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 第1章 流明之罪 作者:它似蜜文案流明:光学单位,用来描述光通量,一流明的物理学解释为一烛光,简单来说就是可以被人眼感受到的亮度。穷小子酷哥攻(邓莫迟/m83)x小少爷痴情受(陆汀/lu)赛博朋克废土背景,幻想多科学少,干了很多坏事的贫民窟高智商黑客和不识人间疾苦的总统幺子之间的爱情故事,年上(23x19),ao恋,受对攻一见钟情并且穷追不舍。攻又美又病但是不弱,受又帅又娇气但是能打。——陆汀: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邓莫迟: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注】少量世界观设定借鉴银翼杀手系列电影。第1章——献给火、微尘和下沉的神殿。陆汀忘记带伞,确切地说,是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携带这种东西。偏偏雨下得很急,倾倒般占领整条大街,也冲刷街边的建筑,在墙上滚热的电池板和镀铬管道上撞出蒸汽,随即腾空逸散,吹得整条街都是浓烟滚滚。雨和雾一同把最后一段傍晚填充得更为暗淡,只有前方几块招牌算得上是照明,青蓝色冷光模糊地穿过雨幕,层层消减。陆汀仰头,已经看不清方才逃跑的路线。说是逃跑也许太夸张,他认为自己没有逃亡人惯有的狼狈,反而临危不乱,麻利痛快,但他确实在大概十分钟前做了件夸张的事——他从那家位于七十六层的“baetrex田园音乐旋转餐厅”附近的一个天台跳了下来。当然身上系了安全索,警队配的装备总是差点意思,他一走神就下到二十六层,绳子放到了头,不上不下地吊着他,在人家窗前尴尬地晃了两遭。好在窗里并没有人,移民计划实施之后,这样死寂一片的空楼就越来越多了,通常一片街区的在籍居民不会超过五十个,倒是建筑的上半部分会被特区居民用严格的安防隔离开来再加以利用,通常开辟成娱乐场所,总是设计得光怪陆离,走在里面很容易迷路。陆汀心知,同桌用餐的诸位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失踪,而非只是“去趟洗手间”。在向上爬二百米回到特区东躲西藏,以及再往下一百米自由自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用激光刀割断那几根碍事的软钢粗绳,徒手沿管道爬下,等到脚尖终于接触地面,他耐高温材料制成的工作手套已经烫焦一层,皮革风衣破了两个洞,靴底胶质也发软,试着走上两步,有点歪歪扭扭。好在贴身穿的防辐射服很好地保护了他的皮肤。陆汀叹了口气,为这身刚刚到手的常服,也是他进警局工作后收到的第一套,多少有些纪念意义。谁让那些表面温度高达二百六十摄氏度的管子里输送的是上层排下的废料,而废料来源千奇百怪,经过高温处理至少能产生一个共性——号称安全无毒,理所应当地排到下层。也就是陆汀此时所处的这片地界。他很少到达如此贴近地面的高度,印象中只有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姐姐陆芷带他溜出来玩,让他坐在身前,骑着悬浮摩托一直向下,两人兴奋得大叫。那时街上还很热闹,人群在霓虹灯间错落。结果等到达地面,陆芷却像是立刻变了个人,甚至不让他下车,浮在半空高速逛上十几分钟就雷打不动地把他拉回上层,还不允许他告诉任何人。其余的时候,陆汀也听过不少有关下层的传言,什么贫民窟,什么暴乱,什么难以管理的怪物。但他总是很难亲身接触,平时工作也在空中——他是上层中央特区3-17号警局新入职的刑警,虽然三个多月以来连辖区都没被分配;生活也在空中——他有个直径八十多米的盘状飞行器,命名为“毕宿五”,算得上豪华,唯一的居民就是他自己,终日在特区上空绕着圈飘,六小时一个周期。陆汀要从警局回家,只需远程调整飞行轨道,花上几分钟坐上自己涂装亮眼的引力车,默默等待被吸回家去,悠闲得就像茶余饭后的散步观光。如今终于和这片被身边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土地打了个照面,它比他想象中、印象里,都要安静许多。雨水已经积上鞋面,陆汀稍有迷茫地蹲**子,抠出下水道缝隙里的一块泥土,抹在手心。隔着手套,他并不能很好地感受它的质地、重量、温度,只能看见它乌黑的颜色。看了十几秒,它就被噼里啪啦的雨滴打成泥水,悄无声息地流走。地面上的泥土也是珍贵的东西,陆汀想,因为它很少见。那它和自己船上的人工营养土有什么区别?他又说不上来了。“喂,喂,陆汀?陆汀你在吗?”耳麦忽然传来人声,几串噪音之后趋于清晰,“陆汀!在就吭声不在也吭声!”“小锐……”陆汀回神,把波段稳定下来,又调小音量,“帮个忙,别管我了,好好救你的病人去。”“你真的跑掉了?”“不然呢?和我爸找的那些相亲对象共进烛光晚餐吗?”陆汀脱掉手套,插起口袋高高迈开步子,走一步踢一脚水,颇有些吊儿郎当,“哇噻,足足九个,九个身强力壮的alpha,都聚在一张桌子上故作姿态地看着我,舒锐我求您好好想想那场面,怎么着比武招亲吗?打得过我就能和我结婚?我好害怕啊。”“问题是打得过吗?”“哈哈!”陆汀大笑。“唉,就知道你要跑,陆伯伯派好多人守着,各个出口都有,”舒锐仍旧绷着一把嗓子,焦躁道,“我靠,不会吧,你真跳下去了?从窗户?”“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跟坐滑梯一样。”陆汀得意道,“我还专门在上面绕了一会儿,换了栋楼跳,免得一抓就能抓住。”“别告诉我你相亲连正装都没有穿。”“见那群东西还需要穿正装?”陆汀嗤了一声,“色眯眯的纨绔子弟!鼻子都像发炎一样抽来抽去,想闻出我是什么味道呢。”舒锐顿了几秒,忽然笑了:“所以你已经到了下层?”“是啊,风景很新鲜,就是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陆汀揩掉护目镜上滴答的雨水,眯着眼往远处望,那些错综的高大楼影,虚虚实实,岔路也是四面八方,好比一脉分裂的血管,全都让他生出种正被巨兽吞噬的强烈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联合政府这么缺钱吗?还要省电,这边怎么都不开路灯啊。”“你还是快点回来吧,等到那些身强力壮故作姿态的alpha告上状,我和陆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了,你自己服个软说几句好话,麻烦才会最少,他前段时间能答应你当警察已经很不错啦,”舒锐的声音柔软下来,“虽然陆伯伯这么早就催你结婚确实也有些奇怪——”“我没法快点回去,”陆汀打断道,他把护目镜放大倍数调到第三档,终于在雾气中捕捉到三个移动的光点,闪烁的明黄色,极有可能是活人,引得他快步追去,“对了,我姐在你旁边吗?”“啊?陆医生不在。”“地面这么热,我又没开车,要走很久的,而且我现在肚子很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你不会叫计程车?租个摩托也好啊?”“告诉你了,街上根本没人。”“……把你的位置发给我。雨太大了,我想你应该是进入了什么危险区域总之——”“拜拜,我晚上会准时回警局报到的,刷刷我的脸,证明我今天也在监控范围之内,”陆汀扯下耳麦,留下最后一句,“到时候你就能跟我老爸踏踏实实地说,虽然我这个混蛋东西失联了一阵子,但我没死。”说罢,他把带着定位和通讯装置的手环也摘下来,抱着某种好奇心和兴奋感,和耳麦一起踩碎,丢进垃圾堆里,这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在这条街上随处可见。紧接着,陆汀再度向前看去,光点还在,就是离得更远了些。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该追,因为实在是想搞明白,在这种破天气和自己一样在荒废建筑间闲逛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就像纪录片里那种落单在大洋里的瓶鼻海豚,五十多年前就灭绝的生物,好不容易瞧见几个神秘同类的影子,当然会被吸引。于是一路跑得飞快,空气中冷热交加,他被闷得浑身都是水淋淋的,外面湿的是雨,里面湿的是汗,直到那三个光点突然停止移动。陆汀也来了个急刹车,脚步钉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距离不过五米了,他终于看清楚,那的确是三个人,一个高个子领着两个小的,光点是后领上的交通指示灯,这种小玩意近年来十分流行,能发出光和无线电两种信号,避免行人在能见度极低的天气里被车辆撞到。他们一同回过头来。陆汀条件反射般握上枪托。 第3章 “好的,”陆汀也说起英语,防爆门在他身后关闭,“谢谢你啦,平克小姐。”这位“平克小姐”是个名为“pink”的综合计算机程序,核战后在治安系统全面普及,各部门共享部分数据,之后又逐年更新,逐年优化。陆汀幼时总会溜出家门跑到警局找母亲,而母亲总是在外出警,于是他就时常被托管给这位电子保姆。他从小就觉得这机械女声足够以假乱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虚拟管家、虚拟伴侣之类的ai产品还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来值班,闲得无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年幼时的影像和谈话内容还存在平克的数据库里,说起话来就像与久别重逢的长辈交谈一样。“系统检测到您身上辐射物质过量,”平克又换了中文,提醒道,“请优先前往清洁室。”“那我可要抓紧了。”陆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数字2的秒针,心不在焉。警局的辐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当高,每个警员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陆汀只需把污染报废的衣裳丢进隔离桶,赤身钻进充气清洁舱里,二百秒后听到提醒声,再钻出来。平时甚至无需淋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穿内裤的时候,陆汀在自己腿间摸到一点稀薄的液体,没有味道抑或颜色,也不沾手,就是挂在大腿根部,让他打滑,一动就拉丝。擦干净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衬衫,提裤子前一摸屁股,却又有些湿了。难道擦不干?于是他又匆匆冲洗了两分钟。陆汀并不愿意再往细处想,他正心烦意乱,淋浴就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就烘干身体穿戴整齐,把身份磁条按进领带,又从去辐射的铅箱里取出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一佩戴妥当,敲响警长的门。“请进。”霍特警长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madam,我必须要道歉,”陆汀在她桌前笔挺地站定,“今天出了点意外,我没请假,却迟到了。”“是啊,早七点半,晚七点半,总统先生对你下的特殊规定,也是对我们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发髻,“平安回来就好,再晚我们就要出警找你去了。”“没必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失踪也可以报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个月的ome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又是这种论调,作为这间警局里唯一的一位“异性人士”,陆汀明里暗里听过太多了,一个身高175厘米体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该在这里入编,似乎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他警告自己不许烦躁,道:“您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要派什么活。”“没有,”霍特看着桌上的电子屏,举起咖啡杯,“lu,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弱,早点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见。”“所以您还是不准备给我分配辖区吗?”“对了,”霍特忽然抬起眼来,“你刚才说,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觉又冲上心头,逼出他的倾诉欲,“就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腿软,浑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点失调,可能是辐射增强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轻轨里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点,然后我从车站慢吞吞地走回来,就迟到了。”“你去下层了?”“嗯,路过。”陆汀有些紧张,他不打算多说,盯住霍特的眉头。“我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霍特开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陆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联系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下层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过思忖许久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madam,请您给我授权一张调职申请表。”“嗯?”霍特眯了眯眼。“您永远不会给我分配辖区,或者安排工作,因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边会有什么麻烦,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烫手货,塞到这里,您觉得倒霉,”陆汀认真地说,“但也许不是所有警长都是这样,我通过三层考试才当上1类刑警,现在却连罚单都没资格开,只能坐班。天天吃闲饭还是会良心不安的,总要去碰碰运气。”霍特略有惊讶,目光聚在屏幕上,还在缓缓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经发到你的账户,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归本局分管,”她叉起双手,“lu,祝你好运。”“谢谢。”陆汀露出得体的微笑,鞠躬道别。“晚安,officer lu。”平克也在防爆门口和他道别。坐在引力车里等待自己的飞船的时候,雨还在下,陆汀倒在计算机前的软座上,调了几个参数,车外的电子涂装就由原先的纯白变成豹纹,是他从没试过的那一类,但不知怎的,他现在就是觉得躁动,想来点特别的。雨被隔绝在外,却也在铁壳上打出明朗的声响。晚餐还是没来得及吃,只在路上嚼了几颗补充能量的警用口粮,人造可可混着合成淀粉的味道陆汀一般可以忍受,现在却直犯恶心。他在小冰桶里摸了摸,给自己开了罐味素饮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伞。之前他一直挂在腰后不想让人看见,甚至没法撑开它,给自己挡一挡雨。因为每每把它举在面前,嗅到伞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软状况就会加重。倒是对不起人家借伞的一片好心。不对,到底是借是送?陆汀自问。当然是借,我还要还给他呢,他又这样自答。深呼吸一番,陆汀打开雨伞还高高地举了起来,轻轻地旋转。黑色的伞面沉而厚实,有几块腐蚀留下的陈旧斑驳,车顶亮白的照明环都被挡住大半。事实上,现在的确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远离那片“动乱区域”,坐在自己绝对私密、安全的空间,就算腿软成泥似乎也无所谓。但陆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来,紧紧绑上细绳,那股生锈的气味散了又收,隐隐地蓄着,被他藏回腰后。陆汀坐直,低头喝水。然而,当透明汽水跳动在舌尖,这流动的蜜糖也让他脑袋发晕。怎么办呢?辐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么还是这样?是因为伞吗?是因为他……产生了什么变化吗?……是因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肤也带气泡的青年吗?闭上眼睛,他的影子仍旧刻在眼皮上。m83,m83。陆汀轻轻念了出来,用各种想得到的语调,这编号其实很好,曾被用来命名星系,也是世纪初的一支电子乐队,陆汀很喜欢。但是,对一个人,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称呼。他想知道他的名字。方才在警局就有绝佳的机会,陆汀有在外套前襟钉迷你记录仪的习惯,他喜欢把每日所见都用芯片储存,藏在自己的收藏室里,现在他固然也可以从中调取数据,截出面对面相视的那几帧,从而看清m83颈上完整的编号,再利用自己的合法权限,从户籍办公室的数据库中查询他的具体信息。但陆汀万万不会那样做——只要与办公系统相连,那任何秘密都将不复存在,饱受监视的人造人后代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他不想给m83带来任何麻烦。于是,此时,陆汀把这个月的记录仪直接销毁过后,得到的仅仅是几张照片。他把它们从视频里截出,又从便携式打印机里抽出来,两指夹住边缘,一张一张依次举在灯光下。中等清晰度,比自身稍微低一点的视角,m83垂着那张脸,目光就像是投在他的脸上。背光导致五官模糊,那双异色的眼睛还是难以看清。陆汀看得发怔,他正在陷入,迅速地,他自己也有察觉。至于究竟陷入了什么……他倾向于解释为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引力车早已被吸了回去,停在自己熟悉的车库。从他离开3-17号警局已然过去了七十分多钟,地窗外灯火流丽,雨势大概有所减小,他的“毕宿五”用腹腔平稳地载着他,正在城市上空缓缓浮动。而相片已经被捏皱了,陆汀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 第5章 “这可真是个技术难题。”“中午我要吃芦笋沙拉和肉松烘蛋,还有蜂蜜芝麻面包,饮料要热可可,这不是难题吧?”猫王的那首情歌竟然单曲循环了起来,lucy说:“收到,祝您洗漱愉快。”餐后陆汀缓慢地爬上飞船顶部左侧的观光舱,也就是凸出的一块球状空间,纯玻璃制成,就像是毕宿五这只“大鳐鱼”的喷水孔,之前陆汀看过不少此类动物的影像资料,还在vr水族馆围观过几次,一度认为自己的类比十分形象。说是观光舱,事实上窗外大约二百米远处的建筑就已经难以看清了,沙黄色充塞天空,只有那些巨大的广告牌透出少量变换的光线,鲜艳却荒芜,宛如置身毒雾阵阵的人造丛林。而下层的情况显然更糟,大量的辐射尘埃沉聚在近地面,垂眼望下去,宛如黄沙滚滚。以前陆汀很少去在意,现在却隐隐期盼下雨。有雨的时候,陆汀觉得m83只需注意避雨这一件事,而不会连路都看不见。那他现在又在哪儿呢?在做什么?毕宿五成天绕着圈转,看看轨道图就知道,此时离昨天的街道和车站十万八千里。不过,至少不会比自己还惨,陆汀又琢磨,整个人软绵绵的,除了发呆什么都做不好。他额头抵着玻璃,瞪大眼睛往下面的辐射云瞧,也不知在找些什么。视频通话的拨入打断他的忧郁冥想。陆汀看了两眼面前窗上弹出的对话框,点击拒绝,又把语音通话拨回去:“姐,我现在破相了,不能见人。”陆芷笑道:“警署已经把你的数据传给我了,就说你不能淋雨,有没有按时涂药?”“涂了好多,”陆汀五指按着眼前的玻璃,又把发热的侧脸枕上去,老实道,“还有更重要的那件事呢?”“哦对,18岁零114天,我老弟终于长大了!三个月一次的考验开始了。以后每年今天都送你个蛋糕好不好?天然奶油做的那种,牛吃的也是真正的草。”“不要!我这种情况根本吃不下奶油。而且我是19岁。”“为什么总要把自己说大一岁?”“因为18岁听起来还像个小屁孩,”陆汀顿了顿,大声道,“论虚岁我真的是19,以前中国的虚岁,你听说过吧?”“那是什么古老记岁方法。”陆芷叹气,“听说你准备辞职?”“是调职,我还没填完表格,不过现在已经脱编,确实也没地方上班。”陆芷了然道:“神枪手被当成绣花枕头受委屈了。”陆汀点头:“太无聊。”“对了,爸爸没有安排谁去照顾你吗?”“我没告诉。也不需要。都说了不要天天把我当残废了,上次我们达成协议,以后我自己照顾自己,谁也别跟着我,条件是我去参加相亲。”“然后你跑了。”“……我又不喜欢他们。”“嗯,姐明白。我也搞不懂老爸究竟在想什么,你前一天还是个小孩子哎!我和大哥他都没有去催。这次也真的太险了,说不定就是突然见了九个alpha接触信息素过于密集,才导致你突然发情,幸好我老弟身体好头脑也还行,跑到下层也知道回家,没吃什么亏。”陆汀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因为他们。”“什么?”“我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我去趟公共场所也不会受什么刺激,跑了之后我本来走在路上好好的,和平时一样,”陆汀下意识站直身子,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是件大事,脸上还带着方才枕出的手指印,“但是我又遇到一个人,特别好心特别温柔地帮了我,还特别好看,真的,看到他我就呆了。他好像是……锈铁味,但又和那些破铜烂铁有细微不同,就特好闻特容易上瘾。”陆芷足有十来秒没应声,忽然夸张地拖长声音,“哦——喜欢人家了?”陆汀红了耳尖,“嗯,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姐姐,你相信命中注定的爱吗?太神奇了,就好像齿轮终于对上了一样,昨晚做梦,记不清了,但我就是知道有他。”“是个alpha?”“是,我可能就是闻了他的味道,才突然……”陆汀更不好意思了,小声道,“但联系方式我还没要到呢。”陆芷轻轻地笑:“这好办,谁的档案你查不到?不想自己动手,我也可以帮你。”“千万不要,我不想查他,感觉很不尊重人,换我我也会不高兴的。我就准备去那个大巴站等等看,他应该是经常要坐,对那一片他也很熟悉,应该经常去吧,”陆汀仔细盘算着,又道,“对了,你们alpha一般喜欢什么味道的omega?”“这当然因人而异,男孩子的话,我喜欢茶味,或者柑橘薄荷之类的,就是清爽的类型,这样的beta也很好啊,还有很多人喜欢甜腻一点的,最常见的就是蜂蜜和部分花香,”陆芷忽然抬高声量,“刚才忘记问了,你弄清楚自己的信息素了吗?”“……没有。”“还是没有?昨天晚上体温38.9度的时候也没有?”“就没闻见呀。”陆汀没精打采,我闻见的都是铁锈味,他差点就这么说了。他确实也没从中辨别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味道。“不应该吧,按理说发情期的味道是最明显的,”陆芷发愁道,“你从分化开始就一点迹象也没有,别的孩子青春期就能测出来了。”陆汀也很发愁,“我刚才起床测了,结果还没看,”说着,他打开投影上lucy刚刚上传的检验报告,差点说不出话,“……不会吧,真的没有。”“我没味道,姐,报告传给你了。”他又绝望地说,“而且我的发情期好像也没别人那么要死要活,来得这么晚,还能爬梯子呢……你说我会不会是那种发育不完全,就是,好吧我可能就是没有任何性吸引力!从小就这样,都以为我是alpha,烦死了!”“胡说!”陆芷喝道,紧接着又放柔声音,“虽然不太常见,但我们临床上的确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人的信息素味道就是不明显,但是信息素本身是存在的,对于和他结番成功的伴侣来说,也是一样可爱一样好。”“万一我就是连信息素都没有呢?”“不会的,那样就不会检查出你这张单子上的参数。”“哦。”陆汀仍旧萎靡。“所以这不耽误你找对象哦,一个人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味道,否则还能算真爱吗?老姐还等你把人追回来看看有多美呢,”陆芷耐心地说,“不过一定要等发情期过去,这两天就好好待在你的毕宿五里吃饭睡觉。”陆汀愣了一会儿,听着这番话,眼眶居然都酸了。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容易多愁善感,一个人闷在这偌大的飞船里面对从没经历过的事,虽然并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还是觉得好孤单,能找到的人却一个也不想去依赖。那种若有若无的难过吊着他,都快让他不认识自己了。但他知道陆芷永远是在关心自己的。“我明白,姐,还有件事,你觉得我可以联系一下我妈吗?”吸了口气,他又解释道,“她也是omega,比较有经验。”“最好还是不要。”陆芷显得有些犹豫。 第7章 第4章m83似乎转脸看了他一眼:“谢谢。”陆汀手中一空,雨伞被抽走,从他握着的另一端。手指并没有接触。“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陆汀说,“我办好乘车证了,也安装了那个程序,这个车应该十点钟就有一趟吧。”现在是九点四十四分。“嗯。”m83道,将伞把后的挂绳缠上手腕,随意地垂着。陆汀动了动睫毛,悄悄看着他的影子:“上次谢谢你啊。”“不客气。”“一会儿有事吗?我想请你吃顿夜宵,还有……”陆汀看向身子另一侧,对那两个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妹妹?”“他们明早还要上学。”m83应该是默认了弟妹的事。那我就单独请你呗,正好。陆汀把这句话吞进肚子。“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有帮你什么。”m83又道。陆汀发觉自己居然连把头转回去盯马路的勇气都没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势,瞧着女孩衣襟上的星星,听见男孩问:“你是警察?”“我是。”陆汀看向他面罩上两个黑洞洞的圆形目镜。男孩竟立刻拉着女孩挪远了两步,声音被面罩闷着,仍显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车过河?去做什么?查案?抓人?那你怎么不穿制服?”陆汀心说,您管得还挺多,如果我说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带你,你能打我吗?“我去治病。”他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什么病?”男孩果然追问。“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谢加快,脑子只能想一件事,”陆汀优哉游哉胡乱说道,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个医生,她说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辐射尘导致的,可难治了,预防总好过治疗——”“所以这个送你。”一副崭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两个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还是限量发行,过滤夜视通讯等功能均齐全,使用寿命还有完完整整的40个月,被他递到m83跟前。身体也跟着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陆汀终于撩起眼皮。就着此处灯光,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是一灰一绿。左边是灰……大概是。仅比黑色淡一点点,隐约含着团蒙蒙的雾,浅浅看一眼还好,往深了紧盯着瞧,仿佛就很快会陷入极力想要弄清“这眸色到底该怎么描述”的怪圈。右边则是透亮至极,望过来的时候,薄而光洁的眼睑微微下垂,眼角还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块色调浓郁的翡翠。“我上次看你也没戴这个,还淋了雨,真的不好,”陆汀被看得躲闪,他发觉自己的思绪又变成乱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释不清这面罩的来路,为什么随身带着,又为什么恰好能遇上,还能拿出来送,“总之你戴着吧!你戴我也戴。”他直接稀里哗啦拆了包装,把纸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m83还是那样专心望着他,似乎有些惊讶:“找我有事的话,请你直接说。”陆汀差点噎住,捏着面罩一角的手悬在半空:“我没事,我——”“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后插嘴,耳机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显,“平时还捡不到这种东西,一只的价钱就够我们花半年,而且咱们那边商店都没授权卖,在路上找个人抢都抢不到!”m83却默默把陆汀的手按了下去。不远处橙光乍起,是大巴来了,他直接绕过陆汀站在弟妹身后,门一开,就把孩子们推上台阶,随即自己也上车。陆汀立刻停止怔愣,紧攥着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后面刷上身份磁条,快步登入大巴。只见中间两排座位,两个孩子已经摘了面罩,m83则刚刚把妹妹沉甸甸的书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后排靠窗坐下。这车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方才一同等车的又只有他们四个,他旁边就是空座。陆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胶地面上擦出声响,“你帮了我,又不让我请你吃饭,我就想给你回礼,”他在过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m83皱眉:“这不是等价交换。我也不需要它,辐射尘对我影响不大。”前排的女孩转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哥哥,这个警官是好人吧……他在关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给我们戴,我们也很担心你的。”声音很小,还怯生生的,m83的眉头松了,但也不搭理她。陆汀忽然灵机一动,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里还囤了几个,下次送给你弟弟妹妹,他们现在用的都太旧了,但前提是,你现在要把这个戴上,”顿了顿,他又大声地补充,“我给你戴!”他这就俯身,凑到了m83跟前,面罩的开关已经打开,只需轻轻扣上去,它就会根据面部线条进行自发性形变,调整到完全贴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状固定下来。m83并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椅背仰起脸,一副随你便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乖。指尖触到被过滤的呼吸,陆汀细微地抽了口气,稳住手腕,轻轻帮人捋了两把夹在边缘的头发。调整完毕的蓝灯亮起,陆汀在护目镜前挥了挥手,“睁眼看看?”m83说:“我没闭眼。”陆汀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映在那镜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脸红,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别过脑袋,下意识抿上嘴巴,连那两个回头围观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计时上。车厢里辐射净化器的正在嗡嗡地响。还有四分多钟发车。“对了,”陆汀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联系方式给我一个,我把说明书发给你。”m83已经摘下面罩放在旁边座位上,闻言,他直接扯低领口,露出那道条形码来。“……干吗?”陆汀只觉得舌头打结。“扫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m83悠闲地跷起条腿。陆汀前两天刚刚复习了一遍人造人编码的问题。他一度认为这种户籍制度相当反人类,迟早要废除,于是怀着某种抵触心理,在学校没怎么认真听过,毕业后一直待在上层,也是很少接触。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欢的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那他当然要了解,仔细翻翻存储笔记的磁卡,心里也就门儿清了。他知道,扫过这道小小的条码,别说联系方式了,眼前这人住在哪里、有什么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么样的教育工作经历,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会一应俱全地出现在自己的警用手环中,随时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来。任何一个警方人员——哪怕不是他这种优秀警校毕业的正规警官,只是增录的协警,那些来路不明佣金低廉时常和平民爆发冲突的家伙,都有权限这样做。只因为对象是人造人,或者他们的后代。但陆汀当然不想。他甚至没动过从记录仪里的视频截取条码进行复原的念头,确切地说,是他对这种私自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第9章 下面那把细腰,被朴素的黑毛衣包裹着,偶尔露出窄窄的一小截,看着都冷。陆汀对自己说:你要忍住,要沉得住气,要矜……矜个鬼啊。“你雨衣都快飘起来了!”他高声道。m83不应声。陆汀接着说:“我帮你按回去吧,”试探着,他把那鼓起的塑胶在m83腰侧压好,又把那蜷起来的毛衣往下拽了拽,“我能扶着你吗?”这回声音放小了,呼呼风声一刮就散,似乎是下意识的,闭上嘴陆汀就不指望身前这位有什么回答。却听m83道:“扶稳。”陆汀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上去,在这之前还悄无声息地摘了面罩,不敢往实了抱,也不敢把脸蛋搁上那副脊背。雨衣的触感滑凉又厚实,他只是想……轻轻地用鼻尖蹭那么一下。锈味忽然明显,不知是的确变浓了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总之将劣质塑胶的味道都盖了个完全,m83飞扬的发丝也在此时碰上他的额头。于是陆汀不自觉揪紧手中抓着的衣摆,手再使点劲仿佛就能把脉搏握住,他合上眼皮却张开嘴,又闻了两口。周身还是黢黑,午夜前的低气压下,霾尘聚得更浓了,只有前方被远光灯破开一道口子,好比雪白小刀插入积灰下的黑色绒布,剩下的不知还有几尺。入侵感就这样压在陆汀肩头,时刻不停地无声堆积,却有人挨在一起,带着他稳定迅捷地向前,于是好像摘下目镜也不用害怕夜盲了。渐渐地,陆汀就把身子放松,柔顺地枕伏在了m83背后,双手交叉,环在他的腰前。m83仍然专心驾驶,毫无反应。“这些房子都不开灯,也没声音,”陆汀开口问道,“你们家那边也这样吗?”“不是。”声音从空气传播,进入右耳,也从胸腔传播,进入左耳。“那这里面都有人住吗?”“都是快死了的,染上毒瘾又没钱才会住在这边。”m83顿了顿,“还有得病的。”“什么病?瘟疫?”“不止。”陆汀咬紧嘴唇,再次望向途径的房屋,它们里面好像只装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死,被他事不关己地匆匆路过。这都是他在警校、在新闻和资料片上从没听过的事。先前得知办理跨河大巴乘坐手续那么麻烦,两片区域的交通控制那么严格,他以为只是出于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惯有的隔离。直到窄道两侧开始出现少量广告招牌,亮灯的窗户也流出人声,陆汀才确认自己已经进入了大部分人造人真正的聚居区,这片被周围朋友讽刺为“米诺斯王宫”的都城最大的街区。它和它的别称的确相当贴合,就好比一盘错综的迷宫,浮光掠影与黑雾交织,嘈杂掩藏在噤声的破败之中,m83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摩托的速度,总是险险和行人擦身,最终在一家酒吧前停下。只有两层,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二层窗前挂着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在夜里显得无端寂寞。“apollo”,它的名字。抛却这个夸张的招牌,阿波罗酒吧与周围建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门前墙角没有堆放垃圾。“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地方了,”m83率先走进去,“我预定了座位。”陆汀抬步跟上,绕过走廊里几株挂满空酒瓶的假树,灯红酒绿混着纷杂气味扑面而来,满屋的陌生人满屋的陌生信息素,他一个也不想闻,“不用来这儿,能不能去你家啊?”“不行。”m83在一张高脚桌前停步,正对的墙面上,仿真的草原落日正在播放。其他区域还有深海鱼群、茂密雨林、晴天白云下的沙漠。陆汀悻悻然拉开自己的椅子,垂头坐了上去。这一片在此间混乱大厅里其实还算清净,尤其现在m83就在面前,铁锈味清晰地拨开其他刺激,填充他的呼吸,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两杯啤酒。”m83对站在桌边的女服务员说。“我不能喝酒。”陆汀举手。服务员颔首,柔声道:“先生,我们的酒是合成的,您也可以选择啤酒口味的味素饮料,只是味道相似,酒精浓度为零。”陆汀愣了愣:“这样吗?我只是以前没喝过酒。”上次相亲有人想灌他,结果他直接跳窗跑了。现在倒是忽然间很想尝尝。m83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服务员,却道:“两杯水。”“好的,稍等。”服务员微笑着转身,陆汀这才看见她后脑勺上显示电量的荧光屏。原来是仿生机器人,看界面应该是大概十年前的那一代,脚在地面上的电磁轨道上滑动,可以实现随时的无线供电。“有果汁吗?就要橙汁吧,”陆汀把它叫住,“我请客,水果拼盘也上一个。”机器人回身,对他鞠躬,说着又把电子菜单打开,托在手心:“抱歉先生,本店不提供天然食物,需要果味饮料或是维生素糖果的话,可以看看这些。”“还是算了,就要水吧。”陆汀把目光从它身上移走,有点不自在。转眼一看,m83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正安静地望着墙上投影的金红色地平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你着急回家吗?弟弟妹妹他们。”陆汀问。“都睡了。”m83说。“哦。那个,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来看医生的,”陆汀看着那副侧脸,看得恍恍惚惚,在桌下交叉起双手,坦白道,“但来道谢是真。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m83转过脸来,居然笑了:“朋友?”这笑容虽然短暂,但陆汀确认自己没看岔眼。人造夕阳的艳丽足够以假乱真,不疾不徐地映照过来,有薄薄的笑意晕在他眼梢、嘴角,又好比一条斑斓的小蛇钻过陆汀的喉咙,抓不住鳞片也看不清头尾,只有一点冷、一瞬间的发烧。不就是很美吗?美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陆汀呆呆道:“是啊。”“我对你……很好奇,”他又道,“以后能来找你玩吗?我也想请你去我家做客。”“你不用工作吗?”m83反问。“我前两天从原来的警局脱编了,还没找到下家,差不多是这样。”陆汀解释道,“来这儿也不是要调查什么,身上没有公务的,单纯是我这个人,我连记录仪都没带,你不用紧张。” 第11章 第6章陆汀搞不清他说的“弄”是哪种弄法。但人家要他守门,他当然听懂了。门外确实有醉汉挤在走廊夹道里,人数在十个以上,脖子上都带条码,骂骂咧咧要往这总控室冲。陆汀把手电筒放在桌面上给m83照明,自己堵到门口,“嘿,冷静,都冷静点,”他踩在玻璃碴上,用英文喊道,“我是警察,问题正在解决,你们回到原位稍等一会儿!”为首的大块头停住了冲撞,其他几位就围在他身后,“哪来的废物就说是条子,我还说我是这一片的大警长呢!”陆汀把身份磁条插入手环,警官证这就亮了出来,“还请配合公务。”他说。“哦——我们的小omega——陆警官,请问这里是你的粉红色辖区吗,假证在哪儿造的给推荐一下?”大块头笑嘻嘻地哈着酒气,“里面这个还挺有闲心,电脑好玩吗兄弟?哥几个捎点东西就走,没想惹你啊,美人!”似乎是注意到了m83的相貌,他梗着脖子瞧,没得到回音就接着朝屋里挤,顺带搡了一把陆汀的肩膀,把他往门框残留的玻璃尖儿上推。哪知陆汀非但没有被推动,还一把钳住这人手臂,“嘎嘣”一声是肘关节脱臼的脆响,接着就是一个过肩摔,他行云流水,直接把那摔得软绵绵的家伙往墙根一丢,二话不说又去拽最近那人的领子,照着膝窝一踹把他扔在为首那人身上。随后踩住了两人的挣扎,他抬起眼问:“正好缺扇门,你们谁还愿意补?”敢说他是假警察敢推他肩膀还敢骚扰他看上的人,陆汀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剩下几位目瞪口呆,但毕竟人多势众,当然也不肯吃这种亏,一窝蜂拥上来,陆汀就死守着那扇门,不想拔枪,于是警用麻醉针都快用上了,倒是苦了地上那两位,躺在碎玻璃上挨了不少踩踏。这场混乱在突然亮起的灯光中骤然停止,所有人都被刺得眯眼,走廊外的老情歌又轻飘飘地回来了,连带各式机器重新启动的细微嗡鸣一起,浮上空中。陆汀登时呆住,和他扭打的那两位也是,他们放开了彼此,一同看向门内。值班员不知何时醒了,战战兢兢缩在一个大型主机后面,探出脑袋。m83刚刚拔掉备用电池上的插头,键盘放在一边,他撑地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到斗殴现场几步远处,“麻烦让一下。”几个鼻青脸肿的醉汉愣了愣,纷纷贴住墙壁,在窄仄的空间中给他让出一条出路。m83跨过地上的人,有几个负伤的已经躺倒在屋里,更有挤进来的,或许再迟一点这门就守不住了。他的马丁靴也再度踩过地上尖锐且闪亮的残渣,一直这样目不斜视,他好像没把目光放在任何东西上,也不是傲慢,只是一种不感兴趣。和陆汀擦身的时候,他才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陆汀发着怔抬步跟紧,从进入总控室再到出去,手表的分针竟真的没划过两格。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眼见着大厅灯光从不远处流过来,陆汀才忽地如梦初醒:“不对,刚才那些人说要抢东西,那个值班员肯定打不过他们!”m83继续直走:“那是你们警察的事。”陆汀噎着一股子气往回跑,却见那总控室一派和谐,醉汉们蹲在墙角,有的在互相从皮肉里摘玻璃,有的在擦鼻血,值班员则正在默默地扫地。“警官,还有事吗?”他有些害怕地看过来。陆汀松了口气:“以后工作时间不要喝酒,还有,注意安全,有事报警。”“唉,我明白。”值班员还是讪讪的。“你们呢?”陆汀也在墙角蹲下。“我们走了,我们走还不行吗!”醉汉们转眼间就全都爬了起来,挪着迟缓的步子想离他远点,陆汀却拽住伤势较重的一位,照着他脖子一扫,两秒钟之后,一笔钱被打了过去,“医药费,”陆汀略带歉意地说,“不许自己全吞了啊。”醉汉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陆汀更是没心思再多说,朝着大厅流转的波光快步跑去。他在原先的位置上找到m83,落日,草原,m83又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凝视它们,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杯水还好好留着,陆汀一撑桌面,颇为轻盈地坐上高脚凳,气喘吁吁地灌干净凉水,抹抹嘴角问:“刚才,怎么办到的?”“编了个程序。”“……发电程序?”“偷电,”m83看向陆汀腕上的表盘,不急不缓地说,“刚才的状况很常见,不是硬件问题也不是电费不够,这边能用多少电其实是根据特区用电情况决定的,特区耗能过量,这边的供应就会被从源头控制,有远程强制断电的程序。”陆汀脑海中闪过许多自己所在区域的高耗能产物,比如全息广告,比如电热系统,又比如富家子们在人工模拟成一百年前潘帕斯高原环境的大棚里进行的马球比赛,马是健康未变异的活马,全联邦也找不到超过一百匹,球场上的温度湿度以及宜人的气候,还有随风吹拂的青草,全都靠电力维持。球赛就在今天,作为总统的幺子,更是前几年的1号前锋,陆汀当然也收到了邀请,心里装着其他事情懒得过去罢了。“所以你刚才是,写了个破解自动断电的程序?”陆汀调匀呼吸,问道。m83摇了摇头:“黑进电厂不是更直接?我把这家酒吧的序列号从断电名单上抹除了。”陆汀终于真实地意识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能在十分钟内用一台过时计算机进入电厂二级保密系统的超级黑客。联合政府的系统也只是一级而已。并且这个黑客谈及工作时,自称“捡垃圾”。强压住震惊,陆汀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却听m83道:“你可以逮捕我。”陆汀站了起来:“我不要!”他耷拉下睫毛,声音又变得柔软:“其实我觉得你做了件好事……”m83坦言:“只是因为这里我今晚还要用。”陆汀坐回椅面,又想起有人一点钟要来赴约的那茬事,居然只剩不到五分钟了,桌边走过的都是忙着清理地面的服务员,方才的狼藉也快要恢复秩序,他把戴表的手揣进口袋,却也心知这不能让时间过得有任何延迟。“我到时候再来找你,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一起去第四区,”陆汀打起精神,指指手环,“等我联系你哦!”m83不置可否。陆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真的觉得你超级厉害,以后就跟你混了。我可以叫你老大吗?”m83显得困惑,眨了一下眼睛,刚想开口肩头就被搭上一只手臂,“真行啊,漂亮妹妹认亲现场被我碰上了?”这人也是厉害,动作和话语全都好比在往陆汀尾巴上踩。陆汀也就真像个挨了招惹的小狗似的蹙着眉头打量起桌子对面,他嗅到一股子浓重的汽油味,只见来人年纪不大,和m83身高相仿,一身墨绿色连体衣松松垮垮,腰带都没系,头发还染成了流里流气的银灰,长度都能扎小辫了。顶着一头浅亚麻乱毛的陆汀断定这人是个流氓。m83把那只手从自己肩上拿下,保持距离似的站在椅子另一边,而那位银发男显然对他的爱答不理十分习惯,兴冲冲地朝陆汀探出右手来,“行了行了不嘴臭了,何振声,平时做点小生意,小朋友你呢?”“lu,警察。”陆汀盯着他灰蓝的瞳孔,也看到他并无纹样的脖颈,谨慎地伸手握了两下。一个和他一样过了河的自然人。 第13章 lucy为自己辩解:“恕我直言,这是迁怒。”陆汀问:“那你怕不怕呢?”lucy立刻求饶:“非常怕,怕得要命,请您不要格式化我,千万不要啊。”陆汀被逗笑了,步履轻快地往洗漱区域走去:“吓唬你的。他今晚有别的事儿肯定还没看到呢,就算一会儿不回复,早上起来肯定有,要是还没有,那就等晚上。”lucy严谨道:“您说的有一定概率发生。”陆汀哼着歌清理自己的时候,特殊联系人那栏毫无更新。但之后新消息确实来了,是在凌晨四点二十二分,陆汀在自己海绵似的的圆形大床上睡得歪七扭八时,邓莫迟发来一段话:第四区辐射强度分布不均,有致死区域,8月9日早7点我在k-25码头等你,在这之前不要来找我,务必。清晨陆汀睁眼,这条消息被lucy十分贴心地放在首位,投在他枕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陆汀仔细逐字读清,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晚还不睡?第二反应是查地图。k-25码头就在撒克逊河下游,人造人聚居区的东北部,离昨天的阿波罗酒馆不远,距离第四区边境线270公里。旋即他意识到,邓莫迟的意思是要等自己过去一起往第四区进发,为的是避免自己不认路乱走,被过量的辐射伤到。第三反应则是,8月9号的7点,距离此时此刻,正好还有72个小时。陆汀把时间在日程表上标好,起床做有氧运动去了,尽管他心知无需提醒自己也会记得明明白白。慢跑的那半个小时他看着vr眼镜模拟出的雨林景观,听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头脑清醒地考虑了一番,从方才那短短一段话中,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怎么说,硬邦邦的关心。他当然也是关心邓莫迟的,关心到让他巴不得整天跟着人家,但表露出来的、关心的那个度,他想把握适当。毕竟距离感也是人与人相处的必需,小时候,连他姐姐都说他太粘人招人烦过。从跑步机上下来,陆汀摘下额前紧绷的发带,也大概学会了长话短说:ok,保证不早去也不迟到。这两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远程),随时联系。邓莫迟没有回复。陆汀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等待,有期盼也有着急,但他也没有呆呆盯着时钟干等,确切地说是做了不少事。第一天,陆汀终于把调职表填写完整,按照程序上交,他申请的区域正是第四区,那块政府每年只会派出极少量警力的“放逐地”。因为这样的话,等他被录用了,还是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里四处游荡,和邓莫迟一块“捡垃圾”,还是在自己的合法辖区里。他是这样考虑的。第二天,陆汀在自己的菜园中开辟出一小块空地,调整日光灯和雾化喷壶的功率,作为栽种玫瑰的花田。用的是冷冻许久不舍得拿出来的种子,一半直接种在土里,一半水培,想等植株发育存活再回归土壤。当初买的时候花朵的颜色就搞不清楚,但密封袋上的简介写着,它是古老而珍贵的品种,来自玫瑰之都,那地方以前叫大马士革,北纬33度,在七十年前拥有“如波斯地毯一般华美的日落”。现在仿古制作的波斯地毯铺在陆汀的卧室,大马士革却已经是不宜人类居住的低温地带。第三天,陆汀在反复阅读第四区地图并且反复挑选次日的衣裳之后仍然觉得不够,他打开建模软件,头疼了好半天还忍辱负重地请教了lucy,最终完成那个颇为复杂的构造,启动自己那台买来就当摆设的3d打印机。当天晚上,他用醇类有机溶剂、醇类聚合物有机溶剂和植物油的混合液体把支撑蜡去除,小心地清洗干净,得到一支白色的玫瑰。花茎太细了,叶片也单薄,更别说那些半开的花瓣。它们都是透光的乳白,铸造蜡本身的颜色。陆汀低着头,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几下,怕力气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这样的分量和尺寸,陆汀全都是严格按照资料显示的平均数值制作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材料无法支持他模拟出花朵真实的质地和触感。陆汀见过南瓜花、辣椒花,还年年给它们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当柔软娇嫩的东西,摸多了会发蔫,因此只适合挂在枝头。“像不像?你见过真的吗?”视频聊天时,他问自己的大忙人发小。舒锐还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吸电子烟,神情挺沧桑,两只黑眼圈也是格外浓重:“见过,你这个不太行,死气沉沉。”陆汀把它举在灯光下慢慢旋转:“我觉得很可爱,我姐也说可爱,我还种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这个好了。”舒锐问:“你申请去第四区执勤?是认真的吗?”陆汀垂下眼,把玫瑰收进垫了羊绒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边警长批准了。那种地方又没竞争,我爸也答应不会再管我,所以肯定行。”舒锐苦笑:“赌不赌,人家绝对不敢收你。”陆汀则有理有据:“那也行啊,不收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更能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舒锐开始骂他脑子进水。陆汀直接关掉界面,蒙头大睡去了。几小时后还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时间用来扯皮,要是顶着同款黑眼圈去见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点。第四天,陆汀终于喷上苜蓿香水,坐进驾驶位,开着他的小型通用飞船前往k-25港口。这飞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围绕毕宿五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名字。他备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还临时给船身外部补了一遍防辐射涂层,涂装样式调成了耐脏的铁灰色。吹了两天大风,那天能见度很好,沿撒克逊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飞船内部如炉火般通红。航线和时速都经过了严格计算,约好的时刻即将到来,目的坐标也的确就在前方了,陆汀平稳地降速降高,长约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悬停。出乎意料的是,还差一分钟才到七点,气温还没恢复到零上,这码头上已然挤满许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压压一片,像是在集体等待着什么。邓莫迟也在其中,站在码头边缘处,穿着件污迹斑斑的牛仔外套。高倍镜头中显示,他正望着这艘飞船。同样显示,他背上有刀,脸上有伤,左边脸颊还没消肿。陆汀咬紧臼齿,直接贴边停靠在那侧码头旁的水面上,距离不过一米。舱门打开了,他弯腰扒在门口,伸出手喊:“老大!”邓莫迟错身挤过几个正在闲聊的妇女,始终专注地望过来,抓住陆汀的手,一跃而上。飞船自动回归航路,匀速前行,随着密封舱自动关闭,铁腥味清晰地充塞鼻腔,混着一点点的潮湿,陆汀却没心思多闻,在邓莫迟的嘴角,他看到凝结的血,他想这也许也是锈味的来源。“脸怎么了?”他蹲**子,在后排座位下的医药箱里翻找,也顾不上自己先前的距离感准则了,甚至为之感到后悔,“这两天,你遇到什么事了?”邓莫迟没有答话,而是走到操作台前,看着卫星地图:“路线能调吗?”“能啊,后面这段是随便选的近路,我就等着你跟我说到时候该怎么走呢,”陆汀站在他身侧,打开安全权限的设置界面,“我先把你指纹添加一下,面部识别等伤好了再说。”“不用,线路规划系统临时开放授权就行了。”邓莫迟视线扫过操作台上的各种硬件,以那种冷眼旁观的目光。他对获取这架飞船的永久控制权似乎毫无兴趣。陆汀一时语塞,吞了吞口水,刷着自己的指纹和脸,把相关调整界面打开,然后就蹲到后排接着翻药箱去了。等他端着药膏和敷料,也打好一杯新鲜橙汁回来,轻快的敲击声已经响了有一阵子。这种具有武装功能的飞行器安装的计算机都是经过严格密保处理的,键盘字符排布与标准顺序完全不同,快捷键也存在差别,陆汀买到这架“aldebaran-b”的时候适应了大概半个月,而邓莫迟现在显然已经弄清,并且相当熟稔。屏幕上一侧是编程任务栏,另一侧的地图里出现了许多块标红,附带着表示辐射的三叶型图标,随着数据的输入,其密度和面积都在持续增加,系统计算得出的最佳路线也在不断地变动,规避那些红色区域。陆汀把橙汁摆在邓莫迟手边的防震杯架里,把棉签插入药瓶,他低头就看到正在黑色键盘上敲打的十指,修长嶙峋、骨节清爽,确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和最初的印象一样。但它现在却被弄上了更多伤痕,有瘀紫也有皮外伤,多数都分布在关节处,细小且存在血点,乍看像是磨破的。然而作为一个警察,陆汀看过太多的伤情特写,他判断,它们是短时间内密集撞击留下的痕迹。换句话说,邓莫迟很有可能和谁打了一架。陆汀不想妨碍他干活,准备先对付脸上的伤口,他凑近嘴角边的血口,甩甩消毒药剂:“黑客先生,麻烦闭一下眼,会疼哦。”邓莫迟瞥他一眼,乖乖合上眼皮。陆汀一不小心喷多了点,又往脸颊的红肿部位上匀:“我以为你会导入一大堆数据,就是各个监测点的辐射浓度什么的。”“扩散是有规律的,大概清楚就好。”陆汀心说您标注的细致程度可不只是“大概”。他用无纺棉擦擦被喷湿的下眼睑,问:“你记在脑子里?行了可以睁眼了。”“十几年了,”邓莫迟还是被挥发的消毒水激得眼角湿润,“天天走。”陆汀看着他渗红的眼尾,差点发呆,赶紧收回心神,“这是我一直用的特效药,对急性伤挺管用,最开始可能有点烧得慌啊,忍一忍就好了。”说着,他就在颊侧轻轻涂抹起那种淡黄色药膏,清凉的味道很快被铁锈气味盖住,“之前怎么不处理一下?”“会自己好。”邓莫迟还是看着屏幕,没有躲开。 第15章 夜视目镜仍旧效果欠佳,好在邓莫迟拉开了顶灯,陆汀的眼睛这才稍微舒服一点。他看什么都新奇,试探着走近那些设备挨个地瞅,背着手以防不过脑子去碰,又去瞧房间另一边堆放一地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是破铜烂铁,却被摆得整齐,应该是捡回来还没卖出去。邓莫迟默许了他的参观,兀自从抽屉中翻出自己的分指手套,防辐射材料内胆粗糙,他就像伤口不会疼似的麻利戴上,“不要用皮肤接触任何东西,”他又提醒道,“包括家具。”“可是你刚才就碰了,门把手和抽屉。”“你应该知道,第二代人造人的基因序列都针对三种射线做了改编,也就是我的父母,饮用经过核污染的水、伤口在α射线中暴露、接受照射后产下胎儿,这些实验都在他们那一代身上做过,大多数实验体通过了测试,所以改编效果很理想,”邓莫迟把一双铅制鞋垫丢给陆汀,这东西是外用的,可以固定在靴子底部,某种程度上隔离部分土壤的辐射,“这种基因遗传到了我的身上。”陆汀听得心惊,那些实验,怎么看都不该发生在人身上,哪怕被冠以“人造”二字。可事实是它们的确发生了,并且八成是在……自己父亲的支持下。然而陆汀也明白,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邓莫迟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做出解释。于是他低头认真踩上铅垫,调试嵌合角度。脑海中又浮起第二次见面,这人拒绝自己的面罩时就声称“辐射尘对自己影响不大”,如今看来竟是这种原因。但现在不也好好戴上了吗?既然面罩可以送,那以后更先进的手套当然也能送,某人不懂珍惜健康,那就得自己来监督这位不怕死的爱护身体。陆汀心里又忽地轻盈起来了,“再怎样都是血肉之躯,”他说,“就算有遗传,你爸妈肯定也不希望看你暴露在杀人射线里乱跑啊。”“可能吧。”邓莫迟说。算上刚刚的寥寥数语,这也是他首次提及父母,显然不愿意多谈。他们都是人造人?在做什么?还健在吗?事实上,陆汀一直怀疑自己爱上的是位独自养家的单亲哥哥。“现在走吗?”他表面谨慎得体,在心里已经做好一起动手养家争当双亲嫂嫂的准备。“走。”邓莫迟率先出门。加上铅垫之后抬步比想象中费力一些,感觉很奇怪,不过陆汀的腿也不缺力气。他紧跟着邓莫迟走,正想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装备从货舱卸出来任君挑选,却被人二话不说领到安全屋后的空地。那里停放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或许可以称为车的东西。并没有驾驶座,最显眼的主体是个长方体车斗,长宽两米左右,大概一米五的深度。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四条长弹簧臂,一端连接车子底盘,一端是折叠钳,各有三根机械手指。“用它就够了。”邓莫迟道,捏着手机按了两下,这车就“滴”地一声启动,小狗似的跟在主人身后。陆汀也连忙追上,追得更紧,他才不想被一辆车给比下去。他也是刚刚发觉,邓莫迟还在用手机这种古董玩意儿,屏住呼吸钻出红外线网也远离那块写有“请勿靠近”的标牌后,陆汀就再也压不住好奇了,大惊小怪地要来手机端详,邓莫迟还真递给了他,只是提醒,注意看路,不要落单。那天上午进展还算顺利,两人绕着一座垃圾山走了大半圈,驳船而来的大部队才深入到这片距离河岸四十公里的地界。陆汀了解到,每周都会有起重直升机和重型运载车的队伍来第四区倾倒垃圾,其中当然是铸造材料最为抢手,例如生铁和各类有色合金,它们多数来源于坍塌在地影响市容的大厦,以及报废的车辆和飞行器,运气好的话,还能从某些零部件中拣出少量贵金属。那把神秘长刀也终于派上了用场,并不是什么古老物件,而是把个人改装的等离子刀,刀身供气,刀柄是电源,刀刃则用来释放足够切割实心钢管的稳定电弧。这也太geek了,符合气质。陆汀刮目相看。同时由此看来,邓莫迟拿刀也不是为了防身。陆汀观察发觉,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回收标准,看过那些废料,能被他捡回车斗的实属少数。然而一旦碰上什么想要的,无论它是压在钢筋下还是锈在废铁中,他都一定会把它弄出来,握着那把刀子能割能撬,可谓顺滑趁手,削铁如泥。而陆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帮他扶一扶要切的东西,或是把抬不动的在地上摆正,好让机械小狗把它拿起来,塞回大肚子。除去金属之外,其次受欢迎的就是纺织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邓莫迟解释说,它们多数来自瘟疫爆发的城镇以及特区医院。途中陆汀遇到一队年轻妇人,十多人左右,个个面黄肌瘦,戴着那种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来装东西的竟是手推车,并且车屉子里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车把上搭着色彩斑驳的短布,细看像是小孩的衣裳。不会是准备带回家洗洗就给孩子穿吧……她们的体力和技术又足够捡什么别的东西呢?捡到了,又怎么保住?对此地层出不穷的抢劫现象,陆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闻,不过教练员从没说过逮捕那些人也是他们这些预备特区警察的义务。这也多么符合此地的规则,不,不只是第四区,而是整个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选择的前提就是优势,而没有优势的群体只能接触别人过滤掉的残羹剩饭。“我能过去给她们送点钱吗?”陆汀斟酌措辞,他也惊于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议。邓莫迟却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陆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张生动的脸,眼睛也只是两片空洞的目镜,陆汀却感觉到这一秒的对视。他倏然冷静下来。随后他望着那群妇人走远,没有上前,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到了中午时分,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虽然气温不过零上十五度,但防辐射服确实毫不透气。邓莫迟带陆汀进到一间公共安全屋里吃自带午餐,这种小房子和邓莫迟的私人据点建制类似,在第四区十分常见,隔上几千米就有一栋,提供自助租赁服务。由于间接污染的恐怖,没有几个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饭,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些加了铅砖的混凝土小屋里进行补给。邓莫迟吃的很简单,一根蛋白棒和两颗维生素咀嚼片而已,几口就完事了。陆汀则费了些周章,他把两份警用干粮在桌上摆好,从隔离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热水冲泡,香味很快就从厚铝箔袋口溢出,这干粮是培根粥口味的,陆汀还多加了压缩燕麦块进去,饱腹感很强,口感也还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他插上吸管,递给邓莫迟一袋。邓莫迟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陆汀嫌烫还没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经叠好袋子丢进垃圾篓。“还有这个。”陆汀又从包里掏出两个桃子。毛绒绒的黄皮上带点淡红,好像少女脸颊,散出丝缕清甜香气。邓莫迟接过一个,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会儿,完全没了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陆汀真担心他做出带回家给弟妹吃的那种事,毕竟自己没有多带,好在担忧并未发生,陆汀喝下最后一口粥的时候,那颗桃子已经被消灭了。水分充足,果核分离。邓莫迟从牛仔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块手帕,默默擦拭那颗干净的桃核。米粥,还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我总觉得不少植物的种子都很好看,都能当吊坠戴着了,”陆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这次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性他想偷偷藏起来,“这颗送你了,我自己这颗,我准备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种活。”“种树?”邓莫迟挑眉。“我种过好多东西,家里樱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树长大也要好几年,”陆汀一翘嘴角,酒窝就又露出一个,他看起来有些害羞,“最近我还种了花儿,有空带你参观,植物学家都快灭绝了,我算是一个业余的吧。”“嗯,很了不起。”邓莫迟认真地肯定。陆汀低头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盖,余光瞧见那颗桃核已经被手帕包好,收回内袋里去了。下午霾尘被吹散了些许,天上空出一个光洞,地表一派晴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尾,身后跟着一辆咯吱作响的斗车,大批废铁就好像被绞碎的旧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静地升温。或许什么东西堆积得太多就能催生宏伟,包括垃圾也是,而人类在宏观景物面前的本能反应就是自省渺小,陆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过多动手干活来排遣那种漫无目的的淹没感,除去枪支,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现在也学会用它在铁板上切出直线了。有时也会闲聊,都是陆汀在问,邓莫迟来答,他们不互相看,都仔细观察四周。谈话内容涉及弹坑,涉及各家媒体口径不一的、当年核爆的当量,还有遗失在那场战役中的战机,陆汀对它从小兴趣浓厚,st shadow”,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当年叛军首领的座驾,领着大批的部队就要攻上岸来。据传它装配的某些实验性技术在当今条件下都无法复原。可它也仅限于是一支传说了,最后信号出现地点就在第四区,政府多年来却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体残骸,实际上也不该指望什么事物能在一场核爆中留存。邓莫迟说,最初前往第四区的风潮兴起,就是因为幸存下来的人造人们想要找到那架飞船,为英雄收殓,只不过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被垃圾吸引,再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罢了。在介绍环境和解释原理方面,他从来不吝惜语言,但也仅限于此。陆汀想,这人如果是独自做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当自适,但那种场景……总觉得十分寂寞。随着距离的叠加、回收物的堆积,陆汀的汗越出越多。某次拔出一根铜管塞到折叠钳里,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脱掉手套倒出攒了浅浅一层的汗,傻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种,找到就带来,”他闷闷地说,“和我们一起干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里狩猎一样,比机械小狗好玩多了。”“机械狗?”“就是它,它虽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样跟着你。”陆汀指指斗车颇为无辜的长臂。邓莫迟回头看了一眼,应该是笑了,面罩下那是极其细微的一声,“需要休息一下吗?”陆汀恍然,道:“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第17章 夕阳即将流逝,就着昏沉天光,陆汀看到,那两个被他踹倒的家伙都摔得奄奄一息,其中一位比较惨,刚刚被钢筋穿透了胸腔,动脉血还在喷溅,另一位也是满头血肉模糊。陆汀手上没有急救物品,看了两眼就仰头向上看去,这坑直径至少五米,容得下一辆皮卡,深度更是绰绰有余——得八米以上了吧。单凭人力根本爬不上去。陆汀倒不是很担心自身难保,他相信邓莫迟会来救自己,比较令人发愁的是那些抢回来的货物该怎么运上去,这三个人又该如何处理。刚打开手环翻到特殊联系人,满坑狼藉就被投上了一大片手电筒的白光,也投出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坑底拐角处折叠。陆汀抬眼去看,邓莫迟摘了面罩咬着手电筒,正垂头望着他。背后还伸出一只机械爪。小狗也来了。它探下最长的那只手臂,三根手指合起来弯成钩状,把钳子弯成一把椅子,像秋千,长度只够垂到皮卡车厢顶部。“抓稳坐好。”邓莫迟冷冷清清的声音随之洒下。虽然这椅子看起来着实很硌屁股,但陆汀还是心满意足地爬上车顶,坐了上去,小腿收着离开方才踩着的铁壳,双手抱住那只脏兮兮的机械臂。他被它托起,缓缓上升。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暗自嘲笑它头重脚轻了。邓莫迟就在坑边守着,操作这台长臂小狗。待到陆汀浮出地面,他就定住角度放下手机,把人从“秋千椅”上半扶半抱地弄了下来。陆汀闷在面罩里的脸颊已是通红,早在坑中仰望邓莫迟淡定如斯地操作时,他就开始了。况且刚刚从小狗手指上下来的时候,穿在防辐射服外的牛仔裤都被挂破了一块。他裤子里面还是湿滑的呢。“辛苦了。”他说,“我好笨,怎么这儿会突然有个大坑啊。”“我挖的。”邓莫迟拉下面罩盖紧,又问:“受伤了吗?”“我没事,就大腿胯骨有点疼,应该只是轻微挫伤,”陆汀还没反应过来,“……你挖的?”“嗯,”邓莫迟点了点头,又把手电光线照进坑中,“落单就有高概率被抢劫,我一般是一个人,比较有经验。”“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我站在刚才那个地方,抢完我之后,很多碎石挡路,他们就只有那几个方向可去。所以我在每个方向上都挖了一个坑,用承重板封住,再垫上土,”邓莫迟看到黑血,大面积流到他的废铁堆上,但他也只是低眸看着,“想让劫匪掉下去,远程撤掉承重板就好了,不过地下埋的轴承太旧,一般需要五分钟的提前量用来反应。”“我没想到你会追车。”他又道,声音紧绷绷的。陆汀也望着那些血液,胸口起起伏伏,消化了好一阵子,“所以你刚才站在那儿,让我一个人进安全屋,你自己其实很危险。”“那是我给买主交货的位置,一个人等的时候经常遇到劫匪,有准备就不会吃亏,如果他们没有掉坑,我也有其他办法,”邓莫迟把话说得稀松平常,有条不紊地滑动手机屏幕上的操作球,又把两只机械臂伸了下去,都不是陆汀方才坐的那只,“只不过刚才等你的时候,凑巧又碰上了。”陆汀还是愣着,他听到坑底冒出的呜咽和哭嚎,像是单纯无规律的声带振动,而语言功能已丧失。有人快死了,不知道几个。“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个急救……?”陆汀问。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透顶,第四区连个小诊所都没有,更别说给人造人抢劫犯提供急救的医疗机构。果然,邓莫迟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熟练地在操作端输入任务编码,电磁铁立刻启动了,碰撞声炸起,大大小小的金属条块和零件吸附在机械臂上,被带出大坑,放回小狗的车斗。三趟就吸完了,收回的不仅是今天白天的战利品,还有抢劫犯原本用皮卡运载的那些,不知是他们自己捡的,还是从哪些倒霉蛋手里抢到的赃物。不过这所有加起来也没有太多。邓莫迟完全不在意某些钢筋齿轮还在滴血,最后往坑里看了一圈,除去价值不大的零碎和吸不上来的皮卡,以及三个将死的人之外,没什么好看的。“陷阱能给我带来不少收入,因为总有东西跳进去,”他转头注视着陆汀,轻声说,“人已经没有森林了,你说的狩猎是不是这样的?”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他也没有等待回话的意思,转身就走,斗车吱呀转向,跟在他身后。陆汀依然处于那种全体脑细胞打架的状态爬不出来,急步插了个队,也追在他身侧:“抢劫当然是很恶劣的事,刚才他们劫持你的时候我想把他杀了,我已经拔枪了,但是,但是抢劫犯应该被抓起来,被判刑,而不是在这儿等死。”“那你就回去捞他们。”“我——”“捞到医院,或者警局,随你。可是人造人上法庭也只有死刑一个结果,我们进监狱是占用公共资源。”“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汀语无伦次,尽管听到的是毫无波动的陈述,也都是事实,但他总觉得面前这人正在生气。邓莫迟果然不再说话了。陆汀试图联系总警署汇报情况,他的职业道德驱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可他现在只是个无处落编的初级警官,还是停职的那种,连紧急专线都没资格进。收到那句“我们将尽快给您反馈”后,一切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抬头看路,陆汀发觉自己和邓莫迟之间已经拉开了将近十米,隔着那只机械小狗。安全屋近在眼前。他又一次追了上去,“你要在这里过夜吗?”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这边夜间最低温度零下二十,辐射也太大了不能住吧。”邓莫迟不吭声,抱起一部分金属元件往屋里搬。其实墙角确实摆着张床垫。陆汀也开始干起苦力,搬了几趟他又问:“是不是每天都要接弟弟妹妹放学,这都多晚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吧。”“我叫他们自己回家了。”原来时间已经过了吗?那条混乱的路线,两个那么小的孩子,陆汀颓然堆放好怀里那捧锈迹斑斑的钢板。都怪他毫无规律的发情期。但他也拿定了缠着邓莫迟不放的主意,“我现在状态还是不太稳定,不敢一个人开飞船,”嗓子也放得很软,“老大,你就当帮帮我。”“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说着,又去抓邓莫迟的手腕。他确实抓住了,攥紧的那一刹那,邓莫迟明显地僵了一下,“我会送你回去,因为你是来帮我的。”他缓缓地说,“以后不要来了。”陆汀抓着不放:“怎么可能不来,我申请来这边执勤,表已经交上去了。”“……”“真的!”“你应该离这些事远一点。”“是我今天给你拖后腿了,但我已经熟练很多了,我也不会天天发情,你是alpha,今天我那样也让你心烦意乱了吧,我按时吃药就不会老那样的,”陆汀急惶惶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想说,以后效率肯定比今天高的!”“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一根一根扳开陆汀的手指,隔着手套,那力道仍然锋利,“你今天效率不低。”“什么?”陆汀一怔。邓莫迟退到一边,坐在半人高的机床上,低头盯着地板,也显得迷茫。“信息素对我也没用。它之所以起效用是因为人脑会对一些外界刺激做出反应,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它们会催生兴奋、难过、讨厌、喜欢,这些感觉。哪怕人造人也是这样,所以人会消沉,也会失控,是人性的表现。”“嗯。”如之前听他耐着性子解释科学原理的时候,陆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第19章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从门口抱回最后一部分钢管,牛仔外套沾了血污,他也习以为常,只把来之不易的回收物在室内角落整齐地堆好。