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第1章 小鹿 作者:尼罗 作品简介: 年轻的程师长一厢情愿的爱上了漂亮的鹿副官,爱得鹿副官走投无路,愤而自杀。程师长嚎啕之余,善念一动,收养了鹿副官留下的儿子小鹿。小鹿与程家大少爷共同长大,本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孰料大少爷越长越有其父之风,小鹿却又坚决不肯重蹈父亲的覆辙。与此同时,程师长发现小鹿越长越像当年的鹿副官,不由得也动了心思。小鹿与大少爷战斗几年,最后终于酿成大祸。后来双方分隔许久再见,已是物是人非。小鹿处于情欲与恩义的十字路口,不知应该何去何从。本文为he内容标签:耽美,民国,豪门,领养搜索关键字:主角:小鹿 ┃ 配角:何若龙,程世腾,程廷礼 【第一卷 郎骑竹马来】 第一章在程廷礼过三十一岁生日那天,鹿副官在他的书房里饮弹自尽了。那一阵子,程廷礼师长刚被袁大总统封了个一等男爵,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照理说不该和鹿副官起冲突。可鹿副官的媳妇偏偏在那几天病了,据说病得还挺重,鹿副官家里就是一妻一儿,再没闲人照管,所以情急之下,他便不识时务的想要去向程廷礼告几天假——他家不在北京城里,在外县,但是也不远,一两天就足够他跑一个来回了。程廷礼听了他的要求之后,忘记自己今天还在过生日,一句人话也没讲,直接就开始骂。没人知道程廷礼是从哪儿弄来的鹿副官。鹿副官比程廷礼小六岁,长得特别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出奇,不但大,而且黑白分明,还镶着一圈黑乎乎的长睫毛,那睫毛长得也算一绝,鹿副官小小的一眨眼睛,两排睫毛就要大大的一忽闪。凭着鹿副官这个相貌,若是小时候进了戏班子,现在哪怕唱成驴叫也能红了。程廷礼是出了名的好男风,把这个鹿副官当成姨太太看管。鹿副官到程廷礼身边时是十七八岁,几年来又长高了一截子,变成了个俊美高挑的青年。和程廷礼同起同卧的富贵生活显然是没把他过高兴,他像个男林黛玉似的,成天的不声不响也不笑,人倒是个好人,接人待物全很和气,恃宠而骄的事情是一件都没干过。鹿副官这么懂事,程廷礼的性情却是阴晴不定,当着外人,他潇洒倜傥谈笑风生,看着正是一位气派俨然的风流武将;及至回了家关了门,他把脸一变,开始由着性子对鹿副官耍,还不是好耍,而是绵里藏针钝刀子割肉式的耍。大早上的他不起床,把鹿副官摁在被窝里逼问“爱不爱我”;鹿副官憋着一泡尿,无可奈何的告诉他“爱”,他才肯放对方下地。鹿副官一泡尿刚撒完,他黏黏糊糊的又凑上来了,逼着鹿副官对自己谈情说爱表忠心,鹿副官一句话没说对,他那边立刻就闹脾气,而且一闹能闹好几个小时,鹿副官不去做小伏低的哄他,他就敢对鹿副官连打带骂。鹿副官在二十二岁那年,要回老家娶媳妇。程廷礼听闻此言,当时差点没活吃了他。鹿副官从来不和程廷礼一般见识,但是这回真恼了,程廷礼不让他成亲,他就抽出墙上的武士刀要抹脖子,吓得程廷礼立刻服了软。鹿副官拼着性命,终于成功的娶了妻生了子,妻是从小定的娃娃亲,虽然是小县城里的闺女,但是生得明眸皓齿,和他走在一起,正是一对璧人。从那开始,鹿副官每隔半年必定要和程廷礼大干一仗,干完之后能闹来半个月的假期。提着大包小裹上火车回家乡之前,是鹿副官最快乐的时期,他也不向人倾诉,也不用人帮忙,只是自得其乐的忙忙碌碌,程廷礼看在眼里,嫉妒得快要口中吐火,然而又奈何他不得。于是等到鹿副官一回来,他必定要大大的发疯一场,不把鹿副官折磨个半死不罢休。鹿副官一直忍着,一直忍着,忍到这年夏天的午后,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人心烦躁,还是中午他和同僚一起喝了点酒,总之在程廷礼那滔滔的污言秽语之中,他忽然弯腰怒吼了一声,随即拔出手枪顶进嘴里,不由分说的就扣了扳机。一声枪响过后,鹿副官的天灵盖平地起飞,脑浆鲜血喷了一墙。程廷礼立刻哑巴了,彻底哑巴了。程廷礼哇哇大哭,生日也不过了,跪在鹿副官尸体旁单只是嚎,白天嚎得像老虎,夜晚嚎得像孤狼,甚至惊动了程太太。程太太比程廷礼小了几岁,家里出身极有根底,也极穷。她在家是庶出的女儿,被父亲当成个人情嫁给了程廷礼。程太太无力违抗父命,但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丈夫,和程廷礼永远无话可讲。自从给程家生下了个大少爷之后,他们夫妇两个就成了相敬如冰的模样,把偌大的程宅划分成了两国。一国是程廷礼带着鹿副官过日子,另一国是程太太喝酒读书听唱片撒酒疯;两国之间还有一片共管地带,是大少爷和奶妈子所居住的院落。大少爷今年已经满了七岁,乳名叫小瑞,学名叫做程世腾,长得和程廷礼特别像,黑发白脸,眉清目朗,淘气得出奇,除了爹娘之外,几乎是谁也不怕。程廷礼哭得像个寡妇似的,吵得程太太和大少爷全都不得安宁。及至把鹿副官收拾利索装进棺材里了,程廷礼把军务一扔,押着棺材回了鹿副官的老家。鹿副官家里的确是没人,除了媳妇和儿子之外,就只有一个跑腿的小子和媳妇的娘家妈。媳妇生得细皮嫩肉,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只是面色苍白,据说是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忽见程廷礼押着丈夫的棺材回来了,媳妇哭得死去活来,问丈夫是怎么死的,程廷礼支支吾吾,只说鹿副官是在战场上中了枪。鹿家两口子是年轻夫妻,一年中又见不了两次面,以至于孩子都养出来了,二人还是如同一对牛郎织女一般,小情人似的很相爱。媳妇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她被人搀扶进了房,她娘逼着她喝口汤水,她摇摇头,气息奄奄的说心口疼,要睡一会儿。一觉睡过去,她再也没醒,留了个同样病歪歪的小儿子。程廷礼本来就已经后悔得要去跳护城河,如今见鹿家彻底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光景,他难得的良心发作,竟然感觉自己罪孽深重。鹿副官父母早亡,于是程廷礼给了鹿太太那个娘家妈一笔养老钱,又把鹿副官的小儿子领上了火车。那小儿子不知道是有什么病,生得大脑袋小细脖,几乎就是面无人色,相貌则是堪称怪异,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睛,这两只眼睛,内眼角快要在鼻梁相连,外眼角快要划到太阳穴,任谁见了都要吓一跳。程廷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用小细嗓子嘤嘤嘤的反复回答了好几遍,程廷礼还是听不清楚。原来这孩子没有正经学名,他娘疼他疼得不知怎样才好,对他是宝宝贝贝小猫小狗的乱叫。所以程廷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说不准。程廷礼又问他几岁了,他犹犹豫豫的伸出三根手指头,手指头细得像豆芽菜一样。程廷礼没想到花朵一般的鹿副官会养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大眼贼,想起鹿副官的音容笑貌,程廷礼鼻子一酸,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大眼贼平平安安的养到大,等将来自己死了,到阴间也有脸去见鹿副官。 第二章程廷礼悲苦难言、如丧考妣;大眼贼无端的没了爹娘,虽然还不懂得丧亲之痛,但是坐在陌生人的大腿上,也很不安。上火车下火车的回了北京城,他惶惶然的环顾四周,开始喃喃的要娘。程廷礼无心哄孩子,直接带着他回了家。随手把他往书房里一放,程廷礼被军务勾着,匆匆的又出了门。与此同时,大少爷听闻父亲抱回来一个小男孩,登时在他那屋里就坐不住了。他立刻就要去看望这个新来的小伙伴,可他的奶娘给他梳头更衣,逼着他先去太太屋里请安。大少爷不敢对他娘不恭,乖乖的跟着奶娘出门去了太太院里。程太太独自一人住着一所大院落,大少爷进门之时,她正在厢房里屋的凉炕上躺着看书,看古旧的老书,也看洋文的杂志。见儿子进来了,她一动没动,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样一位母亲,显然不会让儿子感受到母爱。大少爷怯生生的走到炕边,唤了一声娘,又自动的爬上炕去,要象征性的在他娘身边玩一会儿。程太太放下手中的杂志,半闭着眼睛问道:“今天读英文了吗?”大少爷拿起了个绣花绷子翻看,同时规规矩矩的答道:“读了,一早就读了,读的是老师昨天教过的单词。”程太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问:“密斯玛丽教得怎么样?”然后不等大少爷回答,她忽然睁眼,一把扯过了绣花绷子:“别用手摸,手脏!”大少爷吓了一跳,但还保持着镇定:“密斯玛丽……挺好的。”程太太的眼皮又渐渐阖下去了,声音也变得冷淡温柔:“密斯玛丽那一年给毓龄格格补习英文,我去跟着听,都说她的学问好……”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似睡非睡的不言语了。大少爷想走,但是又感觉自己还坐得不够久,真要是这么走了,保不齐要被奶娘唠叨教训。寻寻觅觅的在炕上爬了一会儿,他没找到什么有趣的玩意;最后百无聊赖的一伸腿,他只听“哗啦”一声大响,却是把炕边的线笸箩给蹬到地上去了!这回可是了不得了,程太太睡觉很轻,如今骤然受了惊动,登时坐起。大少爷见了他娘那个怒目金刚的样子,吓得溜下炕就要逃。程太太没轻没重,抓起一本硬壳厚书扔向了他,同时口中怒喝:“张妈,快把这个混账种子带走,吵死人了!”硬壳书是本词典,分量不次于砖,结结实实的砸到了大少爷头上。守在门外的奶娘听里面动静不对,慌忙进去把大少爷拉扯了出来。大少爷捂着脑袋哭丧着脸,小皮鞋都没来得及穿。亏得奶娘身体健壮,一手拎着他,一手拎着鞋,宛如黄花鱼一样,顺着墙根就溜了。大少爷被奶娘营救回家,站在自己那个小院里哭了三分钟之久,头顶心上也鼓起了个大青包。奶娘爱他和爱自己儿子是一样的,很心疼的想要给他弄点好吃的,甜甜他的嘴。可他在洗掉满脸涕泪之后,野马驹子一般又跑出去了。大少爷忍着头痛,要看父亲到底给自己弄回来了个怎样的小伴儿。可是逆着风跑到父亲那国的屋里一瞧,他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大眼贼。大少爷想要朋友,不想要大眼贼,尤其还是这么幼小的大眼贼。盯着大眼贼的脸看了良久,他忽然又想哭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大眼贼的鼻子和嘴全都轻描淡写,也没个轮廓和形状,满脸就只有一双眼睛!眼睛这么大,眼窝还凹陷,额头则是鼓凸得像个寿星老,脑袋上统共也没多少头发,头发还是灰黄色的。长得这么丑,站在地上还哭唧唧,还扭来扭去,还不理自己。大少爷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气人的长相。方才在母亲那里受的委屈忽然加了倍,让他忍不住扬起手,对着大眼贼的脑袋就扇了一巴掌。 第3章 大少爷又说:“张妈张妈,你怎么没奶了呢?你要是还有奶就好了,我不吃,让小鹿吃。”张妈听了这话,先想大少爷是个仁义孩子,又想孩子的话有意思,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都是个笑话。张妈睡到凌晨,忽然一睁眼,发现大少爷又没了。大少爷在后半夜溜回了里屋大床,孤零零的小鹿也没记仇,迷迷糊糊的又贴到他的身边去了。大少爷天天看小鹿,看了一个多月之后,就感觉小鹿其实也没那么丑怪,甚至有时候还挺顺眼。而小鹿起初天天要妈要姥姥,大少爷告诉他“你妈死了”,他不明白,还是一到夜里就哭唧唧的闹。闹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不知道是明白“死”的意思了,还是被大少爷占住心神忘了妈和姥姥,总而言之,渐渐不提家里的事情了,只是两只手不老实,一到夜里上了床,就要往大少爷胸前掏,大少爷因为这个揍过他好几次,他长了记性,转而把主意打到了张妈身上。张妈生得胖壮,胸前鼓鼓囊囊的,把衣裳绷了多紧,小鹿哼哼呀呀的黏在她身旁,垂涎三尺的踮着脚往她怀里摸。张妈打心眼里的疼大少爷,可对个外来的兔崽子,却是没耐心。程廷礼大概认为张妈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所以干脆利落的把小鹿扔到了大少爷的院里。张妈倒是因此得了双份的月钱,逢年过节也能得到双份的赏赐,不过钱多归钱多,在张妈眼中,小兔崽子还是够烦人的了。程廷礼的所作所为,小孩子不懂,家里的大人可都是心知肚明。鹿副官和程廷礼的关系,家里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鹿副官是怎么死的,众人也都七七八八的听闻了几分;鹿副官平时为人再怎么端庄厚道,也是个兔子的身份;而小鹿作为兔子之子,据张妈来看,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坯子——幸亏长得够丑,想必将来不会有迷惑大少爷的资本。这么个豆芽菜似的兔崽子,还敢张牙舞爪的对着大少爷耍拳脚。张妈看不过去,总想趁着拉架的机会将兔崽子揍一顿;然而她对小鹿的屁股刚一抬巴掌,大少爷就必定不干。他打小鹿像玩似的,说动手就动手;可是别人如果也想打,即便对方是张妈,他也不让。张妈看了大少爷这个拿兔崽子当宝的劲头,真是隐隐的有些担心,想和太太嘀咕嘀咕,可太太天天躺在房里,不是读书睡觉,就是一个人听话匣子,新近还染上了几口鸦片烟瘾,终日恍恍惚惚的,仿佛半个灵魂已经出了窍。张妈知道她是寂寞,又被程太太这个身份束缚着,一点乐子也没法找。若是换了平常的女人,带着儿子也能过得挺好;可程太太似乎是读书太多,有点半疯,时常是听风叹气见雨伤心,唯独不管人间的事。张妈希望大少爷长成个有出息的好小子,单有出息都不够,还得有好人品、好名声,千万别像老爷似的,跟着个小副官做两口子。小副官一死,他那脸沉了一年,总也不放晴,还不如个好寡妇看着喜人。 第四章张妈看管伺候着两个孩子,勤勤谨谨的逼着大少爷读书。这一份心操了整整四年,直到大少爷成了十一二岁的大孩子,张妈才被家里丈夫催促着,辞工回老家过日子去了。大少爷就爱张妈,在他心里,张妈才是他的亲妈,至于西边院里的程太太,他是一百年不见也不会想念;对待程廷礼,他倒是更亲近一点,因为程廷礼熬过了丧偶之痛,这两年重新又活泼起来,傍晚无事了,还会跑过来和两个孩子闹一顿。闹得累了,他也会偶尔想起正事,问问大少爷的功课;或者是把小鹿抱到腿上,不动声色的垂了眼帘偷看这孩子。七岁的小鹿,正在变模样。他那双凹陷的、奇大的眼睛正在自行的调整着形状和尺寸,睫毛也生出来了,是很乌浓厚密的一圈,长得将要互相簇拥;和睫毛一起变浓密的,是眉毛和头发。除此之外,他那鼻梁开始显出了笔直的线条,本来苍白模糊的嘴唇也渐渐有了红润的颜色和清楚的轮廓。程廷礼看完他的脸,又拉了他的小手看指甲,指甲是长圆形的,和鹿副官是一模一样。小鹿一直是喊程廷礼为干爹,有时候他被干爹看得不耐烦了,就回过头仰起脸,嗓门不小的吵着要去玩。程廷礼一般不肯拘束他,他要玩,就让他玩去,唯有一次例外,是程廷礼那天喝了酒,抱着小鹿不肯松手,小鹿回头跟他说话,结果被他满脸胡亲了一通。以小鹿看来,那是个很恶心的亲法,因为程廷礼口水津津,不但舔遍了他全脸,最后还把舌头拱进了他的嘴里。当时周围没有旁人,程廷礼亲完之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重新换了一副和蔼面孔,先是让人送毛巾过来,亲自给小鹿擦了脸,又笑眯眯的叮嘱他“不许对人讲”。小鹿先点了头,随即撒腿就跑。及至跑到没人的地方了,他停下来自己想了又想,忽然感觉干爹有点可怕。于是他独自蹲在一架绿萝下,孤单单的挖蚂蚁洞玩。大少爷上学去了,总得下午三点钟才能回来。大少爷不回来,他就不敢回屋,怕干爹再亲他。因为密斯玛丽回了美国,新来的中国先生根本镇不住淘气的大少爷,于是在连着气跑三位家庭教师之后,程太太把大少爷叫过去扇了两个耳刮子,程廷礼则是在管家的建议下,把大少爷送去了玛丽安初等小学校。这学校是一家洋人开办的教会学校,里面西洋孩子不多,中国少爷却是不少,十个少爷里面,至多有一两个是真来求知的。大少爷在家里本来只是淘气,如今走出家门进入学校,迅速结识了一票朋友,增长了许多课本以外的知识;又得了一位同龄的挚友,此挚友姓何名宝廷,生得面如冠玉、长眉入鬓,个子比同班的学生略高一点,乍一看正是位斯文的好公子,其实憋了一肚子花花心思。他与大少爷坐同桌,上圣经课时,牧师在上面讲,他们两个在下面讲,讲得还都不是好话。何少爷家里姨娘多是非多,导致他本人十分早熟,伸着一张孩子脸,他能煞有介事的说出许多风流掌故,听得大少爷满脸通红。而牧师对此二人忍无可忍,也时常要大发雷霆,把他们双双逐出课堂。大少爷挨了牧师的骂,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并且和那何少爷互捧臭脚,我称你一声密斯特何,你叫我一声密斯特程。两位密斯特毛还没有长齐,但是已经蠢蠢欲动的想要结伴出去猎艳了。密斯特何是真对异性有兴趣,密斯特程嘴上附和得响亮,其实身心还都没有发育到份,密斯特何为了去女校看女学生,可以放学后不回家不吃饭;密斯特程却没有他这份好兴致——好容易才熬完了这一天的课程,他还惦念着回家看小鹿呢!自从张妈回家乡之后,大少爷总感觉自己的亲人就剩了一个小鹿。早上他跟着洋车夫往外走,小鹿必定眼巴巴的跟着他,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而他坐上洋车之后就不敢回头了,怕自己一旦回头,会舍不得走。到了下午,小鹿也会早早的守在大门口,等他放学回来。小鹿七岁多了,看身量还是有点大脑袋小细脖的意思。大少爷跳下洋车,能轻而易举的抱起他连转好几圈,放下他后又要揉他的脸,喊他“小丑八怪”。好的时候是这样的好,坏起来也是说打就打。大少爷从他娘那里学会了扇人嘴巴;小鹿细胳膊细腿儿的不是对手,只好上牙;可惜最近他到了换牙的时候,导致战斗力急剧下降,前天被大少爷狠狠的揍了一顿。他这两年已经不大哭了,可是那次揍得太狠,他咧开缺牙的嘴,从院子里一路嚎啕进了屋,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他漫无目的的又出了门,寻死一般回到大少爷身边,用肉包子大的拳头捶了对方一下,一边捶,一边还在嚎。大少爷本来正在生气,结果见识了小鹿这样可怜的反击之后,他忍不住又笑了,一笑,就不生气了。小鹿在绿萝架下偷偷的撒了一泡尿,水淹了蚂蚁洞,然后掐着时间跑向了大门口。程宅是所老宅子,但因几年来一直处在翻修之中,所以面积不但在缓缓的扩大,看着也是处处都有生机,并没有老房子的阴冷衰败之相。小鹿花了不少的时间和力气,一路狂奔着穿过了整座宅子,然后在大门口和大少爷撞了个满怀。大少爷的书包由洋车夫拎着,能够腾出两只手去揉小鹿的脑袋:“丑东西,你往后别这么疯跑行不行?刚才差点儿顶了我一跤!”小鹿站稳当了,抬头告诉他:“不是故意的,我怕来晚了。”紧接着他一拉大少爷的手:“咱回屋去,我都要渴死了!”大少爷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迈了步:“渴你就喝呗,喝水还用等我回来?”小鹿不言语,一鼓作气的把大少爷拽回了院子里。进了房门之后,他跪到椅子上,自己拎茶壶倒了一杯茶:“下午干爹过来了,他不走,我就不想回来。”大少爷脱了西装上衣,还是不明所以:“他来就来嘛,怎么着?你不听话,他骂你了?”小鹿痛饮了一杯冷茶,然后转头告诉大少爷:“干爹总亲我,我不想让他亲。他今天还喝酒了,臭哄哄的。”大少爷嗤之以鼻:“嘁!看你那丑样儿吧,还挺娇贵!爸是亲你,又不是咬你,你怕什么!”然后他嬉皮笑脸的走上前去,一边抬手摘领结,一边伸了脑袋笑道:“爸是不是——”他伸了舌头一晃脑袋,嘴里同时发出咝溜一声:“学狗舔你脸了?”程廷礼有一次出洋相逗孩子,故意效仿狼狗舔人;老子学过之后,儿子也开始学,并且学得比老子更逼真。小鹿点了点头,随即扶着椅背跪起了身,又向大少爷一探头,一舌头挤进了对方的口中。两人的舌尖一触即分,小鹿缩回脑袋,自己抬袖子擦了擦嘴:“他还往我嘴里伸舌头,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大少爷看着小鹿,看了半天没说话,把小鹿看得直发毛。而在小鹿真发毛之前,大少爷面红耳赤的开了口:“往后你别让他那么亲你,怪恶心人的,再说——”后面的话他没说,就这么意犹未尽的断在了半路。小鹿没听明白,察言观色的对大少爷“嗯?”了一声。大少爷的心里有些乱,有好些事情,非得岁数到了才能懂,而且是一点就透、一懂全懂。跟着他那位何挚友做了一个多月的同桌,他现在就是“全懂”了。“反正……”他有话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是支吾着找借口:“密斯玛丽说人的口水里有细菌,会传染病,很脏的。所以……”小鹿立刻提起了精神:“那我嘴里也有细菌吗?”大少爷立刻摇了头:“咱们是小孩儿,嘴里干净。大人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和咱们不一样。”大少爷心事重重的,想起了小鹿的亲生父亲。现在他已经很清楚小鹿的来历了,对于自己那位父亲的本质,也早已有了知觉。拿何宝廷的话讲,小鹿他爸就是个兔子。明明是个男的,却要像个女人似的陪男人睡觉,说起来可真够贱的,当爹的这么贱,儿子不知道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5章 怕着怕着,他不知不觉的入了睡。倒是大少爷还清醒着,在棉被下伸出手,他把小鹿拽回了自己身边,因为自己这边暖和。小鹿在温暖的被窝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把头拱到了大少爷怀里。这个时候,一个正要发育,另一个还是个黄嘴丫子的雏儿,两人的个头就差了不少。大少爷在学校里和何同学一起玩的时候,会觉得小鹿没意思,什么都不懂;可是一旦回了家,就又把何同学抛到脑后去了。 第六章翌日清晨,谋划着要早起的小鹿没有醒,大少爷却是先醒了。憋着一泡尿,大少爷舍不得离开他的暖被窝。见小鹿背对着自己正在大睡,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小屁股,心想等小鹿长大了,自己可不能让他给人当兔子去。男人当了兔子,就像女人做了婊子一样,一辈子的名声都完了。小鹿起晚了,没能洗成头发,急得哭丧了脸,还是给他俩送早饭的女仆帮了忙,用梳子蘸桂花油,给小鹿梳了个香喷喷的偏分头。小鹿穿了笔挺的西装校服,本来早上能吃一个小烧饼和一碗粥的,现在心慌意乱,又怕脏了衣服,也吃不下了。一个做精细活的大丫头,名叫春兰的,为他们把书包拎到了大门外。两人挤着上了洋车,洋车是家里的包车,车和车夫全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从早到晚没多少活干,唯一的大业就是接送少爷上下学。少爷已经是没什么分量,小不点的小鹿更是不值一提,车夫扶着车把上了路,一路跑得像匹好骡子似的,恨不能四蹄生风。小鹿抱住瘪瘪的书包,身体瑟缩了,显得脑袋更大。大少爷见多识广的搂了他的肩膀,一路上有无数的话要嘱咐他:“到了教室,你得坐住了,有尿也得憋着,等到下课才能去撒。下课之后你在教室里等着我,我带你去找厕所。还有,到了学校不许喊我小瑞,照理说我比你大好几岁,你应该喊我大哥才对。你个没规矩的小兔崽子!”小鹿仰起脸看他:“那我往后,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喊你大哥,好不好?”“哼!算你是孺子可教。”说完这话,大少爷总感觉自己还有话没说,但到底是什么话,却是死活想不起来了。玛丽安初等小学校占据了一座王府的一角,大门开在胡同里,门里门外都有花草,虽然此刻已是深秋,但是晚败的菊花还在一丛丛的怒放着,颜色热烈,看着很是美丽。学校分了六个年级,前四个年级属于初级小学,后两个年级是新开的,属于高级小学。大少爷是有英文底子的,入学之后直接就读了三年级;小鹿则是按照规矩,从一年级开始念。学期已经开始了两个月,小学生们都混熟了,唯有他一个是新来的,所以大少爷带着小鹿去了教务室,一边把他交给了教授英文的玛莎修女,一边恭而敬之的用英文说道:“玛莎嬷嬷,我弟弟又丑又笨,什么都不懂,您一定要保护他,别让那帮坏男孩欺负他。”玛莎修女望着眼前这个全校数一数二的坏小子,苦笑着点头。玛莎修女带着小鹿去了教室,一二年级的教室位于一排存留着雕梁画柱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的窗外还有长长的游廊。游廊外面是一片充当小操场的空地,空地对面又有一排房屋,是三四年级的教室。大少爷回了教室,依然觉得自己还有件事没办。他很希望能够清清静静的想一想,可刚在座位上落座,何同学就走过来也坐下了。何同学最近越长越高,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隐隐有了一点大人的气派。将墨水瓶和钢笔都在课桌上摆好了,自然科学的课本也摊开来了,何同学把胳膊肘往桌沿上一搭,侧了身开始和密斯特程扯闲话。而密斯特程一有了密斯特何,就把家里那头鹿忘掉了。何同学说话是妙趣横生的,唯一不足就是反应太慢;他自己侃侃而谈是没问题,一旦想和他有问有答,那就得需要耐性。大少爷和他聊了个昏天黑地,最后又是双双被教师撵到了门外罚站。站了两节课后,教师走了,教室里也热闹了,少爷学生们纷纷拿出饭盒,开始吃上午这一顿点心。大少爷也从书包里掏出了点心盒子,每天的点心都是春兰预备的,今天一瞧,是枣泥馅的小酥饼,气味香甜,分量还不少。大少爷吃了又吃,还让相好的同学们过来一起吃,因为今天带的点心多,他一个人吃不完。及至吃到最后一块,他忽然起了立,心想小鹿现在吃什么呢?怪不得今天点心多——双份的,可不是多?大少爷慌忙把手中点心放回了盒子里,见何同学还留着一块鸡蛋糕没吃,也抢了过来。班级里有一位阔气的马同学,身上总揣着一块瑞士怀表,大少爷扯着嗓子问他:“几点了?”马同学掏出表看了看,然后告诉他:“还有三分钟就要上课了。”大少爷听闻此言,端起饭盒就往外跑。一阵风似的穿过小操场,他在一年级教室门口刹了闸,伸着脑袋向内看。一看之下,他又是一惊。原来家里那个小丑八怪此刻坐在前排的课桌上,正在洋洋得意的鼓着腮帮子大嚼;而一帮小学生七嘴八舌的围着他,简直有了点众星捧月的意思。大少爷没想到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兔崽子,居然在这里混成了香饽饽。眼看小鹿和个小白胖子连说带笑,亲热得好像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他登时生出一股恶气,一嗓子就吼了出来:“小鹿!”大学生一出声,小学生立刻就老实了。小鹿吓了一跳,当即跳下课桌跑到了他面前:“小——大哥,你怎么来啦?”大少爷沉着脸看他:“你吃什么呢?”小鹿回头一指课桌旁的小白胖子:“余翰文给了我奶油蛋糕吃。”大少爷单手托着点心盒子,恨铁不成钢的瞪他:“给你就吃啊?你怎么这么馋?谁让你吃别人东西的?你饿了不会找我吗?”小鹿很茫然的睁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大少爷推搡了他一把:“放屁!不知道还不会找?你撒尿了吗?”小鹿小声答道:“余翰文带我去厕所了……”大少爷把点心盒子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后悔,悔不该让小鹿来上学。自己刚刚两节课没留意,小鹿就和小白胖子好上了——没良心的兔崽子,在我家长了这么大,刚一出门就吃外人的东西!到了中午,大少爷也不管小鹿,自和几个朋友结伴出了校门,乘坐何同学的汽车出去下馆子。吃饱喝足之后回了学校,他先跑到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去找小鹿,见小鹿不在,他又转身跑去了膳堂。这回他看见小鹿了,小鹿和一帮小学生坐了一圈,正在吃学校提供的午餐。“好家伙!”大少爷憋气窝火的想:“都学会自己找食儿了!” 第七章到了下午,程宅的洋车夫等在学校门口,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拉回了家。大少爷有心找茬收拾小鹿一顿,以便抒发心中恶气;可小鹿欣欣然的很乖,始终是不给他机会翻脸。及至回了他们的院子里,小鹿端起书房桌上的一面镜子照了又照,然后笑嘻嘻的跑到大少爷面前唤道:“大哥!”大少爷白了他一眼:“哼!”小鹿摇晃了他的手,仿佛是有点害羞:“大哥,他们说我长得不丑。”大少爷一瞪眼睛:“他们?谁啊?”“就是余翰文他们。”“呸!你喜欢听他们夸你,那你就到他们家过日子去吧!”小鹿本是怀着一团高兴,听闻此言,立刻提了小心:“你生气啦?”大少爷用手指了他的鼻尖,一边说话一边恶狠狠的点点戳戳:“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男的?一个男的,天天琢磨自己好不好看,怎么?你是小戏子啊?”小鹿虽然常年和大少爷打架,可是总打总打,也打得很疲乏。垂下头慢慢的走到写字台前,他偃旗息鼓的打开书包向外掏书,然后跪在椅子上,开始温习这一天所学的功课。大少爷没有得到回应,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讪讪的望着小鹿的背影,他想这个小丑八怪总惹自己生气,等再过几年,自己一定要被他气死了。小鹿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也知道大少爷就是嘴坏脾气暴,心里其实对自己好,所以入夜之后,他早早上了床,要给大少爷暖被窝。现在这个节气,还没到烧炉子的时候,大少爷抱着汤婆子睡觉又会上火,所以钻冷被窝就成了每天晚上的一道关。大少爷站在床前,依然沉着脸:“你少给我溜须拍马!你记着,你是我家养大的,要不然你早饿死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永远都得听我的话,否则就是没良心!”小鹿本来也没有要造反独立的打算,但今天大少爷的话是特别简明易懂,他一听就理会了。向后退了退,他给大少爷让出了温暖的被窝,等大少爷关灯上床了,他怯生生的问了话:“你说,我为什么就没爸没妈呢?”大少爷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你爸……是我爸的副官,打仗……打死了。你妈……你妈好像是病死的。”然后他翻身面对了小鹿,抬手摸了摸小鹿的脸蛋:“你别问了,你爸你妈不管你,你也甭管他们。反正我爸是你干爹,我是你大哥,往后这家都是我的,我保护你,有钱也全给你花。” 第7章 连着多少天没见到小鹿了?大少爷心算片刻,末了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一个礼拜前倒是回过一次家,但当时是夜里喝醉了,进门之后没往后头院里走,只在前头的空房里对付了一宿。不过对着小鹿也真是没话说,小鹿越是上进,越衬托出了他的不上进。小鹿跟他讲学校里的事情,他当然是懒得听;可他对小鹿又能说什么呢?说说怎么赌怎么嫖?怎么拿钱耍人?大少爷心里越想越乱,最后就决定今天一定要去看看小鹿。没话说就不说,他要给小鹿买点好吃好喝。他不在家,一定没人张罗着给小鹿买零嘴儿,小鹿自己又摸不到钱,一天三顿肯定是只能吃饭吃菜,想一想都可怜见的。 第九章席散之后,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大少爷懒得回家,打算直接去学校接小鹿。又因他新近购入了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汽车,所以几个朋友问清了他的去向之后,便要搭乘他的汽车,顺路也往那边去。大少爷乐得炫耀新车,一口答应。那汽车一路开得又快又稳,出发不过片刻,便到达了学校正门所在的胡同口。此时正是放学时间,胡同口停满了洋车马车,全是富贵人家的包车,来接少爷回家的。大少爷下了车,很得意的靠着车门站,因为自己的新车也算一绝,就连何宝廷他爸爸,也没有这样好的汽车。几个朋友坐顺风车坐到了地方,接下来的路,既然大少爷不肯再送,他们就只好凭着两只脚自己去走。临走之前,他们也停下来向胡同里望了望,因为听说这学校里的学生非富即贵,最次也得是个次长的儿子。望了几眼之后,忽有一人向前伸了手,小声提醒道:“哎,快看,看见那孩子没?这小模样,真长绝了!”大少爷下意识的抬了头,一眼看过去,心中也是一惊——前方胡同里走出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学生,穿着学校里的灰色西装制服,上身衬衫洁白,打着乌黑的领结;下身穿着西式短裤和长筒袜,脚上的小皮鞋也是锃亮。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他生得眉睫浓秀,一张面孔粉白粉红,让人联想起荷花瓣儿。走出胡同之后一抬头,小学生对着大少爷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拎着书包就跑了过来:“大哥?!”大少爷怔怔的点头答应了一声,心想小鹿变得这么漂亮了?怎么自己在家就没发现?这时小鹿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前,仰起脸打了他一拳,小鹿又问:“你不回家啦?”大少爷低着头,看着小鹿的直鼻梁和尖下巴,薄嘴唇有棱有角的,正是两片通红的菱唇。小鹿见他不说话,便把书包往他怀里一塞,转而又去看汽车:“大哥,这就是你的新汽车吗?今天你用汽车带我回家吧,干爹说你这汽车可好了。”大少爷捧着书包一转身,发现自己那几位狐朋狗友全都直了眼睛,垂涎三尺的盯着小鹿瞧。忽然想起了他们素日的所作所为,大少爷心中一别扭,当即告诉他们:“我带我弟弟回家了,你们走你们的去!”众人都知道程家只有一位少爷,程世腾不该再有什么弟弟;可这洋学校里跑出来的孩子也必定有些娇贵之处,狐朋狗友们迟迟疑疑的微笑着,认定了大少爷是在撒谎,但是对于小鹿的身份,却也是猜不透。大少爷不理会他们,径自带着小鹿上了汽车,然后也没回家,而是命令汽车夫开向了东安市场。在东安市场附近,大少爷找了一家番菜馆子,要请小鹿吃一顿西餐。小鹿握着刀叉,心中十分快乐,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大少爷眼睛看着他,嘴里批评他:“你怎么越来越丑了?还不长个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高了至少半个头。看你那样儿,吃了不长,等于白吃。小赔钱货!”小鹿满不在乎,昂首挺胸垂了眼帘,自得其乐的切牛排,切着切着发出惊呼:“呀!没熟,还有血呢!”大少爷立刻嗤之以鼻:“没见识,西餐都这样,那叫七分熟。”小鹿第一次吃西餐,实在是切不开牛排,所以索性放了刀子,转而用叉子扎了洋葱圈吃。大少爷把他的盘子拖到面前,亲自给他把牛排切成了小块,又问:“爸在家吗?”小鹿答道:“干爹和你一样,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大少爷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他在天津又安了一份儿家。在租界里,是小洋楼。”小鹿对于程廷礼的小公馆毫无兴趣,单是津津有味的大嚼。而大少爷把切好的牛排往他面前一推,又问:“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你想没想我?”小鹿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想。”大少爷又问:“真想假想?”小鹿用叉子往嘴里扎了一块牛肉:“真想。”然后他鼓着腮帮子抬起了头,含含糊糊的又道:“晚上你回家吗?回家的话我吹口琴给你听。”大少爷对于口琴也是毫无兴趣,只是诧异家里没了自己,小鹿居然也活得挺好,还学会了吹口琴。现在他们已经没了共同的语言,等再大一大,是不是就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了?这天晚上,大少爷果然回了家,小鹿也果然给他吹了口琴。盛夏夜里,即便窗扇大开,屋子里也还是闷。在几盘蚊子香的掩护下,大少爷穿着短衫短裤,坐在正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小鹿更怕热,光着膀子只套了一条小裤衩。在大少爷脚边蹲成小小一团。夜是晴朗的夜,漆黑天幕上满是银星星,一弯新月斜斜的挂在天边,是清冷的白色。几只小蝙蝠掠过屋檐,无声无息的飞成无影无踪,院子角落的花盆里有蛐蛐叫,叫得中气十足,甚至盖过了小鹿的口琴声音。小鹿气息不足,把口琴吹得颤巍巍,然而调子很准。沉重的睫毛随着曲调变化一颤一颤,他吹得很认真,光滑的小肩膀和细胳膊收紧了,细腻皮肤反射了银色的光。一曲吹完,小鹿抬起头看大少爷:“好不好?还行吧?”大少爷凝视着他:“一般。”小鹿用手擦了擦口琴,倒是败不馁:“我再练练,这个曲子我还不熟呢。”大少爷收回目光,看一只蚊子在蚊香烟雾里摇摇晃晃。这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特别喜欢小鹿,喜欢的不得了,可小鹿还是个小孩,哪有喜欢小孩的呢?忽然间,他问小鹿:“你说,我以后不会像爸一样吧?”小鹿又吹了一声口琴,然后问道:“什么像干爹一样?当大官?做将军?”大少爷一摇头:“不是,我是说我以后会不会像爹一样,不喜欢女的,专门养小子玩儿?”这话让小鹿听,小鹿就听不大懂了。而大少爷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要是我长大之后真随了爸,那你就跟我好吧,咱俩当两口子,在一起总也不分开,过一辈子,行不行?”小鹿想了想,因为这些年自己一直只有大少爷一个亲人,所以感觉对方这提议很不成问题。“行呀!”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咱俩不是一直在一起吗?再说是你不回家,又不是我不回家,不在一起也不怪我。”大少爷听闻此言,忽然有些泄气:“你什么都不懂,别说话了,也别吹了。就因为听你吹口琴,我让蚊子咬了一脚背的大包!”他说完这话就起了身,小鹿见他要回房,便颠颠的跟上了他:“那我给你挠挠!”小鹿给大少爷挠脚丫子,挠着挠着就蜷在床尾睡着了。大少爷枕着双臂往窗外望,他正在长大,而且不知道自己将会长成什么样子。小鹿像学校唱诗班的歌声,听不到也不想听,一旦听到了,却又迈不动步,因为那歌声洁净曼妙,像是连着天堂,人生在世,谁不想要个好呢?可是一旦离了小鹿,他就又变了个新人。想到自己这两年的所作所为,他忽然感觉自己十分污秽,非跳到大江大湖里才能涤荡干净了。坐起身把小鹿抱到自己身边,大少爷扯过一床毛巾被,盖住了两个人。重新端端正正的躺下来,他在这个夜里,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明天还要起个早,去看看娘。一夜过后,天光大亮。小鹿照例是上学去了,大少爷睡了个懒觉。睡醒之后故态重萌,他也没有去向程太太问安,去账房硬要了一笔款子带在身上,他又跑出去了。 第十章 第9章 大少爷听闻此言,反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你自由个屁,你爸活着的时候不过是我家的奴才,我家看你可怜才收养了你,你还真当自己也是个少爷了?你要不是有那么个奴才兔子爹,你现在给我家当勤务兵都不够格!小兔崽子,跟我回家!”这个时候,余家的汽车夫认出了大少爷的身份,知道这是个军阀的儿子,自家惹不起,便慌忙跳下来护住了余翰文,拉拉扯扯的要把他往校门里推。而小鹿被大少爷这么连打带骂的羞辱了一顿,登时就红了眼圈。小孩子的脸皮往往比大人更薄,半大孩子的自尊心更是脆弱得很,尤其小鹿是个要强的,处处都要做第一,哪知刚到新学校第二天,当着全校学生的面,他那点短处就被大少爷劈头盖脸的扒了个精光。大少爷这一年不知道是怎么了,一骂他就连他爸爸一起骂,骂的全是让人学不出口的肮脏话。小鹿听得多了,渐渐也察觉出自家父亲生前不是个体面正经的人,可大少爷小时候从来不说这些话,如今怎么旧事重提,又全翻起来了?在家翻还不够,还要跑到学校门口当众翻。小鹿抱着书包,真感觉这世上没有自己的活路了。低下头不敢再看旁人,他转身撒腿要跑。可是没等跑出两三步,大少爷就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细胳膊,强拖硬拽的把他抱起来塞进了汽车里。汽车开动,风驰电掣,不出片刻的工夫,就停到了程宅门口。小鹿在汽车里怔了一路,如今到家下了汽车,他那滚烫的脸一见风,脑子里才随之回过了神。下意识的跟着大少爷进了大门,他向内走了几步之后,忽然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俯身一头撞向了大少爷。大少爷记得他可有好一阵子没和自己打过架了,没想到现在狗胆包天,竟然又动了手。凭着他的个子与力气,满可以一脚把小鹿踹出老远,然而小鹿抱住了他的腰,让他的长腿不得施展。小鹿像头牛似的,要把大少爷顶个跟头,哪知大少爷背过手,一使劲就扯开了他的两条手臂。小鹿被大少爷攥了手腕,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一身的力气使不出,这让他越发怒不可遏,面红耳赤的对着大少爷喊:“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行,我才一天没回来!”他呼哧呼哧的喘:“我到同学家睡觉怎么啦?我又没像你那样逛窑子!你堕落!你混账!再说我也不是你养的,是干爹养的,干爹都没嫌我,你凭什么骂完了我还骂我爸?你让我再也没脸上学了,程世腾,你是王八蛋!youbastard!”声嘶力竭的骂完最后一句,他喘得越发激烈了,一双眼睛也瞪到了极致,皮肤像要渗血一般,从脖子一直红到了额头。干巴巴的咳嗽了一串,他弯下腰,仿佛溺水之人初浮水面,他鬼哭似的长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抬起头,他的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咧嘴大哭:“我没脸上学了……我跟你拼了……你老管我……你凭什么管我……”话说到此,往后全是含糊不清的呜呜噜噜,任谁也听不清他控诉的是什么。大少爷依然攥着他的腕子,丝毫不肯放松:“管你?我管得着!知道什么叫家生子儿吗?你就是我家的家生子儿!你命都是我的!不许哭了,还哭?再哭我抽死你!”小鹿怎么想,怎么感觉自己没有颜面再去学校。其实挨了两个嘴巴是能忍受的,一顿臭骂更是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唯独他的求学事业是大事。他入学的成绩是第一名,几乎全年级的学生都认识他,结果开学第二天,他就在校门口被人打了骂了,他的出身也被揭穿了。连余翰文都不知道他爸是个奴才——余翰文一直以为他爸是个英勇的军官,死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十四岁的小鹿,发了疯一般的乱踢乱打乱嚎啕,感觉天都塌了。大少爷和小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几乎有些害怕,怕他会哭着哭着晕厥过去。俯身拦腰抱起了小鹿,他服了软,决定先把对方抱回屋里再说。可是未等他迈步,大门外忽然响起了牛叫一般的汽车喇叭声。他回头向外一瞧,只见一队汽车络绎开到门外,前后的车门踏板上全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士。及至领头的汽车停了,卫士跳下来一开车门,却是程廷礼从车中钻了出来。程廷礼常驻天津,时常是连着许久不回北京一趟,今天偶然回来了,却又回来的不是时候。大少爷停在原地,臂弯中还躺着小鹿;而小鹿闭着眼睛攥着拳头,已经哭得抽搐不止。程廷礼看着小鹿,第一感觉是“又长大了”,随即才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对。背了双手一瞪眼,他开口问道:“怎么着?大清早就打上了?” 第十二章小鹿一见干爹回来了,当即就挣扎着下了地。抬起袖子一抹眼泪,他颤微微的抬手向后一指大少爷,同时抽得厉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费了偌大的劲,却只是发出了几声呜咽,乍一听简直有点像狗叫。大少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厉声喝道:“你汪汪什么?我骂错你了?”小鹿拼命一甩手,然后捡起书包跑到了程廷礼身边——程太太虽有如无,小鹿对她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大少爷又不讲理,能给他做主的人就只剩了干爹。程廷礼踢过亲儿子,但是没踢过他,小鹿觉得他虽然有时候怪里怪气的,但总体来讲,已经算是个好长辈。程廷礼是军装打扮,说起来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然而保养得好,看着风华正茂,不像他儿子的爹,倒像他儿子的大哥。小鹿抓住了他腰间的武装带,非常的想要哭诉一番,可一张嘴,舌头不听使唤,又叫出了一串汪汪汪。现在他长大了,程廷礼没法再由着性子抱着他哄。捂住了他抓着自己武装带的手,程廷礼苦笑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对着大少爷就是一脚:“混账东西,老大不小的了,正事儿一点儿不干,欺负你弟弟倒是有一套!”大少爷任着他踢,嘴可是很硬:“他是谁弟弟啊?他姓程吗?爸您不知道,这兔崽子天生就不是好坯子,现在不管严了,将来有他给咱们丢人现眼的时候!”此言一出,程廷礼是有历史有心病的人,登时感觉十分刺耳,脸色也变了,恶狠狠的给儿子来了一记窝心脚:“小王八蛋,要说丢人现眼,也轮不到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的那些事儿,老子这些年拼了性命打江山,你可好,老子攒一个你花俩,老何那儿子都比你强!”所谓“老何的儿子”,便是大少爷曾经的挚友何宝廷。这位何同学考过一次倒数第一之后,有所收敛,居然安安稳稳的读完了中学,并且进入了高中;可惜高中没念完,他那个军阀父亲便生急病死了,何同学仿佛是子承父业,但如今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程廷礼一变脸,大少爷避其锋芒,不肯再吭声。程廷礼领着小鹿回了自己那国,小鹿起初是理直气壮的跟着走,感觉自己是有了靠山;然而走着走着,他心里开始发虚;及至进了程廷礼日常起居的院子里,他望着满院穿梭的副官勤务兵,越发的有些后悔,几乎想逃。程廷礼让勤务兵打水过来,就真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勤务兵端进来了一盆水。小勤务兵刚走,一名很俊俏的年轻副官迈过门槛,又递给了小鹿一条白毛巾。小鹿抽抽搭搭的浸湿毛巾想要擦脸,同时眼角余光向旁一瞟,只见程廷礼大模大样的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又伸出两条腿,让那副官给他脱了马靴。将两只穿着洋袜子的脚抬起来架到窗台上,他懒洋洋的向后一仰,而副官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开始给他一粒一粒的解开军装纽扣。小鹿磨磨蹭蹭的洗净了脸,然后转身走到了程廷礼面前。副官站在沙发椅旁,划了一根长杆火柴点雪茄,雪茄不在程廷礼手中,而是被副官叼在了嘴里。程廷礼敞着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对着小鹿笑了一下,他抬手一摸自己乌黑的短发:“说吧,小瑞又怎么的了?”小鹿垂下头,开始哑着嗓子讲述来龙去脉。讲到一半,那副官将点燃了的雪茄从口中取出,弯腰往程廷礼嘴里一送。程廷礼用整齐的白牙齿咬住雪茄,同时背过一只手,拍了拍副官的屁股。副官登时一扭细腰,小声笑道:“军座,您可真是的,这儿还有小孩儿呢!”程廷礼收回手,取下雪茄呼出了一口烟雾:“小孩儿?十四了,也不小了。”然后他笑着问小鹿:“是不是不小了?”小鹿眨巴着眼睛停了话,感觉干爹这个笑容意味深长,有种说不出的邪性。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垂下眼皮,自顾自的继续讲:“然后大哥就在学校门口打了我,我什么都没说,他上来就打……”他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一颗心却是越来越不安。程廷礼叼着雪茄,一直在盯着他瞧,笑眯眯的,痴痴的,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等他委委屈屈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程廷礼忽然唤了一声:“小鹿。”这一声来的暧昧而又低哑,像是夜里才有的、压抑着的呼唤。小鹿疑惑的抬起头:“啊?”程廷礼迷恋的望着他的脸,又叫了一次:“小鹿啊!”这一声就不只是暧昧低哑了,简直带了缠绵的意味。小鹿一扇长睫毛,显出了一副天真傻相:“嗯?”他不知道,当年程廷礼对鹿副官,也是直呼“小鹿”。那个小鹿死了,这个小鹿被他养了十多年,终于又长成了个新的小鹿。这长眉毛,这大眼睛,这小脸蛋,非得是那样一个小鹿的种子,才能结出这样一个新小鹿。程廷礼把雪茄交给副官,又放下双脚穿了拖鞋。单手插兜起了身,他在屋子中央来回走了几圈,末了对着小鹿笑道:“甭跟小瑞怄气了,干爹这回在家多住几天,你就留在干爹这屋里。要是愿意跟干爹在一起呢,干爹过几天再带你回天津。天津那地方好玩儿,比北京热闹多了。”小鹿听了这话,压着心慌摇了头:“我……我还得上学呢!”程廷礼笑了一声:“上学?唉,咱们家的孩子,还用凭着学问出人头地吗?”小鹿不说话了,同时下定决心,绝不留在干爹这里。干爹什么都好,就是不正经这一点不好,与其被干爹这么笑眯眯的看,他宁可回去再被大少爷扇几个嘴巴子。程廷礼似乎是很忙,他这院子里的厢房被布置成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安装了好几条电话线,一条线响了铃,其余几部电话机也跟着凑了热闹。军务忽然一起涌了进来,让程廷礼只好暂时离开小鹿,进了厢房处理正事。小鹿坐在堂屋的沙发上,从书包里掏出画报一页一页的翻看。中午时分,有勤务兵给他送来了饭菜,他食不甘味的吃了几口,也不饿。到了下午,他捧着画报,听到程廷礼在厢房里骂人,如狼似虎咆哮不止,语言特别粗野,是日娘捣老子的骂法。挨骂的人尽管不是小鹿,可小鹿惶惶然的,也坐不住了。他想走,回自己那个院子里去,可又不知道大少爷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保不齐又要有一场恶战。然而到了傍晚时分,程廷礼刚刚抽出了空,大少爷却是自己来了。大少爷晃着大个子,顶天立地的堵了门,也没个儿子规矩,直接闷声闷气的喊了声“爸”,然后说道:“我领小鹿回去。”小鹿立刻起了立,又转身弯腰,要把画报全塞回书包。 第11章 小鹿微微低头,把额头抵上了大少爷的锁骨:“我将来想当工程师。”大少爷本是用胳膊环住了身前的小鹿,此刻手臂稍稍向后缩,他的指尖触碰了小鹿的脊梁骨:“费那个劲干嘛?等你毕业了,全北京城的衙门你随便挑,不必爸爸出面,我说话就顶事儿。”小鹿仰起了头:“我想以后有出息。”屋子里是这样的黑暗,但是大少爷垂下眼帘,不知怎的,会感觉小鹿的大眼睛里有星光。在温暖的气息中,他听小鹿说话:“我要自己长点儿本领,以后好报答干爹和你。我爸爸不成器,我不能和他一样。”大少爷一边听着小鹿的话,指尖一边沿着小鹿的脊梁骨往下走,走到一半,他忽然向上一抬手,捂住了小鹿的后脑勺。“小鹿……”他的声音有些哆嗦:“你真是好孩子。我、我……”他一狠心:“我亲亲你。”不等小鹿回答,他低下头,和小鹿碰了碰嘴唇。小鹿没言语,又因为双方的嘴唇是一触即分,所以小鹿也没有躲。但小鹿不喜欢这个吻——自从那年被程廷礼塞了一嘴舌头之后,他就很反感亲吻这种事情了。翻身背对了大少爷,小鹿蜷缩成了一团:“困了,睡吧!”他是想睡,可大少爷却被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勾起了兴致。对着小鹿的后脑勺舔了舔嘴唇,他的理智忽然烟消云散,同时万分理解了父亲——小鹿长大了,有骨头有肉又热度,一口亲下去,应该也很有滋味了。大少爷只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他刚十八岁,心肠再花,也花不过他的老子。小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大少爷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大少爷是懒散惯了的,当然不会和他一同起早,所以他悄悄的从那怀抱中钻了出来。清晨的屋子堪称寒冷,他迈着两条雪白的长腿,从床上一步跨到了地面。一个接一个的打着寒战,他穿好了学校制服。悄悄的走出去要水洗漱了,他照例是不大照镜子,单凭双手摸索着梳头,熟能生巧,他飞快的给自己梳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放下梳子之后,他终于对着镜子扫了一眼,没有仔细观察自己的意思,纯粹是为了检查自己是否足够卫生。大少爷成天说他丑,这话从小听到大,他终于看不出了自己的美丑。既然看不出,那就算是丑,因为外人的话似乎不该太相信,而大少爷肯定是不会恭维自己的。坐在充当餐厅的东厢房里,他喝热气腾腾的大米粥,吃夹了牛肉的马蹄烧饼。这院子里没有活计,春兰站在外面,偶尔发一句话,也自有仆役听命劳动。小鹿还是有点怕春兰——他经常会怕个什么人,但是表面不露怯色,被怕的人也看不出他的心虚。吃饱喝足之后,小鹿抱着书包,像要上刑场似的,出门上学去了。小鹿昨天无故旷课一天,清晨在学校刚一露面,就被先生叫过去训了话。及至挨完训回了教室,他先和余翰文打了照面。余翰文伏在课桌上正在写字,忽见他来了,就连连的向他招手,脸上也有笑容。小鹿硬着头皮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听余翰文小声问自己:“你昨天回家之后,有没有再挨打?”小鹿坐下来,打开书包往外拿画报,同时也想微笑,以示自然:“没有,昨天干爹在家,干爹不许他打我。”说完这话,他发现自己微笑未遂,一张脸僵硬着没表情。很拘谨的把画报递向了余翰文,他扭开了脸,不想和对方对视。然而目光向旁一扫,他忽然发现有好些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余翰文接过了画报:“那你以后还能到我家玩儿吗?”小鹿迟疑着没回答,余翰文又问:“昨天说好了下午去东安市场吃冰激凌,没去成,今天去行不行?”此言一出,旁边有两名男学生起哄似的笑了一声,起哄过后,其中一人指着小鹿笑道:“辛德瑞拉!”辛德瑞拉是灰姑娘的名字,这童话也是这些学生们早就读过的。听了这个比喻,众人一想,发现竟很确切,就哄堂大笑起来。余翰文心慌意乱的环顾四周,只是窘迫而已,小鹿却是心里有病,一听这话,真如同被人又揭了一次老底一般。他又怕又羞,为了掩饰自己的怕和羞,他霍然而起,反而是格外的凶恶。指着为首的一名男学生,他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再说一遍?!”那男学生比小鹿高了半个头,此刻迎着小鹿的手指,他做夸张的口型,发清晰的声音,用英文慢慢的说道:“辛德瑞拉,你今天吃了余翰文的冰激凌,明天余翰文就会到你主人家里提亲了!”小鹿一拳挥出去,当场和那男学生打作了一团。这学校里的学生虽然也有淘气顽劣的,但是大多还算斯文一脉,男学生空有体格与力量,笨手笨脚的却是打不赢小鹿。小鹿在学校里文明了好些年,一直都是模范学生,可今天骑在那名男学生身上,他开始拼了命的胡打乱捶,心里明知道自己这么干不对,这么干是要绝了自己的路,但这些拳脚若是不发出去,他自己也非要憋疯不可!余翰文站在一旁,张着嘴瞪了眼,是看傻了的模样。其他学生围成一圈,也呆住了。 第十五章十分钟后,教务长闻讯而来,把在教室中央闹决斗的两个人全拎了出去。比利时中学校规严格,绝不容许这二位在学校里大撒其野。教务长将他们训斥一番之后,又把他们全部逐了出去,让他们的父母过来谈话。挨了胖揍的男学生,是哭天抹泪的走了。小鹿拎着书包走在大街上,心中则是一片茫然。教务长生了气,不是能够善罢甘休的,可自己又能找谁出面呢?找老张?老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连着好些天都不见人,据说是躺在家里正养着病;找干爹?也不好,小鹿始终不知道程廷礼到底是多大的官——似乎是非常的大,让这么位高权重的干爹去学校受教务长的训,怎么想都是荒谬;再说他现在也不大敢去见干爹。老张和干爹既然都不行,小鹿就又想起了大少爷和春兰。大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小鹿认为自己未必能找得到他,况且纵算是找到了,他也未必肯为了自己去见教务长;至于春兰——小鹿觉得春兰又实在是太像个丫头了,让她去见教务长,恐怕分量不够。小鹿独自在大街上走,愁得也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又想自己今天丑态百出,全被余翰文看在了眼里。自己出身既差,相貌又是人模鬼样,仅有的文明礼貌,现在也全丢失了,人家余翰文凭什么还和自己做朋友呢?思及至此,小鹿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要是立时死了就好了。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上帝总不会嫌弃自己的卑贱与丑陋。如果人有来世,那自己下辈子要投生到个正经人家里去,穷一点也没关系。小鹿一走走到了中午,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的,竟然一路走到了北海公园。这个时候秋高气爽,早晚虽然凉,正午的大太阳却是依然喜人。北海公园里面游人如织,小鹿信马由缰的,也拐了进去。抱着他那只方方正正的皮书包,他一路走到了北海水边。水面上还高高低低举着许多荷叶,他低头望着水与荷,心里恍恍惚惚的也没想什么——活了十四年,天塌地陷的大事全发生在了他懂事之前,懂事之后他一直活得四平八稳,略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不知道该怎办才好了。他发了许久的呆,直到阳光把他的头脸晒成了滚热。抱着书包又迈开了步,他正是漫无目的的乱走之时,五龙亭里忽然有人招呼了他,声音甜蜜蜜的带着笑意。他闻声望去,却是见到了余家大小姐。余家大小姐虽然只比小鹿年长了两岁,可是头上烫发脸上涂粉,洋装丝袜和高跟皮鞋也全披挂着,言谈举止潇洒活泼,比小鹿不知老练了多少。采取了和余翰文相同的召唤姿势,她坐在一处临水的茶座上,对着小鹿连连招手,衣袖是喇叭式的短袖子,她一举手,便露出半条雪白的小臂,以及腕子上一串鲜红的珊瑚珠子。小鹿登时也笑了,并且有点不好意思。快步挤过一群游人,他急急的跑到了余家大小姐面前:“密斯余——”然后他闭了嘴,因为发现余家大小姐身边还坐着两位摩登女郎。余家大小姐坐着没动,单是上下打量了他,又笑着问道:“小鹿,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没上课,自己出来逛公园?”小鹿低了头:“我……我和同学打架了。”余家大小姐笑出了声音:“打架就打架,怎么还不上学了?”小鹿小声答道:“是教务长不让我们上。”余家大小姐伸出了涂脂抹粉的白手,一把抓住了小鹿的手腕:“你坐下,有话我们慢慢说。要咖啡还是可可?”小鹿惶恐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自己口袋空空,别说咖啡可可,连碗粗茶都喝不起。可是未等他作出回应,余家大小姐已经叫来了茶房,给他要了一杯可可。余家大小姐的两名女朋友含笑望着小鹿,又有人用胳膊肘去碰余家大小姐,口中笑问:“这又是你哪一位漂亮小朋友?”余家大小姐立刻用涂了蔻丹的鲜红指尖点向了对方,嬉笑着用英文进行还击。小鹿把书包放在大腿上,双手捧着滚热的可可瓷杯。余家人就是这一点好,他想,总像是没心事没烦恼,什么时候见了,什么时候都是欢声笑语。看着余家大小姐的笑脸,他又感觉还是活着好,要是能再和余家大小姐去看一次跳舞,就更好了。 第13章 大少爷其实是不好这一口,不过是拿他们当个试验品,尤其是在琢磨起小鹿的时候,越发要找个和小鹿差不多的半大孩子来试一试,因为怀疑自己之所以总惦记小鹿,不过是受了父亲的影响。遗传的力量,他抗拒不了,可要是能够顺顺利利的成人,和和美美的娶妻生子,岂不是更好?大少爷这一年是试了又试,照理来讲,他还能犹犹豫豫的再试个几年,可自从发现小鹿人大心大之后,他稳不住了,没心思在外头再试了。 第十七章大少爷一手握着小鹿的腰,一手合在小鹿的胸前,亲亲热热的问:“小鹿,你有没有看上过什么人?”大少爷的气息扑在小鹿的耳根上,痒得小鹿一歪脑袋,同时糊里糊涂的没听明白:“看上什么人?谁呀?”大少爷知道小鹿的痒痒肉在哪儿,所以故意的往他耳朵里吹气:“装傻!我看你今天和那几个小娘们儿在一起,乐得都没人样儿了!”小鹿一点也没想笑,可被大少爷那口气一吹,硬是痒得笑了:“我乐?我那时候刚让教务长撵出学校,我哪乐得起来?”大少爷压着性子,软软的说话哄他:“别往心里去,过两天我再给你找家学校,想念书还怕找不着地方?这几天我做主,给你放个假。”然后他一颠大腿:“感觉有点儿对不住你,这几年我光顾着自己玩儿,总不搭理你,你是不是都要跟我生分了?”小鹿被他颠得一晃,连忙伸手扶上了写字台沿。侧过脸望着大少爷,他有些诧异:“我哪能跟你生分?咱俩打架归打架,从小我是跟着你长大的,这我一辈子都不能忘。别说你了,就是干爹——甭管干爹怎么样吧,反正等我长大了,我是一定要孝敬他的。”大少爷笑了:“这么乖啊?”紧接着他向前一探头:“过来,让我亲一下!”小鹿不喜欢和人亲嘴,所以立刻挣扎着要跑。大少爷紧紧的抱住了他,同时边笑边说:“别跑别跑,你让我亲一下,晚上我带你出门看电影去!”小鹿一听这话,当即回了头:“我不想看电影,你要是真愿意领我出门,那咱俩去北京饭店看跳舞行不行?”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嫌我丑,我就找个犄角旮旯呆着,不跟着你。等你要走了,你招呼我一声,我自己先出去,到汽车里等着你。”话音落下,他嘴唇上一热,是被大少爷狠狠的吮了一口,吮出了“啵”的一声响。这一口来得太突然也太有劲了,简直把小鹿吓了一跳。小鹿下意识的抬手一抹嘴,脸上神色不变,但是心里别扭了一下。这一口亲得让人不自在了,简直让他想起了他那位往他嘴里伸舌头的干爹。他是个孤儿,一个干爹,一个大哥,都是对他有恩的人,并且是恩情大过天,大得让他无以为报。他念了这么多年书,不能白念,得明事理。为着这一份养恩,他肯为程家奉献一切,但若真是奉献了一切的话,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半夜十二点多,大少爷带着小鹿回了家。他们并没有去北京饭店,因为那地方人多眼杂,大少爷不乐意带着小鹿往人多的地方挤。他们去了德国饭店,德国饭店也有个小小的跳舞厅,乐曲奏起来,虽也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热闹场景,但总像是比北京饭店更肃静一点。而且那跳舞厅里还有专门的舞蹈家做表演,其中有一群白俄青年,穿着璀璨鲜艳的制服,排成队伍大跳哥萨克舞。小鹿喜欢音乐,更喜欢舞蹈,尤其是热闹的舞蹈。本来大少爷给他要了一杯果子露,让他乖乖的坐下看热闹,可是舞池中央的哥萨克舞一跳起来,他立刻就看得直了眼睛。身不由己的慢慢站起来,他个子不够高,而跳舞厅中的摩登男女又全围在了舞池四周看热闹,导致他伸着脖子踮着脚,扶着椅背直往起跳。正是焦急之时,有一双结实的胳膊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大少爷抱着他向上一挺身:“这回能不能看见了?”小鹿张着嘴,这回看见了。哥萨克舞连跳了两场,第一场,小鹿是被大少爷举起来看的;到了跳第二场时,小鹿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便也挤到了人群中,真真切切的看了个够。小鹿看得很高兴,回到家后还兴奋着。洗漱过后上了床,他照例是先躺在了大少爷的位置暖被窝,及至大少爷披着睡袍走过来了,他向后一缩让出了地方。大少爷站在床边,脱了睡袍又脱裤衩,然后光着屁股上了床。电灯开关就安在了床头墙壁上,小鹿眼看大少爷要抬手关灯了,忽然按捺不住,光溜溜的跳下了床:“大哥,你等一会儿。”说完这话,他站在床前,低头将一双赤脚踩进了皮鞋里,又顺手提了提身上的小裤衩。后退一步站在了地中央,他对着大少爷笑出了一口小白牙:“你先别急着睡觉,我跳个舞给你看!现在不跳,明天该忘了。”大少爷用胳膊肘撑起了身体,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行,跳吧!”小鹿蹲下来系紧了鞋带,皮鞋乌黑锃亮,衬得他两条腿笔直雪白,脚踝和膝盖的关关节节都是精致玲珑,流畅的线条顺着大腿往上走,走到腰间缓缓的收了,收成一捻细腰,从腰再往上走,是单薄的胸膛和纤细的手臂,单薄归单薄,纤细归纤细,可也隐隐有了一点肌肉的轮廓,可见小鹿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长得不再是孩子了。系好鞋带跺了跺脚,小鹿挺起胸膛一仰头,两条长腿随之绷紧。抬起双手一拍巴掌,他显出腋下一抹淡淡的毛。巴掌拍完之后,他开始哼出了激烈的调子,同时手舞足蹈的跳起了哥萨克舞。虽然统共只看人家跳过两遍,但是他记性奇好,竟然一个动作都不落,能够一丝不差的从头跳到尾。这舞蹈的动作大起大落,小鹿跳到最后,几乎是要在地上摸爬滚打。忽然脚下立足不稳,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出了“哎哟”一声。与此同时,大少爷像忍无可忍似的,一掀棉被跳下了床。俯身拦腰抱起了小鹿,他转身就又要往床上跳。小鹿慌忙踢动了双腿:“鞋!还没脱鞋呢!”大少爷顺势坐在了床上,一只手依然搂抱着小鹿,另一只手伸长了,去解小鹿的鞋带。鞋带一松,小鹿灵活的一蹭双脚,皮鞋就东一只西一只的落了下去。而大少爷俯身向床里一滚,带着小鹿滚进了热被窝里去。屋子里凉,可小鹿身上汗津津暖烘烘。大少爷把他压到了身下,笑着说道:“小丑八怪,你真是个宝贝!”小鹿喘着粗气,心里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学得像不像?”大少爷和他鼻尖相蹭:“像,比那帮洋毛子跳得还好。”小鹿挣扎着摇了头:“没人家好。他们有劲儿,我没劲儿,跳到后面就蹦不动了。”大少爷赤身压着小鹿,只感觉小鹿的皮肤潮湿细嫩,若是换了别人这么汗流浃背的贴着他,他早躲了,可小鹿的汗他不嫌,他甚至还想折腾出小鹿更多的汗。“小鹿……”他嗓子有点紧,声音也有点哑:“我又想亲你了。”小鹿愣了一下,随即扭开了脸:“别亲了。”他的脸是扭开了,可是耳朵脖子却是全露给了大少爷。大少爷思索了一瞬间,紧接着低下头,一口噙住了小鹿的耳垂。一条手臂从小鹿身下穿过去,他握住了小鹿的一侧肩膀;另一只手伸向下方,他又撕撕扯扯的扒下了小鹿的裤衩。他真真假假的低声发笑,而在断断续续的笑声之中,他开始用力吮吸着口中的耳垂。耳垂脖子全是小鹿的痒痒肉,此时骤然受袭,痒得小鹿立刻就大笑出声。笑是不可抑制的,小鹿一边笑,一边心里发慌,因为裤衩已经被大少爷向下扒到了大腿。有滚烫梆硬的东西顶着他的大腿根,一蹭一蹭的不知是要怎么使劲;他下意识的并紧了双腿,同时拼了命的抬手去推对方:“别闹了!哈哈!再闹我就不在这儿睡了……大哥,真别闹了……”小鹿本来就是细胳膊细腿,如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发没了力气。大少爷呼出滚烫的气息,嘴唇顺着他的脖子往下走。走到锁骨停住了,大少爷用牙齿轻轻咬了他一下。咬过之后深吸一口气,那两片嘴唇继续往下蹭。蹭到一侧胸膛时,大少爷伸出舌头,用舌尖狠狠一碾小鹿的乳头。舌头是软中带硬,乳头却是硬中带软,小鹿惊叫了一声,张皇失措的抬了头往下看,可是未等他看清大少爷的脸,又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屁股,指尖顺着他的股沟往下走,走得结结实实,简直刮得他肉疼。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小鹿猛的来了个鲤鱼打挺,把大少爷硬从自己身上颠了下去。紧接着提了裤衩就地一滚,他一直滚到床尾蹲起了身。 第十八章大少爷气喘吁吁的侧卧在床上,低下头望着小鹿笑,脸是笑着的,眼睛却是红的:“怕什么?小兔崽子,真不识逗!”小鹿向后缩了缩:“用不着你逗。”大少爷又一拍面前床褥:“过来睡觉!”小鹿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正看到了大少爷伸到自己身边的赤脚。他是从小跟着大少爷一起长大的,对于大少爷的身体可谓是了如指掌,可是此刻,很惊讶的,他第一次发现大少爷的脚这么大——脚大,腿长,小腿生出一层稀疏的腿毛。顺着长腿再往上瞧,他看到了对方下身那一丛黑毛,以及毛里支出的那一根红棒槌。那棒槌勃发狰狞到了青筋毕露的程度,方才曾经贴着他的大腿和小肚子乱拱乱蹭了一气。小鹿看到了这般地步,感觉自己已经看得够了。低头避开了了大少爷的目光,他横着挪,一直挪到床边伸下了腿。趿拉着拖鞋站起身,他小声说道:“我去外屋睡。”大少爷霍然坐起:“你闹什么幺蛾子?赶紧给我回来!”小鹿站在地上,从小都是这么光着睡觉的,可是今天,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少了层皮,非得套件睡衣才能安全。压住心中的嫌恶,他垂着头说道:“那你先把裤衩穿上。”大少爷愣了一下,紧接着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儿?文明到床上来了?”小鹿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把裤衩穿上,把睡衣也穿上,你不穿,我就不上去。”大少爷盯着小鹿,盯了半天,末了忽然冷笑了一声:“小兔崽子,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肠子倒是挺花花。怎么着,以为我看上你了?你想得美!赶紧给我上来,要不然仔细我揍你!” 第15章 大少爷一动不动,心里想不通。他认为小鹿天生就该是自己的。自己对待别人是三心二意,可对待小鹿,必定会有始有终。虽然两人的关系总是好一阵歹一阵,不过无论好歹,他见了小鹿,心里总是觉得亲——小鹿小的时候,是亲;小鹿现在长大了,有身量有模样了,亲上面又加了爱。尤其是这两年,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略略的生分了一点。那点爱加上这点生分,让他越发感觉小鹿诱人。他经常是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小鹿一面,偶然见了,他心里会一惊,因为发现小鹿竟然长得这样美丽。每次见了面,每次都吃惊,大少爷的一见钟情,是可以反复发生的。然而小鹿对此一无所知。小鹿常年穿着学校里的西装制服,从冬到夏几乎总是一个装束,像个文明的小宗教徒一样,他抱着书包出出入入,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只对着书本使劲,娱乐是看西洋画报和吹口琴,吹的全是圣歌的调子。大少爷在外面是个八面玲珑的活泼人物,因为老子是个真有兵的军阀,所以欺男霸女的事情,他也敢干。然而回了家,他拿小鹿没办法。对着小鹿,他做不出那霸王硬上弓的举动。小鹿思前想后,末了感觉自己拿大少爷也是无法。凌晨时分,他见大少爷浅浅的睡了,便起身回了外间堂屋,和衣倒在了沙发上。从这一天起,小鹿当真是搬到书房去住了。春兰见了此情此景,嘴里不说话,心里则是很赞成,因为依着春兰的眼光来看,小鹿很快就会从半大孩子长成大小伙子,届时两个青年男子同床共枕,说起来终究不是什么好听话,尤其程家家风与众不同,老爷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谁知道少爷到底会随了谁?为了表示支持,春兰像个管家大奶奶似的,支使人给小鹿安了一张小铁床。小铁床靠着墙角,床头掩人耳目的躲在书架与墙壁之间。大少爷起初不理他,和他打起了冷战。如此过了足有一个礼拜,这天入夜时分,大少爷终于忍不住了,走进书房告诉小鹿:“被窝里冷,我没法儿上床了。”小鹿已经脱得只剩了裤衩衬衫,拥着棉被坐在小床上,他仰着脸看大少爷:“让人给你灌个热水袋?”大少爷气哼哼的答道:“我用那玩意儿上火!”小鹿叹了口气,掀开棉被穿裤子穿鞋,披上外衣率先出了书房。及至进了卧室,他快手快脚的脱了个半光,然后一言不发的钻进被窝,躺到了大少爷的位置上。大少爷在床边坐下了,居高临下的看他:“凉吧?”被窝里的确是凉,小鹿冻得直打哆嗦,瑟瑟发抖的说道:“大哥,咱家怎么不装暖气呢?暖气比炉子好多了,又暖和又干净。”大少爷把手伸进了被窝里:“你在哪儿看到暖气了?”小鹿答道:“余翰文他家里就装了暖气管子。他家原来是南边人,把暖气管子叫做热水汀。”大少爷的手停在了棉被下,距离小鹿只有咫尺距离:“他家还有什么好玩意儿?”小鹿想了想,随即笑了一下:“他家的洗澡屋子,墙壁全贴了白瓷片,看着特别亮堂。”大少爷微微低着头,看棉被下小鹿的身体起伏:“怎么还跑到人家的洗澡屋子里去了?”小鹿这回迟疑了一下:“我……我那天在他家洗了个澡。”大少爷脱鞋脱衣服,然后掀开棉被上了床。一把搂住了作势要起身的小鹿,他低声说道:“别走,陪我睡一宿,我想你了。”小鹿抬眼看他:“那你好好睡,别跟我闹。”大少爷点头答应:“嗯。”大少爷说话不算话,半夜还是小打小闹了。他躺得安静,但是手不老实,顺着小鹿微凹的脊梁骨往下走,走到腰间,停下来摸一摸掐一掐,再往下滑到屁股蛋了,停下来再抓一抓揉一揉。小鹿的腰细而软,显得屁股格外浑圆,五指抓下去,能抓到满把柔细的嫩肉。手指托着那肉逗一逗,能逗得屁股蛋一颤一颤。小鹿醒着,但是呼吸悠长,像是睡得很沉。他想大哥这纯粹就是欺负人,大哥在外面一贯的眠花宿柳,身边永远不会缺人。而自己长得这么丑,他还要来纠缠自己,可见不过是拿自己开心罢了。小鹿不言不语,心里有数。到了第二天上午,他见大少爷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开口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给我找学校啊?”大少爷揽镜自照,越照越感觉自己生得风流倜傥,很讨人爱:“这你着什么急!你都连着上那么多年学了,难得这回有了机会,让你也好好玩上一阵子。晚上带你去西餐馆子吃饭,吃饱喝足了,再带你去德国饭店看跳舞,怎么样?看跳舞还是看戏?你自己选。”小鹿听闻此言,心中纳罕:“你今天不出去玩儿了?”大少爷大喇喇的答道:“不玩儿了,也不出门了,往后我就留在家里,跟你过了。” 第二十章德国饭店的跳舞厅里,来了一位印度舞蹈家,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女人,穿得可是花枝招展,在那弯弯绕绕的热带音乐声中,她大蝴蝶似的满场乱转,总像是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起来。跳完一场印度舞之后,音乐调子一变,舞蹈家伸展双臂换了舞步,晃着胸脯扭着屁股,跳起了夏威夷胡拉舞。小鹿喜欢音乐和舞蹈,尤其是舞蹈家的舞蹈,技艺精妙,尤其让他开了眼界。摩登男女们围着舞池站成一圈,他平素从来不肯出头的,如今却也大着胆子挤到了前面,就为了能够看得清楚一点。及至舞蹈家舞毕一曲,他随着周围的绅士淑女们抬起双手,很热烈的欢笑鼓掌。大少爷站在稍远的地方,冷眼旁观,见小鹿这些年没有白在学校里混,真是越来越有体面样子。凭他这个彬彬有礼的做派,和他那一口半生不熟的外国话,满可以让他到外交衙门里当个小差了。大少爷没有因此觉出自己的不成器,只是暗暗的惶恐,怕小鹿将来大鹏展翅,会飞个无影无踪。后半夜,他们回了家。小鹿很兴奋,并且又提起了上学的话。大少爷笑眯眯的看他:“你给我跳个舞,我明天就去给你找学校。”小鹿背着手,仰起脸对着他笑嘻嘻:“跳什么舞?你想看哪个?”大少爷笑道:“你就给我跳那个舞蹈家的舞。”小鹿得意洋洋的对着他一晃脑袋:“跳就跳!”说完这话,他抬手一粒一粒解开西装纽扣,把上衣脱下来挂上了衣帽架。然后用双手把大少爷推到了角落里,他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昂首挺胸的亮了个相。哼哼呀呀的唱出曲调,小鹿举起双臂,两条胳膊纤细修长,以着繁复的姿势纠缠扭绞,虽然舞姿比不了舞蹈家,但是也有一点异域的风情。小鹿感觉自己的心是在随着身体行动,身体动得越活泼,心也跳得越喜悦。他忽然忘记了大少爷的存在,自得其乐的在一小片空场上载歌载舞、边唱边跳。跳着跳着,他分心看了大少爷一眼,发现大少爷乖乖的站在角落里,正在对着他笑,笑得眼睛都要没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则是全亮了出来,反射着上方的电灯光。很久没见大少爷这么没风度的笑过了,望着大少爷的笑脸,小鹿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忍不住也笑了。停下舞步站住了,小鹿抬手一抹额角的热汗,然后走到大少爷面前说道:“你要是愿意看我跳舞,我以后就总跳给你看。咱俩也别再打架了,干爹总不回来,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咱俩好好过日子吧!”大少爷抬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小鹿有一头乌黑厚密的好头发,而且很听话,随便抹一点生发油,就能梳得条理分明、有型有款。此刻小鹿出了汗,那头发也热烘烘的带了潮气。“好。”大少爷听见了自己作了回答,答得口不对心:“咱俩好好过日子。”小鹿抬手开始去解衬衫领扣:“趁着我现在身上热,我赶紧给你暖被窝。暖完了被窝,我也要回去睡觉了。”大少爷一怔:“你还去书房睡?”小鹿转身跑向了卧室:“我长大了,不能总和你挤一张床!”大少爷不许小鹿走,然而小鹿如同脱兔一般,说跑就跑,竟也成功的逃回了书房。关闭电灯跳上了他的小床,他往自己的冷被窝里一钻,随即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既照顾到了大哥,又从大哥手里逃过了一劫。紧接着,他突发奇想,决定明天撺掇着大少爷给自己找一家寄宿学校。读寄宿学校也多花不了几个钱,但是能让他的吃住全有着落。他想大哥若是总不见自己,大概那份欺负人的邪心思也就能渐渐淡了。 第17章 小鹿不理他,每天下午必定外出一次,乘坐洋车往报馆去交稿子。报馆位于一所小四合院中,里面的编辑们也全是洋派的青年人。这些人工作不甚勤谨,写字桌上永远堆着稿子和瓜子皮香烟蒂。茶水杯里凝着茶渍,常年难得一刷。小鹿一来交稿子,便有人笑呵呵的招呼他,又抓了零食给他吃。小鹿起初还摸不清头脑,后来渐渐发现这些人似乎是真对自己有好感,便是十分诧异,因为一直感觉自己纵算不是奇丑无比,也是怪头怪脑,照理来讲,似乎不被人嫌弃就是好的了。小鹿渐渐的大了胆子,也敢在报馆里坐上一坐,听这些人谈一谈文坛逸事和梨园掌故,然而偶尔也会坐不住,因为青年们口无遮拦,时常是谈着谈着就入了下流,又爱拿着小鹿打趣。小鹿听不得他们满嘴流油的大讲如何逛胡同如何挑妓女,因为若是想听这个,家里那位大哥满可以口述一本这方面的百科全书。 第二十二章报馆就是这么个雅俗兼具的所在,小鹿探险一般的忙碌了一个月,最后果然从会计那里得到了三十块钱。兴冲冲的跑到了余宅,他见了余翰文的面,红着脸递出了一只彩色扁纸盒。余翰文接过盒子,莫名其妙:“这是什么东西?”小鹿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德国来的彩色铅笔,我今天得了薪水,买来送给你当礼物。”余翰文托着盒子抬头看小鹿,看了半天不说话,末了他把盒子往身边桌上一放,不由分说的上前一步,拥抱了小鹿。小鹿也拍了拍他的后背,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谢谢你。”余翰文稍稍向后撤了撤身,和小鹿额头相抵,同时从金丝眼镜的上缘射出目光注视小鹿。小鹿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眼睛被一圈黑睫毛簇拥着,黑眼珠也大成了一颗围棋子,棋子上面荡漾着水光。眼睛大,眉毛长,鼻梁上的皮肤紧绷透光,脸蛋有着细白的底子,独在面颊透出了浅淡的血色。余翰文的目光顺着小鹿的直鼻梁往下走,最后停在了对方的嘴唇上。小鹿的嘴唇棱角分明,微微张着,隐隐露出了雪白整齐的牙齿。余翰文总感觉小鹿的唇舌会是甜的,没有证据,大概只是因为对方生得美。“知道你退学那天,我回家哭了一场。”余翰文低声说道:“就因为我不能天天见到你了。”小鹿笑了一下:“你怎么像小孩儿似的?”余翰文没回答,单是对着小鹿端详。小鹿终于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挣开他的怀抱横挪了一步:“你帮我留意着学校,要是有合适的,就替我记下来。”余翰文没言语,同时下意识的往窗外望了一眼,窗外没人,房门也是关着的。余翰文缓缓的收回目光,心里像有一股劲催着他似的,他也横挪了一步,又站到了小鹿面前。然后他一言不发的向前探头,对着小鹿的嘴唇就亲了一口,是撅着嘴亲的,吮出了轻轻的一声响。小鹿吓了一跳,但是后退一步之后定了定神,他却也没觉得余翰文这举动有多讨厌。抬起手背一抹嘴唇,他望着余翰文不做声。余翰文低下了头,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嗓子也细了,说起话来嘤嘤嗡嗡:“小鹿,我……我真喜欢你。”小鹿缓缓的一摇头,声音也很小:“这样……不好。”余翰文乖乖的“嗯”了一声,随即又期期艾艾的说道:“反正……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行。”小鹿检讨内心,认为自己是绝没有兴趣去亲余翰文的,但是被余翰文亲了,也不至于嫌恶欲呕,因为知道余翰文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少年。没想到家里的大哥说喜欢自己,外面的余翰文也说喜欢自己,小鹿暗暗的纳罕,同时又是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会如此的没眼光。不过也许是大家认识得久了,自然的相处出了感情。余翰文拉着小鹿席地而坐,两人靠着墙,全都不说话。余翰文微微侧身倚了小鹿的肩膀,小鹿也歪头靠了余翰文的脑袋。没有东西吃,也没有画报读,但小鹿感觉这样居然也很好,安安静静的,身心都随之净化了。可惜,他没能由着性子净化多久,因为大少爷行踪不定,而他须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去。小鹿到家之后第一件事,是藏钱。他把钞票夹在了一本书里,又把书放到了书架最高层,刚把书放好,大少爷就回来了。大少爷今天孝心发动,居然主动的去看了看他那亲娘。没看的时候,他也有一点惦记着她,及至见了面,衰老干枯的程太太板着一张脸,对儿子是一句温柔的好话也没有。大少爷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难受得如同坐牢一般,很快就把孝心抛去了九霄云外,逃难一般的逃回了他的小院。进门见到小鹿,他开始发牢骚:“哼,本来想带你出趟远门见见世面的,结果今天我这么一打听,才知道现在南边那仗都打乱套了,现在想去上海,门儿都没有!”小鹿跟着他进了上房堂屋:“你好好在城里呆着吧,北京城还不够你玩的?”大少爷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小东西,你还管起我了。”小鹿很怕大少爷发脾气,所以要哄着他说话:“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不听话乱跑,一旦跑出了事儿,干爹非踢你不可。”大少爷转过了身,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怎么着?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小鹿听他话锋不对,立时闭了嘴,走进卧室自己给自己倒茶喝。然而一杯茶没喝完,他听见身后起了脚步声,正是大少爷走了过来。大少爷这回没碰他更没撩他,只说:“晚上回来睡。”小鹿清了清喉咙,低头放下了茶杯:“不。”大少爷沉默片刻,末了又说了一句:“咱俩都分开一个多月了,你不想我,我还想你呢。”小鹿硬着头皮,想要开个玩笑蒙混过去:“那你快点儿结婚吧,结了婚就有人跟你睡了。”大少爷冷哼了一声,也或许是冷笑了一声:“半个多月前,爸爸在天津,还真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赵秘书到北京找的我,让我去天津去和女方见个面——说是段大帅家的一位小姐,比我小一岁,照片都给我带过来了,你别说,长得还真挺好看。”小鹿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那不是挺好的?”大少爷答道:“是挺好的,可我不是等着娶你吗?”小鹿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只感觉自己既像是受了侮辱,又像是辜负了大少爷的爱意,反正怎么着都是不对,不是自甘下流,就是狼心狗肺。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顿,他忽然很想发一阵疯——手舞足蹈的,跳舞似的,一头冲到墙上撞个稀烂,肝脑涂地,一切债务全都一笔勾销!但是他屏住呼吸忍了又忍,硬是忍下了这一股邪火。等到这股火真是被他压进胸膛里了,他才咬着牙低声说道:“我是男的。”大少爷理直气壮的说话:“我知道你是男的。一起在这个家里长起来的,谁也别装傻。男的怎么了?你看咱家老爷子,不是男的他还不要呢!”小鹿听到这里,骤然有些伤心:“我不愿意,你还要逼我吗?”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少爷答道:“你不该不愿意。原来你爸伺候我爸,现在你伺候我,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凭什么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你不愿意,我还愿意,难道我的话就不是话了吗?我告诉你,咱俩就是天作之合。是,你现在是不大,但是我可以再等你几年,只要你跟了我,我一定收心回家,不再出去玩儿。你放心,我要管就是管你一辈子。”小鹿听到这里,转身绕过了大少爷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我不干,我不当兔子。” 第二十三章大少爷改变了战术,要用软刀子割人的肉。小鹿既然不肯顺着他说话,他就赌气不吃晚饭。十八九岁的青年,又长得高大醒目,气哼哼的往堂屋里一坐,小鹿看着他,就感觉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不对了,大少爷头顶上简直是有乌云盖着的。人在堂屋里,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见大少爷始终是不言不动,就试探着走到了沙发后,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让厨房给你送壶热咖啡呀?”大少爷不吭声,只给小鹿一个肩宽背阔的后影。小鹿收回手,收到半路,顺势又抓了抓大少爷的后脑勺:“那你想怎么样?我又惹着你了?你搅得我连书都念不成,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你反倒挑起我的毛病了。”大少爷坐得十分稳当,依然是不肯搭理人。 第19章 说完这话,他骤然出手,硬从小鹿手中拽出了信封。那信封也没有封口,扒开来向内一看,便可见其中内容。大少爷此刻若是看到了信件,也就罢了;可是望着信封里的那几张钞票,他吃了惊。抽出钞票一数,不过是几十块钱,但对于小鹿这么个孩子来讲,已经堪称是巨款,尤其小鹿又是个从来不碰钱的人。当着程廷礼的面,大少爷没有咆哮,而是心平气和的开了口:“说吧,哪儿来的钱?”小鹿看了看大少爷,又看了看程廷礼,大少爷是平静的,程廷礼是微笑的,这两人的反应都让他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他走投无路,知道自己只能是实话实说了。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他垂头答道:“我自己赚的。”大少爷笑了一声,笑得很冷,仿佛鼻子里呼出来的都是凉气:“怎么赚的?”小鹿不敢再看人,将自己这份职业的来历全盘说出,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清楚楚。大少爷一直没插言,及至小鹿说完最后一句,程廷礼笑了:“小瑞,咱家的孩子,竟然为了三十块钱给人家卖力气,你这大哥啊,我看做得是很不够格。”大少爷横了小鹿一眼,依然是没有大发雷霆,只说:“丢人现眼。”小鹿没觉着自己哪里丢人现眼了,要说丢人,大概也只是因为赚得少。三十块钱,都不够大哥在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消遣一次。程廷礼这时向外喊了一名副官进来,含混的吩咐了一句。及至副官领命走了,程廷礼把小鹿拉到了身前,和颜悦色的问道:“小鹿,你是不是想要什么,小瑞不给你买?”小鹿摇了摇头,同时就感觉干爹的手指在捻自己的手掌,那手指温热柔软,真不像是个军人的手。“我是想去念书。”程廷礼的手让小鹿委屈了,小鹿很需要这样一只温柔的手来拍拍自己的脑袋:“跟大哥说,大哥也不当回事儿。”程廷礼深深的点头,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随即把小鹿的手牵起来,送到嘴边亲了亲:“不怕不怕,小瑞不给你钱,干爹给你。”这话说完,那名副官带着寒气从外面回了来,双手奉上了一张支票。程廷礼把支票往小鹿手中一捺:“给你,记住,拿着它去东交民巷那边的花旗银行,银行里的人见了,自然就会给你钱。”小鹿当即对着程廷礼一鞠躬,程廷礼的毛病忽然全不算毛病了,和硬邦邦的大少爷相比,干爹简直暖成了一股春风。程廷礼又亲了亲他的手背,然后仰起脸问他:“干爹好不好?”小鹿不假思索的答道:“好。”程廷礼眯着眼睛看他:“喜不喜欢干爹?”小鹿很痛快的一点头:“喜欢。”程廷礼很陶醉似的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柔声又问:“爱我吗?”小鹿这回愣了一下,感觉程廷礼这话不大对了。而大少爷双手插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盯着地面一点,仿佛对于周遭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程廷礼没有等到小鹿的回答,但也满不在乎。自得其乐的又笑了几声,他自自然然的转移话题,对着大少爷开了火,话说得不客气,因为他这么优秀的老子,居然养出了这么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儿子,真是老天无眼。而如果儿子再这么不成器下去,他这位能打江山的老子,必定也要像打江山一样,打一打家里的混账儿子。大少爷挨了顿不轻不重的骂,因为不算冤枉,所以也就老着脸皮听着,神情是严肃与惫懒的混合。小鹿偷眼瞟着他,看他这副嘴脸虽然不甚好看,但也不像个要大发淫威的模样,兴许自己这回不必大动干戈,也能逃过一劫。及至程廷礼骂够了,方才前来送支票的副官弯下腰,不声不响的给他摩挲了胸口,是个让他息怒的意思。小鹿不由自主的扫了那副官一眼,发现这又是一张新面孔,当然是好看的新面孔,年轻英俊,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表人材。副官一边摩挲着程廷礼,一边抬眼对着大少爷笑了一下。大少爷接收到了这个眼神,当即对着父亲躬了躬身,特地的做了个乖样子,小声说到:“爸爸,您要是没有别的教训,儿子就下去了。”程廷礼没言语,单是很不耐烦的向外一挥手。大少爷对着父亲又鞠一躬,然后让勤务兵把小鹿的上衣送了过来。看着小鹿把外套重新穿好了,他像个过分高大的小孩子一样,领着小鹿向外走去了。小鹿曾经无数次的和大少爷手拉着手走路,尤其是见过干爹之后,更是必定要由大少爷拉扯着他往外走。可是今天两人走着走着,小鹿悄悄的把手抽了出来,因为忽然感觉自己也是个大人了,比大少爷也矮不了许多,这样的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路,大概看起来是不大像话的。大少爷没挑他的理,自顾自的继续前行。待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小鹿追上他问道:“干爹这次回来,是不是就得等到过完年才能走了?”大少爷西洋化的一耸肩膀:“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南边打仗打得正厉害,革命军不来,老爷子就轻省;革命军要是来了,老爷子兴许还得上战场呢!”小鹿看他和气得异常,反而有些心虚了:“大哥,你……你别生我的气了,干爹给了我一千块钱的支票,我全给你,好不好?”大少爷不屑一顾的一摇头:“谁看得上你这几个糟钱,我还用得着花你的体己?你别缠着我说话了,我今天得给老爷子当差,代表他给人送礼去。” 第二十五章大少爷说走就走,小鹿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是留在家里等他回来,然而大少爷彻夜未归,等到了第二天,大少爷依旧是不见影子。而在第三天的中午,程廷礼急三火四的启了程,也不在家过年,居然是又走了。程廷礼刚一走,大少爷就回来了。大少爷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现在院子里的,进了院子就喊小鹿。小鹿应声跑出来,见他对自己不住的招手,就莫名其妙的走了过去:“干什么?”大少爷上下审视了他,看他在这几个月里,又长高了一截子——真是要长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你跟我来。”大少爷不带感情的说话:“找你有事儿。”小鹿没穿厚衣服,直接跟着大少爷往院外走:“什么事儿?要是出门的话,那我可得去换大衣。”大少爷不理会,带着他快步疾行。程宅是人少屋子多,虽然在春节前也四处的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但是人气不旺,看着是个富贵的清冷相。把小鹿带到了一处空屋子前,大少爷停住脚步说到:“你进去给我搬点儿东西出来。”小鹿环顾了四周,然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这不是放箱子的地方吗?你让我给你搬箱子呀?”进门之后是里外两间,小鹿意外的发现这屋子是被人收拾过的,没有灰尘,几乎称得上是洁净。外间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桌椅。掀帘子进了里间一瞧,他见里间既无箱子也无柜子,反倒是靠着墙壁摆了一张小床,床上被褥崭新,瞧着还是张挺舒服的好床。“大哥!”小鹿人在屋内,背对着窗户高声喊:“你不是要让我搬床吧?”他站在床边,弯腰拍了拍柔软的床褥:“这床我可搬不动,太大了!”话音落下,外间忽然响起了“咯噔”一声,小鹿立时直起腰向外瞧,发现房门方才竟是被人从外面关闭了。他跑过去向外推了推,只觉房门纹丝不动,一扭头跑回里间窗前,他手扶着窗台去问窗外的大少爷:“你怎么把门给锁了?!”大少爷站在窗外空地上,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名手拿家什的年轻仆人。这帮仆人显然是早得了命令,此刻一拥而上,拿钉子的拿钉子,拿锤子的拿锤子,把大小统一的细长木板钉上窗框,如同制作栅栏一般,从外面封锁住了两扇玻璃窗。小鹿这回可真是害怕了,慌忙转身又要往外间跑,可外间窗外也是叮叮当当。屋子里立刻就变的昏暗了,小鹿伸手去拨弄窗扇的插销,插销全都锈住了,根本不听他的话,而左右两扇窗子本来是要向外开的,如今受了那木板的阻挡,纵是插销灵活,也决计不能大敞四开了。正当此时,大少爷出现在了窗前。望着疯狂拍窗的小鹿,他只抬手向里间床上指了一指,然后便面无表情的带着仆人们离去了。小鹿不知道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眼看大少爷头也不回的真走了,他气喘吁吁的愣了愣,随即扭头跑回到了里间床前。先前他光顾着对这张床使力气,并不曾细细的打量过它,如今惶惶然的细瞧了,他才发现这床上不但枕褥俱全,而且那个绣花枕头下面还伸出了一角信笺。抽出信笺定睛一看,他就见那信笺上稀稀疏疏的写了几句大白话,正是大少爷的笔迹。这般简明扼要而又赤裸裸的信,大概天下也是少见。在信笺上,大少爷让小鹿自己做选择,要么跟他相好,要么就留在这空屋子里坐牢,一直坐到同意和他相好。小鹿对着这张玫瑰紫色的厚实信笺,将那内容反复读了两边,先前是看,看到最后,几乎转成了瞪——他看他这大哥真是要魔怔了!至于那相好的意思,自然也不必多说,小鹿略想一想,都厌恶的将要作呕。弯腰把那信笺往床底下一丢,他用力的搓了搓双手,仿佛那信笺上带了大少爷的细菌,要把恶疾传染给他。 第21章 小鹿是要倔强到底了,大少爷咬了牙,也要和小鹿死拚一场。横竖程廷礼不回家,他是无法无天。到了西历三月份的时候,连春兰都看不下去了。春兰自从嫁了人之后,越来越胖,本来就气势不凡,如今一胖,看着更有威了。像个管家奶奶似的,她爱答不理的劝大少爷:“差不多就得了,还真要没完?那又不是个小孩儿了,你这么揉搓他,他将来非和你成了仇不可。”这话她不说,大少爷心里也明白,但是她如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大少爷听在耳中,便感觉分外刺心,狗吠似的喝了一声:“用不着你管!”春兰掌管着大少爷和小鹿的衣食住行,十分有权。老张如今已然老得病病歪歪,所以春兰成了半个管家,底气很足。大少爷急赤白脸的吼了她,她冷笑一声,扭着胖身子走了,从此再不多话。四月天,地面树梢已经透出了绿意。小鹿和大少爷的冷战还在继续。大少爷在和小鹿较劲的这几个月里,大概是因为心事沉重、玩不起来的缘故,时常在家里坐着发闷,闷得久了,倒是养出了几分沉稳劲儿。同时对于天下大势,他也略略的有了一些知觉——父亲现在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军阀,而革命军挟风雷之势而来,杀的就是这一流封建军阀。有父亲,他程世腾可以做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没了父亲,他心里清楚,自己屁都不是。小鹿还有点小学问傍身,一个月还能从报馆挣回来三十块钱,他却是个彻底的纨绔,连这三十块钱都挣不回来。程廷礼让人传话回家,要他这些天老老实实,千万不许出去惹事生非,尤其是不可以私自出城。他对他老子的话,素来是阳奉阴违,然而如今也乖了,当真是缩在家里,不肯出去抛头露面。在一天中阳光明媚的时刻里,他徘徊在“牢房”附近,也不往窗前凑,单是围着房屋院落一圈一圈的走。不往窗前凑,是因为他将小鹿关得越久,心里越虚,简直虚到了不敢面对小鹿的程度。小鹿不知道房外奔走着个鬼鬼祟祟的大少爷。他只是脑袋疼、喉咙疼,整个人像是被棉被兜头蒙住了,憋闷得喘不过气,将要窒息。光着膀子站在卫生间里,他拧开水龙头,在水流中使劲搓洗自己的衬衫领子。衬衫水淋淋的,他也是水淋淋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屋子里幽居了好几个月,他还没有忘记他的卫生。一贯柔顺黑亮的小分头,现在已经长得盖住了耳朵。方才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在冷水中恶狠狠的洗了头脸。擦着头发直起腰的那一瞬间,他觉出了一点点清凉与轻松;可是很快的,他环顾四周,见卫生间是这样的小,这样的暗,全靠着天花板下一只小电灯泡照明,就紧闭双眼做了个深呼吸,感觉自己又要被活活的憋死了。这屋子里没有镜子,于是小鹿胡乱将半长的湿头发尽数捋向了脑后,露出了雪白的额头和耳朵。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薄嘴唇,他把水淋淋的衬衫拿出去,摊开来晾在桌面上。然后,他转身走到窗前,歪着脑袋把眼睛凑上窗玻璃,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看。他想出去,想得都要疯了,可是他出不去。窗户的插销锈成了一块肮脏的铁疙瘩,而房门外的大锁头更是不知有几斤重,凭着他的力气,他即便拼了命去撞那门,撞碎了的也只会是他。小鹿本来是想看看外面的春日风光,可是很意外的,他看到了大少爷。大少爷已然连着好些天没有出门,所以做简单的便装打扮。天气和暖,阳光明亮,他穿着一身整洁的竹青色长袍,是从未有过的素净模样,越发衬托得皮肤白头发黑,是个剑眉星目的好相貌。大少爷本没想和小鹿见面,然而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过来,隔着玻璃窗与木栅栏,他几乎就是和小鹿来了个顶头碰。小鹿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小鹿——其实是看清了小鹿的一只眼睛,可那只眼睛美得如此浓墨重彩,让大少爷感觉有这样一只眼睛就足够了,有了这样一只眼睛在面前,他也就看不见其它了。仿佛是在一瞬间里,他忽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在鹿副官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如果小鹿现在死了——大少爷收了念头,不许自己再往下胡思乱想。盯着缝隙中那只大眼睛,他心里又糊涂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喜欢小鹿这个人,还是喜欢小鹿这张脸。小鹿要是总像小时候那样丑就好了,他想,小鹿丑一点,自己爱他也能爱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第二十八章小鹿将一只手拍在了玻璃窗上,直勾勾的望着大少爷。他心里翻涌着许多的情绪,可因为与世隔绝的独自活了好几个月,他头脑麻木,竟像是成了傻子一般,话也说不出来,单只是又悲又愤,单只是五内俱焚。他没想到这一回,大少爷的心会是如此刚硬;大少爷也没想到这一回,平时会给自己唱歌跳舞的小鹿,会倔强到了这般地步。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他这回越发的看清了小鹿的全貌——很惊讶的,他发现小鹿在这几个月里,又长大了一些。十五岁的小鹿,个子在变高,肩膀在变宽,已经隐隐显出了青年式的身体轮廓。大少爷记不清鹿副官的相貌了,只依稀记得那人挺高,小鹿若是随了他,将来想必也会长成一个大个子。大少爷先前时常是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小鹿,不见的时候也不大想念,可一旦见了,他在心里就要想:“这是我的,谁也不给。”现在他望着一层栅栏一层玻璃后的小鹿,心里还是同样的念头:“这是我的,谁也不给。”在小鹿的眼中,今天这个大少爷,看起来特别的像个“好人”。