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尽折腰》 第1章 第一卷第1章 乍见之欢  徐禾穿越了。  上一秒他还满嘴骚话在游戏里逼逼不停,下一秒就被系统拽进了异次元空间,穿越成了将军府的小公子。  小孩子不能说话,他一口气生生憋在胸腔,差点被人认为癫痫。  “咿咿呀呀咿呀——”  妈卖批放老子回去!  回答他的只有系统冷冰冰的声音。  系统说他是天选之人,只有完成所有任务才可以回家。  经历一番折腾、崩溃、讨价还价后,徐禾选择屈辱认命。  而第一个任务冒出来,他就恨不得把自己重新塞回娘胎。  【一、十五岁那年,穿一年裙子】  穿、穿裙子?  徐禾:“……”  穿你妹啊!  要不要再涂点口红别朵花啊!  只能说这个时候的徐禾对“丧心病狂”四个字了解得还不够清楚。  穿裙子吧,是一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的事——难就难在他要怎么让他的父母接受儿子是个女装癖的事。  而这一世,徐禾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物,父亲是将军,母亲是长公主,一个久经沙场,一个宫闱多年。  更恐怖的是,他爹是个糙汉,对于娘炮这种形象深恶痛绝,一点都不会欣赏男子的柔弱美,他要是敢穿件大红裙子到他爹面前,他爹能把他一拳头抡得粉身碎骨。  靠,想想就瑟瑟发抖。  所以今天的徐禾也在为不能穿裙子而苦恼着。  *  徐禾十岁那年,长公主带他入宫去拜见他的外婆,也就是当今的宣德太后。  春三月草长莺的季节,宫墙上爬满了地锦,他顺手采了一朵艳红的花,送给他娘。  长公主接过他的花,低头笑道:“送给我的?”  她眉心桃花作妆,这一笑甚是风雅,迷得徐禾都一愣一愣。  等他愣完后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把花插在了他的头上。  长公主左看右看,细细打量,最后忍俊不禁道,“这么看,竟比姑娘家还要好看,倒像个小花神了。”  徐禾黑着脸抬手要把那花取下来,被长公主阻止,“诶诶,别拿,就这么戴着,给你外婆看看。”  宣德太后见了他这模样果然也是乐得前仰后翻,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拉他到跟前来:“这是你娘弄的吧。”说罢佯装责怪地瞪了长公主一眼,“都嫁了人了,玩心怎还是那么重。”  长公主哭笑不得,“母后,你这可冤枉我了。”  长公主有些话要和太后说,不方便徐禾听,便将他托付给了太后身边的一个宫人,引他出去玩。  出了门,徐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花从头上扯了下来,塞进嘴巴,吧唧吧唧嚼了个稀巴烂。  宫女被他吓了一跳,担心那花有什么不干净的,一直央着他吐出来。  徐禾满脑子都是怎么成为女装大佬走上人生巅峰,没啥空听她一惊一乍,迈着他的小短腿就往前走。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绕几个圈,到了一个院子里。  宫女跟他在后面,一脸焦急。  院子的入口栽了好几棵芭蕉树,除了芭蕉树外,还有很多徐禾不认识的树。  他还没进去呢,就听到了一群少年嘻嘻哈哈的声音。  往前走了几步,徐禾看到一群小屁孩在欺负另外一个小屁孩。  被欺负的小屁孩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七八糟,骨瘦如柴、面黄肌瘦,背上托着一个大胖娃。  脏小孩在地上爬,手掌不小心按着了一个尖锐的石头,痛得他手臂一缩,把他背上的那大胖娃摔了下来。  大胖娃摔痛了,气得不行:“好啊!你个狗东西!居然敢陷害我!”  脏小孩脸白了:“我没摔着您吧。”  大胖娃痛得呲牙咧嘴,怒吼:“你说呢!”  脏小孩忙浑身颤抖,眼色惊惶,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手扇自己耳光,一遍遍重复:“奴才的错,奴才的错。”  大胖娃气不过,想踹他一脚,但不小心踹到了石头,痛得嗷一嗓子坐下,又抱着脚鬼哭狼嚎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众人放肆大笑。  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徐禾嚼着嘴里的花,面无表情看戏。  在徐禾后面的宫女气得眼角抽——若是平日里发生这种事,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可今天是她旁边跟着太后最喜欢的小外孙。她现在真想把这群混世魔王都给扔出去。  宫女阴森森道:“你们在干什么?”  她这一出声,吓得大胖娃立马屁滚尿流从地上站起来,其余的小屁孩也都瞬间止住了笑声,纷纷站好,完全没有刚刚欺负人的威风,乖乖喊了一句:“素羽姑姑。”  脏小孩懵了,局促地和众人一起往前看。  徐禾的嘴因为花汁缘故,显得有点不寻常的红。  他今天心里烦躁,所以对这群小屁孩没什么好脸色,眼眸子冷冰冰的,但是年龄太小,没有气势,所以大而漆黑的眼有了一种静水流渊的感觉。  春光半浓,将绿未绿的芭蕉叶垂下,光落在徐禾的眼角。  脏小孩一瞬间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把手往后面藏,不想被他看到衣袖上的补丁。  素羽道:“你们要闹到别处闹去,在这里扰了太后清净。”  居然没被骂?小孩子们松了口气,嘻嘻笑笑,一哄而散。那个脏小孩也不敢一个人留下,用衣服弄干净手上的血后,忙跟上众人。  徐禾有点纳闷地看着他,这小屁孩跟上去干嘛?受虐狂呢。  不过回想了一下刚才小屁孩那恨不得把脸凑上前让大胖娃扇两巴掌的卑微姿态,徐禾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真相。  徐禾也没在宫里逛多久,他走下长廊,穿过花墙,就遇上了正寻他而来的长公主。  长公主心情很好,边走边问道:“今日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徐禾:“有。”  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上轿,笑:“嗯,都有谁?”  徐禾想了想:“就记得两个,一个脏得不行,一个胖得不行。”  长公主拍了下他的头,“好好说话。”  徐禾:“……”这还要怎么好好说话啊。  见他一脸懵逼,长公主笑起来,鬓发钗微动,晃得人眼花,她修长的食指一点他的眉心,道:“不可以在背后对人家的模样说三道四,明白了?”  徐禾:“……哦。”  徐禾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得找个机会跟他娘说一下女装的事情。  他机智地找个话题插入这个点。  “娘,你这身打扮真好看。”  长公主啧了一声。  徐禾腆着脸:“娘你穿上这衣服,跟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  长公主听到儿子这么夸,自然心情好得不行,“是吗?”  徐禾:“那可不,爹娶了你,定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差不多就行了。”  “还差得很,对娘的美貌,我说到太阳落下去都说不完,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足以形容。”  信手拈来了几句古诗成语后,徐禾说出了最终目的。  “娘穿这衣服那么好看,我也想穿。”  一脸的期许。  “……”  长公主的笑瞬间就止住了。  她用手揪着徐禾的耳朵,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来,是该把你送进国书院了。”  徐禾:“……不要。”  长公主道:“娘那么好看不是衣服的功劳,是娘本来就那么好看。”  徐禾:“……”  长公主继续:“而且你一个男子汉,要什么好看。你要是敢穿这种衣服,我和你爹就敢把你的腿打断。”  徐禾:“……”  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连新手任务都完成不了的人?  太丢脸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徐禾猝不及防,被杏花砸了满脸,花瓣纷落,而花粉太刺鼻,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胖娃手叉腰大笑。  你幼不幼稚啊——徐禾一脸卧槽地把头上的花瓣都拿了下来,忽然心生一念,想到了摆脱书墨的办法。  他佯装愤怒道:“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大胖娃欺软怕硬那么多年了,一时被他的表情唬住,面色发虚:“你要干什么。”  船已快行至桥下,徐禾趁着船公不留意的时候跳起来——从他的船上蹦到了大胖娃的船上。  突增的重量让船身不断摇晃,大胖娃被吓了一跳,嚷着:“你快滚!我这船要倒了!”  徐禾笑嘻嘻:“倒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倒。”  他说一落地,突然就听上方传来了咔咔咔的声音——石屑哗啦啦落下,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  徐禾和大胖娃同时眼睛瞪大。  桥上人仰马翻,蔬果掉了一地,扑腾扑腾滚进了水里。  各种尖叫声响起,人群慌恐不安。与此同时,石屑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呕石块一点一点落下,砸得人生疼。  大胖娃吓都要吓尿了,颤抖着声音:“发发发、发生了什么。”  徐禾低头,拍掉头上的石屑,一脸无语,运气真他妈差:“发生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么。”  船没倒,这桥先倒了。  大胖娃的船公一见桥塌,吓得脸色发白,丢下船桨就进水里游着走了。  剩下他们三个小屁孩在船上惊慌失措。  徐禾今日的运气是真的不好,他如果在自己原来的船上,保不准能逃走,但大胖娃的船行到了桥的中央,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旁边的石头越落越大,等下桥就要从中间裂开也不一定。  大胖娃用袖子抹着眼泪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呜呜,我叫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这下子我要死在这里了——扫把星,见到你就没好事。”  徐禾一脚踹开他,从船上取出长篙,“你再哭我就把你丢下去。”  大胖娃吸了吸鼻涕后,哭得更凶了:“你丢啊你丢啊,反正也是死了。”  徐禾:“……丢雷老母哦。”  徐禾用长篙把船往桥的边上撑,他人小力气也小,撑的很吃力。  撑到一半,突然旁边有人怯怯地道:“让我来吧。”  徐禾一愣,这小屁孩不说话,他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  脏小孩的力气比徐禾大很多,长篙一抽一进,船就已经靠桥的边缘了。  恰这时,桥从中间塌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灰尘、碎屑、石块,落入水中,咔咔咔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座京城屹立了几百年的老石桥,在今日,从中间倾颓。  徐禾虽表面稳如老狗,但内心还是慌得一批,他隐约感觉后背有一块大石头咚隆而下,但突然身体被人往前一撞,电光火石之间,落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徐禾他们躲在了桥的角落里,废墟里唯一的安全地带,等待救援。  倾倒的桥把所有阳光都遮住了,黑暗里,空气混浊,隐约有血的味道,大胖娃的哭声一直不断。  徐禾无语:“你怎么那么多眼泪,水做的啊。”  大胖娃鼻涕、眼泪都流进嘴里:“不要你管。”  徐禾啧了一声:“没出息。”  他被这么一惊一吓身体也有些虚,但这种时候,过于安静会让他更难受,于是徐禾就找问题:“大胖娃你叫什么名字。”  大胖娃是谁?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胖娃说的是自己,大胖娃哭得更伤心了:“我不叫大胖娃。”  徐禾:“是呀,我知道啊,我就是在问你叫什么。”  大胖娃抽抽搭搭:“我叫顾惜欢。”  徐禾:“……你说你叫啥?”  “顾惜欢!”  徐禾乐了半天,大胖娃叫狗蛋铁柱什么的,他毫无违和感。但取了个这么文艺娘气的名字,怎么就那么好笑呢。  徐禾道:“可以的。”  他又问:“你呢?”  突然被点名的脏小孩一愣,手指局促不安地想要抓自己衣服,但触手就是粘稠的血,他不由放开,然后低声道:“我,我没有名字。”  大胖娃被徐禾欺负成这样,心里一股子郁气:“他叫狗东西。”  脏小孩脸上一下子五颜六色,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可他找不出话来反驳。  徐禾理都没理大胖娃。  这小子真欠揍,一点都不会尊重人,傻逼一个,他对脏小孩说:“没名字啊,那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脏小孩一愣。  徐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取名,思来想去,决定从自己的名字里找。  一锤定音:“就叫余木吧。”  取他的半边。  脏小孩低下头。  黑暗的世界里没人会看清他的眼泪,但他还是习惯性悄悄地用沾满血的袖子擦掉。  尽管刚刚桥倾石落,生死千钧一发。  尽管此刻废墟尘飞,痛苦漫布全身。  但当那个人声音清清脆脆响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些什么也不算了。  这还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午后。  草长莺飞,二月天里。第4章 送入国学院  外面传来昭敏郡主的哭声,还有三公主略显笨拙的安慰。  三公主:“会没事的,你别哭了。”  昭敏郡主:“你说没事就没事啊,要是小禾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三公主:“你别哭呀,小禾他们很聪明的,船公都说看着他们往角落里去了,不会有事的。”  昭敏郡主:“呜呜呜,都怪你!好生生的办什么游湖会!”  三公主:“……是是是,我的错。”  徐禾听到阿姐声音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废墟一点一点被拔开,光也慢慢落了下来。  大胖娃是第一个出去的,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让徐禾觉得再慢一秒他就要疯了。  徐禾本来是打算最后一个出去,但是脏小孩坐在阴影里朝他道:“您先出去吧,我最后。”  徐禾也很想见到阿姐,便点头答应了。  伸出手,由外面的人拉着,一点一点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他被人抱着从河里游到了岸边,岸边聚了很多人,以昭敏郡主和三公主为首。  “小禾!”  徐禾一上岸就被昭敏郡主抱在了怀里。  昭敏郡主哭得眼角微微泛红,姿颜艳丽却又有几分楚楚之色,惹得一旁的王孙公子们心疼得恨不得上前来为美人拭泪。  徐禾其实还好,连皮外伤都没什么,就是虚惊一场。  昭敏郡主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确定没事后,又哭了起来,揪着他耳朵:“你怎么那么叫人不省心,下次别想再跟着我出来了。”  徐禾非常乖地认罪:“我知道错了。”  三公主见他出来,也是心里落下块大石头,清冷的眉目隐去忧色:“没事就好。”  书墨诚惶诚恐,半跪下:“是奴婢看管不周,殿下责罚我吧。”  徐禾一听,扯了扯嘴角:“是我太贪玩了,不关书墨姐姐的事。”  三公主皱起眉头,冷淡道:“回去再说吧。”  书墨惨白着脸:“是。”  徐禾被他姐连拖带拽地拉上了轿。  上轿前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就看到从废墟里被人拽出脏小孩,衣服上全是血。  他一愣,刚想看清楚,轿子已经动起来,帘子被放下了。  昭敏郡主将这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吓了一跳,之后直接下令让徐禾在自己的院子里呆上一个月,不准出门。  徐禾心里有愧,不敢说什么,幸好他爹和他大哥都不在府上,不然,他这一回肯定要受更多的罪。  关了一个月后,徐禾马上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长公主决定把他送进宫里,入国书院学习。  学习?  学毛线啊!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够了,来到古代还要起早贪黑么?  救命!不要!  然而他的一切反抗都没什么用。  长公主拎着他耳朵道:“没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就是呆在府中太闲了才尽出这种幺蛾子。” 第5章 那嗝声响亮得很。  宫女们都笑了起来。  夜间宫廷内墙花烂漫,月色带清风徐徐,她们衣裙曳地,提着青灯,回眸,一眼如一曲。  素羽就在门前候着,见他们来了,对着大胖娃便是一脸怒容,她先入为主,觉得肯定是顾家这个小魔头带坏了徐禾。  大胖娃冤得没话说,再次确定了徐禾就是个带煞气的玩意,白瞎了他一番对新同学的热情。  大胖娃中途便被带着去见他的姑姑容妃。  剩下徐禾一个人前往宁心殿内。  殿外花草暗香浮动。  夜风卷来月色,映着屏风上的仕女图,拈花扶裙,风雅至极。  屏风之后,除了太后外还有一人。  太后轻声道:“小禾来了?”  徐禾绕过屏风,规规矩矩跟太后请了安,“太后娘娘。”  他看到了太后身边的人。  是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红衣,黑色的袖口衣领,显得庄重肃穆,长发金冠束起,两缕青丝自脸颊两侧净落,看起来便有了几分秀雅和温柔。  少年也察觉到徐禾到来,抬起头,一双眼与徐禾对视,眸光如电。  徐禾被他吓到了。  少年却朝他轻轻一笑。  这一笑竟比先前宫女们的回眸还要惑人。有那么一刻,徐禾仿佛看到了深海里流转的极光在他眼里,瑰丽壮阔,艳到极致  太后招徐禾上前,同他介绍道:“这是你燕王叔叔的幼子,依着辈分,你应该唤他一声表哥。”  徐禾已经做好了被训斥一顿的准备,没想到就只是认个亲?  我靠求之不得啊!  他的一声表哥喊得可以说是非常诚心诚意了。  太后介绍徐禾时就没那么客气了,道:“这是你姑姑最不成器的儿子,第一天入国学院就迟到、睡觉、辱了规矩、被监丞告到我这来。”  “……”徐禾唇角抽搐,低下头,外婆给点面子好不好。  步惊澜闻言也只是莞尔,笑容斑斓人间美景,他侧头对太后笑道:“表弟生得真的很像姑姑呢。”  太后戳着徐禾的脸,眼里也有欣慰,但是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哼!性子也像他娘,顽劣不堪。”  步惊澜垂眸,唇角勾着,不再说话。  太后又说了很多。  徐禾从她口里才知道,步惊澜是前几日刚到京城的,且明日将和他一样入国学院学习,交代完一些该交代的事后,太后对徐禾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都把你安排到薛成钰隔壁去了,人家恭谨守礼,你这么吊儿郎当,就不羞愧么。”  羞愧啊,羞愧得死去活来,徐禾还能说什么,只能厚着脸皮笑了笑,“还好。”  太后还有一些话要跟步惊澜说,不方便他留下,便叫徐禾离开了。  徐禾脚下生风般走出了宁心殿。  他今天一天都很疲惫,但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怎么都睡不着。  翻滚到一半,徐禾猛地坐起来,脑海里斗志昂扬。  ——妈卖批,老子再也不要迟到了!  人在半夜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冲动,然后做出一些以后看起来像脑残的事。  或许不用等以后,第二天看起来,就觉得自己像个脑残。  徐禾就是这样的。  他为了不迟到,穿好衣服,直接就睡在了学堂前——  这不是他读书多么勤奋,真的纯粹就是一时鸡血灌脑。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徐禾“阿嚏”一声,活生生被冻醒了。  他觉得自己脸上凉凉的,用手抓了抓,抓到了一簇花。  卧槽,什么东西。  徐禾猛地坐起来,对上的就是一双含笑艳若桃花的眼。  此时天处拂晓时分,步惊澜一袭暗红色长衣,肌肤如玉、唇如春色,一线日光照亮宫阙重重,他逆着微凉的光,笑意也微凉。  徐禾傻了半天,有点尴尬。  步惊澜道:“醒了?”  徐禾点头,醒了。  他头顶绿荫如盖、粉红的花压了下来,花瓣晶莹、花蕊颤颤,楚楚动人于风中,娇艳得乍破春光。  他屁股下石阶冰凉,丝丝寒意蔓延上来,整个人在风里瑟瑟发抖。  步惊澜笑道:“你是怕迟到,所以一宿都睡在这了?”  徐禾继续尴尬地点了点头。  步惊澜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意味不明,他从徐禾旁边走过,衣袍掠地无声。  徐禾只听到咔哒一声。  步惊澜把门打开。  他在掺了些金辉的阳光里转头,俯身朝徐禾道:“下次去找监丞要把钥匙吧,这个时节睡在外面容易着凉,而且,”他轻轻一笑:“看起来也怪蠢的。”  徐禾:“……”  他昨天晚上是被傻逼附体了吧!第7章 偷鸡计划  步惊澜也坐在前排,靠窗,和徐禾离得非常远。  他的出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不过在座都是京都的贵族子弟,彼此相识身份,也不至于一头雾水,知道那是燕王世子。  今日教习的是文治,看到来人后,徐禾非常庆幸自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没有迟到。  要知道今天的这位老师可不是寻常的博士,是当朝太傅,于东宫亲自教导太子的人,素来以严格著称。  从踏进学堂的那一刻起,老太傅的脸就没笑过。  老太傅平日里非常难见到,他一来,不少努力且上进的学子们都眼睛放光,待下课后,寻了不少问题去与太傅讨论。  徐禾没这想法,想等等薛成钰的,却发现薛成钰也没有问题要问。  行去饭堂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很漫长的回廊,朱红板木拼接而成,旁边青柱上绕着野草的藤蔓,葱葱郁郁,很是喜人。  薛成钰问他:“你今日几时起的。”  徐禾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随口瞎扯道:“也不早,就寅时的样子吧。”  薛成钰挑眉,他受太后嘱托照顾徐禾,便以哥哥自居,见徐禾知错就改也颇为欣慰,素来清冷的语调都不由放缓:“很好,明日继续。”  “恩恩——好。”  呃,不对!  好个屁!  徐禾笑到一半就猛地止住了。  继什么续啊!他明天要怎么起来,难不成真睡在学堂里不成?  这么傻逼的事干一回就够了。  他想跟薛成钰坦白,但薛成钰已经走在了前面,只留给他一个光影花藤里清绝的背影。  徐禾懊恼地用头撞柱。  下午的课是骑射课,也是徐禾比较喜欢的课,毕竟男人天生骨子里有好战因子,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这一节骑射课的内容是射箭,地点在院外的一片花园里。  起先是固定的靶子,等弓箭师父教完基础动作、他们也练习惯后,便由由宫人直接放飞百只白鸽过空中,看谁击落得多。  最后夺得魁首的人是步惊澜,出乎众人意料。  徐禾不在意这些,他一直盯着天看,眼睛有点受不了,这春日太阳虽不毒却也热人。  他射完过后便找了棵树,在树荫下坐着。  大胖娃突然鬼鬼祟祟地找了过来。  徐禾莫名其妙,今天早上大胖娃避他如蛇蝎似的,看都没看他一眼,怎么到下午就又变回原来的尿性了,屁颠屁颠巴上来。  这一回大胖娃是带着一脸愤怒而来的,他一过来就拽着徐禾的衣袖,非常激动:“徐禾!我找到那日陷害我们的人了!”  “哈?”徐禾一脸懵。  大胖娃一指前方:“就是他!我听人说了,那日就是因为他入京来,马跑得太快,撞翻了运木柴的车,滚木落地后引起了剧烈震动才叫桥塌了的!”  他手指指的方向,步惊澜正在人群里说些什么。  隐约间,步惊澜似乎察觉到了,朝徐禾这边看了一眼,狭长的桃花眼里点点光波,笑意似有若无。  “……”  大胖娃个智障。  徐禾别开头,冷漠地:“哦,然后呢。”  大胖娃就等他这句话呢,兴致勃勃地提出想法:“我们一起报复他!”  “你自己玩去吧。”  徐禾抽了抽嘴角,拍拍屁股离开。 第7章 就见那鸡被徐禾抡了几圈,然后直接甩了过来。晕头转向的大公鸡在空中飙泪,扑着翅膀,爪子朝前,扑向粉衣宫女的脸。  粉衣宫女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往后退几步,用手挡着脸,尖叫:“啊啊啊——给我抓住那只鸡!”  老婆子和另外两个侍卫呆愣过后,都被宫女的尖叫惊着,这是苏贵人身边的得宠婢女,他们惹不起,纷纷上前帮忙着挡着那鸡。  诶嘿,这么好糊弄的么?  徐禾趁此机会,飞快地跑向前,一把抓起了少年的手,低声说了句:“走!”  一直出于出神状态的少年一怔,豁然抬头,对上的是徐禾催促的眼神。  ——“傻了?跑啊。”  夕阳将宫阙楼亭分割。  他点头,眼眶通红。  他带他跑。  跑过宫墙、跑过庭院、跑过长廊。  风在吹,拂过脸颊,带来燥热温柔。  天边的火烧云形状各异、变化无常,金粉铺满了天空,像被打翻的胭脂盒。  跑过湖边,是一条很长的长廊,木板层层相接,漆红柱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簌簌随风动。  风在光里,光在回廊的尽头。而尽头花窗斑斓,割碎了出生始所有的颠沛流离。  粉衣宫女和老婆子后知后觉,气得咬牙切齿,“给我抓住他们!老娘要弄死那鸡崽子!”  徐禾很久没运动了,跑两步就很难受,但后面紧跟着那两个侍卫。  他回头一看,吓得不行。  卧槽,大哥大爷大兄弟,要不要那么强追不舍啊,给次机会嘛。  两名侍卫显然不想给他机会,“臭小子!给我站住!”  站个头。  前方又是一个转角,徐禾只顾着往后看,没有顾着前方,突然撞上了女子柔软的怀抱。  衣袖柔滑冰凉,摩擦着脸颊,似花非花的香在鼻尖环绕,略带冷意。  婢女吓了一跳,怒道:“放肆!”  徐禾还没来得及来头,就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清冷似水击玉石,略带惊讶:“小禾?”  接着徐禾抬头一看,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哎哟我的妈!三表姐以后我就认你做亲姐了!救我!  后面两个侍卫气冲冲追上来,打算好好收拾这小子一顿,结果看到步疏月,差点眼睛瞪出来。  连忙下跪:“属下拜见三公主。”  步疏月一袭绛紫长裙,华贵绝伦,乌发绾流云髻、珠玉点缀,大而清澈的眼眸里略显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徐禾,“被鬼追呢?”  徐禾:“差不多是了。”甚至比鬼还恐怖啊。  这个时候粉衣宫女和老婆子也都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好哇,可算追上了,我今日非要剥了你们的皮不可!”  步疏月冷冷地一瞪。  她的一眼吓得粉衣宫女和老婆子都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活生生摔在了地上。  一脸不可思议,三公主怎么在这里?!  她们也顾不得疼痛,只是面色发白,半跪在地上,“三三三三、三公主。”  步疏月心思玲珑,大概也猜出了一点事情的始末。她牵过徐禾的手,转过头,秀眉挑起,目光如电打量着地上的四个人:“你们刚说,要剥了谁的皮?”  粉衣宫女抬头,整个人如被雷劈,脸色苍白。  这个小孩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婆子却没那么细腻心思,开口就道:“殿下,这两小贱人是小偷!偷吃了苏贵妃要的长春汤!”  粉衣宫女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不会看形势的老东西!  步疏月低头看了徐禾一眼,再次抬眸,唇角已经扬起冷淡笑意。  她眉弯如月,秀雅端庄之下是一层皇室独有的傲慢冷漠:“苏贵妃的长春汤?”  老婆子以为事有转机,连声应:“对对对。”  步疏月讥讽一笑:“就算他吃了又如何?”  老婆子一愣。  步疏月眼风如刀,她往前一步,绛紫衣裙上红莲绣纹雍雅:“我就不信苏佩玉还敢说一句不。”  气势却让老婆子浑身颤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粉衣宫女悔得肠子都青了,跪在地上,慌乱地用头磕地:“三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公主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老婆子哪怕再蠢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腿脚发软,跪都跪不直。她哆嗦着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目光惶恐又迷茫,看向徐禾。  徐禾朝她露齿一笑。  老婆子瞬间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步疏月对徐禾道:“她们刚刚对你做了什么?”  她们倒是没对他做什么,徐禾一把拽过现在安静如鸡的小屁孩,对他道:“她们刚刚对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可以报复回去了。”  小屁孩手被烫着似的,一激灵,他茫然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得楚楚可怜。  步疏月目光只在这个陌生少年脸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不说话。  宫廷里的可怜人太多了,根本同情不过来。若在平日这样的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会驻足。但这个少年足够幸运,遇上了徐禾。她的这个小表弟,心性纯澈得很,善良到不谙尘世。  徐禾推攘着他:“你又瞎愣什么啊。”  哥别闹,现在是你打她们脸的时候了。  “我……”他局促不安,刚刚绝望屈辱之下被逼出的狠厉,又被经年累月的自卑怯懦淹没,他张张嘴,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徐禾算是明白了,小屁孩被欺负惯了,一时间欺负人他还不敢了。  徐禾道:“成吧,我帮你教训她们。”  他走过去,非常干脆利落地扇了那过分的老大娘一个巴掌。  步疏月抬手叫身边的人把这四人拉了下去,徐禾的惩罚在她看来实在是儿童的小把戏,光凭这两人那一句“小贱人”,她就不会轻易放过她们,皇家的尊严怎可被轻易折辱。  看着那四人哭爹喊娘被拽下去,徐禾想了想,还是觉得小屁孩这样不行,他转身语重心长对小屁孩道:“你以后被人欺负了,能还手就还手吧。”  步疏月听他瞎扯,忍不住笑了:“就你爱管闲事。”  徐禾也笑了,见小屁孩半天没动静,又说:“余木,你听进去了没?”  余木低低的声音从深埋的头下传出,很轻,但徐禾听见了。  小屁孩说“嗯”。  后来步疏月又问了徐禾一些学堂的生活,他一五一十如实说了。  步疏月眼中笑意浅浅,“那你可要好生努力,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了。四月份国书院可是会有一次评测呢。”  徐禾抱着他重新找回来的大公鸡,郑重地点了点头,神情庄重如壮士。  步疏月今日来此处本就是偶然,天色已黑,便先行离开。  徐禾拎着他的战利品大公鸡,心满意足地朝小屁孩挥手作别。  剩下余木一个人。  月色一剪越过花草缠绕的宫墙,泠泠泛在叶上的银光,落入少年的眼,隐有紫色。  他长久地站立在原地,直至高墙将身影覆盖。第10章 闻鸡起舞  回了房间后徐禾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用绳子把大公鸡拴在桌脚,左看右看,非常满意。  “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缩进温暖的被子里。  这样的好心情深夜就被打破,他半梦半醒间被细微的声响吵醒。用被子捂着耳朵,但越是不去想,那声音就越明显,回响在他耳边,刺激着神经,根本就睡不着。  “艹!”  徐禾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就下了床。他眼泛绿光,阴测测地看着一点也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大公鸡。  这眼神活像鬼,把大公鸡吓了一跳,于是徐禾就和它绕着桌角斗智斗勇起来。  他会比一只鸡还要蠢么?当然不可能了。  徐禾捉着大公鸡的爪子,黑暗里磨牙:“小畜生。”  他出门,把大公鸡换了一处栓,系在了庭院中间的石桌下。  徐禾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然后摸着手臂,慢腾腾踱回房间里。  第二日,天边初破晓,日光照过琉璃瓦、穿行葱郁的草木,风意清凉。薛成钰起得很早,洗漱完后,如往常一样到院子里。他手执一卷诗书,白衣清雅如林中高士,坐下正欲品读。  一声欢脱的鸡叫声打破了一切。  咯咯咯咯咯——  薛成钰:“……”  他低头,看到了脚边有一只鸡。  这只饥寒交迫依旧不忘职责的大公鸡向天高歌,鸡冠在晨曦里鲜艳异常。  他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第9章 徐禾把大公鸡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跟着大胖娃出去。  月色清凉越过宫墙,拂花分柳,大胖娃把他带到了离国书院的不远的地方。草木掩映里,一座白墙,墙旁有巨大的一棵树。  大胖娃说:“来来来,爬这棵树。”  徐禾变成小孩,心性也有点幼稚。  跟着大胖娃,上了树。  扶开叶子,靠近高墙,大胖娃一脸猥琐地往墙那边指了指。  徐禾也凑过头。  隐隐约约又朦朦胧胧的香传来。一团白雾里,是几个宫女皎白的后背,伴随少女娇俏的笑声。  “……”  什么玩意儿!  徐禾对大胖娃的下限又刷新了。他一只手直接盖住大胖娃的眼,一把扯着他的头发,一脸卧槽地把大胖娃往后拽。  直接拽下了树。  大胖娃挣扎半天,挣扎不过徐禾,“痛痛痛痛——”,头发被扯,只能跟着徐禾下了树。连人脸都没看到,非常委屈,也非常气愤。  他在树下对徐禾控诉道:“你干什么!”  徐禾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胖娃道:“我怎么没出息了!”  徐禾真是理都不想理他了——大半夜喊他出来,所谓的好东西就是看人洗澡。呵呵。  大胖娃试图挽回徐禾:“我去,你装什么正经啊。不看白不看呢。”  徐禾回头,怒瞪他。  月色疏离,枝叶颤颤,他瞪过来的一眼却似揽月揽清风。  刹那,半明半澈,风华无边。  “——!”  大胖娃瞬间噤了声。  卧槽……这小子……好看得有点过分了吧。  徐禾冷笑,还想说什么,然后看到大胖娃身后的人。  瞳孔一怔,整个人都呆了。  步惊澜就站在墙角下,一丛花盛开在他旁边。这里离他所住的院子比较近,闹出声音后,他便走了出来。  身上还是白日的衣衫,红衣黑边,风声传来女子的娇笑。隔着墙,步惊澜往墙那里看一眼,然后眸光落到了徐禾和顾惜欢身上。  “……”  徐禾。  不是,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大胖娃一见步惊澜就是一脸怒容:“又是你!一见你就没好事!”  步惊澜却没有理大胖娃,只是眸光意味深长看着徐禾。  徐禾硬着头皮:“表哥。”  步惊澜朝他一笑,应声:“嗯。”  徐禾拉着顾惜欢就想赶紧走。  走了几步。  听得身后步惊澜轻笑道:“你还小,不用太急这等事。”  “……”  靠!恼羞成怒的徐禾,整张脸都红了。  他快步甩开大胖娃。  又被他坑了一次,这傻逼,他再也不要理他了。  大胖娃也察觉徐禾生气了,挠挠头,跟上去。嚷了半天,最后被徐禾直接甩门,挡在了院子口。第12章 春闱休沐  徐禾为了防止大胖娃再次翻墙,找了个瓶子打碎,驾着梯子,将碎片一一粘在了墙上。  妈的,让着傻逼再来。  大公鸡没有被徐禾扔掉,在薛成钰每天开始叫他起床后。  大公鸡就已经退休开启了混吃等死的宠物模式。  一日上课,博士说起了今年的春闱。  “今年四书五义的题,取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明,在止于至善义,”博士慢悠悠道:“立论简单,但出彩较难。数百考生的卷子里,只有一人,另辟新论。若不出所料,这人该是此次春试的第一人。”  博士后面又解说了一堆文言文,徐禾因为昨晚被大胖娃弄得心力交瘁,根本没好好睡,只能在课上补眠。  等他醒时,已经早课快要下了。  博士最后道,“几日之后殿试在即,你们会有七天休沐日。回家之后,会试结果也大概出来了。你们看看杏榜,估摸一下,若在自己下场那年,会是什么名次。”  诸学子都点头。  而薛成钰坐于桌前,姿势雅正,目光冷淡。  博士看到了,摇摇头。  徐禾脑子沉沉,只听到了七天休沐。  放、放假?!  卧槽太爽了!  喜极而泣啊。  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不用凌晨五点就起了!  因为这个消息,徐禾这一天心情都非常好。  下课后,学子们两两结伴而行,说着春试。徐禾也对着古代的高考有点兴趣,兴致勃勃想说几句,但薛成钰对此十分冷漠,只问他一句:“你怎么又睡了?”  于是所有的热情都啪叽被水浇灭了。  徐禾举手:“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薛成钰早就不信这个小骗子了:“休沐之时,把四书背了,回来我考考你。”  徐禾:“……”  他挣扎着:“不,不是,放假了为什么还要背书呢。”  薛成钰眼眸清泠泠看他:“你上学之时有背书么?”  徐禾,没话说了。  下一年春试就是三年后了。他抬眼悄悄地看薛成钰,到时候薛成钰应该也会下场。  啧,有长乐珠玉在,那一年必定是腥风血雨。  下午的课是书画。  老师一走。  徐禾就搁下了笔。他想画花团锦簇的场景,但蘸墨太浓下笔又太重,最后显现出来的就是一团绕一团的黑球。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他不想画了,于是倒头继续睡。大胖娃这一天都不敢和他说哈,所以睡也睡得清净。  这么一睡,日头又落了下去。  到了黄昏时分。  回去的路上,薛成钰盯着他,表情一言难尽,叹口气:“你把脸上的墨先擦干净。”  “啊?”徐禾这才反应过来,用袖子一擦脸,全是墨水。  男孩白白净净的脸上墨迹一道一道,他低头认真擦拭,乱七八糟,反而越弄越脏。  薛成钰面冷如玉:“蠢死你得了。”  “……”  好不容易回去接了一盆水把脸洗干净。徐禾生无可恋地拿出了四书。  为什么他穿个越要活得那么艰难,还要考科举。考什么科举啊,他上辈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理科生,对背书一窍不通。  他如看天书,但胜在耐得住性子,就这么慢腾腾也熬到了快要睡觉的点。  打算睡觉的徐禾,从椅子上跳下去,才发现了一件事。  大公鸡不见了。  什么鬼。  这大公鸡居然还能自己挣脱藤蔓,挺厉害的吗。  徐禾总怕没拴住它,它明早出现在他床边那就不好玩了。拿着根蜡烛,打算去找它。模仿了几声鸡叫,喊了两句。最后徐禾在院子的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了它。  这里居然还有一丛豌豆花。  粉色的豌豆花,茂盛的绿叶,不安分地大公鸡就在豌豆花丛里,随意践踏,用嘴翻着土找吃的。  被蜡烛照到的时候,大公鸡第一反应就是大叫。  哎哟。  徐禾连忙扑上去。你可别叫,吵醒了薛成钰,他又要被怼了。  但大公鸡和他斗来斗去那么久,早就身手敏捷。躲过徐禾,让他扑了个空,耀武扬威站在旁边,得意的仰天长叫一声。  “咯咯——!!” 第11章 小块件都做好了,骨架也弄好了,为了做它,徐禾还专门去搜集了几根铁丝做成弹簧,拼到一半,没了兴趣,就一直耽搁。  今晚徐禾又心血来潮,磨蹭蹭把它弄完了。  还涂上了色。  放在窗前吹干。  一夜睡到天亮。  徐禾是被昭敏喊醒的。  院子外阳光跳跃青嫩的芭蕉间,昭敏今日也一袭青绿罗裙,荼白的腰带紧系,黑发如云,妆容淡雅。  身上都似带春日的芬芳。  坐在马车上,昭敏从徐禾手里夺过那七彩的玩意,笑道:“你做的?”  徐禾自豪地挺胸膛:“那可不。”  昭敏玩了半天,挑眉:“这东西要怎么弄。”  徐禾非常兴奋也非常耐心教她:“你看到这些颜色没,转动它们,把它们转回一个面就好了。”  昭敏神色新奇:“不错嘛徐小禾,这东西都被你弄出来了,厉害了。”  徐禾假惺惺:“没有没有,也就一般厉害,一般厉害。”谁叫他是天才呢。  但女人的好奇心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昭敏玩了半天,一面都没拼全,啧了一声,没了兴趣,甩给徐禾。  徐禾愣住,好受打击:“你这就不玩了啊。”  昭敏掀开车帘,回头笑,“这玩意费脑,不适合我,快下车,我们到了。”  徐禾:“……”  哼!第14章 京城世家  天还未亮雾色半浓未浓的时候,榜就已经张了。跃然榜首的三个字,季行之,一时成为京城各家女子谈论的重点。春试之后,按着长乐的习俗,贡生有游街的习惯。护城河一岸的献文路,车马塞途,精心装扮的贵女们,依着栏杆,笑语不断。  满目珠翠罗绮,一街脂粉熏香。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则站立街边,手挎竹篮,篮子里载满了花,容光满面,翘首以待。  徐禾出门也算早,阳光不热不燥。  昭敏出了车,便拉着他上了文和楼。这里临护城河,地处中央,顶楼视野极其宽广。  想着徐禾早上没吃东西,昭敏给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然后说:“稍后英国公府的杨三小姐也会来,我和她说话,你若是闲着无聊就低头吃你的东西。”  徐禾嚼着蜜饯,甜甜的在舌尖,点头:“我还可以玩我的魔方。”  其实心里想的是他可以自己偷偷溜出去玩。  昭敏:“嗯。”  长乐京城,除却天家外,最为尊贵的几大世家,便是杨家、薛家、顾家和白家。高门大户,世代钟鸣鼎食。  只是这几年常青侯府白家隐约有落魄的景象,子弟出仕极少,且没有能当大任之人。  昭敏口中的杨三小姐,是英国公府的二房嫡长女,母亲与长公主曾是闺中密友,故也走得有些近。  等了有一时,杨三小姐的马车才到了楼下。  杨三小姐脸有些婴儿肥,很白,眼睛很大,比不得京城双姝的艳丽,但也是清秀动人。  上楼来时神色恹恹,强打精神笑着跟徐禾说了几句话后,坐在昭敏旁边,脸色就冷了下来。  昭敏啧了一声,“你这又是被谁气着了。”  杨凝雪咬碎银牙:“还不是那个老太婆?”  昭敏往旁边看了看,“你小心点,这话被人听去,你就又有的受得了。”  杨凝雪丝毫不再怕的,她拳头紧握,直接敲在了木桌上,“被人听就被人听,我真是烦死她了,一天到晚脑子尽做些白日梦!我祖父生前怎么就看上她了?居然最后还给她扶了正,我……我真是……”  昭敏忙给她递一杯水,怕她气吐血。  英国公府的老国公,花甲之龄还风流不止,七十岁那年纳了一个十八岁的歌伶为妾,死之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术,竟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还将她扶了正。  直接成了全长乐的笑话。  杨凝雪一口水饮下,气还是没消:“她就不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么?整天作威作福,破事一堆。若不是碍着辈分,她早就被我大伯赶出去了。”  杨凝雪磨牙:“你知道,她今天把我拉过去说了什么吗。”  昭敏又给她递茶,全当乐子听,“你说你说。”  杨凝雪脸色阴沉,“她叫我找个机会邀薛柳青上门玩玩,看看能不能把她和她儿子凑一对。”  昭敏也在喝茶,差点喷出来,“薛柳青?”  杨凝雪想杀人:“对,就是那个眼高于顶的薛柳青。那老太婆,想让我给她那不学无术的智障儿子搭条线,搭上薛柳青。”  昭敏乐得不可开交,真是癞蛤蟆吃天鹅肉。  虽说薛柳青那清高自负的性子是真的讨人厌,但一个妾室歌伶所生的儿子,想娶人家高门大户的正经嫡女,无异于白日做梦。这天壤之别,完全比不得。  杨凝雪说:“我跟她说,我和薛柳青不熟。她说,喊来府上玩玩就熟。我说薛柳青中意有才华的人,她说,你十三叔天资也还过得去——我的娘,就这么一个考了十年连秀才都考不中的玩意天资还过得去的话,我都可以去当女状元了。”  昭敏安慰她:“她以后召见你,你就随便拿个理由搪塞一下。”  杨凝雪气得浑身颤抖:“更可恶的是,后来她还骂起我来了,撒着泼坐地上那种。说我不孝,连这么点事都不愿帮她做。我真的……”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一直默默听着的徐禾给她补了出来。  ……我真的哔了狗了。  昭敏代入了一下,抖了抖,叹口气:“真极品。”  将话说出来后,杨凝雪心情好了很多,她又喝了一大杯茶。目光转到徐禾身上,顿时有些感慨:“你们姐弟是真的幸运。长公主和镇国将军情深伉俪,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这种糟心的玩意。”  昭敏道:“你也别羡慕我。”  她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还没想到,就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突然热闹起来。  昭敏郡主噤了声,探头往窗外一看,献文街的尽头,一队人马,意气风发而来。  瓜果鲜花齐齐路边女子手中抛出,尖叫声不断。  昭敏眼睛亮了,朝杨凝雪招手:“快快快,快过来!”  杨凝雪:“……”  我他妈还满心期待等着你安慰呢。  她脸抽了抽,慢腾腾走了过去,跟昭敏一起站在窗边。  京城一街的酒楼招子飞扬,过护城河,一路马踏飞花。正是少年得志游长街,博冠广袖,招手回眸,一干芳心乱动。而最前方的那一人,身材颀长,眉目雅正,容貌说不上举世无双,但自带书生儒雅、气质清贵,有花瓣自他唇边飞过,一抬眸,花迷了眼,眼乱了花。  杨凝雪淡淡收回目光,谈不上失望却也谈不上惊艳,毕竟以她们的身份,能接触到的天之骄子太多。其余不说,光是薛成钰,谢恩金殿前,即使在这般年纪,就已经风华惊艳了整个帝国。长乐珠玉,国之锋芒。  她侧头,却只见昭敏郡主唇噙笑意,眼中闪光,手指在窗上扣阿扣,眼中就那一人,似乎陷入了另一种忘我的状态。  “……”  不是吧!  杨凝雪难以置信,掐了昭敏一下。  昭敏郡主吃疼地回头瞪她一眼:“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你看上他了?”那京城不知道多少世家公子得抱头痛哭。  昭敏愣了一下,支支吾吾:“才、才没有。”  “……”杨凝雪第一时间把徐禾给扯了过来。  徐禾正在专心钻研他的魔方去了,上辈子有学过,但是记性不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要自己摸索,乍被扯过来,他还有点懵,“怎么了?”  杨雪凝指着昭敏:“你快劝劝你姐姐,她疯魔了。”  “哈?”  昭敏白她一眼:“没什么,你继续玩你的,是她疯了。”  一直目送季行之消失长街尽头,昭敏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座位上。  杨凝雪给她递茶,冷的,想让她清醒点:“你先冷静一下。”  昭敏服气了,接过:“你都在瞎担心些啥,我又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杨凝雪:“呵呵。”  你刚刚眼珠子都快贴人家身上了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昭敏郡主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砰——”一声,她们所在隔间的门被人撞开了,声音很大,吓得徐禾手不稳,魔方都掉地上了,滚了几圈,他一个不留神就找不到了。  三人齐转头看,是个少女,衣着朴素,现在哭得满脸是泪痕,眼睛都肿了,撞开门后就直接跪了下来,嘴里念着:“少爷小姐们,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了。”说着,眼泪如雨下。  在少女之后,骂骂咧咧追下来一干人,看衣着都是家仆,戾气很重。  一路追下来,怒气冲冲。  “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  “被我们苏少爷看上是你的服气,逃什么逃,不知好歹的贱人。”  “给脸不要脸,看我们不把你扒光了送苏少爷床上去。”  少女跑时也惊动了不少人,但是一听苏少爷名讳,便也没几个人敢管这事。  文和楼今日来的都只是些京城小户子弟,没什么贵人,不敢招惹苏家。  只能说这少女也是命好,误打误撞撞开了这扇门。  昭敏郡主和杨凝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恶之色。  不用说了,就是那暴发户苏家了。  出了一个尚书郎,出了一个贵妃,便跟鸡犬升天似的,自封新贵,在京城到处耀武扬威。苏佩玉的嫡亲弟弟,苏双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强抢民女,当街逼淫的事情做的多了去了。但奈何有个苏佩玉护着他,硬生生到现在,什么罪都没遭。 第13章 前往大昭寺要渡过一条河。  河两岸都是连片的青郁竹林,随微凉的风,卷动叶子,一阵林海波浪起伏,沙沙作响。船家划桨,欸乃声里,水纹荡开。白羽黑喙的大鸟贴水而过,一点惊鸿影消散碧水蓝天间。  徐禾弯下身,用手掬起碧色澄透的水,冷得他人一哆嗦。他探头往下看,还能看到水下摇曳的青藻,以及细碎的鹅卵石。  这动作太危险,昭敏算是怕了他了,皱眉,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拽起来,“你给我老实点。”  徐禾乖乖坐好,把手上的水甩干,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大昭寺,脸都皱成了一团:“我可以回去么?”  “回去干什么,都到这了。”  徐禾挣扎着:“可是我还有老师布置的策论没写。”  昭敏翻个白眼:“策论?就你?你认得全几个字啊——还是规规矩矩在大昭寺呆着吧。”  “……”你是魔鬼吗。  船靠岸,河岸边接引他的丫鬟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牵着他的手扶着他下船。  徐禾一脸怏怏抱着自己的魔方,走了下去。  还没走几步,昭敏忽然又唤了一声,递给丫鬟一个包袱,道,“这里面是小公子要看的书,给他放房里。”  “是。”  ???  卧槽!  徐禾难以置信:“你还要我看书?!”  昭敏被他的表情逗乐了,笑弯眼,明艳万方,弯身捏了捏他的脸:“是呀,就算在佛门净地也要用功读书。”  太过分了!徐禾不能忍:“你不是刚还嫌弃我认不全字叫我别写作业么!”  昭敏笑吟吟:“所以你要多看点书嘛。”  什么鬼哦!  丫鬟掩唇笑,柔声对他道:“小公子我们上去吧,夫人等你多时了。”  徐禾一时伤心得话都不想说了。在大昭寺,每天还是要早起,还是要学习。妈的,还不如在国书院呢,至少能吃上顿好的。  昭敏转身跟船家下了声令,然后在船头,笑着招手:“别耷拉着脸了,赶紧上去,让娘等急了,有你受的。”  “……哦。”根本就高兴不起来啊。  大昭寺在半山腰,越往上走,气温越低。  山下已是新柳抽芽又一春,山腰上却是依旧积雪压高枝。他走过寺门前,消融滴落的雪落到了额前,冷得他又一哆嗦。  丫鬟把他带到了寺庙的后院,一间已经整理干净的房内。  “小公子现在这里等等,夫人马上就来。”  徐禾应了声,待丫鬟走后,他把昭敏给他的包袱打开,  取出了里面的书。一叠叠放到了窗边。书桌近窗,窗外斜斜有一枝迎春花探了过来,含苞欲放,楚楚动人。本来想看会儿书的徐禾,一时视线全被这花给吸引过去了。他的手指拨弄花苞,聚精会神。  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谈话的声音,自走廊传,渐闻其声后,徐禾吓得赶紧关窗,坐正身体,翻书,慌乱装出自己在认真看书的样子。  外面是大昭寺的方丈和他娘。  长公主的声音微有倦意:“我倒不求他将来如何封侯拜相,就这么平平安安一生便好。”  方丈道:“小公子是大富贵之相,公主您大可不必担心。”  长公主苦笑一声:“富就好,不求贵。”她说:“他现在这样不学无术我也认了,至少不会惹上不该惹的是非。毕竟太多聪明,也并不是好事。”  方丈犹豫了会儿,“公主所言,可是薛家那位小公子?”  长公主笑了一下:“慧极必伤,大概说的就是他吧。”  方丈的声音轻缓:“薛丞相把他送入国书院,也是对的。过早锋芒毕露,怕引来杀机。”  随后方丈的声音慢慢隐去,门被吱呀一生推开。徐禾吓得背脊又挺拔了几分。  长公主一进门,满意地点了下头,她走近徐禾,伸手把窗户给推开。一瞬,清风拂面而来,驱散了房间里的沉闷。  徐禾乖乖合好书:“娘。”  长公主今日的打扮素雅,杏黄色衣袍,广袖如水,鸦鬓边斜簪杏黄珠花。她低头看徐禾:“在国书院呆着感觉怎么样?”  这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挺好的。”  长公主笑:“见到薛成钰了么。”  徐禾点头:“见到了。”脸也丢完了。  长公主说:“你与他多学着点。”  “……是。”  “还有你表哥,初到京城,难免有所不适,你与他多走近些。”  “没问题。”徐禾心里想,完全没必要啊,步惊澜可比他适应多了。  长公主用剪子将那探到他窗前的杏花剪了下来,植入瓶中,放于桌角,又吩咐了他几句话就走了。  徐禾听她脚步声消失,立马把所有书都扫到了一边,把他那摔碎了还没完全弄好的魔方摆出来。皱着眉头,认认真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魔方重新拼好。月上中天。天色也不早了,他把魔方放枕边,想着明天还要早起,不甘不愿睡了过去。  第二日,约五点时候,寺庙的钟声就响了。  他被人唤了好几声才起来,跟着寺庙里的小师傅们,一起到了大殿,听经文。太困了,徐禾是靠着柱子,迷迷糊糊熬过去的。  吃过日中一餐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今日天气挺好的,日光明媚,暖风徐徐。徐禾拿着他的魔方,往大昭寺的前院走去。  春花艳艳,草木峥嵘。  他在转过前院走廊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第17章 一代名僧  “姑娘,要不要算一卦。”  大昭寺的前院,花草相映,恰此时节,善男信女皆来此地,为家中科举下场的儿郎乞求功名。  榕树下,站着个白衣僧人,手握一串铜板,见一个拦一个,喊了也有半个时辰,可就是没人理。  徐禾光看后背觉得有些熟悉,往前走一步,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昨天一下子坑了他十几碗混沌的骗子么。  骗子也看到了他,微微一怔。但愣是没有一点羞耻心,不一会儿,两眼放光,跟见到好哥们似的,凑了上来:“小友,又是你啊,我们太有缘了!”  他举起手里的铜板串,“你要不要来算一卦。”  他脸上青肿的痕迹还未消,被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僧人。  徐禾心里吐槽,就这样会有人信才有鬼。  徐禾摇头:“不了。”  小和尚不肯放弃,努力说服他:“真不要算吗,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可能诸事不顺啊。”  ……会不会说人话。  徐禾默默看他半晌,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你看得出我穿的衣服是什么质地么?”  小和尚呆,摇头,不懂他意思。不过视线落到徐禾衣服上,心里嘶了一口凉气。黑色衣边金色纹路光下熠熠生辉,这小子是真的富贵。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慢悠悠道:“你信不信,你再乱说话。我招手就是一堆人出来,揍得你印堂发黑。”  “……”  “你有算到你今天不顺么?”  小和尚默默念了声阿弥陀佛,退后几步,朝徐禾鞠躬,“打扰施主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坑蒙拐骗、当街忽悠,这和尚能不能有点身为和尚的自觉?  “你就不能做点正常的事情赚钱么。”  小和尚倒是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神情复杂,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施主,其实我也不想的。”  他幽幽叹口气:“我不是大昭寺的僧人。我们寺已经废了,只剩下我和师傅,我要赚钱养活我们两个人。”  听起来还真的是好凄惨。  徐禾:”哦,那你加油。”  并没有半点被打动,也没有半点想要扶贫的冲动。  小和尚还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苦大仇深的表情维持不住,裂开了,他挣扎着痛哭流涕:“施主,我是真的好可怜!我师傅他都七十岁了,现在一天还不能吃顿好的,嚼着菜叶子,啃着烂树皮,牙都磕掉了好几颗!我们住的地方也破旧不堪,一下雨就是睡在水里啊。”  徐禾真服他,说什么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若你真有个那么可怜的师傅,干嘛昨天不带点混沌回去给他。”  “……呃。”没想到这一茬。  徐禾翻个白眼:“年纪轻轻的,你少干点缺德事吧。”  然而事实证明,这和尚干的缺德事,怎么也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变少。  徐禾晚上又遇到了他,还是更为尴尬的场景。  和尚从后院一个被花草覆盖的狗洞里钻了出一个头后,身体就卡住了。抬起头,和他大眼对小眼,一阵尴尬。  和尚脸上更加缤纷了,新伤旧伤,五颜六色的,被打得很均匀。他估计也没料到会那么巧。  徐禾在月色下,看他,滋味一言难尽。  徐禾现在心情不是很好。  长公主刚刚过来,说怕他无聊,给他找了点事,留下了一沓经书,要他闲的没事就抄个一遍。  徐禾数了数,有四本。  ……妈的。  他是真的宁愿回国书院了。  抄到一半,听到声响,越听越烦躁。气冲冲往外面走,只见墙角灌木摇动,他靠近,一个光溜溜的头唰地从里面冒出。  于是就是现在这么一副情景。 第15章 反正在他的计划里,穿女装的那一年他就谎称得了病,随便找个小镇深居简出。这么尬的事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徐禾趴在桌上,又用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生无可恋叹口气。  突然,他画的那两个x周边泛起盈盈绿光,由浅及浓,由暗转亮,最后变得非常刺眼。  吓得徐禾一下子跳了起来。  ——???,闹鬼了!  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阔别十年之后,这货还是那么机械不近人情,让人想揍。  “宿主好久不见。”  徐禾:“……你怎么又来了。”并不是很想见你啊兄弟。  系统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用它机械平淡无比的语音,尝试着做寒暄:“这些年,过的还好么。”  “打住,”徐禾一身鸡皮疙瘩,“说正事谢谢。”  “哦,好吧。”系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绿油油的一团光浮在空中,对徐禾说:“我刚刚接到通知,支线任务刷新了。”  “???”  忍住,不能气。  徐禾憋了憋:“我tm第一个任务都还没完成,怎么又有了任务。”  系统道:“我也是临时接到的,这个任务,在女装任务之前。要你十五岁下场,考取进士,任官锦州。”  十五岁。考取进士。  这是真的好容易哦。  徐禾微笑:“……麻烦再说一遍?”  他笑得像是立马要撕破脸。系统瑟瑟抖了一下,弱弱说:“我还没说完呢,这只是支线任务,作用条件,我们有对应的为你解锁的能力。”  徐禾一愣,若有所思:“是什么?”  系统圆滚滚的绿色身体里突然就射出一丝红色的光,光芒入眼,直接透过瞳孔进入徐禾大脑。一阵轻微的晕眩感后,徐禾觉得大脑好像变空了,容纳了更多东西,但仔细去感觉,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很玄妙的感觉。  他问:“你对我的脑子做了什么?”  系统绿色的光都亮了几分,得意,说道:“这是给你点亮了学霸的技能。”  学霸???  徐禾第一反应不是傻乐,取过旁边一本书,翻开,视线一目十行,那些文字入了眼进了脑海。三秒后,他就合上书,闭眼,却发现那些字,只要说出关键字,就如同在脑海里存了一个搜索引擎一样,全部都跟刻在他脑海里一样清晰。  半响,徐禾从震惊里回神,吐出了两个字:“牛批。”  这时他才开始狂喜,如果系统有原形,他现在已经抱上去了。  缺什么来什么!这就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久旱逢甘霖啊?  ——呃,是这么用的么?  算了,管他呢。  现在徐禾两眼都溢满幸福的光彩,认真且诚恳对系统道:“统哥,你是个好人。”  系统傲娇地闪了闪,现在说我是好人了,刚刚还那么恶劣!哼!  徐禾握住笔,“不就考个进士吗,小意思的,你放心吧!”  系统犹豫了会儿,有些东西不能透露,但他还是想跟徐禾说些什么,停了停,道:“除了任务外的事,宿主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会确保你和你身边人的安全的。”  徐禾被它们的良心感动了:“这么好的么。”  系统闪了闪,有点心虚地笑了一下,慢慢消失了。  徐禾美滋滋:“这么说来我还是错怪它们了,妈耶,感觉就是到古代旅个游啊。”  新收获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徐禾迫不及待尝试,翻了几遍书后,他回想着老师布置的作业,握着笔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了……  这能力何止包括过目不忘。  简直就是让他被文豪附身,下笔如有神啊天。抄抄改改可算是完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禾的设定,大概是个文史学渣,理工学霸~  开个金手指,得给他找点事做hhhh第19章 山松  小和尚把佛经抄完,给他送了过来。  某日清晨,两人就隔着一扇窗。  徐禾完成了作业、又没了被他爹暴打一顿的压力,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小和尚来时,他正在玩魔方。  对这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小和尚那天就有了兴趣,今天才兴致勃勃问了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你那么宝贝。”  徐禾非常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举起手里的木魔方,臭不要脸地道:“我自己发明的东西,能不宝贝么。”  小和尚眼巴巴:“怎么玩。”  徐禾非常详细地把魔方的玩法说了一遍,最后还特别古道热肠问他:“你要试试不?”  小和尚往后缩了一下,连连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徐禾心都凉了,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啊,就没有一点对新事物的探索之情么?  就你们这样人类社会怎么能进步!  