们佛主讲经和休息的地方,不可随意进出。” “我是奉甘肃镇镇守大人之命,特意来布施的。”胖头孙从马车上下来,学着比丘的模样,也双手合十,说道。 “布施有专门布施的场所,还请这位施主移步。”守楼的比丘寸步不让,“再说,甘肃镇的镇守大人父子,向来和我佛主不和,怎么会派人前来布施?” “我说这位比丘,你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我们镇守大人父子,已经皈依了咱们佛主,在甘肃镇也是兴建了一座佛寺。”胖头孙侃侃而谈道,“要说这佛寺,小比丘,我跟你说,那可是金碧辉煌,真是远瞧雾气沼沼,近看瓦窑四潲,就跟一块砖抠的一样。寺门口有四棵门槐,有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对过儿是磨砖对缝八字影壁,路北广梁大门。” “说下去。”这个比丘被胖头孙的描述吸引住了,看胖头孙停了下来,示意他继续。 一见有门儿,胖头孙继续编下去:“内有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堂。二门四扇绿屏风洒金星,四个斗方写的是‘人间神仙’,背面是“法力无边”。进二门方砖墁地,海墁的院子,夏景天高搭天棚三丈六,四个堵头写的是‘法相庄严’。院里有对对花盆,石榴树,茶叶末色养鱼缸,九尺高夹竹桃,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树,各种鲜花,各样洋花,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 “真有这么好?”这个比丘怀疑地问道。 “嘿,这话说的!我骗谁也不能骗佛主不是?”胖头孙拍着胸脯说道,“我保证,实际这佛寺,比我说得还好!” 第152章 弹指一挥间 莫高窟九层楼,敦煌人间佛坐在须弥座上。在他下面,胖头孙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胖得像个水桶。 “你说,你是来给我做全素宴的?”敦煌人间佛凝声问道。 “正是,我们镇守大人的公子,小石爷说,他派人跟您说过了。”胖头孙恭恭敬敬地答道,“不知佛主是否已经知晓了?” 听到胖头孙的来意后,人间佛从他那无脸白色面具中,发出了轻蔑地笑声。 人间佛笑过后,平静地说道:“未曾得到消息。” 上当了。 脑瓜子嗡嗡的。 胖头孙明白了,这石谦和李自成为了让他来见敦煌人间佛,做了一个扣。 但既然来了,为了能活着回去,胖头孙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这小石爷办事就是不靠谱!我就说,这甘肃镇到敦煌莫高窟,一路上人烟稀少,要派就派一个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来。可是他就是不听,偏偏派了一个贼精贼精的猴崽子,这下可好,肯定是那孙子来了个卷包会,事儿没办,把钱都给卷跑了。” 这胖头孙虽说没有那英雄气概,但是事到临头,倒是有几分急智。这也是为什么,石谦和李自成决定派他来见敦煌人间佛的原因。 敦煌人间佛没有回答。他的白色无脸面具后面,似乎在思考。 “佛主,您确定那孙子真没来?”胖头孙继续编道,“要是这孙子来了,您可别逗小人,那猴崽子手脚不干净,别再偷了您什么贵重物品。” “我是出家人,钱财乃身外之物,你说的那人即使是偷,也就是偷几卷经书罢了。” “偷经书好!”胖头孙说道,“可得让这孙子好好读读您的着作,好好领会下您的精神,学学怎么向善!” “哈哈哈——”敦煌人间佛大笑了起来。 胖头孙这彩虹屁拍得敦煌人间佛甚是畅快。 人间佛也愿意听好话,修为还是不够啊! “你是个厨子?”敦煌人间佛问道。 “正是,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脑袋大,脖子粗,不是有钱,就是伙夫。”胖头孙介绍道,“我就是甘肃镇有名的神厨,胖头孙。” 敦煌人间佛又是一阵大笑。 “既然你是甘肃镇有名的伙夫,那我就看看,到底你的手艺如何?” 只见两个比丘,把胖头孙带来的食材抬到了九层楼上。然后,接连又是一阵忙活,案板、灶具、炉灶,一一被摆在了胖头孙面前。 “就在这做,我看着你。”敦煌人间佛说道,“如果你是真厨子,说明你们那太监父子确实是有心皈依,如果你是假厨子,我立刻捏死你。” “我们镇守大人父子,确确实实是真心想皈依佛主您,他们还在甘肃镇修建了一座佛寺呢!”胖头孙趁机说道,“那佛寺真个是金碧辉煌,远瞧雾气沼沼,近看瓦窑四潲……” “不用再夸了,刚才你楼下和比丘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敦煌人间佛一挥手,把胖头孙的话头给掐死了。 “您老耳朵真灵,不愧是人间之佛!”胖头孙竖起了大拇指,但是心中却有些后怕,亏着自己背后没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们镇守太监就是我伤的,他们父子一直和我为敌,怎么这次突然想皈依我了?不会有诈吧?”敦煌人间佛云淡风轻地问道。 “不会,不会。”胖头孙连忙摆手,“这都是因为我们甘肃镇来了一个李自成,他劫持了镇守大人父子,控制了镇守大人府,日夜苦口婆心地诵经,才让这父子二人对您产生了皈依之心。那李自成经文念的,那鸟兽都不走了,如听梵音,如沐春风啊!” “哦?李自成是个和尚?” “不是,不是。”胖头孙连忙解释道,“是因为他小时候,他父母把他舍入过附近的庙中,当过小和尚,所以才懂些经文。听他自己说,寺中僧人,那时候都唤他为黄来僧。” 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这胖头孙说者无意,可是人间佛听者有心。 李自成小时候当过和尚不假,懂经文也不是瞎说,可是要说他能靠着念经感化鸟兽,那完全就是胡扯,全是胖头孙瞎吹的。 可是人间佛不这么想,他想到了之前在九层楼上望气之时,感受到的东边那一股强大的龙光。 李自成,既然讲经能让鸟兽不走,如沐春风,而且当和尚时又被唤作黄来僧…… 想必那龙光就是李自成发出的。 那既然李自成能发出龙光,必然异于常人,念经都能让鸟兽如听梵音,何况是镇守太监父子了? 而且,人间佛在甘肃镇也有些耳目,确实听说镇守太监父子在甘肃镇修建了一座佛寺,塑了他的塑金佛像。 果然,什么事就怕联想,一联想就会陷入自己思维的局限中,无法自拔。 人间佛相信了胖头孙。 不是人间佛傻,而是他太聪明了。聪明人都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想得多。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原来如此。”敦煌人间佛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们镇守大人父子,还顺便让我请您去新修的佛寺看一看呢!”胖头孙顺势把话说了出来。 “是那太监父子,还是李自成?”敦煌人间佛问道。 “是,是镇守大人父子。”胖头孙摸不准人间佛的意思,又补充道:“现在镇守大人父子的意思,也都是李自成的意思。您何必在意谁的意思呢?佛寺可是真的。那佛寺,真个是金碧辉煌……” “停!”敦煌人间佛听烦了。 “那小人现在给您做全素宴?”胖头孙弓着腰,赔着笑,小心问道。 “如果你这全素宴做得让我满意,我就亲自去趟甘肃镇,一是为了感谢,二也是想看看那座雾气沼沼的佛寺。” 其实敦煌人间佛还有一点没说,他最重要的是,想会一会那李自成。 “明白!”胖头孙心中大喜,“不过,这光有炉灶,却没有火,巧妇也难为……” “废话真多。” 只见敦煌人间佛翻起左手手掌,大拇指和中指一掐,弹出一道幽幽的火光,点燃了炉灶。 这敦煌人间佛的拈指一弹,看得胖头孙是目瞪口呆。 “愣着干什么?还不做你的全素宴?” 第153章 又见第三十二象 胖头孙的厨艺果然了得,煎炒烹炸样样精通,那大勺在他手中上下翻飞,火树银花。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这顿饭吃得敦煌人间佛甚至满意,都有心想把胖头孙留在莫高窟了。 吃过全素宴,人间佛修书一封,叫人送往甘肃镇,上书,不日就会造访,参观新修佛寺,并讲经说法。 休息了几天工夫,又吃了几天胖头孙的全素宴,人间佛带着一些比丘和比丘尼,便浩浩荡荡地直奔甘肃镇而来。 人间佛要造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甘肃镇,这让他的信徒很是兴奋。信了这么多年的人间佛,终于能看到佛主真身了。 没错,是佛主,不是佛祖。 佛祖是释迦牟尼,而佛主则是佛国之主,敦煌人间佛。 甘肃镇还是信仰人间佛的居多一些,他们一听说敦煌人间佛要来甘肃镇看新修的佛寺,立刻自发组织起来,打扫街道、张灯结彩,把甘肃镇弄得像过年一样热闹。 杨肇基、王国、李商三人听说石敬忠和石谦父子也皈依了敦煌人间佛,开始还有所顾虑,将信将疑。但听说,这都是石谦府上的门客李自成所胁迫的,顿时疑虑大消。 原来,他们只知道,这石敬忠和石谦修建佛寺,是因为李自成的原因,却不知这父子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下可好,“真相大白”。 人间佛要来甘肃镇,对石谦和李自成来说,真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在修建佛寺最后的一个环节中,却出了一个岔子。 什么岔子? 人间佛的塑金佛像少了一个。 少的那个佛像,正是张老樵一掌劈了的那个佛像。 这可难坏了石谦和李自成。 没有鸡蛋也能做槽子糕,少一个佛像也不影响机关触发。不就少了十支短箭吗?有什么大惊小怪? 是不影响诛杀人间佛的行动,但原本该放置这个佛像的位置却空了。如果是个什么不起眼的位置空了,也就罢了,可空出的这个位置,却处一个关键的位置上,空出来显得太过突兀。 石谦问商队队长,为什么会少一个人间佛的塑金佛像? 商队队长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小石爷,这如何是好?”李过听说少了一个佛像,问道,“这不是影响我发挥吗?影响我发挥倒也没什么,要是因为这空出的位置,人间佛生了疑,逃了出去,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补之,此刻不要影响小石爷!”李自成见石谦坐在椅子上,正在想对策,冲着李过厉声说道。 见自己二爹发了话,李过低下头,沉默不语,只是长吁短叹。 沉思了片刻,石谦说道:“既然少了一个塑金佛像,再造一个恐怕是来不及了。不如这样,我们把这空出的墙壁上,补充上其他图案……” 未等石谦说完,李过接过了话,说道:“行,不错,这个方法好!小石爷不愧是小石爷,就是有办法!咱在那上边,画一个人间佛不就结了?我立刻找个画匠去办!” “补之,急什么?你知道上边要画什么?”李自成说道,“总是毛手毛脚的!” “二爹,我不是说了,画个敦煌人间佛嘛!” “不可。”石谦说道,“如果画一个人间佛,第一,佛教的图案和色彩太过复杂;第二,谁也没见过他,怎么画?” “怎么没见过他?没见过他,把那塑金佛像都弄成个个无脸?” “人间佛戴白色无脸面具,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石谦解释道,“虽然甘肃镇的人没见过他,但毕竟有一些过往商贾,他们途经过莫高窟,听那里的比丘和比丘尼说过,这人间佛是戴着白色无脸面具的。” “我看这人间佛就是故弄玄虚,好端端的一个人,谁没事戴面具啊?”李过说道,“万一那些过往商贾传错了,可就闹笑话了。本来是个大黑面具,结果给弄成了个白的。” “不会的,要是有谬误,也不会传这么久。”石谦解释道,“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空出的位置补上。” “小石爷可有想法?”李自成问道。 “有,我想到了广西曾经有一个道观,名叫莲花观,它里面的三霄殿,有一些壁画,都是些简单的人物、动物、或是风景,画工简单,也容易模仿。不如空出的位置,拿这些壁画补上,既简单,又省时间。”石谦说道,“这样在人间佛来之间,肯定能完工。” “好是好,不过那道观里边的壁画用在佛寺中,是否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李自成担忧地问道,“万一这人间佛看出来了,也会生疑。再说,即使要画,此刻我们手中也没有图样啊?” “自成,多虑了。”石谦解释道,“我说的那壁画,算不上道家专属壁画,看上去更像是图谶。只是我读书有限,无法解读出来。至于你说的图样,根本不需要,我就能画。” “能画?”李自成将信将疑。 石谦一笑:“放心吧,能画。就那画工,十岁的孩童都能模仿。” 说罢,石谦从书房中拿出纸笔画了起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一幅画便跃然纸上。 只见石谦的画上,画了一个墙壁,墙壁上又开了一个门墙,门中站了一匹马。这门墙下缘尽是裂缝,破破烂烂。 李过看过之后,问道:“就这个?” “就这个。”石谦笑着答道。 “确实十岁孩童也能画。”李过边看边说道,“别说十岁孩童,七岁、六岁,也能画。” “这还不算什么。”石谦笑道,“这画边上还有四句谶语和四句颂词,只是文法有些不通。” “小石爷不妨说来听听?”李自成好奇地问道。 “谶语是,马跳北阙,犬嗷西方;八九数尽,日月无光。”石谦回忆道,“颂词是,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 “确实文法不通。”李过大大咧咧地说道,“这连我都听出来了。” 听到这四句谶语和四句颂词后,不知为什么,李自成总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虽然不知何故,他还是在心中默默背下了这四句谶语和四句颂词。 天机。 第154章 七月食瓜 信仰是另一种力量,有时它能超越皇权。 当敦煌人间佛的车队距离甘肃镇还有五里时,甘肃镇的城门外就已经人头攒动了。以总兵杨肇基、参将王国、御史李商为首的大小官员,全都侍立在城门外,静待着人间佛的到来。 石谦和李自成没有出现在欢迎的队伍中,他们二人则是选择了留在新修的佛寺,在那里等待人间佛的大驾光临。 这是一份尊严。 巳时三刻,万物炽盛。 甘肃镇的西城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车马之声,远处的地平线,尘土飞扬,烟尘滚滚。 杨肇基正了正衣冠,冲着迎接人间佛的队伍高喊了一声:“奏乐!” 只见后边鼓乐大作,十个耆老,每人端着一个托盘,上有蜜瓜若干,跪在道路两侧。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授衣。 七月份,在这夯土版筑的甘肃镇西城门外,流火一般的天气。可是,即使太阳再毒辣,也没有一个人随便去擦拭头上的汗水。 因为虔诚。 “樵老,这人间佛的排场可不小啊!”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宛儿,跟身边同样看热闹的张老樵说道,“您确定一会儿不动手?” “什么叫动手?多难听!”张老樵纠正道,“那叫比试!我如果一会儿和他在这比试,有辱斯文,不光彩。” “哪里不光彩了?” “我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打败了,让他颜面扫地。”张老樵边说边从人群中翘脚,往人间佛来的方向张望,“再说了,比试武艺,怎么也得正式一点,当面锣对面鼓,我这突然袭击算是哪门子事?这可不是我江湖宗师级别的人干出来的。” “也是。”宛儿在人群中点了点头,“不过,樵老,您和人间佛比试武艺的底线是什么?” “底线?何为底线?”张老樵不解地问道。 “就是您和人间佛比武,是点到为止,还是不择手段?”宛儿解释道,“牵扯不牵扯到性命?” 宛儿这么一问,还真把张老樵给问住了。在和人间佛比试武艺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六十年前的那一战,他和人间佛谁也没有留力,如果从这点上看,那场比试武艺应该算是毫无底线。 那次他输了半招,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不是因为点到为止,而是因为双方都打到了极限,内损太重,谁再出手,谁就会因耗尽气力而亡。所以,才有了这六十年后之约。 张老樵回想着六十年前的那场对决,经宛儿这么一问,他越是回想,越觉得有些后怕。他跟人间佛六十年前的那一战,根本不能称之为比试武艺。 六十年前的那一战,应该算是搏命! “我老头子刚才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场景。”张老樵顿了一顿,说道,“按照你刚才是否有底线的说法,应该是,毫无底线。” “那就是搏命了。”宛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明快地说道:“没关系樵老,这次您肯定能赢,至少能全身而退。” “丫头,我老头子知道你鬼点子多,但何以见得我这次就能赢?” 宛儿神秘一笑,说道:“因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您老人家道行这么深,肯定自有天助。” 张老樵苦笑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樵老,如果到了最后关头,生死存亡之刻,您会杀人间佛吗?”宛儿突然抛出了个棘手的问题。 敢不敢杀人,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张老樵看了看人间佛车队的方向,迷离地说道:“也许不会吧。” “但是我会。”宛儿眼神坚定地说道,“人善,就不应该被人欺。” 人间佛的车队卷起一地黄沙,随着人间佛的车队越来越近,人群中也越来越躁动了。 只见当头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停在了甘肃镇的西门。 杨肇基立刻挥手示意,鼓乐声止。随后,王国组织人手,往地上洒水,以防尘土飞扬,污到了人间佛的马车。 这些事做完之后,李商领着十个耆老,端着托盘,跪在了这当头的豪华马车前。 车帘掀开,里边走出两个漂亮美艳的比丘尼,身穿素色薄纱,身材婀娜,里边中衣若隐若现,不觉让观者浮想联翩。 这两个美艳的比丘尼,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跪在前边两个耆老的托盘,便又款款地回到了车厢之中。 看到美艳的比丘尼,人群中沸腾了起来。 “樵老,那两个比丘尼穿着好生暴露,难道吐鲁番跟我们中原在服饰上不同吗?”张宛儿问道。 “即使衣食住行再不同,你见过有女子这么穿的吗?”张老樵说道,“别看人间佛自称是佛,他的佛跟真正的佛可不是一回事儿,他那是邪教。他的车厢里,一共有四个这样的比丘尼服侍,你看到的只是两个。” “四个比丘尼服侍一个人间佛?”宛儿脸刷一下子就红了,“这人间佛这么不检点吗?您说甘肃镇虽然是边陲,可毕竟是我大明。我大明的子民怎么会信这寡廉鲜耻之徒?” “人心中都有恶,他们之所相信人间佛,除了信仰,恐怕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他们想成为人间佛那样的人。” 两个美艳的比丘尼,回到车上后,便见杨肇基快步来到了豪华马车前,躬身施礼说了一番话。说完,便让开了路。 人间佛的车队,从甘肃镇西门,缓缓鱼贯而入。 在人间佛车队的末尾,还有一辆马车,这辆车的马车车夫,是一个身材肥胖的胖子。 胖头孙? 宛儿心中一惊! 胖头孙,不就是漓江之上,镇江王船上的那个厨子胖头孙吗?他怎么跑到甘肃镇来了?如果他在这里,那么石谦岂不是? 想到这里,宛儿拉着张老樵,紧紧地跟在了胖头孙的车后。 张老樵不解其意,问道:“丫头,走这么快干吗?” “遇到故人了。”宛儿答道。 “故人?” “对,故人,漓江故人。”宛儿边跟着马车,边说道,“我以前跟您聊过。” 当初在张园,张宛儿和张老樵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没少聊天。她的经历,张老樵全都门儿清。 故,过去的。故人,过去的人。 过去的人,代表着过去的一段路,一种回忆。这回忆,不论是好是坏,都代表着人生的一段旅途。 况且,胖头孙还试图搭救过宛儿。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只不过,此时还不便相认。 第155章 无相寺 张宛儿拉着张老樵,一路跟着胖头孙。胖头孙,则一路跟着人间佛。 道路两旁,尽是围观群众,山呼海啸。他们簇拥在烈日之下,就是为了一睹人间佛的风采。当然了,要是能看到那四个薄纱裹身的比丘尼,就更好了。 不过,让他们失望了,人间佛和四个薄纱裹身的比丘尼,一直在车厢里,并不出来。 然而,越是这样,围观的群众越多。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干什么越干什么,越是得不到什么越想得到什么,越是看不着什么越想看什么。 反正,就是不能让自己舒服了。 到了新修的佛寺门口,两个比丘尼拉着帘子,人间佛在另外两个比丘尼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佛主请!”在佛寺外迎接的李自成说道。 人间佛抬头看了看眼前人,龙光大盛。 人间佛径直走进了佛寺。 李自成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也跟着进了佛寺。 佛寺内院,石谦早就摆下了酒席。 人间佛看了一眼石谦,坐在上首,问道:“不知小石爷的义父身体好些了吗?” 石谦义父石敬忠,之所以腰伤卧床不起,都是拜这人间佛所赐。如今见了石谦,人间佛上来就提石谦义父,很明显,是挑衅。 石谦强忍着怒火,说道:“好多了,多谢佛主关心。” 人间佛轻呵了两声,看向李自成,问道:“你就是李自成?” “正是,正是。”没等李自成搭话,胖头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就是李自成,就是那个,那个念经,念经鸟兽都不走的李自成。” “倒是有几分英雄气,我十分欣赏。”人间佛不吝赞美地说道,“一看就是人中真龙。” 李自成还礼,然后说道:“佛主远道而来,想必一路上车马劳顿,这里备下了些许酒菜,还请佛主品尝。” 然而,人间佛一动不动。 “难道不合佛主心意?”石谦不快地在旁问道。 “淡了。” “淡了?”胖头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可连筷子都没动,怎么就知道淡了?” “不信你尝尝。”说完,人间佛拿筷子挑起一样菜,稍一运力,那菜就飞进了胖头孙的嘴里。 人间佛的这一招,当真让石谦和李自成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间佛的这一招,不光石谦和李自成看到了,也被藏在寺顶的张老樵和张宛儿看到了。 张宛儿不光看到了人间佛这一招,也看到了另一个故人,石谦。 虽然她在看到胖头孙那一刻,就有了心理准备,觉得石谦也很有可能在这甘肃镇,但还是没想到,居然在这佛寺里见到了石谦。 看来从漓江上逃脱之后,胖头孙跟石谦走到了一起。 如今石谦,被人间佛称之为小石爷,想来在这甘肃镇,是个人物。 再看如今的石谦,哪像在莲花观中的打扮?分明就是个富家公子。 “喂,丫头,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张老樵低声问道。 宛儿瞟了张老樵一眼,脸一红,回道:“那个小白脸也是我的故人,当初莲花观遇到的秀才,石谦。” “明白了。” “樵老,您说这人间佛怎么不吃酒菜,非要虚张声势?”宛儿低声问道。 “你没看他戴着面具呢吗?”张老樵答道,“他是不想摘下面具。” “淡不淡?”人间佛向胖头孙问道。 “淡,淡极了。”胖头孙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后,陪着笑说道,“不愧是佛主,这品菜的功夫确实一流,不用尝,光看一眼就知道咸了淡了。” 看着胖头孙的样子,石谦实在觉得心里恶心。这胖头孙,被人间佛这么侮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笑怎么办?难道还能哭吗? 强人有强人的生存之道,弱者有弱者的苟延残喘。强人大多不得好死,弱者大多不得好活。 但,不得好活,也起码比不得好死要强。这点道理,对于像胖头孙这样的小人物来讲,太容易理解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佛主莫要拿这厨子取笑了。”在石谦还在生着闷气的时候,李自成不卑不亢地说道,“如果您不想吃,也无妨。这次请您来,除了表达我们对您的敬仰之情外,也是想让您给这个佛寺起个名字,顺便再参观参观,看看哪里不妥,好及时纠正。” “李自成,听说你也出家做过和尚?”人间佛问道。 “正是。关于佛法略知一二。”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佛?我和那释迦牟尼,哪个更值得尊重呢?” 人间佛的问题很犀利,这分明是在问李自成,你觉得我是佛教正宗,还是释迦牟尼是佛教正宗? “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化身。法身佛,名毗卢遮那佛,存于每个人心中;报身佛,名卢舍那佛,经过修习可获得;化身佛,名释迦牟尼佛,为度脱世间众生需要而现之身。佛都有三身,何况衍生出来的宗教呢?”李自成答道,“您是不是佛教正宗,这个不能问我,得问问您自己。相由心生,有心则有相,无心则无相。” 李自成回答得很巧妙,把人间佛的问题,又抛了回去。他的意思是,别问老子,你愿意把自己叫什么就叫什么。 人间佛听到李自成的回答,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道:“你不是让我给这佛寺起个名字吗?那么既然相由心生,无心就无相,那这佛寺就叫无相寺吧。” “好名字,好名字啊!”胖头孙迎逢道,“这一有了名字,则更显出了这佛寺的辉煌!您看,这到处赭黄色,可都是为您准备的。犯了大忌呢!” “既然有了名字,佛主又不愿吃这些酒菜,那么不如随我参观参观这无相寺,如何?”石谦巴不得赶紧把人间佛引到大雄宝殿,好射杀了他。 “也好,那我就去大雄宝殿看看。”人间佛一抬手,身后两个美艳的比丘尼连忙上前,把他扶起。 薄纱裹身的女子,一躬身,汹涌澎湃、软糯白皙,看得胖头孙是浮想联翩,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石谦看到后,也脸色通红,似乎有些把持不住。然而,只有李自成,视若无睹,形色正常。 三个大男人,见到美艳比丘尼胸部的反应,张宛儿在寺顶全都看在了眼里。 石谦和胖头孙的反应是正常的,男人不好色,那还是男人么? 男人不好色,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可是,李自成的反应却当真克制,果然如官修《明史》上写得那样,不好酒色。 宛儿心想,看来这李自成心机颇深,心渊似海,着实可怕。 一个男人不好色,那他心中肯定有大抱负。 天下。 第156章 功败垂成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英雄之气总是短暂的,儿女情长才是男人本色。 可是,千百年的儒家思想教育,告诉我们,似乎好色不英雄,英雄不好色。所以,宋江虽然娶了阎婆惜,但是无性,致使阎婆惜饥渴难耐,和张文远通奸。所以,杨雄早出晚归冷落了潘巧云,让裴如海钻了空子。所以,武松对潘金莲的勾搭不为所动,让潘金莲和西门庆留下了千古骂名。 宋江、杨雄、武松,他们处理奸夫淫妇的方式出奇的一致,就是一个字,杀。 美女爱英雄,可英雄不好色,那怎么办? 所以,美女转而喜欢上了文弱书生,这类志怪故事比比皆是。 即使有那些偶尔热爱美女的英雄们,他们的下场也不怎么样。 项羽乌江自刎,霸王别姬。曹操为了张绣的婶婶,赔了长子曹昂、大将典韦的性命。 李自成不近女色,是因为胸怀天下吗? 也有可能是,自我控制欲强,城府极深。 石谦、李自成引着人间佛和四个美艳的比丘尼,绕过天王殿,直奔大雄宝殿。 他们身后,跟着胖头孙。 胖头孙跟在最后,除了怕先进大雄宝殿自己有所闪失外,再有,也是想多看看那四个美艳比丘尼,那浑圆的屁股。 一翘一翘,真撩人。 这个胖头孙,一点也不矜持。 大雄宝殿,佛香袅袅,氤氲之中,几抹阳光射入,清晰地映出了漂浮在空中的灰尘。 殿上没有和尚,没有木鱼之声,只有安静。 在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上,有一幅壁画,吸引了人间佛的注意。 “敢问小石爷,为何别处墙上都嵌入了我的塑金像,而此处非要画上一幅画?”人间佛看向此画,若有所思。 “不瞒佛主,这是我在广西莲花观中看到的一幅画,别看它简陋,却似乎大有文章,所以由我,亲手画在了墙上。”石谦毫不隐瞒地说道,“如果佛主感兴趣,可以上前看一看。” 石谦想趁机引诱人间佛,让他向前多走几步,这样藏在暗处的李过一旦触发机关,会更有把握。 其实,现在发动暗号,射杀人间佛就足够有把握了,但是石谦对人间佛恨之入骨,恨不得人间佛多走几步,短箭也能多射进他身体几分。 大雄宝殿的顶上,宛儿和张老樵密切地关注着殿上的一举一动。 “有杀气。”张老樵对宛儿低声说道,“原来这塑金佛像是用在这里的,他们想靠机关杀了人间佛。” “樵老,您可真是后知后觉。”宛儿回道,“我本以为李自成想用佛像杀那些信人间佛的善男信女,没想到他是想杀人间佛。” “放心吧丫头,他们杀不了人间佛。”张老樵自信地说道,“连我都能感受到杀气,那人间佛也一定能。他可不白给。” “樵老,如果人间佛死了也挺好,您就不用跟他打架了。”宛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宛儿自从到了甘肃镇,她就把燧发枪随身携带在了身上,就怕张老樵跟人间佛打起来,万一输个一招半式,再丢了性命。 宛儿把做月经绵用的亚麻布,里边装上张老樵配置的火药,浸蘸上油脂,装进了膛口。 她时刻准备应急。 这些宛儿背后为张老樵的付出,他哪里知道?除了喝酒和习武,张老樵在生活和猜人心思上,就是个糊涂虫。 “不必走近。”人间佛远远地看着这壁画,说道:“这是谶图,是《推背图》的第三十二象。” “《推背图》?”石谦反问道,“那是什么?” 人间佛看向石谦,冷笑了几声,然后把《推背图》的由来,说了一遍。 石谦看向李自成,李自成心里明白,石谦是想等人间佛解释完这《推背图》的第三十二象,再发暗号。 石谦道:“既然这《推背图》是推演李唐国运的,那这第三十二象做何解释?还请佛主明示。” “我跟你说了也无妨。”人间佛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自成一眼,说道,“虽说《推背图》是推演李唐国运的,可是李唐国运又有多少年?到了这第三十二象,早就过了。如今这第三十二象,上面画的,乃是当世的国运!” “当世?”李自成也是一愣,“这不是泄露了天机吗?” “谁说天机就不能泄露?”人间佛说道,“天道酬勤,能者居之。” “樵老,您知道《推背图》吗?”宛儿问道。 “当然知道了。连人间佛都知道,咱这道士更知道了。”张老樵瞥了眼张宛儿,“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确实不知。您也知道,我就是个半路道士。”张宛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第三十二象,我在莲花观也看到过,那上面应该说的是改朝换代的事吧?” “没错,我就不费口舌了,你就听这人间佛解释吧。”张老樵说道,“他没说清楚的,我到时候再给你补充。” 说完,张老樵嘘了一声,示意宛儿不要再说话了。 人间佛继续说道:“这幅画,门内有马是为闯。闯破了门,可见闯很厉害,这大明王朝,早晚被这闯给闯坏。” “闯是谁?”石谦问道。 “以后自有应验。”人间佛看向李自成,只见李自成面如止水。 “那它的谶语和颂词又如何解?” “没想到你还知道谶语和颂词?你又没画上,为何我要给你解释?”人间佛冷笑道,“想让我解释,也不是不行,但要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你的机关都撤了。”人间佛淡淡地说道,“你以为靠这些破机关就能杀了我吗?” 说完,人间佛抬起双臂,从他两个宽大的袖口中冒出多支袖箭。那袖箭的速度奇快无比,精准地钉在了每个嵌入墙壁佛像的面部。 再看那些塑金佛像,全部化成了齑粉,机括掉落一地。 石谦和李自成大惊失色,布了这么久的局,一瞬间,就让人间佛给破了。 石谦翻手就是一拳,杀向人间佛的面部。 不过,却被李自成给拦住了。 “自成,你这是何意?”石谦脸色通红,气愤道。 “小石爷,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妄自丢了性命!”李自成劝阻道,“他既然早就看破了,一直没坏我等性命,已是万幸了。以后再找机会!” 人间佛笑道:“小石爷,这李自成说得没错。我只是不想在这佛寺中大开杀戒罢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第157章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哎呦,几位爷,咱们有话好商量,别动不动就动手。”胖头孙一看人间佛识破了此局,生怕石谦吃亏,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打架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这次约不成,咱下次再约,您说是不是?” 说完,胖头孙冲着石谦,使了一个眼色。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石谦看向胖头孙,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佛主破了我的局,弄坏了我的机关,我又打不过你,那你自去吧。不过自去之前,还请把这第三十二象的谶语和颂词解释清楚。” 石谦去莲花观多次,这第三十二象也见了多次,他早就看出了此象与其他前面的三十一象大不相同。 这第三十二象上面,有谶语和颂词。 每次见到这第三十二象上边的谶语和颂词,石谦都不解其意。 虽然当年的小道姑,把莲花观的秘密全部写在了方子上,但关于这《推背图》的事,却没留下只言片语。 石谦去莲花观的次数越多,就越对这第三十二象好奇,他越好奇,心中就越痒痒。如今,人间佛能解,他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凭什么?就凭我打坏了你的机关吗?”人间佛冷笑道,“小石爷也真够可笑的。” “佛主,佛主,您说您老神机妙算,乃人间真佛,来都来了还不把爱洒向人间么?”胖头孙劝道,“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您是人间佛,应该献出一点爱,普度一下我们众生。”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人间佛哈哈大笑道,“冲着你给我做过全素宴,我今天就卖你一个面子,聊聊这《推背图》的第三十二象。” “等等!”只见一个天庭饱满、阔鼻圆眼的大汉,走进殿内,高声喝道,“难道就这样放了他吗?”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过。他在暗处听到今天的事不做了,便来到了明处。 “哎呦,我的补之爷!今天的局就算了,我们已经和佛主都说好了,改日再约。”胖头孙连忙上前拽住李过,也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不等李过说话,李自成冲着李过厉声喊道:“补之,听胖头孙的,不得造次!” 李过看了一眼李自成,不再吭声。 人间佛扫了李过一眼。 在那白色无脸面具的遮挡下,根本看不出,人间佛的这一眼有何深意。 李自成冲着人间佛一拱手,说道:“佛主请吧!” “《推背图》乃是李淳风和袁天罡,受唐太宗李世民所托,推演李唐国运所作的一本书。”人间佛缓缓地讲述道,“但是此图推着推着,就超越了推演李唐国运的范围,而成了一本带有预言性质的谶书。” “此书为何叫《推背图》?”李自成问道。 “问得好!《推背图》为什么叫《推背图》?他的由来是这样的。”人间佛继续说道,“传说是,李淳风推演上了瘾,一发不可收,竟推出了李唐以后两千多年的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再泄,还是回去休息吧’才止。所以,《推背图》因此得名。 “《推背图》以《周易》六十四卦名称排列象序,按天干地支相配,依甲子、乙丑之顺序循环一周,共有六十象。它的每象以干支为序号,包含图像、谶语和颂词,预言后世兴亡治乱之事。 “本来此图谶有六十四象,但是最后却流传了六十象,丢了四象。有传言说,这四象并没丢失而是由于太过诡谲,读懂的人恐怕会折了阳寿,故不传世,被李袁二人分别带进了坟墓。 “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曾有那盗墓高手进过李袁二人的墓穴,看到过丢失的四象。然而,出来后没几天,这些人就都暴毙而亡了。” “这么诡谲?你这不会是瞎编的吧?”李过将信将疑。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下墓看看。”人间佛轻哼了一声,“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推背图》第三十二象,有四句谶语,马跳北阙,犬嗷西方;八九数尽,日月无光。此马就是图上画的门内之马,闯。北阙,指的是北京。马跳北阙,闯破北京。 “犬嗷西方,此犬做何解释,我目前也不清楚。” “佛主既然对这句不清楚,怎么知道这第三十二象是说当世?”李自成发问道。 “因为下面那句,八九数尽。八是艮卦,九是乾卦。当今大明皇帝崇祯,崇是艮,祯是乾。八九数尽,崇祯当尽。”人间佛不吝啬地说道,“日月无光更好解释。日月乃为明,明无光,当朝将近矣。” “这么解释,倒说得通。”石谦此时,完全沉浸在了这第三十二象之中,“那四句颂词,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又该如何解?” “大明王朝杨花落尽,李花也随之残破。这李花嘛……”人间佛看了李自成一眼,“应该指的是推翻大明王朝的人,杨花指的是拯救大明王朝的人。五色旗分自北来后,起于南京的朱明王朝,从此彻底破灭。” “一枝春色占长安呢?”胖头孙突然不知为何,发笑地问道。 “长安当是下一个王朝京师的代指。”人间佛看向胖头孙,“你一个厨子,也关心这个?还是好好做你的菜吧。看你发笑,似乎是觉得我解释得不对?” “不是,不是。”胖头孙连忙摆手,“佛主误会了。我发笑是因为,觉得这李袁二人甚是有趣罢了。” “哪里有趣?你这厨子说来听听?”人间佛说道。 “我就是觉得这李淳风和袁天罡还是不自信,要是自信的话,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了?非要弄得玄乎其玄,让人猜?” “天机,有缘人得之。”人间佛淡淡地说道,“岂是你这等小人物理解得了的?” “佛主说得是,小人还是做个厨子比较安全。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论怎么变,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胖头孙叹息道,“只有在那灶房里,我才能成为刀俎。” 人间佛没理会这胖头孙的胡言乱语,而是冲着石谦说道:“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石谦一挥手,说道,“咱们来日方长。” “既来之,则安之。人间佛,我老头子等不及去敦煌找你了,咱们就在这无相寺,把六十年前之约履行了,可好?” 只见大雄宝殿的殿顶,砖瓦下落,露出了一个圆圆的大洞。 阳光从洞中射进殿内,一老一小,两个道士,飘然至下。 第158章 吓死宝宝了 那个老道士邋里邋遢,一看就是个酒鬼。 他身旁的那个小道士,却窈窕美貌。 这个小道士一出场,那四个美艳的比丘尼,立刻变得黯然无色。 老道士是张老樵,小道士是张宛儿。 大雄宝殿内,除了人间佛,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但是,他身旁的张宛儿,石谦和胖头孙却认得。 “宛儿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石谦又惊又喜地问道,“你何时学会了一身功夫?” 胖头孙看到女道士居然是张宛儿,也是一愣,然后说道:“莫不是漓江上的小道姑?许久未见,又水灵了不少啊!” 张宛儿一听胖头孙夸她水灵,脸一红,连忙冲着石谦和胖头孙施礼,说道:“石先生,孙先生。” “要叙旧,你们一会儿再聊,先让我老头子把正事儿给办了。”张老樵冲着人间佛一拱手,“老和尚,别来无恙啊!” “牛鼻子,六十年未见,还是这么红光满面,我还以为你早就在终南山吾老洞饿死了呢!”人间佛一看是张老樵,讽刺道,“如今看来,硬朗得很!” “你都活得好好的,我老头子怎么舍得去死?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打吧。” 张老樵在殿顶,本不想下来,但是想想,如果此时不露面,人间佛一走,就得去敦煌莫高窟了。 张老樵实在是不想再走了。这无相寺不像城外,有那么多的围观群众,再拳脚无眼,伤了碰了。 此地,正合适。 最重要的是,张宛儿让他明白了,他和人间佛根本不是比武,也不是普通打架,而是搏命。 既然是搏命,那还客气个鸟?还挑什么地方?早解决早完事。 于是,张老樵改主意了,决定就在这无相寺的大雄宝殿上,跟人间佛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张老樵在殿顶时没偷袭人间佛,也算是当面锣对面鼓了。 “喂,老头,这人间佛可不简单,你可得小心点!”李过在一旁喊道,“你要需要帮手吱声!” 张老樵看向李过,喊道:“愣头青,哪凉快哪待着去!” “你这老头,狗咬吕洞宾……” 李过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就被李自成拉到了一边,低声说道:“补之,你看就完了,没听他们说,六十年未见了么?” “六十年?那这俩人得多大岁数?”李过凝声问道。 “想必都得有百岁以上吧。”李自成沉声说道,“此刻不要说话,也许这老道士能杀了这人间佛,助我们一臂之力!” 一听张老樵要和人间佛在这大雄宝殿上打架,人间佛带来的四个美艳比丘尼,立刻把人间佛围在了中间,做出打斗的架势。 不料人间佛把她们一推,沉声说道:“不要妄自送死!” 说完,人间佛翻手覆云,一股强劲的真气就直奔张老樵杀来。 张老樵推开身旁的宛儿,同样出掌,一股真气溢出。 两股真气犹如两条巨龙,在殿内翻滚,交织在了一起。 众人皆骇! 一边斗着真气,人间佛一边说道:“牛鼻子,我不想在这佛寺内大开杀戒,你不要逼我!” “老和尚,你不要说风凉话了,还有你不想干的事么?”说完,张老樵向前一跨步,原地飞起两丈多高,脚上头下,一掌拍来。 人间佛双臂一展,原地滑行,滑向了殿外。 张老樵见状,一掌撑地,身形直立,也飞出了殿外。 再看张老樵撑地处的地砖,一个手印,入地三分。 众人随着人间佛和张老樵来到殿外,神色紧张。尤其是张宛儿,她一直把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拔枪。 张老樵边打边道:“丫头,好好跟着学,看看仙人鹤是怎么用的!” 张老樵来了一招东方来仪。 看二人打得胶着,宛儿紧张地叫道:“樵老,别分心!您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别为了演练招式!” “牛鼻子,看来你功力见长啊!还能边打边教呢!” 人间佛来了一个观音坐莲,悬在半空,佛光大盛。只见,天色大暗,乌云滚滚。这殿外方寸之间,电闪雷鸣,血雨如柱。 “你们快闪开!”张老樵一运气,把众人都推到了大雄宝殿的回廊之下。 再看血雨,那雨滴落到哪里,哪里就冒出一股白烟,发出嗞嗞的响声。 胖头孙看着四处冒出的白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叫道:“吓死宝宝了!吓死宝宝了!这俩人好生了得!” “宝宝?”众人回头,不解地看向胖头孙。 胖头孙嘿嘿一笑:“大家勿怪,我一时被吓傻了,口出妄言。见笑,见笑。” 那血雨所落之处,虽然冒起白烟,可是对张老樵却毫无影响,犹如普通雨水一般,从他身上滑过。 “鹤鸣九皋!” 一阵阵带火的纸鹤飞出,扑向人间佛的面门。 借着火鹤的掩护,张老樵移动身形,伸出二指,朝人间佛的太阳穴点去。 人间佛来了个鹞子翻身,抬起双臂,从他那两个宽大的袖口处,冒出一股袖箭。 张老樵一边躲,一边道:“老和尚,你来阴的?” 人间佛哈哈大笑,再一挥手,云开雾散,血雨全收。 张老樵躲闪不及,一支袖箭擦到了他的左臂,登时就黑了一片。 围观众人看得真切,这袖箭有毒! 趁着张老樵疼痛的那一瞬间,人间佛抓住战机,一拳袭来。 不好! 众人皆惊! “砰——” 燧发枪响,人间佛左耳冒血。 这一枪,给张老樵迎来了片刻喘息,趁机退到了大雄宝殿的回廊之下。 这一枪,给人间佛也带来了莫大的冲击,收了招式,停步站在了院子当中。 四个美艳的比丘尼,再次把人间佛围在中间。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人间佛并未把她们推开。 人间佛定了定神,捂着耳朵,对着四个美艳的比丘尼说道:“快走!” 五人遁入空中,往敦煌方向而去。 天空中,传来人间佛的幽幽之声:“牛鼻子,好生解毒。今日若不是有上帝的神使在,岂有你活命的机会?刚才就算打了个平手,咱们来日方长——” 上帝神使?什么上帝神使? 第159章 重逢 镇守大人府后院。 宛儿正扶着张老樵坐在院中,张老樵一边使用真气逼着左臂的剧毒,一边喝着丹丘生。 其他众人,依次落座。 “樵老,您中了毒还喝酒?不要命了?”宛儿关切地问道,语气中夹带着埋怨。 “不妨事。我要不再喝两口酒,恐怕会更难受。”张老樵笑呵呵地答道,“多谢丫头了,此刻还能让我喝上酒。” “什么酒这么好喝?还能让你这老神仙这么馋?”李过边说边打开一坛,闻了闻,果然酒香扑鼻。 李自成见状,狠狠地打了一下李过的手背,厉声说道:“补之,不得无礼!” “无妨,想喝就喝。”张老樵笑道,“这愣头青倒是直爽。” 李过一听张老樵这么说,抱起酒坛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然后一抹嘴,说道:“好酒啊!” 李自成没理李过,转头看向张老樵,神色凝重地问道:“老神仙,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李自成这一问,众人也担忧地看向了张老樵。 “没事,我慢慢把这毒逼出来就好了。”张老樵若无其事地说道,“就那老和尚的这点毒,还算不得什么,对我来说,如同蚊子叮了一口。” 看着张老樵左臂的毒一点一点被他的真气逼出,皮肤也从黑色变成了深紫色,大家放下心来。 石谦、胖头孙和张宛儿,互诉了离别之情。石谦也不再如最初相识那样隐瞒,而是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跟宛儿说了出来。 讲述完自己的故事,石谦又把李自成、李过叔侄二人介绍给了宛儿和张老樵。 大家互相见礼。 “这小石爷自从莲花观遇到了宛儿姑娘,回到家中,是茶不思饭不想,可是有一段时间哩!”胖头孙嘴快,跟宛儿说道:“我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这才让他心情平复了不少。” 宛儿脸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孙先生了。” 张老樵在一旁,看着宛儿脸红了,默不作声,暗暗偷笑。 “不谢,不谢!江湖儿女嘛,都是这样!”胖头孙假装没看到石谦瞪他,嘿嘿笑道,“这也累了半天了,我去给大家准备酒菜,咱们有什么话,边吃边聊。” 石谦看了看天色,确实经过这一场恶战之后,太阳西垂,已近黄昏。 到了掌灯时分,胖头孙的酒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当胖头孙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后,大家就都来到了厅堂,分宾主落了座。 “宛儿姑娘,你今天拿出的可是火器?”石谦问道。 “正是。” “什么鸟铳有这么大的威力,可否让我开开眼?”李过喝了一口酒,抢着说道。 宛儿从腰间拿出燧发枪,介绍道:“此物不同于鸟铳,不是用火绳点燃,而是靠燧石摩擦起火,所以称之为燧发枪。这是西洋的物件儿。” 大家依次查看燧发枪,口中赞不绝口,果然设计得精巧。 “丫头,原来你背着我还弄了这么一个玩意,我说你怎么让我给你配火药呢。”张老樵喝了一口酒,“你连我都瞒着?” “我不是刻意瞒您,当时弄这火器,也是为了路上防身用的,谁曾想,用您身上了。”宛儿一边收起燧发枪,一边说道。 “哼!你的意思是说,我老头子武功不行?”张老樵有些生气,“要不是你,我再有三招,定然叫那人间佛跪地求饶!” 张老樵说完此话,除了宛儿,没有一个不信的。毕竟,在无相寺,其他人是见识过张老樵的功夫的。 “樵老的功夫,当真是天下第一。”胖头孙马屁拍得十分及时,“要不是人间佛暗器伤人,以咱樵老的手段,还不说拿下就拿下了?” 胖头孙的马屁,让张老樵十分受用:“天下第一不敢当,但至少属于江湖第一阵营。” 宛儿看着张老樵,心想,可算有人顺着他聊天了。 “那是自然,樵老什么人?那是这个!”说完,胖头孙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正在二人一唱一和之际,久未说话的李自成,突然开口说道:“大家可否还记得,那人间佛逃走时说的话?” “他说,今日若不是有上帝的神使在,恐怕没有樵老活命的机会。”石谦听了李自成的话,回想道,“上帝神使是谁?那人间佛指的可是我们当中的一位吗?” 火光摇曳,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阴风,让大家后脊梁骨发凉。 一阵沉默。 “大家不要愣着啊!来,吃菜!”胖头孙看大家一个个都表情凝重,首先打破了沉默。 然而,酒席上没一个人再动筷。 “石先生,想必那人间佛说的人是我吧。”宛儿正色道,“因为是我打响了燧发枪,然后他才逃走,说了这句话。” “那你是不是上帝神使呢?”李自成追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宛儿回答道。 “二爹,管那人间佛说什么呢!他那人,您还没看出来吗?戴个面具装神弄鬼的。想必是打不过咱老神仙了,就故意说什么上帝神使的话!”李过不以为然道,“就算宛儿姑娘真是上帝神使,那她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李自成没有搭理李过,而是转过头看向张老樵,说道:“老神仙,您怎么看?” 张老樵一见李自成问他,喝了一口酒,笑道:“我怎么看?我老头子能怎么看?可能就像这愣头青说的那样,那老和尚瞎编的。” 说完,张老樵一扶脑袋,说道:“醉了,醉了,我老头子醉了。丫头,扶我回房休息吧。哎呦,你说说,这左胳膊怎么突然又疼了呢?” “樵老,没事吧您?我扶您回房吧。”宛儿冲着众人抱歉道:“各位先生,我也吃差不多了,要扶樵老回去休息了。” 这一老一小,转头出了厅堂。 由于宵禁,再加上樵老身上有伤,所以二人今夜暂时住在了镇守大人府。 “小石爷,你可曾真正了解过宛儿姑娘?”李自成举起酒杯,问道。 “我相信她的为人。”石谦和李自成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我说二位,咱不要总疑神疑鬼了。虽然这次没杀了人间佛,但至少经过这无相寺一战,他也会心有余悸的。”胖头孙说道,“宛儿姑娘不是坏人,李爷不用猜忌。” “你为何不让我猜忌?难道你是那上帝神使吗?” 李自成说完,石谦和李过,也一齐看向了胖头孙。 第160章 上帝之音 “你们看我干吗?都给我给看毛了!”胖头孙见大家都看向自己,心里有些发慌,“小石爷,李爷和补之兄不熟悉宛儿姑娘,难道您还不熟悉吗?我哪句话说错了?” 石谦看了看胖头孙良久,说道:“我看你肥头大耳的,也不像是什么上帝神使。可话说回来,如果你不是,那咱们之中谁最有可能是?” “要想弄明白谁是上帝神使,是不是得知道何为上帝?”胖头孙提醒道。 “你他娘的,这时候倒是聪明了。”李过一拍桌子,冲着胖头孙骂道。 四个人,谁也不知道何为上帝。 又是一阵沉默。 …… 人间佛带着四个美艳的比丘尼,连夜赶回了敦煌莫高窟,就连他的豪华车队都顾不上了。 那可是豪华车队,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车马可以丢,但是人不能丢。即使人可以丢,面子也不能丢。 但是这次,人间佛连面子都不要了。 他安全回到莫高窟后,才派人去甘肃镇,把他的车队给拉了回来。 看来上帝神使在人间佛的心中,是一种恐怖的存在。上帝神使都这么恐怖,更别说上帝了。 按照张老樵的说法,上帝,就是上边的皇帝,昊天上帝,身边有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四使者的昊天上帝。 且,只有上帝看到过人间佛的脸。 为什么人间佛这么害怕上帝? 因为这所谓的上帝,能决定人间佛的生死。上帝让他三更死,不会留他到五更。每当人间佛与昊天上帝对话前后,他都会头痛欲裂。 但即使头痛欲裂,他也希望能跟上帝对话。 敦煌九层楼,人间佛摒去左右,独自走进了须弥座后的暗室之中。 只见这个暗室,除了一个蒲团外,别无他物。 人间佛跪在蒲团之上,只听咔嚓一声,他拿下了脸上的无脸白色面具。 嗞嗞的刺耳之声,贯穿在人间佛的整个大脑。人间佛的脑子仿佛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无比疼痛。 这嗞嗞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便逐渐变弱。 他的耳鸣也逐渐消失。 “人间佛,你找我何事?”一个幽幽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 “上帝,您可曾派神使来到过甘肃镇?”人间佛跪在蒲团上,小心地问道。 “神使?怎么可能?你知道我要派神使过来,得需要穿越三十三重天吗?” “是。”人间佛回道,“那为什么我在无相寺和牛鼻子对决时,耳朵却中了一枪?是一个小女道开的枪。” “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回上帝,今年是崇祯元年,戊辰龙年。” “大明崇祯元年,戊辰龙年……”昊天上帝似乎在思考什么,“那今年公历就是一六二八年。” 人间佛对上帝的话似懂非懂,他明白崇祯元年和戊辰龙年,但是不知何为公历。 可是他不敢问。 “公历一六二八年,有枪也不奇怪。”上帝继续说道,“在你们的西方,已经有人发明了枪,此物没有超越你们所处时代的科技。” “何为科技?” “你就是科技,你的话问得有点太多了。”上帝似乎有些生气,“你连枪都知道,难道不知道何为科技吗?” 人间佛哆哆嗦嗦地答道:“我也是从那些往来的商人嘴里听说的。” “嗯。” “伟大的昊天上帝,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我在甘肃镇遇到了上次望气,发出龙光之人,他叫李自成。此人我看他一身英雄之气,怕是以后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不知上帝能否允许我杀了他?” “李自成?哈哈哈——”昊天上帝一阵狂笑,“我要没给你开了天眼通,你怎么会望气?怎么会识别龙光?杀他不杀他,是你们世界的事,与我无关。你们都是我的实验品而已。” “明白。”人间佛诺诺地答道。 “有《连山》消息吗?” “并未听说《连山》的消息。上帝,您是不是记错了,您确定《连山》真的丢在了我们这个世界吗?”人间佛斗胆问道,“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就算找到了它,恐怕也不能用了吧?” “这个你不用操心,找到它后,我自会派神使来取。” “我听说,现在白莲教的明暗二宗,也在私下里找《连山》。” “就他们?”上帝又是一阵狂笑,“让他们找去吧。就算他们找到了也不会用。改变历史,只有我们才行。” “你……们?”人间佛不解地问道。 “你不用管三十三重天之外的事儿。”昊天上帝幽幽地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实验品。几千年来,一直让你们自生自灭,知足吧。” “上帝,那张老樵……” 没等人间佛把话说出口,那嗞嗞之声便再一次响起。人间佛捂着脑袋,苦不堪言。 每一次都这样。 如果人间佛想跟上帝对话,唯一的方式就是摘下他的无脸白色面具,随之而来的,就是让他头痛的嗞嗞之声。 每一次上帝想结束对话,也会以这嗞嗞之声结束。 头痛。 人间佛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所以,他成立了一个类似于宗教的组织,自称人间佛。 既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处,那么不如执掌人间,用信仰,让芸芸众生在人间追随自己。 上帝并不反对他的行为,正像上帝说得那样,那是你们世界的事,与他无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不情感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圣人不情感用事,对百姓一视同仁。 所以,上帝不管这个世界的事,所以,圣人戏弄人间。 一阵头痛之后,人间佛捡起了放在地上的无脸白色面具,咔嚓一声,又戴回了自己的脸上。 人间佛跪在蒲团上,久久不动。 那张老樵身边的小女道是什么人?手中居然有枪?虽然上帝说,这枪没有超越他所处时代的科技,但确实好生了得。 一把枪在手,即使再会飞天遁地,只要扣动扳机,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一把枪算什么?宛儿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在她心中,正在谋划着一个大计划。 第161章 宋应星 “什么?你要弄个研究院?”张老樵听了张宛儿的想法后,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你没发烧吧?你要研究什么?” “什么都研究,有什么研究什么。”张宛儿平静地说道,“这想法我早就有了。自从前几日,我用那燧发枪伤了人间佛后,这个想法就更坚定了。” 那日在酒宴上,张宛儿扶着张老樵先回房休息去了,但二人并未就上帝神使的话题继续深聊。 张宛儿看张老樵睡去后,也离开了。 翌日,二人早早起来,感谢了石谦等人的盛情款待。 下午,便搬到了客栈歇脚。 “就凭这一本破书?”张老樵拿起放在桌上的《天工开物》,随手翻了翻,“你打打家具弄个沙发还行,要是凭它开研究院,我看还是歇菜吧。” “樵老,您到底这两天仔细看没看这本书?”宛儿生气地说道,“我跟您说,这本书可是当今第一奇书,它里边的发明创造,已经超越了当今的时代。咱们只要按照这书上画的图纸,一个个的制出来,可就,可就发大财了!” 宛儿本想说,如果按照上边的图纸制出来,可就能更好地运筹天下了。但是话放到嘴边,她改口了。 “发财?”张老樵哼了一声,“没戏!” “为何没戏?” “好,你不相信是吧?那老头子就给你解释解释,到底为什么没戏。”张老樵说完,盘腿坐在床上,说道:“我问你,这书里边写的电阻为何物?单片机又是什么东西?电池到底长什么样?这些你这丫头片子都知道么?” 宛儿破境之后,对张老樵说的这些东西,当然全知道了。不过,知道归知道,在当今之世,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些东西。 时代有局限性,那是一定的。 宛儿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张老樵见宛儿不说话了,以为成功地劝住了她,于是,志得意满地说道:“怎么样?丫头,放弃吧。” “让我放弃没问题,但是樵老,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宛儿脑子一转,说道,“只要您答应我这个条件,我立刻放弃。” “你爱放弃不放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老头子凭什么答应你的条件?”张老樵明白,只要张宛儿一谈条件,准没好事。 “樵老……”宛儿摇着张老樵的胳膊,撒起娇来。 “不成!不成!”张老樵不为所动,“我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没见过?跟我来撒娇这一套,我跟你说,门都没有!你当我是石谦那小子呢?” 宛儿见撒娇不成,立刻板起了脸,说道:“樵老,您忘了无相寺的事了?” “无相寺?什么事?我老头子可记不得了。” 张老樵跟宛儿装傻。 “要不是我开那一枪,人间佛那一拳是不是就打到您了?”宛儿仔仔细细地说道,“要不是我及时出手,您可能就没命了!” 张老樵根本不买账,身子往后一瘫,翘起了二郎腿,说道:“别看我左胳膊被他那袖箭擦伤了,但以我的实力,还是躲得过他那一拳的。你说我会没命?根本不能够!” 无赖,白眼狼,无赖加白眼狼。 张老樵不仅不感谢宛儿的救命之恩,还倒打一耙。 “樵老,就当我没救您的命,可是我开枪是事实吧?如果我一时嘴不严,把这事传到了江湖上,您的名声可就……”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张老樵不感激我的救命之恩,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张老樵一听自己的名声可能受损,立刻又起身,好声好气地说道:“好丫头,你说吧,什么条件?” 似曾相识的感觉。 “您跟我去一趟京师。”宛儿说道。 “就这个?” “就这个。” “那不算什么条件。”张老樵松了一口气,“不就是陪你去一趟京师嘛,这跟我老头子的江湖名声比起来,不算什么。” “不过,咱们得尽快启程,最好能在十月之前赶到京师。”宛儿正色道。 “十月之前……”张老樵算着日子,“如果过两日我们就走,在十月之前应该能赶得上。不过丫头,你为什么要去京师?” “玩啊!”张宛儿一脸轻松地答道。 “玩?如果要是玩咱们不如等一等再走。” “为什么?”宛儿问道。 张老樵神色凝重道:“我怕我们一走,这人间佛再杀回来。” “樵老多虑了。”宛儿自信地说道,“就我这一枪,至少能让人间佛一段时间都不敢涉足甘肃镇。” “何出此言?” “难道您忘了?人间佛走时候说,今日若不是有上帝的神使在,恐怕就没有樵老您活命的机会了。”宛儿解释道,“人间佛也算是江湖上宗师级别的人物,居然会对这上帝神使如此忌惮。既然他忌惮,想必一段时间不会再敢轻易涉足甘肃镇了。” 宛儿继续说道:“再说了,您守得了一时,也守不了一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张老樵看了宛儿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樵老,您同意了?” “同意了。”张老樵说道,“自从这大明王朝定鼎北京后,我老头子还真没去过。这次正好跟你玩一圈,散散心。” “不过,这上帝神使是怎么回事?”宛儿突然问道,“看那天酒席上,樵老似乎略知一二。” “哎呦,疼死我了!”张老樵突然捂着左胳膊叫道,“太疼了!太疼了!丫头,不说了,一会儿我该泡澡逼毒了。虽然我是个老头子,但也是男人,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丫头移步。” “哼,知道了!”宛儿发现这老头是越来越滑头了。 “哦,对了!”张老樵喊道,“别忘了叫店家给我多弄些热水。” “您就不怕大夏天的再给您烫着吗?小心中暑!” “无妨,这毒就得靠热水才能给逼出来。”张老樵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要是怕我中暑,再顺便帮我管店家要一个西瓜,要井水拔过的。” 这张老樵,倒是会享受。 不过,就是有点不要脸。 第162章 述志令 镇守大人府后院。 石谦和李自成、李过叔侄二人,还在为谁是上帝神使的事,争论得不可开交。然而,正像胖头孙所说的那样,连何为上帝都不知道,更别谈什么上帝神使了。 “小石爷、二爹,要想知道何为上帝,谁是上帝神使,这还不简单么?只要给我一支兵马,让我带着杀进敦煌莫高窟,活捉了那人间佛,不就都清楚了?”李过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不信那人间佛,不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 “补之,不可鲁莽!”石谦劝道,“这人间佛和樵老的对决,你又不是没看到,你确定以你的能力,能活捉了人间佛吗?” “我一个人不行,那就咱仨一起去,再不济,就多带点人,定能活捉了那厮。”李过答道,“咱杀他个痛快!” “补之,你倒是杀痛快了,可是你知道这得死多少弟兄吗?”李自成说道,“再说,你确定人多就一定能活捉了人间佛吗?” 石谦苦笑地摇了摇头。他义父当年连人间佛的面都没见到,便被他的真气所伤,坠下马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之奈何?”李过长叹了口气。 “而且,人间佛所占之地,不属于我大明领土,随意出兵,想必朝廷也会怪罪下来。”石谦补充道。 三人正在谈话之际,只见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道:“门外老神仙,带着他身边的那个女道,要求见小石爷!” 自从张老樵和人间佛在无相寺大战了一场,整个甘肃镇都知道了,人人都称张老樵为老神仙。 镇上的老百姓可不关心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只关心到底谁赢了。 谁赢了,他们就服谁。 最终传出的版本是,人间佛和张老樵二人在腥风血雨中,大战了三百回合,不分胜负。 居然有跟人间佛打架不分胜负的人,那他不是老神仙,还会是什么? 被老百姓称为老神仙,张老樵可真不来呆。 “要走?”石谦一脸不解地问道,“樵老,您的伤还没有痊愈,为何如此着急要走?” 张老樵冲着石谦努努嘴,示意他,是宛儿的主意。 “宛儿姑娘,好久不见了,不多待些时日,为何着急要走?”石谦问道。 “是啊!你们也是旧友相逢,多在甘肃镇待两天,再让胖头孙弄几个菜,岂不快哉?”李过也跟着说道。 “多谢大家了!我之所以来甘肃镇,其实是陪樵老的。”宛儿解释道,“如今,樵老和人间佛的约定已经了结,我们实没有再留在甘肃镇的道理了。” 这张宛儿,如今说瞎话也是张口就来。当初可不是张老樵要她来陪的,而是她非要死乞白赖地跟来。 她跟来也是因为想见一见这李自成。 如今,李自成是什么样的人,她也见过了,剩下的该是考虑如何拨弄风云了。 “宛儿姑娘,你和老神仙还是再住一段时间吧。”李自成挽留道,“毕竟老神仙现在深得民心。” 张老樵一听李自成夸他深得民心,不由得皱起眉来。 张宛儿何其聪明,立刻回道:“李先生放心,就算樵老和我走了,这人间佛也不敢轻易来犯。” 听话听音,读人读心。 张老樵得不得民心,这都是虚名。 得民心又能怎样?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话是对想得天下的人来说的,对普通人来讲,得不得民心跟我有毛关系?为了得民心还得装模作样的,忒累! 三国时期的奸雄曹操,曾在他的《述志令》里写道,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 什么意思? 不应该因为爱慕虚名,而给自己招来实际的灾祸。 这才叫活得通透! 张宛儿看出来了,李自成夸张老樵深得民心,就是想拿虚名要挟张老樵,让他不得不留在甘肃镇。 李自成以为民心在他心中很重要,那么一定也会在张老樵心中很重要。 怎么可能?张老樵虽然在意自己的名声,但是,在意名声和深得人心还是有区别的。 在意名声,不一定要深得民心。 深得民心太累了,这是一个无形的道德压力。 “可别轻易说我老头子深得民心,我可不想当官。” 李自成笑了笑,说道:“老神仙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您不在甘肃镇了,人间佛再来,谁可抵挡?” 李自成明牌了。 “它。”宛儿拍了拍腰间。 “宛儿姑娘,这是何意?”石谦问道。 “我想你们只要有了这燧发枪,即使人间佛再来,也可用它把他打跑。”宛儿边说边把这燧发枪从腰间拔出,“这枪,我一女流之辈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就送给你们吧。” 说完,宛儿把燧发枪扔到了李自成的手里。 李自成一愣,这么重要的东西,说给我就给我了? “宛儿姑娘,你就不再多考虑考虑?”石谦说道,“毕竟有了它,你可以防身啊!” 宛儿莞尔一笑,说道:“石先生,你们此刻比我更需要它。这燧发枪,即使再厉害,也是身外之物。我认为,把它留给你们比在我手里更有用。” “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李自成说完,把燧发枪插在了自己的腰间。 “宛儿姑娘。”石谦说道,“不知离开甘肃镇后,你和樵老要去向何处?” 不等宛儿回答,张老樵抢着说道:“我们要去京师玩几天。” 石谦眼神里有些不舍。 “我说,小石谦,要不要一起去京师玩玩?”张老樵看出了石谦的心思,发出邀请。 石谦很想去京师看一看,但是他没急于接受邀请,而是看向了宛儿。 宛儿一言不发。 宛儿脸色如常,谈不上开心,也看不出不快,更没有半点羞涩。 石谦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对张老樵说道:“承蒙樵老邀请,可是我这里最近太忙,实在是走不开。您和宛儿姑娘先走,等我这边无事了,定会去京师找你们汇合。” “既然这样,那我和樵老就先行一步了。”宛儿拱手说道,“这几天感谢诸位先生的关心!” 宛儿与张老樵和众人一一道别后,就离开了镇守大人府。 “胖头孙要不要也知会一声?”在回去的路上,张老樵问道。 宛儿想了想,说道:“还是不必了,离别,太容易让人伤感。” “嗯,也是。”张老樵点了点头,“最主要是,这个肥头大耳的厨子太啰嗦!” 第163章 八大胡同 北京东城的本司胡同,是教坊司的所在地。教坊司的主要职责就是,专营官妓,管辖妓院。 教坊司属宫廷内府,宫廷音乐所属乐工,也都是由教坊司所属的官妓、官奴充任。 教坊司,是明太祖朱元璋所设。教坊司所属官妓、官奴在喜庆的日子里,只准穿猪皮靴、布衣,走路时也不准走在马路中间,如有违者,打死勿论。 官妓,必须在官僚宴会时,进行陪酒、奏乐、演唱,并且如果军队出征,还得随军,成为营妓。 东城的勾栏胡同,是官妓的集中地,而演乐胡同,则是教坊司所属乐队的演习奏乐之所。 这两条胡同与教坊司的本司胡同相邻,可以说,是明代北京戏曲、音乐的活动中心。 北京的胡同名,很有意思。 教坊司所在地,叫本司胡同;官妓集中地,叫勾栏胡同;教坊司演乐场所,叫演乐胡同。 本司和演乐,很好理解,但是勾栏是什么意思呢? 早先,《东京梦华录》就说过,勾栏、瓦舍之地。旧时京、津一带的下层茶园、书馆舞台台柱之间,均横搭一个彩色栏杆,由妓女或戏子拿手扶栏卖唱。 古时,戏子、妓女身份等同,故勾栏成为了妓院的代称。 北京有很多胡同都受了勾栏的影响。 如西四砖塔胡同,就是元代妓女、行首的聚居之所,戏曲表演的中心。元杂剧《沙门岛张生煮海》中,张羽问梅香:“你家住哪里?” 梅香答道:“我家住砖塔胡同。” 这里的砖塔胡同,就是西四的砖塔胡同。 要说北京妓女最多的胡同,当属那着名的八大胡同了。 八大胡同,地处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由西往东依次为: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 但人们嘴里的八大胡同,可并不专指这八条街巷,而是泛指前门外,整个大栅栏一带。 在这八条街巷之外的胡同里,也分布着近百家大大小小的妓院。只不过,八大胡同的妓院多是一等一的高档妓院,妓女的档次也高,所以八大胡同,就成了这一带妓院的代名词了。 在历史上,人们都说,八大胡同是在清乾隆时期才奠基的,清朝中后期慢慢兴起,清末与民国才终成大名。 这么说,一个重要的标志是,乾隆时期徽班进京。 徽班进京后,下榻于八大胡同的韩家潭、百顺胡同一带,此后四喜、春台等戏班也相继来京,分别下榻于八大胡同的百顺胡同、陕西巷。所以老北京有句俗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 韩家潭,就是韩家胡同。 明朝,有一韩姓大户人家在此居住,宅园里修建有大水潭,因而人们又称韩家胡同为韩家潭。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八大胡同在明末就已经是烟花之地了,只不过,清乾隆时期,徽班进京,才让它博得了盛名。 如胭脂胡同,在明末,光妓院就有十多家,又因为此地销售胭脂粉,供妓女们施用,所以胭脂胡同因此得名。 明末流传很广的王景隆与苏三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胭脂胡同内的苏家大院莳花馆。它是一处三进四合院,其大门开在了百顺胡同。 传闻苏家大院莳花馆门前,香车络绎不绝、妓风大炽、呼酒唤客之声,彻夜震耳。 再说陕西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其北口与王广福斜街相交,南至珠市口西大街。此胡同东侧与榆树巷、万福巷相交,北侧与韩家胡同、百顺胡同、东壁营胡同相交。 明初,大量商户云集前门外地区,招商聚货,此巷聚集了许多陕西籍木材商囤积的木料,故名陕西巷。 巷内最富盛名的上林仙馆,是专供这些木材商的栖息之所。 王广福斜街,东连李纱帽胡同,西接石头胡同,这条胡同的房屋较为破旧,但妓院却不少。 有名的就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贵香院、双金下处、全乐下处、月来店下处。 李纱帽胡同,有二十一个院子,二十一个院子中,妓院就占了近二十个。 双凤楼、鑫美楼、永全院、天顺楼、泉生楼、连升店下处…… 八大胡同的妓院,大多是私妓,跟点花苑和媚香楼一样,比较自由,除了在教坊司登记造册、缴纳一定费用,要求妓女身穿一袭黑纱褙子外,并无其他特殊要求。 八大胡同,鱼龙混杂,是北京小道消息的聚集地,也是很多秘密的消音器。 小道消息的聚集地好理解,可秘密的消音器怎么解释? 消音,要想让一个人彻底消音,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闭嘴。 让一个人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杀了他。 是的,八大胡同就是能杀人。 北京的八大胡同,不论哪家胡同的妓院,都归胭脂胡同的苏家大院莳花馆管辖。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妓院有妓院的道。 这就是,江湖有道。 苏家大院莳花馆内,就藏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个人。 “温公子,我这两天推掉了座首的邀请,没日没夜服侍你,我都累了,你怎么还这么有精力?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八大胡同的姑娘可都快被你杀光了。”小红躺在温侨怀里,娇羞地说道。 “这不是我精力旺盛吗?”温侨一边抚摸小红,一边说道,“这些姑娘,如果不杀了她们,万一她们把我回京的消息透了出来,我可就没命了。” “你还能没命?我看我快被你搞得没命了呢!”小红掐了一下温侨的脸颊,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壮,像头牛。” “哈哈哈……”温侨大笑道,“如果我是牛,那你就是地,永远也耕不完的地。” 说完,温侨把小红压在了身下,猛亲了几口。 “你说,座首那老东西要知道,你苏小红在我的胯下如此乖巧,会是什么反应?”温侨捏起小红的下巴,阴笑地问道。 “公子,你最好别让他知道。”苏小红快活地说道,“否则,他肯定会杀了你。” “哦?是吗?”温侨把捏着小红下巴的手,紧了紧,“不过他知道又如何?到了那时候,很可能他就是死人了。” “温公子,你,讨厌!” 第164章 倚门卖笑人 温侨自从那次点花苑花魁大会之后,一路北上,小心翼翼,晓行夜宿,终于回到了北京。 温侨知道,岳州之行,自己虽然尽了力,但是事却没办明白。所以,他不敢回六扇门述职,更不敢去见崇祯帝。 一个好色之徒,要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么他首先想到的地方,就是妓院了。 老话儿说得好,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把自己隐藏在乡野之中,毕竟是隐身的小道。真正的大隐,还是要把自己隐藏在闹市当中。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温侨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当然就是妓院了,因为想找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好色之徒。 而最危险的妓院在哪? 在北京。 没人能想到,温侨会这么大胆,把自己藏在了北京的妓院聚集地,八大胡同。 而且,还是藏在了苏家大院莳花馆。 苏家大院莳花馆的主理人是苏小红。 没错,苏小红,就是那个小红,在酒池里边洗澡的小红。 江湖有三大忌,不讲义气,吃里扒外,勾引大嫂。 苏小红,怎么也算是六扇门座首的人,可是如今在苏家大院莳花馆,却睡在了温侨的床上。不光睡在了温侨的床上,而且还跟他眉来眼去。更重要的是,这床是苏家大院莳花馆的床。 在自己家的床上被温侨睡了,到底是谁勾引谁?这事就难说了。 虽说苏小红是倚门卖笑人,但是她也喜欢年轻的。别说女子不好色,她们和男人一样,也喜欢年轻的。 不过,温侨如果是个讲道义的人,即使苏小红再勾引他,他也不应该这么做。 毕竟,座首是他的师父。跟师父的女人上床,妄图还想杀了师父,这就是衣冠禽兽。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妖。乱世之中,不讲究伦理的事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红,你确定最近这段时间,会有人刺杀座首那老东西吗?”温侨行完房事,边穿衣服边说道。 “我的公子,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小红一边给温侨倒茶,一边说道,“这可是八大胡同,什么江湖上的事能瞒过我的眼睛?等你那师父死了,这六扇门不就是你的了?” “座首可不是说能被刺杀就被刺杀的,他的功夫,可不白给。否则,我也不会等了这么久,都不敢下手。”温侨坐在桌前,喝了一口茶,“刺杀座首的人是谁你知道吗?这个消息从哪里来的?” “想刺杀座首的人多了,你还不知道吗?”小红坐在温侨怀里,说道,“六扇门给那么多人下过江湖追杀令,仇人无数,谁知道具体是哪一个?” 温侨沉思着,虽然六扇门有明以来下过那么多江湖追杀令,可是至今除了三个人外,无一人生还。这么说来,想反杀座首的,莫不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温侨又一次问道。 “你别管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就问你高兴不高兴吧?”小红把耳朵贴在了温侨的胸口上,“看来你很兴奋,我都听到了你心跳的声音了。” 说完,小红开始解温侨的衣裳。 “我们不是刚刚做完了吗?”温侨抚摸着小红的脸说道,“难道你又想了?” “感受到了你的兴奋,让我突然也兴奋得不得了。”小红跪在地上,脱着温侨的裤子。 “哈哈哈,不愧是苏小红,孟浪起来,无人可比!”温侨兴奋地按着小红的头,有节奏地伸缩着。 崇祯元年的七月十四日,袁崇焕终于从广东来到了北京。到了北京之后,他让身边的佘义士把行李送到南城的崇福寺,而自己则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进宫,面见崇祯帝。 崇福寺,建于唐贞观十九年,完成于武周万岁天通元年,原名悯忠寺。 悯忠寺为何叫悯忠寺? 唐太宗贞观十九年,高宗上元二年,东征高句丽而还,深悯忠义之士殁于戎事,卜斯地建寺,为之荐福。 武周万岁通天元年,由于追感二帝先志,遂起道场,赐悯忠匾额。 故悯忠寺因此得名。 辽清宁三年,幽州大地震时,悯忠寺被毁。辽咸雍六年,奉诏修复后又改称为大悯忠寺。直到明正统二年,大悯忠寺才改名为崇福寺。 可是袁崇焕进京,不住客栈,不住同乡会馆,却为何要住在寺庙里? 因为《大明律·兵律五·邮驿》中明确规定:“凡公差人员,出外干办公事,占宿驿舍正厅上房者,笞五十。” 如果外省官员进京贪图居住舒适,住在旅馆上房,被发现,打五十大板。如果住在同乡会馆中,一经御史发现,也会有被弹劾的风险。 明朝从太祖皇帝朱元璋起,就最讨厌官员拉帮结派、互相勾结。外省官员千里迢迢奔赴京师,已经实属不易,何必住在会馆里,担惊受怕,给自己找罪? 况且,崇祯帝虽然扳倒了魏忠贤,但对结党营私之事一直心怀芥蒂、耿耿于怀。 崇祯年间,这些明令禁止的事,虽然很多都成了一纸空文,但毕竟袁崇焕这一次进京,意义非凡,还是小心为妙。 明朝诗人田四科有一首《旅馆》:“旅馆清尊日复斜,鹧鸪啼处客思家。晚来墙角胭脂雨,落尽山桃满树花。” 这首诗,说的就是官员住在旅馆客栈之中的凄凉之感。 既然住在旅馆客栈,又凄凉,又容易触犯明律,在同乡会馆中,又容易被御史弹劾,那么住在寺庙之中,也就成了大多数小心进京官员的常态了。 明时期,不管北京还是南京,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寺庙,比旅馆的数量还多,但与想象中的青灯古佛场景不同,绝大多数寺庙规模可观、环境优雅、住宿舒适、素餐可口,居住环境与旅馆、会馆相比,不差分毫。 最重要的是,居住规格符合大明律法,所以寺庙自然也就成为了进京官员的首选。 同时,寺庙是公开场所,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烧香拜佛。进京官员住在里面,能免除旅店的喧扰、会馆的是非,还能拒绝各种迎来送往。 就算有同僚前来探望,回赠一杯清茶即可。如此坦坦荡荡的胸怀,能让皇帝十分放心,还能堵住御史的悠悠之口,何乐而不为? 这袁崇焕,进京一趟,真是煞费苦心。 第165章 平台召对 崇祯元年,七月十四日。 建极殿东面后左门内,平台。 崇祯帝内心激动地坐在上首,他此刻和群臣一样,正在等王承恩领着袁崇焕来平台觐见。 虽然崇祯帝此刻内心激动,但作为皇帝,还是要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太过于喜形于色。 崇祯帝一边喝着茶,一边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心情,他倒要看看,这个袁氏推荐的本家,到底是否像她说得那样优秀。 崇祯帝茶还没有喝完,王承恩便领着一个低头趋步、身材中等的中年人,走进了平台。 “臣袁崇焕,前来叩见皇上!”扑通一声,袁崇焕跪在了地上。 “爱卿平身。”崇祯帝说道,“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崇祯帝仔细观察着眼前的袁崇焕,只见他眼窝深陷,双眸炯炯有神。 看着袁崇焕利落的外表,崇祯帝微微有些满意,但是一想到田氏说过的话,心中不免还是怀有一丝芥蒂。 “袁爱卿一路上车马劳顿,辛苦了!”崇祯帝说道,“听说你一接到朕的旨意,便兴奋得睡不着觉,一边练剑,一边吟咏着《满江红》,可是把自己比作了岳王爷?” 袁崇焕虽然这次督师蓟辽,做了武将,但毕竟是文官出身。既然皇上知道,他接到旨意的当晚做了什么,想必问出此话,必有深意。 袁崇焕小心答道:“回皇上,臣一想到要为国效力,就心中慷慨激昂,所以忍不住起身练起剑来。要说臣自比岳王爷,可实是愧不敢当!” 为官之道,在皇帝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谦虚、夹起尾巴做人,遇到有深意的问话,含糊其辞,走中庸路线,无可无不可。 袁崇焕的回答,既表达了为国效力的决心,又谦虚地说出了,自己不是岳王爷。 可谓滴水不漏。 崇祯帝心想,既然袁崇焕不自比为岳王爷,那朕当然也不是那宋高宗赵构了。 崇祯释怀地说道:“袁爱卿果然不惜为国效力,实乃大大的忠臣,以后辽东事宜,全赖爱卿了!” 这一大大的忠臣,夸得袁崇焕不禁血脉偾张。 崇祯帝继续说道:“东兵跳梁,十载于兹,封疆沦没,辽民涂炭。卿万里召赴,忠勇可嘉。所有方略,具实奏闻。” 袁崇焕没想到,崇祯帝居然夸自己不惧万里之遥,忠勇可嘉。而且作为皇帝,崇祯帝毫不避讳如今辽东的动荡,竟向自己虚心寻求方略,真是礼贤下士! 袁崇焕动情地说道:“皇上如此直抒胸臆,真乃尧舜在世!臣六年前早已期定,倘皇上假臣便宜,计五年而东夷可平,全辽可复,以报皇上!” 上头了。 喝酒容易上头,聊天也容易上头。尤其是上司的一句夸奖,更容易让下属上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袁崇焕说,五年就可平辽,并且自己六年前就已经有了方略。此话一出,可真让平台的其他臣僚,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辽东,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建立大金开始,算上崇祯,一共四朝,一直是大明王朝的边关大患,并且愈演愈烈,岂是五年就能平得下来的? 崇祯一听袁崇焕此言,真是龙心大悦。看来这袁崇焕没准真是天上的星将下凡,有那平辽的非常本事。 崇祯帝也动情地说道:“只要卿能收复辽东失地,莫说封伯封侯,连爱卿的子孙也可同沐圣恩!” 这是多大的恩典啊!不光收复辽东后袁崇焕能封爵,子子孙孙也可世袭罔替! 群臣都是见风使舵之人,一听皇帝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泼什么冷水?那不是找不痛快么?于是纷纷夸赞起了袁崇焕: “袁崇焕肝胆意气,识见方略,种种可嘉,真奇男子也!” 平台上一片赞誉之声,把袁崇焕夸得是心花怒放。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可以不在乎自己飞得多高,但要考虑如何平稳着陆。 显然,袁崇焕没考虑过这些。 崇祯帝兴奋得不能自已,为了平复内心的狂喜,说道:“刚才谈论辽东方略,朕略有些乏,先回便殿休息片刻,卿等可继续讨论辽东事宜。” 崇祯帝回到便殿休息之际,兵科给事中许誉卿怀着崇敬的心情,向刚才的奇男子袁崇焕请教道:“请问,五年可平辽,既然说出此话,那五年平辽的具体方略是什么呢?” 许誉卿说得没错,你袁崇焕既然夸下了海口,那你这五年的计划是什么呢?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眼。 袁崇焕被许誉卿这么一问,想了想,老实答道:“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也。” 袁崇焕的意思是,考虑到皇上日夜操劳辽东,我说五年平辽,其实是宽皇上的心而已。 袁崇焕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我就是安慰安慰皇上。 闹呢? 这是平台召对,群臣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诺五年平辽,岂能随口说说? 原来,袁崇焕心中也没底。 许誉卿一听袁崇焕如此答复,有些不爽,说道:“上英明,安可漫对!异日按期责效,奈何?” 许誉卿说得非常有道理。 咱们皇上英明,不是那糊涂蛋,你袁崇焕随口就说五年可以平辽,到时候皇上真的按五年之期来考核你,你该如何应对? 如果你袁崇焕做不到,那就是欺君! 袁崇焕冷静下来了,他完全冷静了。他想起以前在辽东时的经历,复杂、艰苦,不由得后悔刚才的失言,有些后怕。 做人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上头。 冲动是魔鬼。 待崇祯帝平复了心情,从便殿回来后,袁崇焕立刻说道:“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迁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 袁崇焕为刚才的大话开始找补了,要想五年平辽,必须这么多的条件全部满足,否则这辽东可不好平。 崇祯帝觉得有道理,看来这袁崇焕考虑得很是周到,朕果然没看错人。 崇祯帝说道:“爱卿放心,朕会满足你的这些要求。” 袁崇焕一看崇祯帝一点都没犹豫,心中一苦,接着说道:“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 袁崇焕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自己带兵在外,朝中必有言官攻讦,进行掣肘,搞不好在关键时候会延误战机。 袁崇焕心想,皇上,您看这么多问题在这摆着,臣五年平辽的承诺,不如就从您口中给免了吧? 第166章 平台赐宴 崇祯帝觉得袁崇焕说得很有道理,对身边的部臣说道:“你们看看,看看!这才是朕的股肱之臣!” 夸赞完袁崇焕,崇祯帝当着众人的面,突然站了起来,当即说道:“卿勿疑虑,朕自主持!” 除了在钱上不大方,崇祯帝在别的地方,是要多大方有多大方。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袁崇焕脑门出汗了,自己挖下的坑,填不上不说,反而让皇上越来越兴奋了。他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到别的可提条件了,只好说道: “至臣学力疏浅,伏望皇上再为指示教训。” 崇祯帝见袁崇焕如此谦虚,大加赞赏道:“卿条对方略井井,不必谦逊。” 以刘鸿训为首的阁部大臣,见皇上如此看重袁崇焕,于是纷纷建议崇祯帝,请赐袁崇焕尚方宝剑,假之便宜。 不仅如此,以刘鸿训为首的阁部大臣还更进一步,建议皇上赐袁崇焕尚方宝剑的同时,收回别人手中的尚方宝剑,以免事权不一。 想得多周到,你也有尚方宝剑,我也有尚方宝剑,遇到了分歧,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完全是推波助澜,让袁崇焕苦不堪言。 当然,崇祯帝全答应了。 爽! 真爽! 崇祯帝内心激动万分,心想,朕如此支持袁崇焕,平辽定能成功,只要辽东一平,中兴可就指日可待了! 崇祯帝一招手,把袁崇焕叫到跟前,笑着说道:“盼卿早平夷酋,以纾四海苍生之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袁崇焕除了感激涕零,别无他法。 崇祯帝转头看向身边的王承恩,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爷,午时一刻了。”王承恩恭敬地答道。 “嗯,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午了。”崇祯帝说道,“除了袁崇焕,众爱卿都退下吧。袁崇焕车马劳顿,就在平台后殿吃过午饭再走吧。” “是。” 除了袁崇焕外,众部臣纷纷退去。 王承恩用手捅了捅袁崇焕,提醒道:“皇上这是赐宴给你呢,还不谢恩?” 袁崇焕还在为五年平辽的承诺后悔着,一时发愣,听到王承恩提醒,连忙跪下谢恩。 “起来吧!”崇祯帝笑道,“王承恩,叫光禄寺平台后殿摆宴。” 平台赐宴,是皇上对下属的一个极大恩宠,连袁崇焕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轮到了自己头上。 可是袁崇焕心中明白,越是这样,就越说明皇上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午时三刻,袁崇焕被王承恩引到了平台后殿,伴随着鸿胪寺官员的鸣赞,袁崇焕向崇祯帝行了常朝礼。 光禄寺官在殿中间摆了两席,一席摆在御案之上,崇祯帝面南而坐;一席摆在下边,虚位以待袁崇焕。 袁崇焕又一次跪下,叩头谢宴,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入席,面北而坐。 崇祯帝拿着自己面前的玉斝举了举,意思是向袁崇焕敬酒。 皇上赐宴,代表的是一种礼仪,怎么能像在家中那样畅饮? 袁崇焕心中明白,看到皇上举杯,连忙离开座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酒杯,然后毕恭毕敬地送到唇边,轻轻地咂了一下。 袁崇焕意思了一下后,把酒浇在地上,有些哽咽地说道:“谢万岁皇恩!” 崇祯帝面带微笑,亲切地问道:“袁爱卿,打算何时动身离京?” 如果立刻离京,看上去似乎颇没城府,不堪大任。可是拖延个一月半月,辽东又吃紧。 袁崇焕想了想,答道:“臣计划三日后动身,前往辽东。” “很好,很好。”崇祯帝扭头示意王承恩。 王承恩走到袁崇焕面前,敬了他三杯酒。敬完酒后,王承恩望望崇祯帝,然后给鸿胪寺官员使了一个眼色,说道:“奏乐!” 随即,殿庑下响起了庄严的音乐之声。 这音乐一响,弄得袁崇焕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起身,离席垂手而立。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黄绫云龙剑匣,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定后用眼神向他示意。 王承恩连忙高声尖叫道:“袁崇焕,赶快谢恩!” 这王承恩的一嗓子,让袁崇焕明白了过来,这是崇祯帝要御赐他尚方宝剑。 袁崇焕跪下叩头,口中一遍遍地高呼万岁,最后,才敢双手接过剑匣。 崇祯帝说道:“爱卿此去辽东,朕御赐你尚方宝剑,三品以下官员,可便宜行事。愿爱卿旌麾所指,东虏尽消,不负朕的厚望。” 袁崇焕又一次叩头谢恩,高呼万岁。他用颤抖地双手,接过剑匣,涕泗横流。 赐过了尚方宝剑,赐宴的仪式也就算完成了,只见几个小太监,撤去酒肴,光禄寺和鸿胪寺的官员们也随后都退了出去。 平台后殿,除了崇祯帝和袁崇焕外,只剩下了心腹太监王承恩一人。 崇祯帝挥手,叫袁崇焕坐得近一点,然后沉声问道:“今日平台召对,爱卿觉得朕身边的部臣如何?” “君是明君,臣自然是忠臣。”袁崇焕小心答道。 “不然,我虽然扳倒了魏忠贤,但是阉党余孽还在,朝堂党争还在。”崇祯帝痛心疾首地说道,“爱卿,你可否有良策?” “这……” “爱卿但说无妨,朕不会怪罪!” 袁崇焕心想,反正我不久就要去辽东上任了,这朝堂党争,就是再激烈,要想烧到我的身上,怕也不那么容易。 袁崇焕心一横,说道:“皇上如果想彻底让朝堂没有党争,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以臣愚见,不如开科取士,给朝堂注入一些新的人才。这新的人才一多,皇上您可选择的空间也就多了,选择的空间一多,就能稀释掉一些党争带来的影响。党争带来的影响小了后,皇上再把这些人一个个铲除,岂不容易了许多?” 崇祯帝听完袁崇焕的话后,沉默良久。不论袁崇焕说的对与不对,开科取士,都不是坏事。 为国选士,难道还是坏事吗? 崇祯帝点点头,说道:“袁爱卿今日的话,朕会考虑的。你的重心,目前还是先放在辽东,等辽东无恙后,朕定不负卿!” 定不负卿? 此话从崇祯帝的嘴里说出,可真是雷霆万钧! 第167章 十月春闱 袁崇焕出承天门时,已经是申时了。 这个时辰,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燥热的时候,但在七月的北京,还是不禁让人浑身冒火。 在回崇福寺的路上,袁崇焕特意绕了个远,来到了琉璃厂东街的信远斋,在连喝了几大碗酸梅汤后,才徐徐回到崇福寺。 由于崇福寺是佛教圣地,不便于在寺内喝酒吃肉,所以回到寺内,只歇息了一会儿,袁崇焕就带着佘义士奔向了广安门内的牛街。 牛街,原本是一片石榴园,被人称为榴街,因为榴街的住户多为回民,做出的牛肉非常好吃,又加上牛、榴谐音,于是人们叫着叫着,就把榴街说成了牛街。 牛街的美食小吃数不胜数,二人还没走进街里,就已经饿了。 “快走,咱找一家涮肉馆子,吃个痛快!”袁崇焕边走边说道。 “老爷,您不是说在宫里吃过了吗?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又饿了。”佘义士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皇上赐宴乃是一种礼仪,岂能真吃?真吃那就失礼了。”说着话,袁崇焕走进了街口的一家涮肉馆子。 清汤锅底,配上几盘手切牛肉,加上大白菜、粉丝、麻酱小料、芝麻烧饼和二斤莲花白,主仆二人就吃喝了起来。 喝到意兴阑珊之处,佘义士问道:“老爷,咱们此去辽东,真能五年平辽吗?” 袁崇焕看了他一眼,有些微醉,迷离地说道,“我本是想给皇上放宽心,没想到皇上他居然真信了。既如此,骑虎难下,只有一搏。” 佘义士听后,给袁崇焕斟了一杯酒,说道:“老爷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所以您别太过担心,就算五年时间平不了辽东,只要守得住,我想皇上也不会把老爷怎么样。” 袁崇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但愿如此吧。” 佘义士一时竟无言以对。 建极殿东面后左门内,平台。 自从袁崇焕走后,崇祯帝一直都在回想袁崇焕说过的话,尤其是关于科举取士的话。 “王承恩,我朝多长时间没有科举取士了?”崇祯帝一边想着袁崇焕的话,一边问道。 “皇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天启五年,先帝就曾开科,距今正好三年。”王承恩提醒道,“我朝传统,历来都是三年一次会试,天启朝更是没有断过。” “嗯。”崇祯帝点了点头,“那既然没有断过,为何朝中党争不断,连一个能办实事的大臣都没有?一个个不是说空话就是说套话?” “皇爷,您这可为难奴婢了。”王承恩答道,“奴婢就是一个内官,哪懂得这些国家大事?按制,今年本该春闱,不过皇爷忙于国事,并未提及此事,所以至今,这今年的会试还没有举行。” 明朝科举,实行四级考试制,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在院试之前有一个小考,需要参加县试和府试,县试和府试及格者称为童生。这些童生再参加省、府所在地方的书院考试,及格者称生员,也就是常说的秀才。 只有成了秀才,才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每三年一次,由皇帝亲自派主考官主持。一般来讲,乡试都是在秋天举行,所以俗称秋闱。乡试这一年,被称为大比之年,考中者称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乡试后的第二年,将在京城举行会试,只有考中了举人,才有资格参加。会试在春天举行,所以俗称春闱。在春闱中,考中者称贡生,又称贡士,贡士里的第一名叫会元。 考中贡士后,并不是结束,他们还要参加最后一场考试,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分三甲出榜,考中的称进士。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合称三鼎甲。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王承恩口中的春闱,指的是会试。 “这帮大臣,朕忘记了春闱,他们也不知道提醒一下子。”崇祯帝生气地拍了下桌子,“王承恩,传朕的旨意,今年春闱虽然没有如期举行,但是还是要补,时间就安排在今年十月。” “是。”王承恩应道,“皇爷真是既求贤若渴,又为那帮学子们考虑。” “哦?朕哪里为学子们考虑了,说来听听?”崇祯帝毕竟年轻,听到王承恩的奉承后,喜上眉梢。 “皇爷,您想啊!”王承恩见崇祯帝有些高兴,说道:“咱们北京的天气,春天沙尘暴,夏天燥热,冬天干冷,只有那秋天,才是这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正所谓金秋十月,凉风习习。在这样的日子里,学子们定能超常发挥。学子们一超常发挥,岂不是我朝之幸?虽然皇爷不说,奴婢也看出了皇爷的用心。” “你这奴婢,真是朕心中的蛔虫。”崇祯帝夸赞道,“朕想什么,你心里都知道。” “皇爷神机难测,做奴婢的哪里能猜得出来?还不是皇爷您引导,奴婢才能猜中一二。” “春闱一般都是由礼部主持吧?”崇祯帝问道。 “皇爷英明,一般都是礼部主持,由皇爷您钦定主考官。” “朕听说,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颇有才学,可有此事?” 王承恩道:“正如皇爷所说,这钱侍郎,字受之,号牧斋,苏州常熟人,乃是万历三十八年的探花,颇有些才学。” “王承恩,你可以啊?连这些都知道?” 这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王承恩连忙跪下,说道:“回皇爷,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这钱侍郎确实才学太盛。天启四年,据说他还因为才学,受到了魏忠贤阉党的排挤,被革职在家过一段时间。” “居然还有此事?想来这钱谦益定然是个不惧权势的正直之人。”崇祯帝满意地说道,“这样的人不用,朕用何人?一会儿再替朕传道旨意,今年十月的会试,主考官就定这个钱谦益。” “是。” “朕刚才一共下了两道旨意,你再给朕重复一遍。” “是。”王承恩回道,“第一道旨意是,皇爷决定在今年十月举行会试,以补今年二月春闱之缺。第二道旨意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定为礼部右侍郎钱谦益。” “嗯,没错!”崇祯帝兴奋地搓了搓手,“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办吧!” 第168章 天河掉角,棉裤棉袄 崇祯帝召见袁崇焕的第二天,是一个民间颇为不吉利的日子。 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传统的鬼节,家家都要去纸店买些金银箔纸,叠成金银元宝,再配上一摞摞的纸钱,烧给家中去世的死人。 这些金银元宝,加上这一摞摞的纸钱,都会被放在一个特制的方纸袋里。在方纸袋上,写上死人的名字,和埋葬的地点,这样就能保证那些死人能够收到这笔纸钱,不至于在阴间饿死。 老北京管这叫,供包袱。 而且,烧纸的人,在烧的时候,还要额外多拿出两张烧纸,作为买通小鬼的路费和邮寄包袱的邮资。 北京宣武门外的西砖胡同,远远望去,并排着三座两扇大门。这三座大门的门顶,建筑极其厚重,在中间大门的前面,左右各立着一头石狮子。 入夜,七月十五的北京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是烧纸的人。 在崇福寺内,大雄宝殿前,林立着各种石碑。此刻,袁崇焕由于担忧五年平辽的事,无法入眠,正一个人站在一座碑前出神。 月光皎洁,如银盘一般,挂在星空之上。 每块石碑下,都有一个乌龟驮着它,承载着上面诉说的历史。 驮着石碑的乌龟台石,叫龟趺,从唐朝就已经有这玩意了。 乌龟,象征着命运。大概在很久以前,那时候的巫师,就以看烧乌龟背形成的裂纹,来判断吉凶了。 “袁督师,这半夜不在客房好生休息,一个人跑在这看石碑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只见一个老和尚,在袁崇焕身后说道。 袁崇焕回过头,见是崇福寺里的住持,立刻双手合十,说道:“法师,可是我打扰了您的清净?” “如今深更半夜,何来打扰之说?”住持答道,“我见袁督师一直站在院中不动,故来看看。” 袁崇焕用手摸着龟趺,问道:“法师可会占卜?” “占卜?”住持微微一笑,“老僧可不会。袁督师不日就要去辽东上任,莫不是对前程有什么困惑?” “正是。” 袁崇焕老实地答道。 “当年建寺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前,手拿乌龟,曾经犹豫过,在杀他哥哥弟弟之前,要不要占卜。”住持缓缓说道,“然而,他身边的张公瑾却走了过来,一把把乌龟丢到了地上,说卜以疑决,不疑何卜?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诛杀李建成和李元吉,难道这事不吉就不做了吗?” “法师的意思是?” “只有大英雄和大豪杰,才不会期期艾艾,把命运放在卜筮之上。既然袁督师已经决定了去辽东,那么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为何还要管那吉凶?”住持继续说道,“此寺,原名悯忠寺,如今叫崇福寺。一个悯忠,一个崇福,到底是寺不吉利,还是名字不吉利呢?” “多谢法师解惑!”袁崇焕再一次双手合十,“不知法师的法号可否告知?如果在下成功归来,定当回来看望法师!” “法号?”住持嘴角上扬,说道:“老僧法号浴光。” 牛郎在河东,织女在河西,今年七月见一面,再等来年七月七。 这句老话,说的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节。在七夕那天,如果天气晴朗,夜间观看星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天河就像是一条玉带,正南正北地悬在半空。 七月七只要一过,这天河就改了方向了。 天河掉角,棉裤棉袄。 说明,北京的天气,马上就要凉了。 在这个微凉时节,按袁崇焕的计划,在面圣后的第三日,他就要带着佘义士,离开京城了。 在临赴任前,袁崇焕进宫陛辞,给崇祯帝上了一个奏疏,奏疏上写道: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臣所能焉。” 说完自己的用兵之策,袁崇焕话锋一转,点出了自己对朝廷在边疆用人方面上的担忧: “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臣非过虑。但中有所危,不得不告。” 此奏疏不论怎么看,总感觉有些隐隐不吉,这种似有似无之感,仿佛暗示了袁崇焕辽东之行的命运。 崇祯帝看过奏疏之后,为了表示对袁崇焕督师蓟辽的重视,命王承恩把三日前御宴上所用的金银器皿统统都赐给了袁崇焕,另外,还赐他宫中所制御酒长春露和长寿白各一坛,以壮行色。 按照正常流程,袁崇焕出宫后,本该由内阁首辅出面,带领文武百官为其饯行。可是,当袁崇焕出了宫门,却并未发现有为其饯行的官员。 想必,这些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袁崇焕能够五年平辽。 如果袁崇焕无法五年平辽,日后被崇祯帝治罪,那今日饯行的官员,就都会被算作袁崇焕的同党。 袁崇焕一想到这里,心中不免苦笑。 这就是官场。 你自己自信能成功的事,都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更何况自己都没把握的事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所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努力做一件事,不一定会成功,但是做了会常常成功。走一段路,不一定会走到终点,但是只要坚持,会常常走到终点。 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功不唐捐。 就在袁崇焕带着佘义士踏上辽东之行的当晚,由一群和尚抬着的两口六十四杠的棺材,在午夜,缓缓地进了宣武门外的西砖胡同。 这两口棺材上,稳得可以放上满满的一碗水而不洒。 抬杠的和尚,比那专业的杠夫走路还要稳当,他们不用膝盖,双腿直挺挺的,如僵尸一般。 在这些抬杠的和尚身边,还有一个打香尺的和尚,也不说话,只凭敲打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来发号施令。 这些抬杠的和尚,不论快慢、换肩、都以此香尺为号。 在这打香尺的和尚边上,还有一个腰间扎着白带子的和尚,俗称一撮毛,专门负责往天上洒纸钱。 在这午夜,几十张碗口大小,中有方孔的冥币,往天上这么一洒,可高达九、十丈,如同一条白练一般。 这些冥币洒向空中,不久便像白鸽一样,飘然落下。 亏着是在午夜,否则,这一洒,定然会博得路人的阵阵叫好之声。 第169章 日夜百里,不以夜行 宣武门外西砖胡同,崇福寺门口。 打香尺的和尚,倏时变换了一种节奏,所有抬杠的和尚,一听此音,立刻都停下了脚步。那专门负责往天上洒纸钱的一撮毛,也在洒完最后一手纸钱后,站立不动了。 崇福寺的中门打开,这群和尚,扛着两口棺材,缓缓地鱼贯而入。 日夜百里,不以夜行。 婚丧嫁娶,乃人生大事,即使宵禁,也是可以畅通无阻的。 七月十五鬼节刚过,就有人死去,这在民间再正常不过了。 民间管这叫索魂。 据说,每年从七月一日起,那地府阎王就下令打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以获得短期的自由游荡,去享受人间血食。所以,这七月,也被称为鬼月。 这个月,人们认为是不吉的月份,既不嫁娶,也不搬家。 关押的鬼怪出来自由活动,直至七月结束才会回归地府。正因如此,民间才盛行在这一月份对死去的亲人进行拜祭招魂,烧冥钱元宝、纸衣蜡烛,放河灯,做法事,以祈鬼神保佑、消灾增福、超度亡魂、化解怨气。 七月十五,不光是民间的鬼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 盂兰是梵语,翻译成中文,是倒悬、倒挂的意思。盆,则是指供品的盛器。 佛家认为供此盛器,可以解救已逝父母、亡亲的倒悬之苦。 说白了,盂兰盆节,就是佛家的鬼节。 和尚,都说他们六根清净,出家之人,不念俗事,可是在这一天,他们也要解自己父母亡亲的倒悬之苦。 为什么? 传说当年佛陀释迦牟尼的弟子,大比丘目犍连,曾经施展天眼通,见到了他死去的母亲,却发现,她母亲早已因为生前的种种罪行,堕入了饿鬼道。 他的母亲喉咙细如苇管,肚子却如同水缸,目犍连用钵盆装饭菜给他母亲吃,而饭菜刚到他母亲眼前,就变成了一堆火炭。目犍连没有办法,只好向佛陀求救。 佛陀释迦牟尼,被目犍连的孝心所打动,授其《佛说盂兰盆经》。 目犍连与众僧在七月十五这天,反复念颂《佛说盂兰盆经》,并用盂兰盆盛百味五果、饭食素斋以供地狱众生。 这就是佛教盂兰盆节的由来。 七月十五,由于有冤魂厉鬼走出地狱,所以,如果这两天听到了谁家有人去世,那毫不新鲜。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被冤魂厉鬼当了血食,索了魂。 在七月死去的人,一般都不会马上下葬,而是要把他们先送到寺庙,由和尚念颂三天三夜的《佛说盂兰盆经》,待七月过后,再挑吉日出殡。 刚才抬进来的那两口棺材,此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大雄宝殿前的院中。 抬杠的和尚走了一路,他们都已经被引进斋堂吃饭去了。那打香尺的和尚,和专洒纸钱的一撮毛,跟住持浴光老和尚施了一礼后,也退了下去。 此时院中,只有两口棺材,三个人。 两口棺材,三个人? 对,两口棺材,三个人。 浴光老和尚站在院中,一口棺材内是魏忠贤,一口棺材内是王体乾。 两口棺材盖被从内缓缓推开,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出了棺材,立在院中。 “当真是九千岁和王掌印吗?”浴光老和尚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们居然还活着!” “难道咱家的命是那么好取的么?”魏忠贤轻哼了一声,“浴光,你不会盼着咱家死吧?” “哪里,哪里,九千岁说哪里话!”浴光老和尚一脸谄媚,跟与袁崇焕谈话时判若两人,“要不是九千岁,我哪里能当上这崇福寺里的住持?” “夜深人静,说话多有不便,还请移步。”说完,浴光老和尚把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引进了方丈室。 轻纱罩内,烛火通明。 “九千岁、王掌印,昨日老僧得到小和尚在西山给的消息后,立刻就派人把二位请了过来,只是这请二位的方式,着实委屈了些。” “无妨。”王体乾说道,“我们本身就是死了的人,躺在这棺材中正合适。有六十四杠,也算是舒服。” “那就好,那就好。”浴光和尚倒了两杯清茶,放在了二人面前,“想必一路上也渴了,先喝口茶润润喉。” 魏忠贤呷了一口,说道:“还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正是。”浴光老和尚答道,“当初九千岁对京城内外寺庙广为布施,还特意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了这座崇福寺。这崇福寺的钱财,托您的福,用都用不完。只是……” “只是什么?”王体乾问道。 “只是这崇福寺里的尼姑和女道,却没了,无法供九千岁和王掌印享乐。”浴光老和尚解释道,“自从九千岁涅盘之后,老僧怕朝廷追查,便把这些人散去了。” 魏忠贤毫不恼怒,说道:“本来我们就是中官,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玩个花架子而已。如今撤去了正好,掩人耳目。” “是,是。”浴光老和尚小心地附和道。 虽然魏忠贤现在不是权倾朝野的内相九千岁了,王体乾也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了,但是二人还有武功,想杀个老和尚,易如反掌。 “当初在我回籍路上,那崇祯派锦衣卫杀我,后来,那些锦衣卫是怎么复命的?”王体乾想到了自己的事,问道。 “他们虽然没杀掉您,但是也拿了一颗人头回去,只是血肉模糊,辨认不得了。”浴光老和尚回想道,“后来这颗人头被送到了我这,由我带着众僧,念了三天三夜的《地藏王菩萨经》,最后埋在了海淀的中官村。” “想来又是个倒霉蛋做了替死鬼。”王体乾冲着魏忠贤一笑,“九千岁,没了您,我看这锦衣卫也开始学会蒙事儿了。” “咱家当初统领的可是东厂,这锦衣卫可不归我管。”魏忠贤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十分舒服。 当年的内相九千岁,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东西二厂,什么锦衣卫,可都是听命于他的。 “阿弥陀佛!”浴光老和尚说道,“九千岁、王掌印,您二位如何脱身的,想必必有奇缘,老僧是出家人,也不多问。但是,您二位既然已经脱离了苦海,为何这次又回到了京城?岂不是?” 魏忠贤听到浴光老和尚的话后,不觉心中有些不快,面露凶光地看着他,问道:“浴光,你为何有此一问?难不成,你暗通了朝廷?” 第170章 假亦真 “九千岁,您说哪里话?老僧是方外之人,怎么会暗通朝廷?”浴光老和尚连忙解释道,“况且,如果老僧暗通了朝廷,那岂不是也断送了自己?这朝廷一查下来,定然会知道老僧和九千岁的来往。”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问我们所来何事了。”魏忠贤松了一口气,“在这崇福寺,你只需要好酒好肉招待我们,剩下的,该干嘛还干嘛。明白了吗?” “阿弥陀佛!”浴光老和尚双手合十,“请九千岁和王掌印放心,就算借给老僧十个胆子,老僧也不敢造次。” “很好。”王体乾看了看四周,“这方丈室,依咱家看,甚是清静,就留给我和九千岁吧。至于你,这崇福寺这么大,再找一个房间休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介意吧?” “老僧乃出家之人,粗茶淡饭惯了,怎么会介意?”浴光老和尚连忙说道,“请九千岁和王掌印踏实住下来,有任何需求,可随时找老僧。” 九千岁点了点头,一挥手,这浴光老和尚立刻心领神会,退出了方丈室。 王体乾把耳朵贴在窗边,待浴光老和尚走远后,拿下轻纱罩,用铁针把灯芯拨暗了许多。 “九千岁,这次七爷叫你我二人回京,刺杀六扇门座首,您可有把握?”王体乾悄声问道。 “毫无把握。”魏忠贤淡淡地答道。 “是因为没交过手?” “不仅是这个原因。”魏忠贤低声说道,“咱们回京之前,七爷把六扇门的事不是都交代了吗?这六扇门座首既然敢对酆都崔判官下江湖追杀令,那必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魏忠贤继续说道:“你想,七爷在酆都就已经令我二人惊恐万分了,那酆都崔判官想来更是比七爷还要厉害百倍的人。连酆都崔判官都敢追杀的人,你认为他好对付吗?” “确实不好对付。”王体乾不得不承认,魏忠贤分析得十分有道理,“既然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办?还请九千岁明示。” “体乾,亏你跟着咱家这么多年,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魏忠贤说道,“你在七爷面前,看上去太过聪明了,不知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道理吗?” 确实,在酆都临行之前,王体乾的表现,看上去比魏忠贤聪明多了。 其实,真正聪明之人,他们真正的聪明之处,就是看上去不那么聪明。 所以曹冲聪明,是假聪明,曹植优秀,是假优秀。曹丕,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为什么人的脚会比手白一些? 因为它知道穿上袜子,藏在鞋里。 “六扇门座首是明宗宗主崇祯的人,他追杀酆都崔判官,不都是《连山》闹的吗?”魏忠贤给王体乾分析道,“当初七爷也说过,擒贼先擒王,这也是为什么六扇门对酆都崔判官下江湖追杀令的原因,也是为什么酆都要反杀六扇门座首的原因。我们不如就拿这《连山》做做文章。” “您的意思是,不强攻,只智取?” “正是。” “这么说来,想必九千岁已经有妙计了?”王体乾问道,“如果能智取不强攻,那再好不过了。” 王体乾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经九千岁这么一提点,我也生出了一条妙计,咱们甚至都不需要拿《连山》做文章。” “哦?你说来听听。” “咱们直接来个按兵不动。”王体乾压低声音说道,“你我二人,只需要早出晚归,在这京城玩上一段时间,等玩腻了,咱们就回酆都,跟七爷复命说,我们刺杀六扇门座首了,只是没有成功。” “你的这个主意,要说蒙蒙原来的天启帝还好,可是对七爷,咱家看来,确是不智。”魏忠贤摇了摇头,“七爷是何许人也?你如果这么答复他,他定会问你,那六扇门座首长什么样?武功如何?你们既然失败了,是否受伤?如果七爷要这么问,我们该如何回答?” “这……”王体乾一时无语。 “七爷虽说让我们务必要保全性命,但我们也不能这么糊弄。”魏忠贤说道,“你我本该是死了的人,多亏七爷搭救才留住了性命。如今,既然为酆都效力,切勿心生二心,否则,我们既开罪了朝廷,又得罪了酆都,江湖之大,以后怕是再也没有容身之所了。” “哎……”王体乾一声叹息,“九千岁,没想到我二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魏忠贤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说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听听咱家的妙计吧。” 魏忠贤的妙计,就是拿《连山》做文章。《连山》谁也没有见过,那它就有可操作性。 怎么操作? 两个字就可说清楚,造假。 既然没人知道《连山》长什么样,那不如直接弄一个假的《连山》出来,然后献给六扇门的座首。趁着六扇门座首查看假《连山》之际,刺杀他,定能成功。 “计是好计,是不是太危险了些?”听完了魏忠贤的妙计后,王体乾有些犹豫。 “咱家虽然不识字,没读过书,但毕竟也在天启朝执掌过风云,相信咱家,定然没错。”魏忠贤自信地说道,“临行前你不是说过,什么易水寒吗?荆轲刺秦的故事吧?如今咱们再把它演一遍。” “好吧。”王体乾思考片刻后,答道,“九千岁,不管您现在是否还是当初那个九千岁,体乾依然听您的!” “这就好。”魏忠贤欣慰地点了点头,“即使被那六扇门座首看破,就凭你我二人的轻功,也能全身而退。” “九千岁说得是,可是要弄个假《连山》,此书上不可无字,否则那座首不会相信。”王体乾思考道,“《连山》有改写历史之能,那上边所书写的文字,必然也要和历史有关了。” “没错,这件事得劳烦你了。” “劳烦我?” “当然了。”魏忠贤说道,“别看咱家原来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可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虽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是肚子里的墨汁可不少。这件事,非你莫属!” “当啷——” “谁?!”王体乾立刻吹灭了火光。 漆黑的方丈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窗外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之声。 “喵——” 第171章 天雨粟,鬼夜哭 听到一声猫叫,魏忠贤和王体乾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 这夜深人静的,就怕隔墙有耳。 不过,魏忠贤和王体乾本身就轻功了得,这除了猫的脚步,还有谁的脚步能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造假本身就是一个技术活,更别说是造假《连山》了,这里头需要解决的事太多太多了。 造假可不仅仅是照猫画虎那么简单,还要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连山》虽然无人见过,可以给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在形式上发挥的空间,但是也仅仅是在形式上。 为什么这么说? 《连山》相传是上古百越王天皇氏所作。既然是上古的一本书,又没有副本,那么《连山》这本书的材质就不应该是纸。 百越王天皇氏,三皇之一,五龙之首,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代天下君主。话虽是这么说,但毕竟百越王天皇氏可是上古时代的人,那个时代什么样,就连司马迁的《史记》都没有记载。 《史记》都没有记载,可见百越王天皇氏所处的年代,距今有多么遥远。 所以上古,不可能有纸。 因为纸的发明是在西汉,但是直到东汉,才由宦官蔡伦进一步发展,改进工艺,提升质量,慢慢让纸的成本降低,逐渐普及开来。 蔡伦用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植物纤维为原料造纸,这才让纸逐渐取代简帛,成为了广泛使用的书写材料。 既然《连山》的材质不能是纸,那么它应该是什么? 简帛吗?那是秦汉时期用的。 青铜吗?那是两周时期用的。 甲骨吗?那是殷商时期用的。 殷商时期,文字是写在甲骨上的,叫甲骨文。比甲骨文更早的文字,至今还没有发现。 由此可暂时推断,殷商之前,没有文字。 可是,魏忠贤和王体乾所处的明末,根本还不知道何为甲骨,何为甲骨文。在他们的思维定式里,还是仓颉造的字。 《淮南子·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仓颉何许人也? 据《万姓统谱·卷五十二》记载:“上古仓颉,南乐吴村人,生而齐圣,有四目,观鸟迹虫文始制文字以代结绳之政,乃轩辕黄帝之史官也。” 《明一统志·人物上古》亦记载:“仓颉,南乐吴村人,生而齐圣,有四目,观鸟迹虫文始制文字以代结绳之政,乃轩辕黄帝之史官也。” 黄帝,三皇五帝中的五帝之一,出现时间比百越王天皇氏要晚些。 这么说来,如果是黄帝的史官仓颉造的字,那么比黄帝更早的百越王天皇氏时期,应该是没有文字的。那百越王天皇氏时期,既然还没发明出文字,那么《连山》是怎么来的? 王体乾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毕竟博学。他跟魏忠贤说,由此推断,从百越王天皇氏到仓颉造字前,《连山》上应该是无字的。 “无字?”魏忠贤说道,“你的推断可是正确?” “九千岁您就一百个放心,我虽说是个太监,在学问上可不输给那些阁老。”王体乾自信地说道,“要想造假《连山》,一定不要在天皇氏到黄帝的这段历史上书写文字,否则,一旦让有学问的人看到,定会露出破绽,贻笑大方。” “贻笑大方?” “就是被见识广博和精通此道的人笑话。”王体乾尴尬地解释道。 “体乾,你虽然博学,但是在投机取巧这一点上不如咱家。”魏忠贤眼神闪烁地说道,“谁说百越王天皇氏作《连山》,上边一定要有字?难道这本书开始就不能是无字的吗?再说了,既然这样,咱们造假《连山》可以不用造那么完整嘛!” 王体乾好像明白了:“九千岁的意思是?” “正是。”魏忠贤阴险地笑道,“我们造假《连山》的目的是为了刺杀六扇门座首,可不是为了真的弄出一个《连山》来。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关你我二人屁事?咱们只需要从唐宋开始,把历史上发生的大事件,按照纪年的方式,挑几件写上去就成了。唐宋以来,这史籍多如牛毛,你王体乾随便抄两个在上面不就行了?” “九千岁,您可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啊!”王体乾佩服得五体投地,“咱就弄半部假《连山》,也足够惊艳江湖的了。” “怎么样?咱家可是市井出身,要说在耍无赖上,我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魏忠贤也为自己的谋略感到得意。 “不过,九千岁可能还需要再定夺几件事儿。”王体乾趁着魏忠贤得意忘形之际,继续说道:“这假《连山》用什么材质,用什么字体书写,都需要您拍板,太假了可不行。再有,既然《连山》千百年来从未问世过,那上边书写的历史大事件,又是谁写的呢?会不会有点矛盾?” 这些事魏忠贤确实没有考虑过,不过自古以来,当领导的可不管这些,他们只负责定大方向,至于细节该如何处理,那都是手下人的事。 别看魏忠贤混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在同样潦倒的王体乾面前,官威仍在。 魏忠贤说道:“体乾,这点小事你还需要让咱家定夺吗?你也应该学会自己拿个主意。” “是,是。”王体乾应道,“这假《连山》的材料就用帛吧,既然《连山》是上古神书,用这么贵重的材料不为过。帛,作为书写材料,虽然起于战国,流行于秦汉,可是毕竟《连山》不能以此来论。至于用什么字体和它从未问世过的问题……” “好了!好了!”魏忠贤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些都由你来定,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 领导就是领导,魏忠贤才不管王体乾怎么弄,他看重的可是最后的结果。 天下乌鸦一般黑。 “九千岁圣明!”王体乾知道已经快过四更了,于是说道:“那我就自行处理了。” “嗯。”魏忠贤打了一口哈欠,“天儿也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想必天都亮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完,魏忠贤便奔卧房而去。 “喵——” 窗外又是一声猫叫,王体乾摇了摇头,熄灭了灯,和衣坐在黑暗中,不一会儿,也沉沉地睡去了。 第172章 琉璃厂 王体乾这一晚上一点也没睡好。 他没睡好不光是因为脑子里想着《连山》该如何造假的事,更是因为他没去成卧房睡觉。 卧房只有一个,魏忠贤去睡了,那他就只能在外边委屈一宿了。 既让马儿跑,造假《连山》的事全放在了他的头上;又不让马儿吃草,睡觉都不给他个好地方。 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舒服,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这魏忠贤还是拿着九千岁的架子不放。 倒驴不倒架。 北京要想造假,尤其是这古董书籍造假,那么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就是琉璃厂。 琉璃厂位于北京宣武门外东南,西至南北柳巷,东至延寿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在辽代,它本叫海王村,因为在元代,这里开设了官窑,烧制琉璃瓦,因此得名。 自明朝迁都北京后,修建内城,修建宫殿,于是扩大了官窑的规模,使琉璃厂一跃而成为了当时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厂之一。直到明嘉靖三十二年修建外城后,才把这里划到了城区。 既然划到了城区,那琉璃厂也不便于烧窑了,于是就把这烧窑的工厂迁到了北京西郊的门头沟,但此地琉璃厂的名字,却被保留了下来。 因为琉璃厂属于北京南城,好多人从南方进京,或是来京城做小买卖,都要经过这里,所以琉璃厂逐渐就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 全国各地的同乡会馆也都建在南城琉璃厂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 官员和赶考的举子,除了没事逛逛妓院吃吃花酒,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琉璃厂。这样,就使原来红火的前门、灯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庙书市都逐渐转移到了这里。 外地进京的书商见这里文人雅集,有利可图,于是也纷纷在这里设摊、建室、出售大量藏书。繁华的市井,加上便利的交通,这里慢慢就形成了京都文人的雅游之所。 如今,到了崇祯朝,琉璃厂早就发展成为了京城最大的书市。这一条一千步东西走向的街,人文荟萃,而与文化相关的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等,也随之蓬勃发展起来。 王体乾别看之前在京中当了那么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其实他对北京并不熟悉。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待在宫中,即使出宫,除了陪着皇上来天坛祭天外,几乎很少涉足南城。 即使他对南城再很少涉足,这琉璃厂文化街的名声还是如雷贯耳。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没去过琉璃厂,还没从那帮大臣嘴里听说过吗? 这帮腐儒,见天地谈论琉璃厂又出了哪部宋版书,这耳朵都快被他们磨出茧子了。 最近,自从崇祯帝下了圣旨,说要在今年十月举行会试,以补今年二月春闱之缺后,这琉璃厂更比往常热闹多了。 那些滞留在同乡会馆,没有回籍的举人们,纷纷都兴奋异常,来到琉璃厂买书、看书,谈论时事。 王体乾夹着包袱,汗流浃背,已经在这琉璃厂大街上,来回逡巡好几圈了,就为能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小店,好谈买卖。 谈什么买卖? 当然是造假《连山》的买卖了。 既然琉璃厂能伴随着书市,衍生出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的买卖,那么就能造假。 自古以来,古玩书画造假,数不胜数。这也不能光赖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要是没有一帮附庸风雅的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造假的书画? 造假的初衷,都是求而不得。 你喜欢一本古籍,或是一幅字画,但真迹太贵,买不起,又想要,怎么办?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买它的仿品了。 这些商人一见,仿品居然都卖这么好,那么干吧,所以这仿品就变得越来越多了起来。 其实,在这行里,造假不应该叫造假,太不文雅,应该叫仿。这就像偷,不叫偷,而叫佛,佛和拂谐音,佛一个,也就是顺一个,偷一个的意思。 还有,盗墓不叫盗墓,而叫摸金、倒斗。摸金好理解,倒斗是什么意思?因为很多墓的封土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倒着的斗,所以盗墓又称倒斗。 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切口。 但是《连山》谁也没见过,叫仿就不太合适了。 这一家家的店,王体乾已经能通过他们卖什么,大致分析出,到底适合不适合造假《连山》了。 如果这店家卖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那它一定擅长仿书画。 不过,眼前这家店的仿本也太假了。 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早在明初就被收入到了宫中,后流入民间,到了如今,现应存于画家董其昌之手。