眼见陆汀还蹲在机床前发懵,身体微微抖动,脸蛋藏着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提醒道:“走吧,你该回家了。”“说过了我会送你。”他又走到陆汀跟前,拽他胳膊想把他提溜起来。这片旧战场附近曾是生长在河谷的茂密雨林,如今一到夜间也会有因辐射而变异的生物频繁出没,比白天还要麻烦许多。留一个正在发情的omega在他设施简陋温度低下的安全屋里确实不是上策。陆汀似乎也被拽回了点心神,终于乖乖站起,膝头酸酸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那苜蓿草呢?我喷的香水。臭吗?”“没注意。”邓莫迟锁住机械小狗,打开手电,光柱一直延伸到飞船的尾翼。“我喷它是因为想给你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苜蓿味很舒服的,说是让人身心愉悦,也没有烂大街,总比水味好。”“谁会去在乎那种东西。”站在那架等候多时的“aldebaran-b”跟前,邓莫迟回头去看,陆汀竟和他一样没戴防毒面罩,在灰沉沉的夜气中暴露出头发、五官和肌肤,那张脸仍然是绯红的,“怎么看都是真实的东西更值得关注吧。”邓莫迟又道。陆汀闻言,躲闪地看了他两眼,把手掌对准飞船入口的安全锁。电子屏幕感知他的指纹,或许也能感知他的脉搏。他的心脏确实跳动得太离谱了,他魂不守舍地冲着面孔扫描镜头眨眼睛,不断在想,刚才那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这个人看来,自己寡淡的信息素优于那种昂贵的、根据大众喜好人工制成的味道?更值得关注的,原来是真实。陆汀攀住扶栏高抬起腿,一步跨上飞船,邓莫迟跟在他身后。密封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船舱里很温暖,充满一股安详稳定的气息。“你去休息吧。”陆汀打开操作权限后,邓莫迟这样对他说。“谢谢啊。”陆汀挨着他不想走。“是我搭便车。”邓莫迟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屏,手上已经开始输入,迅速地计算当今风速风向下的射线风暴移动路径,从而调整飞行轨迹。陆汀侧目望着他,点点头,还是没有回后舱窝着,而是在另一台计算机上做些简单的协助工作,两人效率颇高地把飞船送上正轨,钻出那个辐射尘空洞进入高空,剩下的路程基本都是自动驾驶了。邓莫迟直接在副驾驶座上一坐,仰面望着舱顶上的几颗指示灯发呆,是睡不醒却又不睡的那种招牌样子。陆汀默默帮他换了一次敷料,之后就在驾驶座上一秒一秒地看着他的神游天外。天外是哪儿呢?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爱上一个聪明的人,陆汀就看到自己的笨。航程在静谧中度过大半,除去仪表引擎工作的声响,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什么都听不到。偌大的黑夜把移动尽数吞没。距离撒克逊河只剩二十多公里时,陆汀开口:“其实我查过一些其他缓解发情的办法,我姐姐说目前有些抑制剂副作用还不明确,虽然抑制剂是最有效的。”邓莫迟暂停和指示灯的长久相望,看向他。“就是那些偏方似的东西,据说可以喝冰水洗冷水澡,但我上次试过了,没用,还可以手术去除部分腺体,但是我还想谈恋爱我才不要,”陆汀捏住扶手,好比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他艰难地说,“还可以和alpha接吻,真的,那样可以暂时标记,平复信息素紊乱。”邓莫迟并不诧异:“我妹妹是也是omega,和你一样查过。”陆汀顿时从那种无所适从中解脱些许,在背包里翻找,两只崭新的面罩被他抽了出来,“上次答应的,我找了两个儿童款,”他递过去,“幸好没忘。”邓莫迟接过:“谢谢。”陆汀吸了口气,又说:“你快到了。”“我送你到特区下面,”邓莫迟道,“然后坐巴士回去。”“不用,我现在也没什么问题。”“你有话要对我说。”“这也是你的感觉吗?”邓莫迟颔首,默认了这件事。陆汀侧耳听着自己的鼻息,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好像再不抓紧就会把那点高温的勇气和冲动都呼出去。或者半途堵住了,高压锅似的逼他失控,让他在邓莫迟面前变成那种软弱放荡的样子。所以,的确是有话说,压在喉咙口,不说就晚了。所以。陆汀一口气道:“你说以后不要来了,如果是不想再和我见面的意思,我不能同意。你也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听到你说因为我感到焦虑、犹豫,还有轻松,我真的很开心。”邓莫迟缄口不语。陆汀又问:“所以……那些变化,无论大小,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不能接着留给我?”邓莫迟道:“已经存在了。”陆汀看着他,甚至不敢聚焦:“还能有更多吗?”“那些客观因素我都可以克服,”他又急着补充,“人均寿命已经只有五十岁了,谁知道我们能活几年呢,时间不多,我想干的事有很多,最想和你待在一起。”“为什么?”邓莫迟问。“因为我喜欢你!”陆汀脱口而出。只见邓莫迟反应不大,陆汀自己倒是完全乱了阵脚,他站起来,攥着两只手,仿佛已经落败:“我知道这件事可能让你头疼……但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喜欢我,我会努力的,就算以后还是不喜欢,那也没事,这都是自由,但是那些事我都可以以后再伤心,你不让我去找你了,我现在就会开始伤心。”“你不了解我,”邓莫迟也站了起来,“为什么会喜欢?”“你也不了解我,”陆汀瞪着他,瞪了没两秒就开始揉眼睛,“为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喜欢?”邓莫迟忽然笑了,他竟然问:“你要哭吗?”陆汀的眼泪硬生生憋在半路,蓄在酸沉眼眶中,只有一点点湿润,不往外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恍恍惚惚地哑声道,“我也是第一次和谁说喜欢。说出来,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又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很难过。如果我说看到你就觉得命中注定你会觉得好笑吧,但它是真的……”声音越说越小。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过了那条河,特区的灯火就悬在不远处的半空中,被团团灰霾抹得光怪陆离,像一池困在云中的雷电。“我们会再见面的。”邓莫迟看着窗外。“你同意了?”陆汀往他跟前错了两步。“是。”邓莫迟开始背刀,两只面罩带绳的纸盒被他挂在刀柄,搭在护手上。地图提示,那艘巨大的毕宿五和这架“行星”的轨道即将重合,陆汀就要回到高处,他也要下去了。随后他站在船舱门口,等待飞船自动泊地时的那一下震动。陆汀果然紧紧跟着他,一定要站在他旁边,眼眶还是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老大明天见。”“这两天我有事,等你恢复吧。” 第21章 陆芷按住他的手,“哎,又不是只有你有一级驾驶证,你姐穿高跟鞋跑五公里都没问题,”说着,她又轻轻拍了两下手背,“别紧张。”“我不紧张。”陆汀笑了,揉揉眉头,笑容也变得松软。他很想说些感谢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合法的妻子,确切地说,他是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在发情期间无法自控造成的错误产物,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的。十几年前母亲作为志愿者加入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封闭项目之后,陆汀就不能再去警局等她下班了,待在那个家里,也不能常常见到父亲,还要面对真正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叫他们“阿姨”“哥哥”“姐姐”。只有这个“姐姐”乐意花时间陪他。哪怕后来长大了些,陆汀识趣地搬出去独居,陆芷仍然没有把他忘在脑后。现在还在帮他,记挂着这件事,让他和母亲见面。“谢谢你,姐。”陆汀道。他又在笨嘴拙舌。“还说你不紧张,怎么啦,家庭小聚而已,”陆芷显然也在努力调整气氛,“对了,上次你那个一见钟情,有什么新进展吗?”“我找到他了,又见了好几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他也知道我的。”其实只有两面而已,陆汀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在一起干活,告别的时候,还接吻了。他说他不讨厌。”陆汀又道。“哦——进展好快啊。”“感觉真的很好,”陆汀敲了敲腿上绛紫色的萝卜,声音也变得有些甜腻腻的,捋动萝卜根须的手法轻柔得就像那是他所提及之人的发丝,“他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是那种实干派,不爱说话,但是很可靠很温柔。他还特别聪明。我都特别喜欢。”“一会儿记得跟妈妈仔细说说他。”陆芷轻笑。“我会的。”陆汀也弯起眉眼。陆芷弄到的权限级别很高,两人一路顺利,飞行器在光秃秃的赤红色山峦间低回,很快也找到了实验室的所在。待到在会客室坐定,距离他们出发也不过两个小时。陆芷有不少老同学在这里工作,趁着午休时间,她得去和他们见见面,陆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他的蔬果已经在入口处交了上去,那个武装安保人员答应他,会交到母亲手里。直等到一点出头,才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也递给陆汀一套:“陆先生,久等了,还请您先换上这个,套在衣服外面就好。”虽说要把自己的红衬衫遮住,但陆汀哪有空去不愿意,他迅速收拾利索,戴上口罩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房间。这是生化防护服,路上遇到的人,有七成都穿着,为什么呢,陆汀下意识不肯去细想。一路又是上楼又是开安全门,弯弯绕绕,随处可见“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警察的职业本能让陆汀较为明晰地记住了路线。最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外面停住,门是关着的,走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墙面。“请坐。”工作人员道。“我不进去吗?”陆汀问。“抱歉,志愿者在项目期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当面接触,这是死线,”工作人员解释,“聊天是可以的,她就在墙里,您的对面。”“……”陆汀狐疑地看着那面白墙。冷色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通话喇叭给您打开了,马上就能接通,会面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间是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在怀里的记录表上添了几笔,兀自走了。之后陆汀把椅子拖近墙壁,敲敲墙面。是混凝土墙,应该还加厚了。他坐下去,安静了几十秒。“lulu,是你吗?”女声真的传了过来,从天花板一角——摄像头边的那个喇叭。是沙哑的。陆汀攥住手腕:“妈?”“小芷真的带你来了,”母亲似乎是笑了,“对不起啊,妈妈不能面对面看看你。”“没事,我把您照片调出来了。”陆汀打开手环,把常年存在收藏夹的那张相片投影在白墙上面,是他母亲在警局登记的证件照,他自己从平克的系统上下载的,她穿着工作服露出年轻的微笑,看着他。快十五年了。“我也没忘了您的样子。”他又道,“您过得还好吗?”“还不错,一直在做一件我认为伟大的事,”母亲顿了顿,又笑了,“妈也想看看你呢,长到多高啦?十八岁,是不是一脸青春痘啊。”“一米七五,我没有起痘,”陆汀还在深呼吸,他知道母亲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就如同他每次有所好奇时,身边每个守口如瓶的人,“姐姐说,我长成了个大帅哥。”“跑去当警察了。”“不想枉费我的枪法嘛,”陆汀自嘲道,垂下眼睫,他终于从这女声中尝出一点亲切,让他心中平静了不少,“就是没人敢收我。”“我听小芷说了。和你爸爸好好谈谈。”“嗯。”陆汀闭上嘴。“一个人在悬浮艇上住,还习惯吗?”“挺好的,我种了好多植物,”陆汀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伙伴,“可争气了,活了好多,我还带了点东西给您,有萝卜、紫甘蓝,还有樱桃,虽然不太甜……他们说会交给您的。”“太棒了,妈一定认真吃,”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陪你?”“没有,我不觉得孤单啊,每天事儿可多了,您就别担心了,”陆汀看着投影中的眼睛,不得不说,自己的那双和它们很像,“但我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以前我认识的警犬都可灵可懂事了,现在陪我喜欢的人工作,感觉有一条也会更好。”“哇,我儿子有喜欢的人了。”“就是想跟您说他呢。”陆汀低头,抠起袖口。“那就说说看呀。”母亲像是能看到他的羞涩。“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了,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那种很古典很明艳的五官,”陆汀掰起自己的手指头,“他是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只比我大四岁,好像就在一个人养家了,很不容易,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干活,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其实他还是个特别厉害的黑客,有那种头脑和技术完全不用靠体力吃饭啊,肯定是没找到致富路,等发情期过去我就去找他,和他聊聊这个事,因为他肯定不是愿意收我钱的那种人。”“是个alpha?”“嗯,”陆汀不自觉笑了,“其实都无所谓。对了,他的信息素是铁锈,特别酷对吧?”“你呢?”“水,他说我是水。”母亲沉默了几秒:“lu,保护好自己,我和你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明白,但是您真的不用操心,”陆汀握着手环,做出极其细小的晃动,墙上的母亲就好像在听着他讲话,时不时动一下,“他是个很好的人,上次我在他面前发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保护了我。他现在也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讨厌我追他,我会追上的。”“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第23章 “我自己做的。”他笑说。邓莫迟的进食速度仍然毫不拖泥带水,他解决完自己的那份,陆汀才吃了一半。“味道很好。”他对陆汀说。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吃到非人工合成的肉类。他居住的街区附近,贩卖的“肉”都是加了各种香精的蛋白制品。奶昔的甜味也比维生素糖鲜活许多。“我觉得有点咸,中午的饼已经做好了,没有放这么多酱。”陆汀说着,又坐得离邓莫迟更近了些,后舱的海绵座本身就窄,两人的大腿差点要挨在一起。他慢吞吞地吃,总是细嚼慢咽,吃完还要舔舔手指上残留的奶黄色芥末酱汁,再用消毒湿巾擦拭。之后他把玻璃杯送到洗杯池里用超声波振干净,又一次坐回邓莫迟身边,不多久就心无旁骛地睡着了。醒着的时候,他靠在靠背上,睡着后,他在气流的颠簸中挨上旁边的肩膀。邓莫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汀,发觉这人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总是更趋近于一种本能,又包括裸露的脖子、舔手指时的专心致志——omega身上绝不该出现的那种毫无防备——而并非是有什么复杂的用意。去试图精确定义,按照自己平时习惯的动机结果论去分析,还不如单纯用“喜欢”这个词描述。他几乎要确信这一点了。那么自己作为alpha的冲动缺乏对他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个问题只能陆汀自己回答。不过肩膀一沉,感觉到大臂被呼上的温度时,邓莫迟想了想,把电弧刀放在一边,好让肩膀完全摊开,更方便枕一点。他觉得很奇怪,对于身体接触,每次弟弟妹妹这样缠上来,都会被自己拍开。但水的味道让他安定。那天是个阴天,并且有风,地表温度要比上次低了几度,这对两人的工作其实比较友好,不会闷那么多汗,冒脱水的风险。那个大坑已经被重新填上了,陆汀清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如今那里一片平坦。只能是邓莫迟做的,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所以他说的“有事”就是指这件事吗?陆汀想,三具人类尸体在这里放上一夜,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放上两夜呢?总之是邓莫迟不想让他看到的样子。然而警察当然是不怕尸体的。“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和你一块埋。”陆汀说。“不用想这么多。”邓莫迟简单道,兀自往前走。“尸体腐烂会受辐射影响吗?”陆汀追着他问,“我们老师说,辐射浓度过大的地方,死后的伤口也有可能癌变,我看过图,也看过切片。”邓莫迟停步,扭头看着陆汀:“不会,腐烂前就被吃掉了。”陆汀紧张起来:“被什么吃?”面罩遮住邓莫迟的表情,他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变异生物,能跳下去,也能爬上来。只留下骨头。这片区域白天也有出没。”当然这也是事实。果然之后的路上,陆汀总是神经紧绷,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好像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拔枪。邓莫迟觉得这样还不错。他们确实也遇上了凶猛生物,在黄昏前,经过一座山脚的碎石堆后。它们在变异前大概是鬣狗那一类生物,如今有些面目全非,尾部变得有手臂粗,皮毛下也有突出的肿瘤。统共十多只绕着他们聚了一圈,开始慢慢缩小包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邓莫迟会先放催泪弹,赶不走再挨个砍,或是直接坐在机械小狗的车斗里图个清静。这回倒是不用了,陆汀扫射一圈,不过几秒工夫,鬣狗们都没来得及跑上几步,就全都横倒在地。陆汀又给几只挣扎的补了两枪,让它们死得痛快了点。“真是的不能你好我好吗非要来招我。”陆汀小声念叨着,跨过两具尸体,和邓莫迟肩并肩走。有几个闪念,他错觉自己杀了十几只真正的小狗。“以后可以先赶。”邓莫迟道。“……对不起。它们。”陆汀钝钝地说。“它们也吃过人,现在这种状态,死了可能还轻松一些。”邓莫迟又道,他觉得解释这种事的自己很蠢。“嗯。”陆汀轻声应着,忽然握住他的手。邓莫迟抽出来,他又磨磨蹭蹭地握上,安静又执拗地半句话不说,力气却很大,透过手套厚实的防辐射面料。邓莫迟有些诧异,最终还是任他握着了,直到又到达一座垃圾山,看到想捡的东西,他们才分开。事实上,他们的时间也不是总在垃圾场消磨,陆汀跟邓莫迟一块接了几回孩子,从学校门口领上,走几段长长的黑黢黢的路,再坐着大巴回家。陆汀才发觉这对双胞胎上的是特区的中学,是学费收得较低的一所,靠近下层,对比而言虽说硬件设施一般,但教育水平还是比下层的普通中学好上许多。至于和人造人聚居区相比——那里登记在册的只有一所学校,似乎已经变成少年犯管教地。陆汀又想起那次在车站,自己遇上刚下家长会的三个人,女孩衣襟上别着的特区学校专供的奖励六芒星。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他进入了学校的学籍系统,把弟妹添了进去,从小学起就是这样。两个孩子还没到十五岁,颈侧打印条形码的位置还是空空如也,所以只要程序上合法了,他们就和其他同学没有不同。“你小时候呢?”陆汀问身边那人。邓莫迟的弟弟——陆汀姑且只能叫他r179,一直戴着耳机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抢先回答道:“我哥才没上过学,他这么闷,在学校会被孤立的!”妹妹r180扯扯陆汀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补充:“哥哥都是自学。看书,上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他都是晚上做这些,因为白天要去赚钱养我们,还有爸爸……”邓莫迟专心看着夜路,似乎没什么想说的。陆汀心想,好啊你,果然成天不睡觉。他帮小姑娘把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柔声道:“以后我和你哥一块赚钱养你们。”r180害羞地点头说好。r179则问:“警察不去抓坏人,为什么每天缠着我哥?”陆汀大声道:“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吗?”r179也抬高声量:“你天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其实是特有钱的公子哥吧,你是不是看上我哥长得好看?他可是alpha!我就是觉得你很奇怪,老是去学校接我们,同学都看到了!”陆汀哈哈一笑,连珠炮似地说:“看到又怎么样,嫌我烦是吧,有本事你就快点长大长得比我还能打,能保护好你家小妹,不用别人去接,否则就把嘴给我闭上。”r179被呛得说不出辩解的话,开始小声重复,什么你就是图谋不轨。这种幼稚斗嘴对陆汀基本构不成影响,相反,看这青春期的硌涩小孩被自己气得喃喃自语,他心里还有点舒爽。邓莫迟却突然打断小弟的念咒:“因为他喜欢我,想让我好过一点。”这可谓语出惊人,r179愣得差点绊了一跤,说了句“无聊”,悻悻然转回身子,在前面走得更快了。r180追上去拉他袖子,独留陆汀在邓莫迟身边,咬着唇红着脸,从用余光偷偷地瞥,到扭头呆呆地看。“那你有没有觉得,好过一点。”他问。“有。”邓莫迟答。 第25章 “我们去哪儿?”陆汀背着双手挨在邓莫迟身旁,眼睛亮晶晶的。邓莫迟定位了一个红点,地图上它叫“lunar **enue”,人们则习惯称其为“明月城”,因为比起那条最初的大路,更重要的是在两侧沿山脚线铺展开来的半月形城镇。这片服务功能齐全并且有逐年扩大趋势的生活区域就位于特区中心一环的正下方,也是整个都城在户人口最密集的街道。“月亮城,”陆汀偏要这么叫它,“我听说那边吃喝玩乐可多了。”“是,有很多菜馆。”邓莫迟已经算好路线。“不用先去接弟弟妹妹?”陆汀还是问了,出于一种理性的责任心,虽然感性来讲他其实并不情愿。“是请你吃饭。”“哦……”陆汀不自觉笑了,别过脸去,“说实话,我也不想带别人,约会的时候就是不能再和别人一起,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邓莫迟对“约会”一词并无否认,但不排除他是根本没去在意,只是简单解释道:“我父母受过何振声家基金会的救助,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我把他从坠毁的飞机里弄了出来。”“他的父亲,”陆汀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猜测,姓何,六十岁上下,家财万贯的著名慈善家,印象中和自己的父亲也有私交,“何仁举?以前做蛋白质种植的那个?”邓莫迟点点头:“已经参加移民计划了。”陆汀蹙眉:“可是没带他一起。那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邓莫迟想了想,道:“坠毁的是地外飞行器,出大气层后单人逃生用的。有可能其他人都死了。”“不会吧,那么大的事不可能完全没消息,”陆汀双臂一撑坐上操作台,回忆道,“移民计划已经实施九年了,马上第十年也要过去,火星城不都建到第三代了吗,路途上的伤亡事故总共只有四起,你十六七岁,那就是2092或者93,这两个年份都没有。”“只是我的猜测,我的感觉。”邓莫迟把长刀随手往地上一搁,坐上副驾驶。“会不会是瞒报了,”陆汀沿着台子边缘,慢吞吞挪到他面前,“如果要问他本人,好像也不合适。”“我和何振声不是会问私事的关系。除去必要的时候,我也在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邓莫迟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很冷,他叉起双手,直直地盯着陆汀,“他比劫匪、变异狗、γ射线,都要危险。”陆汀下意识抬起右手,发誓似的说:“那我也不去接触。”邓莫迟立刻又道:“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的真实姓名,lu是极限。”陆汀怔了怔,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明明没什么表情可言,映着荧蓝的光屏,却还是严肃到了一种凛然的地步。“除、除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陆汀的手忘了放下来,他张圆眼睛,很乖很乖地说,“就只有你知道。”邓莫迟闻言就靠上椅背,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很淡地望着陆汀,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平和,就差闭目养神了。“那个,老大,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陆汀静了一会儿,试着问,“现在天天这么辛苦,姓何的又那么危险,你的技术能换你现在几百倍的收入。”“我做过其他工作。”“什么啊,”陆汀眨眨眼,“建模师?大学老师?网络工程师?”“模特,”邓莫迟一本正经,“那种虚拟伴侣的原型样板,最后因为表情僵硬被解雇了,他们说我笑得还不如ai模拟得逼真。”“……幸好解雇了!”陆汀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倘若邓莫迟拿到了那份工资,天底下得有多少个照着他微调的虚拟伴侣被别人搂着?虽说真的还在自己面前,但陆汀不保证不会做出求自己老爹关停那家ai公司召回全部产品的荒唐事来。“我觉得还是科技行业适合你。”他又说,“不过就算是模特,也比那种苦活累活好。”邓莫迟已经把他脸上的青红一阵看得清清楚楚,稍垂眼睫,看向窗外漆黑:“捡垃圾不只是为赚钱。”“那为什么?”“找回我的东西,”邓莫迟似乎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还能帮我保持体力,很多程序员到三十岁就变成了土豆。所以我必须坚持。”他居然开起了玩笑。而陆汀确实也被成功逗到,对于这番含糊其辞,尽管满腹疑问还在,同时也想起邓莫迟自留在安全屋里的那些材料和零件,他还是不禁笑了出来,正如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男孩,对着面前的心上人微笑时,所有思绪只够想这一件事。“那今晚我们就吃土豆,”他滑下操作台,大腿碰了一下邓莫迟的膝盖,“刚才我还在想,能不能雇你当我的真实伴侣呢?但我又一琢磨,雇来的哪有追来的好?凭我的魅力——反正我还是接着跟你捡垃圾吧,你心情好了,还能带我出去约会吃饭。”说到这里,陆汀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下去了,因为此时的这种距离,这种氛围,都让他除了不断输出傻话之外,险些头脑一热坐上邓莫迟的大腿。他赶紧溜回驾驶座慌慌张张地扣上安全带,余光悄悄往身侧瞅,邓莫迟的目光是柔和的,声色不露地在他身上停了两秒,随后就抱上双臂开始跟舱顶相看两不厌了。陆汀第n次确认了自己的两条结论:第一,天才年轻时往往清贫;第二,天才都需要大量冥想。约莫七点出头,霾层下方开始出现越发密集的光点,朦胧地传过来,明月城就要到了。降落的过程必须小心翼翼,建筑都是参差不齐的,突出的广告牌和排污管道就像一个个关卡,藏在神秘的雾中,考验着陆汀的驾驶技术。更有破败的大厦高楼,横倒半截压在另一边的房顶上,只留下大半部分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下面撑起几个支架,居然还能换个方向装块玻璃继续住人,更有甚者充当了立交桥的作用。而越靠近地面,光线就越丰富,从高处悬在高厦墙表的零星几点青蓝品红变得纷杂热闹,在污染和装饰之间取得微妙平衡。不过满地也不见停机坪一类的功能区块,邓莫迟说,这里没有这种东西,陆汀就把飞船停在一条后巷尾端的空地上,在手环里记好坐标,两人各自背着长刀和警用挎包,一同穿过那暗巷,走到大街上。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有水洼浅浅地蓄着,流不到街边的下水沟里。一路上确实没见到第二辆停靠的飞船,更常见的是悬浮摩托。这仅是最靠近边缘的一条街道,好比一套神经系统在指尖的末梢,至于明月城究竟有多大,只能说如果它忽然消失,那都城会锐减至少80%的自然人口和50%的生产总值,对于全联邦来说也是不可逆的损失。步入世纪下叶以来,南北回归线外早已逐渐被极地气候侵占,全球幸存的1.5亿人类聚在一条陆地长度不足一半的赤道两侧,被洋面分隔,明月城就像是用于抱团取暖的一艘方舟。如今站在它的外沿,看着手里的地图,陆汀只感觉到渺小。酒吧、彩票馆、麻将厅、台球室……这些店门口招摇的牌子怎么这么艳俗,又这么好看。哪里都聚着人群又好像哪里都无人停留。和特区追求极简科技感的风格完全不同。扬起脸,只见一个全息投影立在十字路口中央,这位穿着朱红短旗袍的蓝发姑娘足有十层楼高,笑吟吟地顾盼左右,夹在中餐馆和日语歌厅的霓虹之间,模拟着烹饪和舞蹈等动作。行人在她脚下,步履匆匆地穿过她的身体。而她一直轻轻说着:“sariel,您永远的忠实管家,给您井井有条的房间和很多的爱。”此类广告在特区倒是同样遍地可见,但站在地上仰视,对陆汀来说是头一回,这同样让他感到渺小。“为什么要用堕天使命名呀,”陆汀牵上邓莫迟的袖口,“sariel,负责掌管月亮?因为这里是月亮城吗?我记得他后来堕天了。”邓莫迟侧目看过来:“宗教神秘性可以增加销量,因为多数人都不记得宗教,就觉得美。”陆汀直接挽上他的胳膊,眼中亮起笑意:“那你当时如果没被解雇,会被命名成什么天使?米伽勒?拉斐尔?路西法?我听说路西法长得最美,是光之使者。”“那不是你吗,”邓莫迟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倒也没把缠着自己的那双手扳开,只是有条不紊地解释起这段知识,“古拉丁语的‘光’是‘lux’,‘带来’是‘ferre’,两个词组合就是lucifer。后来的lucian,lucy,再到lu,都是它的变体。还说他是破晓的带来者,黎明前除去月球最亮的天体就是金星,这也是人类早期启明星崇拜的源头。” 第27章 陆汀舀了勺汤,咽下去之后,勺子还咬在嘴里,“你的诉求是什么?”他含混不清道。“真相。”邓莫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烧鸭饭。“什么真相?”陆汀也拿开面前的盘子,好让服务员放上自己那份。“找到了才知道。”“我看到有人说,宗教的本质也是真相。”陆汀又想起十字路口的堕天使来。“宗教只是掩盖真相的附属。”针对邓莫迟时不时冒出的哲学味儿,陆汀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自己一般是琢磨不懂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待到一头雾水地拔出思绪,那一小盘饭也被邓莫迟解决掉大半。很难说清一个人吃饭这么急是如何保持吃相不走形的,但桌对面这人显然做到了。也许脸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我也不移民,”陆汀把自己的鸭腿夹给他,“我全家都不能移,要一辈子留在地球上。”因为联邦总统的离开总有弃球而去的嫌疑,会引起民众恐慌。总统家族也被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虽说陆汀年纪小,又是私生子,至今未曾在公众视野暴露过,但全家只有他一个,移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邓莫迟没有拒绝鸭腿,也没有多问他原因。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擦过陆汀的脸,那只绿眸极亮,那只灰的还是积满了雾。陆汀又看向窗外的雾。“我吃饱了,等我一下,”他撂下筷子,“那边有个花店我去看看,最近正缺种子呢。”邓莫迟说好。陆汀挎上包,就这么急匆匆钻出店门。他确实看到了花店,可他种子多得种不下,出来才不是为了挑那些有变质风险的劣质种。他的目标是旁边的彩票馆,小跑过去,门口的红皇后和他问好,他揣着兜钻进挂了细闪亮片门帘的拱形大门,在里面待了几分钟。造一张假彩票骗奖金涉嫌违法,可造一个道具,和老板商量好,送给一个人,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陆汀前些日子刚给菜园花园换过土,花了好大一笔,最近又被父亲断了零花钱,账户里余额不多,只有九十多万。威逼加利诱,跟老板商量奖金数额的时候他差点说83,可又发觉太容易露馅,最终定下那款彩票最大的数额,五十五万。老板收了他的一万块佣金,要做的就是一会儿过后递出一张必定中头奖的彩券,至于兑奖的时候,钱款会直接从陆汀刚刚建立的一次性账户划过去。而陆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张彩票馆的宣传单,薄薄的回收草纸,印着两张优惠券。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到香香茶餐厅,疾步回到邓莫迟身旁,把那单子拍在桌面上:“老大,我觉得咱们今天点儿挺正,白天没碰上危险,来了这边雨就停了,而且我们俩又都不移民多有缘分啊,”扯了半天,呼吸平复,他终于说出重点,“刚才我出了花店就被递了这个,咱们可能真应该去买个彩票!”邓莫迟冷眼看着那张单子:“然后你把奖金打给我?”陆汀头皮一紧:“啊?”“我都看见了,”邓莫迟扬脸,坦然看进他的瞳仁,“没必要,我没那么缺钱。”“我……”顿时,陆汀恨不得跳出玻璃窗夺路而逃,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你说你不走。”邓莫迟点点头,竟笑了:“你的冰激凌快化完了。”“哦。”陆汀灰溜溜坐回座位,好比霜打了的茄子。他在农业教学片里看过那种现象,可他种的茄子是绝不会变成那副惨样的。“我就是想送你点什么。”陆汀又道。“还有叉烧包。”邓莫迟直接无视了这句话,却这样提醒。半化的冰激凌攒了一小滩,叉烧包还剩两个,也就是说邓莫迟方才和自己一样,都只吃了一个,而凉掉的薯条和青菜,这些陆汀不愿意动筷子的东西,都被吃完了。那么不动包子是因为不喜欢吃,还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很喜欢吃呢?陆汀心跳得太快,不敢去想了。他囫囵吞下那一小碗黄油冰激凌,咬了口包子松软的发面皮,在桌布下按手环,收回临时账户的权限,也收回自己的五十五万。“我是不是很笨?”叉烧肉甜滋滋地咬在嘴里,陆汀还是忍不住问。“嗯。”邓莫迟显然十分赞同。“唉。”陆汀愁眉苦脸,他又一次词穷了。在邓莫迟“不许浪费”的目光监视下,他默默吞干净两个包子,又默默看着自己过于聪明的追求对象找来服务员,用老古董手机结账,可谓心情复杂。走出店门,走在湿滑的地面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和许多人擦肩,这一天似乎也要结束。“有件神奇的事,”邓莫迟竟主动挑起了话头,“我发现这顿的食材,每一种,我在今天之前都吃过。”白米、面、猪肉、鸭子、奶油、芥蓝,还有土豆。陆汀在心里一样一样地列,忽地恍然:“这些我确实都带过!”邓莫迟点点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食物有比较完整的了解。”陆汀弯起眼睛笑了:“那我做的不比餐馆差多少吧?”邓莫迟还是点头:“是很好的礼物了。”听到这话,陆汀静了一会儿,又吸吸鼻子,的确,他差点流泪,也不知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但就算掉泪他也是狂喜的,他想自己可能给这个人带来了一些动容,导致他一次次产生变化,而这人反作用回来的动荡更甚。那些前赴后继的感情并不是丢出去填海,而是落入山谷,像各种长波短波,还会弹回来。陆汀捏紧挎包的拉链。其实不用手环他也记得来路,他知道,停飞船的空地就要到了,而包里装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支玫瑰,他要在此之前送出去。然而,行至暗巷口,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飞船原先的位置空空如也,邓莫迟已经把强光电筒打开,陆汀再夜盲也能看到,那里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也没走错啊。”他茫然跑近。跑到跟前,他才看到墙上投影的一行小字:1-9223号驾驶员,您未经许可私自占用消防通道,属严重交通违规,扣6分,罚款三万联邦通用金,飞行器作暂扣处理,请于七个工作日之内持有效证件前来自提。陆汀从地上拔起那只一次性投影仪,放在手心端详,有些哭笑不得。在警局呆着的时候,他连这种东西都碰不到,现在倒成扰乱治安的问题分子了。邓莫迟在他旁边站定,也一起端详。“太丢人了,你不许看。”陆汀把投影仪塞回口袋。邓莫迟还真就扭脸望向一边。“老大,我不想坐轻轨回去,毕宿五在天上飘着,没有飞船我只能找个地方让它停下,然后再爬上去,”陆汀绕到邓莫迟面前,又非要人家看着自己了,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因为他转念一想,猛然发觉天助我也,“我这么笨万一又停到违规的地方去了,连老窝都被扣掉可怎么办啊。”“租悬浮摩托。” 第29章 陆汀抹开迷眼的酒,一时间愣在原地。他咬紧臼齿。要是在别处遇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没理由不去狠狠揍人一顿,他现在也在拼命压制这念头,手腕却被无声地握住,安慰似的捏了捏。在那人继续哼哼,正有喋喋不休之势时,邓莫迟忽然开口:“别说了。”“你儿子女儿已经睡了。”他看着他,又道。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忽然像背过气似的滚倒在地,一头撞倒一串酒瓶,和那种流落街头的酒鬼没有两样。当然特区整洁的街桥上不存在这种人,陆汀只是在资料片里看过,有人喝得不省人事冻死在室外,被社区治安课程的老师当作案例分析。就在陆汀以为这人就这么消停了的时候,却见他撑着上身,捞起唯一的那只酒杯,又一次往这边丢过来,陆汀本能地扑在邓莫迟跟前想给他挡,却没挡住,确切地说是那只杯子直接被邓莫迟接住了,本该爆开的刺耳碎裂声悄然遁迹,薄薄一层玻璃,那么大的冲力,此刻都被他拿在手里。邓莫迟看着这酒杯,若有所思,然后安静蹲下,拾掇起地上的碎玻璃碴子。他直接用手抓起来,把它们往杯子里撒。那种细碎的响动在静夜中尤为扎耳,陆汀搞不懂怎么回事,急惶惶地弯腰拦他,却根本拦不住,混乱之间碎屑扎进去的更多了,那双洁白的手已经渗出几点血色,邓莫迟却还是全然不在乎,一心一意地往那杯子里填充玻璃渣。平时这个家是什么样子已经可以基本想象,今天的情况会是个例吗。怎么会。邓莫迟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陆汀不知该怎么办,心也要跟着碎了,只能粗喘着气和他一起收拾残局,待到杯子装满,溢出尖角,地上的玻璃还剩下大半,陆汀的手也出了血,有酒液滴落,从嘴角淌进口中,弄得他满嘴都苦。他见邓莫迟忽然起身,以为他是要把东西倒掉再来一轮,也许家里没有扫地机器人……或是扫帚簸箕,却发觉邓莫迟端着那只杯子,直接来到父亲跟前。拎起一支酒瓶晃了晃,慢慢给那杯子倒满,琥珀色液体充塞玻璃碎渣的缝隙,就像这原本只是一杯挫碎的冰。“喝。”邓莫迟面无表情地举杯,见父亲打着哆嗦不肯接,他就抓住他的手,把手指挨个掰开,塞进那杯子的细腿。“接着喝啊。”他又道,声线很柔和,甚至隐约含了层薄薄的笑意。等了两秒,杯子和父亲抗拒的手就被他一同死死捏了起来,往那张醉得已经口水横流的嘴边怼,杯沿碰上嘴唇,酒液也跟着流上去,还有那满溢的锋利的“冰块”,塞进去浅浅一层,不紧不慢地倒。剧烈干呕声中,咳嗽连带血沫很快就喷了出来,年纪那么大的一个男人,烂着一张嘴,呜呜痛哭地求起了饶。邓莫迟作罢,索然无味似的站直身子,倒掉剩余残渣,立在餐台前用湿布擦洗那只酒杯。把它收回壁橱时,他还是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只是语气平平地说:“天亮之前滚出去,再偷我的东西换酒,我请你喝一整瓶。”随后他拉上目瞪口呆的陆汀,进入走廊。这走廊温度比客厅更低,光线也更昏沉,灰墙上同样存在烧痕,还有几块涂鸦,全都是无意义的线条交错和几何形状,因而显得有些诡异。走廊中间被一道生锈的铁栏隔离门分成两半,邓莫迟的房间在外面,跟着进去的时候,陆汀轻声问:“弟弟妹妹在里面睡?”邓莫迟看着他,还是有十多秒钟没能发出声音,好像回归这种普通的说话状态并不容易。“嗯。”最后也只吐出这么一个音节。停顿片刻,他又缓缓地陈述:“他喝多了会打他们。”陆汀大口呼吸以平复心情,头上正在蒸发的酒精也顾不上了,他快速地打量起这间窄小的卧室,只有角落放了一张单人床,墙上一排挂钩挂了几件衣裳,其余的空间都用来堆放书籍和各种设备了,邓莫迟竟在卧室里安了一张工作台,焊接打磨等工具都很齐全,配了高瓦数无影台灯,墙上几台正在休眠的计算机,精度较高的金工和木工看起来都能做,未完成的零件就堆在桌角。总体看来,这屋子虽然拥挤,但打扫得相当干净,裸露在外的那一点地砖看不见灰土,只是默默反光。放在整片蒙尘的街区里,陆汀觉得它算是稀有的一点亮色。“有伤药没有?”他问道,“我随身带的只有创可贴和工具包,没有止血药和消毒水。”“会自己长好。”邓莫迟已经关上了房门,脱下夹克挂在门后的挂钩,目光一掠,他才发现陆汀手上的血点,“我去买吧。你锁门等我。”夹克又穿了回去。“去哪儿买?”印象中,这附近是没有任何合法卫生机构的。“明月城吧,最近的。”“……那来回一趟得多久了!”陆汀拽住他的袖口,“先清理一下,别动啊,碎玻璃在肉里会越进越深的,我给你弄出来。”他帮邓莫迟脱下夹克,又按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在床沿坐下。处理起伤口来,陆汀还是不会犯怵的,尽管对面坐的是邓莫迟他也不会手抖。幸运的是浅度划伤占了多数,真正嵌入皮肤的没有几块,陆汀拿着把一次性镊子仔细弄好右手,把它放在邓莫迟膝上,又对付起左边那只。它的五指蜷了蜷,乖乖任他托在手心。敲门声也在这时响了起来,“哥,我们进来了。”女孩怯生生的。邓莫迟不吭声,只是望过去,手还是和陆汀的交叠在一起。卧室门一打开,只见r180穿着件鹅黄色的毛绒睡裙走进来,r179就一脸不耐烦地跟在她身后,把门又带上了。“爸爸已经走了。”r180站在床沿,认错似的垂下头去。“谁叫你把他放进来,大半夜的,我都睡着了,”r179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平时那个样子,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胆子就这么大!”“爸爸今天没有打我们呀……放学回来,他就在门口等了。他说他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我们!”r180少有地抬高嗓子,和他争辩。“你没听见吗,他回来就是偷东西!”r179也吼。“回去睡吧。”邓莫迟道。“外面有好多血,”r180的大眼睛已经盛满了湿润,她看着邓莫迟的手,“哥,你……你们受伤了。”“是啊,看见外面的碎瓶子了吗,喝醉的人都比较危险,安全起见,以后单独在家就别给他开门了。你哥又装指纹锁又在走廊里弄栅栏门,不就是为你了你们俩平平安安吗。”陆汀柔声道,把清理干净的左手也放回邓莫迟膝头,开始翻找自己挎包,他想碰下运气,看看能不能翻到消毒喷雾。没翻到。陆汀还没自认倒霉地叫苦呢,却听r180哭了出来:“但他是我的爸爸……”r179烦躁道:“就你还认,我不认了!快回去睡觉。”他拉扯小妹的手腕。r180挣开他,打着哭嗝胡乱抹泪:“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没有妈妈,他,他就一个人管我们,他以前很好的。哥,你也管管他好不好,你不要不管他。”邓莫迟看了看妹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把它推开,直言说:“管不了,你们我都不想管。”两个孩子果然被吓住,停止各自的吵闹,瞪圆眼睛望着他,又求助似的,偷偷瞥陆汀。陆汀不着调地想,别怕别怕,你哥就跟你们闹脾气呢,况且你们仨我都能管,让我养岂不是皆大欢喜。“睡觉吧,”邓莫迟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起身把两个孩子往回送,“冰箱里有水果,吃之前要洗,饿了自己拿。”第16章等邓莫迟再次关上屋门,回到床前,陆汀已经脱下外套和他并排挂好,也把自己左手掌根的那块碎玻璃取了出来,好奇地盯着那个冒血的**看,好像这是多有意思的新鲜事。“咱们应该拿水冲冲。”陆汀提议道。邓莫迟走到工作台一侧,打开水管,高压水柱哗地喷出,击打在水槽底部。这种工业用的水龙头的一般用途是降温和冲洗元件,本不该用来洗手,打在伤口上肯定是难受的,但邓莫迟像是不在乎,随便冲了两秒就完事了。之后他回头,看看还没来得及拦住自己的陆汀,从挂钩上取下一件t恤,冲湿了递过去。“水压太大了,用这个擦吧。”他说。“你不疼吗?”陆汀把t恤衫捏在手里。“不疼。”邓莫迟从桌边一烧杯的油质溶液中夹出一个小零件,就着灯光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大概是什么半成品。“就算不怕疼,也不能随便受伤。”陆汀把t恤塞进挎包,“洗干净再还给你。”邓莫迟在桌前坐下,一张圆凳,连靠背都没有,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道:“你睡床。”“你睡这个?”陆汀指指他的凳子。 第31章 “我可能不会爱上任何人。”邓莫迟干脆抽手了。“那我可以爱你吗?”陆汀攥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捉了回来,“我让你烦了,迷茫了?还是害怕了?你要把我丢掉了。”“没有。”“那就好,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邓莫迟不再说话。“老大,我觉得你很温柔,至少对我,”陆汀又道,“这个想法现在也没有动摇。”“我觉得你疯了。”“咱俩半斤八两,我不说你疯你说我,那就是欺负人。”陆汀瞪了瞪眼。邓莫迟眉头松开的模样有些无奈,陆汀却热乎乎地冲他笑,又琢磨起止血的问题,好像比起方才的高谈阔论,那两块伤才是重中之重。一脸严肃地想了想,他忽然又凑得更近了些,这回却不是去亲吻,而是舔。舌尖湿软,带一点点隐忍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片脆弱的创伤,唇瓣也随着舔舐的动作小小地开合,暖暖地擦过。陆汀低着头,已经不敢再去观察邓莫迟的反应,血气还是铁锈气早就分不清楚,还有蒸发的酒,一同化在他的口腔中,流入他的身体,在每一根血管中造成海啸。他几乎全身都是僵硬的,唯有睫毛闪动。“你在做什么?”邓莫迟问。“……止血。”陆汀含混地说。“这样有用吗?”邓莫迟确实是在认真提问。“试试吧。”陆汀的脸垂得更深,两指间的那个伤口似乎有了些起色,血迹没了,被他舔得发白,于是他又去碰掌根那个。陆汀已经闭上眼,几乎要把整张脸埋在邓莫迟手中了,硬瘦嶙峋的手骨抵上他柔滑的脸颊,定义他未曾打开的形状。身体不自觉微颤,后颈干净地露出来,领口还能稍稍看见脊柱的轮廓,他蹲得那么低,却像是把自己捧起来献祭。陆汀知道自己的举动匪夷所思,但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对伤情的关注,还是来自一种渴求的私心。他的思维搅成沉甸甸一团,完全拎不开。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这是我的alpha。他很招动物喜欢,也被很多警犬热情地舔过手。警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是在想“这是我的主人”吗?陆汀的心脏跳得都发疼了。下一秒,他带伤的那只手被一股力道提起来,有热气靠近了它。陆汀触碰到足够让他融化的温度,刹那间意识到,这是邓莫迟的嘴唇。他吓傻了,几乎要立刻哭出来,呆呆地抬眼去看,邓莫迟的脸被自己的手掌遮住小半,微微眯着眼,目光清明依旧,整副眉目被无影灯照得如同画儿一样鲜明。他在观察陆汀的舔舐,在学习,并实践。舌头还是有些拘谨,没有伸出来多少,因此这舔舐更像一种啜吻。甚至能听到吻时微小的声响。“……好了,老大,好了。”陆汀明白自己就要蹲不稳。他急慌慌放开邓莫迟的手,出血确实停住了。“真的有用,你也不流了。”邓莫迟起身铺床。那可能是因为我全身血都要倒灌了吧,陆汀昂起脖子看他,心想,你这是杀人。软绵绵的双腿和腰杆已经不足支撑他迅速站起。邓莫迟站在床边,“早点睡吧。”“……你扶我一下,我腿有点软。”陆汀举起右手。皮肤要干了,他刚偷偷又闻了好几遭。邓莫迟拽着手腕把他弄起来,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床沿。“身体接触你不反感吧。”陆汀趁他弯腰,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嗯。”邓莫迟僵在原位。“那我想抱着你睡,反正你对我也没感觉,”陆汀贴近他的耳边,“不会出什么问题。”邓莫迟道:“睡不下。”陆汀仿佛完全没听见这话,额头抵上他的下巴,自顾自道:“枕头边上有我的桃核,为什么不能有我。”邓莫迟吸了口气,有些无措:“我说,睡不下了。”陆汀往下一搂,直接把他带到床上一块躺着,自己在外,让邓莫迟靠墙。他硬撑一般粗重地呼气吸气,却还是坚持把人往里拱,好让自己的身体整个上床,贴得更紧。“你看,抱着就睡得下,还更暖和。”他蹬掉鞋跟,靴子应声落地,这是摆明赖着不走了。邓莫迟放弃和他争辩,面对面瞅着他,又掏出手机按了按,“那就睡。”吊灯和台灯都关上了。当真是心如止水。陆汀顿时两眼一抹黑,很明显,又干了一件蠢事,但他愿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湿着一条内裤干躺在心上人身边,缩着肩膀往人家怀里钻,可能邓莫迟说得没错,他疯了,但他甘之如饴。很快,视觉适应了黑暗,他的夜盲眼又察觉到些许亮光,回头一看,飘在屋子中央正在发光的,是那个错代码组成的m83星系。毕宿五里还悬着它的**呢。应该是开了最低耗能,所以亮度很低,方才开着灯注意不到。“你混乱吗?”陆汀小声问。“我最近都很混乱。”邓莫迟答道,拽来一些被子,盖在他身上。陆汀则转了个方向,脸朝着那团光球侧躺。“老大,抱我。”他在被子下面抓住邓莫迟的手,踏实地放在自己腰侧,“近一点,抱着我的肚子。”“为什么。”邓莫迟听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因为这样很舒服,”陆汀捏着鼻梁悄悄地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转回去亲你,对了我有六块腹肌,摸到了吗?”“……”邓莫迟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搭在上面,隔着件厚实的衬衫。“我很喜欢身体接触,和你,所以如果你不觉得讨厌的话,平时能不能主动一点,”陆汀的嗓音又放小了些,“对我来说就像是惊喜,我会很高兴的。”“睡吧。”“哦,不吵你了,晚安。” 第33章 “每个地址的号码都是固定的,无论换什么设备,只要接入网络就必须统一,并且按照街道排布有规律可言,”邓莫迟不紧不慢地解释,“知道几个点的数字,就可以推断出一片区域的排布状况。”“推断出来然后呢?”“没想好。”邓莫迟忽然显得有些萎靡。陆汀扑哧笑了:“那明天还接着修吗,接着收集号码?”“明天有另外的事,”几辆警用摩托疾驰而过,邓莫迟把陆汀往人行道内侧挤了挤,“等我做完了再联系吧。”“好吧。”这下轮到陆汀萎靡了。但他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充裕了,自己得了那么多甜头,也不能越喂越贪,静下心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又道:“都城每一片的序列号排布,我应该都能弄到详细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不用。”邓莫迟短暂地笑了一下:“那不是犯法吗?”陆汀看得一愣,直到被邓莫迟带进游戏厅,琳琅满目的彩屏和光线像糖果似的涌上来,他眼前好像都还是那一瞬间明晃晃的笑容。“所以……要请我玩游戏?”他偏头看着邓莫迟。“会玩哪些?”邓莫迟反问。这却把陆汀问住了。以前跟朋友到这种地方,他都是在一旁观战最后付钱的主儿,经常被舒锐恨铁不成钢地骂冤大头,再加上这么多年没碰,要说他究竟对哪种机器比较熟练,只能是摆在门口的弹珠了,小朋友都不稀罕围观的那种。玩这个陆汀能保证不出丑。“先看看它吧,”陆汀指指弹珠机,“对战模式?”“没见过,不会。”邓莫迟显得很无辜。“那就先看我,你肯定马上就能学懂。”陆汀把邓莫迟拉到机器前的台阶上,自己就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塞入一条二十枚游戏币,他选择的是最简单的金钱模式,只需操作台面上的两个球形手柄,其他按钮都不用管,调整前方悬框中迷宫板的倾斜角度,用重力把小球送入出口。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笔虚拟奖金,等攒得多了,就可以兑换其他几何形状的小球,还有其他布局含有海绵弹簧等高级部件的迷宫板。陆汀玩得非常流畅,钱币入袋的仿真声效不绝于耳,身后就是大街,杂声中夹杂着的也有叫卖彩券的声音,慷慨激昂地号召行人去赌球赌赛车。喧嚣里,喧嚣外,游戏里,游戏外,人们确实也都做着发财梦。陆汀忽然意识到这种游戏模式对邓莫迟来说一定是弱智中的极品弱智,会不会已经没在看着自己玩了?他纠结了一阵,手上也走神,终于下定决心回头看看,也就在那一秒,他忽觉肩膀一沉,硬生生被人按在操作台面上,手臂撑住了才没有把脸撞上去。同时,铁锈的味道也铺天盖地地压上来,邓莫迟就贴在他身后,还顶着一股气流的压力。街道上更是混乱一片,铃声大作,陆汀认得那声音,是警用加急警报,也认得这种力道的气流,是警用武装飞船贴地挤过窄路的效果。看来刚才风驰电掣的警用摩托只是开路。陆汀清楚地意识到,前方,明月城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恶性嫌疑人亟待抓捕。因为这种飞船不会轻易出动还在高峰期进入人员如此密集的区域,警方也清楚它的讨人嫌之处,不仅会吹飞很多东西,还会把地面上攒的泥水都溅起来。可陆汀没有被弄脏,从裤子,到后背,到头顶的发梢。他被邓莫迟挡住了。“你说的身体接触。”邓莫迟道。“啊?”陆汀羞得嘴巴不听使唤。“这个我学会了。”邓莫迟又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继续压着他,从手柄上拨开他的手,自己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困难模式,开始!”机械女声这样提醒,金币又开始呼啦啦地掉,陆汀的身体贴着游戏机,就好像是通过肋骨在听那响动。可他完全没办法再抬头去看了,去看看聪明又自信的邓莫迟这回赚了多少,够不够把弹珠的形状换成最可爱的那只小羊,因为他正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试着扭身,柔韧地转过去。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在那人身下,陆汀只觉得自己还在下坠,后脑勺和后颈都枕上那些硬邦邦的按钮。稍一抬眼,看到的就是邓莫迟的胸膛。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两边的帽绳轻轻碰上陆汀的额头,那截脖颈裸露出来,漂亮的线条、没有瑕疵的皮肤……那颗喉结被印上了条形码,显得清高且脆弱。陆汀不让自己眨眼,哪怕一下,看着那些青黑色的竖纹,拉着邓莫迟的领口把他拽低。然后他魔怔似的亲了上去。被永久纹样覆盖的肌肤,亲吻起来和其他位置是一样的,和嘴角、脸颊、手心……它们本就没有不同。弹珠的碰撞声停止了。警队也在这个刹那完全经过,轰轰烈烈地销声匿迹。陆汀的吻还在持续,很轻很轻,这里面甚至没有多少湿润的成分,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随后陆汀十分勇敢地、把眼抬起来。邓莫迟并未站直身子,只是专心地望着他,两扇浓密睫毛在下眼睑蓄起阴影,却还是那么有神。陆汀咬着下唇,往上滑了滑,那股鼻息就不太均匀地呼上他的面颊。他们现在离得这么近,鼻尖对着鼻尖,脸对着脸,好像张开嘴,就能接真正的吻。然后陆汀真的做了。有过第一次,心尖上就裂开一道疯狂的口子,现在它已经开得更大,吞得下他一切妄想。他抓住随时可能逝去的这一秒,这些天来,对那两瓣唇,第一次真正张开自己的嘴。轻触、含吮、用舌尖撬开唇角……这些陌生的却又在梦里做过无数遍的事,都变成真的,过于迅速地压透了他。陆汀觉得自己必须得闭上眼睛了。然而和梦里不同,没有惊异或是厌恶的眼神,邓莫迟没有消失成一缕烟,也没有推开他。邓莫迟张开嘴,接纳了这个吻。那种**、每一粒细胞的震颤,还有血液被点燃烧干,最后烧成铁锈的错觉,全都让陆汀感受到了连接,从前心理咨询师反复提及的这个词,自己永远也想象不出的这个词。连接。陆汀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把他的眼皮撑开,让邓莫迟看到它们的滴落。这个吻却仍然没有停下。邓莫迟从后腰捞住陆汀,缓而稳地把他往上带,让他在台沿坐好,陆汀分开腿箍在他腰侧,双臂也紧紧缠上他的肩背,手指的力气都快抠过夹克和卫衣压进肉里了,两个毫无经验可谈的人凑在一起,当他们接吻,共用一种慌张,能做出的无非就是相互吞咽呼吸和口水,再无非就是啃噬,牙尖带着疼痛捣乱。陆汀没感觉邓莫迟有意去找他口腔里敏感的地方,但他又好像哪儿都很敏感,最后亲完了,他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嘴。你说的,过密感知干扰判断,果然是对的,我现在也有体验了。陆汀这样慢吞吞地想,信息素到底是紊乱了还是稳定了似乎也已经不再重要,他呼呼喘着圈紧邓莫迟的后颈不肯撒手,鼻梁压在他肩前,泪眼模糊地看着街道逐层亮起的灯光,缓了半天神,才把那点难堪的抽噎咽下。“好舒服。”陆汀抿了抿唇边溢出的湿润,还是不好意思对视。“为什么哭了。”邓莫迟的嗓音有些沙哑。“因为,我感觉到了。”“什么?”“你有一点点……在爱我。”“……” 第35章 邓莫迟看到他红得离谱的面颊,倒是一脸风轻云淡。饭后陆汀就恢复了寻常状态,二人在巴士站告别,陆汀独自找到明月城的交警办公处,趁人家下班之前提回了自己的飞船。回到毕宿五已经过了十点,陆汀给邓莫迟报平安:我到家啦,你今天跑了一天,也早点睡。十一点出头,邓莫迟发来一句:睡了。陆汀秒回了个大拇指。前一天晚上就没洗澡,陆汀的生活习惯让他没办法再坚持一夜,可他又不想把那股铁锈味全都去掉,于是就没把衣服丢进洗衣管道,除了内裤之外,他都打算第二天再穿。lucy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上周订购的秋季新衣今天已经送达,一共二十三件上装十六件下装,不试一试吗?”陆汀当时正在捣鼓卧室里的投影,他已经不想让那团星系待在自己静悄悄的储藏室里了,想让它也飘在自己的床面上方,和几百公里外的那间小屋达成某种同步。闻言,他回问:“你能不能把每件都弄上他的信息素味?”lucy:“……浓度不够,恕难从命。”陆汀躺在床上仰望着那团悬浮的“红宝石”,笑呵呵地安慰说,没事我知道你笨,你千万不要气馁。第二天一早,有辆飞船传来请求访问的信号,就悬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下方。陆汀不得不停下射击练习,看着访客显示屏里舒锐那张严重缺觉的脸,打开停机门,心说行啊你,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就跑上门来了。“在靶场。”他用lucy广播。“我就知道,”舒锐的声音哑得让人差点认不出来,“还没警局收留你啊现在?”“烦死了,第四区人事办到底有人办公吗,再这样下去我就自立门户。”陆汀说着,又一连补了两枪。那张移动靶纸的十环已经被他打出一个圆圆的洞。舒锐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不再通过电信号传播,而是直接穿透空气,进入陆汀的耳朵。他已经推开了射击室的门:“怎么自立门户,自己注册个警局?”“不,当独立警察,自己办事抓人。”陆汀把空了的弹夹随手一扔,又换上一支新的。“你那是独立强盗恶霸,会有条子同事来抓你的。”舒锐挨在墙棱边站定,还是笑。陆汀终于回身看他。脸色比平时好一些,金红的刘海相当散乱,还是昨晚在街边看到的装束,就是西裤已经皱出褶子了,领带也没了踪影。“医生放假不回家补觉,有空跑来管我们条子的小破事了?”他也乐道。“喂,先把枪放下。”陆汀耸耸肩膀,“咔嚓”拉上了保险栓,在桌沿半坐半靠,右腿撑地,左腿搭在右腿上。舒锐的笑意放平,神情淡了下来:“昨天晚上,在明月城——”“你看到我了。”“当然,我真后悔走那条路。”“哦我懂了你是干亏心事去了。当时那架武装船是不是去抓你?”“哪有,就是当时过去打招呼的话,不觉得很尴尬吗,你现在浑身都是一股被alpha临时标记过的气味,”舒锐挑眉,“还真是铁锈味?够有个性的啊。”陆汀咳嗽了两声:“你现在浑身也有一股味儿,比我浓多了,像是永久标记。”“有那么明显?”“我像在加油站似的,我可不敢打靶了,火星烧起来可不好了,”陆汀停下插科打诨,又陡然严肃起来,“但你不是alpha吗,不还扬言要娶omega美女?我姐还当了真,一直在给你物色着呢。”舒锐插起裤袋,神情有些不自然:“这事儿说起来比较复杂,你也别跟陆医生提。”“那你想跟我说吗?”舒锐掏出电子烟,深吸两口:“我不想,这么大人了讲讲隐私ok,你和你那个绝世大美人的纯纯恋爱日常也别跟我挂在嘴边。”陆汀皱眉:“我靠,你不会是被迫的吧?警察就在你身边。”舒锐扑哧一笑:“这倒不至于!”陆汀更疑惑了:“那你喜欢那个银发眯眯眼笑里藏刀男?”舒锐差点一口烟呛住,但这串长长的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咬着烟嘴,看向陆汀,点了点头:“也许是爱。”陆汀顿时被肉麻得牙酸,揉揉腮帮子,他说:“两情相悦真好,我当时看他笑嘻嘻你冷冰冰,以为是你伤人家——”舒锐则冷不防打断他的慨叹:“我对他来说就是随叫随到的交配对象吧,那个词,**,他只喜欢上alpha,还他妈是个**狂。”陆汀一愣。舒锐平时总是用词文雅,也很少说这么苦哈哈的话,他总是很怕在别人面前显得可怜,所以总是用力做出举重若轻的样子,陆汀早就发现了。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如此平静,又道:“这样也不错,我工作太累,也是需要发泄的。”陆汀走近,递了瓶味素饮料,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我认识那个人。他叫何振声是吧,跟我男朋友,准男朋友,算是故交。”舒锐接过饮料,却继续吸烟:“故交?何振声有很多故交,我也算是一个。”陆汀问:“他是不是个很危险的人?”舒锐想了想,扭脸看着陆汀:“我不清楚。不过对于医生来说,病人总是想死,确实可以说是危险病号了。”陆汀更加惊讶了。一方面,舒锐居然是何振声的医生;另一方面,何振声居然会想死。却听舒锐又道:“七年前,他重伤被一个小孩绑在身上,骑摩托送到第五区的医院,我当时正在下层医院实习,就知道他飞机失事,断了条胳膊失血过多还有脊柱挫伤,最后居然活了下来,”顿了顿,他又道,“过了两年,何先生变成铁胳膊,又进了特区的医院,很不巧,我又在那家医院值班,这回他是自杀未遂。”陆汀的注意力全被那个骑摩托小孩吸引了,他知道,那是邓莫迟。但他暂时不准备跟舒锐提及,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是邓莫迟的私事,自己不能嘴快说漏。“所以你又愿意跟我叙旧了?”陆汀想看看还能不能套出些别的信息来。“行啊,我还要吃点东西,你是肯定不会给我做的,出去找个地方吧,”舒锐叼着烟,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突然大叫,“他妈的,我腰我屁股都好疼,我恨何振声,我要喝酒!”第19章舒锐不能算是一个典型的成年alpha男性。单从身体素质来看,他并不具有耐力高体能佳等普遍特征,反而眼底常年青黑,面色时常灰白,身材瘦如麻杆。和邓莫迟那种不长多余肉的清瘦不同,舒锐的瘦是缺乏运动和饮食不规律造成的,简言之,一看就虚,没什么力气,随便挨顿揍估计都能散架。 第37章 舒锐摇头:“完全没有。我有几个朋友是移民者,已经定居了,还会定期和我视频。”陆汀想,我没有这样的朋友,都不在一个星球上了还会保持联系。确切地说是我根本就没什么朋友。但他的心悸还是停止了,僵直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靠回柔软的椅背上。“但何振声的家人还是联系不上了,对吗?”他问。“嗯,我想意外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消息被压了下去,这件事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而其他都是他的想象,大脑通过展示攻击性给他提供应激保护。但我是个外科医生,对这些也不够了解,”舒锐把烟嘴放在破了皮的下唇上,轻轻地磨,“我也和他说过我的想法,不是说**之前人都会比较有感情丰富耐心吗?他果然很温柔,笑眯眯和我说,滚出去。”“……然后呢?”舒锐饱含歉意地看过来,双眸正对陆汀,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像在看另一个人:“然后我给他找了个心理医生,很快就辞职不干了,我又找了一个,还是一样,然后我再找。”“我知道你的感觉,”陆汀斟酌着说,“你很想理解他,但总觉得自己不能。不是觉得,是你真的不能。”舒锐似乎有点惊讶,眼中也有水光,嘴角动了动,过了两秒才发出声音:“至少有一件事很幸运,后来他没有再自杀了。”这就幸运吗?死还是不死,竟做不出一个说得上甘心的选择,所以每天笑癫癫,做怪人。这真是很难过的一件事了,但这也不是你欺负你救命恩人的理由。陆汀想。这场似乎过于沉重的对话结束过后,舒锐又喝了很多酒,把暴食进去的那些昂贵的东西又吐了出来,在餐厅一直耗到夕阳西下的时分。陆汀还是把烂醉如泥的他送回了住所,舒锐就住在自家公司总部的顶层,保密门好比重重关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进去。女佣慌慌张张迎上来,陆汀把臭烘烘的发小交出去,叮嘱女佣把他的电子烟没收,煮点好消化的热东西喂一喂。之后陆汀回到毕宿五,几百部电影和纪录片来回切换,就是找不到一部看得下去的,又去收拾菜地,等到腰酸背痛了,还是没有想要入睡的感觉。他洗澡之前给第四区的警长发去了一封客气的信,提醒对方反馈他的表格,又邓莫迟发信息:老大晚安,今天一切顺利吗?我和舒锐见了面,他昨天果然看见咱们了。半个多小时后,擦着湿发钻出浴室,他看到邓莫迟的回复:嗯,晚安。三个字,基本相当于没有交流,但陆汀还是看着它们入睡了,在m83星系微暗的光线下。他把自己的枕头想象成那间小屋里扁扁的枕头,把自己的床想象成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面全都是邓莫迟的味道。那天他其实很想要走一件衣服,或者要走很多件,足够把自己埋进里面的那种,那样睡觉就会变成一件幸福的事。但邓莫迟的衣服似乎都挂在墙上,实在是没有多少,陆汀的脸皮不允许他提出那种诡异的要求。那么一起买新衣服的活动就提上日程了。之后就这么过去了几天,陆汀知道邓莫迟有事,也不想把自己放纵成一个骚扰狂魔,于是就没有联系太多,两人每天寥寥几句对话都终止于“晚安”二字。当然他自己也没有闲着,把所有时间都荒废在靶场和菜地里,心中那些疑问还在,陆汀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身份上待着,却像个不折不扣的瞎子,不光是移民计划,他对这个联邦究竟在干什么、这个星球每天都在发生什么,全都了解太少。同时他的检索水平和破解技术都不够支持他在公开网络上找到核心的资料,邓莫迟又不在身边,他总不能天天指望人家帮忙。于是陆汀在胡乱晃悠几天过后,来到了博格图书馆,位于特区中央环内、全球现存最大的那个电子资料库。几年前,陆汀还在警校的时候,陆芷曾经在他的毕业论文写作期间赠送过一张验证卡,权限足够查阅全部保密二级及以下的资料。当时陆汀不想走捷径,就和同学们一样,只使用警校提供的资料,高分完成了论文。现在这张卡被他翻出来,倒是派上了用场,它让陆汀顺利地坐在了保密区域的电脑屏幕前,高大的拱形窗和廊柱让这片空间仿佛古老教堂的遗迹,而人造白噪音和遍布空气的光轨还是明确地提醒,现在是2099。这台小小的计算机背后连着无比庞大的信息海。陆汀戴着保密屏专用的变光眼镜,沉下心来,翻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决定把接下来的几个下午都泡在这里,记下以后可能有用的东西,顺便练练自己的手写字迹。上次他在邓莫迟房间里看到手稿,只是草纸上的演算而已,那些笔锋有些凌厉,有些流畅,有着自成一派的潇洒,无一不让他自惭形秽。尽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脑子算东西、用笔去写,但是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天才,仍旧在谦虚地做着这种事,陆汀认为自己不能落后太远。哪知他生硬地握着笔,还没记完一面,手环就响了起来。只有特殊联系人来电会在静音模式里保留提示音,果然是邓莫迟,陆汀顾不上别的,快速跑去阅览室外接听,入耳的却是一个稚嫩的声音。是r180。“警、警察哥哥,你快、你快来,”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却让陆汀全身的毛孔霎时紧缩,“哥哥晕过去了,好几天没回家,一回来,就晕过去,怎么也不醒,我们没有医院……你快来救救他吧……”第20章陆汀在漫长的走廊飞奔,跑出这座恢弘的悬空楼阁,他的aldebaran-b就垂挂在街桥旁的停机杆上,像只栖息在钟乳石上的蝙蝠。陆汀没走需要排队的正规通道,而是直接翻出栏杆落在飞船的左翼,从舱顶跳了进去。齿状旋窗迅速闭合,安保机器人的警报声被他隔绝在外。拉起油门前他已经考虑了一路——叫急救和自己一块往那边赶是否会比较稳妥。他们当然会对他言听计从。但最终陆汀还是没有这样做。最近的急救中心离邓莫迟家也得有一百多公里远,距离上不比他多占太大优势,刨去申请通行许可的时间不说,不熟悉情况的话,也很难从那片破纸箱般混乱堆叠的民居里迅速挑出特定的某一家,把人给捞出来。况且也没有哪家中心的急救船快得过他自己开的这艘能打仗的,对方比他先到可能性基本等于零。除此之外,陆汀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信号对面两个孩子嚎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邓莫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天身上发生过什么,又能不能让外人插手。邓莫迟向来很神秘,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现在的行程。对于他那些缄口不提的秘密,陆汀放不下好奇,却也对坦白没有强求,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更要保护它们,那些只跟“自然人”搭边的公共医疗机构仿佛是不可信的。于是陆汀只是在设定好线路又把速度调到交规上限过后,拨通了陆芷的通讯码。“姐姐,你带几个懂急救的、嘴严实的,去毕宿五等我,lucy会给你们开门,我那里设备药品基本都是齐全的,”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去。”陆芷似乎刚从会议室退出来,“等等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陆汀盯着前方的金色巨厦,面对即将到来的急转弯,他缓缓推深加速杆,道:“有人可能要死了,然后我也死,你明白了吗?”说完他就紧闭上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潜意识里他根本不觉得邓莫迟会死,这件事自动被他的大脑归入“绝不发生”的禁区,但他现在就是非常害怕,怕得从后脑勺到后背都是一跳一跳的疼。“马上去,现在就去,求你了。”陆汀又道。听声音,陆芷已经穿着高跟鞋跑了起来:“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到,lulu,你要听话,遇到什么你都像个警察那样做事,一定安全驾驶。”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沉着,让人暂时地觉得可以放松。陆汀忽然能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角度上,理解他们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心情。都怪小孩哭得太凶了,才不是因为邓莫迟真的会出什么事。陆汀找到了自己害怕的原因。但是在挂掉电话、意识到能安排的都已经妥当过后,陆汀自己也变成了哭鼻子的那个。他手动驾驶,把飞船的时速提到了引擎极限的80%,远超交规之外,这种天气下再提一点就会被安全系统自动制止了。然后他继续头痛欲裂地在放射尘中穿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流了一脸。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aldebaran-b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巷口停下,这是附近唯一能找到的、不会压坏他人财产的落脚处。陆汀跳出舱门就看到不远处那座淡黄墙壁的平房,也看到等在门口的r180,夹着担架和急救箱跑过去,小姑娘同样处于失语状态,抱上他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拽进了屋里。邓莫迟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比预想中的情况要稳定。确切地说是稳定过了头。他就穿着平常的装束,马丁靴都没脱,灯芯绒外套的袖子也像干活时那样挽了起来,皮质的半指手套也还在。一眼看去没有血,没有皮外伤,就是呼吸很轻,脸色差劲。就像是劳累了很久,风尘仆仆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哥好几天找不见人影,说有事,他经常这样,然后今天中午他才回来,本来坐在地上修椅子,就、就突然晕过去了,”r179尚且还能捋直舌头,开口道,“我们不敢乱动,他也不理我们……”陆汀已经把自己的手环套上邓莫迟的手腕,给他测起各种基本指标,余光扫过旁边那把断了条腿的椅子,还有摊开的工具箱。他发觉自己竟然平静了下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虽然方才淌入领口的泪水还凉飕飕地挂在锁骨上,但邓莫迟此时就在面前,活着,可以摸到,手心很热。“椅子怎么坏的?你爸又回来砸东西了?”他一边平铺担架,一边问道。 第39章 “所以是什么现象?”“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绝密事件,我还不存在呢,后来也是道听途说。”“宇宙这么大,我们搞不清楚的事儿本来就无穷无尽,不是吗?”他又笑。陆汀一看就明白,这人没说实话。他看向陆芷:“姐,你必须告诉我的是这些?”“有关第零元素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目前最前沿的进展是,人类可以测出它的存在,并且估算含量,进一步推断影响。”陆芷语速很慢,似乎说出这些,对她来说也是艰难的,“也有机构试着把活体和新采集来的样本放在一起,看看它跟那些物种是否兼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成功的案例。”“嗯。”陆汀把手搭在门框上,五指按紧。他大概能猜到,这轻描淡写的陈述背后是多么残忍的实验过程。没有成功案例,那就是全死了。“你的……男友,我们采了血样,这里没有专门的仪器,只是昨晚粗略估测了一下,”陆芷接着缓缓说道,垂下眼,又鼓足勇气似的蓦然抬起,望着陆汀,“我和小锐怀疑他的携带量极高,甚至在遗址样本以上。”陆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他是外星人?姐你别开玩笑了。”“不是外星人的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携带那么多,那就是人体上的奇迹,他的身体机能、高效的大脑,极有可能都和第零元素有关,那就是突破口,”陆芷按住陆汀的肩膀,“爸爸也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你知道的lulu,爸爸绝对不会允许你和人造人后代在一起的,但如果m83是特殊的,一切都可能会——”“你们要带他回去做实验。”陆汀打断道。“他才是小白鼠吗?”他几乎要怒极反笑了。“我们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舒锐不知何时又拿起了烟杆,现在,他把它放下。陆汀只是短短地看了他两眼,突然从陆芷肩上拽掉药箱,一打开,那六管血果然在里面,夹在冰凉的泡沫棉中间,其中三支绑了“已使用”的标志。