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第1章 义父 作者:尼罗文案一个杀手和他干儿子们之间的恩怨情仇。ps:文案不可信。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江湖恩怨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雪征 上部第1章 陆雪征陆雪征这人,自我感觉一直不错。他是名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男子,形象有如广告画上的青年绅士像,标致的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要说他和绅士像有何不同,那大概就是他在眼角处生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大凡一名画家在做广告画片时,大概是不会给男性人物的面孔上填加这么一个褐点的。他觉着自己挺漂亮,这乃是他先天所得的好处;而在后天呢,他除了打打小牌跳跳舞、喝喝小酒抽抽烟之外,也并无其它过分的恶习。所以他是内外兼修、表里如一。他的自我感觉既是如此之好,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却又绝没有任何出风头的机会。因为他是个杀手——自古以来从没有招摇过市的杀手,除非是杀手要自杀。所以他就默默的自我欣赏着,慨叹着,幽而不怨、哀而不伤。陆雪征十五岁入行,到今年为止整满十二年。他是有本事的人,二十岁那年便开始认干儿子——当然,本质上就是收徒弟。今年他二十七岁了,身边最大的干儿子只比他小五岁,不过没有关系,他不计较,干儿子也不计较。父子们其乐融融,正是和睦的一家。现在可算是他事业的鼎盛时期,杀人都能杀出字号来,这也算是一绝。他在得意之余也想发展出一点副业,多赚些钱;于是在使用了种种手段之后,他在日租界码头的轮船公司里弄到了一艘船。花大钱配齐了船长水手之后,轮船满载着货物驶离码头开始了处女航,入海不久就沉了。他这算是赔了一场大钱,然而贼心不死,并没有因此就收起了从商的心思。去年他又开了一家顶阔气的大皮货店,营业了没有三天,半夜被雷劈了仓库,一场大火烧得他血本无归。陆雪征的资产都是他拿命换回来的,所以他心里难过极了。在皮货店大火被扑灭的那个凌晨,他独自躺在被窝里热泪盈眶,决定以后再也不做生意了。陆雪征自认为是个斯文人,在无人可杀的时候,他时常会隐居在某位干儿子的家中,抽出一段时间来专心读书。他不爱读翻译小说,最喜欢《红楼梦》,而在《红楼梦》中,他又最喜欢薛宝钗,因为觉着薛宝钗和蔼可亲,嫌林黛玉脾气太大,不好伺候。除此之外,他还很愿意读一读《新青年》之类的杂志,虽然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成青年看待,但他算着岁数,认为自己不到而立,还是比较富有青春气息的。读书之外,他还喜欢招猫逗狗——尤其是喜欢猫,觉着猫脸媚气。他有一只养久了的小灰猫,专会趴在人头上蜷成一团,宛如一顶大皮帽子,而且绝不会用爪子抓伤人脸。此猫是他的宝贝,名字就叫做小灰灰。陆雪征有很多朋友,其中包括高官富商、军阀大佬。朋友们从不和他深交,可是对他相当的恭敬。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不是人,而是一把枪;谁能使出足够的钱,这把枪就去替谁杀人,而且是一击毙命,很少失手。他对自己这身份安之若素,觉得自己是人是枪都无所谓。因为杀人太多,他已经觉着“人”这个存在渺小得很,不值一提了。此刻,在这个风光明媚的六月午后,暂住在金公馆内的陆雪征携着一本书,一路穿花拂柳的走去了后花园中。上方天空一碧如洗,天气虽然是热,可是热中又带有几丝凉风,让人既感受到了夏日气息,又不会汗出如浆的难捱。陆雪征穿着单薄的衬衫长裤,衬衫袖子整齐的挽到肘际,看起来好像洋行内的一名中等职员。步伐轻快的走到一处精致凉亭内,他先在那洁净石凳上坐下了,又将手中这本《灯草和尚》摊开来放到面前石桌上,然后就低下头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此地十分幽静阴凉,陆雪征周身舒适,不知不觉就消磨了许久时间。正是读的有趣时,他忽然下意识的猛一抬头,结果就看到有人踏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小木桥,正在向自己这方走来。那人是西装打扮,生的高大魁梧,麦色皮肤,剃了个光头,乃是这公馆中名义上的主人,他的众多干儿子之一——金小丰。陆雪征漠不关心的低下头去,继续读书。金小丰腿长步大,片刻后就走到了凉亭外面。很谨慎的停住脚步,他声音不大不小的呼唤了一声:“干爹。”陆雪征点点头,并没有正眼看他。金小丰迟疑了一下,随即试探着走进亭内。高高大大的站在石桌前,他深深的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干爹,韩棠把事情弄砸了。”陆雪征微微歪头扫了他一眼,依旧是不说话。金小丰咽了口唾沫,垂下眼帘,不敢近距离的正视陆雪征:“我说用枪,他非要下毒,结果叶竟成早做了防备,提前就把那毒给试出来了。现在叶家紧张得很,韩棠就越发没有机会下手了。”陆雪征缓缓合拢书本,若无其事的抬头答道:“叶家那边先放一放。你和韩棠不用管了。”金小丰还保持着鞠躬姿势:“干爹,不要韩棠,我自己来吧!”陆雪征摇摇头,随后站起来平静说道:“叶竟成的命值十万大洋,十万大洋不是容易到手的。现在已经是打草惊蛇了,我们只好是等等再看。”金小丰挺直身体,垂头说道:“干爹,对不起。”陆雪征直到这时,那脸上才渐渐的露出了一点笑意。伸手摩了摩对方的光脑袋,他颇为和蔼的答道:“没有关系,我的罗汉。”然后他拿起自己那本艳情小说,绕过石桌向亭外走去,又头也不回的命令金小丰道:“去把韩棠叫过来,我要见他。”金小丰本是紧盯着他那背影的,如今听了这话,当即答应一声,而后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便从陆雪征身边掠了过去。陆雪征走的很慢,过了木桥后他还驻足在小溪边,低头看了一会儿蛤蟆戏水。等到他出了花园走入洋楼,罪魁祸首——韩棠,已经乘坐汽车抵达了金公馆。韩棠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的十分白皙俊俏,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文气,乍一看简直像个大学里的男学生。随着佣人走进房里,他规规矩矩的在地中央站住了,对着坐在前方沙发椅上的陆雪征唤道:“干爹,我来了。”陆雪征将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不动声色的发出询问:“听小丰说,是你坚持要用毒?”韩棠苍白着一张脸,无言的点了点头。陆雪征顿时就变了脸色。一按扶手站起来,他快步走到韩棠面前,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而侍立在一旁的金小丰伺机而动,这时也赶了过来,一脚踹到了韩棠的腿弯处。韩棠应着力道跪下去,半边面颊上浮出了通红的五指浮雕,可见他那脸皮是相当之嫩。金小丰踹完这脚就退了下去,而陆雪征环绕着韩棠走了一圈,口中低声怒道:“上次就是你失手,上上次也是你失手。韩棠,你到底想要怎样?”韩棠嗫嚅着,并不能给出一个清晰的解释。于是陆雪征居高临下的伸手指了他的鼻尖,咬牙切齿的质问道:“听说你现在和叶家三小姐走的很近,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舍不得下手了?不要穿上两件好衣裳就忘了你的出身,你既然喊过我一声干爹了,就别想再脱身去做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说到这里他骤然抬腿,当胸一脚蹬在了对方的心口上——也不知他是使了多大的劲,只见韩棠向后一仰,竟是整个人都飞跃着摔在了地上。神情痛苦的一手捂住胸膛,韩棠挣扎着爬起来重新跪好,口中断断续续的挣出了声音来:“干爹,我再、再也不敢了。”陆雪征面若冰霜,在韩棠面前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抬起韩棠的下巴,他恶狠狠的一直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里去:“再有一次,你就死吧!”第2章 叶崇义陆雪征站在窗前,眼看着韩棠佝偻了身体,一步一步艰难走出公馆前院,又在门口连滚带爬的上了汽车。 第3章 窗外那夕阳余晖斜照了他的半身,深浅光影格外清晰的渲染出了他那俊美轮廓。慵懒的侧过脸望向陆雪征,他漫不经心的一笑。陆雪征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样,缓缓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弯下腰直视了对方的眼睛,他用温和轻柔的声音说道:“良宵苦短,不要浪费时间。”叶崇义长久凝望着陆雪征的面孔,最后就抬起手来,用指尖一点他眼角处的那颗泪痣:“你这占便宜的,还要劳我亲自宽衣解带么?”陆雪征探过头去,在对方那眉心上很虔诚的吻了一下,举止神情仿佛都带有了一点宗教气息:“崇义,你说的对极了。”陆雪征力大无穷的把叶崇义拦腰抱了起来。转身把人扔到床上,他随即跟上前去坐在了床边。慢条斯理的伸出双手,他一粒纽扣一粒纽扣的去解开对方那西装衬衫。白皙的身体渐渐袒露出来,郁郁的香水气息越发浓厚了。陆雪征忽然咬牙切齿的抱怨道:“我真是受不了你这味道!”叶崇义垂眼望向他,慢悠悠的答道:“一百二十法郎一瓶的香水,你懂个屁!”陆雪征站起身来,背对着叶崇义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混蛋!你这是要熏死我!”陆雪征把叶崇义送进浴缸里冲洗了一通,然后他脱掉衣服也抬腿进入水中,两人就在那芬芳的泡沫中成就了好事。陆雪征大概是很有一点手段,能把这生活在万花丛中的叶崇义干到求饶。而叶崇义求饶归求饶,身体却是扭动的积极,并不示弱。于是陆雪征盯着对方的屁股,一时心中做痒,抬手就在那屁股蛋上狠拍了一巴掌,给他来了个脆响。叶崇义笑着呻吟出声,感觉陆雪征真是个畜生,一点怜香惜玉的姿态都没有。事毕之后,两人简单清洁了身体,一同回到房中床上休息。此时外界已然天黑,房内不曾打开电灯,所以光线极其黯淡。陆雪征倚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摸黑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火头的橙红光点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深吸两口之后叹息一声,然后把烟取下来送到了叶崇义的嘴边。叶崇义本是个仰卧着的姿态,就着陆雪征的手,他慢慢的吸完了那根烟。翻过身去抱住了陆雪征那结实苗条的腰身,叶崇义梦呓似的含糊说道:“大半夜的我有家不回,送上门来给你干,真是贱哪!”陆雪征用那烟头的余热为自己又点了一根烟卷。这回他从从容容的吸上一口,而后低头对着叶崇义吐出一线青烟来:“小贱货。”叶崇义在黑暗中笑了,低声又问:“我贱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心疼,还是暗笑?”陆雪征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用力把叶崇义拖上来横抱在了怀里,仿佛对方是个大号婴儿。腾出空来又吸了一口烟,他十分平静的答道:“我很高兴。”叶崇义在他怀中磨蹭着点点头:“好,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乐子了。”陆雪征一口接一口的吸烟,在烟雾缭绕中答道:“废话太多。”陆雪征连吸几根香烟过足了瘾,然后才专心致志的托抱住叶崇义的上身,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打情骂俏的玩笑了片刻后,两人又有些兴起,就在这床上又欢喜了一场。因有了前次作为铺垫,所以这回陆雪征放开力量,压迫着叶崇义狠干不止。房内一片黑暗寂静,只有肉体撞击声在“啪啪”的回荡不止。叶崇义向来是不大叫的,这时也有些忍无可忍了,极力的回手去阻挡陆雪征那动作:“够、够了。”他气喘吁吁的在枕上摇头:“你停、停一停。”陆雪征果然做出暂停。就着交合的姿势俯身压下去,他喘息着沉默不语。如此停歇了片刻,陆雪征自作主张的起身继续大抽大弄,而叶崇义张开双腿,哼也无力哼、动也无力动,整个人都“酥”在了床上。这一度春风可是吹的长久,直到凌晨时分,陆雪征才下了叶崇义的身。因为其间两人也曾歇过几次,所以此刻倒是没有疲惫的瘫软如泥。一同下床去洗净了身体,这回陆雪征拉上窗帘打开电灯,开始在一片光明中穿衣服。叶崇义见状,只好也跟着穿戴起来。低头系好腰间皮带,他赤着上身轻声抱怨道:“不舒服。”陆雪征听闻此言,扭头打量了他一番:“不舒服?”叶崇义抚摸着自己的屁股,半嗔着望向陆雪征:“也不是疼,只是……感觉有些怪。”陆雪征笑了笑,顺手把领带挂到了脖子上:“多做几次,习惯就好了。”叶崇义一挑眉毛,斜着目光睨了陆雪征:“你以为本少爷的屁股,是谁都能碰得的么?”陆雪征这时已经给自己打出了一个饱满整齐的领带结。一手捏住领带,一手向上推了领带结,他扭头面对叶崇义,风度颇好的微微一笑:“承蒙厚爱,在下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原谅。”叶崇义也找到衬衫披在了身上,仿佛忽然就要赌起气来:“其实你也不配!”陆雪征穿上西装外衣,对着墙上镜子梳理头发:“这一点,我可是不敢苟同。”叶崇义无缘无故的真生气了:“你不要和我贫嘴!”陆雪征在灯光下对那镜中人满意的一点头,随后背对着叶崇义答道:“你以为本大爷的贫嘴,是谁都能听得的么?”叶崇义见他还得意上了,登时就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胸口在短暂的郁闷壅塞之后,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又渐渐恢复了镇定。默然无语的穿好了西装,他站在陆雪征身后出言问道:“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陆雪征扯了扯衣领袖口,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先走。”然后他伸手打开房门,当真是毫无留恋的先走了。叶崇义留在房内,被陆雪征这无情行径气了个半死——不过他很快又想通透了,承认自己和陆雪征之间并无什么情分,无非是凑在一起,玩个新鲜罢了。在叶崇义忿恨之际,陆雪征快步下楼,直向外间走去。他是个危险分子,对于黑暗,他总是比旁人存有更高的警惕性。神经末梢在凌晨的清凉风中苏醒战栗了,他毫不停留的直奔自己那汽车而去。伸手拉开后排车门,他对前方那值更不力的李纯呵斥了一声,而后伶伶俐俐的跳上车中,又“咣”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而李纯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就连忙揉揉眼睛打起精神,随即发动汽车,一路往金公馆开去。第4章 线索陆雪征派出人马,终日窥探尾随着叶竟成的行踪。而在找到对方破绽之前,他这一边只能是无为而治。他一边要杀叶竟成,一边又隔三差五的要和叶崇义见面。叶崇义常年出没于烟花柳巷、舞厅赌场中,想要制造一个双方偶遇的机会,对于陆雪征来讲,那是相当容易的。身边再没有能和叶家拉上关系的干儿子了,这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花一点心思来维持自己和叶崇义之间的感情。而且以他的审美观来看,叶崇义也的确是很迷人——就因为太迷人了,所以他先前总是留心和对方保持距离,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会坠入爱河活活淹死。 第5章 “让人在叶家后门那一带盯住,一旦叶竟成出来了,就直接乱枪打死。反正那个地方僻静,只要藏的好,总不会出大纰漏。”金小丰收回目光,斜瞥向蹲在窗台上的小灰猫:“可若是叶竟成走了正门,那……”陆雪征听到这里,就将洁净剪刀放进了写字台下的抽屉中。然后他向前倾身,对着金小丰一招手:“过来。”金小丰咽了口唾沫,面不改色的走上前去。紧贴着写字台边沿停住脚步,他深深的弯下腰去,恭听干爹教导。有些话,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也要轻声细语的说,仿佛非如此就不够保险。陆雪征一手搂住金小丰那结实的脖子,凑上前去好一阵嘁嘁喳喳,作了一番十分漫长的耳语。而金小丰在陆雪征的气息中面不改色,在领教的同时凝神望向对方的衬衫领口。领口处的第一第二枚纽扣是没有系的,敞开处隐隐露出了一点锁骨。金小丰下意识的用舌尖顶住了牙关,觉着自己嘴里的口水充沛起来。可是距离陆雪征这样近,他不敢做出吞咽动作。陆雪征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的。在耳语完毕后,他微笑着一拍金小丰的光头:“就是这样,记住了?”金小丰怕自己一张嘴说话就会流出口水来,所以只用鼻子清晰的“嗯”了一声。陆雪征点点头,收回双手向后一靠,若有所思的又嘱咐了一句:“事成之后,你就马上去把那余下的五万大洋拿回来——不,不要大洋,让他换算成英镑开本票。”金小丰这时已经直起了腰。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他面无表情的答道:“是,干爹。”小灰猫无声无息的从窗台飞跃到了写字台上。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一个箭步又轻灵灵的窜到了主人肩头。陆雪征闭上眼睛,很缠绵的用面颊去磨蹭那柔软温热的猫身,而明亮灯光照射在他的侧脸上,眼角处那颗小小的褐色泪痣就显得异常醒目。片刻之后,陆雪征把小猫扯下来抱在了怀里。起身对着金小丰一挥手,他态度轻松的笑道:“去睡吧!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神。”金小丰喃喃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到门口,为陆雪征打开了房门。陆雪征没再看他。双手托着他的宠物,他越打量越觉得这动物可爱,最后就一边向外走一边低下头去,用嘴唇一下一下的亲吻那小灰猫的耳朵额头。金小丰对此情景是见怪不怪,毫不动容。翌日凌晨,陆雪征起了床。与此同时,金小丰也醒来了。住在仆人房里的李纯则是早已穿戴完毕。他轻手轻脚的上楼走进陆雪征那卧房里,为这位干爹预备好了洗脸水,把牙膏也挤到了牙刷上。一个小时后,金小丰开着汽车离去。李纯换上中学校的夏季制服,斜挎了一只皮革书包,做少年学生装束。陆雪征穿着简便的衬衫长裤,又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晶眼镜,瞧着也正是一位中等阶层的先生。将一把满弹匣的手枪放进书包中,陆雪征拉起李纯的一只手,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走出了公馆。在街口乘坐上黄包车,这对看起来不知是父子还是兄弟的人物,就此赶往威灵顿道。陆雪征和李纯在早上七点钟之前,抵达了叶家公馆对面的西餐馆子前。下车之后陆雪征想在报童手中买一份晨报——然而他失算了,并没有报童经过,于是他就近在那书刊摊子上,买了一本大小适中的美国《时代》杂志。一般餐馆总是营业较晚,不过这家比较特别,每天早早开门,为往来的洋行职员提供简单早餐。陆雪征前些天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此刻领着李纯,他堂而皇之的走进门去,轻车熟路的便占据了一处靠窗座位。随便点了几份牛奶三明治之类,陆雪征提前付清了帐。李纯把书包抱在怀里,低下头开始慢慢的吃喝,而陆雪征把那本杂志放在一旁,随即端起一杯牛奶,边喝边向外望去,悠闲的张望街景。如此过了约有一个小时,叶家公馆门前一片清静,并无异样。陆雪征侧耳倾听,只觉万籁俱寂,不禁心里有些狐疑。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他对着李纯使了个眼色。李纯领会了,立刻若无其事的起身绕过餐桌,一言不发的把书包塞进了他的怀里。一辆汽车缓缓驶过窗前,充作司机的金小丰戴了一顶帽子,以此来遮住他的光头。陆雪征用手掌慢慢磨擦了大腿,把那汗水全蹭在了裤子上。随后那汽车停在了叶家公馆的斜前方,没有动静了。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叶家公馆那边终于有了变化——大门开了!四名保镖走出来列队站在两边,而一辆乌黑锃亮的雪铁龙汽车紧靠着院门停住,一名保镖上前打开了车门,做恭请状。陆雪征登时提起精神,一只手随之探进了书包里。然后那院内走出一对老夫少妻——老夫生的人高马大,大腹便便,不是叶竟成又是谁?下一秒钟,陆雪征一手掏出手枪,一手抓起桌上那本杂志,毫无预兆的猛然起身走出了餐馆。抬手用杂志挡住自己的面孔,他在快步经过叶家公馆时骤然抬手,对着那正要弯腰上车的叶竟成连开三枪,当场就把对方那脑袋打了个稀烂。而与此同时,斜前方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开了,陆雪征飞奔两步赶上去纵身一跃,一头就扎进了车里。汽车一直是发动着的,金小丰未等陆雪征坐稳便踩了油门。汽车呼啸而走,尖叫着拐进了前方一条岔路中去。变故在十秒之内发生、持续、结束。叶家保镖此时才反应过来,拔出手枪狂跑追击。可那岔路复杂,汽车进去后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叶竟成的姨太太一身一脸的鲜血脑浆,站在门口歇斯底里的狂叫,惊动了阖街。所有人都丢下手上活计挤出来观看热闹,而李纯趁此机会拎起空书包,在人群中东挤西挤的溜走了。第6章 去北平在短暂的风驰电掣后,金小丰在胡同僻静处踩了刹车,跳下去换了新的车牌号码。然后他从从容容的重新发动汽车,驶上了租界区的宽敞马路。当英租界的巡捕们赶到威灵顿道封锁路口之时,金小丰的汽车已经离开租界区范围,直奔火车站而去。金小丰一只眼睛望着前方路途,一只眼睛盯着后视镜,就见陆雪征神色平静的将那手枪放在了座位上的薄垫子下面,而后拿起那本被他用来蒙面的杂志,翻开扉页笼统的浏览起来。金小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他此刻的姿态模样,笼统的只是感觉他好,好的让人恨不能咬他一口。但现在又完全不可能会有咬到他的机会——陆雪征名至实归,身手的确是厉害,金小丰怀疑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陆雪征不懂英文,无非是见这杂志纸质雪白可爱,想要看看书中的图画而已。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他百无聊赖的扭头望向了车窗外。清晨的街道看起来别有一种洁净的喧闹,金色的阳光爽朗的洒落下来,火车站快到了。汽车在火车站附近缓缓停下。陆雪征把那本《时代》卷起来,随即向前欠身,抬手将其伸到了金小丰眼前:“回去处理掉。”金小丰答应一声。接过杂志后他微微侧过面孔,又低声问道:“干爹什么时候回来?”陆雪征虽然是成功的完成了任务,可是看起来并不轻松兴奋。转动眼珠左右瞟清了窗外景象,他轻而快的吐出了三个字:“不一定。”然后他推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的走向了火车站。明亮刺目的阳光穿透了车窗玻璃。金小丰压低帽檐挡住眼睛,歪过头去凝望了陆雪征的背影。陆雪征的步伐轻快而有力,走的干脆利落、一往无前。仿佛前方即便是火焰山修罗场,他也能这么斩钉截铁的走过去,并且全身而出、毫发无伤。 第7章 韩棠行踪不定,如今正独居在一处公寓中,随时前去安慰保护叶三小姐。叶三小姐刚刚失去了父亲,正处在比较浅薄的悲痛中——叶竟成算不上一位慈父,儿女们自然也就对他爱的有限。金小丰在傍晚时分,把韩棠堵在了公寓内。高高大大的站在韩棠面前,他虽然是西装打扮,然而看起来没有半分儒雅,倒是很像一名在租界里打地下擂台的拳师。事实上,他的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隐约带了点西洋风,正像一名膀大腰圆的异族人。他伸出手去,把电报递给韩棠,而后不带感情的告诉他:“干爹的话。”韩棠接过这封译好的电报,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淡淡的点头:“哦,干爹去北平了?”金小丰忽然微微一笑,因为眼窝微凹,所以一双眼睛就陷在了阴影里:“干爹很想着你。”韩棠望着金小丰,心里对这个人是很有防备的,于是一挑眉毛,冷静答道:“是。”金小丰认为自己已经体察了干爹内心的秘密,所以在打量韩棠时,目光从暗处射出来,是格外的锐利,好像面前的韩棠是一丝不挂的。韩棠的确是好看,白皙文气,看起来真仿佛一名中等家庭中走出来的大学男生。金小丰的出身还比韩棠要好一些,可两人这么对面一站,他承认对方看起来更高贵。陆雪征身处的环境不大美好,周遭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杀手,韩棠的确是其中的一个异类。金小丰想如果自己是干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单手插进裤兜里,金小丰低了一下头,随后说道:“上次在干爹面前,我对你动了手。别记恨,在他面前,我和你一样,都不是人。”韩棠一怔,而后笑了:“我知道,我不记恨你。你知道我,这一阵子可是没少挨干爹的打,我习惯了,记吃不记打。”金小丰把手抽出来:“你如果和叶三小姐再相处下去,他饶不了你。”韩棠盯着他的手,发现那是个抽刀的姿势,尽管手是空着的,并没有刀:“是,我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韩棠好脾气的对他笑:“我打算先去北平看干爹。”金小丰听到这里,就知道对方这是不准备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了然一般点了点头,他像高山倾颓似的微微一躬身,姿态颇优雅的温柔说道:“好,那我先告辞了。再会。”韩棠送走了金小丰,而后回到房中,收拾行装。因为走的仓促,所以还要给叶三小姐留下一封信,扯个谎来掩藏自己的行踪。他猜出陆雪征现在闲了下来,是要开始对自己下功夫了。他不知道此行会有如何的遭遇,不过自己估摸着,应该总不会被干爹要了命。第8章 怀柔政策韩棠提着一只小小的皮箱,做大学男生的洋装打扮,出现在了戴公馆的院内。正午时分,天热,他穿过一进院子,在内院当中停住了脚步。前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是个堂屋的格局模样。陆雪征穿着短袖衬衫与浅色长裤,正端坐在一张方桌前吃午饭。午饭内容很简单,是白米饭与一盘青菜、一盘煎鱼。他不大吃菜,一口鱼一口饭,小灰猫蹲在盘子面前,眼睛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鱼肉,一个猫脑袋随着陆雪征的动作抬起又低下,低下再抬起,最后实在是急了,“喵”的大叫一声,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尖牙。韩棠见了此情此景,虽然心情沉重紧张,可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陆雪征一听韩棠在笑,那装模作样的功夫也就做不下去了。拿着筷子转过身来,他端着饭碗正视了对方:“来了?”韩棠笑眯眯的站在烈日下,刚要回答,可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忍不住似的,“扑哧”一声又笑喷出来,并且向那桌面伸手一指。陆雪征莫名其妙的回身一看,就见小灰猫张着大嘴叼住盘中剩下的半条煎鱼,已经贼似的窜到了桌边。陆雪征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欠身要去抓住猫尾巴,然而小灰猫做贼心虚,四个爪子在光滑桌面上乱抓乱挠,张牙舞爪的竟是从桌沿跌了下去。一声尖叫过后,它轻巧落地,叼着贼赃如飞而去。陆雪征扭头看看韩棠,先是板着脸,后来忽然绷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笑,韩棠倒是不笑了。陆雪征对干儿子们是一贯的不假辞色。韩棠习惯了他的暴戾,也宁愿他对自己暴戾。他总记得去年冬天陆雪征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眼神,从那以后,他就怕了这位干爹发出的所有好意。陆雪征知道韩棠在天津不老实,但是在笑过之后,他改了主意,决定采取怀柔政策。他听说韩棠还没有吃午饭,就支使李纯去便宜坊买烤鸭子——韩棠喜欢吃烤鸭,一个人能吃掉一整只大肥鸭,都不怕腻得慌。戴国章不见了,其实是把自己隐藏了起来,不出面讨人厌。他在任何场合都没做过主角,所以永远安全。陆雪征生平最爱自己,差不多也是只爱自己,自己总是不会背叛自己的,所以他的内心一直很恬静。韩棠悄无声息的闯进他的心田,这让他失了方寸。故而在正视内心之前,他因为手足无措,竟是找碴把韩棠揍了好几顿,打得对方鼻青脸肿、口鼻流血。韩棠坐在桌边吃烤鸭子,吃的心神不定。陆雪征在他身后踱来踱去,轻轻的摇着一把折扇。陆雪征走起路来是无声无息的,偏又是个高挑身材,不能避人耳目。韩棠的眼角眉梢处总晃着他的身影,薄薄的荷叶饼塞进嘴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咀嚼着白纸。食不甘味的吃了半只鸭子。陆雪征忽然停在他身后,且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于是他立刻就饱了。陆雪征放下折扇,握住了韩棠的肩膀。他忽然有些激动,双手渐渐向上滑到了对方的脖子上。慢慢俯身弯下腰去,他偏过头,在韩棠的面颊上吻了一下。这让韩棠打了个冷战。木然的扭过脸去望向陆雪征,他的嘴角上还沾染着一点面酱。陆雪征对他笑,笑的很不自然,然而的确是笑了。他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仿佛是从招贴画上走了下来,有了血肉。韩棠早就预料到两人会走到这一天,因为干爹看起来一派正经,但是似乎一肚子男盗女娼。他能和叶崇义搞上床去,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放过自己。极力露出天真无辜的眼神,他对着陆雪征不傻装傻:“干爹……”陆雪征看了他这白皙乖巧的模样,真恨不能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抱住。凑上去再一次亲吻了韩棠的额头,他柔声说道:“韩棠,干爹很喜欢你。你的意思呢?”韩棠眨巴眨巴黑眼睛:“干爹,您对我这么好,这些年要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当然是喜欢您、感激您啊。”房门还大开着,陆雪征并不担心李纯会走来撞见。渐渐用双臂勒住了韩棠的身体,他无奈的笑道:“韩棠,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韩棠感受到了对方臂膀的力度。陆雪征看着并不粗壮,可是力量惊人的大。这让他在惊恐与羞涩中垂下头,目光射在了干爹的双手上:“干爹,我、我……”陆雪征的手很洁净,指甲修得短短的,手指白皙修长。韩棠想象着这样一双手如果合到自己的脖子上,那么“喀喇”一声,就足以扭断骨头与关节了。于是他那声音不由自主的软化下来,好像小灰猫在哀鸣:“我是男的。”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伴随着温热的气流:“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是男的?”然后,身体骤然清凉轻松起来,那是陆雪征起身放开了他。“你自己想一想。”陆雪征告诉他:“晚上,晚上给我答复,我等你。”韩棠不敢回头看他,自己嗫嚅着答应了一声。陆雪征做出了民主的姿态,让韩棠“自己想”。将韩棠留在房内,他走到院内,让李纯端水过来。蹲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面,他专心致志的给小灰猫洗澡。小灰猫吃过煎鱼之后,不住的咔咔咳嗽,因为落花流水,所以显得格外瘦小。陆雪征特地仔细擦洗了它的猫嘴,怕上面沾染了煎鱼的油渍。李纯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香皂,饶有兴味的旁观。片刻之后,他忽然抬头问道:“干爹,韩哥今天在这里住吗?要不要提前收拾出客房来?” 第9章 静静的在胡同口收住脚步,他饶有兴味的旁观两只野狗交尾,感觉这也很有趣,就和滑稽电影和昆曲一样有趣。随后他检讨内心,发现自己虽然读书破万卷,但是格调实在不高。等到野狗眷侣终于分了开,他才迈步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炒瓜子,且走且吃,吐了一路的瓜子皮。夏天的傍晚,野猫野狗是四处流窜的。陆雪征每天都会目睹几场畜生之间的爱恨情仇。这让他很觉欣慰,因为他的小灰猫是被阉过的,不会再出去四处打野食儿了。北平的夏天炎热似火,但是陆雪征清清闲闲的隐居在戴国章这里,倒很是过了几天好日子。韩棠还在天津“静”着,也不知道静到了什么程度。陆雪征料想着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所以并不挂怀。这天晚饭后,他照例是出门闲逛。本意是要去天桥那边的茶馆里听相声,不过走到胡同口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群耍猴的吸引了去。鹅似的伸着脖子看了一顿热闹,他心满意足的丢下了一毛钱,笑微微的低着头继续前进,不想就在马上要走出胡同之时,忽然有人斜刺里猛冲上来,一把紧紧抱住了他!陆雪征正在回想猴儿们的英姿,如今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回手就锁住了对方的咽喉。而那人毫无反抗能力,满不在乎的仍旧搂着他,又要笑不笑的瞪着他叱道:“掐着本大爷干什么?松手!”陆雪征在暮色中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不禁讶异的一挑眉毛,同时果然放下了手:“崇义?”叶崇义推着他往前走,一直把他推到了胡同外的僻静处。“谁是你的崇义?”他仰起脸,眉目间含着早春的温暖与凛冽,一双眼睛波光粼粼:“你杀了我家老爷子,还有脸叫我崇义?妈的,我是你叶四爷!”陆雪征不动声色的飞快扫视了四周,感觉身边不像是个有埋伏的样子。对着叶崇义做出懵懂表情,他疑惑的笑道:“崇义,你怎么来了?”叶崇义西装革履的打扮着,周身香气袭人。对着陆雪征抿嘴一笑,他咄咄逼人的问道:“怎么?做贼心虚,不欢迎?”陆雪征继续伪装茫然:“崇义,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叶崇义眼见四周无人,扬手就轻轻巧巧的抽了他一个嘴巴:“缩头乌龟,有本事就把你的王八脑袋永远藏在盖子下面,我看你能不能藏上一辈子!”陆雪征听闻此言,却是笑了:“崇义,你可是想让我伸出龟头?”叶崇义也笑出声来,又用一根手指对准陆雪征的鼻尖点了点:“姓陆的,你真是越来越下流了!”然后他拉住陆雪征的手,不由分说的便往前带:“陆雪征,跟我走!”陆雪征的手像一条鱼一样,很灵活的从他那掌握中抽了出来:“去哪里?”叶崇义回头向他挑衅似的发笑:“怕我向你报那杀父之仇?放心,我饶你不死,就是想你了,要和你叙叙旧。”陆雪征迟疑了一下,随后对着叶崇义一挥手:“行啊,走吧!”叶崇义和陆雪征坐上黄包车,一前一后的去了东安市场。在那一带找了家西餐店走进去,他们选了一处幽静的雅间落座。叶崇义自作主张的为二人点了菜,而在侍应离去之后,陆雪征就抬头望向他,微皱着眉头说道:“崇义,你今天怎么疯疯癫癫的?”叶崇义到了这个时候,忽然又沉静了下来。挺直腰背向后仰靠过去,他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了大腿上。对着陆雪征淡淡一笑,他低声说道:“别跟我装傻充愣,你当真以为你飞天遁地,丝毫线索把柄都流不出来?”陆雪征看着叶崇义,脸上恒久的微笑着,一言不发。叶崇义随后做了一个深呼吸,而后慵懒的吁出了那口长气:“我得夸你时机选择的不错,正赶上我大哥夫妇在欧洲旅游。”陆雪征仍旧是不说话。于是叶崇义就在他的注视下一耸肩膀:“老爷子这两年很看不上我。家里的财政大权又都被掌握在大房手里。我一直以为等老爷子死后,我会变成穷光蛋,被大哥从家里赶出去。”然后他垂下眼帘,颇为自得的做了个鬼脸:“现在好了,我不必再担忧了。”陆雪征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对此事做出评论。尽管叶崇义已经看清事实,但他仍然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这时大菜逐道的被端上来。待到几样主菜上齐之后,叶崇义展开餐巾平铺到大腿上,随后拿起刀叉,开始姿态优雅的切割牛扒。陆雪征见状,只得姑且放下眼前问题,吃完再说吧!叶崇义吃了两口牛扒,又往盘中倒了些许番茄酱。侧脸抬头瞟向陆雪征,他见对方八风不动,正是一副厚着脸皮死不悔改的模样。“你是什么价?”他忽然问道。陆雪征毫无感情的抬眼反问道:“什么价?”叶崇义笑了笑:“我知道你贵,可是不知道贵到什么程度。你说给我听听,也许我也用得起你。”陆雪征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浓汤,而后抓着餐巾擦了擦嘴角:“那要看是怎么用。如果你是想在床上用我,我可以做义务工。”叶崇义此刻的精神似乎是不大稳定,听到这里,他脸上神色骤变,端起酒杯就作势要泼向陆雪征。而陆雪征眼疾手快,立刻欠身攥住了他的手腕,随即强行夺下酒杯,轻轻放回了桌面上。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叶崇义的肩膀,他柔声说道:“崇义,发什么疯?再闹我就打你的屁股。”叶崇义恨恨的盯着陆雪征,那话哽在喉咙口,竟是半晌说不出来,憋的一颗心砰砰乱跳。片刻之后他总算透过了这一口气,这才从眼神到精神,一起缓缓松弛了下来。“姓陆的,少拿我当兔子逗。我这一趟是专门来找你的,限你明天中午之前和我一起回天津。我要用你!”陆雪征略略思忖了一下,忽然心中一动,怀疑叶崇义是要支使自己去干掉叶家大少,叶崇德。这让他犯了难——有钱不赚,似乎有违他的宗旨,但是杀了老子杀儿子,明显也有违他做事的习惯。短暂的迟疑过后,他抬头又看了叶崇义一眼,随即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回答:“让我考虑一下。我下个月回天津,到时会给你答复。”第11章 一箭双雕陆雪征在离开北平之前,给戴国章留下了一笔款子。他素来是论功行赏,出手决不吝啬。但是戴国章自己思忖着,仿佛这一阵子并没有做出过什么贡献。他有点心虚,傻乎乎的笑着,不肯去接支票。而陆雪征抓过他一只手,将支票直接捺在了他的手心里。“啊,大哥哥。”陆雪征拍拍他的胸膛,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是老大,和他们当然不一样。”随后又抬手握住他的肩膀捏了捏,很亲热的笑道:“在我心里,你是第一份的。”这话来的有缘故。戴国章几乎就是和陆雪征年龄相仿佛,为人最稳重,极有眼色,而且是无条件的忠心耿耿。陆雪征嘴上不说,心里当他是自己人。戴国章接了支票,因为嘴笨,说不出动人的言辞来,所以只是深深一弯腰:“多谢干爹。”陆雪征回到天津后,还是要住到金小丰那里去。当然也有其它房产,化名是某某公馆,其实房契全在他的手里;他将房子派给哪个儿子居住,全在一念之间。 第11章 半小时后,金小丰又来了,这回有人在房内断断续续的哀鸣,是韩棠的声音。金小丰没翻白眼,直接走了。一小时后,金小丰第三次前来,听到陆雪征正在房内和韩棠说笑,具体的内容听不清,但是两人似乎都很欢喜。金小丰这次走了就没回来,直接开车出门去,到法租界内最有名的翡翠别墅内消遣了整晚。他有钱,一掷千金,要了个刚下海的女学生,还是处女,打算玩一次洞房花烛夜的把戏。然而搂着女学生刚走进院子里,他却是迎面遇上了叶崇义。叶崇义并非孤身前来,身边带着一大帮狐朋狗友,或许也有保镖。一眼瞧见金小丰,他立刻就甩开旁人快步走了上来:“哎?你?”金小丰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冷淡的一点头:“叶四爷。”叶崇义打量了他这个做派,劈头便问:“姓陆的来了吗?”金小丰盯着他,无言的摇了摇头。“他人呢?”金小丰这回笑了一下:“不清楚。”叶崇义一皱眉头:“你去告诉他,就说……就说我想他了,让他自己看着办!”金小丰面无表情的答应:“好。”然后这两人就分开了。金小丰在翌日清晨回了家,刚进门就看到陆雪征从后方抱着韩棠,两个人四只脚的走路,不知是在说什么暧昧话语,反正他只听到那谈话的末尾,是陆雪征低声笑道:“宝贝儿,你够我吃上一整天了!”金小丰面不改色的向他这位干爹问好,顺带着说了一句:“干爹,我昨天在外面遇到了叶崇义,他说他想你了。”陆雪征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似乎也并未感到尴尬。金小丰承认韩棠,作为一个小白脸,看起来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了,谈不上什么勾魂摄魄的魅力。他不明白陆雪征怎么对这么一个货色情根深种,并且还他妈的没完没了,好像是要天长地久的做夫妻了!不过没关系,他知道,叶崇义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叶家的男人将要死绝,这位仅存的坏种可不是个吃素的货。叶家保镖在翡翠别墅门口守了一夜,今早又跟了他一路,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怪不容易的,他都不忍心甩了他们。在回房之前,他又扫了韩棠一眼。韩棠气色不错,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这人很少显出血色,如今这么满面春光的,必是有个缘故。也许是因为被陆雪征从早到晚的“吃”?金小丰开始鄙视韩棠。金小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他这房间十分阔大,大房里摆着大床大桌大椅子,住着他这个大块头。一面白墙上挂着木板制成的圆形靶子,靶子上面还扎着几柄雪亮的飞刀。他脱了西装外衣扔到床上。悻悻的站在靶子前方,他一把一把的拔下飞刀,随即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懒洋洋的倚着墙壁站住了,他也没大瞄准,轻轻巧巧的掷出了一把飞刀,结果如他所料,正中红心。他自认为刀法不错,尤其是玩起飞刀来,甚至要比陆雪征更胜一筹。陆雪征只是枪法好,而且头脑灵活,“动如脱兔”。如果回到冷兵器时代,金小丰臆想着,也许自己能够制服他。然后他忽然嘿嘿的自己笑了,心里想道:“凭我的份量,压也压死他了!”金小丰在房内杀气腾腾的擦拭飞刀,一会儿失魂落魄的沮丧,一会儿又自得其乐的笑出声来。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已经放开了韩棠,正独自坐在沙发上想心事。韩棠悄没声息的回房去了,小灰猫溜过来补了缺。陆雪征缓缓抚摸它那光滑温暖的皮毛,摸着摸着,就抱起它来面对自己,又撅嘴在它的小脑门上亲了一下。小灰猫顺势蹿到他的肩头,咪咪的舔他面颊。他知道这是小灰猫在向他示好,故而也歪过脑袋去蹭那猫脸蛋。哪知就在此时,小灰猫忽然亮出利爪,在他那脖子上不轻不重的挠了一把——随后一个箭步窜到地上,开始恶声恶气的向他尖叫,周身那毛也一齐竖了起来。陆雪征抬手摸了脖子一把,没见血,然而很疼,想必皮肉定是破了。他没动气,起身走去把小灰猫又抱回了怀中,并且低头对它说道:“小灰灰,你闹什么?我对别人好一点,你就要吃醋?再敢挠我,我就把你丢出去做野猫!”小灰猫的毛发渐渐平复下去,然而像在哭泣、或者叫春一般,拖着长声喵喵的鬼叫——它是一只唯我独尊惯了的小猫,嫉妒心是非常之强的。第13章 宠爱陆雪征吃西瓜。西瓜切开来,他挑那中心最甜的几块端回房里,先拿起一块送到韩棠嘴边,让他吃掉那个“尖儿”,然后自己再打扫剩余。韩棠在每块西瓜上都咬了两口,感觉的确是甜,然而心里很不安。他宁愿陆雪征对他刻薄苛刻一点——陆雪征强迫了他,扼杀了他和叶三小姐的爱情,他恨陆雪征。可陆雪征如果对他再这样溺爱下去,他怕自己立场不稳,也许也要发自内心的软化投降了。下午下了一阵子雷阵雨,暑热退下去,天气变得温凉宜人。陆雪征带着他去后面小花园中散步。韩棠经过那被雨水浸润成深色的小木桥,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向水中一指,很惊奇的笑道:“嚯!还有小鱼哪!”金公馆后花园中的小溪,是当年自行开挖出来的一条小小水道,似乎一直都只是蛤蟆们的乐园。陆雪征放眼一看,果然见水流和缓,有指头长的鲤鱼在溪中畅游。韩棠说小鱼好,留恋在桥上要看鱼。陆雪征不置可否的陪他站立片刻——然后,他忽然蹲下来,开始去解皮鞋鞋带。陆雪征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了水,想要徒手抓住小鱼。然而小鱼十分灵动,能从他的指缝间溜走。韩棠站在桥上,就见他在水中弯着腰团团乱转,是十分认真的在为自己捉鱼,心里就很难受——他不想爱上陆雪征,真的不想。这时,陆雪征忽然抬起了头,对着他歪头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同时双手交握着举起来,手心里正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鲤鱼。“接住!”他欢喜的将小鱼隔空扔向韩棠:“拿去养着吧!”韩棠身手伶俐,扬手便正好抓住了小鱼。扭头快步跑向楼内,他也高兴起来,要去找个器皿来禁锢着这一条小生命。而陆雪征站在溪中望向他的背影,脸上荡漾着微微的笑意。他爱韩棠。韩棠看着不言不语的,其实心眼更少。他知道韩棠和叶三小姐相好,也不是为了图人家的财产,韩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为了控制住这家伙的身心,他必须把那份爱情描述的龌龊不堪。让韩棠自己也没有脸面再坚持下去。李纯跑出去买回一只圆圆的大玻璃鱼缸,顺路连水草、卵石以及鱼食都一并带回来了。黑脊背的小鲤鱼在大鱼缸里悠然游弋,并没有坐牢的苦恼。小灰猫蹲在鱼缸前呆看许久,最后就用前爪扒着缸沿立起来,又伸出一只爪子要往水里掏。李纯见了,连忙跑过来,把它抱走了。它气的很,乱抓乱叫。李纯小心翼翼的捏住它两只前爪,把它扔到了房前的草坪上。金小丰傍晚时分回了来,看到客厅内新添了一只鱼缸,里面居然养了一只鲤鱼,就百思不得其解:“不是都养金鱼么?”李纯告诉他:“这是干爹从花园小溪里捉的鱼,给韩哥的,韩哥喜欢鲤鱼。”金小丰很惊讶的一耸肩膀,万没想到陆雪征竟然对韩棠宠到了这般地步。偏巧这时,韩棠从外面走了进来。金小丰回头看了他一眼,状若无事的笑了一下,随即问道:“干爹呢?” 第13章 叶崇义站在陆雪征身后,这时就大声问他:“喂!要不要换衣服?我这里有运动裤。”陆雪征先没理他,单是转过身来,抬起一只脚踩到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随后望向叶崇义,一言不发。叶崇义对峙似的和他相望了两三秒钟,忽然笑了,弯腰伸手去为他解开皮鞋鞋带。拳赛的规矩,拳手不能穿鞋。叶崇义的手指很软,在为陆雪征脱下洋纱袜子时,有意无意的搔过了他的脚心。陆雪征猛一抬脚,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叶崇义不在乎,低下头自己嗤嗤的笑出声来。在铃声响起之前,陆雪征一手抓住绳圈,一脚踩住擂台边沿,纵身一跃翻过绳圈跳到了台上。两位拳手同时出场,陆雪征那身材已经算是高挑结实,然而在杂种的对比下,立刻就被衬托成了东亚病夫。台下发出了一阵哄笑,因为陆雪征刚才在台下脱掉了西装上衣,如今的服装竟然是衬衫长裤,仿佛是被人从街上临时拉过来的送死鬼。观众笑,杂种也笑了,唯独陆雪征笑不出来——他向来讨厌把自己曝露在大众之前,对于杀手来讲,这行为太危险。于是他深深的低下头望向地面,等待着开始的铃声响起。第15章 生死局铃声一响,擂台上的两个人就很明显的一起振奋了起来,仿佛统一受到了那铃声的刺激。“杂种”向陆雪征欺进一步——作为整场的霸主,他将在今晚应付三场挑战,所以并不打算在这么个可怜家伙上浪费太多时间。虎虎生风的挥出一拳,他准备直接揍晕面前这个中国人。然而陆雪征飞快的侧过身去,躲开了这一击。他紧跟着补上一拳,陆雪征一低头,又成功的避开。杂种接二连三的进行了追击,可陆雪征连连后退,就是不肯接招。台下隐隐起了大声的咒骂,因为在擂台上,陆雪征的行为已经堪称卑鄙。叶崇义也急的喊了一嗓子,希望陆雪征快点拿出一点本事来,给自己撑起面子!就在此时,杂种已然将陆雪征逼到擂台角落处,飞起右脚踹向了他的腹部。观众们对杂种的威力十分熟知,如今见到此景,立刻预料到了陆雪征的悲惨下场,不禁一起惊呼起来,叶崇义一口气提到胸口,也登时变了脸色。哪晓得就在杂种那只脚已经踢到半路之时,陆雪征却是猛然侧身,向前一把搂住了杂种的腰,同时将浑身力气都运用到左腿上,狠狠踹向了对方的腿弯!杂种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就要跪下,幸而他功夫超群,瞬间便想要收回右脚撑住身体。怎料陆雪征在他那身体向后微晃之时,抓紧时机接连绊出几脚,招数和力量都运用的刁钻古怪,竟是有那力大无穷的效果,杂种到了这个时候,回天乏术,只得是随着他的力道,仰面朝天的向下摔倒。而陆雪征在他后仰之时一跃而起,捧住他的脑袋顺势向下拼命撞去。只听“咚”的一声大响,杂种的后脑勺就这样结结实实的磕在擂台台面上了!如此一击显然是力道极足,导致杂种躺在地上怔了能有一两秒钟。就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陆雪征后退一步单脚踩住绳圈,在那粗绳的弹力下飞身向上跃起——然后仿佛一道闪电一样,他从天而降扑向正要起身的杂种,用膝盖与手肘狠狠的击中了对方的胸膛!整齐的“喀吧”声响起来,杂种发出了凄惨的哀嚎——他的肋骨,几乎是所有肋骨,都被陆雪征打断了!台下立刻起了惊惶的喧哗。叶崇义兴高采烈的大喊了一声,他就知道陆雪征是个好样的!英雄!半死的杂种口鼻喷血,被人拖了下去。陆雪征孤零零的站在台上,知道自己是赢了,但是并没有自鸣得意。避开观众视线低下头去,他实在是不愿被别人看清自己的面孔。比赛还没有完,接下来上场的拳手,是个黝黑的中国人。这人士气高昂,本来是打算要和杂种一较高下的,没想到会横里杀出一位陌生拳手,竟然在他之前打败了战无不胜的杂种。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位完全不像拳手的陌生家伙,愿意和对方决出生死——黑市拳赛,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生死即输赢。然而陆雪征已经没有耐性了,他受够了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好奇目光,他想要立刻隐身消失!铃声再次响起,观众们都发现陆雪征换了打法。他发疯似的快速攻击那位黑皮肤的对手,用雨点似的拳头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而当那拳手表现出顽强不屈的特性之时,他收起拳头,骤然飞身做出了一个力量惊人的回旋踢!小腿准确的击中了对方的脑袋一侧。拳手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头颅已经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歪了过去。在陆雪征收腿站稳之后,他还坚持站立了几秒钟,然后才像一根被伐断根部的树木一样,颓然倒了下去。陆雪征踢断了对方的脖子。擂台下面沸腾起来,新拳手的出色表现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而在裁判宣布了输赢之后,陆雪征并没有像一般胜者那样在擂台上张牙舞爪的示威。低头翻过绳圈跳下去,他凭着感觉把赤脚伸进皮鞋里,同时从叶崇义手中扯过自己的西装上衣,动作利落的展开向后一抖,像戴风帽一样用它遮挡住了自己的头脸。一言不发的拨开人群,他微微弯腰,快步向楼梯处走去。叶崇义兴奋的双眼闪闪发亮,见状先是遥遥对那操纵拳赛的大老板招手做了示意,然后便带着随从紧紧跟上了陆雪征。这一群人顺顺利利的出门见了星光。在坐上汽车之后,陆雪征把西装上衣向下一披,顺势把手臂伸进了衣袖中。沉着脸掸了掸前襟袖口,他扭头望向了车窗外的夜景。叶崇义抬手推搡了他:“陆兄,多谢你。”陆雪征任他推搡,并不出声。叶崇义沉默片刻,然后凑过去,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嗳,生气了?”陆雪征仍旧是不说话。叶崇义无语的凝望着陆雪征的侧影,觉得对方五官标致,越端详越是英俊。把手向下伸出去,他掀起对方的长裤裤管,很好奇的去摸那小腿。回想起陆雪征在台上的出色战绩,他真怀疑这两条腿是铁打的。然而手掌覆上去,感觉也是温暖干净的肌肤,并没有生出铜皮铁骨来。俯身趴在了陆雪征的大腿上,他为对方系上了皮鞋鞋带。他喜欢这样的陆雪征,或者说,就因为陆雪征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才喜欢。他不知道应该用何等言辞来形容这样的陆雪征,不过被陆雪征“压”,他心甘情愿。然而陆雪征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慢慢的提了起来,推回了原位。叶崇义不要脸了,笑着往他身上扑:“陆兄,你是真的厉害!”陆雪征近距离的正视了他,眉头紧皱着,眉宇间依然是萦绕着怒色。于是叶崇义探头过去,公然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飞快的向后一躲,哈哈大笑起来。“少和我疯疯癫癫的!”陆雪征这回终于开了口:“送我回家!”叶崇义摇了头,痴迷似的笑着答道:“不,跟我回家!”然后他挤挤蹭蹭的挪到陆雪征身边,压低声音笑道:“你不想对我报仇么?”陆雪征很冷淡的“哼”了一声。叶崇义固然迷人,但还不至于迷得他失了心智。“累了,改天吧!”他告诉叶崇义:“送我回家!”叶崇义察言观色,发现陆雪征并非矫情拿捏,是真的铁石心肠了。在离金公馆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口处,陆雪征下了汽车。叶崇义跟在他身边,陪着他往金公馆走。陆雪征长久的保持沉默,而在邻近公馆之时,叶崇义忍不住举了白旗,开口说道:“陆兄,我向你道歉。” 第15章 房内的陆雪征正在微微的喘息,对他视而不见。房屋空荡,天花板正中央吊下一只硕大沉重的沙袋;角落处又立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桩。陆雪征赤着上半身,光脚站在地上。他那身躯实在是算不得粗壮,然而周身没有一丝赘肉。白皙洁净的皮肤下面,匀称的肌肉条理分明,紧紧缠绕附着在那坚如钢铁的骨骼上。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又扭了扭脖子,陆雪征后退一步,骤然抬腿踢向沙袋。“腾”的一声大响过后,沙袋凌空高高荡起,随即夹着疾风向下回落。陆雪征转身一个回旋踢,将那荡至面前的沙袋又狠踢了回去。陆雪征采取扫腿与侧踢的方式,让那只重达三四百斤的沙袋永远飞在半空,无法下落。良久之后,他大概是厌倦了这种乏味的训练,大喝一声纵身一跃,对那沙袋使出一记凌空飞踢。而沙袋顺着力道高高飞起,“嗵”的一声直撞到了天花板上!大汗淋漓的退到了安全位置,他抄起毛巾擦了擦汗,仿佛感觉很是爽快。这回抬眼望向韩棠,他开玩笑似的大声问道:“喂!发什么呆呢?”韩棠打了个冷战:“没什么。”陆雪征这一阵子早睡早起,精神振奋、体力充沛。迈步走到墙角木桩前,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而后原地蹦跳了两步,随即一腿猛扫出去——“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断。这样的成绩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多么得意,因为知道自己的骨头再硬,也不是子弹的对手。再说他是个杀手,目的是要杀人,单是拳脚漂亮,又有什么用处?陆雪征洗去了一身大汗,换上半新不旧的西装服饰,又变回了文明社会中的文明人。他在温暖屋子里养了两盆四季兰,这时就一手抱着小灰猫,一手端着只大茶杯,很细心的给花浇水。花茎上已经伸出了两枚大花苞,正是含苞欲放的模样。小灰猫伸出爪子要去抓弄花叶,陆雪征见状,连忙侧身一躲,嘴里闲闲的唠叨:“小灰灰,不许淘气。多么好看的兰花啊,你不喜欢吗?”小灰猫嗲声嗲气的喵喵乱叫,并且抬起爪子挡在了眼前,可见它是真不喜欢花草。陆雪征低头看了它一眼,见它娇模娇样、憨态可掬,不由得轻轻的笑出声来,又单手把它托举到面前,很温柔的亲吻了它的耳朵与额头。他认为小灰灰是天下最漂亮的猫。深秋时节,依然天长。陆雪征无所事事,让李纯上街给自己买几本新书回来。李纯虽然认字,但是万万谈不上有学识。独自跑到书摊前,他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新”书,就拣那封面漂亮、纸张雪白的书本,高高的买下一大摞,用细绳十字花的捆扎牢固,一路拎回家去了。陆雪征倒是不挑三拣四,有字就看。那一大摞书中夹杂着几本佛经,他挑出一本翻开来,一字一句的读了,感觉很有道理,合上书本后还冥想了许久。而在冥想完毕之后,他心思澄净、颇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愉悦。趁着这股子高兴劲儿没过去,他亲自在房内支起方桌,招来三个小卫兵,凑成了一桌麻将。小卫兵意意思思的,还不大敢上桌,陆雪征见状,便做出保证:“都给我坐下!赢了算你们的,输了算我的!”小卫兵们一听这话,就挺不好意思的落座了。陆雪征叼着烟卷,心平气和的打了一下午小牌,输赢也不大,是一场快乐的小消遣。小卫兵们吸了他的好烟,喝了他的好茶,而且各自赢来了几块零花钱,也是十分欢喜。及至傍晚时分,陆雪征刚刚吃过晚饭,又接到了唐安琪的电话——此人刚刚回到天津,听闻陆雪征正在自家的宅子中居住,就有心同他相聚,一起吃顿便饭。陆雪征邀他现在过来见面,他却又不肯,说自己昨夜乘坐汽车回家时,汽车夫犯困打瞌睡,半路连车带人一起翻到臭水沟里,跌得周身疼痛,现在刚刚好转,还不便出门。陆雪征住着人家的房子,使着人家的卫兵和厨子,然而派头不小,明知唐安琪在臭水沟里摔了个半死,可是无意主动前去探望伤者——他有他的身份,犯不上去向旁人献殷勤。陆雪征今天心情不错,于是决定终结这已经长达大半个月的禁欲期。笑微微的向韩棠递了个眼神,他把小灰猫扔到了李纯怀里。李纯抱住张牙舞爪的小灰猫,感觉这里似乎用不上自己去铺床叠被,便很识相的告退回房。而就在陆雪征春心勃发之际,金小丰到来!金小丰抵达院门时,陆雪征已经把裤子向下退到了大腿处,正像个好色之徒一样,向韩棠展示自己那勃发的命根子;韩棠的衬衫纽扣都被解开了,面颊泛红,也是一副动情的模样。正值此刻,李纯在外面用他那处在变声期的嗓门喊道:“干爹!金哥来啦!”陆雪征和韩棠相视皱眉,统一的认为金小丰非常讨厌。然而金小丰并非无聊乱窜的人,星夜前来,必是有个缘故。陆雪征重新系好裤子,悻悻的独自开门,在客厅中接待了这位不得人心的干儿子。金小丰有好一阵子没看到陆雪征了,可如今见了面,他也并没有流露出思慕的情绪来。平平淡淡的向对方问了好,他随即就进入了正题:“干爹,戴国章在北平,让人打了。”陆雪征一惊:“他会被人打?”金小丰笃定的一点头:“他收了人家一万,半夜带人去烧一处铺子,结果没看准,弄错了,烧了一位师长家的大皮货店,全烧光了。”陆雪征听到这里,哭笑不得,简直无话可答。金小丰接着说道:“这事一出,人家正主儿不管,那个师长也不能白受了损失,全找到戴国章头上去了。戴国章昨天一个不留意,着了人家的道儿,腿上挨了一枪。”陆雪征听到这里,眨巴眼睛思索片刻,随后对金小丰说道:“你把来龙去脉给我细讲一遍——还有,明天打个长途电话过去,让戴国章回来。”第18章 朋友在这个晴朗干爽的下午,唐安琪前来拜访陆雪征。唐安琪今年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牛奶白,嘴唇是樱桃红,眉目浓秀,是位很俊俏的青年军人。而他虽然有着小白脸儿的相貌和身段,为人处事可是相当的干脆爽快,颇有股子江湖人士的侠义之气。他此行是专程过来与朋友相见,所以特地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马褂。昂首挺胸的站在院内,他不等旁人通报,自己就大声笑道:“陆兄,我来啦!”此言一出,前方房门立时开了。陆雪征低头掀起帘子,笑微微的走了出来:“老弟,好久不见啊!”唐安琪扬头一瞧,见陆雪征身姿挺拔,做半正式的西装打扮,看起来又随意又大方,十分顺眼,便赞许似的点了点头:“陆兄,好,风采依旧啊!”陆雪征一听对方夸他有风采,就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的还挺大,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齐的好牙齿。两人进屋落座,一边喝茶一边谈天。唐安琪并不询问陆雪征的生活详情,只是讲述自己这大半年的琐碎烦恼。他对好朋友向来是推心置腹的,就算和对方不是真的倾心相交,也能做出以诚相待的架势来,让对方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唠唠叨叨的倾诉一番之后,他转入正题,也不加修饰,直接就坦白说道:“陆兄,我在军界有个朋友,知道我和你有点交情,就托我做个介绍人,想要见你一面。行不行?”陆雪征沉吟着问道:“有事?”唐安琪答道:“那是一定。”陆雪征抬头望向唐安琪,要笑不笑的说道:“按理来说,他有话也用不着对我当面讲。生意就是生意,我派个手下过去,把他的事情听明白、办妥当,也就是了。”唐安琪认真解释道:“理是这个理,不过我这位朋友如今已经熬到了师长的位置,在天津卫正经是个有名有号的人物;你肯见他一面,与我脸上有光,与你也不算坏事,何乐而不为呢?”然后他抬手抱拳一拱:“陆兄,生意要做,人情也要顾,两样都别耽误,这才是发财的根本。晚上我要大请客,你权当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场,哪怕你到那儿干坐五分钟呢,也算是你照顾我的场面了!”陆雪征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可是如今唐安琪一力邀请、盛情难却,他也不好太过无情。一言不发的忖度了片刻,他心里定下了主意,这才缓缓点头,又转向唐安琪,无可奈何似的微微一笑:“老弟,这次我去就去了,但是不要再有下次。我有我的规矩。人情大,规矩也大,为了人情废掉规矩,我这里就会乱套。”唐安琪知道陆雪征这是看在双方友情的份上,对自己做出了妥协。不大好意思的垂下头,他愧疚笑道:“唉,陆兄,甭提了。我昨天下午,喝多了,在饭桌上吹牛,说咱俩是过命的兄弟,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叫来。结果今天被人家盯了上,想要推脱,就推不掉了!”陆雪征探身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语气却是和缓起来:“这话不算吹牛,我真当你是我兄弟。”唐安琪知道陆雪征犯不上拿美言来敷衍自己,所以这一句大概是真话。唐安琪脱掉马褂挽起袖子,在房内走来走去,轻松自在的和陆雪征又说又笑。及至下午时光过去大半,他才匆匆告辞,赶去准备晚宴。陆雪征独守空房关严了门,连换五套衣裳,末了也没有打扮出新花样来,还是收拾成了个洋行职员的形象;又对着镜子仔细梳了梳头发——他的头发厚密,且短,天然自有一个固定的形状,并非人力可以轻易改变。于是陆雪征忙忙碌碌的修饰许久,末了毫无效果;和平日相比,并无两样。一个电话打到金小丰那里,他细细交待了一番。金小丰领会命令,自去安排。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唐安琪再次驱车前来,把他接去了利顺德。唐安琪是个讲排场好热闹的人,一请客就兴奋。一马当先的进了宽敞雅间,他自觉脸上有光,满面春风的就对座上宾客一点头,而后侧身微微让开一步,很有克制的低声笑道:“陆先生来了。”宾客的数目大概能有个十二三人,有军装有便装,听闻此言便纷纷起身,乱哄哄的向陆雪征问好——陆雪征是一把好枪,说不准什么时候兴许就用得上,纵算是永远用不上,也顶好是在面子上一团和气,谁愿意得罪这么个危险人物呢? 第17章 随后他却又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了陆雪征:“你呢?你看上我了吗?”陆雪征点点头:“看上了!”叶崇义当即把脸扭开:“你又看上了我什么?”陆雪征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烟:“看上你长得漂亮,比大姑娘还好看。没了。”叶崇义听闻此言,又气又笑的横了他一眼:“滚!”陆雪征探身把烟头掐灭扔到了地上,然后把叶崇义拖到胸前,温温暖暖的抱了个满怀:“不滚。”“为什么?”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屁股:“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么一只大兔子,我还没有玩够!”叶崇义气的笑了,用力在他身上乱掐乱拧:“放你的狗屁!”午夜时分,陆雪征要走。叶崇义不让他走,于是他留了下来。及至凌晨时分,他又要走。叶崇义这回再留,就留不住了。两人一起洗漱穿戴了。叶崇义上下打量了陆雪征,忽然问道:“都到这个节气了,你怎么还穿单衣?”陆雪征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着答道:“我身体好,不冷。”叶崇义自从和陆雪征相好以来,一直都是一对野合的鸳鸯,就从来没有缠缠绵绵的爱“够”过,永远是匆匆忙忙的抢时间相会,既像赶集,也像做贼。眼看着陆雪征毫无留恋的拔腿就要离去,叶崇义忽然感到悲从中来,而心里的火苗也跳跳跃跃的又窜上来了。他强压下满腔怨气,转身走到衣帽架前拿下自己的外套,回来递给陆雪征:“你穿我的,我的衣服厚。”陆雪征低头看去,见那是一件黑色短风衣,带着一层薄绒里子,果然是能够挡风御寒。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他脱下西装上衣,接过风衣利落的穿了上。“多谢你。”他对叶崇义说。叶崇义抱着他的上衣,忽然咬牙切齿起来:“滚!”陆雪征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推门,迈步走了出去。叶崇义愣了一两秒钟,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快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就见陆雪征穿着自己的衣裳,在前方楼梯处一闪就没了影踪。陆雪征低头快步走出饭店大门。而还未等他在路边站稳,已有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来,无声的停在了他的面前。随即车门一开,李纯的声音传了出来:“干爹,上车吧。”陆雪征弯腰钻入车内:“怎么是你们两个?”驾驶座位上的金小丰回过头来,刚要回答,不想后方的李纯已经接上了话:“金哥对别人不放心,怕他们偷懒,所以就自己开车过来啦。我们两个换班打盹儿,不会耽误事情。”陆雪征听了这话,心知从自己下午来到利顺德赴宴开始,金小丰就一直开车暗暗跟随,熬到如今,也算辛苦,便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乖。”金小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然后发动了汽车。第20章 家事陆雪征直接回到了金公馆。李纯和金小丰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而他虽然经过一夜销魂,却是并未感到如何疲惫。无所事事的走进书房内,他决定在书本上消磨掉这黎明光阴。金公馆中安装了暖气,如今值此初冬时节,房内正是又洁净又温暖。陆雪征站在窗前脱了外衣,刚要将其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忽然不知怎的,心有所感,情不自禁的将那风衣送到鼻端,深深的嗅了一下。衣服很香,就像叶崇义那样香,一百二十法郎一瓶的香水味。陆雪征在他身上闻惯了,也就不再觉得刺鼻。想到叶崇义当真是对自己动了感情,他在莫名其妙之余,心里倒也痒痒的生出了几分暖意。只是感情归感情,叶崇义可以任性撒疯,他却是要保持理智的。陆雪征挂好衣服,心中并没有想起韩棠。他爱韩棠,可同时又认为大丈夫坐拥三妻四妾,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只要自己把握得住,能够分清亲疏远近,也就算是仁义了。从写字台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把银色剪刀,他单手插进裤兜里,慢条斯理的修剪那兰花的长叶。金小丰是不爱花草的,这几盆兰花放在书房窗台上,这些天来自由生长,已经完全失了形状。陆雪征嫌兰花“发型”不美,左一剪右一剪的修理,越修越短,后来眼看这兰花快要变成金小丰,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了手。找出手帕擦拭了剪刀锋刃上的绿色汁水,他兴致高昂,推门走出书房,将楼内所有花草全部屠戮了一遍,感觉十分痛快。天亮之后,戴国章来了。金小丰说他腿上挨了一枪,其实并没有这样严重,不过是腿肚那里让子弹擦去了一条肉。垂头丧气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知道自己这回是丢了人,并且还惹出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那“大哥哥”的身份。他做好了挨骂挨打的准备——如果当真只是挨骂挨打,倒也好了;就怕陆雪征大发雷霆,那他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是束手待毙。然而陆雪征并没有大动肝火,只是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你这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戴国章深深的低下头,无话可答。陆雪征放下手,慢慢踱到了戴国章身旁。沉默半晌后,他沉声说道:“平白无故烧了人家的铺子,是应该赔偿的。我去找个中间人牵线,和那个什么师长联络一下。到时我出钱,你出面,回北平把这件事情解决掉。”戴国章深知一间大皮货店的价值,这时就面红耳赤、愧疚已极:“干爹,我……”陆雪征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以后长点脑子吧!”陆雪征把电话打到了唐安琪那里,拜托他去联系那位北平师长;戴国章则是满面羞惭的告辞离去,返回北平善后。金公馆一时恢复了安静,陆雪征见李纯下了楼,便让他去把金小丰叫过来——盛国纲还在家中,等着他派人前去商议正事呢。李纯答应一声,转身走回楼上,片刻之后咚咚咚的跑下来了,神情有些惊惶:“干爹,金哥病了,身上热的烫手。”陆雪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皱眉——金小丰这人有个特点,即是平日健壮如牛,可每隔一年,必会在冬天大病一场,仿佛是故意要把日常的小病小灾积攒起来,到那特定时间进行一次总爆发一样。李纯来的时候不长,还没有掌握金小丰的生病规律,这时就惶惶然的不知所措:“肯定是因为他昨夜穿的单薄,受了寒风。” 第19章 韩棠昏昏沉沉的瘫在了床上——饶他是个健康精干的小伙子,可也招架不住陆雪征的持久战了。“我想睡觉……”他蹙着眉头,猫叫似的发出声音:“干爹,快一点吧……我有些疼了……”陆雪征见他果然是力不能支,就提起一口气来速战速决,结束了这一场狂欢。抱着韩棠下床清洗了一番,他越端详越觉着对方秀美可爱,不由得心荡神驰,心花怒放。正在这又疲惫又得意的时候,李纯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怯怯的响了起来:“干爹,您睡了吗?那个……叶先生来啦!”陆雪征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叶先生呀。”陆雪征披上睡袍出门下楼,发现这位深夜前来的访客,果然就是叶崇义。叶崇义腿长,轻而易举的依靠着桌沿半站半坐,并且十分自来熟,已然脱掉了外面的大衣裳。对着陆雪征微微一点头,他这回倒是不疯不颠了,有理有节的正色说道:“陆兄,我深夜前来叨扰,冒昧得很,先向你赔礼了。”陆雪征狐疑的盯着他:“然后呢?”叶崇义一本正经的答道:“然后,我打算在你这里睡一觉,天亮就走。”陆雪征一挑眉毛:“为什么?”叶崇义略显矫情的蹙起眉头,颇为造作的长叹一声:“年关将近,日子不好过啦!”陆雪征眯起了眼睛:“到我这里躲债来了?”叶崇义听到这里,忽然浪浪荡荡的展颜一笑:“别怕,不向你借钱。天亮银行一开门,我就能弄到一笔款子,还债过年都够用,占不到你的便宜啊!”陆雪征把双手插到睡袍口袋里,忽然觉得叶崇义这副德行很欠揍。第22章 夜谈陆雪征把叶崇义带到了一间客房里去,然后转身要走。叶崇义坐在床边,忽然开口说道:“站住!”陆雪征回身望向他,一言不发。叶崇义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过来,陪我睡觉。”陆雪征笑了一下,欲言又止。叶崇义微微仰起了头,盛气凌人:“你是主人,理当陪客!”陆雪征陪叶崇义睡觉——单纯的,只是“睡觉”。叶崇义脱了衣裤,霸占棉被搂在怀里,又把脑袋拱到了陆雪征的肋下。陆雪征倚靠床头半躺半坐,良久过后低头看去,就见他已然入睡,睡相还挺豪迈,伸胳膊踢腿的,微微撅着嘴,一脸不好惹的孩子气。陆雪征用手指轻轻划过了他的眉毛——他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色如春花,眼角长长的挑上去,有几根睫毛是特别的长。陆雪征一时看的呆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伸手扯过棉被展开盖好,他侧身躺下,伸手抱住了叶崇义。叶崇义睡到凌晨时分,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伸腿猛蹬了一下。陆雪征立刻醒了,随即问道:“崇义?”叶崇义睁大眼睛望向陆雪征,怔了一瞬。然后他蜷缩身体,把额头抵到了陆雪征的胸前,用幼稚可怜的语气答道:“我做噩梦了!”话音落下,他又伸手扯开陆雪征的睡袍前襟,把头脸上的冷汗尽数蹭到了对方的胸膛上。陆雪征抬手,缓缓抚摸他那汗津津的后脑勺:“真是躲债来了?”叶崇义爱答不理的咕哝道:“不关你事!睡觉!”一分钟后,他却是又开了口:“为什么要我睡客房?还怕我脏污了你的床不成?我要到你房里去睡!”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后背,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宝贝儿,我房里有人,不方便让你去。”叶崇义顿时瞪向了陆雪征:“谁?”陆雪征笑道:“身边的人,你不认识。”叶崇义跃跃欲试的抬起了头:“让我看看!”陆雪征把他搂到了怀里,柔声答道:“不关你事,睡觉。”叶崇义无言的躺了片刻,突然翻身坐起来,从床边扯过先前脱下的长裤,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陆雪征借着微薄的晨曦光明,就见他打开纸包,将里面几枚药丸尽数送进嘴里,也不要水,就这么干巴巴的吞咽了下去。陆雪征没看明白,故而出言问道:“病了?”叶崇义颓然的倒下来,仰头枕上了他的臂弯:“心病。”陆雪征笑了一下:“心病该服何药?”叶崇义轻声答道:“红丸。”所谓“红丸”者,乃是吗啡与糖精混合制成的毒品。所以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问:“你是治病,还是找死?”叶崇义冷笑一声:“不关你事,睡觉!”陆雪征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关己事,所以虽是百般的不以为然,但也没有继续饶舌劝阻。然而叶崇义在吗啡的刺激下,精神愉悦兴奋,却是无法立刻入睡。在短暂的冷战过后,他终于是忍无可忍的翻过身来面对了陆雪征,没话找话的说道:“喂!昨天有人说我长得像汪精卫。”陆雪征平静的做出了回应:“你看起来还没有那么老吧?”“放屁!是说他年轻的时候!”“恭喜,可见你的确是风采过人了。”“那你怎么不死心塌地的跟我好?”“今年吃红丸,明年吸白面,等到后年,尊驾这幅容貌大概连现在的汪精卫都不如了,我为什么要死心塌地的和你好?” 第21章 此时已然邻近新年,陆雪征虽然不必去走亲访友,但因干儿子众多,所以也有许多琐事要办。除此之外,他还备了一份厚礼,命金小丰将其送去唐宅。唐安琪知道陆雪征是不大主动出门拜客的,故而亲自过来回礼,又向他做了一番畅谈。唐安琪刚走,出乎意料的,盛国纲却是来了。陆雪征很觉意外,因为他是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物,旁人用他归用他,可是都不想和他深交,似乎和他走得太近,也会落下阴谋家的恶名。盛国纲和他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况且一手交钱一手杀人,关系早已两清——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挺讲感情、挺会做人。盛国纲带了一份简单礼物——凭他的身份,当然不必特地用大礼来高攀陆雪征,正所谓礼轻情意重,他无非是要表现出一点敬意与关怀罢了。他很有眼色,并不长篇大论,只和陆雪征谈了两句闲话,随后便告辞离去。陆雪征看出这是个有心的人,很会敷衍交际,将来必定还能发达高升,便不禁若有所思、点头慨叹。如此又过了几日,戴国章从北平赶了过来。喜气洋洋的经过了一番准备,大年三十这一天也就到来了。第24章 新年大吉一九三六年,西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苏公馆。苏公馆是一片大宅院,公馆主人苏清顺穿过一道回廊,九曲十八弯的穿过两处月亮门,最后进入了一间温暖厅堂。厅堂装饰的算不得十分富丽,然而宽敞明亮。二十多名衣冠楚楚的西装青年在其中或站或坐,各自嗡嗡的低声谈话,见他来了,便一起做出了询问的神情。而苏清顺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热汗,微微喘息说道:“干爹马上就到。”青年们听闻此言,立刻打起精神集体起立,纷纷整理衣装;吸烟的掐灭了烟头,喝茶的放下茶杯;而苏清顺用力咳了两声——他一进冬天就爱闹嗓子,喉咙里总不利索。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张嘴就是咳嗽气喘,那成了什么体统?这时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干爹还是住在金小丰那里?”苏清顺小声做出回应:“金小丰的房子好。干爹带着韩棠在那里——”话到这里就停住了,意犹未尽。有人嗤笑出声:“真没想到会是韩棠,要说是李纯,那还差不多。”苏清顺向那人一挥手:“别说了。跟我走,戴大哥已经在院门口等上了,咱们也别迟到!”戴国章作为“大哥哥”,带着苏清顺等人站在苏宅门前,等候陆雪征到来。干儿子们越长越大,独当一面,平日难得见到陆雪征;所以值此新年之际,年夜饭是一定要一起吃的。金公馆虽好,但是不够宽敞;苏清顺的宅院陈旧阔大,倒是个团聚的好地点。天冷,一场接一场的落雪,冻了又化、化了又冻,街上就凝结了一层冰壳。两辆汽车络绎前来,小心翼翼的刹在了苏宅门口。戴国章上前一步拉开前方汽车的后排车门,在路灯照耀下弯腰唤道:“干爹。”陆雪征探身下车。他今晚依旧是利落打扮,外面只穿了一件厚呢长大衣,衣带服帖的扎在腰间,越发显得他体态风流。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扯掉皮手套,他从礼帽帽檐下射出目光扫视前方。而二十多名青年这时就步调统一的一起鞠躬,口中发出了宏亮整齐的问候:“干爹好。”陆雪征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答道:“好,好。”然后他转向戴国章问道:“人都来齐了?”戴国章答道:“来齐了。”陆雪征走向前方,顺手一拍苏清顺的肩膀:“许久没有见过你了。”苏清顺心中一凛,不知陆雪征这是在责备自己平时疏于走动,还是单纯的只是一句寒暄。支吾着迈步跟上去,他用眼角余光瞟向一旁,就见李纯抱着一只小皮箱跳下汽车;同时第二辆汽车的车门也开了,下来的人是金小丰和韩棠。“干爹要是在金小丰那里住腻了,就请搬到我这里住两天吧!”他陪着小心说道:“我一直等着干爹过来呢,您去年住过的屋子,我是天天让人收拾预备着,随时都能用。”陆雪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显然对此提议并无兴趣。年夜饭很丰盛,陆雪征坐在首席,戴国章和韩棠分别落座在他身边,然后才是金小丰苏清顺等有头有脸的干儿子们。这些人受过陆雪征的恩惠,也吃过陆雪征的苦头,恩惠与苦头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在陆雪征面前,他们无法发自内心的活泼喜悦起来。青年们按照辈分规矩,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向陆雪征敬酒。几杯酒下肚,席上的气氛才渐渐变得轻松。当最后一个干儿子也在陆雪征面前干杯后,陆雪征笑了,带着几分酒意转头问韩棠:“就差你一个人了,你怎么不给我敬酒?”此言一出,席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表情不禁就丰富多彩起来。而韩棠骤然红了脸,一言不发的握住酒瓶,先为陆雪征满上一杯,然后自己端杯起身,颇为扭捏的低声说道:“干爹,我敬你。”旁人来向陆雪征敬酒,陆雪征不过是端起酒杯在嘴唇上略略一碰,示意而已;可是如今轮到韩棠敬过来了,他却是举起酒杯主动和韩棠一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扶着桌沿站起来,他半醉不醉的抬手搂住了韩棠的肩膀,就这么扭头近距离的凝望着他,满眼都是笑意。而韩棠在大窘之下,索性闭上眼睛,也干了这杯。旁人看他喝的痛快,纷纷叫好。陆雪征倚靠在韩棠身上,微笑着环视了席上众人,略带酒意的说道:“不是干爹不给你们面子,是韩棠和你们不一样。”话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脸上的笑容加深扩大了,含义无限的又点了点头:“你们,明白吧?”戴国章迟疑的微笑着,不知应该作何反应;金小丰木然的盯着桌面,脸上全无表情。唯有苏清顺鼓起勇气,起身举杯笑道:“恭喜干爹,恭喜韩哥。”苏清顺一开头,旁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席上立时一片活跃,恭喜之声此起彼伏。陆雪征坐回原位,满面春风的回应着干儿子们的道喜,同时一只手还紧握着韩棠的手。韩棠要笑不笑、似笑非笑的红着脸,头脑都麻木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困窘还是羞愧,只是恨不能立刻飞天遁地,永远消失在这些人的面前。年夜饭最终是杯盘狼藉的结束了。陆雪征这回心中愉快,不加节制,多喝了几杯。房外天寒地冻,房内温暖如春,他在微醺的酒意中喝茶休息,倒是感觉身心都很舒适。恍恍惚惚的熬到午夜时分,那辞旧迎新的好时候也就来了。在苏宅的宽阔厅堂里,苏清顺早让仆人在地上铺好了红毯。有那急性子的人等不及,提前在外面街上点燃了一只大麻雷子,哪知一声巨响过后,后面竟是引出了千家万户的鞭炮声浪。就在这开了锅似的连绵声响中,干儿子们由戴国章领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走上红毯,向陆雪征磕头拜年。李纯站在陆雪征身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皮箱。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红包,红包薄薄的,里面直接装了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戴国章是“大哥哥”,第一个磕完头走上前去。而陆雪征向后一扬手,李纯就将一只红包准确的送到了他的手中。略略向前探了身,他把红包递到戴国章面前,又醉醺醺的笑道:“大哥哥,好孩子。”戴国章双手接过红包,笑着说道:“多谢干爹。”戴国章下去,第二个人是金小丰。金小丰仍然是不苟言笑,严肃的、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响头。陆雪征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把红包捺到了他的手心里。金小丰低头答道:“多谢干爹。”光头在电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第三位是苏清顺——他也是陆雪征手下的得力干将,所做的生意和戴国章类似,不过他头脑灵活,地盘扩张的很快,成绩自然也就好过戴国章了。笑嘻嘻的起身走到陆雪征面前,他也得到一只红包,以及拍在屁股上的一巴掌——他在少年时代很是淘气,经常会被陆雪征抓住打屁股。如今重新挨了这么一巴掌,他笑着一跳,故意哭咧咧的嚷道:“干爹,我再也不敢了!”陆雪征也笑了:“滚蛋!”干儿子们依照次序上前磕头,领走陆雪征派发下来的压岁红包。及至最后一人也攥着红包下去之后,陆雪征忽然发现了问题:“韩棠呢?”戴国章和苏清顺面面相觑——真的,方才光顾着高兴了,谁都没有留意过韩棠,他人呢?金小丰站起来说道:“我到外面找一找。”随即转身就走。苏宅地方太大,房内的杜小东、王凤臣、李绍文等青年见金小丰先出去了,也连忙跟上,四处呼喊韩棠。陆雪征坐在上位,手里捏着仅存的一只红包,脸色很不好看——这个时候闹失踪,韩棠也未免太不懂事了!金小丰找了一圈,连韩棠的影子都没有找到。独自伫立在午夜寒风中,他隐约预想出了一点端倪,但是不敢确定。杜小东和李绍文此行带了不少随从,这时就撒网似的把人派到大街上寻觅。苏清顺带着一身寒气走回厅内,心中满怀惊诧,可是眼看陆雪征气色不善,就没敢喧哗,只低声说道:“奇怪,韩棠没了。”戴国章和李纯守在陆雪征身边,听闻此言,他便向苏清顺递去了一个眼色。苏清顺会意,立刻紧紧闭嘴,一声不吭。而李纯站在后方,懵懂中感觉出了不妙,却是忽然福至心灵的说出一句话来:“干爹,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韩哥又不会被人拐走,咱明天再找不行吗?”陆雪征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红包向后一扔,自行起身向外走去:“好,回家。” 第23章 她想必是已经知道了韩棠的来历与背景,所以一张脸煞白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放射出绝望的光:“你带我一起走。他死了,我给他收尸;收完了尸,我给他守寡!”第26章 了断恩怨戴国章没有直接把韩棠送去金公馆,因为金公馆位于英租界内的中心区域,是个文明肃静的所在,一旦闹出人命,不便处理尸首。于是他就把车上这对苦命鸳鸯带到了苏公馆去。陆雪征在接到了戴国章的电话后,立刻启程赶来了苏宅,随行之人乃是金小丰。缓步走进苏宅后院的空房里,他抬头放出目光,首先就与韩棠对视了,倒也算是一场不期而遇。韩棠被绑在了梁柱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自由的;苏清顺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显然是知道情形危险,自己不可轻易表态;而戴国章在屋角拦着叶三小姐——她是位健康有力的女性,总想跃跃欲试的冲上前去解救韩棠。韩棠眼望着陆雪征,明显是瑟缩了一下,但是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平和。浅浅的对着陆雪征做出苦笑,他低声说道:“干爹,我对不住你。”此言一出,叶三小姐立刻把视线转向了陆雪征。她不认识陆雪征,只是近两天听过韩棠对他的描述。韩棠是如此惧怕这位义父,让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尊凶神恶煞。然而如今当真见到了本人,她惊讶的发现对方既非凶神、也非恶煞;而是一位温和英俊的中年男子,很顺眼,顺眼到了毫无特色的地步。这让她那紧绷的神经略略松弛了下来,她想这样一个文明的、洋行里中级职员似的人物,无论如何不该是个杀人狂魔。于是她决定放低姿态说几句好话,宁可不要脸面的去恭维讨好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他会一时心软,放了韩棠呢!这时,陆雪征抬手抚上了韩棠的面颊,柔声问道:“后不后悔?”韩棠扭头看了叶三小姐一眼,本来是后悔的,因为怕死;可是一看到心爱的人,就又不后悔了。他和叶三小姐都是初恋,他们以为分手就是分手了,以后定会互相遗忘;然而在新年前夕偷偷取得联系之后,他们避人耳目的见了一面——刚一见面,也没说话,两个人就像傻子似的,情不自禁的一起哭了。哭完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叶三小姐本来订好了年后的飞机票,届时直飞上海,再转乘轮船前去欧洲;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欧洲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商量了无数种私奔的方法,叶三小姐有自由,可是没门路;韩棠有门路,但是没自由。大年夜里或许是个好时候,两人出其不意的跑出来,正是可以险中求胜。然而他们没料到陆雪征的爪牙会从四面八方对他们进行围追堵截,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是寸步难行了!遥遥的对着叶三小姐笑了一下,韩棠转向陆雪征,轻声说道:“干爹,放我一马吧。”陆雪征审视着他那个苍白单弱的清秀模样,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然而没办法,他有他的原则!放下手来转过身去,陆雪征向叶三小姐微微一点头:“三小姐,是我直接送您回家呢?还是让令弟派人过来接您?”叶三小姐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了一种“乌云压城城欲摧”般的恐怖。陆雪征就在前方看着自己,神情是一派心平气和,仔细端详起来,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平静的太异常,反而透出了一股子诡异的可怕。陆雪征没有等到回答,就再一次转向了韩棠。“私奔不是死罪。”陆雪征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韩棠的肩膀上,语气闲闲的说道:“年纪轻轻的,少不得要搞出些花花绿绿的事情,这算不得什么。”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同时盯着韩棠的眼睛一笑。“可是啊……”他忽然收住笑容,探头逼近了韩棠,又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我的小宝贝儿,你不该当众打干爹的脸哪!”伸手薅住了韩棠的头发,他一边缓缓用力合拢手指,一边咬牙切齿的露出了狞笑:“干爹这么疼你爱你,从小到大养育你栽培你,你就这么回报干爹吗?”韩棠紧蹙眉头忍住疼痛,知道自己没活路,所以索性不去求饶。可是正在他豁出性命拼着一死之时,陆雪征却是又把手松开了。这回不但松开了他的头发,而且还松开了他的绳子。陆雪征后退两步站到了屋子中央,目光悲凉的望向了他:“我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现在我挡了你的路,你有本事,就走出去;你没本事,就死在这里吧!”这句话说出来,连叶三小姐都听懂了。她知道戴国章不会让自己冲上前去,故而干脆转身跑向门口,在门槛外面正对了韩棠,挺起胸脯朗声喊道:“韩棠,我在这儿等着你!”韩棠却是惨白着一张面孔,向她虚弱的挥了手:“不,你走吧,如果我真的能活着走出去,我会去找你。你……你回家等着我!”叶三小姐攥了拳头:“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少废话,我在这儿看着你呢!”韩棠听到这里,心中豪气顿生。叶三小姐不只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己。他想这一切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叶三小姐在看着他呢!只是对不住她了,也对不住干爹了。不过他是天生的命苦,从来都是如此,所以……就这样吧!陆雪征脱下了外面的厚呢大衣交给苏清顺,同时吩咐道:“给叶家打电话,就说他家三小姐在这里。”苏清顺接过大衣答应了,扭头向外走去。戴国章和金小丰见状,也随之退到了门外。于是空房里面,就只剩下韩棠与陆雪征两个人了。韩棠自知本事有限,比不得陆雪征,所以长久的站立不动,希望可以找到对方的破绽,让自己一击即中,取巧冲出房门。他不动,陆雪征也不动。房内的空气随着分秒的流逝,越发凝重起来。叶三小姐直直的盯着韩棠,紧张的连呼吸都暂时中止了。如此过了良久,韩棠骤然发力,合身猛扑向了陆雪征,想要趁其不备,撞出一条路来。哪知还未等他靠近对方,陆雪征已然向他使出了一记侧踢!韩棠当胸挨了一脚,登时就仰面朝天的向后摔了出去。耳边听得叶三小姐发出惊叫,他忍住胸前痛楚,咬紧牙关爬了起来。捂住胸口喘了两口粗气,他稳定心神,这回换用了摔跤的招数,想要先去缠住陆雪征,不让他有出腿的机会。然而陆雪征似乎完全没有动手的打算,韩棠刚刚向他逼近了几步,他便转身一腿扫过去,挟着疾风砸倒了韩棠。事到如今,叶三小姐虽然还看不出端倪,戴国章却是心中清楚,知道韩棠不动则已,只要再向外闯上三两次,就一定会被陆雪征活活踢死了!陆雪征就是腿上的功夫厉害,所以他一般不大动手。可惜虽然他知道,但是韩棠不知道——或许是即便知道,也要权当不知道。叶三小姐抛家舍业不要脸面的和他私奔,他但凡有一点心肺,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识时务”。韩棠果然是近不了陆雪征的身。他的口鼻中都流了鲜血,站立时踉跄摇摆不止。叶三小姐被戴国章拦在门外,急的跳脚,又大声哭喊道:“韩棠,不打了,你不要打了!”韩棠不听,提起一口气又冲向了陆雪征。陆雪征这时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表情,好整以暇的后退两步,他随即转身跃起,做出了一记凌厉的回旋踢。铁铸似的小腿扫过韩棠的脑袋,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喀嚓”。然后他心里明白过来——一切都结束了。陆雪征在心软之前,一腿扫断了韩棠的脖子。满脸鲜血的韩棠颓然倒地,声音与呼吸同时终止。而叶三小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望着韩棠发呆。她心目中的争斗打架,绝不是这样子的。陆雪征分明都没有正经动过手,他只是狠踢了韩棠几脚——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场打斗。 第25章 然后他转身离开露台,一边走,一边暗暗的笑了。直到中午时分,金小丰才在楼下院内,看到了他那位酗酒兼尿床的干爹。此时天光明亮,他瞧的真切,就见陆雪征神色平静,除了耳根面颊处平添两道抓痕之外,再无其它异常。小灰猫从主人的大衣领口处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睁的又圆又大;而陆雪征微微仰起头,下巴就抵在了小灰猫的两耳之间。金小丰迈步上前,在寒冷干燥的风中唤道:“干爹。”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苏清顺那里,有消息吗?”金小丰答道:“说是已经把韩棠处理掉了。”陆雪征点了点头:“好。”他用非常平淡的口吻说道:“大过年的,不要惹出麻烦来。苏清顺向来手脚利落,应该不会发生问题。”金小丰低低的附和道:“是。”陆雪征低下头,温情脉脉的注视了怀中的小灰猫:“让李纯把韩棠的东西收拾出来,全部烧掉。”金小丰神情漠然的答道:“是。”陆雪征不再说话,慢条斯理的用手指梳理小灰猫的皮毛。而小灰猫在大衣里面翻了个身,伸出两只小爪子,喵喵叫着抓向了陆雪征的手指。金小丰知道陆雪征对自己时常是无话可说,所以就默默地转身走向楼内,找李纯去了。第28章 不速之客李纯乖乖的翻找出了韩棠的所有衣服器物,一股脑儿的运去后院河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然后他还不放心,生怕有所遗漏,碍了陆雪征的眼。魔怔似的反复翻检了五六遍,他将韩棠用过的杯碗都挑出来丢了老远。后来觉着实在是不能再有纰漏了,这才渐渐安下心来。他害怕,怕自己会被陆雪征抛弃。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地位稳固,是干爹得意的小跟班;然而韩棠的死亡刺激了他的精神,他骤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干爹连韩棠都能舍弃,何况自己?所以他要好好做人,好好干活。他不能离开陆雪征,外面的世界遍布了豺狼虎豹,谁都能来欺负他!陆雪征在金公馆索然无味的住到大年初八,然后和戴国章一起去了北平。然后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在戴公馆隐居起来——直到正月十五那天,叶崇义很辗转的找了过来。叶崇义知道戴公馆的大概所在,然而对具体位置就不能确定。一路打听着走进胡同里,他先是东张西望,仔细辨认各门各户上的门牌号码,正是晕头转向之际,他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停住脚步一看,他就见一户人家的大门前蹲了一帮孩子,其中又夹杂了一个成年男子,赫然正是陆雪征。他心中狂喜起来,兴致勃勃的迈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陆雪征身边。饶有兴味的低头一瞧,他哑然失笑,发现陆雪征正在和这帮孩子们玩玻璃弹球——门前土地平整,正适合这项游戏。陆雪征玩的十分专注,而且成绩斐然,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异常。叶崇义等了片刻,又是笑,又是忍无可忍,便用鞋尖轻轻踢了他一下:“喂!大顽童,你家里来客人啦!”陆雪征和孩子们一起应声抬了头,就见叶崇义衣饰华贵、服装笔挺,脸上冻得白里透红,正是一位俏模俏样的俊秀青年;而且周身香气缭绕,天女散花似的站在了雪地上,十分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美丽,所以在众人的目光中洋洋得意,几乎快要摇头摆尾了。然而陆雪征却又低下了头去,专心致志的弹出一枚小玻璃球:“进房等我!”叶崇义登时蹙起了眉头:“嗨!你这也叫待客之道?”陆雪征背对着他抬起一只手:“别闹,我们这是赌输赢的!”叶崇义冷笑一声:“嘿哟,那我可就进房里去敬候佳音了!”陆雪征不为所动,接二连三的把小玻璃球弹进前方地面上的凹洞里。小孩子们睁大眼睛盯着,紧张的一声不吭。叶崇义昂首进入了戴公馆,戴国章不在家,李纯迎出来给他端茶倒水。叶崇义盯着李纯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小子,你多大了?”李纯垂手站立,规规矩矩的答道:“十七岁了。”叶崇义上下打量着他:“不像啊!”是不像,李纯生着一张奶气十足的娃娃脸,乌溜溜的大圆眼睛,瞧着还是个小少年的模样。正在这时,陆雪征拿着一根相当之长的冰糖葫芦,以及一包松子糖,回来了。叶崇义立刻转移了注意力:“怎么着?你这是大胜而归了?”陆雪征走到他面前,将那根冰糖葫芦向他面前一送:“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本胡同的弹球大师。每战必赢,打遍胡同无敌手。”叶崇义笑着一扭头:“我不吃这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受用去吧!”陆雪征收回冰糖葫芦,一口咬下的顶端的大红山楂,然后一边咀嚼,一边又把手中的松子糖包递向了叶崇义:“糖不是赢的,是特地给你买的。”叶崇义伸手接过糖包,其实不打算笑,可是实在忍不住,不但要笑,而且笑的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自己几乎有点不好意思了。陆雪征转身坐在了椅子上,和叶崇义之间隔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小桌,桌上摆着香茶水果,以及一包松子糖。