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凰》 1、情债(下) 宁锦这王妃其实不算被废,墨云晔对外称的是王妃久病在府上, “王妃,您一定会好好的。”丑仆宁臣是每每都这么说。 彼时宁锦正努力地撕开床边的软布条,试着下地走路。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离离开这个破败的清雅院总是有那么几步距离。阳光正好,照得她有些晕眩,她眼里看见的东西都带了点光晕,身子骨又犯起了懒,最末的几步走得有些踉跄。 宁臣看不下去,赶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宁锦,言语间带了几丝逾规的责备:“王妃,您这是何苦,有什么地方想去,属下抱你去。” 她轻道:“还有十天就是他大婚。” 宁臣微微变了脸色:“王妃,你不要难过……” 宁锦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挣开宁臣的扶持,把心一横,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三月芳菲的毒就是这样子,哪怕每月都喝解药,它还是会让人四肢渐渐残废,她已经中毒三个月了,走路当真是越来越困难。不过十几丈,她还是有这耐心的。 “王妃,你……” 宁臣一个大男人,居然红了眼。 宁锦如愿以偿地自己走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眯着眼睛懒洋洋晒起了太阳。今年冬天的为她赶制冬衣的店家不知道哪里出了意外,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登门,她身上这衣服还是秋衣。她穿的衣料子比不过秦瑶一身绫罗绸缎,难得天气好,太阳可不能浪费了。 “我去找王爷……”宁臣握刀的手已经泛白。 宁锦看在眼里,眯着眼睛笑了笑:“宁臣,我不是在折腾自己。”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盖坐了下来,看着她那个呆瓜侍从隐忍的模样想笑,“他还有十天大婚,我毕竟还是王妃,他是定然要来请我的。我只是……不想被人抬着去宴场罢了。”墨云晔与秦瑶,两个都是有计谋的人,倒也相配。其实很多事情想通了很简单。 “王妃,你如果不想去,属下……” “你啊,怎么比我还委屈的样子?”她忍不住调笑,看着宁臣木讷的模样,眼底露出少有的俏皮光彩,配着呲牙一笑,“宁臣,我以前也不是什么乖巧的主儿,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吃第二次了。” 宁臣屏息看着她的笑眼,一时间忘了反应。她已经怏怏不快好久了……他都已经快忘了,她原本也是爱笑的,她笑起来像是初春柳芽刚冒出的那抹葱翠,眼睛像是月牙儿。她也曾经满肚子的鬼心思,闹腾得整个相府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她生起气来,眼睛里的火苗会跃动,他还记得当初初相见时她那清脆却盛气凌人的声音——谁说他丑了?我宁锦的仆人谁许你们欺负了? “王妃……” 宁锦把自己缩成了糯米团子,喃喃,“会过去的,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马上……” “嗯,马上。” 看着她坦然的模样,宁臣放下了心,浅浅笑着看阳光一点一点跳跃到她弯翘的眼睫上,再到许久没有光亮的眼里。三年阴霾,仿佛在今天一个清晨被一扫而光了。 *** 一月之期实在是太短,墨云晔大婚的日子终究是到了。他果然派人来接宁锦去当婚场,为的是她可以接受“秦瑶妹妹”奉茶。也因为如此,平日里冷清的清雅苑今天难得热闹,里里外外都是穿着喜庆衣服的仆从,把宁锦的小房间围了个遍。 宁锦却坐在梳妆台前眯着眼睛享受最后一片阳光,她冲着来请她的人笑了笑:“我收拾打扮一下。” 来请她的是摄政王府的管家,他似乎对她的坦然悠哉颇为震惊,盯着她的笑脸满眼的惊诧,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王妃请。” 宁锦皱着眉头对着屋子里梳妆台上五花八门的物件发起了愁,她素来不爱在脸上弄那些个脂粉腮红,三年前她自己嫁人的时候还曾经因为这个和媒婆争执得面红耳赤,想不到短短三年,居然轮到她自个儿对着这堆女儿家东西为难了。呆呆盯了半天,她终于还是下了手。 她还记得很久之前一次离家出走,她灰头土脸地背了个包袱和墨云晔一起闯荡江湖,结果被爹爹的手下逮了个正着。那时候秦瑶还只是个墨云晔身边一个平凡的婢女,打扮倒是花枝招展的,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丞相千金体面得多。结果爹爹那几个没见过自家小姐的随从居然二话不说绑了秦瑶就走,把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她给搁在了原地。那时候墨云晔的那透亮的桃花眼就眯成了新月,他轻轻敲着她的脑袋说:锦儿,你看,你该哭还是该笑? 她那时候笑得直拍桌子——我宁锦就是这样子,墨王爷可是讨厌? 他说:得锦儿如此,乃云晔之幸。 往昔就在眼前,宁锦对着梳妆台忽然笑起来——她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根本就没有回答过讨不讨厌啊……他用三年时光给了她当初的答案,她宁锦于他只是坐上摄政王位子的踏脚石而已。 “王妃,今天是十五。”宁臣的神色闪烁,似是不忍。 “我知道。” “属下去找王爷要解药!” “不用了。”宁锦微微露出一抹笑,“上个月,秦瑶拿来的是两个月的解药。” 宁臣松了口气的时候,宁锦正努力为自己苍白的脸添上点红润。她的脸上是是笑盈盈的,眼里却是无波无澜,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潭,没有半点情绪。她没有说谎,秦瑶她的确拿了两个月的解药过来,只是……她只灌了她当月的,下月的当着她的面倒掉了而已。她宁锦终究不是什么温婉女子,爹爹入狱,相府抄家,下毒,试药,陷害,再深的情爱也会被消磨殆尽。今天是十五,是他们的婚期,却也是她的死期。她便是暴毙墨云晔婚宴又如何? 墨云晔与秦瑶的婚宴排场大得惊人,往来的宾客无不是达官贵人。清雅院虽然破败,不代表摄政王府节俭。外面的屋子好几处都翻新了,窗户上的朱木镌刻着吉祥的纹路,一看就是巧夺天工,就连挂在树梢的灯笼用的都是绸缎,门面装饰细致入微,奢华极致。 这是宁锦半年来第一次走出清雅院,虽然宁臣一直想搀扶,可她还是谢绝了。近一个月的练习终究是有点效果的,只要走得慢点,她还是可以自己前行,只是稍不留神就会踉跄。 宁臣看不过去了,伸手想去搀扶:“王妃,还是属下扶您吧。” 宁锦抬头笑了笑,摆摆手推却,还未开口,笑容就在她抬头看到迎面走来的那几个人的一刹那僵滞——时隔一个月,终究还是见到了,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对面那人,是墨云晔。他穿着一身朱锦的衣衫,从衣摆到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繁杂的花式,三千黑发被一枚紫玉环束着,眼角眉梢尽是温润之色。见了她,他微微一笑,一派娴雅道:“锦儿,近来可好?” 宁锦小心翼翼地站着,目光淡淡的,不喜不悲,她轻声答他:“好。” 墨云晔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宁臣半扬未落的手上,眼里的润泽一闪:“锦儿,本王扶你可好?” “不用。” “看来锦儿的身体已经无恙?治伤的药喝了么?”他的语气温婉柔和,一如当年。他总是这样,连喂□□时都可以像是和煦的关怀。 “快午时了。”宁锦抬头望了望天,闭上了眼,“吉时快到了。” 墨云晔低眉浅笑:“那就请锦儿主婚罢。” “好。” 摄政王纳妾,主婚的居然是摄政王妃,古往今来,谁开过这惯例?宁臣的呼吸骤然加重,手里的剑几乎要出鞘,却被宁锦一个淡然的眼神给震慑下了怒火,只呆呆看着他的小姐不愠不恼的神情,他第一次拿捏不准,夫君要她亲自替自己主婚,小姐现在到底是何等的心思,才能没有一丝异样呢? 也只有宁锦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在等死。浮生梦一场,世人没几个不贪生怕死的,但没想到真到了生命的尽头的时候,剩下的却只有空乏与疲惫——墨云晔,宁锦比不得你无情冷血笑眼利刃,宁锦……认输。 说来也是天意,相士占卜出的吉时正好是她三月芳菲毒发的时辰,一凶一吉,一生一死。 宁锦终于还是没能主成婚,主婚的是突然来到的当今圣上。宁锦这个正堂王妃坐在堂侧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中一对红艳艳的新人:墨云晔温润俊朗,秦瑶柔美婉约,俨然是一对璧人。三跪三叩,白首之约,她淡漠地看着,悄悄伸手摸了摸还不明显的肚子。今日她在劫难逃,唯一庆幸的是这孩子还只是几抹血脉,尚不成人形…… 秦瑶捧着一杯热茶款款而来,嫣然笑道:“姐姐,请喝茶。” 几乎是同时,宁锦的脑海里响彻了第一声轰鸣,所有的声音都放大了许多——那是……毒发的征兆。 秦瑶上前一步轻声道:“姐姐?你可是身体不适?”语气之无辜,仿佛月前当着她的面倒掉解药的不是她一般。 宁锦浑身僵硬地结果茶杯抿了一口,勉强扯出一抹笑道:“无碍,多谢关心。” “姐姐,以后,小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以后得仰仗姐姐多多提点了。” “好。” 午后,终究还是到了,宁锦本想站起身,却忽然浑身瘫软又跌回了椅子上。 “王妃!”宁臣的声音带了惊慌与失措。 她抬头笑笑,却无意中撞上了墨云晔的目光——他不远不近地站在堂上,红艳艳的喜服衬得他神采奕奕。只是他那一双永远水玉一样的眼却始终隔着朦朦胧一层。他也在看她,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探究,还有一丝复杂不明的情绪。那眼神是他鲜少有的比较失态的眼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让他疑惑了,堂堂摄政王墨云晔在这一刻看起来居然有些慌乱。 “墨王爷,今日你大婚,宁锦想问你讨个东西可好?” 墨云晔眼眸闪了闪,最终还是上前了几步靠近她:“你想要什么?” “休书。” 宁锦努力睁大眼,三月芳菲的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了,身子好像是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从冰窟里爬起来一样,她的视野已经不是很清晰,只能看见他隐隐约约的轮廓。 “你……说什么?”墨云晔似乎是没听清。 “休……书。”宁锦的口齿已经不清,她努力咬字,“墨王爷,求……您休了罪臣女。” 喧闹的宴场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看着事情的发展。人人都知道摄政王墨云晔是前丞相的乘龙快婿,然而丞相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大臣,千方百计阻拦墨云晔摄政,而就在前不久,宁相败在了墨云晔手里,被一顶“勾结叛乱”的帽子盖到了牢里,生死不明,估计是生还希望不大了…… 宁锦也在等答案,此时此刻,她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却还是可以听见声响。喉咙里翻涌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了下去,早上才刚刚穿上的新冬衣已经快被强忍着痛楚的她的指甲抠破了。 “王妃!”宁臣眼里起了血丝,他恍若初醒,满眼戾气地瞪向堂上站着不动的墨云晔,继而是他身后的……秦瑶! 秦瑶被他瞪得心慌,悄悄往后退了一些,抓住了墨云晔的衣袖。 墨云晔却不知被什么恍了神,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的目光倒是落在了宁臣身上,眼底闪过几缕阴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然开口:“锦儿,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罪臣女就该知道你没有选择自由的权利。你可以继续待在清雅院当你的王妃,或者……”他眼波一转,勾起一抹笑,“或者,你可以选择让我把你赏给,宁臣。” 宁臣,整个王府里面最丑的最没权没势没出息的奴仆,他就是因为被人嫌弃,才会被派到清雅院来侍候她。他给了她这两个选择,是想证明什么?宁锦笑了,如初阳乍开,晨风清雨,她摸索着找到了宁臣的衣摆,摸了摸确定是经常抱着她出去晒太阳的那个温柔的丑仆的,眯着眼抬头。 “你……说话算话,我……跟宁臣。” “王妃……”宁臣的手抖了抖。 “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本王成全你!”墨云晔的声音冷得彻骨,就这样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忽然带了慌张,“你、到底怎么了?” 宁锦痛得浑身都发抖了,眼睛却干涩得厉害,居然……一点眼泪都没有。她张了张嘴,喉咙底的腥甜总算是没能忍住,随着止不住的咳嗽一道洒在了新制的冬衣上。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她揪紧了手里的麻布衣袖,咬牙张口:“宁臣……多谢……”谢谢你的悉心照顾,谢谢你的默默关心——这样一个沉默细心的人,怎么可能是外人眼里的废物呢?他也许只是……有苦衷。 死,其实是一个不断往下坠的过程。 宁锦在这一路听到了不少声音,有叫大夫的,有叫小姐的,有叫王妃的,还有一个慌乱的声音—— 锦儿!! 然而无论是哪个声音,她都答复不了了。她已经……彻底地下坠。 都说浮生梦一场,酸甜苦辣都该尝一遍。就这样结束了吧,所有的恩怨是非,由不得她不肯忘。纵然记着又如何?老天爷只给了她区区二十一载生命,有些事情,容不得她不想放手…… 2、痴儿梦魇 初春下了场大雪,青云的皇宫里一片素白。 闲怡宫的雪是未曾打扫过的,清晨的雾霭还没有散去,一阵孩童的嬉闹声打破了那儿的宁静。闲怡宫的外院里面,几个身着锦缎稠衫的孩童围成了一个圈,把一个瘦小的身影围在了中间。 最为年长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手里拿着根皮鞭,稚嫩的脸上表情盛气凌人。他的眼里满是顽劣,皮鞭在他手里绕了个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 被围着的是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衣服倒是上好的绸缎,只是这会儿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她被围在了外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脏兮兮的脸上却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现在才处境。 墙上有青苔的被她的脊背蹭下来好些,有些已经掉进了她的领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几个围着她的孩子,一点一点用胳膊把自己的膝盖抱紧了。 带头的男孩笑得很得意,他扬眉道:“喂,傻子,你的脸脏了。” 女孩不动,只是睁着茫茫然的眼睛看着男孩从地上揉出了一个雪球,又把雪球递到了自己面前。她没有伸手,只是木然地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脸上,看着他嘴角那丝抑制不住的耻笑,她犹豫也跟着咧开嘴露出几分笑容。 男孩笑得越发得意,又在雪球上抹了点沾土的青苔,蹲下身把雪球又往女孩递了过去:“傻妞青画,洗洗脸吧。” 女孩的眼里依旧是懵懂一片,她迟缓地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雪,又看了眼男孩手里的青苔混雪球,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去触碰那个雪球,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捧在手里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层雾,明明脸蛋生得玲珑精巧,却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木讷的气息。 男孩的眼里有些不耐烦了,小跟班们摩拳擦掌打算自个儿动手替她洗脸,却被男孩拦下了。他又从地上揉了个雪球交到叫那个青画的女孩手里,眼里的顽劣又浓了几分,那一身银白的貂皮棉袄衬着雪色,明晃晃地刺人眼。 “傻青画,这个可以吃的哦,如果你舍不得洗脸,就吃了吧。” 女孩咧开嘴傻笑,喃喃:“可以吃?” 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是啊,傻青画,吃吧,你看这个可不就是昨晚父皇赏你的糯米水晶糕?” 提起水晶糕,女孩的眼睛终于亮了一点点,憨憨地抬起头对着男孩直笑。她本来是一手抓着一个雪球,这会儿却直愣愣地把两个雪球揉成了一个,而后仔仔细细盯着雪球看,随时就会张口咬下去的样子—— “小姐!”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方才的静默,紧接着是沙沙沙的踏雪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趟过过膝的雪努力向孩子们在的地方迈进着,她的神色焦急,额头已经出了汗。 一个小跟班匆匆扯了扯带头男孩的袖子急急开口:“六哥,如果她告诉父皇,我们又要被罚了!我们快走!” “走!” 带头男孩一声令下,孩子们眨眼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而刚才出声的那个宫女却还在十几丈的地方一步一步谨慎地趟过厚厚的雪。自然,也没有人看到那个叫青画的小女孩在男孩们转身离去时她低下头的眼神——她原本那双木讷痴呆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了一丝光亮,是之前前所未有的色泽,那一片比雪色更清亮的神采。 “青画小姐,你没事吧?” 宫女总算是到了青画跟前,哆哆嗦嗦把她扶了起来替她掸去身上沾到的泥渣草屑,掸着掸着,她的两个眼睛慢慢红了,姣好的妆容立刻残了。 早在她走近的一刹那,青画已经恢复成了呆滞的模样,两个眼睛又空洞无神起来。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珠,咧着嘴笑。 宫女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轻轻叹了口气,把青画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朝着宫门慢慢走,边走边叹息:“青画小姐,你怎么就那么……呢?陛下昨晚单单赏了你水晶糕,六皇子他们眼馋着呢,怎么奴婢一转身你就又被欺负去了呢?以后可要乖乖待在宫里,除了皇后和陛下,谁叫都不见。唉……” 青画在宫女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傻呵呵乐:“傻……” 宫女早就料到她的话压根不会被理解,只是看着青画天真的脸孔叹息:“晚上皇后设宴款待贵客,也算了小姐一份,奴婢一会儿给小姐你上个妆,漂漂亮亮去见皇后。” “青画,漂亮……” “是是是,青画小姐最漂亮。”宫女好笑地摇摇头,抱着她推开了宫门。 闲怡宫里白天热闹得很。许是这儿的主子青画是个痴儿,所以宫女侍从们多多少少省了几分担惊受怕,多了几分自在,宫里上下尊卑也就模糊了些,到处是一副打打闹闹和乐融融的景象。听说皇后设宴还请了自家的小主子,宫女们更是喜上眉梢,争着抢着给青画上妆画眉,一番折腾下来,居然也画得像模像样。 青画向来是乖巧的,除了神情呆滞,她其实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像一般痴儿一样大吵大闹。约莫半个时辰的折腾后,抱青画回宫的宫女满意地看着自家小主子的眉目,手一挥招呼着一干侍从去张罗赴宴要用的首饰与衣着去了,留下青画独自一人在房里。 房门是关着的,房里点着熏香,淡淡地弥漫着一丝沁香。 青画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镜子里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的脸,五官极其精致,神情却是痴愣笨拙无比的。 她的眼里本来是灰蒙蒙一片,随着外头侍从们的嬉闹声越来越远,那一片灰蒙蒙居然慢慢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亮无比的眼。 ——宁锦。 她轻轻张了张口吐出这个宛若禁忌一般的名字,眼里的苦涩便一丝一丝如同潮水一样翻涌上来,整张脸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宁锦,宁锦…… 她仿佛中邪一样地轻轻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小小的手触碰到了铜镜的边缘,被那抹冰凉刺得缩了回去。几乎是同时,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泛滥了开来,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坚韧是幻觉一样。她再度伸出手轻轻触碰镜子中的孩童的脸,眼波流转。 老天爷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它也许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变化莫测,于是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青画,一个十岁的痴呆的孩童,可是她也是宁锦,一个本该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死了的朱墨国摄政王妃。 一年之前的宁锦的确已经暴毙在了墨云晔的婚宴。她还记得自己是三月芳菲毒发痛苦万分死去的,只是当满身的疼痛突然间烟消云散之后,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爽,她好久没尝过无病无痛的滋味了……可她还来不及喘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青云宫里的十岁痴童——青画。 青云是朱墨的邻国。宁锦在不断的探索中终于知道,这个叫青画的痴儿是青云国为国捐躯的镇远将军的独女,家里一门忠烈都死在了战场之上,青云的皇帝就把她接到了宫里安排在后宫,赏了她一座妃嫔的宫殿抚养她长大。而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宁锦,一个早就应该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魂魄。死后重生,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借了人家的身体,宁锦害怕过,彷徨过,到后来终于认命——也许,老天爷是可怜她一生短暂,想补偿一段新人生呢?宁锦早就死在了半年前,现在剩下的——是青画。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浴火重生。 半盏茶的工夫,宫女们已经找好了赴宴的衣服首饰,又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青画的房里,围着她细细打点。上妆,画眉,梳头,带发饰,换衣服,不一会儿,镜子里的小女孩就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小姐,你看,多漂亮。” 青画早就收敛了眼里的清明,冲着那宫女憨憨笑,扯着袖子上的朱玉扣儿眼神乱飘:“小姿……” 叫小姿的是刚才领头的宫女,她正推开门要走,听到宁锦点名乐呵呵地又凑回了梳妆台边,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小姐,您先乖乖待在房里,时候到了小姿来叫您好不好?” “哦。” 青画点点头,目送宫女们陆陆续续地离去。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轻轻勾了勾嘴角。皇宫之中最安全的永远是最天真无害的人,这个十岁的孩童原本是个痴儿,她要想安安全全地在这儿延续性命,比起找些菩萨显灵痴儿开光之类的理由,还是装傻来得轻巧。这一装,时间已经过去半年。 闲怡宫前身是个皇帝的宠妃住的,房间内外装饰无不精美。外头是一片银装素裹,衬得房间里面比往常亮堂许多,属于孩童青画的瘦小影子清晰地印在地上,除此之外,分明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影子。 青画的呼吸有几分停滞,她坐在凳子上踟蹰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地下了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远离那个照理是在她头顶的东西。只要静下心来感觉,就很容易发现屋子里多了一股香味,像是上好的檀木熏出的味道,又像是什么草药的药香,那香味是往常没有的。她静静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带着那种味道呢?这身体的主人是个十岁痴儿,能和什么人有仇吗? “是桑花的味道。”很突兀地,房间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青画僵直了身子:果然有人在房间里! 3、天降桑花 桑花,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青画飞快地在脑海里找到了这个词。虽然朱墨与青云是邻国,两个国家的风土民情却大不相同,她成了青画的这半年一直在偷偷看青云的一些书籍,她记得曾经看到过这个花名。据说是剧毒,可入药,稍不慎就会要人命。这么说现在那个人是来要她的性命的?‘青画’不过是个孩子,难道是她家里本来的仇家? “我倒忘了,你是个痴儿。”那个声音带了几分笑意,他轻声安慰着,“别怕,我只是路过找点儿物件,不会伤害你。” “谁?” 青画低着头,她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锦丝裙摆,却已经把房间里从桌椅板凳到雕栏画屏每个角落都已经回忆了一遍。整个房间里没有其他可以躲藏的地方,所以那个人才会上了房梁吧,房门不远,如果用这个身体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恐怕,还是比不上那个人的动作。现在她能做的,恐怕只有努力不发抖,只是静静听着头顶的动静: 那个人似乎是在观察她,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宁锦不敢抬头,只偷偷借着地上雪光映衬出来的影子看哪个身影——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就在她以为不会再听到声音的时候,那个人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乖,转过身去。” 青画依言转过了身,只觉得一阵风过,继而是吱嘎一声,房门被打开了,等她再回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人影。外头银白的雪刺得人有些恍眼,野风灌进屋内,吹得里面的轻纱垂曼随风摇曳。 青画揉揉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就像是一阵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只是房间里还残留着那毒花的味道让她确定刚才却是有过那么个人。青云的皇宫向来守备森严,他难道是刺客? 不管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从考证了。青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又坐到了梳妆台前。没过多久就到了正午时分,小姿领着几个宫女又推开了房门。 青画的午膳是在房里用的,因为晚上要赴皇后的宴,为了防止不会应变的‘痴儿青画’在宴场上由于饭菜不合口而闹出乱子,小姿她们替她准备的午膳只有一碗糍米熬的粥配了几个小菜。 几个小菜的做得倒是极其精致的,只是宁锦却完全没有胃口。很久之前,当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她就因为身体差吃了半年的粥,现在看到,那种粘稠恬淡的味道依稀还在喉咙底,让她的胃口顿失,皱了皱眉头把筷子搁到了一边。 小姿站在一边看着,把她搁下的筷子又拿了起来笑道:“小姐不饿?” 青画摇头。那年她吃着粥是因为三月芳菲毁了身子,她那时候扯着墨云晔解释不果也曾试过绝食以死明志,结果被灌了整整三碗的……也是这种做工精致,喝急了却也会呛得人喘不过气只能干瞪着眼掉眼泪的粥…… “小姐,你怎么了?”小姿发现了她的异样,把筷子一丢掏出手绢来替她擦脸,边擦边急急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饿着了?” “没哭。”她眨眨眼憨憨笑。 小姿皱着眉头摸了摸她干燥的脸,面带疑惑地看了眼手里的娟帕自言自语:“我还以为小姐哭了。” 青画摇摇头咧着嘴乐呵,不大雅观地把自个儿的小腿也放到了凳子上,抱着膝盖看着小姿慢吞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有什么值得哭的呢?上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她的死一起散了,她此生只希望安安乐乐地当一个傻傻的青画而已,没有纷争没有□□没有利用,安安静静地过完老天爷额外赏赐的人生。虽然青云与朱墨是邻国,但是‘青画’一个傻姑娘怎么可能和朱墨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再有干系呢? 不会再有了…… 冬日的午后阳光是极其微弱的,收拾完午膳的残骸,小姿又塞了个暖炉到她怀里,临出门才叮嘱:“对了小姐,刚才铃儿来传,说是皇后想让您早点儿过去。” “过去~” “奴婢想了想,要不您现在就过去吧?万一皇后还请了六皇子他们,要是在路上撞见了,您又得被欺负……” “欺负~” 这半年,青画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青云的天文地理,而是——装傻。 小姿似乎已经被她逼得无奈至极,她本来已经出了门的,又风风火火折回了房里,在地上蹲了下来重新整理了一遍她的着装才又叮咛:“小姐,皇后不大喜欢奴婢们事事伺候着您,您得自己过去凤华宫,记得路吗?” “路~” “唉。” 小姿走了,青画在房里小睡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爬起身,眯着眼睛望了望日头,收拾好行装打算出门。临行前她摸了摸床头的暖炉发现它还是挺暖和的,顺手把它也带在了身上才不急不慢地一个人出了闲怡宫。 青画在宫里被宫女太监们尊称一声“青画姑娘”,其实并没有什么官爵,她归根到底只是个被寄养着的功臣烈士之女,只是她虽然是个痴儿却也深得皇后的喜爱,皇帝也随着皇后的意思赏了个国姓青给她。也正因为如此,这宫里才没有人敢小看“青画姑娘”。 从闲怡宫到凤华宫要经过一个花园,花园的小径上还残留着昨夜留下的雪。宁锦抱着暖炉走得小心翼翼,却不想撞上几个似乎是早有预谋的人。 “傻妞青画,去凤华宫呀。” 带头的气焰嚣张的小家伙是青云的六皇子青涯,他穿了个貂皮的小袄,身后跟着一群小跟班,一脸的目中无人,显然是不打算简简单单放她过去。他身后的小跟班中几个是排行最末的皇子,还有一些大臣的儿子,都是一帮一起上学的顽劣小孩,这会儿静静等着,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打算看好戏的样子。 这个青涯算起来应该比‘青画’还小了一岁,比起宁锦就不知道小了多少岁了。这半年来他们找上门的大大小小的麻烦也不过是一些小侮辱,青画只当他们是小孩子的把戏,从来都没计较的心思,每每都是略略卖个傻就糊弄过去了,这次她也不打算多做纠缠,只是把怀里的暖炉抱紧了一些,冲着他们咧嘴笑笑埋头就走。 “傻青画,你看你的暖炉都黑漆漆了,拿到凤华宫去见大人物可是会被笑话的哟。”青涯笑得贼兮兮地拦下了她,凑近了在她耳边耳语,“傻青画,本皇子教你个民间的法子,雪混着草木屑搓一搓,马上暖炉就干净啦。” 那暖炉是用上好的炼金之器铸造的,外头裹得是从北方极寒之地运来的乌木,哪里是洗得白的呢?青画当然明白这个顽劣的孩童在玩什么把戏,只是“青画”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她只能忍着笑配合着露出诧异的表情抱紧了暖炉糯糯道:“青画,回来洗~” “六哥,她没被骗!我看到她笑了!她在笑话你!”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跳了起来。 “哪有!她很容易骗的啦,六哥才不会那么笨!”另一个孩子马上对着吼。 很……容易骗么?一瞬间,青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曾经为了上辈子为什么会那么惨纠结了很久,结果却被一个孩子一语戳破了。她想笑,心里久违的苦涩却一点一滴地翻涌了上来。她的确很容易骗,所以上辈子才会稀里糊涂地把自个儿小命给搞丢了。墨云晔只是陪着她过了一段快意江湖的日子,她就傻乎乎把自己的心给搭了进去,结果给人当垫脚石就算了,还害得宁府满门…… 青涯眼里冒出执拗的光芒:“傻妞青画,你现在洗。” “让开。”青画还没从回忆里抽出身,直觉地喃喃。 五六岁的小跟班傻了眼,扯着青涯的衣摆一阵晃悠:“六六六……哥,我我我没听错吧……” 青涯也被惊得不轻,许久都没发出声音。青画是鲜少开口的,开了口也是重复别人的话语或者几个简单的答话,想这样的情景真的从来没有过。 事到如今,青画也不打算多磨蹭了。她先是抬起头打量了四周一圈,随后才皱着眉头看了面色惊疑的青涯一眼,扬起声音道:“让开。”她虽然自小没个小姐样子,可吓唬人的本事她还是有几分的,对付眼前的几个小孩子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几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经不起吓的,他们呆呆看了一会儿便乖乖让开了一条道,傻傻目送着她走过白雪皑皑的花园里狭长的小径。 冬日日头短,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把树梢残留的叶子染成了金色,地上厚厚的雪一如清晨时那般丝毫不见融化。青画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才出发去凤华宫,路上又被这几个顽劣的纨绔子弟拦了不少时候,这会儿赶去赴宴怕是已经有些晚了。 她走得急急忙忙,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就在花园拐角的道旁静静地站着个男子。冬日的黄昏天寒地冻,那人却穿着薄薄的一件丝缎衫儿,看着她远走的方向笑了笑,若有所思。 青画匆匆赶到凤华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宫灯尽数被点燃了。 进了宫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殿,她稍稍调整了下气息推开了门,对着正殿里面主座上的人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个礼,糯糯道:“青画叩见皇后。”这礼数是小姿千叮咛万嘱咐照着学的,当她还是痴儿的时候就用了许多遍,想必在场的人也不会惊异。 青云的皇后端坐在厅堂之内仪态堂堂,见着匆匆赶到的青画,皇后威仪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温煦的笑,颔首柔道:“画儿,你来了。” 青画憨憨笑了笑,抓耳挠腮跑到了她身边抓着她一个手晃了晃。 “画儿,你可知道这次本宫叫你来做什么?” “吃、饭~” “说对了一半。”皇后笑着戳戳她的脸,“画儿年纪不小了,宫里最小的公主都已经上学堂了,画儿不适合与他们一道儿学习,本宫特地给画儿找了个师父。今天呐,是本宫为画儿摆的拜师宴。” 拜师?青画惊讶万分,偷偷低下头掩去脸上不自觉表现出来的不属于痴儿的表情。她低着头暗暗思量着,为什么皇后会突然想到给她找师父?是她这一年来伪装得不够好或者是不经意露了马脚吗?‘青画’可是连话都说不全,给这样一个人找师父太诡异了,让人不得不去揣摩她的目的。 凭心而论,皇后待她真是没话说的,身为一个寄养在皇宫的臣女,她吃的用的有时候比皇子公主还好上几分,也难怪六皇子他们一帮小孩子看着厌恶,更不用说她还是个痴儿,皇后待她不比亲生的太子差。又或许,正是因为外人眼里她是个一无是处的痴儿,这个位高权重尔虞我诈了半辈子的女人才能卸下防备去真心疼爱吧。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次皇后突然做这个决定的目的会是什么。 “怎么,画儿不喜欢?”皇后半真半假地呵斥。 青画赶忙换上木讷的笑容,咬着衣角笑:“嘿嘿,师父~” “画儿喜欢就好,本宫为画儿请的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方外之士。”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门口道,“画儿,还不快去拜见师父。” 4、露出破绽 事已至此,青画认命地顺着皇后的指头朝门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男子。看清了他,她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挪开视线。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方外师父是个老头儿,结果却是个二十七八的怪异男人。青云的冬天特别的冷,她今天穿的是厚实的棉袄还抱着个暖炉,那个男人居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缎,就像平常人在春夏交接的时候穿的那般。他的脸倒是长得俊秀得很的,看他的脸明明年轻得很,一头的青丝却已经白了一半,照理这样的长相应该可以称一声仙风道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样的人真的是方外之士?青画偷偷给他那诡异的气质找了个恰当的说法:邪里邪气。 “画儿,还不快叫师父。” 青画不动,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悄悄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 男子朝她微微笑了笑,径直从门口走到了殿中对着殿上的皇后微微俯身行了个礼道:“草民司空叩见皇后,青画小姐有礼。” 皇后满意点头道:“先生打算教画儿什么?” “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司空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青画才缓道,“如果需要,还有些别的。” ——这个人很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空身上的时候,青画却闭着眼睛在细细思索:他方才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带了一点点奇特的味道,很浅很清,但是她还是注意到了,那是早上在房里闻过的桑花的味道。早上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里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他? 如果是他,那他早就知道会有晚上的这场拜师宴,他去她房里真的是找东西吗?还是……只是去看看他未来的学生?想到这儿,青画忽然意识到一件惊人的事情——他如果一直就在房里等着她回房,那她对着镜子叫“宁锦”的样子是不是已经被他…… 司空嘴角噙着一抹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不知青画小姐希望学些什么?” 青画熟门熟路地换上属于一个十岁痴儿的表情,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两眼露出几分兴奋的光芒,急急忙忙把袖子塞进了嘴巴里扯着咬了几口,咧开嘴傻笑。 青画根本回答不了,殿上的每一个人包括皇后在内都知道的。她五岁入宫距今已经快六年,陛下也曾替她找过几个私塾先生,却屡试屡败。到后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个不可救药的痴儿,除了乖巧不吵闹,她和所有的痴呆一样不懂世事。 司空蹲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是恬淡的。他的眉宇间似乎生来就是有一股闲云野鹤的放荡不羁,眼睛却是带着些执拗顽劣的光彩的。他就蹲在那儿,嘴角抿着个弯翘的弧度,似乎真的是在等“痴儿青画”说出她感兴趣的技艺。 殿内的气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青画有些撑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脊背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 “皇后,画儿饿……”她瘪瘪嘴揉揉眼睛,吐出了口中的袖子。 皇后笑着摆摆手道:“开宴,别饿坏了,学什么以后再谈吧。”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忙碌起来。那一顿宴席青画是吃得一点都没胃口的,原本她都饿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宴上的菜又是皇后派了专人从民间收拢来的特色小菜,她本该吃得很尽兴的,只是被人从头到尾一直盯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硬是没了胃口。 用完晚膳皇后又拉着青画扯了一会儿家常,青画很诧异,在之后的个把个时辰里一直到她启程回闲怡宫,她那所谓的“师父”都没有追问她到底要学什么的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让她糊弄过了那一场拜师宴,安然回闲怡宫好好补了顿点心,上床睡觉。 之后的几天,青画的日子过得祥和得出奇,那个司空像是消失了一般,从那天晚宴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他没出现,连六皇子他们几个顽劣的孩子都没有上门找麻烦。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个月,一晃眼,又是月圆之夜。 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的十五青画都是彻夜不眠的。她不知道是因为上辈子三月芳菲发作的日子是十五的原因还是因为上辈子的忌日是十五,她只知道,自从变成了青画一切都安好,只有每个月的十五之夜假如上床安歇就会心口会疼得厉害还噩梦连连,浑身忽冷忽热好似上辈子最后弥留之际的感受,这让她很是难受。 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正巧月色如霜,微风不惊,小姿她们早就各自回房歇息了,外头的侍卫也已经坐在门外打起了瞌睡。青画闲来无事偷偷溜出了闲怡宫,独自漫步到了花园。 花园的雪前几天总算是化完了,只留着一些枯藤老枝衬着月色。在一堆灌木丛边,她发现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个身影在灌木边缩成了一团,低低啜泣着,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 青画一时好奇心起,又悄悄折回了闲怡宫偷了一盏宫灯到花园,慢慢靠近那个蹲在地上啜泣的身影—— 那个人察觉了,惊恐地抬起头道:“谁?” 青画也因此看清了那个人:居然是青云排行第四的公主书闲。她这会儿正蹲跪在地上四处摸索着,本来精致的脸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衣服袖口被灌木撕开了好些口子。 “青画?”青书闲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擦擦眼泪站了起来。她已经过了及笙的年纪,个子比青画高出了一大截。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冲着青画尴尬一笑道,“画儿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快快回房去吧。” 青画提着宫灯走近她,被她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这个书闲公主的母妃是个乱臣贼子的女儿,她父亲本来官拜丞相,只是叛乱失势后被斩了满门,只留下她这个公主算是皇族血脉法外开了恩。虽然保住了性命,只是她在宫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看着她脏乱的模样,青画只觉得心被刺了一下——她与宁锦很是相似,同样是亲人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同样苟且偷生,只是宁锦嫁了摄政王而她在宫里小心翼翼活着。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 “你,找什么?” “一个坠子,绿色的,”书闲没有发现痴儿青画突然咬字清晰地问话了,她只是本能地回答着,“那是父皇送我的……我弄丢了,过几天就是父皇寿宴,我必须带着……万一、万一被父皇发现了……” 御赐的东西自然是丢不得的。青画提着宫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小心翼翼替她照亮了地上。却发现书闲没有继续找,反而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她皱起了眉头防备地抬头看了一眼,在书闲眼里看到的是惊异——显然,她是后知后觉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画儿……你、刚才是不是问我话了?” 青画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半晌才木讷地笑起来,抓耳挠腮甩着宫灯玩。 书闲愣愣看着终于叹了口气:“我真是急糊涂了,你怎么可能问我话呢?画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绿色的鸟儿形状的玉质挂饰?” “挂饰~”青画憨憨重复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玉燕?” “对,玉燕!画儿你见过?” 书闲脏兮兮的脸上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早就顾不得青画会知道这个的怪异,一把把她扯到了怀里急急追问。她的呼吸凌乱得很,头发早就被灌木勾乱了好些,一双闪亮的眼里泛着的是困兽一般的目光。 青画知道,对于她这样一个比冷宫皇女还差了几分的公主来说,掉了很可能是唯一的御赐物件的确是件攸关性命的大事。如果是那个玉燕,她还真是见过的,只是不是在地上。前几日皇后召她和几个皇子一起游赏花园,她在六皇子青涯那儿见到过那么个绿色的玉燕。 “画儿……” “六皇子那里。”青画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见过他与九皇子抛着玩。” “青涯?” “嗯。” 书闲感激地点点头道谢,擦了擦眼泪后忽然瞪大了眼:“画儿你……” 青画轻轻喘息着站起身,提起宫灯往回走。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刚才那一句话险些让她自个儿岔了气。 “画儿!”书闲在她身后急急喊。 青画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滞下脚步。今天的事情已经偏离了她平时给自己设定的戏份,她不后悔,却也有些心慌。万一、万一书闲发现了不对劲并且要追查,那她终有一日会被当做怪物来看吧,痴呆十年忽然清明的不是妖孽就是仙人点化,她这条命本来就是老天爷额外开恩赏赐的,与其这样暴露在皇族争斗之下,她还是愿意当一个与世无争的痴儿。 夜已过半,风起了,道旁的灌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萧瑟异常。 青画提着已经有些昏暗的宫灯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往闲怡宫走,刚到花园拐角却撞上了一个不期然的身影。那个身影像是鬼魅一般站在那儿,无声无息。 拐角处风大,宫灯明明灭灭坚持了没多久就被风吹灭了,她只好衬着月色去打量那个人:他的身姿轻巧,比寻常人瘦了好几分,却只穿着一件纱质的衣服,站在寒风中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司空。 她都险些忘了这个半个月前才见过一面的“师父”了。他已经消失了半个月,怎么今天晚上忽然出现在了花园? “好徒弟,你好兴致啊。”司空的声音很是戏谑。 青画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换上平时装惯了了面具冲他咧着嘴笑了笑,不管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她都决定装傻充愣到底。 “怎么,见了为师都不问个好?” “先、生~” “你叫我先生?”司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下巴。 青画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这个人的目光太锐利,她好像什么都被看光了一样……她用力挣扎无果,最后卯足了劲儿对着他的手指一口咬下—— 只可惜还没能合上嘴,她就被人换了个姿势反过身牵制住了。他只用一个手就把她的两个手捏到了一会儿,另一只手继续握着她的下巴稍稍偏转着看了一会儿。 他说:“画儿,我跟了你半个月了,我看到了你不少小秘密,知道么?” 青画浑身僵硬。 “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叫师父我就教你别的皇宫里学不到的东西,你想好了吗?” 司空低哑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蛊惑。青画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挑拨了起来,她莫名其妙想起了上辈子每个十五等待三月芳菲准时发作的日子,那时候的天,那时候的梧桐叶,那时候的宁臣悲痛隐忍的目光,那时候墨云晔嘴角那丝温和却没有温度的笑,还有他低婉的呼唤:锦儿…… 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这一晚,青画是落荒而逃的,早就熄灭的宫灯被她丢在了一边,破败不堪。 5、帝女书闲 那夜,青画是从司空的玩味的眼神里落荒而逃的,夜已过半,圆月十五这一天终究还是过去了,离黎明却还是很漫长。青画疲惫至极,衡量了一下权益,她还是抵不住困意层层袭来爬上了床。似乎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就完完全全放松了身子,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渐渐滑入了梦乡。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个梦: 摄政王府有个废弃的院子,院子里面没有屋子,只有满满一院的桃树。一夜春风来,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满枝满院的粉色烂漫到了天边,乱花迷人眼。桃花树下有个紫藤搭建的亭台,台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木雕的杯子。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青丝如锦,面如冠玉,眉宇间的温煦如同桃花间跃动的阳光。一个憨态可掬地抱着自个儿的杯子眼神贼溜溜,嘴角挂着一抹顽劣的笑。 ——笑什么?那个温煦的人垂眸轻声问。 ——我在笑,什么时候王府缺银子了,把墨王爷卖了足够整个王府吃半年! ——锦儿想卖了本王?那人又问。 抱着杯儿的人不答话,只是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依着紫藤的花架小憩。阳光透过藤蔓密叶投射到她的眼睫上,她就拿个叶子遮住自个儿的脸,悄悄吐舌头:卖了自家相公?她可舍不得。 温煦的男人微微一笑,随手折了一枝桃花把玩着,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 忽而画面一转,初夏的暴雨替代了春日明媚的阳光。短短一个月,桃花就谢了。同样是桃花院,同样是紫藤亭,同一个男人再次把一杯酒递到了她口边,这次她却经不住浑身的颤抖…… 那人依旧笑若春风,眉宇间不见半点阴霾。他轻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电闪,雷鸣,紫藤忽而成了最恐怖的梦魇,张牙舞爪似的把她层层环绕了——她喘不过气,喊不出声,只能用力抓着自己的手拼命喘气。 “不要!” 电光火石间,青画猛然惊醒,凌乱的呼吸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她喘息着摸了摸身上的亵衣,果然早就被汗濡湿了。刚才的梦太过真实,让她的心跳怎么都平复不过来,她就这么傻傻地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许久才轻轻躺了回去。 多久、多久没有梦见上辈子的事情了呢?青画喘息着躺在床上苦笑,为什么时隔一年她还是摆脱不了这梦魇?她曾经以为这些恐怖的记忆早就……过去了啊。她早就打定了这辈子和那个男人天涯海角永不相见的念头,难道这还不够?难不成老天爷还想让她……做点什么? 等她回过神,外头已是清晨,晨曦散了,不一会儿就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小姐,您醒了。”小姿带着梳洗的器具进了房,看着青画一副刚睡醒的却汗涔涔的模样失笑,“小姐,被窝这么暖和?” 青画点点头,慢悠悠从床上坐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姐您别磨蹭了,司空先生可已经在咱客厅等了一个早上了!” 司空?青画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有些懊恼,又把头埋进了被窝里。那个司空整个人透着古怪,说什么认他做师父就教别的,从头到尾她都没做过选择,如果可以,她宁可皇后让她跟着普通皇子公主一块儿上课也不要和这个诡异的“世外高人”来折腾。他昨晚说他已经盯了她半个月了,天知道他究竟对她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小姿见了她那标准的缩头乌龟姿势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扯开了被子笑道:“小姐,别赖床啦。” 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青画认命地起床梳洗。作为一个十岁的不聪明的孩子,她要做的只是乖乖坐在那儿,所有的事情小姿她们都会代劳。等她梳洗完毕,司空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青画于是又知道了一点,所谓男女授受不亲闺房不可私闯的礼仪是不适用于“世外高人”的。 司空微微笑着看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等到所有宫女都告退后才开口:“画儿,想好了吗?” 青画不清楚师父与先生的区别,她现在唯一清楚的是假如认了眼前这个麻烦的人,那么她的清闲日子也就离到头不远了,又或许她还会被卷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中。所以,面对着他玩味的兴致盎然的目光,她选择了装傻充愣到底—— 她扬起憨憨的笑:“嘿嘿。” 司空随身带了个折扇,在她痴笑的同时啪的打开了,悠哉悠哉地扇着,一副陪玩到底的模样。如是,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司空开了口,他轻道:“那日你口中的宁锦是谁?” 青画本来已经疲软,乍听到宁锦两个字无疑是晴天里响彻苍穹的一个惊雷。她脸上的憨笑僵了,手心出了汗,只呆呆立在那儿。 司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眼里露出几许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更是宫中无人不知的痴儿。看着她此刻如同困兽一样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好笑,假如宫中有人看到了他们平日见惯的整天傻笑着的青画小姐现在的神情,有几个人会相信着是个十岁的孩童,这是个十岁的痴儿? 那样的神情,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孩子。 “画儿,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做我司空的徒弟。” 司空走了,青画却在原地发起了呆,沉默地看着那个银发童颜的男人最后朝她笑了笑踏出了房门。外头已是阳光灿烂,日上三竿。 *** 小姿送来了早膳,据说是从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进贡到宫里的特色,皇后要了一半,各宫妃嫔分了一些,剩下的全被皇后打发着送到了闲怡宫。也难怪宫中传闻皇后宠爱痴儿成性,这糕点首饰小玩意儿隔三差五都会被送到闲怡宫来。青画很庆幸一年前她选择了继续装傻,不然得有多少人指手画脚说她图谋不轨肆意讨好皇后。 她本是个孤儿却在宫里受尽恩宠,与她正好相反的是青书闲,那个原本有这皇家血脉却因为外公造反失败而在宫里倍受冷眼的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对于青书闲,青画有些放心不下,她昨晚在找那个玉燕心急成了那副样子,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到六皇子宫中去做什么傻事…… 想来想去,她还是轻轻拽了拽小姿的裙摆,小心试探:“小姿,闲姐姐,玩~” 小姿有些诧异她明明确确地表达了一点点意思,半天才惊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小姿又收敛了笑意,她说:“书闲公主今天可能是病了,刚才奴婢去御膳房领咱的早膳的时候正巧撞见了书闲公主的婢女,她问御厨们要了些药膳。小姐乖,咱过几天再去吧。” 病了?是昨晚染了风寒? 青画乖顺地点点头吃了早膳,趁着小姿端着盘子离开的空闲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溜了出去,直奔书闲在的舒雅宫。书闲是个温顺贤良的弱女子,昨天才丢了玉燕要去找六皇子要,今天就病了,难保这病不是被活生生折腾出来的。 舒雅宫冷清得很,她从正门进去到正殿之前,只有看门的一个侍从和院中扫地的一个宫女,整个宫里冷冷清清,有些像上辈子宁锦住的那个破败的小院。青画悄悄提了心,绕开扫地的宫女溜进了书闲的后寝。才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一阵阵的轻微的咳嗽声从房门里传来。 原来真的只是普通的风寒咳嗽? 青画放下了心,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就想回闲怡宫,才迈开脚步却被里面一声惊恐的颤音给拉了回去。那是书闲的声音—— “谁、谁在那儿!” 居然被发现了。青画有些沮丧地摸了摸鼻子,轻轻推开了房门。马上,她就被眼前的景致惊讶得瞪圆了眼:明明已经是日上三竿,房里却昏暗得很,所有的窗户都被紧紧关着不露半点空隙。书闲依旧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件被灌木勾破的破烂衣服,她正蜷缩在床尾,划了几道伤口的手臂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膝盖。看到她进门,她的目光像是见到了怪物,停顿了半晌她才极轻地舒了口气。 她这副样子,不像是见过六皇子,倒像是见过鬼怪一样:“画儿……” 青画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去过六皇子那儿?” 书闲愣了片刻,犹豫着点点头,眼里的惊恐像是春日里的蔓草,一片片地把她的瞳眸整个覆盖。她甚至没有惊异她是在和一个痴儿说话,只是像找到一个救命的稻草一样从床上爬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到了青画面前,抓住了她的肩膀。 论个子,青画十岁,书闲十五,青画只到书闲的胸口那儿。被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人这么抓着,青画有些不适,她想挣扎,却被书闲眼里奇异的目光给震慑住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去六皇子宫中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事情让她惶恐成了这副样子。 书闲听了,止不住地颤抖。 青画忽然很后悔今天来了舒雅宫,她有预感,她为自己铸造的蜗牛壳正在慢慢地起裂痕,她隐藏了整整一年的秘密从见到那个司空开始,正以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暴露在日光下。书闲要说的事情很可能……让她身不由己地走上与痴儿青画完完全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不是青画,不是宁锦,就像命中注定一般,这也许只是开始。 6、青梅竹马 你到底看到什么? 书闲的神情惊恐得像是被调皮孩子从巢里拿出的乳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拽紧了青画的肩膀才颤抖着开口:“我、我和六皇子素来交恶,本来问他去拿玉燕也不大可能拿回来……我、我本来只是去他宫旁转转……却、没想到没人看守……他、他向来不爱惜物件,我就进去了想在院里找找有没有被扔的……” “然后呢?” “然、然后,我听到二皇子和……林将军在商量……趁、趁父皇大寿人杂……给太子……下药……” 书闲没有说完,青画却已经大致明白了她这副样子的缘由,暗暗惊讶。