他直接从墙上拽出垃圾管道,把六根试管丢进去,再盖上密封盖。玻璃被搅成碎屑的声响立刻传出,或许还有液体溅在管壁上,有些刺耳。什么都没了。“我不需要爸爸的允许。”陆汀说。他把药箱挂回姐姐的肩膀,直视着目瞪口呆的两人,“我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天经地义。他被我带回来了,你们给他治病,我很感谢。但是你们在我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研究了一晚上他的血,第二天又来跟我讲一堆高深莫测的道理也根本没想让我懂,就要把他带去研究?姐,舒锐,你们比我清楚吧,爸爸搞的研究百分之九十都是杀人,他就不觉得自己之外还有谁是人,等他更高文明的梦实现了,全世界也都死了。人我不会让你们带走的,血也不行。”“lu……”“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把昨晚的猜测也好,发现也罢,告诉任何人,”陆汀又道,“如果你们还把我当弟弟,当朋友看的话。我后面这个人,他什么事都不能出,也不会出,我用命来保证这一点。”舒锐摇摇头,看着墙壁吸烟,一言不发,陆芷则捏着鼻梁盯着地面,嘴唇发抖,一脸痛苦神情。这让陆汀看得也很痛,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了,他试着说些什么,却失败了。他又试着去拍拍姐姐的肩膀,却在触及的前一秒,眼睁睁看着姐姐倒在地上,是趴着的姿势,黑发铺了一地也遮住她的脸。舒锐也几乎在同时倒下,是靠墙滑下的仰躺,电子烟走廊微小的坡度滚动,一直滚到两个舱室间的连接处凹槽,才停下。而邓莫迟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从陆汀身后,走到他身边。“他们……怎么了?”陆汀简直站不稳,全身僵硬地转过脸去。“睡着了。”邓莫迟答,用一双比平日还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第21章“对身体无害,”邓莫迟又道,把手环从腕子上摘下来,交还给陆汀,“类似一种快速催眠。只是醒来会有记忆缺失,忘记昏迷前一天左右的事。”陆汀此时的感觉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但是对邓莫迟说的话,还有邓莫迟身上那些似乎总是存在的奇异之处,他都选择不去怀疑。况且失忆放在现在,确实是件能解决一切麻烦的好事。于是他戴好手环蹲**子,麻利地把姐姐打横抱起,快步往电梯走去:“一天够了。我把他们送回去。”邓莫迟在身后也弄出了点声响,陆汀回头一看,那人竟和自己一样,把舒锐横抱在怀里,还挺贴心的,知道让舒锐的脑袋枕在自己肩膀前面。“别这么抱他,你才刚醒,放着我一会儿再抱一趟。”陆汀说完就有些语塞。邓莫迟不明所以,抱着人走到他身侧:“很轻,我没事。”“……你还没有这样抱过我呢。我听说这叫公主抱。”陆汀不知该把目光落在何处,只得死死盯着舒锐的红发,余光里是邓莫迟的脸。邓莫迟则慢慢地眨了眨眼,只有两下。陆汀之前就已经观察出来,每当他这样做,就说明他感到困惑。“我会嫉妒!”陆汀只得把话挑明,不再好意思对视。这回邓莫迟显然是懂了,大懂特懂,他“哦”了一声,直接把舒锐往地上一搁,插着裤兜跟陆汀往前走去。站在电梯里,陆汀问:“大概多久会醒?”“不确定,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分钟就会。”陆汀心觉不妙,必须得抓紧时间,否则醒了该怎么解释呢?按照一天前的记忆,这俩人应该还在医院开会,现在却双双昏迷在自己的毕宿五,说不定还会撞见没在脑中留下丝毫印象的邓莫迟。姐你可千万多睡会儿,晚点再醒,他垂眼看着陆芷。邓莫迟倒像是看得很开,也不见要躲起来的意思,顶着睡得翘起来的几撮乱发,参观似的跟着陆汀经过这艘饱含最新科技的浮岛内部。“这也是你的神奇技能吗?和直觉一样。”在aldebaran-b上安顿好姐姐,回程运舒锐的时候,陆汀又问。“不。直觉来源于观察,很好说清。”“所以催眠说不清。”陆汀把发小扛在左边肩上,用力站起。“嗯,”邓莫迟帮他扶了一下,免得人滚落下去,“我也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原理是什么?心理暗示总不能这么快……脑电波?传说中的精神力?超自然现象?”“不清楚,我只是看着他们。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发现,我可以让他们睡着,”邓莫迟已经走到陆汀前面,帮他把后舱的杂物清开,好让那里躺得下两个人,“也没试过几次。”十三岁,也就是一只眼睛变成绿色过后?陆汀只觉得这短短半小时之内,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信息来得太多,能引出去的猜想也数不胜数,好比那种繁密盘错的树枝分叉再分叉,却反而让他学会拿平常心接受了。反正无论邓莫迟能上天还是入地,总归都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站在自己身旁,穿着自己蓝灰竖纹的衬衫睡衣。“他俩住得不远,现在毕宿五也刚好绕到近端。”陆汀看着光屏上的轨道图,把飞船开出腹舱,“说不定你多试试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走在大街上,看过去一倒就倒一片,醒来之后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咯咯地乐,“太酷了吧。” 第41章 作为“专门喂养对象”,邓莫迟虽然没几句夸人的话,但胃口确实能起很大的激励效果,杜绝了一切浪费,让陆汀坚信自己是个手艺高超的厨子。饭后他给邓莫迟弄了杯鲜榨蓝莓浆,用自己种出来的莓果,混了梨汁和冰块,端去卧室。邓莫迟已经听话地躺在床上,还是没有睡着。“这个有花青素,应该可以安眠。”陆汀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邓莫迟看了一眼,没有急着动。“这是你的床。”不是询问的口气。“嗯,很软吧,我也把代码星系挂在天花板下面了,熄灯就能看见,”陆汀在床沿坐下,笑了笑,“床上有我的味道吗?水味?”“很浓。”邓莫迟坐起来,靠在床头,还是笔直地看着陆汀的脸。陆汀张了张嘴,忽然间意识到,现在事情做完了,危机稳定了,必须说的话也不再有。他应该做的似乎是退出去,让这人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但他总觉得自己挪不动身子,好像从脊柱到脚尖都不剩多少力气,也感觉不到什么外界的存在,唯有身体上的热越发明显。总是这样,每当被这样看着,他就会热,可看他的人偏要一直看,不眨眼地看,专心得好像有看不完的细节,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着的。如果自己的脸也是一幅画儿……陆汀不知道那两只异色的眼睛看得这样入神,能读出什么。还是在卧室,床边,这样暧昧的地方。相遇只是不久前的事,但渴望的浓度很大,也很沉,陆汀在这张海绵床上,缩在他躺出的那个凹陷里,做过数不清潮湿的梦。没敢梦过现在的情形。“我好像也有点累了,昨天晚上没怎么睡,”陆汀站起来,他骂自己不争气,可在这种浮想联翩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把自己的龌龊藏起来,“我还有床,去睡会儿。”lucy却忽然出了声:“宇宙大力怪先生,系统检测到您的体温和心率都高于往常,濒临发情状态,请注意防范。”陆汀步步后退,叫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吃药!”lucy却充分发挥了人工智能的不依不饶:“就是因为滥用药物,才导致您的发情期总是不规律,我慎重提醒您,这有可能影响生育功能,请务必注意用法用量。”陆汀心说完了,我求你了大姐,能不能闭嘴,你不知道我这屋里还有个人吗,“我没事,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发一下情,不是持续好几天那种,就一小会儿,吃点药就过去了,再不行就打针,很有用的。”他面朝邓莫迟胡乱解释着,已经退到门边,就要落荒而逃。“那不是恶性循环吗?”“……无、无所谓。”“过来。”“啊?”“我不想动。”这话被邓莫迟说得理所当然,被窝又软又暖,谁会想出去,但这话对于陆汀来说却无疑是授命,是咒语。他大口呼吸,头脑空空地跑过去了,腿是软的,他半跪着扑倒在床边,被邓莫迟握着胳膊一把拽上了床,还没跪坐稳当、还没来得及让心脏好好跳上几下,就见邓莫迟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含了一口。没有喉结滚动的下咽,他含在嘴里的,似乎是浮在水面的冰块。随后他一手拢住陆汀的后颈,让他离自己近点,一手轻轻拨了拨陆汀的下唇,用拇指压,食指则按在他笑时酒窝的位置上。没有声音,陆汀却听到他的话,张嘴。陆汀照做了,呼出滚烫的气息,眼睫不知所措般乱抖。下一秒,他的嘴唇被邓莫迟的嘴唇触碰,清香的莓果味渡了进去,还是压不住铁锈入侵的力量,冰块是冷的硬的,舌头是热的软的,牙根,酸,口腔上皮,却是痒……闪电一瞬间劈下来,陆汀的世界已经混沌,揪紧邓莫迟袖子上的布料,又抓紧他的大臂,抓不好,因为邓莫迟在抱着他。他的喉咙口不受控制地收缩,他听到咕咕吞咽的声响,从自己这儿发出来的,可除了果汁和疯狂分泌的唾液,他吞下去了什么……他想把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吞下去,他更想被吞,被“永远属于”。这真的是吻,不是梦,是邓莫迟给他的,是拥吻。多么甜美。有三块冰,他们吻到化。“有缓解作用吗?”吻到最后,陆汀听见这句话,问在耳边,他明白了,邓莫迟还记得那件事,网上说冰水和alpha的吻都有利于缓解发情期。可是,缓解,怎么会有呢?网上大概都是骗人的。陆汀试着咽下狂乱的呼吸以及满口尚且余有果香的湿润,把眼抬起来,去看邓莫迟。邓莫迟的唇瓣沾了蓝莓汁,还有独独属于陆汀的,“水的味道”,它们比平时更红了,混上一点明艳的紫,像上了轻薄的妆。用力地看,想象下一秒就会失明,陆汀又仿佛忽然卸了力气,只有每条敏感的神经还在拔掉插头后持续通电。本能就在体内,就要把他爆掉,他都快哭了,无力反抗也无意再去反抗,慌慌张张地按着手环,关掉卧室的lucy系统,接着从领口拽下自己的针织衫,随手往后一丢,就这么裸着上身掀开被子,骑跨在邓莫迟的大腿上,“没有,没有缓解,我不行,”他哆嗦着手腕,开始笨拙又执拗地,一颗一颗解那衬衫睡衣的扣子,腰杆却像没骨头似的弯下来,让他把额头靠上面前的肩膀,而鼻音让他听起来近乎抽泣,“老大,我不行……给、给我更多,好不好……”第22章睡衣脱得很顺利,深色丝绸从肩侧滑落,堆在窄腰旁侧,而邓莫迟就是那座扯下盖布的象牙雕像。他没有回抱陆汀,但也没有推开他印在自己喉结上的吻,只是端坐在那儿,凝神望着自己眼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更像一种观察,他要看看陆汀下一步会怎么做。而陆汀也是懵的,网络上、姐姐严肃的告诫里,还有从小到大的安全课上,所有人都在说面对一个发情的omega,alpha会变得多疯狂,他们要他保护好自己的裤子和脖子。可邓莫迟才不是一个普通的alpha,陆汀头脑再发热也明白,他不能期盼那人因为自己变成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他甚至害怕从那张微微抿起的口中听到冷冷清清拒绝的话,于是又微微支起上身,面对面地,去含吮那两瓣嘴唇,想堵住什么。他亲得乱糟糟的,也不敢睁眼和邓莫迟对视,只有越发浓烈的铁锈味让他不至于失去信心。僵着一把腰,他也不敢把重心全部往下放,在那副胯上坐实。隐约有硬物顶着他,又似乎没有。陆汀当然很想坐下去磨一磨,隔着裤子的嵌合也是嵌合,却又用仅剩的力气和思维能力去阻止。他的裤子好像已经湿了,他不确定那是否是招人厌恶的可耻行为,连眼泪都要憋下去,却在亲吻的间隙听见邓莫迟问:“你想好了?”陆汀一怔,深深垂下眼睫:“老大你愿意吗……”邓莫迟的声音还是清爽如旧:“我是问你,想好了?”“想好了,”陆汀蓦地抬起眼看他,鼓足一瞬间的勇气,抓住他两只手往自己裤腰上放,“和你,我一直都想……”央求般的语气。邓莫迟“嗯”了一声,不避讳他灼热的眼神,竟真的帮他脱起裤子,连着内裤一块,直接往下扯,褪到大腿上箍着。明明是获了特赦,陆汀却像是忽然吓傻了,屁股后面凉飕飕的,强撑着绷紧的身体立刻软了下来,倚靠在邓莫迟身上,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摸,就磕磕绊绊地对付起自己裆前压着的那颗皮带扣,脸蛋埋在那人颈侧,气息呼出去又闷回来,鼻头都能感觉到烫。“有套吗?”邓莫迟搂住那把微微打着哆嗦的腰,又问。“没、没有……”陆汀抱紧他不肯撒手,“不用,不用好不好,我是第一次,很干净。”“我也是第一次,”邓莫迟拿他有点没辙,皮带扣已经解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也拉下,可陆汀的手呆呆地放在那儿,不敢动弹似的,脸也藏起来不让人看,这让他这个同级别的情事新手也感到迷茫,“问题是你会怀孕。”陆汀放大些胆子,轻轻舔起他的耳朵:“那我就生下来。”“……”尽管共情能力薄弱,邓莫迟还是懂了,这种时候和陆汀讨论此类问题毫无意义,必定会得到山盟海誓一般的答案。可是我不想生,他这样想,但说出来大概会让人伤心,于是邓莫迟决定待会儿轻点,不成结,也不顶开生殖腔,这样的话,男性omega的怀孕几率几乎为零。对于自控能力,他倒是素来不缺把握。他感觉到陆汀终于成功弄下了自己的内裤,额前濡湿的刘海抵着自己的锁骨,低下头看,发出抽气声,类似于一种惊叹,又试探着去摸,握住那根东西,十根暖暖的手指圈在一起,忽轻忽重地捋。于是他的手也顺着陆汀腰侧抚摸下去,刚碰到臀缝,就摸了一手湿滑。那种液体并不禁碰,蓄一摊在指尖,好像很厚,但在别处皮肤上稍微蹭一蹭就干了,质地其实是轻薄的。好在量很大,磨干了还有,再摸回臀缝,浅浅地往里探索,又流出来更多,淌上他的手腕,伴随着那副身体的轻颤,把臀肉润得握都握不住。“你在下雨。”邓莫迟由衷道。“下、下雨?”陆汀只觉得从皮到骨都濒临融化的界限,手里握着的东西让他全身都渴,同时邓莫迟也在触碰他,不紧不慢地,那双修洁的手,薄茧都是漂亮的、优雅的,一只掐住他的腿根,一只顶入他最柔软、最滚烫的地方,把他打开了一点。平时他只是想象一下把它们含在嘴里都能兴奋得冒汗。集中起精神,用力嗅着那股铁锈,陆汀仿佛终于能闻到混在其中的水的味道,让他怀疑满屋都起了雾。 第43章 最后他射在陆汀嘴里,眼看着陆汀含着自己发泄过的性器,嘴唇撑圆了舌头也包裹着,寸寸退出来,又抹了抹嘴角。“我咽下去了。”陆汀扬起脸,冲他笑。“……没必要吧。”邓莫迟发觉自己出于一种匪夷所思的迟钝状态,手竟然也有点发抖,他去摸陆汀的嘴唇,想擦掉那点白浊,却被陆汀握住手腕。方才的牙印还在渗血,此时被覆上柔软的舔舐,陆汀抱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下倒。两人一同躺在床上,脸对着脸,枕头找不到了,也没空去管哪儿是床头,“老大,你现在困吗?”陆汀问。“嗯。”“我也好困……你能抱着我睡吗?”他撩起眼皮,用鼻梁去蹭邓莫迟的手指。“好。”邓莫迟任他占据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搂住他,“晚安。”“哈哈,才七点多,天刚黑。”陆汀把自己的宝贝手表给他看,“但是晚安。”他又道,缩在那副怀抱中,继续起自己的舔舐。血的味道和铁锈如此接近,而真正的铁锈气味,也就在身边,这对陆汀来说似乎是最好的安眠剂,很快,他就睡着了,刚刚哭过,所以还有轻微的呼噜声,更像小动物了。邓莫迟感觉到手背上舔舐的终止,湿润的嘴唇还是贴着伤口,他确实也感到昏昏欲睡。倒不是说做爱这件事本身有多累,不过拥抱,不过摆胯,当然比不上捡垃圾的劳累,连修理东西都比不上。累的是带着感情做爱,或许可以叫它心动、珍惜、焦躁无措……或许可以叫它喜欢。密度那么大的感情,第一次压在邓莫迟身上,让他不断地琢磨,这次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无套、成结又退出,对准备好标记的后颈,和打开的生殖腔,他都是拒绝。那么一个好的alpha应该做什么?比如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怎么照顾陆汀?他和陆汀一样……饱含爱意吗?他该怎么确定,怎么表达出来?邓莫迟遭遇了此生最大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去提一下裤子,因为害怕弄醒陆汀,只是撑开眼皮,强迫自己持续思考,用同时想很多件事的精力去想这一件事。他轻轻揉了揉陆汀的耳朵,又缓缓地摸他的头发,这都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举动。但是,陆汀的味道太浓了,也太有效,像把他泡在羊水之中,殚精竭虑的几天过后,这种幸福的具象化倏然塞了他满怀,让他感到安稳又疲劳。他最终只是让陆汀在自己大臂上枕好,搂紧他,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某一刻,进入了梦乡。第23章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昨夜陆汀其实不想那么早就睡着的,他有好多话想跟邓莫迟说,但传说中初夜做得太狠就会动不了,原来是真的,他这种自认身强力壮的omega也难逃此命运。昏睡过去只是一秒之间的事,好比饿了很久突然吃饱,尽管小腹蓄着隐痛,但他被抱着,全身的感觉都是无需清醒的安全。梦里他像是去了海边,梦里夜盲症就消失了。沙滩是红的,海洋是黑,地表无比荒凉,天上有两颗月亮,都不是规则的球状,表面凹凸不平,只有咫尺的远近,他能看得很清楚。邓莫迟坐在他旁边,他心中忽然就无比肯定,这片望不到头的土地上只有他们两个。脚边,即将被上涌的浪潮打到的地方,还烧着一簇火,没有燃料,它只是流淌般默默待在那里,也不知何时燃起,却始终保持不灭,跟着潮汐的声响晃动。邓莫迟看着火,对他说,我带你走。次日醒来,已经过了十点,那副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地拥着他,那个梦却被一条细绳拴在思维的边际,好像一挥即散。陆汀睁开眼,看到一张熟睡的脸。那双在梦中倒映火光的眸子此刻是紧闭着的,邓莫迟仍旧眉头微皱,不仅是上眼睫,他的下睫毛也长得浓密,平时远看格外深邃,就像上了眼线,现在,陆汀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端详。他轻轻地呼吸,一只手伸出被窝,安静地靠近,随时都能碰上。空气有点凉,腰上搭着的温度就显得更暖,陆汀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再用压在下面的那只手往尾骨以下去摸,昨夜湿的都差不多干了,只有一点还残留在缝隙深处,稍微按进去一点,他感觉到火辣的肿痛。陆汀深吸一口气,把手缩回来,他知道他的不规律发情已经过去了,但被这样搂着,再去刺激,随时有复发的可能性。在心里警告自己争点气,他最终只是亲了亲邓莫迟的眼尾,按动手环,把卧室的lucy系统重新打开。“早上好,宇宙大力怪先生,美好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是2099年9月4日,星期五,”lucy精神十足,“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陆汀赶紧调小音量,对着手环低声说:“把自动清洁打开,浴室室温调到27摄氏度,再给我们准备点早餐,三人份。”“可是现在全舱上下只有两个人,”lucy大惊小怪,环绕声,调得再小也没法低调,“哦!还要有客人来?”陆汀心说大姐您天天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照做?“我吃两份不行吗!”他没好气道。然而多出的那份,他当然不是给自己准备。“好的,”lucy轻快地答应,“根据您昨晚的运动量,我会准备得丰富一些。”“……”陆汀瞪着天花板一角的那个摄像头。并不是它的错,昨晚它被断了电,这间卧室所有能起到监控和记录功能的设备都被关掉了,连温度计都是。因为陆汀不想跟心心念念的人好不容易上了床,还有被人旁观的错觉。暴露他体征数据的是腕子上的手环,但陆汀就是想梗着脖子瞪摄像头,它背后是lucy,它就是挨瞪的代表。待到他把脖子梗回来,正撞上两束目光。邓莫迟看着他,眼中尚有惺忪:“几点了。”“十点二十二,”既然醒了,陆汀就放心大胆地捋他的眉毛,把它们展平,“是不是lucy把你吵醒了。”lucy立即插嘴:“早上好,看来你们共度了一个十分舒适的夜晚。”“闭嘴!”陆汀又关上了系统,他这回关掉的是正片休息清洁区域的。“我睡够了。”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那只手还是搭在腰上,没有移开,陆汀的暴躁立刻烟消云散,身体往上蹭,开心地搂住他的颈子,额头抵着额头:“那我们去洗澡吧。”邓莫迟手臂发僵,似乎欲言又止。陆汀笑着亲亲他的脸颊:“最多这样,我保证不乱来。”邓莫迟道:“好。”陆汀又拿一条腿缠到他膝后,要求道:“那能不能抱我过去?老大,我不沉的,六十一公斤,浴室也不远,就是上次你对舒锐做的那种,公主抱——”笑眼弯弯,声音拖得很长,还非要旧事重提,这是一种摆明的耍赖。邓莫迟平直的目光聚在他脸上,忽然直接起身从下面一搂,把陆汀抄起来托着后腰和膝窝,然后他下床,半句话也没有多的,就这么抱着赤条条的家伙进入了走廊。陆汀一下子就慌了,自己提的要求,自己却又是害臊的那个。他手忙脚乱地攀住邓莫迟的肩颈,路过更衣室前,还把门口落地镜上搭着的薄毯扯下来,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上搭,“对了老大,”没话找话般开口,“我觉得我那个lucy严重缺乏智能,说什么最贴心最灵活的管家,我是不是被销售公司给骗了,每年都升级还不好使,你能不能帮我修改一下?”“修改得更智能?个人化?”“修改得……让她别老招我烦!”邓莫迟忽然笑了,很淡地一抹,他看着前路,走廊是直的,浴室在尽头一目了然。“我试试。”他说。陆汀看得脸红,偎在他胸前,已经适应这种把自己所有力气都放松交出去的姿势,五指搭在他锁骨上,轻轻挠了挠,“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了。”“我也是。” 第45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你是……?”秃头只是放下了印章,r180还在那两个大汉手里架着,r179要挣扎,却被直接按倒在地,踉跄跪下。其余空余人手都拔了枪,对着走廊口的方向。陆汀无视那些追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眼,径直从走廊口行至秃头跟前,电子警官证从他举枪的手腕上方投影出来,浮在空中,一片荧蓝色冷光,那是刑警特有的颜色。“1类刑警——9223号,”秃头一脸戏谑,说着斯拉夫口音浓重的英语,“lu警官,请问您有何贵干?”“你们在登记户口?”陆汀看着他旧式制服胸口刺绣的编号,“这两个孩子未满十五岁,根据未成年保护规定,我现在可以逮捕你们。”“啊,您还不知道吧!就在前两天,修正案已经通过了,满十二岁就要登记入册,”秃头阴惨惨地笑了笑,却显得洋洋自得,“人造人是越来越不好管了,您在特区应该不了解这一片有多乱,我们这两天挨家挨户补录,可是忙得很呢。”陆汀暗自吸了口气。修正案,通过了,意味着它也经过了他父亲的同意。说不定就是父亲提出来的——陆汀觉得自己就不该对那个高压政策狂热爱好者抱有什么期待。“三号规定也改了吗?”他冷冷开口,“登记工作必须有监护人全程陪同。”“那倒没有,”秃头挑了挑眉,给两边的手下使眼色,又看向陆汀背后——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颈侧带横标的青年,正靠着墙棱,静静瞧着他们,“总之,牲口搞出来的还是牲口,我们就要严加管理,”他把声音抬得很高,奇了怪了的omega刑警,就是个特区来的绣花枕头,拿着高薪水多管闲事,他这样想,“还请您多加理解,咱们一个管户籍一个抓罪犯,互不打扰。”两个孩子哭得更凶了。“警员dp-476,现在你是在犯罪,”陆汀烦得很,但神色不变,挑了挑枪管,“我命令你放了他们,话我不想说 第三回。”秃头却立刻举起印章,就要专门做给陆汀看似的,再一次朝那根稚嫩的脖颈对准,蓄热已经彻底完成,他只要按下去,就能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黑色印痕。他只差一秒就要成功了,却蓦地松开手,确切地说,他是被弹开的,一颗子弹正正命中那颗印章的头部,打飞章体,又经过女孩的颈侧,以一种差毫厘就能擦伤的精度,直直钉入墙面。射程这么近,巨大的冲力把秃头震得痛声大叫,孩子们则被吓得噤了声,当啷一响,清脆的,是印章掉落地面。室内其余枪支也在此刻齐刷刷上膛,对准陆汀的脑袋。“特区刑警也没权利跨职权行事吧!”秃头气急败坏,甩着手腕尖声大吼,“你还只是个初级的,你你你你他妈的,你个小**——”两三个大汉见长官急了眼,就气势汹汹围上来,陆汀也彻底被惹毛了,一个银色小环,本来毫不起眼地挂在左耳,他把它扯下来戴上右手拇指,环体贴合着压过指纹,待到它大小正好地嵌在指根处,光已经亮了起来。那是一团金黄色的光线,就这样在陆汀手心上方交织,深深浅浅的显色点沿光路流动,组成清晰明亮的纹样,是上下对称的图形,像是两朵扇形的五瓣花,和两片菱形的圆角叶。陆汀随手抓过一个大汉握着警棍的手,用不容挣脱的力气,好端端的钢制长棍,被他冲着花瓣一怼,直接融成了铁水,啪嗒啪嗒往下滴,而陆汀自己的手触碰那光线,却安然无恙。“现在够了吗?我的权力?”他把花儿收回手中,笑眯眯看向秃头,转了转戒指,又拿下巴指了指两个吓呆的孩子,“他们是我的。”屋里死寂一片,枪都收起来了,秃头的嘴唇和下巴都在发抖:“你是陆、陆先生……”“东西都收走,滚出去,”陆汀插起皮衣口袋,瞥着他,“记得以后也别回来。”挤了一屋子的人就这么一哄而散,撤得屁滚尿流,在陆汀面前躬身驼背,瞬间不见踪影,陆汀把两个抽噎的孩子搂在身前安抚,自己也花了一会儿来定神,再回头一看,邓莫迟果然在走廊口,注视着他,手里拎着他的菜篮子,也不知站了多久。门是关着的,外面的围观也被隔离,而他身边还站了一个人,银发反光,竟是那何振声。“纯铂指环,龙胆家纹,dna识别射线?”何振声细眯着眼,拍拍邓莫迟肩头,“果然啊,还真是陆秉异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小儿子,邓老弟,真有你的。”陆汀拉着孩子们走近,身份一时间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他脑门还有点发麻,瞪着发小口中的那个**狂:“你怎么来了。”“还不是两个小家伙找我,一整条街都被查抄,自家亲哥又联系不上,总不能让小孩在屋里等着挨欺负,”何振声从陆汀手中揽过r180,随手擦擦她红肿的眼泡,耐心地捋顺她被泪水和汗水沾在皮肤上的长发,又捏捏她的脸逗她玩,在哄小孩方面,他似乎十分熟练,“花点钱就能摆平的事儿,我可是来帮忙的。陆警官别把我也当坏人咯。”r179也蹭到何振声身边,努力咽下哭腔:“何叔叔对我们一直很好,我哥不在,就是他去接我们放学。”“喂,说了多少次了,叫哥哥,我只比你哥大四岁好吗。”何振声揉他的头发,嘴角挂着笑。陆汀颇有些震惊,邓莫迟明明说过,这位是危险人物,要他远离。明明这人自杀未遂还要追杀他。然而邓莫迟此时一声也不吭,条理清晰地把食材都收进冰箱,空篮子放在灶台上,把放在餐桌一角的手机揣进口袋,又去收拾地上的狼藉。一盆冷水泼下去,融化的铁已经完全冷却,他就默默蹲下,拿菜刀铲。陆汀跑过去和他一块铲,用自己的匕首,这比想象中要艰难一点,好在匕首硬度足够,他们还是很快就差不多弄干净了。“我说小邓,那么多好吃的,你就不打算让我尝尝?”何振声在身后调笑,“这么些天都是我帮你看小孩,听说你回来不幸晕菜了,我还帮你在特区医院弄床位了呢。”“我们出去吃饭。”邓莫迟看着陆汀说。陆汀愣了一下,心中倒是迅速转了好几个弯,本来说是他要做饭,现在邓莫迟改了主意,难不成是不想让何振声尝到自己的厨艺?这也太异想天开了,说实在的,陆汀也明白指望邓莫迟产生“嫉妒心”、“独占欲”之类的心理并不现实,但他就是愿意这么相信。想象邓莫迟因自己吃醋,哪怕只有一点点,这件事也让陆汀快活,尤其是在现在——这种诸多事情都被不确定因素打乱的时刻。“那就去月亮城吧,”陆汀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上次查到一家烤全羊,弟弟妹妹都吓坏了吧,我请他们吃顿好的。”“带上我呗?烤全羊我最爱啊,你俩绝对欠我一顿饭。”何振声又在插嘴,回头看,r180骑在他脖子上,已经被逗笑了。“行。”邓莫迟起身,菜刀哐啷往灶台一搁,直接往门口走。r179听说有真肉吃,欢呼雀跃地走在最前面,何振声紧随其后,r180则乖乖地在他肩上缩下腰,下巴挨着他头顶,免得撞到门框。见陆汀也出了房门,邓莫迟才关门上锁,并肩走在他身旁。何振声开了飞车过来,能坐四人,孩子们都缠着他要一块坐,他也乐得带着他们。于是陆汀又一次坐在邓莫迟身后,在他自己的摩托上,顺着窄巷加速,跟在飞车身后冲入空中。“你们真的很熟啊。”陆汀把手插进邓莫迟的夹克口袋。“嗯。”“他不是个危险分子吗,”陆汀在他背后埋起鼻梁,闷闷道,“但他又对弟弟妹妹很好。”“一会儿我请客。”邓莫迟只是这样说。陆汀静了一段时间,道:“我不吃烤全羊了。”邓莫迟沉默,等真到了明月城,他们还是停在那家蒙古餐厅门口。“萨仁的毡房?”何振声按按他的银框目镜,用了翻译软件,大声念出招牌上那行蒙语,领着小孩率先走进挂了羊毛毯子的大门。“萨仁是月亮的意思。”邓莫迟转脸看着陆汀。“这个你也知道呀。”陆汀快步跟上他。“看书看到,就记住了。”邓莫迟打量起店内的陈设,壁画、铁架、排烟管和炭火,还有服务员尖角高帽下缀着的珠串。也许是消费高的缘故,客人坐得不密,但空位也不多。他们选在靠窗的一张长桌坐下,这是吸烟区,何振声和孩子们坐在通风好的那一边,邓莫迟和陆汀坐另一侧,都脱下外套,在炉边盘起腿来。菜还没点上,r179又开始叽叽喳喳了,他一眼就看到街道对面的宠物店,吵着要去看看真的动物,r180也小声附和着“我也想看”。 第47章 “那你恨我爸爸吗?你想让他死吗?”邓莫迟不说话。陆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反正也有好事,以后不会有人来找弟弟妹妹的事儿了,他们还能接着上学。”“其他事也会有很多,我不会一直养他们,”邓莫迟说,“还是看他们自己。”听他把这些话说得如此寻常,陆汀有些发不出声音。确实,对于一个人造人的后代——这个世界上的最弱势、人人可以欺侮的“绝对异类”来说,皮肤上的章纹并非苦难的开始,更不是苦难的结束。而在同样稚嫩的年纪里,面对那些无解的苦难,没有其他人跳出来横刀立马,邓莫迟只是安静地一个人长成大人。“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老大,”他轻轻亲吻邓莫迟颈后的碎发,“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们俩一块,过得更好。”“你一个人过得更好。”“我不会!”陆汀几乎要在摩托上站起来,他趴在邓莫迟肩上,努力探身想和他对视,“我怎么样算过得好,只有我自己清楚,能去评价!”“嗯。”邓莫迟腾出一只手,把他按了回去。“所以你别赶我走哦,今晚也不许,我要睡你的床。”陆汀再次把他抱紧。“我知道了。”“明天我们去干吗?第四区?还是去给人修电脑?”陆汀的声音里又带上了轻飘飘的笑意。“去看一个秘密吧。”“秘密?”“我的秘密,”邓莫迟说,“一座飞船,泡在海里。”第25st shadow,陆汀记得它的名字,并从小对它兴趣浓厚。也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它作为叛军的旗舰,被击沉在都城边缘。各路专家得出其残骸极有可能落在第四区的结论,从此它成为重点搜寻对象,政府、财阀、平民,全联邦众目睽睽,而它却真如“最后幻影”,杳无音讯至今。但陆汀没想到,它会沉在海底——此刻自己漂浮的这片海面之下。他们是坐船来的。一艘邓莫迟自己改造的快艇,它陈旧且缺乏美感的外形以及出人意料的稳定性能,都和第四区那只长臂机械小狗有得一拼。陆汀把所有带定位功能的设备都丢在出发之前,航程只能根据航速估算,在海上走了这七十多分钟,最终停泊点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大概已经超过三百海里。这是片尚未被工业废水触及的海域。陆汀一路经过染成灰色的海、染成红色的海,也经过大量变异微生物组成的菌藻潮,而当他终于行至此处,大海似乎回归了它本身的样子,毕竟辐射污染是看不见的,海洋应该有的蔚蓝和幽深,应该有的、浪尖上一点白沫,都稳定地刻录于此,保有了多年前的样子。空中有云,风平浪静,四下静谧无垠,陆汀却总是忆起vr纪录片里的情形,这让他错觉随时会有飞鸟出现,在海面倒映出影子。他想,相比自然的广阔,人类果然很容易被吞噬,包括他们造成的恶果。邓莫迟则突然拉住引擎,船身就着惯性绕了一圈,在一个点停住。他往水中扔了个遥控测距球,小球迅速下沉,很快就弹回了反馈信号。“就是这里。”他看了陆汀一眼。明明没有地图抑或罗盘,但他就是如此确定。事实也真是如此,水下有东西。“老大,你是凭感觉?还是记住了坐标什么的?”陆汀架不住好奇。邓莫迟指了指不远处——看太阳角,那大概是东北的方位,陆汀调高目镜倍数才看清,水面的反光中有一幢阴影矗立,是座礁岛。“上次我挪到了这里。”邓莫迟说,“岛屿旁边水浅,比较安全。”“挪飞船?它还能动,还是两栖的?”陆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似乎是问了废话,邓莫迟懒得搭理,默默扒在甲板边缘探手摸下去。陆汀还以为他准备直接下水,心说这也太猛了把,正要拦人,把自己背来的老沉的防辐射潜水服塞过去,就见邓莫迟转动船体一侧的一个阀门,随后就地坐下,陆汀跟着他坐,原本露天的甲板四周升起四片扇叶,边缘带着电磁铁密封条,它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锥形密封舱。邓莫迟打开手电。整艘快艇开始迅速下沉。在突如其来的短暂失重感中,陆汀仰头去看,这片密封空间很窄,坐下来就基本不能动了,扇叶和他的脸只有两拳左右的距离,还带着几块锈痕,水压正在不断增强,他总觉得它们会裂开,会漏水,但它们就是没有,甚至连头顶挂着的内压测量仪都始终保持绿灯。邓莫迟则低头按动手柄,辅助图像就显示在面前的光屏中,但他已经熟练到不需要时刻紧盯的程度,简简单单调整了两下船身倾斜,忽然,船体颤了一颤,光屏上则显示“对接成功,压力稳定”的字样。假如那艘旗舰是一块沉没的礁石,那这艘小船,应该就是吸附其上的海葵,或者珊瑚。陆汀又在想那些早已消失的东西了。“走吧。”邓莫迟旋开甲板中央的圆盖,那像一口井。他一跃而下,还拿着高功率手电筒,把前路照得雪亮,陆汀跟着他。战舰见过不少,陆汀判断此时所处的位置是尾舱,主要用于储存武器的那种,确实也有武器,但都是没见过不敢妄动的形制。走了几步,踩过两根管道,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进来了st shadow,他就在传奇的内部。战舰各种设施保存完好,看起来几乎崭新,完全不像二十多年前的东西,陆汀摸过墙壁和部分部件,警察的职业本能使他下意识想记住有效信息,然而,不少他都完全说不上材质。也许是密封做得太好的缘故,空气中也并没有预想中的陈腐气味,灰尘攒得很少,就连锈味也不多,还八成源于身前那人。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如此深入海底,周围都是完全的静,陆汀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但邓莫迟举止寻常得就像在家里散步,“这艘船整体结构是倒三角状,分两层,有效面积是毕宿五的六分之一左右,”他给陆汀介绍,带着人在悬梯上攀爬,电筒的光柱扫过不同布局紧凑的格间,诸如加压舱、长焦观测走廊、氧气平衡室等等,“这是动力舱。”他又道,然后打开了顶灯。几条灯带照出无影环境,把陆汀刺得眯了眯眼,视线恢复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的零部件。它们分成几堆,相似的放在一起,拿铁篮子装着。每一件都绑了标签写了编号。陆汀蹲下去,捡起一只齿轮端详。他又注意到,篮子下面还压着几张图纸,抽出来看,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工图有几张是打印的,还带着建模软件的坐标轴,但绝大多数都出自手绘。“都是你自己做的?”陆汀抬眼,略有愣怔地望着邓莫迟。邓莫迟点了点头,蹲在他身边,交叉着双手,“现在能测辐射吗?”“啊?能,我带那个了。”陆汀赶紧在挎包翻找,掏出测量笔。十秒钟后,结果显示,此处照射量仅有1.5毫希/年,已经近似于核战前的宜居数值。“船体和核动力引擎外壳都用了特殊材料,一种我不懂的科技,”邓莫迟蹙着眉,解释道,“能反射大部分放射粒子,阻隔少部分,在活动区域制造绿色环境。并且外部刚性很强,内部缓冲设施完善,我检查过,事故之后,这艘船基本没有形变。”“但它还是坠毁了,还是只是停泊?” 第49章 “为什么?”“连接,”邓莫迟吸了口气,最后一个回车键,他说着陆汀听不懂的话,“我感觉到连接。”这时屏幕骤然变得更亮,黑匣子的录像终于调取了出来,这艘蛰伏在海平面以下的战舰,在天空中的最后几分钟,一帧一帧流淌。陆汀睁大双眼,映出熊熊火光。第26章那是常见的空战场景,燃烧弹和焦烟,漫天排布的飞行器行列,它们相互冲撞、撕咬,而战火却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倒数第六分钟,录像还在播放,屏幕却一片空白。陆汀恍然:“核弹……爆了?”“嗯。”邓莫迟入神地看着那片雪亮的白,那是上百亿流明的光通量,镜头却只能大而化之地反映出这样的情形。必然是因为能量太大,它也被灼烧出了故障,视野不多久就由全白转为全黑,屏幕映着陆汀的脸,方才的交火声也在一瞬间转为寂静,在满屋计算机运转发出的高频声波中,他能听到的只是录像中仪表工作的指示声、空气摩擦的尖啸,还有极为粗重的呼吸。原来这个摄像头装在总控室内部。“核爆炸发生前,船在距离海岸防线5.6千米的位置,”邓莫迟调出飞行数据记录仪中的各种参数,把窗口放在视频旁边,“核爆后,它没有升华,没有撤退,反而加速了。”“过了77秒,到达距离海岸线1.2千米处。”陆汀喃喃道。他也仔细阅读着那些数据,读得眯起了眼。很难想象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一分钟内的具体情形,极端环境下的风速、阻力、升力、推力,这些黑匣子都有记录,飞行的姿态、轨迹、速度、加速度等等固然也能通过那三百多项记录数值还原,但其他的呢?它的同伴、敌人、不远处的城市……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天地就剩下它一个了。“硬件状态基本保持正常,应该是驾驶员的视力出了问题,”这么海量的参数,邓莫迟却像在翻阅一本烂熟的书,他迅速定位,重点标出几个数据,“第78秒到137秒之间,飞船行动方向混乱,处于失速边缘,调整也基本无效,第138秒启动应急自动驾驶。”陆汀缓缓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按住邓莫迟键盘上的手,把界面固定在当前位置,“然后它开始返航,不停地提速。”“第192秒,坠海。”他又盯紧航路图,推算道,“在距离k2-98港口三千多米的位置。”“是海啸。”“海啸后来把它给冲了上来?”“2093年雨季撒克逊河决堤,海啸洪水并发,从七月到十月,”邓莫迟在驾驶座坐下,抬脸看着陆汀,“你可能不记得。”确实,陆汀毫无印象。他每天在空中飘着,那场冲垮整片下游地区的洪水对于只有十三岁的他来说,可能只是窗外连绵几月不曾放晴的讨厌的雨。反正他那会儿也处于需要定期心理咨询的状态,不怎么出门。“我基本能想象出来了st shadow的最后几分钟,”陆汀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从没吃过苦头的人生,他不想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于是努力琢磨当下的事,“但是我搞不明白驾驶员为什么还要往爆炸点冲?他不应该避一避吗?”“高估了飞行器的性能。”邓莫迟说着,打开一系列参数证明,的确存在逃生机会。“也就是说他以为这艘船能完全保护他,但随着距离缩短,眼睛还是被烧坏了,身体其他机能可能也出现了问题,这就百分百打不过了,”陆汀思考道,靠坐在操作台沿,“那他后来拼命跑远又一头扎进大海里,牺牲了,肯定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吧!他知道联邦一直想要他的技术……”“可能。”邓莫迟没有把话说绝,但语气中似乎多少有些赞许,看他的目光也相当专注,这让陆汀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他滑下操作台,远离那副枯骨,直接坐在邓莫迟大腿上,“老大,你对那些数据都好熟!”“……”陆汀见他不语,非但没下去,还拿双臂松松地绕上他的肩膀,“真的,要是没你指路,我要翻一天才能看明白一点点。”邓莫迟仍旧是有点别扭的样子,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不肯和陆汀对视,于是就近盯着眼前的领口,项链看不见坠子,只露出黑色的细皮绳,挂在那截干净的脖颈上,“因为我看过上百遍,几千小时。”他说。“……那你肯定都能背下来了。”“也梦到过,”邓莫迟低着头,“192秒,这个过程发生在我身上。有时候梦到操作失灵,我在下坠。”这个过程?被原子弹轰了然后掉进海里,就算不到四分钟也够恐怖了,动不动梦一下,那也太不舒服了吧,陆汀不禁心生戚戚,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你天天琢磨这些事儿,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邓莫迟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短:“不知道。”陆汀捧起他的脸,眉头皱得严肃:“那你刚才说连接,是什么意思?”邓莫迟终于肯看他,脸颊被捧得微微鼓起,眼睫慢慢闪了两下,道:“是一种微弱的、主观的,感觉。”这仍然很笼统,但“连接”二字衍生词那么多,陆汀脱口而出:“吸引力?归属感?熟悉感?”邓莫迟把那两只手拿下来,刘海搭在额前又被拨开,他抬起眼,全神贯注地直视陆汀:“在港口发现这艘船的时候,我非常害怕。”陆汀愣了愣。邓莫迟是会害怕的。他想过,但还是第一次听这人自己提及。“然后我走了,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它的存在是没办法抹杀的,当时只是在想,一定要打开它,要进去,就算进去就是死,”邓莫迟又道,每个字都咬得很实,“现在也没有太多变化,我坐在这里会产生恐惧的情绪,但我又必须一次次回来,不需要说服自己。看录像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想不了。”陆汀静了好一会儿。他明确地感觉到一颗心的敞开,邓莫迟破天荒地说了那么多,尽管自己都还茫然存疑,但竟愿意分享,和他一个人。是不是应了那个道理,再硬的人也会有被困住的、需要帮忙的时候?是这样吗?他捋平那两道眉,就算蹙起也克制着分寸,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他又怕把人坐麻,自觉从邓莫迟腿上下来,站在一旁,环顾这间总控室,好像眼中成像的每个色块都由疑点组成。不知怎的,越往深处想,他满脑子就越是所谓的第零元素,火星遗址上带下来的那些,陆芷和舒锐不跟他解释清楚的那些,更是邓莫迟身上可能超量携带的那些。它们前不久出现在耳畔,成为萦绕陆汀不散的第一团疑云,正如这艘幻影一样神秘,同时充满难以控制的力量。他仿佛也有某种微弱主观的感觉,可同样很难描述,一去抓,它就散了。“所以……你想把这艘飞船修好,想让它功能都恢复,”陆汀暂且拾掇好心神,轻声道,“和你发现它、研究它这么久,都类似于一种本能。”邓莫迟却摇头,站起来关掉操作台,又拎上手电筒:“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等一下。”陆汀从包里抽出几只密封袋,又对副驾驶上的枯骨深深鞠了一躬,戴上手套直接开始取样。从衣裳到皮肤到毛发,还有几块骨头,他都拿了少量用袋子分装利索,还在每个口袋都翻找了一遍,竟真的在军靴上方隐蔽的裤袋中掏出一张证件,还有一块类似磁盘的东西。磁盘已经氧化出锈迹,塑料部分也起了泡,证件倒是保存状况良好,背面的火剑黑环明晰如新,正面虽有损坏,至少姓名相片出生日期都能看清。那是个军装整齐的黑发男人,面相不出众,但笑得很和善,2049年生人,在2076年,死亡的那一天,他也不过27岁。浓缩在这么短的年岁中,崎岖还是风光,不知是怎样的一生。陆汀把装着这两样东西的袋子塞到邓莫迟手里,看那人略有诧异的神色,他脸上挂起笑:“别忘了我是警察。”“是我没考虑到。” 第51章 他又去看舒锐,舒锐也盯着他,有些着急的样子。陆汀从沙发起身,走过去。“真追到了?”舒锐这时倒是笑了,声音放得极低,是陆汀将将能听到的程度,“我看他人这么冷,又傲气,居然还答应跟你去搞那些鸡毛?”“我说要是你不去陪我,我爸绝对又会趁机把我丢给一堆相亲对象,而且我也不想每次聚会都没伴呀,”陆汀垂睫微笑,也小声说,“他就答应啦。”“确实长得不错,不是你吹牛,这种长相就应该去当大明星啊,”舒锐咬着烟杆,又拿食指在自己喉结一侧滑了两道,“但想清楚了哦,别被美色迷了眼,你们两个……凑起来真的太难了,陆汀,你要想好。”“我早就想好了,”陆汀弯腰,戳了戳舒锐腕骨上方的红痕,他刚注意到,那是粗绳勒捆的痕迹,“我靠,别教育我了,你自己谈个恋爱天天还有人身危险。”舒锐笑出了声:“我哪有谈恋爱?”陆汀耸肩:“好吧。”“我只想说,对自己好点。”他又道,“不光是身体,你都得保护好。”舒锐灌了口咖啡,薄唇抿了抿,神情陡然变得严厉,低声道:“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也就是你拜托的事,我才自己动手。到时候外人看来他就是我公司的员工,出了问题也是我担责任,你家人也没那么好骗的,所以都老实点别给我惹事。”“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看看,我有靠谱对象了,别成天烦我,”陆汀露出无辜的表情,“而且婚礼的主角又不是我们,到时候我俩往那儿一坐,当俩热心观众,能惹什么事儿啊。”“行,反正我也得去参加,会帮你介绍,就说是因为我你俩才认识的吧,”舒锐点头,站起来,“干脆现在表个态吧,我是支持你们的,无论他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都不是我这种局外人该评价的,所以我当然也会帮你们保密。就是总觉得以前形单影只,你确实好惨。”说罢他就朝邓莫迟走去,声音也抬高了,“再不出发我就得迟到了,到时候婚礼上见,”伸着懒腰,他又强调道,“严禁无关情侣赖在我的房间厮混!”陆汀哈哈大笑,念叨着我俩马上就走,却见舒锐在沙发前驻足,利落地伸出右手:“我们得正式认识一下,邓先生,陆汀是我十几年的朋友,所以现在你也是我的朋友了,他应该也跟你说过不少我的事,夸大成分绝对有,你酌情相信就好。”邓莫迟看着他的脸,认真同他握手:“我都相信。”舒锐“扑哧”笑了,瞧了陆汀一眼:“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单纯的一位,所以有时候显得像个笨蛋,并且冥顽不化选择性耳聋,你可不能嫌他烦啊。”邓莫迟道:“我不觉得他是笨蛋。”陆汀脸红了,舒锐也看在眼里,松开手,他又细细瞅了瞅邓莫迟的眉眼:“对了,刚才就想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陆汀心中蓦地一紧,他又想起那次催眠,这让他每次面对舒锐都会或多或少地心存愧意,邓莫迟却淡定得很,道:“是见过,街机对面,我看到你和何振声。”也许是因为态度的波澜不惊,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总是很有说服力。而这三个字对舒锐显然也是效果显著,可谓闻名变色,一时间他好像接不上话,只有眼睫频繁眨动。陆汀赶紧补充:“何振声和……和我男朋友认识,关系很熟,上次我们三个还一块吃了顿饭。”“哦,这样啊,”舒锐这才把自己调整正常,嘴角又有了笑意,“真是太巧了,既然这样下次有空就聚一聚,不带振声,就聊他的事,好多我都好奇死了。”“你的振声肯定也想去——”陆汀拖长尾音。“反正不带老何!”舒锐立刻就改了口,率先出门去了,走两步就进了更衣室,沉重的橡木门“砰”地一声关上,把两个客人搁在外面。倒也没有大问题,他一向是这种阴晴不定的脾气,这套大房子虽然设计得曲径通幽,但陆汀相当熟悉,也不需要电子女佣上来带路,直接往停着飞船的顶层走去,途径一只在走廊踱步的电子孟加拉虎,他挽上邓莫迟的手臂:“老大,你猜舒锐刚才说什么,他说他支持我们。”“听到了。”邓莫迟看着前路。“对哦,你听力那么厉害……”想了想,陆汀又道,“等过段时间,我再跟我姐说实话,她肯定也支持。”“你和姐姐感情很好。”“啊?嗯,我很喜欢她,以前在家,不能上桌吃饭,我姐嫌保姆做的不好就每天给我挑好吃的送进屋里,然后自己再回去吃。”陆汀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不想提太多以前的事,好像要显得自己多可怜似的,但是,他竟感觉到手腕上握紧的力度,这不是错觉。他垂下眼,珍惜地看着搭在自己腕部的那几节指骨,不停地看,他想自己以前提的身体接触,邓莫迟确实记住了。又道:“那你也听出来舒锐跟何振声的关系了。”“何振声有很多人。”“就是,那种关系的人?”“嗯。”陆汀大大地震惊:“不行我得告诉舒锐,不能现在说,得挑个合适时机,他最近已经比较崩溃了,”他又忽地发了愁,“但他又坚持说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说不定本来就知道,但他又那么心甘情愿的……我是不是管太多了?”邓莫迟似乎也觉得这题很难,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先试探一下。直说你的朋友和你可能都会尴尬。”陆汀一愣,爬上飞船埋头启动系统,待到光屏一块块亮起来,停机棚的顶盖也徐徐打开,他就转过头看着副驾驶上的邓莫迟,笑了。头顶天色很好,一轮朦胧的太阳挂在霾尘触及不到的地方,把陆汀亚麻的发丝和深棕的瞳仁都镀上一圈明亮的光,他的表情就像发现了无名宝藏:“老大,我觉得你最近变了好多,变温柔了。”邓莫迟静静望着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思索,意图打磨出一个对“温柔”的定义。它固然很难具体。但的确存在,并且越来越清晰了。接着度过忙碌的几十个小时,三天之后,他们又驾着这艘飞船在特区上方低空航行,最终降落在一座名为“普索佩”的酒店。在特区数不胜数的豪华酒店中,可以说它籍籍无名,但究其原因却是由于——普索佩根本就不对外开放。占据都城最高的一座大厦,周围相对较为空旷,它只取顶部的三层,下方还有两层镂空的停机区,门柱都设计成拜占庭风格,用了珍贵石料,不能说是低调。但它又时常不开业,并且一次只能承办一场宴会,摆明了是不想把生意做大。事实上这就是个仅供权贵聚会的密巢,一个普通人赚到大笔的钱,当然够他买上一车又一车的新鲜蔬果,抑或是一批又一批的珍稀动物,去那些靠蛋白块糊口饲养电子宠物的人们面前炫耀财力和生活水准,但或许只有受邀前来普索佩用上一顿餐,他才能使人信服,他真的进入了这座冰火两重的大都会的核心阶层。陆汀不喜欢用阶层这个词来讨论人类,也对出身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无可否认,他来这家酒店的次数一点也不少,见过的所谓“上层人”也确实是多。他们谈吐高雅,风光无限,都对他亲切,然而也仅此而已了。陆家一共三个孩子,想攀附他家的,都会去讨好他哥,想谈天说地的,都会去注意他姐,而陆汀,这个平平无奇的私生子,也只能被用于表达亲切,说好听了是个人人都疼的小孩,说难听了,就是个模样讨喜养尊处优,随时可以逗一逗哄一哄从而展示爱心的小狗。陆汀并不想要那些爱心。他知道那都是拴在身上的气球,而充当绳子的,正是他自己有时都恨不得割断的家庭。或许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在相亲的时候收到那么多殷勤,听着“最优秀”的alpha们对他信誓旦旦地畅谈婚后种种美好人生,却会头晕目眩,忍不住跑到厕所把吃下去的那点青菜沙拉全都吐了出去,之后看着窗外茫茫黑雨,横生出跳下去的冲动。有时候陆汀愿意承认自己缺乏自信,在这点上他比舒锐差上很多,面对那些光鲜,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所以也不想要。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站在普索佩雕金砌玉的大厅里,陆汀没有感到太多恐惧。至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所减弱。他身旁就是邓莫迟,邓莫迟一次都没来过,却丝毫不显紧张,冷眼看着长长的红毯,以及红毯上迎来送往的人,就像看着第四区那些他没兴趣去捡的废铜烂铁。就在前一天,陆汀叫来自己的理发师,把他的头发剪短了些,也给自己的发根补了色。而西装则是早就定制好的,陆汀也说不清为什么,订秋装的时候他就依照估测的尺码多加了两套做给邓莫迟的正装,藏在他的衣帽间里,好像很笃定,它们总有一天会用上。 第53章 陆汀一琢磨明白就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把小银盘放上去,双眼亮晶晶地地看着这人帮自己收拾残局,糖分炸弹似的东西,邓莫迟吃得干净清爽,面不改色。吃完过后,陆汀立刻递上苏打水:“老大辛苦了!”邓莫迟接过玻璃杯,痛快地喝下去半杯,又把目光放在舞池上,像在寻找什么。陆汀牵住他两只手,凑上去亲他嘴角。这也不是陆汀从小受的礼仪教育所允许的行为,偷看他们的更是大有人在,但陆汀就是要这么做,在这一秒,绝不想干亲吻之外的其他事,“你今天对我好好。”交换秘密一样的语气。邓莫迟回看他,不说话,瞳仁中映着充塞满室的波光,脸上也是明明暗暗,闪动流淌。陆汀也忽地害羞起来,下巴枕着身前那人的肩膀,“我想跳舞。”他说,脸朝一侧,抱着邓莫迟轻轻地晃。“跳舞?”这声线竟像是笑了。可邓莫迟笑得转瞬即逝,陆汀再抬起眼就看不到,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对啊,但我今天不想跳,不想让这群人看,”他抓紧邓莫迟的手,“过两天,我带你去我喜欢的地方,比这儿好上一百倍。”邓莫迟点点头,像是把这话仔细听了进去。“是他们吗?”他又按了按陆汀的手腕。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陆汀一时间还有些茫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觉左侧有一行人正顺着红毯朝自己走来,惊得他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走在最中间的正是他大哥陆岸,正如每一个新婚之前的男子,意气风发得仿佛地毯尽头是颁奖台,他就要翘着尾巴上台领奖。而紧紧尾随在一旁的另外七八个男女之间,就有陆汀此行的目标——那两个负责武器资料库的家伙,前两天刚把详细资料跟邓莫迟介绍过一遍,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是格外清楚。其实本来就比较相熟,至少小时候如此,那也是一家跨国公司老板家的两位公子,比陆汀大上几岁,从小就爱跟在陆岸屁股后面,长大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心腹。陆汀余光瞥向他们拇指根上箍着的铜色小环,心知自己所要的、解开那些零件的钥匙,就在其中。“哥,”大半年没见面,陆汀叫出这个称呼,只觉得比以往还要生疏,“听舒锐说,各种事儿都准备好了?”“嗯。”陆岸淡淡地应了一声,他一走近,浓重的皮革味就信息素开始入侵,这气味从小就让陆汀觉得呼吸不畅。魁梧的alpha居高临下,直截了当地打量邓莫迟,又道:“刚才在路上,我就听说你咯。”邓莫迟也淡淡看着他:“你好。”“什么时候认识我弟弟的?”陆岸使了个眼色,那些跟班就都散了,知趣地到另一个餐台周围喝气泡酒。“半年多了。”陆汀连忙道,又开始后悔口快,这是没商量过的内容,“还是不到半年?”“今年春天,三月二十七号,”邓莫迟稳稳地搂了一把他的腰,说着临场发挥的台词,“还差十九天半年。”“好小子,”陆岸随手端起一杯龙舌兰,“爸爸知道了吗?”“还没有,哥你恋爱的时候也没有随时报备啊。”陆汀镇静了不少,不出所料,当他靠近邓莫迟,铁锈的味道就把他保护起来,无论外面是多强烈的干扰,他都感觉不到了。“你是咱们家唯一的一个omega,和我比什么,”陆岸挑剔地看着陆汀扬起的下巴,“可别做出给家里丢脸的破事儿啊,明天爸爸来了,老老实实过去介绍。”“我妈妈也是omega。”陆汀直视着他。陆岸挑眉,笑了:“就是要你别和薛阿姨学,好好吃抑制剂,别把肚子搞大了没法收场,又麻烦又丢人,记住了吗?”陆汀的指甲掐入虎口,他感到疼,慢慢道:“我没有给家里丢脸,如果怀孕,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啊,也对,也对。”陆岸饮着酒,还挂着那点刺人的笑,“来,好不容易谈了场恋爱,我也祝你们俩长长久久!”他对着邓莫迟高高举杯,“姓邓是吗?真是有劳你了,摊上我这个不着调的废物弟弟。”邓莫迟举起苏打水,清脆地碰了一下:“祝你新婚快乐。”陆岸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了,”邓莫迟碰杯后却没有急着喝水,只是继续那么不皎不昧地瞧着眼前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又道,“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皮带扣就松了,是喝酒胀气吗?”陆岸低头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双手捂在腰前,绕到餐台后。陆汀回头看见他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快步走远,没忍住笑了:“我都没发现!”“他对你,一直是这样?”邓莫迟放下水杯,他仍然不喝那水。“嗯,因为我妈妈确实做过不对的事,对不起他妈妈,他就看不起我们,”陆汀两手空空地插着口袋,低下头,“但我爸也是犯错的一方啊,为什么他就看得起我爸呢?”问出这话,陆汀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立刻又道:“没事,随便怎么样反正我现在也不回家了,一个人住之后什么烦心事都没了。”邓莫迟却认真给出了回答:“因为你父亲是他趾高气扬的来源。”陆汀一愣。道理的确是这个样子,但他没想到会从邓莫迟口中说出来。这听来像种宽慰,奇怪的是,刚才麻木的委屈在这时才开始上泛,就像爬树,小孩知道下面有人接着才敢猛往上蹿。他记住了这句话,记住邓莫迟说话时的样子,并在心中回味。这时又有人找了上来,正是那两位“心腹”,他们都是beta,气味寡淡,也挂着和陆岸一样轻飘飘的笑脸,“陆汀!咱们几年没见了?”高个说。“得有四五年了吧,”矮个靠上餐台边沿,“你还是这么怕你哥啊。”“有事吗?”陆汀并不想看着这两张丑脸回忆小时候,那几段被一群大孩子锁进衣柜跟一堆壁虎老鼠尸体待在一起,大哭着等陆芷救自己的无聊经历。“没事,就是听说你找了个大美人,我们来饱饱眼福,”高个冲邓莫迟眨眨眼,显得格外油滑,“哎不是我说,确实不错。”“怎么是个alpha,可惜了。”矮个附和。邓莫迟只是看着他们的指环。“是很可惜,”陆汀忽然冷笑,“满足不了两头蠢驴的意淫。”那两人的神情都是一僵,像是没想到陆汀会这么尖锐地顶撞,“真长大了,学会骂人了!”他们抽了口气,又开始嘻嘻哈哈。“是吗?我只是突然想到,据说这些都是动物油脂做的,”陆汀指指矮个身后的蛋糕,融融笑道,“你俩好像变瘦了点,是贡献出来了吗?”“你——”“恶心吧?”陆汀还是笑着,眉间温和松软,周身却透着一股盖不住的矜贵,“碰上你们我也觉得一样恶心,都快吐了,按理说,我是可以把你们赶出去的吧?”那两人立刻讪讪地走了。挖苦讽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反击亦然,至少对陆汀来说是这样,他总觉得自己无能又幼稚。不过除去这点不愉快之外,那天的单身派对还算顺心,午餐时他们遇上了陆芷,她刚从一个在北非召开的会议赶回来,而邓莫迟显然让她眼前一亮。作为一个为开窍晚脸皮薄的弟弟操碎心的热心老姐,陆芷对这个沉默却心里有准、冷面却长得好看的未来“弟夫”十分满意,甚至已经开始琢磨那尚不存在的外甥会有一张怎样可爱的小脸。 第55章 “嗯,”邓莫迟咳嗽了一下,“其实就是病毒。”把访问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这电脑就被交还到高个手中,他和矮个一同跪在茶几边,又开始扫描面部和指纹,确认授权访问结束,就关闭了电脑,锁上行李箱放回墙边的木架。接着又呆立在一旁,像两个忠诚的仆人。“睡吧。”邓莫迟道。闻言,他们立刻就乖乖抬步,梦游似的回到各自的卧室,陆汀跑过去检查,两人都已经睡死了过去。而邓莫迟已经在门口等待,插着西裤口袋贴近门板,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见他走来,就把房门推开,走廊果然空无一人,一切都寻常、平静,再把门关回去,“咔嗒”一声,就像他们从未走入。“头疼吗?”陆汀牵上邓莫迟的手,帮他摘下手套。没有听到回答,邓莫迟低下头,抓起他的右手看了眼手表,接着又垂下去,任他继续这么牵着。从进门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二十三分钟。“刚才我没有把握,”他说,“对方保持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催眠状态可以维持多久。”“但是还是让他们先给我磕脑袋,再干正事。”陆汀盯着他的额头,其实仍然在担心后遗症之类的事情,但他直接问又碰了壁,只能暂且憋在口中。“否则没必要改计划。”邓莫迟拒绝对视。陆汀着实喜欢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别扭,笑眯眯道:“老大对我好,给我出气,我知道。报仇效果很好哦。”邓莫迟别过脸:“是想试一试对两个人能不能控制十五分钟以上,如果有三个人,我就不会冒险。”“哦,这样啊——那我也高兴——”陆汀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冷不丁贴近他耳边,“头到底疼不疼?”“还好。”邓莫迟看向前路,似乎心无旁骛。然而,当两人绕回自己房间门口,陆汀扫描了瞳孔和指纹把门打开,再回头一看,就见大颗血珠从邓莫迟鼻间流出,人中和嘴唇已经染红了,但那人微微前倾身体,用手接着,没有滴上衬衫和地毯。血色浓艳,只把他的脸衬得比平日更苍白。陆汀的呼吸都迟滞了,拽人进屋,把他按在沙发上坐好,“捏鼻梁,别仰头,就使劲捏,”他叮嘱道,自己跑去浴室打湿毛巾,“你就是疼,邓、邓莫迟,你别不承认!”水龙头拧得太大,强力的水柱打在手上,迸溅得到处都是,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慌得乱七八糟的那张脸。“是。”邓莫迟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以后不这样了,要干什么,咱们用别的法子。”陆汀拎着两条毛巾冲出浴室,却见那人没有老实在沙发上坐着,而是去到客厅的落地窗边,靠在玻璃上,侧脸看着窗外。屋里没来得及开灯,光都来自外界,霾尘在夜间都沉到下层,此刻空气甚至算得上清透,灯火悬浮在空中,纷杂远近,流丽朦胧。鼻梁倒还乖乖地捏着。“快停了,”邓莫迟道,“正常现象,以前也有过。”陆汀不说话,稍稍踮起脚,把薄毛巾叠好敷在他的额头上,又在手环上按了几下。“您好,这里是普索佩大酒店,很高兴为您服务。”沉稳和蔼的男声响了起来。“b003房间,送两个按摩机器人。”“陆先生,实在抱歉,本店一共十台现在只有一台是空——”陆汀打断道:“九点半之前。”现在是九点十七分。对面顿了一下,道:“好的,陆先生,请您稍等,两台机器人会在九点二十八分前后完成消毒,在您门前等候。”“按一按可能会舒服一点吧。”陆汀关掉手环,又撇去方才对外的烦躁,开始用厚的那条帮邓莫迟擦脸,擦手,“出了上次那种事,我不太想找我姐和舒锐了,跟他们解释不清楚,但要是说假的原因,他们也没法治。”“不用治。”邓莫迟配合地张开五指,鼻血确实已经止住了,他的身体总是恢复得很快。但他也被陆汀弄得有些紧张,用另一只手把那块即将滑到眉毛下面的毛巾向上推了推。“但我不想让你疼!”陆汀却根本无法抬头去看他一眼,只得用力擦拭指缝间的血痕,“我也感觉不到,到底是怎么一种疼法,又有多疼。我要是我哥就好了,根本不用这样,想看什么就直接看了,想要什么机密,跟翻杂志一样简单,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会。”邓莫迟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道:“没事的。”“有事!”“……”“他们说我废物,也不是没有道理,”血擦净了,陆汀就像跟自己生闷气似的,把那条斑驳的毛巾拧成条,又拧得打了卷,他还是垂着脑袋,“但我不会一直这么废物的,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那样我就更讨厌自己了。”邓莫迟却忽然笑了。陆汀察觉到那细微的笑声,下意识抬起眼,还是气鼓鼓的。“没有拖后腿。”邓莫迟唇边还有浅浅的笑意。“你帮了我很多。”他又道,“谁都会有讨厌自己的时候。”有飞车从窗外路过,远光灯的光柱擦过玻璃,那只绿色的眸子被照得如同碧玉。陆汀怔了怔,目光也不再躲闪,好像有很多话在喉咙口却半句也说不出来,他闷头搬了两张绒垫圆凳过来,对着窗外摆好,又急着跑去玄关开门,折腾那两个等在门外的机器人。它们并非仿照人形制造,反而长得像螳螂,只有手臂是突出的。待到把机器人在椅子后摆好,监督邓莫迟坐下去接受按摩,他自己才在另一张椅子坐定,让那两只造得柔软的却有力的机械手搭上自己的脑袋。确实是最先进的型号,手法和节奏都合适,还会根据人的反应进行调整力度,连人的体温都模拟了,头皮很快被按得发热,延伸向下的脊梁也是。但陆汀不多久就关掉了机器,他还关掉了邓莫迟的,站在那人身后,对上那束稍显疑惑的目光:“我学会了,以前我也学着给我姐按过,她说很好,刚才要两台就是复习一下,”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让我来吧。”邓莫迟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很听话地转回头去。陆汀轻轻捋了两把那些被按乱的发丝,上午打的摩丝还在,它们是如此顺滑,铁锈的味道中混了清冽的薄荷味,还有更淡的鼠尾草香气,引得陆汀把呼吸放深,不住地偷偷嗅闻。他是不无紧张的,越是抱着“我总不能输给机器”的心态,那紧张就越难忽视。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力度和按揉部位的掌控上,不去胡思乱想,就这么按了一会儿,陆汀才问:“怎么样?”“有点痒。”邓莫迟如实道,“但是舒服。”今夜他似乎格外照顾陆汀的心情。 第57章 现在陆汀强硬地告诉自己,别逃了,你就是想看他,最终成功撩起眼皮。邓莫迟果然在看他,一眨不眨,睫毛下蓄着幽幽的影,让人觉得这目光从未挪开过。“怎么弄,老大,”陆汀被顶哑的嗓子连同鼻音一起,听来十分无辜,他轻轻扯了扯手里的套子,“……我不会。”邓莫迟还是沉默,手却垂了下来,先是擦了擦他唇周的水痕,又拿起他的两只手,捏着他的几根指头,手把手教他把橡胶圈的中心对准龟头,再一点点地捋下去,把褶皱都展平,空气都排开,紧密地包裹住茎身。这个过程在邓莫迟手下,仔细,严谨,有条不紊,好比在处理什么零件。捋到最后也只能包到卡结之前,陆汀的手在他手心跟指间滑溜溜地乱动,像捉不住的小鱼,嘴唇咬上了,脸也羞得通红。脖子被皮带挡住,那羞涩的色彩却直接反映到胸前——可口可乐早已被换了下来,现在的广告灯主色调是白,可他从锁骨以下,到胸口两点,仍旧是可爱的粉红。“是不是太小了?”陆汀闷闷不乐,吸了吸鼻子,“但它是大号。”邓莫迟大概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直接弯腰掬起他的脸,亲亲他的眼皮,又去亲他的嘴。陆汀腿上一滑,差点岔开变成鸭子坐,梗着脖子大口地咽下那些吻。他确实有点头晕目眩,忽然意识到,戴一个套,自己起到的作用好像只是添乱,可邓莫迟偏要拿他一起,偏要让他跟着动作,一起去捋动、触摸,半点也不松开。现在还这样主动亲他……这是第一次。顿时心跳得都快没边了,陆汀慌慌张张地从邓莫迟手中逃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磨蹭,就扭脸看向身后,“我、我又下雨了。”说出这话是不经意的,因为手一摸,无论是腿根还是刚才坐到的衣角,全都湿得一塌糊涂。其实早就开始了,当他站在邓莫迟身后,梳理着发丝唱着貌似正经的歌,后来又当他静静地接吻,心里就在想着待会儿要做的事。“嗯,下雨。”邓莫迟重复,好像这是件多有趣的事,陆汀撑地站起的同时,他扶了一把他的肩膀,也看到他腿间的情状,膝盖是红的,大腿白得发亮,衬衫挂在那儿半遮半掩,里面滴答着什么,是十分软滑的样子。他握着陆汀的肩膀把人搂近,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铃铛轻颤,陆汀没有坐实,他看那圆凳连个椅背都没有,邓莫迟刚才又头疼,怕自己腿一软折腾出问题。于是他把重量放在脚掌,腿上绷着力气,一手搭在邓莫迟肩上,一手扶住顶在腿根的阴茎,前后晃晃腰身想要对准,它就在蹭过的每块皮肤上压出形状。全身都快要打哆嗦,动作也很难利索起来,他抖了两下终于找对位置,穴口不满地翕动,阴茎的顶端就恰好嵌在肛周,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滑进去似的。陆汀摆正脑袋,目光掠过自己的手肘、肩锋,掠过堆两人之间乱糟糟的衣裳,放回邓莫迟脸上,他们保持相视,开始一寸寸相连。插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omega狭窄的穴道虽然生来柔韧,但毕竟初经人事,比不上发情时的弹性,事先又缺乏扩张,要不是水多那必定寸步难行。邓莫迟倒是不缺耐心,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然变成举一反三的老手,不轻不重地向上使着力气,顺着破开的力道研磨,磨到某些让陆汀小声尖叫的点。不听话的肠肉先是下意识排斥他,又被主人尽量放松,去瑟缩着接纳他,渐渐被他逗得柔软,绵绵地一圈圈缠了上来,像种焦渴的吮吸,求他快点动一动。而陆汀本人却不如他的屁股那么坦诚,始终紧紧抱着邓莫迟的脖颈,压抑颤抖,好像总在害怕什么,索吻的时候都还放不下羞怯。邓莫迟也不想多问,在这方面,他觉得还是发情时的陆汀比较好沟通,于是他专心看着那两片唇瓣上的水光,又喂进去很多亲吻。陆汀很快就被亲乖了,不等他上顶,自己晃着腰肢动了起来,把自己摇出了叫声,脚尖蜷着点上地板,浑身沁出细密汗珠,颈带上挂的小球也跟着节奏乱晃。他弓起身子去吮邓莫迟的喉结,那铃铛垂下去,铃声响在邓莫迟心口。“老、老大,”西装抓出褶皱,他又贴近邓莫迟耳边,讲话时的嘴唇开合也像亲吻,“我带了好多衣服,现在弄脏了,也没事。”“我知道。”当时收拾行李,邓莫迟就在旁边——虽然喝着茶,吃着水果和牛乳饼干,不被允许动手帮忙。“所以你,可以狠,狠一点,”陆汀泛潮的双眸失神地看他,舌尖舔他眉间的汗,水溻溻的声响也被一下下地坐出来,“操我。”邓莫迟心知肚明,状态来了,终于不害羞了,他自己也更有把握了一些。随即他扶稳陆汀的腰,加大向上顶撞的幅度,这么窄小的一张圆凳,他们两个人,相拥着在上面颠簸,如水上溪舟,起起伏伏。窗外不断有灯光变换,照射进来,虽然单面玻璃能保证隐私安全,但还是带来不少心理上的刺激。陆汀被顶得说不出话,喘息逐渐带了哭腔,高潮的那一瞬,他趴在邓莫迟肩头,手指纠紧光滑的布料,快感和他流出的水一样,从身前晃动的性器、体内的堆叠的摩擦中,一同爆发,他不再有精神去摆腰,也无法再地面踮稳,差不多只能把自己挂在邓莫迟身上,把重量全权交付。而邓莫迟也在这一刻顺着他的脊骨用力摸了一把,接着突然起身,双手捞在他膝窝下面,把他抱了起来。陆汀懵了,磕磕巴巴地叫,问他怎么了,抱他的方式像是竭尽全力。邓莫迟却不理,直接抬起步子,走上一步,那根大家伙就在后穴狠狠闯上一下,刺得里面淌出更多稀薄汁液,和白沫一块滴答下去。他走到窗前,把陆汀压在玻璃上,“抱好。”掐了掐陆汀的大腿,他这样说。陆汀顿时抱得更用力了,腿也盘上他的后腰,那种拼了命不想滑下去的模样确实惹人怜,像棵扒紧岩石的嫩竹。邓莫迟却没再摸他,虎口抵上他的下巴让他抬脸,把脖子露出来,那颗铃铛还在跟着他的身体打颤,邓莫迟张嘴衔住它,另一手按住下面的皮带,用力一扯,栓铃铛的丝带断了,伴着串串铃音,它滚落在地。“怎么了……”陆汀被颈前的热气弄得六神无主,有一刹那的痴心妄想,他还以为邓莫迟会啃上去……发丝毛茸茸地蹭着他,也让他心痒不止,腿都快挂不住。“吵。”邓莫迟只回了一个字。陆汀忽闪着睫毛,愣了两秒,立刻就不敢叫了。体内的冲撞却丝毫不减,那件衬衫已经滑到腰间,脊背光裸地磨碾在玻璃上,他被可怜地顶来颠去,到处都是敏感,都是刺激,喘叫却死死封在口中。要是这些噪音会吵到邓莫迟,让他不开心,那憋一憋也没有关系,陆汀唯一的遗憾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张开嘴去认真地接吻了。却见邓莫迟用眉毛擦他的鼻尖,又去亲他的耳朵,就连那枚在陆汀看来不怎么光彩的、只能藏在耳朵上的小指环也被认真地亲到。“你不吵。”有些沙哑的一句话,熨帖地落在耳畔,即将滑落的大腿也被稳稳捞住,那股力道一直托到臀后,好像能随心坐上去一样。陆汀稍稍回过神来,哭声就从喉头溢出,确切地说是哭喊,十分愉悦的那种,混杂着邓莫迟的名字,还有“爱”“喜欢”“老大”等等破碎的字眼。是连接,他又感觉到它,以前心理医生提及,他不明白,邓莫迟在海底飞船说到,他也听不懂,但他现在好像很清楚。他在两只眼睛的视线之外看到这个词。头脑就算再不清醒,他也不想让邓莫迟太费力气,腿还是很乖地把人盘紧,上身也尽量没有放松,心满意足地圈抱那副肩背,就像是他反把人搂在怀中。“我喜欢,叫……”他小声说,小腹被撞得打挺,“因为会让你知道,嗯,我很,舒服。”“那就叫。”“老大,你真好……”陆汀舔开邓莫迟的嘴角,他永远都是亲不够的,但亲着亲着又突然捡回一点心神,“你累吗,累了吗?”他手掌拍在邓莫迟肩头,一下子变得坚决,“下来,放我下来!”不会是听错了吧——邓莫迟有些惊讶。他看出来陆汀非常喜欢这种姿势,无意间绞他,把他往里面吸,喂不饱一样,没想到他会主动叫停。就在刚才,陆汀的生殖腔已经打开了,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不过邓莫迟还没有成结的迹象,要分开调整姿势,确实也并非不可行。于是他把陆汀放下,性器一滑出来,陆汀就是有点难过的样子,却立刻转过身抬高屁股,“接着,来吧。”他打着难堪的哭嗝,说道。邓莫迟从后面看着他,细细地看,抬手把那件皱成一团的衬衫摘下,那副蹭红的后背就完完全全地露出来,还有臀肉上自己的指印、玻璃上那弄湿的一小摊……而陆汀双手无措地放在窗上,五指张开,甚至无法回头看他一眼。皮带系在脖子上,好像把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压住了,陆汀有一个盒子,悄悄把它们藏起来。邓莫迟的心忽然变得很软,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陆汀总是这样,自己都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还要带给他新鲜的感觉,每种都还不一样,让他有时摸不清楚,也会担心,自己是否连记都记不住。事实证明遗忘是艰难的,以往的每一种,他现在都能从心里某处清楚地捡出来,再忆起当时的感受。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移情,用了那么多技术,在第二代人造人身上植入的功能,现在却这样自然地出现在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后代的身上。如同此时这种浓烈的,混合珍惜和爱恋的难过,陆汀没有表达,无论是语言还是动作,但它充斥这个房间,邓莫迟感觉到了。所以情感这种物质——它当然不能算是物质——那它是什么?神经递质里的电荷?荷尔蒙和多巴胺的作用效果?还是心里的空洞。那它真的可以跨越寻常维度吗?谁能说清啊,如果回答是“神”,那也未免太可笑了。正因为神也不懂,才造出了人。正因为人懂了,执意去吃伊甸园里的那颗苹果,才双双落回地面。换一个角度来说,人才是神的真身,神就是人给自己找的借口。可以确定的是,有时候感受比理解更重要。邓莫迟跟着自己的感受,按了按左边胸口,挨到陆汀身后把他搂住。这就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用力搂紧的那一秒,陆汀就像只一脑袋撞进窝里的小动物,抖了一下就全然放松下来,软在他怀里。觉得西装碍事,邓莫迟就给自己脱掉,衬衫剩下的几颗扣子解起来麻烦,他就粗暴地扯下去。皮肉相贴的感觉是柔嫩的,温暖的,刚才分开,就是冷。这个结论,邓莫迟又记住了。他按住陆汀的腰窝不让他抬着屁股乱晃,一插到底,他看着被操肿的软肉翻出来一点,又被自己堵了回去。另一只抚弄在陆汀唇间的手挨了咬,紧接着,又是软软的舔。要成结了?抽气摆胯的同时,邓莫迟问自己,他也没法回答,这又是不经过大脑的事,他只知道在生殖腔口刚顶了一下陆汀就高潮了,被他压紧了抽搐,膝盖却软成泥,直接滑跪在地。几乎是同时,邓莫迟跟他一块跪下,把他双腿扳得更开,好操得更深,让他把双脚放在自己折起的膝窝上。陆汀叫得都快喘不上气,呜呜声又委屈,又像是爽得意识模糊。他任由邓莫迟其摆弄,还打开双臂反手抱他,把他往自己身上摁,就这么完全地展开,让最柔软的自己被压制在冷硬的玻璃和激烈的撞击中,两个人的骨盆都要契在一起,水总也磨不干,不断地涌出更多,在交合处迸溅,即将成结的感觉接踵而至,邓莫迟留在陆汀体内,留在他的生殖腔里,牙齿也咬上那副纤长的后颈。他几乎要把那皮革咬透。味道竟有些苦,但还是挡住了他。就是这样隔着皮带,隔着橡胶的套子,这种类似虚拟的结合……陆汀还是发出了极为满足的声音,先是哭,再是叹息,他缩在邓莫迟身下不断地高潮,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窗外的灯火飘散,聚拢,好一片幻影,笼罩他身处的空中楼阁。他是有主的omega了,他就要怀孕了,身体这样骗他,他也知道是假的,可身后抱着他轻晃,亲吻他耳后肌肤的邓莫迟是真的。邓莫迟吻干他的耳朵,又拨过他的脸,去吻他的泪痕。余光之中,邓莫迟看到不远处大厦的一角悬着一个圆片,雪白的,冰晶似的,和陆汀湿漉漉的脸一样。他意识到那是月球,是地球的卫星,人们歌咏的月亮。之前的二十三年,邓莫迟从未见亲眼过这颗星球。它总是躲在资料片中,相片里,再就是无穷无尽的霾层中,邓莫迟站在地面,灰蒙蒙的世界中,接不到一点月光。但现在月亮就在他的眼前。 第59章 像朵云,重量却是不轻的样子,那只孔雀似乎准备赖着不走。陆秉异给大儿子鼓完掌,回头没再接着跟亲家闲聊,把注意力放在邓莫迟身上:“哈哈,小邓一直在看着老三呢!”邓莫迟笑了一下:“他弹琴的时候很有魅力。”陆秉异专注地看着他:“你是做软件工程的?在小锐的公司?”邓莫迟还是淡淡地笑着:“是的。最近打算跳槽,私人时间太少了,经常见不到面。”