小和尚今天来明显就另有所图,他悄咪咪说:“我在抄佛经的时候,认认真真考虑了你那天的建议,你不说要取个好听点的名字么。我翻了好久的书,挑了一个,想问问你的意见?”  徐禾刚刚被拒绝,心情有点丧,脸色也不怎么好,“你说。”  小和尚心花怒放:“你觉得,大慧怎么样?”  “……”徐禾如实回答他:“不如圆寂。”  小和尚眼里的光暗了,趴在窗户上。  他左看右看,就看到了徐禾桌角被长公主剪下的一簇迎春花。迎春花在这几日里,又绽放了许多,莹黄色,娇嫩嫩,衬着新翠的绿色,十分惹人怜爱。  清新景致,叫本来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心情都变好了。  他说:“这花开的真好看啊。”  徐禾也盯着迎春花,微有诧异,初来之时含苞未绽的花,只隔几日,居然就已经盛放的如此惊艳。他道:“是呀,我也没发现。”  小和尚看着看着,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一敲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你觉得,是知这个名字怎么样!”是知,是智,一听就觉得是个很博学的僧人。  “啥?”徐禾半天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是知对应的是哪两个字,吐槽一句:“高僧一般都没那么不要脸的,你还不如叫不知呢。”是知,是智,可你就是个智障啊。  “不知?”小和尚重复说着这两个字。  徐禾瞎扯:“对呀,不知才是知,听起来厉害极了。”  小和尚撑下巴,抬头看上方,琉璃瓦檐一线隔开纯蓝的天空。  他最后一敲窗户,点头:“好,决定了就是不知了!”  徐禾愣是没忍住,趴在桌子上噗噗噗笑出声来。  这小和尚看起来挺机灵,但相处久了,居然还是蛮好骗的。  “你笑什么?”  小和尚气急败坏,严肃点好不好。这  关于他的未来。  徐禾憋回去笑意,从手臂里抬起头来,山风过窗,散了枝头的迎春花,簌簌花瓣从他鬓边落下。黄的花,青的叶,黑的发,红的唇,男孩乐出一口白牙,在烂漫春光里,如花神之子。尚未成长,已显风华。  小和尚一愣,默默往后退了点。  徐禾道:“不知大师以后要是出名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小和尚最乐意听这种话了,丝毫不客气,笑呵呵:“好说好说。”  小和尚怀揣着他的高僧梦离开了。  徐禾等他走后,也不憋了,哈哈哈地笑了半天。  这也太好骗了吧。  乐够了,徐禾继续看书,他正在翻阅一本诗集。  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白纸黑字的十个字,莫名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他对诗词不感兴趣,缺乏想象力,于是有一种好奇心,这到底会是怎样的场景。  然后,这样的场景,回去的那一天,他看到了。  离开大昭寺,在一个早晨,山中雾气还很重,青色的如烟雨笼罩。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上了船,就在船家要开船之际,江风一吹。  徐禾猛地想起来,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系船的木绳已经被解开,船身晃荡了一下,徐禾喊了一声:“等等,我还有东西没拿。”  长公主不满:“你能有什么重要东西。”  “就一会儿!”  徐禾来不及跟他们解释,争分夺秒,从船上跳下,踩着几个木桩子,跳到岸上。  这危险动作,看的长公主倒吸冷气,使了个手势给船夫。  船夫掉头,让船重新靠岸,长公主在丫鬟的搀扶下也到了岸上,紧随徐禾其后。边走边道:“没一刻叫人省心。”  这一日烟雨蒙蒙,山的轮廓都被打湿,延往大昭寺的石阶白得瞩目,深入云处。 第17章 “喂——徐禾!等等我!”  顾惜欢以为他没看到,扯着嗓子吼。后来干脆跑了过来。  过一个院子的走廊上,徐禾才被他追上。  顾惜欢跑得汗流不止,气喘吁吁:“你、你走什么啊。”  徐禾停下来,很嫌弃:“你跑什么。”  顾惜欢上气不接下气,有点委屈:“这不、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么。”  徐禾扯了扯嘴角,抱着他的魔方往前走。  顾惜欢神经大条,压根就没在意他这爱理不理的态度,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后面,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说他这几天过得有多可怜,他娘管着他把他关在家里看书,一步都没踏出去,他伤心的饭都少吃了三碗。  徐禾心里说着活该,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往前面走了走,顾惜欢突然就噤声了。  徐禾微诧异,往前一看,了然了。  步惊澜就在前方,蹲在池边,垂眸,手指逗弄着池中红色锦鲤。暗黑色的长袍,青丝玉冠高束,少年的脸色是病态的白,唇色却殷红,无论远观还是近看,他给人的感觉,总是繁丽而奢凉的。如第一眼,深海的极光。  池边的石壁上垂下一层层爬山虎,柳树垂下的枝轻轻拨动湖面,泛起涟漪。  池里的水很清。  步惊澜似乎心思重重,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顾惜欢一噤声,徐禾就知道他又有智障想法了。  果不其然,顾惜欢眼珠子转了几圈,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他扯扯徐禾的袖子,“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徐禾扯开袖子:“去掉们,只有你。”  顾惜欢不放弃:“别呀,报仇要大家一起做,才解气。”  徐禾翻了个白眼:“我可去你的吧,你别再拉上了我。”  他想了想,决定掏个心窝子,“说实话,兄弟。我遇见你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俩就当不认识,行不行,也算是看在———顾惜欢!!我他妈——!!”  徐禾说到一半,就被顾惜欢气到瞪大眼睛,怒吼出来。  顾惜欢趁他掏心窝子那会儿,一个猴子摘月从他怀里抢走了他的魔方,对着步惊澜的脑袋,就是一丢。  魔方在空中划过完美的抛物线。  顾惜欢叉腰哈哈笑起来。  徐禾气得当场就打了顾惜欢一顿,他从小就被他爹折磨,手头功夫揍一顿这种熊孩子还是够的。顾惜欢白白净净的脸上被揍两拳,立刻就挂了彩。  顾惜欢抹眼泪,瞎吼着:“你至于吗!”  徐禾气急败坏往前走。  然后更叫人崩溃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个魔方砸中之前,步惊澜被他们的声音惊动,站了起来,只是池边泥土湿滑,他稍一动,脚下打滑,就一脸错愕地整个人往后靠,掉到了水里。  扑咚——  溅起好大的水花。  “——!”  徐禾跑到了岸边,一脸卧槽。  更恐怖的是,步惊澜好像还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了两下,然后黑发慢慢沉入水里。  顾惜欢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瑟瑟发抖,吓得快哭了:“徐禾——”  “操。”  徐禾阴着脸骂了一声,救人要紧,他跳下水去,丝毫不犹豫。  春日里池水依旧寒彻骨。  光线通透。  隐隐约约能看到游戏的红色锦鲤,和底下招摇的青荇。  徐禾水性还挺好,他转着头,寻找着步惊澜。  游到一半,突然感觉腿腕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冷而有力,像是一只手,但水草游曳的感觉又很清晰。  ……水鬼?这个念头一出来,吓得徐禾血液都凉了。  一分神,没能控制呼吸,吸进去一大口水,呛得他眼泪出来。  难受死了。  那只手仿佛还在不断把他往下拖。  ——靠靠靠靠。  心里不停骂着顾惜欢。徐禾泪眼婆娑挣扎着,光线幽幽暗暗,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要死要死。  只是最后他还是没死成。  被人拽到头,他没有看到水鬼,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步惊澜的黑发浮动若水藻,萦绕四周,像是鬼魅的水妖。天光透过水底落在他冰冷眉睫上,眼珠子却漆黑夺目,惑人心扉。  徐禾呛水呛得很难受,大脑晕晕乎乎。见他如见最后一根稻草,死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下。  步惊澜眸中冷光交接,思绪电转,种种利弊权衡而过。  他看着徐禾。  最后,他一手握住了少年挣扎的手,一手扶着少年的腰,慢慢地,带他浮出水面。第21章 感冒  徐禾趴在岸上,呸呸呸吐出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气来。  顾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冲过来,哭的情真意切,“徐禾你没事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爹要打断我的腿啊!”  徐禾翻了个白眼,他把自己头发上的水草摘下,扔水里。这个时候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白得病态,修长。徐禾微愣,然后借着这只手,被步惊澜拉上了岸。  步惊澜落水后,衣服和头发也都湿了,但一点都不像徐禾这样狼狈,漆黑的长发贴着脸,唇色殷红,反而多了份惊心动魄的艳色。  徐禾闷闷说了句,“谢谢表哥。”他应该是被水草缠住了脚。丢脸死了,想去救人结果还被人救。  步惊澜朝他笑,道:“你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潜意思大概就是说他不自量力吧。  徐禾点点头。  步惊澜目光微转,笑意便收了。眼光只在顾惜欢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一会儿,看的顾惜欢恍若在大冬天坠入冰窖。  情不自禁往徐禾后面靠了靠。  但步惊澜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徐禾一愣,步惊澜给他感觉总是高深莫测的,不好接近,就这么放过了顾惜欢?他今天感觉心情一点都不好啊。  他挠挠头。  顾惜欢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吓得胆子都飞了,弱弱地在徐禾后面:“我我我我、我会不会死啊徐禾。”  徐禾:“……死了还清净。”  他捡起他的魔方,这次,仍由顾惜欢一个劲说话,理都没理一下。  但是落水这件事,他的倒霉显然不止于此。  就在这天晚上,徐禾发了场高烧。  辗转难眠,头很重,口很干。嗓子跟被火烧一样,思想一下子清醒一下子模糊。这种感觉太难受了,难受到他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要死了?  不行,他不能死,完不完成任务是其次,关键是他还没发明出一个留名千古的东西!  他那么聪明他不能死。  发烧后,就依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中二思想,徐禾抱着被子,敲响了薛成钰的房门。  薛成钰的睡意很浅,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来。自从和徐禾住在一个院子里后,他都快习惯这个小骗子每天折腾点事情出来了。  起床,推开门,迎面夜风吹动他的黑发,薛成钰就穿一袭白色寝衣,半遮未遮,肤白如玉,眉目清冷。  他低头看。  门口站着的小骗子,怀里抱着被子,神情怏怏,看起来就知道生病了。  脸微红,眼睛里雾蒙蒙的,焉头耷脑,看着他,吸吸鼻子,说:“薛哥,我生病了。”  “……”  薛成钰心里长长地叹口气。  手背贴上徐禾的脑袋,很热,果真是生病了。  他问:“还能走么?”  徐禾头晕晕的,下意识就答道:“能啊。你带我去找太医吧。”  说完,伸手扯着薛成钰的袖子,往外走。走两步,头重脚轻,他抱个被子就往前栽。看得薛成钰非常无奈,伸手,揽过他的腰,才没让徐禾一头栽地上。  薛成钰声音清冷:“蠢死了,你就在这里呆着,我去喊太医。”  于是徐禾就这样晕乎乎地被揪到了薛成钰的床上。他沾床就想睡,但睡也睡不好,就很难受。薛成钰的床上有一种很浅的香,淡雅清新像是某种草,这种香缓和痛苦。  后来太医来了,给他熬了点药,薛成钰一勺一勺喂着他吃。药入肠胃,温热温热的,但总算是神志清楚了点。可以睡个好觉。  徐禾盖着被子,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薛成钰坐在他旁边,半垂眸,随便拿过了本书看。  第二日徐禾醒来,睡了一觉,感冒好的差不多了。 第19章 啪啪。  “好!’教习射箭的师傅缓步走来,鼓掌,目光赞叹看着步惊澜:“很好。”  步惊澜脸上厌气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徐禾的错觉,换成一种羞涩的笑,内敛温柔,“老师过誉了。”  又有实力又温驯,教习师傅越发欣赏步惊澜了,把他的动作作为标准跟众人又说了一遍。  下课之前,交代了一些事。  徐禾全程都没有在听,隐隐约约只捕捉到最后一点信息,五日后,国书院众人,会在皇宫的林子里,举办一次狩猎,算是一次小考。  不过这个他不是很关心,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一个词……张力。  回去之后,他坐在自己的小桌子前,用系统给予的金手指,在大脑里查阅了很多资料。  他的想法是借用弹力,做出一个张力极大,射程极远,伤害力极强的暗器。  徐禾拿起一根自己自制的炭笔,借鉴古代的那些有名的暗器,诸如“血滴子”、“袖箭”、“吹箭筒”之类,在纸上边擦边画,断断续续,画出了一个正方形的机关简图。  他垂下眼,就在画的下面,演算数据。  他列满了一张纸,先算出了将木块容量用至最大时能聚集的弹簧长度,然后估略了摩擦力等数据,得出最后能达到的张力。  答案算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愣。  四百倍??  而射程,大概有五百米。  卧槽,徐禾撑着下巴,拿笔点了点:“要是在针上再淬点毒,那简直就是杀人的利器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空雾蒙蒙的,已经是第二日的拂晓时分了。一晚上没睡,但徐禾非常兴奋。他衣服都不用换了,大清早出门,去找了很多光滑的木块,揣在怀里,拿个小刀,慢慢雕琢打磨,把小零件一个个弄好。  中间传力的部分,他要用到铁,为此,下课后,他屁颠屁颠找到了监丞,求着嚷着,要他派人从皇城外铁匠那里给他寻些铁片来。  本来监丞死都不同意的,叫他小孩子别乱整些有的没的。徐禾迫不得已,用出了他这个年龄独有的权利,撒娇耍赖死不要脸,把监丞说服。  监丞黑着脸:“……好了,我答应了。”  徐禾笑得嘴巴合不拢:“谢谢谢谢。”  他回去的路上就拿着他的草图认真钻研,看哪里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过书院的长廊,青藤缠绕,光影幻灭。  他举起手里的图,对着太阳,眯眼,啧啧道:“我真是个天才。”  对于薛成钰而言,徐禾这两天乖巧得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乖巧是乖巧,人还是傻乎乎的。抱着一堆木头,拿个小刀,低着头,垂着眼,在那里细细磨着。木屑都飞到了鼻子上,也不察觉。  就连吃饭的时候都跟入魔了一样,拿着筷子在桌子上划了划,写了一串又一串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薛成钰执筷的手微顿,清冷的目光中几丝疑惑,但是他还是选择不去打扰。  放下筷子,静静看着。  窗外的光投下阴影,在男孩白皙的侧脸。  睫毛很长,嘴唇红得像染了花汁。  薛成钰漫不经心想,他还是安静的样子比较可爱。  “呼!”  窗外月明星稀,房内油灯如豆。耗时三天三夜,徐禾终于把他的小盒子搞出来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种莫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从凳子上跳起来,鞋都没穿,推开门就去找薛成钰了。就是单纯地想要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朋友。是的,现在他单方面认为薛成钰是他最铁的哥们了。  “薛成钰,薛成钰——”兴奋地薛哥都不想叫了。  薛成钰推开门,最先看到的是徐禾光着的脚,脚踝很细,皮肤在月光下近透明。  他一愣,忙移开眼,对上少年溢满欢喜的仿若栽了星子的眼。  徐禾举着他的木盒子,极力压住自豪和欣喜,但唇角的笑意还是掩盖不住:“我成功了!”  这种笑容实在是太过于有感染力。喜悦铺天盖地,浮动在每一寸空气。  薛成钰顿了顿,开口:“嗯。”恭喜。  徐禾现在整个人得意洋洋就差没把“老子是个天才”刻脑门上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薛成钰。  薛成钰心思通透至极,从善如流:“你做了个什么东西。”  尽管他并不是很好奇。  徐禾喜滋滋:“杀人暗算、劫财劫色必用神器!”  “……”  薛成钰久久盯着他,冷淡笑了一下。  徐禾察觉到气压变低,立马识趣得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扯着薛成钰的袖子,“去去去,咱进屋说,我没穿鞋子就出来,快冻死了。”  进了屋。  徐禾现在差不多都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心情愉悦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再献殷勤地给薛成钰倒了杯水。  薛成钰垂眸,修长的手指拨动茶盖,等着。  徐禾一口茶入肚,清嗓子,把方块盒子摆到了桌面上:“就是这个呀,你别看它看起来就是个方盒子,实际上它很厉害的。你看这里,这个凹槽,只要一按下去,从这边,”他翻了个面,“从这一对面,能射出一根针出来。”  薛成钰眼眸深处有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但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情绪波动,不动声色,他淡淡道:“继续说。”  “还说什么呀!”徐禾站起身,光着脚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屋檐上的一排鸟。  他眼一亮,朝薛成钰招手。  薛成钰那杯茶一直就没喝,起身,站到徐禾旁边。  徐禾把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给他,“你朝着它们射一针。”  薛成钰目光冷淡看他一眼,手指接过,月光过疏斜花草,白衣少年举起一个木盒子,视线锐利如刀,咔哒声,很小但很清脆。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一霎那,墙上一只鸟悄无声息倒地,其余鸟惊起,扑翅飞开。  徐禾兴奋地拍窗户,“厉害吧。”  薛成钰的视力极好,好到他甚至可以看见,银针直接穿过鸟的身体,还向前飞了好远,消失视线尽头。  鸟死在瞬息之间,连血都没溅出。  风吹草动。  没有惊讶也没有夸赞。  “???”傻乐呵的徐禾有点懵,兴奋劲慢慢下来了,徐禾有点疑惑地看着面色冷漠的薛成钰。  ……为什么那么严肃啊。?  不会真以为他是用来杀人的吧。  卧槽,别吧。  徐禾一脸黑线,想要解释:“我发明它不是用来杀人的。”  “徐禾。”  薛成钰未待他说完,便转过头来。  他这一叫,徐禾愣住。  薛成钰的眉目疏寒,半低头,眼眸深邃幽远,盯他很久,徐禾以为他会说什么的,但最后薛成钰眸光微敛,只道了一句,“这件事别让太多人知道。”  “……哈???”  薛成钰随后道了一句:“你还太小。”  “……???”  徐禾直至走出薛成钰的房间还一头雾水。  啥玩意啊?  不过薛成钰这些日子里一直照顾他,虽然不理解,但也愿意听他的。  自己偷偷玩也行呀,反正他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弄些其他东西,又不差这一个。  徐禾一走。  薛成钰便坐回了桌前,神情凝重,紧赶着时间,手握毛笔,凭着记忆,在宣纸上模糊画出了一个大概图形。他尝试着往里面填充,思绪电转,试了很多种,心算推演,最后定下一个基本。  如果徐禾看见,准会吓一跳,这已经和他画的原图,无限接近了。  薛成钰目光冷漠看着图纸很久。  然后将它卷起,由着蜡烛慢慢烧尽。  烛光映在他的眼里,少年眸中漆黑,什么情绪都没有。  锋芒毕露太早,并非好事。  当年父亲苦口婆心告诉他的道理,他如今,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了另一个人。第24章 苏佩玉(修)  回去之后,徐禾躺在床上,翻来翻去,脑子里各种念头转动——  大半夜灵感一现,脑子里有了优化的方法。  或许明天可以试试。  第二日的骑射课,他趁人不注意,悄咪咪地溜走了。抱着他的小盒子,东绕西绕,绕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小院子处。  眼前是一堵白墙,墙外是另一个院子,阳光晴好,墙上停歇着几只鸟。  徐禾拿了个根两米长的竹子,当作测量距离的工具。  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没人,才大胆地用炭笔把白墙的一块涂黑,方便观察。  他站在离白墙距离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朝黑色区域,连射了好几针。  走过去,用手指掐算了露在外面的长度,算出射入墙内的长度。 第21章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徐禾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赶到了狩猎地点。  是一片山林,林子里飞禽走兽很多,而且林地空旷,树木疏密有致,非常适合捕猎。第25章 狩猎  待老师到来,解说完内容,太阳已经出来了。这次测试也简单,在日落之前,猎得十只野物即可。为了确保安全,由护卫开道,让他们进入林子。  比赛骑马射猎。  徐禾小时候被他爹丢马背上学过一段时间,对骑马并不陌生。他不慌,顾惜欢却慌得脚都在打颤,死扒着护卫的衣服,就是不肯放开,在原地哭天喊地。他嚷了好一会儿,等到差不多所有人骑上马,还不休停。  众人握着缰绳,凑热闹地看着他,打趣起哄。  “顾惜欢你可真出息,上个马都不敢。”  “怕什么,掉下去不就是一条腿吗。”  话一落,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顾惜欢瞪了他们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呢!”他又哭嚎了一会儿,把老师都引了过来,好说歹说,最后拿出他爹来威胁,才让他哭哭啼啼上了马。  一人嗤笑:“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有人接话:“这么胖的新娘,也得有人敢娶啊。”  顾惜欢羞愤不已,想要怼回去,但马稍微动了一下,他又吓得抱着马头,哆哆嗦嗦,话都不敢说了。他旁边的护卫非常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干人笑得更猖狂了。  徐禾在前方,听着后面的动静,抽抽唇角,大胖娃屁事是真的多。不过换种方式想,顾惜欢这样也算是国学院的快乐源泉。  “紧张么?”  清冷的话语从旁边传来。  徐禾偏头。  薛成钰正骑着一匹纯黑的马慢慢靠近,晨光落在少年脸上,肤如冷玉,眼眸认真。  徐禾如实道:“不紧张。”  薛成钰点了下头,又跟他道:“入林子不要入太深,那边有个山坡。”  “好。”  这个当然没问题,他本就计划着在林子外围随便猎取一点东西,敷衍了事,没心思再往里面走。  徐禾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在林子里逛,弓和箭背在背上,但他没用。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小盒子。东射射兔,西射射鸟。小盒子可以连续发射好几枚银针,且出针速度很快,让他命中率很高。没一会儿功夫,就集齐了十只猎物。徐禾用绳子把它们串起了,交给了目瞪口呆的护卫。  护卫震惊:“小公子这就好了?”  徐禾骑在马上,朝他笑:“嗯,我运气很好。”  这怎么可能全靠运气呢。  护卫嘴巴张大的很放下个鸭蛋,看徐禾的眼神都不对了。  徐禾从马上跳下来,牵着缰绳交给护卫,“那我先回去了。”  护卫接过,毕恭毕敬要给他引路,徐禾谢绝了。  他认得下山的路。  走在林子里,徐禾揉了揉屁股,皱着眉头,他就算学会了骑马也不是很喜欢骑马,太过颠簸,坐久了屁股就会很痛。走两步,徐禾受不了,干脆在棵树下的草地上坐下了。他拔着地上的草,“太久没骑,果然一骑就出一堆毛病。”为什么古代的出行工具那么少啊。  徐禾想着,干脆就趴在了地上,“我要不要做辆车出来?”自行车第一时间就被他排除了,实在是太没技术含量了,而且还没马车舒服。就抱着有钱不花白不花的心态,徐禾把草叼在嘴里,捡起一根木枝,开始在草地上做草图,他要做一辆史诗级豪华车。  吃喝玩乐样样俱全那种。  徐禾画到轮子,想了想要多大尺寸的,正思考着,思绪被一声马叫打断。  马声很急促,伴随着马蹄慌乱的踩踏声,还有顾惜欢发了疯般的尖叫。  声音由远及近,从林子的另一边。  抬起头,就看到一匹棕色骏马赤红着眼往这边跑,一路溅起飞尘黄沙,顾惜欢就在马上,双手死死抱住马的头,整个人半身飞起,头发全散了,脸上鼻涕眼泪横流。  徐禾叼着的草都吓掉了。  顾惜欢连救命都喊不出,就一直啊啊啊啊吼叫,惊起鸟雀起飞。  “那么刺激的么?”徐禾嘟囔着,拍拍身上的草站起来。顾惜欢运气真背,骑个马都能让马发狂。  虽说嫌弃顾惜欢嫌弃得不行,但是徐禾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马径直朝他跑来。  徐禾离得远了点,捡起地上的弓,朝树干射了一只箭,长箭横拦空中。  马蹄声急乱,横冲直撞,被长箭拦住。一股撞击力,冲得马举起前蹄,人立长啸。  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徐禾在旁边喊了句:“跳!”  顾惜欢大脑一片空白,叫得嗓子裂开般疼。他怕得不行,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满脑子都是要死了。周围景物飞快掠过,扭曲、颠簸。视线所及是烟灰尘土,耳边所听是疾风呼啸。  耳边突然清清脆脆,极其冷静的一声跳。让他差点就热泪盈眶了,像洪水里抓住了块浮木。  丝毫不犹豫,松开了手,咬牙闭眼,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在急促下坠,尖叫涌到嗓子里,还没来得及发出,被人一把抱住了。  徐禾在旁边等着,见顾惜欢跳下来,向前伸手想要接住他的。但是他高估了顾惜欢的重量。  大胖娃这个称号他不是白得的。从马上跳下,冲力加上重力,徐禾根本就抱不住!  于是他抱着顾惜欢,两人一起掉到了地上,滚了几个圈,撞到树木才停下。  树木摇动,落下了一些叶子,和一些花。  徐禾撞到后背,疼得眼泪差点出来。又被顾惜欢压身上,喘不过去。  “操,你快给老子起来!”  顾惜欢劫后余生,愣是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太激动,又哭了。  徐禾怒:“起来!”  “你干嘛凶我嘛!”大胖娃今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又怕徐禾,只能哭哭啼啼地支着身体,坐到了旁边。  他坐下也还是后怕不已:“我都说我不要上马了,你们非逼着我上,呜呜呜,你看,出事了吧,呜呜呜,我差点就死在这里。”  徐禾郁闷地摘下头上落下的叶子,“摔死你得了,”他感觉脸上有什么凉凉地东西,一抹,是顾惜欢的眼泪水,徐禾瞪圆眼,怒发冲冠:“——顾惜欢!!!”  这沙雕刚刚哭成那样谁知道有没有鼻涕啊啊!!  操操操操——  顾惜欢委委屈屈打了个嗝儿,但也是心虚的不行,只能气短地看徐禾,想要反驳几句。  但这一看,就愣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春日的光疏斜错落,从树干分叉里垂下,落在男孩白净的脸上,每根睫毛都分明,唇色红如掉在他鬓角的花。他发上缀着几片叶子,眼神恨恨。  视线穿透琉璃绚烂的阳光,却也仿佛沾了色彩。  漆黑的眼,惊心动魄的亮。  顾惜欢收回了话,哭都不敢哭了。  徐禾用袖子擦了好几遍脸,擦到脸都红了,心里还是不解气,他迟早要把顾惜欢揍一顿。  远处传来了声音,徐禾视线一抬,往顾惜欢身后望去,是匆忙赶来的护卫。  他突然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再往上看。  徐禾一愣。  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山林的高坡之上。  步惊澜勒马而立,一袭红衣净落,疏斜的花枝离乱他遥望而来的视线,冷若冰霜。第26章 林间深夜  护卫到来后,手忙脚乱把顾惜欢扶起来,问东问西,怕得不行。  顾惜欢也是个小祖宗,明明身上也没什么伤,就是能哭得跟快死了一样。围观的人越多,他哭得越起劲。也不害躁。  徐禾听得烦:“你赶紧带他下去,喊太医过来吧。”  护卫应他的话,几个人扶手扶脚,把顾惜欢抬下山的。他这么一折腾,废了不少时间,这时基本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提着野物下山,回去。  听人说,那匹马发了狂,直冲到了林子深处,落下山坡,当场摔死了。  徐禾走到一半,回想起步惊澜遥望过来的冷淡眼神,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顾惜欢刚好遇到他,现在估计也和马一起摔下去了,尸骨无存。徐禾不敢保证马发狂是不是步惊澜下的手,但这件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这是报复么……”徐禾喃喃,他以前就觉得步惊澜深不可测,现在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  他是真的想要顾惜欢死么?  ……不至于吧,大概就是想戏弄一下,没想到马会掉下去?  徐禾心里念头东转西转,最后摇摇头。  心里确定步惊澜这人危险的很,要离他远一点。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回去之后吃了饭,洗了澡,徐禾坐在桌前,拿着笔打算把他今日那辆世纪豪华车画完。画到一半,突然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觉得不对劲。  笔直接搁下,徐禾光着脚跳下凳子,在白日穿的衣服里找来找去,而衣袋空空如也。  徐禾捂脸,发出生无可恋的呻吟。  妈蛋,他的小盒子!他的小盒子掉在那个林子里了!  “要被人捡了怎么办啊。”  徐禾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匆匆忙忙穿上衣服鞋子,悄悄推开门,溜了出去。 第23章 第一次离这个看起来极其危险的表哥接近,徐禾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默默地扶着他。  步惊澜说直走,他便闷头往前。  扶开树枝,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出现在面前。  月色森冷,草木银白。  能到的只有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  步惊澜一直不说话。  徐禾本就觉得对不住人家,怕他尴尬,于是开始尬聊:“你怎么今晚出现在这里?”  步惊澜反问:“你呢?”  徐禾想了想:“我出来找东西的,白天落这里了。”  “找到了么?”  徐禾:“……没有。”  沉默之后,步惊澜笑了一下。  他把下巴靠在徐禾的肩膀上,金冠下黑发垂落,遮住神情。  语气听不出情绪,“那真可惜。”  徐禾:“你还没说你呢。”  步惊澜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徐禾:“……你也是来找东西的?”  步惊澜:“对呀。”  “找什么?”话一出徐禾就后悔了。呸呸呸,什么破问题,要是步惊澜回答之后反问他,他答什么啊。  幸而步惊澜对这个没什么兴趣,淡淡道:“不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的东西你大半夜出来找,骗鬼呢?  不过徐禾舒了口气,两个人都想隐瞒,那就正好。  步惊澜靠他靠得很近,冰凉的头发有些擦着他的脸,怪痒的,徐禾悄悄避开了点。  而他的动作,引得步惊澜转过头来。  几乎是脸对脸和徐禾对视。  月光下少年的五官精致不似凡人,眉飞入鬓,鼻直如玉。  几分阴柔艳色的容颜,却不显女气,反而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有点吓人。  徐禾悄咪咪往后退一步,这一步,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脚打滑,踉跄了一下。  妈蛋。他还是抓住步惊澜的衣服才立正。  徐禾郁闷:……真衰。  步惊澜没忍住,靠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晚风徐徐,带来少年的笑声,声线华丽,却很低。  他将搭在徐禾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站立,看不出一点脚受伤的痕迹。  徐禾愣住:“你没受伤啊。”  步惊澜:“嗯。刚刚骗你的。”  语气理所当然到徐禾找不出话来说。  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该不该生气。  步惊澜耐心地等他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徐禾,一脸卧槽,“你骗我干嘛?”  步惊澜道:“你不也骗了我么。”  “???”  “真没找到,那我这伤口怎么来的。”第28章 惊蛰  徐禾,“……”  他突然觉得心好累。  妈蛋,你早发现了那就早点说嘛!  兜兜转转,尬聊了好一会儿后才说!  看吧,又把天聊死了。  他找个话题容易么他!  徐禾分不清心里是无语还是尴尬多,但终究是他有错在先,耷拉着脑袋,默了默,闷声道:“对不起。”  步惊澜原先说话的时候,便心思电转,想着徐禾会有什么反应——大概,会先跟他道歉吧,尴尬的,郁闷的。  他眼眸子看着徐禾,耐心等着。  夜色下清楚传来男孩懊恼的抱歉。  步惊澜低下头,唇角扬起冷淡笑意。  ……果然。  ……怎么那么好猜。  徐禾索性说实话,“你乍一出现,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是坏人才做了防备的。后来看到是你后,就把针往地上射了,没想到还是射到了你。”  步惊澜道,“给我看看?”  徐禾,“嗯?”  “给我看看你的那东西。”  徐禾稍楞,然后把袖子里的小盒子拿了出来。他这回倒没了太多炫耀的心思,只是简单含糊地说了句,“做来玩的,也没别的意思。”  “是吗。”步惊澜接过,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小盒子,接着月光,视线泠泠从盒子的每个角掠过。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极其灵敏,一处草丛里,微有动静,他眸光一利,手指一曲一弯,扣动开关,几乎是盲射,飞出一枚针探入草丛。  呲咔。  动物细碎的呜咽声响起。  步惊澜移步往前,蹲下身,剥开草丛,一只兔子的尸体躺在那里。  兔脑被银针梗插而过,血都未溅出半分。  徐禾倒吸凉气跟在他后面,“你别乱射啊。”  步惊澜半蹲身体,看了兔子很久。  错乱的树影遮住神情,眼眸若有所思。  徐禾也凑了上去,看到兔子尸体,惊叹不已,“这么黑都能射死,厉害啊。”  步惊澜将盒子还给徐禾,漫不经心问了句,“你做的?”  徐禾心疼地把它收回来,“对啊,我前面不都告诉你了么。”  步惊澜沉默很久,笑了一下,“有意思。”  “……还好。”  他对步惊澜实在炫耀不起来。  步惊澜立在山间,悠悠笑了。  将隐未隐的月光,落入他从来含笑微冷的眼,而投出来的视线,没有温度,就这么望着徐禾。  徐禾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真的越接触越怕步惊澜了。轻微的响动声从地下传来,徐禾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却发现在兔子死去的地方,有好几个小洞。这些轻微的响声是洞里的动物爬出来造成的。  形状各异,色彩各异的昆虫,被暗夜里的声音惊动,齐嗖嗖爬到了地面上。  让他惊讶的,有些虫子的屁股后面居然还亮晶晶的,像是不会飞的萤火虫。在枯枝叶里,跑来跑去。  徐禾的视线和思绪全被地上那些虫子吸引过去了,蹲下身,也是故意引开话题,道:“你看这个!”  步惊澜低头,顺着他的视线望。  眸光微动。  很奇妙又漂亮的一副场景。  山林间洞里的大大小小的虫子都钻了出来,长相各不相同。  有的头上张角,有的身负双翅,有的尾部有亮光,有的足下流液痕,青草茂密,而花木稀疏。  谷底被虫子占据,星辉斑斓里,它们的出现,似乎唤醒了春日夜间的活力。  步惊澜看了,淡淡道了句,“惊蛰?”  惊蛰。  蛰虫惊而走出。  说罢自己便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是惊蛰呢。  徐禾却信了,他对二十四节气没什么了解,大概记得惊蛰似乎是春日里的,好像也没错诶。他哦了一声:“原来是惊蛰啊。”  步惊澜藏在袖中的手微收。  徐禾的一言一字一举一动连同这一夜的月色星光风声虫声,给他的感觉都是很微妙的。  最初流于表象的印象,是从太后口中所闻的,愚笨蠢顿。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只是那张神似长公主的脸。  而到现在,他却看不清,这个表弟,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了。 第25章 徐禾翻了个白眼,快速在脑中搜索春日的关键词,第一首出现的便是朱熹的胜日寻芳泗水滨,不过这个实在太有名,他不是很敢抄,一不小心火了,他被冠上神童之名,找谁哭去。  接着,徐禾看到了下一首,春日宴,呃,他上辈子没听过,就它了。  于是徐禾就抄了这一首。  在纸上,又出于怨恨,留下一个关键词,车。  众人起哄,“你写了倒是念出来啊。”  徐禾扯道,“念出来怕打击到你们。”  众人齐嘘,“不害躁。”  树上鸟雀啁啾暖风徐徐,而溪水清寒酒樽重新置入水中,东漂西流,最后卡在一处岩石口。  众人顺着视线望过去,下一个人,是步惊澜。  步惊澜本就兴致缺缺,靠着一处假山,目光凝视着远方。  突然经人提醒,微愣,转过身来。  他旁边的人还坏心眼道:“步兄,快打开,让我们欣赏欣赏传说中能打击到我们的大作!”  步惊澜抬眸,看了徐禾这边一眼。  徐禾这时还什么都没意识到,无所谓。  随便看,反正他才华过人。  修长苍白的手从水里捞起金樽,打开上面的纸。  步惊澜只是扫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直阴郁的心情被驱散。  这个表弟,蠢到连抄都不会抄么?  这明显就是女子所做的诗。  而且……如此暧昧。  他在山岩草木里笑,黑的发,红的衣,诡艳烂漫。  隔着水波望过来的一眼,意味深长。  徐禾,“……”有那么好笑么。  事实证明,真有那么好笑。  步惊澜慢条斯理地念了出来他抄的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念罢,他把纸一道一道折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徐禾,道:“长相见?你和谁,和我吗?”  徐禾:“……”  话一落,沿溪的所有人都噗嗤一声,笑得不可开交。  徐禾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抄了首怎样的诗。  千言万语在心中,只化为一字……操。  但到这种时候,越要淡定。  他:“……合题了。”  步惊澜深深看他很久,而后微笑,为他扶掌,道:“很好。”  顾惜欢是笑得最大声的,他神经超粗,忘性极大,没多久就把那天差点没命的事给忘了。傻人有傻福,坐在一群人中间,和着众人一起笑话徐禾,“哎哟喂,你这写的都是什么腻歪玩意儿啊,跟个女人似的。”  徐禾真想拿石头砸死他。  神经病,白眼狼,冷冷瞥他一眼,“文盲!”  顾惜欢打了个喷嚏。  流觞曲水本就只是一干学子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罢了,几轮下来大家都没了兴致,干脆回到院子里。  围着长长的桌子坐,谈论着京城中好玩的事。  徐禾坐在角落,豪车无望,现在心情有点悲伤。他给自己剥花生,离三个位置处,几个人声音特别大,都传到了他的耳边。  “京城里来了位云游四海的僧人,你们知道没有?”  “啊,这个我有听说过,是不是治好叶大人腰痛那位?”  “对对对,就是他。叶大人的腰痛也有好几年了,寻遍名医,吃尽药材,一直没见好。叶家的小公子误打误撞被那僧人救了,将人请到府上,结果人家一眼就看出了病的根源。肯本不是人祸,是天灾啊。”  “僧人问,叶大人是不是特别喜欢骑马,叶夫人如实相告,确实如此。然后那僧人便笑了一下,只道了一句,它来寻仇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叶小公子某一日做噩梦被惊醒,浑浑噩噩,告诉了叶夫人真相。说是有东西托梦给他,一直喃喃——你坐断了我的腰,这辈子我就在你背上不下来了。”  “叶夫人大惊,问清楚了叶大人。才明白,竟然是他几年前骑死的一匹马在作祟,成鬼魂,缠在他腰上,不肯下来了。叶大人后怕不已,专门请了道士来超度那匹马,出行再也不用马车,这么过了十几天,那腰啊,居然真的就不痛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听话本里的灵异故事。  “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关键是,那白衣僧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五个字,它来寻仇了。我的妈,他不会真是神仙下凡吧。”  “询问他的名字,他竟只是笑答,不知。”  学子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咔。  徐禾差点没被一颗花生噎死。  他拽着旁边的茶壶,直接掀了盖来喝,才把那花生咽下去。  放下茶壶的那一刻,徐禾冷静下来,心里情真意切夸了一句,人才。  那骗子真的在得道高僧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佛指日可待了。  牛批。  徐禾又想了想。  真的牛批。  他听着那帮不明真相的同学,一脸玄幻地猜测着那僧人的来历。内心的感觉,还挺操蛋的。又塞了好几颗花生才不那么郁闷。  好在话题转的快,又提到了京城里最近又名声大震的另一人。  苏双戌。  这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作威作福那么多年的纨绔子弟终于踢到了铁板,手下的侍卫没长眼,竟误打误撞地把出街游玩的薛柳青拐了过去。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苏双戌也醉醺醺要下手,快得逞时,薛府的人赶过来了。  薛柳青哭成了个泪人。  而薛丞相剥了苏双戌皮的心都有了,气极之下,告到了皇上那里。  这一回苏佩玉的枕边风也没用了。皇帝下旨,把苏双戌关进了牢中,让他狱中悔改,什么时候薛柳青原谅他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依着这旨意,怕是苏双戌一辈子得在狱中度过了。  徐禾嚼着花生,腮帮子鼓鼓的。  听着这个八卦,回想起放榜那一日的事情。  不由无语,这苏二狗神经病吧,怎么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干那勾当。  他正嚼花生呢,后背忽然被人一拍。  徐禾回头,对上的就是顾惜欢白白胖胖的脸。  这灾星。  徐禾咽下花生,凶神恶煞,“你干什么!”  顾惜欢委委屈屈,“我这不,看你一个人坐这都没人陪你聊天,怕你无聊吗。”第30章 城楼  徐禾高举着他的图,走过长廊。  细碎的光掠过漆红的柱子、缠生的绿藤,透过薄薄纸张,射入他的眼中。  上面的线条勾勒出他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看一眼,叹一口气。  又看一眼,再叹一口气。  徐禾很心酸。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屁虫,一直喋喋不休。  顾惜欢试图讲道理,“你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的事,就对我抱有偏见——再说,每一次我都不是故意的,你不可以这样!”  啧厉害了胖哥,这逻辑满分。  徐禾心里吐槽,没空理他,他低头,一边叹息,一边把纸折成飞机。  顾惜欢嚷嚷,“喂!徐禾!你说句话啊!”  徐禾折好飞机,拿飞机头指着他,凶巴巴:“闭嘴!”  大胖娃瞬间闭上嘴巴,吞吞口水,往后缩了缩,眼里很委屈。  徐禾转过身。  日头西斜,橙色的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能见的是宫阙重重,而天尽头山峦起伏。  琉璃瓦折射耀眼的光。  风吹动了满墙的爬山虎。 第27章 徐禾摇头,“不了不了。”  观望台上,昭敏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  慢慢展开,上面女子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尽是诗词。  “嗯?”徐禾想要扯过来看看,昭敏把手一扬,他就够不着了。  那么小气干嘛。  昭敏垂眸,唇角的笑意温柔,眼中微有亮光。  她将这张载满少女心事的纸,一点一点撕碎,撕成碎末,扬于空中。  漫天的纸屑,如漫天的蝴蝶。  簌簌而下。  那人骑马过甬道,过城门,过石桥。  昭敏道,“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回帝都呢?”  徐禾,“我哪知道啊。”  陪着他姐在这古城楼夕阳下伤感了一会儿。  徐禾硬扯,才把昭敏扯了下去。  昭敏从少女情怀里回过神,在返回的路上,就记起来,交代给徐禾道,“父亲十多天后就要回来了。”  徐禾已经做好了心准备,也不在怕了。  昭敏好笑道,“国书院的小测,你有把握不?考砸了,那你可就有的瞧得了。”  徐禾很淡定,“有呀,把握还很大呢。”  昭敏嗤笑一声,没再说话。第31章 摘星(捉虫)  国书院小测的前一天。  徐禾被他后面的那哥们勾搭了,这哥们笑得贱兮兮,给他比了五个手指,“我听说徐将军要回来了,来,这个数,五十两,我包你过如何?”  徐禾第一次被搭讪,有点懵,礼貌乖巧地转过头。听完他好心好意的提议后,冷下脸,立马转回去,理都没理。  后桌同学不死心,“诶!就五十两!”  徐禾干脆捂着耳朵,趴在桌上,不去听他逼逼。  他看起来像会考砸的人么?!  小测就在明天,徐禾有外挂,不慌,但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是装模作样拿出一叠书来,摆在桌上翻阅。然而,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光顾着出神了,左看右看,实在无聊,干脆趴下去看旁边薛成钰练字。  薛成钰最近突然练起了字,其实要徐禾来说,他的字已经够好了,没必要练。要他能写成他那样,他都打算写字去卖了。  但人各有志。  唾弃一下自己,他真是太俗了。  薛成钰写字的时候,永远坐姿挺拔,连握笔都风雅至极。  徐禾无聊地想着,他就不会累么?  灿烂的午后阳光,落在薛成钰另一侧,有金光在一圈一圈浮动,耀眼而温暖。光依次掠过他的玉冠、黑发、睫毛、鼻梁、嘴唇。如珠如玉。  这个午后,太过安静。  徐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放学才被薛成钰叫醒。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  桃花始谢,而石榴花初开,簇生在宫道旁,如绿叶里燃起丛丛鲜红的火。  回去的路上,徐禾的视线就在那些石榴花上停留。  不由唏嘘岁月的流逝真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月。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怎么说服他爹娘让他女装一年。  妈的,好烦。  徐禾不由丧了起来。  薛成钰以为他是担心明日的测试,想了想,出言安慰道:“你这些日里,进步已经很大了。”  徐禾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还是丧,悻悻应道:“谢谢。”  薛成钰忽然道,“等小测结束,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  徐禾偏过头,眼珠子望着他,有点困惑。  薛成钰淡淡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嗯好。”  那我就期待着。毕竟薛成钰说的地方肯定不会简单。  到房间后,徐禾给自己画了个时间图,他现在十岁。  十五岁。  五年。  他给这个五年重重地画了个圈。  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十五岁那年,刚好第二轮科举,他要下场考取进士,争取任官锦州。锦州吧,地处淮河一带,比较繁华,也不求什么重要官职,是那边的就好。跟他娘说一下,皇帝叔叔那边  估计问题也不大。  所以这个不是事。  ——重点在女装!女装!  “我要在任官锦州前把这事搞定,直接穿裙子去锦州,这样也不至于太丢脸!”  徐禾摁着纸,咬着笔,在灯下,严肃地点了点头。  国书院的小测将他们的位置都隔得很开,绝了舞弊的事。  徐禾就求个中规中矩,恰好博士选的题出自四书,薛成钰前段时间还抽了他几个问题,答题得心应手。  三炷香燃尽,交卷,出考场,非常淡定。  顾惜欢是扶着桌子出门的,他腿都软了,对上徐禾的视线,鼻子一吸,呜呜呜就扑过来大哭,“徐禾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我要被我爹打死了!兄弟你考的怎么样,我们一起跪板子吧!呜呜呜!”  谁和你跪板子。  徐禾用手摁着他的头,一脸嫌弃:“你少来,别咒我,我考的好着呢。”  直接走人。  留下大胖娃一个人哭哭啼啼。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测之后会有一天假。  时间太短,徐禾也不想回去,就在国书院呆着。  结果大清早就被薛成钰喊了起来。  他后知后觉才想起,薛成钰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坐上马车的时候,徐禾困得不行,对目的地都没兴趣问。  马车内很温暖,熏香淡淡,让他睡意更深。但车身颠簸,他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被震醒很多次。  薛成钰视线看了他很久,最后合上书,声音清冷,“你靠我肩上吧。”  徐禾刚被震得撞上车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听了他的话,非常不客气,重重点了点头。  伴随着薛成钰轻轻浅浅的呼吸,和间或翻页的声音,徐禾就这么睡到了目的地。  车身突然一抖,停了下来。  薛成钰用手指点了下徐禾的头,“到了。”  徐禾揉着眼睛,“到了?”  薛成钰对他似乎永远睡不饱这件事已经习惯,起身,掀下帘子,下轿,在外面等着他。  徐禾出了轿子,太阳劈头盖脸洒下来,他吓了一跳,他居然困到了正午。  薛成钰今日的穿着和在书院里的不同。  依旧一袭白衣,但袖口衣襟处一层细细的黑边,绣金色云纹,雅致高贵,羊脂玉簪束起如云黑发,立春光里,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  徐禾道:“我居然睡了那么久。”  薛成钰,“你也知道。”  这是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小院子,年岁古老,柳树掩映的门匾上,金色的两个大字,摘星。木门大开,暖风徐徐。  一进园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水池,水池上面一个偌大的水车,吱嘎转动,一点一点把水往上引。  徐禾要抬头才能看得到水车顶,这像是一件完美的木质工艺品,他内心震撼不已,左右四顾没人,悄悄地站到池边上,碰了碰水车的基地。坚硬的木,清凉的水,徐禾一瞬间肃然起敬,他转过头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薛成钰皱眉,没有回答,只是叫他下去。  好吧,徐禾甩了甩手上的水,乖乖站到他身边,继续问,“这是哪儿呀。”  “摘星。”  徐禾,“……我当然知道,我是想问问这地方的来历——诶诶诶诶!”走两步,徐禾又被放置树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视线。是一架纺织用的织布机,用完的蝉茧都还堆在旁边,踏板上积满了灰。但构造和这个时代的织布机,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徐禾也说不出来。  他要钻进去看看,却被薛成钰扯了回来,他冷声道,“你能不能安分点。”  徐禾很识趣,收回头:“好的。”  院子里有一行竹屋,五六间房全是由竹子编交而成,未靠近,就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往竹屋走的路上,薛成钰同他解释道,“摘星园是百年前长乐的机关大师阴虚子的住所,后来被工部拿来,当做制造机械的基地。” 第29章 宣德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把你安排到薛家那孩子身边准没错!”  “……”什么鬼!为什么他的成绩所有人都觉得跟薛成钰有关。  不过薛成钰真的人特别好,他也不反感。  宣德太后道:“薛家那孩子自幼聪慧,性格比较冷,难以接近。你缠着他问问题时,豁出脸面,也不用害臊。”  徐禾挠头,“啊?薛成钰,人还挺好的啊。”  宣德太后认认真真看他,只报喜不报忧。越发确定徐禾真的长大了,欣慰道,“你爹回来见你这样,也会很开心的。”  徐禾想到这个,问,“我爹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啊。”  宣德太后道:“说的是四月初八,不久了。这次大获全胜,圣上大喜,设宴宫中,邀了文武百官,你们到时候估计也会放假。好好玩。”  徐禾:“好呀。”  这时,屏风后素羽走进来,请安过后,轻声道,“太后娘娘,皇后来了,就在静心殿外侯着呢。”  宣德太后闻言,笑道:“传她进来吧。”  徐禾就坐在太后旁边的软榻上,看着成皇后一袭华贵金衣,步伐款款,绕过屏风,轻声道,“儿媳见过母后。”  宣德太后挥手,叫她起身。成皇后也看到徐禾,勉强挤出一个笑意,道了句,“小禾也在呀”,徐禾乖乖回了她。  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成皇后,这是,病了?  她脸色不是很好,厚重的妆容也没能掩盖住疲惫。  她坐落后,太后便道,“你今日身子好点了么?”  成皇后蹙起眉头,摇摇头,微有倦意,“不如何,最近还是尝尝犯困,也不知是怎么了。”  宣德太后眼中光一冷,又转瞬即逝,她端了个盘子给徐禾,笑道:“我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这里还有些你爱的桂花糕,拿出去吃吧。早点休息。”  徐禾很识趣,应该是有些宫闱话题不方便他听,刚好他也累得慌,很乖巧地接过盘子,然后告退。  拿个盘子多麻烦啊,徐禾边走边吃,最后吃的只剩三个,干脆拿到了手上。  他从静心殿出来,转了个弯,看到了一个太监在吩咐另一人做什么事。  咬着甜甜的糕,徐禾只是扫了一眼,待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唯唯诺诺出声应着时,徐禾咬到一半,愣住了。  这语气,这声音。  嘶,不是那个一直被欺负的小可怜么。  他居然在静心殿这边混到了个差事,不错嘛。  太监交代完后,就一甩拂尘,走了。  徐禾把咬到一半的糕点咽了下去,离不远处,站在汉白玉阶上,眼珠子就看着余木。  余木转过身,也猛得看到了他。  一惊一怔,整个人都呆了,那种惶恐的、自卑的、难过的心情,纷至沓来,复杂至今。他呆呆盯着徐禾月色下精致的脸,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他看到他身上旧的不能再旧的衣服呀。  于是他站立黑暗里,跟个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了。  徐禾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和余木不熟,也做不出很热情的样子。  站在告台阶上,他皱了皱眉想了会儿。  而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差点让少年端着茶托的手一抖。惶恐不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是生气了么?  徐禾不明白他杵在黑暗里干什么,以为他瞎到没看到他?啧,天真。  昨天熬夜画图,今天这个时候,他精神有些焉,不想笑,不想说话。  恰好手里还有两块糕点,省了招呼,直接开口,“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声音很轻,但落入余木耳中,像是震耳钟声,换他七魂六魄重新归位,让他五脏六腑停止颤抖。  这一夜,月色都迷离。  徐禾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反正也要走这条路回去。  他强忍着哈欠,走到黑暗里,找不到地方放,干脆就把糕点放在茶托上,这应  该干净。  “给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余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想被封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鼻子酸。  风卷进口腔,带来桂花糕香。  徐禾很困,“你在静心殿挺好的,大胖娃,哦不,顾惜欢这次考砸了,自身难保,不会来欺负你的。好好工作。”  瞎寒暄一阵,徐禾揉了揉腮帮子,让自己清醒,踏着夜风回去。满脑子床床床。  余木不说话在他看来很正常,这小屁孩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是有点不解,好歹救命恩人啊,那么怕他干嘛。  他没走两步,突然一怔,背后传开了声音。  少年就像是鼓足勇气,豁出全部力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等等!”  他太过紧张了,声音发颤,让徐禾以为他快哭了。  “嗯?”  徐禾回过头。  那个瘦小的,面黄肌瘦的少年,只是端着盘子,红着眼,血丝布在隐隐有紫光的眼中,漂亮而惊艳。他就这么固执地看着他。  估计喊出来勇气用完了,又吓得说不出话。  这么怕的呀。  徐禾被他逗乐了,心情乐呵不行。  说不出话没关系。  “来我教你。”  余木一愣。  一片浓淡不一的云遮住了月亮,宫阙拖出长长的影。  徐禾拉长声音:“谢谢你。”  瞬间,余木的声音像是找到了方向,突破封印,很低,但确实存在:“谢谢……您。”低到他以为徐禾会听不见。  但徐禾听见了,他笑弯眼。这小屁孩也太好玩了吧。  乌云又散开。  月色很美。  余木低头,一遍一遍轻声说,“谢谢您,谢谢您……”  即便他要感谢的对象,身影已经消失在天的尽头。  他爹的凯旋是长乐一大盛世。  还没到呢,这几日就已经开始布置起了宫中。  在无所事事的几日里,徐禾通过薛成钰,把这张图送到了那个老头手里。  而他也没等几日,那个老头就进宫来找他了。  堵上门来,气喘吁吁,“小娃,那个图是你自己画的?!!”眼珠子瞪大,像是天塌了一样。  徐禾也没好意思认,只道:“……不,这是我偶然从一个乞丐那里得来的。”  老头扑上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神放光,“谁!那个乞丐是谁!带我去找他!”  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徐禾挠挠头,“啊?他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你那东西和这个很像,那天才那么大兴趣的。”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很厉害么?”  夸我!!!  老头突然放声大笑三声,声音洪亮到不像是这个年纪能发出来的,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徐禾的肩:“厉害!厉害!何止是厉害啊!徐禾是吧!徐峥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没有没有。”也就一般般小意思了。  徐禾装模作样笑着摇头。  呵,那天还是小坏蛋,现在就是小友了?  老头兴奋够了,低下头,突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看得徐禾一愣。  苍老疯癫背后的睿智如电。那一眼,叫徐禾以为他看透了所有。  有图在手,但真实的地动仪还没做出来,老头就是过来像徐禾求个消息的。问了之后,又乐颠颠,疯一样跑了回去。  搞得徐禾很愤怒:“你就夸三个厉害?!!妈蛋!我熬了两天的夜啊!!”  不过,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啊,疯疯癫癫的。  这个问题,一直到他爹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没得到答案。  因为总是忘记问。  镇国大将军回京,圣上大喜,设宴御花园,群邀满朝文武。华灯初上,自宫门外一辆又一辆香车,便依次入内。  徐禾以及一众国书院学子,坐在御花园一座高大假山顶建的亭子里,围成两桌。  徐禾旁边就是薛成钰,但现在他不在场,下去见薛丞相了。  徐禾自己给自己剥花生吃,说实话,他现在也有点期待。毕竟真的很久没见他爹了,还是很想念的。  众人交谈时,徐禾还得到一个消息,苏双戌还是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惩罚减轻,把他放到了偏远的北方,五年后方可回京。原因是苏佩玉跪在静心殿前,活生生跪晕了过去,皇帝心疼得不行,而且苏尚书三拜丞相府,也让薛丞相软了态度。这事就那么顺理推章定了下来。  徐禾想到昭敏的话。  果然……苏佩玉压根就没想打动太后,她自始至终,目的还是皇上。  书生学子聚在一堂,总会玩点风雅的游戏,上次流觞曲水,这回他们又玩起了行酒令。  徐禾上次那首春日宴已经被他们玩成了梗,骰子数字对上他,起哄都是,“哟,你今日是要来首日日长相见了么?”  “……”见你妹。 第31章 ……这女人疯了吧。  徐禾把筷子放下去,再往后退,没理她,转过头问绿绮:“绿绮姐姐是来找我的?”  绿绮从狼狈不堪的丫鬟身上移开视线,换上一脸笑容,柔声道:“是啊,奴婢找了你好久,徐将军和长公主都在大殿,等着见你呢。”  徐禾一愣,“爹娘都在啊。”  