自古太子就多半的皇族长子,二皇子想必是想谋害太子顺应着接替太子之位,故而深夜与亲信相商,为了不引入注目特地屏退了侍从,却被书闲误打误撞进了宫门偷听到了秘密。她终究还只有十五岁,想必是被宫廷内斗给吓到了。 这二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生,二皇子还没有封地故而依旧与幼弟母妃住在宫中,被书闲撞到也是天意。对于这种宫廷内部的争权夺利青画向来是充耳不闻的,她不过是个被寄养的人,这本就不是她该关心的范围,想当初墨云晔也是庶出的皇子,照样用计做了他的摄政王。也许,普天之下的皇族子弟多半是少了份心肝的。只是……她看了一眼惊恐未定的书闲——她该怎么告诉她,这种事情是宫中的家常便饭呢? “画儿,你不傻,你听得懂我说的,对不对?” 书闲似乎是因为把秘密说了出来轻松了不少,她渐渐地恢复了神志,小心地看着青画的眼。 青画不答,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这麻烦归根到底是她惹出来的,事到如今她还能装傻充愣不闻不问吗?只是……今天要是承认了,那明天,后天呢?她还能不能继续做她的痴儿? “画儿,他们都说你连话都不会说,可是你明明思路清晰,你是不放心所以特地来看我的,对不对?” “画儿,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儿,你说我要不要去告诉父皇?二皇子他……” “忘掉这件事。” 青画的眉头紧锁,下定决心似的从喉咙底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她已经太久没有开口说完整的话了,都快忘了把一句话一气呵成的感觉。她靠着房间里的朱木桌子轻轻地喘着气,眼色如琉璃。 书闲呆呆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青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宫里人人都知道青画小姐受尽皇后恩宠,连皇上都对她疼爱有加,她本人却是个只有三岁心智的孩子。有时候她也会在御花园里见着她,她偶尔拿着糕点晒太阳,偶尔蹲在花圃中拿着个小铲子憨憨笑,然而,她却从来没见过她现在的神情…… 这宫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秘密,她今天却发现了惊人的一个,青画她…… “可是……” “忘掉。”青画忍无可忍地皱眉,“太子的事我会想办法警告皇后。” 书闲默默看着她鲜有的正常人神情,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牙道:“画儿,我为你保密!你……别怕,你的事我不说出去,死也不说出去。” 青画有些惊讶地看着书闲决绝的表情,沉默了半晌,最后轻轻笑了。她那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我为你保密”这是个誓言。她那时候也不曾想到,当年她无意中帮的这个小忙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很多年之后,当这个弱女子坐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的时候,她仍然会拉着她的手说,画儿,本宫为你保密,搭上性命也会让你……登、上、云、霄。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 *** 青画从舒雅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近午,太阳猛烈得有些刺眼,她一路从舒雅宫走到闲怡宫的时候头脑有些晕眩,正巧半道有个亭子,她就绕到了亭子里歇息了一会儿。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六皇子青涯和他的一帮小跟班正围成一圈玩得和乐融融,他们中的有一个孩子明显看到了她于是朝青涯比划了一下,青涯回过头正对上亭中青画的目光。 “傻妞青画!” 青涯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急急忙忙收拾了手里的小玩意儿朝她跑了过来,莽莽撞撞推开了几个担心他跌倒的宫女,三两步从亭子的护栏上跳了过去进到亭子里。他顽劣地笑着指了指亭子下的清潭说:“傻妞青画,我有好玩的,你叫声哥哥我就带你玩儿。不然就把你推到水里面。” 青画配合地憨憨一笑,扭头就走——要是平常,她或许还有些心思和他们多折腾一会儿,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皇后待她如己出,她的亲子现在怕是有性命危险,她必须想办法警告她才是,没空在这儿同他们闹腾。 也许是她漫不经心的反应惹恼了六皇子青涯,他气得脸都红了,瞪着眼睛伸出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傻妞,你就那么看不惯本皇子?” 看不惯?青画想偷笑,一直以来可都是他在找她麻烦啊,怎么这会儿居然成了她看不惯他?她咧嘴朝他笑了笑,憨憨地摇头又想走。 没想到青涯像一只刺猬一样跳了起来,把手里的小玩意儿一扔朝她吼:“还说没有!就是这样子每次都这样!一年前本皇子好不容易从青城山回宫,所有人都迎接本皇子了,就你没有!本皇子不计前嫌屈尊想找你一起玩儿,结果你次次都关着门不见人,本皇子都把母后的菱花镜偷来送你了,结果、结果你居然给让婢女丢了!傻妞青画,本皇子讨厌你!哼!” 青涯这一番话说得是天怒人怨孩子气十足,青画却笑不出来了。一年前的事情,可不就是她刚刚发现自己变成了青画那阵子的事情么?她那时候还没接受老天爷开的这玩笑,整天躲在房里不敢见生人,那时候她连洗脸都不敢看自己的倒影。某天小姿居然拿了个铜镜进房门说是人家送的,她想也没想就让小姿把那镜子给丢了宫门。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居然是青涯这一年给她大大小小找了无数茬的真正原因? 真是……够孩子气的。 青涯用眼角打量她:“傻妞青画,你丑死了,才不敢要镜子对吧。” 青画发现自己定力终究还是差了一点儿,尤其是面对着一个孩子怒火滔天指责她居然不跟她一起玩伤了他堂堂六皇子自尊还直跺脚的时候。她埋着头憋了一会儿,最终没能忍住,捂着肚子笑出了声。青涯那副见了鬼一样的神情更是让她的笑怎么都止不住,还越笑越大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视野里阳光灿烂万物澄亮,刚才在舒雅宫的阴郁居然一扫而光。 青涯呆呆看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傻、傻妞……” 青画憋着笑开口:“那下次送我吧,我不丢了。” “本皇子才不吃回头草!哼!” 青涯嚣张跋扈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吼出这么一句,扭头就跑。青云的六皇子殿下今天狠狠跌了一跤颜面尽失,他要回去好好想想报复的法子,绝不能再送菱花镜了! *** 打发了青涯,青画又皱着眉头纠结起了太子的事情。皇后待她很好,她哪怕不能向皇帝告发二皇子,好歹也该提醒一下皇后让她警告太子注意饮食。只是如何警告却是个大难题。作为“青画”,她自然是不能亲自开口的,可她又能和谁去说求转告呢?除了青书闲,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相信她的话啊…… 整整一天,青画都是在这难缠的问题中度过的,食不知味。临入睡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或许早就知道她不是真傻,并且完全有能力让皇后相信太子会被毒害的事情,可是这样也意味着她向那个人的妥协…… 司空。 就只剩下这个人了。 小姿她们已经睡下了,她偷偷穿好了衣服打算出门找司空的时候才想起来,对于这个“先生”她完全不了解,她甚至连在哪儿可以找到他都不知道。再过几日就是皇帝的寿宴了,他和她约定的期限却是半个月,他这半个月中万一不出现怎么办?这是青画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三岁心智的痴儿而感到烦恼,以往这个是她逃避很多事情的理由,现在却成了障碍。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见面就让人知道一些事呢?她苦苦思索,忽然眼睛一亮:信! 好在这一年来她偷偷看了青云不少书籍,简简单单几个字她还是会写的。没有送信的人不要紧,她可以自己交到皇后手里,反正她青画是个痴儿,就说是个陌生人给的不就万事大吉了么?没有人会追问那个写信的人从哪儿来又是什么样子,因为“青画”根本说不清! 好在这是皇室,即使是个草包的房里也还是有笔墨纸砚的。她摸索着找到了火折子悄悄点了灯,摸出笔墨纸砚一笔一画写了几行字,把它折了起来放到怀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脱了衣服爬回了床上,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皇族争斗向来是要人命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往上爬呢? ——墨云晔,他现在应该是朱墨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了吧。 青画抱着被子嗤笑,墨云晔,他该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宁锦现在如何吧。 7、拜师学艺 那一场赌局,青画惨败。 太子还没等到皇帝寿宴就已经惨遭不测,整个皇宫的宫灯都换上了白纱,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人心惶惶,害死太子的凶手尚未找到,每个人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自己惹来杀生之祸。而整个宫中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自然是太子的生母在的凤华宫。凤华宫是皇后居处,向来是四季花开繁华如锦的,太子的死却像是秋日的寒风,一下子把整个宫带入了冬季。 皇后是个要强的女人,只是失去唯一的儿子的打击依旧摧垮了这个母亲。青画小心翼翼迈进凤华宫的时候,见到的是凤华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聚拢在了院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慌张模样。他们聚集在一起等着宫中传召,不敢走开不敢松懈,却也没有人敢进到正殿里面去探望那个依旧有些歇斯底里的母亲。 小姿拉着青画的手往后退了些,看了宫里的情形犹豫道:“小姐,不如我们改天再来?” 青画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松开了小姿的手往正殿里面走。她是今天早上得知太子的死的,就在前天,她才亲手把信交给了皇后,她还记得皇后当时立刻派人加紧了太子饮食的戒备和太子宫的看守侍卫,只是短短两天,一条被人严加看管着保护着的人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宫廷内斗不像她上辈子闯过的江湖,江湖虽然腥风血雨却是实实在在的拼杀,宫廷里杀人从来是不见血的…… 蓦地,她想起了司空含笑的话语,他说: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叫师父我就教你别的皇宫里学不到的东西,你想好了吗? 凤华宫的殿门实在是有些沉,青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了那扇门,连带着把外头的阳光也带了一些进殿。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的女人,她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大哭大叫,也没有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她几乎是打扮得端庄秀丽的……就和她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的时候一样,仪态堂堂。柳眉,凤眼,朱唇,朝服,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威仪。 青画把小姿关在了门外,轻手轻脚靠近那个雕像一样的女人:“皇后……” 皇后不动不响,目光中没有脆弱,甚至没有一丝晦涩,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俯瞰着殿内的一切。 “皇后。” 青画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她有些透不过气了。这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青画’唯一的亲人,而她早就知道太子会被毒害,却没能阻止……这种无助的挫败感让她想起了上辈子还是宁锦的时候,她也曾经试图从墨云晔手上把父亲救出来,可是事实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云晔把“意图谋反”的帽子扣到了父亲头上…… “画儿,你来了。”皇后发现了她。 “嗯。” 皇后露出几许笑容,朝她轻轻招了招手:“画儿,到本宫这儿来。” 青画稍稍发愣,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上了后座,在皇后腾出的地方轻轻坐了上去,抱住皇后的腰。她不知道皇后这么做是什么用意,只是如果能让这个几乎可以算作她母亲的女人轻松些,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去做。 “画儿,你太子哥哥走了。” “嗯。” “本宫知道是谁下的毒,本宫没有证据,可是本宫迟早会让他付出代价。” “嗯。” “画儿,宫中的事情太复杂,有时候要看准一个人抓住了。有时候啊,看对了也不一定抓得住。本宫本以为一切都已经安好了的……” “皇后……” “画儿,本来,本宫是想让你嫁给太子的。”皇后摸了摸青画的头轻道,“你是个好孩子,傻便傻,起码不会与本宫来争这后宫权势。我们可以像真正的一家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青画心中震动,眼眶湿了:“我,陪你。” “画儿,你记着,太子走了就是下一个皇子继任,老二他是没机会了,你记住老三的名字,他叫青持。”皇后的笑容忽然变了味儿,凄清无比,她轻轻把青画的脑袋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轻道,“画儿,老三几年前与陛下闹别扭去了朱墨国,这次寿宴他就会回来……你记着这个名字,跟着他,本宫不知道能护你到什么时候,你跟着青持吧。”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把脑袋埋在了皇后的膝盖上轻轻喘气。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终究是人上人,她即使失去了儿子悲痛欲绝,却还是可以冷静地分析着所有的事情,并且为她安排好一切。 “画儿,你记着,活在宫中一定要有保命的技艺,本宫给你找的先生……不是寻常人。他既然看得中你,你就一定不是个无用之才。青持与司空,算是本宫答谢你这几年带给本宫的温暖与快活。你,走吧。” 皇后的话说得很是决绝,青画几乎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眸里已经再无刚才的笑意的皇后,很识趣地从后位上走了下来,慢慢踱步到了殿堂中间,抬起眼仰望着皇后——凤华宫里雕栏画柱奢华至极,处处锦绣,皇后坐在她那个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的高位上,脸上的神情威仪万分,同时也是不带半点儿生气。 青画隐隐感到些什么,她凝望着那个遥远的女人,对着她屈膝跪下了,恭恭敬敬叩了两个个头,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开了口: “皇后教诲,青画铭记于心。以后青画行走宫中一定时刻记着皇后的话,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青画珍惜的人的性命,青画会和司空师父学习。”她微微停顿喘息,重重地磕下第三个头扬声道,“青画叩谢皇后照顾,青画……一定会好好的,绝不辜负皇后期望。” 一句话,字字清晰,却是出自一个痴儿的口中。青画不知道如果别人见到了这副场景会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会。她说完长长的一句话,抬起头看着皇后,眼色清明,不带半点朦胧。她不知道此刻这个举动到底是福是祸,只是她突然觉得如果再对这个真心诚意对待自己的女人隐瞒,未免太残忍了些。 皇后静静听完了她的话,她的神情很奇特,像是在哭却明明也同时在笑,她的眼里迸发出一丝璀璨的光芒,有些疑惑有些疯狂,更多的却是怅然。她默默盯着青画,像是忽然醒悟什么时候倏地从座上站起了身,扶着椅座柄儿轻轻笑出了声,脸上的表情有些执狂。 “好,好……画儿,你做得很好。” 这是那天皇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皇后一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那个冬天,太子离世的第三天,青云的皇后服毒自尽。宫中传闻,她临终之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了一份血书,指认二皇子青旭是杀害太子的凶手,因为苦于没有证据,她以死明志,以求皇上明察。 算日子,正好是立春。寒冬过去,春未暖花未开。 彼时青画正在闲怡宫,小姿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只是呆呆看着镜子沉默了一天,第二天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对着镜子把自己整理整齐了,一个人跑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已经抽芽,碧水潺潺,绿意已经泛滥。她抓着自己的衣摆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无果,终于下定了决心扯开嗓子喊:“司空!” 下一刻,司空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他依旧是薄薄的衣衫,满头银发,眉宇间带着一两缕让人看不透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 他微笑道:“想好了?” “是。” “那么,你的决定呢?” 青画垂眸笑了笑,埋头看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地面,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这是她第一次不装傻不充愣,正正经经地和司空谈话,她不知道这个奇怪诡异的人到底可以教她什么,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的事让她渐渐开始明白,她为自己铸造的蜗牛壳恐怕已经承受不了老天爷的玩笑,她必须面对现实了——青画已经死了,宁锦也死了,她不是青画也不是宁锦,她是个全新的青画,她拥有着宁锦灵魂与……仇恨。 几天前的那场梦不仅仅是梦境,它也是现实,一段被她故意遗忘了的现实。她把那段记忆封存了起来,企图忘掉上辈子深爱的人亲自给她喂下□□时的痛彻心扉,用这个来麻痹自己当一个十岁痴儿。是司空做了什么,让那段记忆又血淋淋地呈现了,逼她不得不正视自己—— 她不是贤良淑德,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她曾经是宁锦,那个会抱着包袱扛着剑仗着三脚猫功夫闯江湖的宁锦,那个曾经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快意恩仇的宁锦! 她这一跪不仅是跪司空,更是跪自己的过去。逃避了那么久那么久,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好徒弟。”司空终于完完全全笑了。 那是青云显帝三十年,立春,晴空万里。 8、回宫之日 五年后。 青云春早,两三月的时候已经是山青草绿,碧水潺潺。若要说青云境内入春最早的地方,怕是云闲山庄。那是个荒郊野外的大山庄,坐落在山谷之中,青云边境的几座高山挡住了寒流,加上庄内有天然的温泉,这温栏山庄之内可谓是十二月入冬,一月开春,一年四季繁华满溪。 传闻庄内风光无限堪比仙境,却奈何云闲山庄的主人是个怪脾气,这些年来独占着这得天独厚的好居处,从不宴客也从不与人结交。自从青云边境的山谷坐落了这云闲山庄,连山上原本的盗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久而久之,世人便传闻这云闲山庄是什么山精树怪的居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为世人所不知的是,偌大一个云闲山庄里面虽然只住着两个人,往来的人却不少。 阳光正好,春暖花开。云闲山庄里面有条碧绿的小溪蜿蜒而过,溪上有一亭,亭上坐着个十六七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绿锦,眼如星辰,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溪之中的另一抹身影,双眉紧锁。她的身边放着本书,那上面已经被她画满了墨线。 清澈的小溪中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瘫坐着一个双目无神的男子。那男子的身上布满了青紫的印记,像是被画上去的图腾一样,蜿蜿蜒蜒地爬满了他的手臂,胸口,腰腹,那模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似乎触动了什么,他吃力地张了张口,朝着少女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又把身旁的书拿了起来,一页页地翻:浑身青紫印记慢绕,微烧,遇水则疼痛减轻……这应该是金线蛊的征兆。为什么明明用了克星桑花却毫无效果? “画儿,怎么,解不了?”一个戏谑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云闲山庄的庄主,司空。 青画的注意力明显还在溪水中的人身上,只稍稍抬了抬眼道:“师父。” “画儿,你真的决定下山回宫?” “是。” 司空的眼里有些异样:“毫无转机?” “是。” 青画轻轻合上了书,眯着眼睛靠在亭子的栏柱上,任阳光洒在脸上身上。她到这云闲山庄已经有五年了,五年前皇后血书控诉二皇子毒害太子之后,她就被司空找了个借口,说她的疯病乃是“失心害蛊”,把她从皇宫里接了出来到这边境山中的云闲山庄来治疗,自然而然地让她躲过了宫里的那一场人心惶惶的太子之争波及。 司空的确是个世外高人,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当初他所谓“别的东西”包括了好多闻所未闻的奇门异术。最终,她还是选了两样:医,蛊。 司空曾经好奇,为什么她会选着两样最不惊天动地的,他曾经告诉过她,可以学江湖上最精妙的剑法,可以修内力修轻功,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用还不是很流利的话告诉他:医术蛊毒这两者虽然一个听着高雅一个为人不齿,但却是异曲同工,每一样都能害人救人,这两个一起学可以让自己不后悔。 转眼间,已经五年过去了。 “画儿,你这叫过河拆桥。” 司空眼里有些不舍,他着看着当初自己抱回山庄的瓷娃娃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撩开几缕鬓边的乱发。他这个徒弟他从来没有看透过,明明是个孩子哄哄就得了,却……有时候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让人捉摸不透。他越是想弄明白她,就越是被她身上的突兀给迷惑看不透。他也曾经观星象,算卦相,却始终没有看清过这孩子的命数。 “师父难道不希望我出去么?”青画笑了,他还以为她不知道呢,一年前他就开始为她在江湖上打点着一切,只是他没料到她要下山的第一件事不是闯荡江湖而是回宫而已。 “什么时候走?” “这月十二,明日。” 司空笑了笑道:“那,你还有话对师父讲么?” 青画想了想道:“谢谢师父教导,还有,”她指着溪水中的男人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治不好?”明明她的判断不可能有错……加上治疗蛊毒的法子都是用了最最速效的,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司空笑得眯起了眼,一头的银发本来一丝不苟,却被他憋笑憋得微微发颤。他凑到她耳边忍着笑道:“画儿,桑花的确是对付金线蛊的好办法,你没错。” “那怎么……” “师父再教你一招,防人之心不可无。桑花要连用两日才会见效,为师每日都趁你入睡给他下新的金线蛊,你自然怎么解都解不到头。” 司空的语气是正经的,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是——就等着她发火。这师父,早就没了师父样儿。 那是青画回宫之前,司空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清晨她找遍了整个云闲山庄都不见司空身影,这也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对她避而不见。快到晌午的时候她终究是没能和他告上别就收拾了包袱离开了这个她住了五年并让她脱胎换骨的山庄——回去,她已经不是那个痴儿青画了。 *** 青画之所以选在十二回宫,是因为再有五日是青云皇帝五十九岁的寿宴。青云风俗,逢九则为大寿,场面肯定特别的大,到时候不止是青云国内庆贺,连邻国都会派几个使臣前来道贺。这其中……一定有朱墨。到时候说不定能打听到宁府的消息。 时隔五年,青云的皇宫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人却不知道换了多少批。好在当年出宫的时候皇帝曾经赐了个出入宫门的腰牌给她,青画这趟回宫倒没有在守宫门的侍卫那儿磨蹭许久。许是她看着眼生,她这一路走来,是在往来的侍卫奇怪的注目中进到后宫的。 皇宫不比云闲山庄,这儿还没开春,红砖绿瓦的闲怡宫里少了绿草如茵便有几分斑驳。青画背着草草收拾的包裹,一路屏退了所有要引路的宫女侍从到了闲怡宫外,临进门却有几分近乡情怯。她在闲怡宫外站了许久,直到——一个气焰嚣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踟蹰:“喂,你是哪个宫新到的宫女?怎么还穿着山野小民的粗布烂衫?” 粗布烂衫?青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司空有个怪癖,衣食穿着方面特别地讲究,平时在云闲山庄吃的用的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收拢而来。她今天这身是江南丝织的锦缎,是一种叫云蚕的小生灵的丝制成,不比一般桑蚕,这云蚕养一年才出一批衣衫。虽说比不上皇宫内院司衣坊来得华贵,却也怎么都算不上粗布烂衫。 “说的就是你,别看了!”那个声音越带了几分恼怒。 青画循声望去,见到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他穿着貂皮的棉袄,长得倒是唇红齿白俊秀得很,只可惜两个眼睛就差长到了天上去,只用眼梢不屑地盯着她。他身后跟着一帮男男女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些物件,或而暖炉,或而果盘,十足的一副纨绔子弟模样。他这副样子倒让青画想起了一个人,当年因为她丢了菱花镜给她找了整整一年茬的那个嚣张的六皇子青涯。 那个少年也在看着她,见她许久没有反应他气得脸色阴沉:“本皇子问你话,你居然不答!” 青画细细看着他的样貌寻思,时隔五年,虽然从十来岁到十五六是人变得最快的时候,只是眉宇间还是能依稀认出几分当年的模样来。这个人——她低头笑了笑,上前几步冲他道:“青涯?” 少年一听气得不轻:“混账!本皇子的名讳也是你这宫女能叫的?你……”他突然顿住了,一对初长成的桃花眼瞪得圆润无比,他突然上前凑近她,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青、青画?你是傻妞青画?” 青画不语,笑吟吟看着他,眼睁睁瞧着这个历来嚣张的六皇子的脸上的神情由盛气凌人到惊诧万分,再到面露喜色,最后又回到了恼怒。他的脸色也是由白到红,最后红得像是被气出来的模样—— “你真的是傻妞青画?你……好了?” 青画自然明白他这个好了指的是什么,当年司空带她离开皇宫的理由是治疯病而不是说学艺,如今她回宫,寻常人自然是以为是她的疯病痊愈了。她也不想辩解,顺着青涯的思路点点头,哪里知道又换来这个坏脾气的皇子一声呵斥: “你回来居然也不告诉本皇子!是不是还在记仇本皇子给你找麻烦?本皇子都没记仇你不告而别!” 青画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记着?”摆明了是他记着当年才小仇小怨,一见面就数落。 “哼。”六皇子如此总结。 “对了,青涯,你知道朱墨的使臣住在哪里么?” 青涯一脸愕然:“不知道,那是太子三哥安排的,我又不管这事儿。”他向来只管吃喝玩乐。 “太子?青持?” 青画记起了皇后临终前留给她的话,她让她跟着青持,说他必成大器……果然,那个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女人没有算错,他果然继任了太子之位。他照理是五年前皇帝寿宴从朱墨回青云的,只可惜五年前她在那之前就跟着司空走了,没能见上他一面,不然……其实他那儿也可以探听到朱墨的消息,听说他曾经在朱墨待了三年之久,宁相谋反,摄政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应该会知道。 “嘘,傻青画,你叫我青涯就算了,别的皇子可别叫名字。”青涯皱眉道,“不是人人都像本皇子这样礼贤下士不拘小节平等对待傻妞。” “是,六皇子。” 青画忍笑答应,其实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劲了,她只是个寄养在宫里的臣女,儿时直呼几个皇子姓名倒没多大关系,现在却不同了。上下尊卑还是得分着点儿,现在的她在宫里可不比从前有皇后袒护着。更何况——她还得仰仗着太子青持,探听朱墨的事儿。 青涯顿时跳脚:“本皇子除外!” “好。”青画笑了,“太子住哪儿?”如果现在前去,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如果能够恰巧碰着朱墨的使臣……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闲怡宫门口站了很久。闲怡宫的宫门总算是“吱嘎”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明显是大梦没醒昏昏沉沉的宫女,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门口的人准备行礼,只片刻的功夫,她却瞪大了眼睛迟迟没有跪下去,嘴巴半天没合上,只呆呆看着青画,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鬼怪一般,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9、太子青持 五年,对于青画青涯这些个当初的孩童而言或许是变化极大的,但对于已长成的人来说,五年实在是改变不了多少。青画看着闲怡宫里刚出门的宫女,轻轻开了口:“小姿。” 小姿瞪大了眼睛看着青画,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三两步上前把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小、小姐?” “小姿,好久不见。” 小姿的眼圈本来就泛了红,这会儿又被她活生生给揉得红肿不堪,她看着青画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姐……你、你的病好了?” “嗯。” “太好了!还不快进去,大伙儿可把小姐给盼回来了!” 算起来小姿年龄应该和“宁锦”差不多,青画对于她向来是多了几分亲昵,主仆两个感情向来不错,也只有她留在了闲怡宫。五年前青画出宫,内务府的人就把原本闲怡宫的宫女侍卫抽调到了其他宫去,偌大的一个闲怡宫只有几个人照理日常的事务。即便如此,她回来了这个消息还是马上就传遍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女,大家又聚在了一块儿兴奋地扯着些琐碎的事情。 这其中最让人兴奋的话题自然是——青画“病愈”。 对于这个青画只能是默默承认了。好在当年司空是找了个她中蛊毒变疯的理由,不然她这趟回宫还得想办法让自己“茅塞顿开”才行。 青涯带着他那一长溜的侍从百无聊赖地在闲怡宫喝了杯茶就走了,说是找个时间再好好相聚。临走前倒是把太子宫的具体位置指给了青画,嚣张跋扈地撂下一句“下次本皇子引你去”才挥挥手引着一干人等离开了闲怡宫。 青画与小姿她们几个叙完旧用罢午膳,照理是该向皇帝去请个安的。闲怡宫里早就没有她能穿的衣服,她就穿着青涯口中的那件“粗布烂衫”去了御行宫。 御行宫里气氛祥和,几个年幼的皇子陪伴在皇帝身边和乐融融。皇帝见了风尘仆仆的青画也是高兴得很,看到她神色与常人无异他更是兴致盎然。果不其然,他出口的第一句便是:“画儿,看来司空先生的医术了得。” 青画微微笑了笑答道:“画儿五年前无知,给宫里添了不少麻烦。” 皇帝爽朗大笑:“无妨!五年前痴儿画儿天真烂漫,五年后画儿娴静可人,颇有乃母风范。多亏司空先生妙手回春,古爱卿若是泉下有知,也定当欣慰啊。” 青画明了,这古爱卿指的该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那战死的将军父亲。她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打断了皇帝与她的谈话: “这便是青画?” 声音出自身后,青画循声望去就看见了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那男子清隽如竹,眼里却好似深邃的寒潭,让人望不透,他举手投足间不比青涯那般骄纵,反而有几分江湖子弟的飒爽,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属于宫廷的谦逊如玉或者说是隐忍含蓄,这两种矛盾纠结成一个奇怪的感觉,让她觉得有几分眼熟。 “持儿,你来了。”皇帝摸着胡子笑,“这就是古将军的遗子画儿,五年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呢,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哪,画儿你还没见过持儿吧,五年前你们正好一前一后错过了。” 青持。 这个就是在朱墨待了三年的,现在青云的太子青持?青画暗暗吃惊,慌乱间都忘了行礼。倒是被青持抢了个先,他神色安然地朝她笑了笑道:“当年皇后曾经托人与我打过招呼说让我照顾个孩子,居然晚了五年才见着。” 皇帝听了依旧大笑:“现在照顾也不迟!画儿刚回宫,持儿你就带着她四处逛逛罢。” “是。”青持应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敲定了这个太子未来几日的行程,青画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不过是个寄养的臣女,就算她曾经深受皇后疼爱,现如今又怎么可能会让皇帝下令劳烦太子接风呢?这个于情于理都不合,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回宫的第一天,就在青画的疑惑中渡过,她记得自己从御行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那个算得上是慈祥的皇帝硬是留着她陪着聊天,从司空治病救人到太子年少时的执拗不肯回国,一点都没有她记忆里五年前那个雷厉风行的皇帝样儿。也难怪宫中传闻,说是皇上已经把政务都交给了太子掌管,提前安享起了悠哉日子。 也因此,青画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关于青持的事。他是青云的三皇子,也是那么多皇子中脾气最古怪的一个。听说他年少的时候还曾经因为一些国事意见与皇帝相左,离宫出走到了朱墨去证明自己的想法没错。六年前他就回了青云,听说还在郊外修了座陵墓,守丧一年才回宫。 没想到这个太子倒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再重情义,于青画却没有半点关系。她自然不会把皇帝的话当真等实践。 那天已经是十五——青画每个月最为煎熬的日子。虽然这五年来她已经看淡了许多事情,独独每个月的十五她还是不能释然。三月芳菲发作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她几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上辈子宁锦缩在那小小的床头的模样。床头被丑仆宁臣绑上了软布条,怕的就是她疼得直打滚,不小心从床上滚落…… 晚上又是注定无眠的,青画在在闲怡宫用过晚膳,索性拿了盏灯去花园闲逛透气。没想到这无心之举却让她遇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青持。 他一身的便装,连宫灯都没有提,急急走过花园的小径。看到青画,他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青画行了个礼就要走,看得出他是有急事,她当做没看见也是明智的。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青持拉住了衣摆,她愕然回头,看到的是青持皱得颇紧的眉头。 “太子有事?” 青持犹豫了几分,淡然开口:“父皇让我陪你几天熟悉宫廷,你这样出去被人看见,父皇……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似乎是天生的,陪着他清隽的身形,让人很容易卸下防备。青画呆滞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个青持的声音……她越发觉得听得很是耳熟,听着不知不觉地舒心。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乖乖顺从了,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她明明才见他第一面,又哪来的熟悉呢?她的记性向来不差,不可能声音耳熟却不记得脸啊。 夜幕已沉,皇宫里的灯尽数亮了起来。青画的灯早就被青持给丢在了一边,他顾自走在前面,青画默默在他身后跟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宫门口。门口的侍卫像是早就知晓,相互看了看就绕开了宫门,大大咧咧地留出了毫无防备的侧门。 “太子……”青画愕然开口,难不成他是想离开皇宫?她该跟去吗? 青持回头轻道:“只是去趟郊外,去看……故人而已,你若不想去,现在还可以回寝宫。” 青画踟蹰了,虽然不熟,但这却是个难得的独处好机会,她可以在路上问他所有想知道的朱墨的事情…… “我去。” 宫门外面备了一匹马,看样子青持本就是想一个人走的。他上马姿势矫健如飞,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青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青持催促的眼神中坐到了他的身后。 青画很小心地上马,小心翼翼地把自个儿身上带的些药藏深了点。她早就发现了,这个青持会武。皇子们骑马射箭当然多多少少会一些,但真的会拳脚功夫混迹江湖的却不多,而这个青持却恐怕是个异数。无论是医者还是蛊师,有些微妙的东西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必须分外小心才能让他注意不到她举手投足间暴露的东西,譬如她身上可能带着点点云闲宫里毒花毒草的味道,譬如她这趟是别有用心。 约莫半个时辰,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青持是个闷葫芦,但至少问话还是会答的。青画就把对话很谨慎地绕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那儿: “太子到过朱墨?” “嗯。” “听说朱墨的摄政王战功无数却年纪轻轻,不知太子听说过没?” 青持陡然间拉紧了缰绳——马儿一声长啸,霎时停顿了下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的语气冷硬,和白天那个隐忍的太子好像是两个人一般。 青画被吓得不轻,暗暗心惊这次好像不小心惹恼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好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只是好奇……听说他六年前刚满双十岁数,就把朱墨朝中……的丞相以谋反的罪名给……了,我好奇这个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青持不说话,只是慢慢又加快了马速。 只是刚才的一回头,青画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色——他的脸已经阴沉得不像样子,像是染血无数的江湖杀手一般。看样子他应该是和墨云晔也有仇,不然怎么会只是提及他就气恼成了这副样子? 青画有些后悔,如果刚才先提的是宁府,那么是不是还可以问出点什么? 正在她搜空心思想着如何再开口换个方向问话的时候,马儿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青持低沉的声音:“到了,下马吧。” 青画很是泄气地跳下了马。只是她这份泄气却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这是青云都城的郊外,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陵墓,确切点说,是一座陵园。普通人家自然是修不起这种豪华奢侈的陵园的,但是只要联系到这是太子会深夜拜祭的人,一切就不难解释。 刚才她听他说是来看一位“故人”,她想过是“故交之人”,却没想到,所谓故人真的是一个“已故之人”——这个就是太子六年前刚回青云的时候修建的,亲自守丧一年的陵墓?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人? 10、故人相见 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洁如纱。时候尚早,青云都城的郊外野风阵阵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错乱。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风中更是像会融进这夜色无边中一样。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在月色下隐隐泛着牙白的光泽,墓上干净得很,没有一丝草屑木渣。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似乎把青持的灵魂都给吸了过去一般。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持: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坛酒,几个杯子,轻手轻脚地在墓碑前面一字儿排开了,而后默默给每一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酒香隐隐地在静默的夜里渐渐随风飘散开来。青画认得这味儿,这是朱墨的一种名酒,叫醉嫣然。它是用朱墨盛夏的时候几种果子酿成,从夏天酿到冬天才能开坛,味道甘甜,还带着隐隐的馨香,不比一般的酒来得呛人。故而这种酒又颇受女儿家喜爱,便叫作醉嫣然。 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就独爱这醉嫣然,只因着它带酒味儿却不醉人,如今闻到,她突然心疼得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针在上面扎了个小洞穿过心房,而后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那时候宁锦与墨云晔大婚也是夏天,墨云晔就曾经酿过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福分喝上。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青持显然已经把青画晾在了一边,他只专心凝望着那墓碑。青画不恼,静静等在一边,尽量腾出些地方给这个重情义的太子独处,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眯着眼小憩。 无论是上辈子的宁锦还是这辈子的青画都不是个勤快的人,上辈子爹爹就曾经说过,宁家的女儿是个懒散的糯米团子,能坐着不会站着,坐久了一定瞌睡,不仅浑身软绵绵,连个性都是软绵绵的。哪怕是偷偷溜着闯荡江湖,她也是抱着暖炉拖着剑,赏着盛夏的美景喝着隆冬的醉嫣然,时时刻刻一副懒散样儿。只是上辈子她不自知,所以好好的一个相府呵护了十多年的糯米团子被墨云晔捏成了摄政王妃后,又给丢了。 青持那儿酒已经过一轮,他轻轻把酒倒在了墓前,又重新斟上了一轮。他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倒让青画有些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辈子一个熟人的影子。 “小姐,我来看你了。”青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画本来已经犯困,这会儿却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眼——能让青云的太子叫小姐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她打起了精神稍稍靠近了青持,听着青持又轻声开了口: “小姐,凉酒伤身,不可多喝。” “这是我派人从朱墨找来的醉嫣然,您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就爱喝,只是这酒时候太难把握,开了春味道就变了,所以我只能冬天的这几天才送酒来……” “小姐,您这六年,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我曾经派人潜入过摄政王府,想把您以前的东西东西拿出来,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屡屡失败。对不起。”他轻轻顿了顿道,“不过,我拿到了您以前最爱的紫玉铃铛,是以前一个奴婢偷偷藏起来的,听说是您一气之下丢的……” 风很凉,刺骨的寒。青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抽身。 青画本来很闲散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青持的每说一句话她就僵硬一分,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的心跳纷乱,如同是一匹脱了缰的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惧的蔓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根冰刃,一次次刺在她早就休眠许久的记忆上,把曾经血淋淋的东西又给翻了上来。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摄政王府,紫玉铃铛……这一切如果是巧合该何其之巧,如果不是巧合……那该何其恐怖? 那一场噩梦,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个叫做三月芳菲的严酷刑罚,那个温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角噙着的一抹笑,还有那一声柔和的可以驱散三尺冰寒的呼唤,锦儿…… 青画的手脚冰凉,动作早就不受脑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冷彻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里的光泽,却好像比日光还刺眼几分。它铺洒在墓碑之上,让墓碑上面那几个字如鬼魅一般地展现在人前: 宁氏独女宁锦之墓。 宁氏独女,宁锦。 青画彻彻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声斥责老天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却都纷纷失败告终。她只是瞪着干涩的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之上那几个刺痛人眼的字,无声的,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蹲了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让冰冷的鼻尖凑到温热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喘气。 宁锦,宁锦。 青画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睛却干涩得厉害毫无眼泪。她只是想笑,她本来以为六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了这个名字的……她以为她可以不恨,可以只是怨,可以把墨云晔这个名字埋在朱墨一辈子不去记起他。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宁锦这个摄政王妃,居然连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邻国的郊外,她的墓碑在这儿孤零零立着,有谁记得?她上辈子挚爱的那个人正在朱墨叱咤风云,高高在上,万人景仰!而她宁锦已经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明明她还活着,老天爷却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话。 墓里躺着的是宁锦,墓外的是青画,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很多东西……根本斩不断啊。 “你怎么了?” 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画听见声响茫茫然抬起头,心中一动,看着青持却又丝毫没有头绪。她凝神鼓足勇气再去看墓碑,在大字右下角还刻着一竖行小字,上书:宁氏侍从宁臣立。 “……宁臣?” 青画茫然地念着这个名字。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最贴心的仆从宁臣,那个有着丑陋的脸孔却也有着温和的眼睛的宁臣。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是他天天抱着她晒太阳,是他在她床头绑上软布条,是他一次次为她红了眼被她嬉笑呵斥不像男儿。 没想到她死后,还是宁臣为她立的墓碑。只是——为什么是在青云? 青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墓碑之上才沉道:“那是我在朱墨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青画瞪大了眼:宁臣……居然是青持?!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宁臣貌丑,被摄政王府的人处处嫌弃,而青持却是一表人才,宁臣因为无能才被派去侍候宁锦,而青持却是青云执掌大权的太子,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她突然想起了青云的民间传闻,说是九年前三皇子年少不更事,与皇帝在政事上意见相左,一气之下离宫去了朱墨,而宁锦认识宁臣并收了他当家仆的时候,正好就是九年前。 难道……从九年前开始宁臣就是带着易容的青云三皇子青持? “你……”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青持见她神色已经正常又转过了身,在墓碑之前的青柏旁蹲下身用手刨开一些泥土,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那东西在夜空里散着淡淡的荧光,像是许多个萤火虫堆积在一块儿,随着泥土的一点点增厚又被掩盖了起来。青画认得那东西,正是被她很久之前丢掉的夜明珠镶嵌的紫玉铃铛。那东西是墨云晔送的,自从……就被她丢了。 做完这一切,青持淡道:“走吧。” 青画木然抬头:“好。” 青持并没有上马,只是牵着马闷声走在狭长的小道上。青画也不做声,一路默默跟着。行至半路,青画犹豫着看着青持这个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下定决心开了口:“太子,您能告诉我朱墨的宁丞相现在如何吗?我……我爹曾经和宁相有过些交情,我也见过宁伯伯……” 青持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道:“宁相五年前在牢里仙去。” “宁府其他人呢?”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青画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了……她的心跳纷乱,手脚冰凉,隐隐约约记起了司空在她临行前三天晚上再三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当时告诉他:我只是回宫处理一些事情。 司空却直叹气,他说:画儿,为师夜观星象,你的星线与另一支看不清的星线快要交织,如果你在为师这儿再待上半年便可躲过,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你真想好了? 她当时并不明白师父的话,只是笑着把手里的医术整理成一摞方便带回宫,她嗤笑司空算命不准:师父,青画跟你离开时是个小傻瓜,哪来的烦恼牵挂出来难? 司空只是叹气,一遍遍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今夜青画却忽然悟了司空的话,从知道宁臣是青持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明白了那两条星线指的是什么。司空想必这会儿也在看着星空确认她的命相吧。 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她当时还曾经调笑着说青画无牵无挂没什么抛不下的。杀父之仇,灭门之灾,叫她如何抛得下? 那两条星线,恐怕就是“青画”与“宁锦”,因着一个宁臣,从今夜起,这两个本来毫无干系的人生就该彻底交织了吧……她与墨云晔,恐怕迟早有见面的时候。 11、近在咫尺(上) 青画回到宫中已经是夜半,过了半夜就是十六。 青持送她到了闲怡宫门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便又把他喊住了,犹豫好半晌开了口:“太子,你可知这次朱墨来的使臣住哪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青持只说了五个字,却让她呆呆在门口站了半夜。他说:“朱墨摄政王。” 朱墨摄政王。 青画的心今晚本就是悬在半空摇晃不定,这短短的五个字像是把一直悬着她的心的细线给斩断了,心就此堕入深渊,不断下坠,她几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墨云晔是宁锦的□□,也是青画的,他就像一个三月开春明媚异常的噩梦,只要想着这个人,想起的都是他温文和煦的眼神,心里却是透骨的寒。 “小姐,你怎么傻站在门口呀?还不快进屋!” 小姿埋怨的话语撕破了青画的彷徨,她茫茫然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嗔怪的小姿,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她进屋。屋子里所有的宫女都还没有安歇,大抵是担心她夙夜不归。看到她安然回宫,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打点起她的梳洗安歇。点心也备好了,热腾腾地放在桌上,边上还有人端着暖炉也给备着。 青画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安抚着纷乱不已的心跳。抱着暖炉用完点心她才渐渐觉得又回到了现实中,这儿是闲怡宫,有一帮情同姐妹的宫女,她是青画,哪怕见了墨云晔他也认不出来的青画…… 小姿收拾了桌上的残盘道:“小姐,今日是陛下大寿,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您还是先上床歇会儿吧。明日不可闹出乱子。” “嗯。” 青画乖顺地回房吹了烛火上了床,却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帐。时隔五年,宫里的人虽然都听说“青画小姐”已经恢复了神智,却还是鲜少有人把她当正常人看的,多半是当个半大的懂事孩子看待。她也无意去扭转这个想法,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让她不露锋芒,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露武,不显医,继续当个无害的傻丫头是最好的。只是—— 她悄悄握紧了拳头,如果是碰到墨云晔呢?自古蛊术就属于玄门,青云国内医者众多,蛊师却少之又少,她要想在宴场上要一个人的命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找个机会下蛊,恐怕朝中御医没几个可以发现的……只要她动手,就可以为宁府上下报仇。 三月芳菲那深入骨髓的痛她现在还记得,但那却不是她想杀他的理由,她原本就打算只当自己识人不清咎由自取……彻底抛开的。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宁府满门陪葬! 夜已过半,月光凄冷地照进房里,正好落在不远处的梳妆台上。 青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坐了起来披上衣服下了床。她轻手轻脚地抽出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从抽屉的凹槽里面又拿出了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个小瓷瓶在手里握紧了——人家女儿家的梳妆台里装的是胭脂水粉,她的却是可以要人命治人命的东西。她把那个瓷瓶握紧了放到亵衣的口袋中才回到床上躺了下来,隔着薄薄地一层亵衣,她闭上眼也握着它。 这是从云闲山庄里带出来的她养了三年的小东西,只要它认定了一个寄主,就会在顷刻间食人血啃人心腹,让人当场毙命而且死相极其惨烈。如果…… 叩叩——静默的夜里,突然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小姐,你睡了吗?” 小姿? 青画有些奇怪,却还是应了:“还没。” 小姿推开门进了房间,她只披着件衣服,手里拿了盏灯,鬼头鬼脑地到了她床边把灯放下了,又回头关紧了房门。 “怎么了?” 闲怡宫的礼数向来是不多的。小姿显然还是当她是五年前的傻小姐,她到了床边二话不说坐了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小姐,刚刚我去更衣,听见其他宫女说白天听见了陛下与太子在争执……陛下有意把您许配给太子,只是太子……好像不大乐意的样子。” 青画微微一愣,记起了那日刚回宫初见青持的时候那怪异的情形,皇帝在自己的大寿将至那么繁忙的时候满脸认真地要求堂堂太子陪伴她这个一无是处的寄养臣女,原来竟是早就打了这个主意吗? 小姿继续道:“小姐,你今后啊,有空就和太子多走动走动。” 青画哭笑不得:“小姿,我无权无势,配不上太子。而且太子也不打算配我,不是么?”无论是当年的宁臣与宁锦还是现在的青画与青持,当年宁锦一颗心给了墨云晔,如今青画全没情爱的欲念,他们两个始终不是一道儿的。 “小姐家满门忠烈,现在那些个大官多的是想把女儿嫁给太子的,陛下选哪个都得得罪人啊!只有小姐嫁了没人能吭声啊。”小姿已经开始掳袖子了,“再说太子已经二十有六了,自打六年前从朱墨带了个死人回来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婚事,小姐,你已经不小了。” “小姿,我也对他没……” “小姐,有些事情得慢慢来的,就好比是酿酒,你得把东西一样样放进去,把最难发酵的东西最先放,然后每天加一点,久了酒香就有了。” 小姿的表情很可爱,眼里的光芒却是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的。青画看得心里有些异样,不知不觉,小姿的身影和那年那个笑得异常慈祥的皇后重叠在了一起。她们两个一个是后宫之首,一个是闲怡宫里的一个小婢,共同的地方是同样在皇宫里混迹了许多年,善知人心。青画很庆幸这样的两个人不是心心念念要害她,而是一心一意为她好的人。 小姿的话触动了青画,她想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方面。她轻声问:“那,如果一下子放呢?” “那就毁了一坛好酒啊,酒毁了,酿酒的人也没多少好处。” 青画又问:“那怎么才能做到最好?” 小姿以为她总算听进去了,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揽着她的肩膀偷笑:“小姐,好酒总有主料,把最重要的东西酿好了,新酿的酒可比人家珍藏几十年的香!