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有名字画的传承,通过题跋印章,都是可考的,所以目前流传到谁的手里,被知道了也并不稀奇。况且,这董其昌还是当世有名的画家。 这家仿字画的店,一看就是蒙那些既外行又不懂装懂、附庸风雅的半吊子的,不适合造假《连山》。 人知其不真曰仿,不知其不真而曰赝。 严格来讲,这家店是卖赝品的。 再看这家店卖的元代赵孟頫的《谢幼舆丘壑图》,上边却有着宋徽宗的花押款,天下一人,这明显是把后代人的画放在了前代人的身上。 这幅画应该有赵孟頫“赵氏子昂”的印章才对。 再看这幅《谢幼舆丘壑图》的赝品,不用纸本,而用绢本。元代以后的书画,纸为主,用绢,不合时宜了。 再有那皴擦…… 看到这里,王体乾不由得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王体乾也是在宫中待过,这有名的书画陪着皇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幅,是不是赝品,他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这位先生,我看您拿着包袱在这琉璃厂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要是跟书画有关,小店都能成全。”这卖书画的店家看王体乾冲着《谢幼舆丘壑图》不住地摇头,笑着说道。 王体乾看了看这店家,大概四十岁上下,江西口音,一身书生打扮,羽扇纶巾,容貌甚伟,不觉心中有几分高看。 不过,王体乾还是躬身施礼,说道:“这位先生,我的事恐怕您成全不了。” “哦?为何?”店家抚须笑问。 王体乾用手一指这赵孟頫的《谢幼舆丘壑图》,说道:“因为它。” 第173章 家木斋 店家上下打量了一下王体乾,笑眯眯地说道:“它怎么了?不过是一画耳。” 见店家这么说,王体乾也不愿过多解释,转身就要离开。 “这位先生,字画不过是一玩物,真假又何妨?你喜欢它,它就是真,你不喜欢它,它便一文不值。”店家说道,“你说那玉石可是值钱?不过在我眼中,就是一块石头罢了。既然都是玩,有人可以那样玩,就有人可以这样玩。” 这店家说的甚是有趣。 王体乾转回身,说道:“店家可知我刚才的意思?” “当然知道了。”店家微笑道,“不就是想说我这幅画仿得太假了吗?” “不止是仿得太假了,而是这《谢幼舆丘壑图》,仿得根本就驴唇不对马嘴。” 王体乾把这幅画的问题一一点了出来。 “真没想到,先生居然还是一个行家!您连这画的名字都知道,想必是宫里出来的吧?”这店家也不知忌讳,“能知道这《谢幼舆丘壑图》的,民间可不多见。” 一听店家这话,王体乾心中一紧,抬头看了看此店的牌匾。 一块木制的牌匾,古朴、端庄,上书三个颜体大字:家木斋。 店家见王体乾抬头看这牌匾,说道:“既然先生对我家木斋感兴趣,不如进来坐坐如何?这大热的天,咱们一人一碗酸梅汤,边喝边聊。” 说完,店家又补充道:“琉璃厂信远斋的酸梅汤,酸甜可口,正是解暑的好饮品。” 被店家这么一怂恿,王体乾才感到,自己走了半天,早就口干舌燥了。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十五,这北京的天除了早晚比较凉爽外,白日里还是闷热得很。 又见这店家,似乎根本没兴趣再提什么宫中出来之事,于是,王体乾也就走进了店内。 店家把王体乾引到了一个小隔间内,倒了两碗酸梅汤,示意王体乾随意,不必拘谨。 一碗酸梅汤下肚,这外边的暑气也就去了大半。这暑气一去,似乎人也来了精神,心中变得不那么烦躁了。 王体乾看了看四周的博古架,一打眼便知,上面全是赝品,无一真迹。 店家说道:“既然先生知道这《谢幼舆丘壑图》,那么可否详细说说?” “好,既然来了,我就跟您说说一二。”喝完了酸梅汤,王体乾心情也好多了,“要说这《谢幼舆丘壑图》,就要先知道谁是谢幼舆。谢幼舆,就是谢鲲,字幼舆,西晋儒臣、名士,东晋谢安的伯父,江左八达之一。” 店家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王体乾继续说道:“谢幼舆,年少成名,生性豁达,尤其喜好黄老之学。他才高八斗却任性放纵,不喜做官,认为寄情山水,一丘一壑才是人生的最终归宿。所以,顾恺之就曾经画过他,把他放进过山林之中。” “没错,没想到先生好学问!”店家赞叹道,“他善奏琴,寄迹山林。所以,赵孟頫此图,绘茫茫山川, 荫荫松林,幼舆独坐水畔丘壑,观水流潺潺,听松涛阵阵,意态悠闲,神性超脱。而且,赵孟頫此画,有刻意模仿顾恺之《洛神赋图》之嫌,没有皴擦,山石树木只用勾线,填以青绿,人物、树木、山丘也不成比例。总之,就是完全还原了魏晋风流,古朴之气。” “就像店家您的店一样吗?”王体乾故意问道。 “我的店?”店家哈哈大笑道,“先生眼力过人,我的店哪有一件真迹?不过是蒙骗一下文人墨客。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这么拙劣的手法,还有人来上当,岂不是那些人自身的问题吗?” “店家为何要这样做?”王体乾不解地问道,“我看店家学问颇深,且能来家木斋的也必定都是文人,同为文人,何苦这样?” “先生就当文人相轻吧。这朝廷什么样,想必您也清楚得很。”店家忿忿地说道,“居庙堂之高者,不过沐猴而冠。” 王体乾见店家说,朝廷什么样,他自己也清楚。于是生怕这个话题再聊下去,漏了自己底细,有无妄之灾,便又继续谈起了画: “赵孟頫虽然是元人,但却是宋朝贵族,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在这宋亡之后,作此画,怕是也想归隐山林。” “可是他最终不还是接受了忽必烈的邀请,靠着他的小脸蛋,做了高官吗?”店家说道,“此人又向往山林,又做高官,言行不一,人假,画就不应该真。” “所以店家故意把这赝品弄上了宋徽宗的花押款,就是为了讽刺这赵孟頫吧?” “不错。”店家说道,“虽然宋徽宗被这金人掠到了北地,还生了不少儿女,但毕竟不算低头,死在了五国城。这赵孟頫跟他祖宗比起来,简直不如!” 见这店家慷慨激昂了起来,王体乾为了缓和一下,问道:“我见您这店叫家木斋,敢问店家可是姓宋?” “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本人确实姓宋,名应星,字长庚,江西奉新人,万历四十三年举人。” “宋应星?长庚兄好名字。”王体乾夸赞道,“刚才跟兄台聊天,就知道兄台是个不俗之人,没想到居然是万历朝的举人。只是老兄不在江西,为何却跑到了这琉璃厂来?” “不瞒先生,小弟自从中举之后,连续参加了五次春闱,可是次次都不得中,为了不再往来京城和江西之间,便在这琉璃厂开了个小店,一边赚钱,一边等待今年十月的春闱。” “原来如此!久仰!” 王体乾心想,从刚才和宋应星的聊天当中,可以看出此人学问不浅,但五次春闱未中,想必是由于他性格的原因。 王体乾深知这春闱的规矩,这科场舞弊向来已久,如果不贿赂考官,买通关节字眼,哪有得中的理由? 关节字眼,就是一种类似藏头诗的东西,作为考官和考生之间的暗号。 明代考试和宋代一样,也是要封卷糊名,姓名不能随便查阅。考生要想和改卷考官通气,就必须从答卷中做手脚。 考生付钱买关节,拆开来写在文章里,考官看到后就给高分,这就叫买通关节字眼。 “不知先生高名?”宋应星问道。 “我?”王体乾一愣,答道:“我叫王乾。” 第174章 人猿相揖别 “幸会!幸会!”宋应星一拱手,然后指着王体乾的包袱,说道,“不知王兄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兄台在这琉璃厂大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如果有好东西,可否方便让小弟也开开眼?” 由于刚才相洽甚欢,王体乾此刻也不再避讳了,说道:“弟这包袱里确是好东西,不过却不是什么古董字画、老旧书籍,而是银子。” “银子?”宋应星笑了,“这装的既然是银子,那就是来买东西的了。那老兄为何还来回走了好几趟?莫不是琉璃厂的东西都入不了您的法眼?要这么说,小店还真成全不了。” 说完,宋应星随手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一个仿宋的瓷瓶。 王体乾会意,笑了起来。 笑过后,王体乾说道:“长庚兄,我并非带着银子来买什么古玩字画,而是来看哪家能够制伪做书。” “原来是这样!”宋应星恍然大悟,“所以兄台一见我这《谢幼舆丘壑图》仿得这么假,就觉得我肯定是帮不上忙了。” “正是如此。” “此言差矣!要说制伪做书,整个琉璃厂,没人能做得比我好!”宋应星拍着胸脯说道,“不信兄台出去打听打听,他们知道什么叫氧化剂吗?这酸碱综合是什么,他们懂吗?这群人,除了烟熏、茶染,还能知道什么?” 氧化剂?酸碱综合?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王体乾听得一头雾水,他也不知道这氧化剂和酸碱综合是什么,但是他却能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宋应星很厉害。 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很厉害,要么是另一个人真厉害,要么就是故弄玄虚,玩概念。 比如说,这水脏了,得拿水洗洗。 水可以脏,但这水脏了,能拿水洗干净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故弄玄虚,玩概念。 王体乾不是不懂,要说蒙人唬人,他可是行家里手。 宋应星见王体乾不搭话,笑道:“兄台是不相信我的手段了?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知道的,不见得别人也不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见王体乾还是用怀疑地目光看着自己,宋应星继续说道:“我说的试试不花钱。如果老兄的事,做出来不满意,小弟分文不取!” 先出东西后拿钱? “长庚兄不需要定银吗?”王体乾怀疑地问道。 “不需要。”宋应星淡淡答道,“我只是好奇,制什么伪,做什么书。在好奇这件事上,钱可以排在后面。” 没错,人类之所以进步,就是因为人类里出了几个好奇的人。人类要不好奇,到现在还处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好奇是科学家的天性。 宋应星能写《天工开物》,不是大科学家是什么? 虽说他是当时中国的大科学家,但是那也只是就当时的中国而言。 十六、十七世纪的世界,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时期的伽利略,此刻正在研究速度和加速度、重力和自由落体、相对论、惯性、弹丸运动原理。 在应用科学和技术领域,伽利略发明了温度计和各种军事罗盘,还有观测天体的望远镜。 他观测天体的望远镜,已经能确认金星的相位了,并且还发现了木星的四颗最大卫星,进行了土星环的观测和黑子的分析。 同时期的弗朗西斯·培根,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散文家、哲学家,在他的《新工具》中,已经阐述了他的科学归纳法。 他认为,归纳法是从事物中找出公理和概念的妥当方法,同时也是进行正确思维和探索真理的重要工具。 而我们,还在对程朱理学和王阳明的心学,趋之若鹜。 再说更早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他不仅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还是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师,在地质学、物理学、生物学和生理学等方面,也提出了不少创造性见解。 在光学方面,列奥纳多·达·芬奇设想了光的传播由中心向外传播,认为光和水波、声波的运动方式相似,并预见了多普勒效应。 在力学方面,列奥纳多·达·芬奇根据实验和观测得出,重物沿它和地心相连的直线下落,下落的速度同时间成正比。 在解剖学方面,列奥纳多·达·芬奇画了许多人体骨骼的图形,同时他也是第一个具体描绘脊骨双s型的人。他也研究骨盆和骶骨的倾斜度,以及强调骶骨不仅非单一形态,而且还是由五个椎骨组成。 …… 而崇祯年间的中国,朝堂党争不断,全国饿殍遍野,八百里秦川尸骨盈野,辽东烽火频传…… 好奇可以胜过钱吗? 王体乾虽然不理解宋应星,但是人与人毕竟有见面之情,这宋应星说了,不要钱,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长庚兄既然这么说,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体乾说道,“小弟是想做书。” “哦?做书?”宋应星抚摸着胡须,“是创作的作,还是做东西的做?” “做东西的做。”王体乾答道。 “那就是无中生有了?” “正是。” 宋应星听过后,笑道:“那王兄来琉璃厂来错了,应该去书局才是。” “此书需要做旧,全书材料都要用帛,不用纸本。”王体乾说道,“只有像兄台这样能仿书画的人,才能干。” “这有意思了!”宋应星身体微微前倾,“还有什么条件没有?” “当然有。”王体乾答道,“此书需要在这帛上,书写从唐宋以来,至今的纪年大事。当然了,不用全部书写,只需要每年挑几件就好了,并且,要写一页,留一页。” “写历史,王兄可找对人了,我正合适。” “没错。以兄台的博学,想必这定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书写的文字嘛,可能得需要长庚兄费费心了。”王体乾犹豫道:“不知兄台可会篆书?” “会。” “大篆也会?” “当然会了!”宋应星不以为然地答道,“不就是金文嘛,写在青铜器上的文字,对否?” “长庚兄说得没错。”王体乾还是不信宋应星会大篆,“兄台真会大篆?可不要戏弄愚弟啊!” “王兄放心!”宋应星拍着胸脯说道,“我既然在这琉璃厂开铺子,这青铜器上的文字自然是识得的。小弟要没这两下子,在琉璃厂怎么混?擎好吧!” 宋应星说得确实有道理,王体乾放下心来,但还不忘提醒一句:“切记要写一页,留一页啊!” “放心!” “哦,对了!”王体乾突然想到,用这大篆来写,自己也不认得,于是说道:“长庚兄用大篆书写完毕后,还得劳驾您用小楷把这些内容再写到另一个本子上,翻译一下。” 宋应星听罢,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此书可有名字?” “名字?”王体乾脑子一转,说道:“没有名字。长庚兄只需在书皮上画些连绵的山脉就好。哦,对了!此书也不需要作者署名。” “有趣!有趣!实在是有趣!” 第175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长庚兄,您就不好奇这是本什么书吗?”王体乾试探地问道。 “好奇,当然好奇了!可是我不能问,也不该问。我只要按兄台的意思办就好了。”宋应星眼皮一眨,说道:“干我们这行,最忌讳跟买家刨根问底了,知道的越多,越不好。” “长庚兄,果然是讲究人!”王体乾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王兄,我现在要把全部精力先放在十月的春闱上,而您这本书,我也会尽快!”宋应星思考了片刻,说道:“一个月后,一个月后的八月十五,王兄过来取书。” “好,一言为定!” “王兄,喝过了酸梅汤,要不要再尝一下我这家木斋的茶?”宋应星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说道,“这可是我们江西上好的庐山云雾茶,泡完之后,条索粗壮、汤色明亮、香高持久而又醇厚味甘。这茶可是历史悠久,始于晋朝,在宋朝时还被列为过贡茶,一般人可轻易喝不着。” 王体乾明白,事说完了,宋应星端茶,是要送客。 这并非不礼貌,正相反,这恰恰是对客人的一种尊重。 端茶送客,是一个传统。 当主人觉得谈话已经结束,会端起一杯茶,请客人用茶,这时候就是在暗示,客人可以离开了。 这是中国人独有的,一种委婉而又有礼貌的行为。 王体乾心中了然,站起身说道:“长庚兄,这茶小弟就不喝了,到了八月十五,小弟再来讨扰老兄!” “那好。”宋应星也站了起来,“小弟恕不远送了!” 这王体乾作别了宋应星之后,刚开始还觉得聊得很开心,可是后来想想,这造假《连山》可不是一件小事,把宝全押在家木斋一家店里,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好说。 于是,王体乾又在琉璃厂找了几家离家木斋很远的店,也像在家木斋一样,交代了同样的话后,这才放心地离开了琉璃厂。 由于宋应星没收定银,王体乾这包袱里的银子还有不少。他见这天色尚早,便决定不如找一馆子先吃些饭,然后再去赌坊赌上一赌。如果能拿这包袱里的银子,赢点钱来,也算是为以后备不时之需。 北京的馆子,王体乾以前常去的是柳泉居,它在护国寺的西口路东,是京城有名的黄酒馆。 这柳泉居,不光黄酒好喝,菜也是一绝,什么金盅鸡、凤尾银耳、玲珑鲍鱼,别说吃了,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可是王体乾如今只有想想的份了,他咽了下口水,决定就近找一家馆子。 王体乾之所以没有选择去柳泉居,一是因为远,在护国寺西口路东,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它太出名了,总有些达官显贵光顾。如今,他的身份,去了被人认出来,可非同小可。 柳泉居为什么这么出名? 因为它院内有一棵硕大的柳树,树下有一口泉眼井,井水清洌甘甜,正是用这清澈的泉水酿制黄酒,才味道醇厚,酒香四溢。 再一个,柳泉居出名的原因是因为严嵩。 明穆宗继位后,罢免了严嵩的官职,抄没了他的家产,只给严嵩留下了一只银碗,让他以乞讨为生。 当时,北京的老百姓都恨严嵩,无人肯接济他。一天,饥渴交加的严嵩走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前,闻到那浓郁的酒香,便再也走不动了。 掌柜的一看这银饭碗,便知道是严嵩,不过他听说严嵩写得一手好字,便取来了笔墨纸砚,说道:“给你酒可以,但你得给我这小店题几个字。” 严嵩不加思索,写下了“柳泉居”三个字。题字后不久,严嵩便饿死在了街头。 “柳泉居”成了绝笔,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 这柳泉居是去不得了,那就只能去致美楼,在前门的大栅栏,他们家的四吃活鱼、云片熊掌、三丝鱼翅和寿比南山,也不错。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到临过沧海,别处的水就不够看了。除了巫山之云,别处的云就称不得云了。仓促地走过花丛,我懒得回顾,一半是因为我已修道,清心寡欲,一半是因为你。 这本是元稹为悼亡亡妻韦氏所作的一首诗。 沧海之水,取自《孟子·尽心》:“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巫山云则来自于宋玉的《高唐赋序》:“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 云雨,本身就是夫妻生活的代名词,这里元稹以“难为水”、“不是云”入诗,可堪为情话。 可是王体乾本身是个太监,哪有什么云水之欢?即使当年在宫中找了一个“对儿”,那也只不过是互相排遣寂寞,相依为命罢了。 王体乾眼中的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不过是对往日荣华富贵的追忆。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王体乾一边吟咏着苏东坡的《临江仙》,一边喝着杯中酒。 又过一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残羹剩炙满桌横陈。 王体乾要了一碗鱼汤,正在醒酒,醒酒之后,他就要找一家赌坊,好生快活一下。 一边吃着酒席,一边感叹,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想着下一步去哪里赌博。 王体乾有什么理由无病呻吟?这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一口饭,抛家舍业,背井离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鬼。 王体乾付了酒钱后,经过店小二的指点,出了致美楼,没走多远,就来到了距离八大胡同不远的一个逼仄巷中。 此巷子,幽深暗长,暑气不侵,看似平常,但是走到尽头之时,却又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见一个三层小楼拔地而起,青砖灰瓦,彰显低调。朱红色的门内,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下注声、呼喊声、摇骰子声,声声入耳。 王体乾心想,想必这就是店小二说的赌坊了。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逍遥楼。 逍遥楼?此赌坊居然叫逍遥楼! 第176章 逍遥楼 逍遥楼怎么了?赌坊叫逍遥楼又怎么了?不就一个名字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别说,在明代,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什么都可以叫逍遥楼,就是赌坊不能叫,这赌坊一叫这个名字,仿佛是在暗示,你进来容易,但是想出去,门儿都没有。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得从明代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说起了。 朱元璋当上皇帝后,最讨厌两类人,第一类是贪官污吏,一经查处,扒皮食草;第二类就是赌徒,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异想天开,不事生产,妄想一夜暴富。 这两类人对刚刚结束战火的明王朝来说,非常有害。贪官贪得无厌,不按需分配;赌徒游手好闲,做不到多劳多得。 这样,百废待兴的大明王朝还怎么提高生产力? 贪官好治,贪一个抓一个就好了。可是这赌博,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又是在民间流行,怎么治理? 朱元璋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你们不是爱赌吗?那我就让你们赌个痛快! 朱元璋命人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盖了一座房子,给它取名为逍遥楼。 《金陵琐事》记载,楼在淮清桥东北,临河对洞神宫之后,今关王庙是其地基。 逍遥楼真逍遥,楼内装修极尽奢华,各类赌博用具应有尽有,比那些民间的小作坊可强多了。 这么大的赌楼,真好,让整个南京城的赌徒们都趋之若鹜。它不仅干净、整洁、项目齐全,而且还有免费的酒喝,这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这群进入逍遥楼的赌徒,真是兴高采烈,额手称庆。看看咱们的大明皇上,就是不一样。 谁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朱元璋在这逍遥楼里提供了大量的娱乐活动和美酒,可是就唯独没有提供食物,所以等这帮赌徒玩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才反应过来,缺吃的。 又是《金陵琐事》中记载,明太祖造逍遥楼,见人博弈者、养禽鸟者、游手好闲者,拘于楼上,使之逍遥,尽皆饿死。 你们这群赌徒,谁也别出来了,想要出门,两把泛着寒光的刀,立刻就会架在你们的脖子上。 朱元璋在逍遥楼外安排了大量的官兵,一旦有人想要从里边出来,格杀勿论。 这就是逍遥楼的往事,往事如烟,挥之不散。 朱元璋治赌的铁血手腕,让赌博在他一朝,几尽绝迹。一时天下,海晏河清。 然而,封建集权的最大弊端,就是人亡政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正是如此。 赌博,是人性,是人贪婪的本性。 《国初榜文》称,明初老百姓赌博要断手,官员赌博要罢官。所以,二百年里,明朝老百姓听到赌字就心惊肉跳。 可是,到了明万历年间,赌博之风又盛行起来了。 万历皇帝,上朝都没心情,抓赌更是懒得做,况且根据《酌中志》中记载,万历帝本人就是赌博的行家里手,经常在宫里就开赌,招来司礼监掌印和东厂秉笔等一干太监,只要有空,就会赌得天昏地暗。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明王朝的赌博之风,没几年就刮遍了城乡。 到了如今崇祯朝,全是一些焦头烂额的大事,至于这赌博,崇祯帝可分不出来一点心神来治理。 “这位老兄,里边请!我们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您一进来,必定保管您逍遥自在!”一个看上去就是地痞无赖的人,一见王体乾手中拿着包袱朝逍遥楼而来,连忙上前介绍道。 逍遥楼前,三五成群的地痞无赖在门口晃荡,只要见到有人从此经过,必定要上前搭话,引诱路人进楼赌博。 “这位老兄,您要是不爱赌博也没关系,我们这逍遥楼不仅能赌,还有那善歌的女戏,不比那秦淮河边的差。只要您喜欢花银子,她们什么都肯做。”说完,这地痞无赖眨了眨眼,一脸坏笑。 “我对女戏不感兴趣,你们这可能赌马吊?”王体乾问道,“什么押宝、投骰我都玩腻了,太简单!” “没想到老兄还是一个行家啊?”这地痞打量了一下王体乾,“马吊当然有了!要是没有马吊,还开什么赌坊?来,老兄,里边请!” 可是王体乾并没有挪步,而是问道:“你们这赌坊,为何叫逍遥楼?” 没想到这王体乾有此一问,这地痞无赖愣了愣神,然后答道:“老兄,逍遥楼怎么了?您管它叫什么名字呢!只要能让您逍遥快活,不就成了?您是不是读书人?要是觉得逍遥楼不好听,可以再给它起个别的名字。” 王体乾看这地痞无赖,不像是能知道逍遥楼往事的人。毕竟二百多年了,谁还能记住南京逍遥楼? “你们这没官兵吧?” “说什么呢,老兄!”这地痞无赖答道,“就是有官兵,他们也不能跟您说他们是官兵!” 说完,这地痞无赖把脸凑向王体乾的耳边,悄声说道:“赌桌上无大小,就是有官兵,他们也在里边狎妓赌博呢!” 这地痞无赖看着王体乾,王体乾看着这地痞无赖,二人都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进了逍遥楼,这人声更加鼎沸,乌烟瘴气,豪赌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这地痞无赖引着王体乾,介绍道:“这一层主要是用于赌,你看那边,都是玩押宝的,这里都是玩投骰的,老兄喜欢的马吊在那里。” 地痞无赖一指东南角,说道:“那里清静些,适合玩马吊。我们这里不分玩法、门类,只要想入局,就先交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王体乾问道,“你们逍遥楼可够贵的了!” “您别看我们这贵,可我们这好啊!”这地痞无赖随手一指,“您看看,来我们这玩的,哪一个不是富户子弟?都是有银子的主,您要是出少了,人家可看不上!再说了,他们手里有都是银子,您老赢得也踏实不是?家无四壁不为贫,一掷千金才是胆!您就玩吧,胆子越大,收获越大!” “嗯。”王体乾点了点头。 “虽然刚才您说对女戏不感兴趣,可是如果一旦赢钱了,恐怕就不这么想了。”地痞无赖一脸坏笑,“到那时候,这二楼就派上用场了。” “那为何没听到这吹拉弹唱之声?” “老兄,有了钱,谁还想听吹拉弹唱?那就是个幌子。我跟您说,上二楼的人,都是急性子,他们还等着办完事再继续下来赢钱呢!”地痞无赖一指楼上,侧耳说道:“您仔细听,没动静吧?隔音好着呢!您爱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 王体乾看着这地痞无赖一脸垂涎三尺的样子,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了起来。 不过,只一瞬,王体乾便稳住了心神,然后继续问道:“那三楼呢,三楼是做什么的?” 第177章 马吊牌 “三楼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这地痞无赖附耳说道:“据说这三楼极其神秘,只有我们坊主邀请,才可上去。” “哦?这么有趣?我非要上去看看不可。”王体乾一听这话,来了兴致,直奔楼梯走去。 “老兄,使不得!”地痞无赖连忙拉住了王体乾,“我劝你就好好在一楼二楼玩吧,玩痛快后就走。” “这是什么话?”王体乾有些不快,“既然这逍遥楼有三层,那我就非要上去看看不可,倒要看看这三楼有什么神秘之处!”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这地痞无赖见状,不再阻拦,一摊手说道:“去吧!去吧!你就是上了二楼,也上不去三楼!” “这又为何?” “因为根本没有通往三楼的楼梯!”这地痞无赖继续说道:“我劝你还是好好在这玩吧,大家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听说,这逍遥楼可是有背景的!” 这要是王体乾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听了这地痞无赖的话,定是不屑,可如今,这一番话却说在了他的心坎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错,此番回京是为了刺杀六扇门座首,要是因为非要上这逍遥楼三层,再节外生枝,可得不偿失。 再有,逍遥楼有背景这话,也让这王体乾心有忌惮。万一有官家背景,一旦硬闯三楼,岂不是被人认出来了? 左右衡量之后,王体乾态度一变,满脸堆笑地拍拍地痞无赖,说道:“兄弟你说的对,咱就是来玩的,没必要惹事生非,刚才是我好奇心太盛了。” “这就对了嘛!”地痞无赖拉着王体乾来到了东南角,“看,正好三缺一,入不入局?” 王体乾丢给地痞无赖一两银子,说道:“拿着,开!” “得嘞!”地痞无赖接过王体乾扔过来的银子后,开始发牌。 这马吊牌,在明中期之后非常流行,乃是一种赌博上常见的纸牌。 马吊牌,共由四十张纸牌组成,牌分十字、万字、索子、文钱四门,十字又叫十万贯,万字又叫万贯,此四门代表四种花色。 万贯、索子两色是从一至九各一张,每色九张。 十万贯是从二十万贯至九十万贯,至百万贯、千万贯、万万贯各一张,共十一张。 文钱是从一至九,至半文枝花、没文空汤各一张,也是十一张。 四门加起来,正好四十张牌。 马吊之所以叫马吊,是因为必须四个人才可以玩,一人为主家,三人为散家,犹如马吊一足,故名马吊。 马吊牌,每人先取八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由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 四人中,一庄家三闲家,每局轮流坐庄,或由庄家胜,或由闲家胜。庄家胜则三闲家的钱都归庄家,闲家胜则由三闲家瓜分庄家的赌注。 欢乐三打一?斗地主? 差不多吧,都是那玩意,只是这用的不是扑克牌。 十字门,也就是十万贯,共十一张,上边画的都是水浒人物,万万贯最大,是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万字门,也就是万贯,共九张,也绘有水浒人物像,九万贯最大,为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索子门共九张,不绘人像,仅绘贯钱与形图,九索为大,自下矗四贯,叠二贯而锐其一。 文钱门共十一张,不画人像而作象形之图,没文空汤为大,数小为大,数大为小。 没文空汤,就是一文没有的意思。同理,半文枝花,就是半文的意思。 王体乾拿着一个包袱,在这赌坊里,是个赌徒都能看出来,这包袱里一定有不少银子。 所以,玩马吊牌的其他三个玩家,一见王体乾拿着个包袱,便立刻怂恿他,让他多下注。 王体乾何人?那是太监。太监在宫中无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聚众赌博,他的赌技虽然不如魏忠贤,但也算是高手中的高手。 对付这三头猪,不在话下。 王体乾连赢了九局。 运气也太好了吧? 世上是有好运和霉运之说,但是全凭运气怎么能够?运气运气,得自己运。 王体乾之所以能拿下九局,都是因为他会出老千。 别人发牌也能出老千? 当然了。 每次这地痞无赖发牌之前,王体乾都要帮他整理一下赌桌上的牌,就是趁此机会,他做了手脚。 人心不足蛇吞象,赌徒心里想的都是,要是赢了还想赢,要是输了定要捞回本金。 此刻,王体乾看到他边上三人,头上都沁出了汗,心里明白,不能再赢了。虽然自己武功了得,不怕制不住这三头猪,可是毕竟赢了钱就走有些说不过去。于是,王体乾故意卖了几个破绽,输了几局。这下,那三个人看上去就输得不那么多了。 王体乾看看天色不早了,起身冲着那三头笨猪说道:“各位,承蒙抬爱,兄弟我今天运气好了点,还有一些其他事,今日就玩到这了。” 另外三人见状,不禁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亏着他们输的不多,于是也就一一拱手,表示再会。 不料,这发牌的地痞无赖却挽留道:“老兄,天色尚早,何必这么急匆匆走?您这钱,够上二楼的了。不如,我陪您上二楼逍遥一下如何?” 王体乾虽然有些心动,但是自知自己去了也是白去,于是咽了咽口水,说道:“不了,改日再会吧。” “既然如此,那我送送老兄。”说完,这地痞无赖一打手势,门外有两个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出了赌坊。 来到门外,第一口新鲜空气吸得王体乾都快醉氧了。 满天星斗,四面蝉鸣。 “老兄,天色不早了,请上轿吧。”地痞无赖满脸笑容,给王体乾拉着轿帘。 看着眼前平白无故地多了一顶轿子,王体乾满脸狐疑地问道:“这是何意?” “老兄别误会,没别的意思。您今天赢钱了,肯定心情不错,不差几钱银子,不如就可怜可怜这些轿夫吧。” 这地痞无赖一指,王体乾这才看到,逍遥楼门口多了好多轿子,好多轿夫都蹲在轿旁,一边吃着烧饼,一边等着接客。 今天赢了钱,出老千又没被看出来,再加上这悦耳般的蝉鸣,王体乾心情大好。 自从到了酆都,好久都没坐轿子了,坐一回又何妨? 人活着时候不享受,难道还等死后吗? 王体乾冲着这地痞无赖一拱手,然后低头上了轿。 这地痞无赖,一直哈着腰,目送王体乾的轿子出了巷口。 王体乾走后,他的脸,倏时阴狠起来。 只见这地痞无赖,脚一点地,便轻盈地飞上了逍遥楼的三层。 然后,轻一推窗,全身而入。 第178章 对赌 王体乾为了怕那逍遥楼的地痞无赖知道自己住处,直到出了巷子口,才告诉那两个轿夫,自己住在崇福寺。 可百密,也必有一疏。 在赌坊中赢了钱,你还想走,怎么可能?两个轿夫早就被那地痞无赖授意了。他们并未把王体乾送回到崇福寺,而是绕了一圈,又把他抬回了逍遥楼。 王体乾,自从上了轿,便闻到了一股迷离般的香气,昏昏睡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正在拨弄着算盘珠子。 王体乾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顿时明白,自己被绑架了。 王体乾借着灯光,看向对面拨弄算盘珠子的人,太眼熟了,那不就是刚才逍遥楼的地痞无赖么。 “你包袱里的钱不少啊!一共有七百三十四两三钱七分,其中鸿兴的会票有五百两,鸿和的会票有一百五十两,剩下的都是现银,有八十四两三钱七分。”刚才的地痞无赖边说边拨弄着算盘珠子,“在那八十四两三钱七分中,有五十两三钱七分是在我这逍遥楼赢的。” “哦,对了,还得刨出去刚才轿夫的轿钱,二钱银子。”说完,这地痞无赖从王体乾的现银中称出二钱银子,放在一边,“五十两三钱七分,减去二钱,还剩五十两一钱七分。” “你想干什么?我现在在哪?你不是刚才那个……” “正是我,这逍遥楼是我开的。”地痞无赖正式介绍自己道:“在下不是别人,乃是六扇门座首驾下四弟子,财门门长,钱金。” “六扇门?财门?” 王体乾明白了。 “是不是很诧异,为什么我会把你抓到这里,又为什么会跟你自报家门?”钱金手里玩弄着一锭银子,说道。 “这里是六扇门吗?”王体乾向四周看了看,问道。 “这里不是六扇门,但却是你心心念念的逍遥楼三楼。”钱金身子往后一靠,轻松地说道:“快看看,这三楼神秘吗?跟你心里想的是不是一样?本来我以为你会没资格上这三楼,但没想到,你却能在这逍遥楼赢五十两银子以上。没有人在这赢五十两银子以上,还能轻松离开的。” “那怎么才能离开?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废话!”王体乾也不示弱,“不就是五十两银子吗?我不要了,全退给你!条件是,让我从这离开!” “晚了。”钱金咯咯地笑了起来,“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既然赢了我五十两银子,哦不,是五十两三钱七分,那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再要回来?刚才轿夫的二钱银子我可以扣掉,那是因为他们付出了劳动。至于还差的五十两一钱七分,我不会靠着我的势力逼你给我的,如果那样,可太不取之有道了。” “那你想怎样?”王体乾一边跟钱金说着话,一边用双手在背后尝试着去解开绳子。 “你不用想着挣脱,没用的。”钱金看出了王体乾的意图,“如果觉得绳子不舒服,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我可以给你解开。” 说完,钱金站起身,走到了王体乾的身后,把绑在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王体乾心想,既然你给我解开了绳子,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不过,当王体乾想发力时,却浑身瘫软,毫无力气。 “你别想动歪心思,我跟你说,没用的。”钱金冲着王体乾笑了笑,说道,“你在轿子里时就已经中了我的销魂软骨香,没有一个时辰,是恢复不了力气的。就是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坐在这,想恢复也一样要一个时辰。” 王体乾没想到,这逍遥楼居然是六扇门财门门长的买卖!要不是他中了这销魂软骨香,此刻他非宰了这个钱金不可! 可是,现在自己,只有想想的份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当一件事,成为了一个人的嗜好,并且还戒不掉的时候,那这嗜好,就一定会成为这个人的弱点。 假如王体乾不拿这包袱里的银子去赌,不想着赢钱,那他就一定不会陷入这般田地。 人有很多痛苦,都是自找的。 “你要想从这逍遥楼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并且带着你赢的这些钱走出去,不是没有可能。”钱金说道,“想从这里带着钱出去,那就要跟我赌一场,你赢了就可以走。不过要是输了嘛……” “输了怎样?”王体乾问道。 “输了就像这些人一样!”说完,钱金从身旁的暗处掏出来一口坛子,打开封口,递到了王体乾面前。 王体乾往坛子里边望去,漆黑一片,只闻到了血腥味和酒味的混合味道。 钱金又递给他一盏灯,说道:“你自己看仔细了。” 原来坛子里是用人舌头泡的酒! 王体乾纵然以前作恶多端,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明白了,为什么钱金敢跟他自报家门,因为听过他自报家门的人,舌头都被割掉了。没了舌头,就算知道他是财门门长又能怎么样? 一个健康的人,变成了哑巴,如果他不想再把性命丢掉,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保持沉默,再控制住他那能拿笔杆子的手。 “赌什么?你说话可算话?”目前王体乾除了跟钱金赌一场外,别无选择。 “我说话当然算话了。不过,跟我赌过的人,他们的舌头全在这坛子里呢。”钱金看着王体乾,一脸坏笑。 “没有人赌赢过你?”王体乾有些不相信,“只要是赌,那就有赢的几率,怎么能没人赌赢过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这些人这里都有问题吧。”说完,钱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除非你是个聪明人,否则你不可能会赢。这个世上,聪明人可不多哦!” “只要是赌,必定就会有赢面。”王体乾说道,“别废话了,赌什么?” “到现在了,你居然还在问我赌什么?呵呵,看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嘛。”钱金伸了伸舌头,“就赌它。你赢了,带着银子,从哪来回哪去。你要是输了,不光舌头留下泡酒,在逍遥楼赢的银子也不能带走。当然了,那轿夫的二钱银子除外,你只需要留下五十两一钱七分就够了。” 第179章 逻辑问题 “就按照你说的,如果我能赢了你,你就放我走!”王体乾唯有一搏,“是马吊牌还是投骰,亦或是其他,都随你!” “哈哈哈,既然上了三楼,再玩这些可就没意思了。”钱金笑着说道,“再说了,那些小道如果有人出老千,玩着也不过瘾不是?” 王体乾心想,看来玩马吊牌时,他出老千,被这钱金识破了。但既然这钱金不明说,他也没必要点破。 “那你说玩什么?”王体乾心中有些不安,“既然在你的地盘,那就由你说得算好了。” “不由我难道还由你吗?”钱金语带讥讽地说道,“到了这三楼,当然是我说得算。” 钱金回到座位前,俯身拿起算盘珠子,双手一较劲,只见这算盘便上下裂成了两半。 钱金随手取出一颗上珠和一颗下珠,然后把裂开的算盘一丢,坐在桌前,对王体乾说道:“请!” 王体乾不解其意,坐在了钱金对面。这时他才看清,这两颗算珠,一金一银,在灯光下,璀璨夺目。 钱金又找来了两个茶碗,分别扣在了两颗算珠之上。 “你这是要变古彩戏法吗?”王体乾问道。 “戏法我可不会,但是这茶碗一盖,可就开始了。”说完,钱金快速地在桌上用双手移动着两个茶碗,看得王体乾是眼花缭乱。 纵然王体乾火眼金睛,此刻也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个茶碗之下是金色算珠。哪个茶碗之下是银色算珠了。 “你也看到了,这每个茶碗之下,都有一颗算珠,只不过一颗是金色的,一颗是银色的。”钱金掀开了一个茶碗偷看了一眼,“哪个茶碗下是金色算珠,哪个茶碗下是银色算珠,现在只有我知道。” 王体乾心想,不会是让我猜这两个茶碗之下,算珠的颜色吧?不就是蒙吗?每个茶碗的几率都是五五开,也不算太低。 “我的问题来了,现在我哪个茶碗之下的算珠是金色的,哪个茶碗之下的算珠是银色的,请你告诉我。”钱金缓缓地说道,“不过,不许蒙。你不光要猜出来这两个茶碗下算珠的颜色,还要告诉我为什么?” 虽然王体乾猜到了问题,但却没猜到,这钱金出的问题是有条件的。不光要猜中两个茶碗下算珠的颜色,还要告诉他为什么。 难怪,五五开的问题,没有人赌赢过他,要是光靠蒙,怎么也得活下来一半的人才是。 王体乾看了看桌上的两个茶碗,都是成化年间的斗彩。用成化年间的斗彩,难不成它和答案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王体乾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任何联系。 两个斗彩茶碗,一模一样的质地、纹理、配色、图案,毫无细微的不同。就算有不同,又如何?茶碗的不同,跟它底下的算珠又有什么关系? 不如再问一句吧。 “钱门长,既然这答案不是靠蒙,那么肯定得有前提条件吧?没前提条件,光猜怎么能猜出来?” “前提条件?当然有了。”钱金痛快地答道,“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呢!你不问我,我还以为你有了什么其他想法呢!” “你为什么不说完问题就把前提条件说出来?”王体乾有些生气,“成心吧?” “因为之前这些人,都自以为聪明,不主动问我,而是上来就给出了答案。不过,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成了哑巴。”钱金假装感慨道:“这些人啊,就是太心急了!实在是可惜!” “那前提条件是什么?” 王体乾心道,亏着自己多问了一嘴,否则岂不是和正确答案越来越远了? “请记好了,我只说一遍。”钱金一字一顿地答道,“我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但是我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并且,我的两个回答中,第一个回答可真可假,第二个回答一定是真。至于我给出的第一个回答是真,还是假,就要靠你自己来判断了。” 王体乾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只可以问两个问题,并且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还可真可假,且两个问题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这条件也太苛刻了! 王体乾现在能想到的策略是,尽量拖延时间。时间越久,他的力气就会恢复得越好,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就算回答不上来钱金的问题,也可以跟他拼命。 夏夜的风把窗吹开,透进了一股清凉之气。 王体乾擦了擦头上的汗。 钱金见王体乾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依然如此,于是开口说道:“这销魂软骨香的药力我是知道的,你不要妄想着拖延时间。如果你回答不上来,我会在这药力失效之前,杀了你!” 钱金看着王体乾,脸上露出了狰狞之色。他相信,没有人能解得出。 钱金翘着二郎腿,打着响指,注视着王体乾。 如果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那么最好的问题就是…… 王体乾突然想到了那个人…… 天无绝人之路,人在生死关头往往会爆发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潜能。 王体乾沉默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后,缓缓地开口说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右手边的茶碗底下,是不是金色的算珠?” 听到王体乾的问话,钱金一愣,但瞬间又恢复如常。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化,还是让王体乾给看到了。 王体乾心中有了底,自己的方向应该没错。 钱金故作轻松地答道:“不是。” “好,我知道了。”王体乾冷静地说道,“接下来我就要问第二个问题了,刚才你的回答,是真话吗?” 王体乾提问完第二个问题后,嘴角微微弯起。 根据自己定下的规矩,钱金必须要回答王体乾真话。 “不是。”钱金的声音有些沮丧。 “既然如此,那我有答案了。”王体乾从钱金的反应中,已经看出来了,他王体乾必胜无疑,“你右手边茶碗下的算珠,是金色的。” “你确定?”钱金的声音有些颤抖,“就不再考虑考虑了吗?” “确定。”王体乾坚定地答道。 “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确定不更改了吗?”钱金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 “不改了。” “好!” 钱金缓缓地掀开了右手边的茶碗。 第180章 说谎者悖论 正如王体乾所料,钱金右手边的茶碗下,是颗金色的算珠。 “恭喜你,答对了。”钱金面无表情地说道,“另一个茶碗底下是银色的。不过,这不是结束,我说过,你不光要猜出来这两个茶碗下算珠的颜色,还要告诉我原因。如果你说不上来原因,我一样会割掉你的舌头!” 钱金通过王体乾问的这两个问题,其实心中早就有数了,王体乾可不是随随便便问的。但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说出了上述一番话。 王体乾冷笑道:“看来钱门长是没想到我能答出来。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彻底死心。” 题目:有两个茶碗,每个茶碗下有一颗算珠,但算珠颜色不同,一颗金色,一颗银色。在提问者知道每个茶碗算珠颜色的前提下,请回答者给出每个茶碗下算珠的颜色,并说出,推断的方法。 条件:回答者可向提问者就该题目问两个问题,提问者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且提问者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可以说真话,也可以说假话,但提问者回答的第二个问题,必须说真话。 问题一:这个茶碗底下的算珠是金色的吗? 问题二:刚才你的回答是真话吗? 如果茶碗底下的算珠是金色的,问题一回答假话,问题二回答真话,得到的答案是,两个不是。 如果茶碗底下的算珠是金色的,问题一回答真话,问题二回答真话,得到的答案是,两个是。 如果茶碗底下的算珠是银色的,问题一回答假话,问题二回答真话,问题一得到的答案是,是;问题二得到的答案是,不是。 如果茶碗底下的算珠是银色的,问题一回答真话,问题二回答真话,问题一得到的答案是,不是;问题二得到的答案是,是。 根据茶碗底下算珠的颜色不同,提问者的回答不同,两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也不同。 但,每一个答案都是唯一的。 听完了王体乾的解释,钱金把手一摊,心有不甘地说道:“你赢了,等销魂软骨香的药力过了之后,你就可以走了,带着你那包袱里的钱,还有你赢的五十两一钱七分银子。哦对,轿夫的二钱银子我也不要了。” “不愧是财门门长,果然说话算话。不光说话算话,这账也算得明白。”王体乾笑道,“不过,刚才这一赌,虽然我赢了,但是却不尽兴。” “不尽兴?”钱金没想到王体乾会这么说,“那么,怎么样你才能尽兴?” “很简单,咱们再赌一场。”王体乾说道,“不过,这次的题目得由我来出。” “哦?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我还头一次见到有人主动提出来跟我赌的!”钱金一扫刚才输了的不快,兴奋地撮着双手,说道:“你想赌什么?” “如果你输了,以后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要替我办件事。当然了,你输了肯定会心情不美丽,为了补偿你,那五十多两银子我就不带走了。”王体乾目光灼灼地盯着钱金,“怎么样?公平吧?” “公平,真是他妈的公平!”钱金哈哈大笑道,“但是你输了的话,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输?”王体乾微笑地看着钱金,“这个我倒是没考虑过,我也不可能输。” “如果你输了,你不光要把你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我留下来,而且你的舌头也得割掉!” 这钱金够狠的了,他想把刚才输掉的全赢回来。他不光想全赢回来,甚至更进一步,想让王体乾身上连一分银子都不剩。 这明显是赌徒心态,孤注一掷。 可是该孤注一掷的人,不应该是钱金自己吗?怎么算在了王体乾的头上? 钱金的意思很明显,你王体乾本来可以带着银子走了,可是偏不,非要跟我赌这一局。既然你王体乾想赌,那么我就漫天要价,等你就地还钱。 然而,王体乾的回答却让钱金大吃一惊。王体乾同意了,喯儿都不打地就同意了。 王体乾要不是有绝对的把握能赢钱金,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王体乾开始出题,他说道:“钱门长,你听好了,我如果说,我的这句话是假话,那么我说的这句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说完,王体乾微笑地看向钱金。 “我的这句话是假话?”钱金重复道,“你是在问我,这一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吗?” “你的理解没问题。”王体乾轻松地说道,“请钱门长做答吧。” 钱金眉头一拧,深深地思考着。 如果“我的这句话是假话”是真话,那就不符合这句话“我的这句话是假话”,那这句话就是假话。 如果“我的这句话是假话”是假话,那就符合这句话“我的这句话是假话”,则这句话就是真话。 那到底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钱金脑门上冒了汗,他发现,此题怎么解也解不通。 看着钱金着急的样子,王体乾心中暗笑,嘴上说道:“钱门长,不着急,您慢慢考虑,我喝口茶。” “请便!” 钱金根本无暇顾及王体乾,他大脑的cpu已经快烧坏了。 这王体乾的题目,也太烧脑了吧? 王体乾一边喝着茶,一边悠闲地看着钱金。 现在一个时辰已过,这销魂软骨香的药力也散去了,王体乾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已经恢复了。如果现在钱金恼羞成怒,两人打起来,王体乾是一点也不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王体乾暗道,跟我玩这玄之又玄的题目,你钱金还差得远。 王体乾出的这个题目,没有答案,永远也解不出,它是过去西方一个有名的悖论,说谎者悖论。 这个悖论,有人说是公元前六世纪,由克里特的哲学家埃庇米尼得斯提出的,也有人说,这个悖论是由公元前四世纪,麦加拉学派的欧布里德提出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不光王体乾能够解出来钱金的题目,还知道说谎者悖论? 埃庇米尼得斯和欧布里德,这两个名字,就算你是一个西方人都不一定知道,更何况王体乾还是个东方人。 但是,这说谎者悖论,就是被这个叫王体乾的东方太监知道了。 你就说,气人不气人吧? 太监怎么了?不就是没有小鸡鸡吗?王体乾要不是个太监,还真不可能知道这说谎者悖论。 这……从何说起? 第181章 自鸣钟 王体乾之所以能够赌赢钱金,并知道说谎者悖论,完全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传教士,也是他,让张老樵知道了,世界是圆的。 利玛窦。 利玛窦可不简单,一个意大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播天主教,从万历十年起,直到万历三十八年在北京病逝,共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八年。 利玛窦在中国的传教是成功的,他的成功和三点密不可分。 第一,因地制宜;第二,建立关系;第三,推崇科学。 利玛窦在允许中国信徒信教的同时,并不反对中国信徒祭天、敬孔。他说,天主就是天主教的神,和中国的上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神,只是东西方的叫法不同而已。不仅如此,利玛窦还穿中国士人的服饰,给自己起了个字,西泰。 利玛窦的这些行为,给他在中国士人圈中博得了很好的名声,像徐光启、李之藻都成了他的好友。 在利玛窦的影响下,北京当时有近百位公卿大臣都信奉了天主教。 利玛窦与徐光启还合译了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的前六卷,极大地改变了当时原有的数学学习和研究习惯。 不止这些,他还与徐光启、李之藻共同翻译了《同文算指》、《测量法义》、《圜容较义》。 利玛窦最为重要的成就,是制作了《坤舆万国全图》,此图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世界地图。 这个《坤舆万国全图》,它的前身,就是张老樵看过的,一个球一样的世界舆图。 利玛窦的名声,也让他有了在北京建立教堂的资格。 明万历三十三年,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在宣武门主持修建小经堂,又名南堂。南堂虽然规模不大,但至少表明,万历帝对利玛窦是支持的。 万历帝支持利玛窦,是因为万历帝也笃信天主教吗?才不是。一个几十年都不上朝的皇帝,哪有什么闲心信天主教? 万历帝之所以支持利玛窦建南堂,完全是因为利玛窦会做人。 通俗点说,利玛窦会来事儿。 明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利玛窦为了能够得到万历帝的接见,更好地传播天主教,便以西洋陪臣的身份,请求觐见万历帝,并进献给了万历帝两件礼物,一大一小的自鸣钟。 万历帝见到如此精巧的西洋玩意儿,心中甚是欢喜,爱不释手。他把这小的自鸣钟,放到了自己的寝宫,而大自鸣钟,由于体积太大,找不到一座合适的宫殿安放,故于第二年,万历下旨让工部按照利玛窦画的图样,为大自鸣钟专门建造了一座装饰精美的木阁楼。 按照《利玛窦中国札记》所记,这座楼修建在第二道墙之外的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 紫禁城共有两座花园,一个是交泰殿后的御花园,一个是慈宁宫前的慈宁宫花园。慈宁宫花园肯定是不可能了,因为那是太后的花园,王公大臣不可能会到那里。所以,这大自鸣钟所在的位置,是交泰殿后的御花园。 这自鸣钟,可以理解,就是现代钟表的前身,所以这利玛窦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中国钟表的祖师爷。 根据《云间杂识》记载,西僧利玛窦做自鸣钟,以钢为之,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子时一声,丑时二声,至亥时则其声十二。 这自鸣钟,乃是机械制造,内部极其复杂,通过发条和齿轮进行驱动。然而,万历帝喜欢它的理由,却并不是因为它自身机械结构的精巧,也不是报时的准确,而是它那像布谷鸟一样的叫声。 时间还能叫,当真好玩。 可是,发条驱动的自鸣钟,即使利玛窦如何向宫廷里的匠师们传授它的制作工艺,如何在自鸣钟的每个机械部件上标明上中文的名称,并反复拆卸、组装,演示,但这些匠师们还是学不会。 所以,这自鸣钟,只要一不自鸣了,万历帝就得叫看守自鸣钟的太监去找利玛窦。 当时,看守自鸣钟的小太监,就是王体乾。 在往返于宫廷和南堂的过程中,王体乾也和利玛窦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这钱金出的题目,和说谎者悖论,也是在那个时候,王体乾通过和利玛窦的交流中知道的。 钱金自以为聪明,以为把他自己在天主教传教士身上学来的题目,用在王体乾的身上,定会万无一失,谁曾想,居然撞枪口上了。 如今,利玛窦早已作古,埋在了北京西郊,但是他的思想,却还在。 如果说,基因是生物进化的主要驱动力,那么思想就是人类文化传播的火种。 “我认输了。”钱金彻底死心,“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答案?”王体乾放下手中的茶,说道:“这茶不错,是茉莉花茶吧?马连道买的?” “不错,如果喜欢,我这里还有不少,你可以带走。不过你走之前,我想知道答案。” “答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王体乾明确地说道,“记住,你输了,以后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要替我办件事,任何时候都不能拒绝。” “我堂堂六扇门的钱门门长,定会说话算话。只不过,你不告诉我这答案,会让我寝食难安。” 王体乾故作玄虚地说道:“世上每一件事的答案,都需要努力才能获得,这个也不例外。只要你在我需要你的时候,能够信守诺言,到了那时候,这答案我自然会告诉你。” 王体乾从包袱里拿出了六十两现银,放在了桌上,说道:“我也说话算话,这钱是给你的,多出的银子,就当是茶资了。” 见到白花花的银子,钱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仙乡何出?在京又住在哪里?如果有空,我定当门拜访。” “我?”王体乾一顿,“我无名无姓,一江湖人耳。我需要你时,算珠为凭!” 王体乾走到窗前,把窗户大开,东方的天空中,启明星已现。他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包袱,便飞身跃下。 不多时,王体乾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第182章 宁远兵变 崇祯元年,八月初二,正在建极殿东面后左门内平台办公的崇祯帝,一天内同时收到了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据锦衣卫报,袁崇焕在进京路上,曾经绕道桂林府,见了白莲教主杨夫人,并在出城时与其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还把杨夫人的赠银散给了桂林府的叛民。 第二个坏消息是,袁崇焕上任途中,辽东发生了宁远兵变,巡抚毕自肃无力镇压,已引咎自杀。 两个坏消息都跟袁崇焕有关。 “王承恩,你说这袁崇焕为人如何?”崇祯帝放下奏折,转头问向一旁侍立的王承恩。 “这个奴婢可不好判断,但奴婢听说,他上任辽东之前,可是连一个给他送行的大臣都没有。”王承恩小心答道,“看来这袁崇焕,怕是不得人心。” 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帝反而放下心来。自从他登基以来,最讨厌大臣们结党营私,这袁崇焕离京之时,居然连一个送他的大臣都没有,这岂不恰恰说明,袁崇焕是一个孤臣吗? 只有孤臣,才敢杀伐果断;也只有孤臣,才能唯皇上马首是瞻。 “嗯,朕没想到,这个袁崇焕,居然连个朋友都没有。”崇祯帝故作平常地说道,“他致仕在家的那段日子,跟江湖上的人可曾有什么来往?” “江湖?”王承恩重复道,“启禀皇爷,江湖上的事,奴婢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骆养性,他的人说,这袁崇焕在进京之前,曾经绕道过桂林府,见过那白莲教主杨夫人。”崇祯帝跟王承恩说道,但并未透露细节,“杨夫人,她的背景你可知道?” 崇祯帝口中的骆养性,乃是当朝的锦衣卫指挥使、掌印官,目前全国各地的锦衣卫都受其辖制。 “奴婢只知道这白莲教向来跟我们朝廷作对,至于这杨夫人的背景,奴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王承恩回道,“如果皇爷想要调查这白莲教主杨夫人,让骆养性办正合适。” “你说,这袁崇焕可曾和白莲教有所勾联?”崇祯帝多疑地问道,“愧对我那么重视他,在他去辽东赴任之前,又是赐宴,又是赠他尚方宝剑。” “奴婢以为,如果袁崇焕和白莲教有所勾联的话,那平台赐宴,对他来讲可是一个天大的机会。但奴婢看他,除了感激涕零,还是感激涕零。” “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崇祯帝点了点头,然后又像自我安慰一样,说道:“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如此待他,想必他定不会负了朕的期待。” “皇爷圣明!”王承恩附和道。 虽然崇祯帝嘴上这么说,但是他心里还是埋下了一颗怀疑袁崇焕的种子,但既然已经启用了袁崇焕,岂能朝令夕改?只能边走边看了。 宁远兵变的起因是,镇守宁远的川湖兵四个月没发军饷了。 川湖兵背井离乡,来到一到冬天就天寒地冻的辽东,本来就思乡心切,再不发军饷,能不闹事么? 一年十二个月,欠了军饷四个月,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假设我们现代人,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打工,本来就挺辛苦的,但发现公司居然四个月都发不出来工资,一个月拖着一个月。你再看看你每天干的活,来气不? 企业发不出来工资,打工人可以选择辞职、劳动仲裁,再不行还可以上法院打官司。可是,朝廷发不出工资,这帮川湖兵除了闹兵变,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不干了,当逃兵,徒步走回家喝西北风吗? 当逃兵徒步走回家,都不说大明律怎么处理逃兵,光走,可能还没等走到山海关,就先饿死了。 这川湖兵一闹,宁远其他十三个营的士兵,也跟着起哄,闹了起来。 刚刚赴任的兵备副使郭广,因为与士兵们没有多少冲突,所以说话还算有点用,为了平息兵变,他千方百计地筹集了两万两银子,交给了川湖兵。 可是,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川湖兵根本不满足。于是,郭广不得不又向四大鸿之一的鸿扬借贷,凑到了五万两,这才稍稍压住了兵变的势头。 辽东巡抚毕自肃,趁此缓和之机,才得以逃到了中左所。否则,他不被乱兵打死,也得被他们的唾沫淹死。 毕自肃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不知是自感罪行深重,还是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所以在上书自劾后,便上吊自杀了。 他是解脱了,但事没完,毕竟这件事的根源是体制问题。 卫所制度到了明末,所谓的卫所屯田,早就名存实亡了。 军户,他们的屯田被军官、豪强、国戚、内监所强占,本身的生活都无法保证,哪还有什么心思打仗? 辽东又是重中之重,怎么办? 招募呗! 既然招募,那兵员的素质就别考虑了,这些人能来辽东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在当时,只有实在没办法的人,才会去当兵,而这些当兵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冲着兵饷去的。 这些人,有杀人逃匿的,有走投无路的,管得好,那是朝廷的官军,管不好,那就是土匪。 如今,全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让这群人喝西北风,能不兵变吗? 崇祯帝头都大了。 四个月一共欠了有多少银子呢?奏折上说得清清楚楚,有八十万两银子。 崇祯帝命王承恩,即刻把冬天放在雪池冰窖里,存放的北海冰块运到平台来,给自己降降温。 不一会儿工夫,两个由黄花梨木制成的冰桶,就被摆在了崇祯帝的脚下。 冰桶,其实就是个木头箱子,其腰部上下箍铜两周,两侧置铜环以便搬运,四条腿,箱底安托泥,用来隔湿防潮。 冰桶的箱口,覆有两块对拼的硬木盖板,板上镂雕成钱形孔,用于散发冷气。 虽然都八月初二了,可是崇祯帝却是烦得心中燥热。 “王承恩,把冰桶上的盖子打开,光用那几个钱形孔,怎么能把冰块的冷气散出来?”崇祯帝一想到八十万两银子,就心烦。 “是。” 王承恩赶忙上前,把两个冰桶的盖子全都给打开了。 这冰冷的冷气一出,崇祯帝似乎也冷静了许多。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笔来,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写完后,崇祯帝把旨意交到了王承恩的手里,说道:“命人交给袁崇焕。” 说完,崇祯帝又补充道:“然后,立刻把刑部尚书乔允升、户部尚书毕自严、内阁辅臣周道登、钱龙锡,还有礼部侍郎周延儒,给朕找来!” 第183章 守财奴 崇祯帝交到王承恩手里的旨意,是他针对宁远兵变的处理意见。 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处理意见?宁远兵变的根源是体制问题,体制问题又直接带来了国家财政的入不敷出。不拿银子解决兵变,什么处理意见都白搭。 都说,能拿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可问题是没钱啊! 没钱,是困扰崇祯一朝的长期问题。 崇祯帝给袁崇焕的旨意,其实就十六个字: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安抚为主,严惩为辅。 没有钱,那就只好画大饼、谈理想,除了这,还能怎么办? 可是崇祯帝真的没钱吗?这就要看从哪论了。 朝廷没钱,但是崇祯帝本人有钱。朝廷的钱是公家的,崇祯帝本人的钱是他个人的。 崇祯帝个人有多少钱呢? 明朝遗臣赵士锦在《甲申纪事》中写道:“贼载往陕西金银锭上有历年字号,闻自万历八年以后,解内库银尚未动也。银尚存三千余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 翰林院谕杨士聪在《甲申核真略》中也提到:“内有镇库锭,五百两为一锭,铸有永乐年字,每驮二锭,无物包裹,黄白溢目……按贼入大内,括各库银共三千七百万两,金若干万……” 崇祯帝,自己私人的钱财,有白银三千万两到三千七百万两,黄金几万两到一百五十万两不等。 这些崇祯帝的私人钱财,叫内帑。 帑,储存钱财的府库。 内帑,皇帝自己私人的小金库。 既然这内帑是崇祯帝自己私人的小金库,那这钱当然是他自己的了。朝廷再没钱,是朝廷的事,是那帮大臣们不作为。大臣们不作为,没有钱,凭什么要算在皇帝的头上? 崇祯帝的思路很清奇,老朱家上上下下都是守财奴。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连全天下都是你崇祯帝的,身为皇帝,本身就富有四海,还在乎那点内帑吗?难道,怕自己六十岁退休以后没有收入来源吗? 可是,崇祯帝就算让内帑长了毛,也不用其一文,对外就靠哭穷。 老子就是爱看金子黄灿灿,银子白花花,怎么地吧! 钱只要不花出去,就永远不是钱。 崇祯帝趁着王承恩传旨的工夫,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一蓝如洗,真是大好河山。 崇祯帝借着冰桶的冷气,吃了几块摆在御案上的点心,喝了几口茶水,然后,便揉了揉眼睛,闭目养神起来。 一边闭目养神,崇祯帝一边想,我倒要看看,这几个大臣怎么处理这宁远兵变。 “皇爷,人带到了。”大概一柱香的工夫,王体乾在崇祯帝耳边轻声地说道。 崇祯帝睁开了眼睛:“把人带进来。” “是。” 不一会儿,只见崇祯帝宣的这几位大臣依次而入,行了君臣之礼后,便垂手侍立在了平台两侧。 崇祯帝把宁远兵变的事,跟这几位部臣说了一遍。 崇祯帝说完,平台一时鸦雀无声。 这几位部臣心里都明白,这是崇祯帝管他们要钱来了。崇祯帝心里更明白,他们手里没钱,就算有钱也不够平宁远兵变的。 崇祯帝扫了扫这几位大臣一眼,把目光停留在了刑部尚书乔允升那里。前一段儿时间,刑部查抄逆案,有一部分赃银可用。 “乔允升。”崇祯帝说道,“前段儿时间,刑部查抄逆案,可有赃银?” “回皇上,有。”乔允升小心答道。 崇祯帝心里非常满意,他明知道有一部分赃银,但他就是想这么问一问,好看看这乔允升是不是有所隐瞒。 “有多少?” “有八万。” “八万?查了那么多人,怎么才只有八万两?”崇祯帝质疑道,“就没有遗漏吗?” “回皇上,确实只有八万两。”乔允升答道,“所有的赃银,全部都登记在册了,并无遗漏。虽然账面上有八万两赃银,但实际上只有五万,其他的还悬而未到,不能作数。” 崇祯帝略有些不悦,转头对户部尚书毕自严说道:“你的亲弟弟毕自肃,死在了宁远兵变,难道你作为哥哥,就不闻不问吗?你们户部,现在能拿多少出来?” 毕自严听到此话,心头一震,但随即又冷静了下来,说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跟这三纲比起来,我们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们户部要统筹全局,陕西灾害,流民作乱,哪一个不是从户部出银子?不如由臣算算,还能出多少两。” 毕自严眯缝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右手掐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眼,说道:“回皇上,目前户部只能拿出一万一千两白银。” “这么少?”崇祯帝不觉眉头一皱。 “皇上,臣看不如先从内帑中拿出四十万两白银。臣估摸着,这些银子足可暂解宁远之急了。” 毕自严此话一出,崇祯帝不乐意了。你们这帮大臣,平时不好好作为,居然天天就惦记着朕那点银子! 崇祯帝稳了稳心神,心想,跟朕哭穷,你们还嫩点。 “内帑那点儿钱,那可是朕每天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都不够皇宫里的开销,哪里有四十万?” “三十万,臣估摸着也行。” “内帑自万历朝以来,空虚已极,朕实在拿不出。” 崇祯帝根本不管毕自严那一套。 毕自严没有办法,给身旁的内阁辅臣周道登、钱龙锡使了使眼色。 二人立刻会意。 周道登先说道:“饥军思变,还望皇上慷慨解囊,救边疆于危急!” 周道登说完,钱龙锡也跟着说道:“若是此时发钱,饥军闻之,必定军心!” 这二人,推波助澜的功夫,果然一流。 可是这还不算完,二人说毕,毕自严又趁热打铁,痛哭流涕地跪下说道:“陛下,要为社稷计啊!还请赶紧消除祸患,下发帑银!” 这三人,这么一搞,还真有点让崇祯帝下不来台了。 第184章 说话的艺术 君臣之间,说话是要讲究艺术的,所谓情愈切,而辞愈巧,那些说话直不愣登的大臣,最后的下场都不会怎么好。 人和人之间也是如此,实话巧说,坏话好说。 这毕自严、周道登、钱龙锡,自以为聪明,逼迫着崇祯帝从内帑拿钱,岂不知,那可不是说话的艺术。 要说会说话,还得是站在一旁,一直在察言观色的礼部侍郎周延儒。 这周延儒,一直没发言,并不是因为此人木讷,恰恰相反,他才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的人。 一帮大臣,居然把皇上逼迫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是不是傻?到底是皇上给你们发银子,还是宁远那帮哗变的士兵给你们发银子? 周延儒是聪明人,他一见崇祯帝有些下不来台了,连忙当起了救火队员,说道:“关门昔防敌,今且防兵。宁远哗,饷之。锦州哗,复饷之。各边效尤,帑将安给?” 这嗑唠的,直接唠到了崇祯帝的心坎里了。 山海关是用来防那帮东虏的,今日却又不得不防哗变的士兵。宁远士兵哗变,给帑银。锦州士兵哗变,也给帑银。如果别的地方都跟着效仿,那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这话说的,漂亮!好像宁远兵变不是朝廷的问题,而是这帮士兵的问题。 崇祯帝心里这个美啊,看来这周延儒是个人才,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连忙问道:“卿谓如何?” 周延儒接着说道:“事追不得不发,但当求经久之策。” 事出来了,银子呢,也不能说不给,但是得有一个长久之计。 看看人家周延儒怎么说话的?先是站在崇祯帝的立场上,输出了一波同理心,让崇祯帝觉得心里舒服了后,才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事既然出了,这次银子不得不给,但是下不为例,一定要想一个长久之计,来杜绝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何为经久之策呢?”崇祯帝身子向前倾了倾,问道。 “饷莫若粟。山海粟不缺也,缺银耳。何故哗?安知非骄弁拘煽,以胁崇焕邪?” 钱终究是不如粮食的,山海关不缺粮食,只是缺钱而已。可是仅仅因为缺钱,这宁远的士兵就哗变,谁知道这是不是那些骄横军官煽动的,用来胁迫袁崇焕,在他还没上任前,来的一个下马威呢? 这周延儒说了一番漂亮话,但是在崇祯帝问他有什么经久之策时,却所答非所问,最后,拿或许有人煽动,以此来胁迫袁崇焕,做为了自己的最终回答。 可是,崇祯朝的文臣,能回答成这样,就足够令崇祯帝满意了。至少,不至于让崇祯帝下不来台。 矬子里边拔大个儿。 “爱卿的意思,这次哗变的核心问题是,有人煽动?” “臣以为正是。”周延儒就坡下驴地说道,“但这内帑,又不得不出。皇上不用拿四十万,也不用拿三十万,只需拿出来区区二十万两白银足矣。这帮士兵,一看皇上您亲自拿出帑银安抚,定当知道您的良苦用心,而且也能明白,皇上您这是在恩威并施。” “哦?此话怎讲?”崇祯帝的身子又向前倾了倾,“爱卿说来听听!” “按道理,这银子应该朝廷来出,可是却由您从内帑中拿出。不是皇上该出的钱,可是却由皇上来出,这不是皇恩浩荡又是什么?这就是皇上的恩。” 崇祯帝心里对这周延儒的一番话,很是受用,但还是故作矜持地问道:“爱卿说的恩有了,那朕的威又体现在哪里呢?” 周延儒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继续说道:“这威嘛,当然更明显了。宁远本来欠饷八十万两,而皇上您却只给他们二十万两,这是什么意思?明显是在告诫他们,皇上不是拿不出钱,而是不想拿八十万两,少的那六十万两银子,是对他们哗变的惩罚。” “爱卿,朕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爱卿深知朕的心思,不愧为朕的股肱之臣!”崇祯帝用手一指其他人,说道:“你们好好看看,好好学一学!是朕拿不出银子吗?只是拿银子要有拿银子的道理!这才叫大局观!” 其他人听到崇祯帝的训话后,一个个都低头颔首,喏喏称是。 风头全让这周延儒抢了! perfect!简直太perfect了!我都不禁要为这周延儒鼓起掌来! 什么恩威并施?也就是能忽悠忽悠年纪尚轻的崇祯帝。什么这帮士兵,一看皇上亲自拿出帑银安抚,定能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怎么会?连崇祯帝自己都得让周延儒解释一番才明白,你还指望着那帮没读过书的哗变士兵理解?搞笑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结果是,周延儒凭借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轻松地从崇祯帝的口袋里掏出了二十万两白银。 九牛一毛而已。 解决完宁远兵变的事后,崇祯帝心情大好,带着王承恩就去了田氏的承乾宫。 “皇上,怎么今日大白天就来臣妾的宫中了?”田氏一见崇祯帝到来,有些大吃一惊,连忙端茶倒水,尽力服侍。 “朕刚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甚是劳神,所以想来你这里放松一下心情。”崇祯帝喝了一口茶,然后看向田氏,问道:“岳州宛氏的货可又断过?” 田氏娇媚地答道:“皇上,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自从上次出了假香水事件,这岳州宛氏就成了咱们宫廷的供货商了。从此,这岳州宛氏的货每月一来,从未间断。” “嗯,看来这岳州宛氏倒是乖巧了许多。”崇祯帝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王承恩:“对了,朕记得还让她们彻底调查假香水事件来着,结果怎么样了?” 王承恩抬眼看了看田氏。 “皇上,这点小事还用您来操心?”田氏把话头接了过来,“假香水事件早就解决了,是一个岳州宛氏之前的代理商做的,他们在岳州宛氏不再给他们代理权后,心生怨恨,做了个局,诬陷岳州宛氏。” 王承恩冲着田氏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温侨没找到,何来假香水事件被彻底解决了?高桂英为了此事,没少给王承恩使银子,给田氏送礼,这才有了田氏今天这一番说辞,为岳州宛氏解了围。 “那就好,那就好。”崇祯帝冲着王承恩说道:“那代理商可处理了?” “奴婢早就处理了。”王承恩看了一眼田氏,答道,“这点小事不劳皇爷过问,奴婢自会安排人去解决。” “嗯,没想到你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崇祯帝欣慰地看向王承恩:“如果朝中大臣,都像你这样替朕分忧,何愁盛世不来?” “这都是田妃娘娘安排奴婢做的,要没有田妃娘娘,奴婢哪能想到这么多?田妃娘娘平时就经常教导奴婢,说皇上日理万机,处理的都是家国大事,我们做奴婢的一定要有眼力见儿,知道在小事儿上替皇帝分忧。” 第185章 人生如棋,全靠演技 “田妃确实是为朕分担了不少事情,这些朕都看在了眼里。”崇祯帝抚摸着田氏的手,温柔地说道,“后宫正因为有你,朕才没了后顾之忧,能够专心解决朝中的大事。” “皇上,您这是说哪里话?”田氏垂眸一笑,“这不都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嘛!服侍皇上,替皇上分忧,那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王承恩,你去把朕的棋盘拿来,我今天要好好和田妃下一盘。”崇祯帝被田氏说得心里舒服极了,“上次朕可是杀得田妃片甲不留,这次倒要看看她长进了没有。” 这崇祯帝口中说的下棋,乃是下象棋。他并不像其他的皇帝那样,喜好围棋,在他眼里,围棋太难,黑白二子,看上去就了无生趣,不如象棋那般容易理解,杀伐自如。 不多时,王承恩便端来了一个嵌金线的沉香木象棋盘和一副象牙棋子,摆在了崇祯帝和田氏面前。 要说下象棋的水平,在后宫之中,田氏确实是差得远,可是差得远归差得远,就这水平,还是比不常有时间下棋的崇祯帝要高明许多。 田氏刚开始,故意让崇祯帝吃了一个炮,喜得崇祯帝眉梢上扬。然而,田氏丢掉了一个炮后,便开始寸步不让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就逼得崇祯帝由攻转守,自顾不暇。 这站在一旁的王承恩,一看田氏居然占据了优势,头上不禁冷汗涔涔,一个劲儿地给正在下棋的田氏使眼色。 崇祯帝的心情刚好了些,可别再因为这一盘棋,又给搞坏了。 王承恩本想有心提醒崇祯帝,支上两招,但他心知肚明,深知眼前的皇爷独断专行惯了,刚愎自用,最忌讳别人提出比他高明的意见。 因此,这王承恩只是心里着急,却不敢出声。 这香炉的香都燃了一半了,可是这棋面上,崇祯帝还是毫无起色。不过,就在此时,田氏一个疏忽大意,丢了一个沉底炮,紧接着又是一个肋车,最后,连卒子都被崇祯帝杀了个干干净净。 王承恩这才明白,田氏真是高明! 局势急转直下,崇祯帝在田氏接连的失误下,没过多久,就把田氏给杀败了。 “不玩了,认输啦!”田氏用她那葱白的玉手推了下棋盘,“皇上每次都是这样,开始让着臣妾,之后就把臣妾杀得只剩下了一个老将。” “田妃,皇爷连朝廷上的家国大事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这小小的一盘棋?”王承恩在一旁说道,“娘娘,您败的不冤!” “哎,我并不是因为失败而不开心。”田氏顺着王承恩的话,一声叹息,“而是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棋盘上剩的老将一样,孤零零的。” “何出此言?”崇祯帝看到田氏有些不开心,问道:“难道有朕陪着你,还觉不够?” “不够,当然不够!”田氏撅起小嘴说道,“皇上您看,周皇后如今都有孕四个月了,未来定会给您诞下一个皇子。就算您以后没时间去周皇后那里,她也不会寂寞了。” 说完,田氏别过头去,用手帕掩面,梨花带雨。 “原来是这样啊!”崇祯帝笑了,“朕还以为是谁欺负了我的爱妃呢!你看,今天朕哪里都不去了,晚上就在这承乾宫中留宿,可好?” “多谢皇上!” 田氏用手帕擦拭了几下泪痕,桃面如初。 “哦,对了!”崇祯帝一拍脑门,“王承恩,你今天别忘了,把内帑的银子派人提出来二十万两,交给兵部,等袁崇焕到任后,让他们派人送到袁崇焕那里,以解宁远之困。” “是。” “皇上,何事这样紧急?居然还需动用您的内帑?”田氏在一旁不解地问道。 崇祯帝也不隐瞒,把宁远兵变的事,跟田氏说了一遍。 “后宫本不该干政,不过臣妾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您都如此省吃俭用了,居然这朝臣还管您要银子,真是不懂事!” 这田氏一听要拿内帑去帮袁崇焕,心中便不免有些不快。如果让袁崇焕得了势,袁妃的行市,岂不是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 “爱妃此言差矣,这也是朕恩威并施的手段。” 说完,崇祯帝用周延儒的话,跟田氏解释了一番。 “皇上,这帮朝臣,哪个不是家资雄厚?却偏偏让您来出银子,臣妾看来,不论他们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都没安好心!”田氏说完,又道:“如果皇上真没银子,何不想想从民间借贷?” “从民间借贷?”崇祯帝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民间百姓,尤其是陕西、河南,连年遇到大旱,早已饿殍千里,朕赈灾还来不及,哪能管他们借贷?” “皇上,您如此英明神武,怎么此时却糊涂了起来?”田氏说道,“臣妾说的管民间借贷,可不是管这些百姓借。” “那你的意思是?” “四大鸿啊!”田氏双眼放光道,“这四大鸿的财力尽人皆知,臣妾可是听说了,朝中好多皇亲国戚的钱都放在了那里边,皇上您想想,这四大鸿的财力得有多大?” 四大鸿,垄断了全国的金融业务,崇祯帝早就想找理由对它们下手了,可是如今田氏却建议,向它们借贷。 本来当初崇祯帝的想法是,先拔掉岳州宛氏,然后积累了经验后,再对四大鸿下手。可是如今,岳州宛氏非但没拔掉,反而成了宫廷的供应商,这当初办事的温侨也不知了去向。 想到这里,崇祯帝不禁暗暗骂六扇门无能。 不过,虽然没拔掉岳州宛氏,但毕竟岳州宛氏还是受了罚。现而今,她们的商品受田氏青睐有加,再使手段,恐怕不妥了。 至于四大鸿,崇祯帝还真不敢轻易下手。 这四大鸿能有如此实力,想必也不是一朝一代的积累,既然如今朝中缺钱,那最好、最快、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先管四大鸿借贷。 做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等解决了燃眉之急,再慢慢找机会弄四大鸿也不迟。 “爱妃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深思熟虑后的崇祯帝说道,“但这借贷之事,朕恐怕不能立刻做主,需要好好权衡一下。不过,爱妃今日所言,倒是很好地提醒了朕。” “皇爷圣明!” 站在一旁的王承恩,突然喊道。 第186章 毛文龙 在辽东,鸭绿江入海口的南端,离朝鲜本土铁山半岛仅八里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小岛,名曰椵岛。 椵岛,是原来的名字,现在它叫皮岛,也是明朝的东江镇。 椵岛之所以现在叫皮岛,完全是因为一个人,镇守东江镇的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他因自己姓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将椵岛改名成了皮岛。 毛文龙何许人也?说给一个岛改名就改名了?难道他是皇上吗?他不是皇上,但也是皇上。 他是皮岛的土皇上。 毛文龙,祖籍山西太平,因为他的父亲去杭州做生意时,在杭州生了他,所以就落籍在了杭州府仁和县。 虽然毛文龙生在杭州,但却毫无南人的秀外慧中。他阅历江湖,不喜读书,志大才疏,却又爱高谈阔论,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个性格,在投奔了叔父毛得春后,世袭其职充百户,开始了军中生涯。 天启元年,毛文龙已是巡抚王化贞手下的练兵游击了。这一年,因为他成功策反了后金镇江守将陈良策,并一举拿下了镇江,而被提升为副总兵,累加左都督。 毛文龙在辽东的成绩,迅速就传到了朝廷。毛文龙持孤剑穿贼中,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 反正,朝廷上对他尽是一片赞誉。 天启三年,毛文龙攻打辽东要地金州,连战连捷,名声大噪,当时的天启帝一高兴,便赐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这把尚方宝剑,至今还被他供在皮岛的平辽总兵府上。 袁崇焕辽东赴任前,以刘鸿训为首的阁部大臣,曾建议皇上赐袁崇焕尚方宝剑的同时,收回别人手中的尚方宝剑,以免事权不一。崇祯帝也同意了,可是为什么毛文龙手中还是有一把尚方宝剑? 崇祯帝忘了。 他真忘了吗?不是,是假忘了。真实的原因是,崇祯帝不敢收回毛文龙手中的尚方宝剑。 皮岛,虽然是一个小岛,孤悬海外,但他的战略位置却非常重要,只要毛文龙想干,他随时都可以给皇太极来个突然袭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可就是这个毛文龙,因为占据了有利的地理优势,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人的卧榻之侧,睡得十分香甜。 这么一个人,崇祯帝敢收回他的尚方宝剑吗?如果毛文龙在,还能从后方牵制一下皇太极,一旦毛文龙不开心了,投靠了皇太极,从战略上,那可是对辽东的重大损失。 崇祯帝心想,反正这尚方宝剑也不是我赏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当皇上的怎能如此含糊?所谓,不聋不哑不当家,不含糊又能怎么样?自古君强则臣弱,臣强则主危,在辽东谁依靠谁,还真说不清楚。 毛文龙的喜好高谈阔论,跟袁崇焕平台召对的五年平辽,有时想想,还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天启三年,毛文龙上书兵部:“得饷百万,明年可以灭奴”。天启五年,毛文龙再次上书:“两年之间,有不平辽灭奴,复三韩之旧业,甘治欺君诳上之罪。” 毛文龙为什么这么说?很简单,喊喊口号,表表忠心,要粮要饷。亏着他当时夸口的对象是天启帝,可能天启帝,打打家具一高兴,就把他的口号给忘了,否则,兑现不了,还真能治他个欺君之罪。 管朝廷要粮要饷?这不是笑话吗?朝廷有什么钱? 毛文龙又不傻,他当然知道朝廷没钱,但是不能因为朝廷没钱,就不要钱。这战略地位这么重要,每天人吃马喂的,就算朝廷再没钱,多少也能给点吧? 但,靠着朝廷的那点钱,怎么够? 毛文龙想到了祖业,他们家祖传的本事就是做生意啊,不如我在这小岛上,一边养兵,一边做买卖,岂不快哉? 这海里有海鲜,陆上有大豆,况且又通辽东、朝鲜、倭国,皮岛,正是做买卖的好地界儿。 不仅如此,毛文龙还代朝廷征收过往商贾的商税,但却从来没上缴过一文钱。这钱赚得真容易,不愧他家里以前是做生意的,这经济头脑,放在哪都饿不死。 毛文龙的生意越好,就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在崇祯帝刚即位的天启七年,毛文龙上了一个措辞激烈的奏疏,道:“七年苦楚,百事勤劳,有不平者五事。” 哪五件事呢?衣服不足、待遇不一、赏罚各异、抹杀战功、谣言不断,在奏疏的最后,他竟以辞职相威胁。 当时刚刚上台的崇祯帝,还不了解情况,一想这毛文龙孤悬海外,也确实是不容易,于是下诏称: “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东顾方殷,岂得乞身求代。还宜益奋义勇,多方牵制,以纾朕怀。” 总结一下:一顿猛夸,不准辞职。 虽然崇祯帝对毛文龙的态度很明确,但是袁崇焕却跟毛文龙不太对付。当年,天启朝袁崇焕做辽东巡抚时,就曾截获后金皇太极给毛文龙写过的一封密信。 可是为什么没人治罪毛文龙呢? 因为证据不足,只有皇太极给毛文龙写的信,却没有毛文龙的回信。况且,当时毛文龙和后金激战正酣,这是皇太极的反间计也未可知。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却让袁崇焕和毛文龙两人,各自对对方心生了芥蒂。 天启七年,皇太极出兵皮岛,袁崇焕的救援有意无意地慢了半拍,致使毛文龙吃了大亏,丢掉了铁山大营。 袁崇焕也因此事而被毛文龙在朝中的代理人猛攻,诬陷他私下和后金皇太极议和,致使毛文龙被后金袭击。无奈,袁崇焕最终只得乞请致仕归里。 袁崇焕在崇祯帝平台召对回到便殿休息之际,不仅和兵科给事中许誉卿,谈了五年平辽的事,还跟内阁辅臣钱龙锡表示过,要慢慢收拾毛文龙。 袁崇焕偷偷把钱龙锡拉到一边,说道:“此去辽东,自东江始。文龙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处之,易易耳。” 这表明,袁崇焕在赴辽之前,就有除掉毛文龙的心思了。 真是冤家路窄,冤家易结不易解。 为什么袁崇焕要跟钱龙锡说这些话? 因为钱龙锡是毛文龙朝中的代理人之一。袁崇焕此举很明显,敲山震虎。你毛文龙要是不老实,我现在督师蓟辽,干掉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袁崇焕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一到山海关,就把各地的总兵都换成了自己人,包括有祖大寿、赵率教和何可纲。 袁崇焕,八月初六日清晨,在雾色中,带着佘义士,抵达了山海关。 第187章 萧条异代不同时 皮岛的早上,雾霭沉沉,烟笼寒沙。辽东半岛方向,更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在袁崇焕抵达山海关的清晨,毛文龙被一个奇怪的梦给惊醒了。此梦,亦真亦幻,如露如电,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梦到了自己的同乡,于谦。 对,是于谦,但不是德云社说相声的于谦。这个于谦,是土木之变后整饬兵备,亲率雄师二十二万,列阵于北京九门外,抵御瓦剌大军的于谦。 按常理,虽然这个于谦也是杭州人,但不该出现在毛文龙的梦里。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两个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未曾谋面,何来交集?然而,就是这个前辈老乡于谦,却在毛文龙的梦里出现了。 在梦里,于谦给从来不喜读书的毛文龙,授了一首四言诗:“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为伴。” 给毛文龙授诗?毛文龙,一介武夫,哪懂什么诗?这不是逼着张飞绣花,同着老牛弹琴吗? 毛文龙虽不解其诗含义,但是他却能隐隐感受到,此诗不祥。 自从袁崇焕这一次回到辽东,毛文龙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加上这首诗,他觉得,应该找人来给他算上一卦。 “把孔有德给我找来!”毛文龙在沙滩练完剑后,对身边的一个士兵叫道。 “是!” 不一会儿,孔有德腰挎宝剑,来到了毛文龙的面前:“大人,属下正在练兵,不知大人唤我何事?” “瑞图,十八芝的船,下次什么时候再到我们皮岛?”毛文龙背着手,看着浓雾渐渐散去的海面,问道。 “大人,您忘了?每月的初一日,十八芝的船都会来。”孔有德不知毛文龙何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天前他们刚刚来过,再来就得是下月初一了。” “嗯……”毛文龙沉思着。 早年间的毛文龙,黑面银牙,额耸面丰,也算是江湖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如今,海风拂面,他的虬髯早就花白了,虽然还如钢针一般,但毕竟老态已现。 孔有德看着毛文龙被海风吹起来的花发,不禁有些心疼,毕竟岁月不饶人。 “大人,您是有什么心事吗?”一旁的孔有德看着如雕塑一般的毛文龙,“在咱们皮岛,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有什么事能让您发愁的?” 毛文龙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孔有德,说道:“瑞图,袁崇焕回来了,我算着日子,差不多这两日就到山海关了。” “回来就回来呗,他干他的,我们干我们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他要是有什么歪心思,咱们也不用怕。”孔有德四围看了看,“大人,咱们这皮岛,再加上周边的岛屿,可都是我们控制的,您就安心在这称王便是。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愿意为朝廷效力,咱们就效力,如果哪天不高兴了,此地易守难攻,做个海外天子也不是不可。” “嗯,不过这袁崇焕可是对咱们起了杀心了。”毛文龙把前两天钱龙锡带的话,跟孔有德说了一遍。 “还用则用之,不用则处之?”孔有德哼了一声,“他算个屁!咱有钱有人,岂是他说怎样就怎样的?大不了降了皇太极,断了他辽东的后路!” “皇太极算什么东西?老夫岂能看得上他?不过是那披发左衽的女真后裔而已。他还曾多次给老夫写信,要平分中土,他取山海关,我取山东,岂不可笑?”毛文龙不屑道,“就算大明再不济,也轮不上他一个外族人统治中原。” 孔有德一听此话,不再言语。 “老夫听说,十八芝认识一个人,此人名叫宋献策,河南永城人,学识渊博,尤精通术数,以术士为生,长期云游四方,为人占卜吉凶祸福,江湖人称宋矮子。”毛文龙说完,问道:“瑞图,你可识得此人?” “大人是说宋矮子?此人这个月初随十八芝的船来到过咱们皮岛。”孔有德答道,“我跟他不算熟络,只有几面之缘。听大人的意思,想见他?” “嗯,我想让他给我算上一卦。”毛文龙说道,“也都怪我,平时把这海上的生意给你们打理,连宋矮子这个月初来咱们皮岛都不知道。下个月如果他还来,一定要通知老夫。” “大人,您就放心吧!这点小事,不劳您操心!”孔有德一拍胸脯,“下个月如果他不来,我亲自随十八芝的船去请!” 两人正在沙滩谈话之际,只见一个士兵走来,问道:“大人,早饭咱们在哪吃?” “就摆在这沙滩上吧。” 听完此话,这士兵在一旁开始忙活了起来。 待士兵忙完,毛文龙拉着孔有德的手,朝着摆放桌椅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瑞图,你练兵辛苦了,想必也没吃早饭,今日不必回营了,陪老夫在这吃点。” 不由分说,毛文龙拉着孔有德,两人相互谦让了一番后,分主次落了座。 只见桌上随即被士兵摆上八九个碗,有猪头肉、公鸡、肚、肺、肝、肠。除了这些,还有两盘点心,一盘羊肉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子,外加两坛好酒。 “大人,这早上就喝酒?弄这么丰盛,怕是多了吧?”孔有德看着一桌子酒菜,咽了咽口水,说道。 “丰盛吗?不丰盛。”毛文龙给孔有德满了一碗酒:“咱们皮岛的生意这么好,这点酒菜算什么?来!喝!” 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孔有德抹了抹嘴,说道:“还是大人懂得经营,自从咱们皮岛进行了海上贸易,这天天除了吃香的就是喝辣的,可不像那宁远,士兵都哗变了!” “宁远?”毛文龙哈哈大笑,“那是袁崇焕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死脑筋,一介文人而已。” “大人说得是。”孔有德吃了一口饺子,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快活地说道:“咱们这叫什么?咱们这叫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瑞图,老夫听说你这孔,可是孔子的孔,确有其事?”毛文龙满了满孔有德碗中的酒,问道。 孔有德一听毛文龙问他,是否是孔圣人的后代,满脸通红,先看了看四周,然后才低声答道:“不瞒大人,我的孔和孔圣人是不是一个孔,得看在谁面前说。” “哦?此话怎讲?”听完孔有德的回答,毛文龙有些好奇。 孔有德似笑非笑,神秘说道:“我的孔,在大人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孔。可是要是到了孔门衍圣公那里,谁要是说我不是孔圣人的孔,我登时就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第188章 live and let live 孔有德口中的孔门,和儒家还是有区别的。他口中的孔门,是一个江湖组织,和孔子门下弟子,或者儒门、儒家,是两回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孔门还要叫孔门呢?他们孔门的衍圣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里首先要明白一个概念,什么是衍圣公? 衍圣公,是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这个封号始于宋至和二年,到崇祯元年时,已有将近六百年的历史了。 在宋至和二年之前,孔子的嫡长子孙,从汉高帝刘邦开始,有了不同的头衔。 从汉高帝十二年,到宋至和二年,历朝历代关于孔子的嫡长子孙,封过褒成、褒尊、宗圣、奉圣、崇圣、恭圣、邹国、褒圣、文宣公,共有九个封号。 乱花渐欲迷人眼。 所以,到了宋至和二年,宋仁宗给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全给丫统一了,以后孔子的嫡长子孙,就叫衍圣公! 衍字用得好啊! 它代表了圣裔持续,世代繁衍,永无境,这是封建帝王尊孔崇圣的一种无上境界。 所以,这衍圣公的称号,宋、元、明,一直都在用着。 尽管在历史上,关于衍圣公有宋、金、元在衢州、开封、曲阜各拥衍圣公的情况,也有过南北二宗并立,但有一件事是一直没有改变过的,就是衍圣公,他姓孔。 孔子的嫡长子孙,那都是传承有序,有名有姓入家谱的。比如,如今崇祯元年的衍圣公,叫孔衍植,字懋甲,是在明天启元年承袭的衍圣公,为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嫡长子孙,是孔尚坦之子,孔贞宁之孙。 衍圣公,在宋代相当于八品,元代提升到了三品,明初更是一品的文官,班列文官之首。如果哪天皇上高兴了,还会特许衍圣公在紫禁城骑马,在御道上溜弯儿。 衍圣公居住的衍圣公府,那可是全国仅次于紫禁城的最大府第。曲阜孔氏,受历代帝王追封赐礼,谱系井然。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衍圣公都传承有序,如今崇祯朝的衍圣公叫孔衍植,那么孔有德口中的这个衍圣公是孔衍植吗? 当然不是了,孔有德口中的孔门,如前所述,是一个江湖组织。这个江湖组织的首脑叫衍圣公,跟孔子的嫡长子孙,也就是孔家的衍圣公,没有一文钱关系。 既然没有一文钱关系,那么这个江湖组织为什么要叫孔门,首脑为何自称衍圣公? 因为,孔门的衍圣公,复姓端木,名易。他自称是孔子的弟子,端木赐的后代,故而对外自称,孔门衍圣公。 嗯,那个年代,也没有商标注册使用权一说,所以朝廷有朝廷的衍圣公,江湖有江湖的衍圣公。 端木赐,可能有些人不太熟悉,但是我要说端木赐就是子贡,想必大家就知道了。 端木赐,字子贡,春秋卫国人,尤其擅长经商,被称为儒商鼻祖。子贡善货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的就是这个端木赐。 端木赐,是史学大家司马迁最喜欢的一个孔门弟子。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端木赐也是司马迁着墨最多的人物。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说:“子贡利口巧辩,孔子常黜其辩。” 子贡伶牙俐齿,善于辞令,孔子经常批驳他的言辞。 《论语·公冶长》中,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对子贡道:“你与颜回,谁强?”子贡回答道:“我哪敢比颜回?他听到一件事,便推知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才推知两件事。”孔子道:“是不如他,我与你都不如他。” 看来这个端木赐确实是个经商的材料,他不光口齿伶俐、落落大方,而且还识时务,能够谦虚地看清自己。 人,口齿伶俐容易,但能识时务,看清自己,难! 这么牛的端木赐,那如今的孔门衍圣公端木易,是不是他的嫡传子孙呢?或者这么说,是不是他的子孙呢? 这个事,不好说,也说不清楚,反正端木家的家谱,不像曲阜孔家的家谱那样,谱系清晰。端木易说自己是,那就是吧,反正孔门自成立起,都是由他端木家把持的。 孔门如今的衍圣公,传到端木易这里,正好是第十代。一个江湖组织,传了十代,可见它体系之庞大。 端木易,孔门衍圣公,又被人称为端木公,江湖传闻,他是全国首富,但却无人知晓,他的巨富到底从何而来。 反正,端木易从来就没缺过钱,没缺过钱,那就说明他一定有赚钱的渠道,其中一条渠道,就是和皮岛毛文龙做生意。 毛文龙除了跟朝廷哭穷要钱,代朝廷征收过往商贾的商税,还把从朝鲜弄来的高丽参,辽东收购的貂皮等,都统统转卖,以从中渔利。 用现在的话说,毛文龙就是中间商赚差价,他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实力,垄断了所有辽东和朝鲜的货源。想买辽东和朝鲜的货,那就必须得和我毛文龙做生意。 毛文龙的货,在海上有两条销售渠道,一条是十八芝,另一条就是孔门。 孔门,位于临淄,山东承宣布政使司青州府管辖,属内陆。一个内陆的江湖门派,为何要和毛文龙做生意?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孔有德了。 孔有德,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个好姓,他姓孔。至于他是不是孔圣人的后代?如他所说,当然不是了。人家曲阜孔家,谱系井然,但凡是自己家的子孙,那可都是一笔一划写进了家谱。 孔有德,辽东铁岭矿工出身,长于弓马,又不识字,和曲阜孔家,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架不住人家姓孔,又是官爷,往孔圣人身上靠一靠,也属正常,可以理解。 一个假的孔子后代,和一个自称是端木赐的后代,通过孔圣人,就这样联系了起来。 千里姻缘一线牵,都是为了生活和钱,所以英雄不要问出身,谁也别跟谁认真。就这样,靠着一千多年前的孔圣人,皮岛和孔门就搭上了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孔有德说,到了孔门衍圣公那里,谁要是说我不是孔圣人的孔,我登时就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做人,怎么都行,就是不要断人财路。自己活,也要让人活! live and let live! 第189章 中庸之道 live and let live?yes,live and let live. 袁崇焕带着佘义士一到山海关,就接到了崇祯帝关于宁远兵变的处理意见,就是那十六个字: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安抚为主,严惩为辅。 接到旨意后,袁崇焕不敢耽搁,立刻马不停蹄,带着佘义士直奔宁远。 八月初七日,袁崇焕到了宁远,看了看实际情况后,改变了主意,他并未遵照崇祯帝的旨意,而是和郭广一商量,做了如下处理: 这场兵变的首恶杨正朝、张恩顺给予宽宥,令其充前锋立功自赎,以稳军心。 但是,像这么大的兵变,总得有人要当替罪羊吧?毕竟朝廷看着呢!于是,袁崇焕斩了十五名从犯后,还把预先知道川湖兵要哗变,却没有及时上报的中军吴国琦也给斩了。 除此之外,他还罢免了一批军官,以平群愤。 都司祖大乐所率的一营官兵,经过调查,没有参加哗变,特赐奖励。 袁崇焕的这个处理做得对不对呢?你说他不对,没有处理首恶,可是他稳定了军心,毕竟哗变还是因为朝廷欠饷在前。你说他对,但又有些和稀泥,身为朝廷命官,却没有站在朝廷的角度,处理得不痛不痒。 管他呢?朝廷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况且,只要哗变平息了,袁崇焕怎么处理又能怎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仅如此,袁崇焕还在处理完宁远兵变后,上书朝廷不再设巡抚一职。同时,袁崇焕把宁远、锦州二地合为一镇,由自己人祖大寿驻守锦州,加中军副将何可纲都督佥事,代替了原总兵朱梅驻守宁远,然后还将驻守蓟镇的赵率教移至了关门。 袁崇焕真是雷厉风行,这些事全都是先斩后奏。 人有时候,在上司信任你的时候,最容易飘。你的上司信任你,是因为他等着你出成绩,可是一旦你迟迟出不了成绩,还净捅娄子,那这信任就会慢慢变成质疑和隐恨。 不过,此时的袁崇焕还是风光无两的。 袁崇焕处理完这一系列事后,回到山海关,登上关楼,秋高气爽,和旧将回忆往昔,不禁感慨万分,赋诗一首《关上与诸将话旧》: 隔别又经年,今来再执鞭。相看人未老,忆旧事堪怜。 兵法三申罢,军容万甲前。诸公同努力,指日静烽烟。 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 中秋节,是中国人的传统佳节,又称八月节、团圆节,古老而又沧桑的北京,对这一年一次的中秋佳节,更是非常重视。 一快到中秋,吃过了平谷的大桃后,北京的大街小巷胡同口,就开始有卖怀柔栗子的了。 俗语说,白露核桃,秋分栗子。 栗子树上毛茸茸的栗子开始成熟后,就轮到京城那些蛰伏了一年的糖炒栗子小贩们上阵了。他们先是支上一口大铁锅,把洗干净的栗子,用刀在表面切一个十字花刀,然后入锅翻炒。翻炒一阵后,在大锅里放上糖水,煮一段时间,再拿铲子反复炒,直到栗子和糖完全融合。 这香味一出,糖炒栗子也就成了。 路人每每经过,总会被阵阵炒栗子的甜香味所吸引,买上一些。 除了卖糖炒栗子的,那些自家扎纸风筝的,也都出来了。在胡同口,他们摆上摊位,专门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们。 中秋当天,北京人家家户户也会准备一个兔儿爷,在当晚吃团圆饭前,烧上一柱长香,供上一块超大的月饼。 待供奉了兔儿爷之后,家中的长辈,就会拿刀,根据家里的人口数,把这块超大的月饼,分成跟人口数一样的份数,分给每位家庭成员,以示团圆。如果恰好中秋那天,有人不在,那他那份月饼也会一直留着,直到他回家。 兔儿爷,可能除了北京人,对它了解的人并不多。 兔儿爷明末就已有之,用来祭月。明人纪坤的《花王阁剩稿》写道:“京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而拜之。” 明《北京岁华》也记载:“市中以黄土博成,曰兔儿爷,着花袍,高有二三尺者。” 为什么北京人要在中秋当天祭祀兔儿爷?兔儿爷是谁?兔儿爷就是那个广寒宫捣药的玉兔。 相传,北京城里以前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家家户户染病,无药可医,郎中束手。一时京城死者无数,白骨横陈。 嫦娥在月宫看到后,心里十分难过,就派月宫中捣药的玉兔下界,为百姓们去病。 得了嫦娥的指令,玉兔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衣郎中,怀抱着玉杵和药臼便来到了民间。 开始,老百姓不知道玉兔来历,都忌玉兔一身白衣,不愿开门,于是玉兔就来到了庙里,借了一身盔甲衣穿上,这样老百姓才纷纷打开家门,迎接玉兔。 老北京的这场瘟疫,就此消除。 京城的百姓们为了感激玉兔,就请能工巧匠用泥塑彩绘做成玉兔的模样,供奉在堂,尊其为,兔儿爷。 北京,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正在自己的寓所书房中,挥毫泼墨。 “老爷,您这字现在写得是越来越好了。”旁边伺候的管家一边研墨,一边说道:“真是通惠之际,人书俱老啊!” 写字的钱谦益听到了管家的奉承,高兴地谦虚道:“哪里哪里,我这字跟颜柳欧赵比起来,可差得远呢!” “老爷这是哪里话?他们这些古人怎么能跟您比?自从皇上钦点您为这次十月春闱的主考官后,您这字可是更有神韵了。” “皇上,那可是圣明得很!”钱谦益写完字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冲着紫禁城的方向一拱手,然后说道:“今上看来是想在本朝取几个有用的人才了。” “那老爷您的意思是?”管家试探地问道。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当然是和皇上的意思一样了。”钱谦益大义凛然地说道,“为人臣子,怎么能不替皇上分忧?不过,这春闱的规矩可不能破。” “老爷说得是,您这是又谨慎又变通,实乃中庸之道。”说完,管家又说道:“老爷,咱苏州老家来人了,您见不见?这不眼看就要到中秋了嘛,老家人也想看看您。” “看我?马上就要十月春闱了,岂不是让旁人说三道四?”钱谦益眉头一锁,说道:“不见!” “老爷,人都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您不妨就见一面,也不打紧。”管家顿了一顿:“况且我还看他拿了许多咱家乡那边的阳澄湖大闸蟹。” “嗯,那就带他进来吧。”钱谦益嘱咐道:“让他从后门进来。” “明白。” 第190章 mы 3haem, чto ohn лгyt 钱谦益在后院的一个偏房内,接见了管家口中,他的这个苏州老乡。 一进偏房,此人立刻就跪倒在了钱谦益面前,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敢说话:“祖爷爷,您可好?可还硬朗着?重孙钱千秋来看您来了!” 重孙?钱谦益一愣,自己何时多了一个重孙?连忙狐疑地看向管家。 管家连忙答道:“老爷,此人说得没错,他也是咱们苏州钱家的人,按家谱上来算,可不得管您叫祖爷爷嘛!” “管家爷说得正是!”钱千秋跪在地上,接着管家的话,说道:“这不是马上要到中秋了嘛,重孙我又听说,您被皇上钦点为今年十月春闱的主考官,故特来贺喜!” 说完,钱千秋从他那如油篓一般的青布衣服中,掏出了一个礼单,双手举过了头顶。 管家连忙把礼单接在手里,递到了钱谦益的面前。 钱谦益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地打开礼单,只见上面写着,阳澄湖大闸蟹二十斤,碧螺春十斤。 看罢礼单,钱谦益说道:“管家,看座,上茶。” 钱千秋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下首,却只敢搭半个屁股。 “钱千秋,你既然管我叫祖爷爷,可有我们钱家的家谱为证?”钱谦益喝了口茶,问道。 苏州钱氏,乃是五代十国吴越王钱镠的后裔。到了南宋淳熙年间,钱镠的第九世孙钱三耆隐居不仕,由浙江湖州毘山迁至了苏州吴县新丰,至此钱氏在苏州才定了居。 钱氏到了苏州后,可能是得了湖山之灵气,人丁繁衍得十分兴旺,逐渐就成为了苏州本地的一个大族,而且还颇有些声望。 苏州钱氏家族,一向注重读书,走科举之路,到了明代,钱镠的第十九世孙钱昂,授登仕郎,喜交游,善诗赋,各名臣俱以诗文赠答,并赢得了当时着名文学家、宰相徐有贞的赏识。 还有一个钱镠的第十九世孙钱大有,吴县庠生,博通五经,虽然四次参加科举,均没考中,但其言不妄发,行不乱步,屹然如山。 这钱大有,在明万历九年曾续修过钱氏家谱,其长子曾达,善诗赋,能文章,优游林下,作《百花品题集》行世;三子曾远,赋性灵颖,遇事有机有识,尤喜低昂人物。 而这钱千秋正是钱大有三子曾远之后,钱谦益则是钱镠的第十九世孙钱昂之后。虽然钱千秋从家谱上看,与钱谦益相距甚远,但毕竟都是钱镠的后代,钱谦益辈分又高,所以叫一声祖爷爷也不为过。 听完钱千秋叙谱,钱谦益心中有了分较,和颜说道:“既然都是族人,那就不必拘谨,都是一家人,此次前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祖爷爷面前,重孙不敢隐瞒,这不是马上十月春闱了嘛,还请祖爷爷指点一二。”这钱千秋看到钱谦益态度还好,于是大胆地把心中想法说了出来。 钱谦益明白,这钱千秋是想让他在这春闱中照顾一下。不过,虽然这钱千秋上了礼单,可是万一以次充好,拿来蒙事,岂不自己亏大了?于是,钱谦益说道: “既然是本家重孙,我本应该照顾一下,但是奈何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虽说举贤不避亲,但还是得要有真才实学。既然你拿了咱家乡的阳澄湖大闸蟹,那我不妨就来考考你,这螃蟹的时令。何为七尖八团?” 这钱谦益,既然要考钱千秋的真才实学,那不该出个题目,让他作一篇八股文章吗?至少也应该考考他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才是,结果却问起了吃螃蟹的时令。 世上就是这样,好多阴暗之思,必要裹挟上正经的外衣,才敢暴露在阳光之下。人间有很多看上去可笑的大义凛然,其实是早有预谋。 “祖爷爷,您真是吃蟹的行家,所谓七尖八团,意思是,七月里适合吃尖脐雄蟹,八月里适合吃团脐雌蟹。”钱千秋小心地答道,“如今这八月里,即将中秋,正是吃团蟹的好时候。” mы 3haem, чto ohn лгyt, n ohn 3haюt, чto лгyt, n ohn 3haюt, чto mы 3haem, чto ohn лгyt, n mы 3haem, чto ohn 3haюt, чto mы 3haem, чto ohn лгyt, ho ohn вce eщe лгyt. 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说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仍然在说谎。 用几百年后,前苏联着名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的一句话,正好可以诠释,钱谦益和钱千秋此刻的问答。 “哦?既然这样,我可要考考你这个重孙了,看你到底是那纸上谈兵的赵括,还是那讲求实用的墨翟。”说完,钱谦益冲着管家叫道:“把钱千秋带来的阳澄湖大闸蟹拿上来!” 不一会儿工夫,整整一网兜二十斤阳澄湖大闸蟹,就被管家拎了进来。 这一网兜阳澄湖大闸蟹,个个体大膘肥,青壳白肚。是不是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从四点上就可分辨。 首先是青背,蟹壳青灰,平滑有光;其次是白肚,贴泥脐腹,晶莹洁白;第三是黄毛,脚毛长黄挺拔;最后是金爪,蟹爪金黄,坚挺有力。 钱谦益本就是苏州人,岂能不识?这一打眼,就看出了钱千秋所拿的,确是阳澄湖大闸蟹无疑。 钱谦益满眼全是满意,哪还会去计较螃蟹的雌雄?他的心,早就飞出九霄云外了。 有时候送礼,不在乎这礼物有多贵重,而是看送礼之人是否因时因令,会投收礼之人所好。 “我这重孙果然在这杂学上,懂得不少。”钱谦益喜形于色,“管家,一会儿中午留饭,我这重孙来趟京城不易,我这做长辈的,也该好好招待他一番才是。哦,对了,中午别忘把这阳澄湖大闸蟹煮一些出来。” 说完,钱谦益定了定心神,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后院偏房。 “管家爷,我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看钱谦益的背影远去后,钱千秋问道。 “我说你,真是个棒槌!”管家骂道,“我家老爷都留你吃午饭了,你说这事成了还是没成?” 一经管家提点,钱千秋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兴高采烈地,从身上摸出了五十两一锭的银子,塞到了管家手中,说道:“管家爷,费心了!” 一见银子,管家立刻眉开眼笑,边收银子,边客气说道:“刚才不是给过了?有些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了!” 钱千秋弯着腰,拱手抬脸,谄媚地陪着笑:“管家爷,哪里话?咱可都是自己人!” 第191章 一朝平步上青云 钱千秋听了管家的提点,知道钱谦益留他吃饭,是想在饭桌上指点一二,心中甚是欢喜。 午饭时间一到,钱谦益首先入了饭厅,直接就坐在了上首位,不多时,桌上就摆满了鸡鸭鱼肉等物,而这主菜,正是钱千秋送来的阳澄湖大闸蟹。 钱千秋在管家的指引下,谨小慎微地落了座,而管家则是在一旁侍立,拿出了半坛长寿白,打开封口,先后给钱谦益和钱千秋各满了一杯。 钱谦益举起酒杯,首先冲着钱千秋开口说道:“重孙此次前来,我心中甚是喜悦,这酒乃是皇上亲赐的御酒,虽是白酒,但跟那下里巴人喝的臭酒,可是味道截然不同,如今只剩下了半坛,你也来尝尝。” 钱千秋陪着钱谦益,用嘴抿了一口,果然味道纯正绵厚,不似乡下人喝的白酒那般,又辣又烧。 “如今皇上也喝起了白酒?”钱千秋问道。 “皇上这也是为了体察民情,故偶尔也喝一些白酒。”钱谦益其实也不知原因,在那胡说八道,反正钱千秋也不懂。 “当今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啊!” “也别光喝酒,来,吃菜,今天算是家宴,不必拘礼。”说着,钱谦益用筷子一指桌上的菜,说道:“随意便可。” 待钱谦益动了筷子后,这钱千秋才敢拿起箸,夹起身前的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钱千秋看着眼前的大闸蟹,虽然心中早就流口水了,但是却不敢吃,只得主动试探:“祖爷爷,这阳澄湖大闸蟹到了您的手里,看上去很是奇怪,似乎与平常人家的做法甚是不同。” “这蟹被做成蜜蟹了。”钱谦益得意地说道,“盐水略煮,色变便捞起、然后劈开,留全壳。螯角出肉,股剁小块,先将上件排在壳内,以蜜少许,入鸡蛋内搅匀、浇遍。次以膏腴铺鸡蛋上蒸之,鸡蛋干凝即可食。切记,不可蒸过,要以橙醋汁供之。” “祖爷爷真是高明!”钱千秋竖起大拇指,“连吃螃蟹都如此讲究!” “吃菜,吃菜!”钱谦益得意洋洋,指着四周的菜对钱千秋说道。 钱千秋看钱谦益并没有让自己吃这蜜蟹的意思,只得又夹了面前的几口菜,笑着作陪。 管家见钱谦益谈到了蜜蟹,知道他有意吃螃蟹了,于是立刻拿出了蟹八件,摆在了钱谦益面前。 这所谓的蟹八件,乃是明朝文人发明的一种特制的吃蟹工具,由于螃蟹壳硬螯尖,吃起来极为不便,直接上手又不雅观,故用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工具辅之,这样吃起螃蟹来,又文雅又快,还不失风度。 这边钱谦益吃着螃蟹,喝着酒,大快朵颐,那边钱千秋就只有看着的份了,为了不至于冷场,管家给钱千秋使了一个眼色。 钱千秋见钱谦益吃得正欢,说道:“重孙我没有什么技艺,又不懂得吹拉弹唱,不如给祖爷爷讲个笑话,用以酌酒,可好?” 钱谦益一听钱千秋会讲笑话,来了兴致,说道:“好重孙,你还有这等本事?” “要说笑话,祖爷爷,我可是张口就来,只不过您不要笑话我讲得俗不可耐就好。” “哪里,哪里。”钱谦益说道,“快说来听听!” 钱千秋放下筷子,娓娓说道:“从前有一官升职,谓其妻曰:‘我的官职比以前更大了。’妻曰:‘官大了,不知此物亦大不?’官曰:‘那是自然。’及行事,妻怪其藐小如故,官曰:‘大了许多,汝自不觉着。’妻曰:‘如何不觉?’官曰:‘难道老爷升了官职,奶奶还照旧不成?少不得我的大,你的也大了。’” 这钱千秋说完后,钱谦益和管家互看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管家道:“老爷,没想到这钱千秋说笑话,倒是有几分趣味。” “嗯,不错。”钱谦益点头道,“文人笑话,含蓄而不露骨,又能让人心领神会,看来他果然是个人才。我看,这今年的十月春闱,想必非得高中不可!” 一听谈到了春闱之事,钱千秋心想,可算聊到正题了,绝不能让这话题溜走,于是说道: “多谢祖爷爷夸奖,重孙这些不过是小道而已。要说八股文想作得好,还得知道如何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那才能作出经世致用之文章。”钱千秋说道,“重孙在这八股文上,还需要祖爷爷提携才是。” “嗯,不错。”钱谦益点了点头,“这八股文作好了,随你再作什么诗词歌赋,那都是不在话下。若是八股文作不好,任你再弄什么,也都是邪魔外道。” “祖爷爷说得没错,这吟诗作赋、下棋唱曲、笑话杂谈,都得有八股文的基础,才能锦上添花。”钱千秋顺势说道,“只是这春闱,举子众多,如何脱颖而出,还望祖爷爷不吝赐教!” 管家因为收了钱千秋的银子,此刻也适时地说道:“老爷,您看这钱千秋确实也是诚恳,不如您就指点他一二,也算是提携一下钱家的后辈晚生。” 看着满眼的杯盘狼藉,钱谦益摇摇晃晃起身,用他那油渍麻花地手一拽钱千秋,说道:“跟我来!” 在钱千秋和管家的左右搀扶下,钱谦益到了书房,高声叫道:“研墨!” 钱千秋连忙上前,开始研墨,待墨研好后,管家伺候着把宣纸铺陈开来,只见钱谦益毛笔一挥,写下了七个大字:一朝平步上青云。 写完之后,钱谦益笑着对钱千秋说道:“这七个字送给你,一是用来提前庆贺你高中,二来也是要告诉你,考试文章要有重点,知道什么是关节字眼。” 说完,钱谦益又补充道:“有了这七个字,等你做上了官,想必那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怕是不绝于耳啦!” 说到这里,如果这钱千秋还不明白,岂不就是个傻子了?他连忙跪下磕头道谢:“祖爷爷的提拔,重孙没齿难忘!” “起来吧!”钱谦益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说道,“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钱字,咱们苏州阳澄湖的大闸蟹,真是味美得很呢!” 说完,钱谦益拍了拍钱千秋的肩膀,便去卧房休息去了。 一旁的管家替钱谦益,冲着门外高声叫道:“老爷送客!” 第192章 清光不令青山失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时光如白驹过隙,王体乾和宋应星约定的日子,八月十五,到了。 北京城,看尽了王朝兴衰,阅尽了人间繁华,此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中秋的圆月,真圆,似白玉盘,它的光芒,如水银一般,倾泻人间,铺呈大地。 在古代历法中,一个季节分为三个月,孟月、仲月、季月。八月,是秋季的仲月,八月十五又是仲月的正中,所以,这天被人称之为中秋。 历史的真实,往往乏善可陈,相比于中秋的真实来历,民间更愿意相信,活灵活现的神话传说。 后羿在射掉了九个太阳之后,昆仑山的西王母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赏给了他一包长生不老的仙药。可是,后羿却难舍和嫦娥的人间之情,不忍吃掉这包仙药,便把它托付在嫦娥那里保管。 八月十五这天,后羿的徒弟逢蒙趁着后羿外出之机,威逼师娘嫦娥交出仙药。嫦娥不愿仙药落入逢蒙之手,于是情急之下,就把仙药给吃了。吃过仙药后的嫦娥,身子飘然而起,飞向天空。 因为嫦娥不舍后羿,便落在了离地球最近的月亮上,从此长居广寒宫。 此版本,源自西汉淮南王刘安主持撰写的《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姮娥。逢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 可是,后来人更愿意相信,嫦娥是偷吃了仙药,想自己成仙。 东汉着名天文学家张衡,在其所着的《灵宪》中写道:“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嫦娥奔月的版本,历朝历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不论怎样,都是人间的一个美好寄托而已。 如果拿高倍望远镜观察月亮,其实就是一块板砖,坑坑洼洼,死气沉沉。 太液池边灏气澄,今宵月色最分明。清虚台殿登琼岛,彷佛笙歌在玉京。 中秋这天,崇祯帝正在和皇后周氏,以及田氏、袁氏,泛舟夜游于北海太液池上。游船之上莺歌燕舞,在泛有阵阵水汽的池中缓缓前行。 池中的琼岛,也被宫人装扮成想象的月宫模样,有如仙境梦幻。在此胜景之下,什么辽东,什么流寇,此刻都不如这美妙的月色。 今宵月,直把天涯都照彻,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却向青滩泄,鸡声歇,马嘶人语长亭白。 今日不宵禁,同一片月下,王体乾在漫天的烟花中,来到了琉璃厂。 这魏忠贤是靠不住了,此刻他正在崇福寺,一边吃着月饼喝着黄酒,一边赏着圆月,双眼迷离般昏昏欲睡。 王体乾在去家木斋之前,先是去了上次离开家木斋后,琉璃厂的其他几个店,发现那几家店虽然当时都说得好好的,但都没能做出来他想要的假《连山》,心中不免大失所望。 虽然王体乾大失所望,但也为这些店家的无能,在心中暗自替他们感到庆幸。 人有时候没本事,往往也是好事。 看来,希望只能寄托在家木斋了。 家木斋门口,王体乾推门而入,店内冷气森森,借着远处的火光,王体乾摸索地来到了第一次和宋应星相见的小隔间内。 在摇曳的火光中,宋应星正襟危坐。 “长庚兄,事可成了?”王体乾把在来的路上买的月饼,放在了桌上,说道。 “成了。”宋应星没有理会王体乾拿的月饼,而是直接说道:“你看看。” 借着火光,王体乾这才看清,桌上有两本书,于是他用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帛书,金文,写一页留一页,书皮之上没有书名和作者署名,只有连绵的山脉。最重要的一点是,整个书籍做旧非常了得,即使是行家里手,也得打眼。 王体乾捧着这本假《连山》,心情激荡,仿佛这不是一本伪书,而是一本真实能改变历史的《连山》。 王体乾压抑着自己激荡的心情,向宋应星问道:“长庚兄,我嘱咐的,用小楷翻译的金文,可曾也写好了?” “写好了。”宋应星说道,“在桌上。” 王体乾于是又把桌上的另一本书拾起,翻了起来。 “玄武门之变、武则天登基、安史之乱、陈桥驿皇袍加身……”王体乾借着火光,一页一页地翻着,“不错不错,没想到连斧声烛影和水泊梁山都写了进去,还有靖康之耻。靖康之耻居然写这么详细,连哪个妃子和公主被糟蹋了都写到了,长庚兄真是博学多才!” 宋应星轻一拱手,以示还礼。 “既然长庚兄已经把这书做好了,那小弟也要言而有信,决不能亏了老兄的银子。”说着王体乾先是把假《连山》和用小楷翻译的金文本子收好,然后,弯腰向靴子内摸去。 突然,寒光一闪,宋应星的脖颈处,鲜血喷涌,他登时就栽倒在了地上。 王体乾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和正在流淌的汩汩鲜血,冷笑了几声,沉稳地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手中的匕首。 干净的匕首,又插回到了靴中。 王体乾脱掉外衣,用那微弱的火光把它点燃,随手丢在了博古架上。 他拿起桌上的月饼,哼着小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木斋。 大火之上,圆月正浓。 正浓的圆月之下,晋西北的山路上,一老一少,正驾着马车,向北京方向驰来。 准确地说,是一老驾车,一少坐车。 张老樵一手驾车,一手拿着酒坛,喝着丹丘生。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张老樵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此时此刻,要不是着急赶路,找一地方,喝酒吃蟹,赏着明月,该是多么惬意啊!” “哼,净想美事!”宛儿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这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要是离近了瞧,就是板砖一块!樵老,再快一点!” “知道啦!你这丫头成天就知道催我这老头子!”张老樵紧了紧缰绳,喊道:驾——” 第193章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浙江温州,最大的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王八蛋黄鹤老板,吃喝嫖赌,欠下了三点五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路了。 北京琉璃厂,家木斋,也倒闭了。 只不过它倒闭的原因,不是因为宋应星不洁身自好,吃喝嫖赌,而是因为,一把无情的大火,烧毁了他在北京的家园,家木斋。 八月十五中秋夜,家木斋火光冲天,当救火兵丁赶到时,已经烧得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头了。 好在间壁的店里有人,他们在救火兵丁赶来之前,灭了火,否则,这一场大火还真不知道要烧到何时。 明时期的北京城,共设有三十六个坊。 所谓坊,就是古代城市中,互相分割而成的一个个居民区,它们形状规则,出入有坊门,坊内更是派有专人巡更,以确保安全。 崇祯时期的北京城,虽然这三十六坊还在,但是坊门和坊墙却都已经被拆除了,只立木为表,加衡木其上,书厥名,示地界限。 