陆秉异哈哈大笑:“那小子肯定要缠着你,天天说想你,小时候就爱这么缠着我和他妈。”邓莫迟一脸无奈温柔。陆芷叫道:“小锐,听见没有,多给人家放放假嘛!”舒锐放下电子烟,瞧着身边这位,扑克脸和“懒得理你”的寡淡神情都被眼镜压在后面,荡然无存,也不惜字如金了,那副微笑和态度简直就像个好脾气完美男友。这还用托付给我?他忆起陆汀起身时的惴惴不安,心想,你找的明显是个演技派啊。于是他也笑说:“行,行,上次还找我请假,神神秘秘的,说是去给陆汀挑戒指,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我给你放半年假期,带薪留职,好好度个蜜月。”听到戒指一词,众人神情都起了变化,陆芷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桌下给邓莫迟比大拇指,陆秉异挑起眉点头,就连一直看着儿子儿媳的陆母也转回脸来,仔细瞧了邓莫迟两眼。邓莫迟认为自己基本保持了表情,没有变回以前的僵硬——他最近确实学会了如何去笑,不假不凶的那种。但他心中其实不乏疑惑,戒指这种东西,其实今天才出现在他的认知里,在他成长所处的环境之中,易拉罐的铁环、一段弯折的可塑塑料、几毛钱一把的螺母……这些都能当作戒指,而戒指的一切意义,也只是种廉价的装饰。人造人结婚时只会去警局扫描颈上的条码,为了合法结合而登记,再申请生育许可,避免生子之后被巡查队按规定处决。没有人会聚在一起吃饭,更没有人会在手指上箍起妨碍干活的圆环。他又去看那只孔雀。尾羽纤长柔密,搭在陆汀背后轻扫,好大一团不逊的珠白,和那新娘的头纱也没什么不同,还要更高洁,更优美。随后孔雀振翅而飞,乐队的演奏也停止,陆汀站了起来。双方父母致辞就要开始了,他圆满完成任务,大嫂的父亲站上礼台时,他已绕过几张圆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怎么样?我爸他……”他贴近邓莫迟耳边,小声问。“没事。”邓莫迟捏了捏他的手。“我刚才好紧张!”陆汀灌了口茶水,往他身边蹭,把椅子又挪得靠近了几分。邓莫迟却不再说话,他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落在陆秉异身上。一个儒雅和蔼的老头,满头都是花白,老年斑已经在脖子上起了几块,笑起来有不少褶子,比新闻里要显得瘦小不少,和谁都爱保持一定的距离。等他在亲家之后上台,开始致辞,邓莫迟就开始直截了当地盯视。“老大,”陆汀察觉异样,牵了牵他的手指,“有什么问题吗?”“你爸爸应该没有来。”邓莫迟道。“什么?”陆汀也朝台上瞪大眼睛。“他是假的,”邓莫迟笃定道,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投影,几乎没有破绽。”“……不是,为什么?”陆汀简直不敢相信,但他知道邓莫迟绝不会口说无凭,“我完全看不出来啊。”“水和食物,他一口不碰,椅子和话筒也是别人帮忙移动,”邓莫迟解释道,“看到投影孔了吗?他左上方75度左右。”陆汀知道那种全息投影技术,就是他家公司的专利,近几年更是登峰造极,逼真得只能通过触摸或是红外线来分辨影子和真人。通过远程控制投影孔的悬浮高度和投影角度,用户可以精准地控制投影效果,并且以相应的视角对外界进行及时反馈,把自己再投回去,这过程都在几微妙之间完成,几乎能够实现同步。投影孔本身更是做得极小,直径不过一颗玉米,这种距离下恐怕只有邓莫迟这种视力超常的才能看清,好在长年的射击训练之下,陆汀也有一定的视力优势,同时还有角度的提示,他细眯起眼,在沉声发言的父亲头顶上空,看到了那个隐秘漂浮的小点。“我爸为什么要这样……他现在在哪儿呢?”陆汀喃喃自语。邓莫迟不语,眉头冷冰冰地蹙了起来,像在沉思,除了讲话声外大厅里静得出奇,这让陆汀心中越发没底,他开始怀疑自己平时所见的父亲,上次见面,上上次……究竟哪次是真的?会不会有假的?直到“咔嗒”一声闯入耳畔,再细微,陆汀也能分辨出来——这是手枪上膛的声音。离他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他下意识看向三桌之外的何振声,何振声端着酒杯,被致辞弄得昏昏欲睡,什么都没做。再转头已经有子弹穿破空气,正中父亲眉心,直接穿过去钉在背后的花墙上。父亲却直立不动,还在说着他祝福的话,一如未曾发生任何。大厅却再也静不下去了,骚动刹那间爆发,已经有女人和孩子开始哭喊。大量保安从不同角落冲出,新郎官也在一瞬间从春风得意变得气急败坏,“一个也不能走!给我查清楚!”他在礼台上大吼。邓莫迟道:“他已经预见到了。”陆汀胸口起起伏伏:“所以才没有来。”话毕,他快步跑到台下,沿着台沿跟在陆岸身侧:“有人要杀爸爸!”“废话!”陆岸没个好气。“我也一块查,你现在站这儿其实就很危险,你知道那人会不会再放第二枪?”“第二枪就打你!”陆岸凶巴巴道,“害怕你就一边呆着去,赶紧回家别给我碍事。”说着他就要跟秘书往后台走。陆汀也吼了起来,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还是他儿子,遇上这种事儿我为什么就得跑?”“已经叫正规警察了,用不上你添乱!今天让你坐第一桌就不错了,”陆岸烦躁地挣脱,狠狠地瞪视过来,alpha呛鼻的皮革味也一同冲涌,逼在陆汀面前,“听明白没有,这儿没你的位置,赶紧给我滚蛋!”陆汀听得目眦欲裂,愣了一下,再也不说一句,低头跑回桌边。舒锐和陆芷都不见了,其余的宾客也都一样,只有邓莫迟还在原位,等着他。“咱们走。”陆汀双手握上他的大臂。邓莫迟起身,抱了他一下,和他一同从侧门退出大厅。经过三重门,一直到住宿区,没有任何人拦他们,那些混乱都是穿身而过的。简单收拾好行李,两人又顺利地下到酒店底部的镂空停机层,陆汀把行李箱随手丢在aldebaran-b的后舱,立在操作台前看着地图,他仍然深深垂着脸,情绪很不稳定。“去哪儿呢?回毕宿五吧,老大。”“想回去吗?”“……不想。”“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陆汀又哑声补充,“雨太大了。”“我要去做件事,”邓莫迟走到他身侧,“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一起。” 第61章 陆汀直接挽上他的手臂,又弯起了笑眼:“我谁都不问,就跟着你,老大。”邓莫迟认真地点头。两人达成共识,就这么向中心进发,经过两个房间,来到第三条旋转走廊时,墙上出现了有趣的东西。是一些名人的涂鸦画像,走波普风,灰墙堆满艳丽的色彩和重复的线条,其中就有陆汀的父亲,三排三列,画了九个,个个都传神。旁边书有不少艺术字体,各种语言都有,陆汀看懂了几块,无非是“去死吧”、“杀人犯”之类的咒骂。他打了个喷嚏。“正常,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他又说。邓莫迟对此似乎没什么看法,只是要他小心脚下,一阵敲击过后,又一次转动了走廊。陆汀对这一整片秘密空间最直接的印象其实是死气沉沉。东西多人少,死物多活物少,再加上设计这么复杂,四处塞的都是工业残骸般的奇怪装置,除了混乱的杂物摊和肮脏的小吃店之外,最常见的就是垃圾堆,把整个魔方衬成一片工业废墟,人发出的声音就是飘荡期间的游魂的呢喃。然而,当他在这团迷宫中绕过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逼近中心时,却见到了到目前为止此生最富有生机的景象。那是一个巨大的绿色的房间——或者说,那是一座丛林。两支手电筒的光柱缓缓移动,仍然很难把每个角落都照清楚,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余房间还要高上不少,但大团大团的树冠已经撑到了吊顶,庞杂枝干从中心伸展,顶到了墙,那就紧贴墙壁继续向上攀爬,浓重的绿荫和植物特有的潮气充盈每寸空气,让人错觉这房间是个纸盒,马上就会被膨胀的绿芽顶破。“是菩提。”陆汀捡起一片绿叶,怔怔道。“嗯,黄桷树。”邓莫迟提及它的另一个名字。“怎么活的?又没有土又没有光,水有吗?”陆汀小心地踩上混凝土地面,避开那些盘错的根条,不可思议道,“我在毕宿五插条养过一棵,土层不够深,长不了多大就死了,这儿居然长了一整片林子?”“这是同一棵树。”邓莫迟跟在他身后。“一棵?”陆汀蓦地回头。邓莫迟却在这一秒拧灭了手电,“你的也关上。”他说。陆汀有些犹豫,但最终没有多问,只是照做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不敢贸然迈步,但身后的气息陡然贴近,邓莫迟轻轻地推着他的腰杆,要他往前,这使他心脏跳得有了准头,“我看得清,不会撞到。”他听见邓莫迟说。“我知道……”陆汀反手乱摸,抓到那只手就立刻握住,邓莫迟也很快回握住他。“老大,你是说……这棵菩提树独木成林?”他又问。“你有看到一点光吗?”邓莫迟反问,“前面的地上。”陆汀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眯起眼瞧,目光一寸寸挪过地面。他的夜盲眼似乎看不清任何轮廓,但好像……是确实!大约三米远的地面上,有暗绿的光线被压在根系之下,隐约透了出来。“看到了!”陆汀激动道,“是深绿色的!”邓莫迟错了错身,挤到他身旁,拉着他快速走近。他们一同站在那浅浅一片绿光旁,这里的根系格外密集,粗与细交缠在一起相互牵搭,已经团成了一大堆,全都绕着那个光源,倘若没有遮挡,它必然还要明亮许多。除去树根的厚度,它应该也只有卵石大小。“这是什么?所有的根都想挤过来。”陆汀蹲**子,不敢乱摸,只能细看。“不清楚,”邓莫迟平声道,“树靠它生长。”陆汀惊得说不出话,那么小的一块东西,会发光,能支撑这么一大片树木的活性,他看不清真容。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也在想,要是有更大的量,更多这种神秘的绿光……那这颗星球上尚且存活的植物,或许还有动物,是不是都不用灭绝了?头顶上方传来簌簌轻响,是树冠在颤动,但这一扇窗也没有的室内固然没有风吹起。事实上方才轻颤就存在,但都比较细微,在这一刻才忽然变得明显。陆汀起身去看,稍稍拧亮一格手电,邓莫迟一只手搭在树干上,正慢慢地顺着那些纹理触摸,相应的树冠颤得更快了,清香和碎叶撒下来,莫名像是一种回应。他脸上是略显寂寥的表情,目光分散,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陆汀试着摸了摸另一条树干,却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之后邓莫迟一直抬着手,沿路抚过许多树干,整片独木林都颤抖起来了,温柔得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大地,联想到母亲,还有原野上蜿蜒的河流。直到他们走出这个房间,响动还是没停,就像那阵摸不到的轻风还留在叶隙间飘荡,悬浮。“它在和你告别吗?”陆汀看着漆黑暗涌的房间,问道。“有时候觉得我们是同类,”邓莫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眼前走廊有光,他就关掉手电,“我十四岁第一次来,它就在这里。”“同类。”陆汀轻声重复。“它是真的吗?活着的?”邓莫迟侧目看来的眼光蓄着疑惑,两只异色的瞳仁在那一刻,透亮得无知无辜,淋湿的发丝已经蓬松干燥,却仿佛总有团薄薄的水汽跟着他,把他整个人都蒸得氤氲。“当然,绝对不是投影,我们都摸到了,”陆汀有些神魂颠倒,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但也太美了,每一步,他都像踏在梦上,“也不是电子仿品,做不到这么逼真,叶子里还有水,哪有这种仿造技术。”邓莫迟点了点头,神情也恢复寻常,好像确实放心了下来。陆汀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牵着他的这个人,明明观察力强得令人发指,却在这时不敢自己去下判断。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连接”吗?让邓莫迟产生“同类感”,让他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怀着满心胡思乱想,他跟着邓莫迟进入这颗魔方的最核心。其实也就是个房间,从外面看有些简陋,有着厚重的木门,内部光线幽暗,陆汀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被邓莫迟拉到墙外的长椅前,按着坐下,“等我十分钟。”他这样说。陆汀的目光掠过身边几条长椅上坐着的几个人,“我不进去?”他抬起眼睛。“卖家不见生人,”邓莫迟同样扫了几眼周围的人,从眉锋到眼梢都冷冷的,落回陆汀脸上时又有了些温度,“没事的。不要乱走。”“我不会的,”陆汀拍拍他的手背,笑了,“快去吧。”眼见着邓莫迟走入那扇木门,他也就没了说话的欲望,然而身边坐着的那几位却凑上来找他攀谈。“别这么紧张,”一个独眼男子笑道,“黑骨带来的人,我们不敢惹。”“是啊,”有人附和,“刚才特意扫我们一眼,他很看重你呢小朋友。你是特区来的?”“黑骨?你们这么叫他?”陆汀盯着那男子的独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有多凶,说出来吓死人,”男子一脸得意,“他第一次来这儿买东西,拿来交换的就是四个人的小指骨头,后来才知道那是去他家抢劫的四个强盗。”“十四岁?”陆汀暗暗吸了口气,指甲掐入虎口。“对呀,”独眼男子吸着烟,又阴惨惨地笑了,“还有,你知道上一任店主怎么死的吗?应该是你朋友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店主看上他的相貌,脸上经常带伤,猜他过得也不好,就领着我们哥几个设局,想把他关起来自己养着,你猜怎么着?他宁死不从,还把我们引到不知道那间暗房,大哥和几个弟兄都给活活烧死了,就我捡回来一条命,但眼睛也少了一只,胳膊腿也烧伤啦。”陆汀保持脸上的温和谦逊,却已经几乎要在皮肤上掐出血口。独眼又继续回忆着:“后来他交回来一大包烧黑的骨头,黑骨这名字就叫上了。真行啊,我们这种一辈子待在魔方里的都被他绕晕了。幸亏他好像对杀我也没什么兴趣,但这店他如果想要还能拿不到?但也奇了怪了,人家就是不想要,现在这任店主更是对他敬重得很,他要找什么,都不敢收交换的东西了,好久不见我刚才看见他,鸡皮疙瘩也起一身呢。” 第63章 邓莫迟忽然笑了,手电筒的亮白光线下,眼睑蓄起淡淡的阴影,眼窝,眼尾,那种分寸和弧度,全都不见平日的寒冷,他看着陆汀说:“警察确实不适合你。”菩提的枝叶也开始轻颤。陆汀不好意思地忽闪着睫毛,把试管塞回箱壁上的卡槽,道:“随它去吧,反正我就是那么想的。而且联邦成天管制这个又管制那个,本身就在违背市场规律,不但没能控制资源,还助长黑市发展。”邓莫迟静静地听他发牢骚,合上行李箱又关好各个锁扣,提着箱子站起身来,“修飞船需要用到大量铂金。”“我猜就是。”陆汀跟着他,“耐腐蚀抗氧化,熔点又特别高,好多航空零部件都得用。现在动不动就有人上天,所以它才这么稀缺了。”“加上钴,可以制备强磁体,比焊接牢固,”邓莫迟推开树屋的门,“还有热电偶,我需要用它测温,1200至1750摄氏度的区间内。”纵使他说得简洁明晰,一如平时解释那些冷门知识时那般耐性十足,但这次的内容未免有些过于高深莫测,陆汀预感自己的智商即将掉线,于是问道:“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邓莫迟想了想,道:“没有。”陆汀不甘心:“机床、设备什么的,我能弄到更先进的。”邓莫迟道:“没必要。”陆汀心说怎么没必要?无论从安全性还是效率方面来说,不都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看着邓莫迟颈后的碎发,对这人的嘴硬程度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蓦地灵机一动:“我还能把它们都装在飞船里,悬在海面上,这样你就不用回第四区的工作室或者回家加工,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了。”邓莫迟回过头来:“装得下吗?”陆汀靠近,挽上他的手臂,笑眯眯道:“我还有一架更大的非战斗款,叫elnath,借了金牛座第二亮星的名字,它也停在毕宿五里面,”他又去抢行李箱的提手,想帮人拎一会儿,“可以用来环球旅行……或者开party?就是平时觉得不方便,所以不怎么用。”抢到手里才发觉,这箱子沉得要命——装了那么多高密度贵金属怎么可能不沉?陆汀正好空乏一身力气,他决定短时间内不还给邓莫迟。邓莫迟看懂了他的好意。大概一直是看得懂的。他说:“你要一起吗?”“什么?”“和设备一起,”邓莫迟斟酌着措辞,“在海面上,等我。”“欢迎吗?”陆汀凑近他的耳朵。“嗯。”“那我当然要去,可以在elnath里面换着花样做饭,给我们大工程师搞好后勤,”陆汀乐滋滋地盘算,“但我也想和你一起下海,不然离那么近还老是见不到面,我会孤单的。”“好。”邓莫迟目视前方。陆汀拢他的下巴:“答应事情的时候,要真诚地看着对方。”“我正式邀请你。”邓莫迟十分配合地转脸,无比真诚地看了过来。“我正式接受!”陆汀一脸愉快,把箱子转到左手拎着,右手一本正经地和他相握。两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一路向外,途经旋转的走廊,也路过许许多多奇怪的房间,有废旧管道交叉穿过的空屋,也有堆满锈铁的机器人墓地,陆汀胆子壮了,也比来时要磨蹭,碰上什么都要看上几眼,再问上几句。在一般情况下,邓莫迟不喜欢沿路参观这种活动,哪怕不得已陪弟妹闲逛,他也会时不时神游天外,但每当陆汀在身边,他心里好像就不只有终点。于是他耐心地回答那些问题,理所应当地做着自己认为缺乏意义的事情。在某些旋转的拐点前,他知道其他方向会引向怎样的空间,也忆起之前的凶险,心中却只有平静。不是他长存于心的漠然和麻木,而是真的静,是宁静。邓莫迟想,有些事情确实过去了。再也不用去回忆了。虽然他的记性总和他本人作对,稚嫩的、柔软的,全都莫名其妙地忘干净,留下来的都是茫然和乏味,以及许许多多有关危险的警告,度过时间是艰难的,生和死都是疲劳,他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现在感觉到了变化。他想记住一些好的东西,想记住许多。比如当下这一秒。原路返回的最后一站就是来时那片乱糟糟的市场。路过一家杂货铺时,邓莫迟停下脚步,走到了柜台前。看店的那位显然和他相识,招呼道:“又来给小弟小妹买东西啊,前两天进了点小玩意,还有小金鱼小蝌蚪什么的,我拿来看看?”“不用了。”邓莫迟兀自在几只竹篮前翻找,陆汀挨过去一看,都是些小饰品,胸针耳环发绳掺在一起,还有形状各异的吊饰。邓莫迟挑得很仔细,动作也轻柔,修长的手指在零碎堆里拨动,拎出来放在手心里的不多。有几粒是金色的,银色也有,但最多的是一种柔和的灰,某些光照角度下会散出青蓝色的光晕,像云母。陆汀细致地看,发觉这些碎片吊坠都造得精美,不过小指大小,都是星月的形状。只能是送给妹妹的,那我就给弟弟选点东西,养小孩最忌讳区别对待,陆汀这样琢磨着,挑了一盒跳棋和一只电子老鼠,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老鼠盒端着,把跳棋盒费劲地夹在腋下,前往柜台结账。他觉得回去可以用老鼠逗狗,从而达到逗小孩的目的。却见邓莫迟已经站在台前,正在结算自己选的东西,除去那些小小的星和月之外,他还拿了一块细网纱,半透明的纯白色,边缘缀着细细的蕾丝,大小和单人桌布差不多,或许它的确就是一张桌布。陆汀和他之间隔了一人排队,刚想开口问上两句,就见前面那位大汉主动错开了身子,“你们是一起的吧?”他问道,给陆汀让出位置,“我不着急。”“啊,真是谢谢您了。”陆汀朝他微笑,结账时被告知不能电子支付,他就从西装内袋掏出自己半潮的钱包,八百年没碰,这一打开才发觉里面钞票还挺厚,找零花了些时间,邓莫迟就提着自己的塑料袋,以及从陆汀手中拿过的箱子,默默站着一旁等他。“咱们待会儿先回毕宿五换衣服吧,”往出口走时,陆汀提议道,“然后去你家看看,要是水太大,真的就得把俩小孩接到我那儿去,学校也别上了,耽误什么课程,我请老师补习。”“先看看吧。”邓莫迟说。“或者咱们俩补习也行,”陆汀笑了,“你补数理化,我补生物……和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也可以。我绝对行。”邓莫迟侧目看他,似乎也有一点忍俊不禁。然而这丝笑意却立刻冷了下来,邓莫迟突然停步,贵重的箱子随手放在地上,他推了推陆汀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在他领后端详,低头时额发也在陆汀后颈轻蹭。“……怎么了?”陆汀又开始莫名脸红。“在这种地方不要露富啊。”邓莫迟靠近他耳边,用气声说。 第65章 比起简单直接的电信号,陆汀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沉下心,眯起眼,目光扫过数不清的人与天体,同时也和他们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过了几百光年的距离,在找什么,他说不清,但他确定自己就是在寻找。又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走近一些,挤过几对贴身扭动的男女……他的确看到了。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红宝石星系。m83。它位于舞池的东北角,离陆汀只剩几米远的距离,比邓莫迟送他的那一团尺寸要小,不只是缩放比例的问题,走近去看,它在精度和投影流畅度方面都跟那件礼物没法比,组成星球和射线的都是简单的显色光点,而非那一串串邓莫迟亲手敲出的代码。但还是很美。与周围天体截然不同的美感。陆汀在m83星系较薄的那一侧站定,它就飘在与他基本一致的高度上,正对他的脸。他一时间看得有些恍惚,直到熟悉的气息忽然漫过鼻尖,好像立刻就变淡了,是幻觉吗?当他这样想,铁锈的存在又仿佛倏然变得明朗些许。几秒之内,这味道就这样在陆汀的感知中来来去去,他耐不住了,猛地一回头。四目相对只在一瞬,陆汀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从和自己一样造型简单的面具后露出。其实把下半张脸遮住也没什么,哪怕把那双眼全遮住都可以,一个身影和一丝气味就够了,陆汀坚信自己还是能立刻辨认出来。静静走到邓莫迟身前,穿过几颗快速划过的彗星,还有一片玫瑰色星云,去和他拥抱,双臂搭在邓莫迟肩上,脸颊依偎在他颈侧,恍惚之间,就像是完成了某种命运。“你找到我了,老大。”陆汀轻声说,“你猜到我会来这儿。”“可以闻见。”像在飞船上那样,邓莫迟搂住他的后腰,“刚才也看到了。”“在哪儿?”“十几步远的地方,”邓莫迟顿了顿,“走过来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哇,什么麻烦能拦住你?”“……有人想拽我跳舞。”邓莫迟声音有些发紧,说得心不甘情不愿。陆汀“扑哧”笑出了声,他心想,好长相果然是面具也遮不住的,对美的品味人人都有,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盯上他的蛋糕就是不识相了。心情介于不爽和骄傲之间,陆汀最终决定大度一回,不去追究试图半路截胡的那位,爵士乐正放到他最爱的那首,星光,宇宙,潮湿的水汽——这可都不能浪费啊。他贴近邓莫迟耳边,“我说邓先生,第一支舞只能我拽你跳,以后每一支都是,你一定要记好哦,”说着,陆汀的双手从肩膀滑下,顺手臂一直碰到邓莫迟微微曲起的五指,他用力交叉相握,“来吧,节奏跟着我就好。”“这样吗?”邓莫迟往前两步,踩着节拍,悠悠地逼着陆汀后退。“是啊,一点就通吗?”陆汀弯起眉眼,干脆顺着那股力道把邓莫迟往自己身上拉,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再贴紧一点。”于是他们再次拥抱,交叠的手暂时分开,只是为了把对方更紧地搂在自己身前。懒散的爵士乐还在响着,主唱中性的嗓音和萨克斯难舍难分,他们一同轻晃,不知何时已然退回了m83旁边,再退上一步,那团星系就大小正好地把两人包裹住。陆汀又一次凑到邓莫迟嘴边,唇瓣微张着,他在等。邓莫迟没有让他等太久。其实面具不利于接吻,额头碰得太急会痛,皱巴巴泛潮的西装、淋湿又蓬干的头发,也全都不及陆汀所习惯的光鲜,但眼睫上有闪光,细密的汗上有闪光,星系和音乐都那么柔软,热水似的把他们浸泡,拥抱和亲吻也被泡得闪亮了。“老大,你是全世界第一好的舞伴。”从chorus的黄道十二宫出来,回到飞船中,陆汀这样总结。“第二好是我姐。”他又道,垂睫微笑着,“我以前只带她来过。”邓莫迟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谬赞,但心里感觉确实不错。舞蹈和音乐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它们能使人快乐,这原来是真的。回到毕宿五淋浴,又换上干净舒适的便服,两人匆匆赶回撒克逊河另一侧的聚居区已经接近午夜时分。陆汀又带了不少新鲜食物,还有他的跳棋和电子老鼠,邓莫迟的排水改造果然名不虚传,那栋淡黄色的平房并未被洪水入侵,进家门的时候两个孩子刚从卧室出来,推开隔断的栅栏门,上一秒还是睡眼惺忪,一见他们就马上来了精神,和那只小拉布拉多一块围在他们身前。“来,这个给你,”陆汀把电子老鼠交给r179,“会动的,可以和小狗一起玩。”小男孩“哇”了一声,开开心心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就开始拆包装,蹲在地上准备带小狗一探究竟。陆汀看向邓莫迟,却见那人正在专心整理冰箱里的食物,完全没有一块来送礼物的意思,再仔细一回想,那个装着白色细纱和零碎挂坠的牛皮纸袋……他根本就没从飞船上拿下来,一直和装铂的行李箱放在一起。不会是忘了。邓莫迟从来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买的时候他也没说就是要送给妹妹。那是自己先入为主了?细网纱和星月碎片,这些看起来跟邓莫迟完全不搭调的东西,究竟又有什么用处?陆汀暂时琢磨不懂,但小姑娘还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他看不得她失望,于是干脆把跳棋递过去,“这个是给你的,”他柔声道,“益智益脑,同学聚会也可以带过去。”“谢谢陆哥哥!”r180看着玻璃盒里精美的彩瓷棋子,甜甜地笑了,“最近不上学,你们可以在家陪我玩吗?”“这个——”“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邓莫迟走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去的地方信号不好,可能联系不上,照顾好自己。”“啊?”r179放开怀里的小狗,站了起来。“是很远的地方吗?”r180扯了扯邓莫迟的袖口。“嗯。”“要走多久?”“不确定。但会回来。”邓莫迟看着她,“我的枕头旁边有一颗桃核,正下方的床单下面有应急的钱,算清楚再花,吃的用的我会帮你们准备好,不够了何振声会来送,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给那个男的开门!我会看住妹妹的。”r179打断道,表情颇有些不悦,“但是哥,自从你认识警察,就老是不回家,你是不是快把我们给忘了!”陆汀听得来气,但这次一走确实没个准头,把两个小孩儿放在家里不管,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这样吧,你们去我那儿住,很舒服的,”他拍拍r179的肩膀,“也会有专门的人来照顾你们。”“我才不要!”r179瞪他一眼,“我在我自己家很开心,我喜欢的东西,也都在家里,住在你的地方谁都不认识,肯定很没意思,一点也不自由。”“我也不想去……”r180小声附议,“在其他地方,我睡不着。”陆汀有些为难,看向邓莫迟。邓莫迟道:“在家待着吧。我明天就走。”这么一来,两个孩子更加不肯乖乖睡觉了,缠着两人的模样明显是舍不得。邓莫迟似乎也有些不忍和忧郁,纵容孩子们熬夜,先是陪r179调试了电子老鼠,又是和陆汀一起表演跳棋的几种玩法。后来他坐在沙发上,让妹妹站在身前,帮她梳理纠缠成团的长发,陆汀则在灶台前切水果,待到橙子和蜜瓜摆好一盘,他端着出来,邓莫迟已经编好了一条麻花辫。“你这是准备陪他俩通宵了。”陆汀笑道。“我睡觉也不拆,永远不拆。”r180也笑,低着脑袋,很害羞地闪着睫毛,小兔牙又露了出来。陆汀给叉了块蜜瓜,递到她手中,又伸了个懒腰,坐在邓莫迟身旁,另一边是眼皮正在打架的r179和小狗。多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对着一个小电视,时间过得不急不缓,一切都寻常又暖和。不对,之前在自己家里,究竟有过吗?他竟回忆不起来。眼见着两条麻花辫都编好,小姑娘开开心心地甩着它们晃,邓莫迟靠回沙发后垫,陆汀就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把目光放到电视屏幕上面。方才播放的一直是移民计划相关的广告和新闻,他素来不感兴趣,现在也是随便一看。主持人又一顿扯皮过后,镜头一转,采访的画面映入眼帘。陆汀的思绪又快飘到天外了,却猛地被拽回,他隐隐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到头皮发麻,也只需要一秒。那是一支先行队伍,在第十九批移民开始迁居之前,打头阵前往火星,为首的正在解释此行的各种任务。统共有十二个队员,穿着亮眼的橙色队服,每个人都入镜了,各个人种和性别都有,陆汀双眼睁得生疼,却只能看见其中一位。很快,就轮到她说话了。 第67章 lulu,我的孩子,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准备基地,中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上个月,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产生了退出这项工作的冲动……所以我不确定出发之前的见面会对自己的心理状态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是否会功亏一篑。写下这封信,托小芷交给你,就是想要让你放心,我一直爱着你,但我正在做的是一项极为伟大的、艰难的工作,我立誓把一生奉献进去,为此不得不放弃陪你成长的时间,这是我一辈子的痛悔。但完成之后,我们必将团聚。永远爱你的妈妈,2099年9月8日“好吧。”陆汀晃了晃手环,雪白的投影在墙上熄灭,墙面再次恢复灰黄。“我到底在纠结什么?所有问题都被堵死了啊,”他又自顾自道,“这本身就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我妈干大事业去了,十几年没有消息,但她不是故意要放弃我,她是不得不,我也没什么委屈的,要尊重,要理解,我应该有这种担当。”对他这番自我洗脑,邓莫迟没有挑破,可是陆汀也无法接着跟自己絮叨下去了,他看着脚边熟睡的小狗,发了会儿呆,蓦地抬起头,拉了拉邓莫迟的袖口:“很困了吧?我们去睡觉。”“你想看发射吗?”邓莫迟突然问。“什么?”“可以晚几天出发。”“克洛特基地……”陆汀思索道,“能见度好的话,发射轨迹在特区应该可以看到。”“第四区也有一个观测角度,距离更近。”邓莫迟仰靠在沙发垫上,“我经常去。”陆汀的眼睛亮了,每当邓莫迟这样说话,带着股目空一切的干脆,他都觉得十分可靠,好像自己那些犹豫不决都能抛却了。“好啊,那老大带我去。”他轻声道,双手扶上邓莫迟的肩头,软软地舔他的嘴唇,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接吻,接了很多,邓莫迟一直清清明明地看着他,那么近的距离,还拢上他的后颈,无意般揉抚。陆汀被摸得很想解衣服,可他看得出来,邓莫迟显然不想,至少在弟弟妹妹睡在几堵墙之外的情况之下,邓莫迟对他缺乏性·欲,于是他悄悄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咽下肚子,连同两个人交换的体·液一起。那天他们直接在这张沙发上睡了,陆汀依偎在那副干燥稳定的怀抱中,听着潮湿的雨,不确定自己睡着的时间,却记得入睡前的念头——睡这么一夜过去,自己股·缝里的东西应该可以被体温捂干。然而次日一早,当他在浴室偷偷脱了裤子擦拭自己时,就证明前夜的想法只是妄想。不只是屁股,连腿·缝都湿了,因为他竟然做了春·梦,梦里的邓莫迟压在他身上,和现实中一样,又凶又温柔,却和他说,你可以怀·孕。陆汀警告自己,不能再回想下去耽误正事。距离发射还剩下三天,在这三天里,陆汀拉着邓莫迟,一同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做足了准备。主要是采购方面,一部分买给弟妹,留在家里,一部分跟着他们一块前往远海,比如他承诺下来的、安装在elnath里的先进设备。发射当天,两人早早出发,来到了第四区。算不上久违,但陆汀看着那些钢铁山丘,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浓烈亲切,好比见到了阔别的老友。那栋灰白的安全屋立在飞船下方的土地上,它还是老样子,被地下雷管环绕,也曾经就是在这里,邓莫迟给他厚实的铅垫,让他穿在靴子下面防辐射用,邓莫迟还看着他说,你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他发情了,惶恐地躲在屋子里,靠在门板上吞下过量的抑制剂,邓莫迟给他发:不怕。现在邓莫迟驾驶着他的elnath,带他路过这一切,最终在观测点停下。陆汀望着眼前此景,不禁瞠目。那是座巨大的、称得上宏伟的基督像,因此也显得神圣。飞船下降到距地表约六十米的高度时,正好在它头顶上空。石料已经被侵蚀变色,布满风尘仆仆的灰斑,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它曾经的雪白。在都城生活了这么多年,陆汀竟不知道它的存在。邓莫迟把飞船悬停好,打开舱门,直接顺着吊索滑了下去,陆汀紧随其后。神像的肩膀不宽阔,沿着十字形打开的手臂走,必须小心翼翼。最终两人在颈侧站定,雨过天晴,能见度比预想中好,垃圾堆在视线下方层峦叠嶂,倒也像是“一览众山小”。“以前是森林公园,后来地表下陷,这座神像留了下来,”邓莫迟解释道,“是附近最高点。”“你以前是怎么上来的?”“爬。”邓莫迟举起望远镜,“用钩索。”隔着防毒面具,陆汀看不到他的神情,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从多少岁开始,身边这人独自攀在神像的华袍上,费了多大的力气,笔挺地站上它的肩头,又看到了多远的大地,静静地目送多少只被狂热憧憬所填满的飞行器冲出大气,飞离这颗星球。当时的邓莫迟在想什么?抱着怎样的执着和冲动?陆汀只知道,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他的所思所见都游离在同龄人之外。陆汀也把望远镜举了起来。午间阳光炽烈,他们都流了汗,两点整,一支遥远的火箭在他们的望远镜中冲上云霄。陆汀在心中与母亲道别。之后两人径直向远海进发。陆汀又一次断掉了所有定位通讯,包括elnath的卫星系统,雷达显示它还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中,实际上,它已随它的主人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荒野。一如信马由缰,陆汀一路都快活,他觉得这是流放,却是自主的,更是私奔——管它是不是,反正他要跟着邓莫迟跑到天涯海角了!哪怕再也不回去,脱下锦衣,推开玉食,他也毫无遗憾。不过邓莫迟显然没那么多轻飘飘的浪漫主义想法,他始终抱着严肃工作的态度,一丝不苟地判别航线,先在海岸线的荒港把那个自制潜水器吊起来,一块往目的地运,等看到那群岛礁,到达了那片海域,他就把飞船在海面上停好,也不着急下海,在陆汀为他准备的工作室里忙碌起来。图纸已经事先看过无数遍,甚至在普索佩酒店,事后的那个夜晚,他也在失眠的时候打开手机端详,因此上手很快,才不过半个小时,陆汀就听到了焊接枪运转的声响。已经到了傍晚,远洋海面上的日落出奇瑰艳,也很漫长,陆汀不想让邓莫迟错过。他麻利地做了炖菜和炒饭,在晚餐时,邓莫迟看到了最后一抹余晖。缺少信号和人际交往的日子的确十分简单,对陆汀这种习惯自闭的人来说,也没有太枯燥。每天除去一些家务之外,他还会帮邓莫迟干点杂活,但毕竟不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细致的工作还得邓莫迟自己动手,每当这时,陆汀就会读书。邓莫迟从家里给他拿了很多旧书,小说、诗集、晦涩的数学题,各种都有,阳光之下,那些书页闪闪发亮。第四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陆汀看完了上下两本《悲惨世界》,邓莫迟完成了第一个零件,他熬了通宵,天不亮就自己下海了。陆汀醒来时颇有些惊慌,在耳麦里听到那人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快好了,马上就回。”邓莫迟这样说。“然后休息一天,”陆汀揉着眼睛笑,“不然以后不给你做饭了。”之后陆汀洗漱干净,尽职尽责地跑去厨房餐厅共用的舱室准备早餐,把煎蛋放上烤好的吐司时,飞船底部的舱门传来动静。陆汀端着餐盘出去,一下楼梯,正好看见悬梯收回,邓莫迟背对着他,灰衬衫湿了一背,洇出脊沟劲瘦的线条。“早上好!累了一晚上,你得马上吃点东西,”陆汀看得有些发怔,“下面还顺利吗?”“嗯。我还找到了这个。”邓莫迟转身,抹了抹额角的汗,从腰包里掏出一颗玻璃球,或是水晶?碧绿和透明相间,比握紧的拳头大上一圈。他接过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把那颗剔透的球体递给陆汀,在陆汀看来,这就像是他在海中找到巨蚌,为他捕来一颗稀世的珍珠。“零件是完全匹配的,装上去之后触发了机关,反应堆后面弹出一个扁长的抽屉,”邓莫迟明显饿坏了,直接用手拿起一块香煎牛肉肠,边吃边说,“里面装着三颗这种东西。”第36章那三颗球直径相同,都是九厘米整,也都是透明主体,碧色纵横其间,像纱像絮,浓淡薄厚都有,好比染料倒进清水,飘飘悠悠地分散开来。 第69章 “因为便宜。”邓莫迟说得理所应当。陆汀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尤其磁力锚还是种用后即抛的一次性消耗品。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下去吧,你都几个通宵了,七十多米的水深,说不定会不舒服,”他整了整邓莫迟的衬衫领口,又道,“那种磁力锚我也接触过,也受过专业潜水训练,没问题的。”“在警校学的?”“是啊,”陆汀眯眼一笑,“我可是1类刑警,被当成特种兵预备役培养的。”邓莫迟没再说什么,陆汀换潜水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跑哪去了,后来倒是突然闪现,帮陆汀戴上氧气瓶和氧气面罩,还把照明灯换成了瓦数更高的一只。“一共有四个,按顺序关,”他叮嘱道,又问,“看到了吗?”四个光点在陆汀眼前的目镜上显现,对称地分布在三角形飞船的两翼和中轴线上,依次标有序号。“看到啦,一二三四,就顺时针来呗。”陆汀拍拍邓莫迟的手,要他放心。“氧气够一个小时。”“我二十分钟弄完。”这不是吹牛st shadow本身不大,陆汀的身体素质和潜水技术又是优中选优,解决完第二个电磁锚时间才过去八分钟。飞船周边暗流密度适中,偶尔有细沙腾起,阻挡些许视线,但陆汀心中并无慌张,他又邓莫迟给他换的照明灯,也有邓莫迟穿过的潜水服。铁锈的气味仿佛也被存在氧气瓶里了,和潜水服一样,服帖地包裹住他。陆汀甚至产生了归宿感,这种感觉太踏实,太安全了,漆黑一片的海底,他的光柱好像马上就能照出他可以栖身的巢穴。然而,等他处理好第三个磁力锚,事情似乎变得不大对劲。潜水服自带的体征记录仪开始提示他体温升高心跳加快,每隔一分钟就有一次,陆汀自己也感觉到了热,更夸张的是,有些液体不知何时出现了,把本就紧紧包裹在腿·股上的潜水服润得更光滑了,吸盘似的箍在他的皮肤上。陆汀几乎是心惊肉跳地扶着船身,游到最后一只磁力锚。扳开扳手时他绝望地想起自己没带抑制剂,尽管出发前lucy提醒过,但他还是忙忘了。你也太那个了!他骂自己,热·流还在扩散,他甚至不好意思想出具体的词。但他又想,不能全怪自己,穿着人家贴身穿过的仿鲨鱼皮潜水服……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色·情的事!最终陆汀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回到过渡舱,密封门为他打开,他得以回到飞船内部。头顶广播响了起来,是邓莫迟的声音:“辛苦了,我在总控室。”陆汀摘下面具,气儿还没喘匀,步子就跑了起来:“我马上!”衣服都顾不上换,其实他也没勇气去看脱下来的潜水服里面被自己弄成了什么鬼样子,一溜烟钻进总控室,副驾上的那具干尸已经消失无踪,脏东西也都擦干净,这显然就是给陆汀准备的座位,于是他深吸口气,一屁股坐了上去。“来吧,我们飞!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飞船!”陆汀带着点不自然的豪情万丈。“安全带。”邓莫迟寻常地在操作板上键入指令,还不忘提醒。陆汀自觉又说了傻话,吐了吐舌头,悻悻扣好带扣。动力舱在身后,隐约传来的引擎声就如同一匹健康赛马的心跳,而移动在下一秒发生,流畅得让人感觉不到水的阻力,载着他们的是一柄尖刀,那海水就只是不禁一握的豆腐,它被利落地破开,天光也在一瞬间充满船舱。蓝天向他们打开宽阔的胸怀,冲进去,这艘沉寂已久的年老战舰就成为它新生的子民。陆汀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同时不自觉屏住呼吸,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之前的每一架飞船都无法提供的速度之中,时间的洪流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道密实地从他身上碾过,再这样奔下去又有什么天涯海角?世界都摊平成一张白纸,特区、都城、寒冷的美洲和赤道……就连天边卷积的云都被他遥遥抛在身后!唯有那支白色的玫瑰是稳定的,在凹槽中固定,在他的身前。说不清原因,陆汀竟流下泪来。邓莫迟却笑了,笑得很淡,却一直蓄在嘴角,好像他多年以来地投入、抱负、执着,也都能如此从容地付之一笑,云淡风轻。“感觉到了吗?”他轻声问。“什么?”陆汀怔怔望向他的侧脸。“连接。”邓莫迟把这两个字咬得很实。“连接。”陆汀又怔怔地重复。最终,当他们绕回原先的出海点,匀速开始下降,陆汀下意识低下头。通过下视镜,他看到飞船印在海面上的影子,倒三角形,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落在那艘显得单薄的elnath旁边st shadow。陆汀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的潜水服表面被晒干了,泪也已经干了,心被狂喜填满,落回海面漂浮时,这艘飞船仍是举重若轻,竟没激起一记大浪。两个人却停留在座位上,看天看窗外看仪表盘最终看向对方,好像全都动弹不得,目光在无声中融在一起,再无法分开。“……老大,不好意思现在这种庄严的时候我说这个,”最终是陆汀先开了口,他的思绪回归,声音随胸口起伏,双手放在小腹前交叉起来,纠紧的十指和他蒸红的脸庞一样显得无措,“但我好像,发·情了。”“我知道。”邓莫迟平和地看着他,没有刻意把目光挪开,脸颊却说不了谎,像是被陆汀传染了似的,和耳朵一同泛起了红。第37章陆汀看得眼睛都直了,心想,那现在怎么办?体内信息素翻涌出来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从里到外,从大脑到四肢末梢,他都感觉到了失控的危险。而这次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信息素似乎对邓莫迟也产生了影响——不是似乎,这几乎是肯定的了。还算宽敞的船舱里,铁锈味浓得就像是大堆质地疏松的旧钢铁全都碎成细碴,飘起来,把空气都填满。陆汀把这理解为一种对他的回应,一种他造成的后果。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趁腿还没完全麻掉,站了起来,走到邓莫迟跟前。迎着那人笔直的目光,他搂下去,吻上滚烫的呼吸,接着吻上那两片干燥的嘴唇。没日没夜的工作和海面上的暴晒使它们起了皮,陆汀把唇瓣舔回柔软,舌尖轻轻在嘴角勾勒,很快就撬开了。邓莫迟却忽然压低他的肩膀,把他紧按在自己身前亲吻,节奏掌握得轻松极了,陆汀急慌慌地追着他的力道,唇边溢出分泌过剩的唾液,还有含混不清的轻哼。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站不住了,潜水服里的滑液好像已经流到了膝窝,挂在那儿,变得有点凉,弄得他软绵绵地往邓莫迟身上倒。邓莫迟却在这时站起身子,也不再吻他,抱着他压到操作台前,“扶好。”他捏着陆汀的肩膀,把人转了个面,这样说道。战舰操作台不比普通的桌子,呈内高外低的坡状,外缘高度只到胯骨以下。陆汀乖乖地扶住台沿,头低下去,视线正对的就是显示气压的仪表盘,还有两串旋钮。方才降落之后,邓莫迟就把飞船调到了水面休眠模式,因此这些攻击类旋钮都是关闭的状态。但是,要对着操作台做吗……?就在主驾驶座正前方,整艘船最核心的那一块控制区域。陆汀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他怕自己待会儿哪里一哆嗦,碰到什么要紧的开关,他更怕邓莫迟只是一时上头,稍微冷静下来就会把他推开,根本不会在这种毫无防范措施的情况下继续抱着他,再进入他。这也许就是下一秒即将发生的事。然而,等下一秒真正过去,陆汀的疑虑却立刻被打断了。他听到“嗤啦”一声,是潜水服侧面的拉链被打开,紧接着整件衣裳被剥下来,光滑无阻,方才脚蹼也早就脱下,现在只有湿透的内裤还留着,紧巴巴地贴着他的屁股。“老、老大,”陆汀扭头,喘吁吁地望回自己身后,“真、真的要做啊。”“你有抑制剂吗?”“……没有。”邓莫迟“嗯”了一声,手指插入衣料与皮肤相贴的边缘,直接帮他脱下内裤。热液浸润太久,或许还混着不少汗,两瓣臀肉的触感格外滑腻水润,他稍微一捏就哆嗦,再掰开摸向更娇嫩的深处,把不断分泌的稀薄液体揩下去一些,陆汀的呻吟就藏不住了,好像每寸肌肤都禁不起他这样触摸。邓莫迟看了看手心那摊透明,顺着他指根往下滴流,被阳光照得水亮。他知道自己硬了,下身胀得发疼,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也冲回脑海。他最终只是解开运动裤的绑带,裤腰一下子滑到脚踝,而内裤还是好好地穿在身上,兜着那一大团鼓胀。“这样够吗?”邓莫迟抱住身前那人,双手搂在他小腹前,用自己坚硬的东西,隔着内裤在股沟上磨,很快就被润得湿湿黏黏。陆汀却像是懵了,缩着肩膀,不断地小声抽气,两瓣臀肉也下意识夹紧,导致身后被布料压抑的粗大很难进到靠里的缝隙。 第71章 “如果我带了安全套,你就不用吃药。”“如果我带了抑制剂,你还不用标记我呢!”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陆汀看出他的困惑,从他腿上下来,自己靠坐回台沿,低着头说:“老大,我知道你其实没有那么想标记我,你不会主动提出来的。今天是因为突发状况……可能还有点不得已的成分吧。但我很满足了,你对我好温柔,就算是带着勉强的,也温柔。”说罢他就闭上嘴,惊讶于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恐怕真被操得神志不清了,现在也没恢复完全。但某种程度上,这也的确是他的想法。却听邓莫迟道:“不是勉强。”陆汀呼吸一滞,把脸抬起来:“不是?”邓莫迟下颌的汗还在滴,他也不去抹,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陆汀的脸,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来什么,拽上陆汀就往总控室外走。陆汀以为他要把自己带到某间船舱,却被一路直接拽到飞船顶层,邓莫迟旋开一个逃生口,拉着他,st shadow钻了出来。这好像裸奔,陆汀暗自想着,不对,这完全就是裸奔。但方圆数百公里以内,他们应该都是仅存的生物。他被邓莫迟牵着走st shadow平展的顶部甲板,说不上名字的高科技材质被阳光晒得很热,但还是脚底能够承受的温度,陆汀看着身前一丝不挂的人,看他手臂和脊背清瘦的线条、被风扬起的乌发,还有和自己十指交缠的手,忽然就觉得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混沌初开的地球。他们就是最初的、最孤独的人类。“我们要回去吗?”陆汀指指毗邻的那艘飞船。“嗯。”邓莫迟回头看他,“我做了一样东西。”elnathst shadow的机翼末梢几乎相连,邓莫迟方才停得的确很大胆,但还是有道空隙,陆汀跟在他身后,尽管腿弯起来仍会发抖,还是一咬牙跳了过去。路过晾在雷达上的衣服,也路过厨房、客厅、面积最大的工作室,他们在卧房停下,陆汀靠在门边,看着邓莫迟拉开衣柜最底部一个自己从未注意过的抽屉,拿出来一个纸袋。有些眼熟。“过来。”邓莫迟说。陆汀“哦”了一声,停止发愣,跑去端正地站在邓莫迟身前,那人却把他拉到穿衣镜旁,安静地掏出纸袋里的东西,塞到他的手中。那是块纯白的布,细网纱材质,打开边缘就露出秀气的蕾丝,再完全展平,点缀其上的亮片就映出日光。碎片的排布很和谐,中间少,四周多,金色、银色,还有云母的光晕,都是星和月的形状,真像是一片云,或是一条河,被泠泠撒上星辉。陆汀的心脏跳得都有些疼了,这原来是是送给他的。也想起婚礼上风光无限的新娘,还有停在肩头孔雀的重量,更想到在血魔方中,邓莫迟挑选这些零碎时脸上无比专注的神情。他花了一会儿才稍有平复,问:“都是你一个一个挂上去的?”“挂不好,只能缝,”邓莫迟说,“工作的时候,我累了,就会去缝它。”“我都不知道……”陆汀也不知自己现在是又哭了,还是破涕为笑。“我最近想了一些有关时间的问题,”邓莫迟靠近他身前,从他手中捏起头纱的两角,“过去的这几年,我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在为修飞船服务,被莫名地驱使,想着那种连接感,会不会和我妈有关,也认为自己应该坚持。现在做成了,意义是什么,我想不通的那些,还是没有答案。”大概不习惯这样密集的表达,他显得有些紧绷,话也是一股脑倾倒。倒了一半他就闭上嘴,把头纱披上陆汀的头顶,一直垂到肩侧,轻薄的洁白和碎光之下,发丝是轻软的金,那副五官仍然鲜明,身体上的潮红和吻痕含蓄地透出,羞涩和淫靡如此并存,美得就好像在昭昭宣称,这便是新娘该有的模样。陆汀喉头哽咽,也在镜中呆望着自己,接着他又去看邓莫迟,伸出双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然后我开始想未来……为什么活着,这件事我想了十几年,但可以换一种活法吗?这是我第一次问自己。有没有学会爱人?怎么还是不知道。”邓莫迟从未在陆汀面前表现出这种受鼓励的反应,他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但我知道我不会对其他人产生和对你一样的感情了。做这个是想送给你。咬进去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要对你负责,无论生活能不能变好,都不丢下你。做这个决定,我也没有犹豫,更不用说是后悔。”“嗯。”陆汀轻声应道,拿起他的手,这些天下来茧子磨厚了,他隔着白纱,细细亲吻。“我说完了。”邓莫迟的手指抽了抽。“我知道呀,”陆汀把它捉回来,继续吻着,“我真的特别开心,开心得都要傻掉了。你也不要怀疑了,老大,你会爱人,爱的是我。”“……”邓莫迟沉默着,拨了拨指腹下的嘴唇。陆汀干脆抱过去,汹涌地和他接吻,头纱一直没有掀开,那个吻有些刺痒,接着陆汀又吻上他的锁骨、心口、小腹,细蕾丝绒毛一样在皮肤上蹭过,挑动无数个毛孔。直到面对那根仍在硬胀的性器,他才撩起挡脸的布料,一心一意地从端头开始亲吻,再接着含住吮吸,小心翼翼地,想要做得比上次更好。午间阳光从圆形舷窗射入,照得他全身雪白,只有嘴唇鲜红,包裹住红得相近的阴茎。一个十八岁的新娘,披着象征纯洁的婚纱,跪在地上口交,口水滴上前胸,光滑的脸颊被顶出形状。这图景只能用活色生香来形容,纵使是邓莫迟也看得屏息凝神,头脑发空。他把陆汀提起来,握住他的脖子在他挂着水痕的胸口啃吻,很快就带着犯迷糊的人滚到床上。他和陆汀拥抱,用力得像是要把四肢百骸都抱进去;或是他贴在陆汀身后,折起一条汗津津的腿从侧面进入,撞得人呜呜地喊,肿胀的肉穴不自觉绞紧,扭过脸来索要几个温柔的亲吻;又或是,陆汀自己撑开屁股骑跨上去,明明腿都打滑了还要卖力地摇,腰软了,陆汀倒下来,很快被他往上顶得颠三倒四,软烂的生殖腔都开始抽搐,实在没力气了,就拱在他耳边不断地说着喜欢。我知道了,不用告诉我了,邓莫迟想,又忽然后悔,告诉我,一直告诉我,他握紧那把柔顺的腰身。那天他们从清晨开始,一直做到夜幕降临,再做到夜降得更黑,海上风暴骤止,中途没有花时间去吃上一顿饭,喝下的液体也都来自对方。那条圣洁的头纱早已被乱七八糟的污渍浸得潮湿而黏滑,变得更圣洁,搭在陆汀的小腹上,压着他正在发麻的骨盆。或许该去洗个澡,但他们互相依偎,看着透明舱顶上的夜空,谁都不想挪上半寸。世界静谧无垠,半轮弯月挂在灰蓝的薄云旁边,还有星光,深浅不一地嵌在木耳般滑凉的夜色中。星星居然是可以用肉眼观测的,他们竟已经不腻烦地看了一个多月了。“生活会变好的,”陆汀伸直手臂,想象自己抓了一颗星星,把它送到邓莫迟眼前,再把攥紧的拳头打开,“邓莫迟和陆汀,很平常很快乐地活下去,然后一起死掉。”“好。”邓莫迟从他手心抓了一把,那颗星星,他收下了。陆汀转了个身,把自己撑起来,光溜溜地爬到他身上趴好,“这是不是海誓山盟?”“应该是吧。”“我觉得还不够,我还想要一点,”陆汀弯起眉眼,哧哧地笑,“我们再说点肉麻的话,老大你要配合我。”邓莫迟的手搭上他的后腰,点了点头。“我先说,我永远爱你,没有任何条件,我的爱无限再生,永远存在,”陆汀说话就像在唱歌,破了皮的嘴唇开开合合,呼出的气息是温水,“邓莫迟,”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比秘密还珍贵,“不要嫌没新意哦,爱你不是件简单的事,你的omega,他又是个很笨的人,会做爱做到屁股痛的那种。那他就拿一辈子来做好了。”“做爱吗?”“……你学坏了!”邓莫迟没有否认,他心想,和谁学的。“你想好了吗?给我的海誓山盟?”陆汀忿忿地问。“好了,”邓莫迟说,“陆汀,”他也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我向你保证,永远不对你说谎。”陆汀一展眉,笑意又挂上眼梢,小动物似的吧嗒吧嗒亲他的脸。他很喜欢这个承诺。也很喜欢自己乱亲一通时,邓莫迟抚在自己背后的手掌。海风又吹起来了,裹挟着elnath轻晃,宇宙的巨浪仍在他们头顶上空翻滚,千万光年千万颗尘埃,清晰得仿佛不过千米距离,却也不用再细看了,天上星星再多,又怎敌身前怀中,清光几点。第38章陆汀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心最软的一刻。他醒过来,群鸽似的层积云浮在空中,邓莫迟枕在他怀里,侧躺着,鼻梁抵上他的颈窝。 第73章 邓莫迟不答。“老大,你知道他们在哪儿,是吗?”邓莫迟照旧沉默得让人心惊。最终他们竟在阿波罗门口停下,那家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的酒吧,初识的时候,邓莫迟带陆汀来到这里,喝了两杯水。此时那块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依旧在闪烁,“apollo”这六个字母,被雨水晕染得模糊。邓莫迟连摩托都没锁,径直推门而入,细致地环顾四周,走过一张张酒桌和一条条吧台。他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又进到靠里的小厅,包间……陆汀紧跟在他身后,杂乱的信息素中,他嗅着铁锈的味道,感觉到巨大的愤怒。最终邓莫迟在厕所旁的墙角停步,那个人他找到了,陆汀也认得,是那个爱打人的酒鬼,邓莫迟百般防范,要求弟妹不给开门的“父亲”。如今还是那副老样子,不成人形。“人呢。”邓莫迟提起他的领子。“啊?……什么,人啊,”那人放下啤酒瓶,张着大嘴,不知是酒液还是口水,直往领口里滴,“你是谁啊。”“你儿子和女儿呢。”邓莫迟把他拽起来摁在墙上,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也许是这般逼视实在太冷,那人笑嘻嘻的神情持续了一会儿,蓦地僵在脸上,“那个……你先放我下来,有话好说,你先放我下来。”他丢了酒瓶,举手投降。邓莫迟却扽着他的领子转身就走,这人喝得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就直接被像拖行李一样拖过了酒吧布满泥鞋印的地面。陆汀不想扶他起来,看邓莫迟的样子,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一起拽……或者用押犯人的反剪式是不是更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孩子找到,邓莫迟似乎确信,这个人知道消息,甚至是始作俑者。酒吧外打起架来的确更畅快,带着腐蚀感的豪雨中,陆汀压住那人双膝,用专业手法折了将近一百八十度,避免所有逃窜的可能,邓莫迟则蹲在他跟前,扼起他的下巴,“你去找过他们,对吗?”“哈哈,我是他们爸爸,我当然……”“带去哪儿了,”邓莫迟又压上一只手,虎口和五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两分钟不说,我杀了你。”“你,咳,你这人——”“人呢!”邓莫迟吼道,陆汀看得出来,他的力气确实已经是在把人往死里掐了,那人也终于感到切实的害怕,好像酒一下子就醒了,呜呜咽咽了一会儿,发出软弱的、濒死的哭号,“我说,我说!”破碎的声音隐约可辨,邓莫迟把他松开,他又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子,才痛哭着说:“在厄瑞波斯俱乐部,明月城那个厄瑞波斯!”邓莫迟猛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陆汀也瞬间彻骨生寒,这个俱乐部相当有名,虽然在特区没有一家,但经常出现在警务记录中,是一家连锁的大众妓院。大众的意思相当于,常见、混乱,谁都消费得起。明月城那家是厄瑞波斯总部,有关这家门店提供未成年***一事,前几年媒体闹得沸沸扬扬,当地警局也立了案,还闹到了总警署,结果后来查出童妓都是人造人后代,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今忆起的每一条信息,都让陆汀如坠冰窟。那个男人还在痛哭,狗一样爬起来,在石板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我,我欠了好多钱,他们要杀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只卖了r180,他们,他们只收omega,收,收女孩,我只卖了她一个,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邓莫迟问:“r179,在哪里。”“追,追过去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那人还不敢停下,“跟着我们,要救他妹妹……”“什么时候的事?”“不记得了,不记得了,”邓莫迟一靠近,那人又哆哆嗦嗦地改口,“半个月多前,10月,10月13号!”邓莫迟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伏在地上的脑袋掀起来,盯进他浑浊的眼睛:“好。”听起来却像是:“我回来就杀你。”随后他把人像麻袋一样丢下,兀自走了,陆汀把一根微型定位针插进那人耳朵,赶在摩托冲出去之前跳上后座,“我先报警,折回去开飞船不划算,但那边警察肯定比我们快!”“警察不会管的。”“会管!”手环正在拨号,几乎要被五指捏碎,陆汀被雨水呛得咳嗽,大喊道,“他们必须管!”邓莫迟却恢复了缄默,不再说一句话。第39章这种感觉又来了,它根本就不新鲜——你在做一件晚了太久的事,明知没有意义,但还是在做。邓莫迟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年幼且愚蠢的那一两年,因为不想挨打所以躲到床底下,或是跑到大街上游荡,妄图就此从世界消失。他当然能够清楚地料到被拖出去接着挨揍的命运,倘若一直四处流浪,他也会被巡警当成可疑人物押回那间平房,交给家长看管,找不到家长就直接送去人造人培训基地当义工,在重体力活上耗一辈子。实际上当歇斯底里的殴打开始,躲避就为时已晚,但他每一次仍然要躲。原因只是在床板下、大街上那一段时间,他或多或少地能够感觉到那种被称之为“安全”的东西。如今道理也是一样。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倘使把它当作一个估量折磨的单位,那么现在的半个小时未免显得太过微薄,太杯水车薪。但邓莫迟仍然无法放弃,哪怕仅仅是早到半分钟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亦不确定妹妹是否还活着,但如果活着,奄奄一息地、伤痕零落地,只要活着就好。他想尽量让她少受些罪。因此邓莫迟把摩托时速抓到最快,抄了每一条他有印象的近路,陆汀在他背后和人争吵,“是小女孩,别人家刚十四岁的小孩被拐过去了!”信号不好,雨太大,又或是别的原因,他的通话时断时续,“我是谁?普通拨号敢给我挂断是吧,好好看看现在,专线电话,你说我是谁?听懂了就赶紧给我出警!”他把高官子弟的跋扈尽数拿出,却并不熟练,好像自己也很累。邓莫迟默默听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厄瑞波斯俱乐部的水太深了,尤其是总部这一家,突然搜查极有可能会得罪比总统的小儿子更不好惹的人物。果然,当他们抵达那座明月城,挤过雨中仍然熙攘的宽街窄巷,厄瑞波斯的门口毫无动静,只有造型婀娜的艳色招牌还在雨中富丽。警局的那群窝囊废果然发挥稳定。陆汀却震惊极了,一时没说出话,神情表明了一切:他刚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两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同往俱乐部门口奔去。跑到门口,上台阶前,邓莫迟突然被抓住脚踝,上一秒他甚至不知道地上还有个人。低头去看,阶脚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家伙,满身都是黑泥,已经和地面混为一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衣裳和肤色。他大概是快死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抓人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仍然孱弱。邓莫迟强迫自己蹲下,他托起那人的下巴,就着雨水抹开他脸上的脏污,那张熟悉的面容瘦得脱相,被霓虹照得如同鬼魂。“哥,哥……”r179呛了好几口,眼皮肿得睁不开,皮肤被脓水撑得透明,“妹妹……咳,在里面!”“两条腿都腿骨折了,脊柱不知道有没有事,”陆汀已经粗略检查了一边他的伤情,新伤和旧伤,还有被酸雨淋出的溃烂,“腰侧面应该刚被钝器砸过,还在渗血。”“你送他去医院。”邓莫迟道。“我得和你一起进去,”手环的热敏键盘在雨中闪动幽幽蓝光,陆汀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我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第75章 7. 没有亲人了。只剩自己一个了。8. 记忆紊乱之前,自己也许想过造反,很有可能已经造过但失败了。想通这些之后,不远处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变成警察主场,邓莫迟照旧离得远远,冷眼旁观那一片混乱的搜寻取证行动,又一次感到与世界的剥离。他心想,自己的记忆确实是被清洗过的。或许也被添加过什么。总之很多年前他就是在相似的一场大火和昏厥后失去了当日前的所有记忆,现在阴差阳错地想起来一部分,比如那个温柔的母亲,反而会让他觉得脆弱。而今脆弱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情绪,只有仇恨,无论是找到理由的,还是莫名其妙的——他都被仇恨填满。妹妹的音容碎片在心中不断堆叠,拼成一个不太完整的她,好像组装错位的洋娃娃,提醒着他的失去。他一定还失去过更多,否则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难过,多愁善感是最无聊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审视这个**的世界,但他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你不再爱它了。人造人,本身就是没资格去爱的族类,难道不是吗?邓莫迟仰起头,用雨水冲掉脸上的血,准备离开。砭骨冷雨中他只感到郁结和燥热,不想在这个逼仄的角落耗上太久。走之前,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在心中叫了她一声“莉莉”,很陌生,也很难过,他开始怀疑她有过其他名字,但他不准备带她走。他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火场,几辆没精打采的警车,还有几个灰头土脑的警察,他们都透着无可救药的愚笨。随后他转过身,退出遥远亮光的照明边缘,低头的瞬间,他的左手突然一闪,抬手端详,邓莫迟恍然看到一枚银白色的小环,静静地箍在无名指上。他才看到它。可它一直在这儿。心中好一阵悸痛,比告别妹妹尸体时重上十倍,百倍,好比一只手紧紧攥上去,把他的左右心室压在一起。但这好像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邓莫迟没有动这枚指环,放下手,独自消失在窄巷的浓雾之中。第40章陆汀在失火现场待了七十八个小时,期间来了三波搜救的警察,两队医护人员,以及无数个寻亲的普通市民,他们多数都是妇女儿童,等到越晚的人,脸上的表情就越绝望。后来雨停了,等出来的也基本上都变成了尸体。那场大火确实死了不少人,原因是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烧断了一大截,胆小的都被困在上面不敢下来,呛死在浓烟中,或被压死在房梁下,胆大的往下跳,昔日被用来跳艳舞的大理石台不幸变成了摔死嫖客的刑场。然而嫖客并非伤亡最严重的群体,厄瑞波斯的服务团队也仍有幸存者存在——全军覆没的是在这家店里被当作商品租售的男女。他们不敢与客人争抢逃生通道,有的甚至不敢迈出囚禁了自己多年的房间,床都起火了,还要缩在里面,于是漂亮的身体尽数被烧成枯骨,焦黑掩盖了生前所有的摧残。到最后也没有查明失火原因。找不到火源,整栋楼的火灾警报系统也都失了灵,好像那火是在一瞬间烧出如此巨大的规模,反应过来时已然遍及全屋上下,暴雨都浇不灭。人也好像是捡不完的,四层楼上百个房间,地下也有长长一串密室,坍塌的建筑体把室内营救堵得困难重重,外面封锁的街道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渐渐被塑料布裹着的尸身铺满。陆汀不是在编警员,没有被分配任何任务,但直到警力撤离,他都没走。在这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里,他冒着大火进入俱乐部,火被扑灭了,他还在里面,就这样一层接着一层,一间挨着一间,陆汀磨烂三双手套,找遍了这栋楼的每个角落——包括其他警察们认为搜救难度太大而投放一个搜救机器人,实则间接放弃的地方,他也在腰上拴好安全锁,晃晃悠悠地爬了上去。成效还是有的,他找出来十四个被忽略的死人,也救出来两个活的,但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后来他去停尸街上逛了一圈,无果,接着又去翻看领尸登记表。大名鼎鼎的厄瑞波斯失了无名火,这事儿闹得很大,引来了很多媒体。他们被截在隔离带外,蜂拥着,叽叽喳喳地围堵警长,也有镜头对准陆汀,是认出他是总统家的人了吗?那次婚礼过后,陆汀本就暧昧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簇拥的闪光灯芒刺般扎入瞳孔,陆汀蹲下去,窝在登记台脚边,抬起一只手遮脸,无视耳畔嘈杂的问题。他默默地翻看那些留作案底的照片。尽管不少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可以确定,他在自己心里找不出一丝的怀疑,还是没有他要找的人。是直觉还是抗拒心理,陆汀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要找到邓莫迟,害怕遗漏任何,于是又回到废墟里。搜救进行到第六十个小时,各路人员都要撤退了,他们准备清场,却不敢打扰那个面露杀气的名门之后,只得小心翼翼地叮嘱几句,让他一个人留在现场,也留了一扇门,没有贴上电磁封条。陆汀又独自在残垣断壁间找了十八个小时,每一层,每个房间,他又走了一遍。没有困于其中的尸体,它们显得很空,红外热敏检测仪的持续死寂也把这片空间衬成黑洞,逃不出一丝声响,鼻子嗅到灰尘味、烧焦味,就是嗅不到铁锈味。有时走不动了,陆汀就会找个墙角坐下,喝水,啃他的警用干粮,但是掀木板和翻砖块的时候他咬着手电筒,时间久了弄得颌骨僵硬,动起来很疼,他不得不吃得很慢。吃得慢也有好处,陆汀得以静下来,反复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思考完了还要继续找。最终他搜完最后一个地下室,终于能够告诉自己,你承认吧,这里只有你了。低着头爬上地面,出门时天色黑沉,陆汀看了看腕上母亲留下来的手表,时间接近半夜两点。遇难者都被清走了,媒体们一哄而散,连积水都快漏干净,这条长街空空如也。之前邓莫迟停在门口的摩托也不见了——它固然不见了。发给邓莫迟的那十几条短信、打不通的那九个电话,也仍然没有回音。手环上最近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多小时之前,舒锐说r179已经做完所有手术,一条腿没有保住,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陆汀松了口气。当时叫舒锐来接人是对的,否则把孩子放在那个连紧急避孕药都无法提供并且只有两个医生值班的急救中心,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这三天多来,睡眠时间不足两个小时,陆汀走不动了。也许租摩托的铺子还没有打烊,他被邓莫迟带着去过一回,心中还有些印象,就凭着记忆走。还没走几步,穿过一条窄巷时,他忽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电惨白的光柱尽头是一堵墙,墙角前竟靠着一个小女孩,头深深地低下去,两条辫子垂在红洋装的衣襟前。陆汀听见自己风箱般滞重的呼吸声。他至少做了十几个深呼吸,这才勉强走近,轻轻托起那个女孩的下巴。尸斑已经蔓延上她的脸颊,双眼浑浊地睁着,猛烈地提醒陆汀它们尚有神采时的模样。陆汀稳住手腕,轻轻抚过她的眼皮,想帮她闭上眼睛,但失败了。r180真的死了,陆汀很早就预判到了这一点,但现在才敢承认,他认定是邓莫迟把她放在这里的,但为什么丢下,他不知道。他忽然非常害怕,怕邓莫迟遭遇意外才不得不把妹妹抛下,更怕邓莫迟此时仍然身处险境,而自己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但他什么方向都没有,去哪才能把邓莫迟找到,整条大街的监控录像他都翻过了,但是火光对画面影响太大,人影也太纷杂,不能提供任何线索。陆汀用力定了定心神,把r180打横抱起,警用手套接触的皮肤已经被雨水泡得浮肿,他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在这儿烂掉,打开地图找好定位,陆汀快步跑了起来,这明月城还真什么都有,他找到一家殡葬连锁机构,预约了取骨灰的时间。之后他不敢耽搁,来到那家摩托铺子,确实没有打烊,但老板被他身上的尸臭熏得皱眉,租了辆速度规格最高的悬浮摩托来到城镇上空,视野非常好,雨后空气还算新鲜,防毒面罩也在工作,可陆汀仍然呼吸困难,感觉不到丝毫的神清气爽。他越过撒克逊河,回到那片人造人的聚居地。一幢幢平房依旧如破烂纸箱般簇立,偶尔有盏昏暗的路灯出现在街角,陆汀途经它们,回到那栋淡黄色小房子封死的窗前。邓莫迟的摩托停在门口,皮质座椅上还有雨水蒸发留下的痕迹。门是虚掩着的。陆汀几乎要尖叫出声,这一刻,他又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了,手套里血肉模糊的指头也恢复了知觉,好像马上崩溃地哭出声也没有关系,因为会有人笨拙地帮他擦泪,轻轻和他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步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快过,拾级而上,陆汀冲进那扇门,却被那一室漆黑撞得发懵。“老大?”他试着拉开吊灯,“老大你在吗?”得到的只有机械女声的回答:“b-12-3398号客户,您已欠费15天零11小时17分,请尽快前往人造人供电署补交电费以及欠费罚款,以确保正常使用。”什么啊,假的吧,现在这种时候还躲起来吓我,你可太坏了。陆汀这样琢磨着,缓步走过客厅。那个大蛋糕还放在鞋柜上,纸盒被雨淋得皱巴巴,里面的水果奶油发酸发臭,地上那层厚灰也还在,脚印多了些,十分凌乱。陆汀静心检视过两个孩子的卧室,没有什么异样,又去看邓莫迟的卧室,桌上固定的焊接台等设备都不见了,计算机被格式化,印象中变电箱旁有一张旧照片,是幼时的邓莫迟和他的妈妈,现在也不见踪影。陆汀花了几分钟才接受心中的判断——邓莫迟来过一次,拿走了一些东西,并且貌似不打算再回到这里。他连那扇不好上锁的破旧大门都懒得再关了。是好消息,陆汀告诉自己,应该没有出大事,应该还很健康。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帮邓莫迟把门关上,再费力地扣上锁扣。抬步离开前,一个黑影扑上小腿,陆汀下意识甩开,听到“呜呜”的哼声,心中陡然一怔。是那只拉布拉多,他在烤全羊餐厅对面的宠物店中买下来,送给孩子们做伴的小狗。它还活着。虽然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白,但它还活着。陆汀蹲下去,抱着它发了会儿呆,又把它放上摩托踏板,护在自己双脚之间。之前插进那位“父亲”耳朵里的定位针还在工作,手环显示目标当前位于阿波罗酒吧。陆汀带着小狗来到那里,找店员买了点蛋白酱和吐司喂给它吃,随后摘下面罩,如几天前邓莫迟所做那般,他在大厅中扫视,又如当时,他在同样肮脏的角落找到那个烂醉的人。那人看清他,伏在地上就要爬走,好像一条蠕动的虫。陆汀把他踹了回去,方才买的上好的啤酒,他递到那人手中,“别这么紧张啊,我只是来问你点事。”“你,你问……”那人靠墙角稍微坐直了一些,气喘吁吁地灌酒。“我扫了你的身份码,你以前在厄瑞波斯工作过?”“哈哈,是啊……和那个野种的老娘是同事。”“你说清楚?”陆汀笑眯眯的。 第77章 陆汀走近,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护士长守在门口,等那年轻护士喂完粥和不能空腹服用的药物,她就十分识趣地领人走开,无声把门合上,留下这一室寂静。r179已经被摆正身子,掖高被角,有一只眼睛仍然没有消肿,他用另一只看着陆汀。“你现在应该还不能说话吧。”陆汀拉了张椅子坐下,和床沿保持了一拳的距离。r179点点头,却在艰难发声:“嘴……不开,说不,清楚。”“没事,没事,”陆汀柔声道,“别着急,我说就好了。”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对这样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在柔化真相的前提下表达关心。想了想,他决定从相对较好的消息开始说:“那个王八蛋,我已经解决掉了,以后不会再来烦我们,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病好了,我带你回家。”这似乎也是在夸海口。r179却说:“妹妹。”陆汀试图岔开话题:“对了,那天我回去之后那栋楼起了好大的火——”r179打断他:“妹妹死了。”发音含混,尤其那个“死”字,他咧不开嘴,说得几不可闻,半边脸被敷料蒙着,也瞧不出表情。陆汀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道:“是。”“我……前两天把骨灰取回来了,”他又补充,“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起送她。”“嗯。”r179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这个喜欢戴着漏音耳机摇头晃脑把声量调到最大并且热衷和自己顶嘴的小孩,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答案显而易见。有关具体细节陆汀也有许多猜测,比如r179追过去,想冲进厄瑞波斯把妹妹捞出来,当然失败了,他又蹲在门口向每一个即将迈步进去的人求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他被赶走又跑回来,被打出一身的伤,未曾得到任何帮助。直到他的哥哥,和绊着他哥哥的人,姗姗来迟。陆汀警告自己,你不能再想下去了,接二连三的愧疚只会催生迟钝软弱,没有其他作用。同时瞒报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时间拖得越久,最后的失望就越大,因为自己无力改变,所以他想r179有权知道事实。于是干脆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哥失踪了,我正在找。”r179猛地抬头,呆若木鸡。他被子下面只有一条腿,空空瘦瘦的,陆汀看着那些褶皱上反射的刺白光线,又道:“他没有出大事,这你不用担心,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暂时离开,我会找到的。”r179立刻问:“什么原因?我哥,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陆汀想坦然一些,逼自己看他的脸,这才发觉唇边的纱布已经洇出新血,他跳起来,在床头拼了命地按呼叫铃,恐怕按得整条走廊都响彻那串尖啸的铃声,大约一分钟过去了,三个护士火急火燎地赶来,陆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手指从按铃上滑落,后退了两步,望着护士们围在床边检查伤口,轻声细语地商量是否要拆布换药,“我先走了。”他忽然说。护士长跟他来到门外。“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交给楼下总台了,”陆汀轻声道,“你们看情况给他拿出来,平时多陪他待会儿。”“哎,好的,”护士长一脸关切,“请您放心陆先生,欣古医院致力于给每一位病人最大的关怀,有什么事也会及时向您通报的。”