太子说到底是对那个死人痴心而已,这种人不动心则以,一动心死心塌地,只要你撬动了他的心……” 小姿的话青画只听到了前一半,好酒总有主料,那杀人的□□也总有主料……墨云晔一条命怎么够填宁府上下满门的冤魂?她要报仇,就要毁他最在意的东西,把他的主料给毁了,就等于毁了墨云晔其人吧。 她懵懵懂懂想着,不知不觉松开了手放开了怀里的小瓷瓶,思路却越来越清晰——当年墨云晔嫁祸爹爹,杀宁锦,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权”字,她要报仇,就首先要让他这个叱咤风云摄政王无权无势,一败涂地! 毁他最爱,夺他心神。 “小姿,谢谢你。” 小姿笑呵呵地提着灯出了房门,青画又下床把怀里的瓷瓶放回了原位。少顷,晨曦初露,阳光普照。 今日皇帝大寿,宫中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美不胜收,宫女太监们忙进忙出每一个都是汗涔涔的。虽是初春草木未开,彩缎金绸却已经把枯枝败叶点缀得繁花似锦。 大寿之日,青画是个闲人,这闲人么自然是抱个暖炉往人少的地方钻,图个舒心透气罢了,再者,她实在是还没安稳下心思去前殿见墨云晔,能挨到午宴便挨到午宴,这首选的地方便成了御花园。 御花园之中光秃秃的树枝已经有好几处泛了绿,虽然只是零星的一点一颗却鲜亮得很。园中人不多,与前殿的情形是天壤之别。青画抱着暖炉静静地迈步在狭长的小径中,不经意地,就听到了一阵稀稀疏疏的琴音,像是春水点破屋檐一般地传来。 这个时候,谁会在这儿弹琴? 她抱着颗好奇心,轻手轻脚地靠近琴音的源头——那是一个朱檐的小亭,亭中梁木都是朱木雕饰。她与亭子隔着个小潭,潭中还有去年干枯的几支芦苇挡着,她只能依稀见着亭中有个朔紫衣衫的人在抚琴,那人身姿稳健却与周遭毫不互溶,宛若离世一般。 没想到这青云宫里还有这种人物。青画不仅想起了青涯那一长溜的随从跟随的嚣张纨绔模样,相较之下,顿时失笑。原来是她一叶障目,以为皇家子弟都如青涯一般跋扈无才。 那人弹的是支清新淡雅的曲子,青画音律不熟,却听着那曲子甚是耳熟,只是她挖破了脑袋也挖不出什么。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上辈子当相女她喜欢拖着一身懒骨头爬墙闯江湖,这辈子当臣女她喜欢晒太阳捣鼓些剑术毒虫,横竖都不是温婉莺燕的命格,她既不风雅也装不了风雅,也难怪上辈子秦瑶可以把她踩在地上。 一曲终了,那人稍稍转了转头。青画便隔着稀疏的残败芦苇见到了那人的背影,她最先看见的是那人的束发——那人的发黑如墨,束发便显眼异常。那是个紫色的玉质的束发,上面依稀镌刻着一些图腾之类印记,衬着他墨发三千煞是好看。只是青画却僵直了身子—— 那紫玉,她见过的,曾经她也替某个人用它绾起发丝,她还记得那玉温热的触感……那时候她引以为奇,那人便轻笑着解释:锦儿,这是个暖玉,自然四季都是暖的…… 12、近在咫尺(下) “何人?” 亭中那人显然也发现了青画,那人的声音温煦如上好的锦缎,听在人耳里丝丝入扣却柔而不腻,比琴音还清了三分。 青画却踟蹰立在再也原地不动了,她只握紧着拳头屏着呼吸忍下心里的战栗——这声音……化成灰她也认得!她想笑,却笑不出声来,只能揪着自己的衣摆咬牙咽下口中的一丝腥甜。 世事浮华难测,难道就是这个难测法? 墨云晔,她做梦都不曾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他撞上面…… “哪个大胆的敢偷听!给本皇子出来!”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从亭子里传了出来,继而是一声转调,乖戾一扫而空成了满腔的惊喜,“咦?傻妞画儿?你怎么来了?” 青涯? 青画一愣,眼睁睁看着亭中的还有一个身影跳了起来朝她用力挥手,另一人也站了起来,朝挥手的那人轻轻颔首道:“殿下既然有客,我便告辞了。” 青涯三两步追上那人脚步:“墨王爷留步!刚才你弹的叫什么名堂?” 那人已经远去,青画只能隔着芦苇依稀见着他一个身影闪了闪,还有随风送来的他柔和的声音:“思慕。” 思慕。青画彻彻底底记起来了,这曲子她的确曾经听过的。思慕思慕,这曲子其实是朱墨将士在战场上的军乐,她当年还曾经笑话过,说这么儿女情长的曲子怎么当战曲激励三军将士拼命?那时候墨云晔笑而不语。如果不是后来她偷偷溜进了爹爹陪同将军校验兵将的队伍中,听到了这个叫思慕的曲子的后半段,她一辈子都不敢相信这么一支缠绵悱恻清丽高雅的曲子后半段会突然变成激扬澎湃杀人不见血。 爹爹说,前半段儿女情长是让士兵忆起家中老小安定军心躁动,后半段才是冲锋陷阵时候的战曲,一柔一刚交织,兵士所有的血性都会被调动起来,为情为功名利禄甚至是单纯为了杀戮,怎么都行。 给思慕谱曲的,就是当时朝中人人称道的翩翩佳公子,年仅十七的墨云晔。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年笑着递上三月芳菲的墨云晔又何其不是又一曲思慕? “傻妞画,你到底怎么了?” 青涯有些焦急的声音总算是传入了青画的脑海之中,她猛然回过神,看到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面前的青涯焦急的脸。他的眉头紧锁,一双向来高傲的眼这会儿不知为何带了点恼怒,眸光像是什么小兽,明明闪烁不定悬得厉害,却还是死活摆出一副凶恶样子。 他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这副别扭神情要是在平时早就该把青画逗笑了,只是她现在却神情迟缓,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她只是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摆眼色茫然。 青涯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傻画儿,你不会又傻了吧?” “我没事。” 青画抽回稍许的神智勉强笑了笑。墨云晔,他就像是一场噩梦,只要见了他的人就会陷进梦里。她还以为白白从老天爷那儿偷了六年的性命来,她已经可以和他抗衡,却没想过她还是没有走出六年之前的梦魇。 青涯见她这样子更急,似乎手足无措起来,他急急把她的手从衣摆上揪了下来,又笨手笨脚对待小猫小狗一样地摸摸她的脑袋:“傻妞,谁欺负你了?本皇子抄他九族去!” “我没事。”青画扯出一抹笑道,“我只是犯困而已。” 青涯的脸上满是狐疑:“真的?你不会是傻病犯了吧?你放心本皇子不会笑话你,本皇子今天心情好,大发慈悲送你回闲怡宫。” 彼时墨云晔的身影已经远到看不清,青画轻轻松了一口气,看到的是青涯那张嚣张的脸上神情诡异,明明甚是关心却又死活折腾出了好几分不耐烦。论年纪,上辈子加上这辈子,青画已经二十有五,比青涯大了整整八岁,他这副神情在她眼里就成了小孩子闹脾气,有趣得紧。 “困就睡觉去。”青涯六皇子的眉头皱得比山高,“本皇子最看不惯某些个脑袋不行的还死撑。” 青画忍着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等等!那个,本皇子最近在学琴,本皇子行事低调,只告诉傻妞青画你一个人,不许张扬!” 低调?青画心里还盘桓着的一丝阴郁被彻彻底底给吓跑了:这里是御花园,来来往往多少人都不知道的御花园,他在这儿最精致的小亭里面,问一个邻国的摄政王学琴,他居然把这认为是低调?这果然……是青云六皇子青涯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怎么?你不信?不信我弹……” 青画憋笑行了个礼急道:“我回去了。” 青涯的眼里快冒火,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眼看着青画已经走开了好些路了,他最后只得从鼻孔里挤出一声结论:“哼。” 时日近午,御花园中的小溪里面的水草已经苏醒,三千曼饶,青萍结绿。在明媚的阳光下,水是透亮的,浮萍是嫩绿的,所有的一切都水盈盈地煞是好看。青画本就穿着一身绿衣服,她沿着小溪走,因着背对着阳光,她身周便笼了一圈光晕,不经意望去,就像差点儿就会融进溪景中一样。 青涯难得安静地看着,眼里的盛气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磨殆尽了,只是透着一点点澄亮与执拗。他只用眼角扫着那越来越远去的背影,却又下不了决心完全扭过头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咬咬牙跑回亭中把琴一抱就要走,一转身却碰上个意想不到的人。 “墨王爷?你不是已经走了么?”居然是去而复返的朱墨摄政王墨云晔。 墨云晔万年恬然的神情难得的有些异样,他又进了亭子,迈着有些纷乱的脚步在亭子里绕了好几圈,才在亭子的角落里蹲下身捡起了一个东西紧紧捏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像是明明厌恶到了极点,却又藏着一丝剔透谨慎。 青涯看着传闻中温文儒雅气质出众的朱墨摄政王这副难得的神情有些揶揄,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那不过是个普通的玉铃铛。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那铃铛的玉质应该是紫玉,和他头上的束发是同个质地的。虽然说价值不菲,但放皇家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瞧着墨云晔盯着那玉铃铛的神情,青涯瘪瘪嘴,不予置评。 “墨王爷喜欢紫玉?”青涯挑眉道,“我青云有处矿藏专产紫玉,墨王爷方才指点本皇子谈琴本皇子很感激,改天本皇子找几个人手给墨王爷送个十斤八斤过去朱墨,王爷爱雕什么就雕什么,戴不了看不喜送人。” 墨云晔敛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小心地把那玉铃铛放回了怀中口袋。 青涯于是了然地眯眼笑:“怎么,情人送的?想不到墨王爷还是个痴心人,难得难得,那女子真是福气。” 普普通通的一句调侃,墨云晔却突然变了脸色。他刚刚才松懈下来的神情忽然之间绷紧了,脸色有些苍白,眼色却是极其凌厉的,就像六月雷雨前的闪电,只一眼就让青涯发怔了。 “本王还有些事,告辞了。”墨云晔淡道,转身就走。 说错话了?青涯看着他的背影仔细思量着,难道不是情人送的?他想回头找那傻妞青画笑话一下这件事,却没想到一转身,忽然一阵昏天暗地…… *** 皇帝大寿,午宴排场自然是大得惊人的。 青画赴宴之前在房里踟蹰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几个剧毒的药带在了身上——如果,如果到时候真的有机会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让墨云晔填命。她已经管不了什么好酒慢慢酿了,她只是见了一个背影就慌张心跳,好酒细酿恐怕只是个幻想而已,她也许压根就不是墨云晔的对手。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他为宁府上下偿命。 然而那场盛大的宴会,她仔仔细细找遍了外使聚集的每个角落都不见墨云晔身影。 她找到了青持,犹豫着开了口:“太子,你可知道朱墨的使臣去了哪儿?” 提起墨云晔,青持脸色阴沉得吓人,半晌才冷道:“已经走了。” 因为朱墨有急事,墨云晔早就走了,上午在御花园里应该是他最后待的时候。青持把这事实告知青画后就走了,青画蹲在地上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天爷给人机会从来都是这么的吝啬,有时候机会真的是擦着你路过的。如果上午在御花园她下得了决心动手的话,凭“青画”现在的功夫,其实还是有机会可以杀得了墨云晔的啊……只是因为她一时的惶恐,居然就真的错过了绝佳的机会。 “你怎么了?” 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了起来。青画茫茫然地从膝盖中抬起头,看到的是青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就站在她身前看着他。阳光有些刺眼,他的身影投射下一片阴影,正好为她遮住了那刺眼的阳光。 宁臣,这个名字很多年前宁锦经常叫:宁臣,帮我把镜子拿过来;宁臣,别那么窝囊,打回去;宁臣,别生气;宁臣,抱我去晒晒太阳吧;宁臣……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啊…… 青持微微皱眉看着有些狼狈的青画,踟蹰道:“你不舒服?” 青画知道自己手里捏着的是剧毒的药,只可惜它们都还没派上用场。她茫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男人,一瞬间的光芒却让她分不清岁月到底几何。她目光有些涣散,只是呆呆盯着光晕中的高大身影,犹豫着喃喃开口:“宁臣……”宁臣,宁锦居然白白浪费了好机会,你说,宁锦傻不傻? 13、崭露头角(上) 宁臣,宁锦居然白白浪费了好机会,你说,宁锦傻不傻? “你,说什么?” 宴宾殿上轻歌曼舞,彩帛翩飞,无数个丝缎束成的长寿宫灯映衬着一片繁华碌碌,喧哗的鼓声乐声盖过了许多东西,独独没有盖过的是那一声“宁臣”。青持的神情僵在了当场。他是一国的太子,却像是一个被斥到的三岁孩童一般,愣愣地立在喧哗忙碌的宴场之上。 他的神色有微许异样,蹲下身扶起了蹲在地上的青画,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青画沉默。 青持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他抓紧了她的手腕道:“你从何得知!” 那一声陡然拨高的话语却让青画清醒了过来,她慌乱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凌厉的青持,刚才混乱的心霎时间静谧了下来,她幡然醒悟,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仅仅是那年那个温柔隐忍的丑仆宁臣,他还是青云的堂堂太子——从那夜扫墓开始她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借尸还魂”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告诉他,现在看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那夜扫墓,我在墓碑上见过的,太子还曾经说过是您在朱墨的名字。” 青持微微一愣,松开了手:“原来如此……” “是。” “你方才打听墨云晔?”青持忽然道。 “嗯,我……” 青持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他走了,只可惜……” 青持欲言又止,凌厉的眼神闪了闪又恢复了隐忍淡泊,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开口。青画就趁着这空档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匆匆忙忙行了个礼离开了宴场。 出了宴宾殿,青画就拐进了不远处的一处冷僻宫巷之中,一直紧绷着的心神终于如大水漫过小溪一般彻底舒缓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瓶瓶罐罐拿出几个,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进瓶子里。这些嗜血的虫儿今天没能如愿以偿尝到人血终究会有些不甘的,只可惜这血不是墨云晔给的。 叮—— 一个紫色的东西从她的衣袖中滑落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了宫巷深处。她冷眼看着,眼睁睁看着它在那儿打了几个转最终停滞下来。 那是个玉铃铛,照理墨云晔也是有一个的,这本就是当年他送的,六年前情分一断她就已经丢了。昨夜扫墓宁臣把它埋在了宁锦的陵墓边上后却又被她找了个借口偷偷折回把它挖了出来带在身上。不为别的,只是想有朝一日等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把这个东西砸还给那个冷血无心的人,把上一世的情缘连本带利,该还情的还情,该还命的还命,两不相欠。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儿有些烫有些细微的脉搏,还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却没有再多了。 学医,学做人,学毒养蛊,青画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地知道这捡来的全然不同的一辈子,老天爷让她学这些是来做什么的。老天爷真是待她不薄,它虽然要了宁锦的性命,可是它用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她,而且还把司空带到了她身边。司空授业倾尽全囊,得良师如此,何其幸。 “墨云晔……” 青画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咀嚼着心上的一寸寸撕裂感,蹲下身捡起那个玉铃铛的时候居然有些想笑。她性格虽软,认定的事情却带着股韧劲儿,当年要嫁墨云晔如是,今天要他血债血偿亦如是。墨云晔三个字,曾经于她是温润的三月春风,甚至是她为之付出性命之后,她仍然是可以选择忘了他的,只是现在却只剩下彻骨的寒。 少顷,宫巷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惊诧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是小姿。 “你怎么了?” 小姿神情有些紧张,凑到了她耳边才开口:“小姐,我听说啊,六皇子青涯他啊……” 小姿带来的消息确实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她听到传闻,六皇子中毒不醒。 青画有些惊讶:“怎么反倒你先知道了?” 小姿鬼头鬼脑看了看四周才贴着她的耳朵私语:“陛下他们个把个时辰前就知道了,一直瞒着呢,太医似乎也束手无策的样子,侍卫都已经把承德宫给包围起来了!奴婢正好和承德宫侍候六皇子的今儿是手帕交,这事儿是她偷偷告诉奴婢的。陛下派人把守不准承德宫有人出入的时候正好她外出去拿太医要的一味药,所以进不去啦。” 青画皱眉:“你成天就忙着这些?” 小姿摸着鼻子嘿嘿笑:“奴婢只是来知会小姐一声,今天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吃,还有,六皇子小时候可没少欺负小姐,这事儿小姐可别去凑热闹,今天也别和那几个皇子走得太近,谁知道下一个……” 青画淡道:“我不会。” 小姿舒了口气:“那小姿就放心啦。” 小姿安了一颗心离开了宫巷。青画却在巷中站了许久。 青涯中毒是几个时辰之前,那岂不是他和墨云晔在一块儿的时候?这毒……应该不会是墨云晔做的。他天生是颗七窍玲珑心,如果他真要害青涯,根本不会留下这么大的马脚,更何况他都知道有目睹他在亭中与青涯弹琴赏玩之人。他不是那样鲁莽的人,像这种事情他根本不会亲自动手。可如果不是墨云晔,那青涯那个排行老六的纨绔子弟会让谁下得了手?他一无志向二没资格沾到太子之位…… 小姿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不准她凑热闹,怕的该是她问太子或者其人人打听这件事,其实也是她多虑。五年前的青画或许会去插手,就像当年插手前太子和皇后的事一样,现如今——却不会了。 宫巷之中少有阳光,只有巷口的一小段透着一点点光晕。青画就站在巷口,巷中的阴影隐去了她脸上的神情,只留下她的一身绿衣在残阳余晕里泛着些许青光。她就站在那儿,抬眸看了一眼承德宫在的西方,悄无声息地露出一丝怅然的笑。 有些事情,一旦插手了接着就是数不胜数的麻烦。不是她无情,只是……她本就是个遗留人间的冤魂野鬼,她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皇宫里这类事向来有它自己的潜则,就像当年皇后血书控诉二皇子下毒,皇帝最终也只是把二皇子去做了个守边疆的武将而已,有时候明明人人都知道真相,却不得不装作不知道。 只是被害的那人是青涯。 这宫中人人都藏着颗心,每个人见了面都是笑吟吟的,骨子里却不知道绕了多少弯。譬如皇帝,譬如小姿,譬如当年的皇后。独独就这么个嚣张跋扈的青涯六皇子,五年来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他是这宫里唯一一个干干净净白纸一样的,她要是袖手旁观,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青画整理完思绪正要迈出巷口的时候,却听着巷外几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辩论着什么。她无意偷听却正好落在了偷听的角落里,只好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听声音外头应该是几个没资历进入承德宫的御医,他们穿的是淡青的衣料子,应该是御医中地位比较低,给宫女太监看病的那些个。 一个怅然道:“我们这些个人何时才能进入给那些贵妃皇子诊治啊?” 另一个安慰说:“快了快了,陛下在思量着把书闲公主嫁到朱墨联姻,听说带的侍从除了日常起居的还会带个能治病的。我想公主出嫁,陪同的应该咱哥几个上头的那些个老头儿吧,只要他们一走,咱哥几个总有人会填上去的。” 第三个说:“你们说,会是谁?” 第一个激动道:“肯定是这次治好六皇子……” “嘘!你不要命了!”其余两个刚忙捂住了他的嘴,相互看了看都是一脸的惶恐,“走吧走吧,多说无益!” 几个御医走了,青画才迈着轻巧的脚步从宫巷之中走出来——刚才为了怕被发现,她用上了几分功夫隐去了自己的气息,现在还有些残力。 “和亲?陪侍……” 她的眼睛很亮,巷外的阳光跳跃着闪进了她的瞳眸之中,竟是少有的鲜亮色彩。 *** 喧闹的寿宴总算是落下了帷幕,宴罢已是半夜,夜幕深沉。青画却并未在闲怡宫安歇,她换了一身轻便的着装,趁着夜色偷偷出了闲怡宫,避开了后宫那么多暗哨明哨,悄悄到了承德宫的宫墙之外。 月色如霜,只依稀照出个她的身影。 这皇宫把手森严,凭她的一个人能顺利到了宫门口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在原地思量着,是找个理由堂而皇之地试试能不能进去,还是干脆当个刺客洒些□□硬闯?想来想去,她还是咬咬牙绕开了巡逻的侍卫,却没想到还没到门口,就被黑暗中一个人拦了下来。 那个人的声音冰冷,宫灯的光芒未能照到他的脸,他见了她道:“你是谁?” 青画咬牙不做声,只是瞪着眼看着黑暗中的人: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脸,可是她认得他的声音——堂堂太子守在青涯的门外亲自防范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她当真是没想到。宁臣他……其实那么多年性子还是没改。 那个人便冷然道:“青画?” 青画依旧不响。 青持冷道:“是你下毒?” “不是。” “你深夜来此,做什么?” “我……”青画犹豫了半晌,咬牙开口,“我听说治好青涯的人就可以陪嫁到朱墨,我只是来看看青涯中的什么毒,我如果解得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朱墨?” “这就是你的托辞?” “不,是理由!”她咬牙,“太子可以叫侍卫把我抓了,可是我听说今天御医花了一整天都诊断不出是什么毒对不对?照这样下去青涯必死无疑是不是?既然如此,我如果是下毒之人,为什么还要来冒险?我真的只是……想治好青涯而已。” 青持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有些局促的青画,把她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打量了个遍。 末了,他才开口:“你,懂医术?” “是。”青画承认。 青持目光深沉,盯着她道:“我听说六年前,你是个整天吵闹痴儿,而后一次你从宫墙上摔下来险些丧命之后就突然安静乖巧了。” 14、崭露头角(下) 青持是一壶酒,小姿说好酒需要好酿功,那么青持这坛子酒出生皇宫贵族天生就带着点儿王贵之气,因为少年出走混迹江湖而带了一股子的江湖气,后来卖身到了相府卑躬屈膝地过日子又带了隐忍之气,成了陈年佳酿的郁郁沉香。他今年二十有七,二十七载他有十载是在外头,哪怕是琼浆玉露也怕是抵不过青持目光深沉地望上一眼来得慑人。 那一刻,青画忽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脱了外衣一样的滋味,所有的秘密都在她的注视下毕露无疑。她这辈子算上上辈子也已经二十有六,却仍然抵不过他深邃一眼。以往,是她疏忽了,宁锦的身份让她看不见她的丑仆原来可以这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他居然把她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她甚至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无论是装疯卖傻还是偷偷学艺,或者单纯是今晚的夜闯,都是要掉脑袋的。 “太子,我想去朱墨,您帮我行不行?” 青持似乎是起了点性质,他点亮了一盏宫灯,轻轻放到了外厅的桌上,回过头就见着呆呆立在角落的青画还是没有挪动一寸。他冷道:“为何?” 青画仔仔细细思量,冒险开了口:“太子,我知道您是宁锦姐姐的朋友,我……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宁姐姐,宁府对我家有恩,我想,我想为宁府报仇!” 青持神色大变:“你……你认识宁锦?” “是。” “可我听说你之前是痴儿。” 青画苦笑道:“痴儿也是有记忆的。” 外厅里沉默异常。青画小心翼翼地看着青持的神色,他似乎是很激动,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片阴影。他原本是端了个酒杯,如今捏着那酒杯的手已经泛了白,仔细看下,他的手还依稀有些颤抖。他的眼里的光芒像是一只困兽,青画想象不出,究竟隐忍成了什么样的情绪,才能把他逼到这地步……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刚才提及了宁锦这两个字。 很久以前,那个笑得很温柔的丑仆宁臣就是一直看着她的,宁锦虽然懒散却不迟钝,他的感情她怎么会不知道?一开始是因为她一颗心都放在了墨云晔身上,后来……是因为她心如死灰,只求一死。 宁臣。一瞬间,青画差点就喊出了这个名字,却生生把它咽回了喉咙底。她这捡来的性命,老天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回去,她不能……再让宁锦的事牵连,绝不。 “你,是想替宁锦报仇,才想去朱墨?”半晌,青持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是,求求你,太子,帮我。” “有什么证据?” “我……”青画苦苦搜索,什么恩情交情都只是她一面之词,他不信是显而易见的…… “好,我便帮你一次。” 出人意料的,青持居然答应了。青画做梦都没想到,那夜让人胆战心惊的狭路相逢居然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这是她始料未及,做梦都会想笑出来的。 *** 青持是一诺千金堂堂太子,第二天皇帝把御医都召集到了御书房里商议的时候,是他提议把本不该出现在这种朝臣聚集之地的青画叫到了御书房。 青画跪在皇帝座下有些紧张,大抵却还是镇定的。她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御书房里的御医们的神情,他们每一个都是愁眉不展,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显而易见的,是皇帝像他们施压或者是他们已经用尽了办法却无计可施罢。她又抬眼看了一眼青持,他的脸上没什么神情,仿佛方才出口提议她的不是他一般。 皇帝看了一眼底下的绿衣青画沉道:“画儿,持儿说你的医术不错?” “家师司空。” 皇帝脸上的神色有些惊异,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他诧异道:“你居然拜了司空为师?” “是。” “司空先生医术卓绝行踪不定,画儿若是这六年都跟着他学医,那定然了不得,快去看看小六吧。” “是。” 青画暗暗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青持一眼,余光扫过书房里其他御医,她突然发现每个御医脸上都是惊诧的表情。没想到司空的名气居然大成这副样子,这个倒出乎她意料。她以为司空就是个名医高手罢了,却不想他的名气大到只要她扛出这名号,皇帝居然连验证她的医术都省了直接让她去诊断青涯的地步。 青涯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混杂着熏香的味道。整个房间里面只有两三个宫女在轻手轻脚地看着暖炉火候,照看着躺在床上的青涯。 大部分御医被拦在了外头,只有御医房的管事御医跟着他们走进了房间到了青涯的床边。 青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连手上也是濡湿的。他的床是雕花的乌木质地,挂着浅蓝的垂帐,辈子床单也是浅蓝的丝缎,像是刚刚换上的模样。一床的碧莹莹衬得他的肤色越发发青,鬓角的发丝黏着在脸上,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青画从怀里取了一块丝帕盖在他额头上,过了片刻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烫。 边上的御医在她耳边不解道:“小姐这是为何?” 青画淡道:“丝缎是偏凉,隔着丝缎的温度才是和手可以相较的温度。虽然可以用额头触碰,但是有些毒性会从汗带出来,贸然触碰虽然不会中毒,却会让人体虚。”这其实是蛊和毒的不同之处,毒只要不入口不沾伤口多半没事,如果是蛊,恐怕不知道得死多少遍了。 “原来如此。”御医恍然点点头,又道:“六皇子这两日一直是这副样子高烧,出汗倒是多得很,这被褥都已经换了好几次。我们也曾经诊过脉相,说是毒……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就是出汗和昏迷不醒,六皇子的脉搏是正常的。” 脉搏正常,那就不是毒。 青画丢了丝帕,抽出青涯的手细细把了把脉,果然如御医所说的,脉搏完全正常没有半点异处。这是怎么回事?她俯上身去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犹豫了片刻从随身的针包里拿出一根针,握起他的手腕刺了下去。 “小姐,那不是针穴……”御医急道,眼睁睁看着青画的手一动,在青涯的臂膀上划了一道伤口,她带来的针居然那么硬? 嫣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里溢了出来,顺着青涯的手腕划过一道血痕,滴落在了青画早就准备好的丝帕上。 白发苍苍的太医聚精会神地盯着青画的动作,眼睁睁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个瓶子来,往丝帕上倒了点什么。丝帕上的血本来已经晕开来,也不知道她往上面倒了些什么东西,只片刻的功夫,那血迹居然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最后居然消失不见了。 太医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也有去血的药,可是她究竟倒出些什么,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见。难不成是瓶中之气?这司空的嫡传弟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彼时青画已经收了手里的丝帕,把目光投向了御医:“大人,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人从西边回宫?尤其是偏远的西面,那儿经常会有些……和我们这儿不同的东西。”不是毒,而是虫。 御医踟蹰:“这个……” 青画皱眉:“有没有?” 老御医似乎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白胡子抖了抖,眼神闪烁地回头朝房间正中看了一眼。那儿有张桌子,桌子边坐的是从刚才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神情,这个偶尔慈祥的老头儿在想什么没有人可以猜得透,他只是摸摸胡子笑了笑道:“画儿,你可有解的法子?” 青画想了想道:“有。” 她从云闲山庄带出来的桑花还剩下一些,被她风干了放在闲怡宫。桑花对付一般的小虫子就绰绰有余了,再配些调养固本的药物,应该没多大问题。青涯既然只是高烧不行,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蛊毒。那个人可能压根就不想要他的命。 “这就好。”皇帝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小丫头你赶紧给小六治病,治好了有赏。” “是。” “听说小丫头你想陪着云丫头去朱墨?”皇帝忽然转了话锋。 “是。” “朕允了。”皇帝微笑,伸手一指,“只要小六的病好了,你就是我青云派去朱墨的使臣!” 使臣。 青画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用上这个字眼。自古女子为官就只是在皇宫内院的司制坊下各司,她是陪嫁去朱墨,论理应该叫“陪侍”,或者说是什么都没有,却无论如何都够不上一个“臣”字的。这个问题与到底是谁从西边回来成了她回闲怡宫路上苦苦思索的两个问题。 后者小姿解决了它,她听着青画从承德宫带回来的问题满脸的了然,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儿眼睛一亮:“从西方回来的,可不就是二皇子嘛!五年前陛下派了他去西边当镇西将军,这几天陛下寿宴他才有机会回来。” 二皇子。 青画的眼里露出淡淡的揶揄,她早该想到的,皇帝刚才在承德宫是故意扯开的话题,御医刚才吞吞吐吐也是因为从边回来的是二皇子罢了。这宫里有很多潜则,稍不留神就会触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纯属扯谈。 好在这与她青画没有半点关系,青云宫中的纷争她懒得去管,她只愿皇帝信守承诺送她去朱墨足矣。 就在那天晚上,青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在御花园里遇见了青画。他问她:“你去朱墨,真的只为报仇?这一去,其中的状况……” 青画只是笑,她说:“宁臣,你信我。” 青持的眉头紧锁,显然是不喜欢宁臣这称呼,只是青画却执拗地看着他直笑,她知道,朱墨与青云从来就不是什么踏踏实实的盟友。她这一去的确是危机重重,十有八九是一去不回九死一生。所以她执拗地看着眼前这个骨子里还是透着温柔的故人笑得眼睛都弯了。 “宁臣,我都还不担心呢,你担心什么?宁臣,你出息点,你那二哥不是什么好人,你在青云可别让你那二哥欺负了去!” “你……究竟……”青持瞪大了眼睛,却被青画避开了视线。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这类话宁锦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青画却是第一次说。她只是……想在临走前留个信儿,谢谢他的——埋骨之恩。 而后,直到书闲出嫁,她都避而不见所有人。 书闲出嫁定在三月十七,彼时已经百花盛开,芳草如茵。一列仪仗鸣的是军号,撑起了青云子民信奉的吉祥图腾,一路送别他们的远嫁公主。 青画陪在出嫁的马车之中,望着外头的一片初春之色笑了笑,把玩起了手里的紫玉铃铛。有些事情想开了便想开了,再见着那些物件的时候也没多大感触了。 其实这紫玉铃铛也是有个好听的名儿的,墨云晔那个叫念卿,她这个叫思归,这两个透着酸味儿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酸秀才取的,当年凿玉的工匠把它们送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就带了张纸,上书着两个名字:思归念卿。那时候宁锦笑它们酸,心里却是甜的,墨云晔说它们情深,心里怎么想的。她那时候不知,死的时候才明白的,他的心里念着的卿也许是秦瑶,也是是皇权,独独没可能的是她宁锦。 思归,思归。 青画笑着念叨着这两个字,眯着眼看着外头的太阳。午后的阳光烈性得很,晒得人却也暖和。她就靠在马车里头,依着丝锦的挂帘笑,思归思归,如今她就要回到朱墨了,思归已归,念卿何时还债? 15、卷二 三月芳草萋萋,柳翠溪清。 朱墨的边境有座山叫湖眉,山高入云,需得下轿步行翻过高山才能进入。朱墨边境高山连绵,两山中间有个山谷,因着避风气候比山上山下温湿多了,正是桃花漫天的季节。山上是白雪皑皑,山谷里确实粉色烂漫。她不是没见过桃花,但却没见过一望无际,像海一样的桃花海。都说桃花十里,那桃泽可以说是无边了。地上是绿草如茵,其上是野花烂漫,再往上则是灼灼桃花,其间蝶飞花舞,偶有虫鸣鸟叫。正是晨曦微露时分,山间缭绕着雾气,美得不真切。 书闲看得入了迷,扯着青画的衣角压着激动的声音说:“画儿,原来朱墨那么美!” 青画只是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紫玉铃铛。铃铛清脆的声响飘散在宁静的山谷之中,悠远异常。朱墨美则美矣,对她来说却只是个风景如画的阴曹地府。它美不美又如何呢?倒是书闲,五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绝色,她穿着一身绣满百花的云裳在桃花林中穿行,长长的衣摆拖着地面,如云彩一般的袖摆在空中摇曳。 此情此景,倒让青画有几分恍惚,她懒懒地眯起眼睛透着铃铛看太阳,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件往事——其实在墨云晔之前,她仿佛还是开过朵桃花的,只是那桃花只开了个花骨朵就再没有再开的意思。 那年她年少不更事,听朝中大人们提前这湖眉山说是座仙山,她就提了个包裹独自一人跑到了这湖眉山上,也是大约在这个地方,她见到了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那么处阳光明媚,桃花烂漫的山谷,独独那个男人浑身是血躺在溪边,坏了一处好景致。他睁开眼见了她,两个眼珠子瞪得比庙里面的罗刹还大,一脸凶恶地把身旁的剑给抽了出来,结果还没拿稳呢,剑就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自己也往后一仰倒了下去,连带着桃花被压坏了好几枝,花瓣落了一地。 那男子虽然身体动弹不得,眼睛却还是凌厉如寒夜的,他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阴森森好似六月飞雪。 那时候的宁锦不过十二,琴棋书画倒不会,胆子却是娘胎里带来多了点儿的。她见那男人不动了,就壮着胆子把他的剑丢得远远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男子移动了几分找了处荫蔽的地方安置了他,找了几个大叶子遮去了骄阳,又从溪中找了团蓄水的水草送到了他嘴边。 男子抿着嘴唇不张口,她就仗着相府千金的嚣张劲儿,在这荒芜之地行暴,她咧着嘴告诉他:本小姐救你是好心,你不让本小姐救是挑衅,你不喝水本小姐待会就喂石子儿,你看着办。 后来,她赢了,在男子气得发红的眼神里她乐呵呵地喂完了水又找了些吃的野果,一个个往他嘴里塞。末了她自己还尝了一个,顿时明白了那男子为什么气得眼泪都快出来的表情,那果子……果然不是人吃的。 黄昏的时候她就收拾了包裹下山,转身的时候听见身后一阵声响,有个沙哑的嗓音问她:你叫什么? 小九。 那沙哑的声音又道:等我伤好,我会去找你。 她胡乱点了一通头,趁着黄昏夕阳仍然往山下赶,山上的那一段不期而遇就被她连同桃花一起葬在了记忆里。于此风流云散,一别就再也没见过。 “画儿,我怎么觉得你与在青云不同了。”书闲看着一身绿锦的青画犹豫道。 青画被书闲打断了思绪,眼底有片刻的茫然。 书闲便笑着解释:“你从小就是一派雾气沉沉,我觉得你到了朱墨,整个人都会发亮了,哪个不知道你底细的见了说不定以为你是这湖眉山上的妖精,吸了故土天地灵气才焕然一新。” 妖精。青画笑了,低着头掩盖眼里的异样,她说:“我哪里算妖精。”她哪里算妖精呢,她只是一个魂魄而已,寄宿在这个比她年轻了好些岁数的躯壳之中,顶多算个怪物,哪里配得上妖精? 青画发呆出神的时候书闲却是在看她,她穿着一身的绿锦,在这青山绿水中真的有几分像是什么山精树怪。书闲与她算不得熟识,只是凭着记忆里那个傻傻憨憨笑着的痴儿青画的印象,若不是五年前那次她不小心弄丢了玉燕扯出了二皇子的事情,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宫中那个痴儿青画居然不痴不傻,她有双清亮的眼眸,冷静得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平日里却是装出一副痴傻的模样骗过了宫里所有人。而时隔五年,那感觉越发浓烈了。 日影西斜的时候,桃花林边的灌木发出了噼啪的声响,一个年轻的穿着铠甲的将士从灌木的另一边穿了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桃林中的歇息的众人一眼,冲着书闲行了个礼道:“请问可是书闲公主?” “是,请问……” 那将士从怀里掏出个卷轴跪交给了书闲,他扬声道:“末将秦远,奉摄政王令前来边境迎接公主。山上无处安歇,请公主随同在下在日落之前赶到山下,摄政王在山下客栈等候多时了。” 青画在听到摄政王三个字的瞬间一怔,书闲只是和亲,何须摄政王亲迎?她拿过书闲手里的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是墨云晔的摄政亲印才稍稍放下些心来,却还是踟蹰:墨云晔,他想搞什么名堂? 书闲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画儿,我们……” 青画笑了笑道:“公主先跟着秦将军到山下客栈吧,我过些时候自行下山。” “那我把守备拨一半留下。” “不必。” “画儿……” “真的不必。” 青画知道自己的神情很怪异,或许像个冬眠了几个月的乌龟,春天才露出一点点脑袋她也钻出了一点脑袋,阳光一照她又缩了回去探头探脑——明明墨云晔就在山下了,她迟早得面对,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日后的计划,怎么让他一步步一败涂地,可是临相见她却始终有几分难耐。况且,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书闲终于还是没能拗得过青画,叮嘱了半天还是跟着秦远将军下了山。彼时日暮西山,风浅云清,桃泽的粉韵儿染得林间溪水绿力夹着写红晕,把一个山谷衬得如同仙境一般。 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鹅卵石深深浅浅色调不一,其见点缀着点点葱绿水草,零星地游着几尾指甲大小的小鱼儿,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着波光。 青画早就听闻朱墨的湖眉山是座仙山,山上奇花异草无数,更有许多罕见的药草滋生。小时候的那次记忆虽有些模糊,但记忆里那个角落满山的红艳艳还是颇为清晰的,那时候她不谙此道,如今却是求之不得。时隔十数年,青画抱着一丝希望,顺着记忆中的路向山上走。 记忆中的路已经有些模糊,约莫半个时辰,她才在小溪上游看到了那一片似曾相识的红艳艳。只是除了满溪的药草,溪边有块月白的巨石,石头上却还坐了一个人。那个人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只是背对着她看着溪中浅草落花。 那是个绛紫的背影,三千黑发如墨,被一个紫玉的束发环着,饶是晚霞的金光都难以比拟的氤氲。 青画瞪大了眼睛,心跳如雷。她的指尖发颤,划过衣锦的温度是冰的。她曾经那么熟悉他,熟悉到时隔六年,只要一个背影,她就能把他给认出来,毫不迟疑。 墨云晔,怎么会是他? 青画屏着呼吸站在巨石边上,眼里翻腾的是比晚霞还要刺眼上千百倍的火焰。如果有什么情感比痴恋更刻骨铭心的话,那便是恨。满门抄斩,血洗宁府,这个凶手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杀他!他一条命太低贱,怎么能偿还宁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 墨云晔……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从苦涩嚼出了血腥,滔天的恨意把她的灵魂纠结成了一个狰狞的形状,勒得她喘不过气。从再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她才明白,宁锦命丧,青画重生,老天让她拖着残破的灵魂寄生在这个痴儿的身体里,为的不过是血债血偿。 噼啪—— 溪水里的一条小鱼跃出水面,又重重地跌回了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青画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眼睁睁地看着墨云晔转过了头,那一双水玉一般的眼眸浸染了夕阳的余晖,恰恰对上了自己。 相对无言。 青画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收敛了眼里的恨意与锋芒,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的指甲早就掐破了掌心,被她在那一刹那藏到了身后——她必须忍,既然跟着来了朱墨,就不能半途而废…… 墨云晔也在看她,他高高在上,见到的是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子呆呆站在不远处,她的身材极小,一张脸有几分苍白,却是精致玲珑的,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好像是看不见东西一般,空洞洞没有一丝神采。在他的注视之下,那小女子把手藏到了身后,眼眸中露出一丝光芒,瞬间点亮了她整个人,居然好看得像是山精树魅。只是片刻后,那眼里又是茫茫然一片,刚才的景象像是梦幻一般。 这样一个荒郊野外遇见的苍白少女,墨云晔垂眸一笑,下了巨石到了她面前,轻声道:“天快黑了。” 他没有问她来历,也没有问她是谁,只是柔声告诉她,天快黑了,就像一个在家等候的亲人的问候,透着说不出的恬淡——这便是墨云晔,那个不动一分干戈坐上朱墨摄政王之位的墨云晔,那个宁锦直到死都没有看透的墨云晔。 青画睁大着眼睛,茫茫然看着他,任凭他打量的目光针扎一样落在她的身上无动于衷,她只是睁着毫无波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然后勾起嘴角,瞪大眼睛,笑了。 墨云晔也在微笑,他轻声问:“你认得我?” 青画咧着嘴笑,笑得眼睛都弯了才摇摇头,忽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她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扬起脑袋已经是泪汪汪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手递到墨云晔面前,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她从喉咙底挤出模糊的字:“痛呜……画儿痛……” 没有什么人比一个傻子更安全,这方式是青画再熟悉不过的。 墨云晔的眼里盛着一丝月光一样的柔和,身子却没动——他是眼睁睁看着眼前明明是十六七模样的少女眼里噙满了眼泪,哆哆嗦嗦地把手递到了他面前,用五六岁孩童才有的腔调哽咽着——她的两个手已然被溪边的碎石磕出了血,红嫣嫣,透着诡异。 墨云晔不动声色的眯起了眼。 16、湖眉山下 于青画,墨云晔这三个字足够让她手脚冰凉。如果可以,她多么想立刻就动手杀了他,只是他一条命怎么偿还那么多的血债? 忍。 青画低着头抓着自己的裙摆,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一如当年她在青云皇宫里瞒过所有人做的一样。只是她怕,怕眼底满满溢出来的仇恨把她的心事泄露无疑,只好揪着自己的裙摆别开视线—— 墨云晔天性多疑,她要让他卸下防备,装作痴儿是最好的途径。她知道自己这拙劣的伎俩可能只能遮挡一阵子,只要他去青云探查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她是师承司空……可是,皇宫之中的事情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越是拙劣的谎言,有时候越有让人混乱的机会。就像是她青画,仗着“医治六皇子”的名号陪嫁去朱墨,越是不可能是傻瓜,越是愚笨的人才会觉得是她装傻,而墨云晔这种在朝中厮混惯了的,只可能往青云国君故意有辱朱墨,派痴儿随同上面想。 真作假时假亦真。墨云晔聪明绝顶,与他玩计谋……永远不如用最漏洞百出的伎俩,让他自乱阵脚,疑心自己的聪明是否是多想。 清澈的溪水边上有一种火红火红的花,刺眼得很,比晚霞还似锦。 墨云晔淡淡的目光落在青画的身上,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火红的花,他轻道:“你,是来采药的?” 青画扬起憨憨的笑,指着满溪的嫣红咧嘴:“花、漂亮~画儿来采花~” 墨云晔闻言轻轻地笑了。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衬着晚霞,居然像是谪仙下凡一般。只可惜他的笑容被淹没在了嫣红的花海里,他的声音却在晚风中飘散了开来。 他说:“这是三月芳菲,有毒。” 三月芳菲。青画的指尖有些僵硬,她当然知道这花有毒,这花乃是朱墨特有的毒草,叫火姬子,她却不知道原来这个还有个名字叫三月芳菲,居然是当初让宁锦丧命的三月芳菲。这难道就叫做天意弄人? 太阳终究是落山了,湖眉山上顿时阴沉下来,野风阵阵,阴瑟万分。远处传来了一阵阵地呼喊声,没过多久,一小队拿着火把的人马找到了青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 带头的是方才的将军,他见了墨云晔似乎吃了一惊,犹豫了片刻后朝着墨云晔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而后才回头对青画抱拳道:“小姐,公主担忧您,命属下上山接您。”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惊异:“你是青云的陪嫁侍从?” 青画却毛骨悚然,她不喜欢墨云晔这个眼神,这是一个上位者看待万物如囊中万物一样的眼神……她咬咬牙挠头憨笑,乖巧地点点头。 墨云晔微笑道:“一起下山吧。” “……好。” 山下客栈里云闲早就等候多时,见到青画安全下山,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迎了上来:“画儿!” 青画眨着迷蒙的眼,把自个儿当成了个糯米团子,朝书闲张开了怀抱,等她凑近了她就重重地扑到了她怀里蹭了蹭,咧着嘴直笑。 一瞬间,书闲的怀抱有些僵硬。青画便悄悄花了些力气抱紧了些,把头埋到了她的颈口,轻轻闭上了眼。 “画儿……” 书闲心里惊讶,脸上却维持着微笑。青画有什么秘密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脾气她却了解得很——这个小她好几岁的妹妹打小就是个深沉个性,只是装着副天真痴呆的模样,把每一个人都拒之千里之外,哪怕是作为一个寄养在宫里的臣女,她何时亲近过他们这些皇子皇女?她此刻这么做,恐怕是…… 书闲静静等着,直到抱着她的青画口齿不清地开了口:“书、闲姐姐,画儿、饿……呜,找不到,下山的路……怕……” 书闲顺着她的话笑道:“画儿乖,我让人准备吃的去好不好?” 青画在她肩膀上微微一笑,抬起头时已经眼泪汪汪,一副委屈模样点点头:“好……” 墨云晔静静地站在一边,青画却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她不是不想看到他的反应,她是不敢看。人人都知道朱墨的摄政王心细如尘,曾经挥军到边境强国城下,那城池的主人使了个空城计,城外萧瑟一片,朱墨的将领们派了探子探查得知城内只有老弱残兵,将领们人人都以为识破了对方的空城计兴奋地想连夜将计就计突袭,只有墨云晔因着探子肩上的一寸枯枝看出这城粮草充足到过季不收粮的地步,显然是常年囤积兵力且与外界隔绝——这城内,是空城计中计,满城装作空城。 那一役,墨云晔增兵十万,人人都当是个笑话,结果却使他天下扬名。 青画太了解墨云晔,这样的墨云晔,要骗过他,就首先要骗过自己。她只能完完全全当自己是个傻子,毫不顾忌他的反应,才能让他卸下防备。 远将军瞅准了空档介绍:“公主,这是我朱墨摄政王。” 书闲轻柔一笑,欠身行礼:“王爷有礼。” 墨云晔敛眉微笑,目光却落在青画身上,笑而不语。他这番举动,于理不合,在场的却无一人可以指责的。 书闲轻声解释:“画儿是我的陪侍,她自小父母双亡在宫中长大,我和她从小相伴,这次远嫁是我硬向父皇讨了她陪着,不是丫鬟,还望王爷见谅。” 墨云晔摆手笑道:“无妨,只是画儿姑娘似乎……” 墨云晔的话欲言又止,青画的心跳得厉害,纷乱中她只能静静地站在一边,既不能向书闲使眼色也不能偷看他的神情,这次在山上和他撞上本就是意外,唯今之计,她只能尽人事,听天由命……她心跳凌乱,耳中嗡鸣,只是混乱中听到了书闲颇为压抑的一句叹息: “如王爷所见,画儿她……自小就有失心顽疾,虽然偶尔会如常人一般正常,但是多半却是五六岁孩童的样子……” 她这一番话有两个妙处,一是点明了青画是个痴儿,二是说她“偶尔”会正常,这样,即便是白天在秦远面前露出了破绽,也是可以勉强说得过去的。 青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墨云晔没有做声,青画知道,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这第一局先局,她赢了。 *** 那一夜众人是在客栈中过的夜,青画归根究底并不是随身侍候公主的丫鬟,加上她是众人眼里的“痴儿”,她与书闲晚上并不在一个房间。秦远特地派了几个丫鬟照料她起居,替她张罗梳洗。等到一切事情告一段落,夜也已经深沉了。 这客栈坐落在湖眉山脚下,晚上虫鸣鸟叫声声入耳。青画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白天还没来得及思索的事情也渐渐地明了起来——墨云晔是朱墨的摄政王,而书闲只是嫁去给那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当一个和亲的妃子,照理来说接引的臣子是该有,却也只是司礼的小官罢了,又怎么会劳驾摄政王亲自相迎呢? 这其中,必有猫腻。 青画辗转难眠,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应该是和书闲套好说辞,把这个“偶尔痴呆”演真了才是。她下了床披了件衣服,轻轻开了门——不出所料,门口站了两个把守的侍卫,把房间守得一丝不漏。 看到她出门,侍卫惊异道:“青画小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青画揉揉眼睛憨憨地笑:“画儿、找书闲姐姐,嘿嘿~” 侍卫柔道:“天色晚了,小姐明日再找吧。” 青画咬着嘴唇红了眼:“画儿就要找,就要找!” “小姐,公主与王爷有正事在商谈呢,小姐你看,月婆婆都快到半空了,如果再不睡,山上的妖精会出来吃人的。” 那两个侍卫嘴上恭敬,眼里却是露骨的蔑视,语气虽柔,话语却是打发着街头顽童的。也难怪他们看不起,任谁看了一个已经及笙的少女像一个五六岁孩童一样的心智,偏偏还必须对这个痴呆毕恭毕敬,任谁都会反感吧…… 青画看在心里想偷笑,脸上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情尽是刁蛮任性的霸道劲儿,配着她显然已经是少女的脸庞,那五六岁的神情显得十足的痴呆样儿。 “哦……那、那不要了……画儿去睡觉!” 她沉默了一会儿,鼓着腮帮子瞅着丝毫不打算退步的侍卫,砰——手忙脚乱把门重重地甩上了。 门外面传来两个侍卫的闷笑声,门里面的青画却神情凝滞——墨云晔居然在书闲房里,他想做什么?他已经是朱墨的摄政王了,还有什么值得他深夜谋划?书闲她的个性温和,比当初的宁锦还柔了三分,她会不会被逼着答应什么…… 青画心中焦虑,却也无能为力。熟谙医蛊只能救人杀人,她不可能把外头的守备全部给撂倒了而不被任何人发现让他们安然醒过来…… 窗外月明,月色如纱,皓洁如上好的白玉。松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枝头叶影把投射进房里的月光剪成了碎片。青画蹲坐在地上,看着外头的一轮明月东升西落,居然是一夜未眠到天明。 如今已经三月初,晨曦微露的时候青画在客栈外头的一座石桥上遇见了书闲。她犹豫着上去打招呼会不会露出了马脚,站在桥脚下踟蹰了许久。一声马儿的嘶鸣打破了清晨的静谧,也打断了她的犹豫。 马背上一袭绛紫的锦缎掠过,停在了石桥边上。 青画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墨云晔从马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上了桥,对着书闲微微一笑,他的脸上是柔和的色泽,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迷蒙的雾气。书闲的脸顷刻间红得像是秋日里初熟的蜜桃,最是少女的娇羞在朝阳的点点金光中一丝丝地攀爬上她的脸。墨云晔像是说了些什么,书闲的顿时笑得眼睫弯翘,不敢去看他的眼。 这情景青画见过的,很多年前的宁锦就站在书闲的位置上,对着墨云晔那恬然的眼心跳纷乱……此时此刻,她却是站在桥下,眼睁睁看着这个玩弄权势的朱墨摄政王一步步地铺设着什么。怎么当年的宁锦就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呢?莫非真是……当局者迷? “青画小姐?” 墨云晔下了桥,停在了她身边。 青画因而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对视:墨云晔有一双与他真实个性全然相反的眼眸,他的眼温润柔和,宛若知书达理的翩翩佳公子。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这双眼,它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而毫无波澜。 墨云晔温煦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青画眨眨眼憨笑:“嘿嘿。” “朱墨与青云气候有别,青画小姐若有什么不适,可要记着告诉秦远将军。” “嘿嘿,将军~” “当然,小姐告诉本王也可。” 墨云晔的的眼里是淡淡的浮云,映衬着初升的太阳,把他的一双瞳眸都染成了金色。他对着青画温和地笑,即便明知她是个痴儿,他的眉宇间也不见半点厌恶,话语间温婉和煦,如三月花五月雨。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子,世人皆知墨云晔宽厚仁慈,是为翩翩佳公子。就算他真的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改变不了什么。 青画小心翼翼地藏好眼底的厌恶憎恨,只是睁着朦胧的眼看他,对着他的笑容,她只想到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17、初入宫闱 从朱墨边境到都城总共有半个月的路程。这半个月,青画都一直扮演着痴儿的角色,半点都不敢含糊。只是这一路,最让她担心的不是墨云晔会看出她什么马脚,而是书闲的心思。 送书闲与青画的是一辆轻纱垂曼的乌木马车,马车后舱的窗户上挂着遮阳的青色丝曼。青画不止一次看到书闲轻手轻脚地撩起那丝曼,悄然凝视着马车外面的景致,眼色如秋波——女儿家神色一显无疑。她这样偷偷看他,已经足足十数天有余。 青画原本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日光催得昏昏欲睡,却不止一次被忽然灌进车里的冷风惊醒,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她顺着书闲的目光往外看,见到的是墨云晔绛紫的衣衫,衣袖如云。 此景此景,青画微微皱起了眉头,思量许久后她收敛了脸上的稚嫩痴相,沉道:“书闲,你是要嫁朱墨皇帝的。” 书闲乍听到她已经半个月不曾听到的正经语调,先是愣了片刻,半晌回过神来,她惊诧地盯着青画,白皙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画儿……” 青画皱着眉头思索着用词,末了才道:“他不好。” 她曾经是痴恋他的宁锦,她当然知道墨云晔对初长成的少女的蛊惑力有多大。他位居高位,是朱墨堂堂的摄政王,他仪表堂堂,儒雅俊秀,在朝中向来有温玉君子的美称,他能文能武,是率军的将才,是舞墨的雅客,他的一颦一笑毫无半点皇族子弟的嚣张气焰,他只有修竹汀兰的清雅。怎么看,他都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只是也正是因为她是宁锦,她才知道他墨云晔这副谪仙的皮囊下面留着的的的确确是皇家薄幸的冷血,为权为势,他可以翻脸不认人,可以微笑着把□□递到曾经旧爱手上,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就死…… 书闲是个善良单纯的人,论真实年纪她比书闲还长了几岁,她眼里的东西,她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书闲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她小心翼翼看着青画,轻声问:“为什么不好?” 青画语结,只是皱眉道:“书闲,信我。” 书闲脸上的神情微微呆滞,就仿佛是万紫千红的花园里忽然起了秋风,花未落,万物却已经带了颤儿。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裙摆,盯得眼睛都发红了,末了,眼泪就落在了裙摆上。 她说:“他不好,我便不要了。” 青画却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信我?”她本来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却从未想过,书闲会因为她一句话就…… 书闲揉了揉眼睛,抬起脸时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犹豫了片刻拉过了青画的手握紧了。她说:“画儿,虽然你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虽然我猜不透你的想法也不知道这次你执意跟随我的目的,可是当年救命之恩我终生不会忘,父皇不曾关心我,我的兄弟姐妹也都不把我当个人看,我信你,无论何时何地何事。” 一字一句,漫长而坚定的一句话从书闲口中吐出来,叫青画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书闲,那时候她提着灯,她跪在地上找玉燕的情形似乎还近在眼前,如今这个美丽明艳的青云公主脸上依稀还带着几分六年前的影子,眼里是青画不大了解的执拗。 青画不知不觉笑了,除了宁臣,这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二个肯待她如此的人。