坊,也叫里,所以,坊又被称为里坊。 我们现在常说的街坊四邻、坊间传闻,这里的坊,就是古时候居民区的意思。 说通俗点,古时候的坊,就跟我们原来的居委会,现在的街道,概念差不多。 《唐六典》曰:“两京及州县之郭内分为坊,郊外为村。”《旧唐书·食货志》曰:“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 明时期北京的三十六坊,分布于北京五城之中。五城,即中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因为琉璃厂位于北京宣武门外,故属于南城正西坊的管辖范围。 北京南城,正西坊琉璃厂,家木斋失火,首先被问责的人,就是带领救火兵丁灭火的总甲。 这总甲,是专门负责里坊治安和防火的负责人。如今在这八月十五中秋夜,发生了这么一场大火,纵火原因不明,人员伤亡未知,他怎能不承担责任? 不过,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既然找不到纵火的原因,不知人员伤亡情况,那么不如想一个办法,逃避责任。 什么办法? 很简单,就是让这琉璃厂,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家叫家木斋的店铺。 这太好办了,而且说干就能干。想成立一家店铺不容易,想让一家着过火的店铺凭空消失,那还不简单吗? 总甲带着这群救火兵丁,连夜把家木斋烧剩的木头和灰烬,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理过后,他又带人,把家木斋的地基,用水反复冲洗了多遍。天亮后,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家叫家木斋的店,存在过。 这琉璃厂的街坊四邻,谁敢言语?只要敢走漏一点风声,那以后就别想再在这个街面上混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西坊消防队,救火不积极,毁尸灭迹数第一。 人,只要凡事一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上钩,那准能发挥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潜能。 狗急还能跳墙呢! 齐活儿!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 当王体乾拿着假《连山》,连夜回到崇福寺后,兴奋得他一宿没睡。 有了这半部假《连山》,何愁不能完成酆都白无常交代的任务?这六扇门座首,只要把精力放在了看这假《连山》上,那刺杀他的胜算可就大多了。 八月十六日,清晨。 “体乾,你回来了?”魏忠贤满眼血丝,看着王体乾,问道。 看魏忠贤的样子,想必昨夜中秋是没少喝酒。 “回九千岁,事办成了。”王体乾一见魏忠贤,连忙起身施礼。 “嗯,辛苦你了。”魏忠贤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一摆手,说道:“你也坐吧。” “是。” “嗯,把东西拿出来,给咱家看看吧。也让咱家见识见识,这半部假《连山》,到底有多能个儿。” 魏忠贤从王体乾手中接过了那半部假《连山》。虽然他斗大字不识一个,但还是仔仔细细地翻阅了半天。 “九千岁,这书可有问题?”王体乾见魏忠贤翻了半天,不安地问道。 “你确定这是一本伪书?”魏忠贤把书缓缓合上,盯着王体乾。 “这还有假?这可是我亲自按照您的意思办的,分毫不差。”王体乾答道,“这书是在琉璃厂家木斋做的,做书的人,名叫宋应星。” “咱家也是当年随先帝爷见过世面的人。”魏忠贤说道,“所以,过咱家眼的古董书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虽然咱家不识字,可是在这古董书画的真伪鉴别上,从来没失过手。你给咱家的这半部假《连山》,咱家可看不出来半点制伪的痕迹。” 说完,魏忠贤示意王体乾靠近些,用手一指这假《连山》的帛页,说道:“你看这帛的经纬,完全不是我朝的手法,更不像那汉唐手段,制伪能制到这种程度,可不简单!” 王体乾听魏忠贤说完后,连忙低头看向这假《连山》。他学识渊博,在这古董书画鉴别上,也不是个外行,经魏忠贤这么一提点,果然也看出了个子丑寅卯。 魏忠贤继续说道:“你再摸摸这帛,再看看这帛的颜色,谁敢说它不是上三代之物?” “九千岁,经您这么一指点,看来这宋应星不简单啊!” 魏忠贤叹道:“此人岂止是不简单?简直就是个神人!他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过可惜喽!”王体乾假意地哀叹了一声。 魏忠贤一怔:“体乾,何出此言?” “因为此人已死,谁再有事找他,恐怕只能烧纸了。” 第194章 我就是个婊子 “死了?”魏忠贤一听此话,问道:“他怎么死的?” 王体乾把昨夜杀人放火一事,原原本本和魏忠贤讲了一遍。 “体乾,你不该杀人灭口。”魏忠贤叹了口气,“如此能人,不能为你我所用,死了甚是可惜。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就这样吧。” “不就是一个人么?”王体乾不以为然,“九千岁,既然这半部假《连山》已经到手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见那六扇门的座首?” “你把浴光老和尚给咱家找来。”魏忠贤并未急于回复王体乾,“在咱们见六扇门座首之前,先让这老和尚给咱们卜上一卦。” 北京八大胡同,苏家大院莳花馆。 “讨厌,你早上就把人家弄得死去活来的,这要是让姐妹们听到了,我以后可不好跟她们见面了。”苏小红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笑着看向温侨,“你那话儿也当真了得,完事了也不趴下休息休息。” 温侨赤条精光地躺在床上,色眯眯地看着苏小红,说道:“你的这些姐妹,跟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你们之间,谁不知道谁?有什么可害羞的?” “害羞?我是因为害羞吗?”苏小红拾起地上温侨激情过后的衣物,往床上一撇,说道:“我是怕她们知道你藏在了我这里。如果她们有一个人,把你藏在我这里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你就别想活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跟你缠绵了这么久,死也无憾。”温侨说着,也穿上了衣服,“再说,那老东西,他知道了又如何?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还霸占着这么多姑娘,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人家虽老,却不用这些破烂玩意!”苏小红说完,走到床边,把散落在床上的银托子、勉铃等一应之物,一气都丢在了温侨身上,“快收起来吧,丢了的话,下回可就要靠你自己了!” 温侨也不生气,收好了这杂七杂八的物件后,说道:“看来昨夜在老东西那里,你是没少快活。” “中秋之夜,我岂能不带着我的姐妹们露面?我一个风尘女子,也是身不由己。”苏小红轻叹了一声,然后说道:“不过,你的苦日子快熬出头了。” “此话怎讲?” “想要刺杀那老东西的人确定了。”苏小红倒了一杯茶,递到了温侨面前,“听说是原来的九千岁魏忠贤,和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魏忠贤和王体乾?”温侨一愣,“你是说原来权倾朝野的魏忠贤,还有他亲手提拔的王体乾?” “正是。” “他们两个人不是已经都死了吗?”温侨大吃一惊,茶也不喝了,撮着手踱步道:“你可确定得到的消息是真的?” “真的。”苏小红答道。 “太好了!”温侨难掩兴奋之情,“九千岁出手,想必座首必死无疑了!到了那个时候,六扇门群龙无首,我再趁机进宫面见皇上,哦不,是宗主。这六扇门座首的位置,我不坐得,又有谁人能坐得?” 说完,温侨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先别高兴得那么早,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吗?”苏小红似笑非笑地看着温侨。 “消息从哪里得来的,这事重要吗?反正你有这个本事就是了。”温侨用手轻捏了一下苏小红的脸蛋,“上次你跟我说,让我别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从那之后,我也想通了,凡事干嘛非要刨根问底?你苏小红有你苏小红的手段。我啊,只要知道你床上的手段就行了。” 说完,温侨又大声地淫笑了起来。 “你这贼囚根子,三句话不离下三路。”苏小红把刚才倒的茶捧在了身前,说道:“快喝口茶吧,这里边可放了大枣,是专门给你预备的,早上喝一杯,养精蓄锐。” “哦?”温侨往茶杯里望去,果然有一个鲜红的大枣漂在上面,“此物真能养精?” 苏小红满眼温情地看着温侨,突然问道:“你觉得我能不能做你的良人?你可怜惜我?” “怜惜?我岂不是日日夜夜都跟你翻云覆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温侨一脸坏笑,“今日是怎么了?突然一反常态。” “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娶我。”苏小红眸中现出了一抹难得一见的真挚,“我想一辈子都服侍你。” “这个……” 温侨可从来没想过这事,苏小红虽然漂亮,高瘦白秀幼,但在温侨眼中,可一直是把她当作玩物。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跟苏小红在一起,是既妓又偷,简直是神仙之乐,妙不可言。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苏小红眸中颜色黯然,她懂了,温侨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是她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了。 女人,要么不爱一个男人,那么就会不顾一切爱一个男人。在大多数女人眼里,成功的标准,可能不是金戈铁马,不是富有四海,而是有一个完美的爱情,你侬我侬般温馨的家。 “快把茶喝了吧,我还等着看你雄起呢!”苏小红又恢复了常态,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 “好说,好说,到时候定让你欲罢不能!”温侨一饮而尽。 苏小红长吁了一口气,满眼杀机地说道:“温侨,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了。不过为了让你死得明白,我要告诉你一个真相,我既是苏小红,也是酆都的孟婆。喝了我这孟婆汤的人,一盏茶的工夫,必死无疑!” “小红,你开什么玩笑?”温侨并不相信苏小红说的话,“你舍得我这贼囚根子吗?” 苏小红冷眼看了看温侨,一丝悲情闪过,继续说道:“如果我不是孟婆,又怎会知道有人要刺杀六扇门座首?单凭这八大胡同的姐妹们,你以为就能撒下这么大一个消息网吗?我提醒过你,今天也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潜伏的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盼着有人能杀掉六扇门座首。可惜,我选择了你,但是你没有选择我。” 温侨此刻感受到了,胃中翻江倒海般疼痛,他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虚弱地盯着苏小红,眼神复杂,有求饶,亦痛苦。 “不过在你死之前,我不会让你寂寞的。”苏小红一件一件褪去了自己的外衣,然后走到温侨面前,极尽风流,“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就是个婊子。” 第195章 人生几度秋凉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苏小红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把温侨的逢场作戏,当作了真情实感。 苏小红如果不爱温侨,那怎么会在温侨走投无路之时,把他收留在了苏家大院莳花馆?苏小红如果不爱温侨,又怎么会在八大胡同的姑娘们陪完温侨后,又把她们杀掉? 那可都是她的姐妹啊! 苏小红如果不爱温侨,早就把他杀了。对女人来讲,她们的最大软肋,就是爱情。 为了纵容温侨,她让姑娘们陪他,为了防止温侨回京后的消息泄露,她又把陪过温侨的姑娘们,杀了个净光。 她以为,她满足了温侨的欲望,就会得到温侨的怜惜,太天真了。 男女之间,感情的投入,如果有一方超过了另一方,那注定不会平等。 何况,用苏小红自己的话说,她就是个婊子。 这句话里,有自嘲,也有自我解脱,更有为自己杀人找的借口。婊子嘛,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然而,往往风尘女子却最重情义。 苏小红最近在读一个叫冯梦龙的人写的一本书,《喻世明言》,这本书里有一篇文章,《从名妓春风吊柳七》。 宋神宗年间,建宁府崇安县有个着名的词人柳永,他因在家排行第七,所以又被人称为柳七。 柳永二十多岁时,跟着父亲去了京城,那时节,古代青楼女子唱小曲都要请名士填词,柳永的词最受欢迎。 当时流传一首歌: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永仕途失意,一生蹉跎困顿,自称白衣卿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根据《方舆胜览》中记载:“柳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南门外。每春日上冢,谓之吊柳七,也叫上风流冢。” 苏小红想到了柳永的风流冢,又想到了自己对温侨的感情,不免心伤。 可是,江湖儿女,岂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苏小红从床下拔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对准了温侨的头颅,就是一刀。 沾着温侨头颅内尚温的血,苏小红用自己的食指,在纸上写下了那首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正是,相忘江湖已随风,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引刀成一快,死生从此各西东。 三日后,六扇门座首收到了一颗人头,温侨的。 准确来说,这颗人头不是收到的,而是当六扇门座首早上醒来后,看到的。 一颗有些发臭的人头,摆在了他的桌上,即使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但是借着阳光,还是能很清晰地辨认出,这是他三弟子温侨的人头。 此事一出,整个六扇门都沸腾了,关于温侨的死因,底下人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管怎样,还是要把丧事先给办了。 六扇门的大门上挂上了白布,各处今年新贴的厅联,也都用白纸给糊上了。温侨的灵堂之上,六扇门座首亲笔给他写了一首挽联: 空嗟前事,功名富贵,坎止流行随所寓。 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青楼处。 从发现温侨的人头那天算起,到第七天,便算是温侨的头七了。这一天,六扇门请来了崇福寺的浴光老和尚,带领着寺内众僧人,来到了温侨的灵堂之上,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以追荐温侨升天。 头七一过,由于白天还有些温度,这温侨的人头就不能再摆在灵堂之上了。于是,六扇门座首,又命人把七天前大门上挂的白布扯了去,糊在厅联上的白纸撕了,灵堂也给撤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这温侨的头颅,也在撤去灵堂的那一刻,被人拿白布给包了去,喂了野狗。 六扇门,从发现温侨的人头到给他祭奠,用了七天,可是让温侨这个人从没来过,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人生几度秋凉。 “座首,在温侨的葬礼之上并未发现有何异常。”谢魁对正靠在酒池边榻上的座首说道,“也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此刻座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酒池内的姑娘们沐浴嬉戏。他一边侧卧,一边吃着葡萄。 “座首!”谢魁在一旁提醒道。 “谢魁,你说这天是不是凉了?”座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再过半个月,再想看姑娘们嬉戏,恐怕就得在屋内了。” “没错,您说的是。”谢魁伸出了手掌,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座首,下雨了。” “下雨了好啊,一场秋雨一场寒。我说谢魁,你说这个时候,如果让姑娘们给我从酒池中出来,跳一支舞,该当如何啊?” “这,这全凭您一句话。”谢魁偷眼看了看酒池内的姑娘们,尴尬地答道。 “来,谢魁,给我撑伞。” 谢魁赶忙跑向旁边,找到了一把超大的油纸伞,撑了起来,站到了座首的榻旁。这油纸伞,正好把整个卧榻,全都覆盖在了它的伞盖之下。 秋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有节奏地跳动着旋律。 满脸横肉的谢魁撑着伞,立在一旁,有如天神下凡。伞下,座首慵懒地吃着葡萄,看姑娘们在酒池内沐浴嬉戏。 画面感跃然纸上。 “姑娘们,停一停!停一停!”座首拍了拍手,对酒池中的姑娘们喊道,“都停下来,全部出来,起身跳舞!” 第196章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听了座首的话,酒池中的姑娘们,一个个都乖乖地走了出来,秋雨之中,如出水芙蓉。 姑娘们穿上了薄如蝉翼的纱衣,她们朦胧的胴体,真像是丹青之下的水墨山水。姑娘们面带笑容,曼妙的身姿,在秋雨中不停摇曳。 雨水打湿了姑娘们的纱衣,使其更加透明,若隐若现地展露出了动人的曲线。她们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轻盈、优雅,仿佛在跳动的音符间翩翩起舞。 座首吹起了手边的箫,箫声苍凉悠远,令人如痴如醉。 水袖生香香不已,红妆袅袅秋烟里。清风徐来又生色,轻轻颦笑惹人惜。 苏小红宽广的水袖,在雨中凌乱飞舞。她的脸上冷艳如秋,银色的眼眸、深邃的目光,眉宇间高贵地透出肃杀之气。 苏小红,酆都的孟婆,整整在六扇门潜伏了三年。 三年前,在酆都鬼城,十四岁的苏小红在上一任孟婆老死之后,继承了孟婆的称号。她是一个孤儿,蒙酆都崔判官收留,才得以在酆都鬼城生活。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崔判官收养为义女。在她的记忆中,没有过去,只有酆都。 苏小红十二岁之前,崔判官对她很好,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让她吃最美味的佳肴,教她琴棋书画舞,而且,还不许她步入泥犁地狱一步。那时候,酆都就是苏小红的天堂。 除了这些,崔判官还亲自教她武功,教她识字念书,给了她所有孩子都该拥有的父爱。 然而,好景不长,一切都从她第一次来月事后改变了。 她第一次结束月事后的当晚,就被她的义父崔判官给糟蹋了。日渐发育的玲珑身材,终于让酆都之主暴露出了狼子野心。他不是在养女儿,而是在养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女奴。 从此,白日里苏小红还是崔判官的女儿,但是一到了夜晚,崔判官就会拿起皮鞭,对她侮辱。她稍有不从,就会受到猛烈的拳打脚踢,直到她顺从了为止。 苏小红对崔判官怕极了,怕到最后,也就习以为常,被慢慢驯服了。崔判官对她再做什么,她都会主动迎合,笑脸相迎,并且对崔判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感。 苏小红的这一种变态情感,用现在的话说,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扬·埃里克·奥尔森与克拉克·奥洛夫森,在抢劫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最大的一家银行失败后,挟持了四名银行职员。 瑞典警方迅速地包围了银行,在与他们僵持了一百三十多个小时后,扬·埃里克·奥尔森与克拉克·奥洛夫森终于选择了放弃抵抗。 几个月后的法庭上,遭受挟持的四名银行职员,拒绝指控绑架他们的绑匪,甚至还为他们筹措资金,以寻求法律辩护。他们在法庭上说,他们并不痛恨绑匪,绑匪非但没有伤害他们,而且还对他们照顾有加。 他们对绑匪的照顾非常感激。 在四名银行职员当中,其中有一名女职员,叫克里斯汀,竟然还爱上绑匪奥洛夫森,并在他服刑期间与之订了婚。 两名绑匪劫持他们六天之久,威胁他们的生命,既凶狠又仁慈,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之下,让这四名银行职员,产生了极度变态的心理反应。 后来,经过社会学家的研究,他们发现,从集中营的囚犯、战俘、受虐妇女到乱伦的受害者,都有可能会发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人是可以被驯养的。 苏小红就是酆都崔判官驯养的人。 三年前,苏小红在继承了上一任孟婆的称号后,崔判官通过自己的判断,觉得驯养苏小红已经成熟了,于是,他便把苏小红送到了苏家大院莳花馆,并让她想办法潜伏到六扇门,以观察六扇门座首的一举一动。 苏小红也真是好命,她刚到莳花馆不久,原来的主理人就得了花柳病去世了。按照莳花馆的规矩,要想成为继承人,需要比试舞蹈、下棋、茶道、古琴、书画。苏小红在比试中脱颖而出,得了第一名。 苏小红从此成为了莳花馆的主理人。 苏小红为什么姓苏,不姓崔?她是崔判官的义女,不该姓崔才是吗? 崔判官布局良久,从收养苏小红那天起,就有心把她安插在六扇门座首最爱的莳花馆内。所以,苏小红要姓苏,不能姓崔。 苏小红的孟浪,苏小红的毒辣,苏小红的娇媚,都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有关。 在苏小红北上后不久,崔判官也带了一群人,离开了酆都,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酆都鬼城的一应事务,暂由白无常代理。 秋雨越下越大,座首一边吹箫,一边欣赏着姑娘们跳舞,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可是他的兴致依然不减。 站在一旁的谢魁,撑着个超大个的油纸伞,也站了半个时辰了。此刻的他,手臂有些发酸。 “座首,在温侨的葬礼之上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也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谢魁在一旁,又把半个时辰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真少兴! 有一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下属,太讨厌了! 座首放下嘴边的洞箫,冲着正在跳舞的姑娘们喊道:“都停下,除了苏小红,剩下的都退下吧!” “是。” 姑娘们一个个低头颔首,趋步鱼贯而出。 苏小红见姑娘们都出去了,缓缓脱掉了身上的纱衣,匍匐如猫一般,爬上了卧榻,躺在了座首怀里。 苏小红用挑逗的眼神看向谢魁。 谢魁脸色一红,连忙目视远方,假装没有看到。 “谢魁,我发现你真是的,不仅是没长进,而且还不会看脸色。”座首一边抚弄着苏小红,一边说道,“温侨的葬礼上,都是我们六扇门内的人,我让你观察,是想看看他的死是不是我们门里人做的。既然没有什么异常,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你还追着我的屁股找我干什么?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听完座首的话后,苏小红在他怀里忍不住花枝乱颤,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座首看向苏小红,深情地问道。 “您老人家明察秋毫,当然对啦!为什么这么隆重地祭奠温侨?不就是为了看能不能引出些可疑的人嘛!”苏小红往座首怀里紧了紧,然后又呻吟地说道:“您弄疼人家了,轻点嘛!” “不争气!”座首白了一眼谢魁,然后看向苏小红,说道:“你跟他说,温侨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197章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座首,温侨是怎么死的,我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当不得真。”苏小红依偎在座首怀里,说道:“如果因为我的小道消息,再耽误了六扇门的判断,那奴我可吃罪不起。” 座首凝眸看了看苏小红,玩味地用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微笑说道:“放心,你得来的消息很准确,我已经派人证实过了。” “好吧,那我可就说了。”苏小红看了看谢魁,说道:“温侨的死跟鸿源钱庄有关。” “鸿源钱庄?”谢魁大吃一惊,“温侨的死怎么会跟一个钱庄有关系?难道他欠了人家的银子不成?” “你这浆糊脑袋,好好听着便是了!”座首瞪了谢魁一眼,然后柔声对苏小红说道:“宝贝,你继续说你的。” “是。”苏小红继续说道,“自从上次座首说,温侨在岳州城弄假会票,被人揭穿,不知去向了后,我回到莳花馆第一时间就跟八大胡同的众姐妹说了,只要有从南边来的人,尤其是岳州来的人,一定要打听一下温侨的下落,好替座首分忧。” “你看看人家,一个妓女都知道替我分忧!再看看你,成天就不能长长脑子?”座首冲着谢魁厉声道:“伞给我打高一点!” 谢魁无奈地把手臂正了正,即使再酸,他也得挺着。 “上个月,大概中元节刚过,王广福斜街久香茶室的一个姐妹来找我,她说她那里来了一个岳州的客人。我那姐妹说,她一听是岳州来的客人,便一边陪着客人喝酒,一边缠着他讲岳州发生的新鲜事。 “这客人说,他在岳州城参加了一场点花苑举办的花魁大会,最后颁奖环节,本来点花苑的老鸨子要给一个叫奴娘的获胜者会票来着,结果却被一个叫徐拂的妓女一怂恿,说应该把会票换成银子,这样才能让现场大家跟着一同见证,这个美妙的时刻。这点花苑老鸨子,一想也对,就接受了徐拂的建议。 “可惜不巧的是,这会票是温侨提供的,全是假的。当时,鸿源当铺田掌柜也在现场,当老鸨子找他换现银时,他一眼就看穿了,那是假会票。 “这假会票,可全是温侨给这老鸨子的嫖资,一听会票是假的,这老鸨子能干么?这不等于是让温侨给白嫖了么?不光老鸨子生气,鸿源当铺的田掌柜也气坏了,如果这假会票一旦流通,岂不是影响了鸿源的声誉? “于是,不等老鸨子找温侨算账,这鸿源的田掌柜就先和温侨动了手。田掌柜和温侨刚一动手,就看出来了,温侨的功夫是咱六扇门的。田掌柜边打边问温侨,六扇门为何要平白无故地陷害鸿源? “你猜温侨怎么说?” “他怎么说的?”谢魁问道。 “温侨说,你们鸿源,身为四大鸿之一,生意做的也太大了点,不给你们点苦头怎么行?你看看,这温侨,不是给咱座首找事呢吗?说完这话,温侨就跑了,等咱们再见到他时,便是他的人头了。” “岳州宛氏的货到六扇门那天,你说的这些,座首不都知道了吗?”谢魁不屑地说道,“这跟温侨的死有什么关系?况且,这假会票的事,岳州宛氏货到之前,岳州城的弟兄也跟我说过了。” 没等苏小红答话,座首看向谢魁,问道:“他们说的可有小红详细?我问你,他们提温侨时,可说过四大鸿生意做的太大,温侨要给他们点苦头的话?” “这个,倒是没有。”谢魁老实答道。 座首哼了一声,说道:“这个温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一句话,不知道给六扇门带来了多少麻烦!他死,依我判断,就是鸿源的人干的!” “座首,何以见得?” “小红,你继续说。” “是。”苏小红继续说道,“那客人说,在温侨跑后不久,那鸿源当铺的田掌柜就自杀了。但是,整个岳州城都在传言,虽然仵作验尸没问题,但田掌柜却是被温侨毒死的,是温侨为了掩盖实事,故意造成了田掌柜自杀的假象。” “这人云亦云的事,不可信啊!”谢魁说道,“这客人如今在哪?我去问问,他可有证据?” “客人?”苏小红爽朗地笑道,“早让我杀啦!留着这么一个大嘴巴的人,就不怕他把这事说给那说书唱戏的,再添油加醋编排两段?” “这客人怎么可能?”谢魁认真地说道,“还给说书唱戏的讲?” “行啦!不要纠结这个人了!”座首不耐烦地说道,“不就一个人吗?是我让小红杀的!” 座首继续说道:“鸿源,本是一个钱庄,他们岳州当铺掌柜的,居然会武功,这事不觉得可疑吗?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温侨的功夫是咱们六扇门的,可见,这鸿源不简单啊!” “座首,我觉得此事还有关节。”谢魁说道,“那个叫徐拂的人,为什么非要怂恿老鸨子把会票兑换成现银?感觉听上去像是个局!” “听上去?”座首瞟了谢魁一眼,“下回没六的话少说!徐拂,就是一个妓女而已。小红,你说,你们妓女最爱什么?” “当然是钱啦!”苏小红开怀地笑道,“妓女爱钱,天经地义!” 苏小红亲了一下座首,娇喘地说道:“不过,与钱相比,我更喜欢您的小和尚。” “小和尚?” 座首愣了一下,直到苏小红的手摸到了他的下体,他才明白,小和尚的意思。 座首淫声大笑。 女人,拿捏男人最好的时机就是这个时候。自以为是的座首,被苏小红三言两语就给降服了。 “对了,宗主传来了口信,他说让我们好好调查一下四大鸿的背景。”座首笑过之后,正色道,“这四大鸿,鸿源钱庄肯定是不行了,我看他们的水不浅。至于鸿扬、鸿和、鸿兴,依我看倒是没什么问题,调查他们,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我的钱就放在鸿兴里,每年的利钱就不少嘛!” “我也有钱放在鸿兴。”苏小红插嘴道。 “哦?你要这么多钱干吗?”座首轻捏了一下苏小红,“难不成你这母狗还想着嫁人不成?” “讨厌!”苏小红打了一下座首的手,说道:“我要是母狗,那来我八大胡同的朝廷大员们,可就都是公猴了。” “公猴?”座首不解地问道,“什么公猴?” 第198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明英宗时期,有三位杨姓宰相,有一天,这三个人一起去妓院狎妓,并美其名曰“三羊开泰”。 此三人到了妓院,居然还端着官场的架势,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这时,走来了一名妓女,说道,我有办法让各位大人放松,不必那么紧张。 三人同问,什么办法? 这名妓女说道,我最近在看一本书。 一谈到书,三位宰相大人立刻来了兴致,问道,你还看书?最近看的是什么书? 妓女答道,《烈女传》。 三位宰相听到后,哈哈大笑,说道,汝真为母狗也。 岂不知,被说成母狗的这名妓女,也不示弱,对这三位宰相说道,我为母狗,则汝为公猴。 公猴,公侯的谐音耳。 三日后,六扇门把四大鸿的背景资料,摆在了崇祯帝的御案之上。崇祯帝看完了六扇门的背景资料,心里有了底,唯一可惜的是,折了个温侨。看来,除了鸿源之外,那三大鸿都没什么问题,可以向它们借贷。 到了晚间,崇祯帝以明宗宗主的身份,发出了一支响箭。 这次来的人是谢魁。 崇祯帝给了谢魁两点指示,第一,要六扇门彻底调查温侨之死,是否真的和鸿源有关。第二,叫六扇门尽快找到《连山》。 崇祯帝虽然相信,温侨在岳州城的花魁大会上和田掌柜结了仇,但这并不代表温侨的死一定就是鸿源所为。也有一种可能,田掌柜说不定是哪个秘密江湖组织的人,只是误打误撞当上了鸿源当铺的掌柜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鸿源很可能替温侨的死背了黑锅。 苏小红真是厉害,胡编乱造的温侨死因,居然能让崇祯帝也跟着想了这么多。 一件事情的逻辑推理是否正确,源于这件事逻辑推理的基础条件是否真实。如果连推理的基础条件都是假的,得出的推理结果哪怕再符合逻辑,也都是空中楼阁。 西汉·刘向《战国策·魏策四》:“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 一个人,驾着马车往北急驰,碰到一个路人说,他要去楚国。 路人道:“楚国在南方,你怎么朝北走?” 这人道:“没关系,我马快。” 路人道:“马虽快,可非去楚之路。” 这人道:“我带的路费、干粮多。” 路人道:“路费、干粮虽多,可非去楚之路。” 这人道:“我驾车技术好,不用担心。” 这可真是越准备充分,离楚国越远啊! 没错,这个成语就是南辕北辙。逻辑推理的基础条件不对,就算再推理,也是南辕北辙。 《连山》,崇祯帝越来越觉得这本奇书的重要性了。如今国事日渐艰难,如果真的能得到《连山》,那不正好可以对如今的国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如果有了《连山》,朝廷没钱,可以让它有钱;饿殍遍野,可以让它五谷丰登;辽东战局,可以立刻扭转乾坤;农民起义,全部消灭于股掌之中。 这可真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可是,如果《连山》真这么神奇,那岂不是谁能得到它,就等于得到了天下吗?如果不是自己亲自得到《连山》,那这天下必然会拱手让于他人。 人都是贪婪的,想到这里,崇祯帝又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如何能保证《连山》是自己亲手所得? 下面的,崇祯帝不敢想了,想想都是一场命运的赌博。 翌日清晨,吃过了早饭,崇祯帝立刻就来到了平台办公,他坐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王承恩,四大鸿哪家在京城的势力最大。 “回皇爷,鸿和钱庄在京势力最大。”王承恩答道。 “王承恩,朕考虑了一下上次田氏说的话,觉得向四大鸿借贷的事,可行。”崇祯帝故作轻松地说着,毕竟朝廷管民间借贷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皇爷,恕奴婢冒昧,这管民间借贷的事,您就不再考虑考虑了?”王承恩提醒道,“毕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朕已经考虑过了,国库没钱,恰恰说明,这银子都藏在了民间。既然民间有钱,那为何不用?”崇祯帝说道,“宁远兵变,只给了二十万两,还差六十万两。而且,这毛文龙一听宁远兵变朕给了银子,立刻就给朕上了一道奏折,张口就要饷银八十万两。” 崇祯帝苦笑道:“六十万两加上八十万两,这就是一百四十万两啊!不向民间借贷,为之奈何?” 王承恩知道,崇祯帝内帑的银子足够,只是不舍得用罢了。既然崇祯帝这么说,又有前车之鉴,他完全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事,提内帑之事。 “那皇爷的意思是?”王承恩试探地问道。 “借贷啊!”崇祯帝说道,“这就是朕的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怎么个借法?”王承恩解释道,“是以朝廷的名义,还是以皇爷您的名义?如果以朝廷的名义,就相当于是国事;如果以皇爷您的名义,就相当于是私事。” 崇祯帝想了想,说道:“朕借贷,当然是为了朝廷了,是国事。借贷之事,不要以朕个人的名义,要以朝廷的名义。” “皇爷,您身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恐怕您就算以朝廷的名义去借,这鸿和钱庄也会把借贷之事算在您的头上。”王承恩说道,“毕竟借据上要盖上您的玉玺啊!” “王承恩,你多虑了。这玉玺是玉玺,私人印章是私人印章,毕竟有大不同。”崇祯帝不以为然地说道,“先借一百四十万两银子,把辽东的燃眉之急解决了再说。还不快去办?” “皇爷,既然以朝廷的名义借贷,奴婢建议,还是让阁老出面比较好,毕竟阁老代表着朝廷。”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崇祯帝沉思了一下,问道:“你以为该派哪位阁老去比较合适呢?” “这个,全凭圣断。”王承恩犹豫了一下,说道。 “那就派周道登去吧。”崇祯帝想了想,说道,“此人年纪较大,而且资历也够,又是阁老,代表朝廷去见鸿和,那可是给足了鸿和面子。对了,再派一个内官跟着,带上朕的圣旨,以示佐证。王承恩,这就得有劳你跑一趟了。” 一听自己要拿着圣旨,跟着周道登同去,王承恩心中连连叫苦,说道:“皇爷,您离开奴婢怎么行?况且,奴婢去了,岂不是皇爷太给鸿和面子了?这再让他们以为……” “朕明白了。”崇祯帝打断了王承恩的话,“那就派上次去岳州宛氏传旨的那个胡中官,让他和周道登同去吧。” “是。”王承恩一动不动地答道。 “王承恩,你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传旨去?”崇祯帝催促道。 “皇爷,这民间借贷是需要抵押的。”王承恩喉结动了一动,说道:“皇爷,您打算拿什么抵押给鸿和?” 第199章 十万雪花银 “抵押?”崇祯帝一愣,“朝廷的信用还不够吗?给他们写一个借据不就行了?” “皇爷,恐怕不行!”王承恩答道,“这自古以来,只要是管钱庄借贷,都要抵押一些房屋土地。这么做,这么做也是……” “别吞吞吐吐的,直说就是!” “是。”王承恩擦了擦汗,说道:“这么做也是为了怕借贷之人还不上钱。一旦借贷之人还不上钱庄的钱,根据契约,就要拿抵押的房屋土地来抵债……” 这王承恩说话声是越来越小,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崇祯帝。 “抵押?难道让朕把紫禁城抵押了不成?”崇祯帝拍着御案说道,“西苑、万岁山、煤山、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先农坛,加上昌平的祖陵、凤阳的祖陵、南京的明孝陵,你看这些哪个不超过一百四十万两白银?况且,如果朕把这些抵押给鸿和,那朕还是朕吗?” 王承恩低着头,一动不动,不敢吱声,刚擦过的脑门,汗又下来了不少。 “王承恩,你倒是说话啊!”崇祯帝喊道。 “那个,那个,皇后娘娘不是经常跟皇爷说,说,皇爷南京不是还有一个家嘛。”王承恩磕磕巴巴、唯唯诺诺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朕把南京的紫禁城给抵押出去?”崇祯帝起身,来回踱步,说道:“不行,不行!这南京紫禁城虽说这么久没用了,但其规模可比北京的这座紫禁城大多了!” “哦,对了!”崇祯帝一拍脑门,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说道:“朕做潜龙时的府邸,信王府邸,可以抵押给鸿和。” “皇爷这主意好是好,可是……” “可是什么?”崇祯帝坐了回去,喝了一口茶道。 “可是,可是皇爷当年的信王府虽然好,也不值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啊!” 崇祯帝喝了口茶后,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说道:“这管鸿和借贷,是以朝廷的名义,又不是以朕个人的名义,朕既然抵押了信王府,这满朝的文武是不是也得付出点什么?” “皇爷说得极是!既然皇爷都做出表率了,自然朝臣们也要付出点什么才是。”王承恩跟着说道,“不过,这些朝臣们,除了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值钱,怕是也没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了。” “此话何意?”崇祯帝问道。 “皇爷,恕奴婢直言,您可听说过一句话?”王承恩说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崇祯帝又不是傻子,况且做信王时也接触过民生,岂能不知王承恩的意思? “既然这些朝臣们身上最值钱的是他们的乌纱帽,那么朕就把乌纱帽抵押给鸿和如何?”崇祯帝看向王承恩,说道。 “皇爷,您的意思不会是,不会是让鸿和的人出将入相吧?” 崇祯帝自许聪明地一笑道:“让他们商人出将入相?那岂不是贻笑大方了?你既然说,一年的清知府,就能拿到十万两雪花银,那朕就拿几个官缺做抵押,如何?明码标价,给他们几个官缺,这也算是以朝廷名义抵押了。” 崇祯帝这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不就是卖官鬻爵吗? 对,没错。 不过要说这卖官鬻爵,可不是崇祯帝的发明,这事自古就有之。 从远了讲,秦代商鞅变法之时,就开始有了捐官一说。那时候的秦国,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困难,一边是蝗灾瘟疫,一边又要和异族打仗,只有靠卖官才能筹到款,保证国家机器正常运转。 到了唐代,唐宪宗身为皇帝,自己也说过,这入粟助边,乃是古今通制。 南宋更是,岁收谷五百石免本户差役一次,至四千石补进武校尉。 崇祯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卖官鬻爵不是自毁长城吗? 话不能这么说,因为在明代,商人虽然有钱,但是地位却不高,被称之为贱商。商人不准科举,但可以通过纳捐成为监生、或者贡生。 所以,崇祯帝的想法,也不是他自己完全拍脑门想出来的,而是本就有先例可循。 “皇爷不愧是真龙天子,这等妙法也只有您才能想得到啊!”王承恩奉承道,“这自古想捐官报效朝廷的有三类人,而这商人正是其中的一类。” “哦?哪三类?”崇祯帝得意洋洋地问道,“你说来听听!” 王承恩侃侃而谈了起来: “这第一类是大员子弟。他们世受国恩,有才干,又屡试不中,不得正路,可又想为朝廷效力,所以走了捐官一途。 “这第二类是商人。他们或是当商,或是盐商,平时金银玉帛赚了个盆满钵满,就想得个把功名,出来阅历,以显亲扬名。 “这第三类可就有些不堪了。他们自己一无是处,仗着老家有几个臭钱,不学无术,书不读,文章也不会做,写起字来,也是白话连篇,等家业衰败了,他们没事干了,于是想到不如出来做官,捞一笔,不管是府台还是道台,也不挑剔。” “王承恩,你跟朕想到一块去了。这鸿和就是你口中说的第二类人。”崇祯帝说道,“商人当官,为了显亲扬名而已,他们本身就有钱,岂会贪腐?” “皇爷,您打算拿什么官抵押给鸿和?”王承恩问道,“这官可是可大可小啊!” “府台、道台之类的就行了,但不要给他们实缺。” “皇爷,不给实缺,恐怕是有名无实吧?”王承恩提醒道,“这些商人,商海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一看就看出来了,岂会上当?” “上当?”崇祯帝瞪了王承恩一眼。 “都是奴婢不会说话!该死!该死!”王承恩连忙打了自己两下嘴巴。 “谁说朕不会给他们实缺?”崇祯帝不快地说道,“朕的意思是,先把官职抵押给他们,每个官职都明码标价,如果朕还不起钱了,到了那时候,再给他们补实缺。你不是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吗?补了实缺,能回多少银子,就看鸿和自己了。” “当然了,朕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崇祯帝自信地说道,“朕才是真正执天下牛耳之人!” “皇爷说得是。” 第200章 西直门 “哎呦,可累死我老头子了!这一路上,马鞭子挥得我胳膊都快散架子了!”张老樵驾着马车,一边抱怨,一边说道:“丫头,前边我可隐约看到城楼了。” 宛儿一听此话,连忙从马车厢中钻了出来,坐在了张老樵的身旁,望向远处,说道:“没错,前面就是京城了。不是京城,也不会有如此高大的城楼。” “丫头,我说累死我了,要散架子了,你没听到吗?”张老樵气鼓鼓地说道,“就知道瞅着那城楼,你少瞅一眼,它还能跑了不成?” “樵老,您再辛苦能有马辛苦?它们日夜兼程地跑,都累瘦了。” “嘿,你这丫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张老樵拉住了缰绳,说道:“这要不是我一鞭子一鞭子抽它们屁股,咱们能提前一个月到北京吗?” “樵老,看您说的,还急了。”宛儿陪着笑,哄着说道:“这一路上,樵老功不可没,等进了城,我好好请您吃点北京的特色小吃。” 一提吃,张老樵顿时来了精神,又扬起鞭子,拍了拍马的屁股,然后问道:“丫头,我还从没来过这北京城呢,你好好给我说说,这京城都有什么特色小吃?可有鱼吃?” 宛儿其实也没来过北京,但是她的脑中可是有不少关于北京的记忆,于是随口答道:“北京又不靠海,吃鱼也就顶多吃些带鱼罢了。不过,我小时候听人说过,这北京的特色小吃可不少,有什么卤煮火烧、爆肚、炒肝之类。” “哦?这些都是怎么做的?”张老樵听完后直咽口水,“从西北到北京,咱可什么好吃的都没吃着,就连中秋节都在赶路。我真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这么着急?不就是来北京玩嘛!” “出来玩还慢慢悠悠?如果是这样,吃那啥都赶不上热乎的。”宛儿白了张老樵一眼。 “那啥是啥?我老头子可不明白。” …… 宛儿想了想,答道:“那啥就是卤煮火烧、爆肚、炒肝。” 宛儿把这卤煮火烧、爆肚,还有炒肝的做法,跟张老樵大致说了一遍。 “这怎么全是下水啊?”张老樵叹了一声,说道:“看来还是吃鱼好。” “穷人买不起肉吃,能吃得起下水就不错了。”宛儿解释道,“就拿这卤煮火烧举例子,它最初也不是用下水,而是用五花肉做的。卤煮火烧,最早源于宫廷,由于是一个苏州厨子发明的,所以又叫苏造肉,也叫苏灶肉。只是,后来流传到了民间,因为五花肉太贵,于是便把五花肉换成了下水。” 说到这,宛儿觉得有些失言。 这卤煮火烧、爆肚,可是清乾隆年间才开始流行的小吃,那炒肝,更晚,直到清同治年间才有。 “什么又叫苏造肉,也叫苏灶肉,不一回事吗?”张老樵一边驾车,一边问道。 “同音不同字,一个是创造的造,一个是灶台的灶。”宛儿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此时此刻,正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 “这样啊,不过我老头子还是接受不了吃下水,要不咱换个别的?” 此话正合宛儿心意。 宛儿就坡下驴说道:“没错,正因为有很多人跟您一样,也吃不了这下水,所以这三样北京小吃,在我朝就慢慢消失了。想必进城后,咱们是看不到有这样的店家了。” “你这丫头,那还提它干嘛?”张老樵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说道,“这北京城还有什么好吃的?再跟我这老头子说说。” 宛儿灵机一动,说道:“豆汁。” “豆汁为何物?”张老樵问道。 “这个豆汁嘛,可说来话长了。”宛儿先卖了一个关子,才继续说道:“相传这豆汁乃是辽、宋年间发明出来的,是用绿豆磨制而成,色泽灰绿、汁水浓醇、味酸且甜,有养胃、解毒、清火的功效。” 一听豆汁有如此功效,张老樵来了兴趣,说道:“丫头,这个好,这豆汁太好了!你看,我是不是爱喝酒,这一喝酒难免会伤胃,所以这豆汁正对我的胃口!咱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个豆汁店,喝上一喝!” 宛儿看张老樵对豆汁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心中不禁暗暗发笑。 “樵老,您放心!只要进了城,我一定找一家豆汁店,带您好好养养胃!” “这就对了嘛!”张老樵欣慰地说道,“也不枉我这一路上风尘仆仆。” “樵老,刚才那都是小吃,算不得数的。要说北京城最有特色的,还得是烤鸭。”宛儿说道,“这北京的便宜坊烤鸭,可当真是一流。” “怎么讲?”张老樵是越听越饿,越饿还越想听。 “光说这鸭子就不一般。”宛儿介绍道,“北京这地界儿,太旱,不方便养鸭,唯有北京城东的通州,得运河之便,渠塘交错,适合蓄鸭。正是因为有了运河,南京的鸭才随着漕运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城东的通州繁衍了起来。” “不就是北京鸭是南京鸭的儿孙嘛!”张老樵不屑一顾,“有什么不一般的?” “这烤鸭之前,需要填鸭。”宛儿继续说道,“这填鸭,最好专门找那种纯白色的鸭子,然后用麦面或者高粱米,加上一些饲料,揉成个圆条状,张其口而填之。掰嘴、塞食、捋脖、复填,直至填满,然后把鸭子驱走。此流程,一日三次,不过数日,这鸭子就又肥又大了。” “按你这么说,这烤鸭还挺复杂,没等烤呢,先虐待上了小动物。”张老樵吐了吐舌头,“可怜这些小鸭鸭了。” “这么说,您老人家对烤鸭是不感兴趣喽?”张宛儿看着张老樵嘴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哈喇子,问道。 “那可绝对没有,绝对没有啊!”张老樵连忙矢口否认,“这可怜归可怜,吃还是要吃的,弱肉强食,也是自然规律。” 一个高大的门楼,此刻立在了张宛儿和张老樵面前。 三层的飞檐歇山式建筑,柱、门、窗皆朱红色,檐下梁枋饰以蓝、绿两色图案,顶有绿色琉璃瓦,饰有望兽、脊兽。 如此恢宏的城楼,也只有北京才有。 北京,西直门。 第201章 萝卜快了不起泥 北京城真大,大到想找个人太不容易了。崇祯时代,要是有部手机,能自动定位该多好! 宛儿抬头看了看天,一蓝如洗,白云如棉花般飘在空中。天上,偶尔有几只飞鸟飞过,异常空远辽阔。 连个卫星都没有,就算有了手机,又拿啥定位? “丫头,你说这西直门来来去去怎么全是运水的水车啊?”张老樵进了城之后说道,“不是哪着火走水了吧?” “樵老,这就是您不了解北京了。”宛儿说道,“这北京号称四九城,之所以叫四九城,是因为北京的城门,内九外七皇城四。内城九个城门,南边后扩的外城有七个城门,皇城有四个城门。” “那跟西直门运水有什么关系?” “这内城的九个城门,个个功能不同,这西直门由于位于北京城西北,离玉泉山比较近,再加上很多王公贵族不喝城里的水,专爱喝玉泉山的水,所以这里走的水车比较多。”宛儿说完,补充道:“这都是我跟我先生学的,他教会了我很多地理和人文掌故。” “徐老道,这个人一天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张老樵哼了一声道,“那为何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要从玉泉山调水?” “因为北京城水质较差,几乎全是苦水井,喝下去感觉又硬又苦。”张宛儿解释道,“所以好多北京人都爱喝花茶,花的香味能够冲淡水质的苦味儿。” “你懂得倒是不少。”张老樵自从进城之后就下了马车,此刻他正拉着马车四处张望,“丫头,你说的那豆汁店在哪呢?” “樵老,您还惦记这茬呢?”宛儿抿嘴笑道,“一般豆汁店都在南城,在这里很难看得到。对了,便宜坊烤鸭也在那边。” “丫头,你不早说,我都饿坏了。”张老樵抱怨道,“早知道,从南边城门进城多好!” “行啦,您就别抱怨了,城里人是多了点,可是也好玩呀!咱出来不就是为了玩嘛!” 张老樵饥肠辘辘,哪还管张宛儿玩不玩?他一路拉着马车向南,人少的时候就驾一会儿车,人多的时候就下来拉着马车小跑,大概一个时辰不到,就出了宣武门,按照张宛儿的指点,左拐右拐地到了菜市口的米市胡同。 便宜坊的所在地。 进了便宜坊,二人一坐定,张老樵就迫不及待地要了一只闷炉烤鸭。 “我们这烤鸭,是七分烤,三分片。”上烤鸭的伙计介绍道,“这一只烤鸭上,要片出一百零八片才算合格。这片鸭子,讲究先片胸脯的鸭皮,与鸭胸为一盘,再片两只鸭腿为一盘,最后是鸭头鸭尾两条里脊为一盘,一共三盘。此三盘片完了,就代表着一只鸭子上齐了。” “您老看好了,这种刀法叫杏仁片,这种刀法叫柳叶片。”这伙计一边说着,一边给张老樵和张宛儿演示。 “伙计,您快一点,没看我身边这老人家都饿疯了么?”宛儿看着张老樵的样子,笑着对伙计说道。 伙计却不徐不急:“女道长,这可快不了!萝卜快了不起泥,这慢工才能出细活。这闷炉烤鸭,在烤之前要喂料,然后用果木碳把炉膛烧热,再用高温把鸭子闷熟。这个过程中,还得制胚、排酸、烘烤、上色,这样才能保证这烤鸭外皮油亮酥脆呈枣红色。只有如此,这烤鸭的肉质才能洁白细嫩,吃起来才能口味鲜美、内层丰满、肥而不腻。然后,再配上荷叶饼、面酱、大葱或者黄瓜条这么一卷,嘿,别提多好吃了!” 伙计片完鸭子后,又演示了一遍如何卷荷叶饼,卷好后,他把那第一张荷叶饼递到了张老樵的手里。 张老樵三下五除二,就吞进了肚子。 “老道长,味道如何?”伙计期待地问道。 “不错!不错!”张老樵一边卷着第二张荷叶饼,一边说道,“你下去吧,我们自己吃就行了。” “鸭架如何处理?”伙计问道。 “煲汤吧。” 这伙计一下去,张老樵便彻底放飞了自我,见没有外人在身边盯着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樵老,这比吃鱼怎么样?”宛儿一边卷着荷叶饼,一边问道,“是不是不比吃鱼差?” 一吃一个不吱声。 张老樵的嘴里塞满了烤鸭,哪还有工夫搭理张宛儿? 这种一吃一个不吱声的状态持续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 半炷香后,张老樵喝了一大碗伙计端上来的鸭架汤,这才开口说道:“这烤鸭是好吃,不过吃多了也腻,不如吃鱼好。” “您老人家真会点评,我一共才卷了三张荷叶饼,这剩下的可全是您吃的。”宛儿盯着张老樵的肚皮看了一眼,“您这嘴,可不像是老人家的嘴,吃得也忒香了点。” “从西北出来,这一路上不是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嘛。”张老樵拍了拍肚皮,“饱了!饱了!丫头,这京城也到了,既然是玩,咱们也得知道玩什么,找个地方住下才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不是一直都从东边出来吗?” “我的意思是,您老人家也关心起住哪了,真是不容易。”宛儿讽刺道,“原来您可是什么都不管的主!” “这不吃饱有劲了嘛!”张老樵笑眯眯地说道,“丫头,好不容易来趟北京,要不咱别住店了,像在岳州城似的,买个宅子可好?” 原来张老樵在这等着呢,他那恬不知耻的样子,宛儿恨不得立刻上去把他撕了。 “我看您不是吃饱有劲了,而是吃饱了撑的!您真当我是大财主了?北京的房价多高呢!您就委屈点,跟我找个客栈住下吧。”宛儿越看张老樵无耻的样子越来气,“一会我给您指路,咱去琉璃厂找家客栈住下。” “琉璃厂?”张老樵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可有豆汁?” “您都吃饱了,还满脑子想着喝豆汁呢?”张宛儿被张老樵气笑了,“放心吧,有豆汁。” 十月春闱将至,这琉璃厂,想必此刻也聚集了不少的举子吧?如果宛儿真能在琉璃厂碰到宋应星,再加上手中的这本《天工开物》,成立研究院,可就不是想想而已了。 宋应星,一生参加过六次春闱,都不中,而今年的春闱,正是他的第六次。 第202章 古寺茶话 崇福寺上的一片天,真是朗朗乾坤。这一片天下,却是杀气腾腾。 六扇门座首,带着谢魁一门,此刻正在崇福寺大雄宝殿外的碑林前,和魏忠贤、王体乾对峙。 碑林的四周古木参天,阴影之下,浴光老和尚正在树阴之下慈祥微笑,他胸前白髯飘荡,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那种唯唯诺诺,而是满脸“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状。 “浴光老和尚,你解释一下吧,这是何意?”魏忠贤看了一眼碑林前的架势,质问浴光道。 “阿弥陀佛!”浴光老和尚双手合十,“老僧刚才不是说了?您要找的座首此时此刻正站在九千岁面前,还需老僧重新再给您介绍一下吗?” “浴光,你之前给我们卜卦不是说,近期做什么都诸事不宜,不方便出门吗?”一旁的王体乾问道,“可今天是怎么回事?” “可是老僧前段时间给座首卜卦,卦相上却说,座首近一个月,诸事便宜,方便出门。”浴光老和尚干笑道,“既然一个不能出门,一个方便出门,那老僧就自作主张,把座首给九千岁请来了。善哉!善哉!九千岁不是有东西要献给座首吗?老僧愿意在此做个鉴证。” “老秃驴,你偷听我们谈话!”王体乾说完,就要动手,但却被魏忠贤给拦了下来,轻声说道:“伺机而动。” “喵——”浴光老和尚大笑地学了一声猫叫。 魏忠贤没理会浴光老和尚,而是冲着座首、谢魁一拱手,说道:“既然座首和谢门长来了,那就不要在这碑林里站着了,不如到方丈室喝上几杯清茶,我们边说边聊,如何?” 谢魁看了看座首,座首微笑地一口答应道:“也好,咱们不如边喝边聊!正好我也有好多事要跟九千岁盘盘。” “请!” “请!” 碑林前,紧张的空气瞬间变得松弛了下来。 方丈室内,魏忠贤和座首对坐,他们的身后分别站着王体乾和谢魁,而浴光老和尚则在旁忙前忙后,端茶递水。 “座首,浴光老和尚把我们的计划都跟你说了吗?”魏忠贤喝了一口茶,悠然问道。 “说了,也没说。”座首喝了一口茶,然后看向浴光老和尚,说道,“上好的茉莉花茶。不错!不错!” “如果座首喜欢,走的时候,老僧可以送您一点儿。”浴光老和尚微笑道。 “既然来了,就别那么着急走。”王体乾在旁说道。 锵的一声,谢魁的刀就拔出了一半。 座首回过头,目视着谢魁,说道:“不争气!收回去!” 谢魁怒看着王体乾,缓缓把刀又收回了刀鞘。 “座首,我在朝也有几年,对您的六扇门也有所耳闻,向来敬而远之,没想到您居然是明宗的人,崇祯帝竟然是明宗宗主。”魏忠贤平静地说道,“失敬!失敬!”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酆都崔判官下江湖追杀令吧?”座首开门见山地说道。 “知道,因为《连山》。江湖传闻,白莲教分明暗二宗,为了互相钳制,遂争夺《连山》。” “元朝末年,明暗二宗之争势如水火,也就是从那时候,有一本叫《连山》的书,据说能改写历史,突然在白莲教内部流传了开来。”座首娓娓说道,“从那时起,明宗就和白莲教暗宗展开了对《连山》的争夺。后来,太祖当上了皇帝,继承了明宗宗主之后,就从白莲教脱离了出去,可是对《连山》的争夺,却没有停止。不过,可笑的是,大家都在争夺《连山》,都在找《连山》,可是它在哪呢?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找到过它。” “明宗脱离了白莲教后,就把绝大部分人都集中在了六扇门,整个六扇门也就成了明宗最大的组织机构。”魏忠贤接着座首的话说道,“从此你们便一边找《连山》,一边展开了对白莲教的追杀,想统一朝堂之后,又统一江湖?” 魏忠贤此话说得巧妙,他话里有话,就是想试探一下座首,是否知道暗宗其实早就脱离了白莲教,自成一路了。 “没错。”座首答道,“可是江湖上又岂止白莲教一派,要想统一,谈何容易?所以,我们也找《连山》,不能让白莲教抢先一步。如果白莲教得到了《连山》,把太祖皇帝从历史中抹除,大明王朝不在了,明宗又岂能独存?至于统一江湖,现在可不同于元末了,那就是找到《连山》之后的后话了。” 看来,六扇门座首并不知道暗宗早就脱离了白莲教,并且现在酆都鬼城就是原来的白莲教暗宗。 “来,喝茶!”魏忠贤说道。 座首和魏忠贤二人互相让了让,都举杯各喝了一口茶。 喝完后,浴光老和尚拿起茶壶,给二人杯中又蓄满了水。 喝完茶,座首继续说道:“六扇门为了不让白莲教抢得先机,二百多年来,一直暗中四处查访《连山》的下落,后来到我执掌六扇门时,我的酒门门长,得到了一个消息,只要是人,就不能得到《连山》。” “于是,你们酒门门长就分析,既然是人就得不到《连山》,那么能得到《连山》的就一定不是人。”魏忠贤继续说道,“可是人间怎么能真的有鬼呢?而酆都鬼城,又号称人间之鬼,所以你们认为,这酆都一定有关于《连山》的消息。” 魏忠贤把离开酆都之前,白无常跟他和王体乾交代过的背景,缓缓地说了出来。 “是,所以我派我的酒门门长去酆都调查,是否酆都有关于《连山》的消息。”说完,座首长叹了一声,道:“可是他非自以为是,没有听我的话去暗访,而是直接找那酆都崔判官对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岂是崔判官的对手?等我再见到他时,则是酆都黑白无常送回来的一口棺材了。从此之后,我不管酆都到底有没有《连山》消息,我都要杀了这酆都崔判官!” “所以,你就下了对酆都崔判官的江湖追杀令。”魏忠贤叹道,“都是《连山》闹的啊!” “是,也不是!”座首眸中一团冷火,“这酒门门长,他也是我的儿子!杀子之仇,岂能不报?” 第203章 刺杀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渊源往事。”魏忠贤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座首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咱家倒是可以替座首在酆都说几句好话。” “你们这些没根之人,怎会知道丧子之痛?”座首眸光杀意横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 身为太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们为无根之人。王体乾听到座首如是说,心中不免升出了一股业火,但刚想发作,却感到魏忠贤似乎并不在意,所以他也便把这火气给压了下去。 “怎么,我哪里说得不对吗?”看到王体乾满脸怒气,座首问道。 “没什么,座首说得是。”魏忠贤云淡风轻地说道,“我们太监当然不懂丧子之痛了。咱家入宫之前,甚好赌博,最后输得倾家荡产,连女儿都输掉了,哪会懂什么丧子之痛?” 说完,魏忠贤开怀地大笑了起来。 “呵,听说九千岁是自行阉割,入宫当的太监。”座首讽刺道,“不知此传闻是真是假?” “传闻不假。”魏忠贤喝了一口茶,回道。 “自从天启帝驾崩之后,九千岁在宗主面前可就恩宠大不如前了。”座首说道,“后来,我听说九千岁被罚凤阳守陵,在北直隶阜城的一家客栈中,自焚而死。可是没想到的是,今天九千岁却全须全尾地坐在了我的面前,跟我喝起茶聊起天来了。” “那都是咱家福大命大。” “酆都就是好管闲事,居然让你活了下来。不过可惜啊!”座首叹道,“你那姘头客氏却死了,她被移出了宫,最终被笞死于浣衣局,在净乐堂焚尸扬灰。其子侯国兴、其弟客光先与你的侄子魏良卿,同日也被斩首了。” “死就死了吧。”魏忠贤反而是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如今孑然一身,有体乾陪着我,还有何不知足?” “王体乾?可惜了!”座首摇了摇头,“一个是当年的内相九千岁,一个是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都算是英雄豪杰,如今却被酆都所用。酆都除了于你们有救命之恩,可还有其他?我今天之所以能坐下来跟二位在这品茗,完全是出于一种爱才之心。” “听座首这话的意思,看来是想让我二人为六扇门效力了?”魏忠贤嘴角微露鄙夷之色。 “有何不可?”座首眸光闪动,“只要来了我六扇门,不光不像在酆都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且,我还会把酒门和色门的门长之位,交给二位。从此,我们一起为宗主效力。” 听完此话,王体乾心中一动。 魏忠贤道:“承蒙座首抬爱,不过咱家和崇祯的仇,不共戴天。我如果入了六扇门,就是入了明宗,崇祯岂能不知?以我和崇祯之间的恩怨,他岂能让我坐得稳当?” “此言差矣!”浴光老和尚在旁突然说道,“之前九千岁和崇祯帝之所以有怨,完全是因为二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九千岁能放下前嫌,想必他不会不欢迎九千岁弃暗投明。” “哈哈哈!”魏忠贤大笑道,“你们真是太高看崇祯了,此事以后从长再议吧!” 浴光老和尚微笑不语。 “好!我也不会立刻让九千岁给我答复。毕竟此事跟你和王体乾利益相关,你们可以慢慢商议。”座首看了王体乾一眼,说道:“听说二位得了《连山》,本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此书。我听浴光说,你们二人要借献《连山》之机,给我来个穷图匕现。不过,我既然来了,就是有所准备,想刺杀我,是不可能了。但是,今日如果二位能把《连山》乖乖献上,我可以保证,不会伤了二人性命。” 魏忠贤回头和王体乾对视了一眼,二人眼神都露出了复杂之色。同时,他们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浴光老和尚。 浴光老和尚,依然微笑不语。 魏忠贤和王体乾二人有些明白了,看来这浴光老和尚也没有把所有的事都跟这六扇门的座首交代。通过座首此话可知,看来他对那半部《连山》,是有所期待的。 如果座首知道,魏忠贤和王体乾手中的半部《连山》是假的,那为何还要兴师动众,带着谢魁一门亲自来到崇福寺?这显然说不通。 难道就是因为魏忠贤和王体乾要刺杀他吗?如果仅仅是因为魏忠贤和王体乾要刺杀他,他本可以明装不知,而背地里着手准备反杀,将计就计。 六扇门座首可以用很多手段来面对这场已知的刺杀,完全没必要主动出击。 魏忠贤耐人寻味地看了浴光老和尚一眼,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 “我们手中确实有《连山》,不过却是半部。”王体乾突然说道,“这半部《连山》,真的值得座首兴师动众地跑一趟么?” “别说半部《连山》了,就是一页《连山》,也值得我来一趟。”座首双眸放光,“我们明宗为了不让白莲教暗宗得到《连山》,付出太多了,如今《连山》就在眼前,我岂能不亲自来取?” “有点意思!”魏忠贤抚掌大笑,“我们想借献《连山》之时刺杀你,你却只想要《连山》。好,好,没问题!既然座首今日有备而来,看来这半部《连山》是志在必得了!我们的刺杀行动既然被你看破,也不想在此妄自丢了性命。体乾,就把那半部《连山》给他吧!” 魏忠贤心想,既然这座首不知这《连山》是假,又知道了他和王体乾想借献《连山》之时刺杀他,那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先把这半部假《连山》给到他。至于刺杀之事,不如以后再从长计议。看来等这座首走后,得问问浴光老和尚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何。 “当真给我?”座首笑了。 “当真给你。”为了不让座首生疑,魏忠贤说道:“今日我二人自知,就算不拿出《连山》,就凭我二人之力,想从崇福寺全身而退,也不可能。所以,我恳求座首,得到这半部《连山》之后,务必要保全我二人性命!” “保命?哈哈哈!没有问题,我说话算话!” “体乾,给他!”魏忠贤命令道。 王体乾从身上掏出了那半部假《连山》,双手缓缓捧着,向座首走去。 当他走近魏忠贤时,突然手速极快地掏出了一把匕首,刺进了魏忠贤的脖颈。 鲜血喷涌。 魏忠贤双目圆睁,登时倒地,眼神错愕地盯着王体乾。 似有不解。 第204章 做了过河卒子 魏忠贤死了,而且死得很痛快。其实他在北直隶阜城的客栈中就应该死了,能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么久,也算是不错了。 他已跨越了历史,多活了一年。 可问题是,王体乾为什么要杀魏忠贤? 如果你本来打心眼里就讨厌一个领导,但又不得不虚与委蛇,你心里会怎么想? 在这个领导风光的时候,你只能心里暗暗骂他。 可是,当这个领导落魄了,却还在你面前倒驴不倒架,颐指气使,你不想干掉他吗? 恰好在这个时候,有另一个人又给你抛出了橄榄枝,条件又好,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本来是司礼监的第一负责人,在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上,可是王体乾这个掌印太监,却要处处听魏忠贤的这个秉笔太监,他能不委屈么? 那时候也就算了,天启帝宠着你,客氏罩着你,朝臣虚着你,全国各地造生祠供着你,可是都到了酆都了,还把自己当九千岁,就有点看不清现实了。 崇福寺,在方丈室,你魏忠贤睡卧房,王体乾睡外边。造假《连山》,虽说是你魏忠贤的主意,可是具体细节都是王体乾在搞。中秋节,你魏忠贤一边吃着月饼喝着黄酒,一边赏月,可王体乾却要奔赴琉璃厂。 人对人的恨,都是从小事逐渐积累起来的,王体乾的这一匕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上去惊世骇俗,其实都有迹可循。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谁也别觉得谁高人一等,两个人,只要能见面,那水平都差不太多。 在处理完魏忠贤的尸体之后,浴光老和尚拿出了一包茉莉花茶递到了座首手中,说道:“恭喜座首,得到了这半部《连山》,有了《连山》,座首打算如何处理?” “那还不是靠你浴光老和尚?咱们既然都是给宗主效力,那自然是要把这半部《连山》献给宗主了。”座首说道,“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得到这《连山》。” “座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崇福寺的浴光老和尚,也是我们六扇门的人不成?”谢魁一听座首如此说,问道。 “非也。”座首笑了笑,说道:“浴光,你自己说吧。” “老僧我虽然不是六扇门的人,但却是明宗的人。明宗绝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六扇门,而我恰恰却是那极少部分人之一。”浴光老和尚开口说道,“当初天启帝虽然重用魏忠贤,但魏忠贤干了什么他都知道。天启帝之所以对魏忠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完全是因为他乳母客氏的原因。身为帝王,就要有帝王心术,他一面重用魏忠贤,允许他贪腐,给他极大权力,也一方面提防着他。不过,即使这样,天启帝还是十分宠信魏忠贤。” “我知道,魏忠贤有一特殊嗜好,就是好交僧道。他当初对京城内外寺庙广为布施,听说他还特意用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座庙宇供自己平日礼拜。”王体乾接道,“我随魏忠贤回京的时候,才知道这庙宇就是崇福寺。” 浴光老和尚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些,当年的天启帝都看在了眼里,故而费尽心力让老僧成了这崇福寺之主,以监视魏忠贤。后来,天启帝归天,崇祯帝继位,雷厉风行地处理了魏阉,他这私人庙宇也就又重新开放了。本来这崇福寺,就建于唐贞观十九年,也不是他魏忠贤的私产。我为了让魏忠贤多来这崇福寺,所以,有时一到入夜就邀请他来此过夜,以畅谈佛理为名,让他行苟且之事,就是为了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么说,魏忠贤没死的事,崇祯,不,宗主知道了?”王体乾紧张地问道。 如果浴光老和尚把魏忠贤没死的消息报告给了崇祯帝,那么同样也会把王体乾没死的消息报告上去。如果那样,王体乾可就没活路了。 “你觉得可能吗?”浴光老和尚狡黠地看向王体乾,“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今天不可能活,也不可能得到座首的重用。” 浴光老和尚话里有话,一方面在告诉王体乾,他并没有把他没死的消息跟崇祯帝讲,一方面也是在暗示王体乾,他也没有把这半部假《连山》的事,告诉给六扇门座首。 王体乾听完浴光老和尚的话,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感激地冲着浴光老和尚拱了拱手。 可是浴光老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目前为止,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王体乾明白,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最好不要知道,不该问的事,也最好不要去问。 装傻充愣,有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王体乾,你如今杀了魏忠贤,也算是功不可没,我说话一言九鼎,你是想要酒门门长还是想要色门门长?”座首微笑地问道。 酒门门长,原来那可是座首儿子的位置。王体乾心想,我虽然杀了魏忠贤,也算纳了投名状,但毕竟入门尚晚,就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恐不能服众。至于色门门长…… 王体乾深知自己是太监出身,做色门门长之位,恐怕遭人耻笑。 想到这里,王体乾对座首深施一礼,说道:“承蒙座首不弃,体乾已是感激不尽。虽然在此结果了魏忠贤,但那也是狐假虎威,仗着座首在此,才敢贸然行事。体乾初入六扇门,身无寸功,又非完人,岂能一上来就担任要职?体乾甘愿做座首驾下一卒,待以后有了功劳,再由座首封赏不迟!” 王体乾果然是在宫中做过太监的人,就是会说话,也懂得人情世故。 座首心中大悦,顺水推舟道:“没想到你如此深明大义!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待以后有了功劳,再行封赏!” 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一九三八年的胡适,四十七岁,国民政府委任当时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他,为中华民国驻美大使,希望能借助他的名望,争取到美国政府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支持。 于是,胡适写下了这首诗。 虽然背景不同,但心境一样,此刻王体乾若不向前走一步,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太阳底下无新事,古今殊途却同归。 第205章 刘项原来不读书 宛儿终于满足了张老樵的心愿,带他走进了一家开在琉璃厂附近的豆汁店。 昨夜,张老樵又喝多了,用他的话说,他之所以喝多,完全是想第二天来碗豆汁,好看看这豆汁到底有没有养胃、解毒、清火的功效。 如今,一碗灰绿灰绿的豆汁摆在了张老樵的面前。除了这碗豆汁外,还有两个焦圈和一碟苤蓝做的咸菜丝。 “这是何意?”张老樵指着焦圈和咸菜丝问道,“这焦圈我能理解,看着脆脆的,肯定是为了调节口感,可是这咸菜丝是干什么用的?” “这咸菜丝是专门为喝豆汁之人准备的。”宛儿看着张老樵面前的豆汁,忍不住笑道,“您看,这咸菜丝里有辣椒、有芝麻,是因为这豆汁有点酸,又带点回甘,所以要吃咸菜丝中和一下。这咸菜丝里带着辣,加上芝麻,就是又辣又香。辣和香,再配上这咸菜丝的咸,搭上这豆汁的酸和甘,正好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除了苦,全都有了。” “有意思!”张老樵来了兴致,“没想到这小小的一碗豆汁讲究可不少,这我可得来上一大口。” 张老樵咕嘟咕嘟,仰脖就是一大口。 “噗——” 这一口还没下肚,就被张老樵全给喷了出来。亏着宛儿早有准备,否则得被张老樵喷上这一身灰绿。 “这什么味?怎么是馊的啊?”张老樵连忙拿起筷子夹了几丝咸菜,又咬上了几口焦圈,这才把胃里豆汁的味儿给压了下去。 张老樵这一句“怎么是馊的”,惹得店里其他食客都侧目看向张老樵。 张老樵有些尴尬地看向宛儿,低声说道:“他们怎么都看我?” “樵老,这豆汁本来就是馊的啊!他们看您,是觉得诧异,为何您不知道这些。”宛儿说道,“豆汁是以绿豆为原料,将淀粉滤出制作粉条等食物后的剩余残渣,进行发酵而成的,所以有些酸臭味和泔水味。” “淀粉是何物?刚才你说的中和,我还能勉强理解一下。可是这淀粉是什么?再说,上次说豆汁时候,你可光跟我说了它的功效,可没跟我说它是酸臭的。”张老樵的不愉快全挂在了脸上,“你这不是骗我嘛!” “樵老,您这话可就不对了!”宛儿解释道,“我可没骗您,是您没问我!” 说完,宛儿一扭脸儿,也不高兴了。 “嘿我说,你这丫头还不高兴了?我不,我也,我就是随便说说。丫头,别介意!”看到宛儿不开心,店里又这么多人,张老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这位女道长说得没错。”临桌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老神仙,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和这位女道长置气?” 宛儿和张老樵同时看向这说话之人。 只见说话之人,四十岁上下年纪,一嘴江西口音,书生打扮,羽扇纶巾,容貌甚伟。 此人继续说道:“刚才这女道长所说的淀粉,就是我们常说的芡粉,她口中的中和,是一种术语,是相互抵消的意思。” 宛儿心中一惊,此人是何人?居然懂得这些?于是说道:“这位先生,真是博闻多学,贫道在这里有礼了。” “女道长不必客气。” “这位朋友,我们两个道士在这说话,你没事在这插什么嘴?”张老樵看着这人说道,“喝豆汁还堵不住你的嘴?我就爱和这小丫头置气,怎么着?” “老道长,这豆汁能堵住您的嘴,可未必能堵住我的嘴。”说话之人笑了笑,然后拿起自己面前的一碗豆汁,一饮而尽。 宛儿和张老樵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喝豆汁,居然如饮甘怡。 “这位朋友,没想到你一江西人,居然也喝得惯这玩意,看来在京有年头了吧?”张老樵问道。 “差不多吧。晚生自从中举之后,前前后后参加了有五次春闱,都不得中,所以干脆就留在京城,不走了,打算参加今年这第六次春闱。” “看来是个腐儒,难怪刚才又是解释淀粉,又是解释中和的。”张老樵跟宛儿说道,“此人五次春闱都没得中,居然还如此锲而不舍,简直就是个书呆子!” 宛儿心头一紧,五次春闱不中,又是江西口音,此人莫不是? “老道长,您话可不能这么讲。”此人说道,“司马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载:‘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可是,这刘邦得天下,难道靠的不是腐儒吗?当年要不是儒生郦食其,如何能下齐七十余城?” “得了吧你!”张老樵不屑地说道,“你当我老头子成天就会问道不读历史吗?你说的郦食其,岂不是那个高阳酒徒?虽说下齐七十余城,可是不还是被齐王田广给烹了?” “樵老说得没错,这位先生,你可曾听说过唐人章碣写过的一首诗?”宛儿客气地问道。 “女道长请讲。” “唐人章碣曾写过一首诗,名《焚书坑》。”宛儿说道,“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秦始皇本以为焚书坑儒,就不会有人造反了,却不知刘邦项羽,可从来都不是读书之人。” 宛儿继续说道:“这自古大才,能够成就一番业绩的人,可都不是儒生。我看先生,五次春闱未中,所谓事不过三,想必这第六次春闱,也不一定能中。但是先生,既然知道淀粉和中和,想必也是才华横溢之人,何苦非要走仕途之路?” 此人一听宛儿这三言两语,不禁在心中有些高看,没想到这年纪不大的女道长,居然懂得颇多。 “先生是江西人,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何人?”此人问道。 “一本天下奇书的作者,也是江西人。”宛儿试探说道,“此人这书中所写,完全超越了当今之世人的眼界和见识,只是我无缘得见罢了。这个人姓宋,名应星,是《天工开物》的作者。” 宛儿轻瞟了一眼此人,接着说道:“既然这宋应星和先生都是江西人士,不知先生可识得这宋应星否?” 第206章 如意门 “宋应星?”此人犹疑了一下,说道:“我可不认识什么宋应星,难道他是道长故交么?” “并非故交。”宛儿目光深沉,“虽然我和这宋先生并非故交,也并未谋面过,但是他的才学却令贫道折服。这宋先生,乃是当世不世出的人才。” 此人心中一动,眸中放光,稳住心神问道:“女道长何出此言?既然你和这宋先生并非故交,又未曾谋面,怎知他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莫不是说笑吧?” “丫头,你跟这腐儒聊什么?”张老樵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又不考状元。” 宛儿并未搭理张老樵,而是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说道:“因为我看过宋先生的一本书。” “就是一本幻想类的书。”张老樵补充道,“里边想法倒是挺好,就是实现不了,除了用他这本书打打家具弄弄沙发什么的,别的都白扯!” “哦?老道长,您说的可是《天工开物》?”此人面色有些不快,“那本书可不是什么幻想类的书,里边的内容,既然能写就能实现!” “能实现?那我问你电阻为何物?单片机又是什么东西?电池到底长什么样?”张老樵把之前数落宛儿的那番话又来了一遍。 宛儿听到此人主动谈起了《天工开物》,又说里边写的都能实现,而且此人五次春闱不中,又是江西口音,宛儿便猜出了八九分,她面前之人,大概率就是宋应星。 张老樵问完后,宛儿没有再白他,而是心中满怀期待,希望面前之人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电阻是限流用的,不同的阻值限制的电流大小不同。单片机是一种集成芯片,有储存和控制电路的功能。”宋应星像说天书一样,“至于电池,顾名思义,储存电的池子,是供电用的。” 张老樵彻底懵逼,一句话也听不懂,愣了半晌,最后才看向宛儿,缓缓开口道:“此人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 宛儿毕竟破了境,虽然能够理解宋应星所说的内容,但是她不明白的是,此人,一个当世之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超越时代之物。难道,面前之人也破了境不成? 难道,时代在他这里,是没有局限性的? 宛儿心中一横,虽然此人有八九分是宋应星,但毕竟此人自己没有承认,不过就算他没有承认,或者有极小的概率不是,那也必然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到流氓。 想到这里,宛儿说道:“我在岳州城,曾得到过一本天下奇书,《天工开物》。如果先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宋应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宛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张老樵见状,惊慌失措。 “这,这个……”此人也慌了手脚,看着四周,然后叹道:“女道长请起!行此大礼是万万使不得啊!” “先生如不说实话,我就不起来!” 小丫头还挺倔! 此人无奈说道:“女道长,我说实话,你快快请起!不过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不如找个僻静之处,再深谈不迟!” 此人把宛儿从地上扶了起来。 张老樵冲着店内逐渐围观的人群喊道:“散了!散了!一会儿豆汁该凉了!没见过父女相认吗?” 一边说,张老樵一边驱赶着人群。 宛儿咬着嘴唇,狠狠地瞪了张老樵一眼,要不是人多,她早就发作了。 宛儿自从来到北京,为了方便找宋应星,便在琉璃厂附近暂时租了一间四合院。 全国各地的同乡会馆都在南城琉璃厂附近,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 所以,要打听一个想第六次参加春闱的宋应星,那么住在琉璃厂是最好的选择。 三人没走几步,便穿过了喧嚣的琉璃厂,拐进了一个幽静的胡同。 这是一间三进的四合院,门口两个石书墩子,院门是北京最常见的如意门。 如意门,是在前檐柱间砌墙,在墙上居中部位留一个尺寸适中的门洞。在门洞内再安装门框、门槛、门扇以及抱鼓石等构件。之所以称之为如意门,是这种门在它的两个门簪上常写有如意二字。 说起这北京四合院的大门,那讲究可就多了。除了最常见的如意门,按照等级从高到低,还有王府大门、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随墙门。 如意门低于蛮子门,高于随墙门。 所谓王府大门,是皇家宗室才可用的大门,像信王府邸,就是用这种大门。这种大门,或是五间三启门,或是三间一启门。 次于王府大门的,叫广亮大门。 它有很高的台基,门口宽大敞亮,一般位于宅院的东南角,进深的尺度也明显大于倒座房。 第三等级的大门叫金柱大门,属于屋宇式大门,一般也位于四合院的东南角,略小于广亮大门。门扇安在门屋脊檩前的柱子之间,因为房屋最外一排柱子称檐柱,檐柱之内的一排称金柱,门扇被安在向外的金柱之间,因而称为金柱大门。 像电视剧《大宅门》,有一回小时候的白景琦在门口要饭,背景的大门,就是金柱大门。 蛮子门是将槛框、余塞板、门扉等安装在前檐檐柱之间。门扉外没有容身空间,其木构架一般采取五檩硬山式,平面有四根柱,柱头置五架梁。门枕抱鼓石或圆或方并无定式,门框上有四颗门簪,砖雕装饰彩绘也略比前三种逊色。 再次一等是如意门。 最低一等是随墙门,在住宅院墙上开门,无门洞,顺墙而开,只占半间或大半间宽度,院门较窄。 古时候婚配,讲究门当户对,里边所说的门,就是上述六种不同等级的门。 随墙门进门就是院落,隔音不好,所以宛儿选择了一间如意门的三进四合院。 进门一进是倒座房、影壁,穿过垂花门,便是二进院子了。 这垂花门,就是俗语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个二门。 过了垂花门,就是二进院,除了东西厢房和院落外,就是坐北朝南的正房。 宛儿和张老樵,把此人让进了正房,三人分宾主落了座,宛儿又奉上茶后,此人才开口说道: “女道长果然是个伶俐人,猜测没错,我就是《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女道长是如何知道在下的呢?” 第207章 江山船,同年嫂 宛儿把如何得到《天工开物》的前因后果,跟宋应星讲了一遍。 “丫头说得没错。”张老樵补充道,“当时我们住在岳州城,丫头跟我说了之后,我还不信,后来老头子我亲自上房揭瓦,才知道丫头所言非虚。” 宋应星听得仔细,然后点了点头,问道:“那块发光瓦当现在何处?” 张老樵摇了摇头,遗憾道:“丢了,自从得了《天工开物》之后,那块瓦当就不翼而飞了。我四下寻找过,没有找到。” 张老樵看向宛儿,问道:“丫头,那破瓦你不会和我那喝光的破酒坛子放一起了吧?然后,不小心给扔了。” “樵老,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这么大意?”宛儿看向宋应星道,“不过确实如樵老所说,后来那瓦当不翼而飞了。” 宋应星若有所思,然后说道:“此事颇为蹊跷,或许隐藏着某种秘密,否则这瓦当怎会无故消失?依在下之见,是被人盗走了吧?” “被人盗走?”张老樵满脸不信,“腐儒就是腐儒,你说笑了。就凭我的本事,没人能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拿走一针一线。” “那您是?” 这时候宛儿才想起来,还没有通报名姓,于是正式把自己和张老樵介绍给了宋应星。宋应星也正式通报了自己的名字。 “听说过我吧?”张老樵得意洋洋地问道。 “这个,久仰大名!”宋应星给张老樵施了一礼,“幸会!幸会!” “长庚先生,您通过什么判断,这块发光的瓦当是被人盗走的?”宛儿问道。 “因为我这本《天工开物》就是被人盗去的。”宋应星解释道,“不想,却稀里糊涂地到了宛儿道长手里。” “长庚先生客气了,以后您叫我宛儿姑娘便是。”宛儿客气后,说道,“没想到先生的书,居然是被盗走的。” “是的,在我前几年上京途中,这本书在江山船中被人盗去了。”宋应星惋惜地回忆道,“都怪我当时色令智昏,被船上的同年嫂勾引了去。当第二天回到了自己的船舱中才发现,我的行李包裹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银两衣物倒是没丢,只是那本《天工开物》不见了。” 张老樵饶有兴趣地抓起面前的一把瓜子,边嗑边道:“腐儒,你继续说。” 江山船,也叫江山九姓船,是明清时期妓船的一种。元朝末年时,明太祖朱元璋贬逐陈友谅部曲九姓于浙江严州建德一带,永为贱民,不得上岸居住及与普通百姓通婚。于是,此九姓子孙只能以舟船往来于杭州、严州、金华、衢州,靠捕鱼货运为生。迫于生活压力,船上多有以女为船妓者,而这些船妓,就被称为同年嫂。 宋应星脸一红,继续说道: “这江山船,往来于江西、浙江之间,每条上船上都有船娘,都是那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说是船户的眷属,实是用来勾引客商的。 “那日黄昏,我正在船上读书,突然发现有那橘子皮,打向我来。于是,我抬眼,看见那舱房门口,坐着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女子,低着头,在那里剥橘子吃,好像不知道打了人一样。一片落日的余晖,照到了那女子脸上,不觉让我心中荡漾。她娇滴滴,光滟滟,简直耀花了人眼。于是,我为了让她也看我,便拾起地上那橘皮,也打向了她。 “我还记得,那女子的脸型,就像是樵老手中的瓜子,她的面容,桃花盛开,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莫道无情情还在,真是说不尽的风流……” “行了!行了!现在回忆起来,还这么仔细呢?”张老樵抓起一把瓜子皮,撒向宋应星的脸上,“就你这腐儒,活该东西被人偷去!” 张老樵的这一把瓜子皮,把宛儿给逗笑了,她定了定神,然后说道:“长庚先生,依我分析,您那书怕不是被同年嫂盗去了。钱财都没丢,她岂能看上一本书?我猜,许是哪个会水的贼人吧。不过还好,这本书稀奇古怪地到了我的手里,而又让我遇到了您。” 宛儿回到屋内,把《天工开物》翻找了出来,递到宋应星面前:“长庚先生,您仔细看看,您丢的可是这本?” 宋应星接过宛儿递过来的书,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每一页,然后口中说道:“丢的就是这本。多谢宛儿道长,不,宛儿姑娘。要不是姑娘你,恐怕我再也见不到这本书了!” “没什么,我也只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宛儿说道,“至于此书先生如何丢的,又如何到了我的手里,这是重点,也不是重点。” “姑娘这是何意?” “既然这书蹊跷丢失,又凭空让我得来,现在又在先生眼前。如果是巧合,那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如果不是巧合,那必然是有人做局。”宛儿分析道,“如果是有人做局,那一定有其深意。至于是何深意,我们姑且不必管他,只要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行事就好了。如果我们的行为方式,和做局之人想布之局不同,到了那个时候,他必然就会现身了。” “丫头,我发现你自从认识我后,就变聪明了。”张老樵说道,“看来,总跟我老头子在一起,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 宛儿看了眼张老樵,说道:“樵老,您还记得我想成立一家研究院的想法吗?如今有了长庚先生,我看此事就能成了。” 宛儿起身,冲着宋应星深施一礼,说道:“今日得见长庚先生,宛儿三生有幸!偶然得到了先生的书,让宛儿茅塞顿开!宛儿想请先生出山,能够用平生所学,成立一家研究院,造福众生!” 宋应星见宛儿前在豆汁店下跪,这又深施了一礼,连忙起身把宛儿扶起,说道:“宛儿姑娘大仁大义,宋应星佩服,想成立一家研究院的想法,确实与我也不谋而合。只不过,在下目前首要的想法是,想通过今年的春闱。如果今年在下春闱得中,必然会说动当今皇上,让其为我朝成立一家研究院,到了那个时候,岂不是也实现了宛儿姑娘的想法了?” “长庚先生的意思是,想通过春闱得中,说动当今皇上,来成立一家研究院?” “正是。” 这宋应星的想法,令宛儿着实没有想到,看来还是张老樵说得对,这宋应星是个腐儒。 第208章 墨菲定律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既然这宋应星一心想春闱得中,通过此途说动崇祯帝,为他成立一家研究院,宛儿也不好说什么了。 宛儿不好说什么,并不是因为她放弃了劝说宋应星的想法,而是她心里清楚得很,这第六次春闱,宋应星的结果会跟前五次一样,那就是落榜。 如果宋应星,明知道自己会落榜,还去参加春闱,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宋应星并不知道,自己这第六次春闱会同前五次一样落榜。 由此可判断,宋应星并未破境。 张老樵像个吃瓜群众一样,继续嗑着瓜子,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宛儿。张老樵不光嗑着瓜子,还捧起了一杯茶,轻轻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滋溜滋溜地吸着。 张宛儿看到张老樵如此作态,在宋应星面前又不好发作,只能白他一眼,继续对宋应星说道: “长庚先生,您这书里,有好多设计发明,依宛儿所见,都很新奇,不知道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宋应星道:“不瞒宛儿姑娘,我自小就对这机关设计感兴趣,所以也谈不上是什么奇思妙想,都是平时所思所想罢了。” “你这么说,就是天生的喽?”张老樵吐了一口瓜子皮说道,“腐儒,你当我们是傻子吗?你这里边的乱七八糟,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就拿我老头子说吧,也算是聪明绝顶,但就算这么聪明,不过也就是武功造诣比常人高了一点而已,像如此天马行空的设计,我可想不出来。” “樵老,人的天分各不相同。”宛儿打了一个圆场,然后说道:“长庚先生,不知您现在住在何处?我好也有机会时时聆听先生的教诲。” 宋应星自从家木斋被王体乾一把火烧了之后,就一直躲在琉璃厂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 今日,他偷偷出门,看到原来家木斋的位置支起了一家书摊,觉得风声应该过去了,所以才出现在豆汁店喝豆汁,遇到了张宛儿和张老樵。 王体乾让宋应星做假《连山》,还提出了那么多条件,最后还试探地问宋应星,到底好奇不好奇。 从那时起,宋应星就感觉到,这书做成之后,自己恐怕会遭暗算。不过,至于是否自己真的会遭暗算,他也不能确定,有可能也没有可能,但是对这做假书之事,他却是真好奇。与其担心一件有可能也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不如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况且,在好奇心面前,钱不钱的不重要,正好借此机会他可以试试自己新研究的化学制伪法好不好用。 人不能干什么事都为了钱。为了钱去做事,可以达到一时的喧嚣,但一定不会获得永远的尊重。 曹雪芹如果为了钱,他一定不会披肝沥胆、青灯明月地去写《红楼梦》几十年。如果曹雪芹为了更好的生活,以他的文笔,写出几本标题党、几句话组成书名的书,简直就是洒洒水。 但我相信,曹雪芹内心是鄙视这样的。因为他有大胸襟和大抱负,夏虫不可语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这就像是,在历史上,大家一直在讨论,到底是汉武帝伟大,还是司马迁伟大?逞一时之快的人,一定会认为汉武帝伟大。追求千古的人,定然推崇司马迁。 好大喜功的汉武帝,虽然有着丰功伟绩,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晚年下的《轮台诏》,就是明证。而司马迁,一部《史记》流传千年,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 如果以成败论,岳飞、陆秀夫、文天祥……,不该被人敬仰。 宋应星是科学家,科学家之所以能成为科学家,就是因为他们脑子里想的,和常人不一样。 不过,有备无患还是好的。 宋应星在王体乾取书那晚,其实并未出现,在火光中,正襟危坐的人也不是宋应星,而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替身。 科学家嘛,《天工开物》的作者嘛,弄一个硅胶人,还是不在话下的。不用觉得不可能,在宋应星这,一切皆有可能。 至于说话的声音,则是提前植入在里边的语音程序。硅胶人脖颈出的鲜血,是宋应星提前在硅胶人身上注入的鸡血。 嗯,为了注入鸡血,宋应星那两天是没少吃鸡。 虽然不能明确判断自己会不会遭到暗算,但是有准备准没错。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墨菲定律。 尽管人们可能具备卓越的问题解决能力,但危机的发生仍无法完全避免,越过分在意的事情,就会越容易失去。 宋应星就算想到过自己会遭暗算,但没想到,这个自称王乾的人,居然这么狠,不光杀人不眨眼,还一把火烧了家木斋。 要不是在房梁上的宋应星跑得快,就算死的是自己替身,他也早就被烧死了。 家木斋一场火,把宋应星烧得除了身上那点散碎银两之外,是一点也没剩。他能在琉璃厂找个小客栈委屈自己,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这那那这。 豆汁,虽然京城的达官贵人也有喜欢喝的,但他们从来不会去店里边喝豆汁,因为怕掉了身份,想喝豆汁了,都是让仆人把豆汁买到宅子里。 豆汁,说了归齐,那都是京城穷人喝的玩意。宋应星身上要是有钱,怎么会沦落到去豆汁店喝豆汁? 要说巧,也是正好张老樵要尝尝豆汁,这才让张宛儿遇到了宋应星。 无巧不成书。 宋应星想没想过要找王体乾报仇?当然想过。可是那一场火,他逃命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去跟踪王体乾? 当他今天再到琉璃厂时,发现原来家木斋的地方早就支起一家书摊了,再想找王体乾,也就是跟他说叫王乾的那个人,简直是难上加难。 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要想翻身,靠什么?或者说,此刻一无所有的宋应星要想翻身,靠什么?只有春闱一条路。 如果春闱中第,先抛开成立研究院的事不谈,至少生活条件能提高吧?至少有权势了吧? 有了权势,再想找王体乾,恐怕就不会那么难了。 可是,为什么当宛儿问宋应星住在哪的时候,宋应星要把这些事说给宛儿和张老樵? 难道他不知道,头一次见面,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吗? 第209章 长安,三万里 宋应星能说这么多,都是因为张老樵。 张老樵开始介绍自己时,问宋应星认不认识他,然后又说自己绝顶聪明,武功造诣比常人高。这就给宋应星一种感觉,面前的老头子是个绝世高手。 再看张老樵的面相,满头花白的头发,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不是练家子,还能是什么? 既然张老樵是个绝世练家子,那么他一定知道不少江湖事。如果张老樵能知道这个王乾为何人,或者说是何门派的人,那么岂不是能够找到这个纵火犯了? 然而,张老樵面前的瓜子皮都堆成山了,却对宋应星所述未置一词。 宋应星不免有些失望,不是这张老樵自夸得言过其实,就是这个自称王乾的人是个小人物。 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张老樵觉得跟他还不太熟,不愿意管他的闲事。 “既是如此,长庚先生可愿意搬来和我们同住?”宛儿发出了邀请,“这样宛儿不仅能时时请教,还能解决先生的一时之需。” 宋应星能从小客栈搬到这三进四合院,那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和宛儿假意推脱客气了一番后,便应了下来。 这就是各取所需,各尽其能。 宛儿解决宋应星的吃喝拉撒,是为了能够接触宋应星,为自己开研究院做铺垫。宋应星接触张宛儿和张老樵,一方面解决了生活问题,能够安心准备春闱,另一方面也还想着,万一混熟后,还可以依靠他们二人来找那个自称叫王乾的人。 这边宛儿给宋应星收拾房间暂且不提,那边张老樵陪着宋应星结清了小客栈的房钱后,回到琉璃厂大街,宋应星用手一指一家书摊,说道: “樵老,此处原来就是我家木斋所在,如今变成一家书摊了。” 张老樵朝着宋应星手指的方向望去,说道:“根本看不出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这总甲倒是收拾得干净。不过,这书摊倒是看上去十分热闹,不如我们过去瞧瞧,如何。” 宋应星点了点头,他也想知道,如今到底是谁,在原来家木斋的位置上弄了个书摊,而且还围了这么多人。 “我说老板,你确定只要买了你这书就能今年春闱得中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我说能就能。”卖书的人答道,“但是这也要看你打算出多少银子了。出银子多,榜上有名的几率就大,出银子少,几率就小。” “书老板,你这话是何意?你不就是一个卖艳俗小说的吗?”一个举子模样的人说道,“我们可都是熟读圣贤书的人,能买你的书,还不是因为想中状元?” “自古状元可只有一个,我可无法保证你能不能中,但是多出银子,榜上有名是一定的。”书老板操着一口苏州口音答道,“马上没几天了啊,想买书的抓点紧了!所谓寒窗苦读十年,为的就是今朝一飞冲天!” 张老樵看向宋应星,说道:“这人胆子不小啊,居然当街许诺!看一本破艳俗小说就能上榜了?看来不是个骗子,就是个傻子!” “樵老何出此言?” “说你是腐儒吧,你还不承认。你听我说啊!”张老樵开始分析道,“如果此人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个傻子。敢在春闱将至前,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买书得中的话,不是傻子是什么?但是如果买了他的书后不中,那么很明显,他定是个骗子无疑,专门利用你们举子的焦虑心理,来骗钱。” “哦,对了!”张老樵继续说道,“你这腐儒要不要也买一本来看看?万一你靠这个得中了呢?不如赌一把怎么样?反正宛儿那丫头有钱!” 这张老樵,大言不惭地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拿宛儿的银子做人情。 宋应星经不住张老樵这么一劝,好奇地挤了进去。 宋应星自从中了举人之后,就从来没有再进过一步,每次他参加会试,都是铩羽而归。开始他还做一些自我剖析,觉得很可能不得中是自身出了问题,八股文写得不好。后来,他经历得多了,才明白,这里边是有关节的。 要想得中,那么一定要在考前给自己造势。就拿唐代举例子,好多人在科举之前,首先要干谒。宦海浮游,科举开考之前干谒名流,必不可少。 干谒,其实就是拜谒,用现在低端销售行的术语来说,叫陌拜。陌拜,对你陌生,不认识你,但还要拜访你。 诗仙李白,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就算他是这样的人,为了能够入仕,也走过干谒的路。 李白说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除了这个韩朝宗,他还干谒过许多名流,有道士吴筠、玉真公主、秘书监贺知章等等,就是为了削尖脑袋入仕。 至于后来的不事权贵,那都是他不得志后,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说的一些气话。 诗圣杜甫,自称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不过,那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困守长安十载期间,为了科举、求官,他曾也多次干谒过名流,写下了大量投赠诗。什么《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上韦左相二十韵》、《赠田九判官梁丘》,都是这个诗圣的杰作。 什么长安三万里,其实就看你愿不愿意迈出这不要脸的一步。 唐朝干谒有用,是因为考试不糊名,也就是判卷子时,不遮挡考生姓名。 明代虽然糊名,但是这门生故旧的习俗还是不可免。考官为了在朝廷上有人支持,提拔自己的亲信,那是必不可少。而考生,为了平步青云,也乐得贿赂考官。 明末的官场积重难返,不止百官贪,监察人员也贪,他们还被人戏称为抹布,只要他人净,不管自己污也。 举人、监生,也都能花钱来买。 宋应星,一个科学家,诗文一般,八股文也就能应付应付科举,靠着自己实力,没花一文钱,做个举人已经不易了,在京城,想让他像唐朝人一样,用诗文博名,何其难也!如果让他去买个进士,别说现在他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放下架子的。 那经张老樵这么一劝,他还往前凑什么? 好奇啊!curiosity killed the cat. 好奇害死猫。 钱千秋看着书摊上摆着的艳俗小说,随手便拿起一本,定睛观瞧。看罢书名,他差点没乐出声来。 这书叫《银瓶梅》。 第210章 一山更比一山高 《银瓶梅》是一本什么书?宋应星可不知道,但是《金瓶梅》他却了解。 《金瓶梅》,一部世情好小说,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可大多世人,却只把此书当成诲淫诲盗的艳俗小说看待,真是辜负了作者。 淫者阅之以为淫,圣者阅之以为圣。情愈切,而词愈巧,兰陵笑笑生,可谓是煞费苦心。 货与卖家。 你只有读过一遍《资治通鉴》,你才有资格讨论《资治通鉴》。对什么事情,不要轻易发表言论,对一本书,也不要轻易以自己的知识结构去评判,否则,很可能会被打脸。 不经过调查,不经过查证,以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眼界,去恶意评论别人,这样的人,生活得多么缺爹少娘。 《金瓶梅》,宋应星不止看过一遍,不论是绣像本还是词话本,他都读过。 他太了解《金瓶梅》了,不过这《银瓶梅》是什么鬼,他确实唔知啊! 再看这《银瓶梅》的作者,钱千秋。 宋应星带着好奇翻开了《银瓶梅》,里边情节完全是模仿、延伸了《金瓶梅》,连人物的名字都没变,简直毫无任何新意可言。 用现在网络小说的话讲,这就是一部同人小说。只不过同人得不好,捡兰陵笑笑生的流量屁而已。 “我说腐儒,你蹲在这看一本艳俗小说,还能如此津津有味?”张老樵问道,“难道这里边真有那金榜题名的诀窍不成?” “这老头,怎么说话呢?”书摊老板不高兴了,“有人喜欢我的书,关你什么事?” “你以为谁愿意看你的书?”张老樵上下打量了一番书摊老板,“我这朋友之所以看你的书,不是因为你说,买了你的书就能金榜题名吗?” 书摊老板得意地答道:“当然不假了,这得看你出多少银子了。” “你开个价!”张老樵指了指自己的钱袋,“我老头子有钱!” 书摊老板看着张老樵鼓囊囊的钱袋,眼珠子一转,说道:“书五百两一本,想中状元,再出二百两。榜眼一百两,探花五十两。我有本次春闱的关节字眼,想要就拿钱来。” 一说关节字眼,懂的都懂。 张老樵虽然没参加过科举,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你这书怎么比卖关节字眼还贵?”张老樵不解道,“你到底是卖书,还是卖关节字眼?” 书摊老板答道:“当然是都卖了。不买书单买关节字眼,一口价八百两,不说保中状元,但至少进士出身没问题。” 这书摊老板,纯属是在这扯淡! 春闱中,考中者称贡生,又称贡士,贡士里的第一名叫会元。要想中状元、或进士出身,那得要参加殿试。殿试可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皇帝亲自主持,还能有关节字眼可卖?难不成,崇祯帝一边出题,一边卖题吗? 要说春闱有关节字眼可卖,那指的也是贡院的会试。 张老樵不明白,可是宋应星懂,但看破不说破,也是一种做人的基本素养。 宋应星一边看着《银瓶梅》,一边听着张老樵和书摊老板对话,他实在是听不进去了,起身说道:“樵老,我们走!” “不买了?”张老樵问道。 宋应星在耳边把这书摊老板的扯淡之处,跟张老樵低语了一番。 “难怪看的人多,一个买的人都没有。”张老樵跟宋应星耳语道,“原来是个骗子。” 这书摊老板一见宋应星要拉着张老樵走,连忙说道:“二位真不买了?到时候看我中了状元可别眼红!” 宋应星停下来问道:“哦?这位老兄能中状元?敢问高姓大名?” “在下不才,正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书,《银瓶梅》的作者,钱千秋。”书摊老板趾高气扬地答道,“我看这位兄台看了这《银瓶梅》半天了,想必也想结识作者了吧?要看此公,就在眼前!” 见过不要脸的,可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么不要脸的,别说是宋应星第一次见到,就是平时自吹自擂的张老樵,也是第一次得见。 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这人可真够自以为是的了!”张老樵此刻手里要是有一把瓜子皮,能撇到这钱千秋的脸上。 “樵老,您低头找什么呢?”宋应星看张老樵低着头四处撒摸,不解地问道。 “找板砖。这厮也太不来呆了!”张老樵气着说道,“这火烧得真是干净,要是有一块板砖,我都能捡起来花了丫的!” 看来张老樵是真生气了,一个陕西人,生生被逼出了一口纯正的北京腔。 这张老樵真是可爱。 宋应星笑了,冲着钱千秋一拱手,违心说道:“老兄的《银瓶梅》写得确实不错,不愧是开天辟地第一书。既然老兄如此有信心在今年春闱之中脱颖而出,那么愚弟就提前祝贺了。到时候老兄真中了状元,可别忘了在下。” 说完,宋应星头也不回地就拉着张老樵离开了书摊。 钱千秋听到宋应星如此说,嘴角微扬,面容中展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钱千秋在人群中,登上了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高声地冲着人群喊道:“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十年寒窗苦读,不如一朝鲫鱼跃龙门!常言说得好,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腐儒,你怎么不去买那个叫钱千秋人的书?买了他的书,再买他提供的关节字眼,今年你没准就发达了。”走远后,张老樵向宋应星问道。 “樵老,此言差矣!”宋应星答道,“我刚才看书的时候,其实也在想您说的话。” “我说的话?我说的话多了,哪句?” “您说,这人胆子不小,居然当街许诺,看来不是个骗子,就是个傻子。”宋应星答道,“我看此人别管书写得怎么样,但能写书,显然不像是个傻子。不是傻子,那就一定是个骗子了。不过,这个骗子既然不是傻子,那么当街叫卖关节字眼,他就不怕此事被传扬出去么?” 第211章 北京贡院 昔日龌蹉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朝诗人孟郊,四十六岁那年才进士及第,他满心欢喜,按耐不住内心的得意之色,自以为从此之后便会别开生面、风云际会、龙腾虎跃,兴奋之余,写下了这首《登科后》。 孟郊少时隐居嵩山,性狷介,曾两次科举不第,直到贞元十二年,才进士及第。 到了贞元十七年,孟郊至洛阳参加铨选,出任了溧阳县尉。文人当官,大多志大才疏,孟郊嫌弃官小,无法施展抱负,于是放迹于林泉之中,每日赋诗。为了不让公务废驰,他让人假扮县尉,并分其一半俸禄。后抑郁失志,辞官而去。 虽然孟郊又试协律郎、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但也只是一些小官而已。终,暴疾卒于河南阌乡县,年六十四岁。 宋应星一直以孟郊自诩,如今他虽也四十出头了,但毕竟还未到四十六岁。 既然孟郊四十六岁才登科,我为什么不能? 崇祯元年十月初二,北京的天气已经微寒了,下过几场秋雨之后,气温更是骤降。这一日,便是补今年春闱的日子了。 北京贡院,从今日起开始会试,到十月十一,一共九天三场,每场三天。 北京贡院,始建于明永乐十三年,原系元代礼部衙门的旧址,坐北朝南,大门五楹,内有考棚五十七排,九千多间,全部按照《千字文》排列。 院内每排考棚外,都有很多大缸盛水,但不过这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五十七排,九千多间,每排一百五十间,就靠那几个水缸,就算着起火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所以北京贡院,曾在明正统三年和明天顺七年两次着火,尤其是明天顺七年的那场大火,曾烧死了九十多个考生,轰动朝野。 明英宗给死者每人一口棺材,埋葬在了朝阳门外的空地,并立碑“天下英才之墓”,人称举人冢。 宋应星一早祭拜了举人冢后,便向贡院所在的东总部胡同贡院三条而去。 贡院门外,乌泱乌泱的学子在听完了本次主考官,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的训话后,开始一个个排队,鱼贯而入。 进贡院大门前,钱谦益要求兵丁进行严格的搜身,以防考生的身上藏有“夹带”。 所谓“夹带”,就是考生带的小抄,一经发现,立刻扭送刑部严办。 进了贡院大门,迈过二门、龙门,便是明远楼了。明远楼,高三层,底层四面为门,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把整个贡院一览无余。 “明远”二字,取自于《论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 明远楼,负责指挥考场、报时、发号施令等诸多事宜。 明远楼四周,又有“三堂”,分别是聚奎堂、戒慎堂、至公堂。聚奎堂是考官起居之所,戒慎堂是监试室,至公堂用作收卷改卷,此“三堂”把明远楼围在当中。 明远楼北,有一桥,名飞虹桥,是内外帘官的分界线。所谓内外帘官,就是科举考试时的考官,内帘官负责主考,外帘官负责提调。 “三堂”东西两侧,为东西文场,也就是考场,考生号舍的所在地。 号舍宽三尺,深六尺,内有两板,白天上为台、下为凳,晚上合并为床。考生一旦进入考棚号舍,坐卧饮食九天皆在此处。 每排号舍之间称巷。 近巷口环境最好,中间次之,巷尾是厕所,臭不可闻。巷尾考生,一边闻着臭气,一边还要夜以继日地写着八股文,真是以臭对臭,艰辛难以言表。 明远楼旁有一棵元代古槐,据说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所以又叫“文昌槐”。 此槐长势形如卧龙,所以有些入场的考生,为了求得一个好兆头,都要在此拜上一拜。 宋应星也不例外,在第六次拜过了“文昌槐”后,就正式下了考场。 当所有考生都进入考棚后,就要锁院贡试了。考棚有外棘墙、内棘墙、砖墙,所以锁院贡试,又叫锁棘贡试。 贡院的四角设有了望楼,用于监视考生。东、西砖墙又各开一砖门,门内有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要是没有这两个牌坊,这贡院,像极了监狱。 宋应星随着指引,来到了自己的考棚号舍。 由于北京已是深秋,夜晚寒冷,所以钱谦益命人给每位考生发了一盆炭火。 除了炭火,考虑到到考生会深夜答题,钱谦益又给每位考生发了一支蜡烛。 上帝发明了光,可是好多文人却偏爱夜间写文。夜间,鸡鸭鹅狗猫都睡了,却是文人正起劲的时候。 待试题发下来后,明远楼上响起了鼓声,考试正式开始,应试的举子们也以香计时,苦思冥想作起八股文来。 宋应星的第六次春闱。 第六次了,他脑海中想着贡院内的碑刻,但愿自己此次能够登科,最终自己的名字也能刻成碑文,名留千古。 宋应星奋笔疾书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来。 这次科举入场,怎么没有见到那个《银瓶梅》的作者,钱千秋? 宋应星突然想到了此人。看来,要么是人太多,没有看到他,要么真像张老樵说得那样,他就是个骗子,根本就没有下场。 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了。宋应星定了定心神,继续拿稳笔杆,写了起来。 他得对得起张宛儿,这可是特意在琉璃厂戴月轩买的一杆好笔。 聚奎堂,钱谦益一边喝着钱千秋拿来的碧螺春,一边想着钱千秋。要不是喝着钱千秋的茶,想必钱谦益早就把这个人给忘了。 钱谦益在开场后,自己已经亲自下场,在东西文场来来回回溜达两趟了,但都没有看到钱千秋的影子。 莫非这个本家重孙没来下场考试不成? 钱谦益怎么想,都觉得钱千秋没有不来的理由。既然钱千秋拿了那么重的礼,买了他的“一朝平步上青云”,不来岂不是白花钱了? 钱谦益满脑子想着钱千秋的奉承之色。他不可能不来!或许是生病了?要么是这九千多个号舍,自己看漏了? 钱谦益又喝了一口碧螺春,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了起来。 第212章 枚卜往事 钱千秋确实没有参加会试。 此时的钱千秋,正夹着一幅让画师画得画工极佳的画,顶着秋风、踩着落叶,急匆匆地在北京的胡同中穿梭。 他要去见他祖爷爷钱谦益的上司,礼部尚书温体仁。 早在天启七年,崇祯帝在扳倒了魏忠贤后,就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要更换内阁。崇祯帝想要更换内阁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扫除魏忠贤带来的影响。 因为魏忠贤虽然倒台了,但是内阁成员中,却还有魏忠贤一党。这令崇祯帝心里很不爽,如果不把这些人换了,朝廷吏治怎么能变得清廉起来? 《崇祯遗录》中说过明末官场的情况:“诈贪成习,惟知营私竞进,下民其咨不恤,纪纲日坏而不问……而廷臣方以东林、浙党分门户,如其党即力护持之,误国误民皆不问;非其党纵有可用之才,必多方陷害,务置之死,而国事所不顾。朋比为奸,互相倾轧……” 很明显,朝廷上结党营私,在崇祯一朝十分严重。魏忠贤的阉党也是党,不把他们干掉,怎么行? 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崇祯帝一边要对付东虏和流寇,一边又要面对魏忠贤留下的阉党,不可能大刀阔斧地改革,所以他采取的策略是,温水煮青蛙。 为了不打草惊蛇,崇祯帝私下里找到礼部尚书温体仁和礼部侍郎周延儒多次,开了许多次小会,来讨论更换内阁成员的事宜。 为什么崇祯帝不找别人开小会,而是单单找了礼部尚书温体仁和礼部侍郎周延儒? 因为在崇祯帝眼里,他认为这两个人不群不党。 温体仁,字长卿,浙江乌程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魏忠贤专权时期虽然官至礼部侍郎,但从来都是对魏忠贤敬而远之,也没有无耻吹捧过魏忠贤,因而在崇祯元年升为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 周延儒,字玉绳,南直隶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天启后期任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同样也没有什么追随魏忠贤的记录,所以在崇祯帝即位后,就调升为礼部侍郎。 多干净的履历!不找这两个人商量,难道还找别人商量更换内阁成员的事吗? 从古至今,不论是朝廷还是小作坊,要想在开大会的时候,争取到支持,那么必须要在开大会之前开小会。这种开小会,美其名曰通气,其实就是先得到关键人物的支持,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尊重了,只有这些人觉得被尊重了,提前获得了知情权,才会在大会中一往无前地支持你。 有过开会决策经验的人,回忆一下,细品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于崇祯帝想要更换内阁成员的想法,温体仁和周延儒是二话不说,十分支持。 为什么? 因为崇祯帝是皇帝吗? 也不全是。 因为温体仁和周延儒为官多年了,由于一直受到魏忠贤打压,所以从未入过阁,此次崇祯帝有意更换内阁成员,对他们来讲,是一个机会。尤其是温体仁,做官都三十年了,好不容易崇祯帝有了更换内阁成员的想法,难免不想入非非。 周延儒也是。 温体仁和周延儒二人,本以为开个小会,靠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说动崇祯帝,令自己入阁,可谁曾想,崇祯帝不走寻常路,发明了一种朝臣入阁的新方法。 枚卜。 枚卜,听上去挺高大上,玄之又玄的,其实,就是抓阄。 因为那时候,天启七年,崇祯帝刚当上皇帝,对朝臣的能力还不是很了解,但又为了不显示出自己的不了解,所以别出心裁,内阁选人采用了抓阄一法。 这不是玩呢么!这是内阁选人,不是大街上抽奖。 面对崇祯帝的决定,温体仁和周延儒也是满脸黑线,无可奈何。 但至少抓阄,还是有中奖几率的。 在崇祯元年改元之前,九卿依例,推举出了十个候选人,温体仁和周延儒也在其中。 枚卜大典相当隆重,定在了乾清宫。 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中央各寺司和顺天府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参加了枚卜大典。 崇祯帝先是焚香祷祝,然后郑重其事地行一跪三叩首礼,最后用象牙筷子从金瓶里夹出了四支纸签。依次是南京吏部侍郎钱龙锡、礼部侍郎李标、礼部尚书来宗道、吏部侍郎杨景辰。 没有温体仁和周延儒。 十选四,百分之四十的“中奖”机率,都上不去,运气也太差了。 不过崇祯帝又给了温体仁和周延儒一次机会,他决定再增加两签。 六选二,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三的“中奖”几率,抽中的是礼部侍郎周道登和少詹事刘鸿训。 十个人里,抽出六个,都抽不出来温体仁和周延儒,他们也是点子背到家了。 其实严格意义上讲,不止是抽出了六个人,而是抽出了七个人。 因为崇祯帝在抽签时,有一支纸签刚刚被他从金瓶里夹出来,就被一阵大风给刮跑了,连宫中的侍从太监们也没有找到,只好作废。 枚卜大典结束后,一个叫施凤来的大臣才发现,那支丢失的纸签飞到了他背后的衣褶里。打开一看,是王祚远。 算上这个被大风吹掉前程的王祚远,七支签里,都没有温体仁和周延儒。 然而,虽然是天意,但是这次枚卜得来的内阁,崇祯帝并不满意,到了崇祯元年,他决定再一次进行内阁调整。 崇祯帝的计划是,在崇祯元年,也就是今年的十一月,再一次枚卜,但是在枚卜之前,照例需要大臣们推举候选人,这次呼声最高的是,礼部右侍郎钱谦益。 对,就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钱谦益。 崇祯帝说过,他听说,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颇有才学。 崇祯帝是怎么知道的? 这都拜钱谦益的同乡门生瞿式耜所赐。瞿式耜,虽品级不高,但权力却大,因为他是言官。在他知道要再次枚卜之前,主动积极地四处为恩师打点,甚至找到吏部尚书王永光那里,让王永光在枚卜前的推举中,把恩师的名字往前提,放到第一位,把原本第一位的周延儒,放到第二位。 声势也能造英雄啊! 就这样,还没枚卜呢,崇祯帝就先知道钱谦益颇有才学了。崇祯帝都知道了,王承恩能不知道吗?所以当崇祯帝问王承恩钱谦益怎么样时,王承恩了如指掌。 崇祯帝让钱谦益作为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一方面是听说他有才学,给他机会,另一方面也是想考察一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像传闻那样,才华横溢。 崇祯帝很矛盾吧?既相信,又考察。 可是,人可以给自己造声势,但万万不能在给自己造声势的同时,踩乎别人。 凭啥把周延儒挪到第二位?周延儒招谁惹谁了?周延儒对钱谦益是咬牙切齿。 不过,这周延儒还不算什么,钱谦益和周延儒的上司,礼部尚书温体仁更甚,他比周延儒对钱谦益更恨之入骨。 起码你周延儒还排在第二位,可是我堂堂一个礼部尚书,居然还比不上我的两个下属,面子往哪搁? 你以为就你钱谦益有门生给你撑腰吗?要说人,当官的谁没几个贴心的办事人?老话说得好,曹操还有三五个知己好友呢! 温体仁可是一个阴险的人,你钱谦益既然如此风光,那么我就让你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所以,钱千秋出现了。 第213章 科以人重科益重 温体仁的府上,钱千秋正缓缓地展开那幅画工极佳的画。只见画上,详细地记录了从钱千秋进到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寓所后,所发生的一切。 钱谦益寓所后院偏房接见钱千秋,钱千秋跪在地上递礼单,二人互相认亲,钱谦益试探出考题,管家拿上阳澄湖大闸蟹,饭桌吃饭,钱谦益书房赐字。 此画画得简直是惟妙惟肖,就算是一个不识字的人看了,也知道里边讲的是什么。 这幅画,画得好啊!它的灵感完全来源于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详细描绘了官员韩熙载家设夜宴、载歌行乐的场景。此画分琵琶演奏、六幺独舞、宴间小憩、管乐合奏、宾客酬应五段。整幅画线条遒劲流畅,细节精妙,用笔细润圆劲,设色浓丽,人物清俊娟秀,栩栩如生。 翻开《韩熙载夜宴图》,就好像在看一部流动的电影,给观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韩熙载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官员,他出身于北方望族,后唐同光四年中进士,因其父被李嗣源所诛,才逃到了江南,成了南唐名臣。 韩熙载才高八斗,书画俱佳,又精通音律,江左称其为“韩夫子”、“神仙中人”。 桃李不须夸烂熳,已输了风吹一半。 韩熙载用短短十四个字,写的一首《咏梅》,极富哲理。 起初,韩熙载深受南唐中主李璟的宠信,可后主李煜继位后,他便慢慢被后主李煜怀疑了。 由于北方后周的威胁,李煜不得不向北周百般屈辱求和。可是你求和就求和吧,伴随着求和,李后主也开始怀疑起了北方而来的官员,生怕他们是后周的间谍、卧底。李后主的所作所为,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整个南唐内部斗争异常激烈,人人都觉自身难保。 在这种氛围下,北方而来的韩熙载,为了保全自己,就装扮成了生活上腐败,醉生梦死的样子,好让李后主对他免除怀疑。 可李煜还是不放心这个大才韩熙载,于是命画院待诏顾闳中到韩熙载家中以做客为由,一探究竟,并且,他还命令顾闳中,要把在韩熙载家中所看到的一切,全部给画下来。 韩熙载当然不傻,正好借此机会,导演了一出不问时事、沉湎于酒色的大戏。 顾闳中凭借着画家特有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一回到家,便把韩熙载在家中的夜宴全过程画了下来,给到了李后主。 从此,李后主才对韩熙载放下心来,韩熙载也得以自保。 南唐隐士左偃曾这样评价韩熙载:“谋身谋隐两无成,拙计深惭负耦耕。渐老可堪怀故国,多愁翻觉厌浮生。言诗幸遇明公许,守朴甘遭俗者轻。今日况闻搜草泽,独悲憔悴卧升平。” 如果没有顾闳中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恐怕韩熙载在历史上也没有这么出名。 这就是,科以人重科益重,人以科传人可知。 如果一场科举出了一个名人,那么这科也变得重要起来。如果这一科特别重要,那么这科出来的人,也会因为这场科举的重要,跟着重要起来。 其实就是店大欺客,还是客大欺店的逻辑。事物矛盾的两面性。 显然,韩熙载出名,是因为顾闳中的画,而钱谦益,势必也会因为钱千秋给温体仁带来的这幅画,而受到牵连。 说牵连,好像有点用词不当,毕竟钱千秋带来的画上的每一笔,都是实际发生过的。 “温相,您看这画怎么样?完全按照您的意思,模仿《韩熙载夜宴图》来画的。” 虽然温体仁没有入阁,但是钱千秋还是奉承地称之为温相。 “唔……”温体仁抚着胡须欣赏着,“这画的画工虽然精良,不过还是比顾闳中差了许多,太显匠气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钱千秋弯背弓腰地说道,“小的这两把刷子,怎么能比得上顾闳中?您看,小的这画,也分成了五段,第一段是参拜侍郎,第二段是假意认亲,第三段是收受贿赂,第四段是午饭洽谈,第五段是书房赐字。” “请您上眼。”钱千秋掏出了一个放大镜,指着书房赐字这段说道:“您看,这‘一朝平步上青云’七个字多工整。” “不错,不错。”温体仁借着放大镜说道,“还有你这大闸蟹,青灰、白肚、毛长、金爪,一看就是阳澄湖出品。” “嗯,这部分也不错!”温体仁指着钱谦益拿着蟹八件大快朵颐的部分说道,“这画得好,把他那贪吃的嘴脸全画上了。” “这都是温相的主意好,只要这幅画到了皇上手里,我看这钱谦益恐怕也没几天蹦哒了。”说完,钱千秋接着问道:“只是不知这画,温相想何时让皇上知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温体仁答道,“这起码也得等春闱放榜了,再拿出来才更有利。” “温相果然是诸葛孔明下凡,会找时机!”钱千秋竖起了大拇指,“还有,在琉璃厂,我也按照您的指示,支了个书摊,以贩卖我的《银瓶梅》为由,售卖那春闱的关节字眼。只不过,可惜的是,却没有一个人来买。” “这不重要。”温体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让你售卖关节字眼,目的不是为了把它卖出去,而是为了让天下人尽知,本次春闱有舞弊。单凭这一幅画就想让皇上处理钱谦益,太单薄了!但是有你琉璃厂这么一造势,恐怕本次春闱,钱谦益想洗干净,就没那么容易喽!” “温相不愧是温相,就凭您这权术,必然能够入阁,而且首辅非您莫属!”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温体仁嘴角上扬,摆了摆手,“你也知道,内阁的位置在紫禁城午门内靠东的平房内,条件极其简陋,就是白天都得点蜡烛。如今的天气,再有一个月就入冬了,那里又暗又冷,点上炭火都不一定暖和。就那条件,入不入内阁,当不当首辅不重要,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替皇上分忧!” “是,是。”钱千秋答道。 内阁的办公地在紫禁城午门内靠东一侧,是一排极其简陋的平房,坐北朝南,因为靠东,所以又被称为“东阁”。 温体仁还说不想入阁?从没入过阁的他,连东阁内什么条件都了如指掌,他可真是口是心非! “温相,您看这画虽然不错,但是小的有些隐忧,不知当讲不当讲?”钱千秋趁着温体仁高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说!” 钱千秋偷看了温体仁一眼,咽了咽口水,说道:“温相,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这画上记录了钱谦益的受贿过程不假,可是行贿之人,也就是小的,也画在了上面。如果皇上真的处理了钱谦益,那小的岂不是也跑不掉了?” 第214章 从九品的典吏 温体仁设局,钱千秋行贿。 钱千秋是苏州钱家的人不假,按辈分来讲,他也确实应该管钱谦益叫祖爷爷。然而,钱千秋的身份可不止是苏州钱家的人那么简单,他还是名锦衣卫。 锦衣卫可不全都是像大家想的那样,飞鱼服、绣春刀,来去如风,刀光剑影,个个武功了得,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它里边也吸纳了如钱千秋这样的特殊人才。 钱千秋是特殊人才?他怎么个特殊法? 难道会作画,能写书还不是特殊人才吗? 明嘉靖中叶以后,除了科举,司法考试也是朝廷选官的一个必考项。你以为有文化就能当官?像宋应星这样的举人,在家不仕的有都是。朝廷的官员再怎么样也是公务员好不好?公务员选拔,那就必须要走司法考试程序。 这一走司法考试程序,锦衣卫就不仅是那些世袭军官、武人的天下了,它也逐渐由武职化开始向文职化进行转变。 这一转变,就导致了大量画师、工匠、翻译、小说家等特殊人才得到了充分的就业机会。原来,官僚体系没有这些特殊人才的对应位置,如今,除了科举外,还有司法考试,于是,越来越多这样的特殊人才,就通过司法考试一途,进了锦衣卫。随着这些特殊人才的加入,由武职把持的锦衣卫,也慢慢逐渐学会了接纳其他群体,其他群体也被纳入了恩荫世袭锦衣卫的行列。 锦衣卫的掌印官称为指挥使,正三品,正是之前提到过的骆养性。锦衣卫除了有指挥使,还有指挥同知两员,从三品,指挥佥事四员,正四品。