知书达理的、清洁朴素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青年模样。然而,窗外的好青年忽然开了口:“还要跟我犟下去吗?”紧接着,那好青年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居心叵测:“现在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放你出来。你不是喜欢热闹吗?我白天带你逛公园,晚上带你看电影,看完电影了,我们吃顿夜宵,再去北京饭店看跳舞。”小鹿听了这话,本来木然的脑筋,渐渐重新转了起来。“然后呢?”他听见自己发出粗砺的声音,仿佛喉咙声带全成了砂纸:“看完跳舞,回家,然后呢?”大少爷听了小鹿这个嗓音,几乎吓了一跳,这是个病人的嗓音,喉咙也许已经肿痛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回家……”大少爷迟疑着回答:“回家之后,就……”忽然明白了小鹿的意思,大少爷简直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对着小鹿又是一笑:“小混蛋,我还没想到那个呢,你先提出来了。”小鹿看着大少爷,窗外的好青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言巧语的、越来越坏的大哥。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嘶哑着声音说道:“你还是关着我吧,把我关到死吧!”大少爷听闻此言,脸色登时一变。嘴唇动了动,他神情凶恶、语气虚弱的骂了一句:“反了你了!”大少爷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小鹿后退着坐到了床边,俯下身用双手捧了头。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把双手挪到眼前,很仔细的看了看。他的手在变大,胳膊也在变长。他的饭量不是很大,但是伙食一直不错,油水和营养都很足。缓缓的将双手攥成了拳头,手指细长,显得拳头骨瘦嶙峋。在这个时候,学问和文明忽然变得一钱不值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对大拳头,能够一拳凿穿墙壁才好。可是凿穿了墙壁又能怎么样呢?离开程家?和干爹断绝关系?小鹿夜里睡觉,睡得不踏实,朦朦胧胧的听见窗外有虫鸣。现在虽说是暖和了,但还没到虫子出没的时节,于是小鹿起了床,走到窗前弯下腰,把耳朵贴到玻璃上去细听。这么一细听,虫子反倒安静了。小鹿静等了片刻,一无所获,于是顺势斜了眼睛,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一轮满月,月光明亮极了,当真是撒下了一地清辉。藉着月光又抬起了手,他低下头,再一次攥了拳头。他想出去,出去喘几口气,好好的看看月亮,好好的听一听虫声。把拳头向前抵上了窗玻璃,他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单是凭着本能,撤回拳头又狠狠的向前一击!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闷响,脆响是玻璃的破碎声音,闷响是小鹿的拳头在木栅栏上碰了壁。午夜时分,万籁俱寂,这两声简直是响得惊人,然而宅子里的人们全都熟睡着,听得到的人,只有小鹿自己。慢慢的把手收了回来,小鹿垂下眼帘,看自己一拳打碎了一窗格子的玻璃,玻璃从中央开始往外碎,碎得漂亮,那一道道裂纹,像图画书里抽象的太阳光芒。玻璃碴散落在窗台和地面上,残留在窗格子上的碎玻璃边缘微红,因为沾染了他的血。小鹿没觉出疼痛,也没有呼叫。探过头凑近这一处危险的孔洞,他闭上眼睛,很陶醉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想如果自己的拳头够硬的话,那么还是有希望逃出去的。可即便是逃出去了,又能往哪里投奔?从小到大,这里就是他的家,那把他关起来的人,就是他最亲近的大哥。况且真走了,也对不起干爹。说来说去,还是死在这里最干净,然而只要还能对付着活,谁又能狠心真去死呢?小鹿一口接一口的吸气,右手垂下去,手背的皮肤被碎玻璃豁开了几道子,鲜血淋淋沥沥的滴了一地。等把这几口气喘够了,他转身走进卫生间,在水龙头下冲了冲血手。翌日清晨,前来送饭的仆人发现了窗户上的洞,进门向内一瞧,又看到了地上的血。放下手中的饭菜,仆人大呼小叫,很快就惊动了大少爷。 第23章 小鹿长大了,裤衩却还保留着先前的尺寸,薄薄的细白棉布紧绷在他圆滚滚的屁股蛋上,他那腰身依然细得只有一捻,于是这裤衩穿了还不如不穿,穿了,反倒像是欲盖弥彰,更要让人联想。从后方展开棉被一把裹住了小鹿,大少爷急得骂道:“疯跑什么,不怕冻死吗?”然后他弯腰伸了胳膊一使劲,强行把小鹿拦腰抱了起来:“拖鞋脱了,脚往被窝里缩。”小鹿充耳不闻,依旧只是大睁着眼睛四处乱看,看了片刻之后,他开始狂喜的喘息。雪片也是可喜的,寒风也是可喜的,他终于又出来了! 第三十章 大少爷一路狂奔,把小鹿送回了自己的院子里。院子里照例还是没什么人,春兰也没露面。大少爷抱着小鹿一路跑进了上房,一直把小鹿放到了卧室大床上。放下之后直起腰,他告诉小鹿:“屋里装上暖气了,暖不暖和?”小鹿挣扎着坐了起来,想要环顾这所暌别了一年的房屋。可是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间,他从前方桌上的镜子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脸。起初他不相信那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是自己,所以直勾勾的盯着镜子看了半天。这么看还不够劲,他光着脚下了床,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桌子前,双手把那一面银框大镜子捧了起来。大少爷抬手一摸他的后脑勺:“一会儿就打电话,找个剃头的过来,给你收拾收拾脑袋。”小鹿没听见大少爷的话,只在心里想:“我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他望着镜中人,想不通似的反复想:“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子?我没做坏事,我没犯错误,为什么要让我变成这样子?”慢慢放下了大镜子,他扭头去看大少爷:“以后,我怎么办?”大少爷听他声音嘶哑低沉,就抬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张嘴,是不是嗓子发炎了?”小鹿摇了摇头:“大哥,我的嗓子坏了。”大少爷登时拧起了眉毛:“坏了?怎么会坏了?”小鹿低下头,神情痛苦的清了清喉咙,然后仰起脸,用粗砺的声音答道:“刚进那屋子里的时候,我总是喊,喊坏了。”说完这话,他自己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原来喜欢边唱边跳,多高的调子都哼得上去。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来会有一片锦绣前程:读中学,进高中,念大学,再留洋,然后回来当工程师,开大机器,发展实业,振兴中华。当时想得真是太好了,全然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人家养的一个玩意儿。而他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末了不听人家的话,被人关进屋子里锁了一年,也是正常。反正他总是理亏,总是无话可说。大少爷提前给小鹿置办了里里外外的新衣服,这时他把那新衣服找出了一套,又让小鹿进浴室洗了个澡。浴室也变模样了,从墙壁到天花板,全贴了雪白的瓷片。浴缸也是从欧洲运来的正宗舶来品,可以让小鹿在里面打滚撒欢的洗热水澡。及至小鹿洗漱穿戴停当了,理发匠也带着家什登了门。小鹿坐在椅子上,一头长发被那理发匠梳得黑瀑一般,向后垂了老长。大少爷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说道:“剪的时候利索点儿,把他那头发给我留下。”理发匠愣了一下,随即领会了意思。齐着后脖颈下了剪子,他果然整整齐齐的剪下了厚厚一把长头发。而大少爷找来一根缎带,把那头发绑成一束,用条手帕包裹了起来。“难得能蓄了这么长。”大少爷仿佛是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的要笑不笑:“把它当个纪念放好了,将来一看到它,就——”话没说完,大少爷自己住了口,因为感觉这话说得不对,如果继续说下去的话,怎么样都圆不回来,只能是越说越不吉利。小鹿望着面前的大穿衣镜,穿衣镜也是新的,完完全全的照出了他的模样。理发匠手艺好,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剪回了少年模样。最后稍稍的往他那头发上抹了点生发油,理发匠伶伶俐俐的给他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小分头。大少爷双手插在裤兜里,溜溜达达的走到穿衣镜前低头去看小鹿,看着看着,他笑了,笑得皱了鼻梁眯了眼睛,鬼头鬼脑宛如顽童:“小丑八怪,丑死了!”理发匠听闻此言,大吃一惊:“程少爷,这还丑?哪儿丑您指出来,我给他再修修。”大少爷不耐烦的一挥手:“没你的事儿!”随即他伸手一指小鹿的鼻尖,欢天喜地的又道:“丑死了!”小鹿把双手分别撂在了椅子扶手上,不害羞也不反驳。微微的歪着脑袋又去照了镜子,一年多没见着自己了,纵然是丑,他也想多看几眼。小鹿不知道大少爷会怎样发落自己,只知道干爹快回来了,而大少爷几次三番的嘱咐他,不许他向程廷礼告状。小鹿乖乖答应了,除夕之前见了程廷礼的面,他果然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倒是程廷礼格外的打量了小鹿,然后发出疑问:“这孩子怎么变得呆头呆脑?原来不是挺活泼的?”大少爷抢着笑道:“他跟我赌气呢,前几天我俩又……又闹别扭了。”程廷礼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孩子啊,你俩过完年一个十六,一个二十,这么大了,还闹别扭?再闹的话,你俩给我分开,一个留北京,一个跟我去保定!”大少爷听了这话,立刻抓住了小鹿的手:“别,我俩再也不闹了。”小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自己不肯说话。及至他们离了程廷礼的屋子,小鹿一言不发的,硬把手抽了出来。大少爷转而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还记恨我?”小鹿望着满地的残雪,开口问道:“以后,咱俩怎么办?”大少爷笑出了一团白色雾气——以后他俩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小鹿死活不肯同他相好,而他对待小鹿,又不肯霸王硬上弓。他心里清楚,对待小鹿,他打了骂了都没事,唯独有一道界线,不能破。他可以欺负小鹿,但是不能蹂躏小鹿。欺负和蹂躏,不是一回事。他和小鹿之间,他自己想着,是只可以有洞房花烛、不可以有月黑风高的。小鹿小,不懂事,他可以等,没关系。十六岁不懂,十七岁总要懂了;十七岁还不懂,十八岁一定能懂了。大少爷在等,小鹿也在等。大少爷目标明确,在等着小鹿长大;小鹿则是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觉事情没完,大戏一定还在后头,只不知那戏是悲是喜。两个人一起等,一等就是两年。这两年里,虽然没有锁链束缚着小鹿,但小鹿无需看管,很少出门。偶尔出去逛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行踪全被大少爷掌握着,就干脆哪儿也不去了。至于余翰文,他也没有去联系,当然是因为无颜相见。况且若是见了面,余翰文问起他上一年的情形,他也不好回答。程家毕竟还是他的家,尽管那一年的禁锢几乎逼疯了他,但他还是感觉家丑不能外扬。余翰文不要了,学业也不提了。小鹿沉默的活,后来回首往昔,也不知道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一点正事也没有做,就单是活着。同时,也要提防着大少爷。大少爷没对他用过强,但是动手动脚的,也不老实。两人本是一张床从小睡到大的,小鹿一直把大少爷的手臂当成枕头,两个人亲得宛如一个人,可是现在,小鹿忽然感觉大少爷的一切都不可忍受了。大少爷时常会隔着衣服抚摸他,摸得他周身僵硬,因为自认是个男子,不该受另一个男子的狎弄。他想黄花大姑娘也不会比自己活得更紧张胆怯。而且黄花大姑娘本来就该是矜持的、怕人说怕人瞧的;可自己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怎么也活成了个大姑娘?天气热的时候他也不敢打赤膊,不是他的肉多金贵,是他一旦敢露肉,大少爷就敢看画似的盯着他长看。于是小鹿就希望自己快点长,长成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他虽然不出门没见识,可据他所知,当兔子的小子们都是婀娜清秀、不辨男女的品种,而大少爷生得高大,差一点就也是个虎背熊腰。一个虎背熊腰,应该不会再爱上另一个虎背熊腰。 第25章 大少爷看到这般情景,一颗心向上一提,怀疑自己是闯了大祸。试探着伸手摸向小鹿的下身,他起初是想挪开小鹿的手,扒开裤衩看看伤势。然而小鹿骤然一哆嗦,而他的手指一热一湿,低头看时,竟是小鹿尿失禁了。大少爷傻了眼,一颗心随之向上提到了喉咙口。很快的,他也哆嗦起来,因为那尿水渗透白布裤衩,居然会留下越来越浓的红色印迹。那尿里面有血,小鹿尿了血!大少爷拦腰抱起小鹿,踉跄着转身往外跑,一面跑,一面狂呼乱叫的喊人,声音响彻夜空,走腔变调的带了哭意。而小鹿面无表情的仰着头,从嘴角向外溢出了白沫。 第三十三章凌晨时分,大少爷站在协和医院的走廊里,哆嗦着向程廷礼说话,几次三番的咬了舌头,并且因为声音忽高忽低扰了旁人休息,还被看护妇责备了好几次。程廷礼满拟着今天睡个懒觉,哪知不但没能懒成,反倒比平时还勤快,天还没亮,他就披星戴月的跑来了医院。在到达医院之前,他还糊涂着,以为大少爷只不过是打得小鹿挂了彩——两个崽子从小就打,小的时候没力气,还打不出大事故来,如今两个人全长大了,这回再动拳脚,自然威力不同寻常。但是再怎么说,儿子也不该为了小鹿惊动他老子的休息。又没打出人命,何至于让儿子在医院里往家打电话,像个走丢了的孩子似的,连哭带嚎的找爸爸。程廷礼牢牢骚骚的到了医院,在走廊里见了儿子。大少爷衣衫不整,身上披一片挂一片的,下面裤腿向上卷着,一边露出小腿,一边露出脚踝,也没穿袜子,一脚皮鞋一脚拖鞋,另有半张通红的脸,脸上显出了个五指形状的浮雕,显见是挨过了一个大嘴巴。张开双臂拦住父亲,大少爷不提前因后果,直接就奔了正题。他带着哭腔告诉程廷礼:“爸爸,完了,我把小鹿打坏了。”程廷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打坏了?骨头折啦?”大少爷战栗着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把小鹿打坏了。”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事情,被大少爷颠三倒四的说了足有十分钟。后来程廷礼听明白了,也立时变了脸色:“医生怎么说?”大少爷抬起手,向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一指:“在做手术……医生说里面都是血,要切开放血,否则恐怕会保不住……”程廷礼看着大少爷,犹犹豫豫的发问:“保不住又怎么样?难不成医生还会割了他的蛋?”大少爷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虚弱的一点头。程廷礼想了想,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低声又问:“蛋要是没了,那不成太监了?”大少爷摇晃着靠墙站住了,听到这里,忽然流了满脸的眼泪,哽咽着说道:“爸爸,我错了,我这回可闯大祸了……我对不起小鹿,小鹿到医院的时候,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全是血,他往外尿血……”程廷礼听到这里,一时间也没了话。上下又将儿子打量了一番,他沉着脸说道:“你看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样子,还不回家去收拾收拾。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可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鬼心思,我养这个孩子,是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不是养着给你玩儿的!”说到这里,他不耐烦的一晃脑袋:“还等什么?赶紧滚!”大少爷要从手术室里等个结果出来,不肯滚,于是程廷礼发了话,让两名卫士硬把大少爷架出了医院。大少爷被卫士塞进汽车送回了家,刚到家不久,程廷礼也回来了。大少爷冲到父亲面前,心惊胆战的想问又不敢问,而程廷礼唉声叹气的沉默了一会儿,末了说道:“手术结束了,他没有几个小时醒不过来。现在看着,情况是不大好——”话没说完,余音袅袅。心事沉沉的在大少爷面前来回踱了两圈,程廷礼低低的又重复了一遍:“不大好啊……”大少爷小声问道:“小鹿……有生命危险吗?”程廷礼一摇头:“那倒不至于。”大少爷试试探探的又开了口:“那……小鹿会落残疾吗?”程廷礼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这回没言语,因为医生没有明确的告诉过他,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大少爷拔腿要走:“我回医院去!”程廷礼听闻此言,大喝了一声:“混账!你还有脸露面?给我安生在家呆着吧,老子好容易回来一趟,还得给你们两个兔崽子断官司!”因为大少爷被父亲下了禁足令,一时间不得出门,所以医院里的小鹿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面孔,乃是程廷礼。小鹿从棉被下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颤巍巍的伸向了对方,同时气若游丝的开了口:“干爹。”程廷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又俯身柔声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小鹿喘了一口气,然而轻不可闻的答道:“疼……”程廷礼用力攥了攥他的手:“全怪小瑞下手没轻没重,我已经把那个畜生狠狠教训过了!”小鹿转动眼珠望着程廷礼,身心一起在疼。从来没有这样疼过,尤其是在当时的一瞬间,大少爷仿佛是一脚踢碎了他整个人。他简直分不清了到底是疼在哪里,总之那疼痛像火焰像爆炸,轰然而起,一下子就贯通了他。火刑一定没有这样疼,凌迟也一定没有这样疼,那一刻里,他疼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只是纯粹的疼。目光从程廷礼脸上慢慢的移开,小鹿环视了周遭环境,因为依然糊涂着,所以还能勉强的微笑:“这是哪儿啊?”程廷礼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头发:“这是医院。”小鹿有点好奇,因为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握着程廷礼的手,他觉出了一点点安心和坦然:“干爹,我这腿怎么都不能动了?”程廷礼很温柔的对着他浅笑:“是麻药,麻药没过劲儿呢,过了劲儿就好了。”小鹿疑惑了:“麻药?我用麻药了?”程廷礼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你要是一头撞到了墙上,挨撞的地方是不是要红肿淤血?人嘛,全身上下都是一理,你下边受了伤,也是一样。医生为了能让你好得快,就在那你上面割了个小口子,把里面的淤血给挤了出来。等到口子长合了,你也就好了。”小鹿听到这里,不再追问。而程廷礼又问:“小瑞想来看你,你见不见他?你要是肯原谅他,我就许他过来;你要是看了他会生气,干爹做主,替你把他撵出去!”小鹿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不见他。” 第三十四章小鹿说不见大少爷,程廷礼管住了大少爷的两条腿,一管就是一个礼拜。在这一个礼拜里,小鹿渐渐恢复神智,开始研究起了自己。越是研究,他越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下边那套传宗接代的家伙,他虽然没真用过,但它一贯酷爱作怪,夜里和早上总是不老实的。虽说这回是受了伤,活泼不起来了,但小鹿感觉它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温度低了,知觉钝了,不再是一套精密敏感的人体器官,而是像起了一团无足轻重的肉。撒尿倒是不耽误,尿得还挺顺畅,只是仿佛除了撒尿之外,它再没了其它功能。在没人的时候,小鹿会把手伸进裤子里,轻轻的摆弄那根玩意儿。那东西是怕逗的,平时略一招惹就直挺挺的支起多高,然而现在不管小鹿怎么抚弄,它都保持着蔫头耷脑的模样,软绵绵的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又过了一个礼拜,小鹿拖着两条腿,自作主张的下了床。床边墙上贴着一面小圆镜,他望着镜中人,审视了良久。 第27章 小鹿一摇头,低声答道:“不冷。”大少爷没想到小鹿会理睬自己,心中登时有了亮光。回头对着后方的父亲笑了一下,他紧跟慢赶的追着小鹿走。程廷礼是经过见过的人,看着此情此景,就很不赞成的暗叹了一声,但是当着众人,他也没多说,只远远的嘱咐了一句:“回去给他弄点儿吃的!”大少爷这时连回头都顾不上了,只是扯着嗓子答应了一声。抬手揽住小鹿的肩膀,明明小鹿不冷,他也不冷,可是因为雨水太大,所以他不由自主的要替小鹿害冷,一边走一边嘶嘶溜溜的吸气,是个要冻死的样子。等到他们进了屋子,大少爷对着小鹿笑道:“热水预备好了,先去洗个澡,祛祛这一身的寒气。等你洗完了,饭菜也摆上了。咱们就在这屋里吃,好不好?”小鹿不置可否,自去洗漱更衣。及至他出了来,见大少爷已经换了一条干净裤子,堂屋桌上也的确是摆好了清粥小菜。低三下四的,大少爷陪着笑让他在桌边坐下了,又亲自把碗筷送到了他手里:“吃,你吃。我让厨房预备了几样清淡的,你看是不是太素了?要是太素的话,我让他们再送几样荤的过来,反正都是现成的,不用等。”小鹿端着碗抬起头,忽然说了一句话:“对我这么好?”大少爷低头凝视着小鹿的眼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不稳,最后如同水光荡漾一般,那笑容终于彻底涣散开来,两边翘起的嘴角微微颤了,他的气息也随之乱了套。毫无预兆的,他单膝跪在了小鹿面前。抬起一只手扶了小鹿的大腿,他嘴唇哆嗦着开了口:“小鹿,我知道我对你造了孽……我向你保证——”他慌乱的举起左手竖起三根手指:“不,我向你发誓,我这辈子就要你一个,再不找别人。往后这家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话没说完,小鹿轻声打断了他:“我没答应过跟你。”然后他笑了一下,望着大少爷又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已经不算男人,除了给你当玩意儿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大少爷愣了一下,感觉这不像是小鹿能说出来的话。举着的左手缓缓落下了,他扶着小鹿的大腿迟疑了一下,他俯身低头,把脸凑到了小鹿分开的腿间。嘴唇贴了裤裆,隔着薄薄一层裤子,他轻轻的吻了一下,又吻一下。然后抬头面对了小鹿,他的神情几乎有些痛苦:“小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给我个机会吧,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喜欢死你了。”小鹿端了碗,开始用筷子把米粥往嘴里拨。大少爷眼巴巴的看着他,想要等他搭理自己,可他一言不发,单只是吃。 第三十六章下午过得很快,转眼间晚饭又上了桌。天黑之前,小鹿要去书房睡觉,大少爷可怜兮兮的拦住了他:“回来睡吧,这回我要是再胡闹,我就不是人!”小鹿一直是不说话,大少爷让他到卧室睡,他就当真打着赤膊上了床。房门关了,窗帘合了,大少爷搭讪着坐到小鹿身边,先是给小鹿拍了拍枕头,然后期期艾艾的开了口:“你那儿……让我看看,行不行?”小鹿躲在了暗处,让大少爷看不清他的脸:“那个地方,没什么好看的。”大少爷慢慢的伸出了手:“你让我瞧瞧,我瞧完了就算,真不闹你。”说完这话,他跪坐起来,试探着拉扯下了小鹿的裤衩。小鹿没有逃,分开双腿由着他看。命根子还在,卵蛋也齐全,然而该硬的冰凉柔软了,两枚卵蛋也没了弹性和活气。大少爷当初那一脚真是太狠了,踢得也太准了,几乎把小鹿的下身踢成了稀烂。先前小鹿是坚决不许大少爷这样摆弄自己的,现在却是不在乎了。大少爷赔罪似的俯下身,一遍又一遍的从他肚脐往下亲。两个人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狎昵的举动,如今做出来了,却又都是心灰意冷,不能情动。大雨下了一整天,屋外风凉,屋内悲凉,全没有暖空气。枕着大少爷的胳膊,小鹿睡了一夜。一夜过后,大少爷早早起床。前些天他魂不守舍,正经大事一件也没有办,现在既然小鹿回了家,他就得把自己这个全权代表的身份重捡起来。否则二十多岁的人了,一味的只是坐在家里吃喝玩乐,说起来也实在太不成器。大少爷起得很早,动作也很轻,生怕惊动了身边的小鹿。及至穿戴好了,他不吃不喝,直接就出了门。这几天事多,程廷礼也暂时放弃了每天的懒觉,他自己算着时间,现在去也不至于搅扰了父亲的睡眠。昨天那一场漫长的大雨,彻底涤荡了天地。空气变得无比透明,天边隐隐的泛起了鱼肚白,光明还不很足,但是足以让大少爷看清身边的绿叶红花。步伐轻快的出了院子,他绕过几堵潮湿的白粉墙,又穿过了两道陈旧的月亮门。两道月亮门之间有个小花园,园子里爬山虎攀了满墙,花草一丛一丛的开放着,花草之间,还放置着两口大荷花缸。十几年前,这缸里是有荷花有鲤鱼的,后来家里没人照顾它了,花也就和鱼一起归了西。而在花和鱼归西之前,大少爷曾经常带着小鹿在这里玩,那时候小鹿还小得很也丑得很,两只眼睛那样的大,脸上除了眼睛就没东西了。想起幼时往事,大少爷笑了一下,同时加快了脚步。正是走得兴致勃勃之时,他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大哥。”那是小鹿的声音,粗哑低沉。大少爷很诧异的回了头,不知道他怎么会无声无息的跟了过来:“你——”大少爷存了长长的一句话要问,可是小鹿只许他说出了一个字。挥起手中坚硬的玉石镇纸,他恶狠狠的敲向了大少爷!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沉重的镇纸击中了大少爷的额角。大少爷当即晃了一下,脸上依旧诧异着,同时对着小鹿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小——”小鹿上前一步推倒了他,然后扬起镇纸,对着他的太阳穴又凿了下去。玉石与脑壳相击,敲出了令人疼痛的闷声。大少爷痉挛着闭上眼睛,瞬间流出了满脸的血。小鹿喘着粗气,丢开了染血的镇纸。前方有人发出惊呼,他也不抬头。垂眼望着瘫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大少爷,小鹿站起身,在心里说:“我先杀了你,给我报仇;再杀了我自己,给你偿命。咱俩从此两不相欠,以后生生世世,也别再相见。” 第三十七章小鹿刚出了医院,大少爷就又进了医院。程廷礼在家的时候,程宅里会有昼夜巡逻的卫队。卫队救了大少爷的命——当时士兵们一拥而上摁住了小鹿,而瘫在地上的大少爷一动不动,脑袋已经成了个血葫芦。于是,昨天夜里还预备着今天回张家口的程廷礼,就又走不成了。大少爷在医院里醒了一次——说是醒,其实也不甚准确,因为没有意识,也未睁眼,单是身体抽搐着呕吐了一阵。吐过之后他安稳了,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口鼻之间缭绕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热气。程廷礼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大了,眼看能够传宗接代、也能给他充当左膀右臂了,却是被小鹿砸成了生死未卜。几位西洋名医一起围着大少爷转,专门治疗这一个人,可大少爷静静的躺着,始终是没动静。程廷礼知道自己很难再鼓捣出个大儿子来,所以吓得魂都飞了。亲儿子终究是亲儿子,程廷礼几乎是长在了医院,生怕这孩子会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大少爷一睡就是三天。三天之后,大少爷毫无预兆的睁了眼睛。睁眼之后,他慢慢的转了脑袋,看到了父亲。像看不懂了似的,他盯着程廷礼看了良久,程廷礼屏住呼吸也望着他,等着他说第一句话。末了,大少爷终于开了口,用干巴巴的哑嗓子问道:“爸爸,小鹿呢?”程廷礼一听他既认识自己是他爸爸,又记得家里还有个小鹿,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个心黑手狠的东西,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大少爷眨巴眨巴眼睛,还想问话,然而程廷礼已经起了身,大呼小叫的唤来了医生。大少爷被小鹿砸出了很严重的脑震荡,但是脑震荡这种伤也没有灵丹妙药可以医治,只能是让大少爷留在医院慢慢休养。大少爷一阵阵的头痛眩晕,坐久了都会熬不住。而程廷礼见这儿子是死不了了,登时把心放回肚子里,也不耐烦天天的坐在这里陪他了,得空就要往外跑。这天大少爷好容易逮住了他,气息奄奄的问他:“爸爸,小鹿现在怎么样了?”程廷礼想起小鹿,虽然没得脑震荡,但也感觉头痛欲裂:“他?他跪下给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让我毙了他,给你偿命。”大少爷连忙问道:“他不知道我没死吗?”程廷礼一皱眉头:“那个崽子,和他爸爸是一模一样,他妈的特别爱寻死。我不肯毙他,他就敢舍了脑袋往墙上撞。”大少爷紧盯着父亲的面孔问道:“真撞了?撞坏了没有?” 第29章 大少爷听闻此言,握着扑克牌的手登时一哆嗦:“回来了?”随即他把扑克牌往桌上一拍,筹码也不要了,慌慌的起身就要走。在座众人没见他这么失态过,吓得一时竟是不敢阻拦。程廷礼在天津有好几处公馆,每处公馆都藏着娇,唯有此刻住的这一处宅子最素净,因为大少爷来了,硬生生的挤走了此地的阿娇。程廷礼在这一方面,素来是洒脱的,不瞒外人,也不瞒儿子,但是把儿子和阿娇放在一起,儿子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阿娇也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怎么看都像是不大对劲,于是他难得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份,竟然一狠心,把他的宝贝给遣送走了。公馆是座西班牙式的三层洋楼。大少爷乘坐汽车回了家,进门张嘴就问小鹿。一名副官迎了上来,低声笑道:“大少爷,鹿少爷在那边儿小客厅里坐着呢!”大少爷脱了西装上衣,像怕吓着谁似的,拐进一楼走廊,轻轻的往小客厅里走。小客厅是程廷礼会见亲密客人的地方,位于走廊尽头。大少爷抬着头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就见那小客厅的房门开着,而客厅里,此时此刻,应该是正坐着小鹿。一身的力气往下走,一直运到了脚趾头上。大少爷走成了野猫猎豹,毛发抖擞无声无息。今日整天都是阴天,屋子里昏暗,走廊里更是黑洞洞。他盯着尽头地面那一小片青灰光明,屏住呼吸慢慢的走。及至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收住脚步,隔着一层水晶珠帘,他大睁了眼睛向内看。小客厅面积不大,面对着窗户摆了半圈皮沙发。有个西装青年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肩膀端正,腰背挺直,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孤零零的纹丝不动。大少爷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然后像要做出什么大动作似的,一咬牙一狠心,猛然抬手撩起帘子,在迈步的同时发出声音:“小鹿?”沙发上的青年缓缓站起了身,又缓缓的转向了大少爷。背着满窗黯淡的天光,青年微微的一躬身,用冷淡而又粗砺的声音做了回应:“大少爷。”大少爷听了他这个称呼,登时愣了一下,同时彻底看清了小鹿的面貌。小鹿的面貌,让他暗暗的也很惊讶。小鹿穿着一身过于合体的西装,太合体了,箍着他的胳膊腿,几乎显得有一点局促;然而他整个人的姿态神情又是如此的肃穆僵硬,和他这一身紧绷绷的衣服相配了,竟然也很调和。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则是粗糙黝黑的,头发剃得只剩短短一层茬子,可以看见同样晒黑了的头皮。和三年前相比,小鹿并没有再长高,直通通的正视着大少爷,他虽然依然有着乌浓的长眉和厚密的睫毛,但是天真的眼神消失了,乌黑的瞳孔中射出野蛮寒冷的光,他像极了一名杀气腾腾的兵。在小鹿的注视下,大少爷忽然手足无措了,勉强的翘了嘴角,他不笑强笑:“才三年不见,你就不认我做大哥了?”小鹿听了这句玩笑,心中毫无触动。对于大少爷,他现在除了恨,没别的。恨得久了,也很单调,于是他简直恨得快要不恨。才三年不见,说起来时间不是很长,可他看大少爷,只感觉自己是看到了上辈子的仇人,非常的遥远,哪怕对方都站在眼前了,他还也是感觉这人面目模糊,和自己之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笔挺的站直了,他不置可否的对着大少爷一点头,对待这人,他现在已经无话可说。正当此时,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音,是程廷礼回来了。程廷礼这两年略略有一点发福,将要半百的人了,再挣扎也保持不了年轻人的身型,但是胖得很有分寸,起码穿起戎装系了武装带后,看起来无非是比前些年腰粗了一圈,加之他是天生的面孔清瘦,所以身材纵是稍微走形,他乍一瞧也还是风度翩翩。听闻小鹿回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到家之后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他站在门外一抬头,正和门内的小鹿打了个照面。一只手向上半抬着掀了帘子,程廷礼骤然圆睁二目,像被吓着了似的,望着小鹿半晌没言语。而小鹿垂下双手,对着他深深的一鞠躬:“干爹,我回来了。” 第四十章程廷礼依旧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因为他沉默得太久,所以连大少爷都感觉出了异样。扭头转向父亲,大少爷轻声提醒道:“爸爸,您怎么了?不认识小鹿了?”程廷礼如梦初醒的一眨眼睛,同时一闪身从珠帘之间走了进来:“怎么不提前给我发封电报?”小鹿低声答道:“火车票很紧张,买到之后直接上了车,忘记告诉您了。”程廷礼停到小鹿面前,歪着脑袋又细看了小鹿几眼。然后不甚自然的笑了一声,他伸手拍打了对方的肩膀:“小东西,走的时候还是细皮嫩肉的,怎么回来就变成黑小子了?”大少爷察言观色的帮了腔:“小鹿还没这么黑过呢!”小鹿厌恶一切关于自己的品评,所以听了这父子的话,他不做任何回应。然而大少爷对他的兴趣太大了,接二连三的提新建议:“得给小鹿预备新衣服了,小鹿身上这套,不但旧了,而且好像尺寸也不大对。”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没有应者。大少爷有些尴尬,于是效仿父亲,没滋没味的也笑了几声。程廷礼不是故意不捧儿子的场,他着实是被小鹿惊着了。这个黝黑而又坚硬的小鹿让他心中大动,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样式的鹿副官。先前,他有时候会闹着玩似的想象小鹿长大后的模样,想的时候,心思不大正经,但说到底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那时候的小鹿是个孩子,他再怎么想,眼前看到的,也还是小鹿的孩子相。况且,他身边一直不缺人,也犯不上眼巴巴的等个孩子长大。然而不知不觉的,这孩子真长大了,没长成他理想的样子,但是由于出乎意料,反而格外富有刺激性。尤其他还知道这孩子的底细——据他的日本朋友在信里讲述,小鹿这几年没少往医院跑,程廷礼汇给他的生活费,他不吃不喝,不穿不玩,全贡献给了医院。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跑医院,那原因自然无需多言。程廷礼盯着小鹿,见他脸上皮肤虽然粗黑,但是粗黑在了表面一层,像是刚刚受了严酷的风吹日晒,底子还是年轻的细皮嫩肉。嘴唇上下很干净,没胡子,可喉结清楚得很,方才听他说话,声音也是男子汉的声音,并没有女性化的征兆。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当初的美国医生表现得很悲观,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也还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也或许是那些趟医院没白跑。程廷礼从小鹿身上收回目光,又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气,想要压一压自己的心乱。小鹿始终是不理睬大少爷。这冷淡实在是太明显了,导致大少爷有些糊涂,几乎怀疑小鹿还是在对自己赌气。于是他开始追着小鹿开玩笑,像先前一样,笑话小鹿黑,笑话小鹿没有自己高,笑话小鹿说话像乌鸦叫。他毕生都没有开过这么痛苦尴尬的玩笑,只有他一个人说,只有他一个人笑。他死乞白赖的活泼着,一边活泼一边对着小鹿察言观色。小鹿让外间的仆人拎来了自己的皮箱,程廷礼饶有兴味的坐在沙发上,看小鹿把皮箱放在茶几上开锁头——小鹿这一趟回来,给他带了一幅画做礼物。程廷礼等着看礼物,小鹿用钥匙去捅皮箱暗锁,大少爷在外围兜圈子,垂死挣扎的还在谈笑风生。程廷礼现在本来没兴致搭理儿子,可是儿子的笑语会自动的往他耳朵里钻。末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既觉得儿子聒噪、又觉得儿子可怜:“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大少爷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句,程廷礼一发话,他立刻哑火了。这个时候,小鹿打开了箱盖。中等型号的皮箱里,装着小鹿的全部行李。仅有的一套西装穿在身上,其余的柔软衣物叠的叠卷的卷,井井有条的依次摆放。衣物下面摆着一副镶了框子的油画,用油纸很细致的包好了,油画旁边掖着个很旧的长条布口袋,是用一条手帕缝制成的,大少爷看得清楚,认出那是小鹿的口琴套子。油画是一幅风景画,配着洁白的框子。小鹿低声说道:“这是一家美术学校的学生画来卖的,不值什么钱,但是我看它很好看,就买下它带回来了。”程廷礼笑了,发现小鹿身上有一种爱美的天性:“的确是画得漂亮,像真的一样。”随即他环顾四周,抬手一指墙壁:“挂在那里怎么样?一进门就能看见。”小鹿直挺挺的站起了身,原地慢慢的转了个圈,末了弯腰拿起那幅油画,大踏步的走到了门旁的白墙上,高举油画往墙上一拍,然后回头对程廷礼说道:“这里。”程廷礼没想到他会如此认真,几乎感到了滑稽:“好好,那里也好。”小鹿弯腰,慎重的把油画靠墙放好了,紧接着转身走回了沙发前,俯身重新锁好了皮箱。大少爷冷眼旁观,见小鹿做这些动作之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单是一丝不苟郑重其事,简直庄严得古怪。 第四十一章小鹿在程宅吃到了很精致的一顿晚饭。程家父子都是讲究享受的,所以只有山珍海味还不够,虽然做不到吃一看二眼观三,可也得别具风味、别有风格。哪怕是一碗炒青菜,厨房大师傅也得特别下功夫,调理得青菜快要不像了青菜。 第31章 这么漂亮的鹿连长,给自己挑的哼哈二将却是全都一点也不漂亮。黑脸子大名叫做张春生,在家乡读过好几年私塾,因此属于新兵营中的秀才;秀才旁边的彪形大汉,名叫武魁,出身于屠户世家,祖祖辈辈都是杀猪的。本来他也打算一生杀猪,然而那天他从山里收了活猪,赶着往家里走,哪知半路出了野兽,吓得猪四散奔逃,他也跟着逃,刚刚逃离险境,就被抓壮丁的队伍给围住了。武魁家里没老婆,只有一个爹以及一个后娘,父子两个如同仇人一般,常年的不说话。武魁进了新兵营,起初痛苦不堪,总是想逃,然而呆了几天之后,他发现丘八这一碗饭吃得很是容易,起码比杀猪轻巧得多,且可以不必面对他的亲爹和后娘,故而他心思变化,自动的不肯跑了。张春生二十出头,相貌平平,唯一的特点就是黑和瘦;武魁生得虎背熊腰,脸上略有几条横肉,剃个和尚头,脸和脑袋总是油光锃亮。若是从五官论,武魁算是屠夫中的美男子,出了屠夫这个界限,就不好说了。张春生算是副官,武魁算是卫士,两人分别盘踞在东西厢房之中,目前全没有正经差事,唯一的工作是给连长干杂活。武魁不能欣赏连长的驴叫,站在院子里又招蚊子,所以拍拍打打的很快回了屋子。张春生站着没动,因为感觉连长其实唱得也挺好,和驴叫还不完全是一回事。小鹿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养了两名听众,自顾自的只是唱。唱完之后出了水,他摸黑将自己擦拭了一番,擦完之后趿拉着一双充当拖鞋的布鞋进入卧室,他端起衣箱上的那面大镜子,借着窗外月光审视了自己——平端着镜子,他先看了看自己的头脸。头是圆的,因为头发短得如同喇嘛一般,完全显露了脑袋形状。镜子缓缓的下移,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和臂膀。胸膛很结实,胳膊也呈现着薄薄的肌肉线条。放好镜子弯下腰,他越过下身,直接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他嘴唇上没有胡须,身体的汗毛也很轻。自己伸手拍了拍小腿肚子,触感是充满弹性的,是两条健康笔直的好腿。小鹿满意的直起腰,穿好睡衣上了床。只要别想他那一处不得见光的暗伤,他一个人也能活得挺高兴。小鹿一觉睡过去,清晨和公鸡同时起床。卧室门外有房门开开关关的轻声,是张春生在出入忙碌,给他预备洗脸水。小鹿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觉得张春生这人很投自己的脾气,手脚利落心思细致,天生的有眼色讲卫生。洗脸水倒好了,牙刷也蘸了牙粉横架在在搪瓷牙缸上了,张春生进了卧室,先是站在门口打了个立正,然后一手攥着一份报纸,一手抬起来行了个军礼:“连长早上好!”小鹿拥着薄被,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半睁着眼睛往地上看——刚醒,他心里还迷糊着。张春生迈开步子,无声无息的走到床前站好了,展开报纸开始念起今日的新闻。报纸也是本县的出品,距离外界的变化总是略慢一步,导致新闻时常是不够新,但聊胜于无,比不读强。小鹿默然的听着,一双眼睛渐渐的睁开,整个人也有了活气。张春生见他像是醒透了,便很自觉的合拢报纸退了出去。小鹿穿戴洗漱,坐在书桌前吃张春生给他端进来的馒头稀粥和小菜。窗户是玻璃窗,他一抬眼就能看清院内全貌。院内的情景让他有些刺心——武魁光着膀子,正在厢房门口举石锁练力气。武魁太壮了,一身的腱子肉鼓鼓凸凸,因为天气热,所以只穿了一条单布裤子,裤裆里也是鼓鼓凸凸。小鹿的目光顺着武魁的胸膛往下走,走到腰间停了停,走到裤裆又停了停。他想武魁的家伙一定是温暖沉重的,也或许是青筋虬结,筋脉之中血液汩汩流动,让那东西灵敏得简直如同活物。想到这里,他对武魁简直是羡慕得有些恨了。他越是眼红,武魁练得越是来劲,裤裆里直不隆冬,颤巍巍的竟然支起了棒槌。小鹿本是坐在桌前吃馒头,见此情景,他像受了冒犯一般,下意识的双脚蹭地向后一闪,连人带椅子一起退了一尺多远。然后肠胃也满了,馒头也放了,小鹿忍无可忍一般起身出门,没找到马鞭子,弯腰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抽向了武魁:“混账东西,你给我穿上!”武魁挨了一抽,没疼,只是吓了一跳:“连长,我、我没光屁股啊!”小鹿仿佛痛心疾首一般,粗着喉咙继续吼:“上衣!赤身露体、成何体统!给我穿好上衣!”武魁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放下石锁扭头逃回了厢房。而小鹿不由自主的伸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前还晃着一片肉色。这肉色让他觉得又温暖又污秽,他知道自己和那颜色是绝缘的了,所以格外的看不得它,一旦见了,就眼睛痛,心也痛。除去了院子里这位肉色大汉,小鹿感觉身心略略的清净了一点,仿佛自己以及自己周遭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圣洁。然而这圣洁没有一个好来历,他偶尔会感觉自己像是修道院里的苦修之人,为了圣洁阉割自己,血淋淋的、天愁地惨的,不是个好圣洁。 第四十三章小鹿每天早上吃饱喝足之后,就前往军营去练兵。兵都是新兵,比张春生和武魁还新,而且没有张春生和武魁的聪明勤谨,并且有一部分是被队伍抓壮丁强抓过来的,心心念念的总要跑。小鹿心狠手辣,在营地操场边上立了个木头桩子,这桩子就是刑架,每天都有新兵被吊在架子上,做大鹏展翅状挨马鞭。小鹿自己不动手,因为有武魁,他当初把武魁挑到身边,就有这个目的。武魁杀久了猪,渐渐对于一切活物都硬了心肠,小鹿让他打人,他就真敢把人往死里打。打完之后擦擦汗,他该吃吃该喝喝,一边吃喝一边和张春生扯淡——在这个连里,他俩算是高级人物了。小鹿自己严肃,在军营里,也不希望看到其他人嬉皮笑脸。要笑可以私下里去笑,小鹿想,正经的时候就是要正经,否则的话,就是不尊重长官。小鹿在县城里住了两个月,训练出了一个整齐利落的新兵连,连里的新兵蛋子们经了他的手,不知怎的,居然变得相貌相似,仿佛是一百多个亲兄弟一般,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全被剃了光头,集合时全穿着军装,神情也是统一的肃穆。小鹿忙小鹿的,旁人忙旁人的,他的顶头上司,一位营长,从来不管他。省主席的养子,跑来训练新兵大概只是装装样子,营长是个精明人,犯不上对着皇亲国戚使官威。然而在两个月后,精明的营长忽然死了。营长那天是喝了整整一坛子本地酿的烧酒,喝完之后晃晃荡荡的从窑子大门往外走,两只脚不听使唤,在跨门槛时绊了一下,一跤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营长就这么死了,营长的上司不在本县,留下了无主的三个连。三位连长约束部下,等待上峰下达命令,然而上峰的命令未至,程廷礼却是来了。在这县城众人的眼中,程廷礼的身份,也就和皇帝差不多了。没根没基的两位连长十分惶恐,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大人物。这个时候,小鹿自然是要打头阵的,这一点,两位连长不出声,小鹿自己也清楚。程廷礼来得威风,有一个警卫团随行,专为了保护他一个人。队伍浩浩荡荡的开进城里,县长诚惶诚恐的让出了自家宅子接驾。然而程廷礼没有在县长家中下榻,而是要到小鹿那边对付一宿。一宿过后,他还得继续上路,往张家口去。小鹿平时觉得自己那三间上房是很宽敞的,可程廷礼一来,这三间屋子忽然小成了蝈蝈笼,仿佛程廷礼是个巨人。程廷礼在他这屋子内外巡视了,末了停在书桌前,指着桌角陶罐里的野花笑道:“小东西,你倒是好兴致。”小鹿听了“小东西”三个字,有些刺耳,但是规规矩矩的站直了,他低声答道:“美丽的环境,有助于陶冶情操。”程廷礼笑了起来,听这话本应该是书卷气十足的,但是经了小鹿一说,就变成了生硬冰冷的科学结论。扭过头又打量了小鹿,他见小鹿把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只是没系武装带——小鹿穿衣服是讲究的,然而从来不系武装带。“不热吗?”程廷礼笑道:“脱了吧,在干爹面前也拘束?”小鹿抬手一粒一粒的解纽扣,脱了上衣搭上了椅背。程廷礼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有一把细细的腰。腰太细了,就显得屁股很圆很有肉,不过也可能是真有肉,程廷礼收回目光,心里盘算着小鹿那一处旧伤给身体带来的影响——一定是会有影响的,本质上都不算个真正男人了,外表还能威武雄壮?程廷礼看过书房又看卧室。站在小鹿身后,他抄起了衣箱上的大镜子照了照。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脸,程廷礼看了又看,末了叹道:“这半年来,脑袋上有白头发了。”然后他微微低了头,把嘴唇凑到了小鹿耳边:“年纪越是大,越爱想起故人。在梦里,我常能见到你爸爸。”小鹿听到这里,身体震了一下。 第四十四章程廷礼放下镜子,伸手揽住了小鹿的腰:“我和他做了七八年的夫妻,可惜他后来娶了你娘,心里没了我。他心里没有我,我心里可是有他,他都死了,我心里还想着他。”小鹿第一次听程廷礼这样对自己说话,满口“你”啊“我”的,干爹不成了干爹,干儿子不成了干儿子。惊讶之余,他也有几分好奇:“我爸爸……是怎么死的?”程廷礼轻而慢的告诉他:“饮弹自尽。”小鹿听了这话,并没有大惊失色,因为对父亲实在是没感情:“为什么要自杀?”程廷礼沉默片刻,然后答道:“爱之深、恨之切。我对他是爱恨交织,他对我也是一样。”小鹿听到这里,忽然从心底里翻上一股子鄙夷:“情死?”不等程廷礼回答,他冷冰冰的又补了一句:“我看不起他。” 第33章 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转身跑去了厨房,给小鹿端回来了一盘子切好的西瓜。现在已经入秋了,西瓜是吃一口少一口了。小鹿站在院子里吃西瓜,张春生继续认认真真的晾衣服。一盘子西瓜没吃完,县长忽然慌里慌张的跑来了。县长对于丘八军爷,素来是敬而远之,如今登了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城外八十里远的狗尾巴山下,又闹起土匪了。县城外山多,素来是有闹土匪的传统,先前驻扎在此地的一位营长,就是因为剿匪有功,高升成了团长。及至这个团奉命开拔往北去了,才有了取而代之的新兵营。而先前的土匪虽然是灭了,新起来的一股子力量竟是比先前更强大。高升了的团长曾经几次进山剿匪,都不成功,若是再不开拔,这团长的一世英名,真有付诸流水的危险。一团的兵马走了,换来了一营的新兵蛋子;县里自己还有个保安团,那团丁个个脆弱,唯一的本领是在土匪攻城之时关闭城门。至于那新兴的土匪有多厉害,小鹿不知道,营里不是本乡本土的新兵也不知道,因为夏天山里挺太平,土匪不闹,也就没有人提起土匪来。县长征税养活着这一营兵,这一营兵,理所当然的,也就应该保证整座县城的安全。土匪猖狂起来,敢冲进县城里杀人放火;而小鹿一方面认为土匪的确该杀,另一方面又留意了县长方才所说的话——剿匪有功,是能升官的!小鹿现在什么多余的念想都没有了,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些事业出来,不再让人低看了自己。而在日本苦熬了三年,他虽然没能从陆士取得一张毕业证,但是扪心自问,肚子里还是学了些存货的,并非绣花枕头。在心里飞快的打了一遍算盘,小鹿最后决定出城剿匪,一是拿那帮土匪练练手,二是练好了,这一次战斗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筹码。他是斗志昂扬了,县长却是唯唯诺诺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后来见鹿营长要对自己送客了,他才嗫嚅着说道:“山里那一伙蟊贼的首领,名叫何若龙,凶恶得狠。春天范团长一个团的人马,都没能奈何了他。鹿营长您只有一个营的力量,怕是……薄弱了一点儿。”小鹿一愣:“何若龙啸聚了多少人?难道会比一个营还多?”县长连连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是两三百人罢了。”小鹿莫名其妙:“那本营长怎么会不是他的对手?”县长为难的搓手:“因为……敌人……很是凶恶……”小鹿冷笑一声:“县长不必担心,我鹿某人,也可以很凶恶!”把县长送走之后,小鹿让张春生出门跑腿,叫了营内几名本地军官过来,让他们详细讲一讲狗尾巴山的风土人情,以及何若龙其人其事。军官领命,当即侃侃而谈。小鹿越听越是有趣味,原来这何若龙还是个传奇人物,家中本是山下村庄中的大户,因为和人起了田地纠纷,打官司时被对方在暗中捣了鬼,不但应得的没得着,自家的财产还赔出去许多,那何老者想不开,便生生的气死了。老头子一死,老婆子当即啼哭着病倒了,勉强熬了几日,也是一命归西,只留了个尚未娶亲的独生儿子何若龙。这何若龙当时已经离家远行,在保定城里进了中学,听闻家里遭了变故,赶回来一看,竟已是家破人亡。平日村人都说何家儿子是个有礼的人,不料这有礼的人急了眼,手段更毒辣。何若龙到底是如何单枪匹马手刃仇人、并且一把火将仇人的家宅烧成白地的,众说纷纭,又经了演绎,全都不甚可信;总而言之,这何若龙报仇之后便上了山,和山中的土匪厮混在了一起。大当家被先前那位团长打死之后,他因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很能服众,便接了大当家的班,带着那帮土匪继续盘踞在了山中。何若龙的历史,也就是这些内容。整个夏天他都很安静,导致城里的驻军和百姓一起淡忘了他。直到秋收时节,这帮人又穷凶极恶的冲下山抢吃抢喝了,百姓们才重新又恐慌起来。小鹿没上过战场,一直只是纸上谈兵,所以听闻何若龙是个劲敌,反倒暗暗的欣喜,认为自己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征集粮草整顿了兵马,小鹿把县城扔给保安团,自己带着部下那几百新兵,浩浩荡荡的出城剿匪去了。 第四十六章在秋高气爽的好时节里,小鹿骑着一匹黑马,带兵出发了。黑马是匹很威武的高头大马,通体上下黑成了一匹闪光的好缎子,一根杂毛都没有。扇呼着湿润的鼻孔,颠动着碗大的马蹄,它被一身崭新鞍辔打扮了,驮着小鹿玩似的在土路上小跑,踏出一地缭绕的轻尘。小鹿在这军营里练习了两个多月的骑术,如今对于黑马,已经是相当的能控制。若是由着他的性子,他满可以策马扬鞭,以最高速度疾驰向前;可是马有四条腿,小兵却是只有两条,非得一步一步的走才行。而他单枪匹马,即便跑到了狗尾巴山下了,也是毫无用处。小鹿耐下性子,一边前进,一边欣赏路边的秋日风光。土路平直,是城内城外的百姓们几百年来用脚走成的。路边盛开着一丛一丛不怕冷的野花,花的品种不多、样子也不美,但是开得很旺。小鹿让武魁下去摘了几朵白花回来,从中挑选了一支最完整的,掖在了黑马耳朵上。张春生本是在马旁步行,这时见了,就无声的发笑——营座除了他自己之外,见了什么好东西都要装饰一下。队伍走得并不快,半天才走了四十里路。中午埋锅造饭,连吃带歇又是一个钟头。小鹿估算着,下午再走一下午的话,傍晚时分正好能到山脚。山脚不止一处村庄,找个休息的场所是不为难的,那么明天出发往山上攻,也很合宜。思及至此,小鹿也就不急。待到下午又上了路,他和一位冷连长并肩同行,边走边聊。冷连长不是本地人,但是在此地住久了,也和本地人差不多。环顾着周遭的风景,他开口说道:“营座,咱们下午走得可是挺快,再过一阵子就能看见狗尾巴山了!”小鹿心旷神怡的挽着缰绳点头:“狗尾巴山……”他在心里把话说完:“何等粗鄙的一个名字啊!”这个念头闪过不久,冷连长忽然手指前方大呼小叫了:“营座,瞧,真看见了!”小鹿昂首挺胸举目远眺,只见平原远方隆起一道山脊梁,看那形状,真有一点像狗尾巴。那山不高,长长的拖在地平线上,山中也不知是长满了什么树,值此秋季,那树叶红一层黄一层绿一层黑一层,一层一层的从山脚向上染到山顶,配着碧蓝的天和几抹白云,白云被金色阳光穿透了,云也含了光。小鹿看呆了,心想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地方,一只鸟啸叫着掠过他的头顶,他睁大眼睛看那山,看得睫毛一颤一颤。他会画不甚地道的水彩画,如果这一趟不是带着刀兵之气征战而来,他想自己一定要找块大石头坐定,支起画板调好颜料,把这山画一画。这么美丽的山里,竟然会寄生着那么丑陋的土匪,小鹿那剿匪的心忽然变得极其迫切了。本来他是来杀人的,心底最深处,还隐隐的存了一丝犹豫;可现在那丝犹豫荡然无存。他是医生,前来剪除山中的毒瘤,是替天行道。傍晚时分,一营的人马抵达了狗尾巴山下,在一处名叫狼牙寨的村落里安了身。狼牙寨这名字听着不善,其实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小村庄,村里的贫苦人们靠山吃山,既种地,也采山货。大概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意思,山中土匪对于狼牙寨,倒不是很骚扰,也可能因为狼牙寨总是穷得山穷水尽,土匪想要在这地方占便宜,就只能是吃人了。对于剿匪一事,狼牙寨中德高望重的老者们,显然是有点不知如何表态,总而言之,只要别把战火烧到村庄里就成。小鹿约束着部下,不许士兵强闯民居追逐妇女;村民们审时度势,也很有眼色的送来了许多老南瓜新土豆。军粮从来就没有充足的时候,炊事班对着南瓜土豆起了灵感,把这两样东西和糙米混在一起,架起柴禾狠炖一场,熬出了一锅锅稠粥,再用油盐酱醋调了滋味,吃着竟也很能入口。小鹿吃得好一些,是大米饭和炒土豆丝。饭菜全被张春生折到了一只大海碗里,以便他边吃边研究狗尾巴山的地形图。起初他是斗志昂扬,要一举攻下狗尾巴山;然而如今对着地形图这么一细看,他又发现狗尾巴山如此之大,自己这几百人进了山,别说剿匪,兴许连匪的面都找不着,甚至会糊里糊涂的被匪剿了。没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赶了八十里路前来送死的道理。小鹿这几个月活得身心舒畅,尤其是不肯死。闭着嘴咯吱咯吱咀嚼着土豆丝,他开始转起了脑筋。脑筋转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小鹿把麾下的三位连长叫了过来,开了个秘密的会议。及至会议结束,全营人马安营扎寨,也不提打仗的事情,吃饱了就睡。到了翌日下午,几辆大马车从县城方向赶了过来,马车上摞了很高的木头箱子,箱子全是长方形的,上面又严紧的苫了油布。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马车,显见这马车装载的乃是值钱货。木头箱子卸在临时营地里,表面除了油布之外,又加了一层稻草。四周团团的围了士兵,昼夜无休的轮班守卫。这一天,山上山下都太平,一夜过后,大马车接二连三的又来了。小鹿放出了风声,说是营长认为狗尾巴山太大,贸然上山会有危险,所以已经给上峰长官发去了电报,请求支援。过不了几天,援兵就要从察哈尔开过来了。而在援兵到来之前,营长先把枪支弹药从城里运到手边,免得到时受了弹药的辖制。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任谁也提不出异议。士兵们也不扰民,只是每天都要征收大量南瓜和土豆,不过对于村民来讲,只要南瓜和土豆的丘八大爷,真纯良得如同天使一般了。小鹿在营中堆起了小山一般的武器箱子,同时按兵不动。白天站在太阳下看花看草看山,夜里他在营部和衣睡觉,营部是一间新草房,房外有武魁带着人给他站岗。前几夜,小鹿睡得都挺好,唯独这一夜他闹了失眠。静静的躺在草房内的凉炕上,他听门外先是无声,后来武魁大概是以为他睡熟了,便开始嘁嘁喳喳的和人说话,说的全不是好话,没有一句是能离开女人的,而且坏得细致,有些词,一般人连写一写都要羞赧的,武魁大喇喇的脱口而出,仿佛快要顺着嘴丫子流油。 第35章 看完一眼之后,武魁转向前方,心情闲适,类似看了一场好戏,暗想:“大美人儿。”然后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何若龙身上。何若龙被他们推搡簇拥着走,一边走,左胳膊上一边往下滴答鲜血。低着头不说话,何若龙走得也有一点摇晃。追的时候,匪与兵在山里兜了圈子,所以跑了个没完没了。现在武魁等人辨认方向走了直线,不出一个时辰,便回到了山脚营地。营地里横七竖八,全是尸首,大部分是匪,小部分是兵。这一场关门打狗之计使得太绝了,门也真是关得太严了。一名连长已经清点了尸首数目,这时跑过来向小鹿作了报告,说是咱们折了十二个,土匪那边是八十七个。小鹿一听,有点发怔:“逃了很多?”连长思忖着答道:“不应该,兴许是他们没有全出来。”小鹿本是想要高奏凯歌打道回府的,听了这话,他一改主意,决定在山下再逗留几天,同时四处宣扬了何若龙落网的消息。待他把命令都下全了,张春生忽然不声不响的走过来,递给了他一把热毛巾,又问:“营座要不要换身衣服?”小鹿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通,同时从自己的领口中嗅到了扑出的潮热汗气。于是他一点头:“换。”张春生又道:“吃完饭再换吧?”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一手接过毛巾,一手招来了一名端着大海碗的小炊事兵。饭是调过了滋味的南瓜饭,小鹿坐在半截树桩上,捧了大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感觉自己心里存着一件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却是死活想不起来。及至把最后一口南瓜扒进口里,他忽然想起来了:“何若龙!”小鹿刷牙,洗澡,更衣。他穿衣服讲究,无论料子好赖,总要平整洁净才行;袜子也换了,虽然是旧袜子,然而袜底也洗得雪白;马靴是现擦的,张春生给它上了一点油,把它收拾的乌黑锃亮。小鹿脱衣服穿衣服,照例是避着人。于是张春生给他守着门,看他土猴一样的进去,片刻之后,又衣冠楚楚的出了来,颧骨处红了浅浅的一道子,兴许是被枝梢刮的,方才他脸脏,倒是没看出来。小鹿认为自己是个胜利者,应该有个胜利者的体面样子。手里攥着一把充当佩刀的短剑,他昂首挺胸的往临时牢房里走——他不矮,但是总感觉自己不够高,所以永远身姿笔直,从侧面看,后背没线条,平得如同刀劈下来的。临时牢房是一座土坯房,木格子窗上没了窗纸,铁链子一端锁在窗格子上,另一端则是铐住了何若龙的手脚。房屋四周围了八名卫兵,这八名卫兵是吃饱喝足了的,精神健旺,把土坯房守得铁桶一般。见小鹿来了,迎着小鹿的四名士兵当场一立正一行礼。小鹿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们不必出声,然后自己走到门前,抬手轻轻推开了那一扇破木门。房内房外是一样的明亮,小鹿高抬腿轻落步,很慎重似的跨过了门槛。双手背在身后横握了短剑,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面对了何若龙。何若龙的手脚全被铁链铐住了,铁链足有几十斤,还是清末民初时期的存货,专门铸来对付江洋大盗。靠着墙壁坐住了,他那一脑袋短头发乌黑潮湿,细细碎碎的贴在了额角。听到脚步声响,他抬眼和小鹿对视了。小鹿看他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宽肩长腿大个子,整个人像是用粗头铅笔恶狠狠勾画出来的,力透纸背,一目了然。一步一步走向何若龙,最后在距离何若龙一米远处,小鹿慢慢下蹲,腰背挺直的单膝跪了下来。握着短剑的右手向下搭在了跪地的右腿上,他将左手手肘支上了左腿膝盖。对待自己生平第一件战利品,他的态度始终是庄重的:“何若龙,你现在是想死,还是想活?”何若龙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当即笑了一下:“想死想活?当然是想活,能活着,谁想死呢?”小鹿没有笑,依旧是严肃的盯着何若龙:“告诉我,余下的人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们没有全部下山。”何若龙渐渐收了笑容,不过语气还是平静的:“哦,你这个买卖我听明白了。用我手下弟兄的命,换我自己的命,是不是?”小鹿一点头:“是。”何若龙对着他一摇头:“那好,我不换。”小鹿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以你的罪行,你将会被凌迟处死。”何若龙扭头望了望窗外的蓝天,然后转向小鹿答道:“我身上没少背人命债务,剐了我也不冤枉。”小鹿听到这里,忽然抽出了手中的短剑。背过手将剑鞘放到了身后地上,他双手握剑高高举起,将锋刃缓缓压向了何若龙的头顶。何若龙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闭了眼睛,不再言语。剑锋一点一点的逼近了何若龙,最后终于触碰到了他的头皮。小鹿控制着力气,不切不割,单是一点一点的下压。短剑不是十分的锋利,但毕竟是件兵刃。双手加着劲,眼睛瞪着何若龙,小鹿看他也是个邪性人物,头皮顶着剑锋,他一动不动,脖子始终是硬的。力气加到了一定的程度,小鹿忽然向上一抬短剑。何若龙睁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显得眼珠子特别黑。额头发际的正中央,暗红的鲜血缓缓流淌而出,先是给他淌出了个小小的美人尖,随后血珠子滚到眉心,又给他添了眉间一点朱砂痣。这是个顶着刀不低头的家伙。血珠子流过鼻梁,顺着他淡淡的法令纹趟到了嘴角。他斜斜的用舌尖卷去了那一点血,同时望着小鹿,仿佛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镇定到了这般地步,简直就是挑衅了。然而小鹿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发怒。何若龙的性命在他手中,他现在说攥死他就能攥死他。忽然的,小鹿又起了疑心,怀疑何若龙是明知自己不会真的杀他,所以才故意做出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这个念头让小鹿骤然有些恼火。瞬间双手高举了短剑,他对着何若龙大喝一声当头劈下。他的手又狠又稳,劈出虚空一股风声。何若龙立时一拧眉毛一闭眼睛,显然也是一惊,但惊过之后睁开了眼睛,他对着停在上方的短剑一瞟,瞟过之后,平平淡淡的,他又看了小鹿一眼。他还是没怕。小鹿像是被他的无畏冒犯了。竖起长眉狠狠的一抿嘴,小鹿背过手抄起剑鞘,“嚓”的一声将短剑归了鞘。随即直挺挺的向上一起立,他转身就走。 第四十九章小鹿的恐吓,在何若龙面前宣告失败。于是他气冲冲的从土坯房走到了太阳下,桩子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孤独的晒了许久太阳。他不言语,旁人身份太低,也不好擅自的过去和他搭讪,故而他这一次站了个痛快,站到最后,因为实在是没人搭理,所以他自己也有些讪讪的,幸而张春生这时小跑了过来:“营座,您鏖战一夜,现在也该休息了。”小鹿听张春生能够说出“鏖战”二字,文绉绉的很有一点书卷气,心中便是暗暗的满意。跟着张春生走了几步,他忽然说道:“不要跟着我,去把军医叫到营部里去!”张春生立刻上下打量了他:“营座身上哪里不好?”小鹿一摇头,又一挥手。张春生见状,也就不再多问,拔脚开始快跑。营里一共有两个军医,两个军医全不是正经医生,其中一位老一些的,生平第一擅长之事乃是劁猪,劁猪之余,也会处理一些简单的皮肉伤。另一位年少一些,倒是真医生,会配草药治小病。他那药能否治病,乃是悬案,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吃不死人。老少二军医联袂进入营部面见小鹿,不出片刻的工夫,又一起出了来。张春生一直站在屋里听着,及至军医一走,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营座还要留他一条性命吗?”小鹿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把短剑。背着手望着天,他先是垂涎三尺的伸出舌头一舔嘴唇,又一抿嘴唇做了个坚毅表情,最后才低声答道:“这个人,不能让他轻易的死掉。”张春生见了他那两个互不搭界的表情,知道全是嘴唇闹的鬼。营座的嘴唇总是干燥爆皮,怪不得他总要下意识的伸了舌头去舔,越舔,嘴唇又会越发的干燥。张春生给小鹿摆好了枕头,想让他睡一觉补补眠。及至小鹿和衣躺下了,他从外面忽然又回了来,左手里端着一只小碟子,右手拿着一只小毛笔。碟子里亮晶晶的,盛着一碟子底的香油。 第37章 他迟疑了一下,末了抬头望着小鹿,他声音低而清楚的说了下去:“因为,我没想到自己回过头,会看到那么漂亮的一双大眼睛。”自我解嘲似的,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我被你吓着了。”小鹿盯着他,盯了良久,末了说道:“何若龙,不要拿我开玩笑。”何若龙又叹了一口气:“没错,听着是很像笑话。我真后悔,我连人都敢杀,却被一双大眼睛吓着了。”小鹿听到这里,就感觉这屋自己是站不住了。他最恨、也最怕别人对他品头论足,何若龙对他的眼睛尺寸感慨不休,这让他窘得简直快要恼羞成怒。在成怒之前,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仓皇的又逃了。 第五十一章小鹿逃离了土坯房,回到营部之后,还是面红耳赤、浑身难受,一颗心在腔子里东奔西突,跳得太激烈了,带得他整个人都要乱晃。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感觉自己是既受了恭维,又受了冒犯。他自视不是甚高,就是甚低,有时候觉得自己文武双全,是个人才,有时候觉得自己丑陋残疾,几乎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所以对于恭维和冒犯之间的一线区别,他向来是拿不准。拿不准的结果,是他决定再不去见何若龙这个人。他是来剿匪的,不是来和土匪打哑谜的。小鹿想得很好,长条条的往床上一躺,他闭目倾听门外的动静。守在门外的还是武魁等人,武魁白天吃了睡睡了吃,然而因为昨夜实在是累得狠了,此刻依旧是恹恹的没精神,例行的谈话也没能进行。小鹿不敢睡,提防着残匪会下山营救何若龙。没有睡眠的夜,长得漫漫,偏偏武魁又成了哑巴。武魁那一嘴下流话,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说的,如果说了,他也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可如今两厢隔了一道房门,武魁敢说,他就敢听。他如今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自从受了伤之后,简直不知情动为何物。可武魁的下流话带有一种刺激性,有些字眼,特别的脏也别的粗,出了武魁的嘴入了他的耳,简直能逼得他用双腿夹住自己的手,手不老实,恶狠狠的掏摸抓揉,非挤出他一点透明水儿不可。武魁安静了一夜,其间偷着打了好几个盹儿。及至到了天明,他醒了,似睡非睡的小鹿也精神了。土匪没有来,日子照常过。张春生一趟一趟的往屋子里走,送水送衣服。小鹿爱干净,在县城里是一天换一套衣服,一天洗一次澡。现在上了战场,没那个条件了,洗不成也要擦一擦。张春生给他在外守着门,没守多久,小鹿焕然一新的走了出来。张春生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今天洗得狠,脑袋脸蛋耳朵全擦得泛了红。军装的铜扣子,从下往上一直系到了领口。领口平整服贴,露出里面一圈雪白的衬衫领子。军装直通通的,照例是没系武装带,往下是军裤马靴,靴筒箍出两条笔直的小腿。小鹿先是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双手叉腰望了望天。张春生看着他,见叉腰这个动作让他露了馅。怪不得不扎武装带,原来他有这样细的一把腰。这样的小腰勒出形状,是要招人看的。小鹿看天看地,打哈欠,本来还想抻个懒腰,但是当着部下的面,没好意思抻。当然也可以回房关了门去抻,只是太麻烦,没必要。并没有人下山劫狱,小鹿想,看来那帮土匪并非仁义之徒,何若龙为这帮人死了,真是犯不上。到了中午,小鹿看到军医往远处的土坯房里去,知道他们定然是去给何若龙换药。这两个人,都是屠夫一般的人物,并且没有武魁的心灵手巧,小鹿猜想何若龙兴许要因此死上一场。有心过去瞧瞧,可何若龙的态度又太不像个俘虏,小鹿和他在一起,时常感觉双方分不出了胜负高低。小鹿管着自己,不许自己再去瞧何若龙。如此又过了一天一夜,山上还是毫无动静。到了第三天夜里,小鹿终于忍不住了。他带着张春生出了门,两人是并着肩的走,张春生给他提着一盏马灯照路。及至到了那重兵环绕的土坯房前,小鹿从张春生手中接过马灯,然后独自迈步走到了窗前。将马灯轻轻的举到窗格子旁,他无声无息的探头向内看。房内黑暗,何若龙委顿在角落之中,身体照例是被一大堆铁锁链捆绑束缚着。小鹿很想看看何若龙的脸,可这个看法显然是看不到。轻轻的转身让人推开了房门,他高抬腿轻落步,悄悄的走了进去。这回一直走到了何若龙面前,他弯下腰,将马灯凑到了何若龙的脸旁。何若龙歪着脑袋闭着眼睛,的确是在睡觉,面孔是一种肮脏的苍白,嘴唇也干裂了,嘴角有干瘪结痂的血泡。顺着脖子肩膀往下照,小鹿又看到他的左衣袖被齐根剪掉了,露出了很结实的一条长胳膊。上臂有着很清楚的肌肉线条,先前的绷带被除去了,上臂外侧赫然划着一道鲜红刀伤——本是枪伤,经了两个军医的炮制,变成了巴掌长的一道刀伤。伤口晾在凉空气中,更有利于它的愈合,只是药粉混合了黑血,水泥一般糊在伤上,看着令人心惊。顺着胳膊再往下瞧,是青筋暴露的小臂和手背,手是大手,有着修长的手指头,指甲缝里很脏,和他的脸一样脏。小鹿看到这里,一手提稳了马灯,另一只手缓缓的伸出去,轻轻拨开了何若龙的短头发。头皮上也结着笔直一道血痂,是他用短剑留下来的记号。他的动作很小心,因为不愿意触到何若龙的头皮。不是因为何若龙脏,他没缘由的,就是不想碰他。正当此时,何若龙忽然睁开了眼睛。神情呆滞的望着小鹿,他声音嘶哑而轻的吐出一个字:“水。”小鹿手里的马灯一哆嗦,随即转向窗外,他用冷淡的声音下了命令:“送一碗水进来!”何若龙像是渴急了,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海碗的冷水。喝过之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见士兵端着空碗退出去了,这才把目光转向了小鹿。“你像个鬼似的。”他轻声说道:“总是半夜来。”小鹿没接他的话头:“没有人来营救你,你被你的同伙抛弃了。”何若龙向后一靠,这回没言语。小鹿又道:“我不会总耗在这里,明天就拔营回城。”何若龙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下:“你打算在哪里剐我?这儿,还是县城?”小鹿正色答道:“何若龙,我并不想杀你。”何若龙忽然伸手拎起马灯,借着光明看了看小鹿:“你肯放了我?”小鹿单膝跪在灯光之中,面孔呈现了细腻的金色,很大很黑的瞳孔中也跳跃了金色的焰。“不。”小鹿板着脸答道:“你也不该再做土匪。”何若龙显然是听不明白了,似笑非笑的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小鹿忽然被他问得心慌意乱了,伸手要去夺过马灯:“等你伤好了再说!”何若龙现在没什么力气,所以小鹿很轻易的抢回了马灯。在握住马灯提手的一刹那间,他的手指结结实实的蹭到了何若龙的手指。他愣了一下,何若龙显然也愣了一下,仿佛这一蹭是绝不该有、也绝想不到一样。小鹿随即站起了身,同时听见何若龙出了声音:“你——”一声之后,再无下文,因为何若龙其实是无话可说,但觉得让小鹿就这么走了,也不甘心。为着他这一声,小鹿在暗中停了一秒钟。停过之后迈了步,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门。何若龙忍痛坐直了身体,透过腐朽的窗格子往外望,看小鹿把马灯交给了一名副官模样的随从手里,那副官提着灯,伴着他走远了。小鹿一边走,一边暗暗的攥了拳头,越攥越紧,紧得两条胳膊快要抽筋。和何若龙相触过的手指像被火苗舔过了,有鲜明的烧灼感觉,让他一时也不能忽略。 第39章 小鹿一点头:“是。”何若龙笑了一下:“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个,我当初才没把你往眼里放,以为你是带兵过来闹着玩儿的,没想到你早设了套,等我们钻。”小鹿看了他一眼,目光游移,转向了玻璃窗,不说话。何若龙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自顾自的又问:“还未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小鹿望着玻璃窗,玻璃窗上映出他的影子:“鹿子苹。”小鹿看着窗上的小鹿,何若龙望着面前的小鹿:“太平的平?”小鹿一摇头:“不,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何若龙感觉他这回答的姿态又严肃又可爱,忍不住还想笑:“那么贵台甫是……”小鹿又一摇头,还是不看他:“你叫我小鹿就好。”何若龙立刻笑道:“这是不是太不恭敬了?”小鹿终于转向了他:“随便你。”然后小鹿站起来,单手插进裤兜来回走了几步:“听说你读过中学?”何若龙也起了身,在靠墙的木桌子上半站半坐:“直隶省立六中,没毕业。”小鹿走到了正对着木桌子的床边,低头看了看床上被褥:“都学了些什么课程?”何若龙轻飘飘的叹了一声:“学了什么?多少年前的事情,学也白学,早忘光了。”小鹿想起自己当年的学问与志向,不由得心有戚戚焉。这时,何若龙又说了话:“鹿营长,能不能把门口那两位门神给我撤了?我现在无处可逃,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如果你不愿意撤,每天让我出去放一次风也成。”小鹿失神似的想了一会儿,最后反问道:“要不要现在出去走走?” 第五十四章张春生站在黑暗的东厢房内,见对面西厢房灯光明亮,何若龙站着,小鹿踱着,两个人一递一句,一直在说。说到后来,两人忽然对视笑了笑。然后何若龙走到门旁,从墙壁钉子上摘下了一件上衣。那上衣是武魁留下的一件旧夹袄,不干不净的,但是尺寸正合何若龙的身量。随即房门开了,泼出一地金黄灯光。何若龙在前头走,小鹿跟在后头。何若龙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偶尔做了几天伤痛交加的俘虏,便有错觉,简直怀疑自己已经要把牢底坐穿。如今站在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他仰头看了看满天星星。夜是黑夜,星是繁星。房内的灯光影影绰绰的照亮了院子,他扭过头又打量了小鹿的侧影。小鹿美得没遮没掩,头发短得显出脑壳形状,做不成任何修饰。脖子微微的向上昂着,他是一如既往的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缓步向前,他那睫毛上一圈下一圈,两只眼睛像是被勾画过了一般。何若龙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几乎感觉奇异,因为认为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担这样的差事——那几乎就是一张绝世名伶的脸。正当此时,小鹿转过头正视了他,眼神直通通的,语气生硬,声音低哑,和他的容貌起了大冲突:“你看什么?”何若龙在夜风之中深吸了一口气:“我看……我看你这眼睛真够大的。”小鹿转向了前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感觉我相貌怪异?”何若龙的确是感觉他很异常,但是用“怪异”二字形容,显然是很不准确。而在他沉吟措辞之时,小鹿又道:“你如果不能接受我的脸,可以不必看我,我不会认为你是失礼。”何若龙听到这里,隐隐的明白了:“你是说你长得丑?”小鹿对着前方一咬牙,丑也是他的痛处之一,好在痛得久了,已经麻木。然而未等他松开牙关,何若龙那边起了哈哈的的笑声,一边笑,何若龙又抬手一拍小鹿的肩膀:“鹿营长,不要这样开玩笑好不好?你这样子要是还算丑,那街上的人是不是都该蒙面出门了?你这是夸你自己,还是损我呢?”小鹿被他拍得莫名其妙,但是不肯深究这个问题,怕惹火烧身,引得对方留意自己。三分钟后,两个人自自然然的换了话题。何若龙讲他当初跑到仇家杀人放火的情景,讲过之后自己苦笑了:“开始像疯了似的,只是恨,恨得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后来看见大火腾起来了,才忽然明白了,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解释道:“本来想进大学学习铁路工程的,那时候我们都崇拜詹天佑。我爹也很愿意,他以为中学毕业算秀才,进大学是举人,反正念书越多,越光宗耀祖。”小鹿心有所感,忍不住插话道:“我是想学机械,开工厂。”何若龙忽然问道:“你又不缺钱,又肯读书,怎么现在当了兵?”小鹿听了这话,像被冷空气哽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而何若龙想了想,做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办实业比不得当官来钱快,正好你干爹又是程廷——程主席。”然后他笑道:“利欲熏心的小长官。”小鹿摇头辩解道:“我不是——我是想切切实实的做一些事情。”何若龙问道:“你想做什么事情?”小鹿一时茫然,无话可答,于是反问道:“你呢?”何若龙思索良久,末了答道:“原来在山里的时候,我打算把我们那一伙人的力量扩充起来,到时候想法子混个番号,也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头。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听我的话,所以我也只是自己想想。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了,不知道你会给我安排个什么结果。鹿营长,我感觉咱俩算是有缘,你是个诚恳的人,对我也够意思,所以我把命交给你了,你怎么安排,我怎么听。”小鹿不置可否,继续迈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不知围着院子兜了多少圈。后来东厢房房门一开,张春生向外探身说道:“营座,半夜了,回屋休息吧!”小鹿一听这话,又从怀里摸出怀表,就着灯光看了看时间:“咱们走了几个小时?”何若龙打了个冷战:“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出冷来。你冷不冷?”小鹿随口答道:“我有点儿饿。”张春生听见了,立刻要往屋外走:“厨子早走了,我给营座煮点儿粥垫垫肚子?”何若龙见状,当即拦道:“张副官,大半夜了,你歇你的,这活儿我也能干。”张春生被他堵了一句,眼睁睁的望着小鹿和何若龙往后院去了。 第41章 说完这话,又跑出来一名精壮男仆,用力推开了大门一旁的小铁栅栏门。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招手,率先通过小门走进了院子。何若龙连忙跟上了他。布鞋底子踏过彩色瓷砖铺成的甬路,他看见甬路两边的草坪虽然已经枯黄,但还保持着整齐的形状。一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狗站在远处,不叫不咬,单是吐着舌头追着他们看。何若龙在保定念了好几年书,假期时候也曾经跟着同学游过当时的北京城。他自认是见过一点世面的,连说话都能说一口清清楚楚的好官话,让人听不出他的出身来历。然而此刻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大楼楼门,他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见过,自己是井里观天的那只蛙。跟着小鹿进入大楼,外面微微的有些阴天,所以楼内提前开了电灯。电灯是倒垂的大吊灯,灯光璀璨,刺人眼目。有军官打扮的年轻人跑了过来,语笑晏晏的向小鹿打招呼。何若龙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一寸厚的羊毛地毯上,万没想到小鹿会是从这种环境里走出来的。他傻眼了,军官和小鹿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糊里糊涂的跟着小鹿往楼上走,楼梯上也铺着厚地毯,扶手锃亮,栏杆全镂着花。上到二楼之后,何若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同时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个地方,是平常人巴结一辈子也来不到的,自己走了大运,竟是轻而易举的就进了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起是落,全看自己这一下子了!军官带了路,引着小鹿在二楼的楼梯口转了弯,拐进一条幽深的长走廊里。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军官在一扇半闭着的房门前转了身,抬手轻轻一叩门板,军官随即推门向内探身,也不像个军官的做派,柔声笑道:“军座,鹿少爷带着人到了。”里面做了什么回答,门外听不清楚,总之那军官随即退出来,侧身对着门内一伸手,笑眯眯说了一个字:“请。”何若龙又狠狠的一咬牙,心本是一跳一跳的要拱出喉咙口了,被他一口唾沫硬咽了回去。把腰板又挺了挺,他做出落落大方的态度,跟着小鹿迈步进了门。进门之后,他对着眼前景象,又是一怔。这间屋子房门不大,门后却是别有洞天,是个空空荡荡的大房间。曳地的金丝绒窗帘全合拢了,房内四周一片黑暗,只在正中央的天花板处吊下一盏水红罩子的大电灯。灯下摆了一张台球桌,桌上滚着几只台球。程廷礼做衬衫马甲的西装打扮,靠着桌边半站半坐,台球桌周围还有几名青年,也是只穿了单薄的衬衫,有几个人的领口大开,衣袖也翻卷着,堪称是衣衫不整。周遭都黑暗,只有中央一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这几个人。何若龙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几乎是如鬼似魅的。这个时候,程廷礼拄着台球杆子转向门口,开口笑了:“小东西,若不是有求于我,你也不会主动回来!”何若龙听他这话口风不对,当即暗暗的瞟向小鹿。小鹿脸上不红不白,用硬而哑的声音问道:“干爹近来身体可好。”程廷礼听了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着小鹿招了招手:“过来。”小鹿一言不发,迈步走到了程廷礼面前。程廷礼把台球杆子往身边青年怀里一搡,然后抓起小鹿一只手,很慎重的送到嘴边,低头吻了一下。随即将小鹿的手拍上自己的胸膛,他摁着这只手往下慢慢的滑:“你看我这身体……”他的声音软洋洋的带了笑意:“好不好?”小鹿勃然变色,当即想要动作。可是未等他真动,程廷礼忽然哈哈大笑着松了手,一边笑一边连连拍打了小鹿的肩膀:“不闹了不闹了,再闹我这孩子就要恼了。干爹中午喝了点儿酒,现在还没过劲儿,好孩子,别生气——那什么,那个就是何若龙?”小鹿也瞬间恢复了常态,平平静静的答道:“是,他就是何若龙。”程廷礼笑道:“何若龙这小子好像还挺有名,我在张家口跟小王打牌,小王都知道他!”小鹿不知道“小王”是谁,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何若龙来讲,“有名”总是一件好事情。程廷礼站起了身,和小鹿站成了肩并肩。他本来就比小鹿高一点,这两年又微微的有点发福,相比之下,小鹿就苗条成了少年模样。在看何若龙之前,程廷礼又扫了小鹿一眼。小鹿那个喇嘛脑袋,在他眼中也很有趣。非得是最不爱美的青年,才能把脑袋剃成这样。“换个地方。”他语气轻松的说道:“找间亮堂屋子,我好好瞧一瞧你送过来的这位青年才俊。” 第五十六章(上)程廷礼一出这间黑屋子,神情立刻有了变化,虽然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是不笑了,纵是笑也笑得正经,是个大人物的庄严样子。在二楼内一间小客厅里,程廷礼单独会见了何若龙。房门一关,小鹿站在走廊里,心里只盼何若龙不要手忙脚乱的露怯。楼内总有人往来穿梭,他也不好贴到门板上公然偷听。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背靠墙壁仰起头,耳朵竖着,捕捉客厅内传出来的任何声音。然而,客厅里没声音,楼梯口那里却是响起了一声惊呼:“小鹿?”小鹿闻声扭过头,面无表情的和程世腾对视了。程世腾的形象有些狼狈,本是长裤衬衫的打扮,外面却又套了一件薄棉睡衣,头发乱着,一边太阳穴上还贴了块非常大的膏药。膏药是专治头疼病的,他的头脑自从受过一次重创之后,变得有些脆弱,经受不住太大的刺激。昨天他带着会计对禁烟局里的账,结果查出了几百万的纰漏。他一着急,脑袋里立刻开了锅。后来重对一遍,众人发现账没错,是自己算错了数目。可是疼痛既然来了,便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一时半会儿的不肯立刻就走。程世腾不知道小鹿今天会回来,程廷礼也没告诉他。若不是他在卧室里躺烦了,自己要出来溜达溜达,那么小鹿即便走了,他也还是不知道。单手扶着墙,他东倒西歪的走向小鹿,及至到了小鹿面前,他收住脚步,上下将对方审视了一遍。小鹿穿着一身军装——他有好几套军装,然而因为天天换天天洗,张春生洗得又狠,所以无论哪一身军装都是偏于旧。程世腾看着他的旧军装和喇嘛脑袋,下意识的开口问道:“没衣服穿了?”不等小鹿回答,他又说道:“怎么弄成了这个寒碜样儿?”小鹿站直身体,垂下双手,转向他一点头:“大少爷。”程世腾一听这话,心里登时一凉,声音也低了:“你这又是跟我扯什么蛋——我不是你大哥了?”小鹿轻轻的一摇头:“不是了。”程世腾咽了口唾沫,知道他是恨透了自己,此刻再说好话也是无用。只是他替小鹿做主惯了,见了小鹿这个苦行僧的模样,他心里就难受。他在心中遣词造句,想要用言语软化小鹿,然而未等他思索出个结果,旁边房门一开,何若龙倒退着出了来。轻轻关闭房门,何若龙随即做了个向后转,脸上本是笑着的,但是冷不防的见了程世腾,便是不由得又一愣。愣过之后,他转向小鹿,眼中带着一点光,额头上带着一点汗:“程主席让你留下来吃晚饭,我就回办事处了。晚上我等你,有话对你说。”小鹿点了点头,随即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卷钞票。从中抽出一张塞回裤兜,他把余下的全给了何若龙:“你自己坐车回去,晚饭在外面找家馆子吃吧。”何若龙借过钱,也不道谢,转身就要走。不料正在此刻,程世腾忽然开了口:“小鹿,这是谁啊?”这一句话问得很温柔,不但柔,而且亲,何若龙听在耳中,不知怎的,竟会生出一阵嫌恶,这回再看程世腾,他才骤然发现这小子长得那么像程主席。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挥手,做了个“走”的手势,然后才答道:“朋友。”何若龙到了这个地方,一切全听小鹿的指挥。小鹿让他走,他抬腿就走。程世腾回头盯着何若龙的背影,心想小鹿三年前在自己手里,是没朋友的;三年后从日本回来,只听他在日本打架来着,没听他在日本交际,自然也不会有朋友;那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没等程世腾想出个眉目,小鹿已经推门进了小客厅。他恨程世腾,但是不能恨程廷礼。程廷礼养他到这么大,虽说是现在也变得别有用心了,不过此人天性就是这样,那邪念也不是专对他一个生发出来的,小鹿不能因为他好色,就把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如果可以父慈子孝,还是父慈子孝得好。好容易回来一趟,他想在程廷礼身边坐一坐。客厅里摆着一圈沙发,程廷礼见他进来了,果然一抬手:“来。”小鹿走到他对面坐下了,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茶几。程廷礼抄起茶壶,亲自给小鹿倒了一杯热茶。小鹿见状,连忙起立躬身,去接程廷礼手中的茶壶:“我自己来。”程廷礼笑着看他:“孩子大了,知道客气了。”小鹿没能夺下他手中的茶壶,于是双手扶膝又坐了下去,也没说话。程廷礼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推,然后问道:“小鹿,你对何若龙这小子是很关照啊?” 第43章 他手很快,让旁人简直无从阻拦。小鹿身上一凉,而何若龙向下一瞧,当即笑道:”睡觉还穿这么多?”小鹿的确是穿得多,睡衣睡裤俱全,衣裤料子是洗软了的白棉布,睡衣下摆平平整整的掖在裤腰里,裤腰还穿着抽拉绳,两边绳头系成了个很匀称的蝴蝶结。除此之外,他甚至还穿着袜子。盘着腿坐起来,他看看何若龙,又看看张春生,有一点尴尬,但是还能够保持平静:“谢谢你的早餐。”张春生不知道小鹿的隐疾,但是熟知小鹿的怪癖,于是此刻他转向何若龙,彬彬有礼的说道:“何先生,请您暂时回避片刻,我们营座现在要洗漱了。”何若龙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出门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洗个脸刷个牙,怎么还得让我回避?就算他是个女的,就算他是个黄花大姑娘,洗脸刷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啊!屋子里响起了哗哗的倒水声音。何若龙回头一瞧,结果看见张春生也出了来。把房门关严了,张春生在门口一站,是天下门神中最不起眼的一座。何若龙第一次意识到小鹿是个怪人,正当此时,有客来到,乃是程世腾。办事处的管事人把程世腾一路引到了小鹿这边。何若龙认识程世腾这张脸,也隐约能够猜出他的身份,但是未经介绍,不好贸然的和他打招呼。程世腾在经过他时,倒也特地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来得居高临下,是大少爷见了穷小子,并且是陌生的穷小子,纵是看了,也没看在眼里。何若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寒,同时见他走到了房门前,管事人先是对着张春生笑了一下:“程大爷来找鹿营长,麻烦你给通报一声?”张春生面无表情,侧脸隔着门板喊了一声:“营座,有人找您。”管事人立刻跟着补了一嗓子:“是程大爷,咱们程主席的公子——”程世腾听管事人说话啰嗦,当即不耐烦的抬手将他向旁一推。与此同时,屋中传出小鹿的回答:“等一下。”程世腾站到了门前,伸手想要推门:“小鹿,刚起床吗?正好,跟我回家吃早饭。”何若龙听了“家”和“早饭”两个词,心中又是一冷。那个“家”里给小鹿预备的早饭,一定不会是油条豆浆。张春生堵在门前,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您请稍等。”程世腾万没想到这么个黑头黑脸的小副官敢挡自己的路,登时就要瞪眼睛。然而正在此时,房门一开,戎装笔挺的小鹿走了出来。面色不善的看着程世腾,他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张春生自动的退到了一旁,而程世腾换了一副面孔,瞬间变成了慈眉善目:“小鹿,爸让我来找你的,他有话和你说。再说你好不容易才回天津一趟,家里又不是没你的屋子,你总在这儿住着算什么呢?不看我的面子,看爸的面子,你也不该这么绝情是不是?”小鹿听到这里,心头忽然拱起了一股怒火:“我绝情?”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仰着脸直看到了程世腾的眼睛里去:“我绝情?”程世腾还未回答,他已经气到了要发疯的程度——念得好好的书,说退学就退学了;无缘无故的,就能被骗进空屋子里囚禁一整年;不让他出门,不许他有朋友,关着他养着他,最后原来只是为了床上那点脏事!既然如此,不如早露面目,何必当初疼他爱他,后来又逼他害他?小鹿越想越恨,然而全没法说,连对外诉苦都不能够。直勾勾的瞪着程世腾,他感觉自己快要憋得爆炸,非把对方活活打死才能解恨。程世腾也觉察出了他的杀意。但是试试探探的,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摸索着拉起了小鹿的手,严丝合缝的握紧了。随即向后一转身,他拽着小鹿就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耳语一般的自言自语:“回家回家回家……”小鹿落后一步,强行抽出手之后,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一脚把他蹬了个大马趴。程世腾一翻身爬起来,也变了脸:“好你个小丑八怪,敬酒不吃吃罚酒,越哄你你越来劲。昨天给我拳头,我不计较,你今天可好,开始上脚了!”话音落下,小鹿上前一步,一拳击中了他的右眼。 第五十七章(下)小鹿和程世腾在办事处里小规模的干了一仗,旁观着的人,起初谁也不敢去拉架,后来何若龙见程世腾缓过劲来,揪着小鹿要往身下压了,这才出了手。顶着两方面的拳脚,他硬挤进了二人之间,把这一对冤家分了开来。大少爷添了个黑眼圈,小鹿的嘴角也见了血,好在地面干燥洁净,两人并没有滚出一身泥。越过何若龙的肩膀,两人呼哧呼哧的对着喘,都是动了大气的模样。小鹿生气,大少爷是个从来不受委屈的人,更生气。忽然绕过何若龙抓住小鹿,他对着小鹿的脑袋狠抽了一巴掌。小鹿没头发,基本就是个秃脑袋,被程世腾抽出了一声脆响,乍一听简直像是打了嘴巴子。打完之后松了手,程世腾扭头就走,因为个高腿长,所以走得十分之快,一瞬间就没了影子。小鹿抬手捂着脑袋,气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的向后一晃。张春生连忙上前搀扶了他,心中恨武魁到了天津就乱窜,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连个影子都不见。小鹿回了房间,半天没露面,何若龙敲窗户叫他,他也不搭理。及至到了下午,他感觉自己内心略微平静些了,才又出了门,脑袋上顶着个红巴掌印。何若龙先以为小鹿作为程家的养子,幸运之至,必定是享受了许多荣华富贵,然而见识过了上午那一场恶斗之后,他才隐隐感觉程家显赫是程家的事情,显赫不到一个养子的身上。一个孤儿,没爹没娘,和富贵人家的骄纵少爷放在一起养,从小到大,兴许是受过了许多的委屈和欺负。何若龙把小鹿叫到自己房内,抬手轻轻揉他的脑袋,同时低声说道:”那人总这么对你吗?”小鹿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何若龙接着说道:“这回回去了,我非得干个样子出来不可。到时候我成旅长师长了,我保护你。”小鹿梗着脖子,还是一言不发。何若龙这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他少年时代的好友余翰文。余翰文曾经想用自己每月的零花钱养他,让他有书念、不受气。那是何等幼稚而又赤诚的侠肝义胆,没想到今天会又遇到。但他是不需要被保护的,挨了一巴掌也没什么。在军营里实习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是特别的扛揍。那帮兵们起初是对着他撩闲,撩着撩着,因为他是过分的不配合,所以双方开始打架。近身肉搏也像是一种性的发泄,他没欲望,可也需要发泄。何若龙的手掌贴着他的头皮,粗糙温暖。他轻轻拉下了那只手,然后用冷淡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去见干爹,让他尽快下令,给你下委任状和拨军饷。你的事情一旦定了,我们立刻回去!”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信封,放到了身边的桌子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出去玩玩,钱是给你的,你随便花。”话音落下,他转身出了门,直奔意租界。很顺利的,小鹿见到了程廷礼。程廷礼看了看他头上的巴掌印,看过之后就是很不赞成的一皱眉,也不知道是不赞成谁:“你们两个——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初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小瑞回来的时候,气得像个疯子,人话也不会说一句,被我骂了一顿,赶到楼上去了。他被你砸出了后遗症,一受刺激就头疼,我还不好对他管得太狠。”小鹿不知道自己给程世腾砸出了病根,听闻此言,有些惊讶。程廷礼这时放轻了声音,又问:“你那身体……现在怎么样?”小鹿硬着头皮答道:“没有变化。”程廷礼长叹一声:“这个造孽的畜生!”小鹿是有目的而来,所以此刻直奔了主题。程廷礼静静的听他说话,就感觉这小子对于何若龙似乎是有些过于热心,不过要说有什么越界的行迹,却又看不出来。等到小鹿说完了,程廷礼笑道:”行,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就给他拨半个团的饷,再发给他个团长的委任状。名和利我给他了,余下的,就看他自己的本领和造化了。”紧接着,他带着小鹿在沙发上坐下了,仿佛开玩笑一样,他笑眯眯的小声说道:“但是,不能白给。你想在你那朋友面前大包大揽充好汉,也得贿赂贿赂我才行。”小鹿莫名其妙:“干爹,您想要什么?” 第45章 小鹿读完信后,把信笺按照原样折好塞回信封,然后弯下腰用胳膊肘支撑了膝盖,低头捧着脸沉默了片刻。有点想何若龙了。小鹿想自己之所以思念何若龙,大概是因为太寂寞。照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已经很应该娶妻生子了。如果有了家庭,他从外面回来时,有人迎着他嘘寒问暖,有人围着他说说笑笑,那感觉一定温暖美好。对于妻子的款式,他说不清楚,因为生平唯一怀着好感与悸动接触过的女性,只有余家大小姐。现在他也不喜欢女人了,在陆士的时候,有学生私下收藏女人的裸体画片,他偷着看过几次,结果悲伤的发现自己心如止水。对男人倒是很感兴趣,总是盯着他们的肌肉和生殖器官,对于比较雄壮的货色,他会格外眼红。小鹿进入卧室,把衣箱上的大镜子拿下来放到一旁床上,又把上一层的衣箱搬下来放到地上。打开下一层衣箱的箱盖,箱子里放着他的宝贝。这宝贝不是金银,而是包着套子的口琴、几封旧信,以及一打崭新的唱片。旧信是他在陆士时,和一名日本女作家往来的信件。那女作家显然是文采风流的,小鹿见过她登在报纸上的大照片,对她很是仰慕,但因为他在预科忙于斗殴,实在是没有好好的学习日本话,所以女作家很快就不再理会他那些颠三倒四的书信了。