她握了握她的手,真心道:“谢谢你,书闲姐姐。” 也就在这天,青画“这辈子”六年来第一次卸下了心防,真心诚意地交了第一个朋友,姐妹。马车里的气氛比过去半个月都融洽了许多,时辰过去得也越发不着痕迹。不知不觉,这一路已经行了整整十七天,而朱墨皇宫——也总算是到了。 这朱墨的皇宫,青画上辈子倒是去过几次的。上辈子宁锦的爹爹是当朝的丞相,达官贵人的儿子多半会被压着上私塾学武学文,女儿们却是清闲无比的,也就经常会被闲得无所事事的太后皇后招了进宫,陪着皇子公主戏耍。一来是当个玩伴儿,二来也是从小物色嫁娶的对象。宁锦是个野惯了的,爹爹怕她惹祸端,从小就把她藏得好好的,结果十二岁那年她还是被闲来无事的老太后发现了,一句话直接捎到了丞相府,说是让宁相赶紧把藏着的宝贝送到宫里给大伙儿瞧瞧,不然,小心没过目就直接越俎代庖找个皇子给许了。 宁相无奈,这才送宁锦进了宫,第一次见了墨云晔。 青画与书闲入宫的时候已是黄昏,宫里的术师掐指算了算,说是今日不是黄道吉日,书闲与皇帝还是隔几日再见为妙。一句话,便把堂堂青云的来使和书闲分成了两拨人。一拨去正殿面圣,一拨直接去了招待使臣来客的穆仪宫。 皇宫里面到处都是耳目,青画此刻是个被书闲牵着手走的“痴呆”,自然是不能跟随使臣去面圣的,所以她只能跟着书闲去穆仪宫。只是带路的两个小太监却犯了难,他们正抓耳挠腮地呆立在半道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飘来飘去带了几分不确定,却又不敢回头看她们。 书闲盯了半晌笑道:“你们是新来的?可是忘了路?” 两个小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跪地行了个礼:“奴、奴婢该死,负责接引两位的公公方才犯了病……”得罪了远道而来的使臣,听说还是未来的皇妃,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忘了吗?” 两个小太监哆嗦得更厉害,“奴婢记得、记得!” 他们二话不说,匆匆决定了一个方向,指引着青画与书闲走——青画仔细抬眼看了看那方位,手僵了些许。虽然是时隔那么多年,这皇宫的大概位置她还是记得一些的,那两个小太监指引的方向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该是临仙殿,是平时皇帝闲暇玩赏的地方。假如时候不巧皇帝正巧从临仙殿赶往正殿接见使臣的话,恐怕会撞上。术师黄道吉日之说总是个刺儿…… 青画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思索着怎么让一个痴儿指出正确的路。 书闲惊讶回头,疑惑不解:“画儿,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两个小太监也面露焦急之色,他们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估摸着乃是吓得。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看着小太监们已经认准了那条错误的路,她灵机一动抓着书闲的手用力晃了晃,伸出手指着相反的方向,回头扬起一抹霸道任性的笑容,口齿不清地嘟囔起来:“姐姐,画儿、要去……那里~不要去那不要去……” 书闲惊讶道:“那里?” 两个截然相反的主意让所有人都拿不稳了,一伙人就站在了半道,直到一个有些突兀的男音响了起来—— “穆仪宫在南边,青画小姐指的是正道。” 那声音温雅无比,却让青画浑身僵硬,两个小太监更是吓得两腿直发抖,赶忙下跪连连磕头直道:“王爷恕罪,奴才该死!” 墨云晔。 青画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陪同几个使臣一道去面圣,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旁边看了多久,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神态动作——除了忽然闹腾要去相反的方向,其余她都时时刻刻遵照着一个乖巧的傻子该有的安静,应该是一点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的……她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见墨云晔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青画小姐认得去穆仪宫的路?” 墨云晔,他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是对一个傻子,他也能保持着翩翩君子风。只是这君子作为却让青画觉得毛骨悚然——问一个傻子这样的问题,这是一个正常人所为么?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有卸下对她的防备轻信她这个陪嫁的是个天生痴呆? 时候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笼盖着朱墨的皇宫,也把墨云晔的发梢衣角染成了金色。他的神情是雅致的,只是漆黑的瞳眸中的凌厉却一分分显露出来,越来越浓烈。 青画悄悄提了口气,睁着迷蒙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他眼里的激流暗涌。傻子,是不懂得害怕人心和人眼里的杀意的,所以她不怕,她必须装作不怕,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那里面露出了一丝丝微乎其微的惊疑,她突然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笑得眼睫都弯了,迷蒙的眼因为这抹笑而带了几分光泽——一瞬间,她居然看到了墨云晔如墨的瞳眸里一阵眼波。 青画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突兀的笑才惊异,她只是做着寻常痴儿都会有的神情,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墨云晔神色如常,倒是书闲开了口:“王爷,画儿她是小孩子心性,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墨云晔莞尔一笑道:“无妨,本王……甚是喜爱青画小姐天真烂漫。” 几句寒暄本不足为奇,青画却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她当然知道墨云晔的心思何其细腻,他定是起了什么疑心。去穆仪宫的路上,她打起了十分的警惕。 穆仪宫是朱墨专门招待来使的别馆。书闲虽是和亲的公主,但是没见过朱墨的皇帝之前她不曾有过封号,也无法在后宫安置,所以只能暂且住在穆仪宫。 少顷,日落西山,初到朱墨皇宫的第一日总算是过去了。只是穆仪宫却出奇地热闹,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受了各自的妃嫔主子的遣派来送礼的。书闲是何等的身份,她是邻国的外嫁公主,日后面圣完毕自然不会从更衣之类的做起。故而她人才到别馆,巴结的礼就已经堆满了。 更有甚者亲自登门,已经坐在了厅堂之上。见了痴痴傻傻的青画,连她都连带着讨好了进去。 难得有人自动送上门,青画起了些小心思,扯着一个宫婢嚷嚷:“画儿,要见皇帝!” 那宫婢笑吟吟地解释:“小姐和公主现在还不能见陛下,得等月圆那夜才行呢。而且今晚陛下款待来使,恐怕也无暇。” 穆仪宫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注意到青画的踪迹。倒是书闲悄悄抽了个空问她:“你想见朱墨皇帝?” 青画点点头,找了个空暇撤离了那热闹非凡的前厅。她决定去外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朱墨皇帝的事儿。 朱墨的皇帝名为墨轩,刚刚年满二十,听说是个纵情声色的帝王。论辈分,他应该叫墨云晔一声皇叔。墨云晔位居摄政王,兵权在握,墨轩握有的权利不过是接待来使之类,他地位虽尊贵,只是却是十足的傀儡。 青画想找他,就是想看看这个纵情声色的帝王究竟是不是无能之辈。如果他只是装作荒淫无道的模样以削减墨云晔的地方,他还有心夺回皇权,那么,他会是她最强的盟友。 18、朱墨皇帝 自古皇宫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青画本来只是想出去打听一下皇帝墨轩平日的所作所为,她随便找了个宫女含糊着语气问,却没想到连此时此刻墨轩在哪儿都问了出来。 宫女说今日陛下接见完使臣,并没有翻哪个宫的牌子安歇,而是独自去了御花园赏月。 这对青画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如今这宫里最为受关注的地方应该是穆仪宫,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那儿,想来是没有人会关注她一个小小陪嫁的行踪的。今晚的月色甚好,虽然时候不早,路却还是看得清的。青云与朱墨的民风不同,服饰也差了许多,青画的打扮与宫女嫔妃都不同,也正是因为这身打扮,一路上的侍卫没个敢拦的。她也不掌灯,独自抹黑着在宫里兜了一圈,到底还是找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清净得很。墨轩这皇帝一句话说要独自赏月,宫女太监嫔妃自然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的。青画是外使,到底墨轩也没说不准人进花园,所以也没人敢拦她。 青画知道,今晚并非月圆之夜,赏月之说未必可信。御花园里静谧万分,除了虫鸣鸟叫没有半点人息,她屏着气息在御花园里溜了半圈,终于在湖边见到了个身影。 周围没有宫灯,她只能借着月光看到那是个纤瘦的身影。月色洒在湖面上泛着点光,都衬到了那人的衣衫上,那衣衫便泛了一点点的月白。 青画默默站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并不急着靠近——这个人,就是墨轩皇帝吧?早在青云的时候就听说朱墨的皇帝纵情声色,好色贪杯,九成的人都已经忘了他才是个十七少年,青春伊始。 “你来了?” 墨轩有些沙哑的嗓音在静谧的湖边响了起来。 被发现了?青画心里诧异,却不敢贸然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屏着呼吸,没过多久便瞧见又一个纤丽身影从另一边走了出去,到了墨轩身边。借着月光,她依稀可以看到那是个女子。 那女子朝他行了个礼道:“臣妾来迟了,陛下恕罪。” 墨轩摆摆手道:“无妨,太傅请起。” 那女子有些机敏,才站起身就四处打量周围的情形。好在青画站着的是一处灌木便是,她只要微微闪身就可以把自己藏在后面。她看着那女子惊诧万分——她确信刚才没有听错,朱墨皇帝称那女子,居然是“太傅”。堂堂朱墨,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女子为官的先例吗?而且还是帝师!这太不可思议了…… 墨轩在湖边找了处石头坐下来,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他说:“太傅,我们上次讲到奖惩,好比连爱卿一手促成了青云与朱墨的和姻,论理该赏,但是怎么个赏法才是符合帝王之道呢?” 那女子道:“帝王之道在仁义并施,加官进爵,荫蔽子女,增长月俸皆是恩典的好法子。” 墨轩沉道:“朕这皇帝当得……加官进爵荫蔽子女,那恐怕是害了连爱卿在朝中被大部分皇叔的人抵触,如此看来,就只剩下增长月俸,才能让他感恩效忠了。” 那女子道:“陛下尚且缺些年岁,权势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墨轩道:“是,朕羽翼尚且未丰。” 青画默默看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黑夜里,女子为师,这个传说中荒淫无道的皇帝居然是在学着帝王之道……墨云晔既然要坐稳这个摄政王,就必须愚化这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平日里自然不会让他接触帝王之道之类给他添堵的事情。恐怕朝中的太傅也是墨云晔授意教授的吧,所以墨轩替自己找了个太傅偷偷学。而女子为师……一来晚上与女子相会符合他“荒淫无道”的名声,二来恐怕也是掩人耳目的好办法,如果他今日会面的是个朝臣,恐怕早就有人上报了墨云晔去…… 这皇帝,果然不是个无能之辈。 青画站得是个下坡,腿脚已经有些麻木,稍不留神便触动了一些灌木,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谁?”那女子惊道。 一时间,青画想了很多东西,譬如按兵不动,譬如拔腿就跑,譬如当个缩头乌龟装成是不小心路过的宫女,总比去亲身经历那要砍脑袋的场景好。可到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提着裙子走出了灌木丛。 月色如纱,正好映衬着那两人的脸,正好被她看清了——墨轩一脸防备,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少年青涩,只是眼里的神情却是肃杀凌厉的;那女子的面容姣好,穿了一件轻纱绮罗衫,却是白天见过的,似乎是来拜访书闲的嫔妃之一,昭妃。她的眉宇间也有杀意。青画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柔婉,却没想到她到了晚上会是这么副厉害样子。 青画明了,这昭妃大概是墨轩亲自提拔的忠臣女或者有才女,说是封妃,其实是找了个女师掩人耳目。今天被她撞见了,假如她不能拿出点什么让他们信服,她估计是生还无望。 墨轩也在细细打量着青画,语气傲慢道:“你是谁?” 昭妃凑近了些看清她,轻轻松了口气答道:“陛下,她是书闲公主的侍嫁青画,是个痴儿,不必介怀。” 墨轩疑道:“痴儿?” 昭妃笑了笑,几步到了青画面前,把她拉到了墨轩面前让他好仔细看清她。 青画不反抗,任由她拉着,她盯着墨轩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皇帝年纪终究是小了些,只是眉宇间的气势却已经露出了一些苗头,只是他藏得很好。 昭妃拉着青画的手柔声道:“画儿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来花园?是不是不认得回穆仪宫的路了?” 青画默不作声。 昭妃笑道:“陛下,那臣妾就先送画儿妹妹回穆仪宫了。连大人的封赏就照方才的主意定了吧。” 青画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她不反抗,乖乖拉着昭妃的手走出了御花园。一路上,她不止一次偷偷打量这个名不副实的昭妃,论容貌,她不似江南女子般的柔美,反而带了几分大漠的英气,听她刚才在花园里的谈吐怕是颇有些学识。只是这份英气却只维持到御花园门口,一出花园她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嫔妃,明艳照人,柔婉有礼。而墨轩,则是在她出御花园后就招了几个歌姬舞姬进花园,说是要邀月共舞。 青画想笑,看来,墨云晔这六年来在朱墨的日子也未必一帆风顺,至少有这么两个深藏不露的人在时时刻刻算计着他每一次坠马的机会。 回穆仪宫的时候,书闲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看到她的身影书闲急急迎了上来:“画儿!” 青画挣脱了昭妃的手抱上书闲的腰,憨笑道:“书闲姐姐~” 昭妃笑道:“公主可得把她看好了,我是在御花园找到的这调皮丫头,这几天路滑,可别跌了摔了。” 书闲颔首:“多谢……” 昭妃含笑:“我叫想容,比公主虚长了了一岁,公主不嫌弃可以叫一声想容。” 青画刚才出了点冷汗,手心的潮湿感还在,乍听见昭妃的名字又突然想笑: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名字倒好,只可惜配着这么个果敢的巾帼还真是……浪费了。 告别了昭妃,夜色已经过去了小半。青画在朱墨皇宫的第一个晚上是和书闲同塌而眠的,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而是书闲坚持要同榻。青画素来喜欢独处,同榻就等于是不眠,她本能拒绝,只是书闲执拗起来也不是常人可以劝的。到末了,她还是睡在了书闲的榻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书闲以为她睡着了,她还是没有睡着。只是她这些年跟着司空也学了些修身养心的调息之法,只要静下心来,呼吸是和睡着了差不多的。也因此,她发现书闲稍稍靠拢了些,拉起了她的手。 “画儿,我其实是害怕。” “前夜,墨王爷暗示我让我听他调遣……” “画儿,墨王爷样样都是俊才,可是你说他不好,所以我提防了点儿,结果……” “你知道吗,秦将军已经不在了,那天晚上他暗示我为他效命的时候,秦将军正好在门外……结果没过几天,他就暴毙了,说是急病……” “画儿,我怕他迟早会发现你不对劲,我发现他总是在看你……” 青画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地压着自己的气息。她知道自己的手被书闲拽得有些紧,也知道耳边有些湿润的是书闲的眼泪。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行半个月,书闲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她一边爱慕着墨云晔这白眼狼,一边却因为她一句话时时刻刻提防着他,等到发现他的危险后她还同时发现了墨云晔在对她身边一个痴儿的的关注,偏偏这个痴儿还是个假痴,这些,怕是把这个柔弱的公主给压得喘不过气吧。 “画儿,临行前,父皇还给了我一道圣旨……” 书闲絮絮叨叨说着,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有些字眼青画压根就听不清。漫长的断断续续的话,只有一点让她浑身都凉透了——书闲说,墨云晔总是在看她…… 青画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论年纪她才十七,与墨云晔差了一截,论长相从不梳妆敛容的她不过是清丽之辈,论性情,她可是个结结实实的傻子,论相处时间,她和他这半个月来除了那次客栈桥头外几乎没讲什么话,这样的一个人,堂堂摄政王怎么会起别的心思? 照理,她也不曾露出什么马脚,那他常常看着她,会是在看什么? 墨云晔,他到底想做什么? 19、初出茅庐 书闲与墨轩的大婚之日定在四月十五。相士说的黄道吉日在那之前,于礼,墨轩在朝华正殿见了书闲一行人。 朱墨的正殿气派非凡,镶金的皇位高高在上,底下几根三人合抱粗的柱子是暗红的,地上铺着的是花色素沉的大理石砖。整个殿上站着不少大臣,这其中也包括了摄政王墨云晔。 这是青画第一次看清高高在上的墨轩,反正她扮演的是个痴儿,被书闲拉着手行了礼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个高座之上名不副实的少年:看他的样貌甚是俊秀,却还带着一股子少年特有的青涩劲儿。他眉宇间的神色带了几分倦怠,一双眼睛带着些许桃花色,看着殿上含羞的书闲,他的神情更是有几分轻佻——果然很是符合“纵情声色”“荒淫无道”的说法。 殿上安静得很,每个人都谨慎言行,静静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待到墨轩身边的太监宣读了一道圣旨,说是封了书闲为贤妃,总算是给一锅糊了的粥煮得起了几个泡,众人纷纷道贺。 青画自然是不敢多动的,只是听见太监宣读了是贤妃,她垂眸,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笑了笑——这贤妃乃是正一品,头顶上可只剩下一个皇后,比昭妃想容还高了一阶,墨轩可谓是给足了青云的面子。书闲位列贤妃,想来是不用看多少人眼色了。 殿上的大臣三三两两道贺,都是些虚名头,唯有墨云晔的声音淡淡的如同雨后屋檐的水滴一样清澈透亮,他说:“贤妃秀外慧中,青画姑娘天真可爱,陛下有福了。” 墨云晔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青画,有诧异的,有惊奇的,有茫然的。青画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天,有谁不知道青云公主带来的“青画小姐”是一个痴儿? 青画心里也存了个疙瘩,她逼着自己维持着茫然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墨云晔一眼,却没想到这一回头,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脸上的神情是润泽无比,正含笑看着她,目光澄净,像是秋后的天空。 这眼神,如果是对着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早就让人悬崖勒马心系良人,只是如果他对的是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痴儿,那就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青画不喜欢这诡异,所以她选择了不动声色。只是被人这么一直含笑盯着,身子要想不僵硬可不大容易。自从那日被书闲点醒,她才意识到,只要是墨云晔和她在同个地方,他真的会时不时含笑看上她一眼,这……算是个谜团,任她挖空心思也不得其解。而现在,他的这番说辞,明里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众人她“陪侍”的身份,暗里却是结结实实地给了墨轩一记下马威,让他知道,他必须连同她这个傻子一道儿收了…… 青画有些揶揄地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墨轩皱起了眉头,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最后和身边的太监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太监过了一会儿就扬声道:“青画小姐满门忠烈,品性纯良,既来我朱墨,特封为美人。” 美人,和书闲差了十三阶,是天壤之别。 青画心里有些慌乱,她倒是知道自己是当陪侍的,但她身为“痴儿”却从未想过入到墨轩的后宫里去。今天这一出……是墨云晔一手主导的“意外”。她飞快地思索着,事已至此,要不……装疯卖傻蒙混过去? 朝华殿上死寂一片。人人都知道此事是墨云晔逼着墨轩买账,却无一人敢说二话。 末了,还是书闲开了口。她轻笑一声道:“陛下美意,臣妾替画儿谢了。只是画儿她福分薄浅,怕是无缘得陛下垂爱。” 墨轩眯眼一笑道:“怎么?” 书闲看了青画一眼,轻道:“此番臣妾临别青云的时候,父皇曾经下了道旨,封画儿为品香郡主。陪侍一说,其实只是谣传而已,其实是臣妾恋家,非拉着画儿陪我在朱墨住一阵子罢了。” 品香郡主? 青画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自小就在宫中,青云皇帝赐了她国姓青她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她成了品香郡主了?她恍然想起那天夜里书闲拉着她的手模模糊糊提到的事儿,她说临行前,父皇还给了我一道圣旨,难道指的……居然是她突然飞上了枝头成了郡主? 青画心里茫然,思绪像是着了水的棉花,白茫茫且泥泞不堪。恍惚中她只知道,墨云晔的目光也变了味儿,那探究的光芒让她的背上像是着了火一样。 倒是书闲含着笑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父皇有意……撮合画儿与臣妾三皇兄,此番入朱墨,怕是画儿最后做小女儿家的日子了。” 书闲的三皇兄是谁?青画茫然间还是反应了过来,是青持。青画与青持说到底只有恩情,并不相熟,但是如果换个熟悉点的叫法,那就是宁臣。她相伴了那么多年的,最后连埋骨都是他的宁臣。 墨轩似乎对书闲的这个说辞满意得很,他笑道:“朕自然不会夺人所好,品香郡主就暂且在宫中待些日子罢,也好多陪陪爱妃排解寂寞。” 殿上静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又是满满的一片道贺声。 照理,皇帝封妃也不过是个仪式,只有迎娶皇后才会办个大典,只是书闲是个外嫁的公主,封妃是早有的事情,大婚却仍然是少不了的。日子选在四月十五,这一天皇宫上下热闹非凡。相对的,宫里的防备也会少许多,青画想了许久,也选在了今天找上了墨轩。 自从书闲入后宫,青画已经可以到墨轩的寝宫附近走动了。大婚这天人声鼎沸,墨轩寝宫的防备也比往常松懈了一些。看门的侍卫认得青画,只是匆匆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便放了行。 相较于外面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墨轩的寝宫里却是寂静一片。青画走过狭长的回廊,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着。再然后,她就见到了墨轩,坐在寝宫内院的亭中,慢悠悠地喝着一壶酒,神色沉静。 现在的墨轩不是那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神色,也不是那晚在湖边的好学少年,而是带了点倦色。他也看见了青画,眼里微微有些惊讶。他说:“郡主有何事求见?” 青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开了口:“陛下,您想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我想效犬马之劳。” 一句话,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墨轩手里的杯子颤了颤,落在亭中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诧最后到冷冽只用了短短一瞬间,他死死盯着她,眼里霎时间寒潮肆虐,俨然已经起了杀意。 墨轩冷着嗓音开口:“你装疯。” 青画微微一笑:“是。” “为什么?” 为什么,青画低头不语。为什么要装傻,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全然想得明白。也许……是因为上辈子就是个天生的傻瓜,这辈子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干干脆脆当个傻瓜,然后……绝地重生。 “你来朱墨的目的是什么?贤妃和你是一道的?” 青画摇摇头:“不是。书闲她不知情。” 墨轩防备地盯着她,随时都可能叫来侍卫把她拖下去凌迟的样子。 “为什么跑来告诉朕?” “我想与你合作。” 墨轩冷道:“你的好处呢?” 青画回以冷笑:“因为我想让墨云晔一败涂地。” 小心翼翼交出的,被踩烂在地上的心,满门的血债,她宁锦辗转重生早就只剩下这一个念想了。就好比是沙漠中迷了路的人,心心念念攀爬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或许不是为了金银财宝,也不是为了加官进爵,美人在怀,他只要一口水,就此生无悔。 墨轩很识趣地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让墨云晔一败涂地,或许是她眼里的恨意太过浓烈,浓烈到他已经不需要开口问原因的地步,他只是冷笑一声,问她:“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能力帮我,而不是拖累?” “陛下想我用什么方法证明?” 墨轩想了想,伸手轻叩这石桌道:“上次在御花园,你也听到了昭妃与朕商量的事吧。你怎么看封赏连爱卿的事?” 他这是……想试探她能力?青画心中了然,脸上也带了微笑。 “赏黄金布匹即可。月俸和官爵不必动。” 墨轩诧异道:“为何?” 青画笑道:“因为人性如此,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今日涨了那人官爵或者月俸,那人顶多感激一两个月,再往后就会习以为常,认为理应如此了。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赏黄金布匹,多找些机会多赏几次,那人反而会感激陛下屡屡恩宠有加。朝中也会比加官进爵更为和乐,如果那人有些不满,便严惩几个贪赃枉法的,杀鸡儆猴也不无不可。” 墨轩惊异地睁大了眼,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少顷又皱紧了眉头。 青画了然他在想什么,低眉笑了笑:“陛下,‘帝王道’是给起码有一半权利或者干脆是朝中和乐太平盛世的帝王参照的,以现在陛下与摄政王的差距,正儿八经的帝王道终究是比不过歪门邪道。” 墨轩倏地站起了身,那一身锦缎镶金的黄袍在太阳下闪过一些碎光。他的眼里带了点不可置信,到后来又成了一丝迷蒙,最后在青画的注视下一点一滴凝滞下来,化成了深潭一样的冷静。 他说:“你师承何处?” 青画想了想,据实相告:“家师名司空。” 墨轩犹豫道:“帝师司空?” 帝师司空?青画愣了少许,她早就知道司空名气大得很,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帝师”二字。听墨轩的语气,貌似这帝师的名号可是来头不小,真的是她那整日窝在闲云山庄没事遛鸟赏花折腾些毒虫毒草的师父司空? 就在青画踟蹰的时候,门外的太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亭子,在亭外叩头道:“陛下,吉时已到,请陛下移架朝华殿。” 墨轩点点头,起身要走。青画在他走之前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看看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已经告退,才冒险喊住了他:“陛下,等等!” “何事?” “陛下说的那个连大人,也是连华?” 墨轩颔首:“你居然认得我朱墨的一个普通臣子。” 青画犹豫了片刻,才迟疑道:“如果是连华,他……应该是墨云晔的人。”这连华她记得的,六年前曾经受过墨云晔大恩,在摄政王府外面等了整整三天只求报答的那个人…… 墨轩的神色有些沉寂,末了,他轻声道:“青画,你跟来吧。” 20、婚宴毒香(上) 墨轩说,青画,你跟来吧。 今日是大婚,她能跟去的自然只有婚场,他这句话说得随性无比,青画却听出了一点点意味,他这算是……暂且承认了她? 墨轩的寝宫离朝华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青画跟在他身后出现在了婚宴场上,顿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在场的所有大臣都知道,青画这个痴儿可是朱墨的贵客,是以后要回去当青云太子妃的,所有的人都在揣测,难不成是陛下……临时起意收了她?一时间,场上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怪异。 青画默默跟在墨轩身后,对周围或诧异或同情或嫉妒的目光视而不见,她只低着头,看着脚下金贵华美的地毯,不远不近地跟着墨轩。她当然知道,这大概也是他给的考验,看她在这么多人明知的误会中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假如她退却了,那就是她没胆没担当,假如她干干脆脆表现出不是疯子的模样,那她就是鲁莽,假如她和他保持了距离,那她就是无诚意…… 这墨轩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也是八面玲珑的。 青画低头略略思索,眼角露出一两分笑意,干干脆脆抬起了头盯着墨轩看,抢在他前面走到了皇座边上,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眯眼笑。这一笑,宴场上又是一阵错落的议论声,嗡嗡直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青画抓着自家裙摆,冲着底下的文武百官后妃佳丽们咧嘴一笑,就是要坐到皇座上去—— “哎呀青画小姐留步!” 就在青画几步跨到皇座前的时候,一边伺候的太监尖声叫了,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青画,猛力把她拉开了一大截。太监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脑袋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汗,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墨轩,又把青画往皇座之下的宴场力拉了好几步才絮絮叨叨道:“青画小姐,那位子您可做不得,您还是好好坐到下面去,或者和几个娘娘们玩去,听话。” 青画瞪大着眼睛水盈盈地看看墨轩,不吵不闹,朦朦胧胧看着他。她知道,这目光外人眼里是一个傻子有的迷蒙,到了墨轩这个知情人眼里,就是别有意味,再加上她方才的举动,恐怕就是血淋淋的挑衅了。 她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知道她有这胆量和应对手段去与他合谋而已。 墨轩微微一笑,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风流相,对上她牲畜无害的眼神,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稍稍挑了挑眉。 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青画企图坐上皇座,这件事如果是正常人做了,那就是死罪!可是她是个痴儿,还是别国来的郡主,更有可能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这身份却非同小可。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知道,墨轩会怎么处理这件公然冒犯天威的事情。所有人都静默着皱眉低头,今日是皇帝大婚,喜气洋洋的日子,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如何…… 宴场上奏的本来是一支高雅清新的曲子,此刻周遭尽数安静了下来,好好的清平乐居然也带了几分颤。 青画状似不经意地扫眼过宴场,只看到了两个人面色不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一个是昭妃想容,一个是……墨云晔。只是不同的是,昭妃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她似乎只是看着墨轩奇特的表情想笑,而墨云晔……则是直接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的笑容里带着三分□□,七分温煦,就像是看着一样好玩的东西一般,兴致盎然。 被人当做什么时兴好玩的物件一样看着,青画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墨云晔的目光总是太过柔和,上辈子她年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对上了就会脸红心跳,现在她却只感到透骨的恐惧。那是——被蛇盯上了的猎物的感觉。 墨云晔,他是朱墨堂堂摄政王,是世人眼里的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恐怕也只有青画知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知道填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进去……他越是这般的神情,越让人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捉摸不定的目光,她低下头笑了笑,一不做二不休,在原地扯着身边太监的袖子,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座直嚷嚷:“画儿要上去,上去!” 见她如此,墨云晔的目光中便带了一丝玩味。 太监吓锝不清,哆哆嗦嗦地拉着她的手腕絮叨:“画儿小姐啊……您,您听奴婢一句劝……这可玩不得啊……” 从始至终,墨轩都静静地站在一边,既不作声也不表态,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画把一个顽劣的小孩表演得入木三分。直到那拉扯着青画的太监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又瞥见远远走来神色急促的书闲,他眼底的那一丝风流神色总算是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通透的光亮。 不消片刻,匆匆赶来的书闲急急到了皇座之下,从太监的手里把青画的手腕拉了出来,拽到了自己身后,满眼惴惴不安地朝墨轩行了个礼道:“陛下,画儿她……” 墨轩低着头沉吟了片刻,抬头的时候目光是三若有所思,他笑道:“不知者不罪,朕自然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言毕,他不动声色地朝青画笑了笑。 所有的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等候在一旁已经许久的宫女这才颤颤巍巍地提着花灯走到了殿中,对着墨轩盈盈跪下轻道:“陛下……吉时到了,您……” 墨轩颔首:“行礼罢。” 欢快的宴乐又重新响了起来,青画不着痕迹地退到了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场上的一片繁华。书闲的心思似乎还在她身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她,似乎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青画的心思却被方才宫女手里提着的花灯给吸引了过去—— 那花灯里面盛的是一种透明的汁液,点燃了之后香气四溢。这花灯里的油参合的是一种叫青莘的草,长在朱墨的高山之巅,因为气味芳香又谐音“情深”,故而被用作婚礼之上的彩灯。这草很是难得,是宫里特有的熏香料子,寻常官宦人家根本消耗不起,她也只在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见过一次。皇家婚礼自然是奢华至极的,只是引起她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青莘的气味…… 这味道,深而悠扬,恍人心神,本来是安神定心的药效,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隐隐有些胸闷。而书闲的脸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比平常还白了好几分。 青画站在原地踟蹰的时候,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昭妃笑吟吟地走了上来,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对着还在往这边打量的书闲笑了笑道:“妹妹可别误了吉时,画儿我来照顾吧。” 礼乐奏响,锣鼓齐鸣,青莘花灯把书闲和墨轩围了起来,衣着鲜亮的舞姬们跳起了朱墨最古老的祈神舞……青画被昭妃拉着稍稍往外走了一些,避开几乎无处不在的舞姬们的脚步,到了不远处的花池边。 “画儿妹妹,你不舒服?” 不……舒服? 青画微微皱了眉头,抓了一把自己胸口的衣襟。她的确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有几分晕眩,看着远处的东西还带了几分重影儿,不大看得真切……倒有几分中毒的样子。可是自从入宫,衣食住行她都仔细检查过,这五年来她都与毒虫毒草做伴,如果真有人下毒,她应该不至于会有疏漏的地方…… “画儿妹妹?” 昭妃有些焦急的声音就在耳畔,青画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嗡鸣,脑中糊涂一片,心思却越来越明朗了——她咬咬牙稳住心神,皱皱鼻子勉强笑道:“好香……是什么?” 昭妃笑道:“那是青莘草的味道啊。” 青莘,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某些个东西被她抓住了:青莘谐音情深,它的气味倒是与多年前她记忆里的没有两样,可是她记得还有一种与青莘长在一块儿的花,叫并蒂青莘,它长得与青莘无二致,却没有青莘的功用……相反,它有毒,虽然不大厉害,却能慢慢让人精力衰竭。 朱墨宫中的人自然是闻惯了这味儿,所以对同种的并蒂青莘不大敏感,可是对于她和书闲两个外来之人……这满满绕着的花灯燃丝,足够让她们两个胸闷难忍了。 这宫里,有人想让书闲她久病不起。 那会是谁? 青画的脑袋有些昏沉,隔着舞姬的轻歌曼舞水袖流云,她找到了书闲的身影。她被围在彩灯中间,脸色已经惨白,眼神里分明染上了痛苦的挣扎。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怎么办?青画问自己,这药估计也不会让人晕厥,半日下来只会让人累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如果硬撑是可以撑过的,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书闲她要面对的是后宫争风,她不能输在这第一步上。 昭妃的眼里露出了几分关切,她轻道:“画儿妹妹,如果你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房去?” 青画凝神想了想,看了一眼舞姬丛中的书闲,看了一眼墨轩,还有一旁斟酒的墨云晔,咬咬牙下了决心——她毫无预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瑟瑟发抖地蹲在了地上,扬声大叫: “疼!呜呜……疼死了……呜呜……” “画儿妹妹?” “痛死了!呜呜……” “来人,宣太医!” 昭妃的脸色也变了,大概是觉得她一个痴儿做不了假,被她脸上痛苦的神色给唬住了,急急忙忙地想去拉扯她起来。 青画仰起脑袋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痕,手脚都发抖了。这模样有一半是装的,有一半却是真的,她的确想发抖,因为毒香的缘故。她从小被司空□□着接触毒虫毒草,但却不是对□□无感,相反,她是更加敏感。只是伤身比一般人少了很多。所以,她其实不痛。 可她不痛,不代表书闲不会痛。书闲性子内向,恐怕这会儿是死死撑着吧。 青画揉着眼睛,透着朦胧的眼泪看下人群中的书闲,暗暗加大了几分声响—— ——只要她一出事,那就不用等到书闲忍耐不了,她是朱墨的“贵客”,墨轩自当会派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其实这种做香料的毒草她不是不能解,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无计可施。婚宴上那么多双眼睛青画都不怕,她只怕墨云晔会看出什么来,所以她不能像书闲示警,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到她的怪异之处,她要想阻止这件事,就只能靠自己…… 21、婚宴毒香(下) 青画这一出病倒在婚宴当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已经被人送到了穆仪宫的房中。几个太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太医仔仔细细诊了她的脉,正凝神思索的时候,青画已然把脸上痛苦的神色收了一半,她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打量着房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盘算着。 房里站了三个太医,两个宫女,还有一个太监。两个宫女是陌生的,依稀是方才跟在昭妃身后的那两个,一个太监是墨轩宫里见过的。看来她这一病,牵动的人倒不少,至少墨轩注意到了,昭妃也派了人。只是这么多人中,独独不见的是云闲。 三个白头发太医愁眉不展,又是把脉又是看眼色,最后他们干脆聚到了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露出些诡异的神色。 青画冷眼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透过太医玄青色纱衣的间隙,她倒是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一进房,所有的人都愣了片刻,紧接着都跪地行礼。 青画也不曾想到,第一个来探望的居然会是堂堂一国之君,墨轩。 墨轩长着一双桃花眼,明明只是个比她大一岁的少年国君,眉宇间却带了厚厚的风流情韵。他一笑,那神情比青云的纨绔子弟老六青涯还无赖上几分。他不靠近床卧,只是笑吟吟站在门口,看着房里跪成一地的太医宫女太监默不作声,越过他们,朝躺在床上冷眼旁观的青画丢去一个轻佻的眼神,眉梢带了一抹桃花色。 青画微微皱了眉头不去看他。这个墨轩皇帝,那天晚上见到的是一个谦恭隐忍的少年英才,方才在他寝宫见到的是犀利敏锐的老道人物,现在却成了个轻佻风流的昏君模样,这么多面,到底哪个才是真正可以合作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墨轩和墨云晔不愧是叔侄,还真的有几分相似。这一点,她很厌恶。 墨轩对青画的无视毫不在意,笑了笑迈进屋子道:“太医,查出郡主病因了么?” 太医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犹豫至极,半晌没有回答。很久之后,最为年长的太医开了口:“回陛下,郡主她……应该是外物导致身体不适。” 外物导致身体不适,这两个字在外或许只是说吃错了东西,在宫闱之中却是个人人都知道的禁忌。如果受伤的是个小宫女或是低等的更衣之流,恐怕太医们不会提起,但此次受害的是邻国来的郡主,非同小可,万一处理得不妥当恐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太医是几经衡量之下,才做出了明言的决定。 话一出口,几个太医的官帽就已经压得很低,静静等候着墨轩的决定。 青画也静静等候着,眼睁睁看着墨轩在房中乌木镌刻的桌边坐了下来,轻轻叩打着桌沿。白皙的手指有些纤瘦。 半晌,他才轻轻开口:“什么原因?你们据实相告。” 领头的太医诚惶诚恐,互相沉着脸看了一眼,才颤颤巍巍道:“回禀陛下,郡主的病是典礼上有人偷换了香料……青莘可以延年益寿,可是有种药草与青莘气味一样,功效却……郡主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偶有迷幻之感,休息几日便可……” 墨轩的桃花眼一挑,微微一笑,语气轻佻,他说:“四合,香料是谁经的手?” 叫四合的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道:“回、回陛下……好像是、是李婕妤……” “让她过来。” 李婕妤,青画对这个人还是有点儿记忆。不久之前还在穆仪宫的时候是见过一面的。她还记得那时候示好最为热情的嫔妃就是这个李婕妤。听她自己讲,她爹爹是朝中管进贡的尚礼之臣,宫中所需的一切物资都是他爹爹交由内务府的。她还曾经很热情地说可以让她爹爹带些宫外的好物件来,因着和内务府相熟,她宫里吃穿都要优渥许多。 这个李婕妤,真的会有心害书闲? 房里的几个太医和宫女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房间,偌大的一个房间里就只剩下皱着眉头的青画和一脸不正经的墨轩。 墨轩饶有兴致地坐在房中,脸上挂着笑,他垂眸道:“怎么,你不信?” 青画沉默不语,稍稍花了些力气从床上坐起身,抱着被子看着一脸桃花相的堂堂朱墨皇帝——他的语气正经得很,脸上的神色却轻佻得没有半分国主的模样,倘若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远远的透过窗户看房里的情形,想必就是他坐在桌边笑得很荒淫。 “李婕妤?” “是。” “为什么告诉我?” 青画皱眉,墨轩也不傻,她也不傻。她不会天真的以为是她这个“邻国来使”身体不适劳驾得动堂堂朱墨的一国之君。书闲也应该有些身体不适,今天是她和墨轩大婚的日子,他有什么理由放着书闲不管,跑到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房里? 墨轩沉默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忽而桃花眼一挑,风流尽显。 青画的眉头皱得更紧,把被子拽紧了些道:“书闲呢?” 墨轩笑道:“卧病在闲庭宫。” “你是想让我来面对这件事?” 青画眼前一亮,猛然抬头,对上的是墨轩没笑的眼睛。也就在这一刻,她才彻底明了,墨轩这一出戏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他晾着书闲不闻不问转而来探望她,他特地告知所有的事件关键是李婕妤,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给她设得一层障,为的不过是考量她这个“天性痴呆瞬间开窍”的人究竟有几斤几两,究竟……怀着什么目的。 墨轩低眉道:“三天。” 青画咬牙道:“好。” 婚宴的那天晚上本该是热闹非凡,无奈书闲身体不适,所有的礼仪都是草草了事,墨轩也并未在闲庭宫过夜,只是翻了个牌子做了副样子,夜过半的时候就回了寝宫。青画进到闲庭宫的时候,那里就只剩下了几个常侍的宫女和太监。 书闲本来早就上了床,听说青画到了就急急屏退了贴身侍候的人,脸色也变得慌张无比。她披着头发,穿的是宽松的绸锦,脸色苍白无比,见了青画就好像是沙漠里的人见到了水源一样,眼睛都亮了。 “画儿……” “你没事吧?” 书闲摇摇头,拖着青画的手在床边坐下了,俯身到她耳边轻道:“画儿,听说李婕妤被关了起来……” “我知道。” 书闲轻轻喘了一口气:“画儿,那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青画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书闲,你和李婕妤这几天可有结仇?” “没有。” “你这宫里可有资历比较老的宫女?” “有。”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显然如果只是查李婕妤一个,那是压根就不必的。李婕妤既然被软禁了,那就摆明了是动不得的,墨轩让她动除了李婕妤之外的人,摆明着就是想让她去查李婕妤的交际人脉。宫廷中人的关系错乱复杂,但往往有一种关系是很容易顺藤摸瓜一牵一根藤的。而有什么人比年复一年住在宫里的下层的人还了解上头那层层相套的关系呢? 常侍的宫女都是守在门外的。书闲叫进房的是个叫采采的老宫女。 在老宫女面前,青画是自然不敢露出正常神色的,她只好蜷缩在了书闲床边,低头玩弄着衣襟上的一颗珍珠扣儿,静静听着书闲与老宫女的对话。 书闲问她:“你可知道李婕妤与谁交好?” 老宫女叩头答:“阮美人,贞淑妃。” 书闲回头看了青画一眼,轻声问:“还有吗?” 老宫女想了想开口道:“还有一个,不过她不是宫中之人……李婕妤与摄政王府的瑶夫人交好。” “你下去吧。” “是。” 李婕妤与摄政王府的瑶夫人交好。 青画本是淡然听着书闲与老宫女的对话,老宫女的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一根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进了她的眼睛里。闲庭宫里点的是明亮的特质宫灯,她却觉得眼前的东西暗了不知道多少,那灯纱都快渗出血来…… 瑶夫人…… 这三个字,她上辈子听过许多次,从一开始的听了浑身发冷,胸口堵得说不出话,到后来的毫无知觉逃得远远的,瑶夫人这三个字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六年前人人都知道摄政王府里有两个人是得罪不得的,一个是墨云晔,一个却不是摄政王妃宁锦,而是摄政王派给摄政王妃的一个小小丫鬟,秦瑶。 人人都知道,秦瑶终有一日会爬上枝头当上凤凰。除了宁锦。 人人都知道摄政王不会真心娶一个政敌的女儿。除了宁锦。 房门吱嘎一声,被轻轻地掩上了。青画却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她想笑,却笑不出声,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去直视六年前她到死都没敢直视的真相——墨云晔,他娶她为妻,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需要娶“宁相之女”而已。 是她,傻傻地想去站到他的身边,陪他俯瞰江山。 “画儿,你没事吧?” 青画回过神,盯着衣袖轻声问:“书闲,那个采采是什么时候来侍候你的?谁派的?” 书闲想了想道:“今日,陛下亲自送的……啊,是不是我太鲁莽轻信了?”她神色一怔,“我……” “无妨。” 青画轻声道,看着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在心里悄悄补上了一句:那本来就是墨轩希望的。他或许早就查出了是李婕妤所为,但是又软禁了她,他的目的……很可能只是逼她挑拨墨云晔的底线而已。这事,明天就该有着落了。 夜已过半,风凉,刺骨。 那夜青画彻夜未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徘徊的是上辈子一些往事,就像是酒到半酣一般,迷蒙不清。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梦里是很多年前的春日翘家,那个风姿卓卓的少年公子温文的合扇轻笑,他说: 锦儿,你总是不爱记仇,本王真担心你哪天会被人拐了去。 梦里的宁锦一脸不屑,梦里的青画却站在宁锦身边冷笑,她好想告诉他——你错了!墨云晔,你看透了宁锦,算准了宁锦,可是,你漏算了老天爷,你漏算了青画! 22、洛川祭祀 墨轩大婚之日的第二日是朱墨先帝的忌辰。论理,这忌辰该由皇帝墨轩与皇后一道去,只是墨轩的皇后的父亲被打入了“宁相反党”,皇后虽然没有被废,却早就被软禁在了凤起殿,已经足足有四个年头。这是宫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宫中后妃现在当首的是贤妃书闲。 书闲位居三妃之列,皇后没法陪同,她就是名正言顺陪同墨轩的嫔妃。而书闲陪同,一同跟去的自然还有青画。 先帝的陵园在都城的郊外。墨轩这次出行声势浩大,除了书闲,一同跟随的还有他昭妃想容。一列马车从清晨就驶出了宫门,旭日东升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到了都城郊外。 墨轩一人独坐一辆马车,青画坐的是和昭妃与云闲一起的那辆。昭妃似乎与书闲颇为有猜忌,平时笑吟吟的她今天摆明着是藏了心事,看着书闲的眼里充满了防备。倒是对青画的时候她还是神色自然,和颜悦色—— “画儿,渴不渴?” 青画摇摇头,憨憨笑:“不渴~” 昭妃又笑着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掏了个小包出来,笑道:“画儿,这是朱墨的玲珑糕,我今天特地为你带的,尝尝?” 青画小小诧异了一把,眼睁睁看着昭妃轻手轻脚地掀开小包,露出里面的淡色糕点。玲珑糕的香味在马车里渐渐弥漫开来,青画心头的迷雾也渐渐升起来,这玲珑糕的确是朱墨的特产,作为接待来使的糕点也不是第一次,她奇怪的不是玲珑糕,而是……昭妃为什么对她区别对待?她甚至……没有把书闲放在眼里,为什么对她一个“痴儿”照顾有加? 昭妃想容,她可不仅仅是一个妃子,她是可以让墨轩私底下叫“太傅”的人…… “画儿,尝尝看,这糕点在青云可吃不着呢。” 青画木讷看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想容的眼里满是笑意,像是一个长姐对幼妹般的神色;坐在一边的书闲早就白了一张脸,她的手已经拽在了她的衣摆上,显然是怕她真吃了那个糕点出意外。只是青画也知道,那糕点——并没有毒。 昭妃的手有些挂不住,含笑叫了声:“画儿?” 青画扬起憨憨的笑脸,咧着嘴摇摇头:“画儿不饿~画儿……想下马车!” “不行啊,”昭妃笑道,“墓陵还没到呢。” 昭妃的话音刚落,外头的就传来了太监细长的声音:“贤妃娘娘,昭妃娘娘,品香郡主,墓陵到了,陛下请娘娘和郡主请下车。” 这一声,总算是将马车里的诡异气氛给冲淡了。昭妃不是个笨女人,相反,她很聪明。为了少一分被发现的危险,青画几乎是迫不及待跳下了车。也许是坐太久了,腿脚酸麻,宫里的马车又比寻常人家高大了不少,她这一跳没找到着地点,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一阵剧痛从脚腕传来,直接传到了手指尖…… 边上侍候的太监大惊失色:“唉哟我的郡主诶,您倒是小心点啊!” 青画也在后悔自己的鲁莽,这墓陵地上铺的是大理石,硬得磕脚。她这一着地,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耳朵里嗡嗡直响,痛得她眼睛都快湿润了。 作为“痴儿青画”,她该哭的…… 青画略略琢磨,才打算急急酝酿几滴眼泪,却看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抹绛紫的衣摆。紧接着是一只手,白皙纤长的手,微微张开了手指,伸到了她面前。一个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郡主,可是伤到了?” 摄政王,墨云晔。 青画微微颤了颤,硬是没有挤出眼泪来。她红着眼睛抬头,不着痕迹地掩去了一瞬间眼里即将弥漫开来的憎恶光芒,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的手。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很多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年少的宁锦背着自己的小包裹翻墙翘家,也是这样的时候见着执扇轻笑的他,他说:锦儿,你怎么连翘个家都会弄得这么狼狈? 很多年前,宁锦说:本小姐不要你拉! 很多年后,青画故作迷茫地摇摇头,语气含糊地喊:“不要你拉!” 她揉揉通红的眼睛,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意外地看到墨云晔新月一样的眼里闪过几缕诧异,就像是上好的玉石被打磨出了一丝光彩。当然,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就恢复了温文和煦的眼神,轻轻颔首朝她身后行了个礼。 急急上前的是书闲,她小心地挡在了青画面前,低声斥责:“画儿!不许无礼!” 墨云晔莞尔一笑道:“郡主天真烂漫,无妨。” 墨云晔的声音从来都是带着股玉石一样的温雅,云闲听得脸红到了耳根,糯糯地扬起羞赧的笑脸轻道:“谢过王爷……” 书闲对墨云晔是什么心思,青画早就知道了,只是……看着她现在这副样子,青画却只是觉得看到了当年的宁锦。墨轩在这尴尬的时候走了过来,他朝着墨云晔谦卑一笑道:“七皇叔,时辰差不多了。” 青画被书闲牵着手走到了墓陵之前,看着来来往往不多的几个宫女太监把果盘祭祀之品搬到了规模盛大的陵墓之前,又点了几根蜡烛,往陵墓周围洒了香笺与寓意吉祥的凌荣花。墨云晔就站在陵墓之前,书闲与昭妃在他身边各站一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跪拜之礼。而墨云晔却站在他们后面一步之遥的地方,过了几许才跟着跪了下去,朝墓陵微微颔首。 皇家祭祀是天子之祭,自然是个盛大的仪式,只是普通人不知晓的是,天子忌日从来都是有两个,一个是真祭,一个是官祭。官祭是百官群臣集体朝拜祭祀,场面非凡,而真祭则是像今天这样,皇家亲子轻装便车行家祭。 朱墨皇家祭祖,青画一个邻国的郡主是不能站到队列里去的,照理她也不用行跪拜礼。几个太监就把她带到了陵墓的另一端一处凉亭里,碎碎念着让她不要乱跑,小心摔着。 凉亭比陵墓高出一截,青画远远看着,眼色凌厉。 照理她是没资格跟着墨轩皇帝一道出来行这祭祖之礼的,她知道,墨轩这么做的缘由只可能是一个——他想把她带到墨云晔身边。他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做一场好戏给他看,证明她够资格与他一起谋事。而她……也已经准备好了,宁锦和墨云晔的这场赌局,其实早在青云皇宫再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开了局。 一场祭祀,花了约莫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墨轩与墨云晔也都到了凉亭之内。宫女太监们在石桌上摆开了几个小点心和一壶酒,墨轩与墨云晔一派和合地坐在石桌边上,把酒言欢。 酒到半酣,墨云晔忽然道:“听说贤妃最近染了风寒?” 书闲红了脸,唯唯诺诺地拉着青画的手站在墨轩身边。末了,墨轩笑道:“爱妃已经无妨,只是……怕是这次不是风寒。” 墨云晔眉梢一挑,一折纸扇轻轻合上了:“陛下的意思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宵小之辈使了些法儿,贤妃倒是没事,只是……”墨轩看了一眼青画,沉吟半响才道,“吓坏了品香郡主。她这几日都吵着要回青云。” “是么?” 墨云晔轻笑,纸扇在他手里被轻轻打开了,他的眼色如琉璃,清清淡淡地瞥向青画。 青画咧着嘴扯着书闲的衣袖蹭了蹭,不去迎他的目光,视他的目光为无物。她已经彻彻底底想通了墨云晔的意思,使了劲儿去配合他。他说她疯癫地整日吵着回青云,如果她真吵了起来,那也太巧合了,一个傻子首先的特征是言不符实。她瘪着嘴抱紧了书闲的胳膊,把头埋进了她的臂膀里,嘿嘿直笑。 “青、云~” 书闲揽着她无奈地笑:“画儿,别闹。” 墨云晔斟了杯酒轻轻品了一口,淡笑道:“既然如此,如果品香郡主不嫌弃,可以去我府上小住几日。” 墨轩笑道:“七皇叔美意,侄儿谢过了。” 从始至终,青画都没有看上墨云晔一眼,她只是静静听着他平平淡淡和煦文雅的声音,压抑住心里不断扩大的疑虑——墨轩这一招实在不算什么高招,他想把她送到摄政王府去是摆明了的事情,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墨云晔会如此配合。他是个聪明极致的人,不会听不出墨轩那不算聪明的伎俩。 青画有些疑惑,她压着自己的目光逼自己露出副迷蒙的样子抬起头,没想到正对上了墨云晔含笑的目光。 他轻道:“品香郡主,就请到寒舍小住些日子罢,可好?” 书闲手颤了颤,抓住了青画的肩膀,她盯着青画的眼轻声问她:“画儿……你,想去摄政王府吗?” 青画甩甩手直笑:“嘿嘿,王府~” 书闲沉默不响了,瞅了墨云晔一眼,目光中有一点点的晦涩,有一丝丝怅然,最后停在了青画脸上——她终于还是没有笑,只是眼里有着浓重如乌云的矛盾,她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青画却只是傻笑。 她不能表现出半分异样。书闲对墨云晔的感情,她懂。只是……这不是一场感情的角逐,这是一场孽缘,一场迟到六年的审判。书闲的照顾,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尽最大的力阻止她陷进去是最好的报答。 墨云晔低眉浅笑:“品香郡主,你可以称在下一声云晔。” 青画也在笑,却不答。 这一场的赌局,终究是开始了。 