“那个,弟弟,”陆汀半身探回屋内,生硬地叫出这个称呼,“过两天我再来看你!”r179没有回声。陆汀垂下眼,也没有假惺惺地再跟他说诸如“别胡思乱想安心疗养”之类的屁话,因为他明白,做不到,现在他就是世上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个人,信步走从病房走远,他保持了自己身份应有的得体和沉稳,却觉得像落荒而逃。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陆汀找到医院顶层舒锐的办公室,在外间的会客室等待。沙发两侧摆满绿植,全都被舒锐养得没精打采,陆汀从左往右数过去一遭,依次想了想名称和科属,又从右往左去数。接着他给它们浇水,修掉枯枝败叶,看起来稍微健康一点了,陆汀满意地坐回沙发。他现在或许可以再看看监控录像,仅限于他有权限调取的那一些,再做些重复劳动从而获得心理安慰,但他最终没有,人确实会有一切实事都不想去做的时候,人也确实需要花一些时间去道别,他双手搭在小腹上,看向天花板,处在相同的角度,他仍然不懂邓莫迟每次都在看些什么。说不定邓莫迟也不是能从天花板里看出花样,他单纯是懒得瞧别处,仰面让别人不要烦他罢了。直到舒锐回来,陆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他睁着眼的睡眠**销声打断了,一看手表竟已经过了午夜,舒锐一脸疲惫,那头红发被抓得乱如枯草,黑眼圈重得像是抹了煤灰,白大褂的下摆也坐得皱巴巴。“你还好吗?”陆汀问。“不太好,”舒锐对会议状况闭口不提,转而道:“我以为你肯定走了。”“事情没干完我干嘛要走。”陆汀跟着他来到办公室内间,灯光自动打开,把满屋照得如同白昼。房间进深很长,地上却只摆了一个多功能体征扫描台、一张病床和一组办公桌椅,空得有些冷清,但舒锐把地暖温度调得很高,他从桌上拎起紫砂壶,给陆汀倒茶:“好像凉了,要新泡吗?”陆汀在办公桌前的客椅上坐下,笑道:“都一样,您歇歇吧。”舒锐拉开高背椅,端正坐定,也笑:“那说吧,问那种针干什么?”陆汀抿着茶:“当然是因为我有可能怀孕了。”舒锐眉头跳了跳:“要化验看看吗?”陆汀没有犹豫:“还是不了。”“……那我们就暂时假设,你确实怀孕了,”舒锐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打掉?说准确一点是打针弄掉。因为年龄?但你家都给你安排过相亲了,你现在要结婚,应该问题不大啊。”“因为我觉得它很碍事。”陆汀快速地说。“哦,”舒锐点了点头,“他人呢?”“什么人?”“邓莫迟啊。”陆汀放下茶杯,看着舒锐说:“我找你就是因为不想找我姐,我姐一定会问和你刚才一样的问题,问得更多,所以咱能少说话多办事吗?”“你们吵架了,他弟妹出了那种事,所以你们就吵架,”舒锐捡起他那种剁刀子般的语速,连着滚轮椅一同退到落地窗边,“然后无法面对对方就要拿孩子开刀。”陆汀愣了愣,一时接不上话。“还是他直接不见人影了?”舒锐跷起条腿,照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陆汀,“上次婚礼陆岸拘了一堆人,一周多前我刚把何振声捞出来,他找邓莫迟有事,就说完全联系不上。” 第79章 “怎么了?”陆汀皱眉。“走吧,”舒锐快步走到会客室,拎给陆汀一个保冷药箱,“猜到有这么一出,我就趁开会前有时间给你开了几种药,用法用量我都贴好标签了,反应太大就吃一点,我还得加班,你快回家休息。”陆汀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默默地接过药箱,“那晚安了,”站在门口,陆汀又回头,“你至少趴一会儿吧,天天这么耗百分百猝死。”“行。”舒锐靠在空气净化器旁,冲他笑。陆汀按上房门把手,出了这扇门,你就更没理由软弱了,他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推门而出,当头却遇上一人。正是陆芷,她和舒锐一样憔悴,一手捏着一沓资料,另一手正要敲门,悬在半空。“姐?”陆汀脑门一蒙。陆芷的表情称得上惊恐:“这么晚,身体出问题了?”“没有,我来医院看个人,正好和小锐好久没见了,就聊聊。”陆汀横生出一种难以说清的预感,他沉下心,观察姐姐的反应。“哦,早点回家吧,”陆芷错身进屋,又拍拍他的手臂,“姐姐不送你了,有急事。”“这是什么?”陆汀却握住她的手腕。擦肩的那一秒,他看见陆芷手里那沓文件,第一张是一个人的资料卡,或是病历单,证件照上的面孔是眼熟的。这一秒,他就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在电视上看过,在那栋淡黄色平房里的小电视前,在邓莫迟肩上。是那支先行队伍的队长,是他母亲的同事。陆芷用力抽出手,把资料倒扣在胸前,眼睫不安地闪动,“lulu,这是机密,我和小锐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家——”沉默许久的舒锐却在此刻开了口:“告诉他吧。”陆芷愣住:“你说什么?”“我说,告诉他吧,”舒锐眉宇间的沉郁更浓了,陆汀看了一夜终于看出,这其实是痛苦,舒锐就这样痛苦地别过脸去,不看他们两个,“他自己妈妈的事,我们不能瞒着他。”第42章“她死了?”陆汀选择先下手为强,好像这话只要由他自己问出,得到的答案就不会让人伤心了一样。“没有,”舒锐低声回答,“但可以说是生不如死。”“小锐!”陆芷喝道。“他要是毫无心理准备不是更可怜吗?”舒锐挑眉看回来,一脸凉薄。“到底怎么了。”陆汀陌生地看着他,又去看陆芷,目光在这最亲的两人之间走投无路一般地游动。“告诉我吧,姐姐。”他又轻轻地拽了拽陆芷的手。“……薛阿姨,和她所在的一整支队伍,上周平安返航了,”陆芷终于卸下力气,把那沓文件塞到陆汀手中,“但重返大气之后他们的身体就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突变,在这家医院秘密治疗了一段时间,今晚紧急开会,我和小锐才知道。”陆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脑子,总之他听到这些活却感觉不到自己情绪的一丝波动,只是静静翻阅手中的资料卡,看过那一个个队员的照片、体征数据、治疗记录。那些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些刺目。脱去了几层皮,烂掉了几千克的肉,然后死了。这些过程都如此详细。有时陆汀看着几行字却读不懂,只觉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要爬进他的袖口啃食他的针眼再去啃食他。怎么了,你没事吧,陆汀自问。人在应激时,确实可能出现短暂的阅读障碍,这不是公认的结论吗?他又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他们是从哪儿回来的?火星?”他问道。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奇怪,陆芷也有些怔愣:“不知道。我们能接触的,也只有医疗这方面的信息。”“和第零元素有关吗?”陆汀又问。陆芷更惊讶了,“是有这个可能,”她把那位的队长的几项数据指给陆汀看,“他的携带量最高,前天已经治疗无效,牺牲了。人体对第零元素的承受能力……目前来看,很不稳定,也很弱。”“嗯。”陆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舒锐直接问道,“第零元素相关都是绝密。”是你们抽了别人六管血,然后给我科普的,虽然你们现在都忘了,陆汀这样想着,反问:“现在还剩几个活着的?”“五个。”“带我去看看我妈吧。”陆汀合上资料,交回陆芷手中。陆芷仍在犹豫,舒锐却不拖泥带水,他率先走出办公室,插着白大褂的口袋在前面领路,“她现在的状态、体貌,都很不好,你见过核灾难留下的身体吗?心里先有一个预判,一会儿比较好接受。”“好。”陆汀说。“舒锐你说话能不能讲一讲方法?”陆芷急步追到他身后,鲜少这样大叫,“那是他妈妈!”“方法?哦,语言的艺术——请问什么艺术能改变既定事实?”舒锐也相当激动,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地吼,“陆医生,你弟弟做梦该醒了!你这种捂着他眼睛到最后一分钟的才是伪善,是自我感动!”陆芷气喘吁吁,顶不回一句话。陆汀仅是默默跟随,隔了大约五步远。他知道这两个人仍在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不过角度不同。但他已丧失上前调解争执缓和气氛的欲望。在欣古看过十八年的病,陆汀今天才知道,这医院的第四层,夹在自助餐厅和观景台之间的狭长区域内,竟然还有一串秘密病房。他的母亲就占据了其中一间,确实是核级别的隔离程度,进入病区就需要更换防护服,隔着观察窗厚实的玻璃,陆汀向病房里看去,很快就被防护服捂出了窒闷的感觉。他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被几个医生围着,床边有药车,有许多仪器,和普通的重症患者十分相似。唯一明显的不同是,母亲露出的半截小腿布满脓疱,黑黄色,个个都有拳头大小。果真和放射损伤有些类似。人在应对未知时,采取的行动还真是毫无新意。“她不能说话了吧。”陆汀缓缓道。“嗯。”隔着好几层,陆芷握住他的手腕。“那是什么?”陆汀凑近玻璃,额头抵在上面,“药车第一层,靠中间,安乐死针剂吗?”“你看得很准。”舒锐经过陆芷,站在陆汀另一侧。 第81章 雨停的那个早晨,陆汀摘了一支玫瑰,用胶布贴在aldebaran-b操作台前的凹槽里,来到撒克逊河边的下层总警署。他的身份又一次提供了莫大便捷,一路绿灯,从不屑一顾到觉得称心好用原来也不需要多久,陆汀在心中自嘲。他找到在此警署管事的凯森警长。这位凯森的辖区可以说是都城最大,从第四区的废品山到堆满破烂平房的人造人聚居区,再到红门军事基地西侧的“空山”监狱,总而言之,这座都城一切无关紧要的地方,基本都在他的权力辐射范围以内。“您收到我的调职申请表了吗?”陆汀开门见山。“应该在分警局吧。”凯森客客气气。“我很早以前就直发到您的邮箱了,八月份,”陆汀微笑道,“现在是十一月,我有权收到正式答复。”“你知道的,陆警官,”凯森放下茶杯,放在他那一大盘鲜奶油甜食旁边,“你这样的身份应该去特区任职,在中央一区当巡警都是委屈——”“哦,我知道了,”陆汀打断他,又道,“那能请您帮我个忙吗?上次我大哥婚礼上被捕的嫌犯,处刑前我需要见一面,还有最近一个月您能调取的所有区域的所有监控录像,所有公共交通记录和过关记录,都烦请发一份给我。”“这个——”“这个怎么?放心,我只是要查案,不会外泄,我爸爸也不会找你麻烦。”“这个我也找不到嘛……”凯森搓了搓自己肥厚的手掌,满脸都是苦恼,好像被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公子哥找上是到了八辈子霉,“你要去基层警局查看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一周一销毁……”“它不在您的电脑里吗?没有权限连线查看吗?”陆汀拍了拍那个显示器。凯森脸色一变:“不、不在呀!”“那我想问问,您处在这个职位,到底有什么用处,”陆汀照旧彬彬有礼,绕过办公桌,来到凯森跟前,他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使狠劲儿扳起他的下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窝在办公室里吃奶油蛋糕,还真是吃白饭啊。”凯森大惊失色,陆汀掐他脖子的力度,压制的态势……太匪夷所思了,这都是怎么回事?这接下来的一切举动都表明,他要杀了他。他竟要杀了他。陆汀确实也成功了,他夺了凯森的枪,却没有开自己的,肥胖高大的男人在他的武力面前好比一袋面粉,无需用子弹打穿,脱臼和瘫软都是轻而易举,反抗在他手下都没法弄乱这屋里豪华的陈设。陆汀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把他夹在肘间勒咽了气,抽出纸巾仔细擦去他吐在自己袖子上的白沫,把人随手一丢,坐上那把还有余温的办公椅。在手环上拨号时,陆汀冲监控摄像头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两腿颇为惬意地架上办公桌,交叠在一起,靴根压上那些雪白的、根本没翻动过一次的文件。“小汀?”陆秉异的声音传入耳麦。“爸爸,我想好了,”陆汀愉快地说,“您要怎么补偿我。”第43章陆汀来到空山监狱,以下层总警署警长的身份。这是他上任的第二天,第一天全都花在特区的联邦安全局里,他依照流程接受了一组共十二个心理测试,从脑电波检查到视网膜,以确认他对联邦的忠诚以及心理状态的稳定。其实对这些测试陆汀并未抱有太大信心。早在警校,一季度一次的精神健康监测中,他就有过某项指标不合格的情况,毕竟他从小就是个需要心理咨询的麻烦货,事到如今,长达二十多天的失眠过后,他认为自己的异常程度只增不减。然而测试的最终结果是,他通过了,以总评94.3这奇迹般的高分,全公安系统上下恐怕就没几个比他还健康阳光、还忠心耿耿的人了。陆汀所做的只是集中所有精神,在接收测试时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由此可见,这些由针对人造人的基线测试演变而来的复杂检验,其可靠性本就有待商榷,更像是一种弄权者的自我安慰。当然这对陆汀来说有利无弊,他无可指摘地顶掉凯森,戴上了他的磁条和肩章——好吧,这虽然合法,但并不是无可指摘,不光是下层大小每一间警局,在特区他的消息都飞了满天,总统先生近期曝光的私生子,不到二十岁就坐上这样的位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报道,都是条足够吸睛的新闻。陆汀挡不住流言,也没打算去挡,他想自己正如他们传的那样,任性跋扈,靠爹上位,没什么好辩解的。陆秉异比他还难做人,处在更高的风口浪尖,这么一琢磨,陆汀心中好像还有几分舒爽。不出意料的是,凯森的账户连同计算机在交给继任者使用之前,就按照条例被安全局从头到尾地“过滤”了一遍。敏感的、烂尾的那些信息,往往都会被彻底粉碎,你替他们干活,他们也只会让你知道他们想让你掌握的。好在陆汀早有准备,邓莫迟留给他的那张红色磁盘派上了用场,当时他刚杀过人,就把它插进了桌面下方的主机,其中安装的自动解码程序立竿见影,当过滤清洗开始,凯森账户里的完整内容早已在毕宿五的主机里备好了一份。陆汀也正是从中查找出了婚礼时那位“刺客”的案底,感谢陆岸长达一月的疯狂筛查,他现在只需要去空山监狱把人找到,不必再费更多的脑筋。那是个二十六岁的非裔beta青年,有着狭长的鹅蛋脸和满头的细碎卷发,名叫“karbo”,案发当时,他的身份是普索佩酒店的一名异宠饲养员。养的就是那只白孔雀。陆汀刚一踏入探视房,karbo就认出了他。“我记得你,”karbo咧嘴笑道,他皮肤黑得均匀且彻底,因此牙齿和眼白都白得扎眼,就像颜料点上去似的,“一身雪白的钢琴王子,降e大调夜曲,我的小鸟喜欢你。”陆汀也笑起来,拉开折叠椅,隔了张铁皮写字台,在他对面坐下,“很荣幸。不过你的小鸟可真够沉的。”“它怎么样了?”“安置在第一动物园里,”陆汀把那只白鸟的近况投在墙上,柔和地说,“已经找到了其他孔雀朋友。”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交谈的场所也并非审讯室,连手铐他都吩咐狱警事先摘掉了,两杯咖啡摆在桌上,随时都能端起来饮用,这间监控监听全部关闭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人,尽可能地营造出轻松平和的氛围。但karbo的戒备仍然藏在他冷掉的笑容里,“找我有什么事吗,警官先生?”“你的执刑日是几号?”陆汀插起一只口袋,跷起左脚,踝骨搭在右膝上。“12月1日,”karbo眨了眨眼,一脸的满不在乎,“还有不到一周,我就自由了。”“你可以今天就自由。我是说活着的那种。”“sir?”karbo抿嘴摇头,“没记错的话,我要杀的可是你的父亲。”“不只是我的,他现在可是整个联邦的父亲,”陆汀啜了口咖啡,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玩味,再看透一点,好像又是认真,“别紧张,我来找你当然是因为你对我有更重要的用处,一个小忙,你帮了我,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新的身份,新的住所,新的人生,你大可以重返人间。”“人间有什么好的?”karbo嗤了一声。“确实,我待着也觉得很烦,”陆汀点头道,“但空山又有什么好的?几条交叉的秃山,你就被关在最深的峡谷,每天只有蛋白虫压成的干粮块可以吃,就这还限量,还不如你养的鸟,直到死,你都和这块大陆最不入流的怪胎们在一起,肢解了自己一家的杀人狂,强奸幼童的变态,你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karbo的眼皮闪了闪,他似乎没有睫毛,那双大大的圆眼越发显得比例失调,“是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拷问我,限制我,给我吃虫子,”他咬着牙,“是你们下了判断,我也是怪胎。”“也许。但你不是不入流的那种,”陆汀前倾身体,抵在写字台沿,目光笔直而锐利,挑剔地打量着他,“嗯,确实不是。其实我和你一样,都很喜欢打枪,我的枪法不如你准,我是没办法隔着几十张圆桌瞄准一个老头的川字纹的。想到五天之后你这样的天才就要被泡在电解溶液里,用超声波震出脑浆,再粉碎得灰都不剩……我就觉得可惜。这种死法真的不合适啊。”karbo吸了口气,紧紧闭上嘴巴。“这样吧,我先说说我头疼的事,你想想要不要帮我这个忙,”陆汀侧身对着白墙,把孔雀换成一张地图,“2073年,第二代人造人发动了起义,战争就从这里打响,”激光点反复圈画着海岸线上的一块区域,“安哥拉,西非的一个小国,你的家乡。”karbo冷笑一声:“sir,你查得比你哥还要详细。”陆汀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那一年你刚好出生,父母都在战争中遇难了,出现在安哥拉的自然人哀悼墙上,但你没有被任何一家孤儿院登记,是被谁收养了吗?”karbo又一次陷入沉默。“2075年底,革命联盟宣布战败,当年那位神秘首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消失在都城近海的大西洋面,他那支叫做阿瑞斯幽灵的精锐部队也一起销声匿迹了,外界都说他们全军覆没,”陆汀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简单来说,我想问你的是,你现在是不是在为某个秘密组织服务,或者说报恩?” 第83章 陆汀眯起眼,继续盯着他。“七年了,我有什么长进?闭眼等于快乐,睁眼等于自残,”何振声满不在乎地说,给自己点了支香烟,隔着烟气扫视面前这个周身透着神经质的年轻人,他头发都忘了染,亚麻的根部是漆黑,显得很古怪,“开开心心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你比我多了很多有利条件。”“你是嫌我决心不够吗?”陆汀忽然笑了,“也行,那我就一个人干,无非是快和慢。”说罢他拎起手包,这就要出门结账。“你看这个地球,圆圆整整的一个,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在缓慢地去死,地球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振声也不回头阻拦,只是挥开挡脸的烟雾,兀自说着自己的道理,“现在的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一切,无非是加快这个过程,或是拖延下去。我说的对吗?”“无所谓!”陆汀高声道,“我就算去死,也要和姓邓的一块!”何振声掸掸烟灰,低着头笑,陆汀却在出门前猛地停住脚步。之前墙上光屏播放的是社会新闻,其中还有他父亲的身影,现在却突然被打散,滋滋啦啦的杂音中,主持人的标准口语被消融,光屏经历了像素混乱、白屏、黑屏三个阶段,突然现出完整图像,黑底白字,是个全拼大写的英文词组。“a shell game”。一个骗局。同时,一个男声清晰地在房间内响起:“嗨,这是第一组关键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行骗的人自会明白。”这句话他说得毫无波动,播放录音似的重复地说,不仅是在房间里面,好像整栋建筑都传遍了,甚至产生了回声。陆汀踉跄推门而出,包厢外的大厅仅在视线范围内就有五块光屏,显示的全都是那行白字,所有食客都哗然地瞧着,再往窗外看,路过飞船窗户上的显示屏、大厦侧壁的巨型广告牌,甚至原来用以投影与大厦等高的虚拟伴侣广告的区域……极目远望,只要是有显示功能的地方,隔着茫茫放射尘埃,都能看到黑底白字,三个单词。好像全世界都被这“一个骗局”所填满。何振声也坐不住了,他听到方才那公告重复了三遍,终于换了台词:“接下来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我会等。”那人又说,“但不会太久。”何振声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字正腔圆的英式英文发音,这种放足了耐心,却让人怀疑他是嫌你太蠢怕你听不懂的口气,还有那平静如机器的态度,即便有过变声处理,对他来说还是太好认了。他走出包厢虚掩的门,看到陆汀就在不远处的走廊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短暂的失控已经停止了,光屏们纷纷闪动几下,又各自播起电影广告社会新闻,好像刚才是一场幻梦,唯有议论的嗡鸣和骚动在餐桌间翻滚,算是某种痕迹。可陆汀仍如石化,失魂落魄地死盯着那块变成可口可乐的广告牌,连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脸都浑然不觉。他就这样,双目大大地睁着,明明干燥得起了红血丝,原本颜色洁净的眼白都熬得发黄,他的眼眶早就涌不出任何了,何振声却觉得这表情便是泪流满面。第44章“能给我支烟吗?”陆汀忽然问。何振声把自己烟盒递给他,黑色七星,还剩下小半包,空隙里塞着一小盒火柴。陆汀的手正在隐隐发抖,因此他掏烟、咬烟嘴、点火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并不容易,等他吸出白色的烟雾,那烟盒已经被他捏扁了一个角。“送你了。”何振声插起口袋,兀自往包厢回。陆汀跟在他身后,用力把门关上,又用力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盯着恢复新闻播报的光屏一言不发,这种烟实在太烈,他的额头已经被呛出青筋。何振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喂,放松点。”“你都看到了吧?”陆汀灌了两口红茶,把香烟嗤啦一声按进茶杯,“我敢保证,全都城刚才都被攻陷了!”“是全世界,”何振声抬起眼,把平板冲着陆汀举起,爆炸的社交网络呈现其中,文字、图片、视频,几乎都在议论这同一件事,“从巴西高原到印尼群岛,邓莫迟大概调用了每一块还在工作的屏幕,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反正他做到了,就算要把所有通讯卫星都黑成自己的,他也做到了,”陆汀重新点了一支烟,“一个骗局,你猜得到吗?”何振声微笑不语。“这是战书,”陆汀开始咳嗽,眼中却透出狂喜,“是对我爸?对整个联邦政府?”“看来你很希望出现一个挑战权威的人,”何振声低着头,抿起气泡酒,“虽然你自己也属于权威的一部分。”“我希望找到真相。老大从来不脑子一热就行动,他发起挑战,一定是已经找到了证据。”“关于什么的证据?”陆汀愣了愣:“关于一些,我不敢乱猜的,有很大问题的。”何振声安静了一会儿,最后的日头已经落下,乳白掺灰的浓雾填满vani外的世界,模糊了空间的维度,让人错觉自己身处一个密封鱼缸,正慢慢沉入海沙腾起的海底。半晌,当陆汀寻求平静似的抽完第四支烟,何振声放下空酒杯,突然开口:“对邓莫迟这个人我了解不多,但正像你说的,我认识得早,可能会知道一些你错过的事,时间再久我可能就忘了。现在看来,的确应该告诉你。”“谢谢。”陆汀抬起眼睫,蓄在眼睑下的阴影随之散去。“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不是地球人,”忽略陆汀脸上细微的诧异,何振声继续道,“到现在这个猜测也没有被我排除。当时我和逃生飞行器一起掉到第四区的垃圾山上,意识没有完全丢失,我知道自己外面那个铁壳起了大火,是大气摩擦促燃的、必定会起的火。可有人冒着大火把我弄了出来,还用那把电弧刀锯断了我被压碎的胳膊。”“你是说,他不怕高温?”“哈哈,何止如此,他和我说他碰火会疼,但皮肤上一点烧伤都没有,”何振声笑了笑,“还有后来,我醒了,自杀失败,就想去杀掉救我的人——等等,我说到这段你不会和我打起来吧?”“……”陆汀抱起双臂。“你放宽心,自己做的蠢事我也想快点说完,”何振声的神情陡然严肃了不少,“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这个多管闲事并且胡说八道的小屁孩,他当时还是在第四区,正带着他的四爪车捡破烂,我开着一辆重型飞车想撞他。”陆汀眉毛已经皱起,烟杆咬出个豁口,快要断在嘴里,他就拿出来用手掐灭。指尖疼得跳了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不是邓莫迟,他身边甚至没有邓莫迟,怎么会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但我刚靠近到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的车就自燃了,踩上刹车还在滑行,他也不躲,就回过头,安静地看着我烧,可能是我出现幻觉,他当时好像满脸都是血,血从鼻子、嘴角,甚至眼眶流出来,”何振声顿了顿,“最后我停在离他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滚下去,车很快就爆炸,他没理我,自己走了。”陆汀仍不说话,起身站到窗边,两手空空地插进裤袋。“还有一件事。我做生意,和黑市也很熟,听说在血魔方里——血魔方你不用太了解,简单来说就是——”“我知道,”陆汀半转回身,侧目看着他,“他带我去过。”何振声稍显惊讶,道:“那你也知道黑骨的来由?”“那几个打他主意,不想让他出去的变态,都被烧死了,成了黑色的骨头。”“是这样。”何振声点点头,“已知的就有三场火了,还有前段时间,厄瑞波斯那场。”还有他更小的时候,母亲过世的那一夜,陆汀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第85章 又有闪电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过这块装了高伏环形灯带的台面,陆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侧阶梯,那辆黑色房车就在不远处,父亲冒雨探出半身,正冲他招手:“快上来!”“我再留一会儿吧,”陆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他叫了几个下属随车护送,又亲自跑到驾驶窗边叮嘱了司机几句,“辛苦了!”他微笑着与众人挥别。待到再次转脸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邓莫迟的影子了,几个出口的效率都不错,分叉处的隔离带也拉了起来,人大概已经撤出去不少,如今挤在最后的媒体也远离了他。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陆汀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快,可现在看来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众目睽睽下无法戴上的夜视镜,用力在退潮一般的人群中扫视。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纯的蓝,没有着急往前挤,照旧再靠后的位置慢悠悠移动。陆汀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想通了邓莫迟为什么对自己视若无睹——都是敏感的身份,敏感的位置,有时装作不认识是一种保护。一定就是这样的。至少在这片警方严格监控的区域内,他也要放机灵点,配合邓莫迟的关心。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汀尽职尽责地干他作为警长该干的活儿,维持着现场秩序,只分一点注意力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邓莫迟身上。将近半小时过去了,正如沙漏漏尽,上万个人离开这片场地,流入宽街窄巷,流向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层及踝积水,偌大的广场已经基本空了,陆汀布置完谁留下执勤谁可以收工,刚关上耳麦,就看见隔了一条警示带、一条拥挤的大街,邓莫迟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这就要拐入视线的死角。这人可真够谨慎的,陆汀想,待会儿等自己过去,走过同样的路,一定会看见邓莫迟插着口袋立在街边某家商铺的招牌下,在面前经过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转身站定,邓莫迟就会走出来,肩并着肩,和他一起走进灯光缭乱的城市森林,那么自然而然,或许邓莫迟还会主动握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也许是这种构想太过美好,陆汀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他试图告诉自己邓莫迟百分百不会就这样走了,可当他看见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里还是十分害怕。说自己有事先撤,手里还拿着同事之前送来的雨衣,陆汀尽可能显得从容。他稳步穿过街道,贴身擦过许多白晃晃的车灯,飞车也在他头顶低压着穿行,终于绕过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邓莫迟在遥远的一盏路灯下。这个“遥远”,是大约两百米,看在眼里只是一块鲜明的蓝。陆汀跑了起来,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着没穿。邓莫迟又拐了一个弯,进入更窄的一条小巷,陆汀跟随他缩短距离,看到他突然停步,推开街侧一扇门,走了进去。原来是家小酒吧。陆汀跑到门前抬脸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着眼角推门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邓莫迟晚了几十秒。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样一身寒气,一样滴着雨水,那件夹克光滑的面料被暖色灯照得油亮。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睫毛太长,沾湿了倒扎进眼眶,让人睁不开眼,陆汀用另一只没倒睫的眼睛看着那背影,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店里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张角落的桌椅坐下,侧对着邓莫迟,是用余光可以看见那人的角度。这家店的服务员是人类,贴心地送来菜单和纸巾,陆汀没有翻开看,低声点了杯热可可。他瞥见邓莫迟目不斜视,身前立着的是个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识,在阿波罗里,那人最开始点的也是啤酒。他喜欢啤酒吗?如果喜欢,那是偏爱干啤还是全麦芽?陆汀心说,无忧无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确认一下。这怪自己粗心,也怪邓莫迟实在很少表态,喜好、厌恶,别人不问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当然这也没关系,一会儿问问就好了。以后,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陆汀不想拿纸巾搓得整张脸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两只手抹脸,揉眼睛,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很像某种前爪短小却喜欢整理皮毛的哺乳动物,是叫水獭吗?反正早就灭绝了。稍微抹干了一点,他才抽出几张纸巾在眼周点按,一张脸蛋逐渐恢复干燥,方才眯住的视线也恢复正常,他又盯着膝盖,慢慢啜饮着可可问自己,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边的高脚凳坐下,开场白……就说句“嗨”,接下来一切就全都说得出口了,比如我们待会儿去哪吃饭,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这有什么难的?陆汀答不出来。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感觉到一点安心。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啤酒杯也是空的。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色,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满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射出的交错灯柱,经过许多鲜艳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慰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种都尝了一根,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谁知道才抽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弄植物。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弄伤了嫩芽。他手臂肌肉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乳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奶烫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射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露出来,如往常般在床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第二天,12月13日,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12月15日,到了邓莫迟的生日——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日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12月29日,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12月31日,陆汀的休息日,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第87章 其实也不用回头,邓莫迟必然如方才最后一眼所见一样,估计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就好像他们真的不曾相识。演技也太好了吧,陆汀觉得等到再次见面,自己必须要告诉他,那副样子有多气人,又有多性感。至于那副嘴套……其实也挺性感。但这句是陆汀绝不会说的。那夜注定无眠,陆汀画了许多张图,胶囊结构图、路线图、时间安排图。他都快把记录仪里储存的那几千秒刻在脑子里了,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些火光映照的线条。次日清晨,他约了何振声中午见面,要那人等自己接,不要上门来找,随后他接到陆秉异的视频通话。“昨天去见过了?”父亲在阳光下喝着咖啡,一脸和蔼。“是。”陆汀刮着本就稀疏的胡茬,无所谓道,“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也想看看他最近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什么时候分的手?”“大哥婚礼之后没几天吧,记不清了,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陆汀说着,把肥皂泡抹得均匀了些,他怕哪里太薄,他撒谎的时候刮伤自己,暴露那点手抖,“现在看来确实不是一路人。您看谁合适,再给我介绍介绍吧。”“我最近可是焦头烂额,先让你姐姐介绍吧,你这个前男友,弄得哪儿都不太平,又是爆炸又是短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就又停电停工了,”陆秉异揉着太阳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回事。”“您准备和他见面吗?”“见,当然见,也差不多晾够了,”陆秉异抿着咖啡,“今天下午吧。总要让他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洗脑仪之类的也要用上,心疼吗?”“随您便,”陆汀傻傻地笑了笑,“我也不想过每隔三天就摸一天黑的日子呀。”关掉摄像头后,陆汀就恢复了面无表情,对着镜子,继续刮他左腮一侧剩下的那一小块。手才动了两下,就有殷红渗透乳白的泡沫。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定定地看着那些被染成粉色的细沫滴上洁净的陶瓷池底,开始后悔自己没听lucy的建议,使用电动刮胡刀了。有关自己的父亲与邓莫迟见面时的具体情况,陆汀无从得知。但他听说陆秉异言而有信,那些仪器确实都没有闲置着,都用在了邓莫迟身上。然而到最后他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共识,因为停电的红色警报没有撤销,当晚父亲从政府大厦出来,迎上媒体的镜头,也还是那样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他也知道在经历过这些之后邓莫迟仍然活着。那他自己就更没理由深陷情绪的泥沼踟蹰不前了。时间越拖延下去,邓莫迟身上即将发生的事就越不可控,譬如几十个小时后的又一次停电——那个胶囊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直接停止运行与悬浮,掉下去了?那么即便如此、即便停电也会害死自己,邓莫迟照旧是不肯让步吗?陆汀暂时无法理解他的坚持,正如弄不清他步入圈套,给自己揽下牢狱之灾的目的,这些事都可以往后放,陆汀现在要做的只是带他离开那个烤炉,不再让他受苦。当晚大约十点,陆汀只身潜入克兰监狱,他的身份磁条帮了大忙——重重关卡都不用再提,他也并没有想隐藏自己,这件事做出来,他就没打算回头了。不过这次靠近胶囊用的不是引力车,而是连接胶囊的铁皮管道。那管道平时被用来输送洁净氧气、投放食物,窄小得很,陆汀的身材本就小巧,最近又瘦了不少,仍然无法在其中蠕动起来,衣服也不能穿厚的,只能紧紧地贴着内侧管壁,用手肘和手掌使力,再用脚蹬。他花了大约八分钟,穿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在胶囊的通风口探出头来。“嘘。”他冲邓莫迟笑了笑,那人是清醒的,整洁的,这恐怖的一天并未摧垮他的精神,这让陆汀放心不少,更增加了对自己的信心。他轻盈落地,用烫红的手把那人的手铐拴在自己别着枪套和匕首的腰带上,高强度的钨钢绳,能承受三吨的拉力。警报声已经炸开了,有闯入者出现在监控中,十多个枪口对准这颗透明的胶囊,同时陆汀也跪直身子,把自己的枪眼对准他们,按照原先估算的那样,以这种玻璃的厚度……由于手铐的牵连,邓莫迟不得不在他身后贴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虽然被嘴套挡住,但发丝、发丝上的汗,还是擦过陆汀的后颈。这让陆汀很难谨慎回忆之前的计算。“你这儿比我想的还热!”他说,同时扣动了扳机。枪战打响了,隔着一颗胶囊的侧壁,陆汀挡在邓莫迟身前,快点,再快点,你不是有破壁危险就会掉下去吗?你总不会碎了还把我们托在半空挨枪子!他在心里冲这胶囊大吼,又换上一个弹夹,子弹磕在高强度玻璃上的声响格外刺耳,螺旋桨的声音也隐约传来,陆汀的汗蛰了眼睛,他警告自己不准慌,就算直升机来了,他也并非毫无胜算。好在玻璃上的裂纹先于直升机出现,坠落、失重、逼近活火山口的骤热……这些感觉汹涌而至,陆汀被重力带得不得不仰倒,邓莫迟在身后垫着他,虽然无法拥抱,但用腿把他箍在自己身前。两个人叠加的坠落似乎比分开要稳定,这让陆汀有足够的勇气端好手腕,继续对准方才的突破**击,终于,玻璃破了,裂纹在一秒内蔓延,胶囊也随之解体。陆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空膛的枪支滑落,和他一样在热浪和火光中翻滚。而他和邓莫迟贴在一起,有时他能看到高处大叫的人和直升机,那边似乎已经停止射击了,因为再这样落下去,他们必死无疑,可陆汀感觉不到半点害怕,这甚至是近日来他心中最为安定的时刻,他在邓莫迟怀中,邓莫迟在他身后。何振声的声音从即将音高温而停止工作的耳麦中传来:“别乱动,我对准了接着你们!”陆汀想,太好了,做到了,终于要结束了。将近四百米的下坠之后,他们落在柔软的缓冲垫上,和不少玻璃碴一起。陆汀知道再软也会砸得很疼,他事先想别过身子想垫在邓莫迟下面,但还是被邓莫迟压了回去。邓莫迟最后是垫在他身下的,缓冲垫被玻璃扎漏,迅速萎缩,好在它被aldebaran-b托着,但aldebaran-b隐了形,就像是透明的,何振声打开圆形的顶舱入口,把两人拉进去时,就像是空气凭空开了一个圆洞,通往异维空间。“还真能隐形!”何振声麻利地关上舱口,跑回驾驶台,“我以为你瞎编的。”“这种事我会瞎编?”陆汀靠在邓莫迟身前,背对着他解开栓手铐的钢绳,“毕宿五和这架飞船都装了最新的背景反射面板技术,现在再加上高温气流造成的视觉误差,上面完全看不见咱们。雷达也屏蔽好了,两种角度都是隐形。”飞船倾斜起来,迅速向上爬升,何振声远远说道:“你对这方面研究还挺深!”“因为我以前总是很想消失。”陆汀笑了笑,他看向舱门一侧的监视器,火光正在远离,船体温度也在下降,火山口、克兰监狱,都正以超声速被甩开。他们贴着火山侧壁爬升,位于特区的最边缘,繁华与漆黑一线之隔,不需要多久,夜色就会更温柔地接纳他们。陆汀呼出口热气,提起紧身t恤的领口,摘掉嵌入手掌的碎玻璃,抹了抹脸上的汗,绳扣已经解好,在包扎伤口以及用砂轮锯断手铐之前,他要先抱着邓莫迟好好看一看,因为他一秒也忍不下去了。于是他转身跪坐下去,端正地面朝邓莫迟,摘下那个讨厌的嘴套,用指肚轻轻捋着那张脸颊上被勒出的红痕,温柔地笑:“刚才谢谢啦,老大,你是不是摔得挺疼。”邓莫迟避开他的手:“为什么救我。”陆汀一愣,手指僵住,拥抱也停顿在怀里:“他们已经上洗脑仪了下一步不知道会干什么,我这样是打乱你的计划了还是——”邓莫迟依然镇静,审慎地端详着他,打断道:“我认识你,对吗?”陆汀腿一滑,从脚跟坐回地板,烫破皮的手臂被他压在身后,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眯了眯,忽然瞪得圆圆的,颤映着灯光,慢慢变得涣散,又很快聚焦起来,用力回过神,他才大口呼吸着,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先前的冷淡、回避、漠不关心。还有那些永远没有回音的电话、短信、长信。“喂,我没听错吧?”已经升到利于飞行的高度,飞船也摆正了船身,开始平稳前进,何振声扯开嗓子问,“邓老弟你怎么回事?”“我姓邓?”邓莫迟又眨了两下眼睛。“是啊,你姓邓,叫邓莫迟。你和我们是朋友,过命的那种,”陆汀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平和,饱含水光,他好像心碎了,又已经,在下一秒钟,把它天衣无缝地拼了回去,“请你务必相信我。”第47章朋友。这是个谎,但陆汀把它说出来,过了五秒,十秒,一分钟,都没有后悔。因为他意识到失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并且发生在这天的洗脑之前——陆汀几乎可以断定这一点了。他记得邓莫迟幼时的那一次,一夜铲平十岁前的所有记忆,都是大火,都是失去至亲,与这次多么相像。陆汀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如失忆的是他自己,他不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爱人是能够轻易接受的,刚刚才确认相识,马上就要找回爱意?人又不是硬盘,再怎样塞都塞不进去吧。当然,选择说谎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这很自私,他对邓莫迟隐瞒了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真相,但他心知自己目前承受不起邓莫迟在听到诸如“情爱”之类的词汇时表现出的疏离抑或怀疑,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会陷入非常大的绝望。相比之下,还是“朋友”更安全,更适合当下的情势。——逃亡已经开始了。按照既定计划,aldebaran-b正在高速接近都城边缘的西海岸线,陆汀也不敢耽搁时间,从前舱取来立式砂轮和医药箱。回来时他发现邓莫迟还在盯着自己,有些直勾勾的,并不是全然放松的样子。“我先帮你把手铐弄下来,然后检查一下伤,”陆汀蹲在邓莫迟跟前,“其他事情我们待会儿再说,好吗?” 第89章 “不辛苦,”舒锐蹙着眉头,打量邓莫迟的绷带,“手怎么了这是?”“应该错位了,你看一下吧。”陆汀略带歉意地望着他。舒锐不再说话,又瞧了两眼靠在门边打哈欠的何振声,领着身后那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青年前往毕宿五上层的医疗室。他实在不像个叛逃的一级重刑犯,因为他看起来连犯罪的欲望都没有。这至少与大多数人的固有印象毫不重合。但他又着实麻烦多多,让人头疼。今晚这个时候,舒锐本该在自家公司开紧急会议,他一点也不想答应陆汀过来帮忙。但还是答应了。面对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发小,说出“不”字太难。不情不愿倒是容易。由于心中烦闷,舒锐怕自己嘴快误事,处理伤处期间干脆一言不发,邓莫迟则比他还要擅长沉默,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静谧,只有正骨时弄出了稍大的声响。好在伤得不重,骨头也没有需要开刀的裂隙出现,很快就处理完了,邓莫迟客客气气地说了谢谢,绑着新夹板,吊着新臂带,率先走出医疗室。陆汀就在门口等着,眼中的困意被红血丝取代。“应该不会留后遗症,半个月左右完全恢复。”舒锐道。“那就好,”陆汀呼了口气,“lucy准备了宵夜,有牛肉粥、煎饺和豆浆火锅,”他说,又忙着跟邓莫迟解释,“lucy就是这儿的人工智能管家,我老说她像人工智障,你以前就帮我改造了一下。这艘飞船叫毕宿五,是我平时住的地方,我也做了隐形处理,这里还是远海,暂时比较安全,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嗨!”lucy打起招呼,语气十分自然,就像真的有个热情和蔼的女性漂浮在空中讲话,“好久不见,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最近宇宙大力怪先生茶饭不思,经常失眠,非常想念您——”“行了!”陆汀叫道,目光在面前神情同样古怪的两人脸上扫动,他好像是极度羞惭的,“何振声估计已经开始涮了,再不回去鱼肉就煮老了。”他试着拽了拽邓莫迟的衣角,“走吧,老大,”他慌慌地说,“我以前喜欢这么叫你。”邓莫迟把衣角抽出,也和他一样试探地,捏住他的指尖又迈开步子,“我知道了。”“等等,”舒锐敲了敲墙,“陆汀你腰上怎么回事?”两人一同回过头来。舒锐无奈捂脸:“……至少二十公分的口子,玻璃还留在里面,感觉不到?”邓莫迟松开陆汀的手,单手拨了拨陆汀的肩膀,让人背对着自己,“在后腰上,”他说,“t恤已经破了。”尽管百般不愿意,陆汀还是跟着舒锐回到医疗室清理伤口,进屋前他叮嘱lucy给邓莫迟带路,说宵夜和何振声就在二层的大餐厅,进屋之后,感应门又自动关闭,他面对舒锐一张臭脸,趴上诊床,一时有些讪讪。“小锐,你刚才没跟他说什么吧。”“说什么?说你为了他亡命天涯还是说你为了他堕胎?放心吧,你把我叫来又不是激化矛盾的,我尽职尽责把话都憋住了,做一个人工智障医疗机器人就好,”舒锐没好气道,镊子使得毫不留情,他的医用酒精也是,“但刚才什么情况?不记得你了?”“大概吧。”“什么叫大概?”陆汀疼得脊梁都跳了一下,“就是……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但很多想想就能找回来,就像放在抽屉里,打开就又有了。”“那装你的抽屉呢?”“我好像没有抽屉,”陆汀静了片刻,手指都嵌入床头的海绵,“就是他很认真地想了,但是不能像找回别人一样找回我,所以以前那些,没了就是没了。”“……”“但他还是比较相信我的,可能是因为某些直觉还在吧,”陆汀又笑了,“你看他都乖乖跟我回来了。”“甘心吗?”手套积血太多,舒锐就换了副新的。“已经比我想象中好,我都做好准备今天和他一起死在那儿了。”“你和他说你们是什么?”“什么是什么?”“朋友?”“……嗯。希望lucy别说漏嘴。”“我简直太了解你了,”舒锐开始缝针,“陆汀,你他妈,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我怎么了我?”陆汀怒道,他忽然急了。“你特别好!”舒锐凶巴巴地顶回去,话一段一段地往外蹦,“你有如此美丽善良无私懂事,又下贱,的一颗心。”“随你怎么说,”陆汀冷笑,“缝好了没?”“没有!你跟我急个屁,”舒锐把他按回床面,连珠炮似地说,“你给我看好了,因为你这个奇奇怪怪的男朋友,和你老爹奇奇怪怪地隔空对峙、喊话,全世界都被搞得一团乱。不说普通平民了,就说我的医院,那些病人因为停电病情加重的,你觉得有多少?幸好我们备用电池还剩一点,不然直接死的都会有!还有我的公司,压着多少事我要处理?结果我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开飞船,接应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也是铁板钉钉叛国罪好吗?我不管谁正义谁是骗子,谁要揭穿什么谁要掩饰什么,我觉得你们都是一样的讨厌,当然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既然答应了,我就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真出事了我也认,说这么多就一个目的,我想让你动动脑子给我清醒一点,你现在犯浑都是高成本的。”伤口被缝线绷着,陆汀的疼痛却渐渐平复,连同他胡乱烧了一脑子的怒火也是,“这件事是我欠你。”“谁问你谁欠谁了?”舒锐剪掉线头,把剪刀往铁盘里一丢,“我根本懒得和怂货计较。你别和我争你就是怂!标记都有了,还说什么朋友,我真无话可说。”陆汀被突然按上来的敷料冰了一下,把声音放平放轻,道:“你说得对,是标记了,但这只代表他以前爱过我,不是现在。”“歪理。”“他现在必须把我当爱人看待吗?我觉得不,没有谁有重复爱上一个人的责任。这种事情强迫不来的,硬去求,还会给两个人很大的压力。”贴好敷料,他就坐直身子好让舒锐把纱布缠上,又道:“我现在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每当我想当然的时候,我就百分百开始倒霉了。”舒锐张了张嘴,撩起眼皮瞪了陆汀一眼,把纱布的边缘贴紧,“行吧,我得走了,公司事情太多,”他摘下手套和口罩,“你那只拉布拉多我已经送到欣古陪r179了,孩子很喜欢,以后还回不回来,又能不能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孩子没人管,我就照顾一辈子。”“谢谢。”陆汀最终只说出这么一句。“还是希望你们能找到所谓真相吧,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舒锐捋了捋眉头,扯出一个笑容来,“我是没机会了,我放不下的太多,等我管的也太多,我甚至有点怕真相,所以其实挺佩服你们的勇气。”陆汀怔了一下:“你的勇气一点也不少。”“无所谓,我只是想说,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道别的时候总不能还吵架哭丧着脸吧,您老人家快点笑笑,然后咱们不计前嫌地友好拥抱一下。”陆汀的眼睛是红的,但他笑了,拥抱的时候没有去管腰伤,他抱得很用力,舒锐也是一样。这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知道。 第91章 陆汀怔忪了片刻。邓莫迟并不在意生死,只是要做成一件事,至于付出多少代价——少点是首选,假如要更多,那也可以接受。而对于整个世界的其他,邓莫迟似乎没什么可去在乎甚至留恋的了。“十天还剩多少?”何振声突然问。“一半。”邓莫迟答。“所以,是什么真相?”陆汀艰难地开口。“比较复杂,单靠描述不好理解,”邓莫迟淡淡地看了何振声一眼,他的戒备来得完全不加掩饰,接着他又看回陆汀,“如果你跟我回去,可以给你看。”陆汀一时间有些发懵,揉了揉眼睛。回去?去哪里?是你这段时间落脚的地方吗?你就这样相信我,愿意带我过去?他还没想好怎么问,就见何振声站了起来,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看来没我什么事了。”“你也要走了?”何振声垂眼瞅着陆汀,也是同样略显惊讶的神情:“你觉得我会一直跟着你们?不好意思没有这个兴趣,有事叫我就行了。”“我也不想知道太多有关你的秘密,你这人实在有点邪门,”他又拍拍邓莫迟的肩膀,“哪天了解太多了,说不定会没命啊。”“……”邓莫迟扬起脸,倒也没反驳。陆汀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何振声送到腹舱,看他开上事先停在里面的飞车,消失在黑黢黢的海平面上。待他回到餐厅,邓莫迟已经把宵夜解决掉大半,只有左手拿餐具似乎并未造成影响。虾米罐的盖子开着,里面的虾米碎少了指节高的一层,大概每一碗粥他都是严格按照陆汀的法子喝下去的。“我再去炒两个菜?”陆汀靠着桌沿。“不用了。我还需要两个饺子。”邓莫迟对自己的饭量似乎有着准确的估量,两个煎饺蘸上许多辣椒酱,被他吃下去,他就真的放下了筷子。“老大,最近这两个月……你是不是一直吃蛋白块什么的。”陆汀坐回椅子,忍不住问。“经常吃蔬菜,还有肉,”邓莫迟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没有在都城待很久。”陆汀莫名有些慌张:“那你去哪儿了?”“一个牧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邓莫迟说起陌生的名词,它曾代表一个已然消亡的国家的首府,“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是你刚才说,可以带我去的地方?”“如果你愿意。”陆汀当然是愿意的,尽管那个纬度的高山必定是冰封万里,尽管邓莫迟似乎耗尽了一天对话字数的余量,对当地的情况再无其他解释,但就算要他跟邓莫迟去两极,去火星,他也不想说出一个不字。这就像是私奔——属于他们两人的第二次,那么多他所好奇的、捉摸不透的,也都将得到解答。陆汀一时间困意全无。他确实很容易开心起来。连夜准备出发,要前往一万多公里外的苦寒之地,当然得轻装上阵,陆汀收拾了不少保暖的衣裳,连同一个藏着他所有重要物件的保险柜,一同塞进aldebaran-b。之后他打开毕宿五所有的太阳能板,又把能精简的功能全都设置到低耗能模式,全船的能源都被用来供应他的那片种植园。他把计算过程拿给邓莫迟看,“效能最高的话,可以供八年多,我是不是算错了?”邓莫迟读了一遍,或许他只需要几秒,但他看足了两分钟,以显示自己的认真对待。“都是对的。”他说。陆汀弯起眉眼:“那我就不担心了。就让毕宿五在这儿漂着,咱们有的是时间。”lucy插嘴道:“八年?宇宙大力怪先生,恐怕到时候,我就变成一个过时老太婆了。”“瞎说,你永葆青春。”陆汀还是笑。“唉,唉,”lucy伤心道,“虽然我只是个表现平平饱受白眼的破程序,但是您居然不肯说几句’会想我‘之类的话,和我客套一下。”陆汀冲摄像头眨眨眼:“我会想你的,我保证。”邓莫迟则单手摘下他的手环,直接就近插到客卧的计算机里,敲了几行代码,又让陆汀验证了一下视网膜,这就连上了lucy的主机。约莫两分钟后,手环被戴回陆汀腕上,lucy的声音从中传出:“哇,新房子果真有点挤!”“它占了手环8%的内存。”邓莫迟道。陆汀回了神,抬高手腕晃了晃,憋着笑说:“行吧,你跟我行走江湖就要学会保持安静,平时再动不动插话,我就把你删了。”“收到,”lucy的声音又从天花板落下来,“不过就算那样我也可以在家里等您回来。您的植物还需要我的照顾。”“她们俩会吵起来吗?”陆汀问邓莫迟,指指手环,又指指舱顶。“当然不会,我们的一切算法都是重合的,对于同一个事件,只会产生一样的反应。宇宙大力怪先生,还请您不要总是询问这种缺乏技术含量的问题,这会让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觉得您和我们一样智障。”两个lucy异口同声。陆汀“扑哧”一声没绷住,然后就开始哈哈大笑,笑得额头抵上邓莫迟的肩膀,就如同习惯所致一样自然,“我有那么笨吗?”他又晕乎乎地把脸抬起来,眯眼望着邓莫迟的神情颇有些天真烂漫,而邓莫迟看着他的快活,眼睫下的阴影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你微积分算得很好。”他抬起能动的那只手,鼓励似的拍了拍陆汀的后背。陆汀被拍出细微的抖,捂住眼睛,把脸笑得红红的。他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笑够了,笑不下去了,邓莫迟还是那样紧绷绷地站着,吊着一只胳膊,任由他靠,他又是为什么完全丢了自制力,抱着多一会儿算一会儿的心理,一点也不想动地方。最后不得不逼自己站直,是因为他被铁锈的味道彻底冲昏了头,更被背后那几下浅尝辄止的轻拍弄得眼花,裤子也湿得乱七八糟,凉飕飕地贴在腿根,他必须把自己关进浴室擦净身体,再换上新的内裤外裤。他还把破了洞的t恤脱下,从衣帽间挑了件自己认为最雅致、最显身材的藕色衬衫,认认真真地逐一系好纽扣。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况了,没有自己的alpha在身边,陆汀都快忘了自己还能流水,也忘了自己有那么多衣裳,还有曾经挑剔的审美需求。邓莫迟对探索毕宿五并无兴趣,就在客卧里百无聊赖地等,和天花板一见如故,待到陆汀收拾停当出来,两人就径直下到腹舱,启动aldebaran-b,把毕宿五沉到水面以下锁好,即刻就要出发。北纬27°42'',东经 85°19'',邓莫迟输入这样的坐标,细化到卫星图上几个成像的点,接着又针对几个可能经过的季节性风暴调整了路线,天还没有亮的迹象,漫长的航行已经开始了,即便以超音速行进,摆在面前的也是超过十小时跨越大半个地球的长路。陆汀提出轮流休息,邓莫迟则要他先睡。陆汀乖乖在副驾驶坐好,定了三小时后的闹钟,闭眼前他其实有些冷,但目前方便拿到的唯一一件外套搭在邓莫迟的椅背上,还是那件邓莫迟留在出租屋里的厚牛仔,陆汀伸不出手去拿。倘若跑去后舱打开行李箱翻找,他又觉得会显得自己娇气多事,爱拖后腿,不适宜带去雪域秘境,于是干脆吸吸鼻子,忍了下来。他发觉自己的确经常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困扰。不过,长达数日的高压突然卸下,入睡倒也没有困难,陆汀满满地睡够了三个小时,醒来后天已经亮起来,太阳没什么温度地掩在云层后,身上却已不见寒意。那件外套盖在他的身上。邓莫迟问:“这是我的吗?”陆汀条件反射般把下巴往那领口里埋,望着那人,点了点头。邓莫迟又道:“你睡觉流口水。”陆汀脸色顿时又青又红,眼睛也直直地瞪圆,好像在害臊,又不相信这是他会说出的话。“以后洗干净还给你。”他说。 第93章 邓莫迟驻足,等陆汀站在自己身侧,才回问:“她在哪儿?”“先知在石窟,”女子领两人来到一座矮房门前,“她已经在等您了。”邓莫迟从毛衣的高领里掏了一下,扯断细绳,递到陆汀手里。那是个碧绿的坠子,像一块宝石,却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绿温润,还带着暖融融的体温。他按实陆汀的五指让他收好,“等我半个小时。”他又说。陆汀应下来,看着邓莫迟独自走向远处山脚的石堆。那里有什么洞窟吗?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邓莫迟不能带自己去的地方。细绳缠上五指,陆汀默默攥紧坠子,把手揣进口袋。“贵客,请跟我来休息一会儿吧。”女子还是笑盈盈的,推开房门,暖风扑面而来。这矮房十分宽敞,圆顶高墙,竟都是木质结构,地上铺了层厚实的地毯,墙上也挂着毛毡织造的挂画,绣着星、月、太阳系简图,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叫我lu就好。”陆汀说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几前和女子面对面坐下,他是盘腿,女子则是标准的跪坐。她散发出清淡的薄荷味,是个omega,五官纤细小巧,红唇点绛,脸画得很白,齐刘海则是乌黑,像日本女人。“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说起罗马音,还真是日本人。陆汀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挂坠,绕上脖颈,打上绳结。之所以现在放心拿出来,是因为他观察到,幸子的手部状态并非习惯武力的那一类人,恐怕连枪都没怎么拿过,是没法把宝贝从他身上抢走的。“幸子小姐,这是信物、证件之类的东西,对吗?”他问道。幸子抬起眼,从自己的领口里扯出一枚类似的吊坠,摊在手心给陆汀看:“是的。在马斯兰朵,我们把它称为’标记石‘,人人携带一枚,就可以从外面回到这里。”马斯兰朵,陆汀记下这个奇怪的地名,“可以回来,那可以出去吗?”“不行,”幸子摇了摇头,“如果要出去,必须获得先知的许可,仁波切除外。”说着,她拿出一支扫描笔,对着手心的石头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参数就投影在枣红色的桌面上。陆汀不经意般撑起下巴,手环的摄像孔对准那些数字,几秒钟后lucy就在微型耳麦中悄声给出了反馈,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矿石,疑似合成材料。陆汀暗暗开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据的怀疑。只能进不能出?统一款式的衣裳、等级分明的礼仪?他越发觉得此地颇有些诡怪,好比一个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邓莫迟对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邓莫迟并不完全信任这个落脚处,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那他坚持来到这里,还带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那个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邓莫迟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个古怪阴沉的老太婆形象在陆汀脑海构建起来,她坐在石洞里举行仪式,意图预测未来,烛光曳曳,神神叨叨。不过,看邓莫迟方才的样子,他并不需要自己跟去当保镖,反而把这护身符似的东西交过来,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个。陆汀这样想着,决定暂停过度想象,把注意力暂时都放在面前这位似乎很好相处的幸子身上。他套话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你们的仁波切,当时遇上你们,情况不太好吧?”他深沉地蹙了蹙眉,观察幸子的表情。幸子张口,却没出声。陆汀并不气馁,继续装他的知情人:“失去记忆对人打击还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面的老朋友,前两天费劲千辛万苦找他,等见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着茶水表面回忆起来,“当时我也在,下着大雨,他的衣服被烧焦了几块,满脸都是冲花的血,也不肯说话。洗干净才发现是个美人呢。”“你以前没见过他?”“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来,密而齐的牙齿如同编贝,“贵客,您为什么觉得我之前见过他?”“我想,仁波切在藏语里常被用作称呼活·佛,精神领袖,对吗?”陆汀重复lucy方才查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们当然不会突然选一个人出来,认定是自己的精神领袖。”幸子的瞳孔张大了些许,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测很有道理。”陆汀心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决定冒个险,直接说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个孩子,你们一定注意很久了。”既然是探口风,他当然不会说得太详细,但幸子的脸色的确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是呀,”她盯着陆汀的眼睛,“我们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来,但他不肯,总是巧妙地避开我们,甚至不想有正面接触。失忆之后倒是好说话了许多。”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八成就是这样——陆汀又想起惨死狱中的karbo,想起当时,自己对他背后组织的怀疑。当年革命联盟宣布战败,绝非全军覆没,这个看似原始实则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与世隔绝,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基地。居然从最初的西非搬到了这里。至于寻找邓莫迟……陆汀不确定他们是靠什么线索找到的,也不知当年邓莫迟年纪多大,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战败后消失的那群omega、他们所参与的秘密项目、邓莫迟母亲长达一年多的孕期,绝对都不是巧合。突破点估计在他的父亲身上。“仁波切”的父亲,传给他一身异能和一众追随者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陆汀并不指望自己能从幸子口中问出那位父亲的真实身份,虽然警察的职业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职业素质告诉他,不懂适可而止只会引火上身。“可能他现在还是不相信你们,”陆汀开口道,“所以才带了我来。”“嗯,”幸子点头,显出几分落寞,“这段时间由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但到目前为止,他和我说的话一只手就数得上来。仁波切还会有朋友?贵客,看到他带您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呢。”陆汀以为自己会吃醋,他确实也吃了,但只有一下,再过一秒就变成无奈,或者说释然。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就算没有自己,邓莫迟也可以吃蔬菜,吃肉,住在舒适温暖的房间里,过有人照顾的生活。邓莫迟凭自己的本事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大财,只不过对此欲望不大,并不刻意追求,生活中的那些与他人存在关联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他也就更能清爽潇洒,我行我素。“我们的交情不只是饮食起居那么简单啊。”陆汀笑道,然后就抿起嘴。他才不会因一时醋意就把“结番伴侣”这种关系搬出来,从而在另一位omega面前证明自己所独有的亲密。“劫狱的就是您吧,总统的小儿子,爆出来舆论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媒体都噤声。”幸子微笑着把陆汀凉掉的绿茶倒入筛盘,给他续了杯热的,“其实以仁波切的能力,他自己也可以出去,所以我们只是在这里等他,没有过去添乱。”“是吗?”陆汀颔首致谢,却照旧没有动那杯新茶,“如果什么都靠自己,虽然能行,也会很累吧。”“是什么都跟不上他,什么也都拦不住他,包括先知的网。他只是借用我们的地方,却没有归属于我们,”幸子陡然目光闪动,激动道,“仁波切永远来去自如。”来去自如?陆汀短暂地愣了愣,旋即豁然开朗。是了,尽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来去自如这个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邓莫迟。永远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又该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经过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陆汀一直为他感到高兴,有时为自己感到悲哀。不过悲哀不是现在,陆汀心说,来去自如才好,你们这地方大概到处都是阴谋,不光是你们村长,我也想说走就走行吗!却听幸子又道:“先知说,仁波切的心不在这里。”“先知还能读心?能见我一面读读我的吗?”陆汀笑了。幸子不否认,接着自己的话茬:“先知说,为什么不在,有两种可能。”“哪两种?”陆汀饶有兴致。 第95章 陆汀说:“谢谢。”邓莫迟道:“没事。”陆汀又说:“我以后会记得带手电筒的,还有夜视目镜。我有个包,基本工具都有,落在飞船里了。”邓莫迟道:“明天拿吧。”陆汀想了想:“老大,你的工作室在哪儿?”邓莫迟认真回答:“向西北走,过两个土丘,在背风坡后面。”陆汀的四指被攥在一起,只有拇指能动,他不自觉地把它搭回邓莫迟的手背。“那我们要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可能来不及了?”“敲代码。”“……我真的能帮上忙吗?”“为什么不能?”“我只是觉得,一是我不擅长,二是你的工作室应该保密等级挺高的,随便带我这个新来的进去,会招别人说闲话吧。”“不想去可以不去。”陆汀一愣,他感觉到邓莫迟手心的薄汗,指节不自觉地跳了跳。邓莫迟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样难受,我也可以放开。”陆汀一下子把他抓紧,用双手:“谁说难受了,我没觉得难受!”他隐约觉得邓莫迟正在生气,因为自己的犹豫、忸怩、阴晴不定,至少是不太开心——然而下一秒邓莫迟就带他跑了起来,是飞奔,猝不及防地,陆汀摆起左臂,宽大的牛仔外套鼓风飘飞,只有袖子还箍在身上,原野干燥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可手指还是紧紧地交错。两个缓而长的草坡就这样打马而过。到达目的地后,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突然加速的原因:“很冷。”陆汀吸了吸鼻子:“只有我在流鼻涕。”“老大,你怕我冷是不是?我里面只穿了一件,你发现了对吧?”他又紧接着问。邓莫迟似有无奈地呼了口气,大概是默认了。他把左手掌纹按在门锁上,又去验证瞳孔,那几道门锁运转了一阵子才打开,他就推门进去,点亮所有的灯。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玻璃房子,从外看是半透明的,从内向外则视线通透。椭圆形,半个网球场大小,像半颗扁扁的鹅蛋。地板是金属质地,在凹凸不平的坡上架出一个平面,铺的全是写过的稿纸。邓莫迟寻常地踩上去,因为房屋中央那几张围成圈的写字台上还堆了更多,似乎那些纸上写的才是有用的内容。三台显示屏淹没其间,与常用尺寸不符的巨型主机则靠墙围了一圈,插着大大小小的磁盘,各色指示灯密集地闪。至于生活用品……只有一台咖啡机孤零零地被排挤在最角落,从堆满咖啡豆的透明储藏槽来看,它八成没被用上过几次。“那个,我错了,”陆汀挡在邓莫迟面前,帮他整理肩上的护带,把即将滑歪的两块夹板扶正,“我这几天挺奇怪的,反应忽快忽慢,情绪时好时坏,确实有点神经质,还老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说着奇怪的话。邓莫迟却淡淡看着他,说:“你应该放松一点。”陆汀点头:“我知道。”邓莫迟又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会自动避开。但是和你,又很容易习惯,”他顿了顿,“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陆汀忽地笑了:“这我也知道。”邓莫迟的神情有一丝怀疑。陆汀却还是完美地笑着,抬手捧住他的两颊,轻轻揉了揉:“你看我都得寸进尺了,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还会干别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时唇上展开的水光也是,“所以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这种“得寸进尺”大概是过了头,邓莫迟依次拿下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台电脑,待到屏幕亮起,相应的界面也出现在写字台圈内悬浮的半透明光屏,陆汀看出那是地图。包含全球尚未封冻的赤道带,疏密不同的黄色光点正在闪动,大量参数在画面右下角的小方块内快速滑过。邓莫迟拉开椅子,回头对陆汀说:“我们要先把停电进程关掉。”陆汀意识到那意思是让自己坐过去,他照做了,面对满屏的字符不知如何下手,邓莫迟则坐上他邻座旁边的椅子,启动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角度问题,陆汀看不见他屏幕上的状况,却听他说:“你看到的是主程序,还有九个子程序在同时运行,关停需要四十一个步骤。”比想象中少,但陆汀还是哭笑不得地看向他的侧脸:“我第一步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出这是python语言。”邓莫迟兀自在自己的键盘上敲打,即便是单用一只左手,节奏听来还是又快又准,“先找到主程序第九行的正则表达式。”陆汀赶紧滑动光标,“找到了!”“按我接下来说的改。”这是要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指导别人干活吗?陆汀有些诧异,尽管邓莫迟的超常之处有很多,并且有目共睹,但连屏幕都不看直接口头教人改编语句……这还是有些太自信了。究其原因,只能说那些函数和代码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不仅是背住,是随便拎出一行都能准确定位。他的大脑,恐怕也的确能够把两个互不相关的问题并联。陆汀严格按照邓莫迟所说的开始修改,这种感觉很奇异,键盘错落的敲击声中,那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懒散,却很能让人安心,陆汀也从没听他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从主程序到子程序,竟真的只有四十一个步骤,那些子母程序也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复杂,多数都不超过三百行,语言简洁清晰,组合起来却能够控制整条赤道上的电网。不过陆汀对它们的运行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就像一门字母都认识的外语,听人慢慢念着拼写出来,却仍然无法译出含义。他只是言听计从,代替了邓莫迟的一双手而已。“病毒都……回收了吗?”他看着光屏地图上逐块熄灭的黄光,小声问道。“没有,但不会继续攻击供电系统了,大多数人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邓莫迟的目光越过屏幕,看了他一眼,“你做得很好。”“谢啦,”陆汀眯起眼笑,“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会看花眼,或者手抖。”“过来吧。”邓莫迟的敲击声也停止了。他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陆汀起身,挨到邓莫迟身侧站好,显示在面前屏幕上的又是大量数据,随着光标滑动,偶尔出现一些图表。“这是什么?”“你会想到什么?”邓莫迟反问,“能读懂多少?” 第97章 每说一个字,眼眶就蓄起更多的泪,撑不住了,它们就滑下去,顺着陆汀的脸颊,流湿他的耳根和脖子,也流湿邓莫迟的手心。而邓莫迟静静看着他,似有困惑,欲言又止。同时鼻下冒出殷红,邓莫迟立刻转向没有陆汀的另一侧,朝空地低下头,血珠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他就抓来几张干净的给自己擦抹。对他来说,流鼻血并不是稀奇事。而陆汀立刻就急了,方才的愁情和自怜都散尽,他心里只剩“邓莫迟在流血”这一件事,跑到咖啡机跟前,他接出饮用的凉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跑回来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衬衫袖口给他擦脸。