卫设镇抚司两员,从五品。 而这个锦衣卫的镇府司,又分南北,南镇府司和北镇府司。 北镇抚司专司审讯,它们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对皇帝钦定的官员进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 像白莲教主杨夫人的义父杨涟,就是在魏忠贤权倾朝野之时,被北镇府司的人钢针作刷、铜锤击胸、土袋压身、铁钉贯耳,最后被一颗大铁钉从天灵盖钉入而亡。 南镇府司,更多则是负责锦衣卫内部的军纪刑罚,并且还包括一些特殊的武器研发。 要论在锦衣卫里的地位,南镇府司跟北镇府司,虽称南北,但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北镇府司是外勤,那么南镇府司就是内勤,只是做些保障性的工作。 这钱千秋,到底是属于锦衣卫的北镇府司,还是南镇府司呢? 答案是,哪个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不配。 他连隶属于南镇府司都不配,他只属于锦衣卫的一个文职机构,经历司。 经历司,是明王朝政府机关的一个标配机构。既然是标配机构,那锦衣卫这么庞大的特务组织,当然也有了。 经历司这个文职机构,主要就是负责一些公文的收发,涉密文件的保存。 经历司既然是一个机构,那么就有长官,只是这个机构的长官官很小,叫经历,品衔也很低,比七品芝麻官还小,只有从七品。 锦衣卫的经历司,下设有办事的令史六人,正九品;典吏十七人,从九品;仓攒典一人,从九品。 而钱千秋,正是锦衣卫经历司中,十七名从九品典吏中的一员。 别看钱千秋会作画、能写小说,但充其量,也不过是锦衣卫内部的一个从九品的典吏而已。 所以,钱千秋即使是锦衣卫,钱谦益也不认识他。因为他的官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说,书生,百无,一用? 嗯,上一句最好唱着读,才有感觉。 在温体仁眼里,钱千秋这样的从九品典吏可是大有用处。别看钱千秋的官小,经历司也不怎么起眼,不过那可是掌管锦衣卫公文和涉密文件的地方啊! 锦衣卫的公文、涉密文件,听上去就那么有诱惑力! 温体仁,要想知道除了朝堂之外的更多事,那么就必须要了解更多信息。锦衣卫那些光鲜机构的人不便结识,也不好结识,但经历司这种不起眼的从九品典吏,还是很好接触的。 官小,就不被人尊重,一个朝廷上的礼部尚书主动结识你,够可以了吧?官小,收入就低,一个朝廷上的礼部尚书给你些灰色收入,够赚了吧? 再有,文人都自命清高,尤其是能写几篇文章,几部小说的人,更是如此。这帮文人,一边自命清高,又一边文人相轻,总觉得自己是曹植转世、李白重生,再不济也是个能写出《水浒传》的施耐庵,其不时,就是个码字的芸芸众生。 多个啥嘛! 温体仁能利用钱千秋,除了给他尊重和钱外,还能帮他出版《银瓶梅》。这就是为什么钱千秋能够听温体仁话的原因。 如今,钱千秋却在温体仁面前提出了,如果皇上处理了钱谦益,他该怎么办的问题。 温体仁心中十分不高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给你钱帮你出书,难道都是义务劳动吗?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可是温体仁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还是安慰地说道:“钱千秋,你多虑了!这幅画,你虽然画上了自己,可是皇上并不会追查你的。” “这是为何?”钱千秋一听此话,放下心来,“还请温相明示!” “你想,这幅画如果递到了皇上手里,皇上肯定会雷霆大怒调查此事吧?这一调查,免不了要召见钱谦益对质。对质的时候,钱谦益肯定会矢口否认,不承认这幅画的存在的。”温体仁给钱千秋倒了一杯茶,“钱谦益如果承认,不就是承认自己受贿了吗?他连受贿都不会承认,怎么会说出你这个行贿的人呢?” 温体仁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细品起来,完全禁不起推敲。你陷害钱谦益受贿,不就是想把这事坐实了吗?既然要坐实,就不可能因为钱谦益不承认就不了了之。既然不能不了了之,那谁行贿,还是跑不了。 再说了,还有钱千秋琉璃厂贩卖《银瓶梅》,售卖春闱的关节字眼一事。只要钱谦益受贿坐实,钱千秋肯定是脱不了干系。 钱千秋接过温体仁的茶,喝了一口,似乎心神也被面前的温相给定住了,说道: “温相,您果然高瞻远瞩!听了您的分析,小的是金绳顿开!既然这样,小的对这画也就不做计较了!” 温体仁心中窃喜,点了点头,非常满意大傻子钱千秋的回答。 在点头之余,温体仁心想,即使你被抓了,说出我是幕后指使也没用。你出版《银瓶梅》的钱,和我私下给你的钱,那可都是你跟我借的。 但即便这样,这里还有两个关键的点亟待解决。 第一,温体仁是怎么得到这幅画的? 第二,钱千秋为什么行贿了钱谦益之后,却没有参加会试? 第215章 万里悲秋常作客 深秋的皮岛,一阵海风吹过,已经有了一丝丝刺骨的寒意了。海浪翻卷,涌上沙滩,暗灰色的天空下,夹带着一股雨腥的味道。 乌云滚滚,低压在皮岛上空,仿佛随时都会暴雨连珠,雷鸣如鼓。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建安十一年,东北方的大患乌桓,攻破了幽州,俘虏了汉朝子民十余万户。同年,袁绍的儿子袁尚、袁熙,又勾结辽西乌桓,屡次犯边,这就逼得曹操不得不在建安十二年北上,征伐乌桓。 八月,曹操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在得胜回师经过碣石山途中,写下了这首四言诗,《观沧海》。 “大人,天要下雨了。”孔有德拿了一件披风,披在了毛文龙的身上,“您这身体也不同于前了,还是需要时刻注意才是。” 毛文龙的眸中射出一道闪电,扭头看向孔有德:“别以为老夫自称老夫,就真的老了,老夫今年也不过五十二岁而已!” 五十二岁,在旧时,就不小了。古人寿命不高,人到七十古来稀。 五十二岁,可以自称老夫了。 想当初,杜甫才四十六岁,就有了“晚岁迫偷生”之感,只因“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故有“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写完这首号称千古第一的七律《登高》后,三年就去世了,也不过五十八岁。 苏轼,享年六十四岁,算是寿命不低了,不过在他三十八岁时,也早已自称上老夫了。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所以,毛文龙五十二岁自称老夫,没有什么不恰当的。他说今年不过五十二岁,那只不过是他不服老的表现。老夫之老,有时候,也是一种心态,是一种对世间看穿的圆熟。 “瑞图,宋先生醒了吗?”毛文龙还是披上了披风,问道。 毛文龙口中称的这个宋先生,正是江湖上人称宋矮子的宋献策。自从八月初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后,毛文龙便时刻等待着十八芝的船到来。如果宋献策再随船而来,他要求孔有德,一定要把此人留下,好给他卜上一卦。 然而,在九月初一时,宋献策并未随船而来,为了请他,孔有德便在那个月,亲自随着十八芝的回船,沿海南下。 当孔有德找到宋献策时,他正在媚香楼的画舫船上逍遥快活呢! 为了请到宋献策,孔有德把宋献策那几日在媚香楼花的银子,全都给结清了,这才让宋献策再一次随着十八芝的船北上,来到了皮岛。 十月初一日夜,也就是昨天夜里,宋献策才到,所以此刻正在军帐中呼呼大睡。 “毛将军、孔将军,您二位起得早啊!” 只见一个相貌堂堂、浑身精壮,二三十岁年纪的黑汉子,边吃着烤鱼,边说着话,向毛文龙和孔有德走来。 这个人,浑身的放荡不羁,一身短打扮的布衣,胸口大开,裤脚挽起,这个天气,趿拉着草鞋就出来了。 果然年轻!十月份的辽东,又是海边,还敢这么穿,就不怕冻感冒么? 毛文龙看着此人如此打扮,又想了想自己,立刻把身上的披风丢掉,扭头问向孔有德:“此人是谁?” “大人,昨夜您睡得早。此人正是这次十八芝派来贸易的船主,浑三。”孔有德低声答道,“别看此人如此打扮,我随船来的时候,宋先生可是跟我说了,他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当年洞庭湖杨幺的后人,杨老鸦的高徒,水上功夫一等一的好。您看,他腰间的匕首,就是当年杨老鸦心爱之物,龙鳞鱼肠匕。” 洞庭湖的杨老鸦,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毛文龙自然知晓。 不过,浑三不是拒绝了十八芝入伙的邀请吗?此刻怎么成了十八芝来皮岛的船主,给十八芝做起事了? 这都要从浑三把那遂发枪给了徐拂后说起。 本来这遂发枪如浑三所说,是十八芝从西洋人手里购来的,有三五百支之多,由于填弹复杂,在海上不如强弩管用,给到徐拂也不打紧。 不过,这浑三不知道的却是,这燧发枪虽然在十八芝眼里不算什么,但是在内陆,却是个稀罕物。这也就是为何,人间佛耳朵中了一枪之后,大骇,说出了上帝神使的话,并回到敦煌九层楼,亲自去问上帝的原因。 天启七年,荷兰船只开始在明王朝的沿海露面,并一度占领台湾。为此,郑芝龙与驻台荷军发生了一场激战,大败荷军,从此声威大振,得到了朝廷的注意。 郑芝龙在这一年,也一直和许心素抢夺海上霸权。到了崇祯元年,也就是浑三把燧发枪给到徐拂前后不久,郑芝龙正好打败了许心素,开始正式独霸海上。 不巧这年,闽南大旱,饥民甚众。 兔子不吃窝边草,十八芝在福建的名声向来不差,身为福建泉州府南安县的海盗组织十八芝,面对如此大旱,怎能坐视不管? 郑芝龙招纳漳、泉灾民数万人,人给银三两,三人给牛一头,并把愿意离家的灾民,用海船运到台湾垦荒定居。 这样就解了闽南大旱之灾。 一个海盗组织,能有如此声浪,都得益于当时的福建左布政使、右佥都御史熊文灿的支持。 这一来二去,熊文灿就和郑芝龙熟络了起来。 事后,十八芝首领郑芝龙,向福建官府表达了愿意归降朝廷的意愿。经过熊文灿做媒,朝廷授郑芝龙海防游击,任五虎游击将军之职,令其坐镇闽海,剪除夷寇、剿平诸盗。 招安时,郑芝龙有部众三万余人,船只千余艘。既然是招安,那就所有物品都要清点,这燧发枪,自然也在清点之列。 没想到,这遂发枪,朝廷甚是感兴趣,这三五百支枪,要求一个不差都要清点入库。可是,清点来清点去,这实际数目一直和郑芝豹提供的清单差一个,这时,郑芝豹才想到,当初有一把遂发枪送给了浑三把玩。 可是浑三这枪,早就给徐拂了,于是浑三对郑芝豹谎称,燧发枪丢了。 枪丢了,此事可大可小,正好趁此时,郑芝豹有了再次拉浑三入伙的理由。他跟浑三说,此枪是火器,如果找不到,朝廷必然震怒,朝廷一震怒,恐怕十八芝招安之事就泡汤了,免不了要和朝廷兵戎相见,到了那时候,必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当浑三傻吗? 浑三也知道,郑芝豹想借此机会再次邀他入伙。一想,这一年多来,在南京虽然是给十八芝做事,但毕竟住在郑芝豹府上,事少钱多离家近,还管一天三顿饭,再不答应,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浑三便顺水推舟,暂时加入了十八芝。至于那少一把遂发枪的事,郑芝豹使个几十两银子,便摆平了。 这就是为什么,浑三成了十八芝来皮岛船只的船主。 可是,既然十八芝都被朝廷招安了,为何还要和毛文龙做生意?难道,就不怕朝廷知道,动怒吗? 第216章 钱塘江上潮信来 十八芝和毛文龙做生意,朝廷怎么会动怒?从朝廷的角度来讲,高兴还来不及呢! 朝廷可是收编了郑芝龙的部众,足足有三万余人啊。三万余人是个什么概念?以现当代军制来说,一个师大概是一万多人,三万余人可就是将近三个师的兵力。 一个师级干部,放在地方就是正厅级,一个军级干部,放在地方就是正部级或副部级。郑芝龙如果从拥兵数量来讲,不管是放在哪个朝代,他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况且,郑芝龙除了拥有三万余人的兵力,还有船只千余艘,各种高级武器,类似燧发枪之流,不计其数。 这么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被朝廷招安了,朝廷每年得给多少军饷养着他们啊! 朝廷,可以给十八芝官职、地位、荣誉、口头表扬,就是给不了钱。没钱,那就只能画画大饼,颁发个荣誉证书、奖状什么了。 在这种现实下,十八芝自己靠海上生意,搞点钱,朝廷乐不得呢!怎么会动怒? 不能够! 看到浑三,毛文龙打心眼儿里羡慕他的年轻,真像当年的自己啊! “宋先生起了吗?”孔有德看到浑三走来,不等毛文龙说话,问道。 “你是说宋矮子吗?他醒了,正在军帐里更衣呢,一会儿就出来了。” 浑三看了孔有德一眼,便脱了上衣,向着波澜壮阔的大海中走去。 毛文龙顺着浑三的方向,望向大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当年自己也是如此年轻气盛,在这片海域孤身对抗东虏。如今,岁月蹉跎,也算是功成名就,但内心的疲惫却越来越重。 还有那个奇怪的梦,压得他心烦意乱。 天上的乌云又压低了不少,海平面尽头,远远能看到从天而降的闪电。闪电过后,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传来。 毛文龙祖籍山西,生在杭州,听着这沉闷的雷声,再看那不断翻涌的潮水,真好似家乡的钱塘江潮信一般。 钱塘江潮,之所以称之为潮信,是因为它日夜两番,从不违时,更不失信,所以谓之潮信。 当年,梁山好汉鲁智深和武松,随着宋江远征方腊归来,夜宿杭州六和寺歇马。那日,正值八月十五,半夜三更,忽然听得战鼓响动,关西汉子鲁智深,以为贼人生发,连忙抄起禅杖,大喝出寺。不料,哪有什么贼人,而是这三更子时,钱塘江潮信到来,响声犹如战鼓。 鲁智深看到此情此景,想到了师父智真长老给他的四句偈言中,有“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之语,顿时开悟,问寺里和尚,何为圆寂?寺里和尚笑他,出家人居然不知道何为圆寂,于是解释道,圆寂就是和尚之死。 鲁智深听到后,劳烦寺里和尚,烧汤沐浴,换了一身御赐僧衣后,捉了一把禅椅,叠起双脚,腾空而起,坐化而去。 此一节,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写得极其精彩。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看着这如家乡钱塘江潮信般的海浪,毛文龙突然莫名兴奋了起来,他也如浑三一样,脱掉了上衣、外裤、鞋袜,光起了上身。毛文龙,一身的腱子肉,刀疤箭伤横陈,也如浑三似的,向海浪中走去。 孔有德见状,冲着毛文龙喊道:“大人,水寒刺骨!” 毛文龙头也不回地答道:“浑三使得,老夫为何使不得?” 丈夫奋臂,一搏银龙。 毛文龙和浑三二人,在海中,犹如那出洞的蛟、翻江的蜃,上下翻滚,搏击着海浪。 毛文龙不想输给这后生小子,浑三更不想败给那半百老人。二人在浪中,各显神通,上下穿梭,如在千军万马之中,出入无人之境。 正在二人在海中暗中较劲之际,宋献策打着哈欠,跛着足,走出了军帐,看着毛文龙和浑三二人在海浪中翻滚,不觉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孔有德见宋献策走了出来,连忙躬身施礼,说道:“宋先生睡得可好?我家大人一直在这等着您,好请您给他卜上一卦呢!” “我这不来了吗?”宋献策懒懒地指着海中,说道,“怎么今日大人如此雅兴?” “我家大人自从说请您之后,情绪不似从前那般了。我也不知今日他是怎么了,想必是有什么心思吧。” 宋献策点了点头,说道:“快请你家大人和小三儿上岸吧。就在这海边,生点火,一边烤烤身子,一边卜卦。” 小三儿?孔有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过来,说的是十八芝来皮岛的船主浑三。 那边孔有德先是把火生了起来,然后才向海中呼唤,说宋先生醒了,请大人和浑船主上岸。 趁着孔有德呼唤毛文龙和浑三,宋献策已经把要卜卦用的龟壳和铜钱准备妥当了,此刻的他,正搓着手,坐在火堆旁烤火。 毛文龙和浑三二人,肩并着肩,从海浪中走出。毛文龙用拳头搥了搥浑三的肩膀,浑三笑了笑,也回搥了过去。 毛文龙和浑三,颇有默契地互相大笑了起来。 二人来到火堆旁坐定后,毛文龙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对着宋献策说道:“宋先生,八月初,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从那次以后,便觉得心绪不宁,老态蒙发,所以才让孔有德请先生前来,为我卜上一卦,看看吉凶。” “是何怪梦?”宋献策往火堆里添了几把树枝后,问道。 新添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毛文龙把那梦中,于谦授的四言诗给宋献策念了一遍。 “敢问大人生辰八字?” 毛文龙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也毫无隐瞒地说给了宋献策。 宋献策站起身来,把刚才准备好的龟壳和铜钱,往海中一扔,然后又坐下说道:“大人这不是卜卦,是猜谜,所以用不上这些破烂玩意。” “既然这样,先生可是有解了?”毛文龙问道。 宋献策闭着眼睛,捻起手指,三五个呼吸之后,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四句谶语显示,大人恐有一劫。” 一劫? 毛文龙听罢,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第217章 风吹海面千层浪 老话说得好,穷算命运,富烧香,颠颠倒倒问阴阳。 什么意思呢? 如果一个人处处春风得意,要钱有钱,要势有势,那么他为了不让这样的好日子转瞬即逝,肯定会上庙,来一柱高香,感恩神灵的庇佑,并捐助善款。 如果一个人倒霉到家,平地摔跤,喝凉水塞牙,那么他大概率会找个算命先生来算上一卦,求一些破解之法,预测未来、指导人生方向。 你品,你细品,是不是这样?正常人,谁没事找人算命? 穷算命运之穷,不一定是说没钱,也是穷困、倒霉的意思。穷困之穷,没有别的办法。穷困之困,没有出路,没有破解之道。 颠颠倒倒问阴阳,不分是非黑白,过分追求五行八卦,玄之又玄的事情。这么做,往往会忽略了现实中的很多实际问题。 命运命运,命还得靠运转,才能唯有源头活水来。过分寄托梦幻泡影,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佛家讲因果,说白了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不可能在一块盐碱地里,种出庄稼。 如果毛文龙和袁崇焕没有之前的矛盾,他又怎么会因为袁崇焕上任辽东,就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于谦授了他一首四言诗:“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为伴。” 毛文龙虽然识字,但他自小不喜读书,所以他需要宋献策给他解字猜谜。 “先生说我有一劫,如何解释?”毛文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大人可知道淮阴侯?”宋献策反问道。 “似曾听过。”毛文龙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道:“可是汉初三杰,受过胯下之辱的韩信?” “正是他。”宋献策答道,“韩信出身平民,由于家境贫寒,一直寄人篱下。秦末爆发起义后,先是追随霸王,帐下执戟,后随汉王,担任连敖,但都不被重用,直到萧何月下追韩信,才说动了汉王,拜为大将。” “韩信,献汉中对,平定三秦。”浑三接着宋献策的话说道,“声东击西,拿下魏都安邑;背水一战,大破赵军;水淹齐楚联军,斩杀楚大将龙且;垓下之战,五军阵诱敌,四面楚歌。此人真可谓是,功高盖主。”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宋献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叹息道,“韩信先封楚王,后贬淮阴,因被人告发参与陈豨谋反,被吕后与萧何合谋杀死于长乐宫,并诛三族。韩信二十七岁任大将,大人您如今五十二岁作元戎,比起淮阴侯来,岂不是老了近一半?” 毛文龙沉默不语。 孔有德见自家大人不说话,替毛文龙问道:“宋先生的意思是,我家大人恐步淮阴侯之后尘?” “如果要我解这谜语,大致如此。”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大了,宋献策答道,“恐怕这梦,是预言你家大人结局似如韩信。” “我家大人虽与袁崇焕有隙,但从来就不屑于和皇太极为伍!”孔有德解释道,“既然这样,岂会如韩信那般谋反,不得善终?” “孔将军,不要激动!”浑三笑劝道,“这韩信是否参与陈豨谋反,自古都是悬案一桩,何必动怒?虽然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得言之凿凿,但韩信谋反的前后过程却看起来婆婆妈妈。大家更愿意相信韩信是被冤枉的。然而,以司马迁治史之严谨,似乎又不像冤枉了韩信。不过,管他呢!您说是不是,毛将军?” “浑兄弟说得是,管他呢!”毛文龙冲着远处军帐外的兵士喊道:“拿酒来!” 不一会儿,几坛好酒就被送到,毛文龙拿起一坛,咬掉酒塞,喝了一大口,然后对众人说道:“边喝边聊!” 火旁三人见状,也各自打开了酒塞,喝了起来。 四人喝了有半晌,毛文龙眼球也出了血丝,有些微醉,话也多了起来,问向宋献策:“那后半句,‘好个田横,无人为伴’,又当如何?” 宋献策环视了一下众人,喝了一口酒,说道:“还是秦末,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后,田横与兄田儋、田荣也反秦自立,兄弟三人先后占据齐地为王。待刘邦得了天下,当了皇帝后,田横不肯降汉,于是,带着五百门客逃往海岛。刘邦派人招抚,田横自知不敌,被迫乘船赴洛,后在距洛阳三十里地的偃师首阳山自杀。海岛五百门客得知此事后,捶胸顿足,也全部追随田横自杀而去。这后半句,似乎是说,大人死后,不如田横,连个陪葬的人都没有。” “这田横为何要自杀?”毛文龙问道。 “因为田横本来和刘邦都是称霸一方的豪杰,可是刘邦当了皇帝,他却要面北称臣,于心不甘啊!”宋献策叹息道,“况且,他烹杀过汉使郦食其,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对他恨之入骨。田横心想,刘邦叫他,不过是为了看他一眼而已,于是口唱‘大义载天,守信覆地,人生遗适志耳’后,便挥刀自刎而去。死后,他的两个门客手捧他的头颅,送到了洛阳,不久,也随他去了。” 浑三听宋献策讲完田横的故事后,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浑船主何故发笑?”孔有德看浑三如此开怀,忍不住问道。 “我笑田横小家子气,养的那五百门客,也都是一根筋的愚蠢之人。时无英雄,遂让竖子成名!” “小三儿,我们只是解字猜谜,不得无礼!”宋献策看了毛文龙一眼,提醒浑三道。 毛文龙冲宋献策摆了摆手:“浑兄弟,但说无妨!” 浑三冷笑道:“田横既然有自知之明,那么就没必要非去洛阳。既然去了洛阳,单凭自己想象,没见刘邦便先自杀,难道不是小家子气吗?再说那五百门客,不思报仇,却全都追随田横而去,不是愚蠢是什么?就算没有力量,当个蚊子,也得叮他几个包来!人死了就是死了,要个破名声,有何用?” 毛文龙听了浑三的话,双眸明朗了起来,喝完坛中最后一口酒后,把酒坛抛向天空,仰天长啸。 这才是英雄该有之气! 不彷徨!不服输!不认命!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恰在此时,天空中雨点落下,大珠小珠砸在了汹涌的海面,和沙滩之上。 风吹海面千层浪,雨打沙滩万点坑。 第218章 天变不足畏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宋词人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从二十一岁起就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参加抗金活动。四十二岁,他遭谗言构陷,退居江西信州,长达二十年,直到六十多岁时,才又被启用为浙东安抚使、镇江知府。 在京口北固亭,辛弃疾写下这首词时,已经六十六岁了。 毛文龙孤悬海外皮岛多年,牵制东虏,虽似土皇帝,但收复失地的心情,却与老年的辛弃疾无二。 皮岛的暴雨越下越大,海面远处从天而降的闪电,仿佛像是来自上天的惩罚和预警。闪电过后,又是一阵轰鸣般的雷声。 沙滩上生起的火,早就被这暴雨给浇灭了,四人已经移步到了军帐内。军士摆好了一桌酒菜,正放在军帐当中,毛文龙等人依次落座,继续边喝边聊。 军帐外的军旗,在呼啸的暴风下,猎猎飞舞。 风吹着军帐,闷闷作响,从天而降的密集雨点,打在帐上,犹如响镝之声。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浑三嬉皮笑脸地看着毛文龙,举碗问道。 “我家大人,刚才浑船主也看到了,水中功夫了得,还未老呢!”孔有德也举起了酒碗,“来!大家一起喝一口!” 四人一饮而尽。 只听“嘎嘣”一声,似有木头断裂,砸在了沙滩之上。 一名军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匆匆跑了进来,报道:“启禀大人!刚才风急雨骤,把立在沙滩上的帅字旗给吹折了!” 除了浑三,在座的三人闻之,都大惊失色。尤其是毛文龙,又跟军士确认了一遍后,才走到军帐门,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大纛旗折成两半,躺在了沙滩之上。 毛文龙愣了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回过神来,回到酒桌前坐定,闷不吭声地连干了三大碗酒。 在军中,军旗折断,乃是不祥的预兆。就拿梁山水浒寨举例子,当初晁天王不听众家兄弟劝诫,执意非要亲自出征曾头市,然而就在宋江与吴用、公孙胜等众头领在山下金沙滩给他饯行之时,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把晁盖新制的军旗半腰吹折。 宋江,吴用皆劝,大军出征之前,军旗折断,乃为不祥,不如还是不要出征了。 可是晁盖却不以为然,认为天地风云,不足为怪,不趁春暖打下曾头市,待养了气势,再去进兵,便晚了。 最终结果,晁天王曾头市中箭,回寨后不久身亡。 这一节故事,在军中久待之人皆知,所以今日大纛折断,毛文龙愣了好一会儿工夫。宋献策乃算命先生,更是对这些所谓的预兆深谙其道,故也失色起来。 即便如此,宋献策还是劝道:“大人不必介怀,本来今日风急,又下着暴雨,大纛折断也是正常现象,又不出征,想它做甚?” “是啊,大人!”孔有德也跟着说道。 “毛将军是想到了今日解梦的结果,又见这大纛折断,所以才闷闷不乐。”浑三说道,“不过毛将军确实不用介怀,我虽不在军中,但也知道,不就是《水浒传》中晁天王出征曾头市一节吗?” “正是。”毛文龙喝了口酒,答道。 “《水浒传》就是一故事耳,别看晁盖说什么天地风云,不足为怪,还是中了预兆,但那不过都是小说家言罢了。不这么写,宋江如何当上梁山之主?又如何引出后来招安?晁盖乃江湖好汉,宋江却是一郓城小吏,要说招安,还是宋江最符合招安的气质。所以,晁盖不得不被施耐庵写死。” 听完浑三的解释,宋献策和孔有德连连称是。 浑三继续说道:“要说这所谓天地能预兆祸福,那可都是汉朝的腐儒董仲舒搞出来的,他为了规劝皇上,弄了一套天人感应之说。他说,皇上的治乱兴衰会影响天道运行,天也会通过灾异或祥瑞来体现人间的治理情况。他认为,这些灾异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它们是天对人间的警告。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董仲舒的本意,是想借助天对人间帝王起限制、威慑与警示的作用。这可倒好!这破烂思想被施耐庵学到了,进而影响到了军中! “这腐儒的思想,不光东方朔驳斥过,后来东汉的王充也写过一部《论衡》,驳斥过。至于王充说了些什么,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免得你们听着烦,有空自己看看便知。 “我这里最后用王安石的话,给大纛折断一个说法,就是,天变不足畏。” 毛文龙听完浑三的话后,说道:“浑兄弟,没想到你水中功夫了得,在这学识上也是一顶一!老夫自小不喜读书,所以也不懂得这些大道理,但你说的听上去不差!来,老夫敬你一碗!” 二人干了酒后,浑三一抹嘴,笑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知道后面有没有好消息等着毛将军呢!” 没想到,浑三的嘴真像是开了光,这好消息说来就来了。 刚才那名禀报大纛折断的军士,又急匆匆地跑进了军帐,这次他的嗓音有些颤抖,高声说道:“启禀大人!好消息!有好消息!” 一听有好消息,毛文龙立刻来了精神,看了浑三一眼,正襟危坐道:“别急,有什么好消息,慢慢说来!” “启禀大人,有钱了!刚才朝廷运饷银的船到了!” 一听朝廷的饷银到了,毛文龙也不矜持了,急忙问道:“有多少银子?” 军士看了宋献策和浑三一眼,说道:“在这里说吗?” “要是毛将军不方便,我二人可以出去。”浑三笑着对毛文龙说道。 “二位不必回避。”毛文龙跟宋献策和浑三说罢,然后冲着军士道:“你就在这里说,无妨!” “启禀大人!朝廷的饷银到了,经过核实,一共,一共,足足有八十万两之多!” 八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啊! 毛文龙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 第219章 吕端大事不糊涂 毛文龙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个好的结果。 宁远兵变,是由于朝廷欠饷八十万两导致的。既然朝廷能给宁远银子,那为什么不能给皮岛银子?皮岛的兵,也是朝廷的兵,一年到头人吃马喂,花销也不少。 所以,毛文龙以宁远为标准,也管朝廷要银八十万两。 其实毛文龙根本没想过,朝廷会听他的话,给足这八十万两,况且他也不缺这钱。他这么要,完全是因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没想到,朝廷这次却一反常态,把银子给足了。 朝廷不光给了毛文龙八十万两,也把宁远差的六十万两,给补上了。 里里外外一百四十万两。 毛文龙心想,看来,朝廷管四大鸿之一的鸿和借贷,很顺利,阁老周道登,终于办了件事。 什么叫终于办了件事?难道平时周道登,身为阁老,什么事都不办吗? 正是。 周道登,宋理学的鼻祖周敦颐的后裔,枚卜之后凭着运气入阁,成为了阁老,并且因为年纪大,排在了第一位。排在第一位的阁老,就是首辅。 首辅在明朝是个什么概念?就是内阁,也就是东阁的首席大学士,实际意义上的宰相。 内阁首辅的主要职责,除了主持内阁大政,还掌握各位大臣题本和奏本的票拟权,以皇帝的口吻组织内阁进行批阅,最终再送到皇帝那里批朱定夺。 说白了,内阁处理事务,皇帝盖章。 内阁首辅,管着所有的内阁成员,不是宰相是什么? 可是,这个周道登却是一个糊涂蛋、无可无不可的中庸之人。他唯一的在朝成绩就是,宁远兵变发生后,说了一句:“饥军思变,还望皇上慷慨解囊,救边疆于危急!” 这种废话,用他说?谁不知道? 他上任后,严格遵从“三从一大”的原则。 “三从一大”是当代我国的体育工作者,在实践中得出的训练原则,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坚持大运动量训练。而周道登的“三从一大”却是,从不主动上疏奏事,从不流露任何态度,也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大体上得过且过。 《明史·周道登传》记载:“道登无学术,奏对鄙浅,传以为笑。” 历史的一笔,写尽了多少人间荒唐。 枚卜之后,周道登第一次觐见崇祯帝,就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废话文学。他一口气提出了三个建议,一曰守祖制,二曰秉虚公,三曰责实效。 翻译过来就是,要孝顺、公平、办事有效率。 这用他说?这三个建议,看上去很对,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仔细想想,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呢?就是怎么样守祖制,怎么才能秉虚公,如何责实效。 他没说,崇祯帝也没问。这么一个仪观甚伟的老帅哥,只要站在朝堂上,就让人赏心悦目,至于他说了什么,不重要。 所以,这个周道登闹了很多笑话。 一次上朝,崇祯帝正和满朝文武讨论国事,突然周道登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走了神,笑出声来。 崇祯帝不解,问他,为何发笑? 周道登一时语塞,不回答,亦不解释,像根旗杆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玉树临风。崇祯帝没办法,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没再追究。 还有一次,崇祯帝经筵之时,问周道登,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 本身就是宰相的周道登,却想了半天,答道,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后,再回奏皇上。 自己选的人,就要自己承担,崇祯帝,只好一笑了之。 但即使这样,崇祯帝也一直相信,这个周道登其实是大智若愚,只不过是平时不拘小节罢了,总体上还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明代思想家李贽的自题联语。崇祯帝用它来形容周道登。 诸葛,就是诸葛亮。吕端,宋朝太宗时宰相。 《宋史·吕端传》:“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 朝廷管鸿和借贷,很顺利?这只不过是毛文龙自己认为的而已。他在朝中的代理人钱龙锡也不知道内情,只是跟毛文龙说过,崇祯帝让周道登代表朝廷,管鸿和借贷,以解国库空虚之急。 顺利不顺利,得看怎么说了。如果从借贷的结果来看,是顺利的,毕竟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到手了嘛。可是如果从付出的代价来看,似乎在借贷契约上,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周道登因为他的糊涂,给崇祯帝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捅了一个娄子。这个娄子还不小,可以称之“摩天大娄”。 周道登和鸿和谈判签契约的地点,选在了紫禁城午门内靠东一侧,一排极其简陋的平房内。没错,就是内阁的所在地。 选在内阁,有两个用意,第一,表示朝廷对这次借贷的重视和对鸿和的尊重;第二,朝廷也是给自己留了脸,没有低三下四上门,而是把鸿和的人叫到了内阁,彰显朝廷气度。 内阁的条件极其简陋,白天都得点蜡烛,又阴暗,周道登年岁又大,胡中官是个太监,虽然代表着皇上,但也仅仅是行使监督权而已,既如此,这就给了鸿和做手脚的空间了。 自古无奸不商,此话不假。 借着阴暗的火光,鸿和的人,和周道登代表的朝廷,很快便签了契约,一式二份,并分别盖上了玉玺和鸿和的钤印。 在签署契约之前,鸿和的人请周道登和胡中官去护国寺西口路东的柳泉居,胡吃海塞了一顿。 这份契约是周道登在微醉状态下签的,胡中官也是在微醉状态下监督的,两个酒囊饭袋,看都没看上边写了什么,就盖上了崇祯帝给他们的玉玺。 反正之前都是谈好的,就是签个字画个押的事。周道登大笔一挥,用很帅的柳体字,一蹴而就地签上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 齐活! 真开心,事就这么简简单单办成了。 出了内阁,送走了鸿和的人后,周道登和胡中官二人并未马上去平台觐见崇祯帝。毕竟在和鸿和签署契约之前他二人都喝了酒,此刻,身上的酒气还未散去。 于是,为了散掉身上的酒气,二人决定,不如在金水桥畔吹吹风。 一个生动而有趣的画面出现了。当朝首辅和一名太监,像两条哈巴狗一样,沿着内金水河畔跑来跑去。 宫中的侍卫看到此情此景,见是当朝首辅周道登,带着一名太监,故而也就假装视而不见了。 周道登嘛,大家对他的事迹都有所耳闻,做出此等怪事来,不奇怪。跑就跑吧,跑累了自然也就停下来了,茶余饭后,又多一谈资。 二人跑了有三五圈后,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这身上的酒气,借着秋风也全部散去了。 这时候,周道登酒也醒了,才想到,万一崇祯帝问起契约内容怎么办?该如何作答?于是,他急忙打开契约,决定好好看上一看。 好巧不巧,周道登刚打开契约,只见有一小纸片,随着吹来的秋风,晃晃荡荡地从契约里飘了出来。 这小纸片,为何物啊? 第220章 我言秋日胜春朝 契约里怎么会有小纸片? 胡中官连忙紧赶了两步,为防止小纸片飞跑,一脚踩在了上面。定住小纸片后,他急忙脱下鞋,把粘在鞋底的小纸片给抠了下来。 胡中官把小纸片拿在手里,递给了周道登。 周道登定睛观瞧,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小纸片上,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写了个“只”字。这小纸片的质地和契约上的用纸完全一致,都是黄藤质地。 周道登就算再糊涂,他也认得,这东西叫“贴黄”。不论是书吏,还是朝廷命官,在书写一些公文时,难免会有一些笔误,写些错字。一旦写错了字,这些书吏和官员就会拿出一块与字同样大小、与纸质地无二的小纸片,贴在原公文上,重新书写以示更正。 既然这小纸片是“贴黄”,那么必然在此契约上有过更改,更改之处会被盖上押缝钤印,以示有别。 周道登连忙翻开和鸿和签署的契约,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哪有什么押缝钤印? 周道登怕是自己眼花了,又看了一遍后,才在契约的一细节处,发现了端倪。 “胡中官,你还记得吗?当时签约之前,你跟鸿和的人说过,皇上除了拿一些府台、道台的官缺抵押外,还拿什么来着?” 周道登看过了契约,心中有了数,所以故意用了“你”这个字眼,假装糊涂地问向胡中官。 当时胡中官也是在微醉的状态,此刻他还哪里记得和鸿和说了什么话? 胡中官翻着眼白回忆道:“下官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应该是,除了拿府台、道台的官缺抵押外,还有当年皇上做潜龙时的府邸信王府,也在抵押之列。” 周道登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胡中官说出此话,自己的命就有缓。 “确认这么说了?”周道登再一次问道。 “是吧?”胡中官也含糊了起来,他确实记不清了,但是一想,就算自己说了这话,也没毛病,那不是皇上的旨意么?于是答道:“周阁老,这是皇上的旨意啊!难道您觉得不妥?” “当今皇上说的金口玉言,老夫怎么会觉得不妥?既然你这样说过就好。”周道登答道,“不过,老夫眼花就算了,可是你为何趁着老夫出恭的工夫,却看都不看,就在这契约上盖了玉玺?” 出恭?这周道登出恭了?胡中官想了想,确实有些想不起来了,于是弱弱地问道:“周阁老,您出恭了一趟?” “老夫年纪大了,喝了些酒,出恭一趟有什么稀奇的?”周道登看了看四周,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这太监,既然知道皇上的圣命,这契约为何不看仔细了?老夫就是出了这么一趟恭,你居然捅了这么一个大娄子!” 周道登毕竟是当朝首辅,这一斥责胡中官,立刻引来了宫中侍卫的围观。大家见周道登生气了,一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边侧耳细听。 胡中官被周道登这么高声一呵斥,完全懵掉了,这是从何而起啊? 见围观的侍卫越来越多,周道登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高亢了。随着周道登高亢的声音,围观的宫中侍卫也大致听出个所以然来了。 周道登和胡中官好像是奉了皇命出宫办差,还是一个挺重要的差事。可是这个差事,却被胡中官给办砸了。这胡中官,趁着周道登出恭的工夫,稀里糊涂地就盖上了印信。 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但眼睛不一定雪亮,他们心中认为的是非,完全依靠当事人双方的辩论水平而定。 虽然这些宫中侍卫,不知道二人具体是办什么差事去了,但是可以笃定的是,周道登把胡中官斥责得是哑口无言。 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胡中官都支支吾吾不敢反驳一词,要不是他真做错了事,怎么会不辩解几句? 别看周道登平时是个糊涂蛋,到了真要命的裉节上,可不含糊。 胡中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什么辩解?信息层面上的不对等,是降维打击的最好手段。 周道登见这些宫中侍卫心里有谱了,于是开始挥起手来,把这些围观的侍卫给驱散了。 人群散去后,周道登把和鸿和的契约搥在了胡中官的胸前,说道:“你自己看!尤其注意看抵押信王府那段!” 胡中官被莫名地喷个狗血喷头,直到缓缓打开周道登给他的契约后,这才明白过来。 只见契约内容上,在“拿府台、道台的官缺,以及信王府抵押贷款”的下面,注脚了一行蝇头小楷,上面清楚地写道:“皇家物事抵押,不限于大明崇祯皇帝原信王府邸一处。” 在“不”字上,有“贴黄”的痕迹。 如果把那“贴黄”的小纸片贴在“不”字上,契约的注脚就变成了:“皇家物事抵押,只限于大明崇祯皇帝原信王府邸一处。”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胡中官明白,这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如果朝廷一旦还不上鸿和的贷款,那么鸿和有权利收走除原信王府邸外,其他的皇家不动产。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胡中官瘫软地坐在了地上,裤裆处,一股热流涌出。 周道登在这契约一事上,清楚得很。为官之道,不在于能力、学识、见解,而是在于知进退。 周道登能为官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知进退。 胡中官扶着金水桥的汉白玉栏杆,失神落魄地站了起来,双腿颤抖不已。一只喜鹊,讽刺般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内金水河畔,不停地鸣叫。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周道登看到胡中官这个样子,心里不知道有多美。天高云淡,美丽的深秋,虽然叶落了,但是脖颈上的脑袋,却保住了。 胡中官突然跪在地上,给周道登磕起头来,哀求道:“周阁老救我!周阁老救我!” 救胡中官?黄纸黑字上,清清楚楚写着呢,怎么救?救了军,就丢了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但是此时,为了稳住这个傻太监,周道登还是口中连连叫着“使不得”,弯腰把胡中官给扶了起来。 周道登心中窃喜,对着胡中官说道:“丑媳妇早晚也得见公婆,依老夫的意思,不如在皇上面前实话实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今皇上乃是尧舜一样的明君,定会理解你的苦衷。只要你实话实说,老夫在皇上面前,力保你不死!” 此时的胡中官,已经慌不择路了,一脑子全是浆糊,哪还顾得上分辨周道登话里的真假?哪怕是一把枯萎了的荒草,只要能救命,他也要抓上一抓。 周道登搀扶着瘫软的胡中官,连拖带拽,向平台走去。 这条觐见之路,胡中官走过无数回,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如此漫长。 这哪里是觐见之路?完全就是一条黄泉路。 有去无回。 第221章 已许吟魂入梦招 胡中官又捡了一条命。 怎么说是又呢?上次假香水的事件他就捡了一条命,这次是第二次,所以是又捡了一条命。 周道登在去平台的路上,一路都在给吓尿裤子的胡中官做心理建设,这才在快到平台时,安抚住了他的情绪。 胡中官先是回到宫中的住处,把那尿湿的裤子给换了,然后又喝了一口水定了定心神,然后才跟周道登去往平台面圣。 周道登这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样推脱责任。 如果崇祯帝看到了那注脚,他就说,是因为胡中官趁着自己出恭,没有商量就私自签署了契约,为了这事他还在金水桥边斥责了胡中官一顿,那些宫中侍卫可以作证。 如果崇祯帝看了契约,但却没发现什么问题,他也就可以跟着假装不知,但要把主要的功劳都推给胡中官,以防崇祯帝秋后算账。 最终,不论崇祯帝看没看到那契约上的注脚,都要说是胡中官先盖的玉玺,然后他才签的字。 想到这里,周道登又特意嘱咐了一遍胡中官,一定要实话实说,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皇上不问,千万不要主动去提,触这个霉头。 “皇上如果看了契约,不说话,虽然应该是实话实说,但你也不用主动提及。”周道登来来去去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了。 胡中官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周阁老,您说过只要我实话实说,就会有一线生机,能够力保我不死,为何却不让我主动提及此事?” “你是不是傻?”周道登瞪了胡中官一眼,“只要皇上看了,没说什么,那代表什么?代表皇上圣明,他默认了这份契约。既然皇上默认了,就意味着同意了。皇上都同意了,你再多此一举,不是给自己生事吗?难道你想质疑皇上的眼力吗?” 胡中官心想,这周道登说得也对,于是唯唯称是,决定就按照周道登说的办法去做。 这自古为官之道,遇到大事,能拖便拖,也是一招。 老话说得好,迟则生变。只要一件事,过了当时,那么时间久了,很可能又会有一些新的变化出来。这一有了新的变化,再找理由回溯之前的事,可就容易多了。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崇祯帝反而觉得,这注脚是当初未雨绸缪的好事呢!弄不好,还得封赏! 再说了,周道登年岁也大了,他还怕拖吗?没准这契约条款还没履约,他就致仕了。 对,致仕!只要躲过此事,就提致仕。 周道登想着想着,就和胡中官进了平台。 见到崇祯帝之后,周道登之前的所有设想,都白废了。当王承恩准备拿着契约递给崇祯帝时,崇祯帝正忙着看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调查杨夫人的折子呢,哪还有精力再去看契约? 崇祯帝头都不抬地说道:“周阁老和胡中官,你们二位辛苦了,这契约朕就不看了,直接放到内阁归档便是。” 一听此话,胡中官心里可乐开了花,连忙又从王承恩手中接过了契约。接过契约后,胡中官把玉玺卸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给了王承恩。 “皇爷,玉玺还回来了。”王承恩提醒道。 “嗯,收了吧。”崇祯帝这才抬头瞥了一眼。 就趁着这崇祯帝抬头的工夫,周道登突然高声说道:“启禀皇上,臣这次办完这趟差后,突然深感疲倦,有了致仕归家的想法,还请皇上批准!” 周道登要致仕?崇祯帝心中一惊,这才放下手中的折子,上下打量着周道登。 “周阁老,你何出此言?朕看你还是老当益壮,为何突然想要致仕归家?” “回皇上,这次差事后,臣突然觉得臣老了。”周道登答道,“这次在东阁和鸿和的人签约,这契约上面的字,臣是一个字都看不清,就算戴上老花镜,还是于事无补。不光这样,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趟恭。人老了,憋不住了,有时衰老只在一瞬间。” 周道登顿了顿,偷偷瞄了崇祯帝一眼,继续说道:“和鸿和的人谈判前,臣就有些感到力不从心了。唉,岁月不饶人呐!要不是胡中官仔仔细细地校正契约,臣一人还真是独木难支。这次,多亏了胡中官代表皇上您,带着臣,才和鸿和签了约。正因为这趟差,臣担心自己的身体恐怕无法再为皇上效力了,所以恳请皇上准许臣致仕。” 周道登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胡中官,而自己则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崇祯帝沉默片刻,心想,这周道登说自己老了,可能是真的,那次朝廷讨论国事,他突然笑出了声,不论朕怎么问他,他都不回答,杵在那一动不动,现在想来,应是耳朵有些背了。 还有那次经筵,朕问他,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一个堂堂当朝首辅,居然回答,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后,再来回奏。看来他确实是老糊涂了。 万历朝的老进士啊!崇祯帝心中叹道。 想到这里,崇祯帝问向胡中官:“周阁老说的,可都是实情?” 胡中官想了想,答道:“确是实情。” 崇祯帝哀叹了一声,说道:“既然周阁老心意已决,朕也不便强留。准奏!不过周阁老既然给朕办了这样一趟差事,朕也不能不赏。” 说罢,崇祯帝对着王承恩说道:“传朕的旨意,赏周阁老一辆好的马车,并白银五百两,作为致仕归家的路费。” 听到了崇祯帝的答复,周道登心中暗喜,终于平安着陆了!他赶忙谢恩,口呼万岁! 胡中官根本就看不懂,周道登为何要在此时致仕归家?他身体那么好,刚才还跟我在内金水河畔跑圈呢,现在说致仕就致仕了? 不过既然那契约皇上没看,又丢到了内阁归档,这命就算是保住了。既然保住命了,还夫复何求? 周道登开开心心地回家,胡中官也开开心心地继续当他的太监去了。 嗯,干砸了活,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上司还没来得及发现,立刻提出离职。 三天后,周道登带领着全家老小,坐着皇上御赐的马车,拿着五百两皇上御赐的路费,浩浩荡荡地出了崇文门,向苏州吴江老家而去。 车队远去后,留下了一地尘土。 从此便是逍遥快活日,哪管君王不早朝? 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 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第222章 紫禁城,水风井 一场秋雨一场寒。 皮岛的这场暴雨,持续了有七天。一场雨,能持续七天,只有台风才能做得到。 这场台风引起的暴雨,从辽东半岛登陆,一路向西南移动,也波及到了京师。 紫禁城的排水系统极好,分屋顶、地上和地下三部分。 紫禁城各个大殿的屋顶,都是坡状的,由急到缓,这样的设计,不光能迅速把屋顶的雨水排出,而且还能让低落的雨水向前,很好地保护了屋顶下的木建筑。 瓦顶的最下端,也就是屋檐上的第一块瓦,称为“滴子”,其主要目的是让瓦垄的雨水汇集成一条直线下落。筒瓦端部做的瓦当,称为“猫头”,其主要目的是充分扣压在“滴子”端部,以防雨水渗入屋檐。 紫禁城的地面建筑都在高高的台基之上,不仅达到防潮和稳定建筑的效果,而且还轻微倾斜。台基周圈为石质须弥座,上表为地砖,核心部分为分层夯实的灰土,这样可以避免在雨季因存水、渗水导致下沉。 所以,一遇到持续性的暴雨,最底层台基外的龙头就显得格外卖力,千龙吐水的场景蔚为壮观。 这雨水经过龙头,流入地上,再通过地上的明沟,引入到地下的暗沟,通过暗沟里的堤坝、闸门、渠道、桥梁来控制水位和流量,最终使排出去的雨水,全部汇入紫禁城的内金水河。 内金水河起于京西的玉泉山,从紫禁城的西北角流入,东南角流出,在紫禁城内形成了一条弯曲的弓形,其上架设五座金水桥,象征着五行和五德。 内金水河水从东南流出后,经筒子河入通惠河,再入永定河,最后入海河,排入渤海之中。 这紫禁城的排水系统,简直是巧夺天工。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对于固若金汤的紫禁城来讲,要想潜入其中,最好的方法就是,随着水系,走内金水河地下暗沟而入。 不过,二百多年来,并未有人想到过这点。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人想到过,而是据了解紫禁城构造内幕的人说,这紫禁城的排水系统,乃是一卦相,水风井,下巽上坎,巽为木,坎为水,乃是凶卦。 谁要是进了这紫禁城的排水系统,必是有去无回。 一场持续性的暴雨,对于紫禁城来说还好,可是对于普通的北京老百姓,可就不能算友好了,尤其是对住在北京南城的人,更是如此。 北京从地理位置上来讲,西北高,东南低,所以一遇暴雨,最容易遭殃的就是南城。 龙须沟。 北京作家老舍笔下的龙须沟,在明朝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郊坛后河。虽然叫郊坛后河,但它其实就是一条南城的臭水沟。这条臭水沟,也是北京外城的一条主要排水河道,源自虎坊桥,流经天桥、金鱼池、红桥,又折向南,最终注入永定门外护城河。 虎坊桥,在琉璃厂南,其西有铁门,是崇祯帝养虎圈地的地方。此地因为离琉璃厂不远,又加上这几天连续的暴雨,老虎也不安了起来,这虎啸之声此起彼伏,若隐若现地传到了琉璃厂,甚是瘆人。 这虎啸之声,也传进了张宛儿在琉璃厂附近租的四合院中。 “瞧你租的这地方。”张老樵蹲在垂花门下,一边舀着院子里的积水,一边说道,“这院子不光低洼积水,还时不时隐隐听到几声虎啸,真是让人心烦!” “樵老,你怎么总是抱怨?这样,我答应您,如果宋先生没有登科,咱们在北京过完年就走。”宛儿随手把跳到院中的金鱼捡起,又扔回到了鱼缸之中。 “丫头片子,你养的这金鱼是好,就是中看不中用,吃不了。”张老樵从地上起身后,扶了扶自己的腰说道:“我这岁数了,不能总蹲在那舀水,况且我舀水的速度也赶不上下雨的速度,我好歹得歇一会儿了。” “您老就别折腾了!”宛儿打着伞向张老樵一招手,“回屋坐会吧!喝点酒暖暖身子,我再给您做个干烧大黄鱼。” 一听有好酒好鱼,张老樵的腰也不疼了,立刻三步并做两步,朝着正房颠儿去。 至于这院子里的水?他跑到房檐下后,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院子,管它呢!又不是自家的院子!真是房东不急,租户急! 这来到北京之后,张老樵适应北京胡同底层人民的生活,适应得特别快。目前,他已经暂时放下丹丘生那种酿造酒了,而是跟这些胡同的平民学会了喝蒸馏酒。 这蒸馏酒和酿造酒比起来,不仅度数高,而且也没有那么甜,更多是辛辣的味道。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蒸馏酒的制作工艺有过描述,说其“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 蒸馏酒,就是粮食酿造的高度白酒。 这大下雨天的,喝点蒸馏酒正合适,度数高,喝完就困,困了正好搂一觉,打发时间。 这睡上觉后,张老樵就不用心里边总想着那个身在科场的宋应星了。虽然他在张老樵眼里就是个腐儒,但至少人不坏,不讨厌。 人老了,看到晚辈做事,总是时不时地在心里惦记一下。 北京这场持续性的暴雨,连宛儿租的三进四合院都免不了院子积水,更别说北京贡院了。 现在北京贡院的每排考棚的号舍内,都进了积水,考生们为了不耽误考试,宁可把脚泡在积水中,也不愿腾出时间来舀水。 这持续不断的暴雨,倒是让监考的钱谦益省心了,他不用再有事没事地出去溜达一圈,只需要在聚奎堂中,一边喝茶,一边读书就好了。 至于那个钱千秋,没来就没来吧,担心也没用,自己送了礼,不来考试,或许他是替别人来买通关节字眼的。 想到这里,钱谦益心中的不安去了很多。这下雨天,也不适合再喝碧螺春那种绿茶了。 听着雨声,在北京贡院这种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喝着红茶看着书,又不用担心失火,难得的惬意。 可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宋应星点子是背到极限了,他分的号舍在巷尾,是靠近厕所最近的那一间,头几天没下雨,闻着臭气,这两天下雨,脚下趟着厕所反上来的污水,还得考试,真是心烦。 然而,这还不是最心烦的,最心烦的是,这间号舍四处漏雨。外边小雨,里边中雨;外边中雨,里边大雨。再这样,宋应星都想上号舍外避雨了。 钱谦益发的炭火,在这号舍内根本不管用。 号舍太潮了。 然而,比号舍潮湿更要命的是,漏进来的雨水打湿了考卷,弄得他根本无处下笔! 第223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 会试一共九天,共三场,每场三天。 第一场考试称为首场或前场,主考经义,也就是常说的四书五经。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称为后场,第二场考的内容是赋、诏、诰、章、表,考察的是考生的文学素养,第三场考时策,主要考的是考生对时政问题的见解能力。 祝枝山曾说:“本之初场求其性理之原,以论观其才华,诏、诰、表、判观其词令,策问观其政术。” 可见,从前场到后场的顺序,考的依次是儒学基础、文学创作,和最终依靠所学知识,在面对实际问题时,解决问题的能力。 循序渐进。 哎呦,还不错哦! 可是这事却禁不起琢磨,因为这会试考来考去,无非是纸上功夫和思维逻辑,对于实操能力的考察是一点没有。 这就好比学弹吉他,你看在舞台上的吉他手,一会给你来个f和弦,一会又来个fmaj7,不错,你都认识,可是等你上手的时候,却一个和弦也按不住,更别提和弦转换了。 没关系,我知道很多人可能听不懂我上边举的例子,但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两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严格来说,这两句话是陆游一首诗里边的两句,全诗如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诗名叫《冬夜读书示子聿》,一首教子诗。 所以,这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无论是明经、明法、明算,还是如明王朝那样的三场会试,无非靠的就是一杆笔,加上一摞纸,就算出了再多的进士,也都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辈罢了。 都纸上谈兵了,那就让考生谈个够。 考四书义,要求字数三百字以上。 考五经义,要求字数五百字以上。 考赋、诏、诰、章、表,要求字数三百字以上。 考时策,要求字数一千字以上。 反正三场,每场三天,只要你能写,别说日更四千了,就是日更一万都行,没人管你。 不过又没有全勤跟着,日更那么多字干吗?无非是越觉得自己不行,就越要多写,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无能,靠字数取胜。 八股文的固定格式: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套呗,就跟写网络小说一样,古言、武侠、末世、重生,系统,只要字数够,百万能封神。 这里要说一点,八股文并非固定或法定的科举文体程式,明代官方也从未规定过科举考试必须写八股文,很多考生也在考场上写过非八股文体的文章。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教育了那些不信邪的考生,非八股文体,在科举的这个考场上,行不通! 所以,写科举考试的文章,都是有套路的,而且,都跟那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科举出来的官,没有动手能力,所以这各级政府才会养着那么多的小吏、幕僚。 得有人办事不是? 科举,不适合像宋应星这样动手能力强的科学家,他前五次不中,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可是,他还是执迷不悟,非要参加人生中的第六次会试。这回可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你不是想登科吗?偏不让。 宋应星号舍漏雨的地方,不止一处,漏进来的雨,也不是一滴一滴的,而是连成线的。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这间巷尾靠近厕所最近的号舍,因为挨着厕所,也跟着臭气熏天,所以平日里修缮号舍的人从不过来,这才导致了如今这个漏雨成线的局面。 这也不能怪平时修缮的人不来,谁让这挨着厕所的号舍这么臭呢?再说了,谁会想到,偏偏考试的时候,会碰上这么一场持续性的暴雨? 倒霉催的。 运气,也是考试的一部分。 宋应星的考卷,几乎全被雨水洇湿了,只要下笔,那墨汁就会由点及面的扩散,形成一团一团的墨斑。 有黑有白,加上两只耳朵,一对眼睛和鼻子嘴,那就是斑马啊! 嗯,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了民谣歌手宋冬野的一首歌,《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 你不要睡着啦 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 斑马斑马 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 为我打开啊 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 没听过这首歌的,可以网上搜搜,很好听,正好应景了此刻宋应星的心境。 第一场考经义的时候,没下雨,第二场考文学创作的时候,也没下雨,偏偏到了宋应星最擅长的第三场,考时策的时候,老天爷下了暴雨。 虽然考时策,也是动笔杆子,可毕竟也要发挥自己的见解。发挥自己的见解,算是三场考试中,宋应星最擅长的了。 第三场考试的考题是,如何扫平多年为患的东虏,还辽东一个太平。 宋应星看到考卷的那一刻,别提心里有多开心了!他打算从武器装备的角度出发,来阐述武器装备的优劣对战争的影响,进而引到发展科学技术上面,希望朝廷能够重视科学,成立一家研究院。 然而,他一切美好的设想,随着这场持续不断的暴雨,彻底泡汤了。 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此刻,无处下笔的宋应星,头顶上是漏水,脚底下是污水,正不停地朝着号舍外张望。他希望此时,这会试的主考官能够过来,这样他就能提出换个号舍的请求了。即使这会试的主考官不过来,哪怕随便来个考场内巡视的人也好啊! 你是个man of action,但并不一定所有人都是一个实践家。 这天下的人,更多是浑浑噩噩,这天下的事,也更多是得过且过,然而更讽刺的是,往往这类人过得更好。 钱谦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读着圣贤书,满嘴的仁义道德,但是却一步也不愿意走出这聚奎堂。 “大人,您要是看书看得烦了,不如就在这堂内溜达溜达。”身旁服侍的人说道,“这外边暴雨,也不知几时能停。” 钱谦益看了看外边的雨柱,放下手中的书,叹道:“今年会试,真是苦了这些举子了!” 也不过是叹叹而已。 刚放下手中的书,钱谦益就伴随着外边的雨声,沉沉地睡着了。 这可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第224章 捞鱼,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你参加一场入学考试,一共考数学、语文、英语三门科目,数学满分,语文满分,但是英语零分,试问,你最终会被录取吗? 这个问题,只要上过学的人都能回答,当然是不会了。 人家看的是三门的总成绩,你缺一门,总成绩怎么会高?总成绩不高,又怎么会被录取? 打麻将好像缺一门都不能胡吧?如果有会打麻将的朋友可以告诉我,到底缺一门能不能胡? 这打麻将缺一门能不能胡,无关紧要,不过考三门缺一门成绩,是指定录取不上了。 宋应星的第三场考试,直到交卷那一刻,那卷子上都是愣没能写上一个字。要怪就怪这场持续性的大暴雨吧! 浑身湿透的宋应星,像个落汤鸡一样,顶着大雨就出了贡院的门。这贡院外的街上,早就雨水及腰,一片汪洋了。 北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暴雨,雨还在下,打在房檐,却落在了宋应星的心里。 一声叹息。 这宋应星正犯愁该如何回琉璃厂之际,只见暴雨中,远远来了一条小船,船上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边摇橹,一边舀水,向贡院门口划来。 大街上划船,真是活久见。 待船靠近,宋应星才看清,这划船的人不是张老樵么!除了他,谁还能想出这么个幺蛾子来? “腐儒,赶紧的!贡院门口地势有点高,我再近就该搁浅了!”张老樵把手里的瓢撇到了宋应星的怀里,喊道:“你舀水,我划船,这样咱还能快点回去!不过你注意点,舀水的时候别把我船上的鱼给舀出去了!” 宋应星接过张老樵撇过来的瓢,小跑了几步,待上得了船,准备低头舀水的时候才看清,这船上有十来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正欢实地摇头摆尾呢。 这船上哪来的鲤鱼? “别愣着啊?赶紧舀水,不知道上来一个人后,这船吃水就深了吗?”张老樵指挥着说道,“看着点鱼啊!别让这鱼跳出去了!” “樵老,我雨具呢?”看着正在摇橹的张老樵,宋应星问道。 “没带!”张老樵答道。 本来这第三场考试,宋应星就是头顶着漏水,脚踩着污水,坐了三天,一听张老樵没给自己带雨具,还让自己蹲在船上舀水,登时就火了,气道:“樵老,你接我居然没带雨具?那你来接我干吗?没带雨具也就算了,居然还让我在这雨里舀水?成心的?” 对张老樵的称呼,宋应星从“您”变成了“你”,可见是确实生气了。 “你当我愿意来接你?”张老樵根本就不在乎宋应星生不生气,“我跟你说,我老头子是去菜市口买菜去了,顺路过来看看你!你没看见这船里的鲤鱼吗?” 北京贡院在东城,菜市口在南城,琉璃厂也在南城,张老樵哪是什么顺路接宋应星,明显是特意过来接他的。 不过,张老樵江湖人嘛,就是嘴硬,明明是特意来接他的,非说成是顺路来的。 宋应星在北京待的时间可比张老樵长多了,一听就知道张老樵是故意这么说的,所以他心里这气也就没了。 “樵老,您从哪弄来的这些鱼?”宋应星一边蹲着拿瓢舀水,一边问道。 对张老樵的称呼,宋应星又从“你”重新变成了“您”。 一听宋应星的口气变了,张老樵也慢条斯理了起来:“这不是想着,下了三天暴雨家里没菜了嘛,所以接你之前,就先划船去了趟菜市口,寻思着到那买点菜。可是,谁曾想,一个卖菜的都没有,倒是那卖鱼的小贩还出摊,不过他的活鱼借着这暴雨,都游上了大街。我一看,这要是让鱼游走了,不是浪费了吗?于是我就开始捞鱼。这不,捞上来的鱼都在这船上呢。” 宋应星想了想,大暴雨天的,还能认为菜市口有人会出来卖菜,并且还真去了一趟,能这么做的人,也确实只有张老樵了。 虽然跟张老樵接触不久,但宋应星了解,这是张老樵的行事作风,傻! 可谁曾想,张老樵去菜市口,同样遇到了一个认为在这暴雨天,会有人出来买鱼的鱼贩子。 这鱼贩子也是倒霉,他的鱼游到了大街上,碰到谁不好,却偏偏碰到了张老樵,让这老头捡了一个大便宜! 张老樵爱占便宜,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樵老,你定是没给人鱼贩子银子吧?”宋应星明知故问。 “那是自然!”张老樵有些得意地说道,“我花了那么大的工夫捞鱼,再给他银子,岂不是白费工夫了?我跟你讲,本来我出来顺路接你时,是带了一把伞的。” “那伞呢?那伞怎么没了?” “还不是捞鱼捞的?”张老樵叹了一口气,然后绘声绘色地继续说道:“我眼见眼前有一条大鲤鱼啊,心想,今个儿就是你了!于是,我一个猛子就扎下了水。当我活捉了这大鲤鱼,再回到船上时,才发现,给你带的那把伞,不知怎么着,早就漂出几丈开外了。” “那您为什么不再扎一个猛子,把伞再给寻回来?” “我也想啊!可是这一条鲤鱼接着一条鲤鱼的,我哪还有工夫寻伞?再不捞鱼,恐怕这暴雨天连饭都吃不上了!”张老樵说完,看向宋应星问道:“你说是寻伞重要,还是捞鱼重要?再说了,你在贡院的号舍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就接你这一会儿工夫让你淋点儿雨,怎么也能忍了。” 宋应星一听张老樵这话,心想,你可不知道我在这贡院里头都经历了什么啊! 宋应星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张老樵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娇气!这样,赶明儿个等天晴了,老头子我教你几招,你也没事强强身健健体什么的,别一副弱不禁风的样!” 宋应星苦笑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个大喷嚏。 “看来是丫头在琉璃厂念叨你了。”张老樵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丢给到宋应星,“把它戴上,别真弄出病了,到时候在那丫头面前,我可不好交代。她那伶牙俐齿,我老头子可招架不住几招。” 宋应星接连又打了两个大喷嚏,算是回应了张老樵。 张老樵用诧异的眼光看向宋应星,心想,这腐儒,总配合我干吗? 第225章 鼠疫? 从贡院出来这一路上,张老樵和宋应星是一个划船一个舀水,配合得十分默契。如果遇到水深的地方,二人就在船上,如果遇到水浅或没积水的地方,二人就下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扛着小船徒步。 这船真沉! 宋应星是真想不明白,张老樵来贡院接他,遇到水浅或没积水的地方时,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扛着这么沉的小船过来的。 莫非这老头子,力大无穷? “樵老,您一个人来贡院接我的时候,遇到水浅或没积水的地方,是怎么过来的?”宋应星扛着船尾,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也不扛船啊?”张老樵扛着船头,在前面边走边答道。 “不扛船?”宋应星有些纳闷,他不光扛着船,还背着箧笥和铺盖卷,箧笥里边全是考试用的笔墨纸砚。此时,宋应星是越走越矮,他换了好几次肩了,已经有些快扛不动了。 “这你不知道了吧?别以为你们读书人聪明,我老头子也不傻!”张老樵解释道,“我接你的时候,是哪里水深走哪里,所以不用扛船。” 听了这话,宋应星差点没气吐血。这张老樵到底是怎么想的?哦,你一个人来接我的时候,你扛不动船,所以专找那水深的胡同走。怎么到接到我往回走的时候,就不走水深的地方了?这不是累傻小子吗? 想到这里,宋应星问道:“樵老,咱回去为何不这么走?扛着这船多累?您看我,背上还背着箧笥和铺盖卷呢!”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白在北京待了这么久,这认路的本事还不如我。”张老樵回道,“这水浅的地方,不是离家近嘛!再说了,你背着箧笥和铺盖卷,不是因为船里放不了吗?我老头子也不比你差,你看我手里,不也用那买菜的网兜,兜着这十来尾大鲤鱼么!还有,这船桨,不也是我夹着?你要实在肩膀扛不动了,就用双手举着,还能挡挡雨。” 说完,张老樵轻松地就换了一下肩。 可能没扛过船的不清楚,这扛船是有技巧的,一定要把船底冲上,这样便于用力,而且这船梆正好能扛在肩头,方便倚靠。如果让船底在下,这么扛着船,不方便用力不说,还没个抓手。 这张老樵说得可真轻松,双手举起来,哪有扛着船舒服? 这张老樵正说着,只听得“哎呦”一声,宋应星脚下一滑,直接来了个大屁墩儿,这船尾正好盖在了他的头上,亏着他戴着张老樵给他的斗笠,否则早就把脑袋砸出个大包来了。 宋应星是眼前一黑,待缓了几个呼吸后,才用右手撑着地面,慢慢地起身。 不过,这右手的手掌怎么黏糊糊的,而且还那么软?宋应星把船尾用力从头上移开,朝右手撑的地上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他的右手手掌撑在了一只死耗子上! 宋应星惊得连忙起身,看了看脚下,他正是因为脚踩在了一只死耗子上,才滑了一跤。 “樵老,这条路上怎么有这么多死耗子?”宋应星把自己右手手掌,往身上一蹭,惊道。 张老樵也看到了,不过他也没办法回答宋应星的问题。因为在去贡院的路上,他没走这条路。 张老樵脸上有些失色,冲着宋应星问道:“腐儒,你去贡院参加会试时,可曾走这条路?” “樵老,我,这条路,我是曾走过。”宋应星看着这附近十来只死耗子,口中有些不利索了,“不过,我在去贡院那天,可没见到有这么多死耗子啊!难道,难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这暴雨把耗子洞淹了,所以,所以才死了这么多耗子?” 张老樵是江湖人,看着这一地的死耗子,他的警觉性立刻来了。 “腐儒,这耗子可比你聪明多了。”张老樵瞧着这些死耗子,说道,“只要有洪水地震,这耗子可都是先知先觉的。就拿地震来举例,你还没明白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这耗子可先坐立不安了。耗子搬家见过没?” 见宋应星不作声,张老樵继续说道:“只要这耗子一感到有危险,就搬家。只要你足够心细,就会发现,耗子搬家时,一只耗子拖着另一只耗子。前边的耗子,拽着后边耗子的尾巴,而后边的耗子背着地,四脚朝上,怀里抱着平时偷来的东西,或是鸡蛋,或是肉。” “樵老您的意思是,这耗子死在了街上,必有异常?” “正是!”只见张老樵把拎的那十来尾大鲤鱼往当街一扔,也不要了,说道:“耗子平时就爱生活在阴暗的地方,所以它们身上就会聚集着大量病毒,江湖上好多制毒的高手,他们的毒都是从这耗子身上提取出来的。耗子对于平时的毒,早就不怕了,而今天居然当街死了这么多,这说明什么?” 宋应星听了张老樵的话,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禁后脖颈子窜出了一股凉气。 “樵老的意思是,这些耗子都中了剧毒?” “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时疫来了。”张老樵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道。 宋应星明白。 过去,只要有大暴雨,接着十之二三就会来上一场时疫。在明王朝,发生时疫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按《福建通志》记载,嘉靖二十四年大疫,死者万计。按《贵州通志》记载,嘉靖三十七年大饥,人相食,大疫,有阖门死者。按《山西通志》记载,嘉靖三十九年石州疫大作,十室九空。 天启二年,明王朝更是发生了一次亘古没有过的大规模时疫,鼠疫。鼠疫是一种由鼠类寄生跳蚤传播的疾病,极具传染性。 当时全国各地都出现了鼠疫疫情,其中以山东和山西地区最为严重。 据当年的公文称,鼠疫的主要症状表现为,发病急剧、寒战、高热、体温骤升、呈稽留热、剧烈头痛,有时还会出现呕吐、呼吸急促、心动过速等症状。 得了此症,如不经干预,死亡率可高达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六十。 天启二年的那场鼠疫,张老樵和宋应星可是都亲历过的,那惨状他二人至今还历历在目。 宋应星听了张老樵的话,害怕了起来,连忙卸了背上的箧笥和铺盖卷,把外衣外裤脱掉,扔在了当街,只留了一身内衣裤,穿在身上。 天上下着暴雨,穿着单薄的内衣裤,宋应星仰起了头。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 登科是没戏了,难道吾命,也要休矣? 第226章 并肩子不下万儿 “北京城,九门里,曾是关内富饶地。一朝鼠患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无父无君无法纪,为非作歹有天庇。” 暴雨之中,只见远远一人,一手执伞,一手拿着一副串着铃铛、系着红绿布条的牛胯骨,声如洪钟地唱念着,向张老樵和宋应星走来。 “幸得老夫有神机,邪风一时偃旌旗。哪知奇祸起旦夕,那黄毛孽畜再回籍。心急吃不着热面皮,暂且助你一臂力。” 此人每唱完一段,他手中的牛胯骨就有节奏地拍打两下,发出“哒哒”之声。这牛胯骨富有律动性的节奏,再加上这唱词,在这暴雨天里,极其摄人心魂。 “腐儒,别傻望天了!”张老樵拽着宋应星说道,“前面来了个卖耗子药的!” 宋应星也听到了那铿锵有力的唱念,顺着声音望去,然后冲着张老樵说道:“樵老,你眼花了吧?那卖耗子药和蟑螂药的,手里拿的都是竹板,但是此人不是。” “那他是何人?在这暴雨天里装神弄鬼的唱念。”张老樵问道。 “樵老,您在北京城时日不多,自然不知。”宋应星解释道,“此人是唱数来宝的,靠手中的两个牛胯骨,在街面上混口饭吃。” 数来宝,也算是一种曲艺形式,在中原以北地区流行,尤其在北京,更是常见,它是民间乞丐要钱的一种手段。 数来宝之人,用系以铜铃的牛胯骨打拍,这两个牛胯骨,内行称之为“合扇”。合扇上边,栓有十三个小铃铛,俗称“十三太保”。 唱数来宝之人,常用“三、三”句式开场,在两句、四句或六句时可以换韵。 这些沿街唱念数来宝之人,都是见景生情,即兴编词,走到哪里就说唱到哪里。这些唱数来宝的,靠着敲打唱念自己编的词,向沿途商号要钱。 他们站在门口左右要钱亦有规矩,从不进门,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商号态度不好或出言不逊,他们就编词骂街,直到商号给了钱才肯罢休。 可以说,唱数来宝之人,是用耍无赖的手段来要钱。 商号给钱,他们从来不用手接,而是用牛胯骨,也算是为自己保留了那一点点尊严。 宋应星在琉璃厂开家木斋的时候,没少碰到这些数来宝之人,不过在雨天,倒是不常见。 此人逐渐走近,看着一地的死耗子,又看了看穿着内衣裤的宋应星,不禁哈哈大笑,继续唱念道: “血化风,沙化雨,大小鼠儿在一起。成败生死莫讲理,不走正道才有戏。内衣裤,真稀奇,好像死鼠能吃你。” “樵老,您身上可带了银子?给他一些。”宋应星被这唱数来宝的人,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跟张老樵说道。 张老樵岂是随随便便就掏银子的人?他扫了一眼这唱数来宝之人,说道:“这位朋友,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他刚刚沾染了时疫,你最好走远点,免得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染时疫,不会的,耗子死了别着急。神医自有妙手药,鼠疫扼杀摇篮里。” 鼠疫扼杀摇篮里? 张老樵听了这句后,连忙扒拉了一下唱数来宝之人手中的伞,但见此人,面色红润,发须不花,八字眉,吊角眼,两撇小胡,看上去活像个小力笨儿。 然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种长相不堪入目,但内藏激雷的人,张老樵江湖上见得多了。 张老樵指了指街边的房檐,说道:“这位朋友,咱们那边叙话。” 房檐的雨线,如织布机上的丝线一般,密密地滑落在了地面。 雨帘后,并排蹲了三个人,张老樵居中,宋应星在左,唱数来宝之人在右。 “这位朋友,哪家炕头哪家孩儿,什么万儿?”张老樵问道。 “西北山头一片玄,并肩子不下万儿。” “原来如此。”张老樵说道,“我看刚才你提到了鼠疫扼杀摇篮里,可是发觉到时疫要来了?” 没等那数来宝之人答话,宋应星抢先道:“樵老,您二人在这叽里咕噜聊什么呢?刚才又是炕头又是万儿的,我是一句没听明白。” “你这腐儒,除了会考试还会干什么?”张老樵敲了一下宋应星的脑袋,“我们江湖人说话,你当然听不懂了!刚才我问他‘哪家炕头哪家孩儿,什么万儿’的意思是,这位朋友老家是哪的,姓什么。这都是我们江湖上的切口,你这作八股文的,当然听不懂了。” 数来宝之人笑了,问向张老樵:“老人家,您什么万儿?” “老夫慌里慌万儿。” “慌里慌万儿?”宋应星重复了一遍,“樵老,您不是姓张么?” “数来宝的,你给这腐儒解释一下。”张老樵不耐烦地说道。 “慌里慌张,所以慌里慌万儿。”数来宝之人解释道,“如果姓马,就是千里万儿,取千里马的之意。喇叭万儿,就是姓崔,取吹喇叭之意。” “那不下万儿是?”宋应星问道。 “这还用想吗?”张老樵又敲了一下宋应星的脑袋,“我看你真是被这雨淋得不轻,不下就是上,上和尚同音,不下万儿就是姓尚。” “这老先生解释得没错。”数来宝之人笑道,“在下西北人,姓尚名炯,字子明,知道我的都愿意管我叫尚神医。”说完他放下合扇,拍了拍腰间的葫芦说道:“我这葫芦里,要什么药有什么药,不能说是包治百病,但绝对能延年益寿。” 宋应星突然对这个报万儿,产生了兴趣,问尚炯道:“敢问尚神医,像我姓宋该是什么万儿?” “家木万儿。”尚炯看了看宋应星,说道:“我劝你还是先别考虑这些了。家木兄弟,你目前已染上了病,如果今日不是遇到了我,怕是死的可能都有。不过,你不用害怕,既然我能看出来,就一定能给你治好。” 说完,尚炯卸下了腰间的葫芦,对着葫芦上的刻度,拧了拧龙头,然后从葫芦里倒出了两丸药,递向宋应星。 头一次见面就给药? 宋应星看着递过来的药丸,有些犹豫。 “君之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尚炯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应星,“你是读书人,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一定知道吧?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见宋应星还在犹豫,张老樵二话不说,一把就抓起了尚炯手中的药丸,捏着宋应星的鼻子,把这两丸药拍进了宋应星的哽嗓咽喉。 “走你!” 两丸药,顺着宋应星的嗓子,就滑进了他的肚里。 第227章 数来宝的 “这下我可放心了!”张老樵一脸轻松自在,问向尚炯道:“你这药是治鼠疫的吧?你看看我是不是也得来两丸?这满地的死耗子,而且我又接触了这腐儒,怕是免不了被传染上。” 尚炯听到张老樵的话后,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老先生,我可没说这是治鼠疫的药,更没说过有时疫。” 没时疫,而且也不是鼠疫,那这一地的死耗子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些耗子是真吃了耗子药死的吗? 看着张老樵一脸疑惑的表情,尚炯说道:“想必老先生是被天启二年那场鼠疫给吓怕了吧?” “我老头子怎么会怕这鼠疫?我命大着呢!”张老樵故作轻松地说道,“昊天上帝要想收了我的命,哼哼,且等着吧!” 宋应星一听自己被张老樵用强吃下的药不是防治鼠疫的药,于是紧张道:“尚神医,您这药,到底是什么药?” “别紧张!”尚炯安慰了一下宋应星,然后一指这满地的死耗子,“这些耗子确实是我毒死的。” “不是,你真是卖耗子药的吗?”张老樵又打量了一番尚炯,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看过的人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这次不会是看走眼了吧? 尚炯听了张老樵的话,差点没笑仰过去:“我可是尚神医,既然是神医,自然是知道什么情况下最有可能发生时疫了。大暴雨之后,是瘟疫最容易发生的时候,我昨天路过此地时,发现这里耗子横行,而且它们个个眼睛泛黄,染着疾病,若是任其繁殖,恐怕会有疾病传播。所以,我用特制的药,将它们全部毒死在这了。” 《黄帝内经》中说:“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意思是,真正高明的大夫,都是在病还未生发之前,进行治疗,而不是等到病情严重了以后,再行医治。 明末清初,有一位文人,名叫张岱,在他的着作《夜航船》里,曾讲了一个孰最擅医的故事。 魏文王问扁鹊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 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 魏文王曰:“可得闻邪?” 扁鹊曰:“长兄於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 这一大段文言文,就不翻译了。 用南宋僧人慧开的那首《无门关》偈诗解释就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无事便是好事,医之大者,防患于未然,天天医大病的大夫,不是一个好大夫。 一个不会唱歌的厨子,不是一个好作家? 反正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明白就好。 “数来宝的,你可真是干活管杀不管埋。”张老樵瞧着前方的一地死耗子说道,“这是你昨天毒死的,怎么就丢在大街上不管了?要是它们身上的病毒传染给路人可怎么办?虽然这些耗子死了,可是它们身上的病毒可不一定就死了啊!” “樵老说得是啊!”在一旁的宋应星也跟着附和道。 “无妨,你们是小瞧我了。我那毒药,这些耗子只要吃了,死了,它们身上带的病毒也自然就解了。”尚炯蹲得腿有些麻,站起来朝着远处说道,“这耗子眼睛泛黄,乃是中了一种由下水传播的病毒,这种病毒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这些耗子的生死,耗子死了,病毒也就没了。” 张老樵和宋应星也跟着站了起来,二人的腿也蹲得有些麻了。 张老樵跺了跺脚,像是明白了似的,问道:“这就是你们常说的宿主和寄生的关系?” “正是,中了下水病毒的耗子,只要还活着,就能传播给人。如今它们都死了,这病毒自然也就没了。” “这就是你说的,‘鼠疫扼杀摇篮里’?” “没错,不过此鼠疫非彼鼠疫也。”尚炯继续说道,“由于昨天我着急赶去太医院,走得匆忙,来不及处理这些死耗子,所以故而今日又折回,打算处理掉这些死耗子的尸体。” “耗子死了,病毒没了,也不传染人了,那还处理它们的尸体干吗?”张老樵把手伸出屋檐,感觉这暴雨好像小了一些,“就丢在大街上算了。” “老先生不可!”尚炯正色道,“这耗子虽然死了,病毒也没了,但他们的尸体会腐烂,还会滋生出其他的新病毒,故而我还要回来,把这些耗子尸体处理掉。” “哎,可惜了!可惜了!”张老樵看了一眼丢掉的鲤鱼,跳脚道,“我这十来尾大鲤鱼啊,就这么丢在地上了!不扔还好,这扔掉后,又不敢捡了!腐儒,都怪你,好端端的,当街脱什么衣裤?” 张老樵倒打一耙。 宋应星也急了,说道:“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是您先把手里的鲤鱼丢掉,然后又说可能时疫来了,我这才赶忙脱掉的外衣裤。您心疼您那鲤鱼,我还心疼那箧笥和铺盖卷呢!” “不就是那破笔墨纸砚什么的吗?没关系,过几年再考的时候,再置备一套新的。” 张老樵这随口的无心之言,像是一把刀子,刺进了宋应星的心坎里。 宋应星的心在隐隐滴血。过几年再考?再也不考了,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会试! “尚神医,您刚才给我的是什么药?我如果不吃您这药丸,到底会得什么病?”宋应星说来说去,还是最关心他吃进去的药到底是什么药。 “这腐儒就这样,好刨根问底。”张老樵又心疼地看了一眼鲤鱼,“数来宝的,你就跟他说说,到底你葫芦里出的是什么药,否则他可得寝食难安了。” 尚炯看了看宋应星,抚着他那两撇小胡,说道:“这宋先生得的是和那耗子同样的病,都是由下水病毒传播而来的。起初,这病状只是打喷嚏,然后会逐渐流鼻涕、畏寒、高热。如果不立刻医治,很可能会最终气息衰竭而亡。” “有这么严重?”张老樵心中一凛,“数来宝的,这你都能看出来?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你光靠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什么病,不简单啊!那两丸药当真吃了就管用?” “我是神医,看一眼当然便知了。”尚炯话音儿里带着一丝骄傲,“不过,光靠这两丸药,可不够,得持续吃三天,每天三次,一次两丸才行。吃够了天数,到第三天才会发汗,发了汗也就好了。” 宋应星听了尚炯的话,不由得不佩服。他在贡院考试时,所在的号舍是离厕所最近的那间,又赶上了持续性的暴雨,自然最容易染上那下水病毒了。 “那神医可否把后续三天的药,一并赠予在下?”宋应星躬身施礼道。 “赠予?”尚炯说完之后笑而不语,拾起了地上的合扇,晃了两下。 尚炯的意思分明是,我虽然是神医,但却是靠数来宝要钱,你不给钱,我如何给药? 宋应星有些犯难了,他现在的囊中,可是比穿着内衣裤还羞涩啊! 宋应星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张老樵。 张老樵冲宋应星轻哼了一声,然后笑着对尚炯说道:“数来宝的,这雨虽然小了些,但毕竟没停,这天气想找个客栈怕是不易,不如这样,你随我二人到寒舍小住几日如何?” “哦?可吃得着油泼面?”尚炯心中一动。 “吃得着!吃得着!老头子我也是西北人。家中虽然没菜了,但是面可管够。我跟你说,我家丫头,做饭可是一绝,别说想吃油泼面了,什么面她都能做!” 尚炯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 “不过这死耗子的尸体?” “这有何难?小事一桩。”不等尚炯说完,张老樵冲着这横陈的死耗子,依次弹动了左右手的中指。 只一瞬,这些死耗子的尸体上就泛起了蓝绿色的火光。 尚炯看了一眼张老樵,眸中大动,这火光居然在雨中不灭! 张老樵接着又是左右手的中指一弹,那装鲤鱼的网兜和宋应星的箧笥和铺盖卷,也跟着在雨中燃了起来。 第228章 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张老樵、宋应星、尚炯,一边看着燃烧的火焰,一边在屋檐之下闲聊。 这张老樵手指中弹出的东西,居然能在雨中燃烧,这不禁让尚炯大骇,对张老樵产生了由衷的佩服。 不过,这种雕虫小技也就让尚炯看着新鲜罢了,宋应星却不以为然。 张老樵手中弹出之物,在他们道士口中叫电石,这电石,它的现代化学名称叫碳化钙,化学式为cac2,是一种无机化合物,只要一遇到水就会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产生热量。 只要在这电石上面抹上红磷,当红磷和空气摩擦后,就会发生燃烧,红磷燃烧的火焰遇到电石和水产生的热量,就会形成一种火焰在水中燃烧的奇特景象。 补充一下,红磷也是火柴的主要成分。 张老樵是道士,他不懂什么化学方程式,更不懂什么元素周期表,之所以知道电石抹上红磷,能在空中摩擦,遇水生火,完全都是源自于他在炼丹过程中,摸索出来的经验。 宋应星能知道这些也不奇怪,他可是大大的科学家。唯独这尚炯,看到这雨中燃烧的火焰,不觉心中啧啧称奇。 术业有专攻,人之所以会互相佩服,完全是因为所处的行业不同,互有知识盲区。如果两个人是同行,那么绝没有互相佩服的可能,只有互相看不上眼和永无止境的嫉妒。 同行是冤家。 要说尚炯,也不是等闲之辈,论医术,绝对可以在崇祯朝数一数二,他的授业老恩师,乃是京畿地区的名医金英。 他是金英的关门弟子。 金英不熟悉没关系,但他有一个弟子,可是大大的有名,乃是当朝太医院的首席太医张景岳。 张景岳医术精湛,他的主要着作《类经》,在医师行中被人称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作,目前他白日里在太医院任职,晚上则是点灯熬油地在写他的另一部书,《景岳全书》。他准备把他毕生所学的理论、本草、成方、临床经验,全部都放在这一部书中。 他自己号称,此书若成,乃是医学界的《永乐大典》。 尚炯,身为太医院首席太医张景岳的师弟,岂能是泛泛之辈?他不仅精通医术,于医之外,亦旁通象数、星纬、堪舆、律吕等学,也算是国士无双了。 象数、星纬好理解,堪舆则是风水,律吕指的是音乐。 按说,尚炯这么大的本事,本该跟他的师哥张景岳一样,成为太医院的医师,但是他却没有。 尚炯曾多次拒绝了师哥张景岳让他去太医院任职的邀请,而是选择了与师哥张景岳不同的人生之路,浪迹江湖。 他的理由是,朝堂之上不缺好医生,而民间却少一名好大夫。 尚炯说得没错,太医院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名医,却只服务于皇室一家,而民间百姓千万,他们才更需要一名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资源分配不均,才是导致贫穷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努力不努力的事。资源,见都没见过,何谈努力? 世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一方面使坏,一方面却叫别人向善。 用当代作家王朔的话说:“这世上有的人,憋着劲教你学好,然后由着他们使坏。” 尚炯性格豪放,他壮岁从戎,参军幕府,数年戎马生涯,除了救了一些人外,无所成就。于是,他开始游历大江南北,足迹北至山海关、凤城、鸭绿江南,南至岭南、海南岛,西到乌思藏,东临大海。 尚炯游历的那几年,也是医术大进的那几年,他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并仿兵法八阵,把治病愈疾之法分为补、和、攻、散、寒、热、固、因八阵,取用药如用兵之意。 尚炯在江湖上行走久了,就自己把一些疑难杂症所需的方子,在不忙的时候,配制成了药丸,放在他那药葫芦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药葫芦,共有八个空间,分别按照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排序,也正应了补、和、攻、散、寒、热、固、因的八个治病愈疾之法。 尚炯给宋应星的药丸,正是药葫芦所对应的巽字刻度里的药。用猛攻之药,来对急切之症,正是愈疾之术。 尚炯行走江湖,摇铃串巷,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数来宝的,一边要钱,一边行医,玩玩乐乐,也是不亦快哉! 三人在房檐之下闲聊之际,也正式互相通报了姓名。随着这雨势越来越小,那燃烧的火焰也慢慢变得摇摆起来,待火焰全部熄灭时,正好那地上丢的鲫鱼、箧笥、铺盖卷、外衣裤,还有那被尚炯毒死的死耗子,也都烧成了灰。 “得嘞,齐活!”张老樵看了看天,“这暴雨可算停了,咱们也上路吧。这多了一个人,扛船就方便多了。” 说完,张老樵指挥着宋应星和尚炯二人,扛起了地上的小船,继续向琉璃厂方向而去。 张老樵在心中哀叹着那丢掉的大鲤鱼,宋应星吃了药后一直在想着尚炯说的下水病毒,尚炯则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所以三人一路无话,走走划划,便回到了琉璃厂。 进了如意门,三人把那小船往一进的院子一放,便穿过了垂花门。 樵老一进二进院,便大声叫嚷了起来:“丫头,快出来,腐儒接回来了,家里来客了!快给我们弄点油泼面来,这一路上可饿坏我们了!” 此时宛儿刚刚处理完岳州宛氏的相关事宜,一听张老樵的喊声,立刻整理了一下服饰,走了出来。 张老樵、宋应星,旁边那个数来宝的是谁? 不等宛儿说话,张老樵先开了口:“宛儿丫头,这位是回来路上遇到的神医,尚炯尚子明,也是个数来宝的,以后管他叫数来宝的就行。他路上救了这腐儒一命,又好几天吃不上一口热乎饭,这不,我老头子给领家来了,你不用多弄,给我们弄点油泼面就行。要不是因为这腐儒,咱今天就能吃到鱼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应星把这一路上发生的事跟宛儿又复述了一遍,宛儿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张老樵,说话云里雾里的,不如这宋应星严谨。 宛儿和尚炯互相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后,便狠狠地瞪了张老樵一眼,独去弄面去了。 这油泼面虽然不是什么大餐,只是面条,但是做起来,也是很考验工夫的。 首先这面,一定要是手工制作的面条才行,待面条在开水中煮熟后,先捞在碗里。然后,将准备好的葱花碎、花椒粉、盐等配料和厚厚一层的辣椒面一起铺于面上。最后,再用烧得滚烫的油浇在调料之上,顿时热油沸腾,花椒面、辣椒面因烫熟而满碗通红,这油泼面就算是做得了。 根据各人口味不同,食用者也可以加入适量酱油、香醋。 宛儿端着食案,上边摆放着四碗面,正准备迈步走进正房,却听到了张老樵说话的声音。 此刻张老樵,早就准备好饭桌,坐在桌前了,他把扒好的蒜往桌上一摆,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蒸馏酒,对着桌上自己刚拿出的四碟腌制小菜,自斟自饮了起来。 “你们二人站在那干吗?还不坐下来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张老樵见二人不动,瞅了瞅桌上的蒜,“不习惯吃蒜?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丫头一会儿面就做好了,快坐下啊!” 二人看着张老樵,面面相觑。 宋应星道:“樵老,不妥吧?宛儿姑娘还没来。” 张老樵可不顾那个,呷了一口酒说道:“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你们二人不如我接触丫头多,不了解她也正常,她就爱做饭,手艺又好,这一进来,要是看到我们边吃边等她,可得高兴着呢!” 张老樵此话,正被端面的张宛儿听了个正着,可是气不打一处来。 宛儿把食案狠狠地往桌上一摆,从上边把一碗清水面端在了张老樵的面前,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你的!” 张老樵刚要下筷,发觉出了不对,问道:“丫头,这四碗面,为何你们的都是油泼面,我老头子的却是清水面?” “清水面怎么了?”宛儿讽刺说道,“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我们三人的油泼面料足,不需要额外吃蒜了。这清水面,清汤寡水的,正好适合你用蒜加点香味!爱吃不吃!” 爱吃不吃? 张老樵怎敢不吃! 第229章 高迎祥揭竿于安塞 张老樵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三人碗中的油泼面,再看看自己碗中的清水面,一肚子委屈。不吃吧,又饿,吃吧,又清汤寡水的。 “诸位,诸位,先别动筷子。你说光吃面条也没什么大劲,要不老头子我讲一个三国的故事可好?”樵老看着众人,灵机一动道。 “讲什么故事,不吃您就饿着!”宛儿白了张老樵一眼,“您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的油腻,这清水面正好刮刮您老肚子里的花花肠子。” 这张老樵,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这丫头了,看来这两天丫头定是来了月事,烦得胡乱发火。 张老樵,典型的直男体质。 “宛儿姑娘,这樵老既然有兴致讲故事,那就让他讲便是。”一旁的尚炯说道,“没准这樵老讲的故事,正好能用在我这数来宝的身上。” 说完,尚炯又偷偷跟宛儿说道:“樵老年纪大了,得让他多说话,否则容易得呆病。这《济生方》卷四有云:‘人老亦得善忘、喜忘、多忘之症。此症多因心、肾、脑髓不足所致。’多让樵老说话,对他有利无害。” 宛儿听了尚炯的话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尚炯所说的呆病,就是现代人们口中常说的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尚炯不知张老樵底细,但是从一个大夫的角度,给出了宛儿建议,只要多跟上了年纪的人互动,能够有效地预防或暂缓老年痴呆症的发生。 张老樵是何许人也?耳朵灵着呢!一听尚炯这么说,牙根咬得是“咯吱”直响。 “樵老牙口也不济了?”尚炯又小声跟宛儿说道。 这下宛儿可是实在忍不住了,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过之后,心情也好了不少,看向张老樵道:“樵老,您讲吧,别再憋出病了,我们都听着便是。” 三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张老樵讲的是罗贯中《三国演义》中的一个片段。 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惇传令众官,都称“鸡肋”。 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有人报知夏侯惇。惇大惊,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公何收拾行装?”修曰:“以今夜号令,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来日魏王必班师矣。故先收拾行装,免得临行慌乱。”夏侯惇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遂亦收拾行装。于是寨中诸将,无不准备归计。 张老樵绘声绘色地讲着这节故事,当讲到“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时,故意抬高了音量。 正当张老樵要继续接着往下讲时,宋应星给叫停了,说道:“樵老,您说的那是演义,在正史里,这鸡肋的故事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写道:‘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 宋应星插了这一句嘴,可给张老樵气坏了:“腐儒,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难道听不出话外音吗?我的意思是,我这清水面,就犹如鸡肋一样,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好了!好了!樵老,您可真是可以,为了能吃上油泼面,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宛儿把自己的油泼面一推,说道:“喏,我的给你!” “嘿嘿,那我可就不客气啦!还是丫头心疼我!”说完,张老樵生怕宛儿反悔,连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樵老,您慢点!”宛儿关切地说道。 宛儿之所以单单只给张老樵清水面,并不是因为张老樵不经过她同意就把尚炯带回了家。宛儿可没那么小气,她生气是因为张老樵的态度。 这老头子,一进门就颐指气使地要吃油泼面,把自己当什么了?哼!况且,这两天也确实来了月事,小肚子疼,心里烦闷得很! 心烦,不仅仅是因为来了月事,更是因为岳州宛氏的掌柜高桂英,打算辞职! 高桂英干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是因为她的叔叔高迎祥。 高迎祥,自从那日在壶芦山中,得了宛儿的鸿源会票后,这起义的资金可就充沛多了。他去鸿源换得了一笔银子后,马上就去了蓝田,联系上了给王和尚和混天龙打造兵器和铠甲的刘铁匠。 三个月后,刘铁匠给高迎祥准备好了三千副铠甲和兵器。 高迎祥至此万事皆备,带着高立功和高一功两兄弟,聚集了三、五千人马,揭竿于安塞,白袍白巾,自称闯王。 高闯王起义的slogan是,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 这高桂英在高迎祥揭竿后不久,便接到了叔叔的邀请,请她回安塞,帮他的义军管理后勤诸事。诸事的重点,是理财。毕竟,高桂英在岳州宛氏是掌柜的,理财,手拿把攥。 所以,由于家庭原因,高桂英提出了离职。 在张老樵等人回来之前,宛儿刚刚处理完此事。 如果高桂英真的从岳州宛氏离职了,那么损失最大的无疑是岳州宛氏。为了既能保证高桂英继续当岳州宛氏掌柜的,又能帮到高迎祥,宛儿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宛儿让慧梅去安塞。 慧梅去安塞,第一可以帮助高迎祥管理后勤诸事,第二可以成为高迎祥义军和岳州宛氏沟通的桥梁。 慧梅正合适。 慧梅是高桂英的心腹,人大方、会武功、懂管理,把她派到安塞不光能帮高迎祥管理后勤诸事,必要的时候还能上阵杀敌。况且,慧梅或许也不会从心里反对去安塞,毕竟高一功在那。 有了慧梅在安塞,高桂英可以继续坐镇岳州宛氏,这相当于是给岳州宛氏一个双保险。 当初,宛儿拿出鸿源会票支持高迎祥,换来了一个承诺,日后大举,不论他的队伍如何攻城掠地,都不能动在各地的岳州宛氏商号一砖一瓦。如今高迎祥揭竿,岳州宛氏有他的侄女高桂英坐镇,就算他忘了承诺,但碍于侄女情面,恐怕也不敢对岳州宛氏胡来。 只是,不知道这么做,高桂英是否认同。 张老樵这碗油泼面,三下五除二就让他吃了个干净。 张老樵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筷子上的油,这才冲着宋应星说道:“腐儒,我说《三国演义》,你跟我谈《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你既然学问这么大,这次会试考得如何啊?” 张老樵没吃饱,就开始撑着了? 人一旦吃饱饭,便愿意关心起别人的事来。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一方面要保证老百姓能吃上饭,不至于饿得造反,一方面还要控制好这个度,不能让老百姓因为吃得太饱太好,无所事事闲得造反。 太饿不行,太饱也不行,真是难办。 一听张老樵问起了会试,宋应星的心情瞬间就不美丽了。 宋应星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说道:“缺考了一门,怕是中不上了。” 情理之中。 宋应星把考试的过程,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宛儿早就知道宋应星会是这样,所以在宋应星讲述的过程中,波澜不惊。不过,为了让宋应星宽心,还是劝慰了两句。尚炯看宋应星如此低落,也跟着宛儿劝慰了两句。 只有张老樵,也不说劝劝宋应星,而是看着宋应星吃了两口的油泼面,说道:“腐儒,你要是不吃了,老头子我可不客气了。” 不等宋应星回话,张老樵端起宋应星的油泼面,便开始吃了起来。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抢来的油泼面,真香! 第230章 蛊惑人心 张老樵当真是没心没肺,一口酒,一口面条,再来上一瓣独头蒜,不一会儿就醉了。 喝醉酒的人分两种,第一种人,喝醉了酒就撒酒疯;第二种人,喝醉了酒就睡觉。 喝醉了酒就撒酒疯的人,多数平时老实巴交,仗着醉酒,才敢撒撒癔症,发泄一下对生活的不满情绪。这种人,多被人嘲笑为没起子。 喝醉了酒就睡觉的人,不作不闹,那才叫有酒品。 张老樵就是这种人。 宛儿给张老樵铺好了床铺之后,宋应星和尚炯,一人架着张老樵的一个胳膊,把他扶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没多久,张老樵酣声四起。 张老樵一入睡,剩下的三个人,突然变得寡然无味了起来。 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 南宋诗人陆游的《看梅绝句》。 这首诗里的老子,不是那个写《道德经》的老子,而是格老子的,那个老子,指我。 老子我起舞的时候,不按照节拍,肆意张狂,梅花随意地插在我的乌巾之上,香得一批。我在酒桌之前妄为扮丑,诸位不要嘲笑,我死以后,你们会想我想得发狂! 张老樵就是如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都是故意为之,他要是认起真来,比谁都认真。 如果他不是认真的人,不可能有那么高的武学成就。世上的才华,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靠努力得来的,只有那百分之零点一,靠的是天赋。 别不信,大家都是正常人,谁比谁傻多少? 美国发明家、物理学家爱迪生说过:“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 这就是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过度的强调灵感和忽略努力,终将是一事无成。灵感来源于不断的学习和认知,如果不学习,何来灵感? 我们只知道十三岁的爱迪生在当报童,却不知道他十一岁时,就在休伦港家中的地窖里拥有了自己的化学实验室,并阅读起了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西尔斯的《世界史》、伯顿的《忧郁的解剖》和《科学辞典》。 试问,大多数人的十一岁都在干吗?看《名侦探柯南》、《灌篮高手》,还是打电子游戏? 到底什么是量子物理,你让他灵感一个?如何写复调小说,你让他天赋一个? 如今的沉闷,让还剩下的三个人,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还是宋应星先打破了沉默,冲着正在剔牙的尚炯问道:“尚神医,我记得您说过,您昨天去了趟太医院,不知是不是太医们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所以才把您请了去?如果有,不妨说来听听,也让大家解解闷,长长见识。” “太医院为何要请尚神医?”宛儿不解地问道。 一个数来宝的,能成为太医院的座上宾,那一定不简单。可是,在宛儿的脑海中,明末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尚炯的神医。或许,也可能有这个人,只是医术不够高明,不被她所知。 尚炯把他和太医院首席太医张景岳的关系,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虽然化作一个数来宝的,浪迹江湖,但是我和我师哥的联系,却一直未曾断过。”尚炯说道,“我每到一处,就会通过驿传,把我所在的位置报给太医院。” “您一个,一个民间的医生,居然能用驿传?”宋应星难以置信,“驿传可是只给官方传递信件和物品,民间不可使用啊!民间要用,也只能靠民信局啊!我朝可是规定过,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尚神医,这可是违法!” 一连四个感叹号。 宋应星说得没错,洪武二十六年,明太祖朱元璋曾在其颁布的《应合给驿示例》中,明确地规定过,只有达到一定品级的官员,才可以用驿马驿船,规定以外的人员一律不得擅自乘驿传船马,违者重罚。 像尚炯这样的一介白丁,要想传递信件和物品,只能靠永乐年间设置的民信局。 《大明律》规定:“凡铺兵递送公文,昼夜须行三百里。稽留三刻笞二十,每三刻加一等,罪止笞五十。若损公文一角笞四十,每二角加一等,罪止杖八十。” 所以,这信件物品,只要上了驿传,那效率不仅高,而且还直接上升到了国家的层面。 “欸,宋先生,虽然《大明会典》说过:‘凡在内公差人员,系军情重务,及奉特旨差给驿,兵部填给勘合,所差人员,转赴内府,关领符验,给驿前去。’但是,那可都是洪武朝的老黄历了。”尚炯解释道,“朝廷不提供固定的驿传费用,摊派给附近的地方百姓,但这些年来,辽东危机,加派了不少额外税收,老百姓早就没钱了,这就导致驿站没有了收入。所以,这驿站也就明里暗里,接一些私活了。” 这么一解释,宋应星才恍然大悟。 看来张老樵称宋应星是腐儒,还是有原因的。这宋应星太不懂得变通了。 “朝廷的法度早就形同虚设了。”尚炯继续说道,“朝廷还说过,不允许带亲眷上任。您看,现在可有不带亲眷的地方官?更有甚者,还有敢私下坐八抬大轿的呢!” 宛儿点了点头,说道:“尚神医说得没错。太医院这次请您去,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宛儿姑娘推测得不错,我师哥这次找我去太医院,正是因为宫里出了些变故。” 变故?宫里在这一年能出什么变故?宛儿没有记忆。 尚炯想了想,似是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这医术共有十三科,曰大方脉,曰小方脉,曰妇人,曰伤寒,曰疮疡,曰针灸,曰眼,曰口齿,曰咽喉,曰接骨,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这十三科中,除了按摩和祝由二科外,剩下的十一科,太医院都可以搞定。此次师哥找我,主要是源于祝由这一科。” “祝由?” “是,人传当今皇上被人下了蛊!”尚炯颔首低声说道,“故太医院得了周皇后的密令,让尽快找寻破解之法。想要破蛊术,非祝由之术不可,所以这太医院才找到了我!” “当今皇上中了什么蛊?”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这帮太医,包括我的师哥在内,都对此事守口如瓶!” 宫斗? 宛儿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后宫为了争宠,控制崇祯帝,所以才给崇祯帝下蛊。可是,如果是后宫为了争宠,不应该学些床帷之术吗?但,为了争宠控制崇祯帝,给其下蛊,也不是没有可能。 宛儿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崇祯帝会中蛊。再有,周皇后是如何得知崇祯帝被人下了蛊的。还有,为何是周皇后给的太医院命令,而且还是密令。 周皇后发出密令,至少能推断出,此事源于后宫,而不是朝堂,并且知之者甚少,且还没有抓住下蛊之人。如果抓到了下蛊之人,也许宫中早就有大事传出了。 “甚是有趣,敢问尚神医是否解决了此事?找到了破解蛊术之法?”宛儿试探地问道。 尚炯一听宛儿的问话,不由得苦笑,答道:“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望是要观察病人的面色、表情、舌苔;闻是听病人的声音、咳嗽、喘息;问要询问病人的感觉;切是要诊脉和按压腹部。除了太医院传达我要用祝由术来破解蛊术之外,其他他们是一概不说,我也不知。我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有破解蛊术之法?” 宛儿和宋应星都表示理解。 “既然如此,那尚神医您,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第231章 读书人 “白跑一趟谈不上,本来我就是一跑江湖的,千山万水都走遍了,难道还差这一亩三分地的距离不成?”尚炯笑着说道,“我在太医院答应了我师哥一件事,就是把我遇到过的蛊术都整理出来,然后再把所对应的祝由破解之法附上,整理成册,给到太医院。至于皇上到底中了什么蛊术,就让宫中自行检索吧。” “这可是很大的工作量啊!”宋应星说道,“这宫里面做事怎么这样?既然让人帮他们治病,还不把什么病说出来。这不是折腾人吗?” “宋先生,此言差矣!”尚炯摆了摆手,说道,“终一生度世人,和终一世度一人,都是救人。在大夫眼中,只有病人和非病人之分,费些工夫无妨。” 尚炯这一番话,把宋应星脸上说得一红一白的,看来还是这救死扶伤的大夫境界高啊! 宛儿听了尚炯的话,不由得心中佩服。这境界,这高度,都拔到月亮上去了。 “尚神医果然妙手仁心,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就直说。”宛儿心想,此等人才如不被我所用,真是可惜了,“我虽然没有什么力量,但是手中却有几个臭钱,如果尚神医不嫌弃,可以先在寒舍住下,安心整理祝由之术。您生活上的一应花销,都由我来负担。”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尚炯起身深施一礼,一点也不客气。 施礼过后,尚炯拿起合扇,“哒哒”地打着拍子,口中唱起了数来宝。 “尚子明,胸中自有老药铺。从不做,甩手自在王。药王庙,拜药王,十大名医列两旁。先拜药王后拜我,我是药王爷的大徒弟。 “药王爷,本姓孙,提龙跨虎,手捻针。内科先生孙思邈,外科先生华佗高。孙思邈,医术高,风流人物在当朝。我把葫芦拿在手,进京走过八里桥。 “尚神医,妙法高,不穿黄袍和红袍。红黄二袍供在药王阁,黎民百姓把香烧。王阁里面有栏柜,那栏柜三尺三寸三分三厘高。我一手拿着轧药碾,一脚踏着铡药刀。 “铡药刀,亮堂堂,几味草药请您尝。牛黄与狗宝,槟榔和麝香。桃仁陪着杏仁睡,二人躺在沉香床。睡到三更茭白叶,胆大的木贼跳进墙。 “丁香看到去送信,人参这才坐大堂。佛手抄起甘草棍,棍棍打在陈皮上。大风丸,小风丸,胖大海,滴溜圆。狗皮膏药贴伤寒。 “我有心接着药名往下唱,唱到明儿个也唱不完。我唱的是,祝宛儿姑娘身体健康,福寿双全!” 这一大段数来宝,算是尚炯对宛儿资助的感谢。一个数来宝的,表达感谢最好的方式,就是唱这么一大段数来宝。 “尚神医,您是说相声的吗?”宛儿听完后问道,“这一大段贯口,是当真不错!” 相声?贯口?相声为何物?贯口又是啥东西?能吃吗? 尚炯彻底懵了。 这相声,是起于清咸、同时期的一种艺术形式,讲究说学逗唱。相声艺人以东方朔为自己祖师爷。道光年间,有一个叫张三禄,绰号管儿张的人,公认是第一个说相声的。 咸、丰年间,张三禄收了一个徒弟,叫朱绍文,绰号穷不怕。是他,把相声发展成了单口、对口、群口形式,才使之成为了一个独立的艺术行当。从朱绍文这一代开始,才有了正式说相声的,相声门也有了师徒关系和相声宗谱。 传统对口相声里,有一段《同仁堂》,它的一大段贯口和尚炯说的这段数来宝很像,故而宛儿如此问尚炯。 一切曲艺形式,都有其根源的土壤。不止是曲艺,其他行业也都差不多。如果你有心,能跟上我的写作节奏,就会发现,我书中的很多细节,也都有出处可考。 祝由术,也不是无本之木,无水之源。 祝由,祝,同咒;由,病所从生。祝由,就是用诅咒的方式治病。 最初上古时期,巫、医不分,最开始靠巫术治病,可是后来发现,光靠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只能解除心魔,但不能根治身体。所以,经过科学的实践,有了医。 当时代的车轮逐渐推进,人们发现,巫毫无科学理论和系统的医疗手段,时灵时不灵,所以逐渐巫、医分离。 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中国医学的演进,始而巫,继而巫和医混合,再进而巫和医分立。以巫术治病,为世界各民族在文化低级时代的普遍现象。” 时灵时不灵?是因为,不灵的时候,遇到的都是半吊子。祝由,更是一种通过外在的表现形式,来解除心魔的一种实际手段,可以说是一种心理疗法。 心理医生,通过不同的话术,来解除不同的心魔。 巫祝也有知医者,谓之巫医。他们通晓医术,具有不同祷祠,再结合医术,即“符咒禁禳之法,用符咒以治病”,可愈疾活人,故“毉者,或从巫”。 毉,同医,注意它的字型。 看不懂没关系,我这里简单解释一下。祝由,更多讲究心理治疗,靠通过不同的表现形式来消除不同心魔产生的病状,再通过科学的用药,使患者痊愈。 话疗加药疗与装神弄鬼相结合。 尚炯在宛儿琉璃厂的四合院住了下来,宋应星也经过尚炯连续三天的用药,彻底摆脱了下水之毒。 崇祯元年,十一月十一,北京的冬天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把这座古都染成了银白色。北风呼啸,也阻挡不了举子们的热情,这一天,正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宛儿知道,宋应星不可能高中,所以找了个借口,留在家中。尚炯,由于要整理祝由之术,也没有陪着宋应星去贡院。只有张老樵,闲着没事,知道宋应星缺考一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陪着宋应星前去看榜。 两人头顶着雪花,脚踏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北风吹来,宋应星冻得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腐儒,你是不是傻?我说你是腐儒你还不相信,怎么就不能像我一样,戴个暖耳?”张老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道。 “樵老,您不知道,万历二年,内廷曾颁布一道指令,禁止举人、监生、儒生佩戴暖耳。”宋应星解释道,“这到了贡院,正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一旦被抓,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居正在担任国子监司业时,深恨读书人不务正业,整天以享乐为能,所以他才在万历二年,颁布了一个这么奇怪的指令,以表达对读书人恨铁不成钢之意。 “那你会不会现在戴上,到了贡院门口再摘下来?”张老樵看宋应星这样,便觉得来气,“你就冻着吧,耳朵掉了别忘捡起来,找那个数来宝的再给你接上!” 宋应星没有回话,他目前的心思全放在贡院的放榜上,虽然缺考了一门,但是还是心存幻想,希望钱谦益能够赏识他的文章,给他高中的机会。 二人来到贡院门口,挤了进去,宋应星从榜头看到榜尾,一共来来回回看了三趟,终究榜上无名,落于孙山。 现实是残酷的,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正在宋应星失落之际,一片喧嚣之声,从不远处传来。张老樵来贡院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一听有喧嚣声,心里是那个兴奋啊,也不管宋应星是怎么想的,一把就拉着他去看热闹。 “诸位兄台,你们说这科举最重要的是什么?”只见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喊道,“最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少才学,而是公平!但是,本次科举,却一点也不公平,有舞弊!” 一听有舞弊,那些落榜的举子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围拢了过来。 人是需要共情的,落榜怎么的也比上榜的多。 “腐儒,那说话之人不是那个写什么花瓶的钱千秋吗?” “樵老,那书叫《银瓶梅》。” 第232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人都是好信儿的,哪有事哪到,而且专爱听些官方之外的小道消息。一听有人说科场有舞弊,没多大工夫,这钱千秋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钱千秋的脑袋像台电风扇一样,左看看,右瞧瞧,见围拢了这么多人,心里甚是满意。 “这次会试,想必大家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可是为什么没有登科呢?”钱千秋冲着众人,先抛出了问题,“因为本次会试,是有关节字眼的!” 一些举子听到这次会试有关节字眼,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关节字眼就是,一朝平步上青云!”钱千秋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只要有人在这会试之中,用了这一朝平步上青云的字眼,就会登科!” 这雪越下越大,如鹅毛般纷飞,可是却没有一个举子离开,都在听着钱千秋侃侃而谈。 “腐儒,有点不对劲啊!”张老樵冲着一旁的宋应星说道。 “哪里不对劲?我看这钱千秋说得挺好,没准经过他这么一闹,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这次会试作废,重新再考也未可知。” 还是老话说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宋应星一心把心思放在了会试上,当然看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可是张老樵不同,会试他又没参加,他就是一看热闹的,所以一眼就发觉出了不对。 这钱千秋,在会试之前当街卖书,说是买了他的书,就能会试得中。如今在会试结束后,又说这会试有舞弊,这不是不对劲是什么? 自己又卖关节字眼,又说会试有舞弊,不是明显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 经张老樵这么一提点,宋应星也反应了过来,问张老樵道:“樵老,您说得没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这么做我老头子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张老樵呛了宋应星一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暖耳,说道:“我可不是你们文化圈里的人,我跟你直说了吧,我这次就是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宋应星不解道,“这放榜有什么热闹可看?”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张老樵满脸鄙视地看着宋应星,“这自古放榜可是最容易出热闹了。” 张老樵把范进中举的故事,神采飞扬地给宋应星讲了一遍。 “你是说范进啊!我也听过他。”这范进中举的故事,在读书人圈中都传遍了,“听说最后还是他的丈人胡屠户,在庙门口打了他一个巴掌,才把他给打醒,这才让他不再犯那失心疯。” “可不么?你说中个举人都这样,何况这会试呢?”张老樵从身上掏出了两丸药,然后把自己的手掌摊开,让宋应星看了看,说道:“这不,我怕你万一不中,也像那范进似的,再疯了去,所以出门前特意管那数来宝的要了这两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宋应星这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听张老樵嘴里念叨着,来贡院是为了看热闹。见了张老樵手中的两丸药,他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张老樵是来看自己热闹的! 宋应星气得牙根都痒痒。动手吧,打不过,讲理吧,没这老头子嘴快。 忍了! 不过,这钱千秋,为何要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明朝官员的俸禄太低了。 在明嘉靖年间,浙江有一个巡抚,叫胡宗宪,有一次他跟下属闲聊,说道:“你们知道吗?那个海瑞,居然买肉了,而且一气儿就是两斤!” 当时海瑞还是淳安县令,堂堂一县之长,买了两斤肉,就令人如此大惊小怪,可见一个清官,生活有多么苦。 明朝官员俸禄有两种发放形式,第一种,以粮食的形式发放;第二种,把粮食折合成货币发放。 正一品大臣,太师、太傅、太保,每月的俸禄八十七石。从二品的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每月俸禄七十二石。正七品都给事中、监察御史编修、知县,每月俸禄七石半。像钱千秋这样的,从九品的典吏,每月俸禄只有三石。 明朝一石,崇祯元年是一百五十斤,钱千秋的月俸,是四百五十斤。 听上去还行哈,一个从九品的典吏,一个月的粮食有四百五十斤,就算你一天吃两斤米,一个月还剩三百九十斤。 可是,生活成本不是这样计算的。你家只有一个人吗?你除了吃饭不吃菜吗?你除了吃喝不穿衣服吗?你除了吃喝穿衣服不出行吗?还有油盐酱醋,甚至厕所里用的草纸,都得花钱。 《明史》记载:“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 不过这是明初,崇祯元年是,一石米,一两银。钱千秋每月三石米,月俸银三两。 哎呦,粮食从明初二石一两,变成了如今的一石一两,少是少了点,但这不也是赚了吗?对待这样的声音,我只能说,平时多看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 大学里把这门课简称为,马原。 当代世界,黄金作为国际的通用货币,所以它的储备也是衡量一个国家经济实力的标准。二十年前,一克黄金一百元人民币左右;十年前,一克黄金三百元人民币左右;现在一克黄金六百元人民币左右。看似钱多了,其实是钱毛了,也就是通货膨胀。 白银,随着郑和下西洋,产生了贸易后,才逐渐在我国多了起来。我国的银产量并不丰富。到了明中后期,这银子才逐渐成为主要货币,之前都是铜钱。而衡量铜钱主要价值的是米。 所以历史学家,考察我国古代一个时期的物价,多数是拿米价来衡量。米价涨了,其实是银子毛了,银子不值钱了,也就是说,米不值米了。 不能再多说了,明白就明白,不明白这些,也不影响阅读。 据统计,当时一个普通家庭年支出不过二十两左右,所以钱千秋,赚的真是不多。 明朝官员上任,是不给配秘书的,也就是师爷之类的幕僚。要想有师爷,那么只能自己花钱雇。 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 这就是明朝的官场之风。 为了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又如何?反正温相让怎么做,就怎么做,给钱就行。 钱千秋口若悬河地说着会试舞弊之事,滔滔不绝,好像自己真参加了会试一样。 其实,围拢的举子中,有好多人和宋应星一样,都看出来了,如今这个在雪中,呼着哈气,痛斥科场舞弊的人,正是琉璃厂贩卖关节字眼的书贩子。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书贩子帮他们解了气。 在既得利益面前,人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在钱千秋唾沫星子横飞之时,远远来了一群家丁,为首一人从轿子中钻出,向着钱千秋聚拢的圈子走来。 “让开!让开!”家丁把人群分开后,把为首之人请了进来。 “温相?”钱千秋看到是温体仁,心中一愣,“温相何故带人到此?” “拿下!”温体仁厉声说道,“此人妖言惑众,居然质疑本次会试有舞弊现象,待我把此人带走,查明真相后,再做计较!” 不容钱千秋多说,温体仁的家丁三下五除二,就把钱千秋给押走了。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上,钱千秋一路,嘴里都在不停地呼喊。 “得,这钱千秋被抓走了!”张老樵叹了一口气,“这热闹是有,可是咱们是看不到喽!” “还愣着干吗?”张老樵拍了拍宋应星的肩膀,“大下雪天的,还不回家喝酒去?” 第233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钱千秋被温体仁五花大绑地请到了府上。温体仁坐在堂上,正悠闲地喝着雪水烹煮的茶叶,茶气清香扑鼻,让他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火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在火炉上面,放着一壶正在冒着热气的开水。这壶里所用之水,正是仆人刚从院中采集而来的雪水。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虽然此时是十一月的天气,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但是看着院中的雪景,还是让温体仁感受到了些许惬意。 相逢不觉又初寒。对尊前,惜流年。风紧离亭,冰结泪珠圆。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转头山上转头看。路漫漫,玉花翻。银海光宽,何处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携翠袖,倚朱阑。 温体仁看着雪景,不禁吟咏起了苏轼的《江城子·东武雪中送客》。 吟咏完苏东坡的词,温体仁好像这才看到了钱千秋,惊讶地说道:“哎呀!那帮不会办事的家丁,我让他们把你请上来,怎么反倒是五花大绑?” 说完,温体仁赶忙上前,给钱千秋松了绑,说道:“来,请坐!” 