23、旧地重游(上) 青画出宫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朱墨的五月少雨,柳青溪澈,天明如镜。青画随身并没有带许多的物件,只带了书闲整理的几套衣服和一些傍身的银两,还有个香囊。 衣服是书闲从青云带的难得几件素净的,也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准备的,居然件件合身。香囊总共两个,一个给了书闲。香囊里装的是一些常用的药草,是她前几日婚宴毒香后偷偷用了身上随身带的一些药草赶制的,为的是防止她离开皇宫后有人继续给书闲下套儿,送给她防毒的。 出宫那日,书闲只送到了宫门口。青画知道,自从成了“青画”,她向来缺了份心思,处事待人处处疏离那些个“正常人”,只是看到那个弱女子僵硬着身子倚在宫门边上抹眼泪的模样,她还是心软了,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没了她在身边,这个文弱的公主在明争暗斗的后宫的日子会怎么样,只是……她不得不走。 保重。 末了,她回头轻轻道了一句,依稀看到的是书闲娇小的身影被湮没在了宫墙,与那高墙深院融成了一体。这样的情景异常的眼熟,她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离开宁府的那个傍晚,那时候宁臣也是站在相府的门口这么目送她离开,灰色的衣服快要融入相府。虽然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宁臣进了摄政王府,当起了他的侍卫,那时候她的跟班宁臣已经不大爱笑了,就像那时候的宁锦已经不再是骄横跋扈的相府千金。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而改变这一切的人,是墨云晔。 才出宫门,青画第一眼见着的是一顶轻纱垂曼的香轿,轿旁站着的墨云晔那一身绛紫的轻纱衣衫衬着初升的朝阳有几分不真切。 见着青画出宫门,墨云晔微微眯起了眼,手里执着的纸扇轻轻合上了。他上前两步,朝她颔首微笑,如玉的声音响了起来:“品香郡主久等了。” 青画憨憨笑,眼神飘忽。一个痴儿不可能听懂墨云晔的寒暄,所以她只是呆呆看着天边的初阳,任由墨云晔的微笑越来越近,最后,她听到他雅致的声音近在耳边,他说:“品香郡主,尊师司空向来可好?” 墨云晔的嘴角带着柔和的笑,他的整张脸像是月光下的汉白玉,目光之柔和,几乎让人悬崖勒马。只是他的那一双眼却是独独不笑的,他的眼眸中只有淡淡的光晕,透着一丝丝的温和,一丝丝的玩味。 品香郡主,尊师司空向来可好? 那一瞬间,青画理不清划过脑海的轰鸣声代表着什么。他知道了!她有些慌乱,有些惊诧,更多的是无措。她当然知道以墨云晔的人脉,不可能不知道她青画是什么来头,可是她没想到,她明明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去彻查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痴儿的底子……这一切,来得太快。 “品香郡主?” 青画闭上了眼,废了很大的劲儿才没有让自己的惊慌外露。她只是挂着憨态的神情,笑吟吟地去扯墨云晔的衣袖,嘴里依依呀呀发了些没有意义的话,咧着嘴凑近他:“品~香~” 这个时候,不能…… 墨云晔嘴角的笑意不改,不动声色地任由她纠缠,他笑道:“品香郡主天真烂漫,难怪得司空先生独宠五年。云晔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见谅。”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听着,飞快地思索——墨云晔,他似乎……已经见过了司空?司空又会对他说什么?虽然墨云晔总是有让人卸下防备的能力,只是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他知道她是装疯而已不是么? 她想过他会知道,装疯卖傻也是故意为之,是故意让他起疑心的。她“青画”是青云的忠臣女,假若是装疯入朱墨,那么挑起的必定是两国的矛盾。她终究不是什么温柔识大体的人,本来她这次就是摆明着挑起纷争来的。只是……她没想过,他会直接去找司空。本来她事事算计着,连自己的失误败招都算了进去,只是墨云晔这一招,却让她悬空了。 “郡主?” “嘿嘿,郡、主~” 墨云晔轻笑道:“郡主请上轿。” *** 从宫门到摄政王府有半日的路程,青画坐在轿上,心忐忑得厉害。摄政王府就像是一场噩梦,上辈子她怀着甜蜜的美梦进到那里面,出来的时候却是宁臣带着她的尸身远走青云……如果说之前所有的仇恨还只是她心底的一个执念,那么这一路所有的记忆都彻彻底底地复苏了。 秦瑶。 墨云晔。 三月芳菲。 墨云晔亲手递到她手里的青瓷的酒杯碎在了紫藤花架下,宁锦的笑得绝望无比。 秦瑶的笑三分挑衅,七分幸灾乐祸,她说下个月的解药,丢了。 本来这一切都已经被埋葬在了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作为青画,她从来都没有如此清晰地再感受到六年前的那份绝望。宁府满门的血债,宁锦那个被撕裂的魂魄,血海深仇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晰。 外面阳光正好,青画坐在轿中却冷得厉害。她不知道墨云晔知道了多少,司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一次是真真正正踏上了一条没有任何回头机会的路,也彻彻底底地走向了无论是青画还是宁锦都不会涉足的另一条路。 半天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青画回过神的时候是外头小厮谄媚的声音:“品香郡主,王府到了,请下轿吧。” 轿子平稳地降到了地面上,青画却不急于动身,她只是静静等待着轻纱轿帘被随性的小厮撩了起来。摄政王府的大门上那厚重的颜色有些晃眼,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下轿。 “品香郡主到了!” “拜见品香郡主!” “品香郡主……” 青画一下轿,王府门口的几个常在小厮便热情地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是谄媚,就像是看到一块从天而降的金子一样,看着她的眼神就差没闪光。 青画早在下轿的一瞬间就已经换上了痴儿的脸孔,两眼无神,手脚僵硬,只呆呆看着围上来的人,掩去了眼里一瞬间的惊讶——她不明白,六年前的摄政王府可不是这样子的,宁臣因为沉默寡言又木讷就被打入了“废物”那一类,当年的摄政王府,从管家到守门的侍卫,哪个不是才俊? 她出神的时候,小厮之中一个年纪最小,笑得最谄媚的朝她跪了下来,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头:“品香郡主,小的叫彩宝,是王爷派来侍候您的,您叫小的小宝就好!” “嘿嘿~” “郡主,您会走路吗?要不要彩宝扶着您?” “郡主,您累了吧,要不要先回轿里歇会儿,彩宝让人直接把轿子抬到后园?” “郡主……” 周围纷纷攘攘,堂堂一个肃穆的摄政王府门口居然成了集市一般。青画忍着心里厌恶咧着嘴笑,呆呆站在门口。她是青画,是个痴儿……无论墨云晔之前说了什么,无论他到底发现到了什么地步,他是不是真的见过司空,她……一定不能先乱阵脚,先怀疑自己。所以,她不能动,她不能露出半点厌恶半点惊疑,哪怕他就在她身后,她也不能回头去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闲淡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下去。” “是,王爷。” 就像是事先说好的一般,刚才纷纷攘攘闹腾得不行的所有人几乎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朝她身后行礼退到了两边。 青画回过头,见到的是墨云晔微笑着站在身边,眼里无波无澜,倒是没有了之前一直隐隐的玩味。他伸出手,微微一笑:“郡主,来,拉着本王,本王带你去后园。” 那只手白如羊脂,纤瘦文弱,一如很多年前的黄昏。 青画呆呆看了一会儿,从心底泛起说不尽的寒意。且不说她是青云的郡主,他是朱墨的摄政王,单论这行为就是绝对不合理法的,墨云晔,他恐怕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在试探她是不是真痴——他压根就是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傻子。毕竟就算是青云的人,知道她全然正常的也只有司空一个人,更何况就连书闲都只是说她“偶尔清醒”,墨云晔他所做的可能只是试探她此刻清醒与否……要是她刚才这一路表现出一点点的多余的理智反应,他就已经能察觉了。 好在,她坚持了下来。一瞬间,青画在心里冷笑,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郡主?” “嗯~” 青画笑弯了眼,眨眨迷蒙的眼睛,轻轻巧巧地把自个儿的手交到了墨云晔手心,抬头对着墨云晔敞开了笑脸。 一瞬间,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还有在手心的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特有的细腻的手,他的眼神闪了闪,居然迟疑着放开了手。 青画这才记起来,墨云晔其人,洁癖比谁都严重。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门里有小厮禀报:“起禀王爷,瑶夫人来了!” 24、旧地重游(下) 青画不敢轻举妄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门里有小厮禀报:“起禀王爷,瑶夫人来了!” 瑶夫人,摄政王府里面够得上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人,秦瑶。 青画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去面对她:她俨然已经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六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就像六年的时光在墨云晔身上停滞一样。她依旧穿着华丽的云锦丝缎,眉角眼梢都带着数不尽的明艳。她从门里出来,看着青画笑靥如花。 “这就是品香郡主,真是漂亮。”秦瑶笑着几步到了她面前,娇笑道,“王爷,你从一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怎么接了这么个漂亮妹妹到王府。” 秦瑶翩翩而过,青画却见着她腰间的一抹幽紫,愣住了。 那是个铃铛,是……念卿。思归在她的身上寄托着她的憎恨,而念卿,却到了秦瑶那儿。还真是个笑话。 墨云晔沉默不语,淡然的眼里看不见一丝波澜,秦瑶讨了个没趣,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只片刻,她就又笑眯眯拉起了青画的手亲昵道:“王爷,郡主就先交给瑶儿吧。” 墨云晔却只是轻轻道了一声:“进府。” *** 摄政王府设了宴席款待青画,念在她是个痴儿,墨云晔特地派了府上丫鬟里资辈最高的小易侍候她的起居,从穿衣吃饭到走路闲逛,小易时时刻刻都伴随着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到用餐后去到了暂住的院子。 小易扶着青画的臂膀站在院门口,对着满园的□□笑弯了眼,她说:“郡主,王爷待你可真是好!这院子整理着只花了三天,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工匠的心思呢。” 青画住的小院叫品香居,听说是墨云晔为了要迎她到摄政王府居住特地在三天之内翻新完毕的。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味,新翻的院子还带着清新的草味儿,紫藤花架上的花絮蜿蜿蜒蜒铺到了地上,地上芳草萋萋,不见大理石砖,只是一条弯曲的青石道顺沿到了屋子里。 这院子不大,却处处精致,青画看了只觉得嘲讽。上辈子宁锦住的那个破败的小院子还依稀在她的脑海里,她还记得那破院子在王府的最西边,院子里有棵梧桐,每当她人单衣薄的时候,宁臣总会把她抱到树下的小榻上面晒太阳。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天,宁臣深幽的眼衬着昏黄的日光明明灭灭,他的眸光有时候会冷得彻骨,但最多的时候是淡淡的柔和与隐忍。一转眼,居然是物是人非,宁臣成了青持,而宁锦……早就死了。 小易没有发现她的失神,她似乎很快活,继续眯着眼絮絮叨叨:“郡主,您长得真漂亮,好像是庙会里卖的瓷娃娃,我们朱墨啊有家作坊,专门给待字闺中的小姐妹做锦布娃娃玩儿,那料子都是雪锻的,郡主比锦布娃娃还好看。难怪王爷挂念着,嘿嘿。” 青画茫茫然听着小易的絮叨,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小易: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老丫鬟”,声音却跟银铃似的清脆。她似乎很快活,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她爱笑,时时刻刻眯着眼咧着嘴,这副样子让青画觉得……有几分眼熟。 小易笑着挽着青画的手进了屋,找了张铺着软绵的雕花椅子把她安置在了上面:“郡主,能侍候您真好。”显然,她也不期待青画会回答,她继续笑道,“小易跟了王爷十年了,这半年秦瑶一直想让我去侍候她,呵,不过是个靠手段爬上去的,小易这辈子伺候谁都不会侍候那个女人!” 青画默默听着,小心地打量着小易。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中,丫鬟和侍候的人都是分等级的,辈分高了,有时候普通的小主子也是不敢公然开罪的。这小易大概就是摄政王府里的大丫鬟,而且秦瑶本来就是墨云晔身边的一个丫鬟晋升的,会有大丫鬟看不惯也是情理之中。她说她在摄政王府做了十多年的丫鬟,那宁锦应该……见过她? “……秦易?” 青画喃喃,她记得她了,九年前,墨云晔的贴身侍女就有两个,明艳照人的秦瑶和样貌朴素的秦易。两个丫鬟一个主王府内事务,一个跟随着墨云晔走南闯北,个性是向来不合的。自从秦瑶当了主子,明里暗里都没少刁难秦易,光是被宁锦撞破的就有好几次……没想到时隔六年,居然再次见到了她。 小易惊讶得合不拢嘴,她笑得越发兴奋:“郡主,原来王爷已经和您说过小易的本名了?” 青画配合地点点头:“嗯~” “郡主……”小易还想说什么,忽然住了口,冷眼看着院门口。 院门口站着一抹艳丽的颜色,秦瑶。她笑得眉眼都亮了,无视小易的冷淡眼神,飘飘然到了屋前。她腰间系着的那个紫玉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她柔腻的软语,摇曳生姿。一个王妃,这副模样,当真是不易。 秦瑶三两步上前,显然是自以为和善地拉起青画的手,娇笑道:“我听闻郡主的闺名叫青画,我叫郡主一声画儿可好?” 秦瑶一靠近,带来了一股子脂粉味道。青画在她还没走近的时候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待到她拉起她的手,犹豫了片刻,咧嘴笑了笑,瞥了一眼那只手,稚气十足地开口:“放开本郡主。” 秦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尴尬道:“画儿妹妹……” “你,滚开,脏。” “你!” 一向骄纵惯了的秦瑶哪里受得了这份屈辱,她立刻红了脸,眼里的愠怒像是六月阴郁的乌云一样越积越厚。她的拳头捏得发了白,就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被淋头泼了水一样,就要恼羞成怒。 青画悻悻然低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 秦瑶显然被气得不轻,却还是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强颜欢笑:“画儿妹妹……” 秦易在她靠近之前就挡在了青画面前急道:“哎呀瑶夫人,郡主她是无心的,您别放在心上。”青画是外使,秦瑶是摄政王的如夫人,论地位没法比较,如果秦瑶真动了气…… 秦瑶勉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当然知道画儿妹妹是无心的,对不对,画儿妹妹?” 青画抽回了手厌恶地看了一眼,而后笑吟吟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秦瑶,捧着肚子笑出了声。对着秦瑶越来越泛白的脸,她只是低头看着她腰间的那一抹深紫,眼神闪了闪。她扬起呆呆的笑脸,伸出手指指着那铃铛:“那个,漂亮!” 秦瑶一愣,马上笑开了,她摘下腰肢另一侧的一个金色绣花囊袋笑道:“画儿妹妹喜欢我这香囊?” 看她的模样,像是对那个铃铛宝贝得紧,眼底透着一股小心翼翼。青画禁不住在心底冷笑,脸上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只是纯真中带了几分嚣张恼火,她扯过小易的袖子摇了摇,扬着嗓子喊:“我要那个铃铛,铃铛!” 小易有些为难:“郡主……” 青画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胸口内袋里面的突起,眼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沉了下来。内袋里放着的是思归,是她从宁锦的陵墓前偷偷挖出来的,她一直带在身上。思归念卿本是一对,思归被宁臣埋在了宁锦的陵墓之中,而念卿居然在秦瑶这儿。 念卿思归都是紫玉造的,是难得一见的暖玉。众所皆知,暖玉有调养延年的功效,只是上辈子的宁锦不知道的是暖玉是个偏寒性的玉石,它虽然周遭都是暖的,却是时时刻刻吸附人体的热度。延年益寿只是在身体安适的时候才奏效,如果身上正好中了寒性的毒,那这暖玉无疑是在和人体强最后一丝热度。 三月芳菲和思归,就是毁了宁锦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三月芳菲是秦瑶交给墨云晔的。青画不是什么纯良之辈,该报的该拿的该回的,她会以其人之道一样样实践。 “画儿妹妹,这铃铛请恕姐姐不能给,这个……” 青画哭丧起了脸,余光打量到院门口一抹绛紫的身影,她心里有了底,彻彻底底抛开了束缚大吵大闹起来:“我就要,就要!” “画儿妹妹……” 青画露出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眼眶湿润,眼睛红红地蹭了蹭小易的肩,怯怯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身后是紫藤花架,那紫藤花满枝煞是好看,真撞上去却还是有些疼的。她默默忍了疼痛,低着头瘪瘪嘴,眼泪就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郡主你别哭啊……” 小易大概是没侍候过呆呆傻傻的主子,她急得手忙脚乱,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擦拭青画的脸。一边擦一边抬头凉飕飕看了脸色不佳的秦瑶一眼,殊不知这一抬头,倒让她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静静地站在院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急急行礼:“叩见王爷。” 青画的眼泪未干,眼睛却始终看着地下——墨云晔,早就知道他会过来,这时机……她等很久了。 人性多疑,却都有个弱点。越是值得怀疑的东西越是放眼底下,就越容易被忽视。欲扬之先抑之,欲叛之先信之,欲信之,先亲之。 这个办法,不是几年的历练就可以领悟的,这是司空所授。越是聪明多疑如墨云晔,能对付他的办法就越少。但是这么极端的通透中,他往往会在最靠近他的地方留下他最大的漏洞。 她要做的,就是靠近他。 无论多么厌恶,无论害怕与否,靠近他。 25、小小报复(上) 墨云晔依旧是一身绛紫的长衫,他慢步进品香居的时候本是带了一丝笑,见着院里的景象他的眉头微微敛了敛,轻声问道:“郡主,怎么了?” 他一靠近就带来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儿,是在路上不曾有的。青画悄悄皱了眉头,认出了那味道: 朱墨的酒坊里有两种酒是宝贝,一种是百花酿的醉嫣然,一种则是百叶酿的逐英散。醉嫣然的香味幽远清心,颇得女儿家和朝廷公子喜欢;逐英散的香却是浓烈得比烧刀子二锅头之流更加厉害几分,这酒是江湖中人最爱的豪放之饮。 当年宁锦走江湖的时候曾经好奇得不得了,强拖着他尝过一回,结果只一口就呛得她面红耳赤眼眶通红,想吐又吐不出来,狼狈不堪地趴在客栈的桌上睡死了过去。墨云晔在一边眼如新月笑弯弯,一折纸扇轻轻摇。 这种烈性的酒,墨云晔自然是不爱的,他更爱的是醉嫣然。清而雅,淡而有韵。而今天他身上带的居然是逐英散的味道。 只那么会儿工夫,他居然喝酒了? 青画瘪瘪嘴沉默不语,眼睛死死盯着秦瑶腰间的铃铛。秦瑶则是微微怯弱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墨云晔,她娇弱地踉跄了几步,眼睛红了:“王爷,我……” 墨云晔淡道:“小易,你说。” 小易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头,瞥了一眼眼色阴沉的秦瑶,朗声开口:“禀王爷,郡主想要瑶夫人的那个紫玉的铃铛,可是夫人不愿意,郡主就哭闹起来……” 墨云晔的目光很柔和,他盯着青画的眼轻声问:“你喜欢?” 青画点点头,擦着眼泪哽咽:“铃铛。” 墨云晔笑道:“这紫玉是青云的特产,郡主怎么倒稀罕起一个铃铛了?” 青画怯怯抬头:“好听……” 紫玉的质地不同一般的玉材,镂空做成铃铛的声音比一般的玉石铃铛要清脆许多。只是在朱墨紫玉相当少见,一般人家都是雕个吉祥的龙凤物件当传代之物,哪里有人会那紫玉去雕铃铛?更何况它不仅是紫玉,还是块暖玉。当年宁锦初出茅庐,嚣张跋扈,单单就看上了有人献给墨云晔的一块紫玉石料,念着玉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就缠着墨云晔把那紫玉雕成铃铛。那块石料末了成了三件东西,墨云晔的束发,念卿,思归。 “好听么?” 墨云晔的脸色微微变了,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眼底有光晕一闪而过,如流光转瞬。他淡淡看了秦瑶一眼,拂袖道:“既然郡主喜欢,小瑶你就送了郡主罢。”他回头朝青画莞尔一笑,淡道,“郡主一路劳顿,早些歇息,云晔暂且告退了。” “王爷……” 秦瑶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直到墨云晔绛紫的衣摆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口,她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腰间的紫色,又狠狠抬头看了青画与小易一眼,一咬牙,把铃铛摘了下来,递到青画面前。 秦瑶的笑有些牵强,却还是挂着的,她笑道:“画儿妹妹既然喜欢,姐姐自然不会吝惜,请。” 青画总算可以看清了那紫玉的铃铛,它正躺在秦瑶苍白的手心,在太阳的映衬下闪着一丝润泽的光芒。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裹着手接过了那铃铛,抬头朝秦瑶笑了笑——这铃铛本是纯紫,此刻却泛着一点点的白,唯一的解释是这些年秦瑶可没少碰各种毒物。与她接触,还是防着点儿好。 秦瑶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依旧维持着笑容。 青画细细看着那铃铛,小心翼翼地掩盖心头的惊讶——这铃铛,不是念卿,确切的说是雕琢得和念卿有九分相似的另一个紫玉铃铛……出身名门,紫玉倒不难找,紫色的暖玉却是极品。堂堂摄政王妃秦瑶带的居然是个仿造的念卿,这件事墨云晔他该是知情的吧。 “画儿妹妹,天色尚早,不如姐姐陪你逛后园去?” 青画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铃铛,思量了片刻,难得起了些恶心思。她轻佻地看了神色紧张的秦瑶一眼,手一扬,那玉铃铛就顺着她的指尖滑了出去,在空中跃过一条弯弧,一直越过了品香院落的围墙,消失不见了。 她几乎是怀着纯真的笑容抬头,眼底却是满满的恶劣,她咧嘴,捧着肚子笑得嚣张无比。青画终究是和宁锦不同的,如果宁锦充其量只是个虚有其表的相府千金,骨子里却是个任人搓圆揉扁的糯米团子。青画却是顶着一张纯良的痴儿脸的清醒的人,很多宁锦做不了,做不下手的事情,青画却可以。 “你!”秦瑶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青画直瞪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敢欺负我,我叫书闲姐姐杀了你这个小妾。” 一个痴儿,如果在摄政王府只是安安分分当一个被养着的金丝鸟,那么她就永远接触不到某些事情。而在整个摄政王府里面,最容易激怒的,自然是眼前这个不怎么得人心的瑶夫人。六年前她处心积虑毁了宁锦,到头来却仍然在摄政王府被称一声“瑶夫人”而不是“瑶王妃”,要抓着她的痛脚激怒她,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秦瑶的脸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她的神色阴沉。 小易在她靠近青画之前就挡在了中间,她扬声道:“瑶夫人,您会吓到郡主,请小心些。” 啪—— 秦瑶的手掌重重地抡在了小易的脸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个浅红的掌印,她冷道:“以下犯上,跪下。” 小易咬牙下跪:“是。” “秦易,你总是忘了尊卑。以后可要记着些。” “是。” 秦瑶已然恢复了摄政王侧妃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即便被淋了满头的水,也明艳照人。她冷笑道:“既然郡主无意,那我就不勉强,天色晚了,请郡主好好安歇。” 青画痴痴笑着,目送秦瑶离开品香居。 摄政王府的第一天,青画是在品香居的紫藤花架边上度过的。小易端了些朱墨的特色小吃,在桌边摆开了。时候的确已经不早,用过点心又发了会儿呆,一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小易本是摄政王府里主事的大丫鬟,也许是青画来得匆忙还来不及调配手下人的活儿,黄昏时分,她匆匆向青画告了个假暂时离开了品香居。偌大的一个院落就只剩下青画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片曼紫缭绕。 墙外是个荷花池,想必那铃铛秦瑶是拿不回了的,且不说品香院落外头是河堤,就算她差人去捡了回来,也不能再当着墨云晔的面带在身上。她这一出戏其实归根到底也不是为出气,而是……必须先找到一个突破的口子。 秦瑶与杜婕妤交好,秦瑶的义兄洛扬位居将军之位,秦瑶是当年把连华收到墨云晔手下的人,这样的女人当年的宁锦却只以为她是个撒泼的丫鬟,是宁锦瞎了眼。 日落的时候,小易还没有品香居。青画思量了会儿,提着裙子往院门口走,还没走几步就被远处看着的丫鬟侍从给拦了下来。 “郡主,您要是想出去的话,奴婢们陪着您……” “走开。” “郡主……” 她们要跟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青画轻轻叹了口气,妥协了。 摄政王府的后园布置得美轮美奂,后园被零星遍布的荷花池分割成了好几个小块,每个小块都有几个小别院。青画住的品香居在最东边,这一路而行,不知不觉已经慢慢到了西边。 随行的丫鬟是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年长的叫静儿,年幼的叫悄儿。有她们一左一右陪着,青画说不出的别扭,正想往回走,却见着两个丫鬟脸上都露出了惊慌忐忑的神色。其中一个犹豫了许久,才试探着开口和她沟通:“郡主……那儿我们不过去,成吗?那儿王爷平日都不许我们靠近的……” 那儿? 青画狐疑地顺着丫鬟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儿明显比其他地方要荒芜一些,似乎也鲜少有人打理。只这一眼,她清晰地听到本来沉稳的心跳在一瞬间乱了调儿,狠狠沉了一下。 她记得摄政王府的最西边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个破败的院子,有棵梧桐……摄政王府的最西边,埋葬了一个噩梦。 双胞胎相互看了看,犹豫着去拉青画的衣摆:“郡主,我们回去吧。” 青画回头看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丫鬟们,一点点把衣摆从她们手里扯了出来,向西边跨了一大步,紧接是是第二步,第三步……而双胞胎却没有跟上。她们只是焦急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急得满头大汗。 天色已晚,后园的灯笼已经被点燃了,只有西边是黑漆漆一片,悄无人烟。 青画没有去理会焦急的丫鬟们,她的心思已经到了西边那一片阴暗那儿。六年,她已经六年不曾来这儿了……六年前,她曾经踏着脚下的这条路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地走过,蹒跚着,咬着牙,压抑着快要出口的叫痛声,憋着眼泪一步步地练习着正常人的走路…… 六年前,宁臣就站在路边咬牙看着她,一个大男人红着眼,一副比她更早要哭出来的模样。 青画不曾想过,还会有机会再见那个噩梦的地方。 六年了,那儿……可还在? 26、小小报复(下) 摄政王府的西边是片荒芜的地方,四月春盛,王府里花团锦簇,独独这西边只开着一路的野花,爬满了一路的藤蔓。 破败的小院是无名无字的,六年之前的丫鬟侍卫们都把宁锦叫做西边那位,连王妃这称号都给省了。整个王府里面,唯一会真心叫王妃的只有宁臣一个。青画沿着破败的小道一路走,一路回荡在耳边的是宁臣温柔隐忍的声音:王妃…… 王妃,宁臣替您去。 青画当然记得宁臣是谁,六年前的弥留之际,墨云晔已经把宁锦赐给了宁臣,以摄政王的名义,打发了一个罪臣女眷。那一刻,宁锦真真正正地舒了一口气,或者说她被心里的石头压死了。那一刻宁臣的眼睛却带着一丝光晕,宁锦却没看到。 再见宁臣,他已经是青云的太子,而她,成了痴儿。 破院子里有棵梧桐树,假如当初的一切真的没人收拾过这附近,那张小榻应该还在。而当初丢在榻边的……装着三月芳菲解药的瓷瓶,可能还会在。 这些年青画在司空那儿学了不少医理,独独这三月芳菲是无记载的。三月芳菲这毒不仅需要火姬子做原料,还需要配以其他五毒为药引,不同的主人,酿制的三月芳菲毒性也不同。如果可能,她很想知道秦瑶手里的三月芳菲用的是哪些毒引,总有一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夜,静悄悄沉寂一片。破院的门盖了一层灰,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嘎响声,摇摇欲坠。院子里早就是杂草丛生,荒芜至极。月亮挂在梧桐树梢,月光如轻纱般润泽,地上却犹如坟场凄清。 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院中,青画轻手轻脚往前走,第一眼见着的,是一个几乎要隐没在月色里的身影。那人站在梧桐树下,无声无息。她屏住了呼吸,稍稍往后退了一些——今天的事情本来就是意外,她不能再多失策了…… 只是小小一步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声响,那个人就发现了她。他转过了身,背对着梧桐树梢的月亮,只依稀露出一个清隽的轮廓来。 那人向前一步,微微诧异道:“青画?”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微笑起来:“太子。”如果可以,她很想直接叫宁臣,可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感已是多余。 宁臣,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再见到他…… “你怎么在这儿?” “你闯王府?” 几乎同时出口的话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半晌,青持的神色有些异样,他沉默道:“我,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这破院残恒,除了回忆还剩下什么呢?青画忽然说不出话了,只是默默在他边上站着,听着他几乎不可闻的呼吸。摄政王府,能这么容易闯吗?当年他千辛万苦都只能从一个丫鬟的手里拿到思归而拿不到属于宁锦的真正遗物,现如今,他却不知道使了多大的技法到了这荒废已久的破院,不知道,受过伤没。 青画埋着头,不想露出太多的内疚神色,却被青持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他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青画那瘦削的肩膀,僵硬着开口:“你不必介怀,只当是……从没在这儿见过我。我与摄政王府的恩怨有些年头了,且与你无干……” 青持有些忐忑,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瘦小的女子是传说中的帝王师司空的徒弟,忠烈后,帝师徒,是父皇明里暗里都已经表示过的他要娶的人。只是他青持此生在世二十六载,放在心尖的人,是那个嬉笑游江湖的宁锦,那个眉眼哭唇边笑的宁锦。在上次最后一次碰面之前,他都是不打算做反应的,可她最后说的一番话却……让他很多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心狠狠揪了一把。她认识宁锦,她…… 宁锦爱笑,青画却大半时候冷着一张脸;宁锦的眼清澈如清泉,青画却是迷蒙一片,不知是傻还是蛊惑。明明,是没有任何相似的两个人,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记挂在了心上。 他好静,不善言辞,除了一柄剑,他不知道去验证很多事情。就像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画瘦削的身影在夜晚的寒风中孤立在树下,一如盘桓在他梦里很多年的那个人。 他握紧了腰上的佩剑,轻声道:“你不便在这里久留的。”这里虽然是个荒芜的地方,可是外头的守备却出乎意料的严格,她的确不该在这儿久留。 “嗯。” 青画不知道,除了应声,还有没有第二种开口的可能性。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树下的小榻,那张小榻经过风吹雨打,早就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更不用说当年装三月芳菲的瓷瓶。她呆呆看着,青持也在看那张小榻,眼神之缱绻,让她心头颤了颤,宛若掉进了云絮里。 她当然认得这眼神代表着什么,当年的宁锦就是这样跌在墨云晔这泥沼里,可宁锦却始终没看见宁臣。 青画几乎是狼狈而逃:“我、该回去了。” 青持垂眸道:“万事小心。” 青画是急匆匆离开破院的。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上了柳梢,荷花池畔的水里也映衬着一轮微波粼粼的月。一路微风浅浅,灯火衬绿柳。青画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方才的事只在她心底留了个余韵十足的颤音。她沿着湖畔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出了那片荒芜的地方。不出所料的,刚才等在湖边的静儿悄儿已经不在了。 寂静的湖边只留下清风徐徐,还有一个人影。 青画停下了脚步,那人影已然转过了身,发现了她。他提着一盏灯凑近了青画,青画也借机看清了他——是个熟人。确切的说,是个上辈子宁锦的熟人,半个仇人。 洛扬。 他位列将军,是墨云晔的左膀右臂,还是秦瑶秦易的结拜义兄。墨云晔这摄政王之位得来可少不了这位将军的功劳。假如说要向墨轩证明诚意和能力,这洛扬是最佳的选择。 见着青画,洛扬迟疑道:“品香郡主?” 青画朝着他憨憨一笑,稍稍向前迈了几步,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栽倒在了路上——王府后园的递上是青石铺的砖,但湖畔却零星遍布着碎石子,她这一跤,手上出了点血,疼得有些紧。 “郡主!”洛扬急急扔了手里的灯笼去搀扶她,关切道,“您没事吧?” 青画被他搀扶着站起身,眉头皱得更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洛扬是个征战沙场的常胜将军,怎么可能还如墨云晔一般配香带玉的?而且这味道她还记得,是不久前在书闲的婚宴上闻到过的青莘,或者是……并蒂青莘。 洛扬听说是从东边回来,这青莘长在朱墨的西边,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郡主,您的手……” “疼……” 夜幕深沉,灯又灭了,衬着远处的灯光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青画的语气是可怜兮兮的,眼神却凌厉得很。她静静等待着,等着洛扬殷勤地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稍稍用了些力气,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血,自然而然地沾到了他的手腕上,连带的是她刚才偷偷放置的一个医蛊。那蛊名叫常在,发作起来只是冷热交织却不大严重,只是除去难得很。对于洛扬,宁锦起初是尊重居多的,保家卫国的男儿皆是血性,只是如今看来,这个英雄豪杰更像是墨云晔的座上宾。 冷热交织,这小虫子折腾的时候就像是三月芳菲发作,不懂毒性的人恐怕很难分辨。 “郡主,在下送您回去吧。” 青画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笑了。 品香小居内,所有人已经乱作了一团。青画跟着洛扬出现在别院门口的时候,静儿悄儿已经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整个院子中,独独小易是冷静的,她最先见了青画,三两步到了门口叹气道:“郡主,你急死大家了。” 青画傻呵呵笑了笑,不动声色。她当然知道静儿悄儿是不敢在“禁地”外面逗留太久的,她也知道,墨云晔的脾气,底下的人日常琐事都是不上报的。她今天失踪的个把个时辰里,除非是确定她遇到了危险,否者这些丫鬟侍从们会尽自己所能去解决,而不是事事禀报,这也是摄政王府与别处不同的地方。 洛扬在院外抱拳:“郡主,在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青画不动不笑,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到洛扬转身离去,她才悄悄抬起头,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脚步,眼色如枝头月,不辨喜怒。 青画进到屋里没多久,墨云晔的随从就到了,带着一个锦缎包裹的大盒子,说是王爷送上的见面礼。 小易接了过来,随口问了句:“什么礼?” 那小厮摇摇头道:“小的不知情。” 小易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那个锦缎包裹的盒子,盒子里面居然还有个盒子,她的眼里起了兴致,继续往里面拆,拆了第二个盒子后里面放着一块浅紫色的锦缎,锦缎上带着一丝丝的香味。 青画也起了一丝疑惑,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份礼物上。 小易打开锦缎,发现还有个盒子,她的脸顿时难看了起来,显然是没了多少耐性。 27、情人香韵(上) 这份礼,不知道是墨云晔送上的见面礼还是什么,它用许许多多个盒子与娟帕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直到开盒子的小易都没了耐性,墨云晔给的见面礼还是没能露出庐山真面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憋着笑的神情。厅堂之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娟帕。小易神色古怪地扫视了一圈,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跺脚,不拆了。 青画从小易的手上接过了还没拆完的盒子,漫无目的地打开了它。鬼使神差的,那盒子居然真的是最后一层,她打开了那个盒子,见到了里面金黄的罗绮衬底,罗绮中间放着个绛紫的铃铛。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犹豫着伸手触碰那抹绛紫——是冰的。 那这个就是之前被她丢到了外头湖中的仿造念卿的那个? 小易也认出了这铃铛,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叫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神色有些复杂。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郡主,王爷待你可真是不错,这铃铛当初是秦瑶偷偷命人从青云国寻了紫玉,又叫了当年打磨王爷和王妃定情信物做成的。当年王爷见到这铃铛的时候差点就杀了工匠让他不能再造第三个,后来是那工匠指着天发誓说再也不接这样的生意才留下的性命。这铃铛,普天之下可就只有三个呢。” 普天之下仅此三个,青画垂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讽。墨云晔他既然留着秦瑶佩戴这紫玉铃铛,定然是把她疼到了心坎里去,杀工匠又如何? 墨云晔的心思,哪里会来得那么简单呢? 小易笑道:“王爷的脾气就是我伺候了那么多年都没摸个透彻,当年那个女人也只是仗着洛扬大哥的名望得了个‘不过问’,王爷他既然肯给郡主您,当真是不易啊。” 青画没有说话,只是傻傻笑着,一直盯着烛火直到丫鬟们把她引到了房中,端来了盥洗的器具。她软绵绵呆愣愣,任凭丫鬟们伺候着安歇了。 *** 青画在摄政王府的第一个晚上,大雨瓢泼。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却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在那天送了仿念卿的紫玉铃铛后,青画就再也没见过墨云晔。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偌大的一个摄政王府里面整整三天不见他的身影。 作为一个痴儿,青画自然是不能多问的,她在摄政王府里面转悠了好几天,没有见着墨云晔。既然他不来,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安安分分地待在品香小居里面足不出户整整三天。这三天,出入品香小居的只有静儿悄儿这对双胞姐妹和小易三个人,青画表现得异常乖巧,不声不响地任由她们安排着日常事务。 墨云晔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他不出现不代表他的眼线没在品香居周围,她必须防着点儿。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三天黄昏,三天,应该是“常在”发作的时限,如果可能,她最好是能甩开小易她们的跟随,一个人去找寻……这是个麻烦的事情,青画思量了许久还是没冒险直接用毒,只是趁着小易出门交差的空档悄悄甩开了静儿悄儿,一路从品香居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常在寄宿的人体会带着股奇特的味道,人是闻不出来的,不过有种叫信花的小虫却可以追寻着这股味道,在一定的距离内找到那个宿主。青画找了个宽旷的地方,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瓶,开了瓶盖,几个三对翅的信花小虫从里面慢慢飞了出来。几个小虫在原地打了几圈转,就晃晃悠悠朝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青画不敢多停留,无声无息地跟上信花小虫,穿过品香小居的后园,走过荷花池畔,绕过几个水中亭,终于,信花小虫在一处水榭前停了下来,在原地打起了转儿。 青画轻手轻脚地靠近,透过层层的灌木,第一眼见着的,是秦瑶。秦瑶身边站着的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洛扬。 秦瑶穿着一袭轻纱,俏生生地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则绒扇,一派轻浮。她这副样子,衬得边上的洛扬更加沉闷。 半晌,洛扬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瑶儿,你……” 秦瑶眼色轻佻,娇笑道:“秦大哥,你有话不妨直说。” 洛扬沉道:“你……是不是对我下了毒?那个你曾经给自己和宁王妃下的三月……” 秦瑶的脸霎时变得阴郁起来,她轻声笑道:“秦大哥,你是不是记错了?” “瑶儿……” “秦大哥,你怎么忘了,是宁王妃当年对我下毒,王爷深明大义才化了宁相一场阴谋,也救了瑶儿一条命。” “瑶儿,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我知道,这药……” 秦瑶轻笑一声道:“秦大哥,你连瑶儿都信不过了么?” 洛扬叹息:“信。” 信花小虫在原地翩翩起舞,它们只是会找寻“常在”寄宿的人,却不会靠近,只在三丈远的地方转圈起舞。青画站在灌木后面,小心地掩去了自己的身影静静听着不远处两个人的对话——那两个人却只是交谈了几句就分道扬镳,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就仿佛只是路过的两个相识之人打了个招呼一般。 青画垂眸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尾随洛扬而去信花小虫,放弃了跟随。知道洛扬和秦瑶两个人都和婚宴毒香脱不了干系,这就够了。当年洛扬是墨云晔的爪牙,他对宁府做的事情也一并记在了账上——常在长在,有朝一日被催动,就是他亡命之时。 天色不早,品香小居里的丫鬟们怕是已经乱作了一团。青画思量片刻,提着裙摆绕开丛丛的灌木,却不想一回头却对上一双如水玉的眼眸。她瞪大了眼睛,暗暗吸了一口气,心跳乱了半分,指尖微凉。 墨云晔。 青画没有想过,会在此时此刻遇到他。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墨云晔对上青画的目光,微微笑了,他轻道:“郡主,你的手伤着了?”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青画三天前故意摔伤的地方。青画不敢多有动作,只是茫茫然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眼里的那一抹水润沾到了阳光成了碎金。 墨云晔却只是微笑,他柔声道:“跟我来,我找府上的大夫替你重新上药。” 他的眼神如流水浮云,却透着数不尽的玲珑心思,青画竟然找不到除了配合之外的办法。她想了想,乖乖跟了上去。她记起来,他其实是看不到多少的。信花小虫是种敏感的小虫子,如果有人突然出现,它们早就吓得惊慌逃窜了。墨云晔,他只是来得比较巧而已。 青画换完药已经是黄昏,夕阳如锦。 墨云晔一直带着温煦的笑意,看着她的手被大夫扯开了包扎的带子,又换了帖新药包扎上,眼色柔和。 青画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小心地探了下大夫上的药,确定没有什么毒才安心让他上药。 “郡主,五日后贤妃会来探望您。” 那是墨云晔那日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说是五日,实际上却是拖了半个月。书闲来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梅子雨漫天的时候。 她坐在摄政王府的厅堂之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也是防备至极的,只是唇边的微笑却已经少了初入宫时的天然。她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带了一丝丝的精巧,她本就是个柔美漂亮的女子,只是以前一直是隔着一层雾气一般柔弱。 青画不知道,短短大半个月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是一件物件被开了光,一个蒙灰的瓷器裂开了一道口子,明明还是原来的人,原来的物,却有什么地方已经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书闲,她一个人在明争暗斗的后宫过了半个月,这个柔弱的女人已经开始蜕变了么? 青画傻呵呵地坐在厅堂之上,书闲坐在上座,两个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彼此都沉默着。末了,墨云晔笑着开口道:“贤妃大驾光临,实乃云晔之幸。” 书闲敛眉柔柔一笑,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她说:“王爷客气了,画儿承蒙王爷照顾,给王爷添了不小的麻烦,该是书闲谢过王爷才是。” 墨云晔看了一眼青画,笑道:“郡主她……天真烂漫,本王甚是喜爱,哪来的麻烦之说。” 书闲静默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缩在座椅上的青画,低眉笑了。她轻声问墨云晔:“王爷喜欢画儿?” 一句话,惊着了青画,也让墨云晔抬起了眼,眼里闪过一抹光亮。 28、情人香韵(中) 王爷喜欢画儿? 书闲的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叹息又像是莞尔,听的人却反应各异——秦瑶明艳艳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是一点一滴渗透的阴霾;小易脸上有一丝丝的微笑,挑衅似的看了秦瑶一眼;洛扬不动声色地看了墨云晔一眼,压低了眼神。 厅堂之上,唯一没有变脸色的是两个人:含笑不语的墨云晔,傻笑憨态的青画。 半晌,墨云晔手里的一折纸扇轻轻合上了,他笑道:“贤妃娘娘说笑了,云晔只是喜爱郡主天真无邪,对郡主并无邪念。” 书闲轻道:“真的?” 墨云晔只是笑着摇着纸扇,眼色如琉璃。 书闲回以一笑,回眸看了青画一眼,眼里的一丝丝光亮像是黎明草原上露珠,她柔声道:“王爷,不知可否让画儿与我单独待一会儿?” 墨云晔笑道:“自然,我已经派人备了些点心在品香居,贤妃娘娘可与郡主单独叙旧。” 品香小居里果然清净得很,原本这儿也有不少进进出出的丫鬟侍从,也不知道是墨云晔授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院子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指引的小厮一路把青画和书闲带到了后园就行礼告别,只留下后园一个雅致的朱木亭子内堆放的几盘糕点,一壶酒。 青画一路笑眯眯扯着书闲的袖子,作出副依恋无比的模样,等到小厮一走,她就松开了手,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静静地把书闲打量了一遍:短短半个月,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丝不着痕迹的锐气,可是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化的。 书闲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带着方才在殿上的那一抹精巧的笑容在亭中坐了下来,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不做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抬起头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瞪大着眼睛盯着她,眼圈已经红了,苍白的脸像是被风刮得飘摇的风筝一样脆弱。她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是糯糯叫了一声:“画儿……” 这个刚才还仪表堂堂,精巧美丽的女人,这会儿却露出了胆怯柔弱的神色,眼里明明憋着眼泪却不肯哭出来。 青画有些心疼,带了一丝丝的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书闲拿袖子擦干了眼泪,扫视了一圈周围,从怀里掏出个碧绿的锦囊,确定没有人听墙角才轻道:“画儿,你给的香囊,是不是避毒的?” 那香囊是青画出宫前特地交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上。 青画有些诧异,仍然点了点头。这香囊里面装的是一些以毒克毒的药草,普通人吃了会丧命,但那些药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却带了股沉香,佩戴在身边可防一般的□□毒香。 书闲的脸上顿时白了,她的眼睛却红得厉害,死死盯着香囊,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 “怎么了?”青画不解,莫不是香囊出了问题? 书闲脸上的表情像只被惊吓到的白兔,半晌,她才苦笑开口:“画儿,你该早告诉我的……你知道吗,这大半个月,我身边换了五批宫女,三天一批……全部,死于热病……” 她重重地喘息着,不知道从何说起,过去的半个月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一场噩梦,连回忆都是血红的。起初,第一批宫女死的时候,太医只说是疫病,派人替她诊治了无碍之后便换了一批贴身的宫女,而后第二批第三批……独独身体无碍的是她,宫里就开始有留言说她是妖孽转世,吸人血害人命。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前一天还颤颤巍巍替她梳理头发伺候穿衣的,第二天第三天就都会变成尸体……只有她,安然无恙,被人指着脊梁骨暗暗地说着妖孽。 幸亏皇帝不信鬼神,坚持派人彻查,才查出了她宫里的房梁上放着一种毒粉,每日有人走动就会掉下一点点,散发到空中,不出三日就会发热咳嗽呕吐致死。而她安然无恙,是因为身上的香囊里藏着剧毒的药草,霸道地驱散了已经吸入身体里的毒粉…… 半个月,她虽然活着,却是眼睁睁看着贴身的人一一丧命,这一切不是她罪大恶极,而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女人,仅此而已。她以为她会死,等死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向谁去求助,偌大一个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所以,她托人和皇帝提了,假如能安然渡过此劫,她想出宫见青画。而如今见到了,她却只剩下哭的力气。 她忍着眼泪问:“画儿,我不□□,我不想要三千宠爱,我也不爱皇帝,不争宠……为什么……我还是不能求个安稳?我活下来明明只是占了一个小小的地方,为什么……” 青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是打开酒壶斟了杯酒,轻轻嗅了嗅确定没毒后递到书闲身前安慰她:“书闲,不一定无欲无求就会安然无恙。” “画儿,你还小,你不懂……” 还小,不懂。 青画听了想笑,她还小吗?上辈子十九年,加上青画的六年,她其实已经二十有五了。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死而复生,恐怕尸骨都已经化为了尘土,如果当年她嫁的不是墨云晔,恐怕孩子都已经绕膝了吧。想到孩子,青画的笑也带了冷意,她当年其实,也有过一个孩子的,只是还未成血脉,就已经随着宁锦的死埋骨他乡。 这些,墨云晔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对了画儿,”书闲擦干了眼泪,小心开口,“杜婕妤她被陛下关了起来,陛下还让我和你说,你若是想回宫,可以随时回去了。” 青画愣了,随时回宫,墨轩的意思或许书闲不明白,她却明白,他是在催促她快点行事。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已经等不及三个月的考验期了么? 三个月缩短为半个月,这事可非同小可,如果是三个月她就可以一步步慢慢来,可是如果是半个月,或者是仅仅这几天,她却不知道能不能应对得过来。墨轩给的考验最好解决办法是名正言顺地拔除秦瑶,杜婕妤,洛扬这一支线,把他们正法,可是现在名正言顺的法子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书闲见她愁眉不展,问道:“画儿,你怎么了?” 青画皱眉低头,眼波闪了闪,掩去一抹精光。如果名正言顺的法子不能用,剩下的,就是歪门邪道。 “画儿?” 书闲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急切。 青画抬头笑了笑,认真地看着书闲,问她:“书闲,你信不信我?” 书闲一愣,第一反应是茫然点头。 青画敛眉道:“那如果是赌命呢?”成则成,败……则亡。 “信。” 书闲的眼睛清澈而澄净,明明柔弱的眸中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执拗。这份执拗倒叫青画心里暖了许多,却也有些后怕——这个弱女子,她就这么轻易地把命交上么?这份情谊,叫她如何下得了决心把她拉向属于宁锦的漩涡?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 *** 摄政王府的前厅,气氛也有些微妙。秦瑶似乎是思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您真的想娶那郡主?” 她看不懂墨云晔,确切的说,她从来没有一次看懂过他。他明明待那个品香郡主那么好,却是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她猜了他这么多年的心思,努力了那么多年,还是离他身侧的位置很远很远。很多年前,她以为压着她挡着她的是宁锦,可当宁锦死了,他还是没有提她为王妃。她也曾经开口暗示,却被他霎时冷冽下来的神情给吓得开不了口…… 而如今,他又对品香郡主温存如此,即使他说了他没邪念,可是她还是慌了。 厅堂之上,除了墨云晔和秦瑶,剩下的就只有洛扬。他身为墨云晔的左膀右臂,自然是站在他身边的,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在秦瑶神色,眼神里透着一丝隐忍。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了一丝丝的汗,手上的青筋已经暴露无疑。他几乎是痛苦地看着秦瑶,身上发作的疼痛已经让他的脸有了一丝丝的变形,所幸他是站在墨云晔身后,没有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而秦瑶,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只盯着墨云晔的…… 墨云晔喝着一杯茶,垂着眼眸不动声色。秦瑶能看到的只有他的一双纤白瘦削的手,衬着陶瓷杯越发剔透。他不做声,她更急,忍不住又道:“王爷……我听说,那品香郡主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 墨云晔敛眉不语,神色如常。 秦瑶没了耐性,犹豫开口:“王爷……” 墨云晔手里的杯子轻轻磕在了桌上,他抬眸,眼里流光一瞬即逝。他淡道:“秦瑶,本王什么时候给你的权利过问本王私事?” 秦瑶的脸色霎时惨白。 29、情人香韵(下) 天色渐晚,书闲照情理是不便在摄政王府过夜的。本来半日的行程一直拖延到了黄昏,书闲才吩咐贴身的侍从去通报一声墨云晔准备启程回宫。 临分别,青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书闲给拉到了亭中。她问书闲:“青云太子不在宫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她当然不敢说是半个月前在摄政王府里面看到了青持出现在以前宁锦住的破院,青云与朱墨之间往返需要半个月,青持怕是从书闲和她离开不久就出了宫跟到了朱墨,哪怕他仅仅在朱墨待了两三天,往返可是一个月的行程。如今青云皇帝年老,大权基本上已经移交给了青持,他这一出走不知道又会惹出多少乱子。 书闲愕然,愣了片刻才笑道:“画儿你见过我三皇兄了?” 青画不做声,默认了。 老皇帝有意撮合,这个她早就知道。她也知道,她一个“初愈”的痴儿能够让老皇帝费心思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她家满门忠烈可遮人口平朝中对太子妃的争执,二来,是因为她师承有帝王师之称的司空。她若为太子妃,司空就说不定会出山。老皇帝要的是一个忠烈后,名师徒,温顺媳。 书闲的神色有些异样,呆呆看了青画好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一双明亮的眼睛都眯成了新月。她难得起了几分玩赏的心思,看着原地踟蹰眉头紧皱的青画又觉得分外的有趣——这个从小就人小鬼大心思缜密的妹妹,也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似乎是一眨眼的事情,那个在黑夜里吃力的撑着一盏和她差不多高的灯替她照亮地上的路的痴儿青画,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个清丽可人的窈窕淑女。只是模样变了,性子却依旧深沉得一点都不合年纪。难得她有现在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书闲发现这半月的阴霾被清了一大半,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 她笑道:“画儿,父皇曾经嘱咐过我,说这一趟你陪伴左右,让我多在你面前唠叨一会儿,三皇兄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青画一愣,难得跟不上云闲的思绪。 她这副样子被云闲看在眼里,又是一顿嬉笑,嬉笑之后又是叹气:“画儿,你别看三皇兄性子平和,他可从来是个没心没肝的主,没入心的东西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六年前他从朱墨带了个女子大修陵园,守丧一年,可是当着所有权臣的面,所有人都知道,青云的三皇子怕是要终生不娶了……” “终生不娶?” “是啊,六年前你在宫中自然不知,这些事情和宫闱丑闻差不了多少,是不大有人敢提的。六年前,出走了好些年的三皇兄忽然回到青云,还带着一身的伤和一个早就死了的……他像当年的太子大皇兄借了三千兵将,彻夜修陵园。陵园一落成,他就在陵园边上住了下来守着那个人,多少人去劝都没有用。