绿绮笑:“对,昭敏郡主也在,就差你了。”  “恩好,我马上过去。”  他吃东西的欲望全被这对神经病主仆给弄没了。  将魔方放回袖子里,心里的烦躁散去。换成一种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  自从徐将军和长公主从绿绮口中说出时,本来还想挣扎的圆脸侍女,动作停下,如雕塑一般不动了。巨大的后悔震撼和绝望从心里席卷而出。她知道他是谁了。在镇国将军的庆功宴上,她惹到了最不该惹到的人……圆脸少女发出一声呜咽,泪水滚入泥土里。  徐禾本来是抱着规规矩矩去他爹面前卖个乖就完事的。毕竟他最近安安分分,考试都考了二十三名,又有他娘在,他爹肯定不敢无缘无故打他的。不停这样自我安慰,让他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正酝酿感情,准备踏门而入大殿。  扬起的笑容,在看到满殿的显贵世家时,就硬生生僵回了脸上。  ——卧槽!怎么那么多人!  他把脚又收了回去,趁没人注意,悄悄从旁边溜进大殿。长公主和镇国将军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正笑着和帝后说着什么。徐禾还看到了薛成钰,坐在殿前,华衣清冷,表情疏离。  殿中央,舞姬水袖款款,步步生莲,随着丝竹声,下腰转身,身姿窈窕,如梦似幻。  他悄无声息坐到了昭敏的旁边。  昭敏正嗑瓜子看舞呢,猛地被他吓了一跳,瞪大好看的眼:“你走路都没声的?”  徐禾手指放到嘴巴上,嘘:“小声点。”  昭敏:“你不是考的挺好的么?啧,作弊被发现了?”  徐禾:“瞎说,我靠的是聪明才智好吧。诶,给我把那盘水晶饺挪过来,就你右边那个。”  昭敏手指点着盘子给他移了过来。  徐禾顾不得礼仪了,直接用手抓了两个放嘴里,真的饿惨了。  看他这吃相,昭敏万分嫌弃道:“你是刚刚花园里没好好吃东西呢?”  徐禾说起这个就糟心,腮帮子鼓鼓的,说:“对啊,没有。”  遇到了两个神经病。  看他吃完一盘饺子还饿着,昭敏又招呼宫女,再拿了些东西过来,顺便抽出手帕递给徐禾:“擦擦,你这样被娘看到,又要被数落了。”  徐禾接过带有清香的帕子,擦干净嘴。吃饱喝足后,人都舒坦了。  兴致还挺高地看完一曲舞,有人鼓掌喝好,他也跟着拍。拍啊拍,眼睛一扫对面坐着的人,转过去瞬息后,徐禾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唰地一下起身,“我去找个人!”  动静还不小。  昭敏,心累:“……你又要干什么去!”  能不能省点心!  徐禾看到了那个怪老头。  老头身上穿着的官服大了一码,松松垮垮,看起来一点不正经,反而有点滑稽。  他身体小,猫着腰,穿梭人群也不费力。绕到了那个老头后面,拍了一下老头的背:“嘿!”  老头听曲看舞都快睡了,晕晕沉沉,被徐禾这个一打,整个人反应非常激烈。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妈耶,徐禾忙用手顶着他的背,防止他倒下来。  老头坐稳后,气冲冲转过来,看到是徐禾后,愣了愣,消了点气但还是凶巴巴:“你干嘛!”  徐禾眼睛发亮:“地动仪呢!做好了没有!”  老头被他问的一呆,然后做贼似的,瞥了旁边,发现前面的人都在认真看舞。于是蹲下身来,和徐禾一样高,把那张纸从袖里拿出。  摆在徐禾面前:“定了雏形了,一两个月后,差不多能做出来,”  “???”效率那么慢。  老头道:“你到时直接来工部,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徐禾:“那你叫什么。”  “……”  话一出,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陷入一种迷之尴尬。  老头气呼呼:“天璇。”  徐禾:“!!!”哇,这名字,那么拉风,别不是个世外高人吧。  他来了兴趣想要问老头一些问题,但老头已经不想理他了。  徐禾只好悻悻作罢。  徐禾觉得自己被绿绮骗了,看这阵仗,他爹和他娘好一会儿功夫都不会有空见他。来这干嘛,他没薛成钰那耐心,能坐这这么久。从老头那里拿回他的纸,重新出宫殿,透气。  然而,时运不济,他刚出宫殿,转个道的功夫,就遇到了很不想遇到的人。  那个刁蛮任性的杏黄衣服的女孩没有被送出宫,她被一美艳的妇人牵在手里,后面跟着两三个丫鬟。那美艳妇人穿金戴银,在月下跟行走的照明灯似的。  低头训着女孩:“你下次就不能动动脑子?那贱婢死了也好,愚不可及,由她带着你把你越带越没眼见。你今天遇上了将军家的小儿子,就该抓紧机会,收起你那破性子,耍什么刁蛮劲!那可是整个长乐都找不出的贵人了,长公主的嫡亲儿子,你要是攀上了,看谁还敢笑话我们的出生……”她说着,又算计十足地笑了一下,“而且,还和你同龄呢。”  杏黄衣衫的女孩低低啜泣,“是,娘。”  一阵风吹过,刚好、路过、一字不漏、听进去的徐禾。  整个人懵了。  消化完那妇人的意思后。  心情哔了狗。  要不要那么丧心病狂!靠!他才十岁啊!  妇人牵着女孩转个弯,一抬眼,看到懵在原地的徐禾。  瞬间狂喜浮上脸,她尖叫一声:“徐小公子!”  徐禾装作没看到,转身就走。  这位年轻的英国公府老夫人怎么忍心让到嘴的鸭子飞:“哎呀怎么跑了!婉儿你快去追,跟你徐哥哥道个歉!愣着干嘛,赶紧追啊!然后好好聊聊!”  徐禾:“……”  哇!这人有毒吧!他真是被吓得够呛。  唤婉儿的女孩怕她娘也怕的不行,边哭边跑,过来追徐禾。  这大半夜的,惊悚极了。徐禾绕过一个假山后,也拔腿跑了起来。他跑着跑着,撞到一个东西,手指一松,卷在掌间的图纸就被风给吹飞了。  吹到前方,大殿一个很大的池子里。  那池子水很深,还淹死过人。徐禾加快速度,伸手想去抓,但根本没抓住,眼睁睁看着它飘进湖里。然后被打湿,然后快沉下去。  妈蛋!!!徐禾在湖边拍石头,痛心疾首喊:“我的纸——!”  他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啊。  心里惋惜不已。  还没等他从伤痛中回过神,突然人跳入水中的声音从湖的另一边响起,扑起很大的水花。  徐禾一愣。  月光明晃晃,灯光也通红。映着湖面清寒。他看到有人往湖中心游,在这个未至夏的季节,水依旧寒彻骨。而那人潜入水中,好一会儿,又把一只手高高举起来,伸到空中,五指紧紧拽着他那张已经被打湿的图稿。  徐禾还是愣着。  湖中心的人慢慢朝他游了过来,用一只手,很吃力很艰苦。  徐禾吓傻了,慢慢蹲下身。  那人游到了岸边,把明明已经被打湿,却高举了一路的纸交到徐禾手中,温柔、而珍重。  黑发紧贴苍白的脸,一双眼睛,抬起头看他,真的有紫色流光,炫目而纯粹纯粹到不曾窥见人间半分真实。没有说话,眼神忐忑,而惶恐。  从他冰凉的手中接过湿成团的纸。  同样冰凉凉,拿在手里,徐禾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后有点懵的,说了句:“谢谢。”第33章 长大  听到他的声音,瘦弱的少年一愣,那种惶恐和紧张如影随形,他紧张地摇头,低声呐呐:“没、没有。”声音轻的可以消融在月光中。  徐禾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水里很冷,先出来吧。”  余木点头,眼眶红红的,他盯着徐禾洁白的手掌,却不敢伸出手,往后瑟缩了一下。一直被欺负,那种自卑和怯懦深入骨髓,他甚至不敢直视徐禾望过来疑惑的眼。  徐禾心里叹口气,明白了,他收回手:“嗯,你自己来。”  余木从水里慢慢出来,衣衫破旧,长发被打湿,披在身后。他小脸冻得发白,站到草地上,唯一想要说的话,还是磕磕绊绊才说出来的:“对……对不起,它还是湿了。”  它湿了就让它湿啊。  徐禾心情更复杂了,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他都不想让余木再说话了,这小屁孩说话真的太让人难过。  徐禾道:“先进屋吧,外面风还挺大的。”  余木乖巧地点了点头。  已经甩开了英国公府家那神经病小姐,徐禾心里也舒口气,跟沿途宫女说了一声,带着余木进了一间房子里。  房子里熏香燃起,暖洋洋的,去了几分四月的寒气。  徐禾把他推到了榻上,又给他放了一堆被子,“你在这等等,我去问问有没有热水。”  “不、不用了。”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紧张拽着徐禾的一角衣袖,余木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麻烦您了。” 第33章 然后顾惜欢醉眼迷离看了半天,喊了句:“徐禾。”  “……干嘛?”  大概是静谧的环境所致吧。  顾惜欢的神情挺严肃的,徐禾以为会听到什么比较真诚的话,所以也没有平时那么冷冰冰凶巴巴。  然后他就听这胖子打了个特别响亮的嗝儿。  直接破坏了所有氛围。  大胖娃用手捶栏杆:“你说!我们还是不是过命的好兄弟了!”  “……”  神经病啊。  什么时候是过啊。发酒疯了吧。  大胖娃又气又委屈:“说好的兄弟呢,你个骗子!大骗子!”  徐禾一头雾水又莫名奇妙。  但他竟然不觉得生气,就觉得好笑,然后也真倚着栏杆笑了起来。  笑够了,徐禾抬头望明月,很圆又很大,像个大盘子。  他瞥见一角红色的衣袂,在乱花疏影里,一愣,往下探头。  步惊澜不知道从何处归来,察觉到徐禾的视线,便感官惊人地停下脚步,眼眸极其冷漠而又犀利,扫过来。  把徐禾吓了一跳。  步惊澜见是他,仰着头,在澄澈的月色里微笑,唇红若血,惊悚又惊艳。  一城的繁华明灯,似乎都在他的眼里,寂灭了。  卧槽。  徐禾吓得从围栏边的小台阶上,跳了回去。吓不吓人啊!  顾惜欢不明所以,又打了个嗝儿。  徐禾挥手:“你在这清醒点,我先走了。差不多也结束了。”  *  宫宴结束,他爹和他娘都等着见他,徐禾一下假山,就遇上来恰来接他的侍女。  将引到一间宫殿内。  徐禾一入宫内,僵住了。  ——妈蛋,这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啊。  满殿都是人,文武百官列坐一旁,而帝后端坐在上方,世家贵女铺席一侧。  他踏进去的第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他身上。  京城新贵,簪缨世家,目光或含笑或打量,却都是善意的。  徐禾大脑蒙圈了,这是什么阵仗啊。  皇帝在上方招手,笑道:“小禾来了。”  徐禾没回过神,茫然抬头。对上薛成钰隔着华灯遥望过来的清冷眸光,就仿佛吃了一剂定心剂,冷静下来,硬着头皮走上去。  然后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跪下,行礼,他嘴里的敬语还没说出来呢。  皇帝就笑着,在上平他身,“今日就免了这些礼数。你可算来了,大家都等你多时。”  ……好慌。  徐禾干笑了一下。  他爹和他娘都在不远处,望着金殿中央的他。长公主的美眸满含笑意,而徐将军的视线也微沾暖意。  他姐姐一袭华裙,红唇贝齿,笑吟吟,朝他眨眼睛。  徐禾心里放松了点。  他从殿中央站起来。  宫殿外烟花又绽,如花千树。斑斓的光染着月色落到了大殿中央。  呼,装饰盘子的花被风吹碎,浅粉的花瓣片片,被风卷着吹过。  而他站起身,抬头,被一片花糊上了眼。  “??”呸呸,什么玩意儿。  徐禾抬手去拿花,砰,一朵巨大的烟花绽放,恰合他花下抬起的一眼。  潋滟了夜月色、雪色,如世间第三种绝色。  黑发黑衣,红唇白肤,灯华满堂里,斯人若谪仙。  咚。  有贵女的酒杯未拿稳,掉在了地上,声响清脆。  世人皆知将军幼子容色出众,常常被拿来举例的,便是景乐十四年,镇国将军庆功宴上这一晚。  徐家幼子殿前的抬眸。  眼迷花,色乱月。  *  当然,徐禾不会知道这些的。  这些他看来莫名其的评论。  他之后四年都在忙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春夏秋冬,四季交叠,国书院走道上缠满红柱的藤蔓,枯谢又开。  他一直把玩的东西,也换了好几样了。  十四岁几乎是转瞬即到。  这四年里,从任务上讲,他没有半点进展。  却又不能说一事无成。  他在工部,混出了点小名堂来。  天天去那里搞东搞西,该认识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了。当然,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  有人爱,也有人嫌。  毕竟他总能遇到一些老古董,死命拽着那错误的理论,倔得跟牛一样,不肯悔改。  景乐十八年春。  京城,平阳街,一间酒楼。  从心惊胆战瑟瑟发抖的工部新人手中,接过他那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图。  徐禾面无表情,问了句:“又是那新来的张大人?”  官职低微的新人大气都不敢出:“张大人硬要改,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他他他,他还说,还说……”  徐禾手捏着纸,“还说什么。”  兄弟你能不能利索点。  新人真要哭了,心里把那屁事多的张大人骂了个半死,“说他风光霁月,再怎么都不会为权贵低头,坚守正义,错的就是错的,死都要死的清清白白!”  “……”牛批。  徐禾一脸无语。  这工部是从哪里招来的这么个有个性的人。瞬间他就变成了仗势欺人的坏人,而他自己就成个为真理万死不辞的英雄。  真的牛批。  “他竟然那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干嘛就非要把我的蒸馏装置给拆东拆西呢?”  这东西明明就是他们求着他做的啊!  徐禾郁闷:“玻璃很难做么?”  原材料步骤他都写的清清楚楚。  非要化学方程式拍他们脸上才肯信?  妈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怎么就那么难!  艹,好不爽哦。  徐禾慢慢收起纸,皮笑肉不笑,他心情不爽,就想怼一下人:“用铁来做烧杯烧瓶。做蒸馏管,张大人真是个人才。你快回去,问问他这铁得是何方神物,是从他聪明无比的大脑里取出来的么?哦,记得让他擦擦锈。”  “……”  夹在中间做人的新人,在这里挨了徐禾一顿怼,把话带回去,果不其然又挨了张大人一顿怼。  张大人暴跳如雷,气得咬牙切齿,他觉得内心的使命感和正义感被一个尽异想天开的毛头小子给侮辱了!  不能忍!  “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忍不了了!”  张大人捋着袖子叫上了一帮人,拎着吓得眼泪鼻涕横流的新人,气势汹汹逼到了明月楼——他决定了,他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  徐禾拿着筷子沾着水,刚好写到二氧化硅,楼下就传来一声气非常足的叫骂声,“兀那臭小子!你给我下来!”  “……”  卧槽,这张大人脑子里怕不是灌了铁,是灌了二氧化硅吧。  他抬手掀开楼阁畔的帘子,把一脸的操蛋收起,冷漠地往下看。  那张大人由前面两个侍卫带路,提着衣摆,气得颤抖正往楼里闯呢。  徐禾发出一声冷笑。  而他的笑声引起了最前方一个侍卫的注意,在过门槛的当口,就这么抬头一望。 第35章 再来软的:“我说的是找你合作,又不是白占你便宜,你不先听听。”  软硬皆施下,不知用仅剩的良知念着那份恩情。  盯徐禾看了看,戒备的:“什么事?”这小子看起来漂漂亮亮人畜无害,但坑起人来段数也不会低。  徐禾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月底是什么日子?”  不知有了点兴趣。  徐禾慢慢道:“这月底是太后的八十寿诞。”  不知眼里发出耀眼的亮光。  徐禾道:“我给你个名动皇城的机会,你帮我个忙如何?”  不知又认真想了想,他装高僧都装出气质来了,唯一垂眸便像是在悟道,冰清玉洁跟朵莲花似的。  徐禾想把这莲花拔了。  考虑了很久,不知认真点了点头:“可以!”他加了句:“你不可以骗我。”  徐禾喜笑颜开,美滋滋,为他倒茶:“早这么好说话不就行了。我怎么舍得骗你呢。”  不知对他的热情硬是不敢接受:“你当初还叫我改名圆寂呢。”  呵,居然还敢翻旧账,徐禾:“那你下山不还坑了我一把。”  不知觉得受了莫大冤枉:“我那是给你送东西!”  徐禾:“我的魔方好生生放桌边,怎么跑到你手里去的。”  不知愣了下,说:“可能,缘分吧。”  徐禾心情好,懒得拆穿他。  这么轻松就把任务给解决了,他真是个天才,各种方面的。  闲的没事瞎高兴的徐禾又非常热情地给不知倒了杯茶。  不知更不敢喝了。  徐禾不高兴道:“我怎么感觉你很戒备我啊。”  不知摇头:“没有。”  徐禾:“屁。”  不知沉思了会儿,想着要怎么蒙混过关,最后盯着徐禾的侧脸,灵光一现道:“可能是因为,你长得有点不详吧。”  徐禾想起了大昭寺里的印堂发黑,冷笑:“你是找揍么?”  不知闭了嘴,不敢惹不敢惹。  但是眼眸暗中一瞥。  他心里想,是真的……不详啊。  ……艳到不详。第35章 少年  杯中茶水已经凉了,但是他一个下午还是没有看完一本书。  徐禾揉了揉眼,抬起头,刚好看一只燕子低低斜飞过檐下。他慢吞吞咽下口凉茶,才清醒了点。  而屋内,薛成钰也刚起草完新的文书,目光瞥到徐禾身上,道:“累了?”  徐禾摇摇头。  薛成钰从软榻上起身,一月份,乍暖还寒之时,风依旧料峭。他披白色狐裘,如墨长发倾泄身后,走到了徐禾身边。  伸出手翻阅了一下徐禾所在看的书籍。  上面全是机关构造,而旁边被少年批注得密密麻麻。  徐禾转过头,抬头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薛成钰黑如鸦羽的睫毛。  四年,薛成钰从小时候的惊才绝艳的神童,长成了如今同样名动天下的长乐珠玉。  徐禾和他走的近,所以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今天乍这么一观察,才发现,变化还挺大的。薛成钰的五官已经明朗,眉目如画,冰雪雕琢般,那种疏离和冷漠越发深入骨髓。  气质清贵,若芝兰玉树,连过他身侧的风都冷冽清寒,直接把徐禾吹醒了。  徐禾于是又低头揉了揉眼。  薛成钰的目光从那些歪七歪八的字上挪开,淡淡道:“你就不打算练一下字?”  徐禾听出了他的嫌弃,为自己辩解:“我练过啊。”  薛成钰嗤笑:“就我逼着你练的一个月?”  徐禾回想了一下,有点羞愧,那个时候是他求薛成钰叫他写字的,薛成钰应下后很认真,算得上是手把手教他写了。但他愣是没坚持下去,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阵风从外面刮来,春冬之交,寒气逼人,徐禾摸了摸手臂。  “你做事什么时候能认真点。”薛成钰抬手,关上了窗。  他的衣袖冰凉,擦过徐禾的脸,带来微末初寒的冷香。徐禾往后避开点,想要转话题:“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薛成钰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为什么这么问。”  徐禾道:“因为我最近很少看到你人啊。”  薛成钰两年前科举下场,他在十一岁便已是京城最年轻的举人,毫无疑问,夺得那一年的魁首。  听人说殿试时,皇帝与他对视半天,想半天不知道问什么,笑一笑,直接让他下去了。  科举之后薛成钰的第一个官职便是翰林学士,留于宫中,伴君身侧,起草文书。  不过就连徐禾这种丝毫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薛成钰将来绝对是要继承他爹的衣钵,官拜丞相的。  白衣卿相,听起来就很牛批啊。  薛成钰听了徐禾的话,顿了顿,道:“你有去找过我?”  徐禾点头:“是呀,我前段时间弄了个蒸馏装置图出来,想拿给你看的。去翰林院找你,结果被你的侍卫拦了下来,说你在忙,忙了好几天了。”  那侍卫直接用苦肉计,苦口婆心说了好一番,他也不好意思打扰薛成钰,只能悻悻回去,白跑一趟。  薛成钰笑了,若冰天雪地花绽开,道:“你下次去别理他们,直接进去。”  徐禾摇头:“算了,听那侍卫说的,你忙得三天没合眼呢。”  他有点困惑,“真的那么忙啊?”  薛成钰还在国书院时,作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跟他一对比,徐禾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会熬夜修仙致死。后来被薛成钰强制着也改了很多,但也还是晚睡晚起,一旦灵感来了,通宵是常事。  呃,扯远了。不过,能让薛成钰忙上那么多天的事,绝对很重要,也很棘手。  薛成钰眸中光波微敛,轻描淡写略过此事:“不忙。他骗你的。”  徐禾一愣,翻白眼:“你当我还是那个好骗的小屁孩呢,那侍卫为了阻止我进去,差点给我跪下。对你忠心成这样,怎么可能骗我这种事。”  薛成钰被他逗笑了,低头看少年,曾经还有点婴儿肥的男孩,现在容颜越发张扬出众。抬眸的一刻,旖旎万千山河风景。  薛成钰别开眼,道:“嗯,真聪明。”  “……”徐禾,“我是很聪明啊。”  薛成钰视线重新转到他的本子上,沉吟一会儿,道:“你以后,是真的想进工部?”  去工部也好,纯粹干净,没必要面对一些烦心事。  徐禾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去。”  薛成钰:“那你想去哪?”在京城内也可以。  徐禾道:“我想去锦州!”  薛成钰:“……”他冷声问:“为什么?”  徐禾连锦州具体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为什么啊,想半天,扯出一个理由来:“从小到大都在京城呆着,我就想出去看一看,听说锦州挺好看的。”  薛成钰给他泼冷水:“前几日锦州才出一堆事,大坝崩塌,洪水泛滥,又有山匪作乱,你真的要去那地方。”  徐禾成功被他吓到了。一脸震惊加茫然。妈蛋,系统给出的地方是什么鬼地方。不是地处淮河岸富饶繁华的么,听薛成钰那么一讲,怎么用感觉那里山穷水恶出刁民啊。  但是任务不能不完成啊,徐禾只能厚着脸皮,想了想,沉重道:“这样啊,可能上天就是派我过去拯救他们的吧。”  小骗子。  薛成钰被他气笑了,眼珠子浸了雪般盯他很久,锦州那个地方离京城太远,安全都不能保证,他去干什么。  被水淹了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心里冰冷的念头一滑而过。  ——他若是不同意,这小骗子想去那里可没那么容易。  徐禾神经虽然粗,但也知道薛成钰很不赞同他这个决定。  思考了会儿,出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去那里绝对就安安分分地,不出城不乱跑。”穿女装跑个屁啊,直接躲起来闭门不见人好吧。  “不会有事的。”他又放软语气:“我是真的很想去锦州了。”妈的想了快四年了。  乍一听徐禾特意放软的声音,薛成钰一愣,平日里常听到的徐禾的声音,要么就是没睡醒含含糊糊,要么就是睡醒了清脆张扬,低下一个度后,如什么轻柔的东西软软地扫过心头。  闭了下眼,薛成钰原先心中的想法散去,他再睁开,隐去冷光,道:“去多久?”  徐禾心里还在咒骂系统,懵了下,犹犹豫豫道:“我也不知道。”  薛成钰声音斩冰碎玉道:“一年。”  “啊?”  “一年就够了。”  徐禾回想了一下任务内容,好像也没有确定时间,反正他女装也只要一年,刚刚好啊:“成吧,那就去一年。”  其实对锦州之行,徐禾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蒸馏图还没给薛成钰看呢,忙在桌子里找来找去,他平日东西总喜欢乱摆乱放,这个时候就吃了苦头,找半天才找到。  徐禾呼了口气,然后挪开屁股,给薛成钰空出个地,喜滋滋:“喏,你坐,我给你看个东西。” 第37章 “哦,好。”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都回国书院了。  静立原地,直到徐禾的背影消失在花草尽头,步惊澜冷漠地抬起了自己手,上面还沾有些糕点沫。  心里的烦躁与杀意一点一点褪去。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当初惊蛰夜里有点呆的男孩,如今长成这般模样。  但为什么,有的人的愚蠢,十年如一日呢。  就真的,只能靠身体博得出位么?  他的手指折下一朵花,慢条斯理将指尖的碎沫,擦到了盈盈颤颤的花上。  目光如雪。  想起了漫长而枯燥的童年岁月里,第一个飞到他脚下的纸鸢,春日烂漫,是个燕子的形状。五岁的他还不受燕王重视,一日一日转来转去的地方就是书房。而少女的惊呼响在墙外,笑声如银铃,那么清脆那么鲜活,于他的生活,像暗沉黄沙里斜斜开出的碧玉花。她驾着梯子,看到他,眼眸欣喜:“哎呀,你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好不好。”  好不好。  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其实现在想来,哪来那么多凑巧呢。  只是苏佩玉愚蠢了一生,那一步却下的格外准确。在他童年时给予足够的耐心温柔。那么即便真相剥落、原形毕露。  他对她,也始终是宽容的。  ……玉姐姐。  他盯着手上的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神里却内容冰冷。  咔。  柔弱娇怜的花朵粉碎在他的之间,被风吹散。  *  徐禾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该送太后什么。  算了,到时候还是问问他娘吧。长公主绝对比他清楚点。  到了这个时候,国书院一般给他们的早课都是自习。  徐禾撑着头,盯着本诗经看,看得快睡着了,突然门外热热闹闹,响起一阵学子的唏嘘声,把他瞌睡都吓没了。  徐禾基本上没有起床气,不然以他这嗜睡的性子,天天气那么好几回,能被活活气死。  往外看。  踏着春光入内的,是顾惜欢。  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自从四年前那个小测顾惜欢考了个倒数第一,被国书院的博士直接告到顾侯爷那里,顾侯爷大怒之下后,大胖娃轻轻松松的书院生活基本就断了。  他哭天喊地地被安排住到了容妃所在慧娴殿旁,由他姑姑亲自监督,每天悬梁刺股,刻苦学习。  虽然成绩没见长,但四年,体重真是一点一点肉眼可见的瘦下去了。  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大福娃,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小娘炮?  顾惜欢瘦下来后,五官的精致便出来了,像极了他的姑姑,当今的容妃娘娘。  而且他瘦下来后,徐禾才发现,这小子居然眼角下还有颗以前被肉撑淡了的痣。  红唇贝齿,雪肤花颜,小时候又特别爱哭,活脱脱一个泪痣小美人啊。  但是可能就是这样被说多了吧,顾惜欢气得不行,他下决心活出个男子汉的样,学业上没什么长进,但骑射和功夫上却下了苦工,前一年在差点打赢了如今的武状元。  当年抱着马头惊慌失措的小屁孩,如今已成纵横旷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种偏女气的容颜也慢慢变化,成了一种雌雄莫辩的痞气。  春光里走进一袭蓝色锦袍的少年,身后众星捧月跟着一干学子。推推嚷嚷,不知在说着什么。  顾惜欢皱着眉头,脸上明显的不耐烦,他抿着唇,一进来就左右看,对上徐禾的视线,猛地眼一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徐禾,我给你带了东西。”  小时候被他坑怕,现在徐禾也不是很给面子。往后缩了缩:“你干嘛。”  而顾惜欢身后的学子面面相觑,发出非常痛惜的声音,有点愤愤不平。他们巴结了一路都没要到,原来是给这小子准备的。  顾惜欢眉开眼笑地坐到了徐禾前面,从手里拿出两个请帖一样的东西来。  “好东西!”  徐禾接过一张,上面隽秀的字迹写着三个字“佳人宴”。一股胭脂气息迎面而来。  顾惜欢毕竟是小时候就能翻墙看宫女洗澡的人,长大后只会更加放浪,顾家管的很严由不得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但去弄点风流债还是可以的。  在京城花街柳巷,满袖风流,他拿出来的,也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好么。  徐禾马上想要拒绝。  顾惜欢看他眉头一皱,就很急,委委屈屈:“你先别拒绝啊。”  “你说。”徐禾给个面子。  顾惜欢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美人,但是,这次的佳人宴是在护城河上举行的!好吧,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所在的船,是一艘你我都前所未见的船——这个你肯定感兴趣!”  徐禾无语,挑眉,“你确定我没见过。”别不是你自己见识短吧兄弟。  他挑眉的时候,光从眼角掠过,染了刚睡醒的红,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顾惜欢下意识就用手里的另一个帖子挡住自己的视线,觉得心跳有点快,但又悄咪咪地把眼珠子从帖子上方露出来,看徐禾。  想不通他到底在干什么的徐禾,嘴角抽了抽。  顾惜欢索性道:“还是不是兄弟了!去一下嘛!你要是后悔了就只管打我!”  徐禾扫他一眼,翻开手里的请帖,上面的背景也确实是一艘船的轮廓。墨笔模糊,但他能确定,这真的是他没见过的。确切说,是在长乐没见过的。有点意思。低头看了看时间,“今天晚上么?”第36章 佳人宴  徐禾对船的兴趣始于摘星楼。  当年万千的星光交错下,一幢横立空中的巨船撞入眼,巍峨又壮丽,如一幅写满盛世文明历史瑰珍的画卷在面前一一展开。  那种震撼给幼时的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而震撼过后,便是极其浓厚的兴趣。之后几年,他查阅了很多有关船的书籍,对长乐的船型也有点了解。  可以肯定,印画在帖子上的船的形状,在这里不曾有。  入夜,马车行到护城河边,徐禾掀帘,从轿子上跳下。  顾惜欢第一次把他的好哥们约出来,心花怒放,跟在徐禾身后,恨不得把所有京城好玩的摆到徐禾面前,而且这一条街他常常来,能介绍的东西可多了。后面喊道:“你慢点走,我给你介绍介绍旁边的东西啊。”  徐禾快步走在前面,理都没理。他出行的目的本就只是那栋船,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来陪大胖娃逛街的。  慢个屁啊。  他在护城河边,望了望,两岸尽是风月长街,灯火通明。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硬是没看到一艘船的影子。  这小胖子不是耍他吧。  徐禾回头瞪了顾惜欢一眼,不耐烦道:“船在哪?”  顾惜欢小时候被徐禾欺负惯了,见徐禾一脸不爽心里就怕。  毕竟通常这种情况下,他就要挨打。所以现在的第一反应,还是往后缩了缩脖子,委屈扁嘴:“快、快来了。”  徐禾姑且信他:“你要是骗我,我今天先让你进河里洗个澡。”  “……”顾惜欢更委屈了。  徐禾怎么老是就对他一个人那么凶!  小时候三天两头就拿东西怼他不让他靠近,现在长大了也一样。  他今天忍不住控诉:“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徐禾正从袖子里拿纸和笔呢,夜风带来顾惜欢委屈得不行的话语,把他恶心得浑身一抖,东西差点掉地上了。  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对上的就是顾惜欢控诉又委屈的大眼睛。衬着那一刻泪痣,晓风明月,哭包小美人的形象简直不用脑补。  “......”  我的妈。  徐禾嘴角抽搐,举起他自己做的铅笔,指着顾惜欢:“你在给我娘一下试试。”  顾惜欢:“......”  他硬生生把气给憋了回去,摆正脸色,想要做出平时纵横京城、日天日地的样子,但对上徐禾无语又嫌弃地眼神时,又憋不住了。  超级气,气呼呼别过头,不去看徐禾。  哼!  徐禾哪知道他心里那么复杂多变的情绪,他笔和纸已经准备好,就等着船开过来。  至于生气的大胖娃……这娇里娇气的小公主生的气还少么。  其实现在,他已经打不过顾惜欢了,但这小胖子可能真的被他搞出了童年阴影,对他还是怕得不行。  徐禾想了想小时候,忍不住低头笑起来,这胖子怎么就那么能耐呢,被他打成这样也还没被打傻。不过,就大胖娃坑他的那些事来看,也活该,一点不值得同情。  佳人宴这种东西,听起来倒是风雅,只是如果地点定在护城河这一岸花柳街的话。徐禾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宴会。  须臾,隔岸的突然光一亮,升起了一盏盏孔明灯。  轰隆隆,木板铺开的声音在河的一头传来。  孔明灯照亮夜空,徐禾仰头,只留意一眼,便将全部精神放到了即将行驶而来的船上。  顾惜欢对徐禾生的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灯街孔明灯升起,眼一亮,屁颠屁颠就想献好:“徐禾你快看天上!“  他很一激动,过来扯徐禾袖子。  又比徐禾高那么个头,直接挡住了徐禾看河头船只的视线。  妈蛋,看什么鬼。  徐禾踮脚,用手拍开他的脸,不耐烦:“你给我一边去。”  顾惜欢乍被徐禾的手碰到,难得的,首先反应不是害怕、往后退,而是愣住。  老实说徐禾的力气也不小,但他就是觉得,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有什么很轻微柔软的东西在心底蔓延,形容不出来。 第39章 阴冷、潮湿。  燃起一盏灯,照这眼前漆黑无尽的路,虫子在青苔里涌动,腐臭的味道很重。  走到尽头,甲板上透出一丝丝月光。  落到了角落里的人身上。  徐禾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头发,金色的,灿烂、华贵,有一点卷。  老鸨走到一半,捂住鼻子,嫌弃道:“就是那个小孩,公子你要是不嫌臭,就进去看看吧。”  牢里,地上,墙壁上,全部用石头画着一艘艘船的轮廓。一笔一划,承载了一个人漫长而绝望的情绪。徐禾有点愣,隔着微微明的月光,和那个角落戒备森严如困兽的男孩眼睛对上。  海蓝色。又纯澈漂亮得跟天空一样。  老鸨越想越气:“要不是现在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喜欢这种外域的男孩,我也不至于被那人牙……不,渔夫坑个好几百两。”  她把人牙子收回,毕竟人牙子卖的小孩都来路不明、父母不知同意与否的,在长乐算是不正当勾当。  徐禾也没想到,真的会是一个海外的小孩。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了,这小孩应该是和父亲出海出了意外,被海浪卷到长乐来,然后误打误撞被卖入京城。  这一艘艘船,大概,是他模糊的记忆里,遇难的船的形状。  在陌生的空间,一笔一划,迫切的思乡。  只是他的故乡,在很遥远的地方。  蓝眼睛的小孩对他磨牙,看那架势,似乎他再走近一步,就要上来咬。  徐禾有点失望。  但因为这个小孩,他也颇有几分触景伤情。  毕竟对他而言,陌生的可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小孩的父亲应该是个航海家或者其他,毕竟长乐沿海的渔村也经常出海,遇见的船只会有记载,而小孩画的船,却没写进来。  徐禾偏头对老鸨道:“我给他赎身,多少银两。”  一直骂骂咧咧的老鸨今天嘴巴都快要笑裂了。这是让她遇到个什么好人啊。  徐禾现在就住在皇宫,也不能把人留在身边,只能吩咐老鸨将他安置好,不久他就过来接着小孩。问问薛成钰吧,最近朝廷有没有要出海的船只,看看能不能把这小孩送回故土。  老鸨笑得眼睛都合不上:“好好好。”第37章 回家  老鸨把这棘手货给卖了出去,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走路都一扭一扭,就差哼出个小调来。她高举着灯,在前面等着。徐禾本来也想走的,但他稍一离开,就听到的很轻微的呜咽声,从男孩所呆的方向传来。  隐隐约约血腥味参杂着虫子腐烂的味道,在和阴冷潮湿的船底,叫人作呕。  微有刺鼻。  停下脚步,徐禾想了想,还是道:“你先走吧,我留下来还有些话问他。”  老鸨心情好,徐禾想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她都不介意。抛个媚眼,笑呵呵:“好嘞,公子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直到她扭动着腰肢离开这里,最后一点光随着木门合上的声音,隐去。  徐禾抬手,取下了一盏挂在墙壁上烛灯,照亮眼前一寸三尺之地,上面全是稚嫩的笔迹,一艘一艘航船,整整齐齐,软帆扬起,仿若在阳光下乘风破浪。  带着小男孩深藏心中的思念,和对远方、对故乡近乎绝望的痴狂。  独自漂泊在异乡,还被卖到这么一个地方,发色不同,言语不同,备受欺凌,却无人可诉。  徐禾叹口气,这小屁孩也真是运气衰得不行。  金发小男孩像见不得光的小动物,在烛光逼近的时候,磨牙,发出了局促地吼叫声,天蓝色的眸子里蕴了血,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  “……”徐禾都不敢靠近了,妈蛋,要是突然被咬一口,他找谁评理去。  于是就立在一米之外,静静看着。对于暴躁期的小屁孩,还是外国小屁孩,徐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但初看到这个小男孩的一刻,他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可能也有点感同身受吧。  但他比这个小屁孩幸运太多了。  徐禾不知道小男孩说的是不是英语,但是就中文而言,这个时代的发音和现代都有很大区别,别提英语了,而且早期英语发展到现代估计也面目全非。  但就算是面目全非,一些很基本的发音,应该也没怎么变吧。  于是徐禾深思熟虑后,举着烛灯,在静夜流月里,怪腔怪调说了句 :“……hello?”  然后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气氛很尴尬,角落里的小男孩依旧全身警觉,天蓝的眼眸子恶狠狠戒备着他。  “……”  所以古英语里是没有hello的?  心好累,或许更干脆点,这小屁孩说的不是英语也说不定啊。  呵,觉得有点丢面子的徐禾,非要跟这个语言沟通问题犟下去了。  他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来本来用于记载船身数据的纸和笔,蹲下身,把灯放在和他金发小男孩的中间。  ——实在不行就每种古语言都试一遍啊,反正他有系统给的外挂,在脑海里找找就行了。  徐禾抽出笔的第一刻,小男孩整个人戒备颤抖起来,藏在金发下的蓝色眼眸写满狠厉,伤痕累累的手指紧紧握着手里的石头。  写什么呢?  徐禾把自己带入了一下,如果自己出海,独自漂泊到异乡。也落入这样的困境,他最想听到的、看到的,也仅仅是故乡的语调,故乡的文字。  内容反而成了其次。  那就问问他来自哪里吧。  徐禾在脑海里搜索了,你来自哪里,古代各种语言的表达方式。  拿着铅笔,在纸上,慢慢写了起来,就跟画鬼画符一样,扭曲在一起。  密密麻麻铺成纸上,月亮如水,白的纸、黑的字,分分明明,一行一行,一列一列。  是来自一个世界的。  隔了海域、隔了空间的问候。  当写到一行字时,徐禾明显感觉到了男孩的震惊。  咚,甚至一直握在他手里的石头都滚了下来,滚到了徐禾脚下。  徐禾停下笔,古意大利语。  明白语言后,什么就好说了,他将纸翻页,在另一面,直接在脑子里翻译,写下:“你还好么?”  然后借着烛火,把它举到了男孩面前。  可以说是非常友好热情了。  这一刻男孩终于不像困兽般抗拒,任由灯火照亮了身体,如水的微卷金发披在身后,皮肤奶白。他抬起头,眼眸蓝若天空,瞳孔放大,呆呆看着徐禾。  徐禾心里想,这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即便在这样肮脏潮湿的地下,都让人感觉到说不出的明媚。  徐禾收回纸打算再继续写些什么,但他抽回的一刹那,那小男孩突然就很快地伸出手来,手指拉着那张纸的一端,死都不肯放开。  干嘛。  徐禾一愣,再次抬头,却被吓了一跳。  妈耶,这小屁孩哭了。  他哭也哭得很小声,洁白跟米粒般的牙齿咬着唇,微卷的金色头发都糊在脸上,鼻子红红的,蓝色的眼眸里泪水溢满,不断顺着脸颊流下。  压抑无声,那目光,却把徐禾硬生生看得有点难过起来。  松开手,将那张纸给了小男孩。  泪水打湿了纸,晕开字迹,小男孩把那张纸抱进怀里,发出呜咽声来,绵长而绝望。  徐禾一时百感交加。  半蹲在地上,想说你别哭了,但这小屁孩又听不懂。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把魔方带在身上的习惯。从袖子里找了找,找到了四年下来不知道被重新上了多少次色的魔方。  也不知道小孩子对玩具感不感兴趣。  “喏。”兄弟你玩这个吧,把纸还给我,我还要写字呢。  哭得眼睛红肿的小男孩抬起头来,他已经默认了徐禾的接近,但身体还是很抗拒的。  五颜六色的魔方在少年洁白的掌心。  男孩攥紧手里的纸张,哭过之后,表情也慢慢冷淡下来,还是那样孤僻冷漠不近人情。他吸了吸鼻子,从徐禾手里拿过魔方,但纸也没还给他。  “……”算了。  他想着这小孩子估计被关在了这里也有几天了,地上还有一碗已经发馊的饭,再饿下去,人都快没了。  “我带你吃点东西吧。”他说出来后,又用铅笔在地上写了下来,写给他看。  月光从甲板缝隙间疏疏落下,金发小男孩低着头,嫩白的手指把玩着魔方,视线初一停留在那行字上时,手指停下,但又没理,继续转动着魔方。其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你去么?”又写了很多个去吧去吧去吧。  但是小屁孩孤僻自闭得惊人,硬是没理。  他不饿,徐禾都有些饿了。他想了想,干脆伸手去抢魔方,“你先出去吃点东西,我再给你玩。”  而他出手的这一刻,像是触到了男孩最惊恐的点。他发出一声大叫,然后抱着魔方转过头去。  徐禾不信他制不住一个小屁孩,伸手就要去那边抢,然后被男孩一口咬在手背上。  我操。  痛痛痛。  ——妈个叽!  徐禾赶紧收回来,他站起身,手上一个红色的牙印子,差点见血,很狰狞。 第41章 ——哇靠,这么一想,好像真的有道理。  徐禾成功被威胁到了,脸色扭曲了一下,然后非常诚心诚意的:“别别别,这次是真的了,我发誓。”  这次是真的,再也不熬夜了。  然后一张他本来只用花两天的图,因为规律的作息,硬生生搞了四天才完成。  完成后,徐禾把这近一米的图纸卷了起来,拿在手上,请了个假,溜出皇宫,到了工部。  他最近经常到的不是工部本部,而是城郊外,隶属工部的一个试炼场地,毕竟他的玻璃就是在这边炼制的。  从马车上下来,徐禾直奔天璇那里,一进门,话都还没好好说,冲过去,把纸铺开在桌子上,斩钉截铁:“我要做艘船。”  天璇差点没被臭小子吓死,再低头一看,那纸上复杂无比一看就工程庞大的船。天璇:“……我说,你小子就不能踏实一点,实际一点?”  徐禾不满道:“怎么不踏实了,你做不出来就否定它的实际性!”  天璇压根就打算和这臭小子理论,多说一点就能被气出病来。  他接过徐禾的图纸:“行行行,先放着,先放着,十年之内我给你做出来。”  徐禾笑了起来:“说好的啊。”  之后,天璇便带他去看现在已经制造出来的玻璃。熔制、成形、退火之后,就摆放在山洞里。初代制造的玻璃还不是很纯粹,惨杂了很多杂质。但摸上去,差不多初成样。三口烧瓶,烧杯,分液漏斗,蒸馏管,一些常见的他画出来的玻璃仪器,都做了出来摆在一起。  天璇道:“这些东西,都弄出来了,然后呢。”  徐禾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拼好,就行了啊。”  一众山洞里提炼玻璃液的人都睁大眼在旁边围观。  还有工部初来乍到的一些郎中,拿着纸笔,又惊艳又震撼,看着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将几个仪器搭建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装置。  徐禾简单介绍了一下一些玻璃仪器的使用。旁听的工部郎中们一字不漏的记载了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内容,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多。  做这个的初衷,是为了药物的提纯,不过想一想,其实分离提纯在很多方面都有用,工业也罢,药物也罢。扯开这些,玻璃的用处也不小。  这么一想,徐禾可把自己得意坏了。  天璇闷头走路半天后,有点惊讶地问了句:“你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徐禾沉思了会儿,纠正说:“不是怪物,是天才。”  天璇:“……”  徐禾笑嘻嘻,左顾右看,少年容色绝伦,张扬耀眼。  旁边来来往往的工部官员,都紧张地低头,不敢直视他的视线。  看了一圈后,没看到那位脑子灌二氧化硅的张大人,徐禾有点稀奇:“张大人呢?”  天璇道:“被下放了。”他没见过那么事多、话也多的新人,嫌烦,干脆把他赶出了京。  “不错啊,”徐禾佩服天璇老头这利落的性子,“看来工部还有救。”  天璇:“……”什么有救没救,呸呸呸。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小子在工部有人崇拜得要死又有人恨得要死了。为了打击徐禾,天璇凉飕飕道:“你知道我每天会收到多少骂你的折子么。”他把手抬了抬,比了个高度:“那么多,你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一下自己?反省什么。  徐禾今天心情非常好,摸着下巴,故作高深想了想,得出结论:“大概……我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聪明男孩吧。”  “……”天璇。  天璇气鼓鼓回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工部乱逛。  徐禾摊手,这老头真是开不起玩笑。  在他准备离开时,一只木制的竹蜻蜓从后撞到了他。  嗯?  徐禾转头,低头看到竹蜻蜓掉在了草地上,蹲下去把它捡了起来。  还蹲在地上呢,抬头,就看到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赶过来,正在不远处 ,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微一愣后,徐禾笑了,把竹蜻蜓举起,对最前面那个蓝色锦衣的小孩道:“这是你的?”  少年一袭黑衣,唇色如染花汁,红得惊心动魄,木簪绾起的黑发流落,沾上草地。他拿着竹蜻蜓的手,往前举,手腕很细、皮肤很白。  黑色、白色,对比鲜明,而他笑起来时,在净水流渊般的眼中,这一片的风烟,都仿佛成风月。  蓝色锦衣的小孩看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敢去应,手掌紧张得出汗,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呼喊、不顾那人诧异的目光,转身就跑开了。  在跑的过程中。  他心脏都要跳出来。  他想,他是认识他的。  他爹是如今的工部侍郎。他常在这一片玩耍,也知道他爹以及很多叔叔经常被一人气得跳脚。  每天行走时,总要把那人拿出来说一顿——诸如不知天高地厚、黄毛小子等。  但是,说归说,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份厌恶或者嫌弃。  时间久了,他越发好奇,那个人是谁。  这种好奇在那一刻,他爹目光深深凝视他,叹息说:“你要是有那小子一半聪明,该多好啊。”时,达到了顶点。  他不服。  这种不服藏在心里漫长的岁月。  这一天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工部早就光芒大绽、万人瞩目的少年,他甚至不需要在才华上压制他,仅仅只是一个笑。那种经年累月的好胜心、不服心……就消散了。  *  而不讨人喜欢的聪明男孩,今天也在为如何顺利穿上女装而烦恼着。  月底快到了,十七这一天,他约好了和不知再见一面,地点就定在大昭寺。大清早出发,立在竹筏上,寒风凛冽,穿进袖子里,徐禾冻得打了个哆嗦。大昭寺远看还是覆着一层银色,初春雪未化,行于山间同样,他要时刻注意脚下,才能不踩到积雪。  到约定好的禅房内,不知正拿着个本子,拿着笔在写什么。  徐禾坐他旁边,稍微一看,抽了抽唇角,妈的,这和尚在记账呢。  算清了这个月的钱后,不知心满意足合上账本,转头就看到徐禾,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徐禾懒得跟他废话:“早来了,说吧,你想到方法了没。”  不知回忆到徐禾的要求,就是欲言又止,为了顾及徐禾的自尊心,他换了个问法:“你那要求,当真是有点……与众不同,我有两个注意,都说给你听听吧。”  徐禾说:“……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我不是教过你高僧不能话多的。”  不知:……  他的好心真是喂了狗。  不知端正了身体,圣洁出尘的气质一秒即来,他道:“你觉得今生前世这个说法怎么样。”  徐禾:“……不怎么——”  不知打断:“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他想了想,加了句:“我跟别人说话都是一句千金来算的,你还乱插嘴。”  徐禾:“哦。”……这什么世道,就这话痨死和尚还一句千金。那些人是耳朵被开过光么。  不知继续:“我就说你上辈子就是个女的,投错了身份才变男儿,而且孟婆汤也没喝干净,到了十五岁,上一世的记忆就开始苏醒,必须穿女装一年,超度上一世的怨念,才可平安渡过。如何?”  “……”如何你妹哦。徐禾很气,感觉被这和尚摆了一道,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本书,冷静说:“你在乱扯,信不信我打爆你狗头。”  不知想了想,往后缩了缩,却也不怕,关注点比较怪:“为什么是狗头啊。就不能是智慧的圣僧头么。”  “……”高僧。牛批。惹不起。  徐禾没脾气了,把书放下,说:“我要听下一个。”  毕竟这是个金主,不知转了转眼珠子,慢慢说:“其实和上一个也差不多,也是避灾之说,省了那些麻烦的,你只要出点事就好了。跳个楼,出个血,中个毒的。”  “打住,我选择跳水。”  避灾之说一提到,徐禾心里便大概有了算计。皇宫御花园那边有个池子,不是很深,刚好到现在他脖子这里,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女装之事倒是也可以解决了。  徐禾也放下心来。  这个禅房就是四年前他住在大昭寺的地方,从窗外望过去,还能看到当初那个狗洞。  徐禾回想一下那一晚眼泪鼻涕流一脸拔着他的腿求救的小和尚,再看看现在面前这个衣服白得跟雪一样一尘不染的僧人,心里情感有点复杂。  不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狗洞,他不以为耻,还笑了起来。然后见四周没人,悄咪咪地跟徐禾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徐禾:“……什么?”  不知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地跟徐禾摊开左手。  上面栩栩如生一朵白色莲花,轮廓沿着掌纹延展,花瓣隐有一层银色的流光。盛放于掌心,  神秘而神圣。  不知不要脸道:“真的要感谢你那晚了,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大概我真是佛陀转世吧。寺庙里的佛像,无不是右手下垂,左手掌心托莲花,寓意就是接引人往生极乐世界。你看,我也有。”  他喜滋滋地把左手在徐禾面前摆了摆。  徐禾:“……谁画的,还挺逼真嘛。”  不知更得意了:“那可不,我自己——”  意识到什么,他住嘴,沉默了一会儿,把左手收起来,道:“呵,什么谁画的,这是我天生的。”俗人!  得了吧,你自己刚刚都差点承认了。徐禾翻个白眼,不过那莲花边缘的颜色倒真的是好看,银色的,还有光,徐禾道:“你这银色的怎么来的。”  不知摸摸鼻子,道:“我怎么知道,大概就是佛的圣光吧。”  这和尚能不能要点脸。  徐禾:“兄弟,我现在还没想要外婆寿宴那天要送什么,我觉你这东西挺好的。”  不知死憋着,就是笃定了这莲花他出生就有。不仅如此,还眼一亮,非常不要脸地自荐:“送太后什么还不简单么,送我呀。”  徐禾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  不知道:“请我去给她卦上一卦福如东海,就是你最大的孝义了。”  徐禾真想把旁边的茶浇到不知头上,让他更凉快点,有点自知之明,皮笑肉不笑:“不了,不知大师客气了。” 第43章 苏双戌捂着伤口,恶狠狠抬头,却也呆了。有那么一刻,痛苦都消散。  沉迷美色那么多年,第一个,因为一个人的容色而震撼到说不出话。  不需要任何繁丽的装饰。他的唇,他的眼,他的指尖,甚至单一根发丝,便乱了这一楼的胭脂水粉香。如秋水、如明月、如削葱,明明眼神冷淡至极,却在极致的容色里,辗转出勾得人神魂颠倒的媚色来。  老鸨不是第一次被徐禾震撼到,而每一次都为他感到庆幸。  庆幸这样的容色,不是生于普通富贵人家。  毕竟没有自保能力,反而是灾祸。  只能庆幸他身份尊贵。  尊贵到放眼整个长乐,极少人能比肩。  苏双戌被他的眼神夺了魂。  老鸨心里也暗舒了口气,上去:“徐小公子,你可算来了。”  徐禾应了声,看苏双戌突然的傻样,他  嘴角抽搐,很是无语,“苏二狗,你是又想被赶出京城么。”  啪。  一桶凉水浇灭了所有的旖旎愿望。苏双戌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止一次,从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听闻到的,长公主幼子。  四年前的薛青柳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大教训,呆在牢里与蛇鼠为伴的那段时间,他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这样了。绝望悔恨崩溃,把自己阉了的心都有。  现在看到不能下手的美人,就头疼,不禁头疼,浑身还颤抖。  徐禾看到小男孩牙齿上的血,微惊,拿衣袖给他擦了擦。小男孩乖巧低头玩着魔方,随便他碰自己。  苏双戌动不得徐禾,但怎么也不想放过这个小孩,磨牙:“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带他走!这小子那颗牙齿咬了我,哪颗给我拔下。”  ……妈的智障。  徐禾理都懒得理这人渣,牵起小男孩的手,回头道:“成啊,你哪只手碰了他就把哪只手剁下来,好不好。”  “……”苏双戌。  “……”在场所有人。  不得不说,这位将军府的小公子,嘴还挺毒。  苏双戌只能把委屈咽肚子里,他身后一堆人高马大的侍卫都没用,他又不能对徐禾下手。  上次只是薛府一个不是很受宠的嫡小姐,就折腾得他够呛。他如果今天真忍不住把这小子办了,估计明天头都不保。  但……  苏双戌看着徐禾离去的背影,有点惋惜。  这小子要是没这身份该多好。  那真的床上什么花样他都可以陪他玩。  心里有些阴暗的想法一闪而过。  如果徐将军死了,徐家倒了,他一定要……不。  “操。”  这小子的娘是长公主。  徐禾把小男孩送到城门外。船务司派了一队士兵过来,为首的军官从他手里引过小男孩,笑道:“小公子放心,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而军官旁边是一个儒生模样的俊白青年,他笑了一下,低头,跟小男孩说了什么。用的就是他们那里的语言。小男孩微愣过后,却马上低头,什么都没说。  而后小男孩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海蓝的眼睛一直望着徐禾,欲言又止。  儒生青年笑了一下,过去在小男孩耳边说了什么。小男孩五指紧紧攥住帘子,然后咬唇,点了点头。  在临行前,那个青年笑着过来,跟徐禾说:“小公子,他对你说谢谢。”  徐禾一下子笑起来:“那你跟他说,不用谢。”  将这事解决之后,徐禾回到国书院已经是傍晚时分,来回就花了他整整一天。  他回到房里,然后发现昭敏郡主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等待多时了。  “阿姐你怎么来了。”  昭敏郡主正拿着蒸馏装置的图看,见他回来,收起来,白了他一眼:“你明年就下场了,怎么一天到晚还无所事事的,尽搞些什么玩意儿。”  徐禾懒得跟他姐解释:“你以后会知道你有多么一个聪明的弟弟的。”  昭敏乐了:“成啊,我等着。”  徐禾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的,“怎么了?”  果然,昭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爹爹给你的。”  “——?!”徐禾下巴都要掉了,徐将军在外也常会写家书回来,但那些都是写给长公主的,这是他第一次接到。  徐禾紧张兮兮地从昭敏郡主手里接过信,怂怂的:“爹会不会骂我啊。”  昭敏郡主被他逗笑了:“骂你干什么。”  徐禾取出信来,却发现信封里还有一朵花,早就被压扁了、干涸了的红色的花。微愣,徐禾拿着信坐到了桌前,先悄悄看了第一眼,确定不是骂他,才放心看了下来。  这信是长公主拖着他写回来了。  明年科举,开头就是一堆奉劝他好好读书的,他爹的话也直的的很,翻译过来就是“你要是没考上好功名让你娘失望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徐禾:“……”他真的觉得,对于明年科举下场,就他一人一点都不急,他旁边的人都急疯了。  而后面,轻描淡写介绍了一下这花的来历。  徐将军道,你推荐过来的那个小子,是我见过的最不要命的人。  孤身入敌营,自荐当诱饵。  两军交战,一阵刀枪剑雨里,他最后鲜血淋淋,在一条河边被发现。  徐将军说,找到那小子的时候,他旁边就是这朵花。  徐将军微有叹息,就把这花给送了过来。  吩咐徐禾,等那小子回来后,你把这花给他吧。  ……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这小子以后必成大器,这一回,是活生生地,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这花留着也是纪念,让他记得,最开始是多么不要命。  他爹这突然文艺了一把,让徐禾非常惊讶,至少现在,他不懂他爹这一举动是在干什么。  但惊讶的同时,也有点叹息,余木那小子果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徐禾也说不出什么祝福,只能对着那花喃喃:“兄弟,你对自己好一点啊。”  他把那朵花藏在了一个盒子里,借着黄昏金灿灿的光,再看这朵花,能从它风干的血迹上想象它开在枯骨累累之上的森然。  或者,于战地黄沙里斜斜绽放,饱吸人血般妖娆。  昭敏郡主在旁边等着,然后道:“怎么,爹都说了什么。”  徐禾摇头:“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认真备考。”  昭敏笑了:“那爹怕是要失望了。”  徐禾看着她阿姐。昭敏郡主如今已经十七岁了。搁在这个朝代,已经错过了最适合嫁人的年龄,是个老姑娘了。但长公主却丝毫不急,也没有催,只是偶尔会问几句,昭敏从来笑而不语。  所以,她真的要等到那人回京么。  这个问题大概他姐也不会回答她,徐禾换了个最近担忧的事:“你说我送什么好呢。”  昭敏郡主一点即透,笑道:“你前些年,该送的都送了,今年来份不一样的,你手抄一份四书五经怎么样。”  徐禾:“……我拒绝。”  昭敏乐得不行,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就走了。  徐禾冥思苦想半天,离月底越来越近了,他真的要送份四书五经么。  ……妈蛋,想想就惊悚。还不如抄几本佛经呢。  这个思想福至心灵。  徐禾一拍桌子,道:“那就佛经了吧。”  于是剩下来的日子,他每天上学就是,趴在桌在上抄佛经,字很小却很丑,扭扭曲曲在一块,也得亏他自己看得下去。  直到寿宴前夕,他终于抄完最后一句。  外头月亮隐在云后。  徐禾有点困意了,但翻来覆去又怎么都睡不着,明天,就是他任务的第一个突破口了。  那和尚靠谱么?第40章 冤孽  天一亮,宫里头就开始忙碌,彩灯、彩棚、长桌、凳椅,连戏台子都开始搭建。  正宴在晚宴,而早上的时候是家宴,他被监丞接到宁心殿时,宫眷们的香车也都到了,集聚在外。长公主来得很早,站在台阶前,候着他。徐禾从轿子上跳下,走了过去,“母亲。”  长公主借着晨光细细打量他,发现他气色好了不少,惊喜道:“不错嘛,最近改性子了?”  有那么明显吗,徐禾悻悻道:“也没有,就睡早了点。”  长公主牵着他的手,往殿内走,笑着问了句;“准备了什么。我听说,你的几位表哥送的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你呢?”  徐禾:“……”自惭形秽,说不出口。  长公主见他那表情就明白,意味深长地笑:“一看你小子就没有认真准备。”  徐禾努力解释:“我这不是出不了京城  么。”当然主要还是没钱。 第45章 说着下意识把腿往后缩了缩。  步惊澜低低一笑:“那你真聪明,”话锋又转,“那宫女也是你叫着,候在外头的?”  徐禾,“对……以防万一。”  他现在连伤口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就想赶紧离开。  和步惊澜相处总给他一种压迫感。  他扶着墙壁,就要站起来。  步惊澜将他所有细小的动作都收入眼中,知他抗拒接触……那便更要接触。  他笑意款款,伸手去搀扶徐禾,“来,你受伤了,我扶你。”  徐禾:……你走好不好。  他坚强微笑:“不了,不麻烦表哥了。”  “那日惊蛰夜里,你不也帮了我。”  他衣袖凉如水,指尖也冰冷。  徐禾听他提到那一晚,就很无语,大哥那还是你骗我说你受伤了好吧,扯了扯唇角:“我受的伤不严重。”  步惊澜揽过他的肩膀,低笑:“是吗。”  徐禾避开他的手,道:“你是来寻我的?”  步惊澜从容地收回手,笑:“是呀。”  徐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哦。”  步惊澜掌灯在前。  光线从他头顶落下,徐禾走了几步,便又察觉到了很清楚的痛从脚腕处传来。  痛得他想倒吸冷气,但忍住了。  偏这时,步惊澜还笑吟吟,不停地同他说话。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嗯。”  “倒是稀奇,我平日经过此地无数次,第一次知道原来里面别有洞天,这洞是一直就开在这儿?”  “……对,我来时它就,”痛苦蔓延上头皮,徐禾忍住,“我来时它就打开着。”  步惊澜侧头,笑着:“是么,那你也是胆子大。这洞内小道错综复杂,若是没你那些指印,我怕也是找不到你。”  徐禾:“嗯——”  “你是寻着水声找到哪一处的么?”  “嗯……嘶。”  卧槽。  洞里的风一吹,有点潮湿的空气扫过伤口,他还是没忍住,轻轻痛呼出声。  ……终于。  步惊澜停下脚步,唇角一丝淡微微冷笑,懒洋洋道:“忍不住了?”  徐禾:“……”  步惊澜嗤笑一声,道:“受的伤不严重?——你跟我又逞什么强。”  徐禾:……兄弟你真的好烦。  将灯放下,步惊澜的手扯过徐禾的手腕,在徐禾还没回神的时候,半敛眸,将他抱了起来。  奢凉冷香,迎面而来。  徐禾捂脸,生无可恋,随后又冷静下来,说:“多谢表哥。”  算了,不瞎别扭了。  步惊澜垂眸,淡声道:“不客气。”  少年很轻,轻到难以相信的地步。  他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眉眼,脑海里重复的却是,烛光初亮,坐在石门前黑衣少年噙泪遥望过来的一眼。  一眼风月可赊。  ……真漂亮。  他心里不带情感地赞叹。  又想起少年细白脚腕上的伤口,血迹涌出,红白鲜明,艳得惊心动魄。原来一个人,流血也能留得那么好看么。  从山洞中走出,爬山虎斑斓的阴影里,步惊澜的笑意冷了下来,几分玩味,几分寻思。  宫女一见徐禾是被步惊澜抱着出来的,慌了神,扑上来看到徐禾脚上的伤口后,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公子,你别急,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徐禾心里不能不急啊,眼看着山头后,最后一出戏已经快演完。他今天再不落水就迟了。  他道:“成成成,你先去找太医。我现在在这里做一会儿。”  他扯着步惊澜的衣袖,慌了神,“表哥,谢谢谢谢,你先忙去吧,把我放在那石头上就好了。”  他一急动作就不知轻重,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地提高。  