擦不了太干净,红艳血迹留在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嘴唇,更鲜明、更凌厉了,和邓莫迟熬出血丝的眼睛一样,有种脆弱的妖美。陆汀无法欣赏,血气和铁锈的味道太接近,此时竟全都让他呼吸困难,按照老方法用力捏住鼻梁,他只希望这些血迹从未来过。“你经常这样流血,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天他们洗脑,他们还上了别的是不是?”他混乱地问道。“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邓莫迟答非所问。陆汀忽然发不出声音,咬到了舌头。“陆汀,”邓莫迟却扯下额头上的手帕,捏在左手擦了擦残血,接着随手丢掉,抬手用拇指擦他腮边的泪,“看到你哭,我也会疼。”第51章“那我不哭了,老大,我不哭了。”陆汀开始给自己抹泪,他慌慌张张地掀起牛仔外套的衣角,在自己皮肤上擦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再放下来,他已经恢复干燥,只是从脸颊到眼眶都变得通红,比方才更红。邓莫迟对这反应感到不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这样还不如哭。”陆汀干脆站起身子,“那我出去缓一缓。”他受惊似的望下来,胸口剧烈起伏。邓莫迟倒也不拦,开始闭目养神:“有狼,注意安全。”陆汀裹紧衣裳跑出工作室,冷风迎头把他吹出好几个激灵。有狼?这片薄膜的覆盖区域得有多广才能容纳那种早已濒危的猛兽。他觉得邓莫迟一定是不好意思留自己,在吓唬人。可他怎么就头脑一热地溜出来了呢——免得哭鼻子,再让邓莫迟觉得难过?身上只有一把手枪装着十二发子弹,再就是有一把沾着羊油的匕首,他不准备逞能跑进那片黑乎乎的荒地。于是陆汀靠在“鹅蛋”的墙边坐下,专门估计了一下视线角度,挑了个邓莫迟看不见的犄角旮旯。狼狈还是要藏一藏的。但这玻璃从外看屋里只有模模糊糊一片,他也无法确定邓莫迟此时究竟在哪儿,又有没有为自己张望。“宇宙大力怪先生,”lucy冷不丁开了口,“我必须提醒您,室外只有零下九摄氏度。”“我正好凉快一下。”陆汀盘腿坐下。地面很凉,草也扎人,他对自己说,裤子太薄了,你太没出息了。可他吹了风也没什么进步,怪异的红月亮都被吹进了云里,露出的光是一圈皎洁清辉,他却还是那副软弱的老样子,非常想哭。他不断地回想邓莫迟说“我也会疼”时的样子,太动人了,几乎是在说“我爱你”,但这显然是他自己臆测过度,又想到多少次,那些从邓莫迟体内流出的血,他情愿替他流,但做不到。出现那种症状,会是因为用脑过度吗?除了恢复速度快之外,邓莫迟的身体素质并没有特别超于常人的地方,会不会过效使用的大脑对他的身体而言是种负担?陆汀沉思着,点了支烟。大概是检测到焦油逸散,lucy又提醒道:“研究表明,人只能在抽烟时得到暂时的欢愉,却不能在之后获得更清醒的大脑和更出色的表现。”“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陆汀皱眉,“说好了出门在外,保持安静。”“因为您今天做了很多失恋人类热衷于做的事,很像一个笨蛋,为了您的身心健康,恕我不能看您误入歧——”陆汀把耳麦摘下,又嫌不够彻底,干脆把手环也关了。随后他小声哼着不成调子的歌,继续抽他的七星水蜜桃。抽了一小半,他就听见狼嚎,并不像是幻听,在很远的地方相互呼应,又被涨潮似的大风骤然吹到耳边。但不知怎的,陆汀心里抓不出一丝的紧张感,好像狼来了才好,他正好可以打上一架,痛快地喊上几嗓子,把自己转回正常的状态。直到一支烟抽到底,他也没有等到一匹猛兽。把冻硬的滤嘴藏进裤兜,陆汀回到门前,脸对准安保屏,点了点标有访客图标的红色按钮。铃声未落,邓莫迟就开了门。“确实挺冷的。”陆汀打了个喷嚏。“你抽烟了。”邓莫迟用门板把陆汀兜进屋里,插上电磁门锁。“刚才,你在门口等我敲门?”陆汀看到玻璃门框上的一点血痕,同样的高度,邓莫迟鼻尖上也有一点没擦净的。那人把鼻子抵上门框发呆等待的模样浮现眼前。邓莫迟却伸出手:“我要一支。”陆汀给他递烟,给他点火,看他大猫似的眯了眯眼,咬破烟卷里藏的果味珠子。直到合上打火机盖,陆汀的佯装镇定才停止。他跟着邓莫迟走向那圈写字台,堆积如山的稿纸突然被拂下桌沿,哗啦啦掉了一地,邓莫迟清出一块桌面,坐上左半边。他看过来,均匀地吐出烟雾,好像有话要说。陆汀在裤腿上抹了把手心的汗,心领神会地在右半边的空位坐定。“我流鼻血量都不大,也很容易止住,”邓莫迟慢慢地说,“所以你不用太担心。”陆汀心说这是什么逻辑,他瞪着那人闪烁的烟头:“我现在很想直接把你这支烟抢走。”烟杆被藏到身体另一侧,邓莫迟颇为无辜地侧目看他:“鼻血和烟没有关系。”“那什么有关系?”陆汀吸了口气,用力按住自己的眉骨,“昨天陆秉异审你,到底都用了什么?”“洗脑、电击、几个刺激神经的基线测试,”邓莫迟坦然说道,“期间我和你父亲有半小时的独处时间,我试着给他催眠,成功了,就复制了他的虹膜、dna、指纹、声纹。”“不过十三分钟左右的时候他就清醒了,”邓莫迟又道,“是我见过最难催眠的人之一,意志力非常强大。”陆汀听懂了,他也终于能够理解邓莫迟只身犯险的目的——把总统的那些相关信息复制到手,以后进行机密破译等工作的时候必然会少上许多麻烦,邓莫迟才不是那种做无用功的冤大头。以陆汀现在的立场,他也理应为这个突破感到庆幸、兴奋,可他还是一脸难过的表情。“你还记得审讯的时候,除了我爸之外其他人长什么样吗?”他问道。“记得。”“以后也别忘了,”陆汀入神地盯着地面稿纸上一行难懂的矩阵方程,其实他只是需要一个定点去看,“我抓到他们,给他们每个都来一遍,不信折腾不出鼻血。”“……”“我认真的,”陆汀半转过身子,又开始盯邓莫迟的睫毛,“说了我就早晚会做到。”“洗脑没有奏效,我也没有脑损伤。” 第99章 “这样吧,以后你要对我评分,根据我的表现。”“没必要。”“老大,求你了,就配合一下!”“……不要。”“那我就自己算,”陆汀照旧兴致勃勃,如数家珍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像在掰着指头列举,尽管他的两只手仍然黏在邓莫迟颊侧,“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就减分,比如像这样乱哭一次就减五十分,但今天不能算数。然后我做得好也得给我加分,做的饭如果好吃就加五分,变聪明了加十分,让你笑一次就加五十分。其他选项以后碰上了再说。”邓莫迟还是那样奇怪地看着他。陆汀不管不顾,理直气壮道:“然后等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会很开心的,再等我的分足够高,一百分了你就要好好地抱我,比现在用劲儿的那种,两百分,就亲亲我。等到一千分……你要是再把我弄得像现在这样,湿了……”“就得负责堵住。” 这句陆汀说得几不可闻。“堵住?”“就、就是——”“我明白了。”邓莫迟红了耳尖,捂他的嘴。陆汀呜呜抗议了几声,含混道:“那答应了吗?”“嗯。”这回倒是干脆。好玩似的,邓莫迟还戳了戳他腮边还在泛潮的软·肉。陆汀仿佛连发梢都在发烫,心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咬了那掌心一口,自觉翻身下桌,嘴上还不甘示弱,背过身道:“紧张什么,又没让你现在就堵。”邓莫迟则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确实也没有现在就堵的意思,兀自在写字台下翻找,竟从稿纸堆里翻出一件长袍,皮面毛里,厚实又暖和,“拿着。”他说。陆汀转回身子,一知半解地接过。“不是要看辐射源吗,晚上看比较清楚。”邓莫迟又蹲回桌板下,单手翻得麻利,很快又拎出一件质地类似的袍子,不过是短款,“穿上就不会流鼻涕了。”陆汀颇有些过意不去,他帮伤员穿好外套,绑正夹板,就把人先请了出去,他留在这屋子里还有两件事要干,一是擦干净脸,二是擦干净腿。那条手帕投洗了几遍,最后还是不能要了,他就把它丢进废纸篓,揣着皮袍口袋钻出大门。邓莫迟拎着方才一块翻出的大功率手电,正在门口等他。“我看到垃圾桶里好多药盒,都是一种,”陆汀拿过手电,照亮前路,“你吃安眠药?”“不想因为失眠浪费时间。”“和我睡的时候你从来不失,”陆汀踮脚,撞撞邓莫迟的肩膀,皮袍很沉,他的碰撞也沉甸甸的,“今晚就,试试吧。”“好。”邓莫迟还是一本正经。这又是一条长路,一时间都不习惯有人相伴,他们也还是没什么话说,但周身已经没有来时那条的寒冷,陆汀把右手揣进邓莫迟左边的口袋,那人的手在里面接住了他,也回握了他。中途两人翻过一个丘顶,居然真遇上了狼,像图鉴里西亚郊狼的品种,足有十多只的一群,但陆汀也在那时明白了为什么邓莫迟明知有狼还在露天夜间走得如此淡定。那些狼根本不敢靠近,在离他们大约三十米远,刚进手电筒照明范围时,就夹着尾巴一股脑跑走了。邓莫迟对此习以为常,陆汀把枪别回腰带,默默想,总不会是自己的原因。这回有邓莫迟给的电子地图,陆汀心里多少有了点数,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背的热水都被两人喝下去小半,他意识到,离圈画出来的目的地只剩一座覆着薄土的石丘了。隐隐有绿光从对面传来,溢出山丘边缘,爬得越高,光就越浓。而邓莫迟还在神游,这让陆汀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爬坡时,他甚至有闲心去看月亮,锈迹斑斑的橘红已经褪色,月亮从灰扑扑的云絮中钻出,就像经历了清洗打磨,如今是一轮锃亮的银白,遥遥高悬在穹顶。陆汀看得入迷,这颗星球离得再远,也还是太巨大、太清楚了,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让人肃然想起许多更为开阔的词,譬如神话,譬如时间,“老大,我从你家拿了几本书,晚上一想你,我就会读,”他喃喃地说,捏了捏邓莫迟的手指,“上世纪有好多书都喜欢描写月亮哦,我就记得住一本里面,它是这样写的,’苏萨娜,我曾要求你回来……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邓莫迟接道。他当然也读过这本书。他的笃定就像从未忘记。随后他拉着陆汀并肩站上山顶,山下是一条深沟,地表黝黑的花岗岩闪动月光,横着长年风化塌陷形成的裂隙,就像平滑的鼓面被鼓槌捅破,撕裂出一个个洞眼。而地下似乎是空的,有盛大的绿光筛过这些裂隙,树丛般冒出地面,幽幽碧色刺破夜的黑、月的白,一直延伸到沟谷尽头。第52章陆汀很难说清此时身处的是怎样一片空间。是地穴?溶洞?它似乎不能用这样狭小的词来形容。还是朴素一点,就说它是个大坑吧。沟谷以下、被一层石头壳子盖住的大坑。就像是大地被巨手挖空了一块,陆汀上方的地表离他至少有五十米远,仰头看去,布满孔洞的岩石层仿佛天然吊顶,呈现网状,静静漏下夜空。其中,最边缘的一个椭圆形石孔,几乎是所有孔洞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邓莫迟方才带他找的入口,现在看起来小,实际直径也是两米有余。他们从那里钻进来,又顺着石壁一路下行,虽说沿途陡峭崎岖,但邓莫迟对每个可以落脚的支点了如指掌,未曾出现险情。此时站在地底的“地面”,陆汀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通这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只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匣形容器之中,被盖上了雕镂精美的花岗岩盖子。而容器中盛放的东西还要更加惊人。第一眼望去只会产生一个印象——绿叶,满地都是绿叶,莹莹发光,簌簌轻颤,占据整片坑底。至于中央那一大块凸起,枝叶最茂盛处下面藏着的是什么……用“矿石”一词描述大概比较准确。但它没有石皮,无需开采,是完完整整的一块,长约三十米,宽约六米,形状是不规则的纺锤,两端略薄中间稍厚,最高点高过了陆汀的额头。在地下埋得这么深,纵使白天也很难有阳光射入,这矿石表面的生机的确诡异。那些叶片来自数不清的粗壮藤蔓,它们的末枝沿地面游走,叶片逐寸把地面铺满,一直攀上地坑两侧光秃秃的石壁。陆汀拿匕首剔下一片植被,得以看清内部情况——居然一点浮土也没有,植物的根系全都直接攀附在矿石表面,从光泽质地来看,这石头都像是一块发光的玉,颜色比上佳的翡翠还要浓烈,内含少许絮状浅色纹路,与冰盖裂纹类似。绿光不刺眼,穿透力却不弱,就是从这里发出,穿过草叶藤根,穿过网状石层,在原野表面吹拂。“他们说的那种标记石,就是从这上面凿下来的吧。”陆汀从衣领里扯出白天收的坠子。“是。”邓莫迟在他身后解释道,“辐射网的边际是无法穿透的,除非你自己也变成一个辐射源。”“我以前见过类似的,”陆汀思忖道,“绿色的、会发光的、能养活植物的石头。”邓莫迟等他说下去。陆汀回头,眼里带着笑:“那是很小一块,就鹅卵石那么大,但养活了一棵菩提,独木成林把一个房间都填满了。就在血魔方里。”“你去过血魔方?” 第101章 陆汀一时语塞,原来这件事邓莫迟没忘,确实也不该忘……他很快拾掇起心神,道:“所以这块’石头‘会不会和你有很大关系?它会回应你,你们的’记忆‘里,也都有火。是不是那种精神上的感应?”“不止。”邓莫迟道,忽然绕到陆汀身后,掀开他的长袍,从他腰后抽出那把短匕首。左手握着刀柄,被夹板托着腕部的右手摊开,还没等陆汀反应,他就直接拿住刀刃,用力一握。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得也很稳,随后他把匕首还给目瞪口呆的陆汀,若无其事地扯开几根藤条,把血挤上绿石突出的一角。火光嘭地点燃,那是真实的火焰,悬浮着摇曳着,却不把藤蔓烧得焦黑,相反,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新芽,太茂盛了,就把那团火苗压灭。“可能这也是他们一直在找我的原因。”邓莫迟灼灼望着陆汀。陆汀却根本不搭理他,那件最喜欢的藕色衬衫已经扯下来一条,他捉来邓莫迟本就受伤的右手,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也许是他黑脸黑得太过明显,邓莫迟忽然也有些紧张,解释说:“这种伤明天早上就会好。”“他们,对就那个先知,这段时间让你放过血?”“有过一次,验证我的身份。”“什么身份?”“仁波切。”陆汀被噎了一下,给临时绷带打起结,抬眼愤愤道:“我不管你什么切,让你放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你的血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是不是哪天放干了也有可能?以后不准放了,要是你拒绝他们就翻脸,说明本身就合作不成!我们直接走人,又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说那个先知也拦不住你吗?”“……哦。”邓莫迟眼角忽然泛起些笑意。“你笑什么?”陆汀又给他正起夹板,没好气道,“老这么动来动去,折腾,你这个错位都得成顽疾。”“没想到你会这样反应。”“我就这么反应,最讨厌那种人,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算计得比谁都深,”陆汀把收拾完伤口,兀自裹紧长袍,“那个幸子,还有他们说的那个先知,估计都是一丘之貉。不是我阴谋论啊,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封闭,很邪门,秘密很多的样子,我们不占优势。”“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邓莫迟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求于我,也怕我,我就不会被动。”“是吗?”陆汀瞪他。“我困了。”邓莫迟道,抬步走向来时下的陡坡,看样子是准备原路返回。“老大,哎,邓莫迟!”陆汀心说你是在跟我耍赖吗,但也没辙,匆匆追上,“我背你吧,你是伤员。”“拿好手电筒。”“我挂腰上就好,我底盘很稳不会翻的。”邓莫迟并不回头,这就直接开始往上爬了,气得陆汀奋起直追,邓莫迟显然也不想让他揪到,同样爬得很利索。两人返回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下坡还快。“等走回去,天就亮了。”重返地面,陆汀打开手环看了看时间,喘得有些急促。虽说他自诩身强体健,但这毕竟是海拔将近三千的高原。“老大你这么困,走不走得动啊,确定不要我背,或者钻回下面眯一会儿?”他又不怀好意地凑近邓莫迟耳边,笑嘻嘻地问。哪知lucy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十六分,您居然还在户外运动。请问失恋对人类的打击这么大的吗?会让人智商减半?”由于没连耳麦,这还是外放。“不用走。”邓莫迟却道,也没等陆汀气急败坏地关手环,抑或是慌慌张张地开手电,他拽上人贴着沟谷走,绕了大约几百米,来到山坡的另一面。月光下,平坦的石滩上,停着一架三角形飞船。“小影子,”陆汀叫道,“它怎么停这儿了!”邓莫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我不是告诉你它还在吗?“好久不见,有点激动。”陆汀眨眨眼睛。“反应堆要过期了,前几天换了一个,换好就停在这里。”邓莫迟把陆汀带上飞船,轻车熟路地设定路线,陆汀干脆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流光的深沟,船一开,他就开始胡思乱想。两条腿几个小时的路程,飞船只用几分钟。这注定是段短途旅行,有很多话轻飘飘的,此时就浮在嘴边,比如当时在这座操作台前,邓莫迟是怎么让他跪上台面的,又是怎么从后面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哭哼哼地用手去接前面流的东西,免得滴答上那些金贵的按钮。又比如以前这张椅子上坐着的是具干尸,军装军靴军官证,貌似也很有渊源。然而,他终究是一句也没有说出。陆汀看到挡风玻璃下的凹槽中那支白色的玫瑰。胶布的边缘有些打卷,它本身也已经氧化得发黄,可是玻璃屏上显示的数据用的大多是红字,目的地是红点,指示灯发出的也是红光。它们一齐映照在花瓣上。于是玫瑰红了。陆汀问邓莫迟:“我今天的表现可以打几分,正的还是负的?”“正。”“那是多少分啊。”陆汀支起下巴,看着那人侧脸的轮廓挪不开眼,“我猜只有五分。”“二十分吧,你反应很快,理解能力不错,很关心我。”邓莫迟负责任地给出解答。于是陆汀的脸也红了。第53章陆汀想起那种第一次去暗恋对象家里留宿并且由于特殊情况不得不拼屋的中学生,到晚上各自占据床铺一角,一条被子都被拉直,只盖边缘。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他穿着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融绒棉睡衣,攥着袖口,正躺在邓莫迟的床上,靠墙的那半边。身体左侧当然是他朝思暮想的人。那人似乎正在冥想,刚才还说困,现在却默默靠在床头,一动也不动,更不躺下,像尊入定的大佛。于是,尽管困意不断侵袭,陆汀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平躺正,绷着一口气。人家越安静,他就越怕自己稍微闭上一会儿眼,就像平时那样睡得无法无天、形象全失——这儿可没有毕宿五里的海绵大床供他踹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毕竟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首次同床共枕,他想给邓莫迟留下个好点的印象。屋外传来呼啸,是午夜的冷风割过荒野,然而这座外观简陋的小平房独自屹立其中,却丝毫不受侵扰,玄机大概在建筑材料上,外层是石,里层是木,中间夹着陆汀辨不出材料的保温层。卧室的智能墙面上显示,此时室内温度26度,湿度54%,是十分适宜入睡的状态。陆汀对这种墙面倒是熟悉,在特区随处可见,想不到还会出现在这里。墙上的显色涂层还可以模拟水下波光、林间的丁达尔现象、黄昏的末尾的太阳等等光影场景,营造舒适氛围从而助人入眠,不过邓莫迟并没有开启这种功能,卧室四壁都是黑的,只有一扇狭窄的窗子,几块模糊的月光。邓莫迟不与人群居,不听睡前音乐,不在床上放枕头被褥以外的东西。他的房子和他的村落隔了一座山丘,他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简洁到光秃秃的生活,又或者,不如说,是适应。 第103章 “你喜欢吃桃子吗?”陆汀推起小车,问。“嗯。”邓莫迟走在旁边,插起口袋。“我也喜欢。”陆汀偏过头,蹭他的肩膀,“桃核长得端正,就能做挂坠,长得丑,好好育苗的话,也能种出树。在这儿肯定能种活,说不定还能结果。”“你很了解。”“我种过,在我的飞船里,走之前木质树干都有小臂粗了,”陆汀看着地砖间的黑缝,推车的滚轮正一道道轧过,“其实我算是个业余植物学家,从土壤到扦插我都研究了很多年,虽然别人不认,但你以前认了,所以以后要记住哦。”“你可以在家门口种。”邓莫迟在肉柜跟前驻足,认真地扫视几块保鲜膜包裹下的牛腩。家门口?陆汀回过味来——说的是他们刚离开的那栋小房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邓莫迟已经在把他当家人了?那也是他的家。虽然是在这样一片充满未知的地界。陆汀由衷地感觉到开心,这开心大得让他都有点意想不到。他也在肉柜前插起腰。邓莫迟拉开柜门,他作为烹饪经验丰富的那位,就摘下那块最好的,放到购物车里,两棵莴苣上。之后,不紧不慢地,他们又拿了牛奶、油盐、茶和可可粉……陆汀都产生自己这是在特区的连锁超商闲逛的错觉了。他也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没来的时候,旁边这位从未下厨,可能主要靠找人蹭饭糊口。谁会不愿意接待仁波切呢?光是逛个超市,一路就被无数个小绿人行过无数个礼,能偶遇上,他们似乎都很兴奋,自觉保持的距离也隔不开嘈嘈的议论。又或者,是那个幸子负责买菜做饭,在本该属于自己的厨房里?陆汀又想到这个可能,他记得幸子提过,这段时间由她负责仁波切的饮食起居。陆汀莫名来气,还是十分严重的那种,旁边货架上正好摆了染发剂,正是他常用的牌子,他就随便抄起一盒往购物车里丢。再一看,竟是火红,类似于舒锐天生的发色。邓莫迟拿起盒子端详。“我不能再这么一截黑一截黄了,”陆汀大声宣布,“就它了,拿上就是缘分!”邓莫迟却默默把染发剂摆回原位,换了一盒亚麻色的,跟陆汀的发尾比较了一下,确认差别不大,又在那人瞪直的目光中,把纸盒安置进那人推着的购物车里。“这样适合你。”他说。“适合是什么意思?”陆汀还在跟自己较劲,“不试试别的,怎么知道哪个最适合。”“好看的意思。”邓莫迟不等他,直接往前走。陆汀脸上青红一阵。你真是个笨蛋,他跟自己说,但心情也确实愉悦舒爽了。他推着他醒目的小车,尾随在邓莫迟身后,偷偷拿了三盒安全套,藏在蔬菜之间。当然,待会儿总会被看见,但他就是想藏上这么一会儿。总不能被那人盯着挑选!不能被任何人盯着。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包装里寻找alpha专用的最大型号,同时思考要用上几盒——这对一个十八岁的omega来说,的确是件羞耻的事。等离开那片区域,他却又开始后悔没拿五盒了。逛到最后,陆汀才发觉这超市根本没有收银台,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超市对进店的顾客有扫描,对带出的商品也有扫描,相关费用会直接从他的账户扣除。邓莫迟也不清楚自己账户里有多少钱,不过把小车推出安全门的时候,陆汀并没有听到警报声响起,那当然是够了。两人在门口卸货,邓莫迟撑开袋子,陆汀负责把东西分类放好。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一直到陆汀拿开一盒番茄,三个紫色的扁形塑料盒露了出来。这是最后留在购物车里的东西。邓莫迟吸了口气,只是用鼻子,很不明显,但陆汀能听到。“我没带抑制剂。”“哦。”“我四个月没发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没事。”“你愿意和我用吗?”“放进来吧。”邓莫迟把日用品的袋口撑得更大了些。陆汀郑重地放入三盒套子,忽然有点心花怒放,“我能再去拿两盒吗?我跑过去。”他眼巴巴地望着邓莫迟。“用完再说。”邓莫迟把透明口袋系紧,却没避开他的眼神,也没避开躲在货架后偷偷围观的几个小绿人,把几个口袋全都拎在左手,坦坦荡荡地朝陆汀伸出右手。这下陆汀是完全心花怒放了。“那我可要快努力,快攒够分数,不能白瞎这么多套子啊。”他带着点傻笑,小声地说,把装肉装菜的袋子都抢过来自己拿,紧紧挽上邓莫迟痊愈的右臂,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街上。邓莫迟之前所说的电影院就在对面,但他似乎并不想进去看看,对于陆汀来说,则是只要跟着他去哪儿就好。两人又骑着摩托回到了山的另一面,储物箱缝隙里夹着一片菠菜叶,一路随风飘摇。有了安全套那一出,陆汀的腿缝里又有些不对劲,他到家就跟邓莫迟说自己要染发,顺便想洗个澡。邓莫迟却自告奋勇,要帮他染,“没有用过,想试试。”他从哪看都是那么无辜。陆汀当然没了辙,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他坐在浴室镜前,老老实实地穿着衣服,衣服上还搭了一层塑料布,邓莫迟就在他身后,同样衣冠楚楚,套头衫的袖子高高地挽起来,对照着步骤说明一步步操作。染发膏是白色的,头发被粘成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陆汀觉得自己这样很丑。他也在镜中看到邓莫迟,微微蹙眉耐心钻研的样子仍然是那么好看,手上涂抹梳理的力度也是那么谨慎又柔和,弄得人头皮**,就像陆汀的头发是比一级保密系统更难破解的命题。我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洗澡,陆汀悄悄夹紧腿,咬着嘴唇想,这已经擦不干净了。然而刚染完发不能太快接触热水,于是陆汀下厨,两人先吃了一顿,邓莫迟不负期望地解决干净了四道菜,陆汀也久违地感觉到了吃饭也是件值得享受的事。等他如愿以偿地终于洗完了澡,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将近三点钟,他简单套上衬衫,拎着湿漉漉的浴巾走出浴室。邓莫迟居然没在书房,而在浴室外的餐厅坐着,盯着墙壁出神,椅背上搭着的正是陆汀的裤子。陆汀慌慌张张跑到他身后,一边提裤腰一边问:“怎么了?待会儿有事?”“嗯,”邓莫迟贴心地没有回头,“接到电话,要去工厂一趟,你可以一起去看。”“哇,那是造什么的工厂?”陆汀又来了精神,低头系起皮带,心说千万别跟我说是水果罐头。“人。”邓莫迟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直说了出来,“人造人。”第54章幸子守在门前,身边站着几个端枪的绿衣人,正如初见那次,她在地面迎接时一样。她背后是个地下室入口,一个凸出地面的椎体棚子,里面有几道安检,一个大门紧闭的直梯和一副正在运行的扶梯,这让陆汀想起都城的轻轨,从下层进入,经过繁冗的安全手续,登上向上攀爬的列车,直奔上层的特区。不过这次他们显然是要向下。陆汀上交了手枪匕首,跟幸子走入直梯,身后是邓莫迟。下行持续了十五秒钟左右,开门时冷气扑面,是独属于地下的那种阴冷,陆汀估计,这地方距离地表至少有三十米。眼前是一片类似枢纽的空间。几台大型计算机摆在中央,十多个白大褂围了一圈,戴着口罩接电话的、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对着几份档案表皱眉沉思的……总之都在忙着工作。房间呈圆形,挤得很满,空气倒是不算闷,因为圆周上有九个门洞,通往九条走廊。 第105章 “哦?”幸子眨了眨眼。“你们觉得这批产品存在问题,是因为还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精神,就出意外把他们放了出来吧。”陆汀不紧不慢道。“对啊,仁波切擅长的不就是精神控制吗?”幸子笑,“从十三岁开始,先知一直很看重他这个能力。”“所以湿毛巾呢?”“什么?”“他每次做一些不普通的事,都会像普通人那样流鼻血,”陆汀淡淡道,“你们明里暗里监视他这么多年,也看到了吧。”幸子“哦”了一声,吩咐一个小绿人去准备。只走了一个,陆汀仍然是一对多,当然这在意料之内,他也没打算来硬的。幸子又道:“其实这次不一定。刚出生的人株都是很好控制的,大脑是特殊设计,服从功能强,选择功能弱。本来他们连在母体中,会在出生前被植入’先知是母亲,要绝对服从‘的思想,出生之后,不需要再去思考,这就是它们唯一的信条。”陆汀冷眼看着被小绿人端来的毛巾和装着酒精棉的玻璃瓶。它们都被放在金属槽中,泡在热水里,室温太低了。“你也是这样吗?”他忽然道。“抱歉,我没有听懂。”幸子在身前抄起双手。“这种人造人也是六个月成熟,寿命五年吗?我爸也做过类似的,短寿而高效,最好的苦力劳工,如果是代谢速度类似人类的长寿人造人,就不会放在这种营养囊里喂养,他们需要在常温舱里躺上一年半才能长到成年人的状态,有成熟的呼吸系统来接触这个世界,”陆汀望向幸子面罩里闪动的眼睫,“你是在哪种母体里长大的?”“原来您知道。”幸子冷笑,却显得茫然无措。“也是刚刚才确认,”陆汀也笑,“贸然说一个年轻女士是人造人,和她讨论她的母体,好像不太礼貌。”“我是第二种,”幸子低下头,“我的母体……不在这条走廊。”“猜到了,”陆汀柔声说,“你比我小时候的保姆更聪明一些,她把我从五岁养到十岁,然后死在我的房间,当时她正在帮我给水仙换水,一下子趴下去,就像没电了一样。”“水仙是什么?”“一种花。”“您刚刚说聪明?”幸子顿了顿,讥诮道,“人造人本就是聪明的物种,从智力到体力都优于人类,更没有人类那么多的犹豫和怯懦,所以一代又一代的掌权者,包括您的父亲,把我们做了出来,利用了我们,又把我们看作威胁。”“你说得对。”陆汀道,心里却想,你们现在同样在利用,同样在惧怕威胁。或许强弱对比的最终结局永远是控制。幸子倒是又笑了:“作为人类,您还算通情达理。”“是作为他的儿子,我感到羞愧,”陆汀认真地说,“虽然二十五年前的革命发生时,我爸爸还只是个热衷于投资生科项目的商人,但我能理解革命军的初衷,也很抱歉。”幸子一时没有吭声,陆汀看到她呵在面罩上的、越来越浓重的白雾。“你很在意我说的’聪明‘吗?”他忽然问。“是觉得可笑,人类在说出一句话之前,到底有没有标准,”幸子清了清嗓子,“仁波切是最聪明的,但他也是人造人。”“他是人造人生下的人。”陆汀纠正。“有什么区别?”幸子摇头,“仁波切比我们的处境更艰难,混在人类的虚伪和复杂中,还要花心思做出样子,掩盖自己的能力,学着去演一个愚笨贫弱的人类。”“不是to act,是to be,”陆汀继续纠正她的说法,“的确,人类愚笨且贫弱,狂妄又自大。但是否要去做一个人类,决定于出生之前。你们的仁波切,从子宫出生,之后二十四年,在人类中间,以人类的方式长大,并且被人类的标准约束。道德、行为和价值,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他处于界限之上,和这些卵袋里的将熟人株是不一样的,和你也不一样。”“可是仁波切也会移情吗?先知说过,这种能力也只出现在人类社群中,智力倒是普遍存在于许多物种,高低不同罢了,”幸子又恢复了标准化的微笑,“比如一匹狼,不幸拥有了移情能力,咬断羊的喉管时就会感觉到羊的求生欲,还有它带给羊的恐惧,坏情绪形成了循环,产生痛苦,所以全世界的食肉动物都有可能饿死,不是吗?”“可惜,你们的仁波切不但会移情,还是个平时不会无缘无故打死飞虫的,善良的人。”幸子似乎闷闷不乐。“他与很多人建立了联系,对一部分,能够感同身受,”陆汀耐心地看着他,“之所以他会愿意过来帮忙,收拾你们故障留下的烂摊子,也是因为移情。那些早产儿可能会被杀死,他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我好像,可以理解。”“所以带我去看看吧?我只是想靠近一点,到能看到他的距离,”陆汀循循善诱,“有时候移情也不是坏事哦。仁波切的移情能力甚至更强,他能感觉到我的靠近,也能从这种感觉中提取出信心和支撑,把事情办得更好。毕竟他要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十七个人的精神不是吗?”幸子花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话,她大概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但的确被说动了心,让挡路的小绿人们都退开。陆汀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端起逐渐变冷的金属槽,跟随其后。二十步走了一半,幸子突然停步回头:“幸会。”陆汀蹙起眉。“陆秉异的小儿子,比我想象中有趣很多,”女孩脸上浮现微笑,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是个成熟的孩子了。”随后幸子便摔倒在地,陷入沉沉的昏迷,几个小绿人冲了上来,陆汀退开,迎着q和几位专家回看的目光,继续往玻璃墙走去。他看到墙里,那些病号服全都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相同的姿势。哪知还没走到门就开了一个窄缝,邓莫迟从中挤出,墙里的人们仍旧一动不动。q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没把保温服递给他,他竟然也不要,径直走向陆汀。“走吧。”他说。陆汀疾步跟上,“你先把衣服穿上呀!”“很快就出去了。”邓莫迟满不在意。q小跑着追在身后,“仁波切,问题解决了吗?”邓莫迟不悦,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们的脑电波监测数据正常了吗?”“正、正常了,十七个都——”“其他测试也可以做做,”邓莫迟转过身,插着裤兜走,“然后决定是否投入使用。”纵使陆汀着急上火,邓莫迟的保温服还是没有穿上。不过他们也的确花了两三分钟就走出了这片如同冷库的厂房。之后沿着走廊向外,又乘直梯回到地面,爬st shadow,邓莫迟的鼻血在确定航线后的第四分钟流了出来。 第107章 面子。他想。父亲果然还是放不下这个词。有这么一个叛逃的孩子,是件多么丢脸的事。有服务员来上菜,把葱香烤鸡摆上餐桌,询问他需要哪种酱料。“甜椒酱吧。”陆汀冲她微笑。服务员放下料碟,在红围裙上擦擦手,忽然低头坐在他对面,邓莫迟方才坐的椅子上。再抬脸时,她的神态完全变了。“您好,”陆汀先下手为强,开口道,“您又来了。”“你认得我。”服务员笑。“上次之后我一直相信,您肯定还会出现,”陆汀把她手里正在摆弄的玻璃杯拿开,放在自己跟前,那是邓莫迟还没喝完的,“不过比我想得晚了一点,先知。”“我以为你会害怕?”“这儿的所有人都在精神控制之下吧,除了仁波切和我,每个人的大脑您都是随便进出,所以您随时能出现,”陆汀吸了口汽水,“虽然有点突然,但还是意料之中。”“嗯,嗯,是这样,”先知的语调总是缓慢且平淡,“我有话需要对你讲,今天下午四点,到这里来找我。”同时,一幅地图代替新闻,蓝莹莹地投影在墙面上。陆汀认出那个标红的点,正是他刚刚抵达此地时,邓莫迟只身前往的那块位于山脚的石堆。而餐厅里的其他人就像中了咒,方才还吃喝谈笑,此时全都低垂下脑袋,两手背在身后,就像认罪的姿势。先知大概不想让他们看见那张地图。陆汀道:“有话现在也能说。”先知道:“单独。”陆汀无辜地张圆眼睛:“现在不也相当于吗?”先知道:“是仁波切的事,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母亲。在他回来之前,我们说不完。一些过去的旧物我可以借给你看,需要的话,就准时来找我。”陆汀点了点头,算作答应,随后那服务员就昏倒在桌上,脸差点砸中披萨盘里的刀叉。邓莫迟拎着一兜子零件推门回到店里的时候,陆汀正双手扶在她腋下,帮着其他服务生把她往担架上拖。“先知刚才来了。”把汽水杯推回邓莫迟面前时,陆汀说。“我知道。”“你有感觉?或者说……感应?”陆汀撕下一只鸡腿,放到新给邓莫迟换的盘子里。“她要和你单独见面吧,”邓莫迟反问,“你去吗?”“她说要和我谈你妈妈的事,还有你的身世,”陆汀垂下眼睫,“居然拿这个当筹码。”“这些事我有很多猜测,没有人告诉我,”邓莫迟轻轻嗅了嗅那碟甜椒酱,道,“除了先知,也没有人知道。”陆汀看着他,心里有些钝痛。有关母亲的事,本该挂上许多软绵绵的印象,怎么总会让他们两个都伤心。不过这会不会是那条老狐狸的诱饵啊,会不会给我来个瓮中捉鳖?虽然我也不知道哪儿招她惹她了。这话本来在嘴边,他现在也说不出来了。“我想去,”陆汀最终道,随后抬起眼,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行的笨蛋问题,“老大,你会一起吗?”当日下午四点整,陆汀独自走入石堆尽头,那里还真的藏了个洞窟,大概一人半高,他钻进去就发觉里面别有洞天。空间大致呈喇叭形,他从喇叭根走到喇叭口,手电筒的光线扩散得越来越开,照在黝黑的石壁上,温度和湿度也在不断提升。在lucy表示由于电磁干扰,即将失去信号时,路也走到了尽头。陆汀举电筒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仰起脸,望着眼前所见。一个大鱼缸,嵌在石头里,露出的玻璃面大约五米宽,三米高。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形容。鱼缸里有东西。是被水泡着的人,类似工厂里灰黄浑浊的营养液,很难被灯光照透,也有类似插在脊梁上的导管,不过那人的体型比普通人大上至少一倍,头发像海藻,大团大团地纠缠在周身,插的管子也遍布整片脊背——假如那还能称为脊背的话。她已经基本不成人形了,倒像是某种自远古而来的水生动物。“把手电关上吧,”声音倒还是女性,就像未曾穿过水和玻璃,直接在石窟里层层回荡,传到陆汀耳畔,“我不能被可见光长期直射。”“抱歉。”陆汀滑下手电侧面的开关。没有lucy,没有灯光,他立直腰杆,面对那片漆黑。“其实这样说话,对我来说也很费力气,”先知和蔼道,“如果我进入你的意识,那我们就都不必这么麻烦。你甚至不用过来,躺在床上就能完成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不试试?”陆汀定了定神,微笑道,“我有夜盲,对钻山洞这件事儿正好也没什么好感。”“因为你的意识不对我打开,”有水声波动,陆汀隐约感觉到先知的靠近,“你身上’人‘的那一面太占上风了。”“好吧。反正无论如何,我已经来了,”陆汀干脆放大胆子,又上前了一步,“我是来听故事的。有关仁波切。”“你平时不这样称呼他吧?”陆汀缄口。“你叫他’邓莫迟‘,这也是他在人类世界的代号,”先知像是笑了,“真是个让人怀念的名字啊,我的老搭档。”陆汀骤然忆st shadow里面,那具干枯的尸体。“您参加过2073年开始的那场起义。”“我是这个名字原主人的谋士,这个词是不是过时了?”先知叹着气,“也是他的妻子。”陆汀心里茫然了一下——他曾经怀疑过,那位与飞船一同坠亡的领袖,也就是此时这位先知的丈夫,是邓莫迟的父亲。可先知……难道是邓莫迟的母亲?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陆汀不敢往下想了。“核战之后,我全身机能失调,开始像现在这样维持生命,”先知又道,“幸好活到现在,也见证了很多,你或许不会相信的事。”“您讲。” 第109章 陆汀红着脸愣了愣——这是准备让他穿睡袍出门吗?但又不能把其他衣服弄臭……他没再犹豫,把那件毛巾棉浴袍裹得紧紧的,从椅背上拎起自己随身的挎包,又跟得近了些。尽管推开门就是荒草地,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但爬st shadow之前,他都把自己藏在邓莫迟身后。第56章邓莫迟站在池边狭窄的平地上,看了看身体另一侧,st shadow贴挂在悬崖,顶部的舱门亮着绿灯,随时能够遥控打开,伸出悬梯。他又抬头看向薄膜之外。这个傍晚无疑是昏沉的,天色像一锅煮沸的茶,夹杂灰黑泡沫,最后的几缕残阳中,风暴还在继续着,大块的雪粒击打在咫尺远的薄膜表面,仿佛随时能够冲入其中。然而薄膜之下,这片位于里外世界交界处的狭小空间却是如此温暖潮湿。本应该是露天的区域,由于正好处在隔离边缘,薄膜的弧度就像一层透明却稳定的“棚顶”,倾斜着封住这块嵌在山腰的沟壑。棚顶之下,几眼温泉冒出峭立石缝,流经一块平面巨岩的裂隙,又继续顺岩壁流远,长年累月冲刷出了一块类似水池的橄榄型凹陷,宽度接近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长度大约还要翻上一倍。至于深度……陆汀坐在里面,只露出肩头和后颈,倚在石壁一侧。背对着他。“老大,我没想到这儿还有灯……”陆汀正在这样说着,拨弄水中漂浮的那盏橘色浮灯,“还是六芒星形状的,你在镇上买的吗?”水流被划开的声音汩汩地响,一圈石壁倒映着暖光,也都荡漾着水面波纹。“有时候会在这里看书。”邓莫迟转了九十度,也完全背对着陆汀了。他扬起手臂碰了碰身前的薄膜,接触的一刹那,有碧绿从他指尖逸出,就像在透明上蚀出了破洞,下一秒,五指就感觉到了寒冷。邓莫迟索性把右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几片粗糙的雪。身后水声又被搅乱了些许,垂眼去看,陆汀已经转过方向趴在他脚边的池沿,探出大半个上身,也伸出手,探索似的去摸那薄膜。“它能挡住我哎!”陆汀在那片透明上点按着,圆圆的眼睛直望向上来。他的肩膀也是圆溜溜的,把邓莫迟的裤腿蹭得有点湿。邓莫迟蹲下,融雪的手拎起他的手腕,又一次按了过去。碧绿色立刻亮起来,薄膜破了,陆汀的手触到和他一样的雪片。当邓莫迟托着那截发僵的手腕,把它放回热水,那些破洞也自动填补,薄膜再度恢复了完整。“我们身体接触的时候……我就能自由出入,对吗?”陆汀在池沿支起手肘,撑着下巴。邓莫迟点了点头,这就准备再站起身子。要不是因为陆汀不熟悉环境,必须要他领着,他情愿留在飞船里打盹,等人泡完澡直接回去找自己。哪知陆汀拽着他的小臂不肯撒手,连起身都不让他起了,嘴里也是振振有词:“那对你来说岂不是没有那层屏障?这池边儿这么窄一小条,万一不小心滑下去怎么办?”“是的,海拔三千九百米,离地高度超过一千五百米,”lucy附和道,“宇宙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请您务必注意安全哦。”邓莫迟想了想,打消做出诸如“我不会打滑”之类辩解的念头,道:“那我先回去了。”陆汀一愣,回过神就急了,差点扑出水池抱人,“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老大你别回去,也别背对着我跟面壁思过似的……”“你也泡一泡吧,很暖和的。”他又用鼻梁去蹭邓莫迟手背的骨节。邓莫迟默默把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重申了一遍——陆汀这个人,有时候表现得的确像种缺乏训练的小动物,喜欢耍赖,不讲道理。但更奇怪的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这样不好,就比如现在。“你确定?”他问。“下来吧,”陆汀眼巴巴地点头,“又不是泡不下。”邓莫迟跨过地上的那只挎包,走到池尾,安静地脱下军靴,又开始脱衣裳。夹克、毛衣、背心……他把它们准确地丢到陆汀脱在池边的那堆衣服上,而陆汀在水池另一端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眨上一下。“那是什么?”他问。邓莫迟意识到,他盯着的是自己的腰腹。在肋骨以下,两边腹肌的间隙上,有两个小指尖大小的圆点,本来是两个孔,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但还是增生出了疤痕,与周围肤色不同。“以前没有的。”陆汀又道。邓莫迟低头掰开皮带扣,解释道:“电击留下的,扎在脊柱和手臂上愈合太快,会把针棒挤出去。”他说得尽量笼统,没有提及那些刺针如同手指的粗细,没有提及电流在体内的灼烧,也没有提及当初在他身体别处刺出的血。但他不能指望一个警察对此一头雾水,陆汀显然是想通了他的留白,眼睛也跟着泛了红:“我应该早一天的,我动作太慢了……那天他们还干什么了?”“只是短时间的疼痛,其他影响不大。”邓莫迟自觉说的是实话,没***,直接踩下那件丹宁牛仔,跨入池水,“今天先知试过入侵你的意识。”他转而道。陆汀眉间蓄着点困惑,看他把话题转得这么快,又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对面坐入水中,“是最后她问我听不听话那会儿吗?”“嗯。”“她失败了,我才不要听她的去当小绿人二代,”陆汀干脆地说,“不过老大,要是当时你不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跑出去。”“有后遗症吗?”“没有,除了有点臭,”陆汀不好意思再看似的,揉着脸颊,从邓莫迟的眼睛望向石壁,“但她说的那些靠谱吗?”“漏洞百出。”陆汀显出些许惊讶,还有失落。在此之前,对于自己费力打听到的、先知说出的那些过往旧事,他是认真去相信了的。“我妈妈怀孕是在2075,同年革命军宣布战败,自身难保,有什么能力和必要,去从政府手里抢几个人造人,”邓莫迟耐着性子解释,“她说她是被政府抓去做志愿者送上火星的,但我已经查过航天局2074到2075年的所有载人项目备案,没有找到发射记录。”“那就不是政府做的?”“当时全世界的研究重点放在人造人上,”邓莫迟捏了捏眉心,“火星还没有引起注意。”陆汀越发失落了,眼梢低垂下去,“我以为这次多少能拿到点好用的信息呢,只是见个面谈两句,那个水煮老狐狸果然不给干货,”他拍了拍水面,拍出很大的水花,“她嘴里估计就没几句实话!”“至少看到了编号,bmd5k97。”邓莫迟安慰道。“也对,那回去可以查到很多!”陆汀马上又提起了那股兴奋劲儿,“老大,你看一下你左手那只戒指,它里面存了一层密钥,能查出普通查找指令在户籍系统里接触不到的东西,你就不用再去破解了。”邓莫迟打开左手,那枚银色小环挂着水珠,隐隐蓄着光点。很早以前,他就验证过它的材质,是纯铂,他也知道它内里空心装着某些微型装置,更琢磨过很久它的来历,为什么看到它,自己偶尔会产生类似“悲伤”的情绪,又是为什么总是无法做出决定,把它摘下来再也不看。陆汀出现之后,他猜出很多,但有些话还是一直没问出口。“是你送给我的。”现在倒也说得没什么障碍。“是啊。”陆汀闪了闪眼睫。“我可以还给你。”居然这么容易就提出来了。 第111章 “是哦。有自己的alpha在旁边,发情了,还不做爱,就会被雷劈!”陆汀垂下双手,没忘记把手环关掉,免得待会儿在兴头上,某位人工智能语出惊人。他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灌了那么多口水,会不会鼓起来?这是开始瞎想了,腮边挂着点傻笑,他一点点往池边磨蹭,一点点地靠近。邓莫迟看了他一眼,“别胡说。”有纵容也有无奈,轻轻把陆汀揽在身前。股缝被硬胀的东西顶开了,小口被抵上,直到感觉到这种似曾相识,陆汀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这高原上哭出了毛病,开始白日做梦——不对,天已经黑了,广袤的山脉河谷,全都是漆黑,唯独他们这小小一隅山缝,水汽氤氲,暖光摇曳。“放松。”邓莫迟摸了摸他的脸,又滑过下巴、胸口、肋骨,停留在小腹,一直这样从后面不松不紧地抱着他。陆汀心知,他要进去了。还是一样的,和以前,无论是做爱时的状态,还是常说的话。他抓起一切心神去等待这次进入,一寸,再接着一寸……邓莫迟进得很慢,很温柔,陆汀却必须大口喘气去适应,他能感觉到穴肉的瑟缩和柔韧,那种全然的包裹……那里就好像记得邓莫迟的形状,而他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腰一软,跪也跪不好,还没等邓莫迟插到底,陆汀水溜溜地就往热水里掉,脸朝下眼看着就要摔进去。邓莫迟俯身去搂,抱着他一同滑了一下,也是凑巧,插了一半的交合处正好靠近池壁上的泉眼,几厘米外就是新鲜的热流喷涌,在水下冲出暗波,顿时股沟和臀肉被冲上更臊人的热,当然穴口和那条早就润得不能再润的窄道也是——邓莫迟把陆汀从水里捞起来,好好地搂在身前,这就顺势插到了最深。怕他再滑似的,还用下巴压住他的颈根。陆汀只觉得每根神经末梢都被热水溅到了,手指脚趾也都蜷缩,他小声尖叫了一下,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温泉,真的好烫。”邓莫迟把浮灯从他腿间拨开,又亲亲他的酒窝,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你烫。”第57章浮灯被层层流水推向浅池边缘,就在陆汀正前方,靠着石壁悬停,背后是滔天的黑,那一小盏六芒星却把前面一片水面照得碎光粼粼。陆汀有些看不清它。他仍然在为方才耳边的那句话羞涩,但还是低头掰开两瓣臀肉,好像全身的感官都放在身后了,邓莫迟才抽出一点,他的身体就感受到莫大空虚,嘴边迫不及待地溢出轻哼。好在那人又马上插了回去,把他塞得那么满,外面的热水都进不去半滴,只在他两腿之间熨帖地涌。确实是里面更烫,烫得他都要化掉了,不过太久不经情事,后穴紧巴巴的,被撑得有点疼,小腹好像蓄着口气,也不知该呼还是该吸。陆汀渐渐地意识到,上次说的“堵”,那件离自己仿佛十万八千里不该去指望的事,现在正在真实地发生。虽然本来就被浸泡着,谈什么湿不湿也没有意义,但陆汀仍然看到了自己的幸运,刚刚不用他说,邓莫迟就察觉到了他的发情,并且没有选择从他身边走开。现在,那些忽远忽近的距离仿佛都是过往的错觉,邓莫迟就在他的身后,用温暖的胸膛贴他的胛骨,一下连着一下在他体内顶弄,快慢轻重都那么有度。邓莫迟还用双手握在他腰杆以下,膝头也夹在他小腿左右,要他把双腿并紧,好好地抬起屁股。这样显然不如岔开腿跪得稳当,陆汀被顶了几下就不行了,软着身子往后倒,把重心靠在邓莫迟身上,后臀干脆坐上他的大腿,黏住般不肯再把自己支撑起来,“老大……”陆汀回头,小口地啄吻那人的唇角,“你再亲亲我。”“这样吗?”邓莫迟含了含那片湿嗒嗒的下唇,陆汀一笑,拿鼻尖拱他的脸颊,他就亲出了响声。那把细细的腰也被他颠酸了骨头,在他臂间不自觉扭动。胯骨隔着层水往前撞,撞出的不止是水波——omega的臀股天生丰满,被他撞得乱抖,触感是弹软的,细滑的,水的阻力反而把两人粘得更牢,律动都是相互紧贴,同步在一线上。陆汀的手早已没工夫再去掰自己的屁股了,他拼了命地握住邓莫迟的两只手腕,把它们压在自己小腹上,为的是把自己箍得更紧。“我好,好舒服。”他说得很急,大概是一时有些换不上气,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开唇舌,垂下脑袋粗喘。他能感觉到邓莫迟的气息,也比平时粗重许多,一直从耳根扫到颈后,铁锈的味道腥而烈,排开窒闷水汽,浓浓地充满他的整个世界。恍惚之间,陆汀瞧见那盏浮灯又漂开了挺远,已然从他正前方的池缘滑到池尾,底座时不时被水波拍打,带动整盏灯的浮沉——这池中已经不剩一块平静的水面了,到处都被两人的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搅出疏密不一的波纹,映得满堂乱光摇晃。邓莫迟在陆汀肩头蹭了两下挡眼的刘海,沾湿了,发丝就暂时贴在额头上。他同样看到石壁上的水光灯影,还有两人被放大的影子,让人想起某种史前人类留下的巨幅壁画——它们似乎总爱描画交媾的情形,视为一种图腾。听那声音,陆汀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开始咬着嘴唇呜呜喘叫,果然很快就咬不住了,叫声也跟着放开,他的重心又开始往前扑,邓莫迟却没有因此而放轻动作。他从陆汀的肚脐摸上去,指腹滑过那颗小巧的喉结,又捏捏他的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他的嘴唇。陆汀被摸得乖极了,埋着脸,开始细致地舔他手心,头也低垂了下去。邓莫迟定睛看了几眼,陆汀的头发长得很快,一浸湿就垂得更长,湿漉漉地铺在皮肤上,他动手拨开,后颈柔软的曲线就展露出来。邓莫迟默默靠近它,也不知是亲吻还是啃咬,只是时隔许久的又一次,他的唇齿接触这块皮肤。痂在他不知道的某天脱落了,下凹的齿痕留了下来,在他的犬牙下瑟缩着,像块怕痛的伤疤。咬在这里时尝到的是什么味道,那些血的腥甜,那些为他蒸腾的水……邓莫迟的回忆又失败了一次。他闭上眼,把陆汀抱紧,身体的碰撞被水兜着,听不真切,那人短促的抽气声却又如此满足而踏实。邓莫迟张开嘴,试着去嵌合那圈凹痕,没有太使劲,但陆汀就这样在他怀里突然高潮,全身毫无征兆地卸了力气,只剩包裹他的那片柔嫩还在无意识地抽搐。“老、老大……”陆汀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缩着肩膀,不肯回头看他。“怎么了?”邓莫迟不退出来,也不再动上一下,保持着插到最深处的状态,品尝那一圈圈软肉的所有痉挛和吸吮。“我就是想,叫一下你。”陆汀小声笑,像是挺不好意思,挂着点软软的鼻音,“那个,快成结了。”他又转回上半身,一手往邓莫迟胸口扶,一手顺着那人下颌的棱角轻抚。“嗯。”邓莫迟眯起眼。陆汀痴痴望着他,丰密的睫毛忽闪起来,微张着嘴,满脸的潮红不褪反重,是很想接吻的样子,很快就被看懂了。这次不再是之前单纯的含吮下唇,他们交换起彼此的呼吸,从舌尖到唇角,用一切去厮磨。陆汀满心的苦恼委屈都被亲干,剩下的那些潮湿,全都是喜欢。他只剩一点点精力可以去思考,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藤蔓似的缠在邓莫迟身上,又是坐又是搂,自己拧着身子很别扭不说,还把邓莫迟压得挺累,又得帮他立直腰杆,又得操他,确实很辛苦,但他自己确实又无法跪直,他从脊梁到骨盆都要软成泥了,必须得扶着点东西。于是陆汀暂停那个缠绵的吻,依恋地啜了啜邓莫迟的人中,摆正身体,开始往前挪,膝盖蹭在池底硬邦邦的石块上,他挪得很慢,目标是水池的边缘,浮灯的旁边。他可以扶住那块平整的黑色石头,打开屁股,让邓莫迟接着从后面弄他。身后那人似乎看明白了他要做的事,轻轻推起他的腰杆,留在他体内的那根东西也随着膝行的步伐在生殖腔外转碾,里面的小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根本不用顶撞几下就能自己吐水,贪心地想把alpha硬烫的性器吞入,omega想要怀孕的本能传递在基因中,总是显而易见,水土难掩。这样挪上半厘米就能让陆汀呻吟出声,更别说将近三步远的距离,拖得越慢,他就越意乱情迷。然而陆汀偏就快不起来。不仅是缺乏力气的原因,稍微踉跄一下,陆汀还要猛地顿住,等邓莫迟跟上来,握着他的腰身,把半滑出去的阴茎插回深处,龟头再顶回生殖腔口,这样他才肯接着往前。陆汀很快就被自己折腾昏了头,慢悠悠破开水面,他要双手扶住池底才能继续前挪,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像四脚着地的小狗,等终于挪到了,卡结也又胀大了一圈,契在后穴里面几寸的位置。分不开了,陆汀想,邓莫迟的呼吸也已然变得缓重,这让陆汀放心地扶住池缘,对着那片黑洞洞的薄膜,摆了摆腰肢,用臀后的软弧去磨邓莫迟的胯骨。“继续……”他回头,冲邓莫迟笑得唇红齿白,朦朦胧胧。邓莫迟抹了一把眉梢挂着的汗,眼下陆汀的脊背一半在外面一半在水中,情红从肩头到腰眼染了好大一片,让人想到纯真,想到娇嫩。基本上已经成结了,邓莫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动得太急会把陆汀弄得很疼,至于是怎么知道的——这好像是种直觉,又好像他曾经对陆汀做过类似的事,把人给硬生生地疼出了眼泪。所以这次他尽可能地耐下心来,生殖腔已经为他打开,他还要捞住陆汀的小腹,在那窄口扩动几下,之后再把顶端抵入。隔着一层肚皮,他好像能摸到自己深入的形状——omega的身体要去适应这么大的异物,确实很不容易。陆汀不懂他在犹豫什么,当然很快就着了急,抬高屁股把自己往他身上送,嘴里也难耐地嘟囔,“痒……”他说,“老大,我里面痒。”邓莫迟挺了下腰,冠沟正好嵌在腔口,“这儿痒?”声音很沉,仿佛也压了火屑。陆汀只想这火烧得再旺盛些,和自己在一起,邓莫迟本就无需忍耐什么,“还痒,你再,你再使点劲儿……”邓莫迟看他大言不惭,心想,你如果再哭,我就不做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的认输。他把陆汀的腰按得更塌了些,好让他后臀抬得更高,池边水浅,只有一层薄水盖在那两团雪白上,撞得狠一些,它们就颤巍巍地冒出水面,转瞬即逝的几秒,水面在臀肉上画出可爱的小圆,又被紧接着的一波冲撞碰出水花。溅上邓莫迟的胸口和脸颊。那盏浮灯又被他们震远了,越过低伏的肩膀,邓莫迟看到陆汀紧抓在池缘的手指,黑石尖锐粗粝,硌得他指尖泛了红,“疼吗?”邓莫迟问。“不疼,我好爽,好爽。”陆汀在笑,话语夹在其中,断断续续的,“邓莫迟!”他又娇气地叫道,“你再亲我。”邓莫迟照做了,是亲嘴,亲脸,还是亲标记的印子?他不确定,于是都亲了几下。陆汀似乎放弃了说话,喘息间,只发出某些无意义的音节,被身体里的碰撞冲出高低,听起来倒是很愉快。说来也怪,这种事,他们至今也没有多么丰富的经验,如此赤裸相对只是第四次,其中三次只有陆汀记得。但这一切发生得又那么自然且熟悉,磨碾了哪儿,亲吻了哪儿,邓莫迟就像把陆汀了解到了骨子里,那点迟疑很快就被抛下,他甚至不怕把陆汀弄哭了,一下一下操得又重又准,每次都捣进了生殖腔里,被它黏着不放,下一次又捣的更深。陆汀两腿被撞得越分越开,没了骨头似的打着哆嗦,却还要努力把腰绷好,免得直接滑坐下去。上气不接下气地,他开始说舒服,说就是这里,哑着嗓子叫邓莫迟的名字,还混着几句“不要停”。邓莫迟俯下身,贴紧他,掰着他的肩头,在他光洁的颈背啃吻,牙印是红,吻痕是紫,当那个卡结胀得再不能动,邓莫迟把陆汀从里到外固定,留在生殖腔里射了的时候,陆汀说的是“我爱你”。邓莫迟脑海中闪过亮光,空了一下,待到心神都收回体内,他忽然察觉不对。倒不是因为陆汀哭了……刚才他就听了出来,那大概是陆汀在强烈快感下的一种发泄,他是闻到了一种味道,腥,铁原子,却并不来自于他。流血了?做这种事会流血吗?邓莫迟心里猛地一缩,那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感受,就像任何没经验的毛头小子一样,他赶紧拔出来,抱着陆汀的大腿把人捧起来看,那个小口被他弄大了不少,正在翕动着回缩,的确是红肿的,但那些被撑开的褶皱里没有一丝的血。这样的海拔上,崖缝里含氧量确实不高,做的又是调用全身机能的事,陆汀方才差点喘不过气。软绵绵地任人摆弄了一会儿,待到胳膊腿都能动弹了,他就害臊地缩腰,想把屁股从邓莫迟面前挪开。力气一时用得没个准头,邓莫迟手里也打滑,他扑通一下翻到一边,靠在池沿坐着,屁股被底部的石头硌得很疼。这一疼,头脑也是一个激灵,他才感觉到膝盖上的刺痛。池底边缘有少量碎石,大概是他正好跪在了上面,被尖角刮破了皮,身体被撞得那么狠,它们当然会嵌得更深。如今他两只膝盖各自多了几块指甲盖宽度的伤口,水把血泡开,稀薄地挂在创面。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比起在警校练出的那些伤,这简直微不足道。毕竟还是做贼心虚,陆汀悄悄把腿藏回水下,想着糊弄过去得了,抬眼却见邓莫迟半身立在水外,眼睛不带眨地盯着自己,好像在说,你还想躲?“你没破吧。”陆汀拽着人检查膝盖。“没有破。”邓莫迟不但给他看,还吐词清晰语句完整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好吧,”在被人当面抓包并且没太大希望被放过时,陆汀向来没有骨气,吐了吐舌头,“我回去抹点药就行了。”邓莫迟不吭声,只是半蹲着,托着膝窝把陆汀的右腿抬起,脚放在自己大腿上,折起的膝盖正对在面前。他长睫低垂,照着那些碎伤慢慢舔舐起来,舌尖碰到创口,是痒,刘海轻扫皮肤,还是痒,陆汀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刚才“痒”字还喊得远远不够,明明邓莫迟认真得仿佛毫无色心,但他被舔得全身都很不对劲,右脚在人家腿上,左脚泡在水里,脚趾全都不自觉地蜷起来,想抓住支撑的表面。 第113章 “嗯,”邓莫迟装好滤波器,又递来一个接头,“把这个插进去。”陆汀看着那尖针一般的通用端头,意识到邓莫迟这是让自己把它插进手环的接口。插进去之后,他的手腕就和邓莫迟正在操作的那台电脑相连,又听那人解释:“它会把手环接收的信号传回电脑,用我刚才搭建的程序计算来源。”“所以如果我现在和一个移民开始视频通话,咱们就能算出他的信号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时间尽量拖到二百秒以上,截取的波段越完整,得出的坐标精度越高。”陆汀想了想,对这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如果信号源真的来自火星,那也能精准定位吗?按照目前的公转角度来看,火星与地球分别位于太阳同一侧,即将面临擦肩,但即便是最近点也离了至少0.55亿公里的距离, 一个信号源又能有多大,能让人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隔着偌大的太空,把它和周遭区分开来?但他看邓莫迟心里有数,也就放心照做了。通讯录里的移民有几百号人,他要找到那种关系不太近的——打听不到他已经跟家里决裂的消息,但也不能太远,三分多钟的谈话时间,他总不能冷不丁找上人家,没话找话地熬过那些秒数,那样只会引人怀疑,况且跨星通讯向来按秒计费,对于移民来说,每周每人还有三百六十秒的定量限制,愿意在他身上耗上一大半的似乎也不多。固然也不能使用本人的账号暴露行踪,陆汀用的是邓莫迟给他临时加密的虚拟账号,余额无限不用交钱的那种,不过只能等信号连通之后再介绍自己是谁。第一个拨通的联系人是警校头两年的班长,那人至少一米九高,一百四十公斤重,总喜欢跟陆汀不分伯仲地掰手腕,平时也对他比较友好。除去“地外通讯”应有的延迟,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半钟,陆汀说,同学聚会提了一句,就想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班长先是十分惊讶,像是没想到班里最不合群的那位小个子会主动联系自己,接着很快就热络起来,跟陆汀普普通通地聊了些旧事,还展示了自己在宜居区新开辟的土豆大棚。他的影像在光屏中浮动,如此清晰,细致,相比毕业时的印象,似乎还变瘦了一点。通话结束后,程序也基本完成了计算,邓莫迟在地图上标注,大学同学,信号来自都城,精确到m01接收塔的位置。第二个联系人是陆汀的刑法学教授,带完他们最后一届学生,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跑到火星上领他的退休补助,开始外太空养老。陆汀看着自己博学和蔼的老师,听着那种熟悉的、带着斯拉夫味的英语发音,心中的感受和刚才一样——这同以往根本没有区别。在对面和他说话的就是真人吧。就是真的,在火星某处休憩着,规划未来拓荒的年月,偶尔忆及旧事的普通人吧。可以这样判断吗?邓莫迟定下第二个标注,老师,信号同样来自都城,与之前的坐标重叠。“我们是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哪里……”陆汀蹙着眉头,“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可以试试。”邓莫迟道。于是陆汀又精挑细选了几个联系人,逐一拨通,他把心中疑惑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给出了类似的回答,听来意义不大——他们就在火星,过得很好,遇上了很多熟人,叫陆汀不要胡思乱想瞎操心。邓莫迟也依次把计算结果在地图上标好,一个,两个,三个……陆汀一共联系了十四位移民故交,十四个坐标点,全都在m01重合。“会不会是这样的,”陆汀暂时关上通讯录,在邓莫迟身边坐定,“他们的信号传回来,都通过m01中转,我们查到的是那个信号在地球出现的初始发射记录。”“这十四个人都住在同一个火星城吗?”邓莫迟反问。“不是,”陆汀答道,“时区都不一样。”“在赤道建立接收圈,理论上是为了照顾所有经度,让不同源头的信号都有尽量短的通路可走,”邓莫迟望着那十四个钢钉般叠在一起的圈点,若有所思,“目前来看,只有m01起了作用。”“样本量太小了,我们还是不能这么快下判断。”邓莫迟道:“不是量的问题,是雷同。”“雷同?”“他们都是你在特区的朋友,”邓莫迟直言,“其他大洲,其他城市的移民,你没有查看。”lucy插嘴道:“因为宇宙大力怪先生不认识其他城市的人,在此之前,他只在十三岁时离开过都城一次,还是在世界第一美女的陪同下,去看病。”陆汀感到头痛。虽说他很早就给邓莫迟设置了和自己同级的权限,lucy对那人不存在保密程式,但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还在工作的时候用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无厘头骚扰。他怀疑这个人工智障早晚会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破事都抖落出来。“那个第一美女,是我姐,”他搓着眉心解释,“看病是说去印尼群岛那边,见一个挺有名的医生。”“什么医生?”陆汀没想到邓莫迟会关心到追问的程度,也撒不出谎:“心理医生。我小时候有点毛病。”“何止是有点,”lucy说,“您自残过,还吃药自杀过,如果我没有执行紧急报警程序,后果不堪设想。”陆汀根本不想模拟拿笔尖扎自己时的心态,也不想回忆洗胃的惨状,“那就是年少无知一时想不开!”他高声道,“现在我已经没那种想法了。”邓莫迟却道:“想死不是可耻的事。”陆汀一愣。心理医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他一切消极的理由都不成立,他拥有优渥的家境、大把的玩乐,困扰他的只是一点点排挤和孤单,这样他就不想活了?凭什么?但他现在能够感觉到,邓莫迟的这一句很温暖。八个字而已,说的时候,他很专心地把他看着,连语气都放柔了不少,就像在告诉他,我能理解。“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虽然没聊过几句,但有些联系方式还是有的,”陆汀揉了揉发热的脸颊,转开了话题,“我找找看吧。”“不用。”邓莫迟直接关掉了信号定位程序,两人身后的服务器也降低些许嗡鸣。随后,邓莫迟打开几个图表文件,投影在陆汀面前的光屏。“各区域移民登记量和……接收塔功率对比?”陆汀看得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什么细节,“老大,这些也是你前段时间在航天局数据库查到的?”“嗯。”邓莫迟用激光点在一副柱状图上圈画,非洲、东南亚、中美南美,再细化到一个州帮一个行政区一个城市……“移民的数量和接收塔处理的信号密度是正相关的,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也就是说,一个地区的移民量越大,接收塔的工作量就越大,”陆汀思忖道,“是说我们可以猜测,接收塔处理的就是本地移民的信号?”“刚才也验证了。”的确,十四个都城人,十四个落在m01的信号源。他们从哪里向这个世界传声,似乎与他们如今,应该,在火星的哪一处,毫无关联。此时的火星表面似乎也的确没有人类在活动,这是邓莫迟早已得出的推论。“所以他们会不会……都留在地球上,没有走?”陆汀已经冒了冷汗,试着把话说简明,却只能一连串地问,“就是,他们被关在本地的塔里,所以传给外界的信号也都来自本地。但怎么可能住得下啊,跑到地下待着吗?那是去干什么?所有人一点怨言也没有帮政府圆谎,那些外星场景也都是假的吗?”“当然住不下。”邓莫迟淡淡道。“都城的移民就有接近四十万人。”他又说。要把这么多人秘密塞进地下,都城恐怕会完全空了底,只剩一层土壳。况且人活着就要吃饭喝水耗电耗能,政府要一点马脚不露地去养活这么多人,找不到方法,也找不到动机。 第115章 舒锐看出他的搪塞,倒也不太在意,摆弄着手指说道:“我上午失踪,下午消息就满城皆知了,散户恐慌抛售也是正常。”陆汀觉得奇怪,从十七岁从亡父手里接过那副担子,舒锐一向把公司看得比命还重,谁让他的shoopp吃了亏,他是一定要翻倍咬回去的。“你放心吧,董事会都开心得很,”果不其然,舒锐的话没说完,又咬牙切齿道,“巴不得我超过两个月没人影,直接判定长期失踪,他们好合法,合情,合理地,召开股东大会,把我的股份全都吞下去。”“用我们去救你吗?”陆汀问道。舒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何振声清了清嗓子:“陆警官您好,请注意这儿还有两个旁听的。”“就你一个,”陆汀环住邓莫迟的肩膀,大概在表明,我们是一伙的,“你听见了也没事。”何振声把光面镜滑到鼻尖,道:“哦。小邓准备怎么配合陆sir抓我?”邓莫迟并不表态,只是盯着他镜片上的反射的光点。何振声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不以为意,舒锐则举手投降:“行了行了先别管我,两个月还早着呢。陆汀,你也少操心点别人,据我所知,他们那张搜查单子上的二号通缉人物其实是你,只不过把媒体消息都给堵上了。”“猜到了,”陆汀想了想,问,“我爸那边怎么样?”“当然是气疯了,议会也在不断施压,”舒锐抿了抿嘴,“还有你哥,干脆放了大话说,等他把你抓到你就没命了。“哈哈,那我姐呢?”“陆医生……还在医院工作,最近主要在欣古的实验室,”舒锐小心道,“今早我把r179那孩子交给她,就跟她见了一面。她很憔悴。”“嗯。”陆汀垂下眼睫。“她觉得你可能已经死了,说实话就在刚刚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要不要跟她通个电话,哪怕几秒呢?或者发个邮件?”“还是算了吧,”陆汀又把眼抬起来,“最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接下来就会顺利很多。”“所以你现在到底准备隐姓埋名去干什么?”舒锐问。“要去哪儿?跟我也不能说吗?”他又道。陆汀静了一会儿,他时常希望外界对自己少一点关心,尤其是这位老朋友,他问出的问题经常让人不想回答。但这样想未免也太没良心了——舒锐的被绑、何振声的被通缉,这些遭遇某种程度上都是因他而起。而他现在却连一句解释的信任都没有,都犹豫。正当他转脸,准备看看邓莫迟算作求助时,耳朵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听那人道:“我们要回都城。”此话一出,连何振声也愣了一下。邓莫迟看着舒锐:“你给移民体检,和大脑相关的项目都有什么?”“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各个部分的扫描特写……器械项目多了去了,”舒锐略带疑虑地说,“还有大量问卷,主要用来评测记录体检者的价值观、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否能快速适应地外生活。”邓莫迟还是那么盯着他,像一种观察。舒锐被盯毛了:“你问这些,是有什么用吗?”邓莫迟反问:“体检的目的,你说完了?”舒锐已经来了气,“这些都是二到三级保密的内容,我没必要给您一一汇报吧,”他不满地灌了口热茶,“而且最近两批的体检我都没空参加,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增减项目。”哪知听了这话,邓莫迟一副“随你吧”的样子,直接仰脸望天,开始跟舱顶老友相会了。陆汀见那何振声也在看戏,没打算掺和进来,只好自己打起圆场,“小锐,”他说,“其实我们怀疑,那些移民全都没上火星,全都死了,这次风口浪尖往都城回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我们不想贸然下那么大的定论。”“……我知道,你们在怀疑,”舒锐瞪着他,“a shell game,missing people missing shuttles,这两组词不是给全世界看了吗?事实上现在坊间也有很多类似的声音,可能是受了n先生的启发,说政府把我们都骗了,社会一乱,议会压力就更大,你爸就更气了。”“你觉得是吗?”陆汀不自觉揪紧袖口。“我不敢猜。”舒锐的目光闪了闪,“移民计划我参与太久。我也是它的一部分了。”何振声突然开了口:“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移民计划是假的,爸妈和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上面了,我也没恨你啊。”舒锐说:“我怎么觉得你挺恨我的?”何振声耸肩:“sweetheart,无知不等于有罪。”舒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也组织好了语言,“是这样的,我以前在移民健康小组,主要负责心肺功能的检查,陆医生负责消化系统,对于脑功能相关,我们也是道听途说,那是保密级别最高的一系列项目,在体检中心单独开辟了一层来做,负责医生也是资历很老的教授,”他快速地说,“他们的研究说,在太空进行超高速移动会面临记忆缺失思维紊乱的风险,旅行结束后也不一定会恢复,所以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常规检查,他们还有一套完备的检查措施,但具体的技术和过程是我没办法了解的。”“意思是,做那些检查是为了防止途中失忆。”陆汀总结道。“嗯,”舒锐捏捏鼻梁,又道,“形象来说,就是把一个人的记忆和思维模式都尽量完整地复制一遍,原本的坏掉了,就把备份装回去。”陆汀咬到了舌尖,他一时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对上了,线索、疑问、不合常理的现象。但他好像缺一只把拼图合起的手。邓莫迟道:“是自愿的?”“所有受检人都签了同意书,每次的名单还在体检中心内部有通报,”舒锐回忆道,“一方面不通过这些环节就拿不到方舟的船票,还有一方面,谁都怕在搬家途中,真的失去自己的人格和记忆。”邓莫迟呼了口气,又不再说话。“我没记错的话,第十九批移民推迟了,”陆汀斟酌道,“上次我跟着他们巡讲,听他们说的还是1月11号发射,结果现在还是没动静吧。”“快了,目前定的新日期是2月8号,就在后天,”舒锐从何振声兜里给自己扒拉出来一支烟,“推迟是因为上个月天气太差,暴风雪还有雨夹雪轮流,连着下了二十多天。”陆汀心里诧异了一下,他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竟然已经偏执到了这种程度。他也从邓莫迟眼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阴沉。“那你们现在这个节骨眼往都城跑,”何振声像是有些发愁,“是准备打劫体检中心然后把那些流程都弄个明白?那地方我去过,可以领路。”“是要去m01接收塔,”陆汀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你们俩谁去过?”“我在底层的日餐厅吃过饭,还有萨默斯剧院,闲得无聊去跑过龙套。”舒锐的语速比方才还快,像是在说极为难以启齿的事。的确,陆汀从小就知道,这人对戏剧着迷。在他们无事可做、无烦恼可想的年纪里,舒锐总把一本上了年头的莎翁集高举在面前,照着那些古语词,用他的意大利口音朗读一气,还要配合语调挥舞。尤其那部《麦克白》,某些选段陆汀都听得耳朵起茧,他怀疑舒锐能够倒背如流。 第117章 正好有少许宽余,是正合适的。陆汀屏着呼吸张圆了眼睛,屈膝,绷直脚背,从踝骨到趾尖都打起小小的哆嗦,银白更衬出他皮肤的潮红。他的脚心贴着邓莫迟的手心,被稳稳地托着,正在发烫,他怔忪地看着这个愿意蹲低身子,轻轻捧着他,为他佩戴一个简单饰品的男人,“好看吗?”小声地问。“无论今晚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怕。”邓莫迟却说,又那么仔细地帮他穿好鞋袜,站起来就要把自己的面罩戴上。这回轮到陆汀拦他了,“我不会怕的,但我想申请划掉两百分,你亲亲我,给我加油,”陆汀用鼻尖蹭他的人中,“有了面罩,就不好亲了,喷了信息素香水,也不好亲了。”邓莫迟没有多说,只是照做,亲的时候他环住陆汀的腰,把人紧紧箍在自己身前,他的听觉可以分辨出那只脚环和棉袜、和皮肤细小的摩擦声。混杂在陆汀的喘息之间。邓莫迟对亲吻能否起加油作用保持怀疑,并且,在想,把人亲得脸太红,嘴唇太肿,会不会影响那种薄膜似的面罩的效果。事实证明,并无影响,shoopp公司产品质量过硬,当两人用平庸的面容和专用香水盖住自己的一切特征,一前一后站在樱桃红的aldebaran-b舱门口,陆汀的脸色也被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但那种萦绕周身的暧昧气氛终究还是躲不过发小的眼睛,舒锐仰面看他,也换了张脸,仍用火爆的原声叫道:“是谁说时间紧又是谁在里面磨磨蹭蹭干坏事?”陆汀讶然瞧着他金色卷发、灰黑相间的皮草,还有皮草里的白色连衣裙、皮草外小臂上的勒痕,没话给自己辩解,也没开变声器,“怎么穿女装了?”他问。舒锐大大方方:“我临时改主意了,你们要去最底层以下,就要路过全都是女角的三号化妆间,如果四个男人大摇大摆,女演员们会被吓到的。”何振声扮演的是本地向导,戴了浅棕色假发,一身休闲装扮,插着牛仔裤兜凑近舒锐耳边,忽然说:“你像梦露,就是太瘦了。”不知怎的,舒锐的气焰顿时灭了下去,“谁知道梦露是谁。”他踩着绒面高跟鞋往aldebaran-b上爬,从陆汀和邓莫迟间擦身而过。“舒小姐,我也想临时改主意,”何振声乐呵呵地踏上悬梯,梗着脖子看他,“哎,我演肯尼迪行吗?”第60章m01接收塔的塔身为纯钢结构,塔座以下才是中空的建筑层,具有藏匿秘密空间的可能性。在此之前,陆汀查阅的地图也显示,一条如今已荒废的地铁线路曾在修建时打了个弯,刻意避开接收塔的地下,而本段地铁深埋于地下约80米处,远低于地下七层的剧院,按理说直通过去也没有问题——这或许可以作为一种侧面证明,塔下有东西。邓莫迟对此十分笃定,无论是直觉还是推断……它们都直逼那座尖塔的地基以下。于是,此时,四个搜查令上有名的人出现在他们绝不该出现的地方。陆汀的樱桃红飞车挂在街道对面的电磁悬壁上,开了远程调控模式,是为了随用随开。假如,接下来在地下,遭遇了任何意外,只要能够成功跑回地面,那就能立刻被aldebaran-b接上飞走,争取一些时间优势。当然,陆汀的愿望是没有意外发生,他皮质风衣里上下藏了一串的枪械也是这样想的。何振声比他还要夸张,连爆破用品也带上了,这让陆汀怀疑他逼急了会把地底一炸,跟敌人来个同归于尽。说到敌人……敌人又是谁呢?如果有看守,兵力是多少,又有多少武器?全都不得而知。这是一次并无事先考察的行动,也是陆汀在警校开始学习实战以来的唯一一次,有关目的地最可靠且具体的一条线索是,舒锐听说,三号化妆间的地板曾经发生过塌陷,下方并非实心结构。那是几年之前的事,塌陷过后,演员们也被第一时间清了出去,化妆间关闭了几个月直至修复完成,弄得很神秘。陆汀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多大的把握,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时间了。十年已经被浪费,十八个批次,已经有上百万人搭了进来,光是都城,这片具有全球最高人口密度的、被辐射污染区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地,参与移民的就有四十万人以上。他们或许全都死了。或许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定局,但第十九批还留在地球上,他们一定已经拎着行李住进了发射中心,今夜估计要失眠了,为次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的发射而激动或紧张。因此,找到真相也好,说服自己也罢,无论是对于邓莫迟还是陆汀、何振声还是舒锐,这都是今晚必须完成的事。