温体仁把钱千秋拉到了椅子上,给钱千秋倒了一杯茶:“你品品这茶,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钱千秋受宠若惊,在贡院外,还说我妖言惑众呢,怎么现在又换了一副面孔?难道是逢场作戏不成? “我给你的银子,还够吧?”温体仁呷了一口茶后,缓缓地问道,“怎么样?书也出了,钱也得了,逍遥楼的赌债都还上了吗?” 只用一半屁股坐在椅子上的钱千秋,身子向前倾了倾,有些弓腰地说道:“多谢温相提携!目前吃喝不成问题,只是逍遥楼的赌债还差一些,利钱有些高,还了一笔,过了个把月,又生出一笔,利滚利,就像这雪天滚雪球一样。” 温体仁听了钱千秋的回答,非常满意!他就是想听到他还不上高利贷,如果让这小子还上了高利贷,还怎么利用? 钱千秋,身为从九品的典吏,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也难怪,他又能画画,又能写书,却一直在锦衣卫经历司当个小吏,怎会心甘情愿?况且,他每月的俸禄只能勉强糊口,想吃口涮锅子,来顿烤鸭,都是奢望。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好汉不赚有数的钱。不搏一搏,怎能打破目前的窘状?要想一夜暴富,只有赌博一条路。 可是从古至今,谁见过靠赌博发家致富的?自古以来,只要沾上赌博,那必定是十赌九输。 十赌九输,并不是说,因为你不会出老千才输,而是,那赌博看起来虽然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游戏,但它背后的设计逻辑,却十分可怕。每一个简单游戏背后的输赢概率,都是由无数精算师计算过的。 赌博的赢率其实是一门科学,如果我们将赌赢的概率设为期望值,那么当赌博的次数达到无限多的时候,这个期望值就会体现出一种固定的规律,大数定律。 通过这种规律的公式,赌博中每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都可以被准确地计算出来。而这一规律,每个开赌场的人,肯定都是知道且熟练掌握了的。 你以为赌博赌的是运气,实际上,靠的是概率统计。 风雨的洗礼 我从不却步 再多的挑战 我从不认输 就算孤独和无助 一定要闯出 再难再苦再迷路 拒绝黄赌毒 啦啦啦…… 拒绝黄 拒绝赌 拒绝黄赌毒 这是一首歌,名叫《拒绝黄赌毒》,是公安部指定ktv场所开场的公益歌曲,以此来宣传并告诫大家,拒绝黄赌毒。 只要你去过量贩式ktv,当你唱累了,或者歌库没歌的时候,这首着名歌曲,就会自动出现,立体声全方位地,在你耳边环绕。 “嗯,既然这样,你想不想把这高利贷一次还清啊?” 听温体仁这么一说,钱千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边磕头边道:“只要温相能助小的还清赌债,小的定当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温体仁听了钱千秋的话后,连忙起身,把他又扶坐在了椅子上,说道:“来,别着急!喝口茶,暖暖身子。”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你那赌债,不是难事!”温体仁看了看窗外的大雪,这雪又大了几分。 “还请温相明示!”钱千秋手捧着茶杯,却不敢喝一口。 温体仁缓缓说道:“如今这会试已经放榜了,应该不出三日,名单就会被钱谦益呈给皇上。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给皇上奏上一本,说钱谦益会试前受贿,贩卖关节字眼。只要你出来作证,你那赌债,我定会叫人帮你还清。” 钱千秋想了一想,小心问道:“温相,如果小的作证的话,会不会因此丢了性命?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觉得你会死吗?”温体仁反问道,“你虽然会试前行贿,但会试后也在贡院外举报了科场舞弊。这一过一功,相互之间,也就抵消了。” “难道,这就是温相授意小的在贡院外喧哗的用意?” “正是如此。” “多谢温相指点!”钱千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钱千秋把刚才贡院外,温体仁斥责他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人家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这钱千秋被五花大绑的勒痕还没下去呢,此刻就忘了贡院外的事了。 “可是,如果真到了当庭对质,皇上要是问起来,为何小的行贿后,又要跑到贡院外举报舞弊,小的该如何解释?” “这事解释起来不难。”温体仁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就说,你之前行贿确是为了获得关节字眼,但是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你在考前突发急症,身体不适,没赶上会试。这钱花了,会试却没参加,所以心有怨恨,在贡院外举报了科场舞弊。” “小的明白了。”钱千秋答道,“所以考前温相让小的在琉璃厂售卖关节字眼,是为今日之事铺垫,制造声势?”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温体仁点了点头,“今日之事,定然有许多举子认出你来,即使皇上派人去查,也会有人证。” 钱千秋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温相果然高瞻远瞩,您不入阁,谁还能有入阁的资格?” “不过,如果皇上问起来,为何小的行贿之后,还要当街售卖关节字眼,小的该如何作答?” “这还用我教吗?”温体仁厉声说道,“你就说,钱谦益太黑,你行贿花销太大,为了回些本钱,不得不让一些举子跟你平摊成本。” “是,是,温相果然算无遗卦!不过小的还有一事,需请教温相。” “话真多!说!”温体仁有些不耐烦了。 “温相手中不是有小的一幅画嘛,那上面也有小的。如果对质时问起来,小的该如何自保?” “你就说,画此画是怕钱谦益失信,故而留下证据,以防万一!” 温体仁在刚拿到此画时,其实这个问题钱千秋已经问过了,当时温体仁可不是这么回答的。 那时候温体仁的原话是:“钱千秋,这幅画,你虽然画上了自己,可是皇上并不会追查。因为对质的时候,钱谦益肯定会矢口否认,不承认这幅画的存在。他不承认受贿,当然也不会说出行贿之人。”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要怪就怪钱千秋自己,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赌债,到现在还没还清。 温体仁步步为营,会算计不假,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能打倒自己的,永远都不是别人。 第234章 文华殿上 紫禁城,乾清宫西侧,养心殿东暖阁。 前几天的那场大雪过后,崇祯帝就从平台搬进了东暖阁。此时已是寅时,崇祯帝一夜未睡,在王承恩的服侍下,正在看着这次会试上榜的举子名单。 他一边看着上榜的举子名单,一边查阅上榜举子的文章。他低着头,借着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像是在找什么。 寅时,移引,万物始生。 在崇祯帝办公的案牍上,放着一个卷轴,里面是一幅画,温体仁送来的。 “皇爷,您已经看了快一夜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王承恩在一旁提醒道,“还有工夫,您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不必了。”崇祯帝并未抬头,“对了,通知来上早朝的大臣,今日早朝挪到文华殿。” “是。”王承恩答应后,便徐徐退下了。 文华殿,在紫禁城东华门内,是专门的讲经场所。看来,这次早朝从皇极门挪到了文华殿,似有深意。 明朝官员的上朝时间是卯时,也就是现在的早上五点到七点,每个来上朝的大臣都要画卯。点卯,就是从这来的。 上朝的地点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金銮殿,也就是皇极殿,而是皇极殿外,皇极门前。皇极门,原名奉天门。 皇极门,是明朝中后期的叫法,清朝叫太和门,位于外朝中路,也是紫禁城外朝宫殿的正门。 皇极门在明朝,是皇帝进行御门听政的场所,皇帝在此接受臣下的朝拜和上奏,颁发诏令,处理政事。 到了清初期,御门听政的地方,改到了乾清门前。 明朝,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坚持每日早朝外,还有一个皇帝也是如此,那就是崇祯帝。其他的皇帝大多懒惰懈怠,像万历帝,几十年都不上朝。 早朝,对大臣们是一种挑战。他们必须午夜起床,穿越半个北京城前往午门。凌晨三点前,也就是寅初前,大臣们要到达午门外等候。 当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时,大臣们就要排好队伍。到卯时左右,钟声响起,宫门开启,大臣们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等候皇帝上朝。 太累了!在崇祯朝当个上朝的大臣,大半夜就得从被窝里钻出来。 卯时,茂出,万物茂盛。 冬日昼短,文华殿上,灯火通明。 “诸位,知道朕为何把今日的早朝挪到文华殿吗?”崇祯帝看着大臣们说道,“因为朕今日要谈谈这十月春闱。” 大臣们都不知何意,一个个默不出声,生怕有半点差池。 “钱谦益!”崇祯帝叫道,“有人举报你科场舞弊,售卖关节字眼,可有此事啊?” 钱谦益心中一惊,向前躬身说道:“回皇上,绝无此事!” “可是在朕这里,有人参劾你收受一个叫钱千秋的人贿赂,以‘一朝平步上青云’为关节,是真的吗?” 钱谦益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回皇上,臣确实收了钱千秋的礼,不过那是在中秋前的一场家宴上,家宴结束之后,臣一时兴起,挥毫泼墨,才写下了‘一朝平步上青云’七个字,意在勉励晚辈向学,好为朝廷效力!” “家宴?” “没错。”钱谦益把他和钱千秋的辈分数了一遍,“按辈分来说,他该称臣为,称臣为祖爷爷。” 钱谦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说到“祖爷爷”三个字时。 “好一个祖爷爷!”崇祯帝示意了一下王承恩,“把那幅画给钱谦益看看,开开眼!” 王承恩捧起画卷,走到温体仁身旁,说道:“有劳温尚书帮下忙。” 王承恩和温体仁,一人拿着一个卷轴,在文华殿上,把画卷徐徐展开。 “钱谦益,你看仔细了,这画上之人是不是你!” 钱谦益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是他并未在科场见到钱千秋,而且会试上榜的举子中,也没有钱千秋的名字,所以他心想,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回皇上,既然这钱千秋行贿,为何他不在榜上?”钱谦益壮着胆子说道,“上榜举子的考卷中,有没有这‘一朝平步上青云’的字眼,一查便知。” “温体仁,你来说!”崇祯帝说道。 “是!”温体仁把那幅画卷好之后,交到了王承恩手中,开口说道:“会试放榜那日,臣正好路过贡院,看到有一人当街举报科场舞弊。臣心想,钱侍郎为人端正,一直也是臣的榜样,怎么会允许科场舞弊?定是这人在那里构陷!于是臣让家丁把此人带回了府上,详细盘查,从他身上搜出了此画,这才感到事关重大,不敢独断,呈给了皇上。至于此人为何不在榜上,则是因为不巧会试当天,突发急症,才没有参加会试,故而榜上无名。” 钱谦益听了温体仁的一番说词后,气得脸色通红。但,毕竟自己也确实写了关节字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过钱谦益还是想挣扎一下,问向温体仁:“既然你说的有鼻子有眼,那么这人何在?”说完他转头看向崇祯帝,说道:“皇上,不能光听他的一面之词,单凭此画,不足以构陷臣下。” 崇祯帝根本不理会钱谦益,而是看向温体仁,问道:“那个叫钱千秋的人带来了吗?昨日你不是说,可以当庭对质吗?” “回皇上,此人目前正在东华门外候着。”温体仁平静地答道。 “带上来!” 王承恩不敢怠慢,连忙出殿,向东华门而去。 钱谦益这才明白,为什么今日早朝选在了文华殿。因为今日早朝讨论的是科场舞弊,选择平日讲经的文华殿正合适。再一个,文华殿紧靠东华门,出入方便。看来这今日之事,温体仁早就跟崇祯帝说好了,是有备而来。 钱谦益用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在王承恩带钱千秋进殿对质的当口,温体仁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折子,折子上尽是那些落榜举子的名姓,他们联名证明了,钱千秋从琉璃厂贩卖关节字眼,到放榜当天贡院门口举报科场舞弊之事。 崇祯帝看过之后,更是怒不可言。 钱千秋一个从九品的典吏,哪见过这个阵仗?一被王承恩带到文华殿,便头也不敢抬地跪在了地上。 “钱谦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崇祯帝看着瑟瑟发抖的钱谦益,质问道。 此时的钱谦益,心中明了,如果再死不认账狡辩,恐怕这命就要丢在这了。但是,也不能完全承认。 钱谦益跪倒在地,说道:“臣错了,臣不应该写些勉励晚辈向学的话,引起此次误会,让这钱千秋以为,这‘一朝平步上青云’七个字是关节字眼!臣太不严谨了,这会试之前,不该见客,哪怕是家人,也该谢绝!” 崇祯帝拿着会试上榜的举子考卷看了一夜,也确实没有看到这七个字的关节字眼,如果给钱谦益定罪,实在是有些证据不足。 崇祯帝想了想,说道:“钱谦益,出了这档子事,朕看你官就别当了,要不是温体仁,朕几乎就要犯下大错!你就坐杖论赎,回籍听勘吧。这也算饶了你一命!至于这钱千秋,扰乱科场,发配充军!” 温体仁和钱千秋之前准备好对质的说词,一句话也没用上。但既然钱谦益被罢了官,这个月即将内阁枚卜的推举,自然也就没了,这也算是达到了温体仁的目的。 温体仁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咬着钱谦益不放了。此刻,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至于钱千秋,发配充军可是有点得不偿失,不光从九品的小吏做不成了,还要离开京城。 钱谦益一听保住了命,连连磕头,谢万岁天恩! 坐杖论赎,要么选择挨板子,要么选择交钱,这也算是崇祯帝对这个才子的额外恩典了。 钱千秋一听自己要被发配充军,开始喊起冤来! 这小吏就是小吏,没见过世面。他不知道,这发配充军可以私下操作,只要温体仁买通了关节,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他岂得知?这一喊,把崇祯帝喊得是心烦意乱,直接让拖出午门,先杖责八十,再发配充军。 八十大杖?二十几杖,就打得钱千秋皮开肉绽!三十几杖,便令他直接断气身亡了! 这文华殿上,崇祯帝断案,哪像是被人下了蛊? 第235章 望闻问切,却难断天下之事 崇祯帝是九五之尊,只要他不出宫,没有人敢害他,别说被人下蛊了,就是有一点头疼脑热,整个紫禁城上下都得折腾个溜够。 那为何尚炯从太医院回来之后,说周皇后给太医院下了一道密令,崇祯帝被人下了蛊,要找破解之法? 密令? 后宫不能干政,别说密令了,就是想见一见外臣,都是难事。 就算是小皇帝继位,皇太后干政,那也得是垂帘听政,想看脸,门都没有。所以人传万历帝的生母李太后和张居正关系暧昧,那也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民间野闻而已,经不得推敲。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曾规定,皇后之尊,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焉。 可是,后宫的女人总得生病吧?这一生病,不就有机会见外臣了吗?况且,此时节周皇后正在孕期,见一见太医院的首席太医张景岳,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想多了。 一般太医给后宫女人诊脉,有两种方式,最常见的一种是,悬丝诊脉。悬丝诊脉,顾名思义,就是拿丝线绑在后宫女人的手腕处,通过丝线来传递脉搏的跳动,进行诊脉。 这种方式,当年明成祖朱棣就曾让太医用过。 但是,准不准呢? 你说呢? 只要不傻都知道,能准都见了鬼了! 别说偶尔有个风,就算没有风,脉搏的跳动想通过丝线传播,也绝无可能。又不是真空,就算脉搏跳动足够强,那也会随着距离衰减。用一根丝线诊脉,做做样子罢了。 除了悬丝诊脉,太医给后宫女人看病的另一种方式是,拿块手帕盖在后宫女人的腕处,隔着手帕诊脉。这种方式,虽然也不是很准,但至少比悬丝诊脉靠点谱。 望闻问切,切是诊脉和按压腹部。按压腹部就别想了,男女授受不亲,诊脉又是走个形式,这望闻问切,就只剩下了望闻问。 望是要观察病人的面色、表情、舌苔。皇上生病,除非病入膏肓,平时看病,你想让皇上伸舌头,还直视,不治你个大不敬罪就不错了! 给皇上看病,太医都得这样谨小慎微,更别说给后宫女人看病了。看脸?看舌苔?想都别想!这又让后宫女人伸舌头,又直视的,再生了情可不得了!这望闻问,又去了一样,只剩下闻和问了。 闻是听病人的声音、咳嗽、喘息。如果后宫女人患的病不咳嗽,且她又不想主动说话,悬丝诊脉离得又远,无法听得到喘息之声,那闻和问,就又去了一样,只剩下问了。 没错,太医院的太医们给后宫女人看病,完全靠问。聊天,还不能直接跟后宫女人聊,只能跟太监聊。 治病靠聊天,纯纯的谈话治疗,简称话疗。 后宫有资格让太医看病的女人,太后、皇后、妃嫔。宫女可没有资格,如果她们生了病,有办法的自己想办法,没办法的,那么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太医院每次派太医给皇室看病,至少都要派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太医,并且全程由太监陪同。 诊脉,为了怕被说成不认真,只要身边的太监不喊停,太医们会一直不释。诊完脉后,每名太医会根据个人看病的情况,写出一套脉案,然后再相互讨论,各自发表意见。 太医们各自发表完意见,会形成一套治病的方案。为了表示谨慎,他们至少要费上一个时辰,并不停地研判用药,最终才会开出一张不温不火的药方。 开完了药方,要先交给太医院首席太医把关,无疑异后,再由太监转呈皇上。皇上看过后,会召来负责看管宫中珍藏药书的太监,把开出的药方,与宫中珍藏的药书进行比对,没有药理冲突后,方子才会被送到太医院。 太医院的每一味药,都放在用红纸标注的瓷坛子里,在配药时,太医们总是看三遍以上,才会从瓷坛子中把药取出,放在秤上称重。秤完后的药,会用红纸包成小包,在上边写上药名。 太医院熬药用的罐子是银制的,太医们熬药时,要把抓取的药煮沸三次,晾凉三次,如此之后才会用滤网把药汤滤出、装起,跟随太监把药送进宫中。 到了宫中,这药会被太监倒在杯里,先由陪同太监进宫的太医一饮而尽,待没有不良反应后,再由病人服用。 从看病,到出药方,到抓药,再到熬药和送药,太医的身边,全程都由太监陪同,而且不止一名太监。 这么复杂的流程,周皇后想给太医院传递密令,怎么可能? 没错,周皇后想直接给太医院传递密令,根本不可能。但是,周皇后如果通过另一个人,把密令传给太医院,就可能了。 后宫不是不能见外臣吗?是,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中国人办事,向来讲究规则是规则,规则之外也要通人情,灵活处理。后宫的女人们,哪一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们也有生身父母。 周皇后可以不见外臣,但是会被允许定期见一见她的父亲,周奎。 周奎,白莲教周指挥使的远房三叔。虽然周奎是白莲教周指挥使的远房三叔,但是亲戚这个关系很微妙,只要走动,多远的亲戚都不远,只要不走,多近的亲戚都不近。 周奎和周指挥使的关系非常近,否则也不会在自己女儿当初选信王妃缺银子打点时,求到周指挥使头上。周氏之所以能够当初选上信王妃,跟周指挥使找到杨夫人,杨夫人拿出了一万两银子不无关系。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啊! 杨夫人通过这层关系,知道了不少皇室动向,而周奎也愿意维持这层关系,给自己留条后路。 于是,周奎也由周指挥使介绍,入了白莲教,成为了白莲教在京城的暗线。 白莲教主杨夫人,靠着白莲教众,目前独霸桂林府,官军几次围剿都奈何不得,如今国事日艰,谁知道这崇祯帝皇位坐得稳坐不稳?一人吃两家,周奎也算是给自己和自己女儿留了条后路。 这周皇后的密令,是靠她父亲周奎传给太医院的。由于这破了规矩,所以张景岳只跟尚炯说,是周皇后传的密令,却没说细节。 文华殿断案可知,崇祯帝肯定是没被人下蛊。既然崇祯帝健康得很,为什么周皇后要通过父亲周奎,把崇祯帝被人下了蛊的消息传到太医院,并且要求太医找寻破解之法? 原因在于,这是白莲教主杨夫人的命令,是她想要找寻破解蛊术的祝由之法。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老公,父亲要暗中帮助白莲教,老公要平定白莲教,周皇后说实话,是当真为难。可是,如果没有那一万两银子,她又如何能当上信王妃?不当上信王妃,又怎么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周皇后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帮父亲这个忙,也算是还白莲教一个人情。 杨夫人为什么要周奎告诉周皇后,给太医院下这么一道命令?难道她对破解蛊术感兴趣吗? 错了,杨夫人对破解蛊术的祝由术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这么做,其实是想知道如何下蛊。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尚炯谈过,除了太医院传达他要用祝由术来破解蛊术之外,其他一概不说。其实不是太医院不说,是他们也不知道。周皇后传给他们的密令就是,让太医院找寻破解蛊术的祝由之法。 周皇后之所以拿崇祯帝说事,是怕这帮太医们不尽心,之所以靠父亲周奎传递密令,加了密字,则是怕太医院把此事泄露出去。 毕竟,拿皇上说事,是冒着风险的! 但是,周皇后哪知道,太医院十三科,独缺按摩、祝由二科,这才逼得张景岳靠驿传,请来了师弟尚炯。 杨夫人的命令含糊,周皇后的密令也跟着含糊,太医院听得含糊,但又得做事,所以不得不找到尚炯。尚炯也含糊,所以他决定,把遇到过的蛊术都整理出来,然后再把所对应的祝由破解之法附上,整理成册,最后交给太医院,由太医院递进宫中。 杨夫人的命令含糊,是故意的。她就想这样含含糊糊地发命令,这样才会得到破解所有蛊术的祝由之法。有了破解所有蛊术的祝由之法,就等同于知道了所有的下蛊之法。 不过,杨夫人为什么想知道,所有的下蛊之法? 第236章 惟有饮者留其名 北京的冬天,最适合涮锅子了。涮锅子,就是涮火锅,铜锅下边生上炭,里边倒上水,再搁上几粒枸杞、葱姜蒜、冬菇口蘑,一咕嘟,这锅底,就算是成了。 讲究点的,锅下边的炭要用银炭,锅里边的水要取自玉泉山。 北京人,讲究不时不食,冬意渐浓,瑞雪催寒,才是摆上铜锅,涮肉的好时候。 北京火锅和四川火锅不同,没那么多复杂的底料,既不麻也不辣,要的就是清汤寡水,这样才能吃出涮肉的原味。 真正的老北京涮肉,讲究的是吃羊肉,先用羊尾油润锅,然后再下羊肉、羊肝、羊腰子、大白菜。如果肉没吃完就下菜,那叫露怯,也破坏了锅底的羊肉味。 北京人吃铜锅涮肉,绝不会牛羊肉一齐上桌,更不会把什么牛肚、牛脑在锅子里面涮。 牛羊味道各异,混在一起会串了味。 要说为什么北京人涮锅子爱吃羊肉,那完全是因为北京离张家口近,口外的羊肉又肥又美,还少腥膻。 如果下馆子吃铜锅涮肉,直接说来盘羊肉,那绝对是外行,你得分出个所以然来才行。肋条肉叫“黄瓜条”,上腹肉叫“上脑”,下腹肉叫“下脑”,后腿肉叫“磨裆”,脖颈肉叫“三叉儿”。你这么一说,堂倌就知道,遇到内行了,这是老饕,定会多给你上一碟卤鸡冻,以示尊重。 “宋先生,为何堂倌要上一碟卤鸡冻?”尚炯问道。 面对眼前沸腾的铜锅,宋应星答道:“因为吃完羊肉,把卤鸡冻往锅子里面这么一倒,能让锅底味道更浓。” “数来宝的,别听丫瞎说。”张老樵甩了一句京腔,“羊肉都吃没了,再放卤鸡冻,就是味道再美,也没用了。” 张老樵看向张宛儿:“这腐儒是点你呢,他说你今天准备的涮锅子没有卤鸡冻。” “宛儿姑娘,你误会了!”宋应星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宛儿莞尔一笑。 宋应星自从会试榜上无名后,一直是闷闷不乐,宛儿为了给他宽心,才特意准备了这么一顿铜锅涮肉。既然不能慰劳宋应星的心,那么就只能慰劳他的胃了。 张老樵是江湖人,常在江湖行走,最讨厌的就是穷讲究,他一听宋应星说,涮个锅子有那么多门道,就心里不爽,不等大家动筷,便把一片大白菜叶子丢进了锅里。 大白菜叶子还没煮熟,张老樵就一筷子夹出,蘸着小料,吃了起来。 “腐儒,这小料有讲究没?”张老樵边吃边道,“韭菜花酱、酱豆腐汁、辣椒油、花生酱、芝麻酱,丫头配得挺齐呀!这糖蒜是做何用的?” “樵老,您嘴可够刁的了,这小料全让您给尝出来了。”宛儿答道,“这糖蒜,是用来解腻的。” “这还用尝?这不是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吃之前就看出来了。”见宋应星有些不开心,张老樵把一整盘“黄瓜条”都倒进了锅里,然后又给宋应星满了一杯酒,说道:“刚才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来,喝酒!这酒市面上可买不着,它可是丫头自己酿的,叫丹丘生,好喝着呢!” 宋应星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张老樵见宋应星面容有些舒展,于是从地上拎起了两坛酒,分别递到宋应星和尚炯手里,说道:“拿坛子喝!” 说完,张老樵又从地上给自己拿起了一坛丹丘生,打开喝了一大口。 宋应星和尚炯见状,也学着张老樵的样子,拿着酒坛喝了起来。 张老樵一抹嘴,吟咏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罢,张老樵用手一指尚炯。 尚炯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张宛儿接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腐儒!”张老樵叫道。 宋应星会意:“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尚炯:“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张老樵吟咏完最后一句,说道:“腐儒,不就是榜上无名么?登科算个屁!好男儿,志在四方!老头子我活了这么久,早就明白了什么叫过眼云烟。今日咱们喝着丹丘生,吟咏着李太白的《将进酒》,难道还不痛快么?腐儒,老头子我是元丹丘,数来宝的是岑勋,你呢,就是那个怀才的李太白。咱们就当此时此地是那嵩山之巅,喝个痛快!” 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也知道怎么劝男人。多大点事啊?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如果一顿酒解决不了,那么就再喝一顿。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樵老,您是元丹丘,尚神医是岑勋,宋先生是李太白,那我是谁啊?”宛儿撅起嘴,有些不高兴。 “你是,你是,你就是那个资助李太白的玉真公主吧!”张老樵哈哈一笑,“你这个大财主,肯定要做帮助李太白施展抱负的那个人啦!” “腐儒,腐儒,你觉得怎么样?”张老樵推了推宋应星,“这读书人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可以,可以。”宋应星眼神迷离地答道。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张老樵顺势说道,“腐儒的抱负呢,是想成立一家研究院,只不过想走登科这条路,来说动皇上,目前看来,指定是没戏了。丫头呢,大财主,有钱没地方花,也想成立一家研究院,而且对腐儒又求贤若渴。不如这样,今日趁着这酒,咱们约定,让丫头出银子,腐儒出脑子,联合成立一家研究院,如何?” 张老樵说罢,宛儿把目光看向了宋应星,带着期待。 宋应星借着酒劲,痛快地答道:“没问题!” “好!”张老樵一拍大腿,冲着尚炯喊道:“劳驾去拿纸笔,口说无凭,咱立个字据!” “樵老,这样不妥吧?”尚炯偷偷指着宋应星说道。 “没什么不妥的,不就是研究院么!我应了!”宋应星喝了一口酒,脸色通红地说道,“民间的研究院,也许更能造福民间!” “还不拿纸笔?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张老樵冲着尚炯的背影喊道:“数来宝的,把墨研浓点!” 虽然张老樵的张,和张宛儿的张,不是一个张,但处了这么久,在张老樵眼里,这两个张跟一个张也差不太多。 “快吃肉,再不吃肉就该老了!”张老樵一筷子就夹起了锅里的半边“黄瓜条”,放在了自己的料碗里。 料碗都冒尖了。 “赶紧吃啊!”张老樵对着宛儿和宋应星催促道,“等那数来宝的回来,可多一人跟你们抢肉了!” 张老樵的这一波操作,当真速度,连宛儿都有些恍惚了,这到底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张老樵了? 尚炯拿来了纸笔,问道:“樵老,刚才您说的研究院,是怎么档子事?” “别问了!别问了!以后我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张老樵说道,“数来宝的,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不一会儿工夫,字据写成。张老樵让尚炯读了一遍后,又分别让张宛儿和宋应星确认,见双方都没异议,便让二人分别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 “保人,还不也签上名字?”张老樵冲着尚炯说道。 尚炯愣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成保人了?得,签就签吧。大笔一挥,尚炯在字据上也签了字。 “唯有饮者留其名,我老头子也不能落下。” 张老樵也在保人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张老樵冲宛儿嘿嘿一笑,说道:“这字据上只要签上名字的,可就算是股东了,要是研究院赚了钱,你这大股东可别忘了,要给我们小股东分红!” 有钱不赚王八蛋,原来这老头子跟这等着呢! 第237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宋应星为人是有些憨厚,甚至有时候看上去真如张老樵说得那样,是个腐儒,但是,他不傻。 如果宋应星傻,就不可能在王体乾去家木斋取假《连山》的时候,弄一个栩栩如生的硅胶假人,以防不测。 如果宋应星傻,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张宛儿和张老樵的时候,隐瞒身份。 宋应星的酒量是不怎么样,但就算酒量再不好,也不至于前几日醉到稀里糊涂就立字据的程度。他半醉半醒之间,意识尚存,否则也不会确认字据无误后签字画押。 又不是张老樵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做的,还不是宋应星自己的行为? 醉酒会断片儿,不假,我就曾经在北京肖家河醉酒后断过片儿,第二天醒来,还晕晕乎乎的。但是,断片儿的人只会记不得他说过什么话,不会记不得他做过什么事。 因为到了断片儿的程度,人也不可能做事。 本身就醉得东倒西歪了,走路像踩棉花打太极似的,你还指望他做事?怎么可能! 正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从不认为酒后乱性是一种无意识行为,值得原谅。酒后乱性,都是在微醺且意识尚存的状态下发生的。真到了断片儿的程度,还能完完整整地做体前运动,至少我是存疑的。 被动的除外。 宋应星能签字画押,虽然是张老樵耍的一个小聪明,但也是宋应星有意配合,就坡下驴。 最初,在还不熟的阶段,宛儿一直称呼宋应星为长庚先生,而如今,称呼从长庚先生变成宋先生,至少说明,互相之间走得近了。 这么说,似乎有点矫情,第一次见面也可以称呼其为宋先生啊,那也很礼貌啊。宋献策不就是这样嘛,开始就被浑三称呼为宋先生,只是后来混熟了才被浑三称为宋矮子的。尚炯不也如此,上来就称宋应星为宋先生吗? 确实,宋应星矫情了。读书人都矫情,可能你不在意的地方,读书人在意,很有可能,突然之间,某个读书人就不搭理你了,你还不知道在哪惹着他了。 在古代,互相称呼对方的字是表示对对方的尊重,名通常是自己称呼的,给你爹妈和长辈、上司叫的。 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即使两军阵前,曹操见到吕布,也得叫他一声奉先,而不是直呼其名。 尊重归尊重,有时候尊重客气的同时,这种称呼似乎也带着那么一丁点距离感。 在宋应星眼里,如今宛儿管他叫宋先生,说明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立个字据就立个字据吧,你张宛儿不是一直想开研究院吗?没问题。 读书人,就是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矫情。 宋应星签了字画了押,大家就是自己人了。都自己人了,自己人求自己人办点事总可以吧? 啥事? 宋应星要报仇。 前文说过,宋应星接触张宛儿和张老樵,一方面是为了解决了生活问题,另一方面是想,等混熟后,依靠他们二人来找那个自称叫王乾的人。 “不是,字据都立了,你这腐儒怎么又加条件了?你们读书人说话办事能不能靠点谱?难怪大明朝让你们搞得乌烟瘴气的!”张老樵一听宋应星有条件,立刻翻起了旧账,“前几日吃涮肉的时候,你怎么不提?” “反正你们要是不答应,我这字据可不认。”宋应星耍起赖来,“你们看着办吧!” “嘿,我这暴脾气还治不了你这个腐儒!”说着张老樵就要上手。 “樵老不可!”宛儿叫道,“宋先生有条件也是应该的,谁让那日你耍小聪明来着。”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张老樵回到了椅子上,没好气地说道:“腐儒你说吧,到底什么条件?” 宋应星把之前家木斋的事,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宋先生,您是说,那个人叫王乾?而且为了一本做伪的假书要杀你灭口?”宛儿问道,“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一本很重要的书了。” “我猜也是如此。此人当初夹着个包袱,在琉璃厂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了。”宋应星回忆道。 “樵老,您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江湖的传承往事也都知晓,可识得这个叫王乾的人?”宛儿扭头问道。 “王乾?别说识得了,就是听都没听过。”张老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想必是一个江湖小人物,要是大人物的话,不可能我不知道。此人的招式如何?” “这个……”宋应星哪懂什么招式。 “樵老,宋先生哪会什么武功!”宛儿提醒道。 “不会武功?不会武功房梁他怎么上去的?”张老樵指的是家木斋起火当夜。 “我是爬上去的。”宋应星怯怯地答道。 “樵老,您说此人会不会是您在吾老洞时,在江湖上新兴起的人物?” “不可能,也绝无可能!”张老樵答道,“都说学无止境,然而你们不知,这武学是有尽头的。在这当世,能达到武学顶峰的就那么几个人,我都知晓。” “敦煌人间佛算不算一个?”宛儿问道。 “算。” “那樵老您呢?算不算?”宛儿又问道。 “你说呢?”张老樵反问道,“难道在无相寺没见过我老头子的手段吗?” “二位,二位,咱先别聊江湖上的事好不好?”宋应星把话头打断了,“目前研究的是我的事。” “你的事不就是江湖上的事吗?”张老樵反噎了宋应星一句,“我跟你说,现在能帮你解决问题的只有我,你要是把我老头子惹急了,我可不帮你!至于研究院不研究院的,那是丫头的事,跟我可关系不大。” “樵老,研究院能成也是造福当世的好事。”宛儿和颜悦色道,然后看向宋应星:“宋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研究院该成立还得成立,樵老也算是江湖上的大人物了,都不知道这个王乾,想来王乾也不是什么高手。不如这样,仇我们肯定给您报,研究院该成立还成立,两不耽误,怎么样?咱同时进行。” “行行行吧,就这么定了!”张老樵一听宛儿夸他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心里美不胜收,“腐儒,你看呢,咱什么时候开工?我老头子还等着赚一笔养老钱呢!” “要想开工没问题,但咱们得去趟西山。”宋应星答道。 西山,北京城西北的一座山,太行山北端余脉,号称太行山之首,又名小清凉山。它的起伏似腾蛟起蟒,拱卫着京畿。 北京城,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天府之国。 “去西山干吗?”张老樵不解,“这大冷天的,难道你要去那野炊吗?” “因为要开研究院,就要搞发明,想发明就得有器。难道樵老不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吗?”一说到搞研究,宋应星可来了底气。 “什么器非要大冬天的往山里跑?北京城这么大,难道还买不着吗?”张老樵的问题,也是宛儿的问题。 “哼,我说的器可不是一般的器,别说北京城了,就是放眼天下,也就只能西山可得。”宋应星不屑地答道,“硅胶假人的硅胶,北京能做吗?里边的语音系统,您知道是何物吗?” 张老樵确实不知。 “我还是嗑瓜子吧,腐儒,你继续。”张老樵抓起桌上的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宛儿一听宋应星的话,双眸放起光来,问道:“既如此,宋先生,我们何时动身?” “等雪。” 宋应星淡淡地答道。 第238章 八大水院 “为何要等雪?”宛儿不解地问道,“本来已是深冬了,再要等雪,上山岂不是平添了几分危险?” “幽燕之地,西山晴雪,岂不是美哉?”宋应星故作深沉地说道,“宛儿姑娘可知道燕京八景?” 宋应星口中的燕京八京,乃是京畿地区的八个着名景观,产生于金章宗明昌年间,分别是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 燕京八景之所以冠以燕京头衔,乃是因为在辽时期,北京称之为燕京之故,到了金代,虽然燕京改称中都,但是金章宗还是把钦定的八个自然景观,称之为燕京八景。 西山晴雪,不是指西山某一地,而是泛指整个西山地区。 明代,西山晴雪也称西山霁雪,称呼之变来源于明永乐初年,邹缉的《西山霁雪》诗。 西山遥望起迢峣,坐看千峰积雪消。素采分林明晓日,寒光出壑映晴霄。 断崖稍见游麘迹,深谷仍迷野客樵。应日阳和气回早,登临未惜马蹄遥。 由于此诗大大的有名,所以西山晴雪,又被称之为西山霁雪。 宛儿答道:“燕京八京岂能不知?金幼孜曾写过一首诗,叫《西山霁雪》。” 宛儿吟咏了起来:“海上云收旭景新,连峰积雪净如银。晴光回入千门晓,淑气先回上谷春。瑶树生辉寒已散,琼林销冻暖偏匀。玉堂相对题诗好,移席钩帘坐夕曛。” “宛儿姑娘真是博学,可惜是女儿家,否则走科举之路定会有所作为。”宋应星赞叹后,话风一转:“西山晴雪,又称西山霁雪,不过并不是来源于宛儿姑娘背诵的金幼孜的《西山霁雪》诗,而是来源于邹缉的《西山霁雪》诗。” 说完,宋应星把邹缉的《西山霁雪》诗背诵了一遍。 果然宋应星是个读书人,在赞赏宛儿的同时,还不忘纠正一下宛儿的错误。宋应星也就是碰到了宛儿,否则要是遇到一个心眼小的,还不得在心里记恨他? 宋应星用现代的话说,情商也忒低了。亏着宋应星会试落榜了,这要是混官场,没两天就得被人干掉!整个一熊廷弼! 熊廷弼,万历年间以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人人都知道他本事大,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举荐他。为什么?情商低,性格刚烈又恃才傲物,不群不党不结交权臣。辽东一不行了,他上,一经营好了,他下。 如果宋应星出仕,估计也跟熊廷弼差不太多。 “等等!”正在嗑瓜子的张老樵叫道,“腐儒你刚才那什么诗里是不是提到了樵字?” “您是说,深谷仍迷野客樵?” “对,就是这句。”张老樵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说道:“腐儒,就冲这句,西山爱谁去谁去,我老头子是不去了!不管是阴晴雨雪,我一概不去!” “这是为何啊?”宋应星有些纳闷,“樵老,这西山毕竟偏僻,还指望您保我们周全呢!” “周全?”张老樵用鼻孔出气,说道,“我保你们周全了,谁保我周全?再说了,你们是去西山上货,又不是去西山送死!” 在张老樵的理解能力里,认为宋应星去西山弄器就是上货。 “可毕竟西山也会有什么虎豹狼虫啊!万一再有几个劫匪,还不得仰仗樵老?”宋应星搞搞发明创造还行,要是打架,还得倚靠张老樵。 还是宛儿机灵,也了解张老樵,说道:“樵老,您是觉得,深谷仍迷野客樵,犯了您老的忌讳了吧?” “可不是吗?我要是去了西山回不来,你们后不后悔?” 尚炯不在场,宛儿喝了一口茶,假装没听见,宋应星扭着头,看向窗外。 没一个接茬的,平时白处了。 这可给张老樵气坏了:“我说,你俩到底听到没听到我说话?” 宛儿和宋应星都是故意装的,就想气气张老樵。 还是宛儿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说道:“樵老,您也太迷信了吧?因为一个字,就突然变得胆小了起来?用您的话讲,是去上货,又不是去送死,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一俗人,不像你们,阳春白雪。我就不能迷信一回了?”张老樵不为所动,“凤雏庞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死在了落凤坡?这不是因为犯了字,那还会因为什么?” “这诗里写的是,深谷仍迷野客樵,也没说死,就算犯了忌讳,顶多也就是迷迷路。”宋应星解释道。 “是啊,樵老,我们不能没有您。”宛儿接道,“就凭您在江湖上的实力,这普天之下,还有让您趟不过去的河吗?” 张老樵一听宛儿给他戴了高帽子,心里立刻变得美滋滋的,说道:“知道啦,知道啦,看看吧。会试放榜那天刚下完了一场大雪,这一冬还有没有雪不一定呢!要是不下雪,岂不是这研究院就得等一年了?哦,对了,腐儒,你说实话,为什么非要等到下雪?难道平日里去,你就没办法上货吗?你可别跟我老头子说些什么西山晴雪的废话,你说实话!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老头子连看看都不看,肯定是不去了!” 张老樵这嘴吐噜吐噜地说了一大串,总结起来就是,他和宛儿有同一个疑问,为何非要等着下雪天去西山? 宋应星想了想,说道:“樵老、宛儿姑娘,你们可知道这西山什么最多吗?” “什么最多?你能说具体点吗?我说夏天蚊子多,是你想要的么?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张老樵看了看桌上,刚才嗑的瓜子皮不多,于是放下了要拿瓜子皮撇宋应星脸的念头。 “西山佛寺多,古建筑多。”宋应星说道,“这佛寺多,古建筑多,就难免会泥沙俱下。” “有多泥沙俱下?难道住在里边的人,都像我和丫头一样,没有度牒吗?” 度牒,是明代僧道身份的一种认证文书,要通过专门的经文考试后才能获得。 明太祖朱元璋定的规矩,由于他曾当过和尚,深知僧道如果太多,会不利于生产建设,所以在刚刚建国,百废待兴之际,为了限制僧道人数,实行了严格的度牒发放制度。 有多严格? 度牒考试,三年举办一次,只有精通经文的人才能够被官方认可,成为僧道。这样,就把一大批想混饭吃的懒虫,排除在了僧道之外。 按当时律法,没有通过考试私自出家的,被抓后不仅要还俗,还要被打八十大板。 但是到了成化年间,由于天灾不断,于是朝廷为了筹集银子救济灾民,就把度牒开放了,可以买卖,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成为僧道,不再参加考试。 如今,到了崇祯朝,度牒更是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物件儿。 张老樵没有度牒,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正是宋末元初天下纷争之时,统治者顾不上发度牒,后来到了明代,天下太平了,他也懒得再要那玩意了,故而没有,也幸好没被查到。张宛儿就更不必说了,半路当的女道。 “并不是因为没有度牒,现在有几个僧道还有度牒?我说的泥沙俱下,不是指人,而是指佛寺跟古建筑。”宋应星咽了一下口水,紧张说道:“樵老、宛儿姑娘,你们可曾听说过八大水院?” 张老樵和宛儿同时摇头。 “这八大水院,乃是金章宗在位时,给自己在西山修建的八个行宫,分别是,凤凰岭的圣水院、妙高峰的香水院、阳台山的金水院、阳台山南麓的清水院、香山的潭水院、玉泉山的泉水院、石景山的双水院、樱桃沟的灵水院。这八大水院中……” 宋应星刚说到裉节处,突然尚炯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冲着众人说道:“诸位,街面上出事了!” 第239章 忍者 尚炯是名医生,按说以医生的身份和该有的心态来说,遇到事情是不应该慌里慌张的。 沉稳,是一名医生应该具备的心理素质,不论古代现代,皆然。 试想,如果你是名医生,正在给一位患者做手术,但是做着做着突然想到,昨天我媳妇跟我吵架,早上赌气居然不给我做饭!我饿着肚子就来上班,刚上班就来做手术,真憋屈!然后,你越想越气,越想越来劲,手一偏,本来应该切掉阑尾,结果切掉的是盲肠。 岂不是坏了大事? 电视剧《大宅门》第二部里有一节故事,说北平解放前夕,白景琦去百草厅柜上视察,看见一名伙计,在抓药的时候走得匆忙,于是向他身边的儿子白敬业问道,敬业,看出哪有什么毛病没有? 白敬业答道,看出来了,这抓药的时候走了神了,请董事长指点。 白景琦问那位走路匆忙的伙计,抓药的规矩懂吗?你抓药的时候走那么快干什么? 伙计怯怯地答道,外面打炮,心里发慌。 白景琦训斥道,你抓药的时候,就是前门楼子炸飞了也跟你没关系!慌什么慌?你一慌,抓错了一味药就得出人命!甭管出了什么事,都得像戏台上似的,迈着四方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退回去重来! 这尚炯如此急切,想必是街面上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大家立刻把注意力全部都转移到了尚炯身上。 “尚神医,别急,您喝口水,慢慢说。”宛儿给尚炯倒了一杯茶水。 尚炯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慢慢地调匀了气息。宛儿又帮他取下了外套,尚炯坐定后,说道: “我早上拿着破解蛊术的书去太医院对进度,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大街上一片哄乱,有十几个人,说着倭国语言,像是倭国武士,正大摇大摆地在街上发传单。他们的服饰好生奇怪,个个穿深蓝色衣服,脖子上有细长白布,一直缠在胯下,绑在腰际,上衣中似乎有许多口袋,还带着手套,绑着绑腿。” 宋应星听到后,说道:“说倭国语言,那定是倭国人了,倭国武士,他们怎么如此打扮?他们应该上穿直垂下穿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裙裤,头戴折乌帽,外套羽织,而且手拿武士刀,腰藏怀剑。这武士刀我在《天工开物》中曾写过:‘刀背阔不及二分许,架于手指之上不复欹倒。’咱们锦衣卫的绣春刀,仿的就是倭国武士刀,极其锋利。” “腐儒,这时候你就别卖弄学问了!”张老樵最讨厌这读书人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数来宝的,我问你,这群倭人可有武器?” 尚炯喝了一口茶,说道:“有!感觉这群倭人身上零碎不少,鼓囊囊的,他们背上有刀,手里也拿着刀。这不,他们发传单的时候,不光发,而且还用这东西把传单钉在街面店铺的门上。” 说着,尚炯翻出了他说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张老樵连忙把桌上的瓜子皮扒拉开,拿起了尚炯说的东西,在手里端详了起来。 这东西,四角带尖,中间有一个圆形小孔,扁平。 张老樵拿在手里,嗖的一下,把此物飞出,钉在了几步之外的门上,然后向尚炯问道:“可是这样?” “正是如此!”尚炯有些惊讶,“真没想到,樵老您也会使这东西?” “樵老什么没见过?”宛儿接道,“樵老既然会用,想必一定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宛儿说完,心中暗道,这老头子,故弄玄虚,这东西不就是日本忍者用的脱手暗器,手里剑嘛! “丫头,我老头子发现你最近两天很有进步,知道尊老敬老了。”张老樵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东西是种脱手武器,名叫手里剑,是倭国忍者常用的一种暗器,除了有这种形状的,还有三角的、六角的、八方的,总之种类不少。单尖的叫飞针,双尖的叫千本。” 宋应星看着张老樵洋洋得意的样子,心想,这老头子还说我卖弄,自己不也这样? 看来多大岁数,都逃不开有机会就要卖弄两下的冲动。 张老樵继续说道:“除了这手里剑,忍者身上的武器还多着呢,有忍刀、忍杖、撒菱、吹矢、手甲钩、水蜘蛛、弓箭、苦无、闻金、坪锥、问外等等,而且这些倭国忍者身上还有火药、缝衣针、安眠药、毒药,刚才数来宝的说的细长白布,紧急时候还可以当绷带或绳子使用。他们忍者分为两大流派,伊贺流和甲贺流……” “那我在街上看到的是哪个流派?”尚炯问道。 “这个……”张老樵咳嗽了两声,“我老头子哪里知道,又没去过倭国,这些也不过是在沿海倭寇泛滥的时候,老头子我才了解到的。” “怎么了解到的?”宋应星追问道。 “你管呢?你以为倭寇就不深入内地吗?我在吾老洞时,难免要吃饭好不好?终南山上碰到过一些逃过来的倭国忍者,对过两招,抓过几个,所以知晓!”张老樵没好气地答道,“不过,近来倭寇消退,为何在京城却又出现?” “樵老说得没错,我在漓江上就曾遇到过倭人。”宛儿替张老樵解释道,“那些倭人,全都是自己逃到内地来的,专门在漓江上伤害过往客商。” “为何在京城出现?看看传单不就知道了?”宋应星提醒道。 “没错,尚神医可捡了传单回来?”宛儿问道。 尚炯从身上掏出一张传单,递到了宛儿手里。 没等宛儿去看,张老樵一把就抓了过来,给到宋应星,说道:“腐儒,念传单这种事,还是得让你们读书人来。不过,你要是遇到不认识的字也别胡说八道,直说就是。” 张老樵心想,这倭人发的传单还不得是用倭语写成?倭语里虽有汉字,但是同字不同音,此刻倒要看看,这腐儒识得不识得。 俩人杠上了。 “我倭人,心向中土久矣,听闻中土奇人异士众多,江湖之上更是风起云涌、高手如云,遂生领教之心。兹定于崇祯二年端阳节,于西岳华山之巅论剑,和中土高士一较短长。盼中土高士齐聚,勿让天下人耻笑。” 当宋应星念完之后,张老樵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传单里的内容,而是,为何宋应星念得如此流畅。 “汉字?”张老樵问道。 “汉字。”宋应星说完,又补充道:“汉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樵老,就不关心关心传单里边的内容?” “内容有什么可关心的,你不是念了吗?”张老樵呛了回去,“数来宝的,你坐得远,听没听到腐儒念的内容?可有分较?” 在外边捡传单时,尚炯早就看过了传单内容。 宛儿见气氛有些不对,开口打了个圆场,说道:“宋先生,您不要误会,樵老的意思是,为何倭人发传单,要用汉字。即使用他们倭人的文字,我们不会读,也能看得懂。” “这不难理解。”宋应星分析道,“倭人既然给我们中土人士下帖,自然是要用汉字了,如用倭人文字,不妥。况且,他们很可能在中土日久,也习得了我们汉字,所以这传单用汉字来写,也不稀奇。” 宋应星说得不无道理。 “这字写得可不赖。”坐在远端的尚炯说道,“我听说这倭人写汉字,可都是歪歪扭扭的,然而这传单上的汉字,却是汉唐笔锋,大家气象。据我所知,好多习武的倭人,都是只会说不会写。” 尚炯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他这一席话,真是点醒了梦中人。 第240章 东邪西毒不重要 尚炯拿回来的传单,不是手写的,而是印刷的。 这很正常,如果倭人的传单靠手写,这得写多少张?得用多少人?得写多少天?累也累死了。所以,要想发出这么多张传单,必须要靠印刷术来实现。 而印刷之后,还能看出书写之人笔迹的印刷术,只能是雕版印刷了。 雕版印刷的版料,一般选用纹质细密坚硬的木材,如枣木、梨木。选定木材后,由工匠把木材锯成一块块的木板,并由书写之人把要印刷的字先写在薄纸上,然后反贴在木板上,最后,根据每个字的笔划,再由工匠用刻刀,一笔一笔地雕刻成阳文。 当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木板之上后,木板就算雕好了,也可以印刷了。 书写之人和雕刻之人,可以是同一个人,也可以不是同一个人。 这种方式,很像是刻章。 它的好处是,可以把书写之人的笔迹完整地印刷出来,它的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不灵活。 如果不是量大字少,没人会选择这种雕版印刷的方式。为一次印刷而刻一个固定的模板,太辛苦了,也太费钱,所以大多数印刷品的印刷,都会选择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的好处是,便宜、灵活、每个字都可以根据印刷品的不同,重新排列组合,不必一版一印。 一般会使用雕版印刷的,除了因为量大字少,就是有特殊需求,比如钱庄。像四大鸿,它们的会票,就必须要用雕版印刷。一张会票,为了防伪,必须要有复杂的图案,在复杂的图案之中,又要夹杂着密码,所以必须要使用雕版印刷。 再比如,明朝初年出现的纸币,大明宝钞,也是如此。之所以要突出笔迹,也是为了防伪之用。 像这倭人的传单,不需要防伪,何必要用这雕版印刷?用活字印刷岂不是更好、更快、更省钱? 恐怕原因有两点,第一点,如果有能力,使用雕版印刷,可自行刊印,不必找书铺,不找书铺,就不会提前暴露风声;第二点,印刷之人,用雕版印刷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书法。 “既不想提前暴露风声,又想展示自己书法的人,会是什么人?”宛儿分析到这里,抛出了一个问题。 张老樵、宋应星、尚炯,他们三人听完张宛儿的分析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懵逼。 懵逼,是因为他们三人也不知道,这既不想提前暴露风声,又想展示自己书法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张宛儿见三人不言语,自顾自地继续分析道:“不想提前暴露风声,肯定说明背后有大阴谋,有大阴谋,恐怕就不单单是倭人和我们中土之人切磋功夫那么简单了。再结合尚神医的话,这写传单之人不可能是倭人,那么就只能是我们中土之人了。所以,我的看法是,有可能这些倭人背后是由一个中土之人操控,想以来年端阳华山论剑为名,齐聚天下英豪,实现他的大阴谋!” 精彩,真是精彩,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个推理是精彩的。 “丫头,你是不是看《洗冤集录》看多了?”张老樵开口说道,“没准这些倭人的传单是找人代笔的呢?” “代笔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腐儒,有话就说,只是什么?”张老樵催道。 “只是一般的代笔之人,虽然文字工整,但恐怕写不出来如此的大家气象。”宋应星指了指传单,“看,这个字一看就有很深厚的隶书基础,又带有欧体的欹侧险峻。只不过……” “只不过,工整有余,笔画的劲挺不足。”尚炯接道。 宋应星眼前一亮,可算遇到知音了,激动地说道:“尚神医也懂书法?以后有机会切磋一下。” 尚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 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匀,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 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形枯。复不可肥,肥即质浊。详细缓临,自然备体。此字学要妙处。 贞观六年七月十二日,询书付善奴。 欧阳询的《传授诀》。 书法是有传承的,也是有方法的,你看不懂,并不代表所有人都看不懂。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所谓书法,就是书写的法则,没有法则,就是鬼画符。 一切的行当都是如此,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你看两个相声演员在台上举重若轻地嘚吧嘚,你觉得你也能行,岂不知,不知道他们背后要付出多大的辛苦,贯口、绕口令、太平歌词、京评梆越、大小笑话,可不是一日之功。 你喜欢音乐,看乐队吉他手在台上solo,按各种和弦,你觉得你也行,结果一上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和人家的手指头不一样。 倭国人学中土之人写书法,就是鬼画符,要笔锋没笔锋,要轻重没轻重,就算能够差强人意,也没有中土的文化底蕴在里面。 宋应星和尚炯一眼就看出了此传单的笔势,非一日之功。 “工整有余,劲挺不足,当朝的书法大家可以排除了,但即使这样,也至少能够判断出,此人必是从小受过滋养。”宋应星推断道。 “那这事就复杂了!”张老樵有些凝重地说道,“华山论剑,几百年江湖上都不搞这样的动作了。莫不是想借华山论剑之名,行苟且之事?若是这样,我老头子不可能不管,毕竟不能让这背后之人玷污了华山论剑之名。” 宛儿其实在听到华山论剑之时,心中就想到了金庸的射雕三部曲,这又听到张老樵说,江湖上几百年都不搞这样的动作了,想来,江湖上是真有过华山论剑。 金庸书中的故事,怎么会成为历史的真实?宛儿一时想不明白。 “这几百年前的华山论剑是什么样?樵老,您可参与过?”为了证实几百年前的华山论剑是不是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故宛儿有此一问。 “惭愧!老头子我可没机会见此幸事,那时候我老头子还只是个小道童呢!” 宋应星和尚炯可不知道张老樵的年岁,所以听张老樵如此说,不禁心中一惊。几百年前是小道童,那这老头子得多少岁? 宛儿见宋应星和尚炯疑惑,于是把张老樵的师承和年岁,跟此二人说了一遍。 这是老神仙啊!宋应星和尚炯不禁面面相觑,心生敬意。 张老樵看到宋应星和尚炯惊讶的表情后,不禁沾沾自喜,话也多了起来:“这几百年前,江湖上有五绝,前五绝,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后五绝,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华山论剑,每二十五年举办一次,来决出天下第一。具体的细节你们不需要了解,什么东邪西毒的也不重要,你们只要记住第一次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是我师爷长春子的师父王重阳,第三次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是我师爷长春子的师叔周伯通,知道这些就够啦!” 张老樵说完,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儿。 “樵老,第二次呢?”宋应星哪壶不开提哪壶,“第二次华山论剑又是您师爷的哪个师叔?” “第二次?第二次我师爷师父都没跟我说过,故而老头子我也不知。”张老樵把头一扭。 这老头子,只记得自家的好,宛儿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丫头,你笑什么?我跟你说,这是没有四五六次华山论剑,要是有,我老头子绝对是天下第一!”张老樵就差拍胸脯了,“所以这次,既然有人想华山论剑,管他什么阴谋不阴谋的,我老头子肯定要去!” “您真去?”宛儿问道。 “真去!”张老樵不像是开玩笑,“这全真教的辉煌,也就只能靠我老头子延续了,其他人,都不灵!” 第241章 一念无生即自由 为了全真教出头? 宛儿脑海中闪现出了一句话,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傲。 没想到,张老樵对这全真教还挺有感情的。可是,有感情干嘛还跑去吾老洞待了四十年?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这张老樵真是矛盾,也不知道他是真想延续当年全真教的辉煌,还是只想拿天下第一,借着全真教说事。 “樵老,现而今的全真教掌教是谁?”宛儿试探了一句,就是想看看这张老樵到底对全真教的感情是真是假。 “掌教是谁?我哪里知道,爱谁谁!这帮臭道士,从全真七子之后,除了出了一个我之外,全都是酒囊饭袋,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一代不如一代!不解散都对不起祖师爷!” 张老樵骂得没毛病,自从全真教到了明朝,就完全衰落了。 明太祖为《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所作的御制序文中说过:“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已;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 简而言之,全真不如正一。正一指的就是正一道,也叫正一教,是张宛儿祖上张陵所创的派别。 全真教在明初,由于衰落,曾产生过多个支派,张三丰所创立的武当派就是其中之一。到了万历年间,又有了陆西星所传的内丹东派,也出自于全真。 可是不管怎样,至少全真教还在。 还在? 全真教还在,那是在张老樵去吾老洞守墓之前,他在吾老洞的那段日子里,全真教彻底解散了,而且一分就分成了七个门派,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张老樵,天宝宫女说旧事,还傻乐呵呢! 全真教分的七个门派,分别是宗邱处机的龙门派,宗刘处玄的随山派,宗谭处端的南无派,宗马钰的遇仙派,宗王处一的嵛山派,宗郝大通的华山派,宗孙不二的清静派。其中,以龙门派势力最大。 目前重阳宫,昔之全真教的天下祖庭,全真圣地,如今已被风雨所凌,倾圯不振,垣墉崩塌,殿宇倾颓,早就野居而露处了。 张老樵之所以不知,是因为他出了吾老洞后,压根儿就没回重阳宫看上一眼。 张老樵都不知道全真教解散了,宛儿就更不知道了。 可是尚炯知道。 尚炯之所以之前不说,是因为听到张老樵说要延续全真教辉煌,怕张老樵知道了全真教解散,一时难以接受,但又一听张老樵说,全真教不解散都对不起祖师爷,想来说出实情也无碍,于是道: “樵老,您早就没根儿了。” 正在喝茶的宋应星一听此话,噗嗤一口,茶水从嘴里喷了出来,说道:“尚神医,你这玩笑可开不得,樵老是道士,不是太监!” 尚炯的话,不光让宋应星喷茶,连张老樵和宛儿也是一愣,而且,宛儿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尚炯见状,连忙解释道:“大家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全真教早就解散了!” 尚炯把他当年行走江湖时,在终南山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没了?”张老樵虽然骂全真教,可毕竟一身本事也是来自于全真教,还是有些晃范儿,“这么说来,数来宝的说得对,确实,我的根儿没了。不过没了就没了吧,起码我张老樵还在,万形至其百年则身死,其性不死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念无生即自由。 还没等到明天母校以我为傲,母校就先没了,光占母校便宜了,以母校为荣了。 母爱,伟大。 “樵老,这并不影响参加明年端阳节的华山论剑。”宛儿说道,“樵老,我向您许诺,重阳宫虽然没了,但是在重阳宫的旧址上,我肯定给您建造一个高高的阁楼,比当年的重阳宫还高还大!” “好好好,丫头,我信你便是。” 张老樵根本没把宛儿的话当回事儿,一个丫头片子,心性还没长成呢,也就是一时兴起。 “你们武林中人的切磋我还真没看过,樵老,如果您决定要参加明年的华山论剑,切记切记,一定要带上我,我好也开开眼。”宋应星兴奋地搓着手,“到时候,我没准可以把你们武林故事写成一部大书,也算是对得起我自己了。” “落榜生,还不够你忙活的呢!到时候不管我拿没拿到天下第一,书里可不能给我写差了!”张老樵嘱咐道。 “尚神医,明年端阳的华山论剑您去不去?”宛儿问道,“我明年也想跟着樵老去趟华山,长长见识!” “去,我肯定去!这动刀动枪的,免不了会有受伤的,也用得上我!” “得嘞,多谢各位了!”张老樵一拱手,然后话不多说,起身回房去了。 “没想到这老头子还有这一面。”宋应星望着张老樵的背影暗道。 “哦对了,尚神医,您给太医院写的整理破解蛊术的册子怎么样了?”宛儿关心地问道。 “那册子,要是想好好去写还得早着呢!”尚炯摇了摇头,“不过,今日我去太医院和师哥对进度,师哥却突然一反常态。” “此话怎讲?” “我师哥历来都是一个严谨认真之人,不过今日却说,叫我尽快,务必在年前整理完毕,即使年前整理不完,也要有多少给他多少。这可不是他平日里的性格,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宫中那位催得急了。” “莫不是当今皇上中蛊太深,快宾天了?”宋应星问道。 “听我师哥的话风不像,要是那样,太医院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蛊,一种自外入内的毒,是由众多的虫侵入人的肠胃发生蠹蚀而成。 蛊的种类很多,有蛇蛊、犬蛊、猫鬼蛊,蝎蛊、蛤蟆蛊、虫蛊,飞蛊、活蛊等等。蛊虽是有形之物,但能飞游、变幻、发光,像鬼一样,来去无踪。造蛊者通过法术来控制蛊虫,进而控制中蛊者。时间一久,蛊虫就会慢慢侵蚀中蛊者的身体,带来慢性疾病,最后致死。 这蛊术,在南方最盛,尤其是西南地区,林深木茂,虫蛇众多之地。相传,现今,南方还有人专以制蛊来谋财害命,他们多在端阳节前制之,趁其阳气极盛时以制药,用于人身。 历来蛊术之厉害,连皇家都为之忌惮,宋仁宗于庆历八年,曾让人整理出了一本介绍治蛊方法的书,叫《庆历善治方》,可惜的是,已经失传了。 所以,尚炯整理破解蛊术之术,可以说是,一方面给太医院师哥张景岳帮忙,一方面也是想补充医学方面的空白。 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尚炯继续说道:“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我师哥说,即使年前整理不完,有多少给他多少,但务必要把情蛊整理完成,这是最低要求。” “情蛊?”宋应星说道,“果然深宫之中,高墙之内有内容啊!” 尚炯解释道:“情蛊,苗族所特有,又名情花蛊,用人心血加蛊练成,每日以心血喂养,才能得一情蛊,此蛊可下在饭菜中,也可下在服饰上。只要此蛊下在自己的情郎身上,如不同房,每月就会发作一次,撕心裂肺。中了情蛊,如不吃解药,发作的时候,痛苦难忍,不出十年,必死!” 宛儿和宋应星听后,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我得赶紧整理了,能整理多少算多少,多整理出来一种蛊术的破解方法,都是治病救人。”说完,尚炯一拱手,说道:“失陪了!”然后,也起身回房去了。 “宋先生,散了吧,既然大家各有各的事,今天就到这吧。”宛儿说完,也起身走了。 宋应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左看看,右瞧瞧,这人怎么说走就都走了?八大水院还没开聊呢! 宋应星呆坐了一会儿,见没人回来,也悻悻地离开了。 还是等雪吧。 第242章 想当将军的士兵 在宛儿眼里,崇祯元年这一年,似乎有点长,如果每年的时间都有长有短的话,那么崇祯元年,一定比天启七年要长得多。 崇祯元年,公历一六二八年,崇祯帝朱由检十九岁。 五月,焚毁《三朝要典》。 七月,召对袁崇焕于平台,袁崇焕提出五年复辽。 八月,定制,每日在文华殿与辅臣共同处理朝政。 十一月,会推阁臣,温体仁、周延儒同东林党人发生激烈冲突。 是年陕西等地大灾,此后灾害频仍,出现全国性大饥馑。陕西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 上述是真实历史下的崇祯帝大事纪年表。 宛儿在心里反复对照着此表,来回顾整个崇祯元年发生的事,心中隐约感到,似乎今年的历史遗漏了很多,又多了很多,但具体在哪一点上,说不出来。 想必,真实的历史和历史的真实,不去亲身体会,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老北京,过了腊八就是年。 北京作家老舍,在《北京的春节》一文中写道:“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 高桂英回信了,同意了东家的建议,把慧梅调去了安塞。张老樵为了准备来年端阳的华山论剑,每日只做两件事,喝酒和习武。尚炯,正忙不迭地撰写破解蛊术的册子,呕心沥血、披星戴月,据他自己说,春节前应该能够提前完工,全部整理完毕。宋应星,一个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看书、发呆,就是缠着张老樵观星,看看哪天会下雪。 整个腊月,面对三个男人,过年的一应大小事务,全都放在了宛儿一人身上。 腊八那天,腌腊八蒜,做腊八粥。腊月二十三,祭祀灶王爷,买灶糖。腊月二十四,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大扫除。除了这些,还要准备年货、写春联、贴窗花、挂灯笼,做日常的一日三餐。 除夕越来越近了,整个四九城,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能听到炮仗的声音。 真是一片祥和,太平景象。 崇祯元年,也是后金天聪二年,这一年,皇太极做了很多准备,以谋入关,为因宁远之战失败抑郁而终的父亲,努尔哈赤报仇。 二月,皇太极带领两个幼弟多尔衮及多铎,统大军亲征察哈尔所属的多罗特部,进至敖木伦地方,俘获一万一千二百人。 八月,与喀喇沁议和。 九月,调科尔沁、喀喇沁、敖汉、奈曼及喀尔喀诸部兵来会,出征察哈尔,不到一个月,俱下,把残余追至兴安岭,获人畜无计其数。 十月,得胜而归。 如果皇太极是学霸,那么崇祯帝就是个学渣,对比一下两个人在同一年做的事可知,皇太极一直都在开疆拓土,而崇祯帝大多忙于处理党争和内忧外患。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天冷了,六扇门座首已经不再在六扇门后院的酒池边逍遥快活了,而是搬进了室内。虽然从室外搬进了室内,但是他依然喜欢在榻上,看着苏小红带着一群姑娘们给他跳舞。 你以为就紫禁城的青砖之下有火道吗?六扇门的房子也有。关上门,在四处摆放一些火盆,再加上火道,屋内的温度立刻就上来了。 王体乾此刻正站在座首身旁,小心地服侍着。座首问过王体乾,是想要酒门门长还是想要色门门长,但是王体乾的回答是,甘愿做座首驾下一卒。 既然你愿意做卒子,那你就做吧,而且王体乾在宫中也当过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好服侍六扇门座首。 六扇门座首可真实在。 王体乾的身份没变,只是从服侍崇祯帝,变成了服侍六扇门座首。 终究是个奴才。 “王体乾,你这半部《连山》是哪里得来的?”座首突然发问道,“如果我要把这半部《连山》献给宗主,必须得知道这书的来龙去脉。” 王体乾自从追随了六扇门座首之后,六扇门座首还是头一次就这半部《连山》的由来,问王体乾。 “这半部《连山》乃是酆都白无常给小人的。”王体乾强作镇定地答道。 “哦?有意思!”座首目不转睛地看着舞池,说道:“当初我儿去找酆都崔判官要《连山》下落,最后我得到的也只是一口棺材加一具尸体,怎么,崔判官突然想开了吗?居然让白无常把半部《连山》给了你和魏忠贤,借此来刺杀我。难道我的命,真值半部《连山》不成?”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想必崔判官以为,以我和魏忠贤二人合力,定能杀了座首您,也能保住《连山》吧。”王体乾偷偷地擦了擦汗,“至于酆都如何得的这半部《连山》,这等机密事,小人可就不知了。” “有了《连山》就等同于有了改写历史之能,可是为何我试着书写,却发现历史并未改变啊?” “是不是座首您在哪里出现了问题?”王体乾心中一惊,说道。 “那你给我指点一二,如何?” “这个小人哪会!”王体乾解释道,“这半部《连山》里面写的什么,小人是一眼都没看过!” 座首没有表示,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王体乾,你身为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一定懂大篆吧?” 王体乾明白座首的意图,看来他是想在这假《连山》上用大篆书写,来改变历史。 “回座首,您也知道我这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如何得来的,虽然小人看过些诗书,但毕竟有限,大篆我确实不懂!” 王体乾说的是实话,否则在家木斋让宋应星造假《连山》时,就不用再额外让宋应星用小楷把这些内容写到另一个本子上,翻译一下了。 然而事后想想,王体乾觉得此举完全就是画蛇添足。就算宋应星把假《连山》的内容给翻译了一遍,又怎么样?自己看不懂,还是看不懂,宋应星翻译得对与不对,无从得知。 “这就难办了!”座首有些犹豫,“这半部《连山》虽然在手,可是却不知如何去用。不知如何去用,怎么好给到宗主?如果宗主问起来,我又该如何答复?不如这样,此半部《连山》先放在我的手上,等我研究得差不多了,再呈给宗主不迟!” 王体乾悬起来的心算是放了下来,说道:“座首英明!” “嗯,如果我还是研究不透这半部《连山》里边的玄机,那就只能等明年端阳华山论剑了。” 六扇门座首也知道来年华山论剑之事,是谢魁报告给他的。座首对于倭人传单上的内容,其实兴趣不大,但是他想,既然是华山论剑,那么酆都必然会派人前去,不如趁此机会,把另半部的《连山》下落也寻出,也许两部合体,就能改写历史了,或许只有手中的半部,还不足以对历史产生影响。 座首针对这半部假《连山》试了多次,由于里边都是大篆写成,所以,他根本看不懂到底哪一行对应的是哪朝哪代。造假之时,王体乾让宋应星写一页,留一页,于是他就在那空白处,按顺序写下了两个自己希望发生的事。 座首写的第一件事是,让自己儿子活过来,第二件事是,让崇祯帝死。 让自己儿子活过来,这好理解,可是让崇祯帝死,又是为何,难道不该先让杀了自己儿子的酆都崔判官去死吗? 难道他想夺得明宗宗主之位? 岂止是明宗宗主之位,他是想执掌天下。 看来,座首想执掌天下之心,比给儿子报仇的心都强烈。 这就叫,利欲熏心! 六扇门座首,早就看明朝皇帝兼任宗主之职不顺眼了。他当座首那年的皇帝是万历帝,几十年不上朝那位,然后是泰昌帝,当了一个月就死了,接下来是天启帝,除了会木工活外啥也不是,现而今是崇祯帝,虽然比前几任强了点,但也有限,自作聪明、刚愎自用。况且,这几任皇帝都不会武功,也没有太祖、成祖那样的雄才大略,拿什么服众? 座首说是替崇祯帝研究如何用这半部《连山》,其真实的目的是想,干掉崇祯帝,执掌天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第243章 大雄宝殿 六扇门座首还是太嫩,或者说,还是不够聪明,因为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分析过,手里的半部《连山》。如果仔细想想,漏洞百出。 第一,为何酆都崔判官放心让王体乾和魏忠贤,拿半部《连山》千里迢迢地来到北京?就算他的命真值得用半部《连山》冒险,就不怕王体乾和魏忠贤带着半部《连山》跑路吗? 第二,《连山》既然有改写历史之能,为什么酆都得到了,在上面的空白页处,却没有写上一笔?或者直接一点,为何酆都崔判官得了这半部《连山》却不用?难道等着落灰吗? 第三,既然《连山》有改写历史,或有书写历史之能,那它的时间尽头在哪里?不会永无止境,到地老天荒吧?总有一个终点吧?是一年一年写,还是就是个许愿池,想写什么写什么,爱写哪一年,就写哪一年? 第四,如果《连山》能永无止境书写,那么这半部《连山》就不应该有最后一页。既然有最后一页,那就说明时间有尽头,历史有尽头。历史走到了尽头,尽头之外又是什么?灭亡吗? 第五,如果这半部《连山》,是写一页,留一页,那就意味着,写上的那一页应该是正常的历史走向,而留的那一页,可以由人为就之前的历史进行改写。可是,如果人为改写了之前的历史,那再下一页的正常历史走向可就不成立了。因为上一页人为干预后,所有的条件都变了,常量变成了变量,正常的历史走向也变成了不可预知。 …… 可能还有六七八九十点,欢迎补充,但至少这五点,就足够反映问题了。 学好逻辑很重要,做事情要严谨,凡事都要琢磨,禁不住琢磨的事,必有妖。 六扇门座首,看上去挺聪明,其实这种聪明,一点也禁不住考验。还想趁着华山论剑,向酆都寻另半部《连山》的下落呢!还妄想也许上下半部合体,就能改写历史呢! 纯纯地做梦! 如果酆都有另半部,两部合起来就能改写历史,人家凭啥还要拿这半部冒险?人家想要杀你,直接在《连山》上写上一笔不好吗?干嘛非要大老远的过来?杀人有诚意吗? 幼稚! 王体乾弄虚作假的这半部《连山》,完全禁不住聪明人的考验。 浴光老和尚,在崇福寺偷听到了王体乾和魏忠贤的谈话,也知道这半部《连山》是假的,但是没有当场戳穿王体乾,为什么? 因为浴光老和尚也有自己的心思,他太了解六扇门的座首了,酒色财气全占之人怎么会把得到手的东西轻易吐出去?况且,还是半部《连山》。 他想借着这半部《连山》挑起六扇门座首和崇祯帝之间的矛盾。 假如崇祯帝知道了,六扇门座首得了半部《连山》之后,却没有交出来,该如何处置这六扇门座首?处置了六扇门座首之后,论资排辈,明宗宗主之下的第二人,可就非他浴光老和尚不可了。 当初崇祯帝让六扇门把四大鸿的背景资料给到他后,曾发出过一支响箭,让六扇门彻底调查温侨之死到底是不是真和鸿源有关,还有就是叫六扇门尽快找到《连山》。 关于温侨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真和鸿源有关,崇祯帝其实并不真正关心,他更关心的还是《连山》,有了《连山》,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就有救了。 所以当六扇门座首把温侨的死因,再次归结为和鸿源有关后,崇祯帝也就不再深究了。 朝廷上那么多事,哪一个不比温侨之死重要? 温侨,蝼蚁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刍狗,用刍草扎成的狗,比喻轻贱无用的东西,古代用于祭祀,当用之时,备受重视,祭祀完毕,随即丢弃。 崇祯帝让六扇门座首尽快去找《连山》,但又怕他做事不尽心尽力,于是又安排了一个人,对六扇门座首进行监督,并把其动向定期向他汇报。 崇祯帝安排的这个人,就是浴光老和尚。 腊月二十九,崇祯帝推开了一切年前的其他俗务,只带了王承恩和几个随从,子时时分,从西华门而出,坐在一顶八台大轿之中,在夜色的掩映之下,向崇福寺而去。 在崇祯帝出行之前,王承恩已经跟五城兵马司提前打好了招呼,虽然宵禁,但要一路放行,并且跟骆养性也说好了,沿途之中,派人暗中保护,以防不测。 五城兵马司,前身兵马指挥司,洪武二十三年,明太祖朱元璋将兵马指挥司分设在南京城的中、东、南、西、北五个城区,每个兵马司分别管辖自己所属城区,兵马指挥司也因此又被称为五城兵马司。 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只有都城南京和凤阳,设有这个机构。 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迁都之后,改顺天府为京师,在北京也建立起了五城兵马司。至此,明朝除了南京和凤阳之外,北京也拥有了五城兵马司这个机构。 《明史》有关于五城兵马司的职能介绍:“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 五城兵马司,就是城管与公安局、街道办事处、市场监督管理局的结合体。 一路无话,崇福寺门口,浴光老和尚正打着灯笼,跪在山门之外迎接。 崇祯帝让除了王承恩之外的所有人,一律在寺外等候,不得入内。 浴光老和尚没有多话,而是直接把崇祯帝引入了大雄宝殿之内。 大雄宝殿,为佛家寺院的正殿,供奉释迦牟尼佛,因为释迦牟尼佛德号大雄,故而供奉他的正殿,称之为大雄宝殿。 大雄,以佛具智德,能破微细深悲称大雄。大者,包含万有;雄者,摄伏群魔;宝者,乃三宝。皆归此殿传持正法,我佛威力,雄镇大千。 浴光老和尚把大雄宝殿的油灯点燃后,来到香台前,双手合十,口中念诵佛号,取出三炷高香,双手递给王承恩。王承恩接过,查验了一番后,又恭敬地把这三炷高香双手递到了崇祯帝的手中。 崇祯帝点燃香火后,先是深吸一口气,表示洗去凡尘,然后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握住高香,举过头顶,作揖三下。作揖毕,由王承恩接过高香,将其插进香台。 大雄宝殿香烟袅袅,子夜、青灯、古佛、三人。 浴光老和尚拿出两个蒲团,摆在地上,待崇祯帝坐定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崇祯帝。 崇祯帝挥手,示意王承恩在殿外等候。 待王承恩走后,浴光老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僧没想到宗主居然在今日会亲自出宫,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崇祯帝说道,“在宫中,朕虽是九五之尊,而出了宫,朕就是江湖人。所以,今日、今时、今夜,你与朕二人,没有君臣之分,不必拘礼。”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浴光老和尚说道。 崇祯帝从身上摸出一个翡翠扳指,拿在手里,对浴光老和尚说道:“这是朕出宫之前,特意从内帑中取出的翡翠扳指,就赐给你吧,也算是过年之前的一点心意。” 浴光老和尚见崇祯帝拿出了一个翡翠扳指,知道价值不菲,两眼立刻放出光来,但还是矜持地说道:“宗主,在下乃是出家之人,这又是在佛祖面前,佛法怎能沾染铜臭?” “这……”崇祯帝有些犹豫。 浴光老和尚见崇祯帝有些犹豫,知其不懂规矩,说道:“佛祖面前,此物可称功德,老僧收些香积福报还是可以的。” 说完,浴光老和尚把双手捧出,说道:“多谢宗主的香积福报!” 崇祯帝见状,笑了一笑,把翡翠扳指丢在了浴光老和尚的手中,说道:“阿弥陀佛,本次朕微服出宫,除了年前礼佛之外,还有一事,就是你曾禀报说,六扇门座首得到了半部《连山》,此事可确凿否?” 第244章 万象更新 浴光老和尚听到崇祯帝发问,眸中闪闪,答道:“确实如此。” “既如此,那六扇门座首为何不把得来的半部《连山》呈上来?他还在等什么?” “这个老僧也不知,许是忘了吧?” “忘了?”崇祯帝从鼻孔处发出不屑,“此等大事他也能忘?你说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声色犬马,可是真的?” “启禀宗主,老僧听说,六扇门内,分酒、色、财、气四门,酒门门长,乃是座首之子,被江湖上的酆都崔判官所杀,色门门长是温侨,也不在了。如今酒、色、财、气四门,尚存的是财门门长钱金、气门门长谢魁。” “酒、色、财、气,他倒是挺逍遥!”崇祯帝气道,“你传朕的命令,让他立刻把那得来的半部《连山》给朕呈上来!” “宗主,不可!”浴光老和尚劝道。 “为何?难道朕还命令不了一个六扇门吗?他难道有异心?” “他有没有异心,老僧不知,但老僧怕宗主您直接下命令,会适得其反。”浴光老和尚面如止水,“六扇门虽然挂着朝廷三法司衙门的名头,可毕竟是江湖上的一个组织,既然是江湖上的组织,如果用强,老僧怕他们会狗急跳墙。” “哼!朕富有四海,还怕个六扇门不成?东厂,加上锦衣卫,他如果有异心,难道还平不了他?”崇祯帝说道,“东厂曹化淳、锦衣卫骆养性,此二人也不是白给的!” “宗主您说得是。不过,最好的方式难道不是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吗?”浴光老和尚顿了顿,“况且,这是咱们明宗内部的事,得讲究个师出有名,要不宗主如何服众?” 崇祯帝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如何才能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华山论剑!”浴光老和尚目光灼灼。 “华山论剑?” 浴光老和尚把倭人在大街上发传单一事,跟崇祯帝说了一遍。 崇祯帝不解其意,问道:“华山论剑跟此事有什么关系?再有,京城出了这么多倭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倭寇余孽不成?” “至于京城为何出现这么多的倭人,老僧也不甚理解,但是既然他们向江湖广撒传单,要举办华山论剑,端阳之日,江湖上的人士定会齐聚华山之巅,等到了那个时候,对宗主您来说,可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 “此话怎讲?” “华山论剑之时,宗主可调东厂曹化淳、锦衣卫骆养性,暗中围困华山。江湖中人,必会在华山之巅和倭人一决高下。倭人败,则不用再考虑他们有何阴谋了;倭人胜,则他们也定会有所损伤。待倭人和江湖人士两败俱伤之际,厂卫一出,岂不是把他们都一网打尽了?那时,宗主您可坐收渔利,统一江湖。” 浴光老和尚继续说道:“到时候,愿意归降宗主的,宗主自然可以留用,不愿意归降宗主的,尽可杀之。而且,江湖人士齐聚华山,想必也会有另外半部《连山》的消息。另外半部《连山》,再加上六扇门座首手中的半部《连山》,宗主全本《连山》可就有机会都弄到手了。 “如果那个时候,六扇门座首不肯交出手中已得的半部《连山》,那就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公然背叛,您再出手,岂不是师出有名了? “一石二鸟,一方面统一了江湖,一方面也得到了六扇门座首手中的那半部《连山》,没准还有机会得到全本《连山》,岂不妙哉?” 崇祯帝听罢,大笑了起来,说道:“浴光,你这可不是什么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要刮起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一劳永逸啊!” 浴光老和尚也笑了,说道:“这不还是为了我们明宗考虑嘛,所以还请宗主忍耐一时。” 崇祯帝被浴光老和尚绕进去了。 浴光老和尚是想,借着崇祯帝的力量,在华山一网打尽江湖上的所有势力。这样,明宗宗主之下的第二人,可就不仅仅是明宗的第二人了,也是江湖的第二人。 看来之前,把浴光老和尚的野心说小了,他想要的明宗宗主之下的第二人,是统一江湖后的第二人。 什么师出有名?什么会逼得六扇门座首狗急跳墙?都是狗屁!如果在江湖上做事,处处都要师出有名,那还叫江湖吗? 听话,就留着,不听话,就驯服,驯不服,就杀掉。师出有名还要在天下英雄面前,你也不先问问天下英雄愿意不愿意? 浴光老和尚明知六扇门座首手中的半部《连山》是假,却还怂恿崇祯帝这样做,不过想借此机会搭台唱戏,挑事罢了。 很多事情,既然不能执其牛耳,要想从中谋取利益,最好的方法就是,当个搅屎棍,把水搅浑。 大雄宝殿内灯火阑珊,却照得浴光老和尚的脸,阴沉不定。 “浴光,如果此计能成,太祖皇帝的心愿,将会在朕的手里完成,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想让朕怎么赏你?” “阿弥陀佛,老僧乃出家之人,六根清净,既为宗主效力,谈何赏赐?”浴光老和尚双手合十,眼皮一垂,说道:“宗主,佛祖面前谈赏赐,俗了。” “浴光,此言差矣!”崇祯帝兴奋地畅想着,“如若此计能成,朕定奉你为国师,全国上下大小僧人,任你节制!而且,明宗上下,不江湖上下,除了朕,就是你!到时候朕定让你在江湖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浴光老和尚嘴角有些微扬,“如果宗主真能再现佛家盛世,老僧在这里替佛祖先谢过宗主了!” 谈完了正事,崇祯帝又和浴光老和尚谈论了些佛法后,便出了大雄宝殿,在王承恩的陪同下出了寺门,匆匆上轿而去。 第二天,腊月三十,也是除夕,张老樵在放炮的此起彼伏声中被吵醒,一脸的起床气。 谁这么不开眼?大清早就在院子里放炮?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张老樵不等洗漱,就匆匆穿上衣服,跑到院子观瞧。 “樵老,您醒了?我还以为您昨天观星观得太晚,得多睡一会儿呢!”宋应星跟张老樵打完招呼后,便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香,瞄着炮仗的引信,准备点火。 张老樵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向院子,一地的炮仗皮儿。 忽然二踢脚的爆炸声,把张老樵瞬间还迷迷瞪瞪的脑子,立刻给炸醒了。 原来大清早是宋应星在院子里边放炮! 张老樵立刻来了火:“我说腐儒,大早起的,你没事放什么炮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不知道今天是除夕吗?一年到头最后一天,也不让人消停一会儿!” 宋应星看着张老樵的样子,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樵老,您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屋里睡觉!那尚神医早就去太医院交差去了!” “我老年人,觉多行不行?” “一年到头了,最后一天,您老气性还这么大?”宋应星露出一排小白牙,“正是因为除夕才放炮仗呢!您看,这不是今天要贴春联嘛,贴完了春联,要放炮仗,这是规矩。这春联写得怎么样?您给点评点评!” 张老樵顺着宋应星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房外贴着宋应星写的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横批是:“万象更新。” 什么乱七八糟的,俗,太俗气了,这春联简直俗不可耐!几百年后都烂大街了,好不好? “你的原创?”张老樵看完之后问道,“春联有些俗气,但字写得还成。” “可不是我的原创么!”宋应星洋洋得意地说道,“樵老,您信不信,就这春联肯定能流传百年,太朗朗上口了!” 张老樵哼了一声,说道:“老头子我可不懂,你说能流传,那就指定能流传,祝你的原创春联,不止流传百年,还能流传千年、万年,直到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 第245章 荧惑守心,北斗西垂 张老樵和宋应星的对话正好让走过来的宛儿听到了,宛儿噗嗤一笑,说道:“樵老,我看宋先生的春联写得挺好的,百年后,没准真能流传下来,搞不好,以后专有商贩摆摊儿,卖宋先生的这副春联呢!” “哼哼,那买他春联的人,得多不开眼,除了这字,一无是处!”张老樵擤了擤鼻子,说道:“就这春联,一文钱八副,难怪他会试考六次,次次落第,要都是这种水平,老头子我也会做!” “您老也会写春联?”宋应星上下打量着张老樵,一脸不相信。 “瞧不起谁呢?不就是春联么!”张老樵整理了一下衣襟,说道:“不就是对儿对儿么?其实我老头子也懂,对联嘛,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 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所着的《笠翁对韵》的第一章中,有如下原文: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戎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曚。蜡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北牖当风停夏扇,南帘曝日省冬烘。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萧吹断美人风。” 宛儿心中暗笑,原来这李渔的《笠翁对韵》,根在张老樵这。 “樵老,那不叫对儿对儿,那叫对对子。”宋应星纠正道。 “你甭管我怎么说,不信你出一个上联,看我答上来答不上来!” 这老头子还挺倔,来脾气了! “那好,我说‘上’。”宋应星说道。 “‘上’?‘上’对‘下’啊!”张老樵不屑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我跟你说,我老头子对对联可是有方法的!” 宋应星心中一笑,继续说道:“我说‘天’。” “我对‘地’。”张老樵不耐烦道,“难道你刚才没记住我说的方法吗?我再给你这腐儒说一遍!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记住了没?” “我说‘言’。” “我对‘醋’。”张老樵解释道,“油盐酱醋,五味调和,你那是咸的,我这是酸的。腐儒,你接着来!” “我说‘好’。” “我对‘歹’。” “我说‘事’。” “我对‘炮’。” “‘炮’?”宋应星一愣,刚才张老樵对“醋”他就没说什么,这下可憋不住了,“‘炮’!那对得上吗?” “嘿!你这腐儒到底懂不懂?”张老樵说道,“你支士我拨炮,你跳马我出车。我不对‘炮’对什么?你到底下没下过象棋?” 宋应星恍然大悟,说道:“您老跟我下象棋来啦?我这五个字凑一块儿是对子的上联,上天言好事。” “嗨,灶王对儿,值得你这腐儒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吗?”张老樵说道,“你直接说不就得了?上天言好事,对,回宫降吉祥!” “樵老,您刚才可不是这么对的!”宋应星提醒道,“我说‘上’。” “我对‘下’。” “我说‘天’。” “我对‘地’。” “我说‘言’。” “我对‘醋’。” “我说‘好’。” “我对‘歹’。” “我说‘事’。” “我对‘炮’。” “我说‘上天言好事’。” “我对‘下地醋歹炮’。” 张老樵说完后,宛儿彻底是绷不住了,笑得是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樵老,您这段好!我看,写成段子正合适!”宛儿笑过后说道,“这段,肯定比宋先生的春联还能千古流传!” “你们这是拿我老头子寻开心!不玩了!不玩了!”张老樵头一次让宋应星给搞得如此窘迫。 几百年后,张老樵和宋应星的这段对话,被中国传统相声收录了,名字叫《对春联》。 宛儿见张老樵一脸尴尬,说道:“樵老,起来是不是还没洗漱呢?赶快收拾收拾,然后吃点点心喝点茶水,等中午尚神医回来了,咱们一起吃团圆饭包饺子!” “早上就吃点心和茶水?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张老樵抱怨道。 “茶水点心就不错了!谁让您老人家起这么晚的?要是再晚点,别说茶水点心了,就是瓜子也不给您预备!”宛儿推了张老樵一把,“快去,赶紧洗漱,好过来说说昨夜的星象!” 宛儿这边预备好了茶水、点心、瓜子、糖果,摆了满满一桌子,待张老樵回来坐定后,说道:“樵老,先垫吧垫吧,然后说说昨夜的星象,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张老樵抓起一个山楂锅盔,三下五除二吃了起来,吃过后,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丫头,还真让你说着了,否则我老头子也不可能睡那么晚。” “可是要有雪了?”一旁的宋应星问道。 “你说让我说你啥好?下不下雪难道还需要观星吗?你这属于大炮轰蚊子!”张老樵冲宛儿说道:“丫头,我举报,整个腊月这腐儒缠着我观星,看哪天下雪,就是为了躲避干活!” 宋应星脸一红,偷眼看向宛儿,小声回道:“我不是本身也不会做饭嘛!看樵老和尚神医都有事干,所以也找点事做。” “宋先生,不用解释,您是读书人,干的是大事,这些小节,做不做无妨。”宛儿根本就不介怀,继续问道:“樵老,星象怎么说?” “荧惑守心,北斗西垂。” “怎么解?”宛儿问道。 荧惑是指火星,由于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故称之为荧惑。荧惑又名赤星、罚星、执法。所谓荧惑守心,指的是火星、土星、和天蝎的心宿二,三星连成一线。三星一线,必有死亡事件发生。 北斗西垂,无论在东方或是西方都被认为是战争、死亡的象征。 《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所以,荧惑守心乃大凶星相,再加上北斗西垂,更是不吉。 张老樵解释完,宛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樵老,莫不是西山之行会有变故?” 张老樵摇了摇头,说道:“西山那边具体会发生什么,我也说不准,但此行还是小心为上。当然,也有可能指的是西北,明年华山论剑会有变故。” 宋应星听完,担忧地看向宛儿,说道:“宛儿姑娘,要不要我们这次先取消西山之行?” 不等宛儿回话,张老樵道:“取消?干吗取消?没准今夜就会下雪。况且,荧惑守心,北斗西垂,如果应在了我们身上,是不是有点……” “大炮轰蚊子?”宋应星现学现卖。 “没错!”张老樵看了看宋应星和宛儿,“就凭咱们几个仨瓜俩枣,配得上荧惑守心,北斗西垂吗?我估计,八成是来年的华山论剑。” “哦,对了!樵老,您是如何判断出今夜可能下雪的?”宋应星求知欲上来了。 张老樵白了宋应星一眼,说道:“腐儒,以后你多拿锄头种种地就知道了!没听过农民伯伯有一句谚语吗?满天乱飞云,雨雪下不停。” 第246章 子不语 尚炯中午从太医院回来之后,先去菜市口转悠了一圈,买了两尾海鲈鱼,然后才回到琉璃厂。 张老樵一见尚炯带回了两尾海鲈鱼,立刻对尚炯热情了起来。 “来来,数来宝的,外面天冷,买鱼让你破费了!”张老樵不由分说地就抢过了尚炯手中的鱼,看了看,说道:“不错,又肥又大,可以清蒸,这样能吃出它的原滋原味。数来宝的,渴不渴,饿不饿?渴了先喝口茶,饿了先吃点点心!” “还好!还好!”尚炯被张老樵突如其来的关心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丫头!丫头!数来宝的买回来两尾海鲈鱼!”张老樵拎着鱼,屁颠屁颠地就奔后厨而去。 尚炯见状,不由得笑了笑。 “尚神医,你那整理破解蛊术的册子怎么样了?太医院收了没?”宋应星递给尚炯一杯茶,坐下来问道。 “已经都整理完毕了,所有破解蛊术的祝由之法都在上面了。”尚炯喝了一口茶,答道,“我师哥看过之后十分满意,这也算是帮了太医院一个大忙!” “如此甚好。”宋应星点头道,“我听说蛊术十分神秘,宫中那位还是从太医院里得不到一点消息吗?这会不会另有玄机?” 尚炯听到宋应星有此一问,压低声音说道:“这蛊术高深莫测,种类庞杂,我也是一边整理一边又了解了不少。有些蛊虫能控制人的心智,有些能致人死命。宫中那位,可不好说!” 宋应星眉头一拧,说道:“看来这蛊术确实不可小觑!若是有人存心利用蛊术作恶,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听说当今宫里那位,可还没后呢!这要是中了蛊,真不知道大明江山未来会怎么样。” 两人一来一回,正聊天之际,只见张老樵端着个案板,夹着个擀面杖,案板上又是面又是盆的,走了进来,往桌子上一搁,说道:“来来来,你们两个别操那份没用的心了,快一起来包饺子!” 张老樵指着案板上的两个盆,说道:“一个是韭菜鸡蛋虾仁馅的,一个是猪肉茴香馅的,丫头已经准备好了,咱仨人我分一下工。数来宝的揉面揪箕子擀皮儿,腐儒负责包饺子,我居中协调。” 宋应星听了张老樵的话后,似有难色。 “腐儒,怎么,不会包饺子?”张老樵问道。 宋应星尴尬地点了点头。 “真是没用!那我再重新分配一下。”张老樵说道,“腐儒,你揉面揪箕子擀皮儿,数来宝的责包饺子,我还是居中协调。” 宋应星听到后,依然面露难色。 “腐儒,你不会连揉面揪箕子擀皮儿都不会吧?”见宋应星不说话,张老樵明白了:“果然你们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刚才算我没说,你还是院子里放炮仗去吧!我再重新分配一下,数来宝的,你揉面揪箕子擀皮儿包饺子,我居中协调。” 敢情这老头子,啥也不干,光在这协调了! 尚炯没说什么,看着张老樵坐在椅子上,滋溜滋溜地喝着茶水,自己默默地拿起面,揉了起来。 冬天日短,说着可就到了酉时,宛儿的年夜饭也做得了,尚炯包的饺子也出锅了,宛儿、张老樵、尚炯坐在桌前,等着宋应星放完了炮仗,回到屋内,便正式吃起了年夜饭。 “樵老,喝酒!”宛儿给张老樵先倒了一杯酒,然后又分别给宋应星和尚炯倒上了一杯,“这一年大家辛苦了!期待以后的日子,大家都悠闲一点!” 宛儿说完,先干了一杯。 宋应星、尚炯也都一饮而尽,唯独张老樵,滴酒不沾,只在那吃饺子,口中还不停地评判道:“没想到啊,数来宝的这饺子包得不错,一个露馅儿的都没有,个顶个儿饱满,不愧是当大夫的,手就是稳!” “樵老,您为何不喝酒?”宛儿觉得奇怪,向张老樵问道。 “等一会儿出门,我怕喝酒误事,所以不如吃些饺子。这大冷天的,吃饺子暖胃。” “这不像您平时作派啊?什么事能让您老兴师动众,出门前滴酒不沾?”宋应星夹了一口菜,问道。 “什么事?还不是你的事?”张老樵回道,“我跟你们说,不出一个时辰,肯定下雪,而且还是大雪。只要一下雪,咱们可就得奔西山去了,路滑道远又上山,喝酒不如多吃点饺子。哦,对了丫头,咱们去西山可有车?” “樵老放心,您忘了,咱们有四匹好马两辆马车来着?”宛儿提醒道,“不过就是西山太大了,咱们要去哪,还得宋先生指路才是。” “腐儒,你说去哪?上次说到八大水院的时候就停了。” 宋应星说道:“好,那我就书接上文,继续说这八水院,上回说到这八大水院,乃是金章宗在位时,给自己在西山修建的八个行宫,分别是,凤凰岭的圣水院、妙高峰的香水院、阳台山的金水院、阳台山南麓的清水院、香山的潭水院、玉泉山的泉水院、石景山的双水院、樱桃沟的灵水院。而这八大水院中,唯独玉泉山的泉水院最神秘莫测。” “说来听听!” 宋应星娓娓说道:“玉泉山,状如马鞍,纵深有将近两里,东西最宽处约半里,主峰海拔不高,因其泉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故名玉泉山。” “别卖弄你那文人腔调,说重点!”张老樵吃了两个饺子,含糊不清地提醒道。 “樵老,让宋先生慢慢说。”宛儿听得会神,示意张老樵别打岔。 宋应星继续道来:“正因为这玉泉山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才被金章宗看中,修建了行宫泉水院。自从修建了这泉水院后,按照《金史》里边的话讲:‘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可见这泉水院的修建,给当时的金国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到了元人统一了中原,元世祖忽必烈在一次晴雪过后,上玉泉山观看雪景,发现当年金章宗修建的泉水院,若隐若现,浮于山中,隐约可见院内人员奇装异服,在里边走动,于是好奇,也不顾雪后路滑,就带人往泉水院方向而去。 “一行人来到泉水院前,却发现大门紧闭,四处安静无声。元世祖忽必烈派人上前敲门,却无人应答。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异服的老者出现在了门口。老者眼神深邃,注视着忽必烈一行人,缓声道:‘此乃宙院,汝等不得擅入,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 “老者不开口也就罢了,开了口就更加让元世祖忽必烈生了好奇之心,于是恭敬地通报了姓名,请求入内参拜。没想到老者一听是元世祖忽必烈,立刻引入,且只放了他一人入内。元世祖忽必烈足足在宙院里待了有两个时辰之久,出来后关于在宙院里边看了什么和听了什么,却闭口不谈,回到大都后不久,就下令封锁了玉泉山,所有人等,包括皇家之人,以后永远不得再靠近玉泉山一步。” “此后,玉泉山便成为了一个神秘的禁地,不论人们如何猜测元世祖经历了什么,但也只是猜测罢了,具体的无人得知。” “想必这元世祖忽必烈必是在害怕什么,才令人封锁了玉泉山。”尚炯分析道,“不过。我朝可未听说过对玉泉山有何禁令。” “没错,在我汉人王朝眼里,少数民族政权好信神鬼,而我们汉人讲究的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我朝并未封禁玉泉山。不过,碍于此传说,我朝历代帝王也都不愿一探究竟,对玉泉山多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宋应星答道,“但即使不封禁此山,玉泉山也没人愿意涉足。” “这是为何?” “因为闹鬼!” “闹鬼?”张老樵不屑一顾,“腐儒,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之前提到西山,不是说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还硅胶假人语音系统的举例子,定然是知道底细无疑!马上就要下雪了,就别讲什么鬼故事了,好不好直说?” 第247章 平板电脑 “樵老,您别着急,我要是直说,恐怕你们会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所以我得慢慢讲,慢慢渗透,这样才能让各位有个心理准备。”宋应星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心理准备?哼!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怎么没在江湖上听到过你讲的这个忽必烈的故事?”张老樵质疑道,“别是你自己胡编乱造的吧?” 张老樵说得不无道理,为什么他在江湖上那么久,都没听说过宋应星讲的这个故事,反而宋应星却知道?如果宋应星讲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然而,正因为宋应星是个读书人,他才会知道这个故事。 宋应星一笑,说道:“樵老,江湖上的事,我不如您,可是要说读杂书,我也算是读过几本。我说的故事可是有所本的,来源于一本叫作《草木子》的书。” 《草木子》是本什么书?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了问号。 宋应星见状,并不奇怪,说道:“各位不知道《草木子》很正常,别说你们了,就是在读书人当中,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人听说过这本书。” 《草木子》的作者叫叶子奇,字世杰,一名琦,号静斋,元末明初浙江龙泉人。由于此人常年在富春江隐居,所以后世之人知之甚少。 叶子奇,自幼专业于学,凡天文、历史、博物、哲学、医学、音律,无不涉猎,且多有造诣。 《草木子》,是叶子奇撰写的一部元明史料笔记,并且涉及范围十分广泛。 《草木子》,从天文星躔、律历推演、时政得失、兵荒灾乱到自然界的现象、动植物的形态,都广博搜罗,仔细探讨,是颇为难得的一本奇书。书里面,有很多关于元朝的掌故和当时农民起义的史实,更是很多其他书中所没有述及的。 此书分为四卷,每卷又分上下两篇,共八篇,卷之一上《管窥篇》、卷之一下《观物篇》、卷之二上《原道篇》、卷之二下《钩玄篇》、卷之三上《克谨篇》、卷之三下《杂制篇》、卷之四上《谈薮篇》、卷之四下《杂俎篇》。 宋应星讲的忽必烈的故事,来源于《草木子》的卷之二下的《钩玄篇》: “元世祖既一天下,恰一日雪后,问刘太保曰:‘今之晴雪,闻泉水、双水二院,两处何处最佳?’刘曰:“双水泉短,其无趣;泉水泉长,其幽远。’遂去泉水。 “元世祖至玉泉山,见泉水院若隐山中,人异服,奇之,乃向前。近之门闭,怅然若返之际,一老叟开门曰:‘此宙院,非上帝选,不得入。’世祖报名,老叟乃允,其他人阻之。 “两时辰,世祖出,回都后三缄其口,诏曰:‘玉泉山封,后人不得入内,违者斩。’” 宋应星说得有鼻子有眼,并且把故事出处、作者、原文皆全部说出,不得不让人信服。 “原来如此,宋先生果然博学。”尚炯赞叹道,“樵老,看来宋先生没有胡说。” 张老樵没有理睬尚炯,追问道:“既然这是本奇书,天下人难得一见,也知之甚少,为什么你这腐儒却知?既然读过此书,那书在哪里?” “此书是我在一走书贩子手里淘来的,后放在了琉璃厂家木斋,然而一场无情的大火,把家木斋烧了个啥也不剩,此书也跟着化为灰烬了!”宋应星一想到家木斋那场火,就叹息连连。 “一场无情的大火?”张老樵重复道,“要怪你就怪那个叫王乾的人吧。” “为了证实《草木子》记录是否属实,我去了玉泉山多次,但都无功而返,没有找到书中所记录的宙院,而泉水院也早就剩下残垣断木了。”宋应星话风一转:“但我还是不死心,当我有一次又去玉泉山寻访宙院之时,恰好晴雪,在泉水院遗迹处,出现了《草木子》书中所载的寺院,于是便推门而入。” “没有一老叟给您开门吗?”张宛儿问道。 “是的,没像书中所载,有老叟开门。” “里面是什么样?”张宛儿又问道。 “难以言说。” “这腐儒真能卖关子,还来了一句难以言说。怎么,那宙院里边的不是人是鬼吗?一个寺院,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张老樵吃了两个饺子,对宛儿和尚炯说道:“既然这腐儒难以言说,咱也别问了,该吃饭吃饭,吃饱了等下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樵老,我真不是故意卖关子的。”宋应星委屈地说道,“因为我推开门后,只看了一眼,就失去意识了,当我再次醒来,则是躺在了泉水院的遗迹之上,宙院早就没了踪影。” “那你这不叫难以言说,叫只看了一眼,没记住!”张老樵说道,“得了,大家吃饺子吧,一会该凉了,别听这腐儒说评书了。” “可是我身边却多了一本书!” 张老樵给宛儿和尚炯一人夹了一个饺子,说道:“快吃!快吃!这饺子可是我居中协调后包出来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本书的壳子,不是纸质的!” “味道不错吧?咸不咸?”张老樵根本不理会宋应星,“要不要喝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那本书没页!” “我去给你俩盛一碗去!”说着张老樵起身就要奔后厨而去。 宋应星急了,喊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书不叫书,叫平板电脑!” 此话一出,宛儿大骇!尚炯侧目看向宋应星,张老樵也又回到了座位上。 张老樵问道:“你说那没页的书,叫平板电脑?平板电脑为何物?” “一种超越了当今时代的产物,有开关,十几寸,打开后能发光,里边有一个人,身穿异服,在授课。”宋应星描述道,“授课的内容也多是当今时代所不知的事物,平板电脑里边的授课老师,把他所授课程,称之为科学。” 尚炯听到科学二字,解释道:“唐昭宗光化年间,诗人罗衮的《仓部柏郎中墓志铭》开篇写过:‘近代科学之家,有柏氏仓部府君讳宗回。’南宋陈亮在《送叔祖主筠州高要簿序》中也提到过科学二字:‘自科学之兴,世之为士者往往困于一日之程文,甚至于老死而或不遇。’” 为了让宛儿、张老樵、尚炯更能理解何为平板电脑,宋应星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把自己写的《天工开物》拿了出来,翻到一页,说道:“平板电脑就长这样!” 尚炯没见过《天工开物》,张老樵翻了两眼就不看了,也看不懂,只有宛儿,从头到尾读过不止一遍。 宛儿听到此处,心中翻腾了起来,看来这玉泉山的宙院,可不是一个寻常所在,定是有一些超越时代的属性。可是,为何玉泉山的泉水院遗迹,只会在晴雪时才会现出宙院?目前只有听宋应星先解释了。要想彻底了解宙院的秘密,或许待下了雪,亲自跑一趟才能明白。 宛儿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波澜,问道:“宋先生,您书中所写的发明可是都拜这平板电脑里授的课程所赐?那授课老师长什么样?” 宋应星见宛儿来了兴趣,也兴奋了起来,答道:“宛儿姑娘说得没错,正是因为这平板电脑里所授之科学,我才开悟,撰写了这本《天工开物》!只不过这授课老师,却并未露脸,他授课之时,全程戴着一个面具!” “什么样的面具?”张老樵问道,“不敢露脸,必有原由。” “一个白色无脸面具。”宋应星答道。 听到白色无脸面具,宛儿和张老樵相视了一眼,他俩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敦煌人间佛! 第248章 你看我的眼睛 “那个腐儒,我问你,在那什么平板电脑上授课的人,可是个秃老亮?”张老樵问道。 秃老亮?秃老亮是啥?宛儿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老樵的意思是,在平板电脑上授课的人,是不是个光头。如果是个光头,再结合那人戴的面具,没准是敦煌人间佛。 宋应星听到张老樵这么一问,反问道:“樵老,何为秃老亮?” “秃老亮?樵老的意思可是,没头发?”尚炯试探地问道。 “正是!正是!”张老樵不住地点头,“因为头上秃,所以老亮老亮了,故名秃老亮。” 宋应星认真地回想道:“授课之人好像是没头发,但亮不亮的,我倒是没看清。” “头上可有戒疤?”张老樵又问道。 “这个,这个。”宋应星有些挠头,“这在平板电脑上,也看不清啊!” “腐儒,你那个平板电脑可还在?再打开看看不就清楚了?” “是啊!是啊!宋先生,拿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何为平板电脑?”尚炯一时也兴奋了起来。 “平板电脑被宙院收回了。” 宋应星的话,犹如一盆冷水。 “哼!要《草木子》没《草木子》,要那什么平板电脑没平板电脑,无趣!无趣!”张老樵摇头晃脑地说道。 “宋先生,这平板电脑是怎么收回的?”宛儿问道。 “也不算是收回吧。”宋应星解释道,“因为我每次看平板电脑的内容时,都不能离开泉水院遗迹。所以,我为了学会平板电脑里边的内容,足足在西山待了一年,才理解了里边的内容。” “一年?”张老樵惊讶道,“一年时间可不短,这平板电脑也没长腿,难道它自己不让你把它带走吗?” “因为我一想带走它,只要出了泉水院遗迹的范围,此平板电脑就会再也启动不了,并且也看不到里边的内容了,好似废铜烂铁一般。”宋应星疑惑地说道,“我也不知为何。” “宋先生,你这说得有点神了。”尚炯说道,“就算你带不走平板电脑,可是你总要吃喝拉撒吧?在山里一年,你吃什么喝什么?” “就是,就是,你又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腐儒。”张老樵说完这句还没完,又补充了一句:“连包饺子都不会,你怎么吃饭?” “我在泉水院遗迹时,每天醒来,一天所需就会自动出现在我眼前,而前一天留下的垃圾就会被收走。我知道我说的这些确实有点悬,但是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你看我的眼睛!”张老樵说道。 宋应星双眸炯炯地看向张老樵。 “他这就叫瞪着眼睛说瞎话!”张老樵看过宋应星的眼睛后,对宛儿和尚炯说道。 “宋先生,我信你!”宛儿接道,“我相信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他说的话不是真的,那么他根本写不出来《天工开物》这本书!” 有道理。 宛儿没那么多推理,只唯结果论,而《天工开物》,就是对宋应星所说的话,最好的证明。 屋外起风了,把外面的红灯笼吹得左右摇曳,天也彻底地暗了下来,一颗星星都没出来。宛儿起身,把屋内的灯点燃,然后又回到座位上,吃了两口饺子,继续听宋应星说话。 “所以我才说玉泉山闹鬼的。”宋应星言之凿凿地说道,“有好几次我为了探明到底是何人给我送一天所需,特意不睡,可是仍一无所获。” “为何?”张老樵问道。 “尚神医知道,人如果不睡觉,最多能扛三天。”宋应星道,“三天之后,我就扛不住了,当我再次醒来,之前留下的垃圾就被收走,一天所需又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当真是不可思议!这种事,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直到一年之后,我再次醒来后,才发现,一天所需没有送到,平板电脑也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尚炯问道:“可是你是如何得知的,这不翼而飞的平板电脑是被收走了,而不是被人拿走了呢?” “因为玉泉山闹鬼!” “咱能不能别把什么事都归结成闹鬼好不好?你是读书人,又会发明,能不能别说些怪力乱神的事?”张老樵不耐烦道,“你就不能有自己判断吗?难道就不能是哪个世外高人看你可怜什么的?” “绝无可能!”宋应星斩钉截铁道,“玉泉山周围,不可能有人,因为玉泉山闹鬼!” “宋先生,关于玉泉山闹鬼,您可都说了多次了,您通过哪里判断出,这玉泉山闹鬼呢?”宛儿给宋应星倒了一杯酒,“您先喝口酒,然后再说。” “因为我发现,每到阴雨天气时,我在玉泉山中,就会感觉到身体有异,头昏脑胀,呕吐,像是生病一样,而且还会掉头发。”宋应星把酒喝干,扭头看向尚炯问道:“尚神医,如果排除闹鬼,你觉得可会是得了什么病?” 尚炯听了宋应星的话后,沉思了一阵,缓缓开头说道:“恕在下不才,并不知晓是何病状,不过,妄谈鬼神确实如樵老说得那样,也不应该。医学博大精深,未知总会多于已知。” 宋应星叹了口气,说道:“连尚神医都不知原由,不是鬼神作怪是什么?我下得山后才知道,离此山不远有一村落,村里人跟我有同样的感觉,也是阴天下雨时,就会头昏脑胀,呕吐,像生病一般,且掉头发。这些村民,不论男女,越是上了年纪,头发掉得越多,且都寿命不长。” “既如此,看来这玉泉山之行,我得要好好考察一下这个村落了。”尚炯沉思道。 “所以,我朝虽然没有封禁此山,但是附近也没有人愿意涉足玉泉山。”宋应星说道,“此村落的怪象,当地官员早就上报给了朝廷,所以我朝历代帝王对此山一直是敬而远之。” “所以,您结合种种怪象,认为闹鬼是和宙院有关,进而认为,平板电脑是被宙院收回了?”宛儿问道。 “正是如此,如果不是宙院,又有谁有此鬼斧神工之能呢?又怎么能让玉泉山闹鬼呢?” “宋先生,到目前为止,关于玉泉山,我还有三点需要向您请教!”宛儿根据宋应星的话,捋了捋思路,“第一,您是如何知道平板电脑,叫平板电脑的?第二,您之前弄的硅胶假人,里边的语音系统是怎么回事儿,如何设计的?第三,为何非要晴雪之后去西山的玉泉山才会成立研究院,宙院和成立研究院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好问题。 “丫头,还是你思路清晰,要不怎么说你聪明伶俐呢!”张老樵破天荒地夸完宛儿后,不忘说一句:“我再补充一点,就是,你这腐儒怎么知道,要成立研究院得去西山玉泉山上货?” 每一个问题,都直击痛点,透过现象看本质。 宋应星答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知道平板电脑叫平板电脑,是因为我打开它开关之后,那位授课之人,就称此物为平板电脑,故我也依此称之。第二个问题,硅胶假人里边的语音系统,我是从宙院得来的,包括硅胶,也是从宙院得来的。第三个问题,只有在晴雪之后,宙院才会再一次出现,因为这也是平板电脑里,授课之人说出的,也是宙院出现的规律。至于樵老您补充的一点,是这样的,如果想按照《天工开物》里所写的内容成立研究院,所需的器,只有宙院可得,因为目前以我朝的能力,还无一人或一个机构,可以研发出来。” “这么说话多痛快!”张老樵道,“非要讲一大段故事,烦人不?” 第249章 下雪了 “宋先生,我也有问题。”尚炯开口说道。 “尚神医,请讲!” “刚才你说,硅胶假人里边的语音系统,是从宙院得来的,包括硅胶也一样。既然语音系统和硅胶是从宙院得来的,那么宋先生定是进到过宙院里边了?” 没等宋应星答话,张老樵先开了口,冲着尚炯数落道:“数来宝的,你等等。你知道我们在聊什么,就在这叭叭叭地插话。我之前一直没打断你,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我老头子可是记得,聊西山之行的时候你不在场!还有,你知道硅胶假人的事么?你知道研究院是怎么档子事么?不知道,就别瞎插话!” “樵老,尚神医知道。”宛儿接道,“这些事,我跟尚神医都聊过了。” “那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啊?”张老樵有些不乐意了。 “樵老,您下回像今天这样,滴酒不沾,就什么都知道了!”宛儿瞪了张老樵一眼,“生活又不是写小说,难道凡事还都得交代一番不成?” 这老头子一天天的,该记的事不记,该干的活不干,翻脸比翻书都快,还总挑别人毛病。 宛儿冲着宋应星说道:“宋先生,您别受樵老影响,尚神医问得挺好的,您给我们讲讲,宙院里边是怎么回事?” 张老樵哼了一声,酸酸地对宋应星说道:“腐儒,快说吧,大家爱听你讲故事呢!” 宋应星笑了笑,说道:“那我就继续说了?” “说吧!说吧!”张老樵不耐烦道,“没看丫头和数来宝的眼睛都亮了吗?” 宋应星缓缓说道:“自从我得知了宙院只有在晴雪时才会出现的规律后,只要我在北京,就等下雪,然后等着去宙院一探究竟。毕竟,我从那平板电脑里学会了很多东西后,要实际应用一下才能知道,到底里边所讲是真是假。 “果然如平板电脑里授课之人所讲的那样,只要雪后放晴,宙院就会出现,然而我却并没有进到宙院之内。” “没有?那你的硅胶和语音系统是如何得来的?”尚炯不解。 “我敲开宙院门后,里边出来一个异服的老者,他对我说,此乃宙院,汝不得擅入,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我于是便询问他怎样才能成为上帝挑选之人。那老者告诉我,必须要做出一些大事才行。我追问道,具体是何大事。他回了我四个字,改变时代。说完,他就关门而去了。 “我本以为,会这样无功而返,正怅然若失之际,只见这老者又去而复返,给了我硅胶和语音系统,并对我说,如果能用这两样东西,按照平板电脑中所授内容,制作一个‘人’,就会有机会成为上帝挑选之人。 “我再想问他,上帝是谁的时候,他就关门了。不论我再如何敲门,里边都无人应声。” “腐儒,你这故事不合逻辑啊!”张老樵插嘴说道,“为何《草木子》中记载,忽必烈可入?既然忽必烈可入,那他一定是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了。难道上帝选人,还看人下菜碟吗?莫不是看你太木讷?” 宋应星挠挠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又不是上帝,他怎么会知道上帝如何选人,选什么人? 张老樵看着此时宋应星的样子,说道:“哼!我要是上帝,肯定不会选你,这开门的老头能给你一次机会就不错了!不过话说回来,也就是你这样的腐儒,才老老实实听话,弄什么硅胶假人,这要是我,早就想其他办法钻进去看看了。” “哎!正是我弄这硅胶假人,才导致了我前五次会试都不得中。”宋应星长叹一声,“我对这制作硅胶假人太好奇了!本来,在我参加第六次会试之前,硅胶假人已经制作完成了,可惜的是,又遇到了家木斋之事,考试又逢暴雨,真是老天爷不让我得中啊!” “你做的硅胶假人,为何是你自己?不会做别人吗?”张老樵问道。 “因为我天天能见到的只有我自己啊!”宋应星单纯地说道,“所以我对我自己最熟悉,做别人也不像啊!只是没想到,辛辛苦苦弄的硅胶假人,随大火而去了。” 宛儿听到宋应星谈到改变时代的话时,不由得心中一颤,想到了他的先生徐霞客跟他说过的话,她是这一代张天师选中之人,符合运筹天下的条件,生于末世、修仙入道、有鬼方青铜鳌魁印。 既然自己是张天师选中的运筹天下之人,那么宙院为何又要改变时代呢?如果改变了时代,她脑海中破境的记忆,岂不是和改变后的时代矛盾了吗?再有《连山》,传说有改写历史之能,和运筹天下和宙院有没有关系呢? 一团乱麻。 宛儿即使再聪明,也有解不开的疙瘩。 “丫头,你还想成立研究院吗?”张老樵突然扭头问向宛儿,“我看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你不如别去西山了,至于这腐儒的话,听听就得了,人不必那么执着于一事。” “樵老,您不想把这些谜团都解开吗?”宛儿问道。 “是啊!樵老,我也觉得要是解开了宙院的秘密是件好事,这玉泉山附近那个村落的怪病,恐怕就有解了。”尚炯肯定道,“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村落里得有多少人?我们如果能把他们的怪病都治了,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张老樵想了一下,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问向尚炯:“数来宝的,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村落的人,阴天下雨时,会头昏脑胀,呕吐,且掉头发,并且寿命都不长,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搬走?反而还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个村落,不是有病吗?我看啊,这帮村民本身就有病,救不救的,都无所谓。” “这……”尚炯一时无语。 “樵老,您不是已经答应了我们,要去西山看看了嘛!”宋应星说道,“要不您怎么又观星又看什么时候下雪的,今日连酒都不喝了,还说一会儿下雪出门,怕喝酒误事?”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们了?我老头子之前说的是,看看吧。” 张老樵这人,横竖都有理。 “行啦!樵老,您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您的实际行动早就表现出来了。”宛儿晃着张老樵的身子,撒娇地叫道:“樵老,樵老,就当是为了宛儿,好不好?” 这两声樵老,叫得张老樵立刻心软了下来,说道:“哼!好吧!大家赶紧吃吧,这除夕,听了这么久的故事,饺子都凉了!” “没事,饺子凉了,我再出去热热!”张宛儿端起饺子,就要奔向后厨。 “没事,没事,凉了就凉了吧!大家赶快吃吧,吃完咱们就出发!”张老樵不由分说地捧起了一盘饺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樵老,还没下雪呢!您着什么急?”尚炯看张老樵的吃相,是极其不雅。 “数来宝的,别废话,我叫你吃你就吃,吃饱了咱们好出发!丫头、腐儒,你们也吃,不吃的话到了山里,饿坏了肚子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现在早就下雪了!樵老的意思是,叫我们吃完赶紧出发!”宛儿回到座位上随意地吃了几口,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说道:“这不是下雪了吗?” 窗子一开,借着院子里灯笼的光线,可见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天而落。洁白的雪花,给这院子,增添了不少诡谲。四处响起的炮仗声,提示着,今夜是崇祯元年的最后一天。 一阵寒风呼啸吹过,带着寒意扑面而来。 “樵老的耳朵可真够灵的!”尚炯赞道,“有机会,您一定得把长寿的秘诀传授传授!” “快吃吧你!”张老樵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边,然后起身摸摸自己的肚子说道:“我吃饱了,去准备马车了!” 说完,樵老就起身出去了。 “宛儿姑娘,怎么这时候樵老倒是勤快起来了?”宋应星咽下一口饺子,问道。 宛儿捂着嘴,笑道:“嗯,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吧。” 第250章 老司机 张老樵已经把马车准备妥当了,一共是四匹马,两辆马车。张老樵之所以这么积极地去准备马车,并不是像宛儿所说的那样,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张老樵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从岳州驾着马车到甘肃镇,从甘肃镇又驾着马车来北京,早就腻歪了。 虽然张老樵成了一名老司机,但是并不是每一名老司机,都永远热爱当司机。 难道钢厂工人都爱炼钢吗?纺织女工都爱纺织吗? 坐在车里多舒服啊!这大下雪天,可是要去山里的,谁驾车谁遭罪! 张老樵给每辆马车分别套上了两匹马,马是好马,都一样,可是车厢不同。一辆是宽敞明亮的车厢,坐人的;一辆是破破烂烂,又小又四处漏风的车厢,原来装酒的。 这宽敞明亮的车厢,那肯定是他和宛儿要坐的,剩下的两个人里,一个驾好马车,一个驾破马车。 张老樵的设想是,好马车让尚炯驾,毕竟他也是个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对他来讲,驾车肯定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又是大夫,手稳,坐在车里的人肯定不会觉得颠簸。所以,让尚炯驾好马车正合适。 至于那辆破马车,不适合坐人,只适合装东西,那么不如就让宋应星驾好了。反正这次出行,也是为了他才去上货的。不如破车就让宋应星自己驾好了,空车去,满货归,装的货也是他要用的,谅他也说不出什么。 这边张老樵一边准备马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屋里那边,张宛儿收拾了碗筷后,开始大包小裹地装起东西来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些箱子就被宋应星和尚炯二人抬到了马厩,往那个宽敞明亮的车厢里边放。 “喂,我说!”张老樵叫住二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搬家吗?” “对!”尚炯一边回答,一边冲着宋应星叫道,“宋先生,您看看,别忘了在车厢里边留两个位置!如果实在放不下,车厢顶上也可以绑几个!” “知道了!”宋应星回道。 这边张老樵看着尚炯和宋应星出出进进,不解地问向尚炯:“数来宝的,咱不在这住了,那从山里回来之后去哪?这房钱结清了么就走,可别欠房东的房钱!” “樵老,刚才宛儿姑娘说,咱们从玉泉山再出来之后就不回北京了。”尚炯停下来说道,“直接奔华山,等着参加华山论剑,这样路上也不至于那么赶。房钱您就甭操心了,这房子明年二月底到期,银子是一次性结清的,您老不必担心。” 这张老樵,平时不管事,还总爱操心! 这边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宛儿那边把院落和房间简单归置了一番后,也来到了马厩。 宛儿手中拿着一件大衣,递给张老樵说道:“樵老,此去玉泉山,又是夜晚,天气寒冷,您披上点大衣,这样一会儿驾车还能暖和点!” “驾车?什么驾车?”这跟张老樵预想的不一样啊,“丫头,如今人多了,我看驾车的活让其他人来也行,不必非得我上。不过,这大衣我收了,天儿是有点冷得邪乎!” “樵老,我都想好了。”宛儿不为所动,“你驾原来装酒的那辆车,宋先生和我坐在这个大车厢里,尚神医给我们驾车。” “没问题。”一旁的尚炯答道。 张老樵本来是要坐大车厢里的,这可倒好,直接让他驾车了,而且还是驾那辆破车。 张老樵不快地说道:“丫头,我分配一下,我岁数大了,一路风尘仆仆,车我也驾够了,不如这次让我老头子享受一回。你看,数来宝的没得说,还驾那辆好车,至于那辆稍微逊色一点的,不如就由腐儒来,反正也是替他办事。” “可是我,我不会驾车啊!”宋应星在一旁叫道。 “不会驾车?”张老樵也叫道,“不会驾车就得坐车啦?这都什么逻辑?要不我们在车里,你跑步怎么样?” 从琉璃厂跑到玉泉山?大冷天的,又下雪,又是除夕夜,也就张老樵能想出来! 宋应星委屈巴巴地看向宛儿。 宛儿和颜悦色地说道:“樵老,这怎么能是替宋先生办事?