举着那根从胡同孩子们手中赢来的冰糖葫芦,他默然无语的连吃了四五个又酸又甜的大山楂,而后转向叶崇义,发现对方已经脱了外面的大衣裳,露出了里面的崭新西装。西装本身没什么特别,可因为是被穿到了叶崇义的身上,就平添了几分华丽气息,而且还带有了几丝风流意味。叶崇义察觉到了陆雪征的目光,然而只做不知,大模大样的吃那松子糖。正在这时,陆雪征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隔着桌子伸过来,在他那手肘处摸了一下:“这是……补丁?”叶崇义笑出声来,伸直手臂向他展示肘部的椭圆形麂皮补丁:“是的,就是补丁,好看吗?”陆雪征一本正经的摇头:“不好看。”叶崇义笑的了不得:“土包子,你大概还以为我这是件破衣裳吧?告诉你,这是巴黎最新的款式,要是没有这两块补丁,我还不穿呢!”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扭身面对了陆雪征:“怎么样?兄弟我还算摩登否?”陆雪征转向前方,继续吃那根冰糖葫芦:“岂止摩登,简直堪称摩登老祖。”叶崇义听到这里,不由得收敛了笑容:“你妈的!又拿我来消遣!”陆雪征歪着脑袋转向他,一派沉稳的说道:“贤弟形象如此摩登,骂起人来倒是富有中华古风。”叶崇义隔着桌子打了他一巴掌:“王八蛋!少跟我贫嘴!”陆雪征承受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击,果然是沉默了下来。房内一片寂静。十分钟后,叶崇义欠身又给了陆雪征一巴掌:“陪我说话!” 第27章 叶崇义看得久了,忽然探身过去,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大口:“哎,你什么时候回天津?”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我没说要回天津。”叶崇义一皱眉头:“你不回天津,那怎么陪我?”陆雪征咽下嘴里的馒头:“陪你?”叶崇义慢慢的立起了眉毛:“陆雪征,你忘记你昨天夜里的话了?两个人既然是认真的相好,那自然是应该日日夜夜守在一起——难道不是吗?”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啼笑皆非:“崇义,在家随父,出嫁随夫。就算是要日日夜夜的守在一起,也应该是你来北平跟着我,难道不是吗?”叶崇义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刚才已经处在了大发雷霆的边缘,然而听到了陆雪征这句玩笑,他胸中的怒意却是又渐渐消散了些许:“滚你的!少来占我便宜!”陆雪征望着他一笑:“又要发疯了?”叶崇义看了陆雪征这个八风不动的态度,心便一点一点的冷下来了。他在风月场上历练久了,什么不明白?陆雪征若真是心里有他,就绝不该是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烦躁不安的抬手扯了扯领口,他想自己应该服用红丸来镇定一下了!叶崇义赖在戴公馆不肯走,陆雪征也不好意思对他进行驱逐。他像个疯子似的忽喜忽怒,从早到晚的纠缠陆雪征。这天夜里,他无缘无故的,将一杯热茶泼到了陆雪征的脸上。茶的热度还不至于烫伤皮肤,可是把陆雪征吓了一跳。陆雪征这些天受够了他的疯疯癫癫,这时就把他按在床上扒光了,往死里干他。他挣扎着大喊大叫,用污言秽语去谩骂陆雪征,骂着骂着,却是又哀哀的大声哭泣起来。陆雪征把他翻过来面对了自己:“少他妈的在床上嚎丧,你在我面前装什么雏儿?”叶崇义哭的面红耳赤,眼泪滔滔的往下流:“我疼,我疼!”陆雪征听闻此言,俯下身来做了个暂停:“疼就不要乱动!”叶崇义抬手抱住了他的头,呜咽着答道:“我心疼!”陆雪征沉默半晌,紧紧搂住了叶崇义,重新温柔的开始了动作:“宝贝儿,别哭了。”他在进出之际,画着圈儿的摇摆了腰部,刺激的叶崇义呻吟出声。用手指蹭掉了对方眼角的泪水,他在叶崇义的脸上轻轻亲吻:“我知道你对我有心。我什么都明白,好孩子。”叶崇义听到这里,就委屈成了一只小猫,身体也瘫软成了一泓春水,在陆雪征那缓慢有力的冲击下,潋滟的荡漾不已。叶崇义在戴公馆住了整整十天,折腾的戴宅上下鸡犬不宁,连小灰猫都躲了起来。后来他见陆雪征实在是不肯走,而自己又不能久离天津,这才意犹未尽的、美中不足的独自告辞离去。陆雪征送瘟神一般的送他出了胡同口,又目送他上了汽车。等到汽车开动之后,他立刻扭头回家,并且关闭了大门。第30章 一笔生意唐安琪领着盛国纲,拎着一只皮箱来到了金公馆。金小丰接待了这二位贵客。唐安琪尽了向导的责任,又见陆雪征不在,便提前告辞,留下盛国纲与金小丰面谈。会谈非常短暂,盛国纲说,金小丰听。半个小时后,盛国纲空手离去,而金小丰亲自出门,向北平戴公馆发去了电报。翌日下午,陆雪征回来了。陆雪征这次在北平可是住的长久,离开时还是冰天雪地,回来时已是春暖花开。步伐轻松的走入金公馆院内,他在阳光下看到了越发魁梧的金小丰,就笑着一拍对方肩膀:“胖了。”金小丰训练有素的一弯腰:“干爹,您近来可好?”陆雪征满面春风的一点头,迈步向前走去:“很不错。”金小丰立刻转身跟上。及至走入楼内客厅了,陆雪征脱下单薄的西装上衣,坐下来挽起了衬衫袖口,又解开了领口纽扣。颇为自在的扭了扭脖子,他翘着二郎腿向后一仰,转头从金小丰手中接过了一杯热茶。而在他落座休息的空当里,金小丰就站在一旁,低声向他做出了一番汇报。陆雪征一边倾听,一边喝茶。待到金小丰汇报完毕,他意态悠然的向前探身放下茶杯,闲闲的笑道:“这个盛国纲有意思,自己能办到的事情,非要花钱支使别人去做。”金小丰忖度着答道:“可能他是怕一时失误、办出纰漏,会惹祸上身。”小灰猫伶伶俐俐的跑进客厅,一个箭步蹿上了陆雪征的大腿。陆雪征把小灰猫抱到怀里,温柔的抚摸它那皮毛。而金小丰等待良久,不见陆雪征表态,便主动追问了一句:“干爹,那这笔买卖,我们接不接?”陆雪征颇为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接啊!为什么不接?北平那边,我去安排;天津这边,你找苏清顺商量,你们两个来做。”然后他向金小丰歪过身子,垂下眼帘笑道:“金光耀也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身边保镖一定不会少。这几天你们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直接用炸弹把他干掉。如果不行,那就按照老办法,乱枪打死,速战速决!”金小丰深深点头:“是,干爹。”陆雪征不再说话,只向后一挥手。金小丰又一鞠躬,随即直起腰转身走出去了。金小丰前脚刚走,李纯后脚进来了,欢欢喜喜的向陆雪征询问道:“干爹,家里有梨,您吃吗?”陆雪征站起来答道:“你先给小灰灰弄点猫食,它还没吃饭呢。”李纯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奔向厨房,寻觅猫食。而陆雪征弯腰放下小灰猫,独自上楼走进了书房。陆雪征心情不错,一边哼歌一边将书架上层的成套书籍搬运下来。拨开书架板壁上的一道暗门,嵌在水泥墙壁内的保险箱露出了面目。他仍旧是哼哼呀呀,从流行歌曲哼到京剧,最后调子一转又成了昆曲,堪称是千变万化、神鬼莫测。转动密码暗锁打开箱门,他随着节奏摇头晃脑,从里面取出了三只手枪用的消音器。昆曲拐上了京韵大鼓的调子,他关严保险箱,合拢暗门,又将书籍逐样摆回原位。拿着那三只消音器走出书房,他忽然收住声音,自己骂了一句:“真他妈难听!”三天后,陆雪征带着李纯与小灰猫,重新踏上了前往北平的列车。李纯穿着一身中学制服,头发剃的短短的,斜挎了一只牛皮书包,书包里放着三只消音器,两个大梨,一包五香瓜子,一包糖炒栗子,余下一点空间,乃是小灰猫的容身之处——它现在东奔西走,见多识广,已经能够从书包开口处伸出脑袋,非常淡定的看风景了。经过了长达三四个小时的旅途。在下火车时,李纯的书包里就只剩下了消音器与小灰猫。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陆雪征带着戴国章,走大街穿小巷,在一处虞公馆门前徘徊不已。原来那盛国纲近来与法租界的一位金光耀老板交恶,于是定下毒计,要将其一网打尽。如今按照计划,陆雪征的任务,乃是干掉虞公馆内的老爷子——虞老爷是个病弱的老家伙,每隔几日便会乘车出门,去医院做例行检查。至于虞老爷和金老板有什么关系,那就不是陆雪征应该关心的了。不过几天的功夫,陆雪征已经彻底熟悉了虞公馆附近的道路情况,并且掌握了虞老爷素日出门的确切时间。这天傍晚吃过晚饭,陆雪征把李纯、戴国章、以及戴国章手下的两名徒弟叫了过来。 第29章 李纯弯腰低头,怪别扭的跟着他往前走,一时怕自己走快了,一时怕自己走慢了,步伐调整了个乱七八糟,怎么着都是不对劲,一路颠颠倒倒,跳舞似的进了餐厅。第32章 雨过天晴午夜时分,金小丰跪在客厅地板上,一整天水米没沾牙,并且还挨了一顿伤筋动骨的暴打。春日的夜晚,有时还会相当的凉。公馆内的暖气早停了,所以他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鸡皮疙瘩不显眼,显眼的是那一道道血痂。抬手捂住腹部,肠胃中传出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声音——他饿了。他很怕饿,小时候总挨饿,饿怕了。可是不很怕打,小时候总挨打,习惯了。这时,陆雪征缓步走了进来。陆雪征停在金小丰面前,伸手搭上了他的头顶。干燥的手掌温柔的抚摩过头皮,那一瞬间的酥麻让金小丰闭上眼睛,周身斑斓血腥的皮肤上,闪烁过了洁净美丽的蓝色火花。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回荡起来:“我爱你啊!”金小丰的出身不算坏。他生在乡下,家里有房有地,农忙的时候还能雇得起一名长工,虽然做不成地主少爷,但是总能吃饱喝足的填上肚皮。可惜他命不好,亲娘死得早。后娘过门后又接连生下几个结结实实的好孩子,便容不得他,不但对他朝打暮骂,而且还撺掇夫君把他送去了天津城内的一家饭馆子里,做那没有工钱的学徒。金小丰那时才七八岁,个子不大,心眼更少。老板、厨子、伙计都不拿他当个人,轮番上阵虐待殴打他,他实在是受不得了,索性逃出去做了一名流浪儿。陆雪征把他从脏土堆旁捡回家时,他已经满了十三岁,生的又高又瘦,一头瘌痢脓疮,比狗屎还要招苍蝇,比野狗还要凶恶。进入陆家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戴国章狠揍了一顿,那时候戴国章年纪还小,不懂厚道。痛揍金小丰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金小丰“看起来真恶心”。有了戴国章开头,单薄一些的苏清顺和杜小东等人也跃跃欲试的围上来了——还有韩棠。韩棠个子小,抡着木棍往他的头上猛敲。敲的正开心时,陆雪征不声不响的走过来抱起韩棠,把这个白脸男孩扔出了三米多远。苏清顺等人见状,立刻丢下武器,作鸟兽散。只有陆雪征不嫌他的瘌痢头恶心。陆雪征买来了消炎药片与外用药膏,不但每天看管他服药,而且亲手给他涂药。药膏是黄色透明的,黏糊糊的抹了他满脑袋,他看起来更让人作呕了。于是他自惭形秽的躲藏起来,同时对一切挑衅作出几乎残忍的反击。半年过后,他的头皮恢复了健康的肤色与光泽,戴国章和苏清顺等人也被他逐一打翻在地,狠捶了一通。可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他失去了陆雪征的特殊关怀,以及头发。而和前者相比,后者似乎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忧伤——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生出过头发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头皮会一直腐烂到露出骨头。此刻,他在陆雪征的抚摸下,静静的睁开眼睛仰起了头。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就见他那脸上还算干净,只在右眼的内眼角处受了伤,是被自己用鞭柄杵破了皮肤。灯光昏暗,他那轮廓清晰的面孔越发光影分明,一双眼睛陷在微凹的眼窝里,射出了柔软而又迷茫的目光。陆雪征忽然笑了一下,感觉罗汉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小男孩的灵魂。金小丰忽然向前扑去,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大腿。像在茫茫大海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似的,他可怜兮兮的侧过脸去,把面颊贴向了对方的下腹部。陆雪征垂下眼帘,不为所动的继续抚摸他的光头。黯淡光线流过了金小丰的虎背熊腰,紧绷的皮肤被映照成了古铜色;背部的肌肉线条在明暗中起起伏伏,向上一直延伸到了异常粗壮的手臂。两人一站一跪,将这样的姿态保持了许久。最后,陆雪征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低声说道:“自己去找点东西吃,然后回房睡觉!”金小丰一言不发的松开双臂,以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然而不行,他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他的膝盖已经不是他的了。于是陆雪征弯腰把他搀了起来。他顺势用胳膊搂住了陆雪征的脖子。他高壮,比陆雪征大出了整整一个尺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搂住了陆雪征,还是挂住了陆雪征,反正在踉跄着向外走去之时,他在陆雪征的气息中,很奇妙的有了生理上的反应。悄悄的斜过视线瞟向陆雪征的侧影,他发现干爹这些年来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不见青春,也不显岁数。他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描绘对方的相貌,只是感觉陆雪征长得好,处处都好。陆雪征把金小丰丢在了厨房里,然后就自顾自的回了卧室。李纯已经为他把床铺好。他脱衣上床,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感觉悻悻的,也无从慨叹,只得是闭上眼睛,不甚甘心的睡觉了。翌日上午,盛国纲来访。盛国纲行为低调,身边只带了一名随从。在见到陆雪征后,他并不油嘴滑舌的胡乱寒暄,直接就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双手放到了陆雪征前方的茶几上:“陆先生昨日派人给我送了半箱子钞票,我惶恐的一夜没睡好觉。今天实在是等不得了,所以早早就过来登门打扰。”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拿起信封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银行本票。低头看清了上面的数额,他随即把本票插回信封,然后探身把信封又送到了盛国纲面前:“盛师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份内的款子,我已经留下了。”盛国纲笑了,把信封推回原位:“陆先生,你若是这样讲,那我今晚上又要失眠了。陆先生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古人有句话,叫做‘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陆先生已经尽了本分,那边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和陆先生就没有关系了。陆先生务必要把钱收下,否则以后我没有面目再来找你。”陆雪征垂目想了想,末了点头一笑:“好,来日方长,将来若有能用到我陆某人的地方,盛师长不要客气,开口便是。”盛国纲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又友好又正经的说道:“陆先生,我当你是个心交的朋友,不会讲那些虚套。我走了,不要送,再会。如果不嫌弃的话,闲时请到舍下坐坐。”陆雪征走到楼门口,目送盛国纲穿过院子上了汽车。转身回到客厅坐下,他拿起信封扇了扇,对面前的金小丰和李纯说道:“姓盛的太会做人,我算是欠了他的情了!”此事完结,雨过天晴。金小丰和苏清顺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一齐松了一口气。当晚这两人结伴出去冶游,到那风月场所消遣取乐。两人来至翡翠别墅,只见此处美女如云,各有风情。苏清顺心花怒放,然而金小丰却是有个怪癖,只爱处女。翡翠别墅近来并没有新下海的雏儿,苏清顺只好满腹牢骚的随着金小丰转移阵地,连跑了几家,最后在秋香别墅各得其所,偿了心愿。干儿子们是寻花问柳去了,干爹也没有闲着吃素的道理。陆雪征一个电话打出去,把叶崇义请了过来。第33章 有情陆雪征和叶崇义见面后,仿佛只交谈了三言两语,然后就亟不可待的上床去了。陆雪征从冬天憋到了春天,如今终于有了这可心可意的对象来宣泄欲望,竟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昏天暗地的几轮大战过后,他那身心总算是畅快了些许,叶崇义却是犹未满足,抱着他不肯放手。陆雪征看他满面春色,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就忍不住笑道:“宝贝儿,春天都要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发情?”叶崇义爱娇的一撅嘴,然后向他竖起四根白生生的修长手指:“四个月了。”陆雪征没听明白,微笑反问:“什么意思?”叶崇义顺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我已经憋了四个月啦!”陆雪征惊讶的一挑眉毛:“为什么?”叶崇义看他没心没肺,当即将两道长眉一拧,显出几丝凶相:“我们两个不是说好的吗?只和对方相好,不许出去再打野食儿!”然后他抓住了陆雪征的短头发,咄咄逼人的追问道:“我是说到做到了,你呢?”陆雪征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大笑着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唉哟……我三贞九烈的宝贝儿啊!”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收敛笑容正色道:“我当然也是说到做到。”叶崇义方才见他大笑,已经心生怒火,快要发作;然而随即又听到他这番肯定表白,便将怒火熄灭,立刻转怒为喜。推开陆雪征坐起来,他伸腿下床,单脚穿了一只拖鞋,蹦蹦跳跳的将自己脱下的长裤拿过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镀金壳子的打火机,他对着陆雪征,“啪”的一声打出火来,又笑嘻嘻的问道:“这个好不好?” 第31章 叶崇义瞪着陆雪征,隐隐意识到自己是要发疯了:“和我在一起走路,难道还玷污了你不成?你这见不得人的下贱坯子!”陆雪征一皱眉毛:“崇义,别闹。”叶崇义到了这个时候,情绪失控,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闹,然而身不由己的就是要发火:“去你妈的!不愿意陪我,那你就滚!”陆雪征没想到叶崇义的脾气竟然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不禁望而生畏。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是个争吵的场所,于是他按下心火,想要出言先把这疯子安抚住。哪知还未等他开口,道路对面忽然起了惊讶声音:“陆兄!”他觅声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唐安琪。唐安琪穿着一身颜色清浅的长袍马褂,小分头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笑模笑样的横穿马路走过来,他粗声大气、很不见外的问道:“你遛弯儿哪?”陆雪征没什么平等的朋友,如今骤然遇到唐安琪,倒也很觉高兴:“随便走走,你这是干什么去?”唐安琪抬手摸了摸头发:“玩去!”陆雪征向道路对面望了一眼:“就你一个人?”唐安琪反问道:“一个人就不能玩了?要不然你陪我?”陆雪征笑道:“你若是要去和你那些相好们约会,我就不便奉陪了!”他的本意,是指唐安琪素日眠花宿柳,流连风月之地;而唐安琪心领神会,也大喇喇的开起玩笑:“别生分呀,咱俩感情也不错嘛!”唐安琪大概是兴致很好,连说带笑。而叶崇义站在一旁,虽然当初也曾见过唐安琪一面,但是印象不深,早已忘怀,如今只看这人粉面桃腮,骚模骚样,野调无腔的乱开玩笑,除了做派偏于豪放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戏子的,就气的几欲晕厥过去。扬手狠捶了陆雪征一拳,他横眉立目的怒问道:“你他妈的到底还走不走了?想要死在这儿吗?”这话可是有点犯了陆雪征的忌讳。而唐安琪这才发现原来陆雪征并非孤身一人,但是也没太在乎,因为自我感觉良好,向来没觉着自己形象尴尬,像个戏子。对着叶崇义点头一笑,他很识相的对着陆雪征一拱手:“好嘛,原来你有伴儿啊。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这一阵子都在天津,改天你到我家里去,咱俩好好聊聊!”陆雪征瞟了叶崇义一眼,随即望向唐安琪,满面春风的目送他过街离去。待到唐安琪长袍飘飘的走远之后,他才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了叶崇义的手臂。一言不发的沿着原路返回找到汽车,他不由分说的从叶崇义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车门。先将叶崇义连拉带抱的推搡上车;随后他用力关上车门,自己坐上了前方驾驶座位。叶崇义揉着胳膊坐起来,发狂似的大声质问道:“他是谁?”陆雪征沉着脸发动汽车,缓缓驶上前方大街:“我送你回家。”叶崇义从后排座位扑上来,伸手去掐陆雪征的脖子,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嚷道:“王八蛋,你欺负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陆雪征单手扯开了他的双手:“疯子,你是不是欠揍?”叶崇义抓住了陆雪征的头发,锲而不舍的拼命撕扯摇晃:“他是谁?他是谁?他没有我好,你瞎了眼,去找那种货色?”陆雪征被他揉搓的摇头晃脑,忍痛答道:“他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叶崇义再次扑上去,把脑袋从座位靠背的一旁伸了过来,灵活的像只鬼魅:“我怎么了?什么叫做‘像我一样’?”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恶狠狠地一口咬上了对方的耳朵!脆骨在他的牙关中“咯吱”一响,而陆雪征疼的大叫一声,一脚踩住了刹车!金小丰坐在客厅里,正在饶有耐心的给自己削一只苹果,忽然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放下刀子走出去,他就见陆雪征拎着叶崇义走进楼内,半边脸上都是血迹。他吓了一跳:“干爹,您怎么了?”陆雪征没理他,拖死狗似的把叶崇义拽向楼上。而叶崇义连滚带爬的嘶声大骂着,却又精疲力竭一般站不起来。金小丰转身走回客厅,吃苹果去了。陆雪征把叶崇义扔进了书房里。叶崇义红着眼睛,疯魔了似的死盯着陆雪征,同时嘴里还在无意识的喃喃咒骂。而陆雪征从写字台的抽屉中找出一把木尺,杀气腾腾的逼近了他。一把揪起叶崇义按到写字台上,陆雪征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他那长裤,而后扬起木尺,“啪”的一声抽到了他的嫩屁股上。叶崇义是从不挨打的,骤然受了这样一击,立刻痛极,开始摇头摆尾的哭叫挣扎。陆雪征却是并不怜香惜玉,抡起木尺接二连三的打下去,抽出一片脆响。叶崇义受不得了,随手抓起一只细瓷笔筒向后砸去,而在陆雪征扭头躲避的那一瞬间,他猛然跃起,扭头就跑;可惜长裤退下去后缠在脚踝,他刚迈出一步,便踉跄着向前扑倒在地。陆雪征见状,也不再伸手压制他,单是握住木尺追着抽打;叶崇义哭哭啼啼的满地乱滚乱爬,最后竟是蜷缩在了墙角处,双手抱头哀哀哭道:“救命……好疼,不要打了,救命啊……”陆雪征打到现在,已然出了这一口恶气,又知道叶崇义和自己那些干儿子不同,是个细皮嫩肉不禁风雨的,便扔下木尺,又掏出手帕走上前去蹲下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为他擦净了脸上的涕泪。叶崇义这回是哭大发了,哽咽的快要抽疯,话也说不出来,两只手冰凉的,关节都僵硬了。陆雪征抓过他的双手揉搓了一番,又把他搂到胸前,一下一下的抚摸后背。叶崇义还在抽泣,已经到了神昏力危的地步,一阵阵的直翻白眼。良久之后,叶崇义缓了过来。他虚弱的依靠在陆雪征胸前,睫毛尖端上还挑着泪珠。仰头望向陆雪征的面孔,他的视线凝固在了对方那糊着鲜血的右耳上。他嘶哑着声音轻轻问道:“雪哥,疼不疼?”陆雪征坐在地板上,伸手搂抱着他:“疼。”叶崇义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你和别人好,我就很生气……”陆雪征冷淡的“嗯”了一声。叶崇义又道:“你不要记恨我,我再也不咬你了。”陆雪征拉扯着他站起来,又弯腰给他提上长裤系好腰带。直起身来为他理了理头发,陆雪征说道:“如果你再这样疯下去的话,我们就分开吧!”叶崇义立刻抬头看向他:“雪哥……”陆雪征温柔的拍了拍他那肩膀,而后带着他向门口走去:“你回家吧,回家想一想。”叶崇义停住脚步:“我不想回家,家里没意思。今晚我还留下来陪你好不好?”陆雪征拥着他向外走:“今晚我对你没有兴趣,你走吧。”陆雪征撵走了叶崇义,然后开始四处找李纯。金小丰赶上来说道:“戴国章今天派人把小灰灰送过来,李纯到火车站接猫去了。” 第33章 在入狱后的第一个傍晚,陆雪征接受了提审。狱卒打开牢房铁门,将陆雪征押了出来,并且重新给他戴上了手铐。陆雪征在两名狱卒的监视下穿过阴暗走廊。偏巧杜小东和苏清顺迎面走来,后方又跟了几名有头有脸的手下,想必是也刚刚接受了审讯。忽见陆雪征过来了,他们不顾身边狱卒监督,自动自觉的停住脚步分列两边,让出了一条笔直道路。陆雪征身姿挺拔,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在审讯室内,陆雪征态度良好的接受了一切询问,然而立场十分坚定,拒不承认所有指控。负责审讯的英国警官似乎是正在害饥,陆雪征坐在他前方一米开外处,居然能听到他腹中叽里咕噜鸣叫不已。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审讯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后,英国警官站起身来,毫无预兆的收工了。于是陆雪征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的回到了牢房。与此同时,戴国章在接到金小丰发来的加急电报之后,也已经急三火四的赶回了天津。两人一边调动手下力量,一边向唐安琪那边进行求援。唐安琪这天本是守在家中等待陆雪征前来做客,忽然听闻这桩噩耗,也不含糊,打起精神便四处奔走起来。又因为英租界奉行大英帝国的法律,处处讲求证据,所以戴国章在明暗两条路上都用了心,一边筹出款子预备打点上下,一边联系了天津卫最有名的大律师,为的是未雨绸缪,一旦上了法庭,也好能有胜算。及至到了凌晨时分,他已经和金小丰商议起了劫狱的可行性。两人双目炯炯,毫无困意;而这二位的干爹,陆雪征,也是在牢房内的水泥地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从翌日清晨起,正规的审讯开始了。陆氏门下的落网之徒无一幸免,全被提出去过了堂。这回审讯者换成了华人巡捕,手段颇为凌厉,说用刑就用刑,只对陆雪征不敢动手——众巡捕对他的身份其实是心知肚明,可却不敢保证他一定会落得死刑。万一这人活着出去了,想要灭了谁的门,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于是陆雪征再一次全须全尾的回了牢房。百无聊赖的靠墙站立了,他垂头盯着地面上的一只小小臭虫,心知自己落到这般境地,性命也就和这臭虫一样渺小脆弱了。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自己在狱中能够保证太平无事,将来就必会有那重获自由的日子。这时,叶崇义又来了。像陆雪征这样的嫌犯,并没有接受探视的权利;然而叶崇义自有本事随意出入监狱,并且还能带上自家随从。长身玉立的站在铁栅栏门前,他面无血色,额角皮肤下隐隐现出青色血脉,苍白的带了寒意。对着陆雪征微微一笑,他阴阳怪气的发出问候:“陆兄,今日安好啊?”陆雪征依旧靠着墙壁,扭过头来望向他,也笑了:“怎么又来了?”叶崇义含羞带笑的一点头,语气温柔而又天真的告诉他:“我来报仇呀!”陆雪征无言的凝视着他,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落到疯子手里去了!这时,叶崇义对旁边狱卒做了一个手势。狱卒走上前来打开牢门,在押出陆雪征之前,又是先给他戴上了手铐。陆雪征不能反抗,一旦反抗就是袭警,没罪也有了罪。随着叶崇义通过走廊,他被狱卒带进了一间空空荡荡的小刑讯室。刑讯室内坐着一位华人巡捕,见叶崇义来了,立刻起身陪笑问好,随后也不多话,很有眼色的告退出去。刑讯室内并没有像样的残酷刑具,无非是皮鞭木棍一类,墙上也嵌着几枚铁环,想必是要用来束缚犯人的手脚。叶崇义慢条斯理的踱到陆雪征面前,轻声问道:“你猜,我会怎样报仇?”陆雪征正视了叶崇义的眼睛,发现对方眼中流光闪烁,竟然是一副兴奋已极的模样!于是他强自稳定了心神,平静答道:“我不知道。”叶崇义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神情是一种沾沾自喜的狡黠:“我要打你的屁股!”说完这话,他转身从随从手中接过了一根半长不短的皮鞭,先是凌空甩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抬手抖着皮鞭向陆雪征进行展示:“瞧瞧,这是窑子里用来教训婊子的玩意儿,我特地也弄来了一根,我不教训婊子,我教训你!”陆雪征拧起眉毛望过去,就见那皮鞭叫名是鞭子,其实更类似一把长短不一的牛皮条,既能把人抽的痛不欲生,又不至于把人伤到皮破流血。即将受辱的惶恐让他骤然紧张起来——他甚至是退却了一步:“崇义,你不要太过分!”叶崇义一挑眉毛,对随从发出命令:“去,把他给我扒了!”陆雪征这回算是吃了个大哑巴亏!他被狱卒将双手铐在了墙壁下方的一枚铁环上。叶家随从一起上阵将他摁着跪倒,又七手八脚的扯下了他的长裤。当臀部肌肤曝露到阴冷空气中时,陆雪征紧闭双眼深深低头,随即却又被叶崇义揪住头发,迫不得已的仰起了脸。在叶崇义的心中,陆雪征一直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不过今天,他总算是把这家伙侮辱了!心旷神怡的欣赏起对方那隐忍着的屈辱神情,他腾出一只手来向下伸去,当众抚摸了陆雪征的屁股和大腿。“唉哟……”他似笑非笑的赞叹道:“你好滑啊,原来我怎么没有留意到?”然后他骤然变脸,一口唾沫啐到了对方脸上去:“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平时都是你拿我来消遣,今天我也消遣消遣你!”恶狠狠的向下一搡陆雪征的脑袋,他随即捡起地上皮鞭,起身绕到后方,对准陆雪征的屁股就抽了下去。皮条与皮肉相击的响亮声音连成了一片,陆雪征咬牙忍痛,一声不吭。而叶崇义低头紧盯着他的屁股,就见皮鞭过处,红痕俨然,不禁兴起,越发将皮鞭抡的虎虎生风,直到手臂酸软难熬了,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抬手抚上了对方那伤痕纵横的皮肤,爱不释手的反复揉搓。得意洋洋的抬头望向陆雪征,他忽见对方的双手被锁在铁环上,衣袖边缘隐约露出手表,正是自己送去金公馆作为赔礼的那一只!他心中一动,连滚带爬的挪过去撸起了陆雪征的衣袖,这回仔细看去,可不就是那一只新表?“嘿哟!”他点头冷笑:“戴着我的表,躲着我的人!为什么?”随后他探头望向陆雪征,只见对方垂头睁眼望着地面,额角处一片亮晶晶的细密汗珠——不可能是热出来的,那就一定是疼出来的。他摇撼了陆雪征的肩膀:“说话!否则我会让你永远变成哑巴!”陆雪征不为所动的直了目光,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答道:“表比人好。”叶崇义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了委屈感觉。愤愤然的拼命推搡摇晃了陆雪征,他大声发出怒问:“王八蛋!我哪里不好?你这样欺负我,反倒说我不好?”陆雪征面无表情的随他摆布,不再言语。当叶崇义心满意足的泄愤过后,陆雪征被狱卒解开了双手。他被准许提起长裤系好腰带,然后双手又被狱卒锁进了手铐中。不动声色的环视了房内所有面孔,他将这些观众的容貌尽数记到了心中。叶崇义似乎又对他喷出了许多污言秽语,他有些耳鸣,也无心去听——当然,这个就无需牢记了。在狱卒的看押下走回牢房,他的屁股大腿好像是被扒去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痛。六神无主的站在水泥地上,他先是手足无措的冷笑一声,随即摇摇头,又想这其实也没什么——自己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难道还怕人看不成?第37章 重返人间叶崇义只是想利用巡捕房制住陆雪征,出他一口恶气。然而陆雪征入狱的消息传播开来,窃喜过后想要落井下石的人物,却也是为数不少。巡捕房受到了各方面的压力以及鼓励,极力想要找出证据定下陆雪征的大罪。可是忙忙碌碌的度过了十天,针对陆雪征个人的证据,竟然是丝毫没有!巡捕们找不到各个凶案现场的目击证人——或者说,没人愿意惹祸上身、去做那个目击证人;买凶杀人者绝大部分都是有些身份财力的,自然也不会坦白自己那伤天害理的阴暗举动;至于受害人——法律条文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未必受害人指控了谁,谁就必须要去伏法。 第35章 叶崇义是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按理说,应该娇嫩怯弱,可是他茫然的盯着前方三具狼藉尸体,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丝毫没有畏惧情绪。叶家一家染厂、一家丝厂,在入夜之后同时起火。火光冲天,现在救火队员还在那里架着水龙奋力扑救,当然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坯布原料必然是要化为灰烬了,机器受了烈焰烧炙,恐怕也是再用不得。损失太巨大了,一时间也无法统计。叶崇义站在火场之前,裸露出来的手脸皮肤被烘烤到了疼痛的程度——然而也没有心痛欲裂,仿佛头脑已经麻木到底了。叶崇义从不可救药的染厂跑到了火势稍逊的丝厂,再眼看着丝厂在烈焰中坍为废墟。几位经理闻讯赶来,见了这幅惨景,痛心疾首之余无计可施,只得是劝着四少爷先回家去,等到大火熄灭再说。于是叶崇义就这么面无表情的上了汽车回家。汽车开到半路,却是被活人死人一起拦住了道路。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前方路上,车门开处,陆雪征跳了下来。叶崇义一动不动的向前望去,就见车灯璀璨,陆雪征逆光而来,还是往昔那个模样,干净利落,一脸和气。忽然抽泣似的一咧嘴,他的眼中却是没有泪水,泪水被大火烧干了。这时,陆雪征已经走到了近前。陆雪征拉开车门,弯腰望向了车内的叶崇义。叶崇义扭过头来凝视了他,呆呆的开口发出了声音:“你要杀了我吗?”陆雪征淡淡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杀你。”叶崇义紧盯着他,眼睛忽然一眨,便眨出了一颗晶莹的大泪珠子。陆雪征知道他疯——其实早就看出端倪了,只是当初叶家有人压制着他,他装模作样,勉强算作骄矜任性;现在父亲大哥都没了,他无所忌惮,就一天不如一天的神经质起来。伸手摸了摸叶崇义的短头发,陆雪征低头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拉过叶崇义的一只手,他把手表放到了对方的掌心中,然后轻声说道:“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叶崇义听到这里,忽然战栗了一下,带着哭腔唤道:“雪哥——”陆雪征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最后柔声说道:“把吗啡戒掉,好好活着。”随即他挺起腰背,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了。叶崇义紧紧握着那只手表,身体哆嗦成了一片风中枯叶。他不知道事态为什么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他只是爱陆雪征。在此之前他从没这样深刻的爱过一个人——他承认自己脾气暴躁、性情乖戾,可他没有坏心,他只是爱陆雪征。从这夜起,叶崇义果然是在陆雪征的生活中消失了。陆雪征偶尔会想起他——想想而已。他和叶崇义纠缠太久了,除非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否则不可能转眼便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想到这么一个颠三倒四的东西竟然也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了二十几岁,他就忍不住要苦笑。苦笑归苦笑,他绝不敢再去招惹对方。疯子就是疯子,和疯子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下场来?一只小野狗跑来了金公馆门前,一天一顿的吃那残羹剩饭。扫院子的小仆人看它小的可怜,像个毛球,就从厨房找出各样零碎饮食喂给它。小野狗得寸进尺,试试探探的进了院子,想要取得家狗身份。结果小灰猫偶然在院内发现了它的存在,气的毛发倒竖,尾巴翘起老高,上前就向那小野狗拍出了一爪。小野狗受到袭击,立刻龇牙狂吠,作出反抗。一猫一狗就此咬做一团,末了还是陆雪征闻声赶来,一脚踢开小野狗,又弯腰抱起小灰猫。小灰猫这回猫仗人势,击退劲敌,越发得意的喵喵大叫,露出口中几颗尖牙。陆雪征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它,一路颠颠跑回楼内,因为已经把猫当成了人,所以还煞有介事的做出了训导:“小灰灰,人家也碍不到你什么,你怎么这样霸道?”小灰猫实在是不会说人话,只得高一声低一声的乱吵了一通,想必也是发表了许多见解,可惜无人聆听——陆雪征把它放回地上之后,便心不在焉的上楼回到了书房。在书房内,陆雪征和金小丰商议正事。正事一共有两件。第一件是盛国纲那边不忘旧仇,还是想要置金光耀于死地;第二件是金光耀手下的二老板派人前来联络,想要干掉法租界内的一位对头——可笑的是,这位对头又并非盛国纲。这样两件正事,单拿出哪一件都是平常无奇,然而如今凑在一起,就凭空生出了一点“造化弄人”的趣味。金光耀这人现在深居简出,很是难杀,所以着急不得,可以让金小丰先去观察留意着,慢慢再找破绽动手;至于金家二老板这边,陆雪征因为情绪不错,所以起了闲心,愿意亲自去接这一单生意。正事商议至此,也就得出结论、告一段落。金小丰起身离去,而陆雪征把两只脚架在写字台上,一手攥着份三流小报,一手拿着只大白梨,一边吃梨一边看报。报上登载了一篇桃色艳闻,将那细节描述的绘声绘色、活灵活现,陆雪征把这条新闻反复阅读三遍,裤裆那里就支起了帐篷。他年纪轻、身体棒,欲望其实偏于强烈。先前虽然也时常憋的难熬,但是隔三差五的,毕竟总还有个解馋的机会。如今可好,茹素到底,下身那条命根子日夜孤独,已然是许久没有尝过肉味了。丢开小报站起来,他接连几口吃掉白梨,而后扔下梨核走到书架前,想要找本佛经出来修身养性。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本《红楼梦》,他随手翻开,却是正看到贾琏“将小厮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若有所思的合上书本,他忽然想到:“李纯这孩子半大不小的,模样也很好,倒是可以一用。”李纯是他的私有财产,可以由他任意处置。于是他走过去拉开房门,对着走廊就大喊了一声:“李纯!”一名正在扫地的小仆人闻声跑来,语气天真的告诉他:“李纯开车出门买西瓜去啦!您有什么吩咐吗?我来做。”陆雪征并非饥不择食的人。看了小仆人一眼,他一挥手:“没事,你下去吧。”小仆人答应了一声,拎着笤帚乖乖跑开了。第39章 切磋陆雪征颇想拿李纯“出火”,然而李纯显然是更爱游玩,竟是一直流连到傍晚时分方归,且用汽车载回六七个奇长的大西瓜。指挥仆人将西瓜逐个搬运进楼,他一派天真的跑到陆雪征面前,笑嘻嘻的说道:“干爹,今年的西瓜好,很甜呢!”陆雪征今晚和那金家二老板有约,故而此刻无暇去品尝西瓜。将一只早预备好的皮箱递到李纯手中,他一马当先的向外走去:“开车,去小白楼。”李纯答应一声,不假思索的立刻跟上。在小白楼附近的一家俄国馆子里,陆雪征见到了等候已久的金家二老板。二老板年纪轻轻,面色苍白,是个病歪歪的美男子,弱柳扶风的向陆雪征做出寒暄,居然也能有说有笑。陆雪征先前和此人并不相识,如今也无意东拉西扯的去攀交情,故而有一说一,直奔主题。二老板显然是杀敌心切,所以很是大方,直接就命随从奉上一半报酬作为定金,又请陆雪征站到窗前,亲自将那仇人指给他瞧——仇人是位花花公子,乘着汽车前来道路对面的秋香别墅消遣,而陆雪征等人站在二楼雅间窗前,借着下方路灯光芒,正是能将对方面貌看个一清二楚。花花公子生的方面大耳,十分富态,胖墩墩的站在街边,与身边随从交谈不止。陆雪征今晚本是前来收取定金和确定目标,然而此刻见对方身躯庞大,戒备全无,实在是个最好不过的下手时机,便心中一动,迅速扫视了楼下前后的道路情况。一手从李纯那里接过手枪,他也没和那二老板打招呼,本能似的便扭头冲出雅间跑下楼梯,离弦之箭一样冲出了馆子大门。脚步不停的抬起手来,他也不加瞄准,下意识的就扣动了扳机。而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仿佛鬼影一般,已经瞬间掠过平坦马路,消失在了前方的阴暗小巷之中。陆雪征知道自己准确无误的打爆了对方的头颅。他并没有后怕的感觉,步伐轻松的只是奔跑。伶伶俐俐的绕开小胡同中的垃圾堆与臭水沟,他像一个大顽童似的,蹦蹦跳跳的窜上了另一条繁华大街。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他回家了。四十分钟后,李纯也开车回来了,拎着满满登登一皮箱钞票。他依然惦记着自己挑选回来的西瓜。跑去厨房切开了一个一瞧,果然是红瓤多汁,味道甜美。他自己先吭哧吭哧的吃了个过瘾,然后将精选出来的几块西瓜放到托盘上,特地端着送到了陆雪征面前。陆雪征今天要了一条人命,挣来一箱金钱,又做了一番长跑;痛快淋漓,兴致高昂,早把“出火”一事抛到了脑后。心不在焉的吃了一块西瓜,他把金小丰叫到楼下一间宽敞空房内,让对方陪自己“松松筋骨”。金小丰十分乐意——他早就想和陆雪征比试一番了。 第37章 陆雪征抬头望向他,很温和的问道:“怎么了?”李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感觉怪异,周身火烧火燎的难受。陆雪征见他哑口无言,单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自己,便低声笑道:“好孩子,听话。”午夜时分,李纯衣衫不整的下楼回房。他已经洗净了身体,所以脱下衣服直接就钻进了被窝。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旖旎画面,他忍不住又红了脸,且伸手摸向下身,在股间探了一探——那里有些红肿,触碰上去是滚热的,不过并没有流血受伤。他死心塌地的跑去向干爹献身,而在献身的同时,也从干爹那里收获了许多轻怜蜜爱。陆雪征喊他“宝贝儿”,从头到脚的爱抚亲吻他,不肯让他受到丝毫苦楚。李纯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美滋滋的。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下子得到过这么多宠爱。和这相比,屁股受苦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他自认为从头到脚都不值钱,干爹要是喜欢,就全给干爹好了!翌日清晨,李纯按时起床,照例是忙忙碌碌的做些杂事,又上楼进入陆雪征的卧室,为干爹叠被扫床。陆雪征若无其事的同他说了两句闲话,支使他预备热水给猫洗澡。李纯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伶伶俐俐的出门唤猫。陆雪征生怕李纯经过了昨夜一场,今日就要扭扭捏捏,做出失身的可怜模样;没想到他依然爽朗明快,活泼泼的东跑西颠,心中就是一喜,承认这孩子的确是招人疼。两日之后的夜里,陆雪征兴致高昂,又把李纯叫进了房中。李纯这回褪去了羞涩,乖乖的任由干爹摆布,并且耳濡目染的学来了一点手段,也会凑趣似的对着陆雪征亲亲摸摸。陆雪征承认这是个好孩子,只是感觉双方不似情人合欢,倒像是一大一小在胡闹。其实李纯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但是在这孩子面前,他真觉着自己是爹了。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李纯夜里行踪异常,渐渐就引起了其他小仆人的注意。李纯觉得这事十分正常,“陪师傅睡”而已,算不得什么奇闻,故而满不在乎。而他既然洒脱,旁人就更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陆雪征的干儿子,身份高于一般仆人。金小丰也听闻了此事,第一感觉便是:“终于轮到李纯了!”当初陆雪征把李纯带回来之后,众人就觉得这个小崽子明眸皓齿,活该就是要让干爹留下来暖床的。哪知道陆雪征似乎对这小崽子并无兴趣,而小崽子吃了几年饱饭,不见成长,依旧是个小崽子。金小丰知道陆雪征不会爱上李纯——陆雪征品味特殊,专爱那些别别扭扭的欠揍货色。而李纯这样一个好孩子,反倒未必会入他的眼。第41章 开打八月的一个傍晚,苏清顺来到了金公馆。苏清顺人长的体面,穿戴的阔气,两只眼睛从瞳孔里往外放着光,精气神足的快要关不住。进门见到金小丰,他问道:“干爹呢?”金小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在吃桃,听闻此言就抬头答道:“出门买西瓜去了。”苏清顺迈步走到茶几前方,低下头从果盘里挑挑拣拣:“干爹自己出门去买西瓜?”金小丰言简意赅的做了解释:“顺便散步。”苏清顺拿起一只外表美丽的小脆梨,送到嘴边“咔嚓”一口,然后边嚼边道:“那我等他。”金小丰低低的“嗯”了一声,默然无语的继续吃桃。苏清顺和他也没什么好谈的,故而一边吃梨,一边向外踱到院子里去了。苏清顺在漫天晚霞中闲庭信步,而与此同时,陆雪征也正处在回家的路上。他衣着简便,骑着一辆德国产的自行车,在晚风中悠然前行;李纯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做短衣短裤的大号男童打扮,又怀抱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绿皮西瓜。西瓜太重了,坠的他微微弓了腰。而一名妇人抱着孩子站在街边,这时就娇声嫩气的轻轻笑道:“宝宝,看,大西瓜!”李纯把下巴抵在了西瓜上,也认为这西瓜大的出奇,不知道会是何等滋味。自行车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正好经过一家公馆的后门。一辆汽车静静停在门口,前排没有汽车夫,后排车窗上又垂下深蓝色的布帘,无声无息的,想必是辆空车。陆雪征没有留意,继续心旷神怡的往家行进。而叶崇义的目光,就从窗帘缝隙中射出来,很缠绵的追逐了他的背影。他思念陆雪征,思念到肝肠寸断了,所以一定要再看他一眼。他得知陆雪征偶尔会从这条街上走过,于是就鬼魅一般的跑了来,整晚整晚的守候——不为别的,偷偷看一眼就好。目送着陆雪征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一动不动的发了半天痴,最后如梦初醒的一哆嗦,心情的确是平静了许多。陆雪征到家之后,先把自行车丢给守门的小仆人,然后一眼看到了正在院内徘徊的苏清顺。苏清顺终于把他等了回来,此刻便连忙迎上,口中笑道:“干爹遛弯儿回来了?”李纯抱着大西瓜自行离去了,而陆雪征低头搓了搓双手,随即抬头望向苏清顺:“有事?”苏清顺一咧嘴,挺不好意思的笑了。在金公馆的客厅内,苏清顺将来意向陆雪征合盘托出。原来他虽是陆雪征的门徒,但是并未将自身事业拘泥于暗杀一途。他在外面大肆招揽帮众,抢地盘开赌局无所不为,和北平那位戴国章倒是遥相呼应。前些日子,他撺弄杜小东卖命,为一家轮船公司出头,在码头上大打一仗,全胜而归。轮船公司的总经理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虽然帮自己教训了仇家,但是既然沾上,便甩不脱,故而也不含糊,直接就将一艘轮船的使用权交给了苏清顺。苏清顺洋洋得意,带人跑去接管轮船,哪知这艘轮船名义上的经理名叫马俊男,乃是法租界大佬马荣生的大公子。马俊男平日将此船交给手下打理,按时就可得到一大笔收益,所以如今尽管知道总经理已经发了话,可又怎肯轻易交出权力?苏清顺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一场好戏,毫无准备,结果被马家手下赶出办公室,落得灰头土脸。他气疯了,又要联合杜小东帮忙,然而杜小东为他群殴一场,还因此在巡捕房睡了好几天水泥地,却是屁大的好处也没落着,生气还来不及呢,如何还肯管他?他转而又去寻找王凤臣,王凤臣手下人少,生怕实力受损,也不管他。四处碰了一圈墙壁,他求援无路,又不愿忍下这一口恶气,只得是向上来找干爹——当然,此事既然是惊动了陆雪征,那将来轮船的收益,就少不得要分出大头孝敬给他了。苏清顺不争馒头争口气,如今也顾不得钱财。他是宁肯把轮船凿了沉了,也不留给马俊男。陆雪征听苏清顺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最后感觉这事也不算个事。李纯用大托盘送上了西瓜,他拿起一块咬了两口,发现这西瓜居然很甜,就对旁边的苏清顺金小丰说道:“西瓜不错,吃吧。”金小丰答应一声,老实不客气的开吃。而苏清顺向来争强好胜,这时气的心都满了。双手捧着一块西瓜,他只低头舔了一下,无论如何没有食欲。陆雪征吭吭啃出一堆西瓜皮,回身从李纯那里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嘴,他转向苏清顺,慢条斯理的说道:“马荣生,是吧?”苏清顺还捧着那块西瓜:“对。”陆雪征点了点头,将湿毛巾向后交还给了李纯:“找两个人,往他公馆里扔几颗炸弹。”苏清顺迟疑了一下:“那然、然后呢?”陆雪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然后?然后你就去接管轮船。”苏清顺云里雾里的,还是不得要领:“那他们要是还不肯放手呢?”陆雪征放下茶杯,向后一靠,颇为舒适的翘起了二郎腿:“还不放手,那就开打!”苏清顺听闻此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不过随即他又试探着问道:“干爹,如果我们偷偷的把马俊男干掉,岂不是更为省事?”陆雪征扭头对他笑了笑:“我很少因为个人恩怨动手。怎么,你要雇我杀人吗?”苏清顺立刻摇头赔笑,知道自己是多嘴了。如此过了两三天,马公馆果然在午夜时分发生爆炸,后院一堵围墙被炸出了个大窟窿。那马荣生也是法租界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岂能忍受这等威胁?他知道单凭一个小小的苏清顺,未必会有这等狗胆,必是有陆雪征做了后盾,对方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将炸弹扔到了自家后院。而正在这气急败坏之时,马家大公子接到电话赶往码头,片刻之后又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爸爸,苏清顺带了一百多人杀到码头,把我的船员水手都从船上撵下来了!” 第39章 一枪洞穿胸口,金光耀这回是真死了。在一个深沉寂静的夜里,盛国纲亲自前来道谢,并且自作主张的增加了酬金数额。唐安琪作为领路人,进门之后也不见外,开口便对陆雪征笑道:“我可能是命犯臭水沟。刚才路上汽车夫一个不留神,差点又翻到了阴沟里。吓得我卵蛋都缩起来了!”此言来的粗俗有趣,陆雪征当即笑出声音,而盛国纲因为和陆雪征的交情不够深厚,故而没有另起一篇做出寒暄,只凑趣似的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陆雪征听了这话,简直没法子做出应答。招待两位缩卵人士坐下来,他不提正事,只和唐安琪闲聊。半小时后,两人扯淡完毕,盛国纲这才见缝插针的笑道:“陆先生真是了不得,说到做到,我这回算是真见到侠客英雄了!”陆雪征立刻笑着一摆手:“盛师长谬赞了,我哪里谈得上侠客英雄?无非是卖命换钱罢了。”盛国纲摇头否定,进一步溜须拍马:“都说上海的王亚樵厉害,我看他也未必有你陆先生的本事手段!”陆雪征听他拿自己和王亚樵相比,倒是哑然失笑:“这仍旧是不敢当。王亚樵这个人,我虽然不相识,但是看其行为,似乎是要讲一点信仰和主义的,而我这里只谈金钱、不问政治,和他不是一路。”说到这里,他欠身从茶几上的塞银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自顾自的点着了火。深吸一口吁出一线笔直青烟,他为自己的言论作出总结:“所以,他能搞起斧头帮;而我这里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盛国纲继续摇头:“陆先生,你是太谦了。越是了不起的人,越会感觉自身处处不足。”陆雪征被他恭维的密不透风,再要反驳下去,倒像是不给面子,不禁无奈一笑,又溜了唐安琪一眼。唐安琪歪在旁边沙发上,显然是对盛国纲的甜言蜜语见怪不怪,正拿着一根香烟放到鼻端嗅来嗅去。忽然接收到了陆雪征的眼风,他便闲闲的把香烟往茶几上一扔,又对盛国纲道:“老盛,时间已经不早,咱们也该撤了。”盛国纲识情识趣的站起身来,立刻提出告辞。陆雪征也不挽留,只让李纯送这二人出门。翌日上午,金家二老板派人过来联络,要请陆雪征干掉盛国纲。陆雪征没接这笔买卖;于是二老板改了对象,把目标转向了马荣生。陆雪征对马荣生可是谈不上交情,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他不打算再亲自出手了,让金小丰去安排此事。金小丰也不出面,只效仿韩棠当年的战术,找了一个小孩子前去下手。小孩子一枪打死马荣生,他再一枪打死落网的小孩子,不留任何活口。陆雪征并没有向盛国纲提起过金家二老板的要求。他是讲原则的人,不能拿旁人的秘密去讨好卖乖。他可以不帮金家二老板,但也不能去害金家二老板。当这年冬天下过第一场雪后,陆雪征不再出门,开始过起了隐居生活。戴国章请他去北平住两天,他嫌戴公馆房屋老旧,没有暖气管子,不肯去。他悠闲起来,每日的功课就是读读书,散散步,在书房内用留声机放流行歌曲,隔三差五的拿李纯消遣一番。而他既然无欲无求的成了隐士,金家旁人受到影响,也一齐变得懒洋洋,连金小丰这样一条大汉,也学着睡起了懒觉,只有小灰灰依旧抖擞,四处乱窜。这日下午,窗外狂风暴雪,室内暖意融融。陆雪征带着李纯走进卧室,而后一转身坐到了床边。李纯顺手关了房门,随即走到陆雪征面前,眨巴着大黑眼睛问道:“干爹,现在做吗?”陆雪征点了点头。李纯得到答复,便要脱下身上天蓝色绒线衫。不想陆雪征却是把他拉到面前,张开双腿夹住了他;又探头把面颊贴到他的胸腹之间,闭上眼睛用力磨蹭了两下。李纯是温暖香甜的,热量与味道从绒线衫里面散发出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洁净气息。陆雪征抬手掀开他的绒线衫与卫生衣,张嘴作势要去咬他的白肚皮,他吓的惊叫一声,可是也不躲,像个束手就擒的小俘虏一样,鼓着小肚皮,睁了大眼睛。随即他发现干爹是在吓唬自己,便在那热热痒痒的触感中发出了傻笑。陆雪征紧紧把他搂在身前,一口接一口的轻轻啃他,而他忍了片刻,忍无可忍,终于是嘻嘻哈哈的乱扭乱拱起来。陆雪征听了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声,忽然感觉很幸福。但这幸福又似乎和李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种感觉。这时,李纯开口问道:“干爹,要不要我给你摸一摸?”陆雪征松开手,起身解开了腰带,把裤子退到了大腿处:“好。”李纯蹲在地上,双手抚弄着陆雪征的命根子。那东西一见天日就起了精神,硬邦邦的越变越长。李纯知道干爹是讲卫生的人,所以丝毫不嫌,凑上去就吮了一口;而陆雪征坐在床边猛一哆嗦,身上舒服的好像过了电。李纯见了他这个反应,还挺自得,越发像个小手艺匠似的,手嘴并用又搓又亲,将那根家伙舔的水淋淋。陆雪征向后仰过头去,半闭着眼睛销魂喘息。正值此时,房门略略开了一隙,却是小灰猫钻了进来。这小灰猫无所事事,竖着个尾巴四处乱跑,正要到陆雪征这里撒娇,不料会遇到这样一场活春宫。它站在地上,先见主人胯间支出一根通红的物事,是它见所未见的,便起了好奇;又看李纯攥着那根东西不住的往嘴里捅,就又怀疑对方在品尝美食。两种思想叠加在一起,让它“喵”的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就窜向了那件新鲜玩意。李纯万没想到小灰猫会野性大发,不假思索的就合身向前一挡,护住了干爹的下身。而小灰猫一扑不中,顺势踩着李纯的后脑勺向上一纵,直接跃到了陆雪征的头顶,尾巴一卷趴了下来。陆雪征受了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李纯见小猫趴的安静,便平定心情,直起腰来想要继续方才的工作,哪知小灰猫一直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下方,如今眼看着李纯让开了,竟是抓紧时机,纵身一跃又扑了下来。李纯知道小灰猫爪子厉害,吓的连忙用双手捂住陆雪征的命根子,口中叫道:“干爹,快跑!”陆雪征也急三火四的伸手挡到下身,急着喝道:“跑什么跑!你去把它抱开!”李纯依言起身捉住小灰猫,快步出门把它一直送去了楼下。陆雪征急急忙忙的提上裤子系好腰带,下身那物从铁棒缩成肉虫,真是一丝兴致都没有了。小灰猫落下了心病。晚饭之时,它跳到了陆雪征的大腿上,先是不住的用爪子在他腿间乱扒,见扒不开裤子,便急的喵喵乱叫,又亮出利爪,在他那裤裆上咔咔的乱挠。当时金小丰和仆人们都在场,一个个忍笑忍的面红耳赤。陆雪征被它缠的恼羞成怒,索性将筷子一拍,把它按在大腿上打了一顿屁股。小灰猫向来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刑罚?当即扯着嗓子鬼叫不止。及至陆雪征一松手,它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噌”的跳下大腿,一溜烟就逃走了!第44章 路见不平小灰猫挨了一顿轻揍,气的要死,开始绝食。陆雪征先没在意,直到如此过了一夜一日,他才紧张起来。他把小灰猫捉过来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不肯放手。小灰猫悻悻的趴在他的臂弯中,一丝两气的不叫不动。他把小灰猫放到床上,捏住一只猫爪子放到自己的手背上,让它挠着出气。然而小灰猫收起了利爪,根本不屑于理睬他。他一下接一下的亲吻小灰猫的耳朵和额头,长久的从头到尾抚摸它那皮毛,又用小碟子端来稀烂的鱼汤泡饭,逗它馋它。小灰猫饿的肚皮瘪瘪,然而闭着眼睛,依旧不为所动。如此又过了半夜,陆雪征关上房门,豁出去了!脱掉裤子坐到床上,他大张双腿,把小灰猫摆在了自己腿间,同时气愤愤的说道:“小灰灰,喏,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小灰猫睁开一只眼睛,有气无力的抬起一只爪子,在那软绵绵的命根子上拨了一下,又拨一下。陆雪征怕它生气挠人,连忙趁势把它抱起来送回地上,又将那一碟鱼汤泡饭推到它面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这回吃吧!”小灰猫四肢打晃的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喵了两声,然后低头开始咪咪的舔那鱼汤。陆雪征光着屁股蹲在一旁,又气又笑,无计可施。待小灰猫吃饱喝足之后,陆雪征用湿毛巾为它擦了猫嘴,而后抱它上床睡觉。小灰猫在被窝里钻来钻去,忽而又爬到了陆雪征的腿间,伸个爪子扒来扒去。陆雪征早有准备,穿了一条裤衩,两条卫生裤,故而满不在乎,闭着眼睛只是睡;而小灰猫一无所获,在被窝里又喘不过气,末了向上爬了出来,在陆雪征的枕边蜷着也睡了。小灰猫作为一只妒猫,闹到这种地步,心满意足,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爱娇。陆雪征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小灰猫有个三长两短,他爱这猫胜过爱人。太平岁月,时光易逝。陆雪征糊里糊涂的,竟是在金公馆内幽居到了新年元旦。每年到了这般时节,新春的喜气就渐渐弥漫开来了。金公馆内没什么正经过日子的人,金小丰仿佛对一切节日都无所谓;李纯倒是活泼,已经开始张罗着要置办年货,偏又不是主事人,没有号召力。后来陆雪征冷眼旁观,见李纯天天出门,今天端回一盆花草,明天拿回一打年画,也不向人要钱,全从自己的私房里出,就感觉这孩子怪可怜的,是孤军奋战的筹备新年。 第41章 他装聋作哑不理会,任凭外面那人将房门敲成一面鼓。如此过了片刻,来人大概是手痛臂酸了,索性扯着嗓子嚷叫起来:“四少爷,你装什么死?老爷和大少爷刚走了一年多,你就要卖房还债?”叶崇义侧身蜷起双腿,用西装上衣把自己整个儿的包裹起来,不吭声。门外这回换了一个声音,更是尖利:“你把公馆卖掉,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是老爷的人,立志要为老爷守节的,你这做儿子的人,要把庶母往哪里打发?大少奶奶还有个娘家可去,三小姐还可以出洋,我们无儿无女,难道就要流落街头不成?”叶崇义承认她们所说皆是实情——叶竟成买回来的小老婆,熬到如今既是徐娘半老,风韵也未必尚存几分,守在公馆里,虽然争风吃醋的明争暗斗,不过至少衣食无忧;如今公馆一卖,叶家散了,她们凭着手里几个有限的私房钱,的确是不知要落到何种地步。说来说去,还是全怪叶崇义。平日吃喝嫖赌抽,从不经营家计;平白无故丢了两座工厂之后,不但不图复兴,反而自作主张的跑去医院戒吗啡。暗无天日的在医院里受了一场非人的大罪,等他重返人间时,发现自家这一副烂摊子,已经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姨娘们在外面跳着脚的大骂,骂到最后,见叶崇义一味只装缩头乌龟,便开始撒着泼的嚎啕起来。这些人骂的凌厉,嚎的难听;叶崇义在被窝里忍了又忍,末了忍无可忍,终于是翻身下床,拉开了房门。一眼盯上领头一人,他也不管什么庶母儿子的高低身份,扬手便向对方抽了一记耳光:“嚎你娘的丧?再闹就把你们全卖到窑子里去!”三姨太太挨了打,气的怪叫一声,抬手先将发髻扯松抓乱,而后迎头撞向叶崇义,口中哭道:“老爷都没有动过我一指头,如今却要被你这做儿子的打?我舍了这一条命和你拼了!”叶崇义那身体早已虚成一具空壳,如今受到撞击,哼都没有哼出一声,直接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围观的仆人们见这边动起手来了,连忙上前拉架,而叶崇义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似的继续投身战斗。狂呼乱叫了一夜过后,翌日清晨,叶家十二位姨太太——当年是叶竟成挑选出来的“十二金钗”,被一起赶出了叶公馆。叶三小姐上个月离家去了欧洲,幸免于难;她那亲娘五姨太太却是随着姐妹们流落了街头。十二位姨太太不甘如此落败,先去旅馆暂且安顿下来,然后七嘴八舌的,又要去找报馆,又要去打官司。叽叽喳喳,义愤填膺。而在当天下午,看房子的富豪买主,就登上了叶家的大门。从来没人会在年关之时卖房子,尤其还是家传的老公馆。买主看透了叶崇义的窘境,将价格压到极低。叶崇义急等着用钱,也不还价,匆匆忙忙的便和人签了合同。拿到款子之后,他先去还上了八方的欠款,然后搬进一处地点僻静的小洋楼中。叶竟成当年呼风唤雨,何等威风,凭一己之力建造起叶公馆这一座园林似的豪宅,哪知家业落到小儿子手里,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豪宅便转入他人之手,叶公馆变成了一座不甚起眼的二层小楼。叶崇义本人倒是不甚悲哀。将那张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原样贴到床头,他住在暖融融的新家里,感觉还不算很坏,只是寂寞得很。于是,他只好出门去找狐朋狗友,消遣这冬日寒冷的时光。陆雪征听说叶崇义卖掉了公馆,很觉吃惊,没想到叶家竟然已经败落到了这般地步。然后他又想:“疯子搬了家,我可是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当然不会主动去寻找叶崇义,所以想过就算。转眼间,新年到来,他照例还是去苏清顺那里和干儿子们吃年夜饭。干儿子们很有眼色,谁也没有提起过韩棠,就好像韩棠不曾与他们一起长大一样。他们不提,陆雪征也不提,而且还兴致颇高的喝了不少烈酒。及至到了午夜派发红包之时,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已经明显的有些摇晃。向后伸手去接李纯递出的红包时,竟然屡次接空。李纯见状,就上前一步,把红包直接塞到他的手心里。苏清顺在下面偷偷笑道:“干爹今晚高兴,敬酒就喝,这回是真醉了。”金小丰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待到陆雪征发完红包,他才走上前去弯下腰,低声对陆雪征耳语道:“干爹,时候不早了,回家休息吧。”陆雪征正觉着自己那头脑一阵一阵的发晕,手脚也隐隐的有些麻木。趁着还没有完全失态,他扶着金小丰站起来,果然是在干儿子们的恭送下离去了。第46章 犯上李纯不喝酒,困的垂头闭眼,然而还不能睡,须得哈欠连天的为陆雪征铺床展被。陆雪征被金小丰搀进卧室,因为上下汽车时受了冷风吹拂,酒劲越发发作的厉害,竟是将要到了神昏智迷的地步。李纯个矮力小,这时就拜托金小丰道:“金哥,你扶干爹去撒尿好不好?干爹现在不尿,夜里恐怕就要尿床了。”金小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你回去睡吧。我不困,我伺候干爹上床。”李纯捂嘴打了个大哈欠,虽然满心想要睡觉,但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贸然离开。于是金小丰向他挥了挥手,又补充了一句:“去吧,有我呢。”李纯知道金小丰虽然看起来是个怪吓人的大个子,其实心也很细,不比自己差什么,就乖乖的道谢一声,推门下楼休息去了。金小丰将陆雪征送到床上躺下,而后弯腰低声唤道:“干爹?”陆雪征紧闭双眼,心头忽明忽昧的,头脑一片混沌。迷迷糊糊的哼了一声,他其实并没有听到金小丰的呼唤。然而这声低低的回应却是让金小丰心中一动。直起腰来盯着陆雪征凝视良久,最后他忽然目露凶光,一转身向外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热茶回来了。仔仔细细的反锁了房门,他扶着陆雪征坐起来,轻声耳语道:“干爹,喝点醒酒茶吧。”陆雪征醉的晕头转向,直到茶杯碰上了嘴唇,他才下意识的啜饮了几口,也没有尝出滋味来。金小丰见他要喝不喝的闭了嘴,便干脆坐在床边,先是试探着把他搂到怀里,又腾出一只手小心捏开他的嘴唇,将杯中余下茶水一点一点的喂进他那口中。陆雪征昏昏沉沉的吞咽着,嘴唇被热茶烫红了,看起来柔软而润泽。金小丰喂到一个地步,就将杯中残茶泼到了地上。迷药这东西最宜溶进热水,一旦水冷,那药粉的异常气息就刺鼻了。抬手抚上陆雪征的胸膛,他隔着衣裳缓慢揉搓,手是明显的在颤抖。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退步抽身的话,那还完全来得及——迷药的量并不多,干爹至多是明早睡个懒觉,醒来后再闹一阵头疼而已,无论如何不会疑心到自己身上!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难道今晚就死活都熬不住了?金小丰停了手,希望自己不要发疯,不要把性命断送在一时的情热上面。然而他随即又对自己摇了头——这不是一时的情热,如果这样也只算是一时,那又如何才能算作是一世?他们这种人,表面看着风光,其实朝不保夕,过了今天方知明天。如果下一次行动中他失手了,死了,这一辈子,也就无声无息的完结了!不会有人知道他曾那样深刻的爱过一个人,而他忍了一生一世,忍到热血变冷,也都白忍了!金小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起身将陆雪征放倒下去,然后开始动手,将对方扒成了刚出娘胎的赤裸模样。金小丰见惯了陆雪征的身体,然而当对方光溜溜白亮亮的躺在床上任他所为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单手撑床弯下腰去,他呼吸紊乱的吻上了陆雪征的嘴唇,而另一只手抬起来,竟然是不知该往何处放置。茫然慌乱的向下落去抚上胸口,掌心一旦贴住了紧致光滑的肌肤,就再也不能分开了。一丛野火在金小丰的下腹部蓬勃腾起,他像被邪魔附体了一般,狠狠的噙住了陆雪征的嘴唇,拼命的拉扯吮吸,随即又抬头向上,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了对方的面颊。陆雪征仿佛也是略有感触,紧闭双眼微蹙了眉毛,而金小丰气喘吁吁的抬头正视了他的面目,又俯身压下去,腾出一只手来摸向了他的脸蛋。拇指按住那一颗褐色的泪痣,他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一样,一口接一口的舔舐啃咬对方的面孔,津津有味、啧啧有声。良久之后,他放开陆雪征站起身,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大概想好了退路,应该还有活命的希望。干脆利落的脱光身上衣物,他抬腿上床,不由分说的把陆雪征翻过去摆成了俯趴的姿势。大概是迷药的作用,陆雪征现在软化下来,筋软,肉也软。金小丰抓住他的屁股用力揉开,而后将一根手指抵在了那一处紧闭着的入口上。陆雪征太“紧”了。金小丰用手指去开辟他的身体时,感觉很紧,金小丰提枪上阵挺身而入,依旧是紧,紧的致命而又销魂。陆雪征一定是疼极了,腰部的肌肉紧张起来,结实纤瘦的腰身随之开始了难耐的扭动;而金小丰俯身握住了他的肩膀,大汗淋漓的起伏旋转。一波一波的快感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名骑手,在剧烈的颠簸中驯服了高高在上的烈马;一时又以为自己身在水中,大水温暖而又沉重,秘密的包裹了他的身心。他陷在旋涡中,从头到脚都被紧紧的缠绕住了! 第43章 当然,他是不会死的,因为他还不想死。离开天津之前,汽车已经被他抛在半路,他的兄弟们恐怕要走很多弯路,才能从码头一带打听到他的行踪。看完这一场不明不白的好戏,他起身退场,回到了大和旅馆。身为陆雪征的高徒,他唯一的本领就是杀人。大和旅馆这样一处鱼龙混杂的所在,对于他来讲,正是蕴藏着无数生机的好地方。第48章 新任务戴国章从塘沽码头那里打听到了金小丰的行踪,可是在金小丰上船的那一段时间中,接连有两三艘客轮起锚出航,这金小丰到底选择了哪一辆客轮,却是让人难以确定。戴国章和金小丰没有仇恨,甚至对他有些同情——金小丰,哑巴蛮牛似的一个人物,能犯下什么滔天罪过来?况且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干爹这么说翻脸就翻脸,其实也不是很对。于是他到此却步,不肯亲自追查下去,把这任务推给了苏清顺。苏清顺不比他傻,也不接手,生怕自己一旦当真找到了金小丰,会被对方操刀砍死。两人推推搡搡、互相谦让了许久,末了统一口径,把这一桩美差交给了杜小东。杜小东这人一贯是头脑简单、手段粗暴,并没有参透“大哥哥”的险恶居心,一口答应下来,而后凭借心中判断,上船就奔烟台去了。杜小东乘风出海,浪迹山东,姑且不提;只说陆雪征坐在家中,时时刻刻的思考此事,总是不能放下,最后竟是疲惫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金小丰尽管比他小不了几岁,可却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而他对干儿子们虽然是以利用为主,但将个瘌痢头野小子培养成这么一条人模人样的精壮大汉,就凭他付出的那些心血,其中的感情也必定是浅淡不了。他还是不能理解金小丰的思想。如果金小丰是像幼童一样蹬鼻子上脸,凭借着他的看重与宠爱而犯上妄为,那似乎还不必对这家伙赶尽杀绝——毕竟在陆雪征的眼中,金小丰就是长成山高,也仍旧是那个把光头伸到自己面前,等着自己亲手涂药的沉默小崽子。但从另一方面再看,金小丰那夜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一场迷奸!陆雪征从未想过“迷奸”二字会与自己发生关系。这样下作的事情,他自己不会做,也不会引得旁人去做,然而金小丰竟然就真做了!陆雪征很愿意和金小丰当面谈谈这事,可是金小丰平地消失,无影无踪。他在家里静等到了大年初五,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金小丰,没种的货,什么东西!他空有满腔怒火与一身力量,却是无处发泄,感觉极其郁闷。腻腻歪歪的熬到大年初八,他谁也不带,自己抱着小灰猫出去逛了一趟大街,兴许是衣着单薄受了寒风,回家之后就病倒了。公馆里少了金小丰这个大块头,平白无故的显出了空旷,尽管金小丰素日不声不响,是个虽有如无的存在。而李纯在金小丰离奇出走之后,像是唇亡齿寒一般,莫名的感到了恐慌,越发勤谨小心。如今看到陆雪征病怏怏的终日卧床,他感觉这正是自己立功的好机会,将精神振奋到百分之百,把陆雪征伺候的密不透风;可惜陆雪征心情不好,对他也没有好脸色。二月的一个下午,陆雪征接待了一位身高位重的神秘客人。神秘客人来自南京,照理说,会是一位官员——也可能是军人,或者特务。客人既不肯做出自我介绍,陆雪征没有追问到底的兴趣。神秘客人在见到陆雪征后,照例,是要先做出几句“盛国纲式”的恭维,仿佛专门是为了让陆雪征浪费口舌表示谦逊;随即,他直奔主题的讲述了来意。等到他发言完毕,陆雪征抬手摸着下巴,倒是犹豫起来。对方倒是没有向他提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要求,杀人而已,而且明杀暗杀都无妨,反正只是要人性命。问题是对象身份特殊,乃是一位正当红的小军阀。据说这位小军阀已和日本关东军私下建立了合作,如今携带了一千万元活动经费,正住在北平的六国饭店里,煽动拉拢各方力量,为伪军招兵买马。神秘客人显然是很信任陆雪征的本领,所以并不扭捏,当场便开出了十五万元的酬金。陆雪征听到这样一笔诱人数目,不禁心中一动。将这项任务的来龙去脉又重新考量了一番,末了,他面无表情的咳嗽两声,瓮声瓮气的答道:“好办,包在我的身上。”神秘客人得到答复,立刻摸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毫不含糊的送到了陆雪征面前。陆雪征拿起来扫了一眼,因为还在鼻塞,所以牛似的哞哞发出声音:“事情未成,一半就好。”神秘客人显然是不怕陆雪征赖账,故而云淡风轻的做洒脱状,并且不肯久留啰嗦,站起身来预备告辞。陆雪征也不客气,一个喷嚏就把贵客喷出去了!陆雪征毕生还没有接过这么棘手的生意——军阀虽小,可是既然值得关东军利用,想必是小也小的有限,至少属于将军阶层。军界人士,就连唐安琪盛国纲之流,身边都有卫士前呼后拥;而那位张姓军阀既然有胆投日,自然更要谨小慎微,不会大意。况且他对这位张将军的情况一无所知,想要取人性命,谈何容易?陆雪征思及至此,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的喝下许多热茶,在暖和屋子里发出一身大汗,他竟是莫名其妙的因此治好了感冒。越是难办之事,越是不能着急,急则生乱。陆雪征一封电报发出去,把北平的戴国章叫了过来。他让戴国章去找一位这样的角色:首先,看起来要像是远方来客,越远越好,南洋欧洲最妙;其次,谈吐举止要文明阔气,须得适合六国饭店的环境,土头土脑的不行;第三,理所当然的,这人须得机灵敏捷,善于交际。戴国章听闻此言,不禁犯难。他手下有的是长舌头机灵鬼,但要说起“善于交际”,那就未必;浪模浪样的小流氓也为数不少,可又谈不上“文明阔气”;至于第一点,那就更是不可能——他总不能现去南洋欧洲收徒弟。干爹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所以戴国章心事重重的告辞离去,十天后再来,却是领来了一位高丽人。这位高丽人能有个三十多岁,名叫朴昌植,身躯矮胖,圆脸小嘴,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倒也有几分富贵样貌。据戴国章所说,此人先前曾在祖国从事抗日活动,可惜没抗好,把队伍抗散了,他便流亡到中国来,目前也没有正经事做。陆雪征上下打量了朴昌植,感觉此人若是在头发上刷些生发油,脸上涂些雪花膏,再配上一身好衣裳,倒也的确是个富商的模样。出言再一仔细询问,他得知这位朴先生只会讲高丽话和日本话,对于中文知之甚少,所以在北平三餐不继、混的艰难,要不然还能更富态。朴昌植通过了陆雪征的审查,被戴国章一路带回了北平;而他因为一心抗日,所以对此事也十分关切。在戴公馆肥吃海喝了几日之后,他穿上新衣,梳了分头,满面放光的带着两只硕大皮箱迁入六国饭店,身份正是一名专做人参生意的高丽富商。戴国章随他搬到隔壁房间,充作他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兼向导。朴昌植语言生涩,不好四处寒暄;戴国章与他如影随形,正好补足了这个缺憾。不过几日的功夫,戴国章便和饭店内的茶房杂役们混熟了。如此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在戴国章开始和张将军的侍从们套近乎时,陆雪征来到!第49章 天衣无缝陆雪征穿着一身整齐利落的长袍马褂,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晶眼镜,礼帽帽檐也压的很低,正好隐约遮住了眉目。手拎皮箱走上楼来,他停在戴国章的房门前,当着在走廊里摇来晃去的张家侍从,大模大样的又敲门又喊叫,手上的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贺老板!开门哪!”房门立刻就开了,戴国章迎将出来,满面春风的同陆雪征热情握手:“老林!你总算来啦!我还以为你发了财,就懒得搭理我们这些老伙计了!”陆雪征不急着进去,可是压低了声音:“那个……朴老板是在隔壁?”戴国章伸手把陆雪征往房内拉去,像是有那不可告人的机密一般,随即立刻关上房门,显然是要做密谈了。张家侍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晓得自己时常能够从“贺老板”那里蹭到好烟。当然,贺老板是位出手阔绰的富商,不在乎那几根好烟;不过同样是富商,那个高丽货可就从来没给过他们任何好处!陆雪征进了房间,先是摘下礼帽墨镜,随后将皮箱放到了门后角落处,口中低声说道:“五支勃朗宁,全带消音器。”戴国章答应一声,转身找出一张白纸摊在桌上,弯腰用铅笔详细画出一张图纸。陆雪征走上前去低头观看,就见那是一间房屋的草图。戴国章在描画完毕后,将图纸递给陆雪征,轻声说明道:“干爹,张的房间格局,和我这间不大相同。他那卧室和浴室之间存有一条过道,而且浴室带有窗户,窗户正对着饭店后身。”然后他带着陆雪征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手指示方位:“从这往前的第一处窗户,是朴的房间,踩着那一处窗台跳过去,正有一条排水管可以落脚,过了排水管,下一扇窗户就是张的浴室。”紧接着他转身又走回桌前,用铅笔在纸上标出路线:“张是独居,侍从都在走廊轮班值更。他每天早上都要在浴室停留许久,我们正好可以从浴室窗户进入。干掉他后要么直接原路返回,要么从卧室跳窗,走另一条小路——卧室的窗户朝东,那边下去,道路更僻静一些。”陆雪征认真倾听了戴国章的讲解和意见,又把那张草图拿起来反复看了几遍。回身走到门口,他每向前迈进一步,就对照草图想象出张将军房间的格局布置,又向戴国章进行求证。戴国章见状,不禁说道:“干爹,让我来吧,我也有把握。”陆雪征摇了摇头,低低的答道:“事情做起来,倒是不复杂,问题是时机难抓,我们又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戴国章:“今次不同往常,一旦搞砸了,两边的人物恐怕都要找到我们身上来。张有日本特务撑腰,那边有中国特务撑腰,我们犯不上去惹特务。”戴国章听闻此言,倒是心虚起来,承认此事难度不高,可是机遇难求,万一动手时碰上张家侍从,或是干掉张将军后未能及时撤退,那就都要惹出大乱子了! 第45章 正在他犹豫之际,叶崇义忽然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口中说道:“雪哥,我们直接回天津!”叶崇义说要回天津,就一定要回天津,谁也别想阻拦住他。他脑子聪明,因曾乘坐汽车在平津之间往返过几次,故而已把路线牢牢记住。全神贯注的一路飞驰,他清晨出发,果然是在下午平安进入了天津市区。半路在一家药房门前停下汽车,他推开车门要去买药,哪知双腿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一只脚刚踏上地面,他便脱力一般的跪了下去。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他扶着车身绕到药房门前,蹒跚着冲了进去。片刻之后,他拎着一只大纸包跑跳出来,不顾形象的钻回车内。陆雪征毕生还没坐过这么快的车,一路上心惊胆战,一直没敢和叶崇义说话,如今松下一口气,便扭头向他说道:“崇义,多谢你,你现在把我送回家去就好。”叶崇义将那一纸包药品扔到陆雪征的怀里,随即一言不发的发动了汽车。叶崇义把陆雪征带回了自己的新居。陆雪征现在势弱,右小腿上的伤口被黑血厚厚糊住了,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惹恼叶崇义,只得是乖乖被对方搀扶着下了车,一路单脚蹦进了楼内。叶崇义把他送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然后仍旧是不言不语。东倒西歪的转身跑出去,他失踪了足有十多分钟,才亲自端着一只大托盘走了回来。托盘放到沙发前方的茶几上,上面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叶崇义端起一杯送到嘴边吹了吹,而后坐到陆雪征身边,将这杯浓郁咖啡一直送到了他的面前。“我已经打电话叫了医生过来。”他一眼不眨的盯着陆雪征说话:“雪哥,你不要怕,我这里很安全。”陆雪征接过咖啡,滚烫的喝了一口。抬眼望向叶崇义,他忽然笑了:“谢谢你,崇义。”叶崇义痴痴的凝望着陆雪征——他今天凌晨起床赶去六国饭店,穿过了一场激烈的枪林弹雨,而后驱车几百里赶回天津。现实生活是这样的激烈鲜明,可为什么在他注视着陆雪征时,还会感觉人生如梦?这时,陆雪征又问道:“崇义,你怎么会在那里?”叶崇义,像个鬼似的,实话实说:“雪哥,我一直在你身边啊。”陆雪征听了这话,因为不知实情,所以心里有些难过,感觉叶崇义现在是越来越神经了。半小时后,医生来到。这医生自驾汽车前来,一看周身做派,就可知他不是个正经医生。帮着叶崇义把陆雪征架到楼上卧室中躺好,他闲话一句不问,直接就将陆雪征那条伤腿抻出来搭在了床边一把木椅上。打开随身携带的皮箱,他像名熟极生巧的手艺匠一般,抽出一把剪刀剪开了陆雪征的裤腿。一针麻药打下去,他默然无语的略等了片刻,随即将那手术刀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燎了一下,然后就割向了那血肉模糊的弹孔。陆雪征这枪伤拖的太久,伤口已经隐约化脓,亏得天气尚凉,还不至于腐烂。那医生仿佛是对一切都不讲究,大刀阔斧的在那深深刀口里乱扒乱捅;叶崇义在一旁看着,脸都青了;而陆雪征仰卧在床上,虽然伤口麻痹,但因心里清楚知道那医生的所作所为,故而咬紧牙关,一眼不看,权作不知。片刻过后,房内起了“叮”的一声轻响,正是医生用镊子夹出弹头,十分麻利的将其扔到了床边的痰盂里去。拿起一瓶酒精略略冲洗了伤口,他穿针引线,竟然像个裁缝似的,三针两针的便将那孩子嘴一般大的伤口缝合了起来!丢下一包云南白药和几粒消炎药片,该医生宣布治疗完毕。从叶崇义那里索取到了五百块钱的诊费,他拎着箱子下了楼,扬长而去。这医生虽然仿佛屠夫转世,不过社会上往往还少不得这样的货色。陆雪征如今既然不敢公然住进医院,伤情又不能再被耽搁下去,只得是经受对方的炮制——毕竟子弹是被取出来了,伤口也被缝合起来了。他并不是什么娇贵人物,如此治疗也就足矣。送走医生之后,叶崇义跑上楼来,仿佛很高兴似的,坐在床前问陆雪征:“雪哥,饭菜马上就好,你要不要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陆雪征仔细审视了叶崇义的面貌,忽然问道:“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叶崇义一愣,立刻抬手摸了摸脸:“我……我不知道。”陆雪征虚弱的微笑了一下:“瘦的都不好看了。”的确是不好看了。叶崇义的底子再好,也经不住他这样作践祸害。他的眼窝深陷,面颊也深陷,相应的就显得颧骨支出,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青白画皮蒙在了骷髅上。无地自容的低下头去,叶崇义显然是有些惶恐了:“我……我……我很丑吗?”陆雪征知道他爱漂亮,皮包骨头了也仍旧衣冠楚楚。再次勉强笑了一下,他轻声说道:“傻子,逗你玩呢!”叶崇义惶惶然的望着陆雪征——随即低下头,抬手捂住了脸。陆雪征这时又道:“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让李纯夜里过来接我。”叶崇义猛然放下双手,双眼放光的做出了回答:“不!我不让你走!”然后他俯身下去紧紧抱住了陆雪征,又把面颊贴上了对方的胸膛:“留下来养伤吧,求求你了。伤好了再回去,我会伺候你的。求求你了。”他现在瘦的要命,衣服下面就是一身骨头,成了精的一捆干柴似的,枝枝杈杈的死死缠住了陆雪征。陆雪征先前最爱他貌美,但是如今他不美了,陆雪征却也只是感到了一阵心疼——一点不嫌,单是心疼。抬手握住叶崇义的细脖子,他顺势向上抚摸了对方那枯涩的短头发:“好,好,我不走,真不走。”第52章 难缠入夜时分,陆雪征换了睡衣,倚靠床头半躺半坐,麻药早已过劲了,腿上伤口隔三差五的就要大痛一阵,刀子剜肉一般直扎人心,偏又按不得揉不得,只能是由它疼去。他倒是并没有叫苦连天,单是默默忍受,煎熬的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叶崇义手拿毛巾蹲在一边,不时的为他擦拭汗水。大概是感觉陆雪征实在太痛苦了,他忍不住说道:“雪哥,我去给你弄些杜冷丁回来吧!”陆雪征抬手接过毛巾,咬紧牙关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屏住气息熬过眼下这一阵剧痛,随即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轻声笑道:“傻子,不用这么看着我。伤口不会总是疼,过一阵子就好了。”叶崇义看他苦中作乐的对自己笑,不由得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的挪到陆雪征身边坐下,他低声说道:“雪哥,你终于又肯理睬我了,我真高兴。”陆雪征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崇义,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懂事。”叶崇义垂下头,声音微弱的回答道:“嗯,我知道。”陆雪征摸了摸他的脸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握住了他一只纤瘦冰凉的手。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声,他苦笑着说道:“你还不如我的猫听话。”叶崇义仰起脸,轻轻的在陆雪征的颈窝处乱嗅。叶崇义不让仆人接触陆雪征。一切杂事全由他亲力亲为,他不辞辛苦,从早到晚守在房内,老实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回他算是品尝到了体力劳动的滋味,虽然那劳动的内容无非是搀扶陆雪征下床解手,或者是一日三顿的将饭菜端到房内桌上。卧室那有限的空间里,蕴藏了叶崇义无限的快乐。生意场上的伙伴们把电话打到家中来,要和他讨论股票问题;可他现在哪有心情去管那些身外之事?为了省事,他一鼓作气的将手中股票尽数出卖,亏了三万,然而毫不在乎。 第47章 李纯将药油瓶子放到身边的茶几上,然后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陆雪征回头看了叶崇义一眼,只觉此君杀气腾腾,便立刻转向前方,把李纯打发走了。李纯走后,叶崇义绕过沙发坐到陆雪征身边,开始瞪猫。小灰猫素性凶悍,对着叶崇义龇牙咧嘴,喵喵怪叫。叶崇义毫不回应,单是直勾勾的看它。双方如此对垒片刻,正在陆雪征感到啼笑皆非之时,大概动物感觉灵敏,知道对头心狠手辣,那小灰猫竟是调头爬出主人的臂弯,蜷成一团躲在了沙发角落里。眼看着陆雪征现在两手空空了,叶崇义这才满意,一头扑到了他的怀中。陆雪征慢条斯理的抚摸了他的后背,口中笑问:“怎么还和猫较上了劲?”叶崇义没出声,良久之后才牛头不对马嘴的答了一句:“唉,雪哥,我现在好幸福啊!”陆雪征笑了:“为什么?”叶崇义抬起头望向他,也是笑,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在家里养汉子,好幸福啊!”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起来,我们上楼睡午觉去,你汉子打算让你今天也幸福一次。”小灰猫生平第一次遇到厉害对手,竟是在叶崇义那一身杀气之前落花流水,拖着尾巴溜到了沙发下面。陆雪征扶着叶崇义,起身慢慢上楼走进卧室。两人坐在床边宽衣解带,那叶崇义在这一个月内三餐稳定,又不出去花天酒地的胡闹,竟是明显的胖了些许,兼之通身皮肤白皙,真像一个无暇的玉人一般。他向来是个为了快活不要命的人,可是此刻因怕陆雪征辛苦,竟也懂得了许多自制的道理:“昨夜都做过两次了,现在再来,不累吗?”陆雪征抬腿上床,又把他搂抱过来亲了一口:“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叶崇义和他这么肉贴肉的拥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是春心大动。挣扎起来推倒陆雪征,他抬腿跨坐上去,股间已经有了滚热铁硬的触感——陆雪征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一时事毕,两人如胶似漆的躺在被窝里。叶崇义出了一头一脸的大汗,枕着陆雪征的手臂微微喘息,忽然开口问道:“雪哥,你怎么不成家?”陆雪征将枕头当成靠垫立起来,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成家?我不做那害人害己的事情。”然后他低头望向叶崇义:“你怎么不成家?”叶崇义笑眯眯的仰脸看他:“我在等你娶我啊!”陆雪征不禁笑出声来:“哦,不想当小子,想当丫头了,是不是?”叶崇义这回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回答——他身体里大概的确是存有女性化的成分。对于不相干的外人,这种成分完全蛰伏下去,显露不出端倪;可是一旦面对了陆雪征,他身心失控,成分就跃跃欲试的冒头出来,支配了他。陆雪征这时又道:“你要是我的老婆,我一天揍你八遍!”叶崇义翻身趴伏着抬起头,愕然问道:“为什么?”陆雪征望着他微笑答道:“又娇又懒又刁又蛮,从早到晚吃醋不吃饭,这样的混账老婆,不揍还留着干什么?”叶崇义笑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齿,歪着脑袋凑了上去:“你打,你打!”陆雪征看他粉面桃腮,一双黑眼睛水汪汪的,只有乖巧,毫无疯狂,便一把将他搂到了怀里,很亲昵的笑道:“我舍不得。”叶崇义从未和陆雪征这样长久的单独相处过。他没想到陆雪征这一受伤,却是成全了自己。他从小到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过日子。活到如今,才体会到了静谧生活的甜美。因为陆雪征是不见天日的,所以他也随之一起变成了隐士。他由于心情安宁愉悦,所以渐渐减少了发疯的次数;而陆雪征见他变得心平气和、通情达理,自然也会对他更为善待。两人的关系进入良性循环,如此又过了半个来月,叶崇义面色红润,有说有笑,成了个健健康康的好青年。陆雪征本以为叶崇义是个不可救药的货色,没想到他会病树发新芽似的一点一点“缓”过来。看到对方那欢欢喜喜的天真模样,他时常会感到一阵哭笑不得的酸楚——他哪里知道叶崇义真正索求的竟是这样少?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他彻底笼络住了!平日看他精明乖戾,其实比谁都傻——或者说,精明乖戾是有的,疯疯傻傻也是有的。叶崇义怕陆雪征行动不便,夜里起夜辛苦,特地去买了个孩子用的小夜壶放到床下。他这人从头香到脚,最讲卫生的,这时候也不讲了。叶崇义亲自动手为陆雪征涂抹药油,治疗伤腿。药油的气息十分刺鼻,叶崇义被熏的喷嚏连天、涕泪横流,哭哭啼啼的乱搓乱擦,力气用了不少,可是没有一次按摩正确的,还把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叶崇义在夜里临睡前和陆雪征打打闹闹,一屁股从床边坐到了地上,撞出“咚”的一声大响。陆雪征一步跳下去把他抱上来,托着屁股好一顿揉,又扒了裤子看:“明天非青紫了不可!”叶崇义察觉出了陆雪征的心疼,于是第二天晚上又故意摔了一次,结果这回摔的很“寸”,正磕到了他的尾巴骨,疼的他当时就落泪了。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也就到了五月时节。陆雪征的腿伤几乎可以算作痊愈,而李继安那边不明不白的依旧是纠缠不休。于是陆雪征就打算回家去,把自己那一摊事务尽数处理一番。叶崇义一听这话,先是万分的不舍,然后发起脾气,操起一把水果刀满楼里追逐陆雪征,非要给他再添一刀。陆雪征见他故态重萌,真是连叹息的兴趣都没有了,抱着小灰猫撒腿就跑。及至安全逃回了金公馆,陆雪征放下小灰猫,拿起电话要通了号码,对叶崇义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足哄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把叶崇义逗弄的转怒为喜。放下电话长叹一声,陆雪征决定先把这疯子放到一旁,做完正事再去管他。第54章 半路杀出陆雪征感觉李继安这人实在是“婉转缠绵”,不说和解,也不说开战,单是隔三差五的派出部下骚扰戴国章。戴国章那边的人马被撩的急了眼,几人合伙砍死了一名李团小兵。李继安还躺在医院里养伤,得知此事后精神为之一振——然后就报警了。警长们既不愿去惹戴国章,也不敢彻底无视李继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是两边走动,四面敷衍。戴国章一边应付警界追查,一边抵挡李团报复,几乎快要焦头烂额。千辛万苦的撑持到了五月末,他听说李继安出院了。陆雪征挡了李继安高升的财路,并且还打断了他的肋骨与手骨,让他在医院内忍受痛苦、休养许久;又因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出六国饭店的,与张将军脱不了干系,所以还受到八方指责。幸而外界因为没有他投日的证据,所以也只是指桑骂槐而已,并未当真撼动了他的地位。他颇为痛恨陆雪征,这家伙真是让他倒了大霉!当然,陆雪征不是凡人,而他胸怀宽广,倒也打算留给对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是他在外带兵久了,不甚了解津门大佬们的势力,真把“老头子”当成老头子来看待了。高卧在北平医院里,他还等着陆雪征前来负荆请罪;哪知在陆雪征的眼中,他不过是一名中等阶级的丘八。而陆雪征能够做出的让步,也就是拿出一笔医药费来“打发”他罢了。李继安从小无父无母,在和尚庙里长大,先当土匪后从军,当然是杂牌军,上面不给拨饷,全凭自己的本事去找食。在这种情形下能把队伍越带越大,并且本人也从穷乡僻壤走进繁华都会,可见李继安的确是位有本事的人物。李继安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唯利是图,二是犷悍无匹,总而言之,绝非善类。眼看着陆雪征躲在天津拿乔作势,不肯服软,他压下心中一口恶气,决定亲自出手,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于是在六月初的一天,李继安带领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在天津卫的大马路上拦下了陆雪征的座车。当时陆雪征是要乘车前去叶公馆,随行的只有一个充当汽车夫的李纯。李继安的汽车毫无预兆的迎面冲撞而来,这让李纯先是一打方向盘猛然避开,随后一脚踩下刹车,回头对着陆雪征低声说道:“干爹,他们来了。”陆雪征坐在后排座位上,本是正在捧着一份小报阅读,如今听了这话,便抬头向窗外随便扫了一眼,同时若无其事的答道:“哦。”这时,一辆军用卡车从后方驶来,紧抵着陆雪征的汽车停下。年轻力壮的士兵们络绎跳下,也没有立刻端枪,单是列队分为两排,将陆雪征的汽车夹在了当中。陆雪征抓紧时间,把报上这篇《猎艳记》的最后两行匆匆读完。正当此刻,对面的李继安已然推门下车,走了过来。李继安早已忘记了陆雪征的相貌,所以在敲响车门之前,特地先低下头,隔着车窗向内射出了目光。偏巧陆雪征刚刚卷好小报放到一旁,顺势扭头向外一看,正好与李继安端端正正的打了个照面。 第49章 李继安冷笑一声:“陆先生,我李某人虽是初来乍到,可也知道你的身份。凭你陆先生干的这份生意,还会怕和人拳脚往来吗?”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既然李团长也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那就还是不要妄自揣摩旁人为好。”李继安听到这里,发现陆雪征话语不多,句句噎人,心里就腾起了一股子火焰,然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陆先生言辞有力,不愧是这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陆雪征微微一笑:“什么数一数二,那都是笑话。无非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恭维出来的名声罢了。”李继安盯着陆雪征:“哦?这个‘敬’字,似乎是大有学问。陆先生可否向我讲讲其中的玄妙?”陆雪征迎着李继安的目光笑道:“无它,‘识相’二字而已。”李继安向他略一拱手:“受教了,多谢。”陆雪征和蔼可亲的答道:“不敢。”李继安发出感慨:“陆先生不但功夫好,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正是被窝里放屁,文武双全;又好比孔夫子的卵袋,文绉绉啊!哈哈!”陆雪征听他又用粗俗俚语打趣自己,不禁一皱眉头,颇想冲上前去将对方臭揍一顿。而在另一方面,李继安已经在臆想中暴捶陆雪征了。两人心有灵犀的抬眼相视了一瞬,陆雪征随即若无其事的扭开了脸。李继安依然凝视着陆雪征,第一次发现了他眼角处的泪痣。于是他就暗暗的一笑,感觉这痣长的挺俏皮,还怪好看的。这二位在心中将对方打了个半死,而后起身走到饭馆门外,颇为友好的分手告别。陆雪征,因为不愿招惹是非,当初还曾打算付给李继安一笔医药费,然而今日亲耳倾听了对方的妙语,真是发怒还来不及,如何还肯给他钞票?想到李继安野调无腔,居然把自己比作不叫的狗和孔夫子的卵袋,他坐在车中拿起小报,直看了两篇桃色新闻,才把那种愤懑渐渐冲淡了些许。陆雪征刚刚抵达叶公馆,叶崇义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近来心情大好,竟也起了几分上进的心思,把从股票上赚得的钱财积攒起来,在外面购买了两处房屋,租出去吃瓦片,正是一桩长久的营生。他知道陆雪征不讲大话,说要养活自己一辈子,就真能养活自己一辈子。不过凭他叶四爷的出身和本事,还不屑于去吃陆家的饭。进门看到陆雪征,他当胸便是一拳:“中午你说来不来,跑哪儿去了?”陆雪征抬手捂着胃部缓缓揉搓:“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差点动了手。”叶崇义一听这话,立刻收敛怒气,关切问道:“谁?你吃亏了吗?”