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三皇兄是被一个女人彻底毁了的……只是那时候他不是太子,他婚配与否的争辩倒只是一时的事情,直到一年后太子遇害,他不得已继任太子才回宫,据说那时候他变了个样儿,连父皇都没认出来……对了,那时候正好是画儿你和司空帝师离开的时候。 等三皇兄成了太子,父皇就开始逼着他娶太子妃,朝臣的女儿家都看了个遍,父皇连下面送上来给自己的秀女都送了好几个到三皇兄那儿,都被打发了。然后,你回来了。三皇兄第一个没有立刻回绝的就是画儿你。” 书闲的声音并不沉重,说到末了,她是笑弯了眼的。青画却听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是青持六年前把宁锦带出了摄政王府,是青持在青云都城郊外修了一座陵墓,她知道青持年近而立之年却仍然未娶,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清楚地把这些事血淋淋地展现给她看——六年前,她不醒人事的时候,他厮杀得了一身的伤;她在青云的皇宫里不敢面对自己变成了一个10岁痴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他拖着一身伤把……带到了青云,借兵,修陵墓;她锦衣玉食装疯卖傻自以为老天不公的时候,他却在荒郊野外默默守灵;等到他回宫继位,她却已经跟着司空离开了,一去就是五年。 青画埋着头笑不得,哭不得,闭上眼依稀看到的是那夜在宁锦墓旁茕茕孑立的一袭青衫,一壶醉嫣然,多少年的形影相吊。即便如此,他还是温和地对着怕是那个早就尸骨无存的墓道一句:小姐,您这六年,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宁锦”早就尸骨寒,毫无知觉;“青画”才十七,青春正茂;“宁臣”却已经二十有八,身为青云太子却未娶。 一个宁锦,于梅子初黄时相识,嬉笑三年,换来他十年心神俱伤。 青画埋头苦笑,任凭凉意席绢全身,她扪心自问:宁锦……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相待? “画儿,三皇兄是个重情义的好人,他既然没有回绝父皇私下提起的你们的婚事,画儿,我很想你努力一下,你可别……”书闲的声音本来柔和,因着青画长久的沉默而带了几分诧异,“画儿,你……哭了?” 哭?青画抬起头,发现书闲的脸模糊了些,有些看不清。 “没有。”她咬牙。 书闲叹了口气:“画儿……” 门口传来脚步声,打断了书闲未完的话,继而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声音响了起来:“贤妃娘娘,轿子已经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书闲点点头,回眸看了埋着头的青画一眼,轻轻地把怀里的物件捂紧了些。她这个小动作不大,却还是被刚抬头的青画发现了,一时间,她有些泛红的眼里露出几分踟蹰,看得出是有些不忍和忧郁。书闲笑了笑,安抚她:“没关系。” 青画咬牙道:“你要是……” 书闲只是笑,轻轻摇头:“没关系,画儿,真的没关系,你不要介怀。” 一顶香轿,载着书闲体体面面离开了摄政王府。书闲一走,青画贴身的侍从就都回到了她身边。她的手上沾了些刚才的糕点沫,粘糊糊带了点颜色。小易见了,从怀里拿出块手绢替她擦手。 青画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小易拿在手里的娟帕。小易是墨云晔的心腹,很多年前几乎人人都知道墨云晔贴身带着两个红颜一对姐妹,一个秦瑶,一个秦易。秦瑶后来成了他的侧妃,而秦易却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里。她也是嫁到王府才知道,原来秦易当了王府里一个寻常丫鬟,只是以墨云晔的个性,怕是越是不起眼的角色才是他的棋子。 在摄政王府,青画是个“痴儿”,但是过了今明两日,她是不是痴儿却已经没有多少区别。她想了想,冒险开口:“小易,你讨厌秦瑶吧。” 小易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眼里有一丝诧异。 青画笑了:“你憎恶她,对不对?” 小易脸上的愕然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她愣愣看着青画,这个不久前还憨态可掬的小姑娘,她的眼里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会儿却清亮得震慑人。 夜,还是来临了。 摄政王府是不备晚宴的,听说这是墨云晔的怪癖,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晚宴是从来不备的。除了青画初到王府那次有过一次,其余的晚上都是丫鬟端了饭菜到她的房间。 这一顿,青画吃得有些忐忑,早早熄了灯,灯灭之后静儿悄儿是不能进主卧的,小易又被她打发去了做事情,品香小居里此刻是静谧一片。 青画辗转难眠,末了披上了衣服偷偷出门——她很想去西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也许是去看青持在不在那儿,也许是去看宁锦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许是去看所有的债所有的恨,不管是什么理由,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夜,她想去做些什么。 晚上的摄政王府守备还是比较森严的,只是西院不会,那儿没有一个守备。 青画慢慢踱步,夜色掩去了她的身影,快到西院的时候,她却在那儿的湖边亭谢里看到了另一个身影。月色衬得他的身影与水中月,过耳风融成了一体,温润无比。 墨云晔,化作灰她都认得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下章入v,下面是我自己的总结,跟着我又不会充值的筒子可以看看哪个最适合你。 特殊区:1.找个玩盛大游戏的同学同事男友等等……人家的账号可以直接看文(猥琐远目)盛大游戏貌似挺多,从泡泡堂当传奇都有==|| 2.利用移动积分: 前三:1.支付宝充值:这个强烈推荐~这个办法是最方便最省钱的啦,10块钱可以冲1000点,而看一章3000多字的vip是10点左右吧,也就是说可以看100vip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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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易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居然找不出话来劝慰。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痴呆的郡主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一个原来可以说是天真烂漫的人,为什么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像是染了血一样。她几个时辰前问她:你是不是憎恶秦瑶?她说这话的时候的表情很奇特,透着一丝丝的蛊惑,让她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恨着秦瑶,也许是她被当时的突变吓到了,茫然间做了决定,总而言之,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说不清的事情…… 小易轻声道:“郡主,您交代的,我已经办好了,您就安心回去休息吧。” 青画敛眉笑:“多谢你。” 小易本能地摇了摇头,想了片刻又回过头叮嘱:“郡主,西院是禁地,您以后别去那儿溜达。奴婢方才找遍了王府都不见您,才斗胆进了一回……要是被王爷发现了,奴婢也没好果子吃了。” “好。” “郡主,奴婢必须和您说清楚,奴婢只是不想让秦瑶害了王爷清明……” 小易神色矛盾,青画自然看得出来,她笑了笑道:“你放心,这次的事我不会牵连墨云晔。” 墨云晔,一条命怎么够偿还呢?她要的不是他的命。 ******* 一夜,在静谧中过去。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五月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热意,摄政王府里的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发寒,仿佛是隆冬的寒风趁着晚上偷偷在王府里每个角落吹上了一遍,王府里每个人的神色都诡异万分。 青画起晚了,她昨夜做了一宿的噩梦,清晨的时候静儿悄儿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端来洗漱的器具到床边等候,她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品香小居里静悄悄一片,连静儿悄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宫里会派人来的时候了…… 青画从宫里到王府,随身的只有一个小包裹,被小易收拾到了床边柜子里。她从里面找了几个小物件放到怀里,又把平常穿惯的鹅黄色罗裙给换成了翠绿的长衫,简简单单收拾了下着装才出门。鹅黄的纱裙是平日装疯卖傻的时候让她整个人多点痴儿韵味的,而今天恐怕是不需要了。且不说以她那拙劣的演技,墨云晔发现是迟早的事情,单凭着今天会发生的事情,她也必须“变成”不傻才能让所有的事情顺理成章。 品香小居里空无一人,只是门口却站着四个侍卫。见着青画出门,那几个侍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扬声道:“郡主,王爷吩咐,今日府上有事,请郡主待在院里好生休息。” 如是,就是被软禁。青画微微笑了笑,对现在的情形心知肚明。只有一切事情正常发展,她才会被软禁。 “让开。”青画的语气带了几分凌厉。 几个侍卫相互看了看,对着突然口齿清晰的青画眼里露出诧异,却还是跪在原地不动,只是重复了一遍:“郡主,王爷吩咐,今日府上有事,请郡主待在院里好生休息。” 四对一,如果用毒不一定能有把握同时解决。青画有些苦恼,为什么当初拜司空为师的时候没有捎带着学一些拳脚功夫,如果当初是功夫医术一起学,今日也不会被几个寻常侍卫给挡住去路。就在她准备回去试试能不能从后圆出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了她的眼帘——那身影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到了门口,二话不说冲进了院子,急急开口: “郡主,出事了!昨日贤妃娘娘回宫途中突然疼痛难当,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太医说她中的是一种急性子的毒,陛下派了人来彻查,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在前厅接受盘查呢!” 此刻慌张前来的,自然是小易。她拉着青画一口气把该说的事情说了一遍,警惕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个侍卫,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您让我放在秦瑶寝卧的那个……难道是为了……” 小易并没有说下去,她脸上的神色却早就把她心里的慌张表露无疑。嫁祸秦瑶是小事,密谋暗杀邻国的外嫁公主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万一被发现了……那可不是一条命可以摆平的事情。她因着心底的那一丝嗔念,一时鬼迷心窍之下,可能早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了进去。 “你放心,你不会有事。”青画浅浅一笑,“你想法子带我出去,我就有法子只伤一人。” 青画的笑似乎带着莫名的安抚味道,小易渐渐放松下了心:“好。” 小易毕竟在墨云晔身边当左膀右臂十年有余,要调走几个侍卫的能力还是有的。青画眼睁睁看着小易与那几个侍卫说了些什么,那几个侍卫相互看了看,踟蹰着离开了院门,她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品香小居。 一出门,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关着信花小虫的瓶子,跟着那缓缓飞行的小虫子一路走,直到小虫飞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院子的高墙。 那院子,是秦瑶住的别院。院门口也站着两个侍卫,却显然只是充个门面。青画试探着往里走的时候,那两个侍卫只是规规矩矩行礼道了一声“郡主有礼”就再也没有反应,连个像屋主通报的人都没有。 青画心有疑惑,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发现里面也是空无一人。一直到了院中角落的一处花架,才隐隐见着两个身影——看身形大概可以辨别,是秦瑶和洛扬,他们既然还在这里,说明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老天相助。 信花小虫停下了,在原地打着转儿。 青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站在边上侧耳去听: 花架上的紫藤已经开了花,依稀只能看到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秦瑶和洛扬似乎是在争执着些什么,洛扬浑身僵硬,秦瑶却神色无恙地坐在花架之下,眼色沉静。 沉默了片刻,洛扬暗哑的声音才迟迟响起,他说:“瑶儿,贤妃是不是你……” 秦瑶抬头道:“没有。” “瑶儿……” 秦瑶冷道:“怎么,连大哥你都不信我?我为何要去害贤妃?” 有风过,吹得紫藤花枝摇曳开了些许,青画透过紫藤见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已经有些狰狞的洛扬。将军洛扬,谁人不知这人是个在战功卓越的常胜之将,杀人如麻。这样一个铁铮铮的男儿却因着秦瑶的一番话而白了脸,那模样相比战场上的洛扬,何止天壤之别。 洛扬似乎是忍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瑶儿,柳廷尉说贤妃是在王府中的毒,大哥知道,你与杜婕妤向来交好……瑶儿,你对我下毒也好怎么都罢,可是你这次已经危及到了王爷,他不会……” 洛扬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尽的苦涩。在一片曼紫中,他穿的是一袭黑衣,沉闷地让人窒息。 青画冷眼看着,在心底冷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洛扬算不得英雄,却也被秦瑶磨成了这副懦夫样子,这该是又一段孽债吧,打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注定被丢弃。 “我没有!信不信随你。”秦瑶的声音尖锐了几分,“洛大哥,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莫要忘了你我的身份!” 洛扬忽而笑了,苍凉无比,他喃喃:“身份,你和我谈身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进来个丫鬟,见了青画愣了愣,过了片刻才朝秦瑶行礼道:“瑶夫人,王爷请您到前厅去。” 秦瑶穿得一身明艳,目光掠过青画落到了她身后的丫鬟身上,淡道:“走吧。” 青画并没有刻意躲闪,这会儿她就已经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秦瑶和洛扬的视线里。秦瑶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洛扬则是飞快地收敛起了方才的狼狈,朝她防备地看了一眼。 等到秦瑶走出院门的时候,洛扬才刚刚走出紫藤花架。他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眼里死灰一片,像是死人一般。他走过青画身边,神情麻木。 “你快死了。” 青画在他路过的一刹那轻声开口。 洛扬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神色莫名。 青画抬眼冲他笑:“你的脸色泛青,虚汗不断,眼白浑浊,中毒深了呀。” 31、前债谁偿(中) 你的脸色泛青, 虚汗不断,眼白浑浊, 中毒深了呀。 青画不知道,一个“痴儿”用轻快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只是洛扬的脸分明已经变了颜色,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呼吸凝重,最后哑着嗓子开口问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根本不疯?” 两个问题,一个有用一个没用,青画眯着眼笑, 选了第一个答:“秦瑶不会给你解药的。” 秦瑶是洛扬的死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青画想了想,跟了上去。 前厅里气氛诡异,青画认得出来, 守在门口的不是摄政王府的侍卫, 也就没有人敢拦下她这名义上的别国使臣。她进前厅的时候洛扬已经站在厅堂之上,脸色阴沉。 厅堂之上来了个陌生人,那个人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面色硬朗,穿着一身官服,眼神如矩。他坐在客座之上,一派凛然之气。墨云晔坐在上方主座上, 一身绛紫长衫,手里握着一折纸扇,衬着绣锦的衣袖,君子如玉。 青画的闯入打断了厅堂之内本来的气氛,在中年男子打量的目光下,墨云晔也是微微一愣,继而温润一笑道:“柳廷尉,这是青云的品相郡主,此番暂住在寒舍;郡主,这是我朱墨的廷尉,姓柳。” 柳廷尉起身行礼道:“在下柳叶。” 青画笑了笑,不做声。柳叶,这人青画还有些记忆,他是上辈子宁锦的爹爹宁相一个忘年交,是朱墨朝中不多的不与墨云晔为伍的朝臣,因着这有几分趣味的名字,被宁锦叫着小叶子笑话了好几年。当年他初出茅庐才二十几,就几次因为开罪墨云晔差点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若不是爹爹力保,恐怕早就丢了小命。没想到短短六年,他居然已经是管理司法的廷尉,这个倒叫青画有些诧异。 墨云晔显然是把她的不做声当成了没听懂,他笑道:“郡主是闷了吧?不如我叫小易陪郡主上街?”言下之意,是想赶人。 青画埋着头笑,眼神在厅堂里转了一圈,落在了秦瑶身上——她还是那个明艳的瑶夫人,只是就像是一只凤凰落了地,羽毛是鲜艳的,眼神里却已经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当然,更多的是骄傲,相信总有一天还能飞到枝头的那种傲然之气。 面对青画的目光,秦瑶眼里的厌恶是没法遮挡的。她用看一个傻子的鄙夷目光回应了她打量的目光,眼里是露骨的嘲讽,就如同见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憎恶快要满溢出来。 青画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暂住的“陌生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瑶夫人,唯一的恶作剧便是半个月前强行要来的仿念卿的紫玉铃铛。想不到这秦瑶居然把那个铃铛看得这么重要,这让她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埋头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扫视着厅堂上的其他人。 柳叶迟疑道:“郡主,微臣是奉陛下命彻查贤妃中毒一事,还肯请郡主……” 青画抬起头,状似无意地扫了墨云晔一眼,略略调整了自己的气息,冲着柳叶露出一抹笑,一字一句道:“柳廷尉有礼了。书闲姐姐对我恩重如山,此番又是我陪嫁来朱墨,我想彻查这件事我也应该在场,对不对?” 把一句话字字清晰地朗声说完青画是花了点力气的,她不大大声说话,在云闲山庄的时候司空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本来就对话不多,出了云闲山庄后不久就来了朱墨,她扮作的是个口齿不大清晰的傻子,她对自己的声音已经有几分陌生。 更加陌生的恐怕是在场的所有人,青画看到了秦瑶见鬼一样的神奇,看到了洛扬眼里的灰蒙蒙一片,看到了柳叶廷尉饶有兴致的眼神,独独没有看到的是墨云晔的动静。他就像是一尊玉雕的像,无时无刻不温润,无时无刻不作人上人,没有半点儿人世尘气。 一时间,厅堂之上静谧一片。 半晌,墨云晔轻摇的纸扇被轻轻合上了,他看着她,眼里噙着一抹微光,不愠不怒,只是沉默。他的目光本来是如同三月的阳光,温煦柔和,这会儿却像是柳芽碧草,静而淡,却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青画微微笑了笑,静静等着他开口。他天性娴雅却阴狠,这大概是他最大的反应了吧,她本来就没有想过装疯卖傻可以瞒过他,一直以来,她做的事情只是混淆他的视线,让他必须去“查实”很多事情而已,如此,他就不会去花心思拉拢书闲进他权利的漩涡。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他试探了那么久都肯定不了的事情,她今天自己脱下面罩给他看。总有一天,她会让他血债血偿。 柳叶愣了愣,扬声大笑:“自然!郡主若是想在场,下官当然欢迎郡主来当个见证!” 青画抬眸笑:“那,王爷呢?” 墨云晔手里的折扇被他又轻轻展了开来,他神色不明,低眉一笑道,“郡主好才智,云晔甘拜下风,哪有赶人的道理?” *** 郡主好才智,云晔甘拜下风,哪有赶人的道理? 青画细细斟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厅堂的客座上,面对着的是脸色还没缓过来的秦瑶。秦瑶这张脸最是好看,明艳艳如同三月桃花,当年的宁锦和她一比就是个野丫头假小子,这会儿这张好看的脸上却有些挫败,这让青画有些揶揄。 柳叶回到了座上,又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对着墨云晔抱拳道:“王爷,请恕下官直言,贤妃是在出了王府后中毒发作的,御医已经诊断说是半盏茶就会发作的□□,而之前贤妃是在王府。眼下王府中人里除了王爷和品香郡主,唯一没有彻查的就只有瑶夫人一个,还望王爷配合。” 秦瑶冷着一张脸不声不响。 墨云晔笑道:“柳廷尉可有证据?” 柳叶冷笑:“王爷非要下官说明白么?御医已经诊断出来,王妃所中的是并蒂情莘之毒,这毒发作极快,据下官所知,直到贤妃娘娘上轿为止,送行的可只有瑶夫人与王爷您。” 柳叶的语气不算和善,墨云晔却不怒,他只是淡淡看了秦瑶一眼,温和地开了口:“瑶儿,你自己说。” 秦瑶本来一直沉默着,听到墨云晔的话,她陡然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咬牙道:“我没下毒!我为何要害素不相识的贤妃?这与我无益!分明是有人栽赃!”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沉默,必须把最犀利的东西展现出来,否则在势头上输了一步,局面上可就会输上一大截。 柳叶冷道:“有益无益,查了方知。” 气氛不知不觉被点燃了一个火星。青画坐在厅上本来就没有插口,却已然能觉察到越来越激烈的苗头。她静静听着,冷眼看着秦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脸,不经意地,她察觉到了一缕目光。她本能地转过头去,对上的却是墨云晔莫名的眼神——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在看着她,就像是不久之前皇庭殿上那样,他静静地用他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看着她,不喜不悲,不怒不恼。被他盯着,就好像初春的时候脱了鞋子下水,水不凉,却惊心。 青画不由地想起了那夜书闲带着颤抖的声音,她说:他在看着你,一直在看着你!青画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做的事情已经被他察觉,他现在只是在看一场好戏而已。 “王爷,瑶儿没做的事情不怕查!”秦瑶扬声道,她显然是被逼急了,音调已经不稳。 柳叶抱歉埋首:“请王爷准许下官彻查此事。” “那就查吧,柳廷尉办事,本王自然是放心的。” 青画微微诧异墨云晔的配合,却马上醒悟过来:这是一个承诺,但这同时也是一个挑衅。他今日放开了让柳叶搜府,倘若没有搜出什么来,那柳叶输的很有可能不止是一个面子这么简单。墨云晔这番话说得是轻松无比,骨子里却是动了气的。柳叶今日若是不能给个完满的交代,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关于这个,青画却是没有多少放在心上的,她这心思绕了个小弯子,墨云晔怕是没那么容易猜得透。 前去搜查的人很快就报了回音,两盏茶的功夫,领头的侍卫就带来了一个小盒子,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柳叶。柳叶拿在手里送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轻松起来,他朝墨云晔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笑道:“王爷,这又怎么解释?” 墨云晔的目光不落在盒子上,却落在了青画身上。 青画迎着他目光坦然一笑,带了几分揶揄,几分挑衅。那盒子里的东西她当然知道,是她利用小易对秦瑶的憎恶让她偷偷找法子放到秦瑶房里的,里面装的是一些小东西,最显眼的,是几株绿色早就风干的草。那是并蒂青莘,乍看之下和青莘没有异样,一般人是分辨不出的。并蒂青莘只要不烧成熏香毒性是不大的,她上次出宫前特地问墨轩要了几株带在身上,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在王府找到同样的对照,却不想歪打正着,还能派上这么个用处。 秦瑶瞪圆了眼,却还是镇定道:“把盒子拿来我看。” 柳叶点点头,示意侍卫接过盒子送到她面前去,哪里知道秦瑶忽然变了脸色。她尖声道:“不要过来!我没碰过这个盒子,你们,你们可以去找查证,不能还我清白之前我不会碰它!” 秦瑶不傻,她及时反映了过来。有些东西是沾不得的,否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场面僵持了。 这却正中青画的下怀,她勾起一抹笑,她扬声道:“你说,你没碰过并蒂情莘,对不对?” 32、前债谁偿(下) 柳叶点点头, 示意侍卫接过盒子送到她面前去,哪里知道秦瑶忽然变了脸色。她尖声道:“不要过来!我没碰过这个盒子, 你们,你们可以去找查证, 不能还我清白之前我不会碰它!” 秦瑶不傻,她及时反映了过来。 场面僵持了。 这却正中青画的下怀,她勾起一抹笑,她扬声道:“你说,你没碰过并蒂青莘,对不对?” 秦瑶的脸霎时苍白了许多,她张了张嘴, 却没有回答。她怎么会没碰过并蒂青莘呢?当初从洛扬手里送并蒂青莘到杜婕妤手里的可是她, 她当然也知道,这草沾了气味没个足月是去不掉的……这草生在朱墨的南方边境,千柱青莘才能出一株有毒的并蒂青莘,她身处摄政王府深闺, 怎么可能承认她碰过这草?可是如果她否认, 那…… “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呢,瑶夫人?” 秦瑶显然是陷入了矛盾之中,她的一袭金丝轻纱衬着殿上的雕栏画栋,横生出几分疲惫倦怠。婚宴毒香距离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月,如果运气好,她可能早就没了那气味。末了,她还是坚持摇了摇头:“我, 没碰过,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如果我真下毒了,又怎么会把残留的放在我自己房里?分明是有人放进去向嫁祸给我。” “夫人确信?” “当然!” 她这副样子无辜得紧,青画依稀看到的是当年她缩在床头指着宁锦说是她下毒的情形……当年,她也是这么一招把三月芳菲放到了宁锦的房里,今天轮到她自己就是“分明”有人栽赃嫁祸,青画在心底冷笑,脸上还是一派和乐,她笑道:“瑶夫人温柔娴淑,相信也不会做这种要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的事情。柳廷尉,陛下可有叫御医带来验证的法子?” 柳叶点点头:“陛下确实有叫御医过来。” “那就请御医验证一下,一个月内,瑶夫人有没有碰过并蒂青莘。” 墨云晔鲜少开口,他的心思从来都最是难猜。青画不准备去猜他的心思,今天这出戏,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只是当个陪衬过客而已。等待御医的半盏茶功夫,青画打量最为仔细的人不是墨云晔也不是秦瑶,而是洛扬。 洛扬是墨云晔的左右手,六年前墨云晔摄政王之位根基未稳,洛扬这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可谓是帮了不少的忙。洛扬钟情秦瑶,秦瑶是墨云晔的侍女。或许是秦瑶的三两句暖风,或许是墨云晔的爱才惜才求贤若渴的皮囊,洛扬这将军没过多久就成了摄政党中的脊梁柱。后来秦瑶嫁了墨云晔,宁锦已死,这中间的事情青画就不知晓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洛扬既然还待在墨云晔身边,还和秦瑶温情脉脉,他对秦瑶用情,可谓是颇深。 青画利用的就是这点,看他能不能看着秦瑶死。 其实算时辰毕竟过了大半个月,并蒂青莘的气味还有没有留在她身上真是个不确定的因缘。秦瑶懂毒性,所以她豪赌,只可惜——洛扬不懂。洛扬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个苍白可以形容,他已经是面如死灰。他腰间的剑早在进王府的时候就卸了下来,可他的手仍然保持着握剑的姿势,手上的青筋暴露,僵硬至极。他脸上的汗早就濡湿了额边鬓发,一双眼死死盯着秦瑶,目光中有痛惜,有仇恨,更多的却是执拗,那是野兽一般疯狂的眼神。 沙场扬名的人总是英雄豪杰,这种人情真,胆大,心思却不多。 还不够,还差一点点。青画在心底轻轻加了一句,从座上站起身到了秦瑶身边,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瑶夫人,你说有人陷害你,那你当年咬定宁锦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是有人放到她房里?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你!” 秦瑶大惊失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的眼里霎时布满了血丝,像是要迸裂开来一般。宁锦,这个名字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过逝的摄政王妃而已,对她却是一场噩梦。花了多少心血除去了她的人,却花了六年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这副样子,在很多人眼里已然是被抓住了痛脚的过街老鼠,狼狈不堪。她到底有没有下毒,已经是呼之欲出的事情。 青画垂眸道:“柳廷尉,宣御医吧。” 太医早就在殿外等候,他上殿只需要短短十数步的时间。然而所有的事情成败却只在此一举。 青画屏息等着,低着头看着太医上殿的脚步,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六步,八步…… “毒是我下的!” 一个暗哑的声音突兀地在殿上响了起来。 青画抬头去看,见到的是洛扬一闪而过,顷刻间已经重重地跪在殿上的身影。摄政王府前厅殿上铺的是大理石的砖,洛扬一跪却还是发出了很是响亮的咚的一声。那身影如同一座山,在片刻间矮了不知道多少丈。 “毒是我下的,是我想除去贤妃,我的兄弟是死在贤妃的兄长青持手上……我要为兄弟报仇,所以我下毒!” 柳叶微微震惊:“是你?” 洛扬神情凄厉,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是我!” “那你为何现在承认?” “因为我不想牵连……“洛扬惨淡地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秦瑶,咬牙道,“无辜。” 一个无辜,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青画低下了头,默默回到了座上。洛扬何其情深,他几乎是断定秦瑶下毒害他却连一句“我知道是你下的毒”都不敢开口,秦瑶三两句话就能让他拿□□当蜜饯,这种人,又怎么会让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呢?千算万算,情最难算,这一招,兵行险招。 一个秦瑶不足以害朱墨的江山,挡墨轩夺政的去路,会挡会夺的是手握兵权的洛扬。 一开始,青画的目标就不是秦瑶,而是洛扬。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御医要查的人就临时换了洛扬。一个月前是洛扬带了并蒂青莘到都城,他碰到的那草的时间可比秦瑶多得多,检验之下,必定是证据确凿。 秦瑶一直很沉默,面对着洛扬过于热烈绝望的眼神,她选择了低下头去。 御医已经确定了洛扬身上有毒。柳叶心满意足,看洛扬的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惋惜。只有墨云晔看不出表情,眼色淡如茶。 柳叶抱拳道:“王爷,此时虽然还有疑点难解,但洛将军显然是脱不了干系,还请王爷……” 青画静静听着,她当然也知道这件事疑点重重。再大套套着小套的计谋,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套子。要是墨云晔与柳叶是和乐无比的同朝为臣,细查之下必有漏洞。只是这两人分属两派,怕是不会配合无间。青画看得出柳叶是乐意洛扬下狱,却看不出墨云晔对即将失去左膀右臂有什么惋惜的神情。 墨云晔不答,只是淡淡看了洛扬一眼道:“洛扬,是你下毒?” 洛扬咬牙:“是。” 墨云晔回头看了青画一眼,淡道:“天色不早,柳廷尉可暂且在寒舍住上一宿,洛扬收押,明日再审。” 柳叶道:“多谢王爷。” 暂住一宿,青画知道,这话其实不是对柳叶说的,而是对她。如果今日能敲定洛扬的罪名,那她就可以跟着柳叶回宫复命立马离开这是非地,假如柳叶也在这里暂住一晚,那她就必须留下,以防事情有变。 这一堂审讯费了不少工夫,青画从前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早就过了午膳的时间。这一场闹剧,她“痴儿”的面具早就荡然无存,出了厅堂,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走。 “郡主!”小易早就在门外等候,看到她出门,她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怎么样?我们……” 青画摇摇头疲惫地笑了笑:“你没事的。” 小易松了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有一丝丝的防备,见青画没反应,她才叹了口气说:“郡主,饿了吧,我们先回品香小居,奴婢给您找点吃的填填肚子。这事是我鲁莽被您摆了一道,只要不是对付王爷,反正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被淹死也好过饿死。” 她这副样子,俨然是已经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当了个什么角色。青画苦笑,真心道:“谢谢你,小易。” 品香小居里,静儿悄儿早就准备好了点心。颜色鲜艳,样貌精致的糕点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勾起了青画的食欲。 用完糕点,青画累极地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静儿悄儿在房门外头争执着什么,青画细听之下才发现,她们在争论的是该不该准备晚膳。一个说郡主刚用过点心怕是吃不下,一个说点心哪能当饭吃,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她给吵醒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小易探进脑袋来,发现青画已经坐在了床上,她俏生生笑了:“我早说您该醒了,那两个丫头还在争着说您会过个把个时辰醒。也真是,长得一样的两个丫头片子,吵起架来转个身我就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静儿悄儿这对双胞胎的确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青画被小易逗乐了,跟着笑了笑。 小易手里捧着件翠绿的衣服,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她说:“郡主,刚才王爷来过了,您还在睡就没让奴婢来叫醒您。” 青画的笑霎时凝滞。 小易浑然不觉,继续笑道:“今天是月婆婆完满的日子,王爷请了郡主去赏月,郡主醒了正好,也该准备准备了。” 33、陵香花榭 小易拿来的衣服颜色翠绿, 如同春天竹叶的嫩芽。青画不想做无谓的挣扎,既然她带了衣服来, 她就配合地接了过来,捎带着见着衣服下面还藏了个紫色的小物件, 她的手僵了僵——那是不久前墨云晔送上门的仿念卿的紫玉铃铛,她当初只是一时意气从秦瑶手里要了来,后来就被她随手丢在了院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小易捡了去,现而今又呈了上来。 青画换上了那件碧纱衣,却没有理会紫玉铃铛。 “郡主,带上吧。”小易的神色说不出的欢喜还是无奈, 她只是笑着把铃铛递到了青画面前, 轻快地开口,“郡主,奴婢知道您不喜欢这个人家用过的东西,也不缺这个, 可是这铃铛是王爷送的, 您呀还是带在身上,王爷见了也开心,王爷一开心,指不定送郡主更好的东西。” 青画沉默不语。小易虽然看起来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丫头模样,可是她不会忘记,她是墨云晔当年的左右手之一,她爽快归爽快, 该有的常识却还是比她厉害了许多。她虽不如秦瑶圆滑,却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世上陪伴墨云晔时间最久的人秦瑶和秦易,但是秦瑶终究是被自己的感情给冲昏了头脑,在这一点上,秦易稳胜。 小易笑道:“郡主,如果真不想要可以还给王爷,奴婢觉得……王爷如果收回这铃铛会开心。” 青画垂眸道:“好。” 小易一愣,似乎是没料到她的温顺,随即笑开了:“郡主真是个聪明人。” 青画笑了笑,接过了那个冰凉的铃铛。这一觉她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她收拾完行装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色如霜,万家灯明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用装作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痴儿,此刻她要走出品香小居只需要吩咐一声几个丫鬟不许跟随就能自己一个人出门。如今她亲手拆了自己第一层的面具,这品香小居恐怕从今夜起就要被人层层看守,说不定还会有人趁她不在搜查,她不能留下一丝证据。也正因为如此,她临走之前又折回了房间,从随行的包裹里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尽数塞到了贴身的口袋里,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品香小居。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整个摄政王府里最为靠南也是最为清幽的地方,叫陵香花榭。那儿和西院一样,是无人打扫的,不同的是西院是废弃的屋子,而陵香花榭却是没有屋子,只有数不尽的花丛浅溪。 上辈子宁锦只去过那地方几次,她对那儿的记忆只剩下那儿开满了陵香花,一条小径蜿蜒到花丛深处,花海中央是个紫藤架,边上有一口井。从西边荷花池引出的水在南边汇成了小溪,弯弯曲曲绕过紫藤架流到王府高墙之外。宁锦不喜欢那儿,总觉得那儿透着说不清的寒冷,也奇怪,为什么堂堂王府会留下那么一处摆明着是破绽的地方而不用高墙围起来,所以每每墨云晔来这边独酌,宁锦都找个借口拉着自家跟班木疙瘩宁臣往外跑。 青画循着记忆走到南院,衬着月色看到那一片密密麻麻只依稀看得见形状的陵香花的时候还是有些凛然——上辈子宁锦不明白的事,青画却明白。这陵香花多长在陵墓边上,长年吸食着地里的阴气,本身就是带了点不大的寒毒的。宁锦不是长年累月习惯这儿的墨云晔,吸了陵香花的香味当然会觉得这儿毛骨悚然。而墨云晔,长年在这儿小酌,怕是早就习惯了,身体早就不怕这点儿寒毒。 这毒,生人吸多了还是没有好处的,不生病也得损好些生气。 青画站在花榭边上,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拿了块丝帕捂着口鼻加快脚步沿着那一条蜿蜒的小径走进了花榭。等到了陵香花中央紫藤架,却不见墨云晔的身影。 他……居然不在? 青画站在紫藤架边踟蹰,墨云晔的脾气,不像是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他既然已经邀约,又怎么…… “原来你懂毒。” 青画出神的片刻间,一个恬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惊得她急急转身去看:墨云晔,他竟然真的比她晚来了一步——或者说,他故意晚来了一步。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挤出一抹笑,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墨云晔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愠怒,他只是淡淡看着青画拿在手里的丝帕不动声色。 青画总算明了,他为什么会突然邀约来这儿“赏月”,他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放任那么多陵香花损身劳神,她会不会察觉这花有毒而已……所以他晚来,或者说他是故意躲在暗处,等着看她的反应。而她的反应早就说明了她对毒性的了解,而她对毒性的了解——恐怕早就肯定了他的猜测,她与这次的栽赃脱不了干系。 青画的沉闷,换来的是墨云晔浅浅一笑,他说:“郡主果真是师承帝师司空,文韬武略真叫云晔佩服。” 他这副样子,让人全然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青画索性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过奖。” 墨云晔一愣,笑得越发娴雅,他伸手指了指紫藤架,轻声道:“郡主,夜色正好,不妨亭内一叙?” “好。” 青画很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跟着墨云晔的脚步走进了陵香花深处。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情是躲不了的,任凭她青画是老天爷怜悯捡了条命来,有些东西还是会照着原来的方向一步步交汇。她现在开始了解当初离开云闲山庄的时候司空为什么避而不见了——有谁会看着自己徒弟的星线平白无故和另一个已经消亡的人的星线交织在一起呢?更何况宁锦还是颗……灾星。 花榭之中放着一壶酒,两个翠玉的小杯。 青画自顾自拿过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到唇边稍稍停顿辨了辨有没有毒,一饮而尽。顷刻间,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在唇齿间渐渐弥漫开来,微微的甜味儿透着百果的芳香。果然是醉嫣然,青画揶揄一笑,也只有这个文气得有些女气的酒才能让从不喝醉的墨云晔安心畅饮吧。一杯见底,她又斟了一杯,轻呷一口。 司空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是个酒鬼,且……酒品稍稍欠缺了点儿。乃至于青画住在云闲山庄的五年替他收了不少烂摊子,自己反倒练了个百杯微醉。 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看着,嘴角噙着一丝弯弧,纤白瘦削的手轻轻磨蹭着手里的折扇。他在审视,审视这个……难得让他看走了眼的女子。或者叫她女子还稍欠妥当,她比他小了足足九岁,在他眼里可能称之为女孩更为恰当。可是就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让他难得看走了眼。 她装疯,这一点,他着实思虑了许久还未能下定论。初相见时,她穿着一声翠绿的衣裳,像是山精柳魅一样站在三月芳菲开遍的溪边。她睁着纯真的眼,泪汪汪地抬起满是鲜血的手伸到他面前的时候,真的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她是名满天下的帝师司空爱徒——司空门下的青画,这个名字远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响亮。只是她好像不自知,还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孩子。那时候,他确实是把她当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他起了兴致,派人去青云的宫里刺探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却是她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痴儿,即便五年后她神智清醒了些,却依然少言寡语,听说偶尔还会失常。这一点,做不了假。青画名声虽响,说到底没人见过她,倘若司空只是收了一个痴儿而已,那这一切,就很难说清了。 也许她是真疯。不管真假,都勾起了他兴趣。 他试探了许多次,像一只抓到老鼠的猫尽情地玩赏着奇特的玩具,一次次试探,一点一滴的观察,直到——东窗事发。 她懂毒,会故弄玄虚,她完完全全抛开外壳的模样让他诧异,她白天操控的那一场事故是招出色的声东击西,兵行险招。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阻挡不住她的行动。所以他就干干脆脆看了一场戏,一场痴儿变脸,让所有人惊艳的的好戏。 “王爷找我来就是来看我喝酒的?” 青画扬起笑正视墨云晔打量的目光,被他盯着,她身上还是会有些毛骨悚然,却不影响她逼自己面对。 墨云晔收回目光,替自己斟了杯酒小酌一口,抬眸微笑:“郡主,云晔素来景仰令师司空先生名望,如今我朱墨正是用人之际,郡主觉得司空先生可有意来我朱墨一展宏图?” 他是要拉拢司空。青画暗暗吃惊,有些东西在脑海里分散零碎,顷刻间被连了起来——墨云晔,她曾经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对她一个痴儿这么有兴趣,却原来是为了司空,当今世上几乎是无人不知的帝师司空。司空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鲜少有人可以请得动他,当初青云的皇后宴请司空更是传为一时的佳话,也难怪墨云晔会从她身上下手。想到这儿,青画的脸色沉下了几分。 墨云晔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青画抬眸笑了笑:“我是被师父踢出门的,怎么请得动他?王爷您真是多想了。” “如此,倒也勉强不得。” 他居然没有力争,这个出乎青画意料。她茫茫然低头拿不定主意,正好见到的是腰上缝袋里微微的凸起,是那个铃铛。她想起了小易出门前的话,思量了片刻,她还是把铃铛掏了出来,放到了石桌上。面对墨云晔打量的眼神,她涩然开口:“王爷美意,青画受不起,这个还给王爷。” 墨云晔的眉梢轻轻挑了一挑,柔声开口:“怎么,郡主嫌弃这小东西不入眼?” “不是。”青画低下头掩去眼里的一抹技巧,尽量平和着开口,“我听说这个铃铛本来有一对,后来又多了一个。王爷好意,还是留着给能凑成对的人吧。好好的成双成对的东西很完满,多出一个来不吉利,大凶,也不知道那工匠怎么想的。”她抬起头,眯起了眼轻道,“搞不好会有血光之灾。” 念卿思归,墨云晔怕是做梦都想不到思归已经跟着宁锦轮回了一遍,到了她青画身上。 青画的声音不大,只是南院此刻沉寂得如同死地一般,她的声音便在风中清清楚楚地响彻着。借着周遭不大亮的灯光,墨云晔脸上的表情是不得而知,只是异常的沉默还是给寂静的南院平添了几分凝滞气息。 而后,是许久的沉寂。陵香花榭里是没有野虫野鸟的,静下来就带了几分阴森。 月色有些冷,披洒在看不清颜色的陵香花上。一丝丝的毒香里,墨云晔的呼吸悄不可闻。他沉默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玉铃铛,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默默收进了自己袋里。他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只是格外的静默。 末了,青画听到的是他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说:“鬼神之说,不大可信。” “是,不可信。”青画垂眸笑了,鬼神之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她也不信。 “时候不早,郡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审洛扬。” “那,告辞。” 那一夜,青画出南院的时候是独身一人,临到门口她回眸看了看,发现墨云晔并没有出花榭的意愿。他静静站在紫藤架下,任月光剪得他的身影越发瘦削,几乎快融进夜色了。 墨云晔的心思难猜,青画也不想去猜。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性子,为什么会轻轻松松放她走,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重审洛扬。他今天已经知道了她懂毒,她装疯,小易是他的人,要查出一切是她设的局实在不是件难事……她不能给洛扬活下去的理由。 洛扬身上中的是她亲手下的常在。常在发作起来和三月芳菲有些类似,却不是毒,而是蛊。蛊不同于毒的地方就在于它多了几分灵性和牵制力。就像常在,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只要她杀了她带在身边的另一只一起养的常在蛊,那牢狱之中的洛阳就会在半个时辰之内毙命,死后虫尸化为血水,死无对证。 那个瓶子,走出陵香花榭的时候就一直被青画握在手里,拽得指尖都发了白。 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命。她有胆量下蛊,却还从没要过谁的性命…… 可是,洛扬不死,后果不堪设想。本来这一切就是兵行险招,只要有一个地方出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思来想去,青画僵硬着手打开了那个瓶子,轻轻地倾倒,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只要用力一掐,什么都结束了。 可是,瓶子里倒出的却是几个血红的小点,还有一点点的凝固——那是血,或者说,是常在虫儿的尸体——常在虫儿它死了。或者说,是另一只常在已经死了,更确切点说,是另一只常在的宿主洛扬他已经……不在人世。 洛扬他,死了。 杀人的还能是谁? ************ 附:小青画q版图一张~多谢善檀tx 34、夺天之舞 五月十五, 朱墨常胜将军洛扬涉嫌毒害贤妃,关押入狱;五月十六, 洛扬自缢于牢狱之中。廷尉柳叶奉旨查探此事,确认了洛扬的死乃是畏罪自杀, 判其死罪。皇帝念在他为国征战沙场戎马一生,特赐全尸,草草收敛。 青画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房间里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王府,小易惊慌失措地闯进了屋子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满脸的紧张,问她:“郡主,将军他……” “不是我。”青画淡道。 小易脸色微微一变,不再开口。她扫了一眼房间里放在桌上的几件衣服和一些贴身的东西, 犹豫着问:“郡主, 您这是……” “回宫。” 此时不走,怕是多惹事端。青画草草收拾了行装,回头见着小易今日的打扮小小惊讶了一番。秦易不像秦瑶那样爱打扮,她的衣料多半是灰色褐色这种沉重的颜色, 偶尔有几件颜色鲜艳的也顶多是鹅黄之流, 今日她却穿了一身的白纱,除了袖口衣领和裙摆这几处用墨色的线绣了一些简单的荷花荷叶,她今天这一身简直是像在守丧。 五月十六,是谁的忌日吗? 青画有些狐疑,盯着小易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好奇。 小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对她的目光了然于胸,她轻道:“郡主是外人, 所以告诉郡主也无妨。今天,是宁王妃的忌日。小易受过王妃恩惠,虽然……可今日毕竟是她的忌日。” 宁王妃。 青画本是随手整理着几件随身的衣服,听到这陌生的三个字,她的手还是微微颤了颤,一股战栗从指尖传到了肩膀——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久得她都快忘了墨云晔和宁锦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久到她以为墨云晔与她的仇恨只有宁府满门而已……她都忘了,她曾经也有一段时光是这摄政王府里头人人都要称礼一声的宁王妃。 “郡主?” “没事。”青画回过神来笑了笑,试探着问,“我在青云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宁王妃,据我所知她的忌日不应该是月圆之夜吗?” 三月芳菲,月圆发作,每每发作的时候痛彻心扉。即使她已经成了青画,那份生不如死的感觉还是保留在她的每一寸记忆里,刻进了骨髓里。时隔六年,每个月圆之夜的彻夜难眠让她永远也忘不了上辈子最最逼近死的时候,那是五月十五。 小易摇摇头,轻声叹道:“宁王妃……病的时候是十五,可是过世是十六,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疼惜还是降报应,她……发病到第二天才……大夫的药还是缓了一缓……” 青画捂住了胸口,闭上了眼。小易的话不重,却像针一样刺在了她心上,她不敢想,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里面,她如果有意识,如果她是清醒地面对着三月芳菲最后的毒发,她会不会因为忍受不住三月芳菲毒发到尽头的痛苦用手直接抓破自己的胸口结束自己的性命。大夫,呵,他居然还请大夫……延长她的痛苦就真的让他如此泄恨? 那一天青画跟着柳叶回宫复命,从早上收拾行装到末了出门,都不见墨云晔。偌大一个摄政王府数不尽的侍卫,没有人知道了堂堂摄政王去了哪里。末了,门口的守备说王爷今日只身一人策马出门,不知道去了何方。 五月的天阴郁多雨,从摄政王府到皇宫这一路隔着一条小小的山涧,山涧里的溪满了,溪水漫出小溪把小道冲刷得泥泞不堪。青画坐在马车里隔着水帘望着外头混沌一片,最后见着的是摄政王府在雨中屹立得有些萧瑟。如果可能,她也不想这么快回宫,她还想探查清楚洛扬到底是自行了断还是别有人所为,可是书闲一个人在后宫又是为了她的事情,她必须去帮她。 虽然阴雨绵绵,半日的工夫后皇宫终究是到了。一到宫门口,柳叶就和青画分了两路走。柳叶去前殿复命,而青画则是直奔后宫去了书闲住的贤庭宫。 闲庭宫里悄无声息。青画缓下了脚步,心跳如雷,她有些恐慌,书闲上次在她的授意下直接吃了的并蒂青莘,虽然照常理只要立刻调理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 她急急走过前厅绕到了后园,一进后园就听到三两声琴音飘荡入耳。她陡然屏住了呼吸,循声望去就见着了书闲的身影:她正神色如常地坐在后园小亭之中,轻轻浅浅地拨弄着七弦琴。许是听见脚步声,她有意识地转过身,对上了青画还没来得及平复焦虑的眼。 “画儿,你回来了!” 书闲喜出望外,急急丢下琴站起身,还没走几步就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身后一双手扶住了她,伴随着一声清亮的揶揄:“小心点。” ——居然是墨轩。 他会出现在闲庭宫实在是出乎青画意料,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眉行礼道:“陛下,您可满意?” 墨轩手里拿着壶酒,笑意盎然,他说:“朕备了接风宴,还请郡主一聚。” *** 朱墨有三个宝贝,一是最柔的旧醉嫣然,二是最烈的酒逐英散,第三不是吃的也不是喝的,而是一种舞,叫夺天,一种据说是可以夺人心魄,引人入地狱的勾魂舞。当然,民间传闻毕竟是民间传闻,传说醉嫣然是千果酿,逐英散是万叶采,其实这两者都只是采了几种朱墨特产的时令水果花草酿造而已,就如同夺天只是朱墨宫闱之中一种技艺最高的舞姬才能跳得出来的剑舞而已。 午后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墨轩所谓的接风宴设在御花园里一处幽静的地方,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落木,只有中间被宫女太监临时放置了几张座椅,一席酒菜。成堆的侍从都被墨轩打发到了御花园外。赴宴的人不多,除了墨轩就只剩下青画一个,书闲一个。 墨轩酒到半酣,伸手叩了叩桌面,身边侍候的太监就会意退了下去,招来了几个舞姬翩翩起舞。舞姬们穿的是水云轻纱,却是手握利剑,每一次轻纱起落都带起一阵剑光凛然,就仿佛是杨柳堤岸的飞沙走石,春暖花开时候的寒冰裂痕。能穿着轻纱把一曲剑舞舞到如此境界的,非夺天不可。青画没想到今日居然有缘见到传说中的夺天剑舞,而表演的人更是出乎她意料,居然堂堂的昭仪想容。 一曲剑舞到终了,想容英姿飒爽地收了剑,对着墨轩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嬉笑道:“陛下,我家徒儿何在?” 想容的目光落在书闲身上。书闲脸上一红,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忘了青画一眼。她虽然擅歌擅琴,可这跳舞…… 墨轩对想容的想法了然于胸,他笑道:“太傅搞混了,朕今天给太傅找的徒弟可不是贤妃,而是——”他眉目轻挑,目光掠过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青画,伸手一指,“她。” 想容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本来和乐的气氛一下子露了几分诡异。她的神色有些犹豫,看了看专心低头数着地上野花的青画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陛下,这夺天舞臣妾七岁开始和师父学,如今臣妾二十有二才小有所成,青画郡主……” 青画被点到名惊诧抬头,看见的是想容脸上古怪的神情。她没说完的话所有人都知道,青画郡主是个痴儿,学一般的舞尚且不一定能够学会,更何况是这位列朱墨三宝的夺天舞。 墨轩了然,收了平日里一副风流纨绔模样正经介绍:“青画,想容的来历想必你也听说了,是朕年少之时微服私访在外头寻回来的。她自小就拜了高人为师,文韬武略样样厉害。朕就给了她一个妃嫔的名头,实则拜了她为师,没有外人的时候,朕也尊称她一声太傅。这几年,想容帮了朕不少事。” 想容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这个青画早就知道,想容乃女中豪杰,这个事实她早在一个多月前偷听到他们对话就已经知道,所以现而今听到她来历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就礼貌地露出个笑容。倒是墨轩对青画的介绍让这个女中豪杰瞪圆了眼—— 墨轩戏谑地看了神色如常的青画一眼说:“太傅,品香郡主……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驽钝,她师承……司空。” 司空二字,让想容的眼里霎时闪过一缕光芒,她瞪圆了眼睛,半晌没有开口,末了,才低头叹息一样的笑了:“郡主好才智,把大伙儿都骗过了。”帝师司空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个痴儿?摄政王府最近出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早在墨轩有意把她送去摄政王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只是那时候她以为是墨轩知道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有意让她去当个牺牲品挑起青云与朱墨的纷争,故意让她送死去的。所以一路上她才体贴备至,实则是怜惜这个天真无邪的痴儿。没想到……没想到墨轩是派她去做正经事情。 她这一步,走得实在是隐蔽。 青画的心思不在想容,而在方才墨轩的话上,她皱眉问他:“陛下为什么想让我学夺天舞?” 她虽然不会武功,可这女儿家的活儿司空向来厌恶,所以她从小就是和虫子花草为伍,根本没碰过这些。且不说夺天之舞要从小练就,她已经十七,更何况这夺天舞说到底不过是个难学的舞而已,他不让她辅佐朝政,不派她对付墨云晔,倒叫她学些个妃嫔玩赏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道理? 墨轩道:“郡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我朱墨战场上的两个壮志之行么?一是墨云晔谱的思慕琴曲,二是随军舞姬的夺天舞。这两个响应相衬,可令三军士气大振,杀敌无悔。” 思慕夺天,这个青画当然早有耳闻。她听过思慕,知道那种心神都被牵制,满心满身都想着厮杀的血性被召唤出来的感觉。思慕是鬼曲无可争议,可是这夺天舞……她眼前一亮,反应过来:“难道这夺天舞要配着思慕曲,才……”才能如传闻之中夺人心魄,引人入地狱。 墨轩点点头,笑容带了几分狠戾,他说:“再有三月就是我朱墨每年例行的验军典,思慕是摄政王亲弹,每年的夺天舞却都是从民间网罗能人来跳,今年朕要你上。” 青画微微一愣:“为什么……” 思慕夺天是相辅相成,她和墨云晔却是注定厮杀的仇敌,墨轩这举动到底是什么目的? ———————————— 35、宫闱小趣 思慕是战曲, 却有个温婉的名字,夺天是舞, 却有个气势惊人的名字,这两者可以说是阴阳倒置, 有违情理。青画不明白为什么墨轩会起了让她学夺天舞的念头,单凭着想容需要十几年才练就这事实,让她在三个月内学会这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好奇,想容更好奇,只是墨轩却不打算解释,只是举杯笑道:“喝酒。” 