把何若龙的信封也整整齐齐的放进了箱子里,他锁好箱盖,又把旁边的衣箱重新摞了上去。最后他双手捧起大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脸蛋居然红扑扑的很有血色。“这是感情的力量。”他想:“我是人,不是机器,不能免俗。”小鹿想给何若龙写封回信,但是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思来想去的到了天明,那小兵早早的走了,他这回信也就化作了泡影。然后他忙着筹办几百士兵的冬衣冬粮,逼着县长帮忙,县长不肯,于是他硬着头皮和心肠,在县长面前大耍无赖,逼着县长立刻去找钱,否则的话,就要明抢了。县长对待境内的丘八,素来是没办法的,况且这丘八解决了狗尾巴山上的土匪,是有功的丘八,让他更加无可奈何。后退一步服了软,他将县内的大小商户集中起来榨了一遍油,得来的油水,他自己分一小点,给鹿营长分一大块,余下部分,归入军饷。从问题的发生到解决,统共用了不到一个月。小鹿很得意,没想到自己是个这么有办法的人。得意之余,他起了闲心,这天下午,他问张春生:“从这儿到跑马营,路好走吗?”张春生思索了片刻,末了答道:“不好走,虽说现在还没下雪,但是那路也够险的,全是羊肠小道,一寸平地都没有。”这个答案不是小鹿想听的,于是他不置可否,当没听见。过了两个多小时,他把武魁单独叫进上房,问道:“从这儿到跑马营,路好走吗?”武魁不知道是刚从哪里跑回来的,被冷风吹出了一张大红脸:“跑马营?狗尾巴山那边儿的?好走!又没下雪,路也不滑,绕着山慢慢走呗!”小鹿嗅着武魁身上寒冷新鲜的气味,没头没脑的笑了一下。翌日清晨,小鹿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袱交给武魁,然后把家扔给张春生,自己也不作交代,带着一队兵就出门去了。何若龙的信是接二连三的来,但他始终没能写出半封回信。现在闲了,他要亲眼去看看对方,看看对方的事业,看看对方的人。 第五十九章(上)在狗尾巴山这一带,想走长途的山路,只能骑马,连马车都不大好走,至于汽车,则是非在县城才能偶尔见到几辆过路。小鹿心想只要自己胯下有马,地上有路,就不怕走不到跑马营去,故而带上武魁等人,又挑选了十几匹最好的军马,他不假思索的就上了路。武魁紧跟着他,也是兴致勃勃,因为他和张春生的性情不一样,张春生万事求稳,而他野惯了,能往远跑,就不肯留在家里。然而这回跟着小鹿出县城进了山,他刚走出了不到十里地,就感觉情况不大对劲——天阴了。催马赶上了前方的小鹿,他开口问道:“营座,您去跑马营,有急事儿吗?”小鹿望着前方不看人:“没急事儿。”武魁抬手指了指天:“营座,您看,好像是要下雪啊!”小鹿向上一翻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是像。”武魁见他一根筋,只好大着胆子开了口:“那个……要是真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小鹿这回扭头看了武魁一眼,忽然感觉武魁和张春生一样,专门要跟自己唱反调。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一个人走,不带这帮拖后腿的懦夫。武魁被他看了一眼,看得有些心惊,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勒住战马略退了一小步,他不敢劝了。小鹿走出二十里地时,山里开始刮风了。这风不是铺天盖地卷过来的,而是见缝插针,一拐弯走到风口了,狂风能把他们连人带马吹成真正的人仰马翻。然而再一拐弯变了方向,风又弱了,让人觉得这路也不是不能走,还有希望。武魁以及他那些充当卫士的小弟兄们,这一路是越走越后悔,风景没看着,反倒有了活活冻死的危险,然而已经上了营长的贼船,半路想逃也逃不成。小鹿一马当先的走在前方,脸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自己摸索着用手掐了掐,怎么掐也不知道疼。双手带着皮手套,皮手套冻硬了,手指头也一样是硬的。忽然一阵狂风从两座山间鼓了过来,把他头上那顶军帽吹上了半空。武魁见了,“哎哎”的大叫。想要下马去找,可是哪里还有帽子的影踪?于是武魁转而在风中又喊:“营座,把我这帽子给您吧!”小鹿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表示不必。走到三十里地时,天空中飘起了雪片子。小鹿俯在黝黑的马背上,马强壮,他苗条,所以黑马还能坚持着小跑。天气这么糟,而且接下去只能是越来越糟,但是小鹿一点打道回府的念头都没有。何若龙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他一封都没回过,今天像是要做个总回复一般,他心急火燎的想要去见见何若龙。见了何若龙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就只是见见。走到五十里时,众人在一座石头山后下了马。一是避避风雪,二是人吃饭,也让马补补草料。秋天的狗尾巴山那么美丽,到了这个时候,万物凋零,进山之后只能看到东一座土包西一座石岭——这还是山脚,如果再往高了去,道路只有更险更乱。小鹿举目四望,心想这就是何若龙混了好几年的地方,在这地方消磨青春,他心里一定是苦的。武魁拢了一堆火,把冻成石头蛋子的硬馒头烤成柔软焦黄,递给小鹿充作午餐。小鹿先前没感觉饿,可是接过这热馒头之后,也没看也没尝,直接就往嘴里一塞。等他反应过来时,馒头已经不知不觉的进了肚。武魁从火上拿起铁壳水壶,让他喝几口水,又问:“营座还要不要了?馒头还有呢!”小鹿摇了摇头,因为依旧是没有食欲。贴着一块山石站直了,他仰起头望天,看雪花纷扬而落。他张开嘴,想尝尝雪的味道。但是嘴唇和舌头全都冻得麻木了,和雪是一个温度。雪花落到他的舌尖上了,他也没知觉。武魁嚼着馒头看了看他,以着欣赏的态度暗想:“小嘴儿。”歇了不过一个小时,小鹿把众人吆喝起来,骑上马又上路了。走到六十里远时,马已经要支持不住。到了八十里远时,小鹿率先下了马。雪下得太快了,居然在半天之内积起厚厚一层,一脚踩下去,竟能没到小腿。小鹿不管旁人死活,单是闭着眼睛低着头,挣命似的往前顶风走。他是领头的,自己看不见自己,旁人也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见他后脑勺是白的,不知道他的眉毛眼睛乃至整张面孔,都被冰雪糊住了,也是白的。整支队伍都悔得要哭,真怕自己会活活冻死在这山里,唯有小鹿是一根筋,既不后悔,也不痛苦,只是一味的往前走。很迫切的想要早点到跑马营,因为到了跑马营,就可以看到何若龙,也不必再顶风冒雪的受冻了。雪越来越厚了,从军靴靴筒倒灌进去,让他的袜底都结了冰。双手拽紧了缰绳,他是靠着黑马拖着他走。对于苦楚,他的感受不深,像是和这冷与累都隔了一层似的,灵魂对身体不亲,身体快要熬不住了,灵魂还很坚决的逼着他往前走。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待身后的部下,他更是不往心里放,走了这么远,一直不回头。他记得自己过去看过一本讲地狱的旧书,说地狱里有一处红莲地狱,奇寒无比,人在里面冻得皮开肉绽,血肉如同红莲盛开一般。当时他读着只是感觉怪吓人,如今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他忽然想起这件掌故,就暗暗的想:“我这是进了红莲地狱了。”然后他像冻傻了似的,又木然的想:“我怎么就下地狱了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宛如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他抬手一抹睫毛上的沉重冰霜,抬起头望向了前方。前方山路蜿蜒向下,下到尽头是一片辽阔谷地。谷地之中房屋鳞次栉比,如无差错的话,正是跑马营镇!小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咕咚”一下跪在了大雪地上,同时发现天色竟然是这么的昏暗,自己已然跋涉了整整一天。黑马低了头,用嘴叼他冻硬了的后衣领,以为他是力不能支了,想要拖着他走。他抬起手臂,姿态僵硬的环住了马脖子,先是左腿运力,后是右腿运力,两条腿一前一后的重新站起来,他继续走。自己也隐隐的感觉不可思议,因为他和何若龙其实谈不上有交情,认识了也没有多长时间。一个多月没见了,如果不是有衣箱里的那些信作证,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姓何的人。 第47章 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放下毛巾,把小鹿的双脚搂进了怀里。小鹿向后一收腿,可何若龙的双臂用了力气,不肯放他。大顽童闹着玩似的,他笑着抬眼去看小鹿。小鹿多少年没这么和人厮闹过了,尤其对方还是何若龙,是个让他认为“与众不同”的人。隔着薄薄一层衬衫,他的脚掌脚趾紧贴了何若龙的胸膛,那是很平坦很宽厚的一面胸膛,温暖而又富有弹性。电流顺着小鹿的赤脚往上走,让他整个人都要微微的哆嗦。然而这时再让他躲闪,他却也不肯了。何若龙用一条手臂把他的双脚勒到胸前,另一只手腾出来,轻轻的摸了摸小鹿的脚背。和小鹿一样,他心里也有一点慌——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这么暖宝贝似的用胸膛给人暖脚,尤其那脚还是个男人的脚。没头没脑的,他忽然问了一句:“鹿营长,你真是男的吧?”小鹿听闻此言,心中登时一冷:“你看我像女人?”何若龙立刻摇了头:“不是不是,你总是怕人瞧,我就——”他勉强笑了一下:“以为你是花木兰呢!”小鹿已经暗暗的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荷尔蒙药片,效果有多少,他自己不是很清楚,但这东西的确是在心理上给了他很大安慰,让他认为自己内在不足的成分,可以用外在的药品来补。抬手一粒一粒的解开棉衣纽扣,又慢慢的解开了衬衣纽扣,他一言不发的对着何若龙敞开前襟。何若龙怔了怔,随即笑道:“你是真够白的!”小鹿的确是白,而且是白璧无瑕,连斑斑点点都少有。细腻皮肤反射了烛光,粉红色的乳头紧缩坚硬。何若龙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不知怎的,非常想把他那胸口摸上一把。可是不能真去摸,真摸的话就不好了,就容易冒犯人了。何若龙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当了好些年土匪,但一直是眼高于顶,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瞧哪个姑娘和自己都不般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宁可靠着手和想象来泻火。今天晚上,小鹿忽然把他的想象给具体化了,他想这样的皮肤就很好,这样的颜色就很好。这样的一个人,和自己就能相配了。可这个人偏偏又是个男的。既然是男的,何若龙想,那就当个好兄弟来相处,也不必往天长地久了想,好一天算一天,横竖单只是对他好,哪怕没有回报,自己都是喜悦的。 第六十章(下)何若龙问小鹿想吃点什么,小鹿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食欲,于是说想吃粥。何若龙果然给他端来了清粥小菜,他捧着碗喝,也不吃菜,连咀嚼都省略掉。极致他吃饱了,也洗漱过了,何若龙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直接自己跳上炕去,开始铺展被褥。小鹿坐在一旁看着,心想:“睡一铺炕?”这个念头让他有些许的不安,但是又不能提出质疑,因为炕这东西不比床,一家人睡一铺炕的都有,他要是连炕都想独占,未免就过于霸道了。何若龙蹲在炕上,动作利落的铺开两条褥子。他个子大,但是大得匀称,蹲在那里是鹤势螂形。两条褥子之间隔了能有一尺的距离,露出炕上的草席。然后把两条棉被也分别展开了,他跪在褥子上,俯身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抬头对着小鹿笑了笑,他略有一点心慌意乱:“咱们先躺下吧,被窝里暖和。”小鹿一直不大说话,到了此刻,更是把嘴闭了个死紧。脱了棉衣脱棉裤,他穿着白棉布缝制的睡衣睡裤钻进了被窝。何若龙下炕吹灭了蜡烛,摸着黑坐到自己那一片领地上,窸窸窣窣的也脱了衣服。小鹿扭头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先是脱了个光膀子,又很麻利的脱了个光屁股——裤子都退到膝盖了,他略一犹豫,又把裤衩向上提了回去。小鹿屏住呼吸,发现何若龙的身体很诱人。大、热、光滑、结实,气味与体温混合了,弥漫在黑暗微凉的空气中。他累极了,可是他舍不得睡。这一夜的时光实在是太可珍惜了,他轻轻的呼吸,同时半闭着眼睛倾听何若龙的呼吸。他的身体还冷着,然而灵魂像是浸入了闪烁着氤氲微光的温泉中,惬意兴奋到了微醺的程度。这个时候,何若龙忽然开了口:“你冷不冷?”小鹿微微的清醒了一点:“我?我……不冷。”一只大手伸进了他的被窝,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攥了攥。何若龙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到我被窝里来,我热。”小鹿听了这话,几乎是吓了一跳:“不用,我不冷。”何若龙掀开被子起了身,背对着小鹿蹲稳当了,开始拽自己的被褥。两人中间那一尺的距离被他取消了,两条褥子接了壌。这回何若龙重新钻回被窝,对小鹿说道:“你把手和脚伸过来。你手冷得像冰一样。”小鹿感觉这样的动作是无伤大雅的,于是试探着真的把手脚伸进了何若龙的被窝。手先伸过去,直接触碰到了对方的胸腹;随即脚也跟过去了,正好蹬上了何若龙的小腿。这一碰一蹬可了不得了,小鹿周身的鲜血轰然上涌,烧得他满脸通红。咬紧牙关咽了口水,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很想进那个被窝的。于是小鹿慌了,因为他对旁人的身体素来只有回避。目光闪烁的望着前方,他现在和何若龙是个面对面的姿态。何若龙的呼吸扑在他的鼻端,也让他一阵一阵的发昏。“你来的时候。”何若龙低声说话:“我屋里的那些人,都是原来在山里的兄弟。我这儿没女人,女人是他们带来的,那帮娘们儿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在酒席上搂着我的脑袋就亲了一口,我没躲开。”小鹿“嗯”了一声。何若龙继续说道:“我怕你误会,以为我拿了钱就过来吃喝嫖赌了——我没有。”小鹿在夜色中微微的笑了,笑的时候自己都没察觉:“我知道。”何若龙依稀看见了他的笑容,如释重负的也跟着笑了:“没想到你能亲自来看我,真没想到。偏偏今天下了雪,让你受大罪了。”小鹿现在想想,感觉那罪受的很是值得,所以诚心诚意的答道:“没有。”何若龙摸了摸他的手,还是觉得凉,于是大着胆子把他的手握住了送到唇边,张嘴对它呵了呵热气。依着何若龙的心思,他是想亲一亲那双手,因为小鹿顶着风雪走一整天的山路来看望自己,小鹿太好了,好得让他无以为报,只剩了个以身相许,然而老天偏又不成全,不把他们生做一男一女。 第六十一章(上)小鹿不想睡,不舍得睡,可是熬到午夜时分,他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睡了不过两三个小时,他自动的醒了过来。在枕头上仰起脑袋,他翻着大眼睛向上看,发现窗外天色还是黑的。狂风搅着雪,吹得窗纸呼呼直响,可见天气一定是酷寒的,然而他身体却很热,几乎热得快要出汗。手脚一起动了动,他随即大吃一惊,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滚进了何若龙的被窝里。何若龙面对着他侧躺了,睡得正沉。他的手臂环抱了对方赤裸的腰,何若龙的胳膊也搭在了他的身上。至于下方的四条腿,更是纠缠了个不可开交。手指暗暗的抬起来张开,再轻轻的转了方向重新落下,小鹿隔着薄薄的一层裤衩,摸了摸何若龙的屁股。何若龙个子大,相应的,屁股也比他的大,肉也比他的坚实,不软不颤,让他想起古希腊的男子雕像,美而雄壮,是可以被人赏鉴的。小鹿做贼心虚,动了一下就不敢再动了,生怕惊动了何若龙。耸动鼻尖吸了吸气,他双目炯炯的盯着何若龙的睡相,感觉此时此刻实在美妙无比,每一秒都不应该虚度。何若龙微微张了嘴,半张脸陷进了枕头里,五官轮廓太鲜明了,屋中这样黑暗,小鹿还能看清他的眉目,越是看,越觉得他长得好。看到最后,小鹿开始想要亲一亲他那微张的、红润的嘴唇。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小鹿所受的教育是东西混合式的,小时候他一度把亲吻视为礼节之一,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后来到了日本,又受了东洋文化的影响,这影响因为来得比较近,所以给他的印象也格外深。亲吻不再是礼节了,而是见不得人的、非得两个人在暗中才能进行的勾当。隐秘和狎昵的程度,几乎类似交媾了。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鹿眼巴巴的看着何若龙,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有机会和对方亲一次嘴。这种事情,非得情投意合才行,一方不肯,另一方纵是如了愿,也像强奸。在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小鹿无声的对自己说:“我好像是爱上他了。”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先把小鹿自己吓了一跳。可他想了又想,没找出能够反驳自己的理由,于是喜忧参半,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小鹿发现自己爱上了何若龙,但是不言不语,单是侧卧在对方胸前,睁着眼睛出神。天要亮没亮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打了个瞌睡。何若龙忽然仰面朝天的一翻身,他立刻又醒了。这回屋子里已经可以影影绰绰的看清家具。他往下扫了一眼,就见棉被中央隐隐的支起了一点。他盯着那一点思索了片刻,末了明白了,这回没有嫉妒和恨,只是羡慕。这时,何若龙低低的哼了一声,随即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以暴怒的语气含糊咕哝:“你妈的……”没骂完,他猛的睁了眼睛。扭头向旁一看,他和小鹿打了照面。小鹿看他骤然挣出了一脑袋冷汗,不由得出声问道:“做噩梦了?”何若龙定定的望着小鹿,直望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似的笑了一下:“是梦。” 第49章 他想去何若龙的军营里瞧瞧,和何若龙相比,他另有一些学院派的知识和经验,如果可以的话,他很希望帮助帮助对方。 第六十二章何若龙的军营,是搭在镇边的一片破房子。这房子连正经的草房都算不上,更类似于苫了几层草席的棚子,但是人在其中拢起一堆火,火烤胸前暖,倒也冻不死。何若龙告诉小鹿:“时间太仓促了,没地方安排这些人,只能是先这么对付着。好在他们在山上也是住这个,过冬全是一天天的熬。”小鹿一步步的从破房子前走过,看房子内外都有人,房子破,人也破,有穿军装有穿便装的,一个个蓬头垢面,见了长官也不懂得立正敬礼,单像看热闹似的直着眼睛傻看。“对这些人也没有进行过军事训练?”他问何若龙。何若龙低声答道:“他们野惯了,一训还不训跑了?”小鹿严肃答道:“想做逃兵的人,一有机会就会逃,和训不训练没有关系。反而是通过训练,可以让他们树立军人的意识,懂几分规矩。”何若龙听了这话,差一点就要嗤之以鼻了:“鹿营长,你说的那些太高深了,和这些人都搭不上关系。他们,和我,图的就是当兵吃粮四个字儿。”小鹿眼望前方不看人,脚步也不停:“你也只是为了吃粮?”何若龙怔了怔,随即笑了:“不只,我还想要个好前程。”小鹿抬手指了指远远近近的蓬头垢面们:“那你就要训他们,不要怕他们。”何若龙看小鹿的年纪没有自己大,讲阅历,也没有自己丰富坎坷,故而犹犹豫豫的微笑着,不知道他这话能有几分道理。正当此时,小鹿停住脚步,看到了一堆裂缝拔榫的木头箱子。木头箱子露天放着,箱盖都开了,积了满箱子的白雪。小鹿走过去拨开积雪,结果发现雪下竟然是拆卸开了的伯格曼机关枪。他很惊讶:“你们连这个都有?怎么扔在这里?”何若龙抬手抓了抓脑袋:“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都忘了它是从哪儿来的了,也没人会组装,带着没有用,还死沉,扔了又可惜。”小鹿笑了一下:“胆子不小,连机关枪都敢抢。”小鹿让人把箱子抬下一口,又把箱中冰雪清除了,机关枪的部件也取出来擦拭了一遍。当着何若龙的面,他动作娴熟的组装出了一支机关枪。把这支空枪扔给了何若龙,他低声说道:“没子弹。等有了子弹,你就知道这东西的威力了。”小鹿单手扔枪,何若龙也随随便便的接了,一接之下,他险些脱手扔了枪——这枪看着细长,竟然会有十多斤的分量。“这枪厉害?”他好奇的问小鹿。小鹿向前伸手,横挥出了一个扇面:“每分钟四百到四百五十发子弹,一扫一大片。”然后他放下手,平平淡淡的有道:“我会帮你留意,弄一些子弹回来。你也可以想办法,这种子弹很容易仿造,应该可以买得到。”何若龙连连的点头,是个虚心受教的模样。下午时分,两人回了住处。吃过了一顿迟来的午饭,小鹿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后背难得的靠了墙。何若龙长长的躺在他身边,枕头就摆在他的腿旁。抬手拍了拍小鹿的大腿,何若龙招呼道:“鹿营长,躺会儿!”鹿营长不肯躺,因为此刻是光天化日,他不好意思和何若龙分享一只枕头。他不躺,何若龙摇头摆尾的一拱,抬头枕上了他的大腿:“吃饱了就犯困,你不躺我躺。”小鹿真不好意思了,板着脸一颠大腿:“下去!”何若龙不但不下去,还懒洋洋的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态,向上去看小鹿的脸,小鹿垂下眼帘,也看他。两人对峙似的开始对视,先还像是忍着笑在闹,笑着笑着,两个人一起不笑了,中了魔似的,单只是看。看到最后,何若龙浅浅的叹了一口气:“你太好看了,看一辈子都看不够。”小鹿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对这话不大相信,但是看何若龙的眼神,显然也不是在讥讽自己。手落下去,轻轻覆上了对方的眼睛。然后他俯下身,在自己的手背上无声一吻。他吻了何若龙的眼睛,可何若龙看不见也感不到。这天夜里,何若龙照例铺了两个被窝,然而其中一个彻底成了摆设,棉被垛摆在褥子上,夜里是什么样,天亮还是什么样,根本没有铺展开过。小鹿安安稳稳的好睡了一夜。他背对着何若龙蜷起身,何若龙从后方抱住了他,鼻尖贴在他的后脖颈上。凌晨时分,小鹿无端的醒了一次,发现何若龙的手不知何时伸进了自己的上衣里。他没有动,搂着那只手闭了眼睛继续睡。不知道是被窝里热还是他自己热,他感觉自己的下腹部烧起了小小一团火。这一团似有似无的火从凌晨开始烧,断断续续的烧了一整天。这一天小鹿没有出门,只在炕上躺躺坐坐。何若龙陪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扯,说他是“老鸹嗓子”,他听了笑笑,也不生气。何若龙让他唱首日本歌听听,他犹豫了一下,真唱了。唱到了一半,何若龙一跃而起捂他的嘴,说是一辈子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小鹿扳下他的手,坚持要把歌唱完。两人很快就在炕上摸爬滚打起来,闹得嘻嘻哈哈。外头武魁进了院子,想要问问小鹿什么时候出发回家,结果刚进大门就听见了小鹿的笑声——那声音很好辨认,粗而低哑,不看人只听声的话,会以为小鹿是个饱经风霜的糙爷们儿。这样的声音大笑之时,也与众不同,让武魁联想到一个正在变声的半大孩子。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怎么调动嗓子都是不对劲,声音和情绪简直分了家。武魁听了一会儿,发现不是营座笑就是何若龙笑,简直没完没了,就转身又走了,心想这可是件新鲜事,回去得跟张春生说道说道。尽管大雪已经停了,但是小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但不想走,甚至是连门也不想出。何若龙比他更甚一些,简直连炕都不愿意下了。派勤务兵买来了一大包本镇名产糖酥饼,两人吃出了满身的饼渣子。何若龙问小鹿:“好吃吧?”小鹿“嗯”了一声,看那意思,似乎是没觉出太好吃来。何若龙壮志凌云的许大愿:“我好好干,将来有出息了,你吃人我都给你预备。”小鹿抬眼看他:“你想有多大的出息?”何若龙糊着满嘴的饼渣子,忽然有点羞涩了:“说了你别笑话我啊——我这辈子要是能当上一次省主席,那就足够了,够我乐到死了。”小鹿笑了:“我还以为你要当大总统。”何若龙用比较干净的手背碰了碰小鹿的膝盖:“你给我讲讲,程主席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小鹿思索了一下,然后迟疑着答道:“他除了处理政务之外,也就是玩玩。”何若龙兴致勃勃的追问:“玩什么?”小鹿盯着何若龙答道:“吃、喝、赌。”何若龙听出了问题:“怎么少了个嫖?” 第51章 小兵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不再多说。而小鹿见他虽然形容凄惨,但是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绝不是个小兵的水平,便忍不住又问:“你是干什么的?”小兵向他敬了个军礼:“报告鹿营长,敝姓丛,单名一个山字,是个普通的参谋。”小鹿和身边的何若龙对视一眼,心想参谋都饿成这样了?饿也罢了,怎么还有了衣不蔽体的意思?丛山参谋继续来回的跑,到了最后,热河兵是在城外架起大锅开始生火做饭了,热河兵的师长却是带着几名肥肉尚存的亲信,进了县城想要好好的吃顿馆子。此师长姓罗,名叫罗美绅,是个一脸烟容的细长条子。他在热河也是条地头蛇,但是一直和热河汤主席不对付,很受排挤,日本人三天两头的跑来热河动武,他受了损失,也没人支援,于是为了保存实力,他索性扔了越来越小的地盘,领着队伍先人一步的逃了。这一路他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反正总有那不如他的,被他打翻在地吃干抹净。和何若龙一样,他也存着打天下的心思,只不过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他那里粮食和军衣又都是严重匮乏,所以他暂时缩小了视野和志向,只想占个县城安身过冬。小鹿所在的这处县城,是个城墙高耸的大县,昨天他试着打了打,发现难度太大,于是退而求其次,摇身一变,成为爱好和平的人士,进入了以物易物的阶段。小鹿起初是完全的不想搭理他,不过何若龙提出异议,认为结识个罗美绅也不费什么,顶多是供给他几顿酒饭而已。但是这层关系建立起来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用处呢?毕竟这罗美绅虽然现在十分落魄,但从根本上看,这大烟鬼并非平凡之辈——若是平凡的话,他也混不成一个师长。小鹿和何若龙一起迎接了罗美绅,罗美绅见了这二人之后,先是热情洋溢的和何若龙握了握手,语重心长的说道:“鹿营长,你这买卖算是救了我的命。”何若龙忍着笑一扭头:“这位才是鹿营长。”罗美绅脸上不红不白的,当即转向小鹿握手,以长辈的口吻说话:“鹿营长,少年英俊啊,帽子不错!”何若龙听了这话,登时对罗美绅其人有了好感,因为那帽子是他亲自定制了给小鹿的,当然是好得很,算他姓罗的识货。小鹿不善应酬,只好是对着罗美绅笑了一下。罗美绅很自觉,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戒心,故而肥吃海喝了两顿之后,当晚就出城,不知道又跑去了哪里。小鹿这一整天都和何若龙在一起,到了晚上,也很自然的一起回了屋。他这屋里摆的是床,并且不是大床。眼看窗外的天都黑透了,何若龙也不说走也不说留,只把外面大衣脱了挂在衣帽架上,又站在屋子中央抬起头看电灯,说:“还是洋玩意儿好,点一排蜡烛,也抵不上这么一个小灯泡。”话音落下,房门忽然开了,是张春生走了进来。格外留意的看了何若龙一眼,张春生随即问小鹿:“营座,热水预备好了,现在您洗澡吗?”小鹿略一犹豫,随即答道:“洗,把水送到书房里去吧!”张春生又问:“那我把武魁那屋也给何团长收拾出来?”这回不等小鹿回答,何若龙抢着开了口:“不用不用,等他洗完了,我俩还有话说,不一定得说到什么时候,就在一张床上挤挤算了。”张春生很惊讶的看了小鹿一眼,见小鹿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无言的转身走了出去。 第六十四章(上)张春生指挥勤务兵,把浴桶毛巾热水一起搬运进了书房。等小鹿进房把门关严了,张春生在堂屋之中向卧室内扫了一眼,卧室没关门,可见何若龙坐在窗前桌旁,正在自自然然的喝茶。张春生无言的出了门,去西厢房找到了武魁,问道:“咱们营座,怎么忽然和姓何的好起来了?”武魁坐在床边,扒了臭袜子露出大脚丫子,试试探探的开始烫脚:“他俩不是一直都挺好吗?”张春生感觉武魁这屋里太乱太臭,宁可站着说话:“好到一张床上去了?”武魁冷笑一声:“自打到了跑马营,他俩就进一间屋里不露面了。那天我站在院儿里,就听他俩在屋里笑,那笑的,哎哟我天,你肯定是没听过。”张春生狐疑的看他:“笑……怎么了?”武魁终于成功的把双脚踩进了热水里,烫得他嘶嘶吸气:“咱营座那嗓子你也知道,说话像老鸹唱歌像驴,笑起来更了不得了,嘎嘎的。”张春生听了这话,完全不肯相信:“你想说就好好说,不想说就闭嘴,别这么诋毁营座!”武魁不理会张春生的斥责,自顾自的转移了话题。抬起冒着汗的大脑袋,他正了正脸色,压低声音问道:“小张,你说咱们营座,是不是有点儿问题?”张春生警惕的瞪着他:“什么问题?”武魁向他欠了欠身,声音更低了:“你看,他会不会是只对男的来劲?”张春生涨红了一张黑脸,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不可能!”话音落下,他扭头就走,胳膊甩出了一阵风。武魁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的咕哝着骂了一句:“他是你祖宗?”张春生站在院子里心算时间——小鹿平时一个澡要泡多久,唱起歌了又要多泡多久,他全知道。今天小鹿没唱歌,应该再有二三十分钟就能出水了,他等着。等着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在院子里只站了五分多钟,卧室的玻璃窗前就出现了小鹿的人影。让他略觉安慰的是小鹿的装束——小鹿穿着一身白棉布睡衣,上衣下摆照例是服服帖帖的掖在裤子里,裤腰的抽拉绳也整整齐齐的打了蝴蝶结。袖子顺顺溜溜的向下盖住手腕,小鹿站得笔挺,一如既往。可是,下一秒,小鹿仰头抬手,拉拢了卧室窗帘。窗帘一合,张春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就着小鹿用过的洗澡水,何若龙也草草的洗了个澡。抱着膀子从书房穿过堂屋跑进卧室,他打着哆嗦笑问小鹿:“有没有裤衩,给我一条。我那身衣服都让汗给沤酸了,我不想穿。”小鹿万没想到他就这么光着屁股跑了过来,登时羞了个面红耳赤。他现在看女性是异性,看男性,尤其是特别富有男子气息的男性,也像是异性。慌忙背对着何若龙站住了,他拿开镜子打开衣箱,也不说话,拿出一条裤衩就向后扔到了床上。然后他的动作骤然变得极其慢,他慢吞吞的整理被自己方才掏乱了的衣箱,慢吞吞的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慢吞吞的合拢箱盖,最后又慢吞吞的把大镜子重新放回箱子上。这么慢,就是为了给何若龙穿裤衩的时间,电灯光是这样的明亮,何若龙纵是衣裤齐全,对他来讲也已经很富有刺激性了,何况对方现在是光着屁股的。方才他跑过来时,小鹿清楚的看到他胯下那一具东西跟着步伐甩,甩得上蹿下跳沉甸甸。小鹿一边转身,一边听到了何若龙哧哧的笑声。叉开两条长腿站在地上,何若龙也有点脸红,是羞涩的大号顽童:“太小了。”小鹿的裤衩,对于他来讲,的确是太小了。薄薄的棉布紧紧绷了他的屁股和胯骨,前方也鼓起了明显的一大包。“我光着睡行不行?”何若龙几乎有些窘迫了,讪讪的笑:“我刚洗完,身上挺干净的。”小鹿转动了滞涩的黑眼珠子,想要避开何若龙的注视:“可以。”话音落下,他走过去关闭了电灯。电灯关了,可院门上方吊着一盏小电灯,所以房内还能依稀的看清人影轮廓。何若龙站在床边弯着腰,撕撕扯扯的脱裤衩,小鹿爬上床去,这床的一侧靠了墙壁,小鹿钻进被窝,脊背贴墙给何若龙让出地方。等到何若龙也一掀棉被躺下了,小鹿忽然低低的说了一句:“大屁股。”何若龙当即翻身面对了他:“我屁股大?怎么不说是你长小了呢?”然后他往被窝里一缩,对着小鹿出了手:“打你小屁股!”小鹿向后一躲,然而已经躲无可躲。张皇失措的攥住了何若龙的手腕,他使了十成的力气:“别闹,我不喜欢闹!”他这一下子攥得狠,何若龙立刻就识相的又从被窝上方露出了脑袋:“嗯,不闹了。这床太小,闹大发了,咱俩都容易掉下去。”然后他把小鹿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你也过来点儿,别靠着墙,墙凉。” 第53章 小鹿立刻紧张了:“什么病?”何若龙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抬起头对他笑道:“相思病。”小鹿没有笑,只挑战似的盯着何若龙看,仿佛是要看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何若龙不怕他看,继续狼吞虎咽的吃面条。及至把汤也喝干净了,他放下碗筷长吁了一口气:“今晚儿在你这儿住一宿,明天早早的我就走。镇里还有不少的事情,我打算在年前就把它全解决利索。”然后他仰起脸对着小鹿一挑眉毛:“哎,我好像真能招来一个团!那帮狼一看我有枪有钱有委任状,全活了心想下山——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我是骗他们呢,全不信我。”小鹿慢慢的踱到了他的身后,抬手一拍他的肩膀:“你好好干,虽然我只是个营长,但是能帮上你的,我一定会帮。”何若龙向后一靠,闭着眼睛用后脑勺磨蹭了小鹿的腹部。又撒娇一样,用鼻子哼出了一声很好听的“嗯”。这天夜里,两人又是耳鬓厮磨的挤上了一张床。何若龙这一次回了跑马营镇,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不惯了那清清冷冷的大炕。胳膊腿儿伸出去,四周无边无际,怀里则是空空虚虚。这让他的噩梦来得更勤了,梦里他不只是杀人放火,还会在雾气茫茫的旷野中迷路,怎么走也见不到光。他搂着小鹿躺一会儿,推开小鹿看看对方的脸,小鹿睁大了眼睛也看他。看着看着,两人一起感觉到了不可思议,好像不知道人海茫茫,他们两个为何这样巧,居然就相遇了。但是也无话可说。何若龙只是觉得自己爱小鹿,是哪种爱,该怎么爱,他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小鹿倒是心中有数的,正因为有数,所以更不能说——他认为凭着自己的身体条件,大概只适合和人精神恋爱,能够和所爱的人同床共枕相拥入睡,已经是意外的福分了。何若龙是要早起返回跑马营镇的,所以小鹿起的比他更早。下床之后也不惊动他,窸窸窣窣的穿戴好了出门,他连张春生都没叫,直奔了后院厨房,让守在那里的勤务兵烧热水。等到热水倒进洗脸盆和牙缸里了,早饭也都摆到桌子上了,小鹿才去推搡了何若龙。何若龙,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应该起床出发了,但是被窝里太温暖太舒服,他闭着眼睛哼哼,死活不肯真起。身上忽然一凉,是小鹿把他的棉被掀到了床尾。他在晨光之中露出长大白皙的裸体,背对小鹿蜷缩了继续睡,胯间的家伙色做嫩红,半软半硬的拖在大腿上。小鹿的目光避开了他的下半身。从他的军裤上抽出皮带对折了,小鹿握着皮带,从他的后脖颈往下缓缓的划:“再不起来,我可抽你了!”何若龙睡意浓重的哼了一声。皮带一端向下划,一路慢慢的划到了尽头。小鹿压制住了自己的亢奋情绪,做出了他一直想做、而又一直没有机会的举动——他高高的举起皮带,同时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抽你的大屁股!”话音和皮带一起落下,抽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何若龙哀叫一声,一头滚进了床里。这回捂着屁股坐起来了,他苦着脸说道:“真打啊?”小鹿把皮带往床上一扔,红着脸走出了卧室:“穿衣服,出来洗漱吃饭!”何若龙忙忙的洗脸刷牙,又狼吞虎咽的站着吃饭。小鹿见状,便将一把椅子拖到了他的身后:“怎么不坐?”何若龙弯腰对着他一撅屁股:“疼,给我揉揉。”小鹿伸出手,在他那饱满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话没说完,院子里忽然起了动静。这么早,不是来人的时候,小鹿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只见院门开了,一名连长先跑了进来,自己这边的西厢房也开了门,是武魁披着大衣露了面。推开房门探出头,小鹿正要问个究竟,不料在他将要张嘴的一刹那间,又有一群人络绎的走入院内,为首一人,竟然是程世腾!程家父子全都讲究穿戴,这样寒冷的天气,程世腾下穿长靴马裤,上身只套了一件猎装样式的皮夹克,脑袋上又扣了一片瓦式的学生帽,乍一看几乎有点俏皮。论形象,他的确是俊美的,但小鹿瞪着他,宛如见了恶鬼。程世腾身后的人,有军装有便装,全拎着大皮箱。站在院内对着小鹿一笑,程世腾迈步走向了他:“从张家口回家,顺路过来瞧瞧你,又给你带了点儿东西。”小鹿心思一转,想起这座县城里连火车站都没有,无论怎么走,都不可能“顺路”。他不说话,程世腾也不以为意,直到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何若龙的脑袋。这个脑袋让程世腾大大的愣了一下,而何若龙望着程世腾和程世腾带来的人与东西,也随之局促的手足无措了。何若龙一直对程世腾有点怯,因为他是省主席的儿子,他有权有势,他摩登漂亮,他来看小鹿,能带着十几大皮箱的礼物。他不知道程世腾和小鹿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过节,反正他感觉程世腾看小鹿的眼神不对——他和草莽之徒打了好些年交道,狡猾的凶残的、诚恳的忠义的、他全见识过。一个人再怎么善于伪装,眼神连着心,却是难变的。这时,小鹿轻声说道:“何若龙,你走你的。”何若龙答应一声,转身穿了大衣出了门。在经过程世腾时,他停住脚步,迟迟疑疑的唤了一声“大少爷”。程世腾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几乎是半睁半闭的,非常轻蔑。何若龙心里一别扭,也顾不得再和小鹿道别,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第六十五章(下)何若龙一走,小鹿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本来面目也露出来了。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堵着房门说道:“大少爷,我没有邀请你。”程世腾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我是个过路的叫花子,这个天气敲开了你的门,也也应该给我一口热水喝。”冬天的风又冷又硬,听了程世腾的话,小鹿无动于衷的舔了舔干燥嘴唇,然后答道:“如果你现在是个过路的叫花子,我会直接活劈了你。”程世腾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爸爸还让我给你带了话。”小鹿不耐烦的冷笑一声,转身向房内走去:“你也不必总拿干爹来压我。”在院中众人的注视之下,程世腾快步尾随小鹿进了屋。顺手关严了房门,他望着堂屋桌上的残羹冷炙问道:“吃过早饭了?”小鹿不假思索的答道:“是何若龙吃的。”程世腾起了兴趣:“他怎么跑到你这里来吃早饭?”小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而程世腾见堂屋左右各开了门,便推开其中一扇向内看了看,正看到了卧室床上凌乱的被褥。被褥凌乱,倒也罢了,问题是床头摆了两个枕头。程世腾不动声色,转身又去推了另一扇门。书房内倒是整洁的,他走进去环顾四周,然后问道:“就这么三间屋子?”小鹿看他像一家之主似的东张西看,心里不由得暗暗有了怒气:“是。”程世腾摇头:“那怎么够住?”然后他在比较干净的书房里坐下了:“我要喝茶,热的。”小鹿站在堂屋一动不动,背对着房门咆哮了一声:“小张!沏茶!”这一嗓子吼出来,窗玻璃似乎都嗡嗡的有了共振。张春生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连忙跑向厨房去找开水。开水是现成的,茶叶是常备的,不出三五分钟的工夫,张春生就用托盘运进了茶壶茶杯。轻手轻脚的倒了两杯热茶放在书桌上,他偷着瞄了程世腾一眼,随即像个黑影子似的,悄悄退了出去。小鹿这回也进了书房,笔直的站住了,他问程世腾:“干爹对我有什么话说?”程世腾抬头对着他笑了:“让你早点儿回家过年。”小鹿一听这话,才想起的确是快过年了。程世腾又道:“你过来坐下,我又不吃人,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好容易来一趟,咱俩坐下说说话儿。”小鹿望着程世腾,黑洞洞的瞳孔里,一点情绪也没有;本来是很粗糙的嗓子,这一刻因为声音很低很轻,居然也变得柔和了一点:“大少爷。” 第55章 何若龙住了三天,因为新年将至,小鹿要回天津过年,所以两人是格外的不忍分开。何若龙当真在年前凑出了一个团的人马,尽管全是乌合之众,但是人数够了,并且还小打了几仗,剿了两伙不肯合作的倒霉匪帮。凭着这份成绩,他认为自己也算是有资格再去面见程廷礼了。“你先走你的。”他告诉小鹿:“我等过了大年初一再走,到了天津之后,我还是去那个办事处落脚。到时候你留意着点儿,我找不着你,你来找我吧!”小鹿想了又想,嘱咐了一句:“你备一样新奇有趣的礼物,贵不贵重倒在其次,主要是得与众不同。干爹那个人爱新鲜,你想办法把他哄高兴了,他会很大方。”何若龙听闻此言,十分犯难。小鹿看在眼中,也不言语。等何若龙回到跑马营了,这天小鹿突发奇想,从罗美绅那里弄来了两只洋狗崽子。罗美绅这人在十几天前终于找到了过年的地方,那地方是座小县城,距离小鹿这边不过二三十里远,属于河北境内。罗美绅的队伍常年贩烟土,前几个月因为生命不能得到保证,只好暂停了生意,如今见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罗美绅重打旗鼓另开张,把他那全副武装的商队又派出去了。商队经过小鹿的地界,带队的人是丛山参谋。丛山参谋胖了一点儿,言谈举止还是那么得体和气。他和小鹿见了一面,小鹿素来是对谁都没兴趣,但和丛山倒还谈得来。丛山说几句闲话,他也能听进去。一来二去,双方竟也建立了一点非正式的联系。小鹿通过丛山弄来的这两只狗崽子,追根溯源,本是在西伯利亚那一带拉雪橇的,长大之后直立起来,比人还高。小鹿没法让何若龙给程廷礼送人,只好送了这么两只新鲜狗。像对待贵宾一样,这两只狗崽子乘坐暖轿,被士兵一路抬到了跑马营镇。何若龙也感觉小鹿这份礼物挺有意思,有心跟着士兵回县城再去瞧瞧对方。然而士兵告诉他,说鹿营长已经出发回天津了。 第六十七章(上)小鹿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呢子大衣,又戴上了他在日本戴过两年多的一顶小礼帽,单枪匹马的拎皮箱乘火车回天津了。既然说好是回家过年的,自然也就没有到别处落脚的道理。小鹿下了火车坐洋车,直奔了意租界。对他来讲,回家本不是一件快乐事情,新年也不是能令他兴奋的节日,但是今年和往年又不大一样,今年他心里添了个人,这个人让他一想起来就要微笑。怀揣着这么个人,他看天天蓝,看雪雪白,扑面的寒风都不寒了。及至洋车夫把他拉到了地方,他下车付账,叫开了公馆一侧的小门往里走。沿着甬路走出没多远,前方楼门大开,是程世腾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程世腾似乎是正要出门,万没想到他会忽然的回了来,所以很明显的愣了愣。待到两人走近了,他停了脚步问道:“回来了?”小鹿往旁边让了让:“回来了。”程世腾上下扫了他一眼,看他把一身旧衣服穿得笔挺,若不是面料实在是被洗旧了,那么仅从形状来看,几乎可以冒充新货。程世腾记得他一直是爱惜东西的,现在看来,这个毛病还没有变。在程世腾的眼中,这的确是个“毛病”。说他是小家子气也不甚确切,总之有点苦修的意思,像个流浪的僧侣,一只钵用一生,通身没有富贵颜色。抬手向后方楼门一指,程世腾低声说道:“回来得正好,爸爸在家。”小鹿一点头,绕过程世腾向楼内走去。程世腾从貂皮领子上回了头,看小鹿背影萧瑟,自从受了伤后就再没长高,卷了沿的礼帽下,露着剃成青色的头皮。这个人尽管年纪轻长得美,但是无论放在人间哪里,都要格格不入了。小鹿刚一进门,就被一名副官拦住了路。那副官有张漂亮的生面孔,小鹿记得自己没见过他,但是他却自来熟,并且认识小鹿,开口就称“鹿少爷”。黏黏糊糊的站在小鹿近前,他用很低的声音连说带笑:“鹿少爷回来得正好,军座在书房里闹脾气呢,您算一副清凉丸,兴许能给他老人家降降火。”小鹿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不和他计较,直接问道:“干爹生气了?”那副官殷殷切切的点头笑道:“为了军务上的事情,把下头的师长旅长们全叫过来了,站成一排一起骂,怪吓人的。您等着,我上楼给您看看情况去,能见不能见的,我得着信儿就马上下来告诉您。”小鹿对这小娘们儿似的副官无话可说,只能是一点头。而那副官尽管话说得利落,做事却不周全,丢了小鹿就往楼上跑。小鹿拎着皮箱站在原地,见周围也没有仆人过来招呼,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默默等待。幸而等了不过三五分钟,那副官连蹦带跳的下了来,刚到楼梯拐角就向下探了身,将一只白手向他招得生欢。小鹿脸上严肃,其实心情挺好,见了这副官的一招无影手,越发的忍不住要笑。那副官看他对着自己发笑,也跟着笑了:“来呀!军座一听我提您的名字,脸上立刻就放晴了!”话音落下,他一路小跑下了来,伸手接过了小鹿的箱子。接箱子的姿势也挺特殊,没弯腰,而是女子万福似的并着双腿一屈膝。小鹿对待这个眉清目秀的活宝起了兴趣,很例外的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活宝冲着他抿嘴一笑:“我姓李,李国明。”小鹿迈步上楼,心想这个李国明太滑稽了,他若是个小猫小狗就好了,自己可以把他带回家去,让何若龙也来瞧瞧。 第六十七章(下)李国明把小鹿送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小鹿起初还不知道程廷礼把脾气发成了什么规模,进门一瞧,才有些发傻。原来这大书房里高高矮矮的站了许多戎装军官,看肩章,还都是高级的军官。这些军官呈扇形围在大写字台前,而程廷礼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一张白脸上隐隐的还有怒意。见小鹿进来了,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慈爱,直接吼道:“小鹿过来!”小鹿靠边绕过军官队伍,兜着圈子走到了程廷礼身边。垂下双手一鞠躬,他规规矩矩的唤道:“干爹。”程廷礼没理会,抓着小鹿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拽了拽,然后对着前方军官怒道:“瞧瞧,我这个孩子,只凭着一个营的人马,就把姓罗的给我撵出了几十里!不但撵出了几十里,那姓罗的还再也没敢回去过!怎么,你们兵强马壮的几千几万人,反倒让姓罗的白杀白抢了?”小鹿听到这里,脑筋迅速的转了圈子,立刻明白了——原来罗美绅是四处掠夺,当时并不是只打了自己这一家的主意。程廷礼骂了一气,又转向小鹿问道:“说说,你是怎么收拾罗美绅的?”小鹿没敢说当时罗美绅一部已经饿得没了人样,更不能说自己是和罗美绅做了生意,和平分手。暗暗的一咬牙,他决定撒谎。他很少撒谎,偶尔撒一次,也像做大事一样很慎重。旁人看不出他的慎重,只看他神情庄严,干燥的薄嘴唇开合了,发出低而粗糙的声音:“我们是……勇敢的……战斗!”程廷礼松手向下一拍大腿:“听听!那罗美绅如今不过是流寇一般的东西,你们还当他有当年的威风吗?一个孩子都不怕他,你们怕?!”随即他起了身,开始指着鼻子骂人:“你看看你们,当初我看你们都是青年才俊,结果长到如今,全成了脑满肠肥的昏庸样子!一个个腰粗十围、腹大如鼓,哪里还像个军人?!”说到这里,他迈步走到其中一人面前。这人看阶级是个旅长,将校呢的军装崭新平整,领口露出丝绸衬衫的领子,胸前垂下一小段白金表链,下方的及膝马靴乌黑锃亮,连靴底牙子都是一尘不染。程廷礼一手抓过了小鹿,一手在旅长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混账东西,我是挑旅长,又不是选秀女,你差事办得一塌糊涂,倒是把自己打扮了个溜光水滑!”紧接着他把小鹿往自己身边一带:“你看我这孩子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旅长知道自己这个打扮是没有错的,军座有以貌取人的习惯,穿戴邋遢了也一样要挨骂,所以此刻干脆不辩解,只耷拉眉毛做了个悲哀表情,诚惶诚恐的答道:“军座教育有方,卑职不敢和鹿少爷相比。今天受了您的教导,往后卑职一定改过自新,再不留恋浮华,把心思全用到带兵治军一途上去!”程廷礼抬手一拧旅长的鼻尖:“你小子就是会说!”然后后退了一步,他对着前方又吼一声:“全给我滚出去!”扇形队伍对着他一立正一敬礼,然后犹犹豫豫的、灰头土脸的慢慢退出了书房。等到书房内终于彻底清净了,程廷礼转身走回写字台前,靠着写字台恢复了半站半坐的姿势。抬手把小鹿招呼到了自己面前,他变脸似的,忽然笑眯眯了。握着小鹿的一只手,他柔声问道:“怎么不早点儿回来?干爹一直想着你呢。”不等小鹿回答,他抬手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又道:“去把外面衣服脱了吧。”小鹿抽出手,脱了大衣挂上了屋角的衣帽架。回头望向程廷礼,他发现干爹已经彻底的坐上了写字台,两条长腿垂下来晃晃荡荡。把小鹿又叫了回来,程廷礼这回用双腿夹住了小鹿。一手搂住了小鹿的腰,他微笑着低声问道:“小混蛋,说,是不是一点儿也没想干爹?”小鹿刚才已经撒了一次谎,不想再来一次。勉强自己忍受了程廷礼的大腿,他低声答道:“想了。”程廷礼饶有兴味的问道:“想我什么?”小鹿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偶尔想一想,希望您健康。”程廷礼用手指一刮他秀气的直鼻梁:“这倒是句真话。” 第57章 如此玩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发现门旁的五斗橱上多了一盘苹果,大概是方才有人送进来的。那苹果和台球一样,也有鲜艳崭新的模样。小鹿先去卫生间里洗了洗手,然后回来拿起苹果咬了一口。苹果又甜又脆的,让他又想起了何若龙,因为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这些苹果留给何若龙吃。明天就是除夕了,小鹿算了算时间,心想自己过不了几天,就又能和何若龙见面了。这次见面,若是周遭无人倒也罢了,一旦当了外人的面,自己一定要千万小心,无论如何不能露出马脚。否则的话,程廷礼耳目众多,不是好打发的。小鹿摆弄着那只球,没想到自己和何若龙竟是混成了个偷情的局面,无可奈何之余,也很想笑。“偷情”二字虽然不好听,但偷来的情也是情,有情就比无情好。小鹿在卧室中高睡一夜,翌日清晨起了床,他在卧室里刚一走动,就有仆人敲响房门,给他送来了一只扁扁的大纸盒。纸盒里面是从里到外的新衣服,没等他放下纸盒,又有一名仆人赶了过来,给他送来了一双同样崭新的皮鞋。那皮鞋装在一只锦缎盒子里,盒子冰凉的,显见是刚从外面拿了来。小鹿很诧异,正要发问,那仆人已经笑呵呵的做了解释:“鞋庄连夜给您做的,这不早上刚送过来?衣服也是。”小鹿问道:“谁让他们做的?”仆人笑道:“是老爷。”小鹿一听是程廷礼给自己预备的,便没拒绝。洗漱过后穿了新衣服,他发现这衣服尺寸正合自己的身材,自己照照镜子,也觉得这模样比来时体面了不少。神清气爽的推开了房门,他打算下楼去吃早餐,哪知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在走廊另一端的小客厅里呜呜咽咽连哭带说。两名副官站在楼梯口,其中一人背影熟悉,正是李国明。除夕清晨,照理不该有人跑来如泣如诉,纵是真的要泣要诉,依着程廷礼的脾气,也未必会容忍。小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住了,静静的听了片刻,末了倒是明白了几分——那啼哭的人显然年纪很轻,一嘴的孩子话,恨程廷礼“不要”他了,要来大闹一场。程廷礼先是不言语,由着他哭。等他哭得声嘶力竭了,才低声说了几句话。小鹿对于干爹的感情官司不感兴趣,只是饥饿,想要去吃早饭。等了又等,楼梯口的副官始终不走,他终于忍无可忍,放轻脚步径自走了过去。李国明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小鹿,就微笑着把手抬到肩膀高度飞快的挥了挥:“鹿少爷,您早哇!”小鹿见他又对自己练了一招无影手,忍不住也笑了笑:“早。”李国明又问:“您吃了吗?”小鹿扶着楼梯扶手要往下走:“没有。”李国明立刻殷勤的跟上了他:“我带您去餐厅。”李国明把小鹿引进了楼下餐厅,餐桌上已经备好了三分杯盘,然而只来了小鹿一个人。李国明热情洋溢的亲自给小鹿盛了一碗米粥,那粥似乎是十分之热,他颠着小碎步跑到小鹿身边,把粥碗往小鹿面前一放,然后抬手捏住自己的耳垂,扭扭哒哒的原地蹦了几蹦:“哎哟,好烫呀!”小鹿忍笑尝了一口米粥,心中暗想这人怎么这样?李国明放下双手,手背向上十指交叉,像要练软功似的向下伸直双臂,同时对着小鹿一歪头,又问:“有刚烤的面包,您吃不吃?”小鹿实在是受不了他这个不男不女的做派了,简直有点不敢看他:“不了。”李国明还要说话,门口却有一名青年对着他招了招手。他连忙跑了出去,小鹿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听那二人鬼鬼祟祟的传闲话。来者对李国明轻声笑道:“小韩好了,不闹了。”李国明问道:“怎么就不闹了?”来者答道:“干他一炮就不闹了。”李国明嘻嘻的笑:“干完了?”“正干着呢!”小鹿听到这里,心有所感,暗想这样的家庭,不远离是不行的。正当此时,程世腾懒洋洋的走进来了。上下扫了小鹿一眼,他冷淡的招呼了一声:“早。”小鹿看了他一眼:“早。”然后两个人不再搭话,各吃各的。小鹿先吃完了,起身上楼回房。楼梯上到一半,他遇到了程廷礼。程廷礼一个人往下走,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小鹿停住脚步唤道:“干爹,早。”程廷礼对着他一扬两道剑眉,俏皮又温和的笑了笑:“小东西,起得倒早。”小鹿又说道:“谢谢干爹给我准备过年的衣服。”程廷礼又一扬眉:“嗯?”紧接着他把眉毛落回了原位:“哦,过年嘛,应该有个新气象。”小鹿答应一声,侧身给程廷礼让了路。及至程廷礼下楼去了,他向上跑回卧室,把门一关,再不露面。 第六十九章(上)除夕夜过得很是祥和太平,小鹿和程世腾之间隔着个程廷礼,有话全和程廷礼说。程廷礼也摆出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正经样子,没骂亲儿子,也没逗干儿子,单是站在院子里,津津有味的看了许久烟花。他这里放烟花,不远处的意大利领事馆也放烟花,两家比着热闹。程家虽然人丁稀疏,但是门客仆从很多,地上有笑语声,天上有爆竹声,年味也就算是相当的足了。除夕时辰一到,程世腾换了长袍马褂,照例走到程廷礼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个头,算是拜年的礼。这个礼,小鹿是连着三年没有行过了,给程廷礼磕头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等程世腾起身退下之后,他照着当年的老例,走过去跪在蒲团上,也给程廷礼磕了个头。他做事是认真的,磕个头也磕得郑重其事。程廷礼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坐没坐相,也是个返老返童的欢喜模样。手指夹着雪茄,他笑眯眯的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小鹿。儿子是一种保障,小鹿是一种念想,想过轻松愉快的生活,二者缺一不可。一名青年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托盘里摆着两只印着金字的红包。程廷礼对着前方二人招了招手,口中笑道:“来,来,压岁钱我是不发啦,给你们一人一张压岁支票吧!”程世腾手里时常是成百万的过钱,但那钱不是他的,他再怎么从中抽头,手里也还是时常的闹饥荒,一旦被他父亲察觉了,还要挨骂。如今听闻有钱拿,他立刻欣欣然的走上前去接了一只红包。小鹿不肯同他并肩,所以犹豫着落后了一步。程廷礼见状,便将手中雪茄递给身旁青年,拿起红包向前一递:“小鹿,有钱拿还不快着点儿?”小鹿双手接了红包,又鞠一躬:“谢谢干爹。”他是这样的严肃和规矩,让程廷礼的玩笑话总是没有机会出口。程世腾微微的斜瞟了他一眼,心想他和他爸爸倒还不同,他纵是学坏了,也不会是因为贪恋名利,不算“卖”。他要是贪恋名利,那么面前就正坐着个眼巴巴的省主席。他裤腰带略松一松,程世腾想自己的老子会拿他当活宝对待——反正他老子就是得了姓鹿的病。程世腾这些年在外面花天酒地无所不为,可是回头一看见小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的讲人格,非常的讲纯洁,小鹿略有一点逾矩,都要被他视为不端。及至离了小鹿,他故态重萌,又成了个恶少。后半夜,程家众人各自回房睡觉。大年初一也是一片祥和,程廷礼没骂儿子,程世腾也没惹老子,一家人几乎就是父慈子孝。小鹿下午往办事处打了个电话,得知何若龙还没有到,便死心塌地的留在了家里。到了晚饭后,程廷礼把他叫了过去。两人坐在小客厅里,程廷礼一边翻着一份小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闲话。说着说着,他忽然命令道:“小鹿,给我点根烟。”小鹿起了身,从香烟筒子里取出一根香烟,又拿起了茶几上的打火机。弯腰把香烟送到了程廷礼面前,他低声说道:“干爹,烟。”程廷礼从小报上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给我点。”小鹿不明就里的举起手里的打火机:“火儿在这儿呢。” 第59章 小鹿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干爹,请您不要捕风捉影!”程廷礼抬头嗅了嗅小鹿的脑袋:“小东西,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下午是怎么疯跑出去的?两个人、一间屋,房门一关就是半天,告诉我,你们都干什么了?”小鹿简直快要忍无可忍,但是不敢翻脸,怕连累了何若龙的前程:“干爹,我们只是说话。我们能干什么?”程廷礼在小鹿的后脑勺上轻轻吻了一下:“小宝贝儿,告诉我……”他的嘴唇又滑到了小鹿耳边,声音也低到了暧昧的程度:“你还是童子身吗?”小鹿的身体一僵,随即开始失控似的发抖,身体抖,声音却是异常的坚硬平稳:”我没办法不是。”程廷礼用半软半硬的下身向前顶了顶小鹿,声音压得更低了,低成了一股暖热的气流:”我是问,有没有人弄过你的小屁股。”小鹿猛然转身抓住了程廷礼的睡袍领口,他的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干爹!”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嘶哑,气息也是乱的,仿佛随时会晕厥:“别这么羞辱我……我没做过任何肮脏事情,我不应该被你们羞辱……”程廷礼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小东西,别激动。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我之间是有约定的。一旦你毁了约,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垂下眼帘向小鹿探了头,像是传递一条最隐秘的信息:“你脱了军装给我回家,何若龙也回家,和他做了鬼的老子娘团聚。”抬手抚摸了小鹿的脑袋,他继续说道:“你老子伺候了我八年,我把他当成宝贝一样看待,我爱他还没有爱够。你回来了,正好接你老子的差。”小鹿听到这里,心都冷了:“你威胁我?”程廷礼微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这可不是苦差事。不过何若龙在掉脑袋的时候,恐怕会有一点点疼,也许还会有一点点恨,因为他已经是团长了,年后我还打算再给他几十万的军饷。美人与江山性命孰轻孰重,他算不清楚,你可以替他拨拨算盘。”小鹿对着程廷礼眨了眨眼睛,像是一时间傻了,傻得六神无主、可怜巴巴:“我、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程廷礼扯开小鹿紧抓领口的手,然后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可怜儿,去吧去吧,不要怕,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总是干爹的心肝小宝贝儿。晚饭吃了没有?没吃的话去叫人给你预备,吃饱了就去休息。去吧去吧,早点儿睡。”小鹿拖着两条发麻发木的腿,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回了他的卧室。进门之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依靠墙壁仰起了头,他颤巍巍的呼出了一口气。“这就完了?”他痴痴呆呆的问自己:“我和他,这就算是完了?”想起自己下午和何若龙久别重逢时的亲热情景,他晃了晃脑袋,无论如何感觉此刻自己是在做梦,是何若龙常做的那种噩梦。自己推他一把打他一下,他就会立刻醒过来,醒过来向窗外看,还是好天气。而且,凭什么就完了?他不情、何若龙不愿,凭什么程廷礼一句话,他们好了这么多天,说完就完了?他什么都不求了,只求有个人能放在那里让他爱一爱,这都不行?程家人管他的身不算,还要管他的心?小鹿弯下了腰,一团热气郁结在胸中,憋得他喘不过气。一歪身倒在了地上,他紧闭双眼张大了嘴,哽咽似的一口一口深吸气。紧接着翻身又爬了起来,他想何若龙现在干什么呢?一定是没有睡——对了,他是在等自己的电话,等着自己告诉他明天能否登门。 第七十章(下)小鹿开了房门往外走,在走廊内的电话机前摘下了话筒。单手扶着墙壁,他脑子里轰轰的响,开口要号码的时候,声音和自己的耳膜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厚雾,迷迷蒙蒙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然而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又对着听筒说要找何若龙团长,“何若龙”三字依然迷蒙,“团长”二字却是在恍惚中清晰了一下。团长,团长,他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也不知道是在忍着什么,总之心里存了一个模糊的意识:何若龙是团长了,不是小人物了,以后他还会升官发财,他说过他的理想就是这辈子当上省主席。他握着听筒等了很久很久,等的时候一直是单手扶墙,两条腿也不知道是软是硬,软得站不直,硬得挪不动。程世腾从楼上走下来,站在楼梯口遥遥的望着他,他也一点知觉都没有。后来,听筒里终于有了回应:“小鹿?”何若龙的声音是紧张而又带着喜意的——这一趟来天津,他几乎就算是面圣,一路上始终是忐忑兴奋。小鹿咽了口唾沫,然后哑着嗓子开了口:“干爹愿意见你,明天早点儿来。”电话那头的何若龙几乎是低低的欢呼了一声,然后他也不感慨,也不道谢,只撒欢似的捧着电话唤了一长串:“小鹿小鹿小鹿小鹿小鹿!”小鹿梦游一般的笑了:“疯啦?”何若龙笑道:“是疯了。明天等我把这件大事办完,咱俩一起去北平逛逛?”小鹿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哆嗦:“明天再说明天的,你今天先想想你的大事吧!”何若龙笑了一气,笑过之后,很重的“嗯”了一声,是个谨遵教诲的态度。电话挂断之后,小鹿转身要回卧室。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他甚至都没想哭,直接就木着一张脸落了泪。在转身的一刹那间,他看到了楼梯口的程世腾。程廷礼连他和罗美绅的交易都不知道,却能知道他和何若龙曾经同床共枕,这不是内贼能传递出去的消息,有嫌疑的,就只有程世腾。程世腾曾经在那个清早撞见何若龙从他的屋子里走。这种事情,不说的话,也许能瞒半年一年、一年两年。能有一年两年的好时光让他过,他就知足了,可是程世腾偏偏要说,还要对程廷礼说。他想程世腾就是看不得自己过一点好日子,自己读书读出成绩了,他要搅局;自己在外面交到好朋友了,他也要搅局。自己都被他伤害成断子绝孙的废人了,他还是没完。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找个知心合意的人有多难。活了二十多年,不是也就遇到了一个何若龙吗?小鹿没多说,推门回了卧室,心想当初自己若是没被程家收养就好了。没被程家收养,不吃他家的饭,也不欠他家的情。至多是去当小叫花子,可乞丐也有乞丐的活路,强似自己这么多年来,心里只有苦。对于现实,小鹿总像是不能吸收领会一般。眼泪是落了,然而贼心不死,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还是先前的好天地。他没吃晚饭,糊里糊涂的上床睡了,梦里到了第二天,他站在楼前台阶上等着何若龙来。何若龙来了,穿着大棉袄大棉裤,一手抱着一只狗崽子,短头发上还沾着棉絮。他见了何若龙这个倒霉德行,急得直出汗,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多指责他。他出了很多很多的汗,直到程世腾轻轻的开门走进来,为他拉下了堆在上半身的羽绒被子。他毫无察觉,还在梦里气冲如牛。太着急了,他喘得呼哧呼哧,汗水顺着青色鬓角往下流。房内没开灯,程世腾看不清小鹿的眉目,只能感受到他那潮湿的热度。他不大敢碰小鹿,怕把小鹿惊醒。明明是冬季,然而小鹿的汗水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夜。那一夜他睡不着,且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痒得心烦意乱。于是小鹿就也不睡,坐在他身边,像个稚嫩的小猴子一样,在他身上东挠挠西挠挠。有时候挠的地方不对,被他呵斥一句,小鹿也不生气。程世腾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小丑八怪。” 第七十一章翌日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何若龙当真来了。小鹿还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也没想起避嫌,早早的站到楼门口等着他。他不知是从哪里借到了汽车,下车进门的时候,他的肩章领章反射了冬日阳光,熠熠生辉的映衬了他白皙的面孔。小鹿知道他个子高于常人,没想到他军装马靴的披挂好后,竟有鹤立鸡群的效果,越发高大到了醒目的程度。他不是俊秀,他是英姿勃发。远远的看见了楼前台阶上的小鹿,何若龙笑着抬手挥了挥。小鹿没回应,单是盯着他看,都看傻了。三楼的一扇落地玻璃窗后,站着程世腾。程世腾向下眺望,和小鹿一起看何若龙。也许是那一身军装的功劳,何若龙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像乡下小子了,身上也没有野调无腔的匪气,但是在程世腾眼中,却也远谈不上有魅力,甚至还不如当年那个姓余的学生高级。如果小鹿又和那个姓余的勾搭到一起去了,那么他虽然恼恨,但是多少还能理解;可是小鹿竟肯和何若龙相好,他就想不大通了。程世腾越是思想,越感觉这不是一句“学坏”可以概括的事情。他想也许身体上的损伤让小鹿的心里有些变态,小鹿喜欢何若龙,也许只因为何若龙是条魁伟的壮汉。 第61章 “没有。”小鹿直视着他的眼睛,做坦白冷静的回答。程廷礼微微低了头,恋恋不舍的抬眼向他微笑。他是内双的眼皮,眼尾很长,抬眼看人的时候,两道剑眉压低了,显得眼神尤其有力。滋润的嘴唇抿薄了,他显出了一点雌雄莫辩的媚态。但这媚态是一闪即逝的,快到让人看不清,看过了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小鹿对他无计可施,只能以坚硬的态度回应他。笔直的站在他面前,他用粗糙低沉的声音说道:“等到以后闲了,再回来看望干爹。”程廷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笑道:“好,也好,你的确是有你的事情要办,早办早利索。”这话语意双关,小鹿听在耳中,还是感觉它像一句威胁。小鹿往办事处打了个电话,让管事人转告何若龙,说自己临时有急事,回县城了。然后,他先往县城营部发了一封电报,然后拎着他的皮箱前往火车站,当真走了。他是初四上午走的,走的时候程世腾犯了头疼病,吃过止痛药正在睡觉。等到一觉睡醒了,他就听仆人说小鹿已经走了。他没出声,自己顶着一脑袋膏药下到二楼,进了小鹿住过的卧室。卧室整洁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点小鹿的蛛丝马迹都没留。他打开了立柜门往里开,柜子分成上下两格,下面是空的,上面放着两套睡衣,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摆着一只蓝色台球。程世腾不知道这睡衣是小鹿叠的,还是仆人叠的,反正小鹿从小就是这样,对待一切都是一丝不苟,一支铅笔用过了,也要规规矩矩的放回原位。挪开蓝色台球,程世腾拿下一件睡衣,堵到鼻端嗅了嗅。睡衣上有淡淡的肉体气味,这么多年了,小鹿的气味始终没有变。和小鹿同床共枕的太久了,小鹿的气味总会让他想起旧时光——寒冷的冬日清晨,他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应该起床了,密斯玛丽要来上课了,应该出门去学校了……应该做的事情那么多,但他懒洋洋的翻身搂住身边的小鹿,闭了眼睛只是想睡。被窝里是小鹿的气味,空气中是小鹿的气味,他沉浸在这气味中,想舒舒服服的睡他个地老天荒,同时心里又有点嫉妒小鹿,因为小鹿小,不必读书上学,什么都不必做。程世腾有时候回忆往事,自己也诧异自己那时竟会那么狠。那时小鹿的喜怒哀乐他全没考虑,他只是怨气冲天,也不知道怎么会怨成那样,疯了似的。他又想自己可能真是随了父亲。当年年轻的鹿副官,是不是被同样年轻的父亲逼死的? 第七十二章(下)大年初五的傍晚,小鹿回了县城。新年期间,他在县城的家中只剩了武魁和张春生作伴。这二人虽然一贯的话不投机,但是张春生闷声不响的又能张罗又肯干活,武魁坐享其成,也就容忍了这只黑黝黝的闷葫芦。从除夕到初五,这二位加上常驻院内的一班勤务兵,居然过得堪称快活——第一,酒肉是放开了吃的,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第二,钱也是有得花的,小鹿临走前给他们也发了红包,红包不算薄,够他们凑一桌牌耍一宿钱;第三,除了酒肉金钱之外,其余的物资也充足,武魁从除夕下午开始跑出去放鞭炮,各式爆竹让他放了个遍,放没了就派小兵再去买,放得院门外头火星乱迸喜气洋洋,鲜红的鞭炮碎屑铺了多厚。院子里的人们生平第一次过这么肥的年,正是乐得晕头转向,不想营座居然回来得早,导致他们不得不结束撒欢,重新勤谨起来。武魁和张春生也诧异,但张春生诧异完毕之后,便安心的重操旧业,开始伺候小鹿的起居。到了大年初六的上午,武魁没敢再到院外惊天动地的放大麻雷子。站在院子里逮住张春生,他小声问道:“小张,我怎么看咱营座气色不对呢?”张春生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因为看小鹿从昨晚到今早一直沉着脸,气色的确是不对。武魁向前望着正房窗户:“怎么又写上了?他写什么呢?”张春生小声答道:“不知道,这不也是刚开始写吗?”小鹿在书桌上摊开了一张雪白信笺,又将墨水瓶子拧开了放到面前。信笺还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带它本不是为了要用它,纯粹只是因为它精美。白地上面印着隐隐约约的淡灰格子,用粗一点的钢笔头蘸了黑墨水写上去,字写好了,会有种素净庄严的美。小鹿在第一行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何君”两个字,然后手就哆嗦得再也写不成了。这怎么写,他想,这怎么写?好端端的,说不见面就不见面了?原因是什么?实话实说当然是不行的,可是连这种谎言也要他自己来编吗?递给他一把刀子逼着他自裁,难道他为了死得合人心意,还要亲自再磨出一道锋刃吗?仿佛刚刚恍然大悟了一般,他抖颤着放下钢笔。何若龙的好处忽然都想起来了,连他一颦一笑一眨眼的样子都想起来了。他是有多爱这个人啊,连何若龙自己都不明了,只有他和天知道!天可怜见,他爱何若龙,何若龙也爱他。相爱的两个人,血脉都像是相通的,中间一刀劈下去,鲜血淋漓,会活活把人疼个半死。刀子再狠一点,人再弱一点,就疼死了,活活的疼死了。这一刀,程廷礼不劈;刀子递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劈。慢慢的重新握起了笔,小鹿看自己磨刀霍霍,自断骨肉。他含着眼泪,写一封最蛮横的道别信,信中的话,句句无理又无礼。每写完一句话,他想到这句话是对何若龙说的,是给何若龙看的,就羞愧难言,恨不能立时死了。写到最后,他忽然落下了一滴极大的眼泪。泪珠子擦着信笺一角落下去,吓了他一跳。他慌忙用手指去擦拭那染了泪的一角,生怕信笺上会留下泪痕。也许重新誊写一遍才最保险,但他放下笔,哽咽着对那湿润了的一角吹气,想要把它吹干——不能再誊写了,这样的信,一辈子写一次就够了。很快的,墨迹和泪痕一起干了。粗头钢笔蘸着黑墨水,写出来的字果然是好看的;被打湿了的一角微微打了皱,乍一看也看不出。把信笺折了三折塞进信封,他的身体随即像被抽了骨头一般,从椅子上慢慢的往下滑。滑到最后蹲在地上,他躲在书桌后,闭着眼睛抱了头。他疲惫极了,写完这一封信,他要累死了。然而正当此时,院门口起了一阵喧哗。张春生轻轻一敲书房的窗玻璃,出声说道:“营座,何团长来了!” 第七十三章小鹿听闻何若龙来了,心中一惊,一个激灵就起了立。随即他想起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偏偏手边既无毛巾也无手帕,用两只巴掌满脸乱擦了一通,他推开书房门刚要往外走,何若龙已经寒风凛凛的进了堂屋。“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何若龙冻得耳朵红、鼻尖也红,然而眼睛闪闪发亮,嗓门也很大:“你早点儿告诉我一声,咱俩不就能坐一趟火车回来了?你不在天津,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有什么意思?”小鹿站在书房门口,见何若龙左右手全提了大包小裹,并且是美丽的大包小裹,一看就是百货公司的出品,包装纸上还印着花体洋文。把这些包裹放到了堂屋桌上,何若龙甩了甩被细绳勒出红印子的手指头,然后开始摘帽子脱大衣。小鹿呆呆的望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何若龙!”何若龙刚把大衣纽扣解了一半,闻声就回了头看他:“嗯?”小鹿的嘴唇动了动,万分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你走吧!”何若龙留意看了看小鹿的脸,这才发现了异常。几大步走到了小鹿面前,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双臂,低头去瞧小鹿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小鹿被他握着手臂,从肩膀到手指尖都是麻的,抬不起动不得,甚至连带着失了声。何若龙见此情形,越发忐忑了,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怕,有我呢,天大的事情来了也不怕。”小鹿忽然用力挣开了他的双手,转身走回书房拿起了那一封信。随即转身走回何若龙面前,隔着相当的距离,他颤巍巍的把信递了出去。何若龙不明就里,犹犹豫豫的接了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直接抽出信笺展开了,从头到尾飞快的读了一遍。读完之后,他抬起头,仿佛没看明白似的,神情惶惑的笑了一声:“小鹿,你到底是怎么了?”小鹿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姿态僵硬的对着房门一挥手:“走吧。”何若龙低下头,把那信又读了一遍,字字句句他全认识,全读得懂,可是连成一篇之后,他就不能领会了。很奇异的,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心惊胆战,手都凉了:“哈哈,小鹿,别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样好东西呢!”小鹿又一挥手,眼睛睁得奇大,瞳孔里没有光,满脸就显出了这么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走吧。”何若龙垂下头,把信读了第三遍。读过之后抬起头,他失控似的还是笑,一边笑,一边用手往大衣怀里掏,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鹿,你看这个,咱俩一人一只,一样的。”他干脆不提信的内容了,单是把那小盒子往小鹿面前送,又揭开盒盖让小鹿看:“好看吧?瑞士货。你带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小鹿向后退了一步,一字一句的低声说道:“何若龙,你我缘分尽了。我惟愿你将来天高海阔、出人头地。现在,你走吧!”何若龙直愣愣的看着小鹿,看了一会儿,仿佛是无可奈何了,甚至还像是要撒娇了:“别闹了!让你别闹你还闹,再闹我真走啦?” 第63章 回家之后他读书、喝茶、点了一根香烟小口小口的吸。晚饭没吃几口,但是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洗过澡后回到卧室,他拉拢窗帘开了电灯,支起衣箱上的大镜子,很认真的审视了自己的前胸后背。薄薄的肌肉还在,肌肉的线条也算清晰。弯下腰再去看腿,他习惯性的忽略了自己胯间的器官。那器官永远团缩在裤衩之中,因为是徒有其表,所以在小鹿的眼中,它已经成了身体上的一具寄生物。它是那样的怯弱柔软,对于自己简直如同侮辱,侮辱了自己的智慧与精神。腿也不错,结实修长。小鹿直起腰,开始穿他那一套自创的白棉布睡衣裤。穿利索了,他关闭电灯摸黑上床。拉起棉被盖到肩膀,他侧身躺着,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枕头下面躺着那只新手表。这手表不只是手表了,它是薛宝钗的锁,贾宝玉的玉,意义太重大了,已经成了宝物。小鹿攥着那只手表,忽然很想离开此地。这里距离何若龙太近了,中间只隔了一座狗尾巴山。他真怕自己哪一天会如鬼似魅的翻山跑过去,本意是偷看何若龙一眼,结果却被何若龙抓了住。小鹿在这夜里定了主意,翌日上午就坐回书桌前,摊开纸张又写了起来。这封信是写给程廷礼的,因为全是实话实说,一句敷衍都懒得再做,所以写得特别顺畅。洋洋洒洒的写满了三张信笺,他感觉自己把该说的话都说全了,这才让张春生把信寄了出去。不出一个礼拜的工夫,程廷礼那边果然发来了回电——他让小鹿回天津去,他会另找个好差事给小鹿。小鹿不傻,当然不肯。双方讨价还价的打了几天拉锯战,末了在二月二这一天,小鹿终于接到了一纸军令。程廷礼遂了他的心意,让他带着他的人马拔营北上,进察哈尔办兵工厂去了。 第七十五章(上)小鹿给自己换的新环境,是在察西一带。这地方几乎就是紧挨着绥远和山西,带着一个营的人马,小鹿顶着个团长的名头,在东河子安了家。东河子名字不起眼,其实是座有历史的大县城,绥远来的商队从这儿经过,山西来的富商往北走,也要从这儿经过。先前驻扎在这里的一个师刚刚开走了,留下了三个营的新兵。这三个营加起来能有个一千多人——说是一千多“人”,其实属于过褒,因为细致一点的说,应该是一千多瘌痢头、叫花子、瘸腿烂手独眼龙、以及花柳病患者,其中看起来真正像人的,实在是不多。招兵的能从茫茫人海中凑出这么一千多人,也是个本事。于是小鹿在办正事之前,先花大力气,把这些人处理了一番。有病的挑出来,送到善于劁猪的军医手下治病,治好了算造化,治不好,军医也不给他偿命。经了军医的手,一千多人很快就变成了九百多人。再撵出去一部分无可救药的花柳病患者,九百多人又成了七百多人。这七百多人被小鹿拉到操场上进行军事训练,训了一个礼拜,七百人中逃了一些,毙了一些,只剩了五百多人。这五百多人是被小鹿大浪淘沙淘出来的,一个月后,还是五百多人,一个也没少。本来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被抓过来或者招过来的,各有个的头目和长官,但是到了如今,他们变得只认小鹿。小鹿是个好长官,每天中午都要到营里巡视一圈,因为中午吃干饭,有那奸猾的司务,会偷着克扣粮食,把干饭变成稀粥。小鹿不敢闲着,一闲下来就要想起何若龙。两个多月没见着这个人了,以后也许也再不会见。自从认识他之后,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天气暖了,暖出了一个草长莺飞的好世界。小鹿住进了师长留下的大宅子。宅子是两进的大院落,但他也还是只要后院三间上房。每晚入夜之后,会有野猫前前后后的叫春,叫得撕心裂肺,如同孩子哭。张春生手持竹竿,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里南征北战的撵猫,然而撵之不绝。后来,上蹿下跳的张春生比野猫更让小鹿烦躁了,他站在门口,扯着粗喉咙对着张春生吼:“你天天夜里胡折腾什么?!”张春生吓了一跳,登时在院子里打了立正:“报告团座,这些野猫叫个不休,我是怕……”没等他说完,小鹿像狗似的狂吠一声:“屁话!它没老婆它不叫?”话音落下,小鹿转身一步迈进房内,“咣”的一声摔了房门。张春生握着竹竿,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讪讪的掉头走回了前院。武魁正和几名小勤务兵蹲成一圈嗑瓜子,见他臊眉耷眼的回来了,就哧哧的发笑:“不撵猫了?”张春生摇摇头:“不撵了。”武魁笑问:“团座刚才嗷一嗓子,骂你什么了?”张春生答道:“没骂我,说猫呢。”武魁追问:“猫?猫又怎么了?”张春生灰溜溜的说道:“他说猫没老婆,叫一叫也是情有可原。”武魁听了这话,就吐着瓜子皮,哧哧的继续笑。笑到最后,他声音很低的咕哝了一句:“他也没老婆。”张春生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正好手里的竹竿是现成的,就用竿子照他后背捅了一下:“别他妈胡说八道!”小鹿从来不到院子里和小部下们开玩笑,他这人也说不出是哪里怪,总之放到哪里都像是格格不入。硬往人堆里挤的话,旁人不自在,他也不自在。所以独自站在屋子里,他守着一台新留声机消遣。留声机是他到东河子之后,特地给自己置办来的,专门为了听他从日本带回来的那些演歌片子。唱片放到机器上,大喇叭里传出异国他乡的歌声,低低的,颤颤的,带着异族的哀与愁,有时候听着会像是哭。猫也替他哭,留声机也替他哭,他自己就不哭了。 第七十五章(下)西历四五月份的时候,小鹿一边断断续续的招兵,一边开始着手建造起了兵工厂。程廷礼麾下如今已经聚了几十万人,然而没有几处像样的兵工厂,枪支子弹总以购买为主。先前程廷礼力量薄弱,所用的军火数量也有限,所以也没有动过自给自足的念头;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大器晚成,居然在年近半百之时重新又发了迹,为了将这一小片江山长久的独占经营下去,他就不得不往长远里看了。让小鹿去办兵工厂,是程世腾的主意。程世腾记得小鹿从小就说要去德国学习机械知识,回来做工程师,开工厂办实业。这句话的前半句,已经被他亲手搅黄了;后半句倒是还有实现的可能,毕竟兵工厂也是工厂。程廷礼对小鹿的理想不是很感兴趣,但是也愿意拨一点钱和人给小鹿,让他自己试着去干一干,干成了,自然是好;干不成,也没关系,因为军中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底子,干不成也是正常的事情。况且这事情也不只是小鹿一个人在做,察哈尔境内的新兵工厂已经建成了好几处,全在争抢着要先开工。小鹿对于兵工厂的兴趣很大,尤其这兵工厂不是制造土枪土炮的小作坊,而是真正现代化的机关枪厂。为了保证兵工厂的安全和秘密,他将工厂设在了距离县城三十里远的山沟之中。这山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是只要肯向前向后多走几步,那就又有村又有店,不算荒凉偏僻。除此之外,这里的风景十分优美,处处花草葱茏,小树林里有松鼠有兔子,最凶的野物是野猪,春夏秋三季是绝对的没有狼。从山沟前方的村庄出发,有平坦宽阔的官道直通县城,运粮运人全都方便得很,下雨刮风都一样能走。自打小鹿升任团长之后,武魁也挂了个官职,成为警卫班的班长。他这个人贫嘴恶舌好色,但是也聪明蛮横凶恶,是个真能办些事情的人。小鹿总憋着要把他吊起来抽一顿,但是每当他真要找鞭子时,武魁就会抱头鼠窜。抱头鼠窜也是需要胆量的,团长没发话,谁敢走?武魁就敢。几个小时之后,等他试试探探的又窜回来了,小鹿往往已经消了气,懒得再理他了。武魁是这样的不驯,同时对他又是始终忠诚,所以小鹿这一趟出城办厂,反倒没有带他。把武魁留在东河子县城里,他让武魁负责招兵。武魁留恋城内的繁华,很是愿意;张春生比较烦武魁,所以也很是愿意。在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之下,小鹿带着他的兵,和他从山西雇来的技术人员,出发进山了。山中的风光虽然美妙,但山中的生活可是远远不及县城舒适。好在交通便利,士兵赶着大马车,昼夜不停的从城中运来砖瓦,倒也很快边建造起了成排的房屋——小鹿爱干净,新造的土坯房他不肯住,因为土坯里时常会有活蚯蚓拱出来,毫无预兆的掉到他的头皮上或者领口里。小鹿到了这山里,偶尔会有与世隔绝的感觉。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的在工厂里转,很快就将一张雪白的面孔晒成了麦色。张春生每隔一个礼拜给他剃一次头,剃得他总像是刚从庙里跑出来的。张春生其实并不喜欢给他剃头,他的头发乌黑细密,是好头发,非常的适合梳小分头。张春生有时候想象一下他西装革履小分头的模样,想到最后,就感觉那样的团座真是漂亮死了。小鹿在山沟里住了半个来月,渐渐摸透了周遭的地形,又因为天是越来越暖越来越长,所以吃过晚饭之后,他添了个新的消遣——打猎。他也不往远跑,只带几名卫兵在附近钻林子。他枪法不错,眼神尤其好,几乎就是弹无虚发,每天晚上都能拎回来几只兔子或者几只鸟。张春生认为他这个玩法很不错,同时幸灾乐祸,因为如果武魁在场,一定乐得发疯。对于武魁来讲,打猎的乐趣,并不低于逛窑子。然而幸灾乐祸了没有几天,这天傍晚,张春生正在小鹿房里叠军装,忽听门外人声嘈杂,冲出去一瞧,他登时变了脸色,因为小鹿是被一名卫兵背回来的。卫兵见了张春生,连忙嚷道:“张副官,不好了,团座让野猪给撞了!”张春生惊讶之余,莫名其妙:“野猪?”小鹿灰头土脸的挣扎着要下地:“我没事儿,那野猪就是力气大,没伤着我。”张春生弯腰一看,只见小鹿的小腿裤管裂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血淋淋的,显见里面皮肉是受了伤。痛心疾首的嗟叹一声,他让卫兵把小鹿送进房里坐下,自己也跟着进了去,张张罗罗的找刀伤药。正是忙乱之时,又有一名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喘得太厉害了,他把话都喘成了片言只语:“报告……来了……”他伸了手往门外指:“来了……” 第65章 斩钉截铁的扯开了何若龙的手,小鹿迈步往门外走:“进去睡吧,你明早走。”何若龙回头看他:“小鹿……”小鹿不回头,直挺挺的推门走入了夜色中。小鹿让张春生给自己另找间干净屋子睡觉,张春生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了,一边给他铺床,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他说道:“团座就住我这儿吧,我这儿和您那卧室就隔一道墙,离何团长近。”说完这话,他忽然有点后悔,怀疑自己是说得逾矩了,然而小鹿失魂落魄的,并没有听出的他的讽刺。小鹿没反应,张春生就更后悔了,怨恨自己嘴贱,团座心里已经是够难受了,自己怎么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张春生铺好了被褥,又给他留了一盆水。然后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安身。小鹿独自坐在小木床上,因为隔着一道砖墙就是自己的卧室,就有何若龙,所以他简直不敢动弹,生怕发出声音,惊扰对方。左边的小腿肚子渐渐泛起了痛意,像火苗燎,像刀子割。小鹿也觉出疼了,但是这疼不往他脑子里走,知道了也像不知道。踉跄着起身走到墙边,他合身趴了过去,又把耳朵也贴上墙壁。他想听何若龙是否已经入睡。何若龙白天累狠了,或者是枕头没枕好,睡觉就爱打呼噜。小鹿等着他的呼噜,可是等了许久,隔壁始终是寂静。小腿越来越疼,疼得让他从金鸡独立到支撑不住。扶着床头一步迈回了床边,他也不点灯,摸着黑脱了马靴。抬脚蹬上床沿,他挽起裤腿解开绷带。绷带被干血粘在了皮肉上,略一拉扯就要牵动伤口。伤口也是黏腻滚热的,整条小腿已经微微的有些肿。咬牙切齿的,小鹿硬把绷带一点一点的揭了下来。夜晚的空气微凉,他坐在床边晾了一会儿伤口,然后很不死心的跪下去,四脚着地的又爬回了墙边。他又贴了墙壁去听隔壁的动静。还是没有鼾声响起,小鹿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何若龙大概还没睡——和自己一样,不睡。双手轻轻拍在墙壁上,小鹿转过脸正对墙,撅起嘴唇做了个亲吻的动作。然后闭上眼睛低了头,他将额头也抵上了墙壁。他想自己太喜欢何若龙了,有了何若龙,才有了喜怒哀乐。离开何若龙的这几个月,自己仿佛只是不死而已。或许分开得久了,他也会渐渐淡忘何若龙,可是那要分开多久?多久才够?忘了这个何若龙,将来他还能再找到下一个何若龙吗?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如此汹涌的感情。他本以为自己不爱说、不爱笑,悍不畏死,是铁打的。忽然又想起了他和程廷礼之间的约定,他痛苦的闭了眼睛。“怎么能……”他狂乱的想:“怎么能让我一辈子一个人过?他太冷酷了,他和他儿子一样,太冷酷了。他们仗着他们养了我,就想肆无忌惮的摆布我……太冷酷了……”随即他换了念头,又想起了何若龙晚上说过的话——“我这个团长他撤不了,不给军火不发饷,也穷不死我。有人有地就有我的活路,你说说吧,还有什么不利”。思及至此,他一挺身坐正了,心想:“何若龙不怕。”何若龙不怕,那么他可不可以也不怕呢?小鹿在地上坐着,一直坐到了午夜时分,胸中壅塞着一团乱麻。程廷礼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这人再怎么不正经,再怎么邪,他也叫了他十八年的干爹。他总记得自己小时候和程世腾打架,打不过了就连哭带喊,要去找干爹告状。说是干爹,其实和亲爹也差不多了。他那时候总说长大了要有出息,要孝敬干爹,全是真心话。为了何若龙,违背那个约定,很可能从此就失去了这个干爹,甚至还会成仇。这么干,对不对?值不值?小鹿感觉这问题几乎是无解的,但是无解也得解。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把何若龙再撵走,那么做对不起何若龙,也对不起自己。小鹿抱着脑袋想,躺在地上想,想着想着,他睡着了。梦里他推门出屋拐弯再推门,回了自己的卧室,看见了何若龙。他不知是从哪里得了保证,总之喜气洋洋的,对何若龙说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你就留在这里。何若龙光着膀子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脸上笑眯眯,问他:“我留在这儿干什么呢?”小鹿特别的高兴,高兴的边说边笑:“你留下来给我做饭洗衣服。”何若龙抬腿下床,作势要抓了他打闹。小鹿连忙转身要跑,可是一步迈出去,他猛的睁了眼睛。直勾勾的向上瞪着天花板,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清醒透彻。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来不及检查自己的腿伤,爬过去拽过马靴就往脚上套。紧接着起身推开门伸出脑袋,他看见天边阳光明亮,正是一派清清爽爽的好晨光。回身从窗台上抄起大茶壶,他对着茶壶嘴猛灌了一气凉茶水。这回嘴唇和喉咙都湿润了,他像梦里那样,拖着伤腿出门、拐弯、再推门。然后扯着破锣嗓子,他一边往里进,一边喊道:“何若龙。”房中安安静静的没应答,张春生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出了声音:“团座,何团长刚带着人走了。”小鹿猛然回头:“走了?”张春生神情恬然的点头:“走了,连早饭都没吃。”话音落下,他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却是小鹿一头冲出房门,疯了似的奔向出山的道路。他迈步想追,然而山中草比人高,他跑了没有几步,便再看不见小鹿的背影了。 第七十七章小鹿迈开两条腿,疯了似的往山路上跑。山路盘了山,从高处往低处望,山路是草木丛中的一条土黄带子,蜿蜒逶迤的绕着山转。跑着跑着,小鹿猛然刹了闸,因为遥遥的看见了下方一队人马。看得见,摸不着,喊一嗓子,对方也听不见,想要追过去,直线走不成,得兜着圈子跑出十万八千里。小鹿原地愣了一秒钟,随即转了身,趟着长草冲进了树林。走不成也得走,他要抄近路往山下赶。不能让何若龙的队伍进村庄,进了村庄就有通达大路。他们若是在大路上快马加鞭的跑起来,那小鹿就死也撵不上了。林子地不平,草稞子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还有天然形成的小陷阱。小鹿气喘吁吁的只是跑,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该不该追,他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他也不知道。理智全没了,他凭着本能,疯子一样的跳跃腾挪。怎么跑都是不够快,他存着要起飞的心,然而两条腿始终离不了地,尤其左腿麻木迟钝,简直不听了他的使唤。为什么不听使唤,他也不想。忽然脚下踏空向前一仆,他顺着一片斜坡骨碌碌的滚下去多远。一个翻身爬起来,他喘着粗气继续跑。他的眼中是一片绿,他的耳中有呼呼的风。心脏剧烈的跳,跳到了胸中疼痛的地步,跳出了他满嘴的血腥气。出了一片林子,再进一片林子,这路是这样的长,竟然怎么跑也跑不到头。靴底碾过鲜嫩的草茎与虫蚁,阳光穿透鸟鸣,生灵各有各的联系,唯独他在孤独的狂奔。跌跌撞撞的转过一棵老树之后,小鹿忽然停了脚步。怔怔的望向前方,他看见了何若龙。何若龙孤身一人,骑着一匹战马。勒住战马飞身而下,他松开缰绳,向前迈了一步,眼睛睁大了,满脸的不可置信:“小鹿?”小鹿抬手扶住了身边的老树,惶惶然而又茫茫然,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何若龙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幻觉。抬起衣袖一抹眼睛,他望着何若龙,不说话,只是神情痛苦的喘息。他不说话,然而何若龙瞬间全明白了。对着小鹿抿嘴一笑,他的黑眼睛里闪烁了似有似无的泪光。随即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他含泪带笑的大踏步走到小鹿面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随即低下头,他用嘴唇堵住了小鹿的嘴。他没亲过,简直是不会亲,只是靠着直觉去舔去吮。而在双方嘴唇相触的一刹那间,小鹿顺着他的力道垂下手仰起头,眼中最后的情景是万里晴空与万丈阳光。然后身体脱力一般的慢慢下滑,小鹿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拳脚刀枪他全不怕,何若龙的一个吻却崩溃了他的身心。在何若龙呼出的滚热气息中,他感觉自己正在融化,像糖一样,像水一样,柔软的,脆弱的,拉不住捧不起,只能是流淌,顺着何若龙的身体往下流,一直渗进泥土里。何若龙也觉察出了他的软,于是搂紧了他的腰,顺势和他一起跪了下去。嘴唇离开他的嘴唇,何若龙用颤抖的声音说话:“我想,我还是不能就这么走了,所以,我就又回来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小鹿,对不对?”小鹿枕着他的肩膀,调动最后一点力气,低声说道:“我爱你。”喘过一口气之后,小鹿挣扎着抬起头,向上仰视了何若龙的脸。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他可怜兮兮的望着何若龙,又说了一遍:“我爱你。”他拼了命的直起腰,望着何若龙的眼睛说话:“我豁出去了,我愿意为了你死。”眼泪滚下面颊,打湿了他浓密的长睫毛。他目眩耳鸣,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何若龙的手,哽咽着说道:“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 第67章 然后,他沉沉的吁出了一口气,叹息一般的说道:“真好,你真好。”何若龙知道他喜欢自己,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对自己竟是深爱如斯。手背被小鹿的嘴唇烫了一下,他受宠若惊,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怎样回应才好了。 第七十八章(下)一整天,小鹿没出门,只和何若龙坐在床上说话。谈起早上的相遇,何若龙几乎有些后怕:“幸好我是抄了近路,要不然真走大路的话,咱俩可就碰不上了。”说完这话,他把身边的小鹿拖过来,让对方仰卧到自己的臂弯里:“你别乱动,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让我好好看看。”小鹿仰面朝天,也盯着何若龙的脸瞧。目光渐渐定在了对方的嘴唇上,那嘴唇是红润饱满的,有健康的光泽。小鹿对着何若龙的嘴唇注目了许久,末了忽然欠身,在那嘴唇上亲了一口。一口亲完,未等他躺回原位,何若龙的嘴唇追着他就压下来了。两个人先是亲得慌乱,乱中渐渐生出了章法。最后何若龙把小鹿压在了身下,津津有味的又吸又吮。嘴唇粘住了,舌头也缠住了,小鹿抬手捂了何若龙的后脑勺,心想这太美好了,原来“人”可爱起来,竟然会这么的可爱。抱住何若龙猛的一翻身,他占据了上位。气喘吁吁的抬起头,他用拇指一捺对方的浓眉毛,又一捏对方的高鼻梁。他对何若龙始终是抱有好奇心,不但好奇,也有欲望。虽然是有心无力,但单只是这样看着摸着,就已经蚀了他的骨、销了他的魂。先前双方像是打哑谜,中间总像是存了一层隔阂,现在好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当然是何若龙的,何若龙也彻底属于他了。捧着何若龙的脸,他用沙哑的声音赞美道:“你真迷人。”何若龙本不是个羞涩的性子,然而听了这一句话,不知怎的,竟然瞬间面红耳赤,会非常的不好意思。然而小鹿觉得自己赞美得还不够,他是真心实意的认为何若龙好,好得让他恨不能把何若龙供起来顶礼膜拜。白天已经过得像是在梦里,入夜之后,小鹿更是觉得自己进入了幻境。在上床休息之前,他独自进了卧室,掩人耳目的换上了他那身睡觉的衣服。何若龙在外间洗了一把脸,洗过之后进了卧室,一边关门一边对着他笑:“你怎么还穿这么多?”小鹿已经把一床薄被平平展展的铺开了,自己穿着一身利利落落的白衣,他跪在床里,心慌气短的低声答道:“我习惯了。”何若龙没有吹灭油灯,一灯如豆,也不值得一吹。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床边,他开始宽衣解带。脱成了个光膀子之后,他提着裤腰站起身,回头笑问小鹿:“光屁股行不行?”小鹿几乎是口干舌燥了,压抑着自己那一股无处发泄的暗火,他哑着嗓子答道:“欢迎。”何若龙得了许可,一弯腰就连内裤带外裤一起退到了脚踝。重新一屁股坐回来,他抬起腿,撕撕扯扯的彻底脱成了精光。然后转身单膝跪到床上,他凑到小鹿面前轻声说道:“你也脱了吧。”小鹿直视着何若龙的眼睛,把心一横:“若龙,我身体不好。”何若龙一怔:“不好?”小鹿缓缓的说话,像是在活活揭开自己的伤疤:“我下身受过伤,治不好,是个废人。”他抬起手,开始一粒一粒捻开上衣纽扣:“我只脱上衣,好不好?”何若龙凑过去和他贴了贴脸:“小鹿,你可怜啊。”侧过脸在小鹿面颊上亲了一口,何若龙又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不勉强你,你按着你的心意来。可如果你留着裤子只是为了遮丑,那就没必要。”小鹿微微向前探头,闭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毫无预兆的换了话题:“若龙,我想欺负欺负你。”何若龙笑了:“就你?行,来吧,我看你怎么欺负我。”他的话音落下,小鹿骤然抓住上衣前襟用力一扯。未解的纽扣飞溅落地,小鹿脱了上衣向旁一甩,随即起身握住何若龙的肩膀,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摁在了床上。紧接着抬腿骑上了何若龙的身,小鹿团团的俯下身,从对方的耳根开始向下又嗅又亲。何若龙万没想到他是要这样“欺负”自己。双手向下掐住了小鹿赤裸纤细的腰,他一跃而起,让小鹿猝不及防的顺势向后一仰,双腿大张的被他压了住。慌乱的抓住小鹿一只手,何若龙将那只手向下一拽:“攥住了。”然后不等小鹿回应,他低下头,一口噙住了小鹿一侧乳头,狠狠吮出了小鹿一声惊叫。在又痛又痒的撩拨之中,小鹿只感觉自己是单手攥住了一根火热的棒槌。那根棒槌在他手中跳跳胀胀,抵住他的肚皮又杵又碾。