陆雪征摇了摇头:“我早有防备,没吃亏,只吃了一碗炸酱面,味道还很不错。你要是也想吃,晚上我带你去。”叶崇义看他的确是安然无恙,便又欢喜起来:“我不吃炸酱面,咱们去起士林吧!”陆雪征不肯陪叶崇义出去招摇过市,故而找出借口推三阻四,从今天拖到明天,从明天拖到后天,最后拖到了七月份,叶崇义发了脾气,陆雪征才无可奈何的随他出门逛了一圈。夏日傍晚是最为美丽怡人的,两人在外面流连许久,当晚又如同交颈鸳鸯一般亲热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日上午,就听说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第56章 沦陷时节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单手拿着一只玻璃烟灰缸,他默默的深吸一口香烟,而后低下头去,向烟灰缸内轻轻一弹烟灰。外间忽然遥遥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玻璃窗子被震的嗡嗡直响。蜷缩在陆雪征脚旁的小灰猫骤然站起来,毛发皆竖,却是并没有叫出声音。戴国章微微弯着腰,快步从外走了进来。垂下双手停在沙发一旁,他低声说道:“干爹,日本军队进城了。”陆雪征扭头望向了他,轻声问道:“唐家那边如何?”戴国章思索着答道:“唐家已经快要散了,唐旅长自从带兵上了前线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都说恐怕是要不好。那个盛国纲师长,据说倒是已经跑回来了。”陆雪征点了点头,忽然扭头大声喊道:“李纯!”李纯答应一声,从外面颠颠跑进来,就听陆雪征问自己道:“还没有找到叶崇义吗?”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恪守着第一跟班的本分,极力克制住了这些天的焦虑疲惫,用分寸得当的声音答道:“干爹,现在电话不通,和叶先生联系不上。也派人去叶公馆找过了,叶家仆人说叶先生在市区内的房子全被炸平了,还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俱乐部,叶先生都是大股东的,也被炸了。叶先生不听人劝,出门看形势去了!”陆雪征垂下眼帘,将手中烟头狠狠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嘴里同时咕哝道:“这个疯子!”然后他欠身向前,把烟灰缸放到了茶几上:“继续找,一旦找到,就把他——”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李纯察言观色,立刻接道:“接到这儿来?”陆雪征思索着摇了头:“不好,我怕他受了刺激,更要闹人。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去,留下人看守他,不许他再乱跑。”李纯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而陆雪征这回转向戴国章说道:“你现在不要急着回北平,租界里安全。”戴国章一躬身:“是,干爹。”陆雪征挥了挥手,随即弯腰抱起小灰猫,又向后依靠了过去。戴国章无声退下。手指穿过小灰猫的厚软皮毛,陆雪征垂下头,用温柔与温度一点一点的安抚了小灰猫。又一阵闷雷般的爆炸声音响起来,小灰猫娇弱的蜷在他的大腿上,细细的骨骼在他那手掌下均匀颤抖。陆雪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亡国奴”三个字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关心时政,旁人说起九一八,说起满洲国,都让他感觉遥远,入得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心。然而,日本军队的确是已经开进天津了,日本飞机的确是已经轰炸市区了。屠杀正在进行,难民们扶老携幼的向租界内冲击,人山人海,于是外国士兵架起路障,彻底封锁了出入街道。民族大义这些道理,陆雪征平日从来不想不提,但他是懂的。天津卫从此变了世道。中国军队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他没有自信,不知道。八月一日那天,杜小东在大街上偶然逮到了叶崇义。李纯当时没向他交待明白,所以他不假思索的把叶崇义塞进汽车里,一路押到了陆雪征面前。陆雪征这些天对他遍寻不得,存在心里几乎成了病,如今骤然见了面,真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兵荒马乱的,你跑哪儿去了?”叶崇义烟熏火燎的脏。倚着窗台站住了,他抬头对着陆雪征欲言又止的一笑,是惨笑。这半年,因为一心上进,想要置办点扎实的基业,他把手中钱财全投到了房子和生意上。哪曾想大战从天而降,他瞬间就坠入了倾家荡产的苦境。他往日那样能哭能闹能发疯,到了这般时候,却是异常的冷静下来,也许真是受到了大刺激。陆雪征见了他这个状态,也就不忍心再多加斥责了。 第51章 他起身告辞离去,并且让随从替他向陆老板带好。随从一口答应下来,同时追逐出去,依旧是说。直到他在院门外坐上汽车了,那随从还抓紧时间向他点头哈腰:“机关长,今天对不住,我们陆老板不在家,让您白跑一趟。改天您再来,别客气,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机关长坐在汽车里,张着嘴向他连连点头,已然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幸福机关长当然不相信陆雪征是真去了北平,所以对部下发出严令,命他们必须掌握对方行踪。初冬时节,天寒地冻;日本特务们守在陆公馆附近,冷的缩肩弓背,苦不堪言,恨不能冲进公馆,直接把陆雪征逮捕回去。而在另一方面,幸福机关长其实倒也并没有完全受骗。陆雪征如今的确是已经离开了此地——在幸福机关长到来之前,他便掩人耳目的乘车出门,搬去叶公馆居住了。第58章 两种感情叶崇义的嘴非常之紧。为了尽量挽救经济上的损失,他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奔波,八方交际十分活跃,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那家里竟然藏了一个陆雪征!这天夜里,叶崇义一身疲惫的回了家。轻手轻脚的尽快洗漱更衣了,他披着浴袍走进卧室,在壁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中站在了床边。陆雪征已然睡了,侧身骑着一卷子棉被,睡裤的裤管很肥大,向上一直胡乱卷到了膝盖,修长笔直的小腿露出来,脚踝浑圆端正,皮肤洁净透光。叶崇义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弯下腰去细看陆雪征的面孔。因见他呼吸深长均匀,的确是个熟睡的模样,便忍不住撅起嘴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陆雪征忽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抬手就把叶崇义强行拽到了床上。叶崇义吓的大叫一声,随后却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陆雪征:“我以为你早睡了呢!”陆雪征拉过棉被盖住了双方:“是你吵醒了我。”叶崇义知道陆雪征并不赞同自己终日出门游荡,所以没敢多说,单是搂住对方不肯松手。陆雪征的身体很热,隔着一层薄薄睡衣,叶崇义清楚的感受到了他那肌肤的紧绷与弹性。心猿意马的沉默了半晌,他红着脸抬起头,轻声唤道:“雪哥?又睡了?”陆雪征闭着眼睛,抬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却是没有回应。叶崇义通身发起了烧。窸窸窣窣的在被窝中脱下浴袍,他一丝不挂的拱到了陆雪征的怀里,可怜巴巴的又叫:“雪哥啊。”陆雪征轻轻的打了个小呼噜,脸上笑模笑样的,显然是在故意装睡。叶崇义连推了他两下,见他使坏不动,便急的向下钻去,亲手撕撕扯扯的为他脱了睡裤。被窝里黑黢黢的很是气闷,但叶崇义情动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抓住对方那根半软半硬的命根子,填进嘴里就是一顿狠咂,唆的啧啧有声。陆雪征这回可就无法保持伪装了。大声笑着掀开棉被,他弯腰就把叶崇义抱上来压到了身下。一场狂欢之后,两人各自擦拭了身体,而后上床相拥而卧。叶崇义精神兴奋,不能入睡,不但不睡,还非要陆雪征搂抱着他,嘴里又呶呶的讲述今日经历——他预备把那两处坍塌房屋修整起来,现在城外兵荒马乱,四野的乡民都涌入了城内避难,房租不涨才叫怪。陆雪征被他唠叨的头疼,于是闭着眼睛抬起手,将他那两片嘴唇一捏,又轻声叱道:“闭嘴,睡觉!”翌日清晨,叶崇义早早的跑出了家门。陆雪征不大管他——不是管不住,而是不想管。叶崇义那样的人,似乎是不适于“管”,只适于“惯”。陆雪征料想他翻不出大风浪来,故而一切随他高兴。他高兴,一片祥和,大家都高兴;他不高兴,叶公馆统共就这么二层楼,谁也别想躲清静。邻近年关,叶崇义那房子盖到一半,不得不暂时停了工。他无所事事,又不肯再去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消遣,便安稳在家,从早到晚只围着陆雪征转。这日下午,李纯前来给陆雪征送了两件厚呢大衣,又带了一大包烫手的糖炒栗子。老老实实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像背书似的,将家中大小事情尽数汇报了一遍,连戴国章感冒咳嗽、守门人收养狗崽等琐碎新闻都没落下。陆雪征在叶公馆住的久了,正有些想念这孩子,如今见面,看他鼓着脸蛋子侃侃而谈,正是一派可爱,便愉快的拍了拍身边位置:“儿子,过来坐!”李纯这些天和戴国章生活,因戴国章是个不管闲事的和气人,所以他自由自在,也很知足。走到陆雪征身边坐下来,他还想着交待了一句:“干爹,小灰灰也挺好的,就是认生,昨天还把戴哥挠了。”陆雪征对着李纯笑问道:“你呢?家里人都说到了,你自己好吗?”李纯听到了这样的问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抿着嘴笑,面颊红润的像个鲜苹果:“谢谢干爹关心,我也挺好的。”陆雪征看他总也不见成长,神态举止都像个小男孩,就忍不住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又凑过去在他那脸上亲了一口,随即笑道:“儿子,又过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个小模样啊?”李纯这回是真害羞了,还下意识的回头向后望了一眼。陆雪征见状,便问:“你看什么?”李纯挠了挠短头发,低下头喃喃的答道:“干爹,叶先生要是看到你亲我,会生气的。”陆雪征见李纯扭扭捏捏,像个怕事的小婆娘,不禁很觉可笑。在对方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他又问道:“家门口现在清净了没有?”李纯立刻答道:“上个礼拜就全撤没了。戴哥说他们这是死心了。”陆雪征低下头,把李纯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将那巴掌摊开:“本来也不是非我不可。我这边只要表示出足够的冷淡坚决,日本人认清现实,自然会去另找旁人。”说到这里,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到了李纯的手背上,正正好好比对方大出一个尺码:“硬碰硬呢?又不大好。毕竟租界外面都是日本人,我们躲在孤岛上面,安全是安全,可也安全的有限。当然,我也可以逃出天津,跑到重庆啊,香港啊,那些地方去避难。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些大哥哥们,虽然同喊我一声干爹,其实各自为政,不成气候。”他握住了李纯的手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下——有些心里话,和干儿子们说,干儿子们心里会犯嘀咕;和叶崇义说,叶崇义既没有高明见解,偶尔还会发出许多气人的蠢话;挑来拣去的,唯有李纯倒还算是一名最为合适的小听众。双手揉搓着李纯的拳头,他慢悠悠的继续说道:“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合在一起,还算是股大力量;我要是走了,他们互相谁也不服谁,不用外人插手,自己就能窝里反。”李纯不知不觉的依偎到他身边,像个聆听长者讲古的小孩子一样,睁着两只大黑眼睛静静倾听。陆雪征扭过头来问他:“你说,干爹要是走了,哪个哥哥能出头?”李纯很认真的想了想:“戴哥?”陆雪征笑了:“为什么?”“戴哥……戴哥是大哥哥,又和气又讲理,我看大家都服他——干爹说呢?”陆雪征在他的小鼻尖上弹了一指头:“你那大哥哥啊,对外够厉害,对内却是个老好人的脾气。如果我真走了,一个苏清顺就能把他压下去。记住,你那些哥哥们之所以还能懂点规矩,全是让干爹狠揍出来的。”李纯咧嘴一笑:“我可没怎么挨过打。”陆雪征伸手拂乱了他的短头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乖孩子,干爹打你做什么?”室内暖意融融,陆雪征和李纯舒舒服服的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糖炒栗子,一边低声在背后议论旁人,统一的都感到了幸福。这种幸福滋生于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小小的,暖暖的,带着糖炒栗子的甜美气息。忽然,叶崇义午睡醒来,下楼了。叶崇义一露面,李纯就不敢再和陆雪征亲近了。受到针刺似的猛然坐直身体,他匆匆咽下口中的栗子,随即站起身嗫嚅着说道:“干爹……我、我该回去喂猫了。”陆雪征回身看了叶崇义一眼,见他睡眼朦胧板着脸,果然一身凶气,便点点头:“去吧。”李纯像遇大赦一般,扭头便走,直到出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他才颇为不忿的咕哝道:“嘁!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当干爹会宠你一辈子么?” 第53章 陆雪征一派和气,怎么看都是个冷淡的好人模样,可是曾经打断过他的骨头。客厅内安静了三五分钟,小灰猫从门缝中溜了进来。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无声无息的纵身一跃,跳到了主人的大腿上。陆雪征自然而然的爱抚了它,用洁净的手指穿过厚密的灰色皮毛,同时语调温和的问道:“李团长,现在高升了吧?”李继安观察着陆雪征的举止动作,一心两用的做出回答:“升是升了,但是不高。”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小灰猫,不置可否的微笑。李继安又道:“陆先生大概要暗骂我是汉奸了!”陆雪征轻轻摇头,将小灰猫抱到了胸前:“人各有志,我并没有腹诽李团长的意思。”李继安饶有兴味的追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陆雪征仰起脸来,躲避了小灰猫淘气的爪子:“谈不上什么志向,独善其身罢了。”李继安看到小灰猫亮出利爪,正是搭在了陆雪征的咽喉处,一旦用力,必定要把他挠的皮破血流,就不由得想要出言提醒。哪知小灰猫随即收回爪子,而陆雪征也安然无恙的低下头去,目光宠溺的注视了小灰猫。他又有了新疑问:“要养就养两条大狼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小猫有什么意思?抓耗子吗?”陆雪征感觉自己和李继安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李继安又有了话问:“陆先生,你今年贵庚啊?”陆雪征警惕起来:“三十一了。”李继安哈哈一笑:“那我们同龄!我本以为你要比我年长两岁呢!”陆雪征听到这里,几乎要把鼻子气歪,同时恍然大悟——这厮今天就是专门赶来气人的!李继安怡然自得的继续说道:“我今年在天津安了一处家。说老实话,我是个光棍,你也是个光棍,我有心请你今晚到我那里吃顿晚饭,你无牵无挂的,应该不会不赏这个面子吧?”陆雪征已经看不得他,故而对着小灰猫冷淡答道:“抱歉得很,晚上我和干儿子们吃团圆饭。”“那就明天?”“明天有事,脱不开身。”“后天?”“后天……”“别扯皮了,就后天吧!大过年的,你就忙到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陆雪征前两年在过年时都没有落到好,故而如今十分谨慎,虽然已是恨不得把李继安一脚踢出去了,但是强压怒火,丝毫不动声色:“李团长太客气了,让我很是惭愧。只是李团长已然亲自前来了,你我又何必非要等到后天吃那一顿饭呢?不如时间改一下,地点也改一下,李团长留下来,我们今天一起吃顿午饭吧!”李继安看出了陆雪征的不情不愿,然而满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的好事?不情不愿也得忍着!等着伺候大爷这顿午饭吧!“行啊,午饭就午饭,我也不客气,不过可别再给我吃面条!”陆雪征是个讲涵养的,李继安主动前来拜年,尽管言谈举止都是那么的不得人心,可他是还无论如何不能冷言相对。两人坐在桌边共进午餐,陆雪征闷头只是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出话题,会让李继安再发表出令人头疼的高论。李继安倒是吃喝的从容,偶尔抬头扫出一眼——他对陆雪征很感兴趣,一直没能摸清这人的路数。吃饱喝足之后,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闲闲的说道:“陆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功夫,下午没什么事,你我切磋一番如何?”陆雪征也放下了碗筷:“大过年的,动拳动脚,有伤和气,不大好吧?”李继安“哈”的笑了一声:“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又不是打架,切磋而已嘛!”陆雪征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欠揍到了这般地步。略一沉吟之后,他抬头答道:“可以。”这两人略事消化,然后便一前一后的走入了楼下空屋。屋内一无所有,只在天花板正中央处吊下一只硕大沙袋。李继安脱下了外面的大衣裳,走过去轻描淡写的向那沙袋捶了一下。陆雪征关了房门,心中痛快,决心要把李继安痛打一顿,以除胸中恶气。迈步走到李继安身后,他抬手一拍对方肩膀:“李团长,我们——”话音未落,李继安猛然转身,对着他的鼻梁就挥出了一拳——力量倒不算大,起码不会伤到他的鼻梁骨,然而打的刁钻,正好牵动了他的泪穴!陆雪征万没想到他会在切磋之时搞偷袭,丝毫没能避开。怔怔的望向李继安,他未曾开言,先一眨眼,两颗大泪珠子就从眼角处滚了下来。第61章 切磋琢磨李继安只不过是想向陆雪征虚晃一招而已,唬人罢了,没用力气。他没想到陆雪征挨了这么一下子轻轻打击,竟然哭了!陆雪征一眨眼就是一对大眼泪珠子,瞬间便是泪流满面。李继安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玫红色的丝绸手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泪水:“唉哟,陆先生,你别哭哇。全怪我没轻没重的瞎胡闹,我向你道歉。”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了相当的风度。接过手帕按了按眼角,他提起手帕一角折成花形,而后向前掖回了李继安的口袋里:“没关系,李团长不要挂怀。”然后他向后退了两步:“既然李团长已经等不及,那我也就不讲虚套,免得拂了李团长的好意。”李继安背着手,点头笑道:“是,我们——啊呀我操!!”原来还未等他做完回应,陆雪征那边忽然一腿扫出,正中了他的手臂。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大骂一声侧身躲避,可惜为时晚矣,他连胳膊带身体一齐受力,横着就飞了出去!沉重的跌在水泥地面上,他随即一翻身站了起来。揉着痛处晃了晃脑袋,他抬手挡开了陆雪征迎面踢来的一脚,而后一个侧踢做出了反击。两人正式开打!李继安幼年出家,功夫上的老师,乃是庙内一名横眉怒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不知从何地流落到了这穷乡僻壤处的小庙中,样貌看着苍老衰朽,其实一身正正经经的少林功夫。其师如此,其徒自也不凡;年纪小小的就敢下山打劫了。此刻面对了陆雪征,李继安一边有条不紊的防守进攻,一边观察对方的拳脚路数,末了发现对方也谈不上什么路数,无非是距离远时全用脚踢,距离近了,便改用手肘和膝盖进行攻击,只是势头凌厉,让人不得不惧。而在另一方面,陆雪征今天是存心要给他留一样内伤作为纪念,所以一鼓作气连踢出十五脚,裤管挟着疾风,却是次次都被李继安险伶伶的避开。这让他心中一动,看出了李继安的功夫是着实不浅。为了阻止李继安缓过这一口气,他运足力量继续进行凶狠攻击。而李继安此时已无还手之力,索性全神贯注只是躲闪——凭他的本事,如果单是防守不做攻击,那至少还是能够逃得一条活命的!十多分钟过后,李继安很满意的发觉,陆雪征的攻势渐渐弱下来了。 第55章 唐安琪略顿了顿,随即清清楚楚的答道:“相川莲。”陆雪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然后才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反应:“哦,想起来了,那个相川大将。”唐安琪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陆雪征说道:“没有酬金。”陆雪征没看他,盯着瓷杯内清澈透绿的碧螺春答道:“没关系。”唐安琪也转向了前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轻声说道:“没有酬金,可是比你接过的所有生意都要危险一万倍。你成功了,是无名的英雄;你失败了,就……”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失败。我活了三十多年,唯一的事业就是杀人。相川莲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能杀。”此言一出,唐安琪立刻正色转向了陆雪征,那一点笑意虽然凝固在了嘴角,眼神却是光华流转,仿佛精神变成了蛟龙,在黑暗大洋里翻江倒海。良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仔细掸净了衣服上的瓜子壳,他走到陆雪征面前,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陆兄,我代表不了别人,我就代表我的那一帮小兵,死在战场上和活在人间的,先向你道个谢吧!”陆雪征微笑着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再无退路。唐安琪,他的好朋友,为国为民的一条好汉,如今来请他帮忙,他怎么能够拒绝?不要说没有酬金,就是当真为此搭上了一条命,那也没得可怨。于公于私,他都得把这个“义”字讲到底。端起瓷杯抿了一口好茶,陆雪征低声说道:“情报工作,你们来做;时机到了,我去动手。”陆雪征有意挽留唐安琪吃顿晚饭,然而唐安琪任务在身,不能久留。待唐安琪离去后,他心事重重的上楼进入卧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番沉思,偏偏双耳异常灵敏起来,只听得风声雪声鞭炮声,声声入耳,十分嘈杂。既是心静不得,陆雪征索性让李纯带了一副纸牌上来,两人坐在床上打牌嬉戏。及至夜深疲倦了,李纯也不回房,收起纸牌便钻进了陆雪征的被窝,又很体贴的伸出一只手来,为陆雪征仔仔细细的掖了被角。如此过了几日,天下太平,唐安琪毫无音信,自然更不会有情报传递过来。陆雪征若无其事,隔三差五的常去叶公馆消遣。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包括叶崇义身上的那股子疯劲——他发脾气,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近来身体不错,气色很好,因为发疯的时候是真激动,所以满面绯红,显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明艳。将陆雪征私下给他的那张存折掼在地上,他不管不顾的用皮鞋鞋底去拼命踩碾:“混蛋,我不要你养我,我只要你爱我!”陆雪征遥遥站在楼梯上,听闻此言,便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一声。叶崇义听清楚了,越发气的肝胆俱裂,拔脚追上去就要殴打陆雪征。陆雪征扭头便跑,在走廊内躲来闪去。叶崇义张牙舞爪的企图抓住他狠捶一顿,哪知他有如一条活鱼,专等着自己将要靠近了,才会瞬间避开。如此一前一后的追打了许久,叶崇义又是累,又是笑,由于火气已经发散殆尽了,所以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滑稽与无聊。气喘吁吁的扶着墙,他有气无力的笑嚷道:“兔子似的乱蹦什么?”陆雪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背着阳光挺直身体,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怕你吃了我。”“臭肉,我才懒得吃你!”陆雪征迈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笑模笑样的低声做出了回应:“哦,原来是嫌我臭。怪不得昨夜你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吞吞吐吐的直吃了我半个多小时;可最后让你咽下去,你又不肯。”叶崇义看他神色俨然的说那下流村话,不禁脸上一红,转身便走,臊的一颗心砰砰乱跳。陆雪征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无可奈何——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他现在真是被这叶崇义磨的没了脾气;然而又舍不得太过冷酷的惩治对方,因为知道这家伙本来恶毒狡猾,唯独对待自己是又疯又痴。第63章 中山公园当陆雪征主动寻觅唐安琪时,唐安琪无影无踪;等到陆雪征遍寻不得,对他的心思已经淡下来了,他却是像个鬼魅一般,趁着夜色登门前来。先前唐安琪在那穷乡僻壤四处游荡,陆雪征寻他不到,也属正常;可如今他人在天津卫了,居然还能逃过陆雪征那众多门徒的追踪,可见他的确是神秘不凡。陆雪征很诧异的盯着他瞧,就见他扬着一张小白脸,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下面透出青晕,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虚弱。忍不住抬起一只手,他在唐安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捏了一下——有骨头有肉的,这的确是个活人。唐安琪看他神情古怪,便大声笑问:“哎?你怎么占我便宜?”陆雪征一怔:“什么便宜?”唐安琪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而后伸手去指他:“你摸我!”陆雪征哑然失笑,不接他这个话头,径直表明了自己的担忧:“你气色不好。”唐安琪向后一仰,抬手捂住了面孔用力搓了搓,而后长叹一声坐直身体,低声说道:“陆兄,我累啊。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我总像是在死里逃生。”陆雪征听闻此言,也是叹息:“自找的,活该。”唐安琪笑了一下——亡国奴,应当受罪,在自己的土地上活成了鬼和贼,也的确是活该!唐安琪告诉陆雪征:“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派别人过来向你传递消息。”陆雪征没有多问,只说:“保重。”唐安琪在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就此告辞。陆雪征起身送到门口,只见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外走,低着脑袋心不在焉的,还是当年太平时节的做派。代替唐安琪出面的,是个卖菜的菜贩。该菜贩名叫小五,生的白皙瘦小,乍一看仿佛一名发育不良的少年,可若是细细端详,却又会发现他那面目经不起推敲,越看越是显老。小五每天早上必定挑着一担子青菜来到陆公馆,做的是那送菜上门的生意,顺便带来最新情报。而从这样一封一封的零碎情报中,陆雪征开始研究起了相川莲。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五月,陆雪征所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日本人将在中山公园举行大会,为了庆祝徐州的沦陷。届时社会各界的新贵们汇聚一堂,相川大将也会亲自“莅临训导”。因为此事太过危险机密,所以陆雪征只挑选了戴国章作为助手。而小五这天早上挑着两筐小白菜进入陆公馆,小白菜下面就藏了两张东旭报馆的记者证件。第二天,他又挑着两筐嫩菠菜来了,嫩菠菜下面藏了两只经过改造的照相机。第三天,他应陆雪征的要求,挑来了两筐大白梨,白梨下面是小纸包,紧紧包裹着两枚定时炸弹。陆雪征自己动手,把定时炸弹装进了照相机中——照相机在送来时就被改造成了一副空壳,所以这项工作,倒也不难。然后他粘上一撇小胡子,戴上一副金丝眼镜;又让李纯动手,使用生发油和梳子等利器,大动干戈忙碌许久,总算把他那一头蓬松厚密的短头发梳成了光可鉴人的背头。他以这幅形象跑去照相馆内照了一张半身小照,照完之后抬手一摸后脖颈,发现生发油用得过多,如今缓缓流下,把衬衫领子都染污了。将那洗好的照片粘贴到了记者证件上,他首先是取得了进入会场的资格。 第57章 眼看着陆雪征一言不发,仿佛是想把自己活活的冷淡走,他便没话找话的搭讪道:“这两天可是真够热的。”陆雪征点了点头:“是的,够热。”李继安站起身来,绕开茶几,在那空地上来回踱了几步:“陆先生刚洗过澡?”陆雪征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对方仿佛是居心叵测,其中还夹杂了一点穷极无聊的无赖气味。暗暗提起戒备的心思,他低声答道:“正是。”李继安不言不语的走到了陆雪征身后,骤然俯下身来,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陆雪征微微侧过脸去,莫名其妙的问道:“李团长,干什么?”李继安没出声,直接就把鼻尖凑到了陆雪征的颈侧,又拱又蹭的深吸了一口气。陆雪征冷不防的挨了这么一下子,真是肉麻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的猛然转身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他要笑不笑的问道:“李团长,你这是怎么了?”李继安满不在乎的抬眼盯住了他,口中反问道:“陆先生每次沐浴过后,都这么香吗?”说完这话,他抬手握住了陆雪征那只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忽然觉得周身做痒,恨不能搂着陆雪征乱啃一气。陆雪征近距离的凝视了他那双丹凤眼,满心迷惑,怀疑这人是发了花痴、以及失心疯。若非花痴,就不该胡乱抱了旁人乱嗅;若非失心疯,就不该抱着个男人发花痴。而李继安接着问道:“天热,单是洗澡有什么趣味?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找那清凉地方消遣一番。”陆雪征松开衣领抽出了手,一派自然的笑道:“天热,哪里还有什么清凉地方?”李继安笑模笑样的望向他,意味深长的吐出四个字:“中山公园。”陆雪征立刻显出了迷惑神情:“中山公园?”李继安不肯起身,将双肘架在沙发靠背上,就这么亲亲热热的要和陆雪征耳语:“中山公园,你去过的。”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啼笑皆非:“中山公园这种地方,谁没去过?惟其去过,才知道那里谈不上如何清凉。除非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李继安留意观察了他的言谈,没有找到一丝心虚破绽。视线斜斜的向下射去,他把目光聚焦到了对方的双腿之间——当然,陆雪征是个男人,身上所生的物件,和他必定相同。不过李继安是在和尚庙与丘八营里长大的,物件相同这种事情,并不能阻挡他动情或者发情。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他此刻颇想把陆雪征扒光了赏鉴一番。床上那一番热闹,有时图的是身体上的快活,有时图的是心理上的痛快。李继安飞快的做了一番短暂想象,末了感觉身心都很骚动——和别人上床,那叫干;和陆雪征上床,那叫征服。单从字眼上来看,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举动。不过话说回来,“干”很容易,“征服”就难了。他手下的小兵还没有陆雪征门下的徒弟多,这个熊样,还谈征服?李继安有点出神,一言不发的怔在原地,直到陆雪征忽然起身,走到了沙发另一端重新坐下。“天热。”陆雪征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李团长又要把热气呼到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很不自在。”李继安直起腰,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惫懒笑容。单手扶着沙发靠背,他懒洋洋的说道:“我看你好,想要和你亲近亲近嘛!”陆雪征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低下头看了看腕上手表,他慢条斯理的答道:“李团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凭李团长的身份,还是庄重一点为好。”李继安笑了一声:“陆先生真是个绵里藏针的性格啊!怪不得能把事情做得那样轰轰烈烈。不过我是诚心邀你去逛中山公园,你也就不要推辞了,权当是故地重游,好不好?”陆雪征翘起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李团长,我今天没有出门的兴趣。”李继安继续踱步,状似无意的笑道:“陆先生这样不赏脸?看来我的吸引力,果然是远远比不过相川大将啊!”陆雪征望着李继安,无可奈何的一笑:“李团长,我看你今天是话里有话,可惜我知识有限,不能领会。如果你一定要讲,就请清清楚楚的讲,不要和我打哑谜,我没有猜谜的爱好。”李继安停住脚步,隔着茶几向陆雪征伸手一指:“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制造了中山公园的爆炸案,是不是?”陆雪征笑出声来:“有意思,原来李团长顶着太阳跑过来,又围着中山公园大绕圈子,原来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既然如此,就请李团长去检举告发我吧,我若有罪,定当伏法。”李继安一挑眉毛:“你无非是自以为做得手脚干净,神不知鬼不觉,旁人没有证据,就不能奈何了你。可现在是个无法无天的世道,不要以为你躲在租界里就万事大吉!我这里一句话说出去,就是证据,就是法律!租界里的中国人这么多,我看它大英帝国的法律能护得住谁!”陆雪征听到这里,八风不动,只微微的挥了挥手,同时轻声说道:“李团长,你走吧。我向来对你以诚相待,你却捕风捉影的前来威胁恐吓我,这样实在不对。”然后他站起身来,不等李继安做出反应,便率先迈步,离开了客厅。李继安独自站在厅内,脸上的戏谑笑意一点一点褪尽,寒冷阴气随之从内向外一点一点笼罩了眉宇。他霸道惯了,现在又是正当红的人物,连日本人见了他都有说有笑。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甩了两句闲话敲山震虎,竟然被陆雪征当场卷了面子!李继安不是意气用事之徒。尽管他已经深恨上了陆雪征,可是压下心中怒火,并没有大闹陆公馆。一甩袖子向外走去,他想来日方长,你等着我的手段吧!第65章 惹祸上身苏清顺过来向陆雪征问安,陆雪征和他谈了两句闲话,而后说道:“李继安这个人,不识相,很讨厌。”苏清顺知道干爹不会轻易在背后嚼人舌头,故而立刻会意。垂手站在地上,他规规矩矩的附和道:“干爹,我去给他一点教训。”陆雪征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灰猫,平平淡淡的做出了回答:“横竖都是得罪人,索性把他做掉。”苏清顺一弯腰:“是,干爹,我这就去办。”三日之后,李继安的汽车在自家门前的大街上被十几名便装青年围住,乱枪连打了十几秒钟。照理说,李继安这回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所乘坐的乃是一辆防弹汽车!在李家卫士从公馆大门中蜂拥而出赶来支援之前,便衣青年们收起手枪,四散奔逃。汽车那四面玻璃窗都被打裂了,不过是维持着没有破碎;车身上弹痕俨然,特制车胎也几乎爆掉。卫士上前打开车门,请出了面不改色的李继安。李继安让汽车夫发动汽车,一直开去了陆公馆。将这辆外表斑驳的汽车停在陆公馆门口,汽车夫自己坐着黄包车离去了。李纯报了警,让巡捕们出面拖走了这辆破车。陆雪征扇了苏清顺一记耳光,差点没把苏清顺的脑袋打飞了。苏清顺五迷三道的跪在地上,耳朵里嗡嗡的轰鸣,一边鼻孔里也随之淌出了腥热的鲜血。极力的稳定心神跪住身体,他吓的心都碎了,在腔子里跳了个四分五裂、乱七八糟。 第59章 第66章  光天化日陆雪征如今只要是出门,就必定会有危险。暗杀和战争不一样。战争一旦爆发,便是大开大阖,战火所及之处,一概化为齑粉;相形之下,暗杀讲的是机缘——要有机会,还要有因缘。李继安若是坐在家中闭门不出,那苏清顺再怎样嚣张,也不能冲到李公馆内开枪;同理,陆雪征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刹那,就已陷入了无影无形的危机之中。破绽一定是有的,只看自己能不能防备周全,还要看对方有没有火眼金睛。这天下午,陆雪征像往常一样乘坐汽车出门,李纯充当汽车夫。苏清顺的手下人马事先得到他的出行路线,也都各自身藏武器,沿途埋伏游荡。如此顺顺利利的将汽车开入闹市,陆雪征连走了几家金店银楼,虽也见到几只尚可入眼的戒指,但因想到叶崇义要把它“戴一辈子”,故而格外挑剔,不忍拿那粗蠢货色回去搪塞对方。末了,他在一家白俄珠宝行里,倒是看到了几枚上等品质的好钻戒。星星点点的大小钻戒被嵌在了黑丝绒板上,有方有圆,宝光璀璨;白俄店员又格外打开了一盏小小台灯,钻石反射了灯光,越发光彩夺目,其中有一颗最大,像枚小豆子似的,形状是方中透圆。陆雪征拈起这一枚钻戒仔细看了看,心想崇义将来要是又闹了穷,这一枚戒指也够他吃几年白米饭了。随后他却是对自己摇了头——叶崇义那样古怪的犟种,也许会戴着钻戒活活饿死。届时自己若在,倒也罢了;自己若是不在,他一个穷鬼戴着这种东西,岂不是要招贼过来剁了他的手?陆雪征放下钻石豆子,转而再挑,这回就选了一枚纤细秀丽的小号货色——钻石约有米粒大,配着白金指环,看起来实在是不大起眼;再问价钱,果然也不甚贵。白俄店员问他手指的尺寸,他并未回答,因为自己估量了戒指的大小,仿佛正适合叶崇义的无名指。陆雪征买下这一枚小小戒指,心里很快乐。戒指被白俄店员用软布仔细擦拭了,放在一只方方正正的红丝绒小盒子里。陆雪征把小盒子揣进裤兜,仿佛是不甚在意;然而在上车之后,他忍不住掏出盒子打开来,拿出戒指反复又欣赏了一番,越看越觉着自己眼光出众,格调高雅。李纯发动汽车,顺便从后视镜中扫了他一眼,知道干爹虽然对叶先生向来没有好评价,但是不知不觉的,一定还是发生感情了。汽车刚刚驶过这条大街,外面便横空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音。各个路口随之架起路障,却是到了全城检查的封锁时间。此时正值酷暑,骄阳似火,街上行人个个汗出如浆,苦不堪言。陆雪征和李纯坐在铁皮汽车里,更是无处躲藏,热的恨不能伸了舌头狗喘。后来封锁迟迟不解除,两人无计可施,只得是下车走到路边阴凉处,又走进一家咖啡店内,各自要了一盘刨冰降温。如此直过了两个多小时,交通才恢复了正常。李纯与陆雪征回到车上,本是要径直回家;哪晓得李纯在驾驶位上操作良久,却是无法发动汽车。李纯急的又出了一头大汗——他作为陆雪征的小汽车夫,平日最注意保养汽车,一旦见那汽车有了要出故障的苗头,就必然提前做出修理。而陆雪征知道李纯谨慎,所以在等待片刻后,忽然心中一动,后背上随之掠过了一片寒气。抬手一拍李纯的肩膀,他随即弯腰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手枪。把手枪牢牢掖到腰间,他又抓起座位上的西装上衣穿好,用衣服下摆遮住了手枪影迹。李纯回头一看,立刻会意。睁大眼睛环顾了四周,他耳听陆雪征已经推开车门,便不犹豫,拔出钥匙也跟着跳下了汽车。陆雪征站在大街上,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光天化日不是他的保护伞,光天化日,一样乱枪打死!陆雪征没有慌张,低头看了李纯一眼,他轻声说道:“别跟着我,自己回家,到家后找李绍文,让他带人出来!”李纯知道自己没有被人暗杀的价值,故而听了这话,尤其心惊:“干爹,那你呢?”陆雪征抬手搭上李纯的肩膀,而后向着旁边方向轻轻推了一下:“我这里还有人,你不要留下碍手碍脚。”李纯听到这里,才放了心。痛痛快快的答应一声,他转身便融入了街上的人潮之中。第67章 车轮战陆雪征知道,苏清顺是背叛自己了!他独自走在人群中,眼角余光已经瞥到了周遭的鬼祟身影——那不是他的门徒。在不知不觉间,他的门徒已经尽数失踪,而能随意调动这批人马的,唯有一个苏清顺。傍晚时分,街上行人更多。一辆汽车无声无息的跟在后方,不知是将意欲何为。事到如今,掩饰已经没有了必要,对方只是在找一个动手的时机。大街两边均是高楼大厦,如果对方足够细心的话,也许已经在楼上埋伏了神枪手。从此地步行回家,路途太远,显然是不对劲的。陆雪征在人群中停住脚步,原地不动的站立了足有两三秒钟,忽然拔腿向前飞奔,却是几大步的蹿上了前方一辆电车!电车中挤满了男女,陆雪征向内只是一挤,便立刻被后来的乘客掩住了身影。电车有如一只钢铁动物,吞下满满一肚皮乘客后,继续沿着轨道向前驶去。电车开不起来,过不三五分钟就要停站;两辆汽车缓缓跟上,不紧不慢的进行追踪。经过几轮的上下乘客之后,电车抵达终点,而汽车中的几名彪形大汉集体下车围拢过来,只见电车车厢空空荡荡,乘客已然络绎走光,哪里还有陆雪征的影子?李继安在把陆雪征堵进这条死胡同里时,心里不禁赞叹了自己的英明——亏得他不言不语的亲自上了阵,否则单凭部下去办此事,非办的有头没尾不可!说也奇了,那都是在自己身边成长起来的小伙子,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就能活活的跟丢了陆雪征?陆雪征混在人群中跳下电车时,那帮人怎么就瞎了眼似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可是一眼就瞧见了陆雪征!单手扯着李纯的衣领子,他带着二十名膀大腰圆的便衣卫士,在一条僻静小路上围住了陆雪征。李继安高大,拎死狗似的拎着李纯,把李纯衬托的十分弱小。李纯半路落入他的手中,没太受苦,只挨了一拳头,口鼻之间残留着血渍。他是见惯了暗杀与死亡的,所以在死到临头之时,还能保持相当的镇定。苍白着脸色抬起头,他望向了陆雪征,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知道此刻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一步一步把陆雪征逼近死胡同里,李继安站在苍茫暮色中,这回身心舒畅,好整以暇的出声笑道:“陆先生,狼狈啊!”陆雪征略略打量了前方这一群对手,心中大概有了计较——决不能动枪,一旦动枪,二十把手枪打他一个人,他就是有了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难逃一死了!于是他做出了放弃抵抗的坦然姿态,对着李继安点了点头:“李团长这回大动干戈,本领果然过人。”李继安冷笑一声:“大动干戈?我这叫做大动干戈,那十几个人围着我的汽车打靶子,又该叫做什么?”陆雪征答道:“那叫杀人。”李继安看他势单力孤的站在前方,然而方寸丝毫不乱,倒像是胸有成算一般,便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怎么?你以为我今天一定不杀人?”说完这话,他从腰间猛然拔出枪来,冲着地面便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一同响起来的,是李纯的凄惨哭号——李继安一枪打穿了他的右脚!与此同时,李继安松开了李纯的衣领。剧痛之下他身体一晃,东倒西歪的跌坐在了地上。张大嘴巴又哭喊了两声,他抬眼望向陆雪征,忽见干爹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不由得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的止住了嚎啕。转而把枪口指向了陆雪征,李继安拿出了攻城掠地的劲头,英俊面孔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抹狞笑:“陆先生,怎么样?” 第61章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他,就见他姿态扭曲的瘫倒在地,左腿伸直了,右腿半蜷起来,不知为何,双腿看起来是特别的修长。弯腰蹲下去,他伸手拍了拍陆雪征的屁股。隔着一层单裤,他感觉到了对方那紧绷的肌肉。他想陆雪征看着瘦削,其实一定颇有份量,因为从骨头到肉都是那么的结实。这时,陆雪征忽然睁开眼睛,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李继安随即起身,心中暗暗叫苦——方才他是疏忽了,竟然让陆雪征平安无事的缓过了这一口气!陆雪征连胜十四名精壮卫士,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走到了强弩之末。然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在面对李继安时,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并没有失掉章法,又因为李继安意图继续耗光他的体力,游走在外围不肯与他近身搏斗,所以他只好继续出腿。李继安全神贯注的进行躲闪,偶尔找到破绽,立刻做出攻击。陆雪征的两条腿似乎是可以从任何角度踢出来,虽然已经失去了起初的迅猛与敏捷,然而风声沉重,不知蕴藏了多大的力量。十分钟后,李继安满意的发现,陆雪征那出腿的速度是明显减缓了。即便如此,他仍旧是不肯和对方硬碰硬。陆雪征的腿上功夫实在惊人,他犯不着拿自己的腿骨冒险。险伶伶的避开迎面一脚,他欺身而上靠近陆雪征,一拳击中了对方的腹部。拳头的触感是软中带硬的,陆雪征安然无恙的猛一挺身,随即抬起手肘杵向李继安的面门。李继安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水平的横练功夫,惊讶之余猛然一躲,同时抬起右腿,用膝盖狠狠撞向了陆雪征的侧腰。陆雪征那腰部方才受过一击,此刻还在从内向外的透着疼痛,是周身上下最为脆弱的部位。踉跄一步勉强站稳,未等他做出反击,李继安一拳又杵到了他的后腰!这回他顺着力道向前一仆,身不由己的趴在了地上。一口气呼出去,他眼前一片金光闪烁,终于是撑到山穷水尽,再无力量了!陆雪征仿佛毕生都没有这样疲惫过——他甚至连调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头脑又是清醒的。耳朵清晰的听到李纯在哭喊着叫嚷“干爹”,他想这孩子大概以为自己是死了。身体忽然腾了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摇晃让他迷茫眩晕;而一条手臂垂下去,就随着李继安的步伐来回摇晃了。李继安拦腰抱起了陆雪征。陆雪征的确不轻巧,是他臂弯中沉甸甸的一份重量。他觉得这样才对,这才是陆雪征的“质感”。向外走出胡同口,星月光芒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士兵。一队士兵已经封锁了这条死胡同,士兵前方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横七竖八的停了几辆汽车。再往前看,还有几名便衣青年在来回徘徊——他们那一支队伍跟踪失败,从电车站无功而返后听闻长官大捷,便一路寻觅前来。李继安不下命令,他们不敢解散。李继安不看人,只让一名士兵跟上来,打开了一辆汽车的车门。随后撵走士兵,他把陆雪征向内送入了后排座位上。弯腰钻入汽车关上车门,他拉起车窗布帘,隔绝了内外的环境。车内空间当然是狭窄的,不过却也别有一番趣味。李继安伸手摸向陆雪征的腰间,三下五除二的就将他那腰带解了开来。撕撕扯扯的忙碌一番,他将对方的内外裤子一起扒了下去!将陆雪征在座位上摆成仰卧的姿态,他抬起对方这两条长腿,分开搭在了前后两排的座椅靠背上。陆雪征显然还具有意识,气息紊乱的虚弱摇头。可惜李继安是不讲究你情我愿的——他看上了谁,就要去干谁。“干”是他所有感情的唯一体现方式,况且到了陆雪征这里,“干”这种行为已经升级成了“征服”,更是别有了一番令人心荡神驰的迷人意味!伸手在对方下身摸了一把,他发现陆雪征从腰往下倒是不大出汗,胯间堪称清爽洁净。欠身解开腰带退下长裤,他将一口唾沫涂上自己的命根子,而后就俯下身去搂住陆雪征,试探着将自己那家伙顶向了对方的密处。陆雪征紧蹙了眉头,随着他的开辟与深入发出了呻吟。借着从挡风玻璃射进来的星月光芒,李继安出神的凝望了陆雪征的面孔,就见他在自己的征服下,显出了既痛苦又烦恼的脆弱模样。“真他妈紧!”他低而清晰的发出了笑语,知道陆雪征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陆先生,开苞的感觉如何?”陆雪征开始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一条手臂从座位边沿垂落下去,似乎是想要重新抬起,可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连拳头都攥不起来了。李继安对着陆雪征的面孔吹了一口热气,然后轻轻的笑出了声音:“陆先生,舒服吗?”他摇摆腰部款款抽弄,情不自禁的又叹了一句:“真他妈紧!”第一场斯文有礼,第二场就算是半武行了!陆雪征略略缓过了些许,开始拼命的做出挣扎。李继安死死搂住了他的上身,他越是乱动,李继安顶的越是狠重。陆雪征本以为自己逃不过三刀六洞的处置,万没想到李继安竟对自己打了这般主意!两条腿在座椅靠背上无力的蹭动,他在一阵阵深入肚腹的胀痛中抵死反抗,而李继安见他终于失了方寸,热腾腾软颤颤的在自己怀中辗转腾挪,尤其是神情中藏着千般屈辱、万般愤怒,偏又被自己干的神昏力竭,连呻吟声音都是断断续续——这种调调,实在是让他神魂颠倒、血脉贲张。大出大入的撞出一片声响,他在肉体相击的声音中开始了调笑:“陆先生,想不到我们竟有这么一番缘分。在下若是伺候的不好,请你尽管提出,千万不要害羞才好。”此言一出,陆雪征忽然睁开了眼睛。陆雪征在睁开眼睛后,就定定的凝望了李继安,反倒是安静了。李继安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想要从中体会出些许情绪——然而没有,丝毫没有。于是他干的越发凶狠,力道使足了,深捅进去乱捣一气。陆雪征在他的压迫与禁锢下起起伏伏,头顶在车门上撞出了有节奏的声音。良久的沉默过后,陆雪征闭上眼睛,隐隐痉挛似的扭过了脸去——李继安正在他的体内酣畅淋漓的释放。李继安非常的满足,身心都愉悦的快要飘荡起来。他的确是个草莽人物,没读过兵法,只念过佛经。不过他有他的野主意,而且他的野主意就是好使!陆雪征,津门大佬怎么样?门徒无数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扒了裤子连干两场?意犹未尽的抓住对方衣领,他忍无可忍的狞笑出声:“陆先生,有点意思啊!”陆雪征颤巍巍的吐出一口气,在这噩梦一般的苦楚中失去了意识。第69章 气氛有变李继安没有在胡同口过夜的打算,故而在心愿得偿之后,便起身提了裤子系好,随即倚靠车门坐住了,扭头细细审视陆雪征的惨状。陆雪征依旧是人事不省,上衣溅满血点,凌乱不堪的向上一直堆到了胸口。腰身往下是一丝不挂的,两条长腿分开搭在座椅靠背上,胯间情景一览无余。李继安自觉并没有太过粗暴,可是朦胧夜色中也能看出对方下身一片狼藉。李继安足足的看够了,然后从脚下捡起陆雪征的长裤,想要给他套上。李继安先前扒他裤子时,动作顺畅如同行云流水;如今想要为他重新穿好,却是困难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窝在狭小的车厢里面,他就觉着到处都是陆雪征的腿,前一条后一条,左一条右一条,长而沉重,永远不肯乖乖的伸到裤管里去。十分钟后,车门打开,李继安探出头去发号施令。胡同口的士兵们立刻进行了大撤退,而李继安不等旁人,先行一步,径自回家去了。到家之后,李继安先给陆雪征洗了个澡。陆雪征这时已经隐约有了苏醒的兆头。赤条条的瘫在浴缸水中,当李继安把手伸到他的腿间擦洗之时,他会抽搐似的发出呻吟,两条大腿也失控一般的颤抖不止。李继安看了他这个反应,忽然起了促狭心思。仔细摸准那一处入口,他把两根手指猛的捅了进去! 第63章 王凤臣登时红头涨脸的焦急起来,同时却又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没回来?哎呀……叶先生,这、这恐怕是要出事情呀!”王凤臣的徒弟在街上闲逛,经过小路时见到一帮便衣大汉下了几辆汽车,杀气凛凛的往前快步行走,为首一人器宇轩昂,拎着个西装小子,气势分外剽悍。那徒弟本不认识这一帮人物,不料一眼望过去,他却是看清了李纯的模样。李纯生的漂亮,这徒弟曾经远远的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知道他是大老板的贴身随从,此刻便不禁一愣。而待到这批人走远了,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撒丫子就跑,一直跑到王凤臣那里通风报信。王凤臣是明白事理的人,如今听说李纯被人抓了,立刻大惊。带着人赶去小路找了一圈,他没有寻到蛛丝马迹,只好索性跑来了陆公馆。叶崇义听了王凤臣的分析与担忧,一颗心立刻就跳到了喉咙口。起身踩过那一片碎瓷片子,他和王凤臣一起出了门,开始四处寻找陆雪征。王凤臣手下人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苏清顺帮忙,偏一时又找不到这人,只得顺手抓到了李绍文;李绍文一听干爹失踪,也慌了神,四面八方的向兄弟们发去消息,又调动手下打探风声。如此直忙碌到了午夜时分,李绍文有个徒弟地面最熟,竟是查出那拎走李纯之人乃是李继安——于是,真相立刻大白了!王凤臣还是打算去找苏清顺。干爹若是真的落入了李继安手里,那就不是蛮干便能解决的事情了。苏清顺头脑灵活,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必然强过旁人,起码在戴国章赶来之前,可以上阵先应付一阵。然而苏清顺依然是不知所踪!叶崇义旁听至此,已经把那来龙去脉完全了解,如今见这么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七嘴八舌,没一个像是能上台面的,便急赤白脸的怒道:“行了,等你们商量出结果,他早被那个什么李继安嚼到连骨头都不剩了!我去吧!”干儿子们知道这人出身颇有根底,且和干爹不清不楚,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叶崇义暴跳如雷的一拍桌子,而后向他们伸出手来:“发什么呆?李继安又不是我儿子,我红口白牙的就能跑去要来人了?和土匪办交涉还得要赎金呢,我现在有二十五万,你们立刻再给我凑二十五万,越多越好,少了不行!另外找个认路的汽车夫,我这就去李公馆!”干儿子们见他像一只火药桶似的,却又大包大揽。无奈之下,只得是姑且由他。时间有限,容不得他们再凑份子;李绍文正好手头宽裕,马上回家取来支票本子,开了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于是叶崇义就这么精神焕发的跑来了李公馆。李继安现在摸不清头脑,所以思索片刻后,果然出面接待了他。两人相见之后,叶崇义彬彬有礼的向他一鞠躬,而后笑容可掬的伸出手去:“李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名不虚传啊!哈哈,在下叶崇义,是陆雪征的朋友,此刻来的冒昧,打扰了李将军的睡眠,真是抱歉之至!”李继安当年是个团长,投日之后,名头也改成日本风格,变为队长。叶崇义把他这身份事先打听明白了,如今就选那分寸合适的高帽送上一顶。而李继安骤然听到“李将军”三字,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发现这称呼倒也合得上自己如今的地位,便像吃了蜜一般,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哦,原来是陆先生的朋友。我和陆先生也是颇有交情的,所以叶先生不要客气,快请坐吧。”叶崇义不再啰嗦,当仁不让的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而后直奔主题的笑道:“李将军,你说你和陆先生颇有交情,我相信这一定是事实;但话说回来,夫妇双方尚且要隔三差五的发生矛盾,朋友之间的情谊,大多不会比夫妻感情更为深厚,所以朋友之间时好时恼,也是正常的事情。”李继安见他面貌俊美、口齿清楚,不是个平凡的青年,便存了兴趣,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叶崇义察言观色,接着说道:“我虽是个旁观者,不过前些日子也听说了陆先生和李将军之间的争斗。实不相瞒,我与陆先生之间,也担得起‘颇有交情’四个字,所以当时虽然对他那行为不以为然,可是事到如今,少不得还要硬着头皮,来向李将军替他求个人情。”李继安听闻此言,哈哈一笑:“叶先生这话,不知是从何而来啊!”叶崇义也附和着笑了:“李将军,我说句失礼的话,你不要介意。天津卫的地盘有限,可是人的耳目无限。我敢趁着夜色登门拜访,心中就必是有一点成算的。”李继安不再回应,单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叶崇义又道:“李将军,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先生有了错处,又落到了你的手中,应该是悉听你的处置;不过陆先生素日的作为,李将军也是看在眼里的,他那一帮人,从上到下都不好打发。李将军若是杀了他,他那二十多个干儿子中,只要有一两个忠心耿耿的,那就够令人讨厌;李将军若是废了他,他既不死,将来的麻烦必会更大。李将军是力争上游的人,总和这些角色掺杂不清,又是何苦来呢?”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自己喝了一口温茶润喉,随后继续笑道:“李将军,当然,我也知道,陆先生冒犯了你,这件事情如果就此翻过去不谈,那对李将军也未免太不公平。我愿意代替陆先生,对李将军做出一点补偿。”李继安饶有兴味的倾听着,然而不置可否。叶崇义见状,便从怀中摸出一张二十万的支票,恭恭敬敬的双手送到了李继安面前。规规矩矩的坐回原位,他语气温和的说道:“这个么,只能算是定金。如果李将军愿意赏我这个面子,那等陆先生回家之后,我这一方还有酬谢。”李继安垂下眼帘,略略扫了支票一眼,而后不屑一顾的微微一笑,拿出将军的气派来,轻飘飘的摇头说道:“叶先生,我不贪财,不必如此。”叶崇义看他那态度,仿佛是有两三分活动,便跟进一步,锲而不舍的笑道:“可是若让李将军在陆先生那里白白受了冒犯与委屈,我这在一边旁观的人,也是看不下眼去。”李继安傲然答道:“我和陆雪征之间的事情,不是可以用钱摆平的。”叶崇义一边滔滔不绝的说,一边也在开动脑筋思索。如今分析了李继安的言辞,他发现此人仿佛也不是必要杀掉陆雪征,但显然是很不甘心,不肯轻易放人。陪着笑脸又添了两句好话,他忽然灵机一动,生出了新主意!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笑吟吟的说道:“李将军,我看啊,这是一件复杂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这样,我想明天在皇宫饭店请李将军共进午餐,请李将军务必赏光。虽然在下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巴巴的跑过来向李将军说了这一车好话,所以就请李将军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万万不要拒绝才好。届时我们开诚布公的细谈一番,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李将军,我和陆先生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你如果担心安全问题,怕我使诈,尽管多多的带上卫士。万一陆先生的干儿子们到时敢兴风作浪,你拿我是问。”李继安听他噼里啪啦说个不休,倒也不愠不火,有理有据。而在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虽是暂时制住了陆雪征,但没有囚禁他一辈子的道理,将来少不得要打一场大官司。如果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自己和陆雪征之间可以恢复和平,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皇宫饭店那个地方,他熟悉得很,料想不会着了旁人的道。故而在思忖片刻之后,他略略一点头,口中答道:“既然叶先生这样热心,我倒不好太过冷淡了。也好,那明天我们就详谈一次。”叶崇义见好就收,也没有多问陆雪征,立刻站起身来,千恩万谢的告了辞。叶崇义走出李家院门,就见天光微明,街上已有商贩行走。匆匆钻进汽车里,叶崇义“砰”的一声关了车门,随即忽然低下头去,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汽车夫是李绍文的人,被他吓的一哆嗦:“哎呦,叶先生,您怎么了?”叶崇义拼命的跺了一阵脚,而后就像要哭似的呻吟了一声。末了向后一靠,他气急败坏的怒道:“急死我了!急死我了!”第71章 藏毒李继安一夜没睡,也不困倦。不过他虽然还有精力,陆雪征却是熬不得了。送走叶崇义之后,李继安揣起支票上楼回房。走到床边低头一瞧,就见陆雪征依旧保持着俯趴的姿势,双目紧闭,呼吸匀长,正是已然入睡。弯腰嗅了嗅陆雪征的面颊,他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一路缓缓抚摩向下。陆雪征依旧是赤条条的不着寸缕,手掌挨到光滑的肌肤上,就像双方富有磁性一般,登时缠绵相吸,分不开了。“多好的人。”他在心中甜美满足的想:“总算是落到了我的手里!”情绪随即转为了哀而不伤:“可惜养不住。”一丝杀气掠过他的面庞:“废了他?”最后依旧是哀而不伤:“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李继安有心也上床歇歇,可是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睡过去,而陆雪征一个不留神醒过来——陆雪征只是疲惫而已,疲惫的陆雪征完全可以掐死睡眠中的他!于是他就不睡。他坐在床边,反复摩挲陆雪征的身体。手掌挤进对方的胸膛与床褥之间,他用指尖揉搓那一粒软中带硬的小小乳头。陆雪征似乎周身都是软中带硬的,松懈时软一点,紧张时则是完全的坚硬。横练功夫练久了,他隐隐有了点铜皮铁骨的意思。李继安深深低下头,仔细端详他的眉目,越看越觉着他好看;尤其是那一处褐色泪痣,把面孔点缀的富有了生机——否则五官过于标准,英俊归英俊,未免英俊的乏味,少了魅力。当然,如果陆雪征只是徒有其表,那也不至于让他迷恋;他最爱的是陆雪征那个调调。那个调调是什么调调?他想了又想,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陆雪征忽然毫无预兆的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抬起一只手,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不要动,我腰疼。”李继安被他吓了一跳:“醒了?还疼?” 第65章 李绍文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转身出门——李纯虽是个苦孩子出身,但是身体上没遭过大罪。在陆雪征离开李公馆之后,他也直接被送去了医院接受治疗。李绍文当时留神看过他一眼,就见他小脸煞白,仿佛已是欲哭无泪了。李绍文一走,房内就肃静了。叶崇义关了房门,而后一步三摇的走到床边,歪着脑袋望向陆雪征,先是痴痴的笑,后来忽然俯下身,在对方的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吓死我了。”他搂住陆雪征的脖子,疲惫的叹息:“雪哥,吓死我了!”陆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脸蛋,又见他面无血色、眼圈泛青,是虚弱透了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一片爱怜:“你怎么知道我在李家?”叶崇义脱鞋上床,趴在了陆雪征身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讲述一遍。陆雪征听了,又是诧异又是高兴,隐隐的还有些后怕。叶崇义却是不懂后怕的,他凭借一己之力把陆雪征救了回来,只是欢喜;除了欢喜,再没旁的顾虑。叶崇义躺不住,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要为陆雪征脱掉身上的血衣。陆雪征生怕牵动腰伤,所以一动不动,任凭叶崇义摆布自己。上衣纽扣解开来,叶崇义低头看去,却是大惊失色:“雪哥,你这腰上……”陆雪征那腰间遍布瘀伤,一片片的青中透紫,紫里透出隐隐的血点。叶崇义想要碰又不敢碰,就听陆雪征轻声笑道:“没事,看着吓人,养两天就好了。”说到这里,他把手向下伸到裤兜里,摸出一只紫黑色的小盒子:“差点把这东西忘记了。”叶崇义好奇的探过头来:“什么东西?”陆雪征打开盒子,把它递到叶崇义面前:“给你的。”盒子里面是红丝绒的衬里,上面嵌着一枚晶光闪烁的白金钻戒。叶崇义登时双眼一亮,伸手就要去夺盒子。陆雪征却是飞快的扬手一躲,口中笑道:“把戒指拿出去就是了,盒子沾了血,脏。”叶崇义一言不发的睁大了眼睛,很紧张似的搓了搓手,而后伸手过去,如同对待稀世奇珍一般,用指尖捏出了那枚戒指。低头把戒指戴上了中指,他似乎是感觉有些紧了,便撸下来套上了无名指——这回倒是正正好好。抬头对着陆雪征粲然一笑,他那脸上红红的。笑完之后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的只是看那戒指。看了片刻,他偷偷摸摸的瞟了陆雪征一眼,结果发现对方笑模笑样的,正在神情温柔的盯着自己。叶崇义手足无措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自卫似的板起了脸,他故意在陆雪征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王八蛋,看我干什么?”然后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又扯起对方的胳膊,使足力气咬了一大口:“不许看,再看咬死你!”陆雪征笑出声来,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小疯子。”叶崇义感觉自己的情绪快要失控,心慌意乱的想要找出事情来做,于是继续去为陆雪征脱裤子。裤子上血迹斑斑,幸亏是条黑裤子,看着还不大显。叶崇义一边费力的扒那裤子,一边惊讶的问道:“咦?你这是什么打扮?出门时光着屁股只穿了长裤?”陆雪征在离开李公馆时,那勤务兵为他胡乱穿戴了一番,只为蔽体,也不细致。略略思索了一下,他面不改色的答道:“我不是和人打架了嘛!”叶崇义愣头愣脑的没听明白:“打架……把裤衩都打飞了?”陆雪征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在李继安那里洗了个澡,又睡了一觉,出来时比较匆忙,忘穿了。”叶崇义听了这话,渐渐拧起了眉毛:“怎么着?我这边心急火燎要死要活,你那边还睡上大觉了?睡就睡了,为什么还得光着屁股睡?要不要脸?再说那可是仇人的家里,你这心真是够大了!”陆雪征沉吟了一下:“呃……衣裳太脏,穿不住,光着屁股睡觉,那个……舒服一点。”叶崇义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直犯结巴:“你……我……我都要急死了,你还讲舒服?!”说到这里,他想象出陆雪征赤条条睡大觉的模样,不禁气的要死,伸手就抓向了对方的下身。这时他倒是有了分寸,不抓那根肉做的器具,单拣没要紧的欺负,竟是在那毛上狠狠薅了一把。陆雪征疼的一皱眉头,啼笑皆非,也没敢吭声。第73章 第二人陆雪征让仆人预备出一只大浴桶,浴桶中倒入了草药熬成的药汤,自己就长久的坐在其中浸泡。药汤的气息苦涩刺鼻,并非常人可以忍受。陆雪征占据了楼下那间悬有沙袋的空房,不声不响的自行疗伤。叶崇义被那苦气熏的直流眼泪,只好站在窗外向内探望。陆雪征看他一眼,他便贱兮兮的抬手一晃钻戒,摇头晃脑的发笑。这时,戴国章扛着一根木棒,推门走了进来。陆雪征热气腾腾的从浴桶中站起来,通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小裤衩。抬腿迈出浴桶走到窗前,他弯腰伸手扶住窗台,先是对着面前的叶崇义一笑,而后叉开双腿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戴国章是前两天从北平赶过来的,目前干的是大管家的活。上前拍了拍陆雪征的后腰,他只觉手下肌肉触感坚硬,便退开一步抡起木棒,挟着疾风就狠砸向了对方腰间。叶崇义忍无可忍的闭了眼睛——他毕生还没有见识过这么可怕的疗伤方法。戴国章一鼓作气,把木棒打折了!将两截木棒捡起来放到一旁,他走过来想要搀扶陆雪征:“干爹,您觉着怎么样?”陆雪征背对着戴国章,抬起一只手表示拒绝,随即慢慢抬头,悠悠的长出了一口气。一挺身站直了,他试探着扭了扭腰,想必是全然无碍,这才回身走向浴桶,迈进桶中坐了下去。仆人拎着一桶新熬出来的滚烫药汤,推门走了进来。戴国章接过木桶,将那药汤贴边倒进浴桶中。而陆雪征一边背过双手揉搓腰部,一边淡淡的问道:“还没有苏清顺的消息吗?”戴国章小声答道:“干爹,消息倒是有,只不过他现在躲在日租界,有人保护,李绍文几次想要下手,都没找到机会。”陆雪征抬手搭在了浴桶边沿上,随即向后仰靠过去,故意让那药汤烫疼腰部肌肤:“谁保护他?李继安?日本人?”戴国章绕到后方,为他揉捏肩膀:“都有。”陆雪征闭了眼睛:“把话传出去,就说我陆某人这次要清理门户,谁敢阻拦,谁就是我的敌人。到时一并遭了清理,可别怨我不讲道理。”戴国章把拇指摁上对方后颈的穴位,一边按摩一边答道:“是。”陆雪征很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事情没来,我不惹事;事情来了,我不怕事。”戴国章低声答道:“是。”叶崇义近日一直留在陆公馆,从早到晚陪伴陆雪征,一刻也不愿分离。下午时分,陆雪征上楼回房睡觉;小灰猫竖着尾巴走到卧室门口,意图进门去和主人亲近。叶崇义一开门看见了它,也没言语;弯腰抱起小灰猫,他就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推开窗子就把猫扔出去了。二楼的高度,当然不至于摔坏了小灰猫。但它娇养惯了,如今受到极大惊吓,就要死要活的喵喵大叫。陆雪征朦朦胧胧的听见了猫叫,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来,含糊问道:“小灰灰?”叶崇义关了门窗,将那惨叫隔绝在外,又打开了屋角的电风扇。走到床边宽衣解带,他抬腿上床,哼唧一声拱进了陆雪征的怀里。陆雪征睡意浓重的搂住了他,同时喃喃说道:“小疯子,现在别缠我。等我睡醒了,再……”他话没说完,就要睡去。叶崇义抬头望着他笑问道:“再什么?”陆雪征一拍他的屁股,声音轻不可闻:“再收拾你。”小灰猫受到了第一残酷的虐待,气的毛发和尾巴一起高竖,满院子乱窜,又伸出利爪,去挠一切可挠之物。陆雪征睡了一下午,它便闹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它上了树,毛茸茸的盘在树杈上赌气,可惜谁也不曾留意过它,而它作为一只娇生惯养的家猫,如此熬到入夜之后,眼见四周景色寂静恐怖,只得是偃旗息鼓的溜下大树,垂头丧气的回房去了。 第67章 叶崇义放下香水瓶子,从后方张开双臂拥住了他:“让你也香一香嘛!”陆雪征任他搂着,从玻璃镜中对着他说道:“这些天一直不让你出门,你闷不闷?”叶崇义望着镜中的陆雪征,似笑非笑的答道:“闷,也不闷。”陆雪征背过双手搂住叶崇义,让镜中二人亲密无间:“没事就尽量不要出门,我怕李继安对你不利。”叶崇义向镜中飞了个眼风:“我死了,你找别人嘛!”陆雪征笑叹了一口气:“你就是你,你死了,我在这世上可就再找不到另一个你了。”叶崇义把下巴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忽然一眨眼睛,眼角处就隐隐泛了红:“我有什么好处?你还离不得我了?”陆雪征侧过脸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看你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会发疯。所以我这辈子要多修点功德,下辈子可不要你这样的疯老婆!”叶崇义呆呆的望着前方,良久之后一哆嗦,却是落下了眼泪:“滚你的吧!你这辈子这样折磨我,我贱,我认命!下辈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要你!”然后他垂下头去,毫无预兆的抽泣出声。陆雪征连忙转身为他擦了眼泪,又把他搂到怀里柔声抚慰道:“疯子,别哭,下辈子我跪下求你,求你要我,好不好?”叶崇义哭的很激烈,把那涕泪尽数蹭到了陆雪征的肩膀上:“我不要,就不要,肯定不要!”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情绪向来变幻莫测,故而如今见他骤然成了无赖孩童,既是无理的可笑,又是天真的可怜,便好言相劝着带他回房,又端来一盘冰淇淋,喂他吃了几口。叶崇义哭泣一场,心中的种种难言苦楚在泪水的滔滔冲刷下,滋味倒是淡薄了许多。吃掉一盘冰淇淋,他那头脑和身体一起降温,回想方才举动,却是又笑了。他这样忽哭忽笑,陆雪征看在眼里,叹在心中,但随即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这里也算是一家,自然会有烦恼与不足。叶崇义认了命,自己也认命吧!陆雪征不让叶崇义出门,但是叶崇义并没有大隐隐于市的意愿——天长日久了,他在家里坐不住。陆雪征强行留了他几次,差点没被他把耳朵咬下去。后来不敢留了,只派出几名洁净顺眼的小伙子充作保镖,一路跟随着他。他得意起来,虽然在营救陆雪征时损失了二十万,不过手上仍然有些存款,还可供他吃喝玩乐。近来他那向上的心思又淡下去了,也许是因为规矩的太久,不狠狠的大玩几日,他憋得慌。在赌场里,他还偶然遇到了李继安。李继安对他和颜悦色的,并且发表了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粗俗讲话,大意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叶崇义用计摆了自己一道,无非是为了救人,并非和自己有仇,所以自己大人大量,可以谅解。叶崇义当时忙着押宝,没空听他那番高论,但还保持着客气态度。待到李继安发言完毕,他风度翩翩的敷衍几句,随后就挤到了赌桌前去了。第75章 众生之路戴国章略一打听,果然是找到了苏清顺的“遗孀”。遗孀住在一处地点僻静的小院子里,院门一开,里面处处都整齐洁净;及至见了遗孀本人,戴国章挺吃惊,没想到苏清顺还曾享过这等艳福。遗孀名叫小月,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已经鼓了大肚皮,可是面若银盆、眼如水杏,仍然是个美人!戴国章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妇人,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而小月听闻他是苏清顺的兄弟,便捧着肚皮坐在炕边,未曾开言,先哭成了梨花带雨。“这叫什么世界啊……”她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大手帕,满脸的擦眼泪:“我家顺子有什么大罪过?说死就死了,连个偿命的也没有。这还有天理吗?顺子没了,我要不是看着肚里的孩子,我也追他去了。我都想好了,孩子要是活蹦乱跳的落了地,我今后权当是为顺子活,把他这一点骨肉养大成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他姓陆的拼命去!我打不过他,也要一头碰死在他面前!”戴国章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月那边又哭哭啼啼的开了口:“我家顺子没有坏心眼儿,就想和我过两天太平日子,姓陆的凭什么打他逼他?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我什么都明白。顺子就是不想跟他干了,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这个做了大孽的混账下这样狠的手,将来有他天打雷劈的时候……呜呜呜……”戴国章站起来后退到了门口,在两米开外吞吞吐吐的劝慰:“别……弟妹,你别哭了,那什么,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人帮忙,告诉我就行。苏清顺人虽没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还在,你……你别客气。”小月没理他,眼泪滔滔的只是连泣带诉,又说苏清顺一死,立刻就有人欺负上了门。戴国章一听,连忙细问情形,结果小月这么一讲,却是邻居家图方便,把脏水泼到门口,脏水淌过了界,污了她家的门槛子。戴国章在小月这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听其言观其行,就发现这个小娘们儿一脑袋浆糊,连骂街都骂不到点子上。他站不住,想要走;可小月坐在炕上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不让他走,说他来一趟不容易,要给他做手擀面吃。在小月这里吃了一海碗汤面条,戴国章迷迷糊糊的告辞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月是什么感觉,总之心中就只是感叹:“这个小娘们儿,唉,这个小娘们儿!”戴国章对小娘们儿无计可施,回了北平。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守在家中,正使尽浑身解数,要绊住叶崇义那一双要向外跑的长腿。叶崇义穿上一身笔挺西装,对着大穿衣镜整理领结——整理了半天,忽然一把揪下来,嫌花色不配衣裳。换上素色领带仔细系好,他对着镜子粲然一笑,像好莱坞的电影明星一样,笑的非常欢畅,专为展示口中的雪白好牙。随即他收住笑容,换做忧郁表情。对着镜子微微低头侧脸,他用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的睫毛与鼻梁,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也很不错,应该用照相机拍下来作纪念。陆雪征坐在后方的沙发椅上,望着手里的杂志问道:“不就是要跳舞去么?那有什么意思?”叶崇义转身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是怕李继安打我的主意;不过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也没见他对我怎样。再说他前几次见了我,都是有说有笑的。雪哥,你想,他就是想对我下手,不是也得顾忌着你么?他要是把我杀了,你不得替我报仇去?”陆雪征翻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我把他脑袋揪下来!”然后他将手中杂志往旁边桌上一放,一挺身站起来,拦住了叶崇义的去路:“这几天我有些心慌,不许你出门!”叶崇义立刻拧起两道浓秀眉毛:“你——”陆雪征垂下眼帘抬起双手,为叶崇义理了理衬衫领口,又慢条斯理的说道:“想跳舞,我陪你跳。敢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到床上去。不把你干瘫了,我不姓陆。”叶崇义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末了抬头对着陆雪征一龇牙,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陆雪征打开留声机,放上了一张华尔兹的唱片。叶崇义气鼓鼓的小声说道:“你还会跳舞?”陆雪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又彬彬有礼的微微一躬:“岂止是会,简直是会的不得了。”叶崇义“扑哧”笑出了声音:“吹牛!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陆雪征听闻此言,却是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解叶崇义的腰带。叶崇义莫名其妙的推了他一下:“喂!你干什么?”陆雪征一本正经的认真答道:“你不是要看我的本事么?要看快看!现在可都是四点多钟了,我这本事一旦使出来,没有一两个小时施展不完。不早不晚的,你别耽误我吃晚饭!”叶崇义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果然就把出门一事尽数忘怀了。晚饭过后,陆雪征带着叶崇义在房内跳华尔兹。一步迈出去,叶崇义表示了抗议——他要跳男步。 第69章 陆雪征把小灰猫托举起来送到面前,闭上眼睛用面颊去磨蹭它的皮毛:“去往北平发电报,让戴国章过来。”李纯立刻答应一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天津,让他留下来充当自己的助手。这次助手不必亲自上阵,而是留在外面,负责前后各项事宜。戴国章先还没太在意,一口答应下来;然而随着陆雪征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一桩暗杀任务,竟是无比的复杂危险!陆雪征把暗杀地点选在了樱花旅馆——一处新近开业的好地方,是座相当豪阔的三层楼房。那位归顺日军的最高级汉奸定准时间,要在此大排筵宴,请下了当今社会中的无数新贵与贤达。陆雪征从小五的情报中,大概了解了樱花旅馆的结构详情。他不放心,派王凤臣又去樱花旅馆游玩了一次。将王凤臣回来后所做的汇报与小五的信息一对比,他彻底确定了旅馆格局。旅馆的门童已被小五一方收买,将旅馆内的几处秘密岗哨尽数报告出来。陆雪征坐在家中,一边源源不断的收到情报,一边亲自挑选了三十几人,分成几批前去樱花旅馆附近研究地形,寻找埋伏地点。在动手的前一天夜里,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家中,秘密的嘱咐道:“这次事成之后,我打算去秦皇岛躲一阵子。我若走了,你立刻找到叶崇义,把他也给我送过去。”戴国章一口答应,又疑惑的问道:“叶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情吗?”陆雪征想起叶崇义的性格脾气,不禁暗叹:“我没有告诉他,怕他不懂事,要和我闹。等到明天,你也不必管我这边。船票我都预备好了,在李纯手里。你们……”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仿佛是心力交瘁一般,将那后半段话余音袅袅的咽了下去。末了向外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你走吧。”戴国章垂手低头,向他微微一躬,而后无言的转身告退。这一夜,叶崇义又在枕畔呶呶不休,喜一阵嗔一阵的不许陆雪征冒险。陆雪征本来做下九死一生的打算,心上压着一块千斤大石;如今听他蚊子一般的嗡嗡不止,没头没尾的不让人睡觉,便心火蓬勃,一掀棉被坐起来,在黑暗中怒道:“你睡不睡?不睡就给我滚出去!”叶崇义一挺身也坐了起来,有心对着陆雪征做一场狮子吼,不过转念一想,他却是没敢。气哼哼的一头躺回原位,他嘟嘟囔囔的伸手拉扯了陆雪征:“我也没说什么,你干嘛气成这个样子?疯狗!”陆雪征见好就收。躺下后翻身背对了叶崇义,他刚闭上眼睛,忽觉着背后一暖,是叶崇义贴了上来。他没理会,心中对叶崇义做出评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翌日清晨,那叶崇义精神振奋,还想拉扯着陆雪征发表良言;可见陆雪征心不在焉,对自己是不理不睬,便又赌气,带上八九名保镖出了门,要去独自消遣这一天的光阴。他这一走,倒是正中了陆雪征的下怀。吃过午饭之后,他独自回到书房。坐在写字台后面,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把手枪,再一次检查了枪中子弹。起身整理了周身衣裳,他把手枪插到腰间,又将四只满弹夹贴身藏好。外面套上西装上衣,他走到墙上挂着的一面玻璃镜前,为自己戴上了一副墨晶眼镜。抬手摘下衣帽架上的黑呢礼帽扣到头上,他拉开房门,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李纯抱着小灰猫站在院内,忽然撵上两步说道:“干爹,我给您开汽车吧!”陆雪征这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回头对着李纯笑了一下,他温和的答道:“你留下看家,要听大哥哥的话。”然后他迈步向前,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驾驶座上的王凤臣转过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张洒金红卡片递给陆雪征:“干爹,请柬。”陆雪征接过请柬扫了一眼,而后向后一靠,将其揣进了口袋中。王凤臣不再多说,发动汽车向前开去。第77章 从天而降王凤臣把汽车开得很慢,因为要掐准时间抵达樱花旅馆。他们作为手持请柬的赴宴客人,没有理由在旅馆门外逗留太久。汽车悠悠的行驶在宽敞马路上,刚要在前方路口拐弯开上大道,不想忽有一辆汽车流星赶月似的迎面猛冲过来。王凤臣连忙踩了刹车,正要立刻让路避开,哪知道那辆汽车紧急停下后车门一开,一名青年连滚带爬的摔了出来!陆雪征坐在后排,定睛一看,发现那青年十分面熟,竟是自己派出去保护叶崇义的保镖之一!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推开车门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那青年并非自愿下车,而是由于车门一路不曾关严,如今他是出于惯性,滚出来的。爬起来看清了陆雪征,他气喘吁吁的立刻做出报告:“老板,不、不得了啦,叶先生被人绑、绑去了!”陆雪征那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谁?”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要把气息平顺下来:“李继安!叶先生在俱乐部门口遇到了李继安,叶先生往里进,李继安往外出,李继安向叶先生打招呼,叶先生也回应了,我们都以为没事,哪知道李继安忽然出手勒住了叶先生的脖子往外拖。我们要去救叶先生,没想到李继安的卫士全拥了上来,我们不是对手……”陆雪征听到这里,抬腕看清手表时间,而后淡淡说道:“我知道了。”然后他用力一关车门,对着前方王凤臣一挥手。王凤臣会意,发动汽车继续向前驶去。陆雪征像要窒息似的,抬手捂住了胸口。现在不是去想叶崇义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继安不会善罢甘休!他就知道!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望向窗外,一颗心已经被压上了千斤大石,如今又被浇上了一锅滚油。汽车缓缓停到了樱花旅馆门前。陆雪征再次抬腕看表,发觉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不早不晚,刚刚好。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迈步向旅馆大门走去;王凤臣紧随其后,充作跟班。与此同时,对面也有汽车停下,李绍文衣冠楚楚的走下来,身边带着两名同样摩登阔气的青年,皆是一副贵宾打扮。这一行人互不搭言,各自手持请柬走入旅馆,又在侍应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进入宴会大厅。樱花旅馆富丽堂皇,又有日本人做靠山,正是一个吃喝嫖赌的好地方,所以虽然今日因有要人在此请客,已经进行了清场,可是宾客往来不息,内部依旧十分热闹。顺利进入宴会大厅后,陆雪征放眼一望,发现这大厅是个长方形的格局,而且是横宽,门口距离前方主席十分之近。极力的先把叶崇义压到心底,他暗暗做了深呼吸,然后从身边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微笑着和李绍文偶遇了。大厅中的客人,由于都与那位要人有些牵连,所以并非全是本地人物,而且各自拉帮结伙,自成团体,并没有打成一片。陆雪征扫视四周,眼见全是陌生面孔,便略略放下了心。和李绍文等人谈笑着走到门旁角落,这些人不约而同的估量了厅内便衣警卫的位置与数量,又在心内将撤退时的先后顺序复习了一遍。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大厅内起了一片骚动——高官到了!陆雪征早已经从小五那里得到了高官照片,故而如今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高官六十来岁了,个子很高,穿一身飘逸长袍,背着手一边往内走,一边微笑着向两边点头,颇有名士风采。陆雪征向门口靠近一步,因见他身后卫士不少,络绎而入,正是堵住了厅门,便不动手,静候时机。高官潇潇洒洒的走到了前方主席位置,且不落座,供手抱拳向四周彬彬有礼的示意一圈,口中又发出了和蔼可亲的问候。而卫士们团团围在他的身边,竟是不许旁人过分接近。这时,李绍文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大厅门口,占住了这条向外的通道;陆雪征带着余下三人也慢慢踱到了主席正前方,各自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腰间手枪。当高官与四周朋友寒暄完毕后,便是到了开席时间。陆雪征抬腕又看了一次手表,随即回过头去,与李绍文对视一眼。 第71章 金小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就见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手捂了心口,深吸一口气屏住,良久之后才慢慢的呼了出去。于是他就知道,干爹这是心慌了。陆雪征是很少心慌的,不过凭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应该慌了。人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天津卫就是一处最大的虎穴,陆雪征无处可逃!他却是平静,不知为什么,自己也困惑,可的确是平静。在外面独自混了一两年,他如今站在陆雪征面前,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觉着自己不是那么畏惧干爹了。原来脱离了干爹,他依然是他,依然具有令人畏惧的本领和力量,依然能活,而且活的还挺好!他越是认清了自己,越是坚定了心思。当初离开陆雪征,他不后悔;如今当众杀掉了自己的雇主,从最受优待的第一保镖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也不后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怎样就怎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那年的除夕夜,他还是会干了陆雪征——他不想讲什么罗曼蒂克的精神恋爱,干一次是一次!这时,陆雪征抬头面对了他。两人对视了,都是面无表情。良久之后,还是陆雪征先开了口:“跪下!”金小丰“嗵”的一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目光掠过陆雪征的双腿,一路向上滑过他的腹部胸膛;而在与他再次对视之前,金小丰忽然感觉眼前一花,随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却是陆雪征结结实实的扇了他一记耳光!他闭上眼睛,另一侧面颊随即又挨了反手一掌。身不由己的晃了一下,他重新跪好,而后抬眼凝视了陆雪征。“我爱你。”他轻声说道。陆雪征板着脸,恶狠狠的咬牙怒斥:“闭嘴!”金小丰喘了一口气,耳语似的继续说道:“干爹,我得告诉你,我爱你。”陆雪征扬起了手:“收起你这些疯话!”金小丰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耳光,于是防御似的闭了眼睛:“我没要你爱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你知道就好。”陆雪征无计可施的放下了手——金小丰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小子,他一手治好了这野小子的瘌痢头,一手把他培养成了今天的模样。他喜欢金小丰,欣赏金小丰,可是他受不了他的罗汉对他说“爱”!那年除夕夜的一幕幕画面,铺天盖地的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他对金小丰那以下犯上的罪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恨意;他以为自己是全部忘却了,可在当时那种肌肤相亲的细微触感也像火花一样烧过皮肤之时,他难捱的扭开脸去,几乎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痛苦。起身走到窗前站住,他刻意的避开了金小丰。眼望着窗外院内的陌生风景,他喊了一声:“李纯!”没有回应。他转头望向楼内,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李纯!”李纯遥遥的在后院答应了,一路咚咚跑了进来:“干爹?”陆雪征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把汽车开出后门,我们换个地方!不要别人,你来开车。”李纯听闻此言,立刻领命跑回后院。陆雪征迈步走向客厅门口,就在将要出门之际,他听见金小丰在后方呼唤了自己:“干爹……”他抬起一只手,无力的轻声说道:“我不要你。”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心很疼,不知是为了叶崇义,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抑或是为了跪在身后的金小丰。第79章 毁李继安在接到陆雪征的电话后,又特地往宪兵司令部打去电话,确认了在樱花旅馆落网的嫌犯身份——没错,是有一个活口,名叫王凤臣,腿上中了一枪,没跑成,现在已经被送去刑讯室了。他安下心来,感觉事态的发展,还是在他预料与掌握之内的。他也有特务,私人发饷,服务私人,是他手中一股子无形的力量。他的特务,能力上并不比军部特务差,有时候甚至强过军部特务。譬如今天,军部特务完全没有察觉到陆雪征的异动;而他这边在大清早上,就得到了些许风声。当然,风声而已,也不确定。不过话说回来,想成大事,不冒险可不成。如果万事都要等到“确定”才去动手,恐怕到时早就连黄花菜都凉了。他并不反对陆雪征去杀高官,事实上,香港过来的老高官风头太劲,对他们这些本土汉奸几乎构成了威胁,死了才好。他眼里只有陆雪征。陆雪征在第一次露面时便搅了他的好事;从那时到现在,又一次接一次的从他手中死里逃生。他总是恼羞成怒,总是意犹未尽,总是心有不甘,总是有苦难言——他饶不了这个冤家!至于叶崇义……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叶崇义的身份,故而认定自己栽到这么一位纨绔的手中,纯属意外。按理来讲,凭他的脾气,就该把这坏种倒吊起来点天灯,不过坏种嚎一阵子也就归了西,未免有些无趣;又在陆雪征那里落了口实,好像自己太过狠毒。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周身上下,他探头过去,格外看了看自己的剑眉凤目。抬手整理了长衫领口,他像一名文士一般,飘飘然的迈步走出房去,同时心思一转,已然有了更妙的主意。李继安出门,下楼,转到后院,走进了一排久无人住的仆人房。推开起首一扇房门,他进门后扑鼻子嗅到一股子潮湿的霉气——这房屋实在是空置的太久了。五花大绑的叶崇义蜷缩在墙角,惊恐万状的抬起了头。叶崇义怕极了!他没想到李继安会突然对自己下手——陆雪征几次三番的告诫他外面危险,可他一直没太当回事。他随身带了八九名好身手的保镖,他永远乖乖的站在保镖中间,就算是子弹打过来了,也有人墙替他遮挡,他没有胡闹不听话!然而李继安突然出手,那些保镖们竟然是撕扯不开他!李继安的手臂像是铁铸的,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现在还是疼。李继安好整以暇的走到叶崇义面前,蹲了下去。伸手捏住叶崇义的下巴,他歪着脑袋左右审视了一番,末了笑道:“哎哟,真是个漂亮人儿呀!”叶崇义看着他,气息紊乱,不肯做声。 第73章 然后不等戴国章发出疑问,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这是地址。”戴国章低头将那地址细看了一遍,而后撕成碎片,揉搓了扔到地上:“这里也不安全了?”李绍文耳语一般的答出了三个字:“不好说。”戴国章会意,转身推门出去了。戴国章回到自己在天津的落脚住处,换了一身体面衣裳,临出门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却是小月打过来的。小月刚刚生产,养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儿子,现在正在月子里,身边全靠一个老妈子伺候;一旦家里缺少了什物,必要向戴国章求援。戴国章拿着电话,就听她话也说不明白,罗嗦半天才讲清楚家里是缺了煤球,买不到煤。戴国章满口答应下来,承诺过几天必给她送去好煤。放下电话之后,他急急出门,去找干爹。在法租界的一处小公馆里,戴国章见到了陆雪征。是李纯给他开了院门。两人见面,李纯轻声说道:“戴哥,金哥走了。”戴国章看着李纯,用眼神表示了疑问。于是李纯做了简单的解释:“干爹不要他。”戴国章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迈步向楼内走去。楼内的陈设很简单,是陆雪征临时联系下来的住处。戴国章走进空荡阴冷的客厅,就见陆雪征坐在厅内一架古旧沙发上,怀里抱着小灰猫。他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干爹。”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没有说话。戴国章垂下双手,规规矩矩而又波澜不惊的说道:“王凤臣全招了。”陆雪征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低低的“嗯”了一声。戴国章继续说道:“现在外面已经开始了大搜查。车站和码头,您都去不得了。”陆雪征听着这话,一言不发。戴国章犹豫了一下,又道:“干爹,形势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有些人……好像就开始不大听话了。”陆雪征冷笑一声:“正常,没有关系。”然后他弯腰放下小灰猫,起身面对了戴国章问道:“李继安那里有没有消息?”戴国章摇了摇头:“李继安家里家外所用的人,全是他当年从河北带来的亲信,我们的人安插不进去。”陆雪征一点头,又不言语了。