但因为还在别人怀里,所以平白有几分撒娇的感觉。  步惊澜低头,有几分温柔:“嗯。”  将徐禾放到了石头上后,他理了理袖子,便笑着离开。  徐禾坐回石头上,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四目乱望,刚好对上了湖对面阁楼上不知幽怨的眼神。大概意思就是“你怎么还不跳!”  徐禾见他就舒了口气,于是左右见旁边没人,悄悄地走到河边,然后装作踩着青苔滑倒,砰一声栽到了池子里。  没走远,想看徐禾搞什么的步惊澜,“……”有点意思。  戏曲初停,满堂皆静。  于是这声落水声便很大。  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长公主率先察觉不对,过来,看到徐禾在水中挣扎的样子,脸都白了,丫鬟扶着才没晕过去。  “快救人——!”  长公主手指紧紧抓着丫鬟手臂,回眸,慌声道。  这边多是女眷,瞬间所有人乱成一团。  人声嘈杂,乱哄哄的。  徐禾装作挣扎的样子,然后潜移默化地游到了湖的另一岸,他被水被头发遮住了视线,却也见那和尚的一角衣袍,雪白如莲绽风中。  卧槽。  徐禾伸出手,刚好与不知伸出的左手握住。  十指交握于空中。  不知掌心的莲花静静绽放,银色光淡淡。  徐禾要装晕倒。  他清晰听到了长公主略带哭腔的嗓音,以及一干女眷乱七八糟的对话声,急遭遭的脚步声。  月光成纱。  最后是那和尚轻轻浅浅的叹息。  和尚垂眸,圣洁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笑意。  如一口钟,敲醒懵懵懂懂万物,声音清冷,穿破红尘。  两个字。  “冤孽。”第41章 上妆  水很冷,冻得徐禾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他感觉从水里这么游一遭,他都不用装病了,估计回去就得发烧。  这一次的感觉和上回落水又不一样,这一次,离奇的,他真有种灵魂快出窍的感觉。  长公主眼眶通红,过来将他抱在怀里。  这时御医赶了过来,一诊他脉相,脸色煞白。  耳边不停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哭,徐禾烦得慌,干脆把头扭了过去。  最后徐禾是被一个宫女抱去房间的,御医们紧跟其后。  而太后正在宫女的安抚下,闭眼平静气息。  长公主则站起身来,稍微整理仪容,转过身,语气还有些颤抖,对不知说:“大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冤孽。她那时慌了神,焦急又恐惧地赶过来,靠近之后,听得清清楚楚便是这二字。脑海中瞬间便想起了那一日山寺清松冷,沿覆雪长阶一步一步而下的僧人,含着笑意对她儿说:“我下山寻你来。”  长公主咬唇,忍住哽咽:“大师,小禾他……”  冤孽,冤孽……  不知垂眸,他伸出左手,摊开于月色之下,上面的雪白莲花栩栩如生、边缘银光绚烂。  沾了水迹,映了波光,和他浑身疏远通透的气质相融,便真的如神佛临世、遥不可及。  长公主唇齿颤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旁边大多是女眷,也都面露惊色,知晓这是早已闻名京城的不知大师后,这份惊色便又掺了些敬畏。  不知的表情在假山的阴影里,无法猜测。  许久,只听他轻声说:“殿下,请随我来。” 第47章 笑的、恼的、怒的。浮屠塔万千星光里,他沿梯而下,他从他的眼中,看到惊喜、看到笑意,冷寂清幽如风干的墨,摄了人世所有光波潋滟。  于是万物失色。  第三笔。  观他唇。  薛成钰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唇。  旖旎念想,荒唐诸妄,在心中翻涌。  又隐在如夜眼眸里。  不动声色。  他曳笔最后一画,轻声说:“睁开眼。”  于是徐禾睁开眼。  薛成钰笑了。  阳光淡淡泛金,暖风浮动宫檐下的风铃,吹开卷动的青色帘幔。镜中双人,一人容颜如花,微微仰头,一人清冷如月,含笑俯身。  他身上裙色明艳,化了他眼中霜雪。  *  景乐十八年,他落水从此被困在裙子里生无可恋,却换了那和尚掌心生莲的高雅之名,盛极一时。  徐禾呕血,安慰自己任务算是提前完成了,好像也不是很亏。  他穿上裙子后,等了好几天,也没见系统刷新任务,有点懵。  难道还不到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  对徐禾来说,之后的生活,简直要把人逼疯。  他无论是吃饭、走路、睡觉,永远备受瞩目。某一日随长公主出宫,行于街上,春光灿灿、美人如熙,尽引行人频频顾,车马相撞、果摊翻覆,差点造成拥堵。  长公主笑的不行,“你这也算倾倒众生了。”  徐禾:“……哦。”神他妈倾倒众生,这倒的是群傻子吧!  第一次女装去国书院的时候,全场死一般的安静,相处了四年的同学们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  顾惜欢都犹豫了好久,过半天才鼓起勇气,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到他面前,还没说话脸先红,“……徐禾?”  “……”徐禾,再次生无可恋举起书挡住脸。  于是他在剩下的一年里,甚至没有出过一步宫门。  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个别人眼中冷冰冰的暴躁美人。  *  时光荏苒。  景乐十九年,秋。  从贡院里走出,徐禾抬头望了眼天,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秋试的题目在他看来算中规中矩,排名不会太靠前,但也不至于举人都考不上。稍稍等了一会儿,接他的马车缓慢行来。昭敏郡主掀起一角帘子,朝徐禾招手。  秋风杀人,笼罩皇城,带了分萧瑟,卷了一地金灿灿的万寿菊花瓣。  上车后,昭敏笑问:“如何?”  徐禾道:“还行,”他比较关心的是,“娘答应了我去锦州一事么?”  昭敏含笑看他道:“你说呢。”  徐禾想了想,“应该同意了。”  事实上,长公主真的同意了。  秋试张榜,他名列前三十。  徐禾根本不想参加春试了,央着长公主求了很久,有多亏薛成钰帮着说了些话,才将此事顺利拿下。  张榜第二日,皇上便宣旨,任他为锦州丰陵县的知县。  接旨的那一刻,徐禾久拜于地,心里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前往锦州前夕,他最后一次回到国书院,薛成钰帮他把一些小玩意给收拾出来,他的魔方赠与了那个小男孩后,他又做了一个新的。  还有他的木盒子,他零七零八的稿纸,一张张都是记忆。  那条红木板相接的长廊,到秋季,石柱上的藤蔓都枯萎,唯道旁的枫叶正红欲燃。  行过其间,薛成钰冷淡嘱咐道:“丰陵县不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多加小心。”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点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薛成钰眼眸认真看他,看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景乐十九年。  这一年,边关号角苍茫,碧血黄沙里,新的将领如浴血修罗,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敌首。  这一年,燕关再平战乱,燕王大杀四方,收复岭南蛮族,军马健壮,士气如虹,直逼京城。  这一年,宫廷深深,熏香沉沉,卧病在榻一年多的皇后娘娘肤色青白、眼含泪光,紧紧握住了榻前步疏月的手。  这一年,簪花细细,蔻丹艳艳,盛宠一时的贵妃娘娘回眸,笑靥如花,对暗处正将燕关信纸烧毁蜡烛上的男子,巧笑道:“惊澜,我好看么?”  这一年,大昭寺前、已经富得流油不需要账本的白衣圣僧,摊开手,掌心的莲花深入血液里,木鱼声淡,他嘀咕:“都说生来就有,非不信。”  景乐十九年。  薛丞相开始慢慢将一些政事,交接给薛成钰。  汉白玉阶层层,天子之下。  他看着一袭藏青长袍,如天上月的长子,从他冷淡眉宇里,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灯华满堂那一夜。  八岁的长乐珠玉,一笔一划的两个字,映照满朝神色惊恐。  笔迹稚嫩而森冷。  想来慧极必伤便如是。  伐燕。  如今秋来九月八。  百花尽杀。第二卷第42章 穷山恶水  从京城出发,一路舟车劳顿,足足三天三夜。  临近锦州,山路便越来越曲折,气温也越来越高。  第一次出远门,徐禾心情由最初任务完成的喜悦,变成了长久奔波后的疲惫。  而且,一直娇生惯养京城的徐禾,第一次吃到平陵县普通人家作备用粮的馍馍时,差点吐出来,灌了好几口水才将那股子怪味给弄没,然后一脸血地吃进去。  又硬又干又臭,单从吃食上,徐禾就已经知道了他要去的平陵县,不会是什么富饶的好地方。  肯定又穷又偏僻。  只是为什么皇帝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啊。  徐禾喝着水,有点纳闷。  派他过来吃苦的?……觉得自己猜到真相的徐禾恶狠狠咬下一口饼。  总感觉他爹有在这里面掺和一脚。  平陵县穷山恶水不假,尽出刁民也是真的。  徐禾半路上遇到了土匪。  平陵县有山又有水。  水是恶水,前几日大雨绵绵淹了堤坝、毁了不知多少人家田亩,修坝之事废了几十年人力物力,也愣是没半点进展。  山也匪山,世代土匪驻扎于此、拦截抢掠过道车马,偶尔还会下山进城放火杀人。平陵县的百姓苦不堪言,只是历任知县都不作为,越发助涨土匪气焰,活生生拖到现在。  拖到都敢公开拦截新任知县的车马。  平陵山上的土匪们都听闻这位新的知县身份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他们也猜不到,毕竟他们接触的最大的官就是锦州知府。  听说这位新知县从京城来,几位当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喝,京城啊。那肯定是富得流油,说不定马车都是用金子做的。  于是他们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等到现在。  官道上终于传来声音。  一众当家和喽啰都兴奋了、激动了,操着斧头、砍刀、木棍。  从树上、草丛里,蹦跳出来。  声大如钟,横在路中央:“——打劫!”  打劫!  惊起了枝头鸟雀,扑翅飞腾。  抬轿几位车夫身高马大,眉眼冷漠,一点慌色都不见。  徐禾吃着瓜子,乍一听打劫的声音,还有点稀奇。  静立轿边护卫为他掀帘,躬身道:“小公子请先下轿,有些人需要处理一下。”  “哦。”徐禾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慢悠悠走下来,边吐瓜子壳边看戏。  土匪们本来,眼里只有钱财。 第49章 河道史大人不姓王么?  小厮微愣,见到徐禾低头,默默道:“回大人,没有。”  “这样啊?”  徐禾挠挠头,有点惊讶,他那一串乱七八糟的阿拉伯数字这人也看得懂,没有丝毫疑问。  太厉害了吧。  不过他刚醒,不太想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肚子有点饿了,就又回书房吃了点饭菜。  吃着吃着,外面忽然就轰隆一声,响起了雷声。  电闪雷鸣,秋雨潇潇,窗户未关,长廊上的冷风便参杂雨滴,扑面而来。  徐禾吃饭的筷子顿了顿,平陵县大坝刚崩,水线好不容易落下,如今这一场暴雨,怕是会坏事。  果不其然,半夜的时候,师爷就冒着雨推门而入,面色惊恐:“大人,杏石村被淹了!”  杏石村是平陵县地势最低的一块地方,离崩堤很近,幸而村中百姓们前几日就已被疏散到了较高的山坡上。  这一回只是加重了灾害,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徐禾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山顶。  浑浊的河水,形成高墙,越过堤坝,在暴雨中飞旋翻涌,呼啸声响彻嘶鸣。淹了人家百户,各种锅碗瓢盆、倾倒的树木浮在水面之上。  一片狼藉。  雨不停歇。  徐禾后面站着一堆人,是杏石村的村民。孩子嚎啕大哭,衣衫褴褛的妇女低低啜泣,剩下的杏石村的男子们都面色铁青,看着下面。  大水淹了田亩、淹了房舍、淹了他们活命的路。  师爷在旁边还为徐禾高举着伞,平陵县天灾人祸不少,到现在他都快要麻木了。  叹息悲痛也没用,锦州那边是不给任何回信,下拨的金钱一年比一年少,还能如何。  雨声、洪水声、哭啼声,让徐禾的心情一分一分冷了下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徐禾回头,就见平陵县的河道史正高举着图纸,气喘吁吁往他这边跑来。  “大人——!”  他衣服头发全被打湿。  徐禾转身,青色蓑衣下衣裙是天地间唯一亮色:“什么事。”  河道史气喘吁吁,指尖发白地捏纸,说:“我认认真真把您的思绪和想法,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告诉了水利部众人。”天知道他拿到这张纸时,内心的震惊和惊喜。  他深呼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可他们都不同意,他们觉得您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又是自京城来,不懂民生疾苦,一切都只是纸上功夫、不切实际的想法,做不了真。”  他目光清正,望着徐禾:“但是,我相信您——刚刚暴雨前,我才做完调查,定桩木已经腐朽,堤坝缝隙越来越大——明日起,我将按照您的设计和想法,一切推翻重来。”  顶着所有人、反对的、不同意的意见。  ……所以你就是过来表忠心的。  徐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他抬眼望了锦州的方向一眼,心里的烦躁也慢慢下来了,道:“先引河截流吧,这也是一笔工程。”  而平陵县,穷得连他预算的十分之一的钱都没有。  “至于你说的那些人。”  徐禾的手指轻轻推开师爷为他挡雨的伞,自山坡上往下望。  天是青的、地是黑的,大雨滂沱、洪水翻滚,苦厄众生浑浑相里,他的衣裙是唯一的亮色,红若斜生的蔷薇,燃得灼伤人眼。  斗笠之下少年的眼眸黑至极也冷至极,从袖子里拿出纸,拿出笔,杀气腾腾:“那群老不死,再敢多说一句,就拿他们来填河。”  *  徐禾这一回难过得很认真,他脑子里全是,刚到杏石村时一个抱着死婴哭啼的妇女。  她声音沙哑而凄厉,声声泣血说着生平事,丈夫被淹死了,公公婆婆被土匪杀了,如今孩子也没了。她肤色蜡黄,在一道如银蛇劈开长夜的闪电里,扯着他的衣袖,哭着说:大人您说这世道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这世道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徐禾被她看得,又冷又怕又涩。  刚到平陵县的第三天,他就做起了噩梦。梦里一直是那个女人的眼,空洞的绝望的,像河水里溺死要拖人下水的水鬼。  一觉醒来后  心情没那么压抑了。  徐禾烦躁地抓抓头发,“妈的,这都是什么事。”  他果然是来这地方受苦的。  县衙里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屏气凝神,不敢吭声。  徐禾将手里所有的能动用的钱都用到了修坝的事上,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送往锦州去的文书同样石沉大海,没有回信——明明白白的贪污和拖欠,一个理由都不给。  等了半月。  这半月里他一直在堤坝上,观察修坝进度,几天没吃好、没喝好。  娇生惯养那么久,难得一回奔波操劳,徐禾心里一肚子烦躁,而那锦州知府还给他这态度,他要气炸了。  ——可以呀,不回信是么,那我堵到你府前、看你还理不理人!  他对锦州那河道总督已经失去了耐心。  趴在桌子上,徐禾认认真真重新写了一封信。  这一封信,直接送往京城。  后几日暴雨停歇,修坝之事进行地也挺顺利。  徐禾抽空,去走访了平陵县的几处村庄,一进屋,腐烂潮湿的气息便传来,村民们对他的印象从这几日慢慢改观,本来敲锣打鼓以为迎来的是个草包美人,没想到是救命的活菩萨。  他们拿出家里仅剩的几个馍馍招待徐禾,见他衣着富贵,还拿帕子擦了好几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去。  徐禾接过,吃着,平静笑着问了些问题。  等出门,没几步,他就忍不住,跑到没人的地方吐了起来——哇!那馍馍已经发馊了吧!什么破味道啊!  一直从京城跟随他到这里的侍卫大哥,忙给徐禾递上帕子,刚毅的脸上微有不忍,“小公子,您没必要那么累着自己。”  他刚被拨到徐禾身边时,对徐禾的印象,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因为对镇国将军的敬仰,所以对保护徐禾之事也并不排斥,但到底心里有些轻视。如今相处下来,看他在平陵县的所作所为,那种轻视反而变成了震撼和心疼,震撼他在水利河道上的造诣,心疼他受这人间疾苦。  这位小公子在京城时,少年得意,风华正盛,哪受过这等委屈。  徐禾拿帕子擦嘴。  越想越被锦州那群人气得跳脚。  操,等着。  格老子的:“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去锦州。”  *  平陵县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夜里,他将事情简单跟师爷交代了一下。  人近中年的老师爷,从他手里接过账本,沉默了很久。  徐禾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道:“以前的知县就没想过越级上报么?把这账本一交上去,上面就知道锦州出了问题。”  师爷的眼角微微有水光,长叹一声,道:“大人,您想的太简单了。且不说买材料、招人工都可以虚报价格,光是平陵山上的土匪,就是横在路中央的大祸,无论拨了多少,都可以推卸给山匪拦截。这账本报上去,保不准还会被人污蔑作弄假账呢,更何况,锦州的那位河道总督,是京城的某位大人物的亲侄子,这事,难啊。”  一盏纸灯笼在秋风里摇曳,淡雾蒙蒙。  徐禾扭头。  这贫苦破旧的山县,需要斩断腐烂的根源,才能获得新生。  他去锦州带的人就两个,一个是县衙里的账房先生,一个是薛成钰派到他身边的侍卫。  账房先生兢兢战战,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徐禾要带上他。他这辈子还没踏出过平陵县一步,在马车上坐立难安,恨不得把自己缩角落里,不让徐禾看到。  徐禾带上他是图个方便,进锦州城的手续、文书,还有见知府的流程他都需要个较为熟悉的人在身边。  师爷给他推荐的便是他。  “你怕什么,锦州有老虎会吃了你么?”  徐禾有点无语。  账房先生,姓王名生,王生不敢直视徐禾,吓得两股战战:“不不不,不是,大大大大人,我就是第一次去锦州,有有有有、有点紧张。”  笨蛋。徐禾学他说话:“是是是、是么?”  王生:“……”  大概是平陵县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他待了大半月,马车进城门时,从帘子外看锦州,徐禾硬是从白墙黑瓦、小桥流水里看出了阜盛之地、富贵繁华来。  锦州楼阁不高,但精致秀雅。第44章 公孙鹤  马车入城后,徐禾先找了个酒楼歇息。  文书已经送到了锦州知府那里,不过近日知府大人很忙,要等有空才能抽出时间来见他。  王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时时刻刻注意着徐禾的神情。  大人稍微脸色一不爽他就会闭嘴。  但难得的,徐禾从头到尾听完,面无表情,什么意见都没有。说了句“先住下”就没话了。  王生提到嗓子口的心落了回去。  他怕徐禾怕得很,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这位大人在平陵县怼水利部那群人时太森冷了吧。拿去填河这种威胁,简直可以做噩梦。  徐禾进酒楼时,不小心被门槛的一处铆钉扯住了裙子,有点郁闷地弯身去扯。  他心里抱怨,这裙子就不能做短点么? 第51章 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徐禾只对他说了这三个字,砰地一声,就关上了窗。  如果这刺客是来寻仇的,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冤有头债有主,他就是过来要个钱。  不瞎掺和。  谁料,半响,那刺客却没有走,呆在窗外。  磨半天,问了句:“姑娘也是在这府里,伺机而动,准备杀那狗官的么?”  徐禾从地上捡起那把剑,他对这些冷兵器还是蛮感兴趣的,手指刚扶上剑芒,冷不丁就听到那傻逼刺客的问题。  笨蛋,徐禾存心膈应他道:“不,我是自愿呆着这里的。”  刺客一呆,不明白她的意思,自愿呆在这里?  室内烛火微微,窗上映出她抚剑的身影,长剑如虹,美人如玉。  忽而他的喉咙一干,道:“姑娘是受那狗官威胁,不得已住在此地的?”  ……牛批。  徐禾:“是呀,要不你救我出去。”  可兄弟你剑都拿不稳。  美人清清冷冷带嘲弄的声音,隔着窗,隔着夜色,把他逼得手足无措。  刺客闭了下眼,然后道:“我会救你出去的,等我。”  一字一句,异常慎重。  他已经自动帮徐禾脑补了一出苦情大戏。  徐禾:“……”  等了会儿,他再推开窗,刺客已经不在了,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迎着夜风,徐禾的表情有点抽搐:“这哥们,怎么个想法?”  在房里有些闷,徐禾干脆出去透气。而不多时,知府府衙中的侍卫便举着火把急匆匆赶了过来,见他,微愣过后问道:“姑娘可又见到闯入府上的刺客。”  又是姑娘。  徐禾的手正触上一朵花,回答他:“若是见到了,你们也看不到我了。”  侍卫:“……打扰了。”  还没走几步,侍卫忽然又转头道:“姑娘一个人出现在此地,是从前院过来,找不到路了么?”  前院。  那朵花在他指尖散落。  徐禾迅速接受了姑娘这份称呼,在月色下,微笑,“是呀。”  他到了前院,找了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就要动筷子。还没来得及常第二口,手腕就被人狠狠握住,手一抖,小块肉掉了下去。  他仰头,迎上的是女人戾气十足的眼。  女人的声音也尖锐得吓人:“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什么时候了,宴会都快散了!花了那么大的钱请你们楼的姑娘来是看你们吃的么!”  徐禾:“……”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呢。  那女人的脖子忽然就被人从后勒紧,眼珠子一翻白,晕了过去。被扔到一旁。  月色下,走过来的是一个英俊的男子,黑衣隐于夜色,脸如雕刻般有棱有角,剑眉星目。  黑衣男子目光看着他,震惊半天,蹦出来一句:“姑娘,你跑出来了?”  徐禾:“???”  等等,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刺客惊喜道:“姑娘,你也是终于忍不住了要动手了是么!”  想起来了,徐禾微不可见抽了抽唇角:“是你啊。”老哥。  刺客只感觉眼前美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赏心悦目,声音也与寻常女子不同,意外地好听。  他积极道:“我刚刚到处查探,弄清楚了,等下这狗官就要经过此处。我们可以躲在暗处,待他过来,再暗杀他个措手不及。”  徐禾想了想:“大哥,你是第一次当刺客吧。”  刺客兄,脸一红:“嗯,第一次。”  你这什么表情。  徐禾叹口气,手指一指院子的墙角:“你先去那里躲着吧,他稍后不可能单独过来,你碰不到他的。”毕竟就你那三角猫功夫。  见刺客若有所思,徐禾又直白道:“我的暗器也不可能借你,你死心吧,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要怼的人是锦州的河道总督。  刺客果不其然,神情黯淡了,欲言又止。  但脚步声已经从外面传来。  听声音,果然人不少。  刺客神情一愣。  徐禾冷静地坐下,尝了口菜,冷漠道:“你走。”  他大不了暴露身份,说饿极了,出来吃点东西。  *  宴会已经进行到尾声。  却是要转移场地。  锦州城的知府笑得憨态可掬,油光满面的脸上,满是殷勤:“世子来锦州,那必不可错过的,就是我府上的晩林香玉了。”语气意味深长,“只是入那晩林香玉之前,世子还是选一位女伴为好。”  旁边是锦州的一干亲近大臣,也都笑得暧昧非常。  “是呀,若无女伴,那真是浪费晚林这处地方。”  “我们今夜,专门请了酒楼里的姑娘来,环肥燕瘦,任世子挑选。”  “对对,世子若是有喜欢的,送上京城也无妨。”  “这样呀。”  那么急着送死么……  他语气拖得很长,沾点笑意,平白就添了几分风流。玉色的衣角掠过青青草地,银色锦绣暗光流转,红唇勾起,薄得如一柄刀。  一群盛装打扮在前的莺莺燕燕瞬间羞红了脸,低头顾盼,候君采撷。  只是这位京城来的世子。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  碎了一地的芳心。  惊了一众的官员。  “世世世、世子,当真一人不选?”  从前院绕假山,过门扉。  玉色衣袍的世子,人也如玉,笑吟吟,“选什么——”  他的声音最后戛然而止,在推开门时。  看到桌前静坐、举箸作食的红裙美人。  一惊一愣只在瞬息之间。  随即他笑了笑,语气听不出情绪:“选什么,我的卿卿不在这等着我么?”  众官员:“——?!”世子什么时候带了女人进来。  同样的,本来以为也就是暴露个身份的徐禾,在抬眸看到步惊澜的时候。  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了,筷子卡在了唇齿之间。  步惊澜上前,挡着所有人,抽出徐禾手里的筷子,弯身,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凑近徐禾耳边,脸上笑意温柔,声音却降了一个度,冷冷的:“稍后别出声。”  徐禾:“……”  步惊澜起身,修长的手指轻柔抹去徐禾唇边的油渍,似笑非笑道:“卿卿,稍后我们去个地方,好么?”  徐禾:……第46章 凭什么  徐禾一脸见了鬼,什么玩意。  他张嘴,刚发出一个“你”,嘴唇就先被步惊澜一根手指轻轻点住。  食指长而冷,堵住他后面所有的话。  后面赶过来的官员们,见二人如此亲密的举动。  目瞪口呆,眼珠子掉一地。  红裙美人神色莫名,他们还未看清,就已被世子殿下的背影挡住。  步惊澜笑得珠玉生光,“卿卿可是等急了,恼我了。”  他含笑,借着为徐禾将发丝别到耳后的动作,靠近,声音冷而淡:“听话。”  徐禾:操,兄弟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他被喊了那么多句姑娘,却是第一次真被当姑娘对待。  从头到脚别扭的要死,往后退了退,侧头。  而步惊澜的手刚好将他耳边的一丝黑发拈起。 第53章 他这是……被调戏了?  这位微胖的官员笑呵呵,道:“世子殿下与知府商谈去了,眼下这个山室就我和你两个人,小美人在这等这么久,也寂寞了吧。晚林香玉,都到了晚林,怎么能不享受一把温香软玉呢。”  他的手指终于摸上这垂涎已久红裙美人的肩,心潮澎拜,享受地嗅了嗅美人冉冉的发香,道:“世子殿下身边女人那么多,身份如此尊贵,以后也不可能给你名分。小美人你不如从了我。嘿嘿,在下现在是这锦州的河道总督,不日就要到京城任职了,随了我,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妾侍之位,荣华富贵尽享。”  徐禾的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黑,内心的厌恶与烦躁,在他报出自己的官职时,化为震惊。  很久,徐禾低头轻声道:“你说,你是锦州的河道总督?”  他放轻了声音,便模糊了那种少年的音色,有几分女儿家的柔软清透。  锦州这位河道总督大人,笑没了眼,以为这位美人是动摇了,“对对对,本人正是这官职。”  徐禾的手指轻轻拨弄水面,道:“区区锦州河道总督,长乐治下,也不过是个三品官,俸禄百两,你如何给我这荣华富贵呢。”  “哎呀,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色迷心窍,只觉得美人发上的红带如蝴蝶钻他心里,浑身热血沸腾,心软了,某处却硬了,“美人,你给我亲一口,我就告诉——啊——!”  徐禾的手向后,拉住了搭在他肩上的手,然后用力往前一拉。他小时候能把大胖娃揍出阴影,现在力气也不小。  这位大人直接摔到了温泉里,砰,溅起偌大的水花。痛得他眼冒金星,又急又气,抬头却对上茫茫雾气里,如隔云端如花的美人。  美人笑吟吟,只是眼眸森冷:“我猜猜,怕不是徇私舞弊出来的。搜刮了民脂民膏,踩着饿殍残臂,任由洪水滔天、山匪横行,堆出金窝银窝,养出这一身横肉。”  他的文化水平在此刻达到巅峰,被气的。  徐禾的手捏上吓得脸色苍白的官员的下巴,若有所思:“兄弟,你这一身肉,值多少钱?”  最后一句话,他用本来的音色,清透干净的少年音,杀气腾腾。  河道总督被这一摔,本来就痛得不行,脸色发白,徐禾每说一个字,他的脸都白一分。  最后那声少年音出来,击碎了所有的侥幸,他瞪大眼,恐惧爬上脸:“你你你你你你——”  “我?我什么我,兄弟,话说清楚啊。”  徐禾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辗转把玩在白皙的手指间,“那你的血又值多少钱,是黑的么,放放看。”  他可比那刺客干脆多了,薄薄的刀片直接在这河道总督肥而油的脸上割下一道伤口,血流出来,滴到池子里。  “不——”如今在看这雾中的美人,他眼里只有恐惧,嘶声大吼:“来人啊!快来人啊!”  声音大的跟杀猪声一样,但却是,他的声音落下后,山室外,传来了脚步声。  心里又怒又愤,河道总督的脸色狰狞:“你在动我一下,你今天就死在这里吧!我就跟世子说是你失足落了水!”  失足落水?啧,徐禾朝他一笑,刀片染血,又割了一刀,他脑海里想起的还是杏石村的那一幕,饿死的瘦弱的死婴,哭啼的崩溃的女人。  在河道总督惊叫声里,他道:“那你怕是计划要落空,我水性很好,世子不会信的。”  “住手!你快给我住手!——啊啊停下!”刀片越划越深,血流了一脸,他面色惶恐狰狞,最后嘶声吼道:“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舅舅是如今的苏尚书!我表姐如今在宫中盛宠一时!你不能杀我!”  啧。  苏尚书。  徐禾把刀片停了停,笑了:“又是苏家,苏二狗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苏家的男的,都那么容易见色起义?”  最后的底牌打出,却也没能让这个疯子停下手。  河道总督慌了,眼里能淬出毒液来。  在这最后时刻,一队藏在这山洞里的侍卫纷纷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时惊愣原地。  一个是河道总督大人,一个是世子的女人。  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道总督急了,怒道:“快杀了这个疯子!他是个男的!骗了世子——快——”  声音戛然而止,在徐禾的刀片,滑到他眉间,鲜血流入眼睛时,死亡逼近,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呐呐道:“你不能的……你不能杀我……”  徐禾笑吟吟,一字一句:“凭什么我不能杀你,虽然拿身份压人真的不对。但兄弟,我是真的有资格杀你。”  他的刀片直刺,“就凭我娘是当朝长公主,生于宗室,就凭我爹是镇国大将军,威震四方,就凭我,”他极缓极慢地笑了,“就凭我纵横京城时,你们苏家还是个山沟沟里的暴发户呢。”第47章 落崖  ——凭什么。  鲜血模糊了河道总督的脸,瞪大的眼睛却怎么都不敢闭上,他抬头,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扬起,嘴巴颤抖。  一直被色相虚妄迷惑的眼,在极致的疼痛和极致的震撼下,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红裙美人。  长公主……大将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击碎了所有虚假的尊贵,和他内心的侥幸。  慌乱、绝望、惊恐全部蔓延上脑。  他是……  他是……  河道总督的呼吸都轻了下去,不敢去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太过恐惧,他哭出声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咳咳、是我狗眼不识泰山,是我——”  徐禾把匕首抽出来,脸上面无表情:“这些话你去对平陵县死去的那些人说吧。”  刀出血尽。  而闻声赶过来的一群侍卫,都呆愣在原地。嘴巴张大,大得能塞下鸭蛋,四目相视,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震惊。  河道总督的眼珠子瞪大,死前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崩泻而去。  万般悔恨和恐惧,纠结出一种怨恨来。  怨恨这京中至尊至贵的贵人好端端跑着穷乡僻壤来干什么。  怨恨平陵县那一场大水为什么不把所有人淹死一了百了。  怨恨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非要今天对她下手!  更怨恨——为什么他要死在这里。  “你也去死吧——!”他脸上全是刀伤,全是鲜血,皮肉翻滚痛到极致。  脸上扭曲,手指狰狞地抓住徐禾的衣袖,要把他扯下——活活摁死水里!  反正都是要死,拖一个也不亏!  “哈哈哈哈——你也去——”声音戛然而止。  徐禾刀起刀落,直接断了被他扯住的那一截衣袖,往他脸上踹了一脚,道:“兄弟,走好。”  河道总督呜呜挣扎,往后倒去,鲜血染红了一池的水。他最后呼吸停了,整个人慢慢倒入池水里,死不瞑目。  围观的一干侍卫:“……”  这一幕温柔而森冷。  山室、温泉、雾气蒙蒙,温柔于他玉白手指、于他明艳红裙、于他如水长发、于他如花容颜。  明镜、匕首、杀机毕露,森冷在他指尖匕首,在他裙上鲜血,在他如夜眼眸,在他静立背影。  徐禾厌恶地将手中沾了血的匕首直接扔进池子里。  转过身,衣裙拂开雾气。  发上的红带绢丝相缠如一朵婉婉盛开的石榴花。  一众侍卫呆若木鸡。  徐禾道:“带我去找步惊澜。”  *  山洞里隐秘的一条小道。  只剩两个人相处时,锦州知府的神情便少了谄媚,多了严肃。  他悄悄打量着步惊澜,认真道:“世子此番特意从京城来,可是有什么事。”  隔着墙壁,鲜血的气味也慢慢渗过来——步惊澜的目光若有所思望着右边,唇角勾起,殷然如血。  罢了,他偏过头,慢慢道:“哦,我来接一个人。”  锦州知府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道:“接一个人?下官能否问一句,是何人?”  步惊澜轻描淡写道:“常青候府遗落在外的一位嫡小姐。”  常青候府——白家?虽然近年来已有些落魄,但底蕴还在,如今在京城,同样是与顾家薛家杨家比肩的簪缨贵胄,身份贵不可及,常青候府的嫡小姐怎么会在锦州呢?  知府惊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步惊澜往前走,寻花访春般随意风流,笑意也款款:“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又怎么知晓。”  知府更疑问的是:“那也不用劳烦世子您亲自过来吧。”  步惊澜垂眸,低笑:“为什么不来呢。”  天赐的好机会。  小道尽头是一间暗室。  晩林香玉,外是活色生香暧昧人间,内却是各种机密文书的存放处。  踏入暗室前,步惊澜微微一顿,然后往后看了一眼,朝他道:“把人都撤了吧。”  知府不明所以,以为这位世子殿下疑心太重,于是抬了抬手,叫暗处的侍卫们都散去。  来到暗室内的一座黑木书架前。  知府道:“历年来锦州与外界交流的文书都在此处,还有账本收支,大大小小的案件等等,世子可以细细查阅。”  步惊澜只看了那里一眼,道:“知府大人那么紧张作何,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嗯?”他笑意深深,来到了暗室内壁上的一幅画前,画的是晚林秋季红枫如火,栩栩如生。  步惊澜道:“这画出自谁人手,倒也厉害。”  咔。  知府大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书架,神色有些慌乱,但努力压制出苍白神情,干笑道:“这画就是出自一个小小书生之手,担不起殿下这般的夸赞。”  “这样呀。” 第55章 他往后跳,拉着徐禾,跳向那危崖深渊,恨极道:“——去死吧!”  徐禾神情一白,他感觉整个人往前倾。  风很大,把他束发的红色丝带都吹开,如振翅红蝶,飘向了山崖之上。  整个人随着那官员一起往下坠,坠入危崖之下。  簌簌寒风吹得衣裙猎猎,黑发乱扬。  徐禾:操操操操!  他今天真是命犯太岁!衰得可以!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  那人的手冰冷、修长、寒蚀入骨。  徐禾抬头看。  月出山河间。  步惊澜自山崖边,随他一起跳了下来。  危崖,明月,玉色长衣卷动。  一直噙微凉笑意的唇角抿下来后,那种奢华风流的艳丽便成了雪夜行刀般的肃杀。  他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第48章 关心则乱  崖底的风急促,盘旋在脚下,深渊如巨兽的嘴,狰狞冰冷。  步惊澜拽住他的手腕,眼眸一利,将他往上拉——他跳下来时,另一只手却还攀着危崖边缘。  侍卫们已经匆匆赶到,也帮忙。  等到回到危崖边,徐禾惊魂未甫,格老子的,吓死他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回望——本来打开的石门,在这一刻,又重新关上了。  步惊澜拿帕子擦拭着手,漠然道:“你救那刺客做什么,注定是要死的,他还试图伤害你。”  徐禾一愣,那刺客老兄居然真报了仇,又想起步惊澜那一箭,不由头疼道:“哦他那不是想杀我,”至于那老兄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凑了过来。  徐禾如实道:“他前面刚刚救了我。我眼睁睁看他死去,不太厚道。”  “救你?”  徐禾道:“你没来之前,有个官员跟被鬼追一样,疯了似的掐住我脖子。”说到这里,徐禾的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看步惊澜:“洞里那些事,你干的?”  步惊澜明知故问,笑:“洞里哪些事。”  徐禾:“杀人,放火。”  步惊澜轻描淡写应了声,道:“我此行来锦州,一是接人,二便是调查贪污之事。这晚林里,无论男女,死不足惜。”  他说罢,目光便移向徐禾的脖颈处,少年的皮肤很白,所以被掐过的红印现在还明显。  步惊澜微一皱眉。  徐禾不由自主想到了步惊澜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一幕,啧,是有够阴森的。  而此刻步惊澜落到他脖子上的视线,叫他心跳都吓没一拍。  徐禾往后缩了缩,左右四顾,发现危崖是沿着山边的,一路通往山下,道:“先下去吧。”  他又想到那刺客老哥,“那刺客呢,被困在里面了么?”  步惊澜收回视线,笑了下,“哦,我派人将他先送出洞了。”  死也不是现在死。  “嗯。”  山道一路直下,尽头是晚林。  红枫如火,在这金秋九月。  浓烈的黑烟从山头冒出,热浪一阵一阵扑出洞口。  玉桌碧树的富贵地方,一下子变成了血色地狱。  徐禾这一晚大起大落太多,神情恹恹,很疲惫。  步惊澜见他如此,安排手下,将他送回了住所,知府府衙已经不能再住了。  徐禾一走,步惊澜脸上的笑意便淡了。  将袖子里那封信抽出,交给旁边的护卫,声音冷漠:“将这封信送往京城。”  护卫接过信,犹豫了很久,才斗胆问出藏在心里的问题:“殿下这一行,为什么要捎上这位徐公子。”  一片枫叶飘到了步惊澜的掌心,玉色衣袂翻飞在月色里,他低头,遮住了幽海极光般绚丽而深邃的眼眸,笑吟吟:“有他在不好么——我原先最放心不过的便是薛成钰那一关。突如其来的贪污案,突如其来的火和信,其余人等好忽悠,薛成钰可不,长乐珠玉,到底名不虚传。”  那片枫叶在他掌心落下,粉碎,步惊澜转身,语气懒洋洋,笑意却森然道:“现在有他在——薛成钰,怕是会关心则乱。”  护卫一愣,世子这番话很有道理,但他又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还有一个问题,他没敢问出口。  就是——为什么刚刚危崖之前,又要那么危险地、舍身去救那位徐小公子呢。  *  一封信火急火燎送到了京城。  彻夜入宫,揭发了锦州多年的贪污恶行。此同时,牵扯到的,还有京城贵不可言的顾家。只是一个旁支的顾家子弟罢了,但长达十几年的卖官鬻爵,藏在盛世和平之下,还是如根刺,卡在了皇上喉间。  大怒之下,皇帝招了顾侯爷入宫,将折子直接甩到了顾侯爷面前。  帝怒难消,着怒火甚至蔓延到了后宫的容妃娘娘身上。  禁足一月,不得出宫。  长夜将明。  天边一丝鱼肚白,破晓的光点亮巍巍皇城。  翰林院内。  官员们低声相报。  “顾侯爷出宫时,脸色铁青,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锦州那边,知府后山起了一场大火,烧死近十余名官员。那火听闻是一名刺客所放。”  “那刺客的妹妹,被锦州知府玷污而死,恰赶上知府设宴迎接燕王世子,便潜入其中报仇雪恨。”  “皇帝大怒,对容妃娘娘也施行了处置。”  “下……下官还听说,前月不久才任平陵县知县的徐家小公子,也……也参与了此事。”  一直背对众人,边听边提笔审阅折子的薛成钰,突地笔墨一顿。  他动作一停,所有向他汇报的官员也都噤声,不敢说话了。  曾经冠绝天下的长乐珠玉,如今依旧气质越发清绝,也越发叫人心惊胆战。  这位年纪轻轻的相府公子,已成整个朝廷一座新的大山。  铜柱摇晃,灯光明灭。  浅银色衣袍上绣暗金祥纹,黑边压下珠玉光辉,内敛华贵,薛成钰垂眸,话语清冷:“徐禾?”  最后上报的哪位官员也不知道薛成钰会是这反应,紧张到流汗:“是是是,正是这位徐小公子。”  果然。  薛成钰闭了闭眼,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  再睁开眼,他唇角极浅极淡地勾起,却没有笑意。  将手中的宗卷翻页,重新扯过来一张洁白的信纸。  下笔,每一笔锋芒毕露。  薛成钰的声音斩碎冰雪——  “他这知县也不用当了。”  *  徐禾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换了官。  这事就跟天上掉下似的。  他正在吃饭,刚把馒头塞进嘴里,一脸欣喜的侍卫冲进门来告诉他——他从平陵县这么个破烂地方的穷知县,成了锦州鹤山书院的院判。  鹤山书院是当今的有名的五大学府之一。  而院判之职,清闲自在,又德高望重。  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徐禾把馒头当馅饼吃了,非常震惊,又有点疑惑:“你没骗我?”  侍卫点头如捣蒜,他发自内心小公子高兴——平陵县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  “货真价实,文书已经传过来了。”  徐禾忙喝一口水压惊,咽下馒头,嘀咕着:“估计是我娘求的吧——啧,现在知道心疼我了?”  他终于摆脱了平陵县这破地方,但临走前却还是有一点不舍的,这种不舍里惨杂了很多无奈、心酸以及同情。  在侍卫带领下,专程回去了一趟。  将锦州的所有文书调查清楚后,新的锦州知府很快地拨了一千两下来,给平陵县修坝、建屋。  平陵县这几日都笼罩在欢天喜地的气氛里,大街上还有鞭炮燃烧后的痕迹,彩纸飞扬。  徐禾重新回来,一路上被他们敲锣打鼓,喜炮相迎。  还专门有人给他赠了块匾,看到上面的字,徐禾嘴里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艰难地扯着王生问道:“这什么意思。” 第57章 *  徐禾在鹤山书院的生活简直过的不要太爽。  每天就是呆在鹤山书院的藏书阁里,理理架子、翻翻书。  没人敢来烦他,吃喝过后睡一觉,又是一天。他闲的慌,最近也没什么灵感,干脆自己给自己找了几个数独游戏玩。  鹤山书院建立在山林间。  藏书阁所建地势也高,旁边都是青郁的乔木,午后光透过纱窗落在地面上,书香清韵,静谧美好。  写下最后一个“9”,徐禾转动着笔,目光看向窗边坐在地上看书的少年,眉一挑,这人还没走。  在鹤山书院的这段时间,给徐禾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这个衣着简陋、容貌平平的少年了。  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全待在藏书阁内,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第50章 乡试末流  徐禾注意到他也不奇怪。  他初来鹤山书院时,就被院长将身份公之于众,又因为当时不想见人、躲于轿中。一干眼巴巴等着他的学子失望至极。  就传出了他不屑此地、冷漠自负的名声。  学子们很失落,但出于对他身份的尊贵,不敢招惹他。  于是往来藏书阁看书都是在南面,由他管辖的北面,少有人来——其实就算没他这里也冷清。春闱就在明年,这边的书都是一些怪志小说类,鹤山书院都是秀才,忙着科举,根本不可能过来。  这个人就显得非常特殊了。  徐禾其实挺好奇他都看的是什么书的,但是不好意思瞎干扰,只能闷头玩自己的数独游戏。  日落时分,他要去整理书架,踩着架子,从第三层看到一本只插进半边的书。  徐禾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然后悄悄地把这书拿了下来。  这本应该是那个书生还没看完的,啧,可算是被他拿到手了。  徐禾本来以为会是一些《聊斋》之类的书籍,翻开看了几章回后,乐了。  这不是一本古代版的升级爽文吗。  男主只是个小渔村的普通人,一次海啸淹了村庄,他落水后幸得浮木。  趴在浮木上,随海水飘到了一座仙山上。  山在虚无缥缈间,遍地奇珍异宝,珍珠琉璃紫水晶,极人间富贵至极,而云雾里还有白衣翩翩的仙人腾云驾雾、倚鹤仗剑。  故事的开始,就是仙门之首的玄虚派开始招收弟子,而主角被玄虚派掌门年幼的女儿所救。  徐禾看到妹子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看到了结局。  书中前几回,掌门的女儿面带白纱,对外言说,是自己面部丑陋见不得人。  徐禾意味深长地一笑,面部丑陋个鬼,到时候摘下面纱来一定是倾国又倾城。  在这么一篇古代男主向、三妻四妾合理的小说里,长得不好看、不收入后宫,还描写这么多,作者对得起读者么。  于是徐禾看完主角打脸玄虚派的一个掌事弟子后,就心痒难耐地往后翻,想看掌门女儿揭下面纱后颠倒众生的狗血章节。  但他翻半天,都没翻到。  轰隆——  突然闪电如银蛇,在天边裂开一条缝。  哗啦啦,秋雨从窗外吹进来。  徐禾被溅了几滴在脸上,冰得他神清气爽——个鬼。  他把书抱在怀里,从地上要站起来,手指刚搭上窗的边缘,就听到了藏书阁门打开的声音。  他在秋雨飒飒里回望。  哒。  来人手中的油纸伞掉到了地上。  书被风吹的翻页。  恰翻到了掌门女儿揭开面纱的一章回。  很长篇幅描写五官、穿着的段落后,是一句总结。  秋波一转,万物失色。  而因为下雨急匆匆跑过来的书生,油纸伞落地,记忆里也只是这句话。  树叶呼啦撕扯,窗户吱呀作响。乌云翻涌、电闪雷鸣的夜晚,红裙的佳人亭亭丽丽,抱书于窗边。洁白的手指扶着长发,隔着微凉秋雨望过来,纯黑的眼眸里微有惊讶。  无须流转,已然万物失色。  学子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冷静下来,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后,那种旖念便烟消云散了,心里闷闷叹了口气。  学子低头:“徐院士。”  徐禾有点尴尬,“你又来了啊。”  学子:“……”  气氛更尴尬了。  他得弥补一下。  徐禾把窗户关上后,把手里的书举起来,“你回来要继续看这本书的么?”  学子:羞愤欲死。  他扯了扯唇角,都不知道现在抵死不承认还能不能挽回在徐院士心中的形象。  徐禾见他那样,乐了:“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感觉跟见不得人似的,这书挺好看的啊。”  学子艰难启齿:“您……您真觉得很好看啊。”  徐禾道:“是挺好看的,一章弄死一个人,爽。”谁碰主角谁倒霉。  学子:总觉得是反讽。  但他也正看到精彩处,心痒难耐,只能豁出面子从徐禾那里把书拿过来了。  其实徐禾还是比较好奇:“鹤山书院的学子不都该准备明年春的春闱么,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这种书呀。”  学子有点害羞的挠了挠头:“四书五经我都看得差不多了,想看点这样的书放松放松。”  徐禾:“……厉害了。”对学霸肃然起敬。  学子忽然想起这位新来的大人是在天下第一学府国书院出来的,顿感自己言语有些狂妄,忙摇头:“没有没有,就、就是最近压力有些大。”  徐禾看着他,虽说这个世界他身边下场科举的人,要么是薛成钰这样丝毫不放心上的神童,要么就是大胖娃这样完全没当回事儿的纨绔,但代入一下现代的高考,他还是能理解的,十年寒窗,待这一朝。  徐禾道:“成吧,但你也不用废寝忘食地看这些书,这书虽然爽,但到底没什么用,”一秒化身教导主任的徐禾,默默道:“而且,看多了,容易得妄想症。”妄想自己小弟成群、美女如云。  学子一笑,对徐禾道:“多谢大人关心。”  徐禾对这种老早的种马后宫向升级流已经没太大兴趣了,何况还是文言文版。  他回桌前时,又暗中打量了一下这个学子。  洗得发白的蓝色院袍、衣袖处甚至还有补丁。  鹤山书院招的子弟无不是非富即贵之流,这个算是破格录取的贫困生?  徐禾翻开一个数独,被自己想法逗笑了。  某一日,他受院长所托,去南面取书时。自顶楼楼梯,往下望,算是知道那个学子为什么只在北面了。  哪是什么压力大去排遣啊,他根本就是在南面被排挤,不得安宁。  徐禾就亲眼看着那个学子,哪怕专门选了个角落里看书,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事,去干扰他。砸过来的纸团,从天而降的水,各种人嘻嘻哈哈的声音藏在书后面。  徐禾:“……”  院长大人正在和他说话呢,“听闻小公子在国书院时,与薛家那位公子交好?”  徐禾一时没回过神,听到院长的话,点头:“嗯?”反应过来,“嗯。”  院长斟酌了会儿,眼中有光:“薛公子幼年便以聪慧举世闻名,在下一直好奇长乐珠玉是何等风姿,或许鹤山也可效仿一二。”  徐禾:“……”他有一种迷之现代的代入感。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薛成钰如何勤奋,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  可能院长想听的也是这个。  但是徐禾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薛成钰有什么勤奋之处。  徐禾:“……哦,他呀,大概就是聪明吧。”  院长:“……”  徐禾指着角落里那个学子,道:“院长,那个学子,我看着和这里其他人都有些不同,他是何人?”  院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愣,随后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叹息一声:“他呀,是我破了书院规矩录进来的一人,幼年也是聪慧的、才思敏捷,谁知长大后反而愚笨了。去年秋闱公榜,也在末流,堪堪挤进秀才的行列。”  徐禾:“这样啊。”  ——乡试末流的人跟他说四书五经看遍了?  要么就是这哥们糊弄他,要么就是这小子在藏拙。  不过很大可能是后者。  徐禾看着那个一脸无奈把头上的纸团摘下来的学子。  若有所思。  他不能插手这些事,插手了可能对那学子更加不利。  但按照套路,明年春闱公榜之日,应该就是他打脸众人时候。  只可惜他还在锦州,不能去京城恭喜他了。  院长忽然又悄悄道:“小公子可知明年春闱的考官是何人?” 第59章 深冬大雪。  凛冽的寒风吹得皮肤刺痛。  而那位公孙小姐,一身素白,静跪祠堂里。  门大开,风呼啦啦地乱吹,混着泥沙的雪,落了她满头。  公孙小姐身形单薄瘦弱,就这么跪在风雪里,徐禾时刻担心她会倒下。  祠堂外,还站着个忧心忡忡的老奴。举着伞,一脸焦灼担忧。  徐禾走过去,才了解到,那个老奴是公孙七小姐的乳娘。她在这里候了一个上午,那位小姐也跪了一个上午。  “小姐她就是不肯走,我怎么说了也没用,她就是不听,唉。”  外人不得入祠堂。  徐禾也在外等了等,站了站。  在他等待的途中,那个小姐察觉动静,转过头来,素白的花鬓在耳边,黑发白衣,她的眼神没有焦距,隔着风雪遥相望,这个小姐如同风雪里枯萎的树。  明明,她才十二岁。  公孙小姐性格很孤僻,听乳娘说哑了也有七年了。不喜生人,不喜热闹,就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徐禾有点好奇,但出于尊重,也没有过多去接触这位公孙小姐。  让他没想到的是。  在回京的路上。  迟迟未现的第二个任务,刷新了。  *  起因还是那位白小姐。  过官道时,夜已深,于是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息。  官道在一片山林间,锦州这边山匪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么短的时间内,官府不能彻底解决。  怕出意外,徐禾格外留意了一下,也跟随同的侍卫说了要注意四周。  只是夜半时分。  还是出了意外。  乳娘的一声哭嚎在半夜响起,打破平静。  学子们睡眼朦胧地掀开车帘,面色不耐,“大半夜的哭什么,吵死了!”  徐禾也困困的,但他熬夜已经成常事,冷风一吹就清醒不少了,就见那乳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张而绝望,看到徐禾跟看到救星一样,一下子扑了过来。  跪在地上,拽着他衣袖,哭嚎道:“大人!救救我家小姐吧!救救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失踪了,呜呜呜呜,大半夜的,好端端就不见了,我醒来时旁边就没人了!”  徐禾被她哭得脑仁疼,听清楚后,心也一沉,目光如电,看向护在车轿边的侍卫,“你们怎么办事的。”  侍卫脸一白跪下来,“大大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公孙……白小姐大半夜的突然就从车上下来,一言不发往林子走,我们想跟上去,白小姐就瞪了过来,小的……以、以为白小姐是去解决急事,便没有跟上去。”  另一侍卫也吓得不行,“我们怕她出事,也没敢走多远,可守在这里的时间里,这边确实什么声音都没有。白小姐乳娘醒后,去寻她,找遍这片地,我们才发现白小姐不见了。”第52章 山匪  深夜找人也是一件麻烦事。  徐禾往山林的南边走,侍卫紧跟他身后,寸步不离。走到一半,徐禾停了停,然后对侍卫道:“你去另一边,我一个人就行。”侍卫不明他意思,担心他的安危,正欲说什么,却被徐禾使了个眼色,只能咽下话语默默到了另一边。  剩下一个人后,徐禾继续往深林里走,将手收入袖中,取出小盒子。  走了一时半会儿,离人远了,越发安静。  安静得有些过头,草木随风动,隐隐有其他声音参杂。  来了。  徐禾停下脚步,装作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弯身去捡,长发落下遮住了神情。  瞬息之间,身后一道黑影接近,扬起手就要往他的脖子上砍下去。  徐禾动作停,往旁边一躲,那人劈了个空。  徐禾起身,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枝,用力敲在了这人的头上。闷呼声起,那人捂着头,跪在了地上。  月色森森,映美人红裙,艳如鲜血。  声音响起不久,侍卫就已经赶来,到了徐禾身后,见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眉心一皱。  徐禾拿着木枝挑起来人的下巴。  光线下那人脸色惨白神情惊恐。  徐禾朝他咧嘴一笑,说:“兄弟,帮我带个路呗。”  兄弟:“……”  侍卫在前面压着那人带路。  徐禾在后面拍了拍手。  他来锦州时就遇了一回土匪,如今回去又遇了一回。  看来不把这锦州这匪窝给剿了,是对不起上天命定的安排啊。  徐禾把玩着手里的刀,他自从来锦州之后随身总是喜欢带点防身的东西。  歪过头,笑着对那兄弟道,“你们倒是聪明了些,还懂得暗中下手,不过抓一个小孩子,图什么啊。”  土匪兄弟被他吓得不行,早在第一下被打中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不妙。但还是没料到自己这是被下套了,他哭道:“大大大大人饶命啊,抓人是我们大当家让我来抓的!”  徐禾:“啧,你们有没有点出息,都不想着劫点财的么。”  土匪兄弟抽抽搭搭:“我们见侍卫太多不敢下手,但大当家又不甘心,就叫我来这里守着,看看能不能找着机会。大大大、大当家还说,劫不了财,拐个婆娘也是可以的。呜呜呜,都是他指使的,大人饶命。”  徐禾气都被气笑了,拐个婆娘,那个公孙小姐才十二岁。  禽兽。  匪寨前,两把火烧得通明。  等他赶到后,理也没理大声叱问的人,招招手,让紧随而来的侍卫把这里的人都解决了。  横七横八的喽啰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地方,辗转呜咽。  问清楚公孙小姐的位置。  进匪寨的明堂,入暗室。  徐禾在暗室前就看到一地的鲜血,微微一愣,怕出意外,快步向前打开门。  腐朽阴暗混着血腥的气息迎面。他却在暗室里,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个刺客老哥。  刺客老哥刚刚把匕首从大当家的胸中抽出,一回头,就对上了徐禾的视线。  他也很惊讶,把匕首上的血迹在衣服上擦干净,朝徐禾一笑:“你是来找这个小姑娘的么,她没事,就是被吓昏了过去而已。”  徐禾往角落看,招了招侍卫,将吓晕过去的公孙小姐抱下去。女孩的眼角通红,身上衣领处衣服被扯了大半,手臂上全是血。  徐禾再看地上那死去的大当家,有些厌恶。  不过他视线落到了刺客身上,挺惊讶:“你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注意到他拿匕首的手是左手。  徐禾不由唏嘘,他还是不明白,这刺客老哥那时为什么要凑过来。  刺客的脸上贱了点鲜血,但笑容却明朗,道:“锦州的新知府是个好人,他说我这回杀的人没错,又怜我无父无母,便把我放了。我想着反正天大地大,也没什么去的地方,就在知府府衙当起了护卫。这一回,也是为了剿匪探路来,没想到正赶上这禽兽意图不轨。”  徐禾听了也是一笑。  想起第一次见时,这刺客老哥还傻乎乎的,现在仇也报了又有了栖身之所,倒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这么一笑,刺客握刀的手一抖。  即便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不是女儿身,但这种惊艳和心动,却不能阻挡。  徐禾深夜出来,有些困,和这刺客老哥也没什么好聊的。  寒暄过几句,就回去了。  路上公孙小姐突然就睁开了眼,在侍卫怀里不停踢打、无声尖叫。侍卫不敢伤她,忙把她放下来。  公孙小姐落地后,一言不发,慢慢蹲下身,抱着自己哭了起来。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越是这样越是绝望。  徐禾叹了口气,走过去也蹲下去,轻声跟她说:“不用怕了,坏人死了,没有碰到你。快到京城了,你爹娘都很喜欢你,期待着你。”  公孙小姐掩唇,泪珠如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乳娘很快赶了过来,她是唯一一个公孙小姐允许近身的人,抱着公孙小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把公孙小姐十二年来的岁月哭嚎了个遍。  说她五岁之前如何爹不疼娘不爱。  说她五岁之后神志大伤痴痴傻傻在府中备受欺凌。  说她如今前往京城面对未知的侯府有诸多惶恐。  徐禾静静看着,也不知作何安慰。  回到常青候府对这个女孩来说是福是祸还不知道。  对于这么一个不能言语,精神失常的小姑娘,在常青候府,只能乞求她的爹娘是真的喜爱她了。  柳如意在旁边忽然道:“有的时候,荣华富贵,也并非幸事。”  徐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啥。  他回到马车后不久,正想睡觉呢,突然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有些不对,像凝结在空中一样。  紧接着一团幽绿色的光慢慢地浮出来。  徐禾屏息。  不久,听到了来自系统的亲切问候:“宿主好久不见~” 第61章 说起来,他好久都没去工部。  那帮老头大概高兴疯了吧。  徐禾吃了颗花生,坐在酒楼窗边往下看,看久了,发现京中女子们,头上簪花、眉心花贴,多以莲花居多,怪了,他走之前还是流行桃花的啊。  而且莲花多是银白色的……咔,徐禾咬花生咬到一半,想明白了。  我擦。  这风潮不会是不知带起来了吧。  徐禾趴到窗边,满脸不可思议。  柳如意问道:“大人可是见到了熟人?”  徐禾摇摇头:“不,我就是感叹。”  感叹当初混沌铺他第一次遇见不知时,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有一天,这货真能成一代圣僧。  “感叹什么呀,小美人。”  桌子被人轻轻叩响,是男子戏谑的声音。  鹤山书院的学子:“……”  徐禾偏过头,看到一高大的藏青衣袍的男子。  男子低头,故作风流的笑道:“小美人  是鹤山书院的么,哪里人士?”  徐禾:“……”  日狗了。很不明白。公孙鹤把他错当成女的过来搭讪也就算了,现在明明知道他是男的还过来搭话。  这兄弟脑子有病么。  柳如意咳了一声。  南冥书院的学子回瞪了他一眼:“我跟这位小美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柳如意一噎,刚开口想说什么。  咚——  桌椅移动的声音响起。  有人直接从凳子上起身,是原先陷入沉思的那名学子。  “洛兄——”  他站起来,脸色发白。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当初金殿之前,眼迷花、色乱月,一直活在世人口中而少有露面的徐家那位小公子!  只是后面的“快回来”还没说出口。  楼下突然轰动起来,打断一切,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紧接着有人快步上来,是个侍卫,侍卫的衣着明显宫中人士。  徐禾的视线也落到了那侍卫身上。  就见他一见自己,眼睛发亮,走了过来。  徐禾心里有种预感,在那侍卫直接跪在自己面前时,验证了。  侍卫声音洪亮:“恭迎徐小公子回京。”  徐禾:“……起来吧。”  草……准是有人来接他了。  侍卫起身后,如他所料,笑道:“接送您入宫的马车就在楼下,长公主已经盼您盼很久了。”  那么快又要重新回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徐禾头疼,“成吧。”  他随着侍卫下楼。  留下僵硬在桌边的南冥书院学子,折扇都吓掉了。  而起身的白面男子神色复杂。  柳如意道:“洛兄,我都提醒你了,你怎么就不信呢。楼下还停着薛府的马车,大概是薛公子亲自过来接了吧。”  “……”薛……什么?  *  徐禾走下楼,出门,果然看到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薛成钰看到他,只道:“上来。”  墨发白衣,清冷如月,依旧冷静从容如当初。  虽然一年半载都不到,但徐禾感觉很久都没见到薛成钰了。  徐禾扯着裙子上去,道:“是我娘让你来接我的。”  薛成钰应了声,目光却是落在他提裙的手指上,眼眸染了笑,道:“习惯了?”  屁。  这辈子都不会习惯的。  徐禾:“……没习惯。”他坐到薛成钰旁边,长长长长地舒口气,把郁结很久的恶气吐出。  郑重跟薛成钰说:“也不用再习惯了,我明天就能把它脱下来了。”  薛成钰把车帘拉下,道:“那真是恭喜了。”  