青画皱眉道:“可我有师父了。”司空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另投它门。 想容笑道:“画儿妹妹可以随书闲妹妹称一声想容姐姐, 这舞我也寻觅了好些年想找个接班的人, 画儿妹妹你年纪还不算大,筋骨还未长开,加上天资聪颖,想来入门也不大难。” 墨轩桃花眼一挑, 笑了:“看来朕没有挑错人。” 想容举杯噙着笑道:“多谢陛下为臣妾找了有趣的活儿。” 青画默默低了头不再言语, 只是对着底下的的碎花裙摆小小发了一会儿呆。她实在不太习惯这宫闱之中的你来我往,墨轩与想容一来一去相谈甚欢,看样子是根本不打算给她反驳的机会的。既然如此,她也就顺从了。 书闲性子偏静,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时不时打量青画一眼。见她神色不佳,她担忧道:“画儿……” 青画抬头笑笑, 轻轻摇了摇头。宫闱之中,还有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不要紧,书闲却是要在这高院深宅过一辈子的,她性子软弱,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拦着她的道。 “郡主不大高兴?”墨轩突然道。 青画摇摇头,淡道:“你放心,我不后悔配合。” 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这世上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人与她有关联,宁锦早就化为了白骨一堆,剩下的岁月都不过是苟延残喘。既然选择了报仇这一条路,她就已经没了退路。而此生她最有利的盟友就是与她有同仇的墨轩。 一场接风宴,换来的是另一个任务。距离验兵典只剩下短短三个月时间,本来想容已经替她安排好了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青画就病倒了,发寒发热,接连昏迷了三天。 这病,御医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她最近碰了什么湿寒之气,多多调理就没有问题。书闲急得把闲庭宫里所有的山参灵芝都搬了出来,连墨轩赏赐的一块辟邪的玉也偷偷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又是让御医房熬炖补品又是把自己宫里的丫鬟拨了好几个贴身侍候着青画。这一切,青画看在眼里,也不想多解释——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为什么会病倒,虽然她向来与毒虫毒草为伍,但她的身体这六年被司空调理得比一般人要精细得多,出了云闲山庄又接二连三地中轻毒,那天又在陵香花中过了那么久,身体自然受不了。 青画在床上待了三天,来探望的人也不少,除了几个希望巴结书闲的妃嫔,还有个人是她没想到的——柳叶。洛扬一案已经成了定论,是畏罪自缢。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他说:“郡主,多谢那日相助。” 他还带了个消息来,朱墨与青云边境的国家朗月日益强盛,接二连三派兵骚扰两国边疆,青云太子青持会择日来朱墨,共商联军结盟一事。 青画一愣,久久没有反应:青持,宁臣……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朱墨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半个月前在摄政王府见着青持,是因为他要来商讨政事。大国出使,尤其是太子,为了安全起见总是会和公布的日子错开时间和道路,恐怕过几日要来的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罢。 再过不久,青持他就会……以真面目出现在墨云晔面前。青画发现自己有些恶劣地在想,到时候青持会不会当众说穿自己是宁臣?到时候墨云晔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画儿,你真的打算去找想容昭仪?”书闲的眼里有焦虑,皱着眉头看着刚刚下床却已经收拾完行装的青画,眉头紧锁,“你的身体才刚刚……” 青画咧嘴笑了笑,把枕头下压得玉佩拿了出来塞到书闲手里,眼里闪过几抹戏谑:“这个是皇帝送你的吧,你不天天贴身带着就罢了,怎么舍得偷偷塞我枕头底下?” 书闲脸上一红,尴尬道:“画儿!” 青画起了几分调笑,看着满脸红晕女儿家神态毕现的书闲,她眨眨眼又把玉佩藏到了身后,弯翘的嘴角露出一丝顽劣的弧度:“你不要,我可就真收下了,改天卖个好价钱去。” 书闲却没有如她意料的那样更加面红耳赤,而是呆呆看着她,连眼神都变成了水塘里小鸭子一般。她半天没有出声,只愣愣看着,最后叹息一样地轻声道:“你啊,好难得真笑。”她明明是最活泼的年纪,脾气却和过世的皇后一个样,少年老成。笑起来那么好看,平时却板个脸装小老头,笑也是斯斯文文没有温度的。 青画也微微失神,才记起来她似乎真的很久没起玩心了,上辈子那个抱着小包裹翘家出走出去跑江湖的假小子宁锦的岁月已经离得好远好远。 书闲笑得有些狡黠:“是太子皇兄要来了,所以开心得转性?” 是因为青持吗?青画垂眸细细想了想在心里问自己,一如既往的,没有答案。 昏睡三日又休息了一日,青画自己去找了想容。彼时想容正在她的花容宫里绣一只金鹧鸪,见着她上门,她好生惊讶了一番:“画儿妹妹,你身体已经无碍了吗?” “嗯。” 想容眼里有欣慰,她点点头说:“来,跟我来,我先验验你的资质。” 花容宫与闲庭宫不同,闲庭宫里处处是假山小溪,绿草如茵,就如同一个小家碧玉一般。而偌大的一个花容宫却没有一处绿草萋树。从前厅到后园,花容宫里只有木雕纹刻的精致朱木画廊,地上是坚硬亮洁的大理石地砖,偶尔有几处插花的景致也都是些石刻木雕,整个宫里不见半点江南情调,有的只是威仪大气。 青画跟随着想容到了后园,第一眼见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砌台面,几个台阶从地面慢慢绕到了三尺多高的台面上。阳光照在上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大理石台面有一处反着光。 青画不知道这台面是来做什么,直到想容上了那圆台,她顿时了然,目光中有了惊艳赞叹的神色——想容穿的是宫闱中妃嫔常穿的那种轻纱,那种纱不是蚕丝制的,而是御用的工匠用别的什么东西的丝精心编织而成,比她身上的素纱衣轻薄了不知道多少。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纱衣底下的衬衣上的纹花若隐若现,最最简单的动作都能牵扯出如同云彩一样的韵味。 然而妙处却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整个花容宫的构造——坚硬的大理石砖,大气的木雕石雕,所有的一切都是恢弘坚硬无比的。想容出现在其中,就好像一片混沌之中夹进了一丝光亮,明明是妃嫔中最普通的穿着,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云彩落凡间,比烟霞还飘渺。 女子的柔,要用最刚的东西才能衬托到极致。如果把这一切搬到沙场之上,那效果会更惊艳。 想容站在台面之上,笑吟吟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青画问:“明白吗?” 青画沉吟片刻,抬头道:“明白。” 想容眼里闪过一次诧异,倏而笑道:“画儿好聪明。” 明白有何用呢?青画暗笑,这跳舞可不是光明白就能学会的,她年纪已经不小,筋骨早就比不了小儿,更何况短短三个月,她真的能够学会这朱墨舞姿第一的夺天舞吗? 想容见她发呆,忍不住催促:“上来。” 青画配合地上了台面,还没站稳就被想容笑眯眯拉住了手。她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筋骨到底如何,一面拉过她的手一面用手轻轻按着她的各处关节,从手腕到脖颈,腰腹,腿踝,最后她有些惊诧地退了几步,从怀里拿出块娟帕,站在离青画六步远的地方,把娟帕送到了她面前。 青画不明白,眼里有些疑惑。 想容解释:“站着别动,想法子拿到我手里的帕儿。” 青画细细打量了片刻,有些明白了。那娟帕离她有些距离,单单伸手是绝对够不着的……可是,脚不能动,如果弯腰,就看不见那娟帕,而且会站不稳踉跄,如果抬头,手就抬不就压根够不着……除非是把浑身上下所有关节都开发到恰当好处。这就是学舞的入门验资格? 青画对自己的身体底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可以慢慢靠近那儿——只要把重心稳住了,就能慢慢调整姿势——一点一点靠近,很意外地,没有花想象中那么大的精力就拿到了那块娟帕。 想容眼里的诧异又浓了几分,她惊奇道:“你不仅筋骨比常人柔韧许多,连这个都和小儿有些类似。”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学夺天舞?” “当然。” 验过筋骨,接下来的就是正式的训练。一般的古代传承的舞多半是以圆润为上,十个舞里有九个是以基本的招式“云手”为基,适当的或伸长或收放,集提、沉、开、放为一体,姿势圆润了,舞姿自然而成。可是青画曾经见过想容跳夺天舞,这个却不似一般舞蹈,与其说是柔中带刚的剑舞,不如说是以舞为剑,以柔为刚。 第一日,想容教了些基本活动筋骨的姿势; 第三日,想容开始教起始的动作和舞剑的要诀; 第五日,夺天舞的招式就已经基本授完。 可是,远远不够。一个要从小儿学起学十数年才能有所成的传闻中的舞蹈,怎么可能短短数日就学成?可是它的招式的的确确就只有那么几招,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像是军营里悬挂在帐篷上的宝剑,外壳陈旧,内力却是锋利无比。要想有所成,只有练习和领悟,一招两年,两招四年,只有这样去领悟才是传说中送人入地狱的夺天舞。 第七日,青画已经不去花容宫,她就在闲庭宫的后园里,闭着眼睛去回忆想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然后细细地体味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想容有的气势她没有,哪怕她的学习速度已经让想容瞠目结舌,可是十多年的距离不可能省去,她还是不及她分毫……这样的舞,三个月后如何上得了励战台? 夺天舞有它自己的魅力,它能让跳舞的人暂且忘了疲惫,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其中。青画累极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遍天,余晖洒在闲庭宫后园的柳枝梢头,莲池上金鳞碎了光。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她回过头看了宫门口一眼,一抹深色的身影就如同轻鸿一般入了眼。 五月多阴雨,黄昏的时候起了一点薄雾,香桂树叶上挂了一点点的湿,几点晶莹。那个人就站在香桂树下,眼里无波无澜带了点沉闷,静静地伫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青持。 青画有些无措,呆呆站在原地。她鲜少看到他正装的模样,他喜欢穿着江湖中人穿着的最轻便粗制衣裳,上次相见更是干干脆脆穿了夜行衣,这次却不同。他是堂堂出使和谈的太子,穿的是最隆重的太子行装。她竟然有一瞬间认不出他。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青持开了口,他轻道:“青画,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六年还是半个月?青画一时恍惚,清醒过来时青持已经到了她身边,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样。他不大爱说话,是个闷葫芦,打一下才会响一声,更多的时候是默默跟着宁锦去闯祸,最后默默地在宁相那儿顶下黑锅。这样的宁臣,搓圆了是球,揉扁了是榻,玩耍歇息宁锦都带着他,直到她再也走不动。 而如今,他叫她青画,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青画宁锦,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36、闲庭祸端(上) 青持的到来让整个皇宫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中。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依靠的人物, 而被依靠的人物又有自己攀附的人物,这些人到末了又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方拥护摄政王墨云晔,一方拥护皇帝墨轩。而青持却是暧昧不明的, 论裙带关系他该支持墨轩,可是论身份他身为太子,理所应当支持朱墨手掌重权的墨云晔。所有人都在观望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字字斟酌。 整个宫里最开心的是书闲,最尴尬的是青画。 青持站在树下淡淡地点头示意的时候,青画已经把自个儿的裙摆捏皱了。她有些僵硬, 更多的是难以遮掩的尴尬——青持, 作为青画她其实和他并不算熟悉,可是这个几乎人人都知道的老皇帝有意撮合她和他的人。作为宁锦她欠他的恩早就已经清算不了,他于她是相伴之恩,埋骨之恩, 可是她却不能大大方方地去承认借尸还魂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 情字最难理清,宁臣于宁锦…… 青画低着头痴想,宁臣,青持,前生今世纠缠了许许多多剪不清理不了的关系,就像扣了数不清的结,不知道谁能解开。 “画儿, 怎么发呆?” 书闲快活的身影飘到了后园,她笑得眼睫弯弯,精致的脸上神采飞扬。她看了一眼神情局促的青画,又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沉默寡言的青持,笑容就变了一丝丝味道——半盏茶前青持就已经到了闲庭宫,是她特地告诉他到后园来找青画,她本来以为这两个人该相谈甚欢的,哪里知道他们一个沉默,一个少年老成,居然才对上眼。真是……不打不成器。 “画儿,三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你要是再害羞今天就得发呆到黄昏了。” 青画越发尴尬,抬头笑了笑道:“太子,好久不见了。” 青持颔首,眼色清淡如水。 书闲挫败地皱起了眉头,一手拽了一只胳膊,笑道:“天色尚早,想容约了我去御花园看花,不如我们一道儿去。” 由不得青画反对,书闲就拉了她的手往门外走,一路屏退了上前要跟随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一步也不停地往御花园走。匆匆忙忙间,青画只来得及回头看了青持一眼,发现他似乎也惊讶得很,眼里带了几分厚重的茫然。虽然不明白,他还是略略迟疑就跟上了书闲的脚步。 御花园里花开正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 想容早就在门口等候着,书闲见了她三两步上前,把青画和青持丢在了一边,只回眸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跟着想容踏进了花园边上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书闲走了,留下的两个人越发怪异。青画抬起头看了站在身边的青持一眼,尴尬地退了一步。这花开繁茂,绿杨碧湖,满园的春色花香弥漫下,气氛实在是怪异极了。她只好随便选了条道往前走,几步后,青持也跟上了。 半晌,青持打破了寂静,他说:“你前几日病了?怎么得的?” 青画一愣,舒了口气放松下来,简单明了的答复:“摄政王府,陵香花毒。” 青持的脚步停滞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声重复了一遍:“陵香花?你去了南院?” “嗯。” 青持皱眉道:“以后少去那儿。” “嗯。” 青持的话不多,一路上多半是沉默不语。青画也乐得轻松,逐渐放松了下来。她当然知道青持多半是为了迁就她和书闲才来游这御花园,否则依他的性子就算是找个幽静的地方舞刀弄剑也不会赔着女儿家来看这花花草草,他总是那么隐忍,隐忍得连自己的性子都被打磨成了最光洁的鹅卵石,不起眼且没有半分的棱角。但他此刻已然是青云的堂堂太子,这份隐忍就成了难能可贵的风度,让她不知不觉卸下了尴尬。 五月的御花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直到在一处亭阁内遇见某个不速之客之前,青画的心情都是明朗的。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她本来明朗的心霎时蒙上了阴云。 亭台之内,是墨云晔抱琴而出,他长长的绛紫袖摆如行云流水,衬得黑发如墨,温文雅态。 见着青画,墨云晔也露出了几分微微诧异的神色,继而莞尔一笑,柔声道:“太子有礼,郡主有礼。想不到在这儿撞见,云晔之幸。听说前几日郡主身体抱恙,不知现在可好?”墨云晔的语气之柔和,仿佛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儒雅之士在探问老友境况。明明是他亲手做的事情,他却表现得毫不知情一般。 青画冷眼看着他做戏,露出个揶揄的笑道:“王爷有心了。” 墨云晔淡笑:“既然郡主无碍,云晔便放心了。” 两三句话,没了下文,场面陷入了僵局。然而僵局之中却有什么地方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让人的呼吸都有些停滞。青画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又像是黑夜中行路,陡然撞上一抹冰凉的东西那样,身上有些微妙的东西在战栗。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源于青持的眼神。 无论是青持还是宁臣,青画从来没有见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是真正的锋利如同刀,寒冷如同冰凌的眼神。她甚至都怀疑她闻到空气中的那一抹花蜜甜味是血腥……杀戮,这个词鬼魅一样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才恍然惊醒,宁臣是出身江湖,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人。遇见宁锦之前,他早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 青画浑身僵硬了。几个时辰前,她还半真半假地设想过青持和墨云晔见上面的时候会是怎么样一副情形,几个时辰后她却只剩下惶恐。她怕,怕青持真的动起手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墨云晔的眼里有一抹不大明显的疑惑,他低眉笑了笑,问道:“太子,云晔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大妥帖让太子误会了?” 青持沉默不语,只是眼光凛冽如同极北之地的万丈寒冰。 墨云晔垂眸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芒,他突然道:“我是不是曾经见过太子?不是在朱墨?” 青画没有多思量,她移了两步挡在了青持之前,对着墨云晔露齿一笑道:“王爷怎么见着每个人都说似曾相识?是不是当年瑶夫人也是被王爷这句似曾相识给拐回了家?” 墨云晔的心思何其敏锐,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她绝对不能让青持在他的面前脱下面具…… 一句本该是俏皮的话却没有引来青画意料之中的效果。墨云晔的目光带了几分若有所思,眼底还有一瞬间的异样,他浅笑:“郡主原来是这个性子。” 场面僵持了,花团锦簇的御花园里硬是带了些许萧瑟。 青画不想和墨云晔做无谓的争执,她本想快些离开这是非地,才转过身去却见着个身影从另一旁的小径匆匆而过——那个人她不算熟悉,却不算无瓜无葛:杜婕妤,这个不久前被墨轩软禁的人,在书闲婚宴上放并蒂青莘的人。毒香事件死了个无辜的洛扬,该遭报应的秦瑶和杜婕妤却好好的平安无事。 杜婕妤似乎是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王爷有礼。”她不认得青持,却是故意忽略青画。 墨云晔淡淡笑了笑算是回礼。 杜婕妤似乎是有急事,打完了招呼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没过多久,一个更加焦急的宫女身影就冲到了御花园中,急急忙忙撞了好几个太监才找到了青画和青持。那个宫女重重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郡、郡主,不好了……贤妃娘娘和昭仪娘娘……出事了!” 青画认得出来那个宫女是平日里时候书闲起居的暮儿,她现在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连话都说不清,只是在原地跺着脚嚷着:“采采姐说,娘娘这次脱不了干系了……怎么办……” 事情来得很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 没有人预料到想容会在这么个风平浪静的时候失足落水,而且还是在周围没有多少守备的御花园里。更没有人想到当时不仅没有贴身侍候的太监,连宫女都被打发到了御花园外守候,唯一目睹她落水的只有书闲一个人。 在皇宫内院宫闱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嫔妃真正是“失足”落水的几乎可以算作零数。更何况那个人是想容,一个在外人眼里占尽皇帝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一个在知情人眼里才情不输男子的巾帼。无论是后宫妃嫔之间的争斗还是朝廷中势力的纷争,有很多种可能可以导致她“失足”。 她现在昏迷不醒,唯一在知情的人只有书闲。倘若她一直昏迷下去,那么……到最后最不尴不尬的人也只可能是书闲。 想容落水后,墨轩大发雷霆。即使没有实权,他仍然是朱墨独一无二的皇帝,宫中谁敢给他脸色看?他先是去了花容宫,探望过昏睡不醒的想容后就到了闲庭宫。墨轩来者不善,这被在宫里混了十几年的老宫女采采看出了点端倪,暮儿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被色色打发来找青画和青持求助的。有青持在,哪怕就是罪证确凿,墨轩也不能拿书闲如何。 事态紧急,青画和青持急急回到闲庭宫的时候撞见的是书闲苍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墨轩的脸上倒不见疾言厉色,只是不轻不重地问她:“贤妃,你当真没有见到什么人?” 书闲的嘴唇已经被她咬得发了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没注意看,我听到声响的时候昭妃已经在水里了……” “想容不谙水性。” 书闲瞪圆了眼,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墨轩是在盘查自己,她怯怯退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慌乱了:“陛下,不是我……” 墨轩勾勾嘴角说:“你该称臣妾。” 门口的太监见着青画和青持刚要开口传报,青画已经摆摆手走了进去,为书闲挡住了墨轩探寻的目光。她冷道:“不过是个落水,更何况是昭妃先约的书闲,陛下倒心疼昭妃得紧,昭妃还没醒就来拷问书闲了。” 墨轩脸上一僵,目光掠过紧跟其后的青持,口气松了:“郡主误会了,朕只是来问问情况,昭妃她生死未卜……朕是急过了头才言语偏颇了些。”他毕竟没有实权,这时候就该审时度势而为之,与青持结仇是万万不可的。 墨轩脸上的神情的的确确是焦急和彷徨,青画减了些敌意叹道:“我和太子刚刚也在御花园,我们刚才见着杜婕妤从想容昭妃和书闲那地方来,神色慌张。” “杜婕妤……”墨轩脸色阴沉地念了这三字,眼里已然有了杀气,他冷冷地道,“来人,召杜婕妤去书房,传柳廷尉入宫!” 墨轩下完旨意就匆匆离开了闲庭宫,留下剩下的三人沉默不语。召柳廷尉,这事就算是彻彻底底扯大了,要依法严办。也就意味着除非是想容醒来说是自己失足落水,否者就势必会有一个人遭殃。墨轩真的对想容关切得很,为了她的落水,他已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权利内,把事情严重化了到极点。 青持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书闲,你见到了什么?” 书闲苍白的脸色稍稍缓下来几分,她看了一眼青持,又看到青画也是一副疑问的神色,犹豫几分才轻道:“画儿,我不瞒你,我真的没见着谁推想容下水。当时……墨王爷在小山顶上亭子里弹琴,我……走了心神。” 她那副样子,分明是个女儿家初长成羞涩模样。 墨云晔……青画遍体生寒,她还是没有做到,她用自己的装疯卖傻故意吸引墨云晔的目光防了他对书闲的可以拉拢,千算万算却没算着儿女情长……她当然知道对一个单纯的女儿家来说,墨云晔是何等的人物。 青画沉下了脸,假如想容继续不醒,那么让墨轩完全打消疑虑的方法只可能是墨云晔坐在高亭之上,正好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她必须去找墨云晔要证明么? __________________ 37、闲庭祸端(中) 昭妃落水。 在宫闱之中, 妃嫔落水是再常见不过的小伎俩,小到司法管事的一般只会走走过场, 稍微意思意思地查一下,所有的疑团和曲折都交由时间去冲淡。除非是事态真的严重到了出人命的地步, 否者落水就只能是“意外”。然而这次却闹得前所未有的大,只因为这次落水的是昭妃,那个受当今皇帝三千宠爱与敬重于一身的女人。 墨轩那日急急传了柳叶入宫,派他彻查此事。一探之下只有杜婕妤和书闲当时身边没有他人当佐证,加上青画曾经提及见着杜婕妤匆匆忙忙从御花园小径里出来,她行路的方向又恰恰和昭妃落水的地方一致,这样一来, 所有的事情就蹊跷起来。 昭妃生死未卜, 墨轩已然成了一座火山。书闲是他动不得的邻国公主,这首当其冲的就成了杜婕妤。墨轩一声令下,就把杜婕妤打入了冷宫。所有的事情却依然是一团没有条理的绒线,没有丝毫进展。 青持身为别国的太子, 自然是不方便住在朱墨的宫里的, 因为想容的意外,本来的和谈被墨轩推后了几日,他就在宫外的别馆住了下来。闲庭宫里就只剩下青画与书闲相伴。 这几日,墨轩已经不大来闲庭宫。 书闲嘴上不说,脸上的神色却也有了几分倦怠。皇宫内院里消息总是走露得最快,那一边杜婕妤被打入了冷宫,这一面墨轩冷落闲庭宫的消息已经如同雨后的春草一样孳生。谣言在渐渐增长着, 明里暗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后宫里蔓延着。人人都在猜测,有人说是杜婕妤心狠手辣和昭妃结怨已深,这次是存了心想要昭妃的性命,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贤妃嫉恨昭妃得宠,故而推昭妃下水。 谣言日渐厉害,书闲的脸色也日渐阴郁。她还记得当初宫里盛传她是妖孽转世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势头,明明每个人脸上都存着毕恭毕敬的笑容,却在一转身后露出另一副嘴脸…… 这一切,青画都看在眼里,却也不知从何下手。墨轩并没有做出任何怀疑书闲的举动,所有的一切压力都只是来源于谣言而已,她只能静观其变。 “画儿,你猜,这次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书闲神色憔悴,看得青画心思越发烦躁。她皱着眉头安慰:“不是你做的,关你什么事?” 书闲苦涩地笑了,她说:“画儿,这宫里并不是你没做的事,就不该由你来担。很多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不敢动你的。” 墨轩是皇帝,可是说穿了他不过是个傀儡,又怎么肯轻易开罪书闲这个身系青云与朱墨邦交的公主呢?他连她青画都要忌惮三分,只因为书闲的一句她是青云老皇帝心仪的太子妃而已。墨轩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审时度势。 书闲轻叹道:“画儿,我在这儿安分守己却总是吃亏,我如果不是和亲,怕是早就……” 青画沉默不语,算是默认,她静静打量着神色有些异常平静的书闲,刚好瞥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她与她十岁就相识了,六年来,她一直是个温婉柔弱的女子,没想到入宫短短一个月,她却已经开始蜕变。羔羊一样的眼神已经渐渐收敛,眼底的茫然也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 “画儿,我只信你,好不好?”书闲小心翼翼抬头,眼色如秋水,不见波澜,她轻声道,“这宫廷中的人都像是豺狼,当年二哥杀了大哥,墨王爷和陛下也是厮杀不见血,后宫里更是人人都想着对方死。假如我一个都不信,我活不下去,假如我多信一个,那我……可能就是死无全尸。你……肯不肯让我信?” 青画陡然一惊,诧异地睁大了眼————书闲的神色很认真,明明无助,却已经看不出半点软弱,就好像是日出时分被云遮住的太阳,虽然朦胧阴郁,却异常真实地在那儿——她霎时明白过来,这个柔弱的公主是在用最后的心力找她求救,以一种……最坚强的方式求救。她只需要一个支柱,她在问她要一个誓言,一个可以让她为之殊死一搏,绝地重生的誓言。 书闲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要么跳下去粉身碎骨,要么就彻彻底底抛开包裹重新当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而这个决定的钥匙交给了青画,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日子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静静地看着青画,眼波微微发颤。 她当然知道书闲性子柔弱,容易多想,容易被流言和信任的人伤害所困,只是青画不曾想到这个青云的宫闱,竟然已经把她逼到了这地步。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道:“好,我绝不骗你。”哪怕是宁锦的事,哪怕是宁府和墨云晔的血债,知无不言。 书闲笑了,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眼泪霎时滴落。 很多年后,青画才知道那是她作为书闲公主的最清澈也是最后的眼泪,她说的话她虽然没有听到,但此后的很多年,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诺言。那个拉着她的手哭泣的柔弱公主终究是完完全全融到了后宫之中,一步一步,踏上俯瞰众生的顶端。 而眼下,书闲两眼通红,嘴唇已经被她咬得出了血。 墨轩派来的小太监到达闲庭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犹犹豫豫站在门口,半晌之后才颤颤巍巍道:“起禀贤妃娘娘,陛下有请。” 青画皱眉问:“为何?”墨轩已经冷落了闲庭宫好几日不闻不问,突然邀约实在是有些奇怪。 小太监埋头行礼:“奴婢不知,陛下只说了请贤妃娘娘去御书房,其他的事奴婢实在是不知情。” 墨轩突然召见意味不明,青画和书闲相互看了一眼,还是跟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从闲庭宫到御书房不远,只有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太监的步子不是很急切,青画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不急,看样子墨轩的脸色应该不至于太过阴霾。 临到御书房门口,青画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就听见里头一阵响亮的嗓音:“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打发我去冷宫?上次的并蒂青莘是我做的,这个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承认,可是这次的确不是我!” 这声音青画有几分耳熟,是杜婕妤。 小太监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推开了门,朝里头行了个礼紧绷着嗓音道:“陛下,品香郡主和贤妃娘娘到了。” 门开了,青画总算是见着了里面的情形:墨轩冷着一张脸坐在书房案边,对面跪着个一身火红衣裳的漂亮女子,正是杜婕妤,她本就有些怒气冲冲那一身的红艳艳衬得她越发艳丽。 这样的杜婕妤让青画着实小小诧异了一番:她前几日倒穿得还算素雅,没想到这几日被打入了冷宫反而穿得越发喜庆起来,而且她居然胆敢明目张胆地承认婚宴毒香事件,这个不知道叫做缺心眼还是别有用心。 墨轩的注意力不在书闲或是青画身上,他眯着桃花眼冷眼看着杜婕妤淡淡地道:“可有证据?” 杜婕妤一听气得脸色通红,抬起头狠狠瞪了书闲一眼,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没有人证物证证明我推昭妃下水,反倒要我给证据!还有没有天理!” 墨轩冷道:“贤妃,你那天可看见杜婕妤?” 书闲一愣,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神色,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倒是青画看杜婕妤的眼神带了点玩味:这个女子,倒也不怕墨轩。 杜婕妤朝着墨轩冷笑:“好啊,找个和我有仇的人来指认我,你是存心想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大胆!”墨轩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他冷道,“来人,押下去,费不着去冷宫了。” 话音刚落,几个守卫就从门外推门而入,强行把火气不减的杜婕妤给拉了下去。杜婕妤临走前恨恨望了书闲一眼,眼里是露骨的憎恶。费不着去冷宫,她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天牢。她用自己的不敬和不配合,让墨轩把她打入了天牢。 杜婕妤的离开,让御书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有人发出声响。最后是墨轩先开了口,他朝着青画和书闲轻轻巧巧地笑了笑,一双风流眼挑出个轻佻的弧度,笑着说:“贤妃,前几日是朕急得没了主意,冷落了爱妃。如今事情已经了了,过去的事就都不提了罢。” 青画低眉笑了:“陛下这是想息事宁人?当我和书闲都是傻子不成?” 他今天的这场戏,摆明着就是做给书闲看的,事后估计着他也会派人去监视闲庭宫,假如真是书闲做的,她势必会松懈下来露出马脚,假如不是她做的,那也正好可以安一下她的心,避免朱墨和青云的关系恶化。墨轩终究是年纪尚青,这一招棋虽然走得颇有几分样子,却不巧是他演得“太像”了,成了个正经的皇帝,这和他平日里的脾气反其道而行,这里是败笔。 墨轩呼吸一滞,真的不开口了。这几日他的确派了人时刻在闲庭宫里埋伏,还派了不少眼线打听,这个假不了。以他现在手握的权利,其实真的动不了她们。 “那郡主想如何?”墨轩沉默许久才道,“朕可以答应郡主一个请求作为……赔礼。” 这是认输,代表她猜对了。青画暗暗在心里开怀,抓住这你难得的机会开口:“陛下可曾记得……六年前被抄家的宁丞相?” 墨轩的眼里闪过疑惑:“记得,那时候朕刚刚登基,年纪尚只有十余岁,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宁相是被扣了顶谋反的帽子。” 青画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如果可能,我……想彻查这件事。” 宁府满门的血债是一条勒得很紧的枷锁,稍不留神就会把她掐得窒息。有些药,是要上在新长的伤口肌肤上才有用,有些事情,有些伤疤,不一定要因为疼痛就不去揭开。青持只用一句谋反满门抄斩来说宁府的事情,这些……不够,远远不够。她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想知道墨云晔为了他的权势能究竟心狠手辣到什么地步。这一切,她要他统统偿还回来。 御书房一议终究是和睦落场,出门的时候书闲脸上的忧虑已经落下许多。青画不忍告诉她,事情可能远远没有如现在表现的那么简单,杜婕妤不一定是那个真正推昭妃下水的人,就如同她说的那样,哪怕她真的是无凭无据出现在御花园,可是要定罪光因为她无凭无据是不够的,必须拿出证据来……而这个,墨轩从头到尾都没有能够让她信服。 青画和书闲回到闲庭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残照。闲庭宫里青持已经久候,见了她们,青持眼里露出一丝放松。 “我们没事。”看他这副担心却死活隐忍着的模样,青画忍不住微笑,“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惊觉自己的话不知不觉出了该有的界限,尴尬地补救,“太子,请恕……” “好。” 青持似乎也没多想,只是轻声答应了,闭上眼,当真渐渐舒展自己紧皱的眉心。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间,下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眼色像是清晨被朝阳照射的溪水一般颤了颤。 ——宁臣,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不就是翘个家嘛,再皱着就不要你跟了! 这话他似曾相识,听在耳边,刺在心里。他几乎是瞪着眼睛直视青画——只是不知为何,青画早就背对着他和书闲轻声说起了什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她的脊背明明有些僵硬——她和宁锦很不同,宁锦闹腾,青画安静;宁锦是个天生的惹祸精,青画却喜欢静观其变;宁锦粗枝大叶,青画却心思细腻。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却同样会在心虚了转过身,会在紧张的时候抓着裙摆,会在生病的时候直接半昏半睡慵懒地像只猫,会在恶人落马的时候满眼的幸灾乐祸…… 这一切,每一条都让他心痛如刀割。 38、闲庭祸端(下) 宁锦。 青持在心里默默念着, 细细地体会着拿着一根线在心尖上勒紧掐进心头的痛楚,嘴角浮起一抹倦怠的笑。有时候痛不一定会让他想逃, 有些事情即便是痛,也好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沧海桑田过后的空旷才是致命的毒, 深入骨髓无药可救。有些痛,足够让一个人一生充实。 “皇兄,你在想什么?” 书闲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青持听到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发起了呆。书闲身后,是眼神莫名的青画,她似乎……不大愿意走近,连一个探究的眼神都很少落到他身上, 就好像是刻意回避着一般。这个小他九岁的女子, 明明是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少女初长成的稚嫩,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使近在眼前,却永远隔着一层遮罩。 看着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的青画, 青持察觉到自己心里的一丝波动, 一缕烦躁。她安静,心细,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个不大的动作就能让她穿上全身的盔甲去防御。 青持低声问他:“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青画答:“探监。” 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青画却不想多解释。这宫闱之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得失衡量的准则,就好比是一座水坝, 要抓住水满过坝的时候予以一击,上游的水才会奔涌而下一发而不可收拾。杜婕妤现在正是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杜婕妤入狱的第三天,青画向墨轩请了块通行的腰牌,只身一人去了整个宫中比冷宫还要阴霾的地方,牢房。 牢房在皇宫的最西面,背靠着宫墙,宫墙之后依着半壁山坡。牢房地势低,终年不见半点儿阳光。青画到牢门口的时候正是晌午,五月的天,这儿却好像还停留在二月,阴冷异常。牢房在地下,青画跟着看守的牢头提着一盏灯慢慢沿着黑暗的阶梯往下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到了最底下。地下倒比上头暖和了一些,只是昏暗的视野,星闪的火把光芒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牢头点头哈腰满脸留油,抱拳讨好道:“郡主,杜婕妤就关在这排的最里面。小人带您过……” “不必,我自己过去。” “是,郡主您自便。”他转身临走又回过了头,谄媚笑道,“郡主,杜婕妤刚刚还有个夫人来探望,这会儿还没走呢。” 夫人?青画有些惊讶,颔首道:“多谢。” “哪里的话!郡主您啥时候要走了,扯开了嗓子喊上一声,小人就来接您。这鬼地方啊,阴气重,郡主千金贵体,待久了伤身!” 会来探望杜婕妤的夫人会是谁呢?青画不再理会牢头,提着灯笼往里走。走了几步,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把手里的灯笼给熄灭了,借着牢房里零星的火把的光往里摸着走。 没有光照自然是有好处的。青画摸到最里面的牢房的时候无声无息,那儿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是还毫无知觉,自顾自谈着。青画向来是没有多少君子道理的,就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细细听。 杜婕妤的声音很好认,她正恨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诬陷我!就因为我当时也在御花园里,就能定我的罪,这是什么道理!别人就算了,我和陛下三年的夫妻,他居然也……我就等着昭妃醒了。” 还有一个女人轻笑:“贤妃他得罪不起,自然是你遭殃。感情也不过是个挺有用的东西而已,他这叫保帅舍卒。” 那声音青画再耳熟不过,她曾经很长时间的噩梦里环绕着的就是这个声音——秦瑶。原来那个夫人指的不是哪个大官的妻子,而是摄政王的侧妃,瑶夫人。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 杜婕妤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冷笑揶揄:“也是,可惜了洛扬那么痴心的一个好男人,在你手里真糟蹋了。他都自愿为你顶罪了,你还是不放心。” 秦瑶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意:“不,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秦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知道你下得了手。” 秦瑶冷道:“真不是我。” 杜婕妤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一样地发出一声感慨:“他居然连左膀右臂都……” 牢房里霎时静默了下来,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战场上越来越密的战鼓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份惶然跃动——她当然知道她们说的他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摄政王府的牢狱中让一个人死,还能冠上“畏罪自谥”的名头,这世上还有谁能一面和她在陵香花榭里喝酒赏月,一面派人断绝了所有线索理清的可能性? 洛扬一死,一切终了。 墨云晔,只有他下得去这手。 “谁在那儿!” 秦瑶警惕的声音响了起来。青画也懒得再多做掩饰,大大方方从拐角处走了出去,冲着秦瑶微微一笑。她这笑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顽劣,衬着牢房里明明灭灭的火把的光有些诡异。 秦瑶大惊失色,仓皇地退后一步:“是你!” 青画勾着笑道:“久违了,瑶夫人。”她有些幸灾乐祸,上次的事其实她也不是故意针对着秦瑶想要她的命,只是正好秦瑶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情债最是难算也最难拿捏证据,所以她才为了让洛扬心甘情愿顶罪而稍稍用宁锦的事情挑拨了一下秦瑶的底线。没想到倒让秦瑶对她产生了畏惧的心理,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秦瑶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处置我于死地!你和……有什么关系!是她,是她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对不对!” 青画笑得越发莞尔:“瑶夫人多想了,宁王妃被你用三月芳菲毒折磨的时候我才8岁,远在青云,怎么会认识她呢?” “你……”秦瑶的脸彻彻底底苍白了,她连退几步靠到了牢房的铁栏上。铁栏发出咣当一声清响,晃了晃抖落下不少灰尘。 杜婕妤满脸的憎恶,倒也不去管秦瑶狼狈的模样,反倒是转个身在牢里找了个干草堆坐了下来。 秦瑶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恨恨瞪了青画一眼,提着灯笼一刻也不停地离开了牢房。偌大的一个牢房就只剩下杜婕妤和青画两个人。 青画低眉,在对面的牢房铁栏上倚着挑眉打量:她的牢房里放着几个碟子,碟子里装着几个花色的糕点,在这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异常的扎眼。一股淡淡的沁香在牢房里飘荡着。牢房里总是多虫的,地上有蚂蚁在干草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只爬到那装着香甜的糕点的碟子里去。 杜婕妤不说话,青画也不开口,只静静立在那儿,看着她在牢房里冷着脸的模样,双双沉默着。又过半晌,杜婕妤忍不住开了口,却只是一个字:“滚。” 青画指着几个碟子笑了笑:“有毒。” 杜婕妤的脸色阴沉,眼里却大大咧咧写着不可能三个字。 青画轻声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看会不会死人。”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青画在牢房里只待了半个时辰就出去了,牢头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叮嘱了好几遍郡主不要立刻进屋子,现在外头晒会儿太阳,不然会染风寒。再见阳光,青画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犹如两重天的牢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探监,收获比她想象中的要多。杜婕妤的性子似乎不大会遮掩,初次见面时那个温顺谄媚的杜婕妤想来是她受了什么人叮嘱特意为之讨好书闲的,她那性子若是想推昭妃下水,恐怕还学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很有可能,真的不是她。 额外的收获,是洛扬之死的真相。 洛扬是墨云晔下的手,这个消息最该告诉的是柳叶。只是柳叶身为廷尉,自然是不能入后宫的,而青画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趁着早朝的时候到前殿去拦他,思来想去,她还是去面见了墨轩,问他讨了个出宫的令牌,在第二天早朝刚毕的时候在宫门外头守株待兔等着柳叶出宫。等了许久才见着柳叶踱着微微沉重的步子出了宫门,就要进到自家的官轿里。 青画急忙出声:“柳廷尉!” 柳叶听见了声响,回头见到的是个一身绿锦的纤瘦身影,等他认出那人,诧异地瞪大了眼:“郡主?” “柳廷尉,我找你有点事。”周围还有陆陆续续出宫的大臣,她只能这么说。 柳叶盯着青画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请随下官来。” 宫墙之外是朱墨都城的内城,住的多半是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这儿也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青画跟着柳叶的脚步,一路走出了内城到了外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柳叶才找了一家小酒馆的雅间,笑着对青画说:“郡主请讲。” 青画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截了当道:“洛扬是墨云晔杀的。” 柳叶的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郡主从何得知?” “柳廷尉不信我?” 柳叶盯着青画的眼,许久才叹息:“下官自然信得过郡主,只是……这事,郡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有些事情不应该由郡主这等女儿家来承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青画愣住了,呆呆看着他:柳叶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他的神情有几分怅然。他才年近而立,眉鬓却已经有了几缕华发,他的眼色深沉,像是个无底洞,只有眉宇间的一点点执拗神色还依稀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刚正不阿的木讷倔强模样。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被宁锦捉弄得面红耳赤气鼓鼓喊孺子不可教也的书生柳叶了。 她离开六年,很多人都变了,除了墨云晔。 “柳廷尉早就知道?” 柳叶轻轻颔首:“洛扬怎么可能会贴身带着断肠的毒药……而那天,我派人整晚守着秦瑶,不见她有行动。下毒之人,十有八九是墨云晔。” “那你为什么不追查?” 柳叶没有回答,青画却霎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法追查。假如追查到底,那势必会牵扯到她……她才是那个给洛扬下蛊的人,而这样查下去势必会查到她问御医讨了并蒂青莘,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墨云晔要洛扬死,柳叶就只能当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墨云晔……他这招是仿效她给洛扬下的套儿,让他们不能深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她的计谋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两方人达成的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有一方违约,那么十有八九死的是青画这方,他甚至可以借着清君侧之名,把墨轩党派连根拔除。他不这么做,恐怕是因为觉得这个借口还不足以让他彻底清扫…… 天不冷,青画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凉意和战栗。上辈子的宁锦只知道墨云晔心狠手辣,其实并没有尝过他在朝政上的手段,她以为他就只是冷血无情心思细腻而已。这一次,她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他靠什么爬上摄政王之位,清楚了为什么偌大一个朝廷,墨云晔三个字足够让那些大臣变了脸色。 青画低下头喃喃:“那,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左膀右臂……”洛扬手握兵权,又对秦瑶死忠,为什么…… 柳叶冷笑:“郡主以为,以墨云晔现在的势力还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左膀右臂吗?”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狡兔死而良犬烹——六年前的墨云晔需要洛扬扶持,六年后的墨云晔如何放心让洛扬手握兵权酣睡在榻旁?他本来就想要他的命! 青画闭上了眼,眼前见着的是墨云晔如月皓洁的微笑,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的眼里总是澄净温煦的。他会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堕入地狱轮回。 “郡主,下官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了。”柳叶正色道,“郡主只是暂住朱墨,回青云后是光明的前程,切莫……” 切莫为了一个墨云晔贴上性命吗?青画低头勾起一抹笑,推开了雅间的窗户抬头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声道:“多谢柳廷尉好意,青画最宝贵的只有这条命,会好好珍惜的。” 这条命,她会好好利用起来,她要留着这条命让他血债血偿,留着这双眼看他沦落。 午后的街上还是很热闹,暖风吹得人惬意,也渐渐驱散了青画身上的阴寒。她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底下热闹的人群,依稀记起的是上辈子宁锦带着宁臣招摇过街的情形。那时候她拿着一柄雕花的小剑,剑尾上挂个小包裹,见着街上每一样东西都新奇,每一处景致都惊叹。那些小玩意儿买下来就丢给身后的宁臣收着,也不管自家冷面的小跟班的脸已经泛了青却还是默默忍着。一路的嬉笑欢畅,现在想来,已经是隔世的情形。 宁锦成了青画,宁臣成了青持。欢声笑语的街霸生活一去不复返。 “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做个怎么死都不清楚就见了阎王爷的傻瓜比较快活呢,还是做个步步为营最后仍然难逃一死聪明人快活。” 柳叶听了直笑,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他笑道:“那为什么不先做个步步为营的聪明人努力不死,等不用死了再做回快乐的傻瓜呢?” 青画闭上眼舒了口气,笑了:“先苦后甜才知甜。柳廷尉真聪明,我怎么没想过可以不死呢?”是啊,青画的命还长,长到……有一辈子可以去好好生活。她总是以为报完仇就是路归路尘归尘,一拨黄土回到阎王殿,却没有想过,她还是可以把上辈子缺的东西补完的。 街道上,一处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几个人高马大地把小贩团团围住了。小贩吓得直发抖,就差没有跪下来或者拔腿就跑——青画眯着眼从楼阁之上看着,透过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中间的小小缝隙,她见着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锦衣公子的背影。那个公子个子不高,嗓门却大得很,他甩甩胳膊嚣张跋扈,扯开了嗓子喊:“来人,给本公子挑串最甜的!” 此情此景,青画似曾相识,她瞪圆了眼却还是看不清那公子的长相,只是不可置信地喃喃:“青……涯?” 柳叶轻咳一声道:“时候不早,郡主还是先回宫吧。” 青画回过神来,点点头跟着柳叶出了雅间走出酒馆。大街上那锦衣公子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刚才那个吓得软了腿脚的小贩不可置信的声音:“金子,是金子!” 青画不禁莞尔,踏上了回宫的路。回到宫中的时候采采已经在宫门口守望许久,见着青画,采采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昭妃醒了! —————————— 39、旧情新爱 昭妃醒了, 这代表她可以自己来说到底是谁推她下的水。在御花园里谁也没见着究竟是什么人害她的,换言之, 现在只要她指认谁,想要一两条命是非常容易的。问题是——昭妃想容, 她到底想不想要谁的命,她想要谁的命? 墨轩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只是眼下不是庆幸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又把柳叶给召进了宫,连带着传了书闲和青画也一道进了花容宫里,静待着想容自己积聚力气把凶手给找出来。只要她报上一个名字,柳叶身为廷尉, 就立刻可以派人捉拿那个人。 昭妃初醒, 似乎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睁开了眼,一片茫然地扫视着屋子里突然多起来的人。没过多久,那双眼就拨开了层层的迷雾渐渐清明起来。她软软叫了声:“陛下……” 墨轩急急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昭妃,是谁推的你?不管是谁, 朕都要他的命。” 一时间, 整个房间静默了,静得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谁知道昭妃这会儿是真清醒了还是混混沌沌?她只要随便伸个手指就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墨轩这副模样,莫说是青画,恐怕她今天指的是书闲,他也会一时冲动不顾后果诛杀之。 青画在心里数数,从一二三数到三四十,想容都没有开口。她的神色已经渐渐恢复过来, 却不急着开口,仿佛是有意给在场的每个人煎熬一样。青画在算,算想容到底可以把人心利用到什么地步,所以她也沉默,只是嘴角渐渐挂上了一个笑,笑她居然在初醒的时候也能审时度势。只有一个人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书闲。 书闲总是最柔弱胆怯的一个,今天她却主动站了出来,轻移莲步到了想容床前,从怀里掏出个玉佩递到她面前,怯怯道:“想容姐姐,都怪妹妹我一时走神没见着是谁推你下水,这玉佩据说是辟邪的,赠与姐姐赔罪。” 青画见过那玉佩,是墨轩赏赐的辟邪玉。几天前她大病一场,书闲就偷偷把这玉佩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替她镇灾,等她病愈的时候还曾经拿着它调侃过她,说是要拿去卖了换钱,那时候她满脸通红,对这块玉可是稀罕得紧。没想到今天她居然拿来要送给想容…… 想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她说:“书闲妹妹真是的,这玉可是陛下给的,你敢送我还未必敢要呢,妹妹心意姐姐领了,这玉还是收回去罢。” 书闲也拘谨地笑了笑,轻手轻脚把玉佩放在了想容的床头就退后几步回到了青画身边。像是无意地,她轻轻拽住了青画的衣袖,埋下头不知道在思量着些什么。 想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她说:“陛下,那日……其实是臣妾失足落的水,池子里有条锦鲤身上带了四种花色好看得紧,臣妾一时起了玩心就想凑近了看,一不小心就……” 真相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墨轩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柳叶马上会意起身告了辞就匆匆离开了花容宫,候命的侍卫婢女太监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青画,书闲仍然在房内。 墨轩似乎有愧,犹豫着看了书闲一眼,目光闪了闪,他沉道:“贤妃等下可有空闲?朕正巧派人备了小宴……” 书闲拘束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与昭妃姐姐劫后重聚,理应有许多悄悄话要讲。臣妾就不打扰了,臣妾一会儿和画儿过就可以了,臣妾先告辞。” 书闲没有给墨轩挽留的机会就匆匆忙忙拉着青画出了花容宫,连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如释重负一般缓下了脚步。 青画有些莫名,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为什么把那个送想容?” 书闲拉着青画的手睁着眼,眼泪却流下来了,她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有什么意义呢?”那玉辟的是邪,不是人心。送玉的人都不信她,她留着那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块玉罢了。 有什么意义。青画细细体味着几个字,看着书闲眼里太过明显的痛楚,心里有个地方被扎了一下。她摸向了腰间——那儿的内袋里放着的是紫玉铃铛思归,自从那日青云扫墓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她告诉自己,带着这个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墨云晔给她的仇和恨,可是正如书闲所说的,有什么意义呢?爱与恨,不该是单单靠一个死物记着的。 思归,或许她该找个机会毁了它,在它还没惹出什么不该有的麻烦之前。而在那之前,她必须去个地方,一个她早就想去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的地方——宁府。时隔六年,青画不知道那儿已经破败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早就被人打了封条,也许早就换了新主人……也许早就被烧成了灰烬。来到朱墨的日子,她无时无刻不想去看看,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去面对那一片可能存在的死寂的断壁残垣。而眼下,她不得不去面对了…… 不管是真的无心落水还是有心落水,想容落水的事情终究是告一段落,青画现在要做的是查出当年宁相满门谋反罪名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巧墨轩给的出宫的腰牌还没有交回去,她就趁着那天黄昏时分守备松懈的时候出了宫,在外头问街头小贩买了匹马,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策马扬鞭。