戴国章向来不在陆雪征面前多言多语,可是有一句话憋在心里,他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还是应该说出来。“干爹,金小丰要是真心实意愿意留下,您又何必非赶他走?”他试探着说道:“我不知道他当年是怎样冒犯了您,可他毕竟是个得力的好手,现在正用得上啊。”陆雪征转身走到窗前,不带感情的答道:“我还没有弱到要仰仗金小丰的程度。”戴国章一听这话,就立刻闭嘴不言了。这时,陆雪征背对着他说道:“一旦把他救出来了,我就立刻离开天津。你想办法给我筹一笔款子,我要带上。”戴国章马上毫不犹豫的答道:“是,干爹。”戴国章知道干爹不会无缘无故的向自己伸手要钱,既然要钱,就一定是没钱了。陆雪征不吝啬,每次过年,单是压岁红包就要派出去二十多万——干儿子那么多,他不偏不倚,哪一个都不肯亏待。而自从天津沦陷后,干儿子们少了来钱的门路,又要登门向他打抽丰,他大大方方的,一要就给。就是这样喂着那帮干儿子们,如今还是出了白眼狼!戴国章很少动怒,可是想到了那几位一受威胁便成了缩头乌龟的兄弟,胸中便不禁燃起了一丛野火。他替干爹不平!幸好白眼狼是少数,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天理的。在戴国章离去后,李纯轻手轻脚的进入客厅,一直走到了陆雪征身边,怯生生的唤道:“干爹,吃晚饭了。”陆雪征应了一声,回身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向外走去。而他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又道:“干爹,我手里还有钱。”陆雪征转向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攒着吧。”李纯急的摇头解释道:“不是的,干爹,如果戴哥筹来的钱不够用,那就加上我的一份。”陆雪征知道李纯是个小男孩的生活习惯,除了吃点零食之外,再无其它花销,钱在他那里,几乎就是只进不出。抬手拍了拍李纯的头顶,他微笑答道:“干爹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一时的困难,挺一挺就过去了。”李纯仰起脸望向陆雪征,可怜而又诚恳的唤道:“干爹……”陆雪征揽住他的肩膀,苦笑着走向前方:“人活一世,苦楚良多。慢慢熬吧!”陆雪征在十五天内,连换七处住所,有好几次都与日本特务擦肩而过,又有好几次他前脚刚走,日本宪兵后脚就杀了进来。可是日本特务长了眼睛,良心尚存的陆氏门徒也长了眼睛;在这天津卫里,陆雪征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有人接应。至于几位贪生怕死的干儿子,因为亲眼见过苏清顺的惨死,所以至多是韬光养晦的匿了起来,也不敢跑到日本人面前通风报信、邀功请赏。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戴国章终于带来了李继安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陆雪征现在不和任何人直接通电话,所以李继安只得辗转的把话捎给了戴国章——他现在把气出尽了,心旷神怡了,心满意足了,可以和陆雪征谈一谈“合作”了。只是这谈判的地点,却是定在了李公馆。陆雪征一口应下,决定按时赴约。戴国章明知是劝不得,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爹往火坑里跳;无可奈何之下,他忽然想起金小丰既然出现,就不会凭空立刻消失;于是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这位兄弟。可是奇怪得很,金小丰当真就是凭空消失了!第81章 单刀赴会入夜时分,一名身高力壮的年轻卫士穿过李公馆的后院,提着竹篮在仆人房前停住了脚步。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暗锁,他在进门之后随手一拍墙上开关,头顶电灯就立刻大放光明了。 第75章 李继安扭头对一名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一点头,随后走向担架,一拳就捣上了叶崇义的腹部。果然,担架上的叶崇义随着那一拳的力道微微扭曲了身体,同时从白布口袋下细细的哼了一声。从这短暂的呻吟声中,陆雪征确定了那是活的叶崇义。他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叶崇义。然而李继安随即起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哎?活人给你摆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良宵苦短,我看,我们还是珍惜时间,上楼去做些正事吧!”陆雪征笑微微的上下打量了李继安:“正事……也不用一定上楼去做。”李继安听闻此言,歪头做出探究神情:“什么意思?”陆雪征没有回答,骤然出手揪住李继安,一把就将他扯过来搂在了怀里。从后方紧紧抱住对方,陆雪征随即腾出一只手,“嚓”的一声扯开了风衣前襟!在他瘦削的腰身上,赫然紧箍了一圈扁平小巧的特制炸弹!厅外卫士发觉情形异常,举起手枪一拥而入,刹那间便团团围住了陆雪征与李继安。李继安已在方才一瞬中反应过来,正要出手反抗,哪晓得眼中一花,却是陆雪征把导火索抻出来送到了他的面前。“别动。”陆雪征轻描淡写的说道:“德国来的新型炸药,足够炸碎一辆汽车。如果我引发了它,你我二人就可以直接火化了。”李继安低头向后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那炸药样子与众不同。仿佛直到这时,他才对陆雪征的身份恍然大悟了——陆雪征不是卖弄拳脚的武师,也不是以威服人的帮会大佬;他就是个亡命徒——他那一帮人,从上到下,全nnd卖命吃饭,全nnd是亡命徒!李继安后悔不迭的紧锁了眉头。他是错了,他早该直接废了陆雪征,他有这个机会的!这时,陆雪征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耳后:“李团长,劳驾你下命令,让你的卫士把叶崇义抬到我的汽车上去!”李继安侧过脸来斜睨了陆雪征,一言不发!陆雪征也面无表情的盯了他,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对着李继安笑了一下:“李团长,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吗?”李继安依然无言,单是恶狠狠的向陆雪征射出目光,眼神坚定,也是个犟种!于是当着李继安的面,陆雪征单手举起导火索,张口用牙齿衔住索子顶端一层胶皮,扭头向外用力一拽!导火索的顶端大概是有机关,陆雪征“呸”的一声吐掉口中一环胶皮,同时就见导火索上嗤啦啦的冒出了火花。李继安瞪着火花,脸上肌肉已经愤怒到了扭曲的地步,可就是不肯发话!导火索燃烧很快,转眼间便已烧过了小半。围观的卫士们开始自动后退,而李继安屏住呼吸凝视了火花,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陆雪征手持导火索,稳如雕塑。两秒钟之后,李继安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了一声:“停!”陆雪征当即捏灭了导火索,又把嘴唇凑到了李继安耳边,轻声说道:“李团长,你是龙,我是蛇,强龙不压地头蛇,谁的命更值钱,你自己心里有数。”李继安猛然转向前方,对着卫士怒道:“发什么傻?把人抬出去!”话音落下,陆雪征却是又开了口:“李团长,好事做到底,你也上车送我一程吧!”李继安恨的肝胆俱裂,听闻此言,也不答话,迈步便向前走。而陆雪征单手勒住他的脖子,随即跟上。第82章 晚了一步陆雪征亲自开车,李继安坐在副驾驶座,身体被皮带绑到了靠背上,不能自由行动;而叶崇义无声无息的躺在后排,暂时还没有什么反应。汽车驶出公馆大门,后方卫士不能眼看着长官这样被人绑走,也各自上车追了出来——又不敢快追,只能是在后方不远不近的跟着。李继安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恢复了平静,还能不动声色的冷笑说道:“陆雪征,早知道你存了这个打算,我刚才就应该直接扒光了你!”陆雪征把汽车开得风驰电掣,面向前方淡淡答道:“晚了。”李继安眼看他这是要往码头走,心里大概有了计较:“以后还回不回天津了?”陆雪征一打方向盘做了个急转弯:“不好说。”李继安扭头盯住了他:“敢回来吗?”陆雪征加大油门:“不好说。”在进入码头地界之前,陆雪征的汽车被日军岗哨拦截下来。陆雪征一脚踩了刹车,顺势弯腰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雪亮短刀。面无表情的靠近李继安,他掩人耳目的把刀尖抵上了对方的肋下。于是李继安将车窗打开一半,向那日本士兵露出了大半张面孔——他现在似乎是个名扬天下的人物,脸就是他的通行证了。果然,日本士兵在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当即后退一步,一言不发的向同伴做了个“放行”的手势。汽车再次发动,浪里鱼一般的滑入夜色之中,霎时便不见了踪影。李继安一直在研究陆雪征身上的炸弹——凭陆雪征现在的状态,应该无法在刹那间再次点燃导火索;只是拦腰捆住自己的这根皮带讨厌,即使可以强行挣断,也免不了要浪费时间,落了下风。话又说回来,陆雪征既然能在身上暗藏炸弹,那这汽车中的花样岂不是会更多?万一他触动机关,那自己恐怕就逃不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命运了!李继安没有和陆雪征同生共死的打算。这次他一步输、步步输,但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是怪自己糊涂油蒙了心。为今之计,一是保命要紧,二是希望在自己脱身之前,陆雪征不要看到叶崇义的真实面目!思及至此,他不禁试着想象那真相大白之时,陆雪征会有的反应——费了这么大劲,救回去一个染了吗啡瘾的活鬼!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又一次暗暗冷笑了。对于陆雪征,李继安纵算是一时制不住他,也要长久的恶心他!李继安料想着自己未必会死,故而能够怨气冲天的浮想联翩。而陆雪征这边越是临近港口,心情却越是紧张。待到汽车停在了岸边,他举目四望,就见前方栈桥尽头,正有一艘小火轮静静停泊,除此之外,四周一片空旷,竟是再无旁人!按照事前商议好的方案,戴国章和李纯应该早已在此等候了——戴国章带着财物钞票,李纯抱着小灰猫!陆雪征心慌了一下,随即做了个深呼吸镇定情绪。日本士兵会定时乘坐小艇在水面巡视,他须得趁着这个空当尽快启程,否则只要迟误了一分钟,就定然会全军覆没了!陆雪征把戴国章和李纯抛去了脑后。转身面对了李继安,他要先解决这个大麻烦! 第77章 试探着重新移回目光,他抬手轻轻抚摸了叶崇义的面颊。触感一片粗糙坚硬,那是厚厚的血痂紧紧绷在了皮肤上。起身挪到电灯下,他在微弱光明中,仔细凝望了对方的脸庞。叶崇义无知无觉的依靠在他的臂弯中,短发肮脏凌乱。伤口长短交错着遍布满脸,曾经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竟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打了个叉。陆雪征知道他是要受苦的,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不堪的苦楚!叶崇义是被毁掉了,这一辈子,都被毁掉了!一滴眼泪落到了叶崇义的眉心,陆雪征低下头去,温柔的亲吻了他的嘴唇,又把他紧紧搂到了怀里。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他用手指蹭掉了眼角的泪水。人生在世,苦楚良多,苦楚当真良多。小火轮在海面上越行越远,如此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叶崇义渐渐有了苏醒的势头。头上灯光似乎是让他感到了异常。朦胧中觉出旁人的拥抱和体温,这让他惊恐万状的大喊出声,随即便翻身向外爬去,又把双手攥成拳头,拼命的掖到身下。船老板在外听了这一嗓子,连忙进来查看。陆雪征见状,便先是对船老板一挥手,而后上前抓住叶崇义,将他强行拖拽了回来:“崇义!是我!”船老板不明就里的关掩舱门离去了,而叶崇义瑟瑟发抖的转向陆雪征,一边哀嚎一边踢打,嘴角血痂受到牵动,迸裂出了点点血珠。陆雪征见了他这狂乱模样,索性抬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同时大声质问道:“崇义,崇义!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陆雪征,我来救你了!”此言一出,叶崇义倒是怔了一下。眼神涣散的望向陆雪征,他暂停了挣扎,只微微张开嘴,低低的“啊”了一声。陆雪征松开手重新抱起了他,又极力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疯子,乱闹什么?你看我是谁?”他的视野模糊起来,抓起叶崇义的一只手捂到自己脸上,他含着眼泪笑道:“小可怜儿,还不快喊雪哥?”叶崇义痴痴的凝视了陆雪征,冰凉手指贴上了温热面颊,他梦游一般的用指尖描画了陆雪征的眉眼鼻梁。这感觉太过真实了,简直让他感觉自己并非身在梦中。方才那种狂暴的气力忽然消失了,他可怜兮兮的轻声唤道:“雪哥?”陆雪征眼中泪光闪烁,可是笑容比春风还要和暖:“崇义,我在这儿呢。”他弯腰和叶崇义贴了贴脸:“傻宝贝儿,别怕,雪哥带你远走高飞,咱们两个过好日子去。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叶崇义抬起手臂,摸索着环住了陆雪征的脖子。无言的沉默了片刻,他发现这仿佛真不是梦。于是他心惊胆战的开口问道:“雪哥,你救我出来了?”耳边传来了最熟悉最想念的声音:“傻子,那还有假?”叶崇义一哆嗦,随即抬手捂住面孔,惨叫一声推开了陆雪征。连滚带爬的逃到阴暗角落处,他凄厉的哭喊道:“别看我,别看我!你杀了我吧,他划花了我的脸……他给我打吗啡针……我已经不算个人了,你杀了我吧……”陆雪征爬上前去,将他一把扯过来抱回了怀中。这次用手臂死死箍住了叶崇义的身体,他压低声音说道:“叶崇义,你生是我陆家的人,死是我陆家的鬼!不管你做人做鬼,我都要你!”叶崇义依旧以手捂脸,泪水混合了血水渗出了指缝。在陆雪征的怀抱中,他颤抖成了一片风中之叶:“杀了我吧,雪哥,杀了我吧……”陆雪征在船舱内席地而坐,像哄婴儿一样,千遍万遍的轻拍着叶崇义的身体。他卷起右腿裤管,给叶崇义看那小腿上的枪伤伤疤:“当时这肉都翻开露出骨头了,现在不是也都长好了?你脸上的伤再重,能有我这个重?”他俯身仔细端详叶崇义的面庞,又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嘴角渗出的鲜血:“崇义这么好看,难道添上两道疤,就会变成丑八怪了?美人蹭了一脸灰,也还是美人啊!”叶崇义仰卧着枕了陆雪征的大腿,抬眼望着对方,滔滔的只是流泪。他不傻,他知道陆雪征是在宽慰自己。从李家卫士对他的种种讥笑谩骂中,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伤势。他活了二十多年,一无是处,就是个人样子好。他知道自己漂亮,也知道陆雪征喜欢自己的漂亮,所以大着胆子,敢于讪讪的去“爱”,即便是自讨没趣灰头土脸了,也能厚着脸皮,继续倒贴上去。这是唯一能让他自信起来的资本,老天赐给他的,又被命运收了回去。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形同鬼魅;他体面了二十多年,他受不了这个!陆雪征起身坐上了固定在舷窗旁边的座椅,又把叶崇义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坐好。他抓起叶崇义的一只手,去摸那冰冷坚硬的窗玻璃:“崇义,你在夜里看过大海吗?”叶崇义虚弱的歪头枕了他的肩膀,气若游丝的答道:“没有。”陆雪征柔声说道:“等到天亮,我们就到烟台了。上岸之后,我们可以坐火车去青岛,如果你不喜欢青岛,我们也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崇义,你想去哪里?”叶崇义目光散乱的盯了舷窗,想要看清自己映在上面的影像。然而灯光摇曳黯淡,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他绝望而悲怆的答道。他想自己应该到地狱里去——自己变得这样恐怖丑怪,除了地狱,再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了。——上部完下部第84章 上海一九四零年二月,上海。陆雪征像抱小灰猫似的,抱着一只小母鸡,在弄堂小道上慢慢的走。小灰猫是芬芳柔软、娇嫩可人的,小母鸡却是一身臭气、羽毛粗硬,并且一路咯咯大叫,不时还要振翅欲飞。陆雪征被它吵的不耐烦,就低头把它的尖嘴捏住了。在一所老洋房门前停住脚步,他摸出钥匙开了院门,迈步进去后先把小母鸡往天井里一扔,而后立刻转身,将院门仔细关掩锁好。天井很小,只能容得下几盆花草,而陆雪征因为是刚刚搬来,布置不及,所以连花草都没有。凭陆雪征的财力,租住这样宽敞的房屋,实在是浪费到了荒谬的程度。初到上海时,他和叶崇义本是住在两间小小的公寓房子里,其实也尽够起居生活了,然而那天在带着叶崇义出门去医院戒吗啡时,房东家的小孩子迎面跑过来,一眼看清了叶崇义的面貌,吓得“嗷”一嗓子,当场就跌坐在地,长嚎起来。房东家的少奶奶慌忙赶来,本意是要哄孩子,结果在看到叶崇义之后,也惊的面目失色,低低的“呀”了一声。叶崇义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捂住脸,扭头就往楼上跑。而陆雪征这半年来劝他戒毒的那些好话,也就都算是白说了!小母鸡拍拍翅膀,开始四处踱步。陆雪征不管它,推开前方客堂房门,他一路向内走,一路大声喊道:“崇义,我回来了!”没有回应。陆雪征踩着客堂后方的木质楼梯,吱吱呀呀的上了二楼。推开卧室房门向内一瞧,他就见凌乱大床上,叶崇义正在蜷缩着睡大觉。 第79章 小老板高兴了,抬手一拍陆雪征的肩膀:“好样的!今晚你再让我发笔小财,我重谢你!”陆雪征悠悠吐出一口青烟,而后掐灭烟头问道:“听说小老板要走?”小老板拉过一只小板凳,坐在了陆雪征面前:“去宁波。”陆雪征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先是递给小老板,见对方摆手不要,这才又抽出一根叼到了嘴上:“可惜了,这地方其实不错。”小老板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咯!上面要派私人下来,我得给人家让位置嘛!”陆雪征摇头叹了一声:“小老板,这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说着他抓过小老板的手,看了看对方的手表时间。他的手表,白金壳子,叶崇义送给他的,早在青岛就卖掉了。陆雪征在更衣室内脱了衣裳,赤膊只穿一条短裤,按照规矩,也不能穿鞋。观众们看的是肉搏,他们得把肉露出来。拳脚击打肉体,赌局分配金钱,双重的刺激相叠加,地下大厅的温度永远处在盛夏时节。沿着通道走入大厅,陆雪征纵身一跃上了擂台。今晚的情况很不错,四周看台坐满了观众——都是来看陆雪征“一对三”的。陆雪征站在擂台中央环顾了四周,同时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今晚这三位都是劲敌,他不能有丝毫的疏忽——他不但要胜,而且必须大获全胜,连轻伤都不能负!他今晚负了伤,就会影响到明天的战斗力。恶性循环一旦构成,那他很有可能一个不慎、被人活活打死在台上。他甚至没有养伤休息的资格。他的出场就意味着金钱,而金钱又意味着房租、吗啡、以及小母鸡。陆雪征在三分钟内,打倒了第一位对手——胖子。胖子始终没有找到出拳的机会,开场便是被他踢的连连后退。当一个侧踢迎面而来之时,胖子抬臂一挡,臂骨登时被陆雪征生生踢断!场中起了欢呼,于是刘宝生上台之时,就表现的很不服气。他有情绪,陆雪征没有情绪。而在这角斗场上,往往是心如磐石的一方会占上风。刘宝生太年轻,三拳两脚之后见陆雪征安然无恙,就急的自乱了阵脚。陆雪征抓紧时机猛冲向前,一膝盖撞上了他的肋下!刘宝生惨叫倒地,还没等被人拖下擂台,口鼻里就漾出了鲜血。在满场的尖叫呐喊声中,托马斯上台。托马斯是最让陆雪征头疼的对手,因为他太高太壮,简直不是个人样子。为了避免被托马斯举起来扔下擂台,他只好先是使诈,东奔西窜的躲避对方攻势;及至大概掌握了托马斯的拳脚路数,他才脚踏实地的开始反攻。他怕托马斯,所以对托马斯下手最狠,发了疯似的猛踢托马斯。一腿扫过去,挟带的疾风仿佛都带了锋刃。托马斯眼看势头不对,连连躲闪,但陆雪征始终看他是个威胁,故而乘胜追击,不敢放松。最后竭尽全力的飞出一记扫腿,他把山一样高的托马斯直接扫翻在地。一对三的战斗在二十分钟之内结束,场内欢呼雷动。陆雪征下台走回更衣室,迎面就见小老板笑的像一朵花似的,不但对他拍拍打打,而且向他连翘大拇指。陆雪征不管那些,径自先去换好了衣裳。从小老板那里接过厚厚一卷子钞票揣进口袋,他不肯在此地流连,迈步就要向外走;不想小老板在后方拽了他一把,同时小声问道:“老顾,明晚还是一对三,行不行?”陆雪征有些惊愕,但是也没有拒绝:“行。”小老板是懂规矩的,直接就进一步的解释道:“三个新人,带家伙上,行不行?”陆雪征提防起来:“什么家伙?”“铁棒!”陆雪征低下头,这回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末了转向小老板,他神色淡然的点了头:“行。”小老板高兴了,恭恭敬敬的送陆雪征上楼出门。陆雪征午夜到家,进门之后就跪在地上了。二十分钟的拳赛,却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这和平常的打架斗殴不一样,只要站到了擂台上,那每一秒都要使出拼命的力气来攻击和求胜。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他爬起来进了客堂,踉跄着先往后方的厨房走去——拳赛开始前是不兴大吃大喝的,所以他现在都快要饿死了!一屁股坐在灶台上,他侧身低下头,用一柄白铜勺子从锅里掏出冷饭塞进嘴里,赶不及似的用力咀嚼吞咽。一鼓作气的填饱了肚皮,他又灌了几口凉水。连滚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他也没脱衣裳,倒在叶崇义身边就睡着了。第86章 两种境况陆雪征没睡懒觉,早早起床跑去弄堂口,买刚出锅的热油条。新炸出来的油条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他提着三根油条匆匆跑回家,把叶崇义从被窝里揪出来,让他趁热吃了早餐。叶崇义最近比较爱吃炖鸡,一顿能吃一只;对于炖鸡以外的食物,则是没有半分兴趣,似乎直接可以去绝食。不情不愿的在油条顶端上咬了一小口,他慢吞吞的闭着眼睛咀嚼,死活不肯再吃第二口。陆雪征见他是真不要了,这才放心大胆的开吃——结果,好像就在一瞬间的功夫,油条便在手中消失了。在给叶崇义打过针之后,陆雪征又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正是日上三竿的好时候,他出门逛了一圈,搬回了两盆不值钱的花草。将花草摆在天井中,他把那不甚顺眼的枝杈叶子尽数掐掉,又用饭碗舀来一点水分别浇灌了。弄堂口的一户人家养了猫,大猫下小猫,满房里喵喵乱叫。陆雪征时常从那里经过,早已瞄上了一只最为貌美的小狸猫,颇想偷回家中养育——当然,再美也没有他的小灰灰美。提起小灰灰,他就不禁要想到李纯,从李纯再联想开来,他又会惦念上戴国章、李绍文……甚至还有金小丰。陆雪征一般想到这里,就不再继续了。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并非铜皮铁骨。一个叶崇义已经快要了他的老命,他顾不得旁人了。“崇义!”他在天井内大声喊道:“下来晒太阳!”卧室窗子打开了,叶崇义却是不肯把头探出来:“我不!”“外面比房里暖和!”“那我也不!”陆雪征无可奈何的向上看了一眼,知道叶崇义很怕见光。怕目光,也怕阳光。陆雪征没有闲钱再去买一只小母鸡回来,所以想用一块很小的酱牛肉来打发叶崇义,然而叶崇义不要。 第81章 “干爹……”他的声音轻极了,透着隐隐的嘶哑。陆雪征一动不动的深低着头,胸膛紧贴在大腿上。实在是不能动了,一动就是剧痛。饶是不动,还要疼出满头的冷汗来。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转向旁边那一堆衣物,伸手从中找出了长裤。扯过陆雪征的一只赤脚,他弯腰站起来,开始给对方穿裤子。陆雪征没有反抗,扶着金小丰起了身。到了这个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金小丰。不扶他,扶谁?金小丰为陆雪征系好了腰带,随即搀着陆雪征坐回原位,又去找来了袜子皮鞋。掏出手帕蹲下来,他攥住陆雪征的脚踝,粗略的为他擦了擦脚底灰土。替陆雪征套上袜子穿了皮鞋,他把鞋带也仔细系好。抬头望向陆雪征的右臂,他小心扯下了那条缠绕不清的衬衫袖子,而后起身快速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了陆雪征的赤裸肩膀上。弯腰一手搀住陆雪征的左臂,他低声说道:“干爹,走吧。”在陆雪征起立之后,他用另一只手为陆雪征拢住大衣前襟,一言不发的护着对方向外走去。保镖预感到老板要走出来了,立刻提前掀起了门上的破布帘子。而管事人摸不清头脑,眼看着金小丰搀扶陆雪征出现在了门口,便糊里糊涂的拿着厚厚一信封钞票赶上前去,大着胆子笑道:“顾哥,你今天的钱。”陆雪征停下脚步,从金小丰的怀中抽出左臂。接过信封捏开看了看里面数额,他对着管事人点头笑了一下:“多谢。”然后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用牙齿衔住信封,腾出左手将其卷成一团,鼓鼓囊囊的向下塞进了裤兜里。管事人本想问他明晚还来不来,脚步都迈出去了,但是当着新老板的面,他怯生生的,那话就没能出口。金小丰陪同陆雪征并肩上楼,走出俱乐部见了星星月亮。身后保镖快步赶上,一路小跑的到了街边,为老板打开汽车车门。金小丰不容置疑的带着陆雪征向汽车走去,同时闷声闷气的说道:“干爹,您跟我回家,我给您找医生过来。”陆雪征一言不发的上了汽车——他的确是需要一名医生。金小丰的住所位于法租界,是一处很体面的二层小楼,倒不是他个人的房子,只是借住而已。房内先前的主人是一家回了国的法国人,里面一色西洋装饰,虽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华丽大方,看着依然富有美感。陆雪征甫一进门,便觉出有暖风拂面。而金小丰把他引入二楼一间小起居室,室内却是一派东方风情——靠墙摆着一张红木大罗汉床,床上放着个精美的小炕桌,又随意搁置了绸缎绣花的软垫靠枕。罗汉床斜前方的地上,立着一架紫檀嵌玉石小屏风,虽然不是古物,但也能够以假乱真了。除此之外,正对着罗汉床的那面墙前,还有一副小巧桌椅,桌上摆了一套细瓷茶具。四面壁上隐隐有几个长方白印,想必先前那些地方都是长长久久的挂画之处。陆雪征站在当地,打量了四周环境,末了笑了一下,觉着房间里倒都是好东西,只是布置的有些杂乱。而金小丰先将那床上的小炕桌搬下来放到屏风后面,随即走上前来,为陆雪征脱下了身上大衣。白皙的上半身袒露出来,金小丰看到他那右肩已经完全红肿起来了。于是金小丰的肩膀也瞬间剧痛了一下。金小丰自觉胸中蕴藏着无限的温情,可是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像只不通人性的狗熊一样,只会公事公办的说道:“干爹歇一歇吧,我这就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陆雪征走到罗汉床前坐下,倒是感觉肩上痛楚略略淡化了些许。“好。”他在温暖的空气中疲惫的说道:“我饿了,有没有饭?”金小丰听闻此言,没说什么,转身绕到屏风后面,把炕桌搬起来又放回了床上。然后他推门出去,准备饭菜。不过二十多分钟的功夫,菜肴已经摆满炕桌,另有几样点心,没地方安置了,就用匣子盛好放在了床上。陆雪征这一年多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饭,如今又正是饿到发昏,故而盘腿坐在炕桌前,他用左手笨拙的握了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一块竹笋红烧肉。金小丰见他那筷子用的很不顺手,连忙将一只勺子递给了他。陆雪征不看他,放下筷子接过勺子,先是一口饭一口菜,吃相还算安稳;然而大概是由于饭菜滋味太好的缘故,他越吃越快,最后竟是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金小丰站在一边旁观,从小跟着陆雪征长大的,这许多年了,他没见干爹这么馋过。回身倒了一杯温茶端过来放到桌边,他无言的侧身坐到了陆雪征身后。抬眼望着干爹的背影,他忽然很想抱一抱对方。单是抱一抱而已,抱一抱就够了。鼓起勇气伸出手去,他小心避开陆雪征的痛处,慢慢俯身揽住了对方的腰。那腰纤瘦而结实,汗已经消了,所以摸上去一片光滑。他把面颊贴上了对方的脊背,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忽然发现陆雪征姿态僵硬,明显是越吃越慢了。陆雪征转过脸来,给了金小丰一个侧影:“放手!”金小丰歪了脑袋盯着他眼角的泪痣,不放。陆雪征生怕牵动痛处,不敢轻易转身。放下勺子猛一拍桌,他加重了语气怒道:“畜生!放手!”金小丰直起腰来,果然松开了双手。“做人还是做畜生,我其实都不在乎。”他在陆雪征的身后淡然说道:“我现在不敢碰您,是因为您身上有伤,我怕您疼。”陆雪征怔了一下,然后就饱了。刚才还食欲澎湃呢,现在就彻底饱了。金小丰,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崽子,养活到了这么大,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就对他动起了这种心思。二十七八岁的人了,绝不算小,平时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可就是能拿着谬论当成道理来说,而且说的理直气壮。不知这家伙是欠揍,还是失心疯!这时,医生到了。金小丰撤了炕桌,把点心匣子也都收了起来。而陆雪征光着膀子坐在床上,越看这医生越感觉面熟;医生倒是坦然,拎着个箱子站在床边,得知是伤者是让人用铁棒打了肩膀,便打开箱子拿出一贴脸大的黑膏药。点根蜡烛将那膏药烤了片刻,他也不问问陆雪征的具体伤情,照着那肩膀红肿处,一膏药就拍了过去!他这一下子,力道非凡。陆雪征趴在床上,饶是坚忍,可还是疼的叫出了声音,同时脑中光芒一闪,忽然想起了这医生的来历——当年早在天津时,叶崇义曾经找来一位江湖郎中为自己医治枪伤——就是这货!他奋力扭过头来望向医生,没想到此人竟会从天津流窜到了上海。而医生神情木然的吹灭蜡烛,合起箱子转向金小丰,平平淡淡的说道:“金先生不是第一次照顾我的生意,五十块就够啦!不过我是开汽车过来的,汽油费另算。”金小丰从裤兜中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医生,又陪他走出了房门。那医生站在门外,还向金小丰嘱咐了几句养伤事宜,陆雪征趴在房内床上,也没细听,只觉后怕。陆雪征在那床上趴了小半夜,贴了膏药的肩膀渐渐有了凉阴阴的麻木感觉,果然是不再疼了。金小丰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的只是盯着陆雪征看。又是一年多没有见,陆雪征其实也有话想要问他。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金小丰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声不响,所以他向来是不大关注金小丰的。 第83章 天亮之后,陆雪征照例起床,跑去弄堂口买那新出锅的油条,因见那养猫人家院门大开,正有一个半大孩子在那里吆喝群猫,便走去门口,好言好语的用一根油条将那貌美狸猫换了过来。半大孩子咬着油条,非常大方,几乎想让陆雪征把猫崽子全部带走。陆雪征听闻此言,当即表示自己无福消受,然后拎起小狸猫,如飞而走。心满意足的将小狸猫扔进院子里,陆雪征觉着有花有草有猫,这才像个人家了——即便房内一片空荡,连足够的家具都没有。提着油条走上楼去,他遥遥的就大声喊道:“崇义,吃饭了!”可是进门之后,他只见叶崇义蜷缩着窝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瑟瑟发抖。连忙放下手中油条,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先为叶崇义打了一针吗啡。叶崇义对油条依旧是没有兴趣,宁愿饿着肚子在浴室内洗漱。陆雪征倚着门框站在门口,一边大口吃油条,一边说道:“没志气的,医院里有鬼?能吃了你?熬上十天半个月,就又是一个好人了,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叶崇义捧着冷水匆匆洗脸:“我不怕鬼,我怕人。你认为我熬过十天半个月,一辈子就好了;我可不这么想。我活一天,熬一天,我活一辈子,就要熬一辈子。”他直起腰拿过毛巾擦了擦脸,皮肤因为受到了刺激,所以疤痕鲜红,纵横分明。眼望着镜中人呆站了片刻,叶崇义垂下眼帘,扭头向外走去:“雪哥,我现在知道你的心意了,死了也不冤。你就别逼我啦!”陆雪征没追他,将最后一点油条塞进了嘴里:“你死了,我可找别人去了。”“嘁!找去吧!”“找个健康漂亮脾气好的,我天天哄着他爱着他,过不上半年就把你忘了。等到年节时候,我连张纸都不给你烧,让你变成孤魂野鬼,眼看着我和别人过好日子!”“哼!你有本事你就去找!你以为我做人恋着你,做鬼也还恋着你?我下辈子再见到你,要是肯给你半分好脸色,我就不是人!”陆雪征沉默半晌,最后在旧毛巾上擦了擦手上的油:“等我把钱预备足了,绑也要把你绑到医院里去!”叶崇义怒气冲冲的做出了回应:“我不见人,也不戒毒。你要是敢逼我,我就一头碰死给你看!你若不信,那就试试!”陆雪征听闻此言,也动了气:“你这不识好歹的混蛋,我一片好心为你,你反倒要寻死觅活!一张脸而已,又不是身体上落了残疾!怎么?你以为你原来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我原来就是挺美!”“你美个屁!”“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少来气我!你看我舒服一点就难受是不是?嫌弃我就直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赖着你吓着你!”陆雪征拔腿就走,一路下楼进了客堂,气的心都乱蹦。默然忍耐了两三分钟,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抬手猛一拍桌子,他仰头对着天花板大吼道:“我nnd都要累死了,你懂事一点好不好?”话音落下,楼上没有传来反击,电话铃却是骤然响了起来。陆雪征走去接了电话,一边嘴里答应,一边提防着叶崇义下楼偷袭自己。电话那边的声音热情洋溢,却是俱乐部内的管事人。管事人已经看出陆雪征和新老板的关系不一般,故而加了小心,不敢怠慢。他先是询问了陆雪征的伤情,而后笑道:“顾哥,昨晚我和你提起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吧?蒋老板,渔市场的蒋老板,记得吧?”陆雪征立刻答道:“记得记得,怎么?有事?”“蒋老板昨天看了你那一场一对三,嗳呀,佩服你佩服的了不得,今早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晚上想要请你吃一顿饭,交个朋友。顾哥,蒋老板是有本事的人,中国人外国人两方面他都吃得开,见一面也不坏嘛!”陆雪征也知道那擂台上的生意不能久做,既然一时半会的回不得天津,那就理应寻找一条稳定的出路来养家糊口。短暂的思索了一下,他一口答应下来:“好。”第89章 谋生之道蒋老板的人生分为两部分,在前一部分,他是个各省流浪的苦儿,名叫蒋小狗;在后一部分,他打拼出头,姓蒋名振云,字鹏飞。目前他已经成为法租界渔市场中的一霸,不但能够控制全市场的交易,而且垄断了舟山一带的鱼货来源,名下鱼行十处,还有一家轮船公司,果然是担得起那“鹏飞”二字了。蒋振云在租界俱乐部内消遣,偶然看了一场地下拳赛,当即为陆雪征的身手所折服。一场接一场的跟下来,他眨巴着一双慧眼,认定陆雪征是个人才,务必要结交一下才好。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特地提前在南京路上的新雅粤菜馆中定了雅间;及至陆雪征按时到来了,他满面春风,言谈举止堪称十分可亲。他可亲,陆雪征也很可亲。席上没有陪客,这二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谈。蒋振云今年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放眼打量着陆雪征,他也摸不清这人是自己的老兄还是老弟——看不出来,不好说。“顾先生是初次来到上海?”他问。陆雪征喝了一口汤,感觉味道十分鲜美:“是的。”然后不等蒋振云追问,他放下汤匙,微笑着作了解释:“我在北边闹出了事情,不得不走。”蒋振云一听这话,倒是不好追问下去。短暂的思索了一下,他改换了话题:“顾先生的功夫,真是漂亮,一等一的厉害啊!”陆雪征并未谦逊,直接笑道:“蒋老板,多谢夸奖。实不相瞒,我是要靠这个来吃饭的。一等一的时候,我就吃得好一点;级别掉下去,我就吃得坏一点。所以在擂台上这样卖命,于我来讲,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蒋振云听闻此言,心领神会,又笑问道:“顾先生一直是在靠这个吃饭?”陆雪征这回没说话,单是含笑看着他,同时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蒋振云至此,虽然对陆雪征的来历仍是一无所知,但是应该了解的内容,已经是全部了解了。陆雪征比他想象的还要“上道”,他一度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一名拳师而已。“凭顾先生的风度和本领,和毛头小子们一起在擂台上搏命,真是不大相宜啊!”他举起酒杯,和陆雪征轻轻碰了一下:“顾先生有没有想过另觅生财之路?”陆雪征不肯多喝,只收回酒杯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望向蒋振云,他不急不缓的答道:“生财之路,自然是有,不过我现在手头拮据的很,否则去码头做苦力也是赚钱,上大街拉黄包车也是赚钱,我何必要夜夜拼命,去上擂台?”蒋振云一听这话,彻底明白了——陆雪征比较“贵”。蒋老板生意做久了,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所以并没有对陆雪征的“贵”提出异议。回想起陆雪征在擂台上的英姿,他决定像鱼贩子分鱼一样,把这人挑拣出来,归到自己麾下。两人在雅间内叽叽咕咕的交谈许久,末了达成共识。陆雪征认为这位蒋老板见多识广,为人很是爽快,是个好相与的;而蒋老板感觉陆雪征话虽不多,口气不小,可是一派温和,又并非倨傲,所以越发猜不出他的路数。入夜之后,两人吃饱喝足,一前一后离开新雅。蒋振云比陆雪征矮了半个脑袋,这时就摆出礼贤下士的亲切态度,仰起脸笑道:“顾先生住在哪里?我用汽车送你回去!”陆雪征正要道谢,哪知就在此时,马路对面忽然有人跳下汽车,遥遥的向他浅浅一躬,光头醒目,正是金小丰。而金小丰鞠完这一躬后,抬起头看向陆雪征,同时向前迈了一步,满脸的欲言又止。陆雪征很觉吃惊,没想到金小丰会突然出现。转身谢绝了蒋振云的好意,他迈步穿过马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金小丰面前:“有事?”金小丰侧身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干爹,我今天请到一位跌打师傅,想要让他给您按一按肩膀。”陆雪征不和他客气,弯腰就上车去了。金小丰随之坐到了他的身边。“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他这一路哑巴似的一言不发,陆雪征也不理他。及至到了金公馆,金小丰又把他请进了二楼那间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内。这回罗汉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跌打师傅站在一旁,已是等候良久。房内温暖,陆雪征脱了衣裤,光胳膊露腿的上了床,满不在乎的趴了下去。跌打师傅揭下了他那肩膀上的大膏药,随即就施展手艺,从后脖颈开始捏起,将那周身各处关节穴位全部按摩了一遍。 第85章 金小丰起身下床端走了炕桌,又把两个靠枕叠在一起摆好,仿佛羞愧了一般,低声说道:“干爹躺着歇歇吧。”陆雪征挪到床里仰面朝天的躺下来,闭上眼睛枕了靠枕。举起双臂狠狠的伸了个懒腰,他又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的喃喃说道:“唉,我倒是在你这里,还能得点轻闲!”金小丰又道:“干爹睡一会儿吧!”然后他抬腿上床,自作主张的就躺在了陆雪征身边。陆雪征一愣,立刻睁开眼睛转过脸来:“你干什么?”金小丰什么也没干,单是老老实实的侧身看着陆雪征。陆雪征和他对视片刻,没有察觉出什么危机来,又困得很,便翻身背对着金小丰,再一次闭了眼睛。陆雪征打了个短暂的盹儿,醒来后回头一瞧,发现金小丰也入睡了,一条手臂伸过来,正是搭在了自己的腰上。这让他有些哀叹——如果躺在身边的人是李纯,那该有多好!李纯,小崽子,有说有笑,乖的了不得,肯定比金小丰更可爱,而且有那实际的用处——叶崇义的身体每况愈下,似乎是已对于床笫之欢失了兴趣;而他禁欲良久,实在是憋的难受极了。临走之时,陆雪征要来一个点心匣子,把炕桌上摆着的几样糕饼尽数装上带走。金小丰留意观察了他的行为,却是没有多问。陆雪征带着小狸猫开车回家,顺路又买了一只小母鸡。叶崇义现在对小母鸡的兴趣已经渐渐淡化,但是吃了大半块陆雪征带回来的蛋糕。“这个好吃!”他坐在二楼的晒台上,躲躲闪闪的晒夕阳。陆雪征站在一旁,就见他瘦的没了样子,头发也长乱了,孩子气十足的舔手指。他心里一疼,蹲下去把叶崇义揽到怀里,细细的抚摸对方的面庞。叶崇义躲了一下,没躲开,细脖子没力气,几乎挑不起他的脑袋。“看什么看?又不好看!”他半愠半羞的抬手想要捂脸。陆雪征扯下他的双手,低头告诉他:“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你是最好看的一个。”叶崇义扭开脸去:“现在最丑了!”陆雪征亲了他的脸蛋:“一点也不丑。你在我心里,总是那个模样。”叶崇义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呸呀!”陆雪征继续说道:“总是那个欠揍的模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人话也听不懂,成天躺在家里作死!老子从来不是软蛋,可也让你磨的没了脾气!”叶崇义白了他一眼:“我就作死,我就磨你!有本事你就别管我呀,我求你管我了?你自己贱,跟我没有关系!别抱我,否则我咬死你!”陆雪征知道两人一旦斗起嘴来,叶崇义不是对手,必要动气,故而不和这人一般见识。无言的紧紧搂着叶崇义,他眼看夕阳已快沉到层层叠叠的房顶下了,才起身把对方抱回房内床上,又道:“明天我想着去买一把摇椅回来。天气暖和了,你在院子里坐坐也好。”叶崇义刚要回答,忽听楼下遥遥的传来电话铃声。陆雪征转身一路跑出去下了楼梯,接起电话一听,却是渔市场的经理打过来的。经理在电话内惊慌失措,说是南洋鱼行过来了几十人,把市场大门堵住了!第91章 杀生茹素渔市场的马经理双手抱着一只大皮包,躲在杂乱潮湿的市场内瑟瑟发抖。周围几名工人保护了他,另有几名打手顶在前方,死死关住了市场大门。忽见陆雪征从后方小门走进来了,马经理颤巍巍的长吁了一口气,突破工人的保护圈跑了上来:“顾先生,这可了不得了,南洋鱼行来了四五十人,这是要砸市场啊!”陆雪征知道马经理是这市场中的文人,只负责经营事务,体弱胆小,便叫来一名手下,让他护送着马经理走后门回家。环顾四周,他清点了人数,发现市场内只留了二十多人——天已黑了,工人伙计们劳碌一天,早都各自散了。脱下半旧的西装上衣放到一旁摊子上,他低头解开衬衫袖扣,将衣袖高高挽起。弯腰从摊子下面抽出一把砍刀颠了颠,他对手下众人一挥手:“抄家伙开门!”一名打手还有些犹豫:“顾哥,直接开打吗?”陆雪征点了点头:“对,直接开打。”“万一南洋鱼行愿意谈判……”陆雪征看了他一眼:“你去谈?”那名打手立刻摇头后退,不敢再言语。陆雪征冷笑一声:“害怕就滚蛋,后门还开着呢!谈判,人家要谈也是和蒋老板谈,你nnd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有资格要和人家谈判?”然后他迈步走向大门,且行且道:“一旦动手,全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人了,有蒋老板顶着,不用你们偿命!”打手都是凶恶之徒,眼见陆雪征杀气极重,便像得到鼓舞一般,也都纷纷抄起砍刀。另有几名旁观的工人,老成些的不肯靠前,两个年轻小子却是受了煽动,也开始在那长长一溜摊子上找刀。再说南洋鱼行的人马在外砸门良久,可是不见渔市场有人露面,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虽不至于衰竭,但是初到时的那股子锐气也有所消散。正是在这口干舌燥的叫骂时刻,渔市场门前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随即大门缓缓洞开,二十多人手提砍刀走了出来。南洋鱼行那一边眼见了对方的人数规模,立刻起了轻敌的心思,料想两个打一个,无论如何都该大赢。而前方这二十多人在走出市场之后,就各自分散着停步站住了,唯有一人脱颖而出,一直踱到了南洋鱼行这队人马的面前。昏暗灯光下,陆雪征独自站在人前,略略扫视了领头那几名汉子的面孔,随即抬起手中的砍刀,用刀尖依次晃过众人鼻尖,同时质问道:“谁是大哥?站出来!”他这举动实在无礼,激的正中央一名大汉迈步而出,要和他分争两句。不想还未等大汉开口,陆雪征忽然出手,一刀就将大汉砍倒在地!他这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两方人马只觉眼前一花,竟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鱼行大哥的整条臂膀都被陆雪征劈了下去,倒在地上大声惨呼,凄厉的哀嚎如同警报一般,这才震醒了对垒双方!鱼行人马当即爆发出惊呼怒吼,而陆雪征身后的打手们抓住时机,举起砍刀也冲了上来。陆雪征弯腰扯住鱼行大哥向后连退三步,随即抡刀又砍;可怜大哥出师未捷身先死,很快便血流成河的咽了气。做主心骨的大哥一死,小兄弟们便不由自主的心里怯了。渔市场门前的大混战只进行了二十多分钟,南洋鱼行一方便宣告败退,拖着大哥的尸体狼狈而逃。渔市场这边以少胜多、大获全胜,打手们很觉扬眉吐气。陆雪征转身把血淋淋的砍刀随手一扔,然后对着躲在市场里面的几名工人一挥手,不带感情的命令道:“出来,洗地!”工人把长长的胶皮管子接到水龙头上,放水出来冲刷门前血迹。陆雪征接着那净水洗了手上鲜血,又从市场内拿出了自己的上衣。同手下告别之后,他开车回家,睡大觉去了。翌日清晨,他见阳光明媚,是个很好的天气,便没有急着去渔市场。老洋房里没有热水管子,所以他烧了两大锅热水,为叶崇义彻彻底底的洗了个澡;又将这些日子里积攒下来的脏衣服尽数搜寻出来,一起泡在了盆中。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院内,他低下头吭哧吭哧的搓洗衣服,叶崇义在二楼卧室推开窗子,很谨慎的伸出半个脑袋,饶有兴味的盯着陆雪征发痴。 第87章 金小丰一怔,随即答道:“我跟您走。”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闭上了眼睛:“大上海是个好地方,你舍得放下?”然后他伸长了双腿,小小的舒展了身体:“你混得不错,留下来也会风生水起。”金小丰低头偷偷的嗅了陆雪征的头发——有微咸的腥味。放下双手张开双臂,他不声不响的搂住了陆雪征:“干爹,您知道我的心意。”陆雪征实在是疲惫困倦了,皱着眉头侧过脸来,他枕着金小丰的肩膀问道:“少和我讲这些疯话!你对我有什么心意?”金小丰垂了头,沉默良久后才低声答道:“当年,只有您不嫌弃我。”陆雪征听到这里,也默然了。他没想到金小丰还记着那时节的事情——太久远了,回忆起来简直像上辈子的事情。看着金小丰现在这虎背熊腰的剽悍模样,谁能想到他也曾是个细细瘦瘦的少年?“那也不算什么。”他轻声说道:“既然把你捡回来了,这一点责任总要负。”金小丰试探着收紧了双臂,叹息似的说道:“干爹,他们说我脏,说我恶心,都来打我。”他歪着脑袋低了头,把下巴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干爹,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我爱您。”话音落下,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从陆雪征那里听过的一句话——“你反正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放手一搏、险中求胜。我的罗汉,战斗的时候不要只考虑武力,那不全面。比如刚才,你虽然没有进攻的底气,但是你该知道干爹总不会要你的命,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于是他就无声的得意一笑,决定要把这句指示贯彻到底了。果然,这一次的“我爱您”说出去,陆雪征并没有翻脸。陆雪征给他的评语是:“疯言疯语,你也是个怪物!”第93章 进一步陆雪征觉得金小丰这里实在是舒适,推开饭碗便会想睡。但今天太晚了,不适宜他留下来打盹儿了。可是金小丰不让他走。金小丰似乎是觉出了他的慵懒与疲惫,所以从后方紧紧拥抱住他,让他可以依偎在自己的怀抱中小憩片刻。不声不响的低下头去,他在陆雪征的领口处轻轻的嗅。这样的怀抱与温度都太迷人了,陆雪征不由自主的闭了眼睛,同时心里盘算回家之后,应该给叶崇义弄点什么吃食——叶崇义似乎已经不再存有食欲,他每天须得像买彩券一样弄些点心送到叶崇义面前,叶崇义若肯拿起一样两样送到嘴里啃下一小口,那就算他是中奖了。这时,金小丰忽然伸出手去,麻利的解开了他的腰带。他心中一怔,正要挣扎,然而金小丰那只温暖的大手已经捂到了他的腿间。仿佛受到电击一般的抽搐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经迅速的起了反应——他实在是渴望的太久了!于是他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仰起头,他在金小丰的揉搓与撩拨下激烈喘息。金小丰是个会玩的,能让他情不自禁的挺身相就;衬衫下摆凌乱卷起,随着金小丰的手上动作,他那纤瘦结实的腰身在难耐的拱动。片刻之后,他低低的哼出一声,将下身猛然向上顶起,却是已然快活到了最后关头。金小丰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根物事,就见那白浊液体高高喷射而出,带着显而易见的热度与力度;自己也有些气喘,但是极力的控制住了,不肯显出急色模样。陆雪征在发泄完毕后,立刻就恢复了神智。颇为尴尬的坐起身来,他扭头望向金小丰。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生气似乎是不大对,毕竟自己刚才的确是狠狠的舒服了一场;但是不生气又当如何?难不成还要向他道谢?正在这时,金小丰垂着头,非常诚恳的低声说道:“干爹,您总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陆雪征一听这话,不禁快要恼羞成怒:“我憋什么憋!”金小丰鼓足勇气,非要把这道理阐述个明白:“您每天下午睡觉的时候,都是……都是……我看出来了。”然后他困惑的抬头面对了陆雪征:“您……您不是一直都和叶先生在一起吗?”陆雪征红了脸,很不耐烦的一挥手:“给我放水,我要洗澡!”金小丰听闻此言,如遇大赦,赶忙下床推门,吩咐仆人去浴室预备热水;随即又回到床前,蹲下来为陆雪征穿上拖鞋。陆雪征提着裤子站起来,愤愤然的数落道:“混账东西!还玩起你老子来了!你没事总研究我干什么?”金小丰为他系好腰带,也不言语,恭而敬之的把他请了出去,又找来洁净衣裳送到了浴室。陆雪征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除去了一身的鱼腥味。从头到脚的穿戴整齐了,他就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是特别的心平气和——可见,人的确是不能总“憋”着。他在楼下客厅内喝了一杯热茶,金小丰则是提来了一只大食盒,规规矩矩的说道:“干爹,这是给叶先生带上的几样点心和小菜。您今天回去的晚,想必是没有时间再为叶先生准备晚饭了。”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头。想到干爹居然每天都要烟熏火燎的为叶崇义做饭,他就恨的牙痒痒,觉着叶崇义实在是折辱了干爹。陆雪征扯着衣领扭了扭脖子,也没理金小丰,放下茶杯起身便走。金小丰拎着大食盒迈步跟上,直到目送着陆雪征的汽车开出这条小街了,他才心满意足的转身回家。陆雪征一路哼着歌到了家,因为哼的心不在焉,所以调子多变,从京剧拐到昆曲,末了嘟囔着北平大鼓书下了汽车。进楼之后,四周寂静,他一时听清了自己制造出来的曲调,心中一惊,不由得自语道:“太他妈难听了!”将小狸猫赶去客堂椅子上睡了觉,他步伐轻快的上楼走进卧室,一边打开房中电灯,一边唤道:“崇义,我回来了!”叶崇义裹着棉被侧身躺在床上,把个脑袋藏到枕头下面睡觉。骤然而来的光明与呼唤刺激了他,让他有气无力的发出了声音:“雪哥……”陆雪征快步走过去放下食盒,又坐到床边,将那个枕头拿开:“还睡?起来吃点东西吧!”没有了枕头的遮挡,陆雪征一眼看清了叶崇义的面孔,忽然感觉他今天状态有些异常——脸红,疤痕更红,目光却是散乱迷离。伸手一摸对方的额头,他心中一动:“崇义,你怎么发烧了?”叶崇义半睁了眼睛望着他,哼哼的细声答道:“下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风凉,可能是冻着了。”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是万万病不得也伤不得的,连忙起身找来阿斯匹灵让他服下。叶崇义乖乖吃了药,又轻轻的哀鸣道:“雪哥,吗啡用光了……”说这话时,他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知道吗啡实在是昂贵。不过灯枯油尽的时候似乎也快到了,他不会一直拖累陆雪征的。陆雪征想他从早到晚的一个人躺着,孤独可怜,便后悔自己不该在金小丰那里流连太久。脱鞋上床坐住了,他把叶崇义用棉被包好抱进怀里,又低头用手指为他梳理了凌乱头发。叶崇义的头发很稀,也很细,唯有乌黑的颜色,还是先前所具有的特点。陆雪征抬起手,眼看着手指上缠绕的层层落发,不禁心痛了一下。“喂!小花脸子!”他故意大喇喇的质问叶崇义:“我这样对你,你还是要死吗?”叶崇义从棉被下面抽出一条手臂,慢慢的抬手摸向了自己的额头。苍白枯细的手指滑过那两道交叉凸起的疤痕,他闭上眼睛,忽然笑了一下:“雪哥,我快要累死啦,你就放我走吧!”“你天天睡大觉,你累个屁!” 第89章 叶崇义静静的仰卧在床上,神情平和,终于熬完了他这一世所有的苦楚与喜悦。第95章 快意陆雪征知道以叶崇义那个打吗啡的凶法,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叶崇义死的干净,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预料,让人感到心惊。从地上捡起那只装过吗啡针剂的小玻璃瓶,陆雪征有那么一瞬间发作疑心,特地从皮箱中翻出常用的一支针管,重新抽取些许吗啡,给小狸猫打了一针。小狸猫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安然无恙、活蹦乱跳。喵喵叫着蹿上陆雪征的膝盖,它扬起小脸,用鼻尖接住了主人的一滴热泪。金小丰闻讯赶来,帮着陆雪征来张罗这一场丧事。这是他近三年来第一次看到叶崇义——小惊而已,并未大骇。他十几岁在垃圾堆里讨生活时,大概不会比如今的叶崇义更顺眼。叶崇义活着,是他眼中一根看不见的眼中钉;叶崇义死了,就是一具尸首,一副没了活气温度的骨肉。雷厉风行的定上棺材选好坟地,三天的功夫,他把叶崇义这个人彻底埋进了地下。叶崇义留下的痕迹,也被他整理包裹起来了,无非是些半旧的衣物,以及那一皮箱吗啡针具。眼看陆雪征正处在一个失魂落魄的时候,他自作主张,一把火将其烧了个精光。除此之外,他又特地缝制了几套崭新衣裤,也随着纸人纸马一起焚化。后来陆雪征反应过来了,想留几件叶崇义的东西作为纪念,金小丰就告诉他:“干爹,叶先生的东西,都烧给他带走了。我们未必在上海久留,如今给叶先生多烧一点东西,对他也好。”于是陆雪征就挑不出理,没有话讲。金小丰回了家去,把自己那一套不得见人的家什翻出来,尽数砸碎毁灭,尤其是用来涂抹擦拭针管的一瓶毒药,更是处理的干干净净。然后他把陆雪征请了过来。他说:“干爹,家里没人了,到我那里住两天吧。”陆雪征没了叶崇义,也能活,可是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愿意在金小丰面前露怯,然而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他攥着叶崇义留下的那枚戒指,目光随便落在哪一点上,都能愣怔半天。隔着一张小炕桌,金小丰坐在床边,默不作声的抽烟。他不打扰陆雪征,他只是陪伴左右,从不离开。下午时分,金小丰站起来走到陆雪征面前,深深弯腰低声说道:“干爹,躺下歇歇吧。”然后不等陆雪征做出答复,他自动搬开炕桌,又从床里拽过枕头摆正。扶着陆雪征躺好,他一言不发的挪回床尾,依旧是一个虽有如无的存在。脱了鞋坐上床,他放出目光,专心致志的观察陆雪征。陆雪征侧身依靠床围子躺了,面朝床外,摆弄着那枚戒指。对他来讲,戒指是太秀气了,只能套上他的小指。他还记得叶崇义当初得到戒指时的欢喜模样,可是如今戒指还在,人却是哪里去了?叶崇义,多麻烦啊,多累赘啊,沉甸甸的坠了他一年多,时常让他疲惫的喘不过气。如今好了,他终于轻松了,轻松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轻松的心都没了。脚踝上忽然传来了温热的触感,那是金小丰伸手过来握了住,慢慢抻直了他蜷起的双腿。而陆雪征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肢体的僵硬。他落进了金小丰的手里,双腿血脉在对方的轻轻捶打和按摩中重新得到了疏通。仰面朝天的伸展了身体,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金小丰蹑手蹑脚的爬过来,俯下身轻声说道:“干爹,节哀。”闭着眼睛的陆雪征抬手摸上他的光头,而后面无表情的用力一搡。金小丰晃了一下歪倒在床,顺势就躺在了陆雪征身边。现在,陆雪征可以无牵无挂的夜宿金家了。自家房屋是那样的空荡,如果失去了叶崇义,那就简直寂寞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金小丰要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但是他不愿意。拍拍身下的床褥,他说:“这里就挺好。”金小丰亲自动手,抱过一床厚软被褥重新铺好。陆雪征洗漱过后坐在床边,脱了衣裤抬腿上床。掀开被子躺下去,他虚飘飘的又说了一句:“这里好,这里舒服。”金小丰看清了陆雪征裸露出来的长胳膊长腿,忍不住也是一笑:“是的,这里舒服。”然后他走到床尾,拉过被角盖上了陆雪征的一只赤脚:“干爹盖严实了,夜里还是有点凉。”陆雪征不再回应,只向外挥了挥手。金小丰回到房中,关闭房门。将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他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走进浴室。抬手打开室内电灯,他脱下上衣扯开领带,有条不紊的扒光了自己,去冲冷水澡。水淋淋的迈出浴缸站在玻璃镜前,他喘息着仔细凝视了自己。水珠亮晶晶的凝结在他那光滑的麦色皮肤上,让他从头到脚一起闪烁出点点光芒。拿起毛巾擦拭了前胸后背,他对自己强壮的身躯很觉满意。三年前,他还不是陆雪征的对手;现在呢?他不知道。不过无所谓,没关系,因为他根本也不想成为陆雪征的对手。陆雪征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存有好意的人,而他对于陆雪征的爱,也必将会是独一无二。孔夫子说“食色性也”,他认为这句话堪称真理。对于食色二道,他的欲望的确是异常强烈。面无表情的披了浴袍,他一边系上衣带,一边转身向外走去。高大身体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停在留声机前换了一张唱片,而后弯下腰去,从留声机下方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兰地。拧开瓶盖站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子。浩浩夜风扑面而来,鼓动吹拂起了他的宽松浴袍。面对前方无尽的黯淡夜色,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而后津津有味的吞咽下去。留声机内一阵锣鼓喧天,无形中营造出了一片繁华气氛。金小丰听那一出戏十分熟悉,正是自己当年初到大连那一天,在宏济大舞台听过的。同样的一出戏,同样的一个人,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光景却是已经大不一样。想起在罗汉床上乖乖睡着的陆雪征,金小丰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无声的笑了。第96章 平静的一天金小丰早早醒来,洗涮穿戴好了,便走进了那件古色古香的小起居室。罗汉床上一片凌乱,陆雪征侧身骑着棉被,还在酣睡。窗子和门关了一夜,房内空气有些憋闷,是温暖的肉体气息。金小丰站在床前,盯着陆雪征凝视了片刻,就见他睡的正沉,短头发在枕头上蹭了一夜,没型没款的乱翘一气,脸面倒是洁净。天暖,他也没穿睡衣睡裤,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大腿高抬着压在了棉被上,结结实实的白皙修长。金小丰咽了口唾沫,转身在床尾坐下了。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叼到嘴上,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他用右手夹住烟卷,侧身再次面对了陆雪征。气息在胸间屏住良久,末了到了忍无可忍之时,那一股青烟才被他缓缓的呼了出去。收回目光低下头来,他看到陆雪征的一只赤脚正是蹬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第91章 陆雪征瞪圆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啊?”金小丰微微弯着腰,语气漠然的做了总结:“家里没有预备客房,所以我就把您抱到这里来了。”陆雪征不再说话,单是看着金小丰发呆。良久之后,他红着脸缓缓收回目光,忽然气急败坏的一挥手:“我给你滚出去!”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低头笑着立刻撤退。而陆雪征见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嘲笑自己,便十分愤慨,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两分钟后,金小丰捧着一身洁净衣裳,又滚了回来。一言不发的放下衣裳,他转而走去浴室,自行开始洗漱。及至陆雪征走进来时,他早把自己打扫干净,而且提前为干爹把牙膏挤到了牙刷上。陆雪征没说话,一边刷牙一边偷眼瞄着他,想要找碴教训他一顿。然而金小丰一声不响,把毛巾和香皂摆到他的手边,随即就退了下去。陆雪征没吃早饭,直接就开车去了渔市场。他本没有坐在鱼腥气中消磨光阴的嗜好,先前是为了叶崇义,不得不如此;如今叶崇义没了,他就打起算盘,想要向蒋振云请辞。哪知未等他这边抄起电话开口,蒋振云却是亲自先过来了。蒋振云,大概认为陆雪征是位狠辣机灵的人物,总放在渔市场内有些屈才,便派给了他一桩新差事——让他押着一艘货轮北上天津。货轮上装载的是本地一家纱厂出产的麻纱,卸到塘沽后原路返回,路线与任务都很简单,不过蒋振云不肯白白的只运一趟麻纱,他在船内夹带了私货,及至返回之时,更要载上数目可观的烟土。这样的事情,笼统的全部交给船长水手,似乎有些轻率大意;不在船上安置几名压得住场子的心腹,蒋振云不放心。他知道陆雪征是从北边过来的,故而说到这里,还额外问了一句:“顾兄弟,你去天津,这没问题吧?”陆雪征万没想到蒋振云会派给自己这一趟出远门的买卖。出乎意料之余,他飞快的思索了一番,而后缓缓的点了点头:“好的,没有问题。”请辞的话,他也不说了。他要借着蒋振云这一趟生意的掩护,回到天津探一探风声!蒋振云既然将这样一趟长途任务分给了他,渔市场这边,自然就要暂时另找旁人过来顶上。陆雪征仔细一问,得知那货轮将在一个礼拜之后出发,自己正是可以得到一段小小的假期,便老实不客气的提出告辞,回家去了。陆雪征清晨负气而走,如今中午到家,早已满不在乎——男子汉大丈夫,尿便尿了,又能怎的?何况也没有尿到别人床上去,金小丰那个蛮牛似的混账东西,还不和自己家人是一样的?他给小狸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毛巾包裹了它。小狸猫受惊似的瑟瑟发抖,他便把它搂到怀里,又低头去吻它的额头。一人一猫正是其乐融融之际,金小丰却是从外面回来了。金小丰洗了几只大白梨,用果盘装好送进那间小起居室内,敬请干爹品尝。陆雪征抓起一只送到嘴边,“咔”的一声咬下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下个礼拜,我要回一趟天津。”金小丰坐在炕桌对面,闻声立刻抬头:“我陪您。”陆雪征摇了摇头:“是蒋振云的生意,我给他做保镖,去到就回。”金小丰想了想,又道:“李绍文那边,还没有联系上。”陆雪征咔嚓咔嚓的吃梨,没理会,也是知道金小丰素来不珍惜兄弟情谊,恐怕在这一两年中早已和天津那边断绝往来,如今想要重新找人,必然有一番困难。金小丰默然片刻,继续说道:“您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陆雪征扔下梨核,然后拿起桌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我不露面,没关系。”金小丰看了他一眼,无言的垂下了头。陆雪征知道金小丰是一片好意,担心自己。弯腰把小狸猫送到地上,他起身挪到金小丰那一边坐下来,抬手在对方的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怕什么?干爹的本事,你还信不过?”金小丰挨了这样满怀爱意的一巴掌,心都要温暖甜蜜的融化掉了。而就在此时,陆雪征大概是看他顺眼,便捧住他的脑袋扳过来,在那头顶心上亲了一口:“我的罗汉,不要犯傻!”金小丰一哆嗦——陆雪征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他的头了!一阵酥麻从头顶下直走向下,咝咝啦啦的闪烁了激烈火花。热血骤然奔涌向上,他情不自禁的纵身一扑,把陆雪征压到了身下。可是就在那么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间,他那理智忽然重新占据了上风。闭上眼睛紧紧抱住陆雪征,他强行管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而陆雪征猝不及防的被他扑了个倒仰,正要出言训斥,哪知金小丰僵硬了姿态不言不动,也是个异常的模样。“干什么?”他一拍金小丰的后脑勺:“又要发疯了?”金小丰侧过脸趴在了陆雪征的胸前,低声说道:“干爹,我没疯。”陆雪征在他那宽厚肩膀上狠搡了一把,正色质问道:“没疯这是在干什么?”金小丰抬起头面对了他,满眼流光溢彩的黑暗夜色。隐隐的倔强神情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他像一只忠心而又蛮横的野兽一样,低头又趴了回去。指尖划过对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衬衫,金小丰按压住了那一点小小的突起。微微欠身移动了位置,他将自己下身那一具火热坚硬的器官,结结实实的硌上了陆雪征的大腿。陆雪征看这金小丰也不像个人,纯粹便是一只发情的动物。懒洋洋的枕着双臂躺住了,他也不屑于理睬对方,只在心中暗想:“唉,儿子,干爹知道你爱我,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第98章 再回天津陆雪征在大货轮上混了三四天,果然是平平安安的抵达了塘沽。抱着他的小狸猫上了甲板,他遥遥的放出目光,知道自己是距离码头越来越近了。将有两年没回来了,他没什么思乡之情,单是低头对着小狸猫的三角耳朵轻声说道:“看,这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呢?”小狸猫抬起头对他打了个大哈欠,舌头粉红,露出两颗小小的锐利尖牙。小狸猫六个多月大了,看起来还是一只小奶猫,丝毫不见成长。货轮抵达港口,卸货交易等事,都有随行经理办理。船上众人得了几日清闲,便纷纷上岸,各找乐趣。陆雪征临来时带了八九名手下,如今也将这些人尽数放松,随他们乱跑去。及至夜色降临了,他搭乘货轮经理的汽车,一路进入了市区。阔别两年,天津还是老样子,也或许因为他所在的地点乃是繁华之处,所以即便有了变化,也未能体现。向那经理道谢后下了汽车,他抱着怀中累赘的小狸猫,沿着熟悉的大街向前慢慢走。夏日夜晚,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好时刻。陆雪征缓步前行片刻,在路口坐上了一辆黄包车。陆雪征去找了李绍文。在胡同外的街边下了黄包车,他穿过长长的胡同,然后停在了两扇颇为体面的黑漆大门前。大门紧关,他抬手叩了两声,并不确定李绍文是否依然住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若是在,自然好。这时,院内响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谁呀?”陆雪征感觉这声音挺熟悉,但若说出是谁,却又不能肯定。在那门上又轻敲了几下,那声音果然是越来越近了:“谁?”陆雪征这回出言答道:“我找李绍文。” 第93章 李纯摸索着轻轻握住了陆雪征的手:“我……我害怕。”陆雪征笑道:“现在不怕了吧?”李纯想起李绍文对自己的种种关怀,脸更红了。迟迟疑疑的摇了摇头——李绍文自然是能够保护他,也的确是保护了他,但在他那一颗惊弓之鸟的小心灵中,似乎总是干爹更强大一些。回想起前夕今夕种种往事,他忽然不由自主的眼圈一红,怪委屈的掉下了眼泪:“戴哥当时还保密,也不告诉我您的去向。我想找您都没地方找去。”陆雪征听到“戴哥”二字,不由得暗叹一声,抬手为他擦了眼泪:“你大哥哥是个什么下场?”李纯吸了吸鼻子,哼唧着做出回答:“砍脑袋了,脑袋在电线杆子上挂了好几天。”陆雪征听闻此言,神色不动,只缓缓一点头。哭天抹泪的、大小伙子似的李纯,让陆雪征想哄都没法哄——实在是看不惯。要是金小丰在他面前忽然嚎了一场,他似乎还不会这样别扭,反正金小丰从小就没孩子样,仿佛生下来便是一只会斗殴打架的野兽,从来不曾天真无邪过。看不惯,就先不看,他现在没有那种闲工夫去调理小干儿子。起身掏出手帕为李纯擦了擦涕泪,他把手帕掖到对方手里,口中吩咐道:“好了,儿子,别哭了。去给干爹端洗脸水过来,干爹今天在这儿过一天,夜里就要回码头啦。”然后他低头对着李纯一笑:“过几天再回来,带着金小丰,再回来就不走了。”李纯闷声闷气的答应了,看出干爹对自己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便转身出门,去张罗热水毛巾。而陆雪征信步走出,就见院内青砖铺地,十分洁净,他当年的宠儿、大灰猫,在屋檐下懒洋洋的仰卧睡觉,竟是摊着四个爪子露出肚皮,大粗尾巴拖了老长,也不像个猫,倒如同一只惫懒的看门狗一般。陆雪征背了手,弯腰盯着它看了半天,越看,两道眉毛皱的越紧,最后就面如苦瓜,心想这是那里来的怪物?我的小灰灰哪里去了?陆雪征在李宅消磨了一天的光阴,入夜之后,李绍文亲自开车,一路把他送去了塘沽码头。目送陆雪征上船之后,李绍文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干爹会把李纯带走,有心当面去向干爹讨要李纯,又有些不大敢。这一整天,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李纯,只怕露出端倪,惹恼干爹,然而察言观色的伺候下来,他发现干爹似乎对李纯并没有什么想法,心中便是一阵暗喜。李纯这两年的变化的确很大,干爹若是因此对他失了兴趣,那也正常。李绍文实在是看上李纯了,能从干爹那里捡个剩,也很欢喜。再说陆雪征算准时间回到船上,正是没有耽误正事。从热河运过来的烟土板子被慎重包裹好了,趁夜由苦力脚夫搬运上船;这是蒋振云要在返航时携带的私货,与船上经理无关,船长水手也不管此事,陆雪征便得亲自压阵,起个过目监督的作用。这是一艘大货轮,往返一趟,成本颇高,故而必要尽量的载货。陆雪征感念蒋振云对自己的种种善待,所以恪尽职守,亲自指挥苦力放置烟土;如此忙碌片刻,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往昔的种种事迹,便有些打怵,只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再妨了蒋振云这样一笔大财。思及至此,他连忙退到暗处,不肯再去指手划脚。这一夜过去,船上货物已经装载了一半,另有从张家口过来的一批烟土,却是要到明日下午才能上船。陆雪征自知身份敏感,不肯招惹是非,所以日夜只在船中起居,轻易不肯上岸。货轮在塘沽码头停泊了四日三夜,时间已然不短;在这天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候,烟土尽数装运完毕,货轮便要起锚出海。白天风平浪静,可是一到了夜间,不知怎的,却是起了风;陆雪征闲来无事站在甲板上,背着海风眺望码头情景,就见前方灯光点点,虽是少了往来穿梭的忙碌脚夫,但是也未完全平静,低低的仍旧有些小小喧哗。陆雪征单手托住小狸猫,心中一时想起戴国章,一时想起叶崇义,又回忆起自己当初在这天津卫里卖命发迹,其间经过的种种艰险,不禁百感交集,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叹过之后,倒也罢了。他向来只有在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的时候,才有心思去伤春悲秋。如今这个时候,他在天津的势力大受损失,一位劲敌该死不死的又蛰伏下去,让他想报仇都难以下手;加之他虽不是什么纵横捭阖的政坛人物,但是看到国土沦丧,无日收复,也觉得心情沉重。正在这时,货轮鸣起了汽笛声音,那声音轰鸣悠长,几乎震荡了天地夜色。陆雪征放眼望去,却见一辆黑色汽车利剑一般飞速驶过岸上小路,猛然刹在了栈桥之前;而船上船长一路狂奔跑下,通过栈桥拉开车门,迎出了一位长袍马褂的高个男子。大黑天的,那男子还带着白色凉帽和墨镜,身边又跟了两名随从。和船长短暂交谈了两句后,那几人拔腿通过栈桥,一路快步走向货轮。船长是很焦急的,一边疾走一边抬腕看表,及至跳上甲板,他不顾手下船员水手,径直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陆雪征。“顾哥!”他气喘吁吁的冲到陆雪征面前,侧身一指身边赶上来的那名男子:“这位先生要搭船到烟台,夜里求您照应着点。”随即他上前一步,又对陆雪征低声耳语道:“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老板不得不带。”陆雪征没理船长,只是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那名男子。而对方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剑眉凤目的面孔来。两方相视而笑,笑里藏刀。李继安意味深长的向他一点头,又转向船长说道:“巧得很,我们可是一对老相识啊!”船长愣了一下,随即发笑:“哎哟,那更好了。”陆雪征对着旁边舱门一伸手,温和的轻声说道:“这里风大,请进去坐。”李继安目光如刀,锐利异常的在陆雪征脸上横劈一记,随即也伸出手去,礼数周全一躬身:“你先请。”陆雪征微微一笑,率先向那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放跑了手中的小狸猫。第100章 大浪滔天陆雪征所在的这一间船舱,十分狭窄,顶棚上吊下一只电灯泡,闪闪烁烁的摇曳了昏黄灯光。舱内靠着板壁摆放了一张小床,除此之外,便是固定在舷窗下的一副桌椅。此时货轮已开,李继安随着陆雪征进入舱内,身边的两名随从却是门神一般的在外守住了门口。舱门一关,室内就只剩下了陆雪征与李继安两个人。陆雪征在床边坐了,又自顾自的拎起暖水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着水杯坐在床尾,他很舒适的侧身倚靠了板壁,同时肆无忌惮的打量了李继安,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弄死对方。李继安从头到脚的扫了他一眼,随即隔着舷窗下的小桌子,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摘下头上白色软帽,他挺直身体扭了扭脖子,然后抬起双手,很精心的向后拢了拢乌黑短发——短发上了生发油,乌油油的甚是体面。“围攻是不行的……”陆雪征默默的想,打手们吃的是蒋振云的饭,不是他陆雪征的人马;虽然平日全听他的调度,但是一旦动了真格,想必还是指望不上。这时,李继安解开马褂纽扣,起身将其脱下,整整齐齐的挂在了板壁上的衣帽钩上。迈步走到陆雪征面前,他伸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而后压低声音笑问道:“我说,这两年你疯到哪里去了?”陆雪征听了这种野调无腔的粗俗言语,也不动气,仰起脸平静的答道:“我流年不利,不得不走;李团长是正兴盛的人物,怎么也鬼鬼祟祟的疯出了天津?”李继安对他一摊双手:“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此言未完,两人之间银光一闪,却是陆雪征从腰间抽出匕首,右手握刀狠狠扎向了李继安的肚腹。李继安脸上满不在乎,其实早有防备,这时便骤然出了左手,一把攥住陆雪征的右腕用力捏下,竟是打了要废他关节的主意。陆雪征见势不妙,当即松手,同时左手在下接住匕首,顺势继续捅向对方。李继安下意识的弯腰一避,右手伸出两指夹住刀身。陆雪征这边刚刚从他的左手中费力抽出手腕,那边就听手中匕首发出一声异响,低头一瞧,却是李继安生生掰断了匕首刀身!陆雪征手上功夫本就不强,若是单凭拳头,他在金小丰面前都难有取胜可能,何况如今面对的敌人乃是李继安。一跃而起逼近李继安,他抬起膝盖便要杵向对方肋下,然而李继安竭尽全力一拳砸下他的大腿,随即后退两大步,抬手按住了门板,恶狠狠的盯着陆雪征说道:“还他妈的和我来这一套——信不信我推开房门,嚷到全船都来看热闹?”陆雪征站在床前,听闻此言,倒是生出了顾忌——在蒋振云的货轮上闹明杀,杀的还是蒋振云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这种事情,做是能做,但是不好。于是他丢下手中的半截匕首,用脚向后踢到床下,然后坐回原位,又捧起了那只热水杯。李继安瞪着陆雪征,瞪了半晌,冷笑一声,重新在那桌后座位上坐下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对你一片好意,你跟老子动刀?”他怒,陆雪征不怒。陆雪征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李团长,叶崇义死了,我这心里很过不去这个坎儿。”说到这里,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水,继续说道:“这笔账,我要找你来算,你逃不脱。”李继安侧身靠了板壁,又一掀长袍下摆,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我看你是个人物,对你一直是好汉敬好汉,英雄惜英雄。你怎么的?你要为了个兔子和我拼出你死我活来?真他妈的不是大丈夫!我对你讲,在我李某人的眼里,向来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除了正妻不能让,你就是看上我过了门的小老婆了,我都能让出来送给你!况且一只兔子,那算个屁啊!”陆雪征沉着脸说道:“李团长,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不是一对知音。我不讲什么手足衣服,我只知道你毁了我的人。”他对着李继安摇了摇头:“这不行。”李继安把手肘支在了桌面上,向陆雪征微微探过了身去,一字一句的清晰问道:“不行,你又能把我怎么样?”陆雪征歪过头去,把脑袋抵在了板壁上,慢悠悠的答道:“李团长,拭目以待吧!”李继安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伸手一指陆雪征:“好,好,我等着你!”陆雪征似睡非睡的半闭了眼睛,心里盘算着等到货轮在青岛停泊,自己就立刻上岸向天津发去电报,先让李绍文那边派人到烟台盯住李继安的行踪。此刻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好下手,大海茫茫的,连个事毕逃跑的可能都没有。不动声色的做了两个深呼吸,他提醒自己越是处在非常时刻,越要镇定情绪。 第95章 李继安冷笑一声:“船员?你是船员还是通缉犯,还不是我动动嘴皮子的事情!”陆雪征抬手一抹嘴:“可惜得很,我也不是哑巴。”李继安不再多说。扶着大树站起来,他眼望前方长叹一声:“唉,这是哪儿啊?”陆雪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于是在太阳略略滑过头顶之后,他们拖着两条腿,又起身继续前行了。李继安抱着他的绸缎长袍,独自进了那户孤零零的渔家。陆雪征在外面等着,片刻之后见他出来了,长袍已经不见,手里改拎了一只小小的破布包裹。李继安远远的对着陆雪征一挥手,两人也不搭言,心有灵犀似的共同走向了一片玉米地。在玉米地里,李继安低声说道:“问清楚了,这地方叫吴庄,离烟台不远。”然后他抬手拍了陆雪征一巴掌:“我去烟台,你跟我走吧!”陆雪征瞄着他手上的那只小小包袱:“你去烟台干什么?”李继安倒是不在这上面做隐瞒:“我的兵全被派到山东来了,我要找我的兵。”陆雪征伸手就想去抢包袱:“我疯了,自己跑到你的兵营里去?”包袱里面是四个糠窝头,李继安立刻抬手一躲:“别动,这是我用袍子换过来的!咱们现在要枪没枪、要钱没钱,是寡妇撒尿只出不进!把这吃了,下一顿饭怎么办?”然后他一指陆雪征的鼻尖:“我告诉你,我现在累得要死,连打劫的本事都没有了,你让我安安生生歇过这一天,我好,大家都好。等将来到了烟台,我亏待不了你。你要是敢给脸不要脸的跟我来劲,我他妈的豁出命来也要弄死你!”陆雪征顶着一脑袋热汗,连连点头:“是,是,李团长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第102章 复仇之夜李继安生于山野,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慌张。因为知道一般人家都绝不会收留两个男子夜宿,故而他趁着天亮,带着陆雪征专往那大庄稼地里走,想要找那空置的看地窝棚。周周转转的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果然在一处半塌的小草棚内安了身。草棚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有一个稀薄糟烂的房顶,不过大夏天的,这也就足够了,总比在野地里露宿强一些——那容易被野兽啃了脑袋。李继安给了陆雪征一个糠窝头,邀功说道:“看看,我拿我自己的口粮救你的命,这多少也算是一点恩情吧?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打算着要杀我?”陆雪征接过糠窝头咬了一口,梆硬干燥,口感绝不比土块更好,费力的咀嚼片刻,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李团长,杀还是要杀的,若说你对我有一块糠窝头的恩情,那我到时给你多焚些纸钱就是了。”李继安听闻此言,劈头便道:“操!养不熟的狗!”话音未落,他耳边就听“啪”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却是挨了陆雪征的一记耳光!陆雪征欠身打完这一巴掌,便向后坐回了原处:“李团长,要说人话。”李继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舍不得花费力气做出还击。和陆雪征在一起,时刻都存有危险,眼前还有整整一夜要度过,他须得保存实力。低头捧起糠窝头,他费力的啃了下去。李继安虽然是苦出身,但是这些年享惯了福,早已养的嘴馋舌刁,哪里咽得惯这粗糙干硬的糠窝头?千辛万苦的吃了一个,他趁着天色蒙蒙黑,溜出去摸了几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回来,和陆雪征分而食之——不分不行,他不分,陆雪征自会来抢。如此吃饱喝足了,李继安席地而卧,对那陆雪征说道:“睡上几个小时,咱们就得起来继续赶路。身上没有良民证,大白天的万一被宪兵拦下来,那才叫糟糕。”陆雪征没说什么,一歪身也倒下去了。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然变得墨黑。陆雪征仰卧在地,能从棚顶漏洞中看到天幕上的星星。李继安留意到他没有睡,便扭过脸来,去看他的侧影。“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爱不爱哭?”陆雪征正在出神,忽闻此言,就是一愣:“哭?我为什么要哭?”李继安转身挪过去,伸手在他眼角点了一下:“大凡这里长了痣的人,都爱流马尿。”陆雪征斜了他一眼:“李团长,你睡吧。”李继安吃了糠窝头和小黄瓜,体力得到补充,居然还有闲心来逗趣了:“你陪我睡?”陆雪征侧过身来,枕着手臂面对了李继安,淡淡的答道:“来吧。”李继安知道他不是善类,既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必定是暗暗存了主意,故而笑嘻嘻的不敢上前:“我怕你咬我。”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中却是骤然动了杀机——万籁俱寂、四野无人,此刻不杀何时杀?李继安这种半兵半匪的人物,拉起大旗便能占山为王,谁知道他到了烟台之后,还肯不肯再回天津?万一他拉着队伍钻进了山里去,那自己上哪里再去找他?思及至此,他毫无预兆的,对着李继安笑了一下。随即伸出一只手去,摸向了对方的胸膛。李继安显然是出乎意料了,但也没有躲;胸膛坚硬如铁石,可见肌肉紧绷,是有防备的。陆雪征的手游移向上,最后就扒住了他的领口,同时轻声说道:“脱了!”李继安抬手攥住了他的手,颇为僵硬的笑出声来:“嘿嘿,你……你玩真的?”陆雪征抽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脸,顺势打量了他的脖子:“真的。”李继安,像抓一条鱼儿似的,又把陆雪征的手攥住了,野调无腔的低声笑道:“哎呦,我怎么就不大相信呢?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思,你先脱。”陆雪征听了这话,果然是收回手来,低头摸向自己的腰带。李继安心脏一跳,垂下目光去看他那举动,而陆雪征暗暗抬眼瞄向他,见他一味的盯着自己瞧,胸前那里已然露出破绽,便猛然抬手,瞬间扑上掐住了他的脖子!李继安猝不及防的落入他的手中,大惊之下抬手便要格开,然而陆雪征预谋已久,如今使出浑身力量,必要一举捏断他的颈骨。翻着白眼吐出舌头,他蹬着双腿“呃呃”叫了两声,大概心知自己这是要死,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迸发神力,竟然爆发似的大喝一声,生生掰开了陆雪征的双手!陆雪征一击不成,当即一跃而起,抬脚踢向对方的胸膛,李继安交叉双臂奋力一挡,口中惊叫一声,不但合身向后撞上草棚支柱,而且臂骨险些当场折断。而草棚单薄,受到如此冲击,当即“喀嚓”一声倒塌下来。陆雪征后退两步躲避了一瞬,李继安趁着这个空当爬起来,也顾不得许多了,扭头撒腿就逃。陆雪征知道杀人这种事情,向来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故而连忙追上。在一片玉米地外薅住李继安的后襟,他生拉活拽的把人摁在地上。李继安眼看自己是轻易逃不得了,索性鼓舞精神一挣而起,回身一拳打向陆雪征。陆雪征用胸膛硬接了他这一拳,随即一膝盖就顶到了他的肋下。李继安面不改色的忍住剧痛,想要还手,哪知陆雪征攻势凌厉,竟是要活活打死他的光景。他在起初落了下风,如今踉跄着始终不能扳过局面,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后退。及至真正进了玉米地,他趁着夜色弯腰躲闪了一番,果然抓住时机,一脚狠踹到了陆雪征的腰间!陆雪征晃了一下,依旧是满不在乎。李继安却是因为这一招暴露了踪迹。他深知陆雪征的特点,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做着保存实力的打算。眼看陆雪征冲过来了,他转身再跑,深一脚浅一脚的冲出玉米地,沿着那高低起伏的小路向下逃去。他腿脚伶俐,速度堪比兔子或者黄狼,一路狂奔,头都不回。正是跑的乘风欲飞,耳边忽然听得隐隐水流声音;他暗叫不好,放眼一瞧,就见前方一条湍急大河正在流淌,水面上闪闪烁烁的映出一轮皎洁明月。而就在这一刹那的犹疑中,他忽觉后腰那里受到沉重一击,不由自主的就纵身向前扑去。落地之后连滚带爬的立刻起身,他抱着脑袋还想再跑,可是已经太晚了——陆雪征的拳脚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打得他干脆失去了还手之力。陆雪征想要速战速决,尽快要了李继安的狗命;然而李继安辗转腾挪,躲的巧妙,就是不死。及至双方一路打斗到了河边浅水中,李继安发觉陆雪征似乎隐隐有些气喘,心中便是一喜。故意装了个趔趄倒在水中,他在陆雪征抬脚踩下之时抓住对方的脚踝,随即翻身拼命一拽。而陆雪征脚下所踏皆是卵石,十分不稳,这时便是身不由己的跪了下去。李继安最怕他出腿,如今双方同时坐在水中,他立时占了上风,伸手摸出一块大鹅卵石,电光火石般的迅速出手,一石头就凿到了陆雪征的脑袋上!李继安的力量,自然是极其惊人的,而且此刻竭尽全力,意图一击即中,纵使打不死陆雪征,也要把他打晕。哪知陆雪征紧闭双眼一晃脑袋,竟是安然无恙。而李继安随即挨了当胸一拳,却是心口剧痛,险些当场呕出血来。慌乱翻身滚向深水,他一只手在水中乱划,无意中倒是摸到一块长条条的锐利尖石。这样一件小小武器让他骤然鼓起勇气,水淋淋的举起尖石便扎向了陆雪征的太阳穴。他的动作快如闪电,陆雪征一时看不清他手上详情,出于直觉向后一躲,让那尖石贴着鼻尖擦了过去。李继安趁着这个机会,在水中“哗啦”一声站起身来,拔腿便往岸上逃去。 第97章 陆雪征是每晚都要接受他那按摩和擦洗的,所以并未觉出异常。夜深人静的时候,陆雪征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金小丰负责照应他的一切坐卧起居,这时贴着床边伸展身体,睡的无声无息。陆雪征在金小丰那隐隐的体温与气息中,觉得很是心静。终于是为叶崇义报了仇了。他想自己就算立时死了,也有面目去见疯子了。心静的感觉非常之好,似乎生命都揭开了新一篇章,人也可以重新再活一场了。只是不能去想自己的右腿。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怎样练出腿上功夫的,也知道自己若是没了腿上功夫,那就只是一名普通的枪手。他是靠身手功夫吃饭的人,他才三十二岁,不管怎么讲,都还年轻着呢!右腿最终能够恢复到何种程度,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也许依旧健步如飞,也许就变成了瘸子——所以不能想,一想,整颗心就像是落到了滚开的沸油里,疼的要命!他满腔的雄心抱负,准备要回天津重整旗鼓,全面复兴先前的势力。然而看着眼下的情形,将来的事情,恐怕是要不好说了。扭头望向窗外稀薄的晨光,陆雪征的脸上挂了寒霜。第104章 孝子贤孙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陆雪征拆下了右小腿上的石膏。这时他已经和蒋振云见过了面,他是不能再为蒋振云效劳了,而蒋振云损失了一艘轮船以及整整一船的烟土板子,虽然心痛欲裂,但是总怪不到陆雪征身上。两人固然不能继续合作,可是眼见陆雪征折了一条腿,他礼数周全,还想着送来几样滋补药物。这日上午,秋高气爽,金小丰开车送陆雪征去外国医院拍爱克斯光片。回家之后,两人没有即刻回房,金小丰用轮椅推了陆雪征,在院内慢慢的散步。陆雪征随随便便的穿了一套浅色西装,周身打扮的很洁净,衬衫领口敞开着,为了舒服自在,也没有系领带。这些日子,大概是因为心事沉重,他是明显的瘦削了,脸色也偏于苍白。将两边胳膊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他探身向前,望着草地上的一朵野花发呆。金小丰一言不发的放开轮椅,转身走回楼内。片刻之后出来了,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短毛猫。短毛猫据说是拥有着美国血统,正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虽然金小丰丝毫看不出此猫比先前那只狸猫高明到何处,不过就因为这猫样子还好,所以他特地花了一点小钱,将其买了下来。弯腰把小猫送到陆雪征的怀里,他随即转回轮椅后方。陆雪征搂着小猫缓缓向后仰靠过去,他便抬手握住了对方的肩膀。陆雪征的肩膀很端正,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阳光明亮的照射下来,刺激的他眯起了眼睛;而金小丰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打开来为他架在了鼻梁上,动作熟极而流、一气呵成。有了墨镜的保护,陆雪征仰起脸看了看太阳。左腿长长的伸出去踏到草地上,他非常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怎么还是走不得路呢?”他懒洋洋的轻声问道:“我这么娇贵了?”金小丰深深的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低声答道:“医生说了,您总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开始练习走路。”陆雪征面向前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金小丰的光头,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两个月。”金小丰从他那虚弱而又沮丧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恐慌与焦虑。向前探过头去,他轻轻的和陆雪征面颊相贴。陆雪征抱着小猫,怔怔的向前望着,并不理会。于是金小丰得寸进尺,扭过脸来轻轻亲了陆雪征。陆雪征神色不变,单是抬起了一只手,是一个中止与拒绝的姿势。“我很想回天津去。”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总在上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不踏实。”金小丰向他耳语道:“干爹,有我在这里,您不用担心。”此言一出,陆雪征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邪火,抬手在那轮椅扶手上狠拍一掌,他疾言厉色的斥道:“混账!你只会和我顶嘴!你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金小丰一言不发,任他责骂。而小猫受了惊,就“喵”的大叫了一声。陆雪征又动作幅度很大的用力一挥手:“我回房去!”金小丰把陆雪征推进楼下客厅。陆雪征先是弯腰放下了小猫,然后左腿用力站起身来,一转身坐到了沙发上。侧过脸从金小丰手中叼住烟卷,他随即在对方递过来的火苗上深深吸燃。手指夹住烟卷,他叹息似的吐出一线青烟;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啪”的轻轻一声,是金小丰关闭了手中的打火机。金小丰不言语,将两本最新的杂志放到了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陆雪征不看他,抄起一本略翻了几页,只觉文字刺眼,索然无味,竟是合拢杂志,“唰”的用力抽向了茶几边沿。金小丰看他这是要闹脾气的光景,立刻找了借口,只说要去俱乐部巡视一圈,匆匆出门避开风头。如此一走,便是直到入夜时分方归。他到家时,陆雪征躺在床上,已然睡了;小猫蜷在枕边,睁着两只眼睛,用小爪子轻轻抓挠枕头。金小丰举止温柔的用双手把它托起,转身一直送到了楼下去。回房站到床边,他低头盯住侧卧着的陆雪征,觉察到了自己体内的骚动。陆雪征骑着一条薄毯睡觉,周身只有一条裤衩遮羞。右腿上没了石膏刺目碍眼,光洁的肉体让金小丰咽了口唾沫。然后,他就快手快脚的宽衣解带,把自己扒成了刚出娘胎的模样——孝顺儿子做了这么多天,他如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明亮灯光下,他那裸体粗壮魁伟、筋肉虬结,而下身那物又粗又长的竖起老高,已经火热坚硬,如同铁棒一般。弯腰伸手为陆雪征脱下那条裤衩,金小丰发现陆雪征睡的并不沉,还是有些知觉的——陆雪征闭着眼睛含糊说道:“没有出汗,不要擦了。”于是他也敷衍着答应一声,同时小心翼翼的把陆雪征扳过来,摆成了仰卧的姿势。不声不响的爬上床去,他先是慢慢抬起对方的双腿,分开搭上自己的肩膀,而后将些唾沫涂到对方股间,随即俯下身去对准关窍,他毫无预兆的就开始顶入。这日天气温凉干燥,陆雪征睡意浓厚,正是昏昏沉沉,忽然后庭那里传来一阵钝痛,让他未睁眼睛,先哼出声。一时看清了面前的金小丰,他又急又怒,正要出手推搡,可是右侧小腿忽然隐隐的疼了一下,却是肌肉绷紧之时,牵动了筋骨。金小丰算准了他如今有所顾虑,不敢对自己大动干戈,故而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蛮牛似的只是缓缓向内深入。陆雪征虽然不是第一次承受此事,但惟有这次神智最为清醒,就觉一根巨杵在自己体内开辟向前,仿佛把那五脏六腑都要挤的移了位置。窒息一般的张嘴喘了两口气,他在恐慌之中乱拍乱打金小丰的脑袋:“出去……给我出去……”金小丰不理会,一直插了个尽根而入。停住动作默然片刻,他忽然抬起头望向陆雪征,一滴热汗从他的头顶缓缓向下滑到眼角,正像一颗晶莹的泪珠。“干爹……”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我们……在一起了。”陆雪征歪着脑袋瞪了他,劈头就是一巴掌:“金小丰,你等着死吧!”金小丰闭了一下眼睛,张开嘴战栗着喘息了一声:“死……也是在一起了。”然后他屏住呼吸抽身而出,在那欲出不出之际,猛然挺身再次捅入。陆雪征受了这样的操弄,哭也不是喊也不是,叫也不是骂也不是,想要打,又使不上力气。紧皱眉头在枕头上扭开脸,他极力想要避开金小丰的亲吻。陆雪征太紧了,金小丰也是太激动了,所以很快便是一泄如注。起身放下肩上的两条腿,他跪在陆雪征的腿间,却是顺理成章一般的低下头,张口噙住了对方那柔软的器官。而陆雪征正要大发雷霆,没想到事后还有这样一场小戏。他也是禁欲久了的,只因腿上受伤,所以一直也无从消遣发泄。如今他被金小丰吮吸逗弄的热血沸腾,从脊梁骨向下一路酥麻,满心的狠话便存了下来,暂时没有尽数怒吼出去。片刻的销魂完毕,陆雪征没想到,金小丰又爬上来了。有了上一次的情事作为基础,这一次就进行的更为顺利。金小丰放开手脚大干起来,竟是将那整张铜床都撼动的吱嘎作响。陆雪征此刻倒是不大疼了,在那一波一波的冲击中,他自觉着仿佛一片叶子落到了湍急的水流中,身不由己乘风破浪。一点酸麻感觉从身体深处发散出来,陌生而又令人渴望悸动。他在头晕目眩中寒毛直竖,周身竟然仿佛过了电。金小丰每快活一次,便也用嘴和手来伺候陆雪征一次。陆雪征一身大汗的瘫在床上,开头两次还只是痛快,第三次也挺有劲,可到了第四次,就感觉自己的元气都要被金小丰撸出去了。幸好,金小丰到此为止,不再纠缠。他抱着陆雪征下床去洗了个澡,陆雪征躺在浴缸里,知道金小丰的手指正在自己臀间游移,不过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有话,明天睡醒了再说吧! 