徐禾:“……”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可惜呢。这幸灾乐祸也太不厚道了吧。第54章 有多好  上车后,徐禾一坐下,就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他迫不及待跟薛成钰分享起了他在锦州所遇见的事,省略掉一些不开心的,大部分都说一些好的。  他想起了平陵县的山和水,“淮河的水挺浑浊的,站在山坡上看到的就是黄黄的一片,但岸边被种植了很大的一片芦苇,夕阳下,芦苇密密麻麻地摇晃,还有红色的蝴蝶在里面飞,挺美的。我想,平陵县如果没了大水和山匪,应该也会是个富饶的地方。”  说到土匪,徐禾就想到了刚去锦州的时候。  他乐道:“我觉得他们那里的土匪都还挺傻的,刚去时,在官道上我就见着了。拿着刀和木棍怵在路中央,狠话也不放,就在那干愣着,我吩咐侍卫动手才反应过来。但反应过来也没用,就这么傻乎乎被擒下了。还有平陵县,啧,他们见了我都不会说话似的,结结巴巴,喊个大人是这样喊得,大大大大大、大人,哈哈。”  他说这些的时候,嘴里也没停着,边吃边想,想到好玩的地方自己先乐出声来。  薛成钰任翰林学士后一直很忙,加之薛丞相分下来的政务繁多,以至于在马车上,他都闲不下心。  一心二用,边听徐禾讲话边审视礼部呈上的文书。  只是徐禾的笑声一响起,他便无法静下心来。  偏头看。  少年还是一袭红裙,衣领处黑色边纹,衬着锁骨精致小巧。笑起来时,好看的眼睛弯起,漆黑的眼眸带了光,波光粼粼。通透明净,正少年时。  薛成钰心中的倦意和疲惫忽然就淡了很多,他唇角微勾,也无心其他事了。  往后靠,合上手里的书,似笑非笑道:“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不说说你勇闯知府的事呢?”  “……”额。  明明在笑,但徐禾总觉得他眼眸冷冰冰的,没什么笑意。  “咳。”  徐禾咳了一声,低声道:“也没勇闯知府,就是想去问一些事的。没想到误打误撞就遇见了个刺客,嗯,那刺客也挺呆的——诶?我怎么感觉我去锦州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呆啊,在酒楼里,我还遇到个人把我当姑娘来搭话,结果那王八蛋还作诗来骂我。”  擦他大爷,徐禾不敢在薛成钰面前骂脏话,只能憋口气的:“挺气的。”  又扯远了。  薛成钰听着,笑了一下。  有时候也佩服徐禾说话的跳跃——完全凭想法和心情,逻辑也混乱。  他若是有心追究此事,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毕竟已经平安回来,又思及他在平陵县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般轻松,薛成钰如他所愿地不再问,顺着他道:“他作诗骂你什么?”  徐禾:“没直接骂我,他作诗骂平陵县知县……说我徇私枉法、贪污受贿。还要赐匾天高三尺。真是厉害死他了,不就欺负我不会作诗么。”  薛成钰没忍住,笑起来。他平日里很少笑,于是这一笑便如珠玉生光般,耀眼而清雅。  淡淡“嗯”了一声后。  他道:“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徐禾咬着桂花糕,一愣,“干什么?”  薛成钰道:“我帮你作诗骂回去。”  帮我作诗骂回去么?  卧槽,这也太仗义了吧。  徐禾把桂花糕吃进去,心里乐得不行,但是还是拒绝了:“不了,外面都说你的书墨千金难求,要是让你帮我写诗骂人——怕不止薛丞相要打死我,我娘也要揪着我的耳朵骂、说我带坏了你。”  薛成钰认真看徐禾,从来疏离冷漠的眼眸里沾了点另外的情绪。  徐禾吃完后,正弯下身,去拿蜜饯,从宽大袖子的伸出的手,洁白而纤细。他黑发发尾的红色丝带如蝴蝶一般,冉冉飞过心头。  薛成钰笑了一下,别过头看向窗外,白衣公子眼眸漆黑,沉沉如夜。  ——带坏了我?  ——你心中,我有多好呢。  马车慢慢靠近皇宫,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如血,宫腔巍峨。  薛成钰将他送到了静心殿。  徐禾好久没回来,重新踏上殿前的石阶,心中百感交集。但是他一入宫殿内,就被长公主牵出来了,长公主将手指放到唇边给了做了个“嘘”的手势,咋咋呼呼进宫殿的徐禾一下子就安分下来了。  出了静心殿,长公主才满眼温柔地按着徐禾的肩膀,细细凝视他的眉眼。一年半载,说久也不久,说短也不短,但那份思念却日俞浓厚。看他一步一步成长,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如今风华初绽的少年。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心头溢出柔情来。  徐禾被她看的头皮发麻,讪讪笑:“没变什么吧,也没走多久。” 第63章 山林郁郁葱葱,一片绿意盎然里。  穿过草木,扶裙而来的少年,宛如雨后亭亭的石榴花。  老国师走了,给他们留一个单独空间。  门一合上,不知回头,看四周都没人。  整个人前倾,刚刚不可接近的圣洁高远的气质散去,手指搭在栏杆上,看着慢慢靠近占星殿的人,嘴里嘀咕:“估计又是来要我干白活的。”  徐禾在弟子的指引下,一路上了占星殿顶。  他是第一次来,到达顶楼的时候,被空旷明净的殿台给惊了。  苍穹之下,四根巨大的玉柱支撑起琉璃天壁,地面是印刻星月的青石,没有丝毫拼接的痕迹。  光滑冰凉,他踩在上面,不由肃然起敬。  不知坐在最中央的玉台前,手指拨弄佛珠。  他进来后,就望向他。  弟子恭敬退下。  徐禾往前,坐到玉台另一边,也顾不上寒暄了,在不知奇怪的眼神下,非常直接地认真说:“兄弟,帮我一个忙。”  不知的眼神瞬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一丝。  他把佛珠放下,道:“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好事。”  徐禾翻白眼:“什么叫找你没好事。你敢说上次宫宴的事,不是你得的好处多?”说到这个徐禾就唏嘘,还握莲而生的高僧,“你倒是厉害了,居然还弄出朵防水的莲花来。”  “……”不知磨牙,气得现在就像送客,把手摊开,摆在徐禾眼前,对外无喜无悲的脸上一脸愤怒,只道:“你给我看清楚了!”  徐禾给自己倒茶呢。  不知伸出手,他就凑前一看,这莲花四年不见越发精致了,花瓣清晰,银光辉辉。  他啧啧称奇:“哟,天生的莲花,那边上的银辉还会增厚的啊。”  不知一噎,收回来,“花是真的,你别乱诬陷人。”他只画了银色的边而已。  徐禾今日来不是和他争论这个的,喝下口茶,清清嗓子。道:“我不是四年前叫你骗我爹娘说穿女装么。现在一切结束了,你可以跟他们所,要我换回来了。”  不知刚才被他噎,也存心噎他一回,从上到下看他一回,道:“换什么,你这不挺好看的么。红红艳艳的,可像个姑娘了。”  徐禾:“……”揍他一顿佛祖会怪他么?第56章 月献  徐禾的表情太过狰狞,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过来揍人。  不知反应很快,往后靠了靠:“你别冲动,别冲动,我们有话好好说。”  徐禾看了他一眼,喝一口凉茶,先消消火。  这里是占星殿,不好动手。  而且这骗子都混成了圣僧,受万民敬仰,真动了手,他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回去就得被他娘先揍一顿。  不知坐直了身体,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了玉桌上,开始认真考虑他的问题:“我入占星殿时,对外说是潜心参悟一月,这一月还没到呢。要不,你再等几天?”  徐禾想了想,道:“也行,到时候我来接你。”  不知摇摇头,否定这个建议:“不能用接,圣僧是不能用请的。我行事只看缘、只论因果,所以你和我要偶遇。”  徐禾是真的被他震惊到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看他半天。然后由衷道:“厉害,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能走到这个地步了。”  把装逼的宗旨刻进骨子里,这不出名,天理难容啊。  不知啧了一声:“你别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徐禾嗤笑:“外面一群人把你看作佛陀转世,天天拐着弯地夸呢,你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不知低下头一笑,有点腼腆,又有点其他味道。  徐禾打量着不知。  从当初馄饨铺里眉清目秀的狡诈小僧,到如今占星殿中洁净如莲的一代圣僧。  心中浮现起了很多问题,徐禾也直接问了出口:“你最开始是怎么混出名头来的?”  不知倒也没含糊,回忆了一下:“就是这样呗,那天听你说了一堆话后,我就回去好好研究了下。高僧么,话少点、神秘点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徐禾不是很信,凑近低声问:“你行骗多年,就真的一次没露馅过?”  不知想打人。  “什么叫行骗多年,是渡世多年!”  话刚落地,他便愣了。  愣在徐禾靠近过来的刹那。  少年眼有明光,容颜一如身上红裙,明艳灼灼至不详。甚至靠近的呼吸,都温热的,似沾染滚滚十丈红尘。  乱入他四方清净。  不知突觉左手掌心微微发烫。  “你靠那么近干什么!”  徐禾被他呵斥了回来,慢悠悠道:“又不吃你,怕什么。”  不知将手覆在冰凉的石桌上,嘀咕道:“你能不能对出家人放尊重点。”  徐禾乐了,毕恭毕敬地给不知倒茶,“成,换个方式问——大师能否为我解解惑?我现在特别好奇,你有没有露陷过呢。”  “呵。”  不知拒绝他的茶,别过头,不喝。  徐禾把茶水放下:“真的没?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装逼过头露了陷,被人追着打呢。”  “……”不知也随他的话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很无语:“你就不能记些好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徐禾原先的问题,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的没露陷过。大概是因为话说的都很短吧,明明牛头不对马嘴,但后面他们自己都能给我圆起来。”  说到这里,不知笑了,道:“至于姻缘、祸福之类,我发现,我是真的能看到人的未来。”  他说最后的话时,眼眸望着徐禾,不是那种对外永远含笑慈悲的眼神。  就清清静静的,没什么情绪。  徐禾一愣,都快被他的眼神说服了,指了指自己:“那你帮我看看我的姻缘。”  不知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手心的佛珠上,“你我看不出来。”  徐禾放下手指:“啧,你以为我会信。”  不知料到这点,只道:“大概是你气运太衰了吧——别想姻缘了,人家姑娘这么遭罪么。”  妈的。虽然不会娶妻,想也知道没什么姻缘,但徐禾还是怼了回去:“大师,我十岁那年就有女孩追在我后面跑谢谢。”  当然被追的感觉血难受,跟被鬼追一样。  不知磨牙:“哦,厉害了施主。”  徐禾假惺惺:“还好。”  最后与不知约好五日后大昭寺“偶遇”。  徐禾抓了点东西吃,离开了占星楼。  他一走,楼梯口的门关上。  世界便清冷下来。  偌大的顶楼,青石冷落,玉石无言,天光被银镜折射从四方落下光辉。  等到下楼的声音完全渐渐消失在耳边,  不知才摊开手,看着掌心。  血液渗出,直到皮层之下,将莲花染红。红的妖娆而凄艳。  原来那种烫。  是鲜血的热。  *  徐禾回将军府,先看到的是一匹马,那匹马矫健而挺拔、不是凡品。直到进府,问了管家,才被管家告知——那匹马是他哥的。  咔。  徐禾嘴里咬到一半的花生都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你说啥?——我哥回来了?”  管家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线:“是呀小公子,大公子回来了!”  徐禾:“……”卧槽,他昨天才和他娘讨论起他哥,这算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么?  他想去找他哥,但被管家犹犹豫豫拦住了。说他哥现在在休息。  徐禾想想也是,他哥这一路风尘仆仆,不知不眠不休多少天。他还是先别去打扰了。  “那我爹回来了么?”  管家道:“回小公子,镇国将军还没回来。”  “怪了。”  徐禾又往嘴里塞了颗花生。  上回是他爹回来他哥没回来,这回是他哥回来他爹没回来。  他们就不能一起回来一次么?  到晚上用膳时,徐禾见到了他哥。  过长廊,先问其声。  起先是长公主冷冰冰的问话。  “你先说说,这回在家里打算呆多久。” 第65章 他还是答应了。  但他哥找不出话来跟余木说,他又能跟余木说些什么。  幼年时的记忆都快被忘了,就记得古桥倾塌时余木救了他,就记得宫宴上那小傻子跳水里给他捡回纸……  操,这么一想,谁是谁恩人还说不准。  “……他这算是对我徐家有大恩德了。”  徐禾低声道了句。  引他去医馆的是随同徐星予一起回来的一名士兵,听他言,也超徐禾一笑道:“是呀,镇国将军本想收余副将为义子的,但余副将拒绝了。”  0  徐禾惊讶:“为什么要拒绝?”  士兵腼腆一笑,“属下不知,这就要问余副将了。”在军营里呆久了,见头母猪都眉清目秀,遑论徐小公子如今还是红妆示人,士兵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低下头去。  徐禾抽了抽嘴角。  他当初取名完全没用心,还取他半边——余木,不就是榆木么?听起来就木呆呆的,不是什么好寓意。  心里又后悔又愧疚,让他爹收为义子不挺好的么——改名叫徐木也好听点啊。  医馆在驿站边。  驿站前一棵老梅树弯曲着身子,一月份,乍暖还寒,积雪还打在枝桠上。  入医馆,老中医同他道:“我昨夜刚帮那位病人处理完伤口,打了麻醉后他才睡下,小公子声音小点,别吵醒了他。”  卧槽那么疼,还要打麻醉才睡得下?  徐禾倒吸了一口冷气,朝老中医谢过,然后在尽头推开那扇门。  苦涩浓郁的药味,充斥着屋子。  徐禾放轻步伐,走过去,站在床边看着正在沉睡的少年,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余木现在处于在青涩与稳重之间,也不能尽说是少年。  眉眼已经展开,当初刻入骨子里的懦弱自卑,被凌厉和冰冷掩盖,只是他睡觉时,唇色脸色都惨白,有一种藏刀深雪的清冽。  徐禾叹息一声,这小子啊,果然没把当初他的话听进去。  他不想打扰他,转过身,想要走。  突然手腕就被抓住,力度之大,几要粉碎骨头。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柄刀已经靠到了脖子上,身后人的长发冰冷落在他肩上,甚至干脆到话都没说,极致的压迫和危险。  下一秒就要毙命的直觉那么明显,徐禾惊愣,猛地转头。  和一双深紫近黑,微有腥红的眼眸对视。  孤僻、冷漠、溢满杀气。  倒映出他惊讶的模样。  徐禾吓得不敢呼吸,魂都要飞了。  擦擦擦擦擦,没想到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意识到死亡的危险,是在余木的剑下。  那他转过身抬头的一刻。  有人比他更惊讶、更慌乱、更不敢呼吸。  咚。  剑掉到了地上。  许久的宁静。  徐禾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而一身煞气冰冷如剑行雪夜的将军,却是脸色苍白,在狠狠地贪婪地看过眼前人的容颜后,情不自禁闭上了眼。  ……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变,只是他凌空望过来不带情感的目光,就叫他每根发丝连带着心脏一起,生疼。  那种蛰伏血液和记忆里的患得患失、惶恐不安,又开始……蠢蠢欲动。第58章 喂水  徐禾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心全是汗,他刚刚吓得心脏都差点停了。  这小子长大后气势那么吓人的么。  往后退,却不小心撞倒了凳子。  咚地一声响,打破了尴尬地局面。  床上的青年睁开眼,继续看徐禾。  青年身上穿着与长发同色的黑色单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只是遥望过来的目光,却又深沉而冷冽,在这阴冷的天气里,锋利如剑。  他是真的变了。  徐禾心情颇为复杂,有点欣慰又有点唏嘘,但他还是很快想起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  挠挠头道:“你的伤好些了么?我哥叫我过来接你。”  余木缓慢地、努力的扯出一丝苍白笑意来,掩去所有锋芒冷漠,慢慢点头。  冰冷化在眼中,成了水光。  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纯粹的、容易哭的、常常会很自卑的男孩。  徐禾找出一份熟悉感,莫名舒了口气。  刚刚余木那气势简直了,比他爹还恐怖,吓得他都不敢怎么随意说话。  徐禾以为他刚醒过来,嗓子还不太舒服。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道:“要喝水么?”  余木没有说话,再次点头。  而手在徐禾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握紧、骨骼发白——自我厌恶的戾气蔓延每分血液,想起刚刚那把剑差点伤了他,他甚至想杀了自己。  这个时候徐禾已经拿着杯子走了过来。  徐禾想了想,道:“刚醒过来,嗓子很痛的话,你也先别想着说话了。”  余木低头,目光落在少年握着青瓷茶杯的圆润的指甲上,停了很久。  徐禾:“先喝口水吧。”  余木乖巧地伸出手,接过杯子,茶杯是凉的。  无意间与徐禾指尖接触,那种滚烫灼热直上心头。  他垂眸喝水。  他的小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某些方面上,迟钝又粗心。  这茶水都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冰凉变质。  冰凉的水像是刀子在喉咙里生生割过。  咽下去。  胃部翻山倒海、痉挛地痛,最后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  但他甘之如饴。  余木喝得很平静,徐禾等他喝完,见他嘴唇恢复了点血色,舒口气,问道:“好点了么?”  余木用手擦了擦嘴边,咬牙咽回涌到嘴边的血。  克制住这些年写入骨子里的杀伐和煞气,不敢再吓着他。  “嗯,好多了,谢谢……谢谢您。”  他装回最开始的模样——或许不用装,  这本就是他在他面前最真实的样子。  惶恐、敏感、又脆弱。  ……甚至话都不敢说大声。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哑,但出乎意料的好听。  徐禾有点惊讶,刚刚还以为这小子变了呢,怎么一会儿功夫又跟以前一样了。  这下子徐禾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本就欠余木恩情,对他这种恭恭敬敬的语气他更是受之有愧,尴尬不已。  别扭死了。  挠挠头,不知所措的徐禾接过杯子,瞎找话题,试探着:“那你还要喝么,要不、我……我再给你倒一杯?”  腹如刀绞,嘴里的血腥味还没淡。  余木的目光却清透纯粹,朝徐禾笑着点头:“嗯。”  但是徐禾的水倒一半,就被推开门想来看看余木病情的老中医阻止了。  天知道老中医见他倒水时,表情有多惊恐。就差叫出声来。  连身份都顾不上,跑着过来把徐禾的手拍掉,痛心疾首:“哎哟你在干什么呀小公子——这水都不知道放多少天,你给他喝什么啊!而且他受的那伤,五脏六腑都出了事,哪能醒来就喝冷水——你是来要他命的吧!”  徐禾一头雾水:“啥?”  老中医真是又急又气,想着要好好数落徐禾一顿,但手刚一扬起,就被背后一道冷得跟冰渣子似的目光给吓住了。  而徐禾受了老中医的指责后,也明白了自己这擅作主张有多么坑人,卧槽,又愧疚又难受。  第一反应就是望向余木。  对上的却是余木也是有些错愕茫然的神情。  老中医顾不得刚才那种被刀抵着后背的感觉,走过去问:“小友你现在感觉如何。”  徐禾也凑近来:“没、没事吧?” 第67章 小公子不知道他爹的用意,他却是第一眼就明白了。  镇国将军怕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战场上被杀伐和鲜血乱了本心。  故以此花告诫他。  实际上,多此一举。  青年慢慢闭上了眼,眉宇如高山覆雪般冷冽。  多此一举。  ……他从来都不是了无牵挂。  *  出了房间,徐禾便撞上了他哥。  徐星予往徐禾后方望了望,道:“那小子还好吧?”  徐禾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徐星予舒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愿意拖欠人恩情,尤其是救命之恩。这今后要怎么还还不知道呢,想到这他就头疼,眼珠子突然打量徐禾:“你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啊,值得这小子为你这般出生入死。”  徐禾一直都没搞清楚:“……我自己也想知道,就是些小恩小惠。看不过眼帮了帮忙,我都快不记得帮过他什么了。”  徐星予笑了下,“看来那小子是个重情之人啊。”  徐禾有同感,点头:“是挺重情的,然后……也挺执着的。”  他也不知道这执着从哪看出来,但余木就是给他这种感觉。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对余木,大概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头破血流依然不休,非得撞破南墙那种吧。  解决了女装的事,还有安顿好余木。  徐禾这才有心情认真对付他回京后,一干人等的激动。  大胖娃送过来的邀请贴快要堆成山了。  也是长公主在,不然他们分分钟堵上门来。  其实徐禾原先计划是先去工部看看的,以前膈应那群思想腐朽的老古董都快成为他人生乐趣之一了,一年没看到他们暴跳如雷的表情,他还有些怀念的。  但大胖娃这一次的邀请,堪称“十万火急”,一天递了三回。  徐禾想忽视也难。  名为洗尘宴。  邀了很多以前国书院的同学,定在明月楼。  徐禾回了信。  第二天晚上,如约而至。第60章 洗尘宴  徐禾到酒楼门口,大胖娃就兴奋地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本来顾惜欢就巴巴地靠着窗候着徐禾,见他来了,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眼放光也不顾大街上所有人惊讶的目光,朝他招手,“诶诶,徐禾,这里!”  他的声音不可谓不大,让原本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注意的徐禾,更加受瞩目。  目光有惊艳、有打量、有疑惑。  反正都让徐禾不自在,心里骂着大胖娃什么破毛病,徐禾低着头,走进明月楼。  顾惜欢他们设宴在三楼,临窗、临栏,能一眼看尽京中夜景。  在座的都是同窗四年熟悉的面孔,国书院内青涩的学子们都已成长为翩翩少年,其中有人被还逼着参与今年春试,有人早已世袭罔替继承家中爵位。  褪去简单朴素的学子儒衣,换上锦衣玉袍,金冠青簪。  一室华光灿灿,皆是京中贵人。  不少明月楼里其他客人都暗自偷窥,暗暗艳羡。  徐禾上楼时,隔着珠帘,歌女正半抱琵琶,声音娇媚唱一首虞美人。丝竹相伴,美酒溢满,端是风流。  徐禾进来,放下竹帘。众人一见他,就憋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还挺放肆。  妈的,一年不见这群人笑点怎么还那么低。  他走过去坐下,翻个白眼,“笑个鬼。”  徐禾声音冷冰冰,表情也不友善,顿时把刚刚美人掀帘入、衣裙曳烛光的意境全毁了。  一青色锦衣的公子收折扇,叹息一声,幽怨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话,就安安静静当回哑巴、让我们留点念想呗。”  他的话得了不少人符合。  “对对,求你了,兄弟,别说话。”  “我在家都快被老爷子逼疯了——整日在书房,连个侍女也不曾见,好容易出来,就指望看看你了。”  “是呀,你看看我们都憋成什么样子了。都认识那么久了,这点小要求不过分吧。”  徐禾心里吐槽这群人神经病,面上却不改色地拿起筷子,阴冷道:“你们可闭嘴吧,别逼我动手。”  众公子扯了扯嘴角,心里最后一点旖念消散了。这小子一年不见,还是那么暴躁,更气的是,他们还真打不过他。  而唯一打得过徐禾的顾惜欢正屁颠屁颠地为他倒酒,一边心里感叹徐禾一年不见还是那么好看,一边嘴上帮着符合:“就是!你们可闭嘴吧,跟没见过美人似的,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众公子:“……”  你懂个屁!  反正他们死都想不到,长大后反倒是顾惜欢最有女人缘。以前那个上马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喊地的死胖子,现在居然风流满花街,过酒楼,一路红巾翠袖招。  无视他们杀得死人的目光,顾惜欢笑道:“怎么样!这可是我寻遍京城,找出的口感最好的果酒。”  徐禾低头尝了一下,这酒酸甜适口,醇厚纯净。啧,大胖娃怕是把毕生心思都用在吃喝玩乐上了。  他朝顾惜欢笑道:“不错嘛。”  顾惜欢也笑了,满城灯火在他身后,华衣少年眉眼风流,眼角泪痣滟了月色华光。  其余人等愤愤咬牙。  “算了,喝酒喝酒。”  洗尘宴,徐禾是主角,众人问了几句锦州的事,当然重点是锦州的小娘子,诸位笑嘻嘻道:“都说那边女子温婉动人,是真的么?”  徐禾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能接触几个女人啊,而且就算锦州女儿再动人,管他们这群人屁事!  只能换个话题,表示锦州那边鹤山书院人才辈出。  众人翻白眼,对这丝毫不感兴趣。  徐禾参加这洗尘宴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叙叙旧。对于这些同学,四年下来总是有几分情分的。  第一个任务完成后,他心态都变了很多,觉得自己离回去的时间点越来越近。当时间不再空余漫长,便会开始珍惜遇见的每一人。  这时歌女罢了一首虞美人,换歌来,莺莺转转拨动琵琶,轻声婉唱:“东郊又报春来到,梅靥柳眉还斗好,君信道,衰颜得酒重年少,对酒邀客同燕笑……”  有人微醺,便提到了书院以前的岁月。  少时好附庸风雅,回回设宴,必行酒令。  一提到酒令,所有人便心照不宣地想到徐禾的春日宴了。  “不得不说,那词确实是写得好的,朗朗上口,反正我现在还能背出来,哈哈哈。”  徐禾拿筷子把一个饺子丢说话的人碗里,一脸血:“你能不能不提这事。”  就这破诗,每回都要拿出来嘲笑一番。  徐禾说完,忽然察觉到一道很温柔的目光,他偏过头,发现在离他很远的位置上,有个面生的黄衫青年正望着他,见他回视也不慌不忙,笑吟吟道:“徐公子。”  众人醉的醉,熏的熏,酒气横溢里,这个青年倒显得与众不同。  徐禾一愣:“嗯,你……你不是国书院的人吧。”  黄衫青年也点头,笑道:“嗯,我不是,我今日是特意托人带进来的。”说着他眼眸弯弯道,“早在家父口中听闻徐公子久矣,故想借这洗尘宴见公子一面。”  此时黄衫青年旁边的碧衣公子直起身来,伸手搭住他的肩,有点醉,但还是笑着:“来,徐禾你认识一下,这是工部尚书的长子,望之。”  黄衫青年有些无奈,把好友的头推过去,然后朝徐禾温润一笑:“在下宋望之。”  徐禾乍听工部尚书就怔住了。天璇几月前便经辞了职位,退隐摘星院在那里研究东西,如今工部的新尚书,便是曾经的工部侍郎。也就是当初带头看不爽他却屡次被他怼回去的老头之一。嗯,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家父口中听闻公子久矣?  ……卧槽,那老头骂他都骂给后辈听了?  徐禾有点尴尬,“……让你见笑了。”  宋望之隔着灯火,笑容温润:“何谈见笑,公子果然如家父所说,聪慧无比,天人之姿。”  天人之姿——无论是姿容还是资质。  徐禾停了停后,乐了:“那老头……哦不,尚书大人居然还会夸我?”  基本上喊他都直喊“臭小子”。  宋望之笑:“家父盼你回京多日了,工部一直候着您到来。”  徐禾没忍住,笑出声。  太有意思了吧,那群老头每次见他都摆个臭脸,原来是羡慕他天资聪慧,啧,早说么。  徐禾莫名被夸,心情不错,道:“成啊,我改日就去工部拜访拜访。”  到时候他们别后悔就是了。  宋望之笑弯眼睛,“好,望之恭候。”  因为喝了点酒,徐禾也有点晕,便起身掀开竹帘到外面透气。  在三楼凭轩,能看到明月楼下面行来行往的人。  徐禾眼尖地看到了熟悉的衣服,就坐在一楼最中央,藏青衣衫白玉坠,是南冥书院的人。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学子。  他在楼阁阴影里,下面的人也看不到他,所以干脆就趴在了栏杆上,让自己舒服些。 第69章 酒鬼醉醺醺但看到没人还是眼放光地走过来,痴痴笑:“诶嘿,美人,你的帕子。”  什么东西!  杨婉儿眼里戾气一闪,适才装出的楚楚之姿被狰狞和刻薄取代。她一巴掌将那人扇到地上,背后立马出来好几个人。  醉鬼吓了一跳,慌乱地跑了。  杨婉儿站在原地,握紧手指,恨恨不休:“……等着吧。”她一定会嫁入徐家的。  徐禾真是怕了这英国公府的十三小姐了,小时候被她追着跑的回忆简直是噩梦。  不得不说英国公府现在这位老夫人,简直是个老巫婆。  他才十岁就想着把女儿嫁给他,到现在了,还是不罢休,谁家高门大户的千金会夜半时分出现在这里——八成是那老巫婆一听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就把女儿打扮好了送过来。  绣帕定情,风中奇缘,还是那么恶俗的事件。  什么鬼。  顾惜欢跟上来,被徐禾摆了一道后,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对我的。”  徐禾回:“对你还不好么,女人都让。”  顾惜欢磨了磨牙,“谁要你让了!”  徐禾笑了下:“也是,整个京城处处是你老相好。”  顾惜欢一愣,下意识解释:“也不,都是她们巴上来的。”  徐禾才懒得管他的解释呢。  他们走到了河边,城内的河水蜿蜒过人家,波光粼粼,新建的白色拱桥横立河中,桥上行人往往,桥下浮着几艘船。  徐禾指着前方道:“大胖娃,熟悉不?”  顾惜欢看着熟悉的场景,也笑了起来,  想起了第一次的“同生共死”。  想起杏花二月,古桥倾塌,巨石乱飞细石倒泄的慌乱局面里,还小的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徐禾拿竹竿指着:“再哭就把你丢下去。”  那个时候他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这个威胁他的人,但是太害怕了,于是他只能继续委委屈屈,哭得更大声。徐禾无奈,不理他,和那个脏小孩一起把船划到了安全的地方。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对徐禾就有一种羡慕。这种羡慕来的莫名其妙,小时候的他不懂,就单方面以为是好感,所以一直眼巴巴跟着徐禾,想靠近他。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有几分明了。  或许他是在羡慕徐禾的勇敢、肆意。  在还有点自卑、有点茫然、有点孤独的孩童时代——那个立在船头,背着春光,笑夺过花枝的男孩,眉眼如此动人。  顾惜欢往前看。  徐禾正低头跟船家商量着什么,少年的身体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红裙拂过水面起涟漪阵阵,风吹着他发带轻飘,与河旁的杨柳枝交缠在了一起。  华衣少年不由偏头笑了一下。  ——平生所见美人无数,绝色姝颜万般风情,或许都不敌这城河桥下,他发带扶柳的一分温柔。  徐禾跟船家要了艘船,夺过竹篙道:“您放心,我能行的。”  船家得了银子也眉开眼笑:“那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徐禾老早就想自己划一次船,一直没机会,离花柳街还隔着好几里,坐船去反而还要快一点,还省了过岸。  徐禾站在船头,朝顾惜欢招手:“大胖娃,上来!”  顾惜欢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脸无语地踏上船道:“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称呼。”  徐禾道:“你屁事真多。”  顾惜欢咬牙,只能闷着生气。  竹篙拨弄着夜间漆黑冰凉的水,船身慢悠悠往前走。两岸的嘈杂声都远去,清晰的唯有欸乃水声。  今晚夜色也凉如水,徐禾想起来大胖娃在京城也作威作福了几年,对苏双戌应该也挺了解,问他:“你知道苏家那苏二狗不?”  顾惜欢生气呢:“不知道!”  徐禾:“诶你什么破脾气,不叫就不叫吗!快点说说。”  顾惜欢愣是没得到一丝安慰,委屈死了,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你打听他干什么,就是一个脑子里只有女人的草包罢了。”  徐禾笑了下:“他上回摔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还没安分啊。”  顾惜欢:“本性难移。你别说,我们这一趟,怕是就会撞见他。”  啧,撞见好呀。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划着划着船又过桥洞,徐禾瞥着大胖娃现在这娇妍如花的脸,感叹岁月真是整容神器。  他存心道:“小美人,这回要是再出了什么意外,你可别又哭鼻子。当然你现在那么好看,我是舍不得把你忍下去的了。”  顾.小美人.惜欢,脸一沉,磨牙:“和你在一起,就算死了我也甘愿了,这不做鬼也风流么。”  徐禾琢磨了一下这诗的意思,才反应过来大胖娃是在反讽他。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怼回去,扯了扯嘴角:“可以的,还会背诗了。”不过好像大胖娃本来就会作诗,当年还写过一首押韵的春日来着。  穿过明桥,绕过街头,一转,胭脂香便随风传来。还有各种娇声软语。第62章 一更  这条街晚上极为热闹,红色灯笼照在水面,只见浮光跳跃。  船靠岸,上街,徐禾首先被琴声吸引,筝筝切切,来自远处红楼上,“那是什么?”  顾惜欢道:“拦芳阁吸引人的噱头罢了,每晚都会有人在那里弹琴,见怪不怪。”  处处风尘酒家,琴声袅袅显得很特别,徐禾说:“弹得还挺好的。”  顾惜欢摇头,道:“没有前些月那个弹的好,只是被逼走了。”  徐禾一愣:“逼走?”  说到这,顾惜欢扯了扯唇角道:“就刚刚我们说的苏二狗干的。要我说,他也是个奇人,不知怎么爬上楼顶去的,然后当着满大街的人扒人家衣服,那女子惊慌不已,哭得嗓子都哑了,但是苏家的侍卫就守在下面,也没几人敢去招惹。最后还是那女子以跳楼威胁,才堪堪逼退了他。”  顾惜欢道:“这事,我也是后面才知道。听人说,现在那女子已经躲回房里闭门不出了,天天以泪洗面。”  徐禾对苏双戌这畜生行为也是震惊了:“他才回京一年啊,这么快就忘了教训了?”  顾惜欢满不在乎道:“忘记教训好呀,就等他再栽一回呢——看谁还救得了他。”  徐禾:“……有道理。”  以为苏双戌会吃一堑长一智收敛很多的他实在是太天真。  这么一想,这第二个任务就是福利呀,根本不用他动手,苏双戌都能活活把自己作死。  徐禾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苏家会那么纵容他,这种溺爱也太病态了吧。  他见过苏佩玉,也见过苏尚书,感觉都不是那么蠢的人,所以,苏双戌在苏家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感觉就是一个随时可能把苏家搞垮的祸害啊。  莫名其妙。  很快他就停止了深思,眼睛都瞪直。因为上岸没行两步,他们就撞上了正主。  拦芳阁前,背后跟了一堆侍卫,苏双戌正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往里走。  猥琐的气质隔百里都可见。  卧槽。  徐禾扯着顾惜欢的袖子,惊讶不确定:“……那是苏二狗?”  顾惜欢一愣,也没想到运气那么衰,这都能撞上。他看见苏双戌就觉得恶心,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居然真是他,我们走。”  徐禾慢慢笑了,松开手,大步往前:“走什么走啊,就选拦芳阁了。”  顾小侯爷脸都扭曲了一下,“什么毛病。”  *  拦芳阁的一间房子里。  老鸨冷汗涔涔,手指死揪着帕子,不知该怎么开口。  弹琴的碧衣女子心慌意乱,慌乱之间手指僵硬,大脑空白,竟是错了一拍。突兀的高音打断了本来流水潺潺般的琴声。  顾不得手指的疼痛,她先了跪下来,话不敢说。  老鸨鬓边一滴大汗也流了下来,偏过头:“薛公子……”  薛成钰站着,他指名要见这个女子,而老鸨带他上来时,她正在练琴,于是他一言不发,不去打扰。  琴乱曲断。  室内的红木雕花暖色屏风,都因为一个人而镀上一层冷色。  薛成钰道:“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淡而疏远,宛如高山之雪,叫碧衣女子浑身打了个颤抖,抬起头,泪水已经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她眉眼深刻,皮肤偏黑,模样像是个异邦人。  老鸨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薛成钰会来自己这,兢兢战战道:“薛薛……薛公子,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薛成钰垂眸看了那个女子一眼,而后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老鸨微诧异,规规矩矩道:“她叫小九。”  薛成钰又道:“哪里人?”  老鸨揪着帕子,脸色苍白:“这……这我也不知。小九是我一次上山路边捡到的,那时她已经饿的昏过去了。我……我听人说山上有一野寺,不久才被山匪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猜她父母应该都死在里头,念她孤苦无依,便把她收留了下来。”  野寺,山匪。  薛成钰目光冷淡,问:“你捡到她时,她几岁。”  “七……七岁。”  ……七岁,也是可以记事的年龄了。薛成钰望了眼窗外,偏头对老鸨道:“我先将她赎下,稍后会有薛府的人来接她,在此之前,别让她见任何人。”  “啊?”老鸨一头雾水,这这这,薛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碧衣女子也呆愣,因为他的话震惊得眼眶中的泪水都停止了转动。 第71章 这是他划船来时的感受。  水中观景,看灯火远去、高楼远去,摇摇晃晃里,反是水天一色。  笙歌丝竹,朦胧又遥远,只有水声欸乃,清晰又清明。  徐禾说:“你感受一下,是不是?”  船上备有桌几、毯子,薛成钰坐在船上,听着少年的话,只淡淡道:“不都一样么。”  徐禾:“啧。”  薛成钰坐姿一如学生时代般雅正,雪衣曳地,手指把玩着徐禾送的灯笼,疏离冷漠的眉宇都被灯火映出了几分温柔。  徐禾偏头,就看到月色流淌过他的侧脸,清冷如玉,皎皎月辉,不由感叹:“薛哥,你这长乐珠玉的名称对应的是你的长相吧。”  薛成钰皱眉:“是么。”  他对这名称从来无感。  徐禾越想越有道理道:“是啊,我感觉吧,如果是神童的话,称呼可以有很多。偏偏叫做长乐珠玉,肯定是老国师看你小时候粉雕玉琢,知道你长大后会很好看,啧。”  敢在他面前开这种玩笑的,大概只有徐禾了。不过薛成钰也笑了:“嗯,有道理。”  夜风阵阵。  薛成钰心中冷淡念过长乐珠玉四个字。  ……长乐珠玉。  他少年便成名,却因五岁时的话,被父亲逼着暗藏锋芒到国书院呆着。  如今任职后不得半刻休闲,倒不是人强迫,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把五岁时的谶言成真。  有些疯狂,甚至极端,父亲一直不赞许,皇上从来态度难辨。但都没关系,他信的永远是自己的直觉。他将锋芒掩藏那么多年,得权之后,可不打算再压抑。  想到这,薛成钰手指拨弄灯柄尾的流苏,垂眸,眼眸里闪过冷光。  船过桥头。  也算是过了那一条胭脂街,这个时分两岸的灯火都暗了,夜半有些冷寂。  徐禾还蛮喜欢划船的,单纯觉得好玩,载了一程,把船还给船夫。  徐禾上岸,有点得意道:“我划的是不是很稳。”  薛成钰收起灯笼,收起了刚刚心中近乎锐利的念头。  对着少年得意轻快的语气,像很多年来的每一次,给出肯定:“嗯,很稳。”第64章 长公主  薛成钰将徐禾送回薛府。  中途,也问了他一些将来的打算。  对于任职之事,其实徐禾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小时候想着名流千古,要做个伟大的发明家。而知道自己带不走所有记忆后,这种心思就淡了。不过他确实是挺喜欢捣鼓一些东西,当初答应帮忙做蒸馏仪器、地动仪,也是想着能帮助更多人。  于是薛成钰提议他去工部任职时。  徐禾想了行,没拒绝。  薛成钰与他相处多年,知他性子,见他犹豫便道:“你若是不想,也可以去翰林,在我手下。”  徐禾瞬间惊醒,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了。”  薛成钰盯他:“这么怕我?”  “没有,我去翰林绝对是给你添事的。”  徐禾真不怕薛成钰,相反他非常乐意在薛成钰手下做事,随便偷懒都有人兜着。主要是翰林接触到的都是各种文书审阅起草的事,他头疼。  薛成钰冷淡道:“你从小到大给我添的事还少么。”  徐禾:“……这不一样!”  马车停下,徐禾掀开车帘跳下去。  在徐禾进府前,薛成钰微一沉思,又喊住他,叮嘱了他一些话。  “这些日子,不要和苏家的人走太近。”  ???为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和苏家的人不熟。  徐禾点头:“嗯。”  薛成钰又道:“也不要频繁进出皇宫,就呆在将军府。”  “嗯。”  “就算出门,不要一个人去这种地方。”  “嗯。”  少年乖巧地点头,眼里有些疑惑,但不妨碍他信任他。月色流淌在少年的脸上,浓密卷翘的睫毛下,眼眸点点光亮,带着明澈笑意。红色衣裙旖艳,袖子微落,露出他纤细皎白的手腕。  纯真和艳色浑然一体。  薛成钰微愣之后,也难得地笑了一下。  在疏离冷淡的星光里,好看的紧。  徐禾也一愣,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那个端坐前方、清冷认真的少年薛成钰。长大后的薛成钰与他接触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是那种亲切却并没有下降。大概因为亦师亦友那么多年,徐禾除却家人之外,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便是他了。不过薛哥确实人也非常好。  徐禾等了等,等薛成钰话都说完了。  他有些累,才打着哈欠跟他道别。  直到徐禾走,薛成钰才放下帘子,往后一靠,冷声道:“走。”马车重新打转,往皇宫的方向。  *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徐禾也确实不打算出去了。  任职的文书没下来,他在家里,自己继续捣鼓东西。不过也没什么灵感,干脆把他的魔方进了一下阶。四阶魔方做起来都要麻烦一个层次,但是碍不住无聊,他专心致志起来倒弄了一天,看到成品后特别有成就感。  他把魔方染上色,晾好。  突然想到了余木,这小子应该很无聊吧。  徐禾揪着耳边掉下来的头发,觉得自己得多和余木相处一下,降低这小子对自己的那种畏惧之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余木见他都跟见鬼一样,怕他吃了他。  徐禾给他带去了一些好吃的,他口味偏甜,小时候就很喜欢吃桂花糕、绿豆糕,不过上次喂水的事情在前,他先去问了大夫,确定可以后,才送过去。  怕余木无聊,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徐禾给他送过去了很多山野怪志、灵兽化形之类的书。  有时见余木脸色苍白疲惫,徐禾也会非常善良地念给他听。  某一日午后,徐禾念道一则报恩的故事。  念到一半他就觉得不对劲,丧心病狂,但在余木等待的目光里,他还是念完了。  讲的是蛇妖报恩的故事,为报答农夫,化为娇女,日夜为他辛勤家务。农夫不知她是妖,怜她惜她,与她恩爱结为夫妻。没多久,村中却来了个酒和尚,酒和尚观农夫神色,断言他命不久矣,还指出他家中妻子不是人,是妖怪化形。农夫吓愣了,接过酒和尚给的符纸,浑浑噩噩回家,却被蛇妖一眼看出了心思,蛇妖心中悲叹,她递与农夫一杯酒,使了些妖术让他沉睡。待第二日农夫醒来,已经忘了很多事,就看着桌前摆着一碗蛇羹。  酒和尚寻着香味上前敲门,一惊,说道没想到这妖孽这般情深于你。农夫不明所以,与他共分蛇羹。同一份蛇羹,农夫吃了长命百岁,那酒和尚却是当场就面色发青,尸骨化成血水。  徐禾念完后,皱着眉:“那农夫是傻的么,好歹相处了那么久、一日夫妻百日恩,单凭一不认识的和尚的片面之词就信了?——还有……这和尚死的真冤。不过,叫他乱掺和人家家事,叫他乱吃东西。”  最后说到了那蛇妖,徐禾更是不能理解,但是他的重点一般都非常偏:“……那个蛇妖,她是怎么自己把自己给炖了的。”  余木对徐禾送来的书兴趣都不大。  但他喜欢听徐禾讲,认认真真听每一个字,听他的声音,内容反而是其次。  春日的午后,阳光西斜,落在小公子拿书的指尖,莹白如玉雕。  讲到血腥惨淡的结尾时,徐禾露出抽搐扭曲的表情。  余木却低头笑,笑容三分散漫、三分冰冷。  徐禾说:“感觉这是个鬼故事,那蛇妖死了后,成了厉鬼把自己剥皮炖汤了。然后其实最后,桌子上有三个人?”  余木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是她把自己炖了呢?”  难得这小可怜在自己面前不结巴,徐禾心中欣慰,便顺着他道:“那最后的蛇羹是谁的。”  余木说:“她从山上找的灵蛇吧。也许结局是,蛇妖经此事认清农夫的心后也看淡情爱,再救他一命,了断因果,重新回到山中修行去了。”  这样子,这个故事,倒霉的就酒和尚一个人。  徐禾一愣,而后眼珠子盯着余木。  青年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不再那么拘束,朝他露出稍显羞涩的笑意。  徐禾笑了起来。  “啊,你太棒了!”  他是真的很开心。  故事的结局根本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余木这几年的改变。从他口中的结局里  看出他内心的温柔,而一般温柔的人,活得都不会太累太伤心——这样多好,比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屁孩好多了,他相处起来也不会觉得累。  徐禾舒口气,把书置一边,笑道:“我给你送了点东西过来。”  余木垂眸道:“谢谢您。”  徐禾道:“别叫您了,喊得怪别扭的,就叫我徐禾吧。”  余木却摇头,轻声说:“我叫您小公子吧。”  徐禾想了想:“也行。”  余木从徐禾手中接过一块糕点,想到了有些久远的记忆。  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甜至灵魂深处。回忆斑斓,想起桥下船头拿花的男孩,想起第一眼见的净水流渊般的眼。  想起他在最后跟他说的,要勇敢,要温柔。  在徐禾满载笑意的注视下。  余木也慢慢笑了,深紫的眼眸里冰冷消融,纯粹而干净。 第73章 徐禾心里暗舒口气。心里决定了要好好感谢这和尚。  不知出关,大昭寺被他的信徒给填满了,两人还是从山寺后门出来的。  徐禾感叹:“真是疯狂。”  “成为高僧的代价。”  不知笑嘻嘻。  他今日终于褪下了一身雪白的僧袍,换了身朴素的僧人装,头上还带了顶维帽,挂下白色纱遮住脸。  徐禾真是一脸卧槽:“你这是又打算重操旧业,去偷人家灯笼了。”  不知说:“你能不能想点好的,”他从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已经古早生锈,“我要去老地方拿点东西,跑这来就是专门跟大昭寺的方丈要钥匙的。”  徐禾:“你拿个东西至于打扮成这样?”  不知:“……我不打扮成这样,我们别想轻松下山。”  徐禾:“好吧。”  不知左右看了看,又道:“你陪我一趟呗。”  徐禾现在心情非常好,下了山就打算随便找见成衣铺,换身衣服,爽快答应:“成呀。”别说拿东西,偷灯笼他都认了。第66章 山寺  一下山,找了间衣铺,徐禾换了身衣服,娇艳如花的红裙美人,一掀帘子出来,变成了黑衣飒爽的少年,容貌精致,腰杆挺拔。  徐禾结完账,把自己头发后面那红丝带给扯了,因为自己手笨也不会固冠插簪,干脆就这样让头发落着。换上男装他轻松不少,感觉心里那口郁结很久的气散了,看不知都觉得眉清目秀很多。  徐禾道:“有没有觉得我很帅。”  不知偷偷打量他一眼,抚了抚帷幕:“你要点脸吧。”  “啧。”  徐禾没理他,自个沉浸在无边的喜乐里。  随不知去的地方,在京城畿外,是一座没什么名字的山。  上山的路也因为常年无人走,杂草丛生。  徐禾拿了根木枝,学着打草惊蛇,“我说,你到这荒山野岭的干什么?”  不知说:“拿样东西。”  徐禾偏过头,有点惊讶:“和尚你语气不对劲啊。”  不知没理他。  徐禾拿手里的木枝拍了拍草,心里有一种预感,等上山顶,看到了草木掩映、错乱光影里的荒寺时,这种预感成了真。  这大概就是不知以前呆的寺庙吧,很多地方都在火后成了废墟,也不知道会什么会遭此大祸。  在洞门之前,不知抬头,用手比了比高度。  徐禾很慷慨道:“你要是触景伤情了,可以直接在我面前哭出来,不用端着圣僧的架子。”反正你什么样我早就清楚了。  不知瞥他一眼,收回手:“伤什么?”从他现在的声音里倒还真听不出什么伤怀的情绪,淡的跟他平日装逼时的语气一样。  徐禾:“你刚刚不是这语气。”  不知笑了一下说:“哟,你还会察言观色呢,真厉害。”  徐禾:“你怕是想被打。”  这寺庙没被烧之前,估计也很清冷,小得可怜。就院子那么屁大点地方,吃饭的、诵经的、睡觉的地方都挤在一起,院子中央一口井,现在也是遍布荒草。墙角处有焦黑的被烧灼过的痕迹。  不知走到枯井旁,稍微停了下脚步,说:“小时候,这口井基本被我包了。”  徐禾没懂他意思,只问:“啥。”  不知半蹲下身姿,僧衣落在荒芜杂草上,他的手指捻起一小块泥土,如佛陀拈花般。“就是挑水的活,基本我一个人干。寺庙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我,总欺负我。可能是我从小,就展现出了他们难以企及的慧根吧。”  本来想安慰他的徐禾听到后面的话,把话收了回去。  “我又打不过他们,只能忍了,什么挑水打扫,基本包了。”  徐禾不相信,他小时候会是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真的?你就没报复回去?”  不知松开手,沙土从指尖落下,起身时不染纤尘,朝他一笑,清俊疏朗,“当然报复回去了,我挑的水,他们也敢喝?基本都被我吐过口水洗过泥巴。”  徐禾也不知道是该同情谁了,“后来呢?”  不知往前走:“后来,一场大火,烧了这里。我那天刚好事情露馅被他们打了一顿后锁在后山废弃的柴屋里。然后……躲过这一劫。”  徐禾一噎,荒山废寺,再想想这里死过很多人,大白天的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赶紧跟上:“那你真是幸运了。”  不知停了停,笑了一下,不要脸说:“毕竟我是被佛祖庇护的人。”  徐禾:佛祖能被你气死。  柴屋离主寺很远,甚至翻了个小山头,寺庙旁树长得很高,阴影撒落在古旧的柴门前。柴门落锁。不知拿出钥匙。推开,灰尘旧味迎面而来。在浑浊的空气和昏黄的光线里,徐禾捂着鼻子,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尊佛像。  金身早已脱落斑驳,眉目却依旧慈悲含笑,垂下看着芸芸众生。左手托莲,右手微张,引渡人通向无边极乐。  不知解释说:“我也是被关到这里后,才发现的。”  废弃的柴屋里,一尊笑面佛陀。  不知指着佛像之下一个早已发黑发霉的蒲团道:“我那时两岁。就蜷缩在这里,睡了一觉。”  “等我睡醒出去后,寺庙已经在火中毁于一旦,什么都不剩。”  徐禾嘴巴长大:“那么神奇。”  不知抬头,与佛陀的慈悲的眼对上。  记忆里那一夜电闪雷鸣、凄风苦雨,他却睡得异常安宁。  心念归一,万物空濛。  徐禾听他这么说,越看越觉得这尊佛像神奇,表情都生动了。心里涌出一种敬畏来,走看右看,找东西。  不知瞥他:“你干什么?”  徐禾道:“找找还有没有香火,那么灵的话,我拜一拜吧。”  不知愣了愣,笑了:“你还真的,想得挺美。”  徐禾没找到。但还是想拜一拜,也不嫌那蒲团脏,掀开衣袍,就跪了下去。徐禾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上次因为长公主扯出了几分不舍的情绪,他耿耿于怀至今——但他迟早都要离开,唯一的担忧便是身边之人。  在祈愿之前,徐禾抬头,仰看着不知:“我要先做什么吗?”  这个柴屋里光线很淡。  不知立在佛像前,对上徐禾的眼,以一个俯视的姿势。  少年的眼漆黑而明透,带着疑问,每一处眉眼都惊艳,华华玄黑锦衣,泠泠垂腰长发。  不知想了很多。  想到杏花雨里的馄饨铺。想到大昭寺,青松海,想到那四本佛经。想到隔着窗,曾经花神般的男孩笑吟吟的目光。  掌心的莲花又开始变得炙热。  红尘世俗打滚摸爬、嘻嘻笑笑、追名逐利——不过虚妄。  他自小七情六欲就很淡,自始至终,没乱过的自在心境,因为这个少年屡屡翻涌。  ……这小子真是灾星,冤孽。  很久。  不知用一种冷静而飘渺的声音道:“闭眼就好。”  徐禾一愣,这声音如隔云隔月隔红尘,他差点以为是天外之人给了他答案。  “哦。”  他乖巧闭眼,跪在蒲团之上,把心里的愿望都说给佛祖听。但因为是突如其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心里先废话了一堆。  少年眉眼虔诚,睫毛在脸上落下安静柔顺的阴影。  煌煌佛像下,不知低头看自己掌心的莲花。沿着掌心纹路,泛出鲜红。  小时候跟主持的话响在耳边。  主持说:我从木盆里捡到你,收你回寺,是见你掌心生莲,天生佛心慧根,想你潜心修行必得皈依,谁料你一天到晚尽不务正业,你就不怕佛祖怪罪?  尚是稚童的自己笑嘻嘻:那就怪罪。  主持大怒,指着他“你你”了半天,最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对他说:“你这样,如何了生悟死,如何渡化众生。”  那个两岁的男孩还是笑嘻嘻声音清脆而漠然:那就不渡。  主持气得拂袖而去。  不知慢慢地蹲下身子,衣袍曳在腐朽干枯的草地上。  轻纱之下,眼眸如雨洗过的青天,圣光流转。  他将掌心覆在了少年的额头上。肌肤相亲,少年的皮肤微冷,却刺得他掌心炼化下的血液翻涌 ,刺痛。  徐禾睁开眼,睫毛扫过他的手腕。看清楚后,吓了一跳,卧槽一声。  “你干什么?”  不知将手握起,弯曲食指叩了下徐禾的额头,道:“看看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我瞎编的你也信啊——还有,就算是真的,你跪了那么长祈了那么多愿,简直贪得无厌。”  他慢慢立起,帷帽之下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欠揍的表情:“我要是佛祖,一个都不会实现。”  徐禾:“……操。”  妈的被坑了。  不知:“你竟然在佛祖面前出言不逊。”  徐禾拿起旁边的烛台:“你信不信我还敢动手打人。”  不知怕了他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第75章 薛成钰见他憋屈的神色。  握笔,顿了顿,又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徐禾:“好吧。”  薛成钰搁下笔,起身,吩咐书童将这里收拾了。第67章 花宴(一)  徐禾在薛府呆了很久,他最感兴趣的是薛成钰的书楼。幼年时一直被长乐珠玉的事迹洗耳,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一睹他幼时风采。  薛成钰对他的好奇感到莫名其妙,“你去书楼干什么,那里面的书很枯燥,你一本都不会看。”  说的好有道理,徐禾只能硬着头皮:“就走走。”  实际上,让他意外的,书楼很小,藏的书也很少。但随便翻阅一本书,薛成钰的笔迹都比原书字还多。  徐禾肃然起敬,默默放了回去。  从书楼走出,薛成钰似笑非笑:“如何?”  徐禾继续硬着头皮道:“获益匪浅。”  薛成钰难得清闲,也没故意为难他,带着他从长廊南走到长廊北,花影疏斜,绿意斑驳,一路上都是徐禾问他答。  唯一可惜的是,直到走前,徐禾也没能打听出那姑娘的身世。薛成钰身边基本没人,他自小就喜欢独处,凡事亲力亲为,书童小厮都不用。但看他的态度,也不冷不淡的,真奇怪。还有什么叫他以后会知道。  徐禾满腹疑问回了将军府。  虽然答应了他娘,花宴那天要混入大昭寺,看看京城中同龄的女子。但徐禾实在不愿意废这个心思,浪费时间。  花宴前夕,他还进宫了一回,探望宣德太后,想着皇后初愈此时她的心情会好一些。  宣德太后也是许久没见他,拉他上坐榻边,嘘寒问暖了许久,最后眉眼弯弯,笑道:“不知不觉,小禾都长这么大了。”徐禾预感不好,事实果然,宣德太后说了些京中儿郎娶妻纳妾的事,最后抛给他一句,“你们小儿郎面子薄,若真有中意的姑娘,只管与我还有你娘说便是。”  徐禾:“……不、不用了。”  他真是落荒而逃,出静心殿。  然后撞上了步琉月。  一年未见,昔日京城双姝之一的三公主容色疲倦了很多。  她行色匆匆,身后的侍女端着个盒子。  徐禾一愣,没想到会遇到她。  步琉月也停了下脚步,朝他苍白一笑。  徐禾知她心神不宁,没说多什么。  直到步琉月带着丫鬟进了静心殿,徐禾站在殿门口,还是有点呆,不由想到自家阿姊。当初艳压群芳的京城双姝,一个为情所困躲避山寺,一个至亲重病蹉跎多年。  他总觉得步琉月像是陷入魔怔,对生死别离执念太重,听人说她前些月还专门去了燕地一趟,就为求一枚草药——什么草药值得一国公主亲自出动呢?  灯影憧憧,映出殿内的孱弱的人影。  起初声音很小,最后越来越大声,是步琉月哽咽的声音。  她抬袖抹泪,鬓上的金步摇微微颤抖,“——您就真的信了,信是母亲身子不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就得了这种治不准的顽疾。”  她声音激烈到嘶哑。  而后是宣德太后轻轻缓缓的叹息声。  徐禾面有忧色,还想多听一会儿,却被人扯着衣领子往后,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已经被那种熟悉的气息给吓住了,沉香迷离、诡魅奢凉。  来人轻笑:“你在偷听?”  徐禾愣是没想到会遇到步惊澜。  步惊澜立在阶前,月光落在玉色衣袍上,蕴育华光。他上下打量了徐禾一眼,慢悠悠笑道:“嗯?换回来了?”  徐禾偷听被抓有点尴尬,不过对于步惊澜的问题他非常愿意回答:“是呀,难不成穿一辈子裙子。”  步惊澜笑了一下,意味深长:“未尝不可。”  徐禾:“……”  步惊澜往静心殿看了一眼,又看他道:“偷听不是个好习惯。”  徐禾:“……我没有。”心里无语,他只不过是被步琉月的哭声给吓住而已,毕竟是小时候对自己很好的表姐,再怎么都有情感。  步惊澜:“嗯,我信你。”忽而他又露出温柔笑意,月色下容颜秀雅,“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宫,要我送你么。”  徐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劳烦表哥了。”  出宫时,徐禾随便拔了根草在手里,一折再折。  成皇后好像很早以前就开始身体不适,常常神情疲倦。本以为她身为六宫之中,管理后宫才难眠倦怠,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病情加重是一年前,咳嗽都能咳出血来,但她娘不是说,皇后病情已有所好转了么?怎么三公主还伤心成那样?  他又想起昭敏郡主带话长公主要他提前回京的事。  把草含在嘴里,徐禾握着马缰,心道这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只是京中再如何风云诡谲、明争暗斗,都不能怎么能影响徐禾的生活。  甚至花宴当天,他还抽空和顾惜欢一起,游了回京城。  街头巷尾,杏花柳下。  当然徐禾的重点是苏双戌,任务对象是那么显眼,以至于徐禾都不得不关注。  “他最近都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酒楼里,四座无人,就他和顾惜欢相对而坐。  “你别不是看上他了吧?”顾惜欢真是见了鬼:“一回京,问的尽是关于苏二狗的事。”  徐禾差点被茶呛着:“得了吧,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会找他。”  顾惜欢一愣,来了兴趣:“那你会喜欢谁。”  徐禾把茶咽下,慢慢道:“当然是喜欢我自己了。”机智聪明又帅气。  顾惜欢:“……哦。”  徐禾不死心道:“我怎么感觉最近都没听到关于他的事了。”  顾惜欢翻白眼:“没听到才好,他做的那些事听着都膈应人。”不过说起来,确实,苏双戌这几天安分得不得了,都像换了个性子,他都有点惊讶。  徐禾心想,他得跟着苏双戌啊。  但是莫名其妙跟着人跑,简直像个智障,于是徐禾瞎扯道:“他这么安分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要整出大的,我们得制止他。”  顾惜欢扯了扯嘴角:“怎么制止。”  徐禾道:“先看看吧,他现在在哪儿?”  顾惜欢不是很想说,但徐禾的目光是那么渴求,他还是败下阵来:“这般大昭寺花宴么,基本上京城有些名头的女子都会去,我听人说,他也乐颠颠地凑上山了。”  徐禾震惊:“……他还敢去花宴?薛青柳也在吧,不怕被打么?”  顾惜欢:“鬼知道他怎么想的。”  徐禾陷入沉思。  那这大昭寺花宴,他是非去不可了呀。  “那我也去。”  顾惜欢表情扭曲的泪痣都动了下,“你去干什么?赏花还是赏苏双戌。”  ……赏他不如赏坨屎。  徐禾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花宴设于大昭寺,由皇后亲自举办。京中好事者都上赶着一窥贵女风姿,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河边,现在熙熙攘攘。  前往大昭寺的河面上,飘着好几片竹筏。  等渡河都要等半天,徐禾有点后悔没跟着长公主一起了。  不过他们也倒幸运,被人拉了一把,是国书院的同窗,礼部尚书之子,他明显是有准备的,家仆都在旁边候着。  一问,果然,尚书公子露出无语又无奈的表情:“我娘非逼着我来的,不知她怎么想的。这时节山上能有什么花啊,我还不如在家里呆着自在。”  顾惜欢看了徐禾一眼,应和着:“是呀,不知道怎么想的。”  徐禾连理由都讲不出。  为苏双戌而去这个理由真是羞于启齿。第68章 花宴(二)  岸边是青郁的竹林,竹竿挺拔,绿叶成浪,潇潇碎着风。  雪初消融,山阶很滑,上回来此处时,徐禾就受够了那种走一步就要低头看路的感觉,又见行人往往,接踵摩肩,便对顾惜欢道:“走,我们绕小路上山。”  顾惜欢本来就是随他来的,大昭寺这种地方,他一年不会踏足几次,自然同意,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  “你居然还嫌我事多,明明事多的是你。”  徐禾笑吟吟:“能不能有点雅趣,说不定还真能赏到好花呢。”  这个时间山中的花很少,一路走来,唯见茶花、杏花、春娟枝头闹。小路盘着山,偶尔还要过个小林子。  低头穿过一片松林,到达平地,却见缘山的地方有一个小屋子。  木屋黑瓦,窗柩门扉都紧闭着。  房子处在这山林间,应该是被废弃掉了。但屋前的草坪却有人走动的痕迹,在杂草堆里,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  徐禾拔掉头发上的草,“这地方还有人住?”  顾惜欢小侯爷金尊玉贵,穿一趟松林,身上、发上落了一堆东西,无语又厌恶,看那屋子也语气不太好道:“这草坪以前是块田地,那房子,本来只是个供农夫休息的茅草屋,后来田地荒废了,便孤零零留下来了,京中有人闲得慌,经过此地,还把它重新修了一遍。”  徐禾:“那是真闲,修一遍干什么?” 第77章 听到苏双戌的名字,徐禾就瞬间清醒了过来。  大胖娃虽谈自带坑人属性,但说出的话却还是可信的。  他道:“别骗我。”  顾惜欢道:“不骗你。”  