忽有一只大手包住了他的手,迫使他满满的握紧了那根棒槌。而那根棒槌在他手中活了似的一挺一挺,滚热的液体随之打上了他的腹部胸膛。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了何若龙的脸,他见何若龙拧着眉毛紧闭双眼,红润的嘴唇抿紧了,表情美妙、难以言喻。双方一起静默了片刻,末了何若龙睁开眼睛倒伏到了一旁,轻轻喘息着去看小鹿。他先看小鹿的脸,看过了脸,再去看身体。看清了小鹿身上的白浊液体之后,他讪讪的,有些得意又有些愧疚,因为这种极乐,小鹿是享受不到的,自己独享也就罢了,还弄了人家一身。他想要起身去找点手纸或者毛巾,给小鹿擦一擦。可在他要起未起之时,他忽见小鹿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随即抬起了沾染着精液的右手。将右手抬到眼前,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盯着手背上那一抹液体,仿佛饶有兴味似的,看得一眼不眨。看过一阵之后,他稍稍低了头,竟然又去特地的嗅了嗅。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脏东西,但不知道是久违了缘故,还是因为它是来自于何若龙,他忽然感觉这东西不那么污秽肮脏了,不但不脏,甚至还有一点诱人,因为是何若龙射出来的,说它是精华,小鹿认为也不为过的。于是,当着何若龙的面,他张开嘴,微微的伸出了舌尖。何若龙睁圆了眼睛,屏住呼吸去看小鹿的动作。小鹿牙齿雪白,舌尖鲜红,一点一点的凑近手背,最后终于在那液体之中轻轻的一蘸又一卷。然后小鹿闭了嘴,仰起头打了个大大的冷战。何若龙的味道刺激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刺激,甚至胜过所有的亲吻和揉搓。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后仰着显出颈部曲线,同时失控似的呻吟了一声。下一秒,何若龙一声不吭的,对着他又扑了上去。  第七十九章油灯之内,灯枯油尽,只剩了幽幽的一豆光。午夜时分,房内房外都是黑暗,靠着如豆的一点光,何若龙赤条条的背靠床头而坐,两条长腿大大的分开了,一条伸直了,一条蜷起来。双腿之间,是四脚着地的小鹿。在黯淡的灯光中,小鹿仰起头正视了上方的何若龙。白布裤子在腰间系得严密,裤带紧紧的束出了一捻细腰。细腰之后,是单薄的布裤包裹了浑圆的屁股。柔软的脊梁骨微凹成了一条线,自后腰向上延伸。后背与肩头都是光滑的,细腻皮肤甚至可以反射灯光。长久的纠缠与欢爱让两个人一起迷乱恍惚了,何若龙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蹭过小鹿清晰的锁骨与颈窝,刮起指尖一抹白浊液体。然后慢慢的将指尖送向小鹿唇间,他看见小鹿张开棱角分明的薄嘴唇,用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自己的手指。下意识的也张开了嘴,在小鹿用舌尖舔舐他的指尖之时,他也随之舔了舔嘴唇。口中逸出燥热的叹息,他记不得自己在这半夜里究竟泄了多少次,只是一次接一次的感觉自己“还能”。即便到了“不能”的时候,他喘息着去看小鹿,看上一会儿,就又“能”了。在小鹿这里,他感觉自己极其有力、极其迷人。小鹿比他矮小,比他单薄,但是在小鹿疯狂的亲吻与痴迷的爱抚之中,他感觉自己是被小鹿举起来了,举到天上去了。手指轻轻摩挲着小鹿的嘴唇,他迷茫而又认真的凝视了对方。小鹿的脸很红,眼睛很黑,峻整的鼻翼偶尔微微翕动,那是他在嗅他——在小鹿这里,他连气味都是可贵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搭上小鹿的肩膀,他顺着胳膊缓缓的往下摸。最后握住了小鹿的一只手,他将那只手拉起来送到唇边轻轻的吻。小鹿改成了半跪的姿势,将另一只手也伸给了他。细腰柔韧的伸长了,他昂起头,如同献祭。何若龙捧住了他的双手,低下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亲。今夜他教会了这双手许多的事,这双手已经学会了如何取悦和压榨他。凌晨时分,两个人并肩躺下了。油灯已经自行熄灭了,小鹿摸索着握住了何若龙的手,低声问道:“你……感觉……好吗?”何若龙翻身侧卧,面对了他:“好。”随即他问小鹿:“我是好了,你呢?” 第69章 然后从裤兜里抽出一条半旧的白手帕,小鹿低下头,仔仔细细的将那桃子狠擦了一通,擦得毛桃子都放了光。何若龙见他对自己是越来越好,不知怎的,喜悦之余,又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也仿佛是却之不恭、受之又有愧。小鹿把桃子彻底擦干净了,这才递还给了何若龙。何若龙“咔嚓”一口咬下去,随即紧闭了嘴,像憋着笑似的,把桃子向上送到了小鹿嘴边。小鹿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张嘴也咬了一口。咬完之后就皱了眉——从来没吃过这么酸的桃子!何若龙开始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咯吱咯吱的咀嚼。小鹿这才明白他是使坏,但是也不恼,只说:“别吃了,这桃子没法儿吃。”何若龙很惬意的一摇头:“我乐意吃酸的。”在小鹿眼中,他这摇头晃脑的动作也很活泼可喜,让他忍不住伸手一挑他的下巴。何若龙顺势抬了头,双目炯炯的注视了他。小鹿冷不防的被他看了一眼,竟有些承受不住,瞬间红了脸。目光从何若龙的脸上移开,轻捏着对方下巴的手指也缓缓收回来攥成了空心拳头。小鹿忽然放下手转了身,想要从何若龙面前踱开,然而何若龙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哪里逃?”随即他起了身,用一条胳膊把小鹿搂到了自己身前。扭头又咬了一口酸桃,他一边津津有味的大嚼,一边和小鹿的脑袋贴了贴脸。面颊蹭上短短的头发茬,他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酸楚,心中的酸与口中的酸连成了一片,是个让他无端想要落泪的滋味。小鹿背过双手抱了他,两人下意识的贴了个紧。他低头又看了看小鹿的侧影,直感觉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所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了,是老是少都无所谓了,是人是兽都无所谓了。这个时候,小鹿忽然开了口,声音铿锵如金石相击:“若龙。”这是个要往下说话的语气,但是何若龙没有追问,只安然的“嗯”了一声,似乎是对什么都不疑惑了,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说什么,是什么。小鹿听过这一声“嗯”之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天地清明,万物归位,他也安然了。小鹿和何若龙吃光了一盘桃子,然后他留何若龙在房内休息,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前院,去看武魁。武魁那头脸总像没洗干净一样,油光闪闪,如今在大太阳地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越发油汪汪的,脸上横肉道道分明,看着正是个典型的凶恶屠夫。凶恶屠夫做可怜状,用单眼皮的眼睛不住去瞟前方的小鹿。而小鹿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腰背挺直,脸上没表情,由着武魁瞟。武魁挤眉弄眼了片刻,终于在小鹿的冷淡与坚硬面前败下阵来。怯生生的最后扫了小鹿一眼,他嗫嚅着开了口:“团座,那个……卑职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胡闹了。”小鹿一言不发,一脚踹上了武魁的肚子。武魁猝不及防,当即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一翻身爬起来重新打了立正,他忍痛没敢吭声。小鹿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冷气,然后问道:“招兵招的怎么样了?”武魁一扬头,以昂扬的姿态答道:“报告团座,已经招满了一个营。”小鹿听了这话,也不意外。他知道武魁是真能办些事情的,就是太爱玩,而且玩得不上台面,不是个上等坯子。一只手背到身后,他咬牙切齿的抬起另一只手,连连推搡武魁的大脑袋:“你招满了兵,就有功了?”武魁被险些被他搡成了不倒翁。大嘴一撇恢复了先前的苦瓜脸,他低声下气答道:“武魁不敢,那都是武魁的职责。”小鹿最后又搡了他一把,薄嘴唇恶狠狠的抿成了直线:“滚吧!傍晚我就亲自过去阅兵,看看你这回都给我招了些什么东西!” 第八十一章武魁在短短一个多月内,招来了整整齐齐的五百多兵,编成一个营还有富余。这五百多兵的精神面貌虽然也是参差不齐,但是总而言之,还都有个人样,经了教官的训练之后,也能规规矩矩的齐步走和打立正。小鹿本来意图找碴发火,好好的紧一紧武魁那身骨头。可是傍晚看过了这五百多名新兵之后,他在心中又赞叹了武魁的本领——要说做大事,武魁比张春生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别看张春生念过书,而武魁只是个杀猪的。小鹿站在土垒的阅兵台上,身姿笔直,如同标枪,一眼不眨的盯着下方队伍。武魁跟在他身边,一直察言观色的偷眼瞟他。及至最后一小队兵也趟着满地尘土走过去了,武魁陪着笑容低声问道:“团座,您瞧这批新兵还合格吗?”小鹿没能如愿的挑出毛病,发火未遂。迟疑着扭头望向武魁,他因为不甘心就这么放了对方,所以下意识的对着武魁一撅嘴,是个意犹未尽的愤懑相。然后重新转向前方,他决定压下私愤,给武魁一条活路。“下个月,派人去工厂里运一百五十支机关枪。”他闷声闷气的说道:“这五百人编成一个机关枪营,先归你管。管好了,有奖;管不好,我先突突了你!”武魁比他大了好几岁,本来心里也是惴惴的,然而刚才一看他对自己撅嘴,就忍不住要暗笑,也不惴惴了,哄小兄弟似的连连点头,点完头反应过来,又一挺身行了个军礼:“是!团座!”小鹿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和何团长的关系会密切一点。”武魁愣了一下——其实早在白天见他和何若龙一起进院子时他就疑惑了,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会又凑到了一起去。“密切?”他饶有兴趣的发问:“团座,您说的密切……是怎么个密切啊?”小鹿垂下沉重的长睫毛,做了个沉吟的姿态,仿佛是在措辞:“我们和他们,也许在将来会结成一个联盟。”武魁还是没听明白,没听明白,但是隐隐约约的猜出了意思:这二位不是小好了,是要大好了!思及至此,他忍不住又看了小鹿一眼。想象了一下小鹿和何若龙“好”的情景,武魁忽然体会到了张春生的感觉——有点心疼,感觉家里这个小团长是让土匪占去大便宜了。小鹿没有读心术,对于武魁的思想,也并不关心。出了军营飞身上马,他一路快马加鞭的回了家。前院是闲杂人等的地盘,他不停留,炮弹似的一头冲进了后院。后院清清静静的,天气暖和,却又没到蚊虫猖獗的季节,所以门窗全开着。小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通过窗户往房内看,不知道何若龙此刻正在何处。正在他一无所获之时,身后的厢房窗户中“呼”的跃出了个人影,正是何若龙。何若龙自从听见小鹿的脚步声音之后,就靠墙藏到了窗户旁,不为别的,专为了要吓小鹿一跳。小鹿果然一惊,向后转身一瞧,他发现自己和何若龙近在咫尺,简直胸膛都要相贴。不由自主的向上一仰头,他正赶上何若龙向下一低头。呼吸互相扑上了对方的面孔,何若龙随即搂住小鹿,一言不发的就亲了下去。小鹿张了嘴,噙住了何若龙的舌头,恋恋的不肯放。一只手从何若龙的后腰往上走,一直走到了对方的后脑勺。像怕何若龙跑了似的,他抓挠着对方的短头发,同时心里惊慌,也怕有那愣头青闯进来。最后,他先扭开脸结束了这个吻。何若龙脸上红红的,一边微笑一边喘息,同时拉着小鹿的手不放。忽然抬头看了看天,他低声笑道:“天黑了。”小鹿知道他的意思。仰起脑袋也看了看天,他发现自从自己和何若龙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天地仿佛都随之有了变化,白天亮得透彻,夜晚黑得浓厚,连吃喝嫖赌的武魁都不那么可恨了。小鹿让人送来了一大桶热水,然后关门闭户,把后院封锁成了个密闭的世界。他独自占据了一间屋子,心慌意乱的洗漱更衣。他洗过了,何若龙捡他剩下的洗澡水,也周身擦洗了一通。长长的一夜,两个人都是不能善罢甘休的,所以这一洗也像是梳妆打扮,打扮好了,才能粉墨登场。带着一点凉飕飕的潮湿水意,何若龙袒露出高大白皙的身体,坦然的穿过堂屋进了卧室。卧室内只点了半截红烛照明,烛光摇曳,床上的棉被摞在角落里,正中央跪坐着打了赤膊的小鹿。窗帘垂了,房门关了。小鹿手扶膝盖,视线黏在了何若龙的身上。目光顺着对方的面孔往下走,走过块垒分明的胸膛腹部,走得小鹿微微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滚热的叹息。周身的血流忽然升了温提了速,有红晕从小鹿的面颊扩散到耳根,到颈项,到胸膛。下腹部烧起了一团微弱的暗火,火苗轻轻的向上舔,舔得他周身神经全都通了电,两粒乳头紧缩坚硬,翘成了小而饱满的两粒珠子。缓缓向前俯下身,他以手撑床,四脚着地的爬到了何若龙面前。何若龙站在床边,不遮不掩,是个毫无保留的姿态。居高临下的望着小鹿,他不言不动,然而下面那根东西颤巍巍的昂扬起来,向上举成了杀气腾腾的一门炮。小鹿抬眼盯着那门炮,撑这身体的双臂隐隐的有些哆嗦。试探着抬起一只手伸过去,他合拢手指,轻轻的握住了那根粗壮的炮管子。随即闭上眼睛收紧手指,他探头凑到何若龙的胸腹前,伸出舌尖向上轻轻巧巧的一舔。舔得何若龙猛然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哀鸣一般呻吟出声:“小鹿……”小鹿直起身,一手攥着他的命根子,一手搂住了他的腰。滚热的嘴唇贴上他的胸膛,小鹿开始狂乱的亲吻他吮吸他。何若龙先是神情痛苦的忍受着撩拨与抚慰,后来他忽然一把抱住小鹿,毫无预兆的对着小鹿开始了进攻。这进攻没有方向,没有计划,他只是凭着本能冲突摩擦。火热性器蹭过小鹿光滑的皮肤,留下一道一道湿黏痕迹。这不是一场真正的交媾,但是比真正的交媾更野蛮,更彻底,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操遍了对方每一寸肌肤。从小鹿的手中拔出来,再捅进小鹿的腋下,热气腾腾的抽过小鹿的脸,他又狠狠一顶小鹿的乳头。到了最后关头,他忽然停了动作。双手握着小鹿的肩膀,他深深的俯下了身,用嘶哑颤抖的低声说话:“我要射了,你要不要?” 第71章 因此他得马上回去一趟,紧一紧那帮恶棍的骨头。那帮打不死的贼骨头是他手中唯一的资本,这点臭名昭著的资本够他去向省主席要饷要枪,也够他疯狂的恋爱一场。小鹿明白何若龙的用意,故而绝不阻拦。等何若龙走了,他也启程回了兵工厂。兵工厂中已经制造出了第一批成品,照理来讲,这样大的成绩,足以让他向程廷礼发去电报表功报喜。但是小鹿压住情绪,一声没吭。成品经过了反复的试射,全部合格,被他用来装备了武魁的新兵。 第八十三章小鹿在兵工厂里驻留了几日,渐渐发现这机关枪生产起来,也并不是很难。同样的枪也分三六九等,工厂里出来的产品,质量自然是好一些;但是如果不甚追求质量的话,那么凭着两只手,在作坊里也能制造出马马虎虎的仿制品。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小鹿从城里又调来了一个营的兵。这个营的营长姓冷名如冰,先前小鹿当营长的时候,冷营长便是他手下的冷连长。冷如冰营长虽然名字严寒,其实本人热情似火,尤其是嘴碎,屁大点事都能被他演绎成长篇评书。小鹿在暗地里有点烦他,但是念在他和武魁一样,都有办事的真本领,故而在自己高升的同时,也携带着他一起高升了。冷营长奉了小鹿的命令,另开了一片土地建造房屋,又挑选了心灵手巧的小兵进入兵工厂学习了一番。如此过了没几天,冷营长的兵工厂就也开了工。此兵工厂内除了几座旧机床之外,堪称是要什么没什么,完全就是个作坊。充当工人的小兵在里面吭哧吭哧的从早干到晚,竟也能够成批的生产出机关枪来。只是这机关枪的精度很差,一扣扳机,能把子弹打出天女散花的效果,然而天女散花的子弹也是子弹,也能杀人。这样的机关枪被一批一批的运进地下仓库,留着到底是用是卖,小鹿还没想好,总之他现在起了自立山头的心,程廷礼一旦对他翻了脸,他有了资本,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坐以待毙。罗美绅也是自立山头的,甚至大部分时间他连个山头都没有,只能是在中原地带四处的流窜。罗美绅能够贩鸦片养一个师,小鹿想自己没有鸦片生意可做,那么靠着卖军火也能赚几个钱。有了枪有了钱,不怕留不住兵。小鹿在山沟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过的是快是慢,他说不准。白天在工厂和作坊之间两头跑时,他感觉手表指针转得飞快,快得要让张春生端了饭菜,追着他让他吃。可是到了夜里,他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夏虫单调鸣叫,又觉得这夜被一声声虫鸣扯得很长。这个时候,他就半睡半醒的去想何若龙。他想何若龙不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彻底的清心寡欲、一点那方面的念头都不起;可是一闻着何若龙的味儿,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心里想着何若龙,他同时下意识的放大了自己的残缺。其实看着何若龙能快活,他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但人心总是贪婪的,而他对何若龙的身与心又一直是满怀好奇。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真是爱极了何若龙,甚至想让何若龙疼一下。疼爱疼爱,疼和爱,其实分不开。半个月后,驻守在兵工厂里的电报班收到了东河子县城发出来的电报。电报是武魁让人发过来的,说是何若龙团长又来了,在城里等着要见鹿团长。鹿团长一见电报,当场像疯了似的,抓过一匹马骑上就要走,结果那匹马的鞍子有毛病,鹿团长没走出多远就又回了来,说是鞍子硌屁股,让张副官去牵他常骑的那匹黑马。张副官把膘肥体壮的黑马牵了来,鹿团长飞身上马,带着一队卫兵又跑了。小鹿一口气策马飞驰了几十里,进县城之后顾不得其它,直接回了家。家门口缭绕着浓烈的血腥气,门外站岗的卫兵则是笑眯眯的一脸馋相。对着团长一打立正一敬礼,他们扛着两张笑脸齐声说道:“团座好!”小鹿下了马,把马缰绳往身边小兵手中一扔,同时看卫兵的表情不对劲:“你们在笑什么?”卫兵之一咽了口唾沫,然后勉强严肃了身心,正色答道:“报告团座,何团长上午到了,带了一群羊。武营长中午在院后头杀了三头肥的,说是晚上吃烤羊肉。”小鹿听了“武营长”三个字,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把那个机关枪营给武魁了。武魁现在是身兼二职,既给他管警卫班,又给他带新兵营。营长听着自然是比班长气派得多,所以“武班长”三个字尚未叫开,就被武营长彻底取代了。然后他不再多问,一头冲进了院子,因为“何团长上午到了”。在后院正房门口,小鹿迎头遇见了何若龙。何若龙赶了长路过来,正在他的卧室里休息,听闻院子里起了脚步声音,他起身通过玻璃窗向外一瞧,随即就心花怒放的迎到了门口。两个人含笑相视,紧接着何若龙俯身一搂小鹿的腰,拔萝卜似的抱起他做了个向后转,一转转进了堂屋里。这回两人站稳当了,何若龙低头又看了看小鹿。半个月不见,小鹿晒黑了。先前他看小鹿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现在一黑,和先前的美法竟是大不相同。小鹿的头发短得只剩了一层,皮肤也黑,斜纹布军装则是被洗熨得褪了色泛了白,从头到脚没有丝毫华丽的修饰,可依然是美。上下两排长睫毛放射式的翻翘开来,他浓秀的两道长眉几乎是斜插进了鬓角中。笔直的鼻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微微张开了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嘴唇,轻轻的喘息。抬手搭上小鹿的脑袋,何若龙痴迷的抚摸了他光滑细腻的黑皮肤,不知怎的,感觉他像是上了妆,而且是浓妆。旧军装是伪装,浓妆才是真相。小鹿的睫毛一颤,显然是被他的手指触碰出了反应。而何若龙随即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刚见面,不好大动干戈,可又馋他馋得要命,那就只能是亲嘴。起初亲得慌,他把小鹿箍在怀里叼在嘴里,简直不知道怎么使劲才好;亲着亲着慢慢从容了,两个人四只脚进了卧室,他在床边坐下来,让小鹿跨坐到自己腿上。两个人面对面的坐舒服了,这回开始斯斯文文的亲。一边亲,何若龙一边用手指轻轻搓捻小鹿的耳根耳垂。那是小鹿的痒痒肉,碰得狠了会让他发笑,碰得轻了能让他发情。何若龙可怜他尝不到做人的那一样乐趣,所以格外想要补偿他。在他的调理和撩拨下,小鹿果然如同眩晕了一般,软绵绵的垂头枕上了他的肩膀。何若龙放下手,将他重新抱了个满怀:“哎,半个月没见了。”小鹿略略清醒了一点,抬起头将下巴抵上了何若龙的肩膀:“罗美绅那边有动静吗?”何若龙笑了一下:“我和他现在是个互相观望的状态,他不动,我也不动。本来还想拼着性命再打一仗,打赢了,好去程主席那里邀功请赏。可现在我把程主席他干儿子拐跑了,他不杀我就是好样的,我这条命啊,还是自己先留着吧!”紧接着他一颠大腿,低声又问:“饿不饿?”小鹿答道:“饿。”何若龙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背:“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去给你烤羊肉吃!”小鹿坐直了身体,疑惑的去看何若龙。而何若龙笑着抬手一捏他的鼻尖:“黑小子,叫啊!”小鹿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忽然感觉非常的不好意思,这两个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犹犹豫豫的望着何若龙,他起身想走,可何若龙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腰,脸上似笑非笑的不肯放他。小鹿又吸了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感觉这称呼肉麻兮兮,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叫的。对着何若龙摇了摇头,他微笑着扭开了脸,随即却又斜了目光对着何若龙一扇睫毛:“不。”何若龙望着他笑,心中只觉不可思议,因为他先前看小鹿只是好,只是亲;如今真的好上亲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他却又时常感觉小鹿这人美得不甚真实,比如方才那睫毛一扇,又比如夜里他赤身前来、如鬼似魅。何若龙不再逼迫小鹿了,他急于出去烤羊肉,喂出小鹿满脸满嘴的油。一个狼吞虎咽的小鹿会让他更安心,满嘴流油满头大汗的小鹿,想必就没有凭空消失的可能了。 第八十四章傍晚时分,鹿宅的前院后院一起热闹起来。铁架子上摆着大块的新鲜羊肉,羊肉还在向下滴答着血水。武魁弄来了两套烤肉用的炉子架子,前院一套后院一套,他带着副官小兵们在前院开荤,吃得乌烟瘴气;后院略微肃静一些,因为只有何若龙和小鹿。天气热,到了傍晚也不凉快,再加上地上这一炉子火,越发熏烤得连蚊虫都不敢近身。何若龙换了短裤打了赤膊,汗流浃背的蹲在炉子旁翻烤羊肉。羊肉切成小块,穿在长铁签子上,被火苗燎得滋滋冒油。小鹿也做了长裤衬衫的打扮,衬衫袖口难得的挽了上去,露出了一双黑手和半截白皙的小臂。坐在一张矮矮的小炕桌旁,他问何若龙:“你喝什么酒?”何若龙忙得头都不抬:“烧酒。”酒有两种,一种是烧酒,另一种是本地产的果酒。烧酒劲儿大,果酒则是软绵绵的甜美。小鹿没有喝酒的嗜好,但酒和肉似乎是一对天生的搭子,干巴巴的只吃肉似乎也不大对劲。倒了一碗烧酒,又倒了一碗果酒,他端起果酒抿了一口,随即扭头说道:“这酒好喝。”何若龙手上忙着,只对着小鹿的方向一欠身一探头:“来一口。”小鹿本来是想把碗端到他的嘴边,可在端碗之时,他一转念,却是低头自己喝进一口,然后把脸凑到何若龙面前,嘴对嘴的把那一口酒渡到了对方口中。何若龙笑了,在接受这一口酒的同时,顺势一咂小鹿的嘴唇。然后他笑道:“这也叫酒?这不糖水吗?”小鹿继续一口一口的喝酒:“好喝,像果子露。” 第73章 小鹿听到这里,来了兴致,并且起了争强好胜的心,很想知道那好的能有多好。吴专员说高了兴,让一身黑衣的老王拿出记事本子来。老王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看着白白胖胖,也很有派。他将一本笔记翻开来递给吴专员,吴专员就对着本子上的数目说道:“你看看,第一兵工厂,一个月就能生产出伯格曼机关枪五百支——”他对着小鹿张开了一只巴掌,睁大眼睛说道:“五百支,很多呀!”小鹿连连点头,同时心中窃喜,因为第一兵工厂是大厂,一个月也不过出产五百支机关枪;而自己那个小兵工厂,一个月也能生产出一百支以上,况且除了兵工厂之外,自己还开辟了一处私人的大作坊,冷营长带着人在作坊里忙一个月,也能拼拼凑凑的弄出几十支枪。小鹿很得意,一得意,就忘了留意程世腾的行踪。程世腾刚才也跟着吴专员出门撒尿去了,可现在吴专员回来了,程世腾却是没回来。 第八十六章程世腾溜溜达达的往后院走,想要看看小鹿这住处到底是个什么环境。前院的勤务兵们还在副官们的指挥下扫院子,扫得满院子乌烟瘴气。正好,乌烟瘴气成了他的隐身符,在武魁压抑着的呵斥指挥声中,程世腾掩人耳目的往后走——他也不知道小鹿这宅子有多大,只能是一进院子一进院子的往深处逛。前院又脏又乱,相比之下,程世腾面前的后院就清净成了一座小花园,虽然院子一角也摆着个小小的烤肉炉子,地上也有脏兮兮的羊骨头,但是除此之外,也有花有草,有鸟鸣有清风。鸟站在树上叫,程世腾抬头看了看,不知道鸟是什么鸟,也不知道树是什么树,只在一瞬间看到绿叶尖端有露珠滴落,大太阳下,露珠落得光芒璀璨。程世腾感到了满意,认为这样的环境还算配得上小鹿——当然也还是不够好,远远的不够好,然而没办法,这里不是北平天津,小鹿视他如仇,他又不好厚着脸皮凑过来,硬给小鹿建造一座小洋楼。然后,他意态悠然的迈步向前,踩着青石台阶,进了正房的门。正房房门半开半掩,进门之后没遮没掩,迎面就是方方正正的一间堂屋。堂屋布置成了个古老样式,没有沙发,只有硬木太师椅。两把太师椅之间的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茶杯里留着半杯残茶。轻轻走到桌前站住了,程世腾伸手想要去端那半杯残茶,可在手指将要碰到茶杯之时,他忽然发现搭在太师椅上的军装尺寸不对——太大了,小鹿哪穿得了这么大的衣服?正当此时,卧室里响起了一声小呼噜。程世腾登时变了脸色,慢慢的收回了手,他不声张,蹑手蹑脚的往卧室门前走。卧室的房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程世腾通过那道缝隙向内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床上的人背对房门侧卧着,于是他看到了一面白亮亮的宽脊背。薄被胡乱缠在腰间,程世腾看他上面打着赤膊,下面也是齐根露出两条长腿,显然是个光屁股的模样。一脑袋短头发胡乱翘着,他真是睡的太踏实太自在了,把个枕头都滚成了大口袋。程世腾依然是没言语,他轻轻的推开房门迈了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床边。这回低下头再瞧,他看见了何若龙的脸。不只是脸,还有脖子、肩膀、手臂。肩膀上面印着个浅淡的牙印,牙印圆而整齐,是一口好牙留下来的。大少爷盯着牙印,脑子里轰轰的响——小鹿的牙口,他还认不出来吗?认清之后,他还是没言语,只把一只手背过去,撩了西装上衣往后腰摸。他是要摸枪,他有他的配枪,一把比利时来的花口撸子,表面镀了一层金,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工艺品。然而必要的时候,上了子弹也能杀人。可惜得很,他今天没带枪,右手在后腰摸了个空。与此同时,床上的何若龙毫无预兆的一哆嗦,随即睁开眼睛望向了上方——一瞬间过后,他猛的向后回了头:“谁?”程世腾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平静:“何团长。”何若龙直勾勾的瞪着他,直过了一分多钟,才像回魂似的开了口:“大少爷?”程世腾望着何若龙的裸体,不知怎的,忽然作呕要吐。神情从平静转成了痛苦,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方寸大乱:“何团长怎么会在这里?”何若龙看着程世腾,仿佛出于本能一般,他心中存了嫉妒。他知道照理来讲,自己此刻应该张皇失措的跳下床去,支支吾吾的找些借口做一番解释,然后落花流水的鼠窜而走——一个土匪出身的半吊子团长,见了省主席的公子,不这么干,还想怎样?但是强自定下心神,何若龙一掀被子坐起身,大喇喇的面对了程世腾,命根子半软半硬的搭在大腿根上,也像是一门整修待发的火炮。他知道自己这模样是太狂妄了,不过自己迟早都是要狂妄的。想到手下那穷凶极恶的几千土匪兵,他的底气忽然暴涨,以至于决定把这狂妄的时刻大大提前,现在就先对着少爷崽子演练一次。当着程世腾的面,他慢悠悠的穿了裤子:“这一阵子清闲,到小鹿这儿住几天。不知道大少爷能来,要是知道的话,我早起来等着迎接你了。小鹿也是的,早上不叫我。”程世腾看着他,感觉他这反应不对劲,这不是个土匪团长该有的表现。何若龙提着裤腰站起身,晃着大个子趿拉上了拖鞋,顺势又向窗外扫了一眼。窗帘半开半垂,院中一片空荡,没有小鹿,也没有闲杂人等。大模大样的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何若龙推开一扇窗户向外探了头,迎着微微的晨风,他先是打了个面目全非的大哈欠,然后嘴唇动了动,很熟练的向外啐了一口唾沫。这是他在土匪窝里的本相,在小鹿面前从来不露,今天露了,专为了给程世腾看。让他看自己就是这么个山野村夫,就是这么个没出身没规矩的活土匪,没有省主席的老子,也当不成公子哥,然而老天无眼,小鹿偏偏就是爱他,看他程世腾能怎么样!啐完那一口唾沫,何若龙收回脑袋转了身,松懈懒散的走到床边,开始慢吞吞的穿贴身衬衫,又头也不回的问道:“大少爷见着小鹿了吗?”程世腾盯着他的背影,细细的看,越看越感觉这是一具粗笨庞大的身体,牛马一样,一丝美好的地方也没有,可竟然也敢爬上小鹿的床,小鹿竟然也就真让他爬了!“见着了。”他咬着牙说话,语气倒还是缓和的,只是太阳穴那里有青筋迸出,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疼。越是疼,他越警惕,越要控制自己:“何团长也知道,他见我像见仇人一样,不要说在外面,就算回了家,他也不肯理我。”他把话说得这样诚恳而又心平气和,听得何若龙反倒很不舒服,尤其是讨厌那“回家”二字。不过飞快的一转念,何若龙系着纽扣转过身,似笑非笑的说道:“一家人,没有长久的仇,有话慢慢说,总有说开的一天。实不相瞒,我和小鹿前一阵子也闹了别扭,现在不是也好了?”程世腾垂下眼帘,估算了自己的卫士数目和何若龙的人马力量。他不是来打仗的,身边只带了一小队随行的保镖;何若龙就不一样了,他没细研究过何若龙的驻军地点,不过何若龙的队伍距离此地一定不远,况且就算没有何若龙,也还有小鹿。这一带是小鹿的地盘,双方真闹翻了,他知道小鹿肯定要站到何若龙那一方去。无论怎么算,自己都是绝占不到便宜。想到这里,程世腾抬眼对着何若龙淡淡一笑:“何团长说的有理,一家人,没有长久的仇。等仇散了,还是一家人。”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且走且道:“何团长自便吧,我难得过来一趟,再去前头和小鹿说说话儿。”何若龙没言语,目送程世腾走出后院。程世腾是个高挑身材,衣服架子似的。一身白衣被他穿得平平展展一尘不染,短短几步路也能让他走得风度翩翩。何若龙低了头向前看,目光被两道浓眉压着,知道程世腾那一身做派,自己这辈子怕是难学成了。然后他紧闭双眼紧攥拳头,屏住呼吸静了一会儿——这回可真是过了明路了,真是撕破脸皮要造反了。前程性命全押上,就为了赌一个小鹿。值不值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小鹿真美,小鹿真好。不管值不值得,这个险,自己这辈子就冒这一次。值不值得都干了,都认了!就冒这一次,这个险太险了,冒过这一次,以后是绝不敢再冒了。程世腾慢慢的走回前院,迎面遇见了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这大汉的脸上虽然横肉油光俱全,但是五官端正,不吓人,看久了甚至还有点面善。程世腾认识他是小鹿身边的人,仿佛是姓武,但是也不确定。武魁眼看程世腾从后院走出来了,心中一惊,只感觉自己是头发一竖,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没头发。陪着笑迎上去,他春风一般的招呼道:“大少爷,前院儿的正房刚收拾出来了,您请到正房里坐,正房敞亮。”程世腾不置可否的跟着武魁进了正方堂屋。他进门时,吴专员拿着他的笔记本子,还在对着小鹿高谈阔论。小鹿站在一旁做侧耳倾听状,同时不住的点头。忽见程世腾走进来了,他只淡淡的瞟出一眼,随即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吴专员身上。程世腾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一杯茶,一口一口的慢慢喝,茶是喷香的热茶,从他的舌头开始烫,一直烫过他的喉咙烫进了他的胃。然后他打了个冷战,同时意识到自己非常冷,端着茶杯的手居然是冰凉的。 第八十七章慢慢的,程世腾将一杯热茶喝到了底。然后将茶杯随手放下了,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吴专员的谈笑风生:“小鹿,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小鹿看了他一眼,若是放在先前,一定给他一张冷脸,但如今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心里有了新主意,对待这恩怨难分的旧仇人,似乎也可以豁达一点了。对着吴专员和黑衣人一点头,小鹿一言不发的迈步走出了房门。程世腾心有灵犀的跟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厢房。房门一关,窗扇一掩,厢房内骤然变得冷清肃静,隔着一张桌子,小鹿坐下了。双手搭在大腿上,他腰背挺直,是军人式的正襟危坐。程世腾坐在了他的对面,眼看桌面托盘上摆着一只茶壶和几只茶杯,便挑了一只倒扣着的茶杯:“这是干净的吗?”小鹿抬眼一扫他的手:“干净的。”程世腾不再多问,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药瓶,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粒药片。仰起头把药片拍进嘴里,他紧接着又连喝了几大口温茶。小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正视他了,连着多少年了,不敢看他,因为看了他之后,不是恨就是累。他总有办法让他痛苦,总有办法让他走投无路。 第75章 何若龙笑了,一边笑一握住小鹿的胳膊,把他扳过来面对了自己。用手指抬起小鹿的下巴,他仔细的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他低声说道:“活了二十多年,我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小鹿问道:“什么大事?”何若龙微笑着答道:“你,你就是我的大事。”小鹿饶有兴味的追问道:“除了我,还有别的大事吗?”何若龙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羞赧。垂下眼帘对着地面一笑,他随即抬头对着小鹿竖起两根手指:“一共两件。一件是你,另一件,是当省主席!”小鹿听到这里,抬眼望着他抿嘴笑了,笑过之后说道:”好,我们两个好好干。”话说到这里,他轻轻巧巧的避开了“传宗接代”四个字。这四个字和他是绝缘的了,可凭着何若龙的条件,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却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将来他真当上了省主席,就更没有问题了。所以小鹿不敢往长远里想,想也只想光明灿烂的一方面。难得能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他每分每秒都恨不得咂摸着滋味过。这个时候,何若龙抬手捧住了他光滑精致的脸,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何若龙熟练的引逗出了他的舌尖。昨夜他们已经借着酒劲闹了小半夜,但是现在何若龙还有余力。拉起小鹿一只手,他把那只手捂到了自己的下腹部——他知道小鹿喜欢这东西,只是不知道对方现在有没有好兴致。如果有的话,他会立刻解开裤子,把自己这根家伙填进小鹿的手中。小鹿有一双“聪明”的好手,仿佛已经和他的命根子心意相通,双手齐上的时候,真能把他整个人都揉搓化了。“要不要?”他把嘴唇凑到小鹿耳边轻声的笑问:“要不要?”隔着一层军裤,小鹿缓缓合拢了手指。他想自己没法子不毁约,何若龙的诱惑,他无法抵抗。若是为这诱惑付了代价,那他也心甘情愿。何若龙在东河子稳稳当当的住了下来,与此同时,程世腾也回了张家口。程廷礼在张家口自然也是有家的,宅子虽然比不得天津租界内的摩登洋房,但也是宽宽敞敞的大院落,里面建了两座中西合璧式的三层小楼,供他和儿子偶尔居住。儿子的行踪,他不是很干涉,甚至根本不感兴趣,他对儿子的要求只有两点:第一是要活着,要给程家接续香火;第二是玩归玩,不要耽误了正经大事。他对儿子不上心,可儿子在外头走投无路了,却是只能回来找他这个爸爸。疾风一般的刮进程廷礼的书房,程世腾开门见山,直接便道:“爸爸,小鹿完了。”程廷礼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两只脚抬起来架上写字台,脚上的皮鞋没系鞋带,鞋面锃亮,鞋底也是崭新洁净。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他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什么完了?”程世腾走到写字台前,俯身将双手按在了台面上。台面铺了亮晶晶的大玻璃板,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倒影:“我去了小鹿那里。”程廷礼不置可否的一皱眉头,看儿子又成了情敌,而且因为自己身份尊贵,不便乱走,所以儿子还是个行动灵活的情敌:“然后呢?”程世腾垂着头,对着自己说话:“我看见了何若龙。”随即他抬起头望向父亲,从牙关中挤出了余下的话:“在小鹿的床上。”程廷礼对着程世腾看了片刻,末了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嗯,然后呢?”程世腾像看救命星一样看着他:“然后我去质问小鹿,小鹿什么都承认了。他说他要和姓何的好,还要和咱家一刀两断。”程廷礼伸长手臂,把小册子放到写字台边的一摞文件上:“嗯,然后呢?”程世腾直起了身,嗓子有点哑:“爸爸,您不管吗?小鹿毕竟是咱家的人,他可以不回家,可以不搭理我,但是我不能让他和个土匪混在一起啊!”程廷礼看着自己的皮鞋:“睡过了吗?”程世腾一愣:“啊?”程廷礼晃了晃右脚:“小鹿,和何若龙,睡过了吗?”程世腾万没想到他父亲会先想到这里,一时间几乎有些后悔,怀疑自己找错了求援对象:“爸爸,您——”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现在不是他挑剔老子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他很艰难的答道:“应该是……没有。”程廷礼漫不经心的反问:“不是都上一张床了吗?没睡过?”程世腾冷着脸,忽然要连父亲也一起嫌恶了:“没睡过!”他粗声粗气的回答:“小鹿的事儿,我心里有数!我说没睡过,那就是没睡过!”程廷礼不再追问。抬手向外挥了挥,他放下了双腿:“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程世腾没看出他老子的态度,还要啰嗦:“爸爸——”程廷礼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一言不发的又挥了挥手。程世腾见状,只得向后转了身——他不是他老子的对手,和他老子大闹过几次,全是以失败告终。程世腾前脚刚一走,程廷礼后脚就站起来了。拖着两脚的鞋带,他慢慢的绕过了写字台,一张略显松弛的白脸渐渐的沉下来,最终沉出一脸沧桑的怒意与杀气。单手插进裤兜里,他一步一步踱到了写字台旁,忽然伸手将高高一摞文件横扫到了地上,地面没铺地毯,文件落到地板上,摔出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而程廷礼意犹未尽,又把文件旁的文房四宝也扫了下去。随即直起腰,他一脚踹向了写字台,踹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雷!“这小兔崽子!”他愤怒的想:“这小兔崽子!” 第八十九章小鹿回了兵工厂,让工厂和作坊的工人们忙成了连轴转。当然不是白忙,他用现大洋给他们打足了气,让他们在累到极点的时候,可以看着银元振振精神。有技术的工人们是受了累,受了累的同时,也有福享。小鹿为了留住他们的人和心,几乎是在山沟里为他们开了个简易的小俱乐部,俱乐部里有烟有酒,甚至偶尔也有鸦片和女人。不为别的,就为了哄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机关枪的产量提高到每月三百支。程世腾这一趟回去,对着程廷礼嚼舌头是必然的。他担心程廷礼会立刻动手“处治”自己,所以急需大量的军火和军饷。自己有了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能抵挡到哪一天,总比坐以待毙强。他没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认真备战,敌人竟然会是干爹。这让小鹿时常不愿意细思量,因为他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干爹是亲长辈。对待程廷礼,他始终是留着感情。然而,程廷礼并没有立刻对他进行“处治”,因为日本军队从热河打进了察哈尔,程廷礼忙着抵御外敌,一时间顾不上处理家事了。顾不上归顾不上,忙里偷闲的,程廷礼让人给小鹿发去了一封电报,电报内容简单明白,直接就是让他回天津。有些话不必摆在明面上说,尤其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话,三言两语便可点透。小鹿在看过电报正文之后,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干爹对自己的最后通牒,自己若是乖乖回去了,风浪消于无形,天下依旧太平;可自己若是不回去,就有干戈要大动了。小鹿不怕大动干戈,单只是感觉自己对不起干爹,他养了自己一场,结果养出了个刀兵相见的仇人。在接到电报的当晚,小鹿将电报放在油灯上,手腕一晃,把它燎成了一团火。然后他上床躺好,心里盘算着明天回县城里去——连着好几天没和何若龙见面了,两人像个受管制的半大孩子一般,每次分开之前都要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而且说好了,是不见不散。小鹿闭了眼睛想睡,可是耳边总有只蚊子骚扰,嗡嗡的飞个不休。小鹿睁了眼睛,摸着黑东一拍西一拍,拍到最后不耐烦了,仰面朝天的大喊一声:“小张!蚊香!”隔壁房屋里便是睡着张春生,张春生睡觉很轻,以着小鹿的粗喉咙,震醒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隔着墙壁隐隐答应了一声,不出一两分钟的工夫,外间房门一开,张春生一手端着蜡烛,一手端着蚊香盘子,披着上衣走进来了。把蜡烛固定在了外间桌子上,他借着微弱的光亮往里间走。天气热,小鹿没有盖被,但是为了防蚊子,所以保留了他那一身白衣。直挺挺的仰卧在床上,他规规矩矩的伸展了双腿双臂,是个祭品的姿态。张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把蚊香盘子放到了桌脚旁边。这蚊香是县城出品,烟气有些刺鼻,既熏蚊子也熏人。他怕团座会和蚊子一起挨熏,所以极力的想把它往远放。他曾经见过小鹿的履历,知道团座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其实还小。对待这样一位小团长,他简直会生出怜爱和维护的心。小团长本来有着一身清冷的正气,纯洁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万没想到把小团长从神坛上拉下来的人,会是个土匪。 第77章 何若龙从水中“哗啦”一声站起了身,高抬腿迈出了浴桶:“他有钱,除了钱之外,什么都缺,尤其是缺军火弹药。你知道,有地盘的军头是土皇帝,没地盘的军头是叫花子。现在他就算是叫花子大队总队长,走哪儿打哪儿。幸亏他还有贩烟土这一条生命线,否则队伍早散了。”小鹿听到这里,轻轻巧巧的对着何若龙一转身:“军火我有。”何若龙将一只脚踩上椅子,拿了毛巾去擦腿上的水:“要不然,咱们跟他做笔买卖?”小鹿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了毛巾,很仔细的从后背开始为他擦拭:“可以。”何若龙感觉小鹿已经擦干了自己的后背,便很自觉的把胸膛转向了小鹿,同时狡黠笑道:“不,先不卖,咱们给他几十支好枪,等他用出甜头了,让他主动带着钱求咱们卖。他买了咱们的枪,自然也得再买咱们的子弹。时间久了,他离不开了咱们,咱们也能大大的赚他一笔!”小鹿的脑筋一转,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蹲下来细细的擦了何若龙的两条腿,他开口说道:“若龙,你比我想得多。”何若龙双手叉腰,动作很大的晃了晃脑袋:“不管怎么说,我也比你多吃了好几年干饭,要是连这点儿谋略都没有,那我这些年真是白混了。”小鹿站起身,对着何若龙的屁股抽了一巴掌,抽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好,就这么办!”小鹿和何若龙仔仔细细的商议了几天,末了真和罗美绅搭上了线。罗美绅这几年流年不利,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每隔几个月就要在枪林弹雨中鼠窜一次。如今他见何若龙真肯停战了,并且还从鹿团长的兵工厂里弄出了三十挺伯格曼机关枪送给自己做礼物,不禁乐得发昏。又因为他记得丛山参谋是曾经和鹿团长打过交道的,便派出此人携带厚礼,专程去向鹿团长道谢。丛山这人的身材时常变化,如同罗美绅的晴雨表一般。这一回他到了东河子县城与小鹿会面,小鹿见他颧骨高耸,像要活不起了似的,就忍不住在心中暗笑,知道罗美绅近来的日子一定不大如意——去年他在丛山手里买狗崽子的时候,丛山可是有肚子的。丛山虽然形象多变,但是性情始终如一,说起话来总是有条有理。他先是很诚恳的代表师长向小鹿道了谢,又略略的展望了一下三方合作的前景——罗美绅有钱有兵没地;何若龙如今离了狗尾巴山,算是有兵没地没钱;至于小鹿,小鹿有一个团的兵,有一个县城的地盘,还有一座忙到发疯的兵工厂。三方单拿出哪一方,都不算很强,可是凑在一起,却是堪称一股不小的力量。小鹿听着丛山的高论,听得多了,也感觉很是乐观,但是没有乐昏了头——他并不相信罗美绅,也不知道何若龙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只不过没有别的法子,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到丛山一走,他也回了兵工厂。军火可以卖给罗美绅,自然也可以卖给别人。尤其他这工厂里出产的乃是机关枪,又比平常的步枪火炮更值钱些。兵工厂忽然成了他的聚宝盆,他决定把冷营长叫过来再嘱咐嘱咐,让他打起精神,一定要保证兵工厂的安全。 第九十一章小鹿下午回了兵工厂,视察了兵工厂之后又直接去了自己那个私人作坊。作坊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因为工人有钱赚有肉吃,所以造枪成了俏活,一般小兵若是不够心灵手巧有力气的话,还没有机会吃这一碗好饭。造好的新枪上了油,用油布包好了放在地下仓库里,小鹿挑了一支试了试,发现这东西还真能用,就是没准头,好在子弹还是向前飞的,总打不到后头去,纵是打不准,伤的也是前方敌人。忙到入夜时分,小鹿回了住处。张春生给他预备了干干净净的一顿晚饭,等他吃饱喝足,勤务兵把洗澡水也抬进了屋子。张春生照例是将一身干净睡衣搭到了浴桶旁边的椅背上,然后回到堂屋,随口汇报道:“团座,我已经学会打针了。”小鹿立刻抬眼望向了他:“真会了?”张春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真会了,我在人身上都试验过了。老孙说我手下有准头,比他打得好。”小鹿点了点头,然后不置可否的向外一挥手。等到张春生退出去之后,小鹿心事重重的关门洗澡。坐在水中慢慢抚摸了自己的身体,他心中也有疑虑。对于注射治疗的利与弊,他甚至比医生更清楚。其实不冒这个险,他也照样的能活,可在何若龙面前,他太想“正常”一点了。哪怕只“正常”一次也好。两人好到如今,他还没在对方面前脱过裤子——不敢脱,因为自惭形秽。何若龙那东西如同一条热腾腾的活龙,而他胯下只有一团冰凉的肉。一只手探到腿间,冷酷的抓住那一团肉揉了揉。揉过之后收回手,小鹿霍然起身,抬腿迈出了浴桶。草草的擦了身体穿了睡衣,他转身走回卧室,从床下拽出了一只皮箱。这皮箱是总跟着他的,然而上了锁头,从来不开。把皮箱拎起来放到桌上,他找出钥匙开了锁头,随后掀开箱盖,面无表情的向内望去。皮箱内摆着一只大盒子,揭开盒盖再看,盒内码着整整齐齐的小玻璃瓶,小玻璃瓶里存着透明液体。他伸手取出一瓶,送到烛光下细看了看。玻璃瓶身贴着小小的纸标签,标签上印着细密的英文字。小鹿盯着它看,看了许久,因为它是蜜,也是毒。张春生洗了脸刷了牙,正打算上床睡觉,不料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含混的咆哮,正是团座的粗喉咙在呼唤他。他答应一声,立刻把脱了一半的上衣重新穿好。边系纽扣边往外走,他进入小鹿的卧室时,已经恢复了利落的模样。卧室里添了几根蜡烛,把房间找得通亮。小鹿穿着他那一身天衣无缝的白睡衣,笔直的站在桌旁。桌上摆了个搪瓷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瓶子酒精棉球,以及一小瓶针剂。除此之外,桌角还摆了个小小的火酒炉子,幽蓝火苗舔着炉子上的小钢锅,锅里的水正在沸腾,沸水之中,赫然摆着一套注射器。对着托盘一抬下巴,小鹿低声说道:“去,先给你的手消毒。”张春生不明就里,疑惑的问道:“团座,您生病了?”小鹿一摇头:“去消毒!”张春生不敢多问,自去用肥皂重新洗了双手,又用酒精棉球将双手擦拭了一番。与此同时,小鹿用镊子从沸水中夹出了针管针头,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托盘之中。张春生出门扔了棉球,回来之后试探着又问了一次:“团座,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小鹿先是沉默,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答道:“营养针。”张春生听了这个回答,出于直觉,不大相信,但是也不敢再追问。凭着他从军医那里学来的知识,他开始小心翼翼的操作盘中器具。及至真将一小瓶针剂吸进针管里了,他抬头看向小鹿,气息有些乱:“团座……”小鹿没理会,直接转身背对了他。一只手扶住了身前的椅背,他用另一只手解开了裤腰间的抽拉绳。掖在裤腰里的睡衣下摆被他掀起来了,他背过手,将睡裤裤腰稍稍的退下,露出一小块洁白无瑕的后腰:“来吧。”张春生慢慢的走上前去,一手拿着注射器,一手捏着一团酒精棉球。停在小鹿身后,他屏住呼吸弯下腰,将对方的裤腰向下又拉了拉。小鹿垂下眼帘,当对方是个医生,自觉的向下俯身撅起了屁股。张春生用棉球轻轻蹭了蹭对方腰臀之间的皮肤,手背无意间碰触到了对方,触感温凉柔滑,不是个爷们儿的皮肉。针尖点上了小鹿的肉,张春生定了定神,随即把心一狠,一针扎了进去。小鹿随之一闭眼睛,闭了眼睛又发现自己是大题小做,原来张春生不是自吹自擂,这一针打得真是不疼。一针打完了,小鹿摁着针眼上的棉球转过了身,因为裤腰松了,并且刚露了小半个屁股,所以有些狼狈。直视着张春生的眼睛,他言简意赅的说道:“保密。”张春生一听这话,心中立刻确定了团座没干什么好事。郑重其事的点头答应了,他无端的心里发慌,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团座身体里注射了什么东西。团座年纪轻轻的,有必要偷着扎营养针吗?张春生出去扔了棉球,又把火酒炉子和托盘一起放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见小鹿再没别的吩咐了,他转身出了门,衣兜里藏着那个装过针剂的小玻璃瓶。小玻璃瓶上的洋字,是张春生看黑了眼睛也看不懂的。用铅笔将那几个洋字描到了纸条上,他带着纸条去了兵工厂。厂里有一位工程师,是有学问的,他趁着工程师休息喝水,鬼鬼祟祟的跑过去向对方请教。工程师倒是粗通西语,可是对着纸条上那一长串鬼画符似的英文单词,他也没认出意思来。工程师都不认识,那除了鹿团长之外,这山沟里就不能再有第二个人认识了。张春生烧了那张纸条,藏着小药瓶不肯扔。如此过了三天,这夜他又被小鹿叫了去。心惊胆战的,他又给小鹿打了一针。 第九十二章小鹿在一周之内注射了三针,三针过后,他感觉自己的精气神有了明显增长,整个人的面貌都发生了变化。他本来就是个腰背挺直的军人身姿,这回因为心里有劲,越发直成了一根标枪,同时性情也变得活泼了一些,有话的时候肯说,可笑的时候也肯笑了。懒洋洋的沉默时候越来越少,他自觉着力大无穷,甚至有时候产生错觉,几乎认为自己又长高了一寸。夜里睡觉前,他会脱光衣服长久的照镜子,镜子里的他似乎还是旧模样,可放下镜子细细的抚摸着自己,他又执着的认定自己正在变,变得威武强壮。一周之后,他回了东河子县城,不为别的,专为了要和何若龙相会。两人傍晚相见,何若龙盯着他瞧,就看他不知是哪里不对劲,整个人得意洋洋美滋滋的,和往常不是一个状态。 第79章 张春生拿着稿纸,果然一字不错的重复了一遍。小鹿很满意,郑重其事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好,明天你就出发,早去早回,别走丢了。在外面要住好的饭店,不要省钱,好的饭店比较安全。知道了吗?”张春生对他笑了一下,又一点头:“是,团座,我记住了。”他黑,五官也没特点,给人的印象总是笼统模糊的。今天小鹿偶然正视了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这个人按年纪论,也是青年,但是脸上总有悲哀神情,是个忧伤的青年。下意识的,小鹿问了他一句:“你不高兴吗?”此言一出,张春生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没有,我挺高兴的。”小鹿收回手,没有兴趣再追问,只告诉他:“去吧,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告诉我。”张春生对他敬了一礼,然后乖乖的转身走出去了。他明天就要启程,这一趟出去,他非得把这针剂的底细弄清楚不可。翌日清晨,张春生给小鹿端了早饭,把洗脸水放到了脸盆架子上,又把牙刷也浸了温水蘸了牙粉。因为时间紧张,所以他没来得及去给小鹿读报纸。只隔着卧室房门说了一声:“团座,我走了。”门后响起含糊的一声应答,大概是小鹿还没睡醒。张春生拎着两个箱子上了马车,一只是小藤箱,装着他的行李以及一张支票;另一只是轻飘飘的大皮箱,留着装药。上了马车往山外走,他早上出发,直到傍晚才落了地。因为沿途都有士兵护卫,所以落地之后他也不茫然。匆匆的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搭乘山西兵的军用卡车,继续向前走。午夜时分,军用卡车把他卸在了一处火车站前。他因为也是跑过天津卫的人了,所以并不很怯。拎着箱子买了车票,他像个孤独的密使一样,预备直奔太原。他不知道在他登上火车的那一刻,东河子一带的战事,骤然激烈起来了。 第九十四章谁也不知道大战是怎么爆发起来的,好像也没个契机线索,一夜之间一方开了炮,另一方也开了炮,炮火一开,就停不住了。夜里从附近的高山往下看,可以看到炮弹像火流星一样来回穿梭,穿梭得太快太密了,光芒拖成一道道金线,将两方阵地连结在了一起。察哈尔政府军这一方将重型山炮一字排开,不歇气的对着前方县城轰,轰一阵子,阵线向前推进几十米,等到站住脚了,继续轰。前清时代留下的城墙先被炮火轰至坍塌,再被炸弹炸成齑粉。城墙上的机枪手成百人的死,一颗炮弹落下来,他们瞬间七零八落,连具整尸首都落不下。眼看这场仗是打不出好了,土匪兵们开始自作主张的要退。督战的军官堵在后头,不许小兵乱跑,哪知道小兵不但不听话,还对着督战团开了枪。敌人尚未进城,城中军队自己先乱了套。何若龙万没想到程廷礼那边会突然发动猛攻,眼看城内情形不对,他当机立断,立刻整顿了队伍后撤。他撤得很保守,一点一点的退,极力的想要稳定军心,不要显得丢盔卸甲。几千败兵缓缓的压向了东河子县城,他进退两难,因为太清楚自己这几千喽啰都是什么货色——真是要大败了,这帮土匪种很可能在溃逃之前杀人放火、就地开抢!到时候自己控制不住他们,程廷礼来了,也是同样的控制不住。所以不能让这帮人失控,这帮人永远都需要镇压,一次压不住,往后就难摆弄他们了。何若龙对于自己的士兵,很爱,同时更恨。爱,是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他这个何团长,就没有他将来的荣华富贵;恨,则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像不通人性的畜生一样,让他总得哄着他们吓着他们,否则的话,他们就要作乱。他想有朝一日自己真当了省主席,手下真有了百万兵,那时非架起机枪,把这帮畜生一样的东西全突突了不可!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他还得仰仗这些畜生抬着他平步青云——平步青云也先不必提了,如今他最主要的任务乃是保住地盘与实力。罗美绅名声虽差,但是目前看来,其人品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坏,起码罗师现在独当一面,能让他不至于腹背受敌。在东河子县城里,何若龙见到了小鹿。他提前洗了把脸,不想让小鹿看见自己烟熏火燎的狼狈样子。然而脸一干净,反倒显出了面颊上的一条红伤——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给刮了一下子,刮出一道很浅的伤口,倒是不至于落了疤痕,可小鹿看在眼里,还是忍不住要替他疼。何若龙坐在椅子上,端着大碗吃汤泡饭。一边稀里呼噜的连吃带喝,他一边忙里偷闲的对小鹿说话:“我看咱俩的兵得换换地方了,你把东河子让给我,你带你的兵往南走,走山路,别走大路。一旦我这边抵挡不住了,你就设法往山西退。”小鹿在他面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随即直起身走到桌旁坐了下来:“若龙。”何若龙看了他一眼:“嗯?”小鹿开口问道:“我们会败吗?”何若龙勉强笑了:“败?怎么算败?”小鹿垂下眼帘,感觉像是走在浮冰上,一步一滑,险得惊心:“败,就是我们失去了土地、军队、甚至性命。”何若龙大喇喇的往嘴里扒进最后一口饭,是个满不在乎又不以为然的态度:“军队没了再招,土地没了再抢,那都不算个事儿!人嘛,三穷三富过到老,人活一世,谁还没个起起伏伏?怎么,你怕啦?别怕,有我呢!”小鹿也笑了,侧过脸去看何若龙:“那……你后不后悔?”何若龙一扬浓眉:“后悔什么?后悔为了你跟程廷礼翻脸?我当初自己乐意,这有个屁好后悔的!”小鹿第一次经历这样激烈的战争,开了眼,也惊了心。目光缠绵的凝视着何若龙,他看了片刻,随即扭头望向窗外:“我倒是有点儿后悔。”何若龙立时一怔:“你后悔了?”小鹿轻声答道:“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没了兵,你怎么去当省主席?”何若龙放下碗筷,欠身向他的后脑勺轻轻抽了一巴掌:“胡说八道!那省主席是我想当就能当上的?别坐这儿胡思乱想了,给我沏壶茶去,要浓茶,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天天犯困。”小鹿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出门去找热水给他沏茶。何若龙盯着他的背影,同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其实是有点后悔,不多,一点点而已。他喜欢小鹿的心,是十成十的真,和他对前程名利的渴望一样真。这两样好东西,让他放弃哪一样他都舍不得,无论放弃了哪一样,他事后都会后悔。这没办法,他承认自己是太贪心。所以事到如今,他无话可说,只能是认命,只能是坦然,因为这条路无论怎样走,最后都是不完美。窗外有人影闪过,是小鹿端着茶壶走了回来。眼珠痴痴的随着小鹿转动了,他看一个男人竟然能生得这样好,比花好,比画好。仿佛释然一般,他在心中对自己一笑,同时无声的告诉自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鹿把茶壶放下了,又拿起一只倒扣着的茶杯。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认真的,此刻也不例外。神情庄重的给何若龙倒了一杯热茶,他随即转身出门,不出片刻的工夫,拿了一张旧地图回了来。他把旧地图放在桌面上摊开了,何若龙起身旁观,只见这是一张手描的老地图,包括了东河子方圆几百里的地区。小鹿用食指一点东河子县城的位置:“若龙,中午你睡一觉,下午就带兵出发,往南走。”何若龙一愣:“什么?我往南走?那你呢?”小鹿不看他,自顾自的用指尖在地图上画出路线:“罗美绅那边,我们是不能指望的,他能帮忙自然是好,不帮忙,也不奇怪。毕竟他一直也是自身难保,干爹只要不打到他那里,他就很可能会保存实力、作壁上观。所以,我们要自行寻找出路。你现在就往南去,给我开一条路进山西。我留在县城里,能抵挡多久算多久,抵挡不住了,我立刻放弃县城去追你。”何若龙脑筋一转,把他的意思转明白了。明白之后,他立刻摇了头:“不行不行,你这个法子太危险。你实战经验太少,你留下我不放心。”小鹿一皱眉头,做了个半笑半恼的表情:“我留在县城里是不安全,不过让我向南去打前锋,也一样的很危险。再说对于县城里的情况,我毕竟是更熟悉一点儿,真要是顶不住了,我逃也能逃得比别人快。你说呢?”何若龙答道:“我说就是一起走!” 第81章 不出片刻的工夫,饭得了,菜也得了。武魁找了一只小盆子一般的大海碗,连饭带菜满满盛了一大碗,想让小鹿吃一顿管一天。然而端着碗筷走回房时,他见小鹿俯身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放下碗筷摇醒了小鹿,武魁轻声说道:“团座,吃点儿再睡吧!”小鹿半闭着眼睛答应了一声,抄起筷子低了头,开始往嘴里扒饭。他脖子细,脑袋圆,困得晃晃荡荡的,碗比他的脑袋还大。武魁见他吃上了,便匆匆回了厨房,放开肚量也大嚼了一通。及至吃饱喝足了,他回上房去取碗。然而进门一瞧,他当即哑然失笑——小鹿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弯腰低头把脸埋进大海碗里,竟是又睡着了。武魁这回没敢再惊动他,只轻轻抽出了他手里的筷子,又拧了一把湿毛巾,扶起他的脑袋给他擦了擦脸。然后拦腰把他抱了起来,武魁转身把他送进了卧室床上。站在床边看着他的睡相,武魁心里纳闷,心想他怎么忽然就造起省主席的反了呢?下边几个营长谈起这事,都说是为了兵工厂,兵工厂油水太大,省主席要分一大杯羹,然而团长不肯——也不知道这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当然也有不同的观点,这不同的观点不大好听,因为涉及到了何若龙。何若龙是个土匪种子,他造任何人的反都不稀奇,而鹿团长之所以也造反,正是受了何若龙的蛊惑。为什么受蛊惑?那就不好细说了,反正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二位在一起是睡一张床的。武魁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但是说得比一般人少。他爱扯淡,但是扯淡这事也分轻重好坏,不该扯的,他坚决不扯。小鹿睡了不过一个小时,城外就又开战了。他晕头转向的起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迅速恢复了清醒。通信兵一个接一个的追着他传递消息——罗美绅那边也对着政府军开火了——罗美绅把政府军打退了十里地——罗美绅又败了——罗美绅开始撤退了——罗美绅真撤退了……小鹿对罗美绅已经毫无兴趣,只是惦记着何若龙,不知道他究竟跑出了多远。在小鹿顶着流弹炮火指挥防御之时,何若龙经过了一夜一日的急行军,一鼓作气向南走出了三百多里。然后他就走不成了,因为程廷礼的军队已经在前方路上埋伏了许久,专程等他落网。他既然真是如约而至,那么程廷礼也就不必客气,直接用几千精兵就地包围了他。 第九十六章程廷礼仰卧在一张大躺椅上,脑袋下面垫着个小凉枕,躺椅不够长,所以一名副官蹲在下首,在他的两条长腿下面各放置了一只小矮凳。另有一名副官站在上首,仰起头为他撑开了一把大阳伞。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然后他一张嘴,点燃了的雪茄也被人送到了他的齿间。咬着雪茄深吸了一口,他惬意的侧过脸,眺望向了远方的群山。以他这个年纪和身份,其实是不大应该亲自往战场上跑了,不过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它更像一出好戏,戏中人因为无知无觉,所以演得格外动人,动人得几乎让他想笑。他半躺半坐的在这一处草地上晒太阳,周围被警卫团围了个严密。越过警卫团再往远看,无边无际的,依然全是他的人。人山人海围着个小小的孤岛,孤岛中央瑟缩着何若龙那一群残兵败将。这个时候,有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军座,陈参谋回来了,您现在见他吗?”程廷礼扭过头,在那发出温柔声音的青年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的答道:“让他过来。”陈参谋因为这些天一直跟着何若龙摸爬滚打,回来得又是诡秘匆忙,所以灰头土脸,形象几乎堪称凄惨。快步走到程廷礼面前,他昂首挺胸的一敬军礼,斩钉截铁的说话:“报告军座,卑职已经将何逆的电报班领了过来。现在敌方和外界彻底无法联系了!”程廷礼笑了一下:“何若龙本人现在怎么样?”陈参谋是半年前被程廷礼派进何团的,因为一贯少言寡语,造反之时也无异议,所以在何若龙身边颇有一点亲信的意思,而他对何若龙的观察与了解,也是格外的深刻一些。“报告军座。”他规规矩矩的清楚回答:“此人目前十分惶恐,已经方寸大乱,他的部下军官们也是各怀心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他卖命。”程廷礼取下雪茄递给身边副官,然后懒洋洋的坐起了身,自得其乐的笑道:”去,让他们把炮架起来,再给我轰他一个小时。”何若龙万没想到自己会陷进程廷礼的埋伏圈——他只顾着往南跑,因为起初跑得畅通无阻,所以他还暗暗的窃喜,就没想过自己带着队伍公然穿过一家家军头的地盘,怎么可能没人拦他。跑着跑着,前头忽然开了炮,后头也跟着开了炮,东南西北全有了人影枪声,他和他的队伍被困在了一片山谷之中,连个好地势都没占着。四面八方的士兵们居高临下,架起大炮对着他们随便轰。他急了,连着指挥了几次突围,人死了不少,却是始终冲不出对方的包围圈。他部下的小兵全是土匪出身,无论是当土匪还是当丘八,所图的不过是一个财字,现在财没落到多少,反而先要送命,那谁肯干?横竖跟着谁扛枪都是混饭吃,而何若龙又不是他们的祖宗。队伍被围了两天,两天之后开始有小兵带了枪,偷着往对方阵地上跑。对于这样的叛贼,何若龙红了眼睛,抓着一个毙一个,然而毙不完,还是有那胆大的敢逃。何若龙连着几顿不吃饭,不饿,胸口被一团热气壅塞着,连口汤水都咽不下。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脑子里轰轰的响,几乎无法正常的思考。双手横握着一根马鞭子,他垂下眼,看自己的双手在哆嗦。这么大的巴掌,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大的志向,先前那么大的仇都报了,那么多的苦都吃了,都从土匪熬成团长了,难道大好人生戛然而止,自己这回就要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山沟里了?死了之后,没人管没人埋,烂在草里,臭一块地。或许根本连具全尸都落不下,一枚炮弹从天而降,直接就能把他这个人从有炸成没。可是,可是,他颤抖着想,自己怎么能“没”呢?自己才二十多岁,好日子刚开始,还没活够呢!还没活透呢!怎么能没?他还没当上旅长师长,他还没住进天津租界里的小洋楼,他还没享受过,他还没呼风唤雨过——所以,怎么能没?何若龙想到这里,不由得闭了眼睛。一闭眼,前方便是黑暗,仿佛深不见底的鬼门关,正等着他往里迈进第一步。先前的勇气与豪情被恐惧与绝望一点一点的消磨光了,他现在只是哆嗦,只是怕。他又想起了小鹿——他想如果小鹿此刻能陪在自己身边,自己会不会更勇敢一点?可随即他对自己摇了头。有了小鹿,他也还是怕。忧伤苦乐、尚且无有代者,何况是死?原来“死”这件事情,是无法预先想象的,非得死到临头,才知何为死。可笑他先前还以为自己大无畏、不怕死。在何若龙的精神将要崩溃之时,程廷礼的代表来了。这代表一没带卫士二没举白旗,就那么溜溜达达的一个人从山上走下来了。前线阵地的小兵见了他,当即警惕的端起步枪作势瞄准。代表满不在乎的对着小兵笑骂:“小兔崽子,把枪放下!程主席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愿意再给你们何团长一条活路。你他娘的再拿枪瞄我,我可掉头回去了!”此言一出,小兵们面面相觑,果然犹犹豫豫的放下了枪。正当此时,何若龙闻讯赶了过来。虎视眈眈的停在代表面前,他低声问道:“你来有话说?”代表将何若龙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我没话说,是程主席对你有话说。这个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听,我就说;不听,我马上走。”何若龙瞪着代表,瞪得心都不跳了——他有预感,事情要变:“你说!”代表趾高气扬的说道:“给我找个凉快地方说话,别让我在太阳底下站着啊!”在一棵老树的树荫下,代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慢条斯理的开了口:“程主席他老人家让你过去一趟。”何若龙站在一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让我过去一趟?去哪里?”代表答道:“程主席要见你,你自然是要到程主席面前去。难不成还让程主席亲自来看你不成?”何若龙疑惑的望着代表:“去了……干什么?”代表做了个沉吟的姿态,思索片刻之后笑了:“你这回做了这么大的乱,引得他老人家动了雷霆之怒,所以此行见了他老人家,挨打挨骂怕是免不了的了。”何若龙依然是疑惑:“那我若是真去了,你们如何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代表站起了身:“何团长,恕我直言,你这话问得有点儿不识时务。程主席肯见你,那就说明他老人家还肯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顾着人身安全,不敢去,那就别去了。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你爱去不去,我没意见。”何若龙紧盯着代表,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到了疯狂的程度:“我……”代表仿佛是有点不耐烦了,背过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转身迈了步:“何团长,你要是不去,我就走了。”何若龙凝视着代表的背影——代表真走了!双手攥成了紧张的拳头,他在代表走到十米开外之时,忽然吼了一声:“等一下!我去!” 第83章 然而他没等到那趟列车,因为东河子外围战事激烈,铁轨被炸翻了老长一截,火车暂时无法通行了。张春生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折腾回来的,总之昼夜都在行进,火车坐了,汽车坐了,马车驴车也坐了。最后到达东河子城下时,是东面城墙上的守兵放下绳子,把他硬吊上来的。他刚一上城墙,几米开外就有个小兵忽然一晃,是被流弹打穿了胸膛,一声不吭的死了。张春生对于尸首一眼不看,低着头就顺着台阶往下跑——他脸黑,黑成了保护色,掩饰了他所有的惊恐忧惧。风尘仆仆的,他出现在了小鹿面前。小鹿现在顾不上打针吃药了,只想尽可能的多抵挡一阵——哪怕能多坚持半天也好,半天也够何若龙跑出很远的一段路了。见张春生回了来,他没道辛苦也没发牢骚,只看着对方怔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回来?”张春生神情肃穆的站在他面前:“团座,我不回来,我上哪儿去啊?”小鹿依旧盯着他的脸:“钱花光了吗?”张春生摇了头:“没,花了一半都不到。”小鹿点了点头:“好,剩下的你留着吧。”然后他神情漠然的向外挥了挥手:“你去找武魁,武魁那里安全。”武魁那里的确是安全,因为他和他的机枪营一直藏在城里。他不上战场,不是他贪生怕死,是小鹿不许他上。这是小鹿对他的偏疼——不上战场,就只在城里猫着。等到城破了,他立刻带着他那个营投降。这是一场内战,内战打到投降也就到头了,一家的军队,总不至于杀俘虏。要是运气好,武魁兴许还能保住他那营长的名头。一个杀猪的小子,能当上营长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张春生思索了一瞬,又看了小鹿一眼,末了转身离去,当真是在城里找到了武魁。武魁这几天被小鹿撵进安全地带,终日无所事事,白昼又是长而且热,他心惊胆战的摸着他的光脑袋,倒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思考。见张春生回来了,他挺意外:“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张春生不理他的问题,劈头直接问道:“何若龙呢?”武魁听到这里,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苦笑,随即压低声音答道:“跑啦!”张春生接着问:“他一个人跑?不管咱们团座?”武魁摸着新剃的光头:“俩人一起跑,还不一下子就让人撵上了?他跑,咱们团座舍了性命给他打掩护,要不怕他跑不远,不安全。”张春生听到这里,立时有一口恶气堵到了胸中:“那何若龙就真自己跑了?”武魁一点头:“啊,跑啦!都跑好几天了,兴许现在都进山西了。”张春生直勾勾的看着武魁:“他不管咱们团座的死活?”武魁凉飕飕的笑了一声:“走了之后就一直没信儿,连一封电报都不来,我看团座还挺惦记他的。”张春生听到这里,一转身,又走了。张春生想回到小鹿身边去,别人伺候小鹿他不放心,“别人”不干净,他不想让小鹿用“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吃“别人”端过来的饭。然而未等他走过一条大街,城中的空气就变了。成队的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拖着步枪满城乱窜。他莫名其妙的在半路抓到了冷营长,想要问问情况,而冷营长跑得气喘吁吁,告诉他“城外又来兵了”。话音落下,冷营长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张春生愣了愣,也开始狂奔向前。好容易在城东一带找到了小鹿,他刚要说话,冷不防身后有人狂呼乱叫,正是冷营长的声音。冷营长像个疯子似的,一路张牙舞爪的跑到了小鹿面前,礼节规矩全不讲了,他大汗淋漓的喘出了一句话:“是何团长!”小鹿满脸满身都是烟熏火燎,一张脸脏极了,简直比张春生还要黑。听了冷营长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当即追问道:“什么何团长?城外又怎么了?”冷营长一边呼呼的大喘,一边颤巍巍的向后伸出一只手:“何团长他带着兵回来了……在城外……他倒戈了……”小鹿睁大了眼睛,愣怔怔的瞪着冷营长:“倒戈?什么意思?”冷营长神情痛苦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在西边城外……对着咱们架了炮……要攻城……”小鹿眼睛看着冷营长,同时下意识的一摇头:“他回来了,打我?”冷营长喘得站不住了,弯腰扶了膝盖点头:“他让咱们投降……不投降,就开炮……”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并且又摇了摇头:“不可能。”随即对着远方牵马的卫士一招手,他用粗哑的喉咙吼道:“上马,去西城!”小鹿试图横穿整座县城,然而刚刚走到半路,城西就遥遥的起了火光与巨响。冷营长一勒缰绳,伸长手臂试图抓他:“团座,别过去了,危险!”冷营长发了话,张春生骑着马跟在另一旁,则是干脆斜斜的探身要夺小鹿手中的缰绳。然而小鹿一晃胳膊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理会冷营长的劝告,单是瞪着眼睛往西方看,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都分了家;脸上的灰尘和汗水也和了泥,画出了他一张花里胡哨的小鬼脸子。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他向后挥出一鞭,抽得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的又向前跑去了。在小鹿到达城西之时,西面城墙已经被密集炮弹彻底炸坍塌了。战争自动的停止了,城墙内的残兵因为已经完全失了掩护,逃又来不及,所以索性听天由命的坐在了砖石废墟之中。而城外的士兵缓缓的端枪走入废墟——小鹿坐在马上,不认得他们的人,认得他们手里的枪。枪是新枪,是他兵工厂里造出的新枪!士兵越进越多,先来的用枪管赶走了废墟上的残兵,后来的则是弯下腰,凭着两只手清理出了一条道路。没有人看小鹿,小鹿高高的坐在马上,看着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忙碌,像看傻了似的,也不说话。然后,远方有汽车队伍开过来了。小鹿依旧不动,看那汽车队伍慢慢的驶过废墟,最后停到自己面前。领头汽车的车门一开,有人弯腰低头的跳了下来,正是何若龙。何若龙站住了,仰起头去看小鹿,一张脸惨白的,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而紧随着他下汽车的人,是程廷礼。程廷礼手扶车门,昂首挺胸的站直了。抬头对着小鹿审视了一番,他随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九十九章小鹿看了看何若龙,又看了看程廷礼,仿佛彻底看不懂了似的,他跳下马,愣眉愣眼的,又去看何若龙。汽车队伍乒乒乓乓的开车门关车门,是程廷礼的副官卫士也下了地。前方很快聚集了一大群衣履鲜明的威风人物,相形之下,小鹿这边的人肮脏疲惫,简直都不像了人。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小鹿一言不发,还是只盯着何若龙。何若龙身材高大,眉目清晰,放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连一颦一笑都像是被放大过了的。所以,此刻他畏缩与惶惑的神情,也是异常的刺目。目光游移着避开了小鹿的眼睛,何若龙梦游似的轻声开了口:“小鹿,造反是咱们不对,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你……你也跟着程主席回去吧!” 第85章 拿起香皂涂抹了脑袋,他又想起来自己昨天差一点就对着这个脑袋开了枪。幸好没死,否则就成笑话了——老子是情死,儿子也是情死,全是为了男人,何其可笑,何其可耻!洗净了满头满身的香皂泡沫之后,小鹿起身穿了薄薄的睡衣。出了浴室进了卧室,他走到大床边坐下来。望着窗外沉默片刻,他不知道应该想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想了。抬起腿躺上床,他向下一躺,闭了眼睛便是天旋地转。小鹿一觉睡到了中午。在朦朦胧胧要醒没醒的时候,他听自己身边有隐约的响动,仿佛是有人在喝水翻报纸,声音轻柔。摸索着向前伸出一只手,他下意识的想:“若龙怎么醒得这么早?”下一秒,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因为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连滚带爬的挣扎着坐起了身,他望着面前的程廷礼,记得自己已经锁过了卧室房门。程廷礼依旧裹着一袭睡袍,靠着个大枕头半躺半坐。抬头对着小鹿一笑,他顺势将手中的一份报纸放到了床头矮柜上:“醒了?”小鹿愣怔怔的看着他,也开了口:“干爹。”程廷礼抬手对他一招:“过来!”小鹿傻了似的看着他,没有动,于是程廷礼伸出手,毫不客气的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动作不客气,言语却是温柔的,温暖如同初夏的风:“小东西,你瞧你为了何若龙,都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干爹看在眼里,真是又生气、又心疼。”然后他用手指一点小鹿的胸膛:“可是,你的心也是够狠的了。不管怎么说,干爹也是从小把你养到了大,你为了个外人,敢对着干爹开炮。你就不怕那炮弹无眼,把干爹炸死了?”小鹿听到这里,想说自己不知道他也到了前线,但是转念一想,又感觉这辩解没意思,反都反了,输都输了,还说什么?程廷礼见他垂着头不出声,便一转口风,语气从温柔转为了严厉:“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吗?”小鹿这回点了点头,猜他也该谈到这里了。程廷礼看他回应得痛快,立刻紧逼一步追问道:“愿赌服输,你输了,服不服?”小鹿又一点头——本来是死也不能服的,从小到大,怕的就是这一桩事。然而事到如今,他心里那股子争强好胜的锐气忽然全散了,一条性命随人处置,仿佛和他已经没有关系。况且,他的确是和程廷礼立了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迟缓的抬起头正视了程廷礼,他哑着嗓子出了声:“现在吗?”程廷礼听了这话,没听明白,疑惑的对着他一笑:“什么?”小鹿睁着大眼睛,瞳孔里没有光,直勾勾的看着人,同时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你要现在和我睡觉吗?”程廷礼微笑着凝视了他,片刻过后,一摇头:“不,你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好容易把你抢到了手,我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就……”探身把嘴唇凑到小鹿耳边,他把余下半句话压成了暧昧的低音:“吃了你?”小鹿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只说:“我希望是在夜里,不要开灯。”程廷礼把下巴搭上了小鹿的肩膀:“为什么?”小鹿答道:“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身体。”程廷礼笑了:“何若龙也没见过吗?”小鹿摇了摇头:“没见过。”程廷礼闭了眼睛,慵懒的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洞房花烛夜,当然是在夜里。小鹿,不要急,我会给我们挑选一个黄道吉日。你是与众不同的,你是我的天字第一号。”说完这话,他侧过脸,在小鹿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声音响亮,带着喜气。下午小鹿在屋子里走走坐坐,又站在窗前向外望。卧室位于顶层三楼,居高临下,可以看出老远。这院子草坪碧绿花木整齐,风格类似程廷礼在天津的所有公馆。几名副官站在院子里嬉戏打闹,都年轻,都漂亮,军装上衣脱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没心没肺的,只是笑和闹。小鹿望着他们,心想自己以后也要和他们一样了,穿几件好衣服,说几句好听话,像一只鸟或者一只狗一样,逗着人开心,等着人疼。他看不起这些人,直到现在了,也还是看不起。可是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茫茫然的,也不知道。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只知道自己今年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青年,所知所能都是那样的有限,仅有的热情与勇气,也被远方那人消耗尽了。与此同时,程廷礼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正在悠游自在的翻黄历。最近的良辰吉日真是多,他简直不能决定该选哪一个。 第一百零一章程廷礼坐在小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封译好的电文。一双洁净清秀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一阵歇一阵的为他按摩。电报是程世腾从南京发过来的,全权代表做惯了,他现在已经是非常的会办事。当然,大事他是办不了,不过见几个大人物,说几句场面话,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要老子把道路给他划清楚了,他这个儿子可以走得一步不错。这一趟他替父亲去向南京政府表忠心,表了个淋漓尽致。一切事务都被他办得顺顺利利周周全全,按照当下这个情形来看,他很快就可以凯旋而归了。然而程廷礼只喜欢他的成功,并不喜欢他的凯旋。把电文轻飘飘的往前方茶几上一掷,他向后仰靠过去,闭目养神沉默了片刻。肩膀上的两只手像是成了精,力道不轻不重的拿捏着他,驱走了他关关节节中所有的不适。懒洋洋的枕了沙发靠背,他忽然问道:“小裴呢?”身后有声音轻轻柔柔的笑道:“军座,小裴在天津呢!”程廷礼轻描淡写的下了命令:“让他过来。”随即他又问:“小鹿今天是谁陪着呢?”那声音立刻作了回答:“是李国明。他爱说话儿,正好自己也愿意去。”程廷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好。”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这回是响在了他的耳边,气息温暖动人:“军座今晚儿还是不要人伺候吗?”程廷礼抬起双脚架上茶几,意味深长的笑了:“不要,这两天养精蓄锐,明晚打场硬仗!”那声音附和着他,低低的也笑:“不让鹿少爷做点儿准备?要不然到时候……”程廷礼抬起手,拍了拍肩上的年轻脸蛋:“准备?洞房花烛,吃的就是一口新鲜,还要什么准备?” 第87章 揉过几揉之后,他的拇指顺势向下陷入了股间。眼睛盯着那藏在阴影中的秘处,他开口说道:“抬高一点儿。”扳着小鹿双腿的两双手立刻加了力气,另有一双手伸过来,很有眼色的将个枕头掖到了小鹿的腰下。小鹿的身体被彻底对折了,双腿也被打开到了极致。拇指抵住入口,用力的向内顶了顶,在小鹿断断续续的哀鸣声中,程廷礼满意的收回了手:“好孩子,真给干爹留着呢。”然后他欠身脱了裤子,同时也不知是在对身边的谁说话:“严丝合缝,小孩儿也没这么紧的。”一刹那间,小鹿在极度惊恐之中忽然清醒了一瞬。而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他听见有人凑趣似的笑道:“那您今夜可得费劲儿了,要不先给鹿少爷抹上点儿?抹好了再玩儿,您进去得容易,鹿少爷也能少遭点儿罪。”小鹿听到这里,认出来了——这是李国明的声音。挣扎着抬头向下看,他看见李国明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子,瓶子拧开了,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然而程廷礼一摇头:“怎么着?你认为老子没本事开了他?”话音落下,他啐了口唾沫抹到小鹿股间。随即俯身压了下去,他对着小鹿痴痴的凝视了片刻,末了低声笑道:“宝贝儿,忍着点儿,我来了。”对于床笫之事,程廷礼有着无数的把戏和花样,可是今天对着小鹿,他只蛮干。坚硬缓慢的一点一点向内推进,他同时紧盯着小鹿的脸,看这孩子先是咬牙后是惨叫,惨叫过后,因为疼得没了力气,所以声音低落,转为呻吟。疼成这样了,那张小脸蛋也不走形,该怎么漂亮,还怎么漂亮。握着小鹿的肩膀,程廷礼终于深入到了极致。心满意足的长吁了一口气,他随即发现小鹿已经成了昏昏沉沉的模样。低头把舌头伸进了小鹿口中尝了尝,他随即开始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敢由着性子大动,因为小鹿下面一定是伤得不轻,空气中都有了血腥味道。程廷礼太激动了,不过三下两下,便在小鹿的身体内缴了械。事毕之后,他缓缓的直起了身。低下头慢慢的抽身而出,他从小鹿的肠子里带出了一股鲜血。立刻有副官拿着温暖的湿毛巾凑过来,轻轻巧巧的擦拭了他那副同样血淋淋的家伙。然后搀着他下了大床,他张开双臂,由人伺候着披了睡袍。扭头就着副官手里的小瓷碗,他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参汤,然后回头去看床上的小鹿。小鹿紧闭着双眼,头脸胸膛渗出了一层薄汗。副官们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脚,他躺在一滩血上,不时的会抽搐一下,抽搐的时候,会含糊的发出呻吟,是痛苦极了的模样。李国明端着一杯酒,想要喂他喝一口,然而他已经失了知觉,酒杯触碰着他的嘴唇,酒水却是喂不进去。程廷礼走过来一把夺过酒杯,喝了一口之后俯身扶起小鹿,嘴对嘴的把酒硬渡进了他的口中。一口之后,再喂一口,恋恋不舍的在小鹿嘴上咂出一声响,程廷礼飘飘欲仙,只感觉此时此刻无比美妙,几乎就是妙不可言。程廷礼喂了小鹿一杯烈酒,然后拦腰抱起小鹿走向浴室,他要亲自给小鹿洗澡。两只袖子高高的挽起来,他洗出了一缸淡红的血水,水中泡着个人事不省的小鹿。小鹿始终是昏迷着的,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酒。最后他将水淋淋的小鹿用浴巾裹着抱回了卧室。卧室内已经开了电灯,照得边边角角都是通亮。床上的床单已经换过了,他把小鹿往床上一放,然后突发奇想,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手和脚。手和脚都很眼熟,有着鹿副官的式样。程廷礼到了这个时候,只感觉老天对自己是太厚爱,恨不能望天跪下磕几个头——没了一个,又来一个,除了自己,谁还能有这样的运气?正当此时,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在他身边说道:“军座,大少爷刚来了电报,说是这回不坐火车了,要搭乘南京方面的军用飞机回来。”程廷礼心不在焉的一点头:“什么时候到家?”“看飞机的情况,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程廷礼笑了一下——回来就回来吧,反正这第一口好肉,已经是被老子先吃了。小鹿一直是睡,直到午夜时分才睁了眼。他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想要动,然而刚一运力就疼得颤了气息——下身仿佛是被生生的撕开了,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感觉,反正就只是疼,扒了皮一样的疼。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后脑勺上,很温柔的轻轻抚摸:“醒了?”他扭过头,在床头壁灯的昏暗灯光之中,看到了程廷礼。程廷礼低声说道:“你在程家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和干爹同床共枕的睡过觉。”小鹿想了想,发现的确是如此。忍着疼痛定了定神,他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看我?”程廷礼对着他微微一笑:“傻孩子,他们不过是一群奴才,你当他们是人,他们就是;你当们他不是人,他们就不是。咱们乐咱们的,管他们干什么?”小鹿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我不乐,我很疼。”程廷礼小小心心的一搂他的细腰:“以后不会再疼了,我保证。”小鹿转过脸,望向了大床另一边。睡不着,疼得睡不着,先前他也疼,是心里隐隐的疼,现在心不疼了,改成身上疼。疼,却不说,因为无人可说。说出来了,旁人也是当成笑话听。好比他晚上被程廷礼蹂躏得死去活来,然而放在程廷礼口中,那不过是一场乐。 第一百零三章程世腾这一趟去南京,因为是身负重任,所以程廷礼专门给他开了一趟专列。可专列虽然豪华舒适,但毕竟是在地上跑的,没有出奇之处。所以程世腾在听闻有北上的军用飞机可以搭乘之时,便起了玩心,决定抛弃专列、改乘飞机。本来打算趁机再去上海玩上几天的,如今为了赶这一趟飞机,他也不玩了。他是下午上的飞机,上飞机的时候兴高采烈,随员之中有一位葛参谋长,五十多岁,属于军中元老,敢以长辈的口吻评论大少爷:“嗬!咱这大公子还像小孩儿似的!”程世腾的确是高兴,并且飞机比火车毕竟是快出许多,他也真是着急回家。在他启程南下之时,他那老子就已经把军队陆续的往西调了,据他看来,显然就是要去对付小鹿和何若龙的。事到如今,也过去了好些天,那仗到底打没打,到底打出了个什么结果,他预测不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着急。程世腾满怀期待的等着上天,哪知飞机在跑道上还没跑出多远,马达轰鸣声就把他震成了七荤八素。随行人中大部分是军人,枪林弹雨都不怕的,马达再响也权当是开了炮,但程世腾没有这个体质,他那脑子脆弱得很,禁不住震荡与颠簸。及至飞机真要起飞了,他顺着惯性向后一仰,耳中“嗡”的一声,一瞬间竟是又失聪又失明,等他缓过这一口气,目能视耳能听了,脑子里也乱得要开锅了。这个时候,他再想反悔落地改乘专列,已经晚了。傍晚时分,汽车从张家口的军用机场中接回了程世腾。程世腾这一路吐光了肚中存货,被葛参谋长搀进汽车之时,已是气息奄奄面无人色。幸而他年纪轻,而且除了头脑脆弱之外没别的毛病,所以坐在慢悠悠的汽车里,他闭着眼睛吹了一阵晚风,情绪便又重新回复了镇定。抬头望向前方副驾驶座上的机要秘书,他开口问道:“爸爸在家里吗?”这秘书是省政府里的人,此刻侧身向后转了头,他毕恭毕敬的答道:“主席早在几天前就回来了。” 第89章 程廷礼好脾气的嘿嘿笑:“雏儿嘛!”程世腾定定的瞪着父亲,知道自己和他是讲不清道理的。程廷礼是出了名的好色,而且早就开始垂涎小鹿,小鹿落到了他的手里,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不能全身而退,留下半条命也行,于是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了许多:“爸爸,那你以后放过小鹿吧,我刚才上楼去看他,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他太可怜了。”程廷礼笑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小瑞,以后小鹿就是我的人了,他的事情,你不要管。”然后向外挥了挥手,他向后一仰:“出去吧,今天早点儿休息。南京的情况,我明天再听。”程世腾看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他不是你的。”程廷礼似笑非笑的一皱眉头,然后从茶几上收回了双脚。将双手拇指插在腰间的睡袍衣带上,他站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了客厅角落的衣帽架前,从架子上摘下了一根笔直锃亮的乌木手杖。握刀一般的握着手杖挥了挥,他转过身,好整以暇的走向了程世腾。程世腾眼睁睁的看着他越走越近,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咬紧牙关站住了,他硬是不肯后退。于是程廷礼越走越近,直到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对着儿子高高举起了手杖,他随即恶狠狠的抽了下去:“不肖子!敢和你老子上头上脸!”坚硬手杖抽在了程世腾的肩膀上,当即打出了他一声哀嚎。他是儿子,不能还手打老子,所以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忍,要么逃。他疼极了,捂着肩膀猫着腰,下意识的想逃,可转念一想到小鹿,他又决定不逃——今天逃了,往后就更没有发言权了!程廷礼打儿子是从不手软,而且很会打,避开要害,专往那没要紧的部位招呼,能把这墙高的大儿子打成鬼哭狼嚎。今天他比往常更狠了一点,是想一次把儿子打老实。然而儿子今天忽然有了骨气,虽然也躲也闪,但是始终不出声,更没有涕泪横流。既然如此,他没了收手的理由,索性由着性子打了个痛快。打到最后,他把手杖往地上一扔。双手插进睡袍口袋里,他一脚踹上了儿子的胸腹。他年纪不小了,然而保养得好,力气很足,心中有怒火的时候,手脚更是格外的狠。眼看儿子蜷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才面无表情的一转身,自顾自的出门上了三楼。程廷礼进门时,小鹿站在窗前,正用双手捧了杯子喝水。李国明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一瓶冰镇汽水。见程廷礼来了,他很有眼色的抿嘴一笑,放下汽水瓶子就往外溜。程廷礼也没理他,径直走到了小鹿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又下床了?”小鹿垂下眼帘,盯着杯口。杯中是加了冰块的凉开水,冰块还未融化,晶莹剔透的飘在水面。程廷礼背靠着窗台,站在了小鹿的斜前方:“是不是躺得久了,嫌闷得慌?”小鹿终于抬眼望向了他,像初相见一样,他对着程廷礼看了又看,一时觉得他是个陌生人,一时又觉得他很熟悉。而程廷礼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先是迎着他的目光,探究的一歪头,随即又抬起一只手,满头满脸的摸了摸。“我老了。”他自嘲似的一笑,把手放了下来:“在你面前,有点儿心虚。”然后他夺下了小鹿手中的杯子:“我不走了,陪你躺着。”程廷礼把小鹿抱回了床上。他自己靠着床头坐了,同时拦腰抱着小鹿不肯放。低下头望着小鹿的眼睛,他轻声笑问:“亲一下,好不好?”小鹿一眨眼睛,没回答。程廷礼微笑着俯下身,在真正的亲吻之前,他先用舌尖舔了舔小鹿的嘴唇。及至将嘴唇反复的舔吮够了,他才把舌头挤进了小鹿的唇间。小鹿闭了眼睛,同时想起了何若龙——想起的不是何若龙这个人,而是他许多无法言说的特征与片段,比如舌头的力量,比如皮肤的气味,比如呼吸的热度。这样的回忆让他忽然很想找个对象,去疯狂的填满它再冲撞它,直到它爆炸破碎。于是缓缓的伸出了舌尖,他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只能藉着亲吻的机会,去侵略程廷礼的嘴。他有一条细长灵活的舌头,能够蛇一般的游动深入。程廷礼立刻哆嗦了一下,随即抬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而小鹿在察觉到了他的激动之后,心中却是无端的一冷,因为对方不是何若龙。何若龙辜负了他,背叛了他,甚至是出卖了他。他恨他的灵魂,然而在想起他的身体时,他依然存有迷恋的心。慢慢的把舌头收了回来,他仰着脸,不再回应。程廷礼抬起头凝视着他,凝视了片刻,然后却是掀起了他的上衣。把脸埋到他的胸前,程廷礼开始沉迷的嗅,沉迷的吮。牙齿衔住乳尖轻轻拉扯着,他不让小鹿再有一丁点的疼。一只手揽住小鹿的细腰,他想就算这是个冰人,自己今天也要舔化了他。果然,程廷礼撩拨出了小鹿的一声喘息,而他手里的那一把细腰,也渐渐有了软化的趋势。一只手伸向下方,隔着薄薄的一层丝绸,他捏住了对方那根软绵绵的小东西。手指抵住器官顶端揉着捻着,他逗出了丝绸表面一点淡淡的水迹。这回扭头再去看小鹿的脸,他看见小鹿睁大了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棱角分明的薄嘴唇也微微的张开了,整个人是个失了神的模样。再往下看,睡衣下摆卷到锁骨,胸膛上面殷红的两点也还残留着水光。所见的一切都让程廷礼感觉万分满意。拉下小鹿的上衣,他像哄小孩子一样俯身抱紧了对方:“睡吧,睡吧,小宝贝儿,你的罪已经受完了。等你养好了身体,干爹一定让你狠狠的快活一次。”小鹿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程廷礼的确是有点手段,能让他从身到心一起做痒。只可惜,这痒无方可解,对他来讲,既是诱惑,也是折磨。 第一百零五章张家口的程宅,主体建筑是两幢小楼,一座巍峨一点,是程廷礼的住处,另一座位于后方,略微的简朴一点,属于程世腾。两座小楼都是空着的时候多,因为程廷礼难得长久的留在张家口,反正政务是随着他走,人在天津,他照样可以发号施令。程世腾回了他所居住的小楼,楼里有仆人,有勤务兵,因为程廷礼对女人没兴趣,所以从上到下全是带把儿的奴才。