第99章 他礼数周全的一弯腰:“再会。”陆雪征见他要走,下意识的就想要去摸钱包付出诊金。及至此人当真离去了,陆雪征坐在家中,越是细想,越觉骇然——易家对自己的行踪,可是了解的够详细了。当晚,他向金小丰诉说了此事。金小丰认真听了,也觉蹊跷,可是又分析不出个头绪来。两人谈来谈去,金小丰便试试探探的,开始动手动脚。陆雪征虽也在金小丰的手中尝到了甜头,但总觉着这不是一桩正经事情,没有做过再做的道理,况且面对着这么一位五大三粗的光头,也着实让人无法动情。眼看金小丰凑上来了,他毫不客气的动了武:“怎么?你拿你老子取乐还上瘾了?滚下去!”金小丰被他打的向后仰头一躲:“干爹,干爹,别……”他笑着握住了陆雪征的手腕:“您别生气,我不碰您,我只是……”他只是扯下陆雪征的裤子,又一把攥住了陆雪征的命根子。金小丰知道陆雪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当年是能把韩棠干到死去活来的;故而自作主张,手嘴并用的先让他快活了一次。简单的擦拭了那激射出来的白浊液体,他一边缓缓揉搓着手中这根半软半硬的东西,一边扭头望向陆雪征,低声问道:“干爹,还要吗?”陆雪征依靠床头坐了,仰起脸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然后闭着眼睛轻声答道:“再来一次,用点力气。”第二次完毕之后,金小丰约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自行爬上床去。陆雪征此刻不是他的对手,又被他调理的身心舒畅,故而不情不愿的咕哝了两句,也就被他拖到身下压住了。金小丰成夜的折腾,恨不能完全不睡;幸亏他那对象是陆雪征,双方势均力敌,倒也有趣。干干歇歇的闹到凌晨,金小丰开了电灯,抱着陆雪征前去浴室洗澡。陆雪征累极了,躺在浴缸里叼着烟卷,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解乏。眼看金小丰蹲在一旁在用毛巾为自己擦身,他忽然取下口中的烟头,摁在对方的光头上用力一碾。金小丰神情痛苦的皱了眉头,可是手上不停,继续为陆雪征擦洗身体。“小丰啊……”陆雪征慢悠悠的开了口:“干爹很不明白,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小丰听到了“小丰”二字,眼眶几乎有些发热——陆雪征从来没有这样亲昵的称呼过干儿子们。当初那么爱韩棠,提起来也还是连名带姓。拧了毛巾为陆雪征擦了擦头脸,他闷声闷气的说道:“我给您养老,我一个人就行,您不用再指望别人。”陆雪征笑了一下:“听听,这不就是疯话么!”陆雪征发现金小丰那个锃亮的大脑袋里面,装有许多稀奇古怪、自成体系的念头。他先前向来不是很关注这家伙的精神世界,现在想关注了,可是又插不下手了。养老之类的话,当然都是胡扯。他叫名是干爹,可也并不比金小丰年长太多,正当壮年,哪里就提到了养老的屁话。他现在无聊之极,身边连个能说说闲话的李纯都没有了——事实上,他记忆中的李纯已经彻底消失,天津那个小伙子,仿佛和他的李纯关系不是很大。他意识到了自己无趣与焦躁,所以格外的开导警告自己,不许自己由着性子沉沦下去;越是处在低谷,越要振作精神。哪知振作没有几天,易家那边派人送来了请帖。这回易崇德抛开易横涛,直接以自己的名义做出了邀请。陆雪征拿着请帖,知道对方必是有事相求,但凭着自己如今这副德行,哪里又能为旁人卖命?故而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露这个面。第106章 易家父子易崇德站在都城饭店门外,礼数很周到的等待陆雪征到来——他向来是这样的,既然要向旁人表示好意,那就要把好意表示彻底;不必要的派头,一般不摆。几名长袍马褂的随从跟在一旁,全是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个打扮的斯文洁净,看起来档次颇高,绝不像那帮会人物,正配得上易崇德的形象——易崇德五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年轻时会是相当的清俊体面,现今发福了一点,但也不过分,没走样。次子易横涛远远站着,看起来是非常的不合群;长子易轻澜本是陪着父亲的,然而忽闻家中有事,只得提前离去,临走时又嘱咐了弟弟两句。易横涛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就算,根本不往心里去。这时,前方道路缓缓驶来一辆雪佛兰汽车,正是陆雪征到了。汽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饭店门口,随即车门一开,金小丰探头跳了下来。他大踏步绕到后方,从汽车后备箱里搬出轮椅打开。把轮椅推到车门前放好,他弯腰向车内伸出双手,把陆雪征拦腰抱出来安置在了轮椅上。冬日时节,天气阴冷,陆雪征加了一件米色猎装上衣,腰间衣带服帖,勾勒的身段紧俏利落。坐在轮椅上扭头望去,他一眼便看到易横涛大步流星的向自己这边走过来。易横涛站在自家父亲与陆雪征中间,做了一番介绍。易崇德极少北上,但也听说过陆雪征的大名。如今见了本人,就见对方三十多岁,面目很是端正英俊,看起来并没有杀气,倒像是一位好好先生的模样。而陆雪征见蒋振云口中的“老头子”仪表堂堂,不禁心生好感。主动向上伸出一只手去,他开口说道:“易老板,我对你是久仰了,但是初来乍到,不敢高攀。今日好容易见了面,我又是这个样子,实在是失礼。”易崇德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老弟,你不要同我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谁高攀谁?你如今赏光肯来赴我的宴席,我就很高兴了。”陆雪征微笑着一点头:“不敢当。”然后他扭头看了易横涛一眼——先前他见了这位伪医生便要心惊肉跳,素来不曾留意过对方的相貌;如今有了易崇德站在这里对比着,他发现这父子两个还真是相像,那易横涛虽然行医手段类似屠夫,人样子却很不错。几人谈笑风生的进入饭店大门,在雅间内分宾主落座。易崇德和金小丰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并不认识金小丰,只当他是陆雪征的跟班手下;易横涛作为陪客,却知道金小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厉害角色,这时就递出眼色,示意他坐。然而金小丰站在后方,只对他暗暗的一摆手表示拒绝,随即弯下腰来,在陆雪征的耳边低语了两句。然后,他就和易家随从一起,无声的退出去了。越是大老板,越是温和有礼,因为底气很足,无需虚张声势。易崇德是如同春风一般了,陆雪征也是有一说一,不拿那场面上的虚话来敷衍寒暄。易横涛坐在一边旁听,倒是感觉这气氛很好,谈话的两个人,包括父亲,也显得可爱起来了。易崇德问陆雪征:“天津有个俞振鹏,老弟认不认识?”陆雪征喝了一口热汤,笑了:“我的干儿子。”易崇德也是发笑:“你这干儿子专在码头刁难我的货船,我不找他,我找你吧!”陆雪征思索着向后仰靠过去,沉吟片刻后转头望向易崇德,轻声答道:“小事一桩,好办。”易崇德笑道:“老弟是个爽快的人!”陆雪征若有所思的,却是微微一摇头:“易老板,实不相瞒,我也离开天津足有两年了,天津那一带的情形,和上海不一样,变化很大。俞振鹏若是听话,那一切好办;若是不听话,正所谓鞭长莫及,我目前也控制不住他。”易崇德端起酒杯,在陆雪征的酒杯杯沿上轻轻一碰:“老弟,有你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至于事情能不能成,那也要看我的运气造化。”陆雪征听了这话,感觉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当年天津那位盛国纲师长曾经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这话实在是挺好听的。两人谈过正事,转而聊起闲话,却是将那矛头一致对准了易横涛。易崇德仿佛是对这次子很有意见,次子面不改色的傲然而坐,却是刀枪不入的满不在乎。陆雪征见易横涛梗着脖子,一脸凉阴阴的不好惹,便出言笑问:“贤侄怎么不继续行医了?”易横涛听了“贤侄”二字,心中几乎一惊,随即想起陆雪征是自家父亲的老弟,可不也就成了自己的叔叔么?“唔……”他不甚服气的答道:“家父不许。”易崇德苦笑着解释道:“他不是那一方面的人才。”陆雪征想起易横涛的种种手段,违心答道:“还是有点本领的。”易崇德看了儿子一眼,感觉自己像是见了怪物——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虽然老大不小的不听话,但是做父亲的,总要耐下性子,慢慢把他引回正路。 第101章 “是不是脚踝不听使唤?”他从眼角处横出目光,不动声色的问道。陆雪征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易横涛暗自运力握住他的脚掌,也不回应,猛然就狠拧了一下子。陆雪征猝不及防,疼的哼出一声,脸色登时就变了。而易横涛随即松手,做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陆雪征收回右腿,冷汗都出来了。金小丰早就知道易横涛不是个地道医生,这时就连忙走上前去,捡起拖鞋为陆雪征重新穿了上。易横涛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不吃苦,哪里能够尽快康复呢?”然后他扭开脸去,把嘴一咧:“嘿嘿。”陆雪征和金小丰对视一眼,无话可说。易横涛又道:“哦,对了,我来的匆忙,还没吃早饭呢。”金小丰要务缠身,上午去了俱乐部巡视生意;易横涛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身心舒适,愿意主动去为陆雪征按摩伤腿。陆雪征坐在二楼起居室内的罗汉床上,听闻此言,立刻拒绝:“完全不必!”易横涛在起居室内东张西望,又蹲在屏风前,细细欣赏那上面的雕画。末了看够了,他扭头见小猫正在陆雪征的大腿上爬来爬去,就也走到罗汉床边坐下来。手肘架在桌面上,他用手托了下巴,望着小猫说道:“陆先生,将来你还回不回天津了?”陆雪征倚靠着床围子坐了,伸手抚摸小猫的脊背:“回。”“你要是回天津,带我一个。”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怎么?又要和家庭闹决裂了?”易横涛对于不好回答的问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保持沉默。起身挪到陆雪征脚边坐下,他抱起小猫,对着猫脸做了个鬼脸。他是个俊秀的青年,然而气质偏于古怪死板,所以让人觉不出他的美来;如今这么做出鬼脸,表情活泛,倒是平添了几分可爱气息。陆雪征含笑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手从炕桌上拿过烟盒打开来,抽出一根香烟,欠身直送到了他的唇边。易横涛一愣,随即仰头躲了一下:“我不抽烟。”陆雪征就把香烟收回来,自己叼上点了火:“不给面子。”“我哪里是不给你面子?我真没有烟瘾嘛!”陆雪征向后仰靠回去,盯着他笑道:“别当我不知道,早上叫你一声贤侄,恨的你立刻就在我那脚上报了仇!小肚鸡肠的东西,不怪你爸爸看不上你。”易横涛一瞪眼:“你凭什么叫我贤侄?”陆雪征一挥手:“回家问你爸爸去!”易横涛听闻此言,当即放下小猫,横眉怒目的说道:“陆先生,你敢对我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要帮你复健了!”话音落下,他伸出双手就要去搬陆雪征的右腿。陆雪征吓的连忙起身,一手攥住了对方右腕,一手将半根香烟在桌上烟灰缸中摁熄。易横涛奋力挣了一下,不料陆雪征那手竟是如同铁钳一般,勒的他那腕子好生疼痛。而陆雪征腾出手来,把他另一只手也握住了;近距离的注视了他的怒容,陆雪征感觉很是好笑:“真生气了?”易横涛针锋相对的和他对视片刻——易家二少,易崇德的儿子,天生就不会是软蛋!然而在陆雪征的眼中,他却是并没有找到敌意。陆雪征的眼神很温暖,老大哥似的,单是对着他微笑。双方对视越久,那笑意越是浓重。最后陆雪征抬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笑出声来:“傻瓜,逗你玩的。”易横涛红了脸,恼羞成怒的又把小猫抱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你是在逗我玩!”金小丰下午回家,发现易横涛还没有走。不但没走,还和陆雪征凑在一起,紧挨着坐。陆雪征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易横涛就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却又把脸扭开,扭开之后又扭回来了,似怒非怒的笑道:“你不要拿我开玩笑好不好?!”到了晚上,易横涛仍旧不走。陆雪征让他看看小猫的公母,他扒着猫屁股看了半天,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黑白道理来。及至吃过晚饭,夜色降临,陆雪征让金小丰开出汽车,送易横涛回家去。易横涛挺高兴,临走时告诉陆雪征:“我改天还来看你。”金小丰听闻此言,在心里说道:“赶紧滚吧!”陆雪征和易横涛这个小白脸消遣了一天,心情不错。及至金小丰回了来,他便重操旧业,继续下地走路。这是一桩苦差事,他又疼又累,满头大汗;金小丰让他歇一歇,他狗咬吕洞宾,反倒急了,嫌金小丰罗嗦。金小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觉着干爹其实也像个小孩子一样,知道自己是个可依靠的人,就要闹的格外厉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心里憋闷,有脾气不对自己发,又能对谁发去?第108章  互为依靠腊月天,易横涛快要长在了金家。易崇德并未对此作出阻拦,不但不阻,甚至还有些赞同——陆雪征一封电报发回天津,俞振鹏果然就收敛了举动。易崇德认为这说明陆雪征树大根深,人走茶不凉,还是个有势力的人物,值得善待结交;而陆雪征对此另有一番见解,他对金小丰说:“我身边留下来的要不是你,俞振鹏未必会这样服从我。”金小丰看着他,没听明白这话。陆雪征进一步的作了解释:“那帮混蛋里面,就只有杜小东不怕你。”他顺势抬手,在金小丰的光头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手狠。俞振鹏不敢造反,他怕我派你回去收拾他!”金小丰听到这话,就笑了一下:“不是,他怕您。”陆雪征拄着手杖走到沙发前,疲惫不堪的一屁股坐下来:“哼,他是该怕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低下头,目光射向了自己的右腿:“我现在这个样子,又凭什么让人怕?”这时,仆人走进来禀告道:“先生,易家二少来了。”易横涛一到,金小丰就自动避开了——他心里有数,不惹陆雪征。易横涛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黑呢大衣,军装样式,腰扎皮带,领口第一个纽扣没有系,露出里面的条纹丝绸围巾;下身则是马裤长靴,皮靴底子很硬,走起路来一步一响。一身寒气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摘下自己那顶麂皮猎帽,弯腰扣上了陆雪征的脑袋:“送给你。”陆雪征抬手摘下猎帽,里外看了看,随后扣回头上:“新年礼物?”易横涛扭头打了个喷嚏,正色答道:“不是。”陆雪征对他仰起脸,一指自己的脑袋:“贤侄,我漂亮吗?” 第103章 陆雪征拄着手杖,很能走上几步了,这时就蠢蠢欲动,想要回去。金小丰无条件赞成,然后在陆雪征下楼之时巧妙的绊出一脚,让得意洋洋的干爹一路滚了下去。陆雪征的右小腿磕在了楼梯栏杆上,疼的当场落泪,额角也撞出了一个大青包。第二天,他那右脚便是又不能落地了,仿佛是脚踝伤了筋骨。这个德行自然是不便见人,金小丰却是主动承认错误,只说自己笨手笨脚,害了干爹。陆雪征没有怪他,不过心灰意冷,决定还是留在上海,把新年混过去算了。金小丰挺愉快,然而易横涛又来了。前些日子,陆雪征忙着照顾金小丰,没心思搭理这位易家二少;易横涛受了一次冷遇,负气而走。如今又来了,却是奉了易老爷子的命令,来送一份新年大礼。陆雪征对礼物没有兴趣,只让易横涛坐到自己身边,笑模笑样的同他闲谈,又提起了金小丰那一场大病。易横涛听了这一番不着痕迹的解释,才暗暗的转怒为喜——他被陆雪征哄着捧着的宠惯了,平时只觉得对方亲切有趣,结果对方一旦变了态度,对比之下,他便有些不能忍受。不过他心里生气,嘴上不说,闷葫芦似的蛰伏在家中,结果就越发的不讨家人喜爱了。张嘴含住了陆雪征喂过来的一颗巧克力糖,他低下头,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天津?”陆雪征向前俯身,把两边手肘架在了膝盖上:“不一定。”易横涛扭头看了他的侧影,感觉他实在是个顺眼的好人:“我在家里可是快要住不下去了。”陆雪征转过脸来向他一笑:“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疼你。”易横涛颇为不满的一撇嘴:“你不要再和我说这种话了!两个男人……你当我是兔子?”陆雪征将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握住了,笑问:“你吃不吃萝卜?”易横涛当即就要把手抽出来,然而没抽动。恶狠狠的瞪了陆雪征一眼,他拧着眉毛说道:“你不要来惹我!”陆雪征叹了一口气,其实也知道易横涛是不该招惹的,可是对方白皙清秀,言谈举止中别有一番清高含蓄的小风情——他生平最好这一口,可是这一口也一直难得,反正自从韩棠死后,他是再也没能找到第二人。“将来到了天津,你可是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如是告诉易横涛。易横涛自认为并没有动情,但也挺享受陆雪征对自己的追求——他像个孤鬼似的,向来也没有人爱慕过他,虽然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心里也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魅力的失败者。“你又不吃人,我为什么要逃?”他反问陆雪征。这一天,陆雪征对易横涛是亲了,也摸了。他在床上是有点本事手段的,亲的易横涛软在床上,迷茫昏沉的眼睛都睁不开。一只手先是隔着一层衣裳揣揣捏捏,后来感受到裤裆那里梆硬滚热的一根竖起来了,他便扯开对方的裤子,把手伸了进去。出乎意料的,他刚刚攥住了对方的命根子,还没有动作,便被热淋淋的射了一手白浊液体。他以为易横涛是太兴奋了,所以身体失控;压着对方又吻了一阵子,他湿黏黏的揉弄着手中那根器官,结果易横涛毫无预兆的抽搐了一下,下身那东西硬都没硬,热精直接就淌出来了。陆雪征略觉惊讶的笑了。抽出手来下了床,他先去浴室洗了手,然后回来坐在床边,俯身摸着易横涛的头发笑道:“快枪手。”易横涛连射两次,这时就有些头晕,是失了元气的样子:“什么快枪手?”陆雪征低头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自己想去!”易横涛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紧张:“真的很快吗?”陆雪征在他鼻尖上拧了一下:“你是个雏儿,当然快。”易横涛的确是个雏儿,向来是自己打发自己,没让旁人碰过;而且打发的也很潦草,因为没打算从这上面得到快乐,真正只是“打发”而已。易横涛不甘心,起身去扒陆雪征的裤子,揪住对方的命根子研究了半天。陆雪征问他“大不大”,他一脸严肃的答道:“大!”陆雪征挺高兴,想要趁热打铁,抱他去做那一桩好事。然而易横涛挣扎着跳下床去,死活不肯:“我们很熟吗?话没说两句就要做这种事情,你这是发情了?”陆雪征坐在床上,哭笑不得:“你把我扒成这个样子,看也看了,玩也玩了,现在说我发情?”易横涛吵不过他,索性一瞪眼睛:“我阉了你!”陆雪征一指胯间:“好,不要客气,切掉拿去泡酒喝吧!”易横涛听到这里,气的笑了。真到了新春时节,易横涛留在家中过年,一时倒是来不得了。金小丰亲自张罗,家中虽然人少,但是春节的气氛很足,该行的礼节,一样不肯忽略。陆雪征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心里知道金小丰好——早就知道他好,没想到这么好。而金小丰冷眼旁观,心想干爹年后必定有所活动,若是回了天津,自己在上海的事业便要付诸流水;若是不回天津,干爹恐怕又要和易家二少狗连蛋似的搞到一起去。说来说去,养干爹比养儿子还要费心,怪不得他未老先衰,旁人都以为他三十多岁了呢。第110章 可爱金小丰在经过楼下一间空房时,忽听里面“咕咚”一声大响;推门探头一看,他就见陆雪征跌坐在地,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着,深深低头一动不动。空房是专门为陆雪征腾出来的,里面照例吊着沉重沙袋,角落里摆了几座木桩。金小丰迈步走进去,在陆雪征身边蹲了下来:“干爹,是不是腿又疼了?”陆雪征面无表情的直了目光,汗珠子从额角流淌下来,连呼吸都暂停了。良久之后,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缓缓的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他翻身要起,站到一半,两条腿一个踉跄,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对着金小丰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你出去,这里用不着你。”金小丰有心宽慰他两句,但是知道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一旦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很可能会被干爹用手杖敲出一头包。于是他就不声不响的退出去了。陆雪征站起来,右腿疼的不能落地。他忍痛伸直了腿,试着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左脚是结结实实的着了地,右脚却像是受了惊一般,力气运到小腿上,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他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的双腿——没看出异常来,还和先前一样,可是走起路来,的确是瘸了。他忽然就恐慌的打了一个冷战,然而不敢深想。俯身从地上抓起手杖,身体多了这样一点支撑,立刻就对劲了。拄着手杖又走了两步,他想自己的骨头不应该有问题——爱克斯光片拍了一张又一张,医生也反复的检查过,都说是康复良好;可是怎么就不敢用力了呢?及至加了那一根手杖在旁边,右腿倒又灵便起来了。陆雪征不能想象自己拖着手杖行走如飞的怪样子。坐在窗台上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低头揉搓着右腿肌肉,心里始终是慌。窗户很大,窗台也长。陆雪征把右腿抬到窗台上伸直,然后弯下腰去,慢慢的抻那筋骨。胸膛紧贴在了膝盖上,他侧脸枕着自己的小腿,恨不能腿骨有灵,能够体谅自己这一片焦虑心情。 第105章 金小丰不懂,他七岁就到了天津,但也没觉出天津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来;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时经受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感情上有些麻木。但是他装成懂的样子,把双手放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又深深的俯下身去,低低的答道:“是,干爹,我不拦您了,我们一起回去。”陆雪征抬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干爹知道让你这样单身离开上海,是受大损失了。你是好孩子,干爹会补偿你。”金小丰轻声说道:“我心甘情愿,不要您的补偿。我爱您。”陆雪征已经接受、并且习惯了金小丰那句“我爱您”。“我爱您”总比“我恨您”要好一万倍,况且听得多了,也觉得理所当然,不再心惊。易横涛听说陆雪征当真是要出发了,兴奋异常,当即就开着汽车跑过来,随车带了一皮箱的行李。然而陆雪征拒绝带他同行。“你不要跟着我一起走,否则你家老爷子会以为是我拐带了你。”他告诉易横涛:“你自己走,到了天津再去找我。”易横涛失望的冷笑:“懦夫!”陆雪征不是懦夫,他喜欢易横涛,可是觉得那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单凭两人之间那点打情骂俏的小感情,易横涛还不值得让他去冒险得罪易崇德。于是他毫无诚意的狡辩道:“我这是谨慎。”易横涛生气了,他生气也不大发雷霆,单是沉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及至气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毫无预兆的拔腿跑开,一鼓作气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陆雪征拄着手杖站起身来,快步赶上去揪住了他。金小丰站在楼梯上冷眼旁观,知道易横涛逃不出干爹的手掌心;还知道干爹现在能对易横涛甜言蜜语、千依百顺,等到将来得了手,就不一定又是怎样的态度了。金小丰向来不在感情上用心,故而现在虽然看出了陆雪征的几分特质,却又不知应该采取何种手段来制服他——当然,也是不忍心下手。金小丰时而甜蜜时而痛苦,但是世上能有一个让他“不忍心下手”的人,他自己想着,也是好的。一个人太忍心了,对别人冷酷的同时,对自己就也残忍了。金小丰不爱说话,只爱思考。他知道陆雪征是很会自我排遣、自我安慰的,所以很少气急败坏;他向干爹学习,也快要变成一位草根思想家了。四月初,金小丰向南京那位老板兼老友做了一番交待,又安抚了手下众人,然后就带着几名心腹,护送陆雪征北上回津。火车开的不顺利,时常是每隔几站停下来,就有宪兵上来搜查。陆雪征这边证件齐全,身份合法,没有破绽,倒是不怕。如此走走停停的过了两日,他终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重新踏上了天津的土地。这一行人刚下火车,站在月台的李绍文、白嘉治、林逢春、丁朋五等四名干儿子立刻迎上来,也不喧哗,单是统一的向陆雪征深深一躬:“干爹好。”然后直起身又对着金小丰唤道:“金哥。”陆雪征抬手一拍白嘉治的肩膀,顺势对着李绍文一点头,微笑着点头答道:“好。”李绍文眼尖,忽然瞧见了陆雪征手里的手杖,先没在意,以为干爹在上海学会了绅士派,故意带根手杖作为装饰;可是待到陆雪征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走去之时,他留意观察,发现那手杖乃是精钢打造,步步落地,却是并非饰品。他能看出异常,旁人一样的伶俐,自然也能看出;不过都是聪明人物,全部装聋作哑,不敢去问。在火车站外,陆雪征上了李绍文的汽车。美国汽车,空间宽敞,李绍文和金小丰左右护着他坐在后排,前方是白嘉治开车,丁朋五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开起来驶上大街,陆雪征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黑色汽车络绎跟上,正是林逢春和保镖们。转向前方坐正身体,他淡淡说了一句:“不必来这么多人。”丁朋五从前方回过头来,很有分寸的笑道:“干爹,街面上不太平,林逢春不放心,就多带了两车人。”陆雪征想了想,又问:“不太平?”李绍文轻声答道:“现在杜文桢一家独大,旁人都被压下去了。”杜文桢素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和陆雪征倒是并无交集。听了这话,陆雪征也没说什么——他有他的道理路线,和杜文桢吃的不是一碗饭。不过,他也知道,杜文桢未必会这样想。白嘉治把汽车开去了李绍文家。李纯正在家中忙忙碌碌做招待员,忽见干爹到了,就连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一路小跑的到了大门口:“干爹。”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发现李纯彻底变成一名美男子了——美的还挺英气,浓眉大眼的;皮肤倒是又白又细,一把能掐出水来。抬手搂住李纯的肩膀,陆雪征一边向内走,一边开口笑道:“哎哟,我这儿子越长越体面了!”李纯不像旁人那样拘谨,低头一眼看清陆雪征的手杖,不假思索的便问:“干爹,您的腿怎么了?”陆雪征浑不在意的答到:“受了点小伤,好的也差不多了。”然后他对着李纯又是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干爹养了一只新猫,比当年的小灰灰还漂亮,是你金哥买回来的外国猫,在后面汽车上,一会儿抱出来给你瞧瞧。”李纯笑吟吟的,刚要回答,然而这时他那些异姓兄长们一起迎了出来;他察言观色,便很有眼力的悄悄向后退了下去。李绍文嫌他狗腿子似的和干爹凑得太近,一把就把他扯到了身后,又瞪了他一眼。除去身后跟着的五名干儿子,陆雪征大概放眼一瞧,发现前方还站着能有六七个人。可见不肖子虽然也有,但是数量不多——毕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过干爹的,又的的确确是依靠干爹一手提拔起来,纵算是有人起了自立门户的心思,也不好真去付诸于行动。最起码的情义都不讲,将来岂不是要坏了名声?拄着手杖走到俞振鹏面前,他上下审视了这位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不错,干爹在上海一个电报发过来,你能立刻把嘴里的食儿吐出去,算是给了干爹的面子。”俞振鹏立刻笑了:“干爹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的。”陆雪征原地转了一圈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应该?什么叫应该?干爹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老家伙,给人一点好处,就要人一辈子做自己的孝子贤孙。你们有情有义,干爹空手从上海回了天津,你们不把干爹当成废物,还能一起过来见我一面……”他点点头:“你们的好处,干爹心里有数。”丁朋五听了这话,鼓起勇气说道:“干爹,我们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那也不是个人了。”陆雪征笑了,没说话,在心里暗暗列出了那几位不是人的、未到场的干儿子名单。陆雪征嫌李绍文这房子太小——他就喜欢先前那所带花园的公馆。可是自从那十几个陆雪征被统一枪毙之后,公馆经过了几次大搜查,末了就被贴上了封条。两年过去了,封条已被揭下,房屋几易其主,现今乃是本市教育局局长的官邸了。陆雪征派人过去,好言好语的开出条件,愿出一笔款子,把这房屋购买下来。局长听闻此言,莫名其妙,嗤之以鼻。于是第二天,他接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颗雪亮子弹。冰冷子弹贯穿了局长的威风与骄傲,他当即就吓得晕了过去,直过半个小时才苏醒过来。局长是文人出身,刚刚来到天津担任职务。拿着那颗子弹,他去找了日本人求救。日本人忙着满城去抓反日份子,没空搭理他,随便派了两个特务去他家门口站岗。局长不放心,转而又去了警察局。警察局长听他提起了“陆雪征”三个字,大惊失色——当初就是他签字枪毙了那一大队陆雪征。说起来都是了结的案子了,怎么又被人翻了出来?难道是自己失职了不成?警察局长死活不承认陆雪征的存在,一口咬定那些人无非是陆氏遗留下的门徒。教育局长磨破了嘴皮子,然而警察局长口不对心,任凭对方说破天去,陆雪征也是死了。半个月后,教育局长卖房搬了家——他是脆弱的文人,他怕大流氓杀他。他一搬家,陆雪征就回家了。第112章 擦肩而过午夜时分,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在偏僻路边停下。金小丰推开车门,在暗淡星光下默默的抽烟。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踩上地面,一名手下就蹲在他的脚边,聚精会神的扭头望向小路远方。遥遥的,有了车灯光亮。手下小子站起来,顺手一敲身后车窗。后排车门应声而开,连滚带爬的下来了两名青年。而金小丰掐灭手中烟蒂,头也不抬的从一名青年手中接过了枪支。 第107章 “真nnd见了鬼!”他自己咕哝:“难道是伤了神经?”这时,金小丰一身鸡皮疙瘩,湿漉漉的从浴室内走出来了。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落花流水的,忽然心生怜爱,想这罗汉白天见了亲爹,这一晚上都不见高兴,想必是心里难过了。他知道金小丰的爱好,所以故意想要逗他。向前俯身趴到床上,他低声唤道:“小丰。”金小丰愣在了当地,眼睁睁的死盯着陆雪征那高高翘起的结实屁股。陆雪征哈哈一笑,一跃而起。翻身滚到床里去,他拉起棉被盖住了自己:“儿子,过来睡觉!”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迈步上前,抬手一拍墙上电灯开关。房内瞬间黑暗,而他一步跳到床上,扯开棉被就把陆雪征掏出来摁住了!陆雪征惹火烧身,同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金小丰的对手。金小丰,二十多岁,正是走上坡路的时候,一旦失了控制,便能狂暴凶蛮成一只野兽。陆雪征被他冲击的简直躺不住,抬起双手奋力想要抓住床头栏杆;可是金小丰是不许他有所依附的,双手掐住他的腰,金小丰起身向后猛然一退,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把他生生拖出老远。陆雪征没生气,但是被他压迫撩拨的起了兴致。金小丰去抓他的手腕,他便招式巧妙的设法挣脱;金小丰去吻他的嘴唇,他会微笑着扭开头去,顺势在对方的下巴上留下一个牙印。房内夜色浓重,黑暗如海。在温暖而凌乱的大床上,陆雪征半闭着眼睛,用手肘和膝盖去抵挡反抗,动作温柔而坚决;而金小丰见招拆招,丝毫不肯退让。背过手去扯开了陆雪征那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腿,他双手握住脚踝抬起又下压,把对方的身体彻底对折。动作忽然激烈起来,一滴汗珠自上而下甩到了陆雪征的眉心,金小丰气喘吁吁的进行了最后的冲刺,“嗯……”他濒死一般的发出哀鸣:“嗯……”午夜时分,两人依然不睡。相对着侧躺了,他们在沉默的嬉闹。到处都是手脚,纠缠着横在二人之间;进攻防守交替进行,金小丰卖了个破绽,让陆雪征抬起膝盖顶向自己的下身;在对方靠近的那一刹那,他手上忽然耍了个花样,准确的破解了陆雪征的擒拿,直接就要把干爹搂到怀里。陆雪征连忙向后一躲,而他的指尖划过对方的光裸胸膛,在氤氲的肉体气息中就扑了个空。良久之后,电灯忽然亮了。陆雪征方才仿佛是占了上风,所以现在哈哈大笑的坐起身来,单方面宣布比试结束。拥着棉被依靠床头,他探身越过金小丰,从床头矮柜上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香烟。烟卷叼到嘴上,金小丰仰卧在一旁,扬手摸到打火机“啪”的一声按出火苗,向上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歪着脑袋凑上去点燃了香烟,然后抬手夹住烟卷,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低头对着金小丰喷出一口烟去,他懒洋洋的笑道:“行啊,长本事了!”金小丰似笑非笑的仰望着他,黑眼睛里星光璀璨。陆雪征棋逢对手,心情竟是很好。抱着棉被转向前方,他又深吸了一口香烟,烟草气息让他在疲惫中感到了一丝销魂。扭头望向金小丰,他把烟卷送到了对方的唇边:“来一口。”金小丰微微探起头,在吸烟之前,先撅起嘴唇,亲吻了陆雪征的手指。陆雪征笑出声音,金小丰的嘴唇是润泽火热的,让他的手指暖暖的痒了一下。金小丰问陆雪征:“干爹,我怎么样?”陆雪征为自己续上了第二根烟:“你?”他低头看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的答道:“挺好!”金小丰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和易横涛相比呢?”陆雪征明白了金小丰的意思,不禁一笑:“那不是一回事。”随即他亲昵的拍了拍金小丰的脸,低声说道:“你和干爹是一家人,他是外人嘛!”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能让金小丰满意的,不过他知道,这也的确是陆雪征的真心话。和陆雪征讲什么专一,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看陆雪征的态度,仿佛天下就只有他一位是带把儿的,其余全是娘们儿。他想怎么三妻四妾,就怎么三妻四妾——只是受身份束缚,他无法肆意妄为罢了。对待这位干爹,金小丰简直是无计可施。他实在是抽不开身,否则非想法子把易横涛弄死在天津外不可。陆雪征吸足了烟,下床又草草冲洗了身体,然后心满意足的上了床,眼睛一闭便睡了个天昏地暗,还打了两个俏皮的小呼噜。金小丰关了电灯,一时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向上拉了拉棉被,他也睡了。翌日上午,陆雪征试图丢开手杖行走,然而没走几步,心虚得很,右腿直打晃。抄起手杖支撑了身体,他这才心神安宁的站稳当了。手杖成了他的护身符,他时常是拖着手杖在走。有了手杖傍身,他那右腿就敢真正用力了。与此同时,几名“不是人的”干儿子,本是要自立门户的,可是见到那个惨死的例子,便心中惴惴,竟是一起投奔了杜文桢。李绍文过来向陆雪征汇报了这个情况,陆雪征听了,只说:“我不管他们是投奔了谁,就是投奔到天王老子那里去了,也得把命给我留下来!”李绍文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犹豫:“那杜文桢……”陆雪征何尝不知道杜文桢的实力?但他是个亡命徒的身份,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又所谓可以千年做贼、不可千年防贼;如果杜文桢当真要拂自己的面子,恐怕动手之前,也是要仔细忖度一番的——那样一位富贵已极正当红的人物,怎会愿意去和杀手结下梁子?于是陆雪征一挥手:“不提杜文桢,只找那几个混蛋算账。先把家务事解决了,再一致对外。”第114章 先兵后礼陆雪征拿着一只精致的小喷壶,站在窗前浇花。小猫坐在窗台上,睁着两只大圆眼睛盯住喷壶,一个脑袋就随着壶嘴左右摆动了。陆雪征瞄了它一眼,心里盘算着把它阉掉。小猫并没有危机感,看的高兴,还伸出一只爪子去抓花叶,然而冷水流淌而下,这又把它吓了一跳。细细的“喵”出一声来,它仿佛是困惑了,站起身来竖了尾巴,很谨慎的向后退了两步。陆雪征放下小喷壶,抱起小猫。小猫胆子小,软绵绵的蜷缩在他的臂弯中,一条后腿垂下去,陆雪征没留意,它也不晓得把腿收上来。这时,金小丰推开房门,把个锃亮的大脑袋伸了进来:“干爹。”陆雪征抬头望向他。金小丰西装革履,打扮的相当阔气,是爆发的赌场老板的派头:“俞振鹏的汽车被人砸了。”陆雪征平平淡淡的“哦”了一声,转身把小猫放到了身边的写字台上,并没有关心俞振鹏的安危,因为知道这些干儿子们各个皮糙肉厚,纵算是挨了一顿胖揍,也没什么的。迈步走向门口,他带着金小丰快步离开了。金小丰亲自开车,把陆雪征送去了法租界地带。汽车开的不算快,沿着大街匀速前行。街旁咖啡店内的李绍文从大玻璃窗内看见了,马上起身跑出去站在路边。汽车稳稳停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在半开车窗边深深弯下腰去,对着车内的陆雪征低声说道:“干爹,杜文桢已经进了紫竹林饭店,带了几个女人吃饭,不是大请客。外面保镖能有十人左右,全带着枪。”陆雪征面无表情的微微一点头:“你们不用跟我进去,带着人守在街上就好。应该不会大动手。”李绍文当即答道:“是!”陆雪征对着前方一挥手,金小丰会意,继续开动汽车。陆雪征,貌似单枪匹马的,来到了紫竹林饭店。 第109章 陆雪征过上了几天清闲日子,终日十分平和愉快。教育局长是位阔人,搬进来后增添许多家具,又在前院草地上放置了两只大缸,预备天热时蓄满净水,养花养鱼,也是一景。局长走得惊惶,大缸留在原地,陆雪征这时就完成局长心愿,果然从楼内的水龙头上引出一根胶皮水管,哗哗哗的放了两大缸水。缸内一时还没有种养荷花,只往里投了几尾小红鲤鱼。此刻正值下午时分,陆雪征无所事事,抱着小猫站在缸前,去看小鱼消遣。金小丰坐在楼内,隔着大开的窗子乘凉瞌睡——他对任何动物都没有兴趣,尤其是不能欣赏小鱼之美,只能品尝小鱼之味。陆雪征兴致不错,双手把小猫托到水面上,让它近距离的开开眼界。小猫乖乖的低头看鱼,望着望着,忽然“喵”的一声大叫,而后蹬着陆雪征的手掌猛然一窜,“扑通”一声就跳到水里去了!大缸足有半人多高,奇大无比,陆雪征眼看小猫连个气泡都不吐,直接就沉了底,吓的连忙弯腰伸手去捞。一捞没捞着,二捞没捞着,他急了眼,一头扎到水里去,踮起双脚伸长手臂,在那深水处奋力一划,一手果然捏住了细细的猫脖子。他心中大喜,正要起身,哪知重心不稳,“咕咚”一声双脚离地,大头冲下的扎到缸里去了!这下可是糟了糕!他本来水性平平,如今在倒栽葱似的插在缸里,两只手连个着力的地方都没有,慌乱之下先喝了两大口水。而金小丰昏昏欲睡的坐在窗前,先不理会,后来偶一睁眼,忽然发现干爹不见了,大缸内却是伸出两只乱蹬的长腿,不禁吓的立刻起身,一个箭步越过窗子,一路飞奔而去!抓着陆雪征的双腿奋力向外一拽,金小丰像拔萝卜似的,把陆雪征从大缸里水淋淋的拔了出来!陆雪征被呛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的就跌坐在了地上,一手还攥着小猫的后腿。神情茫然的张开了嘴,他吐出了一尾活泼泼的小红鲤鱼。金小丰知道呛水不是小事,一个不留意,也许会伤了肺,便连忙蹲下来为他又抚胸口又拍后背。陆雪征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都直了,过了半晌才缓解过来。低头望向身边小猫,他发现这小崽子竟然也还留有一口热气,虽是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但那肋骨显然是在一起一伏。金小丰把他扶了起来:“干爹,别管它了,猫是土命,接了地气就能活。风凉,您先回去把衣服换了吧。”陆雪征打了个打喷嚏,一边走一边还嘱咐金小丰:“别让人过来,当心踩了它。”金小丰向下扫了一眼,见陆雪征没用手杖,两条腿照样站的稳稳当当;但也不肯说破,一路连搀带抱的就要将陆雪征往楼里送去。哪知步子刚刚迈开,看大门的小仆人忽然颠颠跑过来了:“大老板,外面来了一位小姐,说是想要见您。”陆雪征落花流水的回过身来,非常诧异的表示反问:“嗯?”小仆人一本正经的答道:“是一位小姐,打扮的挺漂亮,看着能有个四十多岁了,还领着个小男孩。”陆雪征歪过脑袋,控了控耳朵里的水:“四十多岁了,还小姐?”然后他转向金小丰:“我认识这么一位老小姐吗?”金小丰莫名其妙的答道:“您连年轻小姐也不认识啊!”陆雪征扭头又打了个大喷嚏,随即吩咐金小丰道:“你去接待一下,问问她有什么事。如果是生意上门,我们直接收英镑美元,不要鬼子的军用票。”金小丰答应下来;而陆雪征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手杖不在身边,右腿立刻就不听使唤了。陆雪征回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裳。回想方才那一场历险,他心有余悸,知道若不是金小丰救命及时,自己很可能会有溺死的危险。他,堂堂的他,枪林弹雨刀光剑影都闯过来了,结果为了一只猫,淹死在自家鱼缸里,这才叫见了鬼!颇为庆幸的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他捧起茶杯正是要喝,不想房门一开,金小丰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干爹啊……”他以一种迟疑而又茫然的语气开了口:“那个……出事了。”陆雪征啜饮了一小口热茶,然后转身面对了他:“什么事?”金小丰高高大大的堵在门口:“那女人说……说她那孩子是您的种。”陆雪征端着茶杯,当即望着金小丰愣在当地。金小丰微微皱起了一条眉毛,极力保持着心平气和:“她……她领着孩子认亲来了。”陆雪征这回神魂归窍,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顿:“开什么玩笑?我都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金小丰顶天立地的依靠着门框,犹犹豫豫的说道:“理是这个理,不过……的确很像。”“什么很像?”金小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和您……很像。”陆雪征抓过手杖,迈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和我很像?怎么会和我很像?难道我夜里梦游,千里之外取人贞操了?”第116章 血浓于水陆雪征走到客厅里,一言不发的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小姐端然而坐,看那打扮发式,的确是个小姐的风格,不过眼角鼻洼皱纹深刻,皮肤又出了点油,厚重的胭脂香粉就卡在了皱纹里,深一块浅一块的不均匀;眉毛倒是扯的精细,画的乌黑,一个嘴唇也涂的红通通。看那眉目,当年应该是个美女,所以现在垂死挣扎着不服老,整个儿的用化妆品在脸上重新描画了一张面孔。可惜力不从心,小仆人当时说她能有个四十多岁,那还是说年轻了。老小姐身段还好,前面挺胸,后面翘臀,穿一件红底洒白花的长袖夹袍,枯瘦的手腕子上叮叮当当的带着几只金玉镯子,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拖了老长;她打扮的摩登,站在旁边的小男孩也收拾的漂亮——人不大,也就是四五岁的模样,可是穿了一身银灰色的绸缎小袍子,周身上下没有一丝褶皱,按照小号美男子那么穿戴;再看面貌,也是洁净利落,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用句废话来形容,可谓“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这孩子身上挑不出碍眼的地方来,看那五官规格,长大之后定然就是另一个陆雪征;尤其是左边眼角下,居然也生了一点小小泪痣。这回可好,连滴血认亲都不必了,谁要说这不是陆雪征的种,那除非是昧了良心。陆雪征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又格外盯着孩子细细审视了一番,末了在老小姐对面坐下了,迟迟疑疑的开了口:“我就是陆雪征。”老小姐两道细眉入鬓,一脸不好惹的刻薄神情,把小男孩向前一搡,她开口便道:“叫爸爸。”小男孩一甩袖子,规规矩矩的向着陆雪征一鞠躬:“爸爸好。”陆雪征连忙伸手去扶:“别——先把事情说明白了。”老小姐转身拿起手边小皮包,一摁暗锁“咔哒”一声打了开来,陆雪征以为她是要出示什么凭证,哪晓得老小姐从中摸出一只景泰蓝烟盒,打开来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又掏出打火机,很从容的给自己点了火。细长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她撮起嘴唇喷出笔直一线青烟,而后二郎腿一翘,夹袍大开衩中就露出了穿着玻璃丝袜的大腿。“五年前,你在秋香别墅玩了一夜,留下这么个造孽种。”她幽幽的说道,声音很沙哑,是坏了嗓子的模样。陆雪征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在五年前去过秋香别墅,不过从老小姐的做派中,他已经揣摩出了对方的身份:“这种事情,也应该讲一点证据吧?”老小姐又不傻,当年算着月份日期,自然是有所知觉的;又因陆雪征是个有名的人物,所以她也一直记在心里。不过她现在病入膏肓,懒得去算那笔旧账,只把小男孩拉扯回了身边:“赎身出来之后,要不是受这小野种的连累,我早再走一步了。不走就不走,本来手头的钱,也尽够我们娘儿俩过活;偏偏我是生来的命苦,没等到小野种长大,又害了肠痨。我活一天,顾他一天,我闭了眼,谁管他去?早就想来找你,可是没地方找去,前两年又听说你是死了;上个月有个老姐妹说在紫竹林看到你和杜老板打架来着,我这才又打听着找上门来了。要说证据,那我也没有,小野种和你活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肯信自然好,不信也没什么,我不会赖着你。我自己都要死了,管不得那么多了。他年纪小小的,将来是享福还是要饭,横竖也刺不到我的眼!看他的造化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挲孩子的头脸,手指枯瘦如同细枝。小男孩依偎在她身边,仰脸看看金小丰,再看看陆雪征,末了低下头来,神色平静的望向了自己脚上的小皮鞋。陆雪征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老小姐,再看看小男孩,末了也低下头来,心情绝望的望向了自己脚上的大皮鞋。他此生是下定决心要断子绝孙的——干这刀口舔血的买卖,活过今天方知明天,无牵无挂的倒也罢了;一旦有了牵挂,那他是要被活活拖累死的!可是好好一个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小模样和自己分毫不差,一声“爸爸”也喊出来了,难道自己把他生生推出去?他那娘一脸烟灰颜色,万一哪天真死了,这么一个小崽子,一个人可怎么活?也像金小丰似的,在垃圾堆里讨生活,顶着一头瘌痢疮等着饿死?陆雪征心情很沉重。抬眼望向小男孩,他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对方的小手。 第111章 他起身拉开房门,把金小丰喊了过来,问那戒指的去向。金小丰门神似的倚着门框,瓮声瓮气的反问:“那不是干爹自己收起来的吗?”陆雪征抬手抓了抓短头发,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离开上海的时候,不是你收拾的行李么?”金小丰理直气壮的答道:“我收拾的是大行李。”陆雪征见他是一问三不知,便不耐烦的连连挥手,然后走回矮柜前蹲下来,将那几样小零碎掏出来重新检查了一遍——仍旧是没有。正是困惑之际,仆人一路小跑着赶到了门口:“大老板,外面白先生送来了一位易先生。”陆雪征一听易横涛已经到了,只好放下眼前这一堆小玩意儿,推开金小丰向外走去。而金小丰进入房内,一边俯身收拾那些东西,一边面无表情的心中痛快:“您刚知道那戒指是没了?”白嘉治把易横涛送到陆公馆后,便直接开车离去。而易横涛拎着个旅行袋走进公馆客厅,迎面看见陆雪征满面春风的站在前方,就当即丢下旅行袋,不由自主的笑了。  陆雪征看着他问道:“笑什么?”易横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不禁愣了一下。陆雪征拖着手杖走过去,抬手一掐他的脸蛋:“贤侄,许久未见,有没有想你叔叔我?”易横涛张了张嘴,没想到许久未见,陆雪征还是这么满嘴不正经。  陆雪征又向他张开了双臂:“来,叔叔抱抱!”易横涛忍不住,还是想笑。上前当真抱住了陆雪征,未等他开口说话,对方的手臂已经结结实实的环住了他。他依偎在陆雪征那温暖的胸膛上,感觉对方很有力度,也很有温度。“我……”他在陆雪征的怀抱中,终于开口说出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我还没吃晚饭呢。”易横涛不挑食,吃了一屉素馅小包子,吃的还挺香。陆雪征待他填饱肚皮之后,就把他领进了客房内安歇。客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有床有柜,被褥洁净,灯光明亮;墙壁上开了小门,直通隔壁浴室。易横涛对这环境是很满意的,提着旅行袋四处观看,又捂嘴打了个打哈欠——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把旅行袋到放到窗前地上,他拉上窗帘转过身来:“我困了,你走吧!”陆雪征坐在床边,俯下身去低头脱鞋:“贤侄,过来,叔叔陪你躺一会儿。”易横涛没想到他会公然说出这种话来,脸上登时一红,有心立刻把陆雪征撵出去,可是又贪恋着对方的诙谐有趣。犹犹豫豫的走到床前,他默然坐在了陆雪征身边。天气温暖,衣裳都穿的单薄。陆雪征脱了长裤,穿着衬衫裤衩钻进被窝。易横涛也是个同样的打扮,忸忸怩怩的躺下去,他总感觉这不大对劲。正是面红耳赤之际,陆雪征翻身过来,抬腿骑在了他的腰间。  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陆雪征低声笑问:“宝贝儿,再问一遍,这些天不见,你想没想我?”易横涛的呼吸有些紊乱:“那你想我了吗?”陆雪征从被窝里摸索着抓住了易横涛的手,拉扯着捂向自己的胯间:“你说呢?”易横涛猝不及防的碰触到了那根坚硬勃发的器官,立时像被烫到了一样,拼命把手抽了回去:“你又下流了!”陆雪征笑出了声音,随即探头亲上了他那红润的嘴唇。棉被下面暗涌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横涛忽然轻轻惊叫了一声,却是不禁逗弄,下身已经遗了一滩热精。  陆雪征看他这样敏感,自己也是十分动情。两人的裤衩是早在不知不觉间便退下去了,陆雪征将对方下身那一股子白浊液体抹开,然后趁着湿漉漉热腾腾的滑溜劲儿,轻车熟路的挺身就捅。而易横涛从未经过此事,登时吓的高喊一声,一双眼睛瞪的又圆又大,两只手在床单上乱抓乱挠。一脚蹬开上方棉被,他在完全陌生的刺激中张大了嘴巴,要哭似的“啊啊”叫出声来。 陆雪征知道易横涛是个雏儿,所以格外小心,生怕弄伤了他。易横涛显然是受了大惊,青蛙晾肚皮似的瘫在床上,长久的目瞪口呆。事毕之后,陆雪征抱着他去浴室洗澡,他也依旧不说话。 及至回到床上,他在陆雪征的怀抱中躺了许久,才渐渐的恢复了神智。他对陆雪征说:“我屁股疼。”陆雪征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多做几次就不疼了。”他又问道:“你这是在拿我取乐吗?”陆雪征把他搂到胸前:“胡说八道。我喜欢你,想和你亲近,这和取乐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身边还缺取乐的人么?”易横涛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我也没什么优点,你喜欢我什么?”陆雪征低头亲了他的额头:“喜欢你细皮嫩肉,长得好看。”易横涛嗤笑一声,以为陆雪征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易横涛睡不着觉,两条腿也合不拢,非得把一条腿搭到陆雪征身上才舒服。哼哼呀呀的长叹一声,他咕哝着说道:“唉,我还是屁股疼。”陆雪征伸手向下,探到了他的股间:“我给你揉揉?”“那地方怎么能揉?”“里面都揉过了,外面反倒不能揉?”易横涛一听他又说下流话,就把眉毛一皱:“唉,不嫌脏吗?”陆雪征哼哼笑着翻身压上了他:“我爱你还爱不够,怎么会嫌你脏?”易横涛心乱如麻的睡了一夜,翌日清晨起了床,屁股还是隐隐作痛。他有些迷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陆雪征却是大方自然的很,一如既往的逗他开心,拿他取笑。他笑一阵气一阵,也说不清自己对陆雪征是个怎样的感情——似乎还谈不上“爱”这个字,可是相处在一起,又的确是很愉快。第118章 来日方长金小丰倚靠墙壁站在客厅外,微笑倾听着陆雪征在楼上调戏易横涛。干爹的俏皮话说起来真是要命,源源不断排山倒海,每一句细想起来都是话里有话,风趣下流,气的易横涛咬着牙笑,笑到最后不听了,转头就往楼下走。陆雪征在后方追上来,不肯放他;于是他加快脚步,连跑带跳的往楼下冲去。易横涛在前面逃,陆雪征在后面追,两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金小丰无声无息的盯住了陆雪征,就见他嬉皮笑脸的,很像一名大号的顽童,倒是显得可爱年轻了。金小丰不动声色的旁观着这一切,及至到了陆雪征经过面前之时,他毫无预兆的亮出了手中手杖,心平气和的说道:“干爹,手杖。”陆雪征的速度很快,听到这话时,已经冲到了大门口。右腿上附着的心病瞬间发作,金小丰扭头望去,就见他一个趔趄,直接就从那石头台阶上滚到院里去了。陆雪征自恃身体好,早早就换上了非常单薄的夏季长裤。膝盖狠狠蹭过台阶边沿,连裤子带皮肉一起卷了起来。易横涛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就见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双腿膝盖各破了一个大洞。“我让你闹。”他板着脸,老气横秋的伸手一指陆雪征:“闹出笑话了吧?”陆雪征疼的一咧嘴,迈不动步了。拖着右腿转过身去,他对着金小丰怒道:“傻站着看什么?还不把手杖送过来!”金小丰快步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的把手杖递了过去:“干爹没事吧?”陆雪征一手拄了手杖,弯下腰一抖裤管,发现左腿好一点,皮肤卷起一层,右腿膝盖血淋淋的可是凄惨,皮都蹭没了。皱着眉毛直起腰来,他挥起手杖在金小丰身上抽了一下:“混账东西,乱叫什么!”金小丰俯身一拎他那裤管,见他的确是摔的厉害,心中不禁一疼,然而同时又很痛快,低头忍笑说道:“正好家里有个医生。”陆雪征眼尖,一眼看出他是似笑非笑,就在他那大脑袋上又甩了一巴掌:“还笑?我摔成了这个样子,你他妈笑的是哪一出?”金小丰不敢看他,也不辩白,扶着陆雪征就要进楼。陆雪征却是不娇贵,也不要他,自己迈步就往内走。易横涛远远站在院内,看出陆雪征是负伤了,静等着对方向自己求援,哪晓得陆雪征说走便走,竟像是瞬间便把自己彻底忘记了一般。 第113章 吃饱喝足之后,他到后方小花园内散步。坐在树荫浓重的小凉亭里,他那头脑中一片空白,因为方才忘情大嚼,吃多了。陆公馆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易横涛人在闹市,却是欢喜。他在街上走,俞振鹏坐在车内缓缓跟着,跟了良久,他打开车窗伸出头去:“易二少,您还没逛够哪?天多热啊!”易横涛向他摆了摆手,倒是通情达理:“你到阴凉地方等着我,我再走两家百货公司,就回去。”汽车此刻已经被晒的发烫,俞振鹏坐在车内,甚是难熬,此刻只好听话,命汽车夫调转方向,去找僻静地方停车。而易横涛迈步进了一家钟表行,低头正在打量玻璃柜台内的货品,不想旁边忽然伸来一只大手,铁钳一般的就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易横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要挣脱:“我——不是我!”来人乃是一名彪形大汉,周身绫罗绸缎的穿戴着,张口便有金牙闪烁:“好你小子,原来你还在天津啊?我当你治死我兄弟之后,就nnd跑没影了呢!”说完这话,他扬手一个大嘴巴,正是抽到了易横涛的嫩脸蛋上:“妈了个x的,老天有眼让你落到我手里,今天老子就要宰了你给兄弟报仇!”易横涛虽然在家中也挨过父亲的耳光,然而大汉孔武有力,那大嘴巴扇的带着风,岂是他父亲那轻描淡写的小巴掌可以比拟的?挨了这样凶狠一掌,他当即眼冒金星,耳中轰鸣,东倒西歪的就向外逃,口中大喊道:“救命啊!那个谁,你快来呀,有人打我啦……”街上喧闹,俞振鹏正在远处停车,一时竟是没有听到易横涛的呼救。而那大汉生拉硬拽的把易横涛拖出钟表行,就近便要往一辆汽车上推搡。易横涛急了眼,出其不意的踢出一脚,正中对方胯间。大汉受了袭击,痛的高叫一声便夹了腿;而易横涛趁此机会狠命一挣,拔腿又跑。路边本是蹲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子在看风景,此刻却也闻风而来,要去堵截易横涛,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这边吵嚷起来,俞振鹏那边停好汽车,也听到了片言只语。推开车门这么一细瞧,俞振鹏心中一惊,连忙飞跑过来:“干什么?你们想要干什么?妈的敢动我们少爷,你们nnd是不是活腻歪了?”这时那名下身受袭的大汉缓过了这一口气,半弯着腰挤上前方和俞振鹏打了照面。双方一见,大汉当即把眉毛立起来了:“哟,是你小子啊?你仗着你干爹的势力在码头上抢了我们的饭碗,现在不吃你的干饭偷着乐去,还跑到这地面上狐假虎威来了?你nnd是欠揍吧?”俞振鹏放眼一望,就见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这边显然不是对手,可是不肯服软。对着易横涛一使眼色,他想让这位易二少爷先上车去,自己这边或打或逃,不受拖累,倒都好办。易横涛会意,撒腿就跑;而那大汉见状,登时急了:“想走?门儿都没有哇!我兄弟受了一刀的皮肉伤,结果被你活活治死,你就这么白作孽了?”然后他伸手又一指俞振鹏:“我告诉你姓俞的,别以为我们杜老板是真怕你干爹!真刀真枪干起来,还不定是谁胜谁败呢!我们杜老板大人大量赏你一口饭吃,你就别给脸不要脸的到我这儿装大爷!”他这边话音未落,身边手下早一拥而上扑向了易横涛;街上立时混战成了一团,俞振鹏的汽车夫和仅有的一名保镖跑上来助阵,结果立刻就被卷进了复仇的旋涡中。三分钟后,易横涛被那大汉强行塞进汽车里去了。他吓坏了,杀猪似的大叫;俞振鹏急的快要流出泪来,眼看着是救不得,索性顶着拳脚立刻撤退,赶回陆公馆向干爹报信。这时正是下午时分,陆雪征侧身躺在沙发上,枕着两本厚书昏昏欲睡。金小丰人在楼上,在留声机传出来的靡靡歌声中默默的流汗。俞振鹏如风而来,也不等人进门通报了,冲入客厅便是大喊一声:“干爹!不好了!”陆雪征一哆嗦,闭着眼睛就坐了起来:“怎么了?”俞振鹏满头满脸皆是大汗珠子:“易家二少让杜文桢的手下绑走了!”陆雪征猛然起身:“绑走了?”“我也没有听清来由,就听杜文桢那边的人说易二少爷治死了他的兄弟。我没防备,身边人少,不是他们的对手,就这么着让他们把易二少爷带走了!”陆雪征听闻此言,扬手就抽了他一记大嘴巴:“混账!我派你去是干什么的?!你就眼睁睁的让人把他抢走了?”俞振鹏被这一巴掌抽的脑袋嗡嗡直响,腿都软了:“不是,干爹,我没想到——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抬手一指自己的乌青眼圈:“大街上,我们也不敢动枪,拳脚上我们不是对手……”陆雪征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指了俞振鹏的鼻尖,两道眉毛拧起来,是不骂愤怒、骂又无言的架势:“你啊你啊……易崇德把他家老二交到我手里,我今天刚刚满口答应出去了,你回头就给我打脸!”俞振鹏哭丧着脸后退一步:“干爹,不是——易二少爷毕竟是易二少爷,我想杜家未必就立刻能把他怎么样,您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去想法子把人弄回来。”陆雪征一脚把他蹬了一跤:“你弄个屁!杜文桢吃了我的大亏,就等这一天出气呢!就凭你那点赖本事,你弄个屁!”第120章 各怀心事陆雪征大骂俞振鹏,一鼓作气把俞振鹏骂跑了。待俞振鹏走后,金小丰才下楼走进了客厅,眼看陆雪征气的直眉瞪眼,便走过去扶他坐下:“干爹别着急,杜文桢就算和您有仇,可是看在易老先生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去伤易二少爷。陆雪征气急败坏的怒道:“易横涛是被杜文桢那手下人绑走的,为的不是向我报仇,为的是他治死了人家的兄弟!万一杜家手下不声不响的把易横涛弄死了,杜文桢不知道也是白搭!”然后他扶着金小丰的肩膀站起来,自己又咕哝了一句:“我给杜文桢打电话去!”陆雪征一个电话打到杜公馆,杜文桢却是不在家;问去哪里了,无人知晓。杜文桢必须不在家,他当初知道自己有位得力手下被个蒙古大夫治死了;蒙古大夫落网后大吵大嚷,说自己是易崇德家的二少爷,这个话,他现在也知道了。所以他就很为难——照理说,应该由着手下宰了蒙古大夫给兄弟们报仇,可是易家二少岂是轻易宰得的?这样想来,就该把这位易二少恭而敬之的放走,放走之前自己亲自出面,再招待他吃顿宴席,说两句道歉的客气话,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自己当真放了易横涛,那受益人是谁?是陆雪征啊!听易横涛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显然他如今正受陆雪征的保护;自己这边抓人又放,说起来总归是失了礼;而陆雪征那边虚惊一场得了二少,倒成了护驾有功的人物,届时必和上海易家越发亲密。他们双方扣了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码头成了他们两家的市场,自己可就越发插不上手了!杜文桢左思右想、长吁短叹,对于易横涛这块进了嘴的软豆腐,想咽怕烫,要吐又不甘心,真是落入了两难的境地了。陆雪征找不到杜文桢,又大大的发了顿脾气。发完脾气之后,怒火散尽,倒是平静下来了。“小丰!”他把金小丰叫到自己面前来:“你出门给易家发一封急电,把今天这事如实讲清楚了。”金小丰答应下来,又问了一句:“如实说?”陆雪征干脆利落的答道:“如实说,先让易崇德知道这是他儿子自己招惹来的祸事,和我们无关。易横涛要是有个好歹,让他去找杜文桢。”金小丰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微微弯下腰又压低声音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去救易先生呢?”陆雪征思索着答道:“救还是要救的。易崇德把他儿子托付给我们了,我们不能不闻不问。如果当真救下来了,说起来也是一桩人情。”金小丰领命而去,一路走的若有所思。而与此同时,俞振鹏已经开始满城里寻找易横涛。一夜的功夫,易崇德的回电发过来了——老爷子快要急疯了,拜托陆雪征务必把人全须全尾的抢出来;现在南北都在打仗,老爷子预备亲自过来,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到,不管是什么时候到,反正在没到之前,就全仰仗陆雪征想办法了!除此之外,易崇德也托人辗转去向杜文桢说情,愿意用钱去赎小儿子。杜文桢没想到易横涛这样具有价值,越发奇货可居——也不表态,就单是暧昧含糊着,不说放,不说不放,也不谈条件。如此又过了一天,俞振鹏一无所获,白嘉治倒是打听到了易横涛的影踪。白嘉治告诉陆雪征:“干爹,绝对没有错,就在码头旁边的货栈仓库里,是杜家的地盘。我那汽车夫的二叔在货栈守大门,那天晚上看得清清楚楚,说起来定是易二少爷无疑。”陆雪征回想起易横涛那副娇身嫩肉的小模样,也有些心疼:“他受罪了吗?”白嘉治连连摇头道:“那好像是没有,单是关着不放。”陆雪征听到这里,却是忽然心有所感。打发走了白嘉治,他把金小丰叫了过来。“我们应该在易崇德到达天津之前,把易横涛救出来,不给他和杜文桢见面的机会。”陆雪征对金小丰说道:“只要这么一干,易崇德和杜文桢之间的仇,就结下了!”金小丰静静倾听着——陆雪征这话有理,儿子都活着出来了,易崇德还和杜文桢谈什么?而杜文桢想要再辩解自己那行为并非绑架,也全晚了! 第115章 金小丰见势不妙,连忙命人半掩了房门,以免火种直接进房。子弹打碎玻璃擦身而过,前方两名手下不明不白的死在门口。眼看身边所剩的人是越来越少,金小丰恶狠狠的瞪向易横涛——这小子紧贴墙壁站着,竟是毫发无伤。金小丰恨易横涛,就因为这个小子,他也许就要死在这满地野火的大货栈里!陆雪征让他“不要逞强”,其实这nnd全是屁话!只要进了货栈抢了人质,那便是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他想不逞强,他想举枪投降,可是杜家干吗?老虎背都骑上了,现在让他“不要逞强”?一只玻璃酒瓶飞入房中,“啪”的一声砸碎在了墙壁上。金小丰眼看着明亮的一团火落下来,随即流淌了一地。易横涛害怕了,尖叫着乱蹦乱跳,又脱了西装上衣弯腰乱拍,天真幼稚的想要灭火。金小丰又瞪了他约有一秒钟,随即上前一步跨过火苗,攥住他的手腕说道:“易二少爷跟我来!”推开墙上一道小门,他把易横涛送进了隔壁空房内。其余还算活蹦乱跳的四五人见状,也就近推开身边小门,进入另一侧房中避火。金小丰所在的这间房屋,共有两面窗户,一面朝着后方仓库,一面朝着旁边停车场;金小丰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推开窗子,指着那黑黢黢的停车场说道:“易二少爷,你跳出去往那边跑,那边安全。”易横涛烟熏火燎的转过头来:“那你呢?”金小丰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在后面掩护你!”易横涛咬牙一点头:“那多谢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了,我必定报答你!”说完他抬脚蹬上窗台,纵身便跳了出去。金小丰站在窗内,抬手关上了一扇窗子;他知道外面流弹厉害,可是眼看着易横涛已经跑出老远了,居然还是安然无恙,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般!于是他将另一扇窗子也半掩了,单是伸出一只手来,对准易横涛的背影扣动了扳机!在外面那枪林弹雨的火海世界里,这一声枪响真是低弱的微不足道。金小丰眼看着易横涛被子弹带的向前一扑趴在地上,趴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金小丰随即转身背靠了窗边墙壁——这么多人的命去换他一个少爷崽子,凭什么?真nnd不公平!所以他要杀了易横涛。易横涛一死,他似乎也就可以在这火海中闭上眼睛了。卖了一辈子的命,最后一回不一样了,最后一回,他是为了自己而死的。死了之后呢?那就管不得了,反正干爹会好好的发送自己——是的,有干爹呢,自己可以放心。生的虽然卑贱,但是死后一定风光,干爹心里有数,不会亏待自己的。房内温度渐渐升高,墙壁也有了烫手的温度。金小丰低头又换上一只满弹夹,想要试着做一次冲锋,然而不行,这三间砖房庇护了他们,也埋葬了他们。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炙热的空气中望向窗外,就见漆黑天幕下,火星漫天飘摇,飞飞舞舞飘飘洒洒,疏忽即灭疏忽又生;非常痛苦,非常美丽。他忽然平静下来,低头系好了袖扣,又抬手整理了衣领。双手捂脸抹了一把,他极力想要擦净脸上的烟尘黑灰。第122章 冲锋陷阵陆雪征在路口车内等待许久,迟迟不见金小丰冲杀出来。货栈门口不断有人出出入入,隔着院墙也可以见到里面火光冲天。而在零零落落的枪声中,这一条街上的苦力行人们料知是杜老板的手下和人发生了火拼,早吓得一哄而散。李纯双手扶住方向盘,是蓄势待发的模样。陆雪征因为摸不清形势,所以尽管心跳如擂鼓,但是表面上还算镇定,起码坐的稳当,不像后排的丁朋五,把个脑袋八方乱转。正当此时,一人踉跄着冲出货栈大门,连滚带爬的跑向了路口。陆雪征定睛一瞧,却见他是随同金小丰进入货栈的一名小徒弟。“大老板……”他烟熏火燎的扑到车窗上,带着哭腔大口喘道:“金哥他们被人困住,出不来啦!”陆雪征听了这话,登时一惊:“困在哪里了?”小徒弟气喘吁吁的说道:“货栈瓦房里……我在前院放了火,然后想等着金哥出来一起走。可是金哥走到瓦房里……他们往房里摔汽油瓶子,金哥他们就出、出不来了……”说到这里,他力不能支的跪在了地上,鬼哭狼嚎的又道:“他们要关大门了……门轴烧坏了,关不上,正关着呢!”话说到这里,丁朋五立刻拔出手枪说道:“干爹,我带人进去瞧瞧!”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大惊失色,只道:“带人进去也是送死。”然后转向前方,伸手推开了身边车门:“李纯下车,去找白嘉治过来等着接应。”李纯一怔:“干爹,我……我能行的!”陆雪征跳下汽车绕到驾驶位前,拉开车门就把李纯揪了下来。抬腿上去发动汽车,他一脚踩下油门,让那汽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猛然窜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冲向货栈大门!一声巨响过后,汽车突破半开半关的高大铁门,直入货栈大院。院内到处都是火!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明明灭灭。杜家手下已经红了眼,追着汽车乱枪射击。汽车不是防弹汽车,然而车身钢板也算厚实。当车窗玻璃尽数破碎成渣之后,丁朋五就把枪管搭在车门上方,弯下腰来胡乱还击。陆雪征却是不大害怕——他知道自己命硬,轻易死不了!可是抬头望向前方,那一排火龙般的房屋还是让他心中一凉。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他当即便想要调转车头立刻撤退——干儿子而已,捡回来养大就是为了利用,如今又是落在了火海中,实在不值得自己冒险一救。可是在双手握紧方向盘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又想:“小丰身边没个亲近人啊!”金小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可怜哪!于是在陆雪征做下决定之前,他的手快于他的心,已经拎着手枪推开了车门。丁朋五一眼瞧见,想要阻拦,可是晚了!陆雪征在汽车的掩护下,弯着腰跑向了那一排火屋。抬手击毙旁边一名杜家手下,他义无反顾的闯了进去!陆雪征没想到,空气竟然能够热到“烫”的程度。一根熊熊燃烧的房梁迎头砸下,他快速一躲,而借着一闪而过的明亮火光,他在房中角落处发现了几名自家手下。有的是伸长双腿一动不动了,有的还在拼命向外蠕动爬行,周身点点皆是火苗。陆雪征确定了这间房内没有金小丰,于是很自然的举起手枪连扣扳机,灭掉房内活口。转身护住头脸钻过一扇小门,他随即发现自己是进了火焰洞。眼角余光扫到四面八方的熊熊火焰,他脚步不停,风一样的继续向前,从一处东倒西歪的门洞中穿过去,进入了第三间房。第三间房的窗棂与门框都在燃烧,而他在浓烟滚滚中,很奇异的清楚看到了金小丰——金小丰蜷缩在墙角处,深深的垂了脑袋,显然已是无知无觉。陆雪征来不及去看他的死活。弯腰托抱起对方的沉重身躯,他拉扯着将金小丰背了起来。金小丰太高大太沉重了,手脚却又都软的像面条。陆雪征急了,脱下身上的西装上衣,以衣为绳,把金小丰拦腰绑在了自己身上。将两只衣袖在身前紧紧系了个死结。他一手背过去捞起对方的一条腿,在令人窒息的炙热憋闷中向外冲去。哪知就在冲出房门之际,门框上忽然掉下一根带火的粗重木条,结结实实的砸到了陆雪征的额头上。陆雪征顺势猛一低头,没觉着疼,拔腿继续向前跑。金小丰沉的像个铅人铁人,大脑袋从陆雪征肩膀上垂下来,就在他脸旁随着步伐东摇西晃。陆雪征有力气,不怕他重,恨的是他长胳膊长腿,拖在地上牵牵绊绊。咬牙快步走向汽车,陆雪征一手护着身后的金小丰,一手举起手枪,开枪击毙了前方一人。丁朋五不知何时向前挪到了驾驶座上,这时就微微抬起头来大声喊道:“干爹,上车!”陆雪征也急着上车——杜家人马已经看出车内玄虚,现在抄家伙蜂拥包围上来了!低头拼命扯开腰间衣袖,他一手拉开后排车门,将金小丰抱起来向内送入。丁朋五的保镖伸手接应,拖着金小丰用力向内拽去。陆雪征刚将对方那两条腿塞进车中,前方的丁朋五却是骤然掉转枪口开出一枪,同时吼道:“干爹,快上车!”一名杜家手下在陆雪征身后应声而倒,手中枪支摔出老远。陆雪征也想要快,可是依稀瞥到身后闪来的刀光,他就知道自己是“快”不成了!“砰”的一声摔上车门,他回身一脚踢到了来人的腕子,随即抬手接住对方那把脱手而飞的钢刀。一刀背敲在汽车车门上,他背对着丁朋五喊道:“开车,走!”丁朋五知道现在不是个纠缠的时候,只得心急如焚的发动了汽车,又因害怕流弹,所以深深弯下腰去,全凭感觉操纵方向盘来掉转车头。与此同时,陆雪征右手挥起钢刀,已经接连砍翻了身边三人。手枪交到左手上,他一刀捅进了前方一人的肚腹之中,随即抬手向旁开出一枪,将一名偷袭者击毙在了一米开外。弯腰捡起一把锋利新刀,他拔腿就去追车。整个大院内的杜家人马都围拢过来,有人想要打爆汽车轮胎,结果人太密集了,一粒子弹射出去,轮胎没打到,反倒是伤了同伙的脚。丁朋五大低着头踩下油门,不管不顾的向前行驶,他那保镖举枪坐在后方,替他扫清车窗外捅进来的长短利刃。丁朋五的汽车成了领头羊,带着后方潮水般的一大帮人,向货栈大门快速涌去。而陆雪征几次想要上车,都是未遂——于是,他就真急了! 第117章 于是陆雪征就伸手接过管子,将里面药膏挤到手指上,在金小丰的头顶上薄薄涂抹了一层。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仿佛金小丰是一件细瓷器,是一个小婴儿。而金小丰闭上眼睛,不声不响的跪了下来。抬手抱住陆雪征的小腿,他低头把脸埋到了干爹的大腿上。陆雪征并没有说话,将药膏继续往他那后脑勺上抹开。金小丰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如果真被烧死了,真被烧没了,那余下的灵魂也会被干爹捧在手心里。他七岁出去闯世界讨生活,多么弱小,多么害怕。即便后来长成了这般人高马大的模样,拥有了那般残忍毒辣的手段,可是在偶然的愣怔与惊醒中,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他在七岁那年一步迈进成人世界,从此瞬间衰老,再不长大。陆雪征把手指上的一点残余药膏蹭到了金小丰的后脖颈上。仔细拧紧药膏管子,他出言问道:“身上还有没有伤?”金小丰直起腰,仰脸望着他摇了摇头。陆雪征在他那脸上摸了一把:“上床去趴着睡,别把药膏蹭到枕头上。”金小丰开口问道:“干爹不睡吗?”陆雪征低头抄起那本小说,寻找着翻到方才一页:“睡不着。”金小丰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低下头小声说道:“今天……干爹救了我一命。”陆雪征盯着书页一笑,沉默半晌后忽然扭过头来,轻声问道:“易横涛真是被流弹打死的?”金小丰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神情呆滞的缓缓答道:“干爹,我杀了他。”然后不知为何,他的眼眶忽然一热,视野也变的晶莹模糊起来:“我可以冒险救他,可我不愿为他而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几乎带了哭腔:“凭什么……我凭什么要为他去死……我死也要死的心甘情愿,他不配!”神情痛苦的垂下头去,他语无伦次的继续说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所以一枪毙了他……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可是跑不出去,火那么大……”一滴眼泪向下落到他的大腿上,他终于是哽咽出声:“我以为我真的是要死了……”这时,陆雪征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面孔强行扳了过来。“不要说了!”陆雪征一脸严肃,眼神锐利的像刀尖,一直扎到他的心里去:“你把这话从此忘掉,忘不掉,就烂到肚子里去,不许说了!”金小丰凝视着陆雪征,果然立刻闭上了嘴。陆雪征用手指蹭去他眼角的一点泪光,然后顺势一拍他的手臂:“滚到里面睡觉去吧!看你这连哭带嚎的熊样!”金小丰抬起双腿挪上床去。头皮是热的,药膏是凉的,他在短暂的麻痹与舒适中俯趴下去,侧过脸去望了陆雪征的背影。陆雪征背对着他,轻声说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我管不住你了!”金小丰无言以对,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自作主张的后怕中保持了沉默。良久之后,他长长的伸出一条手臂,抓住了陆雪征身上那条大裤衩的裤腰。裤腰上缝了松紧带,富有弹性。他把裤腰抻出老长,随即忽然松手,让那裤腰“啪”的一声打回了陆雪征的皮肉上。陆雪征背过一只手要去撵开他那不老实的爪子,却是立刻被他一把攥了住。攥住之后,就不松开了。第124章 云里雾里易崇德是在翌日下午抵达天津的。陆雪征并没有提前向他告知自己的住处地址,然而他自有一套人脉,能够准确无误的直扑而来。在他进门之时,陆雪征正坐在客厅内的一把木椅子上,深深低下头,让一名上门服务的小理发匠用毛刷子为他扫净后脖颈上的头发茬子。在昨夜的恶战中,他在逃离火屋之时,被火苗烧焦了前额的几缕头发。他本来就是个短发,这回剪去焦掉的发梢,越发快要秃成喇嘛,仅比金小丰稍胜一筹。耳中听闻仆人禀告易崇德来了,他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单是抬手摩了摩脑袋,知道自己此刻风采尽失,变成乡下来的秃小子了。眼看易崇德快步走进门了,陆雪征一手拿着湿毛巾满脖子的擦了一通,一手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脸上并没有笑模样,开口直接唤道:“易先生。”易崇德在他面前刹住了脚步,就见他光脚打赤膊,只在下身穿了一条宽松的棉布大裤衩;周身伤口长短纵横,浅一些的已然结痂;深一些的依然鲜红,看起来着实是惊心可怖。于是在开口之前,他不由得先怔了一下:“陆先生,你这……”陆雪征神情肃杀的低声说道:“易先生,昨夜我带人去救令郎,没料到杜文桢会布下埋伏,令郎死了,至于我——你也看到了。”正在这时,金小丰在门口晃了一下,陆雪征板着脸向外一指:“他带了十几个人进去打前锋,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其余的人全被杜家放火烧死了。”易崇德回头向门口望去,一眼看清金小丰,就见他满头水泡连绵、红白分明,泛起一层油光,正是烧伤的惨状。再次面向了陆雪征,他就像失了神智一般的,恍恍惚惚轻声问道:“横涛……死了?”陆雪征满面冰霜:“死了。被杜家手下一枪打死了,我连尸体都没能抢出来!”易崇德呆站在原地,仿佛是完全不能理解陆雪征的语言了。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的眼神茫然而又呆滞:“我那孩子……死了?”易崇德慢慢坐在了沙发上,眼看着金小丰走进来,搬开了那一把椅子。陆雪征在一旁陪坐,一言不发,并不是个和善的态度。仆人进门送上热茶,两人一起成了木雕泥塑,任那热茶变凉,仍是不言不语。不知是过了多久,易崇德忽然抬手捂住脸,长长吸进一口气,随即颤抖着呼了出来。他并没有悲伤欲绝痛哭流涕。放下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他只在眼角处略拭了一下。再次转向陆雪征,他开口问道:“陆先生,横涛只不过是治死了他的一位手下,何至于让他如此不依不饶?横涛对他可是还有其它冒犯之处么?”陆雪征当即摇了头,面向前方答道:“我不知道。”易崇德犹豫片刻,又出言问道:“陆先生是得到了杜文桢那边的消息,所以才决定昨夜动手去救横涛吗?”陆雪征这回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易先生,你把令郎托付给我,我总要为他负起责任。如果绑架当天能有机会进行营救,那我当天就去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昨天夜里,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时机。”易崇德苍白了一张面孔,盯着陆雪征说道:“陆先生为何不等我到天津后再动手?”陆雪征横了他一眼,眉宇间隐隐显出了怒气勃发的模样:“易先生这话问得好!横竖被绑的又不是我儿子,我何必急着卖命去救?”易崇德有些怨恨陆雪征,又不能怨恨陆雪征——不是不敢,是不能。陆雪征都伤到那般地步了,自己这边没法子再埋怨出口。这时,陆雪征站起身来,将一件经纬稀疏的单薄睡袍披在了身上:“我和你都是要向杜文桢报仇的。大家现在各报各的仇,你愿意合作,那也可以。如果在天津没有稳妥地方落脚,就在我这里住,杜文桢总不会到我家里绑架杀人!至于令郎的尸首,你出面去索要吧;我没那个面子,要也要不来!”然后他迈步向外走去,在经过门口时吩咐仆人:“去为易先生准备午饭。” 第119章 话未说完,温暖触感在他嘴唇上一闪而过,快而结实,带着“啧”的一声轻响。陆雪征躺回原位,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人高马大的,撒什么娇!快点睡吧,明天还不知道是要怎样!”金小丰,因为不敢去揉搓浑身是伤的干爹,所以只好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他想自己是实话实说,并没有撒娇;真的,自己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撒过娇。陆雪征今夜总算是能安稳躺下,所以抓紧时间闭了眼睛,一觉睡到天亮。他自觉着此事复杂凶险,绝不是能够轻易罢休的光景,所以睁开眼睛便是打起精神。白嘉治不声不响的过来了,和一名保镖抬着大皮箱径直进入书房,忙碌一番开门走出来,他对陆雪征言简意赅的说道:“干爹,东西放好了。”他说这话时,陆雪征已经洗漱完毕,刚刚穿上了长裤,正坐在卧室内伸长了两条腿,等着金小丰为自己穿鞋。赤膊套上一件单薄的米黄色的薄绸褂子,他也没系纽扣,敞着怀晾那结了痂的长短伤口。“今天怕是要出门。”他眼看着金小丰为自己系好了皮鞋鞋带,便一挺身站起来,一边抬手去系纽扣,一边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又格外用力的跺了跺右脚:“你们做好准备,不要怕事。这回有易崇德做挡箭牌,就算杜文桢找来了日本人,我们也不必担心。”白嘉治听闻此言,刚要答应,不想丁朋五忽然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干爹,杜文桢来了!”陆雪征一愣,随即听闻窗外已经起了喧哗吵闹,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杜文桢的嗓门:“易老板!在下杜文桢,听闻您从上海过来了,特来拜访探望!令郎此刻已在医院苏醒过来,我想易老板一定思子心切,所以就擅自登门,来通报这个好消息啦!”这话一出,陆雪征心中大惊,连忙走到窗前向下眺望,只见杜文桢前呼后拥带了十几名保镖,强行突破院门进入公馆,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见到易崇德,所以索性当院叫嚷,隔空喊话。而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一扇窗子也被猛然推开了,易崇德探头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显然很受刺激,可是居高临下的说出话来,音都不颤:“楼下哪位是杜老板?”杜文桢走到人前,仰头对着上方一抱拳:“在下杜文桢!”易崇德没有回礼,只问:“你说我的儿子还活着?”杜文桢昂然答道:“易老板,说到这里,我可要向你邀个功了!若不是我这边抢救及时,令郎必然不能保住性命!”易崇德越到了心荡神驰的激动时刻,越要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很好,那我倒要看看犬子是活到了什么程度。”然后他干脆利落的就把窗子关闭了。易崇德推门出去,手都哆嗦了。陆雪征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的直接说道:“我也要去。”易崇德望着他,脚步停滞了一瞬。陆雪征继续说道:“他若是当真活着,我看了也是高兴。另外我很知道杜文桢的人品手段,所以有话大家当面讲!”易崇德听到这里,立刻答道:“我不反对。只是杜文桢那边……”陆雪征恶狠狠的说道:“他敢在我家里闹事,我直接给他出殡!”易崇德清楚陆雪征这一类人的本质,所以不肯多说。一手攥住陆雪征的手腕,他迈开大步向前就走:“那好!”果然,杜文桢不让陆雪征同行。两人现在已是撕破脸皮的了,所以见面之后,毫不客气。杜文桢知道易崇德在上海势力极大,和南京政府以及日本方面都有渊源,所以不敢轻慢;然而这不是个爱屋及乌的时候,他不能因此而去善待陆雪征。“易公子在我手下人那里受了委屈,这我承认!”他对着易崇德和陆雪征朗声说道:“但这也是易老板和我杜某之间的矛盾,你陆雪征算是哪根葱?”陆雪征当即反问:“你是从谁手中绑走易二少爷的?”杜文桢当即伸手一指陆雪征:“若不是从你手下人那里绑走了易公子,我还不会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放人!你——”易崇德一颗心都要急的蹦出来了,哪有闲心听这二人唇枪舌战?忍无可忍的大喝一声,他一手扯了杜文桢,一手拉起陆雪征,不由分说的就向院外走去:“横涛若是活着,我来给你们做和事老;横涛若是死了,我姓易的拼掉这条老命,也要为他报仇!”第126章 从长计议在一家日本医院内,易崇德果然见到了活的易横涛。易横涛刚刚睁眼不久,口鼻上还扣着氧气罩;一只手搭在床边,正在接受输液。昏沉中忽然看到父亲到来,他梦游似的眨巴眨巴眼睛,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第二眼,他看到了陆雪征,这回挑了一下眉毛。子弹擦过心脏打穿了他的肺,他大难不死,但也未见得有什么后福。因为易崇德在确定他的确是活气尚存之后,就面若冰霜的站在床前,指着他的鼻尖开始斥骂。易横涛先还抬眼瞪着他父亲,瞪了良久,大概是瞪不动了,便阖了眼皮装睡,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是气哼哼的模样。易崇德眼中含着一点泪水,告诉小儿子道:“我这就想法子把你送回上海!到家之后我先打断你那两条狗腿!我宁愿养活你一辈子,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易横涛装睡又装死,一动不动的闭目养神。而易崇德劫后余生般的放下心来,虽然嘴上骂的犀利,其实恨不能一口吞了小儿子,怀胎似的把他藏起来!易家跟来的几名随从,以及一群不知是从哪里调遣来的人马,立刻就把病房包围占据了。杜文桢毫不反抗,痛痛快快的就撤去了自家手下,态度是百分之一千的友好合作。然后,这三个人要找个地方“谈一谈”。“谈”自然是容易的,反正三人都长了嘴;但这合适的地方,却是找不到。末了那易崇德灵机一动,竟是想方设法的弄到一件高级病房。三人进入病房,把门一关,就此开谈。陆雪征会义正词严的伪装侠义;杜文桢也会唉声叹气的伪装委屈。对着易崇德,他长篇大论的讲述了自己与陆雪征之间的仇恨,顺带着把陆雪征丑化了一番。及至讲到正题,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易老板,令郎的确是治死了我一位手下,不过将心比心,你想我会为了一个手下人去绑架这么一位少爷吗?我绑架他干什么?是勒索钞票,还是杀人偿命?”说到这里,他一摊双手,声情并茂的自问自答:“我不会啊!我是后来才听说这么一件事情的!可明知道令郎是落到我的手中了,我却是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易老板,说句实在话,我关着令郎,除了费粮食费心思之外,再无任何好处。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把人还给陆雪征!”伸手遥遥一指陆雪征,他加重了语气怒道:“他说不出我的好话来,我不敢把人交到他手里去!一旦这么无凭无据的放了人,他在你易老板面前,能活活诬陷死我!”平心而论,他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陆雪征站在角落里,冷不丁的忽然冷笑了一声:“杜老板既然这么好心,怎么不对我实话实说,单是不声不响的装死,连我的电话都不敢接?又为什么只在嘴上恭敬易二少爷,事实上却是把人关在破仓库里?”杜文桢不屑的一挥手:“我不和你讲话!易公子在我的仓库里一直平安无事,他是到了你们手中才中枪的!”此言一出,易崇德立刻就觉得这话说的不妥。而陆雪征对着杜文桢一翘嘴角,随即就似笑非笑迈步走过去了。在陆雪征动手之前,易崇德一把将他拉扯住了:“陆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安勿躁!”陆雪征扭头看了易崇德一眼,这一眼内容复杂,包含了无尽的愤怒,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然而最后,他还是退回了原地。易崇德知道陆雪征这是给了自己的面子;只是面子有限,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些亡命徒,没有产业没有家庭,想治都治不住他,最是招惹不得。易崇德见多识广、老奸巨猾,已经看出陆杜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待自己的儿子,也都是别有一番居心。但是相较之下,杜文桢仿佛是更为可恨——当初那样长久的不做回应,显然是要狮子大开口;只可惜口还未开,便被陆雪征搅了好事。易崇德活到如今这般年纪,心智清明,已经没有斗志去将任何事情都搞个一清二楚。对于陆雪征和杜文桢,他心中自有一番评价与计较,但是既然儿子果真活着,那也就一切都好说了。略略对双方劝慰了两句,他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再去从长计议;而杜文桢和陆雪征也知道这不是件立刻能够分出黑白的事情,杜文桢不愿和陆雪征当面武斗;陆雪征因怕挣裂了身上伤口,所以也不想真动拳脚。既然如此,在易崇德的斡旋之下,两个人就也姑且压抑怒火,不再恶语相向。三人离开病房,就此各走各路。易崇德前去探视易横涛,陆雪征和杜文桢则是分头回家。易崇德坐在病床前,见儿子已经除去了氧气罩,微微张嘴轻轻喘着,脸上倒也还有几分血色。而易横涛斜着眼睛望向父亲,就像有许多话要讲似的,奋力从喉咙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我没事。” 第121章 丁朋五这回坐在水里,气的要死要活,然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说:“干爹都没挑我的不是,你算哪根葱?”金小丰站在岸边干爽的水泥地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声说道:“你不服气,可以和我去见干爹。”丁朋五气哼哼的站起身来,却是不去——他知道金小丰现在正是干爹眼前的红人,自己这边纵然浑身是嘴,不受待见也是无用。试试探探的避开金小丰上了岸,他一手扶着俞振鹏的肩膀,一手脱了脚上皮鞋倒了倒水。俞振鹏想给他找一身干爽衣裳换上,不过抬头瞟了金小丰一眼,他不由自主的一咧嘴,被对方那个翻花爆皮的脑袋吓的心一哆嗦。而金小丰捕捉到了他这个飞快的小表情,却也没说什么,单是举起手中的一顶巴拿马草帽,扣在了头上。李绍文掏出墨镜戴了上,无心去参与这几人之间的内斗,倒是很惦念家中的李纯,有心偷个懒回去瞧瞧。不过旁人不说走,他也不好径自离去。正是在这僵持的时刻,俞振鹏手下的账房先生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对这几人说道:“外面的消息,说是日本人马上就到!”俞振鹏立刻问道:“查的是什么?坯布还是烟土?”账房先生年纪不大,长衫飘然的答道:“坯布,罪名是往关外走私坯布。”俞振鹏听到这里,就推开身边的丁朋五,走到金小丰身边问道:“金哥,对于这个事情,干爹有指示吗?”丁朋五听俞振鹏见风使舵,狗腿子似的开口便唤“金哥”,不禁不屑的把脸扭开。而金小丰略想了想,随即答道:“既然日本人要查坯布,那就把坯布留下,我们立刻撤退。”俞振鹏一愣:“留下?那非得全被没收不可!到时咱们怎么对上海那边交待?”金小丰答道:“让杜文桢去交待,他引来的日本宪兵,他不交待谁交待?”然后他抬腿迈到高处,举目四望一周后跳了下来,对着俞振鹏一挥手:“撤!全体撤!”俞振鹏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走:“那要是真被没收了……凭着咱们的本事,可是要不回来!”金小丰率先迈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那你就留下!”李绍文见状,也不言语,迈步就跟上了金小丰。俞振鹏也知道自己是万万不可落进日本人手中的,眼看这金李二人越走越远,他一时没了主意。回头和丁朋五对视一眼,他见这人满脸茫然,无奈之下一把薅住对方的衣袖:“走吧!都走了,我们留下来等死吗?”金小丰等人前脚刚刚离开码头,后脚就有一小队日本宪兵乘着翻斗摩托前来。两船的坯布果然是被没收了,帐房里又有两名打杂的小伙计,作为码头上可以找到的最高级别的人物,被铐了双手带走。俞振鹏是这码头上的风云人物,这时不敢露面,索性藏到了白嘉治那里。而李绍文自回家去,顺路把丁朋五也带走了。金小丰向陆雪征汇报了今日码头的变故,想请干爹的示下。陆雪征倒是的确有些想法,不过想到码头是个生意场所,四面八方的买卖都在此处交汇,便心中惴惴,不敢轻易发表见解。几句话在他嘴里翻翻滚滚,口香糖似的被嚼了许久,末了他咽了口唾沫,故作淡定的说道:“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吧!”金小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要陆雪征出面,那金小丰就永远是个高级跟班的身份;其实他什么不会?什么不能?他单枪匹马也能混得风生水起!陆雪征没有再养小猫,因为觉得自己是有猫的,不过是把猫放到了儿子那里。他买回了六七盆花团锦簇的菊花,一字排开摆在书房窗前的一张木案上。木案崭新,花盆精致。在秋季的高爽阳光照耀下,花朵团团怒放,雪白粉红金黄三种颜色层叠相间,蓬勃茂盛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陆雪征先前栽培兰花,因为酷爱修剪枝叶,所以往往把兰花养的半死不活;如今菊花这样热烈盛放,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对此很觉得意,认为自己还是有一点风雅的天分——养花种草、观鱼读书,这样的生活习惯实在是类似名士。于是金小丰每次进入书房,都只能看到干爹的背影——干爹从早到晚的伺候那一排菊花。这天傍晚,他推开房门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开灯,全凭着窗外那一片连天的火烧云映入红光。陆雪征站在花案前,身姿笔挺,线条流畅如同一张剪影。金小丰放出目光,就见他手握一把雪亮的小剪刀,伸向了将一支绽放正盛的白色菊花。剪刀张开再合拢,“咯噔”一声轻响,白色菊花已被齐齐剪下,花托下面连着一截翠绿的茎子。“干爹……”金小丰像怕吓到他似的,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回来了。”陆雪征放下剪刀,举起那一朵白菊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意态悠然的转过身来,在窗外的漫天红霞中对着金小丰点头一笑:“我将来老了,也许可以去做花匠。”金小丰缓步向前走去,满怀柔情,然而张口就是大煞风景:“干爹,今天易先生从上海发来电报,说是日本人那边,他可以负责去斡旋。白嘉治已经盯上了杜文桢,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可以立刻动手。”陆雪征嗅着菊花又转向了花案:“杜文桢倒了台,马俊男未必会立刻上位;我们抓紧这个空当,抢也要抢他一注大财出来!”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天津不再是原来的天津啦!”金小丰走到陆雪征身边,倚着花案站住了:“干爹想要去哪里?”陆雪征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张嘴作势要去吃那朵白色菊花。金小丰见状,连忙出言提醒道:“干爹,苦!”陆雪征斜过目光望向金小丰,也知道花瓣苦涩,但是出于好奇,他不由自主的就张开了嘴。金小丰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可是陆雪征合了牙关,已经咬下了几片雪白花瓣。于是金小丰的手在陆雪征面前停了一瞬,随即转移方向,抚上了他的面颊。陆雪征依然凝视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不苦。”金小丰坚持说道:“苦。”陆雪征将手中菊花送到金小丰面前:“不苦。”金小丰低头嗅了嗅菊花,双眼却是始终凝望着陆雪征。张口轻轻咬下一片花瓣,他在咀嚼过后微微一笑:“是不苦。”然后他欺身上前,不由分说的拥抱住了陆雪征。歪着脑袋枕在干爹的肩膀上,他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收紧了两条手臂,仿佛是要把陆雪征勒入自己体内:“干爹……干爹……”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撒娇,我现在没那个兴致!”金小丰悻悻的不肯放手,同时心里打定主意,今夜非要把这股子压抑许久的火气发泄出去。一挺身把陆雪征抱到了写字台上坐好,他埋头拱到对方胸前,一边吸气一边乱蹭。而陆雪征看他像条急色的大狗一样,先是觉得可怜可笑;随即见他那头顶心上又起了一层干皮,便强行搂住他的脖子,将那一层干 皮小心翼翼的撕了下去。金小丰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这回倒是一动不动了,闭着眼睛,乖如孩童。第128章 无立足境午夜时分,卧室内的电灯还亮着。