因为已经换好衣服,也就是出个门的功夫。  徐禾一直摸不着头脑,该怎么对付苏双戌,有想过给他设套子,但没找到时机。  顾惜欢一见他,先笑了起来。  徐禾没在意,心思都在苏双戌上。  突然顾惜欢的手伸到了他脸上,从他的唇边掠过。  徐禾一愣,转过头。  看到顾惜欢手里捏着一片很薄、很淡的花瓣,懒洋洋笑道:“从你脸上拿下来的,你昨晚怎么睡到桌上了。”  徐禾扯了下唇角:“你管我。快点走,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顾惜欢松开手,花瓣随风,他委屈道:“你还凶我。如果不是我,你就要丢脸丢在所有人面前了。”  徐禾哄他:“好好好,谢谢,嗯嗯嗯,抱歉。”  顾惜欢:“真没诚意。”  只是尽管徐禾再没诚意,他还是守约地真让他看到了苏双戌。  大清早的,苏双戌耷拉着脑袋,眼下一圈黑,半眯着眼跪在院子中央。  也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久。  顾惜欢解释说:“我昨天下午看到他,于是注意了下。是苏贵妃罚他跪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啧,苏贵妃居然也舍得罚他这个弟弟,我记得前几年,为了苏二狗,苏贵妃在静心殿前活生生跪得晕了过去。他们姐弟,是不是无论罚人还是求人都喜欢跪啊。”  语气带笑,也带点嘲弄。顾惜欢小时候太皮,被她姑姑容妃娘娘留在身边,教训过一段时间,相处久了感情也深。对于向来张扬跋扈的暴发户苏家姐弟,从心里就是厌恶的。  徐禾也记了起来,小时候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他与苏佩玉接触的不多,但每一次苏佩玉给他的感觉都不同,真是个多变的女人。  徐禾心不在焉道:“就你知道的多。”  看苏双戌这么跪着能看出什么呀。  徐禾翻个白眼。  心里有点烦躁,干脆直接动手?  很快他的想法被门开的声音打断。  院子正对的门大开,苏佩玉走了出来,她旁边还站着另一个熟人,杨婉儿。  年岁没能在这位盛宠一时的贵妃脸上留下痕迹,她一袭水蓝色的长裙曼绣牡丹,发绾高髻,匀插金钗,艳丽的脸上端是国色天香。  杨婉儿就安安静静在她旁边,温顺的像个邻家妹妹。  苏佩玉走到了苏双戌的面前,居高临下,面色阴沉,明显心情不好。  苏双戌昏昏欲睡,被他姐从牙缝中发出的冷笑给惊醒了。吓得跟跳脚青蛙一样,就差叫一声。  杨婉儿顺势上前,柔声道:“玉姐姐莫气,戌哥哥这不是已经知错了么。”  戌哥哥……徐禾听得乐了:“这按照我们的叫法,岂不是狗哥哥了?”  顾惜欢还冷眼看着那两人呢,心情被徐禾的话弄好了,也笑得不行:“亏得她叫的出口。”  苏双戌脸色苍白,看着苏佩玉,哆嗦着:“姐……”  苏佩玉的眼睛里藏了刀子一样,目光狠狠在苏双戌脸上刮了一下:“你就这点出息?都到这份上了,还忍不住去找女人——我五年前救你干什么,合着就该让你死在牢里。”  苏双戌吓得都快哭了。  杨婉儿在旁边打圆场,柔声道:“玉姐姐,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苏佩玉磨牙,道:“你先在这里给我跪上几个时辰吧。”  说罢,由杨婉儿搀着,慢慢离开。  徐禾算是听明白了。苏双戌下山找女人被苏佩玉知道了。不过,她就不知道她弟是个什么德性?这也要罚的话,苏双戌能跪一辈子。  “这苏贵妃怎么突然就管起她弟弟来了。”  顾惜欢对这对姐弟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鬼知道啊。”  徐禾突然一愣,察觉不对,想到了渡河时遇到的礼部尚书之子,还有长公主、宣德太后跟他说的那些话。这次花宴,基本上男子出入,都别有用心。苏佩玉别不是想着方法,给苏双戌选妻呢……卧槽,花宴受邀的基本是名门之女,谁会嫁给他啊。  徐禾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顾惜欢:“知道啥?”  徐禾道:“你不说前些日子苏双戌安分了些么,我怀疑就是苏贵妃要求的——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早过了娶妻之龄,这次花宴,是个好机会。”  越想越有道理,徐禾摸着下巴,花宴受邀的都是名门无误,但名门也分嫡庶,苏家虽然是个暴发户,但再怎么身份地位也摆在那里。有一些不受宠的庶女,急疯了,可能也会看上苏二狗。  顾惜欢冷笑一声:“就他?”  徐禾点头,笑道:“让我们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苏家看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还是冷静了下来。要赶紧杀了他了,直接动手也行。不然到时候等娶了妻再杀,他会间接造成一个女人的不幸。  徐禾正午时分,被长公主叫了过去。  山寺的后面,有一片山林,青草茵茵,流水间间,说是赏花,但席地而坐的女子巧笑嫣然,比花更艳。  男子们被隔在另一片场地,其间很多人都是为此专程上山来的。而为苏双戌上山来的徐禾,在里面,真的是特无语。他看到了人群中间的皇后娘娘,坐在主位上,脸色红润笑吟吟,看起来气色是真的好了很多。离她最近的是三公主,步琉月一袭秋香色罗裙,昔日京城双姝,如今依旧风华不减。  “三殿下是真的绝色。”身后一书生笑着赞叹道。另一人啧了一声,也道:“毕竟是京城双姝,也不知道昭敏郡主会是怎样。”  徐禾笑了下道:“都很美。”  另两人眼一亮,想要向他询问一二。而徐禾已经想到了离开的借口,不顾他们,偷偷沿着林子走了出去。  他去找他姐姐。  在大昭寺的院子里绕了很久,顺便问了个扫地的小和尚,徐禾才找到昭敏郡主。  她在诵经的大殿里,衣裙素淡,通身只余一根木簪固发。见到徐禾来,慢慢放下经书,起身,直到走出安静的大殿,才狐疑地看他:“怎么又来找我?”  徐禾道:“想见阿姐了呗。”  昭敏郡主明知他瞎说,但还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开心,笑:“哟,今天怎么突然就会说话了。”  徐禾道:“……嗯。”  他悄悄打量昭敏郡主。  当初艳惊帝京的人间富贵花,如今褪去姹紫嫣红,眉眼姝色依旧,但到底多了分苍白。  突然想到了零零碎碎地,听到的各种关于她的议论。关于她的容貌,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的多年未嫁的原因。有真有假,但唯一真实的,她确实已经不是在最好的年华了。  徐禾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就真的打算一直逃避么?”  昭敏郡主眼眸望了眼蓝天,许久,轻声道:“不是啊,我也不舍得让你们一直担心下去的,娘那性子,嘴上不说,肯定暗地里为我操碎了心。”  她笑起来,眼眸里波光艳艳:“我来大昭寺吧,躲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也是在祈福,祈求你和哥哥所爱都有所得。啧,不过哥哥应该是不用担心的,我比较担心的是你。”  话题突然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徐禾一头雾水:“担心我干什么?”  昭敏郡主道:“你就没发现么?你从小到大接触的女人,一个都没有。”  徐禾:“……”  昭敏郡主又道:“这次花宴,娘也是存了心思的。你刚刚从后林里来,说说,觉得那个小姑娘顺眼。”  徐禾:“……告辞。”  昭敏郡主笑了起来,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头:“怎么,只准你担心我,就不准我操心你?”  徐禾:我错了。  昭敏郡主其实心情有些低落的,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拽着徐禾和她一起走。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山院。  到了寺庙的正门。  香火木鱼、人声渐响。  大昭寺前来上香的人很多,长长的队都排到了山阶上,往下看尽是人头。  昭敏道:“你猜这里面,祈求姻缘的占几成,祈求功名的又占几成?”  这他哪知道啊。  但徐禾匆忙一眼,居然看到了柳如意。  柳如意正上完香,从殿里出来,阳光落在青年洗的发白的衣袍上,笑意融融、和煦如春风。他出来后,一些鹤山书院的学生围上来问了些问题,面对这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他的态度也好的不行。一一回答。得到答案后,鹤山书院的学子们也都舒口气,开始依次上前,去祈福求签。  徐禾本来没想叫他的。  但是柳如意一个转身就看到了他。  青年微愣。  见惯了徐禾的女装,石榴长裙夺艳艳夺目。如今见他男装,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一袭黑衣,矜贵而优雅。  旁边的女子同样,素衣云鬓,气质富贵无边。  柳如意收回目光,从容道:“见过小公子,见过昭敏郡主。”  徐禾一笑:“啧,你也担心春试呢。”  昭敏却是挑眉,语气淡淡:“你认识我?”  柳如意超徐禾腼腆一笑,然后低头朝昭敏郡主道:“去年冬天郡主到鹤山书院,在下有幸见得一眼。”  徐禾哟了声,笑:“见得一眼,记到现在啊。”  昭敏郡主嗯了声,算作回应,而后用手敲了下徐禾的头,笑道:“你小子正经点。”  徐禾倒也没甚在意,走到这里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突然昭敏的身体一僵,手指都不自主攥住了徐禾的衣袖。  徐禾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看见在不远处,有一个也是学生模样的青年,同样怔愣的、惊讶地看着昭敏郡主。 第79章 两个侍女在后拖着糕点茶水,杨婉儿一身杏黄,盈盈一拜,笑容可掬:“我来看望郡主姐姐了。”  昭敏勉力维持了下表情:“嗯。”  杨婉儿道:“早先三姐未出阁前,就与郡主是手帕交。常常听三姐说起郡主,幼时我便对郡主极为仰慕。三姐如今嫁与他乡,书信回府,也都会问起您的事。前些日子还托府上人好生照顾您来着。”  昭敏:“……你三姐,也常常与我说起你。”  说你和你娘和你弟的一堆极品事,在英国公府是如何作威作福,是怎样把她气得颤抖。如果不是刚刚徐禾来,门未关,她进都不会让杨婉儿进来。虽然接触不多,但杨凝雪跟她说的那些事,足够她对这一家人避之不及了。疯了吧,这杨婉儿。  昭敏扬手就要送客。  杨婉儿却先开口,有些低落道:“郡主,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些无解。因为三姐不喜欢我……但我真的非常尊敬也仰慕三姐。您瞧,她说的关于你的话都不是对我说,但我都记了下来。她说您顽固不化、眼光还差……”  声音越来越弱。  昭敏手慢慢放了下来。她皮笑肉不笑:“哦?”  厉害了杨凝雪,嫁了那么远,刀子还是能捅进她胸口。  杨婉儿道:“都是浑话,郡主别气。”她腼腆笑了一下,才道明来意:“郡主,我见您这两日气色不好,特意为您熬了点汤来。”  昭敏微笑:“有心了,放着吧。  ”反正她也不会碰,等下就倒掉。  杨婉儿眼一放光,兴奋地吩咐丫鬟将盘子放在桌上,布上小碟小碗,殷勤地打开盛汤的盒子。倒在小碗里,浓郁的汤汁一下子蔓延在房间里,她素手持小碗,送给昭敏嘴边:“郡主要不要尝尝?”  无事献殷勤,喝什么喝,昭敏往后退:“不了,我现在没胃口。”  杨婉儿一脸失落收了回去。  她神情怯怯,但还是想方设法地同昭敏聊天,聊的内容杂七杂八,大多是关于杨凝雪的。昭敏如今心情还是有些沉闷,听一些以往的趣事,反倒慢慢静下心来。想起小时候,采花踏青游街胭脂花色新衣。只是皇后病后步琉月闭门不出,旧时玩伴也都嫁与他人。  她听着稍有出神,便也由着她说下去。  说了不知多久,杨婉儿面露口干舌燥之色。昭敏见她如此,倒了杯茶水给她。杨婉儿一呆,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太过紧张,袖子不小心扶倒了原先盛汤的碗。瞬间滚烫的汤溅到什么,变故突发,昭敏一惊,杨婉儿也被烫的整个人尖叫,手里的杯子一撒,茶水便全部溅到了昭敏的脸上、嘴边。  本来还急于看她是否伤着的昭敏,一下子怔愣住了。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  杨婉儿也瞬间慌了,都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了,拿出手中的帕子先给她擦脸。  那帕子一股腻人的香气。  昭敏嫌恶地想躲。  但杨婉儿慌了神:“郡主,您没事吧!您没事吧!”  那香呛得她没回过神。  昭敏握住她的手腕,怒道,“可以了。”  杨婉儿急得不行。  昭敏隐约觉得不对劲,垂眸,往后退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有些累了,汤留在这,你先走吧。”  杨婉儿呐呐想说什么,捂着自己烫红的手指,但摇摇头,起身只道:“那……郡主您好好休息。”  昭敏盯着那汤,思索着下一秒就把它倒了。  但是杨婉儿在临走前,却忽然又叹息一声,转过头道:“……郡主,其实我今日来,除却三姐的缘故,也是受人所托。”她皱起眉,有几分哀伤:“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三姐说您顽固不化,现在,也确实知道了。”  昭敏笑一声,等她离开。  她的等待,她的执着,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轮不到杨婉儿来同情。  面无表情将那壶汤拎起,拿起的一刻,她发现下面居然垫着张纸。  什么玩意,昭敏看都不想去看,提着壶往窗外倒。  倒到最后,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咚。  一声,滚在草地里,她探身去看。  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枚玉佩,季行之幼年时保佑他从鬼门关活着回来的血玉,于他而言,珍之若命的东西。  她手指攀着窗。  神情恍惚,眼眸却冰冷。  ……究竟是谁,在给她下套?  *  薛成钰长身玉立在废弃的山寺前。  一位老婆子扶着浑身苍白的碧衣女子慢慢走出。  她逼着自己重新回忆那喋血的往事,血腥的味道的穿过岁月,依旧令她作呕。  站都站不直,脑海里一张张死人的脸重重叠叠,她啊地一声,推开老婆子,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薛成钰目光冷淡,静等她说话。  碧衣女子呕不出东西,恍恍惚惚甚至忘了自己是做何而来……哦,是为了报答薛公子赎身之恩、收留之恩。哦,薛公子承诺之后会把她送回故乡。血腥凶残的画面,一闪一闪。  被横劈开的和尚的头,掉落在地上的眼珠子。  梦靥缠身。  她浑身冰冷,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话。  薛成钰朝老婆子看一眼。  老婆子瞬间领悟,道:“公子,这姑娘怕想起了旧事,现在人魂都快吓没了。”  薛成钰目光微敛,重新看向地上颤抖得不行的女子,他声音清冷道:“回忆一些其他东西。”  碧衣女子突地伏地痛哭起来。  薛成钰见此,只慢慢道。  “你是燕地蛮族人。你的母亲因为舞艺出众,被纳入燕王府当舞姬。”  他的声音如琉璃碎玉。  震碎那些狰狞的恶鬼,唤醒了她深埋的、遥远恍如隔世的记忆。  血气沉沉的燕王府。  轻盈作掌中舞的母亲。  “为一件小事,你的母亲惹怒了燕王妃,本该被处死。是心性良善的燕侧妃暗中出手,将她收做贴身丫鬟才逃过一劫。”  她的眼泪渗出手指。  ……是了。侧妃娘娘积德行善,第一眼看到时,光影温柔、窗花温柔,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镀上银光,笑意款款。  “彼时燕侧妃、燕王妃皆怀有身孕,燕王却偏心明显,独宠侧妃。”  “燕侧妃分娩当晚,院子忽然大起火,一尸两命。火的原因也无从查证,听说是个疯婆子干的。”  薛成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道。  “想起来了么。燕王府的火,这间寺庙的火,相差只有三天。刚好,是策马连夜,从燕地到京城的时间。”  “啊——”  碧衣女子发出一声呜咽。  失声痛哭。  眼前幻象混乱,火光迷离。  她终于记起了真相。  记起了产婆狰狞拿出刀的刹那。  记起了那场熊熊的大火。  记起了侧妃娘娘将小公子交给她娘时,最后无奈又苍凉的神情。第71章 花宴(中)  季行之起床的时候,头依旧有些晕,喉咙干渴,浑身无力。恍惚间回到了幼年的冬至,一场大病,烧灼七魂六魄、五脏六腑。他下意识去握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血玉,触手却是空荡荡,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红绳。  季行之瞬间惊醒,他睁开眼,眼里是一片血红。  他为人谨慎,唯一能从他脖子上取物的人,只会是他睡时毫不防备之人。  披上衣服,他找到了他的母亲。  而一直以来温柔贤惠的母亲,在他面前狰狞了眉目——一杯水壶砸在地上,语气痛苦而绝望。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只懵懵懂懂抓住几个字,玉佩,定情,结缘。  他气疯了,笑了起来,眼睛红得滴血:“您就那么想我死么”  季夫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眼一瞪,从桌上起来想看看他,却被季行之一把推开。  季夫人倒在地上,又哭了起来,爬着去拽他的衣襟。  而季行之头也不回,只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走到苏府门口。  他眼中的血丝淡了。  心中的怒火却渐渐冰冷。  ——苏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抬首,却见到阶前,燕王世子坐马上,看到他也是很惊讶。  步惊澜挑眉,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季大人?”  季行之心情阴郁,刚想说话,一口腥甜的血却涌上喉。他当初大病过后,留下病根,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刚刚气昏了后,现在才察觉体内的痛楚。  步惊澜见他神色不好,心中掠过思索,慢悠悠道:“季大人身体可是不适?”  “若是不适,还是回去休息为好。”  “不了,我……” 第81章 她说到这里,大笑起来,大笑过后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戾色:“昭敏?郡主?不是很尊贵么?——什么东西,我看今天过后,她在京城还能不能抬起头做人。”  婢女叹口气,娘娘这些年在宫里,受尽这些所谓的贵族的白眼和冷嘲热讽,报复她们也没错。  只能说声活该。  苏佩玉心情很好,慢慢哼起歌来,染着红红蔻丹的指甲一一扫过排列的耳环,想起了那个令人作呕的假弟弟,笑:“我对苏双戌也是不薄,还给他留一线生机。不像他那个亲爹,几年前就为自己亲生儿子铺好了死路。”  “苏付同心有愧疚,溺爱纵容,由他横行京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这名声响起来,也不是没好处。皇后的病因总会被人寻着蛛丝马迹找到的——步琉月查出来了又怎样呢,还专门去燕地找了药方,真以为能扳倒我?——哈哈,我真是迫不及待看她到时候的脸色。”  苏佩玉笑得花枝乱颤,选好耳环,手指又停在了一根镂空金色飞凤的簪子上。  凤。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从小就定下的目标。  她缓缓笑,将簪子拿起,对着镜子慢慢插入发中,镜中的女人也朝她笑,阴冷自得:“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吧。苏双戌,自始至终,不过我是登后位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她从燕地来,放着燕地金尊玉贵的世家女不做,来这里用身体取悦一个老男人,还被那么多人瞧不起。等的,不就是今天。等她成为长乐的皇后,下一个死的,就是那老皇帝了。  心情愉悦地起身,款款扶好鬓发。  她忽地又想起七岁那年宫殿内,她第一次见到燕王的时候。  轻歌曼舞,美酒金玉,那个和她父亲一样大的男人坐高位,一双眼睛漆黑沉寂,她如被火烧,浑身滚烫。  她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而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只会是他。  她扬起头来。  ——她要做他的皇后。  *  山寺之前。  碧衣女子终于在薛成钰一字一句的引导里,慢慢忆起了所有前尘往事。她捂面,泪水却干涸,苦不出声。  两场大火,纠葛成一生的梦靥,浑身是血、哇哇大哭的婴儿,刀枪剑影,不断翻滚的人头。  鬼影重重血迹模糊记忆,她的语气痛苦而绝望。  “侧妃娘娘……”  “侧妃娘娘临死前将小世子生了下来,交给了我和我娘……”  “在娘娘亲信护卫的掩护下,为了逃避追杀,我们不辞昼夜的奔逃、躲避。”  “逃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她将脸深埋手心,浑身颤抖:“可他们还是追上来了。找到了我们……”  “娘让我们不要出声。躲在佛像后面……”  “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听到她在哭啊——那群畜生、那群畜生啊——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侮辱我娘,畜生啊——我跑了出去——”  “后来……后来……”  后来的事她自己记得也不清楚了。  雨夜,屠杀,鲜血,奸淫。  “后来……火……”  一场大火。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先起了火。  而门被锁死了。  所有人,是人是鬼,一起陪葬。  她再醒过来时,已经因受惊过度,失去了记忆,在路边被一个美妇人捡到。  薛成钰皱眉,等了很久。等到她平静情绪,才冷声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若侧妃之子没有死,你能不能认出他来。”  ……什么?  碧衣女子整个人僵住了。  呆呆抬头。  薛成钰的眼眸,清冷而疏离,却奇异地让人安静下来。  碧衣女子脑袋昏昏涨涨的,一下子回忆那么多事,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只轻生道:“……世子……我当然是认得出来的啊。”  “世子的背上有一个胎记……像蝴蝶……而且……“  碧衣女子轻声说:“而且世子的眼睛像他的外婆,一位异域的美人……他的眼睛……”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啊……”第73章 第二卷 结束   一路的山茶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点缀绿叶枝头,山丘上能望见远处,黛色山峦起伏如兽脊,藏在云雾间。  大昭寺,大昭山,山前是大河,山后是群峰。  往山下走,徐禾心里念着事,走的还挺快。他只是觉得苏双戌的脾气够犟,上次都直接跪在院子里被苏佩玉揪着训了一顿,还是不知悔改,依旧贼心不死到山下去寻欢。  不过这也正合了他的意。  沿途摘了点山茶花,捏碎在手里玩。  徐禾穿过山丘,看到了来时顾惜欢跟他普及的那间小木屋。  思索着柳如意估计就是被关在这里。  从山丘上跳下,徐禾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走没两步,疑惑地挑起了眉。  他在那屋子的不远处,看到有个丫鬟坐地上、靠着大树,看样子是睡着了。丫鬟的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可能就是花宴上某位小姐的贴身丫鬟。  徐禾走近,皱眉问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侍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醒来,整个人都吓懵了。  见徐禾也是一惊,面色发白,拍拍身上的草,一下子站了起来:“徐公子。”  徐禾心有疑惑,重问了一遍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侍女呐呐:“奴婢……奴婢在等人。”  徐禾问道:“等什么人?”  侍女蹙起眉,想起郡主的交代,但这是郡主的弟弟,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徐禾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那间木屋:“我等下是一定要进去的,你不说,我稍后也会知道。”  侍女惊讶,不明白徐禾怎么就今日特意前来为这山野外的屋子。若不是郡主把她从小姐身边拨过来,要求她在此待命,她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犹豫很久,侍女才道:“……是昭敏郡主,郡主叫我候在此处的,要我留意屋子外的情况。”  昭敏郡主。  徐禾整个人一呆,上午昭敏不才跟他说不出门么?  “阿姊?她来这里做什么?”  侍女摇头,“郡主并没有告诉我。”  徐禾又视线冷淡看她,“你是怎么昏迷的。”  侍女脸煞白,被徐禾追问时慌乱的心静下来。  冷静下来,便开始觉得可疑。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她记得,她一直站在这树后的,在她晕之前一直没人来。不、不对,她好像看到有人来,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边没了记忆。  侍女想去回忆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轻声道:“公子,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废话!  徐禾眸光暗了下来。  他姐姐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来这个地方的。  侍女也心慌,但还是柔声安慰道:“公子也别太急,郡主行事谨慎,木屋旁边都有暗卫守着,出了事只需唤一声便可。”  徐禾没有笑,也不想再理她,声音冷淡:“你确定如果真有人要害她,她喊得出来?”  他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  他了解昭敏郡主,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就算安排了暗卫,留了丫鬟做后手,单是一个人进木屋就非常冒险。  ——疯了么?  徐禾甩下丫鬟,面沉如水,快步朝那屋子走去。  *  昭敏身边没什么可以差使的人,原本是想去找步琉月的,但想起这几日每次见她她都行色匆匆,估计在烦着什么事,还是换了个人,换了大理寺卿之女慕容璇。慕容璇性情爽快,没有多问。只是同她道:“昭敏,我劝你一句,别太执拗,不然终究会一失再失。”  昭敏的脚步停在寺门前,良久,回头嫣然一笑:“嗯。”  最开始出寺时,她的计划是根本不打算赴那狗屁的约。直接等着人来,然后让一干侍卫将抓住。严刑拷打也罢逼问也罢,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确保季行之的安全便好。但是在下山的途中,她握着玉佩,越想脑子越顿。和徐禾说的一样,山茶花都开了。香味淡淡,蕴得她有些恍惚。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说,万一呢?  ——这是季行之的贴身玉佩,挂在脖子上的,紧贴胸口。季行之为人谨慎,从他那里夺玉也没那么简单。  而且京中只有很少人知道她多年未嫁是因心慕一人,知道那人是季行之的人就更少了。  万一呢?  ——万一他就真的,这样孟浪了一回呢?  昭敏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但又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她想等一等,等到人来,看看是不是季行之。但又怕,季行之先在屋中等她呢。 第83章 他伸手一把揪住苏双戌的头发,然后一脚将他踹出门外。  撕拉,带血的头发掉了一地。  再出去前,徐禾吩咐暗卫:“先护我阿姐下山。快。”  暗卫们齐声应是。  徐禾将一切交代好,视线终于彻彻底底落到了苏双戌头上。  苏双戌吓得脸色白如纸,语无伦次:“……不是的,徐禾我是在救你姐姐啊——她中了毒啊,她中了毒——”  徐禾心里暴躁,只想杀了他。一刀了事,但这样后事会不断,而且太过便宜。干脆拽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在地上走,走向屋后的悬崖边。  一股骚臭味忽然传来,苏双戌一直在哭,徐禾低头一看,他吓得尿裤子了。  “她中了毒啊——我也是偶然、偶然路过的——”  苏双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死亡面前,痛苦都不重要了:“是他——是那个拿剪刀捅我地小子,是他图谋不轨——”  徐禾听得烦了,随手捡了块石头,塞在他嘴里。  背后是蓝天白玉,少年俯身,脸上全无笑意,“你今天必死无疑,还挣扎什么?早知道就早点弄死你了,畜生。”  苏双戌唔唔唔,眼泪、鼻涕,全部流下来,染着血。  拖到悬崖边前,徐禾下刀的动作干脆而果断,挑断了他的脚筋、手筋,以前每一次都要被死前的人发疯托一把,这一次他要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苏双戌发出惨叫,石头边缘磨出口腔的血,从嘴角渗下。  看他这样凄惨的样子,徐禾心情平静下来。  而苏双戌就看着这张,他小时候惦记过的容色光艳的脸,在疏朗的晴天下,冷漠得令人心惊,对他说:“下地狱吧畜生。”  徐禾最后一刀插在苏双戌的胸口,血溅到脸上。  一脚将苏双戌踹下山崖,最后苏双戌的眼神,只有悔恨和绝望。  ……只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徐禾抬起袖子,擦脸上的血。  他转身没走两步,突然就察觉到了杀机。  来自四面八方。第三卷第74章 杀机  徐禾慢慢地抬起头来,暗卫已经护送他姐姐下山了,木屋旁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很安静。  他的右手握着刀,鲜血滴滴流下在草地上。徐禾往前走,他能感受到暗中有很多视线,潜伏着,等待着,千钧一发。空气紧张成薄纸,待嘶拉一声,刀剑出鞘。  徐禾暗下眼眸,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藏了多久,又有多少人。  ……这件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苏双戌其人,愚蠢好色,却也贪生怕死,没人授意的话,不可能敢动手到他姐姐身上。  暗卫回来需要一段时间。  徐禾走得越来越快,心脏砰砰砰地跳,鬓边的发,染了血,黏在脸上。他的手搭上木门的边缘,这间木屋,就处视野中央,如芒针在背。  他推开木门后,瞬间,听到了长箭破空的声音。  进门、关门。  徐禾转身,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先到床底下躲了一波,箭矢穿破木门、窗户,冰冷锋利的矛头零零散散插入地上。从松林里、山丘上,慢慢走出一群黑衣死卫,嘲木屋包围过来。  木屋坐北朝南,窗户的那一边,面对的是群山,跑两步就是一个大坡,草很茂盛,滚下去或许有一线生机。  徐禾从床底爬出,捡起掉在地上的剪刀,扯下帘幕握在手里,踩着桌子,站在了窗前。从纸窗的洞里,能看到有两三人,是从窗户这边包过来的。  徐禾用已经用剪刀撬开了窗,窗虚虚半掩。他的手握着冰凉的刀刃,暴躁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把系统骂了个半死,不是说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事的么,这又是什么情况。靠。  黑衣人走进。  门被一脚踢开,有人进来。  与此同时,三个人也靠近窗户。  徐禾眼一利,一把推开了床窗,手中的帘幔旋天而下,遮住了三个人的头,他们措手不及。  徐禾随便拿刀隔布划了两下,尖叫声、惨叫声响起,三个人顾不得挣扎纷纷捂住受伤的地方。  啧。真蠢。  徐禾踩着窗边,按着他们的头从边上跳下,黑衣如风,他将刀在空中抛了一下,落回袖子里,笑:“我就先走一步,不陪你们玩了。”  “追!”  尖叫声响起的一刻,由门进入的黑衣人首领便冲到了窗边,看到三个被布蒙住的傻子和破窗离去的少年后,瞬间勃然大怒。  徐禾擦掉脸上的血,心里根本一点都不轻松愉悦,妈的,他不想死在这里——这算什么?给苏二狗陪葬?呕。  黑衣人已经追上了,拉弓射箭,漫天黑雨,从徐禾身后齐发。  山坡就在前方,徐禾纵身一跃,滚在了青草里,山坡坡度也高,他只感觉速度非常快,头晕目眩,一根根箭从天上落下,他躲得再快,还是被不小心擦到手臂,出了血,伤口被草割着,更疼了。  薛成钰说的没错。离苏家远一点。妈的,什么神经病。  *  钟鼓鸣,长烟散。  大昭寺的后山,织锦红毯铺成十里,众贵女虔诚跪拜,衣裙姹紫嫣红,染芳春草。方面百里,鸟兽退散寂静无声,盛装打扮的皇后娘娘跪拜最前方,敬天地敬佛祖敬皇天后土。  占星殿的老国师将三根长烟插入方鼎之中,星月长袍,白须白发。他低声念过长长的卦文,一言一字都是缥缈。  待风动,桌案上铃铛响,悠扬清脆。老国师睁开眼,回头,对皇后道:“娘娘,起来吧。”  成皇后睁开眼,她今日起时便觉得心有些慌,现在礼成,才静下来。在步琉月的搀扶下起身,目光望向国师,老国师面色忧郁却也朝他点头。  成皇后微愣,但还是依着顺序,走到香案前,素手拿起盛酒的杯盏。  苍天茫茫,青草萋萋。她发上的凤头钗摇动,而不出声,尊贵雍容。举起杯盏,对皇天后土,她向前看,前方是十里山林,山林尽头云雾缭绕里群山青黛。  “我说什么?”  老国师道:“祈愿。”  祈愿。  当然是祈求身体平安。毕竟如此大费周章,陛下还专门请了占星殿国师,不就是为此事么?  成皇后目光哀怜,草木香、焚烟香,一点一点充斥鼻尖。  三杯酒。  酹酒于地,灌芳草。  第一杯酒。  她道:“愿我长乐国,百岁平安,河清海晏。”  第二杯酒。  她道:“愿我身边人,健康无恙,不再受病痛疾苦。”  第三杯酒。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视线也模糊,卧病在床一年多,整日整夜咳嗽绞痛生不如死,这几日的健康平静,给她的感觉,是不安稳的、不踏实的。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最后一杯酒。  浊黄的酒洒在青青草地上。  她闭上眼,胸口顿顿的痛,血液凝结,借来的生命终于到尽头。  她回过头,对上步琉月认真等待的眼,一笑,眼眶微红。  轻声说:“愿我死后,一切皆得善终。六宫有序,双亲安康,子女无忧。”  满座皆惊。  “母亲——!”  步琉月第一个叫出声来。她脑子一片混乱。站起身。  成皇后在煦煦春光里,摇摇头,叹了口气。最后一杯酹酒于地。  接着,她的脸突一白,手一抖,金樽落地。  在一众人慌乱的呼唤里。  她……也倒了下去。第75章 受伤  从山坡上滚下来,徐禾手臂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脸色苍白,往坡下的一片林子钻。山丘之上,黑衣人首领眯起眼,抬起手一指,命人去追。徐禾捂着受伤的手臂,快步穿行在树林间,他身后,黑衣人从山坡上冲下来紧随其后。  杀机四伏,冰冷化为实质。  咔,折断一根突出横在前方的木枝。一条杂草丛生的路蜿蜒,林间树木葳蕤,阳光被挡了大半,阴森森,黑魆魆。  徐禾受了伤,走的有些慢。走出林子尽头时,已经被人追上。一柄长剑自身侧破空劈来,徐禾撑着树,蹲下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吃疼地闷呼一声,却终于躬着身,出了这片林子。  瞬间天光落下来。  出了林子是山与山之间的小道,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将刺入树中的长剑拔出来,最前方的黑衣人耽误几秒,也身影一闪追过来。  徐禾倒是不怕他一个人,寻思着躲进个村庄,到时他在暗、黑衣人在明,袖子里还藏着当初做的小盒子,杀黑衣人也不费劲。不过前提是,现在不要被追上。  徐禾捂着手臂,回头,疼痛交加,他的视野都带了点狰狞的红。  看着又有人陆续跟上,而背弓带箭的已经拉弦上箭,对准他的背影。 第85章 薛成钰道:“他不信。”  年轻时候,如今的惠安帝也是一代明君。随着年岁的增长,满腹的疑心反而侵蚀了盛年时的魄力和判断力。他现在谁都不信,只信自己。而苏佩玉又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怕是只有燕王的铁骑直逼京城,他才会醒悟过来。  说到这,薛成钰眼里掠过冷意。圣上现在还认为他是对燕王怀有偏见,经常还说服他放下执念,让他有空去燕地拜访一圈。  疯了么?  徐禾在不甚熟悉的舅舅和薛成钰之间,肯定是偏向后者啊,他越发觉得那一年惊蛰夜里步惊澜的出现蹊跷了——刚好就是他看到苏佩玉暗中幽会男人,步惊澜出现在他身后。甚至他没转头前步惊澜的杀意毫不遮掩,哪那么巧?  徐禾皱起眉头道:“皇帝不信啊?没事,他后面会信的,你那么聪明,不会错的。”  本来回想起惠安帝的话,心中的阴桀,被少年这莫名其妙的笃定和毫无来由的信任给驱散了。  薛成钰一下子笑起来,他刚好在为徐禾涂锁骨上的伤,手一抖,肩膀一颤。笑得不能自已,下巴就靠到了徐禾的肩上。  那种冷而淡的发香就在脸颊边,徐禾吓愣了,“薛成钰???”怎么高兴成这样?他说了啥啊?  少年身上是一种很舒适的香,微微暖,和他整个人一样。初见时他误了他笔下欢喜二字,只是现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欢喜都是他带来的。  薛成钰突然张开嘴,咬住了徐禾的肩膀。不重却也不轻。少年肌肤光滑如丝。  徐禾目瞪口呆。  我日。  肩膀被咬的感觉很明显,薛成钰身上的气息包围他,长发交缠,有种格外让他别扭的暧昧。  “……薛哥?”  徐禾动不了右臂推开他,声音都是抖的。  薛成钰点到即止,手指按住他的肩,慢慢直起身来,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笑起来,依旧风光霁月,优雅无边。玉冠雅正、白衣清冷,似乎刚才那样玩闹的举动不是他做出来的。  徐禾刚刚被他吓懵,只道:“你刚刚吓死我了。”  “为什么?”  “就突然咬上来,我以为你要吃了我。”徐禾郁闷了。  薛成钰闻言,只一笑,没再说话。  夜已深,薛成钰让徐禾在睡一回,明日还要奔波。  听了那么多事后,徐禾哪里睡得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一日惊蛰夜里,苏佩玉山林间提灯款款来的画面。但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还真睡了过去,这个梦光怪陆离,在梦里他对步惊澜的恐惧无限被放大。也懵懵懂懂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那么抗拒步惊澜,不是因为不熟,仅仅是对危险的直觉。  静心殿前第一眼,那个面容秀雅含笑的红衣少年,眼眸如深海深海极光。而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仿佛都立在云端之后,捉摸不透。落水,水中起伏的水草,隐隐约约冷淡审视的眼眸。山洞,漆黑寂静的世界里,挑着灯来的红衣人,落在他脚腕上的笑意耐人寻味。还有之后,晩林香玉里,步惊澜笑吟吟的神情。  在梦里,步惊澜成了一个鬼影、一种诅咒,神秘之外的存在。  徐禾醒过来后,头还是有点疼。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那次落水,没那么简单。  我日……离他远点离他远点。第76章 朋友  因为徐禾的伤势,薛成钰雇了一辆马车。  第二日早上天便雾蒙蒙的,行至一半,下起雨来。这是今春来的第一场雨,整片天地缄默,唯雨声淅淅,青山远在雾中。而入京城,一片哀色。  徐禾愣住了,街上不复往日喧嚣,所有人轻声细语,气氛沉沉压抑。  薛成钰的表情不为所动,车行至将军府,他下车,撑一柄伞,扶着徐禾下来。  徐禾回望街头,小声道:“皇后真出事了?”  薛成钰低头,“你问问便知。”  花宴这几日,昭敏郡主一直闭门不见人,他的行踪来来去去捉摸不定,是以出了事长公主还不知情。当然这也合了徐禾的意,谁都不知情最好。  徐禾入将军府,府内家仆见他手臂受伤,瞬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徐禾解释了几句,叫他不要担心,又问及长公主,才知道皇后真出事了,他哥和他娘现在都在宫中。  听闻皇后的死讯,徐禾一愣后,心中也涌出一点难过的情绪。他在宫中生活了好几年,大大小小的宫宴上都有见到成皇后。她是一国之母,每回都端坐凤位,永远那般温婉雍容。平日里相见,也是个对晚辈很温柔的人。  毕竟是身边人,就算不是很亲近,突闻死讯,也难免唏嘘。  徐禾道:“我要不要进一趟宫?”  薛成钰手指握住伞,垂眸看他,不赞同道:“你先把伤养好,这浑水别去淌了。”  徐禾想了想,摇头:“不,这苏家把主意打到了我姐姐身上,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雨渐渐下大,从屋檐上落下的雨线慢慢变重,薛成钰将伞倾泄,为徐禾挡住溅起的水珠,语气很淡:“这你不用担心,苏家会倒的,不过不是现在。没有步惊澜相护,苏佩玉什么都不是,但很快,步惊澜也无暇顾及她了。”  “啥?”  徐禾抬头看他,却只看到薛成钰玉一般清冷的侧脸。  他等着薛成钰给出答案呢。  谁料薛成钰脚步忽然蹲下,视线望着前方,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薄而冷淡。  徐禾愣是没搞懂薛成钰在笑什么。  走上回廊,薛成钰收伞,衣襟点染风雨,却依旧风雅清绝。他低头,对上徐禾一脸懵的表情,笑意渐敛,俯身亲昵地在徐禾耳边道:“你什么时候养了个侍卫的,我怎不知?”  徐禾后知后觉往前方望,长廊尽头,余木正望着这边。  黑色玄衣翻飞,容颜冰寒肃杀,目光冷冽一如这一场春雨。  徐禾见余木还挺欣喜的,毕竟长公主和徐星予都进宫去了,而余木算半个亲人。余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冰冷的气息也转瞬即逝,从尽头慢慢走近。  徐禾认真对薛成钰纠正道:“不是侍卫。”  “哦。”薛成钰没什么表情,冷漠望着前方。  余木从黑暗中走出来,目光却只在徐禾身上,看到他手臂上的绷带时,表情一愣,很是震惊:“您……”  徐禾大概也猜得到余木的反应,绝对比他还紧张:“别担心,没事。”余木垂下眼眸:“我扶您先进去休息吧。”  啊?  徐禾先偏头问薛成钰道:“薛哥你要留下来么?”  沿屋檐而下的雨成帘、成幕,隔开世界。那个黑衣青年出现的一刻,薛成钰便警戒起来。实际上对方对他的敌意,同样不小。冷眼旁边他在徐禾面前的模样,温和无害体贴忠诚——装得那么像的么?  听到徐禾的问题,薛成钰扭头,认真冷静询问道:“你希望我留下来么?”  徐禾撞入他漆黑清寒的眼,一时间很无语——这关他什么事。  余木视线终于落到薛成钰身上,黑衣少年眉眼刀行雪夜般冷漠,眼里的排斥和敌意很深。  徐禾察觉不到这种气氛,猜想道:“宫内应该乱成一锅了,你要是忙就先去处理事吧。”在他印象里薛成钰一直很忙,就连昨夜在医馆,都还在书信回京,半刻不得闲。  薛成钰心中微不可闻叹一声,好气又好笑。他点头:“那你好生照顾自己,安分点。”  徐禾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知道这羞耻感从哪来,“哦。”  薛成钰站在阶前,撑开伞,走前顿足,回头问道:“余木将军,你的眼睛,自小便是这颜色么?”  徐禾一愣,擦,薛成钰认识余木啊,那刚刚为什么还问他那个问题。  薛成钰问的声音漫不经心。  而余木的回答同样冰冷简洁,“是。”  薛成钰点了下头,几不可见笑了一下。  他现在不急着去宫中,他要先回丞相府一趟。  ——燕王当年双喜临门、喜不自禁,步步叩首灵山前,于神像前求签得名,一为惊澜,一为惊鸿。徐禾都不知道自己收留了怎样一个危险人物。不过没关系,他会让他离开。  ——余木?  青伞撑开,隔绝风雨,薛成钰的眼眸掠过冷光。  ——不如叫他,步惊鸿。  *  从京畿外到将军府,徐禾滴水未沾,也是真的饿了。他一进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桌上盘子里有啥就吃啥。  余木从桌子里翻出一些药膏绷带,在徐禾用左手吃东西的时候,动作温柔、怜惜地为他换绷带。其实徐禾觉得没那么麻烦,他根本没沾到一点雨,但是余木执着于这样,他也就随他了。  静默无声。  徐禾看着余木。  青年垂眸,鼻直如玉山,嘴抿成一条线,似乎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泄。  徐禾不饿了,察言观色问道:“你生气了?”  余木睫毛微颤,似乎愣了下,而后语气很淡地说:“没有。”  徐禾乐得不行:“原来你生气是这个样子。”  余木垂眸。  他真正生气的样子,他不会想看到的。  徐禾大概也知道余木气什么,说起来,他自己也有点心虚,整个将军府余木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就是他了,而他却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的将军府。真的不太厚道。  于是徐禾保证:“我下次出门一定带上你,我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会很闲,我带你去看看京城如何?”  余木说:“我气的不是这个。”  徐禾好奇:“那你气什么?”  少年睁大眼,努力迁就他。徐禾本来就长的好看,幼时便艳煞帝京,何况每一处眉眼早就被他深刻心中。只要稍微软一点态度,那么他所有的情绪都会溃不成军。于是生气也不再是生气,那总藏于心中不可言说的阴冷暴躁也渐渐消散。  外面狂风骤雨击打着窗户。  余木愣了会儿,良久,低声说:“我只是,气您不会照顾自己。”  更气为什么我现在还没资格站到你身边,保护你,甚至,拥有你。  徐禾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不会照顾自己,这个理由——余木数落他的时候心里就没点数么?徐禾心里挺乐,认真跟他理论:“你就很会照顾自己了?我爹和我哥都跟我说过了,你有多不要命。将心比心,现在知道当年我被你这屡教不改的性子气成啥样了吧。”  真是想想就心塞,说了多少次,没人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但是这小子就是一直那么倔。  余木没说话。  长长的睫毛垂下阴影,遮住眼眸里的不赞同。这不一样。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徐禾定会被气到。 第87章 白月献一愣,因为病痛静如止水的心起了波澜。心口温柔,眼眸却酸涩。想起那个男子屋檐下的笑,英俊洒脱,眼里栽了亿万星辰。  她微笑着,点头:“嗯。”  只是她终究有放心不下的人:“若我嫁去徐家,薇薇……”  侯府夫人叹口气,道:“由我来照顾她吧。她这个样子,若是今后遇不上值得托付的人,那么留在府中一辈子也不是不可。”  白月献犹豫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刚刚的事,说多了也只是徒让母亲担忧罢了。  薇薇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那样深刻的绝望痛苦,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只是她调查这件事没调查多久,皇后逝世的消息便传了过来。第一场春雨下的及时,整个皇城陷入了哀默之中。她由侍女撑着雨具,上马车,雨滴溅到手背上,指尖冻得发白。  白月献问侍女:“长公主也进宫了么?”  侍女道:“是的,小姐。”  白月献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外面。  黑云沉沉,雨丝细细,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  皇宫。  肃穆沉痛的气氛蔓延九重宫阙。  宫女走路都低着头,一言不发。提着御灯,灯光青色照亮汉白玉长阶。天际忽而电闪雷鸣。  雨下了那么久。  春雷迟迟而至,轰隆,银蛇般的光刺破乌重重的黑夜。  也照得所有人脸色苍白。  尚未至凤鸾宫。  先听到的就是步琉月的哭声。  为首的宫女一愣,叹了口气。  见惯她冷艳从容高坐云端的样子,再见她现在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只叹世事无常。  推开宫门,殿内有很多人。  步琉月将哭声压抑住,侍女小心翼翼搀扶她。另几位贵女都神色哀痛,不说话。长公主站在旁边,顾念她心中悲痛,只叹息一声:“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步琉月咬唇,充耳未闻。她别开眼,睹物更思人,但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推开侍女,她开始在凤鸾宫内翻箱倒柜地找。  长公主扶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侄女。  她拂袖,走上前,轻声道:“你这样,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第78章 祸端  绿绮静静立在宫门前,哀怜又疲倦地闭上眼,她知道三公主在找什么。  燕地一行,三公主终于查清了病因,病因起于当年宫中盛行的香。制香的药材里有一种毒花,通身都是毒的。  皇后娘娘初时甚喜它,后来闻着便有些难受,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太医查不出病因,只说娘娘闻不得这味道。皇上听罢,便在皇城内禁了这种香。  没想到当初便埋下的隐患,如今结成了果。  只是三公主这般寻找又有什么用呢。凤鸾宫内所有用具都是经过无数司和坊认真过目,再由她悉心检查才入宫的,不可能存在偏差。  绿绮示意身后的宫女都站好,往前,柔声道:“公主,人都来了。”  步琉月终于在妆台前的暗格子里,找到了成皇后生前留下的信。外面惊雷阵雨,窗边闪电银蛇,在猛然骤亮的白光里,她的脸煞白如纸。十指冰凉,匆忙开出信纸,上面秀雅的字迹,笔笔是令人心寒的猜测。  她以为母亲没有认真留意过此事,她以为这一回母亲康复有望。没想到花宴之前,她就已经写好了遗书——交代了后事,她的婚事、成家那边的事情、太子哥哥的事。  信的末尾,才轻描淡写说了自己猜测……若是花宴上我不能平安归来,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字迹甚至被泪水晕开,打小相识,亦仆亦友,谁能料到这个结局。  长公主察觉她现在情绪不稳,身子一愣,走过来想要安抚她。  谁料步琉月手指攥紧信纸,蓦然转头,眼眶通红、布满血丝,一下子站起来,死死盯着绿绮。宫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绿绮心中一惧,但自小看着她长大,也不认为步琉月会伤她,轻声说:“是信上说了什么么?——”  她的话语被一个巴掌打断。  啪。  无比清脆。落下的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震惊难以置信。  轰隆一声,闪电劈开天幕。  步琉月眼睛充血,看了她很久,才脑子空白,浑浑噩噩,一字一句说:“你三岁便侍奉在母亲身边……从王府至皇宫,衣食住行,从不亏待……母亲怕耽误你嫁娶,还好几次都想劝你出宫……整个凤鸾宫内乃至皇宫,都没人敢把你当大宫女,心里认你为半个主子——母亲常说,是她对不起你,想着你至今无一子女还常常自责,嘱咐我,嘱咐我……日后定要善待你。”  步琉月的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绿绮脸色苍白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步琉月已经气得疯狂,扬起手,却下不去一巴掌。  捂着脸哭了起来。  “……可你就这么对她的!她把你当至亲,而你只想她死!——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她明明最信任的是你!”  “为什么啊……为什么……”  长公主也是愣在原地,她常年出入宫中,与成皇后交好。自然也认得绿绮,绿绮与成皇后一起长大、亲如姐妹,行事谨慎且忠心耿耿。若凤鸾宫内有细作,绝不可能是她,谋害成皇后对她而言没有丝毫好处。  长公主唤人扶住半跪哭泣的步琉月,走到绿绮面前,冷声问:“怎么一回事。”  绿绮抿唇,没有说话。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平复下内心的悲伤。身为掌事大宫女,这三十多年,她自认没干过一件有愧皇后的事。但三公主突如其来的指责,不可能没有根据。  绿绮对步琉月再怎么也生不出恨,弯下身,捡起了被步琉月掉在地上的信。  一目十行看去,视线落到了成皇后最后的话。  ——我这些日子强装出来病情好装,不过是为引蛇出洞罢了。我心知大限将至,这副身子约莫还能多撑一个月,便设了花宴,欲引出真凶。此番花宴之行,是杀我的好时机,意图害我的人定不会放过。我必慎之再慎,留意身边蛛丝马迹。  只是,若我没抓出可疑之人,也没活着回来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你绿绮姑姑了。毕竟、她是我带上山、不曾提防的,唯一一个人。  绿绮闭上了眼,泪水把本来就有些模糊的字迹打湿。  她心中大悲,满嘴苦涩。前往大昭寺之前,她便察觉到皇后的不对劲,多番打探不得结果,谁料皇后娘娘竟拿自己的生命做了赌注。  忍下伤痛,皇后病后她是凤鸾宫内最谨慎的人,为了怕人钻空子,身上穿的、戴的日日一换。一幕一幕回忆过来。  身上,唯一的它物,是她耳上的珍珠耳环。  她最后手指颤抖地摘下耳环来。耳环上有轻微的茉莉香,是她的义女云袖最喜的香。这丫头爱美,自己用茉莉花点染了香水,抹在耳后、手腕,格外清新动人。只是如今,这茉莉香闻着,竟掺杂了另外的味道。  她一咬牙,将耳环砸在地上,咔嚓声里,假的珍珠碎开,粉末堆积。  慢慢渗出另一股香……  步琉月的哭声停住了。  长公主也愣住了。  宫内的贵女们露出茫然的神情。  “这香,不就是当年宫中禁了的……”  绿绮手指颤抖,凤鸾宫外大雨倾盆,她的视线越过低头不言的宫女,直落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凄风苦雨、叫嚣不停,从她摔珍珠的一刻起,一青色衣裙的秀丽宫女,脸色便如死人一样,瞪大的眼眸里,是震惊、是绝望。  她先跪了下来,泪水已经溢满了脸:“不,姑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珍珠是假的,我不知道这粉里掺了毒香……”她泣不成声:“这耳环是双画赠我的,我看着成色好,便拿来讨好姑姑了……双画,双画,双画,你出来啊——你出来啊——”  她偏过头,无助地在人群中寻找,找遍身边,却没看到双画的身影。  轰隆一声雷电响。  汉白石阶上,出现一角明艳的烟紫长裙,隔着雨声传来的,还有女子悲痛欲绝,冰冷颤抖的声音:“双画,这就是那个贱人的名字?”  一柄伞隔开黑雨。宫灯照着来人,苏佩玉唇色寡淡、眼眸微红,一看就是哭过很久的样子。她的到来,让整个宫殿的气氛到达谷底。  步琉月愣住了。  长公主一时间也不明所以。  皇后刚逝,苏佩玉不敢在凤鸾宫放肆,满心的酸苦只化为颤抖,她将怒气转到绿绮身上:“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宫女?——一个宫女……一个贱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么害死我的弟弟!”  声音含泪带血,凄厉伤心。  一把推开侍女的搀扶,苏佩玉道:“我这个弟弟混账惯了,头一回那么喜欢一个人。事事顺着那贱婢,花宴期间还费劲心思,把那不知廉耻的贱婢接出宫。我弟弟一番痴情,她却只想借我弟弟之手逃出宫!”  苏佩玉声泪俱下,道:“……我终于查到了我那傻弟弟,安顿那贱婢的房子,谁料,房子之后的悬崖下,躺着的就是我弟弟的尸体啊。”  她五指染着鲜红的蔻丹,如今披头散发,像个女鬼,按着绿绮的肩膀不断摇晃:“——你给我把那贱婢找回来!找回来啊!告诉我那贱婢的消息,我弟弟的命,我要她血债血还啊!”  苏双戌……  也死了。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开在众人心间。长公主看不下去,叫人上前先脱开疯狂的苏佩玉。  在场的,跪得跪,疯得疯,哭得哭,声音此起彼伏,伴随咋大雨惊雷。长公主身为长辈,头痛欲裂,在风雨飘摇里,还听到几个宫女碎碎的声音。  “啊……我也记得……双画,是和苏家那位公子走得很近。”  “可双画不喜欢他啊……双画是被家人逼入宫,常听她说,她还有个青梅竹马再等她呢。”  长公主偏过头去,蹲下身,手指捻起了碎在地上的珍珠粉。当初盛行一时的宫香,隔着岁月,冷冽清幽不变。由燕地的毒花炼制成,毒性很弱,对有些人却足以致命,何况大限将至的阿鸾。她垂眸,没有去看神情恍惚的步琉月,没有去看癫狂痛苦的苏佩玉,因为苏双戌的死。  她浑浑噩噩想起。  这灾事频发的一日,她一整天都没见到长女和幼子。  *  步惊澜伸手接住宫檐下的雨。  玉色长衣,沾水微湿的长发垂腰,容颜秀雅,眉目却冷淡。  侍卫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只道:“徐家那位小公子没有受伤,我们赶过去时,他还在逃。传您的话后,燕羽卫所有人便停下了追杀,不曾伤他分豪。” 第89章 长公主一愣,然后气得不行。旁边没棍子戒尺,不然铁定有徐禾受的。她神色冰冷道:“你再说这种胡话,我撕了你的嘴。”  徐禾低头,扯了扯唇角。  徐禾受的伤真不算重,休息一两日就差不多复合。他去了回工部,顺便带上余木。一路行过大街小巷,高楼林立。垂柳依依酒旗招,过一条河,徐禾忽偏头笑道:“诶,我第一次见你,是不是就在这。在这河上。”  余木一怔,很快神色从容,微笑点头:“嗯。”  徐禾扶开前方的柳,自顾自回忆,道:“我记得,大胖娃那时人怂嘴贱还好色,要你把花插到一姑娘胸口,你被欺负的快哭了。”  余木垂眸,笑意浅浅:“是。”  徐禾只惊叹自己的记忆是真的好。  他到工部时,宋望之亲自出来接,说是为他引路。徐禾谢绝了他的好意,小时候隔三岔语来这里走一遭,他还能不清楚这边。系统当初给他金手指,实际上目的特别简单,就是要他考上秀才、官任锦州,他闲的无事,才乱七八糟整了很多东西。  重回故地,徐禾兴致有点高。  他带余木来到一个小山洞,挖出了一个小箱子。  从里面拿出来一堆弹珠,玻璃珠子里各种颜色晕染开,其中一颗非常漂亮,蓝色的,由浅至深变幻万千,点缀一些细细的,星钻似的粉末,如同收纳了一片星空。  徐禾道:“这是当初,叫他们炼制玻璃时,用剩下的一些玻璃液弄出来的。和我想象的有区别,但更好看了。”他把最好看的那颗,送给余木:“给你了。”  余木低头,修长的手指慢慢握紧,玻璃冰凉,里面映着的色彩却晴朗,他轻声道:“谢谢您。”  徐禾拍拍手上的灰,笑起来:“不客气。”  这一路上走,遇到了很多工部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徐禾。老一辈表情复杂之极,年轻的一辈眼里都是好奇和震惊。徐禾笑吟吟跟老侍郎打招呼:“哎呀,黄老好久不见。”黄侍郎抽了抽脸皮,碍着身后还跟着几个新人,也不好给徐禾摆脸色,只道:“嗯,回来了。”  徐禾笑道:“是呀。想着你们迫不及待见我,我伤还没好就过来了。”  谁迫不及待见你!黄侍郎气得发抖,心想这小子一年没见还是那么欠打:“胡扯!”  徐禾道:“哎呀,您老就别口是心非了,我都听宋公子说了,你们以前面上骂我骂的那么欢,原来背后夸我夸上天啊。”  “……”黄老这一刻,恨不得钻个地缝,怒而拂袖而去。  他身后的学徒们憋笑,紧跟过去,走时低头碎碎语,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徐禾。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很轻,但都藏着说不出的惊讶和羡慕。  “徐家那位公子……那么年轻的么?”  徐禾在后面,倚着柱子笑个不停。阳光一圈一圈浮动,光影交错。笑够了,徐禾道:“其实这帮老头都挺可爱的。虽然顽固不化,但心都是很好的。”  余木漆黑的眼眸里只有他,点头。你说很好,那就是很好的。  天璇老头的书房,走后钥匙就留在了他手里。徐禾心中颇有叹息,老头大概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为吧,但是他志并不在此,甚至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在书房里,徐禾找出了很多自己以前送过来的图纸,铅笔勾画,有玻璃仪器、有地动仪、有各种原理、甚至还有乱七八糟的化学方程式,最里面一张,是他最初设计的,啥都有的豪船。  徐禾不显脏,坐到了地上,因为时间图有些地方模糊,他一时兴起,拿笔来重新修正。  画图画多了,甚至不需要尺子,随意一笔就是笔直的线。  他感叹道:“也不知道我走后,这船有没有人能给我做出来。”  余木一愣,目光震惊地落在他身上,想要去问,但最后抿唇,没有说话。  回将军府的路上。  徐禾想了很多,苏双戌死了,又一个任务结束。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系统再次出现,可能就是最后一个任务了。  和风细细,柳眼春相续。  又过那座桥,徐禾回头对余木说:“其实,我在想,要是我爹收你为义子,你没拒绝该多好。”  余木的手指握着他赠与的玻璃珠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情绪。  徐禾说:“我……我可能会消失很久,可能再也不回来。”  余木心一堵:“您去哪里?”  徐禾故作玩笑:“去浪迹天涯呀,京城也罢,长乐也罢,我都快呆腻了。”  余木没有说话,心里一片冰冷。  徐禾说:“我走后,唯一的遗憾就是爹娘。要是爹当初收了你为义子,那么我们徐家就有四个人了,少我一个,他们也不寂寞。”  余木的表情慢慢冷下来,第一次在徐禾面前,他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徐禾道:“当初我给你取名余木,是取我名字的一半。实际上这名字很不好,听起来寓意就不对。你要是入我徐家,徐木也好听的,而且我爹和我娘都很喜欢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觉得余木完全没理由拒绝。毕竟余木自小无父无母在皇宫内受尽人间冷暖,想来应该是很渴望家庭的吧。  走过桥,到了回将军府的一条静道上。  徐禾道:“你觉得呢?怎么样。”  怎么样。  余木停下脚步来,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一片赤红。  徐禾看他的眼睛,愣住了。里面的情绪太过强烈,他甚至感同身受……他的委屈难过。  只是,他又难过和委屈什么呢?  徐禾觉得困惑。  而他的困惑,在余木的灵魂上又割下鲜血淋漓的一刀。  他浑身都是冰冷的,唯心头炙热,眼中滚烫。  小时候浑浑噩噩,见他一眼,从此世界再容不下其余的光。长大后,他也没有学会温柔,只是因为他希望他变成这样,所以藏去冰冷薄凉,装出他喜欢的样子。  “我不。”  他一字一句,眼睛血红。  徐禾一怔,余木浑身的气势都像换了个人,充满压迫。余木往前走,徐禾下意识地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凉的墙。  徐禾并不习惯这样,皱眉开口:“余木……”  余木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目赤红,神情冰冷。面目却隐隐有狰狞疯狂的痕迹,他极力克制自己,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听到徐禾说要走的时候,思绪突断,僵硬地抬头,他知道徐禾说的是真的。  