程世腾对此毫无异议,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对女人也是越来越不来劲了。也正是因此,他一天拖一天的,不肯往家里添一位程少奶奶——来了就是守活寡,他那个不得人心的亲娘就是个好例子。或许可以把春兰叫过来管家,但春兰现在胖得没样儿,又担负着在北平看房子的重任,而且脾气也实在是太大,程世腾一想到这位前大丫头,心里就有点打怵。没有春兰,没有小鹿,这世上仿佛就再无人肯真真诚诚的关怀他了。扶着扶手上了二楼,他让人去浴室给自己放热水。在他老子面前,他是个挨揍的儿子;离了他老子,他也是个不好伺候的刺儿头,所以楼里的仆人都像伶俐的避猫鼠一般,贴着墙边走路,一个个不声不响的,生怕一个不慎惹恼了他。吃过一颗止痛药之后,程世腾进入浴室,撕撕扯扯的脱了衣服。穿着衣服,他看起来并无异样;衣服一脱,才现出了他满身的青紫伤痕。嘶嘶溜溜的吸着气,他忍痛坐进了浴缸里。然后缓缓的向后仰靠过去,他闭上眼睛,不出声了。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救出小鹿,他不是他老子的对手。可是他又想救,不救不能甘心。他想小鹿连自己都没看上,怎么能看上老花花公子一样的父亲?如果昨夜真是两情相悦,小鹿今天会凄惨到连路都走不成?抬起水淋淋的双手抹了把脸,程世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有日子没挨过揍了,上一次被暴打,还是因为自己偷着要东渡日本,结果在出发之前,被父亲抓了个正着。程世腾在浴缸里打了个盹儿,水冷之后,他被生生的冻了醒。披着浴袍回了卧室,他打着冷战钻进被窝,身上暖和了,一双眼睛却是再也闭不上。小鹿此刻距离他并不遥远,两人之间只隔了一片草坪。他此刻是失眠了,那么小鹿呢?程世腾不敢细想,因为那楼里也有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一定正在小鹿身边。正如程世腾所料,程廷礼的确是搂着小鹿好睡了一夜。翌日天明,小鹿睁开了眼睛,随即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昨夜穿好的睡衣已被解成了大敞四开,单薄的睡裤也被向下退到了膝盖。程廷礼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腰间,松松的搂抱着自己。他还是不大敢坐,只能侧身蜷缩着先去提裤子。然而他这边刚一动作,那边的程廷礼就醒了。睁开眼睛回头看了看床头矮柜上的一只闹钟,他随即又躺了下来:“还早呢,这就不睡了?”小鹿提好裤子,单手拢了睡衣前襟:“我去撒尿。”程廷礼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含笑盯着他说道:“尿完了回来,再陪我躺一会儿。”小鹿不置可否的下了床,休养了一天一夜之后,他感觉自己后庭的伤势似乎是真有好转,起码两条腿又是自己的了,虽然还是并不大拢,然而走一步是一步,全调动得起来,不必拖拽着向前蹭了。他知道程廷礼正在床上等自己回去——程廷礼有个睡懒觉的爱好,说是“睡”懒觉其实也不大确切,他不真睡,只是不肯起。 第91章 程廷礼做英姿飒爽的戎装打扮,用武装带勒出了个紧俏利落的身形。迈步走进房内,他继续笑道:“小瑞,小鹿这回总算是又回了家,你再敢把他欺负跑了,我可饶不了你!”程世腾心中打鼓,脸上倒是还算镇定:“我……我来和他说说话。”程廷礼绕到小鹿身边,一弯腰也坐下了。侧脸对着小鹿审视了片刻,他忽然开口说道:“小瑞,出去!”程世腾看他眼中有光,几乎就是个垂涎三尺的老饕模样,一颗心登时向上一提:“爸爸,您——”程廷礼没看儿子,单是斩截的向外一挥手。然后那只手收回来,他起身抱了小鹿便往大床上一扔。小鹿一声不吭的摔在了大床正中央,而程廷礼走到床边,开始慢条斯理的去解自己的武装带。程世腾也起了来,孤零零的站在后方,他想立刻跑过去挡到小鹿面前,可是一转念,他又想象出了那样做的后果——他父亲会一皮带把他抽开!他父亲对他没兴趣,他却是十分的了解他父亲。屏住呼吸转了身,他低着头走向门口,知道自己即便是拼着一顿暴打冲上去了,那么最后除了得到一顿暴打之外,也再无其它益处,甚至都影响不了他父亲的好兴致。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得走,再想其它的办法。光天化日之下,程廷礼并没有对着小鹿大动干戈。脱了军装上了床,他把小鹿搂到了怀里,乍一看几乎是风平浪静的,暗流涌动在下方。一点一点的,他将一根手指顶入了对方的体内。尽根没入之后,他一边轻轻的在深处搅弄揉摁,一边闲闲的对着小鹿逗趣。而小鹿起初虽然难受,可略被他撩拨了几下,前方器官就湿漉漉的滴了水儿。“你真是个好孩子。”程廷礼在他的耳边低笑:“这么乖。”小鹿垂下了头:“我输了,愿赌服输。”程廷礼试探着加了一根手指:“疼不疼?疼就告诉我。”小鹿先是不言语,后来忽然仰起头哀鸣了一声。程廷礼笑了,知道他叫,不是因为疼。或许是为了弥补前方器官的冷感迟钝,他这后庭是异常的敏感,可是成年之后因为不曾被人触碰过,所以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程廷礼带给他的刺激让他几乎有些怕,背过手攥住了程廷礼的腕子,他扭动着想要逃。于是程廷礼索性抽出手指,倒下去翻身压住了他。感觉到程廷礼开始窸窸窣窣的解腰带了,小鹿垂死挣扎一般,骤然抬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然而在一瞬间过后,他却又松了手——这一趟回了来,就是要给程廷礼干的。他自己对此早就是心知肚明,况且也已经干过一次了。如今再反抗,真是意思不大。“我不喜欢……”他听见自己用虚弱低哑的声音说话:“我不喜欢……”程廷礼在他耳边呼出了热气:“多做几次就喜欢了,喜欢死你!”说完这话,他欠身伸长了胳膊,拉开了床头矮柜下方的抽屉。小鹿扭过头,就见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白瓷瓶。他认识那只白瓷瓶,一个人在卧室内百无聊赖时,他东翻翻西看看,拧开这个瓶子瞧过。里面是雪花膏一样的膏脂,带着一点香气,是茉莉花的香,他捧着瓶子嗅了许久。到了现在,他还是喜欢芳香的气味、美丽的风景。好的东西,他都爱。然后他又低了头向下看,发现程廷礼跪起身来,已经彻底的脱了裤子。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性器——笔直的,有个紫红光鲜的小脑袋,论尺寸,比何若龙的家伙要小一点,然而颤巍巍的勃发起来,看着也很可观。不由自主的也坐了起来,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根东西,同时翕动着鼻翼,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增添了一种玄妙的成分,来自程廷礼的下腹和腿根。小鹿知道那绝不是香,然而对他来讲,却是一种强烈的刺激。程廷礼盯着他的脸细瞧,同时用暧昧的声音低低笑问:“小宝贝儿,现在就开始喜欢起来了?”小鹿不理他,只用手指摩挲了手中这根器具。程廷礼若有所思的含着微笑,对他又审视了片刻。然后脸上的笑容加深扩大了,他向前膝行了一步,同时伸出手捏住了小鹿的下颌:“小乖乖,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喜欢这个……”一边说,他一边站起了身,同时手上用力,迫使小鹿仰头跪坐起来。轻轻巧巧的扯开了小鹿的手,他自己捏住性器,凑上小鹿唇边蹭了蹭:“要不要尝一尝,他们都说我的味道很好。”话音落下,不等小鹿回应,他猛的一挺身,硬邦邦的直捅进了小鹿口中。小鹿当即后仰着想要躲,然而下颌被他狠狠捏住了,人躲不开,嘴也合不拢。忍无可忍的干呕了一声,他忽然急了眼,抬起双手向前狠推了一把。程廷礼被他推了个踉跄,然而手上力道运足了,他不但不放松,而且站稳之后更进一步。抬起另一只手,他一捂小鹿的后脑勺,让这孩子的整张脸都埋上了自己的下腹部。程廷礼太亢奋了,亢奋得几乎不能自制,因为这是一场即兴的节目,本来他只是想中规中矩的再开辟一次对方的小屁股。事毕之后,他微微喘息着坐在一旁,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的追着小鹿看。小鹿蹲在前方,只给了他一个垂头闭目的侧影。片刻的沉默过后,小鹿扭过头面对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却殷红。迎着程廷礼的目光,他用粗糙喑哑的声音说了话:“你是甜的。” 第一百零七章天刚刚黑,黑得浅淡,是半透明,书房里没开大吊灯,只亮了写字台旁的一盏立式台灯。台灯的电灯泡扣了个淡黄色的宫灯罩子,从下午开始亮,一直亮到了现在。程廷礼坐在写字台后,半张脸被灯光照清楚了,另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隔着一张写字台,是程世腾正在站着对他说话。父子两个现在是各有心思,然而并未因私废公。除却血缘亲情不谈,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们也知道他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那种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斩不断的。“多伦那边的败仗……”程世腾慢吞吞的说话,因为是一边说一边回忆:“南京也认为该归到赵振声的头上,毕竟他当初打着抗日的大旗,很是出了一场风头。当然,这样也好,他成了我们的挡箭牌……”程廷礼静静听着,偶尔点一点头。一只手放在写字台上,他用手指轻轻叩着台面,乍一看,仿佛是在用手指进行着思考。等到程世腾把话说完了,他不置可否的一攥拳头。与此同时,房门却是被人从外面敲响了。响过三声之后,来人自动的推开房门向内探了身,悄声笑道:“军座,小裴从天津过来了。今晚儿您用他吗?”程廷礼答道:“让他上楼等着。”来人领命而走。程世腾站了片刻,然后迟疑着开了口:“爸爸,你别用那些花样儿折磨他。”程廷礼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心疼了?”不等程世腾开口,他紧跟着又说了一句:“那孩子倒是不用你操心,他和他爸爸很不一样。他爸爸是个能打一辈子光棍儿的主儿,一碰就生气;小鹿是另一个款式,只要让他顺了心,你不碰他,他还要碰你。”意味深长的又看了儿子一眼,他起了身:“好了,今天就是这样,有事儿明天再谈。我听人说,你天天夜里喝酒。怎么着?你不要你那狗脑袋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都忘了?”程世腾无言的看着父亲往外走——他知道自己有头疼病,喝酒不好;可是酒不好,愁更不好。他借酒消愁,也是一种以毒攻毒。身后房门一响,是程廷礼走出了书房。程世腾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绕过写字台,坐到了后方那张大沙发椅上。拉开抽屉向内看了看,他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他合了抽屉,弯下腰再去开旁边的小柜子。他本来没有乱翻乱看的劣习,更是没干过偷偷摸摸的事情——他什么都有,没有了就去向父亲要,只要他要了,也就一定能够要得着,所以他从来连个偷的念头都没有过。但是今天,他忽然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忍不住要像个贼一样,看看父亲这里有什么,要是有好的,他就要拿一点,攒一点。程世腾像是被鬼神上了身一般,很执着的在书房里翻翻找找,直到天黑透了,才悻悻的离去,离去的时候不敢回头,因为三楼有房间灯光明亮,正是小鹿所在的卧室。程廷礼趴在小鹿身上,心满意足的喘气,同时越来越感觉小鹿的反应有意思——小鹿的屁股可以摸,可以亲,唯独不可以用。想要做成这一桩好事而又不伤害他,就得多花些时间哄他撩他。及至真正如愿的把家伙捅进他那圆嘟嘟的小屁股里了,事情就立刻变得又好办了。总而言之,只有第一关最难过。 第93章 小鹿沉默的趴在他的身下,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正式的穿过衣服了。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必要穿,穿了脱脱了穿,其实是很麻烦,因为他穿衣服细致,连一粒扣子都不肯马虎。原来早上穿好了,非得等到夜里才能脱;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只要程廷礼不出门,那么他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简直可以一直不下床。这时,程世腾自顾自的又说道:“小鹿,以后你再也不要走了。我——”未等他把话说完,门口响起了程廷礼的声音:“嗬!哥儿俩怎么叠上了?”程世腾骤然回了头,只见他父亲穿着军裤衬衫,正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第一百零九章程廷礼单手端着一只大玻璃杯,杯中是加了冰的橘子水。慢悠悠的进门走到床边,他顺势扫了一眼儿子的屁股。那是个很结实的白屁股,偏于翘的一方面,从审美的角度来讲,是美的,只可惜他也有个和它几乎一模一样的好屁股——父子两个太相像了,儿子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衰老。站在床边俯下身,他将玻璃杯口送到了小鹿面前,同时闲闲的说道:“还不赶紧给我滚下来,小鹿禁得住你这么压吗?”程世腾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似的,直眉瞪眼的望着父亲,然而说不出话。一手撑床起了身,他也顾不得擦拭,直接一把提起了裤子。小鹿的花屁股见了天日,黏腻的水光从股沟向外蹭到了屁股蛋上。小鹿面不改色,就着程廷礼的手一口一口喝橘子水。橘子水冰凉的,正合他的胃口。至于程氏父子的皮肉官司怎么打,他管不得,也不会管,尽管皮是他的皮,肉是他的肉。眼看小鹿喝光了最后一口橘子水,程廷礼伸手一抹他嘴唇上的水渍,然后转身对着儿子说道:“我明天带着小鹿回天津,你呢?”程世腾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也回!”程廷礼强忍着没有皱眉,不置可否的转向小鹿,他又笑着问道:“你这小子成天一声不吭,心里想什么呢?”小鹿一摇头:“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既然活着,一切事情就还没完。伸出舌头一舔带着橘子香的嘴唇,他扭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完。”启程回天津这一天,小鹿得到了衣服。天气热,他穿了一身单薄的西装,饶是单薄,上衣还是有些穿不住。穿戴利落之后站在地上,他抬手缓缓的抚摸了自己的胳膊和胸膛,上身摸遍了,他又俯下身,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和大腿。程廷礼站在一旁,先是旁观,后来看他神情严肃认真,几乎像是如临大敌,就忍不住走上前来问道:“小东西,怎么了?”小鹿直起身,望着他答道:“我该吃药了。”然后仿佛有些茫然似的,他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似乎随时预备着打了个冷战:“我是不是胖了?”程廷礼仔仔细细的审视了他的脸,末了答道:“没有。”小鹿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只是感觉自己的肉软,比原来软。原来他是有点肌肉的,胳膊腿儿纵然不够粗壮,但力气是有的。此刻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的脚下仿佛失了根基,身体轻飘飘的发虚,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自己卷跑了。“我该吃药了。”他喃喃的自语,没有想到自己之所以虚弱,是因为昼夜不停的受折腾,床上的运动也可以累死人,而他以为自己是躺着不动的一方,不会太伤元气。和何若龙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满足,很少疲惫。在回天津的专列上,程世腾把小鹿拽进了自己的包厢。对于昨日上午那一场似是而非的捉奸,程廷礼始终是没说什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是他对儿子的一点小妥协和小笼络,这儿子实在是独一无二,他怕儿子借酒消愁,喝出大毛病来。如果这样的儿子他还有两三个放在家里,那就不怕了,喝死他都不管了。程廷礼不说话,程世腾惴惴的,权当父亲是做出了默许。这默许让他狂喜也痛苦,狂喜,是因为他终于又摸到了小鹿的边;痛苦,则是他扪心自问,知道自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已经类似畜生,一点伦理都不讲了。自家养大的孩子,老子睡完儿子睡,还睡得挺和气。这样一个局面若是持久下去,程世腾自己想着,都感觉是不可思议。对待小鹿,明抢的话,他肯定不是他父亲的对手;暗度陈仓,又没有必要,他父亲甚至允许他爬上小鹿的床;想要独占,似乎只有带着小鹿私逃——可逃的地方太多了,弄点钱往上海租界里一藏,他父亲一时半会儿的就没招。可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有他的差使和责任。二十大几的人了,不是个闹私奔的年纪了。带着小鹿躺在包厢内的小床上,他侧身扳了小鹿的肩膀,让他和自己面对着面。小鹿睁着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心中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和这个人躺到了一起去。这个时候,程世腾忽然开了口:“我是越活越完,小时候还能护住你,现在长大了,反倒护不住了。”小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看他和程廷礼像一片沼泽一样,温暖的,黑暗的,把自己吸进深处,最后和他们不分彼此,也化作一团烂泥。等到他们玩腻了,也许会给自己一笔钱,给自己安一处家,在旁人眼中看来,是相当的仁义,相当的有恩情了。也可能是不放自己走,单是关在家里,横竖程家不缺房子,随便拨一处公馆,也够自己住的了。当个外宅养着,也不费什么事。总而言之,还是他们占理,他们不亏待任何人,他们总有理。火车轰隆隆的高速行驶,人躺在小床上,身下总是一震一震。程世腾仰面朝天,让小鹿趴到了自己身上。这么着躺了一会儿之后,他感觉这个姿势还不够劲,不够亲热,便想翻身把小鹿压到下方。可是未等他开始动作,包厢门一开,程廷礼走了进来。程世腾眼看着他越走越近,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而程廷礼意态悠然的走到床边蹲下来,直着腰笑道:“又叠上了?先前斗得像乌眼鸡似的,见面就打,现在总算是太平了。”说完这话,他抬手摸了摸小鹿的后脑勺:“宝贝儿,怎么一直不到我那儿去了?非得让我过来请你吗?”小鹿听了他这夹枪带棒的话,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嫌恶。抬起头转向了程廷礼,他同时用手轻轻抚摸了程世腾的脸:“我刚发现,其实大哥也不错。”此言一出,程世腾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连程廷礼都看出来了——事隔这么多年,他总算是又成“大哥”了。程廷礼看出来了,但是不理不睬,单对着小鹿微笑:“喜新厌旧的小东西,怎么着,前几天不还说我甜吗?刚甜了没几天,就想换口味了?”然后他对着程世腾一抬下巴,眼睛依然盯着小鹿:“我这儿子是什么味儿?尝过了没有?”小鹿摇了摇头:“没尝过,不知道。”程世腾直挺挺的躺在下方,没听懂这一席话,只知道这肯定不是好话,他父亲说好话的时候,用的不会是这种戏谑语气。果然,程廷礼笑模笑样的继续说道:“要不要现在尝一尝?”他说这话,无非是个玩笑,然而小鹿冷着一张脸,当真把手伸向了程世腾的裤腰。程世腾低头看着,只见他动作恶狠狠的,正在解自己的腰带。一瞬间的愣怔过后,程世腾猛然坐了起来:“干什么?”随即他隐约的明白过来了,头脸登时就是一胀,鲜血全涌进了脑子里:“爸爸!”他怒视着程廷礼,程廷礼起身坐到床边,却是笑眯眯:“小鹿还没恼,你怎么先急了?”床太小,程世腾想把小鹿往自己身后扯,可是双方都是胳膊长腿长,磕磕绊绊纠缠不清,怎么扯也扯不明白。一双眼睛瞪着父亲,他真急了:“你到底把小鹿怎么了?小鹿最要脸的,你怎么把他变成这样儿了?”然后他又扭头去问小鹿:“我不拦你,你就真干?你疯了?” 第95章 黑暗处是看不清人的,只能是凭着感觉寻找。小鹿一屁股坐在了程廷礼身边,拔下瓶塞给他倒了一杯酒。程廷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清了清喉咙:“你不喝点儿?”小鹿一摇头:“我不爱喝。”程廷礼连着喝了半瓶烈酒,此刻的酒精与方才的极乐混合了,让他有点恍惚。侧身依靠向了旁边的小鹿,他忽然梦游似的开了口:“小鹿,别离开我。”小鹿没言语,也没看他。他用肩膀蹭了蹭小鹿,声音有些可怜:“我错了,别离开我。”小鹿感觉他这话来得不大对劲,扭头看了他一眼,可是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带着醉意低声叹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老了。我早就说过,我老了之后也不会难看,倒是你,你那长相不禁老,你信不信?年轻的时候,我巴结你,等到老了,就该轮到你巴结我了,你信不信?”小鹿攥住酒瓶颈子,仰起头灌了一口酒:“你认错人了,我是他儿子!”程廷礼转向他,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嘘……”然后歪着脑袋枕了小鹿的肩膀,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死了,可是你儿子还在。他比你年轻,比你漂亮……”小鹿将酒瓶举到他的头顶,将一瓶酒慢慢的淋到了他的头上。程廷礼仰起头张开嘴,闭了眼睛去喝那酒。喝了几口之后低下头,他缓缓倒进小鹿的怀里,开始无意识的嘿嘿发笑。小鹿把烂醉的程廷礼拖到了台球桌上。桌子非常的大,一半的面积便够他蜷缩着侧卧了。面对着小鹿喘息着,他的头脸衬衫全被烈酒打湿了,裤腰则是胡乱缠着大腿。下身器官软缩横垂了,正是没遮没掩。小鹿站在他对面,面前摆着整整齐齐一排台球。对准了对方的下腹部,他轻轻推出一只球。台球无声的滚过桌面,可惜得很,半路偏了方向。于是小鹿又滚出了第二只和第三只。这一回,它们全都正中了目标。小鹿无声的笑了笑,这一刻他感觉力量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暂时不吃药也可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小鹿发现自己想要对付程廷礼的话,只有反守为攻一条道路。他不去压迫程廷礼,程廷礼就要来压迫他。而他尽管对男人有莫大的兴趣,也不再回避畏惧情欲,可是无论程廷礼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水磨工夫,他也还是不喜欢乖乖的躺下当兔子。原因不在身上,在心里。他是断一阵子荷尔蒙药片都要疑神疑鬼的人,让他乖乖的趴下承欢,那等于要了他的命。自从回到了程廷礼身边之后,他几次三番的被人要命,死是没死,可那种痛苦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如果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为好。程世腾有心无力、护不住他,不但护不住他,还跃跃欲试的总想从他老子手里分一杯羹,他老子倒是大方,竟然也默许了,大概是知道儿子吃不掉小鹿一块肉。小鹿先前总是贼心不死的想要找靠山,找不到靠山,至少要找个伴侣,兜兜转转的找到如今,他总算是死心了,不找了。死心也有死心的好,自己打自己的主意,别有一番清净利落。在阴雨靡靡的下午时分,程世腾进了小鹿的房间。小鹿正站在窗前向外看,闻声回头面对了他,因为是背着光,所以整个人成了黑影子,黑得几乎面目模糊。程世腾没说话,只站定了看着他。及至看够了,他大踏步的走到小鹿面前,抬起双臂拥抱了对方。微微低头吻住了小鹿的嘴,他很灵活的勾出了小鹿的舌头。轻轻含住了对方的舌尖,他津津有味的舔吮了许久。然后带着小鹿挪向大床,他用双手撩起了对方上身的衬衫,嘴唇轻轻巧巧的一路下移,最后结结实实的贴上了对方的胸膛。一边向下亲,他一边缓缓的跪了下去,两只手也顺势从脊背滑到了屁股。小鹿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动情,但是也能忍受。不是忍受小的,就是忍受老的,这便是他追求爱情的下场。愿赌服输,没有办法;只是,他禁不住再输了。因为前头工夫做得很足,所以在进入正题之时,小鹿并没有感觉到很疼痛,只是心里过不去那一道坎。身体被撑开侵入了,程世腾像连珠炮似的往他最深处撞,他起初是又恐慌又难堪;后来不恐慌了,只剩了难堪;再后来难堪也没了,他在程世腾的怀中出了很多汗,前头那根小东西微微的有一点硬,后头被程世腾一下一下顶着,顶出了前头一滴一滴透明的汁液。他开始一阵阵的颤栗,这是快活的颤栗,然而心中依然想要逃,因为看它不是个好快活,不是个男子汉该有的快活。事毕之后,程世腾压着他,还保持着交合的状态不肯分开。嘴唇凑到他的耳边,程世腾试试探探的开了口:“小鹿,假如我能带你远走高飞的话,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小鹿不假思索的一摇头。这问题是根本无需考虑的,因为他是彻底的不信任程世腾。程世腾沉默了良久,最后又道:“如果你改了主意的话,随时告诉我。我现在……总之我会想办法。”小鹿这时忽然开了口:“我想搬出去住。”程世腾一愣:“搬出去?”小鹿侧过了脸,望着前方答道:“对,给我找处房子,我搬出去。原来我有地方去,回来不过是暂住;现在我没地方可去了,又是这么个不当不正的身份,总这么住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程世腾盯着他的侧影轻声说道:“那你岂不成了……”后头的话没说出口,因为感觉是侮辱了小鹿。再说小鹿是只可以往家领,不可以往外送的。他十八岁离开了自己,过了这些年,好容易又回来了,怎么还能再推出去?这时,小鹿轻声答道:“我就是。”然后他回过一只手,推了推压在背上的程世腾:“你下去,让我洗个澡。别让他看出我和你干过。看出来的话,他也非得要一次不可。他麻烦,我受不了他。”程世腾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酸:“我不麻烦?”小鹿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过之后,却是转向前方,意味深长的叫了一声:“大哥。”程世腾心里震了一下,知道小鹿这一声大哥,其实是在骂自己。小鹿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离不开程廷礼的手心,至少离开程廷礼的后宫。终日游荡在这座楼里,他像是被混沌空气堵塞了七窍,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程廷礼在楼中布置出了一处小型的酒池肉林,触目之处,皆是声色,他也是声色的一部分,尽管副官们都尊称他一声鹿少爷,仿佛他比他们更高贵。这天夜里他枕着程廷礼的大腿,把这要求对着他又提了一遍——这一遍才是正经发表,在这个家里,儿子永远落在老子的下风,程世腾说一万句,敌不过程廷礼的一句。说这话时,他光着膀子穿了一条睡裤,程廷礼则是彻底的一丝不挂。性器横搭在大腿根上,紧挨着他的脸。他对这东西倒是不大讨厌,尤其程廷礼又总是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仅有的一点气味,也是它固有的。有时候他几乎有一点庆幸,因为程廷礼保持着一副年轻的好皮囊,让他即便心中没有爱意,也能敷衍对付着和对方肌肤相亲。听了小鹿的话,程廷礼低下头,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这是怎么想起来的?下边有人给你脸子看了?”小鹿一摇头:“没有,是我自己想搬。”程廷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儿多好哇!”小鹿低声答道:“人多,看着眼乱。”程廷礼笑了:“事儿真多!”小鹿抬眼看着他,看他两鬓添了几丝白发:“行不行?”程廷礼垂下眼帘,显出了内双眼皮的长长痕迹:“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小鹿看他笑眯眯的,又摆出了要和自己谈情说爱的架势,心中就有些烦躁。欠身向上探了头,他恶狠狠的反问:“你说呢?”程廷礼看了他这反应,不但不生气,反而像是很享受:“宝贝儿,我怕你自立了门户,会让我吃你的闭门羹。” 第97章 临近中午的时候,程世腾俯下身,凑到小鹿脸上轻轻一吻,然后用气流一般的声音耳语道:“我走了。”小鹿毫无预兆的睁了眼睛,原来是早醒了。抬眼望着程世腾,他没说话,心中则是有一点诧异,因为对方居然清心寡欲,真的足足坐了一上午。程世腾想了小半天的心事,想到最后,想出了满心的悲哀。和小鹿额头相抵着顶了顶,他忽然很想哭:“丑八怪,我的小丑八怪。你丑死了,丑丑,你丑死了。”然后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他起身就走,一路头也不回,走出了一股风。他走了,小鹿也坐了起来。推开棉被下了床,他抬手摸着脑袋来回踱了几步。自从离开了程廷礼在意租界的那一处大公馆,他就感觉自己的头脑在日渐清醒。即便是夜里被程廷礼灌了春药灌了酒,一觉醒来,脑子还是能够正常的转。程世腾曾经让他死过一次,何若龙又让他死了一次。活了二十多年,已经死过两次,也够了。他也是个人,也是天赐的一条命,凭什么就比别人贱,为了谁都能牺牲?头发长了,长得让他很不自在,他出门去叫李国明,想让这小子给自己剃剃脑袋,然而仆人告诉他,说是李副官刚跟着大少爷走了,回程公馆拿灯去了。李国明搭乘程世腾的汽车回去一趟,取了立式台灯出了门,预备自己叫辆洋车回英租界。这立式台灯的细灯柱是能伸缩的,缩了之后不过一条胳膊长,拿着也很容易。然而刚一出公馆大门,他就看见门外站着个黑黢黢的青年。这人看年纪不算大,穿着一身整洁的布衣,手里提着一只大皮箱。笔直的站在公馆门外,他举目前望,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纯粹只是个瞻仰的姿态。门外卫兵疑惑的看着他,因为他只是站,只是看,所以犹犹豫豫的没有立刻驱赶。李国明是个活泼的,见状就忍不住问道:“哎,你是谁啊?看什么哪?”对方转向了他,规规矩矩的反问:“请问,这是程主席的家吗?”李国明笑了,以为他是家里仆人的远亲戚:“你找谁呀?”黑青年答道:“我找鹿团长。”随即他又补了一句:“鹿子苹,鹿团长,他是程主席的干儿子。”李国明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发傻:“你到底是谁啊?你哪儿来的啊?”黑青年平静的答道:“我叫张春生,原来是鹿团长的副官。” 第一百一十三章李国明叫了两辆洋车,把张春生领去了英租界。及至洋车到了地方,他抱着灯跳下车,正要腾出一只手掏车钱,然而身边洋车夫已经伸手道了谢,却是张春生主动付了两份账。因为张春生太黑,所以李国明一直看他是个脏兮兮的乡巴佬,没想到这乡巴佬还有一点绅士风度,这让他格外多看了他一眼:“谢了啊!”张春生一摇头,随即拎着大皮箱站住了,仰起头望向面前的黑漆雕花大门和门后的绿草鲜花小白楼。李国明以为他是第一次上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洋楼,就笑嘻嘻的想要开他几句玩笑,然而话未出口,他忽见张春生深吸了一口气,是非常紧张的样子,比当初在程公馆门前行注目礼时还紧张。“你别怕。”李国明莫名其妙的开了口:“这儿就是鹿少爷一个人住,我们军座——就是程主席——现在不在。”然后他向院内迈了步:“也不知道把你带过来对不对,照理来讲,我应该先去向军座请示请示,鹿少爷的地方,哪能谁想来就来?不过念在你是鹿少爷的旧部下,而且看你这样儿……”后面的话没说完,因为是不大好听的实话。张春生这幅模样着实是太保险了,和风流俊俏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放在哪里都像个烧火的,军座纵是知道鹿少爷这里来了外人,想必他老人家在见过张春生本人之后,也肯定不会闹意见。庭院小,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头。张春生跟着李国明登台阶进入楼内,进入楼内之后,前方是楼梯,侧面则是大客厅。李国明扭头往厅内扫了一眼,随即一拐弯,边走边唤:“鹿少爷,我回来了。”小鹿坐在沙发上,正在读报纸。闻声抬头向前一望,他第一眼没有看到李国明,看到的是李国明身后的张春生。而张春生怔怔的望着他,见他穿着一身飘飘然的丝绸睡衣,头发长了,梳成小分头,和他当初想象的一样,果然漂亮死了。两个人都像看傻了似的,全不说话,于是李国明有些心虚,几乎怀疑张春生是骗了自己。可正当他要向小鹿做一番解释之时,张春生先弯腰把皮箱放在地上,然后垂下双手,神情肃穆的又一鞠躬:“团座好。”“团座”二字如同皮鞭,劈空而至,抽紧了小鹿那一身懒散的骨头和肉。一个激灵站起了身,他下意识的站成笔直,的确也还是个团座的风姿。可是,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团长了。望着眼前的张春生,他心中百感交集,态度却是平淡:“什么时候到的天津?”张春生答道:“中午。”小鹿又问:“吃饭了吗?”张春生一摇头:“还没有。”小鹿坐了回去:“小李,带他去吃饭。”李国明依然抱着灯。答应一声过后,他对着张春生使了个眼色。而张春生重新拎起皮箱,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客厅。小鹿盯着张春生的背影,只感觉不可思议,万分的不可思议。李国明认为张春生是没资格进入餐厅吃饭的,所以把他带到楼后头的小厨房里,让他饱餐了一顿。吃完之后,张春生提出要求,说是想要洗洗手脸,换身衣服。李国明看了他的形象,对这提议倒是很赞同。把他带回楼下的一间空屋子里,李国明不但由着他洗由着他换,甚至还给他预备了一块好香皂。结果等张春生洗完换完了,李国明见了他,十分惊讶:“你洗了吗?”张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带情绪的答道:“洗了。”李国明又惊又笑:“洗完还这么黑?”张春生没理他,只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和武魁不是一路,是另一种款式的贫嘴恶舌。在楼上的卧室里,张春生又一次见到了小鹿。卧室有门有窗,门窗关起来,总像是比楼下客厅更隐秘安静,只可惜毕竟不是会客的地方,人在里面谈话,似乎是站也不对坐也不对,找不好谈话的姿势。天色暗了,小鹿坐在床头,抬手拉开了新到的立式台灯。新台灯有个颜色浅淡的宫灯罩子,罩子上古色古香的印着诗句,的确是比先前的瓜雅致许多。坐在淡黄色的柔和灯光之中,小鹿开了口:“为什么要来?”张春生看了他一眼,感觉这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不言而明的。信徒前去朝圣,一走走千里,你说为什么?僧人佛前苦修,一修修一生,你说为什么?小鹿垂下眼帘,继续问:“武魁现在怎么样?”张春生这次有了回答:“他带兵跟了何若龙,还是营长。”小鹿浅浅的呼出了一口气:“何若龙还好吗?”张春生看着他答道:“他还在打罗美绅,打得焦头烂额。”小鹿点了点头,从神情看,是波澜不惊:“武魁自己当营长,没管你吗?” 第99章 小鹿一点头:“是。”张春生的垂下眼帘,神情僵硬的又开了口,一句话被他说得咬牙切齿恶狠狠:“我想杀了他!”小鹿低低的咳嗽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这天夜里,小鹿得了清闲,好睡一场。翌日清晨他醒过来,发现张春生拎来的那只大皮箱还立在墙角。下床走过去放倒箱子,他摁开暗锁掀起了箱盖。箱子里的什物一样紧挨着一样,摆得整整齐齐满满登登,其中有两大盒针剂,有几本封皮漂亮的日文医书,有他用来插花插草的小陶罐子,有他挂在墙上当装饰品的武士刀,甚至还有一沓崭新的信笺和一支自来水笔。他的唱片和口琴也都在,唱片摞在底下,口琴包着套子,靠着边。对着这一箱子东西,小鹿缓缓的左右晃了晃脑袋,又撸起睡袍衣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拳头攥起来,手臂显出了隐隐的肌肉线条,他怜爱而又赞赏的看着自己,他需要一点力量。然后他起身洗漱更衣,把陶罐子摆到了窗台上,把唱片摆在了留声机旁,把医书摆上了书架,又把那把华而不实的武士刀拿到楼下,取代了客厅墙壁上一副色彩浓艳的风景画。与此同时,千百里外的火车上,程世腾也起了个早。端着一杯咖啡坐在包厢里,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心事重重的向外望,火车停在了一处大站中,透过车窗,可以看见月台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望了不过片刻的工夫,火车重新开动了,包厢门也开了,一名矮个子青年步伐轻快的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也是轻快的,除了程世腾,谁也听不见:“大少爷,人上来啦。”程世腾一点头,然后站起身,低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热咖啡。他这一趟西行,本是有公务要办,不过在办公务的同时,他破天荒的,偷着给自己揽了一笔私买卖。禁烟局管得再宽、再能搂钱,那钱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是有数的,不是他的;所以为了在短时间内发一笔无人知晓的横财,他另给自己招徕了几名西北烟土商。他不想再和父亲分享小鹿了,不想、也不堪;他的肠子没他老子花花,但他的性子更独。程廷礼还能允许鹿副官娶妻生子;而他自己想象了一下,认为如果换了自己,一定受不了。他现在就是十分的受不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傍晚时分,张春生像个黑影子一样,出入客厅端茶递水。程廷礼刚刚到了,起初听闻小鹿这里投奔来了个旧部下,他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直到他见了张春生本人——对于张春生,他是上下反复看了好几眼,怎么看也记不住这人的相貌,仿佛张春生是面目模糊,然而若论他的五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也并没有哪一处是长马虎了的。张春生若是多有一丝风采,程廷礼都不会允许小鹿留下他,不为别的,他怕小鹿给自己带绿帽子。和儿子分享一个小鹿,他已经是颇不情愿;若是小鹿再从外面招来什么阿猫阿狗,那他老人家可是要闹脾气的。两名便装青年站在客厅门口,穿戴得整洁利落,看不出是卫士还是副官,身姿笔挺的分列左右站立了,他们听着客厅内的低声细语,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张春生手里捧着一只大托盘,一趟趟的往里送冰送酒送杯子,同时偷眼瞄着程廷礼——他只在东河子城破那一天见过程廷礼一面,当时他恨何若龙恨得如疯似狂,对待这位省主席,他见了也如同没见。这回终于是近距离的细瞧了,他第一眼看过去,几乎以为对方是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三十多岁,或者是四十来岁,总而言之,堪称是风华正茂。然而待他看得多了,他开始发现对方的白脸已经有了松弛的趋势,谈笑之间眼角会有细细的皱纹,傍晚窗外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也说不清是怎么一下子,他忽然显出了清晰的老态,那老态一闪即逝,但张春生也已经看出了他的年龄。张春生想,这是个半老头子啊!送完杯子之后,张春生无声的留在门外踱了几步,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等吩咐,其实是想要向内窥视。程廷礼起初站在沙发后方,还在安安稳稳的背着手审视墙上那一把劣质武士刀,举止也很文明和气,谈的都是闲话。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姿态有了变化。小鹿坐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低头向下看,而他单膝跪在小鹿大张着的双腿之间,仰起头盯着小鹿的脸轻声说笑,神情有一点痴,也有一点邪。双手扶着小鹿的大腿,手不老实,隔着一层裤子上下的抚摸,忽然抬手在他胯间轻轻一弹,程廷礼弹出了小鹿的一哆嗦。随即小鹿像是恼了,俯下身一把抓住了程廷礼的衣领。很明显的低下头犹豫了一瞬间,他紧接着一歪头,吻住了程廷礼的嘴唇。张春生看到这里就不能再看了,神下了神坛也还是神,他只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小鹿留意到了张春生的窥视与离去,但是心中毫无触动,张春生现在真是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也终于不必再东遮西掩的向他隐藏什么了。缓缓放开了程廷礼的嘴唇,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够了吧?”程廷礼低声笑道:“这怎么会够?”然后仿佛要撒娇一样,他摇撼了小鹿的大腿,用暧昧的低声笑道:“好宝贝儿,你今天还有话没对我说。”小鹿听到这里,两道长眉拧了一下。随即将两边胳膊肘架到了膝盖上,他弯腰低头,在程廷礼耳边说道:“我爱你。”程廷礼微微笑着一点头,仿佛是很享受:“继续。”小鹿深吸了一口气:“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程廷礼又一点头:“好,再来。”小鹿忽然笑了:“不就是这么两句吗?你还想听什么?”程廷礼也笑了:“小废物,这也要我一句一句的教给你吗?”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他一边向外望,一边小口小口的抿着酒。忽然间,他毫无预兆的又开了口:“小鹿,若是让你选的话,我和小瑞,你选哪一个?”小鹿坐在暗中,轻声答道:“都可以。”程廷礼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小鹿并没有兴趣坐在这里陪着程廷礼伤春悲秋,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能走。他纵是走,也无非是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他摆脱不掉程廷礼。程廷礼在客厅中感慨了一小时又四十分钟,时而是自言自语做真正的感慨,时而是对着小鹿肉麻兮兮的谈情说爱。小鹿坐在沙发上不言不动,感觉程廷礼温暖黏腻,像个半融化了的巨大糖人,和这种人相处得久了,会走投无路,会喘不过气。先前喊了他那么多年的干爹,倒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或许这乃是他秘而不宣的真面目之一,等闲不肯外露。这天夜里,程廷礼没有走。张春生像个真正的仆人一样,在小鹿和程廷礼上楼进入卧室之后,便进入客厅,开始不声不响的打扫卫生。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他不知道这客厅里还会不会再来人,但还是拉拢窗帘开了吊灯,又把灯下的玻璃茶几擦得透亮。李国明溜溜达达的走进来,见他正在闷声不响的干活,就当他是个实心眼的乡巴佬,好意笑道:“行啦行啦,甭忙活了。这儿都有人收拾,用不着你!”张春生答应一声,低头走了出去,一直走回了他那间小屋子里。洗漱过后上了床,他坐着往窗外望,等着天亮,等着程廷礼走。然而天总不亮,程廷礼也总不走。程廷礼是翌日中午走的,因为接下来他要往北平去一趟,接连几天不能回来,所以走得恋恋不舍。最近他添了个事业上的对头,此对头名叫赵振声,是个新近发达起来的军头,晋察冀一带全有他的人马,和程廷礼的关系是好一阵歹一阵,简直如同周期循环一般。目前这二人又歹了起来,而程廷礼又并没有很占上风,南京政府倒是支持他的,可鞭长莫及,单是口头上的支持也没有用。故而为了扭转眼下的歹势,他决定去趟北平,和赵振声会一次面。他离去后不久,小鹿忽然发了话,说要出去走走。李国明听闻此言,有些紧张,但是神情依然和悦:“好啊!正好今天特别晴,出门逛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您打算去哪儿?我看上公园里走走就挺不错,您说呢?”小鹿看了他一眼:“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李国明扑闪着眼睛向他一笑,心想可惜鹿少爷实在是身体“不行”,否则自己天天守着他,跟他做几天临时的鸳鸯也不错。小鹿没想到自己出一趟门,李国明竟会调动两辆汽车。第一辆汽车里坐着他和李国明,第二辆汽车里则是清一色的保镖——保镖是保镖,汽车夫配了枪,也是保镖,专为了监视看管他。而在临出门之前,李国明也明明白白的对他说道:“鹿少爷,您出门玩归玩,可千万别动其它的心思。您要是趁机跑了,我们这些人,回来之后就只能是等死。您可怜我伺候您这些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一定得留我这一条小命,好不好?” 第101章 李国明欢欢喜喜的答应一声,颠着小碎步下床跑去关了电灯,又抱着膀子跳回床上,大鱼似的往被窝里一钻:“嗬!好冷!”第二天下午,小鹿又出了门,这回他不止带上了李国明,还把张春生也叫上了汽车。张春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摩登漂亮,不是个有资格坐汽车的样子,所以上车之前还有些犹豫。及至真坐到小鹿旁边了,他就听小鹿低声说道:“多走走,多看看,你也认认路。”张春生瞄了他一眼,口中答应了一声。小鹿向后一靠,又说道:“仔细瞧瞧,开开眼界,往后自己出门,也不至于走丢了。”张春生又瞄了他一眼,旁的意思没咂摸出来,但至少有一点是听出来了——小鹿在让他学习认路。副驾驶位上的李国明回了头,因为和小鹿昨夜肉挨肉的睡过了一宿,所以今天对小鹿是格外的亲热体贴:“鹿少爷,您打算到哪儿逛去?”小鹿抬眼看着他:“你来定。”李国明从来也没有做主的机会,如今终于有了,心中便又是一喜,乐得像只大喜鹊一般,叽叽喳喳的就对着汽车夫下了命令。天津卫一座繁华的都会,和北平不是一个气象。李国明是个爱玩的,这回又是格外的要显本事,就支使得汽车夫团团乱转。及至到了傍晚时分,小鹿照着昨天的例子,还是在外面找了家西餐馆子吃饭,和他同座共餐的有李国明,也有张春生。小鹿和李国明都是西装打扮,倒也罢了,张春生一身布衣,面目又黧黑,进门时引得西崽频频看他,不知道他是位不修边幅的客人,还是个乱走乱钻的苦力。李国明见状,不由得回头和张春生比了比身量,随即笑道:“明天把我的衣服给你一身,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个拉洋车的。”这话说完,小鹿在雅间内坐定了,开口说道:“不,给他做新的。”李国明立刻说道:“他添新衣服,有我的份儿吗?”小鹿笑了,一边从西崽手中接过大菜牌子,一边低头答道:“随你,反正不是记我的账。”李国明一听这话,登时又乐了,并且取代西崽,殷殷勤勤的向小鹿推荐菜品,想要趁机点几样自己爱吃的好菜解馋。及至订好了菜单子,西崽也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小鹿抬头一看,却是发现张春生站在桌旁,是个侍者的模样。“小张。”他开了口:“坐。”张春生抬头面对了他,脸虽然黑,但小鹿也看出了他满脸的为难:“我不和您一桌吃了,我出去等着吧。”小鹿垂下眼帘,低声答道:“你这套规矩,等将来讲得起的时候再讲吧。坐下!”李国明含笑看了张春生一眼,然后嘁嘁喳喳的对小鹿说话:“吃完了还上哪儿去?天还早,看电影看戏都赶趟儿,回家多没意思呀!”小鹿想了想,末了却是答道:“我想去看跳舞。” 第一百一十七章李国明起初听闻小鹿要去看跳舞,还犹豫了一下,因为跳舞厅是个风花雪月的场所,而小鹿看起来又是一位典型的翩翩少年,把小鹿往那地方领,似乎是不大相宜,万一被程廷礼知道了,恐怕自己要受责备。然而享用了一顿美餐之后,他因为身心愉悦,所以胆子一时有所增大,又得知小鹿只是想去“看”跳舞,便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汽车夫按照李国明的吩咐,把汽车开到了皇宫饭店。此时华灯初上,那皇宫饭店门前流动着一片衣香鬓影,正是个华丽浪漫的所在。张春生到了这个时候,就很识相的坚决不再跟着小鹿往里走了,不是他怯头怯脑,而是那地方连门童都是西装笔挺的,他纵是进去了,怕是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小鹿这回没有强迫他,保镖守在饭店门口,他跟着李国明走了进去。跳舞厅中的舞池一角,已经有白俄乐队在调试乐器,而其余的绅士淑女们各自或站或坐,全在活泼泼的谈笑风生。小鹿选了个隐蔽的茶座坐下了,这一刻心里倒是什么都没想,因为是真的很爱看跳舞——爱看,也爱跳,此刻跳不成了,也没有跳的兴致,那么单是看看也很好。片刻之后,音乐起了,灯光也变了,摩登男女们相拥着进入舞池,开始各得其乐的翩翩舞蹈。李国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单是一杯一杯的喝汽水;小鹿倒是看得兴致勃勃,可惜眼前忽然一暗,是个大个子站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头看了看这人的高大背影,若不是这人有着一脑袋油光锃亮的黑头发,那他几乎要怀疑此人是个洋毛子。他有心让这人横挪一步让让地方,可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越是盯着这个背影瞧,越是感觉不对劲。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是因为他不能相信,所以那念头像颗小心脏似的,硌在他的胸中一蹦一蹦。正当此时,李国明留意到了那人的碍事,于是放下汽水杯子起了身,他一边往那人身边走,一边嗓门不小的开了腔:“先生,我说您——”那人应声回头,下一秒,李国明哑巴了,小鹿也愣住了。那人是何若龙。何若龙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里面衬衫雪白,打着最时兴的花点子领结,头发偏分梳开了,也是一丝不苟。然而让小鹿惊讶的不是他的服装,而是他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何若龙。何若龙那五官本来就是鲜明,如今一瘦,越发有了深目高鼻的意思,光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依稀可见他两腮微微的有些凹陷,几乎带了几分病容。他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身后会坐着小鹿,呆呆的望着小鹿站了片刻,他最后如梦初醒一般,向小鹿迈出了一大步。然而在乐曲声中张了张嘴,他却是没能说出话来。李国明见势不妙,也直奔了小鹿。绕到小鹿身旁弯下腰,他慌里慌张的耳语:“鹿少爷,咱们还是走吧,您和他见面可是件犯嫌疑的事情,让人知道了,不好啊!”小鹿轻声开了口:“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说,谁知道我和他见了面?”李国明一听这话,登时哑然:“我——”他本意是“我凭什么不说”,可是脑筋飞快的转过了一圈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有胆子说。自己上过鹿少爷的床,虽说没对鹿少爷干什么,但是鹿少爷若是以此跑去向军座告上一状,那自己旁的不敢保证,一粒枪子怕是肯定要吃的。这时,何若龙终于开了口,那一声来得低哑艰难,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小鹿。”话音落下,他失魂落魄的又向前走了一步,仿佛不能确认似的,又唤了一声:“小鹿?”小鹿仰头望着何若龙,彩色灯光在他脸上滴溜溜的转,他的脸色随之千变万化了,一双大眼睛却是始终亮晶晶。盯着何若龙看了良久,末了他慢慢的垂下眼帘,似乎是很哀伤,似乎是很落寞,然而因为脸上没有表情,所以哀伤和落寞躲在冷淡的壳里,分明是不想给他看。何若龙见到这样的小鹿,心中像是埋了一根刺,一扎一扎的让他疼痛。他是贪生怕死,可他也知道好歹。小鹿对他就是好的,而且是特别好,好得几乎狂热——他都懂,他都记得,他只是那时候吓坏了,吓得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活命了。他自认为是一辈子都没脸再见小鹿了,也没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今天暮然回首,却见了对方在灯火阑珊处。这一定是一种缘分,或许也是一种暗示,他想,尽管那暗示的内容,他还不大敢细思量。现在他距离小鹿已经很近,但是音乐声是这样的大,他脑子里又是在轰轰的响,怎么呼唤都感觉自己像一出默片。于是鼓足勇气向前又迈了一步,这回他终于走到了小鹿近前。对着小鹿弯下腰,他气息颤抖着又开了口:“我们……我们说说话,好吗?”小鹿注视着他——自从为他吐过了一口血之后,他就极力避免着去提这人,双方再相见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没有想象过。可纵是没想象过,他感觉也不该是此时此刻的情景。眼睛望着这曾经被他视为珍宝一般的男人,他很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是心如止水。不要说爱,甚至连恨都没有,单只是脑子在按部就班的思考,非常的理性,非常的自然,简直如流水,如磐石。“在这里说?”他抬眼凝视着何若龙,终于有了回应。何若龙紧张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然而还是打了结巴:“我、我在这里开了个房间,这回来天津,就住、住在这里。要不然你到我房里坐坐,我……很方便的,还安静。”此言一出,旁边的李国明立时一惊,不假思索的就开了口:“不行不行,那可不行。鹿少爷,咱们这就回家吧,您可千万别让我为难啊!”小鹿扭头看了他:“跟我走。”李国明睁圆了眼睛,压低声音问道:“您真去?”小鹿没回答,自顾自的起了身。李国明本来是小鹿的监视者,必要时代表程廷礼,可以替小鹿当家做主的;然而糊里糊涂的,他发现自己成了小鹿的跟班,而且还是心里有鬼、被主人抓了把柄的跟班。小鹿公然和何若龙走出了跳舞厅,他除了一路小跑的追赶,别无他法:“别啊别啊,鹿少爷,您这不是吓唬我吗?我胆子小,禁不住您这么干哪!求您了,可怜可怜我,咱赶紧回家吧——您再不跟我走,我可出去叫人啦……哎呀我真去叫人啦……” 第103章 他在想自己应该如何走出前方楼下那一扇院门——疯子似的硬跑出去,再被人像抓贼一样抓回来?那是不行的,他这一次回来得已经是很狼狈了,不能走得也那么仓皇。跳墙也不是好主意,况且现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总有人,也不是他想跳就能跳的。再说跳出去了又往哪里走?继续东躲西藏的当贼?不,他想,自己没有犯过什么大罪,凭什么要活成虫豸鬼魅?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两个人影,人影的面目慢慢的清晰了,一个是程世腾,另一个是何若龙。一夜过后,小鹿把张春生叫了过来,问他:“你离开东河子的时候,旁人知道你是要来找我吗?”张春生站在床前,规规矩矩的答道:“没人知道,连武魁都不知道。”小鹿听到这里,思索着一点头:“好,那你收拾一下,今天就出发回东河子,找武魁。”张春生大大的一愣:“找他?干什么?”小鹿这回对着他一招手。等他弯腰把耳朵送到嘴边了,小鹿才低声说道:“你先从武魁那里把东河子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然后再问武魁,就说如果我回去了,他还愿不愿意跟着我干?”张春生缓缓的转向了小鹿:“您……”小鹿向外一挥手:“去吧,多看多听少声张,这里的人若是问你去哪儿,你就说老家有事儿,告假回去一趟。”张春生把小鹿的话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即醍醐灌顶一般,当即直起腰,闭着嘴用力一点头。这天下午,张春生背着个小包袱,像个黑影子似的,不声不响的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这天夜里,小鹿又去了皇宫饭店,随行的人照例还是李国明。李国明一路走得不情不愿,生怕小鹿又会遇到何若龙,结果未等他对着小鹿唠叨完毕,他们果然在跳舞厅里和何若龙迎头相遇了。何若龙没说自己自从上次见了小鹿一面之后,便天天晚上必来跳舞厅,因为不会跳舞,所以只能干坐着,一坐坐到散场。原来他对这摩登华丽的世界一直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如今终于身临其中了,他那颗心却是又乱又满,没了欣赏新世界的闲情雅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傻等,能否等出成绩,让他找上程宅的门,他又不敢——放到平常时候,他或许还不会这样谨慎,但此刻他心怀着鬼胎,这一趟来天津,几乎就是秘密行动。躲姓程的还躲不过来,哪能主动送上门去?望眼欲穿的等了五天,他在很绝望的时候,终于又见到了小鹿。隔着一张桌子,小鹿和何若龙相对坐下了。小鹿没来的时候,何若龙坐不住;小鹿来了,他依然坐不住。跳舞厅毕竟是个嘈杂的所在,而他偏巧在这里开了房间,能够做到乱中取静。“要不然……”他迟迟疑疑的开口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还是到我房里去坐坐?”小鹿扭头望向了他,正好遇上灯光从他脸上闪过,闪得他心旌摇荡了一下,摇荡过后,因为知道这人是靠不住的,所以就不摇了。“对我有话说?”他问何若龙。何若龙立刻点了头,动作比思想更快——他的确是有话想对小鹿说,但是那话到底该不该说,他从理智上讲,还不能确定。或许是不应该说的,说了不安全、不保险;但是从感情上讲,他忍不住。认识小鹿这么久了,他没对小鹿藏掖过什么,尤其是后来两人好成了一个人,他无论穿不穿衣服,在小鹿面前都像是光着屁股,从心到身全是透亮的。小鹿再一次进了何若龙的客房,李国明则是心惊胆战的留在门口,给他站岗。这回房门一关,何若龙心中略略轻松一点,甚至能够发自内心的对着小鹿微笑:“我不是来天津玩儿的,我心没那么大。”小鹿在外间的长沙发上坐下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同时不言语,静等着何若龙把话往下说。何若龙持久的微笑着,隐隐感觉此刻如同梦境,没想到自己此生还有和小鹿相对而谈的机会:“程——程他对我是钝刀子割肉,没饶了我。现在我那队伍里全是他派下来的人,好好的一个团,眼看着就被他们搞成四分五裂了。好在罗美绅得了急病,已经快要完蛋,所以我现在打他还是不成问题。就因为这个,上头还没有借口立刻办我。不过我想既然他们存了整治我的心,那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还是逃不出他们的一刀。所以……所以……”小鹿不置可否的听着,心想这土匪种子缓过了一口气之后,又要不安分了。先前他只是想活命,及至真活了,他又要他的荣华富贵了,他那份当省主席的雄心,还真是坚不可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小鹿抬头看了他:“所以什么?”这句问话显然是鼓舞了何若龙,甚至让他有勇气走到小鹿身边坐了下来。把声音极力的压低了,他决定冒一次险,把自己的机密说出来:“所以,趁着我那队伍还没散,我打算换个东家,不跟着姓程的干了!”小鹿扭过脸审视了他,越是看得仔细,越是感觉他瘦得可怜——骨头架子还大,他瘦一斤,看着像平常人瘦了十斤:“你想跟谁干?”何若龙头脑一热,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我打算跟老赵。老赵现在有钱有权,程廷礼不是他的对手。”小鹿愣了愣:“老赵是谁?”何若龙小声答道:“就是赵振声。他这一阵子风头可是出得不小,成了全国有名的人物,而且我和他的人也接上了线,他是人马不怕多,谁来都欢迎。我要是跟了他,混个师长是绝没问题。军饷方面,他的人打了包票,不说全解决,也能解决大部分!”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激动了,一把攥住了小鹿的手:“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就把你救回去!我知道我是大大的对不起你,我对你的罪过,死了都难赎。可是小鹿,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等你回到我那儿了,我把一切都给你——等你回去了,我先给你一把枪,你什么时候又恨我了,什么时候就给我一枪,我不怕,我也不怨!真的!”小鹿转向何若龙,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膛,随即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手是狠的,声音却是平淡的:“不怕?不怨?好家伙,你还英雄上了。”何若龙正视了他的面孔,一瞬间的端详过后,他像疯了似的,一扑而上抱住了小鹿。他再瘦也是个大个子,能把小鹿完完全全的裹进怀里。鼻尖拱到对方耳根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还得是小鹿——抱着小鹿嗅着小鹿,他会又激动又熨帖,仿佛肉体灵魂全归了位,有说不出的亲和暖,而这亲和暖又实在是太久违了,如今骤然来了,让他几乎感到了酸楚。“我一定得把你救回去……”他喃喃的说:“我不是人,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把你往火坑里推。小鹿,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再信我一次,我要是再干了忘恩负义的事儿,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就给自己一粒枪子儿……”小鹿的脸上没表情,表情做在心里。何若龙的言语太动听了,太真实了,可惜他太厌恶变化了,何若龙要变,就尽管去变,他拿定主意,不会再变了。“你这话,我记下了。”他在何若龙的身下答道:“你起来,放我走。等你办好了你的大事,再算你我之间的旧账。”何若龙稍稍抬起了头,去看他的眼睛:“我放你走,可是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你?”小鹿犹豫了一下,随即向上探头,在何若龙耳边轻声答道:“不用你找我,我会派人去找你。”然后他躺下去,蜻蜓点水般的在何若龙嘴唇上一吻:“外面还有人等着我,我走了。”何若龙喘吁吁的紧盯着他,手臂坚实如同铁箍一般。下方有热而硬的东西顶着他的小肚子,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东西曾经是他的宝贝,摸也摸不够亲也亲不够,怎么看怎么好。现在他也还是喜欢,只是忽然发现这东西不稀奇,是个男人身上就长着一副,自己当初恨不能捧着它呵着它,真是没见识。“你现在身边有别人吗?”小鹿忽然问道。何若龙看着他的眼睛:“别人?什么别人?”小鹿笑了:“我问的是床上。”何若龙骤然红了脸:“没有!我不是那种人!”小鹿用力推开了他,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正了正领口扯了扯衣袖,他站起身,回头对着何若龙低声说道:“你把我害成这样儿,为我守个一年半载也是应当的!好好办你的大事儿,等我的消息吧!”何若龙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时还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及至眼看小鹿开门往外走了,他才忽然明白过来了。霍然而起向前迈了一步,他开口唤道:“小——”小鹿没理会,头也不回的带着李国明走了。 第105章 他许久没有睡过这样甜美的觉,睡得脑子里风平浪静。天要亮不亮的时候他醒了,正好看到小鹿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等到小鹿回到床上,程世腾立刻又把他搂进了怀里:“干什么去了?”小鹿认为他问的都是废话:“撒尿。”程世腾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把嘴唇印到了小鹿的后脖颈上。这回好了,他想,自己到底是比父亲更有魅力,父亲替自己抓回了小鹿的人,有父亲对比着,自己成了好人,正好趁机笼回了小鹿的心。闹私奔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自己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于公于私都不该轻易任性,然而让他和他老子分享一个小鹿,他又实在是做不到。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总不能当一辈子醉鬼,所以只能是私奔。私奔是下下策,下下策也是策。再说他惦记小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十几岁就开始惦记,惦记到了二十几岁,依然惦记。他自己估摸着,大概命中犯鹿也会遗传,自己这辈子是真离不得这家伙了。翌日上午,程世腾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咔嚓咔嚓的吃了一盘子烤面包片。平时他的饭量没这么大,但是因为今天心情好,所以他的举止全部偏于豪迈,不但吃得多喝得多,甚至在临走的时候,他还要在院子里仰天长啸:“小鹿,我走啦!”楼上传下一声直通通的吼,狗吠似的,是小鹿潦草的回应。这声回应让程世腾也很欢喜——这回就对了,他俩成一家了!程世腾一路都是美滋滋的,直到他回了家,发现他爸爸也回了来。两个姓程的如今看对方都如眼中钉一般,然而因为是亲父子,谁也不好铲除了谁,所以还得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局面。程世腾规规矩矩的往程廷礼面前一站,口中问道:“爸爸,您这一趟去北平,和赵振声谈得怎么样?”程廷礼微微的皱了眉头:“我和他言谈——”他拖了长音,于是程世腾忍不住接了话:“甚欢?”程廷礼一摇脑袋:“非也,甚是不欢。”在程氏父子一问一答之时,小鹿这里也有变化——张春生回来了。张春生走的时候像个黑影子,回来时也依然是不声不响,唯有李国明眼睛尖,第一个发现了他:“哎,你娘病好啦?”张春生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娘,所以没有忌讳:“嗯,好了。”随即他又问道:“团——鹿少爷醒了吗?我回来了,想去告诉他一声。”李国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知道醒没醒,你自己上楼瞧瞧去吧!要是醒了,你顺手把他的早饭也伺候了,我出去溜达溜达,中午就回来!”张春生进入卧室,发现小鹿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发呆。见张春生进了门,小鹿一挺身坐了起来,两只朦胧睡眼立时睁圆了:“小张?”张春生把房门关严实了,然后走到床边垂手站立,低着头不去看小鹿裸露着的上半身:“团座,我回来了。”小鹿来不及去纠正他的称呼,直接问道:“怎么样?”张春生抿了抿嘴,看起来是一脸的严肃,其实是在忍着不笑:“报告团座,我这一趟回东河子,先见了武魁,武魁又找了冷营长和丛参谋。武魁和冷营长都表了态,说无论您什么时候回去,您都是他们的团长。”小鹿听到这里,立刻又问:“丛参谋是谁?”张春生一板一眼的答道:“就是那个常和您做买卖的丛山。罗美绅前些天得急病死了,也有人说他是扎吗啡没扎好,被吗啡毒死了——反正罗美绅的队伍已经散了,丛山没着落,就带着他的亲信投奔了何若龙。何若龙现在不是很有威信,丛山和他的交情也有限,只是暂时栖身在他那里而已。”小鹿垂下眼帘,思量了片刻,然后又问:“何若龙对武魁和老冷怎么样?”张春生摇了摇头:“武魁为着您的缘故,心里对何若龙也有气,只是没办法,上头把他们编进了何团,他们就只能跟着何若龙。他和冷营长一直没从何若龙手里得过军饷,现在还在吃您当初留给他们的老本儿。”小鹿点了点头:“兵工厂还开着工?”张春生不假思索的答道:“开着工呢,但是干得没有原来好,给工人的薪水供不上,工人都偷懒。原料也运不进工厂,都被人从半路拦截下来偷卖出去了。”小鹿有些疑惑:“何若龙怎么会干出这么个烂摊子?”张春生小声答道:“因为上头往他这队伍里派下了不少人,全都能管事儿,谁也不服谁。何若龙前一阵子光顾着打罗美绅,打完了回来一瞧,已经乱了。”小鹿低头又寻思了片刻,末了伸腿下床,趿拉着拖鞋来回踱了几圈。抬手抓了抓一头乱发,他自言自语一点头:“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小鹿开始把些跑腿的小差事派给张春生,张春生一天几趟的出出入入,有时候是带回一份新报纸,有时候是买回些许零碎吃喝。因为他是个后来的外人,所以保镖偶尔还要对他检查盘问一番,张春生闷头闷脑的问一答一,模样既不招人看,性情也还不如一条好狗活泼,于是如此过了几天之后,保镖们便没有兴致再搭理他了——在保镖们的眼中,这小子黑成这样,做仆人都不够格,除了跑腿之外,还真是没有更适合他的活计。李国明也不管张春生的行踪,只怕小鹿又要去皇宫饭店会情郎——前两次在客房门口站岗的经历,真是快要吓出了他的心病,回家之后他连着做了好几夜噩梦,梦里他站在一扇门外东张西望的把风,冷不防的后方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他一回头,程廷礼!因为这一点,他最近对待小鹿是格外的讨好,几乎温柔到了黏糊的程度,只求小鹿多体谅自己,千万别再干让自己为难的事。小鹿躺在床上看张报纸,他也要偎在一旁,小鹿不渴,他也要主动的端茶递水,眼见小鹿不肯喝,他会把茶杯一直送到小鹿的唇边:“来一口吧,新沏的茶,我都给您晾好了,一点儿也不烫。”小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问道:“我刚才听楼下来了电话,是你接的吧?”李国明收回茶杯,眼看小鹿正盯着报纸,便偷着也尝了一口好茶:“忙着沏茶,都忘跟您说了——今天不是中秋节吗?军座让您晚上回家一趟,吃团圆饭。”小鹿听了这话,脸上没表情,只一点头:“嗯。”李国明把茶杯放到床头矮柜上,因为闲不住,所以又开了口:“理发匠下午过来——您这头发长得可真快,正好老马上午也把衣服送到了,晚上您正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老马”者,乃是一家成衣店的大掌柜,程家的衣服全在他那里做,平时记账,年底再做个总结算。李国明对于老马本人毫无兴趣,但是一提起老马,眼前就要出现一大排华丽服装。好吃的好穿的都能让他馋,自己穿不到,看别人穿也很过瘾。小鹿听了他的话,依然是不言语,只一皱眉。小鹿下午剪短了头发,晚上换上了新西装。西装料子很好,是真正的英国货,李国明围着他滴溜溜乱转,给他系领扣袖扣,为他挑选领带夹子,领带夹子是白金的,所以也得配着白金领针,领针两端镶着小粒钻石,则是和钻石袖扣配了套。然后将一条丝绸手帕叠好了掖进小鹿胸前的口袋里,李国明后退一步审视了一番,随即向前一跳,在小鹿脸上飞快的亲了一口。小鹿抽出手帕,在脸上擦了一下:“喜欢我这个样子?”李国明笑道:“真好看!”小鹿随手把手帕掖回口袋:“出去安排一下吧,咱们这就出发。”李国明答应一声,欢欢喜喜的转身往外走,未等他走下楼去,后方忽然起了吼声,是小鹿的粗喉咙:“小张!”李国明正要回头问他有什么吩咐,可随即就见张春生拿着几本崭新杂志跑了过来。这种活就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了,于是他蹦蹦跳跳,继续下楼去找汽车夫。张春生进了卧室,看了小鹿一眼,看过一眼就不看了。小鹿穿着一身黛蓝色薄呢子西装,西装剪裁得太好了,正显出了他端正的肩膀和苗条的身量。衣服穿戴得好,头脸也收拾得好,新剪的小分头稍稍上了一点生发油,头发越是黑,越是衬得他脸白。这样的鹿团长美得带了刺激性,所以,看一眼就够了。 第107章 张春生上午出门,傍晚时分才回了来,手里拎着一捆新书,新书用细麻绳十字花的包扎了,最上层蒙了一张印花字纸,看字样,正是大书店内的商品。守门的保镖见怪不怪,并不理他;及至他进门迎面遇见了李国明,李国明也不是读书种子,只埋怨他道:“你这人可真是的,一跑跑一天,买几本书而已,你至于吗?”张春生不带感情的看了他一眼,表面镇定,其实心里慌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作了回答,总之仿佛一转眼的工夫,他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卧室,夹在几本书中的铁路地图也已经进了小鹿的手。“这是最清楚的了。”他又听见自己低声说话:“您看行不行?”小鹿垂下眼帘,盯着地图册子一点头,随即抬眼望向张春生,很嘉许似的一笑。小鹿笑了,张春生却是没笑,张春生只是静静的领受他的笑,仿佛他的笑容是天启、是神迹,所以他非得虔诚才行,非得肃穆才行。小鹿吃饱喝足之后,开始躺在床上研究铁路地图。李国明贱头贱脑的想过来和他亲近亲近,也被他三言两语的撵了出去。午夜时分,他趴在床头的立式台灯下,拿着放大镜继续看,地图倒真是好地图,只是因为标注得太过详细,导致那细微之处的线条字样都如同蚊子脚一般,他纵是眼神好,看到最后也成了个眼花缭乱。后半夜,他关灯躺下了。翌日清晨他爬起来,继续看地图。对着一本地图太用功,被人瞧见了,也是件犯嫌疑的事情,即便不犯嫌疑,也多少显得古怪。所以他一边看,一边还得防备着李国明。李国明眼尖嘴快,而且近来对小鹿是越来越不讲规矩,时常是推门就进,仿佛算准了自己和小鹿已经成了一对地下鸳鸯。小鹿偷偷摸摸的翻了三天地图,到了第四天,程世腾来了。程世腾是带着喜气来的,进门之后直接就把小鹿推进了卧室,然后不等小鹿动手,他先把房门严密的锁好了。转身一大步迈到小鹿面前,他用冰凉的双手捧起了小鹿的脸:“小丑八怪!钱到手了!”小鹿抬眼看着他,就见他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白牙齿也放着光。而程世腾俯身在他嘴唇上狠亲了一口,压低声音又道:“趁着他在张家口没回来,咱们赶紧做打算!”小鹿脸红了,不是羞涩,是激动:“你准备怎么走?”程世腾分不出羞涩与激动的区别,他只看到小鹿被自己亲红了脸。张开双臂拥抱了小鹿,他小声说道:“照理应该走津浦路直接南下,但是我觉得那样不够安全,所以打算先带着你去北平,从北平出发,走平汉线往南去。反正只要过了长江,他就没有力量对咱们兴师动众了。”小鹿枕着他的肩膀,思索了一瞬之后,开口问道:“走平汉线……直接往武汉去?那和走津浦线也差不许多,能够保证安全吗?”程世腾笑了,很亲热的拍了拍小鹿的后背:“傻瓜,我不会半路下车拐个弯儿吗?放心吧,我的朋友多得很,到了哪里都有地方落脚。”小鹿抬手推开了他:“不,我不放心。你仔细的告诉我,让我先听一听。”像要对着小鹿邀功请赏一般,程世腾很详细的讲述了自己那套私奔计划。小鹿默默听着,发现其实这人也有长进,为了这场私奔,他制定了不止一套方案,哪一套方案拿出来听一听,都是有理有据有头有尾的。这人做人不可理喻,做事倒是不很糊涂。把这几套方案全都细细的记在心里了,小鹿抬头,又格外留意的看了看他的脸——很英俊的一张脸,眉飞色舞的时候格外生动,甚至有活泼的俏皮相。模样好,家世好,头脑也不坏,可惜了。“那么……”他忽然又问:“出发的时候,还有别人跟着咱们吗?”程世腾心算了一下,随即答道:“我打算带五个人,这五个人对我是绝对的忠诚,可以信得过。要不然衣食住行没人伺候,也是个问题。”小鹿点了点头:“对,你说的对。”程世腾坐不住,对小鹿做完汇报之后就又离去了。而小鹿独自躺在卧室床上,沉沉的思索了许久。夜里他开了台灯,翻出纸笔开始写信。信纸很薄,字也写得小,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写出了一小沓的厚度。他做事是一贯认真的,然而像这样的认真程度,却还是生平第一次有。因为事情太机密太重要了,关乎他的人生前途,他怎么写都觉得不够细,写得太细了,又怕废话太多,反而会让读信的人犯糊涂。一只手摁着信纸,一只手握着钢笔,他屏住呼吸瞪着眼睛,一直写到了后半夜。翌日清晨,张春生上来送了一份晨报。送过报纸之后,他开始打包袱要走。李国明见了,十分惊讶:“哎?你要往哪儿去?”张春生闷声闷气的答道:“我向鹿少爷请过假了,回家去看我娘。”李国明现在天天把杂活推给张春生干,自己十分清闲得意,如今见这干活的要走,便苦了脸:“你娘又病啦?”张春生一本正经的对着他点头:“嗯,又病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在将明未明的凌晨时分,小鹿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看窗外院门灯光闪烁,伴着灯光响起来的,是牛叫一般的汽车喇叭声音。他没有动,知道那是程世腾来了。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胸口,他摁着自己的心脏,怕它会东奔西突的在腔子里撞碎。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无声无息,一点石破天惊的颜色也没有,然而,的确是来了。不出片刻的工夫,房门开了,程世腾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小鹿欠身开了床头台灯,见他笑虽笑,可是笑得不稳定,笑容是面孔上的一层浮光掠影,随着他的呼吸缭乱。李国明披着上衣站在门外,睡眼朦胧的问:“大少爷,要热茶吗?”程世腾大声答道:“不用,我再躺一会儿,你下去吧!”李国明听了这话,心想大少爷没有白躺的,这一躺下,必定要快活一番,没有一两个小时不能结束,自己正好回去补眠,兴许能够安安生生的睡到大天亮。思及至此,他很窃喜的转身溜了。程世腾脱鞋上床,在小鹿身边坐下了,俯身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你什么都不用带,到时候直接跟着我走就行,多穿点儿,外面可冷了。”小鹿拥着棉被也坐起了身:“都预备好了?”程世腾向他笑着一点头,同时见他睡袍带子系松了,前襟歪歪斜斜的敞开来,露出了大半个肩膀和一小片胸膛。低下头凑过去嗅了嗅那皮肤的香气,程世腾撅了嘴唇,轻轻一吮对方的乳头。吮过之后抬起头,他悄声笑道:“这回一走,咱们两个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从小儿就盼着这一天,总算没白盼。”小鹿低头拉了拉睡袍前襟:“先逃出去再说。”程世腾扭头望向窗外:“天一亮就走,现在走太早了,看着不像,我怕门口那帮狗要拦着我啰嗦。”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扑向了小鹿:“趁着有时间,再让我吃几口!”小鹿仰面朝天的躺下了,任凭程世腾把嘴唇凑到自己胸前胡亲乱吮。而程世腾闹了片刻,忽然红着脸抬起了头:“你那心跳得真厉害。”小鹿伸手摸了程世腾的胸膛,随即答道:“你也一样。”程世腾收紧双臂拥抱了他,狠狠的抱,一边抱一边喘息着说道:“不怕,不怕,咱俩都不怕,一定能逃出去!”这话说出来,玻璃窗外的天空泛了青透了明,正是太阳要出来了。小鹿起床洗漱穿戴了,跟着程世腾下楼吃早餐。李国明自从到了这小白楼里做大管家,养得越来越懒,也不肯在饮食上多花心思,天天早上就只提供烤面包片。程世腾吃了几口之后便一推盘子,脾气不小的怒道:“什么破玩意儿,在家吃这个,到了这儿还吃这个,不吃了!” 第109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凌晨时分,火车在正定火车站停了。程世腾一直是没大睡,最困的时候也只是搂着小鹿打个盹儿,此刻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白天有太阳倒也罢了,夜里寒风呼啸,列车里又没开暖气,人在包厢里过夜,就很是有些受罪。程世腾是个从来不受罪的人,今夜忽然冻成了个青皮萝卜,自然是痛苦;但因为他心里有盼头,所以苦也不苦,把小鹿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袖子里,他用毯子把两个人包裹成了个巨大的襁褓。小鹿静静的蜷缩在他怀里,蜷得很小,耳朵贴着他的胸膛,隔着层层的衣服,能听到他清清楚楚的心跳——那是很健康很有力的一颗心脏,如果由着它跳,必能再跳四十年五十年,把程世腾从个翩翩佳公子,跳成个堂堂老太爷。在火车到达正定之前,小鹿忽然从程世腾的袖子中抽出手,向上摸了摸他的脸,又很低的唤了一声:“大哥。”程世腾立刻低了头:“嗯?有事儿?想撒尿?”小鹿摇了摇头:“没什么。”程世腾收紧双臂,狠狠的抱了抱他:“别怕,到了正定咱们就换车,人不知鬼不觉的,谁能猜到咱们上了京汉线的火车,半路却拐到山西去了?”小鹿闭上眼睛,笑了一下——是啊,你若是不说,谁能猜到呢?可惜,你说了。停车之前,包厢房门被保镖从外面敲响了。程世腾带着小鹿下了床,然后独自走过去拉开了门。保镖进来拎了箱子,小鹿跟着程世腾走出去,见李国明孤零零的站在过道里,正是个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然见小鹿露了面,他委委屈屈的一张嘴,声音小得像猫叫:“鹿少爷??”小鹿看了他一眼,随即回头问程世腾:“他怎么办?”程世腾懒得在李国明身上多花心思,直接大喇喇的答道:“继续带着,免得他跑回天津胡说八道。”话音落下,他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是火车正式停稳当了。正定不是个小站,上下车的人很是不少;前后的普通车厢立刻就挤乱了套,但包厢车厢属于高级世界,乘客很少,能让程世腾一行人大步流星的走个痛快。及至下了火车上了月台,程世腾一手插在大衣兜里,一手拉着小鹿环顾四周——月台下方的铁轨上并排停了好几辆火车,全是从山西过来的车皮,来的时候,满载着煤炭;如今煤炭卸干净了,就只剩了空车。这空车自然还得回山西去,而程世腾打的就是它的主意。一圈看遍了,程世腾迟疑着没有行动,正当此时,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子从人群中跑了过来,跑得脚下无根,一路几乎像是连滚带爬。及至到了程世腾的面前,这人在路灯下露了真面目,原来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前朝流行的青缎子小帽。天冷,他喘出了一团白气,摘下小帽对着程世腾一躬身,他开口讲出了一口带着山西味的国语:“程大爷,我从后半夜就开始等您,可算把您等过来了。您快跟我上车去吧,这火车开动也是得按时间的,走得太晚了,人家车站不让。”程世腾显然是认识此人,并且还是熟识。对着身后保镖一挥手,他领着小鹿迈了步:“走!”一行人跟着中年汉子向前走出了老远,直到四周已经不见乘客的影子了,才到达了目的地。目的地也是一辆运煤的火车——后头车皮装煤,前头车厢干净整洁,却是中年汉子专为了程世腾提前收拾的。把程世腾请进了车厢之中,中年汉子一边招呼小伙计沏茶,一边笑道:“擦了好几遍,连一星点儿煤末子都不带留的,您随便坐随便躺,绝不会脏了您的衣裳!”借着车顶吊下来的一只小电灯泡,程世腾审视了车厢内的环境,然后笑道:“老王,看不出来,原来你这破车里还别有洞天啊!”老王摆着手笑:“哪里哪里,这儿原来是车上工人休息的地方,让我狠狠的洒扫了一通,要不然脏的哟,您都不能往里进。”程世腾又看了看通往前后车厢的小门,末了一点头:“好,老王,弄得真不错,不但宽敞干净,还挺暖和。这回你是帮了我的大忙,等到了山西,我答谢你。”老王很憨的发笑:“不不不,应该的,应该的,举手之劳。”然后他搓了搓手,兴许是方才跑急了,如今站在电灯下,就见他摘了小帽,满脑袋是汗:“那个??没有床,就是椅子,程大爷就对付着歇歇吧,我去——”话没说完,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了,笑眯眯的抬手向后一指,指的乃是火车头的方向。程世腾知道他是跟着火车来回跑惯了的,现在火车马上要开,他兴许是忙得很,便一团和气的说道:“老王,不用你陪着我,你该干嘛就干嘛去!”老王“呵”的笑了一声,笑得有点愣,甚至震得脑袋随之一颤,成股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了下来。抬起袖子擦了擦脑袋,他忽然做了个向后转,很突兀的扭头就走。及至他真出了车厢,程世腾对着小鹿低声笑道:“这帮老西儿最有钱了,别看他穿成那个样儿,他自己开矿,煤生意也做,土生意也做,前几年我没少和他打交道,人倒是个好人。”小鹿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这回,是不是就要直接进山西了?”程世腾笑道:“没错,一出河北就安全了。”小鹿闭了眼睛,回想了自己所看过的铁路地图,回想到了最后,他扭过脸,对着程世腾一笑,笑得弯了眼睛露了牙齿,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程世腾双手插兜,向后往板壁上一靠,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现在天津的人马,肯定想不到他们已经到了正定。火车缓缓的开动了,同时天边也现出了一点明亮的光。小鹿坐在窗边向外望,感觉这辆火车简直是从黑夜一路开进了黎明。太阳升起,会有朝霞。朝霞将是鲜红,如同泼了漫天的血。正当此时,前方车厢门一开,老王伸了个脑袋进来笑道:“程大爷,早餐来了,车上没好东西,就是包子和粥,您凑合着吃两口吧!一会儿有工人从后头往前来,得从您这车厢里过,我让他们小心着,别蹭脏了您的东西,您也记着离他们远点儿——在闷罐车里滚了一宿,他们那都没有人样儿了。”程世腾心情愉快的连连点头:“好,让你费心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早餐来得很慢,老王没露面,是个大伙计端着托盘来回送了几趟包子和米粥,除此之外,还有几大壶酽酽的热茶。靠着车窗有固定的桌椅,正好能容程世腾与小鹿相对而坐。其余众人则是各找地方吃喝,李国明垂头丧气的吃了个肉包子,然后闹了尿急,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声,也没人搭理,于是他自己走前方小门出了车厢,想要在车厢连接处顺风撒一泡尿。包子的滋味并不高明,然而粥熬得很够火候,只是容器太不讲究,是粗瓷大碗。程世腾捧着大碗慢慢的喝,热粥缓缓的向下进了肚,很快温暖了他冰冷的肠胃,让他舒服得直打冷战。小鹿本来也是在端着大碗喝粥,然而在火车驶过一处小站之后,他留意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站牌,便放下大碗,伸手从程世腾的怀中掏出了怀表——他那只白金壳子的手表已经不知所踪了,丢的时候不知道,丢后许久了,才意识到了它的失踪。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他发现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火车早已进了山西地界。而程世腾从大碗边沿射出目光,笑吟吟的盯着小鹿看,看小鹿的脸,也看小鹿的手。小鹿认真辨认时间的模样,在他眼中,也很可爱。“还早呢!”他开口笑道:“今天咱们还得在火车上混。”话音落下,车厢后门外起了吆喝声音,正是黑鬼子一样的工人从闷罐车厢走过来了。程世腾等人先前受了老王的嘱咐,所以尽管距离车厢后门不近,但是为了保持卫生,还是尽量的都提前靠了边。程世腾怕工人经过,会把煤末子落进碗里,所以抓紧时间又喝了几口粥,然后把大碗一推,他抽出手帕擦了擦嘴。小鹿用拇指轻轻摁下了怀表表盖,摁出了轻轻的一声响。不动声色的攥着一手冷汗,他捏着怀表,没有放,一双眼睛盯着怀表,也没有转。正当此时,车厢门也开了,一帮黑猴子似的工人灵活的跳跃过车厢连接处,险伶伶的络绎进了来。而在小鹿抬眼望向他们的一瞬间,枪声忽然爆发了!黑猴子们从破衣烂衫下面掏出手枪,不由分说的就对保镖们扣了扳机——动作太快了,太没有预兆了,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甚至来不及出声,就被乱枪打成了筛子。而与此同时,小鹿一跃而起,抱着程世腾滚进了车厢角落里。程世腾惊叫一声,随即就听车厢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小鹿!我来了!”挣扎着从小鹿怀中抬起头,他看到了何若龙!何若龙虽然没有破衣烂衫,但是通身煤灰,也是个肮脏样子。程世腾看完了他再看小鹿,就见小鹿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了出来。“好了??”小鹿轻轻的叹出了一句话:“成功了??”程世腾猛然推开了小鹿,随即扶着板壁站起身,低头看着满地的鲜血与残尸,越是看,一双眼睛睁得越大——他的心腹干将们,竟然都被那一阵乱枪打碎了!人碎了,列车铁皮也被子弹穿出了无数窟窿眼,他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一步迈出去,他趟了一鞋的血。难以置信的回了头,他的白皙额头上浮凸出了一道青筋,青筋一跳一跳,他的眼睛则是泛了红:“小鹿?”小鹿并没有走到何若龙身边,而是独自靠墙站立了,神情虚弱的对着程世腾一笑,他轻声开了口:“大哥,我骗你的。”程世腾颤抖着抬手指向了何若龙,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死去——不需人来杀,他自己就能这样的死去:“你还是想着他吗?”他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还是想着他吗?”小鹿抬了脚,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程世腾面前。伸出双手拥抱了对方,小鹿很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哥,不要哭。”话音落下,他一掀对方的大衣,利利落落的拔出了对方腰间的配枪。 第111章 这个时候,武魁从后头的闷罐车厢中钻出来,一路迈开大步跑了过来。笑嘻嘻的望着小鹿,他又唤了一声:“团座!”小鹿自己单手拎着一只皮箱,余下两只皮箱是由李国明拎着。对着武魁一抬下巴,他直接下了命令:“给我拿着箱子,里头有我的东西,仔细点儿,别丢了。”武魁答应一声,立刻从李国明手中接过了皮箱。双手一握皮箱提手,他就感觉这箱子好,是高级东西,虽然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但团座既然让自己“仔细点儿”,那肯定就还是有货。然后,小鹿看见了张春生。张春生一身布衣,从售票室候车室二位一体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远远的,他抬头看了小鹿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走路,一直走到了小鹿近前,也不惊也不喜,单是问了一句:“团座累了吧?”小鹿的语气也很平淡:“不累。”随即他把手里的皮箱递给了张春生:“你也拎一个,箱子底下沾了血,找东西擦擦。”张春生接过箱子,一言不发的退后了。何若龙带着小鹿,爬上了一辆军用卡车的后斗。他这一次行动,一共带了几十名亡命徒式的精兵,全须全尾的出了去,又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当着旁人的面,何若龙不好意思和小鹿多诉衷肠,但是心里只要知道小鹿就在自己身边,他便十分庆幸和知足了。同时他也十分痛快,因为程世腾死了。程世腾一直管不到他的头上,然而给他的压迫感远远超过了程廷礼。程世腾一死,他感觉天仿佛都高了一截子。世上再没有比着他压着他的人了,他不是那么的摩登潇洒,不是那么的风度翩翩,也全没关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因为东河子目前形势还很复杂,何若龙这一趟也是秘密行动,所以一行人等并没敢大摇大摆的进城,而是先在个熟悉的老地方落了脚。这老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小鹿苦心经营过的兵工厂。兵工厂的宿舍还是老样子,砖瓦房的数目未增也未减,但是环境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这里整洁利落,屋内墙壁雪白,屋外道路平坦,现在屋外的道路是没人管了,屋内的墙壁也成了个花里胡哨的模样。成排的屋子里只有几个工人在睡大觉,何若龙问起余下的人,工人睡眼朦胧的作了回答,说是他们下午进县城玩去了。何若龙把这几名哈欠连天的工人撵回宿舍继续睡觉,又暗暗的派出两名士兵,在门外监视了他们。其余人等各找地方休息,厨房里也热闹上了,粮食劈柴都是现成的,好饭好菜做不出来,熬一大锅粥果腹却是不成问题。不出片刻的工夫,这一帮人站的站蹲的蹲,开始全捧了大碗吸吸溜溜的喝,小鹿与何若龙略微文明点,坐在屋子里喝,屋子里除了他俩之外,也没旁人。何若龙只喝了半碗粥,小鹿看他仿佛是很没有食欲,就抬了头低声问道:“有心事?”何若龙摇了摇头,又对着他一笑:“我那边儿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把你救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的事情随时可以发动。赵是真够意思,我这边儿还什么都没干呢,他就给了我三十万,说是事成之后,还有更多。我下边那帮人你也知道,只要是有了钱,什么都好说;尤其是程一直不给钱,已经把他们熬穷了,他们都很有怨言,就是没人领头,现在我领了这个头,他们只有赞同,没有反对,所以这个事儿还真是不算事儿。”小鹿端详着他又说道:“我看你现在瘦得可怜。”他眼睛大,看人的时候又是一眼不眨,仿佛要透过皮囊看到骨头里去,何若龙在他这样专注的审视下,几乎感到了羞与窘:“自从上次——上次之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忽然就不爱吃饭了,可能是心里上火??”说到这里,他自己的脸上也发了烧:“我知道这话我没资格说,不过我是真的上火??我又没疯没傻,我知道好歹。”小鹿没接他的话头,自顾自的继续问:“不吃饭,不饿吗?”何若龙笑了:“觉不出饿,但是有时候犯迷糊,我估摸着大概还是饿的,饿昏了头。”小鹿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又渐渐恢复成了一块磐石。对于程世腾踹出的那一脚,一度让他的心乱了条理,于是这一路他都是沉默寡言,沉默到现在,他的秩序终于又恢复了。放下空碗站起了身,他绕过桌子走到了何若龙身后,抬手摸了摸对方的面孔,他柔声说道:“再瘦就不好看了。”何若龙向后一靠,后脑勺抵住了小鹿的胸腹。在小鹿这里,他总是被赞美被欣赏的,从小鹿的言语与动作之中,他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满怀的怜惜。从来没有人怜惜过他,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人高马大,早早的就长成了壮汉身量,也让人对他没法怜惜。他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一个人,一个美人,愿意像对待珍宝一样,用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自己。这种感觉无法言喻,对方的怜惜,召唤出了他深藏的柔软——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柔软,没有谁是彻底的坚不可破。“等到事情成了。”他喃喃的说话:“我就完全好了。你回来,肯原谅我,我就已经好了一大半。”话音落下,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手,把那手送到唇边轻轻的吻,吻过了,又轻轻的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咬遍了,他回头去看小鹿,眼睛是红的,有泪水的光在眼眶里打转。小鹿用指尖一擦他眼角的泪,同时问道:“怎么了?”何若龙含泪笑了,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而小鹿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看他瘦出了一脸硬线条,然而鼻子眼睛没走形,还是旧时的样子。他就喜欢何若龙的样子,除了样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可让他再喜欢的了。他望着何若龙的眼睛,想自己第一次见这个人时,这个人还是一条硬着脖子的好汉。他当时以为自己是遇见了一位草莽英雄,后来才知道,不是的。不是草莽的英雄,不是忠诚的爱人,什么都不是,然而小鹿别无选择,因为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何若龙,不要这个,就没有了。俯身把嘴唇凑到何若龙耳边,小鹿轻声说道:“以后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离开了。”何若龙似哭似笑的连连点了头,同时气息紊乱,显然是有些激动。而小鹿继续问道:“明天你什么时候出发回县城?”何若龙答道:“等不到明天,半夜就得走。城里有人等着我呢,我一露面,马上就开始行动。”小鹿移开目光望向了门外,知道何若龙的“行动”,其实就是大开杀戒,铲除异己,顺便向赵振声表一表忠心。抬起双手握住了何若龙的肩膀,他又把脸转向了对方,这回声音压得低了,他带出了暧昧语气:“既然半夜就走,那我不和你一屋休息了,等到事情成了,我们在县城里见。”何若龙立刻背过手反搂了身后的小鹿:“别,你别走。”小鹿拍了拍他的脸:“若龙,我想死你了,可是你还有大事要做,我舍不得让你腿软。”话音落下,他扯开何若龙的手臂,直起身迈步走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又喊了张春生和武魁,让他们给自己找屋子睡觉。何若龙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是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同时想起了他在床上的所有好处——想着想着,他裤裆里的家伙硬了,裤裆下的两条腿则是真的软了。午夜时分,何若龙当真带着人出了发。他先去杀人,等到杀完了,把队伍也清洗干净了,他再回来接小鹿。他前脚一走,小鹿后脚也睁了眼睛。悄悄的披了衣服推了门,他把张春生和武魁叫了进来。张春生和武魁因为精神紧张,所以也没敢真睡,只在小鹿隔壁打了个盹儿,小鹿那边一出声,他们立刻就有了知觉。武魁张开大嘴,一边打哈欠一边就要往外走;张春生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却又扭头折回去,拎起了那三只皮箱——小鹿当初把箱子交给他们的时候,话里话外的让他们“仔细点儿”,可见这不是平常的东西。既然如此,张春生就不能让它们离了自己的眼睛。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小鹿的屋,小鹿把房门关严了,屋子立刻成了个封闭空间,全靠着桌上一点如豆灯光照明。让张春生把三只皮箱并排放在地上了,小鹿蹲下去,开始一只皮箱一只皮箱的试密码——他见程世腾开过一只,密码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但是记住了程世腾的动作步骤。谨慎的将那步骤重复了一遍,前两只皮箱没反应,最后一只却是被他转出了“咔哒”一声响,箱盖随之自动开了一道缝。小鹿屏住呼吸放倒箱子,慢慢的掀开了箱盖。武魁和张春生蹲在一旁伸脖子看,全没看明白,武魁小声问道:“团座,这是什么钱啊?”小鹿用手拿起一捆钞票掂了掂,然后把它依照原样又放了回去:“这是美国钱,那两只皮箱装的也是它。换成中国钱,能有一百万。”武魁听闻此言,当即抬手一捂嘴,只从鼻子里漏出了半声惊呼。张春生也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方才居然独自拎了一百万!小鹿摁住箱盖向下一压,让它重新锁成了严丝合缝:“这是程大少爷的钱。”张春生听了这话,倒是并不动容;武魁则是暗暗的一伸舌头——他知道小鹿在省主席家过得很不如意,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如意,张春生黑着一张脸语焉不详,所以他也只能是自己想象。起初还想不清楚,后来得知程大少爷要带着小鹿闹私奔,他才隐约的明白了。明白之后,他越发的不忿——连程大少爷都敢为了自家团座闹私奔,可见团座是何等的高级。这么高级的团座几次三番的和那个土匪种子混在一起,真是可惜了团座这么个美人。 第一百三十章武魁自打放下杀猪刀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位长官就是小鹿,小鹿打过他骂过他,打骂的时候凶神恶煞,然而他不生气。有时候他扪心自问,认为换了任何一位长官过来这么收拾自己,自己都得怀恨,能遇上个让自己恨不起来的小团长,也是一种运气,况且患难见人心,上次那仗都打成那样了,他还藏着掖着的不许自己上战场,其中用意不必多说,长了人心的就能想明白。因为这个,他愿意冒险造个反,让小鹿回来继续给自己当长官。跟着小鹿干,无论干好干坏,他都不会憋气窝火。况且小鹿上次造反,明显是属于犯了失心疯,而武魁自己估摸着,他应该不能总疯,不疯的时候,他那小脑袋还是相当够用的,有他主持大局,武魁自觉着可以省不少力气和时间。 第113章 这让他感觉难以置信,怀疑自己是看走了眼。然而小鹿一步一步的走到床前,高抬腿将一只脚踩上了床沿。而在他迈上床的一刹那间,衬衫之下晃动了肌肤的颜色与光泽。何若龙直勾勾的盯着他,不但看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赤裸屁股,甚至也看到了他腿间若隐若现的器官。