陆雪征斜斜的趴在床上,一条光裸的手臂软软的从床边垂下去,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闭着眼睛探过头去,他浅浅的吸了一口。金小丰跪伏着压迫了他,宽厚胸膛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身体依旧保持着交合的状态,然而却是统一的沉默不动;仿佛心有灵犀、血脉相同了一般。经过了大半夜的鏖战,陆雪征显然是疲倦了,所以抽完这一根烟,他摸索着又点燃了一根。深秋夜里,空气微凉,金小丰忽然鱼摆尾似的游动了一下,进出之际所带来的摩擦刺激让陆雪征猛然仰起了头,修长的身体也从随之从头到脚一起绷紧了。到了此刻,金小丰却又停了动作。低下头张嘴轻轻咬住陆雪征的后颈,他调动周身一切感官,去品尝感受陆雪征。这时,陆雪征缓缓的吁出一口长气,松弛而慵懒的趴伏下去。他还是想要抽烟,可是金小丰开始捣乱。眼看着他深深一口吸进去了,金小丰悄悄扳住他的肩膀,毫无预兆的忽然抽身狠顶了一下。陆雪征猝不及防的呻吟出声,随即就被这一口烟呛的大咳起来。金小丰的恶作剧成了功,正是感觉既兴奋又甜蜜,哪知陆雪征那边奋力回过身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边咳嗽,一边扬手甩了他一个大嘴巴。金小丰被他打的脑袋一歪,随即作出反击,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把陆雪征冲击到了惊涛骇浪之中。陆雪征上下颠簸、身不由己。扔掉指间那半根烟卷,他心里知道是混蛋小子在淘气,便想给对方一点教训。抬起右腿一翻身,他的本意是用要膝盖抵住对方的胸膛,哪知道金小丰眼疾手快,竟是一手托住他的右腿腿弯向上压去。就着相连的姿势,他顺势翻滚着仰卧下来,非但不曾制住金小丰,反是在这一转之中,让那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沿着脊梁一直走到了脑海里。大床吱嘎作响,同时响起了陆雪征的喘息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低声笑语,那是两人在互相较量。然而短兵相接的交战持续不久,陆雪征忽然方寸大乱,猛然挺身一把搂住了金小丰。金小丰急促的“嗯”了一声,随即又“嗯……”了一声——这一声拖的又软又长,把满怀的销魂全“嗯”出去了。片刻的安静过后,陆雪征坐了起来,有气无力的说道:“儿子,饿了!” 第123章 可是陆雪征没有去触碰他那嫣红润泽的嘴唇,倒是在他的眉心处啄了一口。手按写字台站起身来,他搂着李纯的肩膀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又道:“李绍文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来告诉干爹。干爹打不死他!”和陆雪征相比,李纯还是矮,于是他此刻就偎在干爹身边,感觉很安全——比和李绍文在一起时更安全。李绍文一边和林逢春等人说笑,一边暗暗的看着手表,计算李纯和干爹独自相处的时间。度分如年的熬了许久,在八分钟后,他看到李纯下楼来了。八分钟的时间,应该不够亲热一场。李绍文放下心来,开始拿白嘉治开涮,白嘉治被他讥讽的怒了,伸手推了他一把。李绍文心情好,也不在乎。凌晨时分,众人纷纷告辞离开。金小丰上楼回到卧室,就见陆雪征已经换了睡衣,正依靠床头半躺半坐,低头望着陆云端的照片发呆。金小丰带着一点酒气,俯下身去轻声说道:“干爹,睡吧。”陆雪征把照片送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答非所问的说道:“大过年的,人家孩子都欢天喜地,我这儿子就只能守着个病娘,有爹也和没爹一样。”金小丰想了想,没觉着自己见到哪个孩子欢天喜地了——天冷,又穷,白天出门一趟,倒是看到了几名幼小的饿殍。陆雪征这时扭过头来,看了金小丰一眼:“你小时候流落在外,恨不恨你爹娘?”金小丰认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恨。天天就是找东西吃,饿的心慌,没力气恨。”陆雪征叹了一口气,伸手一拍身边:“上来睡觉吧。”金小丰睡了不过片刻,就被陆雪征推醒了。陆雪征腿疼——右小腿的骨头疼。金小丰一翻身坐起来,爬到床尾为他按摩痛处。陆雪征把腿伸长了,右脚避无可避的正蹬在了金小丰的胯间。金小丰的身体很温暖,有半软半硬的东西抵在脚心上慢慢膨胀。陆雪征没想到这时候他也会发情,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挪向下方用力碾了一脚。而金小丰猝不及防的挨了这一下子,登时疼的哼出声音,身体也是明显的蜷缩了。陆雪征歪头向下望去,见他弯腰弓背的深深低着头,仿佛是在忍痛,心中却又一软。起身把金小丰拽到身边扯开裤子,他伸手进去摸了一把,正是沉甸甸的一大吊,结结实实的带着肉感。金小丰就是长的大,哪儿都大,大手大脚,粗胳膊长腿大脑袋,世间仅有陆雪征一人能对这么一个家伙生出怜爱。单手托住那一件东西缓缓揉搓起来,他低下头,就见金小丰已经委顿着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还疼不疼了?”他低声问道。金小丰没有回答,单是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肩膀,又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陆雪征心里有事,睡不着觉,所以就这么搂着金小丰,有一搭没一搭的为他“撸”了一次。一次过后,金小丰意犹未尽,他也仍然是闹失眠。手里攥着那一根物件,他一边消遣似的拨动抚摸,一边低头亲了金小丰一下:“就和干爹这么好?”金小丰闷闷的“嗯”了一声。陆雪征笑了,知道他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动人的情话都说不出来:“那下辈子托生个大胖丫头,给干爹做媳妇吧!”金小丰不置可否的又“嗯”了一声,其实心中是相当的不以为然。他虽然很爱陆雪征,虽然陆雪征的的确确是个爷们儿,但他并未因此而想去托生成女人。他觉着现在这样就挺好,如果陆雪征下辈子真想和自己做小两口,那让他去投胎成大胖丫头吧!大瘦丫头也行,反正自己是无所谓!陆雪征没再和金小丰多说话——说来说去,对方就会一个“嗯”,倒成了自己在唱独角戏了。一九四二年的春节,平安度过。陆云端已经学会写字,在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爸爸,祝你新年快乐”。然后把一张新拍的单人照片和信笺一起塞进信封里。这一切都是在连小姐的授意下进行的——陆雪征在天津毫无音信过来,她怕对方会把这儿子给忘掉。这封信千里迢迢的到达陆雪征手中。陆雪征看了信纸与照片,登时肝肠寸断,直过了两顿饭的功夫,才有所缓解。他坐在写字台前,心潮澎湃,想要写一封回信。然而回信写到一半,他发现自己那语言竟然全部是“红楼梦式”的,带有强烈的小说风格,非常做作。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掉,重新开头再写,语气依旧是怪异。第三次再来,他这回非常谨慎的控制了情绪,总算是写出了一封干巴巴的回信。将这封回信邮寄出去,陆雪征感觉非常遗憾——自己其实是满腹经纶的,只是不善写信而已,为什么儿子非要考验自己的短处呢?第130章 亲爹二月二那天,陆雪征接到上海发过来的电报,说是连小姐忽然病重了。连小姐从十三四岁起就在那勾栏院内讨生活,终日过着昼伏夜出的萎靡生活,烟瘾酒瘾都极深。自从得了痨病,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没有指望的人了,而且被病痛折磨的太苦,故而又染上了鸦片烟瘾。先前她惦念着儿子将来的活路,还控制着,不敢随性;如今儿子有了亲爹,她心里一松,把日子过的越发颓废。她那痨病得了许久,虽然也明白自己是必死的,但心存侥幸,总觉得未必会立刻就死。一日一日的熬过来,她在春节时还很欢喜,因为不愿去动陆雪征所给的那一笔款子,故而还从指头上撸下一枚钻戒拿去当了,给自己和儿子过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好年。易家派人过来看望,她浓妆艳抹的,哑着个嗓子有说有笑;一根接一根吸烟卷,两个鼻孔往外噗噗喷烟。哪知一过大年初三,她就病倒下了。她以为自己不能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完蛋,心里还没当一回事,及至过了初十,她那情形一天坏似一天,就傻了眼。这时候再去医院,医生连药品都没有开出——一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开药的必要,二是物资紧张,也没有好药可开。陆雪征满拟着连小姐还能熬个一年半载,没想到她的性命会这样单薄脆弱。电报上说“病重”,那事实上必然已经濒死。手里拿着这么一封电报,他心急如焚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上海那边随即又发来急电,说是连小姐已经没了。易崇德表示自己愿意一手承担连小姐的后事,如果陆雪征一时不能脱身前来,自己这边也可以代为抚养陆云端。但是陆雪征知道易崇德再够义气,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已;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要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滋味是好尝的吗?何况又不是没有亲爹,亲爹又不是养不起他!陆雪征是个思想通达的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想开,都能克服。天塌下来把他压趴下了,他也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匍匐前进。唯独在儿子这件事上,他想不开。他知道自己不该把儿子接回身边——不安全,自己不安全,儿子也不安全;让儿子留在上海呢?自然是享受不到什么亲情友爱,但也能衣食无忧,不至于受苦遭罪。这样想来,似乎让易崇德代为照管儿子一年半载,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可是陆雪征尽管在理智上已经分析的头头是道了,但一想到儿子孤零零的没有娘,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这天中午,金小丰见陆雪征一言不发,坐在书房内只是默默抽烟,便出了主意:“干爹,派个人过去照应着云端,也就是了。”陆雪征没抬头,只低声问道:“派谁去?”金小丰盯着陆雪征,思忖着答出两个字:“李纯。”陆雪征缓缓的摇了头:“李纯现在和李绍文不拆伴。让李纯一个人去上海,那李绍文还能稳得住?让他们两个一起去,我这边又整缺人手,少不得李绍文。”然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李纯合适。除了李纯,还能派谁去?”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金小丰:“说起来,你也是个细心懂事的,可我……”话没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抽烟。金小丰隐约猜出了后半句,但是装傻充愣,不说。他知道陆雪征离不开自己——就算是不缺人手,也离不开自己了!于是他扭开脸去,不动声色的暗暗一笑。漫长的战线、柔软的进攻,初见成效。 第125章 床非常大,也非常冷。他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蜷成一团,熬了许久也不觉暖和。心里想起妈妈,他披着棉被坐起来,自己拿着枕巾蒙住脸,忍不住就无声的哭了。他抽抽搭搭的哭了许久,末了忽然想起妈妈临终时对自己的种种嘱咐,便用枕巾擤了鼻子,而后将其翻过去重新罩到枕头上,自己也一歪身躺了回去。大睁着眼睛为自己拉起棉被,他故意不擦眼泪,因为知道夜里哭过之后揉搓眼睛,天明之后眼睛会肿成桃子的。陆云端这边辗转反侧,陆雪征那边也是难以入眠。金小丰看他精力旺盛,便想要去抱他做那快活事情;然而他又心烦,一把将金小丰搡出老远。如此折腾到了午夜,他一掀棉被坐起来了,把两条腿伸下去乱找拖鞋。金小丰见状,就忍不住问道:“干爹,您要去哪里?”陆雪征起身从床尾扯过薄绵睡袍披上了,弯腰在床头矮柜里翻找手电筒:“我想看看孩子去!”金小丰一挺身也起来了:“我陪您?”陆雪征一摆手:“不用!”然后他站起来打开手电筒——人高,睡袍又宽松,他就这么像个鬼魅似的溜走了。陆雪征无声无息的潜入客房,拿着手电筒往大床上一晃,就见陆云端仰面而卧,睡的无声无息。他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深深低头仔细审视了儿子的面孔,看不够似的长久凝视。然后他缓缓掀起被子一角,用手电筒往被窝深处照射——他对儿子其实是很有好奇心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意思摸摸索索的公然乱看。儿子是光着屁股睡大觉的,正好方便他上下其手。他先是摸了摸儿子的小手,向下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脚,随即再次向上停在半路,他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很仔细的看清了儿子的小鸡鸡。陆雪征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可爱有趣。忍不住低头在儿子肚皮上亲了一口,他心满意足的为陆云端掖好被角,鬼魅似的离去了。他刚刚出门,陆云端就冷汗涔涔的睁开了一只眼睛——他以为爸爸是要来吃了他呢!尤其是肚皮一吻,太吓人了!陆云端这一夜没有睡好,翌日清晨早早就起了床,眼睛也果然没有肿成桃子。他跑到浴室自己调试水管,放出热水洗了个澡,又将一把椅子费力的拖到水池前,站上去刷牙照镜子。及至衣服也穿戴整齐了,他用梳子蘸水,又给自己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小分头。若是放到先前,连小姐还会在他的小脸蛋上抹一点雪花膏,让儿子也香一香。不过现在是没有雪花膏可以用了,所以他抬手摸了摸脸,觉得自己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心里难过极了。在这个陌生的新家里面,他不敢乱说乱动,连推门出房,都要经过一番忖度思量。后来鼓足勇气当真打开房门了,他却是迎面见到了金小丰。金小丰起了个绝早出门,如今是刚从码头回来。他只是经过客房而已,一边快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是个轻松自得的状态,万没想到陆云端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停住脚步扭头望向这孩子,他还是感觉奇异——小型的干爹。他看陆云端,陆云端一手扶着门框,仰起脸也看他——看他的大光头。两人相视良久,末了还是金小丰先向他笑了一下:“醒了?”金小丰生的有些凶相,不过偶尔一笑,反而更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温和。于是陆云端也抿嘴笑了,有些羞涩的唤道:“叔叔。”金小丰迟疑了片刻,还是蹲下来告诉他道:“我是你爸爸的干儿子,别叫叔叔,叫哥哥。”他说这话时,嘴角还叼着那根烟卷。陆云端见状,立刻就讨好似的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按出火苗送到金小丰面前:“哥哥。”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探头吸燃香烟,继续感觉奇异——好像是被干爹伺候了一样!喷云吐雾的瞄了陆云端一眼,他犹犹豫豫的表示出了善意:“哥哥带你到处转转吧!”然后不等陆云端作出回答,他单手抱起孩子,起身就走了。公馆里面没什么出奇的装饰,可公馆后面的小花园里倒是有几分景致,尤其此刻春意盎然,更是颇有看头。像陆云端这么大的孩子,能跑能跳能淘气,按理来说就不该再被抱来抱去了,但是金小丰高大异常,没有耐心弯腰领着孩子慢走。而陆云端稳稳的坐在对方臂弯里,半路上便偷偷的把一只小手搭在了那个大光头上。如此搭了片刻,他见金小丰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于是得寸进尺,饶有兴味的抚摸了两下,又问:“哥哥,你怎么没有头发呢?”金小丰迈步走上小桥:“呃……这个……”陆云端满腔好奇,忍无可忍,不禁又问:“哥哥,你是和尚吗?”金小丰停下脚步站在桥上,伸手一指桥下浅溪:“看,蝌蚪。”陆云端继续追问:“那你怎么不住在庙里呀?”金小丰神情严肃,作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蝌蚪长大了,就会变成蛤蟆。”陆云端把头伸到金小丰面前:“哥哥,你会念经吗?”金小丰答道:“我不会。”陆云端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我会。你听——唵嘛咪咪咪咪吽!”金小丰笑了:“你念的这是喇嘛经,和尚经是——我真的不是和尚!”第132章 无邪连小姐生怕儿子将来无依无靠,所以生前对陆云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爸爸面前一定要懂进退知礼节,不许惹人厌烦。陆云端把这话听多了,以至于一见到陆雪征便身心肃然,不肯乱说乱动。但金小丰是“哥哥”,连小姐没有要求他在哥哥面前也得规矩老实,所以他便大着胆子放松起来;况且哥哥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光头呢!金小丰走过小桥蹲在溪边,想要把陆云端的注意力转移到蝌蚪上去。而陆云端站在一旁,就觉哥哥像个巨人一样雄伟——皮鞋像船那么阔大,腿像柱子那么粗长,忽然蹲下来了,后背也像一面墙那样宽厚。饶有兴味的对着金小丰打量了半天,陆云端后退两步一个助跑,三步两步的蹿向了金小丰。金小丰盯着蝌蚪,岿然不动;而他就像一只小蛤蟆一样张开四肢,服服帖帖的趴在了对方的后背上。片刻之后,他开始缓缓下滑,然而很不甘心,伸手抓住了金小丰的两只耳朵。金小丰先还不理会,后来感到双耳被他扯的甚是疼痛,才背过一只手去,托住了他的小屁股。如此过了片刻,陆云端没话找话的问道:“哥哥,你看什么呢?”金小丰立刻答道:“蝌蚪!”陆云端挣扎着跳下去,在他身边也蹲了下来。伸手在那冰凉的浅水里一把扣住一只活泼泼的小蝌蚪,他连泥带水的一把抓起来送到金小丰面前:“给你。”金小丰接过那只小蝌蚪,伸长手臂在略深处的一泓净水中涮了涮,然后送到嘴里,直接就咽了下去。陆云端亲眼目睹,大惊之下连忙去拍他的后背:“哥哥,你把蝌蚪吃了?”金小丰起了玩心,微笑着转过脸来,对着陆云端张嘴一伸舌头。陆云端皱着眉头歪了脑袋,一直要看到他的喉咙里去,又痛心疾首的叫道:“哥哥,东西是不能乱吃的呀!”正当此时,陆雪征出现在小溪对岸,背着手向他们微笑,又很温和的唤道:“两个小子,回来吃饭了!” 第127章 陆云端不言语,回手就袭击向了白嘉治的裤裆。隔着薄薄一层单裤,他将那一根东西抓了个正着:“认识!你是捏我小鸡鸡的臭流氓!”白嘉治没想到他手这么快,自己要害受制,立刻就老实了许多,然而仍然贫嘴逗道:“那现在你捏了我,你也是臭流氓了!”陆云端见他爸爸此刻不在,便伶牙俐齿起来:“臭流氓就臭流氓!臭流氓打人白打,捏了也白捏!”随即又对白嘉治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手上攥的却是严紧,不给白嘉治脱逃的机会。白嘉治喜欢他,这时就捧了他的脸蛋亲了两口,又苦笑着做哀求状:“小爷,松手吧,哥哥都让你捏肿了。”陆云端也觉着手中那一条软肉在裤子下面有些异样,竟是越来越硬。一言不发的忽然放开,他扭头就跑,一溜烟的逃出了客厅。慌不择路的乱蹿一气,他当头撞上了陆雪征。一见陆雪征,他立刻就文明了。双手垂下来做了个立正,他仰头唤道:“爸爸,客厅有人来了。”陆雪征一手夹着根烟,正是边走边南腔北调的哼小曲,出乎意料的见到儿子,他登时收住声音,也温柔了:“去吃早饭吧,然后爸爸带你出门。”陆云端答应一声,迈步向餐厅走去。陆雪征也昂首挺胸,气质稳重的继续前行。陆雪征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坐下来了,问白嘉治:“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白嘉治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听闻此言,就先一鞠躬,然后答道:“干爹,码头的鱼……”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一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个不行。渔市场的情况太复杂,我们不要插手。”白嘉治一听这话,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多饶舌。而陆雪征探身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摁熄了烟蒂,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看一眼墙上的蛤蟆图,再看一眼面前的白嘉治:“缺钱了?”白嘉治局促的摇了摇头:“不是,干爹,我只是……”陆雪征站起来,走到蛤蟆图前停住了脚步,看不够似的看:“你只是眼红俞振鹏,对不对?”他侧过身来横了白嘉治一眼:“眼红你也得给我等着!”白嘉治立刻连连答应。陆雪征不再理他,沉默片刻后,才又问道:“吃早饭了吗?”白嘉治犹豫着摇了摇头:“没、没呢。”陆雪征一挥手:“你去和金小丰吃吧!吃完了一起去码头!”白嘉治如遇大赦,马上答应一声,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而陆雪征坐回沙发上,心中却是有些为难——要放先前,白嘉治手头拮据,自己给他一笔款子救急也就是了;但是今非昔比,自从有了陆云端,他就不由得吝啬起来,再没有先前那种散漫的气魄了。“这也不对。”他自己训导自己:“你还想养个太子出来不成?常言说得好,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我真是白读那么多书了,这点道理都不懂!”陆雪征在客厅里做了一番自我检讨,而在检讨完毕后,他果然感觉自己心地明净,思想境界又高了一层。悠然自得的点燃一根香烟,他美滋滋的翘起二郎腿,觉得身边若是再添一只小猫,那生活就完美了。待到众人吃过早饭,陆雪征带着陆云端出了一趟门,去成衣店为他取回了两身短衣短裤,预备夏天穿戴。因为小孩子的身高是常有变化的,所以陆云端在成衣店内特地试穿了一遍。短衣短裤做成了水手服的样式,雪白的大领子向后翻开披在肩上。陆云端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大概是自我感觉很好,便特地回头去问金小丰:“哥哥,我好看吗?”成衣店内十分闷热,金小丰脱了西装上衣,顶着一头大汗答道:“好看!”陆云端颇为满意的对着镜中一点头,又抬手拨了拨头发,自己小声嘀咕道:“嗯,是挺好看。”陆云端,因为自觉太美,所以索性不肯换回旧衣,也不怕风凉,就这么提前穿着夏装回到了汽车上。陆雪征见儿子如此臭美,心中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他在亲娘那里染上的习气。而白嘉治坐在驾驶座上,这时就回头逗他:“哎哟!真漂亮呀!”陆云端坐在父亲身边,为了显示自己是很有教养的乖小孩,故而老气横秋的微笑谦逊道:“哪里,哪里。”陆雪征此刻却是抻长脖子,飞快的从那后视镜中打量了自己,心中暗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这么一表人才、潇洒倜傥,云端自然从小漂亮……”自我赞美未完,他目光一斜,忽然瞥到了马路对面的馆子门口站了一群人,为首一名却是杜文桢!陆雪征迟疑了一下,打开车窗面向了对方。而杜文桢正在和人寒暄,一眼看到了车中的陆雪征,也是一愣——随即就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只怕陆雪征要冲过来打他。然而陆雪征并没有下车,单是望着杜文桢一言不发。双方一起静默,最后还是杜文桢壮起胆子,四平八稳的走了过来:“陆老板,你这是看什么呢?”陆雪征一笑:“我去码头,行不行?”杜文桢盯着陆雪征,隔了半晌才道:“你要我说心里话,那就是不行!”陆雪征听了这话,不动声色,伸手就要去开车门。杜文桢见状,连忙抬手一推,神情肃杀的说道:“姓陆的,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没工夫陪你练把式打猴拳!”然后他目光一转,早已看清了车内的陆云端。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他问:“陆老板有儿子了?”陆雪征一把就将陆云端扯过来拎到了自己的腿上:“你看呢?”杜文桢笑了一下:“令郎真是健康可爱,这么好的孩子,可要精心着养。外面风大雨大,小命儿扛不住啊!”陆雪征无所谓的把陆云端又搡回了一旁去:“这话讲的好。杜老板家里有个独生儿子,我这里也是一个独生儿子,外面风大雨大,不知道是哪个儿子的命更强啊!”杜文桢家里的确是有一个独生儿子,二十来岁了,文不成武不就,珍宝似的养得娇滴滴。听闻此言,一层黑气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然而压下怒火,他并不肯轻易失态:“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谁又舍得让他们去经风雨呢?”陆雪征语气和蔼,笑里藏刀:“杜老板,小孩子经风见雨才长得快嘛!”杜文桢视旁人性命如同草芥,自家儿子却是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偏那儿子又不听话,终日东走西逛,不可控制。轻描淡写的避开陆雪征的目光,他又僵硬的笑了一下:“旁人都说我杜文桢如何如何,其实和你陆雪征比起来,我还真算是良民了!”陆雪征压低声音,心平气和的柔声说道:“杜老板,大家吃饱,天下太平。”杜文桢压下一口气没叹出来,勉强维持着风度点头说道:“只要你别吃过了界。”陆雪征当即答道:“吃饱就好,我不贪心。”然后他又微笑着一点头:“多谢。改天赏光一起吃顿便饭,我不是个好敌人,但会是个好朋友。”白嘉治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便发动了汽车。而杜文桢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也说不出回击的言语来,只得是眼睁睁的看着陆雪征关闭车窗,扬长而去了。汽车一路飞驰。陆雪征握住陆云端的小手,很怜爱的说道:“儿子,爸爸刚才有没有弄疼了你?”陆云端跪在座位上,起身对着陆雪征轻声耳语:“我没有疼,我知道爸爸是故意推我给那个叔叔看的。”陆雪征状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抬手搂住了儿子:“你怎么知道?”陆云端依旧是小声说道:“妈妈原来和别的阿姨吵了架,就当着阿姨的面骂我。我知道这都是假的,所以不哭。”陆雪征听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娘们儿之间的指桑骂槐混为一谈,不禁笑了。又因陆云端太小,所以他也无心解释,只把儿子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坐稳。 而陆云端先还保持着端正坐姿,但是大腿毕竟没有座位平坦,故而他保持不久,不知不觉的就向后依偎进了陆雪征的怀抱里。试探着左右蹭了蹭,他感觉还算不错,便舒舒服服的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的看风景了。 第129章 林逢春说道:“金哥也厉害,翡翠别墅那几个小娘们儿都怕金哥!”丁朋五上下打量了金小丰:“就金哥这大个子,这一身腱子肉……说实在的,我也挺怕。”金小丰单手插在裤兜里,皱着眉头环视了眼前这几位兄弟,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他妈扯的都是什么屁话!”大太阳悬在正当空,晒得他头皮滚烫。于是他将一顶米色的巴拿马草帽扣在了头上,随即用力一挥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妈的不做正事,大白天围成一堆嚼舌头!”众人不敢和他抗衡,当即一哄而散。金小丰独自在码头上逛了两圈,就觉得自己孔武有力、不得人心,又憋闷又局促。金小丰无所适从的回了家。家中气氛倒是一派祥和。陆云端坐在茶几前,专心致志的写写画画;陆雪征在空房内光着上身,对一只沙袋拳打脚踢——忽然右腿使岔了力气,疼的他金鸡独立满地乱蹦。金小丰对眼前情景点了点头,对自己说:“好日子。”好日子一天一天的持续下来,仿佛倏忽间便到了秋天,又倏忽间进入了冬天。陆雪征毕生都未度过这样连贯太平的岁月,心中几乎惊喜。哪知未等他惊喜完毕,金小丰便病倒了。第135章 死里逃生金小丰病的很急很重,到第三天头上,他连药片都咽不下去了。他终日昏昏沉沉的仰卧在床上,脸色是潮红中透出青白,体温时常就会高到烫手的程度,然而偶尔也有隐约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他也睁不开眼睛,不过能够微微的哼出声来。温凉干燥的手掌抚过他的头脸,他听见陆雪征发出很怜爱的声音:“儿子,现在觉着怎么样?”他所能做出的回答,依旧只有微微的哼声。睫毛尖端略略颤动,他忽然有些怕。胳膊腿儿都失去控制,偏偏心智却又清明,他想自己这是要神魂出窍了吗?陆雪征从黑市上买来最好的药,自己坐在床边倒出片扔到小碗里,拿根筷子细细碾碎。用温水把药面化开搅匀了,他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喂给金小丰。金小丰的嘴唇苍白干燥,层层裂开,药水沿着嘴角淌下去,竟是丝毫不能吞咽。金小丰是时常大病的,可是从未发作的这样严重过。陆雪征把他扶起来抱在胸前,手捏开他的嘴唇。陆云端跪在床上,把药水直送到他的口中深处。慢慢喂几勺进去,金小丰的光头忽然向下垂,药水从口中原样流出来。陆云端是经见过死亡的。放下小碗小勺跑出房去,他在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双手捂着脸偷偷哭泣。陆雪征也慌了。到了第四天晚上,照理来讲,这就该到金小丰慢慢好转的时候,然而金小丰依旧是毫无起色。陆雪征用棉被包裹了他,搂在怀里缓缓摇晃,又低头去亲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儿子,大宝贝儿,你可别吓唬干爹啊……”。说到里,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把脸埋到金小丰的胸前,半晌不能再说出话。在被子上蹭掉星星的泪水,他闷声闷气的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才活到这么大……”后面半句话哽咽在了喉咙里,硬是发不出声:“你舍得死?”。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把金小丰又抱得紧了一些:“小丰,听话,乖乖的快好起来。”嘴唇凑到金小丰的耳边,他放轻了声音:“干爹也爱你。”。金小丰脸上的肌肉抽搐下。这话,他听见了。金小丰已经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但是他的确能够听到很多声音,比如现在,他听到陆云端在呼唤自己。连串的“哥哥”之后,他的手臂隐隐疼了一下…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柔嫩的手指头扒开他的眼皮,他没有看清什么,不过面颊传来锐痛,让他下意识的气息一乱。房内炸起个尖利的童声:“哥哥醒啦!”然后是翻天地覆的摇晃:“哥哥别睡了,再睡就醒不过来了!”。金小丰也不想睡,但意识总像是游离在了躯壳之外。摇晃忽然剧烈起来,他嗅到陆雪征的气息。他也急迫起来,极力想要睁眼,可是双眼眼皮有千斤重。耳边响起阵噼里啪啦,他听见陆雪征大吼声:“小丰!”他吓了一跳,心想干爹怎么生气了?是我惹他生气了吗?他急了,自以为在东奔西突的拼命挣扎。忽然打出个激灵,他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随即却又立刻闭了上。这回神魂归位了,一切感觉都清晰起来。再有药水喂到口中,他也会费力的尽量吞咽了。吃了两天的药,他在这天上午彻底清醒过来。他瘦成了一具骷髅——其实身上倒是还好,主要是脸瘦的明显,看起来就特别的憔悴。守在他身边的是陆云端。陆云端见他有了活气,高兴的又哭又笑:“哥哥,你还要睡吗?不要睡了,再睡我还咬你!”他坐在金小丰的腿上,欢欢喜喜的坦白罪状:“哥哥,我是咬了你,不过爸爸还给你好几个大嘴巴呢!我们都是为你好,你不要生气呀!”。他举起双手向前一扑,差点把金小丰压断了气:“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吃饭啦,现在饿不饿?”金小丰竭尽全力的抬起一只手,搭在陆云端的后背上。缓缓吸起一口气,他奄奄一息的发出了嘶哑声音:“干爹呢?”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爸爸出门了,去给你定棺材!”。然后他马上抬起头来解释道:“爸爸说,要给你‘冲冲’!”。正当此时,房门开,陆雪征带着一股子寒气大踏步走进来。陆云端扬起头,快活的喊道:“爸爸,你看,哥哥醒了!”陆雪征刹住脚步停在床边,弯腰望向金小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脱下手上的皮手套,他举起双手快速搓搓,又送到嘴边呵两口热气。待到掌心温暖了,他先是试试金小丰的额头温度,又把手插到被窝里,在那身上摸了两把。陆雪征这些天都要急死了,可是终于熬到死里逃生的这一天,他却是平静下来,并未狂喜。再次看金小丰一眼,他:“不发烧了,吃点粥吧!”。金小丰仰望着他,低低的发出一声“嗯”仆人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稀米粥。陆云端自告奋勇要喂哥哥,陆雪征就脱外面衣裳,把金小丰扶起来搂在怀里。金小丰忽然有些惶恐——干爹父子两个伺候自己一人,这不大合适吧?!喂下小半碗米粥之后,陆雪征扶他躺回原位;因想他仰卧太久,所以又特地把他扳成侧卧的姿势。三言两语的打发走陆云端,陆雪征独自坐在床边脱皮鞋,然后抬腿上去滚到床里,也没盖被,闭上眼睛就睡着。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实在是累极了。 第131章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人间总少不了爱恨情仇,于是他就总有生意可做。他存下一笔二十万美钞的现款,用细绳一捆一捆的紧紧扎了,外面又包上两层塑料布,放在一只衬有钢条的密码皮箱里。皮箱交给金小丰,他说:“这是云端的钱,你给我留着,无论如何都不许动。”金小丰接下皮箱:“干爹,您这是……”陆雪征摆了摆手:“别乱想,我手中散漫惯了,吝啬起来对不住别人,不吝啬又对不住孩子。有这笔款子做后盾,我就轻松了。”第137章 话不投机年末岁尾,杜文桢庆祝自己的五十大寿,大排筵宴,十分热闹。陆雪征没有露面,但是派人给他送去了一份重礼。杜文桢接了礼,表面上趾高气扬、不屑一顾,其实心里挺高兴,认为陆雪征还算是给了自己几分薄面。为了表示自己领了情,他第二天让独生儿子出门,前去陆公馆做了一番道谢。杜文桢豪横一世,儿子却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病秧子,大名就叫做杜定邦。杜定邦像个小鸡崽子似的到了陆家,香汗淋漓的往沙发上一坐,叽叽叽的开始向陆叔叔致谢,声音又轻又高。陆雪征含笑坐在对面,恨不能给他撒一把小米。杜定邦没有父亲的雄心,也没有父亲的手段,叽叽完毕就要告辞。陆雪征让金小丰送他出去,然后忍无可忍,自己坐在沙发上笑了一场。正笑着,陆云端从楼后小门咚咚咚的跑进来,满嘴流血。陆雪征一眼看见,当即惊问:“怎么了?”陆云端迈开大步往洗手间冲,且跑且答:“又掉了一颗牙!”陆雪征这才放下心来——陆云端正在换牙齿,经常掉牙。陆云端长的很快,因为父母都高挑,自己营养又足,所以到了如今,已经显出长胳膊长腿的大个子雏形。风一样的跳到陆雪征面前,他探过头去咧开嘴巴嘻嘻一笑——两个门牙全没有了。陆雪征一撇嘴:“呃!无齿之徒!”陆云端立刻闭了嘴,又一皱眉头。而陆雪征随即起身把他扛在了肩膀上,正儿八经的一边迈步一边说道:“这是谁家的猴子呀?我是不要,送给白嘉治吧!”果然,陆云端立刻就闹起来了——他最怕见白嘉治!金小丰送走了杜少爷,进门时就见陆云端在干爹身上连滚带爬、连纠带缠;陆雪征站立不动,像个变戏法的一样,两只手忙的上下翻飞,把儿子依次从腿间、肋下、肩上拉扯出来。父子两个都出了汗,后来陆云端像条小狗一样,四脚着地的从父亲裆下爬过去,然后马上起身,刺溜一下逃了个无影无踪。陆雪征穿得太多,上楼回房,脱了身上一件绒线衣。金小丰见他一头热汗,就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陆雪征自己摇头笑道:“老了,看这一身大汗。”金小丰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然后答道:“没老。”陆雪征正视了他的眼睛:“没老?”金小丰抬手抚摸了他的腰。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腰身依旧是结实的,骨骼坚韧、肌肉分明。陆雪征那张脸,年轻的时候不显年轻,如今人过中年,也未见得老;加之身体完全没有发福走形,所以金小丰可以实话实说的告诉他:“没老。”陆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光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他倒是不很怕老,就像他不很怕死一样。人就是这么一茬一茬轮回的,他不老,云端怎么长大呢?穿过走廊到了楼梯口,他忽然起了玩心。一手撑住栏杆飞身跃出,他像只猎豹一样直接跳了下去。轻轻巧巧的双脚落了地,右边小腿是隐隐疼了一下,但也不算大碍。直起身来跺了跺脚,他自我感觉很是不错。正在这时,仆人进门,送来一封电报。陆雪征找来密码本子亲自译出来,却是大吃一惊——文字上面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是他和易家有那不得见光的往来,这时一瞧,便立刻读出了端倪。把电报条子撕碎扔掉,他起身喊道:“小丰!”金小丰应声跑下来,就听陆雪征放轻声音吩咐自己道:“你快去码头,让俞振鹏拦住今晚六点以后的所有易家货轮,不许它们靠岸。”金小丰莫名其妙的愣了一下:“就这么硬拦?”陆雪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快去吧,轮船经理自己明白!”金小丰领命而走,果然在当晚拦截下三艘货轮。船上经理并未因此表示异议,待到入夜之后,这些经理带着亲信手下行动起来,把几箱高价药品绑上大石,沉入海底。李继安叛变了。在得到了足够多的金钱与承诺之后,他再次投了日。易崇德在怨恨自己识人不明之余,只能把贵如黄金的药品尽数抛入海中;而易轻澜想起陆雪征当初对于李继安的质疑,也是后悔不迭。幸而他这一家在上海苦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倒还不怕会被李继安反咬一口。翌日清晨,轮船靠岸。经理不再承担药品风险,总算可以坦然。陆雪征把这件事压在心底,嘴上不提,其实仿佛吞了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这天晚上,他对金小丰说道:“我总觉得,天津不是我的久留之地。”金小丰不明就里:“干爹,您想去哪里?”陆雪征没理他,自顾自的只是思索。如此又过了三五天,他把李绍文和李纯这一对干儿子打发出门,去了重庆。此举一出,众人皆惊——天津这边的日子过得正兴旺,无缘无故的跑去重庆干什么?陆雪征懒得解释,单是坐在家中沉沉的思索。现在让他们去重庆,当然还是漫无目的,但是既然不肯把天津作为永久的安身之所,那就必须开始着手在他乡建设家园了。上次离开天津前去上海时的狼狈模样,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如果当时上海能有自己人做出接应,那情形定然就完全不同了。李绍文和李纯两个人年轻力壮,沿途又有易家手下做出保护,故而一路走得毫不为难。而陆雪征坐在家中,惴惴不安的只怕出事;结果到了这年夏天,该来的还是来了。那是一个傍晚时候,火烧云在天际连绵起伏,烧红了半边黯淡天空,陆公馆院内的花木草坪也被泼上了一层金红颜色。陆雪征缓步走出楼门,就见院外停了两辆军用吉普车,而一名高个子男人怪模怪样的站在车前,正在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陆雪征的脚步顿了一下,真没认出那是李继安。李继安穿着一身颇为笔挺的卡其色军装,右手拄着一根乌黑锃亮的手杖,弓腰驼背的,却又并非朝前,而是倾向右侧,看起来正是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大概是为了保持平衡,他把脖子歪向左侧,头顶的军帽偏是端正,水平的扣在了他半边脑袋上。面对着这么一位状如病树的李继安,陆雪征在狐疑之余,心里倒是痛快了一些。及至慢慢走近院门,他看的清楚,就见李继安五官并未变样,依旧英俊不凡,但是两鬓花白,竟是如同霜染一般。两人对视片刻,李继安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我找上门来啦!”然后他探头过去,像怕吓到对方似的,故意压低了声音:“怕不怕?”陆雪征隔着铁栅栏门,公然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皱着眉头问道:“我说,你怎么老成了这个x样?”李继安抬起左手摘下军帽,青天白日的帽徽就在夕阳余晖下一闪。尽数露出满头花白短发,他把军帽随手向后一扔,落进卫士手中。“我可怜嘛!”他似笑非笑的盯着陆雪征,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弯腰空洞的咳了两声,又啐下一口唾沫。潮红着一张脸抬起头,他轻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有人杀,没人爱,多可怜呀!”陆雪征用眼神把他从上到下刮了一遍:“那你还活个什么劲?可以去死嘛!”李继安有气无声的嗤嗤发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一口唾沫吐到陆雪征的胸前,他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答道:“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吧?”陆雪征没计较,微笑着一挑眉毛:“哦?何以见得?”李继安抬起左手,用手指一点自己的右胸:“再正一点,我就死了,可你偏要往歪里扎,你说你有多爱我!” 第133章 队长悻悻而归,正要向李继安呈报失败战绩。哪知李继安不等他开口,劈头就问:“陆雪征有儿子了?”队长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李继安沙哑的笑了一声:“我听说他有了一个儿子,他居然也——”话未说完,随行的参谋忽然匆匆跑进来了,在李继安身边弯腰耳语良久。队长放出目光,就见李继安神色不定,是愤慨与懊悔相纠结的模样。待到参谋耳语完毕,李继安东倒西歪站了起来,对着队长怒道:“妈的,队伍里有人要闹事!我们立刻出城!”第139章 松一口气在李继安离开天津后的第三天,陆雪征回了家。这些天他躲在杜公馆避难,每天好吃好喝好睡,闲来就和杜定邦谈笑风生,杜文桢的一位小姨太太也远远倚着门框听热闹。杜文桢见了此情此景,十分不满,认为陆雪征要把自己的儿子和姨太太一起拐走了。他那娇花一样的病儿子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想法,陆雪征告辞离去时,他还亲自送到了门口,像个弱柳扶风的千金小姐似的,轻言慢语的送别:“陆叔叔有空,就多来坐坐。”杜文桢跟在一旁,听闻此言,当即哄撵鸡鸭似的对着陆雪征奋力一挥手,然后转向儿子说道:“宝儿,外面风凉,回去歇着吧。”陆雪征笑着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果然扬长而去。陆雪征一露面,金小丰随即也带着陆云端回了家。陆云端像个猴子一样蹿向陆雪征,欢欢喜喜的跳到了父亲怀里。而陆雪征顺势搂抱住他,又在他那脸蛋上叭叭亲了两口:“儿子!丁朋五家里好不好?”陆云端笑出了一口非常整齐的小白牙:“他家里好是好,不过后来白嘉治也去了,大半夜的要来偷袭我!嘿嘿,我早就知道他讨厌,所以偷偷爬到床尾去睡,白嘉治摸黑进来,把哥哥给捏了一下。哥哥一开灯,就把他吓跑喽!”此言一出,陆家父子一起得意大笑,嘿嘿了半天。而金小丰站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就感到颇为尴尬。陆云端在家里撒了一阵欢,然后恢复常态,搬着小板凳坐在茶几前自得其乐的绘画。画满了几大张纸,他感觉眼花手酸,就独自溜到后面花园登高上树,忽然一个失足掉下来,“扑通”一声拍在了草地上。呲牙咧嘴的熬过疼痛,他爬起身来继续淘气。入夜之后,金小丰把他送回房内休息。他洗了个澡,光着屁股站在床上:“哥哥,你今天不陪我睡啦?”金小丰停在门口,对他笑道:“现在回了家,就该自己睡了。”陆云端想了想,然后盘腿坐了下来,悻悻的答道:“那好吧,你去保护爸爸吧!”金小丰对孩子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可是对他来讲,小弟总要比干爹略逊一筹的。走到床前弯下腰来,他在陆云端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向外走去。陆雪征果然没有让金小丰失望。房内一片昏暗,陆雪征轻声发出呻吟,热气就扑在他的面庞上。他加了一把力气继续冲锋陷阵,把陆雪征席卷进了茫茫的波涛之中。忽然陆雪征搂着他翻了个身,让他身不由己的仰卧在下,而一只手也被干爹拉扯过去,捂上了对方的下身。到了这个时候,陆雪征依旧能够控制他,指挥他;于是他越发兴奋——他需要这样威严而缠绵的爱。狂欢过后,陆雪征和金小丰互相依偎着拥被而坐。陆雪征照例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转过头来低声笑道:“几天不做,还真是有点想。”金小丰很意外的听到了这么一句心里话,不禁怔了一下,几乎不能立刻反应过来。陆雪征不管他,叼着烟卷掀开被子,自己拨了拨软在腿间的命根子,随即低头说道:“舒服是舒服,但是用不上这玩意,总觉得不像是正经干事。”金小丰被他说的直犯迷糊:“那……干爹……做这事情,不就是为了舒服么?这个……只要舒服,不就行了?”陆雪征没理他,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摆弄那根东西,片刻之后,居然又弄硬了,然后一本正经的告诉金小丰:“我这兄弟长的不错,你看,多直!”金小丰挠了挠光头:“这东西……还有弯的?”陆雪征点了点头:“当然有!”然后他一抖被子盖上了自己,又把手中的烟头掐灭扔到了地上:“说点正经的吧!听说李继安的队伍里闹内讧了?”金小丰思索着答道:“不是很确定,据说是内讧了。”陆雪征又问:“李绍文这一阵子传没传来消息?”金小丰继续摇头:“上次来信,说是已经到湖南了,现在……不知道。”陆雪征扭头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重庆现在还闹不闹轰炸了。我一想到李继安,就他妈头疼。要是那两个小子真到重庆安顿下来了,我自己想着,至少应该先把云端送过去。”金小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陆雪征横了他一眼:“你也就会一个‘嗯’!刚才‘嗯’了半天,现在又对我‘嗯’。好啦,睡觉吧!”金小丰伸长手臂关了电灯:“嗯。”在接下来的十几天内,陆雪征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联系二李,然而对方那边竟是毫无音信。这日陆雪征浏览报纸,忽见新闻黑字俨然,竟是日军近日来在湖南战场上的累累“功绩”。陆雪征也知道从夏天开始,湖南那边的战事就越发激烈了,但总觉着激烈归激烈,未必中国就会落败,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哪知如今仔细看去,湖南竟是几乎全境沦陷。想到李绍文和李纯正是要经湖南再去重庆的,他倏忽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找来黄历翻看,计算那两个小子当初抵达湖南的日期。这种事情,哪里是能够算出眉目的?照理来讲,只要那二人不作停留,就应该早已离开湖南;不过南边一点消息都没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了?陆雪征把满怀的担忧压在心底,嘴上丝毫不肯声张——下面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呢,全体都慌乱了,他也不能慌乱。与此同时,外面又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李继安再一次发动反叛。这回不知道到底是叛到了谁家去,似乎是上山当土匪了。至于这反叛的原因——仿佛是当初李继安举着抗日的大旗招兵买马,引来许多好汉;哪知他说翻脸就翻脸,为了几箱子大洋便重新投靠了日本人,部下众人十分不忿,就要给他几分颜色看看。有人说他是被部下用枪指着脑袋才带队伍进山的,也有人说他是良心发动、自觉自愿。不过不管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都不能使外界看客再感到动容了。陆雪征心想凭着李继安这样的举动,将来他就是想要再次投靠日本人,大概也没有日本人肯去接收他。他做了土匪,一时半会的出不了山林,自己倒是可以趁机松一口气。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李绍文终于很辗转的送来了消息,说是自己已经抵达重庆。重庆这边轰炸的厉害,他们刚进城市就遇到一场,因为没有跑防空洞的经验,所以李纯还被坍塌的房屋砸伤了手臂,现在已经进了医院。陆雪征天天读报纸,天天看到报纸上把重庆渲染成一片凄风苦雨的垂危形象,先前只以为这是在抹黑陪都,现在才晓得轰炸真是可怕,并非闹着玩的事情。心事重重的下楼走到客厅,他看到陆云端坐在茶几前,正在铺纸研墨,捏着一根半旧的毛笔乱抹乱画。无言的凝视了许久,他心中忽然一动,暗想我这是怎么了?他李继安算个什么东西,早在当初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又远远的跑进了山里。为了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歪脖子树,我们父子两个就不过日子了?真是可笑!思及至此,陆雪征忽然生了兴致,大踏步走到陆云端身后,弯下腰就要把儿子抱起来。陆云端正在专心致志的泼墨,忽然收到打扰,就不耐烦的向后一拱:“爸爸啊,你不要闹,你去找哥哥玩,我正忙着哪!”第140章 八月十五日陆雪征大隐隐于市,在公馆内平安无事的度过时光。他的生活很安逸,身心很平静,偶尔找一点消遣取乐,也玩的不过分。金小丰在一九四五年的新年前夕,并没有再闹病;而陆云端在能读懂小报之后,认为自己已然学成,便终止求学,终日只找些半新不旧的小人书来读,读完之后犹不甘心,用铅笔将书上图画尽数描绘下来,居然丝毫不差。这年入夏之后,陆云端受了暑气,接连几天上吐下泻。白嘉治想方设法的买了许多零食瓜果过来看望他。等到白嘉治走了,他依靠着床头病歪歪的对他爸爸说:“唉,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我本来打算再也不理他呢!” 第135章 待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飞快讲完一席话,陆雪征微笑着转移了话题:“贤侄,听说你爸爸上个月还打算给你提亲来着,后来怎么没音信了?”杜定邦像个娇嫩的小姑娘一样,非常清脆的“嗯哼……”了一声,是一言难尽的忸怩模样。陆雪征又道:“以我贤侄的人品相貌,只有你挑人、没有人挑你的,是不是你爸爸眼光太高了?”杜定邦一听陆雪征夸奖自己貌美,就又害羞又得意的一笑:“嗯哼……谁知道呢……”陆雪征忍笑扭开脸去——杜定邦是小长脸,五官没甚特色,鼻梁却是类似其父,相当之高。这个长相,若是高大富态一些,会是非常神气;可惜杜定邦仿佛男版林黛玉一般,所以看起来并不神气,只像小鸡。这时,杜家两名仆人走进大厅,踩着椅子登了高,将一面极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粘贴到了墙壁上面。众人见了,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待到仆人退下去了,杜文桢陪同一名白须老者走进厅内,白须老者身边又跟着一名妙龄少女。杜定邦与少女四目相对,少女含笑略一点头,杜定邦却是木着一张小脸,并非动心模样。这一行人越走越近,杜文桢快步上前,对陆雪征压低声音说道:“我说,你快把位子让给人家小姐!”陆雪征果然起身让位,因见那姑娘健康美丽,所以心中又感到非常惋惜。这时白须老者上下打量了陆雪征,转向杜文桢询问道:“这位先生是——”杜文桢立刻微笑介绍道:“这位就是陆雪征先生了。”老者一捻白须,做了个惊讶表情,随即摇头摆尾的说道:“好!凭着陆先生当年的所作所为,老朽认为担得起一个‘侠’字。”陆雪征连忙表示谦逊,言谈举止十分得体。杜文桢冷眼旁观,见他对谁都有人样,唯独时常挤兑自己,心中就越发不忿起来。一时宴席开始,杜文桢占据首席,意气风发,高鼻子上油光闪烁,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陆雪征坐在一旁含笑倾听,几乎快要隐于无形——他从头到脚都是平淡而顺眼的,没有一处能够引起旁人的好奇,所以虽然占据上首席位,但是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溜过去,全部集中在了杜文桢一人身上。及至席散,宾客纷纷告辞。杜家父子亲自把陆雪征送出大门,而等候已久的金小丰立刻下车打开后排车门,两名保镖也随之靠近,护送陆雪征上车离去。杜家父子并肩目送,杜定邦说道:“爸爸,陆叔叔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杜文桢叹了一口气:“他么,做朋友还是可以的,不过……”陆雪征一路顺利到家,甫一进门,就被陆云端冲上来飞踹一脚,正中胯下。金小丰随后进门,只见干爹夹紧双腿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而陆云端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是傻了眼的模样。原来陆云端见父亲闲来常在空屋内踢那沙袋,于是也去效仿,手脚练得十分灵活。方才他看了两本打打杀杀的小人书,自以为武艺非凡,故而向他爸爸露了一手——他没想过自己人小个矮,就算是蹦成跳蚤了,也只能是踹到他父亲的裤裆。“爸爸!”他心惊胆战的唤道。陆雪征咬紧牙关慢慢起身,脸都涨红了。神情不善的看了儿子一眼,他低声说道:“你这崽子真是欠揍了!”陆云端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哥哥又是爸爸的跟屁虫,不能保护自己,故而迈开大步就逃跑了。陆雪征没想到儿子跑的这样快!他像一只矫健的大猫一样紧追不舍,陆云端在前方一路狂奔,忽然做了个急转弯,竟是公然从陆雪征的身边蹿了过去。陆雪征一把没抓住,就见儿子在楼梯口纵身一跃,趴在楼梯扶手上险伶伶的滑了下去,嘴里还在大喊:“爸爸,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呀!”陆雪征拔腿又追:“你差点踢得老子断子绝孙,老子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陆云端落地之后,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声音却还遥遥传来:“爸爸,我不就是你的儿子吗?我将来再生一个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吗?”“好啊,你还学会贫嘴了!”陆云端不知走的哪条路线,又从二楼上面探下了脑袋:“爸爸,哥哥不爱说话,我再不理你,你会孤独寂寞的!”陆雪征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臭小子,你懂得什么叫做孤独寂寞?你等着,爸爸今天非打你屁股不可!”陆云端一听这话,继续逃跑。陆家父子纠缠不休,最后金小丰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既贫嘴又欠揍。他连拉带劝的制住陆雪征,两人同进卧室安歇。哪知如此过了不久,卧室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线,陆云端探头进来,怯生生的喊道:“爸爸?”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退下裤子背过身来,面向房内撅起小屁股,自己抬手拍了一下,嘴里还同时发出配音:“啪!”陆雪征刚要起身,他提起裤子就跑了。陆雪征没有追,美滋滋的坐在床边出神。片刻之后,果然儿子再次到来,这回没露脸,直接把屁股拱进门来,自己又打了一下:“啪!”陆雪征一动不动,就听儿子在门外讨好的说道:“爸爸,我们讲和吧!”他还是不理,直到陆云端试试探探的走进来了,他才骤然起身冲上去,一把抱起了儿子。回身把陆云端掼上大床,他扒下对方的裤子,弯腰在那屁股蛋上虚张声势的咬了一大口。陆云端惊叫一声:“哥哥,救命啊!”他那哥哥水淋淋的从浴室内走出来,见到此情此景,果然上前进行温柔的救命:“干爹,已经很晚了,睡觉吧,别闹了。”陆雪征笑着转过头来望向他,陆云端也笑着抬起头来望向他,两张笑脸惊人的相似,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生长出来的,甚至连嘴角翘起的弧度也是一模一样。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分开了父子二人。坐在床边拽过陆云端,他慈爱的把小弟抱在了大腿上,然后仰起头面对陆雪征,亲昵的歪过脑袋,在对方胸前蹭了一下。陆雪征弯腰抱住他们二人,亲了亲陆云端,又亲了亲金小丰:“两个混蛋。今晚一起睡吧!”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城市依旧沉浸在一片狂欢的气氛中,生活却是过的波澜不惊。及至进入九月份,白嘉治时常接了陆云端到码头去看美国军舰,看过了,再带他去西餐馆子吃顿好的。陆云端的好奇心很旺盛,也有一张馋嘴巴,所以在军舰和美食的诱惑下,他便姑且缴械,不再躲避白嘉治了。到了十月八日的这一天,白嘉治早早来到陆公馆,要领着陆云端去看受降仪式。陆雪征知道围观的人多,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但是并不反对陆云端去。于是在这个清晨,陆云端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又用梳子蘸水给自己梳了个界线分明的小分头,然后就兴高采烈的出门去,跟着白嘉治走了。第142章 两分离白嘉治和陆云端出去的早,但是受降仪式总要九点多钟才能开始。陆雪征知道白嘉治喜欢和自己的小儿子凑做一堆,看完仪式后必定还会去码头凑那军舰热闹,午饭也自然要在西餐馆子里解决。如果下午再顺路逛一逛大街的话,那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他自己成长的无拘无束,所以向来也不大约束孩子,只要陆云端别闹得出格就好。怡然自得的将几大盆菊花摆到花案上,他拿着一把银亮亮的小剪子,跃跃欲试的还是想给花草剃头。他现在不大管事,重担就落到了金小丰的肩膀上。中午他独自吃过午饭,悠然的躺到床上睡了一小觉。这一觉来的十分甜美,以至于身体在受到剧烈摇晃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梦境太过逼真——直到丁朋五把他猛然扶了起来:“干爹,出事了!”陆雪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不明白这个时候还能出什么大事:“怎么了?”丁朋五变脸失色的告诉他:“云端被人绑了!”陆雪征听闻此言,心中登时一惊:“绑了?不是白嘉治带着他——”丁朋五气喘吁吁的语无伦次:“就在码头外边……白嘉治让人捅了一刀,云端被人绑了!”陆雪征抬腿下床,穿鞋迈步就往外走:“金小丰呢?” 第137章 李继安嘿嘿的笑了两声:“暖气好啊,暖气干净。我原来也住过带暖气的大房子,可就是因为你爸爸害我,我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俯身凑向陆云端,压低声音说道:“叔叔可怜哪!”陆云端叹了一口气,抬手一拍他的肩膀:“你不要难过,我爸爸有钱,让他赔你一座大房子好啦!”李继安缓缓的摇头:“我不要他的房子,我要他的命。”陆云端一咧嘴,收回手来向后一躲:“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吧!你不是爸爸的对手,就来欺负我小孩子。”他低下头来捋起衣袖,看了看麻绳在手腕上勒出的红痕,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李继安:“可是我又没有害过你。”李继安刚要说话,不想胸中气息一乱,让他忍无可忍的咳嗽起来。陆云端坐在一边旁观片刻,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伏在炕桌上直不起腰,就抓紧时机爬上前去,跪起身来为他轻拍后背。良久之后,李继安才渐渐止住咳嗽,缓过了这一口气。面红耳赤的转向陆云端,他忽然一笑,声音嘶哑的像是刚刚吞过一把旱烟叶子:“你爹也是条硬汉,怎么养出一个小马屁精?”陆云端从裤兜里掏出小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又神色俨然的答道:“叔叔,我不是给你拍马屁,我是看你可怜!你生了病,怎么没有人照顾你?”李继安半死不活的歪着脑袋,用一种滑稽的哭腔答道:“我没家,没儿子。我命苦,我可怜。”陆云端又叹了一口气,把手帕放到了炕桌边上:“我也可怜呀,我还没有吃饭呢!”李继安一直在等着陆云端嚎啕——小孩子么,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他一直等到油尽灯枯,陆云端也没有嚎啕,不但不嚎啕,还在他旁边一歪身躺下去了。他有些失望,又感到有趣。摸摸索索的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他把刀尖缓缓逼近了陆云端的眉心。陆云端开始向后退——李继安进一点,他退一点,一直退到了炕沿。这回无路可退了,他闭上眼睛,心里说:“爸爸,哥哥,我这回真的是要死了。”然而眉心锐痛了一下,他并没有真的死。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慢慢渗出,汇成一滴。这让李继安哑着嗓子笑出声来,他简直分不清自己刺伤的是陆雪征,还是陆雪征的儿子。放下匕首拖回陆云端,他把孩子抱进怀里,低头去吮那滴鲜血。吮着吮着,他忽然在满口的血腥气中察觉到了异常——他发现陆云端在明显的颤抖。陆云端轻声说道:“叔叔,你不要杀我,我害怕。”李继安略略抬头凝视了他,就见他依偎在自己的臂弯里,眉心紫红、双眼紧闭,五官眉目和陆雪征是一模一样的——这样一个小而稚嫩的陆雪征,在向自己求饶了。是的,小而稚嫩,所以仍旧不是真正的陆雪征。如果把真正的陆雪征引诱过来绑上刑架,大概对方也会求饶——不过这也难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总是陆雪征的手下败将。李继安试探着挺直了腰,仅仅坚持了片刻,胸前旧伤就开始抽动着疼痛。于是他推开怀里的陆云端,佝偻着身体爬过去捡起匕首,非常谨慎的将其藏回怀中。从炕角拽过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盖在身上,他蜷缩起来侧卧下去,枕着一个小行李卷闭上了眼睛。而陆云端扭头向门口望去——门是关着的,窗纸上隐隐透出活动的身影,一定是保镖无疑。他用手背在眉心蹭了一下,昏暗灯光下,可以看到手背上的血迹。状若无意的躺在炕边,他不声不响的打量房内情景。没有刀,没有枪,连个狗洞都没有。他心急如焚的哭丧了脸,心想爸爸和哥哥一定急死了,可这是哪里啊?他们怎么才能知道我被人带到这里来了呢?翌日清晨,陆云端被饿醒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的拱到了李继安的军大衣下面,大概是在梦里害冷,所以朦胧中要去寻找温暖。他没有动,闭着眼睛先是思索了一番,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但是生出了满怀的勇气。爸爸说他是十多岁就开始出去闯世界的,十多岁是大孩子,八岁是小孩子,并没有什么大区别,所以他想自己不能哭哭啼啼的做胆小鬼。小人书上有着好多英雄的例子,做懦夫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思及至此,他决定翻过身去面对李继安。不想一个脑袋刚转过去,他却是和李继安对视了。原来李继安早醒了,一直在默然无语的盯着他看。这回他瞧清楚了李继安的打扮,发现他是一身军装。陆云端没接触过军人,只是远远见过美国大兵。伸手扯了扯对方那肮脏残破的领章,他出言问道:“叔叔,你也打过鬼子吗?”李继安面无表情的答道:“打过。”陆云端听闻此言,倒是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但是随即心中警惕,认为自己不该轻信对方:“那你可真厉害!”李继安觉得这孩子是个傻大胆,一觉醒来,不哭不闹,竟然还和自己闲聊上了。早餐是面片汤,不干不净的一大盆端上来,倒是没少放肉,热气腾腾的也挺香。陆云端吃了一碗,已经是饱了,但因存着随时逃跑的心思,所以瞄着李继安,自己动手又盛了一碗。这一碗吃完,他险些被撑得吐出来。早餐撤下去,李继安不言不动,靠在炕桌边发呆。陆云端和他相对而坐,忽然肩膀一斜脑袋一歪,仰脸对着李继安一笑:“叔叔,你把腰挺直嘛!”李继安咳了一声,然后垂下眼帘望了他:“叔叔被你爸爸打成了残废,直不起来了!”陆云端说道:“等我爸爸把赎金送过来了,你快去医院治一治吧!”李继安笑了:“谁说我要向你爸爸要赎金?”陆云端愣了一下:“你要杀了我吗?”李继安慢条斯理的答道:“他想赎你,也得有赎的机会。这个机会,我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说到这里,他拿起陆云端昨夜放在桌上的小手绢,堵住嘴巴用力清了清喉咙:“小宝贝儿,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等死我了!”第144章 你追我赶陆云端想自己要见机行事、保住性命,等待爸爸和哥哥前来营救自己;然而在吃完面片汤后不久,李继安忽然说要带他离开此地。这句话让陆云端既恐慌又沮丧——自己如果越跑越远,爸爸和哥哥可怎么找啊?他不想走,又不敢闹,眼看着李继安东倒西歪的挪到炕边。外面跑进来一名脏兮兮的小兵,把立在屋角的两只大马靴拎过来,蹲下去为李继安穿好。而李继安拄着手杖站立起来,依旧是棵歪脖子树的模样。小兵为他扯了扯军装衣角,又踮脚为他戴上军帽。李继安咳嗽气喘的迈出步子,也没理陆云端,径直就向外走去了。陆云端莫名其妙的下了炕,自己弯腰把鞋带系的很紧,随时预备着撒腿逃跑。小兵攥住陆云端的一只手,把他领出了土坯房。田野显然是比城市要冷,风也更硬。陆云端打了个寒战,就见李继安像只大虾米似的弯腰站在不远处,正在和一名青年军官说话。旁边围着几个人,却是并没有劝架。军官仿佛是很愤慨的,只是说起话来带有口音,所以陆云端就完全听不懂他嚷的是什么。就在军官正激动的时候,李继安毫无预兆的抬起手,一枪就把他毙了。四周空旷,枪声清脆响亮的几乎带了回音。旁边众人静默了一瞬,李继安转身走向一辆军用吉普车,又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喝道:“老子说走,就是走!谁敢造反,这个就是榜样!” 第139章 陆云端听到“爸爸”二字,心口立时堵塞住了。他希望爸爸不要再来寻找自己,因为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他自信能够好好活下去,所以爸爸只要在家里乖乖等着自己就好了。他现在回不去,将来会回去;今年回不去,明年会回去!思及至此,他张大嘴巴咬向馒头——吃饱喝足,长命百岁。李继安坐在炕上,把陆云端拉到身前,为他梳理头发。他的动作轻而温柔,让陆云端很觉惬意。低头盯着对方的小脑袋,他忽然问道:“云端,你想不想家?”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想!”“想你爸爸?”陆云端继续点头:“嗯!”李继安弯下腰去,和陆云端贴了贴脸:“忘了他吧,你是叔叔的孩子了。”陆云端仰起脸,向他做了一个非常困惑的表情——表情做的太充分了,毫无破绽、真是满脸困惑。李继安对他一笑:“叔叔一个人过日子,太寂寞了。你陪着叔叔好不好?”陆云端傻里傻气的问道:“那爸爸怎么办呀?爸爸会想我的。”李继安捧着他的小脸蛋,柔情似水的用沙哑声音告诉他:“那等过上两年,叔叔再送你回家好不好?”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情急之下,他垂下眼帘,愣头愣脑的答道:“哦!”正当此时,小勤务兵端着一碗止咳润肺的汤药进来了。李继安喝了这一大碗乌黑滚烫的汤子,然后倚靠着墙壁呼呼喘气。陆云端窝在他的怀里,伸手为他摩挲胸口。李继安闭着眼睛喘了许久,平静下来后睁开眼睛抱住陆云端,口中低声说道:“小马屁精,还是你好。”他先前几次三番的快要咳死病死,可是从没有任何人关怀过他——他身边的人,从上到下,都怕他,也许还恨他。然后他忽然笑了,他想陆雪征如果见了此情此景,不知会作何反应。他自诩是个时运不济的英雄,能与自己匹敌的只有陆雪征一人。所以他总想着陆雪征,放不下。除夕那天,天津陆公馆,照例过大年。干儿子们欢喜的很有限,因为如今已经知道陆云端就在李继安手里,也能够确定李继安军队的大概位置;但是李继安那边的态度很强硬,既不放人也不谈判,胆敢硬闯立刻开枪。军营那种地方,和码头货栈不一样。陆雪征可以在天津卫这一片地界上豪横,却是没有力量跑去关外大山里继续威风。局势僵在了这里,没人知道李继安的真正用意。金小丰陪伴在陆雪征的左右,发现干爹年纪越大,性情反倒是越让人摸不清头脑了,不知他那一颗心是变软还是变硬。说他心软,是因为他现在很少对干儿子们连打带骂了,时常如同慈父一般;说他心硬,那理由也很充分——陆云端这样毫无音讯不得回家,可他这亲生父亲却是仿佛满不在乎一般,该访友就访友、该待客就待客。他怀疑陆雪征是要放弃陆云端了,反正陆雪征当初就是打算孤老终生的,如今儿子来了又走,大概也不至于让他痛彻心肺。他想如果干爹真的放弃了,那自己……自己却也还是有些舍不得小弟的。大年初一这天,李继安让陆云端叫自己爸爸。陆云端不肯,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已经有爸爸啦!”然后不等李继安做出回答,他连忙又跟上一句:“你要是喜欢我,我认你做干爹吧!”李继安笑了,觉得这真是报应不爽——陆雪征做了半辈子干爹,操纵着干儿子们为自己卖命,结果自家儿子认了仇人去做干爹。他认为小孩子的头脑是很有限的,离家这样长久,大概已经对家中亲人不再思念。把陆云端撵到炕上去,他笑着说道:“来,听话,给干爹磕三个头。”陆云端很不情愿的撅着屁股趴下了,把额头在炕沿上轻磕了三下。刚一抬头,就被李继安捧住脸蛋,嘴对嘴的亲了一下。陆云端没说什么,四脚着地的爬到角落里,自顾自的去吃炒瓜子。他很讨厌和李继安亲嘴——白嘉治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再说李继安天天咳嗽,乱吐口水,亲嘴的时候还要把舌头乱拱,真是讨厌极了。小老鼠似的吃了一大堆炒瓜子,陆云端口干舌燥的回头说道:“叔叔——”李继安坐在炕边,这时就伸出腿来,长长的蹬了他一脚:“叫我什么?”陆云端吐出一片瓜子皮:“干爹,家里不是还有苹果吗?我要吃苹果!”李继安抄起手杖,遥遥的探出去一敲门板,乌鸦似的大声喊道:“小李!苹果!”门外的小勤务兵答应一声,过了片刻,果然把洗好的几只小绿苹果送进房内。大冬天的,这东西在乡村里乃是稀罕物,陆云端挑了一个略微红润些的叼在嘴里,又拿起一个次一等的递给李继安。李继安接过苹果,放到鼻端嗅了嗅:“云端,你到我这里来吃,别离我那么远。”陆云端果然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嚼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他把这块苹果吐出来捏住了,伸手往李继安嘴里送:“我这个甜。”李继安张嘴接下那一小块苹果,然后一边咀嚼,一边盯着陆云端看。“你恨我,可是你儿子会爱我。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替陆雪征闹心,同时也很痛快——和先前的打杀报复相比,他感觉自己的智慧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温柔的摸了摸陆云端的头发,李继安决定对这孩子慈爱一点。天津卫的那个陆雪征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他决定重新培养出一个好的、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小陆雪征来——一是满足心愿、二是以娱晚景、三是钝刀子割肉、气死陆雪征。四月份,驻扎在百里开外的一位沈师长,受了北平一位高参所托,非常辗转的找了过来,希望李继安有话好说,可以把陆云端放回天津。开春了,正是李继安犯病的时候。他在炎症的折磨下终日发烧,喘的像一只风箱,然而桀骜不驯,冷森森的微笑拒绝。沈师长犹不甘心,表明北平高参是受到大名鼎鼎的葛军长所托,葛军长又是受到葛家老太爷所托,老太爷是受到天津杜老板所托,杜老板呢,自然就是受到陆雪征所托了。李继安喝多了汤药,这时往地下啐了一口黑色的唾沫,喉咙里咝咝作响:“去nnd吧!没有一个人是能直接管制我的,我不给他们面子!沈师长,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这孩子我留下来了,让陆雪征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第146章 时光金小丰感觉今年的夏天不是很热,尤其在傍晚下起一场大雨之后,几乎就是带有秋意了。他穿上了一件西装外套,单手插兜站在窗前。角落处的留声机正在曼声歌唱,靡靡之音一扭一扭的弥漫了整间客厅。客厅没有开灯,潮湿黯淡,声音随之带有了温度与水分,听起来就是如泣如诉了。 第141章 李继安又是疼又是笑,立刻就翻身逃开了。陆云端脏兮兮的坐在炕上,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将来一定要送你去医院,非让医生把你抻直了不可!”第147章 秋日一阵秋风刮过去,枝繁叶茂的大树就立刻枯瘦下来了。大清早的,陆云端自己穿好长衣长裤,随即下炕站在地上,指挥勤务兵将一盆热水放在了炕前的脸盆架里。李继安坐在炕边,抬手把衣领向内掖去,然后深深的弯腰低头,让陆云端用热水撩湿自己的头发。陆云端洗的很卖力气,用香皂在李继安的头上搓出厚厚泡沫。李继安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其实自己也能洗,但是东倒西歪的一头扎进水里,他姿势扭曲,素来洗的马虎潦草。勤务兵在旁边守着,一盆一盆的去换热水。末了陆云端拧出一条雪白手巾,狠狠的擦净了他那脖子耳朵。擦完之后,再擦一遍。李继安的一只耳朵被他抻了老长,疼的哎哎直叫:“云端,轻点,你这是要把干爹抻成兔子?”陆云端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掼,额头上都见了细密汗珠:“你还有脸叫!家里就咱们两个人,顶数你最不讲卫生。都是大人了,耳朵后面还带泥!”李继安听到“家里”二字,心中忽然一软。自己抬手摸摸耳朵脖子,他的确是感到了光滑洁净:“那你不给干爹勤洗一洗?”陆云端没理他,自己伸手试了试盆中水温,发现还是热得很,便爬上炕去脱了袜子,把两只赤脚轮流踩进水中——昨天晚上在外面玩疯了,没有洗脚便上炕睡觉。早上起来他拎起自己的袜子嗅了嗅,然后就“呃”的呕了一声。陆云端洗净双脚,把臭袜子扔到水盆里,让勤务兵端出去洗。自己仰面朝天的躺在李继安身后,他抬起双腿,把两只脚架在对方的肩膀上晾着。李继安歪着脑袋,向左看是一只小脚丫,向右看又是一只小脚丫。他不介意,继续歪着脑袋,而陆云端百无聊赖,就用脚趾头拨动了他的耳朵。李继安的心情很恬静,这个时候他不再想起陆雪征,他只是觉得很恬静。勤务兵推门又进来了,用托盘端进两大碗黑芝麻糊。黑芝麻糊里放了红糖,据说可以使白发转黑。陆云端闻到香气,一翻身爬起来凑了过去。两人各自端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吸吸溜溜的低着头喝。李继安喝的慢一点,抬头忽见陆云端已经将一只空碗放回托盘,就下意识的把自己手中的半碗黑芝麻糊递了出去。等到陆云端伸手接过大碗了,他才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溺爱对方。陆云端不理会,手捧大碗转着圈儿的喝,热的满头冒汗。及至剩下一个碗底了,他挪到李继安面前,直接把碗送到对方的唇边。李继安乖乖的张开嘴,就着大碗喝下了最后一口。陆云端又要出去野跑,然而李继安不让。李继安把他搂在怀里,一手伸到衣服里去,摸到了满手的热汗:“云端,听话,等消了汗再出门,外面风凉着呢!”陆云端把两条腿伸直了——他人不大,腿可是很长,能吃能喝,却又不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他仰起头去看李继安。李继安低下了头,也看他。两人对着看了良久,开始野调无腔的拌嘴。李继安已经问清了陆云端的底细,这时就说他是“婊子养的”,陆云端满不在乎,立刻回道:“秃驴日的!”李继安当即没了语言——陆云端一直执着的认为他是老和尚的儿子,所以从小也是和尚。于是他弯下腰来抱住陆云端,虚张声势的去咬对方的脸蛋鼻子。陆云端和他对咬,咬着咬着,不占上风,忽然急了,“汪”的叫了一声。李继安当即哈哈大笑,搂着他一歪身倒了下去。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外面有人发出了呼唤:“师座啊!”李继安坐起来,在陆云端身上拍了一巴掌:“滚出去玩吧!别扯驴尾巴,当心挨踢!”陆云端答应一声,下地穿鞋,撒腿就跑了出去。门口的张参谋侧身让了路,随即迈步进门,先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快步走到炕边躬下身来,张参谋开口说道:“师座,打听清楚了,军长的确是不去。”李继安冷笑一声——他的顶头上司顾军长,乃是大匪头出身,现在拉扯起一帮乌合之众,竟也混成了将军。“他在本溪湖有家业,当然犯不上往北平跑。”他出于嫉妒,酸溜溜的说道:“沈现在怎么样了?”张参谋答道:“沈师长自从去了北平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过。师座,咱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能走的都走了,谁肯留在这里受罪啊?马师长也早去天津了,他走的更早,比沈师长还早。”这张参谋是李继安的亲信部下,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起来的,所以李继安对他有话直说,并不隐瞒:“小张,你知道我的出身,只要有吃有喝,对我来讲,就不算受罪。我想的是这一次会议,到底值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张参谋思索了一下:“要说值不值得……倒不是什么重要会议,不过您去一趟也好。您毕竟也是领了番号的正经师长,总不露面,这个……麻烦差事是轮不到您,可要有了好事,不也是一样轮不到您了?”李继安盘起双腿,长久的不发一言——凭他的头脑经历,他什么道理不懂?可话说回来,自己这模样已然是上不得台面,躲在山村里也不失为藏拙之道;况且北平紧挨着天津,自己一旦露面,万一把陆雪征招来怎么办?他没有收服陆雪征的自信,同时又不愿把陆云端归还回去。当然,可以用陆云端来要挟陆雪征——但是,谁知道这能不能成功呢?他不知道陆雪征是不是一名慈父,他只知道陆雪征的确是一名亡命徒。李继安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他想人是不能有牵挂的,说来说去,自己是被外面那个小兔崽子制住了。其实拎着小兔崽子同去北平,当着陆雪征的面给小兔崽子放一碗血,不信陆雪征不老实!正当此刻,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驴叫,随即小勤务兵也惊喊起来。李继安的心向上一提,抬头厉声问道:“怎么了?”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子,小勤务兵惊慌失措的高声答道:“毛驴把绳子挣断了——少爷,快跑!”李继安心知不妙,连忙伸腿下炕。弯着腰快步推门走出去,他就见陆云端遥遥的正在前方飞奔,一只翻蹄亮掌的大毛驴紧随其后,而小勤务兵张牙舞爪,跌跌撞撞的疯狂追赶。李继安猜出这是陆云端不听话,终于惹毛了毛驴,便伸手从张参谋身上拔出手枪,想要毙了毛驴;可是陆云端就在毛驴前方,上蹿下跳的不老实,一旦子弹失了准头,非打死孩子不可!李继安左瞄右瞄,不能下手,急的要死,拔腿竟也要追。气喘吁吁的跑过一条土路,他在拐弯处向前眺望,却是发现陆云端已经上了树。毛驴站在树下昂昂大叫,直尥蹶子,小勤务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这回李继安松了一口气,举枪扣动扳机,一枪打爆了驴头。这天的晚餐,是红烧驴肉、酱驴肉、以及驴肉馅大蒸饺。陆云端被李继安打了一顿屁股,但是哭过也就算了,并不赌气记仇。两人围坐在炕桌旁,吃的满嘴流油,李继安还喝了一点烧酒。“干爹过两天要出趟远门,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胡闹。”陆云端手里拿着一只大蒸饺子,一听这话,立刻心中一动:“你去哪里啊?”李继安不假思索的答道:“本溪湖。”陆云端把大蒸饺子蘸了醋,一口咬掉一半:“把我也带上吧!”“不带!干爹去办正事,你当我是玩呢?你好好听话,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陆云端很失望,他想干爹要是去天津北平就好了。爸爸和干爹见了面,一定能想办法把自己救回去。不过干爹恐怕就要难过了——自己可以向爸爸求个情,让他对干爹好一点。唉,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在这年的十月,李继安非常秘密的离开大本营,上路前往北平。他像一名败军之将一样鬼鬼祟祟,随行又带上了大批便衣卫士。张参谋留在家中,负责照顾陆云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只蜜蜂小鸟,不可能完全不露风声行迹,但是一切尽力而为,而且不过天津,尽量不去引人注意。第148章 你来我往李继安在顺利抵达北平后,并没有抛头露面,而是立刻找到住处安顿下来。沈师长在北平是有点家业的,这时就让出一处僻静宅院借他居住,这样的招待正合他意——饭店旅馆等处人多眼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 第143章 陆家手下和李家卫士坐在车上,静静的在那旅馆门前等候;而陆雪征与李继安两人下车之后,各自主动缴械,赤手空拳的结伴走进了饭店大门。饭店环境很不错,茶房也是热情洋溢,只因名声不大,所以客人有限。陆雪征掏钱开了一间上等房间,李继安拄着手杖站在后方,极力想要挺直腰板,可是挺着挺着,不知不觉的又弯了下去。两名花枝招展的暗娼从楼梯上走下来,忽见有新客前来住宿,立刻放出娇声浪语,同时飞出勾魂眼风,一个盯着李继安,一个盯着陆雪征。陆雪征不理会,让茶房 拿起钥匙上楼开门;李继安却是慢了一步,遥遥的跟在后方。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和一个长跑马褂的半老头子站在楼梯口,正是鬼鬼祟祟的窃窃私语,便 当即向后转身,快步走过去一把攥住了李继安的手腕:“别扯淡,快走!”李继安身不由己的随他前行。茶房开了房门,又让小伙计送了两壶开水进来。待到这些人客客气气的退下之后,陆雪征关闭房门,上了暗锁。客房是里外两间,里间摆着大床,纯是卧室;外间放了桌椅,可算会客之所;卧室连着浴室,日夜都有热水可用。陆雪征打开电灯拉拢窗帘,把身上的西装外衣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然后拎起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坐了下去。李继安把手杖倚到了墙角,又自行解开了身上那件绸缎夹袍。随手把夹袍搭在椅背上,他从陆雪征手中夺过水杯放到桌上,随即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纸包,打开来却是一包白色粉末。将那粉末尽数倾倒进了杯内水中,粉末瞬间溶于无形。李继安抬手堵嘴咳了两声,然后慢慢走到一旁的沙发椅前,也坐了下来。这回扭过头望向陆雪征,他哑着嗓子轻声说道:“喝了吧,春药。”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抬手端起水杯,而李继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毒蛇吐信一般的忽然又道:“这种地方,卖药的最多。你泼了这一杯,大不了我出去再买一包回来就是。”陆雪征听闻此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将那水杯放回桌上,他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还要靠这个助助兴?”李继安歪着脑袋,目光锐利的微笑答道:“你是贵人,玩一次不容易,所以要加点料,不能辜负了良宵。”陆雪征“嗤”的一笑:“这么高看我?”李继安垂下眼帘,凝视着那一杯水继续柔声说道:“刚知道?”陆雪征从裤兜里摸出一只赛银烟盒,打开来放在桌上。自己取了一根香烟叼进嘴里,他没有找到打火机,于是转而向李继安探过头去,从嘴角里挤出含糊声音:“有火吗?”李继安拿起手边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燃了,双手护着火苗送到陆雪征面前。陆雪征深吸一口,顺便抬眼看了李继安。双方近距离的对视了一瞬,陆雪征瞧的清楚,就见李继安双目幽黑,瞳孔中闪烁着两朵小小火苗。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转向前方,陆雪征在淡薄的青烟缭绕中长吁了一口气。手指夹住香烟,他低头向下弹了弹烟灰,紧接着向后仰靠过去,慵懒的翘起了二郎腿。“什么时候放我儿子回来?”李继安,因为肺部的顽疾,已经不大抽烟。斜着身子倚在桌边,他慢悠悠的划那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眼睛里的火苗就燃烧成了长明灯:“看我心情。”陆雪征笑了一下,然后把桌上那杯白水推到了李继安面前:“怕你下毒。”李继安扔下手中半截焦黑的火柴杆,毫不犹豫的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伸手把水杯送回原位,他做出了轻描淡写的催促:“陆先生,良宵苦短,你就别等着我求你脱裤子了!”陆雪征一口气将手中香烟吸尽,然后抬手把烟头摁熄在了烟灰缸里。端起水杯送到面前,他又侧脸看了李继安一眼,随即仰头一饮而尽。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解决,这一切可能只是李继安所耍的一个花招。但是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里,对方可以想怎么耍、就怎么耍。自己除了见机行事、再无选择。温暖的水流入胃中,感觉并无不适。而李继安的眼中射出兴奋光芒,竟是控制不住的站了起来。陆雪征站在卧室床边,觉着那药是渐渐发作效用了。体内燃烧起了一团温柔的火,一波一波的拱动膨胀着,血流快到了让人心慌的速度,皮肤也随之变得敏感。李继安站在他的对面,为他一粒一粒的去解那衬衫纽扣,一片泛红的胸膛裸露出来,李继安凑上前去,闭着眼睛轻嗅肌肤气息。陆雪征对此有些反感,可是目光执着的追逐了对方的举动。忽然心中生出戏谑恶意,他低头主动扯开腰带解开裤扣,将自己那一根直撅撅的器官放了出来。对着李继安抬起双手,他要笑不笑向前一挺,用那东西戳中了对方的腿间。李继安低下头去,就见长裤松松垮垮的挂在陆雪征的腰间,并未完全退下,而那一条勃发的命根子就从衬衫下摆中直伸出来,红通通的翘起多高!李继安那边也已经支起了帐篷——他本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干柴烈火的情境,然而事到如今,他忽然感觉仿佛哪一步环节出了差池,整个的气氛全不对了!这时陆雪征背过双手,向李继安微微一笑:“来啊,你不是要和我睡觉吗?请吧!”不等李继安做出回应,他忽然伸手拦腰抱起对方,扭身就把人扔到了大床上。顺势抽出腰上皮带,他单腿跪到床上扯住李继安,不由分说的便将对方双手反绑在了背后。李继安大惊失色,万没想到陆雪征竟然狗胆包天、敢动自己。活鱼一般挣扎着转过身来,他无力绷断皮带,只能急忙做出恐吓:“陆雪征,你是不想要儿子了?”陆雪征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他那长裤,随即在他的屁股上狠抽了一巴掌:“李师长,我这一路思索良多,鉴于你素日一贯无耻,所以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继安趴在床上,越发恐慌,虽然身上力量有限,但是双腿灵活,还要乱蹬:“你要干什么?你儿子——”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股间传来一阵钝痛。他紧皱眉头闭上眼睛,强行咽下了一声惨叫。而陆雪征连顶几下尽根没入,倒是立刻纾缓了下身的胀痛。李继安在这件事上还是个真正的雏儿,紧的要命,疼的颤抖。陆雪征无意去对这位曾经的美男子怜香惜玉。由着性子大干了一通,他最后在对方体内一泄如注。李继安这时姿态扭曲的趴伏下去,双腿大开,已经半昏。陆雪征懒得去看对方,可因药物依旧在他血管里流淌燃烧,所以他并不歇息,连珠炮似的打起了持久战。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李继安悠悠醒转,气喘吁吁的骂道:“陆雪征,我操……操……你娘……”陆雪征俯下身去,一边动作一边问道:“什么?没听清楚,再说一遍!”李继安被他捣的门户大开,几乎怀疑自己是要废在这里。怒气攻心的咳了两声,他没有多想,果然断断续续的重复道:“我……我我我……操、操、……操操操……你娘、娘……”一句话骂完,他忽然发现自己中了计,声音正是紧随着陆雪征那动作的节奏颤抖。恼羞成怒的闭了嘴,他就觉着陆雪征俯身压上了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捅的越发 深了,偏又放慢了动作,竟是个研磨逗弄的法子。咬紧牙关蹙起眉头,他感到一阵酸麻从下向上蔓延开来,沿着脊柱一直走到了脑子里去,竟是毫无预兆的有了舒服 意思。在这隐隐的销魂中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正要暗自休息片刻,不想头皮忽然一痛,却是陆雪征抽身而出爬上前来,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转头仰脸——他大惊失色的想要躲闪,可惜已经晚了,浓白的液体激射出来,喷了他满脸。他愣住了,即使陆雪征已经松开了手,他也还是仰着头脸一动不动。陆雪征跳下床去捡起了李继安的腰带,腰带是牛皮制的,十分坚韧结实。陆雪征用皮带结扣,巧妙的缚住了李继安的双脚脚踝。然后自行走去浴室,潦草的周身冲洗了一番。穿戴整齐后,陆雪征回到床前,就见李继安呆呆的趴在床上,下身一片鲜血模糊,脸上也仍旧是满面狼藉。他心里痛快了一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他推开二楼窗子向下望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外面哪还有人?除了丁朋五,以及一辆汽车。陆雪征对着丁朋五点了点头,然后回身关闭房内电灯。扯起床单擦了擦李继安的脸和屁股,他用枕巾堵了李继安的嘴,随即把人拦腰抱起来走到窗边,顺着窗户就扔出去了!“扑通”一声闷响,光着屁股的李继安沉重跌在了水泥地面上。丁朋五眼疾手快的冲上前去,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避免出声,同时车门开了,一名保镖跳下来打开汽车后备箱,帮着丁朋五把李继安抬起来,塞进了箱中。这时,陆雪征抬腿迈上窗台,也纵身跃了下来。真是不想采取这撕破脸皮的下策,如果能够和平谈判,自然还是和平谈判的好。不过陆雪征眼看着李继安是完全没有诚意,并且仿佛打算以此资本来要挟自己,猫捉老鼠似的肆意玩弄——那他就没有办法了,他总不能任由李继安无休无止的摆布自己。陆雪征上了汽车,悄无声息的离开饭店。而在饭店门前,李家卫士和陆家手下还在汽车内昏沉守夜。陆雪征的计策是随时产生随时改变的,所以这帮手下毫不知情,非常坦然的打着瞌睡。 第145章 陆雪征这回不再看他了。面无表情的挥起斧子,一道银光带着疾风瞬间划过。与此同时,李继安的惨叫声骤然爆发出来:“我放!!”斧刃微妙的后退半分剁透雨布,在水泥地上击出了火花。前端尖锋割开了李继安的上臂皮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李继安并没有感到疼痛。在巨大的恐怖之下,他吓的直着嗓子发出哀嚎:“我放!别砍我,我放!”陆雪征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不动声色的告诉他:“不要急,想好了再说。”空气中弥漫起了淡淡的臊味,李继安姿态扭曲的死盯着陆雪征,周身肌肉都在痉挛颤抖——他吓的尿了。“我放……”他失魂落魄,哑着嗓子做出重复:“我放……”陆雪征的脸上没有笑容,沉声说道:“那你就放。”李继安不怕苦,不怕疼,能受一切的罪,唯独怕死——当然,人都怕死;但他先是倔强英武,不畏折磨,已经摆出一副十分难缠的好汉嘴脸了,如今死到临头,却是忽然鬼哭狼嚎屁滚尿流,这就让旁观者感到了哭笑不得。陆雪征让人用绷带为李继安包扎了伤口,地上的雨布则是依旧铺着。李继安知道这是用来包裹尸体的——结实、不透血水。他不愿意一丝不挂的趴在雨布上面,这让他总担心自己马上就会被大卸八块。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挑三拣四的资格,因为陆雪征提着斧子正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必须立刻说出放人方案,否则少不得又要被开刀放血。大半夜的,李继安被赤条条的拖出空屋,向北平卫士长打去长途电话。卫士长那夜失去师座消息,急的要死,如今忽然接到电话,真是惊喜交加。可惜李继安不能详细诉说来龙去脉,只命他立刻赶回军营,把陆云端带来天津。卫士长接到命令,自去行动。李继安这边放下电话,夹着双腿佝偻着腰,惊弓之鸟似的仰头望向陆雪征。陆雪征不看他,单是对着旁边众人一挥手。众人得令,立刻把李继安拖回空房,又把他那手脚重新铐了上。陆雪征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中紧张兴奋。强作镇定的走进客厅,他在墙上那幅蛤蟆图前站定了,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他还不敢欢欣得意,因为毕竟儿子没有真的到家。夹着香烟的手指冰凉僵硬——其实他和李继安一样,如今都是劫后余生。如果李继安当真是个宁死不屈的犟种,那他左右也是个无计可施。刚才那是一场赌局,李继安一死,儿子也未必能够生还了。一根香烟吸完,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公馆暖气烧的马虎,应该再加把火了。转身快步走向楼上,他知道金小丰的被窝会有多么舒适温暖。楼梯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儿子先前淘气,时常喜欢趴上楼梯扶手,从二楼溜到一楼。童心大作的抬腿搭上楼梯扶手,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攀爬上去。俯身压住扶手,他手足并用的向上一蹭,快乐的暗想:“嘿嘿,儿子要回来了!”正值此刻,他听到上方响起了金小丰的声音:“干爹?”他立时抬起了头,就见金小丰披着睡袍站在二楼,正在满面困惑的望着自己。陆雪征还趴伏在楼梯扶手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因为太过尴尬,所以简直快要恼羞成怒。金小丰却是毫不动容。下楼走到陆雪征身边,他伸手托到对方腋下,若无其事的把人拉扯下来,又道:“干爹,天快亮了,上去睡吧!”陆雪征几大步蹿上二楼,没理金小丰,依旧很窃喜。在等待的日子里,李继安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让陆雪征把房内的雨布撤掉。陆雪征坐在雨布上,倚靠墙壁悠然抽烟:“吃你的药吧!雨布碍你什么事了?”李继安端起地上一只搪瓷水杯,将两粒消炎药片送服下去。双手因为还是被铐在一起的,所以行动起来十分不便,一口水也会喝的泼泼洒洒。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屁股好了吗?”李继安低头咳嗽了两声,不肯回答,只微微喘息着说道:“行行好,给我一身衣服穿吧!”陆雪征扭过头去,把手中烟蒂在墙上按熄,然后探身揪住李继安的头发,连拉带扯的把人拽到面前放倒。伸手扒开对方的一边屁股,他就见那处裂伤已经结痂,一点粉红嫩肉隐隐翻了出来,却是收不回去了。毫无兴趣的在那结实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说道:“过两天给你吃干饭!”李继安侧身转向陆雪征,抬头枕到了他的小腿上:“我记得我当初是砸断了你的腿……”陆雪征盯着他答道:“没错,就是你枕的这一条。”李继安笑了一下:“你怎么就没落个残疾?”陆雪征正色答道:“我福大命大,压得住你!”李继安和他对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闷闷的又咳了两声:“我冷,你给我一条棉被也行啊!”陆雪征说道:“等我儿子回了家,你想怎么取暖就怎么取暖。哪怕你跳到火盆里,我都不管!”李继安喘了两口粗气,口中骂道:“你他妈的祸害我!”随即他起身爬到了陆雪征身前,自作主张的滚到了对方怀里:“老子快要冻死了!在你这里蹭点热气!”陆雪征抬手搂住了他的光身子,发觉他果然是皮肤冰凉,一身的鸡皮疙瘩。在那胸前一点上揪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低声说道:“你个糙老爷们儿,还跟我撒什么娇?”李继安当即瑟瑟发抖的回道:“放你妈的屁!我什么时候对你撒娇了?别以为你干了我一次,我就成了兔子!”陆雪征嗤笑一声:“你要是当了兔子,非饿死不可。老成这个x样,杀了吃肉都不香!”李继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还击。这时,陆雪征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回去染一染吧,这个年纪,还不至于白了头。”李继安咕哝道:“算了,麻烦。已经这个样了,头发黑白还有什么关系?”陆雪征一本正经的向他比划形容:“把你摁在地上放平了,搬一麻袋土往胸口一压,压个三天五天,再把头发一染,你就漂亮了!”“去你妈的,那我就死了!”“虽死犹美,死得其所。”“滚吧!说良心话,我这一年对你儿子不错。你少耍我开心!”陆雪征哈哈笑出声来,仿佛是十分愉快。而李继安靠在他的胸前,在有限的温暖中打了个雷似的大喷嚏。第152章 重返家园这天下午,李继安终于得到了衣服。那是陆雪征的衣服,两个人身材相仿佛,所以穿起来倒是十分合体。陆雪征又给他找了一双皮鞋,李继安一脚踩进去,依旧是不大不小正合适。单手扶墙来回走了两步,他那腰是越发弯了,两条腿也拖拖拽拽的不能合拢。 第147章 陆云端身穿一件滑溜溜的绸缎睡衣,这时扬起双手向下一溜,竟是钻出睡衣,光着上身继续逃窜。金小丰浅浅吸了一口气,因见干爹绕开自己又追出去了,嘴里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就依旧没能说出来。