您可别忘了,研究院咱们每个人都是有股份的,要是赚了钱,少不了也得分给您点。再说了,我路上还想和宋先生说说话,谈谈之后研究院怎么搞呢!” “那我也不能驾那辆破车吧?”张老樵退了一步。 “樵老,没关系,到时候驾车的时候,我走在前面,您走在后面。”尚炯好心说道,“我在前面替您老挡点风,您后边还能好些。” “你们那是好车当然走在前面了,多风光!再说了,还得腐儒指路呢,应该的!”张老樵忿忿不平道。 “樵老,我让您驾那辆车,是对您报以殷切期望的!”宛儿义正言辞地说道,“您可别让我们大家失望,我们可都指望您呢!” 对待张老樵这样的人,一定要恩威并施,并且给他戴上高帽,否则还真不好拿捏。 “期望?让我一老头驾破马车,能有什么期望?” “樵老,您别看这马车破,但是它可是大家的希望。”宛儿解释道,“您想,这破马车是用来装什么的?是用来装货的啊!这货是干什么用的?是用来成立研究院的!研究院成立了后是不是就能赚钱了?这一赚钱,您是不是有份了?所以说,这驾破马车才是最重要的!” 张老樵气儿顺了一点。 宛儿乘胜追击,继续说道:“这破马车去的时候空,回来的时候又重要,您武功又是我们中最高的,而且天下无敌,您不在后面断后,谁断后?” 张老樵一点气儿都没了。 “况且,这断后也是有好处的。” “有何好处?”张老樵问道。 “您不是忌讳那‘深谷仍迷野客樵’吗?”宛儿开始编排了,“让您断后,前面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有个风吹草动的,您可以扭头便跑。您只要没问题了,我们就算有再大的麻烦,您过后安全了也会救我们的,是不是?” “这个自然,我多仗义啊!”张老樵开始眉开眼笑了。 “而且,您驾破车断后,正像尚神医说得那样,有前车给您挡风。”宛儿说道,“前车不仅给您挡风,还给您带路呢,这样怎么会把您老人家迷失在深谷里?肯定不会啊!” “这倒是!”张老樵笑盈盈地说道,“那我老头子就受累,再驾一回车!不过驾车归驾车,可有些冷,我提一个条件啊!你得让我喝酒!” “刚才在饭桌上您不是滴酒不沾吗?”宋应星不合适地来了这么一句。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老头子改主意了不成吗?”张老樵说道,“刚才我以为能坐在车里呢!可是现在,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了,我驾车,坐在外边还不得喝点酒御御寒?” 说完,张老樵问向宛儿:“你酿的丹丘生还有没有了?我装车上一点,正好驾车的时候喝。” “还有不到十坛,我没拿,都留下了。” “这多浪费啊!”张老樵冲着尚炯和宋应星喊道,“数来宝的、腐儒,跟我去把酒搬到我的马车车厢里!” 张老樵带着二人来回两趟,把剩下的丹丘生全放在了他驾的车厢里,这才算完。 张老樵看着丹丘生,立刻就打开了一坛,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抹了抹嘴,说道:“刚才可馋死我了,这下可痛快了!丫头,我们出发吧!” 宛儿连哄带骗带上价值观,可算是让张老樵高兴了。 一行人,两辆马车,在除夕雪夜,缓缓出发了。尚炯驾车在前,张老樵驾车在后,车轮行驶在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丹丘生美酒呦,美酒入我心。入我心中后呦,心内无杂念……” 张老樵一边在雪中驾车喝酒,一边哼着好久不唱的小曲儿。 别说,在这漫天大雪之中,这小曲儿听上去,还别有一番风味。 第251章 深谷仍迷野客樵 除夕夜,全城不宵禁,大街上的雪不一会儿就已经一层了,但还是很难阻挡大家对过年的热情。 毕竟,只有过年老百姓才能吃点好的。 鹅毛大雪,红灯笼翻飞,炮竹声声,天空中的烟花忽明忽暗,把古老的北京城映得热闹喧腾。 一片太平景象。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唐,李世民,《守岁》。 要说全城烟花放得最热烈,也最好的,那定然非紫禁城莫属了。虽然崇祯帝已经即位两年了,但这毕竟是使用崇祯年号的第一年,所以宫中格外重视。 坐在马车里的宛儿和宋应星,也被这宫中的烟花所吸引,不由得从马车里向外张望。 在宛儿和宋应星的马车后,紧跟着张老樵的马车,他的小曲儿已经不哼了,正捂着鼻子驾车呢! “太讨厌了!”张老樵一边驾车,一边抱怨,“这四处炮仗留下来的烟味也太浓了,这还怎么喘气?喝酒都呛得慌!” 张老樵看着边上的酒坛子,心道,这要是一会儿冻冰了还怎么喝? “数来宝的!”张老樵大声喊道,“你前面的车能不能快点?” 没有回音儿。 炮仗声太大了,尚炯没听到。 “嗖——” 只见一窜天猴擦着张老樵的鼻尖就飞了过去,这要是他驾车再快一点,非得窜进他脖领子里不可。 “谁呀,这么讨厌!”张老樵拉住马车,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在冲他做鬼脸。 “小子,你过来!”张老樵冲着小男孩,一边招手一边叫道。 小男孩怯怯地跑了过来,小脸蛋跟冻柿子似的,看着张老樵。 张老樵从身上掏出几两银子,对着小男孩说道:“小子,大过年的不买点好的炮仗,非买这残次品,都差点把我老头子的鼻子点燃了!来,这银子是给你的,买点好的炮仗,去吧!” “我不要。”小男孩一指这破破烂烂的马车厢,说道:“您看上去也不富裕,这大年三十了,还驾着这破车出门,不如这银子您还是留着买点好吃的吧。” 这张老樵,没让宛儿可怜,倒让孩子可怜上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张老樵一把把银子塞进了这小男孩手里。 张老樵正要驾车继续前行,只见这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窜天猴来,扔到张老樵的车上,说道:“银子也不能白拿您的,这窜天猴算我送的!” 说完,小男孩又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张老樵看着这孩子的背影,然后又看看身边的窜天猴,顺手就扔进了车厢里。 尚炯驾着马车在前,张老樵驾着马车在后,一路向西就出了城。出了城,这马车在雪中行进,也变得愈发艰难了起来。 整整在大雪中走了一夜,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雪停了,玉泉山也到了。 东方初升的太阳,照在玉泉山,漫山遍野的枯树枝上,挂的尽是昨夜的积雪。 西山晴雪,作为燕京八景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尚炯停下马车,跳了下来,冲着车内喊道:“宛儿姑娘、宋先生,玉泉山到了!” 一听玉泉山到了,宛儿和宋应星连忙步出车厢,也跳下马车。后边张老樵的马车也跟着慢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只是张老樵人却没在驾车的位置上。 “樵老呢?”宋应星问道,“这樵老人怎么没了?莫不是风雪太大,把他刮下车了?尚神医,不如我俩沿路回去找一找,否则这天气,还不得把他给冻僵了?” “这得多大风月,能把我老头子从车上刮下来?”张老樵从那四处漏风的车厢里走了出来,打着哈欠,抻了抻懒腰,说道:“你这腐儒,就不盼着我点好?我老头子在车里睡了一觉!” “睡了一觉?您不冷吗?”尚炯关心地说道,“樵老,这么冷的天,您睡一觉,别再生出病来!” “无妨!无妨!”张老樵轻松地说道,“你们不了解我老头子,就算再冷的天我也不怕!终南山吾老洞怎么样?我老头子不是照样在那里过了四十个冬天!” “樵老,我倒是不关心您生不生病,我只想问您一句,您既在车里睡觉,又能让马车不至于走丢,是怎么做到的?”这宋应星,好奇心真重! 张老樵用手一指车头,说道:“你自己看。” 只见两匹马身上绑着两个缰绳,缠在了尚炯驾的马车车尾上,严严实实的,而且在这前车车尾上,还挂着一捆草。 “这草是?”宋应星问道。 “这草是诱饵,是为了吸引这两匹马的。”张老樵洋洋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我老头子聪明吧?要没这捆草在前面勾着这两匹马,这两匹马肯定不卖力!如果这两匹马不卖力,是不是给你们前边的车添麻烦?” “我说我驾车的时候怎么感觉这么费劲呢!樵老,敢情是您!” “承让!承让!”张老樵嘿嘿一乐,冲尚炯拱了拱手。 “宋先生,我们该怎么上山?”宛儿一边观察着玉泉山,一边问道。 “随我来吧。”宋应星手指向前方的小路。 “那个丫头,我老头子就不上去了,送到这就够了,昨夜我喝了太多凉酒,此时肚子里有些不舒服。”张老樵捂着肚子说道,“正好山上马车也上不去,我就在底下给你们看车,要不这马跑了可就糟了!” “樵老,您不上去?”宛儿有些吃惊,“还指望您保护我们呢!” “我葫芦里有些药,樵老要不要吃一些?”尚炯关切地问道。 “不用,不用。”张老樵捂着肚子连连摆手,“肚子疼不是病,多给我老头子留些草纸就行了,昨夜出来太急手里没带草纸。” 宋应星从马车上拿出一沓草纸给到张老樵,说道:“樵老,这些够不够?” “够,足够了!”张老樵接过草纸说道,“你们快上山吧!下回就不能听你这腐儒讲故事,吃了这么多韭菜鸡蛋虾仁馅的凉饺子,再加上凉酒,我这肚子立刻就扛不住了!” 看着大家关切的样子,张老樵急了:“你们到底走不走?难道还要看我老头子大解不成?” 说完,张老樵弓着腰捂着肚子,就向不远处跑去。 张老樵边跑边喊:“你们先上去吧,要是日落前还没回来,我再去接你们!” “宛儿姑娘,樵老这样子,咱们要不要留一个人照顾他?”尚炯有些不放心。 宛儿看着跑去大解的张老樵,不禁有些忧心忡忡。这老头子今天是怎么了?到底是真吃坏了肚子,还是有其他原因不想上山? “不必担心,樵老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宋应星看着宛儿有些担忧,安慰道,“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宛儿点了点头,虽然心中有些疑虑,但还是和尚炯跟着宋应星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宛儿姑娘,您说今天樵老是不是有点奇怪啊?一到玉泉山下,他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尚炯一边上山,一边说道,“要说樵老,平日里可不是这个样子。” “谁知道了?”宛儿也是不明所以,“今天他确实有点怪!算了,不管他了!” “就是,樵老愿意等着我们也行,我还真怕他这脾气,如果宙院不让他进去,再惹出什么事来!”宋应星说道,“想必是那句诗,深谷仍迷野客樵,让樵老忌惮吧!” “宋先生,您不了解他,这天下还能有让樵老忌惮的事?如果真让他觉得忌惮,想必这玉泉山中,必有蹊跷。”宛儿叹了口气,“但愿这老头子真是坏了肚子吧!” “宋先生,您发现了没有,咱们越往前走,地面的积雪就越少。”尚炯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好像地面温度越来越高了。” “没错。”宋应星用手摸了摸地面,“这说明我们马上就要到宙院门口了。” 第252章 周天元素,九十四象 三人又往山上走了将近有一盏茶的工夫,只见宋应星在一处石阶下停了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才伸手向上一指,缓声说道:“宛儿姑娘、尚神医,过了这九十四级台阶后,可就能看到宙院大门了。” “九十四级台阶?宋先生,您数过?”尚炯呼哧带喘地问道。 “没有,我哪有那闲工夫。”宋应星还是有些累,继续靠在石头上说道,“这九十四级台阶,名叫周天梯,这不在一块大石头上写着呢么!” 宋应星四处望了望,说道:“咦?那块大石头哪去了?” “在您身后靠着呢!”宛儿毕竟年轻,又和张老樵学过武,此时依然面不红心不跳,“您挪步,就看到了。” 宋应星把身子移开,只见一块不到一人高的大石头上,刻着三个大字,周天梯。 “石头后边还有小字呢!”宋应星说道,“只是这字,我只识得一部分,不认识的大多是异体字,除了这些字,还有些字母,像是西洋文。” “西洋文您都知道?宋先生的学问真是不简单!”尚炯连忙向石头背面看去,不由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周天元素,九十四象。不出其外,万法妙方。” 念完之后,尚炯说道:“前边是《千字文》,上过私塾的孩子都会背,可这‘周天元素,九十四象。不出其外,万法妙方’做何解释?剩下的字我就全不认识了,这确实有很多异体字,还有宋先生说的西洋文。宋先生,这异体字您识得一些,可否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尚炯这么一说,宛儿也好奇起来,走到石头后面,定睛观瞧。 真应了那句俗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尚炯所说的异体字,乃是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而宋应星所说的那些西洋文,则是对应元素周期表的化学符号! 宋应星也转了过来,指着元素周期表上一个个的字,说道: “氢,出自《太平御览·卷柏》,‘氢鱍成性,终无自伸’。氦,出自《抱朴子·君道》,‘遣私情以标至公,氦宇宙以笼万殊’。锂,出自《神仙感遇传》,‘其锂镂精巧,若非人工’。铍,出自《荀子·成相》,‘君教出,行有律,吏谨将之无铍滑’。硼,出自《释名·释丧制》,‘天子曰崩,崩,坏之形也,崩硼声也’。 “除了这氢、氦、锂、铍、硼,像钾、钠、钙、镁、铝、锌等,也各有出处,不是出自于《太平御览》,就是出自于道家典籍之中。 “至于那西洋文,我则是在当年西洋传教士利玛窦,宣武门主持修建的南堂中见过一些,故而知道。” 宋应星,不愧是宋应星,能知道一些元素周期表中文字的出处,已经很了不得了! 看着这些异体字,宋应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向宛儿:“宛儿姑娘,这里边有好多异体字都是出自于道家典籍,您是道士,可否全都识得?” 宛儿听宋应星这么一问,心中暗道,我即使破了境,可是也没破得这么彻底啊!这可是化学好不好!虽然脑海中浮现出了门捷列夫这老头的元素周期表,可是有很多字却不会念。 宛儿支支吾吾地答道:“我识得的也跟宋先生差不多,而且只少不多。” “原来是这样!”宋应星有些失望。 “不过。”宛儿见宋应星有些失望,话风一转,说道:“不过这里边的字,大多跟我们道家炼丹有关,似乎是一种物质,有一些可以通过炼制,形成丹药。” 宛儿也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反正只管说就是了,自己都不懂,宋应星和尚炯就更不懂了。 人,只要自信一点,即使对不懂的领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也能糊糊人。 “那这上边写的九十四象,会不会代表九十四种物质呢?”尚炯看着上面的字,发问道,“不过,放在这里,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世界,或者说,人类已知的宇宙,是由物质组成的,金木水火土只是表象,这些物质一共有九十四种,叫作自然元素。这些元素,是由分子组成的,分子又由原子组成,原子又可分为质子、中子和电子。 “尚神医的猜测,也许是正确的。”宛儿说道,“这里有九十四级台阶,一定有其寓意。比如,有些地方会有一百零八蹬,代表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寓意着将不吉祥的星宿踩在脚下。” “那这宙院,把这九十四种物质踩在脚下,莫不是?”尚炯顿了顿,说道:“莫不是想凌驾于天下之上?如若这样,这宙院可是当真有些野心!” 尚炯分析完,冲着宋应星说道:“宋先生,你会不会被宙院利用了?你讲当时在宙院里曾经出来一个老者,曾对你说过,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然后……” “然后我问,如何才能成为上帝挑选之人,那老者告诉我,必须要做出一些大事才行。我追问道,具体是何大事。他回了我四个字,改变时代。”宋应星接着说道,“然后,那老者给了我硅胶和语音系统,并对我说,如果能用这两样东西,按照平板电脑中所授内容,制作一个‘人’,就会有机会成为上帝挑选之人。” “成为上帝挑选之人,会不会是宙院设的一个局?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大的阴谋呢?”尚炯分析道。 “尚神医,莫要多想。”宋应星答道,“成为上帝挑选之人,对我来讲根本不重要,可是改变时代,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通过技术的提升,来给当世之人的生活带来变化,我觉得这可是善莫大焉的事啊!这里怎么会有什么阴谋呢?” “这……”尚炯也觉得宋应星说得有理有据。 看尚炯一时语噎,宋应星继续说道:“通过提升技术,改变时代,就像你想通过提高医术,来救死扶伤是一个道理。前不久,你不是还帮太医院整理了一个破解蛊术的册子嘛!” 宛儿没有在意宋应星和尚炯之间的争论,读书人就是爱较真儿,凡事都要争个是非曲直,不足为奇。 当下,宛儿想的是宋应星说过的一句话,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当世上帝,似乎话外音是,上帝还有非当世的,那非当世的上帝,是不是代表着之前的上帝?或者说,是不是代表着上帝不是一个人,而是像皇帝一样,只是个称谓?如果上帝只是一个称谓,那就代表着,上帝不是永恒的。 上帝不是永恒的,那么就会死! 宛儿想到这里,问道:“宋先生,您之前说,宙院里出来的老者曾对您说过,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这可是那老者的原话?” “是原话啊!作为读书人,我记性肯定不会差的!”宋应星答道,“不过,宛儿姑娘,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莫不是也像尚神医那样,起了疑心?” “不是!不是!”宛儿连忙矢口否认,她可不想和宋应星这个读书人辩论,“宋先生、尚神医,咱们在这聊了半天,也休息了半天,不如上去吧。所有的问题,也许在宙院自有分晓。” “没错,还是宛儿姑娘说得对,我们走吧。”尚炯巴不得赶紧继续向前。 九十四级台阶,说话就走完了。 宙院,如今就在眼前。 宛儿看着宙院的大门,右手不自觉地放在腰间,如果有事,她准备随时抽出她的那柄藏腰剑。 绣衣针。 第253章 我就一看门大爷 按张老樵的话说,来玉泉山找宙院是来上货的。既然是来上货的,那就是买卖了。随时准备拔剑,是不是有点神经过度紧张了? 宛儿想到这里,又把右手从腰间放了下来。动不动就想着动武,是不自信的表现。 宛儿还没等敲宙院的大门,大门就自动打开了。 只见一位老者,满脸皱纹,身穿异服,缓缓地从门内走了出来。 老者身上穿的衣服,可不仅仅让宋应星和尚炯感到奇怪,他的衣服,就算是对破了境的宛儿来说,也足够震撼了。 这老者身穿一身白色连体工作服,脚下是劳保鞋,手戴棉纱手套,头顶居然戴着一顶纸帽子,如果他再拿一个幡的话,简直就像个身穿重孝的孝子贤孙。 尚炯看老者如此打扮,出于大夫的敏感性,在宋应星耳边轻语道:“莫不是这宙院里边有人得了什么病,刚刚去世,打算出殡不成?” 宋应星偷偷回道:“尚神医,你误会了!上次我来宙院,开门的就是这位老者,也是这身打扮!” 老者没精打采的,眼皮都不眨一眼,例行公事地说道:“此乃宙院,汝等不得擅入,非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不得入内。” “老人家是我,您可还记得我?”宋应星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说道。 老者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宋应星,说道:“哦,原来是你!怎么,你制作的‘人’成功了?后边两位,一男一女,到底哪个是你的作品?” 亏着宛儿和尚炯是好脾气,这要是张老樵,能上去抽丫一嘴巴! “老人家,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宋应星笑着先指向尚炯,介绍道:“这位是当世的神医,尚炯尚子明。” “神医?”老者不屑一顾,“既然是神医,可知道什么是奥司他韦,那是管什么用的?可懂得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如果这些都不知道,还叫什么神医?” 尚炯根本不理解这老者说的是什么,但内心中却不服气,说道:“在下确实不知,可是老人家听上去既然很懂医学,那可知道,半夏、瓜蒌、贝母、白蔹、白及,此五类,哪种可与乌头相配,哪种又不可与乌头相配?” 老者看都不看尚炯一眼,说道:“半夏?,具有燥湿化痰、降逆止呕的功效;瓜蒌,清热涤痰,宽胸散结;贝母,润肺止咳、清火散结;白蔹?,具有清热解毒的作用;白及?,具有收敛止血、消肿生肌的作用。此五类,哪一种和乌头相配都有剧毒。你说的不就是十八反、十九畏吗?” 老者缓缓道: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这是十八反。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爁炙煿莫相依。这是十九畏。” 老者说完,尚炯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在这位老者面前,尚炯的知识储备变得一文不值。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此处突然想到了一九八三年,黄日华和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里边《世间始终你好》的歌词: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在高手面前,不服气也没有用。 尚炯选择了沉默。 老者见尚炯不说话了,看向宛儿,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行当的?” 没等宛儿答话,老者又开口说道:“哦,原来是个小道姑,那定然擅长化学了?” 化学是什么鬼?宋应星和尚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容不解。 宛儿虽然知道这老者在说什么,但还是假装疑惑地问道:“老人家,您说的化学为何物?” “既然不知道化学为何物,还当什么小道姑?”老者又看了看宋应星:“‘人’没制成,你又来这里做什么?是来还硅胶和语音系统的吗?可是我看你可是两手空空啊!” “老人家,我们是来求购的。”宛儿和颜悦色地说道。 “求购?求什么购?” 宛儿冲宋应星使了一个眼色,宋应星会意,从身上拿出一张单子出来,递到了老者手中。这张单子是一路之上,宋应星和宛儿商讨出来的,成立研究院所需的材料和设备。 老者拿着单子,掏出眼镜,仔仔细细地看着,越看眼睛睁得越大,看过之后,沉默半晌,说道:“我就是一看门大爷,对外的传声筒,此事我无法做主,事关重大,需要进宙院禀明院长后才能定夺!” 说完,老者进入宙院,宙院大门也自动关闭了。 “这老人家就是一看门大爷?”宋应星惊讶道,“看门大爷都这么厉害,那这宙院里边得什么样?” 宛儿虽然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可是自从看到了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后,她的承受程度已经有所提高了。 宛儿故作镇定地说道:“宋先生,不必惊慌,既然是买卖,肯定不会只能是这老人家一个人做主。我们单子上的所需,他们肯定也要核对,一来看有没有货,二来看要多少钱,他们商量商量也属正常。” 宋应星点了点头。 三人站在外边等待,也不无聊。虽然宙院近处雪化了,可是远处山峦层叠,依然白雪皑皑。 见到此情此景,宛儿口中不觉吟咏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真是好词啊!”听完了宛儿的吟咏,宋应星不禁击节赞叹,“宛儿姑娘这首《沁园春》可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首词,折煞千古!这得让多少写雪景的诗人词人,在宛儿姑娘面前,俯首称臣!” 尚炯重复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宛儿姑娘大气,有男子气概,就算是岳飞辛弃疾也不及也!” 宛儿听到宋应星和尚炯的夸赞,脸上倏时红了一片,说道:“二位谬赞了!此词非我所作,乃是出自于我小时候读过的一本词话。我只是见此雪景甚美,忍不住复述了一遍。” “作者可是当朝人?”宋应星开始刨根问底起来,“成吉思汗也只会弯弓射雕,真是豪迈!宛儿姑娘小时候看过的那本词话叫什么名字?” “作者想不起来了。”宛儿答道,“那词话本叫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是这词,当真是好,一直让我印象深刻。” “真是太可惜了!”宋应星遗憾地说道,“如果能再拜读下此作者的其他大作,该是何等的幸事啊!” 宛儿和宋应星、尚炯在这里谈诗词,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宙院的大门已经打开,那自称是看门大爷的老者,正深邃地看着他们。 老者听到了宛儿的《沁园春》之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又一次复入宙院,宙院大门也又一次地自动关闭了。 这老者的全过程,宛儿、宋应星、尚炯无一人注意,他们只顾着背对宙院观赏雪景了。 又有一炷香的工夫,老者才又出来,冲着三人喊道:“诸位,有答复了!” 三人同时转向老者,向老者走来。 “院长说,这次破例,你们三人都可以进入宙院。不过,在进入宙院之前,这小道姑需要先回答院长的一个问题。”老者不待宛儿答复,便直接问道:“小道姑,你可是张家人?” 第254章 天下复旦 张家人?天下姓张的多了去了!张家?到底哪个张家?宛儿、宋应星、尚炯皆是一愣。怎么,难道张家人和宙院院长是亲戚不成? “敢问老人家,您指的张家是哪个张?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宛儿反问道。 “弓长张,龙虎山的张家。”老者强调道,“龙虎山张天师的张。” 宛儿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如果承认了吧,宙院里边会不会遇到麻烦,实在是不好说。可是不承认吧,恐怕连宙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张老樵又没在身边,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办?宛儿看着宋应星和尚炯,这俩大老爷们,上个山都气喘吁吁的,还得靠她保护呢! 宛儿留有余地地说道:“不瞒老人家,在下的张是张天师的张,不过我不算是亲支近派,是远得不能再远的那枝了。远到我要不看家谱,都不知道我是张天师的后人。我自小生活在广西,家里世世代代都务农,早就不认识什么张天师李天师了。” 嗯,这么回答,既能进去,又能和本家撇清关系,破费特,perfect啊! “世世代代务农?”老者斜眼看了宛儿一下,“最后务成小道姑了?” 宛儿尴尬地答道:“生活所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进来吧!”老者把宛儿三人让进了宙院,边关门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院长是怎么想的,居然能让你们张家人进来。” 宛儿一惊,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有故事,而且很可能还不是什么好故事! 一进宙院门,迎面是一个影壁,极其干净简单,没有任何多余装饰,两旁只悬挂着一幅对联。 上联:造成琼玉楼台,宇宙忽增新气象。 下联:现出琉璃世界,江山顿改旧观瞻。 横批:天下复旦。 宛儿看到这幅对联,联想起了宋应星过年时的那幅,偷偷问道:“宋先生,此对联,跟您过年时的那幅对联比起来,如何?” 宋应星不好意思地答道:“指向不同,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三人随着老者绕过了影壁,便来到了一处空旷的院子当中。院子极大,它的四周,毫无规则地建了很多房子,都是砖瓦结构,看上去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原来宙院里边是这样啊,连房子都不是南北或东西朝向的。”进入宙院后,宋应星不免有些失望地说道。 老者瞥了宋应星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把三人让进了一个最靠近宙院门口影壁的房子当中。 “请吧诸位。”老者说道,“这就是我在宙院的门房。” 三人随着老者走进门房,温度立刻变得高了,热得宛儿、宋应星、尚炯汗流浃背。 一进门房大门,正对着的是一条逼仄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列着许多房间。 走廊上用的是电灯,虽然昏黄,但是够用。不过似乎由于电力不足,走廊上的电灯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响声。 在电灯四周,可以看见,走廊的墙皮有大面积的脱落,即使有些还挂在墙上,也发黑了,像是由于常年的潮湿,所引起的。 走廊的尽头,隐约借着昏黄的灯光,可见一个纯圆形的大铁门,上带厚重的把手,牢牢地封锁着什么。 “这房间里边不见一盆炭火,如何这般热?”尚炯偷偷问向宋应星,“而且你看走廊上的灯,灯罩里边居然用的不是火,却能如此明亮!” “宋先生,你再看,这灯罩好像是用玻璃制成的。”尚炯继续说道,“我朝能用得起玻璃的,得多有钱!况且,玻璃也很难如此透明!看来这宙院果真神奇!” 老者停在走廊最靠近门房大门的一个房间,咳嗽了一声,好像是听到了尚炯的话。 宋应星毕竟有些见识,小声对尚炯说道:“这灯是用一种叫作电的东西触发的,所以不需要用火,那玻璃灯罩确实透光能力极强,是高工艺下的产物。” “那房间内的温度呢?是怎么回事?”尚炯小声追问道。 “江湖郎中,你有话就大声说出来,不必小声嘀嘀咕咕。”老者不快地说道,“温度高,是因为这里的空气被调节了。” 老者站在房间门前,什么都没做,房门就自动打开了。 老者指了指里边,说道:“江湖郎中,还有那个造人的,你们能进到宙院已经托这位小道姑的福了。你们两个不许生事,好好在这个房间里待着,到了中午自然会有人给你们送饭。” 说完,老者把门一关,就把宋应星和尚炯锁在了房间之内。 房间内,一桌两椅,一张床,一个衣柜,俱是黄花梨木打造,典型的明式家具。 由于屋内温度太高,宋应星和尚炯同时都脱掉了外套,放在了椅背上。相比于尚炯,宋应星是个读书人,平时除了读书,很少运动,所以显得更累,于是也顾不得礼貌,一下就躺在了那张床上。 宋应星躺在床上,眼睛很自然地就看向了头顶,然而房间顶端,却让他大吃一惊! “尚神医,这个房间是上下对称的!”宋应星刚躺下就又立刻站了起来,拉着尚炯,指着屋顶说道。 尚炯顺着宋应星手指的方向,发现头顶上也有一桌两椅,一张床,一个衣柜,也俱是黄花梨木打造,典型的明式家具。 尚炯上看看,下看看,对比了一番,说道:“不光是这家具一样,你看就连地面也是丝毫不差!” “这房间居然是上下对称,做何用处?难道是为了装饰吗?”宋应星现在也变得脑洞大开了。 也难怪,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以及在宙院所见,哪像是生活在明末? “装饰,我觉得不大可能吧!”尚炯分析道,“装饰不就是为了给人看吗?把这桌椅板凳装在上面,如果不抬头,给谁看呢?再说了,装饰不应该弄些金银玉器,繁复的纹饰,才显得富丽堂皇吗?” 尚炯说得没错,谁家装饰弄个上下对称的房间?中国传统建筑,是讲究对称,比如紫禁城,就是对称建筑的典型之作,可那也是左右对称,不是上下对称啊! “宙院,毕竟神奇,靠富丽堂皇装饰,俗了。”宋应星脑子从未有过如此疲倦,太烧脑了! 尚炯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如果我非不让它上下对称呢?” 说着,尚炯开始挪动起了地上的椅子,然而,椅子纹丝未动。 宋应星看尚炯此举,也学着他的样子,挪了挪桌子、床、衣柜,结果可想而知,同样纹丝未动。 宋应星一屁股坐在床上,说道:“早就应该想到,这些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才是。算了,也别多想了,咱们来这是为了成立研究院的,想多了,有点主次不分了。” 头一次,宋应星在好奇心和放弃面前,选择了放弃。 门开了,一个身着和宙院开门老者同样衣服的一个人,走了进来,端来了饭菜,放到了桌边。 此人和宙院老者唯一不同的是,戴着白色无脸面具,并且无法分辨男女。 无法分辨男女,不是因为此人戴着白色无脸面具,而是因为,从身材、身高上,都看不出来一点女性特征,而且还是个秃头。 秃头,看不出来女性特征,那么就是男人了,非女即男,这还不简单吗? 非也。 此人说话,带着女腔。 “朋友,这房间为何是上下对称?”见有人进来,宋应星的好奇心又来了,想直接要答案。 此人用女腔生硬地答道:“不知道,吃饭。” 只见桌上一盘菜,两碗米饭,摆在面前。那盘菜,有红有黄,颜色可人。 黄的是鸡蛋,红的是何物? 尚炯掏出试毒的银针,试了试,没毒,然后问道:“从未吃过此菜,此菜叫什么?” “西红柿,炒鸡蛋。”此人再一次发出生硬地女腔,回答道。 西红柿?西红柿能吃? 第255章 贫铀 好看的女人有毒,好看的蘑菇有毒,不知道好看的西红柿有没有毒?反正尚炯的银针测出的结果是没毒。 虽然没毒,但是两个人似乎谁都不想轻易尝试第一口。 尚炯看着盘子,确实有些饿了,但还是谨慎地向宋应星问道:“宋先生,你博学多闻,可知这西红柿的来历?” 宋应星想了想,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盘子里的西红柿,说道:“我朝官员王象晋的《群芳谱》里曾记载过此物。西红柿,又名番柿,一名六月柿,茎如蒿,高四五尺,叶如艾,花似榴,一枝结五实或三四实,一数二三十实。缚做架,最堪观。来自西番,故名。” “如此说来,这西红柿是西方传来的观赏性植物了。”尚炯缓缓说道,“但能不能吃,却没有记载。既然没有记载,想来就是没有人吃过了。” “尚神医,你觉得能不能吃?”宋应星也有些饿了,“要不我们先把米饭吃了吧?米饭应该没问题。” “我觉得应该能吃,银针试不出来,就说明没有毒。”不过,尚炯还是有些犹豫,“没有人吃过的东西,咱们两个人吃,是不是有些不体面?”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我也是个读书人。”宋应星肯定道,“这就跟人似的,看花好看,总不能把花炒了当饭吃吧?” “要不这样吧,我有个主意。”尚炯说道,“我不是随身有一个药葫芦嘛,那就由我来试一试好了。况且,我也饿了。” 说完,尚炯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西红柿,吃了起来。这一吃,筷子就停不下来了,一口西红柿,一口米饭连干了好几口。 宋应星看着尚炯吃得起劲,问道:“尚神医,西红柿什么味道?” “酸甜可口,极其下饭,不信你来试试?”尚炯边吃边说道,“你要再不吃,我可要全包圆了。刚才我边吃的时候边在想,如果菜里面有毒,说明宙院想杀掉我们,可是宙院如果想杀掉我们,至于搞得这么麻烦么?他们力量如此强大,捏死咱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还至于下毒?” 尚炯分析得有道理,况且就算死,也要当个饿死鬼。于是宋应星也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口西红柿,果然如尚炯所说,酸甜可口,极其下饭。 二人狼吞虎咽,把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吃了个净光,就和着米饭,连汤都没剩下一滴。 天下居然有如此美味! 在另一个房间,宛儿和看门老者隔着桌子,面对面而坐,在他们二人同时能看到的方向上,有一个大屏幕,尚炯和宋应星的一举一动,包括对话的细节,全部跃然于上。 老者扭过头来,对着宛儿说道:“张家人,你的这两个朋友还挺有意思,真是西红柿炒鸡蛋,越吃越混蛋啊!就凭这两个人,你能做出什么大事?” 宛儿心里有些不快,淡淡地说道:“老人家,这您就甭操心了,我此来宙院,是为了这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而来,是来跟您谈买卖的,至于以后能做出来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了。” “你又不是当世上帝挑选之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谈?” 宛儿一笑,道:“就凭你们院长把我请进来。难不成让我进来,就是为了看我两个朋友吃西红柿炒鸡蛋吗?” 老者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后说道:“当然不是了,你想要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没问题,但是得要付出代价。” 宛儿从身上掏出了一沓四大鸿的会票,推到了老者面前,说道:“这些是我带来的会票,可以从四大鸿所对应的钱庄兑换现银,这也是我的诚意。” “银?我们不需要。”老者看都不看一眼,又推回到了宛儿面前。 不要钱,要什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靠钱都解决不了,那一定说明,这老者想要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嫌少?还是想要金子?”宛儿问道。 “俗了。”老者缓缓说道,“银对我们来说,就是催化剂和导电的材料,目前来讲,我们不缺。而金,虽然有很好的延展性和导电导热性,并且可应用于关键部件,但是,我们也不缺。所以,你说的这两样金属,想换你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恐怕不等值。” 难怪老者说宛儿俗了,原来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是从金属的实用性上,而非从金属作为货币的价值上。 宛儿把老者推回来的银票又收了起来,笑道:“您老人家高瞻远瞩,可是我这俗人还要吃喝拉撒,这银子,您不要,在我这可是好东西。” 宛儿把银票收好后,对着老者说道:“既然您银子不要,金子也不要,那么您想要什么?” 老者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袖口,说道:“把东西带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白色无脸面具的人,穿着和老者同样的衣服,推门而入。此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把托盘放在桌上后,旋即又退出,把门带上。 “就是此物。”老者指着托盘说道。 只见托盘上盖着白色透明的罩子,罩子里边摆放着翡翠色的晶体,棱角分明。 宛儿只觉得罩子里边的东西很是好看,但不知是何物,于是问道:“老人家,此物是什么东西?水晶吗?” “非也,非也。”老者回答道,“此物乃是一种矿物质,称为贫铀,我们目前需要这个。” “这贫铀,我如何可得?”宛儿一头雾水地问道,“并且,您要多少呢?” 老人没有说话,伸手关掉了托盘下的一个开关,托盘内翡翠色的晶体瞬间变了样子,成了一块金黄色的矿石。 老者说道:“刚才你看到的翡翠色,是由紫外灯照射后呈现出来的颜色,它本来的样子,长成这样。关于此矿石,你能弄到多少,我要多少,多多益善。” “您要这东西有何用处?” “这就不用你管了,如果你想得到你这张单子上写的材料和设备,那么你就必须要拿此物来换。” 宛儿心想,让我开矿,这得干到什么时候?这不是刁难人么!一个好好的人,天天往深山野林里跑,成何体统?我还是个姑娘好不好?可是在人家地盘,一口回绝,似乎也不太礼貌,不如增加难度,让他知难而退,降低条件。 宛儿想到此处,不动声色地说道:“老人家,您看我一名弱女子,又无权无势,如何开得了矿?况且,我又没有探测设备,怎么能知道哪里有矿,哪里没矿?就算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开采得到矿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您等得了?”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难道还差你这一点时间不成?况且,以你们张家人的能力,办这事不难。你不是都破境了么?”老人笑道,“要不要我再给你背一遍《沁园春》?” 宛儿心里咬牙切齿,这老头,居然偷听了在宙院之外,她背的《沁园春》! “既然如此,我材料和设备不买了。”宛儿以退为进,“这张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它是否有价值,完全取决于我。我如果需要,它在我这里就值钱,我如果不需要,那这单子就是废纸一张。” “你当宙院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老者沉声怒道,“你是张家人,我不为难你,要想走,把你两个朋友留下来!” 正在此僵局之际,老者突然用手捂在了自己的左耳之上,像是在听着什么,听完后,对着自己的袖口,说道:“明白。” 老者放下袖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又慢慢说道:“张家人,刚才恕我失礼,不想拿此矿石来换这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也可以,你还有其他选择。” “您说。” 第256章 大姑张儿宛 “在我说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个问题。”老者边说边捂着自己的左耳,“你可是张家这一代里,暗合运筹天下之势的庶出女子?” “没错。”宛儿如实说道。 宛儿心中清楚,要想全身而退,且达到目的,此刻必须在这个老者面前如实招来。 “很好,既然你破了境,那一定有鬼方青铜鳌魁印了。”老者缓缓说道,“那么你想获取清单上的材料和设备,必须拿你手中的鬼方青铜鳌魁印来换。” 宛儿没等开口,老者乘势继续说道:“不仅仅是鬼方青铜鳌魁印,我还需要一个物件,就是龙鳞鱼肠匕!只要你能给我这两样东西,我就可以把单子上写的材料和设备给到你,并且除了这些,我还会多给你,帮你成就自己。” 老者说出此话后,宛儿感到后脖颈冒出了一股凉气。这鬼方青铜鳌魁印是自己的没错,那龙鳞鱼肠匕,不是那个在漓江跳水,浑三身上的物件吗?难道浑三和宙院有什么联系不成? 浑三此刻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更何谈龙鳞鱼肠匕? 宛儿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浑三,自从漓江之事后,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浑三生死,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运筹天下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浑三生死不明,像她心底里埋着的一根刺一样,突然冒出了头,扎了她一下。 扎心了,老铁! 宛儿定了定神,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暂时先把浑三一事压住,尽量不去想这个人,当下需要考虑的是,面前老者的话,该如何应对。 鬼方青铜鳌魁印,和龙鳞鱼肠匕,这老者都要,那么这两样东西有什么联系呢?或者说,这两样东西和宙院有什么样的关系呢?看来,只能问面前的老者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两样东西?”宛儿直抒胸臆地问道,“而且你们还出了这么大的筹码。” “这个与你无关。”老者淡淡说道,“只要你拿出这两样东西之后,在这个时代,你愿意当个富翁也好,愿意统领天下也罢,我们都能帮你做到。” “你们?你们是谁?” “我们?”老者干笑了一声,“我们就是我们,从有你们开始时,我们就在了,没有你们时,我们也在。我们,一直都在!” 老者打了一个哑迷,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典型的废话文学。 “那你们和我们张家人是什么关系?”宛儿抛出了一个自从进到宙院后,就想问的一个问题。 “故人。”老人眯缝着眼睛答道。 “是敌是友?” “目前井水不犯河水。” 看来,张家人和宙院发生过一段宛儿所不知道的往事。 “你这小道姑只是继承了张家人的衣钵,却没继承张家人的故事啊!”老者又干笑了一声,“小道姑,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想要清单上的材料和设备,就要拿出这两样东西。” “不用考虑,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您。”宛儿正了正身子,“龙鳞鱼肠匕,我肯定是没有,因为今天我是头一次听说。至于鬼方青铜鳌魁印,不管你们是怎么得知它的,我确实有,不过不巧的是,今天没带在身上。” “小道姑,我相信你一半的话。”老者说道,“你说你不知道龙鳞鱼肠匕,我信,可是你说你今天没带鬼方青铜鳌魁印,那可就是撒谎了。如果你没把鬼方青铜鳌魁印带在身上,怎么能背出那首《沁园春》呢?” 从老者的话中,宛儿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鬼方青铜鳌魁印如果带在身上,她才会破境,如果不带在身上,她就和其他普通人一样。 不过,这是为什么? 目前,宛儿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我带在身上时,背下来的,现在那印没带在身上。”宛儿赖道。 “绝无可能!”老者不为所动,“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不信你看!”说着宛儿就要解衣服。 老者一点也不闪躲,瞪着眼睛瞧着宛儿,那意思好像是,你脱吧,你要是敢脱,我就敢看。 宛儿见老者没上当,站起身来,说道:“不玩了,不玩了,没劲透了!今天居然遇到了一个老泼皮!下回我得跟我大姑说一声,别有事没事的总教我一些诗词!” 宛儿说着就奔门口而去,老者也不动弹,依然稳如泰山地坐着,看着宛儿表演。 宛儿走到门口发现,此门没有锁。 “小道姑,这门你是打不开的,就别动想走的心思了。”老者不紧不慢地轻松说道。 “我要小解!憋死我了!” 宛儿此刻只能耍赖了,就这几招,都是跟张老樵学的。 “小解请随意,就是大解我也不在乎。”老者语气平和地说道,“这个屋子,你暂时是出不去了。” “现在又没了!”宛儿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有什么事你就问我大姑去吧,她也是张家人!” “你大姑?你大姑叫什么名字?”老者宁可信其有,“你告诉我!” “我大姑叫张儿宛。”宛儿随口说道。 “好怪的名字。”老者喃喃自语,然后问道:“当真是你大姑教会的你《沁园春》?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是张家这一代里,暗合运筹天下之势的庶出女子?而且当我说出要鬼方青铜鳌魁印时,你说没带在身上?” “因为好玩啊!我大姑说了,她以后不干了之后,就把鬼方青铜鳌魁印传给我。所以,我经常把玩此印,就今天没带在身上!” “那这个单子又如何解释?” “您是说买材料和设备的单子吗?那都是那个想造人的,他的事。”宛儿一指大屏幕,说道。 屏幕那头,吃过了饭后的宋应星和尚炯,俩人一人一边,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老者打量着宛儿,她这个年纪,也确实是玩心重的年纪。 人一旦在意一样东西,就会为了疯狂得到这样东西而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老幼皆然。更何况,此时张家人就坐在老者面前。 老者对宛儿的话将信将疑,说道:“那既然你大姑张儿宛手中有鬼方青铜鳌魁印,那么就等我找到了你大姑,再放你走。或者,没准你大姑知道你的行踪,自己找来也未可知。” “我大姑三个侄子,五个侄女,你觉得她会在意我么?” “如果日落之前她不来,那么我就把你杀掉。”老者此话说得云淡风轻,“我们虽然和你们张家人有约,不会强行夺取鬼方青铜鳌魁印,但是也有另一个约定,就是张家人也不得随意涉足宙院。既然你是张家人,随意涉足宙院在先,那就别怪日落之前你大姑不来,我找人搜身了。” 老者对着自己袖口说道:“找那个造人的,核实一下,是不是他想买材料和设备。” 只见不一会儿,大屏幕上就进去了一个头戴白色无脸面具的人,把熟睡的尚炯和宋应星叫醒,询问了一遍。 宛儿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还好,宋应星跟白色无脸面具人说,确实,买单子上的材料和设备是他的主意。 宛儿心稳了下来。 老者说道:“小道姑,你知道如果不是当世上帝挑选之人,擅闯宙院是什么后果吗?” “死?” “看来,你还挺聪明。”老者看了看手腕,“现在离日落不到半个时辰,如果日落之前你大姑张儿宛不来,你就等着死吧。冬日昼短,否则你还能多活一两个时辰。” 宛儿右手扶在腰间,扶上去,又放下,又扶上去,手心里出了汗。 日落之前,真要是出不去,看来唯有一搏了。虽然在这里,用绣衣针拼命似乎不是很明智,但不用绣衣针,又用什么呢? 宛儿看了大屏幕一眼,尚炯和宋应星又躺在床上了。 这俩人是心真大,真以为来宙院是上货来了! 第257章 窜天猴 时间在一点点流淌,就像青春,流着流着,就成浑汤了。 反正现在待着也是待着,又出不去,宛儿索性踏实了下来。既然待着等死,莫不如找点事干,和这老者聊聊天。 “老人家,您的话说得可不对。”宛儿开口说道,“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用词不当呢?” “哦?我哪里不对?” “您刚才说,擅闯宙院,这就用词不当。我们可不是擅闯,而是您光明正大给请进来的。您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闯进来的?” 老者一笑,说道:“没想到张家人生出了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要不是身不由己,我倒是挺想收你这个徒弟的。” “您会什么?”宛儿试探地问道。 “会的多了,反正当今的时代,没有人能比我再强了。”老者自豪地说道。 怎么老头都爱吹牛?张老樵就够能吹了,这个看门大爷看来也不遑多让。 “您一个宙院的看门大爷,难道比你们院长,还有您口中的当世上帝还厉害吗?” “小道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用给我挖坑。”老者又看了看手腕,“看来你的时间不多了,果然你那个大姑侄子侄女太多,没把你当回事啊!” “生死有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反而不怕死了。”宛儿故作轻松地说道,“只不过,我想问老人家您一件事,当初忽必烈是不是当世上帝挑选之人呢?” “忽必烈的事你都知道,是因为看了这个人的书吗?”老者一拂袖,大屏幕的画面切换了,“只见一个人,已经成了干尸,泡在一个一人多高,圆柱形的透明罐子里。” 看到这个画面,宛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反胃,立刻把头扭了过来,说道:“老人家,这是为何?无冤无仇,何故如此?” 老人又一拂袖,画面又切回到了尚炯和宋应星所在的房间。 老者扭过头缓缓说道:“因为天机不可泄露。我们不干涉你们的生活,你们也不要管我们做什么。”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宛儿又问了一遍。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 “叶子奇,本是我们宙院的书记,却不思做事,私自跑了出去。本来跑出宙院就是死罪一条,他居然还泄露天机,写了一本什么破《草木子》。亏着他也就是个书记,懂得一些皮毛,才没泄露太多。 “自从这叶子奇被我们宙院抓回,杀了之后,我们也想追查到底谁看过了这本《草木子》,然而我们发现,宙院之外并没有起什么波澜,只有你这个朋友来过。” 老者说完,用手一指屏幕上的宋应星。 宛儿道:“我这个朋友说,只有改变时代,才会成为当世上帝挑选之人。你们既然希望改变时代,为什么对叶子奇写的《草木子》却不能容忍?难道让人看到,改变时代不好吗?这岂不是遂了你们的心愿?” “改变时代,只能按照我们的节奏来。”老者一字一铿锵地说道,“所以,叶子奇必须死。我们本也想杀了你这朋友,但是,我们改主意了。” “这又是为何?” “因为,除了叶子奇,我们这里还逃出过一个人,至今不知去向。”老者说道,“我们想借你的朋友,凭借着他,来把另外一个逃出去的人勾出来。” “就凭我的朋友?怎么可能!”宛儿不理解,“你们都找不到,我的朋友就能把你们逃出去的人勾出来吗?” “能,因为你的朋友一旦懂得了一些宙院的科技,就会与众不同。人一与众不同,那必然会吸引出那个从这逃出去的人。所以,我们让他造‘人’,也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老人家,我发现你们还真挺异想天开的,太幼稚了!”宛儿笑道,“江湖这么大,就凭我这朋友,怎么可能?” “院长的命令,你别管!” “难道你们院长是个小孩子吗?”宛儿笑道,“太幼稚了。” 老者没有接话,而是说道:“可惜你这朋友不争气,居然这么多年,连‘人’都造不出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不,他误打误撞地把你给带到这了。” “要怪就怪你们的书记叶子奇,居然写出了《草木子》。”宛儿说道,“您还没回答我,忽必烈是不是当世上帝挑选之人呢!” “是上帝挑选之人,但不是当世上帝,而是前几世的上帝。” “有趣,真是有趣!”宛儿故意说道,“看来即使是上帝,也难逃一死啊!” “前几世的那个上帝,他太仁慈了。”老者说道,“根据我们院史记载,忽必烈没有答应前几世那个上帝要改变时代的要求,所以,他一回大都就封锁了玉泉山,就是怕有人再来宙院。” “如果有人和他同样发现了宙院,答应了改变时代的要求,恐怕就没他什么事了。”宛儿接道。 “没错!当初的上帝还是太仁慈,居然放忽必烈回去了!”老者叹道,“身为上帝,必须杀伐果断才好!” 前几世的那个上帝偷驴,这一世的上帝拔撅子。 “老人家,您刚才说,你们不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也不要管你们做什么。可是你们想改变时代,已经是干涉历史了,干涉历史,就是干涉了我们的生活。”宛儿正色道,“历史,应该有它自己的走向,干涉,只会揠苗助长。” 老者不屑地说道:“果然是张家人,一套一套的。当世之人,只不过都是实验品而已,只有你们张家人才会在意这些实验品,我们可不在意。实验,就会有成有败。” “你们到底想要做一个什么实验?” 老者没有回答宛儿的问题,而是捂着耳朵,然后对着袖口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者脸色大变。 老者沉思了片刻,对着袖口说道:“你把那东西拿进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一个戴白色无脸面具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燃尽的窜天猴,说道:“就是此物。” “附近除了我们控制的村落,没有一个外人,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白色无脸面具人不说话。 “但说无妨!” “是人为的。”白色无脸面具人从身上掏出一张草纸,递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看了看草纸,然后又看了看对面的张宛儿,很久才对白色无脸面具人说道:“火灭了吗?可有损失?” “请您放心,火全部扑灭,也就毁了一间屋子,还好离……” “不必说了,你下去吧。”老者把草纸握在手里,脸色阴沉地看向张宛儿。 许久,老者才开口说道:“小道姑,你可以拿走部分材料和设备,但是全部,不可能。而且,你也可以走了,但是你要记住,今天我俩人的谈话,你要是透露出去半句,宙院是不会放了你的!” 老者眼光凶狠,不像是瞎说,但为何看了一张草纸之后,口气却松了下来? “老人家,我的东西上哪里取?” 老者两眼冒火,忍着说道:“玉泉山附近有一座村落,你们下了山,往西走三里地就看到了。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把你们要的东西给到你们一部分。” “老人家,我离开之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宛儿问道。 “说!” “这草纸谁写的,写了什么,能让您态度如此转变?你们宙院失火了吗?” “你大姑,张儿宛!” 宛儿听老者说完,看了看老者。这老头没开玩笑。 莫非,误打误撞,张家人里真有一个叫张儿宛的人不成? “写了什么?” “再问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恕我无可奉告!” 第258章 落日归山海 老者走到房间门口,房门自动打开。 “请吧!”老者说道。 宛儿不安地走出房间,出了门房大门,看到正在等她的宋应星和尚炯后,才算放了心。 “宛儿姑娘,可谈妥了?”宋应星上前询问道。 宛儿点了点头,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不过,老者还是听到了宋应星的问话,在宛儿身后说道:“张家人,你叫张宛儿?” 宛儿回头,深施一礼,微笑道:“不才正是在下。” 老者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张家人,你可看过《西游记》?” 宛儿不知道这老者想表达什么,但还是答道:“吴承恩的名着,略知一二。” 老者笑过后说道:“你大姑叫张儿宛,你叫张宛儿,可是先来孙行者,次来者行孙,后来行者孙,反复三字,皆是你一人?” 宛儿听后,也笑了起来:“老人家,我大姑确是叫张儿宛,否则那草纸又如何解释呢?转转变化,汝以为奇矣、幻矣,难道不知,人心之变化,远不止此也?” 老者颇有深意地看向宛儿,一拱手,说道:“张家人,领教了。” “老人家,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一旁的宋应星说道,“敢问老人家,这西红柿炒鸡蛋,此菜的方子可否传授于我?” 尚炯一听宋应星的问话,差点没晕过去,这是吃美了,想着要方子了。 太丢人了! 不料老者不以为意,指向宛儿,然后说道:“这方子,我已经给了张家人,你向她询问便可。” 宛儿含糊着应着,但是目光却看向四周,她远远望见,有一砖瓦房子,被火烧得焦黑。 宋应星可能也觉出刚才的问话有些不妥,于是正色道:“老人家,我们上哪里取材料和设备?” 一提到此事,老者脸色又变得不好看了。 宛儿看老者脸色不快,又看了看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说道:“老人家,今日叨扰了,这里就此别过。” 说完,宛儿给尚炯使了一个眼色,尚炯会意,拉着宋应星就跟着宛儿快步走出了宙院。 老者望着远去的三人,脸上阴晴不定,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后的宙院,更显得神秘莫测。 “君已归兮,徒空山积雪而孤吟。玉泉一去已远,隔太行山水之沉沉。 “留夕阳兮染布衣,夜欲寝兮愁人心。朝驰余马于麓下,怳若空而夷犹。浮云深兮不得语,却惆怅而怀忧。 “使青鸟兮衔书,恨宙院兮伤独居。何无情而路绝,梦虽往而交疏。 “横流涕而长嗟,折芳洲之瑶华。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 “愿为连根同理之野草,不作飞空之落花。” “宋先生,听你这诗的意思,还挺恋恋不舍的?”尚炯道,“难道,一顿西红柿炒鸡蛋吃出感情来了?” “尚神医,莫要开玩笑,我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宋应星答道,“下次再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这次来,光在房间里待着了,也没能请教一二。” 宛儿扭头看向宋应星,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能捡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着再来? 宛儿为了让宋应星断了念想,说道:“宋先生,我跟宙院老者谈话的时候,进展不是很顺利,只能拿到开研究院的部分材料和设备。” “这是为何?”宋应星问道,“莫不是银子带得不够?” “有一部分原因。”宛儿忽悠道,“本来银子是够的,但是买了您一条命,就不够了。” “买我的命?”宋应星惊道,“怎么可能!难道是宙院想杀了我不成?我跟宙院可是无冤无仇啊!” “宋先生,只是您认为的无冤无仇罢了。您想,宙院辛辛苦苦地用平板电脑给您授课,然后在您二次主动送上门后,又给您硅胶和语音系统造‘人’。可是,结果呢?‘人’没造成,硅胶和语音系统今天也没带来,他们不杀您杀谁?” “多谢宛儿姑娘救命之恩!”宋应星停了下来,对宛儿深施一礼,“不知我该如何报答宛儿姑娘?” 宛儿扶了一下宋应星,说道:“不需要报答,下回别往这宙院来就是了。” “可是,还是有问题啊!”尚炯说道,“为什么宋先生能平白无故地学平板电脑上的内容呢?再有,如果宋先生不主动二次上门,会不会就没造‘人’的事了呢?” “就是,为何偏偏是我?”宋应星反应了过来,“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平板电脑?” “这不得问问您自己吗?”宛儿可不想把老者和她的谈话内容说出来。 “我怎会知道?许是我误打误撞发现了宙院吧。”宋应星分析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宙院想法,不可以常人思维度之。”宛儿顺着说道。 “如果宋先生不主动二次上门,会不会就没造‘人’的事了呢?”尚炯又问了一遍。 “当然了,如若那样,他们也不会对宋先生产生杀机了。” “宛儿姑娘,我让你损失了多少银子?”宋应星有些内疚地问道。 宛儿故意说了一个大数:“白银一万两!” 宋应星脑子嗡嗡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不光宋应星脑子嗡嗡的,他还感到了地动山摇般的响声,在脚下,在身后轰鸣。宛儿和尚炯也感觉到了,三人同时向身后看去,九十四级周天梯在落日最后一丝光影里,消失不见了。 “周天梯消失了?”宋应星疑惑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 “要不要,我们再回去一探究竟?”尚炯也发现周天梯不见了,“不知道宙院还在不在?” 宛儿看着宙院方向,也不知为何,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去。好不容易从宙院脱身,再回去,不是找死么? “想必宙院应该也不在了。”宛儿回复道,“尚神医,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冬日路滑,天又黑了,樵老还在山下等我们呢!” 落日归山海,烟火向星辰。 三人一路无话,下山而去,到了山脚,只见远处点燃了一堆篝火,烤肉的香味顺风飘来。 宛儿这才感觉到饿,这一大天,起码宋应星和尚炯二人还吃了午饭,可是自己,却米水未进。 “是丫头吗?”远处传来了张老樵的声音,“你们三个赶紧过来,我这打的兔子刚烤完,正好一起吃。你们再不回来,我都想上山找你们去了。” 宛儿、宋应星、尚炯顺着香味走了过来。 尚炯借着火光,看了看张老樵,关心地问道:“樵老,您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张老樵一边烤肉,一边回道,“我不说了嘛,这肚子疼不是病,多排几次就没问题啦!都在那边呢!” 张老樵用手一指,然后说道:“别往那边去啊,黑灯瞎火的,我跟你们说,踩着了可别说我老头子没提醒你们!” “哦,对了,宛儿姑娘,那山上的老者说给我们材料和设备,我们上哪取呢?”宋应星又问了一遍在宙院的问题。 宛儿接过张老樵递过来的烤肉,吃了一口,答道:“那老者说,玉泉山附近有一座村落,往西走三里地就看到了,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到我们。” “往西三里的村落。”宋应星沉声道,“此村落正是我说的那个村落,也就是阴天下雨时,会感到头昏脑胀、呕吐、掉头发,像生病一般的那个村落。怎么,我们去那里取材料和设备?” “是的,那老者是这样回复我的。”宛儿答道。 “正好我们也要西行,顺路也可以看看村里人到底得的都是什么样的怪病。”尚炯说道。 “取完了货就赶紧走吧,哪有什么闲工夫给这帮人治病?”张老樵给了尚炯一块烤肉,说道,“我还是那个观点,都知道自己阴天下雨时会生病,还不搬走,这帮村民本身就有病!” “樵老,我的烤肉呢?”宋应星伸手,向张老樵要道。 “你的烤肉?”张老樵斜着看了一眼宋应星,“你再等会吧!难道去了一大天,宙院连饭都不管吗?” 第259章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一提到管饭,宋应星来了兴致,说道:“樵老,您还别说,宙院还真管饭,中午吃了一个菜,当真美味,叫西红柿炒鸡蛋。” 宋应星把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详细地描述了一番。 “宛儿姑娘,出来时那老者说,他把西红柿炒鸡蛋的方子给到你了,可是真的?”宋应星问道。 宛儿有些哭笑不得,答道:“是的,跟我说了一遍,我都记住了,等有机会了,我给您做。” “腐儒,你说你不会做饭,还要方子,这不是给丫头添麻烦么?”张老樵又烤好了一块兔肉,冲着宋应星道:“既然你中午吃那么好,我看晚上就别吃了,省得吃撑了。” 说完,张老樵把这块兔肉送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 宋应星眼巴巴地看着,无话可说。 “樵老,您在山下可曾看见宙院方向失火?”宛儿拿着树枝,扒拉着篝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失火?没注意啊!”张老樵边吃兔肉边道,“这一天,我除了大解就是趴在车厢里边,这到了下午才出来打几只野兔,等着你们回来吃饭,哪注意宙院着不着火?” “樵老,着火是快日落的时候。”宛儿补充道。 “没注意,要是我看到了能不救你们去么?”张老樵边吃着肉边道,“这次上货,花了多少银子,都买回了什么啊?” 宛儿说道:“没花多少,宙院里边人还不错,只是有些货没有罢了。” 张老樵看了宛儿一眼,没有答话。 这一晚上,张老樵都守在篝火旁,没有入睡,他不停地喝酒,添置树枝,似在沉思。 第二日清早,四人吃过了早饭,按照宙院老者所指村落的方向,缓缓向西而行。 这一路上张老樵都在抱怨,说这过年没吃好,大年三十出发,大年初一谈生意,大年初二还要取货,哪家做买卖的也没有这么干的。 对于张老樵的抱怨,大家早就习以为常,没一个人搭理他。张老樵见状,气鼓鼓地一个人驾着那破马车,跑到了前头。 行了约莫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众人来到了宙院老者所说的村落。这里看上去颇为破败,许多房屋都已残破不堪,村里也不见个人影,毫无过年的气象。 张老樵从马车上跳下,把车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冲着后边驾车的尚炯喊道:“数来宝的,快下车,到地方了,这村落怎么这么破?问问腐儒,是他来过的那个村落吗?” 尚炯跟了上来,同样把车拴在这棵树上,冲车里招呼道:“宛儿姑娘,宋先生,地方到了!” 宛儿和宋应星从车上下来,向四周看去。 宋应星说道:“地方是这地方没错,宛儿姑娘,你确定那老者说的是这个村落?” 宛儿回忆道:“没错,那老者说,来到这里,自然会有人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到我们。可是这村落也太怪了吧?怎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没人迎接我们?宋先生,您之前来过,这村落当时也是这样吗?” “当时可不是这样。”宋应星回想道,“当时别看村里人都生病,可是他们生活上可是富裕得很,怎么如今成了这个模样?不会是遭到土匪洗劫了吧?” “得,数来宝的,你想悬壶济世也没地方找人了!”张老樵靠在车厢上说道,“就这破村落,一看就像是人都逃荒了,真是世道衰落了啊!” “可是,逃荒,不可能吧?”宛儿分析道,“就算是逃荒,也不至于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啊!不如我们进村看看,一探究竟。” 宋应星看了一眼张老樵,弱弱地问道:“樵老,您认为呢?这里您武功最高,以您的经验看,我们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我的经验?依我看还上什么货,走便是了,八成那宙院是看丫头年纪太小,把她骗了。”张老樵眼睛在不停地观察,“就当花钱买教训了,这鬼地方,要人没人,进了村子,指不定发生什么呢!” 张老樵走到刚才拴马车的树旁,说道:“要进,你们进,我老头子可不陪你们。” “西山西,三里地,雪后一片凄凉意。荒村寂寥人烟稀,杂草丛生路难觅。破屋歪斜风中摇,断壁残垣诉往昔。 “野兔乱窜惊鸟飞,蛛网密布覆门扉。清晨曙光添寂寥,低云朦胧照空围。 “炊烟绝迹无烟火,孤魂野鬼日徘徊。昔年繁华成幻影,只留荒村伴风哀。” 张老樵听到牛胯骨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穿插其间,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数来宝的,你是不是闲着了?这地方你没事敲那破骨头干吗?” “樵老,不是尚神医,是那边。”宛儿用手一指村落深处,说道:“声音是从那个巷子里边传来的。” “樵老,您听,还没完!”宋应星侧耳听着。 “古树参天遮日影,枯枝无声添冬气。积雪皑皑掩小径,步履蹒跚寻故地。 “风吹纸钱空中舞,野祭孤魂泣声细。人迹罕至兽迹多,阴森气氛令人悸。 “夜色渐开星汉稀,萤火熄灭荒村奇。村头老树似人语,诉说往事泪满衣。” 张老樵看了一眼尚炯,问道:“数来宝的,你有徒弟?” “我从未收过徒啊!”尚炯委屈地说道。 村落的巷子深处,转出三个人,步伐僵硬,其中一人手拿合扇,“哒哒”地敲击着。 后边两人,分别各拉着一辆车,跟在拿合扇之人的身后。 此三人越行越近,张老樵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身边的宛儿、宋应星、尚炯,说道:“前边来的三个人和你们三个衣着打扮一模一样,除了戴着白色无脸面具外,身材上不差分毫。” 张老樵迎上前去,说道:“停停停!你们三个没脸没皮的,别在这装神弄鬼,打扮成我们模样,想做什么?” 拿合扇戴面具之人答道:“送材料和设备。” 张老樵冲身后的三人一招手,喊道:“宙院的人,来送货的。” 宛儿第一,尚炯第二,宋应星则走在最后,他们依次来到张老樵身边。 张老樵看了看身边的自己人,然后又到三个戴白色无脸面具人前,一人绕了一圈,口中说道:“别说,这三个人,除了没脸没皮,别的地方还真挺像的。” 张老樵看向那个像宋应星之人,指着车上的东西,问道:“这红红的是何物?” “西红柿。”像宋应星之人答道,“我们院长说了,特地送些西红柿,给那位先生。” 宋应星见那像自己之人指向了自己,连连拱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多谢!多谢!” 宛儿走上前去,来到像自己之人身旁,看了看那人身后拉的材料和设备,冲宋应星喊道:“您过来看看,看东西够不够。” 宋应星拉着尚炯,走了过来,看了看车上的材料和设备,说道:“该有的都有,只是就一车,少了点,不够大批量生产。不过没关系,有了这些做基础,我可以慢慢研究。” “那就好。”宛儿点了点头。 “要这破西红柿有什么用?”张老樵看这西红柿就来气,“能不能多换一车材料和设备?” 像宋应星之人答道:“院长说了,西红柿不是一车,是一层,下边同样是你们想要的材料和设备。” “这还差不多。”张老樵对宛儿说道:“丫头,东西叫那二位收了吧。” 尚炯接过像宛儿之人的车,宋应星接过像自己之人的车,拉着就要走。不过,太沉了,根本拽不动。 张老樵看了眼宋应星和尚炯,也不说话,只一车踢了一脚,便见这两车货物,向前滑去,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马车前。 拿合扇戴面具之人,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宛儿,说道:“这是我们院长让我给你的。” 宛儿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真行者落伽山诉苦,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第260章 事了拂衣去 纸条上一共十六个字,出自吴承恩的《西游记》,是第五十七回的章题。 《西游记》第五十七回,是真假美猴王的故事。 唐僧因为悟空打死了草寇,执意要赶他而去,悟空无奈,只得孤身一人前往落伽山,向观音菩萨诉苦求救。观音菩萨见状,劝悟空莫要着急,不如待唐僧有难之时,再去相助,定会让其回心转意。 在悟空被赶走之后,假猴王出现,打倒了唐僧,抢走了行李,还声称自己将去西天取经。沙僧不明真相,前往花果山讨要行李,结果却被假悟空打了个落花流水。 沙僧不敌假悟空,前往南海拜见观音菩萨,并在观音菩萨面前遇到了真悟空。听闻沙僧来历后,观音菩萨遂遣真悟空与沙僧同去花果山,辨明真伪。 …… 宛儿了然,这宙院是因为大姑张儿宛之事,也来了个造方抓药,引了吴承恩的《西游记》,弄出个假宛儿、假宋应星和假尚炯。 宛儿笑了,对着打头拿合扇戴面具之人说道:“领教了,宙院果然神机,只一夜工夫,就能弄出三个我们来,是想警告我们,还是想和我们开个玩笑?” 拿合扇戴面具之人答道:“不想警告,更无开玩笑之心,是想杀了你们!” 此话一出,宛儿、宋应星、尚炯皆惊,同时后退了几步。张老樵则不以为然,说道:“就凭你们三个玩意?可笑不可笑?” 拿合扇戴面具之人,冷冰冰地答道:“院长说了,不杀无辜之人,让我们在杀你们之前,先讲明原因。” 杀人之前讲道理,什么逻辑? “丫头,跟他们还废什么话?你站边上,不用上手,跟我好好学学,怎么打架。腐儒、数来宝的,至于你们两个,哪暖和哪待着去。” 说着,张老樵就要动手,却被宛儿给拉住了,说道:“樵老,让他们说两句话,无妨。” “真是墨迹,赶紧说!”张老樵冲着拿合扇戴面具之人道,“说完赶紧打架,限你一百四十个字。” 写微博呢?还有字数限制。 拿合扇戴面具之人说道:“院长说了,宙院不杀,给材料和设备,是给张家人面子。交了货再杀,是给宙院找面子。” “丫头,一共是三十三个字。”张老樵掰着手指头数道,“不过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总结能力也忒差了点!” 宛儿听后,笑道:“樵老,他们宙院杀人,找理由居然这样大言不惭,我来解析一下吧。” 宛儿道:“宙院没杀,是因为有人救过我,怕救我之人把他们宙院点燃,因为他们宙院怕火,不是单纯怕房屋失火的那种怕,而是有其他更深的原因。至于为何交了货再杀我们,恐怕是想告诉我们,生杀予夺,他们完全有能力做到。”宛儿看向拿合扇戴面具之人:“我说的是也不是?” “没错,而且杀了你们,我们就是你们,我们也就自由了。”拿合扇戴面具之人答道,“新年伊始,宙院内不想见血,此地,杀你们正合适。” “这地方是给你们自己预备的吧?”张老樵听得烦了,“还不动手?难道你们觉得这地方埋你们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是埋不了。”拿合扇戴面具之人机械地答道。 “怎么还不打?莫不是宛儿姑娘和樵老,跟这三个面具人谈条件呢?”躲在马车后的宋应星,和同样躲在马车后的尚炯说道,“有事好商量,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不文明。” 尚炯一边在马车后观察,一边答道:“要相信宛儿姑娘和樵老的实力,不过这宙院的人,怎么知道我会数来宝,并且能把我们三人模仿得如此逼真?” 宋应星拍了拍尚炯腰后别的合扇,说道:“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不过,这宙院也当真厉害,见了我们一天,就能把我们的身材和穿着都模仿出来。” “是啊!”尚炯感叹着,但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处宛儿和张老樵的方向。 “打了没有?谁赢了?”宋应星此刻背靠着马车,不敢探头去看。 尚炯回过头对宋应星说道:“应该不打了吧?我看他们好像还在聊呢!” “是吗?”宋应星尝试地探头看去,只见三个头戴白色无脸面具之人,全部倒在了雪地上,“这不是打完了么?你怎么说还在聊着呢?” “打完了?”尚炯惊讶道,“一眨眼的工夫就打完了?” “不信你自己看!” 尚炯再一观瞧,可不是打完了么?雪地上躺着三个人,张老樵正冲着他们招手呢! 尚炯拉着宋应星,从马车厢后走了出来,来到了宛儿和张老樵身旁,然后走到每个躺在地上的人前,发现每个人的脖颈处都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全部是一招毙命。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樵老您就解决了三个人?”尚炯大惊失色,“宋先生,你看到怎么打的了吗?” 宋应星答道:“我看的时候,人都躺地上了。” 二人同时望向宛儿。 宛儿把手一摊,意思是,我也没看清是怎么同时干掉的三个人。 宋应星看着躺着的三个人,一动不动,弱弱地问道:“死了?成尸体了?” 宛儿点了点头。 宋应星突然大呼道:“樵老,您是武功高强没错,可是教训教训他们便是了,为何要杀人啊!” 张老樵看着宋应星,一字一顿地答道:“腐儒,你悲天悯人,可是不该善恶不分,这三个人,杀了整个村落的男女老少四百余口,难道不该偿命吗?” “四百余口?”宋应星惊道,“这是为何啊?就算他们要杀掉我们,也不至于连累到无辜的村民吧?” “因为他们算准了我们会被他们杀掉,但却漏算了樵老。”宛儿答道,“他们想在杀我们之前,先解决掉这些村民,提前杀人灭口,免得在这里做掉我们不方便。” 张老樵说道:“我也不过是效仿了一下当年五绝之一,北丐洪七公洪老前辈罢了。” 张老樵谈起了当初的江湖往事。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 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五百三十一人,这五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五百三十二人!” 张老樵聊完了江湖往事,继续说道:“我老头子,也是以洪七公老前辈为榜样,平生不喜杀人,但对这些大奸大恶之人,绝不手软!” 致敬《射雕英雄传》? 宛儿看了看张老樵,怎么看怎么不像在开玩笑。 “樵老,做事可要讲究证据!”尚炯说道,“你说这三个人杀了全村四百余口,可有证据?” 宛儿回道:“这三个人亲口所说,我可以作证。” “那尸体何在?”尚炯不依不饶。 “尸体?”张老樵冷笑了一声,“一会儿你每间房子都进去看一看,就知道尸体何在了。” 一说到尸体,宛儿看向地上三人,都戴着白色无脸面具,顿时生起了好奇之心,说道: “尚神医,容我先看一看地上躺着的三个人,他们面具后面是张什么脸,再查验村落不迟。” 第261章 矿石 宛儿走到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前,用手去揭尸体脸上的面具。 面具就像是粘在尸体脸上一样,根本就撕不下来。 “樵老,您帮个忙。”宛儿说道,“为何这面具撕不下来?” 张老樵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说道:“撕不下来就别撕呗!怎么,就算你看到他们背后的脸,就认识了他们不成?” 张老樵说完,把宛儿拉到一边道:“你刚才说,你们之所以在宙院没被杀,是因为有人救过你们,宙院怕救你们之人把他们宙院点着了,所以才给了材料和设备,可是当真?” “当真。”宛儿挑肥拣瘦地说了个大概,“可我至今不确定是何人救了我们,樵老您可知晓?” “我?我怎么会知道?许是你做了哪件好人好事,感动了苍天吧。”张老樵走到尚炯面前,说道:“数来宝的,你随便找个房子进去,看看是不是里边有村民的尸体?” 尚炯看了张老樵一眼,没有说话,径自走进一间房子,然后过了一会儿出来,又向其他房子走去。 这出出进进走了有五六间房,尚炯才停下,然后说道:“我看过了,每间房内都有尸体,但他们身上没有刀伤,更像是服毒而亡。” “哦?”宋应星听完一愣,“服毒?尚神医你可确定?这帮村民为何要这么做啊!” “我说腐儒,你是不是傻?”张老樵走到宋应星身旁,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刚才都说了,这三个面具人杀了全村四百余口,这是他们自己亲口承认的。你以为他们愿意服毒么?肯定是这三个面具人逼迫的了。四百余口,要一刀一刀杀,得杀到什么时候?况且谁家没事家里备着毒药过日子?” “没错,杀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需要杀人的人亲自动手,才叫杀人。”宛儿说道,“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需请教尚神医。” “请教谈不上,宛儿姑娘说便是了。” 宛儿缓缓说道:“尚神医,您刚才查验的时候,可见房内有反抗的痕迹?” “我查验的这几间房内是没有。”尚炯反应迅速,说道:“姑娘的意思是,这村民虽然被三个面具人逼迫服毒,但都坦然接受了?” “正是。”宛儿凝眸道,“即使是被逼迫服毒,也要有反抗才符合人性。没有反抗的痕迹,只能说,这些村民都坦然接受了服毒的现实。” “那会不会是,由于这三个面具人的武功太过高强,村民们不敢反抗呢?”宋应星抛出了一个问题,“再说了,尚神医也不过是只看了几间房而已,没准其他房内的尸体有反抗的痕迹呢?” “武功高强?你脑子怎么长的?”张老樵反驳道,“这三个面具人如果武功高强,能被我轻轻松松就封喉了吗?况且,就算我老头子,也没把握说,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能逼迫四百余口人,按部就班、心安理得地服毒,更何况这三个废物了!” “樵老,宋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尚神医只是查验了几间房而已。”宛儿说道,“严谨一点没问题。” “严谨可以,但不能犯傻。”张老樵嗤之以鼻,“想一想,村里来了三个杀人的,村民们连发现都没发现,还让这三个人挨家挨户地上门送毒药,而且都死在家里,连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怎么可能?你是没在村里生活过是不是?一个村里,如果来一个外村人,恨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更别谈三个戴面具的怪人了。所以依我老头子看,不必挨家挨户查验,肯定是这些村民虽被逼迫,但也坦然接受。” “樵老,不用您去,我挨家挨户地看一眼便知。”尚炯说道,“您老推断没问题,我刚才查验得不仔细,光顾着看死亡原因了,却忘了看死亡时间。如果是夜间,挨家挨户上门,逼迫服毒,或是在睡梦中动手,都死在家里也说得过去。” “去吧,去吧,多此一举!你就是叫我老头子挨家挨户查,我都没这个兴致!”张老樵挥了挥手,“就算是夜间,那也是村民主动开的门。你哪只眼睛看出这房子有掀砖揭瓦、破窗或破门而入的迹象?数来宝的,你进去过,我问你,这些人是否都死在了床上?” “这……”尚炯一时哑口,“樵老,我还是去查验一番吧。” 张老樵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看都不想看尚炯一眼。 尚炯走远后,张老樵发现宋应星还站在旁边,问道:“腐儒,你怎么不去?这不是你提出的质疑吗?” 宋应星磕磕巴巴地答道:“樵,樵老,我,我也是读书,读书人,所以还是,还是跟你们在一起,比较安全。” 要不是宛儿在边上,张老樵能一脚把这腐儒给蹬飞了。 四百余口,不到一百间房,但也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尚炯才又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块石头。 尚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都一一查验完毕了,这些村民确实如樵老所推断的那样,服毒,但没反抗,且都死在家里。” “死亡时间在什么时候?”宛儿问道。 “我验了几个尸体,时间大致相差不多,都在昨日日落之后。” 宛儿心中有些惊悸,如果死亡时间是昨日日落之后,那岂不正是她在宙院和那开门老者撕扯之后,离开宙院的时候吗? 看来,这宙院是早就想好了,答应放她回去的时候,就起了对这村落的杀心。 宙院当真恐怖,可是为什么呢? “尚神医,你手里拿块石头做什么?”宋应星发现尚炯手里拿着块石头,问道。 “你说这石头啊,我在几间房里都发现了类似的东西。”尚炯说着,把石头捧了出来,“这不,我看这石头古怪,金黄色的,故拿了回来,给大家看看,此物可是金矿石?” 宛儿看了一眼,这哪是什么金矿石,这分明就是在宙院,看门老者给她看过的贫铀! “金矿石?”张老樵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眸微动,一把把这块石头从尚炯手中拿起,撇向了远处,“什么金矿银矿的?咱家丫头差钱吗?就算它是金矿,谁有那闲工夫提炼,拿它做甚!” “樵老,您别扔了啊!”宋应星有些不开心道,“我还没仔细观察呢!” “这破玩意有什么可看的?”张老樵拉着宛儿说道,“走走走,村里人都死了,数来宝的也看过了,这三个面具人也承认了,是他们造下的孽,咱还在这待着干吗?万一宙院发现这么长时间这三个面具人还没复命,再起了疑心,派出另一批杀手来,如何是好?” 这是贫铀矿石,宛儿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怎么会在这村落里?莫不是,和宙院有什么联系? 贫铀,从看门老者口中可知,是他们宙院极其想要的东西。既然是宙院想要的,此村落又离玉泉山不远,在这发现了贫铀矿石,宙院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让此矿石存在在这,除非…… 想到这里,宛儿心中有了方向。 这村落莫不是一个矿村?专门给宙院采集贫铀矿石的? 宋应星曾经说过,此村落的人,阴天下雨时,就会头昏脑胀,呕吐,像生病一般,且掉头发。这些村民,不论男女,越是上了年纪,头发掉得越多,且都寿命不长。 张老樵发出过疑问,既然这村落的人,阴天下雨时,会头昏脑胀,呕吐,且掉头发,并且寿命都不长,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搬走?反而还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个村落? 村民被三个面具人逼迫服毒,却没有一丝反抗的痕迹…… 宛儿心中有了大致分较。 第262章 慈石召铁,或引之也 “尚神医,这村子深处可有矿洞?”宛儿突然问道。 “宛儿姑娘是怀疑此村落有矿?”尚炯反问道。 “正是。”宛儿答道,“如果没有矿洞,为何在好几间房里都发现了这样的石头,说不清楚啊!” “你这么一说,我在村落深处倒是看到,在山脚下,堆了一堆巨石,莫不是这巨石后边有矿洞不成?”尚炯回想道,“那这村落岂不就是一个矿村了?不过,有矿不应该上报朝廷吗?私自开采,在我朝可是要调重兵剿灭,处以极刑的!” “没准那就是一堆大石头呢!”张老樵催促道,“管他有没有矿呢,一会儿再来一批杀手,我可不管了,你们爱谁上谁上!” “为什么不上报朝廷,这还用问吗?”张老樵看了看宋应星,说道:“腐儒,你再解释一遍。” 宋应星看向张老樵,不解地问道:“樵老,我解释什么?” “腐儒,我发现你这记性还不如我这老头子。”张老樵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说过,我朝之所以没封禁玉泉山,且不涉足,是因为一到阴天下雨时,此村落的村民就会头昏脑胀,呕吐,像生病一般吗?也正因为此怪象,当地官员上报给了朝廷,所以我朝历代帝王都对此山敬而远之。既然敬而远之,谁还管这村民开不开矿?” 宋应星想起来了,说道:“没错,没错。樵老,这村民不止头昏脑胀,呕吐,还掉头发,寿命不长呢!” 头昏脑胀,呕吐,掉头发,寿命不长;头昏脑胀,呕吐,掉头发,寿命不长;头昏脑胀,呕吐,掉头发,寿命不长…… 重要的事情想三遍。 尚炯突然脑筋灵光一现,说道:“诸位可知道磁石?” “磁石有什么奇怪的。”宋应星说道,“《管子》中有‘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吕氏春秋》中也有‘慈石召铁,或引之也’的句子。东汉高诱在《吕氏春秋注》中谈到过,‘石,铁之母也。以有慈石,故能引其子。石之不慈者,亦不能引也。’” 张老樵听得不耐烦,冲着宋应星说道:“大家都知道磁石,就不用你在这引经据典,卖弄学问了。”说完,张老樵扭头看向尚炯:“数来宝的,你想表达什么,直说。” 尚炯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你们说这磁石有力量能吸铁,但是这力量是无形的,让人看不到。那么这些村民的怪象,会不会也是这种类似磁石的力量造成的呢?” 宋应星用手一指张老樵丢掉的石头:“你是说,可能是它的力量造成的?” “我也仅仅是推测而已。”尚炯沉思道,“我从医多年,深知很多慢性病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也。若无邪气,怎会村民生出如此怪象?” “尚神医,您看到的那堆巨石,上面可有落雪?”宛儿突然问道。 “没有落雪。”尚炯明白了过来,“宛儿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有落雪,说明这巨石在下雪之前就在,而没有落雪,则说明巨石是在雪后堆放的。如果在雪后堆放的,那必是想掩盖什么。村民做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小,那么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这三个面具人了。” “如果是三个面具人做的,那必然是宙院的意思了。”宋应星接着说道,“这巨石后面有什么,村民知道,他们没必要掩盖。如果是宙院让三个面具人挡上的,那么说明宙院也知道巨石后面有什么。挡上,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想让外人发现,而近期能来这里的外人,只有我们!” 张老樵给宋应星鼓起掌来:“腐儒,你这一段话真是让我老头子刮目相看啊!” 宋应星红着脸,不好意思说道:“见笑,见笑,我也只不过借着尚神医的话,聊两句自己的看法。” “不过,我刚才的推测还有一个漏洞。”尚炯说道,“因为宋先生说过,只有阴天下雨的时候,这些村民才会头昏脑胀,呕吐,掉头发。很有可能,这种类似磁石般的无形力量,在平时作用不大,人体没有反应,到了阴雨天气才会发生巨大效力,让人感知。至于寿命不长,很可能是长期导致的结果。” “分析得有道理。”宋应星一听张老樵夸他,来了精神,脑洞大开,“那会不会是,阴雨天时,有什么原因,能够促使这些无形的力量变得强大呢?樵老,就像您武功中的气一样。” “气,剑气?”张老樵问道。 “差不多。”宋应星继续说道,“比如,剑气,只有挥剑,才会产生剑气。这导致怪象的无形力量,是否也需要人的某种行为,才会生发呢?” “腐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宛儿静静听着尚炯和宋应星的推测,没有说话,她的脑海中一直在想着贫铀。 贫铀,莫不是这东西能够产生刚才尚神医所说的无形的力量?无形的力量,会不会是辐射? 通过人的行为,让贫铀矿石产生辐射,并且在阴雨天气,发挥最大作用? 如果推测没错,可为什么一定要是阴雨天气呢?况且,宛儿环顾了一下这个村落,不像是有科技感的村落啊! 村落里那巨石后面如果有矿洞,宙院封矿洞,三个宙院派来的面具人逼迫村民服毒,村民没有一点反抗。这些线索,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宋先生,您之前来过这个村落,当时来的时候,您觉得他们的生活怎么样呢?”宛儿问道。 “生活?”宋应星脑袋一转,回想道,“就像《桃花源记》里边说得那样,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嘟!嘟!”张老樵用嘴发出声音,“停下,别背文章,你就说他们生活怎么样就够了!” 张老樵一看说话之前,宋应星要先背书,立刻给打住了。 “生活不错,虽然穿着服饰可能跟大多数人差不多,但是吃喝上,确比其他地方的村落看上去要好些,能吃上鸡鸭鱼肉、大米白面。”宋应星撇了撇嘴,说道,“不过,此处也没有耕地,更无人畜养牲畜,房屋又破败不堪,现在想来,他们能吃得这样好,当真奇怪!” “也不奇怪。”宛儿听后,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果是宙院胁迫他们,让他们开矿,并保证他们的生活,这事就不奇怪了。” “原来如此!”宋应星恍然大悟,“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人身体即使出现了这么多怪象,还不走的原因!” “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张老樵叹息道,“数来宝的,你这大夫悬壶济世的心用错了地方,即使医术再高明,也没办法叫醒一群饮鸩止渴,且装睡的人啊!” “宛儿姑娘,要不我们去尚神医说的村落深处,把巨石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矿?”宋应星突然搓着手,兴奋了起来,“这不正好能检验一下我们的推测对不对吗?”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张老樵给宋应星泼了一盆冷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如果有矿,没准对开研究院有帮助呢!” 宛儿想到,在宙院老者拿出贫铀矿石时,上面盖了一个白色透明的罩子。白色透明的罩子,再加上宙院人身上的异服…… 难道是防辐射用的? “樵老说得没错,咱们开研究院不一定非要研究这个矿洞。”宛儿拒绝道,“宋先生,咱们的事已了了,就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中刨根问底了。咱们走吧!” 宋应星还是不死心:“樵老的功夫,挪开巨石一定很轻松啊!” “轻松?我老头子就是能挪也不挪,给你当力工来了?” “那我把地上刚才那块矿石捡起来,带走研究总可以了吧!”宋应星说着,就向刚才张老樵丢掉远处的矿石走去。 “不可!”宛儿叫道。 “嘘!都别说话!”张老樵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宙院方向有人来了!而且人数不少!大家快走!” 一听张老樵此话,四人连忙奔向马车,宋应星哪还顾得上捡矿石?他跑得最快! 第263章 左都副御史 崇祯二年,开年第一件令崇祯帝头疼的事就是,宇内的动乱有了燎原之势。 汉南王大梁,阶州周大旺,宜川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洛川黑煞神,延川王和尚、混天王,庆阳韩朝宰、府谷王嘉胤、桂林杨夫人。 除了这些人,如今又多了一个安塞高迎祥。 这高迎祥可不是一般人,自称闯王,如今在陕西可成了气候,聚集在了安塞,赶走了县令,占据了县衙,更为嚣张的是,把县衙改成了聚义厅,广结天下豪杰。 崇祯帝拿起陕西上报的折子,看到关于高迎祥的内容,恨得是牙根痒痒,一个马贩子,居然把安塞当成了水泊梁山! 崇祯帝心想,如果安塞是水泊梁山,自己岂不成了宋徽宗?宋徽宗,北宋可是断送在了他的手里! 崇祯帝把折子放在一旁,向身边王承恩问道:“王承恩,你觉得朕比那宋徽宗如何?” 王承恩见崇祯帝有此一问,不觉一愣:“皇爷,您何出此言?宋徽宗虽然是书画大家,宣和一人,可是在治国理政上,跟您可是差了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里啊!” 崇祯帝听到王承恩如此回答,心中不免沾沾自喜,但还是故作矜持地问道:“朕比他强在哪里?” “奴婢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是。”王承恩说道,“从勤政上,皇爷日日披星戴月,此强之一也;从铲除奸臣上,皇爷处置了阉党,此强之二也;从用人上,皇爷辽东启用袁崇焕,此强之三也;从学识上……” “停!既然说到用人,你觉得如今各地的动乱,尤其是陕西,我该启用何人啊?” 答不好就是送命题! “这个,奴婢就是一个中官,至于用谁不用谁,还得是皇爷决断。”王承恩偷眼看了看崇祯帝,“莫不是皇爷心中有了人选?” 崇祯帝毫不避讳,说道:“陕西乱局日渐严重,如今上报的折子是一封接着一封,陕西巡抚胡廷宴、延绥总兵岳和声,此二人一个用抚一个用剿,银子是花了不少,可是毫无作用。左副都御史杨鹤,给朕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力陈利害,要求弹劾此二人,所以,朕想派他去陕西,主持乱局。” “皇爷圣明!”王承恩说道,“皇爷这用人当真是有诸葛孔明之机,既然杨鹤敢弹劾陕西巡抚胡廷宴、延绥总兵岳和声,想必他一定是有解决陕西动荡的法子了。” 左都副御史,属都察院次官。都察院,是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是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的部门。 都察院不仅可以对其他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为明朝最高监察机构。 听上去好高大上,监察、弹劾、建议,但是细想,都察院养的这帮人,用现在的话说,不就是喷子么? 你叫一帮文人去监察百官,更多是风闻奏事,而非亲眼所见,要证据找不到证据,要亲眼见又没锦衣卫飞檐走壁扒窗沿的本事,不靠风闻还能靠什么? 所以,都察院的官员没朋友。不仅都察院的官员没其他部门同僚朋友,就是在督察院内,这群人互相之间也不走动。 监察机关,本身就是挑刺的,弄不好别人的刺没挑好,再被自己人背后捅一刀子,得不偿失。 老虎和老虎之间,是做不了朋友的,只有绵羊和绵羊,才会抱团取暖。 然而,自嘉靖以来,朝廷的党争日甚一日,崇祯又亲历了阉党之祸,都察院的这种不群不党的做派,反而在他眼里,显得弥足珍贵。 现代着名学者李敖,曾经在他的电视节目里,讲过一个故事。 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弟弟,罗伯·肯尼迪,他哥哥被刺了之后,他也被刺了。罗伯·肯尼迪做过美国的司法部长,他说过: “所有的人民里面,都有五分之一的人,他什么都反对。” 这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是,在所有的人民里面,有五分之一的人,是虚无主义者,你说东他就说西,你说南他就说北,你怎么样好,他都不领情,什么都反对,永远在边上讲风凉话。 督察院的这一帮人,就是罗伯·肯尼迪所说的,那五分之一的人。 说风凉话谁不会,有能耐你上啊!就算你是个听了三十年的老京剧迷,你也只不过是个资深的观众而已,上不了台的。 可是,崇祯帝却不知道这里边的关节,他觉得,既然杨鹤弹劾陕西巡抚胡廷宴、延绥总兵岳和声,那么一定有解决陕西的办法。 因为杨鹤曾经说过一段名言,朝野上下皆知。 “谋求天下大治的要领在于培植元气。自从进行大规模战争、兵役以来,经常不断地对下边进行加派,目前公私财力交困,百姓的元气受到了伤害。自从辽左、贵州、四川兵败失控后,暴骨成丘,封疆的元气受到了伤害。自从朝廷里缙绅结党,彼此倾轧以来,谋逆的宦官乘机出来,打击好人,士大夫的元气受到了伤害。现在的国家就如同大病初愈,身上脉络还没调养好,风邪病毒容易侵染,治理的办法在于培植元气。” 就是这“元气”二字,让崇祯帝动用了想启用杨鹤的念头。 之所以朝纲不振,就是因为朝廷历年的积弊,导致了“元气”大损。这杨鹤既然说到了关键处,会看病,那就一定能治病了。 崇祯帝在问王承恩之前,其实早就召见过杨鹤了,而且崇祯帝召见杨鹤的时候,王承恩就在身边。 所以,当崇祯帝说出,想启用杨鹤时,王承恩才会回答,杨鹤一定有解决陕西动荡的法子。 当太监的,如果连皇上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脑袋早就不知道掉几回了! 目前,陕西总督武之望刚刚去世,陕西这个烂摊子,崇祯帝在上朝时提过多次,可是无人肯去接任,反而杨鹤敢说出“元气”大损的话,不如就让杨鹤试一试。 杨鹤,湖南武陵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崇祯元年才被提拔为左副都御史。可见,他的官路似乎比常人都慢了许多。 正是因为升官之路太慢,杨鹤才想着要靠建功立业,来让自己未来的官路顺畅一些。 可是,靠打打杀杀,像武官一样冲锋陷阵,这对于文官出身的杨鹤来讲,不太现实,所以他对待陕西乱局的态度,只有一个字,抚。 崇祯帝召见杨鹤时,特意问他,如果让他去陕西,有何方略? “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 当他说出此话后,见崇祯帝沉默不语,于是又追加道: “臣之所以用抚,乃是因为陕西流贼与辽东不同,他们举旗造反,无非天灾导致颗粒无收,说来说去,也都是陛下的子民。粮饷用之于剿,一去不返,况且杀人太多,也伤和气。还不如用之于抚,救活一人就得一条性命。盗息民安,功德无量。 “陛下事事励精,临轩面质。但阁臣大吏,未必事事都知,有问必答;而六部诸臣,也未必能事事皆做,有求必应。这样一来,陛下却又要发怒生气。因此,臣以为这些做法过分了。现今一切民生国计,吏治边防,应该参照祖宗的成法,委任责成。宽严相济,图之以渐,镇之以静,何虑天下能不太平?”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崇祯帝。 用兵,也是浪费粮饷,安抚,也是浪费粮饷,那莫不如用同样的钱让陕西安定,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想到这里,崇祯帝对王承恩说道:“传朕的旨意,任命杨鹤为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全权处理陕西诸事。同时,罢免胡廷宴、岳和声之职,任命刘广生为陕西巡抚,张梦鲸为延绥总兵,协助总督杨鹤,共同治理陕西。” “是。”王承恩徐徐退下。 第264章 王二叩关 西北的风,如刀;西北的酒,割喉;西北的人,豪迈。 安塞的县衙,如今成了高迎祥的聚义厅,原来县太爷的位置,换成了一把虎皮座椅,椅子后面高悬大旗,上绣了一个大大的闯字。 “来来来,不出正月都是年!”高迎祥举起酒杯,对着左右的立功、一功二兄弟说道,“没想到仅仅几个月的工夫,我们叔侄三人就占领了安塞县城,真是意想不到啊!” “闯王,谁能想到那官军这么不禁揍?”高立功畅快地说道,“如今坐在这县太爷的衙门里,还突然有些不适应呢!” “不适应?不适应也得适应,那皇帝老儿,不知道比我们强多少呢!他都没说不适应,我们挑什么?”高一功也没想到,起义后会这么顺利,“我先干了,你们随意!” 高一功说完,三人同时一饮而尽。 自从高迎祥揭竿于安塞之后,为了在军中立威,不论远近亲疏,要求上下人等一律称其为闯王,高立功、高一功也不例外。 “一功,前些日子桂英通过民信局传来消息,说岳州宛氏的东家暂时离不开她,但是可以派慧梅过来帮忙。”高迎祥抹了抹嘴,问道:“你在岳州城见过慧梅没有,此人如何?” 一提到慧梅,高一功立刻面红耳赤了起来。 “回闯王,慧梅乃是我姐姐在岳州宛氏的得力臂膀,会武功、嘴也快。” “我问的是,此人管理钱财的能力如何。”高迎祥解释道,“目前我们义军急需这样一个人,否则就算我们抢了富户,没一个当家人,这钱财也留不住。” “这……”高一功顿了顿,说道:“岳州宛氏出来的人,在管理钱财上,应该不会太差吧?” “闯王,您就放心吧!”高立功喝了口酒,说道,“既然我姐姐自己来不了,那她派来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什么碌碌之辈。” 高立功说得有道理,高迎祥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高迎祥自从揭竿以来,可以说是战无不胜,但还是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稳扎稳打,他深知目前自己兵力不足,所以这几个月来一直扎根于安塞,积蓄实力。 安塞县城自从让高迎祥占去了后,他抢富户,开粮仓,深得人心。如今,安塞在他的管辖之下,民心安定、物价平稳,与起义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眼红,太让人眼红了,才起义没多久,就让安塞有了新气象,这么下去岂还了得? 朝廷眼红吗?非也。 朝廷对高迎祥是恨,而真正对他眼红的人,则是比他更早起义的那批人。 白水王二,府谷王嘉胤,延川王和尚、混天王,此四人目前已经结成一股,以白水王二为尊。 白水王二,是起义的人里资格最老的,早在天启七年,他就杀了澄城县令,轰动一时。 不过,白水王二虽然资格老,但是在率领义军这方面和高迎祥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哪里有粮抢哪里,所以,虽然人马众多,但是却没有固定地盘。他带人四处劫掠,无恶不作,名声很是不好。 名声?在江湖上混,名声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白水王二在四处劫掠时,曾经多次派人来到过安塞,管高迎祥借粮,高迎祥本不想借,但是碍于都是义军的份上,便借给了他。 哪知道,借粮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并且越借越多,安塞俨然成了白水王二的粮仓了。 谁手底下都是一帮兄弟,怎么你白水王二的兄弟是兄弟,我高迎祥的兄弟就不是兄弟吗? 高迎祥对此很是不满,但是又不得不忍,谁让白水王二兵强马壮呢! “报——” 只见一个小喽啰风风火火地跑进了聚义厅,跪在当中。 “何事这么急?” “回闯王,白水王二爷正在安塞城外叩关!” 一听是白水王二,高立功立刻来了火气,站起身来,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怒道:“闯王,年前这厮就借了有百石粮食,如今又来,难道真是当我们好欺负不成?这前前后后,他借的粮食可有三百石了!” 高迎祥也是怒火中烧,但还是压住了火气,问向小喽啰道:“白水王二来安塞叩关,可说是什么事吗?带了有多少人马?” “回闯王,他并未带人马,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 “就他一人吗?可见王嘉胤、王和尚和混天王?”高迎祥问道。 “回闯王,目下就白水王二爷一人带了十来个亲兵,其他三位头领并未在其身边。”小喽啰答道,“白水王二爷说,此次来安塞是给闯王及两位头领拜年来了。” 白水王二就带了十来个亲兵,王嘉胤、王和尚和混天王又不在身边,看来不是为了借粮而来。 “拜年来了?”高立功又坐了下去,“不早说,白瞎了我一个酒杯!” 拜年?虽然不出正月都是年,可是这已然过了正月十五。拜年,也没这么晚来的吧? 高一功想到这里,对高迎说道:“闯王,现在来拜年,是不是晚了点?” 高迎祥没有搭话,而是起身,穿好外套,对身边的高立功、高一功说道:“随我来!” 安塞县城池不大,城墙也不高,全是夯土版筑而成。 安塞地处陕北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区,地貌复杂,境内沟壑纵横、川道狭长、梁峁遍布,由南向北呈梁、峁、塌、湾、坪、川等地貌,山高、坡陡、沟深,易守难攻,自古就有“上郡咽喉”之称。 三人缓缓走出城门。 高迎祥走在前面,一拱手,说道:“王二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听小喽啰说,您亲自过来拜年,真是折煞小弟了!我还想,到了二月二,派人打听王二哥打到了哪里,亲自上门呢!二月二,可是龙抬头啊!” 高迎祥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能劳闯王老弟给我拜年?”白水王二细高的身子在马上摇晃着说道,“如今安塞日强一日,哥哥我要不来,恐怕明年就得延安府见你了!” “哥哥说笑了,这延安府岂是弟弟我拿得下来的?要打也得是哥哥!”高迎祥一侧身,说道:“哥哥请!” 白水王二双腿一用力,带着十来个亲兵就拔马进了城。 “见到我家闯王居然不下马!”高立功挥了挥扬起的尘土,一脸不悦地说道,“弄得他是这安塞之主一样,我家闯王反倒成了他的小弟!” “立功,休得无理!”高迎祥跟在白水王二的身后,也进了城。 白水王二,经常来安塞借粮,所以熟门熟路,一来到聚义厅,就一屁股坐在了高迎祥的虎皮座椅上。 见状,高迎祥是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咽了下来,坐在下首,高立功、高一功两兄弟分列左右站立,怒目圆睁。 “呦,喝酒呢!”白水王二拾起高迎祥喝酒的杯子,把玩地说道,“银的?看来老弟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高迎祥冲着门口的喽啰喊道:“还不快给王二哥换一桌新的酒菜?” 只见两个喽啰,撤去了原来高迎祥的残羹冷炙,给白水王二又摆了一桌新的酒菜。 高迎祥见白水王二没有动筷,于是对着小喽啰又喊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开眼?光知道给我王二哥摆上酒菜,他带来的兄弟们也要每人一只烧鸡二斤酒,快去!” 白水王二听到这话,才缓缓地动了筷子,喝起了酒,待吃喝得差不多了,开口说道:“闯王老弟,我此次前来,一是拜年,二是有事相商。” “借粮?”高立功抢着说道。 “不是不是。”白水王二笑着摆了摆手,“我此次前来,是想邀请闯王弟弟,共襄大义,入伙我白水王二。” 第265章 好风凭借力 高迎祥没想到,白水王二此次前来,是想收编自己。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连三姓家奴吕布都明白的道理,更何况高迎祥了? 高迎祥没有一下子拒绝,微微一笑,说道:“王二哥,你我都是义军,谈什么谁入伙谁?只要王二哥有需要弟弟的地方,您一句话就够了。哪次王二哥借粮,弟弟我不全力以赴?至于入伙不入伙的,生分了。” 白水王二听后,也微微一笑:“闯王老弟,你岂不知,像我们江湖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既然大家目标相同,又都是侠义之士,聚在一起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侠义之士?白水王二居然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侠义之士! 白水王二自从率众起义后,不分良莠,只要是积富之家,必劫之,每到一地,不仅如蝗虫一般,把当地的富户抢了个遍,而且看到谁家的大闺女小媳妇漂亮,也必定劫掠,日日新郎。被劫掠的良家女子,如若不从,杀之,若从,从后亦杀之。 可是为何这般,白水王二的势力不减反增,反而队伍越拉越大呢? 一个字,怕。 怕,是人的劣根性。用现在最流行的话说,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所以,白水王二虽然无恶不作,但是他的势力却是越来越大。 当初白水王二之所以起义,那也是借着时势而已。他本是一地痞无赖,村中泼皮,就算没有天灾,也是游手好闲之徒,东家抢只鸡、西家顺头牛的村中一霸。 天灾,可以赈济,可是加上人祸,那便救无可救了。 天启丁卯,也就是天启七年,陕西大旱。澄城知县张耀采催科甚酷,民不堪其毒,秦中大饥,赤地千里,这就给白水王二的造反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一个人也是游手好闲,不如趁势投机,一反了之。 白水王二,阴纠数百人聚集于澄城郊外山上,皆以墨涂面,高喝曰:“谁敢杀张知县?”众人齐声应曰:“我敢杀!”如是者三,遂带人闯入城,守门者不敢御,直入杀耀采。众遂团聚山中。 澄城县前春解舞,狂风卷得不匀。寇围冲阵乱纷纷。几曾东逝水?何必惧烟尘? 万般反心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将相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不是所有的创业都是好人想努力,也有可能是坏人想翻身。 现代着名作家老舍,在他的《茶馆》第二幕里,曾有如下台词: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白水王二,跟老舍笔下《茶馆》的唐铁嘴心态是一样的,他十分感谢这个年月!要是没这个年月,像他这样的村中泼皮,不是在县城大狱里,就是饿死街头。 历史之笔,只是在记录过程,但是历史的背后,却无人问津。 白水王二这般人物,也能成为义军领袖,当真是历史开的一个天大玩笑! 好人,都不得好活;坏人,都不得好死。与其在坏年月里做个好人不得好活,不如当个坏人先活下去,混个不如好死。 白水王二要跟高迎祥谈事业,岂不当真可笑?不等高迎祥发话,高立功抢先说道:“王二爷,您的事业恐怕和我家闯王的事业不太一样吧?” 白水王二不恼反笑,心中了然,说道:“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饭都吃不上了,还考虑抢粮有没有道理,杀人还要理由,这不就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吗?既然抢了富家大户,就是抢了,拿抢了的粮食,挥霍就挥霍了,非要自己拿大头,小头赈济难民,不是买好是什么?” 高迎祥不响。 高立功拔剑怒道:“王二爷,你屡次借粮不还也就罢了,可是话说这么难听,恐怕不好从安塞走出去了。” 白水王二拿起银制酒壶,给酒杯里满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道:“这酒当真不错!这酒杯也是不赖!喝酒嘛,拿什么不能喝?银的,奢侈了!” “如果王二哥喜欢,可以拿走。”高迎祥按下高立功,开口说道,“像这样的酒杯,我还有很多。” “我怎能夺闯王老弟心中所爱?”白水王二放下酒杯,“如果闯王老弟入伙我白水王二,别说银酒杯,就算是金的玉的,金镶玉的,以后恐怕也不在话下。” 此刻,高一功也忍不了了,说道:“我家闯王都说了不想入伙,难道你听不出来吗?这可是在安塞,不是你的老营!” “是吗?”白水王二一点也不害怕,说着,就吹了一个口哨。 立刻,远处也传来了一段哨声。 “闯王老弟,你这是安塞县城,又不是高楼堡垒,我白水王二的人,还是进得来的。” “你居然耍诈!”高立功怒道。 “呵呵,脾气真急!”白水王二吃了一口面前的鸡肉,说道:“也不知又是哪家的肥鸡遭殃了,入了我的口。不过,这也是这只鸡的造化,鸡有鸡命,人有人命。” 高迎祥笑道:“王二哥,说好拜年来的,你说说,怎么弄成了这个剑拔弩张的样子?来来来,弟弟我敬你一杯!” 高迎祥走到高一功的位置前,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罢这杯酒,高迎祥一抬胳膊,把酒杯摔在了地上。 铿锵有力。 聚义厅前立刻静得可怕。 高迎祥笑道:“王二哥,刚才是弟弟我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刚才你说得没错,咱们江湖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既然王二哥如此有诚意,那么弟弟我可以答应入伙,不过我手底下还有不少兄弟,容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如何?” “闯王老弟,这是你的缓兵之计么?”白水王二冲着高迎祥举杯,把杯中剩酒也一饮而尽。 “王二哥说得是哪里话?我高迎祥一口唾沫一个钉,既然说给你答复,那么就一定能给你答复。”高迎祥说完,笑着问道:“王二哥用兵,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此刻老营扎在何处?我好商量定了亲自登门拜访。” 这高迎祥话里有话,分明是嘲讽白水王二,别看你人马众多,可是却连一个固定的地盘都没有。 白水王二,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回道:“闯王老弟既然如此说,那么哥哥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眼下我的人马全部驻扎在榆林镇,闯王老弟想好了,可去那里找我。” 榆林镇,也称延绥镇,乃是明代九边重镇之一,延绥总兵岳和声的大北营就在此地。此地在安塞之北,距离安塞约有四百多里,就算是快马加鞭,也需要一日的脚程。 高迎祥心中一愣:“王二哥,那榆林镇乃是岳和声的驻地,难不成哥哥打了下来?” 白水王二正色道:“如果闯王老弟有心答复,那我们就榆林镇见。官军,你能打得,哥哥我也能打得。” 见白水王二不像是开玩笑,高迎祥回道:“既如此,五日之后,我们榆林镇,不见不散。” “那哥哥我可就在榆林镇等着弟弟了。”白水王二起身,“闯王老弟打算带多少人马?我好提前准备招待事宜。” 高迎祥明白白水王二的意思,说道:“拜见哥哥不需大队人马,十骑便可。”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第266章 误入歧途 打车要是没有导航,很有可能会遇到不负责任的司机。 慧梅会骑马,本来可以快马加鞭地从岳州直奔安塞,可是毕竟是大姑娘,路上多有不便。所以,高桂英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她先走水路,然后再走陆路,这样更安全一些。 别看慧梅会武,可是却很少出门,又是一个人,所以一下船,出了码头就彻底懵了。 本来高桂英说了,要路上派两个人照顾她,可是她自恃会武,所以十分要强地拒绝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码头外,酒肆茶馆林立,马车也鳞次栉比地排成了一排。慧梅不管三七二十一,雇了辆马车就直奔陕西。 马车司机问过慧梅,到哪里下车,慧梅因为目的地是安塞,生怕被马车司机知道,认为她和高迎祥有关,再告了官,于是含糊答道,陕西。 陕西大了去了,既然乘客不说具体到哪,那马车司机乐不得呢,驾车嘛,一路向北,反正都是你消费。 这一路向北,可就北到了明代九边重镇之一,榆林镇,北到不能再北了,马车司机告诉闹大姨妈一整天,趴在车里的慧梅,丫头,陕西到了。 慧梅此刻身体好了点,带上包袱,背上短剑,扎紧了衣服,就步出了马车厢。待结清了车钱,送走了马车,慧梅看到眼前的情景,才发现,忘了问此地叫什么名字了。 陕西的风,犀利,吹在人脸上都像刀子拉过一样。慧梅走到一家开茶馆的老妪面前,问道:“老人家,此地叫什么名字?可是到了陕西?” 老妪头插一朵枯花,脸上抹着浓重的胭脂,正在茶馆门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老妪抬眼打量了一下慧梅,这丫头真水灵,葡萄般的大眼睛精灵古怪,皮肤水嫩水嫩的,身材匀称,真是个美人坯子。 老妪把手中的瓜子往桌上一放,拍了拍手,笑脸答道:“听口音,姑娘外地来的吧?此地是陕西没错,陕西榆林镇。” 慧梅一听是陕西,心里落了底,又问道:“老人家,此处距离安……”慧梅刚想说安塞,便及时停住,改口道:“此地距离延安府还有多远?” “延安府?”老妪想了想,答道:“延安府,在榆林南边,大概有个四百多里地吧。姑娘从哪里来,莫不是想去延安府?” 慧梅再不认路,也明白了,南北殊途,自己打南边来,怎么到了陕西,去延安府下的安塞,还要往南走,而且还要四百多里,这不是走冒了么! 慧梅心中这个恨啊,自己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就不会来月事,不来月事就不会小肚子疼趴在车厢一整天,让那马车司机钻了空子。 慧梅答道:“正是,我从岳州而来,想去延安府探亲,可是不巧走错了路。多谢老人家指点!” 慧梅深施一礼。 老妪看着慧梅,这丫头当真出落得好容貌,又看了看慧梅背的短剑,心想,这是个江湖人,可是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否则怎会多走了这么多冤枉路? 老妪不吝地赞美道:“原来姑娘是南边来的,我说呢,怎么出落得如此水灵,皮肤嫩得跟我们这的粉皮一般。我跟你讲,就是我们陕西米脂的婆姨,都比不上姑娘分毫!” 慧梅脸上红霞纷飞,不好意思道:“老人家,您说笑了。” “实话实说,实话实说。”老妪站起身,看了看天,“这天色将晚,如若姑娘不嫌弃,可以先在老身这住上一晚,待明日一早,再去延安府不迟!来来来,里边请!” 这老妪说得没错,就算去安塞也不急于这一时,慧梅点了点头,说道:“那我这里就谢过老人家了!” “客气,客气。” 老妪把慧梅引入茶馆,茶馆内日落时分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五个汉子,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点心。这三五个汉子,见慧梅跟着老妪进了茶馆,不由得吹起了口哨。 老妪转过头,看着这三五汉子,使了个眼色,怒道:“你们几个浪荡汉,要吃茶就好生吃茶,别在这给我找事!要蓄水自己去倒,在这坐了半天了,没事就早点回家!” 老妪怒斥完,对着慧梅笑道:“买卖人家,开门迎五湖四海之客,难免来一些闲汉,小地方,姑娘莫要取笑!” 慧梅本想动怒,一想,既然来到了别人家的茶馆,这老妪又如此热情,不便发作,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老人家,无碍。” 老妪领着慧梅,穿过茶馆,来到后院,指了指其中一间房说道:“姑娘可暂时在此容身,真是委屈你了,如此漂亮的人儿,却住在这里。” “老人家哪里话?这就够讨扰您了!” 老妪打开房门,把慧梅让进房中:“姑娘,委屈了!” 老妪这边在暖笼准备炭火,那边慧梅打量着房间。 此房间虽然在茶馆内,但是室内陈设却十分讲究,花梨木的床,花梨木的脚踏,梳妆台上有一嵌着螺钿和玛瑙的梳妆匣子,桌几上摆着一把象牙大梳和一面水磨铜镜。不仅如此,这茶壶碗盖,也都是成化年间之物,床头和床尾,各立了粉红晶灯,映衬得室内异常温馨。 慧梅有些狐疑,看向老妪,问道:“老人家,这房间怎会如此奢华?” 老妪准备完炭火,起身道:“姑娘莫要疑惑,此房间乃是我那儿媳妇的房间,只是我儿子和儿媳妇,在外谋生,常年不在榆林,只知道给我寄钱,故有些家资,房间奢华了一些。” 老妪看慧梅还是有些不太相信,继续说道:“姑娘莫不是嫌弃?老话儿说得好,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一老妪,在这世道不得不防着点。你可知,我们陕西流贼横行,他们但凡见人有些钱财,就抢了去,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慧梅听了老妪的话,问道:“流贼?不都是义军吗?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抢人财物?” “义军?义军不也是人?我看姑娘水灵,才会如此招待。” 慧梅这一路颠簸,确实有些乏了,又见房间如此,不由得有了困倦之意,打了个哈欠。 老妪见状,说道:“老身看姑娘有些累了,不如吃点东西,再来一个热水澡,早些休息吧。” “热水澡就不必了。”慧梅说道,“吃点东西倒是可以。” 说着慧梅从身上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老妪。 老妪连连摆手,说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你一人在外,多有不便,我怎能要你银子?穷家富路,多留些银子,等明日雇车去延安府用得着!” 几番辞让,老妪就是不收慧梅银子,慧梅只得作罢。 “姑娘,洗洗热水澡还是好的,去风尘。”老妪劝道,“在这就跟家里一样,不必拘束。” “老人家,您误会了。”慧梅小声说道:“我今日来月事了,所以不便洗澡。” “这样啊!”老妪有些失望,“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姑娘,我这就给姑娘准备吃食去。” “有劳了。” 老妪出去后,慧梅放松了下来,坐在床上,看着室内陈设,回想着这老妪。她出门之前,高桂英曾多次嘱咐她,一人在外要处处小心,莫要喝陌生人一口水,吃陌生人一口饭,住店住大店,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善意。 想到这里,慧梅放松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可是怎么看这老妪都不像是坏人,但掌柜的话不听,又听谁的? 慧梅心生一计,不如试探一下这老妪,看她到底是不是坏人,如若是坏人,不如就地处理了这老妪,也算是除了一害。 慧梅于是合衣倒在床上,背冲着房门,闭上了双眸。 第267章 姅,妇人污也 大约过了一炷短香工夫,老妪敲门,见无人应声,便推门而入。房内由于日落,变得暗淡下来,老妪把做好的一碗油泼面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灯前,把灯点燃。 屋内亮后,老妪这才看到,慧梅连衣服都没脱,就背对着门口睡了。 “姑娘,姑娘。”老妪轻声唤道。 见慧梅不做声,老妪自言自语了一句:“还没吃面,怎么就睡得这么沉?这面不是白做了?” 老妪叹了口气,退出房门。 慧梅又躺了一会儿,见再无人进来,于是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油泼面摆在桌上,不禁觉得有些饿了。她用手摸了摸碗边,油泼面还很温热。 刚才这老妪说得没错,没吃面就睡了,这面岂不是白做了?老妪在她假寐之时,除了端来一碗面,似乎也没做什么多余动作。 慧梅把外衣脱掉,放在暖笼之上,从包袱里又拿出便服换上,就坐在了桌前,开始吃面。一路的奔波,一碗油泼面,足以抚平江湖人的胃。 吃罢了面,慧梅感觉浑身似乎瘫软起来,暖暖的,于是,脱掉便服,穿着中衣便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慧梅觉得睡得无比丝滑。 当第二日慧梅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中衣没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除了亵裤,宛如赤子! 慧梅立刻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四周,屋内除了老妪之外,还有一个细高身材的男子,正猥琐地看着她。 老妪跪在地上,头上插的那朵枯花也掉了,浑身瑟瑟发抖。 细高男子用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老妪,说道:“姑娘醒了,如果你想活命,就问问这个姑娘吧。” “老人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身上的衣服哪去了?”慧梅问道,“难不成?” 老妪吓得噤声,地下湿了一片。 慧梅不敢想下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体,没感觉有什么异样,月经棉还在。 细高男子拿起桌上慧梅的短剑,端详着说道:“没想到姑娘还是个练家子,难怪身材这么好。不过可惜了,居然来了月事,这一夜也太少兴了。”说完,细高男子又踢了跪在地上的老妪一脚,“你居然给我找了这么一个污秽的女子,就算是个美人坯子又如何?不过是摸一摸,根本他娘的不解渴!” 我国古代女子来月事,叫姅。许慎《说文解字》中写道:“姅,妇人污也。从女,半声。” 从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可以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古代男子极其厌恶女子来月事,认为是污秽的,不干净的。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写过:“女子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 如果说,许慎的《说文解字》代表了我国古代读书人对女子来月事的态度,那么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代表了古代医者对待女子来月事的态度。 两个态度,都不怎么样。 我国古代读书人加医生,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平民百姓了。 不仅我国古代对待女子来月事是这个态度,西方也一样,大同小异。 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写过一本叫《自然史》的书。在书中,他是这么形容女性经血的:“女性的经血,会让庄稼枯萎、钢铁生锈、 蜜蜂死亡、抑制植物种子萌芽!” 我国古代传统婚俗讲究仪节礼数,《礼记·昏礼》记载:“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 所谓“请期”,意思是,指男方家里择定婚期,携带聘礼到女方家里,求得女方家里的同意。 请期的这个期,有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要避开女子的经期。 可是女子月事,可以请,但也有一定机率会不请自来,也就是,提前,或者延期。 新婚女子出嫁当日突逢经期,男方便会以符咒破除经期的不吉之兆,某些地方的应对之法,是“跨火盆”。 像广东,对于女子结婚时来月事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之法,就是在大门以及厅堂门上贴上红纸,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假如成婚之日,男子若与经期女子同房,男子会出现中毒现象,称“撞邪”。 所以古代结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经期女子不成婚。 不仅如此,如果女子来了月事,还禁止出入麦场、参与祭祀等。 如果我不这么解释,想必会有一群喷子说,难道慧梅来月事了,就躲过一劫了吗?不合逻辑啊! 其实,很多合逻辑的事,都是因为一些人的自身知识结构不够,才觉得它们不合逻辑。 没想到,古代迷信救了慧梅,让她没有把第一次这么稀里糊涂地交出去。 慧梅又不傻,明白了,立刻怒气上涌,裹着被子,冲着老妪吼道:“老人家,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细高男子答道:“姑娘,昨夜我没尽兴,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过来愿意动动嘴,那么你就能救了这个老东西,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也好,我就杀了这个老东西,你也报仇了。” “动嘴?动什么嘴?”慧梅怒道,“看你我就觉得恶心,要不是我现在没穿衣服,我定然连你也一起杀了!” “你找的这个小蹄子还是个犟种。”细高男子对着老妪说道。 “是,是,老身错了,一时糊涂,还请二爷饶老身一命!”老妪不住地磕头,额头都出了血,“如果二爷能饶老身一条狗命,老身我今夜给您找两个,两个不够就找三个!” 说完,老妪爬到了慧梅面前,磕头道:“姑娘,老身也是不得已,还请姑娘救老身一命!” 这老妪,不值得同情! 