没有时间供他们探查犹豫,给自己多上几层保险。陆汀想,无所谓了,跟着邓莫迟他并不害怕,就算地下等着他们的是一排大炮,答案仍旧值得探索。他走在灯光熏暖的后台走廊,是一行人中的第三个,捧着一把大马士革黄玫瑰,跟在舒锐和何振声身后。事实上,舒锐扮的并不是梦露,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常驻此地的小明星,一路上碰到许多人,许多人都认识他,叫他“carol”,舒锐也就像carol那样,用变声器造出的甜腻嗓子跟他们打招呼,亲切自然得没有一丝破绽。因此,这一路走得格外顺利,除去灯光和堆满走廊的一架架行头让人眼花缭乱。何振声手里被女演员塞了一支帽子上的羽毛,陆汀则时不时侧过头,用余光瞧瞧邓莫迟。那人还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样子,对漂亮的羊毛地毯不感兴趣,对提着裙子擦肩而过的歌唱家亦然,只是心无旁骛地看着前方,尽职尽责地提着手提袋,紧跟着他,做着保镖应该做的事。下过一层半的楼梯,到达三号化妆间门口时,他上前一步,默默站在了陆汀身边。舒锐虚虚地扣了个拳头,轻轻敲门:“matti,你在吗?”他柔声喊的是一位当红女旦的艺名,这位matti小姐扮演的朱丽叶和艾丝美拉达红了四五年,陆汀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也是因为给后台门口的保安塞了几沓钞票,说要来这儿给这位名角送花。门里很快就传来应声,开门的却是个打扮朴素的小姑娘,膝盖以下都是细细的义肢,胸前挂着后台助理的工作牌,她把四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扫过邓莫迟颈前的条形码时,皱了皱眉。“carol!”又有人喊,一个娇小清秀的女人坐在蓬蓬裙摆里,脸上挂着化了一半的浓妆,推开挡眼的化妆镜,带点责怪地嗔笑道,“几个月了,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忘了。”舒锐不紧不慢地走近,高跟鞋在人造木地板上踩出啪嗒声,贴心地避开她及地的裙摆,弯下腰同她拥抱,“哪有,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这话说得热络,也诡辩,陆汀当然看得出来,舒锐除了这句也不敢冒险多说什么,尤其当那女演员半责怪半撒娇地在他肩头轻搡,他的后腰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那么,matti看得出来吗?正如陆汀了解舒锐,她和carol似乎也是好友,要是发现了什么不对,这屋里统共十多个工作人员,也只能把门锁上办事了。陆汀摸了摸口袋,麻醉剂还是够的,他准备待会儿给那个皱眉的小姑娘扎狠一点。然而,那位matti对异常毫无察觉,或者说,她是来不及察觉。还没说上下一句话,她就软绵绵地晕在舒锐怀里,连同她的同事们一起,在一秒内昏睡了过去。化妆间内霎时一片死寂。舒锐把matti在桌上放好,拿一张无纺纸垫着她的妆面,蹙眉道:“我在做梦?”何振声看向邓莫迟。邓莫迟无视这般注目,拿了一把笤帚,开始在地上一块地板一块地板地扫。那些闪闪发亮的衣裙、帽子,零碎的饰品盒子挡住了大部分地面,都被他耐心地扫开,就像在翻找什么。陆汀则在门外的显示屏上调出“请勿打扰”四字,随后插上门锁。“你没做梦,”他也拎起一把笤帚,和邓莫迟一同清扫起来,“他们短时间内不会醒了,也不会记得我们来过。”舒锐仍是一头雾水,又问:“你们在干什么?”“新装的地板新旧程度应该不一样吧,所以塌的那块应该能看出来,”陆汀放下笤帚,把一条塑料布包着的巴洛克长裙抱上桌面,“是这样吗,老大?”“嗯。”邓莫迟道。舒锐还想再问,却被何振声拉到了一旁,很快他就闭了嘴,跟这边一样,撅着屁股开始寻找了。大约十分钟后,邓莫迟敲了敲眼下的地面,“在这儿。”这块地板被挡在一张扇形化妆桌下,昏暗一片,陆汀打开手环上装的照明,才看清那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大约二十块颜色略浅的、窄条形的地板,应该就是新补上的那些了。四人一同把那张桌子挪开,连同桌面上堆得摇摇欲坠的杂物。陆汀试着用匕首撬,好不容易顶进缝隙,稍微撬起来一个角,何振声直接用那只钨钢右手把自己跟前那块抠了出来。余下的十多块也就迅速被拆干净了。地板下必然有支撑,当然不是空洞,从表面来看是片平滑的水泥层,不知道厚度。“有人带激光锯了吗?”何振声拂去手上的灰,发愁道。“激光锯不开混凝土吧,”陆汀拿鞋跟踩了踩那片平地,“子弹也打不开,只能钉进去。要用炸药的话……这么小一块,剂量太难把握了。”何振声扬起脸,笑道:“那我们只能祈祷在他们醒过来之前地震一下,把它震裂了。” 第119章 “应该是机关……”舒锐皱眉道,“什么东西非要用玻璃,不怕碎吗,应该是酸溶液。”然而只要想去验证,就必须站在门前,只要站在门前,就在管子下方,有中招的风险。“我们是不是应该等看戏那位回来?”气氛有些凝重,何振声试图调节。“根本没有看戏的,”舒锐抱起双臂,“这两道门就够了,要是这样都挡不住,上看守又会有用吗?”陆汀则在脑中快速搜寻可能对得上号的人。地下密室,满是尘土的地面就像百年未曾有人踏足,一门之隔的地方必定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有谁能调用这样的财力物力,又有谁有开启这一切的决定权……箭头就像受磁极吸引一般,一齐指向他的父亲。陆汀仍能听到歌剧的声音,甚至更清晰了,连女主角的唱腔都依稀可辨,在地下的阴寒和四人滞重的呼吸声中显得凄清,横生怪异。好像唯有邓莫迟还保持着他的寻常心态,想了想,又在手提袋中翻找起来。这次他拿出的是两颗投影球,陆汀认得这款式,是可变温的那一种,也就是说,如果你投影一个人,触摸他的影子,就能碰到人的温度。邓莫迟将其启动,让其漂浮,一直到门前,保持适宜的距离,正对扫描孔和指纹板的屏幕。接着他示意其余三人和自己一同后退,退到彩虹门外,离那些玻璃管口足有十米,是酸溶液泼下来也无法喷溅到的距离。“是上次,你复制的我爸的指纹和虹膜吗?”陆汀抓住邓莫迟的衣角。“试试看吧。”邓莫迟也绷紧腰杆,黑眼仁用力盯住那个圆形的、紧合的机械锁。指纹先投上热感板,再接着是两颗眼球,它们浮在空中,瞳孔背对陆汀,却还是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寒而栗,投影固定大约三秒钟后,那枚锁动了。它回缩了一下,两扇门板偏差的角度也嵌合,随后便是展开,一条通路出现在面前。邓莫迟抹掉眼梢的汗,舒了口气。“欢迎您,总统先生。”礼貌的男声传入耳朵,“是我的同类。”lucy在耳麦中提醒。陆汀领着一行人缓缓步入。仍然是静的,唯有歌女的唱腔遥遥飘来,就像浮在头顶。有上千人正在上方的空间欣赏艺术,陆汀把自己贴在邓莫迟身畔,待他的视线经历漆黑、模糊等阶段,稍稍适应周遭环境,他猛地有些喘不来气,一度怀疑自己身处真空。那是一片巨大的、宽阔的空间,黑得仿佛无边无际,手电筒的光都显得渺小。然而,再仔细看,它并非表面上那么空荡。在黑色中密集闪烁的、那一个个彩色的细小的光点,让陆汀想起熟悉的东西。是服务器,插了电缆和硬盘的服务器,排了一路又一路,望不到头。第61章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这些应该是指示灯吧,每块磁盘都亮一个,”陆汀打破沉默,强压住呼吸的紊乱,目光在身前那台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服务器上扫过,它有些发烫,热意像是有形的,灼烧着陆汀的脸,“三种颜色,红黄绿,应该有不同的含义?”邓莫迟一言不发,已经就近把一块磁盘拔出一半,原本的绿光熄灭了,他仔细地抹掉它尾端攒的那层厚灰。一个指甲盖长度的条形码露了出来。“我来扫。”陆汀挽高袖口,把手环上的扫描孔正对过去。结果几乎是瞬间弹出的,蓝莹莹地悬浮在手环上方,是一个人的基本资料。这磁盘的主人——暂且这样称呼,是个年轻的白人女性,在相片里笑得温柔得体,名叫amorie, 出生于2080年7月,现在应该是二十岁。资料显示,她身体各项指标均达到健康标准,曾经住在中央特区,是个钢琴家,拿过不少相关奖项。是第十八批,也就是最近的那一拨火星移民。陆汀有些僵硬地垂下手,资料单随之关闭,邓莫迟把磁盘插回原位。绿光又亮起来了。那是很小的一团光,这块磁盘也只是服务器很小的一部分。或许不该叫它寻常意义上的服务器,它的四壁全是接口,插的全是磁盘,“这一面有256个。”lucy统计道。那这一台“服务器”掌管的磁盘数量,恐怕能够上千。“你能监测到这儿一共有多少台服务器吗?”陆汀问。“抱歉,信号太乱了,”lucy的语音有些卡顿,“我想,上百是有了。如果您能给我更换一个强力一点的cpu,我可以给出更具体的答案。”你还是待在手环里吧,陆汀想,我知道有很多了,如果这一台是大约一千个人的归宿,那四十多万人……至少有四百台。他们真的都死了吗?剩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料仿佛空文一纸。陆汀忽然觉得可笑,那是种渗满砭骨寒意的荒谬,在这个联邦,短短一行条码实在是意义非凡,可被用于标记人的出生,亦可定义一个人的死亡。邓莫迟又静静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一路服务器的头一台跟前,选了一个亮红灯的磁盘抬手拔了下来。陆汀再扫,弹出资料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黑人男性,曾经在欣古医院工作,是个心血管教授。“我认识他。”舒锐忽然开口,“是我的老师。”陆汀的手腕抖了一下,屏息看向发小。舒锐注视着那张证件照上略有抖动的、和善的笑脸,又缓缓说道:“是我给他做的心肺功能体检。六年前,他是第八批上去的,我当时十八岁吧,还在读研究生,别人都不放心我,想让当时的负责这一块的主任医师做,老师和他的家人选了我。”“你们最近,有联系吗?”陆汀问得有些艰难。“他去世了,说是肺炎,两年多前办的葬礼,”舒锐咬了咬嘴唇,“好好笑,当时我还想去火星上吊唁,移民局不提供往返旅行项目,我耿耿于怀。”陆汀看出他的无力,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现实太沉了,他们正在逐步看清,好比扫去蛰伏怪兽鼻尖的浮土,又好比一座山被撬开一个角,他们几个就缩在那条缝里,不知撬山的铁棍什么时候断。但那座山真的存在,逃不开,怪兽也迟早会苏醒,巨大的影子把那点侥幸的阳光都挡住,他们都已经看见了。邓莫迟道:“亮绿光的是活人,红的就是死了,不用再提供通讯服务。”“那黄色是什么,”陆汀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整片细碎光点,“黄色最少。”“是正在通话。”何振声道,“这儿写了。”陆汀抬高手电筒照亮他所指的位置,就在服务器这一面的左上角,很小的一块铁牌子,用电镀标示了红黄绿三种图例。红和绿正是邓莫迟所推测的含义,而黄色也的确表示,这块磁盘正在工作中,也就是说它的“主人”正在与人通话。静看几秒,时不时有绿光变黄,也有黄点转回绿色。“是有人正在接视频挂视频……”陆汀喃喃道。他们还在坚信不疑,和自己说话的是遥远的亲朋,并因此感到慰藉和温暖。“真有创意啊。”何振声带了点嘲笑。舒锐却二话不说地在绿色磁盘中翻找起来,乱糟糟地抹开灰尘,用自己的手环扫描。找到第四个时,他停了下来,“这个人我也认识,”他指着资料单,一字一字地说,“是我师姐。和老师是同一批。” 第121章 但他没有,他现在唯一能做出的事是抱住邓莫迟,痛苦是挡不住的,邓莫迟的呼吸就像要断气了一样,手背和颈部挂满了汗珠,陆汀和他贴着额头,摘下他的面罩,看到他惨白的脸。“别走。”邓莫迟看着他说,这句又像是本人了。那双黑色的眼睛起了雾。“我不走。”陆汀也把自己的面罩扯下,用力把他压回怀中,用自己的手臂把他跟那滚烫的服务器表面隔开。余光扫过屏幕,陆汀看到,传输已经完成了,这座信号塔的收发功能如此强大,不需要几分钟,那份报告就会完整地出现在全世界的移动通讯设备上,“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陆汀只是这样说。邓莫迟却不再出声,只是低着头,在他臂间止不住地颤抖。陆汀从未在这个人身上看到如此巨大的绝望,而他们是相通的,邓莫迟的绝望像是一张大网,准确地把陆汀卷入其中,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尽全力想要挣脱什么,却不是自己。“我靠!”何振声的喊声从上方远远传来,“邓老弟,着火了!就你旁边那个服务器,还坐着干什么事儿办完了赶紧跑啊,窟窿我们马上就炸出来了!”陆汀猛地回神,也看到火光。原来烫的不只是服务器,千万人的记忆在燃烧,昏红的空气已然笼罩他们。“就让它烧吧,lu。”邓莫迟却又恢复了冷静,在他耳边这样说道。“不对,你不是他。”陆汀窜起来,拎着邓莫迟的领口也把人拽起,“你是先知吧,刚才发报告也是你控制他做的,是吗?”他把邓莫迟抵在服务器上,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只能大声地、乱七八糟地吼,“有种你上我的身啊,你有病吧你阴魂不散的,你赶紧给我出来!”陆汀无法确定这话有没有传到先知耳朵里,只看到邓莫迟的眼睛明暗不定,像是想说话,又像是正在极力遏制失控的语言。终于他开口:“先知,利用了我的愤怒。”“我知道,你愤怒了,所以那个狗屁大章鱼就突破了防线……所以也着火了对不对!”陆汀只想把人背在身上快跑,四周的火焰正在聚集,连接,包围圈正在形成,舒锐恨铁不成钢的大骂也在这时传入耳畔,说是门外已经堵了人,至少二十个,正在准备爆破,他刚才留的红外线纳米检测仪有显示。“四十一万五千九百二十二个死人,”邓莫迟仍然如同神游,慢慢地说,“我全都能感觉到。”陆汀怔住了,死人有的感觉是什么,是绝望是愤怒还是不甘,难道这些此刻全都压在邓莫迟的身上?“我们先走,老大,你能不能什么都不想,”陆汀拉上邓莫迟的手腕,试着想把人拽动,“就像把大脑关机一样!”邓莫迟却仍然处于混沌状态,别说移动,再说上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艰难。脸颊和那两片总是鲜红的薄唇也都失了血色,他困惑地、尽全力望着陆汀,好像这束视线交汇是防止他飘离世界的最后一根细线,“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沙哑地说,“打晕我,否则这儿所有都会烧干净!”陆汀只觉得自己都快被逼得灵魂出窍了,但他终究是没被那点小儿女的心思困住,用老刑警教的方法,他在邓莫迟颈后的那节脊椎上稳而狠地一捏,那人的身体立刻软下来,往他身上倒,他就把人背起来,还要费力蹲下拎起电脑和手袋。怕邓莫迟滑下,他的腰弓得很低,穿过火圈较低的一处,衣裳奇迹般没被点燃,但身后仍有火舌追赶。跑到后来陆汀对空间的感知已经模糊,甚至怀疑先知无法再进入昏迷的邓莫迟,开始拿自己下手。好在,他听到两位朋友的招呼声,又听到一声炸响,亮光漏了下来,是来自那间明亮的歌剧厅吗?他又看着邓莫迟被自己捆的那几根吊绳拉进那片蛋黄似的亮光。随后,陆汀自己也被用钩子做支撑,半吊半爬地把自己弄了上去,何振声打头阵,随身物品都交给舒锐保管,陆汀在最后,把邓莫迟背好。当他循着光线,钻出那个正在不断掉灰的孔洞时,人群的嘈杂和惊恐才真真切切地传入耳朵。那出《弄臣》还没结束,观众席已经被突然爆炸的右侧舞台吓空了一大半,多少人影拥堵在出口,而剩下的人,观众里没来得及起身的、不想走的、还有出于职业道德留在台上的浓妆演员们,正众目睽睽地瞧着这四位来自地底的灰头土脑的人形生物。“a1出口给我让开!”何振声勒着人质舒锐的脖子,朝天花板放了一枪,“跑啊!”人墙一哄而散,陆汀在两个朋友的掩护下朝出口奋力狂奔,摸到兜里,按了aldebaran-b的快捷准备键。他感觉到肩上、腰上,真实的重量,忽然就不再害怕任何。只觉得自己看清了鬼蜮,但也重返了人间。第62章战斗机已经恢复原本的形态,樱桃红也褪成了铁灰,在建筑群中低空飞行,后方追着几辆警用摩托,lucy在屏幕上提示,数量是16,最近的距离不过二百米。四周已然警铃大作,青红相间的指示灯混着霓虹,被夹杂黑雪的大雨冲得光怪陆离。制动杆被陆汀扳到极限,飞船擦着边,绕过又一栋钟楼形商厦。仿佛能看见机翼在水泥上刮出的火星,看准了刁钻角度,陆汀要赌一把——这是aldebaran-b能转的最急的弯了,倘若那些摩托硬追,凭他的经验来看,它们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砸上隔壁的大楼。随后,果然,几声巨响穿过粘稠雨声,陆汀在后视镜里看到被撞出豁口的楼面,还有接连爆炸的几团火光。陆汀暗自松了口气,匀出工夫叫道:“他怎么样了!”舒锐烦躁道:“还在昏迷,您开这么猛就算醒了也得昏回去。”“不好意思,”陆汀给后舱开了富氧模式,好让环境多少友好一点,“技术有限,要想活命待会儿只能更猛!”这不是夸张,甩掉了几辆摩托,马上又有新的冲上来,直升机、y型飞车、与aldebaran-b形制类似的战斗型飞行器……追逐也不再是仅限于身后,四平八稳显然是行不通的。陆汀在肩头揩掉迷眼的汗,清晰地看到,包围正在形成,两侧高楼的空隙被远光灯填满,刺目地照进他的飞船,激光柱和轻型炮在四围乱射一气,逼得他不得不随时调整飞行高度。地图显示前方也有几架轻型飞车正在往回冲,恐怕是准备来个包抄陆汀眯了眯眼睛。他的那群前同事终于行动起来了——还真是效率低下。无论如何,他离海岸线只剩不到五十公里了。他要去海岸,要找到海。此时身处明月城附近,不比特区路宽道直,而aldebaran-b体积太大,只能在主干道和少部分街巷行动,因此在城市中很难占到优势。没完没了的你追我赶当然不是办法,陆汀明白,时间任其拖延下去,先死的必然是自己,况且刚才的几个高难度转向已经难以避免地擦坏了几面墙,撞翻了几户人家的招牌和阳台,要是再靠近地面一点弄伤行人都不是不可能,更有子弹追着他扫,扫坏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他要是接着在私人财产上横冲直撞,那和居民区里随意开火的警队又有什么区别?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陆汀目前能想到的,只有大海。这种天气的海雾是很浓的,只要冲过去了,再把背景反射面板打开,把反雷达启动,那他们就能做到真正的隐身。倒不是非要回去找毕宿五,随便在海面漂上一会儿就足够休养生息了。视线中出现那三架准备反向包抄的灰熊战斗机时,陆汀大喊了声“小心”,发了两梭磷弹出去,随即在眼睛被刺伤之前,把航线拔高。上方那条窄缝被两栋高厦夹着,lucy测得间距不过5.8米,而他的aldebaran-b头部厚度已经达到5.4,最薄的腰部也有3.7米左右,他必须把飞行角度拔到基本垂直,才能在其中通行。成功了。飞船没有一处显示碰撞剐蹭,而笨重的灰熊是绝对挤不进来的,至于那些稍小一点的飞行器,更是做不到垂直爬升,这也就意味着,大约二百层的建筑,在他爬到顶前的这十几秒,都可以暂时保证他的安全。陆汀扶住驾驶座,回头看了一眼。后舱的杂物摔得乱七八糟,他的保险箱都哐当摔倒了舱尾的角落,舒锐跟何振声被惯性带得躺倒在侧壁上,好在邓莫迟身上绑了安全带,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座位里面。“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舒锐费劲爬到邓莫迟身侧,“你有没有注意到,顶灯动不动会闪,玻璃也在用一种超细频次在震动。”陆汀当然注意到了,他面前的挡风玻璃就像被泡进了超声波清洁机的水槽里,纳米材质沾不上雨,但总会有水珠暂时落在上面,立刻被震成肉眼难见的极小水珠,好像一片雾。还有仪表盘和电信号偶尔失序的那一两秒、手握操作杆时骨骼的微麻,他也察觉得清清楚楚。这些当然都是反常的,但陆汀没有说话。挑了个空档,他钻出楼缝,又换了条窄路摆正机身,继续朝向大海。目前还没有人追上来。“他身上有第零元素吧,”舒锐在何振声帮忙打开的药箱中翻找,“陆汀你跟我说实话,不然现在我们都得死!”“有,你要干什么?”陆汀继续提速。“平时他可以控制,但现在不行,身体是昏迷的,可大脑不是,情绪起伏很大。目前我们的研究表明,这种概念物质……姑且说是元素吧,在紊乱是会释放某种能量粒子,与外界形成分子甚至原子尺度上的共振,产生的能量未知,无限制,不可控。简单来说就是,他的波动再大一点——”“就会把我们都振碎?”何振声道。“也许吧,研究还不够深入,”舒锐按下邓莫迟的后颈,扯开衣领,直接把手中的针剂推入脊椎,“反正我看玻璃是快要碎了。”“我靠!”陆汀差点把自己的安全带扯下来,他想跑回后舱去,“你拿的是什么?”“镇静剂,”舒锐白了他一眼,“西装都汗透了,镇静一下他自己也好受。”陆汀吞了吞口水,舒锐说的没有错,是他反应过度了。可就算再心如乱麻,他也必须专心驾驶——至少表面上要专心,如果这都保持不住了,那他离把飞船开进阴沟里也不远了。迅速掠过这片街区,陆汀因为前方的一条十字路口骤然紧张起来,但当他路过,方才四面夹击的情况仍然没有出现。后视镜里只有几辆小摩托,冒着大雨被越推越远,lucy也检测不到附近的重型机械。难道真的甩掉了?几个急转弯几个直升直降又过了几道窄缝,就甩掉了?不过太久没这么玩命地开过飞船,aldebaran-b就像是不适应战斗模式,纳米核发动机已经过热了,陆汀也累得有些脱水。他设置好路线和修复模式,把驾驶位交给何振声,拿了瓶水回到后舱。 第123章 “我说过,给我让地儿,别挡路。”“可以。我的条件是把小锐放了,”陆秉异似笑非笑,“我不能让小鬼讹我第二次啊。”“当然。”陆汀想了想,说。对面静了一会儿,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海岸线上的灯串分散开来,又过了几分钟,lucy报告,它们已经撤退到二十公里以外,并且还在远离,没有回头的迹象。只有一架直升机落上了陡崖边缘。“到边上就把我放下吧,”舒锐站在腹舱出口前,“那是等我的。”“真的要走了?”自由的海就在面前,陆汀竟不想走完这剩下的五十米,“那种玩意儿,我们直接越过去它也没办法。”“刚才看你配合那么默契,还以为你懂了,我只有回到shoopp才能做我该做的事,怎么说来着,里应外合,”舒锐撩起薄眼皮,笑笑地看着他,“在这儿跟着你们,我最多打个针再包扎一下,你们自己也能弄好。我最大的作用已经发挥完啦。”“我总觉得我爸已经知道我们刚才,是在演戏了,我们演那一出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因为他之前不清楚shoopp的股份情况,所以才吃了哑巴亏,”陆汀皱着眉头,“我怕你一回去他就对你不利。”“你以前难道觉得他不知道吗?我能在自己家被绑走,总统先生就已经明白我站在哪一边了,但他还是不能让我死,从小到大盼我死的太多了,谁成功了?”舒锐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们就是赤裸裸的威胁!”aldebaran-b悬浮在直升机上空,腹舱的圆形出口徐徐打开,垂出一条装了攀登条的绳子。舒锐把安全扣在腿和腰上绑好,没有立刻跳下去,抬眼看着何振声。“你很聪明。”何振声起身,来到他跟前。“你绑我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舒锐笑眯眯的,“没想到我的聪明还能这么用。”“保重。”何振声两手空空地垂在身侧。舒锐张了张嘴,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甚至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这是一个吻,轻得像假的,但也是真的第一次。亲完之后,舒锐就像把自己吓傻了,还是没什么话在嘴边。“拜拜,别太拼了注意身体。”这句话是对陆汀说的。随后舒锐只身跳了下去,海风吹得很急,雨也在落,他宽大的白色衣裳就像面旗帜。shoopp新概念时装。陆汀想。之后深入远海的路算得上顺利,除去方向大小都不确定的大风之外,没什么可担心的。陆汀与何振声也陷入莫名的沉默,风暴停歇后,aldebaran-b加到80%的高速,由lucy接管,两人就在后舱默默喝水,一起盯着那个始终静坐的人。有种流浪的错觉,他们确实也都疲惫万分,没有力气去商讨接下来的方向,没精神再去顾虑任何,回看刚刚干成的“大事”,只想等这人醒来,给点意见。大约凌晨一点十分,邓莫迟醒了,普通剂量的镇静剂的确对他作用有限。睁眼的刹那,他的目光撞在陆汀脸上,又马上挪向何振声。那是戒备、陌生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遮掩。“嘿,又把我给忘了?”何振声拍了下大腿,“合着您是烧一次忘一次啊!”“想起来了,你姓何。”邓莫迟没再多说,目光再次落回陆汀脸上,也不说话,隐形眼镜还在,眸子黑漆漆的,内眼角还蓄着红血丝,专心到无辜的地步,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陆汀险些腿软,他真想就地跪下,抱着邓莫迟的腿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是要我的命吗,他要在邓莫迟说“我想不起来”之前把他的话都堵回去,这想法当然是徒劳的,他听见邓莫迟又开了口,这语气中甚至带了欣喜,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陆汀,这次我没有忘记你。”第63章“那,”陆汀仍有些迟钝,呆呆看着他,“那就好。”邓莫迟问:“你在害怕吗?”“没有啊,”陆汀连忙道,又给他递了瓶水,“我就是猛地有点,没反应过来。”何振声自觉走向前舱,“得了吧,我都看出来你脸都吓白了,”他往驾驶位上一坐,检查起海雾状况,“你不说实话,让人家诚心学习的人怎么进步,我说得对吧小邓。”“诚心学习什么?”陆汀问。“情绪?”何振声头也不回,“大概是这个词,或者说是普通人的情感。你不觉得人家一直在认真学习吗?”陆汀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的确,邓莫迟有时会对他的情绪进行直接的提问,你怕吗,你难过吗,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他一向把这些单纯理解为邓莫迟对自己的关心,普通的,口头上的,就像在街上看到迷路的小孩,大多数人都会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提问的层次远比他所见丰富,有好奇的探索,有不确定的揣摩,更有谨慎和……某种珍惜。情绪,他的情绪,是值得珍惜的。虽然邓莫迟总是离这个词很远,但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才更加不想隔岸观火。就像是通过陆汀的情绪,他试着去感性地感知这个世界。“是哦,老大,”陆汀挪了挪位置,坐到邓莫迟身边,“你对我的感觉一直很在乎。”“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邓莫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我以为你现在差不多都能读心了,”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又给他塞巧克力饼干棒,“先知那个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啊。”“她的能力只针对人造人。”邓莫迟咬下那根大约两根手指粗的饼干的一端,很酥脆,他两口就吃完了,“对你,我也看不懂。”他没有解释看不懂的缘由,但陆汀记得,很久以前,邓莫迟就坦言承认了催眠在自己身上的失效,原因是,他没法把他看成一样可以操控的东西。现在想必也是一样。陆汀垂下脸,嘴角悄悄地挂了点笑。到现在这还是值得反复确认的事吗?对邓莫迟来说,他就是不一样的。何振声在前面大呼小叫:“不会吧读心,我先声明,我拒绝被读,读了我的咱们就散伙!”邓莫迟道:“我没兴趣。”“行,”何振声苦笑,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得,“您真行。”“侵占别人的意识很累,也不可靠。”邓莫迟破天荒又解释了两句,忽然解开安全带,准备站起来之前,他抬手摸了摸后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疼吗?”陆汀把五指搭在他的手上,“有个针眼,是镇静剂,打到脊椎里了,短时间内可能会有酸痛症状。”邓莫迟点了点头,手臂又垂回身前,“说得通了。”“什么?”陆汀的手还是放在那儿,针孔周围肿了一点,他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捂住。同样温热的眼神落在邓莫迟仍旧苍白的脸上,是等待倾听的模样。 第125章 何振声闷声问:“你们不觉得这一路也太顺利了吗?你爸只是答应放行,没答应以后也不追着咱抓呀。”“他现在焦头烂额的太多了,抓住咱们意义不大,要是光明正大地再把n拘起来,说不定还会刺激民众,桶出更大的乱子,”陆汀思忖道,“而且他应该也没那么着急,想把自己儿子拦在海面上杀掉。”“是吗。”何振声显然没被说服。陆汀也很难说服自己,又道:“就算不是也没辙,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步调走,草木皆兵不是耽误事儿吗?”何振声点了点头,在口袋里掏了掏,开始默默抽烟。陆汀瞧着阳光下那点火星,很想借lucy之口提醒一句,自己这架aldebaran-b有绿色无烟飞船的光荣证书,但他转念一想,这又是何必呢,更离经叛道的事他都做了个遍,别说给他颁发证书的特区,整个都城,整片都城外的海,甚至整条赤道……都不再是他的家了,最可靠的落脚处是漂流在远海的一架面积约八百平米的飞船,那他郁闷一下,抽点烟,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他也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到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边,站在邓莫迟身侧时,他点燃了它,是综合水果味儿,陆汀能尝出来的有桃子和柠檬,不呛人,很顺口。“我能看吗?”那张纸条倒扣在台面,压着一支笔,陆汀捏住它的一角。“嗯。”邓莫迟看着光屏上的行驶参数。陆汀不想往副驾驶上坐,就想贴着邓莫迟,半边屁股靠在扶手上,他拿起那张纸条,仔细阅读起来。说是阅读或许不合适,因为字数很少,就像是对某件事的回溯和梳理,只有几个关键词和一些圈圈点点,只有当事人能看明白。第一列的头一个词是“我”,后面跟着的三个短语分别是:“血”、“做梦”、一个纸面都被描透的英文单词“fake”。至于第二列,写在最前的是几个并列的词,包括“绿球”、“3”、“1974”、“磁场”、“单方外交”、“战争狂热分子”,它们被连了线,终点在一个圆圈中,写着“干尸”二字。“st shadow里那个?”陆汀问。“是。”邓莫迟道。“你之前说,有人的记忆想挤进来,就是他的?比如第二列这些关键词?”陆汀大胆地问。“也会做梦,总是在指挥战争,煽动人们造反,或者在杀人,”邓莫迟从陆汀手里摘下那大半支烟,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又道,“最开始失忆,我被先知带了回去,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经历。”“他们骗你……说那些是你以前做的事?”陆汀看着那个写得巨大的“fake”。“还说仁波切能永生,”邓莫迟忽然笑了,烟杆咬在嘴角,朦胧日光下,袅袅白烟中,这笑容显得有些颓,但也好看,也轻蔑,“这些应该是他们给我植入的,时间早于我的失忆,然后在我的大脑里逐步苏醒。”“也就是说这种植入导致了失忆?”“不一定,”邓莫迟打开了自动泊入程序,毕宿五已经浮出水面,就在前方约两千米处等着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叛军想让我接班。”“但你淡泊名利,不太想管。”何振声也从后舱走了过来。“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又是那种冷眼旁观的语气,邓莫迟就像在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把纸条也从陆汀手中摘下,举在自己嘴边,就着那点半烧不烧的烟头烫了个黑洞。被烫掉的正是那个“fake”,相邻的两个字就是“做梦”,那焦黑的缺口却在“梦”的旁边干干脆脆地停了下来。“我以为你想把现在的狗屁政府推翻,然后当大英雄,建个新的?”何振声插起口袋。邓莫迟摇了摇头,道:“现在的’我‘已经不完全是我自己。”陆汀按住他的肩膀,“没事的,”他柔声道,“我认识你。我们慢慢来。”何振声又道:“那你说说看,我们在地底下发现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吗?你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了?”“那是表面一层。”邓莫迟抬了抬左肩,侧过脑袋,把下巴搁在陆汀手背上,“我们找到过三颗带绿色的球。”他突然这样说,一点疑问的语气也没有。“找到过,就st shadow里面,你把坏掉的零件都重新做好了装回去,然后动力舱里弹出一个机关,里面就是它们,”陆汀说着,听到lucy的提示,茫茫雾海中,他也看到自己母舰的黑幢幢的影子,“我收在保险箱里了。”“感觉到了。”邓莫迟道。这也是“连接”吗?一如高原上那块巨大的绿石。陆汀想。“……它们是干尸的记忆吗?”他又问。“是干尸的东西。”“我一直很想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里面那些绿色絮状物,我把它们重合起来做了建模,感觉像个全球藏宝图,”陆汀被一股莫名的肃然缠绕,咬字也跟着用了力,“但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东西。”邓莫迟闻言,扬脸望着他,蓦地站了起来:“走吧,带上球,跟我找物主问。”第64章所谓“物主”,也就是那具干尸,躺st shadow里。陆汀把毕宿五的腹舱打开,一行三人进入停在最靠内的角落的飞船,又在那扇半人高的矮门前停步。和以往一样,邓莫迟在把手上挂了一把老式的铜锁,弯腰把它拧掉,率先进入了那间密室。尸体躺在正对大门的墙边,头顶上方就是那两行鲜红色的电镀诗句:“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i dreamed a vivid dream.”“你摆的?”何振声拍拍邓莫迟的肩膀,道,“还挺有艺术感。”“这应该是他们当年的口号,”陆汀走向那具干尸,“大概两个月前,我审了一个犯人,就是陆岸婚礼上搞刺杀的那个。他也知道这句诗。”“所以说那次真的是叛军干的咯?”何振声“啧”了一声,“亏你大哥还把我拘了好几个星期,一点同学情分都不讲。”陆汀把装着三颗绿球和一个建模模型的铁盒放在地面上,看着邓莫迟蹲在自己身侧,“是舒锐把你捞出来的?”“是啊,”何振声也蹲了下来,“他拿他的半个公司当担保,说凶手另有其人。”陆汀不无惊讶。舒锐喜欢何振声,这他知道,喜欢了好几年也没什么新进展,按舒锐那个又多刺又嘴硬的臭脾气来说,也实属意料之内,但他没想到,何振声在发小眼里的地位已经高过了自己从十七岁就开始打理的shooopp。他本以为捞人只用花一些钱,他也记得有一次,舒锐下了竞标会就在停机场被人连着打了几枪,胆囊都破了,躺在病床上坐不起来,却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冷笑着说什么他看了手术全程录像这点伤影响不大,还说什么商战手段有时候就是这么低级,不过只要标竞上了就能气死对手。“那个犯人后来怎么样了?”邓莫迟问。“我问了他一些事……他马上就要说的时候,右边眼珠突然爆了。”“嗯。”邓莫迟拎起干尸的领口,棉线已经变脆,扣子刚被手指碰上就滚落在地,“是先知。” 第127章 “此陨石坑最初被一家石油公司发现,于1996年被证实存在,”lucy又补充道,“由于它被覆盖在铱含量极高的黏土地层以下,地表不可见,所以一直非常神秘。”“那我们现在……”陆汀看向身侧两人。“现在什么,现在过去瞧瞧呀!”何振声已经兴奋起来,“这事儿十有**跟外星球有关,说不定咱们过去了,就能找个什么法子把全世界的小绿条都激活,那还去什么火星?地球就够剩下这一亿多人活了,咱们真就成救世主了。”邓莫迟停止望天发呆,看着卫星图上的坐标点,道:“为什么要当救世主?”“ok,这只是个修辞,意思是做点好事,”何振声敲了敲桌面,“提示已经有了,真准备装没看见?现在地球这个鬼样子,人人平均只能活五十岁,咱们俩这年龄都是老年人了,只有小陆同学勉强算个青壮年。”邓莫迟微微抿起嘴,不吭不哈地格式化磁盘,又把它拔掉。“老大,”陆汀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三颗球和这个磁盘被叛军这么藏着,一定有他们没完成的事。如果我们按坐标过去了,真的能找到一些线索……现在全世界这么乱,我们也许能给所有人一点希望。”“是啊,不是在地球上等死,就是被弄上天送死,去抗议一下,还被抓了起来。”何振声揶揄道。“而且我还在想,说不定还能给你一些另外的提示,你的第零元素,你说的’连接‘,你从哪里来,”陆汀顿了顿,用心把邓莫迟看着,“还有你问我的,完整是什么,真实是什么,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找到。我觉得先知一定在说谎。”邓莫迟站起来,转身往工作室的舱门走去。“您准备干嘛?”何振声问。“睡觉。”邓莫迟并不回头。陆汀追了上去,毕宿五的几间卧室都已经多日未曾使用,他把主卧收拾了出来,把邓莫迟安置在自己的海绵床上,又在邓莫迟的监督下处理了掌根的那点烫伤。一出门,眼见着何振声也挑了间次卧待着,一脸随他去了的表情,似乎准备养精蓄锐,陆汀自觉不累,就去久违的菜园看了看情况。的确,他的番茄干瘪在枝头,不过南瓜长得不错,垂下来的尾端圆润光滑,其他蔬果也是各有参差,不过总体比他想象中好。当初在血魔方里掐的那两枝菩提长得没精打采,当然也不至于枯黄,玫瑰倒是新开了一茬儿,正飘香,把整片种植舱染得生机盎然。陆汀花了一个多小时整理自己的植物朋友们,傻傻地和它们说了会儿话,又花了十分钟折下几枝玫瑰,配着几株随便种的风车果跟鼠尾草,扎出一捧有些奇怪的花束。在他一手拎着花束,一手端着装了三明治的餐盘,往主卧回的路上,lucy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小姐请求通话,请问是否为您接入?”陆汀脚步一滞。姐姐。他想。他的面前浮现陆芷挂泪的脸,不知怎的,在他逃亡的这段日子里,想起陆芷,总会看到她的哭泣。也不知道这是陆芷第几次拨入毕宿五的通讯线路了。“不要拒绝,也不要接通,”陆汀说着,又抬起步子,“就当我没看到。”“是加急通话哦。确认不接入吗?”“不了。”陆汀说道,快步穿过走廊。他很想听到陆芷的声音,和她聊聊现状,让她放心,不要难过,但他不能接起信号的通路,让她有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回到卧室时,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对劲。邓莫迟也没有睡觉,刚刚洗澡出来,换了身陆汀的衣裳,坐在床沿,默默地把毛巾卷在自己手上。听陆汀进屋,就抬起眼,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怎么了?”陆汀放下食物和花儿,拆下那条毛巾,帮邓莫迟擦起湿发。“其实你可以接。”邓莫迟乖乖地仰起脖子,让额前的碎发垂下去。“都听见了?”陆汀笑,确实,以邓莫迟的听力,那条走廊就在门外,算不上远。“嗯。”邓莫迟垂着眼睫。“不想接。”陆汀摇摇头,“一根弦绷在那儿,我怕一听见她讲话,我就突然绷不住了,”吸了口气,他又道,“而且万一对面是我爸怎么办?所以还是算了吧。”“陨石坑的事,我有一种感觉,”邓莫迟突然转了话题,“那里很危险。”“我知道。”陆汀擦揉起他颈后的发尾。“你知道?”“对,我知道,看到你犹豫我就知道了,”陆汀柔声道,“不过咱们现在也很危险啊,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会杀过来,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改变目前这个烂泥一样的局面。如果去了,我们有先进的设备,有很多探险方法,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就是一起去面对另一种危险。”“如果找到了答案。”邓莫迟又道,接着静了一会儿,“也不能确定是我想要的。”“所以你决定吧,去不去找,”陆汀趴下上身,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双手绕到他的身前,“我都听你的,老大。”邓莫迟又一次安静下来,陆汀摸了摸他的脸,收拾换洗衣物去淋浴。两天不洗澡就是他的极限了。在那间被铁锈味道填满的浴室中,他不可避免地、满脑子都是邓莫迟。那人的犹豫多么少见,但也多么好理解,他们一直在寻找真相,终于,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有关百万人的去向,答案压下来的时候谁也逃不开,公之于众了,谁也无法确认对错。所以邓莫迟对答案的意义产生了怀疑。陆汀的怀疑一点也不少,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替他笃定。当他擦干净身体尤其是腿根,从浴室出来,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踢脚线上的夜灯被贴心地保留,那团m83星云悬浮在床前,闪着细腻的光。邓莫迟吃掉了三明治,把花束立起来靠在床头柜后的墙上,还是没睡,坐在床头,正看着那团光源。“是你送我的,”陆汀爬上大床的另一边,掀起被子钻进去,往邓莫迟身侧贴,“你以前写错的代码,全都整理起来,一块组装了这个星系。你说等它完整的那一天,也许会做成自己想做的事。”邓莫迟点了点头。“睡吗?”陆汀已经搂上他的腰,后颈正好枕在他的肩头,“我不太困,但是想躺着。”没说出口的四个字是“和你一起”。“睡吧。”邓莫迟也躺下来,十分自然地任他抱着,手在他背后,还轻轻拍了拍。就在陆汀闭起眼,准备浸入这熟悉的沉默中时,又听见他说:“好好休息,明天出发。”第65章跨过墨西哥湾,抵达那条海岸线时,陆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刚刚绕了远路——为了避免撞进环绕都城外围的巡查圈,两架飞船特意绕到冰原带边际走了一段。只有三个人,一st shadow当然够用,把aldebaran-b一块带上是由于它的科考功能。地形扫描、磁场测绘这些软硬件性能都不必说,比在海里泡了二十几年的大块头先进了不止一点,还有共享系统的三架无人机,配备了远程vr功能,也就是说,多数时候无需出舱下地,便可进行实地考察。现如今这情况,确实也不能从密封的船舱里出来。陆汀看到雾,大面积的、浓得几乎不透光的,覆盖在半岛之上,与阴雨天时的海雾不同,呈现一种介于紫和灰之间的颜色,显得粘稠,平添了几分泥泞。大概有毒,陆汀想,雾气里说不定藏着什么诡异生物。 第129章 在陆汀提醒之前他就已经发现,统共八张图片,位于金字塔的不同位置,描述的都是同样的七个步骤,一个事件。“重复这么多遍,会不会就是怕以后有意外,想确保把信息传递出去,”陆汀拉了拉他的手腕,“我们老师也讲过,重要情报在紧急情况下必须反复传出来提高送达率。”邓莫迟想到那些坍塌的、不可能进入的金字塔。如果玛雅人真的有重要信息需要传递,会不会也在每一座的内部涂满这样简单荒唐的画面?“去湖上看看。”最终他说。距圆湖还剩大约三千米时,相关信息已经分析完毕,报告显示,湖水表层的氢离子的含量已超过1mol/l,也就是说,其腐蚀性与浓硫酸处在一个量级。更古怪的是湖面上方的磁场,按照强度分布建立的大致形态被三维投影在面前。不像任何寻常磁体周边,这里的磁场是完全混乱的、参差不齐的,毫无规律可言,像熔炉里一堆没烧干净的废铁。同时,那架前去探路的无人机也遭到了围攻,出手的正是那群神秘的大鸟,它们包围它,用利爪和钩喙攻击它,最终把它击倒。落入酸湖前,二号无人机传来的最终画面是红外线摄像头照下的空中图景,红色的热点隐匿在浓重沼气中,少说也有二十个。于是,保险起见,三人戴上面罩穿上防护服,在空中提前完成了交接,换何振声驾st shadow,护在上方,陆汀则陪着邓莫迟待在aldebaran-b里,守着那颗绿纹纵横的球,观察下一步动向。在湖心上空定住位置时,还没过去十二点,距黎明少说还有七个小时,偏偏每当这种情形,时间就走得很慢。磁场混乱对飞船性能影响不大,只是雷达的灵敏度有些被限制,但这也是可以暂时耐受的小问题,不需要讨论。三人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毕竟大多数可再失去的东西也都随身携带了,中间只有何振声为了保持精神,在st shadow所持的小型火箭弹驱赶偶尔围来的大鸟时,会找几句话闲聊。“历史总是重复,”他说,“我们现在要抵御的,差不多也是天灾。”“不完全对。当代的问题主要出在人上,”陆汀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是人把自己逼到现在这步田地的。”“行,您说的都对,我说不过王子殿下,”何振声乐道,“不对,是王后,你可要小心别掉进湖里。”“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祭祀那点破事,”陆汀拍了拍麦克风,“我们这是科学试验,不是邪典活动,我在钢板和高硼酸玻璃做的战斗机里待着,当然不可能掉到湖里游泳。”“国王怎么看?”何振声又问。邓莫迟这才回神,他方才一直望着天边,忽然一转头,他有些怔怔地看着陆汀:“我不要拿你换。”“听见了没,”陆汀给他递巧克力饼干,对何振声说,“国王说他会保护我。”何振声拒绝继续发光发亮,退出通讯界面,继续点射他的怪鸟去了。那些胆小怕生的生物最开始只是零零散散地来,很容易搞定,到了大约五点半以后,大概是习惯了两架飞船的庞大和窗口放出的光线,怪鸟们不再被震慑,成群结队的规模也有所增加,甚至开始从上方攻st shadow的外壳。“也不怕啄歪了嘴!”何振声也开始用更重的武器驱逐。日出时分正在逼近,渐渐地,陆汀能够听到自己愈来愈重的心跳,可邓莫迟仍然泡在断续的神游中,煞白着一张脸,很少看他,更很少和他说话。“老大,”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连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叫醒”,“你看,天快亮了。”循着陆汀的目光,邓莫迟看到鱼肚白,很薄的一层,细纱般抹在天边。金星也将显现。“你现在感觉不太好,对不对,”陆汀扳开他的五指,认真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指缝,与他牢牢相交,“这些东西肯定都跟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脑子里想法很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想搞清楚这种联系是什么……我猜的对吗?”“我看不清。”邓莫迟用力地回握,“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看不清。这座岛的磁场,让我迟钝。”每一条路?是预感?陆汀不知道他在出神的时候走了多少条路。头又有没有疼。“没事的,等一会儿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就看清了吗?”陆汀抱住了他,“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我们想太多了,那就在这岛上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有咱们就回家。”邓莫迟在这怀抱中僵了一下。这一僵就是十几秒,等恢复状态,他突然说:“不等了。”“什么?”陆汀抱得更紧了些,靠在他肩头,眼神聚焦在天边,有一点视线被上方的飞船挡住了,只见朝日光圈的边际,一颗洁白的、明亮的点,骤然吸引了整片天空的光彩。“不要等了,快走。”邓莫迟却像顿悟了似的,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起身疾步走到操作台前,st shadow间还连着固定接杆,他也不顾,直接启动高速前进的程式。然而,任凭脚下的引擎怎么轰鸣,aldebaran-b却无法移动半分。他调出磁场3d投影,选择更新,进度是0%。怪鸟已经开始攻击飞船的腹部,那是何振声无法帮忙护住的地方,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来,陆汀照着热像图点射,同时也看到他肩头的颤抖,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要什么都不说老大!”邓莫迟不回头,连声线都不再平稳,就像刚刚做了件天大的蠢事,“错了,来不及了,这是陷阱!”他拍了一下台面,投影图更新完毕,原本混乱的磁场已然变得井然有序,强磁遍布四周,就像一个无形的、难以突破的牢笼,把两只金属巨兽死死困住。陆汀头脑嗡的一声,却见邓莫迟在此时已经捡回冷静,跪在地上,他想从地面固定的铁槽中拿出那颗正在高频震动的绿球,却像是被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拗住,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却也难以靠近半寸。又是磁场吗,可以在看不见的层面阻挡任何,恐怕湖面上的磁场就是感觉到了球的入侵,才产生了变化,所以毁了这颗球就能破开这个强磁组成的死局。陆汀这样想着,把引擎功率开到最大以在怪鸟撞击下尽量保持平稳,默默走到邓莫迟身后。他握住邓莫迟的肘关节,想添上自己的力气,似乎是……他成功了,他竟然没有徒劳,邓莫迟的手向着球体表面,正在靠近。他也摸到手心的湿润,这么厚的衣服,居然被冷汗浸透了,他真怕邓莫迟就这么脱水!然而他却无法再多担心一秒,邓莫迟与圆球接触的瞬间,陆汀猛然看到刺目的光,只觉得被一阵利刃挤成的风刮过,重心颠倒,五感失灵,全世界都是剧痛。等到视觉恢复,他又看到一切都碎了,操作台、机舱外壳、方才落脚的地面、他的aldebaran-b……竟然全都碎了,不见踪影!只余一个苟延残喘的、被金属层厚厚保护的引擎,以及一副高分子合金骨架,也像被重压弄变了形,残破了,弯了,断了。而他悬在骨架外,暴露在怪鸟翅膀下、毒风阵阵中。他本应该直接掉下酸湖,拽住他的是邓莫迟的手。陆汀抬眼看去,邓莫迟也是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探出支撑之外,更可怕的是,一根断出锋利截面的骨架直接扎在身后,大概是下肋的位置,不知有多深,没有捅穿,但有鲜血从他面罩的边缘渗出,流淌,滴答滴答,落在陆汀的面罩上。他用一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握着陆汀的手,力气大得都要把他的手骨捏碎了,重力的拉拽下,他握得越紧,越试图把陆汀提上来,那根钢棍就在他体内刺得越深。可他没有松开。“磁场怎么又好了?你们什么情况?我这儿显示a-b失速了?”何振声破碎且延迟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st shodow往下降了降,像是想要感知此处的情况。“别动!”陆汀艰难地吼,他仿佛早已不能呼吸,眼睛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正如邓莫迟空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怪鸟被鲜血吸引,已经开始在邓莫迟身后凿啄,两人周身也在此刻窜起熊熊大火,毒雾跟着剧烈燃烧,把鸟群烫出怪叫。何振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重点攻击暴露在外的鸟,邓莫迟则被浓血呛住,喉咙上泛的,嘴里流的,鼻腔冒出的,所有。但他无法感知,他现在甚至无法把陆汀看清,抑或是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握住那颗圆球,到绿光在手中灼烧,接着在他手中消逝,他就像是被断绝了所有感觉,唯有无数狂潮压入脑海,撕扯他的意识,抹杀他的存在。邓莫迟感到相连,与全世界,所有人,一切具有“人格”的生物,好像万亿个灵魂同时涌入他的身体,又好像他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万亿个碎片。似乎,也许,这就是那颗球的作用。金星升起了,栩栩如生的梦,实现了,他们正确地使用了它,却错误地预估了它的效果。在这般剧烈的痛楚中,新神在神的旨意下睁开了眼,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敲敲门,随便捡起任何一个人的思想,走进去,只要他愿意,任何一条路都是通的,无非是行走难易有别。可是邓莫迟不愿意。我为什么看不清你,他只是这样想,集中起一切精神想把自己从灵魂的海啸中拔出来,稍微有一点成效,他能察觉到手中的异样,那甚至比身体上的任何摧残更引人注目,是陆汀在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可他竟然无法匀出另一只手去阻止,那会让他们一同下坠。“停,停下!”邓莫迟在喊,但糊了满面的血让他口齿不清。怪鸟的攻击暂时停歇,骨架却在身后缓缓刺得更深,要把他刺穿,陆汀显然想用自己的命停止这一切,当他拼命回握过去,陆汀就会用两只手和他对抗。也没有对抗多久。当最后一根手指也抵不住力气,虚脱地松开,当所有柔软和温度从手心滑落的那一秒,邓莫迟的视觉恢复了。 第131章 白净、秀丽、年轻,这样的一个女子,留着长长的乌发,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裙,正低头冲他柔柔地微笑。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厚连衣裙、圆领毛外套、长袜和小皮鞋,全都旧且整洁,衣襟上还扣着两颗银闪闪的六芒星的奖章。在学校,她是个好学生。邓莫迟顿时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妈妈,妹妹,怎么回事,他试着张开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发音,他是哑的,也是失魂落魄的,可那女子就像都懂,半蹲下来,用一个母亲的怀抱搂住了他。“好了,好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明白,我们明白的。”邓莫迟终于能呼吸了,他大口地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把母亲绕在自己身侧的两只手臂拿开,“你们怎么来了。”母亲笑了,对他这般冷冰冰的盘问,就像是意料之中,“这是你心里的湖,之前,我们一直没办法进来,但现在你的心可以接收到任何人的意识,即便这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粒子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微弱到即将被时间磨灭,”她柔声道,“我们就要走了。如果你也想走,可以和我们一起,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邓莫迟沉默了。可耻?陆汀或许认为丧失求生欲可以与此画上等号,但这个词早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看着眼前的两扇影子,他也怀疑这是一个骗局。“妈妈当然希望你选择活下去,”母亲把女孩揽在身旁,望着邓莫迟,又道,“但是妈妈也看见你活得很辛苦。”“哥哥,”女孩牵他的手腕,“你不要哭。”我没哭。邓莫迟想。“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了火……”母亲忧伤地说,“烧得你很难过。”“哥哥,你是普罗米修斯吗?”女孩弯下腰,抱住了邓莫迟的脖子,“你送给我的书里有他的故事。”邓莫迟简直要冷笑了,他怎么会是普罗米修斯,他只是个劣等的贼。他盗来的火没有照亮任何,包括他自己。可他的胸腹还是被剖开了,心肝被剜去,不会再长出来。“我身上没有火,”他僵在女孩的手臂间,没有波澜地说,“我只烧死了别人。”“是你的愤怒。”母亲叹着气,“你的愤怒有无人能比的能量,很多人想利用它。他们总觉得这能让你站得更高。”“谁想利用?”邓莫迟敏锐地问。“是先知……”女孩怯生生地说,一如她活着的时候,回答邓莫迟大多数问题时的模样,“我没有给爸爸开门……”邓莫迟有些恍惚,把她的双手从肩上摘下,用力地抓住她的大臂。母亲又蹲回了两人身边,“我也没有难产。是先知钻进来,命令我自杀,”她明明自己眼角挂泪,却摸了摸邓莫迟的眼睑,好像真的存在什么需要揩下的湿润,“在失血过多死掉前,我把两个孩子生了下来。”“……”邓莫迟眨了两下眼睛。我也有过一个孩子。他想。可我没有像你一样,付出生命,去保护它。同时诸多疑惑也变得明了,从一开始,他身上的苦难就是蓄意为之,牵连他身边爱他的人,他也就活在层层叠叠的痛悔和欺骗之中。而如果说,真相总是伴随残酷,看清总是意味着打击,一重打击可以把他压下去一层,那邓莫迟现在已然深处炽热地心,除了自我防护般的漠然,他好像无处可去了。“但是妈妈现在很开心,你没有被她控制,因为你有一颗真正的心,”母亲还是那样充满慈爱和歉意地看他,又去捋他被血和汗黏在额前的头发,“这颗心的存在,也会让你遭受常人不必经历的折磨。每一次失去,都会把你的潜能激发出更多,这是先知一直监视你,想要看到的交换,但这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我为什么有一颗心,”邓莫迟反问,“和你生下我的,到底是谁?”“是地外的……不能说是生物,是宇宙的校正者,”母亲缓缓道,“是自由穿梭在各个维度的文明,是我也看不清的存在。和我一起上去的omega们,死了很多,也有很多生下死胎,你是唯一的一个。”“是神仙啊。”女孩忽闪着睫毛,傻傻地说。邓莫迟心中又感到悸痛。倒不是因为突然引入脑海的,对自己新的一种定义。母亲给出的答案不能说在他的猜想范围之外,这也不妨碍他继续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只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会这样对自己说傻话的人很少,他一个也没有保护住。到现在只有这样回光返照般的一面可见,可他也没什么想说的,可陆汀甚至不在其中。“对不起。”他哑声道。母亲轻轻摇了摇头,女孩也去捂他的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给了你普通人的血脉,你的父亲……给了你小小的能力和太大的责任,可你自己的身体,你承受的能力,都只比普通人强上一点,和校正者是不一样的,”母亲顿了顿,把两个孩子一同搂入怀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哥哥,我还是很喜欢你,”女孩也又一次抱紧他的脖颈,“我很想带你一起走,让你不要再犹豫了,但是妈妈说不可以……”“为什么?”“有人让你学会了爱,这也是一颗心的一部分,可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母亲站起来,拉着自己的姑娘,看邓莫迟的双眼中盛满哀伤和慈悲,“他还在你的世界里面。”“如果你一直把自己困在这儿,就真的会把他丢掉哦。”女孩认真地说。腾地一下,由坐到跪,邓莫迟跪直了腰杆。可是母亲和妹妹却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透明,这就是时间的作用下,粒子场最后的消散吗?还有很多没来得及问清楚的,可他要问吗?“再见。”“再见哥哥!”她们挥着手,笑着说。“再见,再见。”邓莫迟喃喃重复,这是他曾经来不及说的话。下一秒,当眼前所有的轮廓消失,邓莫迟感觉到膝下的异常,绿湖正在融化,宇宙也在融化,无边无际的浓黑正暴雨般向下滴落……这融化的所有都足够把人压扁。但邓莫迟站了起来。浪潮已然澎湃,这是他的心湖,他固然可以主宰一切,但在外面,他还有未竟的事、未报的仇、不能弄丢的人——他必须回去!连接,仍然是连接,他想明白了,这是他留存于世的唯一理由。什么总统,什么先知,还有什么更高等的文明?这自以为是的一切,把他踩做蝼蚁的任何,全都去他的吧,没有存在能把他校正!他就是他,不需要在代号和姓名之间纠结,不归为任何族类,不效忠于任何事业。所以他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的清醒,和完整的记忆。毯子上的人突然一坐而起,把何振声吓了一跳。邓莫迟却寻常地看着他:“过去几天了?”何振声放下手里的罐头:“三天。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自己出舱把湖边搜遍了——”“可是一无所获,还被几只秃毛大鸟抢了物资,”lucy不满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升空,进行范围更广的排查,宇宙大力怪先生曾经和我说过,为了看到更广阔的大地,他选择离它更远。不过,如果宇宙大力怪先生真的掉进了湖里,那最多打捞上来一副不完整的骨架,如果确认死亡,请帮个忙,把我格式化掉,磁盘也丢进这个湖里。” 第133章 证明邓莫迟,这个惹出不少事端的死对头、**烦,终于死了。还要还原一点事实,把他的死铺陈得更壮烈,更有神秘色彩一些。“不会的,”陆汀不再扶着门框,强迫自己站直,“是个人都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岛上搜救了吗?这电视台蒙谁呢。”“和你一起掉下来的还有aldebaran-b的残骸,”陆芷走到他的身侧,“那种火,所有飞船都是耐受不住的。”他的飞船不是普通的,他的飞船能耐住核弹!陆汀把这话压在唇边。这是邓莫迟的秘密,到现在或许也是,他不能图一时口快。可要他找出其他理由来反驳,他也做不到——邓莫迟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醒着,他毫无头绪。与之前那段持续数月的失踪不同。这一次是连接已经断了,这是真的。陆汀有一点眩晕,眼前又浮现出那根刺入邓莫迟的钢骨,还有和血珠一同滴落的泪水,他仰倒着,重力把他们拉远,这是他昏迷前的最后所见。“但他就是没有死,”陆汀转头,看着陆芷说道,“姐姐,我会找到他的。”陆芷不再说话,红着眼走了。陆汀忍着关节时轻时重的疼痛,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防护服,又拿上警用工具袋,准备从窗子溜走。虽然手环被摘走了,lucy不在他身边,但陆汀心里仍有底气。这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了,爬出卧室的窗户,该往哪儿搭钩子把自己挂住,该在哪儿落脚,又怎么爬上最近的街桥,他心里都门儿清。虽然在下雨,虽然aldebaran-b已经牺牲,但他有足够的钱,只要出去他就能租到差不了太多的飞船,然后回到那座岛上。邓莫迟一定还在那里——邓莫迟是绝不会抛下他走掉的,放下重伤治疗的时间不说,如果找不到他在哪里,邓莫迟至少会在那儿找上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一周也行。反正足够他赶过去会和了。虽然他弄丢了标记,但邓莫迟一定舍不得怪他。况且就算标记没了,他们还是相识,新攒下的那些回忆还在,他还是他的omega。是这样吗?不对,这次也起了火,可他没有陪在邓莫迟的身边,提醒自己的存在。陆汀猛地一惊,不让自己再往下琢磨,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这种悬崖勒马的心态到底是不是在自我蒙骗,反正这样想,能让他好过一点,人总得做些什么,好给自己迈向下一步的勇气。翻出窗台时他心中没有恐惧。黑压压的高厦,夹杂在浓黑里的光点,那些窗子离他很远,因为没有人会做总统的邻居,只有广告无孔不入,那些高大的3d投影绕在他的周围,脸孔雪白的艺伎、穿着纳米材料运动服跑步的人、拉着孩子抱狗的妇女……纷乱光线将他包裹,陆汀抓紧钢绳,往下荡之前,看了一眼脚下。随后他愣怔着,把身体缩回窗中。下方距他大约五米的地方,排满了红外线,确切地说这张热敏网绕着他所处的大厦颈部绕了一整圈,环带的宽度至少有二十米,像个圆盘,是他用任何工具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如果撞在网上,会响起警报?会触发机关?陆汀拧亮手电,照到红外网贴墙的边缘。眯眼瞅了好一阵子,他才确认,排布在那里的的确是枪眼。隔一段距离就会排上四个,看形制像是机枪。或许枪后守了人,更大的可能是它们会自动瞄准。只要他敢跳,敢再次叛逃。陆汀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当真是会让自己死的。如果他乖,父亲会救他,会“心疼”他,但如果不乖,那他还不如不存在。若把血亲和是非分开来看,他的确是个失格的儿子,但从前他总是会抱有侥幸,觉得父亲并非铁石心肠,至少对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看来,他又错了。陆汀关上窗户,坐倒在窗下。他靠着恒温墙壁,抱住双肩颤抖,久久地无法停下。他已经身处都城最高大厦之一的最高处,他的身体很疼,很冷,他也不会飞,如果要走,只有向下这一个选择。紧接着这条路也被堵死,这栋华美的宅邸、高悬的空中花园,把他牢牢地关了起来。晚餐是陆芷叫他出来吃的。父亲不在,陆岸和新婚妻子也不在,一桌佳肴只有姐弟两个沉默地面对,倒是有不少家仆贴着餐厅的墙守了一圈,像是随时提防意外发生。之前他们也这样守在陆汀的房间外面,陆汀早就发现了。当天晚上陆汀无法入睡,也没有助眠药品可吃,就这么挨过去了一整夜。他把那台停摆的石英钟修好了,布谷鸟又会在每个整点钻出来,叫上两声,再把翅膀收回去,给他漫无边际的时间画上节点。第二天一早,他又一次听到陆芷的敲门声,在诸多人类和机器家仆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走廊,坐回前夜的桌边,面对又一桌纯天然的有机菜品。“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陆汀问。“应该是明天。”陆芷观察着他的情绪,把一杯鲜红的胡萝卜血橙汁倒进他的玻璃杯里。餐后陆汀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盘三明治,表示午餐和晚餐都不出来了。这很像高中生闹别扭的举动,这也必然会引起屋外更多人的监视——说不定他们正竖起耳朵贴着墙,随时听着屋里的动静。但陆汀都无所谓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见人而已。不知怎的,连和陆芷接触,都会让他觉得恐惧。下午陆汀百无聊赖地开着电视,琢磨着挖地洞钻到下层的可行性。在这一点上他家也没有例外,使用的楼层以下,都是大厦废弃的空房,只要突破某一个高度,最多下两层,他就自由了。那么现在缺的就是工具,高效且安静的工具,陆汀不是没有水滴石穿的想法,只是时间不会等他。从哪里找工具呢?几百个电视台已经被他心不在焉地换了两圈,回到最初的默认频道。又有老朋友出现在新闻里,舒锐已经赶在政府之前,给shoopp召开了单独的发布会,公开表示,公司将拿出适量股份用以移民计划善后工作,无偿补助那些因此项目而失去成员的家庭。具体的补助条款将在官方给出数据之后进行明细。陆汀不清楚这人是否跟自己的父亲商量过,如果没有,这无异于给政府拆台,意思是说,我也觉得你们是骗子,所以来自费帮你们擦擦血。他抬起眼,只见发小衣装光鲜,措辞文雅,毫无畏惧可言,在闪光灯下意气风发:“移民计划也用到了不少本公司研发的科技,对此我是这样想的,在人性退化的威胁面前,科技和经济都应当对曾经的行为负责,做出必要的让步。”新闻过后,shoopp的老董事长舒培源,以及当届总统陆秉异的恩怨情仇又被带了出来,再看股市,shoopp领先在前,股价已经飙了一下午。陆汀默默地旁观这一切,再换台,又是重复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几位专家来分析分析。不真实感顿时汹涌上泛,陆汀又觉得自己身处幻境了。可是为什么,幻境里也只有他一个,幻境也让他逃不开呢。过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开了四块大理石地砖,面对挡在下面的混凝土层,他抱着刀,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做了个有些熟悉的梦,好像在海边,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红的沙滩、黑的水、荒凉的大地,还有天上两颗比拳头的形状还要不规则的月亮。脚边的火被潮汐冲刷,却不灭,只跟着水声的拍打晃动。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对他说,我带你走。陆汀恍然转脸,这里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比月亮还要孤独,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闪动的,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是邓莫迟淡淡的笑脸。睁眼时陆汀躺在地上,那张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湿了小小的一摊。很好,陆汀仰面看着天花板想,我没有在醒着的时候掉眼泪。你快来带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吗,要我自己跟上去吗?他看了看手里的刀。再度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陆芷大概来过了,把他那几块徒劳无功的地砖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头。陆汀就直直地盯着那些餐盘发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智能墙壁忽然发出提示声,一条新消息随之滑出,放大在墙面上。来自他的父亲,十分之简短:今晚发布会前有晚宴,七点开始,认真准备着装和曲子。陆汀吸了吸鼻子,反复看着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声音。果然,父亲又要来做他最热衷的证明题了,证明那不争气的小儿子又变回了乖顺的状态,又服了软,会认真地露面,彬彬有礼地为众宾客弹奏钢琴曲。把匕首揣回衣袋,陆汀起身,却没急着去衣帽间。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计算机工作室,关上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会有人借送水之由进来检查情况,虽然我自己端了水进来,陆汀这样想着,麻利地打开了自己的那台电脑。他花了两分钟进入户籍系统,cta9m83,记得这个编号,找出那串条码就不是难事。随后他把条码的图样框定下来,启动处理电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镀刻机,把自己的小臂搁上本该放置金属板的托台。是右臂,是内侧,精度达到纳米级的激光蛰伤皮肤,瞬间烫出整洁细小的焦黑,是剧痛。陆汀闻到皮肉灼烧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条码连着编号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渐完整。他由衷地笑了,尽管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忍着呕吐欲弹奏钢琴时,这纹样也会陪着自己。标记没有了,标记的主人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已经流干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雾中沉没,最好的结果是活了下来,但也把他忘记,从此形同陌路。至于自己呢,自己也许一辈子也踏不出这栋房子,只想今晚就去死。这也没有关系。陆汀笃信,自己仍然是邓莫迟的,无论邓莫迟还承不承认,这一次是他亲手刻上了永久的标记,除非他们把他的皮扒下来,把他的手砍断,这标记将永远陪着他。其实想刻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心口,那里正因断连而感到无所适从,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后颈,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会耽误时间,右手也很好,今晚在众多达官显贵前,他就会用这只手做出自己整个少年时期都想去做,却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被心理医生被劝说搪塞的事。至于之后发布会的内容,政府的解释是什么,自己一直追问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陆汀不断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这种想法未免太悲观,也太软弱,陆汀明白,他把自己绕进了魔障,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他承认自己被击垮了,也不想再站起来,在审判爱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无可赦,是永远被剥夺自由,可至少有生命还能自己决定,邓莫迟说过,想死并不可耻,他记得好清楚。 第135章 陆汀把自己撑了起来,腿站不直,他就朝父亲的椅背后爬去,他爬得踉踉跄跄,膝下还软绵绵的,经常压过别人的身体。有预感攀上心头,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让他感受到一种极大的恐惧。他搞不清邓莫迟为什么要这样听下去——虽然受了伤,但凭那人的身手,几招制伏一个六旬老头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听父亲接着说道:“只要这个按钮按下去,全世界的信号站都会发出一种超声波,只要身体里有人造人基因,在这种声波下,只有一个下场,”陆汀已经爬到了自己的极限,可他离那椅背还差上几米,抬头看,父亲高举右手,一个小型遥控器被他握在手中,红色的按钮被他压在拇指下,“脑死亡。”话音未落,他真的按了。千真万确。那颗红色的按钮在他手下凹陷,又弹起。这又是成千上万的命,其中一条,在他的小儿子眼中,还重过了自己。陆汀的尖叫也随之爆发,他分不清自己在哭还是在恶狠狠地骂,只是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抽离了,刚才爬着爬着,他的血液开始循环,他的力气都快恢复了,可这一秒他就被打回了原形,就是块泥巴,瘫倒在地,只想快点被酸雨冲成泥水,就此消失。可他泛白的余光却还是捕捉到了什么,又是邓莫迟的蓝牛仔。那人还是那么站着,步子都没挪一下。脑死亡的人还能好好地站立吗?怎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啊,”邓莫迟幽幽道,比方才通报天下死讯的总统先生还要冷硬,还要漠然,“大概三周之前,我还在查你的移民计划,觉得接收塔可疑,就顺便进了信号收发系统。你这个n b藏得太浅,我看到了,很惊讶,就把波段改了改,还在主系统里添了几个防火墙。”“当然防的是你们的管理员,如果你不按,也不会激活,”他又补充道,“如果想把波段改回去,比起拆我的墙,还是花几个星期重新做一个系统更快。是你错在了最后一步,对我,你没有客观评估。”陆汀梗起的脖子松了下去,再次躺倒在地。他的呼吸又有了规律,觉得自己能瞑目了,不对不对,他没死,好好地活着。也没有再听见父亲说话,只看到墙角光影的晃动,就像塑形功能出了故障的投影,光线都逸散。仔细看看,那其中似乎有父亲的五官,放大了几倍也模糊了几倍,并且都错了位。……原来!原来这次又是假的,父亲根本没有亲自过来,之所以方才堂而皇之地高举遥控,不怕被人抢夺,是因为那又是投影!现在浮在空中的微型投影球也被邓莫迟摘下,捏碎,丢到了一边。陆汀已经不能再思考什么了,心里只有一万分的疲倦。他听见动静,是邓莫迟走进了,下意识他想找个缝把自己藏住,当然没来得及,邓莫迟已经站在他身侧,朝他伸出右手。眼中还有泪水,生理性的、情绪化的,陆汀也都摘不清了。他所见的邓莫迟背着光,干净也朦胧,那只手尤其白,映st shadow前灯的冷光,从腕骨到指节都是冰雕玉琢的,和他自己的满手血腥太不搭调了。“走吧。”邓莫迟见他不动,又提醒了一句。陆汀说不出话,他把小臂挡在面前,眼皮隔着衣料,贴住那块下午刚刚刻上的印痕,不知怎的,他快要哭出声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这几天里,你发生了什么,”邓莫迟的手还悬在那里,耐心地说,“不用害怕。也不用……不要想去死。我的伤快要好了,和你的事,全都没有忘,以前的,也全都记起来了。”闻言陆汀猛地一愣,手一垂,不可置信地望上去,目光正撞上那双碧绿的眸子。“陆汀。”邓莫迟说。“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他看着他,五指张得更开了。“……?”陆汀大口呼吸。“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邓莫迟还是没有弯腰。“你——”陆汀喘得更急了。“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邓莫迟正在等,也一定要等,等陆汀自己跨过那道坎,握上他的手。然而陆汀却直接跳了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也不知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腿也悬空,直接把脏兮兮的自己挂在人家身上。他在邓莫迟的心跳外、味道中,不管不顾地开始大哭,铁锈的味道是不同的,不同于满地的血,不同于那些被飞船压倒的碎片,让他无比溃退的同时又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全,腿眼看着就挂不住了,双手也要往下滑,邓莫迟倒是淡定,托在他臀后往上一捞,直接把他拦腰扛在了左肩上面。防止他再滑,他还用臂弯箍住他的大腿,抬步往舱门走去。陆汀弓着背,脸朝下对着邓莫迟的后腰,腿在人身前也不敢乱蹬,这副身体的确不虚弱,支撑着他,没有任何的犹疑和吃力,让他觉得自己像条折叠的被子。被子是可以柔软的。何振声已经收起机枪,把门让了出来,陆汀被放在地上,双手顺势滑上邓莫迟的脖颈,想搂住,不想撒开,却见那人往外退了退,对着某处喊道:“你想让他好好活着,但你做的让他想到了死。”陆汀又听到陆芷的哭声。“但还是谢谢,”邓莫迟又道,“保重!”不等陆汀再钻出脑袋看上两眼,邓莫迟就关上了舱门。何振声已经回了总控室,门一关,飞船立时退出狼藉,贴着城市顶层疾行起来。陆汀靠着墙,缓缓站起,“你都,知道了,我在想什么我干了什么,”他磕磕巴巴地说,“是那个球,让你更——”“嗯,”邓莫迟牵上陆汀的左手,领着人往总控室走,“手还疼吗?”