良久之后,陆家父子暂时休战,周身上下皆是灰尘汗水。洗过澡后上了床,陆云端因见自己这床十分阔大,便对着金小丰招了招手:“哥哥,你也来睡!”金小丰,因为有话要说,所以此刻倚靠门框站着,并没有离去。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后,他迟疑着没有动,还是陆雪征也对着他一点头,他才迈步走上前去。陆云端这回得意了,爬到金小丰身上不肯下来。金小丰一手搂了陆云端,同时抓住机会侧过脸来说道:“干爹,林逢春刚才打来电话,说他前两天刚和李绍文联系过。李绍文那里一切都好,上个月看了一处好房子,但是人家只租不卖,而且要到明年才能让出房来。李绍文现在也拿不定主意。”陆雪征枕着双臂,慵懒的打了一个小哈欠:“我这边不急,让他慢慢找。”金小丰立刻答道:“嗯。”陆雪征忙到如今,也是累了,闭上眼睛伸直双腿,偏是蹬到了金小丰的赤脚上。金小丰抱着身上的陆云端,不动声色的活动赤脚,轻轻去蹭对方脚趾,陆雪征无声一笑,也没言语。他知道金小丰的心思,不过今晚不行,今晚他要陪着儿子睡觉!陆云端也犯了困,可是坚持赖在金小丰身上,死活不肯下来。陆雪征拍拍身边,口中说道:“儿子,过来,爸爸抱你。”陆云端对他的拥抱热情不大:“爸爸,你刚才已经抱过我了,现在还是让我抱哥哥吧!”陆雪征翻身凑上前去:“哥哥有什么好的?要哥哥不要爸爸?”陆云端侧脸枕在金小丰的胸口,望着陆雪征说道:“爸爸,你不要吃醋嘛!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这样好了吧?”陆雪征抬起手臂,把陆云端和金小丰一起搂住:“明天我就把哥哥赶走!”“那夜里可没人陪你睡觉了。”“你来陪我。”“我不陪你!”“为什么?”“你总挠我痒痒肉。”金小丰仰面朝天的闭上眼睛,在陆家父子一唱一和的贫嘴声中睡着了。翌日凌晨,陆云端被一泡尿生生憋醒。糊里糊涂的坐起来,柔软的床褥和两边的胳膊腿儿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了!家里有电灯、有暖气,有抽水马桶,他不必再瑟瑟发抖的摸黑下炕,去找夜壶。在黯淡晨光中跳下床去,他趿着拖鞋跑去撒尿。一泡尿的功夫过后,他再次回到床前,发现金小丰鸠占鹊巢,竟是占据中间位置,一头拱进了爸爸怀中。虽然他很喜欢哥哥,但是蹑手蹑脚的上了床,他像条小鱼或者小蛇一样,在哥哥与爸爸之间钻来钻去,末了重新占据位置,把那二人又隔了开。仰望着天花板眨巴眨巴眼睛,他在入睡之前想起了李继安——现在正是入冬变冷的时候,干爹一定又要彻夜的咳嗽了。然后他闭上眼睛,因为知道这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和小孩子没有关系,所以死心塌地的继续睡了。陆雪征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为了庆祝儿子平安归来,他开始筹备着晚上大请客——第一嘉宾当然是杜文桢,虽然这个老东西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帮忙,但是的确没少费心。金小丰奉命出门,经办此事。陆雪征坐在家中,一个电话打给了杜文桢,亲自作出邀请。杜文桢听说他儿子回来了,惊讶之余也很高兴,说了两句十分中听的道喜话。气氛本是非常好的,然而两人一高兴多聊了两句,却又不知为何拌起嘴来。杜文桢越说嗓门越大,后来陆雪征就听电话那边突然响起了一串细细的高音:“爸爸,你吵死人啦!”此言一出,杜文桢立刻就斯文了,和蔼的告诉陆雪征:“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和你计较。”然后又柔声补充一句:“妈了个x的。”陆雪征放下电话,暗笑一场。到了傍晚,陆家在利顺德大摆筵席,招待来客。陆云端打扮的整整齐齐,也出来见人。众人见了这一对父子,尽皆失笑,杜文桢坐在首席,对着身边的儿子说道:“宝儿,你看,这爷儿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定邦新近被人诱去赌场,一夜输掉五万美元,回家后被杜文桢数落了两句,竟是不识好歹,长久的闹起了小脾气。此刻听了这话,他把脸一扭,不理不睬。还是陆雪征走过来,在他身边弯腰笑语片刻,才把他哄的叽叽喳喳说出话来。陆云端跟在后方,先看杜定邦像个苍白单弱的小面人儿,又听他说话如同鸟叫,就抿嘴转身,去找地方偷笑。而陆雪征一边倾听,一边抬手一下一下抚摸杜定邦的后背。杜定邦是个不懂事的,这时认定陆叔叔是个好人,就诉苦一般,当众把他老子编排了一顿。杜文桢坐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把儿子拎起来揣进怀里藏好;陆雪征揽着杜定邦那薄薄的小肩膀,忽然抬头对着杜文桢咧嘴一笑。杜文桢一撇嘴,一张长脸沉下去,长的越发无边了。晚宴平安结束,陆雪征顺便做了个和事老,调停的杜家父子和好如初。众人皆大欢喜的各自散去,陆雪征也是志得意满。从此时光易逝,转眼间新年到来,金小丰赶在年前小病一场,躺了三四天,从腊月二十六那天开始好转。经过几日调理,他在大年三十这天穿衣下床,看起来倒也是个健康模样了。第154章 大年初一除夕夜里,几乎就是彻夜狂欢。待到干儿子们告辞离去之时,已是新年新一天了。陆云端困的要命,放过鞭炮后便早早就上床睡觉去了。金小丰大病初愈,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领头向干爹磕头拜了年,他揣着一只大红包也提前回了房。有气无力的脱掉衣服,金小丰抱着棉被躺在床上,就听楼外爆竹烟花轮番上阵,远近响成一片,热闹的如同开锅一般。把个脑袋藏到被中,他就在这温暖而又憋闷的黑暗中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金小丰在一片光明中睁开了眼睛——他先以为是天亮了,然而定睛一瞧,发现窗外依旧黑暗,是陆雪征裹着浴袍,带着一身水淋淋的清新气息走到了床边。眼看着金小丰从棉被中抬起头来,陆雪征带着一点酒意,弯腰摸了摸他的光脑袋:“醒了?没事,接着睡吧!”陆雪征的手偏于湿凉,覆在他那干燥温热的皮肤上,让他感到了一阵刺激和舒适。下意识的握住了那只手,他轻声问道:“干爹,人都走了?”陆雪征对他温和一笑,抽出手来要解浴袍衣带:“走了。”金小丰推开棉被仰卧过去,歪着脑袋凝视陆雪征。他入睡前脱的匆忙,如今周身只有一条裤衩可以蔽体;强健结实的身体在明亮灯光下伸展开来,越发显得魁伟惊人。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向上伸出手去,眼神单纯而又火热:“干爹……”陆雪征一歪身坐在了床边,探身对着金小丰笑道:“你这病是全好了?”金小丰痴痴的仰望了陆雪征,同时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嘴唇:“我、我……”他没能说出下文来,动作却是快过语言。骤然起身搂住陆雪征,他不由分说的把对方拖上了大床。大床经不住太过剧烈的撼动,隐隐发出了吱嘎声音。金小丰把额头向下抵在陆雪征的胸前,冲锋陷阵一样的前进后退再前进。畅快淋漓的抬起头来呻吟出声,他随即重新垂下头去,几乎缠绵的用面颊磨蹭了对方的胸膛。忽然一阵身不由己天旋地转,他发觉自己已经被干爹拥抱着压在了身下。这样的颠倒来的太快了,让他惊诧的睁大眼睛望向陆雪征。他是这么的大——粗胳膊长腿大个子,可是在陆雪征的手里,他毫无预兆的变成了小玩意儿。“干爹,干爹……”他下意识的呼唤出声,语气轻飘而无助,仿佛一只迷途孤独的小野兽。而陆雪征弯下腰来,一手温柔抚过他的光头,一手竖起食指送到唇边,微笑着轻轻“嘘”了一声。“叫什么?”陆雪征压低声音,戏谑着训斥他:“怕别人听不见么?”金小丰微皱眉头,咬紧牙关注视着对方。运足力气挺身向上冲击,他在纯粹的欢愉中要去拥抱陆雪征:“嗯……” 第149章 陆雪征直起腰来心算一番,然后自己点了点头,转向丁朋五说道:“这小子真混蛋。没有当爹的本事,就别把孩子留在世上活受罪!”丁朋五当年和苏清顺感情不好,而且苏清顺也死了九年了,所以他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感触,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陆雪征抚今思昔,却是十分慨叹。其实在这些干儿子之中,苏清顺人最机灵,挨打最少。陆雪征一度很喜欢他,曾在他那里住了一两年,后来因为金小丰换了新公馆,环境更好,他才搬离了苏宅——他没想到苏清顺会丧了良心背叛自己。陆雪征花了一点小钱,把苏家栋领走了。苏家栋离了老婆子和大杂院,吓的又哭了起来。陆雪征把他拎上汽车,他像个软骨头的狗崽子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继续哭,也哭不出大声,有气无力的只是嘤嘤。老婆子欢天喜地的回院去了,丁朋五发动汽车,大着胆子说道:“干爹,您何必要这孩子呢?苏清顺能留下什么好种子来?”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孩子,口中答道:“这孩子可比苏清顺差远了。苏清顺混蛋归混蛋,从小就聪明,这孩子啊,恐怕是随他娘了。”丁朋五笑道:“那您还要?”陆雪征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心软。苏清顺要是现在反叛,我都未必忍心杀他。等再过个三年五年,你们都可以过来向我讪脸了,你们是宝贝,干爹舍不得揍你们了。”丁朋五拐上大街,笑着转换话题:“干爹今年办个四十整寿吧,儿子们跟您这么多年,都没给您庆过一次生日。”陆雪征不感兴趣的摇了摇头:“再说。”丁朋五把汽车开进陆公馆院门。此时天色擦黑,晚饭早已准备妥当,只等陆雪征一人回来。金小丰蹲在院内,一溜摆开五个大麻雷子,手拿烟卷依次点燃;陆云端捂着耳朵站在一旁,非常谨慎的进行旁观。陆雪征这边推开车门刚一下车,就觉脚下颤抖,五声巨响连珠传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金小丰见干爹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而陆云端撒腿直冲,口中大喊:“爸爸!抱住!”陆雪征连忙不假思索的弯腰伸出双手,正是接住了蹿上身来的儿子。扛麻袋似的把陆云端扛上肩膀,陆雪征抬手一摸金小丰的光头:“怎么不戴帽子?想要再病一场?”金小丰瓮声瓮气的答道:“不冷。”随即他低头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苏家栋,不禁一愣:“干爹,这是——”陆雪征笑了:“你猜这是谁的儿子?”金小丰莫名其妙的摇头:“这……不知道。”陆雪征扛着儿子迈步向前走去:“苏清顺!”金小丰大吃一惊,无言以对。而丁朋五眼看干爹走远了,这才靠近金小丰,低声笑道:“干爹可能是闲的,不过也没关系,就当养猫养狗了,是不是?”金小丰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个屁!”第156章 训导者陆云端得知爸爸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心中十分好奇,几乎无心吃饭。金小丰和丁朋五分坐在餐桌两边,丁朋五本来心情不错,想要讲两句闲话凑趣的,但是抬眼一看金小丰的光头,他心中悚然,那种说笑的欲望立刻就消失了。金小丰十分淡定的连吃带喝——他知道丁朋五畏惧自己,这样很好,否则对方贫嘴恶舌,吵的讨厌。待到晚餐结束后,丁朋五告辞离去;陆雪征则是领着陆云端,走到厨房去看苏家栋。厨房灯光明亮,正是仆人们洗洗刷刷最忙碌的时候,苏家栋先前是被汽车吓了一跳,并未受伤,如今便是自行吃饭。仆人嫌他肮脏,把他打发到门口暗处蹲下,又在他面前放了一只小板凳,上面摆着一个大碗,碗中有饭有菜。陆雪征在远处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对方的举动,就见苏家栋攥着个勺子,笨手笨脚的往嘴里送饭,身上地上皆是饭粒。如此过了片刻,他又低下头去,把那饭粒捡起来吃,手上脸上遍布油渍、一塌糊涂。陆雪征看到这里,带着陆云端走上前去停住脚步。苏家栋握着勺子抬起头望向他——随即就像受惊了一样,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了。陆雪征弯下腰来,很温和的出言问道:“好不好吃?”苏家栋鼓着腮帮子,恨不能把脸埋到饭碗里去,非常含糊的答道:“好吃。”陆雪征又问:“想不想家?”苏家栋捧着大碗,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沉默良久后抬手一抹眼睛,竟是嘤嘤的又哭了起来。陆雪征直起腰,让小仆人把苏家栋领去洗澡换衣裳;然后对着陆云端说道:“看吧,这孩子就是个蠢货!”陆云端仰头问道:“他是傻子吗?”陆雪征答非所问的说道:“他爸爸当年是我的干儿子,机灵的了不得,我很喜欢他。可惜后来他坏了良心,帮着别人来害我,我就把他打死了。”陆云端一点头:“他爸爸聪明,他怎么傻头傻脑的?你杀了他爸爸,他会不会恨你啊?”陆雪征故意问道:“他要是恨我,那该怎么办呢?”陆云端一皱眉头:“那能怎么办呢?我看你是可怜他了!”陆雪征低头一笑,感觉有个聪明懂事的儿子的确是好,现在就可以和自己有问有答的商量事情了。“唉,养上几年,等他长结实了,我就把他放走。”他拉起儿子的小手:“这样好吧?”陆云端认真的思索片刻,末了一耸肩膀:“行啊!”小仆人给苏家栋剃了头发,洗了个热水澡,又找出陆雪征当年穿过的小衣裳给他换上。陆雪征知道这孩子一脑袋浆糊,问不出整话来,故而懒得搭理,自去休息。金小丰尾随其后,这时见周围无人,便出言说道:“干爹,那孩子——”陆雪征一抬手:“停!别跟我罗嗦!我也不养他一辈子,再过个三四年,等他冻不死饿不死了,我就让他滚蛋!”金小丰叹了一口气:“那个苏——”“停!别看他是苏清顺的儿子,他那头脑还不如苏清顺百分之一。我还不至于让这么个笨蛋崽子反咬一口!”金小丰咽了口唾沫,因为觉得干爹此刻是油盐不进了,所以就没有继续浪费口舌。第二天中午,陆雪征下楼走进客厅,发现陆云端正在揪着苏家栋捶打。苏家栋抱着脑袋还想逃跑,可是人小力弱,不是陆云端的对手,最后就呜咽着蹲在了地上。陆雪征旁观片刻,没有摸清来龙去脉,还以为是儿子在恃强凌弱欺负人。对此行径,他是很不赞成的,刚要出言阻止,哪知陆云端此刻停手,对着苏家栋又踢了一脚:“下次你还听不听话了?”苏家栋满脸眼泪,抽抽搭搭的答道:“听、听话。”陆云端把他拎了起来:“晚上我去看你!你再不听话,我还揍你!”苏家栋哭天抹泪的连连点头:“我、我一定听、听话!”陆云端用力搡了他一把:“走吧!” 第151章 陆雪征短暂的和他对视片刻,然后对着门口一摆头,温和劝道:“走吧!”杜定邦猛然起身,把手中的扑克牌往桌上一摔,又从桌下小抽屉里搬出筹码匣子,发了疯似的往桌上一砸——筹码都是事先用钱换来的,他现在一发脾气,也不要钱了!在稀里哗啦的响声中,杜定邦转身推开一名挡路的姑娘,拔腿就往外走,走的太用力了,一颠一颠的就出了门。陆雪征随即跟上,心想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杜文桢本人那么豪横,可是就栽在这倒霉儿子手里了。杜定邦要上自己的汽车,然而陆雪征怕他半路脱逃,所以把他拉上了自己的汽车,一路驶向杜公馆。杜定邦还在赌气,细胳膊细腿的独自坐在一边,扬着脑袋面向窗外。陆雪征看了他这个气鼓鼓的模样,并不恼火,只是觉得可笑。“唉,贤侄,到叔叔这里来……”他非常慈爱的伸出手去,把杜定邦强行拉扯到了身边。一手搂住杜定邦的肩膀,一手捏住对方的小下巴,他探头笑问:“乖乖,你和你爸爸又怎么了?你爸爸这两天为你跑断了腿,正在家里发疯呢!”杜定邦张了张嘴,声音又尖又细的答道:“他本来就快疯了!我不理他!”陆雪征用手指在他那高高的鼻梁上捏了一下:“和你爸爸赌气,顺带着连叔叔也恨上了?”杜定邦摇头晃脑的撅了撅嘴:“我……我没恨你。”然后他瞄了陆雪征一眼,发现陆雪征正在望着自己微笑,就垂下头去,叽叽咕咕的又道:“你不知道我爸爸有多讨厌……”陆雪征笑道:“那你给叔叔做儿子吧!”杜定邦笑了一下,娇声答道:“你太年轻啦!”陆雪征握住他的一只手,发现那手又薄又软,冷冰冰的。而杜定邦蜷成一团,满心委屈,不愿回家。陆雪征把杜定邦一直送到了杜文桢面前。杜定邦桀骜不驯,进门后就直接上楼去了。陆雪征见杜文桢十分欢喜,便问他父子二人交恶的原因。一问之下,他承认了杜定邦的不幸——杜文桢这个老子挑三拣四,上个月第五次搅黄了儿子的婚姻大事。杜定邦虽然看起来还像只嫩鸡崽子,但也是二十好几的青年了,需要有个家庭。家中这位父亲从他十八岁起就开始在这上面捣乱,熬到如今,他已经是忍到极限了!陆雪征哭笑不得:“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嘛!疼儿子归疼儿子,不能因为这个,就连儿媳妇都容不下呀!”杜文桢振振有词,丝毫没有反悔之意:“你懂个屁!他看上的那个姑娘,嗬!又高又胖,胳膊有他大腿粗!万一将来两口子打起架来,她还不把我儿子打死了?”“那就找个苗条的,又瘦又小五十多斤,像猴儿那么大,这没有问题了吧?”“呸!万一她早死了,我儿子不得伤心吗?”“那找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总行了吧?”杜文桢思索着点了点头:“别人倒是介绍过这么一位小姐,可惜脸上有雀斑。我儿子皮肤好,所以……不配!”陆雪征哈哈笑出声来,心想人无完人,杜文桢这个德行,的确可恨。杜文桢长吁短叹了一番,心情慢慢归于平静,邀请陆雪征在自家吃顿晚饭,并请自己最心爱的十九太太出来作陪。在这晚餐时候,杜文桢长篇大论,讲述当下局势,末了又问陆雪征:“你在香港找好房子了吗?”陆雪征摇了摇头:“好像是没有……年前看上一处,人家是只租不卖。我那干儿子一犹豫,就错过了时机。上个月再去问,结果人家已经租出去了!”杜文桢夹了一筷子菜填到嘴里,边嚼边说:“能找就找,一时找不到,也别急。我有房子,万一真到了那一天,我腾出一层楼给你住也就是了。”陆雪征嘴上道谢,心中暗想:“我可不和你合住,你这家里太乱套!”天黑之后,陆雪征告辞离去。到家后就见陆云端正坐在茶几前画画,便探头问道:“儿子,哥哥回来没有?”陆云端头也不抬的答道:“没呢!”陆雪征听闻此言,自去上楼休息。陆云端继续画画,而苏家栋在一旁无言的蹲了许久,见陆云端始终不肯说话,就抬手扒着茶几边沿,小狗似的抬头问道:“少爷,你是生气了吗?”陆云端换了一支彩色铅笔,在那纸上涂涂抹抹,头也不抬的答道:“闭嘴!”苏家栋懵懵懂懂的抬手挠了挠头发,怀疑自己是犯了错,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他百无聊赖的东摸摸西摸摸,最后挪到沙发前,倚着陆云端的小腿缩成一团,想要打瞌睡了。第158章 四十整寿九月十六这天,陆雪征四十大寿。陆云端起了个早,看天穿衣,极力要把自己打扮的整齐漂亮。苏家栋推门进来了,像只茫然的小羊羔一样尾随着他,偶尔喃喃说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如此过了片刻,他伸手去拉陆云端的衣角:“少爷,你生气啦?”陆云端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看着苏家栋的眼睛答道:“喏,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记住了——我不理你,是因为我在想事情,不是生气!你又没有犯错误,我为什么要生气?”苏家栋有些惶恐,觉得即便陆云端本来没有生气,可说这话之时,也是带了气了。眨巴眨巴他的杏核眼睛,他搭讪着蹲下来,因见陆云端的新皮鞋很亮,就好奇的用手指头在上面蹭了一下,蹭出一道黯淡痕迹。陆云端弯腰揪住了苏家栋,一路把他拖到了门口。打开房门向外一指,他说:“你给我出去!”苏家栋爬起来,像个小小游魂一样,非常乖巧的答应一声,然后就漫无目的的离去了。与此同时,陆雪征也已然起床,梳洗打扮。陆雪征向来都是西装打扮,今天却是换上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黑色绸缎长袍,寿字团花的绛红马褂。衣裳本身没什么出奇,可因料子皆是难得的上品,穿在身上光彩流动,就显出了别样的华丽。单脚踩在椅子上,他弯腰用手帕拭去了皮鞋面上的一抹灰尘,然后挺身走到大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的自我打量。金小丰从浴室内走出来,也穿戴的西装革履,又特地配了一条鲜艳领带。单手插兜站在镜旁,他望着陆雪征默默微笑。陆雪征神色俨然的扯了扯长袍大襟,理了理马褂袖口。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他自己笑道:“这怎么像个新郎官似的?”然后抬头望向金小丰,他继续说道:“你也一样!”伸手把金小丰拉扯到了身边,他对着镜子审视片刻,随即转身把金小丰扳过来面对自己,抬手为对方正了正领带结:“我们两个,一中一西!”金小丰凝视着他,在心里补充下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陆雪征顺手又重新整理了金小丰的衬衫衣领,忽然感到了些许异样,抬头回望过去,他发现对方那目光是异常的静谧温柔。于是他也满怀温情的笑了,抬手一拍面前的光头:“好孩子!” 第153章 随即他接上方才话题,继续说道:“我告诉你,现在的交通已经很紧张了。我要是身体好,我就坐船去上海,再从上海坐飞机去香港。但是现在这个样子……”陆雪征枕着双臂侧过脸来,对着杜文桢一笑:“老爷子,别着急。大不了我们一起走,我照应着你。”“哼!我用不着!”陆雪征转回头去,面朝着天花板闭上眼睛,两只套着洋纱袜子的脚就很得意的一晃一晃:“那好极了,当我乐意关照你个老菜帮子?”“这nnd……你是来气我的?”陆雪征无声的笑了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又问他:“你带多少人?”杜文桢扭头望一望门口,压低声音答道:“全带上的话,人太多了,也未必都愿意跟我走。除了宝儿之外,小三小五还有老十七,这都是好样的,我得带上,身边几个老兄弟,穷的穷病的病,这也得跟着我走;还有我那管家,二十多岁就给我管事儿,肯定是丢不下的。另外我还有个侄儿,加上侄儿媳妇和孩子,又是一家;老岳母八十多了,我不管了,内弟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他那手里钱厚,不敢留下,如果要走,我也得帮衬一把不是?另外……”杜文桢掐着他那不甚灵便的手指头,长篇大论算个不休,末了又问陆雪征:“你呢?”陆雪征正在替他头疼,这时便爽快答道:“我好办,我就是一个儿子。干儿子们现在一个个家大业大,愿意跟我,就走,不愿意跟我,就留;我不管。”杜文桢知道陆雪征那日子过的洒脱,所以听闻至此,心里几乎有些嫉妒。陆雪征在杜家坐到天黑,然后才貌似潇洒的回家去了。当晚躺在了床上,他怀着心事询问金小丰:“那两个姓李的,到底是在香港忙什么呢?”金小丰侧卧着看他:“应该是闲着呢。”陆雪征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位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找到房子了?”金小丰察言观色:“干爹,您这回是真的要走了?”陆雪征抬起一条手臂,让金小丰凑过来枕上:“不走怎么办?关外那边已经是败退的一塌糊涂了!我出生入死半辈子才有了今天,这nnd最后要是被人‘共’了,可是犯不上!”金小丰笑了一下:“干爹舍不得走。”陆雪征抬手在他那光头上一敲:“屁话!就你聪明!我在这天津卫活了四十年,现在当然舍不得走!”金小丰含着笑意一缩脖子,然后爬起来探头望向了陆雪征:“干爹,您带云端先走吧。”陆雪征看着他:“什么意思?”金小丰认真的说道:“您先走,把手头款子带去;如果那边的房子还是没有着落,也好快找住处;我留下来再调集几次现金——我算过,除去房产不算,我们至少还有二十万美元放在外面。这个账目有些乱套,想要把钱全收回来,需要时间。”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事沉重,忍不住推开金小丰坐了起来。默然无语的垂头片刻,他忽然问道:“他们几个,是什么打算?”金小丰也随之起了身,口中答道:“丁朋五是决心要走,俞振鹏他们还没有定下主意——都舍不得码头生意,毕竟是拿命换回来的地盘,金碗一样,坐地就能生财。再说大家只是靠码头吃饭而已,就算改朝换代了,也得让人吃饭不是?”陆雪征背对着金小丰说道:“别人我不管,免得将来到时穷了,还要怪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你不一样,你必须走!”说完这话,他向后一仰躺了回去。金小丰坐在一旁,心情则是颇为激荡——他当然是一定要走的,这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陆雪征把它挑明了再说一次,这就像一种承诺或宣言一样,让他感到心安理得、死心塌地。他转过头去,想要对干爹讲两句实心实意的好话,不想未等他张嘴,陆雪征忽然蹙着眉头急切叫道:“小丰!”他连忙答道:“干爹。”陆雪征伸手一掀棉被,挣扎着想要起身:“小丰,哎哟,腿抽筋了!”金小丰不睡觉,长久的为陆雪征揉搓按摩腿上痛处。他那巴掌大而火热,一把能够攥住陆雪征的小腿。而陆雪征把一条腿伸到他的怀里,一条腿搭到他的肩上,自己闭上眼睛,就这么舒舒服服的睡着了。翌日上午,陆雪征意外的受到了李绍文从香港发来的快信,说是已经买下了一处房屋,是二层楼房,旧是旧了点,不过还算宽敞明亮,肯定住得开,共花费港币九万元。陆雪征得到这个消息,虽然嫌那房屋陈旧,但是此刻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况且毕竟是有了落脚处,自己出发时也能安心一些。他现在已经理清手头账目,将现金全部兑成美钞存入花旗银行,随身再无其它拖累。眼看战事一天一天激烈,这日他对陆云端说道:“儿子,爸爸带你逛逛大街去吧!万一哪天我们真离开了,恐怕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陆云端其实并没有逛大街的欲望,但是很愿意陪着父亲出门走一走。两人乘坐汽车到了闹市,下车沿着路边缓步前行。冷风阵阵袭来,寒意已经很重;陆雪征走到劝业场附近的一处偏僻胡同口,对着陆云端轻声说道:“儿子,爸爸就是在这里发的家。”陆云端仰起头望向他,满脸的懵懂。陆雪征弯下腰,对陆云端低声耳语道:“爸爸那年是十五岁——其实还不到十五岁,是十四岁多一点,就在这个胡同口,夜里,用一把匕首,杀死了一个人。爸爸和那个人没有仇恨,是受别人指使过来的,只要杀了那个人,爸爸就能得到一百大洋。”陆云端轻声问道:“然后呢?”陆雪征带着他迈步向前走去:“爸爸得到了一百大洋,先去吃了顿大菜,然后买了一把手枪,和五发子弹。”陆云端握住了他的手:“爸爸,你不害怕吗?”陆雪征低头向他笑道:“当时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有用。”然后他摇头长叹一声:“这个行当不好,总和阎王爷打交道,活过今天方知明天。你不要学爸爸,你可以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将来也不必非要出人头地,只要能够自力更生就好。”陆云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去做画家。”陆雪征一点头:“画家?很好!”两人这时已经重新走上繁华街头,陆云端犹豫着问道:“爸爸,我们走的时候,要带苏家栋吗?”陆雪征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家中的仆人,他打算采取自由政策,要走要留,全凭他们心意。仆人们都是大小伙子了,自然会有主张;可苏家栋是个愚蠢的小毛孩子,却是不好安排。他不好回答,索性反问儿子:“你想带上他吗?”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想,不知道你想不想。你要是不想,那就不带。”陆雪征正要回答,不想前方忽然一阵混乱,抬眼望去,却是有一辆灰土蒙面的破汽车冲破人群 开了过来。陆雪征带着陆云端想要后退躲避,不想那汽车忽然“吱嘎”一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一名军装男子跳了下来。陆家父子一眼看清,不禁一起怔了一下——来人竟是李继安!李继安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军装,周身收拾的倒是还算洁净;身姿依旧是东倒西歪的,不过腰背仿佛是略直了一点,形象不像先前那样扭曲的厉害。目光扫过陆雪征,他盯住旁边陆云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陆云端大惊之余,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呼,下意识的张开嘴,他没头没尾的说道:“你……来啦?”李继安仓促的笑了一下:“我来啦!” 第155章 四辆汽车发动起来,依次开出陆公馆大门,驶向码头。及至到了码头,俞振鹏等人在那里是等候已久的,这时就一拥而上,把陆雪征一家接下车来。陆雪征举目一望,只见码头人山人海,已经乱到失控。回头看向后方的金小丰,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人多,你就送到这里吧。”金小丰盯着他的眼睛:“是,干爹。”陆雪征转向前方,在俞振鹏等人的簇拥下向前挤去——不必再嘱咐了,金小丰办事,他放心。陆雪征这一行人千辛万苦的上了轮船——这是一艘上万吨的英国客轮,内中环境还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领下,陆雪征就近推开一扇舱门,结果就见杜文桢和杜定邦坐在里面,两人衣着简便,手上还捧着热茶,显然是早已上来了。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这二人点头一笑,然后自去寻找舱位。杜文桢自从中风之后,事事谨慎,提前许久便定下船票,顺带着也包下了陆雪征这一份。然而尽管他财大势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汹涌,所以除了满足自家所需之外,只替陆家弄到了三间头等舱,余下便是零散的几张床位。陆雪征知道现在一票难求,故而十分感谢,绝不挑剔。他带着陆云瑞、苏家栋占据了一间头等舱。舱内只有两张小床,亏的两个孩子都很苗条,一张床也够他们挤着躺下;余下两间头等舱分给丁朋五等人和陆家大师傅——大师傅善于烹饪,手艺高明,理应受到优待。至于其他仆人,也就各得一张床位罢了。一番喧嚣过后,汽笛响彻水面,客轮拔锚起航,乘风破浪直向上海。陆雪征坐在窗边,就见码头景色缓缓变换,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往常对其视而不见。回想种种前尘往事,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强迫自己扭开头去,他见陆云瑞和苏家栋已经脱下了外面衣裳——苏家栋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越来越像苏清顺,此刻正在效仿陆云瑞,垫着脚要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帽钩上。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他决定去找杜文桢闲聊几句,混过心中这一阵苦楚。第161章 抵达香港陆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头等舱里,三位加上杜家总管,四个人从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总管四五十岁了,长袍马褂的很体面,然而是个赌贼,摸上纸牌便要赢钱,并且谁也不惯着,杜文桢输了,也是一样的要付款。陆雪征来了兴致,要和这位总管一决高下,结果如他所愿、高下立见——他从天津一路输到了上海,连钱、带离别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客轮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北边战事激烈,这里倒还一派太平繁华。陆雪征离船登岸,只见眼前换了一番天地,陌生之中透出隐隐的熟悉,仿佛一页字纸,细读起来,也有自己的故事在里面。杜家有人提早来到上海打前站,这时便掐准时间过来接船。杜文桢自有住处安顿家中这一批人马,又邀请陆雪征同去落脚;可陆雪征看着对方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挤去添乱,便立刻谢绝。陆雪征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饭店,将手下众人安顿下来。傍晚时分,他一个电话打去临时杜宅,电话那边的杜文桢十分欢喜,说是确定搞到了七张飞机票,可以分给陆家三张。陆雪征得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惊讶,没想到杜文桢办事效率这样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机票还连影子都没有呢!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再无忧虑了。三张飞机票,正好让他带上儿子以及丁朋五先走,至于其余人等,又不赶时间,坐船过去也就是了。一切都如陆雪征所愿。在上海悄无声息的度过一天两夜之后,他带着陆云端和丁朋五,随同杜家父子以及总管、还有一名熟门熟路的杜家门客上了飞机,一路平安抵达香港。这回飞机落地,便有李绍文前来迎接。陆雪征和杜家众人道了别,然后见到面前只有李绍文一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也不客气,劈头便问:“李纯呢?几年不见,现在我来了,他这是摆的什么谱?”李绍文满脸堆笑,支支吾吾的却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笑的太持久,而且底气不足,所以几乎像哭。引着陆雪征这一行三人走出机场上了汽车,他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前往住宅。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感觉颇为不适,落地良久之后还要耳鸣。眼看李绍文像只避猫鼠一样,笑的快要落泪,他忍下一口气来,并没有多说。及至抵达了目的地,他下车站稳,环顾四周,就见脚下一条道路,既不宽阔也不平坦,前方伫立着一所二层小楼,要院没院、要墙没墙;推门就进楼,开门就上街。楼房本身除了陈旧之外,也没什么可评价的,坏倒不是很坏,但离那个“好”字,也有着上百里的距离。正在这时,楼门忽然开了,李纯手忙脚乱的跑出来,老远的就停住脚步向陆雪征弯腰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腰继续快走。陆雪征一见李纯,彻底绝望,知道这的确就是自己的新居了。三年不见,李纯彻底出落成了美男子,也不知怎么会热的满头大汗,鼻尖上都凝着细密汗珠。陆雪征眼尖,忽然看到他那袖口上沾染了一块湿漉漉的白灰,便起了疑心。大踏步向前走进楼内,他推开大门,扑鼻就是一股子潮湿的白灰气味,定睛再看楼内陈设,竟然干脆就是空空荡荡!陆雪征变了脸色,回身对着二李一招手:“你们给我过来!”李纯垂着头,一路小跑着立刻就返回了楼内。李绍文哭丧着脸,动作慢一点,便落了后。陆雪征先不理李纯,等到李绍文也站在面前了,他抬手指了二人的鼻尖,口中怒道:“三年的时间,你们两个就给我找了这么一处房子,还他妈是今天才刚粉刷过的——我想知道,你们这三年都干什么了?”两个姓李的嗫嚅着,不敢说自己是玩野了心,这是刚从欧洲度假回来。嗫嚅复嗫嚅,最后李纯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泪珠。李绍文深深低着头,耳边听到陆雪征在呼呼喘气,便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鼓起勇气拼命挤出了声音:“干爹……对不起……”然后他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李纯见状,立刻也跪下了。陆雪征俯视着这两个不干正事的活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法下手,李纯都奔三十了!全不是小伙子了,没有拎起来说揍就揍的道理。陆雪征咽了口唾沫,转身向内走去。楼上楼下的看了一圈,陆雪征把眉毛皱成了八字,丁朋五也不住的摇头,连陆云端都看出了不对劲——房屋的格局太差了,除了楼下一间大客厅还算像样,其余房间全是不方不正,没个款式。一名工人拎着油漆桶仓皇从楼房后门撤退,还被陆雪征逮了个正着。李绍文早就意识到自己收不住心,要把房子这事办砸;可是日子得过且过,他糊里糊涂的混到如今,此刻才真正的清醒过来。瑟瑟发抖的跟在陆雪征身后,他本想辩解两句——香港的房子是真不好找——但话到嘴边,他一个激灵,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李纯一直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现在眼看干爹气成了一只欲爆不爆的火药桶,他自觉羞愧难当,恨不能和李绍文大发一通脾气。陆雪征满楼里走了一场,末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二李:“连床都没有,我这晚上怎么住啊?”李纯喃喃答道:“干爹,家具是订好的,下午就能全送过来。被褥也有,打成行李卷没有拆开,等床一到,全铺上就可以睡了……”陆雪征没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一晃脑袋:“李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们这三年到底都在干什么?就算是在重庆住了很久,可是从你们来香港到现在,这时间也不短了啊!九万港币,你就给我找到这么一处房子?”李纯那一张面孔红成了番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好像一直就是在吃喝玩乐,还跑了几趟欧洲。陆雪征没有地方歇脚,只好带着陆云端坐在了大行李卷上。丁朋五也觉得李绍文这事情做的不漂亮,又在心中替他庆幸——幸好金小丰没有同时过来,否则李绍文恐怕要当场吃亏。不过丁朋五认为金小丰倒是未必会对李纯动武,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虽然现在都大了,可他总还觉得李纯是小孩子。到了下午,果然有卡车送来家具,一车一车川流不息。工人汗流浃背的将那各式家具抬入楼内,按照李纯的指示四处摆好。长久的忙乱过后,李绍文又找来了几名黑眉乌嘴的老妈子,满楼里擦拭打扫了一番。如此到了傍晚,楼内总算有了人家模样,李绍文驱车出门,从饭店里买来了六百港币一桌的饭菜,尽数搬运回家,算是给干爹接风。李纯知道这房子只有客厅还算宽敞,所以特地留心,在天花板上装了璀璨吊灯,把厅内照的十分明亮,加之家具崭新,所以一眼看去,倒也还过得去了。陆云端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并没有真正吃过一口饭,只是喝了两瓶汽水,到了此时,简直饿的发昏。他知道新家比不得旧家,又看父亲神色不定,旁边两位姓李的哥哥也是惶惑不安,连最爱说笑的丁朋五都不言语了,便强行忍着没有狼吞虎咽,故意在餐桌上东拉西扯的边说边吃。他是个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和谁都可以说。而陆雪征见儿子兴致很高,自己尝了两口饭菜,感觉味道也还不错,便暂时收敛怒气,先去吃饭。第162章 如此新生活入夜时分,众人各自回房去睡。陆雪征从床底下找出一张旧报纸,这时就倚着床头拥了棉被,在灯光下读那报上旧闻。正当此时,房门忽然有响动,随即响起了李纯的声音:“干爹。”陆雪征现在很看不上这两个姓李的,听闻此声,不禁就皱了一下眉头:“干什么?”李纯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低眉顺眼的把温水放在床边矮柜上,他讪讪的伸手捏捏床上棉被,发现被子虽然看上去崭新松软,其实摸起来还是有些微微的潮。陆雪征低头看报,并不理他。而他站在床前,却是留恋着不肯走。手足无措的偷眼扫视陆雪征,他暗暗舔了舔嘴唇,实在没有勇气去开个口。于是到最后,还是陆雪征折起报纸,抬头问道:“有话说?”李纯得了这个机会,忽然福至心灵,伶俐起来。转身跑出卧室冲下楼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他把盆热水端了上来。“干爹今天累了,烫烫脚吧!”陆雪征躺在床上没动:“我洗过澡了。”李纯蹲在盆边,仰着脸望向陆雪征,垂死挣扎样的微笑:“干爹……我这水热,我……您……” 第157章 陆雪征一摆手:“满坑满谷全是人,别提了。”杜文桢不以为然的一撇嘴:“你那才有几个人?你瞧我这里,真是——哼!我现在也就在看我儿子的时候,还能心静一点!”陆雪征听闻此言,不由自主的也抬头看了杜定邦一眼。杜定邦坐在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正在专心致志的摆弄手指头——摆弄片刻之后,还把指尖送到嘴里啃了一口。此情此景让陆雪征的心理略微平衡了一点,他想房子的问题总能解决,儿子却是上天注定,给了什么样的,就得养着什么样的。他那儿子比这杜定邦强一万倍,他自己又是这么的风采过人,正所谓天妒英才,大概也就少不得要在房子上受一点苦了。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然后被杜家汽车送下山去。回家进入客厅坐下了,他端着一杯温茶慢慢的喝。丁朋五走过来,在一旁弯腰说道:“干爹,北边的消息,说是天津前天已经失守了。”陆雪征并不动容,只问:“金小丰还没有动身吗?”丁朋五答道:“金哥在信上说现在船票很紧张,他已经订下了一张,三天后就走。”陆雪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根据金小丰一贯的表现,他知道这小子不会盲目的铤而走险,让自己在远方为他担心。这就是金小丰的好处——其实细想起来,金小丰的好处太多了。果然,一周之后,金小丰从上海发来电报,说自己已经平安抵沪。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法子从上海前来香港——目前逃难的人太多,此事就足够让他花费时间筹划一番了。陆雪征听到了这个消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金小丰又不是个大姑娘,夜里走山路都不怕遭劫,放在哪里都是让人安心的,姑且停在上海也没关系,让他自己慢慢去找门路吧!金小丰的确是个懂事的,在滞留上海的期间内,他每隔一天便往香港发去电报,报声平安。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陆雪征接到电报,出乎意料的得知金小丰已经弄到了一张飞往香港的机票。船票难求,机票当然也是同样金贵。要说起这机票的由来,却是金小丰困在上海,无从设法,索性腆着一张大脸跑去易家,恳求易崇德看在昔日双方往来的情分上,为自己弄一张前去香港的船票。易崇德还记得陆家这个光头,知道他曾救过易横涛一命,这时便慨然答应,出手相助,而且助的漂亮,直接拿到机票一张,让他免受旅途劳顿之苦。对此恩情,金小丰无以为报,干脆不报,坐上飞机就跑了。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共用了不到三个小时,金小丰平安抵达香港。第164章 欢聚一堂傍晚时分,李绍文开车出门,从机场接回了金小丰。汽车在陆宅门前停下,金小丰提着一只硕大皮箱推门下车,站稳之后仰视面前建筑,显然是愣了一下。他一愣,李绍文的心也随之一跳。若无其事的发动汽车,他径直开向楼后的汽车房内,故意不肯与金小丰单独相处。而金小丰扭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走上前就敲门去了。大门一开,迎接他的是嬉皮笑脸的丁朋五,随即陆云端像只炮弹一样轰了过来,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腹——力量太猛了,他没怎样,陆云端却是当场晕头转向,几乎坐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呼唤:“哥哥,你终于来啦!”正当此时,金小丰抬起头,就见陆雪征步伐轻快的从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了!金小丰笑了,规规矩矩的一鞠躬,手里还拎着那只大皮箱:“干爹。”没等他直起身来,陆雪征已经快步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抱的很紧,又摇晃着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还是个大号的男童。然后陆雪征抬手捧住了他的光头,“叭”的亲了一口:“我的罗汉,可算到了!”金小丰低着头微笑:“路上耽搁的太久,让干爹担心了。”陆雪征终日蜗居在楼上一间卧室内,憋的心火蓬勃,此刻见到了金小丰,心里才像透进几缕清风一样,有了爽快感觉。而当着丁朋五等人的面,金小丰也没有多问,直接开口说道:“干爹,您的房间在哪里?我放皮箱。”陆雪征知道金小丰那大皮箱里有货,抬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他转身向楼梯走去。金小丰进入了陆雪征的卧室。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他飞快的一皱眉头,就见屋子倒是不小,只是功能太多——墙角摆着大床,大床对面高高低低的排着大衣柜和五斗橱;在房间另一端,则是安置了一副桌椅,靠墙又立了一个半大不小、空空荡荡的书架;除此之外,窗前还斜放着一张躺椅,躺椅前是一张小板凳,大概是充作茶几使用了,因为上面赫然正有半杯残茶。这么一间屋子,既是卧室,又是书房,同时又兼储藏室与起居室。金小丰把皮箱放在门后角落处,心里有些不好受——但依旧是没有多说什么。随手关闭房门,他轻声说道:“干爹,我把款子都带过来了,一共是二十五万美金。”陆雪征有些吃惊:“调到了这么多?”金小丰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干爹,我把您的房子也给卖了。”陆雪征大吃一惊——这个时候了,金小丰居然还能卖房!金小丰不看他,微微弯着腰,盯着地面作出解释:“现在这天津卫,有要走的,就也有要留的。当然,太匆忙了,卖不上价,只换了三根大条子。家里还有两部汽车,本想一起作价卖掉的,人家不要,我就让俞振鹏开走了。”陆雪征听了这话,只觉这金小丰又是可喜又是可气,一时也无话可说,索性抬手在他那后脖颈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巴掌:“混账小子,还真是不吃亏!让你来你就快来,我这里少那三根大条子?”金小丰这回抬起头看向了他,眼中隐隐透出笑意,语气却是很乖:“干爹,我心里有数。”陆雪征盯着他,忍不住抿嘴一笑——先前那一批火泡是干瘪退下了,可是新的一批来袭,这回倒是火力稍弱,只在左边嘴角发了出来。金小丰又道:“干爹上火了。”陆雪征不愿向人诉苦,所以只答:“水土不服,过一阵子就好了。”正当此时,楼下遥遥的传来呼声,正是陆云端扯着嗓子在喊:“爸爸,哥哥!下楼吃——饭——啦!!”陆雪征苦笑摇头:“看看,这房子多俏皮,连内线电话都省了。”晚餐办的很像样子,大师傅自己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又从饭店里买回几样时新菜肴。仆人支起一张新购置的大餐桌,且把厅内电灯全部打开,环境倒也洁净明亮。陆云端是个小孩子,人多之时就不肯上桌,李纯找来一只大托盘,把那各色菜品都夹起一些装好,端到客厅里去,让他和苏家栋对坐着吃。待到饭菜上齐了,陆雪征坐在首座,就见前方是金小丰、丁朋五、李绍文、李纯。当年二十多个干儿子,到了如今,只有这四位依然跟随自己,心中便是有些感慨,两个姓李的混蛋似乎也是可以原谅了。“吃吧!”他抄起筷子,对着众人示意:“都是家里人,不用讲客套,吃吧!”金小丰随之动了筷子,丁朋五和李绍文见状,也不再等待;李纯却是小心,眼看旁人都把菜送到嘴里了,自己才伸出了筷子——他总觉得自己在干爹面前是个小跟班,和其他的干儿子不大一样。席散之后,李绍文偷眼窥视金小丰,就见他若有所思的在楼内转来转去,脸色很不好看,便心中惴惴,想要提前撤退。李纯正坐在客厅里给陆雪征剥香蕉,陆雪征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心不在焉的和他谈些闲话。李绍文状似无意的踱了进去,顺便向李纯递了个眼神。李纯视而不见,全做不知。李绍文急的冒火,站在陆雪征身后连使眼色,李纯招架不住,只得把香蕉送到陆雪征手里,然而起身提出告辞。陆雪征不留他,只对他挥挥手:“走吧走吧!明天不用过来,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二李离开陆宅,乘坐汽车回家去,一路上唧唧咕咕,拌嘴不休。李绍文说李纯“越来越不听话”,李纯表示“我凭什么非要听你的话”。李绍文恨了一声,“你还以为你能再回干爹身边吗”,李纯当即回答“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如此种种,一路不歇。李绍文在一座漂亮公寓内买下一层楼,内中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两人到家之后依旧争吵,末了李纯不说话了,自顾自的要去洗漱睡觉。李绍文再去逼问,他也是一声不吭。 第159章 陆雪征没听明白:“什么三十二张护照?”杜文桢费力的坐直身体,转向陆雪征说道:“老弟,天下形势摆在这里,我这把骨头肯定是不能埋在天津老家了;既然如此,那在哪里度过余生,我也都是无所谓了。外面的流言你也知道,说是战火可能会从内地烧到香港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听了都够让人心惊。所以我打算全家迁到法国去——我内弟的儿女全是留法学生,对那边非常熟悉。而且宝儿很愿意出国看看新鲜,家里跟着我的那几个小娘们儿,也要凑热闹。我想走就走吧,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这香港对我来讲,也和外国一样。”陆雪征听闻此言,因为太过惊讶,所以几乎打起了结巴:“那你、你、你这边的产业怎么办?”杜文桢笑道:“也就是两处房子,哪里还有什么产业?房子留给老兄弟们住吧,我不管了!”陆雪征猛然探身抓住了杜文桢的手:“别!大哥,你把这房子卖给我,我出高价!”杜文桢一愣:“你不是有房住吗?”陆雪征因为不肯在杜文桢面前落了下风,所以一直有所隐瞒;可是事到如今,他一着急,索性说了实话:“我那房子简直不成个房子。你不走就算了,你要是走,一定得把这房子让给我。”他心里紧张,手上用劲,捏的杜文桢直咧嘴:“嗨!你有话说话,攥我的手干什么?”陆雪征盯着他说道:“我怕你不答应!”杜文桢气的笑了:“那我就不答应,你能怎么着?”陆雪征答道:“你不答应,我就求你!”这时,杜定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忽然看到陆雪征,这才打起了精神:“咦?陆叔叔?”陆雪征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身前,一把将他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我说老爷子,看看,你儿子也落到我手里了!”杜文桢一扭头:“哼!我还没说一定要走呢!”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两斤肥嫩的羊肉,然后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回到家中之后,他并没有吐露杜家意欲迁法的新闻,因怕杜文桢说走不走,自己会落得一场空欢喜。他走到书房内,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陆云端已经显出了鼻青脸肿的模样,然而泰然自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脾气还大,所以活该挨揍。苏家栋在下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围着陆云端转来转去;陆雪征见他越长越像苏清顺,只是个子不高,而且笨头笨脑,便暗暗生出许多感慨。把苏家栋叫过来抱到腿上坐住,他伸着脖子旁观陆云端画画。陆云端一丝不苟的下了笔,刷刷点点的画出一幅幼童群殴图,其中有一个破衣烂衫龇牙咧嘴的,他用笔一指,告诉陆雪征:“爸爸,这个就是我了!”陆雪征眯着眼睛看清楚了:“嚯!这么惨?”陆云端摇头叹息:“爸爸,你教我两招,我得报这个仇!”苏家栋这时怯生生的出了声:“少爷,别打了。”陆云端一挥手:“唉,你懂个屁!”如此又过了几日,金小丰挑三拣四,并没有找到合意的房子;这天下午,陆雪征却是意外的接到了一封快信。快信是俞振鹏发过来的,信上说天津那边的形势有了大变化,林逢春等人已经被抓起来公审枪毙了,罪名中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欺行霸市”等等几项,手下人马也全进了监狱。他跑的最快,逃过一劫,现在已经到了广州,正在想办法前来香港。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嘴上没说什么,然而接下来的一顿晚饭,他并没有下楼去吃。要放十几年前,干儿子死就死了,他才不会动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初是二十多个干儿子,这回余下的数目彻底清楚了——就剩下了五个,只有五个!当晚,陆雪征向金小丰说了这件事情,让他带人去把楼下一间储藏室清理出来,留给俞振鹏。俞振鹏并没有即刻到来,而在这漫长的等待期中,杜家确定了赴法日期,杜文桢也的确是把那所半山中的白房子卖给了陆雪征——杜文桢豪气惯了,甚至打算白送;然而陆雪征满心感激,万万不能如此接受。况且杜文桢和他相斗相伴,也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如今一旦离去,他那心里当真是空落落的难过。陆雪征封了五万美金,也不提这是房钱,只说:“你老爷子年纪大了,半边身体又不灵活,脾气还不小,肯定是越老越讨人厌。我给你一只大红包,你留在家里镇宅,你不惹人爱,钱惹人爱嘛!”杜文桢看清钞票数目,立刻不要:“你干什么?你既然有钱,自己买豪宅去!我这小房子不值这么多!”陆雪征笑道:“这钱和房子没关系。你个老家伙要出远门了,我没什么好礼送你,干脆送点钱吧!我不和你客气,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当年在天津,我抢了你的码头,还打了你十几顿,这个的确是我不对。当年我不能道这个歉,我是大老板嘛,我得绷住面子。现在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那是我不对,我当时没钱,所以耍了无赖,我向你道歉。”杜文桢听到“码头”二字,回想起自己在天津卫白手起家时那一份辛酸,功成名就时那一份威风;事到如今,年纪大了,身体病了,却要背井离乡到那异国,一把骨头不知要埋在哪里,便不由得垂下头去,落了眼泪。他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眼泪刚刚流出,随即就忍不住哽咽出声。陆雪征没想到老头子还激动了,连忙上前进行安慰。而杜文桢眼看左右没有旁人,爽性由着性子大哭一场——这么多人都仰仗着杜老板生活呢,他平时没机会哭。哭完之后,他痛快了,摸出手帕满脸乱擦,顺便还抬手摸了摸乌黑的大背头,生怕发型凌乱。陆雪征坐在一旁,斜眼看着他:“哭够啦?”杜文桢用力一擤鼻涕:“哭够了!”然后他探身向门口望去:“我儿子没来吧?可别让他看到我这德行,要不然孩子该害怕了!”陆雪征嘲笑一声:“你这哭的梨花带雨,我都害怕了!”第166章 喜迁新居俞振鹏背着个小包袱,穿着短衣短裤以及一双露脚趾头的破鞋,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了陆雪征面前。陆宅这时上下齐乱,众人都在筹备着下个月搬家。陆雪征见了俞振鹏,也没多问,只说:“来了就好。”然后就让人带他上楼洗澡,又把自己的衣裳找出一套,给他换上。俞振鹏收拾的焕然一新了,坐在餐厅里吃热汤面,吸溜吸溜的吃了一大碗,又来一大碗。丁朋五过来作陪,低声询问天津情况;俞振鹏一一述说了,听得丁朋五不住的摇头叹气。吃饱喝足之后,他去客厅又见了陆雪征。讲起自己这一路的逃难情形,他那话语中顿了好几次——没命的时候只想着逃命,现在确定是能保住命了,却又心痛起了自己的钱财。他在码头混了这么多年,混的家大业大。然而仿佛是在一瞬间,他变成了一名一无所有的难民。他是个坚强的人,不愿在干爹面前为钱落泪。可是想起往昔种种,他的确是难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规规矩矩的坐在陆雪征面前,他的双手搭在腿上,不由自主的就攥了拳头。陆雪征心里明镜似的,见了对方如今这种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探身抓过俞振鹏的一只手,他把那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然后握在手里揉了两揉,末了一拍手背:“行啦,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就没了,没了再赚。赚不来也没关系,干爹养活你,有云端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俞振鹏从来没和干爹这么亲近过。僵硬的手指感受着干爹的体温,他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心想您不是我干爹,您是我亲爹。厨房整理出了一大箱暂时用不上的杯碗碟盘,丁朋五闲来无事,决定开车把这一箱子易碎品先行送去新居。他让哑巴开车,自己坐在一旁看风景,一路走的心不在焉。良久之后他回了家,对金小丰笑道:“丢人,走错地址了,差点没落下私闯民宅的罪过!”金小丰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走到哪里去了?”丁朋五颇为尴尬的答道:“我没去过新家嘛,就知道是白房子带草坪,结果看见白房子就停了汽车。我和哑巴抬着那么一大箱瓷器走上台阶,发现门口有人守着,开口一问,里面住着什么何将军——嗬!我和哑巴抬着箱子又下去了,差点没累死。等到上了汽车往回一走,原来是哑巴走岔了路。金哥,你下次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别像我似的认错了门。” 第161章 陆雪征洗漱更衣,独自坐在床上逗猫。小蓝猫窜上了陆雪征的肩膀,抬起一只爪子拨他头发;另外两只小猫就在床上跑来跑去,其中一只立起来抱住了陆雪征的一只赤脚,歪着脑袋去啃他的脚趾头。金小丰从门缝向内窥视一眼,见满床是猫,便没进去——不知为何,这三只猫对他都不友好,他自认并不贼眉鼠眼,也找不到解决之道,所以为了避免挨挠,只有敬而远之。与此同时,陆云端关闭房门,开始和苏家栋共同赏鉴那本家中禁书。陆云端的枕边总放着一本小字典,一旦遇到生字,就会自己去查。闲来无事,他也教苏家栋认字,可惜教十个忘九个,对方实在是个令人丧气的学生。这回两人并肩趴在大被窝里,陆云端翻开一看,发现文章通俗易懂,自己也能读的十分顺畅。苏家栋探过头来,却是专挑字中的熟悉面孔,磕磕绊绊的看不明白。如此过了片刻,苏家栋小声问道:“少爷,什么是‘王茎’?”陆云端盯着书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不是王,是玉!你脑子笨就算了,怎么眼神还这么差?”苏家栋把脸凑近了,这回看清了:“哦,那到底是什么呢?”陆云端不耐烦的答道:“就是小鸡鸡!”如此读完半本,陆云端也不敢折上书页做记号,直接把书合拢藏在了床褥下面。心乱如麻的叹出一口热气,他翻身背对了苏家栋,一只手就偷偷伸进了自己的裤衩里面去——他十二岁了,已经开始发育,虽然发育的马马虎虎。苏家栋比他小了一岁,却还是懵懂无知。他以为陆云端是要睡了,便抬手关闭床头电灯,然后从后方搂住陆云端。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他手上一热,忽然碰到了硬邦邦的异物。好奇的张开五指一把抓住,他就觉得陆云端向自己怀里猛然一拱,同时发出怒斥:“乱摸什么?”苏家栋当即松了手——可是片刻之后,他耐不住好奇,直接爬到了陆云端对面,缩进被窝里要去看个究竟:“少爷,你怎么啦?”陆云端一掀被子坐起来,随手打开上方壁灯。苏家栋望过去,就看他不知何时退下了裤衩,腿间的小鸡鸡直竖起来,肿了老大!没好气的瞥了苏家栋一眼,陆云端心烦意乱的答道:“我没怎么,我长大啦!”苏家栋凑过来左看右看,末了却是很觉有趣的傻笑了,又要伸手去摸。陆云端随他摸着,自己伸手又把那本小说掏出来了。陆云端这一夜心猿意马,午夜才睡,凌晨便醒。他也偷着读过许多杂书,知道自己不该在那些事上太费精力。既然起了这种改邪归正的心思,他便不肯赖床,洗了个冷水澡就穿衣下楼,想要做一番运动。哪知在小客厅里,他却是看到了金小丰。金小丰也是刚刚洗漱完毕,预备下山去做正事。眼看陆云端走进来了,他端着一杯热茶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云端,你——”话音未落,他忽觉有异,同时耳边听得细细一声猫叫。猛然起身回头一看,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把一只黄白花纹的小猫坐扁了!沙发是奶黄色的,小猫不知何时跳上去趴着睡觉,颜色竟与沙发融为一体。金小丰放下热茶拎起小猫晃了晃,就见小猫四肢软垂,再一摸那身体,肋骨都断了!小猫乃是陆雪征的心爱之物,平白无故被人压死,那可是了不得!金小丰和陆云端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最后还是陆云端先有了主意,压低声音对着金小丰连做手势:“哥哥,你快走,出去把小猫处理掉!爸爸要是问起来,我就说不知道!”金小丰也没想到自己这屁股具有如此威力,事到如今,只得是把那小猫揣进怀里,然后大踏步向外走去,生怕遇上旁人。而陆云端随后走到沙发前坐下来,也觉得哥哥那一屁股力量太大,而且坐的很“寸”,一压即中。端起金小丰剩下的半杯热茶,他颇觉兴奋的喝了一大口,又想:“可怜的爸爸,要被蒙在鼓里了!”第168章 寻猫陆雪征在吃过早饭之后,发现家里少了一只小猫。他楼上楼下的寻找,嘴里咪咪喵喵唤个不休,叫声非常逼真。俞振鹏和丁朋五人在楼下,没想到干爹有这项绝技,一起笑的前仰后合,先还压抑声音,后来耳听猫叫逼近,便吓的踱进院内,逃之夭夭。陆雪征院前院后找遍了,连根黄色猫毛都没有看到,末了就回到楼内,莫名其妙的抬手挠了挠短头发,又问儿子:“云瑞,看见我那小黄猫了吗?”陆云瑞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画册,这时就抬起头来满脸懵懂:“没有啊!”陆雪征把自己那一头不听话的蓬松头发挠了个乱七八糟:“这可真是奇怪——这猫怎么就没了?”陆云瑞不感兴趣的翻阅画册,头也不抬的随口答道:“会不会是跑掉了?小猫最爱乱跑!”陆雪征一拍巴掌:“有道理!我出去找找!”陆雪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敞着衬衫领口,无心去系领带。一手提着一把雨伞,一手抱着灰白相间的虎斑纹猫,他心急如焚的出了门,也没乘汽车,单是徒步行走,很快便上了盘山公路。公路前后都没有人烟,陆雪征手托小猫,仿佛托着一块磁石,希望以此吸引出另一只离奇失踪的黄猫。然而怀里这只是冷漠无情的,蜷成一团躲在主人胸前的阴凉下,眯着眼睛只是昏昏欲睡。而陆雪征走着走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开始逐步接受事实——猫真的没了。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放慢速度,一边行走,一边留意身边风景。现在是西历的二月,略略有些阴天,阳光冷淡暧昧,他举目远眺,目光掠过大片的芭蕉棕榈,能够遥遥的看到大海,只是阳光不足,海面蓝的有限。这样的景致自然是和天津大不相同,陆雪征搬来许久,却是第一次留心欣赏。不知不觉的走出老远,他忽然发现前方路上停了一人一车。车倒罢了,人穿着一件红白相间、花里胡哨的衬衫,望着却是醒目。陆雪征缓步走进,渐渐敲清对方容貌,心中不禁暗暗惊讶——原来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短发乌黑、脸蛋雪白,五官俊俏的一时也形容不尽,总而言之,宛若画中人。这样一位美貌青年双手叉腰对着汽车,脸上隐隐带了怒色,仿佛正和汽车赌气;陆雪征这样目不转睛的看他,他有所察觉,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也扫了陆雪征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瞪着汽车。陆雪征不好盯着人家打量。转向前方继续行进,他想这小子真漂亮,黑眼睛里都带着流光溢彩的水色。陆雪征信步而行,向前又走了能有一里多地,因见前后都没有人家,而且新奇风景看多了,也觉乏味,故而抱着小猫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预备回家吃午饭去。如此走了片刻,他又见到了那一人一车。那青年围着汽车连连转圈,又皱眉头又咬嘴唇,抬头望向陆雪征,他这回娇嗔似的一撅嘴,然后上前一步,用广东话唤了一声:“先生!”陆雪征不懂广东话,但是停住了脚步。那青年见状,又改换英文讲了一句。陆雪征见状,只好是摇头说道:“对不住,我听不懂。”此言一出,那青年忽然笑了,走上前来说出纯正国语:“我也是从内地过来的。听你口音,是北边人吧?”青年美滋滋的抿嘴一笑:“我在北平长到了十几岁才搬去了南边,这算不算同乡呢?”然后他仿佛料定自己是个讨人爱的,抬手就在小猫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你是住在附近?”陆雪征平时从来不许外人染指爱猫,不过看在对方年轻美丽的份上,只得暂时放弃原则,和颜悦色的笑道:“是的,不远。还没有请教您的高姓大名……”青年弯下腰对小猫做了个鬼脸,心不在焉的答道:“我姓金,金世陵。你呢?”陆雪征把雨伞夹到腋下,腾出一只手伸了过去:“蔽姓陆,陆雪征。”金世陵直起身握住了他的手,没松开,径自转身把他带向汽车:“陆先生,帮个忙吧!汽车开不起来啦!”三言两语的,陆雪征自愿为金世陵做起了苦工。他把雨伞和小猫姑且放到汽车后排座位上。金世陵坐上驾驶座位发动汽车,他在后方用力去推。反复试了几次,汽车果然发动成功,金世陵从车窗探头出来,兴高采烈的向陆雪征大喊一声:“多谢你啦!”然后一脚踩下油门,快乐的回家去了。陆雪征站在原地,低头搓了搓手,脸上本是带着笑意,然而抬头望向汽车背影,他那笑容忽然一僵,随即拔腿便追,口中高声喊道:“我的猫!停车,我的猫……”与此同时,汽车一个拐弯,瞬间消失踪影。陆雪征狂奔追车,一口气跑了六七里地。这是一段弯路,车中的金世陵光顾着眼望前方,直等快到家了,才偶然从后视镜中发现了远方的陆雪征。他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干什么,于是继续行驶,口中咕哝道:“这个人,真能跑!” 第163章 翌日清晨,众人在餐厅围坐吃饭,陆雪征抬眼扫视前方,忽然开口说道:“空着的那一处旧房子,就给俞振鹏吧!”众人听闻此言,因为出乎意料,所以一起愣了一下。陆雪征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小丰是跟着我的,那不用说;丁朋五和两个姓李的,出来的早,也都有积蓄在手里,只有俞振鹏狼狈,现在一无所有。我把房子给他,他是卖也好,租也好,总算是有个依靠,要不然也得吃我一口!”金小丰和丁朋五对此都是毫无意见,俞振鹏站起来,给干爹深深的鞠了一躬。早饭过后,金小丰和丁朋五开车下山,顺路又带上了去看房子的俞振鹏。家中一时空落下来,陆雪征提着一把大喷壶,里里外外的给花浇水,身后跟着两只喵喵乱叫的小猫。正当此时,金世陵却是开着汽车来了。金世陵打扮的浪模浪样,车里还坐着两名儿女。他本是要带小孩子下山去医院看牙齿,出门后忽然想起陆雪征,就半路拐弯,要过来和他闲聊一番。陆雪征把他这一家请到客厅,又让仆人给一男一女两个漂亮孩子拿汽水糖果。偏巧陆云端带着苏家栋从客厅门前经过,两个人各自端了一盘冰激凌,金家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一眼看见了,就娇声娇气的吵嚷要吃;旁边六七岁的小姐姐听到了,一手捂住弟弟的小嘴,一手在弟弟后背上狠打了一巴掌:“馋嘴巴,不要脸!”陆雪征见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然而烫头发穿丝袜,是小型摩登女郎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又很有主妇风范,十分有趣;于是抬头对着门外朗声喊道:“云端,让人送两份冰激凌进来!”陆云端答应一声,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亲自端了两盘冰激凌走进来。他方才在门口看清了这两个孩子的模样,如今存有私心,将多的一份送给小姐姐,少的一份送给小弟弟。小姐姐坐在沙发上,这时还会起身道谢;小弟弟却是张口便吃,谁也不顾。小姐姐见状,又要发作,伸手就要把弟弟揪下来;金世陵在旁边看了,却是有些不耐烦:“唉,斯蒂芬妮,你总打雪生干什么?雪生还小嘛!”小姐姐——斯蒂芬妮毫不客气的反击道:“他最小,也最丢人!”旁边的小弟弟金雪生听闻此言,满不在乎,偷偷伸直了一条腿,用脚上的小皮鞋去蹬姐姐的裙子。斯蒂芬妮浑然不觉,被他轻轻蹭了一裙子的鞋底灰。陆云端看在眼里,很觉不平,又不好把金雪生拎起来打一顿,这时就把斯蒂芬妮拉扯过来,低头给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金雪生在后面看了,含着满嘴的冰激凌嚷道:“爸爸!这个哥哥是大色狼,他摸姐姐的屁股!”金世陵一皱眉头,轻描淡写的做出批评:“别胡说!”陆云端没理旁人,只对斯蒂芬妮说道:“小妹妹,我带你出去玩。”斯蒂芬妮放下冰激凌盘子,回身对着金雪生兜头就是一大巴掌,然后跟着陆云端走了出去。金雪生吓了一跳,哇哇大哭,哭了两声,见没人理他,就自讨没趣的收了声,溜下沙发走到了金世陵身边。金世陵是个闲人,值此时节,还能稳坐不动,和陆雪征谈笑风生。陆雪征瞧瞧金世陵,再瞧瞧金雪生,只见当爹的香喷喷,小儿子脏兮兮,心中就看穿了对方的本质,很觉不以为然。金世陵却是个享乐主义者,不管旁人想法,自顾自的谈笑痛快了,便起身告辞,带着儿女继续下山。金世陵带着金雪生和斯蒂芬妮开车离去,陆云端却像是若有所失一样,回房问他爸爸:“都是金叔叔的小孩,为什么金雪生那么讨厌,斯蒂芬妮就很好?”陆雪征走到窗前,摆弄一盆杜鹃花,含笑问道:“你喜欢斯蒂芬妮?”陆云端没有回答,转身走开,心中很是想念斯蒂芬妮。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金世陵没有再次出现,他也不好意思央求爸爸带自己去金家做客,所以渐渐的也就把斯蒂芬妮忘怀了。第170章 少年的心陆云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笔小小的零用钱——做大事是不够了,但是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的买些文具零食。不过他现在难得下山,这笔钱就积攒下来,已经攒有三个月了。苏家栋也享有同等待遇——看在苏清顺的面子上,陆雪征不肯亏待这孩子,但看在苏清顺的面子上,他也不愿抬举这孩子。其实这孩子除了笨头笨脑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模样也乖巧,干干净净的,比苏清顺小时候更好看。苏家栋对陆云端是百分之二百的绝对忠诚服从,月钱一到手,就直接交给少爷。于是少爷在攒足钱后,开口央求哥哥带他上街逛逛。金小丰痛快的答应下来,开车载着他和苏家栋下山进城。陆云端在百货公司里精挑细选,买下一只昂贵的金发洋娃娃。抱着装有洋娃娃的彩色纸盒回到车上,他对金小丰说道:“哥哥,我想把洋娃娃送给斯蒂芬妮,你不要告诉爸爸哦!”金小丰目前对金世陵家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好感,可小弟还是个孩子,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答道:“没问题,放心吧!”苏家栋默然旁观,心中惴惴——少爷前几天明明都不再提斯蒂芬妮了,如今怎么又想起来了?陆云端到了家,若无其事,不肯向爸爸吐露心事。爸爸是个好爸爸,太好了,他在爸爸面前已经快要不忍心淘气,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家的小姑娘。他提前向金小丰打听清楚了金家地址。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借口出去游玩,就带着苏家栋出了门——本来是不想带的,可是苏家栋时刻尾随着他,不带就哭。他没办法,只好拖上了这一条尾巴。天气晴暖,两人穿着短衣短裤,头上戴着白色遮阳帽。陆云端把哥哥叫出来,偷偷取出藏在后备箱中的洋娃娃,然后快步而走,一鼓作气跑上公路,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苏家栋是个懒蛋,跟着陆云端走了不久,便嚷着累。陆云端怀抱着那只大纸盒,头也不回的答道:“那你回家吧!”苏家栋哼唧一声,拖着两条腿跟上陆云端,又要去拉对方的手。陆云端一手搂住纸盒,一手攥住苏家栋的手,迈步继续前进。如此走了许久——苏家栋几乎觉得自己是走了十万八千里——陆云端在路口一拐弯,终于看到了金家大门。他也不确定自己找的对不对,但是鼓足勇气走上门前石阶,他隔着铁栅栏门,问那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仆:“您好,请问斯蒂芬妮住在这里吗?”女仆洗的正酣,大汗淋漓的抬起头来,见来客是个小孩子,就把一只湿淋淋的手伸出去向旁边一指,粗声粗气的答道:“三小姐在何公馆,向前走过一幢房子就是了!”陆云端道谢一声,沿着道路继续向前——经过一幢房子,果然又有一幢房子。陆云端慢慢登上百十来级石阶,末了在人家门前停住。放出目光望进去,他就见这处住宅比自家更为宽敞,前方碧绿草坪上,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正在追打嬉戏,其中有一个小姑娘最为醒目,正是斯蒂芬妮。这时,守门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了,是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口音十分亲切:“小孩儿,找人吗?”陆云端规规矩矩的答道:“叔叔,我找斯蒂芬妮,就是金家三小姐。”小伙子正要回答,那边的斯蒂芬妮却是看见了陆云端,便撒腿大喊着跑过来:“大哥哥!”斯蒂芬妮家里有一个哥哥,名叫金元生;为了做出区别,她把陆云端称为“大哥哥”。陆云端高兴了,隔着铁栅栏门向她招手,而小伙子大概是经常接待小宾客,这时就自动打开院门,不再多问。陆云端不是个自来熟的人,不肯进去,只在门口把那个五彩大盒子双手送给斯蒂芬妮:“小妹妹,送给你的。”斯蒂芬妮生活在那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家庭里,虽然自己被打扮的类似洋娃娃,其实从小到大,竟然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出乎意料的看到礼物,她惊喜的尖叫了一声,又把两只手在短裙下摆上蹭了一把,然后才伸手接过。浓黑睫毛向上忽闪一挑,她抬头睁大眼睛望着陆云端,因为太兴奋了,所以咧嘴只是笑,苹果脸上现出了隐隐的小酒窝。这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后方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斯蒂芬妮回头欢呼一声:“哥哥,大哥哥给我买了洋娃娃!”原来这男孩子便是金家长子金元生。因为父亲荒唐,所以他年纪虽小,却是家中一名管事人,照顾着妹妹弟弟。斯蒂芬妮终日跟着他,并没有私自结交朋友的机会,故而他如今好奇,就试探着走过来想要一窥端倪。莫名其妙的对着“大哥哥”笑了笑,他见妹妹光顾着高兴,当场就要拆那纸盒,便连忙代替妹妹说道:“大哥哥,谢谢你。”陆云端微笑着摇了摇头,发现斯蒂芬妮的哥哥也是个漂亮的小男孩,而且和斯蒂芬妮与金雪生不同,这个哥哥的衣着比较干净。然后他又转向斯蒂芬妮:“你怎么不到我家里玩了?金叔叔不肯送你去,我来接你好啦!”斯蒂芬妮这时已经把洋娃娃从纸盒里掏了出来,抱婴儿似的抱了满怀,又歪着脑袋贴向娃娃胸口,对着陆云端发笑,两只大眼睛眯成了喜气洋洋的黑月牙。陆云端见她只是笑,不说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正当此时,金雪生如风而至,哈哈大笑:“大色狼,你又来找我姐姐干什么呀——”话未说完,斯蒂芬妮回身便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把个小小的金雪生扇倒在地。金雪生登时嚎啕,又把两条腿在地上乱蹬,与此同时,另有一个和斯蒂芬妮年龄相仿的小白脸子挤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抢那洋娃娃。斯蒂芬妮倒是没有阻拦,很大方的把洋娃娃给他看新鲜,又把他的手从娃娃脸上拨开:“承凯,别摸她的脸,你手脏!”承凯对洋娃娃兴趣不大,看了两眼就把它还给了斯蒂芬妮,顺便一脚踢开金雪生那两条乱蹬的小腿。抬头望向陆云端,这孩子个头不大、气派不小的开了口:“你、你、你是谁啊?进、进来玩、玩吧!不要客、客气。”陆云端自认是个大孩子了,不想和小崽子们搅在一起,尤其是结结巴巴的的小崽子。刚要开口告辞,他忽听远方隐隐传来隆隆之声,抬头望天,就见乌云快速密合,竟是要下雷雨的势头了! 第165章 陆雪征受了这样的恭维嘱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是大包大揽的答道:“我明白,没问题。”然后李世尧并没有立刻走上石阶,他请陆雪征先走,自己在后面等候时机。陆雪征上了石阶,穿过院门,遥遥就见何将军独自坐在楼前廊下的三五级台阶上,微微向前俯身低头,一边手臂横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扶着额头,造型就别提有多忧郁了。陆雪征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很觉好笑,同时觉得何将军古怪幼稚,大概也好对付。步伐轻快的走到对方面前,他背着双手弯下腰来,柔声唤道:“何将军?”何将军仿佛正处在冥想状态,竟被陆雪征的呼唤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陆雪征,惊讶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模样,冷淡说道:“来了?”陆雪征直起身来,微笑着一点头:“来了,来看看你。”何将军沉着一张白脸,也无意邀请对方进房,直接就低声说道:“坐!”陆雪征并不在乎,转身走到何将军身边,一屁股也在石阶上坐下来了。双方一起沉默良久,最后还是陆雪征笑了一下,率先开口:“何将军,前日在府上,和你做了一番辩论,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不过经过这两日的深思熟虑,我的观点倒是有所改变了。”何将军默默的横了他一眼,没出声。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我看啊,果然还是斯大林比希特勒高明。斯大林好,斯大林妙,斯大林呱呱叫。你说对了!”何将军很狐疑的和他对视了,仍旧是没有说话。陆雪征强忍着不笑,继续正色说道:“斯大林那胡子,连卷带翘一大片,多么威风;希特勒那胡子,小块膏药似的,多么寒碜。只在这一点上,斯大林就已经远远胜出了!”何将军这回转向前方,嘴角那里微微上翘,脸上隐隐带了笑意:“陆先生,你看问题太肤浅,没有说到点子上。胡须代表不了什么,罗斯福不蓄胡须,一样伟大。”陆雪征笑了两声:“何将军,我不是政客嘛,只在家中读过几本闲书而已。”何将军再一次看向了他:“陆先生,你是个文人?”陆雪征怔了一下:“何以见得?”抛却斯大林不谈,何将军感觉陆雪征这人还是很可入目的——干净利落,越看越顺眼。如果不是个文人,那也应该是位受过中高等教育的职员一流。但是级别不会太高,因为级别太高的人,看起来不会像他这样平常。何将军头头是道的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当然,他还没有失心疯,所以自行把后面那一句掐掉不谈。陆雪征听后,微微一笑,也并未作出辩驳。如此又过了三五分钟,陆雪征见何将军已经有说有笑,大概是可以进食了,便起身提出告辞;何将军不让他走,要留他吃顿午饭;陆雪征摇头笑道:“何将军,这顿饭我心领了。”随即他抬手向大门一指:“我今天打算下山办点事情,汽车还在外面路上等着我呢!”何将军心情稍稍舒畅了些许,此刻也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挺直了似乎比陆雪征还要高出一点,然而单薄,而且皮肤苍白,血色不足。陆雪征不提何将军赌气绝食的话,也没劝他回房吃饭,权作无知的向外走去,何将军跟在后方,送他出门。两人一团和气的走到了院门前,陆雪征向下一望,就见李世尧已然不知所踪,自己那辆汽车倒是车门大开,金小丰在车后向前一扑,随即直起身来,原来是在捉猫。把那只小猫扔到后排座位上,金小丰立刻关上车门,绕过汽车为陆雪征打开了前排车门——小猫刚在后面撒了尿,车内的气味就甭提多么臊臭了!陆雪征正要向下走去,不想何将军忽然问道:“那个光头,是你的汽车夫?”陆雪征随口答了一句:“干儿子。”何将军一愣:“你是他的干儿子?”陆雪征一挑眉毛:“你这眼神——他是我的干儿子!”金小丰看着是三十多岁,陆雪征看着也是三十多岁,何将军觉得自己眼神没有问题,是这一对干父子两个有问题。盯着金小丰又看了两眼,他低声叹道:“你这干儿子,有点像我一位老友。我那老友是个喇嘛,比你这干儿子还要高大一点,可惜前几年离开香港,至今再无音信。”陆雪征听他说金小丰像个喇嘛,心里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家儿子富有都市气息,怎会和喇嘛有共同之处?随口支吾了两句,他迈步向下走去;而金小丰待他上车之后,便用力关上车门。察觉到何将军正在上方审视自己,他面无表情的向对方扫视一眼,随即转身回到驾驶位上,发动汽车离去了。陆雪征上午出门,晚上回家。怀中两只小猫一起变成太监,底气全无,果然安静下来。陆雪征小心翼翼的把小猫放进篮子里,然后又出门喊道:“小丰,别擦车了!开着车门先晾一夜吧!”片刻之后,金小丰走了进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嫌恶:“干爹,这也太臭了。”陆云端捏着鼻子从旁边经过,头也不回的说道:“您二位也很臭。”陆雪征一路抱猫,嗅觉麻痹,觉不出臭来,这时听了儿子的话,连忙对着金小丰挥手:“走走走,洗澡去!”陆雪征和金小丰挤到浴室内,光着屁股大洗特洗。打过两遍香皂之后,陆雪征坐在水中,自认为是香喷喷了,可是回头一看金小丰,就见此人站在花洒之下,还在满脸疑惑的东嗅西嗅。于是陆雪征把金小丰叫到浴缸里来,亲自为他擦洗。洗着洗着,两个人就洗成了一个人。陆雪征跪在水中,就听后方的金小丰气息紊乱:“干爹,您还是……还是……太紧了。”陆雪征侧过脸来,闭着眼睛轻声笑道:“紧还不好?我就喜欢玩紧的!”话音落下,他突然仰头吸了一口凉气,是金小丰使出一股子猛劲,狠捅进去了。抓过金小丰的一只手捂到自己下身,陆雪征兴致勃勃的享受着这一场前后夹击。一时事毕之后,他意犹未尽,坐在浴缸边沿上拉过金小丰,他让对方手嘴并用,伺候自己又舒服了一场。良久之后,两人回房。陆雪征倚靠床头半躺半坐,让金小丰趴到自己胸前。一手摸着对方的光头,一手夹着烟卷,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闲话,感觉十分惬意。而金小丰心安理得的放松身体,就这么沉甸甸的压在了干爹身上。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顺势吮住了对方胸前一点;陆雪征在他那头上凿了一个爆栗:“哎,干什么呢?”金小丰闭上眼睛,笑着侧过脸去贴上他的胸膛。陆雪征继续抚摸他的大脑袋:“臭小子,也不会说句话——丁朋五那个哑巴还会哇啦哇啦喊几嗓子呢,你可好,声都不出。”金小丰闷声闷气的出了声:“嗯。”陆雪征探过头去,张嘴在他那光头上啃出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又他妈‘嗯’上了!”第173章 迷魂阵陆家目前共有两辆汽车,其中一辆被发情公猫撒了尿,臊臭不堪;金小丰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进行清洁,然而在车门关闭一夜之后,翌日清晨他上车要走,险些又被熏的闭过了气去。没有因为一泡猫尿而丢掉一辆汽车的道理,金小丰知难而退,将另一辆汽车霸占下来,把臭车丢给丁朋五处理。丁朋五要把麻烦推给俞振鹏,然而俞振鹏看穿他的把戏,并不接招。丁朋五无可奈何,心生一计,给李纯打去电话,叙叙寒暖聊聊闲话,又邀请李纯前来看望干爹。李纯不知是计,高高兴兴的就上山来了。陆雪征没想到李纯会来,倒是很高兴的和他谈了几句。丁朋五抓准时机溜进房内,状若无意的笑道:“干爹,这汽车可真是的——怎么擦都是臭!”李纯最会伺候汽车,听闻此言,便要问个究竟,于是丁朋五三言两语的,就把差事推出去了。汽车房内的水管子坏了,放不出净水;丁朋五生怕李纯嫌烦,提前沿着楼后一条曲折山路盘旋上行,千辛万苦的把汽车开进了前院,又将胶皮管子接在楼内水龙头上,长长的引出去预备洗车。李纯见状,还以为这活十分好干,挽起衬衫袖子就上阵去了。 第167章 陆家午饭一共开了三处,陆雪征和金小丰作为主人,陪着何将军在餐厅用餐;丁朋五等人把汽车擦到一半,这时就在厨房对付了一顿。陆云端正在画室泼墨,泼的都不知道饿了,苏家栋给他端来饭菜,一口一口的要喂他吃;他不肯吃,还嫌苏家栋添乱。金小丰虽然落进了何将军的眼中,但是坦然自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起早出门奔波了小半天,他也饿了,用一只大勺子舀起米饭,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低着头全神贯注只是吃,嘴里塞的太满了,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陆家的饭菜不算坏,起码是很合陆家人的口味。陆雪征坐在一旁,正要对何将军客气两句,哪知何将军端起茶杯,往饭碗中到了半杯温茶,然后用筷子搅了搅,端起就吃,也不要菜。陆雪征就听一阵稀里呼噜,何将军瞬间便是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抬起头,何将军望向了对面的金小丰。何将军的眼神有些忧伤,虽然眼前只有一个金小丰,但是他却看到了沙场金戈、铁马冰河。曾经伴他度过无数难关的喇嘛老友如今音信皆无,他盯着眼前这个形似的赝品,心中感情激荡,一时间竟是快要落下泪来。然而金小丰像个不通人情的动物一眼,一边咀嚼一边抬眼看他,看过之后垂下眼帘,又挖了一勺子米饭送进嘴里。何将军发现金小丰是个寡言少语的家伙,于是主动想要找些话说;可惜他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性格,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开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不会用筷子吗?”金小丰捏着勺子一愣——他在家里时常是用勺子吃饭,因为吃的更痛快。莫名其妙的看了何将军一眼,他低下头去,闷声答出一个字:“会。”何将军居高临下的又问:“有家庭吗?”金小丰摇头:“没有。”何将军也摇头,因为觉得这样不合情理:“应该有了。”金小丰咽下一口米饭,言简意赅的答道:“我跟干爹。”何将军想了想,转向一旁的陆雪征:“你耽误人家成家立业了!”陆雪征放下筷子端起温茶,好脾气的喝了一口,然后微笑,心里颇想把何将军踢出去:“他从小跟着我,我们这就算是一家了。”何将军傲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了金小丰身边,毫不客气的在他那光头上摸了一把:“你这脑袋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长头发?”金小丰皱着眉头躲了一下——男人头、女人脚,素来是能看不能摸的。金小丰知道自己这个脑袋与众不同,故而对它格外关照,除了陆雪征,不许别人碰。但他此刻也不好和何将军翻脸,只得是低声答道:“小时候生瘌痢,长不出。”何将军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金小丰的肩膀。肩膀宽厚结实的像一堵墙。赝品就是赝品,何将军想,问一句答一句,是个没有头脑的闷葫芦,哪像自己那位老友?聪明睿智、温和慈悲。陆雪征含笑旁观,觉得眼前情景十分有趣。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倒要看看何将军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然而浮想联翩的何将军并未作出更多举动,他心里难过,这就要告辞离去了。陆雪征送他走到了院门前,一路都是沉默无言。何将军从卫士手中接过手杖,这时转身问他:“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陆雪征望着何将军的眼睛,轻声说道:“斯大林万岁!”何将军这人心思细密,导致反应变慢。听闻此言,他先是啼笑皆非,一分钟后咂摸出了其中的嘲讽意味,这才忽然变了脸色,出言斥道:“混蛋!这叫什么话?!”随即拔腿就走。陆雪征没有挽留,站在上方欣赏何将军的豪华汽车。待到何将军的汽车开远之后,陆雪征转身走回院子,见丁朋五盘腿坐在草地上,正在和他那个贴身保镖侃大山;而李纯和哑巴一头大汗,忙里忙外的擦洗汽车。停住脚步一指丁朋五,陆雪征大声说道:“你们两个东西可是够奸的,全会指使别人干活!”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经过汽车时又头也不回的说道:“李纯,笨蛋!”丁朋五嘿嘿的笑,还是不肯起身帮忙。李纯这时已然知道自己中计,不过汽车这样臊臭,他看不惯,忍不住就要大干一场。陆雪征径自回到楼内。这时金小丰已经坐在客厅,无所事事,单是坐着。陆雪征走到沙发后面,弯腰在他那光头上亲了一口,然后笑道:“没想到啊,我这傻儿子还挺招人爱!”金小丰讪讪的笑,无话可说。正当此时,丁朋五走进客厅,开口笑道:“干爹,那个金世陵先生来了!”陆雪征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走了出去,步伐极其矫健。而金小丰坐着没动,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陆雪征在院内迎接了金世陵。两人站在太阳下聊了三十分钟,然后陆雪征快步回房,咚咚咚的跑上二楼;片刻之后又下来了,这回就随着金世陵出门上车,一路绝尘而去。他一走,金小丰也上楼回房。点检一番之后,他发现陆雪征方才带走了一沓子现金。当晚,陆雪征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是今晚要在外面过夜,不回家了。金小丰接了电话,态度还是好的。第二天,陆雪征还是没有回来,及至到了夜里,连电话都没有了。第三天,外面依旧没有陆雪征的消息。丁朋五去金家找了一次,发现金家目前只有三个小孩子镇宅,问起爸爸去哪里了,一个个沉着小脸,一起摇头。惊的过去了,到了第六天中午,金世陵把陆雪征送了回来。陆雪征和车中的金世陵道了别,随即神采奕奕的跑上百十来级石阶。干儿子们都不在家,陆云端拉着苏家栋走出来,也是正要出门去逛。迎面见到了他那不让人省心的父亲,陆云端微微蹙起眉毛,仰头问道:“爸爸,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你出去玩是可以的,但是总要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吧?哥哥一直很担心你呢!”陆雪征被儿子说的无言以对,索性虚心微笑:“你这是要干什么去?”陆云端不说自己是去看斯蒂芬妮,只答:“我和家栋出去走走!”陆雪征让开道路,眼看两个孩子大踏步向前走去,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得人心。不过要依他的本意,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愿回来的——这回和金世陵不见天日的混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真是见着尤物了!他在对方身上花掉了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可是依然感觉意犹未尽。可惜金世陵不肯奉陪了,在日以继夜的床上鏖战之后,金世陵说自己“受不了他”了。陆雪征进房洗漱沐浴、更衣上床,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之后坐起身,感觉后腰那里隐隐有些做酸。隔壁房间有了开门响动,他想大概是金小丰回来了,便欠身喊道:“小丰!”房门又响了一声,却是没有回答。可能是金小丰没有听到,推门走了。第四天第五天波澜不(惊?)第175章 灰心陆雪征接连六天没有见到金小丰,心里倒是有些想念对方,不过此刻实在是周身疲惫——白天还好,没想到一觉醒来之后,反倒腰酸背痛起来。非常惬意的在被窝里伸了伸腿,他不肯承认自己老了,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第169章 陆云端刚一下车进院,迎面就见苏家栋飞奔而来:“少爷,你去哪里啦?”他很不耐烦的一把将对方推了个踉跄:“别烦我!”然后继续向内跑去。气喘吁吁的进了门,他就见父亲蹲在客厅内的一片阳光下,正在摆弄两只小猫。小猫围着他喵喵乱叫,娇声娇气嗲的要命,全成了绕指柔的模样。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极力平顺了气息,随即状似无意的开口问道:“爸爸,哥哥呢?我想让他带我下山!”陆雪征没抬头,低声说道:“不知道。”陆云端一看他这个态度,心中便知丁朋五那猜测十有八九乃是真的。想到楼上一巴掌,楼下都能听到,他不禁怒气勃发,不知道哥哥被爸爸打成了什么样子——自己没理,还不许人说,还打人!但是他也并没有大闹,继续伪装天真:“哥哥今天怎么走的这样早啊?他是不是很忙?”陆雪征温柔的抚摸小猫后背,声音却是冰冷:“不知道。”直到此刻,陆云端才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探头问道:“爸爸,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你……你和哥哥吵架了?”陆雪征抬头看了他一眼,陆云端迎着父亲的目光,就见他面色黯淡,眼睛下面隐隐透出青晕。陆雪征垂下头去,继续摆弄小猫:“没你的事!让丁朋五带你下山去玩!”陆云端站起身来,答了一声:“哦。”陆云端看他父亲气色不善,所以没敢盲目出头,怕父亲在气头上,揍完哥哥再揍自己。出门找来丁朋五,他偷偷的让对方开车下山,带自己去找金小丰。丁朋五闲着也是闲着,一口答应下来。俞振鹏听闻此事,吓的也挤上车来——都走了,他也得走,他不敢留下来独自陪伴干爹。丁朋五发动汽车,一边往公路上拐,一边挠着头发笑道:“金哥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这怎么又把干爹惹恼了?幸亏今非昔比了,否则金哥怕是要没活路!”陆云端坐在后排座位上,搂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苏家栋:“哥哥原来也被爸爸打过吗?”丁朋五思忖着答道:“有过一次,很早之前,那时候还没有你呢!然后金哥就走了,走了能有多久来着?”俞振鹏回忆一番,末了摇头:“忘了,好像走了能有好几年。”陆云端听了这话,吓的汗都出来了——他自从到了这个家开始,身边就是父亲和哥哥,如果生活中没有了哥哥,那他虽然已经满了十三岁,但也还是要在地上打滚大哭的!丁朋五在大街上乱逛了半天,并没有找到金小丰的蛛丝马迹。中午,这四人吃了一顿四川菜,吃饱喝足之后,打电话把李绍文叫出来了。李绍文地面熟,单枪匹马的上了阵。丁朋五等人就在咖啡馆中坐下来,乐得避暑休息;陆云端心如猫抓,稳不住神——如今天下太平,交通顺畅,哥哥还不是说走就走了么!而李纯听到这个消息,又见众人倾巢而出,把干爹独自留在家里冷落着,便独自上山,打理家中生活去了。丁朋五等人在咖啡店内吃了一顿漫长的下午茶,到了天色见黑之时,李绍文来了。李绍文一身一头的大汗,抬手让侍者给自己送来一杯加冰苏打水:“找到了!”苏打水没有即刻就来,所以他端起丁朋五的杯子,喝了一口冰咖啡:“人在半岛酒店,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餐厅里吃龙虾呢,nnd还挺会享福!”陆云端急促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是回归原位了。在半岛酒店的房间里,陆云端见到了金小丰。房间不算很大,装饰的却是美丽。金小丰坐在床边,半边脸还在隐隐泛红。陆云端伸手抚摸了他的面颊,又低声问道:“爸爸打你哪里了?”金小丰摇头笑道:“只打了这一下,没什么。”他越是云淡风轻,陆云端越是感到心疼:“哥哥,你不要难过,我回家去说爸爸。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不能分开啊!”金小丰垂下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云端,干爹就是那样的脾气,我从小跟着他,我全明白。”他明白,可是别人不明白,甚至连陆雪征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明白。所以话说到这里,就很难再继续下去了。如果再继续下去,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他不是没挨过干爹的打,当年陆雪征不打则已,动手就是往死里暴打,相比之下,这一巴掌实在是不算什么。金小丰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灰心难过——他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了,可这就是人性,在爱情上面,就是要得寸进尺的啊!他嘴笨,现在脑子也有些乱,所以一切心情全讲不出。拉住陆云端的小手攥了攥,他抬头说道:“云端,这里房费不便宜,也许过一阵子我会另搬住处。你乖乖回家去,不要惹他生气。”陆云端脸都白了:“你、你不回家啦?”金小丰向他笑了一下:“如果家里有了什么困难,你让李绍文来找我。干爹始终是干爹,家始终是家,我只是……”他顿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情,说不清、也说不得。陆云端想哭,但是没哭,开始使尽全身力气去拉扯金小丰。与此同时,李纯预备好了晚饭,正在满楼里寻找陆雪征。他发现干爹养猫养久了,渐渐的也有些像猫,竟然能够躲的无影无踪。末了,他在楼前台阶的阴影处找到了陆雪征。陆雪征坐在湿凉的台阶上,正在默默的抽烟。一只灰猫蹲在他的肩膀上,一只灰白相间的虎斑纹猫躲在他的怀抱里。烟头是个橙红色的小光点,在夜色中一明一灭。李纯蹲下来,低低唤道:“干爹,吃饭了。”陆雪征没说什么,掐灭烟头随手一扔,然后起身走入楼内。灰猫攀住他的脖子,一条尾巴伸出来,自得其乐的摇摇摆摆。第177章 两处闲愁陆雪征和猫过上了。陆云端并没能把金小丰从半岛酒店拽回家中,所以他转而跑到父亲面前,苦口婆心的把哥哥描述成了一位悲情人物。然而陆雪征听都不听,直接就让他闭嘴。陆云端在父亲面前向来乖巧,此刻急的狠了,颇想像一般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疯撒泼的闹一场,可是两条腿弯了一弯,他咽了口唾沫,实在是做不出那种样子来。于是他真急了,提高声音怒道:“爸爸啊!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呢?!”陆雪征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搡到门外去了。陆雪征不想金小丰——他谁也不理,谁也不想,只偶尔和李纯说两句话。他觉得愤怒而疲惫,宁愿只和小猫相处。两只猫自从被阉掉之后,一起胖了一圈。陆雪征给他们起了名字,蓝猫叫做小灰,虎斑纹猫叫做小虎。