一团火,一直在他的下腹部燃烧着的,此刻如同被小鹿泼了火油,火苗子轰然一下窜起了多高,热浪一直攻到了他的头顶。他呼呼喘息着爬上床去,四脚着地,如同一只烈日下的巨兽,皮毛滚烫,爪牙尖利,要把面前的小鹿生吞活剥。身上的衣物仿佛是在忽然间就消失了,他通体赤裸着伏在小鹿面前,胯下器官紧绷绷的向上昂了,坚硬而又多汁,红彤彤的直贴了肚皮。一只手缓缓伸向了小鹿的腿间,他仰起脸,哀求一般的喃喃出声:“小鹿,行不行??求你了??行不行??”小鹿坐在暗处审视着他,也有一点脸红心跳。何若龙的确是瘦多了,然而下面那根东西风采依旧,仍然是红润笔直、温暖硕大,在小鹿的眼中,几乎堪称美妙。并拢双腿夹住了何若龙的手,他忽然感觉把它纳入体内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与众不同、健康洁净,让他愿意用一切方式去彻底的感受它。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和它时日无多。等到了真相大白那一天,它在自己面前,也许就会永远丑恶的萎缩起来了。抬起手一粒一粒的解开纽扣,小鹿垂下眼帘,低声答道:“好。”小鹿觉得,这一夜是非常的好。何若龙在他身上几乎是如疯似狂,被何若龙死死的搂住了压住了,他始终没找到翻身的机会。何若龙没有任何花样和手段,单是直通通的狠出狠入,捅得他一阵阵的心慌意乱,乱着乱着头脑就恍惚了,前头的小东西也微微的挺了起来,一波一波的向外涌出透明汁水。何若龙俯身碾着他磨着他,两人的下腹部全成了精湿一片。小鹿在何若龙的怀里飘,同时发现快活这个东西也是可以累积的。累积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忽然发了慌,抬起双手对着何若龙又推又打:“放开我??我要下去??”何若龙气喘吁吁的不松手:“怎、怎么了?”小鹿显然是真急了:“我要撒尿!”他真的是要撒尿,并且被何若龙顶得一阵阵要憋不住。然而何若龙紧拥着他不肯放,昏头昏脑的告诉他:“尿吧,就尿在这儿??”话音落下,他怀中的小鹿打了大大的一个激灵,随即两人之间弥漫开了一股子暖流,竟是小鹿真的尿了。温暖微臊的气味仿佛刺激了何若龙,让他把小鹿往自己怀中狠狠一勒,同时下身向上拼命一顶,小鹿惊叫一声,最后一点尿液也被何若龙挤了出去。凌晨时分,何若龙光着屁股站在床下,换褥子换被单,连棉被也换了一床。用凉洗澡水草草擦洗了身体之后,两人互相搂抱着钻进了被窝。何若龙不睡觉,低低的和小鹿说话:“你那儿也不丑啊,怎么原来那么怕人看?”小鹿低声答道:“我觉得丑。”何若龙撅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一点儿也不丑,干干净净的,像小孩儿。”然后他伸手去摸了小鹿的屁股:“疼不疼?”小鹿枕着他的胳膊答道:“不疼,第一次疼。”何若龙听了这话,一颗心疼了一下,脸上也热辣辣的,像是被谁抽了大嘴巴子。把小鹿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凌晨时分,何若龙起了床,因为怕惊醒小鹿,所以窸窸窣窣的摸着黑穿衣服。可他虽然极力的放轻了动作,小鹿却还是醒了。侧卧在床上睁了眼睛,小鹿看他是个高大单薄的黑影子,本来就是一身的硬线条,如今一瘦,胳膊腿儿越发显得又直又长,整个人是粗头铅笔画出来的写意画,统共只有三笔两笔,笔画中间顿一顿,是他的关节。小鹿夜里偎在他的怀里,就感觉很硌得慌,但是双手毕竟没长眼睛,摸出他瘦,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瘦。当然,他原来也不胖,可是很壮,一身条理分明的腱子肉。从壮汉到骨头架子,中间不过隔了一夏一秋,小鹿想他这么大个子的人居然会吃不下饭,那心事一定是相当的重。这要是放到过去,何若龙瘦成这个鬼样,小鹿想,自己一定心疼死了。现在他不心疼,也不幸灾乐祸。冷静而又漠然的望着何若龙,对待这副大骨头架子,他也不嫌弃。然后,他不动声色的又闭了眼睛,因为何若龙已经穿戴完毕,转向了床边。温暖的气息从天而降,何若龙轻轻亲吻了他的脸,然后从脸一路向下,何若龙隔着棉被一直亲到了他的脚。亲完之后直起身,小鹿能感觉到他的凝视。那凝视很长久,久到外面有人轻声呼唤他了,他才应声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呼唤很有趣,第一声是团座,第二声是师座,是没有记性的老部下,呼唤一步登天的新贵人。何若龙一走,小鹿就又睁开了眼睛。接下来的局势,他已经在心里预想推算了很多遍。照理来讲,程廷礼会立即发兵整治何若龙这名叛将,兵来将挡,何若龙自然是要迎战。而他既然打了赵振声的大旗,赵振声就很可能会在军饷上给他一些支援——肯真金白银的往外给钱,姓赵的已经算是十分仗义了。何若龙这一次造反,必定是有备而反,想必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敌人一击即溃;而不管他溃不溃,程廷礼都不会轻易饶了他,纵算不能至他于死地,也要设法把他逐出察哈尔地界。到时候双方一打起拉锯战,那两败俱伤的局面就好看了。小鹿想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天明之后,小鹿也起了床。张春生闷声不响的伺候他穿戴洗漱,又给他端了一顿早饭。而他吃饱喝足之后出了门,一路慢悠悠的溜达到了前院。前院目前只有李国明和张春生。小鹿出现之时,李国明正对着张春生嘀嘀咕咕:“没看出来,你平时瞧着像个没嘴的葫芦似的,原来也不是好人。原来在天津的时候,我可没少照顾你,现在我到你这儿来了,你可好,一点儿都不关照我,什么人呀!”张春生听了他的话,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继续发呆。而李国明一转眼,看见小鹿来了,立刻小跑着迎上前去说道:“鹿少爷,我冷。”小鹿对着他笑了笑,然后说道:“小张,给他找几件合身的厚衣服。”张春生很庄重的转向他,不动声色的打了个立正:“报告团座,找了。”李国明对着小鹿一扭肩膀:“他给我找了一件大棉袄,可难看了。”小鹿抬手拍了拍李国明的脸:“现在我没空管你的美丑,你先对付着穿吧!”李国明撅了撅嘴,不吭声了。而张春生看了小鹿一眼,忽然问道:“团座,您剃不剃头?”小鹿现在梳着个很精神的小分头,不长不短的,怎么看都没有剃它的必要。自己抬手摸了摸脑袋,小鹿忽然笑了一下:“不急,到时候再剃。”这一整天,院子里都很安静。院里安静,院外也安静,因为被卫兵团团的围住了,堪称是森严壁垒。县城里还是不够太平,何若龙必须外出,留下小鹿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非得把院子围成铁桶了,他能安心在外做他的大事业。院外有卫兵,院内有张春生,他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张春生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但是他不怪罪,因为给团长脸色看是需要胆量的,仅从这一点看,张春生就是个忠臣。忠臣难得,他身边就缺这样的忠臣。天黑之后,何若龙回来了。他大步流星的进了门,直接奔了后院正房。进屋之后他喜气洋洋的喊小鹿,一边喊一边又往卧室里走,结果在卧室门口,他“咕咚”一声,摔了一跤。这一跤显然是摔得很狠,因为他人高马大的瘫在地上,竟是半天没能爬起来。小鹿走过去弯腰要搀扶他,他闭着眼睛,一边摆手一边低低的笑道:“别动别动,我晕得厉害??让我缓缓,缓一会儿就好了。”小鹿看了他这模样,起了疑惑:“你是不是没吃晚饭?”何若龙以手撑地,一点一点的坐起了身,眼睛也睁开了:“吃没吃晚饭?我??”他思索着对小鹿一笑:“好像是吃了吧?今天太忙,忘了吃没吃了!”小鹿单膝跪地,上下审视了他:“虚成这样儿,肯定是没吃。我不伺候你,你自己吃去吧!”何若龙迎着小鹿的目光,没接吃饭的话茬,而是得意的笑道:“丛山,你还记得吧?那个和咱们做过生意的,罗美绅死了你知不知道?丛山今天来找了我,说是愿意带一个团的人马来投奔我。别看他是个参谋,他跟罗美绅干了好些年,打仗他不行,但他有威信。你看,咱们正缺人呢,他就来人了!是不是老天爷帮忙?”小鹿没说话,单是对着他抿嘴一笑。 第115章 小鹿沉着脸看了他一眼:“听话!”李国明一撅嘴,裹着大棉袄跟张春生出去了。张春生闷声不响,精气神全体现在了动作上。他飞快的出门,飞快的安置了李国明,又飞快的把武魁带了过来。武魁没戴帽子,晃着个新剃的大秃脑袋,一路上一直是笑嘻嘻的见了谁都说话,及至进了院门,周围除了张春生和小鹿之外再没别人了,他才收敛笑容,露出了很严肃的正经面目。正经的时候他也是油光满面,左右面颊一边一道横肉,是个随时能够操刀子杀人的凶恶模样。在寒风萧瑟的院子正中央,小鹿声音很轻的告诉他:“就是今晚儿了!”武魁人高马大的站在他面前,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但是一点头:“嗯。”小鹿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又问:“丛山真靠得住?”武魁小声答道:“我听您的话,把那美国钱给了他一沓。他本来就跟我有交情,现在又见了钱,就更没二心了。”小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只向外挥了挥手。武魁看了他一眼,倒是有心嘱咐他几句,不过转念一想,主意是他出的,他连省主席的少爷都敢杀,想必这回对着何若龙,也绝对不会心慈面软,用不着自己再多嘴多舌的胡啰嗦。思及至此,武魁不再多说,晃着大个子转身走了。武魁走了,张春生回了厢房,闷声不响的翻出了一把手枪。他很少佩带武器,因为难得上战场,但是这回他向武魁要了一把小手枪,不是预备着要用它杀何若龙,而是打算用它去保护小鹿——希望用不上它,因为小鹿一旦需要他去保护,也就说明事情没成,而他心里想,团座不能再失败了,再失败的话,就没有活路了。傍晚时分,小鹿回了后院,让勤务兵送热水进来。他很细致的洗了个澡,对于明日的局势,他不敢预测,他只想眼下的事情,想的时候,也不兴奋,也不恐惧。兴奋和恐惧还是刚出天津时的情绪,程世腾一死,他就没有情绪了。最该杀而又最不可杀的人都被他杀了,还有谁是他不敢杀?况且,他对何若龙的处置,也并非是杀。小鹿洗完了澡,直接穿过堂屋进了卧式。裹着一件大衬衫上了床,他静静的躺下了,也没开灯,单是睁着眼睛,却又什么都没看。这一刻是可珍惜的,他想象先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他与何若龙从相见至今日,一直相爱,不曾离弃。此刻一个人晚归,另一个人在等。院子里忽然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音,一个人没有白等,另一个人回来了。何若龙带着寒气进了门,因为进门之后发现三间上房全没开灯,他便小心翼翼的摸黑在堂屋脱了外面大衣服。然后趿拉着一双布鞋进了卧室,他试探着低唤了一声:“小鹿?”小鹿开了口:“没睡,等你呢。”何若龙立刻笑了:“是不是等困了?你中午给我发的电报,电报班的混帐下午才把电报给我送过去,要不然我中午出发,能早回来好几个小时。”然后走到床边俯下身,他轻声笑问:“想我啦?”小鹿在黑暗中躺得久了,不开灯也能影影绰绰的看清何若龙:“听说你打了胜仗,这几天前线应该不会太紧张,我才把你叫了回来。”何若龙抬腿爬上了床,坐在床尾窸窸窣窣的脱衣服脱袜子。随即一掀棉被,他爬到了小鹿身边:“我不洗了,直接睡了,行不行?”小鹿翻身面对了他,对着他看了又看。夜色隐没了他面孔上的棱棱角角,只显出了分明的五官轮廓。他本来瘦得已经有了几分怪相,可是此刻这么一瞧,却又好看回去了。于是一翻身把何若龙压到了身下,小鹿怜惜的嗅了嗅他的脸,嗅到了淡淡的硝烟气息。另一只手向下伸去,他攥住了对方的家伙,肉肉的,暖暖的,是饱满的一大把。何若龙轻笑一声,很乖的躺平了任着他亲吻抚摸,直到他的嘴唇划过胸膛,一点一点的向下走去。忽然喘息着一抬头,他用双手向上拉扯了小鹿:“脏……今天没洗……”小鹿在那东西的顶端吮出了“啧”的一声响,然后抬头笑道:“念你辛苦,伺候伺候你。”何若龙抬头望着他,胸膛喘成一起一伏。小鹿还在舔他吮他,一只手挤到他的股间,手指顶着他的入口轻轻的揉。他不可抑制的颤抖呻吟了,闭上眼睛仰起头,他想这一趟长路真是没有白跑,小鹿原来为他预备了一场极乐。起初是小鹿撩拨他,后来,换了他去压迫小鹿。他抱着小鹿反复的干,干得木架子床吱嘎作响。可是小鹿今天比往常弱,两次之后,就承受不住了。他在这方面是听话的,小鹿让他下去,他就真的下去。意犹未尽的在一旁躺了,他说:“我抱你去洗洗,洗干净了好睡觉,我看你是真累了。”小鹿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摇头:“不用你,我先躺躺。”何若龙侧卧在一旁,大睁着眼睛去看小鹿的影子,影子是剪影,在他眼中,也很有看头。而小鹿扭头望着窗户,望了片刻,忽然说道:“你躺你的,我自己去洗。”何若龙连忙起了身:“我抱你过去。”小鹿笑了:“用不着你,你留下来给我暖被窝吧!”说完这话,他爬起身下了地,趿拉着何若龙的布鞋往门外走。而何若龙向前挪了挪,当真给小鹿暖起了被窝。小鹿穿过堂屋,进入书房。书房里摆着一桶冷了的洗澡水,书桌上还有个小小的闹钟。弯腰对着钟表指针细看了看,他发现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整了。将一条毛巾浸在水里拧了一把,他低头擦了擦身体,然后轻轻的拎起了搭在椅背上的上衣——早预备好了的,是一整套新军装,正符合他的身量。他很认真的一件件穿,像先前一样,一丝不苟。衬衫下摆束进军裤之中,他对待每一粒纽扣都不肯马虎。漆黑的大幕缓缓拉开了,他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终于再次登场。没有配乐,没有旁白,他的出场是一出默片,千军万马的鼓点响在心里。拇指与食指捏住衬衫衣领正了正,他拿起军装上衣,将一条手臂伸进了衣袖之中。从上至下系好的崭新铜扣,他坐下来,从书桌下面拎出了马靴。双手抓了靴筒,他抬脚向内一蹬,随即将靴筒向上拉到膝盖,他的裤管一丝未乱。再一次重新站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微微俯身,向窗外望去。与此同时,漆黑天空忽然光芒一现,是一枚礼花弹腾空而起,随即在爆炸声中,火花怒放、铺天盖地。在巨响与光芒之中,小鹿“哗啦”一声拉开书桌下方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把手枪。握住手枪转身走出书房,他一边疾行,一边三下五除二的将手枪开了保险,将子弹上了膛!在他进入卧室之时,何若龙欠身望着窗外礼花,还在困惑。闻声望向小鹿,他在夜色之中眯了眼睛,以为是自己有了幻觉:“小鹿?”小鹿一言不发的举起手枪,瞄准了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小鹿并没有对着何若龙扣动扳机,因为已经有成群结队的士兵涌入了后院,有人一马当先的踹开房门闯了进来,正是武魁。虽然房内没开灯,但是武魁往卧室中一拐,也立刻意识到床上的何若龙是个一丝不挂的状态——这更好办了,他在小鹿身边吆喝了一嗓子,当场吆喝进了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而小鹿缓缓的收回手枪,同时下了命令:“去,把他给我绑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仿佛只在一瞬间的工夫,何若龙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士兵绑成了肉粽子。眼睁睁的盯着小鹿,他如梦初醒一般,依稀的明白过来了。明白归明白,可是他想不通,几乎完全不能领会,眼看士兵们要像抬大牲口一样把自己抬出去了,他慌忙大声吼了一句:“小鹿?你要干什么?”小鹿清清楚楚的告诉他:“没什么,造反而已。” 第117章 小鹿微微的偏着头,睫毛向下扑散开来,让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没有家了,也没亲人了,也没有爱人了??”他抬手捏着面前的小酒盅转了转:“我觉得今天是很了不得的一天,我不能一个人吃这顿饭,所以,我让你们过来,跟我一起吃。”话音落下,他举起酒盅向前一抬,随即仰头把酒灌进了嘴里。屏住呼吸咽下了这一口烈酒,他长吁出一口气,然后抬眼扫视了武魁和张春生:“咱们就是这一盅。下午还有事儿,等事情忙出眉目了,你们再往醉里喝。”武魁一点头,端起酒盅也是一饮而尽。张春生比他动作略慢了一步,将酒盅送到唇边碰了碰,张春生忽然问道:“您现在不去瞧瞧何若龙?”小鹿笑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自己的饭碗里:“有工夫再去看吧,我这一趟不是为了他回来的!”张春生问道:“那您是为了什么?”小鹿斩钉截铁的答道:“钱,权,土地,军队,荣华富贵!”张春生点了点头,随即一口干了盅子里的酒。如同小鹿所料,前线的队伍听闻后院起了火,先是大乱了一阵;紧接着听闻主帅也被人绑了去,那乱就有了要平息的趋势,取而代之的,则是茫然;及至又听东河子一带如今已经恢复了秩序,茫然就彻底占了上风,大大小小的管事军官们全有些不知所措了。主帅都没了,他们自然没有再往前打的必要;往后退,他们若是不换旗帜的话,也没有地方给他们退;天寒地冻的,他们总在前线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有那比较忠于何若龙的人,愿意冒险打回东河子,去把何若龙救出来,但是这主意实在是禁不起推敲,因为何若龙单枪匹马的落在姓鹿的手里,姓鹿的手略紧一紧,兴许就把何若龙给捏死了,还能等到让你去救?除了忠于的,就是不甚忠于的。有人开始盘算着去投奔程军,可先前他们互相打得你死我活,已经成了仇敌,如今忽然跑过去投靠,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众人正是惶惶然的不知所措,这一天东河子那边忽然来了公文,说是何若龙师长“身体欠安”,暂时不能视事,所以赵振声将军下了命令,让鹿子苹团长暂时代替何师长处理全师军务。而那位新上任的代理鹿师长下令前线军队就地安营,预备接收给养,等待过年。这帮人看了这样一份公文,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知道那赵振声如今天女散花一般的四处派发委任状,鹿团长和姓赵的搭上了线,也得了个临时的名分。照理来讲,鹿团长此刻就成了他们正式的长官,东河子县城发出来的军令,他们也应该听,问题是何若龙如今生死未卜,他们就这么乖乖的换了东家,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在前线众人犹豫观望之时,东河子县城内的小鹿走进了关押何若龙的厢房之中。厢房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门窗外面有卫兵昼夜把守,房门挂着大锁,窗口也从外罩了一层铁栅栏。小鹿进门之时,何若龙穿着单衣坐在床上,正在直勾勾的望着窗外发呆。床是很结实的铁架子床,他背靠床头,两只手左右伸开,手腕被人提前用铁铐子铐在了床栏杆上。闻声怔怔的望向小鹿,他现在漂亮不起来了,连着好些天没刮脸,他下半张脸都脏兮兮的泛着青,然而眉眼还是原来的眉眼,浓眉大眼,眼窝凹陷着,因为太瘦。 第一百三十七章小鹿一步一步走到了何若龙面前,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而何若龙仰起脸正视了他,正视片刻之后,忽然开始了挣扎与踢打:“放了我??”他毫无预兆的涕泪横流了,很绝望的对着小鹿哭喊:“放了我??我都是师长了,我的兵也开始连着打胜仗了??放了我??”他张大了嘴弯下腰,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了:“我都是师长了??我都是师长了??”小鹿审视着嚎哭不止的何若龙,知道这个人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他哭出来的都是实话,都是心里话——他都是师长了,依稀的,仿佛的,都有机会摸到省主席的边了。这个人是真有雄心壮志的,当土匪的时候,他就想要弄个番号;有番号了,他又想着走出一条通达仕途。几次三番的换东家,几次三番的倒戈,他看起来是一根墙头草,其实没有谁比他的立场更坚定。他的确是一根墙头草,他不在乎风往哪个方向吹,他只是要向上钻,从一棵草,钻成一棵树。小鹿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没有人是真心的教导他提携他,所以他只能是冒险,只能是摸索,每迈出一小步,都要做无穷的细思量。真不容易,真艰难。赵振声显然只是在拿着委任状当人情卖,可他把那张纸片子当成了祖宗牌,心心念念的记着自己“都是师长了”,“已经是师长了”。说起来是真可怜,可惜人各有命,各有各的可怜。“我听人说??”小鹿居高临下的开了口:“你今天又闹了绝食。”何若龙垂了脑袋,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是虚弱的摇头。小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弱小,让小鹿骤然觉出了自己的强大。缓缓的把手指收紧了,他想强大真好,强大了,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秩序。钱、权、程、何四样,也终于按照他的心意各归了各的位。虽然目前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自己处在风浪漩涡之中,前途也是未卜,可他放眼望去,只觉前方天高地阔,正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好世界。他就是死,也要死在这样一个好世界里。拧了一把湿毛巾,小鹿抬起何若龙的下巴,亲自给他擦净了面孔。何若龙已经对他哭了好几次,哭的时候是情不自禁,感情失了控,理智却是还有的,知道自己哭也是白哭。此刻他哭过一场了,再哭也哭不动了,便喘息着向后依靠了床头,抬眼去看小鹿,眼中有绝望,有迷茫,也有恨。小鹿在他身边坐下了,将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腿间。隔着薄薄一层裤裆,小鹿一边拨弄着他的器官,一边说道:“写封信吧,给你那些老部下,劝他们早识时务,别再跟我充硬骨头了。”何若龙瞪着他,不说话。小鹿满不在乎的斜了眼睛,看那根东西软绵绵的有弹性,沉甸甸的有分量,纵算是不肯硬,握在手中揉搓一番也是有趣的。那封信何若龙肯写自然是好,不肯写,也没关系,小鹿另有其它的办法。总而言之,何若龙是越来越无价值了,小鹿不杀他,不过是念着旧情,而那旧情针对的又只是他的身体,并非他整个人。足足的摸了个够,小鹿意犹未尽,抓了何若龙的裤腰向下一扒。何若龙的身体弹了一下,仿佛是要躲,然而已经晚了,裤子向下退到了膝盖,他那套传宗接代的家伙露了个彻底。何若龙瞪着小鹿,因为怎么哭都没有用,怎么说都说不通,于是此刻他忽然恶毒了,咬牙切齿的冷笑:“怎么,你这个废物太监,又想舔我的鸡巴了?”小鹿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外面,我看见武魁在外面撒尿,他的东西就很大,大得让我想起了你。”欠身把脸凑到了何若龙面前,他睁大眼睛,带着诡秘的笑容继续低声说话:“然后整个上午,我的嘴里都是口水。”对着何若龙张开嘴,他粉红色的舌头向外一拱,果然顶出了一股透明的唾液。唾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一直流到了下巴上。随即抬起一只手捏住何若龙的下颌,他迫使对方张开了嘴。轻轻巧巧的“呸”了一声,他将唾沫啐到了何若龙的口中。而未等何若龙做出反应,他单手用力向上一推,已经让何若龙重新闭了嘴。垂下睫毛微微侧了脸,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早在日本的时候,我就感觉我的心理有问题,我曾经为此深感痛苦,不过现在不痛苦了。如果我是变态的话,那就变态好了。”说完这话,他转动目光,对着何若龙抿嘴一笑:“只要我足够有力量的话,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痛苦的人不会是我,而是别人,比如程世腾,比如程廷礼,比如你。”向旁一歪脑袋,他笑眯眯的换了话题:“我的口水,味道怎么样?”话音落下,他骤然向后一躲,同时响起了牙齿相击的响亮声音,是何若龙猛扑向他,咬了个空。何若龙是呼哧呼哧的怒视着他了,他却是毫不动容。手指向下滑到何若龙的腿间,他开口说道:“若龙,我不恨你,我只是不那么爱你了。爱你的时候,我愿意为了你而死;现在我不会那么傻了,但是我也不愿意让你死在别人手中。”然后他又笑了:“我会保护你,你不想死,我就不让你死;你想死了,我也会给你造一座很好的坟墓,不会把你扔进水里喂鱼。因为水太冷了,想到你冷,我也会冷。”何若龙死盯着他问道:“我现在很痛苦,你呢?你痛不痛苦?”小鹿收回手站起身,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已经提前痛苦过了,在天津。”用一根食指对着何若龙点了点,他开玩笑似的,又说道:“等我晚上过来,打你的大屁股!”何若龙以为小鹿是故意拿话来羞辱自己,没想到小鹿走过半天之后,晚上当真又回了来。小鹿先进了“牢房”,李国明在兵变彻底结束之后又露了面,穿着一身笔挺崭新的将校呢大衣,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只好和张春生成了同僚。没事的时候往张春生屋里一坐,他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因为胸无大志,所以倒也过得安然。眼看小鹿往后院去了,他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张春生:“哎,黑子,鹿少爷又过去干什么?”张春生发现自己好像是经常就能烦个什么人,比如对武魁,比如对李国明,但因还没烦到要将对方撵出去的程度,所以只好默默忍受:“不知道。”李国明遥遥的向他递了一把瓜子:“你吃不吃?这瓜子炒得可香了!” 第119章 张春生将一卷干干净净的热毛巾递给了他:“是高大直。”小鹿一愣:“那高大长是谁?”张春生正色答道:“没有高大长,只有高大直。”  第一百三十九章年关将近,落雪覆盖了军营房顶和粮草垛,没有一纸明确的停火协议,然而交战双方的确是停火了,仿佛过年是比天更大的事情。事实上停火双方并不只是热爱过年,他们也是实在打不动了——双方都缺粮食,都缺棉衣,缺,后方又不供给,所以他们很自然的要消极怠工,虽然没有消极到枪炮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然而大仗肯定是不打了,偶尔互相对着放几炮,打不死人听个响,也像是礼炮。这天下午,程廷礼从张家口回了天津,进门的时候,正遇到儿子在地上慢慢的走动。父子相见,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即程世腾先开了口:“爸爸。”程廷礼打量着儿子的模样,见他那张脸瘦得又有高颧骨又有尖下巴,脖子也是细细的一把。穿着一件海军蓝的绒线衫,他那新剪的短发没上生发油,大概又是刚洗过,所以看着几乎毛茸茸。毛茸茸的脑袋配着毛茸茸的绒线衫,他成了个大号的病学童。单手扶着沙发靠背,他拖着右腿慢慢的向前挪。右腿是这几天刚拆的石膏,从爱克斯光片上来看,断裂的小腿骨的确是已经结结实实的长好了,然而右脚一旦落地,整条右腿的骨头都会爆发出钻心的疼痛——骨头疼,筋也疼,而且不灵活,不能随着他的心意运动,所以他需得熬刑一般的天天走,不走的话,腿就废了。程廷礼一直憋着要和儿子算一笔总账,因为儿子放跑了他的小鹿。他身边并不缺少漂亮的青年,可小鹿和这个儿子一样,总像是独一无二,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还带着一点公事公办的色彩;小鹿却是他的小体己小点心,是他留着以慰晚景的小宝贝。他等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工夫,才把这小宝贝弄回了家里弄到了床上,结果一眼没看住,就让儿子给拐走了!真要是拐走了,也算这儿子有胆色有办法,他也认了!可事实是这混账东西几乎送了命,而小鹿——他最近刚收到的消息——已经跑回东河子,打起了赵振声的大旗!好家伙,单从本事来看,他简直不能确定哪个才是自己的亲儿子!程廷礼认为自己和混帐儿子是无理可讲的,所以很想直接用手杖敲他个鬼哭狼嚎。然而儿子自从死里逃生还了阳之后,一直是半死不活,而且长久的不说话。若不是小鹿在东河子闹大了,程廷礼甚至都没能从他口中问出小鹿的下落。如今不用问也知道了,程廷礼脑筋一转,立刻把那来龙去脉推想出了个八九分。推想到了最后,他就觉得此小鹿越来越不像彼小鹿之子。鹿副官的脾气和心思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对他无论好坏,从来都是坦坦白白没藏掖。而这个小鹿却敢耍出这么狠辣的阴谋诡计——这哪里只是想要小瑞的命?这还是要让自己断子绝孙啊!程廷礼不肯轻饶了小鹿,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去整治对方。赵振声现在和南京政府的关系十分紧张,程廷礼预备趁此机会加把劲,让中央政府出面,把姓赵的处置掉。否则姓赵的漫天撒网拉拢力量,眼看就要和他分庭抗礼了。程廷礼在心事沉重的时候,往往会和气一点。像一位标准的慈父一样,他对儿子说无关痛痒的平淡话:“腿还是疼?”程世腾垂下头,声音很轻的嘀咕道:“我会不会落下残疾?”程廷礼也正为此悬着心,但是表面一点不露:“不要胡思乱想,骨头都长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然后他进入正题:“上次我让小冯给你送的照片,你看了没有?”程世腾迟钝缓慢的抬眼望向了他:“看了。”程廷礼忽然来了兴致:“你看那姑娘怎么样?”程世腾垂下了头:“还行。”程廷礼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转身向后对着儿子说道:“人家也瞧过你的照片了,全家都很满意。老白那个人很开明,说是只要孩子看照片看出意思了,就让你们见个面,先自由的交个朋友。”程世腾知道所谓“老白”者,乃是一位老新贵。就和当年的段大帅一样,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程廷礼做任何事都是必有所谓,包括独生儿子的婚姻。他当年结婚就像是完成一桩任务,如今对待儿子的婚姻,他也像是对待一桩任务一般,非常的理性客观。既然横竖要结一次,当然不能白结。这时候,程廷礼追问了他一句:“见不见?”不等程世腾回答,他自己作了回答:“见见吧!”程世腾没说话。见就见吧!不见,他也没有新的盼头了。也或许是一直就不曾有过盼头,所谓盼头,全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程廷礼非常忙,忙着对付赵振声;忙着向老白解释自家儿子是新受了伤,绝非瘸子;忙着去一趟南京又回来,忙得要命,于是就给了小鹿一段喘息的时间。小鹿恢复了兵工厂的生产,又花大价钱,把先前回了山西的几名工程师请了回来。一百万够他花一阵子了,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所以他还得另找新的活路。他很忙,甚至比程廷礼还忙。忙过整整一天之后,他会在入夜之后去瞧瞧何若龙——比如此刻。此刻他进门时,何若龙正裹着棉被缩在床角发呆。刚刚有人给他洗了个澡,给他剃了头发刮了胡子。这一场强制沐浴的总指挥是李国明,李国明知道怎么把一个人收拾得香喷喷可人意。而何若龙本来就被小鹿折磨得失魂落魄,经过了这一场过分彻底的清洁之后,他越发的痴傻了。闭着眼睛蜷缩成很大的一团,他没有睡,然而会接二连三的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现在他不怕噩梦,他怕美梦,美梦里他英姿飒爽,骑着骏马检阅军队,后头跟着长长一溜队伍,队伍里的人争先恐后的喊他师长喊他将军。他喜悦得要叫要笑,可是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他眼前只有这么一间牢房,以及近在咫尺的小鹿。小鹿坐在床边,很认真的端详着他,端详到了最后,他开口问道:“怎么还是这么瘦?”何若龙闭了眼睛,不肯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不下饭,小鹿有时候会派人看着他吃逼着他吃,于是他像行尸走肉一样不吃强吃,可吃过之后,往往又会呕吐。为什么会呕吐,他也不知道。他感觉自己是生了病,到底是什么病,他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诊断,是凭着预感。但他也还是什么都不说。他只想自己都当上师长了,师长,很大的官了。他还想继续当下去,还想再高升,想极了,想得痛不欲生。可他现在很虚弱,连“想”的力气,都要失去了。这时,小鹿又开了口:“你知道吗?程世腾并没有死。那么着都没死,他的命还真不小。”何若龙眼中的小鹿,一直都是只有好,一直都是捧着自己爱着自己,要把自己举到天上去;他所爱的是那样一个小鹿,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也是那样一个小鹿。如果知道自己弄回来的是这么一个邪祟,他想自己不会去冒那个险。小鹿轻轻的叹了一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然后他垂下目光,见何若龙从棉被下面露出了一排脚趾头。他伸手摸了摸它们,何若龙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动更没有躲。那只手顺着他的脚背往棉被深处走,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小鹿笑了一下:“光着呢?” 第一百四十章小鹿让李国明送进了一身将校呢军装,军装崭新的,肩章领章俱全,是何若龙提前给自己预备下的新行头。可惜他当了师长之后一直是在战场上跑,从早到晚烟熏火燎的,这新行头就一直没能上身。他不是特别讲究穿戴的人,但是这一身新衣服被他整整齐齐的挂在了立柜里,连叠都不舍得叠,怕压出了褶子。依着他的计划,这应该是他新年时的新装,他会穿着这么一身好衣服,设法前去拜见赵振声,感谢对方的军饷,感谢对方的委任状。然而军饷很快就耗尽了,委任状也并不值钱,小鹿派了个参谋过去,也能要回来一张。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由着小鹿摆弄自己的胳膊腿儿。真是病了,他想,现在打开门窗让他逃,他都逃不动了。仅存的一点精气神藏在心里,只够让他在清醒的时候思想,越是思想,越是痛苦。不想了,去做梦,梦醒了还是痛苦。新军装上了他的身,尺寸果然是很合适,肩膀腰身尤其是剪裁得好,显出了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量。摇晃着坐在床边垂下双腿,他低了头,见小鹿单膝跪在前方地上,正抬了自己一只脚,要给自己穿上马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他忽然抬脚蹬向了小鹿。脚是赤脚,只穿了袜子,蹬了人也蹬不狠,况且他此刻的力量也很有限。小鹿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脚,向后仰了一下之后重新蹲稳当了,他向上抬眼问道:“怎么?又想当师长了?”何若龙用双手虚虚的抓了腿边的床单,拼命一般的弯下腰吼了一声:“别说了!”小鹿笑了一声:“你要绝食,就绝得彻底一点儿。何必要把自己饿成半死不活,连骂人都骂不响亮?怎么?怕自己吃出力气了,会让我没法随便的玩儿吗?”说完这话,他为何若龙穿上了另一只马靴。扶着对方的膝盖站起身,他后退一步审视了一番,发现穿戴整齐的何若龙还是颇有几分“姿色”——在旁人眼中,何若龙大概和姿色二字完全不搭界,但是在小鹿眼中,何若龙做久了美人,纵是现在消瘦成了一名病夫,他也还总记得对方曾经的好风采。 第121章 大年三十这天,小鹿故意的没有去后院看望何若龙。张春生提前给他剃了头发,于是他像个不甚正宗的小和尚似的,昂着个秃脑袋站在前院正房屋檐下,看李国明和小勤务兵在院子里放鞭炮。李国明倒是随遇而安,在天津卫过得快乐,到了这小县城里,照样每天有说有笑。小鹿有时候看他实在是浑身没有一根硬骨头,忍不住要损他几句,他笑眯眯的听了跟没听一样,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李国明像个别有用心的大姑娘,放个鞭炮也要扭扭捏捏大呼小叫。张春生被他吵得在房里坐不住,推门向外看了一眼,看过之后转身回屋,他将一顶薄呢子军帽送到了小鹿面前:“师座,今天的风厉害。”小鹿一摇头:“我不冷。”张春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感觉今天实在是天寒地冻,所以末了一狠心,他一言不发的高抬双手,硬将军帽扣到了小鹿头上。然后放下双手后退一步,他有些不安的垂下了头。小鹿没说话,只抬起双手一扶帽檐,将军帽正了正。一双大眼睛陷在了帽檐阴影中,他盯着上蹿下跳的李国明,仿佛是看得饶有兴味。张春生此刻对他没什么话可说,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屋去。静静的在他身边站了,他看那风吹过小鹿,又从自己面前掠了过去。这时候,小鹿忽然出了声:“年夜饭,我跟武魁他们一起吃,你也去。”张春生想了一瞬间,随即低而清楚的答道:“我不去了,我看家。要不然师座夜里回来了,家里没人伺候。”小鹿不看他,背对着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微微的一点头:“嗯。”紧接着,小鹿又说了话,这回声音有点虚,有点艰难:“后院儿……你也照应着。过年了,给他弄点儿好吃好喝。”这回轮到张春生点头了:“嗯。”小鹿下午出门,半夜才回了来——他的酒量平平,然而今晚因为高兴,发作人来疯一般喝了许多,结果席还没散,他就醉得坐不住了。武魁让丛山等人继续吃继续玩,自己顶风冒雪的把小鹿送了回来。现在这东河子县城里已经有了汽车可用,可是冬天太冷,车内如同冰箱一般,所以汽车背后还得附加个烧炭箱子取暖。武魁坐在后排座位上,小鹿腿软,总是昏昏沉沉的要往下溜,导致他没法正坐,总得侧身搂抱着小鹿。小鹿仰起头枕了他的肩膀,嘴唇一张一合的含糊说话。武魁听不清,先还大声的问,问了几句之后发现他那全是胡言乱语,就不问了。汽车沿着县城大道向前疾驰,道旁没路灯,车里车外是一样的黑;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武魁偶尔低头看他一眼,看完之后抬起头,心中暗想:“这小嘴儿小下巴,怎么长的呢!”这个念头甫一生出,还未容得他细想,小鹿就在他怀里闹起了鲤鱼打挺,同时硬着舌头哩哩啰啰的乱叫。武魁一时制不住他,索性把他往自己大腿上一抱,同时对着前方汽车夫吼道:“快点儿快点儿,这他娘的要是吐我一身可怎么收拾?”汽车夫一踩油门,立刻加了速度。及至到了小鹿所居的那处院落,武魁一推车门,人还未下车,就已经先把张春生吆喝出来了。像对待一块烫手大山芋似的,他伸长手臂把小鹿往张春生怀里送:“小张,过年好,给你个宝贝,扛家慢慢伺候去吧。那边儿还等着我呢,我走啦!”说完这话,武魁扭头跳上汽车就跑。李国明玩累了,也熬不住了,正想睡觉。听闻小鹿回了来,并且是烂醉如泥的状态,自己出去帮忙也邀不到功,便慌忙往被窝里一钻,开始装睡。然而张春生并没有惊动旁人,他单枪匹马的把小鹿搀进了上房堂屋,小鹿刚一进门就吐了一场,他也不声不响的飞快收拾了。然后端一杯温茶让小鹿漱了口,张春生把小鹿扶到床边坐住了,蹲下来要给他脱掉冻硬了的马靴。可是未等他的双手触碰小鹿的小腿,小鹿忽然俯身伸手,在床上乱摸了一通,同时口中喊出了一串呜噜噜。张春生第一遍听还没听懂,第二遍听,他心中一冷,这回听懂了。小鹿在叫“若龙”。满床的摸了一通又拍了一通,他一无所获的摇晃着要起立。张春生慌忙起身去搀扶他:“师座,您都醉成这样了,还要干什么去?”小鹿的确是醉透了,一双大眼睛半睁半闭,连睫毛都沉得抬不起来。一条腿软绵绵的迈出去,他因为舌头喉咙全失了控,所以声音是哼出来的,哼哼唧唧,几乎像是撒娇,可惜他的声音低沉粗糙,又实在是不适合撒娇。“若龙呢?”他腾云驾雾的往外走,不知道走门,连滚带爬的直奔了窗户去:“我要若龙。”张春生扶着他,搂着他,看着他,一时没有话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张春生第一次见识了小鹿撒酒疯的劲头——怎么哄也不听,怎么摁也摁不住,十分的孩子气,而且是最顽劣的、最被惯坏了的孩子。后来他急了,简直想强行把小鹿扒光了往被窝里一送,然而小鹿活鱼一般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叫着要若龙。张春生先还不理会,企图扯住他一条腿给他脱马靴。然而听得久了,他抬头望向小鹿,就见小鹿面红耳赤的侧身蜷在床上,声音和神情竟都像是痛苦的,是真的想见那个人,真的想到那个人身边去。这样的话,张春生就没办法了。张春生看不得他痛苦。午夜时分,院外的鞭炮声音还没有停息。张春生把小鹿背出房门,直奔了后院厢房。厢房门口的卫兵已经撤掉了,只在门上松松的挂了一把大锁头,锁头也没上锁,单是挂着而已。张春生自作主张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暖风,因为屋子里安装了洋炉子,总是烧得十分热。房内亮着一盏小电灯,何若龙坐在床边,并没有睡。忽见张春生一身寒气的背了小鹿进来,他抬起一张苍白的面孔,显然也是很惊讶。而张春生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先是弯腰侧身把小鹿放到床边坐了,然后才转向何若龙,沉着脸低声说道:“他喝醉了,闹着要见你。”然后不等何若龙回答,张春生开始给小鹿宽衣解带。及至脱得小鹿只剩衬衣衬裤了,张春生把双手插到小鹿腋下,将人向上一直托到了何若龙怀里,同时不抬眼的说道:“别伤害他,让他好好睡一觉。”何若龙望向了张春生,用带有挑衅意味的轻声问道:“他醉成这个样子,我说掐死他就能掐死他。”张春生抬眼正视了何若龙,极其平静的、也是极其认真的说道:“那我就活剐了你。”话音落下,他站直了身体,又看了何若龙一眼,然后转身向外走了出去。房门一关,屋内只剩了何若龙和小鹿两个人。何若龙掀开盖在腿上的棉被,然后把小鹿拦腰横抱到了自己怀中。他的身体日益虚弱,但是总还承受得住小鹿的重量。让小鹿仰面朝天的枕了自己的臂弯,他低下头,慢慢的抬起了右手。右手和身体一起消瘦了,显得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轻轻握住了小鹿的细脖子,触感柔滑细嫩,让他感觉自己只要把心一横,就真能捏碎那包裹在柔嫩皮肉之内的细骨头。可是就在此时,一条热烘烘的手臂抬起来搭上了他的肩膀,是小鹿做了个柔弱的姿态,想要索求拥抱。何若龙先是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松开手指向下托住小鹿的后背,他将怀中人向上抱了抱。而小鹿趁势歪头枕了他的肩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滑落下来,滑到胸膛处停了,隔着一层衬衫,他开始原地掏摸。何若龙依然是苦笑。低头解开衬衫纽扣,他放进了小鹿的手掌。小鹿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时,就这么掏过他。当时他以为小鹿是想媳妇了,还拿这话去笑话了他。时候再回想往昔情景,他发现自己当时那话,既是笑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试探与盘问。那时候他应该还没有爱上小鹿,但是已经害怕小鹿是真的在想媳妇。他又想自己是个懦夫,贪生怕死,出卖爱人,背叛感情,说起来是罪不可恕的,可是自己真的就只有那么多爱,真的已经全给了小鹿。这就是他的“最爱”了,他本不是个爱情至上的人,爱到这般程度,便是他的极限了。小鹿的手在他胸前掏摸了一阵,忽然又向下落去,很焦急的抓挠了他的裤裆。何若龙摸了摸他滚烫的手,然后撕撕扯扯的退了裤子,将自己那根东西填进小鹿的手里。他现在总是疲惫,总是恍惚,轻易的硬不起来了,然而他那东西是天生的尺寸可观,饶是软缩着的,也够小鹿握个满把。小鹿枕着他的肩膀,攥着他的东西,这回是彻底的安静了,甚至还惬意的吧嗒吧嗒嘴,是个心满意足的睡相。何若龙没有睡,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有个明确的念头。垂下眼帘望着小鹿的睡相,他望了良久,末了忽然轻轻扒开小鹿攥着自己命根子的手指,又欠身托抱小鹿向下,让他横躺着枕到了自己的腿间。扳着肩膀让他侧卧面对了自己,何若龙用手指捏住自己绵软的东西,送到小鹿嘴唇边蹭了蹭,又轻轻捏开小鹿的嘴,将自己那东西小心的塞进了对方口中。小鹿迷迷糊糊的哼了一声,随即仿佛出自本能一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吮吸。不过片刻的工夫,何若龙发现自己的器官已经开始缓缓的充血膨胀,甚至撑圆了小鹿的嘴唇。透明口水顺着小鹿的嘴角流淌到他的大腿上,而他望着小鹿,发现小鹿不知何时停止了吮吸,同时呼吸变得深沉悠长,竟是含着自己的家伙睡沉了。何若龙一动不动的想了想,末了决定让他在大年夜里,好好的睡一觉。动作很轻的推开了他,何若龙抽身而出,跪伏在床上重新抱起小鹿,让他顺溜溜的躺到了床里。然后自己也在旁边躺下了,他把小鹿搂到怀里,又向下拉扯了小鹿的手,把那薄薄的手掌夹到自己腿间,紧挨着上方那一套半软半硬的器官。现在他说掐死小鹿就能掐死小鹿,说往外走穿了衣服就能往外走。可他现在很累,身心俱疲,走不动了。小鹿把滚热的脸拱到了他的颈窝里,气息像两条柔软的小火龙,持久的吹拂炙烤着他。何若龙睁着眼睛拥抱着他,头脑忽然眩晕了一下。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也会眩晕,这对他来讲还是第一次的经验。其实他有点怕,一脸病容却又查不出病,是会让人格外心惊的。 第123章 然后因为紧张,小鹿自打出了旅馆上了汽车之后,一路上就一直是一言不发——这一次会面十分重要,他目前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就只有赵将军这么一根。他对赵将军来讲,也许是可有可无;但赵将军对他来讲,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赵将军目前下榻于城内的一座大宅子里,这宅子的主人,乃是本地有权势有声望的富贵人物。富贵人物能心甘情愿的在大过年时让出自家房屋供赵振声居住办公,也可见赵振声是真有分量。汽车停在了宅子的一处侧门外,丛山拎着一只小皮箱,先小鹿一步下了汽车。他正在盘算着如何请人进去通报,不料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圆脸汉子从院内走了出来,看那意思是要出门,忽然见了丛山,圆脸汉子便立时站住了:“哎?你不丛老弟吗?”丛山立刻对着圆脸汉子拱手抱拳:“张大哥,过年好。上回我说过年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过来给赵将军和你拜个年,结果我是不客气,今天真就冒昧的赶过来了。”那位张大哥听闻此言,当即会意:“这事儿我知道,你不提前通过那个谁请示过将军他老人家了吗?他老人家记着呢,你进去吧,不冒昧。”这话说完,张大哥一扭头,忽然看见了小鹿。像被小鹿吓着了似的,他当场“哎哟”了一声,随即问道:“这位是谁啊?”丛山立刻笑道:“这是我们鹿师长。”紧接着他又转向小鹿笑道:“这位是张小山旅长。在赵将军跟前,那是最说得上话的。”张旅长对着小鹿眨巴了一阵细长眼睛,见小鹿向自己伸过手了,他才像刚回了神似的,伸手和小鹿握了握,同时又张了张嘴,但是也没说出什么来。小鹿见了他这举动,心中越发忐忑,不知道自己周身上下是哪里出了纰漏,抬眼再瞧张旅长的圆脸,又没从那张圆脸上发现恶意,仿佛对方就单只是惊讶而已。而张旅长和小鹿握完手之后,又对着丛山笑道:“得,我不出去了,先把你们领到将军那儿去再说。你要是等别人通报,那帮人不往上传话,能让你等到下午去!”话音落下,他又对着小鹿也一招手:“走,都跟我走!”小鹿跟着张旅长迈了步,同时感觉这张旅长也是个可喜的痛快人。刚到赵将军的门前,就遇上了个喜庆的人,这实在是一种吉兆。张旅长没大和小鹿说话,只和丛山边走边谈,说今天天阴会下雪,说本地的肥羊很好吃,全是闲话。说着说着,张旅长忽然抬头止步,自己抻了抻袖子正了正领口,又抬手向后一捋新剃的寸头,并且还特地的清了清喉咙。丛山见状,也跟着扯了扯军装下摆;而小鹿无需人教,已经明白这是距离赵将军近了,所以张旅长要整理仪表了。张旅长把自己收拾利落之后,扭头又看了看丛山和小鹿,然后满意的一点头,带着他们穿过一道短短的游廊,进入了一处宽敞院落。院落之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整洁的青石板地。卫兵几乎是三步一岗五笔一哨,放射性的向四面八方排开,把这处院落拱卫在了中央。而张旅长迈步走向正房,上了台阶之后先是轻轻一敲门,及至里面有了回答了,他才推门向内迈进一步,伸了脑袋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音落下不久,他缩回脑袋回了头,对着后方的小鹿和丛山又一招手。小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咬牙,迈开大步走向了前方的房门。在张旅长的引领之下,他高抬腿轻落步,在扑面的暖风之中跨过了门槛。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顺势看清了房内的情景与房内的人。房内摆着一色的红木旧家具,旧得几乎像是古画中才有的物事。房间大,房顶高,天又阴,整间房屋便暗成了一座空旷的厅堂,几乎让小鹿联想起一座大博物馆。而在他的正前方,有个高大的男子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男子也是长袍马褂的打扮,懒洋洋的向后仰头枕着椅背,脸上还盖着一本翻开了的线装书。听闻有人走进来了,男子抬手捂住线装书的书脊,同时慢吞吞的抬起头,从书本上方露出了一双极其傲慢的眼睛。傲慢的眼睛射出同样傲慢的目光,漠然的掠过张旅长的圆脸,然后轻飘飘的落到了小鹿身上。然后,那目光就不动了,同时只听“啪嗒”一声响,是线装书从男子的手与脸之间滑了下去,落到了石板地上。张旅长因为想笑而又不敢笑,所以表情反而格外严肃:“报告将军,鹿子苹师长与丛山参谋来了。”小鹿这才确定了前方男子的身份——原来这位以书盖脸打瞌睡的仁兄,便是名震一方的新秀赵振声。他一直以为赵将军是个老家伙,可是没想到如今面对面的一看,对方仿佛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虽然穿着偏于古朴一面,但是从相貌体态而论,绝对不老。他早就听说赵将军脾气不小,如今见了张旅长这位“最说得上话”的人的谨慎举止,就越发加了小心。对着前方的赵将军,他没有行军礼,而是双手紧贴裤管,又庄重又恭敬的深深鞠了一躬:“子苹向将军问安。”一句话说完,他缓慢的、严肃的直起了腰,几乎虔诚的抬眼望向了赵将军,结果却是吓了一跳,因为方才还坐在书案后的赵将军,居然在他鞠一个躬的时间里,仿佛精通了移形换位的轻功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面前。“哦??”赵将军个子大,对小鹿说话时他背着手低了头,一双眼睛在暗屋子里闪闪发光:“你就是鹿子苹?”小鹿对着他怔了一下,因为感觉他那一双眼睛太亮了,并且不是好亮。不是好亮,而又坏得能让他辨认出来,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但是他还不肯轻易的确定,对着赵将军笑了一下,他一点头:“卑职是鹿子苹。”赵将军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的脸,和蔼的又问:“鹿师长今年多大了?”小鹿看着赵将军的眼睛,认为自己可以确定了——这确定不需要理论与证据,这确定是出于直觉,出于同类的天然相识,所以比什么推论都更准确,并且无需试探和检验。对着赵将军又是一笑,小鹿心里很失望,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又一个程廷礼。然而此刻失望不是坏事,他的羞怯与紧张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赵将军从神坛跌落,摔在他面前,成了个凡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丛山没能得到亲口问候赵将军的机会,因为赵将军一边对着小鹿说闲话,一边向张旅长挥了挥手。张旅长见状会意,当即对着丛山使了个眼色。丛山接收到了他的无线电,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见张旅长已经倒退两步走向门口了,他便也讪讪的对着赵将军行了个军礼,随即紧跟着张旅长退出了正房。房门一关,阴暗的大房间内就只剩了小鹿和赵将军两个人。赵将军一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嘴说着,眼睛看着,五官对着小鹿各忙各的,全不闲着。几句淡话过后,他忽然对着房屋暗处一伸手:“鹿师长,来,坐,到了这里不要客气,我赵某人是最喜欢结交青年才俊的!”小鹿单手插进裤兜里,先是抬眼对他一笑,随即移开目光,望向了书案:“青年才俊,我不敢当。”正如小鹿所料,赵将军对于男风的酷爱程度,绝不次于程廷礼。他这人一贯骄傲,目前又是权势滔天,越发的不把平常人往眼里放;然而对待美丽的青年,他另有一番温柔态度,可惜想要享受到他这态度,单是年轻貌美,还不足够。须得又有美丽又有手段,双管齐下降服住他了,他才肯温柔。否则的话,他能像牛嚼牡丹似的,上床就干,下床就走,今天不知道自己昨天睡了谁。小鹿年纪轻轻的,而能够带兵,并且独当一面,显然不能把他和兔崽子们混为一谈。赵将军心里有数,故而对他格外的上心,见他审视了自己的书案,便开口笑问:“看什么?想要考量本将军的学问?”然后对着书案一伸手,他和蔼可亲的微笑了:“想看的话,可以走近了看。”小鹿当真迈步走向了书案。书案上面堆了许多古书,全是佛道一流。缓步绕过书案站到椅子旁,他俯下身,捡起了赵将军方才掉落的那本线装书。将那本书合拢了放到书案上,小鹿抬头正视了赵将军,同时说道:“我给将军带来了一样小小的礼物。”赵将军兴致勃勃的盯着他看:”哦?什么礼物?”小鹿用手指轻轻叩了叩书案表面,忽然感觉眼下的你问我答像是一场游戏,这个游戏他不喜欢,但是他深谙规则,他会玩。大踏步走到了门口,他推开房门,从院内丛山的手中要过了皮箱。拎着皮箱重新关了房门,他见屋子角落处靠墙摆了沙发茶几,便径自走过去,将皮箱放到了茶几上。赵将军见状跟上了他,他在沙发上坐了,赵将军一言不发,紧挨着他也坐了。皮箱很精致,表面擦得一尘不染。小鹿伸手一摁暗锁,让箱盖自动弹了起来。箱内垫着很厚的红色丝绒,丝绒上面嵌着一把镀金刻花勃朗宁手枪。大过年的,本来没有送刀送枪的道理,然而这枪太精美了,箱子略微一晃,金色枪身便要闪烁光芒。与其说它是武器,不如说它是工艺品——送工艺品,就说得通了。赵将军大喇喇的伸手拿起枪掂了掂,随即笑道:“这枪只能是个摆设,让我用就太小了。不过??”他拉起了小鹿的手,将手枪往他手中慢慢的一拍,同时脸上现出笑意:“你这小手用起来,倒是正合适。”话音落下,他用自己的大巴掌包裹住了小鹿的手,仿佛是个长辈在教晚辈如何握枪。小鹿没有躲闪,只静静的看他揉搓摩挲自己的手,如此看了片刻,他的睫毛在暗中一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向了赵将军:“我很小吗?”赵将军慢悠悠的答道:“小了才好,我就喜欢小东西。”小鹿盯着他说道:“为老不尊。”赵将军方才的冷峻之气一扫而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很老吗?”小鹿握枪的手在他的大手中一转腕子,锃亮的枪口调转方向,抵住了赵将军的下嘴唇。仿佛在替赵将军受惊害疼一般,小鹿轻蹙长眉,微微的张开了嘴吸了一口气,随即用低哑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将军,我是来要的,不是来卖的。”赵将军抬起另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拨开了唇边的枪管:“我的小鹿师长,只要你投我的缘合我的意,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本将军从来不亏待人,不信,你可以先去打听打听。打听准了,再回我这里来。”小鹿笑了:“我没那个闲心。况且我若是不相信你,也犯不上从察哈尔跑到山西,又从山西跑来绥远。”赵将军听闻此言,向后一靠,却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转了身,他伸手一拍小鹿的肩膀:“你们那点儿小心思,我全知道!放心,可怜见儿的小东西,大过年的,我也不忍心让你白跑腿儿。晚上过来给我开张单子吧,该给的,我一定给!”小鹿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明镜一般——晚上过来,当然不会只是开单子。但是想要在赵将军手里如愿,这一份牺牲,就非做不可。因为对方好的就是这一口,而偏偏这一口,自己有。思及至此,小鹿脸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啼笑皆非。他想赵振声程廷礼这样的人,放在人群里大概也是少有的货色,这么少有,却偏偏能被自己遇到。遇过了那一个,又来了这一个。不过看言谈举止,这一个应该会比那一个好打发,因为这一个显然是个直通通的急性子,几乎不调情,见面说了没有几句话,就直接让他晚上过来“开单子”了。对于赵将军的笑语,小鹿不置可否,也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赵将军状似无意的斜眼瞄着他,越瞄越是惊讶,感觉这小子简直是漂亮得不像话,只可惜不是个活泼的性子,是个冷美人。 第125章 小鹿向前挪了挪,抬手捧了他的脑袋,同时轻声说道:“如果你不是赵将军,我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让你碰。知道我为什么要造程廷礼的反吗?”赵将军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紧张:“说说,为什么?”小鹿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用气流般的声音轻轻说道:“因为他睡了我。他养了二十年,我叫他干爹,可是他睡了我。”说完这话,他的嘴唇蹭过赵将军的面颊,一只手也托上了对方的下颌。手指用劲捏开了赵将军的嘴,他低头尝了尝对方的舌尖,然后继续说道:“要么和你睡,要么和他睡,我选了你。你的意思呢?”赵将军听了这一番话,无端的有些激动——他一直在和程廷礼竞争,而小鹿的归顺,仿佛对他来讲,也是一种胜利。“选我是你有眼光。”他得意的低笑:“程廷礼那个老东西,已经是过了时的人啦!”小鹿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亲,赵将军的气味还算洁净,唇舌也是温暖活泼,对于小鹿来讲,亲着倒是有些趣味的。单手向下慢慢扯开了赵将军的睡袍前襟,小鹿垂下眼帘,见他藏着一身腱子肉,胸膛也是宽厚结实,唯独有一点美中不足。手指捏着赵将军的乳头揪了揪,他抬眼望向赵将军,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真他妈黑!”赵将军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了,登时想笑,笑了一声之后琢磨琢磨,又有些尴尬,虽然没到恼羞成怒的程度,但的确是有点羞了。正当此时,小鹿又用力的扭了那小东西一把,随即深深的俯下身,狠狠的吸了一口。赵将军猝不及防,被他吸得又痛又痒,当即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赵将军和小鹿厮混到了午夜时分。末了小鹿穿衣穿鞋,还是走了。赵将军常年摆谱,已经没有了送客的习惯。大模大样的独自坐在床上,他自己抬手捂着胸口揉了揉——小鹿对他的“黑”似乎是很有意见,对那两粒小东西又吸又咬,恶狠狠的不留情,当时他没觉怎的,现在才感到了疼痛。把这半宿的经历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赵将军确定自己是干出了那位鹿师长的血,不过回首往昔,“干”的印象很少,他倒是感觉自己被那个鹿师长从头到脚揉搓折腾了个遍。在小鹿面前,他时常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个美人,正在被对方揩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张嘴动了动酸痛的舌根,他想:“我有那么招人爱吗?”这个问题仿佛无解,尽管赵将军一贯充满自信,但也不敢大言不惭的断定自己招人爱。把手伸进被窝里拨了拨自己的命根子,命根子稀软的,是被小鹿在临走前撸了个干净。小鹿的屁股不禁干,一双手却是十分的灵巧。赵将军想起自己在快活之时,曾经当着小鹿的面长久的哼哼唧唧了一通,那模样想必是相当的不体面。哼的时候光顾着乐了,如今乐完之后再一回想,赵将军暗暗的有点脸红,越想越感觉臊得慌。“这小子太邪性了。”他往被窝里一钻,心中暗暗的定了主意:“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赶紧把他打发走吧!”赵将军不是情种,生平阅兔无数,无非是把它当个游戏消遣。对待小兔崽子们,他不是特别的挑剔,只要活泼漂亮,他就都能爱,所以第一眼见了小鹿,他理所当然的,也很爱。直到现在,他也还是认为小鹿美得出奇,问题是对方除了漂亮之外,各方面都不甚符合他对理想爱人的要求。回首和小鹿共同度过的半夜时光,他简直不知道他们哪个更像兔子——反正他老人家一觉醒来之后,还是浑身都疼。这样的刺激,一年半载的来一次的就够了,甚至赵将军扪心自问,似乎再也不来都行,因为即便在做扪心自问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乳头都还在隐隐作痛。于是在大年初八的上午,小鹿和丛山志满意得的踏上了归途——他们所得的,超出了他们所求的。丛山知道赵将军豪爽,但没想到他这么豪爽。小鹿开了那么一张狮子大开口的单子,他居然就真给批了!除了物资支援,还有军事支援。丛山也怀疑小鹿是同赵将军做了肉体交易,因为小鹿的确是年轻漂亮,而赵将军,风闻,也的确是好男风。不过纵是真有交易,交易额也该有个限度,赵将军哪能容许小鹿漫天要价呢?丛山想不明白,也没敢细问,只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大胜而归。而小鹿心旷神怡的坐在汽车里,心情也很平静。他付出了他所有的,得到了他想要的。这最初的一道沟坎跨过去,后面的路就好走了。第三卷完 【第四卷 玉马金堂】 第四十七章在这一年的西历三月份,程世腾与白家的三小姐在天津举行了婚礼。白家身为新贵,眼光也是相当之高的,对待程世腾,他们是满意而又不满意。满意,是因为程世腾有着翩翩公子的外表,以及富不可测的身家,纵是再往上追溯,程家也是上等的门第,白程联姻,白三小姐只有高攀,绝不会是下嫁。至于不满意,则是程世腾的名声不甚好,至于怎么个不好,老白心里清楚,老白家有点年纪的女眷也清楚,唯独未经人事的小姐们不清楚。其实程世腾若单是花天酒地倒也罢了,那本是阔少的通病,避免不了;问题是程世腾除了吃喝嫖赌之外,还有玩小子的嗜好。这个嗜好,老白听说程廷礼也有,他们家是祖传的喜欢玩兔子,可程廷礼关上家门悄悄的玩,到底玩到了什么程度,他出去自己不提,老白也不好细问。满意与不满意相互抵消归零,而白三小姐和程世腾见过几面之后,程世腾淡淡的,白三小姐却是很动心。转眼之间到了婚礼这日,程廷礼为儿子操办了一场很热烈的西洋式婚礼。程世腾还瘸着,所以对新娘子是背不得抱不得,夫妇两个只能是相携着并肩下楼亮相。白三小姐提前受了家里人的嘱咐,表面上看着是和程世腾手臂相挽,其实胳膊硬着,是在架着丈夫往下走。楼梯栏杆被百合玫瑰装饰满了,程世腾踏在红毯上,一路像是顺着花海向下颠簸。走到半路,他扭头望了新娘子一眼,心里忽然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了这么一个场景里面,也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人是谁。新郎新娘的一举一动都是受人瞩目的,新郎在楼梯上看了新娘一眼,下方的宾客们也要喜气洋洋的哄笑一场。于是程世腾转向前方,风度很好的也微笑了。笑过之后,他扭头又看了新娘一眼,在看之前的一瞬间里,他生出错觉,以为自己下一眼,会看见小鹿的脸。然而并没有小鹿的脸,只有新娘子粉红粉白的面颊,和又羞又笑又紧张的神情——紧张,是因为她怕丈夫东张西望,一条腿又不方便,会有一脚踏空的危险。这个时候新人正受万众瞩目,踏空摔跤可就成大笑话了。程世腾平平安安的走下了长楼梯。接下来的婚礼也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条有理的按照步骤走,没有闹出半点纰漏,只是一直有点耳鸣,仿佛自己和周遭这个花团锦簇的世界之间有一层隔膜,谁对他说话都是一片含糊的嗡嗡嗡,让他须得认真倾听,才能做出得体回答。程世腾其实已经给自己设计过了一场婚礼——一切都设计好了,只待新人出现。那个婚礼才是他理想中的婚礼,他想自己在那个婚礼之中,一定不会耳鸣,一定看也看得清,听也听得清。在程世腾的婚礼当天,西河子一带的战火,又燃烧起来了。战争爆发之时,小鹿正在家里试着开药方子。他的家已经搬进了一处有花园有亭台的大宅院里,他的队伍也被他重新的整编归置了一番。武魁等人各升一级,全成了团长,张春生虽然还是办他的旧差事,但也顶了个副官长的名头,每个月可以多得一份俸禄。除此之外,兵工厂也全面恢复了生产,并且是大规模的生产。小鹿派了一个营的人马,专门保护兵工厂对外的交通线。原料进得来,产品出得去,小鹿开始往山西绥远等地卖步枪卖子弹。军火生意,据小鹿看来,是容易做的,只要东西好,自然有人买,对于紧俏的好枪,更是可以漫天要价,总能找到买主。有了钱,他便招兵,招来兵了,他把数目统计一番报给赵振声将军,再向赵将军要一份军饷。赵将军自从和他春风一度之后,对他总像是既旧情难忘、又无颜相见,所以默默的挺大方,他每次要十成的军饷,赵将军总会忖度着给他六七成,总而言之,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及至听闻西河子一带又开打了,他也按照当初的承诺,从绥远派兵进入察哈尔地界,随时预备着对小鹿进行支援。何若龙的旧部见状,也就死心塌地的拜小鹿做了新一任大当家。不为别的,就为小鹿能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给他们钱,小鹿身后还有一座姓赵的大靠山。后盾既是如此的坚硬,他们简直完全没了倒戈投降的必要,因为旧部的长官们虽然大多是土匪出身,但土匪有土匪的聪明和道理。过分的随风倒,对于墙头草也没有好处,既然认准了这一股风,那就顺着这股风长吧!至于何若龙——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伙惦记着他,这几个人拼着性命回了一趟东河子,公然的找了小鹿,说是听说何大哥病了,趁着过年,要来探望探望他。小鹿让他们与何若龙见了面。何若龙坐在床上,头脸全都收拾得整洁干净,然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干脆就是一张苍白面皮绷在了骨头上。见这几个人来了,何若龙微笑,寒暄,让他们自己搬椅子过来坐,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有泪,然而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抬手向门口招了招,他让小勤务兵给客人端茶端点心,手也是苍白的,手背的薄皮下显出粗大的指骨,手指头略一动,关节清清楚楚的。有人抓了他的手攥一攥,手心很软,先前的老茧全没了,可见他这一双手这些日子是有多闲。又有人问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很诚实的答道:“不知道。”真是不知道,前一阵子有个大夫过来瞧了他,非说他是得了痨病。这话是上午说的,小鹿下午就又领回了一名新大夫。新大夫对他望闻问切,又说不是痨病。到了翌日清晨,又来了第三名大夫。第三名大夫拎了个画着红十字的小药箱,身边还有一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看护妇做助手。这大夫显然比前两位都更讲究科学,不但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肺,还抽了他几管子血。带着几管子血告辞离去了,几天之后大夫给了回信,也说不是痨病,但是强烈建议小鹿带何若龙到现代化的大医院里做一次全身检查,否则单是验血和号脉的话,怕是不能保证准确的程度。小鹿也懂这个道理,但是他现在上哪儿去找现代化的大医院呢?这些人见何若龙当真是病,而且在小鹿这里,也的确是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也就无话可说,只能是告辞离去。出了何若龙的房门往外走,他们就见这宅子很明显的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方有正院有跨院,格局规规矩矩的,是个见人的地方。而后方的房屋和花园子紧邻了,明显是女眷的居所。想起何若龙先前和鹿师长之间的恩怨情仇,这些人就暗暗的叹息,想何若龙这是被小鹿给当成少奶奶养起来了。何若龙都瘦成那样了,鹿师长还肯留着他,可见这二人真不是闹着玩,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坏,也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了。他们前脚一走,小鹿后脚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子。沉着脸走到床前,他用小银勺搅了搅药汤子,又舀起一小勺自己尝了尝。何若龙疲惫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仿佛是又无可奈何又不耐烦似的,轻声说了一句:“不要乱尝了,仔细药死你!”小鹿不言语,自顾自的咂了咂嘴,然后说道:“今天这个还行,不苦,有点儿酸。”然后把碗向何若龙一递,他直通通的命令道:“喝!”何若龙冷漠的一摇头——他不是盲目的拒绝药物,他只是知道这药喝了也白喝,白白的苦了自己的嘴。小鹿听了这话,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大口,随即抓住何若龙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俯身一口堵住了他的嘴唇。强行将药汤渡进了他的口中,小鹿抬头又喝一口,低下头再去嘴对嘴的喂。碗不大,药汤子不过是三大口的量。喂完第三口之后,小鹿没有立即抬头,而是等着何若龙真把药汤子咽下去了,才缓缓的直起了身。何若龙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同时就感觉眼前发花,视野也有些变形。闭着眼睛喘了口气,他低声冷笑:“不怕我真是痨病,传给了你?” 第127章 小鹿笔直的背对着他站立了,忽然重重的冷笑了一声:“不用我逢年过节再给你烧点儿纸?”何若龙攥着毛巾,想要抬脚脱鞋,然而双腿沉重迟钝,他的脚硬是抬不起来。很虚弱的又喘了一口气,他也笑了一下:“烧纸?你至多给我烧一年,第二年你就得忘了。”小鹿慢慢的低下了头,忽然一抽搭,随即两粒很大的眼泪珠子砸到了药碗里——越说越近了,越说越真了,他也看出何若龙这不是好病,可他听不得何若龙这么又冷静又虚弱的筹划后事。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何若龙,爱也罢恨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就这么一个,这个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何若龙了!说他是爱人也好,说他是仇人也好,说他是战利品也好,无论他是个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的——纵算他真的只是个仇人,小鹿想,那自己的仇也还没有报够,自己对他也还没有发泄够折磨够。想到这里,他就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先前两人有过的那些好时候就要都涌到眼前了。一旦记起了何若龙的好处,那他就更稳不住神了。于是他就真的不再想。思想停止了,只剩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激荡出震天撼地的巨响,让他眼前泪光迷蒙,让他耳中轰鸣。因为小鹿像根桩子似的立在窗前长久不动,所以何若龙对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忍不住站起身,很费力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怎么了?”他这几天眼前一直是一阵阵的模糊,然而此刻因为双方是足够的近,所以他这回看清楚了小鹿的脸——小鹿面红耳赤的闭了眼睛咧了嘴,不出声也不呼吸,一口气噎在胸中,只有泪珠子打湿了他的长睫毛,一对一对的顺着面颊往下淌。淌到下巴聚成滴,再一滴一滴的落到衣襟上、药碗里。这是何若龙第二次看见小鹿露出这种孩子式的哭相,他几乎吓了一跳,慌忙握住小鹿的胳膊问道:“怎么了?”随即抬手一拍小鹿的后背,他又焦急的催促道:“出声!”这一巴掌震动了小鹿的气息,让他呜咽一声,哭出了堵在胸中的那一股酸楚热气。顺着何若龙的拉扯转过了身,他依然低着头咧着嘴,浓密睫毛向下一合,他又挤出了一串眼泪珠子。何若龙把毛巾缠在手上,试探着给他擦拭泪水:“哭什么?舍不得我死啊?”他一手抬起了小鹿的下巴,一手用毛巾给他擦眼泪擦鼻涕,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活着,你看我碍眼;我死了,你又要哭。你到底想怎么着?嗯?”小鹿紧紧的攥着拳头,身体是僵直紧张的,头脸很热,手却冰凉。何若龙微微俯身看着他,看了片刻,直起身把他搂到了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何若龙眨眨眼睛,眼中也有泪,但声音却是笑着的:“不哭了,我不死。我觉着我还能再熬好些年,十年八年没问题。我这病来得怪,兴许熬着熬着自己就好了呢。小鹿,不哭了,要哭就哭出声,别这么憋着。”然而小鹿把一双眼睛贴上他的肩膀,始终只是沉默的流泪。不敢想起的好时候,还是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是那么的爱何若龙。 第一百五十章小鹿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哭——他不动,不出声,单是滔滔的流眼泪,让眼泪在何若龙的肩膀上浸润出一片湿迹。然后他第一次发现流眼泪居然也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他渐渐的觉出了眩晕,两条腿在地上软得站不住。他下意识的向前靠向了何若龙,可随即又站直了,因为想起何若龙今非昔比,已经是禁不住自己依靠了。何若龙扶着他往床边走,他就乖乖的往床边走;何若龙摁着他坐下去,他也乖乖的坐下去。何若龙到外间洗了一把毛巾,回来之后仔仔细细的又给他擦了一遍脸。擦完之后坐下来,他扭头对着小鹿笑,笑是微笑,带着苦意,本来他只是想笑,不想有苦,然而那苦由不得他,他想藏也藏不住。小鹿半闭着眼睛,这回脸上干净了,然而依旧是面红耳赤,鼻子喘气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偶尔还要抽搭一声。何若龙看着他,视野一阵阵的很模糊,模糊的时候就看不清他。看不清他也没关系,他那双眼睛是被他印在了心里的,他睁开眼睛看他的人,闭了眼睛,看他的眼睛。他背叛过小鹿,辜负过小鹿,但小鹿真是他的一生最爱。在遇到小鹿之前,他没爱过谁,将来,想必也没有机会再爱新的人了。爱小鹿,但也恨过他,不是因为小鹿折磨他的肉体,而是因为他抢了他的师长。他狠狠的恨了小鹿一阵子,那阵子过去了,就又慢慢的不恨了。恨终究是敌不过爱,因为恨需要心劲,爱不用。慢慢挪到了小鹿身边,他弯下腰,摸索着为小鹿解了皮鞋鞋带,又拉扯着拽上了小鹿的两条腿。让小鹿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他扭头再去看小鹿:“你啊,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像个疯子。”然后他颤巍巍的也抬腿上了床。仰面朝天的在小鹿身边躺了,他拉起小鹿一只冰凉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小鹿仰起头,做了个闭目养神的姿态。这一场眼泪突如其来,来得意外,但也像是早有预谋,因为他心里一直存着何若龙的人,和何若龙的病。存得久了,人和病化为巨石,无声无形的坠着他压着他。忙起来的时候他没感觉,一旦闲了,回家了,看见何若龙了,那巨石的分量就显现出来了。呼吸渐渐的顺畅了,眼泪也渐渐的干了。小鹿重新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开了口:“我还是喜欢你。”然后吸了吸鼻子,他继续说道:“我只是不相信你。”侧卧着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他盯着何若龙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嘴唇。闲着的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何若龙的脖子,他的掌心正贴着何若龙的喉结——没有其它的狂暴动作,单只是贴着。何若龙忽然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便在他的掌心中清晰的一滑动。然后他的手缓缓下移,解开了何若龙的小褂纽扣。白绸褂子的前襟左右敞开了,露出了一面瘦骨嶙峋的宽阔胸膛。苍白皮肤薄薄的,几乎是绷在了两排粗大的肋骨上。小鹿的嘴唇缓缓下移,轻轻含住了一粒乳头。何若龙的乳头和性器都是洁净的嫩红色,小鹿觉得这颜色很美,像一朵太早绽放的樱花,落在了太晚到来的一场春雪上。那只手继续向下走,最后停在了何若龙的腿间。何若龙这时伸手攥住了他的腕子,自嘲似的轻声笑道:“它现在成了一杆空枪,没有存粮喂你了。”小鹿抬起头望向他,目光直勾勾的:“我想要,就现在。”何若龙松了手,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小鹿拉了窗帘关了门,然后站在床边开始脱衣服。何若龙见状,很是惊讶,因为他认为小鹿只是想亵玩自己,并没有脱衣服的必要。然而小鹿不但脱了,而且脱成了一丝不挂。上床背对着何若龙站了,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屁股。我早上洗过澡了,是干净的。你可以随便玩,我不会反抗。”然后他横跨了何若龙的胸膛,跪下来做了个俯趴的姿势。他的小屁股,雪白浑圆的,被他高高的撅到了何若龙面前;腿间柔软的器官垂下来,顶端似有似无的触碰了何若龙的胸膛。而他也合身紧贴了何若龙的腹部,对方的裤子被他退到了大腿,他低下头在浓密耻毛中嗅了嗅,然后张嘴含住了对方的东西。何若龙抬手细细抚摸了他的屁股,摸着摸着,忽然问道:“小鹿,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会再找个新人?”小鹿吮吸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用鼻子哼出回答:“嗯。”何若龙又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鹿吐出了口中半软半硬的家伙,小声答道:“你这样儿的。”何若龙将一根手指抵住了他双股之间的入口处,缓缓向内插入:“那你别让他干你屁股。”小鹿难耐的扭了扭腰,是下意识的想要摆脱何若龙的手指:“为什么?”何若龙将手指捅了个尽根,然后在那深处轻轻的搅弄揉摁:“你这屁股特别好,我干得动的时候,统共也没干过几次,现在想想,真亏得慌。我吃了亏,别人也别想占这个便宜。”小鹿回了头:“硬了,现在你干不干?”何若龙笑着摇了摇头:“不干了,就那么一点儿玩意儿,给你的小嘴儿留着吧!”小鹿思索了一下,随即却是站起了身。抬腿做了个向后转,他面对着何若龙重新跨坐下去,咬牙忍着疼痛,他用身体缓缓的吞没了对方。及至终于向下坐到了底,他已经渗出了满头满脸的汗。紧蹙眉头屏住呼吸,他先是忍熬了片刻,然后抬眼望向何若龙,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这个姿势,叫做倒浇蜡烛,我只干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他开始试探着起落身体,神情是痛苦的,几乎痛苦到了眉目扭曲的程度。如此动作了片刻,他力不能支似的一手撑床俯了身,喘息着说道:“疼??”何若龙向上拉扯了他的胳膊:“下来,小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来,我不用你了??”小鹿甩开了他的手,重新直起了腰,用嘶哑的声音低低答道:“多干一会儿,松了就不疼了。”话音落下,何若龙忽然起身抱住了他,一翻身滚到了床里。这回把他搂到怀里压住了,何若龙一言不发,直接开始了猛攻。小鹿万没想到何若龙会忽然变得龙精虎猛,疼痛瞬间都不算什么了,他甚至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场狂风骤雨似的欢好结束之后,何若龙会一跃而起跳下床去,变回原本年轻健康的好模样。 第129章 忽然的,何若龙又开了口:“小鹿。”小鹿回了头:“嗯?”何若龙依然握着他的手:“咱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吧?”小鹿凝视着他的面孔:“好了。”何若龙追问了一句:“夫妻没有隔夜仇,对不对?”小鹿答道:“对。”“床头打架床尾和,对不对?”“对。”何若龙笑了,笑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天黑了,电灯又还没开始亮,他终于是连小鹿都看不清:“咱俩是两口子吧?”温暖的气息向他逼近了,最后他的嘴唇一湿一暖,是小鹿亲吻了他:“是。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别人,在我之前,你也没有过别人,咱俩是打小儿的夫妻,一点儿掺杂也没有。” 第一百五十二章在酷热的七月天里,何若龙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恐慌。恐慌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一天三顿的吃着西药片,他一顿不落,吃药比吃饭多。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光影在活动。有老部下过来看他,那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土匪种子,拿杀人放火当乐子的人,然而见了他的样子之后,竟会有人哼哧哼哧的落了眼泪,落过眼泪之后问他:“大哥,你说你想吃点儿啥喝点啥?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弄去。”他抬手,摸了摸他们胡子拉碴的粗糙面孔。摸完之后低声微笑道:“这又不是过去了,我还缺你们那一口吃的?”粗糙面孔在他的手中连连点头,用带着哭腔的烟枪喉咙说话:“嗯,是,现在咱们要啥有啥,不缺了??”何若龙又问:“你们还是在西河子?”另一个烟枪喉咙告诉他:“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大哥你猜我们要上哪儿去?我们要往狗尾巴山那边儿打了!大哥你挺一挺,等咱们打回老家了,你坐八抬大轿回去一趟,让乡里乡亲的瞧瞧!”何若龙笑了,想自己先前恨透了这帮兄弟,恨他们不听指挥,不是自己的知音。其实里头也有真心跟随自己的,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瞧出来?“都什么年头了,还八抬大轿。”他虚弱而又温和的说话:“现在都是坐汽车。但是得有好路,就狗尾巴山那边儿的破路,汽车哪开得进去呢?”“修修。”有人擦着眼泪告诉他:“把路修修。”这帮人来了又走,这一走,何若龙知道他们要上战场,再回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静静的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接下来又会如何恶化下去。勤务兵们把他伺候得很干净,澡是随时可以洗,衣服也是一天一换,他身上现在不疼不痒不冷不热,不是个受罪的病人。只是寂寞得很,因为小鹿有小鹿的事业,不能总在旁边陪伴着他。他有了无穷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可是又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心事值得思量。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他还没到三十岁,还有好些景没有看,还有好些酒没有喝。小鹿那么漂亮,他也还没有好好的爱够。想到小鹿那一身不得见人的怪癖,他也放心不下。小鹿那么喜欢男人,他死了,他一定还会再找别人。可是,何若龙想,别人怎么配得上他?他会不会就那么疯疯癫癫的白糟蹋了自己?何若龙越是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死。他得活着,他得看着小鹿管着小鹿。自己再病也是个男人,要疯让他对着自己疯,不能让他出去对着别人丢人现眼。何若龙在床上躺了一天,偶尔他会摁床头新安装的电铃,叫来勤务兵给自己拿水拿药。傍晚时分,小鹿回来了——现在小鹿只要不离开东河子,晚上就一定要到何若龙这边过夜。他进门时,勤务兵正拿着夜壶伺候何若龙撒尿。小鹿看了一眼,没言语,自顾自的拧了湿毛巾擦头擦脸。等何若龙尿干净了,他重新洗了洗毛巾,然后走过来把毛巾缠在手上,很细致的给何若龙擦了擦下身。何若龙嗅到了小鹿身上新鲜的汗味,于是问道:“今天特别热?”小鹿转身走到门口,把毛巾遥遥的掷到了外间的大水盆里:“一天把我晒成了煤黑子!”勤务兵把水盆与夜壶一趟搬运了走,片刻之后,隔壁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是小鹿让人在这院子里专门建造了一间小浴室,浴室之中虽然不通自来水,但安装了欧洲来的大浴缸,可以让小鹿每天舒舒展展的泡澡。耳边想起了衣柜开关的声音,小鹿又说道:“我这身汗出的,衬衫都沤馊了。”何若龙知道他爱干净,这话说得偏于夸张,就催促他道:“你赶紧洗洗去,洗完了好回来吃饭。”小鹿答应一声,一路咚咚咚的跑了出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小鹿回了来,一步跳上了床。何若龙挣扎着坐起来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身边。抬手摸了摸他新剃的秃脑袋,又摸了摸他光滑的脸蛋,何若龙几乎是爱不释手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裤,又恋恋的抚摸了他的细腰和屁股。小鹿扭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然后问道:“药吃了吗?”何若龙答道:“吃了。不用问,我比你记得清楚,一顿都不带少的。”小鹿外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忽然一扒眼皮一吐舌头,向他做了个鬼脸。然而何若龙没有笑,因为何若龙看不见。小鹿很平静的恢复了本来面目,甚至都不慨叹,只淡淡的继续说闲话:“一会儿吃饭,吃完了我抱你去洗个澡,正好有热水。”何若龙说道:“不用洗,我这一天都没出汗。”小鹿“唉”了一声:“洗了舒服,又不麻烦。”何若龙微笑了:“那就洗,反正累的不是我。”小鹿忽然拉扯了他的手:“若龙,你摸摸我,看我是不是胖了?”何若龙摸了摸他的胳膊大腿,然后答道:“胖什么胖,我摸着还像是瘦了呢。”小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我又犯疑心病了。”然后他蜷缩着往何若龙怀里一偎,低声又咕哝道:“若龙,我??”何若龙伸手摸着他的肩膀手臂:“你怎么?”小鹿小声说道:“我今夜??想打你屁股。”何若龙睁着眼睛面向前方,听了这话,并不动容,只是苦笑:“还真是又犯病了。行,打吧!”小鹿说是要打何若龙的屁股,可及至入夜之后,何若龙当真是赤条条的趴在他面前了,他却并没有当真动手。 第131章 小鹿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不回老家了?”何若龙微微的一摇头。不回了,离开家乡那么多年,一直没回去过,因为总相信着将来会有一场最风光的衣锦还乡。可事到如今,人之将死,衣锦还乡忽然算不得什么了,老家已经没了他的亲人,他孤零零的回去干什么?耳边又响起了小鹿的声音:“好,我知道了。”他握着小鹿的手不肯放,还有字要写,然而手指颤抖着不听指挥。停顿片刻之后,他艰难的在小鹿掌心中,又划出了第一笔。这个字不好写,笔画这么多,横竖撇捺折,左一笔右一笔,每一笔都是百转千回。写到最后一笔,他那手指虚脱一般的滑到了掌心边缘,这一回,力量真是耗尽了。小鹿看懂了那个字,那是一个“爱”。缓缓的合拢手指握紧了何若龙的手,他低头附到对方耳边,想要作出回答,然而一时间呼吸颤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何若龙死在了三天后的下午。他死的没有预兆,是在睡梦中咽了气。当时小鹿坐在床边,正在低头读一张报纸。一张报纸读完了正面读反面,及至反面也读完了,小鹿抬起头,忽然感觉这屋子里安静得异常。于是他扭头去看何若龙。何若龙仰卧在床上,穿着一件白绸子小褂,薄薄的毯子向上一直搭到胸口,两条胳膊整整齐齐的垂在身边。凹陷的双目紧闭了,他神情安详,皮肤泛出清冷的光。小鹿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喊了一声:“若龙!”没有回应。小鹿放下报纸站起身,走到床头深深的弯了腰,在何若龙耳边又喊:“若龙!”何若龙安然的睡着,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显出他饱满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小鹿缓缓的直起了身体,同时将一根手指伸向了何若龙的鼻端。没有呼吸了,没有声音了,恩怨情仇全没有了。小鹿怔怔的望着何若龙,气息是冷的,眼睛是干的,手指是僵的。然后他猛然一收手,没事人似的转身往外走。走出卧室走出堂屋,一直走到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双手叉腰抬头望了望天,好天气,响晴薄日,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淌,仿佛他是一块冰,正在酷日之下缓缓的融化。院子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张春生蹲在桌旁,正在用抹布擦拭一只绿油油的大西瓜。李国明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大西瓜刀。骤然察觉到小鹿出来了,两人一起向他抬了头。而迎着这二人的目光,小鹿平平淡淡的说道:“他死了。”“呛啷”一声响,是李国明手里的西瓜刀落了地。而张春生放下抹布,却是并不慌乱,只说:“我去端盆水给他擦擦身,然后让小李赶紧去寿材店给他卖身装裹衣服回来。天热,不能把人放在家里停太久。”小鹿的眼神有点呆,但是脑筋还在正常的转:“白事儿的规矩我不大懂,你要是懂,你就掂量着给我办。装裹衣服不用买了,他有新的。”张春生站在树荫下望着他,看他镇定得可疑,一颗心反倒悬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很利落的,小鹿给何若龙擦了身。擦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甚至没想何若龙已经死了,自己手下所擦的这具身体,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活气、没有反应的尸首。李国明怕死人,意意思思的想要跑,于是张春生派他去棺材铺订棺材,然后也不惊动旁人,单枪匹马的给小鹿打起了下手。他一边拿东递西,一边紧张的瞄着小鹿——小鹿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几乎不安。他总记得小鹿那年夏天急怒攻心,曾经吐血。没有比吐血更伤元气的了,他怕小鹿会冷不丁的反应过来,再呕出一口。然而小鹿真的是很平静。何若龙的肢体还柔软着,很听小鹿的摆弄。小鹿一边用湿毛巾轻轻的擦,一边咕哝了一句:“瘦成了这个样儿。”张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后迟疑着答道:“嗯。”小鹿一路往下擦,擦到下腹的时候,格外仔细的将那器官拈起来细细抹拭。那器官冰凉柔软,嫩红的血色消失了,呈现出了灰败的颜色。小鹿笑了一下,笑容类似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及至从头到脚都擦干净了,小鹿给何若龙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斜纹布军装。张春生帮了他的忙,让他能把何若龙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身戎装的何若龙躺在那里,乍一看几乎还存留着几分英姿。小鹿忙忙碌碌的围着他转,忙中偷闲看了他一眼,感觉他这模样很好看,心里就有些满意,有条有理的继续忙碌。傍晚时分,张春生在后花园子里找了一间阴凉空房,在其中设置了一张简易的灵床。让勤务兵把何若龙抬过来安放了,张春生走到小鹿面前,左思右想的说了一句:“师座,就是这样吧!”傍晚时分,张春生把小鹿带回了前头院子。这时候李国明也回来了,并且身后跟着武魁。小鹿见了武魁,开口问道:“有事儿?”武魁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想笑,但是笑容露出一半又被他强行收了回去:“半路遇见小李,听说那个谁??没了,我就过来看看您,您??反正是??节哀顺变吧。”几句话让武魁说得断断续续,因为他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谁家死了孩子,或者死了老婆,或者死了长辈,他到了场,全有合适的场面话可说;但何若龙身份尴尬,说他是个什么都不合适,所以武魁思前想后的,越想越感觉怎么说都不大对劲。小鹿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一点头。而张春生见状,忽然开口说道:“师座,您该吃晚饭了。”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拔腿走开,开始张张罗罗的让勤务兵通知厨房开饭。晚饭端上来,是干干净净的一小桌子。小鹿像往常一样吃了两碗大米饭,然后吃完饭后一抹嘴,他也没觉出饱,也没觉出饿。张春生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汤,他一愣,这才发现桌子上还有汤。武魁没有走,在背人处小声问张春生:“哭了吗?”张春生摇摇头:“没有。”随即又道:“你晚上别走了,陪他说说话。”武魁答应了,然后往院内地上洒了些水,又搬了椅子和板凳出来,口中呼唤道:“师座,出来坐会儿,吃点儿西瓜吧!”小鹿本来是正在堂屋里来回的踱步,闻声走了出来,见武魁把小桌子都搬了过来,正在握着一把大刀比比量量的要切西瓜,就过去在那椅子上坐下了,同时随口说道:“今年西瓜好。”武魁手起刀落,只听“喀喇”一声,西瓜应声裂成了两半。张春生端着一大壶茶也走过来了,把茶壶茶杯放到小桌子上,他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抬头说了一句:“小李,蚊香。”李国明换了一身短衣短裤,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腿儿,并且往身上洒了一点花露水。趿拉着缎子面布鞋走了过来,他在不远处点了一盘蚊子香,然后也坐到了小鹿身边。小鹿见了这个阵仗,恍恍惚惚的一笑:“怎么全围上来了?”武魁一边切西瓜,一边笑道:“师座,我说实话吧,其实是小张怕您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心里难受,所以让我们把您请出来坐坐。”张春生没想到武魁真说实话,登时垂了眼帘不肯看人。而小鹿扫了他一眼,紧接着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儿。何至于让你们——”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李国明拿起一块西瓜,将那个尖儿送到了他的嘴边:“咬一口,一块西瓜就这个尖儿最甜。”小鹿咬了一口,发现这一口的确是甜。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正房窗户,他想西瓜这东西,若龙是能吃的,这个西瓜这么甜,应该给他弄一口尝尝。看过之后,他转向前方回了神。眼看武魁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人命这东西,说脆弱也脆弱,我约莫着他熬不了多少天,可是没想到他能一觉睡过去。”李国明插嘴说道:“是呢!这都没法儿算的,那年北平城里的杨财长不就是吗?在朋友家里打了一宿麻将牌,天亮的时候刚一起身就晕过去了,晕了没三天就死了。还有那个何老帅,你们都不知道吧,他是马上风,在他姨太太身上正高兴呢,忽然就不行了。” 第133章 小鹿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举着一本书还在看。李国明脱了他的衣服,然后赤身趴在他的身边,亲他的耳朵,亲他的脖子,亲他的胸膛,最后跪伏着趴在他蜷起张开的腿间,伸了湿漉漉的舌头上上下下的舔。小鹿只许他这样做,而他自己也是乐在其中。舌尖抵住股间入口,轻轻的揉轻轻的顶,他有时候能刺激出小鹿的一声呻吟。自得其乐的撅着屁股爬来爬去,他雪白的屁股晃在电灯光下,屁股蛋上蹭着一抹干涸了的血迹。后来,小鹿放下书,像对待一只大狗一样,坐起身把李国明拖抱到了上方身边。李国明抱着膝盖坐了,因为屁股疼,所以歪着身子坐,然而依旧笑眯眯的,对着小鹿傻乐。小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眉清目秀的,正经是个好模样:“你怎么能贱成这样儿?是不是小时候让人欺负怕了?”李国明想了想,还是笑:“嗯,小时候总挨揍。”小鹿又问:“你现在最怕什么?”李国明听了这话,仿佛是有些忸怩了:“现在跟了您,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了;原来??在到程将军身边之前,我最怕得病。”小鹿问道:“病?什么病?”李国明也笑了:“脏病呗!我那时候有个朋友,就让人传上了那个病,治了一通也治不好,没多久就活活烂死了。太脏了,都没人敢给他收尸。”小鹿笑了,轻声说道:“你这么个滥货,程廷礼也肯要?”李国明认真的反驳:“我不滥,我挑人的!”说这话他一伸胳膊,让小鹿看:“您瞧,我身上连个疤瘌都没有,健康着呢!”小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说了,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李国明又抱了他的胳膊:“您不看书了,那咱们睡觉?”小鹿抽出胳膊,揪了他的头发往下摁:“继续舔,我睡了你再睡。”凌晨时分,小鹿醒了来。他坐起身,发现李国明枕着自己的大腿,蜷缩着睡得很沉。若有所思的望着李国明的睡相,小鹿总觉得他像是另一条道路上的自己——假如自己去年没有逃出程家,现在大概也就是李国明这副模样了。这个想法让小鹿又后怕又庆幸。他鄙视“另一条道路”上的自己,就像鄙视当初那个动辄要自杀的自己一样。 第一百五十六章小鹿发现,没了何若龙,自己也是一样的活,没少吃一口饭,没少睡一夜觉,甚至连分量都没有减。只是夜里到了临睡觉前,他往卧室里一进,就见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床上一个人也没有。白天在外面,对着部下,他绷着小师长的架子,永远是有一说一、不苟言笑;晚上回了来,他那架子绷累了,偶尔也想轻轻松松的谈笑一阵,扯几句上不得台面的淡话,然而,无有知音。他也怕自己会忽然思念起何若龙,他不能容许自己对个死人害相思病,所以白天他是拼命的忙,他以为自己白天忙累了,夜里便可以疲惫不堪的倒头便睡;然而他太年轻了,太有精气神了,白天忙出成绩之后,他夜里会更亢奋。他总有欲望,被那欲望催逼得坐立不安。李国明落进了他的手中,每天晚上都要嗷嗷乱叫着小死一场。后来李国明实在是受不了了,狗一样的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求他饶命。又背地里找了武魁诉苦,让武魁赶紧设法再弄几个漂亮小子回来,替自己分忧。武魁和李国明有过几夜露水姻缘——他作为屠夫中的美男子,自打升官发财之后,四面八方的和各色美人结下露水姻缘,李国明不过是其中之一,不算出众。听了他的要求,武魁摸着下巴想了想,没想出什么结果,于是摸着光头继续想。李国明看着他那个油光锃亮的大脑袋,心中泛起一阵厌恶,暗骂:“看你那熊样儿吧!”武魁想到最后,敷衍了李国明几句之后,并没有做出实质的行动,因为他自认为不是个拉皮条的,而且以他的私心论,他觉得让小鹿先玩着李国明,也不错。这要是真又弄出了个何若龙二号,再把师座哄过去一宿干一遍,那么,他自己想着,师座未免太吃亏了。师座在这方面一吃亏,他感觉自己好像都跟着吃亏了。武魁认为小鹿可以找男人,但是应该找些高级货色,何若龙是个土匪出身,而在武魁眼中,土匪绝不比杀猪的更高明。