“不、不疼了。”陆汀以为他说的是旧烫伤。“我十五岁被印上,疼了半个月。”邓莫迟看着前路。陆汀的右臂一僵,手指也蜷了蜷,“那个没关系的,我很喜欢。”“没必要。”“老大,你心疼了?还是你觉得我在犯蠢……”“……”陆汀跟得更紧了些,没被牵着的右手也去扯邓莫迟的袖口,“可是标记没有了。我该怎么证明我是你的呢,我不想那么孤零零的,就死了。”邓莫迟脚步一顿,他们已经到了总控室,他拽着陆汀的手腕一把将人按在副驾驶上,“别再想死这件事了,很烦。”他撑着两只扶手,把陆汀拢在身下,瞪了下去。陆汀见他皱眉,脑海里有关“死”字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这是魔力吗?总之他见不得邓莫迟这样,双臂环上去,不想蹭脏邓莫迟颈后的肌肤,就虚虚地搂,“对不起哦,我保证不想了,”心魂未定地,他又眼巴巴道,“老大,老大……”邓莫迟似乎并没有消气。何振声却突然弄出了动静,从驾驶座上起来,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他要去干嘛?”陆汀小声地问。“睡觉。”邓莫迟忽然直起身子,从机舱一侧的固定抽屉里拿出浸了酒精的毛巾,一条塞给陆汀让他自己擦脸,又捡起陆汀空闲的手,用另一条帮他擦拭。“他不能睡啊!”陆汀急了,“现在全城肯定马上就要开始抓我们了,谁都不能睡!”“那就让所有人都睡。”邓莫迟无所谓道,仍旧仔仔细细地擦着陆汀指缝间的黏腻。陆汀反应了一下,被脑海中弹出的猜想惊了惊。我的老天,他缓缓在自己脸上清理着,心中默念。只见途径大厦那些通明的窗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地灭,路过街桥,摩托熄火停靠,撑伞的行人也都倒在地上,也许过不了多久整座都城还醒着的就只剩那些等楼高的广告了,可邓莫迟安安静静地倚坐在操作台棱,就像与这一切都无关,只把注意力放在陆汀的手上,擦干净一块,他还会用自己的指腹在那皮肤上轻轻擦揉,好比一种安慰,眼神不动声色地放在陆汀脸上,全神贯注的,细看有些放松,也有些阴沉。如果放在以往,被这样碰着、看着,陆汀下面早就泛滥成灾了。他感觉到来自邓莫迟的、密不透风的在乎。可他腿间现在却感觉不到任何,“我那个新腺体,死气沉沉的,”他局促地说,就算已经被看透,他还是要自己说出来,“这几天我也注意不到它,就像是,它放在我的身体里面,但找不到开关。” 第137章 好在没有。他足够快,不用把陆汀变成无法自控的行尸走肉,也能保护他。邓莫迟吸了口气,托着那截手臂在自己颊侧摩挲,陆汀却忽然推推他,把手收了回去。“这血是别人的,好脏,”话说得就像呢喃,他去亲邓莫迟染上腥气的脸颊,“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的血。”“……”邓莫迟眨了眨眼,有些奇怪地对上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好。”他笑着把陆汀抱起来,陆汀也就马上把双腿盘上他的腰,性器嵌在屁股里,颠一下,就勃起得更惊人,这对陆汀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还是胆小地抱紧邓莫迟的肩背,也把他夹得更用力,不知羞似的在邓莫迟脸侧呵气,张开嘴索吻。邓莫迟只肯好好亲他一下,剩下的,就等他黏在自己嘴角蹭出来。陆汀又气又臊,也只能可怜巴巴地去磨蹭,想把那人坏心眼抿起的嘴角啄出些波澜,免得自己没几步又要高潮了,插着自己的这位还是那么游刃有余。然而余光一瞥,他又忽觉邓莫迟这是在把自己往总控室外抱,进了走廊,又往舱门去。窗外的城市也不见了,竟然有亮白的光,这是在室内!“回家了。”邓莫迟说。“回,家?”陆汀还没缓过神,舱门旋开,邓莫迟突然抱得很用力,二话不说就跳上地面,顶得陆汀惊呼出声,模模糊糊地,他扭头张望——这竟然是毕宿五的腹舱!前几天在海面上暴露之后,毕宿五就被总统派人收回了都城,这是陆芷告诉他的。现在看来……邓莫迟又把它抢了回来。搞不清用了什么法子,但这也不是陆汀现在能考虑的了,邓莫迟一边抱他,一边操他,走得不紧不慢,还能稳稳地爬楼,就这么驾轻就熟地找到他最常用的那间浴室,就像在这飞船里住惯了似的。热水是自动开的,细密地冲在两人身上,陆汀这才发觉邓莫迟刚刚还顺便拎上了那件夹克,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现在随便丢在一边。不过,他自己也没在人怀里待住,被放上浴室恒温的防滑地面,因为邓莫迟脱了鞋,还要腾出手,去折腾挂在墙上的那个智能浴液机。挤了一摊在手里,他就蹲下来认真地往陆汀手臂上抹,要把那个印记上的脏东西都清干净,对此他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执着。陆汀忽闪着睫毛,把自己当成一件需要清理的大家具,享受这人难得的“家务服务”。等到血痕都冲干净了,邓莫迟果然还是一动不动,继续盯着那个大小排布都与自己颈上重合的条码,目光笔直,若有所思。这人嘴上说“没必要”,好像有点嫌弃,结果现在就挪不开眼了,原来原来,他就是喜欢在我身上留痕迹,和他有关的,署名一样的,陆汀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判断又笃定了几分——他喜欢我,他爱我,真的好爱我好爱我好爱我好爱我。不能失去我。陆汀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自信,好像积累了很久,在这一刻“嘭”地爆成满天的热雾。于是他靠在墙角,大大敞开腿,双手搭在腿根上,撑开自己的洞,还用脚尖勾邓莫迟的脚踝,也用湿漉漉的眼神,赤裸裸地勾上邓莫迟的目光,“老大,”他的脚趾不老实,“你记得以前我们一般做几次吗?”邓莫迟侧目瞧着自己的omega,全身都写着“操我”两字,不过以前总爱遮掩,这一回却就差把它喊出来了。尤其手指扒开的那个小口,被灌得泥泞,颜色是柔嫩脆弱的红,微肿的褶皱里却夹着属于他的白浊,一点点往外滴流,让人觉得需要堵住。这不是难事,邓莫迟把陆汀按在下面让他扶墙跪好,自己贴在他身后,不但堵住了,把那贪吃的小穴又一次撑饱,还很快磨出了白沫。“你说几次?”他问陆汀。“至少……五六次,”这显然不是老实的回答,“有时候,啊,八、九……次!”“那是我记错了。”邓莫迟惩罚似的拍他的屁股,就着热水,拍得很响,一下子就红了。“你就,假装不记得,又不会怎样……”陆汀哼哼着,娇气地抱怨,感觉又完全上来了,五指按在墙上,就像爽得恨不得抠进去。邓莫迟把他的手从墙上摘下,捏在自己手中,另一手扳住他的下巴,把人完完全全地往自己身前勒,像是要证明自己非但记得很清,并且还有额外奖励,他又贴着唇边的耳朵说:“你第一次发情是在这里?”“嗯,嗯!”陆汀哪禁得住他这么问,被欺负得话都说不清,只能折起膝盖跪稳,撅着屁股乖乖挨操,一阵疑似高潮的发抖过后,他呛了水,咳嗽着,突然又含含糊糊地开了口:“邓莫迟,我想,呜想,叫你老……”“什么?”邓莫迟好玩似的翻弄他的嘴唇,其实已经明白了。“老公。”陆汀的声音好小,被他指尖夹起的舌头也躲回去,完全没了方才勾人的气焰。“可以。”“你有没有,不情不愿。”“没有,”邓莫迟又一次咬上后颈,这次挑了块没冒血也没牙印的皮肤,“大点声。”咬下去的那一秒,陆汀就像没骨头似的瑟缩在邓莫迟的怀中,把自己贴在他的胸膛前,“老公……”“好舒服!”“轻,轻点……求你了,求你了。”陆汀哑着嗓子,但也在很乖地努力大声,这些字眼顺序也都乱了,从他红得要破皮的嘴里不断淌出,说是求饶,还不如实事求是一点,承认这是袒露肚皮的邀请。同时下面还淌出更下流的东西,这次不只是高潮,也不只是他泛滥的水,他脑袋里铺天盖地全是空白,直接失禁了,滴滴答答地根本止不住。这真是从小受的教育、对自己的要求,都不允许发生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弄得陆汀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呆呆垂着脑袋,眼睁睁地看。虽然离地面很近,也有流水在冲,但陆汀好像瞒不过邓莫迟的眼睛……那人真是坏极了,硬要按住他刚犯了错的小东西揉搓,后面也顶得更快,还更重,带着他血气的唇又去吻他的眼睛,就是不让他的高潮停下。“我听到了,”邓莫迟又咬下一个印子,也又一次射在他体内,笑说,“你是我的妻子。”这话听得陆汀膝头一软,抽噎着说老公我爱你。无所谓了,他想,我就是丢人低贱又快活的,一下子连跪都难,要不是被搂着,他恐怕就要化成水从地漏流下去了。这浴室里虽然没有地垫,但地面本身就材质特殊,有弹性,甚至称得上弹软,陆汀的膝盖虽然跪得发红,但不至于磨坏磨破,其他姿势也都做得开,某种程度上比床还要方便。陆汀正面骑在邓莫迟身上,抱着他的脖子痴痴地看,自己跟着颠动晃腰,过一会儿又背过去,撑着邓莫迟的膝盖放荡地上下摇,把自己屁股里的吞吐展示在人家眼前,还有他侧身瘫在地面上,邓莫迟折起他一条腿,从侧后面把他操得特别深,就像把他上了锁似的,又或是再一次抱起来做,他扶住邓莫迟身后的墙,又接着攀紧邓莫迟的肩膀……到最后陆汀已经没法再去数换了几种姿势,还有自己又哭又叫地被塞进去几次高潮,他只觉得无论哪样,邓莫迟不吭不哈的,总能摆弄好他,满足得他没法说话,会让他疼让他爽得头晕目眩,也总能在他颈后留下新的印子。他就这么被灌饱了,生殖腔里大概都是能让他怀孕的东西,满得都要往外漏,他靠在墙上,也靠着邓莫迟的肩头小憩,还要捂着自己的屁股,挡那个被操大了也操红肿了的穴口,不想给出去一滴。邓莫迟对此有些忍俊不禁,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更多的精液也不会让你怀上更多孩子,这种败兴的话终究也是没有说。反观刚刚的疯狂,他还是弄疼了陆汀不少次,肿胀的乳尖、脱力的膝盖、磨红的腿根和撞红的臀肉……主要是陆汀的肤色太浅,留下点痕迹就特别显眼。尤其那条伤痕累累的脖子,血被冲掉了,凹痕都还在,邓莫迟抚摸它,一个一个地数,不算重叠的,有九个。离他们进入这间浴室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邓莫迟有了些困意,他仰起脸,看着灯带,这感觉就像吃了颗熟透的蜜桃,咬下去,有甜滋滋的汁水。不过咬不到桃核,这颗桃子是吃不完的,海会枯,石也会烂,陆汀软软地趴在他怀里,永远洁净鲜嫩。不过这颗桃子现在有点烦人,不让他接着抚摸绒毛,也不让他睡觉,还拆开他的绷带,看到缝合的伤口渗了点血,就关上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拿药箱,要给他换药。何振声还在睡,附近也没有其他活人,邓莫迟把自己泡湿的夹克捡起来,百无聊赖地想,你想裸奔就裸奔吧。换药的时候,邓莫迟又没了睡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汀眼尾红红,手上却麻利。换上新的敷料和干燥的绷带,确实更舒服了,邓莫迟也承认。被陆汀拉出浴室吃东西前,他把夹克内袋里的小物件掏了出来,塞进陆汀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中。陆汀下意识攥住拳头,回身对着他站好,才把拳头端到眼下,缓缓打开。那是个白色小环,分量很轻,设计也简洁,打磨得却相当精致,就着灯光细致地看,某些角度下,**还有极其细密的纹路。“我的肋骨断了,”邓莫迟顿了顿,显得有些不自在,“废物利用,里面是你和我的一部分指纹,都是左手无名指。希望你喜欢。”“是戒指?”陆汀轻声问,眉眼弯弯地抬起来,水光浮在红晕上。“嗯。他们说送戒指要挑合适的时机。我不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时机,”邓莫迟稍低下头,看着陆汀的手,“所以就现在了。”“你都叫我’妻子‘了,现在就是很合适啊。”陆汀把小环递回给他,“老大,不对,老公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快给我戴上。邓莫迟照做了,正合适的大小,郑重的手指和目光,陆汀拉着他的左手比对,铂金和人骨,他说它们是一对。邓莫迟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他有情绪需要表达,但有关这些,何振声也没跟他科普过。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不合适,已经嫁了。那说“我们白头到老”?邓莫迟觉得这话放在当今已经过时,无力并且无聊。“我想珍惜你。”他最终道。陆汀等到了这句话,拥抱已经迫不及待了,密实地压上来,“我也想珍惜你,用一辈子和我所有的爱……”有些羞涩,可嘴巴马上又把不住边了,“而且放心,有了小孩也不给他,因为这种爱是特殊的爱,只给我的丈夫。”邓莫迟拍了拍陆汀的后腰,说实话,他觉得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但新婚妻子也许都爱琢磨此类问题,尤其是不到十九岁的那种。对于可能加于自身的“父亲”身份,邓莫迟看到的也只是责任,没看到嫉妒,可陆汀居然还在替他吃醋,帮他考虑某些他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威胁”,满心都是喜欢喜欢喜欢,浓浓地溢出来,又把邓莫迟淹没了。 第139章 “陆岸掐你的时候,我看到他心里想的是把你杀掉,”邓莫迟背着双手,看着望远镜筒朝向的方位,“也看到陆芷,她在找称手的东西,想要帮你。”“我姐应该吓坏了。”陆汀在裤缝上擦擦手心的汗,“她以前从来没动过粗,还是对自己亲哥……其实我自己应该打得过。”邓莫迟没有搭腔。“陆岸死了吗?”陆汀压着忐忑问。“没有。”邓莫迟道,“我们走后,你姐姐就给他做了简单抢救。”陆汀垂下眼睫,“挺好的。不然她可能会难过一辈子吧。”“同一个时间,何振声在想怎么趁机杀了总统,你在想救我,”邓莫迟又说起当时的情境,“陆秉异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很模糊。”“因为他是投影吗?没有面对面。”邓莫迟摇了摇头,“和距离无关。他的意志很强,对精神入侵应该也有专门的防控。”“所以老大,你当时跟他在那儿废话,其实是想从他脑子里套出些有用信息?”“差一点就失控了,他有反击的意识,”邓莫迟揽住陆汀的肩膀,抚摩着,也思考着,“意识这种东西是公平的,侵入别人,自己也有被攻击的风险。”“那你刚才让那么多人都睡了……”陆汀抱他的腰,“你是不是很累!”“熟练就好。”“我觉得咱们得走了,就把毕宿五留在这儿吧,他们暂时没收了也不可能把它毁了,”陆汀把方才计算好的路线传送到面前的玻璃屏上,“你也不要浪费精神让他们再睡一遍。我刚才做了四条——”无需他再解释,邓莫迟就抬手做了选择。那条路的目的地是喜马拉雅山脉,加德满都。“先知真还在那里?”陆汀道。“薄膜对她的意识有保护作用。”“所以我们就要进去,把她揪出来,”陆汀举起一只手,掰着手指,按照这个思路一步步地说,“然后在我爸那儿看不清的,她脑袋里有很大可能性可以找到?”邓莫迟“嗯”了一声,眉头却微微蹙起,望着远方城市某处。灯光亮得更密了,太阳尚未升起,恢复清醒的人数却在指数增长。陆汀被按着肩膀贴回望远镜的目镜前,邓莫迟帮他调整角度,很快,他也看清了邓莫迟皱眉所见究竟是何物。那是最近的一块广告牌,在楼顶高高地竖立着,常规内容已被替换,现在显示的是全球通缉令,并排钉在一级警示的红框里,印上黑章并且循环播放的,正是他们两人的脸。“哈哈,看来是有警察醒了,”陆汀居然笑了,还伸了个懒腰,“终于把我放上去了!”“怕吗?”邓莫迟看了一眼,转身朝悬梯走去。陆汀还维持着懒腰的姿势,扭身瞅他,收回胳膊追着他跑:“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邓莫迟头也不回:“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这声音里似有笑意。层层顺着悬梯往腹舱下的时候,陆汀暗自腹诽,真要命,虽然我不觉得我是王子,但你说是,那就是吧。几分钟后,远近渐渐响起警铃,四处都是两人巨大的相片,邓莫迟穿着囚服面无表情,逼视着镜头,颇有些戾气,陆汀则穿着新领的制服在上任的第一天笑得灿烂,不同时期的两个人就这样组合起来,铺了满城,色彩明亮得宛如印画,被雨冲得浓艳。而时间在此刻归为一线st shadow急速穿过这些光影,无视身后枪火追击,按照陆汀事先算好的航路进入冰封的无人区,把一切都甩远。绕过半个地球也不必犹豫。数来距上次离开,也只过了几天而已,加德满都一如往常,充塞着疾风暴雪,邓莫迟随便挑了个角度进去,薄膜内部也照旧风和日丽。牛羊在光秃秃的草皮上啃食,变异大蜘蛛追着小狗跑,小房子堆出的小镇也依旧簇立在山脚,然而,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两人把飞船在镇外停好,进去分头绕了一圈,随即确认,超市、餐厅、健身场……全都是空的。没碰上幸子,其余的小绿人,也不见任何踪影。他们集体消失了,偌大一个薄膜,其他生物都活着,却空无人烟。邓莫迟没有太多震惊,只是就地坐下,盯着地面出神,陆汀帮他挡了挡阳光,但也不敢插话打扰。待了一会儿他说:“先知还在,她在躲我。”“就是她还在山脚那个石头洞里,但是假装不在?”“嗯。”邓莫迟起身。所以先知的躲藏似乎没有成功。“那其他人呢?”陆汀又问。“被她藏起来了。”邓莫迟抬步,却不是往山麓石堆的方向。他并不急着找先知盘问。荒野上的静谧宛如鬼怪,无形地压下来,却裹挟巨重,让人全身神经都紧绷,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太过安静的话,很容易让人对自己所处的时空产生怀疑。邓莫迟倒像是见怪不怪,保持了淡定,st shadow开到人造人工厂的位置,无人守卫,他也就毫无阻隔地乘直梯进入了地下。在陆汀显出紧张的时候,他就会握一握陆汀的手。冷气扑面而来,地下的氧循环系统并未崩溃,但两人也没有贸然摘下面罩。与地面的情况类似,枢纽是空的,九条走廊也是空的,但照明都还保持大亮。这真像一场人间蒸发。邓莫迟并不相信人会凭空消失这样的吊诡之谈,坐在枢纽写字台前对着计算机琢磨了一会儿,又敲了一阵,随后就套上保温服,拎着陆汀塞给他的手枪,率先走入编号为一的走廊,陆汀则端着两把挤到他前面探路,路程推进得很稳,并不受保温服的臃肿所影响。但这一路仍然是出奇顺利,没有挡道的,再准的枪法也派不上用场。行至走廊尽头,厂房外的防爆门甚至都已经打开——邓莫迟刚刚就在枢纽破解了九扇门的密码组。进门的那一秒,陆汀举枪的手腕再次绷紧,差点收起的枪管又上了膛。营养袋结着薄霜,挂在原处,子宫似的盛着未成熟的人株,各个指示灯也都如常地闪着,引起陆汀紧张的是地面上的情状。事实上他基本无法踏入一脚,数不清的小绿人抱膝坐在地上,都垂着头,都一动不动,挤满了这间大厂房的各个角落。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他们就像被封存在集装箱里等人选购的青萝卜。“还活着。”邓莫迟道。陆汀呼出口气:“也对,出生环境就这么低温。”邓莫迟敲敲墙面,道:“醒醒。”他说得很平,声音也不大,有大半间厂房必然是听不清的,然而满地的萝卜却攒动起来,抬起头,茫然四顾,瞧见门口的邓莫迟,他们就像是萝卜又长了脑子,依次站起,井然有序地沿走廊撤离。两人就这么“解救”了九间厂房里的“冻萝卜”,不只有穿绿色连体衣的人造人们,还有并非生于此处的工作人员,大约三十个,由于不能耐受低温,他们被铐上手铐,集中关在电梯口旁的杂物间,由穿白衣的幸子看管,已经奄奄一息。这场关押应该已经持续了几天——或许是从先知感觉到地球另一端半岛上的异样开始。幸子在邓莫迟面前也是顺服的,但她的神情就像是已经把前几天还见面的两人忘记,“仁波切”三个字,也不再出现在她的口中。 第141章 “但她的血是没用的,只有你的血有价值,”先知又道,“你刚出生几天,我们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绿石,它烧起来,给了我们绝对的庇佑!你也没有因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还真是个有用的婴儿啊。可你慢慢长大了,还是和婴儿时一样天天傻笑,被你爸妈养得好单纯,这放在一个十岁的家伙身上就是没用了吧?所以我就杀了你怀孕的妈妈,想试试看,给你点刺激会不会不同。”邓莫迟仍然一言不发。“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把自己家烧成焦灰。可是后来怎么又不行了?你那个废物老爹天天揪着你打,你怎么又变回正常人了,还会被他打哭?瞎了一阵,眼睛变绿,怎么其他都不发生,还是那么没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妈妈一样能刺激你的东西,对于你那两个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个清高的商人新做出来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样,都是机器,”先知得意地说,“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这里的族群渐渐壮大,我生产我随用随弃的工具,也等你长大,对那两个小东西渐渐有了些习惯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惨死,你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果然又疯了!”“但又出现了你!陆汀,你还有你的爸爸,为什么总要和我作对?”先知阴惨惨地问,“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保险栓、最后的生机……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资质平平头脑简单的omega动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记忆,却还是觉得你存在,回去杀总统也失败,又和你相遇,还因为你动摇,从给我帮忙变成和我合作再变成反过来控制我?我明明诚心诚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么不安排你的死亡?”“不好意思,”陆汀强压着冲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着。”“哈哈,那你还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没死成,还让怪胎想起了一切,也连接了一切……也好,这就是最后一次升级!那三颗球,你们应该看过吧?地球上所有的绿石,都与他相连,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识也是,都是他的神经元!他闭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代价!”“但无论怎样,都来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觉到,在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这么迷茫,这么痛苦!深陷于凡人的泥沼。他会回来的,完成他要做的,让地球恢复清净,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后再从单细胞开始——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夙愿!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样肮脏,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们所有人的灾难就会降临了,我的愿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为没有见过奇迹,你们就把我当成疯子,陆秉异是最可笑的,还在垂死挣扎,当年他说他会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么?也是让人去死!根本就没有区别,你们就等着吧……”营养液就像要流干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干涸。“那你就是最脏的那个,”邓莫迟道,“都是剥夺别人的选择,你和你嘲笑的陆秉异又有什么区别?”先知又开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没有力气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是乍响了一声,陆汀周身都是一凛,顾不上其他,抬步往洞里冲去,却听邓莫迟在耳畔吼:“回去!”“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补上一句,就像是想让陆汀放心。陆汀灰溜溜地退回去,只恨不能把耳麦塞得更深,他不想错过任何响动,但洞里却又迅速地静了,先知不再尖叫,陆汀能听到的,只有一些粘稠的摩擦声,以及邓莫迟的呼吸。他告诉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隐约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余光不经意一扫,接着就转过头,盯着天边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开目光。陆汀看到金星已经升起。时间过得好快,仿佛被压缩了,压着的是方才听闻的无数细节,有罪恶的泥、残忍的血河、邓莫迟未曾提及的苦难……值得全体人类去哀悼的一切,这也像是磁极压在陆汀身上,要把他压扁。而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磁极的另一端,他看着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现面前。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复提及的名词,也就是神?他们是不是永远冷酷无情,也永远绝对正确?至于古远的传说、禁谈的宗教、玛雅残破的雄伟……那些消失在历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站在时间的长轴上,从现的节点向回看,人类所能了解的说到底是不是太少了。还有那些魔法、神灵与疯狂的梦境,是不是已经不属于这个末世,不属于归化于理性太久的头脑了?但无论如何,神不应该与死相连,神要做的,不是创造和爱吗?陆汀能感觉到,疼痛已经涟漪状地扩散到了每个人身上,他身后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们,终究不是萝卜和草,听到自己被利用、被抛弃,也听到灾难的预言,竟纷纷哭了起来。站在哭声中,陆汀想,活着的事物,都不会希望自己无足轻重。风把呜咽搅乱,风又绕着他们打转,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乱缠绕着,陆汀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还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着调音键,依稀辨出几声闷响,像是邓莫迟在劈砍着什么,很快就变成脚步,是邓莫迟在往外走了。可邓莫迟并不说话。阳光茂盛起来,保持着初生的赤红,穿透薄膜也盖过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彻。几乎是同时,山洞中也山洞出乱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邓莫迟的影子就在浓烟之中,向陆汀靠近。当他站在洞口,火已经烧穿了石头,整块山脚随之崩裂,火浪窜出来,立起高墙,把众人所站的石滩照得熊熊。而这与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这次尽在掌握,邓莫迟左手拎着一把长刀,右手拎着一颗连着脊骨的、泡得变形的头颅,目光掠过陆汀的脸,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样闪烁阳光,他踏出的脚印沾着泥土和营养液,都是脏污,人映着他自己的火,却高贵而美艳,一如神明,手持银刃,要去鞭挞众生眼中跳动的猩红。但他却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两颗石头的缝隙间,这刀细看竟也是碎石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细小的块,邓莫迟就像是掌握了一些凭空造物的能力,却不完全,只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头,以及插满管子的脊柱。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粝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滴着血珠,却不看一眼,只把那颗头颅丢在脚下,任它滚至那些六神无主的人造人面前。“你们走吧。”他说。“我们走了,要干什么,要去哪儿?”层层叠叠的声音都在哭泣着问,“我们可以去哪里?”“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邓莫迟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能传遍整片原野,回声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要逃避自由。”话毕,天色又变了,红日不再,整片天顶流动起爆炸一样的绿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给陆汀的那种“极光”要动荡太多,就好比是一种正在冲涌的绝望和愤怒……邓莫迟就像是心意已决。与那次邓莫迟牵着他触摸绿色时一样,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在弄疼伤口和沾上先知的液体中他选了后者,朝绿光最盛处看去,那正是绿石沟谷所在的方向。薄膜即将消逝了,从源头撕裂,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无欲无求,只要毁了它。第72章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失去薄膜的保护,冷冽风雪就像冲垮大坝的浪潮一样冲撞直下,无需多久草叶就会掩于雪中,土地也会遍布霜冻,连凶猛的火焰也会被扑灭,那些纤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实气候下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纵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人造人们只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有一个起头的,转身朝山后的停机区狂奔过去,接着便是一哄而散,那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他们,刚刚还虚弱得要坐在地上,现在却是健步如飞。谁都不想被落下,飞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很快就有直升机腾空,逆着大风艰难爬升,越过山脊,出现在陆汀的视线中又迅速地远离,之后还有飞船、轻型探测机、重型运输机……进出不再是需要许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飞,化成一个个渐小的光点,湮没于天空泼白的角落。唯st shadow还守在石滩一侧,大火投出它忠实且默然的影子。陆汀已经冻得发僵,尽管他事先穿了厚实的衣裳,还在裤管和袖口内侧装了保暖环,这风雪还是太沉,呼出的热气也被卷得稀薄,带一点湿润,好像随时都会冻上冰碴。然而邓莫迟所做的只是把他牵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里,免得被冷空气割伤,其余的时候,邓莫迟一动不动,站得笔直舒展,仿佛也不会冷,只是眺望山脊对面,人造人们逃亡的“空中通道”。有趣的是,邓莫迟并未对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识上的干涉,每架飞行器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方向,都是朝着日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许在这种时候的集体行动能让人暂时感觉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全,也仅仅是暂时,离开之后,他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进入城市或是荒山,他们会怎样学着生活,这都是太没定数的事。不过邓莫迟集中精力所要保证的只是周围环境当前的相对稳定,帮助众人离开此地,他也只会目送他们一段。在这之后,剩下来的,就是邓莫迟自己的事了。他没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们深上许多,一架飞行器带不起来。在某几秒,邓莫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为停止一切,包括欲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这念头并不古怪,也没有失去理性,甚至说得上是常年盘亘在邓莫迟心头,只不过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变,那他现在当然可以继续什么都不做,谁的死活都无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乱转,只有他保持静止,在原处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没必要去拂,只要确认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个结局又多么简单。旁观世界的消亡和再生,这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因此,方才不动是为了极力控制自身,帮那些人走,现在不动却并非为了任何,只是邓莫迟不想走了。先前他挨过不少重锤,也就着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绝望,当然想过极限是什么,到了哪种程度才是承受不住,会让他死掉。现在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尘他的肺也不会被烧出个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个对穿,他的身体也马上把自己修补了过来,他还真是比地上的土还要顽强。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这的确是个让人索然无味的答案。肉体、思维、心理状态,这三根柱子立起一个人,当它们高矮不一,人就可悲,当它们有的还保持着实体,寄托于普世价值观,有的却一举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猎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这个人大概就是个悲剧。邓莫迟对此倒也没什么所谓,他的悲剧早就在按照剧本上演,听了几遍,补完了细节,他都能背下来了,总是密缠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难以压制,冲淡了他自己拥有的感知。之所以仍还站着,没有真的坐下去,仅仅是因为他同时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矿井里抓到一把银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变了,他的命也不再只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头,就是真的认了输。而他被人看着,期待着,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这两种想法就是这么截然相反。能够同时思考不同问题的大脑竟然也变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万万。邓莫迟感觉不到冷,只感到头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么都是绿的,梦境也晃荡,但这不对,他还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杀了这一切,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头,奋力想要挣扎,他终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趴在陆汀肩上。两手被穿上陆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领子被拉到最高,陆汀恨不得把他整个包起,背着他跑得飞快st shadow已经在等着了,陆汀把他抱上舱门,推进走廊,镶在门沿的密封气压槽合上的那一秒,陆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邓莫迟推着地面,往前蹭了蹭,脸颊挨上陆汀的大衣,听到剧烈的呼吸,那块前襟比冰还要冷。冷,就是这种感觉,邓莫迟又想起来了。他排开混乱思绪,用力再去握陆汀的手,那已经是冻僵的温度。于是邓莫迟两只手握住它们,缓缓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冷热,却在试着帮别人取暖。陆汀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气喘匀,睁大眼,他望着邓莫迟笑了,酒窝里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他翻过身子,把邓莫迟紧紧抱住。“辛苦了,老大,”他哑声道,“你刚才像入定一样……把绿石头毁了,你自己也很疼吧。”“谢谢。”邓莫迟说,我是不是差点把你也害死,他没说出口。陆汀不回声,只是摇头,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陆汀现在心里一定很柔软,邓莫迟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觉得到,张开嘴,认真地去回吻他,邓莫迟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软下来了。然而这番宁静却没能持续多久,遥遥一声巨响,舷窗透入的光刹那间刺得人睁不开眼st shadow的动力舱也传来异动,引擎的纳米反应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马,喷着响鼻要挣脱缰绳。两人腾地一下爬坐起来,戴上防护目镜,看清光源正是远处的那颗绿石。它还在自我分裂着,能量已然到达波峰,它就彻底地爆炸了,站在陆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见那些迸溅了几十米高的光点,同时引发的是一连串的猝不及防,地面震荡,风雪也在空中乱扑,在被陡然裂开的那道地缝吞噬之前邓莫迟把飞船抬离了地面。他一秒一秒地升空,这片荒野也跟着一秒一秒地崩溃,连山脉都无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寿命,坍塌得竟比沙堆还迅猛,一发而不可收。 第143章 “哦,我又猜到了,你这个恋爱脑,你肯定想问何振声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问题对吗,”舒锐还是笑着,眼睫却垂下来,比方才多了点温柔,语速倒还是很快,“我十三岁的时候当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爱上的会是个只对alpha感兴趣的家伙,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啊。但这也让一切的开始就是个谎。有几次我想跟他说实话,到最后都是不敢说。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牵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过一遍,每个都是漂亮优质的alpha,平时趾高气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较能忍之外没什么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说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没办法了。所以我告诉他说我那道疤是我压力大自残割的,因为讨厌自己的味道。其实这也不算完全在骗他吧?无论我以前是什么,现在我就是有alpha的腺体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义上我就是alpha,我天天这么说服自己。”哦,这温柔原来也是落寞。“何振声并不爱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认识六年,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够了,”舒锐又抿了抿唇,说起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气,“所以你不要一直对他抱有那种偏见,觉得他对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别,有些话告诉别人很容易告诉他就很难,就像临死还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没跟你们一起走,警察已经发现了,但是还没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们方便,就去帮帮他。”话毕他低头看着杯口,静了一会儿,又蓦地把眼抬起来,也露出了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让他喝红茶,他不愿意,我就强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叶,我说很贵,他就不浪费。到后来他好像真的习惯了。但那个牌子就快要停产,我买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现在全球通缉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当告别好了。”陆汀听到自己心里那根线缓缓绞紧的声音。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现在就这样把迟了四小时的残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死。也做好了走的准备。陆汀又转过脸,看向邓莫迟,邓莫迟没有犯困,也没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杂物般那种近似观察的神情。邓莫迟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遗憾。“我说太多废话,已经十分钟了,等判决书下来了差不多就能即时行刑,我还得抓紧时间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你记得有一年的化装舞会,我扮了个吸血鬼,他们都说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吗?我就准备穿那套衣服走,”舒锐清了清嗓子,都城时间是正午,他一偏头,红发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语真的会上瘾。我不说以前的事了。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为什么会被判死刑,这很简单,因为我把shoopp拆开,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这些都合法,当然谁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着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银行都取空,我这就是不经备案扰乱了公共秩序,有由头可以拘留了。况且现在群情激奋,移民死那么多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pp摘不干净。很多相关官员都在被处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头阵的那个,捐钱是伪善,死刑是活该。”“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议会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别有太大心理压力,小时候那样真的不行,听到了没?我可不想因为跟你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待会儿就在鬼堆里见到你,问你怎么死的,你说你终于自杀了,”舒锐调侃道,“我当鬼是因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万别琢磨救我的事,我们在歌剧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还有我师姐,我动不动就想起他们,还是挺难过的。可能是该去见上一面了。”“所以,正式说个再见,”陆汀很少看到舒锐把腰杆连着肩颈都立得这么笔直,只听他又道,“提前一个多月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话音一落,光影就熄灭,一行“shoopp industry”出现在画面最后。白底黑线,略有倾斜的粗体字,这是舒锐办公室传出的一切视频文件最后共通的几秒,程式自动添加,他自己也喜欢,从不想删减。如果全速前进,余下航程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可这段留言已经是四小时之前,新闻在留言后接连播报,舒锐的判决的确在三个小时之前已经下达,太空活埋,当天执行。邓莫迟迅速把相关一切都检索出来,还巧妙地进入了内部频道,得以观看刑场状况。这就好比一场直播,在那被称为“港口”的行刑地,许多流放舱箭在弦上,被发射器底座固定,张口等着吞入犯人。执行时间还剩两个多小时,人在刑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动的样子,陆汀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痛哭,在议论,还是在兴奋地笑。他完全没有在行刑前赶回去的把握,试着联系陆芷,毫无回音,拨响何振声的通讯码,又留下很多条留言,同样石沉大海。接下来就是无比艰难的一百多分钟,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堵高墙,在无人区把速度开得再快也无法和遥远的城市建立联系。看着时间分秒逼近,格外公平,从不能拉长或收紧,就像看着舒锐一点点沉入水面,那种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陆汀甚至想过,干脆让邓莫迟把舒锐和行刑队都控制住,那扭转局面就是眨眼间的事,可又觉得不对,都是剥夺别人选择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区别?舒锐说他很累,想死,逼他活着是不是更残忍?更何况那还会让邓莫迟又一次承受重压,痛不欲生。可要陆汀在这里遥遥相望,袖手旁观,同样也做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回去。邓莫迟没有说什么,和他挤在一张驾驶座上,缓缓捋他的发旋,陪他度过这艰难的时间。舒锐在距行刑时间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画面中,当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头,也当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和他一起的还有四个戴橘红手铐的犯人,各个都穿得整洁,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狈。雨还是没有停,但在这早就极为成熟的航天技术之下,发射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停止。舒锐相当从容,是犯人中最为心平气和的那一位,对准他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曾像往常那样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协助下坐进狭小的流放舱,层层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时更是已经完全沉入了安静。又当他任特警关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舱门又镀上一层金属封条,人群突然嘘声四起。“放了他!”有人喊出了声。“该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丢上警察围出的人墙,“他帮了我们,让我们有饭吃!”这些嚷嚷一声激起一声,马上就遍布这片刑场的所有角落,盖过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锐也有猜错的时候,人们不是全都盼着他去活该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舱中,只能看见外部的乱,不再能听见一句为自己而说的话了。流放他的棺材准时发射,轻便的设计,简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气外的东西,不过它本身就不用坚持多久。这也是在陆汀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都城时。陆汀触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离开。五颗流放舱消失在晦暗雨天中,事实高度的检测结果投放在刑场的大屏幕里,又过了几分钟,人群还是没有散开的意思。暴力倒是开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间,好像都觉得这仅是一场目送,重量远远不够。陆汀的持续联系也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回复。“我到了。”何振声罕见地带了点喘,“你的十几个同事把我追了全城。”陆汀尽全力没有颤抖,捏着手环,却说不出话。“他是已经走了吗。”何振声又问。“是。”陆汀哽咽,字咬得相当实,因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变成嚎啕,“你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错过了。”何振声噤了声,舒锐是如何被扔进宇宙的,他的确没看到。但他见过装死刑犯的飞行器,被他们称为“棺材”的那种。是纯透明的,里面没有循环供氧装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节氢舱,存放流放舱的动力,即将把死刑犯们彻底从这颗星球甩脱。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证的是都不能回来,都不能活。何振声慢慢地想着,简陋环境下,舱里的人经历巨大痛苦脱离大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个倒放的沙漏,眼睁睁看着生命流走,自己残喘在一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仅有的那点氧气,或是等那短效稳压装置罢工,流放舱里的人就会立刻毙命,和集体处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无法销毁干净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飞行故障中丧命的家人也类似,永远地保持原状,飘浮在宇宙中。陆汀的声音显然在强打起精神:“他最后给我发了个视频,他说他接受现在这样的结果。”“猜到了。”何振声挤在人群中,也不顾自己为了伪装戴的劣质面具正被酸雨泡软,拼了命地想离那些空掉的发射台近一些,这样说道。陆汀又静下来了。何振声也挤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锐发射出去的是哪一个位子,会是哪个,给我站出来。他这样想着,莫名烧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时间,何振声插着口袋发呆,看着前方,就像在和空气说话。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场,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声才静静离开那个“港口”。他从流水线般用来发射的高处下来,走上都城边缘的街头。陆汀的通话还是没断开,邓莫迟一定也在那边,可他们都不说话,弄得何振声感觉怪异。他不该走吗?人都飞出地球了他还能怎样,以他和舒锐的交情……郁郁几天,然后全都抛下,有什么不可以吗?眼下几条路在翻修,也还是可以走的,但转念一想,路的那一头到底有没有新生活,何振声也从来不知道。也说不清是怎的,何振声想起之前,自己总爱问舒锐,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舒锐往往会立刻顶回去,反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这些闪回让他走了也走不利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挺多事?”何振声干脆道,“说给我听听。”陆汀答非所问:“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五分钟到刑场。”何振声下意识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可是我已经走了,舒锐也已经不在了,”他说,突然大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踢飞水洼里一颗碎石,突然问:“邓老弟,我能抢到的、最近的航天飞机在哪儿?”很快就传来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坐标,还有实地的详细图纸。“谢了,”何振声飞跑起来,“遇到难缠的主儿,你远程帮我催眠一下!”约二十分钟后,何振声坐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驾驶座,在邓莫迟的指导下调好发射参数,他就要在这个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飞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声知道自己疯了,方才信号断开之前,他最后问陆汀的那句是,舒锐是不是跟你说了beta和红茶的事,陆汀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地说“是”,那种即将崩溃又使劲绷着的状态太好玩了。然后何振声跟他说:“我早就知道了。”这也是实话。所以现在这种古怪的、寻思般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何振声当然不想离开地球的引力,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确地找到一个没有飞行路线、正在丧失生命的胶囊。可他就是要走。飞船破出大气撞出的那一声还是让人畅快。地球在一侧,另一侧是来自宇宙的威压和死寂,何振声握紧拉杆,扫视那片曾让他丧失一切的虚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与否,全给我随便吧,只是如果,仅仅是如果,舒锐和舒锐味的红茶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这一点比他想象的难了太多。与此同时st shadow也在刑场上空悬停,就在刚刚,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无数个枪口对上来,把这遮雨的巨影当作攻击的焦点,却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这一切。 第145章 他,这个给自己捡了个名字叫“邓莫迟”的“人”,可能是一颗炸弹。他在一座高原上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塌陷和没完没了的地震,这样,他是否也能颠覆一整个星球。他的身份也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转变,从突然亮相的通缉犯n,变成某个遥远且残酷的定义的代言、某种威胁的具象化。也是那些胆大的、反应快的,听懂了陆秉异的话,从地上捡起的泥泞垃圾不再一头砸向总统,而是丢向邓莫迟和陆汀了。邓莫迟目不斜视,仍然探究般观察着陆秉异的每一丝神情,那些垃圾却全都停在雨中,断线般砸在人群上,陆汀枪战练出的反应能力都只能意识到它们正向自己这边冲来,他正想问父亲话,还没来得及推着邓莫迟躲,就见它们停止,下落,如透明高墙拦截。也不知邓莫迟是否因此分神,那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恢复它的进程,无需几微妙,打穿了陆秉异的脖子。鲜血是倒流的雨,喷溅又泼在地上,陆汀的那句话也仍未问出口。是什么呢,竟然忘了。因为太多了。他问出爱,问不出你有没有过哪怕半点后悔,也问不出你自己这样,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去下“非人与否”的判定。“爸爸!”只当父亲倒地时,陆汀的靴底踩碎他身边落红的水洼。可陆秉异仍是不回答,就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还有力气给出一些手势——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汀,就像是独自走完了几万公里的一条长路,一旦倒下,就只想躺着了。路的尽头有没有亲人,在路上,为了速度和进程又失去了多少个,早已不在他的考虑内。对自己的死亡,他是欣然接受的,甚至不去捂一捂自己喷血的喉咙,就像方才他说自己接受审判,也不去摘下那颗停在半空朝向自己的子弹。是在等它。陆汀无法蹲低,去拥抱抑或痛哭,他也不想笑,他只是帮父亲合上了眼睛,也就着脏兮兮的雨水,抹了抹自己脸上迸溅的那些。秘书最多还有一分钟就会扑上来,在这之前,他还退后了一步,免得自己碍事。台下的人们则是千姿百态,总统在面前奇迹般被救,又眼睁睁变成死人,血喷了几米高,同时,一个总是带来神秘和恐慌的“人”,也展示出他怪物的一面。大多数人一哄而散地跑了,包括寥寥特警中的一部分,也有人往前挤,媒体记者、n的狂热粉丝、各种主义先锋……有人想冲上台挑战,有人想冲上台拥抱甚至跪拜,但都被邓莫迟拒之遥遥。世界是可以随意改变的。至少,此时,在邓莫迟手中是。尤其当他已经没了掩饰的兴致,他不憎恨,不厌烦,只是不想被靠近。那些人拼尽力气却在倒退,怎么也爬不上行刑台,退过了街桥,街桥就断了,退入了大厦,大厦的门就被封死。最终这座“港口”变为孤港,四面雨海,只有一座高台,其上一具死尸,两人无言。陆汀气喘吁吁地望着邓莫迟,在骤降的真实、父亲的死亡、末日的预言,以及冰冷雨下,他在发抖。他所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可这一回,齿间的寒颤把还是把牙床压得发麻,可邓莫迟却在看着天空。这是城市太高的位置,四面比肩的灯光太少,雨中黑天一片,陆汀看不出任何,可邓莫迟看了很久。有什么会降临吗?在雨落时,还是雨停时,谁会来,会怎么做。出去的人有谁活了吗?留下的这些,又都会死吗?两束目光终于在邓莫迟开口时交汇,四目相对。“是要来了。”他说,那双碧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是晦暗中仅有的两点鲜明,语气却是无比平和的,好像现在这种状态,目力所及耳力所闻只剩下雨还有他和陆汀的呼吸,便是他的理想世界,“他们在通知我。”第75章持续数日的雨停在凌晨两点,每当暴雨初歇,霾尘暂时被打落在地,城市上空的能见度就让人错觉时间发生倒流,就像回到那几颗原子弹爆炸之前——不说星星,空气也仍然算不上清新,但至少,有月亮高悬在大厦的尖角上方,可以看到冷色的轮廓。陆汀还没有睡。他回到了毕宿五,和邓莫迟一起,把他的母舰从监狱上空拉回曾经的固定轨道,恢复了绕中央特区进行周期为六小时的巡游。相比前段日子的通缉,两人的行动忽然自由了许多——警力已经不够用了,所有地方都乱了套,总统身亡但政府还在,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人们都从家中涌入大街,一路抗议游行的、围堵政府办公大厦的,都需要人手去维持秩序。同时议会也在半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金星凌日还是末日预言,几小时内民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解读,尽管官方仍然统一口径,保持“这是前总带有政治目的的危言耸听”的论调,但终究是难以若无其事,移民局——现在更名为“太空事务安全局”——组织了一队专家紧锣密鼓地计算,把太阳的膨胀和金星轨道因虫洞发生的形变全都考虑在内,确认最初的凌始外切的时间约在都城时间的13点13分,而凌中外切将于19点20分左右结束。此结论于凌晨两点半公布,也就是说,假如预言是真,那留给全人类的时间不到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陆汀和邓莫迟躺在那张圆形海绵大床上,一同看完了这则新闻。“准吗?”陆汀轻轻扣着邓莫迟的手腕,“他们过这么长时间就要来了。”邓莫迟刚吹干的刘海微微翘起,他点了点头,惺忪的双眼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像他看见的只是这一天的天气预报。“我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陆汀坐直身子,侧目看过来,“现在逻辑都圆上了,校正者分配了任务,但人类并没有按他们的要求完成,想想玛雅,他们大手一挥,整个文明就直接消失了。我不觉得校正者大老远过来,就只是为了串个门。”“他们想来,随时都可以。”邓莫迟道,“我们的门是打开的,他们的不是。”“也就是说他们连虫洞都不用穿越就能来找我们?但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对。”陆汀揉了揉眼梢,他不想显得灰心丧气,但现在看来,事实就是,毁掉虫洞这条路也被堵死了。当这个想法冒头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和“造物主”一样的角色对抗,他这小小的一点思考未免太简单,就算侥幸地、自不量力地,还是想去尝试,那又该怎么做?忽略运送时间技术限制等因素,就算全人类齐心协力,把全世界的火力都送上金星轨道的边际,去会会那颗虫洞,又能像炸平一块大陆似的把它毁掉吗?邓莫迟陪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天亮之后,陪我去趟欣古医院吧。”“r179……我们是该去看看他了,”陆汀还有点恍惚,“复健得不错,上次我被捉回家里,姐姐给我看了他的治疗日志,还有一些护士给他录的视频。”“嗯。”邓莫迟把他拉回床面。“老大,我——”陆汀的脑袋晕晕的。他仍想做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敌人是强大并且未知的,地球却像是已经被扒开了大气,把每寸土地暴露在宇宙打来的,充满恶意的射线之下。邓莫迟却捂住他的嘴,“我想睡一觉,”他把陆汀往怀里按了按,又道,“你陪我。”陆汀深深呼吸,鼻息触到邓莫迟手心的温热。邓莫迟在想事情,可不愿意说,他明白了。邓莫迟需要他陪着,连说了两次,还抱他抱得这么紧,他也明白了,于是驯良地放松筋骨,把自己沉入邓莫迟的臂弯。很快陆汀就感觉到平静,甚至释然。毕宿五已经切段所有通讯通道,因为邓莫迟不愿意,那些来自政府、媒体、研究机构的邀请,全都被lucy拦截。没有人能冲进来,和每张嘴里所谓的“怪人”抑或“神子”座谈,他们两人可以独享这份安宁。还剩十个多小时,很长了,陆汀泡在这种奇异的温存中,好像都无需再紧张兮兮地倒数——就算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包括生命也包括架构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他也不要去在乎了。他还有一个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爱人相拥着度过。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后的清醒,情况却不如陆汀想的那般乐观。上午十点出头,两人到达欣古医院的入口。这家悬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华疗养院已经对外开放了将近一天,从大厅到走廊挤满排队挂号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乱发生了太多,现在仍在持续着,有数不清的伤患等待处理。陆汀经过头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烧伤的人,被匆匆推入紧急电梯。几乎每一双眼睛都在追着他们,确切地说,焦点是邓莫迟。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忘掉他的脸了,“你的同类终于要来接你了?”“拜托从我们的星球消失!”“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层出不穷的人声,越喊越愤怒,再接着就是砸过来的杂物,药瓶、装着热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缠成坨的纱布……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就会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欢砸点什么。邓莫迟并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于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并未再现。而陆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护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赶,尽管,砸向他的破烂和咒骂也一点都不少。在众人眼中,他与邓莫迟近为一体,也承接了父亲的错误,早就难逃罪责了。医院仅余的私人病层还保有一点清净,陆芷正在电梯口等待。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长路,可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到了病房门口,邓莫迟敲了敲门,就要抬步进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他看到陆汀正在踟蹰。“我不进去了,”陆汀说,“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别吓到孩子。”他又扯出一个笑:“你们俩好久没见了,单独说说话也挺好的。”邓莫迟也没再拉他,错身进屋,把门轻轻掩上。“陆岸也在这层,要去看看吗?”陆芷轻声问道。“醒了吗?”“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 第147章 “是。把他们赶走。”邓莫迟说得理所应当。陆汀一时间瞠目结舌,没错,就是这个词,“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也许是说服。总要试试。”所幸邓莫迟还站在原处,是要耐心解释的样子。“派再多人和武器上去,都是没有用的。安全局提出的鼓风方案也完全是在胡扯,”他接着说道,“能和他们产生接触的,只有我了。”“所以你要去救人。”“我没有义务救任何人,”邓莫迟仍然全神贯注,正在努力记忆般,望着陆汀脸上浮现的每一丝痛苦,“但我喜欢这里。我需要它继续存在。”陆汀感到晕眩,他撑起自己,迎上邓莫迟的目光,幽幽的绿色,看得他脊骨生凉,却又的确是,那么的美。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沙漠里的宝石。“我和你一起上去。”他把自己的拥抱扑了上去。在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张网。但邓莫迟不是他网住的鱼,“那是自寻死路。”“那你就是能确定,自己上去,就不会死。你向我保证。”“我确定我不去,所有人都会死。”陆汀顿时失去了力气,他的怀抱被抽散,由渔网变成一团毫无头绪的乱线,他大口喘着窒闷的空气,从裤兜摸出烟盒,太久没抽,香烟受潮他都不知道,好在还能勉强点燃,陆汀就狠命咬住一根,乱糟糟地抽。他觉得邓莫迟太残忍了,他现在就像与万事万物为敌,因为他想让邓莫迟活,就算要走到尽头,也是和自己一起。这现在也是奢求了,所有人,所有的生命,就连这颗可以称为母亲的星球,都在让邓莫迟一个人,冒险,去死。而邓莫迟竟欣然接受,还把他和那么重的东西放在天平两边。他竟然要他这么比。他怎么比得过啊。“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陆汀哽咽道,生生忍住眼眶泛酸的泪,“你感觉得到!”“全世界我都感觉得到,”邓莫迟拿过陆汀的烟,自己深深地抽,“都在哭。”“非走不可吗?”邓莫迟点头,又把烟交还给他。陆汀颤抖着手指,几乎要把烟杆捏扁,含氧量还在降,它就只知道降,一点反抗也做不出似的,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把陆汀逼得就要窒息。就在停机场边缘,脚下就是钢筋混凝土堆成的深渊,退上一步,坠落的于一了百了是太容易的事,但陆汀站得笔直:“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对我说谎。”“现在它仍然成立。”陆汀挥开挡眼的烟气,尽全力把邓莫迟看着:“那我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不能保证。”还真是诚实。陆汀却不再说得出话来,邓莫迟难过地看着他,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用一种无比客观,但也无比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走到今天,是很多人一起算计的结果,突变很多,没有几个是自己的决定。今天的这个决定,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做的,”太温柔的时候,就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哀伤了,“陆汀,我想让你明白,以前我觉得我不属于任何地方,和谁也都无关,他们要死了我也就是看着而已,但是你在这里,我和这个世界不是毫无关系的。”“它很美,值得我的付出,”他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触陆汀的脸,珍惜得就像在触碰一片将融的雪,“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所以你要说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么?”陆汀明明是要哭的表情,却蓦地绽出了笑。他举起双手,就像是承认输了。“但我有遗憾啊,”紧接着,他抢在邓莫迟前,又笑着道,“我一直想和你抽完同一根烟,你一口,然后我一口,看看最后灭在谁嘴里。抽完烟我们要接吻,臭臭的,口干舌燥的,要一直亲到喘不过气。”说着,他把手里那支剩了大半的香烟丢下高厦的悬崖:“不好意思,这根是没机会了,等你回来咱们再开一根吧?”邓莫迟眯起眼睛:“你的遗憾还有很多。”“是啊,很多很多,大多数也是关于你,只有你能补,”陆汀拍拍他的肩膀,顺着夹克的领线拂扫,就像老电影中,妻子给远征的丈夫践行,“我只说了最轻的那个。不够吗?”“够了。”“所以你必须回来。”陆汀从腰后拔出匕首,拽着颈后的发尾,齐刷刷割下一把,“拿着。如果没回来,它陪着你,算我的一小部分吧。我留在这里肯定也是死,但我没和你在一块,那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马上要失败了,你赶在最后,也要用所有你能做到的,抛弃任何责任,自私自利、不顾一切地回到我旁边。我会一直等着你。但我相信你会成功。”邓莫迟小心翼翼地把那簇柔软的发丝装进夹克的内袋,把拉链拉死。接着他与陆汀拥抱。没有去回应贴在唇角的、陆汀忐忑又急促的呼吸,“回来找你之前,我不会吻你。”他握紧陆汀的腰,轻声说。这句话是株缠紧心脏的刺藤,那么残酷,又那么缠绵——陆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邓莫迟说出口的。就像当他目st shadow在自己的视线中渐行渐远,仍不敢相信,邓莫迟真的离开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征兆早就存在了,邓莫迟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寸拥抱的体温,都在和他说着再见。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太平凡了,在天降的灾罚面前,他与地面上乱跑的人没有任何不同,只能眼睁睁看着离别发生。强装的镇定都是假的,强立起来的玻璃碎在他自己手中,扎得每寸皮肤都是血,邓莫迟和他越来越远,前往的,正是能够吞噬一切的非人之地……陆汀觉得自己不能软弱,他是缩在后面,被他最爱的人拿命保护的那个,他有什么资格哭?他想要大喊,说他甘愿把自己的命也捧上去,让神也听见,可是神不要!当他望着飞船消失在浓雾中,哪怕戴着远视目镜,他贫瘠的视力也不再捉得到最后一丝幻影的时候,陆汀的眼泪也终于落下,一流就流了满面。第76章(完结)那不是眼前出现的景象,陆汀却能够看到几个闪回,就好比光线无需经过空气传播、眼球折射,直接投放在他的大脑。是天上的黄雾。浓重,不均匀,没有尽头可言。近距离地看,置身其中地穿过它,窒息感扑面而来,这就像是邓莫迟眼中所见,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路径,传回陆汀手里。邓莫迟在告诉他“我没事,不要担心”吗?可他却抓不紧。当他集中精神也瞪大眼睛,试图看得更清,雾气就即刻消失无踪。于是面前昏暗的空气又重回视线,陆汀低头望向都城拥堵的路,怀疑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他跑到家里的安保室,顺利解除安全锁定,又跑回停机场,开走东南角停的那架v7涡轮飞行器,那是陆岸平时通勤用的,也是家里目前剩下最结实最先进的一架。陆汀在警校专门练过此类飞船的驾驶,上手很快,他开着它来到下层。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街头游行的人有很多,蹲在墙角发愣的也不少。还有趁机***的、在混乱中被撞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的……人们相互推搡,咒骂,几个警察举着大喇叭在其中艰难移动,拉出了一道又一道警戒线,却还是难免厚此薄彼。陆汀觉得这会儿所有人都该在自己家里待着,既然都这么没用,那就乖乖等着别人来救自己。但这显然并不现实,紧跟于公信力之后,人类对未来的信心都崩塌了,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寄居于角落,用理性和道德来约束自己?不仅仅是都城,全世界都是如此,和末日连在一起的那个词永远是狂欢。但总得做点什么。陆汀又想了一遍。他不想等邓莫迟回来,威胁走了,人类自己把自己打了个七零八落。他也知道自己能做的都是有限的,那又如何?思考太多带来的必然是犹豫,看到迷路的小孩、衣不蔽体的妇女、正在挨打的人造人,他跟着本能去做就好了,把他们捡回自己的飞船,等攒够了一舱,就把他们安置在自己家里。再之后,等总统府也放不下了,那就打开毕宿五,陆汀本是这样打算的,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太乐观,发出去那么多邀请,愿意加入他的还不到一半,他硬把一个烧伤的孩子抱上飞船,那孩子的妈妈不肯上来,小孩就哭叫着跳下了舱口。竟然宁愿忍着伤,被人群的乱潮吞下,也不愿被他带走。陆汀意识到,他们并不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