他每天都亲自给小灰和小虎洗澡喂食,夜里两只猫上了床,左一只右一只的,他倒也算是左拥右抱了。 第171章 出了赌场之后,金世陵站在陆雪征面前,撒娇似的说道:“我累了!”陆雪征笑道:“我带你去睡觉!”金世陵嗤嗤的笑出声来,又向前合身一靠,贴在了陆雪征的胸前:“我想喝酒。”陆雪征在他的脸上轻轻一拍:“宝贝儿,别吊我的胃口!”金世陵抬手打了他一下,嘴里又用英文骂了一句。陆雪征推着他向汽车走去,他也并没有反抗。陆雪征捱不过金世陵的纠缠,还是带他先去酒吧痛饮了一场,然后两人才同去半岛酒店开了房间。两人带着微醺的酒意,因为太轻松了,所以统一的像梦游。走出电梯时,金世陵颠颠倒倒的原地转了个圈,陆雪征没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金世陵快步赶了上来,他就抬手搂住了对方的肩膀。正当此时,前方忽然开了一扇房门,金小丰衣冠楚楚的走了出来,正和陆雪征打了个照面。双方目光相对,一起愣了一下。而金小丰随即看清陆雪征身边的金世陵,脑子里就“嗡”的一声,一颗心也凉了下来。原来自己走就走了,并不耽误干爹继续寻欢作乐!下意识的伸出手去,他像个拦路抢劫的土匪一样一把扯住陆雪征,转身便往房内带去!房门“砰”的一声关了上,金世陵莫名其妙的独自站在走廊里,有些摸不清头脑,又捂着嘴打了个酒嗝。走廊灯光明亮,房内却是一片幽暗,只有明净的月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的洒了满床满地。金小丰把陆雪征推在墙上,一时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悲愤。而陆雪征目光沉滞的凝视着他,几乎就是面无表情;呼吸中隐隐带出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是醉了。周遭是这样的幽静黯淡,太像一场梦境。陆雪征忽然抬手摸了摸金小丰的头脸肩膀,然后心里很平静的想:“小丰。”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所以能够无动于衷。他和金小丰的恩怨与冷战是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其实无非是吃醋与较劲而已,那nnd算什么恩怨?所以在梦里,他是坦然的。梦里可以不必讲身份绷面子,小丰不听话就不听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机器还有出错的时候,汽车还需要定时保养,何况小丰是个人。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宽的肩膀,那么高的身量——这样一个人,大概连小心眼都是复杂的。下一秒,金小丰的嘴唇贴了上来,在太熟悉的气息与温度中,陆雪征自动做出了回应。这一切开始的也很自然,他们先前曾经无数次这样缠绵亲热过。然而舌尖忽然刺痛了一下,那是金小丰咬了他一口。他低低的呻吟出声,同时头脑清明了一瞬。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念间,他午夜梦醒,没有太阳,没有灯光,可他又回到“光天化日”下面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身体有些麻木,但是不耽误他扬手打向金小丰的面颊。金小丰这回一仰头躲开了,他怒气更盛,抬腿想要顶向对方的肋下;可是左腿刚刚抬到一半,金小丰忽然出手托住他的大腿,直接把那条左腿向上抬到了自己腰侧。左腿被迫环在了对方腰间,这也不是陌生的动作。陆雪征闭了闭眼睛,视野有些模糊摇晃,仿佛人在甲板上,正随着风浪颠簸飘摇。再一次抬头正视了金小丰,他轻声开了口:“我醉了。”不等金小丰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醉,也不是你的对手了。”他的神情并无波澜。摸索着推搡了金小丰,他想要收回腿来:“放手,我走。你发你的财,我养我的老,挺好。”可金小丰仿佛是一尊铁铸的高大罗汉,黑黢黢的生长在他面前,他推搡不动。金小丰俯下身去,把脸凑上对方的颈窝。陆雪征感觉到了湿漉漉的睫毛刷过皮肤,金小丰再抬起头来,皮肤上就是星星点点的凉。这让他叹息一声,觉得自己也快要落泪了:“你管我干什么呢?我一辈子不服人管,现在你要管我?”金小丰呼吸粗重的挡在他面前,沉默良久后才低声答道:“因为我是个人,我也有心。”陆雪征苦笑一声,向后依靠在了墙壁上:“人啊,要是没心就好了。”陆雪征还是要走,金小丰不让。两人撕扯着倒在了地上——也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姿态,动起来是斗殴,静下来是拥抱。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成了个半裸的模样,金小丰抬起陆雪征的一条腿,不由分说的就往里顶。陆雪征低低的哼出声音,拼命的退缩躲闪;可是金小丰死死的摁住了他——金小丰知道他是疼了,疼就疼吧,长了心的,应该疼!然后是无休无止的出入冲突,陆雪征气息紊乱的让他“慢一点”,他也不听。像一只猛兽一样,他简直就是在陆雪征的身上冲锋陷阵。不知疲倦的鏖战良久,他抽身而出,要把陆雪征抱到大床上去。陆雪征软绵绵的闭了眼睛,已经是半迷半醒、无力反击。金小丰把他平放好了,然后俯身看他。目光灼热的移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金小丰最后忍不住低下头去,一口一口的亲他,亲遍他的全脸。抬起对方的双腿搭到自己肩膀上,金小丰重新缓缓顶入。平日斯斯文文的做这事时,陆雪征总是“紧”的要命,他不敢造次,只能压着火气做那水磨工夫;今夜他是犯上作乱了,然而破戒的感觉非常美妙,粗鲁有力的在对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发现自己把干爹弄的“松”了。这样的变化深刻的刺激了他,他向上握住陆雪征的肩膀,开始冲刺一样大动起来。肉体相击的声音回荡在黑暗房间里,而陆雪征在迷蒙中呻吟了两声,然后就如坠梦中,身不由己的昏沉了。天明之后,金小丰穿戴整齐出了一趟门,很快又回了来。脱下外面衣裳,他光着屁股上了床,把昏睡中的陆雪征抱在了怀里。往日都是陆雪征抱他,如今反过来了,却也别有一番温馨趣味。伸手摸向对方的腿间,他发现那一处入口依旧是松软张开的——昨夜,他真是把力气使足了;凌晨时分为陆雪征洗澡时,对方的下身甚至带了血。干爹本是带着金世陵过来快活的,结果落到自己手里,被干到发昏。金小丰思及至此,心里舒服了许多。又想:“金世陵到哪里去了?”这当然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他很快又把心思放到了陆雪征身上。低头在对方胸前一点上吮了一口,他侧过脸去贴上了对方的肌肤。闭着眼睛蹭了蹭,他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正当此时,陆雪征忽然醒了。金小丰不给陆雪征发怒的时间,他直接就跳下床去跪了,又双手举起一根藤棍,低声说道:“干爹,我错了。”陆雪征想起昨 夜情形,当即坐起,坐起之后又是皱着眉头一咧嘴——从腰往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忍痛下床接过藤棍,他劈头盖脸的便向金小丰抽去,金小丰抱住脑袋一躲:“干爹,今天我要见人,您别打脸。”陆雪征一言不发,挥着藤棍打向对方的胸腹后背。藤棍是金小丰凌晨出门买回来的,拇指粗细,质量相当不好——这东西打人挺疼,所以不能买好的,否则全是自己吃苦。藤棍抽过皮肤,立刻就棱起一道鲜红血痕。金小丰咬牙忍着,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而陆雪征在把他那上半身抽成紫红斑斓之后,随即抓着手臂把他拖向床边。金小丰不肯反抗,顺势将上身趴在了床上。于是陆雪征对着他那小麦色的光屁股,继续挥起了藤棍。金小丰浑身上下,哪里都长的大,一个屁股也是肌肉饱满、结结实实。金小丰从小挨揍,自以为铜皮铁骨,可没想到藤条抽屁股,居然别有一番痛苦。咬紧牙关忍了半天,末了他忍无可忍,轻声说道:“干爹,我知错了,您别打啦。”陆雪征抬腿一脚踩住他的后腰,然后继续挥舞藤棍,藤棍折了半截,仍然不耽误他打人。金小丰摇头摆尾的想要挣扎,结果发现干爹酒醒之后,还是有劲。半截藤棍也被抽散碎了,实在是用不得;陆雪征扔了藤棍,扬手在那花瓜似的屁股蛋上又狠拍了两巴掌。金小丰疼的出了声音,一个屁股直扭,下面那一大吊东西也就随着晃晃荡荡了。陆雪征大清早上动了一场干戈,累的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沉着一张脸只是喘气。金小丰悄无声息的爬起来走进浴室。关闭房门背对了玻璃镜子,他回头去看自己伤势,心中暗叫:“天哪!打屁股怎么这样疼啊!”神情痛苦的冲了个冷水澡,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疼的燃烧起来。昂首挺胸的面对镜子,他从颈往下鞭痕交织,乍一看仿佛是穿了一件经纬稀疏的红衣。 第173章 何将军收回手来,向后靠回原位。思索片刻之后,他又问了一遍:“谁打你了?”金小丰这回低声答道:“干爹。”“那个姓陆的?”“是。”何将军立刻显出了愤然的模样:“有话说话,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金小丰轻声说道:“我惹干爹生气了!”何将军立刻不忿的哼出一声:“干爹——他比你才大六岁——nnd这也算干爹!”金小丰眼望前方,发现何将军这车又稳又快,竟是快到路口,便开口说道:“何将军,请在前面停车吧,我这就要到家了。”何将军眼望前方的吩咐道:“送他到家!”汽车夫是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这时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一声,随即一打方向盘拐了弯。而何将军这时又说道:“你三十多岁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能被他说揍就揍?我是不了解你家里那些事情,我看你也是个软蛋!”汽车无声无息的刹在了陆宅门口,金小丰不接何将军的话茬,只是邀请对方上去坐坐;何将军倨傲已极,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微一挥手,表示拒绝。这也正中金小丰的下怀。道谢之后下了汽车,他目送何家汽车绝尘而走,随即转身仰头向上望去,却见陆雪征站在院门后方,正在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他迈步登上石阶,口中唤道:“干爹。”陆雪征问道:“谁的汽车?”金小丰推门进院,对着陆雪征微笑:“何家的汽车——家里汽车在山下坏了,幸好半路遇上了何将军。”陆雪征转身向楼内走去:“何将军中午来了一趟,专为看你。”金小丰拔腿跟上,笑了一下。陆雪征头也不回的继续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招老白脸!”金小丰听到这里,一言不发,依旧只是笑。第180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陆雪征径自上楼回房,一路默然无语,低着头只是走。及至进了卧室,他照例是洗漱脱衣,心里酸溜溜的不得劲儿。当然,他自认一生潇洒,总不会去吃干儿子的飞醋,不过金小丰与众不同,陆雪征没觉着自己有多么爱他,但是认定他全身心的属于自己;何将军算是哪根葱?天天惦记着金小丰干什么?真是闲出屁了!陆雪征上了大床,倚着床头拥被而坐,在明亮灯光下翻开一本《红楼梦》。好书是值得翻来覆去常年阅读的,陆雪征一页一页的看过去,正是感觉有趣,不想墙上小门忽然开了,金小丰弯腰走了进来。金小丰松松垮垮的披了一件睡袍,腰间衣带系的潦草,能够看到胸前横七竖八的伤痕。他方才尾随着陆雪征上楼之后,直接回房沐浴更衣,先洗去了周身的烟酒气味,然后才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干爹面前。他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两条腿都跪到床上去了,一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陆雪征盯着书本不看他,眉宇间仿佛是蕴含怒意了,其实心中并没有火气,只是绷着面子,伪装严肃。金小丰绞尽脑汁,想不出话题,末了垂下头,喃喃的开口说道:“干爹,我……我屁股疼。”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觉得这是自己的弱点,似乎不应该暴露在干爹面前。陆雪征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挺好笑,然而依旧面若冰霜,从鼻子里哼出回答:“打的还轻!”金小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说什么都不大合适,怎么说都会招来一顿讥讽。一言不发的跪了片刻,他伸手从被窝里抻出了陆雪征的右腿——右边小腿自从骨折了一次之后,虽然现在仿佛是安然无恙了,其实还是落下了后遗症,经常疼,爱抽筋。金小丰握住他的小腿来回按摩,手掌火热而又有力;陆雪征舒服了,不由自主的伸长双腿,身体也渐渐的向下溜去。还得是小丰。陆雪征想,混蛋儿子到底是比猫强!而金小丰察言观色,见陆雪征眼睛也闭上了,书本也放下了,便下床关了电灯,然后回来钻进了干爹的被窝。“还是得回家来。”金小丰自动拱到了陆雪征的胸前,心中暗想:“干爹什么都好,就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洒脱的过了分。自己这么反抗一场,也就够了;在外面再继续耗下去,恐怕干爹会把金世陵招到家里来!”这么依偎着躺了片刻,金小丰探头伸手,正是想要把陆雪征搂到自己怀里。哪知就在此时,陆雪征却是开口说了话:“橱柜里有药油,自己去拿过来。”金小丰没吭声,放下手臂翻身下床。重新打开房内电灯,两人在骤然而来的光明中对视了一眼,金小丰笑了,攥着那瓶药油爬上大床,依旧是笨嘴拙舌,只会唤一声:“干爹。”陆雪征没理他,可是手上利索,三下五除二的扒下了他那睡袍。金小丰倒是机灵,不等吩咐,自己把裤衩也脱掉了。他不敢坐,光着屁股蹲在陆雪征面前。陆雪征在他那后背瘀伤上涂抹药油,他一声不吭的抱住膝盖低下头,极力的想要蜷缩成一个小男孩。“干爹……”他又开了口,毫无预兆的低声说道:“我爱您。”陆雪征在刺鼻的药油气息中打了个小喷嚏,发现藤棍这东西打人是厉害。看着金小丰的斑斓惨相,他有些心疼,同时又盘算着下山买它一捆藤棍回来——心疼归心疼,该揍也得揍。金小丰从小一身野兽气,若不是他打的够勤够狠,这小子也长不出今天这副人模样来!“这要是当初在天津的时候,我非要你半条狗命不可!”他不接金小丰方才的话头,自顾自的说道:“现在不是那个世道了,我也没那么大脾气了;凡事你自己看着办吧!”金小丰听闻此言,就又沉默了——干爹的心情并没有恢复过来,自己多说也是无益。一番涂抹按摩过后,金小丰把药油放回橱柜,关灯上床预备继续睡觉。他知道自己此刻苦气冲天,十分熏人,所以犹犹豫豫的没有躺下。然而陆雪征看他半截铁塔似的坐在自己面前,十分碍眼,便一把将他扯过来搂进了被窝里:“发什么呆?睡觉!”金小丰无声的叹息了,心中感到一阵满足——干爹是从来不会嫌他的。一觉醒来,金小丰周身仍然是疼。吃过早饭之后,他忍痛下山去修理汽车;陆雪征又往金家打去了电话,想要对金世陵做出一番解释。斯蒂芬妮接了电话,用稚嫩而又低沉的声音告诉他:“爸爸还是没有回来。”陆雪征放下电话,莫名其妙。而陆云端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将家中早餐装了一大饭盒,自己用手捧着送去金家——金家的仆人,因为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拿到工钱,所以纷纷不辞而别。金家的几个孩子本来是常去何将军家蹭饭的,但是承凯近来在旁人家中长住,一直不曾回来;金元生又要早出晚归的上学读书,斯蒂芬妮带着金雪生,也没个由头借口,就不好意思赶着饭点跑去何家要吃要喝。陆云端一直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量,体格可是非常好,沿着公路向前匀速奔跑,呼吸一丝不乱。苏家栋在后面跟着他,累的张牙舞爪,心都要跳出来了。不久之后到了金家,陆云端进门一看,果然发现斯蒂芬妮和金雪生蹲在一只大饼干筒旁边,正用手掏里面的散碎渣滓往嘴里填。忽见陆云端来了,两人立刻起身冲了上来,金雪生向来贫嘴恶舌的,如今也乖巧了,把“大哥哥”三个字喊的震天响,却是不理苏家栋,因为看出苏家栋是个没本事的。斯蒂芬妮现在和陆云端也熟悉了,一边吃早饭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又不住的把长头发往耳朵后面掖去:“大哥哥,哥哥说我也该上学读书了,他还让爸爸带我去找学校。结果呢,爸爸可能是被这话吓到了,前天晚上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金雪生吃的满脸酱汁,这时抢着问道:“爸爸是不是逃走了?”斯蒂芬妮把嘴张了老大,吞掉一只小小的包子,然后鼓着腮帮子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金雪生难得的停止咀嚼,用心的思索了一番,然后说道:“爸爸不喜欢你们,喜欢我。如果他要逃走的话,会带上我的!”斯蒂芬妮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爆栗:“你想的美!” 第175章 陆雪征打扮的整齐利落,一举一动都充满青年气息。站在一大丛花草旁,他正在和一位年轻女郎谈笑风生。金小丰把汽车开到了两人身边停下,打开车窗伸出头来:“干爹。”女郎扭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看他不像好人,所以立即告辞而走。陆雪征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随口说道:“今天回来的早啊!”金小丰侧过脸来盯着他看,不说话。陆雪征先是眼望前方,佯装无事——装了片刻装不下去了,忽然变脸:“你看什么?人家姑娘是个问路的,我不能和外人讲话吗?”金小丰心中暗笑——干爹现在是有顾忌了。发动汽车驶向家中,他并没有打算完全去控制住干爹,他也没有那种能力;干爹能够有所顾忌,这已经可以算他胜利了。汽车停在路边,陆雪征推门下车,看到陆云端正在丁朋五的指导下学习开车。他径自回房,非常凑巧的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金世陵打过来的,嘻嘻哈哈的说出一桩新闻——他和基逊太太要订婚了!陆雪征作为他的朋友,自然应该到时出席他的订婚典礼。基逊太太正在派人制作美丽请柬,所以金世陵要陆雪征给自己一个详细的地址,以便把请柬邮过去。一番交谈过后,陆雪征愕然的放下电话,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时丁朋五跑进来了,给他送来一封刚刚到达的信件。信件来自法国,发信人自然就是杜文桢。陆雪征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仔仔细细阅读了,得知杜文桢现在一切都好,只是杜定邦不听话,而且时常生病。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末了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忆起了杜文桢其人其事。金世陵的新闻立刻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坐下来要给对方写一封回信。这封信写的洋洋洒洒,堪称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杜文桢在接到这封信后,很快又给他寄来回信,在回信上,杜文桢用大白话告诉他:“不要把信写的那样肉麻,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看了实在很受刺激。”陆雪征不管他,继续用明清艳情小说的笔法,长篇大论的写出回信。在这鸿雁传书的期间里,金世陵与基逊太太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典礼。陆雪征是携着重礼出席了,何将军作为金世陵的老邻居,也派李世尧做了全权代表。那李世尧粗鲁乐观,倒是条爱说爱笑的汉子,似乎还有点长舌的嫌疑,嘁嘁喳喳的向陆雪征讲述金世陵的风流艳史。陆雪征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盯着那一对准新人——基逊太太在爱情的滋润下,苍白脸上现出红晕,倒也容光照人,金世陵西装笔挺,则是一如既往的摩登漂亮。李世尧这时低声笑道:“前一阵子,那个太太的儿子总是追着小金跑,都以为这两个人是勾搭上了,哪知道小金更有手腕,把他娘给弄到了手!兄弟,我跟你说,那个娘们儿手里能有个几百万的财产!”陆雪征听闻此言,很觉趣味。一眼瞥到站在角落里的小基逊,无需旁人说明,他便看出此人必是基逊太太的儿子。小基逊死死凝视着金世陵,眼神复杂,无法言喻,绝非单纯的仇恨。扭头找到李世尧的耳朵,他低声说道:“金世陵看着没心没肺,其实不傻。那娘俩儿现在全围着他转了——这也是个本事!”李世尧知道金世陵的底细,心中还有许多内幕,但是不说,只美滋滋的一笑:“大本事!”订婚典礼完满结束。陆雪征回到家中,自去讲述这一段奇闻;而金世陵从此手中阔绰,在自己家里和基逊家中两头跑,一个月内,倒是在基逊家中住得更久。至于婚礼,因为据说小基逊还在家中大闹,所以一时倒是还没有被提上日程。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抛弃的滋味——虽然他和金世陵也只是玩玩而已,但是金世陵显然比他玩心更盛、玩伴更多。人家是拿“玩”当日子过的,他怎么比得上?陆雪征受到一点小小的打击,决定收拢心思,活出个名士样子来。他终日在家读书赏花逗猫,偶尔出门沿着公路散步——新近,他和李世尧相处熟悉了,两人倒是时常出门走一走。李世尧是个老粗,为人爽快,而且耳朵很长,附近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新闻。这二位时常在无人的公路上并肩而行,同时嚼舌头传闲话,行径类似小娘们儿,然后相视大笑,自觉十分坦荡快乐,简直堪称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这日傍晚,陆雪征又和李世尧沿着公路向下走——李世尧是要迎接他的儿子,陆雪征也估摸着金小丰快要上山回家。两人正是有说有笑,忽然遥遥走来一个人影,陆雪征抬眼望去,发现那人却是李纯。李纯穿着衬衫长裤,打扮的干干净净,手上拎着一只大皮箱。一步一步的走到陆雪征面前,他抿嘴一笑:“干爹。”陆雪征看他气色不对,又见他带着沉重皮箱,心中就有了知觉:“来了?”李纯还是笑,笑的心神不定:“干爹。”陆雪征向李世尧道别一声,然后转身一拍李纯的后背:“来得正好,回家吃饭。”李纯乖乖的答应一声,然后靠在陆雪征身边,拖着大皮箱向岔路走去。第182章 缘尽陆雪征带着李纯回了家。俞振鹏像条狗似的在院子里来回溜达——他现在是位清闲的包租公,又不像丁朋五那样能够拿出大笔现金来跟着金小丰做生意,所以如今无所事事,只得是从早到晚的在家里逛。眼看陆雪征和李纯回来了,他连忙走过去招呼一声;而陆雪征知道李纯和别的干儿子不一样,从小养的娇,是在屋里长大的孩子,故而开口对俞振鹏吩咐道:“你把他这大箱子拎到我房里去。小丰不回来,丁朋五怎么也没回来?他和云端跑到哪里去了?”俞振鹏说不出那二人的行踪,拎着沉重皮箱独自上楼。李纯这一路走来,手臂几乎快被皮箱坠断,这时就低头搓手,慢慢的搓,搓来搓去,搓的掌心一片通红。陆雪征扭头看了他一眼:“进去洗手,等着吃饭!”李纯喃喃的答应一声,果然迈步向楼内走去了。李纯是常来看望干爹的,所以金小丰和丁朋五回家之后见到他,也并未感到惊讶。众人平平淡淡的吃过一顿晚饭,金小丰上楼洗澡,丁朋五带着他的保镖又出了门,俞振鹏坐在楼前石阶上,旁观陆云端教训苏家栋。苏家栋先还笨嘴拙舌的表示反抗,结果被陆云端揪住衣领狠捶了一拳,惊痛之下他就像只羊羔似的,咩咩哭泣起来。陆雪征站起来,把李纯带到了楼上书房中去。陆雪征坐在一把皮制的大沙发椅上,仰头望向面前的李纯:“这是怎么了?”李纯规规矩矩的站在他面前,这时就盯着地面轻声说道:“干爹,我和李哥的缘分,是尽了。”陆雪征看他双手下垂,紧紧抓着长裤两侧,就扯过他一只手来攥住了:“吵架了?打起来了?”李纯慢慢的松开手指,发现干爹的手掌洁净干燥、温暖有力。“那倒没有……”他心里略略舒服了一点,嗫嚅着答道:“李哥现在年纪大了,他想成家……”陆雪征盯着他问:“李绍文把你撵出来了?”李纯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走……我都知道了他的心思,何必还要等着他开口说出来。”话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陆雪征放开他这一只手,将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揉搓了:“你要走,他就让你走了?”李纯低声说道:“他不知道。近来他不大回家……他不知道。”陆雪征沉默片刻,又问:“十多年的感情,这说散就散了?这不是个赌气使性子的事情,你想清楚。” 第177章 李世尧高高兴兴的道了谢,抱着小狗向外走;陆雪征跟在一旁,以为他是要把狗送回家里,哪知他在距离何公馆不远处停了脚步,转而走向旁边一处住宅。陆雪征见他轻车熟路的上了石阶,只好莫名其妙的跟上,结果一路走到门前,他就见这一户人家大门紧锁,四周用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围出一个小院,院内照例也是平整草坪,只是别有一种幽静,而且藤蔓植物沿着栅栏攀援生长、叶子茂密,越发将宅院遮挡的与世隔绝。李世尧并不敲门,直接隔着栅栏喊了一嗓子:“阿初!”房屋里面立刻遥遥的传来了回应,随即一名青年从楼中跑出,蹦蹦跳跳的冲到了栅栏前方。陆雪征定睛一瞧,就见对方皮肤白皙,衣着洁净,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年龄却是说不准——仿佛是有二十多岁了,可是神情举止都是儿童式的,一双灰眼睛也是澄净如水。合身向前靠在栅栏上,他只能把两条手臂伸到院外:“哥哥!”李世尧向后退了两步,故意让怀中小狗变成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阿初拼命伸手去摸,胸膛抵在铁栅栏上,憋的脸都红了。李世尧把他逗了片刻,后来阿初急了,抓着栏杆要把脑袋也伸出去。李世尧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别,别,这要是把脑袋卡住了,你哥非得咬我一口不可!”可惜,他这话说的略微晚了一点。阿初已经把个脑袋探出来了。陆雪征作为旁观者,没觉怎的,李世尧却是着了急。慌忙把小狗交到陆雪征的手中,他双手捧住阿初的脑袋,口中埋怨道:“小爷,笨没关系,不听话就是你的不对了!往后缩……慢点……nnd慢点……我操,完了!”阿初的脑袋,果然是卡在栅栏中间了!李世尧仿佛是自认罪孽深重,急的要命,而阿初却是坦然,还想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往外送:“哥哥,你怎么总也不来了?给你吃糖!”李世尧本意是来逗个趣儿,哪晓得会酿成大错。想到对方大哥那如狼似虎的模样,他牙疼似的一咧嘴,扳着阿初的脑袋继续往回塞去。阿初的耳朵蹭上栅栏,当即疼的叫出声来,李世尧连忙松手:“能伸出来,就应该能收回去——阿初,你忍着点!”阿初本来还盯着那小狗,不甚在意,可是被李世尧摆弄的耳朵生疼,一个脑袋也当真是收不回去,便怕了起来。原来他头脑不济,是个傻子,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主事。他那哥哥忙得很,常年把他关在家里,他若是淘了气,少不得也要挨打挨骂。忍痛把个脑袋向后硬缩了两下,他垂下头,开始憋着要哭了。陆雪征见状,发现这里外二人都是没有主意的,便把小狗送还到李世尧怀中,自己走上前去抓住那两根黑铁栏杆,运足力气想要强行掰开。然而栏杆粗实,他试了两次,并未成功,索性抬腿蹬住一根栏杆,双手抓住另一根栏杆,咬紧牙关猛然一分,同时沉重的哼出一声。两根栏杆应声而弯,阿初弯下腰去,从栏杆弯曲处收回了脑袋。这回抬眼望向李世尧,他却是笑了,自己摸摸脑袋:“不疼,一点也不疼。”李世尧不敢停留,把那小狗从栅栏中递了进去:“阿初,给你留着做伴吧!别摸它的嘴,当心它咬你!你哥哥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是何将军给你的!”阿初抱住小狗,欢天喜地,耳朵上却是蹭破了皮,眼看着鲜红起来,像是快要流血的模样。李世尧不敢耽搁,立刻告辞。而陆雪征随着他快步走下石阶,则是依旧摸不清头脑。两人走到了路上,李世尧这才向陆雪征做出一番解释——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看那傻子不见天日,怪可怜的,所以这才跑去奉献一片爱心。说到这里,他又看着陆雪征笑道:“兄弟,力气不小啊!你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陆雪征背着手向前走:“原来么……卖力气吃饭!”李世尧笑问:“武师?”陆雪征一点头:“差不多!”李世尧哈哈一笑:“怪不得!你们这些人,徒弟肯定少不了,所以总有干儿子过来看你,对不对?只有一点可惜——你年纪还轻,就这么闲下来了!”陆雪征笑着答道:“没办法嘛!”话音落下,他的确是怅然若失了——他如今并非全无作为,虽然杀手的事业是终结了,但是凭他的本事,他满可以再培养出一个新的小陆雪征。不过他随即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培养出一个杀人机器,这也能算是成就吗?和李世尧沿着公路慢慢向前走去,他的内心还是蠢蠢欲动了。把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训练成一脚踢折树干的壮汉,那想必也是有趣的。但是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小孩子供他满足心愿,而云端是万万不合适的——他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吃苦头。陆雪征心不在焉的敷衍着李世尧,一路走的浮想联翩。第184章 小混乱上午时分,陆雪征站在穿衣镜前,很仔细的梳头发。他的头发又厚又密,因为前几天刚刚剪过,所以现在看起来就有些太短,并且短的愣头愣脑。他反复的梳理,想要把头发固定出一个形状来——可惜这只是徒劳。这一头蓬松短发让他看起来总带有一点青春的影子,所以他并未因此感到烦恼。金小丰站在后方凝视着他,看了片刻,走过去从后方搂住了他的腰。他的腰也依旧柔韧结实,隔着薄薄一层衬衫,可以感受到肌肉的线条。陆雪征毫不在意,问那镜中的金小丰:“今天怎么没有出门?”金小丰微微弯下腰去,把下巴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今天下午出门,也许要到半夜才回来。”陆雪征抬手抚上他的光头,又侧过脸来,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夜路不好开车,明早再回来吧!”金小丰闭上眼睛,心想干爹倒是不怕自己在外面打野食。陆雪征近来终日和李世尧在外乱走,不但皮肤被晒黑了一些,甚至身体都劳累的瘦了一点,看起来越发比金小丰小了一号;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力量倒是有所增长,低头轻而易举的扯开对方两条手臂,他迈步走向门口:“我去找李世尧。”金小丰站在后方,不以为然的一撇嘴,感觉干爹格调不高,竟然喜欢和那么一位老粗做朋友。陆雪征走到楼下,被坐在客厅内读书的陆云端一眼瞥见。陆云端立刻丢了手中的书本,伸长脖子大声问道:“爸爸,你去哪里呀?”陆雪征缓步向外走去,效仿对方的语气答道:“儿子,我去何公馆呀!”陆云端随即又问:“你是开汽车去吗?”陆雪征答道:“不是。”陆云端站起身来,追上两步:“爸爸,你开汽车去吧,顺路把我送到金家!”陆雪征已经走到楼门口,这时头也不回,用偶然学来的英文单词做出回答:“no!”陆雪征悠然自得的走过长长公路,想要邀请李世尧陪自己乘坐缆车,到山顶游玩。然而登上石阶到了门前,他愕然发现何家院内喧哗,并不是个太平无事的光景。守门人认得他,这时自动就开了院门。陆雪征犹犹豫豫的走进院内,只见一名满头白发的西装男子站在院内,正在口沫横飞的大叫大嚷,情绪十分激动;而何将军沉着一张脸站在前方,身边摆着两把白色木椅和一张精致圆桌,桌上还放着两只咖啡杯,另有一把沙滩用的大遮阳伞合拢了,不当不正的倒在草坪上——显然在此之前,他正打算到院内享受今天的好天气。李世尧站在一旁,几次三番的要开口,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可是那西装男子说话极快,狂风骤雨一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忽然一眼看到陆雪征来了,李世尧双眼一亮,快步跑上去一把扯住了他:“兄弟,好兄弟,来得正好,你给我做个证人,要不我得活活冤死!”然后他使足力气,把陆雪征扯到了那名西装男子面前:“顾先生,你听我说一句,这位兄弟是跟我一路去的,那白狗还是我从他家里抱来的!你问问他,阿初那脑袋是自己伸出来的,还是我揪出来的?”陆雪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知道是那阿初的哥哥找上门来了。放眼打量了这位顾先生,他就见对方三十多岁,是个高大潇洒的体态,相貌倒是英俊的,只是满头短发快要白透,再配上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看起来就有些杂种模样。愤愤然的一挥手,顾先生大声说道:“我只知道阿初的伤口正在发炎!如果不是因为你李先生,他绝对不会无故受伤!还有我家的栅栏——那怎么可能是被人掰弯的?你这谎言实在是太荒谬了!”李世尧快要苦笑了:“顾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是一片好心,你得讲理不是?我——”话到这里,李世尧忽觉不妙。眼角撇过凌空一道白光闪来,他下意识的就抱头躲向了陆雪征的背后;而顾先生也暂停叫骂,猛然下蹲;陆雪征眼看一把木椅劈空而来,正是要躲,哪知前有顾先生,后有李世尧,让他瞬间受制;无奈之下,只好紧闭双眼,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击!众人只听“啪嚓”一声大响,白色木椅应声破裂,两条椅腿飞出老远,椅背落下去,正是砸上顾先生的后背。而何将军作为行凶者,面对此景却是愣了一下——他本意是要去砸李世尧的!顾先生和李世尧此刻同时蹿起,一起都是大惊失色,以为这回怕是要出人命;哪晓得陆雪征抬手理了理头上短发,皱起眉头怒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打到我头上来了?” 第179章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放心,而且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干爹实在是充满活力,让他从早到晚的在盘山公路上来回散步,未免有些浪费年华。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午,顾先生驱车前来,载上陆雪征前去码头接人。码头本来就是个乱哄哄的地方,偏偏陆雪征和顾先生下车之后,又遇上了一场人海中的群殴。顾先生和陆雪征寸步难行,只得停下脚步旁观战斗——斗殴双方的实力相差很悬殊,一方人多势众,身穿军装,大概是从台湾过来的一群军官;另一方则是统一服色的便装打扮,形象类似南洋青年。陆雪征眼看那帮军装人士以多欺少,偏又打了个乱七八糟,便不住摇头,认为这一批人都是蠢货;而一名高挑单薄的南洋青年却是勇猛,接连放倒四五名敌人,下手极狠,招招都是要取人性命,仿佛胸中怀有极大仇恨。陆雪征赞赏他那种同归于尽的狠劲,但是不能赞同他那套杂乱无章的拳脚。放出目光细看一番,他发现那青年是个非常好看的小白脸,虽然神情凶恶狰狞,但是依然不掩清秀本色,便心生怜悯,恨不能上去帮个忙。然而正在此刻,忽有一名高大军官挤上前来,当众拔出了手枪。围观众人登时发出惊呼,一阵混乱过后,小白脸这一帮彻底失败,被那帮军人押到汽车上带走了。顾先生趁此机会拉住陆雪征,连忙离开这一处是非之地。顾先生在码头等待片刻,迎来了一位南洋客人。这位客人不过三十多岁,血统混杂,仪表堂堂,一时也看不出是哪国人,但是会讲中文,而且非常和气,向陆雪征做出自我介绍,自称是泰国华侨,名叫托尼杨。托尼杨带着一黑一白两个孩子,白孩子只有六七岁大,是他的亲生儿子彼得杨,这回要随他在香港游玩一场的;黑孩子十一二岁了,是托尼杨买来的“好苗子”,这回便要送到陆雪征这里训上一年。欢声笑语的把黑孩子送到陆雪征那边,托尼杨带着儿子就此离去。而陆雪征握着黑孩子的小手,坐上顾先生的汽车,也回家去了。第186章 小黑(一)陆雪征把黑孩子带回了家。家中除了仆人之外,此时只有陆云端和苏家栋还在。他们知道陆雪征今天要带陌生的小孩子回来,就很觉好奇,一起跑出来看新鲜。结果一见之下,两人都有些失望——黑孩子这么小、这么黑,简直快要看不出五官眉目来。陆雪征不许他们凑这热闹,直接把黑孩子领到楼后一间仆人房里去了。仆人房是长长的一排,可是仆人并没有那么多,所以靠边一间宽敞空屋便闲了下来。屋内是水泥墙壁水泥地面,床铺家具一概没有。陆雪征带着黑孩子走进房去,然后关上了房门。蹲下来仰头望着黑孩子的眼睛,他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不肯看人,也不说话。陆雪征扯过对方的一只手,展开手掌看了看大小,又向下抬起对方的一条腿,撸起裤管看了看粗细。黑孩子几乎就是骨瘦如柴的,显然是出身贫家,一身衣裳却是半新不旧。陆雪征扒了他的鞋袜再去看脚,发现薄薄的赤脚上已经生出厚茧,可见这孩子平日应该是个小野人,大概是在出门前才特地打扮齐整的。陆雪征站起身来,低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叫你小黑。”小黑扭头望向窗外,窗外有蓝天丽日,碧绿草坪洁白房子。小黑觉得那很美丽,但是他依旧不说话。陆雪征转身离开了,并且把房门锁了上。陆雪征回到楼内,就见陆云端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正在大声训斥苏家栋。苏家栋像一只落进猫嘴里的老鼠一样,恐慌不安的在原地扭来扭去,忽然一咧嘴,他赖唧唧的哭了起来。哭泣并没有让陆云端对他生出怜爱。与之相反,陆云端把他按在地上捶了一顿,一直捶到他不敢再哭。陆雪征站在一旁观察着苏家栋的反应,最后暗叹一声,心想一个孩子能怂成这样,也算出奇了。这天晚上,陆雪征并没有让人给小黑送饭。一觉醒来到了第二天,陆雪征和金小丰在餐厅内对坐喝粥,陆云端和苏家栋在客厅里分享一大块奶油蛋糕;丁朋五没有食欲,站在院子里只是打哈欠;李纯早吃过了,这时在满楼里走来走去,顺便去把睡懒觉的俞振鹏叫了起来。仆人房里的小黑依旧是没有饭吃。陆雪征把小黑连饿了一夜一天,到了傍晚时分,他牵着一只大狼狗,开门走进了那间空房。小黑果然已经脱了身上衣服,只穿一条小裤衩蔽体,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满是新旧伤疤;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他漠然的看了陆雪征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望向地面。狼狗是丁朋五从外面买回来的,威武粗壮,皮毛油亮,看着可比小黑体面许多。陆雪征弯腰解开狼狗颈上的项圈,然后直起腰来对小黑说道:“打死它,吃肉!”小黑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的站起身来,他迈步走到狼狗身边,伸手去摸它的后背。狼狗亲人,以为小黑是在逗它,便又伸舌头又摇尾巴;然而正是在这一派和平之际,小黑忽然俯下身体,张嘴就要去咬狼狗喉咙。狼狗是多么机灵的动物,当即便要躲闪,可是小黑一口咬住,再不松开;狼狗立刻狂吠起来,一人一狗就此滚在了一处。空屋内立刻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小地狱,陆雪征靠墙站住了,却是平静旁观,并不动心。眼角余光瞥到玻璃窗子,他看到了窗外儿子那张惊恐的脸。陆云端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在向内窥视。小黑和狼狗抱在一起满地乱滚,这显然是把他吓到了!鼻尖贴在玻璃上,他睁大眼睛,紧张的连呼吸都中止了。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小黑把狼狗咬死了。他推开死狗坐起身来,满口狗毛与狗血,胳膊腿上都是被狗爪挠出的血痕。扭头呸呸吐了两声,他下意识的也望向窗外,结果愣了一下,正与陆云端对视了。陆云端心惊肉跳,扭头就跑。陆雪征这时走上前来,弯腰提起一条狗腿,要把死狗向外拖去,小黑却是立刻抱起狗身,不肯给他——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猎物,扒了狗皮就可以吃肉了。然而陆雪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细细的藤棍,劈头盖脸的抽向了小黑。小黑是不怕打的,这时就要伸手去抓藤棍,哪知陆雪征的动作快如闪电,他张牙舞爪的次次扑空,藤棍如同疾风暴雨一般落向了他的头脸身体。小黑急了,大叫一声扑向陆雪征,随即被陆雪征一脚踢出老远去!捂着肚子趴在地上,他这回是爬不起来了,眼睁睁的看着陆雪征拖走了死狗。在天黑之后,陆雪征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狗肉,回到了空房内。炖狗肉足以让小黑忘记整个世界。他也不怕烫,自己用手捞肉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囫囵着咽。陆雪征在一旁席地而坐,叼着一根烟慢慢的咂摸滋味。他知道小黑在大嚼的同时偷偷瞥了自己一眼,但是只做不知,继续享受着上等烟草的味道。小黑,因为黑瘦,所以看起来小到可怜,但是竟然有胃口吃下一盆狗肉。他的牙口很好,不但吃肉,而且把比较细小的骨头也一并嚼碎咽下,末了端起大盆喝光肉汤,他直着目光,打了个饱嗝。拿起衣裳擦了擦手嘴,他向后靠到墙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在极度的虚弱与紧张之后终于能够吃饱喝足,他觉得自己太舒服了,闭上眼睛就是轻飘飘,仿佛灵魂就要从天灵盖中向上穿越出去。这时,陆雪征忽然转过身来,把他拉扯到了自己怀里。房内一片寂静,小黑僵硬的趴伏在陆雪征胸前,心中不明所以;而陆雪征叼着烟卷闭上眼睛,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举止与神情都是父亲式的。小黑还是僵硬,并且觉得很不自在。顶着满头满脸的红肿伤痕爬出陆雪征的怀抱,他在墙角处自己蜷缩了起来。陆雪征没理会,随他逃走。从第二天起,陆雪征不再让小黑挨饿了,但也不让他吃饱,故意吊着小黑的胃口与精神。小黑因为饥饿,因为不满足,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一直伴随他的恨意时常窜起一股子火苗来,为了发泄出去,他只好在陆雪征的授意与指导下向沙袋和木桩发出攻击。他并不爱惜自己,敢于拿自己的细骨头去和手臂粗细的木棒硬碰硬。陆雪征很赞赏他这种同归于尽般的勇气,而每天训练的时间长短是不一定的——小黑累到爬不起来之时,大概也就到了休息时间了。夜里睡得早,清晨起的更早。在天色刚刚泛亮之时,陆雪征会把他从后面小路上带出去。他须得像个小野豹子似的跑上十里地,然后才能得到吃早饭的资格。陆雪征通常会开着汽车在后面遥遥跟着,有一次他想中途逃跑,跳下路基蹿进了杂乱无边的花木丛中。陆雪征下车追了上去,片刻之后就把他捉了回来。他因此挨了一顿暴打,都被打到半死不活了,也仍旧是不肯出声。他恨极了陆雪征,可偏又不是陆雪征的对手。最后他趴在地上动不得,眼睛已经被鲜血糊的睁不开。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了小半天,水米不曾粘牙。他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可是到了傍晚,陆雪征端着一杯热牛奶,又来了。陆雪征还是靠墙坐在老位置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把软绵绵的小黑拖到怀里,他把杯子送到小黑嘴边。小黑没有喝过牛奶,尝了一口,怔了怔,抬手夺过杯子,他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牛奶喝光了。随手把那杯子丢到一旁,他现在连恨的力量都没有了。头上脸上忽然有了温暖的感觉,那是陆雪征在轻轻的抚摸他。 第181章 吊着挨揍的感觉,自然是毫不美妙的;不过这惨痛回忆因为距今过于久远,表面的血腥颜色已然褪下,所以丁朋五如今提起来,也只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回头望向身后的俞振鹏和金小丰,他开口问道:“我说,咱们这一帮人里,小时候谁挨的打最多?是不是金哥?”金小丰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沉默而又笃定的摇头否认;俞振鹏想了想,忽然笑道:“是杜小东吧?”丁朋五也笑了:“杜小东……应该是他。哎,你说杜小东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就感觉他好像听不懂人话。”俞振鹏摆弄着手里的空烟盒,不以为然的答道:“他现在可能连骨头都烂没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了他?他就是虎头虎脑的,可能是有点缺心眼,不过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他原来不就是打过你几次吗?你还记仇哪?”丁朋五一挥手:“滚!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我闲的疯了,记死人仇?”陆云端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单是凝神注视着后院草地上的父亲和小黑。小黑正在追着父亲踢打——小黑来了快有半年了,眼看着长高了一截子,从枯瘦如柴的儿童模样变成了一身腱子肉的小少年。陆云端总觉得小黑还是个小弟弟,他不知道凭小黑的年纪,将来回到泰国之后,就可以直接上擂台了。半大孩子悍不畏死,搏斗起来别有一番看头。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仅从“人”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小黑已经比他更有价值。小黑如今的伙食不错,餐餐都有米饭和肉。他并不是以享受的心态去接受这一日三餐——他完全没有任何享乐游戏的欲望,极力的要把自己变为一部格斗机器,而米饭和肉的作用,也只是提供能量,让这部机器飞速的转起来。此刻他与陆雪征对战正酣,双方同时扫出一腿,两条腿当即撞了个正着。小黑的力量还是不足,收回腿后踉跄了一步。陆雪征面不改色,腿骨却也是隐隐作痛。一番打斗过后,两人暂时休战。陆雪征对着一根木桩,对小黑进行教导。干儿子们站在楼内窗前遥望,就见干爹虽然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是身手依然利落扎实;一条长腿抬起来缓缓扫向木桩,在小腿将要碰到木桩之际,他忽然收回腿来纵身一跃,改用另一条腿踢向木桩。这一踢的势头极猛,然而动作瞬间刹在木桩之前,他一边对小黑说话,一边稳稳当当的将那条腿放了下来。小黑随即走上去进行模仿,然而无论如何不能成功,两个动作之间总有间隙,不能做到行云流水。陆雪征从地上捡起一根藤条,劈头盖脸的抽向小黑;小黑并不躲闪;等到陆雪征扔下藤条离开了,他走回木桩前面,继续练习。丁朋五见干爹是往楼内走回来了,便知道快要到了午饭时候。窗前众人一哄而散,唯有陆云端走的略慢一些——他觉得小黑太可怜了。在餐桌上,陆云端问父亲:“爸爸,小黑中午怎么不吃饭?”陆雪征自从有了小黑这个学生,饭量长了不少。端着饭碗望向儿子,他很和气的笑道:“小黑今天很笨,所以没有午饭吃!”“那他不饿吗?”陆雪征顺手给金小丰夹了一筷子菜:“当然是饿。”陆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样关心小黑,所以说起话来有些迟疑:“那……他下午还有力气打拳吗?”陆云端又给儿子也夹了一筷子菜:“挨饿时学得的本事,记的更扎实。”金小丰是毫不动容的,自顾自的闷头大嚼。吃到了一个程度之后,他从大碗中抬起头来,忽然转向陆雪征说道:“干爹,我过两天要去一趟仰光,生意上的事情。”陆雪征一听“生意”二字,立刻不敢多问,只说:“要走几天?”金小丰,因为距离干爹很近,所以将一个饱嗝强行憋了回去:“一个礼拜左右。”陆雪征抬头望向他,就见他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神情却是很乖,就忍不住一笑:“好,去吧。”金小丰平静的“嗯”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手中的半碗剩饭。午饭过后,陆雪征昏昏欲睡的回到卧室,金小丰见状,当即无声无息的尾随而入。陆雪征脱鞋上床,自己卷起裤管查看小腿——腿上青紫了一块,是被小黑踢的,他当时偶然大意,竟没躲开。这当然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伤,所以他并不在乎,脱了衣裤扔到地上,他向后一仰,舒舒服服的在床上摆了个大字。金小丰也爬上去了,想要抱他;陆雪征却是不习惯依偎旁人,硬把金小丰搂到了身边。金小丰枕着他的手臂静卧片刻,不言不语的又起来了,还是想要揽他肩膀;陆雪征朦胧中觉出他的不老实,索性侧过身去,把金小丰紧紧箍到自己怀里去了。抬头将下巴抵上金小丰的光头,他闭了眼睛,心安理得的睡着了。在陆雪征午睡的空当里,陆云端拿着一瓶冰镇汽水,偷偷跑去了后院。小黑顶着烈日,正在恶狠狠的猛踢木桩。陆雪征是能够一腿扫断木桩的,他现在还没有那种力量,但是腿骨狠狠磕上木桩,也并未让他感到如何疼痛。他察觉到陆云端是从后方走来了,然而只做不知,继续对着木桩发狠。直到陆云端停在他的身边了,他才不得不停下动作,扭头望向了对方。这是陆云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了小黑的容貌。小黑还是娃娃脸,没有长出具体的模样,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最为引人注目——眼睛的形状很好看,瞳孔中却是空洞的黑。小黑面无表情,单是一言不发的面对了他。于是陆云端就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那一瓶已经打开的汽水递向了他:“天热,喝吧。”小黑低下头,看着对方手中的汽水瓶。玻璃瓶子细长透明,外表凝了一层细密水珠;攥在瓶子上的那只手也是白皙洁净,指甲剪得短短的。陆云端见小黑只是盯着汽水瓶发呆,便上前一步拉过他的一只手,将汽水瓶一直送到了他的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小黑感到一阵灼痛,他哆嗦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抬手把瓶口送到了唇边。仰起头来灌了一小口,无数气泡在他的舌头上发生大爆炸,低头“呸”的吐出汽水,他神情痛苦的伸出舌头——随即,他意识到陆云端还站在自己前方。立刻收回舌头闭上了嘴,他意外的咂摸出了好滋味——酸甜的,带着果子香!试探着又喝了一小口,他这回忍着陌生口感咽了下去。一线甜美的凉意顺着喉咙向下走,他几乎是吃惊了,连忙举起汽水瓶,咕咚一声又灌了一大口。一瓶汽水,他一共就只喝了这三口。因为在咽下第三口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可以喝到的饮料!他今天喝到,明天就喝不到了。面前这个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而自己只是个被人买去打拳的野小子!自己之所以能够喝到这瓶汽水,是因为少爷发了善心——换言之,是因为对方的一个念头!小黑并不能有条有理的做出一番思考,他只是发自本能的,忽然将那瓶汽水用力扔向了院外的野坡下面。要喝,就天长地久肆意的喝,要不然,就不喝,免得自己尝到了好滋味,还要日夜惦念着犯馋!陆云端却是莫名其妙:“你不喜欢?”小黑不理他,抬腿继续去踢木桩。陆云端不和他一般见识,又从裤兜里掏出糖果给他:“你中午没有吃饭,现在爸爸正在睡觉,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小黑转身抓过那把糖果,狠狠向下掼去。五颜六色的糖果撒了一地,陆云端吓了一跳,不禁也有些生气:“你干什么?你怎么不识好歹?”小黑这回再看向他,神情几乎堪称悲愤了——他是多么希望和“阿爸”的儿子成为朋友啊!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宁愿对方远离自己,不要扰乱自己死水般的心境。像一头小野兽一样转向陆云端,他挥出一拳,要把陆云端立刻赶出自己的视野。陆云端毫无预备,当场被他打的向后坐倒在地。一翻身爬起来,他也急了,合身扑上去想要报仇。哪知小黑骤然踢出一脚,正中他的心口——仿佛一块巨石当胸击来一般,陆云端四脚朝天的向后一纵,跌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第183章 小黑不会笑,凝视着陆雪征答道:“好。”顾先生开车带走了小黑。陆云端也站在大门前目送他离去,可是小黑并没有看他。苏家栋很不忿:“少爷,他打了你,你还送他!”陆云端这一阵子被晒黑了,举止神情中也渐渐褪去稚气。转身向院内走去,他不甚在意的笑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顾先生来访,将一张支票送到陆雪征面前——小黑的学费。“嗨呀,了不得啊!”顾先生向他谈笑风生:“杨先生托我一定要向你表示感谢,只是一年的工夫,你就培养出了一棵摇钱树啊!”陆雪征听闻此言,开口问道:“小——孩子上擂台了?”顾先生继续说笑:“想必是的,不然怎么能够看出成绩呢?杨先生非常诚挚的想要请你去泰国做教头,薪金方面,那一定是——”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一摆手:“我也累了,需要休息几个月。这件事情,以后再谈吧!”顾先生显然是从这种交易中得到了好处,所以满面笑容,宛如一株春风中的蒲公英。第190章 初经人事陆雪征叼着一根烟卷,在何公馆的小客厅内打麻将。何将军自从来到香港之后,闲出屁来,十分忧郁——陆雪征已是颇有积蓄,可是偶尔还得盘算家计,生怕自己手中散漫,坐吃山空;而何将军坐拥金山,别说这辈子花销不完,就算他老而不死成了精,也还够他安安稳稳的吃上一百年干饭。何将军无忧无虑到了极点,反而特别忧虑,脾气也日益火爆。李世尧惹不起他,又没有天天出去躲着的道理,故而釜底抽薪,主动找出乐子让他消遣。何将军前两天刚刚学会了打小牌,小客厅内就总支起一张方桌,随时预备着将军下楼娱乐。陆雪征这天无所事事,过来招唤李世尧出门散步,结果一步迈进何家,他没能带出李世尧,反倒把自己陷进去了。陆雪征把烟卷叼在左侧嘴角处,不耽误右侧嘴角向外冒烟。何将军坐在他对面,神情肃杀,如临大敌的审视面前好牌。李世尧坐在一旁,将一条腿蜷起来踩在沙发椅上。另外一位是个整齐富态的中年男子,偏于白胖,说话结巴的厉害,仿佛是何将军的亲密好友,大概也是被李世尧抓壮丁抓过来的,无精打采的直打哈欠。牌桌上十分寂静,毫无欢声笑语。白胖子睡眼惺忪的连和两圈,大概自己也是很觉意外。颇为兴奋的睁大眼睛,他回头向外喊道:“茶、茶!”一名仆人跑进来,从白胖子手边的桌沿上端起一只小圆茶壶,小心翼翼的斟出大半杯茶。陆雪征扫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这人一身的肉,原来都是懒出来的。如此死气沉沉的又打了四圈,陆雪征抽烟抽的口苦。端起一瓶冰镇汽水灌了两口,他忍不住出言笑道:“这牌打的,太严肃了。”李世尧扑哧一笑,是想附和又不敢附和的模样。何将军抬眼望向陆雪征,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你就搞点热闹出来吧!”陆雪征摆弄着手里的麻将牌:“你想要什么热闹?”何将军爱答不理的说道:“你能弄出什么好热闹来?唱首歌吧!”陆雪征清了清喉咙,当即开唱。陆雪征的声音很不错,起码不是呕哑嘈杂难为听,只是调子跑的厉害;任谁也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一曲完毕,他扭头询问李世尧:“怎么样?”李世尧牙疼似的吸气:“哎呀,我说句实话啊,你这……不怎么好听啊!”何将军将一张麻将牌拍到桌上,神情越发不善:“简直就是不能入耳!”陆雪征点了点头,很平和的答道:“人无完人,天妒英才也是有的。”此言一出,李世尧没留意;何将军心思细密,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个圈,然后忽然笑了。他这人两鬓斑白,言谈举止都是老气横秋,如今这么毫无预兆的露出笑容,居然给他那张面孔平添了几丝鲜嫩气息。李世尧看他发笑,自己也跟着微笑;白胖子正在研究自己的好牌,低着头谁也不瞧。陆雪征随口自赞了一句,引得何将军“龙颜大悦”。何将军这人好起来倒也挺好,牌局散后,还不让陆雪征走,一定要他留下吃顿晚饭。陆雪征现在正是清闲,不走就不走,留在何家和李世尧谈天说地。陆雪征不回家,家里也没人想他。金小丰无所事事,吃过晚饭后早早上了床,四仰八叉的睡大觉。其余人等各有消遣,陆云端也带着苏家栋回到了卧室。天气炎热,苏家栋自去浴室放水,陆云端独自坐在床上,从褥子下面掏出一本小说翻开——现在陆雪征倒是不大管他读书了,因为感觉他已经长大,可以知晓人事,而且越来越高,自己总不能将那些书籍藏到天花板上去。陆云端看了两页,浮想联翩。这时苏家栋从浴室门口探出头来:“少爷,洗澡吧!”陆云端起身下床,满不在乎的脱了衣裤,精赤条条的走进浴室。苏家栋站在浴缸旁弯腰撩水,也是光着屁股。耳边听到了脚步声音,他回头刚要说话,忽然发现陆云端下身异常,那一根东西竟是通红的直竖起来。见怪不怪的转向浴缸,他试好水温,然后率先迈步踩入水中,又蜷成一团蹲了下去:“少爷,来啊!”陆云端也进了浴缸,就坐在苏家栋对面。随手拿起一块香皂在下身擦了擦,他藉着泡沫的润滑,攥住自己那条命根子上下撸动;苏家栋从水中捞出香皂,又抬起陆云端的一只赤脚,想要给他好好洗一洗。双方各自忙碌,如此过了片刻,陆云端心中骚动,不禁起了异想。抬头看着苏家栋,他忽然收回双脚跪起身来,又指挥苏家栋道:“你转过去,把屁股撅起来!”苏家栋时常跟着陆云端偷读书房内私藏的那些妙书,虽然愚笨,但对此道却也略知一二。乖乖的转身伸手扶住浴缸边沿,他颇为紧张的撅了屁股,又咕哝说道:“少爷,你真的要玩呀?多脏啊!”陆云端没理他,自己挪过去对准关窍,挺身便顶。两人的身体都被温水浸润透了,十分滑溜;苏家栋猝不及防的被他捅入半截,登时痛的嚎了一声。陆云端毫无经验,正是冒汗,结果被他这一嗓子震的一哆嗦,当场便是一泄如注。而苏家栋像条活鱼一样纵身一跃蹿出浴缸,捂着屁股就想要跑,哪知脚下湿滑,只听“啪唧”一声大响,他当场跌了个四脚朝天。苏家栋蹲在床上,哭的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屁股带血了,他好疼。陆云端坐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他知道自己伤了苏家栋,应该道歉,但是苏家栋反应如此激烈,而且哭个没完没了,也真是够让人烦恼的了!良久之后,苏家栋止了悲声,忽然转向陆云端,哀哀切切的问道:“少爷,你是不是爱上我了?”陆云端猛然抬头,因为太过惊讶,所以无言以对,只开口发出一声反问:“啊?”苏家栋摸着屁股,往他身边靠拢,一双眼睛泪光闪烁:“不是两个人相好,才能做这种事情吗?”陆云端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苏家栋垂下脑袋,委委屈屈的说道:“你要是爱我,我就不怕疼,让你随便玩。”话音落下,他劈头挨了一大巴掌。陆云端跳下地去,毫不客气的俯身质问他:“怎么着?你还要讹上我不成?”苏家栋被他打的一晃,感觉自己满怀真情付诸流水,并且还流到了臭水沟里,少年的心灵不堪忍受,便咩咩的又哭起来了。陆云端居高临下的盯着苏家栋,不由自主的一咧嘴,心想这是个小娘们儿嘛!苏家栋羊叫似的哭泣许久,并没有得到安慰,便没滋没味的收了声音,自己下床洗了把脸。回到床上侧身躺下,他背对着陆雪征闭了眼睛。羊叫也是要耗费体力的,他现在可真是累极了。 第185章 陆雪征正好从外面经过,这时就探头进来:“餐厅变羊圈了?很好,晚上涮羊肉。”苏家栋抬手一抹眼泪,回头去看陆雪征——手上沾着融化的巧克力,一抹之下,满脸都花了。陆雪征猝不及防的看到了这么一张小鬼脸子,吓了一跳:“哎哟,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呢?”陆云端忍无可忍,走过去在苏家栋那后背上狠拍一掌:“笨蛋,去洗脸吧!”苏家栋长势缓慢,现在已经比陆云端矮了大半个头。冷不防的被陆云端打了一个趔趄,他没敢多说,自己跑出门洗脸去了。第192章 义举顾先生找到陆雪征,又想从泰国给他送两个孩子过来。陆雪征那一套功夫,有些泰拳的意思,和泰拳又并不一样,瞧着没什么章法路数,可战斗起来是真狠。顾先生自己并不插手这种生意,但他的朋友托尼杨是要依靠这个发财的,大概是对他百般拜托,故而他也上了心,使劲撺掇陆雪征接收孩子。陆雪征倒是无所事事的很清闲,可也有些犹豫——这个差事,他做是绝对能做,只是比较累人;所以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去挣这个辛苦钱。这天下午,陆雪征向何公馆打去电话,想要邀请李世尧出来闲逛,李世尧那边却说家里来了客人,不能脱身。陆雪征无可奈何,只得是独自出门去了。他漫无目的,沿着公路慢慢的走。走着走着,就见有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妈子坐在路边一块山石上,撑着一把花边小阳伞向前眺望,口中又大声呼喊:“二爷哟,不许跑远,否则大爷回来要骂你哟!”陆雪征觅声望去,就见一名青年牵着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白狗,在不远处的路上回头答道:“噢!”陆雪征看那青年有些眼熟,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仿佛就是顾先生的傻弟弟阿初;而旁边那只大白狗,想必便是自己当初送出去的那只小狗崽了。李绍文当初就说这狗会越长越大,但陆雪征没想到它会大到这般程度——看着比那大狼狗还要高大一圈!再说阿初牵着那狗跑了两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低头一看,却是鞋带松了,便蹲下来将其重新系紧。大白狗自行绕到阿初身后,忽然纵身而起,把两只前爪搭上阿初肩膀,然后就动作极快的乱耸起来。阿初回身一把将它推开,它呜咽一声,围着阿初转了一圈,然后故态重萌,立起身体又扑上去了。那阿初大概是个笨手笨脚的,过了这许久还没有系好鞋带,大白狗身躯沉重,力量又大,扑的他登时向前趴去,险些摔了个狗啃屎。陆雪征远远旁观,感觉十分可笑,心想顾家两兄弟真是有趣,一个早衰,一个童颜;一个精明的要死,一个蠢笨的没救。这时那阿初终于系好鞋带,站起身来牵了大白狗,继续向前跑去。阿初跑的极慢,大白狗也是东张西望,四处乱啃乱刨,一人一狗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前移动。陆雪征看的无聊,便停下脚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哪知深吸一口之后抬起头,他立时一愣,发现这路上竟然多了个人!这盘山公路上人烟稀少,偶尔只有汽车经过。阿初在前面走,陆雪征在后面走,这人难道是从天而降的?陆雪征放出目光,就见此人一身西装打扮,身材高挑,是个很潇洒的体态,只是两脚两腿全是湿淋淋的泥水,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也是歪的快要挂到耳朵上。陆雪征略一寻思,心想这人大概是从路边草丛中钻出来的。这人站在路边,向左看看阿初的背影,向右看看正在抽烟的陆雪征,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脸上并没有表情。而陆雪征定睛细瞧,忽然感觉这人很美——这倒不是说他如何年轻漂亮,凭他这个狼狈造型,就算是把衣裳里面的人换成金世陵,那也好看不到哪去。陆雪征只是笼统的感觉这人是曾经很体面、很“美”过的。这时,那人神情恍惚的转过身去,开始跟着阿初去走。而阿初回头看了他一眼,骤然停下脚步,脸上现出又惊喜又疑惑的模样:“荣先生?”陆雪征走到近前,就见阿初一脸傻气的探过头去:“荣先生,下午好。”荣先生木然的看着阿初,并不说话。这时,阿初抬手抓了抓头发,忽然有些脸红,仿佛羞涩一般低声问道:“荣先生,哥哥说你在南洋住,那你见没见过陆先生?”不等荣先生回答,他自己轻轻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的又道:“哦,你不认识陆先生的。”这时,大白狗察觉到陆雪征走近了,便扭头吠了两声,然后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够一视同仁,便转向荣先生,也轻启狗嘴一呲大牙。荣先生一眼看见,大概是吓着了,转身拔腿就跑,一脚踏到路基下面,旁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瞬间便没影了。此事一出,阿初吓的大叫一声,松开狗链就往路基下面跳去,想要追上荣先生,哪知草地高低不平,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随即也滚了下去。大白狗“汪”的一声,撒腿去追;陆雪征也赶到路边,就见道路这边向下是一段陡坡,坡底势头渐缓,可是继续向前便有一截不知高矮的断崖——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陆雪征不假思索的迈步向下,跑的比狗还快,三步两步的先撵上了阿初。他伸腿挡住了阿初,大白狗蹿上来,也咬住了阿初的衣裳。而阿初叫了两嗓子,这时就瘫在地上不动了,愣怔怔的睁着一双大灰眼睛,是吓傻了的模样。陆雪征弯腰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依靠山石坐好,然后自己向下去救那位荣先生。荣先生已经停在了坡底,陆雪征一边跑一边感觉瘆得慌——荣先生来无影去无踪,从这么高的坡上滚下去,居然连声尖叫都没有,太像鬼了。而正在此时,荣先生自己爬了起来,也不看人,呆呆的走到了断崖边站稳,仰头去看天空——看着看着,忽然衣领一紧,陆雪征像拖死狗一样,拽了他便往回走。陆雪征把荣先生和阿初一起扯到了公路上。荣先生一言不发的看天,看着看着又要往路边草丛里走。陆雪征为了救这二位,踩了两脚红泥,一只皮鞋脱下来能有好几斤,正是气闷,如今看荣先生又要作死,便抬脚半轻不重的踹过去,蹭了荣先生一屁股泥。荣先生挨了这一下子,回头望向陆雪征——他皮肤细腻,修眉凤目的,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盯着陆雪征看了半晌,他那眼中隐隐有光闪过,脸上神情随即起了变化。陆雪征留神观察,感觉荣先生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容光”来了。果然,荣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德行,然后就摇头苦笑,仿佛也对自己感到哭笑不得。弯腰拍了拍阿初的肩膀,他直起腰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又抽出钢笔,在本子上刷刷写了几笔。将本子转向陆雪征眼前,上面乃是“多谢”二字。这时大白狗溜过来,忽然起身抱住荣先生的一条腿,伸着舌头又是一顿乱耸,毛茸茸的大尾巴卷起多高。荣先生后退两步,没能甩开白狗,就抬头望向陆雪征,蹙着眉头尴尬一笑。陆雪征发现荣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是带有分寸的,本质上应该是个温柔优雅的人,不知怎的刚才会像鬼上身一样。这时远方传来呼唤,陆雪征和荣先生一起扭头望去,就见何家卫士远远走来,正在漫山呼喊着“荣先生”。陆雪征一阵轻松,连忙说道:“来找你的,快去吧!”荣先生微笑着向他浅浅一躬,然后带着一屁股泥向前走去了。陆雪征把吓傻了的阿初,以及下流大白狗一起带回到了路边那位小老妈子面前。小老妈子一看阿初满身是泥,吓的差点把阳伞扔了;及至听陆雪征讲清了来龙去脉,她立刻一把拽过阿初,口中恶狠狠的埋怨道:“二爷,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回去大爷知道了,不但不许你再出来遛狗,连累的我们也要跟着挨骂……”老妈子牵着二爷和白狗,一路走一路唠叨,自行向回走去。而陆雪征无法再去散步,只得也是回家去了。翌日上午,何将军忽然来了。原来何家的客人便是那位失了魂魄的荣先生——荣先生年轻的时候打吗啡,把脑子打坏了,现在有点间歇性的痴呆,而且还是个哑巴。昨天何家大排筵宴,不知怎的一个疏忽,会让荣先生游魂似的走了出去;事后何将军经过一番打探,得知荣先生的救命恩人乃是陆雪征,这就亲自道谢来了。何将军很是不得人心,还没等在陆家客厅内坐稳,便东张西望的开口问道:“金小丰呢?”陆雪征告诉他:“去泰国了。”何将军略觉失望,又问:“你这家里,现在是全靠金小丰支撑打理吗?”陆雪征听了他那倨傲的语气,颇想把他撵出去:“不是。”何将军点了点头:“我看金小丰这人很好,你收了这样一个干儿子,倒是有些福气的。”陆雪征淡淡答道:“我把他从小养大,现在受他一点孝敬,也是应该。”何将军很不赞同的一摇头:“陆先生,正所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也要懂得惜福!”陆雪征咬了咬牙,没说话。何将军悠然自得的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点水果,自己坐够了,这才告辞而去。 第187章 院内暮色苍茫,风景有些悲凉,空气却是温凉爽快。李纯蹲在两只小猫面前,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两只小猫并肩蹲在他面前,仰着脑袋看他。正当这时,身后却是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响。李纯回头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李绍文。李绍文的衬衫前襟上沾染了一片油渍,大概他也正是藉此借口才能离席的。两人相视一瞬,李绍文停下脚步问道:“你就留在这里了?”李纯勉强笑了一下:“是。”李绍文盯着他看,同时又问:“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了?”李纯垂下眼帘,木然的笑着一点头,然后转向了身前那两只小猫。李绍文犹犹豫豫的走近了两步:“一个人过一辈子,那怎么行?你……你将来要是有什么想法,需要帮助,就来找我。”李纯背对着李绍文,惯性似的依旧是笑:“我一个人也能生活……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李绍文恨了一声:“你还是这样,无情无意不知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我装什么超凡脱俗?”李纯脾气好,挨了教训也从来不急不怒。轮流抚摸了两只小猫的后背,他心平气和的蹲着,像只怪好看的棉花包,任谁一拳打上去,都是虚飘飘的没有着落。李绍文最恨他这一点。前些年光顾着爱他漂亮了,几乎不去留意他的性格;这些年两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互相把对方看的越发细致,李绍文就疑惑起来——李纯到底揣着什么心思?他始终是摸不清李纯的肠肠肚肚,只觉得随着岁月的流逝,李纯从一颗甜美的硬糖渐渐变成了一块柔软的年糕,也没滋味了,也没咬头了,含在嘴里只觉得乏味。望着李纯又看了片刻,李绍文一阵失神,忽然下意识的便要上前拉扯对方,然而一个冷战过后,他回归现实——他和李纯之间,已经是没什么关系了。于是他转身走回楼内,要找毛巾擦了一擦身上的油渍。李绍文回到餐厅,发现干爹正在和自己的太太谈笑风生。李太太显然是挺喜欢这位“爸爸”,于是敞开心扉,用天真的口吻讲述自己偷爬邻家大树偷果子吃的故事——那时是四四年,她住在重庆,才刚满十岁。李绍文听自家太太满口孩子话,举手投足之间都带有稚气,就暗暗头痛,并且做出腹诽:“这个傻娘们儿,满口胡说的都是什么!”李氏夫妇当晚离去,过了三日又来了,李太太这回拎着一只保温桶,里面装的是她亲手制作的四川泡菜。众人吃了泡菜,齐声称赞,李太太有点人来疯,一听这话很高兴,回家忙碌一周,又送来泡菜十斤。于是陆家大师傅得了解放,每天早上不必再费心思去做小菜了。再说陆雪征,终日在家高坐,无所事事之余,竟是认真盘算起了去泰国做教头这桩事情。起初金小丰以为他是随口讲的闲话,还没在意,后来看他越说越真,这才紧张起来。金小丰不说话,他撺掇陆云端去劝阻陆雪征。陆云端果然去了,和他爸爸唇枪舌战了一番,末了却是当场倒戈,认为与其让他爸爸英年退休,不如到泰国去找点消遣。金小丰没想到自己最有力的盟友会是如此不堪一击,真是失望之极。于是这天晚上,他赤膊上阵,决定亲自出场——倒不是要和陆雪征打一架,主要是天气闷热,他穿不住任何衣裳。然而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陆雪征便窥破了他那内心世界。金小丰被陆雪征压到了床上。他刚刚洗过澡,还没有出汗,身体正是又洁净又温暖。因为这些年一直不肯闲着,所以他毫无发福迹象,皮肤依旧紧绷着透出光泽。陆雪征近来很爱咬他,此时也低下头去,在他那肩膀上半轻不重的咬了一口——肌肤十分富有弹性,陆雪征几乎快要咬上瘾了。“我还不知道你那副小算盘?”陆雪征笑着说道:“自己有话憋着不说,打发云端做先遣军,对不对?”金小丰被他巧妙的压制住了,竟是不能轻易起身,只得仰望着陆雪征说道:“干爹,还是香港好。”陆雪征探过头去,和他鼻尖相蹭:“傻儿子,我先去瞧瞧情况,行不行?”金小丰红了脸:“干爹,您要是去了泰国,那我们……可怎么见面呢?”陆雪征笑了:“笨蛋,我又不是把自己卖给了托尼杨。每隔两个月我会回家一趟,况且如果那里环境真是不好,我就不去了。我是闲的难受,不是贱的难受,总不至于自找罪遭。”说完这话,他在金小丰的胸膛上又咬了一口。金小丰当即一皱眉:“嗯……”陆雪征抬起头:“嗯?”金小丰歪过头,望着陆雪征答道:“疼。”陆雪征笑了:“忍着!”金小丰也笑了,挣扎着想要起身反抗。陆雪征眼看自己快要压不住他,连忙腾出手来,向下狠狠掐了金小丰的屁股。金小丰猝不及防,疼的“哎哟”一声,同时后悔不迭——当初实在不该向干爹暴露这处弱点!这也真是见了鬼,想他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居然最怕被人打屁股!金小丰奋力一挣,滚下床去。捂着屁股站起来,他深知干爹兴致来了,恐怕要和自己纠缠不休。旁的不论,先前教训小黑的藤棍还有几根,赫然正是立在墙角,这要是被干爹抡起来招呼到自己身上,干爹那边是开玩笑,自己这边可是真疼。于是金小丰困兽一般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索性纵身扑回床上去了。金小丰和陆雪征沉默的打做一团,从床上到地下,从这屋到那屋,两人都是忍着笑,简直快要忍不住。丁朋五和俞振鹏站在小客厅里,耳听头上楼板咕咚咚直响,便一起抬头向上望去。俞振鹏问道:“我说,这是干什么呢?”丁朋五答道:“干爹前两天吵着要去泰国教人打拳,这不会是……提前拿金哥练上了吧?”俞振鹏收回目光望向丁朋五:“真去啊?”丁朋五迎着他的目光:“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真去!”俞振鹏叹道:“干爹可真是的!在家里当小老爷子多好。”丁朋五听俞振鹏把干爹称为“小老爷子”,就笑了一声,感觉这个称呼不伦不类。第195章 托尼杨陆雪征在家里总是提起托尼杨,结果这日下午,托尼杨真是来了。当时丁朋五不在家——他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出门约会去了;俞振鹏照例是袖着双手在院内溜达,忽见那位一度常来的顾先生带着一名陌生客人停到了门前,便连忙上前招呼。 第189章 金小丰想了想,随即笑了,低声说道:“很好,恭喜。”金小丰迈步进楼,正是赶上陆家父子在互相贫嘴扯淡。陆云端对托尼杨其人颇为不满,顺便攻击了对方的金牙;陆雪征故意逗他,偏要唱个反调:“人家就是立刻破产了,那口牙都够人家吃上一阵子饱饭的!”陆云端快要不是父亲的对手,这时也冷笑一声:“哼,那他要是走夜路遇上劫匪,那口牙也够他被人撕了嘴!”陆雪征忍着笑,忽然看到金小丰,便一招手:“过来!”金小丰乖乖的过去了:“干爹,我回来了。”陆雪征一手摸上他的后脑勺向下扳,一手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然后转向陆云端说道:“我听家栋说你夜里吃糖不刷牙齿,这可不行。看你哥哥牙口多好,你得学你哥哥!”陆云端坐直了身体:“家栋又对你嚼舌头了?”随即他向后靠去,自言自语的咕哝:“这个欠揍的,像个小娘们儿一样天天扯闲话!”陆雪征松手拍了拍金小丰的脸,然后笑道:“他也大了,什么不知道?你再打他,不怕他记仇?”陆云端一瞪眼睛,老气横秋的说道:“他敢!”陆雪征在金小丰身上拍了一巴掌:“回房去换身衣裳,然后下来陪我!”金小丰被他捏的下巴挺疼,听了这话,连忙撤退。第196章 丁家逸事丁朋五租了一间小小公寓,预备结婚,可同时又对陆雪征嬉皮笑脸的,让干爹把楼下他那间屋子留着,看他那意思,好像隔三差五的还打算回来住几宿。陆雪征看他最近精心装饰,骚的可笑,就忍不住逗他:“你都在外面有小家庭了,还往回跑什么?干爹不缺你一个孝敬,你放心出去过日子吧!”丁朋五打扮的油头粉面的,弯腰陪笑:“干爹,我……我在家里住惯了,反正家里人口也不多,您就把间那屋子留给我吧。”陆雪征不置可否的一点头,随即又问:“你是走了,那哑巴和大福呢?”哑巴自然就是哑巴,大福姓周,则是丁朋五的保镖。周大福和丁朋五是过命的交情,虽有主仆之分,其实情如兄弟。丁朋五笑道:“我那公寓太小,大福还得留在这儿住,哑巴跟我一起走。”陆雪征笑了一声,心想丁朋五还挺贪,可是把一男一女放一处养着,那不出事?不过陆雪征虽然有这个隐忧,却也没说什么。他闲归闲,可绝不管干儿子的家务事。丁朋五的小女朋友今年只得十六岁,娘家姓万,出身于一个破落户大家庭,生的面目俊俏,口齿伶俐。她担着大小姐的虚名,其实穷的从骨头里往外透寒气,实在过不得了,索性抛却小姐身份,自作主张的跟了丁朋五。她从小在那复杂家庭中成长,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早看出丁朋五是个花花公子,故而不见兔子不撒鹰,把裤腰带系的很紧。而丁朋五看得见吃不着,果然心痒难捱,急急忙忙的便要把对方娶进家来,以偿心愿。万小姐为了嫁给丁朋五,和家庭闹了决裂。万家长辈不肯出席婚礼,这倒正中了丁朋五的下怀——万家人多,若真是全来了,他还嫌招待麻烦呢!马马虎虎的举行过一场婚礼,万小姐穿着华服,戴着钻戒,乘坐汽车从饭店回了家。哪知一进家门,忽然发现家里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个哑巴!万小姐苦苦追求着清静自由的生活,满以为自己这回可以如愿了,故而此刻望着面前的哑巴,她是分外震惊,随即就去询问丁朋五。丁朋五支支吾吾的,也没说出什么,又撵狗似的对着哑巴一挥手。哑巴察言观色,立刻就躲到小房间里去了,关上房门一声不吭,连尿都不撒。俞振鹏等人都觉着丁朋五这日子过的有问题,各自袖着双手等看好戏。结果没过几天,丁朋五却是独自上山回来了。他依旧公子哥儿似的穿戴着,一脸的满不在乎。俞振鹏问他:“哎哟,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十六的弟妹呢?”丁朋五当初就是恋着这里环境优美,所以恳求陆雪征留下自己的房间。如今房间派上用场,他在上楼见过陆雪征之后,便回到房里舒舒服服的坐下来,然后不屑的答道:“在家呢!”俞振鹏在他身边坐了下去:“怎么不带过来让大家瞧瞧啊?李家十七的小嫂子昨天可是又来了,给干爹带来一盒子油炸馅饼,那个香啊!”丁朋五冷笑一声:“哼!我那媳妇可不会煎炒烹炸!”俞振鹏笑道:“我是打个比方嘛!”然后他用胳膊肘一杵丁朋五:“你这新婚生活过的怎么样?不出去度个蜜月?”丁朋五继续冷笑:“这还不是全凭我的心情?我心情好,就度;心情不好,就不度!”俞振鹏转向他:“那你倒是度不度啊?”丁朋五抬手扯松了领带结,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我这一阵子忙着呢!哪有时间扯那个淡?”俞振鹏不问了,看出丁朋五显然是心情不好。丁朋五在家里住了能有两天,拍拍屁股下山去了。家中众人提起他都是骇笑——把个十六的新媳妇和年轻哑巴放一处养着,自己却是连着几天不回去,也不怕弄出个小哑巴来。丁朋五这一走,杳无音信。还是大半个月后,常与丁朋五见面的金小丰带来消息,说是丁朋五那三间小屋里装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丁朋五一生气,把哑巴和媳妇全揍了。俞振鹏一听这话,当即衣角飘飘的下了山,前去丁宅探望。半天过后,他搭着公共汽车回来了,进门就是苦笑。及至到了晚上,家人欢聚一堂了,他才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丁家情形。原来万小姐在过门之后,发现哑巴总也不走,便对着丁朋五发脾气。而丁朋五对万小姐是娶也娶了,睡也睡了,便不由自主的拿出丈夫身份,横眉怒目的吆五喝六。万小姐早就知道丁朋五不是个好货,故而也不震怒。等到丁朋五白日走了,她便推门进了哑巴的小房间,由着性子对哑巴又抓又骂,想要把哑巴撵走。哑巴不敢还手,也没地方去,抱着脑袋蜷在角落里,被万小姐挠的满脖子都是血痕。等到丁朋五晚上回家了,万小姐再恶人先告状,把种种罪名压到哑巴头上,说哑巴在家又馋又懒充大爷,并且还给她脸色看。丁朋五听了这话,也不耐烦去断案,冲上去就打哑巴,把哑巴踢的满地乱滚。哑巴哇哇的叫,有苦说不出,而丁朋五听出他是受了委屈,可是懒得理会,踢过之后就搂着万小姐出了门,又看电影又逛舞场,午夜时分才能回家。如此过了几日,丁朋五偶然中午回家,正遇上万小姐蓬头垢面的睡了懒觉起来,正在一边痛骂哑巴,一边扬手狠扇哑巴耳光。丁朋五也是个不稳重的,见此情形,立刻倒戈,扛起万小姐就掼到了卧室床上,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尖,日娘捣老子的乱骂了一通。万小姐先听他骂的出奇,还是讶异,后来忽然明白过来了,登时就急怒攻心,“嗷——”的哭了起来。丁朋五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万小姐都要哭抽了,他还滔滔不绝:“妈的给脸不要脸,你和我充什么丁太太?好啊,我养了十来年的人,我现在都不打了,你算哪根葱?我告诉你,你再敢动哑巴一指头,我剁了你的手!”经此一役,丁家的形势又起了变化。万小姐这回不打哑巴了,也不骂哑巴了。大白天的,她穿着小背心小裤衩,跑到哑巴的小房间里谈心。哑巴英俊老实,个子高挑,看着比丁朋五漂亮许多。万小姐怀着鬼胎,对他发笑,而他看了万小姐这个形象,十分不安,房间偏又狭小阴暗,除了一张床再容不下其它,他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万小姐见他羞赧,正中下怀,像一团温香软玉似的往他身边凑。这个情景,又被丁朋五发现了。丁朋五这回越发烦躁,索性把万小姐和哑巴全狠打了一顿。万小姐嚎的惊天动地,哑巴被他打的口鼻流血,不敢叫,自己用手去堵去抹,鲜血顺着手臂往袖子里流。年前,丁朋五把哑巴带回陆宅了。他还是没能享成齐人之福——哑巴瘦的不像样了,脸上脖子上都是伤痕。丁朋五没想到万小姐这么厉害,逼急了真敢寻死觅活,可自己又不好天天随身带着哑巴到处走。 第191章 陆雪征又道:“我记得你好像一度很喜欢她……”陆云端不等父亲说完,便低头走开了。陆云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斯蒂芬妮了——他总觉得斯蒂芬妮对自己没什么意思,倒是对何家承凯更为热情。陆云端自己早熟,就认为八九岁的斯蒂芬妮也会多情,殊不知斯蒂芬妮实实在在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没有金元生看管照顾着,她连头发还梳不顺利呢!陆云端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了,若无其事的问道:“爸爸,斯蒂芬妮今天穿新衣服了吗?”陆雪征蹲下来,正在研究自己的小灰——小灰今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仿佛是受了伤的模样:“新衣服?穿了,当然穿了!”然后他抬起小灰的一条前腿,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谁把猫爪子踩了?”陆云端不动声色的坐下来,不肯供出金小丰。金小丰在一小时前快步出门,没看到小灰侧卧在地正打瞌睡,一脚踏下去,几乎把猫爪子当场踩扁。小灰惨叫一声,吓的金小丰头也不回,一溜烟的就跑了。陆雪征非常心疼爱猫,恨不能把猫爪子塞到嘴里吮上一口。而陆云端蠢蠢欲动的思念着斯蒂芬妮,又认为自己十分少年英俊,无论如何都比何家小崽子强。第198章 去泰国在启程前往泰国的那天前夜,金小丰在陆雪征的床上,狠狠的为干爹“践行”了一场。他知道干爹是个不听话的,自有一套主意,既然是铁了心的想要出去找事做,那自己纵算是说破了嘴,也是无用。既然如此,不如抓紧时间先干几场,万一干爹真在泰国呆住了,那将来两人想要亲热,机会可就难找了。一场云雨过后,两人一同洗澡上床。金小丰赤条条的躺在陆雪征身边,麦色皮肤反射了灯光,胸腹之间还凝结着晶莹水珠。陆雪征照例是叼着一根烟半躺半坐,拥着棉被静静休息。待到抽完那一根烟后,他转向金小丰,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金小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意义不明的渴求。陆雪征了解他的所有心意,这时便低头在他那脸上嘴上亲了几口,又低声笑道:“我的罗汉!”然后他又仔细端详了金小丰的脸模——金小丰五大三粗皮糙肉厚,年轻的时候和同龄人相比,宛如狗熊或者蛮牛,着实是谈不上一丝一毫的俊秀;可是活到如今三四十岁,同龄人的细皮嫩肉大多都已见老,金小丰却是不受岁月影响,依旧是那个虎背熊腰的犷悍模样,而且虽然一身腱子肉,可是面孔偏瘦,轮廓分明。陆雪征笑了,实心实意的点评道:“我这傻儿子将来要是老了,也会是个很威风的老头子!”金小丰试着想象自己老了的模样,想象不出。这点他倒是和陆雪征相像了,小的时候不显年轻,老的时候也不显岁数。翻身把手臂搭到陆雪征的腰间,他还是想要挽留对方。可是话说三遍淡如水,况且就算他说了一百遍,陆雪征也还是不会听。这时陆雪征抬手一拍电灯开关,在满室的黑暗中也躺了下来。亲亲热热的把金小丰搂到身前,他轻声笑道:“睡吧!”金小丰回答:“嗯。”翌日清晨,全家一起早起。这次陆雪征的目的地乃是泰国曼谷,随行的除了金小丰,还有陆云端与苏家栋。金小丰正好在曼谷要处理一些事务,陆云端则是一边帮哥哥的忙,一边凑爸爸的热闹。至于苏家栋,干脆是头脑一片空白,无非是不能和陆云端拆伙而已。这一行人乘坐夜里飞机,顺顺利利的抵达了曼谷。陆雪征在离开机场之后,也并没有感受到十分浓郁的异国风情,糊里糊涂的就上了托尼杨的汽车。在托尼杨的豪宅中休息一夜之后,陆雪征一觉醒来,受到对方的热情招待。托尼杨是个性情爽朗的人,这一天大说大笑,带着陆家四人游览曼谷风光;及至到了晚上,又是大排筵宴,并且找来许多美人作陪——美人们打扮的挺华丽,可是细看面目,却又全都美的有限,只是胜在年少,唯有一个出类拔萃,结果陆雪征搂过来一摸,大惊失色,发现这位竟是不男不女。金小丰身边也偎着一位少女,连陆云端和苏家栋那里都有姑娘作陪。金小丰冷眼旁观,心中暗叫糟糕,因为知道干爹在色欲一道上也是个老饕,自己使尽手段,也无非是管制得他不打野食罢了,但是野食如今喂到口中,干爹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然而陆雪征的确是坐怀不乱了。陆雪征怕金小丰赌气生病。赌气已经是很让人头疼,如果再病上一场,那更是令他头疼兼心疼。所以他自己忖度着,来日方长,等金小丰离了眼前,自己再放开胃口尝点新鲜吧!想到金小丰对自己这样痴情,陆雪征也觉得挺得意。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目光锐利的扫了金小丰一眼,然后志满意得的仰头喝了一口。金小丰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可是不明就里,没敢回应。心不在焉的吃了一口泰国菜,他抬眼望向干爹,满嘴里又甜又辣。如此又过几日,托尼杨带着陆家父子三人前往青莱,而杜文桢的侄媳妇的弟弟抵达曼谷,金小丰便与此人会合,共同淘金去了。陆雪征在曼谷过了几日城市生活,还没有感受到明显的异样,因为天天热闹,所以也并未想家,直到进入青莱城外的训练学校之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异国风情。他看到了丘陵大山,看到了茫茫雨林。学校叫名是学校,其实根本只是一处充满原始洪荒气息的训练营地。托尼杨很善待陆雪征,特地在学校中选出好地方,为他建造了一座坚固的吊脚楼居住;而他的学生们——二十来个黑皮猴儿似的野小子,则是在黑洞洞的铁皮房子里席地而睡。因为学生都是带有杀伤性的,所以学校里面布有荷枪实弹的看守。枪弹是从国民党军队里买来的美式装备,看守则是本地的华侨青年。陆雪征领着两个孩子在学校里面走了一圈,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惊叹。他总觉得自己从小孤苦,已经不易,可是和这里面的孩子们一比,自己的童年还真算得上是自由奔放了。苏家栋看到了一具吊在树上的幼儿尸首,吓的低下头靠向陆云端。陆云端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捂着他的眼睛,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爸爸,小黑就在这种地方生活吗?”陆雪征摇了摇头:“小黑现在已经上了擂台,应该不会留在这里了。”陆云端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又道:“爸爸,我想见小黑。”陆雪征没说话,逛完这一圈后找到托尼杨,询问小黑的去向。托尼杨快乐的答道:“纳卡上个月去了澳门,这一阵子都不会回来啦。”陆云端觉得这地方不好,想让父亲回家去,可是托尼杨用盛情压迫笼络了陆雪征,好像陆雪征如果离开,他就会变得比寡妇还要可怜。陆雪征被他恭维的哭笑不得,而且自己的确是闲的无聊,便不听儿子的建议,坚持留了下来。陆云端在这里住了三天,然后便带着苏家栋乘坐火车回了曼谷。又同金小丰从曼谷返回香港。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正是全家都在念叨干爹之时,陆雪征的信忽然到了。陆雪征知道自己言谈举止都没问题,只是一动笔就要肉麻,故而信上并没有多说,但是附加了一张照片。金小丰和陆云端挤在一起去看,就见陆雪征高高的坐在老树枝桠上,穿着一套不知哪国的军装夏服,上面衣袖挽到了肘际,下面裤管卷到了膝盖,也没穿鞋,光脚踩着下面的树枝;笑的倒是很开心,眼睛眯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头短发蓬松乱翘,看着几乎像个年轻小伙子。金小丰看到干爹这个阳光灿烂的样子,放心之余又有些失神,感觉对方似乎正在返老还童。第199章 假期陆雪征像只猴子似的蹲在树上,一手托着一块甜美的菠萝,一手拿着陆云端寄来的长信。陆云端并没有长篇大论的瘾,信上左一段右一段都是以“哥哥问你……”四个字开头,哥哥并没有单独写出信去,两人的心思就全挤在一只信封里了。陆雪征慢慢读完了信,得知再过几天,陆云端和金小丰会再到曼谷,届时自己正好可以休上几日短假,过去和那二人团聚一番——不对,是三人,苏家栋是无论如何甩不脱的。想起苏家栋,陆雪征觉出了为难——再过几个月,李绍文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李绍文的儿女和苏家栋属于同一辈分,照理说,自己也可以充当祖父老太爷了,可是苏家栋从小到大一直称呼自己为“老爷”,这要是改起口来,辈分乱套,倒是更麻烦。在吃光菠萝之后,陆雪征轻轻巧巧的跳到了地上。扔掉菠萝皮,他走到附近的溪边想要洗一把手,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浅水草中埋伏着许多蚂蝗,便是心中一惊。转身走到吊脚楼前,他弯腰从一只铁皮水桶里撩水洗了头脸双手。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二十多个黑皮小猴正在互相厮打,陆雪征水淋淋的直起腰放出目光,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马鞭,大步流星的走上去,将一对偷懒的小兄弟当场捉了个正着。 第193章 陆雪征对他一笑,低声问道:“老家伙,伸胳膊露腿儿的在街上睡觉,怎么着?活不下去,要卖身了?”李继安渐渐拧起两道浓眉,然后慢慢抬手摸向了陆雪征的脸庞。陆雪征立刻抬起蒲扇一挡,让他只能触碰到蒲扇粗糙的纹理。清晰的触觉刺激了李继安的神经。他猛然挺身坐起来,大惊失色的开口说道:“你、你——你来了?”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一眼看到旁边还站着陆云端,他顿时就像溺水之人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陆云端的一只手。他思念陆雪征,同时也畏惧陆雪征。他想当着孩子的面,陆雪征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可是在父亲面前,陆云端下意识的不想和李继安太过亲近。他并没有抽出手来,然而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极力想要置身事外。陆雪征直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挥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别怕,我并非特地前来要你狗命。大热天的,你这条命还不值得我跑一趟。”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感觉这里有股子泔水臭味,便伸手揪住李继安的汗衫领口,想要把这个呆头呆脑的老家伙拎走。哪知道他刚一出手,李继安就像受到针刺一般,拼命向后一躲,结果汗衫穿得太久,布料朽了,只听“嚓”的一声,陆雪征手里攥着一大片软布,正是对方汗衫的整面前襟。陆雪征啼笑皆非的松了手:“怎么着?见面就脱衣服,你还想讹上我不成?”李继安本来就睡的糊涂,方才又是诧异过头,故而就有些一惊一乍。扯下身上破衣站起来,他塌着一侧肩膀,歪着脑袋又问:“你——你来了?”陆雪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再犯傻,我就走了。”李继安没家没老婆,领养了个华裔男孩叫阿宝,就算是自己的伙计兼儿子。阿宝哈欠连天的继续在铺前看摊,李继安作为主人,则是把陆雪征让到了铺子后面的房屋里去。陆云端没有跟去,他慢慢走到铺子前坐下,逗着阿宝说话。他总觉得干爹对自家父亲抱有不寻常的感情——当然,干爹不是好人,好人不会做出绑票的事情来。但是往事随风,干爹现在老了,穷了,没有军队也没有钱了,陆云端真是发自内心的可怜他。陆云端如今忙得很,难得能来一次,每次来时看到干爹那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他心里都很难过。李继安因为贪婪,所以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毕生的积蓄,幸好还有这一处临街的小房,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挣两个小钱糊口。小房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卧室,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空间。李继安把陆雪征领进房内,先是打开窗户通风,随即把床上的凌乱衣裤匆忙收拾起来——却又无处放置,只好还是堆到床头。扭头望向陆雪征,他发现对方已经坐在了房中唯一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来,他从床头那一堆衣物中翻出一件汗衫,姿态笨拙的穿了上。两个人相视一眼,然后也没有什么可说。还是陆雪征率先开口问道:“日子过成这个x样了?”李继安笑了一下:“是,没过好。”双方继续沉默。陆雪征其实对他的生活也不是很感兴趣,故而思索着转移了话题:“听云端说,你还挺想着我的!”李继安低头看着地面:“是,我也没人可想,那就想一想你吧!”陆雪征要笑不笑的盯着他:“你对我感情不浅啊!”李继安抬眼望向他,黑压压的眉毛下面射出明亮目光。忽然爆发似的咳出一声,他随即深深的弯下腰去,一声赶一声的大咳起来。陆雪征先还没当回事,随他咳嗽去,哪知道他越咳越激烈,最后就见他无声的耸动了肩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陆雪征紧张起来,怀疑他是要死。起身上前薅住对方的头发,他硬是揪起了李继安的脑袋。结果一看之下,却是发现这人已经泪流满面。李继安哭了,含含糊糊的对陆雪征说:“我这一辈子白活了……活到现在一无所有……我死了都没钱买棺材……”陆雪征眼看床尾高高的立着一捆粗糙草纸,大概是铺子存货,便过去抽出一沓,扔到了李继安面前。李继安摸过草纸捂到脸上,继续低声哭诉:“我还不如早死在你手里,早死早托生,我还能得个风光大葬……”陆雪征没有出言安慰,只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说这些屁话给谁听呢?等你将来死了,云端如果肯给你买副棺材,我不拦着;他不给你买,我也不管!”李继安抬头看他,忽然又恶毒起来:“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做鬼也饶不了你——”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微笑着俯下身来。手指抚过他的花白短发,陆雪征温和笑道:“专说那些几百年前的事情,你还以为你是在天津?活着没本事报仇,死了还要缠我,是不是?没关系,你要是着急,我现在就送你一程!”李继安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了他,失神一般愣了一瞬,随即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他气喘吁吁的箍住了陆雪征:“你就是我的了!”陆雪征闭上眼睛拍拍他的后背:“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现在就没有你了。”然后他强行推开了李继安,又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草纸细屑。“这纸不好,遇水就烂。”他客观的点评道。李继安满眼泪光,却是哑着嗓子要笑:“我穷嘛!”陆雪征看了他一眼:“你活该。”然后陆雪征转身向外迈步:“我走了,你这倒霉模样也没什么看头!”李继安望着他的背影,并没有追,只是哑着嗓子大声说道:“以后再来!我可怜哪!”陆雪征头也不回的一挥手,表示不屑。陆雪征回到饭店,并且把李继安忘到了脑后。陆云端也没有多说,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摸苏家栋的额头。苏家栋半睁着眼睛看他,满怀崇拜。眼看陆雪征离开了,他病歪歪的爬起来,要陆云端“抱抱”。陆云端心不在焉的把他搂到怀里,心里想起干爹,想起小黑,想起哥哥,想起爸爸——想了很多,甚至还想起了斯蒂芬妮。陆雪征在曼谷逛了几日,直到假期的末尾,才提起了正事——他让金小丰回家去,把李纯和厨房大师傅一起送去清莱,顺便再带上一口袋好白面,以及几斤李家出产的四川泡菜。“我实在是吃不惯这泰国饭!”他对着金小丰抱怨:“而且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金小丰恨不能把他扛回香港:“干爹,那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