不过,不穿衣服又如何下得了床,不下床又如何杀了这细高男子和这老妪? 慧梅忍住火气,说道:“老人家,你想让我救你,就去把我的衣服拿来!” 老妪回头看了看细高男子。 细高男子点了点头,然后一脸坏笑着对慧梅说道:“这就对了嘛!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你又不失身,动动嘴,不难。” 细高男子把如何动嘴的过程跟慧梅讲了一番。 慧梅还是黄花大闺女,听了细高男子解释后,又怒又羞,脸颊憋得通红。 “不用背过身子,我摸都摸得了,我要当面看你穿衣服!”细高男子威胁道。 慧梅咬牙切齿道:“没问题!” 只见慧梅,接过了老妪拿来的中衣,说时迟那时快,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前一丢,趁着这当,扭转身形,把中衣穿在了身上。 不过还没完,慧梅操起立在床头的粉红晶灯,就向那细高男子直砸过来。 好辣的丫头! 细高男子来不及躲闪,拉起身旁的老妪就挡在了身前。被子恰好盖在了老妪的头顶,粉红晶灯又砸在了被子上,一声闷响,老妪天灵盖登时崩裂,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当场毙命! 细高男子趁机起身,向后退去。 “你这小蹄子,果然是个犟种!”细高男子哈哈大笑,“爷我喜欢得紧!” “喜欢?那也得看看你能不能斗得过我!”慧梅把粉红晶灯丢在地上,拿起桌上的短剑,拔剑指着细高男子。 细高男子眼睛盯着慧梅起伏的双峰,说道:“别说,这老东西看人还是挺准的。我白水王二有个规矩,女子对我,若不从,杀之,若从,从后亦杀之。可是今天你来月事,污了,算是破了例。我给你两条路,如果能从这茶馆出去,你便出去,出不去,我照样把你掠走,待你月事过了,享受完再杀掉!” 第268章 飞石,又见飞石 慧梅闻言,说道:“好,你叫白水王二是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试试就知道了!” 慧梅举剑便要刺。 “等等!”白水王二打断道,“这房里地方小,施展不开,要打出去打。小蹄子,随我来!” 白水王二纵身一跃到了房门口,推门而出。 慧梅趁着这个工夫,赶紧整理好中衣,穿好外衣裤,套上外套,背起包袱,拿着短剑步出房门。 一出房门,慧梅傻眼了,这根本不是一对一,而是一对多,而且有几个人还挺眼熟,就是昨日在茶馆里吹口哨的三五闲汉。 慧梅目测了一下,有十来个。 白水王二坏笑道:“小蹄子是想一对多还是想多对一啊?一对多,你一个人打我们一群,多对一,我们一群打你一个。” 慧梅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说是自己最近几天身体不舒服,就是身体无碍,凭自己一人,想打过这十来个汉子,也难。 人不找事,可是事来了,也不能怕事,强人从不哭哭啼啼。 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慧梅在床上想过,自己虽然因为来月事没有失身,但毕竟身子被这白水王二看过,也摸过,本可一死了之。不过,死容易,与其坐而等死,不如拼尽全力,哪怕只是只蚊子,也要叮这白水王二一个包来。 慧梅毕竟是习武之人,有韧性,与其他羸弱女子不同。 就算羸弱女子,被玷污后也有忍辱负重的例子。 南北朝时期,南朝溧阳公主萧妙芷,十四岁时被贼人侯景玷污,然而萧妙芷并未一死了之,一直寻求报仇机会。三年后,侯景失势,被五马分尸。溧阳公主组织全城百姓,带头去啃食侯景尸体,以解心头之恨。 古代女子,也有狠人啊! 如果女子都像《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列女传》中的样子,官方也不至于那样大肆宣传了。 官方的导向,正是他们需要的样子。 壁上飞旗飘晨照,西风漫卷孤城。榆林人物一时新。茶馆浪荡汉,面对岳州人。 纤手短剑谁与似?三千钩镰精兵。快马飞驰土陕西。昨天商小姐,今日女侠士。 慧梅心想,打不过也要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况且,这十来个汉子不禁打呢? 绝无可能! 慧梅一人面对十来个汉子,怎么能赢,真当自己是绝顶高手了?白水王二那帮人,也不是吃闲饭的! 十个汉子把一个女子围在院子正中,太欺负人了!可是不欺负人,那就不是流贼了。江湖打架,不分男女,只看输赢! 白水王二还没上呢,慧梅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这可不是当初在岳州宛氏和高一功闹着玩,可是真刀真枪! 白水王二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手下得势,不由得在一旁叫道:“你们这帮人,下手别没轻没重的,这可是个美人,如果伤了一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十来个人,都是白水王二手下的高手,昨日一早马不停蹄刚从安塞回来,便立刻跟着白水王二把马匹送回老营,刚一回营,就有三五汉子直奔这老妪茶馆而来。 这三五汉子来这老妪茶馆,坐了半天,一边吃茶一边等着白水王二。 老妪,原是这榆林镇有名的媒婆,正因为她有名,所以才被白水王二盯上,并威胁她,让她每一旬给他找一女子,供他逍遥取乐,如不同意,或到期无女子供享乐,便杀了她! 说白水王二日日新郎,是夸张了,但是自从老营扎在了榆林,每一旬一次,倒是真的。 老营扎在榆林有二百多天了,白水王二糟蹋了二十多名女子,也杀了二十多名女子。 问题来了,老妪为何不跑? 跑不了,因为老妪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白水王二手上做人质。当然,这只是老妪自己认为的罢了。 白水王二在榆林糟蹋并杀的第一个女子,就是老妪的儿媳妇。白水王二杀了老妪的儿媳妇后,她儿子由于激烈反抗,也被白水王二杀掉了。只是老妪不知,自己儿子和儿媳妇早就死了,还以为通过买好白水王二,有一天能让她儿子和儿媳妇回家呢! 老妪,也是可怜之人,说她可恨也可恨,为了自己儿子儿媳妇,居然做了白水王二的帮凶。然而,一个老人家,不这么做又能如何?报官吗? 民不聊生,是因为民,没了希望。 起初,白水王二来到榆林,都是在自己老营行事,但是每次这样,王嘉胤、王和尚和混天王都看不下去。 你好色采花可以,流贼嘛,不算个事,但还杀人,但凡是个还有点良心的人,都看不进去。虽说白水王二是大头领,但三番五次这样,确实在兄弟们眼皮下有些不好意思,再这么下去,人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于是,白水王二便把行事的地方搬到了这老妪茶馆。 一旬就是十日,榆林镇,毕竟有卫所的性质在,哪有那么多女子供白水王二糟蹋?老妪正坐在门口犯愁之际,慧梅误打误撞地送上了门。 俗话说得好,曹操再奸,还有三五好友。所以白水王二身边,也聚集了这么十来个好色之徒,且都是营里的高手,等着白水王二吃完鱼后,好跟着喝汤。 这十来个人,喝完汤后,也负责杀人。他们杀人从不在老妪茶馆,不能玷污了大头领的行事之所不是?杀人,都是在郊外僻静之处。 这十来个人,还用白水王二嘱咐?他们还等着喝汤呢!不过,这就给了慧梅喘息之机。 慧梅擅打飞石,此时一手拿着短剑招架,一手已经摸进了身上的飞石袋子。慧梅脚下一用力,跳起了有一丈多高,飞石一出,打倒了三人,正中面门。 剩余人一见有暗器,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四五步,圈子变得大了。 慧梅见飞石有用,于是又从飞石袋子里拿出三颗,握在手里。剩余人等,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武功高归武功高,但是慧梅手中的飞石,的确让众人也有所忌惮。 白水王二见状,口中大骂:“你们这群蠢货,居然拿不下一个小蹄子,非逼着我出手吗?” 慧梅见白水王二在边上叫嚷,觉得聒噪,抬手就是一颗飞石,向白水王二打来。白水王二早有防备,躲闪及时,但飞石还是擦过了他的耳朵,流出血来。 白水王二捂着耳朵,说道:“都退下!” 剩余人见王二下令,巴不得离得远远的,都退到了白水王二身后。 只见白水王二,捂着耳朵,向前几步说道:“姑娘饶命!我有眼不识泰山,白水王二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打不过就求饶? 慧梅手中握剑,怒道:“这就完事了?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慧梅拿剑便要刺。 白水王二见慧梅搭话了,于是迅速转动身形,急步转到了慧梅身后,单手夺剑,另一只手反扣住了慧梅拿飞石的手腕,按住阳池穴,一用力,慧梅立刻手臂酸麻,手中的飞石也掉在了地上。 “把这小蹄子给我绑上!”白水王二说道,“这样的烈马,我白水王二不骑,谁来骑?” 只见众人立刻从白水王二身后窜出,扣住了慧梅,卸下了她手中的短剑和腰上的飞石袋子,递给了白水王二。 另有几人,从茶馆院中找了几条绑车的粗壮麻绳,把慧梅五花大绑地绑了起来。 白水王二走到慧梅面前,用短剑尖支着慧梅的下巴,说道:“小蹄子,看你这么烈,我白水王二改主意了,我不光不杀你,还要过几天和你成亲!你就等着吧,到时候你就是不从,也得从!” 第269章 肉食者鄙 白水王二带着十来号人,大摇大摆地押着慧梅走出了老妪茶馆。至于老妪的尸体怎么办?管她呢,自有人来处理。如果没人来处理也没关系,就在里边晾着吧。 大摇大摆,可不简单,在榆林镇,在明代九边重镇之一的榆林镇,延绥总兵岳和声的大北营驻扎地,白水王二居然敢大摇大摆。 大摇大摆算什么?就是横着走,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就奇怪了。 没什么奇怪的,在这个年月,太正常不过了,没见过官匪勾结么? 在陕西流贼刚开始横行之际,陕西的地方官为了粉饰太平,担心朝廷追责,采取的措施是,禁止各地府县上报民变的消息。 一帮饥民、盲流大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目前吃不上饭,闹一闹,等到夏收之后有了粮食,自会回乡,解散。 这种观念,充分证明了一句话,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在该种粮食的时候,饥民出来抢粮,那土地自然是无人耕种了,无人耕种的土地,怎么会在夏收就能收到粮食? 不种瓜,如何得瓜?不种豆,又哪来的豆? 《晋书·惠帝纪》:帝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 何不食肉糜?陕西地方官的想法和这个司马懿的好子孙,细品之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妙啊!陕西巡抚胡廷宴,只要一遇到州县以“盗贼”事上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来人打一顿板子,打过后悠悠然说道:“此饥氓也,掠至明春后自定耳。” 我国一位伟人曾经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你不对付流贼,不采取措施,只能一天天看他们做大做强了。 陕西巡抚胡廷宴,最终还是坐不住了,硬着头皮,把陕西流贼四起的问题,上报给了朝廷。当兵部奉旨查核时,他又极尽老官僚之能,把陕西流贼四起的问题,推诿到了延绥总兵岳和声的头上。 陕西巡抚胡廷宴道,是延绥总兵岳和声管辖的边兵在后边给流贼撑腰,才导致流贼作乱,有恃无恐。 延绥总兵岳和声反驳道,根本就没那么八宗事,陕西内地的饥民为盗,完全是陕西巡抚胡廷宴的原因,他是文官,治理陕西无能,关我一武官什么事? 陕西巡按御史吴焕看到地方官居然如此推来推去,一时也没了主意,为了以示公允,各打五十大板,说道:“盗发于白水之七月,则边贼少而土贼多。今年报盗皆骑锐,动至七八千人。则两抚之推诿隐讳,实酿之也。” 正因为陕西巡按御史吴焕,崇祯帝才知道,原来陕西流贼已经起来了。这次,左副都御史杨鹤又上了好几道折子,崇祯帝才了解道,原来陕西巡抚胡廷宴、延绥总兵岳和声,竟是这般无能! 朝廷都知道了,这陕西一文一武的两个官员也得有点作为吧?于是二人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处理流贼,文官陕西巡抚胡廷宴用抚,武官延绥总兵岳和声用剿。 抚,姑且不提,可是剿,为什么剿着剿着,反而把白水王二剿到了延绥总兵岳和声的老巢来了?而且,白水王二,在这里还敢如此胡作非为,招摇过市? 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白水王二使了手段,钱。 抚,不怕,剿,还是让白水王二忌惮三分的。虽然白水王二,兵器盔甲都有,可是和官军比,毕竟不在一个层次。 白水王二四处劫掠的钱财,有相当一部分都进了延绥总兵岳和声的腰包。 曾有人针对崇祯朝官员贪腐说过这样一句话:“贿赂之盛,莫如此日。都下有‘白变黄,黄变白’之谣。” 都下,指的是首都北京治下。此话意思是,给官吏行贿,原先用银子,后来改用金子,再后来改用光彩夺目的珍珠。 这就是白变黄,黄变白。 针对当时官场的此种现象,有人在长安门上,曾贴过一首讽刺诗:“督抚连车载,京堂上斗量。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 连京城都如此,更别提陕西了。 延绥总兵岳和声之所以把白水王二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并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不就是图个收钱方便嘛! 职场人,发工资晚个一两天,心里都急不可耐的,更何况延绥总兵岳和声收钱了?晚一天,都心里着急得很! 为了能够长期且稳定地从白水王二那收银子,所以在上报朝廷的流贼名单里,单单少了一个白水王二。至于,白水王二底下的人,那就顾不了了,该上报还得上报。 陕西巡抚胡廷宴,一个文官,用抚,更不知道白水王二这个人了。就算白水王二声势再大,传到他耳朵里的也只有一个绰号,摸天王。 江湖上混,尤其又是流贼,没个响亮的绰号怎么行? 摸天王这个绰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起的。摸天王,能摸到天,应的正是白水王二细高的身子。可是再高,也不能摸到天吧?摸,还有另一种说法,代表着白水王二的武功,三十六路小擒拿手。 白水王二反扣慧梅手腕,按住阳池穴,用的就是三十六路小擒拿手中的一招,反求诸己。 白水王二押着慧梅,甚是得意,街面上,就算有人看到,也假装没看到,谁敢言语一声? 白水王二走到榆林镇城门外时,突然人声变得鼎沸了起来,大家冲着城墙正在指指点点。 白水王二对身边一人说道:“你去看看,到底因何事围观?” 此人往人群中扎去,不一会儿工夫,回来报道:“回二爷,有两人正在城门外贴传单。”说罢,传单递到了白水王二手中。 白水王二展开传单,开口念道:“我倭人,心向中土久矣,听闻中土奇人异士众多,江湖之上更是风起云涌、高手如云,遂生领教之心。兹定于崇祯二年端阳节,于西岳华山之巅论剑,和中土高士一较短长。盼中土高士齐聚,勿让天下人耻笑。” 在北京发传单的倭人来到陕西了。 “有几个倭人?”白水王二问道,“怎么世道这么乱吗?倭人都敢深入内地了?” 白水王二还好意思说世道乱?真是乌鸦站在煤堆上,瞧得见别人,瞧不见自己。 “回二爷,有两个倭人。” “华山论剑?华山不就是在咱们陕西么?既然离得这么近,不去有些说不通了。” “二爷,难道您是想和天下英雄一决高下?” 白水王二敲了一下眼前人的脑袋:“什么叫我想和天下英雄一决高下?难道你二爷我,不是天下英雄中的一员吗?我可是白水王二,摸天王!” “好一个摸天王!” 只见远远走来两人,他们身穿深蓝色衣服,脖子上细长白布,缠在胯下,绑在腰际,戴着手套,系着绑腿。 “好一个摸天王,居然摸到了传单上。”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贴在城墙上的传单,你为何要撕下来?” 白水王二打量了眼前的两个人,说道:“你们两个小矬子可是倭人?人话倒是说得不赖,别说撕下来你们传单了,就是撕了你们的鸟嘴,我也不在话下!” “八嘎呀路!”其中一个倭人怒道。 “说什么呢?学鸟叫呢!”白水王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跟你们两个小矬子说,这榆林镇,我白水王二说了算,你们要是不想惹事,就把这地上的痰舔干净了,然后滚蛋!” 第270章 狠角色 两个倭人见白水王二如此态度恶劣,没有搭话,而是用倭国语言叽里咕噜地先交流了一番。 交流过后,刚才骂“八嘎呀路”的倭人,走到白水王二面前,鞠了一躬,说道:“王二桑,如果有所得罪,还请见谅!我们只是为华山论剑贴传单,并无冒犯之意!在下中文名,杨五,我旁边这位,杨六。” 杨五介绍完,杨六向前,也向白水王二深鞠了一躬。 一见两个倭人服了软,白水王二立刻趾高气扬了起来,向身边人小声问道:“这俩小矬子刚才叫我什么?” 身边人答道:“王二桑。” “王二桑?桑是什么意思?”白水王二又向身边人小声问道。 “回二爷,小的也不知,估计是哥们儿的意思吧。” 一听哥们儿,白水王二腾的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堂堂摸天王,居然让这两个小矬子称为哥们儿,跟谁俩呢! 白水王二冲着杨五说道:“我说你们倭人到底懂不懂礼貌,谁跟你们是哥们儿?想跟我白水王二论哥们儿,不配!”说完,白水王二又在地上吐了一口痰:“两个人,一人一口,给我舔干净了,滚蛋!” 白水王二说完,他身后的人,除了押着慧梅的两个人外,都嘁哩喀喳地围拢了过来。 见有热闹可看,刚才看城墙传单的人,都聚拢在了白水王二和两个倭人这里。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但碍于白水王二的势力,无一人敢大声讲出来。围观众人心道,一边是白水王二,此地一霸,一边是两个倭人,如果真打起来了,谁赢谁输他们都高兴。 白水王二见众人围了上来,以为都是给自己站脚助威的,于是,更加不可一世起来。 身边人提醒道:“二爷,这两个倭人,背后有刀,手里也有刀,身上也是鼓鼓囊囊的,咱们出来是为了寻欢,手上没带武器,需不需要小的回去叫些人来?” 白水王二怒目圆睁,看了看身边人:“你们也是高手,咱们十来个人,真打起来了,难道还怕这两个小矬子不成?” “可是他们的打扮,好像不似平常倭国武士啊!”身边人担忧道。 白水王二听身边人这么一提醒,才把这两个倭人又重新审视了一遍。 “你们两个小矬子,怎么跟平常的倭国武士打扮不同,哪个门派的?”白水王二问道。 “王二桑。”杨五对刚才白水王二的又一口痰不以为忤,又施了一礼,说道:“我们是伊贺流,忍者。” “伊贺流,倭国门派?”白水王二问道。 “正是。”杨五答道。 “既然是伊贺流的忍者,那你们的忍术肯定是高超了!”白水王二把忍者的忍,理解成了忍耐的忍,“那这地上两口痰,正是考验你们忍术的时候了!” 白水王二这话,无异于挑衅,在忍者眼中,考验忍术,就是要较量了。 忍者为了修炼忍术,也就是武功,都要按食、香、药、气、体五种科目来严格练习。此五种科目,俗称,忍者五道。 食,就是要控制饮食,一日三餐只吃杂粮,如黑米、燕麦、豆腐等,然后辅以芝麻、松子、红糖、鹌鹑、鸡肉,以增加蛋白质,所以忍者一般体重都很轻,轻功又好又不失力道。 香,指忍者在需要暗杀时,通过气味给自己变装,让自己更符合角色身份。如果要变成卖鱼的,身上就要调出鱼腥味,如果要变成厨子,身上就要调出油烟味。 药,就是忍者会调制各种防蚊虫的药物,以保证埋伏在草窠时避免蚊虫叮咬。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迷香,烈性毒药、雄黄、淫羊藿等,用于执行不同任务时使用。 气,这就跟道家有些相似了。他们注重修身养性,以便实战中可以集中精力、果断勇猛且处变不惊。 体,是指忍者平时很注重肌肉与关节的锻炼,同时配合静坐、呼吸、按摩、针灸等恢复方法,以适应各种武技的需要。 忍者,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会武术、热爱健身、又爱玩cosy的药剂师。 忍者,不止会蒙着脸,在角落吹暗箭,此时这两个伊贺流忍者,只想用武士刀比划。 感谢周董《忍者》的歌词,给我提供了上一段落三十二个字的灵感。 文化差异,导致冲突是必然的。 听了白水王二的话,杨五和杨六同时拔出手中的刀,向其砍来! 你丫不是要考验忍者的忍术么?说来就来! 白水王二见刀向自己凌厉砍来,心道不好,一个跳步拔地而起,向两个倭人身后窜去。在窜出的当口,白水王二还不忘伸出双手,把杨五和杨六背后的武士刀抽出,拿在了自己手里。 白水王二把一把武士刀向自己人那边撇去,喊道:“还不快一起上?” 除了押着慧梅的两个人外,其他人全都上前,和两个倭人战在了一处。 这热闹看的,真过瘾!至于是支持白水王二还是支持这两个倭人,虽说谁赢谁输围观的人都高兴,但在他们内心,还是更偏袒这两个倭人一点。 为什么? 因为倭人是过路鬼,人家打完就走了,除了贴贴传单,没干什么坏事。但白水王二不同,他是坐地一霸,鱼肉百姓久矣,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还别说,这两个倭人水平还真不赖,白水王二在施展小擒拿手时,被其中一个倭人划伤了手腕,鲜血直流。 “他娘的!”白水王二骂道,他一刀反劈向杨五,杨五躲闪不及,胳膊也挂了彩。 杨五、杨六,虽然水平不错,又有武器,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两人逐渐力不能支。 杨五给杨六使了一个眼色,杨六立刻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类似火药一般的圆球,往地上一掷,刹那间白烟四起。 趁着烟雾,两个倭人遁去。 这烟雾太大,二十几个呼吸之后,才彻底散去。 围观的人群和白水王二一众,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白水王二待好点了后,问道。 身边人答道:“二爷,这东西像是官军的风尘炮。” 风尘炮,可以理解为,就是古时候的烟雾弹,内装石灰、人粪、皂角末等物,另放入火药纸炮,以药线引燃纸炮,把其顺风抛至敌群,风尘遍野,人马闭目难视,可乘机追杀。 此炮宜于守城,始见于明中期。 《兵录·制器炼铁法》记载: “将竹篾为篓,形如西瓜,外用纸糊,止留一大眼。将好石灰风化,又用人粪晒干,皂角研为细末,分两不等,共为一处。将大锅烧红,炒要墨色为度,装入炮中。内放小炮一筒,仍封固其口,穿眼装上药线,每军可带二三筒。” “风尘炮?”一提风尘炮,对于白水王二这样的流贼来说,可太熟悉了,“这两个倭人小矬子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有如此乱七八糟的东西!” “二爷,人都跑了,您研究他们干什么?” 白水王二怒骂道:“你懂个屁!端阳节华山论剑也不知道这两个倭人小矬子去不去?要是去了,正好报仇!” “二爷,您手腕黑了!” 白水王二看向左手,果然黑了一片,滴下来的血也都是黑紫色。 中毒了! 倭人手里的刀有毒! 这时,白水王二才感觉到,左手手腕剧烈疼痛,且这黑色有蔓延之势。 白水王二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拿武士刀的右手紧了紧,脑门沁出了冷汗。 一不做二不休,保命要紧,白水王二二话不说,伸出左臂,右手举刀便向左腕砍去! 倭人的武士刀果然锋利,一刀下去,左腕落地,鲜血涌出!白水王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响彻苍穹! 狠,白水王二绝对是一个狠角色! 第271章 世间人如蝼蚁 白水王二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腕,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白水王二,本是泼皮,泼皮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敢斗狠。明代往后推几百年的天津混混儿,就是如此。 天津混混儿,不像北京老炮儿,打起架来要郑重其事地约地儿,看谁打得过谁,他们自有一套规矩,讲究文打。 什么是文打? 天津两派混混儿在抢地盘时,其中一派,派出一个他们里边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到对方地盘上叫板。这个叫板去的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武功,说白了,就是挨揍去了。你若是不揍他,他就先从你家祖宗骂起,然后到五服,到兄弟姐妹,等把你骂得非揍他不可时,就算达到目的了。 擎等着挨揍? 没错,他就等着你来揍他,你揍他的时候,他还不叫疼,嘴里还得喊好,你若打不死他,下次再见到他,就得叫一声爷,你的地盘也就全部归了他那一派。 陈宝国以前演过一个电影,叫《神鞭》,在里边饰演一个混混儿,玻璃花,就是这么个人。 玻璃花,让死崔打得眼珠黑不黑白不白,可就是一声疼都不喊,任由人打,嘴里还得喊着舒坦。从此往后,谁见了玻璃花,都得尊一声三爷。 白水王二,既是泼皮,以前在村中也是这么一个人。 一次,白水王二赌博,没想到那天他运气奇差无比,输得分文不剩,于是他一狠心,拿出刀来,割掉了大腿上的一块肉,摆在了赌桌之上。 白水王二的这个做法,可吓坏了同桌的赌徒。为何?因为赌场有一个规矩,如果一个人割掉了身上的肉当赌资,那就意味着同桌的其他人,也要割掉自己身上的肉,如果不敢,那么就要把你赢的所有钱拿出来,给到这个割肉者,以示认怂。 跟白水王二赌博的人,哪敢如白水王二那般?于是纷纷把赢来的钱,全部拿出,给了白水王二。 白水王二,从此名声大噪。 白水王二砍掉了自己的左腕之后,丢掉了右手的武士刀,叫身边人撕下衣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命人把自己的断手捡起,收好。 “一定把这左手给我收好,等回了老营,我他娘的还得用它下酒呢!”白水王二哈哈狂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可舍不得扔,这断手我倒要尝尝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静得可怕,身边及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敢喘一口大气。 刚才那两个倭人放烟雾,对慧梅来说,可是一次绝佳的脱身机会,然而太可惜了,她没有把握住。 不是慧梅不想趁机逃跑,而是她也中了这烟雾,咳嗽、流眼泪,当缓过劲后,烟雾也散了。 白水王二忍着疼痛,站直了身子,对着围观的众人喊道:“各位乡亲,你们也看到了,是我摸天王白水王二带着我的兄弟,打跑了这倭人。但是,为了打这倭人,我也失去了左手。我失去了左手,可是各位呢,除了在一旁看着,还是在一旁看着,这着实是令我心痛啊!” 白水王二此话一出,众人不解其意,都呆愣愣地看着他。 “诸位,我的左手没了,而你们难道就不难受吗?”白水王二说到这里,已经有那些反应快的聪明人开始偷偷快步离开了,“所以,我决定,你们剩下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留下左手,陪我!” 白水王二话音刚落,他身边拿武士刀的手下,就一个健步,堵在了城门口,高声叫道:“想进城的,都留下左手!” 乌合之众,如同风中的尘埃,虽多却无力。 乌合之众,虽众犹寡,因为他们只是数字的堆砌,而非力量的凝聚。 一个持着武士刀的人,站在城门口,就震慑住了围观的众人。 “慢着!”慧梅喊道,“与这群围观的人何干?要想找人陪着,我来!放了这群人!” 听闻慧梅喊话,白水王二回过头来,说道:“小蹄子,你这是在为这群蝼蚁求情吗?” “蝼蚁?何来蝼蚁?”慧梅正色道,“世间人如蝼蚁,那卑劣者就犹如蛆虫!” 白水王二冲着城门口的手下摆了摆手,示意暂时不要动手,他走到慧梅面前,看着慧梅问道:“小蹄子,你还挺有胆量,就不怕我把你杀了?” “杀我?要是杀了我,恐怕你的命也长不了!”说完,慧梅冲着白水王二的脸上就吐了一口口水。 白水王二用右手抹了抹慧梅吐的口水,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才缓缓笑着说道:“小蹄子,你的口水是甜的。哦,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这小蹄子叫什么名字?敢威胁我,不想活了么?” “威胁?当我是威胁你么?听好了,姑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慧梅是也!”慧梅冷笑道,“你若杀了我,让我家闯王知道了,定踏平了你!” 白水王二一听闯王二字,心中狐疑,问道:“闯王,你指的是哪里的闯王?” “难道这陕西境内,闯王还有两个不成?我说的闯王,就是安塞高迎祥,高闯王!怎么,你这采花大盗怕了吧?” 白水王二听闻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后说道:“你说高迎祥啊,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怎么,你认得他?” “岂止是认得他?就连他手下的高一功见了我,都得叫一声姑奶奶!” 慧梅没有撒谎,高一功要是见了她,还真怕她。 “既然你认得高迎祥,那么我且问你,高迎祥身材多高,胖瘦如何?” “这……”慧梅眼珠子一转,“反正不似你这般猥琐便是!” “既然你认识高迎祥,那么今天我就卖你个面子!”白水王二冲着城门口手下喊道:“放这群蝼蚁进城!” 一听能够进城,还不用被砍掉左手,刚才围观的众人一拥而上,向城门跑去。其中一人,连鞋跑掉了,都顾不得拾。 没一个人过来向慧梅道谢的。 群体无意识就像一条汹涌的河流,个体在其中往往会被裹挟,夹杂着侥幸和事不关己的心理,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更不会对帮助过他的人,有该有的表达。 慧梅见围观的众人全部进了城,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慧梅说道:“白水王二,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嘛,嘴上对高闯王不以为然,但行动上可是害怕得很!” “卖面子而已,我要是害怕高迎祥,那就不是白水王二了!”白水王二色眯眯地看着慧梅,“你信不信,等过几天,我会当着你家高迎祥的面,亲自把你娶过门来!” “想娶我?你做梦吧!” 慧梅刚想再往白水王二脸上啐口水,但是一想他刚才的行为,又咽了回去。 白水王二的老营就驻扎在榆林以东五里的地方。之所以白水王二把营盘扎在这里,除为了和延绥总兵岳和声来往方便外,更是因为他有东进山西的意图。 白水王二一行人,没走多久就回到了老营。 一进营门,慧梅傻眼了,这白水王二哪里是什么采花大盗,分明是义军的领袖! 只见营门内大纛旗飞扬,上书了一个斗大的王字。营内的人,见到白水王二,个个都礼貌有加。 “来人啊!”白水王二一进营门就叫嚷了起来,“把这个小蹄子给我押下去,好生看管,好饭好菜伺候着,过几日我要和她成亲,别给饿瘦了!” “先等等!”慧梅叫道。 “小蹄子,莫不是等不及了?”白水王二嬉皮笑脸地问道。 “我问你,你既是义军,为何要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我伤天,天塌下来了吗?我害理,理死了吗?谁告诉你,义军就一定要义字当先?你叫慧梅,身上可有梅花?” 第272章 卑鄙者的通行证 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三个头领谁也没想到,白水王二出去一趟,居然把自己的左手给丢了,而且破天荒地领回来一个姑娘,还要成亲! 白水王二把在榆林镇发生的事,除了采花细节,和兄弟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一遍。 “他娘的!华山论剑谁不去谁是孙子!”混天王听后骂道,“这已经不是和天下英雄聚会的事了,而是要替王二哥报仇!”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我看华山论剑之时,必然会和倭人有一番苦战。”王和尚在一旁念道。 “哦,对了!”王嘉胤突然想道,“王二哥,你认为这个叫慧梅的小丫头真认识高迎祥么?” “管他呢!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白水王二把在安塞发生的事讲了出来,“这个高迎祥,还是那么怂,我想他必然会来,等他到了咱们老营,可就由不得他了!” “哥哥真要杀了他?”王嘉胤问道,“万一这岳和声是利用咱们怎么办?毕竟,咱们和高迎祥可都是义军,这么做,恐怕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的,咱们这么做,既是帮岳和声,也是帮我们自己。”白水王二解释道,“难道你们真愿意看着高迎祥做大吗?” 白水王二亲自去安塞,以拜年为由,邀请高迎祥入伙,并不是真心的,他想以此为名,把高迎祥骗到榆林,趁机杀之。没想到,还没等自己说,高迎祥就主动答应,五日后亲自来榆林镇答复。 这是白水王二和延绥总兵岳和声,一起定下来的计谋。 岳和声想杀高迎祥,不仅因为他是官,更因为自从上次陕西巡抚胡廷宴,把陕西流贼四起的问题推到他头上后,怕丢了乌纱帽,不得不采取的行动。 既然怕丢了乌纱帽,为什么岳和声不大张旗鼓地派兵围剿?反而偷偷摸摸用计?派兵围剿,如此大阵仗不是更能传到朝廷的耳朵里吗? 岳和声何尝不想这样?但是派兵去清剿高迎祥,一来自己的兵久疏战阵,胜负难测;二来一旦输了,白水王二趁机偷袭了榆林镇,如何是好?经过再三权衡,岳和声觉得,还是想办法让白水王二把高迎祥赚取过来,比较稳妥。 岳和声的算盘是这么打的。他知道白水王二三番五次地管高迎祥借粮不还,如若这次惹怒了高迎祥,杀了白水王二,那么他就拿白水王二邀功。如果白水王二成功说服了高迎祥,那么高迎祥一定会来榆林镇,一旦高迎祥死了,他就拿高迎祥邀功。 谁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乌纱帽保住了,还不费一兵一卒。 朝廷不是不知道白水王二么?不过那都不是问题,这流贼局势,三天两头一变,突然又冒出个白水王二,不稀奇。 难道岳和声就不怕白水王二弄不来高迎祥吗?不怕,就算白水王二真弄不来高迎祥也没关系,他还有最后一手,就是杀良冒功。 如果,上来就杀良冒功,也可以,但那是昏招。老实人都死了,以后白水王二抢谁去?白水王二没得抢了,还怎么给自己送钱? 岳和声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要是知道崇祯帝罢免他的邸报,此刻正在北京来陕西的路上,可能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这个计谋,对白水王二来说,也不亏。他若是杀了高迎祥,没准这岳和声一高兴,再给他个官当当,到时候想赚银子就不用这么打打杀杀了,直接盘剥就好了。再有,当官了,女人还会缺么? 就算岳和声没给白水王二官当,也不打紧,杀了高迎祥,高迎祥的人马地盘,可就全都是他白水王二的了。 白水王二,没什么大的志向,只要能吃喝享乐,当官,还是做匪,不重要。 真当了官,他的兄弟们怎么办? 白水王二早就想好了,愿意跟他吃香喝辣的,就随他而去,不愿意的,那对不起了,全杀掉,以免未来这些人给自己的官路平添障碍。杀自己人,不算什么,就当纳投名状了,到了那时候,什么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都得死! 白水王二的人生哲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就算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再怎么不支持白水王二和岳和声的计谋,他还是一意孤行。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诗人北岛的朦胧诗,《回答》,创作于一九七六年清明前后,初刊于《今天》。 在这里,我代表诗人北岛,赠给白水王二。 天色已晚,西北风骤起,吹得营帐呼呼作响。地上的残冰,裹挟着坚硬的黄土,让土地变得更加坚硬。 此刻,营盘一处偏僻的营帐外,一老一少两人,正拿着锤子,在交替地乒乒乓乓打铁。打铁的火星子,偶尔会飞溅到打铁人的胳膊上,但他们却并不在乎,继续抡着大锤。 这少的打铁人,是小刘,这老的打铁人,是老刘。 打铁人小刘,是蓝田刘铁匠,而这打铁人老刘,则是当初在何都监府养鸽子的老刘。 老刘自从和浑三一别之后,就回到了陕西蓝田老家,他本满心欢喜,然而回到了蓝田才发现,他的哥嫂早就在几年前死了,而他那侄子,则出落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成了蓝田有名的铁匠。 小刘遇到老刘,互诉衷肠,从此二人相依为命。 这个蓝田的刘铁匠,小刘,可不简单,十二三岁时,就拜河南陕州的一个着名铁匠为师,一边学习锻铁手艺,一边随其习武,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成了一名手艺高超、名闻遐迩的铁匠。 蓝田刘铁匠,大号刘宗敏。 刘宗敏出身于贫苦农家,父亲因官府逼租税而自缢,其母沦为乞丐,带着刘宗敏四处乞讨。不久,母亲因冻饿而死,刘宗敏一路要饭到了河南陕州,直到遇到了他师父,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刘宗敏跟着师父,在河南陕州学成之后,由于留恋故土,就又回到了陕西蓝田。 不幸的遭遇,使刘宗敏从幼年时代起就憎恨官府和豪强。 老刘和小刘,两个人被白水王二请到了榆林镇老营,已经百日了,每天除了锻造兵器盔甲,还是锻造兵器盔甲。 一老一少,到了榆林镇老营才算看清楚,这个早在天启七年就起义的白水王二,居然是个王八蛋!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白水王二,老刘和小刘还是觉得要守信义,于是他们决定,打完兵器盔甲之后再走。 这两日,白水王二所需的兵器盔甲就快完成了。 “刘爷,刘爷!”一小喽啰哆哆嗦嗦,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覆红布,慢吞吞地来到刘宗敏身旁。 刘宗敏放下锤子,看着小喽啰,问道:“何事如此紧张?” 小喽啰声音颤抖,看了看手里的托盘,说道:“二爷说了,劳烦刘爷帮忙打造一物。” “什么物件?” “刘爷,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小喽啰示意刘宗敏揭开红布,“二爷说了,要按照尺寸,完全还原……” 刘宗敏见小喽啰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于是一把掀开了托盘上的红布,定睛一看,不免吸了一口凉气。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第273章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白水王二让刘宗敏给他打一只铁手。 刘宗敏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淡淡说道:“知道了。不过,这是打造兵器盔甲之外的,需要加钱。” “刘爷,钱的事您放心!”小喽啰道,“我们二爷说了,过两日一并结清。” 刘宗敏看了一眼老刘,点了点头。 “你回来!”刘宗敏冲着要走的小喽啰喊道,“把这托盘拿走,别摆在这!” 小喽啰刚把托盘放下,喘了口大气,怎么,这刘铁匠又让他把这托盘端走? “刘爷,我们二爷说了,您先打铁手。”小喽啰怯生生说道,“因为我们二爷还等着,等着拿这只断手下酒呢。” 这时老刘说话了:“叫你拿走就拿走,既然我侄子说了,那就是记住尺寸了,弄一只断手在这血哧呼啦的干吗?” 小喽啰看了一眼刘宗敏,哆哆嗦嗦地盖上红布,端起托盘,直奔营盘后厨而去。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十八回,有一节夏侯惇拔矢啖睛: “却说夏侯惇引军前进,正与高顺军相遇,便挺枪出马搦战。高顺迎敌。两马相交,战有四五十合,高顺抵敌不住,败下阵来。惇纵马追赶,顺绕阵而走。惇不舍,亦绕阵追之。阵上曹性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拨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纳于口内啖之,仍复挺枪纵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枪搠透面门,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 白水王二虽无夏侯惇之勇,但是自己吃自己的断手,也并非前无古人。 “二哥,读《三国演义》之时,夏侯惇吃了自己的眼珠子,弟弟我一直以为是罗贯中瞎说,今日得见哥哥吃自己的断手,才知书中并不虚言!”王和尚竖起大拇指称道。 “你这酒肉和尚,要不要尝一尝?”白水王二看了王和尚一眼。 “这,弟弟我可是消受不起!” 王和尚说完,白水王二、王嘉胤、混天王,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安塞县衙,聚义厅。 “闯王,您真的要去榆林镇?”高一功担忧地说道,“这白水王二,就是一泼皮,如果想回复他,我们不如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好了,何必您亲自前往?” “就是!”高立功在一旁急道,“而且为什么非要决定入伙?这白水王二觊觎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就他那人性,可不耐受!” “你们两兄弟,当真是不理解我为何如此?”高迎祥左右看了一眼,说道。 “有何深意?”高一功问道。 高迎祥解释道:“我们虽然拿下了安塞县城,可毕竟不是久居之地,要想坐得稳,就得壮大我们自己。” “壮大有何难?”高立功说道,“我们多抢些富户,多招些兵马便是了。” “你错了!”高迎祥答道,“你岂不知有一句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今只有我们叔侄三人,难道不想再收罗些天下英雄,壮大一下我们的人马吗?” “闯王的意思是,想趁着入伙白水王二的时候,把王嘉胤、王和尚还有那混天王都争取过来?”高立功问道,“这怎么可能?他们三人可是和白水王二穿一条裤子的。” 高迎祥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直接对下边的小喽啰喊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是!” 不多时,小喽啰押着一个人,走上了聚义厅。 高迎祥对着此人恐吓道:“你如果今日老实,我就留你一条狗命!如若胆敢说假,我立刻一剑刺穿了你!” “闯王,此人是谁?”高一功问道。 高迎祥冲着这人说道:“你叫两声。” 只见一段哨声响起,与那日白水王二在聚义厅前,众人听到的那段哨声完全相同。 高立功一听此哨声,拔剑就要刺向此人,口中怒道:“原来是你这人在作怪!” “立功且慢!”高迎祥叫道,“此人就是一口技者,虽然白水王二把他派到我们这里当细作,但是他并未真正把我们的事透露给白水王二。” “没错,没错。”此人跳着躲在小喽啰身后,“我就是一卖艺的,唤作刘百禽,会些口技而已,虽然身在曹营,但心也在曹营。” 刘百禽躲在小喽啰身后,弓着腰,探出头来,继续说道:“我跟几位爷讲,这白水王二可不是个物了,别看他现在势力大,听我的,没什么卵用。他一天欺男霸女,还跟那延绥总兵岳和声成天眉来眼去,榆林镇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让他糟蹋了个遍。其他几位头领,早就看不惯了,跟那白水王二,貌合神离!” “可是当真?”高立功收起了剑。 “这还有假,不信你听!”说着这刘百禽就模仿了一段给孩子喂奶的口技,惟妙惟肖。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桶中声,一齐奏发,众妙毕备。 “你跟我这闹呢!”高立功气得鼻子都歪了,“我问的是,你说白水王二的事,可是当真?” “当真,真真的!”刘百禽言之凿凿说道,“我这么说吧,别看白水王二人多,那就是一群蚂蚁,咱虽然人少,可是咱是公鸡,只要想吃这群蚂蚁,还不是眨眼的工夫?” “跟谁咱咱的?你是你,我们是我们!”高立功看向高迎祥,“闯王,此人满嘴胡沁,杀了得了!” 高迎祥笑道:“立功,刘百禽说得没错,我答应他了,如果他实话实说,我不光留他一条狗命,还收了他,让他在我们这效力。” “鸡鸣狗盗之徒而已。”高立功不以为然。 一听高立功说自己是鸡鸣狗盗之徒,刘百禽不乐意了,仗着高迎祥发笑,壮着胆子说道: “鸡鸣狗盗之徒怎么了?当年孟尝君礼贤下士,要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偷了狐白裘,他怎么能从秦昭王那里逃脱?要不是靠鸡鸣狗盗之徒模仿鸡鸣,他又如何在天不亮就出了函谷关? “还有,当初梁山要不是鼓上蚤时迁盗得了徐宁的盔甲,又如何能引他上山,破了呼延灼的铁索连环马?要不是白日鼠白胜卖酒,黄泥岗上又怎能那么顺利劫持了生辰纲? “我说,你别拿县令不当命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说完此话,刘百禽从小喽啰身后站了出来,插着腰用鼻孔看向高立功。 “立功,刘百禽说得没错。”高迎祥示意高立功坐下,“此次去榆林镇,我决定,要带这个刘百禽过去。” “闯王,使不得啊!”刘百禽闻言惊道,“这白水王二看到我和您在一起,还不得捏死我?” “不会的,放心。”高迎祥指了指一把椅子,“如果这次能杀了白水王二,你就坐这第四把交椅!” “您要这么说,我倒是值得冒险一试。”刘百禽笑嘻嘻地答道,“不过,闯王,我就是一会口技的人,此番前去能帮上您什么忙?” “帮上帮不上的,看看再说。”高迎祥答道,“如果你帮不上忙,我也不会亏待你,不过,这第四把交椅,恐怕是坐不成了。” 说完,高迎祥站起身,正色道:“我早就想杀这白水王二了,只是一直苦于他同我们一样,都是义军,找不到理由,不便下手。如今,借着他邀请我们入伙之事,不如搞点事情!” 第274章 小人物 高迎祥说话算话,此番来榆林镇,不光没带大队人马,一行连十个人都没有,算他自己才三个,另外两个是,高一功、刘百禽。 高立功守安塞。 这一路,快马加鞭本该一天就到,然而,三人却走了一天一夜。 没办法,三个人,两匹马。 高迎祥又不缺马,咋那么抠,难道不能三人三骑吗? 这事还真不怪高迎祥,要怪只能怪刘百禽,因为他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可以坐马车啊! 想多了,坐马车倒是可以,可是堂堂一个闯王,再加上高一功,都是江湖儿女,像小媳妇似的,坐马车去榆林镇,是不是有点太丢人了?再有,即使坐马车,刘百禽也不会驾车,难道让俩领导给他驾车吗?也太不懂事了! 可以多带个小喽啰驾车啊!no,这真不是多一人少一人的事,而是,真,太寒碜了! 所以,三个人两匹马,注定有一个人要在马下,跑。跑的人,只能是刘百禽。然而,安塞到榆林,也是四百多里路啊,真当刘百禽跑过马拉松么?就算是东方神鹿,全靠跑,也得累吐血了! 最后,为了节约时间,没有办法,在刘百禽实在跑不动的时候,高一功把他拉上了自己的马。 一个极其美好的画面出现了。 高一功在前面,刘百禽在后边搂着他的腰,二人共坐在一个马鞍之上,美好、浪漫,但不和谐。 能和谐吗?二人又不是情侣,亏着高一功比高立功人实在,脾气也好一些,这要是高立功,就算是迟到了,也得让刘百禽从安塞跑到榆林。 啥也不是! 高立功对刘百禽的评价是,除了会玩嘴,啥也不是! 这一路上,高一功在前面,刘百禽在后面,高一功挡风,刘百禽背风,用陕西话讲,真是美滴很!而且,刘百禽呼出的哈气,还时不时地往高一功后脖梗子里面钻!这热浪,太扎人了! 光顾着赴约了,到了榆林镇,三人站在城门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白水王二没给具体地址啊也!不过还好,对于白水王二这样的人,知道他在哪住,很容易。 三人在白水王二断手的城门外,不光知道了两个倭人要举办华山论剑的事,也了解到了白水王二断手的经过。 人民群众嘴快着呢! 真是大快人心! 白水王二的营盘,一派喜气洋洋,到处都挂满了红灯笼。每个小喽啰,头上都插着一朵红花,腰缠着红绳。 “这白水王二还挺热情啊!”刘百禽先开口说道,“知道我家闯王要来,弄得这么隆重,又不是入洞房,过了,过了!” 白水王二,听到高迎祥来了,带着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亲自来到营门之外迎接。 “高老弟,你果然言而有信!”白水王二一拱手,然后看了看高一功和刘百禽,“就三个人?这不是刘百禽吗?” “来见王二哥,三人就够了,立功要不是守着安塞,脱不开身,也能过来!”高迎祥还礼后,瞟了白水王二左手一眼,又看了看他这一身红衣,问道:“您这是有什么喜事不成?要是有喜事,正好我把刘百禽也带来了,让他给您来一段口技助助兴怎么样?他可是一人能抵百万军啊!” 高迎祥明显话里有话。 白水王二大笑道:“既然高老弟喜欢口技,那这刘百禽以后就是老弟你的人了!让你说着了,哥哥我还真有喜事!” “哦,有何喜事?” “里边慢慢说!”白水王二把手一指老营方向,说道:“请!” “请!” 老营里红毯铺地,张灯结彩。 进了老营,坐定后,白水王二开口道:“不瞒高老弟,我在榆林镇得了一女子,当真漂亮,今日是我和她成婚的日子。正好高老弟来了,也给我们做个鉴证!” “哦?那要恭喜王二哥了,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有如此福气,能跟您结成百年好合?” “不会又是抢来的吧?”高一功小声跟高迎祥说道。 高迎祥没看高一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姑娘可不一般,她可是前凸后翘,辫子乌黑,大眼睛就跟,就跟,反正就是清澈!”白水王二也说不出什么形容词,“重要的是,这姑娘不光长相不差,而且还会武,擅打飞石,厉害得紧!” “这么厉害的姑娘还能被王二哥看上,这不正说明王二哥有眼光吗?”高迎祥奉承道,“可是下过聘礼?媒人说和?” “咱江湖人哪那么多穷讲究,今日就入洞房!”白水王二,一边说着,一边不自然地动了动自己的左手。 高迎祥装出刚看到的样子,问道:“王二哥,您的左手,怎么回事?” “不打紧!”白水王二把自己左手如何丢掉的事,讲了一遍。 一阵口哨声响起,还挺有节奏,节奏里带着欢快,欢快里还带着那么点幸灾乐祸。 “刘百禽,你什么意思?”白水王二看着刘百禽在那吹口哨,怒道。 “没什么,没什么。”刘百禽难掩心中的愉悦,“我是看二爷您马上要大婚了,心中欢喜不尽,于是不由自主吹起了口哨。真是太开心了!” “小人物,别跟他一般见识!”高迎祥出来打了个圆场,“弟弟我不知道王二哥今日大婚,否则定会带着贺礼前来!” “无所谓。” 白水王二又不自然地动了动左手。自从他装上了这个铁手之后,总是觉得里边不是很舒服,他问过刘铁匠,得到的回复是,适应适应就好了。 “高老弟,入伙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白水王二问道,“看你们只来了三人,莫不是决定入伙了?” “这……”高迎祥故作为难之状,“不瞒王二哥,关于入不入伙的事,您一走,我和我那不争气的立功侄子,为此事大吵了一架!” “这为哪般?” “唉!”高迎祥长叹一声,“有分歧了呗!我说想入伙,他说不想入伙,这不,所以我才让他守着安塞,带着一功过来。” 高迎祥继续说道:“你说我这立功侄子,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我说,人家王二哥那可是陕西首义之人,论武功论威望哪点不该咱们学习?咱们为什么不能投靠入伙?你猜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怎么说?” “怎么说?” “高大爷说,呸!白水王二?白水王二算是什么东西!不光屡次借粮不还,还欺男霸女!”没等高迎祥张口,刘百禽把话接了过去,“这白水王二,还有脸说自己是义军?他既然是义军,那为何不分良莠,四处烧杀抢掠?你看看,这刘爷都让他白水王二欺负成什么样了?” 这刘百禽的嘴,学口技都委屈他了,应该去说书。高迎祥说话,他在一旁接话,就好像亲眼得见一般。 高迎祥不好发作。 反正也是编瞎话,就让这刘百禽编吧,自己还懒得开牙呢! 刘百禽见高迎祥默许,更加肆无忌惮地说道:“刘爷,本是一个当街卖艺的,人家好好做着买卖,就被那白水王二给抓去了,不入伙就要杀头,这像话吗?全天下像刘爷这样的人有多少?他白水王二见一个抓一个吗?刘爷心胸宽广,不计较,可我高立功,不能不计较!” 这刘百禽,可真会找机会,你说你借机骂骂白水王二也就算了,还敢自称刘爷? 高迎祥看着白水王二脸色有些难看,于是冲着刘百禽喊道:“你给我住口!” 刘百禽看到高迎祥发话,这才停下嘴,大口大口地捯着气。 刚才吐槽,吐太快了。 第275章 口技王 “高老弟,既然你立功侄子跟你有分歧,那你此次前来,要给哥哥我什么答复?”白水王二问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没想好,我猜老弟你肯定也不会就带这么两个人过来吧?” “我们闯王的心怎么能是你猜得到的?”刘百禽气喘匀了后,还是没改他那插嘴的毛病,“别看来的人少,收拾你,那是绰绰有余!我们闯王是什么人?力拔山兮气盖世!闯王、霸王,你自己想,到底哪个厉害?” 这刘百禽真会狐假虎威,就跟家养的小泰迪似的,主人在旁边那叫一个厉害,敢叫板藏獒。 闯王和霸王哪个厉害?这有可比性吗?就算有可比性,关公能战秦琼?俩人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啊! 高迎祥见刘百禽又插嘴,说道:“去一边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然后转过头,卖着笑脸对白水王二道:“王二哥,别听这卖嘴的瞎胡咧咧,弟弟我来怎么能是和哥哥作对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一边是我亲侄子,一边是哥哥您,确实让我为难。”高迎祥早就计划好了,“但还好,我那立功侄子说了,要是王二哥能让我们心服口服,那我们就二话不说,全体入伙!” “如何心服口服?”白水王二问道。 “这……”高迎祥犹豫后,痛下决心说道:“反正来都来了,弟弟我就直说了!我立功侄子说了,要是王二哥能打得赢弟弟,他甘愿听王二哥号令!” 白水王二看了看自己的其他三位头领,全部一言不发,似各怀鬼胎。 白水王二可不想和高迎祥兵戎相见,如果二人一旦大队人马厮杀起来,那么即使拿下高迎祥,自己也会损失惨重,到了那个时候,再去见岳和声,恐怕就人微言轻了。 既然都和岳和声定下了,借入伙把高迎祥骗来杀掉,如今他人都来了,再放走,摆开阵势厮杀图什么?白水王二想到了刚才刘百禽提到的霸王,当初要不是项羽鸿门宴放走了刘邦,又岂会有后边的四面楚歌? 白水王二不响。 “害怕了吧你!我就说,你就是一怂——”刘百禽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高一功把他的嘴给捂上了。 高迎祥继续道:“王二哥,我知道您在顾忌什么,怕一来伤了和气,二来官军乘虚而入。弟弟我也不傻,不可能跟王二哥兵戎相见,办出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所以,弟弟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比武定胜负!” 高迎祥说白了,就是想找个既体面又正当的理由,趁机杀了白水王二。如果不想杀白水王二,他就不来榆林镇了。 英雄气的背后都是老谋深算,大义凛然的阴暗处多是深思熟虑。成年人,看行动也要想原由,世上哪有那么多江湖道义可言?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比武?白水王二活动活动了自己左胳膊,自从装上这铁手之后,真是不舒服! 高迎祥看出来了,说道:“我知道王二哥心有顾忌,毕竟丢了左手,想必会让着弟弟。不如这样,弟弟我也绑住左臂,这样公平!” 此处想到了姜文电影,《让子弹飞》有一句台词:“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嗯,这个主意倒是不坏!”白水王二说道。 白水王二心想,跟高迎祥比武也好,他让我一条胳膊,自己也不吃亏。 “既然比武,刀剑可不长眼。”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王嘉胤突然说道,“既然是比武,不如都立下生死状如何?” 这明显是推波助澜,唯恐不死一个的节奏。不过,此言一出,倒是挺符合白水王二还有高迎祥胃口的,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结果对方了。 “好!”白水王二大叫道,“高老弟认为如何?” “没问题!” 王嘉胤命小喽啰拿来纸笔,研了墨后,写出了一张生死状。白水王二和高迎祥,分别画了押,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正在此时,只听得营门外喧哗起来,接着就是兵器碰撞之声、喊杀声、惨叫声。大家同时把目光看向刘百禽,别是这个玩嘴的弄的什么幺蛾子吧? 然而并不是,刘百禽的嘴正被高一功捂得死死的。 营门被掀开了,只见走进来三人,两男一女。 两男是老刘和小刘,一女是慧梅! 两男浑身是血,老刘拿着一把刀,小刘拿着一把锤子,慧梅手里拿着短剑,并且一身新娘妆,美艳动人。想必慧梅身上也有血迹,只是穿着红衣,显不出来而已。 他们进营后,身后一群小喽啰,拿着刀围了上来。 白水王二冲着小喽啰喊道:“都给我退下!怎么对我夫人和两位贵客的?滚下去!” 小喽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退出了营帐。 “好意思叫我夫人?你这个采花大盗,拿命来!”说着,就是一个飞石奔着白水王二面门而去,好在白水王二有准备,起身躲闪了。 紧接着飞石之后,就是一柄短剑杀来。 “慧梅?!”高一功叫道,“我是一功啊!” 慧梅住手,扭头看了一眼,确是高一功喊她无疑,用手一指白水王二,问向高一功:“你如何在这里?难道和这采花大盗是一伙的?” “不,不是。”高一功连忙否认。 趁着这档,刘百禽挣脱了高一功,开口说道:“新娘子,高二爷本是跟闯王来参加婚礼的,这不闯王要和白水王二比武,你急了,匆匆领人杀了进来。没想到,你们俩人认识,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嘛!” 刘百禽这臭嘴,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他之所以先说参加婚礼,再说比武,是怕高一功透露了闯王想杀白水王二的心思。而且,他见慧梅有武功,身边又有两个男人,怕高一功吃亏,故而有此一说。 至于慧梅骂白水王二是采花大盗,他倒是没听见。 选择性听觉障碍。 这边高一功和慧梅解释,那边白水王二冲着老刘和刘宗敏问道:“二位,浑身是血,杀我的人,总该给我个说法吧?” 刘宗敏把锤子一横,怒道: “白水王二,我本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曾想干的都是泼皮无赖的勾当。我和我叔叔本不想多事,决定打造完你要的兵器铠甲之后便走,不想你居然还裹挟这慧梅姑娘,要入洞房,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不是你那断手,我们还不知道你如此混蛋!天道好轮回,我们爷俩救了慧梅姑娘,今日就来取你狗命!” “对!杀了他!杀了他!”那边高一功跟慧梅解释清楚了,也引荐了闯王,刘百禽也明白了,于是在一旁跳脚,替刘宗敏站脚助威了起来,“就算这位大叔能忍,你也不能忍!杀了这白水王二!” “刘爷,我待你不薄,你居然反我?”白水王二怒目圆睁,“不怕我杀了你么?” 一见白水王二口中说出“刘爷”二字,刘百禽更加来了气势,喊道:“我刘爷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这人谁啊?怎么总替我说话?刘宗敏看着刘百禽,打量说道:“他口中的‘刘爷’说的是我,你总接什么话?” “这位好汉,你也姓刘啊?”刘百禽拱了拱手,“小的也姓刘,口技王刘百禽。” 刘百禽自己给自己封了一个绰号,口技王。 “在下刘宗敏。”刘宗敏也拱了拱手,然后继续冲着白水王二怒道:“你想杀我?不如问问你的左胳膊吧!” 白水王二掀起了自己左臂的袖子,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小臂黑了半边! “刘宗敏,你居然在铁手上下毒!” 第276章 人心隔肚皮 白水王二见自己的小臂已经发黑,连忙用右手把这铁手卸了下来,丢在地上。可是,木已成舟,左臂已经有些麻木了。 白水王二,前几天榆林镇城门前,刚刚砍掉了自己的左手,难道没几天,他就要再一次动刀,砍掉自己的左臂吗? 太惨了,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白水王二不能这么干,于是他冲着刘宗敏,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这左手如果想解,你可有解药?” 我有病,你有药吗? 刘宗敏怒道:“我有解药,可是我不想给你,今天你就在这等死便好!” 白水王二怒从中来,看了看身边的众人,然后冷冷道:“刘宗敏,别给脸不要脸!亏我尊你一声刘爷,你觉得你不给我解药,今天能活着从我这里走出去吗?” 白水王二继续威胁道:“我这营中,有七八千人之众,就凭你,还有你的叔叔,想跑,插翅难飞吧?我大不了再砍断我的左臂,可是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岂能饶了你?你拿命换我左臂,好买卖啊!” 说着白水王二抽刀,就要砍自己左臂。 这时候身边小弟再不上,就有点不懂事了。 “二哥不可!”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同时拦住了白水王二。 王嘉胤对着刘宗敏说道:“刘爷,只要你给我们解药,我们可以不追究你和你叔叔任何责任,并保证事后也不算账,你们爷俩可以大摇大摆地怎么来怎么去。如若不然,你必死无疑!况且,我家二哥已经决定要和高闯王比武了,并立下了生死状。江湖道义,先来后到。” 王嘉胤说到“生死状”三个字时,嗓音特意高出了一些。 “那也没用!”刘宗敏简直就是个一根筋。 老刘看了看一直在旁稳如泰山的高迎祥,高迎祥回敬地点了点头。 姜还是老的辣。 老刘走到刘宗敏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刘宗敏还是很强硬,但态度似有转变,回道:“这怎么能行?”老刘无奈,很耐心地跟刘宗敏又低声掰扯了几句,这时刘宗敏才默不作声。 一旁的刘百禽,突然走到刘宗敏身旁,小声说道:“我说这位刘爷,咱大爷说得没毛病,你怎么就不开窍?亏你还是条汉子,这么鲁莽呢?这不就是早晚的事?我家闯王不行了你再上,到时候也不迟。你看会热闹不好么?” 刘百禽说完,老刘和刘宗敏同时吃惊地看向他,这耳朵是人耳朵么?也太tm好使了吧! 刘百禽昂头不语,一脸骄傲之色。 “刘百禽,你这个人怎么到处去,这么欠呢?哪有事哪到!”高一功一把把顾盼自雄的刘百禽给?了回来,“别瞎管事!” 老刘笑呵呵地给白水王二一拱手,说道:“刚才我这侄子失礼了,这里我替他赔罪!是我管教不周,没想到居然没看住这轴汉子,让他在这铁手上下了毒。我劝我这侄子了,他同意给二爷解药,不过有个条件!” 这老刘,可真是人老奸马老滑,身上杀入营中的血还没干呢,这就说铁手下毒的事不知道了。 王嘉胤冲着老刘一拱手,然后对着白水王二劝道:“二哥,杀人不过头点地,您开开牙,卖这老东西一个面子。” 王嘉胤真会说话,求解药本来是白水王二说的,如今却成了白水王二给刘宗敏面子。要不说人家怎么能当二把手呢! 白水王二点了点头,说道:“刘宗敏,今天看在我兄弟的份上,我就卖你个面子!什么条件,说!” 老刘又笑呵呵地说道:“多谢王二爷,我们一听您要和高闯王比武,所以我这侄子也想学习学习。我们的条件很简单,解药二爷拿去,但得允许我们爷俩在旁看完您和高闯王比武之后再走。” 这哪叫条件?白水王二乐不得呢!如果他比武赢了,杀了高迎祥,这解药有了,还留这爷俩干吗?放不放他们走,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到时候,再报这中毒的仇不迟! 老刘也明白,白水王二不是什么讲究信义的人,但是他又不得不这么说。他要不答应刘宗敏看比武,刘宗敏是不会拿出解药的。刘宗敏不拿出解药,他爷俩免不了就得立刻和白水王二拼命。凶多吉少啊!与其立刻拼命,不如让白水王二和高迎祥先比武,万一高迎祥赢了,他们就省事了。既杀了白水王二,又得以脱身,何乐而不为? 老刘刚才反反复复地给刘宗敏解释,就是这个事。刘宗敏听不出王嘉胤的暗示,老刘如果再听不出来,那白跟杨老鸦混了这么多年了。 人心隔肚皮,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非得等到高迎祥和白水王二死一个不可,否则,不可能真相大白。 “没问题!”白水王二一口答应了下来,“解药先拿来!” “解药给你没问题,但你得先放这个姑娘走!”刘宗敏一指慧梅,“她走了,解药立刻奉上!” “刘大哥,谢谢你,不过我暂时不走。”慧梅深深给刘宗敏施了一礼,“我来陕西,就是来投闯王的,既然见到了闯王,我就要同他共进退!” 这丫头够义气,不似寻常女子。再有,高一功在这都没走,她又如何舍得一人脱身? 刘百禽不合时宜地冲刘宗敏来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你是不是喜欢她?我跟你说,没戏!” 刘宗敏白了刘百禽一眼。 慧梅也不走,这不正合白水王二的心思吗?然而,他的所有心思,都必须建立在能打赢高迎祥的基础之上。 白水王二笑道:“刘宗敏,慧梅是我的娘子,你就别有什么想法了。想英雄救美,没问题,可是你并非英雄,我也并非碌碌无名之辈。解药拿来吧!” 刘宗敏从身上摸出一个药瓶,手一抖,飞向了白水王二,口中喊道:“接住了!” 这哪是给解药,分明是撇暗器。 白水王二丹田一用力,伸出右手,稳稳地接住了刘宗敏飞来的药瓶,然后大笑道:“刘宗敏,看来你还得练啊!” 刘宗敏不以为然,说道:“小试牛刀而已,赶紧上药吧!” 王嘉胤扶着白水王二,王和尚拿着药瓶,混天王仔细地上着药。 此时,高迎祥开口了:“王二哥,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比武?这时间您来定。毕竟,我看您这左臂,怕是会影响那三十六路小擒拿手的功力。” “高老弟,你觉得我需要休息吗?”白水王二冷笑道,“咱们现在就比,而且,我不需要你让我一条胳膊!” “不需要?王二哥说笑了。”高迎祥话里带刺道,“我要赢了,王二哥的面子上可过不去!” “你让我一条胳膊,我赢了你面子上才过不去!”白水王二怒道,“高老弟,比武的事是你提出来的,你说比什么?弓马还是陆上功夫,全部依你!” “哎呀呀!哎呀呀!白水王二,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怎么的?想拿天下第一,端阳华山论剑的时候再说。”刘百禽出来说道,“要我说别比什么弓马了,就比陆上功夫,但是光那么干巴巴比又没什么意思,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可以增加点趣味性。” “放!”白水王二一见这刘百禽就气不打一处来。 “刘爷我的主意很简单,可以比陆上功夫,但是你们二人要蒙着眼。”刘百禽眼珠一转,说道,“蒙上了眼,刀剑也就无眼了,这样就算谁伤了谁,也肯定都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伤不了和气,岂不美哉?” 刘百禽这孙子是真阴,这哪是为了不伤和气?分明是为杀人找借口! 第277章 子曾经曰过 天寒地冻,在营帐中比武伸不开手脚,于是,白水王二急忙命小喽啰搭了一个临时的高台,用于比武。 战旗猎猎,在呼啸北风的加持下,呼呼作响。战鼓两旁罗列,犹如金甲金刚。再看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是一应俱全。 一听安塞高闯王要跟摸天王白水王二比武,这消息立刻就像瘟疫似的,传遍了整个老营。 有那平时好赌的喽啰,互相赌起了胜负。这营里的人,除了站岗放哨有事做的,基本上全都去了,把这比武高台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比武台上,左手边是白水王二、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右手边是高迎祥、高一功、慧梅、刘百禽、老刘、刘宗敏。 王嘉胤站在高台之上,冲众人喊话,讲明了此次比武的原由,并展示了生死状,然后一拱手说道:“诸位兄弟,这比武的前因后果,我已经说明,但是为了以示公平,还请各位该干吗干吗,各归其位,省得让人觉得,我们欺负高闯王!”说完,王嘉胤回头看了看白水王二。 白水王二点了点头,喊道:“你们这帮兔崽子,都散了吧!从哪来,滚哪去!” 这白水王二,当婊子还想着立牌坊,自己把自己给束缚住了。该讲江湖道义的时候他不讲,不该讲的时候,臭讲究,摆大度。 活得不通透。 恶人就是这样,越是混得人五人六的,越珍惜羽毛。岂不知,谁不知道谁?难道白水王二忘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了吗? 大家悻悻而去。高台之外,方圆十几丈的人全让王嘉胤给清走了。 除了高台上的人,其他人没一个敢围观的,他们明白,白水王二是小人,爱秋后算账。 高台前,门可罗雀。 安静,只有安静,安静得可怕。 安静了好,蒙眼比武全靠听力,那么多人在旁边,免不了喧哗,一喧哗,耳朵就不灵了,还怎么比武? 王嘉胤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块黑布,左边的一块给到白水王二,右边的一块给到高迎祥。当他走到高迎祥身边时,轻拍了一下高迎祥的肩膀。 高迎祥不解其意,当他把黑布蒙在眼前时,才发觉出来,这块黑布透光,从中能些许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 高迎祥这才明白,刚才王嘉胤拍他肩膀的用意。 此事该不该说?该不该换一块黑布?如果你是高迎祥会怎么办?讲出来,还是装傻。 除了对自己的道德有高标准的人,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装傻。生死关头,关乎生死的时刻,没有人不会为了自己。 高迎祥也不例外,他选择装傻,他是大部分人。 其实,白水王二眼前的那块黑布和高迎祥眼前的一样,同样透光。真正的掌盘人是王嘉胤。 别看王嘉胤平时人模狗样的,那也都是装出来的,隐藏得比较深罢了。二把手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高迎祥死,那就继续当老二,不耽误事。如果白水王二死,那他王嘉胤岂不就是老大了? 老大的位置诱人啊!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别考验人性,人性在任何时候都禁不住考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每个人在面对别人的时候,都戴着一个无形的面具,在演自己。在家是好老公或好老婆,在外是好员工或好老板,对人彬彬有礼,然而自己是谁,只有自己知道。 所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所以,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所以,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曾经曰过这么多,都不是白曰的。 连高迎祥都不说自己的黑布透光,白水王二更不会说了,二人手中一人一口刀,假意地互相试探后,就战在了一处。 二人谁也没说自己的黑布透光,王嘉胤暗自发笑,自己赌对了。 虽然黑布都透光,可是刀不一样,高迎祥的刀快,白水王二的刀钝。毋庸置疑,王嘉胤还是更偏爱高迎祥一点。 “嘿,打起来了!呦吼!好嘛!好家伙!嚯!”刘百禽不懂招式,但是满嘴的话佐料却不少,“哎呦喂!得嘞!” “我说,你能不能省点心?”高一功实在被刘百禽叫唤得心烦,“大家都在给闯王掠阵,你在这,嘴里一句有用的没有,能不能别叫了?” “我这哪是叫?我这不是时时汇报比武动向呢吗?”刘百禽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的局势,说道,“咱家闯王不赖,有手段,这眼蒙上跟没蒙上一样。我看就以咱家闯王的水平,眼睛就是真瞎了,照样不耽误打架!” 高一功看着刘百禽怒道:“你能不能盼着点好?” “去你的吧!”刘百禽拍手叫好道。 “你骂谁呢?”高一功踢了刘百禽屁股一脚。 “高二爷,误会了!误会了不是?”刘百禽揉了揉屁股,“我是说场上局势呢!”刘百禽接着用手一指:“快看,白水王二中刀了!” 刘百禽这么一喊,高一功把脸一转,看到,果然,白水王二不只是中刀,整个左臂都被高迎祥给削了下去! “刘爷!刘爷!”刘百禽叫道,“这会儿不用你下毒,白水王二的胳膊就没了!怎么样,我就说——” 刘百禽一回头,才发现,老刘和刘宗敏都没了。 跑了?比武之前不还好好的么!是谁,刚才信誓旦旦的?现在人哪去了? “别看了,人早走了!”慧梅跟高一功一样,看着刘百禽就烦,这人给他第一印象就是贼眉鼠眼,而且还一见面就管自己叫新娘子! “他不是要杀白水王二么,怎么还走了?”刘百禽问道。 “他为了救我,身上有伤,本不想走,被老刘大爷硬扛走的!”慧梅厌恶地看了刘百禽一眼,答道,“老刘大爷见闯王占了优势,就点了他的穴道,把他给扛走了!” “这老头,有两下子啊!”刘百禽说道,“果然,是个老油条!” “愿随哥哥执鞭坠镫!愿随哥哥执鞭坠镫!” 刘百禽和慧梅同时看向比武处,只见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都跪在了高迎祥面前。不远,白水王二捂着自己的左肩,坐在地上。两块黑布,早被丢了,被寒风吹得扬上了天空。 什么情况?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反水了? 早跑到远处的高一功正向刘百禽和慧梅挥手呢!二人连忙跑了过去,到了闯王身边。 高迎祥一一扶起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然后用刀指着白水王二,怒道:“你这个村野泼皮,亏了王嘉胤尊你,才得以来到这里!既然身为义军领袖,有众豪杰扶持,你为何还要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你这等贼人,岂能在此坐头把交椅?” 王嘉胤对着王和尚和混天王说道:“从今日起,有不服高闯王者,以白水王二为例!从今之后,我们这义军,就以高闯王为尊!” 高迎祥虽然心中欢喜,但还是假意谦让道:“哥哥差矣!我是以众豪杰义气为重,实无鸠占鹊巢之意,若欲相逼,宁死而已!弟弟我有片言相告,不知众位能依否?” 王嘉胤说道:“高闯王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详。” 高迎祥道:“今有哥哥你,义气为重,智勇足备,才让弟弟我赢了这白水王二,所以,还请哥哥为此地义军之主!” 此话正合王嘉胤心思,他连谦让都没谦让,哈哈大笑道:“既然高闯王如此说,我若不从,岂不是驳了弟弟面子?我接受便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嘉胤不让了?也太不客气了吧!本以为这会像当初梁山泊火并王伦那样。 然而,改剧本了! 第278章 刀削面 高迎祥一听王嘉胤的话,心中一愣,这老小子,看来是早有预谋,他本想做做样子,假意让让,没想到王嘉胤居然答应了。 实在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高迎祥能说什么呢?这场比武怎么赢的,自己心里没数吗?透光的黑布、锋利的刀,还有,在人家地盘…… 得,白玩! “既然哥哥愿意接受,弟弟心中着实欢喜!”高迎祥脸上立刻笑容呈现,“不过,弟弟我有一个请求,还请哥哥成全!” “成全谈不上,弟弟说便是了,以后咱们就算是自家兄弟了!”王嘉胤没想到高迎祥答应得这么痛快,“只要哥哥我能做得到的,都答应你!” “弟弟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哥哥的义军下回能不能别再管弟弟借粮了?弟弟我,确实也是囊中羞涩啊!” “小事一桩!”王嘉胤心想,先答应着,以后再说以后,“哥哥我要是富裕了,下回再去,定会把之前欠的粮都还你!” 记住,凡事都对你拍胸脯一口应承的人,绝对不靠谱。 “嘿!飞了!飞了!”刘百禽叫道,“这孙子还飞挺快!” 大家顺着刘百禽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白水王二施展轻功功夫,已经越遁越远了。 刚才白水王二,趁着王嘉胤和高迎祥互相谦让之际,缓过了断臂的疼痛,一个跳步,逃了出去。 “哥哥勿恼,我去追他便是!” 高迎祥刚要去追,就被王嘉胤给拦了下来,说道:“弟弟不必如此,白水王二已经断了左臂,废人一个,就留他一条性命吧,好歹兄弟一场。” “哥哥,你虽仁义,这可是放虎归山啊!”高迎祥心想,毕竟自己砍了白水王二的左臂,不斩草除根怎么行? “不怕,端阳华山论剑再见。”王嘉胤眯缝着眼,说道,“以白水王二的性格,只要他还能喘气,必然会去华山,找那倭人报仇。” “白水王二,便宜你了!要不是你跑得快,刘爷我今天非给你千刀万剐了不可!”说着,刘百禽就手扒着高台,屁股朝后,慢吞吞地下到了地面,原地转圈,找到了一个石头子,朝着白水王二遁去的方向撇了过去,而且还吐了一口唾沫,“我呸!白水王二,你记住了,今天刘爷饶了你,算你命好!改日,改日什么论剑的时候,咱们再一决雌雄!” 高一功见刘百禽这个样子,真还不够丢人的,冲他喊道:“走了!走了!我们要回安塞了!” “哦,对哈!”刘百禽一拍脑门,“回去我就是老四了,刘老四。”刘百禽一个健步,紧接着一个踉跄,又爬上了高台,滚了一圈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王嘉胤、王和尚、混天王拱手道:“诸位哥哥,口技王刘百禽在此跟各位别过了!” 三人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拱手还礼。 “回见,诸位!”刘百禽一扭头,冲着高一功喊道:“高二爷,等我一会儿,这高台有点高,你飞下去时候得带着我!” 高迎祥、慧梅,一人一骑,刘百禽继续和高一功挤在一起。四个人三匹马,向安塞绝尘而去。 阳光正好,过了正月,天气虽寒,但也离开春不远了,关里毕竟不似关外,太阳在午后也有了几分暖意。 话说那日,张老樵说宙院有人来了,其实非也,是他撒谎了。他要是不撒谎,以宋应星的性格,非得捡上那块矿石不可。 四人一路西行,那破马车,不用问,还是张老樵来驾。他的车后,又拉出来一辆车,装着宙院给的设备和材料,而另一辆,铺着一层西红柿的车,则挂在了宛儿和宋应星坐的马车之后。 没办法,马就那么多,不分着,就算不累死张老樵,也得把马累死了。 为了减轻点重量,张老樵要求一行人等,必须一天三顿西红柿,而且宋应星要吃得多些,必须是其他人的两倍。 开始头两天宋应星还挺乐意,生吃,把西红柿榨汁当水喝,让宛儿买鸡蛋,做西红柿炒鸡蛋,可是吃了几天就不香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见天吃,现在宋应星一见这西红柿炒鸡蛋,就想吐! 看着宋应星这个样子,宛儿实在是于心不忍,已经到了山西,她决定找一家客栈,吃点当地特色的刀削面。 说实话,宛儿和尚炯也扛不住每天吃西红柿了。都是人,张老樵也一样。于是,当宛儿提出要吃刀削面改善伙食的时候,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都没有。 四碗山西特色刀削面,几样小菜,被店小二送到了宛儿的客房之中。除了山西刀削面外,桌上还摆了一个瓶子。 “这刀削面可是好东西啊!”宋应星看着刀削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自从那日之后,还没吃着西红柿以外的东西呢!”说着,宋应星就要动筷子。 “慢着!西红柿炒鸡蛋里的鸡蛋,喂狗了?”张老樵把自己的筷子压在了宋应星的筷子之上,“腐儒,这不像你性格啊?” “我啥性格?”宋应星不解。 “你的性格不是善于走哪讲哪吗?怎么今天吃山西刀削面,不言语了?”张老樵成心想难为一下宋应星,不让他吃好,“腐儒,这里边数你最有学问,不如给我们讲讲,这山西刀削面的来历如何?” 张老樵说完,对着宛儿和尚炯说道:“咱仨边吃边听,来到山西,还不得让腐儒给咱长长见识?”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带信信要一个荷包袋, 一绣一只船, 船上张着帆, 里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 二绣鸳鸯鸟, 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 三绣南来雁, 飞过千重山, 你与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传。 郎是年轻汉, 妹是花初开, 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 “樵老,您怎么还唱上这淫词小调了?”宛儿脸有些红,“要吃面,咱就好好吃。” “宛儿姑娘,是你不懂了,樵老唱的这个是山西民歌,叫《绣荷包》。”尚炯解释完,冲着张老樵问道:“樵老,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没错,别光顾着聊,吃面吃面!”张老樵吸溜了一大口面说道,“宛儿姑娘,快点,别凉了!腐儒,你快讲啊!不讲我们如何吃得下?听你给我们说历史,我们都习惯了!” 宋应星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好吧,这山西刀削面,据说是当年唐朝的驸马爷,柴绍所创。由于当初他常年征战沙场,所以就学会了用刀削面……” 宋应星一边说,张老樵、宛儿、尚炯一边吃,这张老樵不光把自己那碗吃完了,还去宋应星的碗里挑了几根。 “这桌上的瓶子为何物?”张老樵挑面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桌上的瓶子。他掀开瓶盖,对着瓶口闻了闻,酸不溜丢的味。 张老樵拿着筷子往瓶口内点了点,然后又用舌头舔了舔,立刻明白了,山西老陈醋。 张老樵二话不说,拿起瓶子就倒向了宋应星的碗里,边倒边说:“行,差不多了,再不吃面你该饿了。来,尝一尝,这正宗的山西老陈醋就面。我跟你说,香着呢!” 要说平时,吃面倒些陈醋也就倒了,可是今日不同以往,本来吃了那么久的西红柿,胃里就不舒服了,再来点老陈醋,那还得了? 漫说吃,宋应星一闻这醋味就够受了,说了句“失陪”,然后就夺门而出。 “这腐儒太娇气,吐去了。”张老樵漫不经心地说道,“正好,让他长长记性,看他之后还想不想吃西红柿了。” 第279章 七个如夫人 张老樵是为宋应星好。人不应该有所癖好,就算是有癖好,也不应该让敌人知道。一个人的癖好,在敌人眼里,很容易被利用。 你宋应星不是爱吃西红柿吗?宙院就给你送西红柿,这事太可怕了。当然了,我们可以认为,不就是西红柿嘛,那东西能上瘾?开玩笑! 西红柿本身当然不能上瘾了,它又不是福寿膏,但是架不住在明代稀少啊!物以稀为贵,越是稀少的东西,就越有价值,越有价值的东西,就越容易让人着迷。 比如,白银。 白银,其本质就是金属,但是因为它稀少,所以价值高,也正是因为它价值高,所以被人所追逐,从商品中分离了出来,成为了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也就是货币。 货币,也是商品。 任何商品,都拥有价值和使用价值两种属性。 使用价值,是一切商品都具有的共同属性之一。任何物品要想成为商品都必须具有可供人类使用的价值;反之,毫无使用价值的物品是不会成为商品的。使用价值是商品的自然属性。 白银成为货币,是因为稀少,有价值,但它的使用价值又该如何理解呢? 货币的使用价值体现在,它可以把一切商品的价值,都表现为本质上相同的东西,从而使各种商品在价值量方面能够得到比较。 这就是货币的使用价值。 货币是商品价值的结晶,在资本化的过程中,它自身又变成了商品,在信用的驱使下,也就获得了使用价值。 之所以拿白银举例子,是因为在明朝后期,明王朝成为了一个银本位国家。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明后期之前,明王朝就不是银本位了? 是的,中国并不是产银大国,白银在中国的数量一直不多,明朝中前期的白银数量很有限。 万历九年,张居正改革一条鞭法,白银才正式成为了中国的主体货币,我们才开启了白银时代。 在这之前,白银虽然也作为过货币使用,但毕竟不是以此为主。 秦朝,把黄金和铜钱作为当时的主要流通货币。 汉朝,出现过圆形中间无孔,刻有龙纹的银币,但那属于高端的流通货币,那时,还是以铜钱为主。 从汉到隋,白银虽是流通货币,但不如金币和铜钱。 唐朝,开元通宝是主要货币,另外还有乾封重宝、乾元重宝、大历元宝、建中通宝、咸通玄宝及史思明所铸的顺天元宝、得壹元宝等等,虽也有白银货币,但不如xx通宝通用。 北宋,货币以铜钱为主,出现了纸币交子,南宋,以铁钱为主。 元朝,纸币成为了基本流通货币,逐渐取代了铜钱。 明朝以前,由于产银有限,白银虽是货币,但却不如金和铜,就算是明前期,还是以纸币,大明宝钞为主。 为了推行大明宝钞,明前期朝廷要求,持有金银者,不许私下交易,只能卖给政府;进行大额交易时禁止使用铜钱;伪造大明宝钞者处以极刑。 明前期朝廷规定,老百姓可以用金银换宝钞,但不允许用宝钞换金银。长此以往,老百姓手中只有宝钞,宝钞一再贬值。终于在明孝宗以后,大明宝钞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就是为什么,石谦当初在莲花观百宝箱中,发现了大明宝钞后,丢掉在一旁的原因。 我相信,当时读到那的时候,好多读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明代中期之前,朝廷发放的大部分赏赐和军费开支,都没有白银的记录。不信,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翻翻故纸堆。 白银,直到隆庆元年,朝廷解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进行海外贸易之后,才从海外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明朝晚期,涌入中国的白银高达两三亿两。 所以,万历帝爱财也好,崇祯帝舍不得内帑也罢,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之前朝廷的白银太稀缺,一旦丰盈起来,难免不居安思危。 老祖宗过惯了银子不富裕的日子,这深深刻在了老朱家的血液里。 明代西红柿稀少,是因为万历年间,才由欧洲传教士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它起根就是供达官贵人观赏用的,又被认为不能食,老百姓谁有闲心种它?不稀少才怪! 稀少就不易得,而宙院一下子送了这么多,张老樵能不怕宋应星因为此癖好,被宙院抓住把柄吗? 你宋应星不是爱吃吗?那大家就陪你一起吃,直到你吃伤了为止!以至于下回一提到西红柿,你就恶心想吐! 西红柿如今常见,家家户户不当回事,可是在明末,那可不易得之啊! 就跟荔枝一样。 现代人,你只要想吃荔枝了,只要不考虑它的价值和口味,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然而,在过去,北方人想吃上一口岭南的荔枝,除非你去岭南,否则连吃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岂不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不好了!不好了!”吐过后的宋应星急匆匆地跑回了房间,“大家这客栈恐怕住不得了!” “怎么住不得了?”张老樵吃得舒服得很,此刻正拿牙签剔牙呢,“难不成是你吐了客栈一地,人家店家不高兴了?” “不是!不是!”宋应星大口喘着粗气说道,“是外边,是外边来了一群官人儿,说是要包客栈,限期两日清店!” “官人儿包客栈?这可是新鲜事!”尚炯说道,“难道现在当官的都没地方住了么?” “不是,他们不是本地的官人儿,听他们自己说,是去陕西赴任的。”宋应星答道,“哎,你说现在,当官的都不住驿站或寺庙了,真是视《大明律》为无物!” “这可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了,难道还不够他们住的吗?”尚炯疑惑道,“官员上任,这是带了多少人,还要包客栈?” 这时,只听得外面乱哄哄的,宛儿打开房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店家!” 一个店小二,头戴小黑帽,腰上围了个围裙,肩膀上搭着一块抹布,跑了过来,弓腰说道:“道长,您吃得了?” “嗯。”宛儿点了点头,“收了吧。” 店小二走进房内,利落地收拾着碗筷。 “店家,我问你,我听说外边有官人儿要包客栈,可是真的?”宛儿问道,“听说是官员上任,他们为何不住驿站?” “驿站住不下。”店小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抱怨道,“您说,现在当官的上任多大排场?咱们此地附近的驿站又不小,有被褥、食堂,而且还不用自己掏钱,光厅房就有五十多间,除了这些,像库房、廊房、马房,也是应有尽有。马夫、水夫、杂役也够,就这条件还不知足!” “难不成这当官的上任还拖家带口不成?”尚炯接道,“我在河南时游历,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位县令转任,身边除了随从师爷之外还带了几十个亲眷,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是应有尽有。一个小小县令,还没上任,就带着这么一群亲眷,真到了任上,还不得把地皮刮得三尺高!” “嘿,这位爷,还是您有见识!真让您给说着了!”店小二答道,“这个要赴任的官员正是如此,他包客栈,是为他那七个如夫人包的。这不是官员上任不能带亲眷嘛,所以,他的七个如夫人,只能住客栈,不能住驿站。” “七个小老婆?”宋应星一咂舌,“什么官这么大排面?他也真能消受得起!” 第280章 遇事不决先使钱 什么官这么大排面?这还用问么?非新任的兵部右侍郎、陕西三边总督杨鹤莫属。 这可是总督,京官外放的地方大员,可以说,只要是出了天子门,那就是可以横着走的主儿。 自打出了北直隶,这杨鹤算是抖擞了起来,八抬大轿坐着,佣人丫鬟跟着,七个如夫人娶着,拖家带口、浩浩荡荡、锣鼓喧天地就直奔陕西而来。 什么叫自打出了北直隶? 这句话意思是,还在北直隶的时候,杨鹤身边还只有两名仆人一头驴,但是一出了北直隶地界儿,立刻就不同了。 够可以了,这就够给崇祯帝面子了!要是以往的京官外放,刚出永定门就抖擞起来了,还用得着等出了北直隶? 杨鹤,苦哈哈地在左副都御史的位置做了一年,身为言官,挑别人刺的同时自然也得洁身自好,以免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他是处处谨小慎微,控制自己的欲望。如今,不在都察院了,又出了京,自然没必要继续过穷日子了。刚一踏上山西的土地,他就立刻找到了当地的地方官,证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往衙门里一坐,小茶水一喝,意思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当官的有几个是傻的?这一路上,杨鹤收的贿赂可是不少,小毛驴也不要了,八抬大轿也换上了,佣人丫鬟也买了,而且还娶了七个如夫人。 七个?七个怎么了?用杨鹤的话说,我前两个夫人去世多年了,难道我娶几个妾还不行吗?这叫老树逢春。 老树逢春,一下就逢了七个春天。 这七个如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个个都是山西青楼妓馆里边的头牌,男人见得多,也知道如何取悦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花钱。所以,七个如夫人,一边让杨鹤快活,一边更加驱使杨鹤努力。 努力啥? 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当然是努力搞钱了,难道还是努力增加床上的技巧不成? 青楼妓馆的女子,跟男人谈感情的,有,但大多数,还是愿意跟男人谈钱说爱。记住,不是谈情说爱,是谈钱说爱。没有钱,她们才不跟你爱呢! 我给大家讲一个关于杜牧和妓女的故事。 杜牧,在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去烟花之地,一来二去便爱上了一名妓女。他在上京赶考之前,特意找到了这名妓女,拔下了自己的一颗牙,给了她一大笔钱,说道,中举后一定回来娶她,希望她勿忘,不要继续接客了。 多年过后,杜牧发达了,风风光光回去找到了当年的那名妓女,结果发现,这么多年,这名妓女并没有从良,还在继续接客。 杜牧非常生气,内心也很受伤,向当年的妓女质问道,你为何要辜负我?我拔了一颗牙,而且还给了你一大笔钱,让你从良等我,为何还要继续接客? 当年的妓女很平静,把自己的抽屉打开,往里边指了指,说道,你自己看,我这一抽屉里全是你们赶考举子送我的牙,到底哪一颗是你拔的?你找到了,我就嫁给你。 杨鹤的七个如夫人,都是出自于山西的青楼妓馆,如果害怕这七个如夫人互相争风吃醋,那完全是想多了!她们和谐还来不及呢!在她们眼里,只不过是从一个卖身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卖身的地方,从日结变成了包年。 “我说这位爷,看您打扮像个读书人,岂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店小二看了一眼宋应星回道,“这个大官不是别人,乃是新任的陕西三边总督,杨鹤。不过看您,一定是还未登科,否则也不会说出是否消受得起这样的呆话了。” 说宋应星呆也就罢了,这店小二居然说宋应星还未登科,这不是触了宋应星的痛处了吗?此话一出,气得宋应星脸上是又红又白。 宛儿见宋应星要发作,连忙把他拉在了后边,向店小二问道:“店家,这杨总督的七个如夫人住客栈,住便是了,包客栈也没问题,可是为什么如此喧哗?” “道长有所不知了不是?我们开门做买卖的图啥?不就是图个赚钱吗?可是这个大官,却愣是一毛不拔,还非要包客栈,限我们两日之内清走这里所有的客人!”店小二说到此处,忿忿不平了起来,“您说说,有这么仗势欺人的吗?老百姓都快活不起了,他们反倒好,住店还不给钱!这不,我们掌柜的在楼下和这群官人儿支应着呢!” “吃饭、住店,不给钱还有理了?管他什么总督不总督的,我老头子出去看看。”张老樵说道,“不成,我给他们点小教训,看以后还欺负不欺负人了?” “老道长不可!”店小二劝道,“您一看就是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辈,我们尊重您,但您可千万别出手教训这群官人儿啊!” 张老樵一听店小二说他是江湖老前辈,而且还德高望重,心里真是美不胜收,于是故意拿出作派,清了清嗓子,问道:“店家好眼力,不过为何不能教训这群官人儿?” “哎!”店小二叹了口气,“你们江湖人啊,是一点也不理解我们开客栈人的辛苦!” “这从哪说起?”张老樵问道。 “我这么跟您说吧!”索性店小二坐了下来,用手敲了敲桌子,然后指了指收拾的碗筷,“你们江湖人打架免不了动刀动枪吧?一打架就摔盘子摔碗,要不就是砸桌子砸椅子,我们开客栈的哪个敢让你们赔?你们打完,拍拍屁股走了,我们不得换一套新的?况且,不论输赢,打架的双方我们是谁也惹不起!都会武,我们买卖人敢惹谁?” “丫头,给我点银子。”张老樵一伸手,“咱先给他补上,再打不迟。”张老樵见宛儿没反应,又说了一句:“丫头,快点啊!” “樵老,别急。”宛儿说道,“既然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咱们尽量不动手。” “这倒是跟我老头子不一样。”张老樵回道,“我呢,没钱,所以一般都是,能动手就别吵吵。” “樵老,听宛儿姑娘的,别打架!”宋应星现在还对西山张老樵出手之快心有余悸,“这再闹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听要闹人命,这店小二连忙劝道:“老前辈息怒啊!都是官人儿,死一个我们这客栈可就开不成了!” “没错。”宛儿说道,“樵老,容我先用银子解决一下试试,如果解决不了,您再出马。”说罢,宛儿从身上掏出了几张汇票,对店小二道:“你一会儿把这些给到那几个官人儿,就说,包客栈的钱有一个道长出了,如果不够,再补。但是有一条,这客栈两日后,别人都可以走,我们四人的两间房,必须留着!你可听明白了?” “小的明白!” “去吧。” 店小二端着收拾完的碗筷,急匆匆地下楼而去。 “丫头,你这招能管用吗?”张老樵不放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总得一试才知道成还是不成。”宛儿答道,“既然都是陕西三边总督了,还拿不出来客栈的店钱,岂不是可笑至极?想来,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了吧!” “难处?我看就是媳妇娶多了,养不起了!”宋应星在一旁说道,“谁家养七个如夫人养的起?” “宋先生,您怎么总提这七个如夫人?莫不是想要个媳妇了?”尚炯突然在一旁插嘴道。 “尚神医,你怎么如今说话跟樵老一样,也这么歪?我不是在这推测呢吗?” “腐儒,用你推测?”张老樵弹了宋应星一个脑奔儿,“等一会儿店小二回来,就知道结果了。” 第281章 治官事则不营私家 杨鹤就算是再努力搞钱,家底也不如那些从上任就开始贪腐的官厚。都察院,就是清水衙门,在任一年,什么都没捞到,也不敢捞,光学会如何喷人了。 喷人的人,最怕被别人喷,所以杨鹤在左副都御史的任上时,对自己是极其严格。朝廷发多少银子的俸禄,他就花多少银子。如今,可算是出京了,也不督察了,再不捞点,棺材本都没有。 然而,就这一路上再怎么捞钱,人吃马喂的,也还是有些入不敷出。毕竟,你是陕西的大员,想捞钱去陕西捞啊,在山西就开始,算是怎么一档子事。 但是官场嘛,你知道哪天这个人就会一步登天?能交朋友,就尽量少树敌,多多少少,山西的地方官还是卖一点面子给他的。 这些钱花在哪了,咱算一算。 雇八台大轿,雇车马,雇佣人,娶七个如夫人,包括给她们赎身,加上吃穿用度,以及打赏应酬。 所以,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此时的杨鹤,所剩无几,驴粪蛋子,外边光。 贪腐不分官大官小,有时候小官贪的反而比大官要多。前两年,我看过一个触目惊心的新闻,一个北京某地的村官,光贪污的钱就有几个亿,真是不可想象。 店小二出去后不久,便再次回到了宛儿的房中,一脸喜色。 “成了?”张老樵看店小二的样子,就觉得事解决了。 “成了!成了!这么多银子再不成,那还得了?”店小二开颜道,“真是谢天谢地!这位女道长真是活菩萨!这银子不光让我们客栈不赔,还赚了不少呢!再有,也不用打架了,我们的桌椅板凳算是保住了!” 女道长是活菩萨?这话怎么听上去,怎么都有点别扭。 “我们的事办得如何?”宛儿问道。 “放心吧,也成了!据官人儿说,杨总督要亲自来咱们客栈,向诸位道谢呢!”店小二答道,“不过,我劝各位还是最好别见这杨总督。” “为何?”宋应星问道,“我们都花钱了,他登门道谢不是应该的么?你这小二,怎么反而让我们拒绝呢?” “这位先生,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店小二说道,“有些人能够沾,有些人不能够沾。您想想,现在当官的,哪一个不是为了钱?这次你们给他拿了店钱,他确实感谢您,但也记住您了。如果下次他再用钱,首先想到的会是谁?那肯定是诸位啊!万一他三番五次地管你们要钱,你们是支持啊,还是不支持啊?” “那得看什么事了。”宋应星答道,“如果是为国为民的事,需要用钱,我们一定支持。但,如果是为了一己私欲,那这钱断然不会给他。” “先生此言差矣!”店小二说道,“为国为民的事,需要花钱,那自然是朝廷出,用不到诸位。如果需要朝廷出钱的地方,让诸位出,那只能说,这朝廷快完了!”说到“朝廷快完了”时,店小二压低了声音。 店小二继续说道:“身为朝廷命官,言的都是公事,哪有什么私事?如果当官的用诸位的钱,那不是私事是什么?私事,无非名利,不论名,还是利,还不都是一己私欲吗?” 店小二的一番话,让宋应星想到了自己读书时,读到的《宋史·王旦传》。 王旦,以景灵宫朝修使的身份去兖州时,内臣周怀政随行,其间多次找机会想私会王旦,然而,“旦必俟从者尽至,冠带出见于堂皇,白事而退”。 私谒请回,公事畅往,要见也可以,那就集体相见。 这就是,“治官事则不营私家,在公家则不言货利”。 “丫头,这店小二倒是挺有才的,在这委屈了。”张老樵对店小二道:“你是不是哪的落第秀才,走投无路了,才当的店小二?” 店小二咧嘴一笑:“道长,我就是普通人家出身。” “腐儒,看看,学着点,不是读书了就是读书,不读书就不是读书。”张老樵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以后没准自己也能当个掌柜的。” 宋应星没接张老樵的话茬。接了有什么用?说,说不过,打,打不过。 店小二脸上都乐开花了:“这客栈掌柜的是我爹爹,当掌柜的,对小的来说,就是时间问题。不过,还是多谢老道长抬举!” “难怪呢,我说你这番话怎么不在我们拿钱之前说?”尚炯放下手中的茶碗,说道,“敢情你也是为了一己私欲啊!” 店小二憨憨地笑了笑,然后伶牙俐齿地说道:“那时候,你们也没说要掏钱啊!再说了,诸位掏钱,也不用被杨总督请走了,不也是为了一己私欲嘛!” “多谢提醒了!”宛儿冲着店小二谢道,“如果杨总督要来致谢,我们还是想见一见的,还望店家把他请上来一叙。” “好说,好说。”店小二道,“诸位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没有的话,小的可就退下了。” “等等!”张老樵喊道,然后冲着宛儿一伸手:“丫头,银子。”见宛儿没反应,张老樵又补充道:“赏这个店小二的!” 宛儿没理会张老樵,而是自己从身上摸出一些散碎银两,给到了店小二,说道:“多谢店家了,过两日还得有劳!” 店小二一鞠躬,高高兴兴拿着银子下楼去了。 店小二走后,张老樵不乐意了,冲着宛儿说道:“我今天两次伸手管你要银子,第一次你不给我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怎么第二次还不给我?哼!” 宛儿答道:“樵老,人店小二就在咱眼前,用你倒一手拿我银子送人情?还不如我亲自给他呢!” “我不是怕你抠门吗?”张老樵没好气地答道。 “跟我处这么久了,您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抠门了?”宛儿一听张老樵这话,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哪只眼睛?这还用问?”张老樵也不高兴了,“喝酒的眼睛呗!丹丘生都喝没了,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再给我老头子弄点酒!” “樵老,您不是拉货的时候嫌太沉嘛!”尚炯在一旁替宛儿说话道,“所以宛儿姑娘说了,酒喝没了暂时就不给您补了,说到了陕西再说。” “那,那也不行!”张老樵一撇嘴,“我今天就想喝!” “这老头子,真是越老越跟小孩似的!”宛儿无奈,从身上掏出银子,说道:“喏,给您!不够喝酒的再管我要!” 张老樵立刻笑逐颜开,伸出双手去接银子。 宛儿瞪了张老樵一眼,从身上又多掏出了一些,放在了张老樵伸出的双手之间。 “丫头,我出去买酒去哈!”张老樵屁颠屁颠地跑出房门,哼着山西小调,一步三晃地找客栈掌柜的去了。 两天说话就过去了。在这两天里,张老樵喝酒,尚炯看医书,宋应星研究从宙院弄来的材料和设备,而张宛儿,则偷偷忙着飞鸽传书。 张宛儿飞鸽传书?她要干吗? 打在北京的时候,她不是答应过张老樵,要在重阳宫的旧址上,给张老樵建造一座高高的阁楼嘛。这不,这两天,她正在催进度。 岳州宛氏,打算要建西安分号。 宛儿,正好借这个机会,让高桂英想办法找一些工匠,在原终南山的重阳宫旧址上起一座阁楼。虽然盖阁楼不是一件容易事,在他们到陕西后也不一定能够建成,但至少,这也算是给张老樵一个安慰了。 宛儿说话算话,她之所以没跟张老樵开口提这件事,并不是说,要给张老樵一个惊喜,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张口。 不知道该如张口?怎么做,就怎么说呗! 非也。 人不在陕西,如何联系的陕西工匠,这不得好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吗? 第282章 西口 崇祯二年的杨鹤,周岁五十九,虚岁六十。 《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耳顺,应该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进去的年纪,然而,单单在女人这件事上,杨鹤不耳顺,一娶就娶了七个如夫人。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人家张先八十岁还纳十八岁的妾呢,凭什么杨总督不能安度晚年? 这七个如夫人进了客栈之后,立刻就把这客栈弄得乌烟瘴气起来,宛如那青楼妓馆。栀子灯要挂,闺房要布置,床要重新铺,琴棋书画、杯盘碟碗,全部都要有。那些看不入眼的桌椅板凳,通通换掉,买新的。 “店小二,这客栈包了几年啊?”张老樵在柜台前一边喝着酒,一边看仆人们忙里忙外,“我看这银子花的都心疼!” “哪有几年,也就多说住半个月。这要是住几年,还不得吃黄了你们?”掌柜的出去采买去了,此刻柜台后,店小二正在拨弄着算盘珠子。 “算明白没?这么花,这几天我们给你们的银子够不够?”张老樵呷了一口酒,问道,“要是平常人家,够住个一年半载了。” “我再算一下,新灯、床被、花梨木的家具……”店小二伸出胳膊,把算盘往空中一抖,又重新拨弄了起来。 “你到底能不能算明白?”张老樵手中的酒喝完了,又去柜台后拿了一坛,打开封口,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这两天的酒,味道有明显提升啊!到底是谁家的?”张老樵拿起酒坛端详道:“不错,不错,这家的酒,味道可以!” 店小二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说道:“老道长,您这是沾光了,要不是杨总督的家眷包了这客栈,您可喝不上这么好的酒!” “嘿,前两天刚夸过你,是不是飘了?”张老樵看着店小二拨弄算盘珠子的手说道:“进位!进位啊!你到底会不会算账?” “我们客栈都是小本买卖,哪见过这么一大笔账?”店小二把算盘珠子一通乱拨弄,往柜台前一推,“不算了,不算了,爱多少银子就多少银子吧,反正都是你们结账。” “既然都是我们结账,那什么,我老头子喝的酒钱也一并记账,如果冒了,全记在那个当官的账上,别找我要。” 这张老樵说的话有意思,既然都是“我们”结账,为什么花销还要记在杨总督账上? 店小二如此一问,张老樵不禁叹气道:“看来你聪明归聪明,但毕竟还是太嫩。我跟你说啊,我们,不还有们呢吗?我如果花太多,影响我们内部之间的关系,容易心怀芥蒂,明白不?” “明白了!”店小二答道,“就是您老不当家呗!”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正在此时,杨鹤的七个如夫人,笑靥如花、叽叽喳喳地从张老樵身边走过,扫了张老樵一眼,然后互相说着悄悄话,又回头看了看张老樵,接着都捂起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够烦的!”张老樵喝了一口酒,侧过了脸,“一共三千五百只鸭子!” “哪来这么多只鸭子?难不成您想吃烤鸭?烤鸭您得去北京吃,我们这的,不如北京城里的正宗。” “什么烤鸭熏鸭的?我是指这群女的!”张老樵没好脸色地说道,“你岂不知一个女的,等于五百只鸭子?叽叽喳喳的,烦死了!” 店小二笑了:“老道长,我倒是还能忍受,开买卖的,比这喧闹的见得多了。您要是觉得烦,不如回客房休息便是。门一关,想干嘛干嘛。” “我倒是也想!”张老樵说道,“我那客房,两个书呆子,一个看书,一个搞研究。另一个客房,跟那个当官的聊天,我不出来,去哪?你看那个当官的,没七十也得六十了吧?肥头大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店小二打量了一下张老樵,说道:“确实,杨总督不如您老,您老一看就是鹤发童颜,气息均匀。” 宛儿客房,杨鹤进去老半天了,按说表达谢意,早就表达完了,坐那么久不出来,到底在干吗呢? 算命。 杨鹤见资助自己的是个女道人,在表达完谢意之后,提出了让张宛儿给他算一算前程的想法。 杨鹤的前程还用算吗?根据历史记载,靠抚的手段根本就解决不了陕西流贼四起的问题,最终的结果,还是要走向剿这条路。 算命可以,不过张宛儿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杨鹤带着他们一行四人横渡黄河。 黄河流经黄土高原东西两部,西部在后套平原受阴山山脉阻隔,向东流,到了前套平原,受到吕梁山的阻隔后,急转向南,把晋陕黄土高原撕裂,形成了一条大峡谷。这条大峡谷,直到山西河津禹门口止,绵延一千四百多里。 这一千四百多里路,让南下的黄河势不可挡,直冲到关中平原,才被华山拦截,东去入海。 黄河不断地冲刷和切割黄土,一路南下形成的大峡谷,也就变得越来越高深和宽阔。河流在谷内奔流翻腾,所以选择在哪里渡过黄河,就显得尤为重要。 山西能渡黄河的渡口,不下十数个,像老牛湾、西口、碛口、黑峪口、坪上、军渡、孟门、禹门、吴王、蒲津、风陵,都可以西渡陕西。目前,宛儿所在的河曲县,离得最近的渡口就是西口渡。 然而,宛儿不想走西口。 陕北民歌《走西口》:“哥哥了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双手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送出了就大门口……” 这里边说的西口,指的就是这。 “女道长,带您一行人一起渡黄河没问题,您既然帮我付了房钱,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杨鹤心想,反正羊毛也出在羊身上,“这下女道长可以给本官算一算此去陕西的前程了吧?” “嗯,不过,不知杨总督想从哪里渡黄河?” “女道长,这还用问?当然是走西口古渡了。”杨鹤答道,“这西口古渡,向来都是黄河南北的大渡口,商人往来络绎不绝,安全可靠,而且离河曲又近。” 西口古渡,又近,商人又多,没准在渡口处还能有点油水可捞,杨鹤巴不得从此渡河。 从西口渡河没问题,却不如从风陵渡口来说对宛儿更便捷。因为只要过了风陵渡,走不了多远就到华山了。虽然先渡河走一段再去华山,和先走一段再渡河,路途一样,但毕竟陕西流贼猖獗,能在山西地面走,就尽量不在陕西行。 可是,杨鹤不管那个,他是陕西大员,同样的时间,在山西待一天,不如在陕西。陕西毕竟是自己说得算,吃拿卡要可比在山西方便多了。 宛儿沉默不语,闭着眼睛,掐着手指,似在计算着什么。 杨鹤等了一等,问道:“女道长,您可是在给我算此去陕西的前程?” “正是。”宛儿缓缓睁开眼睛,故作高深地说道:“杨总督,您此去陕西不吉利啊!尤其是走这西口古渡,更是凶上加凶!” 杨鹤一听此话,慌了手脚,连忙问道:“女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宛儿又闭上双眸,掐了掐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俄尔又睁开道:“卦相说,可破,但是前提条件是,杨总督要走风陵渡过黄河。杨总督名鹤,走西口渡,驾鹤西去,不吉,如果走风陵渡,仙鹤腾云,乃为佳选。” 第283章 银杏 风陵渡是个古渡,最初唐代在此处设关,称风陵关,后被称为风陵渡。风陵渡,是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通要塞,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最具地理优势的渡口。 风陵古渡千秋韵,鸡鸣一声听三省。 风陵渡,为何叫风陵渡? 因为此地有陵。相传,黄帝的贤臣风后在与蚩尤作战中被杀,就埋葬在这里,由此得名。 还有一说,补天的女娲,姓风,死后在此设陵,故称风陵。 宛儿见杨鹤有些将信将疑,于是补充道:“杨总督名鹤,风陵渡又带风,岂不扶摇直上?况且,风陵渡可是埋葬了黄帝当年的贤相风后,您任陕西三边总督,走风陵渡,这是出将,待您功德圆满了,再从风陵渡回京,这是入相。出将入相,前途无量。” 宛儿真能编,出将入相,前途无量。嗯,这八个字还挺押韵。也正是这八个字,立刻让杨鹤的心荡漾了起来。哪个当官的,不希望自己的官运亨通呢?这还没到任呢,就尝到甜头了,这要是官再大点岂不了得了? 杨鹤心中一喜:“既然女道长如此说,那本官定然是相信您这一卦了。不过,本官此去陕西,虽然是为陕西流贼而去,但并不是为将去的,而是为了招抚。” “哦?”宛儿假意疑惑道,“不知杨总督此去招抚,有何谋划不成?” “陕西所谓流贼,在本官看来,只不过是流民而已。”杨鹤见宛儿是个女道人,方外之人,所以也不忌讳聊起了他的计划,“流民之所以成为流贼,无外乎无地可种,被迫而已,只要拿出银子抚恤,就足以让他们回归本业,重新生产。” “恕在下冒昧,不知朝廷此次打算出多少银子?”宛儿问道,“如今辽东一日甚过一日,赋税一加再加,恐无闲钱再供总督大人驱驰。” “女道长,您是方外之人,这俗事难免不知。辽东虽凶,但毕竟是异族。”杨鹤夸夸其谈道,“这异族,历朝历代骚扰边境那是常事,他们无非就是图个钱财牛马,劫掠一阵也就去了,而真正的心腹大患,则是流贼。”杨鹤摇头晃脑道:“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袁崇焕袁督师,目前正在经营辽东,承诺五年平辽,想必他自有办法。所以,这朝廷的银子嘛,肯定会向西北倾斜的。” 杨鹤,有点把问题想简单化了。 “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可否助杨总督安抚住流民?” “女道长请讲!” 宛儿说道:“洪武五年,太祖皇帝命全国各个州县建立孤老院,并亲自将孤老院的名字改为养济院。《大明律》规定,但凡鳏寡孤独以及患病之人等不能自己生活的,官府应当收养,拒不收养的,杖责六十。如今流民,算不算孤独里的?是不是可以借着太祖皇帝的养济院收容呢?” 沈榜《宛署杂记》记载过,明朝养济院的规模非常巨大,就光宛平县城内的一个养济院就能收容两千余名流民。如此看来,其他州县自然也不会太少。 养济院,太祖皇帝曾经规定过,只要被收容,朝廷就应该给予每月三斗米、柴火三十斤、冬夏两季,布匹各一匹。 不过,太祖皇帝在这之外还说过,如果地方仓库不能及时满足养济院的需求,要由地方官捐出自己每月的俸禄来补给。 从目前情况来看,自万历之后,朝廷亏空日甚于一日,如今连军饷都拿不出,如何支持养济院? “女道长,您说笑了。现在各地的养济院可都是名存实亡,要想收容这些流贼,只有地方官自掏腰包。”杨鹤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您看,我自己口袋里都没钱呢!如何能顾得上养济院?” 宛儿听了杨鹤的话,不免心中有些怅然,这明朝是烂到骨子里了,该亡。 宛儿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想自掏腰包给杨鹤,让他重新经营起陕西的养济院,但是看看如今的眼前人,还是算了吧,有这银子,不如自己来搞。 “杨总督说得是,是在下冒昧了。”宛儿拿起茶碗,喝了口茶,“总督大人要不要再续杯茶?” “女道长辛苦,今日登门受益匪浅,待我一行出发去风陵渡口时,再来相邀。” 杨鹤起身告辞。 宛儿自己也能走风陵渡口,为何偏要和杨鹤同行? 如果没有杨鹤要包客栈,宛儿可能就遇不到杨鹤了,遇不到杨鹤,难道自己就不能过黄河了吗? 能。 不过,既然遇到了杨鹤,那不如索性结识一下,万一此人到了陕西之后,用得着呢?所以,宛儿才愿意拿出银子,付了杨鹤包客栈的房钱,诱使着杨鹤和她一路,走风陵渡口。 杨鹤让宛儿失望了。 在宛儿掏银子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这是必然的结果。 自从七个如夫人住进了客栈,白天琴声和喧闹声就没断过,入了夜,夜深人静,杨鹤在哪个如夫人的房中歇息,哪个房中就会发出那令人遐想的叫声。 但,如夫人们并不尽兴。 毕竟这七个如夫人都是风尘女子出身,又都和宛儿一般的青春年纪,每日面对着杨鹤这般肥头大耳的老头,岂能尽兴?于是,私下里,就有几个人,讨论起了客栈中的其他男人。 张老樵是首先被她们排除出去的人选。虽然张老樵鹤发童颜,但毕竟是个老头,又是个好酒的牛鼻子,从他身边经过,一股子酒气,闻起来就让人恶心。 其次,这尚炯也不成,看她们的眼神就跟看见病人似的,让她们一见了就觉得自己好像该吃药了。 剩下人里,扒拉来扒拉去,除了自家的仆人不能偷腥,能看上眼的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店小二,一个是宋应星。 店小二,年轻壮实,实实在在的小鲜肉,适合玩一玩,况且还是个雏。一来二去,在杨鹤白天出去会客的时候,店小二就被其中一个如夫人给勾搭上了。 宋应星,读书人,难免矜持,而且又和张老樵、尚炯住一间房,但是,总得出房吧?当有几个如夫人偶尔路过宋应星身边时,她们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个读书人似乎有点浮想联翩、心猿意马。 这几个如夫人里,其中有一个叫银杏的,只要一遇到宋应星,保准故意弯下身子,要不就是和其他姐妹们嬉戏打闹,吸引宋应星注意。 “宋先生,我看你最近怎么心神不宁的?”尚炯在房中看宋应星又在发愣,问道。 “这还用问?肯定是被那当官的几个小妾给迷住了。”张老樵躺在床上,翘着脚说道,“腐儒,我跟你说,你可别给我们家丫头惹事,听到没有?你们这帮读书人,就爱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两情相悦的事,您老也管?您活到现在一个人,难道也想让我跟您似的?” “我说你这腐儒,还学会跟我顶嘴了是不是?你忘了当初在贡院门口,下着大雨,谁划船来接你的?” 张老樵,成天就会扒小肠,生怕别人记不住他的好。 “银杏跟我的感情不像您想的那样!”宋应星一点也不隐瞒。 “呦呵!这才几天,人家姑娘什么名字都知道了?”张老樵嗤之以鼻,“这姑娘要是跟你有感情,还给那当官的做小妾干吗?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她说她那是迫不得已!”宋应星走到张老樵床边,看着张老樵急道。 “迫不得已给人当小妾呗?我跟你说腐儒,女人碰不得!”张老樵起身看着宋应星说道,“到时候,有你后悔的!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为了女人,不做,后悔,做了,也后悔。既然都后悔,不如不做!” 第284章 我不是西门庆 “既然为女人,做了也后悔,不做也后悔,都后悔,为什么不做?”宋应星反驳道,“银杏说了,要是在认识杨总督之前就识得我,就不会给他做小了。” “哼,就算那银杏在认识杨总督之前认识了你,你也没银子给她赎身吧?”张老樵又躺回了床上,“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出了事没人管你!我告诉你,勾搭人家小妾,上哪说你都没理!” “谁说我没银子?”宋应星把自己的鞋脱掉,从里边皱皱巴巴地掏出来两张叠好的会票,“你看,这都是平时我从牙缝里攒下来的!”说完,宋应星把会票往张老樵的眼前一晃。 “拿一边去!臭不臭,往我眼前头放!”张老樵嫌弃地推了推。 “宋先生,你这可真是孽缘啊!”尚炯道,“我觉得,既然你对银杏有意思,那为何不找杨总督,直接大大方方提出来?他七个如夫人,不差你这一个。” “这……”宋应星想了想,“不太好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既然你都知道,这么做是夺人所爱,那为什么就管不住呢?”尚炯其实想说的话在这,“不如这样吧,要不要我给你配个药什么的,降降火气?” “数来宝的,我就不明白这腐儒了,你评评理,那银杏有什么好的?前边那两团肉,比那门墩边上石狮子的绣球还要大,嘀哩咣啷的!”张老樵一脸不爽,看向宋应星,“腐儒,你是小时候奶水不够,长大了找补吗?” “你……”宋应星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三人正在房中闲谈之际,只听外边店小二呼号之声不绝于耳。 “行啊你,一个开店的居然敢勾搭我的爱妾!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杨鹤腆着大肚子,狠狠说道,“给我往死里打!” 杨鹤根本不顾掌柜的给自家儿子求饶,一边指使仆人拿鞭子抽打店小二,一边对着边上哭哭啼啼地一位如夫人说道:“你哭什么哭?他勾引你,你就跟他欢爱?我看你就是死性不改!” 这一幕,步出房门的张老樵、尚炯、宋应星都看得清清楚楚。见状,张老樵和尚炯都同时看向了宋应星,意味深长。 “杨总督,明日我们就要出发去风陵渡了,这几日店小二服侍也很周到,不如您就饶了他吧。”先出一步的宛儿,在旁劝着杨鹤,然后冲着店小二道:“还不快给总督大人叩头,谢大人的不杀之恩?” 掌柜的摁着店小二的头,父子二人磕头如捣蒜。 杨鹤见金主相劝了,不免要给几分薄面,于是命仆人把手中的鞭子停下。 “别停啊!”张老樵在一旁喊道,“对待这种人,就应该杀了丢到护城河里喂鱼!当年西门庆和潘金莲,武松是怎么做的?我说当官的,你可不能饶了这对狗男女!” 宛儿在一旁灭火,张老樵在一旁拱火,这可把宛儿气坏了,狠狠地瞪了张老樵一眼。 张老樵假装没看到,把身旁的宋应星往前一推,说道:“腐儒,你是读书人,如果是你遇到了这种事,该如何处理?” 尚炯心想,这张老樵,是唯恐天下不乱,不过,这样暗示一下宋应星也好。 宋应星肩膀一扭,极不情愿地被张老樵推到了前面,说道:“这,这,这,依照《大明律》卷二十五,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而且,而且女子要去衣受刑。” “腐儒,真棒啊!”张老樵竖起大拇指,“你是懂法的,这《大明律》是时时刻刻印在心中!” “来啊!”杨鹤冲着身边的一名仆人叫道,“把我另外几位夫人都叫下来,让她们也看看,通奸之后的后果!本官今日就依这位先生所说,用我们大明律法,处置这对狗男女!” “且慢!”趁着这名仆人请另外几位如夫人之际,宛儿叫道,“杨总督,您看,做事得讲究证据,您可否捉奸成双了?” “还要捉奸成双?真是笑话!”杨鹤鼻孔哼出一口气,然后对着身边另一名仆人说道:“事是你发现的,女道长问了,你就跟女道长说说,你到底是否捉奸成双了?” “这,小的确实没捉着。”该仆人低头道,“不过,小的路过三夫人的房前时,却无意中听到了这店小二和三夫人的对话。” “说了什么?”杨鹤问道。 该仆人清了清嗓子,学起了三夫人的声音:“三夫人说,你弄疼人家了,我的乖乖。然后,屋内传来一阵喘息之声。”该仆人又学起了店小二:“这店小二回道,没关系,忍忍就好了,千万不要让总督大人知道。” “没了?” “没了。” 此时,杨鹤其他的如夫人全都被请了出来,站到一旁,看到此情此景,互相窃窃私语起来。都是青楼妓馆出身,识时务者为俊杰,别看她们平时互相打成一片,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塑料姐妹情。 宋应星偷瞟了一眼银杏,银杏害羞地低下了头。 看到了银杏,这宋应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杨鹤义正言辞说道:“总督大人,《大明律》卷二十五,还有一条,就是,其非奸所捕获及指奸者,勿论。既然没有捉奸成双,想必这店小二和三夫人之间,恐怕是另有隐情!” 宋应星的这一席话,倒是提醒了哭哭啼啼的三夫人。 三夫人一抹眼泪,说道:“没错,奴家辛苦服侍大人,却遭来如此风言风语,真是委屈极了!”说着这三夫人撸起了袖子,“您看,奴那天不小心绣鸳鸯,把胳膊给划破了,正好店小二进来送水,奴让他给包扎了一下。” 这三夫人,亏着是真把胳膊给划破了,否则还真不好圆。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啊!”跪在一旁的店小二叫道。 杨鹤没理会店小二,问三夫人:“你弄疼人家了,我的乖乖。这句怎么解释?” 三夫人答道:“店小二帮奴包扎时,过于用力,故弄疼奴了。我的乖乖,不是指店小二,而是奴感觉到疼,不觉叫出。喘息声,也是因为包扎时,过于疼痛,才发出的。” “店小二那句,没关系,忍忍就好了,千万不要让总督大人知道。这又如何解释?”杨鹤追问道。 三夫人答道:“估计这店小二,是怕奴的胳膊被您知道了,骂他招待不周吧。”说罢,三夫人一努嘴,“您问问这店小二不就清楚了?” 店小二迫不及待地答道:“没错,小的正是怕总督大人动怒,所以才这么说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店小二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别看杨鹤刚才对三夫人生气,但是她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哭红的杏桃眼,反而更让他产生了怜惜之情。 杨鹤踢了刚才学话的仆人一脚:“你这小厮,险些让我误会了我的三夫人!” “这就完事了?也太草率了吧!”张老樵本想怂恿杨鹤处置店小二,借此给宋应星敲一敲警钟,没想到这就结束了,“找不到西门庆的证据,西门庆就不是西门庆了?” “我不是西门庆!”店小二冲着张老樵叫道。 “哼,你确实也比不上西门庆!”张老樵把脸侧向三夫人,“我说得没错吧,小三。” 三夫人扭脸,不做理会。 “老道长,本官知道你是好心,但过去就过去了,咱不提了。”杨鹤和颜悦色地冲着张老樵说道,“明日咱们就要出发去风陵渡了,本官听这位女道长说,您老武功高深莫测,这一路上,还望保我们周全!” “哦,这样啊!”张老樵开心了,“没问题,你这个当官的,还是有眼光的!” 第285章 人有远虑,才有近忧 第二天吃过早饭,店小二匆匆来到宛儿房前,敲起门来:“女道长,女道长,请您结一下这几天的账!” 一会儿就要离开客栈了,此刻宛儿正在房中收拾行李,一听店小二让她结账,心中一愣,说道:“请进!” 店小二拿着账单,递给宛儿。 宛儿看了看账单,又看了看店小二,问道:“你确定这账单是杨总督这两天的花销?我记得上次我给你钱时,你可是说,这银子不光让你们客栈不赔,还赚了不少。怎么,难道这没几天银子又不够了?” 店小二陪着笑道:“女道长,此一时彼一时,按道理说,昨日您救了我一命,这银子我不该管您要。可是,可是,这也超出太多了,不跟您开口,小店可要赔死了!再有,当时给会票的时候,您不是说,不够再补嘛!” “丫头,丫头,收拾好了吗?一会儿可要出发了!”张老樵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看到店小二在一旁,问道:“你小子来干嘛来了?我们住过的房是不放心怎么着?人还没离开,就来验房?” 店小二见到张老樵,一想到昨天,张老樵说应该杀了他丢到护城河里喂鱼,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结账来了!”店小二没好脸地说道,“这不,花销比女道长上次给的超出了不少!”说到这,店小二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女道长,这多出来的钱,大部分都是酒钱,而这酒……” 张老樵上来就把店小二的嘴给捂上了,对着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小子再多说一句话,你信不信,一文钱也拿不到?” 店小二点了点头。 宛儿看着二人,说道:“干嘛呢?在我面前这是唱的哪出?当我不存在?不就是花冒了么,我结了便是。” 宛儿边掏会票边道:“樵老,您不用捂着店小二的嘴,这多花出来的,全是酒钱,我想也能想到,这酒都是谁喝的。” 张老樵松开店小二,把他往边上一推,抢过宛儿手中账单,说道:“丫头,这账单给我,我老头子再算算。” 张老樵反复看着这账单,眼睛就快贴上了,看过后,说道:“丫头,这账不对,不用给他银子。而且,不光不用给这店小二银子,他还得给我们返回来一部分银子。” 倒找钱?张老樵这账是怎么算的?把宛儿和店小二同时都给搞懵了。 店小二嘴一歪,说道:“我们小店可没说削价!” 张老樵指着这账单道:“你看啊,这栀子灯、花梨木家具、被褥、琴棋书画、杯盘碟碗,这些钱加起来是不是超过这点酒钱了?这些钱,除去酒钱,是不是应该找回来我们点?” “这不都是杨总督的如夫人买的吗?怎么让我们把钱还回你们?”店小二质疑道,“这些钱也应该算到包客栈的钱里边。” “正是因为算在包客栈的钱里边,这钱才应该返给我们。”张老樵开始掰扯了起来,“包客栈的钱是我们出的不假,但这些又置办出来的东西,最后留给谁了?是不是留给你们客栈了?” “您老的意思是,既然你们不搬走,这钱就该我们出呗!”店小二不服气道,“你们可以把这些新买的东西都搬走,但原来换掉的桌椅板凳,得还回来!” “较劲是不是?”张老樵一指店小二,“你可别忘了,你跟那小三的事,我老头子也知道一二,信不信我现在就找那当官的过来,办了你!他手下仆人没证据,我可有证据!” 张老樵本来就是一诈,可没想到这店小二上了心了,做贼心虚。这可算把杨总督给盼走了,露水夫妻也做够了,再因为这临了又惹出事来,可不值当。 “我跟您说啊,您是江湖老前辈,那什么,我尊敬您,所以看您的面子,多出来的酒钱就不用给了。”店小二不愧是买卖人,这脸变得那叫一个快,“但是我跟那三夫人,确实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樵老,差不多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宛儿说完,把一张会票塞到店小二手里,“这钱够了吧?再弄点好酒,一并装马车里。这次对你来讲,是个教训,回头可得赶紧让你那当掌柜的爹,给你说一房好媳妇。” 店小二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对着宛儿小鸡啄米般点头:“女道长教训得是,我这就去办,给这老前辈弄些好酒装车上去。” 店小二退下后,张老樵惊讶地看向宛儿:“丫头,这店小二当真和那小三有苟且?你是怎么知道的?” 宛儿瞥了张老樵一眼,说道:“那三夫人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如何不知?这客栈的隔音没那么好。” 春寒料峭,虽然已经有了早春的气息,但是风一刮起来,积雪融化,和黄土搅和在一起,还是让人感觉到有些阴冷。 客栈后院,杨鹤的人正在装车,而杨鹤则在一旁,跟他其中的一个仆人不知说着什么。银杏裙裾飞扬,跟着众人一样,忙前忙后,看得宋应星不禁心神荡漾。 这一幕,正好让宛儿碰了个正着。宛儿眉宇间不经意一蹙,然后又很快恢复如常。 张老樵看店小二在搬酒,生怕这酒的质量一般,便跑了过去,盯着店小二干活去了。 银杏看见宛儿来到了客栈后院,连忙走了过来,到宛儿近前,裣衽道:“妹妹,您来了?客栈这几日多谢妹妹照顾,我这里有礼了。” 妹妹?连杨鹤都称宛儿为女道长,这银杏如此称呼,明显是想套近乎。 宛儿还礼,笑着说道:“姐姐见外了,为杨总督办事,就是为朝廷办事,这算不得什么,不必太过客气!” “妹妹,姐姐有一事相商,不知妹妹可否答应呢?”银杏满脸笑容,挽着宛儿的胳膊说道,“我坐的马车,车毂坏了,您看,我能不能乘坐妹妹您那辆车?” 宛儿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只要杨总督同意了,姐姐只管坐便是。不过,杨总督的夫人确实太多,恕妹妹冒昧,敢问姐姐芳名?” “我叫银杏,杨总督的五夫人,妹妹您呢?” “宛儿。” “妹妹真是好名字啊!一听这名字,就是书香门第出身。”银杏啧啧赞道,“是不是宋先生奔着妹妹的学识,才跟着妹妹,锲而不舍?” “宋先生?” “哦,我说的是,宋应星,宋长庚先生。” 宛儿心道,这银杏,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倒是把宋应星的名字记个扎实。刚才宋应星看银杏的眼神,两人说不准,早就私下有交了。 宛儿不经意地把眼一划,发现宋应星正偷偷向这边望来,于是心中有了分寸。 “姐姐客气了,我就是继承家业,有些余财而已,哪有什么学识?这都仰仗宋先生在一旁帮衬,才得以游刃有余。”宛儿客气道,“姐姐,还请上车吧,外边天凉,车上暖一些。” “那这里就谢过妹妹了。坐您的马车,我跟夫君说过了,他同意呢。”银杏也不客气,俯身就钻进了宛儿的马车里。 