那一刻,大脑空白,手足冰冷。  紧接着无尽的愤怒、委屈、害怕涌上心中。他要离开,他要走。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过一遍,就牵扯七魂六魄,叫他害怕地浑身都疼。以至于后面徐禾的话,他都听的断断续续。却也知道那些话,是叫他难过的。  把他逼到角落。  看徐禾微愣、慌乱的模样,他心里起了无数,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心思。  肮脏、又绝望。  把他留下来吧,不择手段。  下地狱,他也认了。  藏起来,留在身边,他哭也不心软。  但这种疯狂的想法,很快被自我否定。他怎么舍得呢……  他想告诉徐禾,他从头到尾都记错了,第一眼,根本不是在船上,是在静心殿旁的院子里,他被人欺负蹲在地上。而他嚼着花,走进来,像个花神,没看他一眼。  想告诉他,他很喜欢余木这个名字,因为取自他的一半,像某种宿命的纠缠。  想告诉他,他不想和他当兄弟,也从来不渴望家庭,他渴望的,是他。  但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克制所有情绪。  他只是语气颤抖,说:“我不。”  幼稚至极,无尽的负气和委屈。  徐禾被他吓着了。  青年表情冰冷。  滚烫的泪水却从血红的眼眶里流出来。  余木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他闭上眼,卑微说:“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带上我。”  徐禾的心终于开始慌乱,预感事情会往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他伸手推余木,手腕却被狠狠握住,动弹不得。  余木低头,脸上的血色仿佛都涌入眼中,笑容苍白。  “您记错了,我第一次见你,在皇宫。”  春日融融,花汁染红男孩的唇。  他闭上眼,吻下去。  “一见就钟情。”  “徐禾。”第80章 召见  余木吻下的那一刻,眼泪也随之而下。口中的话情意缱绻,但他表情冷静疯狂,如刀尖舔血。  徐禾愣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搞懵。嘴唇上的吻是那么清楚,冷冽的气息席卷全身,而手腕被禁锢,被掌控到没有一丝反抗余地。  等大脑反应过来时,徐禾心里骂了声脏话。他转动了下手,发现余木根本就没用力,挣开后,一把推开压近自己的青年。  徐禾心道:操。  余木往后退一步,眼里红得发亮。  徐禾心里真是无比烦躁,他的表情不太好。气得眼眶发红,眼珠子却清冷冷,净水流渊般。撕咬过后的嘴唇变得殷红,像极了初见那天唇染花汁、隔空望过来的小小男孩。  余木没说话。  他做错了事,但不后悔。  徐禾气得没话说,喉咙里“我他妈……”半天,没组织出后面的词。骂也骂不出狠话,被人轻薄冒犯的怒意倒是轻的,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荒谬和莫名其妙,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被欺骗的感觉。  ——余木疯了吧!  徐禾气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自己也烦了,拂袖转身离去。  妈的!  什么屁事! 第91章 宣德太后轻声道:“给哀家看看你的后背。”  余木低头,神情在阴影里看不清。这一殿的压抑气氛、剑拔弩张,似乎都和他没关系,他抬头,目光却是望向徐禾。  徐禾想过很多余木的身份,宫女私生、妃子留下、或着被人从外面抱进来,独独没想过,他会和燕王扯上关系,被消息炸的也是大脑空白,当对上余木清凌凌的视线时,徐禾心情特别复杂。你看我干什么呢?  事已至此,那么多的人,他还能忤逆皇上不成。  徐禾道:“余木,脱掉衣服吧。”  两人的视线交流落在了很多人眼中。宣德太后微惊讶,薛成钰极其冷淡地看一眼徐禾。步惊澜再看这个弟弟,越看,笑意越森冷。  余木垂眸,对太后道:“是。”  他背过身去,动作很干脆的解开上衣,青年的后背上,布满各种经年累月的伤痕,印子都已经淡了,依旧触目惊心,而纵横的疤痕间,一块红色的胎记,真如蝴蝶落在他的肩下。  整个大殿,静默无声。  在余木旁边的大臣年轻时曾受过燕侧妃恩惠,这一刻,激动地老泪横流,“殿下……我们可终于找到你了。”宣德太后不忍视,轻声道:“惊鸿这孩子,这些年流落在外,也是受尽苦楚啊。”  惠安帝听着太后的话,点头,沉吟道:“我认识这孩子还是自徐将军那,他跟我说此子必成大器。没想到,竟是燕王的孩子。”他道:“余木是么?你父亲听闻你的消息都急疯了,连夜派人自燕地来。你收拾一下,不日就回去吧。”  惠安帝说罢,目光犹豫看向步惊澜。  步惊澜反应极为迅速,如果现在他还不明白自己被薛成钰算计了,那这几年算是白活。脸上笑意彻底散尽,眼里黑云翻涌:“陛下放心,我随惊鸿一起回去,也能照应一二。”  惠安帝点头:“好。”  宣德太后顿了顿,想要留下余木说说话。但她这些日子,操劳皇后的后事,已是非常疲惫,心有余而力不足,封了些赏,由侍女搀扶着离开。  剩下的人都目光复杂看着立在殿中央的青年一眼。  一一散了。  惠安帝问余木现在可要留在皇宫。  徐禾是希望他留下来的。  但是余木不想,直接了当地拒绝了。之后余木被那位燕地大臣带走,说是要给他一些先前燕侧妃留下的东西。  徐禾就在静心殿候着。  最后只剩下他和薛成钰两个人。  薛成钰挑眉,问他:“不走?”  徐禾道:“人毕竟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一个人走。”  薛成钰笑了一下,心里不赞成他对步惊鸿这样关心,却没说什么,道:“牧大人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你在这候着也无趣,走走吧。”  徐禾道:“去哪儿?”  薛成钰道:“总有地方去的。”  徐禾愣了一下,挠挠头还是同意了。毕竟他们都是在宫内长大。从锦州回来后,因为急于苏双戌的事,徐禾一共就没进几次宫。  出静心殿,出院子,是长长的甬道。  宫墙巍巍,隔离青灰色的天。  徐禾走着,想起了自己带在身上的魔方,那日送了一个给白千薇后,他回去又做了一个,闲来无事摆弄着玩。拿出来:“还记得这个么?”  薛成钰看他手里那五颜六色的东西,微愣,随后哂笑:“很熟悉。”  徐禾把四阶魔方给他,道:“我小时候做过一个三阶的,从锦州回来呆家里的那几天,无聊就又改了下。”  薛成钰接过,清冷的眼里掠过笑意:“我记得。”  他想了想,又道:“你小时候弄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  徐禾有点得意:“是吧,我小时候可聪明了。”  薛成钰淡淡道:“是么,来国书院第一天就迟到,从早到晚就是睡觉,偷了只鸡在院里只当摆设,背一本书要花一个月,真聪明。”  徐禾扶额,初到国书院的智障行为历历在目:“……别提了。”  沿宫道是去国书院,入旧门,当初满丛豌豆花的地方后来长了很多杂草。  薛成钰自小过目不忘,记忆力好得惊人,现在也还能拿徐禾以前的话来说:“你的遗传学呢?研究的如何。”  徐禾羞愧地只想以头抢地,恨不得扑上去捂住薛成钰的嘴——不要再提当初那么羞耻的事了行不行!他觉得薛成钰今天成心怼他。  干什么,他怎么惹到他了。  徐禾无比痛苦地道:“薛哥,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吧。”  薛成钰顾自一笑,没说话。  在他和徐禾走后,这个院子就这么空下来了。  清清冷冷,长了不少杂草,石桌上也积了不少灰。  徐禾想起了他进宫里的第一个玩伴,也就是鸡兄。  一时有些怀念,问薛成钰:“诶,我那时有没有给那只大公鸡取名字啊。”  薛成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没有。”  徐禾笑起来,“还没想到吧。不过不取也好,就我小时候那取名水平,指不定取的就是行走闹钟。”想起了那只公鸡,思绪就慢慢飘远。  好像很早以前,他抱着大公鸡装了回很不像样逼,然后拽着谁跑过花园长廊躲避追打。  再细细一想,哦,是余木。  没有长大、唯唯诺诺、胆小到甚至不敢报复的小可怜。  徐禾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怪不得小时候看不进去书。  走的有些累了,徐禾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旁边是一棵很大的青树,有几片枯叶落到了桌子上,他轻轻用手拂去。  这里是以前薛成钰比较常呆的地方,看书练字作画。  徐禾手放桌上,道:“我第一回 见你时,你在院子里练字来着,写的啥?”  薛成钰说:“忘记了。”  徐禾:“……你唬我。”连他随口一扯的遗传学都记得,肯定是不想说。  薛成钰垂眸:“以后你会知道。”  徐禾惊讶:“为什么要以后。”  薛成钰轻描淡写道:“怕吓到你。”  徐禾:“……”  他后知后觉想起了当初人人暗中猜测的关于薛成钰为什么会到国书院的事。  他出生便被誉为长乐珠玉,命定紫微星,注定一朝丞相万人之上,根本不需要下场科举。  至于为什么会以学子身份入国书院——听说,是薛成钰八岁那年童言无忌惹怒了惠安帝,薛丞相为了磨他的性子才把他送进宫。  八岁就惹怒当今圣上……  还怕吓到他。  徐禾认认真真看左右,非常震惊,小声道:“关于皇上的?”  薛成钰愣住,无奈地笑:“为什么这么想。”  徐禾倒是直白:“小时候我一直不敢问来着。他们说你是八岁惹了皇帝,才被薛丞相一气之下扔进国书院。因为童言无忌——你都说了什么?”  这些年里无数人想问又不敢问,而薛成钰懒得回想的事。但对上徐禾好奇的目光,他不曾犹豫,直接道:“伐燕。”  徐禾:“啥?”  薛成钰说道:“陛下叫我给他提几个字,当年我写的,是伐燕。”  卧槽。  徐禾:“……”  是他想的那个伐燕么?  八岁?!  这不是神童,这是妖怪吧。  徐禾的视线难以置信。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薛成钰,毕竟相识于幼年,又是朝夕相伴。  徐禾知道他很多习惯,譬如看书不喜喧哗,饮食不喜油腻,衣裳必须一丝不苟,发丝一定一尘不染。还有生活的细节,睡前要饮一杯茶,写字会燃一柱香等。聪明知礼,清冷雅正,书院标准好学生,天下文人表率。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薛成钰有点陌生。  他以为薛成钰是清冷如玉的君子,不关心尘世,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那种。  不过好像,这样深藏心思的,也该是他。并不违和。  紫薇政星之主,将来一国丞相,怎么可能单纯简单。  但徐禾还是有些失落,同时很担忧:“怪不得你会被扔进国书院。你当初就不怕皇上一气之下,杀了你?”  燕王和惠安帝同是宣德太后所出,嫡亲兄弟。哪怕暗地里有所隔阂,面上的兄友弟恭、君臣和谐还是要装出来的。  薛成钰从容笃定道:“不会。”  他这辈子行事谨慎,即使少年成名,也无一刻骄纵。说出口的话,不存在年少气盛、童言无忌的说法。说完薛成钰才察觉出徐禾的忧心,愣一秒,心情突然转好,笑道:“你这担心的会不会太晚了?”  徐禾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他上次就知道薛成钰对燕王有敌意,没想到,这份心思起于那么早。  因为迟早要离开,他小时候就不怎么关注这些朝堂上的事,现在关注也迟了。  他摇头,不去追问。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那天在这桌子上,写的就是伐燕的事?”  薛成钰摇头,“不是。”  徐禾无语:“伐燕都说了,还有什么能吓到我的。”  薛成钰抬头,天光落在清冷眉目上,他看徐禾很久,无奈地笑了一下:“真不能说。”  “比伐燕之事,这更让我头疼。” 第93章 这些话薛成钰都没说,只是徐禾猜也能猜到,所以他特别气:“——你在京城杀机更多!”  为什么要那么倔!  ——你留在这里,身份尴尬,危机重重,就是徐家也未必保得住你!  而一想到余木这样不顾生死的原因是自己。那种生气又换成一种心疼和叹息,甚至怒其不争的恼怒。  徐禾不想逼他,于是放软声音:“你回去吧,燕王很爱你母亲,也会很疼你的。之后你会遇到很多对你很好的人。对你来说,现在燕地才是最好的去处。”  余木当然知道,身份昭告天下后,燕王宫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说出那些话,只是不想走,又不想徐禾太过自责而已。他垂眸:“您不用担心我。”  徐禾看他:“你好像一直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余木沉默不言。  徐禾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月光汤汤。  他今日午后庭中,才想起了很多的事。  想起静心殿前让大胖娃使劲欺负的脏小孩。在乌篷船上拿着一束花不知所措。  国书院外被人诬陷揪着扇耳光,最后却连报复都颤抖。一句谢谢都卑微不敢说出口,又为一张纸跳进寒彻骨的池水里。  一位地被人付出,其实并不是一种愉悦的感受。  徐禾目光清凌凌看余木:“你为我舍生入死,是因为我曾经救过你吗?”  余木没有回答,是吗?不是吗?他自己都不清楚。  徐禾气笑了,“你想留在我身边?”  “是。”  ——哪怕留在这里死路一条?  ——行!你不当命的命,我替你珍惜。  徐禾的声音极其冷漠道:“可我不想!”  他从来没想过,幼年相识、互恩互助那么多年,结局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  徐禾认真看他,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如果知道救了你会是这个局面,我当初都不会看你一眼。你听清楚,我不需要人为我生为我死,也不缺为我赴汤蹈火的人。将军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仆人,我随便指使一个去送死,都没人敢拒绝。”  “但我不想,我身边从小到大都没个仆人,因为我不喜欢不平等的关系。所以,在我身边,除了膈应我,你还能做什么?”  “我也不需要你的喜欢,我有爹娘有兄姐,十岁就有女人追,根本不缺爱慕者。何况你是个男人,我不是断袖。”  冷光流淌在余木的脸上。  青年的神情藏在阴影里:“我知道。”  徐禾闭上眼,说:“回去吧。”心想,算我求你了兄弟。  余木唇角却勾起一丝讥讽的笑:“不。”  “你——!!”  徐禾豁然睁开,眼里也生出布满戾色的红。  他气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好、你很好。”  深深长长的呼吸后,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不是一直没跟你说,被男人喜欢,我只觉得恶心。你不回燕地,徐家也容不下你。”  徐禾眼珠子冰冷冷:“你不认步惊鸿的身份,可以啊,别叫余木——你只是一个在宫里低贱如狗、被人凌辱也知道反抗的奴仆,取我一半,也配?”  徐禾的话每一字都成薄薄的刀,在他心口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痕,鲜血淋淋。余木的眼睛也慢慢红了,腥然如血。如被激怒的野兽,眼里却闪烁,滚烫炙热是泪。  徐禾心道不够。  他今天必须逼他离开!  就他现在这模样,就算不死,他回现代,这小子照样疯!  “这副模样摆给谁看,你在我面前只会装可怜吗。”  徐禾笑容轻蔑说:“我救过很多人,救过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因为顺便随手。拿别人那么微薄不在乎的施舍当宝藏,虔诚爱慕那么多年,你不觉得你很可笑?”  “不要叫余木。顾惜欢当初不给你取了个名么。”  徐禾面无表情,红唇潋滟月色,纤长鸦羽般的睫毛下,眼眸漆黑而讽刺,摄人心魂。  极其冷静也极其疯狂。  他心里轻声说对不起,开口却冷若冰霜。  ——“狗杂种?对不对。”  余木霍然抬头,抬眼望着徐禾,眼里将坠欲坠的眼泪,蕴着血,没流下。  他想,徐禾真是知道,怎么伤他。  ——否定相遇,否定一切,甚至否定自己。  明知是故意激他的话,五脏六腑却也是抽搐得难受。  余木声音痛苦而颤抖:“别说了。”  ——卧槽!!!  徐禾一下子情感爆发,气极,气到眼泪都出来,就顺着殷红的眼角落下:“我他妈真后悔救了你!”  那眼泪成了崩溃余木理智的最后一击。  灵魂被人用手狠狠揪起,一分为二,撕成两半。  刚刚徐禾话语断断续续想在耳边。  ……狗杂种。  ……我真后悔救了你。  他走过去,粗糙的指腹揩去徐禾眼角的泪。  徐禾磨牙,一拳打在他胸口:“滚!”他退后,像看个疯子、看个神经病。  余木笑了一下,这一笑,纠缠眼里一直不掉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他说:“你别哭了。”  “徐禾,我最见不得你哭。”  当初拿命换徐星予的安全。  就是不想你难过。  你赢了。  余木收回手,月色落在青年脸上,道:“说那么多都是想让我走,有什么用呢。你骂人,自己先哭出来。”  徐禾心肌梗塞:“……”老子是气到了!  气到不想说话,妈的。  余木最后一眼。  在害怕敬畏绝望欢喜里挣扎。  少年时惶恐不安兢兢战战,长大后的虚假温顺循循渐进,都如一梦。好像,对他而言很珍贵的记忆,对徐禾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他的感情,都是廉价恶心的。  可看他哭,他还是会很难过。  余木缓缓一笑,眼泪落下。  立起身来。  他说:“我会回去的。”  “你不要的记忆,我也不要了。”  心被撕开一道口。  鲜血直流。  大脑冰冷。  “不要余木。”  看着徐禾噙泪瞪过来的一眼。  他的笑容如刀锋舔血,缱绻温柔,又冷漠至极。  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么?表弟。”第85章 又一年  徐禾听得心一颤,藏在袖子里手颤抖,但他现在不能认怂。  直视着此刻完全陌生的男人,用一种很冷漠的声音说:“早这样不就好了么。”  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他说服了余木,却一点都不开心。脑海里全是他最后的神情,带泪的嗜血的笑。冰冷又温柔,矛盾又疯狂,叫他心底发寒。  徐禾闭上眼,很疲倦,他不想在这个让自己窒息的地方多待。  把这个房间留给余木,道:“明日就启程,你好好休息。”  而走到门口,徐禾步伐又顿住,心里长长地叹口气:“步惊鸿。”  这三个字第一次从他嘴里喊出来。  字字分明。  他说。  “……燕地远在千里,路途小心。”  ……毕竟,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关上门,背过去,徐禾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95章 徐禾刚想解释,忽听鞭炮声响。眼一亮,指着笑:“看呀!我觉得这种时候,柳如意后面那些人的表情更好看。”  昭敏笑骂:“你什么心思。”  她和着春风也望过去。  心情格外的轻松愉悦。  献文路沸反盈天。  鲜花、彩纸、惊呼、大笑,柳絮漫天,燕子回转。最夺目还是第一人。  翩翩少年,眉眼如玉。  她恍惚。  原来,又是一年仲春之岁。  *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  唯一让人意外的,系统还没出任务前。  苏佩玉的死期先到了。  快到徐禾还没来得及动作。第86章 捉奸  三月份转眼到,这一月,朝廷上发生了很多事,有人升官、有人贬谪,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暗网之下风起云涌、权力交替。所有人草木皆兵,早殿之上,气氛低迷。  风声鹤唳,恰和这一春的沉沉哀哀。  徐禾处理完工部的事后,受长公主之命,入宫探望宣德太后。  皇后死后,六宫无主,如今事务都交由太后和几位贵妃操持,太后年纪大了,难免神疲身乏。  长公主操持徐星宇的婚事,想进宫帮忙,但分身乏术,便差使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的徐禾来了。  徐禾一脸莫名奇妙,不知道他娘叫自己进宫来是干什么。  他还能帮忙处理后宫的事情不成?  只是,拒绝无效,顺便他也想陪陪宣德太后,还是进了宫。马车在宫道上时,徐禾被人喊了下来。是顾惜欢。  顾小侯爷这两日被他姑姑容妃留在宫里亲自看管,有一肚子苦水,说出来,脸色都是狰狞的。  “不让我出宫,不让我乱跑。认识了谁,跟哪个宫女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话,我姑姑都留意着、记下了。她叫我以苏双戌的事情为戒——开什么玩笑?苏二狗跟我能比么。在她心里到底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气到心里呕血。  徐禾乐得不行,容妃娘娘也真的是很有远见了。现在京城风云诡谲,她怕顾惜欢这个小霸王节骨眼上闹出事来,做到这份上,心思可谓细腻。  不过徐禾还是挤兑一句道:“是什么人你心里就没点数么?”  顾惜欢一愣,呆呆的。  数了数大胖娃小时候的混蛋事:“十岁爬墙去看宫女洗澡。整步惊澜那么多次没一次成功,还害得我差点被淹死。欺善怕恶,成事不足。骑个马都能闹出事。”  顾惜欢:“……”  他小时候人嫌狗憎又毒又傻到这程度,真是感谢徐禾不杀之恩。  更可恨的是,徐禾列举的每一条,他竟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徐禾又道:“说起来,当初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还没报答我。”  谈笑间行过宫墙。  顾惜欢丢脸都丢到这份上了,干脆再不要脸一点:“以身相许怎么样?”  徐禾一惊:“你的命那么廉价的。”  顾惜欢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有点委屈:“你骂我。”  真傻。徐禾最近心情不错,唇角含笑:“没骂你。不过你还是别以身相许,留着给你那些红颜知己吧。”  顾惜欢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徐禾忽然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今年科举下场,国书院那群人怎么样?”  杏榜他没怎么关注,但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鹤山书院柳如意博得魁首,估计国书院众人的成绩也不会怎么理想,老太傅能气出病来。  顾惜欢交际广,答道:“好像都还行,不过他们科举本是应付家里老爷子的,榜上有名就行了,在乎那么多干什么?”  徐禾一笑:“也是。”  他其实很好奇京中对苏双戌的死是怎么个说法,问了一下,而谈及这个,顾惜欢就气得不行:“跟宫女幽会,不下心落崖的吧。”冷笑一声:“就因为他,我姑姑现在不让我跟宫女讲一句话——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就苏二狗那样,花宴不死在宫女手里,迟早也得死在别的女人床上。”  徐禾啧了一声,有点庆幸。他当初插的那一把刀都没被人发现,苏双戌得摔成什么样子。  顾惜欢恨恨不休:“你说苏二狗怎么就那么遭人厌,死了还不消停。”  他这几日在宫里其他人面前都是面冷心冷的活阎王,一见到徐禾,憋得不行、也不想装。屁大点小事也拿出来说,从头到尾抱怨了个遍。反正小时候里子面子都没了。  说到最后,顾惜欢又冷然笑了一声:“苏二狗死得唯一好处大概就是苏佩玉这几天安分了吧。”  徐禾心道,她安分可不是因为失去亲爱的弟弟伤心过度。而是没人护着,不敢再作妖了。但这些不方便说与顾惜欢听。  转过回廊,迎面而来一行人。  漫漫宫墙柳下,为首的,是神色忧愁、布满戾气的杨婉儿。  徐禾停下了脚步,顾惜欢也跟着他前面望过去,眉一挑:“又是她?”  徐禾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杨婉儿气都要气疯了——什么帮她嫁入徐家,苏双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一了百了,还牵连她被昭敏惦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昭敏不傻,此番苏双戌没得逞,事后冷静下来,肯定就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别说嫁给徐禾,别被徐家要了命她都是庆幸的。  整整一个月,她提心吊胆在英国公府不敢出去,等风波平静才入宫来质问苏佩玉下一步该怎么办。  结果!这个贱人,直接叫宫女把她撵了出来。  苏佩玉这么有恃无恐,是算定了自己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么?  杨婉儿气的牙痒痒,却也没法。当初答应这事的自己,就是脑子进水。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气又怕,咬牙咒骂苏佩玉。忽然视野里就出现两个人。定眼一看,是徐禾和顾惜欢。  杨婉儿脸色瞬间煞白。  她现在看到任何一个徐家的人都跟老鼠见猫一样,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牙齿打颤:“顾公子……徐公子……”  顾惜欢脸色都懒得给她摆,英国公府这一对母女,地位不尴不尬,在整个京城都是笑话。徐禾冷淡又厌恶看她一眼,往前走。他会找她的麻烦,不过不是现在。  杨婉儿握紧拳头,眼眶泛了圈红。  她现在也只是个初初及笄的少女,面对爱慕之人的厌恶,心里同样针扎般难受。  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但她也是真心的喜欢徐禾。  她觉得她和徐禾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人。他出生尊贵、备受宠爱,而她身份尴尬,从小活在各种带刺的话里。什么情绪到了极致都会变质,嫉妒羡慕,成了渴望——要是嫁到徐家,她有自信她会成为一位好的主母,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给她的夫君足够的温柔和安静。她们会相敬如宾,成为佳话!  毁了!  都毁了!  她真的好恨啊!  恨自己!  更恨苏佩玉!  *  静心殿内,燃着安神的香。  徐禾一过来,就见外婆在抄佛经,她那么大把年纪了,握一会儿笔估计就要手酸。他直走到桌案边,接了这项任务。  徐禾从小到大,抄佛经也抄了不少次。爹爹和兄长常年征战在外,长公主隔段时间就会去寺庙祈福求平安,一般都会带上他,而他在寺里,日常做的就是听木鱼声抄佛经。  宣德太后素来疼爱徐禾,见他来,面上都带了笑意,坐在一旁看他抄佛经,揶揄道,“怎么那么多年,你的字还是没点长进,歪歪扭扭的。”  徐禾悬腕握笔,笑:“字都定型了,哪那么好改啊。”  宣德太后道:“叫你小时候吊儿郎当的。”  徐禾应她声道:“是是,我现在后悔死了。”  宣德太后哪听不出他的敷衍,笑着点了下徐禾的头,而后笑意转淡,叹了口气:“你和你娘你姐,还有你三表姐,性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倔,听不进劝。”  宣德太后道:“她们年岁相近,小时候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时人好事还给按了个什么京城双姝的名号。及笄之年求婚的人络绎不绝,什么家世相貌都有。非倔着,熬到现在,拖成老姑娘,现在找个人家都难。”  徐禾干笑:“哈哈哈,三表姐不还得守孝么?”  宣德太后道:“是啊,她昨天来跟我说,想去皇陵守孝三年,被我骂回去了。琉月这丫头,就是太重情,小时候死一只兔子都能哭半月,这回生母死了,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  宣德太后说:“那时候不是评价她和你姐么,说一个是天上不食烟火的仙子,一个是人间富贵花。其实琉月性子不冷,只是在某些方面,太单纯也太倔,显得有点不合世俗。”  徐禾停了停笔,不知该说什么,叹息一声。现在大街小巷,京城双姝成为过去,新的四大美人开始活跃于众人视线。长公主非常中意四美之一的,大理寺少卿之女,江诗画。看那架势,是想撮合他的婚事。不过徐禾任她天天说道,没一丝兴趣。  等抄完佛经,天色也晚了。徐禾不方便出宫,就住在了静心殿旁的院子里。  他半夜是被侍女的尖叫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听到“杀人了!杀人了!”,巡逻的侍卫被惊动,守夜的宫女们也纷纷往出事的地方赶。  徐禾揉着眼,披上衣服。  等他赶到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是御花园的山洞里。  杨婉儿活活被人掐死,靠着墙壁,眼睛瞪出眶来。而宫灯照应处,苏佩玉和英国公府的二老爷,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面色青白。  穿越重重人群,步琉月一袭素衣,黑发静落,神色讥讽又冷漠。第87章 高楼塌  小的时候,她就爱慕虚荣,喜欢世间所有华贵的东西。  四岁那年,她看上了嫡姐配在腰间的玉佩。青色的、光泽熠熠,一眼就挪不开神。知道嫡姐讨厌她至极,她自然不会去讨没趣,于是仗着年纪小,跟母亲撒娇,央着要。 第97章 他都不用出手,苏佩玉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苏也是人才,当初燕王选人时都不长长眼么。  旁边宫女们窃窃私语,  “可算是死了。她都打死多少宫人了,留着也是祸害。”  “活该吧她,堂堂一国宠妃,谁能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讥笑声如水,淹没。  苏佩玉甚至没有挣扎。  她平日里在宫中作恶多端,落到这个地步,所有人投来的只是幸灾乐祸、厌恶、嘲讽的目光。她捂脸,衣衫不堪在所有人面前,尊严尽失,颜面扫地,泪水从指缝落下。一生爱慕虚荣、自负至极。  却也死于尊贵死于虚华。  祖母说。  ……报应啊。  *  苏家接连痛失子女,闹出天大的丑事后,却霉运不止于此。薛成钰重察锦州当年的事,苏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罪行罄竹难书,惠安帝大怒,一下子,抄了苏家满门。  红极一时,京城新贵,眼见高楼起,眼见高楼塌。第88章 第三个任务  苏家倒的事,在京城掀起了一阵巨浪,不过朝廷局势稳定,风波过去,也就无人问津了。  徐禾猜疑着那一天的事,巧合太多,杨婉儿莫名其妙撞破偷情,步琉月又难么快的赶到,怎么想都应该是有人暗中操持。  不过,徐禾没打算去深究。  苏家死就死了。  一了百了。  之后的日子,他整个人都闲起来,安心等着系统送任务。只是系统还没送来任务,长公主先给他送任务来了。  长公主自一次宴会上见过大理寺少卿之女江诗画后,就一直想方设法撮合她和徐禾。  徐禾头都要大了。  长公主蹙着眉劝说:“京城十四五岁的少女里,我最中意她,小姑娘水灵灵的,气质出众。家世好、性情好,又是新评选的京中四美之一,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徐禾认真地:“她优不优秀是她的事,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  长公主接道:“喜欢都是慢慢培养的。”  徐禾:“扯,你和爹不是一见钟情的?”  长公主:“……”她忍了忍,硬塞给徐禾一个盒子,道:“这副刺绣算我给那丫头的礼,你一定要给我送到江府去,亲自!”  徐禾:擦……简直不可理喻。  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让他娘死心。  随口扯道,有空就去。  徐禾在将军府,多数都是闲的。  但接过那盒子,摆一边,就把事情抛脑后了。  系统终于出现,是在一个夜晚。徐禾从花园回房的路上,一团幽幽的绿光突然从天笼罩下来,徐禾稍微眯了下眼,加快步伐,进了屋,关好门窗,坐到桌子上时。  系统也终于完成了它的降世,一团圆鼓鼓的绿光就停在桌上,和徐禾大眼瞪小眼。  系统看起来特别高兴,光都是轻盈的,绿得如春风拂面。  徐禾冷着脸:“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系统闪了闪,不敢再高兴了,有点心虚道:“宿主完成第二个任务后,真实世界出了点问题,耽误了我一些时间。”  徐禾不想跟它废话:“第三个任务说吧。”  系统微弱地抖了抖身体,慢慢浮到空中,道:“好的,第三个任务,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徐禾听到系统的话,没有惊讶。他做完第二个任务时就觉得,快结束了。系统的话只是坐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系统用那些机械却诡异让人觉得有少年稚嫩感的声音道:“宿主,第三个任务,平燕乱。”  徐禾一愣,问他:“是我想的那个平燕乱?”  系统犹豫了会儿:“……应该……是您想的那个平燕乱吧。”  徐禾愣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呆了一秒,崩溃道:“兄弟,你们能不能讲点理。前两个任务都是主观性的,这最后一个我根本无从下手。平燕乱,要是燕地真的乱起来,我拿什么平,拿铁头?”  不行,他要喝杯茶压压惊。  系统被他质问得有点虚,还是敬业道:“宿主你别怕,你能做到的,不过可能,你要去燕地走一趟。”  “噗——”  徐禾被茶水呛着了,全部喷到了系统身上。  系统:“……”委屈巴巴。  徐禾人都懵了:“我去燕地干什么?!而且苏家这事后,燕王少说也会安分个好几年,这么说——我还要等好几年才等到它谋反?”  系统跟他讲理,安抚他:“不不不,宿主你可以换种思考的方式。,你可以去燕地,把谋反的因子掐灭在摇篮里。”  徐禾:“我去杀了燕王?”  “……”系统艰难启齿,“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难度系数可能有点大。”  徐禾沉默了很久,面无表情:“……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系统道:“方法有很多的,你只要让燕地不造反不逼京就行。”  徐禾头疼:“不造反是我去燕地一趟就能解决的?”他的外交天赋根本就没点亮好吗!  系统道:“是的!您要相信自己,您可以的,我们当初选中你,也不是没有原因。”  徐禾开始回忆幼时见到的,燕王的长相,对系统的话,冷声逼问:“你们到底为什么选我?”  系统虚了虚光,慌道:“就……就您最适合。”  徐禾:“我在现代是个怎样的人。”  系统:“……很……很好的人。”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很好。徐禾脑子里转动着,想着第三个任务的解决方法,嘴上道:“我在现代有钱么?”  系统默默地:“……有。”  “帅么?”  “……帅。”  徐禾卡壳了,低头认真对系统道:“我在原来的世界又有钱又帅,摊上你们真是倒了血霉。”  系统:“……”  它想说其实也不,您是自愿的。但是怕说出来徐禾追根究底,会让他透露不该透露的。于是安静如鸡,委委屈屈认了。  徐禾越想越糟心:“杀了燕王我怕是马上也要玩完,日!他是我二舅啊兄弟!我娘的亲弟弟!还是步惊鸿的亲爹!”  “虽然我对他没什么情感,但杀他我是真下不去手。”徐禾狠狠瞪系统一眼:“你们不是说,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么?”  系统义正辞严道:“杀燕王是没错的。他现在权欲熏心,不杀他,以后他举兵犯京时,全天下都在水深火热里。”  徐禾冷漠:“原来你们的主旨是造福天下苍生啊,高尚。”  “呃……”系统没敢带这顶高帽子,从对徐禾的情绪分析,知道这不是夸它的,默默道:“你也可以不杀燕王……但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徐禾:“呵呵。”  系统道:“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为了保证您在此期间顺利,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  徐禾“啧了声”,心情不是很好的:“你是能给我新的道具呢,还是说新的金手指——绝世武功、不死之身了解一下?”  系统:“……”  徐禾道:“你就是在我脑海里给我解闷的吧。”  系统为自己挣扎,弱弱地:“也没有……”  “那你能干什么?”  “我可以帮你分析周围人的情绪,对您是恶意是好意是厌恶是喜欢,这能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风险。我还能在你睡觉的时候,帮你看察周围,防止居心叵测的人占便宜,毕竟我们ai是不用睡觉的。”  徐禾看它像个可爱的人工小智障:“谢谢,不过我不认为我会遇到一见面就上来打我的人,或者趁我睡觉占我便宜的人。”  系统一噎。  徐禾又道:“制作你的人是谁?”  系统:“问、问这干什么。”  徐禾微微笑:“没什么。”  系统瑟瑟发抖。它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初开发者不让他接触徐禾太久,布置任务什么都是来去匆匆了。  因为即便把徐禾现代的记忆抹去,等时间越来越长,他心智渐渐恢复,那种锋芒和难对付,就越发明显。它还是个刚开发一年的小宝宝,对着当初一脸懵逼的婴儿徐禾都要讨价还价个半天,别说现在这个好像有点醒过来的人了。  系统决定闭上嘴巴。  真的被套路出机密,这个世界结束,它回去就要被回炉重造。  徐禾越发确定了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大学生,甚至穿越前,在游戏里说骚话都仿佛是扯淡,他对ai并不陌生,有钱又帅,男神无误了。  只是现在又帅又有钱的男神依然在为任务烦恼着。  目光一瞥,徐禾看到旁边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精致绝伦的刺绣,绣着牡丹鸟雀。  双面绣,色彩素雅。  徐禾要去燕地,必须得长公主同意,现在不能惹她生气。  斟酌很久,徐禾还是送礼上门了。  江夫人对他的到来表示非常欢喜,让他在客厅里等,吩咐仆人喊小姐出来。沏茶的时候,笑意都漫上眼角,道:“这么多年,京城中也是很少看到你了。”  徐禾恭敬有礼接过,寒暄两句,笑了一下。 第99章 轻微的声响。  不知问:“猜猜是什么?”  徐禾:“……抛铜板不是神棍用来忽悠人的么?你们圣僧也兴这套。”  不知说:“你管我。”  徐禾:“……我猜反。”  他是要去杀燕王,能平平安安回来个鬼。  不知翻开,铜板正面朝上,正正方方的字,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徐禾一愣:“吉?”  不知把铜板收起,笑起来:“你看你说那么多干什么,杞人忧天了吧。燕地一行,一切都会顺利的。”  徐禾不信,但是被不知那么一堵,他也不好意思安排后事了,笑了一下:“好吧,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不知喊了一声:“徐禾。”  徐禾没事了,就打算离开,起身被叫名字,稍愣转过头,“嗯?”  不知向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一千两。”  徐禾微愣。  不知微笑,疏朗如月色清明:“按寻常人,我一言便是千金。但是我佛门讲究因果,你对我,混沌铺知交是恩,大昭寺相救是恩。取名之恩,教诲之恩,我如今的一切名利,一半归功于你。所以,我给你打个折扣。”  “凶吉天测,我也看不清算不准。你说的我都先应了吧,长公主我会留心的。至于你说要给我多少——就算一千两吧。”  相识七年,恩怨因果,一千两。  不知看着徐禾。  幼年迎春花旁笑得灿烂的小花神,如今静静望来的一眼,摄人心魂。  这一回不止掌心红莲滚烫。  他的血液都在翻涌。  心如明镜明镜裂。  ……其实也不只是你的解脱。  徐禾怔怔的,心情很复杂,恍惚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说:“好。”  *  从占星殿走出的路上,系统还在叽叽喳喳,它心里畏惧徐禾不敢和他多交流,但又很怕寂寞,于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  像是个小话唠。  “……那个铜板两面都是正的啊,他为什么要骗你,还说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呢。”  徐禾道:“这是他的祝福吧,他希望我回来。”  系统又很费解:“那他最后那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徐禾犹豫很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是觉得……不知和我的牵扯过于深了。小时候以为他是个神棍所以不甚在意,但慢慢的,我觉得他或许是有真本事。握莲而生,天生佛心,他在红尘外,七情六欲本就不该存在。”  “哪怕是朋友,也不必要。我要是死了,解脱的可能不只是我,还有他,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若是就因为小时候被我忽悠,栽在我头上,也太冤了。”  徐禾说到这,若有所思:“可能他说那话,为的就是和我算尽前尘吧。你说……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燕地。他是不是料到我不会回来了?”  系统想了想这个世界的设定,选择沉默,闭上嘴。  徐禾问系统:“真的有能看破命运的人么?”  系统沉默好久,说:“应该是有的。”  徐禾嗤笑:“你们ai也迷信这些?”  系统严肃地说:“宿主,这不是迷信,世界有无限可能。”  它还想多说一点,又怕徐禾追问,干脆闭嘴。  徐禾出占星殿,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小和尚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笑容都没有阴霾。当初从狗洞里爬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能让他在几日后翻阅诗书时,看到日色冷青松就想到他。对应不出场景,却能对应出人。  而下山那一回,他也看到了。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装模作样的白衣和尚,拿着魔方,跟他说:“贫僧法号不知。”  徐禾琢磨了下当初那种气吐血的感觉,乐得不行:“如果不是我娘在,我那个时候绝对要打他一顿的。”  系统:“……”  它在徐禾脑海里,也能读取一些记忆,默默说:“宿主,其实……”  徐禾:“其实什么?”  其实您的朋友说最后那段话的时候,非常难过。其实他对你的情感,比你所认为的要复杂很多。但是他是个合格的ai,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给宿主带来烦恼。于是选择沉默。  徐禾没理它的欲言又止,想到什么又笑:“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我在原来世界一定很厉害,不然我不会那么渴望回去。毕竟在这里,我朋友很多,家庭幸福,不缺名也不缺财。”  系统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  空空寂寂占星殿。  不知摊开左手,轻声说:“我断得干净吗?”  “情爱欲望,贪嗔痴怨,你不是一直在阻止我么?”  他的右手扶上左手掌心的纹路。  莲花瓣瓣缠生,血液涌在莲心,红的仿佛要隔着皮肤涌出。  他打碎了一个瓶子。弯身,拿起一块薄薄的碎片。唇角勾起,是幼时那种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笑。  右手拿着碎片,干脆而果断划破掌心的皮肤。  斯拉。  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将莲花真的染红。  雪衣曳地,气质圣洁,他是天生佛子。  如今一直看不清的,自己的宿命,也慢慢堪破。  不知低头,看着满手的血,那莲花的纹路居然是扎根血肉的,现在,还轮廓清晰。血映在他的眉眼,疏远里沾了几分煞气和冰冷。  他轻喃:“另一个世界的人,注定会离开,留不住……这就是你的宿命?”  极低地笑一声。  不知伸出舌头,将掌心的血舔起,暧昧又嗜血,那血在舌尖都是热的。  ——阻止他入红尘。  ——阻止他动情欲。  让他看所爱之人义无反顾去送死,无能为力。  不知面无表情,一笑,眼泪落在掌心,混着鲜血涌入莲花。  剧烈的悲恸过后,他抬头望,望占星殿的中央,苍穹高远,被撕扯的灵魂慢慢归位。  ……不入红尘不动情。  “满意了么?”  我的佛。第90章 拯救  要前往燕地,除却长公主那关,关键的还是薛成钰。锦州之行,当初他都不是很赞同,何况更危险的燕北。  苦恼之时,系统给他出意见:“宿主,你可以说是去看望步惊鸿,你的母亲会理解的。”  徐禾笑了:“我娘会理解,但我不理解。”  他随手扶了一路的花,露水凝在指尖,微凉,“你能读取我的记忆,也知道我是怎么逼他走的吧。我说出那些话后,就没打算再见他。”  “看望什么,去叙旧吗?——虽然我拒绝了你的喜欢,骂了你狗杂种逼你离开,但是我们还可以做好兄弟好朋友,这种?”  徐禾自己先笑起来:“别吧,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系统小声说:“可你要平燕乱,步惊鸿你不得不见啊。”  徐禾抬头望了眼天,轻声道:“再说吧。”  系统说:“宿主,你不开心啊。”  徐禾淡淡应了声,将军府的一草一木都映入眼中,他记忆不是很好,但很多久远的幼年岁月却还能回想。懵懂无知,真如稚子。让人啼笑皆非。  “到底还是有一些舍不得的吧。”徐禾坐下,把手放在桌上,漂亮修长的手转动自制的笔,道:“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系统说:“这个是不确定的,看您任务完成的进度。但是我劝您,等几个月再去燕北吧,现在太早了。”  徐禾一想,也点头。  步惊鸿刚回去,燕地必定风起云涌。现在去不适合。  “几个月?”  “……四、四个月吧。”  徐禾嗯了声,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个七。  七月份。  庭院的风轻缓。  徐禾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没问的话,少年的眼眸沉静若有所思:“系统,我进这个世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  系统很为难。 第101章 徐禾到前厅比较早。  等了不一会儿,人才陆续赶到,一同前往河口。  徐禾不动声色接受宣州官员暗中的打量,他小时候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长大了也只是不常出现在世人视线里而已。  徐禾说:“他们在我背后都悄悄说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夸我帅的,或者夸我年纪轻轻就那么厉害。”  系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宿主,他们在讨论你和薛成钰的事。”  徐禾笑容僵在脸上:“……???”  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好讨论的。  系统把话转达:“他们说,薛成钰本来是不想来的,工部上报出行名单后,突然改变主意。想来,是为你而来。”  徐禾:“……什么鬼。”  实地勘察的第一天,大家也没做什么。徐禾自始至终就在旁边负手视下,表情懒洋洋,但是他生得好看,立山顶静默不言,任江水汤汤山丘下,也到有几分神秘感。散后,一群官员想拉着徐禾去酒馆,徐禾思索了会儿,还是不了。  他也没下山,自己看了好久的一会儿江河。坐在草地上,心里盘算着从哪处引流,手里折着草环。  一心二用还能和系统说话。  系统被他吓了两次,现在已经闭口不提现代的事了,搞得徐禾问了也白问。  徐禾只道:“你刚刚不是问我男女之情吗?我看你情绪挺丰富的,又会卖萌又能认怂偶尔还跟我抬抬杠,那么你的程序里有男女之情这块吗,你会对另一个ai产生喜欢的情感吗?”  系统不想理他,绿光闪了闪,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红:“没有!”  徐禾一折二折三折手里的草,因为没人,他也干脆说出声,笑道:“别害羞啊。喜欢就喜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系统说:“哼。”  徐禾来了兴趣,一秒化身感情大师:“你这语气怎么回事,真的有啊?厉害了,我都还没喜欢的人,你个ai居然有了。是一见钟情吧,第一眼就看出代码天生一对,01无限配合,然后命中注定一拍即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系统:“……”  徐禾继续打趣:“可能你们一见钟情的概率要高很多,毕竟一眼能看穿生命最本质的组成。”  系统怒指:“……你这逻辑根本不对!你找女朋友难道先看她体内的元素含量和你是否一致吗,是不是还要算一下水占身体的比例?!男女身体结构不同,你要找最本质组成相同的,不如找男人!”  徐禾乐得不行,哈哈哈笑起来,他的草折了太多次,最后成了一个指环。往上一抛,又回到自己手上:“不了,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找男人。不过好像我对女人也不感兴趣,大概凑合着自己过一生吧。”  嗯?徐禾突然感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到自己脸上,天灰沉沉的。他想,下雨了?  徐禾起身,看雨有下大之势,打算拍屁股先走,转身却头顶先覆上一纸玄鹤伞,隔开风雨。  他惊讶抬头,薛成钰不知何时来的,估计是来寻他,猜到会下雨便随身带了把伞。  徐禾一愣,笑:“哈,借我躲躲雨,什么时候来的?”  薛成钰修长的手握着伞,垂眸静静看他一眼,只道:“刚来。”  徐禾道:“那你来的真及时。”  薛成钰轻轻一笑:“是挺及时,你刚在跟谁说话?”  徐禾内心疯狂呼唤系统:“他都听到了什么!!”  系统弱弱说:“……就听到了你最后一句吧。”  薛成钰道:“你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倒是挺相信的。”第92章 一念间  徐禾怔怔抬头,不是很信。  “你信一见钟情?”哪门子的一见钟情哦,他都没见薛成钰身边有什么女人。不对,徐禾忽然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身影,当初他去丞相府,薛成钰身后静立的青衣侍女。  那一日他也问了身份,而薛成钰避之不谈。  这么一想还挺像回事的。  “那个青色衣服的女人就是你一见钟情的对象?”  徐禾说着,回忆了一下那人的长相,五官比寻常女子深邃一些,容貌清秀,身材挺拔,除此之外找不出特别的地方。但能被薛成钰一见钟情,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斟酌一会儿,徐禾道:“她性格应该很好。”  薛成钰顺着徐禾的话,也知道了说的是谁,笑一下道:“不是她。”  徐禾:“那就奇了怪了,我没看到你身边还有其他的女人。”  薛成钰很自然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语气冷淡:“为什么一定要是女人呢?”  徐禾:“???”  徐禾一脸惊悚:“卧槽!”  他太过震惊,一时间脏话就冒出了口,薛成钰皱起眉来,开口想要训他。但沿山而下雨湿了泥土,徐禾没留心,踩滑了,人往前栽,他手忙脚乱抓住了薛成钰的衣服。  薛成钰这回训都懒得说训了,伸手揽过他的腰,为他稳定住身形。  一纸伞隔开青雨。  外面细细簌簌。  天地间安静,响起的只有薛成钰无奈的声音:“你说话归说话,记得看路。”  徐禾站在薛成钰的怀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把嘴里的“吓死老子了”硬生生憋回去,抬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薛哥?你喜欢上了一个男的?”  薛成钰觉得他的表情很可爱,甚至有些恶劣的想,如果知道自己喜欢的就是他,徐禾会露出什么表情。  但这种想法消散很快。  因为他很冷静也很清楚地明白,这层感情被戳破,但最先疯的一定是他自己。  薛成钰垂眸,说:“不可以么?”  徐禾这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薛成钰的神情不像是说谎。  感情上,他觉得他该劝劝薛成钰这样不好,喜欢上一个男人会给他带来很多坏处。  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薛成钰自己的事,感情本来就不该掺杂对错和利益。  烦躁地挠挠头之后,徐禾安静地放下手,认真问:“那个人喜欢你吗?”  薛成钰说:“没问过。”  徐禾真是想破脑袋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操心薛成钰的感情事。  如果薛成钰喜欢的是一个女人该多好,偏偏他喜欢一个男人,如果那人是直男,任凭薛成钰再优秀再深情都没用。  不知道为什么,徐禾总觉得这事很玄很虚,薛成钰的这段感情十有八九要无疾而终。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肚子安慰薛成钰的话,最后被系统制止了。  系统:“宿主,我劝你别说。”  徐禾懵:“为什么?”  系统:“你信我就是了,你那些话说出来是会被日的。”  徐禾:“日你哦。”  徐禾倒不是信了系统的话,他只是后知后觉,好朋友还处于暗恋阶段自己就把他当失恋安慰,有点不厚道。  万一薛成钰喜欢的那个人不是直男呢?  那自己不是棒打鸳鸯?  把话噎回去,接下来徐禾低头,看着路出神,心里盘算,那个人会是谁。  离薛成钰最近的就是自己,但肯定不是啊,朝夕相处愣是没找到暧昧的点。  而且喜欢一个人难道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那怎么离得那么近那么多年他都没发现。  徐禾下意识排除自己,压根就没想到,可能是薛成钰的克制和他的迟钝。  接着,徐禾想到了翰林院的一干学士,一群文质彬彬的书生,年岁又和薛成钰相仿,长久共事一屋内,产生情愫很有可能。  徐禾真是操碎了心。  薛哥这是搞什么啊,性向一藏就是二十年。  薛丞相会同意吗?  皇帝会同意吗?  对比起徐禾这边胡思乱想,薛成钰却很悠闲,他将伞往徐禾身边偏,斜风细雨打湿长发。  看着徐禾皱起的眉,容颜在青山白雾里明艳逼人。  他想吻他。  只是情感付诸一笑,克制血液,他道:”还在猜那个人是谁?”  徐禾:“是啊。”  薛成钰道:“其实你认识。”  徐禾说:“我记性不太好,不过能被你喜欢一定有很厉害的地方,对出众的人可能会有点印象,他有什么特征吗?”  薛成钰说:“很蠢。”  徐禾:“哈?”  “我对他第一印象就是蠢。”  徐禾扯了扯嘴角:“那你哪门子来的一见钟情。”  薛成钰说:“一见钟情和这并不矛盾。”  徐禾语噎:“行,你继续。”  他就不信薛成钰喜欢的人,除了蠢一无是处。  薛成钰轻笑一下,“很善良,和你挺像的,能惹上一堆事。”  跟我很像?徐禾笑了,“那他很不错。”  薛成钰又缓慢道:“可我觉得没必要,他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我并不喜欢。”  徐禾想了想,瞬间乐翻,吐槽道:“不是吧薛哥,这种醋你也吃,太小肚鸡肠了吧。”  薛成钰冷淡看他一眼,又继续道:“他很聪明,只是可能他自己都不觉得,就像他很漂亮,本人却察觉不到。” 第103章 “留下两个人就够了,其余人回去,逼村民们离开,叫他们什么都不要带。”  蓑衣下少年脸色苍白,表情却冷厉。  “是。”  侍卫领命。  最后留下三个人,徐禾偏头刚想吩咐,却见那人眼熟,一时愣怔而后道:“诶?是你啊。”  侍卫笑了一下:“大人,又见面了。”  徐禾有些不好意思,这人是当初陪他去锦州的侍卫,这一天他都没认出来。  但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没有武功,贸然上去肯定危险,便指着山坡对侍卫道:“你就顺着这条路上去,应该能找到那个男孩。要是行到一半突然山崩,赶紧往山上跑明白吗,不要往山下跑,沿与崩塌石流垂直的方向。”  侍卫道:“是。”  徐禾等了好一会儿,雨越来越大,侍卫还是没回来。  他问系统:“这里发生山体滑坡或者泥石流的可能性是多少。”  系统难过道:“对不起宿主,我算不出。”  徐禾说:“没事。”  大雨滂沱,徐禾思想很冷静,他想到了锦州,想到了那个抱着死婴害他做噩梦的女人。同样漆黑无渡的雨夜,同样泼天的雨。  很久侍卫回来了,说:“属下无能,找了大半山头也没找到那个男孩。”  徐禾说:“没事,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徐禾问系统:“我记得你说的,会保我还有我身边的人的安全,所以我不会死是吗?”  系统想说这也不是宿主你去作死的理由啊,但它明白,一条人命,在它和宿主眼中是不同的价值,于是弱弱道:“是的。”  徐禾唇一勾:“那就好。”  他偏头道:“他应该躲在山洞里,你们就守在这,别让任何人上山,不用担心我。”  侍卫欲言又止,知道徐禾骨子里就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下达的命令不会收回。  下那么大的雨,男孩也不敢轻易下山,侍卫找了一圈山头都没找到,那么只可能是躲在白日里他指的山洞里。  暴雨下的山路非常难走,甚至没有石梯,徐禾扶着一棵棵树,才爬了上去,其间还摔了几次,浑身上下都是泥巴。  他果不其然在半山腰的山洞里找到了男孩,男孩整个人蜷成一团,冷的,同时发了烧,迷迷糊糊觉得有人走进来,自己被人抱起,他抓着徐禾的衣襟:“大人?”  徐禾点头,想打他一顿,却没动手:“这个山洞不安全,上面的土层太薄,出了事你就会被埋在这里。”  男孩烧得神志不清,点头,什么也不说。  徐禾出了山洞,往山上走,行到一半他听到了类似雷鸣的声音,不是来自天上,就在脚下。第93章 山洞  山石轰泄而下的时候,天地都在震动。草木摇荡,石沙往下陷。  暴雨打在脸上,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呛人的味道。  怀里的小男孩害怕得抓紧了他的衣襟,颤声喊:“大人……”  他的声音很弱,整个人瑟缩。  徐禾气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就你这样,还想娶媳妇。”  男孩浑身烫的不正常,听不清徐禾的声音,眼角泛出泪来,咬着唇抽噎。  幸而这一次山崩不是特别剧烈,徐禾往山上跑。跑的时候把男孩护在怀里,问系统:“附近有没有比较结实的山洞,能容下两个人的。”  他不会死,但怀里这个男孩却不一样,男孩现在发了烧,身子已经很虚,如果在暴雨中淋一晚,轻则留下病根重则性命不保。  系统终于有用了一回,说:“有,离您很近,往右边跑。”  徐禾点头:“好。”  山洞隐藏在疏乱的杂草间,暴雨哗哗,大颗大颗打在身上,又顺着徐禾苍白的脸流下。  整座山坡都在抖动,地震一般雷鸣的声音轰轰响,错乱纷繁。  徐禾抱着男孩,几乎是冲进了那个漆黑的山洞。洞里也积了水,脚下的泥,异常滑,刚进去的一刻徐禾差点摔了,他扶着洞壁稳住。  山洞很黑,徐禾道:“系统,你出来。”  系统听话的从徐禾脑海里钻出来,化成实体,一团绿幽幽的光,照亮了山洞的周围。  徐禾把蓑衣铺在地上,又把男孩湿了的衣服脱了,让他躺下。  系统默默地看着,主动发光发热。  徐禾做完一切后,反而沉默下来。  山洞外大雨落得天地大白,苍茫一片。山洞内安安静静,只有男孩睡得不安稳的轻微嚅嗫。  他的眼眸深沉又空远,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系统说:“宿主,你真是个好人。”  徐禾说:“还好。如果你没说会保护我的命,我不会上山的。”  系统顿了下,继续道:“那你也是个好人。”心里又想,怪不得博士会选上你。  徐禾嘴角的笑意却懒洋洋,他闭上眼,往后靠,抵着冰冷的石壁,轻声说:“我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系统僵硬:“怎、怎么了?”  徐禾很疲惫,但还是说:“我应该在哪见过。”  他虽然记忆不是很好,但很清楚觉得,不会是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大概是真的要回去了,所以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开始浮现。  徐禾头疼,懒得去想,问道:“雨还会下多久。”  系统暗舒一口气,它现在越来越害怕,还好任务快要完成了。系统道:“雨一晚上都不会停,可能还会越下越大的吧。”  徐禾嗤笑一声。  系统又道:“宿主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徐禾道,“嗯。”  闭上眼,外面打雷一般轰隆隆的声音吵得他心烦,却突然想起小时候。  有一次他也是发了烧,外面刚好在打雷下雨,又困又倦,空气都是潮湿的,隐隐带着雾凇般的冷意。  被一双修长冰冷的手探上额头时,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是少年薛成钰。  他揉了揉眼睛,把胳膊伸到被子外,半梦半醒问:“几点了?”  还是少年的薛成钰声音也带着少年感,很轻、很温柔,隔着岁月,隔着雨幕,说:“你睡吧,还很早。”  其实已经不早了。  徐禾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感冒。头脑有些痛的,前些日子瞎操心了一回薛成钰的感情事,现在他脑子里也是薛成钰。  徐禾对那个人还是没有头绪,本来淡了的心思,在生病后反而又升起,甚至成了一种执拗。  徐禾问系统:“你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么?”  系统绿色的光闪了闪,慢吞吞:“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我真的认识?”  系统:”认识。”  徐禾笑了一下,声音沙哑却带了份漫不经心:“瞎扯吧,我小时候又不是没去过翰林院,长得好看的聪明的,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一个完全符合他嘴里的话。一见钟情这事,他说的云里雾里,我怎么就真信了呢,指不定开玩笑的。”  系统叹气,真是对他时不时的敏感,感到无语,说:“宿主你还是睡吧。”  “睡不着。”徐禾手撑着地,望着前方,头痛的有些厉害:“估计就是骗人的,我还当了真,你说这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暗恋对象啊,那我也给自己臆想一个,第一就是要温柔,第二要好看……”  系统忍无可忍打断他:“宿主,薛成钰这一生只夸过一个人聪明。”  徐禾笑:“他的傲慢都写在骨子里,肯定了。这我早就知……”后面的一个“道”字同他的笑意一同褪去。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徐禾感觉周围的山石都摇晃起来,他先惊站起,而后又坐下,俯身捂住了男孩的耳朵。  地动山摇,天幕将倾,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从上滚下,把暴雨打断。  最后一丝光亮隐去,泥浆砂石甚至涌进洞里,好在洞很深,涌到一半,堵住出口而已。  山崩了。  系统也没料到,后面雨会下那么大,有些自责:“宿主,对不起,让你被困在这里。”  徐禾脸色沉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男孩:“没事,明天会有人来的。”  系统不再说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漆黑的山洞里,细细碎碎石头落下的声音,外面暴雨滑石,吵闹不休。  