所以何若龙死了也好,否则的话,他一想起何若龙和小鹿这一对怨偶,心里就有点不平衡。心里不平衡,吃喝嫖赌时就不会那么愉快,而“愉快”二字,对于武魁来讲,是很重要的。武魁摸着大脑袋想了一通,末了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出炉不久,高级货色就当真驾到了——赵将军。赵将军这一趟来东河子,本不是奔着小鹿来的——依着他的本意,他是要亲自带兵从东河子旁边的县城穿过去,直接进入河北。然而眼看自己距离东河子越来越近,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和小鹿的种种胡作非为,胯下一杆长枪不由得起了骚动之意,人从绥远刚刚出发,此枪便已经趁着夜色屡次突破裤衩封锁,在被窝中露出头了。赵将军先前曾经立志,再不亲近小鹿,但是人这东西,总有个“好了疮疤忘了痛”的毛病,现在他老人家周身健康如意,从头到脚不疼不痒,唯有一杆肉枪时常作怪。想起小鹿对自己的那一番揉搓,赵将军神魂一荡,身不由己的半路拐弯,要来东河子检阅队伍了。小鹿听闻赵将军要来,坐在师部里没言语。表面看来,这是好事,多少杂牌军求着赵振声莅临都不可得,这正是个上好的巴结机会。但是内中玄妙,只有小鹿自己心里清楚。太清楚了,清楚得简直不必再多思量。小鹿在一把太师椅上正襟危坐,坐到最后起了身,他在屋子中央来回踱了一圈,又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无情无绪,纯粹的只是笑。因为他发现情绪这东西其实也很多余,要思考,只要理智就够了;有欲望,只要发泄就够了。伤春悲秋,长吁短叹,不是男子汉的行为做派!然后他走回太师椅前坐了下来,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了纸笔,开始提前开单子。单子开完不过三天,赵将军就到达东河子了。程廷礼已经是很讲究排场,但据小鹿看,在这一方面,赵将军比程廷礼更走极端,似乎恨不得要恢复前朝规矩,让部下们见了他都要下跪叩首。他要排场,小鹿就给他排场。赵将军是坐汽车过来的,于是迎接他老人家的仪仗队从东河子城内开始往外排,一直排出了好几里地。仪仗队自然是要打扮漂亮的,比仪仗队更漂亮的是军乐队。小鹿满县城的搜刮吹拉弹唱之士,临时拼凑出了几支军乐队,而这帮人既然全是人类,并且没有奇形怪状之徒,所以穿上军装之后,看着自然是形容整齐,也很拿得出手。城外已是如此热闹了,城内也有节目,除了有士绅名流列队欢迎之外,丛山还从县中学和县女中里挑选了几名伶俐俊秀的学生做代表,等到赵将军一进城一下汽车,学生代表就会跑过去向赵将军献花。到时候赵将军愿意讲话,就让他讲;不愿意讲,周遭众人鼓掌欢呼一阵子也就罢了。小鹿和丛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赵将军果然如约而至。小鹿赶到城外去迎接赵将军的汽车队伍,丛山留在城内做总调度。赵将军的汽车队伍刚在远方路上露了影子,小鹿身边的军乐队就开始大鸣大放了,而且因为训练无素,还不是好鸣放,是轰然爆发出一波巨响,震得小鹿都一哆嗦。及至领头的汽车缓缓开到小鹿面前了,站立在车门踏板上的卫兵跳下来分列左右,车窗随之开了,露出了赵将军的威严面孔。在震天撼地的军乐声中,小鹿站在车门外,对着赵将军一立正一敬礼,同时问候了一句。赵将军被军乐震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就看他的薄嘴唇一张一合在动,便暂时卸下威严面具,皱着眉毛向外一伸脑袋:“什么?!”小鹿一抬手,后方军乐戛然而止。然后双手下垂紧贴了军裤两侧,他对着赵将军深深一躬,隔着敞开着的车窗,他在赵将军耳边低而清楚的说道:“子苹向将军问安。”赵将军今天也是利落的军装打扮。将一侧胳膊肘架在车窗上,他目光微斜,近距离的欣赏了小鹿的面孔——他记得这小子是很漂亮的,上次也抬着他的下巴细细赏鉴过了;然而今日再见,他依然有惊艳之感。赵将军看着小鹿,小鹿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却是没有抬头回应赵将军的目光。于是赵将军的目光滑过他的长睫毛与直鼻梁,顺着他线条姣好的脸蛋脖子一路走了下去。走到最后,他收回目光,颇为豪迈的笑道:“鹿师长啊鹿师长,我不过是为了一点儿小小的军务而来,你何必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徒然的劳民伤财嘛!若是真有招待本将军的心思,有你一个也就够了!”话音落下,他向里挪了挪:“上来,坐我的车走!”小鹿正色答道:“谢将军。”然后他直起腰,由卫兵为自己打开了后排车门。钻进汽车中坐稳当了,他和赵将军成了并肩之势。赵将军偷眼瞄着他,看他今天是特别的正经,对自己居然是一眼不看,心中就有些不满意。及至汽车重新开动了,赵将军伸手一把攥住了小鹿的手,正打算再拿些话来敲打敲打他,不料小鹿眼望前方,却是把赵将军的手轻轻带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随即手腕一转得了自由,他将手掌覆上了赵将军的手背。一边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大手,他一边扭过头,对着赵将军微微一笑。笑的时候,眼中有光。 第一百五十七章小鹿端然正色,眼望前方,一路上赵将军问他一句,他答一句,谄媚奉承的话是半分也没有。然而赵将军飘飘然的向后仰靠在座位上,心中却是痒酥酥的很得意。 第135章 小鹿一转身在他旁边坐下了,弯腰把头埋到他的胯间,小鹿张嘴含住他尚未软缩的器官,吮了吮他滴沥着的余精。然后直起腰又喝了一口水,小鹿自顾自的一咂嘴。赵将军感觉自己这回是开了眼——他没想到还能有人肯去细品那玩意儿的滋味。这个时候,小鹿端着水杯转向了他。抬起手用手指一贴他的嘴唇,小鹿慢条斯理的垂下眼帘,让自己的手指从他的嘴唇滑到胸膛,又从胸膛滑到腿间。“去!”小鹿忽然说了话:“趴下,这回该轮到你的屁股了!”赵将军乖乖的趴到了大床上,脑子里没有明确的思想,一颗心怦怦的只是跳。赵将军那颗硕大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一宿。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重,他时而哼哼唧唧,时而哎哟哎哟。及至到了凌晨时分,他依着一堆靠枕半躺半坐,周身赤条条的,显出肿胀的嘴唇、挺翘的乳头、萎靡的性器。偶尔略欠一欠身,还能看到他通红的屁股。小鹿蜷缩着依偎在他怀里,从此刻的模样来看,万万想不到是他让赵将军挂了这一身的彩。他的衬衫依旧整整齐齐的束在长裤里,牛皮腰带也从来不曾解开过。赵将军本来是奔着他的屁股来的,然而他的屁股没摸到,自己的屁股却是被对方里外研究了个透彻。粗胳膊环抱着怀里的小鹿,赵将军懒洋洋的垂眼看了他的脸,小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说不清他此刻是睡是醒。浓密睫毛沉重的阖下去,他小小的张了嘴,发出匀称的呼吸声。赵将军和他已经见过了无数面,然而此刻审视着他,还是很有惊艳之感。赵将军不是没见过漂亮小子,不但见过许多,而且用过许多。漂亮小子本该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存在,可小鹿的漂亮,却是时常要把他吓一跳。惊艳惊艳,真是又有惊、又有艳。正当此时,小鹿忽然不声不响的睁开眼睛,仰起头望向了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他片刻之后,小鹿向上探头,又亲了亲他的嘴,然后重新垂下头,继续委顿着睡了。赵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搞得有些糊涂,在小鹿面前,他总感觉自己特别迷人,并且怀疑小鹿的确是爱上了自己。但是,他忍痛扪心自问了一下,又感觉这事情不大可能,要说小鹿是爱上了自己的权势,那还差不多。赵将军糊里糊涂的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只见窗外天光大亮,而怀里的小鹿则是不知所踪。天一亮,赵将军的头脑也随之清醒了。他先是自己低头将身体检查了一番,然后龇牙咧嘴的悄悄下了床,也不敢叫勤务兵进来伺候。朝着浴室方向走了两步,他的热情落了潮。热情一落潮,理智就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的赵将军没敢扪心,直接自问,认为自己这一趟东河子之旅刺激得过了分,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来了。至于那位鹿师长,自己这回给他留点儿钱,将来也决不再招惹他了。赵将军心不在焉的吃了一顿早饭,然后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军营阅兵。本地的高级军官们早早的候在大门外,都在恭恭敬敬的等着赵将军露面。赵将军一宿没睡好,如今出门见了众人,他先是拿出将军的气派,对着前方诸位军官们挥了挥手,随即一眼看到了站在人前的小鹿,他老脸一红,当即臊眉耷眼的把手放下了。小鹿非常的严肃,对他是多一眼也不看,多一句也不说。及至阅兵结束了,小鹿毕恭毕敬走上前来,说是炮兵营中一直没有几门像样的炮,炮弹也是极度的缺乏,希望将军可以拨给几门好炮以及相应数目的炮弹,以便充实炮兵营的力量。赵将军没敢看他,只听他说。要炮倒是没什么的,是个师长应有的要求;然而及至赵将军看了小鹿双手奉上的单子,他一皱眉头,发现这小子胆子不小,这个数目他也敢要!但赵将军现在不大敢和小鹿讨价还价,把单子往身后的军需处长手中一递,他淡淡的答道:“批了。”小鹿恭而敬之的向他行了个军礼:“感谢将军。”赵将军耷拉着眼皮,没言语。忽然飞快的扫了小鹿一眼,他垂下眼帘,笑了一下,心想这孩子倒是有一点好,分得清床上床下。床上他比谁都疯都野,床下他比谁都懂规矩。这一点实在是好,一般的小子,就做不到。中午时分,赵将军饱餐一顿之后,在警卫团的护送下上车离去。临走之前他和小鹿对视了一眼,小鹿一直恪守着下级的本分,在他面前总是垂手低头;唯独在那一眼之中,小鹿对着他似笑非笑的一翘嘴角,眼珠子特别亮,而且亮得很坏,不是好亮。赵将军心中一惊又一动,随即面红耳赤的钻进了汽车中。这一趟东河子之旅,堪称是不虚此行。他估摸着,自己大概在接下来的一年之内,都不必再见鹿师长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送走了赵将军之后,师部全体人员这几日辛苦有功,所以都放了假。大下午的,小鹿也回了家,到家之后无所事事,他就在院子里站一站,站累了回屋,在椅子上再坐一坐。张春生倒是挺忙,因为东河子这地方秋天很短,换季的时节马上到来,而他作为顶着副官长名头的大管家,有不少琐事需要他办——最起码,他得给小鹿把冬衣预备出来。张春生忙得没空理他,不忙的话张春生也是个闷葫芦,难得能和他有问有答。李国明倒是游手好闲伶牙俐齿的,然而小鹿又总是看他不像个人——对他而言,李国明不只是个泄欲的工具,也是他的警钟与活例子。照理来讲,李国明应该是凄惨的、哀怨的、怀着恨藏着怒的,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国明活得相当滋润,头一夜都被他弄得连哭带嚎了,第二天还能笑眯眯的伸了手向他要这要那,而且脸上不红不白的,非常自然。这么一条没心没肺的小母狗,自然也不能成为小鹿的知音。所以小鹿站站坐坐到了最后,索性拎起一瓶酒和一包点心,乘坐汽车出了城。他去了何若龙的坟前。何若龙算是有了个小小的陵园,园子门口有间小屋,里面住着个守墓人,是个有残疾的老兵。他靠着这个差事按月领一份俸禄,工作则是每天打扫打扫园子,逢年过节没人来的话,再给何若龙烧点纸。随行的卫兵在院子外站了岗,小鹿拎着酒和点心,一个人往坟前走。这老兵挺尽职,墓碑左右果然是干干净净,一根杂草都没有。走到坟前站住了,小鹿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后一转身,坐到了墓碑下方宽阔的基座上。后背依靠了坚硬的墓碑,他仰头看了看天,随即抬手摘下军帽放到了身旁:“若龙,我来看你了。”然后侧过脸,他垂眼望着地面低声又问:“你在下面怎么样?是不是身上那点儿好玩意儿全烂没了?”这话说完,他转向前方,笑了。一边笑一边开了酒瓶,他用烈酒浇灌了前方的地面:“闷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找不着。”将最后一口酒灌进了嘴里,他拧着眉毛屏住呼吸,把那口酒咽了下去。他不爱喝酒,尤其是烈酒,这一口像是咽下去了一团火,然而及至缓过这一口气了,肠胃里暖融融的,却又挺好受。把点心包拿过来也打开了,小鹿自己拿出了一块点心,然后把余下的大半包往基座上一放。放完之后他感觉不对劲,于是又把点心包彻底拆开了,把那几块点心垒成了个整整齐齐的宝塔形状。将点心渣滓拂干净了,他再一次向后靠向墓碑,同时把手里那块点心整个的塞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口咀嚼了,他感觉此地风凉,就把军帽又抓起来戴了上。他一个人靠着墓碑坐了很久,很久之后,他自言自语的又开了口:“想你了,想抱你,想和你说说话。给我托个梦吧,梦里咱俩再好一场。”话音落下,他抬手擦了擦嘴,站起来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身再一次望向墓碑,他笑了一下,然后掉头走了,一路只是走,不回头。傍晚时分,小鹿回了家。晚饭已经摆在上房堂屋里了,有荤有素,热气腾腾。张春生一直在饭桌旁坐着等他,忽然见他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便立刻起身,先给他盛了一碗热汤,又飞快的给他拧了个热毛巾卷。小鹿抖开毛巾擦了手脸,然后坐到桌边,端了大碗开始喝汤。张春生默默的看着他,何若龙死了,他也还是不让他省心。昨天夜里,他为什么进了赵将军的院子就一直没回来?今天下午,他又是跑哪儿去喝了半天的冷风?张春生有好些话想问小鹿,可是话到嘴边,他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因为感觉自己没资格。小鹿一边喝汤一般打冷战,张春生看他喝汤不止,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师座,吃饭吧。”小鹿没言语,抄起筷子端起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又夹了一筷子炒菜放进碗里。张春生看他吃得挺香,心中略略感到了宽慰,然而正当此时,武魁却又来了。武魁今天异于往日,兴许是来前洗过了一把脸的缘故,居然没有油光满面。他对小鹿是不甚见外的,小鹿坐着吃,他站着说,嗓门还不小:“师座,您猜怎么着?咱们的新兵大队截了一大批烟土,还都是西北过来的好土,这怎么办?”新兵大队如今驻扎在河北境内,所占据的全是新地盘。往来商队消息不灵通,不知道给新来的军头进贡,也是有的。小鹿咽下口中的米饭,然后漫不经心的答道:“怎么办?拿钱赎货,按规矩办!”武魁听了这话,有些为难的支吾说道:“可那批货是往张家口去的,他们上头的人是程家大少爷。那??照理说咱们和他们家有仇,就应该把货一扣把人一杀;但是我觉着这么干可能也有点儿莽撞,所以就没让他们动手,想过来问问您的意思。”小鹿扭头望向了他:“程世腾的货?”武魁一点头:“嗯??是。”小鹿不再说话,单是一口一口吃饭吃菜。及至吃到八分饱了,他放下碗筷又喝了几口汤,然后才转向武魁,下了命令:“放。”武魁抬眼看着他:“白放?”小鹿答道:“白放,但是仅此一次。告诉他们,以后换条路走。下次再撞到咱们的枪口上,死活就由不得他们了。”武魁领命而走,立刻往新兵大队发去电报。新兵大队对于鹿师长还有些陌生,但是绝对的忠于武魁。收到电报之后,他们虽然馋得垂涎三尺,但还是当夜就放了口中这一批赶着烟土大车的肥羊。 第137章 程廷礼抬头看着他:“嗯?”程世腾想说小鹿断了自家父子的生财之道,虽然那只是道中之一,但也足够令人烦恼。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临时换了话题:“赵振声那招兵买马的手笔,这一阵子是真不小。我看单对一个小鹿,他就给出了不少。”程廷礼想起小鹿如今的发展形势,脸上神色不变,也不言语——当初真是小瞧这个孩子了,他总以为这孩子应该是个翻版的鹿副官,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哪知道正如儿子所说的那样,他爸是他爸,他是他。程世腾没等到父亲的附和,于是自顾自的又加了一句:“一个赵振声,成全了鹿子苹。” 第一百六十一章程世腾在父亲这里做了一场淡而无味的谈话,及至谈话完毕,已是傍晚时分。程廷礼让他吃过晚饭再走,他做了个深呼吸,忽然感觉父亲这里光线黯淡空气郁闷,像个不见天日的妖精洞一般,小韩静静的委顿在父亲脚边,看起来也是古怪疯狂。于是他坐不住了,一定要走。他要走,程廷礼也不留。等他真走了,程廷礼站起身,一眼不看的踢开了脚边的小韩,绕过写字台走到屋子正中央,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儿。小韩抬手扒住了写字台的边沿,向上挺身露出了一双眼睛,正好看到程廷礼单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潇洒的向后一回头。房内没有开灯,黯淡天光隐去了他的老态。小韩静静的看着他,感觉他那一回头特别有风度,特别招人看。可惜了,君生他未生,他生君已老。老了,小韩也还是很喜欢他,喜欢他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喜欢他依然英俊的眉眼,喜欢他身上温暖洁净、隐隐混着一点香甜的气味。他略微的有一点发福,略微的有了一点肚子,小韩连他柔软的肚皮也很喜欢。小韩从小没爹,程廷礼既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父亲。夜里他拥抱着程廷礼的身体,像是拥抱了全世界,心满意足,十分幸福。程廷礼不知道小韩的心思,也没有兴趣知道,因为小韩太渺小了,太不重要了。程世腾回到自己的家,他这家里有个小管家,比他小两岁,姓什么没几个人知道,反正程世腾叫他来宝。若干年前来宝是在床上伺候程世腾的,若干年后来宝长大了,过了细皮嫩肉的年龄,程世腾见他聪明伶俐,就没轻易打发了他,而是让他继续跟着自己,给自己管理家务琐事。来宝凭着头脑与运气,是兔崽子中熬出头的一批。他自己有座挺好的小房,房里有他老娘,也有个小媳妇,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日子好,来宝心里高兴,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程世腾看他喜庆,就越发的重用他。来宝心里对他存着旧情,打心眼里的愿意对他好。他这边刚一进门,来宝那边就看出他是又累又饿;于是不出片刻的工夫,晚饭就摆到餐厅桌上了。程世腾坐在餐桌首席,一个人连吃带喝,又问来宝:“剑桥道那边儿来律师信了吗?”剑桥道是他的新房所在之处,放在这里,指的就是程少奶奶了。来宝听了,立刻答道:“没有,一直是没消息。”程世腾点了点头,心想她上次说完离婚就没了下文,这到底还离不离了?来宝这时候又开了口:“老钱下午来了一趟,没等到您,就托我给您带句话,说是东河子那边儿有回信了,他们嫌三百块太少,要四百,过路的税钱另缴。老钱觉得这条件太苛刻了,所以没敢做主,要等您发话。”程世腾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米饭,忽然就饱了。把碗筷往餐桌上一放,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去,打电话把老钱叫过来!”在程世腾与管事人老钱算烟土账之时,东河子城内的小鹿和丛山坐在一起,也在谈论相同的问题。对待程世腾其人,小鹿因为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应对,所以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和这个人隔绝开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永无往来才好。然而丛山不是很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所以以着局外人的姿态,提出了新的建议——断了程世腾的烟土通道,自然是能给对方造成损失,但是这种损失既然还不至于饿死程军士兵,那么这损人不利己的做法,意义便不很大。与其如此,不如从商队身上多揩些油水充当军饷,横竖钱这东西是不怕多的。小鹿知道丛山这话说得有理,的确,钱是不怕多的,而且这买路钱来得又是十分容易,连本钱都不要。而程世腾的烟土全是用大骡子车长途拉过来的,一趟总有几百箱之多。一箱三百,一百箱就是三万。这三万块钱简直就像白捡的一样——平白无故的,谁能给他三万?思及至此,小鹿点了头,并且施展他狮子大开口的绝技,把买路钱提高到了每箱四百块。他要四百,程世腾一方当然不会乖乖给他四百。老钱冒险亲自来了一趟东河子,小鹿没露面,丛山手下的一个师爷接待了他。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定为每箱三百二。一箱三百就不少了,何况是三百二。丛山跑去向小鹿报喜,两人关了房门偷笑一场。老钱回了天津,洋洋得意,也认为自己是不辱使命。及至向程世腾做过一番汇报了,程世腾沉默片刻,末了却是问道:“你见着鹿子苹了吗?”老钱一摇头:“那没见着。”既然老钱连小鹿的面都没见,那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问了。程世腾挥了挥手,让老钱退出去了。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了他一个人。他扭头望向窗外,想小鹿骗自己,杀自己,如今又学会了勒索自己,真是个坏坯子,坏透了。小鹿感知不到程世腾对自己的腹诽——他甚至根本不去想程世腾这个人。他有他的事务。赵将军虽然是批了他的单子,但具体管事的人乃是军需处长。不给军需处长上供,那军火弹药是不能轻易出库的。好在小鹿另有一身工夫,算是部分的降服住了赵将军,不必再另拍赵将军周围宠臣的马屁。丛山带着一笔款子去了北平,专程联络军需处长。小鹿留在东河子县城里,倒是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这天中午,他吃过了午饭,正犹豫着想要出城去给何若龙扫扫墓,冷不防李国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神情诡谲的对着他抿嘴笑:“师座,干什么呢?”小鹿站在窗边,看着李国明,没说话。李国明蹦蹦跳跳的跑到了他近前,先是察言观色的细看了看他的脸,看到最后感觉他应该是心平气和的,就大着胆子一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鹿依然是不动容,只问:“有事情?”李国明伸手抱住了他一条胳膊,压低声音笑道:“我??我给您找了个人。”然后他攥了拳头一捶小鹿的肩膀:“再不来个打替工的,我就要让您活活弄死了。”小鹿起初还不知道他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人,及至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扭头看了李国明一眼,他心里很平静,认为这事也就李国明干得出来,他来干,想必还会干得不错。李国明见他没有呵斥自己的意思,心里便有了底,对着门外叫了一声:“小全,进来!”房门慢慢的开了,一个小伙子缩肩拱背的走了进来,从门外到门内,几步路让他走得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及至进了屋了,他战战兢兢的打了个立正,一个脑袋深深低了,嘴里咕哝了一句话,仿佛是在问师长好。小鹿审视着此人,见他倒是个宽肩长腿的高身量,然而因为此刻畏缩太过,所以看着并不高大。除此之外,他穿着一套不大合身的新棉袄新棉裤,袄裤显然是今天刚上身,蓝布料子浆得硬邦邦,整个人就在壳子似的袄裤里打哆嗦。衣服是新制的,脑袋也是新剃的,一头乌黑的好头发被剃成了个马桶盖,露出来的脖子耳朵倒是挺白净。李国明看小全这模样实在太不上台面,就走过去一抬他的下巴,让他向小鹿露了正脸。脸倒是一张好脸,浓眉大眼高鼻梁,有一点何若龙的意思,然而稚气未脱,有何若龙的形,没有何若龙的神。半闭着眼睛面对了小鹿,他像随时要死似的,颤巍巍的只是喘气。李国明看了看小全,随即对着小鹿笑道:“他今年刚满十八,原来是个小打杂的。前几天在街上卖身葬母,让我瞧见了。师座,您猜他值多少钱?”不等小鹿回答,他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巴掌:“五十块,要说贵也不算贵,现在刚生下来的大胖小子,要卖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个价儿。不过大胖小子买回家可以当儿子养,他这么大了,养也养不熟,谁肯要呢?”小鹿看着李国明和小全,感觉这两个活物全是不可理喻的:“从哪儿弄不到五十块钱,一个小子,怎么会想到卖身?”李国明登时笑了:“哎哟我的好师座,您说话真轻巧。他不会偷不会抢,您让他上哪儿弄五十块钱去?等他卖苦力挣够了钱,他娘早烂成泥了!”小鹿不说话了,因为在他眼中,李国明不过是家犬一类的存在,他愿意汪汪几声,就让他汪汪去;他愿意从外面往家里叼回个耗子麻雀,就让他叼去。然而李国明兴致很高,甚至开始去解小全的棉袄纽扣:“师座您瞧瞧,他还挺白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小鹿站在窗边向前看,发现正如李国明所说,小全的确是挺白。不但白,胸腹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块垒,是肌肉的形状。微抬着两条胳膊站在门前,小全低着头闭着嘴,任凭李国明给自己宽衣解带。李国明摆弄着他,像是小女孩子摆弄着个大洋娃娃,兴致盎然,笑得几乎有些天真。伸出手指一弹他粉红的乳头,李国明弹出了他的一哆嗦,随即回头对着小鹿笑道:“还是童子身呢!”小鹿转身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同时扭头继续盯着李国明与小全。李国明解开了小全的棉裤,像所有的穷小子一样,棉裤里面就是小全的光屁股。把棉裤裤腰向下一退,李国明挪开一步,以便让小鹿看个清楚。小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张着胳膊分了腿,腿也很白,生着一层淡淡的腿毛。胯间器官沉甸甸的软垂着,不但尺寸可观,而且是洁净的粉红色。李国明望着小鹿,发现小鹿笑了一下。这一笑大大的鼓励了他,让他开始对着小全拍拍打打:“转过去,再让师座看看你的屁股。”小全一直低着头,随着李国明摆弄。唯独听了这句话,他不动了。李国明握着他的肩膀扳了几下,见他不肯合作,便是气得骂道:“好你个小王八蛋,我的钱你收了,你的娘你也埋了,现在怎么着?说好的话要反悔了?” 第139章 小全摇了摇头,随即慌忙点了点头,然后又愣头愣脑的一摇头。张春生认真的告诉他:“就是枪毙。”小全一哆嗦,红彤彤的脸瞬时白了。而张春生直起腰,转身向院门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说道:“上午我带你去医院,检查身体。”张春生说到做到,当真把小全带去县医院里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并且还让医生抽了他一管子血。一天之后检查结果出了来,小全倒是真健康,从头到脚什么毛病也没有。张春生放了心,特地领着小全到了小鹿面前,向他汇报检查结果。然而小鹿对于这个结果毫无兴趣——对于小鹿来讲,小全这个人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李国明拍马屁拍到了马尾巴毛上,基本算是损失了五十块钱。张春生做了一场淡而无味的报告,说到最后他也看出小鹿没听,就很识相的换了话题:“师座什么时候出发?”小鹿答道:“后天。你看家,我带武魁。警卫连我信不过,还是得武魁。”张春生也承认武魁是真正做事情的人,只是比较烦人。不过只要小鹿不烦他就行,张春生知道自己看谁都烦人,大概脑筋也是有些问题。小鹿越是临近出发,越是忙碌,因为年关近了,他一方面要去给北平的赵将军上供,另一方面,他身为六座县城的土皇帝,也有许多要务处理。这种样式的忙碌让他越发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权力,而权力越大,他的欲望水涨船高,也跟着变大。白天他忙成一只陀螺,到了晚上也还是像被火烧着一般,周身灼热,无论如何不能安稳入睡——幸而还有个李国明,但李国明尽管是个身经百战的人物,却也受不了他长时间的折磨。于是不管小鹿喜不喜欢,李国明硬把小全抓了过来。撕撕扯扯的扒了小全的衣服,他光着屁股把小全往小鹿怀里一推,嘻嘻哈哈的笑道:“您嫌我松,这儿有个紧的,还是童子身呢!”小全一头撞到了小鹿身边的黄铜床栏杆上。他没敢喊疼,连滚带爬的立刻蹲好了,他脸红脖子粗的垂着头,谁也不敢看。李国明是光着的,小全也是光着的,小鹿依靠床头坐在床上,却是衣裤俱全。扭头望向小全,他忽然把手伸到对方腿间,握住性器撸了几把——果然是血气方刚的童子身,几把下去就硬成了铁,直挺挺的翘起多高。“童子身??”他若有所思的开了口,同时手指合拢,轻轻一拽小全的东西:“过来!”小全弓着身子,战战兢兢的膝行到了小鹿面前。及至双方近到将要相触了,小全停下不敢动了,小鹿则是伸手一拍他的屁股:“跪起来!”小全愣了一下,因为他大腿小腿都长,而小鹿又是姿态懒散,几乎是半躺半坐,自己若是当真挺了身,胯下的家伙很可能会一直杵到师座的脸上去。求援一般的回头看了李国明一眼,他见李国明也是一脸错愕,并没有要帮助自己的意思,只得试试探探的慢慢直腰,而那根直翘翘的东西,也的确对着师座越伸越近了。正在小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小鹿扭过头正对了他的器官,先是翕动鼻翼嗅了嗅,然后抬眼问道:“洗过澡了?”小全幅度很大的一点头。然后他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因为看见师座张开嘴,竟是含住了自己的器官!这样的刺激对他来讲,实在是太强烈了,让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缴了械。热液一股一股的激射出去,他在本能的抽搐与极乐之中心想:“完了!”李国明也傻了眼,直勾勾的看着小鹿的所作所为。小鹿用嘴唇堵着小全的器官,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是在一口接一口的吞咽。及至吞下了最后一口,他转向前方靠了回去,对着李国明说道:“腥。”然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李国明望着他,看他竟然是个很惬意的模样。试试探探的爬到小鹿身边,李国明依偎进了小鹿怀里,小声笑道:“师座,他有的我也有,我伺候您这么多天了,您怎么不尝尝我的呢?”小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低声答道:“你脏。”李国明听了这话,无端的竟会有一点伤心,可又无言以辩。而小鹿拍了拍他,又道:“去给我端杯茶来,今晚儿别走了,一起睡。”李国明听闻此言,复又高兴起来。光着屁股跳下地去,他很伶俐的给小鹿端回了一杯热茶,又瞪了小全一眼:“赶紧穿好衣服,回你屋里去吧!”小鹿一口一口的喝着热茶,头也不抬的说道:“明天给他弄点儿好吃好喝,补一补,等我从北平回来了,还要用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腊八一过,小鹿当真是启程出发了。丛山这一趟没跟着他去,但是把参谋处中的一位秘书派给了他。这秘书姓胡,是个三十多岁的伶俐人,是丛山最得力的手下。胡秘书这一趟去北平,专门负责拜会赵将军周遭的红人们,赵将军本人则是留给小鹿,这样双方各有分工,既不至于耽误了事情,又不会降了小鹿的身份——从军事实力看,小鹿如今的力量堪称可观,让他这样一位大师长亲自去敷衍弄臣一般的红人们,也不相宜。小鹿南下进了河北,武魁先他一步跑了过去,提前给他联系了一辆专列。说是“专列”,其实不甚准确,因为在他上车之时,列车上已经有了两位师长,都是带兵驻扎在外的,其中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王师长,和小鹿一样,是专程前往北平“觐见”赵将军的,另一位师长姓葛名啸东,却是北平城中一位老名士之子。赵将军与葛老名士是多年的好友,对待名士之子,自然也要另眼相看,格外的抬举提拔。而这葛啸东生得仪表堂堂,也的确是有几分大将之风,并不辜负赵将军的厚爱。三位师长乘坐一趟火车往北平走,其中王师长沉默寡言,一路上只是不停的梳头发照镜子;葛啸东和小鹿相对而坐,因为葛啸东也是一名陆士毕业生,所以论起出身,和小鹿还是同学。老同学之间自然是有话可说的,葛啸东让副官去餐车取来一壶热咖啡,要和小鹿边喝边谈。车厢中很热,葛啸东上身只穿了雪白衬衫和青缎子马甲,衬衫第一个领扣也没有系。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吹了一口热气,他顺势扫了小鹿一眼,看了小鹿的眼睛,也看了小鹿的脑袋,看过之后有些惊讶,因为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位青年才俊,为何要把脑袋剃成个学生兵的样式。小鹿戎装整齐,军装领口露出窄窄一圈衬衫领边。伸手端起面前的热咖啡,他的军装袖口稍稍的缩上去,露出一圈同样整齐的衬衫袖边。垂下睫毛啜饮一口,他端端正正的放下咖啡杯,然后抬眼望向葛啸东,接着对方的话头正色说道:“是的,实习期的确是很难熬。”葛啸东笑了一下,他的眉宇间有傲色,笑一笑也像是纡尊降贵。但是小鹿并不反感,因为感觉对方像一匹高大健壮的雄马,骄傲一点、得意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时候,王师长唉声叹气的走了过来,对着葛啸东一拍肚子:“胖了,看我这肉!”随即他对着小鹿一点头:“再看看人家鹿师长。”葛啸东人高马大的坐在椅子里,伸手也拍了拍王师长的肚皮:“老王,我看你有些神经过敏。无非是去见个面述个职而已,又不是选秀女,你何以要这样紧张?”王师长苦着脸说道:“将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嘛!去年就骂我是脑满肠肥,今年更得——唉,不说了!”葛啸东收回手,端起咖啡杯向后一靠,姿态悠然的笑道:“去年你是差事办出了纰漏,今年太太平平的,实在是没有必要如此惶恐。”王师长对着葛啸东一拱手:“承你吉言,若是这一趟去真不挨骂,我临走前请你去东交民巷吃俄国馆子。”说完他又转向小鹿一点头:“鹿师长也去。咱们能搭上同一趟火车,也算是有缘分,应该交个朋友。”小鹿自从投入赵将军麾下,这是第一次平级的同僚打交道,很客气的对着王师长答应了一声,他冷眼旁观,并未看出赵将军的人马如何高明,不过王师长的肚子的确不小,他在程廷礼那边,还真没看过这种体态的人才。午夜时分,列车到达了北平火车站。三位师长下了火车,葛啸东是自行回家去了,王师长在北平也有小公馆,而小鹿下车之后带人出了火车站,只见前方一排汽车车灯闪烁,一名军装青年站在车外,忽见小鹿等人出现,立刻连连的挥了手:“鹿师长,这儿呢!”小鹿认得他是赵将军的副官长,当即迈步走了过去。副官长热情洋溢的向他问了好,又亲自为他打开了车门:“将军下午就嘱咐我,让我早点儿来,千万别误了接您。现在家里屋子都给您预备好了,您到了之后直接就可以休息,将军大概是已经睡了,您明早儿再向他老人家问安也是一样的。”小鹿知道赵将军会负责自己的人身安全,可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安置到他家中居住。在上车之前略微沉吟了一下,他随即对着副官长一笑:“辛苦你了。”然后他弯腰坐进了汽车之中,知道能在赵将军府中下榻,乃是自己的殊荣。汽车队伍载着小鹿等人,流星赶月一般的疾驰过了午夜街道,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赵将军的府邸。赵将军在北平城内的居所,乃是一大片西洋式的巍峨建筑——前方房屋是西洋风,后方的花园子里却是小桥流水俱全,颇有几分古风。小鹿在宅子侧门外下了车,跟着副官长往门内走。腊月时节,寒风凛冽,副官长是个活泼的青年,冻得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武魁与胡秘书等人被副官长安置在了侧门附近的一处小楼之中,小鹿继续跟着副官长往宅子深处走,末了进入了一幢灯火辉煌的巴洛克式洋楼之中。小鹿进门之后粗略的环顾了周遭,并不动容,因为若论楼内的华丽程度,似乎还比程廷礼在意租界的公馆略逊一筹。而一名军装青年轻手轻脚的从楼上走下来,先是对着小鹿微笑点头,随即低声对副官长说道:“将军没有睡,在等鹿师长。”副官长听闻此言,仿佛是有些意外,紧接着转向小鹿说道:“那么,您把外面的大衣裳脱一脱,然后就直接上楼去见将军吧!”小鹿依言摘了帽子解了大氅,然后随着那名青年迈步上了楼。进入二楼之后拐了弯,青年在走廊中推开一扇房门,探头进去说道:“将军,鹿师长到了。”门内传出了赵将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第141章 京华饭店是一处豪阔华丽的场所,今晚被赵将军包下来了,有许多真正的贵客应邀而来,所以汽车顺着胡同口往外排,不但排到了大街上,而且一条街还不够用。除了汽车之外,洋车也是见缝插针的乱停,虽然天气寒冷,黑得又早,可是为了做这些汽车夫洋车夫的生意,各种饮食摊子也络绎的摆了开来。因为这一次宴会的主人翁是赵将军,所以宾客之中也以军界中人居多。小鹿跟着赵将军往里走,赵将军每走几步便回头看他一眼,像怕他跟丢了似的,十分的顾念他。紧随人后的副官长见状,立刻伶俐得像通了电似的,一步迈到小鹿身边,替赵将军为他引路。小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见往来都是军中人物,并没有纨绔子弟出入,心中就轻松了一点,料想程世腾今天也不会来——他自认是绝对的不怕程世腾,但是能不见的话,还是不见为好。京华饭店的中心场所,乃是一楼的一间大宴会厅,宴会厅内的布置是全盘西化了的,长桌上摆满了精巧饮食,西装侍者端着各色酒水,在宾客之中穿梭不止。而隔壁另有一间跳舞厅,四周垂着帷幕,地板光可鉴人,一支白俄乐队坐在屏风后面待命,随时可以奏乐起舞。赵将军照例做了个长袍马褂的打扮,仿佛随时预备着倚老卖老。而他形象虽是如此的古朴,内心却是向往摩登世界。在众人的欢迎声中缓步前行,他看看上方的璀璨灯光,又看看周遭的青春面孔,脸上不由得就有了笑意。如果赵将军不是将军,那么他定会在大宴会厅中吃喝一通,然后再去跳舞厅中歌舞一番;可惜他被他的权势声名束缚住了,不得不做出一副威严样子,进入安静的小厅,同亲信部下做一番老气横秋的闲谈。小鹿跟着他走进去了,只见小厅之中摆着沙发躺椅,几名军官提前候在这里,其中倒是有两张熟悉面孔,一位是葛啸东师长,另一位是张小山旅长。赵将军像座泰山一般、高傲而又迟缓的移动到了沙发前,然后在众人的问候声中一屁股坐下去,压得沙发弹簧“咯噔”一声响。然后对着左右一伸手,他开始排兵布阵:“来,世侄,到这里坐。小鹿,你坐这里。小山,你也坐下——都坐下吧!”葛啸东和小鹿紧挨着他坐下了,张小山距离他略远一点,然而也已经近过了其余人等。赵将军不理小鹿,只和葛啸东说闲话,闲话说了没有几句,副官长忽然小跑进来,弯腰附到赵将军耳边说道:“将军,程家大少爷来了。”赵将军听了这话,神色不变,只说:“把他带过来。”随即他望着小鹿一笑。小鹿一直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此刻看了赵将军一眼,然后他垂下眼帘,脸上并无波澜。副官长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曳地的丝绒门帘被人从外一挑,有人带着寒气走了进来,小鹿抬眼一瞧,正是程世腾。程世腾做西装打扮,堪称是衣冠楚楚。崭新洁净的皮鞋底子踏在羊毛地毯上,他一路来得无声无息。单手握着一根漆黑笔直的英国造手杖,他脚步沉稳,包金的杖尖不挨地,只在他锃亮的皮鞋旁一闪一闪的反射灯光,和他胸前的怀表链子配了套。眼看程世腾进了门,赵将军做了个要欠身的势子,同时口中笑道:“啊,云峰老弟,你今天可是来得迟了!”程世腾知道赵将军没有起身迎接自己的意思,所以远远的伸出了手,也是欢声笑语:“正臣兄,抱歉得很,照理来讲,你请客,我应该早点儿过来帮忙才对。可是下午被些冗务缠住了身,越是急着来,越是走不开。”话音落下,他和半欠身的赵将军握了握手,脸上是笑着的,眼角却是扎了一根刺——他看见赵将军身边的小鹿了!这根刺扎出了他的血和泪,然而血泪是往心里流的,他的眼角眉梢只有笑。赵将军对着他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对着他笑出了一串哈哈哈。他握着赵将军的手上下摇了摇,向赵将军回应了一串哈哈哈。及至双方哈哈完毕了,他才满面春风的转向了小鹿。副官为他端来了一把舒适的沙发椅,让他坐到赵将军近前,但是他并没有急着落座。俯身对着小鹿伸出一只手,他当众拍了拍小鹿的脑袋,同时口中轻声笑道:“小鹿,我的好弟弟,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啊!”小鹿没有起立,只微微的向他一躬身,然后答道:“是的,大哥,好久不见。”程世腾向后坐进了沙发椅中,饶有兴味似的对着他一歪头:“弟弟,‘大哥’二字,我怎么当得起?做你的大哥,不福大命大是不行的。”小鹿抬眼望向他,没言语,只是一笑。厅内众人都听出他俩的话锋不对,然而谁也不敢妄自插言,尤其是当着赵将军的面,他们更不敢直接同程世腾对话,因为赵将军和程家父子的辈分有些乱套——照理来讲,赵将军比程廷礼年少了不到十岁,应该算是同辈的关系,然而赵将军有一次与程家父子会面,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大讲他在西安与何宝廷斗法之事,还说他差一点就和何宝廷拜了把子,哪知何宝廷年纪虽轻,然而内心险恶之至,不是个好东西。程廷礼一听这话,当即笑了,告诉赵将军道:“那个何宝廷,先前是犬子的同学。”赵将军听闻此言,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然而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从此他就降了一辈,变成了程世腾的大哥。他与程廷礼暗地里势同水火,然而表面上一团和气,宛如多年老友一般。他既不肯认程廷礼做叔叔,又不好拒绝程世腾做兄弟,所以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把这件事情含糊了过去。程世腾称呼他的表字,唤他一声“正臣兄”,他硬着头皮,也答应了。在赵将军心中,云峰老弟的另一代号是狗养的。和狗养的云峰老弟相比,自然是美丽的小师长更招他的爱。为了避免小鹿吃了狗养的亏,赵将军如同高音喇叭一般,嗓门不小的开了腔:“老弟,程主席最近身体还好啊?”此言一出,狗养的果然把脸转向了他,和气又客气的答道:“托正臣兄的福,家父身体倒是一直很好。前几天收到了老兄的帖子,还说要来,哪知道年根底下,事情太多,这不,昨天又往张家口去了。”赵将军深表同意,说年根底下事情的确是多。而他话音刚落,走马灯一般的副官长又进来了,笑盈盈的告诉他道:“将军,该开席了。”开席之时,赵将军作为东道主,总要出去露上一面的。他方才装了半天的老人家,此刻十分入戏,左右伸手等人搀扶。哪知他的葛世侄在见识了他那二十多岁的云峰老弟之后,兴许是怕自降辈分的缘故,居然不声不响的逃之夭夭;赵将军的左手第一抓抓了个空,第二抓抓到了张小山旅长伸过来的手臂;右手倒是一抓一个准,一把就将小鹿揪住了。然后像佛爷显灵一般,他巍巍然的起了立,又对程世腾笑道:“走,到外面看看热闹去!”程世腾看了他的右手一眼,随即握着自己那根不曾沾过土的手杖,微笑着站起了身。向着厅门走了几步,程世腾侧身转向赵将军,对着门口方向一伸手:“正臣兄请。”赵将军放开了左右二人,也一伸手:“不,老弟请。”“哎,还是正臣兄先请。”“不不不,老弟台先请。”话到这里,两人哈哈大笑,同时并肩齐行。一起卡在了小厅门口。 第一百六十七章赵将军自己被身份所累,不肯活动,但是很喜欢看旁人载歌载舞,尤其是漂亮的年轻人活泼起来,在他眼中,是尤为可爱的。宴会开始之后不久,隔壁的跳舞厅就响起了乐曲声音。赵将军带着小鹿进了跳舞厅,小鹿这才发现原来宴会之中还有女流。女流们全都是正值妙龄,通身阔小姐的文明做派,服饰更是鲜艳华丽,和年轻先生们在舞池之内翩跹起舞,大花蝴蝶似的,的确是漂亮。赵将军没有在跳舞厅中久留的意思,但是特地问小鹿道:“你会不会跳?会的话,就留下来多玩一会儿。”小鹿在悠扬的乐曲声中迟疑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不会,留下看看热闹吧!”赵将军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他能玩得高兴,听了这话,就当真留下了他,自己带着人又回了小厅休息闲谈。小鹿独自回了一趟大宴会厅,想要找找武魁和胡秘书,然而整座京华饭店处处人声鼎沸,军装人物又是尤其的多,根本没有武魁的影子。他料想有胡秘书看着,武魁应该不会闹出乱子,于是转身就又要往跳舞厅里走。一段路走到一半,有一只手从天而降,拍上了他的肩膀。他停住脚步回头一看,随即很镇定的一点头。他没说话,程世腾望着他的眼睛,也不说话。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多说一句都是废话。如此相望了片刻过后,程世腾的手滑下他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随即扭头迈了步,他带着小鹿就往厅外走。京华饭店是座大饭店,楼下的餐厅雅座虽然是全被赵将军包了,楼上客房却还是保持着清静。程世腾在这些饭店里常年包着上等房间,茶房们都认得他。如今见他和个军官上来了,立刻就迎了上来打招呼。程世腾也不多言,只说:“把我的屋子打开。”茶房立刻跑到走廊尽头,打开了一扇房门。而小鹿跟着程世腾快步进入房内,只见这房子是里外两间,不但陈设华丽,而且一尘不染。眼看程世腾撵走茶房关严了房门,小鹿不惊不惧,单是转身又面对了他。这回屋子里没了旁人,程世腾双腿叉开站稳了,背过双手横握了手杖。虎视眈眈的对着小鹿沉了脸,他终于低声开了口:“我没死,你很失望吧?”小鹿将他从头到脚的又审视了一遍,发现他的确是全须全尾,这才答道:“我并不是很在意你的死活。”程世腾冷笑了一声:“小鹿,故意气我吗?”小鹿一摇头:“我有必要气你吗?”然后他绕着外间屋中的小茶几踱了一圈:“我落在你们父子手里的时候,是个玩物,没有还手之力,或许还要逞一逞口舌之利。但现在我是师长了,我有我的军队,我的土地,我的靠山。你让我不愉快,就我截断你的财路;我截断了你的财路,你就没办法,就要乖乖的把钱给我双手奉上来,还得看我肯不肯要。”然后他在茶几旁停了脚步,抬头面对了程世腾:“你看,我能带很多的兵,我能做很大的事,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只当一个玩物呢?我不是李国明,我不会妥协,更不会被你们调理成狗一样的奴才。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怎么就不肯听呢?”说到这里,他向程世腾微笑着一眨眼睛,同时轻声说道:“我很厉害的,你们认命吧!” 第143章 然后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夏天我们再见一次面,纪念一下。”小鹿直起腰,扭头正视了程世腾的眼睛:“物是人非,何必还要纪念?何况我们现在已经是敌人了,孰知到了夏天,关系会不会坏到要兵戎相见?”程世腾迎着小鹿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说道:“不,一定要纪念!如果到时真开了战,我可以去见你!”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是冷峻的,语气也坚决,是个不容置疑的态度。小鹿没有立刻回答,只抬起完好的左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脸是英俊白净的好脸,下巴刮得也是干干净净,从小看他到大,已经看不出了他的美丑;今天倒是看出了他的美,大概是因为换了心情与立场,并且又和他分别了一年多。“你到时候要是敢去。”小鹿用手背一打他的脸蛋:“我就把你扣下来做人质。”说完这话,他仿佛啼笑皆非一般,又对着程世腾一皱眉毛:“你是疯了吗?想干我想疯了?我不想再杀你了,你也识相一点儿,好不好?”程世腾抬眼看着他,看了半晌,末了开口问道:“除了‘干’,你心里还有别的字儿吗?”然后把小鹿的大腿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他继续说道:“我已经在强忍着不干你了,你让我识相,你自己最好也识相一点儿。真说到我没法儿忍了,受罪的可是你!”小鹿不置可否的望着程世腾,不知道他这话中的真假各占几分,同时也不打算把他这话往心里放。他那心里现在总是有条有理的,一点乱套的东西都不许往里进。要乱他秩序的人,也全被他视为敌人,比如此刻的程世腾。扶着程世腾的肩膀站起身,小鹿低头抬手,解开了右手上染了鲜血的丝绸手帕。居高临下的将手帕往程世腾怀里一扔,他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说道:“走了!”程世腾望着小鹿开门离去,并没有起身去追。有些事情,越是纠缠越是不清,比如他与小鹿的关系,开头开错了,一路越走越错,终于错了个不可收拾。可他就是喜欢小鹿,他自己没办法。他也想不喜欢,他也想把小鹿忘掉放掉,他脑子里清清楚楚的,什么道理都明白,他只是没办法。 第一百六十九章小鹿下楼回了大宴会厅,迎头却是遇上了武魁。武魁一手端着一杯香槟,鼓着腮帮子不知道在咀嚼什么。忽见小鹿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了,他立刻打了立正,做恭候状,同时三口两口的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及至小鹿走到近前了,他张嘴正要说话,然而目光在小鹿身上一转,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哟,您那手怎么受伤了?”小鹿心不在焉的答道:“碰了一下,没事儿。胡秘书呢?”武魁端着杯子向后一指:“他在那边儿和洋人说话呢!”说完这话,他弯了腰又去看小鹿的手背。小鹿看了他的举动,心中倒是有些感激,语气格外柔和的说道:“不必管我,你玩儿你的去,别出这几间大厅。”武魁直起腰,顺手举杯喝了一口香槟:“我找点儿水,给您洗洗伤口吧!”小鹿摆了摆手,不再多说,径直迈步往跳舞厅去了。小鹿在跳舞厅里坐了不久,程世腾重新又露了面,手里依然握着他那根闪着金光的笔直手杖。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和小鹿并肩坐下了,单看举止,两个人虽然谈不上友爱,但至少是很客气,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态,让人绝想不到他们方才刚进行了一场掩人耳目的长谈,并且程世腾还单方面的动了武。程世腾坐了一会儿,喝了半杯果子露,然后起身走到小鹿身边,紧挨着他又站了一会儿。在闪烁陆离的彩色灯光之中,小鹿低头望着他的手杖,忽然问道:“腿怎么了?”这话问出来的时候,乐队正好奏出了一声高调。程世腾没有听清楚,于是对着小鹿俯下了身:“什么?”小鹿只好又问了一遍:“腿怎么了?”程世腾没看他,只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轻声答道:“落水之后,撞上水底下的石墩子,骨头折了。”然后直起腰望向前方舞池,他和小鹿都没再交谈。宴会进行到了午夜时分,在结束之前,一名青年走入跳舞厅找到程世腾,恭恭敬敬的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照着程世腾一贯的规矩,他此刻应该再去见见赵将军,告一声辞了。程世腾一言不发的跟着青年转身离去,并没有向小鹿道别,只是在迈步之际,他不动声色的伸出了一只手。手指轻轻拂过了小鹿的脸蛋耳垂,随着他的一转身,指尖又在一瞬间滑过了小鹿的耳根脖颈。姿态轻巧而又温柔,如同一阵似有似无的风。小鹿立时扭头望向了他,跳舞厅中衣香鬓影穿梭缭乱,程世腾西装革履的背影不算醒目,一闪之后便不见了。于是小鹿重新转向前方,从鼻子里呼出了两道凉气。宴会结束之时,京华饭店门口乱成了一锅粥。赵将军的汽车一马当先开上了大街,小鹿则是又坐到了赵将军身边。赵将军今夜痛痛快快的高谈阔论了一番,因为说高了兴,所以到了此时此刻,兴致依然不减。坐在暗中摸索着握住了小鹿的手,他想入非非的用力一攥,结果攥出了小鹿的一声哼。赵将军也感觉手中黏糊糊的不对劲,低头仔细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搞的?”小鹿正正经经的低声答道:“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擦破了一块皮。”赵将军如今对他正是有情,见状便是心疼的了不得。及至到了家中,他甫一进楼,便大呼小叫着让人拿药水拿绷带,要亲自给鹿师长包扎伤口。副官长知道他如今正是宠爱鹿师长,但没想到他竟宠爱到了这般地步,几乎目瞪口呆;随即又听小鹿很不识抬举的说道:“不必了,先洗澡,洗完澡再说。”说完这话,他自作主张的要往楼上走,赵将军人高马大的追上了他:“不相干,我可以给你洗嘛!”小鹿一摇头:“不用你。”赵将军跟着他一起拐了弯:“哈哈哈哈哈,这个忙,我还非帮不可了!”楼梯下的副官长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回真是看见能人了,能把如此威严的赵将军调理成没脸没皮。赵将军这个忙,终于还是没能帮上。小鹿先他一步进了浴室,反锁房门之后便是坚决不开。赵将军对他怀有着特殊的情愫,虽然是十分的想破门而入,但是犹犹豫豫的,又不肯太露野牛本色。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浴室开了门,小鹿低头走出来,身上穿着赵将军的睡衣——睡衣摆在浴室内的柜子里,他自作主张的翻出一套穿了上。对他来讲,赵将军的睡衣显然是太过宽大了,偏偏又是沉重光滑的丝绸料子,裤脚袖口全没法卷,只能是拖泥带水的对付着穿。赵将军微微俯身细瞧了他,见他眉如墨画,睫毛眼珠全是湿漉漉的漆黑,眼尾有几根睫毛是特别的长,尖端还挑着小水珠子,一张脸则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儿。因为周身实在是一点装饰也没有,连头发都只是短短一层,所以他美得没遮没掩,赤裸裸的带了刺激性,仿佛是要藉此吓人一跳。赵将军承认他的美,但越是看他美,越没有要独占他的打算。虽说人皆有爱美之心,但美和美也不一样。赵将军有个俊秀佳人就心满意足了,这吓人一跳的美人,他自知消受不起。这天夜里,小鹿再一次和赵将军同床共枕了。赵将军清晨被王师长扼杀了的春情,此刻重新勃发,非要和小鹿欢好一次。小鹿强打精神敷衍了他一场,然后两人相拥沉沉睡去,直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方醒。赵将军因为没有久留小鹿的意思,所以感觉小鹿和自己有如一对露水鸳鸯,偷情一般有今天没明天,所以格外情浓。大上午的,小鹿坐在他的腿上喝茶,喝一口,嘴对嘴的喂他一口。他像只魁梧巨大的雏鸟,仰着头专心致志的等小鹿喂,心中十分快活。快活了不过多久,他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长袍前襟以及贴身小褂全成了大敞四开的模样。“干什么?”他半笑半恼的问小鹿:“又要胡闹了?”小鹿放下茶杯,然后扶着他的肩膀深深的低了头:“你喝了我一杯茶,还不许我吃你一口奶?”赵将军只觉胸膛一湿一热,随即在痒痛之中笑道:“操!” 第145章 小鹿抬眼望着他,忽然很想见见他的血,让他知道“喜欢”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挡箭牌;他有欲望,自己也有欲望,他会发泄,自己也会发泄。于是他轻声开了口:“真的想让我喜欢你吗?好,换个安静地方,我让好好的喜欢你一次。” 第一百七十一章小鹿出了屋子,去叫武魁跟自己走。武魁坐在房里,正在拘谨的对着姑娘们发笑——北平城里的姑娘,到底和东河子的窑姐不同,这院子里的姑娘们,且不论姿色如何,首先态度就都是斯斯文文的,虽然也说也笑,但是绝不粗野下流,打扮得也规矩,并不露肉。武魁本拟着和她们在屋子里胡调乱闹一番,然而见她们语笑嫣然的一味只是友好,反倒犹犹豫豫的不敢出手了。正在他心痒难搔之时,小鹿推门把他叫了出去。他莫名其妙的进了院子,随即心中一惊,因为看到了小鹿身后的程世腾。当着程世腾的面,小鹿说道:“别玩了,我要和他去趟德国饭店。咱们在赵家不是还有几个人吗?你往赵家打电话,让他们直接往德国饭店去。”武魁对着小鹿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忽然一转身推开了房门,他伸着脑袋高声问道:“妹子,你这儿有电话吗?”这院子里的姑娘都是高级姑娘,从来也没被客人叫过“妹子”,所以武魁话音一落,屋中的莺莺燕燕立刻笑作了一团。但因武魁方才真往桌子上扔了六十多块钱,是位阔客,所以姑娘们笑归笑,还是引着他去打了电话。及至电话打完了,小鹿见武魁回了来,便不言不语的跟着程世腾走出了院子。他沉默,程世腾也不出声,两个人肩并肩的一味只是走。走出没有多远,前方忽然有了热闹,却是两个男孩子在雪地上厮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孩子年纪略大些,揪着另一个小的狠捶不止。小的被打成连哭带嚎,闭着眼睛张牙舞爪,还想要对着大的耍一套王八拳。两人正是打得热闹,一个老婆子从院门中跑出来,一声呵斥镇住了他们。大孩子面红耳赤的跟着老婆子要往院子里走了,走了两步一回头,见小的还在胡同里号啕,就转过身来,一把将小的拽住也牵了走。程世腾看到这里,心有所感,忽然问道:”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吧?”小鹿面向前方,答了一声:“是。”程世腾在寒风之中呼出了一团白雾:“记得也不是天天打。”小鹿答道:“天天打,我就被你打死了。”程世腾不再说话,一鼓作气的走到了胡同口。两人各自上了自己的汽车,一前一后的前往了德国饭店。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开到了目的地。两家的汽车夫自然是留在车中,武魁与程世腾的随从则是坐在了饭店一楼的厅堂里待命。小鹿与程世腾上楼进了客房——客房依旧是程世腾长期包下的,里面常年的不进陌生客人,仆役又是天天要进来收拾一番,所以房内处处洁净,几乎就是一尘不染。等到听差把热水和热茶送进来了,程世腾把门一关又一锁,然后转向小鹿问道:“地方我预备出来了,接下来看你的了。你不是要喜欢喜欢我吗?很好,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说吧,你要怎么喜欢我?”这间客房不分内外,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大床的床头靠了墙,屋中一色西式家具。小鹿站在桌旁,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转身面对了程世腾,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脱衣服。”程世腾一愣,感觉这不像是小鹿能说出来的话。仔细的又看了看小鹿的脸,他低声问道:“为什么?羞辱我吗?”此言一出,小鹿的眼睛登时放了光,那光是冷硬锐利的,直勾勾的扎进了程世腾的皮肉中:“羞辱?你也知道羞辱?我让你脱衣服,你觉得羞辱了,可是我呢?我的衣服被你们扒过多少次?你知道羞辱,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小鹿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一口气深深的吸进去,又长长的呼出来。他这回再睁开眼睛,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许:“你喜欢我,你就干我,不论我愿不愿意;现在轮到我来喜欢你了,我是讲道理的,不愿意的话,你可以走。”程世腾听到这里,又沉默了。他沉默的把手杖往地上一扔,又沉默的抬起双手,开始解大衣纽扣。屋角靠墙立着一副衣帽架,但是程世腾并没有往那近前走。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前地上,他把脱下来的大衣随手甩开,然后继续去解西装纽扣。灰色的西装上衣落了地,灰缎子马甲,闪着丝绸的光芒,也落了地。马甲口袋里的金壳子怀表摔出老远,“啪嗒”一声自己开了盖子。然后是领带,领带上面夹着金光璀璨的领带夹子,领带夹子的金光很快被从天而降的雪白衬衫遮盖住了,衬衫温暖,还残留着身体的温度。程世腾低下头,开始去解腰带。他是摩登的公子哥,大冬天的也不肯多穿,宁愿冻着。穿的少,脱起来自然也就格外的利落痛快。三下五除二的踢开皮鞋扒了袜子,他一丝不挂的从衣服堆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小鹿的面前:“脱了,然后呢?”小鹿审视着程世腾的裸体,不动心也不动情,单只是看。程世腾的确是漂亮的,脸俊美,身体也不含糊,是宽肩长腿的好架子,虽然不是运动家,但有一身匀匀衬衬的腱子肉。皮肉也是白皙洁净的,胳膊大腿生着一层汗毛,汗毛不重,下腹的耻毛却是漆黑茂密,紫红性器半软半硬的微微挺了,完全勃发之后,会是相当的可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小鹿淡淡的说道:“前面没什么好看的,看了多少遍,早看腻了。向后转,弯下腰,自己把屁股扒开,让我瞧瞧你的小屁眼儿。”此言一出,程世腾立时变了脸色:“你——”小鹿笑了:“我什么?你不也是这么喜欢我的吗?但是我会比你文明,我只是看看,不会碰你,因为你不是干这个的,你不会提前把屁股洗干净,我嫌你脏。”程世腾瞪着小鹿,长久的不说话,于是小鹿慢悠悠的踱到了他的身后,又开了口:“屁股倒是不小,和你爸爸一样,很结实,很白,很翘,是个好屁股,再大一点儿就更好了,我喜欢大屁股。大屁股摸着好玩儿,打着也痛快。尤其是用鞭子抽它的时候——”他用手背蹭过了程世腾的一侧屁股蛋:“它就扭过来——又扭过去——”随即他笑出了声音:“很好看的。”抬手拍了拍程世腾的屁股,小鹿意态悠然的又转回到了他的面前,口水津津的低头喝了一口茶,他继续说话:“你看,被我喜欢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至少屁股是要受苦。但你好像是爱了我很多年,爱我爱得要死,既然如此,想必这一份苦,你是不怕的了。”对着程世腾一歪脑袋,他微笑着一抬睫毛:“是不是?”程世腾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声音很低、也很清楚的答道:“好,你随意,我不怕。” 第一百七十二章程世腾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摆布,但是因为他认定了小鹿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小鹿的人,所以颤巍巍的背对着小鹿弯下腰去,他并没有难捱到了羞愤欲死的地步——从小在一个被窝里睡到大的,谁没见过谁的光屁股?要看就看,他浑身上下处处标准,没有怕看的地方。今天天气不好,他右小腿的骨头疼,疼得不剧烈,是钝刀子割肉式的疼法,上午还不觉怎的,到了下午,这条腿就使不上力了。双手扶着膝盖深深的低了头,他保持平衡站稳当了,此刻的分分秒秒都很难熬,但他同时心有所感——毫无预兆的,他尝到了一点怨恨的滋味,不是他的怨恨,是小鹿的怨恨。双腿叉开来,小腿肌肉有一点哆嗦,让他想起去年夏天在张家口,自己从南京回了家,看小鹿拖着两条腿在走廊里走,腿分得很开,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蹭着移动。身旁响起了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小鹿迈步走向门口,弯腰从衣服堆下抄起了手杖。转身对着程世腾一笑,小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个东西好,我还没有用过。亏你想得周到,否则没有合适的家伙,还真是玩不痛快。”然后他握住手杖中段,意态悠然的走向了程世腾,一边走,一边活动手腕,让手杖在他手中灵活的转了一个圈。程世腾垂下眼帘,想这疯疯癫癫的人是小鹿,是小鹿的话,那么无论他干了什么,自己都可以不记恨,都可以容让。因为他们是天作之合,是比翼鸟,是连理枝。这是天注定了的,谁也不知道,小鹿也不知道。他未卜先知,所以不和小鹿一般见识。正当此时,小鹿走到了他的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结实的屁股蛋,小鹿随即后退一步,瞳孔中透出了愤怒狰狞的光——喜欢喜欢,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就够了?你会喜欢,我也会喜欢!手杖高高举起,劈空抽出了响亮的风声,在抽上皮肉的那一瞬间,程世腾猛然一抬头,从喉咙挤出了一声哀鸣。而这一声哀鸣未停,手杖复又抬起,更加狠厉的打了下来。起初,小鹿只是抽打他的屁股,然后抽着抽着就乱了套,小鹿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开始对着程世腾劈头盖脸的混打。程世腾始终是不叫也不躲,双手紧紧的握着自己的膝盖,他两条腿已经打了弯,须得调动全部的精神与力量,才能支持着不跪下去。忽然间的,暴风骤雨一般的杖刑中止了,小鹿气喘吁吁的走到了程世腾面前。一手握着那根手杖,一手抓起程世腾凌乱了的短头发,他迫使对方仰起了脸。随即上前一步,他将程世腾的脑袋摁向了自己的下腹部。程世腾猝不及防的眼前一黑,整张脸全埋进了他的裤裆。小鹿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用下身狠狠磨蹭了程世腾的面孔,坚硬裤扣滑过鼻梁,程世腾在半窒息的痛苦之中想要扭脸躲避,然而小鹿手上猛一使劲,几乎扯伤了他的头皮。这样痛苦的时刻并不很长,在程世腾将要忍无可忍之时,小鹿放开了他。头顶传来了小鹿的声音,那声音是冷而硬的,并无欢愉的成分:“我的裤裆是湿的,你知道,我在高兴的时候,也会有一点儿反应。刚才我喜欢了你,太喜欢了,喜欢到要尿裤子。当然,我没有真的尿,因为我既不想尿进马桶,也不想尿在地上。”握着手杖的右手背到身后,小鹿缓缓俯身,用左手抬起了程世腾的下巴:“我想尿到你的嘴里,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我说过,我是讲道理的。”程世腾全身都在抖颤,但是坚持着不肯倒:“坏坯子,你闹够了没有?” 第147章 小鹿等人乘坐了半天一夜的火车,然后下火车上汽车,在这日的上午时分,回了东河子。他回家的这一天,正好是小年。张春生忙而不乱的操持家务,不但提前将偌大的宅院打扫得窗明几净,而且连年画灯笼都预备齐全了。在小鹿进门之时,李国明正在他那屋子里吃麻糖。麻糖冻脆了,吃着倒是并不粘牙。李国明坐着吃,小全在他旁边站着吃。小全已经换了一身缎子面小棉袄,然而依然是怯头怯脑。李国明吃糖太多,齁着了,舔着手指头发号施令:“去!给我端杯茶过来!”小全一声不吭,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即开骂:“呸!淡得跟水似的,这也叫茶?去厨房拿开水,要滚开的,给我沏壶浓茶,别用这屋里的茶叶,师座屋里有好茶,你去从他那茶叶罐子里拿点儿!”小全倒是不怕跑厨房要开水,但是让他去小鹿屋里偷茶叶,他是真不敢。可怜巴巴的抬头看着李国明,他苦着脸不肯动,李国明见状,立刻竖起了眉毛——然而未等他开口说话,忽然有个小勤务兵隔着窗户喊道:“李副官,师座回来啦!”李国明听闻此言,一个高蹿起来,也不骂人了,舔舔嘴唇擦擦手,他那脸上现出喜色,一路蹦蹦跳跳的就跑了出去。李国明跑到正院之时,小鹿已经进了堂屋。他立刻也进了去,只见小鹿刚刚脱了外面的大衣服,正在和张春生说话。见他来了,小鹿向他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转向张春生,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日本人?还认识我?”张春生把他的大氅和帽子全交给了身边的小勤务兵,然后答道:“他是昨天上午到的,说是您的老朋友。听您去了北平,他就说要等一等。丛参谋长给他安排了个住处,您不用着急,等到闲了再见他也行。”小鹿抬手又摸了摸脑袋:“他叫什么名字?”张春生想了想,随即黑脸有点红,因为感觉自己失了职:“我??我忘了。”小鹿一摇头:“没关系,见了就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小鹿让张春生给自己剃头,张春生剃的时候,武魁来了。他先是一本正经的向小鹿敬了个礼,然后恢复原形,笑嘻嘻的说道:“你下手别那么狠,给师座多留点儿,要不大过年的,成和尚了。”张春生懒得看他,低着头答道:“师座短惯了,略长一点儿就不舒服。”武魁见李国明站在一旁,正用两根手指捏了一根灶糖吮吸,就对着他笑了一句:“你这是练什么功呢?”那灶糖又黏又软,嚼着沾牙,所以李国明钳住灶糖一端,让它在口中出出入入,以便自己舔得痛快。听了武魁的话,他心思一转,随即变了脸,恶狠狠的瞪了武魁一眼:“练成了也不往你身上用,你管得着吗?”武魁被他顶了一句,也不生气。眼看这屋子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待见自己,他很识相的退了出去,出去之后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这么个事实:他和小鹿共用过一个兔子,而且三个人谁也没瞒谁——这关系可是不浅啊!可惜,现在李国明不大招揽他了。张春生给小鹿剃了头,又给他预备了一浴缸热水,让他进去洗澡。自己带着那一套剃头的家伙走进院子里,他就见武魁被一帮副官围着,正在口沫横飞的讲述北平见闻。张春生看了武魁一眼,感觉他此刻的烦人程度,还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之内,故而就没干涉,自顾自的回屋去了。小鹿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精气神,便坐起身,命人去给丛山传话,让他把那个日本人带过来。不出片刻的工夫,丛山乘坐汽车真来了。小鹿听闻那日本人号称认识自己,不禁越想越是好奇,及至丛山把人领到他面前了,他起身瞪着对方的脸:“你?”来客是个西装打扮的青年,生得细眉细眼薄嘴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也是细白如瓷。上前一步走到小鹿面前,他对着小鹿张开双臂,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哈!”小鹿抬手摸了摸脑袋,满脸狐疑的问道:“你怎么来了?”青年一把搂住小鹿,随即抱起他原地转了个圈:“我是为了你来的!”小鹿落地之后推开了他,显然是有点傻眼——这位日本来客先前所言非虚,的确是他的熟人,确切一点讲,是他在陆士的同学。此人名叫真锅美太郎,其父真锅翔太郎是一位汉学家,美太郎家学渊源,也能说一口磕磕绊绊的中国话。而他本是个骄傲活泼的人,进入陆士之后放眼一瞧,他一眨他那细长的单眼皮,五分之四左右的同学就被他从眼睛里眨出去了。余下那五分之一,是他能够看得入眼的,其中就有小鹿一个。他看小鹿是个漂亮人物,自己也是个漂亮人物,两人年纪又相仿,还是同学,正应该交个朋友。然而小鹿见了谁都是横眉冷对,仿佛随时预备着和人打架,让美太郎没有机会和他交谈。入学一个月之后,美太郎终于找到了机会。在空旷的宿舍厕所里,他偶然见到小鹿正一个人站在那里撒尿,就立刻快步走了过去,解开裤子开了口:“喂,鹿桑!”小鹿那时心病正盛,撒尿都是避着人的,忽见他凑过来了,心中登时就是有气。慌忙系好裤子转过身,他瞪着眼睛问道:“干什么?”美太郎本来打算边尿边谈,但是一心不能二用,小鹿既然问过来了,他就捏着自己的东西笑道:“我们还没有谈过话。”小鹿看了他这个形象,眼睛开始越瞪越大:“干什么?”美太郎想要夸他几句,于是捏着命根子继续笑道:“鹿桑,你年轻貌美,我很喜欢。我们交合一下,做朋友,好不好?”美太郎的“交合”,乃是交往合作的意思。可惜小鹿不能领会他那语言的奥义,所以三言两语之后,两人很快就在厕所里打起来了。开头既然是没开好,后来两个人也没能成为挚友。不过在小鹿乘船回国之时,美太郎去送了他一趟,帮他把箱子拎上了客轮。小鹿上船时带了十个苹果,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他三个。小鹿以为这一别便是永别了,没想到今天在东河子县城,居然会毫无预兆的又见到了此人。此刻请美太郎坐下了,小鹿看了丛山一眼,见丛山是个莫名其妙的模样,便简单介绍了美太郎的来历,然后像招待寻常客人一般,小鹿让勤务兵上茶,隔着一张八仙桌,他也坐下了,开门见山的问了美太郎:“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直接,美太郎也不委婉,三下五除二的讲明了来意。小鹿专心致志的从头听到了尾,末了心里明白了——美太郎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趟来,是要做关东军的说客。这一年日本军队在察东一带活动频繁,和程廷礼的兵是没少交火,虽然最终双方都没打出什么结果来,但这仗既然不是打着玩的,那么结果也就迟早会出来。而真锅美太郎毕业之后直接到了关东军中,如今已是少佐。一个少佐敢单枪匹马的跑过来找中国师长密谈,也可见美太郎的自信心是有多么的大——在启程来东河子之前,美太郎已经仔细的研究过了察哈尔全境的形势,而对于察哈尔每一块土地上的军头,无论见没见过,他也都搜集了一切可到手的资料,尽量的去了解了他们。及至心里有数了,他目标明确,首先就奔了东河子,因为小鹿是他的同学,并且是有一点友情的同学,从小鹿身上开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对着小鹿,他坦白直率的开了条件:反正小鹿也是程廷礼手下的叛将,如今莫不如和关东军合作,合力夹击程廷礼的军队。程廷礼的力量一崩溃,察哈尔不能无主,关东军将会立刻支持小鹿去做新一任的省主席。美太郎侃侃而谈之时,小鹿一直看着美太郎,及至美太郎说完了,他低下头,开始对着杯中热茶说话:“我和程廷礼有仇是不假,但我现在是赵将军的兵,实力也很有限。你纵是要找合作伙伴,也该去找赵将军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师长,怎么有资格呢?”他说话时,丛山圆睁二目紧盯着他,显然是十分的紧张。而美太郎听了这话,当即爽朗笑道:“鹿桑,你太谦逊了,不要说你的实力并不弱小;即便真是弱小,只要你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还会让你继续弱小下去吗?”小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从嘴唇上拈下一根茶叶梗:“真锅,我并不是谦逊。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得很。况且坦白的讲,我若是和你们合作,我就成了汉奸,人人得以诛之,兴许不必程廷礼动手,赵将军就直接把我消灭掉了。你说你们要帮助我,可是中间隔着程廷礼的大军,你怎么帮助?”说完这话,他抬眼望向美太郎:“真锅,今天能够和老同学再见面,我很高兴。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喝点儿酒,高兴一下。”美太郎眨巴眨巴眼睛,不甘心就这样跟着小鹿去吃饭。而丛山无声的吁出了一口气,一颗吊起来的心脏归了位——还好,师座既做了拒绝,又没伤和气。自家队伍当然不能去和日本人合作打同胞,但也犯不上公开的得罪日本人,要得罪,也要等到不得罪不行的时候,再得罪。小鹿让丛山去张罗了一桌很丰盛的酒席,然后陪着美太郎吃喝了一顿。他不善言辞,叙旧的时候也是端然正色,不像是在请客吃饭,倒像是在主持一场大祭祀。美太郎审时度势,也不再提合作的话了,只捏着一只小酒盅抚今思昔,和小鹿友爱的了不得,好像当初和小鹿在厕所里打成一团的人不是他。而小鹿虽然这回没有接受他的合作邀请,但是美太郎想,也许对方真的只是不肯信任自己,暂时的不信任是没关系的,美太郎始终认为小鹿是个“有前途的”对象。自己这一趟先给他打个底,将来风云变幻,不怕他不动心。翌日上午,美太郎告辞离去。小鹿派人送他上了火车,然后把门一关,和丛山二人相对而坐,想做一番秘密的长谈。哪知他们这番长谈还未结束,忽有消息传来,说是日本军队以及热河伪军已经开入察哈尔境内,直逼张家口,距离程军前哨不过几十里地的距离,战事已经紧急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关东军同时发布文告,要程廷礼军立刻后撤。几乎就是在同一天,程廷礼严词拒绝了关东军的要求。于是年还没到,战火先起。小鹿身处察西一带,倒是安全。静观着程廷礼这些天的御敌之举,他心想这人若和自己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瓜葛就好了。程廷礼在大义上。倒是不亏的。如此又过了些天,程廷礼的军队将要抵挡不住,日本军队也未占到什么便宜。双方在北平开了谈判,姑且不提,只说小鹿这边又收到了美太郎的一封长信,信中并无新鲜内容,说来说去,无非“合作”二字。小鹿下定了决心,绝不合作。把信给了丛山,他让丛山开动脑筋,写了一封淡而无味的客气回信。 第一百七十五章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小鹿去给何若龙烧了纸。他带了黄纸无数,捆起来像座小山。傍晚时分进了那一座小墓园,他让副官把黄纸捆子放到了墓碑前,然后一抬手,其余众人见状,便悄无声息的后退了。 第149章 程世腾很淡的笑了一下:“给我自己修的,和你没关系。”小鹿稍稍的来了一点斗嘴的兴趣:“这是我的地盘。”程世腾低头又跺了跺脚,想要跺掉满脚的泥巴:“地盘是你的地盘,可走路的人是我。”小鹿对着他轻轻一眨眼睛:“你可以不走。”程世腾抬头对着台阶上的小鹿一笑,然而很清楚的答出了三个字:“不可以。”小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把两只手又插回了裤兜里:“你来的时机很好,你老子正在抗日,我不但不能扣下你做人质,从道义上讲,我还得负责你的人身安全。”程世腾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半干了的泥水痕迹,然后抬眼望着小鹿说道:“安全问题你不必管,你只要负责我的人身卫生就可以。”小鹿不看人,直接对着前方院子下了命令:“小张,把这二位带到后头去,给他们找间带浴室的屋子。”张春生答应一声,然后黑着一张脸,真把程世腾和来宝领到后方的花园子里去了。程世腾自去洗漱更衣不提,小鹿站在台阶上,见彩虹渐渐消散了,便回屋穿了军装上衣,出门去了师部。今天他倒是清闲的,到了师部之后他没遇着丛山,却是见到了武魁。武魁正和炮兵营的营长斗纸牌,一边玩,一边对着营长骂骂咧咧,营长一直有点怕他,所以也不敢还口。忽见小鹿来了,武魁与营长一起放下纸牌起了立:“师座好!”小鹿看看营长,营长平头正脸的,看着很顺眼,没毛病;再看看武魁,武魁大概是胖了的缘故,最近看着又高大了一圈,成了真正的虎背熊腰,模样倒是没变,油光与横肉都在。眼珠在单眼皮下一转,他溜了小鹿一眼,然后“嘿”的一笑。小鹿看了他这个德行,当即想要找碴收拾他一顿,然而开动脑筋找了又找,那碴却是遍寻不得。于是像被武魁反收拾了似的,他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的扭头走了。今天他实在是没什么军务,但是又不肯早回家,于是这一走就又走到了丛山家里。丛山把妻儿从老家全接过来了,小鹿进门之时,丛太太正在痛骂丛山,而丛山的忠诚兄弟高大直站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津津有味的啃猪蹄子。小鹿一来,丛太太不骂了,丛山算是得了大赦。而小鹿此行本是打算和丛山谈谈心,但见了丛山此刻灰头土脸的模样,显然是无心可谈,只好再次撤退。小鹿这一下午东奔西走,虽然始终是没着落,但是偶然抬头一看天色,他发现自己忙忙碌碌的,也已混到了傍晚时分。傍晚时分,就应该回家吃晚饭了,张春生也一定已经为他把晚饭预备好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在铺天盖地的晚霞光芒之中,小鹿独自穿过大门进了前院,然后很意外的看到了程世腾。程世腾已经换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周身上下洁净到了一尘不染的程度。站在院角一丛野玫瑰旁,他背过一只手,俯了身正扶着一朵红花轻轻嗅。忽见小鹿回来了,他微微的偏过脸,从花朵的上方露出了他的剑眉星目高鼻梁。望着小鹿直起腰,他松开手中的花朵,平静的说道:“在等你回来吃饭。”小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只“嗯”了一声。这时候张春生从厢房中走了出来,问小鹿道:“师座,晚饭摆在哪里?”小鹿答道:“还像原来一样。”说完这话,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添了一句:“加一副碗筷。”张春生答应一声,转身走向厨房。而程世腾此时选中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红花,伸手掐了它的嫩茎要摘,不料那野玫瑰的刺都藏在葱葱郁郁的叶子里,他冷不防的被扎了一下,当即疼的出了声。收回手指再一看,他从自己的手指肚上挤出了一粒鲜红的血珠子。“这怎么办?”他问小鹿:“扎出血了。”小鹿走到他身边,一手抓过他挨了扎的右手,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条叠成四方块的旧手帕。用手帕一擦指尖血滴,他随即松了手,一边迈步走向正方堂屋,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好了。”程世腾扭头望着他,见他把那染了血的手帕重新掖回了裤兜里。和平时一样,晚饭摆在了堂屋桌上,饭菜也是平常的饭菜。小鹿和程世腾相对坐了,各自端了饭碗开始吃。起初双方都不说话,只有筷子与碗盘碰撞出声响。后来程世腾先开了口,他问小鹿:“有酒吗?”小鹿没看他,直接扭头对着门口吼了一声:“小张,拿瓶洋酒!”张春生微弱的回应了一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端着托盘进了来,盘中果然放着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以及一只玻璃酒杯。把托盘轻轻的放在了桌边,张春生低声说道:“师座酒量不好,就别喝了。”小鹿一点头。等张春生退出去了,程世腾抄起酒瓶,一边倒酒,一边问道:“怎么?一个副官,还敢管你喝不喝酒?”小鹿抽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我愿意受他的管。”程世腾笑了。放下酒瓶端起酒杯,他欠了身向前伸手,把亮晶晶的杯口一直送到了小鹿嘴边,同时小声说道:“一小口。”小鹿张开嘴,果然浅浅的啜饮了一口。程世腾收回酒杯坐下去,自己举杯也喝了一口。一口威士忌下了肚,他的脸上透出了一点血色,又慨叹一般的说道:“高兴的时候,应该喝点儿酒。”小鹿抬眼望向了他:“很高兴?”程世腾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点了头:“嗯,很高兴。”小鹿笑了一下,意态悠然的说道:“贱种,看来德国饭店那一顿打,打出你的瘾了。”程世腾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答道:“我不是为着挨打来的,我是为你来的。我没有挨打的瘾,可是如果想见你就非挨不可的话,那我也可以忍。”小鹿吃了最后一口饭菜,然后自己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喝:“既然没有挨打的瘾,看来就是有谈情说爱的瘾了?”程世腾看着小鹿,情绪平静,语气温和:“也可以什么都不谈,只是见见面。”小鹿从茶杯杯沿抬了眼,对着他一笑:“好,这倒是个新鲜。”程世腾依然看着小鹿,看他笑的时候睫毛微微的一颤,颇有一点嫣然之意。他不记得小鹿上次嫣然一笑是在什么时候,他甚至都不记得小鹿是否曾经这样笑过。长大后的小鹿总像是硬而冷的,方才的嫣然,不过是他一种嘲讽的姿态。于是程世腾换了话题:“你如今住的这房子,还算不错,我看后面的花园也不小,一会儿我们过去走走,”小鹿不置可否的慢慢喝茶,并不相信程世腾活到二十大几,还能转性。在天要黑不黑的时候,小鹿带着程世腾进了花园子。他这花园并非名家手笔,除去固有的道路亭台之外,花草等物全是张春生自己忖度着栽种修理的。若论格局样式,它没什么出众之处,然而值此盛夏时节,花草繁茂,倒也有几分天然的美景。在夏虫唧唧的鸣叫声中,小鹿和程世腾并肩同行,两人走得都很慢,并且一直没什么话说。及至走出一定的距离了,小鹿开了口:“前边就到头了,往回走吧!”程世腾停了脚步,忽然唤道:“小鹿!”小鹿没出声,单是扭头望向了他。 第151章 程世腾直接回了天津,在天津又等了一天之后,程廷礼也从张家口回来了——南京行政院在前一天免去了他的察哈尔省主席一职,理由是他“屡生事端”。据程廷礼身边的人说,他这一回的暴怒程度,乃是近五年内所未有过的。像一阵狂风似的从张家口卷回天津,程廷礼气得两鬓头发又白了一层。到家见了儿子之后,他旁的不提,先指着自己的鼻尖吼了一句:“再信那个姓蒋的,我他妈的就是王八蛋!”程世腾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惊,又因他这父亲近些年来在仕途上一直是向上走的,从未受过如此之大的挫折,加之上了几岁年纪,比不得年轻小伙子的体格,故而他走到程廷礼面前,先是仔细看了看父亲的神情,然后轻声安慰道:“爸爸,稍安勿躁。您的贡献,南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如今无非是受了日本人的压力而已,如今形势一天一变,咱们还是往后瞧吧!”程廷礼对着他一瞪眼睛:“我瞧个屁!我他妈关上门过日子,谁也不瞧了!”程世腾是了解父亲的,一见他老子这个劲头,就立刻识相的后退了,怕引火烧身,再被他老子连打带骂的当成出气筒。他撤了,小韩却是不怕死的迎了上去,一手搂着程廷礼的胳膊,一手给他摩挲心口,让他消消气。然而程廷礼在暴跳如雷之际是不懂好歹的,一胳膊把小韩抡了个踉跄,他随即回身又是一脚,踢得小韩当场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团,半晌动不得,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程廷礼不管他,气冲冲的自行走出去了,裤管带着风,一路走得龙行虎步。小韩侧躺在地上,疼得动不得,只能是睁着眼睛,看他的背影。程廷礼说到做到,当真是从此关了大门,在家里打鸡骂狗,大发其疯,直疯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恢复了常态。而他的老部下们一直互相打听着,得知军座又能听懂人话了,便开始络绎的登门——程廷礼的威望与权势,绝不是行政院一句话可以抹杀消灭的;再说华北局势如此复杂,日本军队步步紧逼,南京的力量正在一步步的撤出平津地区,接下来一旦形成了权力真空和军事真空,他们这帮手握重兵的师长旅长们何去何从,也是必须要向程廷礼讨主意的。程廷礼一心二用,在盘算天下大势的同时,也监督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这天把他程世腾叫到了面前,问道:“听说你前一阵子,放下差事不管,去了东河子?”程世腾依然攥着禁烟局——新一任的察哈尔省主席乃是他的岳丈老白,老白不肯让女儿和她离婚,因为认为离婚就是休妻,老白嫌丢人,但是看女儿跟着女婿守活寡,他也愤恨。横竖程世腾的财产女儿也享受不到几分,老白便有意拿下他的局长,让他滚回家里和他爸爸作伴去;可在试着拿了几拿之后,老白发现程廷礼余威尚存,不可小觑,程世腾本人这些年苦心经营,基础也是颇为雄厚,并不是自己想拿下就能拿下的。程世腾既然在其位,自然就要谋其政。此刻坐在父亲面前,他略显疲惫的歪在沙发椅中,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嗯,去了,看了看小鹿。”程廷礼登时竖起了两道眉毛:“你不要命了?”程世腾对着父亲喷云吐雾:“我心里有数。去之前在北平见了他一面,和他说了几句话——要不然我也不敢贸然的去。”程廷礼的眉毛慢慢落回了原位:“他现在怎么样?”程世腾笑了,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怀表。将怀表链子从胸前纽扣上解下来,他打开表盖,献宝似的递向了程廷礼:“看看。”程廷礼接过来一瞧,见表盖里面嵌着一张圆圆的小相片,相片上是小鹿的正脸,看样子,这还是一张近照。“咔哒”一声合了表盖,程廷礼心里酸溜溜的不得劲了:“他给你的?”程世腾欠身伸手,从父亲手中拿回了怀表:“偷的,我住到了他家里,从他书房里偷着拿出来的。”程廷礼垂下眼帘,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心中翻了醋浪。而程世腾将怀表揣回胸前口袋里,自得而又慵懒的向前呼出了一口烟雾。这不是炫耀,这是暗示。父子之间,唯一的亲人,然而有话也不能明说,只能暗示,暗示自己和小鹿已经是情投意合,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插足进来了。程廷礼领会了他的暗示,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不肯正视儿子。儿子是如此的年轻漂亮,正如他二十大几的时候。可他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实在是没有资本和二十大几的儿子竞争了。除非不竞争,只抢夺。但凭着小鹿现在的实力与靠山,又岂是能轻易被人抢夺了去的?程世腾在父亲这里坐得够了,把话也说尽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告辞。而他前脚刚走,小韩后脚就进来了。程廷礼被儿子那一番暗示搞得憋气窝火,如今见了小韩,也没好脸色。下意识的把小韩和小鹿放在一起做了比较,他忽然感觉小韩几乎不堪入目。小韩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还没说,他便抄起茶杯,不分青红皂白的扔向了小韩:“滚出去!”小韩这些天死皮赖脸的黏着他,被他由着性子折磨成了半死不活,如今冷不防的见茶杯迎面飞来,他还没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就已经受了重击。他慌忙抬手接了茶杯,茶杯没碎,但是茶杯里的热水泼了他满身满脸,额头上也立刻红了一片。愣怔怔的望着程廷礼,他张着嘴哑然片刻,末了脸上现出哭相,同时高高举起茶杯,恶狠狠的向地上掼了个粉碎。然后他就哭着跑了,而程廷礼知道他跑不出这座公馆,所以不理不睬——跑出去了更好,他时常感觉这孩子黏得烦人,是另一种邪性。如此过了些时日,开始有日本人登了程公馆的门,想要争取程廷礼的合作,建立华北的自治政府,以便和南京对抗。程廷礼自有一番主意,虽然他贪恋名利,但是绝不肯往这风口浪尖上站。先前他和日本人打了一年多的仗,一直是真刀真枪的干,如今他变了策略,开始只在口舌上周旋,实际行动丝毫没有。人在家中坐,他静等着各路人物送上门来。如此过了不久,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他重新回归了军政两界——南京政府任命他为河北省主席,河北省的保安司令一职,也由他兼任。与此同时,华北的自治政府也成立了,名号叫做政务委员会,这委员会里既有中国一方的人,也有日本一方的人,情形很是复杂,而出任委员长的人,却是赵振声。赵将军比程廷礼年纪轻,也比程廷礼野心大。程廷礼怕惹事,他不怕。程廷礼现在连职务都不太在意了,只要保留自己的军队和财富;赵将军却是立志要做华北王,日本人,他要管;南京的人,只要到了华北,也须得听他的话。刀光剑影是在暗处的,半大不小的军头们驻扎在各自的地盘上,则是照常的过日子,比如小鹿。小鹿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美太郎也不再同他联络了,让他感觉十分心静。在不冷不热的秋日里,他在台阶上摆了棋盘,然后席地而坐,自己和自己下棋玩。李国明托着下巴蹲在一旁,因为看不懂棋局,所以总想说两句闲话。小鹿嫌他吵,让他对小全说去,然而李国明又看不上小全,表示自己和五十块没什么可说的。其实李国明感觉自己和小鹿也没什么可说的,小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军务之外,他基本不谈其它话题;一张脸如果不笑的话,就一点表情也没有。 第一百八十章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小鹿依着去年的例子,又去了一趟北平,和他同行的人,也还是胡秘书与武魁。赵将军如今身处中央政府与日本人的夹缝之中,不但没有焦头烂额,反而拥兵自重,日益骄横。他这一年都没大和小鹿见面,不见的时候是真不想,见了之后也是真高兴。在赵将军那张温暖舒适的大床上,两人一混就混到了半夜,末了赵将军赤条条的靠着床头坐住了,气喘吁吁的对小鹿笑道:“今年给你个少将吧!凭你的资格,去年就该给你了,只是你年纪太小,把你提拔得太高了,看着不像,反倒要惹是非。放心,慢慢来,你的前程,全包在我的身上。”小鹿跨坐在赵将军的大腿上,身上虽然也是衣衫凌乱,但是露的肉要比赵将军少得多。听了这话,他没言语,只低头又狠又深的亲吻了赵将军的嘴。赵将军现在是越来越爱装那德高望重的老态了,唯独此刻会露原形。一张嘴被小鹿堵住了,他喘不过气,憋得直哼哼,然而又不至于憋死。如此的几夜过后,赵将军心满意足,同时对小鹿恢复了又爱又怕的感情。小鹿告辞离去的时候,他既有几分留恋,同时又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狂欢这种东西,一年半载的有个一夜两夜也就够了,夜夜狂欢,会要人命。小鹿上了汽车直奔火车站,一路走得也是头都不回。赵将军,抛却他的权势不谈,仅从“人”这个角度来看,不是个有魅力的人物,幸而他还有一身结结实实的好肉,让小鹿在敷衍他的时候,也能发自内心的生出几分好兴致。不过敷衍久了,也很疲劳,所以一旦大功告成了,他便心急火燎的回了东河子。他坐过了火车换汽车,再乘汽车进入东河子县城。城外的道路很是平整宽阔,因为程世腾在夏天离去之后不久,当真派了几个人过来,也不惊扰地方,直接拿钱雇了附近的乡民,该铲草铲草该平地平地,将先前的坑洼小道填填补补,让城外道路彻底换了个模样。修路并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情,所以等那帮人走了,小鹿自己也上了心,隔三差五的就让人出城瞧瞧,要保持住城外道路的好面貌。此刻汽车队伍在积着薄雪的道路上飞驰而过,小鹿通过车窗向外望,想自己还有什么该办却未办的事情——军务是早在年前就全理清楚了,赵将军那边的亲信宠臣们,也全都打点过了,腊八那天去给何若龙扫了扫墓,又烧了纸上了供,也并没有遗漏。思及至此,小鹿安安心心的向后一靠,闭上眼睛不动了。汽车在平路上开得很稳,稳得让小鹿犯了困。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恍恍惚惚的做起了梦。梦的内容很蹊跷,又有何若龙,又有程世腾。何若龙还是先前健康时的模样,高高大大的站在前方,对着小鹿微笑,笑容喜悦,同时又有些羞涩。望着小鹿没说话,他单是含笑抬手招了招,做了个呼唤和等待的姿态。小鹿当即向他迈了一步,随后下意识的回过头,他又望向了身后的程世腾。身后和身前不是一个世界,身后的世界有花有草,有雕梁有画栋,仿佛是当年北平的程家老宅子。程世腾站在一道游廊下,静静的看着他,脸上微微的有一点怒意,并且也对着他一招手。在梦境里,小鹿心中毫无恨意,也没记起他与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像个没有往事、也未经过坎坷的小少年。站在两人中间,他纯粹的只是左右为难,又想跟着何若龙走,又怕程世腾生气。“大哥”闹起脾气,自然是很难缠的,所以他暂时站着不动了,恋恋的拿眼去看何若龙。何若龙对着他笑,然而也不肯走到他面前来。两人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他身前是荒山野岭何若龙,身后是锦绣楼阁程世腾。他不看程世腾,只看何若龙,看得满心欢喜痴醉,胸中将要开出金色的莲花。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的迈了步,想要走向何若龙。然而一步迈出去,脚下忽然天摇地动,他骤然睁了眼睛,同时耳中响起了武魁的声音:“你他娘的——有路不走你往沟里开?”汽车夫一打方向盘,让汽车重新回归了正途,随即又战战兢兢的解释道:“那是一道车辙,让雪盖了,我、我没看出来。”武魁坐在小鹿身边,此刻听了这话,就对着汽车夫的后脑勺抽了一巴掌,然后扭头问小鹿道:“师座,没吓着吧?”小鹿抬手扶正了头上军帽,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汽车硬颠了醒。一言不发的摇了摇头,他再去回忆方才梦中的内容,忽然有点后怕。这梦太像一个隐喻了,然而它究竟隐喻了什么,小鹿还想不出。他今年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然而已经坐拥几万军队和将近九座县城,建立了三家大兵工厂,把守着三省之间的交通要道。他不是梦中那个懦弱茫然的小少年,他是中央政府任命的少将师长。他无比的有力、无比的坚定、无论是活着的程世腾还是死了的何若龙,都不能左右动摇他,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能!重新修建的城门在师长车队的前方左右洞开了,长长一溜汽车通过空旷阴森的高大门洞,门洞地面铺着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是红毯,是血海。小鹿正襟危坐的昂起头,透过挡风玻璃向前看,一路看出了很远很远。——第四卷完 第153章 程世腾狠狠的哭过一场之后,就不哭了。因为不能哭了,程家如今只剩了他一个管事人,他再只顾着哭,床上的父亲怎么办?天气这么热,丧事是绝不能有半日拖延的。程廷礼的死因自然也是绝密,对外发布的讣告上,只写他是死于突发的脑充血。程廷礼生前的身份如此显赫,死后自然也要风光大葬。讣告一发出去,日本军部来了人,南京政府也来了人,前来吊唁的宾客之中有英美政客,也有满蒙王公。赵将军闻讯从北平赶过来,也在灵前洒了几滴泪。七天之后,程廷礼的棺材被人从天津一路抬回北平,在北平城外的程家祖坟中下了葬。至于小韩的尸首,则是早被程世腾派人扔到了天津城外的乱坟岗子里,让野狗嚼了。程廷礼一死,程世腾很快就觉出了自己的孤立。先前有父亲给他撑腰做主,他走到哪里都是高人一头,然而如今父亲没了,他像那下了台失了势的军阀一般,威风与身份立时消减了许多。老白跃跃欲试的,像是也要谋划着给女儿报仇了。程世腾在富贵人物之中交游久了,起起落落的事情见得极多,对于如今自己的颓势,也不惊讶愤怒。老白并没有立刻撤他的职,因为不敢太过急切,怕他狗急跳墙,再咬自己一口。不撤他的职,可是已经开始寻找他的纰漏——禁烟局叫名是禁烟局,其实本质上乃是烟土专卖局,并且这些年一直是程记的字号,程世腾在禁烟局中一手遮天,素来是为所欲为,如今要找他的纰漏,那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程世腾对于老白的所作所为,是心如明镜一般。表面上他不动声色,由着老白明里暗里查自己的账,私底下他去找了程廷礼的老部下,这老部下是位师长,姓王,和程廷礼是真有感情的。见程廷礼的儿子来前来求援,他二话不说,带着一队兵就把老白围在张家口的省政府里了。老白和他那位佳婿犯着一个毛病,不通军务,手里没兵,是个纯粹的政客。政客遇上丘八,和秀才遇上丘八也差不许多。被堵在省政府中的老白审时度势,决定同女婿讲和。程世腾露了面,比他还和气,亲自把王师长和王师长的兵劝走了,程世腾还用自己的汽车,把老白送回了家。经了这么一次之后,老白暂时对程世腾放了松。而程世腾自知老白在近几个月内应该不会兴风作浪,便也回了天津家中。他这一次所回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公馆,而是程廷礼留在意租界的宅子。那帮伶俐漂亮的副官全被他打发了,只有仆人留下来继续看房子。房中没了程廷礼,处处都是寂静寥落。程世腾一个人在楼内慢慢的走,走过一楼,再走二楼。二楼走廊末端的台球室半掩着门,他推门进去开了灯,见一副台球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正中央,几根球杆斜放在桌角,仿佛正等着谁来第一个开球。一步一步的走到桌边,他靠着桌子站立了,忽然感到无比的寂寞与寒冷。抱着肩膀慢慢的蹲下去,他想起了小鹿。他实在是再没有亲人了,可如果小鹿愿意做他的亲人的话,那他就还不算是完全的孤单。他有无数的苦要诉,也需要无数的怜爱。别无选择的,他如今有话只能是对来宝说;可来宝恪守着管家的身份地位,只敢满脸悲悯的对着他苦笑,但他所要的,并不是苦笑。“小鹿??”他垂头闭眼,喃喃的说话:“他没了,你回来吧!”程世腾知道小鹿是不会回来的,所以这个话,他只是说给自己听,听过也就算了。八月份了,按照先前的计划,他现在早该在东河子见到了小鹿。但是今年的夏天他去不成了,没了父亲的庇护,他日益感觉自己寸步难行,因为禁烟局实在是太肥了,当他老子是省主席的时候,他坐拥这一座金山自然是合情合理;可他老子现在已经没了,正所谓人走茶凉,而程廷礼又是走得这样彻底。有他老子,他是程大少爷;没他老子,他不过是个程世腾,这个局长他能做,旁人也一样能做。王师长倒是很念旧情的,但是他不能用一队兵解决所有问题。幸而他还是有钱,对于有钱人,大家总是格外恭敬一些,还不至于让他立刻从云上跌落到地下。东河子是去不成了,然而去年都做好了的承诺,不能第二年就毁约,于是程世腾派了来宝出门,把那对宝石袖扣一路送到了小鹿手里。小鹿留下了袖扣。一红一绿两对袖扣放在一起,看着倒是俗得有趣。小鹿早就听闻了程廷礼的死讯,听闻之后也不动容,因为程廷礼早已死在了他的心里,死了许久,久到想起来都不怀念了。