宛儿见银杏坐进了马车,然后走到远处正在整理宙院设备和材料的尚炯身边,说道:“尚神医,杨总督的五夫人坐我那辆马车,和宋先生一起,我上樵老的车,五夫人那,就有劳您驾车了。” “这怎么能行?”尚炯放下手中的活,欲言又止,“这万一要是——” “尚神医不必多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世间,有很多事,不全都是想明白再做的,大多是走一步,算一步。人有远虑,才有近忧。” 第286章 上邪 宛儿一行跟着杨鹤一众出发的那日当晚,所住过的那家客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然而,整个河曲县城,大家就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无一人赶来灭火。风借火势,火借风威,没有多久,掌柜的一家,就全部丧生在了火海之中。 一骑快马,在这场大火把客栈烧毁之后,出了河曲县城,一路向南,追赶上了赶往风陵渡口的队伍。 听到了马挂銮铃之声,杨鹤从他那八抬大轿之中探出头来,向马上之人问道:“事办成了?” “办成了。”马上之人小心答道。 杨鹤点了点头,又把头缩回了轿中,闭上眼睛,哼起了小曲儿。 一路之上,晓行夜宿,沿着晋陕黄土高原,黄河边,滔滔之声不绝于耳,汹涌澎湃,好似百千战鼓擂动。 天气日渐变暖,宛儿也不一个人呆在那破马车里了,而是和张老樵一起坐在了外面,给张老樵当起了副驾驶。 “我说丫头,你怎么不进车厢里待会儿?”张老樵一边喝着酒,一边问道,“平日里你可不这样啊!” “车厢里有一半都是你的破酒坛子,谁愿意待在里边?不如出来,坐在外边,晒晒太阳。况且,这破马车厢,四处漏风!” “嫌马车破也没辙,这马车破也是你买的。”张老樵一边驾车,一边扭脸说道,“你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要是嫌弃马车破,不如回你那辆好马车里,何必在这跟我挤着?” “回去干吗?当电灯泡吗?”宛儿随口说道。 “电灯泡?电灯泡为何物?你可是好久都没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词儿了。” “电灯泡,是我在宙院时学来的,意思是,宋先生和银杏在一个车里,我过去,不便。”宛儿解释道,“我要在那,他俩没办法深入交流,怎么办?” 宛儿在出发时就看出了宋应星对银杏有意,这坐到了张老樵的马车上后,张老樵更是大嘴吧唧吧唧的,把宋应星跟他和尚炯说的话,跟宛儿宣泄了一番。 “丫头,我发现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就不怕那腐儒跟那个银杏,生米煮成熟饭?”张老樵提醒道,“我老头子可跟你说,当初那当官的如何对待的那店小二,你不是不知道。” “这也正是我纳闷的地方。”宛儿说道,“我也看不明白,想走一步,算一步,你说这杨总督怎么就这么大度呢?就算银杏的马车坏了,也不至于让银杏上我们的车上吧?” “莫不是,那当官的不喜欢银杏?” “不会,要是杨总督不喜欢这银杏,干吗还把她收了?”宛儿回道,“樵老,您说我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钱呗,当然钱最值钱了!”张老樵脱口而出,“这么说来,那当官的对咱们是有所图了,故而使出了人儿计。” “人儿计是什么?”这次该宛儿听不懂了。 “人儿计,就是美人儿计。”张老樵解释道,“只不过那银杏在我老头子眼里,看起来太过普通,故而就算那当官的派她过来打探虚实,也算不上使了美人儿计。” “可是架不住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宛儿叹道,“不过,樵老,您的眼光也忒高了点,如果银杏都不算美人儿,那在您眼里,什么样的才算美人儿?” “丫头,你觉得问我这个老头子这种事,有意思吗?”张老樵呛道,“都说,只要是男人,不论岁数大小,都喜欢年轻姑娘,可是我张老樵却不同,要喜欢也是喜欢老太太。” 说完此话,张老樵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但是丫头,你这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说得好!”张老樵补充道,“都说酒后吐真言,这男人啊,有许多话,喝酒了之后都未必会说出来。可是,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那可就不一样了。一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姑娘问什么男人答什么,就算姑娘不问,就那么看着,男人的嘴都会松得像棉裤腰似的,往外突突地说心里话,那叫一个情不自禁,那叫一个情非得已!”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宛儿记不得这首《情非得已》的旋律了,但是歌词还记得,一听张老樵来了一句情非得已,不觉把歌词背出了一部分。 “丫头,你嘴里说的这是什么?”张老樵一听这么直白的话,问道。 “我在背一首诗。”宛儿胡乱答道。 “一首诗?这诗怎么不是四五七言的?”张老樵疑惑道,“这世上还有如此直白的诗?” “樵老,这就是您不懂诗了。”宛儿开始编排了,“这是上古的乐府诗,出自南方,作者叫庾澄庆。当初上古时,南方民族还未开化,不算我中原正统,所以此诗写得直白,直抒胸臆,而且还不是四五七言。您老以为,什么诗都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上古的乐府诗?我确实不熟,不是汉乐府么?”张老樵道,“不过此诗虽然直白,但也押韵,符合诗的本质。” “诗的本质是什么?” “是歌。”张老樵答道,“诗歌诗歌,如果一首诗不能歌出来,又叫什么诗?汉乐府里,不是有一首《长歌行》嘛,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首《长歌行》,用的就是‘相和歌·平调曲’,可以长声歌唱的。” “樵老,您可以啊!”宛儿重新打量了一下张老樵,“我发现您才是深藏不露。” “丫头,说笑了不是?”张老樵头一回谦虚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可是这么好的《长歌行》,谱子没了,要是能歌出来,定能十分好听!” “这有何难?”宛儿不以为然,“等咱安稳了,我给这《长歌行》谱个曲子!” “你还会谱曲?”这回轮到张老樵打量宛儿了,“我发现你这丫头,有两下子,也是深藏不露啊!” “不就是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嘛!”宛儿说道,“不难,不难。” “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还不小!”张老樵问道:“给诗歌谱曲,你得知道这诗歌的诗眼在哪里。我且问你,这《长歌行》的诗眼在哪?” 张老樵口中所说的诗眼,是一首诗的灵魂。 张宛儿脱口而出:“当然是‘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了。” “行啊,丫头!”张老樵竖起一个大拇指,“果然是徐老道的高徒,连这都能看出来,一般人只知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说完,张老樵吟咏起了《长歌行》,声音委婉低沉,在黄土高原上,别有一番韵味。 这边张老樵和宛儿在聊诗,那边,宋应星和银杏也在聊诗,而且聊的也是汉乐府,诗名叫《上邪》。 没错,虽然宋应星是科学家,但更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在女人面前想显摆显摆,不聊诗词歌赋聊什么?除了诗词歌赋,宋应星似乎也没有什么能立刻拿得出手的,总不能当着姑娘的面,现场来个发明创造吧?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当宋应星抑扬顿挫地背完了这首《上邪》之后,银杏那大眼睛,bolingboling地看着宋应星,尽是钦佩之色。 果然,搞文艺的男人,更容易让姑娘喜欢。不过,搞文艺的男人,好像更爱搞姑娘。 第287章 官贼 搞文艺的男人,更爱搞姑娘,不假,但总有一小部分,更爱他的文艺。别看宋应星和银杏在马车里打得火热,但是他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干,连手都没碰过。 这就奇怪了,宋应星不是对银杏有意吗?为什么还不趁俩人在车里的时候,主动出击? 因为尚炯。 尚炯在车厢外驾车,宋应星在车里边快活,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不相当于当着和尚面吃肉么! 宋应星和银杏这个一顿聊啊,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么兴奋过,从他小时候出生开始,到如何入了私塾,自己如何聪明,怎么样进京赶考,到如何遇见了宛儿,都说了出来。不过,他还没到色令智昏的程度,隐去了和宙院接触的那段往事。 当聊到樵老时,银杏忍不住惊叹道:“那个老道长,当真这么厉害?居然用手指这么一弹,就雨中生出了火来?” “那是自然,不过,这些能瞒住那位,却瞒不住我。”宋应星手指着外边正在专心驾车的尚炯,洋洋得意地说道,“其实樵老手中弹出的就是碳化钙,外边抹上了红磷。” “好神奇啊!”银杏一脸崇拜,像个小迷妹,“那宋先生,你会不会弄这个,给我表演一下?” 宋应星有些为难:“我现在手中也没有东西啊!再说了,都是雕虫小技,不演示也罢。” “嗯嗯,你能识破,已经说明很厉害了!”银杏奉承道,“宋先生,到了陕西,你会不会跟我夫君说,把我带走?” 银杏这话,真别扭。 思路很清奇。 “这,不合礼法吧?君子,不夺人所爱。”宋应星这话又来了。亏着尚炯在外边驾车,要不,定然给他配上几服药吃。 “哼,奴家就想跟你做个长久夫妻嘛!”银杏撒娇般摇晃着宋应星的胳膊。 别看尚炯在外边驾车,可是由于出发时,宛儿嘱咐过他,说过“有劳”,所以他是一边驾车,一边一心二用,时刻关注着车里边宋应星和银杏的对话。 宋应星和银杏的对话,都让尚炯听烦了。这俩人聊的都是什么玩意?全是些没营养的话!这宋应星也太不会搞对象了吧?这么正经!不过,这也好,倒是能看出来这银杏到底想做什么。 “那,要不要,不如我们私奔吧。”宋应星想了想,说道,“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盖一间茅草房,养点鸡鸭,再生几个娃,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我们靠什么生活呢?”银杏嘟起嘴,犹豫道,“奴除了在青楼妓馆学过歌舞,其他什么都不会,总不能再让奴去唱小曲儿赚钱吧?” 宋应星道:“不会,到时候我养家就好了。我会写书法,也会作画,更能鉴赏古玩,搞搞发明什么的。到时候,咱俩生一窝孩子,多美!” “你想得美!”银杏用手一点宋应星脑门,都快把他的魂儿给勾出来了,“没有本钱,什么理想抱负,都是空谈。奴且问你,你跟宛儿妹妹在一起,她就没说给你点银子?并且,这宛儿妹妹是靠什么生活的,她哪里来这么多钱财?” 这可把宋应星问住了,他结识宛儿是在北京,哪里知道宛儿手中的钱是从哪来的?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张老樵,也不知道宛儿是岳州宛氏东家一事,一直以为宛儿的钱财,都是他当初从杨夫人那取回的百宝箱中得来的呢! “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银杏话里有话,“宋先生,我知道!” “你如何得知的?” “我上车前,宛儿妹妹亲口跟我说,她继承家业,所以有些余财。否则,我还以为你们是生意人呢!”银杏说道,“你看,你们拉的两车货,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不会是两车金银珠宝吧?” “那哪是什么金银珠宝,都是——” 宋应星刚说到这里,只见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好像硌在了一块石子之上,不由得让银杏一个趔趄,倒在了宋应星的怀里。 银杏顺势不起来了,搞得宋应星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放在哪里都不是。 银杏从宋应星怀里抬起头,问道:“宋先生,那两车货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嘛!” 宋应星身子都软了,答道:“不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我,都是我要搞发明创造的材料。” “哦,这样啊!”银杏推了推宋应星的身子,立起身来,“看来,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就说嘛,这道人,怎么能够是生意人?” 见银杏对这两车货不以为然,宋应星心中有些失望,对银杏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两车货,有了这两车货,能发明出好多好玩的东西呢!比如——” “能点石成金吗?”银杏心想,这宋应星,又要聊他的发明创造了,“不能点石成金,没意思。” 银杏为了打探宛儿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强忍着听宋应星讲了好久诗书礼乐和发明创造了,听得耳根子都快磨出茧子了。泡妞也没这么泡的吧?总讲这些东西,不聊些风花雪月,哪个姑娘受得了? 我曾经有个宁夏的朋友,是当地晚报的一名记者,她曾给我讲过一个她相亲时候的故事。 她说,她有一次相亲,男方问她,是做什么行业的? 她答,自己是某晚报的记者,负责新闻板块内容。 男方于是为了博得她的欢心,说,我这人最喜欢看新闻了,每天都看新闻联播,天天不落。 说罢,男方跟我这位朋友,大讲特讲起了最近的新闻时事。 后来我问,你俩成了吗? 我那朋友回答,你觉得一个男人,在相亲的时候,不聊些兴趣爱好,不问问我的情况,讲了两个小时新闻联播,能成吗? 宋应星跟我那宁夏朋友的相亲对象一样,是个钢铁直男。 银杏不喜欢宋应星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人,都是处出来的。一个女人,上来就勾搭男人,一定是有什么其他别样的目的。 如果一个女人一开始就对一个男人喜欢,她首先做的不应该是勾引,而是关心。上来就勾引你的女人,身为男人,一定要小心。 虽然七个如夫人,和杨鹤这个老头不尽兴,当初在客栈时,也私下里,讨论过客栈中的其他男人,但那也都是女人之间的打趣而已。 三夫人饥渴难耐,勾引上了店小二,是三夫人的个人行为,而这五夫人银杏,吸引宋应星注意,并接近他,那可就是杨鹤的授意了。 真让张老樵说着了,宛儿一行人身上,当然是钱最值钱了。 杨鹤从一住进客栈开始,就盯上了宛儿的两车货,不过他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但看宛儿大方,便猜测,车里边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 银杏是杨鹤派过来的卧底。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到流氓。杨鹤七个如夫人,派来一个打探消息,不打紧。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正好借此机会,把宛儿一行都办了。 那既然杨鹤有心夺财,为何不直接出手,干什么还要这么麻烦? 第一,他是官,当官的干这种事,就得搞阴谋,来明的,有损身份;第二,宛儿姑娘跟他说过,张老樵武功了得,所以不好轻易下手;第三,万一那两车货,如果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岂不是白出手了? “虽然这两车货里的东西,不能点石成金,但是能创造财富啊!”宋应星看不出眉眼高低地说道,“我跟你说,这两车货,比钱还值钱呢!” 第288章 世情男女 比钱还值钱的东西,能是什么?银杏脑子里想来想去,无非是金银首饰、古玩字画、珠宝玉器、黄檀紫檀。至于搞发明创造的材料,能这么值钱?银杏一点也不相信。 莫不是,黄檀紫檀? 金银首饰、古玩字画、珠宝玉器都是现成的。能用来发明创造的,还能作为材料的,那就只能是黄檀紫檀了。 银杏发挥出了极大的耐心和想象力,问道:“宋先生,你莫非是个木匠?车里装的是黄檀紫檀?” 黄檀,就是海南黄花梨,又称降香黄檀,是最昂贵的木材之一,原产于海南,生长在海拔约一百米、阳光充足的地方,成材缓慢,具有香味。 因为黄檀,成材缓慢,又有香味,所以稀缺,具有高价值。此木材,常用于打造顶级家具,制作成本极高?。 紫檀,是另一种极其珍贵的木材,分布于广东、台湾、云南,木质坚硬,密度大,成材后色泽丰富,具有美丽的纹理。在中国传统家具中,紫檀被视为“国宝”?。 明人曹昭曾记述紫檀这种木材:“性坚好,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纹,新者以水湿浸之,色能染物,作冠子最妙。” 作冠子最妙,就是说,紫檀树冠浓绿,是一种优良的庭院绿化树种。 宋应星听银杏把他定义成了木匠,心想,得,这一路白聊了。本来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发明家,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木匠了? 宋应星刚要解释,发现尚炯把马车停住了。 只听得马车外有一名仆人的声音:“五夫人,总督大人请您去他的轿子里叙话。” “知道了。” 银杏假装依依不舍地和宋应星作别,借用赵本山、范伟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的台词,她看宋应星那表情,简直就是,火辣辣的眼睛会说话,火辣辣的小样招人疼。 “我送送你。” 宋应星也下车了,直到见了银杏上了杨鹤的轿子,才把眼睛从远处挪开。 “不回车里去了?”尚炯见宋应星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身边,问道。 “车里太憋闷了,正好出来透透气。”宋应星此时才注意,黄河滔滔之声,“真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啊!” 尚炯没理会宋应星的感情抒发,而是问道:“宋先生,你在车里和银杏聊得怎么样?我可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你可别把我们要成立研究院的事,说出来啊!” “不会的,我说那干吗?研究院光说要成立,都说好久了。如今材料也有了,可是总得有个门脸儿吧?连个小铺都没有呢,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跟银杏提什么?再说了,她一妇道人家,也不懂。”宋应星一边探头看着杨鹤的轿子,一边说道,“尚神医,你是明白人,你觉得银杏人品如何?” 宋应星这话问的,尚炯都不知道该怎么接。银杏人品如何,你宋应星自己判断就是了,要是你觉得银杏人品不好,干吗还在车里跟她叭叭聊个没完? 宋应星,无非是想从他人口中,得到一个对银杏肯定的答案。 “我觉得银杏的人品行不行,还得你自己判断。行不行的,你不是都要和人家私奔了吗?哦,对了,你们俩打算生几个娃啊?”尚炯看了宋应星一眼,“至于研究院开在哪的问题,我觉得你不用操心,设备和材料都有了,我想宛儿姑娘自有打算。你要是真和银杏私奔了,那研究院就跟你没关系了,管它开在哪呢!” 宋应星听完尚炯的话后,脸色一红:“尚神医,你好歹也是名医,怎么能偷听我和银杏说话?太不君子了!” “宋先生,你这话说的,可不讲理了啊!”尚炯反驳道,“这马车厢又不是城墙砖砌的,隔音不好,说话声主动进了我的耳朵里,怎么能是我偷听?我耳朵要是堵上了,还怎么驾车?” 宋应星心想,亏着自己没跟银杏做什么,这要是做了什么,还不得让这尚炯笑话死? 宋应星连忙岔开话题:“尚神医,你说,银杏上了杨总督的轿子里,能干什么?不会是,不会是,那什么吧?” 宋应星明显有些紧张。 吃醋了。 “还能干什么?”尚炯答道,“银杏虽然是妾,但人家两个毕竟也算是有过夫妻之情的。人家两个人,干什么都合情合理,用得着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是,可是,在轿子里做,是不是有点不太雅?” “人家干什么,都正常,你管雅不雅呢?”尚炯可不管宋应星怎么想,“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宋先生,你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啊!” 尚炯的话,虽然伤人,但是讲理。只要是讲理的话,都不大讲感情,不讲感情,就容易伤人。 所以,天下的事,合情合理的少,就看在情和理中,怎么选了。 说话是技巧,是情商的体现,但毕竟像写《伯远帖》的王珣那样,“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的人,太少了。 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典源出自《世说新语·宠礼》:“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须,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 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这里的公,指的是东晋着名军事家,桓温。 宋应星沉默不响。 此时杨鹤在轿中,一手拿着《金瓶梅》,一手在接银杏递过来的酒杯。 银杏的酒杯,是放在她的鞋里的。此刻她正笑容铺呈,跪在地上,请杨总督用酒呢! 真会玩! 本来《金瓶梅》是一本描写世情男女的好书,偏偏让杨鹤当成了某类反面教材。 说到这里,作为本书作者,我出来多句嘴。许子东,曾说过,中国古代的四大古典名着,《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代表了中国的四种小说类型。 《三国演义》,代表了历史演义;《水浒传》,代表了忠勇侠义;《红楼梦》、《金瓶梅》,代表了世情男女;《西游记》,代表了奇幻。 注意哦,这里许子东提到了《金瓶梅》。也就是说,《金瓶梅》是可以和四大古典名着并论的好小说,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坏书。 如果大家对上面的话有什么质疑,只要能找得到许子东,可以跟他讨论一下。但至少,我是认同的。 《金瓶梅》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词话本,一个是绣像本。两个版本,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个人更推崇绣像本《金瓶梅》,因为里边的对话和描写,更细腻也更合理。 我知道,可能会有读者不同意这个观点,那我也不吝赐教,建议大家有空读读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 就是这么自信,跟樵老一样。 女人的脚,尤其是我国古代女人的脚,可不是随便给男人看给男人摸的,三寸金莲,想想,叫三寸金莲,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男人喜欢。 西方人发明了高跟鞋,中国人搞出个三寸金莲,无非都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某种爱好而已。 苦了女人的脚了! 宋应星要是知道,在自己心中有如圣女一般的银杏,此刻正跪着,端着自己的鞋,里边放着酒杯,请杨鹤享用,心中定会五味杂陈。 初恋的时候,根本不懂爱情。恋爱脑,很容易让人pua。 杨鹤接过银杏递过来的酒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小五,你在读书人那里,可打探出了点什么?那两车货,可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第289章 风陵古渡 银杏把鞋放在一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好,说道:“那读书人说,两车货里,虽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但是能弄出好多好玩的东西出来。奴家猜测,那两车货里,可能是黄檀或者是紫檀。” “哦?何以见得?”杨鹤把银杏拉起,搂在自己身旁,亲昵地说道,“你又没亲眼得见,难道他露出了什么马脚不成?” “他说,这两车货,比钱还值钱,所以奴家推断,肯定是这木头无疑了。”银杏靠在杨鹤身上,抬起头道:“您说,除了黄檀或者紫檀,什么东西既能创造东西,还值钱?” 杨鹤也不知道,但,还是点了点头。 都说贫穷限制想象力,我以为,这话错了。杨鹤目前既不贫也不穷,但还是想不到那两车货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限制想象力的,是知识的高低,外加时代的局限性。古代人,即使知识再高,他也想不到,人类有一天能够真正踏上月球的表面。 儒家四书里边,《大学》说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嗯,格物致知,是根本。 何为格物致知?就是穷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 但是没有知识,又如何格物?格物和致知,不是因果关系,而是鸡生蛋,和蛋生鸡的关系。 知识是思考后,通过多次实践总结出来的,而非通过格物,格出来的。原理是结果,而非实践。即使,格这个过程可称之为实践,那么请问,该如何格,或者说,该怎么实践? 《大学》也没教。 这就麻烦了。 龙场悟道的王阳明,也叫王守仁,幼学朱子之学,受朱熹格物致知论的影响颇深。他大约在十九岁时,某一天与朋友格院子里的竹子以求获知其中之理,结果神思劳顿,七天后一无所获,大病了一场。 嗯,你格你也麻,盯盯瞅了七天竹子,眼睛没瞎,就不错了。 看到杨鹤点头似乎不那么痛快,银杏建议道:“如果夫君不放心的话,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可以趁他们不注意,找人提前探一探。” “不可。”杨鹤抚摸着银杏说道,“我听那个女道长说过,那个老道长十分了得,可不能打草惊蛇。” 听到这里,银杏在杨鹤怀里咯咯地笑了,说道:“夫君,那个老道长就是个骗子,啥也不是。” “啥也不是?” “是的,啥也不是。”银杏把宋应星跟她说的,张老樵怎么在雨中生火的原理,跟杨鹤大致描述了一番。 “那也不能大意。”杨鹤沉思着说道,“我们要做就一次性做好,马上今日晚间就到风陵渡了。那里鱼龙混杂,江湖人士也多汇聚于斯,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我们不需要试探,只要一鼓作气就够了。” “您真不探探两车货里是什么?”银杏再次建议道,“万一那两车货里,都是些破烂玩意,我们岂不是白费心机了?” “无所谓。”杨鹤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就算弄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杨鹤用右手食指拨弄了一下银杏的鼻尖,说道:“反正到了风陵渡,他们都得死。” “既然您是这么想的,那我们就一鼓作气。”银杏学着读书人的样子说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嘛!” “呦,看来跟那个读书人在一辆马车上,倒是学到了不少嘛!连这都知道了?” 银杏嘟起小嘴:“没办法,他整天跟奴聊这些,就算奴是个榆木疙瘩,也记住了。” “除了聊天,你们就没干些别的?” “一个读书人,借他三个胆子,他敢欺负到大人头上?”说着银杏站起身来,就要褪去外衣。 “不必如此,我信你!”杨鹤连忙阻止道,“天气还是有些微寒,别生病了。” “夫君,您真好,真是越老越会疼人!” 星如灯火,月如霜,天空像是泼了一层浓墨,沉了下来。黄河滚滚东去,裹挟着泥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风陵古渡,看惯了秋月春风。 别看天色渐晚,渡口前,还是车水马龙。买卖人、江湖人,汇聚于一家客栈之中,喝酒吃肉、划拳行令,好不快活。 宛儿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想到了金庸书中《神雕侠侣》的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被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头虽有几家客店,但南下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已无处可以住宿。 “没想到这安渡老店还在。”张老樵下了车,把车丢在后院后,随着众人进了这客栈,边走边怅然道,“当年的后五绝之一,西狂杨过曾来到过此地。” “樵老,怎么,想起了江湖往事?”宛儿看张老樵的样子说道,“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下思故人。” “嘿,丫头,可以啊!你还会写这情诗?你也知道当年的故事?” 宛儿脸一红,说道:“我小时候听一个说书人讲过这段故事,这诗,是我跟那说书人学来的。” “这小东邪郭襄,郭前辈,最后创立了峨嵋派,而且还给自己的弟子起名为风陵,也就是峨嵋派的第二代掌门人,风陵师太。”说到这里,张老樵眯着眼回忆道,“好久了,这风陵小姑,当时也算是一代美人,风华绝代啊!” “风陵师太,您老管她叫小姑,从哪论的?” “我说丫头,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张老樵不以为然,“从哪论?从辈分上论呗!”见宛儿一脸懵,张老樵说道:“来来来,丫头,我给你算一算。” 张老樵伸出手指头,数道:“北侠郭靖郭大侠,是北丐洪七公的徒弟,我师父的师父长春子丘处机,是重阳真人的徒弟,所以他俩算作一代。郭大侠的女儿,郭襄郭前辈,和我师父虚静子赵道坚是一代。那么郭襄郭前辈的徒弟风陵师太……” 算到这里,张老樵说道:“哎,不对啊!要这么算我不应该管那风陵师太叫小姑,我们俩是平辈才是。这小妮子当年居然骗我管她叫小姑!” 宛儿噗嗤一乐,然后说道:“樵老,我有一种算法,没准那风陵师太还得管你叫小叔呢!” 宛儿掰开张老樵的手指头,重新算道:“东邪黄药师和北丐洪七公、重阳真人是一代,但是丹阳子马钰马道长教过郭靖郭大侠,所以从这论,郭大侠就降了一辈,郭襄郭前辈也降了一辈,所以那风陵师太,当年应该管你叫小叔才对!” “不对!不对!”张老樵想了想,当初风陵小姑可不是这么跟我算的,“哦,我想起来了,她是这么跟我算的!” 张老樵又重新摆弄起手指来:“郭大侠和我们重阳宫的前辈,中顽童周伯通是把兄弟,所以从这论,郭靖郭大侠和黄药师,还有重阳真人是一代。这样的话,郭襄郭前辈就和我师父的师父长春子丘处机是一辈了,那风陵小姑和我师父就是同辈,我可不得管那小妮子叫小姑么?” 张老樵肯定道:“没毛病,风陵小姑当年就是这么跟我算的。” 第290章 功夫鱼 “樵老,原来的江湖圈可真够乱的。”宛儿抿嘴笑道,“我猜您当年肯定是喜欢那风陵师太吧?她要是活到现在正是老太太。” “当年?当年的江湖可比现在热闹多喽!”张老樵一声长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风陵小姑早就作古了,她那古怪精灵的劲,跟你现在差不多!” “樵老,您别顾左右而言他,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宛儿穷追不舍,“说实话,当年您是不是喜欢她?” “别看风陵小姑岁数比我小,那是我的长辈,好不好?” “杨过还管小龙女叫姑姑呢!您加一个小字就遮过去了?”宛儿颇有深意地看着张老樵,“您可不傻,这辈分还能算错?我看就是故意的!” “行啦,行啦。”张老樵冲着宛儿说道,“你们女人,就是爱瞎打听!” 张老樵和宛儿边走边聊,进了尚炯早就安排好的客房,一进门,就看到了宋应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愣,于是问道:“腐儒,干吗呢?想银杏呢?” 宋应星失落地瞅了张老樵一眼,没有说话。 “别装了,宛儿姑娘都知道了。”张老樵拍了拍宋应星的肩膀,说道:“常言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腐儒相思这等事,我老头子怎能不跟丫头分享分享?” “樵老,少说两句吧!”尚炯劝道,“宋先生因为银杏上了杨总督的轿子,心里正不痛快呢。” “哦,不痛快好啊!正好让他认清自己。”张老樵不以为然,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一口,就喷了出来,叫道:“我呸!这安渡老店,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用这破茶叶沫子!” 张老樵把嘴里的茶叶沫子往地上吐了几口,然后对着宛儿说道:“丫头,这不像那当官的行事作风啊!那当官的,既然能包客栈,为何到了这风陵古渡,反而一切从简,住在这安渡老店里了?不会是窝藏了什么坏心眼儿吧?” 此时宋应星突然像回过了神一样,说道:“会不会是杨总督知道了我和银杏的事,想趁乱结果了我?要是这样,我得赶紧带银杏跑!” 尚炯把宋应星死死地摁在了椅子上,说道:“就你?值几个钱?用得着杨总督那么费尽心机?” 一提到钱,张老樵立刻站了起来,说道:“丫头,我们最值钱的可就是这两车货了,若是那当官的真有心,还真不得不防。不如这样,今夜我去后院马车上睡去,正好可以守着点。” 宛儿点了点头,说道:“也好,樵老,委屈您了!” “委屈啥!”张老樵一摆手,“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我猜就是。”宛儿早就习惯了,“樵老,不论您主动干活,还是被动干活,没点额外的要求,就不是您老人家了。莫不是要酒,还有鱼?” 樵老嘿嘿一笑:“酒就不用了,上次客栈店小二装我车上的酒还有一些,不过这鱼,确实是需要。到了黄河边上了,怎么能不吃黄河大鲤鱼?丫头,你肯定知道有一道河南菜,叫鲤鱼焙面吧?” 说起鲤鱼焙面,张老樵咽了咽口水。 鲤鱼焙面,可是一道名菜,从北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时候就有了。 相传此菜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弟妹符蓉发明的。 公元九百六十年,赵匡胤在陈桥发动兵变,马上就要登基之时,赵匡胤却念起了旧情,不愿夺取皇位了。赵匡胤手底下的亲信和一众文臣武将,心急如焚。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赵匡胤的弟妹符蓉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秘密缝制了龙袍,以便时机成熟之际,为赵匡胤黄袍加身,拜为圣上;另一件事就是发明了,这道享誉河南的名菜,鲤鱼焙面。 鲤鱼焙面,鲤鱼用的是黄河大鲤鱼,面用的是金丝龙须面,此道菜的寓意很明显,鲤鱼跃龙门,上面盖的金丝龙须面,则象征着龙袍,有黄袍加身之意。 看到鲤鱼焙面端在了自己眼巴前,会意的赵匡胤“勉为其难”地当上了皇上。 人都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这张老樵,这么多年了,忘不掉的却是安渡老店的这道名菜,鲤鱼焙面。 吃货的世界,一般人无法体会啊! 我至今都忘不掉当年在北京王府井的西贝,吃的功夫鱼。 仅此一店,也仅此一次,后来无论我去哪家西贝的店,或是再去王府井店,吃这道菜,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很可能是,当年一起吃这道菜的姑娘,不在了。 功夫鱼,也是用黄河鲤鱼做的。 “樵老,您既然晚上去后院守夜,让您吃饱喝足了是应该的。”宛儿痛快地答道,“我岂能不知鲤鱼焙面?樵老,这个条件没问题,我答应您便是!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吃个鱼也叫条件?那不算条件!”张老樵说道,“我两个条件是,让这腐儒陪我,然后再给我准备一床被褥。” “我陪您?”宋应星一听张老樵让他晚上陪着,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樵老,外边晚间多凉啊,我这身板还不如您呢,万一冻出病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的身板不好?”张老樵看了看宋应星,“你身板好着呢!要不这银杏怎么没看上我和数来宝的?咱们三个人里,她偏偏看上了你,我看就是因为你身板最好。真生病了,数来宝的葫芦里有都是药,不用你操心!” 张老樵走到床边,也不管宛儿答应不答应,直接卷起了一床被褥,往宋应星身前一堆,说道:“赶紧的!你当我老头子愿意管这两车货怎么的?那不都是你的宝贝疙瘩?” 宋应星无奈,一手抱着被褥,一手被张老樵拽出了客栈,奔向后院。 张老樵拉着宋应星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一下在客房外吃饭的人,大部分都是买卖人,他们三五成群,喝着酒,围在一起喧哗。在客房外吃饭的,不乏有些江湖人士,不过看上去,也都是武功稀松平常的那种,不值一提。 杨鹤的客房内,除了他和银杏坐在一旁,还有一名仆人,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等着杨鹤训话。 “夫君,咱们怎么住在这么一家破店里。”银杏用手帕捂着口鼻,嫌弃地说道,“就不能住好一点的店嘛,姐妹们都不高兴了。” “好银杏,再忍一忍。”杨鹤冲着地上的仆人问道:“杨大,人可找好了?今夜能不能动手?” “大人,您就瞧好吧,人都找好了,都是本地有名的青手。” 所谓青手,是明朝专门对打行里边打手的称呼。打行,顾名思义,就是以打人为营生的行业。 这群青手,多是市井无赖,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靠着身强体壮,有些功夫,只要有人出钱,他们就替出钱人卖命。 当然了,这群人不光为了钱充当打人的角色,也可以充当挨打的角色。 明朝后期,很多农民因为没有土地还要缴纳赋税,交不了差,就得挨打。所以,手头还有点闲钱的农民,就可以去打行找一个身形类似自己的人,去官府顶替自己挨板子。 当然,这群人也不是真挨,他们收的钱,都给官府留了一份。挨打的时候,差役,多是板子高举轻落,做做样子。 开始,这群人还能做到公平交易,但慢慢,逐渐成了气候,打行也就成了犯罪组织。 他们劫掠客商,偷鸡摸狗,可谓是无恶不作。 风陵古渡,正是人员流动大的交通枢纽,自然,也就成了青手活跃的区域。 第291章 夜行人 做戏就要做得真,杨鹤的仆人杨大,在找当地青手的时候,都说好了,要抢劫,就全抢,不要单抢那两车货。 要全抢的意思是,他要求当地的青手,不单单要抢宛儿一行的那两车货,而且还要抢杨总督和他那七个如夫人。 当然了,抢宛儿一行是真,抢杨总督和他的七个如夫人是假。当青手抢劫完杨鹤和他的七个如夫人后,要把得来的钱财,刨去他们应得的劳务,再如数奉还。 杨鹤做事真是缜密,不愧是当文官的,连被抢这件事,也要沉浸式共情。 这也是没办法,不沉浸式共情怎么行?他杨鹤一看就是有钱人,凭什么劫匪不抢他抢宛儿,说不通啊!说不通,就有猫腻,说得通,才好隐匿。 至于这么麻烦么?当初在八抬大轿里,杨鹤可是跟银杏说过,弄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到了风陵渡,这些人都得死。既然都得死,做不做样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宛儿一行四人里,逃出去一个,不论是谁,都会后患无穷。所以,杨鹤既要斩草除根,又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既要,又要,嗯,是不是听上去很熟悉?像不像你单位里某个领导说过的话? 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既要,又要,你是没断奶吗?我既要找个长相貌美且有才的女子,又要她家世好对我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我就问,凭什么? 人很容易异想天开,只要凡事总想着既要,又要的人,我劝诸位赶紧离他远点。这种人都是极其自私的人,竖子不足与谋。 “青手?打行的这群人功夫怎么样?这帮人可是群地痞无赖,别再不行,到时候咱们赔了夫人又折兵。”杨鹤略有担心地问道,“到时候,别事没办成,咱们的钱也要不回来了。” 杨大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您就一万个放心就是了!小的跟了您这么久,做事还不妥当么?小的,连定银都没给他们。小的说了,办不好,一文钱都不给!” “嗯,不错!不错!”杨鹤抚摸着他的大肚子点头道,“你没跟他们说我的身份吧?” “大人,您放心!小的会这么不开眼吗?大人的身份岂能给这群青手透露出去?”杨大一脸骄傲地说道,“他们要是知道了大人的身份,还不得吓得尿了裤子?” 此时银杏看杨鹤问来问去的,害怕杨鹤再有了后悔之意,于是劝道:“夫君,咱们做事,不用前怕狼后怕虎的,您可是陕西三边总督啊!别说找这帮青手,就是直接找这当地的县太爷,明目张胆办了那女道长一众,又有何妨?” “至于您怕这青手武功不行,我看您是杞人忧天了。”银杏不以为然道,“女道长,一介女流之辈,就会算命;读书人,脑子呆笨呆笨的;那个大夫,身上挂个葫芦,一看就是个江湖郎中。至于那个老道长嘛,奴家不是说过了,就是个骗子。”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什么人找什么人,此话一点也不假。 杨鹤放下心来,又问了一遍仆人杨大:“你找的青手,今晚能不能动手?什么时候能动手?” “我找那帮青手的时候,他们正忙着赌博呢!不过,有个为首的倒是说了,今夜肯定能动手,至于具体时辰,没说。”杨大看了杨鹤一眼,说道:“不过大人放心,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们今夜一定来,您该踏踏实实休息,就休息,即使他们来大人房内,也只是做做样子。您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必太当回事。” “嗯,你办事,我放心。” 杨大刚要退下,杨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为首的叫什么名字?” “哦,那为首的自称自己叫,叫什么来着?”杨大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人说自己叫白水王二。” 客栈的后院内,天空圆月高照,繁星点点,张老樵一边指使着宋应星喂马,一边喝着酒吃着鲤鱼焙面,好不痛快! “腐儒,抓点紧啊!这两天你光在马车里风花雪月了,趁着晚上,也干干活!”张老樵在后院地上支了个小炕桌,正盘腿席地而坐,屁股底下垫的正是从客房拿来的褥子,“这马不吃夜草不肥,人呢,不干活不锻炼,身体就跟不上。所以,你也得动动,要不然华山你都上不去。” 这张老樵,满嘴的道理,自己指使宋应星干活也就算了,还来上了精神洗脑。 张老樵吐了一口鱼刺,说道:“你一会儿喂完了马,再拿个刷子,给这马刷一刷,洗个澡。这些可都是千里名驹,别怠慢了!” 宋应星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樵老,这活全让我干了,您干什么?再说了,这晚上给马洗澡,不怕生病?” “生病有数来宝的,你替他瞎操什么心?我让你干你就干,哪那么多废话?”张老樵说着话,嘴里也没闲着,这鲤鱼焙面吃得那叫一个舒服,“干好了,我跟丫头面前表扬表扬你。” 宋应星看惯了张老樵的嘴脸。 得,懒得跟这老头子废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磨洋工谁不会?出工不出力呗。 口头表扬有什么用?也不来点物质奖励。 不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牛马,我就发一天疯…… 抖音平台挺火的某首歌的歌词,献给宋应星。 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黄河之水,就在老店之外汹涌奔流。许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张老樵遇见了风陵小姑。当时,风陵小姑,正跟着郭襄郭前辈,要去往终南山活死人墓,探访杨过的下落。 那时,张老樵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那天,他也是吃的鲤鱼焙面。 鲤鱼焙面,让他至此难忘。 张老樵边想着往事,边喝酒吃鱼,不觉夜深了,要不是这宋应星跟边上干活,张老樵还真容易触景生情。 把宋应星拽过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让这腐儒坐在客房里边发愣呢?想摆脱坏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活。 人一干上活,就能缓解一部分压力了。 本来喂马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宋应星磨磨蹭蹭的,足足干了有一个时辰,等到这四匹马实在是吃饱喝足了,他才按照张老樵的指示,极不情愿地拿起了马刷子。 宋应星还没等刷马呢,只听得这四匹马的鼻子里喘着粗气,四蹄也不停地翻腾起来,极度焦躁不安。 真是天赐良机,这马不听宋应星使唤。宋应星心想,这可不是我不爱刷马,是马不愿意让我刷。 宋应星把马刷子往地上一扔,说道:“樵老,刷马这活我干不来,不是我不干,是这马不乐意。要不说,千里名驹呢,就是通人性。” 宋应星一脸喜色。 “我耳不背,腐儒你先别说话。”张老樵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侧起了耳朵。 “我跟您说话呢,这些马不让我碰它们。” 张老樵没有理会宋应星,而是先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手中的筷子捡起一根,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房檐。 “哪条道上的兄弟,并肩子,报个万儿。”张老樵起身冲着房檐喊道。 宋应星见张老樵起身了,于是也紧张地看向了后院房檐,只见有五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站在房檐之上。他们一个个都蒙着脸,月华洒落,把他们的身影更衬得诡异。 “樵老,劫道的?”宋应星扒在张老樵身后,小声问道。 “不清楚,我这不正问呢么?”张老樵转身就是一脚,踢在了宋应星的屁股上,说道:“回车里待一会儿,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第292章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张老樵的声音洪亮,那五个夜行人除非是聋子,否则不可能听不清。然而,张老樵的话说出去有四五个呼吸了,一点回音儿也没有。 张老樵不耐烦地又问道:“哎,我说你们五个黑黢黢的,是聋子还是哑巴,还是聋哑一身?听不出来问话是怎么着?不是本地人么?我说的可是官话。” 宋应星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弱弱地问道:“樵老,莫不是这几个人听不懂你的黑话?” “那不叫黑话,叫切口,瞧你露怯不?”张老樵看了看这在房檐上的五个夜行人,然后转过头,用手按住宋应星的脑袋,使劲往车里推,说道:“没准是过路的梁上君子,经我老头子这么一吓,尿裤子了。你老实呆着,别在这给我惹事。” “樵老,小心!”宋应星喊完,快速地把自己的脑袋缩回到了车里。 还挺主动的。 只见五个夜行人,手拿弓弩,向张老樵射来。五支弩箭快如闪电,如夜空中的流星,直奔张老樵而来。 张老樵一闪身,用自己的胳膊一带,只见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五支弩箭的力道被卸了下来,张老樵用衣袖把它们带进了自己的膈肌窝。 五个夜行人互相望了望,于是又在弓弩上挂上了弩箭,五箭齐发。 这是把张老樵当傻子吗?同样的题,也不知道换换。张老樵又用同样的招式,把这五支弩箭卸了下来。 五个夜行人发射弩箭,张老樵收弩箭,这要是有个失误,可就一箭毙命了。五个夜行人,不从房檐上下来,就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张老樵的膈肌窝,一边卸弩箭,一边把弩箭往地上堆,而且边堆还边喊:“哎我说,你们不过日子了?除了会射弩箭,能不能来点别的?我老头子是跑这来给你们五个打工卸箭来了是怎么着?”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五个夜行人弓弩上的箭射没了。 弩箭堆了一地。 张老樵用手一挥,地上的弩箭全部齐齐地飞向了房檐,每一块瓦当上都钉上了至少三支弩箭。 很明显,不是奔人去的。要是奔人去的,这五个夜行人早就被张老樵反过来发出的弩箭,射成刺猬了。 张老樵抖搂抖搂了袖子,高声叫道:“五个黑黢黢的,识相的话就赶紧走吧!如果要银子,我身上倒是有点,算是你们的路费。如果要命,别说你们五个,就是五十个,也不是我老头子的对手!” 张老樵敲了敲宋应星所在的马车,叫道:“腐儒,快点!给我老头子拿几两散碎银子出来!” 没有回音儿。 “那么抠呢!你再不掏银子我可就走了啊!”张老樵威胁道。 只见一只手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从马车中伸出,手掌中放着几两散碎银子。 张老樵一把抓起,向五个夜行人的方向撇去。 五个夜行人,没一人伸手去接的,而是从腰后抽出了明晃晃的刀,飞下房檐,向张老樵砍来。 张老樵撇出去的银子是少了点,但是就这点散碎银子,也足够普通人家过上半月好日子了。钱不论多少,也是钱,苍蝇虽小,也是块肉,不图财,那么就是图命了。 五个夜行人把张老樵围在了后院当中。 月光洒在地上,五个夜行人与张老樵打斗的身影,映在了斑驳的后院墙上,就像是皮影戏。 杨鹤的客房也遭到打劫了,打劫的时候,他正和银杏在床上云雨呢! 别看客房内进了三个夜行人,可是杨鹤并不惊慌,当听到是打劫的后,他说了声:“等你们半天了,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东西都在客房桌上放着呢,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三个夜行人都愣了,抢了这么多次,还头一次见到主动送上门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到了桌前,只见桌子上,极其整齐地摆着几件金银首饰。 “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夜要来?”一个夜行人对身边两位说道,“莫不是走漏了风声不成?” “不能吧?”其中一个夜行人答道,“管他呢!既然让咱们拿,咱们干吗不拿?” “慢着!”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夜行人开口了,“这不会是什么计谋吧?自从跟了二爷,咱们抢了也有几家了,还没见过这么主动又从容的呢!” 三个夜行人正在犹豫之际,杨鹤穿好了衣服,下了床,拿着自己刚点的灯,趿拉着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银杏,身上披了件衣服,同样手中也拿着灯,跟在杨鹤身后。 “赶紧拿啊!都在桌上呢,愣着干什么?拿完赶紧走啊!”杨鹤看着三个夜行人,都蒙着脸,说道:“别说,弄得跟真事似的。” 银杏见三个夜行人没反应,于是走上前,抓起桌上的金银首饰就往三个人的手中塞去,边塞嘴里边道:“拿着,拿着,别这么拘束,就跟在家里一样!但是咱可说好了,拿归拿,别损坏了,到时候还得还回来呢!” “就这么少?”其中一个夜行人怒道,“把我们当要饭的了?” “哥,他们不是把我们当要饭的,是根本没瞧得起咱们这行,更没瞧得起二爷!”另一个夜行人接道,“哪有这么干的?还没等抢呢,就往咱手里硬塞,这是根本没把咱弟兄放在眼里!” 杨鹤听到这两个夜行人的话后,说道:“我说,你们怎么还挑三拣四了?我这不是为了节省时间吗?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银杏,把床下的箱子拖出来,给他们。” “夫君,这一箱东西,可是咱们从河曲县出来,好不容易才攒下的。”银杏有些舍不得地说道,“咱们之前花销大,要不是那女道长,从河曲县过来,这些东西可攒不下。如今却……” “别这么小家子气,都给他们!”杨鹤大手一挥,然后看着三个夜行人,“后院还有两车货,那才是重点!” “后院的货不用你操心!”一个夜行人说道,“我们自有人处理,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夫君,这群人怎么说话呢?一点也不客气!”银杏不开心了,“到时候结账的时候,您可得给他们扣点!” 银杏手中的灯光晃动,映在脸上,显得她异常妩媚娇艳,再加上她那柔软的嗓音,就算是生气,听上去也让人心神荡漾。 一个夜行人抽出刀,架在杨鹤的脖子上说道:“叫你那娘们别说话!再说话小心我割了她的舌头!” 另一个夜行人走到银杏身边,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个女人倒是有几分姿色,正好咱们把她劫走,给二爷享用。没准二爷玩腻了,咱们还能跟着喝点汤。” 此话一说,三个夜行人都大笑了起来。 “你们做戏做得还挺真的。”杨鹤刀架在脖子上了,还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有点过了。这里没别人,你们拿完东西,劳驾再把屋里弄乱点,然后就可以走了。至于我这夫人,当时谈的时候可没说让你们劫走。” “你当我们跟你闹呢!”架在杨鹤的脖子上的刀紧了紧,划出了血。 “疼!疼!”杨鹤叫道,“戏过了!戏过了!” 这时在一旁的银杏好像反应了过来,叫喊道:“夫君,他们莫不是真劫匪吧?” 写过一本叫《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书的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说过:“演员,就得跟士兵一样,必须要服从铁一般的纪律。” 这三个夜行人,明显戏过了,居然敢划伤金主爸爸,哪有什么纪律可言?明显就是真劫匪!否则,不可能真给杨鹤来上一刀! 杨鹤瞬间慌了起来,问道:“兄弟,有话好说,你们的带头大哥是谁?” 第293章 李逵杀李鬼 “我们的带头大哥是谁也是你问的吗?”拿刀架着杨鹤脖子的夜行人,声调里带着鄙视说道,“你用你那猪脑子也不想想,如果我们能告诉你带头大哥是谁,还至于蒙上脸吗?” 这话说得一点毛病没有,而且滴水不漏。 “那让我猜猜如何?可是白水王二?”杨鹤心一横,试探问道。 一听此话,三个夜行人全都愣在了原地。许是因为提到了白水王二的名字,三个夜行人,有了变化,那把架在杨鹤脖子上的刀,也松开了许多。 杨鹤见有门儿,猜测地说道:“既然是白水王二的人,那就是一家人了。我家仆人杨大,前些日子曾见过你们带头大哥,你们带头大哥不会言而无信吧?” 这个肥头大耳的,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见我们带头大哥?我们带头大哥,近一个月都和我们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我们都没见到过他的仆人杨大,他的仆人杨大又是在哪见的我们带头大哥? 说来话长,那日白水王二和高迎祥比武丢了左臂之后,趁着大家不备,施展轻功功夫逃出了榆林镇老营。 为了害怕高迎祥和王嘉胤派人追杀,他在逃出榆林镇之前,抢夺了一匹快马,靠着他那单臂,一路南下,避开了安塞、洛川一线,走米脂、绥德、延川,沿着黄河,昼伏夜出。绕回了白水老家。 人在最失意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到家乡。 拨开面纱回望故乡,只见潮湿的月亮?no!白水王二才不玩民谣,更不会像赵雷的《程艾影》里边歌词唱得那样文艺。 他不是文艺男青年,他要卷土重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白水王二,一泼皮无赖出身,泼皮无赖出身的人,有一最大特点,说好听点,叫不在乎成败,说不好听点,就是不要脸。 西楚霸王就是太要脸了,才乌江自刎,否则,有几分刘邦的赖皮,没准真能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白水王二回到白水之后,靠着自己的影响力,很迅速地又召集了十几个泼皮。不过这次,白水王二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卷土重来没问题,但可以不必像原来那样,搞得那么大。 队伍大,也是图财图色,队伍小,也是图财图色。队伍大,养得人多,队伍小,养得人少,里外里,财色到手都一样,差逑不多。 既然差逑不多,干什么非要拉出一个大队伍来?十几个人,一样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十几个人好啊,目标小,官府不在意,干起坏事来也更机动灵活。 不过,陕西是不能待了,再在陕西混,就凭他这十几个人,万一王嘉胤和高迎祥找上了门儿,还真抵挡不住。可是,白水王二又不想这么就走了,他还要参加端阳的华山论剑呢!到时候倭人的仇,王嘉胤和高迎祥的仇,就都能报了。 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面前,定要把那倭人、王嘉胤和高迎祥,杀个干干净净。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白水王二在杀他个干干净净之前,还是得小心为妙,所以他决定,带着这十几个人先渡黄河,在山西劫掠一阵,避避风头之后,再回陕西,参加华山论剑。 平生未有入绿林之志而入绿林,平生不敢有遇公明之愿而遇公明。 江湖之事,身不由己。 白水王二的名字,虽然被岳和声在上报朝廷的流贼名单里,给抹了去,但是在陕西、山西、河南交界之处,江湖之中,却是名声响得很。 白水王二,不就是个名字吗?不,不止是个名字,也是个金字招牌。 江湖纵横,谁有了金字招牌,谁就有了话语权,尤其是一些松散零碎的小江湖组织,更是如此。扯虎皮拉大旗嘛! 以“白水王二”为首的各种江湖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了起来。 杨鹤的仆人杨大,找的打行的这帮青手,正是这些以“白水王二”为首的组织之一。 然而,注意,然而,别看这个以“白水王二”为首的组织,他们的首领不是白水王二,但是,他们已经决定好了,要投靠白水王二了。 白水王二,也知道江湖上以他的名义做事的组织不少,所以出于对自己名声的考虑,他是不允许有这样的江湖组织存在的。 白水王二这种恶人也在意自己的名声? 当然了,别看白水王二是恶人,他也在意自己的名声。恶人怎么了?是他白水王二做的恶事,他认,不是他做的恶事,凭什么也算在他的头上?就算是坨屎,也不能随便把不是自己的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吧? 白水王二,只修书一封,就拿下了这个杨大找的,以“白水王二”为首的组织。 假招牌被真招牌给收编了,假李鬼成了真李逵。 就是这么两天的事,在杨大找“白水王二”之后。 正好,从陕西来到山西,白水王二不仅能够暂避风头,而且还有了固定落脚的地方。真是一举两得!跑路的老大,他也是老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当白水王二听到“白水王二”说,有这么一单杨鹤的买卖后,真是欣喜若狂。 白水王二是什么人?岂是跟人谈买卖的?要抢就真抢,玩什么真抢假抢的,只要抢到了,就是自己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公平交易? 盗亦有道,在白水王二这不存在,况且,如今有好多打行的青手都不守规矩了,“白水王二”你还守规矩,可不可笑?杀了! 杀了? 对,杀了。 而且,白水王二不只是杀了“白水王二”一个人,而是把他们十来个人,一个都不剩,全给杀了。 守规矩的人,不能留。 那些“白水王二”的人,只能给“白水王二”陪葬。 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没有人同情弱者。 白水王二,虽然从“白水王二”那里得到了杨鹤这单买卖的消息,但是为了怕走漏风声,便没有把最初“白水王二”的计划透露给他的手下。 所以,杨鹤客房内的夜行人才会发出“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夜要来”的疑问。 三个夜行人,跟着白水王二从陕西到山西,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抢了几家了,还头一次见到和劫匪聊得这么热络的受害者呢! “要不要找二爷核实一下?”其中一个夜行人向另一个夜行人问道。 “要核实,你去核实,我可不去!此刻二爷正逍遥快活呢,我可不触那个霉头!” “我去就我去!”问话的夜行人想了想,说道,“六个女人,二爷也真够心大的了!我们这不是逛青楼妓馆,我们是在打劫呢!” 一点也不严肃。 这两个夜行人一来一回地在这说话,这是把杨鹤和银杏当空气了吗?都是成年人,杨鹤和银杏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一言以蔽之,被绿了。 杨鹤心中是咬牙切齿啊,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就算被打碎了牙,也得活血吞。 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时海阔天空。心字头上一把刀,此时不忍,又能怎么样? 相比于杨鹤,银杏倒是觉得无所谓。她们这种女人,反正都是陪男人睡,陪谁不是陪?大不了出了事,在原主面前撒个娇,哭两通鼻子,让原主觉得她们自己是迫不得已的,就行了。 有些事,不是女人想不开,反而是男人想不开。 等待,漫长的等待,只要白水王二一来,跟他对质一番,就全清楚了。 杨鹤是这么想的。 第294章 老鹰捉小鸡 张老樵不想杀人,否则也不会跟这五个夜行人周旋这么久。既然想玩,那就玩玩吧,反正很久也没练基本功了,正好借此机会,练练手。 宋应星在车里,探头也不是,不探头也不是,只得把耳朵贴在车厢的门边,靠声音来判断外边的打斗情况。 见有一段时间了,马车外边还是叮叮咣咣地没完没了,宋应星不免焦急起来,难道这五个夜行人是高手不成?宙院的那三个白色无脸面具人,张老樵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怎么和这五个夜行人却打了这么久? 时间越久,越不利啊!万一银杏也遇到了劫匪,这可如何是好? 宋应星这心态啊,完全是见色忘友,他怎么就不想想,万一宛儿和尚炯被抢了怎么办? 探头?不探头?探头?不探头? 宋应星又听了听,感觉应该没有弩箭了,于是心一横,把头又探了出去,眼前的一幕简直是让宋应星大开眼界。这哪是打架?这不是玩老鹰捉小鸡呢么! 只见张老樵在前面伸着双手,后边五个夜行人,一个拉着一个,张老樵往东,他们就往西,张老樵往西,他们就往东,排在头前的第一个夜行人,拿着刀,正在抵挡张老樵的进攻。 “樵老,干吗呢您,玩呢?”宋应星见这一幕,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就不用躲在车厢里,担惊受怕了。 张老樵边移动步伐边回道:“你是瞎么?这不是玩还能是什么?我老头子好久没练反应力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和这五个黑黢黢的练练基本功!” 这五个夜行人,如果队尾的被张老樵抓住,张老樵就把这个被抓住的夜行人放在排头,剩下的人依次移位。 五个夜行人,跑也跑不了,打又打不过,只能被张老樵这么捉弄着,简直是苦不堪言! “樵老,差不多得了!您就不怕宛儿和尚炯有事?”宋应星不敢直说自己担心银杏,怕被张老樵骂,所以提到了宛儿和尚炯。 “有事?能有什么事?”张老樵此刻正玩得兴起,“以丫头的武功,对付这样的小贼,还不是绰绰有余?” “宛儿姑娘会武?”宋应星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事还都得让你知道了?那可是我教出来的!”张老樵骄傲地答道,“你这腐儒,动脑子想想,名师出高徒,丫头难道还能吃亏了不成?” “那,那还有尚神医呢!”宋应星又开始拿尚炯说事了。 “那数来宝的,你这腐儒就更不用担心了。”张老樵抓住了队尾的一个夜行人,把他摁在排头,继续说道:“数来宝的,是大夫,就算不小心出了点事,有丫头在,顶多也就是皮外伤,他自己就能给自己抹金疮药,也用不着你在这担心!” 宋应星一时无言以对。 “我说老道,你别小看了我们!”排在队尾的夜行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带头大哥他可在客栈里边呢,以他的身手,定能赢了你那女徒弟!”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张老樵。 呦,不是哑巴啊?那刚才问话为何不吱声?玩什么深沉呢! 装酷,水平就高么? 张老樵停了下来,飞身抓住了那个队尾的夜行人,把他揪了出来,问道:“你们带头大哥?你们带头大哥是谁?” 这个夜行人看了看另外四个夜行人,另外四个,正趁着这个当口,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捯气呢! 宋应星见有机会让张老樵回到客栈,于是壮起了胆子,从车上下来,小跑过来,踢了这队尾的夜行人一脚,然后又迅速地躲在了张老樵身后,探出头来,说道:“从实招来,你们带头大哥是谁?居然比我们樵老还厉害!” 人家也没说他们带头大哥比张老樵厉害啊?这宋应星,很明显,是在自己加戏,想激发起张老樵的胜负欲。 “我们大哥,我们大哥,你管呢?”这个排在队尾的夜行人,看了看地上东倒西歪的那四位,意思是,我说不说? 四个东倒西歪的夜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着排在队尾的这位一挥手,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们大哥是什么大人物么?还不能说?”宋应星从张老樵身后飞出,又踢了队尾夜行人一脚,然后跟刚才一样,又迅速跑回到张老樵身后,探出头来,说道:“快说!不说你们都活不了!” 这宋应星,把张老樵的台词全给抢了。 “我说!我说!”队尾的夜行人,快速地含糊答道,“我们大哥叫白水王二。” “不是,叫什么?你说清楚点!”张老樵只听到了声高,没听出字音。 “白水王二。”队尾的夜行人又含糊地说道。 “什么王二?”张老樵这次只听到王二二字,没听到前面两个字。 “樵老,他好像是说白水什么。”宋应星抓住张老樵衣襟,在他身后提醒道,“至于后边还有两个字,我没听清。” 什么王二,白水什么,连起来不就是白水王二么?白水王二?白水王二是什么鬼?张老樵一点也没听说过此人。 不过,白水王二,一听这名字,就是个地痞无赖,正经人谁把自己的名字前面挂上个地名? 但,也不尽然。 宋江,不也自称郓城宋江吗?没准这白水王二还真是什么后起之秀。江湖上风云变幻,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高手,还真不好说。 张老樵虽为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但是他可不会打心眼里瞧不起任何一个无名之辈。任何人,都会成长,无名之辈,如果通过自己的努力,也会成为尽人皆知的高手。 一个人,一直站在行业顶端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老樵,经历了这么多次江湖风雨,依然还能处在江湖顶端,是有原因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没有放弃过学习。 学习,是痛苦,它令人痛苦的点,不是学习本身这件事痛苦,而是从门外汉到入门的这一段过程痛苦。过了这一段,捅破了窗户纸,就是一马平川了。一马平川之后,人又会觉得无趣,然后想要更进一步,更进一步,就又是一个从零到一的痛苦过程。 反复再三,学无止境。 只有经历了痛苦,才会了解成事的过程,以后再做什么事情,也就无往不胜了。 因为这个过程,你经历过了,经历过了,再做什么,你也就知道了,无非是再经历一遍这个过程而已。 痛苦的尽头,等待你的永远是阳光。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学习也好,体育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是个全才的原因。 军人、运动员,退役后在其他行业,更容易比常人获得成功,也是这个道理。 队尾的夜行人见张老樵不言声了,不知道张老樵心中想什么,以为他是怕了,于是声音也大了起来,说道:“老道,怕了吧?是不是听到我们二爷的名字,心中一惊?我们二爷,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人送绰号,摸天王!” “樵老,他说他们老大绰号叫摸天王!”宋应星在张老樵耳边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耳不背!”张老樵白了宋应星一眼,然后冲着队尾夜行人回道:“摸天王,是不是胳膊长?像个长臂猿?” “老道,不知道了吧?我们二爷会三十六路小擒拿手!” “哦。” 说时迟,那时快,张老樵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这个队尾的夜行人和其他那四位的胳膊,都给拧断了。 “不就是这破招吗?”张老樵不屑道,“可有我老头子稳准狠?” 第295章 水性杨花的女人 稳和准倒是真稳真准,要说狠,张老樵还是不够狠,他留了一手。虽然这五个夜行人的胳膊被拧断了,但是断也分等级,这五个夜行人的胳膊断得并不严重,能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脱臼。 只不过,他们脱臼的不是一条胳膊,而是两条。这样,就算那五个夜行人会接胳膊,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没有第三只手。 张老樵的用意很明显,这一手段,让五个胳膊脱臼的夜行人,都被束缚住了。用现在的话说,这五个人,就相当于是戴了手铐,啥也干不了。 五个夜行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喊疼,张老樵指使着宋应星,在这后院找了几条绳子,把这五个夜行人绑在了马厩的柱子上。 张老樵检查了一圈宋应星绑的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腐儒,这里就交给你了,丫头和数来宝的那边,我去看看。” 宋应星踏实了,巴不得张老樵赶紧去,说道:“放心,这里有我,您快去吧!如果宛儿姑娘和尚神医那没什么问题,您顺便再看看杨总督那,毕竟一路行来,相识一场,多多照顾才是!” “不装了?”张老樵早就看出宋应星的心思来了,“如果丫头和数来宝的没什么事,我就抽空再去当官的那瞧瞧,主要是看银杏,没错吧?” “什么都逃不过樵老您的眼睛啊!” “哼,认识你这么久了,你什么样我再看不出来,那岂不是白混了?”张老樵看了看绑起来的五个夜行人,说道,“人给我看住了,等我回来处理!” 安渡老店是一个风陵渡口边上的老店,既然是渡口边上的老店,那么就和其他的店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就是彻夜都会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张老樵从后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出客房去后院前,喝酒喧哗的场面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那些喝酒行令之人,都趴在了桌上,好似呼呼酣睡。 有异! 张老樵随意走近一张桌前,用手摸了摸趴在桌上之人,脖颈处的脉搏,平的。 张老樵心中一惊,于是接二连三地探了好几个人的脉搏,都是平的,没有跳动。 不用问,全死了。 张老樵来不及反应,急忙先去了宛儿的房间,轻声推门而入,发现房内灯火明亮,但却空无一人,屋中什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张老樵定了定神,查验了一番,没有发现打斗和血迹。 没有发现打斗和血迹,并不一定代表人没事,也有可能是,人出事了,但客房不是第一现场。 张老樵来不及多想,转身出了宛儿客房,又进了尚炯的房间,同样,现场凌乱,没有发现打斗和血迹。 人去哪了? 通过客房外的尸体,张老樵判断,那个叫白水王二的人如果真是这群劫匪的带头大哥,那一定是个恶人,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败类。 张老樵出了客房,深吸了几口气,稳了稳,这才注意到了自己的耳朵,隐约听到了阵阵笑声。 刚才由于太过紧张和专注,张老樵没有在意,这隐约传进耳中的笑声。 张老樵侧耳倾听,声音是从杨鹤的房中传来的。 张老樵脚尖点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杨鹤的客房外,用手一点窗户纸,拿眼向里边瞧去。 亏着来的人不是宋应星,而是张老樵,要是宋应星看到了杨鹤房中的场面,还不得心都碎了? 只见杨鹤房中,杨鹤带着安渡老店的掌柜的,还有几个伙计,正跪在地上,给一个断了左臂之人倒酒呢! 断了左臂之人,坐在椅子上,有个杨鹤的仆人正在给他喂酒,还有个仆人给他轻捏着肩膀。而这断了左臂之人,正在用他那仅存的右手,抚摸着坐在他大腿上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满脸笑靥如花,嘴里娇滴滴地叫着,二爷,讨厌。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银杏。 再看地上,张老樵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 这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张老樵看着外形,全认得,是杨鹤除了银杏之外的其他六个如夫人,以及他的几个仆人。 先观察一阵再说。 “二爷,您这胳膊是怎么没的?”银杏轻声细语地问道,“您这么英雄了得,还有人能伤了您不成?” “我这胳膊嘛,都是奸人陷害的,不过,不耽误咱俩做事。”白水王二哈哈大笑,向着跪在地上倒酒的杨鹤说道,“猪头,你能不能手别哆嗦?我白水王二说话算话,已经答应了,不杀你,你怎么还是这样胆小?” “二爷问得是,二爷问得是。”杨鹤嘴都瓢了,“小人不是害怕,小人是激动,激动。小人见到名动江湖的白水王二,激动还来不及,怎么会哆,哆嗦?” “瞧你夫君那个猪头样,你到底喜欢他哪里?”白水王二亲了银杏一口,用下巴点了点地上,“都尿了。” “让二爷见笑了,见笑了。”杨鹤连忙跪着退了几步,用自己的袖子擦着自己的排泄物。 当杨鹤擦着自己排泄物之时,不巧,他那仆人杨大的头颅正血淋淋地对着他,睁着大眼睛,一脸惊恐。这一看不要紧,杨鹤被吓得不轻,口中疯狂呕吐不止,吐了一地。 “真他娘的晦气!这是怂到极致了,还不如你这娘们!” 白水王二口中的娘们,指的是坐在自己大腿上的银杏。 银杏不害怕吗?害怕。银杏心甘情愿吗?至少不讨厌。至少不讨厌?这是什么话?难道她喜欢白水王二吗? 不讨厌,并不代表喜欢,青楼妓馆出身的女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会审时度势。此时此刻,要是不从了白水王二的心意,那便是自寻死路。 好死不如赖活着,并不是所有人都宁折不弯。 这个世界,有骨气的人还是少数,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流传了上千年,还经久不衰了。 活着,如何活着,才是普通人在面对生死关头时需要考虑的事,至于如何活得有尊严,那不还得先活着,然后再考虑吗? 在面对死亡威胁面前,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人性。 白水王二对身边的一个夜行人问道:“去后院那五个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二爷,您就放心吧!”说话的夜行人颔首低眉地答道,“他们五个,都是您调教出来的,去个后院,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偷鸡摸狗。既然是偷鸡摸狗,恐怕他们此刻正摸着呢!回来得越晚,说明他们偷鸡摸狗的东西越多,也越值钱!” “二爷,可不嘛!”银杏答道,“后院有两车货,可是价值不菲呢!” 白水王二没有理会银杏,而是又问道:“客栈里边确保安全吗?人都灭口了没有?” “回二爷,除了屋里的人,和后院咱们的人外,没有喘气儿的了。” “嗯。”白水王二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老樵听到这话,心中算是踏实了,看来丫头和数来宝的没事,不过这两个人去哪了呢? “二爷,咱们什么时候扯呼?” 扯呼,江湖切口,撤退的意思。 “等我办完事的。”说着,白水王二起身,拉起银杏就奔着床的方向走去。 “二爷,奴家从了您之后,您可要放奴家一条生路呢!” “放心,只要你让我高兴了,我定然不会让你跟那六个一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白水王二既然能杀了六个杨鹤的如夫人,当然也不会差这一个。 银杏天真了。 这就是古代,这要是现代,能偷拍录像,张老樵一定会把这个珍贵的场景记录下来,然后放给宋应星看。这腐儒,看你还被这银杏迷得五迷三道不?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轻敲了一下张老樵的肩膀。 第296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张老樵头都没有回,就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然后把身后的人推到捅破的窗户纸前,意思是,你自己看吧。 张老樵何许人也?耳朵灵着呢!刚才没一下子听到杨鹤房中隐约传来的笑声,已经说过了,那是因为担心宛儿和尚炯,太过紧张和专注导致的。现在,他判断出,宛儿和尚炯没事,只是不知去向了后,这耳朵又灵了起来。 这轻敲张老樵肩膀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宋应星呗! 张老樵前脚刚从后院离开,宛儿和尚炯就去了后院。 怪了,宛儿和尚炯不在各自的房中休息,去后院干什么? 原来,宛儿在张老樵和宋应星去了后院后,由于看到客栈的人多,担心第二天找不到渡船,或者,就算找到了渡船,也要等个十天半个月,所以,她拉着尚炯去了黄河边,想看看有没有还未休息的船家,好提前预定船只。 就是宛儿的这个决定,让她和尚炯躲过了一劫。 好人有好报,似乎运气在冥冥之中,也眷恋着那些值得被眷恋的人。 可是,当两人走到了黄河边上,才反应过来,想渡黄河并不是有船就行,而是得需要一艘大的。四匹马,两辆马车厢,加上两车货,小船可不够。况且,还有杨鹤一行呢! 天色晚了,想定条大船不容易,宛儿和尚炯白跑了一趟。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先回客栈,找杨鹤,看看能不能通过官家渠道,弄一条大船来。至于费用嘛,那肯定是宛儿出了。 这一折腾,时间可就过去了不少,当二人回到安渡老店后,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过了。 虽然安渡老店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但是二人却浑然不知。由于担心后院的两车货,以及张老樵和宋应星的冷暖,所以回来时,二人没有走客栈正门,而是直接从后院穿了进来。 可算来人了!宛儿和尚炯,对宋应星来说,那就是大救星啊!终于有人来替他看着这五个夜行人了。 宋应星跟宛儿,还有尚炯,把张老樵如何和这五个夜行人打斗,到如何老鹰捉小鸡的过程,只要是他看到的,全都复述了一遍。 绘声绘色。 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虚,宋应星指了指绑在马厩柱子上的夜行人,和地上堆的弩箭,说,人证、物证、俱在。 “那樵老呢?”宛儿和尚炯同时问道。 “樵老担心你们二人的安危,去客栈找你们去了。”宋应星答道,“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找他,告诉他,你们现在很安全。” 宋应星说完,生怕宛儿和尚炯拒绝,头也不回地就找张老樵去了。 要不怎么说,有一个词叫色胆包天呢!为了银杏,宋应星也是豁出去了! 宋应星急匆匆地穿了回来,虽然没有张老樵那般仔细,但也感觉出了,客栈有变化,于是,他蹑手蹑脚,像猫一样,走到了银杏所在的客房门口。 宋应星也不会武功,虽然步伐很轻,但还是被张老樵察觉到了,所以,当宋应星轻敲他肩膀的时候,他头也没回,就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张老樵站在一边,双手叉腰。 宋应星扒着窗户纸看银杏,张老樵看他。 宋应星的脸色由红到紫,由紫到青,由青又最后转绿。 张老樵开心极了! 人只有认清了现实,才会变得清醒,但前提是,首先得别用下半身思考问题。 宋应星只看了一会儿,就把眼挪开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怒气,一脚就把杨鹤的房门给踹开了,阔步进了屋里,怒道:“《孟子·离娄上》写过,‘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们,你们怎么能突破男女大防,不听圣人之教训?岂有此理!” 宋应星的破门,把屋内的人惊得一批。王二提上裤子,从床上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从哪里来了个不自量力的老儒生?跑我这来多管闲事来了?” 白水王二此话一出,屋内的夜行人,同时拔刀相向。 安渡老店掌柜的和伙计抬头偷看了一眼来人,心说不好,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跑这来装什么英雄?不是找死么! 杨鹤和他的仆人,见是宋应星,心中刚升起的希望立刻又破灭了,一个个谁也不吱声。 “呦,是谁啊,坏了奴和二爷的好事?”银杏披上外衣,款款地从床上下来,“是宋先生啊!”银杏眉头轻拧了一下,说道:“宋先生,这里没你什么事,跑这来扫什么兴?” “银杏,你怎么从了这恶人?难道忘了这一路上,在马车里,我给你讲过的圣人之言了吗?” 讲了一路圣人之言、诗书礼乐又怎样?也不是私定终身。宋应星这话问的,就好像《还珠格格》里,紫薇质问乾隆爷似的,皇上,您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记住了,是给面子,记不住,那是正常。你宋应星凭什么要求人家银杏,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蹄子,他在你面前提圣人之言!”白水王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缓了缓后,才对宋应星说道:“老儒生,你别提什么圣人不圣人的,在我的面前,那就是狗屁!这间屋子,此时此刻,我就是圣人!你不是圣人圣人的么?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这圣人都爱干些什么!” 说着,白水王二拍了拍银杏的屁股。 银杏双手扶着桌子,褪下外衣,翘起,对着白水王二娇声道:“二爷,就在这里吗?可羞死奴家了!” 白水王二边脱裤子边道:“嗯,你这小蹄子,可真懂事。咱就在这,让这老儒生看看,圣人晚上也都不干什么正经事!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圣人不死,什么来着?”白水王二问向宋应星。 宋应星见银杏居然这样,脑瓜子嗡嗡的,但还是不忘咬牙切齿地接了一句:“大盗不止!” “对!对!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啊,要不死绝了,全天下都得是像我这样的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出自《庄子·外篇·胠箧第十》: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中止。让整个社会都重用圣人治理天下,这也就让盗跖获得了最大的好处。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那么就连同斗斛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那么就连同秤锤、秤杆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那么就连同符、玺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那么就连同仁义一道盗窃走了。 是不是还是不太理解?庄子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因为圣人的存在,所以才有了明确的标准,然而,有了标准,也就很容易让人以此标准为准则,去衡量别人。 用标准衡量别人,品评别人,就是以此为名,盗用了标准。 说白了,游戏规则凭什么是你定的?你定了规则,大家就得按照你的规则去做事,否则就是不对。这样,定规则的人,不是最大的盗贼吗? 白水王二懂什么,他完全按照字面的意思,曲解了庄子的本意。 为了挑衅宋应星,白水王二,当着他的面,把脱掉裤子的那话儿,正对向了他。 滴了当啷的。 第297章 且!且!且! 白水王二的行为,极其恶劣,他这么做,并不是自甘堕落的流氓行径,而是对宋应星人格的极大侮辱。 用现在话说,就是,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诗经·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qian一声chang二声)涉溱(qin二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wei三声)。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大部分出版物中,翻译如下: “你若爱我想念我,赶快提衣蹚溱河。你若不再想念我,岂无别人来找我?你真是个傻哥哥! “你若爱我想念我,赶快提衣蹚洧河。你若不再想念我,岂无别的少年哥?你真是个傻哥哥!” 这种翻译对不对呢?也对。但是准确不准确呢?不准确。 为什么呢? “狂童之狂也且”,是不是听上去有些怪怪的?怎么能够翻译成“我的傻哥哥”呢? 这里“狂童之狂也且”准确的翻译应该是这样的:“傻小子之所以狂妄,就是有个大xx!” xx,都懂的。 “且”字,是象形文字,代表的是,古代男性的那话儿。 这不是我故意曲解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关于文字学方面的书籍。 “且”和“祖”在早期文字中是同一个字,甲骨文中的“且甲、且乙、且丙”,分别读作“祖甲、祖乙、祖丙”。 古人父系社会的崇拜,且,象征着权力。 所以,供奉祖宗的牌位,形状像不像?包括北京故宫前华表的圆柱,形状像不像?像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这是严谨的学术问题。 古代的书,不像现代,是有标点符号的。古代的书没有标点符号,所以古人读书时,要边读边点句读,也就是自己给古书断句。很多大学,目前还有句读学,就是教现代人如何给古书断句的一门学问。 好,“狂童之狂也且”,正确的句读应该是,“狂童之狂也,且!” 是不是通顺多了?“也且”明显不是用于句末的叹词,你见过除了这句“狂童之狂也且”外,还有把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作为叹词用的吗? 之所以觉得这里怪怪的,是好多翻译家,为了表示《诗经》干净,故意而为之的,没有在这两个字之间断句。 “褰裳”的意思是撩开裳。古代男子盖住下半身的部分,叫“裳”,且最早的古人没有裤子,只打绑腿。于是撩开裳,就会露出那话儿。所以此诗是当时古代女子挑逗男子的诗歌,只是当代研究《诗经》的人,出于某种原因,给回避了。 《诗经·郑风·褰裳》,其实就是小太妹之类的女孩子,针对男孩子打情骂俏的话,类似现在打擦边球的那种撩拨。 正确的翻译,我就不在这里说了,大家自行脑补。 宋应星虽受了侮辱,但又能怎么办?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况且,白水王二根本就不是讲理的人。 “啪!” 一个东西正打在白水王二的下体上,疼得白水王二顾不得其他,立刻双腿夹紧,用右手捂住,边捂边叫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居然敢打你二爷我,是不是活腻了?” 银杏见状,连忙整理好自己,搀扶住白水王二。 “这破窗户纸捏成的纸球就是不行,太软了,这要是把飞刀就好了。”张老樵慢慢悠悠从宋应星身后走出来,“这要是把飞刀,白水小二,你还得感谢我呢。感谢我削了你的老二,让你小二从此不老。” 这老道长,道骨仙风,手段之快,哪像是银杏口中说的老骗子?明显就是江湖高手。 白水王二迅速提好裤子,强忍着疼痛,问道:“老头,你是什么人,难不成跟这个老儒生一样,也是来找死的么?” 宋应星见张老樵进来了,腰杆儿立刻直了起来,双目也有了神色,拉着樵老说道:“樵老,就是那个独臂的,是他们头,应该就是白水王二。” 张老樵把宋应星推到了身后,这腐儒太碍事。 “腐儒,用你在这提醒我?我刚才说话你没听到吗?我老头子,难道不比你看得明白?” 张老樵盯着白水王二,说道:“你那没了的左臂,是不是也是干什么坏事,被人给砍下去的?你这种人啊,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问我叫什么,你还不配!” “一个老头子而已。”白水王二哼了一声,“会打暗器,不算本事,有能耐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打一场!” “行行行,比武我喜欢!”张老樵兴奋地搓了搓手,“这样吧,看你不是全乎人儿,我就让你两条胳膊,别说我欺负晚辈哈!” 安渡老店的掌柜的、伙计,包括杨鹤,以及杨鹤的仆人,都替张老樵捏了一把汗。让一条胳膊得了呗,这老头让两条,莫不是疯了? “樵老,多了!”宋应星从张老樵身后走上前,提醒道,“那白水王二,就少了一条胳膊。” 张老樵扒拉了一下宋应星,又把他推到了身后。 张老樵道:“我这位朋友说,多了,意思是,我让完了你,还是多占了你的便宜。那么这样吧,我就再让你三招。你打我三招之后,我再还手。就这么些了哦!” “二爷,这老道长就是个骗子,你要小心。”银杏在一旁提醒白水王二道。 目前来讲,银杏既然已经委身了白水王二,那么就没有退路,只能赌一头,一条道跑到黑了。 “放心吧,床上等我。”白水王二捏了捏银杏,把她推到一边。 “哎哎哎,都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搞这事呢?”张老樵看着白水王二,恨不得立刻就宰了他,“要不要吃口断头饭,喝口断头酒,再上路?或者有没有遗言什么的要说?我可跟你说,再不干这些事可来不及了,就四招,你就要脑袋搬家了。” 四招?张老樵不是说笑呢吧?让三招,就相当于他只出一招。一招毙命,怎么能够?还脑袋搬家? 白水王二心道,果然是个老骗子。 白水王二冲着自己手下叫道:“你们几个,给我守好了门口,可别让这老头使什么诈,带着老儒生再跑了!” 围观的平民阵营,包括杨鹤一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从心里他们是真希望张老樵能赢,让白水王二脑袋搬家,但是,他们又不敢表达出来。 万一张老樵输了,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人,都是如此,任人摆布的多,投机取巧的多,随风摇摆的多,敢于发表自我见解的少。 一阵冷风突然向张老樵袭来。 白水王二单手使出了三十六路小擒拿手最绝命的三招,瞒天过海、假途灭虢、假痴不癫。 张老樵人都没动地方,只是做了几个伸展运动,就躲了过去。 这化繁为简的工夫,把大家都看傻眼了。你说这是太极以柔克刚吧,又没对招,你说这啥也不是吧,但确实躲过了白水王二的三个绝命杀招。 杨鹤虽然不懂武功,但是他在官场为官多年,还是多少看得出来,谁有真本事,谁是滥竽充数。 杨鹤立刻从跪姿变成了站姿,叫起好来:“不错,老道长打得好!千万别给这白水王二喘息的机会!” 用你杨鹤欠儿欠儿地在这提醒? 张老樵闪到白水王二身前,只见寒光一凛,便又回到了原地。 白水王二的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上,脖颈处的血,如喷泉般涌出,滋了出去。 好快的…… 到底是刀,还是剑,没一个人看清楚。 “我就说嘛,老道长一定是江湖高手!”安渡老店掌柜的,高声拍起手来。 “掌柜的,还是我偷偷跟您说的呢!”有个伙计提醒道,“这老道长有手段!” 刚才不敢吱声的平民阵营,都七嘴八舌地沸腾了起来。 第298章 难得糊涂 白水王二死了。 张老樵踢了一脚白水王二的头颅,然后对着把门的那几个夜行人说道:“你们几个黑黢黢的,助纣为虐,我本该把你们一道也结果了,但是,你们终究不是首恶,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今日就网开一面,你们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把门的几个夜行人,都来不及感恩戴德地磕头致谢,便丢下手中的刀,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谁敢磕头致谢?万一这杀人的老头再反悔了,那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白水王二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脖颈处的血,缓缓流淌,掩盖住了杨鹤由于惊吓,排泄出来的尿液。 鲜血和死亡,能掩盖住所有发生过的故事。 “夫君,这老道长果然不同凡响。”银杏来到杨鹤身旁,轻抚着,“今天,要不是老道长的话,我们可都不好脱身呢!” 银杏态度转变真快,仿佛刚才跟白水王二打情骂俏的人,不是她一样。 杨鹤对待银杏的撩拨,一动不动,眼里带着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间屋子,杨鹤一路之上收的七个如夫人,有六颗头颅,都被白水王二丢到了地上,如今,他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如夫人,还如此不洁身自好,见风使舵。留,还是,不留? 银杏,青楼妓馆里出来的妾室,留下来,难免以后不防着点。不留下吧,他杨鹤身边可就一个女人也没有了。有总比没有好吧?聊胜于无? 杨鹤之前的两个夫人,陈氏、丁氏,都早亡,陈氏给他生的儿子,杨嗣昌,目前正在分巡河南汝州道,听说今年有望调任升迁。杨嗣昌,是杨鹤唯一的儿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一个儿子,足矣!本来和这银杏就是露水夫妻,路上收的…… 罢!罢!罢! 杨鹤趁着银杏不注意,一用力,把她推倒在了地上,然后捡起夜行人丢下的刀,二话不说,就向银杏心窝扎去。 这动作,可没张老樵快,绝对能够得上被张老樵制止的程度。但是,张老樵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银杏也死了! 今夜,安渡老店的尸体、头颅、鲜血,太多了,不差这一个。 这杨鹤杨大人,也挺狠的! 刚才七嘴八舌沸腾的人,一下子见到此情此景,又都闭上了嘴。 “总督大人,你——” 宋应星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张老樵转身把嘴给捂上了,拉到一边,对着他耳边低声说道:“腐儒,人家家事,你别管!” 宋应星被张老樵这么一提醒,虽然觉得惋惜,但是想到自己,看到的银杏所作所为,也就不再多言了。 杨鹤对着屋内仅剩的两名仆人之一说道:“你现在连夜拿着我的印信,找到此地县令,把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一遍,叫他带人来收尸。然后,让他预备一个红木漆盒,我要把白水王二的头颅,装上,带到陕西,再禀明当今皇上。最后,你再叫县令,预备几条大船,我要大张旗鼓地渡河。” 仆人得令后,出了客栈。 杨鹤把手中的刀,丢在地上,高声说道:“我如夫人银杏,与贼人白水王二通奸谋夫,杀人劫财,在本官的主持之下,目前已伏诛!” “樵老,听出来他说话的意思没?他说在他的主持之下。”宋应星低声说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是您救了他一命吗?” “无所谓,哪个当官的不是有事往后撤,有功往前冲?”张老樵一点也不在乎,“我跟你说,这样挺好,事少,免得死了人,官府查验咱们,还不够累腾的呢!” 宋应星点了点头,轻声提醒道:“樵老,后院还有五个呢!” “知道,知道。” 张老樵冲着杨鹤一拱手,说道:“当官的,在您的带领下,这贼人已经身首异处,我老头子也乏了,折腾了半宿,这里就先撤了。” 没想到吧?张老樵还有这么一面,挺会聊天的。 杨鹤心中一喜,知道这老道长把功劳全都算给了他,于是笑道:“老道长请便!” 张老樵拉着宋应星,回到了后院。 到了后院,还没等张老樵开口,宋应星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一口气儿跟宛儿和尚炯说了个遍。 说完,宋应星看向宛儿:“宛儿姑娘,你说这五个夜行人怎么处理?” 宛儿先是看了一眼尚炯,然后又看了一眼张老樵,说道:“樵老,您觉得呢?” 五个夜行人也不傻,他们也有耳朵,听说白水王二死了,立刻从一言不发变成了叽叽喳喳,不断地求饶。 有些人,不说话挺好,还挺酷的。这五个夜行人,一说话,就露怯了。 啥也不是。 好比你大街上,看到一个美女,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儿有脸蛋儿,不禁在第一印象上,有了好感。然而,当这美女开口说话时,上来就先吐出来几个脏字,你怎么想?肯定难以接受! 腹有诗书气自华。 漂亮的人,会打扮的人,能装酷的人多了,但是一张嘴,你就知道他是什么层次,能不能和你谈得来。 涵养和气质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 “放了吧!”张老樵开口说道,“江湖嘛,冤家宜解不宜结,杀人终究是下策。” 宛儿点了点头,然后把这五个夜行人的绳子给解开了,说道:“走吧,下回别再作恶了。” 五个夜行人,耷拉着脱臼的双臂,灰溜溜地离开了客栈后院。 宛儿抬头看了看天,启明星已经出现了,折腾了一宿,可真够累的。 “樵老,您说这不会是杨总督做的局吧?”宛儿突然开口道,“怎么这么巧,我们刚一到安渡老店,就遇到了这种事?也太巧了吧?” “丫头,事已至此,货没丢,人没事,我们就别去多想了。”张老樵看了一眼宋应星,然后继续跟宛儿说道:“这人世间啊,什么事,都禁不住琢磨,一琢磨,有的没的阴的阳的就都出来了。有时候,人活着,不是为了活得明白,而是为了难得糊涂。” 宋应星发觉张老樵看向了他,问道:“樵老,您看我干吗?难道话里有话?” “一边待着去,想你的银杏去吧!” 张老樵头也不回,哼着小曲儿,拿酒去了。 东方太阳升起,地平线从墨色,变成深蓝,又变成淡蓝,鸡叫了好几拨,用老掉牙的话来说,这东方,可就露出鱼肚白了。 同一个天下,同一个太阳,皮岛那边,浑三正在沙滩上,点着篝火,吹着海风,看着日出。他身边,坐着一个人,镇守东江镇的平辽总兵官,毛文龙。 自从毛文龙遇见了浑三之后,这一老一小,可就成了忘年交。浑三每次要随十八芝的船回去时,毛文龙就挽留,所以,浑三没办法,只能一住再住,在皮岛待到了现在。 “你这次又要辞行了?”毛文龙看着海平面,跟浑三说道。 “嗯,这次确实要走了。”浑三答道,“既然这倭人的传单都发到了皮岛,我再不去华山会一会他们,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既然如此,这次老夫就不再挽留你了。”毛文龙双目炯炯地说道,“倭人下战书,岂有不应战之理?老夫是镇守皮岛,不能轻易离任,否则的话,定然与你同去,杀一杀这倭人的锐气!” “您的任务可比华山论剑重要得多,要是没您在皮岛牵制皇太极,我看那东虏早就敢肆无忌惮地杀进山海关了。” 毛文龙听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过,恕在下直言,您虽镇守皮岛,兵多将广,但也须要时刻提防一个人。” 第299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老夫需要提防的人多了,但我知道你想说谁。”毛文龙往火堆上扬了几把沙子,扑灭了篝火,“你想说的是袁崇焕吧?” 浑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过脸,看着毛文龙,问道:“哦?何以见得,我想说的是此人?” “不是何以见得,这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毛文龙嘴角苦笑了一下,“袁崇焕这次回到辽东,别看他明面上对我还算客气,可是早在天启七年,皇太极带兵攻打皮岛之时,他救援来迟,害得老夫丢掉了铁山大营。那时起,老夫就跟他有隙了。” “他为何救援来迟?” “他怀疑我和后金皇太极有勾连。”毛文龙愤恨道,“老夫岂能和皇太极是一路人?要真像他说得那样,我在皮岛经营这么多年,又是为何?” 浑三没有接毛文龙的话茬,去分析两人之间到底孰是孰非,而是问道:“毛将军,您可读过《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浑兄弟,请指教。” “我简单来说吧。”浑三知道毛文龙不喜读书,所以也不愿长篇大论,“袁盎和晁错,都是汉初的人,也都是忠义之士,可是,两人互不喜欢。只要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去;只要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离开,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话。” “既然都是忠义之士,为何二人却如此不和?”毛文龙不解地问道。 “因为晁错虽忠义,但是为人严峻刚正,苛刻严酷,袁盎却为人敢言直谏,颇有侠士风范。”浑三解释道,“袁盎在汉文帝时,深得信任,所言皆听,但到汉景帝时,却被查办,降为庶人。而在文帝时,默默无闻的晁错,曾数十次上书,也不被采纳,可是到景帝时,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您想,性格迥异的两人,运气又不相同,自然慢慢就互相产生了间隙。” “毛将军,您和那袁崇焕,是不是有几分像那晁错和袁盎?”浑三问道,“所以,您和袁崇焕,注定是一对冤家。不过,我想说的是,毛将军需要提防的人,却不是袁崇焕。” “这就怪了!”毛文龙见浑三说的不是袁崇焕,心里不免疑惑,“那浑兄弟想说的,可是皇太极?” 浑三摆了摆手:“我想说的这个人,是一个小人物,他是袁崇焕身边的人,佘义士。” “佘义士?”毛文龙回想道,“此人除夕之时,曾来皮岛,邀请我去宁远赴宴。你也见过,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啊!” “毛将军想过没有,来请您的,为何不是军卒,反而是个仆人?” “因为是家宴?”毛文龙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家宴,让自己的贴身仆人来,也正常。” 浑三笑了。 “浑兄弟何故发笑?” “我笑毛将军您说话颠三倒四。”浑三抓起一把沙子,左右手把玩了一会儿,说道:“毛将军,您自己都知道,和袁崇焕不和,那为何他还要请您赴宴,难道他就不怕您认为这是鸿门宴吗?” “鸿门宴?哼!他敢杀我?”毛文龙高声怒道,“老夫可是有尚方宝剑的人!” “您有尚方宝剑,他也有尚方宝剑,两把宝剑,谁的剑更锋利一些呢?”浑三微笑道:“我看,袁崇焕请您赴宴是假,探听您的虚实才是真啊!” “不管他袁崇焕想干什么,跟他身边的仆人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身边的这个仆人,很可能是锦衣卫,这除夕家宴,也许是他怂恿的。”浑三一字一顿地说道,“否则以您和袁崇焕的关系,即使明面上再过得去,也不会好到除夕,袁崇焕要请您赴家宴的程度吧?” “可能是,锦衣卫?”毛文龙哈哈大笑道,“浑兄弟,你别逗了!宴席上,袁崇焕可说了,这佘义士乃是他最亲近的人,跟随了他快二十年了,怎么可能是锦衣卫?” “锦衣卫为什么不能在袁崇焕身边待二十年?”浑三反问道。 毛文龙看了看浑三,发现浑三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正色道:“既然浑兄弟认为这佘义士可能是锦衣卫,可有凭证?在袁崇焕身边待了快二十年了,袁崇焕都没发觉,你看一眼,就能猜出可能是锦衣卫?” “没有凭证,感觉而已。” 毛文龙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看浑兄弟,你是常在江湖上走动,对人的戒备心太重了些,所以看谁都不像是好人。不过,还是多谢你的提醒!” 毛文龙一拱手,表示感谢。 “我只是觉得,此次袁崇焕来辽东,居然皇上如此放心,没有派一个监军太监前来,这可不像是咱大明朝的行事作风啊!” “浑兄弟,这可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自从魏忠贤倒台之后,这皇上是恨透了太监,所以也就不愿再派什么监军太监了。” “我相信,二百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浑三说道,“看吧,早晚皇上还得重用太监。在没有太监监军的时候,这锦衣卫,正好派上用场。” “浑兄弟,多虑了!”毛文龙摆了摆手,“你打算何时启程去华山?” “越快越好,如果可以,我今日就想启程。”浑三见毛文龙不想多谈佘义士,也就作罢了。 “好!”毛文龙一拍大腿,“既然如此,我送快马一匹,白银百两,以助兄弟西去。不过,得今日午后,待吃过饯行宴,再走不迟!” “毛将军,东西少了。”浑三嘿嘿一笑,“您得准备两匹快马,白银二百两才够。” “嘿,浑小子,我还头一回见你这么不客气的!”毛文龙说道,“不过,老夫就是喜欢你这直爽脾气!有意思!” “毛将军,我也不是嫌东西少,是不止我一个人要去。”浑三说道,“此去华山,宋矮子和我同行。” “我这是一个人也留不住啊!”毛文龙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沙子,说道:“没问题,请吧!吃过了饭,我命人备船,送你到辽东。” 浑三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毛将军美意,不过,不用那么费事,需要您派人来送。这不,我和宋矮子都商量好了,孔门的船下午回程,我们俩搭着他们的船,到山东,然后从那里,再去华山。” “行!有你小子的,在我这没白待,孔门的人都混熟了!”毛文龙一口应道,“全随你的意思!” 浑三回到住处,和宋献策二人,分别写了一封书信,以表示对十八芝的感谢,待十八芝的船再来皮岛之时,由毛文龙转交给郑芝豹。 浑三就是这样,一切都由着自己性子。在南京,他待的时间不算短,可是一点《连山》的消息也没得到,干脆也就不急了。后来,到了皮岛,他见毛文龙以诚相待,就生拉着宋献策,住了下来。如今,又因为华山论剑之事,急匆匆要走,当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饯行宴上,宾主相谈甚欢,但江湖路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迎来送往,江湖儿女从不悲悲戚戚。 毛文龙,站在皮岛之上,一直目送着孔门的商船远去,直至消失在视野中,乃止。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映照着他花白的虬髯,让其苍老的容颜,仿佛有了些光彩。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孔门的商船,果然气度不凡,宋献策上了船后,就直接躺在了甲板上,他一边看着湛蓝的天空,一边对着浑三说道:“小三,你把佘义士的事跟毛将军说了么?” 第300章 金玉满堂 浑三看着皮岛已远,回过头来,挨着宋献策,同样,躺在了甲板之上,说道:“说了,也没说。” “此话怎讲?” “我跟毛将军说了,我说佘义士可能是锦衣卫,但是他根本不信,还问我凭证。”浑三叹了口气,“我本想说,你过目不忘,当年在洛阳福王府上算命时,曾碰到过此人,当时见过他一身锦衣卫的装扮。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是为何?我见过佘义士,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且,除夕他来皮岛,我在人群之中,他根本就没发现我。” “我只是因为今天要离开,所以好心提醒他一下,但却并不想多事。”浑三叹了口气,“本来袁崇焕和毛将军就互有猜忌,我不想再让他徒增烦恼。再者,我也不确定,袁崇焕的除夕家宴,是不是佘义士在背后做了什么,但我可跟毛将军说了,可能是佘义士怂恿的。” “你都把这个人说得如此重要了,毛将军再理解不透,那就是他的事了。”宋献策叹道,“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数的,毛将军以后的福祸,恐怕也早就定了。” “此话从何说起?”浑三一下子盘腿坐了起来,看向宋献策,“我说宋矮子,莫不是你算出了什么?” 宋献策也盘腿坐了起来,缓缓说道:“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为伴。” “你真相信他做的这个梦?” “为何不信?”宋献策盯着浑三说道,“我就是一算命测字的,如果自己都不信这个,还算什么命?” 浑三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问向宋献策:“你说这天下事,千奇百怪,有没有能改写历史的东西存在?” 宋献策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但是,如果历史能够被改写,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我们是人啊!”浑三看了一眼宋献策,“你不会被海风吹迷糊了吧?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了?” “你看,我们虽然有血有肉,有生有死,但是人从何来,又去往何处?”宋献策说道,“人是从哪里来的?世间万物又是谁创造的?人为何会死?如果历史能被改写,那我们人,就是可被操控的。” 浑三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海鸥,怅然若失。 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地球生命的起源,来自于海洋。 先是有简单的单细胞生物,然后它们通过吞食其他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而变成了复杂的单细胞生物,然后又进化成了多细胞生物。 多细胞生物,再进化成无脊椎动物,例如水母,然后再进化成有背神经管的海生蠕虫。 海生蠕虫、无颌鱼、辐鳍鱼、肉鳍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恐龙、恐龙灭绝、哺乳动物活了下来,后边大家就都清楚了。 但,这不是最终答案。 《庄子·天下篇》有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一尺长的木棍,每天截取一半,永远都截不完。第一天截取它的一半,以后每天截取剩下部分的一半,那么世世代代也截取不尽。 这个结论是悖论,在实践中是不存在的,但是从逻辑上却无可挑剔。 悖论,就是按照正常逻辑推理,得到的结论却是违背推理结果的命题。比如,甲推出了非甲,乙推出了非乙。 这个世界从根源上就充满了无尽的荒谬。 谁能说出,单细胞生物从哪来?dna凭什么就能携带遗传信息?宇宙是大爆炸产生的,产生前是一个什么状态?为什么会是这个状态? 道可道,非常道。 所以,很多有名的科学家,最后都相信了,有造物主。 造物主又是谁造的,或是从哪里来的呢? 烧脑了。 《士兵突击》里,许三多说过,好好活就是有意义,有意义就是要好好活。 可是,五四时期的人物胡适,却说过:“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 孔门的船,真漂亮,但是漂亮之余,却没有一点文化气息,到处充满了铜臭气,能用金子装饰的地方,就不用银子。 宋献策见浑三有些怅然,说道:“小三,是不是想不通了?我也想不通,咱们不如好好享受生活吧!” 就在宋献策和浑三在这闲聊之际,一名仆人走了过来,对二人说道:“两位贵客,海上风大,还请舱内一叙,我家船主给二位准备了酒水瓜果。” “哦,真是失礼。”宋献策拉着浑三,站了起来,“本该我们拜访船主的,如今却让船主请我们来了。” 浑三和宋献策,随着仆人,穿过一条廊道,进了船主的船舱。 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的男子,正在舱内独坐,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大字,是用端正的颜体写就的,金玉满堂。 这身穿布衣的男子手里,正拿着一本范蠡整理的《计然七策》,在仔细阅读。 所谓《计然七策》,又名《计然书》,共有七策八千余言,所以称之为《计然七策》。 计然,是一名商人,范蠡的老师。此人四处游历,到了吴越,收了范蠡,范蠡也就做了他的学生。 范蠡,后来成了越国上大夫,辅助越王勾践复仇灭吴,成就了一代霸业。霸业成了之后,他跟文种说完那句天下至理名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后,便飘然隐退,泛舟湖海,于陶地以“朱公”名号染指商旅,不到十年就富甲天下,被呼为陶朱公。 这《计然书》,便是范蠡隐退后,辑录老师计然以前的言论,并参以自己的见解,所整理出来的一本经商之书。 浑三在皮岛,和此身穿布衣的男子,已然混得熟络,所以也不见外,直接坐到了此人的对面,对着宋献策说道:“宋矮子,此人就是孔门有名的人物,端木公的大弟子,子冉。” 宋献策在皮岛也见过此人,只是不如浑三熟络,所以,正式作揖道:“在下宋献策,见过子冉兄了!” 子冉听到声音,这才抬头,扣下手中之书,起身还礼道:“久仰宋先生大名,小弟读书正酣,还请海涵!” “行了,行了,都坐下吧!”浑三倒像是主人,“你们二位,在皮岛都见过面了,就不必在这虚礼了。”浑三瞅了瞅金玉满堂这四个大字,说道:“子冉兄,你们孔门虽说叫孔门,但是我看毕竟还是个做生意的,这做生意的,挂什么金玉满堂?既俗气,又没文化。” “这,浑兄弟何出此言?”子冉脸色一变,说道,“这可是我师父端木公亲笔所书,再说,我们孔门,虽说做生意,但也毕竟是孔子之后,怎能说没文化?” “你们就算是有文化,也多说是孔子那门的,却不懂得道家。”浑三也不客气,捡起桌上的樱桃边吃边道,“你们端木公莫不是没读过《老子》?《老子》第九章里,可是说过,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谴其咎。” “这,可能是我师父另有深意吧?”子冉说道,“我师父,高深莫测。” “小三,有你吃喝就够了,能坐船,不都是仰仗子冉兄?”宋献策给浑三使了一个眼色。 “没关系,没关系。”子冉笑着摆了摆手,“我们师父平时一直教导我们,要与人为善,浑兄弟这话,无伤大雅。” “子冉兄,总是这么客气。”浑三看了看子冉的衣服,“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说你们都这么有钱了,为何身上还穿这破布衣?难道差这块料了不成?” 第301章 八侑舞于庭 子冉听到浑三如此一问,拿起枓,给浑三和宋献策身前的金盏,分别挹了满满一盏酒,口中说道:“请!” 枓,是挹酒器,用于取酒,本作斗,因有别于量器之斗,故取枓字。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有这种青铜酒器了。枓,小杯有曲柄,貌如北斗星之状。 浑三看了看面前的金盏,又看了看枓,以及盛酒的四羊方尊,说道:“价值不菲啊!” “不算什么。”子冉笑着说道,“对于我们孔门来说,这些都是九牛一毛。” 宋献策喝了口金盏中的酒,说道:“这酒清冽,但盏更不错,型如花瓣,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器物。” “宋先生果然好眼力。”子冉夸赞道,“此金盏可不是一般的金盏,它出自于南宋,全称梅花捶揲金盏,是宋时典型的金盏样式。这盏分三类,台盏、散盏、盘盏,二位眼前的金盏,是散盏。宋人有四雅,有一雅是插花,所以这盏,当然也就做成花瓣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浑三不像宋献策,而是把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起了这梅花捶揲金盏,“难怪我看《水浒传》时,什么潘金莲、西门庆、孙二娘的,头上都要插一朵花。” “是的,这宋人的金盏不光有梅花瓣形状的,也有葵花、菊花、栀子花等样式的。”子冉给自己也挹了一盏酒,说道:“如果二位对这金盏感兴趣,我这船中还有好多,面前的,拿走便是。” “嚯!子冉兄好气魄!这宋人用的,放到现在可就是古董了。一般人家,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你居然拿出来用他喝酒!”宋献策连忙端起金盏,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器,就是供人使用的,如果摆在家里,还叫什么器呢?”子冉看向浑三,“浑兄弟,你不是问我为何穿这破布衣吗?这是我们孔门对待器物的一种态度。我们不在乎吃穿用度,故而身穿布衣,不拘小节。” 浑三听后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不在乎吃穿用度,这喝酒的器物,这船,可是处处透着金玉满堂呢!” 子冉也不生气,笑道:“穷家富路嘛,出门在外,总要比在家中光鲜一点。这世上的人,大多嫌贫爱富,如果出门在外,不装点一些,恐让俗人笑话。” “子冉兄,前后矛盾了。”宋献策说道,“这衣服,出门也是给人看的。既然都是给人看,都用好的便是,为何偏偏穿这破布衣?”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是在我们孔门看来,还是旧衣服浆洗多次,穿起来更舒服一些。”子冉面无波澜地答道,“这破布衣,在我们孔门,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我师父,身上的补丁比我的还要多呢。” “哈哈,有趣,有趣。江湖上都传言你们孔门富可敌国,尊师端木公更是全国首富,居然喜欢穿着这破布衣。”浑三抚掌大笑,“莫不是这破布衣,有什么玄机?” 子冉眸子微动,说道:“浑兄弟,不可胡说,江湖传闻,都是讹传而已。”说完,子冉拍了拍手,只见从船舱外进来了十六名绝色女子,她们身后,跟着一些奏乐的乐工。 看到有女子进来,宋献策的眼中立刻放出了光彩:“我说子冉兄的船舱为何如此之大,原来玄机在这。” “这舞蹈是我师父按照周礼,编排出来的舞蹈,请二位欣赏。” 十六名女子,排成两列,每列八人,执羽而舞。她们水袖飞扬,如天上祥云,舞步轻盈,似云中之燕。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宋献策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晃动着脑袋,如痴如醉。 “《论语·八佾篇》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浑三冷眼说道,“这二侑,倒是没有僭越。” 子冉拿起筷子,有节奏敲击着金盏边,得意地说道:“按周礼,只有天子才能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不过,都是老黄历了。如果二位能跟我去临淄,待上一段日子,这八侑舞于庭,必然能让二位亲眼得见。这船舱中地方有限,只能让二位看二侑了。” 佾,列也。八佾舞,八人为一列,共八列。 宋献策看着跳舞女子的一颦一笑,心中欢喜不尽,头都不回,对着浑三说道:“小三,既然子冉兄如此盛情邀请,我们不如就去临淄,也见识见识这八侑舞于庭,到底是个啥样?” “临淄?我看还是不必了。”浑三微笑冲着子冉一拱手,“我二人搭乘贵船,已经讨扰了,再去孔门,实在于理不合,况且还要去华山论剑。” “华山论剑打什么紧?”宋献策接道,“你以为天下英雄就你一人?没你,也能收拾了倭人。” “要留,你自己留,我可是要去华山的!”浑三就见不得宋献策看见女人什么都不顾的样子。 “哈哈哈,无妨,我们孔门对二位随时恭候。”子冉也不多言,“来,喝酒!” 酒过三巡,子冉似有醉意,拍着浑三的肩膀说道:“浑兄弟,不瞒你说,这次华山论剑,我们孔门,本也想去参加,只是有事,不能去了。既然二位执意要去华山,那在下也不能不表示。这一路之上的费用,我们孔门全包了!” “全包了?好大的口气!”宋献策瞥了一眼子冉,“只要一路之上,你们能给我们二人预订好上好的客房,就够了。” 宋献策这话,看似替子冉着想,实则非常不要脸。 子冉并不萦怀,而是说道:“宋先生,休要小看了我们孔门,我既然能说,就一定能做到。一路之上二位随意花销,不必客气。” “小三,咱一人一百两的银子,可是省下了。”宋献策开怀道,“这省下的银子,正好当个私房钱。” 宋献策看向子冉:“刚才小三说,江湖上传言,你们孔门富可敌国,你还不承认。这么大的口气,不是富可敌国,是什么?” 子冉道:“宋先生说笑了,孔门虽有余财,但毕竟江湖之上,一山更比一山高,可不敢这么说。再有,富可敌国,不也是可吗?孔门,别看以孔圣人之后自居,但是江湖之上,终究还是把我们当成商人。士、农、工、商,我们是四民里的末流啊!” 浑三若有所思,看着子冉迷离的眼神,问道:“子冉兄邀请我们去临淄孔门,我们不去,便又要资助我们华山之行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有求于我二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什么条件,说吧!” “浑兄弟,果然快人快语!”子冉拍了拍手,十六名绝色女子和乐工都停了下来,一个个鱼贯而出,把舱门给带上了。 船舱内,只有三人。子冉、浑三、宋献策。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宋献策开口道,“难不成真有求于我二人?” 只见子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道:“不瞒宋先生和浑兄弟,我们孔门确实是有求于二位,想求二位帮我们孔门一个忙。” “快快请起!”浑三和宋献策见子冉突然下跪,立刻手足无措了起来。 宋献策边扶边道:“孔门这么大财力,居然也有解不开的难事!看来天下之事,并非都是钱财能够解决的啊!” 子冉抬起头,热泪盈眶,说道:“不瞒二位高士,我们孔门和一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华山论剑,此人或去。如遇此人,还请帮忙除之!” “是何人?”浑三问道,“叫什么名字?” “张老樵!”子冉用那打补丁的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302章 everything is business “张老樵?”宋献策想了想,“这是人名还是绰号?怎么像个砍柴的?” “人名。”子冉眼神坚定地答道,“别看此人名字听上去不张不显,但却是江湖上十足的恶人,此人要是去了华山,还望二位替我们孔门惩恶扬善!” 说完,子冉又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 浑三用手抚摸着下巴,宋献策把子冉连忙扶坐在蒲团之上,说道:“子冉兄,使不得,使不得啊!看看,你的头都磕出血来了!” “别说头磕出血来,就是拿我的头颅,换这恶人一条命,也是值得的!” “子冉兄,你确定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浑三狐疑道:“宋矮子行走江湖多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子冉兄,你别记错了!” “我岂能记错?这张老樵恶贯满盈,曾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人,后来不知所踪四十年,直到最近,才有了他的消息。”子冉喝了口酒,激动地说道,“江湖传言,他最近出现在了甘肃镇,曾和敦煌人间佛大战,最后,他身边的人,使了阴招,这才让他胜了敦煌人间佛。” “什么阴招?”宋献策问道。 “用了鸟铳。”子冉说道,“要不是因为有火器,这张老樵早就被人间佛结果了。” 浑三面无表情,一直在盯着子冉的脸,但是却看不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小三,想什么呢?”宋献策推了浑三一把,“刚才跳舞的女子都退下了。” 浑三嘿嘿一笑:“没想什么。”然后看着子冉问道:“子冉兄,在皮岛上咱俩相洽甚欢,可谓无所不谈,当时你怎么没提到过此人?偏偏上了你的‘贼船’了,你说了出来?” “不瞒浑兄弟,当时我也不知道二位要去华山,再说,毛将军面前,不好提及江湖恩怨的。”子冉说道,“我们孔门和毛将军,毕竟是生意往来,生意就是生意。” everything is business,business is business. 一切都是生意,生意就是生意。 既然一切都是生意,那么子冉对浑三和宋献策,如此殷切招待,是不是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呢? 武松,再英雄的好汉,不也一样在牢城营里受了施恩的恩惠吗?要不怎么有“武松威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功业如将智力求,当年盗跖合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富贵非仁实可羞。 乡党陆梁施小虎,江湖任侠武都头。 巨林雄寨俱侵夺,方把平生志愿酬。 施耐庵给施恩这个名字起得好,看似“施恩”,实则就是一桩江湖生意。 浑三可不是武松,继续问道:“既然这个张老樵是个恶人,孔门在江湖上也有响当当的名号,为何非要求我和宋矮子?我俩这三脚猫的功夫,跟孔门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浑兄弟不知,我们孔门在江湖上虽然有些名声,但毕竟是商人,不似你们江湖人物这般,武功高深。”子冉吃了一颗樱桃,说道,“所以,不得不求助于你们。”不等浑三答话,子冉像是看出浑三心思似的,继续道:“我们商人,能认识的江湖豪杰不多,故而相求于二位!” “小三,子冉兄对我们可谓是尽心尽力,又如此招待,你就别犹豫了!”宋献策在一旁劝道,“不就是一个重阳宫的道人么?重阳宫都没了,这个道人又能有什么本事?要是有本事,重阳宫也不至于烟消云散。” “可是,全真教我听家师说,虽然有些迂腐,可一直都是名门正派啊!”浑三说道,“名门正派出来的人,岂能是江湖恶人?”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子冉道,“恶人脸上又没写上恶字,名门正派出来的人作恶,可是比恶人还要恶!” 说到这里,倒是提醒了浑三,这子冉一直把这个张老樵说得这么可恶,可是恶在哪里却没说,于是问道:“子冉兄,你们和这张老樵有何不共戴天之仇?” 子冉目光看向远处,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他杀了我师叔全家二十余口!” “全家?”浑三一惊,“一个没留?” “一个没留!” 宋献策也惊住了:“子冉兄,孔门虽说是商人,可是我听说,武功可都不低啊!” “都是江湖讹传罢了。”子冉闭着眼睛,定了定神,说道:“由于孔门是行商,所以免不了四处走动,为了让商队安全,于是我们对外宣称,武功高强。其实,我们的水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似你们江湖人物这般,武功高深。” “可是你们这么有钱,可以雇人啊!为何找我二人?”浑三总感觉这里边似乎有哪些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四十年了,你们就没派人找过张老樵?”浑三打量了一下子冉,“再说了,听子冉兄的意思,你师叔一家被杀,应该至少是四十年的事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派人找过,奈何此人太过狡猾,一直没发现他的藏身之所。”子冉解释道,“确实,四十年前还没有我,但是有我师父端木公,我们孔门向来讲究仁义礼智信,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为何要找二位……” “小三,行啦,行啦,你这么洒脱的人,怎么突然娘们唧唧,疑神疑鬼了起来?”宋献策突然打断了子冉,冲着浑三说道,“亏着子冉兄出身孔门,要是换了一个坏脾气的,早就不耐烦了。” 事,也分什么事;人,也分什么人。如果你的一个所谓朋友,求你点什么事,非要给钱,那么只能说明,这个朋友还不把你看成朋友。 这是什么话?给钱不好吗? 浑三是个活得古典的人,他觉得不自在正是在这。朋友之间,互相办点事,谈生意,生分了,也见外了。 不是所有人,不是所有事,都是一码是一码,求人,拿钱办事,不拿钱,不办事。 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特别希望我的朋友,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找到我,这样,我以后有了困难,也好开口找他。 终归,还是人情社会。 海上的日子,除了吃吃喝喝,醉生梦死,声色犬马,还能有什么事可做?自从上了“贼船”,子冉把浑三和宋献策视为了上宾,有求必应。 宋献策,是首先觉得不好意思的人,不等和浑三商议,便代浑三答应了子冉的请求。 宋献策答应子冉时,正是在醉生梦死加声色犬马的时候,一喝酒,一雄壮,便应了下来,把浑三搞得也是无可奈何。 古希腊有一个历史学家,叫希罗多德,他写过一本书,叫《历史》,里边讲过一个事,很有意思。 说波斯贵族,他们很多的决定,都是在喝醉酒时做出的。但他们决定做出后,一定要到第二天清醒了以后,大家复核一下,再去执行。 反过来,他们在清醒时做的决定,一定要等到喝醉了的时候,再复核一遍。 什么意思? 喝多的酒话,等第二天清醒了,再确认一下,是不是酒话。没喝酒说的话,等喝酒的时候,再确认一下,是不是真话。 波斯人有点意思,也懂人性。 虽然这孔门的商船任浑三和宋献策行走,但是在船尾却有一个货舱,挂着重重铁链,不允许靠近。 当浑三跟宋献策说出,想看看货舱里边有什么的话后,宋献策连忙看向左右,捂住了浑三的嘴,低声说道:“小三,子冉兄对我们够好的了,你莫不是要做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