徐禾的心却在这样子的情况下静下来,他对这种情况不陌生,小时候石桥塌,也是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救援。只是那时有大胖娃拿来解闷,现在这片空间,只有他和系统。  还有他刚刚明白的,近似荒谬的事。  他不久前才拜访了天旋老头。  ……只夸过一个人聪明。  余波稍静。  徐禾想了很久,神情隐在无光的地方,看不清,轻声问:“迎春节那天,薛成钰最后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是什么来着。”  系统说:“您不已经猜出来了。”  徐禾扯了一下唇角,但是笑不出来,干脆就不笑了。  他叹了口气说:“第二个了,系统,你们对这个世界的设定是不是有问题。”  系统很委屈了:“……这哪能怪我们啊。”  大概是经历过步惊鸿的那一次告白,之后又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决绝。徐禾除了最开始的荒唐和惊讶外,心情倒不如第一次那般暴躁愤怒。  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问:“薛成钰喜欢的,真的是我?”  *  待在山洞里,不知道外面是天明还是天亮。 第105章 徐禾尴尬地笑了起来。  觉得纸拿着都有些磨手。  想起那个草木风摇、月明星稀的夜晚。少年的薛成钰容颜清冷,垂眸,一字一句,要求他不要声张。渐渐长大,他也明白了薛成钰当年的用心。处在宫中是非之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捣鼓出那个玩意都是很危险的。  那个看起来不食烟火的少年,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用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默默保护他。甚至,也不单单是保护,薛成钰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包容他,愿意却倾听他、赞同他。从小相识至今,情感也不是一下子能磨灭的。  徐禾问系统:“……我要是拒绝他,我们还能继续做兄弟吗?”  系统很诚恳:“抱歉宿主,不过,我劝你不要这样。”  徐禾想了想,也叹气,“算了。”  他当初对步惊鸿能狠下心,除却担忧他的性命之外,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并没有把他的那份情感当作是爱情。他觉得步惊鸿对他更多的是感恩、仰慕,因为在小时候那么艰苦黑暗的环境里,他朝他伸出手,于是那个小傻子就把他当信仰当了真。  犹如对待神明的虔诚,灼热到让他整个人僵硬。  不顾生死、不顾一切。  徐禾想:不值得啊。  步惊鸿是身边没有特别爱他的人,才会孤注一掷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他身上。  于是,徐禾觉得,步惊鸿回燕北,有了很多爱他的喜欢他的人,再过个几年对他的心思就会冷静下来了。  皆大欢喜。  但薛成钰不一样。  完完全全不一样。  徐禾想了想:“算了,这朋友当不成了。”  离开兵部的路上,过一条街,徐禾看到一树石榴花开,艳艳如火。这种红他非常熟悉,毕竟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衣裙发带全是这种颜色,想到这,徐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薛成钰不会是看到他穿裙子后,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他的吧。毕竟他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虽然是娘了点,但真的好看。  操,垃圾女装,垃圾系统。  系统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宿主,你这迁怒得毫无逻辑。薛成钰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在任务之前。”  徐禾:“……成吧。”  帝都留不得。  他呆不下去了。  徐禾晚上的时候就跟长公主说了自己想要离开京城、四处游学的想法。  长公主点灯的手都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回头:“游学?”  徐禾脸不红心不跳瞎扯,“是呀,京城耽误了我的才华。”  长公主要被他气笑,却没反驳他,只问:“你要去多久?”  徐禾含糊道:“可能就一年半载,也可能很久吧。”  长公主的眸光在烛光里沉沉浮浮,沉默地凝望他。  徐禾也抬头,表情很自然,眼神坚定。  许久,将烛台上的最后一根蜡烛点燃,长公主移开视线,垂下眸,道:“你们三个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倔,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随性,实际上骨子里却是最难劝的,想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我就算不同意,你又会留下来么?”  烛火橘色的冷光落在她秀雅婉丽的容颜,神情有几分落寞。  她胸口堵,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只冷淡道:“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提这件事。”  徐禾抿唇,点头,退了下去。  他问系统:“我娘会同意吗?”  系统说:“长公主的表情,很不情愿……”  折了片叶子搓手里,徐禾想了想,说:“她不同意我就偷溜出去,总不可能把我绑起来吧。”  事实上,后来徐禾宁愿长公主把他绑起来,也不希望长公主找薛成钰来劝说。  徐禾在工部,办事的地方是天璇留下来的那个房间。  已经定下了离开的时间,他反而心静下来,有了很多的时间瞎捣鼓他的那艘“泰坦尼克”。  他拆了很多个船的模型,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堆了一地,拿起小刀改了一个嵌口后,忽然就找不到尺子。徐禾想着书柜最上方好像剩一个,便搬了梯子过去。  书柜很高,他一手握着稳住梯子,一手在最上层的一个小隔间里翻,摸索半天终于摸索到了。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  徐禾就一手握着梯子,一手拿着尺子低头,和薛成钰的眼眸对上。  宣州行后的第一次见。  徐禾:“擦,他怎么来了!”  系统说:“宿主冷静,你要冷静。”  徐禾怎么冷静得下来。  僵在原地。  薛成钰顺手还将门合上,目光冷淡地扫了一眼,凌乱到无处安脚的地面,又抬头看着梯子上的少年。  徐禾就和他干瞪眼。  很久,薛成钰勾唇一笑说:“下不来了?要我抱你么。”  徐禾:“……”  下得来,下得来。  他拿着尺子很小心地下去,就怕一个不稳跌了真成投怀送抱。  做回座位上,徐禾把尺子放桌上,问道:“有事吗?”  薛成钰看他一眼,很直接道:“你再躲我?”  ???  徐禾矢口否认:“没有。”  薛成钰往前走了一步:“京城耽误了你的才华?”  徐禾:“……”卧槽!娘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了啊!给你儿子一点隐私好不好!  但这个逼装了还是要继续装下去的,徐禾咽下口水,硬着头皮点头:“嗯。”  薛成钰笑了一下。  徐禾往后靠了靠,现在特别怕他笑,以前不觉得,现在薛成钰的气场,压迫得他整个人都不自在,尤其笑的时候。  薛成钰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他旁边,道:“那你要去哪里施展你的才华?”  “……”  徐禾:“总有地方的。”  天青色的衣袖扶开桌上的木屑,薛成钰侧过头来凝视他,一下子仿佛夺了四方光影,问:“我对你不好吗?”  徐禾被这问题问得头懵:“啊?”  薛成钰移开视线,看着徐禾桌上的图纸,又说:“留在京城,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徐禾:“……”  薛成钰道:“你不必躲我,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  徐禾头疼:“这个我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游览一番京城外。”  薛成钰挑了下眉:“去多久?”  徐禾顿了顿,说:“一年。”他总觉得他若是说服了薛成钰,那么说服他娘也就不是问题了。  薛成钰敛眸,又是一年。  徐禾干脆继续硬着头皮瞎说:“只是一年,我冷静一下,额,你也冷静一下。”  薛成钰漠然道:“我冷静什么?”  徐禾忙改口:“我冷静,我冷静。”  他这样慌乱装作乖巧的样子,看得薛成钰不由自主笑起来。清冷的气质因为这份笑淡了下去,仿佛咄咄逼人里也掺了分温柔。  徐禾抓紧时机,道:“一年后我会回来的。然后,薛哥,你真的不考虑收回那天说的话吗,你确定那天不是被鬼上身了,那是座荒山,可能有些邪门的东西?”他心里苦求,兄弟,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吧,求你了,我这两天血难受。  而他的兄弟不领情。  薛成钰面无表情,把手里把玩的木块一放,说:“你该庆幸我还没被鬼附身。”  徐禾:“啥?”  薛成钰突然一笑,天青色的衣袖款款扶冷香:“毕竟色迷心窍,我不确定会不会做什么。”  徐禾:“……”打扰了。  他在脑海里跟系统崩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这一面!”  系统还是只能机械重复:“宿主,淡定,淡定。”  徐禾还是淡定了下来,任务要紧。徐禾费尽口舌,说了很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都拿来凑数了。难得的,薛成钰最后居然被说服了,没有拒绝。  端坐光影里,薛成钰的眼眸沉如夜:“一年之后,你回来,就别想再离开了。”  徐禾被他看得心里发寒,点了点头。  薛成钰走后。  他有些庆幸跟系统说:“我还以为要跟他说很久呢。”  系统道:“宿主……我觉得你高兴得太早。”  在离京之日,徐禾本来想和顾惜欢见一面的,但是他不知被顾侯爷带去了哪里。送别时,徐禾还见着了柳如意,他站在不远处,和煦微笑,一身书生气。徐禾总觉得他和昭敏之间气氛不对,不过没细究,要是柳如意能把她姐娶回去,他简直要烧香拜佛。  出京城几里,徐禾就知道了,系统说的高兴太早是什么意思。  “宿主,你身后跟着人。”  徐禾扯了扯唇角,捏着马鞭:“帮我想个办法,我得甩开他们。” 第107章 徐禾再次暴躁地叫它闭嘴,系统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舒离的弟弟叫舒昊。  徐禾一听就感叹这名字是真的霸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像是他爹娘闭眼去的,听她娘说本来是取泽禾的,因为他生的那一年五谷丰登,后来不知怎么干脆把泽禾的泽给去了,剩下一个禾,“和”字谐音。  徐禾,听起来简直毫无辨识度,所以他一直想改名。徐昊就很不错,霸气非凡,拆开还是很霸气,徐日天酷不酷。  系统说:“……宿主,一点都不酷。”  徐禾理都没理它。  舒昊对他的身份是很怀疑的,处处提防,徐禾不在意,随便他冷言冷语。反正哑女人设不崩,不说话,不回应,当他是屁。  直达他脸上的胎记一天一天,慢慢地被洗没了的一天。  舒小姐也还没来得及给他画。  见过他真容后,舒昊愣在原地很久,浑浑噩噩离开,从此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甚至在他下马车时,还会很别扭地伸出只手想要搀扶他。  徐禾傻眼,转头看他。舒昊不自在地把手收回去,四顾看,耳朵通红。  徐禾:“卧槽?他什么毛病?被鬼夺舍了?”  系统直言道出真相:“可能是看你长得那么好看,想要追你吧。”  穿上女装后,就一直很暴躁的徐禾,骂:“我日。”  从此面部抽搐,躲着他走。  等终于到达燕地,是在三日后。  舒离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院子里,给徐禾的任务就是每天帮她捣捣药、浇浇水。  徐禾乐得清闲。捣药的同时,跟舒小姐旁敲侧击问着燕王宫的事。舒家在燕地也算是贵胄门阀,知道的消息并不少。  舒小姐喜清静,不怎么关心王宫的事,但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也看出端倪。  某一日午后核对着书籍摆药时,问了句:“何絮,你对燕王宫的事怎么那么好奇?”  徐禾捣着药,心里不以为意。装的很慌,放下碗,在空中乱比划。  舒离笑了下,给他笔和纸,道:“你慢慢来。”  徐禾握着笔,解释说:我没来过燕地,只是对传闻里文武双全的燕王想多了解一下。  舒离点头,笑说:“那就好,我还以为……”稍顿几秒,她索性大大方方说了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对宫中的两位殿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呢,像我的那些妹妹们一样。”  徐禾的无语都不用装了。  不是,舒家不是燕王妃的本家么?总不能嫁给步惊澜吧,那不是乱伦了?  而嫁给步惊鸿,那不是又和直接和燕王妃对着干?  她们想啥呢。  系统简直无语死了:“宿主,古代讲究亲上加亲啊,谁管你近亲结婚啊。”  徐禾:“……知道了。”  有点尴尬。  而她的尴尬在舒离看来,却是心思被识破了的害羞。  舒离笑一笑,这个少女乖巧得异常,她也不忍心看她爱上不该爱的人,劝道:“你来府上估计没少听他们的事,外人传的倒也不假,两人都身份尊贵,俊美无俦。但并不是良配。步惊澜……这位殿下薄情阴桀,心思难测,稍一个惹他不顺心可能就会要了你的命。而新回来的步惊鸿二殿下,我随不了解,但娘说起,也是位冷血暴戾拒人千里的主。”  徐禾扯着嘴角,他认真写道:没有,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心思。  他也就对燕王有心思。  舒离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柔柔一笑:“我明天可能会出去一趟,你随我一起吧。”  徐禾一愣:去哪?  舒离白净的脸上有一些犹豫,很久,道:“去见我……未来的夫君。”  徐禾来燕地后就一直待在舒小姐的院子里,与药圃为伴,这回还是第一次真真实实到外面去。  转眼已经是五月份,夏日迟迟,天光晴好。燕北的主城为燕都,繁华堪比京城,高楼鳞次栉比,酒旗招招,街头尽行人往来,车马不休。  去的地方却是城郊的一间院子。上书“雅苑”二字,门口立着两棵石榴树,花开艳艳,殷红如血。又美婢迎门,款款一福身:“舒小姐,舒公子。”  入了内,徐禾当然是紧跟着舒离。  舒离今日的打扮不再似以前那般素净,妃红色流仙裙,青丝用一支海棠挽住,眸目流转间温婉又亲和,身上是草药清香。她对徐禾道:“稍后你可能会见到很多人,你不必紧张,在我身后站着行。”  徐禾点头。  他还真不担心自己会紧张,从小到大什么世面没见过,根本不再怕的。  只是脚步还没迈进院子,他就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他看到了余木。  看到了步惊鸿。  雅苑很大,亭台楼阁在花草掩映里,墙下树边繁花绽放,柳叶如帘。  而那个曾经在他身边温柔安静的青年,如今席地坐在众人中央,气势逼人。  玄黑大袍,锦绣云纹,冷玉冠下墨发如瀑。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周围,修长的手指只拿着一个杯盏把玩,明明风流雅致的事在他手中却成了一种冰冷危险的警告。  他垂眸,仿佛在看一把剑。  一言不发,冷冽如冰。  徐禾心里骂人,装作肚子痛。在院子口,捂着肚子,面色苍白跟舒离比划。  舒离一愣,忙唤着另一个丫鬟带他下去。徐禾假意进了一下茅房又出来,扶他来的丫鬟白他一眼,骂了句麻烦便走了。  徐禾坐在偏院的临水亭子里,暴躁质问系统:“你刚刚为什么不提醒我!”  系统很委屈:“我怎么知道,还有宿主,你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徐禾冷笑一下。  四周都无人。  徐禾心静下来,眼眸望着前方,开始整理他这些天来得到的消息。  燕王好像病了。  虽然舒离没有明说,但从她一些刻意避开的问题,徐禾能猜出。  这病悄无声息,又莫名其妙。  “应该不简单。”  他心里下定论,刚想着要怎么混进宫,忽然听到了身后舒昊的声音:“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徐禾一愣,回过头。  见到舒昊手里正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过来,面上有焦急之色,皱眉:“你怎么坐在这里,没人扶你去房间休息吗?”他说着,拉起徐禾的手腕就要带他走。  自从知道这哥们想泡他后。  徐禾的心情就很一言难尽。  手腕被握的瞬间,徐禾下意识挣开,他没用多大劲,毕竟人设还记在心里。但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力气,于是这是轻轻地一挥,舒昊就没站稳,脸色惊愕地被他推入了水里。  扑腾一声!  激起了好大的水花。  徐禾:“卧槽!”  他妈的!吓得他都叫出声了!  徐禾:“他就那么弱不禁风?!日哦!”  系统:“宿主忍住忍住,你别跳下去救!你现在人设别崩!”  徐禾忍住了,也装作很惊讶地样子,慢慢地蹲到了岸边。舒昊水性也好,他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是看到何絮比他还惊讶,心里就不气了。手里握着瓶子,为了不让瓶子进水,举着瓶子慢慢地游到了岸边。  徐禾都不知道这兄弟知道自己是男的后该有多崩溃了。  舒昊看他苦恼的神情,不想她自责,轻声道:“我没事的,你怎么样了?”  她的眉眼如画,每一分都刻入他心里,只是第一眼,但他觉得他应该爱了她好久好久,相见如故,一眼白首,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瓶药,给你。”  从他手里接过药瓶,徐禾半蹲在河边,有些恍惚,总感觉这一幕很熟悉。青年的眼里是溢出的爱慕,但徐禾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双少年的眼,紫色,更为纯粹,写满惶恐、忐忑。  握紧冰凉的药瓶,徐禾轻声说:“……谢谢。”  舒昊落水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很多人,主院离这里并不远。一眼能看清。坐在众人中央的黑衣男子,手中的杯盏被放下,偶然一瞥,视线定格。第96章 故人  舒昊豁然睁大了眼,脸上全是震惊:“你……你能说话?”  “……”  表情逐渐僵硬。  卧槽!  徐禾悔得肠子都青了。  系统对他已经不报什么期望了,无可奈何地叹气:“宿主,你能不能靠谱一点,多坚持一天都行啊。”  徐禾道:“没事,我有办法对付他。”  他反应得非常快,把瓶子收好,再低头,眸子里已经写满了犹豫和哀伤,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放在了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闭着眼摇了摇头。  舒昊人还泡在池子里,瞬间了悟。  被她这样含蓄又悲伤的一眼看的整个人失神。 第109章 系统也惊讶,兴奋道说:“宿主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吗?”  徐禾轻声道:“我就等她这句话呢。”  对上他的目光,舒离微微笑:“你进去帮我打下手,其他人我总不放心。而且,你不是很好奇燕王吗?”  徐禾朝她点头,眼眸却复杂。  他来舒府那么久,温顺装乖夺取她的信任,各种明目张胆打探燕王宫的消息,还艹一个哑女人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如果舒离不提出来,他也会要求陪同的。  徐禾道:“我这样算不算是欺骗了她,利用她的善良呢?”  系统给不出答案:“那宿主你打算怎么办。”  徐禾想了想,说:“先进宫看看燕王的状况吧。无论如何,我不能拖累她。”  甚至,他还需要报答她。  *  晚上的时候,徐禾拿起笔,拿起纸,坐在窗前,映着月光开始奋笔疾书。  他白日帮舒离清理书籍的时候,从舒离的话里听到了她的遗憾,是一卷古医书,早已失传多年,但是这并不能难到系统。  “算是一份离别的礼物吧。”  徐禾写着,忽而一笑:“我发现,我来这个世界,抄的书还不少。抄了那么久佛经,现在终于换了,改成了抄医书。”  他以为这一个月会过的很安稳,抄抄医书,捣捣药就过去。  但事实上,他想多了。  他自己不出门找麻烦,麻烦是会找上门来的。  舒家也有纨绔子弟,和钱家、云家几个玩得好的浪子,在舒府的后山举办了场狩猎,同时邀了很多人,燕都有名有脸的贵族都来了,汇聚一起,光彩动人。  舒离去她外公家了。  把徐禾留在了院子里。  徐禾是被一个丫鬟叫出去的。  丫鬟是舒昊那边的人,气喘吁吁抛过来:“何姑娘,你叫我好找。”  徐禾冷着眼比划:有什么事吗?  丫鬟看不懂他的手势,却也知道他的意思,道:“公子喊你去后山呢。”  徐禾摆手:不去。  丫鬟面露难色。  她还没开口,徐禾的身后先想起一男子的声音,带着笑,阴沉沉道:“我就说你不会去,舒昊那小子非不信,那么麻烦干什么,你不来就我,那我来找你啊美人。”  丫鬟的脸瞬间一白:“钱公子。”  钱公子露骨的视线落在徐禾的脖子上,对丫鬟一挥手道:“你下去,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丫鬟知道他平日的事迹,如今何姑娘落在他手中,被玩弄一番不死也得残,她惨白着脸道:“钱公子,何姑娘是大小姐身边的人,你这样……”  一把揽过徐禾的肩,钱公子恶狠狠一瞪她:“你再废话一句,我连你一起干!还有,敢告诉舒昊,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丫鬟吓得脸色灰白,哆嗦着唇。徐禾看不下去了,使了个手势,安抚她,示意她先走。  丫鬟抿唇,也不再逗留,小跑着走了。  钱公子闷哼一声说:“装的那么清高,果然骨子里也是个贱货,迫不及待了吧?那天舒昊落水我就觉得不对劲,什么不小心,指不定是你俩在玩什么吧。”他淫笑着凑近徐禾,看着美人光滑吹弹可破的肌肤,笑道:“玩的什么,我们也玩一玩。”  徐禾暴躁地问系统:“我能不能把他杀了。”  系统努力劝:“宿主冷静,你现在跑到后山,道舒昊面前就没事了,杀他坏事。”  徐禾骂一声:“坏他娘的事。”  他抓住钱公子的手,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很惊悚。但在急色的钱公子眼中却是美人如花,触手可及。  他一言不发轻轻抓着钱公子,往前走,走到了舒府正中央的花园里,这里有一池湖,隐藏在假山重重间,旁边都是草木,池水很清也很深,应该有两米。  钱公子被美人牵着本就心旷神怡,乐不思蜀。  看到目的地后,耽于色欲浑浊的眼睛眯起来:“你真的是要和我玩野趣!”说着迫不及待,笑着就要去扒徐禾的衣服,“来,让我先摸摸你胸前的宝贝。”  徐禾冷漠地想,你不如先看看我裤子里的宝贝,比你还大哦。  但烦躁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他用手捂着钱公子的眼睛,就把他踹了下去。  扑腾一声落了水,钱公子呛了好几口,但他水性还不错,只以为美人这是在重复那天的情趣,腆着脸:“美人,你也下来啊。”而回应他的却是美人的手,直接插进他的头发里,钱公子愣怔之时,整个人已经被摁头进水中。  “——?!”  他只觉得冰冷的水从鼻子耳朵嘴巴疯狂涌入,胸腔闷血,眼冒金星,整个人窒息炸裂,就要死去。但他快死时,又被人揪着头发,拉出水面,得到救赎。  眼前只能看到那人浅绿的衣襟,耳边是货真价实少年的声音,冷淡地漫不经心地:“你想玩,那就玩啊。”  钱公子整个人陷入了疯狂——他是男的!表情崩裂,还没骂出声,又被一头摁进了水里。话堵死在嘴里。  徐禾还有心情给他数数:“一拜,二拜,三拜,你拜二十下我就认了你这个儿子了。”  钱公子挣扎浮出水面,呲目欲裂骂:“贱人!”  徐禾面无表情把他摁回去:“叫爸爸。”  但这声爸爸徐禾没听到,一支从身后射来的箭,穿过他的腋下,直接射穿了钱公子的头。  砰,血花溅了徐禾一脸,他也僵住了。  池水被染红。  而钱公子刚好被徐禾拽着浮出来,剧痛让眼珠凸起,豁出去命,拽徐禾的腿,要他赔命。徐禾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拽进了池子里,吃了一口带血的水后,回神,骂一声,一脚踹开钱公子,游到了岸边。  什么鬼。徐禾按住岸边的草地上,一脸无语地把脸上的血水擦干净,想呕吐。  视线一低,却看到了一角玄黑色的衣袍。袍边角绣着一圈血红色的锦纹,鞋子也是黑的。  衣袂随风,血色流云,煞气逼人。  徐禾一愣,低着头,不敢动。  隐隐约约有酒气,混着浮在空中的血腥味。  “抬起头来。”  上方传来的声音冷漠如冰。  系统吓得说话都颤抖:“宿宿宿宿主,怎么办。”  徐禾心道你还能再没用点么。  眼神落在池面上。  他脸上的药水没化,眉眼非常陌生。  步惊鸿能认得出来吗?  反正不管怎么说,认出来都是麻烦事一堆。  心一横,牙一咬,徐禾酝酿了一下情绪。  就当现在他是个被迫害的无助孤女吧。  靠在血池边的少女慢慢抬头。她脸上还有水,容颜楚楚精致,惹人怜爱,瞳眸如漆写满惊惶、害怕和绝望。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插入草地里,身上碧绿罗裙已经打湿,漆黑的发湿漉漉披在身后,发尖的水流过锁骨,流入衣衫内。  假山的倒影里,混沌的血水中。  她如浴血而出的精怪,青莲为本体,叫人色授魂与。  她在害怕,眼神润了水般,噙着恐惧的泪。  步惊鸿低头,冷淡看一眼,又撇开:“先出来吧,池水冷。”  徐禾身体都被冻僵了,心里落下块大石头,步惊鸿没认出他,真是太好了。  有些狼狈的上岸,好在他穿的厚,浑身都湿了,也看不出端倪。  系统在他脑海里道:“快点抱胸,抱胸,装作很冷的样子。”  徐禾骂它屁事多,但还是照做,毕竟这样比较女孩子嘛。  于是他一路低头抱胸,做瑟瑟发抖状。  心里想,舒离说的果然不对,还会路见不平,这哪是暴戾阴狠啊。  又有点心情复杂,其实步惊鸿,本性一直都挺好的。  步惊鸿问他:“你不能说话?”  徐禾指了指喉咙,然后摆了摆手。  “哑巴么,那你也是运气好。”  步惊鸿似乎笑了一下,忽然就停下来,漫不经心道:“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他一笑如冰雪初融。  只是融化后,露出的的也是深埋雪下的剑,锋利逼人。  徐禾摇头。  步惊鸿道:“你挺像我一个故人的。”  徐禾:“……”已经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很多方面都像,但你不是,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步惊鸿就不说话了,也不走,视线静静落在徐禾身上。  徐禾身体很僵硬,他也不能一直这么傻愣着,于是用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比了比,意思大概就是谢谢之类的。  步惊鸿冷淡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懂没懂他的意思,深紫的眼眸像镀上层冰晶,视线似乎到很遥远的地方,透过他。  良久,他说:“你不用谢我,我没打算救你。”  徐禾语噎,耐着性子,比划:但你还是救了我。  步惊鸿唇角似乎勾起,笑意嗜血冰冷:“你再强调一次,我现在就杀了你。”  徐禾:“……”哦。  步惊鸿道:“真啰嗦。” 第111章 燕王的寝宫外守着一群侍卫。  入寝宫,帘幕重重,宫灯微微。时令渐入秋,七月流火,风杀人。整个宫殿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沉沉压抑,而在宫殿中央,那人一袭玉色衣袍,面带款款笑意,有端丽风流之惑。似乎在认真听着什么。只是隔太远,燕王的话他们听不到。  卧槽。  徐禾一看到步惊澜,整个人都肃立起来,更加乖巧默不作声,在舒离身后。他悄悄盯着舒离的脖子,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步惊澜眼眸一抬,见了燕王妃,先笑道一句:“母妃。”  燕王妃颔首:“惊澜你在这也守了很久了,先下去休息一下吧。”  步惊澜微微一笑道:“孩儿遵命。”  又朝床榻上的燕王道:“父王,儿臣先行告退。”  燕王没有说话。  等步惊澜走后,徐禾才暗暗舒了口气。  燕王妃引着他们靠近,燕王靠在床头,即便病着,有些苍白,五官依旧英俊。他目光只看着燕王妃,不说话。  燕王妃不去管那道视线,跟舒离说:“你先给王爷把把脉。”  舒离垂眸:“是。”  燕王没有拒绝。  徐禾立在舒离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着燕王,燕王的眼睛和长公主挺像的,瞳仁漆黑,占眼睛很大一部分,眼角微微下沉,有一种深邃之感。  而他在打量燕王时,燕王也察觉到了视线,电光火石间回看了他一眼,眼眸极厉极快。  要遭。  徐禾马上低下了头。  燕王却没移开。  舒离此时已经为燕王把完了脉,神色凝重,犹豫了会儿,恭敬道:“王爷您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燕王并不想回答,很敷衍的:“不记得了,有些时日了吧。”他的话转到了徐禾身上,语气冰冷:“她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人?”  舒离怎么也没想到徐禾会得到燕王的注意力,惊慌错愕之下,看了眼徐禾,对上徐禾也很无辜莫名的眼神后,压下疑惑,壮着胆子回燕王道:“是的。”  “她叫什么名字?”  舒离一愣,硬着头皮:“她叫何絮,是个哑巴。”  燕王闭上了眼睛,嘴里轻喃:“何絮,好名字。”  徐禾:“……”  徐禾问系统:“他不会是发现了我吧!”  系统:“你问我,我问谁,但是燕王现在对你没什么杀意。”  在燕王妃领着舒离下去时,燕王忽然又睁开眼,道:“何絮留下来。”  舒离面色煞白,回头,清澈的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  徐禾差不多已经认命了,跟她勉强笑一下,然后走了进去。  舒离急得直问燕王妃:“姑姑,何絮她……”  燕王妃对此事却很漫不经心,或者说,从进寝宫的第一刻起,她就神不在焉,道:“由他吧。你放心,不会怎么样的。”  舒离咬唇,却也没有办法。  徐禾硬着头皮再次到了燕王的榻前。  今日午后乌云重,宫殿里光线也沉沉,燕王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先咳嗽了几声,等缓过神后,眼眸落到了徐禾身上,沉默很久,开口:“一转眼,你也长那么大了。”  徐禾:“……”  他心如死灰,喊了声:“舅舅。”  燕王面无表情道:“你娘近些年如何?”  徐禾一头雾水,扯了扯唇角,说:“挺好的。”  燕王嗯了声,似乎是笑了一下,说:“徐铮是她自己选的人,看来没有选错。我们三人里,只有她心思最单纯,所以最后也只有她,求仁得仁。”  徐禾哈哈一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  燕王视线清明,道:“我知道皇兄忌惮我很久了,却没想到,他派过来一探虚实的人居然是你。”  徐禾直觉他误会了,可这种时候,还是选择默认。  燕王又笑了一下,坐起身子来,神情很淡,语气也很淡:“你回去可以叫他放心了,我应该活不了多久,一天,或者是两天。”  徐禾一愣:“舅舅……”  燕王说:“我把你留下来,想说的不是这些。”  徐禾:“嗯,你说,我听。”  “惊鸿那孩子,对你的执念挺深的。”  徐禾:“……”  燕王道:“我欠他太多东西了,而现在,我所有的补偿对他而言都没什么意义。如果可以,徐禾,我希望你就算不能接受,也能跟他说清楚。从他回来起,我就没见他开心过,调查了才知道他跟你还有那么一段牵扯,这算是我求你的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道:“……我试试。”  心中咆哮:可是你儿子根本就说不清楚啊!  燕王一笑,突然脸色一变,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低头的一刻,徐禾看到了他鬓上的几丝白发。在幽幽微微的宫灯下,刺眼的亮。空空寂寂的燕王宫,这一点白,如漆黑无端的夜悄然落下的雪,看的徐禾浑身发寒。他甚至不敢去问燕王得了什么病。第98章 前尘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徐禾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王继续说,语气很淡仿佛在评价别人的一生:“我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不忠不仁不义,倒是占全了,所以因果报应,现在整个燕王宫,我身边,没一个人盼着我活着。”  徐禾一愣,霍然抬头:“你……”  燕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似是有些乏了,道:“你先下去吧,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惊讶。”  徐禾欲言又止,一头雾水地出了燕王寝宫,等走了几步后他开始冷静下来,问系统:“你听到了刚刚燕王的话吗?”  系统弱弱道:“听到了。”  徐禾道:“燕王说自己命不久矣,那我们这任务还有进行的必要么?就在这两日,一日,或者两日,燕王死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系统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吧。”  徐禾暴躁:“什么理论不理论,说清楚点。”  系统说:“第三个任务,是平燕乱,燕王死了燕地应该就不会造反了……吧。”  徐禾冷漠:“我限你三天之内给我确切答案。”  系统很委屈:“行吧,我试试,去问一问。”  得了燕王的话,徐禾却并没有真的放下心。  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舅舅,他的话,真的可信吗?  会不会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毕竟燕王以为他是朝廷派来的人。  徐禾回到房间后,舒离马上就赶了过来,见他安全无恙,长长舒了口气,安下心后,问他:“燕王跟你说了什么?”  徐禾比划:没说什么,就说我长得像一个故人。  舒离皱眉,但燕王的心思她不敢去猜,重新坐回桌前,在灯前,有些苦恼地说:“我今日探了燕王的脉相,根本查不出什么病。姑姑真的是高看我了。”  徐禾听了她的话,心里想的却是燕王的那一句“我身边每一个人盼我活着”,于是比划:燕王和燕王妃,关系如何?  舒离已经把她当做知交,何况以他哑女的身份,很难让人戒备起疑心。搁下手中的笔,舒离托腮,灯下长长的睫毛颤抖,眼珠往上,似是在回想。慢慢道:“姑姑和燕王,最开始,好像还挺好的。郎有情妾有意,相敬如宾,当时也是一段佳话。只是后来燕侧妃来了,关系便没当初那么好,后来侧妃之死,更是成了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天堑。”  舒离道:“现在,形同陌路。但我看今天姑姑的反应……她心事重重,可能也是旧情难忘吧,挺奇怪的,他们是夫妻啊,聊一下心事不就解开了吗。”  徐禾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朝她微微一笑。  徐禾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步惊鸿一趟。  燕王妃对燕王的心思绝对不是旧情难忘这么简单。  如果燕王死。那么最直接的利益牵扯人,大概就是步惊鸿了。他初来乍到,没有燕王的保护,在群狼环伺的燕北,注定举步维艰。现在也顾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步惊鸿住进了王宫,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徐禾冒充舒离的侍女,借送东西为由,问了一个宫女,得到了他的住址。在王宫的东边,曾经燕侧妃所居住的院子里,宫灯微微,天气已经转凉,徐禾一路走来,衣襟上都沾了点露水。院子前挂着一盏红灯笼,光芒落在旁边狰狞的槐树枝桠上,在地上阴影婆娑。  徐禾看着怪渗人的,什么鬼,这是在招魂吗?  一个安宁到他整个人都不自在的夜晚。  徐禾往院子里走,没见到步惊鸿,先见到了一个侍卫。  侍卫面容刚毅,却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拦住他,用有些奇怪地语调道:“站住,殿下不让进。”  徐禾还是女子装扮,琢磨着自己开口,那粗犷的男声一暴露,可能就要被侍卫丢出去。于是继续维持哑女形象,用手写:我有急事要见他。  侍卫冷硬道:“殿下现在不在。”  徐禾:我可以等。  侍卫眼露嘲讽:“那你等吧。”  徐禾说等就等,站着脚酸,但是又没地方给他坐,只能站着,于是在寒风里冻得发抖。  他同时还追问系统:“你问清楚了没?”  系统小声说:“我问了,总部那边还没人给我答案呢,再等等估计就好了。”  徐禾翻白眼:“还等,估计燕王死了你们那里还没动静呢。”  系统语重心长说:“宿主你不要那么暴躁,我发现你不能穿女装,你一穿女装,你就很易怒。”  徐禾阴冷地:“哦。”  但是他这逼没装下去,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阿嚏过后,徐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扯了扯嘴角。  什么鬼这连秋天都还没到,怎么就那么冷。再联想院子门口那招魂似的红灯笼,徐禾瞬间表情古怪起来,风绕着脖子,凉飕飕,都感觉是鬼在吹气。 第113章 燕王宫,正中央,燕王寝殿的方向。熊熊大火如一场梦靥。  炙热近白。  照得整片天地都亮了起来。  火海涛涛,通红的、金黄的、惨白的,仿佛一条舌头,扫过的地方皆成灰烬。嘈杂的声音被扭曲,绝望窒息的感觉,随着热浪传到了很远的这里。  步惊鸿似乎是笑了一下。  徐禾错愕地回头,看他。  那双幽紫的眼眸映着大火,含笑意,看似温润,实则疯狂。  他轻轻扶上徐禾的脸,说:“你看,我杀了我的父亲,我再也做不成步惊鸿了。”  徐禾还是愣愣地,说:“你疯了。”  步惊鸿突然脸色骤白,推开徐禾,剧烈地咳嗽一声,嘴角溢出血来。他伸出殷红的舌头,慢慢舔掉。笑起来,都带了份森然的煞气,“我没疯。”  徐禾觉得他就是疯了。  他今天晚上受到了惊吓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心里急促地问系统:“燕王真的死了?”  系统语气同样复杂:“嗯对……那里面还有燕王妃。”  徐禾望着燕王宫方向的那一场火。  ……时隔二十年。  二十年的一场火,赋予了他人生一路的颠簸流离,挣扎、苦难、卑微、绝望,此刻,恩怨尽了,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场火中。  他不是当事人,没理由评判对错。  心绪只觉得恍惚。  系统比他先反应过来,兴奋地恨不得在他脑海中转三圈:“啊啊啊!宿主宿主!燕王死了!燕王死了!任务完成了!”  徐禾一愣,也反应过来,平燕乱,这算是完成了?  从燕王宫方向,忽然传来铁骑声,整齐有序,似乎是在朝这边来。  步惊鸿抓住他的手,道:“先走,有人来了。”  徐禾任务完成,就等系统通知回家了。他觉得自己这一个任务,什么也没做。浑浑噩噩就到了最后关头,因为事先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做准备,很多事情都交代好了,所以此刻也不是很慌。  步惊鸿真的带他上了山,一个掩映在花草间的山洞,顺着山洞往前走,尽头是一块巨大石门。  机关在旁边的幽幽亮起的灯盏上,咔咔声响起,从石门进去,一个巨大的宽敞的耳室。  古代建墓都依照“事死如事生”,这间石室里,很多都死仿燕侧妃生前的装饰,书籍,床榻,金树玉器。  步惊鸿没有在此处停留多。  “这陵墓有一个出口,外头有人接应。”  徐禾问道:“是谁追来了。”  步惊鸿:“谁都有可能。”  陵墓的主殿,灯火依旧不灭,沉沉暗暗,在台阶之上,有一顶灵柩静默,庄严肃穆。夜明珠墙上镶嵌,五珠连璧,清辉辉冷淡碧光落下。灵柩里沉睡着一人,死在二十年前的大火里,如今尸体面无全非,没人会知她也曾一人掌上舞,动天下。  整个主殿的空气都是压抑的。  徐禾偏头去看步惊鸿。  步惊鸿眼眸看着前方,但笑不语,笑容微微悲悯又微微嘲讽,唇色红若沾血,霜雪夜行般冷漠。  也是这一刻,徐禾才明白,一直以来,他身为余木时,那种温柔乖顺的表象都是在自己面前装的。这个人,真的连血都是冷的。  不过,代入一下步惊鸿的遭遇,徐禾又觉得,身临其境他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步惊鸿察觉到了他震惊诧异的目光,转过头来,轻笑:“徐禾,你都不要我了,为什么还要用你的处世法则来要求我。”  徐禾:“……”  徐禾说:“你出去后,会去哪里?”  徐禾觉得自己反正都要走了,心情平静下来,询问。  “去我母妃原来的部落吧。这些事,最开始就是他们找上我,告诉我的。”  徐禾沉默很久,道:“若是遇到难处,可以去找我爹,如果这件事能压下去的话。”  步惊鸿的笑容僵住了,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如徐禾所想,他浑身的血都是冰冷,然而每一次沸腾炙热,都只是因为他。  当初那么决然的离开,他以为此后再见面,他对徐禾的态度会狠一点,再狠一点。  他高估了自己。  长达二十年的压抑爱慕、惶惶不安,一句话,微不足道的关心,足以叫他溃不成军。  他慢慢笑起来,眼睛转红,“徐禾,你这辈子别想甩开我了。”  徐禾心想:怕是等一会儿我们就要说再见。  主殿之外有脚步声匆忙,他们是从陵墓正门走进来的,快要逼近主殿。  步惊鸿不慌不忙,带着徐禾从主殿的右侧道走,一扇石门轰隆隆打开,徐禾看到了白云层层,临空的吊桥。  陵墓的背后是悬崖。  紧追而来的人已经入了主殿,一袭红衣曳在地上如血河旖旎。  步惊澜手持弓箭,在军队前方,唇角勾起,微凉:“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恨他到这个地步,竟然你杀父弑母,那就别怪我大义灭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完结,很长吧,最长两万字,周日之前发出来。  番外估计也很长,会断断续续码。  然后就下一本见了。第99章 终章  追来的人居然是步惊澜。  徐禾有些错愕,但步惊鸿对此却显得早有预料一般,拽着他的手腕往出口走,云雾皑皑,自崖底盘旋而上的风,呜呜响。  铁索桥横在高空,往下看,视线却被阻挡。  从云雾中慢慢走出一个青年来,三、四十岁,黑色衣袍,烟紫眼眸。他走上前,对步惊鸿毕恭毕敬喊了一声:“殿下。“  徐禾的视线却落在他的眼睛上,浅紫色的,很纯粹。又想起步惊鸿曾经说的,眼眸原本不是现在的颜色。所以,最开始是这种吗?  他偏过头去,突然感觉肩上一重,步惊鸿褪下了他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徐禾微愣,暖意从四周袭来,步惊鸿用不同的语言和那人交流了几句。牵着徐禾的手,要带他离开。  危桥摇摇,云腾雾绕,风生凉。  徐禾走的时候,问出了心里的话:“你的眼睛,是自己弄成现在的黑紫色的吗?”  步惊鸿说:“小时候老太监给我用药熏成这样的。为了掩人耳目。”  徐禾想:那得有多痛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感叹。  系统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宿主!宿主!宿主!”语气非常急,整个ai仿佛处在爆炸的边缘。  徐禾:“又怎么了?”  系统急的团团转:“错了错了错了!平燕乱,主要人物不是燕王啊!”  徐禾猛地停下脚步,“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抽抽搭搭:“我问了总部,是步惊澜啊宿主!必须要杀了步惊澜,他死了,这个任务才算完成。”  咔嚓。  徐禾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他捏紧拳头,在暴躁跳脚的边缘找回了理智。  找回理智后,骂了句脏话,把身上的外衣取了下来。  步惊鸿因他的举动转过头来,眼眸沉沉。  徐禾道:“你先走吧。”  步惊鸿面无表情:“那你呢?”  徐禾说:“我留下还有些事。”  步惊鸿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纤细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低声说:“你又骗了我,但没必要了。我不信你,也不会放你走了。”  徐禾说:“那可能由不得你。”  食指在袖中扣下小盒子的开关,细长的银针直射而入,刺入不设防的步惊鸿的指中。  徐禾以为他会放手,但是并没有。  指尖因为伤口洇出血来,点在徐禾绿色衣衫上,却依旧用力拽着他的手腕。步惊鸿的表情甚至没有变化,冷漠至极。  他们僵持之时,步惊澜已经慢慢赶了过来,红衣如血河,举弓云桥之前。他身后的侍卫往云梯上冲。  箭端冰冷映着寒光。  那寒光刺入了徐禾的眼中。  步惊鸿旁边的青年也张嘴,说了很多话,表情焦急。  徐禾说:“你要和我死在这里?”  步惊鸿道:“那又何妨。”  徐禾沉默了一会儿,跟系统说:“看吧,我就说,他疯了。”  系统:“宿主……”  徐禾:“可我不想。”  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搭上步惊鸿的手腕,又十根针夺袖而出,穿刺过他的血肉经脉,轻微的响声后,鲜血如注。剧烈的疼痛叫步惊鸿身形一颤,但是眼睛殷红,死死盯着徐禾,不避不让。  徐禾猛地趁他手臂无力,抽回手,将他往后一推。青年男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第115章 徐禾听了,唇角扯出一抹笑,笑到一半,眼泪先掉下来。  他跟系统说:“你们给我安排的家人,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拥有吗?”  系统说:“您在原世界,也很幸福的。”  徐禾闭眼,有些疲惫:“是吗?”  又过了几日,葬礼结束,她们都回京了。  而步惊澜也终于来见他。  殿门打开,阳光落进来时,徐禾被刺地闭了下眼。  他被宫女搀扶起,绾发,沐浴,盛装打扮。  眼睛被黑布覆上。  宫女说:“王妃,您慢点走。”  徐禾:……  徐禾对系统说:“步惊澜估计也疯了吧。”  系统颤抖道:“是的吧宿主,你身边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徐禾说:“你们不该反思一下吗?”  系统:“……”  徐禾被蒙住了视线,还是感觉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央,一如当初他十岁那年宫宴之上,迷月乱花般的艳色。  青丝如瀑,衣红似血。  他停在了一道坎前,步惊澜款款朝他伸出手。徐禾没有任何动作。等待他的是,步惊澜一声轻笑。  不由分说执起了他的手,慢慢往台阶上走。  典乐响起,礼炮不绝。  礼官开始颂文。  一道又一道打量、惊艳的炙热目光落在他的后背。  走到最上方,步惊澜笑吟吟道:“这样,整个燕地都见证了你的身份。”  徐禾冷着脸。  时令渐入冬,燕地下起了第一场雪。  而徐禾也因为长久的沉默不说话,越发阴沉。  燕地来了一位海外的贵客。有着纯金一般灿烂的长发,和海一般透蓝的眼眸。蓝色的眸里有隐隐的银白色,像浮于海上的薄冰。  徐禾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是他没有认出他来。  当初因为灾难流落异乡的男孩,现在重新回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换了一个身份。  同行的人说,他是来找一个人的。  徐禾心想:知恩图报,这个小孩以后会不得了的。  只不过,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恩人了。  在徐星予结婚的差不多同期。  舒离的婚事也到了。  步惊澜带他一起前往。  “算是今春的第一桩喜事。”  鞭炮噼里啪啦,送轿礼,人人满面春风,笑容带着善意的祝福。器挂红线,衣熏檀香,茶叶米粒撒轿,落了整整一地,在哭嫁声吵闹声里,热热闹闹。  徐禾有些失落,兄长结婚会不会也是这样热闹呢。  在行庙见礼时,夫妻对拜的一刻,步惊澜忽然凑近,用手挑起了他的斗笠垂下的纱。徐禾想他又发什么神经,偏过头。  却见步惊澜笑起来。  多年不变的风流端丽,眉眼却涌出了别样的温柔。  “这样四舍五入,算不算我们也结了回亲。”  徐禾:“……”  步惊澜说:“我对你的耐心,我自己都惊讶,我一直不碰你不强迫你,只是觉得,婚礼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步惊澜笑:“我很期待,我们的婚典。”  徐禾别过头。  舒离结婚当夜,徐禾留在了舒府。  他问系统:“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个金手指,不求别的,武力值碾压步惊澜便好。”  系统说:“宿主你别急,我正在跟总部商量,应该差不多了的。”  徐禾说:“你们的办事效率我从来不放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听到敲窗的声音。  徐禾一愣,然后起身,打开了窗,月色漫上长满爬山虎的墙,一剪星光盈盈落在窗外人的发上。  她今夜是新娘,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红装未卸,凤冠霞帔,笑容却温柔而哀伤。  徐禾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舒离。  舒离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果然是你啊,何絮。”  她眼眸通红,轻声说:“你给我留下的那卷医书,我收下了,谢谢你。也……对不起,是我让你陷入了这样子的地步。”  徐禾这回真成了哑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舒离也不需要 ,把手抵在他的唇边,含泪说:“嘘,跟我来。”  徐禾觉得她误会了。  他真的不需要拯救啊。  逃出去重新回到步惊澜身边那更麻烦。  在他比划着想叫舒离走时,系统叮地一声,整只ai颤抖了一下,说:“宿主,我劝你还是跟她走吧。”  徐禾:“啥?”  系统:“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徐禾:“你给我说清楚点。”  系统道:“……薛成钰好像来了。”  徐禾一声卧槽卡在喉咙里:“……他来了。”  系统:“对哇,而且他带兵来的,估计燕地要掀起腥风血雨了。薛成钰诛燕之事策谋已久,步惊澜此番凶多吉少,你赶紧走吧,到时步惊澜,拿你威胁薛成钰就惨了。”  “操。”  徐禾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捋起裙子,踩着桌子自,窗边跳了下去。落到草地上的一刻,徐禾偏头,朝舒离微笑,通透疏朗,仿佛初见时的少女般。  舒离也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  跑过舒府的回廊、走道,最后进了暗室。  “从这里出去,是一片森林,一直往北走,你会出去的。”  徐禾写道:那你先回去吧,我知道路了。  忽然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了手背上,炙热得他手指微颤。  舒离说:“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此般颠沛流离。”  徐禾久久不言,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艳红身影,心里涌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  出秘道,是在王宫之北,山脉之下。  天色雾蒙蒙,青灰夜色,浓稠遮蔽星光。  徐禾爬出来,却看到了故人,整个人陷入沉默。  地上横躺着几具侍卫的身体,到他肩膀的小男孩站在前方,沉默又认真地看着他。纯金的长发浮动银白月色,他的眼眸有不解还有难过。  徐禾只能朝他感谢一笑,然后往前走。  小男孩跟在他身后,磕磕巴巴,用还不熟练的汉语说:“你为什么不认我。”  徐禾心里急,指了指嗓子,摇摇头,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快速往前走。  他比小男孩高,走的自然比他快。  小男孩只能小跑着跟过来,天蓝色的眼里似乎盛了泪,“我以为你真的是燕王妃,不想见我,才,不敢认你。听到他们说,要抓你,就过来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徐禾步伐一停,转过身来。男孩也停下脚步,仰起头,水蓝的眼里是最纯粹、最干净的喜欢和仰慕。徐禾垂眸,想,他居然逼哭了当初那样一个孤僻的小男孩。  徐禾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一字一字写给他,用他的母语。  告诉他,不要分不清感恩和喜欢,不要太执着一个人,告诉他,以后你人生中会有很多很多对你更好的人。  对着这双天蓝的眼眸,似乎隔着岁幕,重现那双深紫的眼——溢满惶恐不安,拿着花,在春光融融腼腆朝他笑,唇红齿白,似乎一逗就会哭。  小男孩红了眼眶,想说什么。  徐禾却写了句:好吗?  他慢慢握紧拳头,仿佛握紧了他写的每一个字,噙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禾丢下木棍,快速往森林里走去,林间雾气重重,他脑子里也一团乱糟糟。  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回忆起来,是晨露朝雾、少年意气。  高楼雅客风流曲,月下长河一盏灯。 第117章 再次见到这位圣僧,她能明显察觉到一种变化,曾经似有若无牵扯在他身上红尘气息散了。立在庭院中,衣袂翻飞,携风携露,疏远旷达在世外。  长公主问:“大师能否再帮妾身算一卦。”  不知朝她看一眼:“长公主请说。”  长公主犹豫一会儿,问道:“妾身的幼子……”  不知唇角浅淡的笑意散了,如云过山岚,说:“殿下放心,他自有他的去处。”  长公主一愣,不明所以,但不知已经转过身去,气质拒人千里。  白月献出嫁前,转门拉着白千薇的手,轻轻说了些话。幼妹的瞳孔毫无聚焦,但是不染一丝杂质。  她如今妆容花艳,掩盖了平时因为病弱而寡淡的容色。嫁衣如血,凤冠灿灿,唇角的笑意温柔而亲切。  “以后跟在娘亲身后,万不可调皮知道吗?”  白千薇愣愣地,还是点了点头。  阿嬷出来唤道:“小姐诶,快点盖好盖头,姑爷快来了。”  “嗯,好。”白月献一笑,垂眸,眼里波光明媚甚霞光。  白千薇跟在她的身后。  看迎轿,看过门,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看着衣香鬓影里,什么东西慢慢清晰又慢慢远去。除了薛成钰因事缺席,京城中有些名望的人都到了。她坐在椅子上,抱着徐禾给她的魔方,沉默不言。  人群中心,顾小侯爷正跟旁边的人笑言什么,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忽然一愣,然后又侧头说:“早知道当初我也跟那小子一起出去,京城,太无趣了。”周围的公子纷纷笑起来。  白千薇没说话。  新人步入殿。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是夫妻对拜。  在徐星予和白月献起身的那一刻,白千薇的手骤然握紧了手里的魔方。棱角刺得手掌生疼,也不惜。  “礼成。”  司仪的话音响起。  叮。  像是最后的一根线被扯断。  白千薇毫无焦距的眼,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满座的宾客,笑容模糊,视野所及之处开始升起腾腾的雾,下起了雨。  黑雨绵绵,一面浮世镜。  镜子里,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同样苦厄绝望的一生。  是她,又不是她。  流落在外的世家嫡女,却在回京途中被山匪玷污,失了清白后性情大变,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再亲近任何人。侯府中关于她的流言四起,冷漠的、打量的、嘲弄的视线,四面八方。  这一生,在别人的言论里,似乎只有深崖绝渊。  十四岁那年,被下药,开始了另一断噩梦,被迫嫁给了京城臭名远扬的纨绔。因为口不能言,所以,他所有的暴戾都发泄在了她身上,衣服之下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处处青紫,处处伤痕。他把她囚禁在地下室内,跟外人说她去往宣州拜佛。  在那个漆黑的地方,她被弄瞎了眼,堂堂世家嫡女,沦落到狗都不如。遭万人侮辱,因为他的特殊癖好。  她在那个充满恶臭的,肮脏的地方,活了整整三年。  终于有一天,重见天日。  是她的阿姐。  阿姐泪如雨下,搂住不成人样的她说:“薇薇,我们走。”  只是阿姐并不能救她。  同一年,帝王崩于皇宫,新后垂帘听政,燕王举兵犯京。  改朝换代。  苏家一跃成为燕京第一大族。  诛了早已垂垂衰败的常青候府一族。  苏双戌这下子掩人耳目都不需要了。把她重新抓了回去。  一纸休书贬为贱婢,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玩弄,曾经的世家嫡女,低落尘埃,沦落风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终于找了机会,一头撞死在石柱前,结束了这混乱荒唐绝望的凄苦一生。  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兵变之日早有预谋,带着太子离京的薛成钰卷土重来。而徐家在徐将军被剥军职之后,生了新的将领,势如破竹。  只是这一切,于她都没必要了。  黑雨慢慢停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场所有人的笑容都定格在一瞬间,然后轻微的响声后,悉数化为滚动的数据,浮动的蓝光。她手心的魔方也只成了一道光。  她整个人都感觉被扭曲,灵魂往上飘。  过往的伤痕全部被洗尽。  她迷迷糊糊再次醒来,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胶体。实验室只有微微的蓝光,以及开关在一闪一闪的红。白千薇头痛欲裂,直起身来。  忽然叮的一声,实验室的灯全部亮了。  外面有人在快速赶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响声。  她还呆呆地,却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金色微卷长发的女人,眼眸含泪:“薇薇,你终于醒来,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周四测量学~别催我了。第一百章解释前因后果。哈哈哈哈  二十六号开新文第100章 番外 世界  海蓝星,某片与世隔绝的岛。  藏于深山地下的实验室门打开,一名高挑俊秀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脱下实验服,他神色有些疲惫,往外走,坐上通往地面的浮梯。  站在浮梯上,他才有心情接受来自帝都方向的通话。  手腕上的光脑呈现立体蓝屏。  视频的另一端,是一个模样明艳的女人,五官精致,只是此刻姣好的面容浮现可见的怒气。  咬牙切齿指控道:”徐禾!你就说说你离家多久了,那么多年不联系一次,跟人间蒸发一样,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青年笑了一下,浮梯上地面,走出去,“现在不是要回去了吗。担心什么,我还能丢了不成。”  女人气笑了:“你要是丢了,爸怕是得翻遍整个银河系。”  岛上正是正午,阳光晴好,入眼见到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与接连一片的天。  青年抬眼,淡淡看了一下,而后笑道:“话说,你们派谁来接我的。”  女人拨弄了下耳边的头发,继续说:“本来爸是想派手下的一个军官去的,但是中途陆家那个小子搅和了,他说他和你自小玩到大,情分也在。他来接你,你肯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徐禾愣是想半天才想起,是哪个姓陆的玩伴。  “陆城?”  他哭笑不得,“我和他哪门子情分——把他打到哭的情分?”  女人翻白眼:“你小时候打到哭的人还少吗?记不记得顾家那小子,被你欺负的死去活来,现在好了,就是因为你,他连我也记恨上了,前些天一个颁奖晚会上,那臭小子还当众给我脸色看。”  徐禾笑一声。他五官偏柔,笑起来却意外地有少年的清透爽朗:“你可是享誉星际的影后啊,他这是不想混了?”  徐敏手指卷了卷头发,吐槽:“他有什么混不混的,整个娱乐圈,顾家占一半。随便进一个剧组都是团宠,传出的绯闻遍布星网,人家可比你过的滋润多了。”  徐禾无奈道,“这么比就没意思了吧。”  说着,看到海面上有一艘船疾驰而来,徐禾跟徐敏说说一声“陆城来了”,便先关了光脑。  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就像突然闯入了生灵一样,热闹起来。  从船上跃下个青年,上身白色背心加敞开的花衬衫,下身一条花裤衩,戴个墨镜,乘风破浪,看起来比明星还拉风。  徐禾有点不想认识他。  更刺激的是,这位仁兄,从船上跳下来后,就先极其夸张地张开双臂,大吼了一声:“传说里3s机密、国家禁地的无人岛!我进来了!哈哈哈!”  他的身边飞着一个圆圆的摄像头,绕着他转了一圈。  陆城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很显嫩的娃娃眼,对着摄像头咧嘴笑:“都说了我今天会来这,一些喷子非不信。现在小爷给你们直播上岛,开心了吗?这脸打的爽不爽啊,垃圾。”  摄像头旁边蓝光幕上,不断掠过“666”“主播厉害了”等字眼。  其间穿插的几条“假的吧”“我对这个国家失望了”“3s禁地这么随便,垃圾联邦要完”,也很快被淹没。  徐禾都懒得理他,看着吧,回去陆城不被陆家老爷子锤,也得被他爸捶一顿。  陆城皮够了,也不敢再继续放肆。眼睛看向徐禾,瞬间放光,使劲招手:“诶诶诶,兄弟,这这这。”  徐禾一脸冷漠走过去。  陆城在船艇前等他,一边等,一边跟直播间里那些喷子互怼,笑:“哎哟,完个蛇球,银河系炸了,联邦都不可能完!傻逼们,知道我是来这干嘛的吗?我来接我兄弟的,我兄弟就在这座岛做研究,人家年纪轻轻,已经获奖无数。你们除了在我直播间瞎逼逼,还会干什么。”  他正看喷子跳脚看的起劲呢,忽然飞在空中的摄像头,被一只手猛地拽了下来。  瞬间浮空的弹幕消失的一干二净。  陆城傻了眼,呆呆地:“兄弟?”  徐禾把摄像头直接摁关机,扔他怀里,转身上船,嘲弄道:“弟弟,关掉,别讨打。”  陆城还是有点怕徐禾的,默默地接回,“哦。”  上了船后,徐禾解开了两颗扣子,坐下,接过陆城递来的水,说:“你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人气主播,厉害厉害,我回去就跟你刷礼物到榜一。”  陆城早习惯了,丝毫不在意地笑:“其实吧,我也不是想攒人气,我就是想气气人炫炫富。帝都实在太无聊了,除了怼喷子我都找不到人生乐趣。”  徐禾艰难地把水咽下去。  什么鬼。  他打开星网,随便搜索了一下陆城的视频后,评价:“这你?——跟个暴发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