来宝是个懂事的,送完袖扣之后没有拿了赏钱即刻就走,而是不卑不亢的又说道:“大爷现在就是一个人,有心亲自过来瞧您,可是又被公务缠住了,从早到晚的忙。鹿师长什么时候若是闲了,要到天津玩玩逛逛了,请一定提前通知我们大爷,他——他是特别的惦记您。”小鹿没言语,只一点头。及至来宝走了,他低下头,继续端详那两对袖扣。 第一百八十三章在这一年的西历九月,将要到中秋节的时候,程世腾还是来到了东河子。他这一回来得很从容,因为没有父亲看着管着他了,他可以随便的走动,随便的见人。汽车通过城外大路,一路开到了小鹿的宅院门前。小鹿当时不在家,张春生接待了他。对待程世腾,张春生不热情,但也没怠慢了他,请他进入堂屋坐下,又给他送了一壶茶,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程世腾没有像上次一样,很自来熟的在院子里看花看草。沉静的坐在屋子里,他不言不语,只是慢慢的喝茶。一壶热茶喝完,小鹿回来了。因为实在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来,所以小鹿进门时看着他,有点愣眉愣眼的。他站起身,没耍贫嘴,也没眉飞色舞,只笑了一笑,说道:“我想过来和你过节。”小鹿对于接下来的中秋节毫无兴趣,也没打算和任何人一起过节,但是程世腾既然来了,又把这话说出了口,他也就没有当面回绝的道理。眼看张春生跟进来了,他脱了军装上衣往张春生手中一递,同时轻描淡写的问道:“你最近还好?”程世腾坐回了原位,很低的答应了一声:“嗯。”小鹿知道他最近定然是好不了,所以从张春生手中接过热毛巾擦过了手脸之后,又继续向他问道:“差事没动?”程世腾答道:“目前还干着呢。”隔着一张八仙桌,小鹿也坐下了,自己拎了茶壶要倒茶,同时眼皮不抬的评论道:“那不错。”茶壶是空的,他只倒出了淅淅沥沥的几滴茶水。张春生刚为他把军装挂到衣帽架上了,见状便是大步走过来,接了茶壶出门往厨房去。程世腾总感觉这个黑脸副官长身上有股子阴森森的压迫力,所以眼看他真是走了,这才把自己的茶杯向前一推:“这儿还有半杯。”小鹿渴极了,听闻此言也没多想,端起茶杯便是一饮而尽。待到茶水进了肠胃,茶杯也落回了桌面,他心里一别扭,这才意识到自己喝了程世腾的剩茶。从卫生的角度讲,这倒是不成问题,因为程世腾一贯是洁净健康的,绝无传染病,但他下意识的,总不愿意和这人太亲近。程世腾伸手把茶杯拿回到了自己面前,同时轻飘飘的又开了口:“这回我可真是孤家寡人了。其实平时我也不大和他见面,但是你知道,他身边的人总是很多,我偶尔回去一趟,就觉着家里很热闹。现在他没了,人也没了。我在意租界那房子里住着,真是——”说到这里,他不说了,只是意犹未尽的苦笑着一摇头。张春生进了来,一手端着一壶新茶,一手托着一盘葡萄。把新茶与葡萄都放好了,他声音很低的问小鹿:“师座饿不饿?”小鹿盯着葡萄做了回答:“今天早点儿开晚饭吧。”张春生一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去了。葡萄大而饱满,每一粒都是硬实新鲜。小鹿揪下一粒扔进嘴里,接着程世腾方才的话说道:“你不至于找不到热闹。”程世腾扭头盯着那盘葡萄,不知怎的,看它很是眼熟。可他并不是很爱吃这水果,所以为什么眼熟,他一时也说不清楚。“原来爱玩儿。”他的脸上依然留存着苦笑的痕迹:“现在不是那么的有兴致了。主要是,身边儿没个能说话的人。”小鹿一听这话,心中立刻想起了何若龙——何若龙活着的时候,就是他身边“能说话的人”。有些话不甚重要,甚至没什么内容与意义,但是就只能对着这样的人说,说了心里舒服,也不怕他泄密,也不怕他笑话。“你才多大。”他漫不经心的说话:“何至于连玩的兴致都没有了?”程世腾想了想,随即仿佛是又困惑,又感觉滑稽:“我大概是小时候成长得太快,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出去玩儿,还专门和那帮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人交际,玩到如今奔了三十,玩遍了,玩够了,也玩累了。你所说的那种热闹,我见惯了,也并不觉得有意思。”小鹿笑了一声:“你爸爸可是一直玩儿到了死。”程世腾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没再言语——虽说是死者为大,但他那父亲是让人无法回护的,尤其是在小鹿面前。小鹿把白瓷盘子向他一推:“吃葡萄。”程世腾拿起一粒葡萄看了看,忽然一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把你领回家里时,就喂你吃了这么一大盘葡萄,让你吃到了吐。”小鹿并没有追忆似水流年的兴趣,故而干脆没搭理他。 第155章 两条腿长长的拖在地上,他看过程世腾之后,扭头又望向了李国明:“你是我的人,怕他干什么?过来!”李国明也知道自己如今有了小鹿做靠山,不该再怕姓程的,然而理智做不了感情的主,他在程廷礼身边伺候了好些年,怕大少爷已经怕成了习惯。“我??”他嗫嚅着回答:“我??”他向小鹿迈了一步,又飞快的瞄了程世腾一眼。一眼过后,他把两条胳膊向下一垂,脚不沾地的被程世腾拎出去了。像个乖娃娃似的,他被程世腾揪着衣领搡进了堂屋,一个踉跄之后站稳了,他眼观鼻鼻观心,很规矩的重新打了立正。面前的卧室房门都关上了,他乖乖的,依然不敢动,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抱歉的笑意。 第一百八十五章程世腾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对小鹿说话:“你要是喜欢这样儿的,我另找几个好的给你送过来。那小子是个滥货,年纪也不小了,你跟他玩儿个什么劲?”小鹿依旧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双臂左右平伸开了,他大喇喇的仰望着程世腾,脸上没有表情,因为一场好事刚开了头就被对方打断,所以他心中的春意与恼意混合了,格外的想要抓个仇人折磨一番。“我不挑剔。”他开了口,声音粗哑:“能用就行。”程世腾低头望着他,望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别自己作践自己。”小鹿听了这话,登时一笑:“你认为我和谁好,不算作践自己?”程世腾对着他一眨眼睛,然后清楚的答道:“我。”小鹿低低的笑出了声音,随即问道:“怎么着?那年那一顿打,打出你的瘾了?”程世腾摇了头:“不,我没那个瘾。你那一顿打,让我回去养了半个多月。”小鹿抬起右脚,轻轻一踢程世腾的小腿:“我就说你身娇肉贵,受不了的。”程世腾也笑了,是苦笑:“脱光了让你那么打,我的确是受不了;可让我看你搂着个滥货当宝贝亲,我也一样是受不了。”小鹿一扬眉毛:“怎么?想替他当这个差?”不等程世腾回答,他自己笑了,一边笑一边向外一挥手:“去,让我的副官长给你找一条马鞭子。上回咱们用的是硬家伙,这回换个花样。你活了这么大,还没挨过鞭子吧?”程世腾听了这话,没言语,转身就走出去了。小鹿独自躺在床上,心想程世腾这大概是负气而走了,便想把李国明再叫回来——他今年是二十四周岁,和同龄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他有着无穷的欲望,今天发泄尽了,明天又滋生出新的。欲火积攒得久了,能喷薄而出,烧昏他的头,烧塌他的天。可是未等他出言呼唤,房门一开一关,是程世腾回了来。门锁“咯噔”一声响,是暗锁合了扣,随即一条崭新的马鞭子从天而降,落到了小鹿的胸膛上。小鹿抓起马鞭子坐起身,重新上下打量了程世腾,然后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脱吧!”程世腾没犹豫,径直抬手,摸向了西装纽扣。这一次他脱得有条有理,西装上衣被他搭在了椅背上,领带则是搭在了西装旁,马甲横撂在椅子上,怀表和链子被他一起掖进了小口袋里。等到上身打了赤膊,他走到小鹿身边坐下来,开始解腰带脱裤子。最后把扒下来的袜子往床尾栏杆上一搭,他扭头望向小鹿,很平静的问道:“你是直接这么打?还是让我找个地方撅着?”小鹿抓住马鞭子两端,用力的抻了一抻,随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撅着不动等着我打,会让我感觉是在鞭尸。那样的打法我已经玩够了,所以今天你可以动,也可以逃,当然,不能逃出这间屋子。”然后将马鞭对折握了,小鹿用它轻轻一打程世腾的面颊:“你要叫,叫得痛苦一点儿,怕一点儿,我听了就会很高兴。我高兴完了,你的差事就结束了。”程世腾叹了一口气,手扶膝盖站起了身:“好,我陪你疯,来吧!”小鹿后退一步,一言不发的向程世腾挥出了一鞭。鞭子是平常的马鞭子,无论是打马还是打人,都不至于打出重伤,然而鞭梢卷过肌肤,那种疼痛真比受了重伤更甚。程世腾平素活得金尊玉贵,一身的皮肉亮出来,所得到的总是亲吻与抚摸——他是如此的权势熏天,能上他的床已经是荣幸,谁又敢不恭恭敬敬的伺候着他呢?程世腾此刻站在地上,很快就发现鞭打比杖刑更令人不能忍受,本来他想在小鹿面前做一条岿然不动的硬汉,可在挨了几鞭子之后,他开始身不由己的躲闪后退,并且真的失控一般惨叫出了声音。他越是躲越是叫,小鹿越是兴奋痛快。而卧室只有这么大,他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小鹿的鞭子梢。最后身体陷入床尾与墙壁之间的夹空里,他发现自己终于是逃无可逃了。一步一步向后退到靠了墙,他眼看小鹿越逼越近,垂死挣扎似的一咬牙,他迎着披头而至的一鞭,纵身一跃猛然扑向了小鹿。小鹿并没有倒,但是在一瞬间的愣怔过后,被他绕到身后,强行的抱了住。一条胳膊箍住了小鹿的两条手臂,另一只手向下捂住了小鹿的裤裆,程世腾把小鹿搂入怀中,就听他呼哧呼哧喘得激烈,头皮脸蛋也散发着腾腾的热力,周身的肌肉全紧绷了,隔着一层单布军裤,程世腾收紧手指,发现小鹿的器官虽然依然柔软,但是鼓胀胀的微微跳动,竟然也有一点硬意。一顿鞭子能让他兴奋到这般地步,程世腾想他果然是不正常,太不正常。小鹿不说话,单是在他怀里拼命的挣扎。程世腾则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坚决的不肯放开他。一手缓缓揉着小鹿的裤裆,他同时把嘴唇凑到小鹿耳边,开始轻轻的吮吸对方的耳垂。这样上下的夹攻很快见了成效,小鹿的右手垂下去,手指一松,让马鞭子落了地。腿软一般的摇晃着跪了下来,他向后仰靠进了程世腾的怀里,随即一歪头,低声说道:“亲我的脖子。”程世腾很听话的吐出了他的耳垂,将滚烫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根,又顺着他的耳根一点一点的吻向下方。小鹿被他亲出了一个冷战,然后低声呢喃着又道:“解开我的裤子,把手伸进去,好好的摸摸它。”程世腾依言解开了他的腰带,手指贴着肚皮探索向下,他触碰到了一团温热黏湿的肉。心中忽然酸楚了一下,他想这么一团湿漉漉的软肉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然而小鹿就只有它。手掌抱住那一团肉,程世腾缓慢而持久的揉搓,渐渐的,它似乎也显出了一点带着硬度的形状,前端随之分泌出一股股透明汁水,这就是他“高兴”的表现了。然后小鹿欠了欠身,声音很轻的又道:“再摸摸后头,别往里进。”程世腾低头看着他,同时把手伸到了深处,开始用手指轻轻揉弄对方的后庭。这本来是李国明用舌头干的活儿,今天没有好舌头可用,那么来一双听话的手也行。小鹿依偎在程世腾的怀里,脸上渐渐退了红潮,呼吸也恢复了平稳,一身的肉本来都紧张得僵硬了,如今也慢慢的软化了下来。早饭还没有吃,然而他一点也不饿,身体软洋洋的,只是想睡。但是又不能由着性子真睡,因为身后的人,乃是程世腾。“哎。”他背对着程世腾开了口:“你没这么伺候过别人吧?”程世腾单手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当然。”小鹿的欲火慢慢熄灭了,头脑也渐渐恢复了清醒:“你这是赎罪?”程世腾答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小鹿抓住程世腾的腕子,把他那只手从自己的裤子里抽了出来:“你不必赎罪,我说过,咱们已经两清了。”程世腾笑了一下:“好,那就不算赎罪。”小鹿无力回头,所以只侧了脸:“你也不必对我这么顺服,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你装成这么个老实样子,你装得难受,我看得也难受。”程世腾低了头,把下巴抵上了小鹿的肩膀:“其实这里头也没那么多机关,无非就是我喜欢你,所以想让你也喜欢我。”话音落下,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别跟我提那个‘干’字。如果我不喜欢你,你就算脱光了送上门,我也硬不起来!你不挑剔,我还挑剔!” 第157章 小鹿抬手摸了摸下巴:“老太监。”程世腾心中疼了一下,随即强笑道:“不能。”小鹿放下了手,低声说道:“我在日本,有闲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并不是胡说八道。”程世腾对着前方呼出了两道笔直烟雾:“等你老了,不带兵不打仗了,我陪着你过吧!反正我没儿没女的,一个老光棍儿——”小鹿不以为然的一摇头:“你怎么会没儿没女?”程世腾用力搂了搂他:“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要是能有儿女,我早有了。”小鹿扭头望向了他:“你很健康。”程世腾转过脸迎了他的目光:“对,我很健康,但是我随爸爸,并且比他更甚。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小鹿迟疑着一点头。程世腾转向前方,自嘲似的笑了:“我对女人一点儿都不——据说像我这种程度的,也是少有。”小鹿不言语了,因为感觉顺着程世腾的话题再说下去,很可能会直接谈到两人的养老问题,谈来谈去,又成了一家人,总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说都有理。一夜过后,程世腾启程回了天津。这一趟来得很好,他想,虽然挨了一顿鞭子,但也只是一顿而已,况且看小鹿的意思,将来想必是不会再对自己轻易动武。和小鹿在一起,他会感觉自己是又有了家庭——家庭这个东西,自然是有的好一点,有的坏一点,可无论好坏,总强过他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公馆里孤独踱步。程世腾一走,小鹿也恢复了他的生活秩序,李国明也闻讯又回了来。偷眼观察着小鹿的神情举止,他很快松了一口气——小鹿此刻瞧着心平气和的,眉宇之间几乎有几分恬淡颜色,这样的小鹿不会往死里揉搓他,在床上伺候这样的小鹿,就只有好。他最怕看见小鹿面红耳赤双眼放光,因为那样的小鹿十分狂暴难缠,非得把他折磨成哭爹喊娘才罢休。小鹿不理会李国明的小心眼,只继续拿他当只小狗养着,他乐意蹦蹦跳跳,乐意说说笑笑,也全由着他,李国明将小全收为自己的喽啰,天天对着小全吆五喝六,小鹿看在眼里,也只是感觉有趣。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去,转眼之间便入了冬。天气一冷,李国明自然也就不便再四处乱窜。赶到小鹿在家的时候,他笑眯眯的走到小鹿身边,拧起二郎腿向下一坐,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不敢吃,因为小鹿爱干净,很看不上他边磕瓜子边啐皮的邋遢德行。他坐着,小全站着,站得低头弯腰耸肩膀,膝盖打了弯,嘴里含着一大块硬糖,顶得腮帮子鼓起了一大块。守着这么两位好脾气的活宝,小鹿就感觉自己在这屋子里要坐不住。一声不吭的起身走到书房里,他怕李国明再跟过来,所以干脆锁了门。而李国明见小鹿走了,开始咔咔的嗑瓜子。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合了作,捏住瓜子送到齿间一磕,随即他扭头吐出瓜子皮,同时用小拇指一指地面,派头不小的说道:“一会儿都给我扫干净了,听见没有?”小全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李国明磕了一顿瓜子,又看着小全把地面收拾干净了,便起身回了跨院,进入自己的屋子里算账。他所算的账,无非就是对他的全部积蓄做一番加减乘除,加减乘除之后,那积蓄的数目也不会有所增长,但他很是享受这个拨算盘的过程。最后望着算盘珠子组合出的总数目,他心中得意至极,认为卖屁股卖到自己这般身家,真堪称是兔中之王。尤其这钱全是他从小鹿手里得来的,而他到小鹿身边之时,平心而论,真已经和残花败柳差不许多了。算盘旁边摆着一面小圆镜,他对着镜子呲牙一笑,然后探头凑近镜面,摸着眼角面颊自言自语道:“哎呀,好像都有褶子了。”有了褶子自然不是好事情,但是他也无需怕。横竖他手里已经有了一笔小财,在小鹿这里失宠了,他就脱离这行,回天津或者北平买所小房,过太平日子去。一嗓子把小全叫到了面前,他爱答不理的发了问:“五十块,我说等将来我要是离了这儿了,你跟不跟我走啊?”小全低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抬手抓了抓脑袋,然后答道:“听你的。”李国明看他一副傻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跟我,我还不要你呢!你他娘的成天就知道吃,我可养不起你!滚出去吧,看你那死样儿!”李国明与小全不问世事,一个攒钱一个吃;张春生每天黑着一张脸管家,乍一看倒是忧心忡忡的,可事实上,他心情平静,这一阵子还真是不忧郁。小鹿的情绪也很不错,上半年战争的空气很浓厚,可浓厚到了如今,大规模的战争始终是没有爆发,小鹿这里则是尤其太平,甚至连土匪都不大闹。元旦过后,他照例又去了一趟北平拜访赵将军。赵将军的气派,本来就已经是很不小,如今随着他权势的暴涨,他越发尊贵得要成仙一般,人高马大的在小鹿面前一坐,他像座赶工完成的高大牌坊——气势上的确是很不凡了,然而粗制滥造,越看越是不怎么样。赵将军傲然到了这般地步,而小鹿坐拥数万雄兵,也不再是当初第一次见他时的小军头了。所以这回两人见了面,处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非常的有分寸。直到最后小鹿要告退时,赵将军才像牌坊成精一般,巍巍然的起身拉住了小鹿的手,仿佛是恋恋不舍,但末了也只抬手又摸了摸小鹿的脸蛋,并没有当着小鹿的面脱裤子——他倒是很希望小鹿对自己先下手,到时自己就坡下驴,正好和这美人快活一场;可小鹿这一回也成了个君子模样,并没有对着他动手动脚。于是等小鹿离去之后,赵将军暗暗的就很怅然,怀疑自己是装老装得过了分,以至于让年轻的鹿师长误以为自己是年老色衰,失去诱惑力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小鹿离了赵将军的公馆,年前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去。接下来,按理来讲,就该直接回东河子,可是人在北平犹犹豫豫的,他心里又想起了程世腾。程世腾在去年的西历十一月,是彻底的解甲归田了。这当然是非他所愿,甚至也非老白所愿,因为老白没能坐住那个省主席的位子,新近被人顶了下来。既然他做不成了省主席,那么能够保留一位禁烟局长的挂名女婿也好,然而程廷礼已经死了半年多,从“人走茶凉”四个字论,一杯茶凉了半年才凉透,也算是给足死人的面子了。程世腾没敢垂死挣扎,怕自己太不识相,会招来杀身之祸。横竖凭着程廷礼一生积蓄下来的财富,他就算回了家躺着花,一花花他三辈子,也有富余。所以正如先前所预料的那样,他向新局长交了差事,新局长也没痛打落水狗、细查他在任时的账目。然后离开张家口回了天津,他往意租界里一钻,在那所大公馆中当起了富贵闲人。他虽然下了禁烟局的台,但手中还攥着一支程字号的商队。这支队伍在西北与华北之间来回穿梭,用骆驼和大骡子车贩运烟土,每一趟所运烟土的价值,少则四五十万,多则一二百万,及至烟土进了天津,他自然也有门路让烟土进入租界,变成巨款。至于租界内的诸位大佬们,和他之间也都有交情,并且是有年头的交情——他打着他父亲的旗号抛头露面交朋友的时候,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所以在老头子与大哥们的口中,他的外号是“小爷”。小爷一直是花天酒地肆意任性的,但是慷慨大方,有股子侠气,加之程廷礼在背后给他作指导,所以小爷再胡作非为也不出格,能够在和大佬们相处六七年之后,依然被大佬们称一声小爷。程世腾不必靠着任何买卖生活,他只是不肯闲下来——不肯,也不敢,因为他一闲就是彻底的闲,又因为没了他父亲做幕后的总指挥,所以他的吃喝玩乐也不再成为事业了。程世腾在新年前夕给小鹿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想过去瞧瞧他,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待自己。他几乎从不写信,偶尔动一次笔,十分慎重,特地挑选了浅绿色的布纹笺,信笺带着香气,表面还印着隐隐约约的水墨山水。在如此美丽的一张信笺上,程世腾写满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字是用黑墨水笔写的,每个字都是伸胳膊迈腿,仿佛随时预备着要跑,并且欠缺了大部分的标点符号,也没有分段,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大张。程世腾平时言谈活泼,文明起来可以相当的文明,任谁也瞧不出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然而这一回,他在一封信上露出了真面目。小鹿读过了这样一封信之后,因为感觉程世腾这笔上功夫实在是太不行,所以如同运动家见了病夫一般,他几乎生出了一点怜悯心。他不想再把程世腾招揽过来,怕两个人谈着谈着,又谈成了一家;但是完全的不理睬他,感觉也不大妥当。于是此刻人在北平,他经过了一番左思右想,末了把心一横,还是没往天津去,直接回东河子了。程世腾在天津,也依旧是永远有理的程世腾。小鹿目前有点怕和他说话,向他横眉冷对,他又不在乎。无缘无故的,也没有再抽他一顿的道理,况且在欲望没上来的时候,小鹿并没有打人的瘾。小鹿回了东河子,照例去给何若龙扫墓烧纸,烧纸的时候,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话,话全是说给何若龙听的,大部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牢骚话,对谁说都不合适,只能是积攒到了年末岁尾,一股脑的留给何若龙。反正何若龙纵是活着,也是一样得做他的听众。小鹿一直很想做个有何若龙的春梦,然而一直不曾如愿。何若龙仿佛是头也不回的真走了,魂魄一丝也不留。小鹿不死心,扫墓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在洗漱更衣之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要人伺候,关了灯锁了门,要专心致志的做一个梦。然而糊里糊涂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何若龙的魂魄并不肯在夜里前来造访。死了的何若龙不肯来,活着的程世腾也没有来,因为他自己在家里下楼之时,一脚踩空滚下老远,右小腿撞上楼梯栏杆,疼得他当场就哀嚎了起来。来宝把他送去医院照了爱克斯光片,发现骨头完全没事,然而程世腾那看不见摸不着也治不好的旧伤从此发作,让他连着瘸了许久。及至他终于扔了拐杖又能利落行走了,窗外春光明媚,也已经到了五月时节。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不好急着往东河子去了,因为六月七月是必定要去一趟的,现在去了,夏天再去,他怕自己会又碍了小鹿的眼现在对待小鹿,他是很小心也很宽容,因为小鹿不正常,是病态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病灶,但是现在,他想成为他的药。于是在出发之前的漫长时间里,程世腾开始给小鹿预备这一年的纪念礼物。预备礼物是需要心思与时间的,正好这两样他现在都有,而且是应有尽有。他从容而又喜悦的做这一件事情,因为认定自己和小鹿之间的关系,是已经“好了”。程世腾给小鹿订制了一副珍珠袖扣,因为这需要上等的大珍珠,而真正的好珍珠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他寻寻觅觅,看了几副都很不满意。转眼间进了六月,他的礼物尚未定下来,东河子城里的小鹿却是病倒了。小鹿这病并非疑难杂症,是十分常见的痢疾。他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发作的,起初以为自己是吃坏了肚子,他还不在意。后来到了午夜时分,张春生睡得正酣,忽然听见有人梆梆敲他房门,他披了衣服下了床,推门向外一瞧,就见小鹿单手捂着肚子,声音很轻、语速很快的说道:“小张,我好像是病了。”张春生知道他今天有点坏肚子,连晚饭都没正经吃,听了这话,也没太在意,哪知小鹿颤着声音继续说了话:“肠子都要拉出去了。”张春生没被他这句话吓住,但是被他颤悠悠的声音惊着了,因为小鹿一贯是皮实得很,从来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而且也不是大惊小怪的娇贵性子。能让他变了声音,那说明他这肚子真是坏大发了。对于拉肚子这个病症,张春生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把小鹿扶回卧室推上床,他不许小鹿再吃东西,小鹿说渴,他也只给小鹿喝了几小口水。 第159章 程世腾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心想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个念头一闪,程世腾瞬间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向上方,他盯着天花板,就感觉粘稠的汗水顺着自己周身万千个汗毛孔,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渗。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所思故有所梦,还是父亲真的死后有灵,给自己托了梦。的确,自家树大招风,平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自己如今已经躲进了租界地里,难道也还会再把风招过来吗?中国军队一败涂地,王师长等人早逃了个无影无踪,自己的武装后盾随之消失。没有力量,然而有钱有名,是程廷礼的儿子,在省政府招招摇摇的当了好些年肥差,栽培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日本人来了,世道变了,自己这棵树,又将会招来什么风?程世腾一身接一身的出冷汗,先前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今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越是思量,越是恐慌。他让仆人去厨房给自己端来了一壶热咖啡,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了两大杯。两大杯热咖啡下了肚,他的思想也重新恢复了条理。偏巧这个时候,来宝回来了。来宝哭也哭过了,将老娘媳妇也妥妥当当的下葬了,现在再出现在程世腾面前,也就收敛哀容,照常的管事。然而程世腾并没有让他像往常一样满公馆里巡逻,而是把他叫到屋内,很秘密的告诉他道:“来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为了我,你不能歇着,你得继续奔波。”来宝现在没了自己的小家庭,眼里也就只剩了个程世腾。对着程世腾一弯腰,他哑着嗓子答道:“大爷,我没事儿了,您有话就吩咐吧。”程世腾说道:“你买张船票去上海,坐外国客轮,安全。我在上海不是有一处小洋楼吗?你把它收拾出来,然后就在那儿等着我。”来宝登时惊讶了:“您要往上海去?”程世腾一点头:“嗯,天津这边儿局势复杂,我打算到上海去住一阵子,那地方没人认识我。你先走,我等等小鹿。”来宝有些为难:“那您是打算过去长住?可那房子小门小院儿的,您要是去住着玩几天还行,长住的话,那不憋闷?”程世腾不耐烦了:“让你去你就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来宝一听他语气不对,立刻就不言语了。翌日清晨,来宝拎着个小行李箱,也不言语,自己悄悄的就奔了码头,临走前不放心,把家中的一名保镖叫过来嘱咐了半天,让他多照顾着大爷。此保镖外号叫做胖三儿,人如其号,基本可算是一个胖子,然而功夫不浅,吃饱之后尤其剽悍,能以一人之力打败五六个壮小伙子。胖三儿因为功夫出众,所以成了保镖中的头子。来宝语重心长的对他嘱咐了又嘱咐,他也听得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每点一次头,都能挤出三层左右的下巴。来宝走了,程世腾关门闭户,则是开始清点自家的财产。程廷礼对于钱财,很有一点新观念,得了钱并不一味的买房子置地,而是换成外国钞票存进了外国银行。这给程世腾省了不少的事,因为他没法把地皮卷起来随身携带,更不能扛着房子上船。至于钞票的数目,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程世腾纵是看惯了大钱,可每一次清点完毕,也还是要感觉不可思议,没想到父亲会不声不响的积蓄下了如此可观的财富。存折是容易携带的,可除了存折之外,租界内的几处房子中还有不少古董字画,保险箱中也有许多珠宝玉器,程世腾这一次无非是要南下避避风头,并没有举家南迁的打算,所以那些东西,也就暂且不管了。程世腾一边算账,一边观望着察哈尔的形势。观望了不到一个礼拜,形势当真有了变化,可惜是恶化——日本军队开始进攻张家口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小鹿从师部回了家,一进家门腿就软了。他在师部连轴转了一天两夜,一直在紧盯着张家口那边的战况,同时紧急安排布防——赵将军跑到山西一带去了,一直没有对他下达任何军事命令,所以如今他须得自己打算盘拿主意,而且没有支援,也没有方向,除了防御之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因为自从开战以来,中国军队就一直是节节败退,所以小鹿的精神十分紧张,几乎带了几分恐慌。精神紧张,肉体却是柔弱的,因为病愈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让他静心休养,那失去了的元气,也就始终没能补充回来。平时他是最健康的,几乎是不畏寒热,然而今天走在大太阳下,他竟会被晒得一阵一阵发昏。及至进门见了张春生的黑脸,他呼出一口气,一下子就瘫下去了。张春生把他扶进卧室,让他仰面朝天的躺上了床,然后不等他的吩咐,直接为他脱了周身军装,又用湿毛巾裹了巴掌,擦去了他一身黏腻的热汗——这就算是洗澡了。他为小鹿脱得彻底,自己擦得也很彻底,自从伺候好了小鹿的痢疾之后,他便不再刻意回避小鹿的身体,小鹿总是体力不支,故而也死心塌地的把自己扔给了他。他抬起小鹿的一条腿,连下体器官的最细微处都擦拭到。小鹿晕晕乎乎的半闭了眼睛,虽然张春生什么都不说不问,但他认定张春生已经看出了自己身体的异常,是什么都知道了。张春生给他擦去了一身的热汗,然后找来一套洁净衣裤,搬动他的胳膊腿儿,给他套了上。小鹿把眼睛完全的闭上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半空里飘,飘着飘着,他就睡过去了。他睡了,张春生却是没有立刻走。站在床边俯了身,张春生把他的双手摆到了身体两侧,他太瘦了,手腕子都细成了芦柴棒,腕骨高高的支着,手背皮肤也薄成了一层青白色的纸。张春生想这仗开的真不是时候,至少应该等他胖起来再打,他现在病骨支离,哪里还有精气神去带兵打仗?张春生不大懂得军事,对于天下大势也不甚关心,他只是希望师座能够把日子过得舒服一点。一觉醒来过后,小鹿听说武魁来了。他挣扎着起了床,重新穿好了一身军装,然后躺回床上,把武魁叫了进来。武魁这是新从河北回来,不但他回来了,他把他那个近来驻扎在河北境内的团也带回了东河子城外。为什么要如此调动小兵,他不是很清楚,但影影绰绰的也知道一点,小鹿躺在床上,这回倒是开诚布公,直接说道:“你是我的人,有你在城外守着,我心里能多有点儿底。一会儿你回去,带着你的兵继续走,走到兵工厂那里去,那儿有吃有住,而且属于后方,只要日本人别打进东河子,兵工厂一带就绝对安全。”武魁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师座,您怎么又把我弄到后方去了?”小鹿身体很虚,心火很旺,两厢相加,脾气就有些急躁,听了武魁的话,他懒得解释,只说:“让你去你就去!”武魁笑了,他不是贪功要名的人,可以不上战场在后方呆着,于他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边笑,他一边心神不定的小声问道:“那师座呢?”小鹿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悲观,可张家口那边能坚持多久,我真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武魁想了想,随后说了一句:“打得过咱就打,打不过咱就跑。”小鹿看了他一眼:“往哪儿跑?你看日本人这个劲头,会是只要察哈尔这一个省吗?我跟你说——”小鹿最近日夜观察战局,自己也思考出了许多门道,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大意思。武魁不是丛山,武魁仿佛是只有横肉与忠心,自己对着他长篇大论,大概是要白费口舌的。况且就是能跑,他也并不想轻易的跑。他知道自己的土地与军队是何等的来之不易,而有了这两样,他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鹿师长,没了这两样,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他整个人都在靠着权势支撑,所以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权势之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既然是不敢想,那他犯不上自己为难自己,故而也就暂时不想了。只是对待武魁和张春生,他总留着几分私心,不舍得把他们往险境里推。说起来丛山也是他的挚友兼知音,可他对丛山也没有这样偏爱过。兵工厂那个地方,目前是安全的,有朝一日不安全了,武魁也可以带兵往山里撤,兵工厂的物资储备常年是很丰富,真要撤退了,把那些物资带上,也不至于让他们立刻断顿。再往后该怎么走,那他就管不得了。小鹿语速很慢、声音很轻的对武魁下了几道秘密命令,武魁听到最后,心里像明镜一样,很快便低着头不肯言语了。他想小鹿对自己太好了,好得让他心里几乎有些难过。垂下目光望着床边,他看见了小鹿撂在身边的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比,真是又小又薄,简直像一只孩子手。他想去握一握那只手,然而平白无故的抓人家手,也不大合适,尤其这人是他美丽的小师长,更不好轻易的唐突。小鹿把话说完了,武魁也一声一声的答应了。然后小鹿沉默下来,武魁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左思右想的犹豫了许久,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握住了师长的小手。“师座放心吧!”他越是攥得紧,越感觉这是一只野孩子的手,骨头又细又软,皮肉却是粗糙:“别的人咱不管,我的小兵是百分之百的听话。不管接下来这一仗能不能打到咱们这儿,打过来了咱们能不能赢,只要有我那个团在,咱们就什么都不必怕。我那个团可是精锐,有一个精锐团做老本,咱们还不是说翻身就翻身?”小鹿点了点头,心想武魁没有知识,不懂大势,还以为这是内战,还以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是他也不多说,怕自己说得多了,武魁胡思乱想,会跑去向张春生嚼舌头。想起张春生,小鹿又开了口:“我过几天要去西河子,家里还是小张看家。你离城里近,一旦有日本飞机过来轰炸了,你想着派人过来把小张接走,要不然他死心眼儿,我怕他留在家里不肯撤。其实房子能值几个钱呢?”武魁一瞪眼睛:“啊?还有飞机轰炸?”小鹿微微的皱了眉头,仿佛是很疲惫:“我只是打个比方,最糟糕的也就是轰炸了,否则只要西河子不丢,东河子就一定安全。”武魁愣眉愣眼的看着小鹿,同时张着嘴一点头:“啊。”小鹿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抬起来轻轻挥了挥:“去吧,别恋着在城里玩儿,赶紧带兵走人!”武魁当即起了立,又看了小鹿一眼,总感觉自己像是有话未说,不能就这么离开,可是左思右想的,他又实在是无话可说,所以只好很不甘心的敬了个礼,扭头走出门去了。 第161章 程世腾刚出了城,便已经是苦不堪言,不但走路一瘸一拐,并且被热风刮了满头满脸的尘土,一脑袋短头发全立了起来。赵驼子划根火柴,给他烤软了一块小膏药,贴到了他的太阳穴上。贴完之后再一端详程世腾的模样,他惊讶的发现程大爷竟在不知不觉之间,乔装成功了。“大爷再挺一挺。”赵驼子安慰他:“再走十里地,就有大骡子车坐了。”程世腾的翩翩风度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全无,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一边神情痛苦的皱着眉毛眯着眼睛,几乎有点龇牙咧嘴,又语重心长的告诉赵驼子:“你以为坐上大骡子车就舒服了?那车我坐过,又颠又硬,连屁股带尾巴骨,全能给你磨掉一层皮。”赵驼子听了他这一番娇贵的妙论,舔了舔龅牙,没说出话来。程世腾活活的走出了十里地,自我感觉几乎要死。幸而大骡子车是真实存在的,胖三儿先上了车,和车下的赵驼子合了作,上头的抓住程世腾的两条胳膊,下头的托着程世腾两条大腿,硬把他搬运了上去。及至赵驼子也上了车,赶车的把式一声吆喝,赶着大骡子上了乡间小路。程世腾伸着脖子弯着腰,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做乌龟状,屁股底下垫着胖三儿的大粗腿。赵驼子叼着烟袋坐在一旁,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神情也很麻木。胖三儿仰着脑袋东张西望,还是感觉自己这是要去作死。秋日骄阳之下,一股子狂风掠地而来,挟着黄土卷过了大骡子车。及至这股子黄风吹远了,大骡子车在风沙的尾巴中重新现形,车上的三位乘客姿势没换,只是一起变成了土色。 第一百九十四章从天津卫到东河子,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旅途,可如今因为战事激烈,程世腾一行人举步维艰,如同西天取经一般,一天向前走不出多远。若是遇到了前方开了战,他们更是干脆一步路也前进不得。与此同时,小鹿人在西河子,已经是日渐绝望了。他还在率兵拼命抵挡着日本军队的进攻,能抵挡多久,他不敢预计;真要是抵挡不住了,应该往哪里撤,他心里也不是很有数——其实,他想,按照日本军队如今的攻势,除非能有大批的援军立刻到达晋察冀地区,否则的话,就只能是一撤再撤,最后撤到哪里去,只有天知道。他在河北的地盘已经是彻底丢了,他那支装备精良的新兵大队,也被彻底打散了。高大直带兵撤回了东河子,然而因为轰炸频繁,东河子现在也成了危险地带。小鹿很庆幸自己提前安顿了武魁与张春生,否则放到现在,他是绝没有精力再去管那两个人了,管不得,他就真不管了。西河子和东河子之间有一片山,山势缓和的起起伏伏,山与山之间有山路通行,并且是很好的山路,通达平坦,并不次于平原上的大道。日本军队想要从西河子进入东河子,第一捷径便是穿山,并且几乎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择,除非是另行绕山开路,然而山脚土地十分崎岖,即便临时开出道路了,也无法让军车辎重顺利通行。这一片山成了小鹿唯一的后盾,一旦过了这片山,就再没有关隘能让他以弱敌强的打伏击了。日本军队也知道东河子一带是多山的地势,故而频繁进行轰炸,炸弹从天而降,会从西河子一直轰炸到东河子。东河子县城内的官兵百姓果然全被神出鬼没的日本飞机吓出了心病。城中仅有的防空武器是两架高射炮,然而名不副实,炮弹发射出去,连飞机的毛都打不着。丛山勉强控制着东河子城内的局势,至于河北一带的地盘,则是被他彻底放弃。他希望赵将军能够发下几道指示,起码给自己一个撤退的方向;然而赵将军似乎也是在山西忙昏了头,除了让他们“抵抗到底”之外,再没其它的话。到了九月初的这一天,日本飞机早早的又来了。丛山忙着布防,姑且不提;只说张春生如今已经习惯了轰炸,远远的一听见飞机马达响了,他立刻一手拎起小鹿留给他的箱子,一手拎起干粮水壶,出了门就要往院外跑——院外不远处,在一片草地上,他让卫兵挖了一处地窖充当防空洞,这防空洞一旦中了弹,好处是可以直接让他们入土为安,但是张春生不懂这方面的知识,卫兵更是两眼一抹黑,让挖坑就扛着铁锹挖出了个地洞。张春生顺着大门往外跑,仆人厨子各自就近,也顺着侧门往外跑。李国明抓着一把五香瓜子,轻轻巧巧的也跃过了大门槛,小全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个小食盒,盒子里是点心蜜饯牛肉干以及茶水。这一阵子天天跑空袭,跑得众人都很麻木,尤其是李国明——他懒,如今又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他一动弹就是一身汗,若不是看大家都跑,他几乎有心躺在床上装睡,因为他们连着跑了好些天,永远都是白跑,起初众人跑的时候全拎着大包小裹,要把全部身家带在身上;现在也没人拎了,至多是带点吃喝,免得在外头蹲久了会饥渴。张春生尽管跑得也很疲倦,但还是一丝不苟的钻进了他那个自制防空洞中,卫兵则是根本没动弹,站在大门前仰着头等日本飞机来。李国明和小全站在洞口,嘴里全嚼着东西,也没有钻土洞的意思。不出片刻的工夫,日本飞机真来了。卫兵们以着看热闹的心态,看飞机越飞越近,同时肚子下面连着落了两个小小的蛋。飞机下蛋的时候,和他们之间仿佛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卫兵们就恍然大悟,心想原来这就是轰炸,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样,炸弹真是小鬼子从飞机肚子里扔出来的。然后,飞机掠过卫兵们的头顶,炸弹则是端端正正的落在了鹿宅正中央。一颗落下,还有一颗。这第二颗,是落在了鹿宅的前院。在骤然爆发的巨响中,院门口的卫兵们在火光烟尘之中分崩离析,气浪推倒了李国明和小全,疾风带着砂土冲进地洞,狠狠抽在了张春生的脸上。张春生万没想到空气竟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居然让他顺着力道摔了个仰面朝天。紧接着他捂了眼睛翻了身,摸索着去抓水壶——他的眼睛里全是沙子,他要冲洗眼睛!鹿宅的人太分散了,互相之间远到无法互通声气。张春生慌里慌张的捂着眼睛找水壶,也并没有留意到洞外的情形。洞外只有李国明和小全两个人,再远一些的卫兵已经被炸成了零零散散的残肢碎肉。李国明爬起来怔了怔,只见宅子的围墙和大门已经成片的坍塌了,墙内则是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忽然手拍大腿怪叫一声,他带着哭腔嚷道:“我的钱!”话音落下,他跌跌撞撞的就往院子里跑。小全比他慢一步爬起来,站直之时发现他已经疯了似的冲进了烟里火里。六神无主的眨巴眨巴眼睛,小全随即也迈开了步,一边跑一边难得的放开了嗓子喊道:“李副官,着火了,别往里进啊!”李国明听见了小全的呼唤,然而一颗心慌慌的跳在腔子里,他发疯一般的跑成了头也不回——那是他的皮肉钱,每一张钞票上都凝着他的血汗与媚笑,他已经不小不嫩了,他又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没有那笔钱,他后半辈子会活活饿死!他前半辈子也白忙活了!李国明边跑边哭,两条长腿直打颤。前院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他从火中冲到了跨院,结果发现跨院也挨了炸,已经成了个火烧连营的样子。眼看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开着房门还能进人,他不假思索,一头就扎了进去。与此同时,小全也追进跨院里了。他跟着李国明过惯了,见李国明进了屋,他也想进屋,可是未等他抬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前方房屋竟是毫无预兆的坍塌了半边,房内火苗子“呼”的一下,从碎了玻璃的窗框中窜出多高。一个烟熏火燎的人影拎着箱子从火中跑到了门口,正是李国明。小全向他伸了手,下意识的想要拉他一把,可李国明跑到门口时脚下一个踉跄,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大马趴,而未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根火苗熊熊的木椽从天而降,正是砸中了他的大腿。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失去知觉,一张脸拍在了全是砂石玻璃的地面上。而在房倒屋塌之前,小全冲进去抬开了木椽,扛起李国明就往外跑。跑过一步之后回了头,他又腾出一只手拎起了李国明的箱子。然后他继续跑,刚刚跑出跨院,跨院内的房子就彻底倒在火海里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李国明并没有死,只是一条腿被木头椽子砸断了骨头,半张脸也成了血肉模糊。人事不省的趴在小全背上,张春生带着他和小全,启程离开东河子,去了兵工厂。兵工厂位于山林之中,如今正是个树木繁茂的时节,从空中俯瞰下去,几乎看不到兵工厂的踪影。日本飞机很少在荒山野岭中浪费炸弹,所以兵工厂这一带倒是真安全。武魁接待了张春生这一行人,又把军医叫过来,为李国明治伤。军医洗净了李国明的脸,发现他这脸虽然看着吓人,其实伤势倒是并不重,全是砂石蹭出来的轻伤,只有一道狠的,是被碎玻璃碴子割开了面颊皮肉,等到伤口愈合之后,怕是要留下疤痕的。脸没大碍,腿伤却是严重,木椽把他那左大腿连骨头带肉全砸烂了,小全背着他走过来的时候,他那断腿随着小全的步伐一晃一晃,简直不像了李国明身上的东西。这样的伤,非得送到大地方的大医院医治,才有得救的可能;军医凭着有限的技术与药物,对待李国明这条伤腿,真是有些手足无措。张春生双眼通红,见李国明没有生命之虞,便让小全在他身边守着,自己出去找了武魁。见到武魁之后,他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叹了一口气;武魁本来自己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此刻见了他这个不得人心的样子,也懒得安慰他。小鹿身在西河子,得知东河子挨了炸,也得知张春生已经跑去了武魁那里避难。这个消息让他很觉安心,仿佛立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武魁是有本事的,所以他把他的好东西留给了张春生,也没有全留,起码有一红一绿两对袖扣,他随身携带了,没有往那箱子里放。不是舍不得,也不是要留了袖扣纪念谁;他只是觉得这袖扣很美,而他这一去生死未卜,应该提前在自己身上留点美的东西,如果死了,它便是他的陪葬品。有了这两对陪葬品,他即便是死,也会感觉自己死得隆重,可以瞑目。西河子城外已经打了好几场白刃战,原来把人逼到急眼了,是真能抄起大刀迎着枪炮冲锋的。他们杀赢了好几场,可是架不住炮弹从天上来。日本飞机一上天,他们就别无选择的只能后退。这样的打法,很快就能决出胜负,所以小鹿开始把能调动的士兵一批一批的往山里撤。西河子很快就要失守了,他要凭借天险,再拼一拼。张春生给他预备的衣服和药丸,他没有换也没有吃——其实自从到了西河子,他就没有脱过衣服睡觉。西河子县城也被日本飞机轰炸成千疮百孔了,在撤退前夕的正午时分,他身姿笔直的站在大太阳下,双手叉腰仰起头,无情无绪的看了看太阳,军装之中,腰细得只有一捻。他很瘦,近来因为忙,总是顾不得吃饭,所以越发只剩了骨头,偏偏还是细骨头,人在军装里晃晃荡荡,几乎可以打转。他是个有条理有计划的人,在最小的事情上都要追求秩序,然而到了此刻,他发现一切都失控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下一秒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明天。他依然紧紧抓着他的秩序,秩序是不能乱的,秩序乱了,他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皮鞭下的羔羊。“乱”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次,苦不堪言,死也不能再尝了。士兵分批的进山布防,小鹿在西河子坐镇,要最后一个离开县城。否则这一场撤退太像溃败了,虽然它的确和溃败差不许多。与此同时,程世腾一行三人距离东河子,还有着相当的距离。赵驼子虽然长得人不人鬼不鬼,但是人品不错,是个场面上的人,贩烟土贩了这么多年,沿途也交了好些朋友。在有人烟的地方,无论多么荒凉偏僻,他总能找到认识人家借宿吃喝,但是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或者是得知大路被日本兵把持住了,他们就得自力更生,披荆斩棘的在野地里前进。正午时分,在赵驼子的安排下,三个人一起蹲在了一片高粱地里,因为听说过一阵子高粱地外要过一队日本兵。日本兵现在凶恶得狠,无端的还要杀人放火,遇上了他们这三个形迹可疑的人物,怕是连审讯都不需要,直接就能毙了他们。 第163章 “我??”他背对着赵驼子开了口:“我去看看!”然后不等赵驼子开口回答,他踩着草木石块就往下跑去了。程世腾呼哧呼哧的在嶙峋山坡上跳跃腾挪,一点儿也不知道日本飞机会不会再来。山地就是这一点坏——从高处往下看汽车,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是很近;然而当真迈起两只脚上路了,才发现脚下一步一坎,路途是越走越难越走越长。幸而他刚往肚子里塞了一顿馒头凉水,此刻力气是有的,只要肯跑,两条腿总能听使唤。仿佛一口气跑过了千山万水,他最后一个大跳,“咕咚”一声落到了山路上,震得连脚带腿一起发了麻。起初他只顾着跑,跑得什么也没想;如今落了平地,距离汽车也近了,他才发现自己这心跳得像是发了疯。咬紧牙关提起了一口气,他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单是两脚生风的往那大坑跟前跑。及至真跑到了,他没犹豫,蹲下身子直接就出溜到了坑底。汽车内外很安静,大山远近也很安静,程世腾弯了腰伸了手,就听自己的呼吸声音响彻天地,鲜血则是一波一波的往脑子里涌。汗津津的手指握住车门把手,他向外拽了一下,没拽开,歪了脑袋再往车窗里望——汽车框架已经变了形,车窗玻璃全碎了,一名军人的宽阔后背挡住了程世腾面前的窗窟窿,并且是挡了个严丝合缝。这个时候,胖三儿也跳进坑里来了。横挪一步挤开了程世腾,他咣咣几脚踢平了窗框上残留的碎玻璃,然后弯腰伸手抓住窗内的军人后襟,像拽个小玩意儿似的,轻轻巧巧的就把人抻了出来。抻出来一看,这人脑袋瘪进去了一块,已经是死透了。程世腾张着嘴瞪着眼,轻声问道:“里头还有人吧?”胖三儿答应一声,然后伸手进窗,从里面把车门锁打了开。这回拉开车门蹲下身,胖三儿探身进入车中,口中忽然“哎呀”了一声。随即他从里面又拖出了一个人,一边拖一边大声嚷道:“大爷,您瞧这是不是鹿师长?”程世腾听闻此言,当即对着胖三儿做了个九十度的鞠躬——胖三儿双手握着两条胳膊,没轻没重的拽出了个仰面朝天的人,正是小鹿!“是!”程世腾走腔变调的做了回答:“是!”随即他开始对着小鹿说话:“小鹿,我来救你了!”小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腹部的军装破烂了,与血肉混合成了碗口大的一团鲜红。胖三儿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随即把小鹿拦腰抱起来,匆匆说道:“大爷,别急,还有气。咱们赶紧走,这地方太不安全!”话音落下,车内响起了一声呻吟。胖三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程世腾却是亟不可待的推了他一把:“别人咱们不管!快走!”胖三儿听了这话,后退一步之后纵身一跃,抱着小鹿直接跳上了路面。赵驼子蹲在坑边伸出手,把程世腾也拽了上去。然后他们迈开大步跑向路边,开始往荒草丛生的山坡上爬——刚爬到了有树的地方,日军的飞机就又来了!这一回不再是几架飞机单打独斗,而是几十架轰炸机列了队,浩浩荡荡的直奔了东河子方向。显然,真正的大轰炸要开始了。在密林之中,胖三儿放下了小鹿。程世腾蹲在一旁,见赵驼子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枯瘦双手,三下五除二的扯开了他的军装。待到看清小鹿的伤势之后,程世腾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那肚子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打的,一层军装一层衬衫加上一层皮肉,全破开了。赵驼子低头细看了半天,末了苦着脸抬起了头:“唉,幸好肠子还没出来。”程世腾抓起小鹿的一只手,带着哭腔问道:“这伤,不关性命吧?”话音落下,他下意识的去看小鹿的脸,哪知就在这一瞬间,小鹿忽闪忽闪的,竟是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望着程世腾,他的大眼睛里一点光芒神采也没有。程世腾迎着他的目光屏住呼吸,忽然一声也不敢出了,仿佛他是朵要凋零的花,自己这边吹一口气,他那边就要香消玉殒。这个时候,小鹿开了口,声音很轻:“大哥?”程世腾的气息一颤,想要回答,然而小鹿的睫毛颤抖着合了下去,像他方才毫无预兆的苏醒一样,他毫无预兆的又昏迷了。赵驼子把小鹿的衬衫撕成了布条子,一圈一圈的勒缠了他的腰腹,算是包扎。程世腾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笨手笨脚,帮不上忙。这一趟真是来对了,他想,小鹿纵然要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怀里眼中。尸体也是需要疼爱摩挲的,孤零零的等着冷硬腐烂、孤零零的等着化为白骨,那就太凄凉、太可怜了。四个人,加上三头累得半死的老驴,程世腾一行人又上了路。一头驴驮不动两个人,小鹿肚子上有伤,又禁不住颠簸与活动,所以程世腾与胖三儿轮了班,抱着小鹿往前走。好在小鹿如今瘦得只剩了一身细骨头,几乎是个孩子的分量,抱着走也走得动。————————抱歉,因为近来比较忙,所以本文近几日改为隔日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程世腾没再往东河子走——不必去了,他是奔着小鹿来的,现在找到小鹿了,东河子和他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和小鹿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替小鹿做了主。小鹿始终是不醒,并且很快的开始发烧。出山之后过了不久,他的腹部伤口也显出了腐烂的征兆。赵驼子把三头驴还给了他的地主朋友,并且不要押金,说这一趟叨扰了对方,如今要走了,只求对方帮自己找一辆安全的大车,因为这里有急需治疗的伤号,不敢在路上再耽搁了。地主知道赵驼子弄回来的这个伤号乃是军人,而且还是被日本飞机炸伤的,故而义不容辞,没钱拿也要帮忙。他儿子也是地面上的能人,得了老子的命令,便赶出一辆大马车,把小鹿和程世腾藏进了马车里。赵驼子还是跟着程世腾走,胖三儿却是先跑一步,快人一步的独自回了天津——他到天津是有任务的,依着程世腾的命令,他回家联络一番,不出半天的工夫,就有个德国人开着汽车驶出租界,直奔城外迎接程世腾去了。对于欧美人,日本兵并不大管,也很少盘问检查;对于德国盟友,日本兵又是格外的更亲切一点。所以德国人的汽车出了城又进了城,一路走得畅通无阻,很顺利的便把程世腾一行人送进了租界地。这个时候,小鹿已经开始发臭了。他烧得人事不省,一直在程公馆内待命的医生为他解开了腹部绷带,程世腾与胖三儿站在一旁围观,观到最后一起惊呼了一声,因为发现小鹿的伤口已经腐烂成了个拳头大的孔洞,糊满了红黑相间的脓血。程世腾俯下身去,心慌意乱的大喊小鹿,想让小鹿给自己一点反应;然而小鹿双目紧闭,只能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程世腾在家中开辟出了一间病房。病房内是无比的洁净,按照医生的要求,还会定时喷洒消毒药水。虽然现在兵荒马乱,但是凭着程世腾的本领,弄到所需的药物还是不成问题。医生二十四小时守在程公馆,日夜只围着小鹿一个人转。起初医生还不敢确定小鹿是否能活,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小鹿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如同野兽一般,在昏迷之中与感染与炎症战斗。有好几次,他已经高烧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然而在医生和程世腾一起绝望之前,他总能生生的停在鬼门关前,最后的一步,他硬是不肯迈。三天之后,小鹿终于彻底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向上看,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这似乎是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于是他愣怔怔的对着天花板望了许久。及至看得够了,他缓缓扭头,迎上了程世腾的目光。程世腾坐在床边,睁大了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举动,然而不敢贸然出声惊动他。直到见小鹿转向自己了,他的嘴角动了动,木然久了的面孔上,牵牵扯扯的现出了一丝笑容:“醒了?”然后那笑意像眼泪开了闸一般,顺着他的眼角眉梢,瞬间流了他满脸。他苍黑粗糙的面孔忽然熠熠生辉,嘴也咧开了,笑出了一口洁白的好牙齿。站起身手扶床边弯了腰,他低下头又问小鹿:“醒了?”小鹿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最后的回忆是火光与密林。火光密林和周遭的洁白墙壁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风景,于是他继续回想,又想起了飞驰的汽车,轰鸣的飞机,骤然而起的大爆炸,以及伴随着剧痛的天旋地转。“你救了我?”他用嘶哑的轻声问程世腾。程世腾俯身面对着他,一味的只是笑,笑得没有声,也说不出话,单只能够对着小鹿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是重生了一个小鹿,小鹿前些天昏迷不醒,真和死了是一样的。小鹿的手脚随即动了一下,是个作势要起的意思:“我得回去,我的兵——”程世腾不笑了,他用手指一摁小鹿的嘴唇,堵住了小鹿后面的话。“从你遭了轰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天。”程世腾低声告诉他:“东河子早丢了,你的队伍,据说也散了,没全散,说是有一个团没开枪,直接向日本人投降了。”小鹿听了这话,眼睁睁的看着他不言语。昏迷得太久了,小鹿须得一点一点的转动脑筋,才能领会程世腾的言语。 第165章 程世腾是极度的得意了,小鹿却是茫然。每当人生迎来大变革,他都会彻底的茫然一段时间。所以他不喜欢变,非常的不喜欢,但是该变的总要变,不管他喜欢不喜欢。这一艘荷兰船已经是很豪华的客轮了,然而小鹿被程世腾背进头等舱一瞧,发现头等舱还是很小,小得像个大盒子,好在光线还明亮。背过身弯下腰,程世腾把小鹿放到了床上,然后转过身给他摘了礼帽,顺手一揉他满脑袋的短头发:“丑死了!”小鹿不为所动的扭过头,通过明净的舷窗向外看,同时知道程世腾蹲在地上,正在给自己脱皮鞋。鞋脱了,一条手臂托住他的后背,一条手臂托了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让他能够在床上坐正,随即小床一沉,是程世腾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小鹿不理程世腾,自顾自的只是向外瞧,心里想起了许多的人,比如丛山,比如武魁,还比如张春生李国明。这回一走,和那些人便是天各一方了,不过见了面也没话好说,甚至根本就是无颜相见,因为他已经不是师座了,他什么都不是了。在客轮起航之时,几百里外的东河子县城内,士兵们正在懒洋洋的张灯结彩,打扮县中学操场里的水泥制大讲台,因为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真锅美太郎少佐将要登台讲演,向中学生们宣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奥义。士兵是武魁的兵,武魁本人,作为东河子县城的新一任领导者,则是坐在家里,正在自得其乐的咂摸着一碗酽茶。他这个家,乃是前一任县长的宅子,前一任县长因为坚决不肯和真锅少佐合作,所以被真锅美太郎一枪打爆了脑袋。武魁没想到真锅美太郎手那么快,事后就很后悔,因为县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武魁若是知道真锅美太郎当时动了杀意,无论怎么着都得拦一拦。而因为武魁投降痛快,并且交出了一家完完整整的大兵工厂,所以真锅美太郎对武魁一直是和蔼可亲,没露过一分一毫的狠相,导致武魁生了误会,以为他和丛山一样,是个儒将。县长没了,县长的家眷也逃了,留下的房子就归了武魁。武魁住进了这一所好房子里,心中并不快活,但是也不至于郁闷得过不成日子——他心事少,纵算是有了心事,也能三言两语的自己把它化解开。喝完了一碗好茶之后,武魁起了身,趿拉着一双布鞋往外溜达,一路溜达到了厢房里去。厢房里住着张春生,武魁进门的时候,张春生坐在里屋的炕边上,正对着炕上的一只箱子发呆。武魁掀帘子进了屋:“小张,你成天连个响屁都不放,从早到晚琢磨什么呢?”张春生没理他,只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箱子。武魁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近前坐下了,问道:“你又想师座哪?”张春生这回点了头:“我在想,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武魁把两只巴掌拍在了大腿上,缓缓搓着被自己穿出了褶子的裤管:“那个谁,从汽车爬出来的那个汽车夫,不是说师座让程家大少爷给带走了吗?那小子不是胡说八道的人,眼神也挺好,他说是程家大少爷,那十有八九没错。”张春生抬眼望向了武魁:“谁知道姓程的救没救活他?就算是救活了,又是怎样对待了他?”武魁眨巴眨巴单眼皮:“不能坏吧?我觉着那大少爷明显是对咱们师座有意思——你看咱们师座那小模样,挺招老爷们儿喜欢的!”张春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你给我滚出去!”武魁不以为然的笑了:“我是实话实说,你至于吗?我看你真是魔怔了,我再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就像我这一百年不玩儿一回兔子的,我都挺喜欢他!”张春生沉着一张脸望向了他,嘴唇不大动,从齿间挤出话来:“你有什么脸说这话?你都——”不等他把话说下去,武魁就抢先点了头:“我都当汉奸了,我知道,可我不投降我就得死,没看那飞机追着咱们扔炸弹吗?我呢,是绝对不想死,不但不想死,还想好吃好喝好好活,还想多玩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你也甭跟我讲什么民族大义,我对得起我身边一切的人,我就看我眼前的义气,远的我看不见,你也甭跟我提。再说就你那水平,你再提能提得过人家丛参谋长?丛参谋长说这话那都是一套一套的,还会背总理遗训呢,结果怎么样?他跑到半路被炸成灰了嘛!我呢?我中午刚吃了三碗大米饭一盘子红烧肉,他娘的撑得我直打嗝!你再看高大直——高大直没听丛参谋长的话,听了我的话,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谁不精神?”张春生沉默片刻,最后没接武魁的话头,径自说道:“我要去找他。”武魁抬眼看他:“找谁?师座啊?行,我支持,你把他弄回来,我负责养活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鼻子:“他要是能跟日本人要来官儿了,我也还跟他干。但是这两天你别走,这两天外边不太平,你等一等,到时候我给你开几张路条,让你随便走。我再给你拿笔路费,穷家富路嘛!”张春生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不必,他给我留了钱。”说完这话,他负气一般的伸手拽过箱子,解下了系在箱子把手上的小钥匙。用钥匙打开了箱子锁头,他第一次掀开了箱盖。武魁起身凑过来,低着头跟他一起看。箱子里整整齐齐的码了许多捆外国钞票,以及用手帕紧紧包好的十几根小金条。除此之外,钞票上面又放着一只信封,张春生打开信封向内一瞧,只见里面装了三张照片,抽出照片再一看,原来全是小鹿这几年的留影,第一张是他和丛山的合照,第二张是他自己的单人照片,第三张仍然是合照,照片上有小鹿,有武魁,还有张春生。照片仿佛是摄在一场隆重的阅兵式后,因为三个人全是戎装笔挺,小鹿站在中间背着手,年纪不大,气派不小,很严肃,没有笑。照片上小鹿严肃,张春生也严肃,唯有武魁是笑嘻嘻。武魁从张春生手里拿过三张照片反复的看了几遍,末了,他很难得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惦记他。”他把照片交还给了张春生:“其实我也惦记他。他自从闹完痢疾之后,就一直瘦得可怜。”张春生把照片谨慎放回信封,然后也不看人,自言自语似的眼望前方又说了一句:“我要找他。” 第二百零一章张春生在临走之前,去看望了李国明。李国明住着一座上等房子,房子基本是个四合院的结构,但是比平常的四合院更宽敞,院子地面也平整,并且有一棵半大不小的槐树,夏天可以遮出小半个院子的阴凉。房子是张春生给他张罗布置的,因为张春生不管他的话,就没人管他了。武魁和他不过是有几夜露水姻缘,心里向来没拿他当一回事;张春生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但因为他曾经给小鹿带去过不少乐子,所以到了此时,还愿意对他出手相助。张春生进院子时,正有个干杂活的半大孩子在扫院子,把个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径直迈步进了正房,他正赶上小全端着一盆热水从卧室往堂屋里走。冷不防的见了张春生,小全立刻收住脚步,蚊子哼似的问了一声好,还是先前那个老实模样。而他一出声,门帘子后面立刻响起了李国明的声音:“小张来了?是小张吗?”张春生一掀帘子走了进去,看见了炕上的李国明。李国明脸上的轻伤已经好了大半,只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痂残留,唯独有一道重伤是通红的,十分刺目。张春生来得早,他大概是刚起来不久,脸是刚擦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穿好了,炕上的被褥却还没叠,衣服是挺好的绸缎衣服,裤子也是绸缎裤子,只可惜左侧裤管是空瘪的,因为军医实在是没法治疗他那条被砸烂了的左腿,所以为了救他一条性命,索性从大腿处下锯子,截去了他血肉模糊的烂腿。李国明清醒之后发现自己没了腿,当即撕心裂肺的哭了许久,哭完了,又闹着要寻死觅活。他哭他闹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没人搭理他,更没人怜爱他,他至多只能抓住一个小全。所以足足的嚎了十天之后,他没滋没味的收了声,决定还是得继续活,没了一条腿,可是还有手有嘴有钱,还能躺在炕上磕磕瓜子说说话,他不舍得就这么真死了。小鹿在的时候,旁人看他像个姨太太似的,已经是不大肯招惹他;如今小鹿没了,他失去了靠山,越发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偏他又是个最好热闹的人。此刻见张春生来了,他连忙将个棉垫子放到炕边,眼巴巴的请张春生坐,又歪着身子伸着脖子,很柔婉的对着门帘子喊:“小全,有空儿的话,给我沏壶茶呗!再给装两个果碟子吧,不麻烦的话。”小全在外面低低的答应了一声,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送进了一壶热茶和一盘点心、一盘蜜饯。李国明一边张罗着让张春生吃喝,一边忙中偷闲抬头对小全笑。张春生冷眼旁观,知道李国明现在离不得小全,不敢再对那大小伙子耍蛮了。张春生没对李国明说自己要出远门去找小鹿,只说来看看他,又给他留了一百块钱。李国明手里有钱,但他自知后半辈子将会是纯粹的坐吃山空,故而对于钱财是来者不拒。假意的向张春生推辞了几句之后,他接过钞票,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看门帘子,见小全并不在堂屋,这才贼一样的翻身爬到炕里,把钱放进了一只描龙画风的小木头匣子里。张春生和他没什么可说的,见他又巴结小全又提防小全,可见心术和精神都还很足,没有要死的意思,便放了心,起身要走。李国明趴在炕上,对他苦留不住,故而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没事儿常来啊!”张春生“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张春生把小鹿的箱子放到武魁手里,然后自己带了路费和路条,启程往天津去了。钱是小鹿的钱,虽然他可以花,但是他一分钱也不肯多花,所以旅途之上就过得并不舒服。风尘仆仆的,他找到了程公馆。然而隔着一道大门,只有个老头子回应了他。老头子根本就没给他开门,听他是来找程世腾的,老头子摆摆手,说这公馆里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就剩下了自己这个看房子的。张春生听了这话,脑子里几乎炸了个雷。下意识的抬手扶了大门栅栏,他开口又问:“那这公馆里的人都去了哪里?”老头子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个看房子的,我来的时候,这里头就没人了。”张春生又问:“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老头子继续摇头:“不知道,我前天才来,谁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张春生失魂落魄的回了东河子。 第167章 程世腾哆嗦了一下,也没敢出声,怕小鹿现在是在犯糊涂,自己一旦惊醒了他,好事就会完结。然而忍了不过一两分钟,他便忍无可忍的呻吟出了声音——他没想到小鹿会是这么的有功夫,口腔温热潮湿,唇舌紧凑凑的缠着他箍着他,边边角角都给他伺候到,仿佛他是个糖人儿,少舔一口都是损失。他自认为也是个善战的,可是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从头到脚过了一溜电,失控一般的绷紧身体向前狠顶了几下,随即便在小鹿的口中一泄如注了。喘着粗气低下头,他见小鹿垂着睫毛,正在专心致志的吮吸吞咽,而且是小口小口的吞咽,仿佛是在珍惜品尝它的滋味。与此同时,他光滑的脸蛋上现出了一团红晕,额头上也见了一层薄薄的汗。程世腾半是惊讶半是调笑的发了问:“还要吗?”小鹿伸出粉红舌尖一舔嘴唇,然后抬眼问他:“还有吗?”程世腾听闻此言,登时来了劲:“有的是!”紧接着他弯腰扑到了小鹿,笑着说道:“但是不能白吃,也得让我尝尝你的肉!”小鹿和程世腾厮闹到了午夜时分,这一场闹得很好,两个人都有了点傻玩傻乐的意思,并且是很和平的玩与乐,程世腾没敢妄动小鹿的屁股,小鹿也没有折磨他的意思,只是在最高兴的时候,他颇想抄起腰带抽一抽程世腾的翘屁股,可惜腹部伤口隐隐作痛,他实在是没有动武寻欢的力气了。后来,小鹿枕着程世腾的胳膊入了睡,睡得很沉,甚至微微张了嘴,发出匀称的呼吸声音。程世腾没有立即关灯,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小鹿的睡相,又搂着小鹿想了一会儿心事。想到最后,他微笑着抬手一拍电灯开关。卧室立即陷入黑暗之中,而他舒舒服服的躺在热被窝里,搂着呼呼大睡的小鹿,心里很得意,得意得几乎要狂笑,想自己是天下第一赢家,人生中所能想象到的好东西,自己全拥有了!活了将近三十岁,此刻才是最好的时候!翌日清晨,小鹿和程世腾一同起了床。洗漱穿戴完毕之后,小鹿扶着楼梯扶手,独自慢慢的往楼下走。他现在已经能够挺起腰了,但是挺得不直。腹部的伤疤成了一道赤红的隐患,说不准哪一下子抻着了,就能立刻疼出他满头满身的冷汗。他起初认为自己是不怕疼的,可是抻过几次之后,他对那皮开肉裂一般的剧痛服了输。小心翼翼的下到一楼,他还没有站稳,头顶便响起一串滚地雷般的脚步声音,是程世腾兴致高昂的从楼上跑了下来。拦腰抱起小鹿原地转了个圈,他大喊一声:“飞喽!”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兴高采烈的又直奔了餐厅。早餐是烤面包片,羊奶倒在一只大玻璃杯里。来宝笑眯眯的站在门口,见他们一个抱着一个的跑过来了,便转身拉开了桌前的两把椅子。及至程世腾和小鹿各自坐下了,他又和和气气的笑道:“大爷,我想跟您告半天假。”程世腾漫不经心的一点头:“行,用不着告假,家里有事儿你就回来,没事儿你就出去——你是不是要去找你那个小寡妇?”来宝抿嘴一笑——他在上海新认识了个小寡妇,而且是颇有姿色的小寡妇。来宝如今很寂寞,所以颇想跟小寡妇相好一番,也不是要谈婚论嫁,纯粹只是个互相解闷而已。程世腾认为来宝这个消遣法子有点上不得台面,不过来宝本来就是个奴才坯子,上不得台面也属正常,况且那是个寡妇,又不是个鳏夫。来宝的屁股只让程世腾一个人用过,程世腾现在早不用了,但是也不许别人用,来宝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也很自觉。来宝得了假,立时就走了。程世腾没滋没味的嚼着烤面包片,一双眼睛盯着小鹿看。小鹿端着大玻璃杯,正在痛饮羊奶。程世腾看着他的薄嘴唇,忽然想起昨夜情形,心中不由得一荡。而小鹿此时放下玻璃杯,一边伸出舌头舔了嘴唇边缘的奶渍,一边抬眼望向程世腾,黑眼珠很大很亮,眼神几乎有点坏。程世腾美滋滋的咬了一口面包,然后说道:“白天好好休息,晚上带你出去玩玩。”小鹿说道:“我这个样子,可是不大适合进跳舞场。”程世腾垂眼喝了一口热咖啡,随即抬头笑道:“不去跳舞场,在大街上走走也是好的。我知道一家咖啡馆,柠檬茶很有名,晚上带你去喝。”小鹿笑了笑,感觉程世腾的语气有些像哄孩子。程世腾回首往昔,总觉得自己当年只顾着自己玩,没管过小鹿,有些愧疚,故而今天是真心实意的要带小鹿去喝柠檬茶。然而傍晚时分风云突变,哗啦啦的下起了雨。这样的天气,出门就不大合适了。于是他和小鹿早早的上了床,小鹿泡了个热水澡,泡得上了床之后还要浑身出汗。穿着一条小裤衩蹲在床上,他没开电灯,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摸肚子。程世腾裹着睡袍走了进来,将个小东西扔到了小鹿面前:“刚找到了这个,倒是新的,你原来不是很喜欢它吗?”小鹿拿起小东西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只口琴。送到唇边吹了一口气,他吹出了“嗡”的一声低音。在连绵不绝的大雨声中,程世腾爬上了床,随口问道:“还会不会吹了?都忘了吧?”小鹿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又吹几声,找准了音符位置,然后双手握住口琴两端,他试试谈谈的吹出了调子。那调子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然而很准,而程世腾先还在床上挪来挪去,听着听着,他坐到小鹿身边,不动了。一曲终了,小鹿低着头,摩挲着口琴问道:“怎么样?还行吧?”程世腾凝视着他,在暗中微笑:“很好。”——正文完==========================后面还会有老程老鹿年轻时候的番外o(n_n)o~小鹿和大少爷不会再分开了o(n_n)o~(只要张春生不要忽然的出现……) 番外 光绪年间(一)光绪三十三年,京郊某县。程廷礼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不紧不慢的在县城大街上走。这一年他是二十三岁,身穿鸭蛋青的绸子长袍,外套藕荷色的缎子坎肩,粉底官靴一尘不染。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能在脖子上绕好几圈。青缎小帽的帽檐上,一颗大珍珠放着光;青缎小帽帽檐下,他的两只眼睛也在放光,有四个字叫做“剑眉星目”,说的正是他这一路英气勃勃的好眉眼。衣裳漂亮,他扬着一张雪白的脸,人比衣裳还漂亮。他是汉军旗的出身,论起家世,名望和财产都有一点,多是不多,和达官贵人相比还差着一层,不过比上虽不足、比下却颇有余,他自己也有点小学问和小本领,再东拉西扯的攀攀高枝,竟也能年纪轻轻的混成个千户。千户大人在前头走,一小队马弁整整齐齐的跟在马后头,千户大人漂亮,马弁也利落,看着正是很体面的一队人马。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了,程廷礼很安然的高踞马上,上望望天下看看地,正是百无聊赖,忽然前方药铺之中跑出了个小伙计,看意思是要去端门外木头架子上的笸箩——笸箩里也不知晾的是什么草药,总之连笸箩带架子,全挡了程廷礼的道。而那小伙计先把笸箩送回药铺里,又快步跑出来去收架子,耳听程廷礼连人带马越来越近,小伙计扛起架子,慌慌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偏巧程廷礼也在低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小伙计腾不出手,只好迟迟疑疑的含笑向他一躬身,然后扛着木头架子回了药铺。小伙计是走了,程廷礼一勒缰绳,却是愣了。他是为了那个小伙计而愣——那小伙计看着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然而竟有一张绝代佳人的好脸蛋儿,那长眉毛,那大眼睛,那直鼻梁,那小嘴唇……程廷礼就看了他一眼,然而看得齐全无比,他甚至还记得那小伙计右耳根下有颗小小的痣。攥着缰绳发了五秒钟的呆,程廷礼忽然飞身下马,也不出声,迈开大步就进了药铺。药铺掌柜的见来了贵客,慌忙上前招呼,然而程廷礼一眼叨住了站在角落里端笸箩的小伙计,开口就唤:“喂!你——”说完一个“你”字之后,他那脑筋飞快的一转,忽然发现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对劲,于是很机灵的转了话风,他嗓门不小的继续问:“你端的那是什么?”小伙计抬了头,规规矩矩的答道:“白菊花。”程廷礼长长的“哦”了一声,一边“哦”,一边往那小伙计近前走:“白菊花……是败火的吧?”小伙计愣怔怔的望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越睁大,越显出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上下两圈睫毛漆黑浓密,小扇子似的,一眨一扇:“啊,回大人的话,是败火的。”隔着一道柜台,程廷礼意意思思的停住了:“那……那你给我来一包。”小伙计答应一声,动作利落的往方块纸上抓菊花,程廷礼斜靠着柜台,先是仰着脑袋东张西望了一圈,然后目光顺势下落,状似无意的看了小伙计一眼。看完一眼,他再一次东张西望,东张西望到了末尾,再偷瞄小伙计一眼。小伙计手太快,只容他看这两眼。伸手接过了小伙计递过来的纸包,他仿佛是要付钱离去,可身体都向外转了一半了,他忽然一回头,又靠回了柜台:“哎,我最近火气挺大,你还有没有别的降火方子?给我讲讲!”小伙计很认真的答道:“那可多了。”程廷礼对着他一抬下巴:“讲讲,讲讲。”半个时辰之后,程廷礼拎着大包小裹出了药铺,也不知道自己一共买了多少树叶子——他不通药理,小伙计给他推荐的方子,据他听着,无非是拿各种树叶子当茶沏了喝。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能和小伙计搭上话,小伙计就是推荐给他一捆干草,他也照样肯买。 第169章 程廷礼又问:“我不在的时候,没人欺负你吧?”鹿文保继续摇头:“没有。”程廷礼垂下眼帘,美滋滋的放轻了声音:“我也想你了。”鹿文保听了这话,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窘,并且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故而就只是对着程廷礼傻笑。他相貌好,傻笑也有可爱之处,程廷礼一眼一眼的看着他,看到最后,心里就想:“再不吃,就过时候了!”的确是要过时候了,初见面时,他以为鹿文保是个半大孩子,哪知把人带回来一问,他才得知对方已经满了十七。而鹿文保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年,如今已经成了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他那张脸长得秀气,带着几分少年相,看着倒没有几分大小伙子气,可个子真是窜得太快了,还是个宽肩细腰长腿的威武身坯,幸而他胸膛肩膀都单薄,他要是有了肉,真有成为一条好汉的可能。程廷礼最好男风,但也没有搂着好汉睡觉的兴致。依着他的意思,他现在就想把鹿文保拎到床上去,可鹿文保正在专心致志的给他捏脚,捏得很舍力气,鼻尖上都冒了汗。鹿文保这么乖这么好,程廷礼没办法无缘无故的忽然耍流氓。 光绪年间(三)程廷礼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自己只能等出一条鹿姓好汉,并且是个傻头傻脑、不懂人心的好汉。一双眼睛昼夜盯着鹿文保,他看鹿文保给自己铺床叠被,给自己端茶递水。鹿文保总是不声不响,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他仿佛是有一点慢性子,干什么事情都是聚精会神的很认真,并没有偷懒,然而一干能干很久,不出活计。及至真干完了,他也一定是比旁人干得好,清早在屋子里扫个地,他也能连床底下带墙角落全扫个遍。偶尔在院子里随便走走,他走得一步是一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身上有股子说不清楚的劲儿,让他看着和旁人很不同。程廷礼等到这天晚上,终于是等不得了。这是个寒凉的秋日傍晚,程廷礼让厨房给自己预备了个火锅,想要热气腾腾的饱餐一顿。旁人他看不上眼,只让鹿文保一个人留下伺候。及至菜品上齐了,锅子烧开了,烧酒也烫好了,程廷礼把坎肩袍子一脱,又挽了小褂的袖子,一屁股在上首桌前坐了下来。鹿文保走过来,端了酒壶要先给他倒一盅酒,程廷礼垂眼看着他的手——两只手干干净净的,皮肉白皙,手指修长,指甲是长圆形的,修得很短,是粉红的颜色。程廷礼抬起了手,强忍着没有去摸,半路拐弯一指自己的脑袋:“热死我了!”鹿文保一声不吭,放下酒壶走到他身后,为他把辫子盘到了脑袋上。程廷礼很舒服的扭了扭脖子,忽然又道:“小鹿,你也坐下,咱俩一起吃!一个人吃没意思,吃都吃不香。”鹿文保吓了一跳:“大人,我——我去给您把王师爷找过来?”程廷礼一愣,心想你给我找个糟老头子过来干什么?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了,当即笑道:“用不着,我也不是要和人边吃边谈,就是一个人太寂寞。坐下坐下,我拿你当弟弟看,你也别太外道了。再说这儿就咱们两个,你还怕有谁骂你没规矩不成?”鹿文保意意思思的笑了一笑,然而依旧是摇头:“大人,我不走,我站在一边儿伺候您,您快用吧,肉都熟了。”程廷礼拿起筷子往桌子中央一扔,紧接着又往后方一靠,沉着脸说道:“那我不吃了!让你吃肉又不是让你吃药,你还跟我推三阻四!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白疼你了!”鹿文保瞄了他好几眼,心里非常的为难——他心中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但是天然的喜欢讲秩序守规矩,他在程宅做小奴才,每天干点不轻不重的杂活,他感觉就很好、很知足了。可和程廷礼平起平坐的吃吃喝喝,那显然是坏了规矩,以他来看,就不那么好了。但程廷礼的命令是不好违拗的,程大人对他一直是那么的好,如果自己把程大人气得吃不下了饭,那也是一场大罪过。脸上带着一点笑容,鹿文保在程廷礼身边坐下了,没敢大模大样的坐,只让屁股搭了一点椅子的边。而程廷礼溜了他一眼,脸上同时显出了一丝遏制不住的笑意。忽然伸手抄起桌上的筷子,他端起一只空碗,欠身捞了整整一碗的羊肉片,然后把碗往鹿文保面前一放,亲亲热热的笑道:“小馋鹿,吃吧!看今晚儿咱俩谁吃得多!”鹿文保在微膻的肉香中抬眼望向程廷礼,心里感激的了不得。程廷礼吃着吃着,开始劝鹿文保喝酒。鹿文保既没有喝酒的机会,也没有喝酒的瘾头,此刻就不声不响的摇头微笑,不肯、也不敢喝。他不喝,于是程廷礼第二次甩了脸子扔了筷子,表示他不喝,自己就不吃。鹿文保无可奈何,只好端起小酒盅,小小的呷了一口。一口热酒进肚,他没觉怎的,可等到糊里糊涂的喝过第二口第三口,他无意识的微笑摇晃了,脑子里开始犯了迷糊。而程廷礼放下碗筷端起一杯热茶,一边慢慢的喝,一边瞄着鹿文保的反应。眼看鹿文保红着脸垂着头,像是要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扭头啐出一片茶叶梗,然后起身扶起了鹿文保。“小鹿?”他声音不小的呼唤:“醉了?”鹿文保生平第一次醉,昏昏沉沉的垂着头,他不说话,程廷礼对他说话,他听在耳中也是一片含混不清的嗡嗡隆隆。而程廷礼见他此刻堪称是烂醉了,便双臂用力,直接把他拖进了卧室里。将鹿文保仰面朝天的摆在了床上,程廷礼弯下腰伸了手,就听自己的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跳得欢天喜地要发疯,裤裆里也硬邦邦的竖起了多高。鹿文保不怕冷,周身就是一层衣裤。程廷礼先是一粒一粒解了他的纽扣,然后敞开他的前襟,让他露出了胸膛腹部。鹿文保有一身天生的好皮肉,不但白,而且细,无论个子高矮,总是骨肉停匀。程廷礼俯下身,把鼻尖凑到鹿文保的胸腹之间狠狠的嗅了一场,然后扯开对方的裤带,抓住裤腰猛的向下一退。鹿文保的腰臀双腿在瞬间袒露了,腰是细腰,臀是圆臀,两条腿白白嫩嫩、又长又直,脚踝线条很清晰,圆而端正的脚踵透着洁净的粉红色。程廷礼喘着粗气低着头,目光在鹿文保的裸体上一寸一寸的舔。早就知道鹿文保长得好,可没想到脱光了一看,竟会这么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没有不美的地方!而鹿文保大概是喝酒喝热了,此刻周身没了衣服,一时清凉,让他惬意的翻了个身,又抬起一条腿骑上了床里的一只绸缎靠枕。双腿这么前后一分,他把屁股彻底的亮给了程廷礼,屁股蛋圆溜溜白腻腻,程廷礼伸手过去摸了一把,摸到了满把的细皮嫩肉。抓住屁股蛋再轻轻的向两旁一扳,程廷礼看清了他股间深处那一点紧揪揪的粉红。到了这个时候,程廷礼就真是忍无可忍了。程廷礼自认为是加了足够的耐心与小心,然而扛着鹿文保的两条长腿压下去,他还是顶出了鹿文保的一声哀鸣。鹿文保醉得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的只是感觉疼,并且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微弱的挣扎,含糊的哭叫,可程廷礼的东西还是像根粗大的楔子一般,一点一点的深入了他的身体。鹿文保要疼死了,一双臂膀禁锢了他的身体,一条舌头也堵住了他的嘴唇。他在半窒息的痛苦中吚吚唔唔的呻吟,再后来,他就彻底失去了知觉。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鹿文保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下意识的想要翻身,可是刚刚作势一动,疼痛便在下身来了个大爆发。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声音很短促,猛的收了住,因为发现了自己身边的程廷礼。程廷礼一丝不挂的盘腿坐在他的身边,一条大辫子在脖子上松松的缠了好几圈。双手搭在膝盖上,他背着晨光,扭头望向了鹿文保,眼睛很黑很润,带着一点微笑的光。 光绪年间(四)鹿文保直愣愣的望着程廷礼,望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回过了神,当即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他一动,程廷礼也跟着动了。跪起身用双手握住了鹿文保的肩膀,他柔声说道:“急着起来干什么?撒尿?想撒尿的话我抱你去尿,你后头带了伤,今天好好的在床上养着,不许乱走乱跑,听见没有?”话音落下,他俯身低头,在鹿文保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一只手从肩膀上向下滑,路过胸膛拧了一把,滑过小腹到了下身,捂住那套器官又揉了一把。而鹿文保忍无可忍的猛然推开了他,随即强忍疼痛蹲起了身,向后一直躲到了床角落处。“大人……”他颤抖着开了口,声音有些哑:“我不是……”程廷礼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不急不恼的直起腰坐正了,他笑吟吟的望着鹿文保:“不是什么?”鹿文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疼得要命,也羞得要命:“我不是……兔子。”程廷礼笑了:“傻小子,谁拿你当兔子看了?你到我身边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你在我心里要真只是个兔子,我至于看得见吃不着、巴巴的等你一年多吗?”说完这话,他四脚着地的爬到了鹿文保面前:“小鹿,说老实话,我去年第一眼看见你,心里就爱上你了。我越是爱你,越舍不得碰你,昨天晚上要不是喝醉了,我兴许还要继续等下去。平时我话里话外那么逗你,你傻头傻脑的也听不出来,你听不出来,我就不敢和你挑明了说,怕你以为我是要欺负你。小鹿,你说我这是欺负你吗?”鹿文保怔怔的望着程廷礼——程廷礼平时是爱和他闹着玩,可是他从来没有多想过。此刻骤然听了这话,他呆了傻了,至于昨夜那一场算不算“欺负”,他也想不明白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夜里的事情他记不清楚了,此刻他清醒得很,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不愿意。这个时候,程廷礼看着鹿文保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又说了话:“小鹿,我们兴许是前世有缘,今世一见了面,我就真心实意的看上了你。我的日子你也看见了,一年回不了几次京城,这儿才是我长长久久的家。往后你我就算一对小夫妻,在这家里过日子。你放心,我对你是从来不撒谎的,只要你跟了我,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对你一心一意,绝对不再找别人。”他开口便是这么一篇长篇大论,鹿文保本来就是懵懵懂懂,听了他这一段甜言蜜语,越发不知从何说起,但只有一件事情,他在心里是确定了的,那就是自己不愿意——也不是恨,也不是恼,就是不愿意。“大人……”他语无伦次的作了回答:“我不能干这事儿,我、我在老家定了亲了,等攒够了钱,我还得回去娶媳妇儿呢。我知道您对我好,可我不能……”程廷礼第一次听说他在老家订了亲,不过老家是老家,眼前是眼前,他脑筋一转,立刻做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男人成了亲还能纳妾呢,何况你还没成亲,在外头跟我相好几年,也不耽误你回老家娶媳妇儿啊!况且我是个男子,你从了我,也不算对不起你那未婚妻,对不对?” 第171章 先前程廷礼干他,他除了感觉丢人之外,倒也没有其它更深刻的感受;如今他干了程廷礼,事后却是越想越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夺了对方的贞操,是欠了人家的了。程廷礼闭着眼睛忍着疼,疼归疼,却是心甘情愿、心满意足。他这回可是彻底的占有鹿文保了,他知道鹿文保是个温吞有情的性子,两人之间有了这么一场,鹿文保就难和自己一刀两断了。——番外完======================《小鹿》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对本文的喜爱与支持。《小鹿》的定制印刷已于今日开通,预定网址为http://item.taobao/item.htm?spm=686.1000925.1000774.6.2b5lyt&id=19205362313根据印刷要求,我将网络小章节合并为大章节,所以实体书章节数会比较少,但是内容并没有变化。实体书中除网络内容之外,额外附加一万余字的番外,番外内容共分两大部分,一部分为小鹿和程世腾的性福生活,另一部分为李国明与小全比较幸福的生活。张春生的故事我就不写了。因为一旦把他写到上海,他非得对着小鹿兴风作浪不可。小鹿万一被他哄回华北,那我恐怕就得开写小鹿第二部了。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o(n_n)o~出书版番外(上)程世腾悄悄的走入卧室,因为知道小鹿正在床上睡觉。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床边,他站住了,低头去看床上的小鹿。小鹿在吃过晚饭之后忽然犯了困,匆匆的洗漱了一番,便独自回到卧室上了床。傍晚时候睡觉,显然是太早了,程世腾以为他只不过是犯懒,没想到在楼下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露面,这才断定小鹿是真睡着了。然而也的确还是睡得太早了。房外有寒风在刮,房内的暖气却是烧得热,让小鹿连棉被都盖不住。仰面朝天的躺平了,他将双手双脚摆得规规矩矩,身上睡衣也是一丝不乱。闭着眼睛歪了脑袋,他睡得微微张了嘴,浓密睫毛合下来,他那直鼻梁上皮肤白皙紧绷,反射了壁灯的光芒。和先前那个秃脑袋相比,他的头发算是蓄长了不少,然而也依旧还是短,因为短习惯了,长了他自己会不舒服。程世腾静静的端详着他的睡相,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他美,同时回忆起小鹿的身世经历,他想大概男子也会红颜薄命,而“美”也需有度才行,无论男女,过分的漂亮都是不好,幸而小鹿还有一个自己——自己是他的大哥,是他的伴侣,小鹿有了自己,就像是有了主。奇花异草有了主,便不再容易被人采摘,纵是有人存心来夺,也须得先过了主人这一关。程世腾一边想,一边对着小鹿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很轻,手指一粒一粒的捻开了对方的睡衣纽扣。丝绸料子光滑沉重的左右分开了,露出小鹿白皙的胸膛,而在胸腹之间无暇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道巴掌长的鲜红疤痕,那疤痕虽然平滑,但是有些扭曲,乍一看上去,几乎是狰狞恐怖的。程世腾看惯了,倒是不觉怎的。怀着促狭心俯下身来,他低头凑到小鹿的身前,张开嘴先是对着那道疤痕呵了一口热气,然后伸出柔软湿热的舌尖,缓缓的点上了那疤痕的一端。然后顺着疤痕慢慢舔下来,他舔出了小鹿在睡眠中的一哆嗦。这一道伤口的确是彻底愈合了,然而留下的疤痕成了小鹿全身最敏感的一处。在变天的时候,它会极其的疼极其的痒,小鹿吃尽了它的苦头,所以即便在它不疼不痒的时候,也禁不住旁人肆意的触碰它。程世腾发现了他这一处弱点,所以有一次突发奇想,摁住小鹿舔了舔它。当时小鹿紧张得身体绷紧面色苍白,而当程世腾的舌尖落到他的疤痕上端之时,他在强烈的恐慌与刺激之下,身体居然有了反应。仿佛下一秒就要疼了,下一秒就要痒了,那疼那痒全发作在了脑海与丹田之中,他的疤痕安然无恙,下身那个小东西却是失禁一般,涌出了几股粘稠的透明汁水。然后他瘫软了一会儿,瘫软的时候他极其乖,像是小孩子被吓怕了,连叫都不叫,单是半闭着眼睛喘气。程世腾慢慢的舔,舔得小鹿如坠噩梦之中,两只手都无意识的攥了拳头。忽然猛的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向下望去,随即一拢睡衣一翻身,跪坐起来对着程世腾怒道:“睡觉你也来闹,滚出去!”程世腾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然后微微俯身,绅士派十足的向小鹿伸出了另一只手。小鹿本来睡得正酣,如今也还没有醒透,见了他这彬彬有礼的举动,便莫名其妙的问道:“干什么?”程世腾笑吟吟的抬眼望着他,并不回答,于是小鹿抬手捻了捻他的手掌手指——手上干干净净的,也并无异常,于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干什么?”程世腾态度庄重,声音柔和,言谈举止全都堪称温文尔雅,唯独话语内容不堪入耳:“让我摸摸你的小鸡鸡,看看你刚才有没有被我舔出水儿来。”小鹿听清了这话,立时瞪了眼睛:“你的——”话未说完,他一跃而起扑向了程世腾,同时一只手还拢着睡衣前襟。程世腾一边躲闪一边露了原形,嘻嘻哈哈的指着小鹿笑道:“小混蛋,再敢跟我动手动脚,今晚儿我就跟你分居!”他人在地上,前进后退都很灵活,而小鹿站在床上,没法对他穷追猛打。双手叉腰在床上来回走了一圈,小鹿被他气笑了,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说道:“要滚赶紧滚,谁稀罕和你同居?”程世腾抬手指了指他:“好,这是你说的,我现在就走,你今晚儿就摸着你自己的屁股睡觉吧!”程世腾说走即走,然而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又推门回了来,匆匆说道:“楼下浴室的热水管子不出水了,我过来洗个澡。你帮我记着点儿,明天让来宝去找工人修水管。”小鹿此刻已经睡意全消。盘腿坐在床边,他手摁膝盖看着程世腾,心里什么也没想,就单是看,可因为天天看,看惯了,所以看了也和没看一样,不往眼睛里进。程世腾进了这间卧室连着的浴室,自顾自的泡起了热水澡。良久过后,他擦干身体回了卧室,走到小鹿身边开始擦头发。小鹿看他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而且站得还挺稳当,就仰起脸问道:“我要睡了,你还不走?”程世腾歪着脑袋,用毛巾很仔细的擦耳朵:“等会儿。”小鹿听了他的话,便继续安然坐着,耐心等待。如此等了片刻,程世腾把毛巾搭在脖子上,依然不走,不但不走,还在小鹿面前来回溜达个不停。小鹿的眼珠随着他转,没看明白,于是问道:“你干什么呢?”程世腾没看他,只漫不经心的答道:“在色诱你。”然后他停在了小鹿面前,微微侧身背对了大床:“要不要摸摸?”小鹿盯着他白皙的翘屁股,头脸有些发烧,喉咙也有些发紧。而不等他回答,程世腾又弯腰对他一撅屁股:“也可以亲一下。”小鹿做了个深呼吸,想要稳一稳神,但是转念一想,在程世腾面前,自己乱了也没关系。眼看那个白屁股已经快要撅到自己眼前了,他尽管近来是天天晚上要对它抚摸一番,然而在灯光下细瞧了,他还是感觉它洁净、温暖、结实,很富有一种性的诱惑力。将一只手拍在一侧屁股蛋上,他探了头,仿佛很慎重似的,慢慢的亲吻了另一侧屁股蛋。程世腾手扶膝盖弯着腰,心中有种不得见人的窃喜。小鹿对于男性身体的某些部位,显然抱有病态的迷恋。这不正常,本应该是被怜悯和被矫正的;然而程世腾渐渐的又认为他就这样也很好,像个有弱点的小孩子,而糖果则是自己的身体。否则的话,小鹿不馋不懒,没嗜好不花钱,简直有点刀枪不入的意思。无欲则刚是可怕的,一个什么也不要,另一个想给也给不出,时间久了,岂不是要越来越生分?像晃着糖果逗孩子一样,程世腾直起腰转过身,大喇喇的面对小鹿笑道:“来,再和你兄弟打个招呼。”小鹿的目光在他的下腹部盘桓片刻,末了却是以手撑床,缓缓的向后退了:“你别招惹我,忘了上个礼拜你是怎么鬼哭狼嚎的了?”程世腾抬腿跪上床边,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小鹿面前,神情诡谲的低声笑道:“小丑八怪,这个礼拜许你再发一次疯。今天让你疯够了,接下来这几天是不是就能乖乖听话了?”小鹿不想发疯,是欲火鼓动着他疯。他一直在试图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可程世腾又偏爱和他捣乱。犹犹豫豫的垂下眼帘,他下意识的一蹙眉头一撅嘴,然后摇了头:“不,我能忍。”然后他抬眼望向程世腾:“我是喜欢看你疼,但是我并不想要你疼。”程世腾抿嘴笑了,吟唱一般的柔声说道:“疼我倒是不怕,只要等你疯痛快了,能让我疼疼你的小屁股就行。”说完这话他探头一吻小鹿的额头:“小丑丑,你看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小鹿扭头一笑,有点无可奈何。程家的人颇有几分统一的特色,谈起情说起爱来,真可以反复的谈反复的说,怎么谈说都是喜滋滋的自得其乐,也不管对象听了羞不羞烦不烦。不过好在这人是大哥,大哥从小到大,除去最恶劣的时代不提,在好时候里也是隔三差五的就要烦人一次。这样的大哥正是他心目中的大哥,虽然不完美,但在他看来,是亲切的,是不完美也没关系的。随即回头又凝视了程世腾的眼睛,小鹿想他倒是真爱自己的,虽然曾经爱得天怒人怨,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在报仇这件事情上,自己并没客气。而结清仇怨之后两个人还能在一起,也只能说,这是命运。小鹿在一转头一回眸之间,脑子里转过了长长一串念头。念头转过去,他也随之心平气和了。抬手拍了拍程世腾的肩膀,他开口说道:“你上来,我们好好的躺一会儿。然后我让你高兴一次。”出书版番外(下)小鹿说是要和程世腾“好好的躺一会儿”,然而两个人并肩躺好之后,手脚全都不老实,躺得并不安稳。于是躺了不久之后,两个人就一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