只半个时辰,丞相府威武的大门就已经近在眼前。只是临到门口,她又踟蹰了: 门上并没有打上封条,只是本来朱木雕刻花纹的威武大门已经被灰尘覆盖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门外萧条如寒冬,几株铁树枯败得只剩下几根土黄的枝干,叶子早就被风吹落不知去了哪儿。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下,两下,都是带了疼的。她怕,哪怕早就知道里面是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息,可是她还是怕推开门后不仅是满目萧索,还可能……是血迹斑斑。 末了,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门上的灰尘掉落到手上,有一点点的痒,她握紧了拳头,把心一横迈进了第一步——相府前院内杂草丛生,地上的青砖上已经长满了青苔,画廊小亭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只有院子里一颗青松却依旧茂密如往昔,岁月独独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树下系着一匹马。 青画惊讶得迈不开脚步——这是一匹活生生的马,缰绳就系在青松粗壮的枝干上,它正低着头啃着树下丛生的杂草——此时此刻,会有谁在相府里面? 她屏住呼吸,穿过破败的院子,绕过紧锁的主屋,撩开已经半人高的野草慢慢到了后院。后院……居然长了芦苇,她还记得原本后院倒确实有个荷塘,只是这几年没人料理,大概是塘堤坏了,本来装点门面的芦苇就滋长成了一片芦苇海。那芦苇比她的个子还高,隔着丛丛苇絮,她总算是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他静静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他的目光落在后院的一处偏僻角落里,如秋天的落叶一般澄净。 青持。 青画呆呆站在原地,上辈子的宁锦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他只是个不错的玩伴,她出门闯江湖总爱拖着他。这块木头总是那么的方便实用,打架了他顶上,闯祸了他背黑锅,被爹爹罚了他陪着跪……他总是习惯站在她身后,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他。而这辈子作为青画,她却见了不止一次,宁锦的墓陵,摄政王府的西院,还有宁府的废墟,他出现在每一个微妙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发呆。他的目光如秋叶,像是隔着那些死物直接看到了作为青画的她。 “谁?”青持倏地转过了身。 青画毫无防备,就这么隔着层层的芦苇对上了他的目光。一瞬间,她有几分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宁府,怎么解释很多事情…… “青画?”青持眼里的戒备慢慢卸了,他诧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宁伯伯以前的家。”青画记起了自己之前与宁府世交的托词,险险接上了话。 青持不再问话,却也不再多理青画,他只是绕过丛生的芦苇到了后院深处。那儿,曾经有个藤木编织的秋千架,六年的风雨侵蚀早就让它化为了尘土,早就不见了…… “太子……” “青画,你见过宁家的小姐吗?”青持轻声问她。 青画一愣,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末了,她只是轻声回:“我听说过。” 青持的脸色有些奇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跨过拦路的芦苇到了墙角,凝望着墙角的那一片天,低声喟叹:“我,曾经跟了她,整整六年。” “嗯。” 青持苦笑起来:“当年,我其实可以带她走的……可是我不甘,我想让她彻底死心,结果,到头来心死的却是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自私,却一败涂地。” 青画从没有想过从别人的口中去听那一段地狱一般的生活,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一段过往,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持。她只是站在那个沉默的男人身边,静静地听他难得的敞开心扉。她听到他犹如叹息哀求一样低沉的声音,为这次倾述划下了句点。 他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冒险了。 青持的声音暗哑,在空旷的后院里浸入了风中,很快就被芦苇的沙沙声给淹没了。青画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只想找个地方蹲下抱着膝盖细细琢磨着心尖上那一丝微微的疼痛。 这个隐忍温柔的男人,她原来已经把他害成了这副模样。可是今生的青画能拿什么去偿还这份情债?她只有这条命,仅此而已啊。 “太子,逝者已矣,您节哀。” “逝者,”青持笑了,仰头盯着那一方天空叹息,“如何节哀?宁臣这辈子,再没可能忘了……” 青画以为自己早就足够坚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剩下流泪的能力。六年前的宁臣尚且会替她哭泣,六年后的青持却是青云的堂堂太子,他早就没了眼泪,此时此刻,他分明是笑着的。只是那笑苍白而绝望,倒让看的人先哭了。 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依稀还是那个宁锦,满心满身的不知所措,只能狼狈地转过身不去看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什么都不做。 那天,青画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的宁府,只记得出门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雨不大,落在身上也只是略略有些潮湿。这潮湿的雨惹得她心烦意乱——上辈子墨云晔送思归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那时候她还是宁府的少小姐,扯着自家丑仆宁臣出门,迎面撞上了面色如玉的墨云晔,他浅浅笑着,递了个梨花木雕刻的红漆小盒上来,嗓音如三月春风。他说:这玉世间罕见,本王留着要送我家夫人,你收下了就得跟我回家,锦儿,敢不敢收? ——有什么不敢的?当年的宁锦用干笑掩饰羞赧,卷起了袖子挑眉接过了那个盒子,转身就抛给了身后的宁臣。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宁臣的脸色。而现在的青画,却在一丝丝回忆着当年没有看到的东西,苦涩异常,甚至连和青持待在同个院子的勇气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她抬头望天的时候,思归从腰间侧袋里滚落下来,掉落在门槛上,又跌跌撞撞地向外滚到了草丛里,叮叮当当一路响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青画愣愣地看着它湮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寸,两寸,已经算不清她和它的距离,也没有了弯腰去捡的力气。终于,她咬咬牙,转身去牵了缰绳,一步一步牵着马离开相府,只身一人回了宫。 这一趟宁府出行,终究是无功而返:废弃成这样的院子,哪怕当年曾经有过些什么,也恐怕早就被人砸过了一遍,否则后院也不至于成了个芦苇滩……时隔六年,朝中的大臣已经换了一轮,留下来的人似乎就只剩下柳叶了——或者,也可以去查查宫中史官记载的史录。 天色已经近晚,宫门口已经点起了宫灯。宫门口站着个人,紫衣如云,快要融入夜色之中。 墨云晔…… 青画几乎是在一瞬间把方才所有的脆弱都收了起来,浑身紧绷牵着马路过他身边。 见她摆明不想搭理自己,墨云晔埋头低笑,轻声道:“哭了?” 青画咬牙握紧了拳头,回过头勉强扯出一抹恶劣的笑道:“天黑了,王爷眼睛不好使。” 墨云晔用折扇指了指她的眼,微笑道:“都红肿了。” “王爷这是特地要等我回宫?”青画被激起了一丝怒火,眼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痞气,“王爷莫不是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亲自来送礼和解了?” 墨云晔看着已然露出本性的青画不语,只是啪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笑靥如春。她这副模样,少了几分阴沉,反倒露出几分天真恶劣来。渐渐黑沉的天,她的绿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双眼衬着宫墙上的宫灯闪着些许星亮的光芒。明明有些红肿的眼睛,明明是满满的敌意,此刻看起来却……很是鲜活。就像春天的嫩叶上带的露珠儿,一碰就会滑落,都是最最容易消耗殆尽的东西。然而也就是这个人,表里何其不一,让他结结实实吃了好几次暗亏,逼他不得不正眼相看——就像一只猫儿碰到个机灵的老鼠,它总是想知道它跑得有多快,它的巢穴在哪儿——痴儿,忠臣女,郡主,未来的太子妃,帝师司空的爱徒,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面目。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深究,也不需要去深究。猫儿什么时候会吞下猎物,自然是饥饿或者需要的时候。他轻笑:“郡主这真实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云晔一位故人。” “故人?”青画回了个笑,“已故之人吗?” ——青画的真实性子,她没想过他会用上真实两个字。青画的真实性子是什么样呢,她扪心自问,却只觉得嘲讽。已故之人,这个称呼来形容青画和宁锦,倒真的是贴切无比。 墨云晔的脸上收敛了笑意,眉宇间的神色几乎淡得看不见。他沉默了片刻才轻道:“郡主说笑了。” 40、全然信任 郡主说笑, 墨云晔用不轻不重的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方才的沉默沉闷,只是短短一瞬间, 他脸上又是如沐春风一般的神色,不见半分焦躁。 青画不以为然, 回了个揶揄的笑,不再和他一般计较,牵着马进了宫门。时候已晚,宫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她有意无意地回了个头,最后见着的是墨云晔绛紫的长衫被黑夜染得看不清颜色。明明夜色暗淡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却不知为何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眼隔着短短十数丈的距离, 和煦如暖风, 只是衬着夜色,暖风也吹不散寒冷,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一圈寒意。 高处不胜寒。青画突然想起这么一句,站在宫门里面对着他露出了最后一丝嘲讽的笑——墨云晔, 你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大权真的给你换到什么东西了吗? 形单影只, 怨声载道,时时刻刻影卫不离身的日子,换来的不过是大权在握而已。这权利吃不下穿不得暖不了,值不值得,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闲庭宫里的灯早就亮了。采采带着几个宫女等候在门口,一见到青画的身影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叹:“郡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难得见到沉稳的采儿焦躁的神色, 青画疑惑问:“怎么?” “陛下在里头等你。” “等我?” 采采笑了笑:“是啊,郡主好福气,让陛下都记挂着。” 福气?青画愣了些许,刚刚放宽的心又提了上来。说到底她和墨轩也不过是相互依靠,有共同敌人的合作关系而已,前几日的想容落水他大发雷霆迁怒书闲,甚至摆出了要拿书闲问罪的脸孔。他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情意当做基础,接二连三的怀疑和试探,早就让这个合作关系岌岌可危。青画早就没了再依靠他的念头,这恐怕也是他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亲自找上门来。是祸还是福,还言之过早。 青画一路沉默跟着采采进了闲庭宫前厅就见着了墨轩。她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嘲讽十足。 墨轩已经脱下了黄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比平常少了几分帝王之气。他正端着一杯茶,在厅上和书闲闲聊着些什么,见着青画进门,他莞尔一笑道:“郡主,你可让朕好等。” 青画扬起恶劣的笑,大大咧咧在厅堂上坐了下来,温声开口:“昭妃才醒,陛下不去陪着反倒来找书闲,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书闲善妒呢。” 墨轩一愣,脸上多了几分尴尬,他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朕是来找郡主的。” 青画埋头直笑:“所以现在是我不本分?” “你……”墨轩的脸终于挂不住微笑了。 “画儿……”书闲急了,她小声呵斥,“你怎么了?” 厅堂之上,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隐隐约约带了点箭在弦上的意味。青画在心里冷笑,低下头不去看墨轩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帝王威仪——帝王又如何呢?她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在后宫掌权的傀儡皇帝,他倒好,为了他的太傅妃子,居然想动起书闲来。这笔账,她还没有和他清算过。 厅上死寂一片,往来的丫鬟的脚步已经微微发颤,匆匆把手里的几个餐盘放到桌上就慌慌张张离开了。书闲的手隔着桌幔扯了扯青画的袖子,青画依旧不抬头,她正细细数着裙摆上绣着的蝶纹,静静等待着墨轩的反应。 又过半晌,寂静的厅堂上才响起墨轩的叹气声。他道:“郡主,我知道你在气我,可是当时想容出了事,我也是一时情急……再者,贤妃地位特殊,也不是平常人敢动的。我关心则乱,是我操之过急了。” 青画冷笑:“你有你的后宫你的爱妃,我看什么江山的确不算什么。” “画儿!” 出言喝止的是书闲,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了。青画刚才的话有多严重,从小身在皇家她当然清楚。哪怕墨轩只是个后宫皇帝,可他仍然是堂堂天子,他是被人三跪九叩那么多年的当今皇帝!哪怕是手握大权如墨云晔,碍于礼仪伦常见了他仍然得规规矩矩称声陛下,他怎么可能忍得了青画这已经算是羞辱的嘲讽……她心惊胆战地站起了身,心慌意乱地一把青画拉了起来,直接朝墨轩跪了下去,咬牙道:“陛下恕罪……画儿她年幼无知,请陛下恕罪!” 青画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墨轩——他有着一双桃花眼,虽然这会儿已经是杀气腾腾,可他的眼里还是有些许理智的。她在等,等他的最后判定。假如他肯承认她方才的直言,那么她就再信他一次,假如他有丝毫的追究的意思,那么即便是鱼死网破,她也会保书闲周全。 墨轩死死盯着青画,几次抬手,却都又缓缓放下。他的眼里有淡淡的微光,虽然细微,却是天生的威仪,昭显着帝王生杀予夺的天性。 青画不肯跪,只是尽力挤出个笑,沉声道:“陛下,我知道你背腹受敌,步履维艰,我知道昭妃曾经是你唯一的支持和依靠,我也知道你重重考验怕的是我是墨云晔派来的一枚棋子,因为宫闱之中你能信的人本来就稀少得很。虽然墨云晔党羽众多,但我可以用性命向你保证,我和书闲不会是他的党羽或者被他收买,现在不会,未来也绝对不会。你不信我们,那你就永远只剩下昭妃,你永远走不出你的后宫!” 一番话毕,青画已经微微有些气喘。她悄悄抓着衣襟往身后的廊柱上靠了靠,抬眼给脸色苍白的书闲丢去个安抚的眼神。 墨轩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木然。半晌,他轻轻笑出声来,眉心眼角尽是沧桑:“走不出后宫么?” 青画低眉:“是。” 书闲这次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青画一会儿,轻轻站起了身走到了她身旁。事已至此,她再求原谅也没有意思了。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青画不知道这沉默延续了多久,只是看到桌上宫女们方才摆放的热气腾腾的糕点已经看不出半点儿温度,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升起的月亮挂在树梢冷冷看着地上的一切。 墨轩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宫里南面有个地方,叫闻事阁,那儿放着我朱墨王朝建国以来所有的宫廷宗卷记载,从宫闱暖帐记录到每年任命和罢免的新官,所有的事都在案。” 青画疑惑道:“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每个宫廷里都有那么个地方,只是那儿把守森严,普通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墨轩盯着她的眼,总算是露出了一丝虚无的笑:“你不是想查宁相满门抄斩的经过吗?” 一瞬间,青画猛然抬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每朝每代,帝王昏庸也好,大臣篡权也好,他们可能斩杀敌对党羽,却绝对没有胆量斩杀史官。史官无权,然而也没有什么权利可以干涉史官记录事件的真相让后世人知道。墨轩竟然是想让她一个“外族人”亲自去查阅史官的真实记载…… 青画突然没了力气,她轻轻把身体的重量都交托在了身后的廊柱上。最是无情帝王家,墨轩果然是没有信任过她们,之前的所有事情他都留着一段距离,假如她中间出过一点点的差池,恐怕就没了性命…… 真正的信任,是从此时此刻才开始。 墨轩离开闲庭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那一夜,青画无眠,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月升月落,直到东方拂晓,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是入了梦,梦里依稀是云闲山庄的溪水小亭上,司空捧着坛酒眯着眼,三千白发衬着他衣袂如雪。小小的她抱着个小瓶子浑身哆嗦不敢打开——那里面可是要人命的虫子呀……只要一只,钻进眼睛里面,眼睛就会先瞎了,然后浑身泛绿,一点一点,从里面开始把人的血吸光…… 司空灌完了坛酒,倚在栏上笑眯眯问她:怕吗? 小小的青画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怕! 司空笑得忘形:小徒弟小画儿,你不敢打开就别说不怕,一边捂着眼一边说不怕可不是我的徒弟会做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去触碰那些个会死人的虫子,它们长相极丑,面目狰狞。司空那个怪人居然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第一次就去碰亡命蛊。他自个儿却在一边抱着酒坛子笑眯眯看着她瑟瑟发抖。 后来呢?后来,她不记得了。 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不再清晰,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和透过窗户投射到床边的跃动的阳光。 天明,一切伊始。想容落水或许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既然墨轩已经答应了她去闻事阁,再追究也没有了意义。 闻事阁就在皇宫的南面,那个平日里连一个守备侍卫都没有的地方。即便如此,青画也知道,那儿里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守备,如果不是墨轩首肯,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去不了的。既然已经有了墨轩的承诺,她第二日就去了那儿。 闻事阁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走过几个关卡,真到了里面的时候却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守着层层叠叠的书柜。午后的阳光透过闻事阁楼上方寸大小的几个小孔投射到昏暗的屋子里,在斑驳落漆的柜子上投射下一片光斑。老人在里屋的角落里头打着盹儿,整个身子都快陷进了椅子里。 青画的脚步不重,她无意去打扰老人,轻手轻脚地绕过前排几个贴着征妃记的柜子,一路找寻到了最里面的柜子才找到了记载官吏赏罚的书籍柜子。所有的书籍都是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的,青画记得宁锦爹爹宁相被墨云晔扣上谋反罪名是六年前的冬天,却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所以她只得慢慢从六年前的那几册开始找,一册一册慢慢往下翻——那一年总共有二十三册,记载的都是些官吏罢免的事情,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宁相的事情。 一本,两本,三本,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青画草草翻完,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诛杀丞相,这不是什么小事,这是关系到举国太平的大事,怎么可能连个什么罪名和罪证都没有列就定了谋反罪?可是史官为什么偏偏跳过这一段不写? “你在找什么?”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瞌睡的老人。青画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一地的灰尘。 “我……找一些旧事。” 老人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打了个哈欠道:“看吧看吧,每月两本够你看的了,老头儿先去睡去……” 二十四本?青画心里一惊,急急忙忙把方才看的六年前的记录又翻了一遍——没错,少了一本!每本书籍上都标了数字,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少了六年前十月的上册。趁着老人还没有睡着,她急急追了上去问他:“请问,六年前的官吏赏罚为什么缺了一本?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老人撑开眼皮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阴阳怪气道:“不知道不知道,这史事啊,老头儿可管不着。少了一本兴许是它本来就少一本,老头儿只是负责看管这儿,缺页少页的,找史官去!” “史官是谁?” “尹欢。” 尹欢。青画默默念了一遍,迈出了闻事阁的大门。史官尹欢是谁,被老人一提醒她还是记得几分的。六年前朱墨宫里有两个人被称为君子如玉翩翩佳公子,一个是墨云晔,还有一个就是尹欢。只是墨云晔温文儒雅大得人心,而这尹欢却是脾气古怪,从来不与生人来往,传闻说公主芳心暗许找了太后当桥约见他,都被他以“人气乱书香”为由给撵了出去。 当年皇帝大怒,却也拿他这个史官没有办法。一时间,文雅之士,爱书居士的美名就落到了他头上,可是后来又有传闻,说是因为人气乱书香而赶公主出门的史官尹欢自个儿却是天冷了烧书取暖,唯独不烧的是自家收藏的春宫秘闻,文雅之士的名头也逐渐没人提了。 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代怪才。虽然他的府邸就在都城内,可是要见他,还真得花上几分心思。 青画站在闻事阁门口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回闲庭宫,却不想在闻事阁门口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前些日子替她诊过脉的胡御医,一个是前几天还在牢房里的杜婕妤。胡太医似乎颇为为难,连连低头抱拳一副想赶快离开的模样,杜婕妤却死死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他们这副奇怪的样子让青画顿时起了一丝好奇心,她站着不动了。 通常,青画是不大会主动靠近御医的。她自小和毒虫毒草为伴,身上天然带了点草味儿,这气味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大半辈子和药草为伴的御医却可以。虽然御医们大半已经练就了不该说的不乱说的习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是不大靠近御医的。 而今天,她却意外地撞上了桩奇怪的事情。 杜婕妤满脸执拗,挡着御医的路问他:“你说这是毒猫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毒?吃了会怎么样?” 胡御医连连抱拳:“娘娘,微臣真的不知晓……您还是问别人去吧……” 杜婕妤气得满脸通红:“大胆!你少骗我了,你是老御医了,别拿你对付其他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今天你要是还想好好在宫里做你的御医,你最好把毒猫儿的毒性告诉我,不然!” “娘娘,您饶了微臣吧……微臣真的不知道啊……” “你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娘娘啊……” 争执得起劲儿的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观察周围,青画就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笑。在宫廷里问毒药到底有什么功用,御医当然得“不知道”,否则出了事情,谁敢担待?看着杜婕妤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忍了忍,还是有些恶劣地扬声开了口:“毒猫儿是阴毒,吃下去后三个时辰,胸口会像有猫爪子在从里向外挠,奇痛无比,而后第四个时辰变得奇痒无比,会让中毒的人自己挠破自己的胸口到鲜血淋漓。不过,不至死。” 这也是这个毒最让人痛恶的地方,它只会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样貌比死还难看,虽然不至于要人命,模样可是比较吓人的。 “是你。”杜婕妤转过头见到了青画,眼底闪过几缕复杂的神色。 青画随意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听没听错,隐隐约约,她听到身后极轻极别扭的一句:“上次,谢了。” 上次?青画边走边思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笑了。原来,秦瑶上次送去的糕点里居然是毒猫儿么? 秦瑶,杜婕妤,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会是这种关系,还真是……够好笑的。 “郡主!”青画还没到闲庭宫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个行色匆匆的小宫女。小宫女见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开口,“郡主,青云太子找您,他、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不,是很不好!您赶紧回闲庭宫吧!娘娘已经顶不住了!” ———————————————— 41、思归惹祸 您赶紧回闲庭宫吧!娘娘已经顶不住了! 青持, 能闹出什么乱子? 青画想象不出来闲庭宫里发生了什么状况,只能急匆匆跟着小宫女往闲庭宫里走,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小宫女却畏畏缩缩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不肯再往前带路了。 青画疑惑地驻足:“你做什么?” 小宫女毕恭毕敬地埋头行礼,规规矩矩说:“郡主,娘娘她……不许奴婢们进里屋……” 书闲不许?青画愣了半晌,呆呆看了一眼闲庭宫里空无一人的院子,忽然有那么一种凛然的感觉。书闲是个好脾气的人,让她下令所有下人不许进闲庭宫,想必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外人见到的事情……然而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 书闲会让人急急忙忙找她, 那就一定与她有关系,而且是不小的关系。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进了宫门。进正厅之前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设想过青持可能是受了伤,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背着剑走江湖的剑客, 也许是他受了重伤让书闲慌了神。可是真正进到厅堂里, 里面的景致还是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站在门槛外,久久都没能迈进一步。 厅堂里,书闲的脸色惨白,身子有些虚软地借着梨花木椅背站定着。她的呼吸在整个寂静的厅堂里都清晰可闻,胸口的起伏带着说不出的颤意。她很小心地盯着青持,椅背上的绣花垫儿已经被她揪得变了形状。她很紧张,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青画已经到了门口。 而青持, 完完全全已经是一副杀气凛然的模样,他的眼角通红,俊秀的脸上早就没了身为一国太子的贵气和雅致,取而代之的是通红的杀意。这神情与作为皇帝的墨轩被激怒的模样全然不同,墨轩是威仪,是帝王将相的生杀予夺的狠厉,而青持却是全然的江湖气,是剑客的怒气和杀手的杀气……这份凛冽,比帝王将相的杀气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墨轩发怒尚且是关押入牢择日审判,而江湖客的杀意却是直逼性命的戾气,这戾气是寻常王孙公子不会有的。 他只是青持。 而如今,这个剑客的杀气却以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弥漫在死寂一片的闲庭宫里。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正好,而厅堂之内却是入寒冬腊月,雪冻三尺。 青持,青画见过他不少样子,剑客的他,太子的他,丑仆的他,但是无论何时他都是温和隐忍的,即便是那日在花园里和墨云晔正面对上了,他也只是目光凛冽而已。然而此时此刻的青持,却是她陌生到极点的。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明明比平时慢了好几分。她知道自己该马上进去安慰书闲,或者她该撩起袖子指着青持吼你在干什么,又或者她该学学想容柔声问他,太子何事如此恼火?只是对着青持清隽如同冬日松柏的身影,她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动…… 你在怕什么?你难道还怕青持会害你不成?青画扪心自问,咬咬牙迈进了第一步—— 只这一步,在寂静得如同死地的闲庭宫里就惊起了不小的声响。书闲和青持都回过了头,她一下子就对上了两个人迥然不同的目光——书闲惊慌,青持戾气十足。 几乎是一瞬间,书闲扬声叫:“画儿,快走!” 青画来不及有反应,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理解书闲话中的含义,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持的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继而是他灰暗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奇异的弧度,如飞鸿烟霞远在千里霎时到了眼前——一缕冰冷的光晕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一抹冰凉已经帖上了她的脖颈。 那是一柄剑。朱墨的皇宫里是不许带剑的,青持却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柄剑,这会儿正搁在青画的脖颈上,僵持着。 青画不觉得痛,只是有些凉意。心跳在刚才一瞬间停滞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又慢慢跃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讶然地看着青持,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对她冰刃相向……青持,他是宁臣啊……哪怕没有这层关系,她青画也和他无冤无仇,他怎么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进他漆黑得不见底的眼眸,吃力道:“理由。”为什么,要动手? 青持的眼里只剩下暴戾,他似乎已经没了理智,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慢慢伸出了手,缓缓张开了手指。 青画只看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被他攥得死死的,攥得他的拳头已经没有了血色。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的松开而跃动到了最高点—— 一抹萦紫从他指尖滑落下来。 那是个铃铛,系着一根红绳,在他的指尖摇曳着,不知道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还是铃铛自个儿摆动得慌乱。 那是思归,被她丢弃在相府门口的杂草丛里面的紫玉铃铛,思归。 青画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喘气了,明明已经放下的东西,却还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回来了……而带它来的是青持,是……宁臣。他已经两次把思归带来,第一次是坟前,第二次是剑下…… “太子……” 剑,又贴近了一分,让青画一下子忘了要出口的话。 青持的神色如罗刹,眼里冷冽无比,他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这个,你解释清楚,否则,我不会给父皇留情面。” 言下之意,是不管老皇帝是什么意思,他都杀无赦了……青画愣愣看着青持如厉鬼一样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迷蒙间依稀见到的是那日相府里,那个苇絮翻飞中茕茕孑立的身影,那个会默默看着早就破败的院子角落里一直看到太阳落山的身影。 他在看的是早就不存在的幻影,这个她早就知道。而现在,他正为了那个幻影,对她拔剑相向。 “这个铃铛,是不是你丢在相府门口?” 青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闭上眼不做声,默认了。 青持眼里闪过一抹悲怆,他沉声问:“为什么?” “报……仇。” “报谁的仇?” 谁的仇?青画听见自己心里有个人在大笑,笑得声嘶力竭,报谁的仇呢?是宁锦,还是宁府?她青画只是个邻国的忠臣后,她根本没有立场!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继续编另一个谎去圆无尽的谎言。这样的宁臣,这样绝望的感情,让她忍不下心去欺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吐了两个字:“宁锦。” 她早就和他说过了,在来朱墨之前。可她也知道,他压根没信过。他和她一样,只是乐见墨云晔有麻烦而已。 剑,轻轻颤了颤,僵住了。 青画卯足了劲抬起头,咬牙开口:“我只是想用个东西记住墨云晔带给宁家和宁锦的仇恨,我只想报仇,哪怕不要我这条命,我也要把墨云晔欠下的债给讨回来……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曾经的曾经,她偷偷把这个铃铛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存了这份心思的,可是现在她不需要了。如果连仇恨都需要时时刻刻提醒,那就不是真正的仇恨。杀身之仇,灭族之恨,这一笔笔的血债是墨云晔带给她的,无论什么都偿还不了,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东西去记忆。 仇恨,已经是本能。 青持的剑不再向前了。事实上,当青画说出宁锦两个字的时候,他手里的剑已经在微微地颤动,像是压抑了很多年的情感被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而如今这个匣子开了道小小的缝隙,匣子里面的一切都乱了…… “你……”他说不出话,只是瞪着血红的眼,沙哑着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青画不想欺骗,于是选择了沉默。借尸还魂这种是怪力乱神的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世间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皇兄,我求你,你饶了画儿吧。”书闲已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死死揪着青持的衣角,慌乱道,“皇兄,画儿是阵亡大将的遗子,画儿全家都为了青云被人赶尽杀绝,画儿还是……父皇有心指给你的太子妃……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千万别和她计较,一个铃铛而已……还给你就是了……” 她很慌张,怕青持一时意气就真的刺下这一剑。若是别的皇子哪怕是青涯她都不会担心他杀了青画,可是这是她的三哥。别人或许只当他是个温驯的太子,可是她却知道,和很多年前那个当面顶撞父皇的三皇子比,他一点都没变……几年的江湖生活他甚至变本加厉,他不是温驯,而是隐忍不发,他骨子里的桀骜是寻常皇子都没有的,他真动了怒,真会…… 青持的脸色铁青,他冷道:“她过世时,你才十岁,她从未去过青云,你借她名义到底想干什么?”几个月前,当她以为宁锦报仇的理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只是将计就计想看看这个突然“聪慧”的女子到底想玩些什么,所以才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陪同书闲嫁到朱墨去。他不曾想过,她当真会和墨云晔扯上关系,她当真和宁锦…… “我不是借宁锦名义,我只是想替她报仇。我报仇有我报仇的苦衷,但我绝对不是利用宁锦。你是青云的太子,很多你做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做。”青画埋头轻道,“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宁臣,她了解他,他太重情,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止是几个人的事情,还可能牵连到青云和朱墨。 青持的剑缓缓、缓缓地从她的脖颈上慢慢撤离了。他的神色有几分恍惚,末了才僵硬问:“既然有用,为什么丢在……” “不需要了。”青画轻叹,“我不需要用它来提醒自己了,它已经对我没有意义。念卿思归本是一对,我又何苦拿着一个定情的东西去怀恨定情人?” 爱与恨,当到了要用外物去提醒自己的时候,那就是爱恨到了尽头的时候。睹物思人若是怀恨,受折磨的也只是自己而已。她已经不需要。 青持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因为青画脖颈上细细的一条血线。她在笑,就好像方才所有的生死一线都是假的一样。她笑得几乎透明,他明明离她很近,伸手却触碰不到她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他见过的。 这样的神情曾经在另一个开朗得有些残忍的人身上出现,那个人笑着喝下每个月送来的解药,笑吟吟地看着那个装药的瓶子赏玩,她说:宁臣,你猜,他下个月会不会忘记?宁臣,今天怎么就没太阳?宁臣,这瓶子倒也精巧,我们攒它个二三十个,拿到街上去五十文钱一个……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过往的嚣张跋扈早就消磨殆尽,只留下淡淡的绝望。她最终还是没有攒足二十个。 “太子,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吧。宫廷内院被发现不好。” 青画皱着眉头提醒,哪里知道青持的眼霎时凌厉,他死死盯着她不言语,末了居然又把铃铛递到了她面前。 “我不要。”她后退。 青持沉道:“你说的对,她不需要了。”他或许原本就不该用这个去打扰她长眠,叫她记起过往的绝望。 青画还是后退,她看了一眼思归,终究是没有伸手去接。 末了,是书闲的声音柔柔地在厅堂上响起,她说:“我不知道那个叫宁锦的与墨王爷有何过往,但是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这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又是成双成对的,那么就送回去给墨云晔吧。” 一句话,惊了青持与青画。闲庭宫里再没有声响,只留下和风吹过院外的竹丛沙沙作响。阳光如金丝,透过密密麻麻的竹叶投射到地上,金丝拉成缕,照在地上的青砖缝里刚刚冒头的嫩草上,草梢头的嫩绿剔透成了半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青持终究还是选择了信任,收了剑脸色诡异地离开了闲庭宫。彼时日落西山,一日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用过晚膳,青画去求见了墨轩,询问尹欢的脾气癖好。墨轩又召了柳叶到御书房,想从他那儿探到些朝臣间的交往。哪里知道柳叶沉吟了半晌,才脸色怪异地开口,他说:“尹欢有两大癖好,爱酒爱美人,两个忌讳,恨书恨朝事。美人不分男女,朝事不分大小。” 青画在御书房里发起了愣,要想让连墨轩都不能多加干涉的史官尹欢通融,这酒倒是好办,这美人她上哪儿去找呢? 墨轩沉吟道:“要不从朕的招侍中找个?” 柳叶叹气:“尹欢最恨宫中女人。当年连公主……” 公主都不要,那普通的宫女就更不行了。青画在心里默默叹气,起身告辞离开了御书房。美人她一时找不到,美酒她还是找得到的。宫里的上等好酒问墨轩要就成,可是怕是那听起来就知道很刁的尹欢早就尝遍了天下美酒,不会拿宫里的好酒当回事。所以这美酒,她选择了醉嫣然。 百花酿的醉嫣然其实算不得酒。朱墨的女儿家们小聚都会拿上一坛附庸风雅,其实也不过贪图它入口鲜甜,又带了一点点的酒味且不醉人而已。只是这醉嫣然存不长,夏天酿的酒到来年开春才能喝,如今的季节怕是刚刚要下市的时候,找起来有些麻烦。好在上辈子宁锦极爱这酒,早就把酿酒的酒坊抹了个透。她记得朱墨都城郊区的一条深巷里有家很小的小酒坊,老板是个有趣的酒鬼。那家平日里几乎是不卖酒,只酿来自个儿喝的。当年宁锦缠了墨云晔很久才找到了那老板要的粉珍珠沫儿方便他钻研新酒,他才同意宁锦把他酿的晚市醉嫣然给搬了几坛回家。 这粉珍珠当年的相女宁锦不大容易得到,如今青画在皇宫,要从上贡的宝贝中找还是颇为容易的。第二日她就从墨轩那儿讨了两颗来,骑马出了宫,直接循着记忆里的偏僻小巷而去。 临出门的时候,书闲拦住了她,给她看了个小小的锦盒。 青画有些疑惑,直到书闲打开了那个盒子,她的眼神颤了颤——那盒子里面的是思归,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暖玉思归。昨天青持和她都不要这铃铛,书闲的主意让他们都惊呆了,却也无可厚非,无从辩驳。 那天她把它丢在了相府门口,以为那就是思归的源头。其实不然,思归真正的源头是墨云晔,是他派人打造的这一对念卿思归……若真放下,就该把思归完完整整地还给他。一了百了。 那盒子是朱木造的,雕刻着细细的百花形状,里面是金黄的绸缎,裹着紫色的思归。墨云晔的手比寻常人纤白了不少,青画还记得念卿思归拿在他手里衬着他的肤色的样子。紫色配着白色,本来就是极好看的。当年的墨云晔也知道,所以那个盒子里面衬底的娟不是贵气的金黄,而是素白,是雪锻。 书闲微笑着问:“如何?” 青画看着那盒子,起了分恶劣的心思,她勾起一抹笑道:“把里面的换成雪锻。” 书闲一愣,犹豫道:“白娟衬底,不合常理……” “你放心去做吧。” 书闲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青画策马扬鞭,出了宫门。借尸还魂,常人是不会想到的,她不怕墨云晔起疑心。一路上,萦绕在她脑海的是有些恶劣的小心思—— 朱木雕花,雪锻衬底,紫玉思归,她倒要看看,墨云晔见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东西会是怎么个反应! ________ 42、平地风波 朱墨都城郊外有条幽僻的小巷, 叫做藏香巷,那儿是个苍老的地方。之所以说它苍老, 是因为那儿缺少河流,长年干旱, 久而久之年轻人们都外出了,只留下老幼在那儿生活。久了,连孩子也渐渐长大到了外头,藏香巷里就只剩下老人。六年前尚且如此,六年后的藏香巷越发老态龙钟了。 青画策马赶到藏香巷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风卷尘土弥漫,铺天盖日的风沙迷了她的眼。她不敢多耽搁, 循着那斑驳的土墙到了藏香巷深处。半盏茶的功夫, 已经有一阵阵的酒香淡淡地在深幽的小巷里飘荡开来,醉人心脾。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下了马,闻着酒香慢慢往里走, 十多步后就见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影。 “谁在那儿?” 那个人发现了她, 慢慢抬起头。他的脸上满面尘霜,手里拄着一根鲜红斑驳的拐杖,整张脸已经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一双眼睛只留下了眼白不见眼珠,长得颇有几分恐怖。 青画微微一笑,本来沉郁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她笑道:“于伯,我来讨酒。” 老人的拐杖被狠狠地戳在了地上, 他没有眼珠的眼睛瞪得老大,胡子翘了翘,絮絮叨叨:“讨酒讨酒,老儿这酒可是不卖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泄露的……跟那个人说去,想要醉嫣然,明年自己酿!老儿这酒要留着自己喝!下市的酒了,烦烦烦,吵死人……” 老人气得直发抖,青画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副样子倒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样,脾气没变,气色也没变,真是老当益壮。她忍着笑开口:“于伯,我带了粉珍珠来。” “粉珍珠?”老人的脸色一顿,急急忙忙向前摸索了两步,“来来来,珍珠拿来!” 他一激动,脚步就带了踉跄,跌跌撞撞险些跌倒。青画看得心惊,急急忙忙上前去扶他,本来好好放在袖中小袋里的珍珠包险些掉落在地上—— “于伯!” 老人脚步不稳地扶住了青画的手,苍老的身子一头撞到了青画的肩上——他的神色定住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身子,脸色带了几分怪异,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青画的肩膀,不确定地开口:“你再叫一声……” “于伯?”青画迟疑地喊了一声。六年前来藏香巷的时候还是有几个小孩的,那时候人人都称这个凶巴巴的怪老头于伯,难道这出了什么问题? 老人愣了,忽而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青画的肩膀:“锦丫头,居然是你!” 锦丫头,居然是你! 青画愣了,珍珠包掉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两颗珍珠跳了开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着——她却听不见,她的脑海间只回荡着老人带着兴奋的言语:锦丫头,居然是你…… 她从来没想过,会被人认出来,更没想过,认出她的会是一个眼瞎的老人。墨云晔没有认出来,青持没有认出来,她以为就可以安安分分瞒一辈子了…… 她吸气道:“于伯,你认错人了。”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你个锦丫头,那么多年你都不来看看老儿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想折腾瞎子?你以为老儿我很好骗吗?别看我眼瞎了,心可明亮得很!”他瓮声瓮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而且这世上啊,会叫老儿于伯的孩子早就死光了,就只剩下锦丫头你一个喽。再过几年,老儿也该去投胎做人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这么多年不来,我还当你已经喝腻了老儿酿的醉嫣然……小没良心的哟……” 老人的话中气十足,只是末了却带了说不清的苍凉,白色的眼睛显然是已经湿润了。青画说不出话了,只能呆呆站在那儿。许久,她才犹豫着问:“于伯,小丫他们呢?”她记得,六年前明明还是有几个孩子住这小巷的,吵吵嚷嚷地叫着于伯凶巴巴,怎么…… 老人长叹道:“死了,老儿眼瞎照看不周全,他们前两年染了瘟疫,巷里的人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搬走了……” “于伯……” 老人的手摸索着青画的肩头,末了心满意足地扯了一把她的头发,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得了得了,锦丫头你这么多年不来,怎么脾气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不过话说回来,锦丫头你也二十多了,怎么讲话的嗓音和个子都没长,真是……老头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以前老儿就说过,你模样倒生得好,就是这身段子啊,不如姓墨的身边那个丫头,说话也学不来她那软绵绵腻人劲儿,男人都花心,小心以后看不住姓墨的。” 青画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家早就认定了她是宁锦,再多辩解已经没有意思了。她点点头,微笑地应了声:“嗯。” 当年的宁锦和秦瑶倒真的没比过,秦瑶喜欢浓妆艳抹打扮地花枝招展,宁锦却习惯穿着轻便的男装,两个人跟着墨云晔上街去,一般的人都当宁锦是个小厮。美貌与否,她还真没比过。那个时候墨云晔的眼光总是落在她身上,让她以为,哪怕是穿着家仆的衣服,他总是会看着她的。 “锦丫头,那个丫鬟这些年没欺负你吧?你就是个软柿子,是个人都能捏,简直就是块糯米糕……” “没有。” 老人不信:“真的?” 青画一阵尴尬:“真的,于伯你到底想不想要珍珠了?不要我直接丢了。” 老人吹胡子:“小气丫头!” 青画忍了忍,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个称谓,思量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色老头。”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拄着拐杖踉跄地往屋子里摸索,边走边唠叨:“粉珍珠拿好,老头儿给你取酒去。早点回城里去吧,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于伯……” “老头儿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锦丫头,你有空就多来搬几次酒吧,”老人从屋子里搬出来一坛未开封的酒,放到了门口,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了,摇头道,“丫头你别忍了,我都听见你抽鼻子声了,哭个啥啊,人活一辈子难得有几个活到老头这岁数的,知足者常乐啊。跟你来的那个姓墨的小子透着股贵气,丫头你可得小心着点哪。” 青画捂着嘴咬牙点了点头,沉默地站在老人面前。他看不见,却认得出她;所有的人都以为宁锦死了的时候,他却一直当她还活着……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真真实实的感觉到,宁锦真的存在,真的是她。十年光阴,物是人非,宁锦早就化成了土,青画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活在这世上,慢慢地挖着宁锦还来不及亲自处理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匪夷所思呢? “丫头啊,你一去那么多年,下次来……老头儿不知道在不在了,老头儿今天把我这醉嫣然的酿法告诉你。”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摸索着抓着青画的衣摆附耳过去,轻声道,“我这酒味道好,其实是因为里头加了粉珍珠沫,记着酿好的时候加小半颗,以后一个月加一点点,到用完一颗的时候就差不多了,这酒就可以存到明年喝,味道更加香醇。” 青画惊诧:“于伯你……” 她当年缠了他足足一个月都不肯交代,如今却轻易地把这秘方交给她,这让她惶恐了。然而老人却不以为然,一直哆哆嗦嗦替她整理完了醉嫣然的坛子,一直催促她赶紧回去。她不好推辞,半推半就地上了马,临走连连回眸——老人苍老的背影被夕阳剪成了一个苍凉的弧度,让她有些不忍。可是她不可能带他离开这藏香巷的,他在这儿过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跟她走? 等她出了巷口,老人还在原地喃喃:“姓墨的小子问我讨了好几次方子,老头我才不给,好端端的锦丫头你突然不来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今天你来了,老头就放心喽。他爱年年送珍珠来,老头我就年年只送他一坛,想要方子,哼哼……” 夕阳终究是下山了。 青画带着醉嫣然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居然耽搁了整整一天。 时日无多,第二日她就抱着醉嫣然去了尹欢的住处,不出意外地,被他家的家仆挡在了门外。这朱墨境内还鲜少有人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疾言厉色的,青画不禁有几分惊异。 家仆冷眉道:“你是什么人?” 青画皱眉:“我是青云的使臣,品香。” 家仆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管你是品香还是闻香,我家大人最近清修,不见客,尤其不见宫里的女客,你还是趁早回头吧!” “我带了好酒。” “哼,每个人都自以为带的是好酒,我家大人什么酒没喝过?来,送上来我验验。”家仆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啊,隔三差五地来见我家主人,被挡了那么多次也不知道借鉴,真是……我家主人只见漂亮女子,而且绝不和宫里出来的女人扯上关系。”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抬眼细细看了几个家仆一遍。都城之内天子脚下,鲜少有不懂规矩的下人,尹欢府上的这几个却摆明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倒也真算是配尹欢这诡异的主子。 家仆吊儿郎当地拿过了酒坛,开坛嗅了嗅,脸上的神情先是不屑,而后又带了几分疑惑,到最后疑惑又成了惊奇。他叹道:“好酒!你且等等,我去通报一声我家主人,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青画。” “好,你等等。” 家仆兴匆匆地进了门,青画在门口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着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说:“对不住,我家主人今日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带的胭脂熏到了,胸闷得慌,他说半个月不见女人。” 这个尹欢…… 青画心里有些恼火,耳朵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家仆一句话里的关键东西。胭脂熏到,胸闷得慌。女儿家用的脂粉也是带了点花粉的,越是香气逼人的花性子越烈,混多了的确容易有点小毒的迹象。她眼前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腰侧——那儿挂着个香囊,这与她去摄政王府前做的那香囊有些类似,只是那个香囊防的是大毒,所以没能挡住陵香花那种对身体微微不适的小毒。自从上次陵香花中毒后她就又加了几味药材一直随身带着,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那香囊里面除了几个以毒攻毒的毒草,还有一种是无毒调香的,叫清心草,正好可以用来对付这个。想到了法子,她微微一笑,在家仆惊诧的眼神下拆了香囊,从里面挑出几根极细的小草,递到了家仆面前:“把这个送到你家大人那儿,可以解他胸闷。” “真的假的?”家仆狐疑地接过,“这个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我是有事相托来求见尹大人的,怎么会下毒呢?”青画淡道,“而且我事先又不知道尹大人会胸闷生病,不是么?” 家仆将信将疑,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进了府里,进府前还把她怀里的醉嫣然给要了去。 青画等在门外,午后的骄阳炙热得很,她站在太阳底下有几分晕眩。她这身体向来不是很好,也许是原来的主人在生死关头躺了一个多月的关系,即便是司空的精心调理,身子也总是带了点虚的。所以她习不了武,只能专研医毒蛊术。尹欢的府邸门外种着几株柳树,初夏时分,柳叶到是绿得沁心的。她想了想,挪步到了柳树底下,靠着树站定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近一个时辰,进屋子的家仆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堂堂一个邻国的郡主被人晾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搭理,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羞愤地走了。青画也有几分想走的意思,却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住骄阳。 就在她犹豫着想走的时候,尹欢府上紧掩的大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个家仆出现在了门口,对这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传闻中性格脾气古怪的尹欢,居然真的因为一坛酒见了她。这事,容易得有些诡异。 青画悄悄把疑惑藏在了心底,跟着家仆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一般宅邸惯有的青砖,甚至没有威武的正厅,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鲜嫩的碧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条小径,只有院子周围的几间低矮的竹屋和一圈挡着外头的围墙的竹子,还有竹屋亭边的小荷塘。从外向里看,这是间大型的官府宅邸,进到里面却像是一片废地。 高墙竹亭下席地坐着个人,一身纤白的衣裳,他埋着头,额边的青丝挡去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边零碎地散落着一些书,几本翻了页,几本叠成垒,随意得很。 尹欢。他这副样子倒真是人如其名。 青画静静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方才的家仆只把她带进了门就退到了门外,其实也不需要带路,因为占地庞大的一个宅邸真的没有多少遮挡的屋子,那只是一片很大的鲜嫩草地而已,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尹欢终于抬起了头,随手丢了手上的书,对着她勾起一抹笑:“难得见到个不吵的女人,你就是青画郡主?” “是。” 那一张脸,居然是带了几分水墨味道,加上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精致得有些不真实。青画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见了他前仆后继的朝臣大家闺秀,想来会让她们如此的,恐怕尹欢当之无愧。单看他长相,怎么都没法把他传闻中“爱酒爱美人,恨书恨朝事”的纨绔子弟联系起来。 尹欢温煦含笑:“我听说过你,听说你装疯卖傻,骗得墨云晔团团转,怎么,想找我写个女儿传?” 他这副样子,可是一点都没有传闻中的刁钻。青画不禁疑惑了,踟蹰间她又听见他带了几分戏谑的声音:“我一直想见见你,方才让你等了那么久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郡主能坚持多久。郡主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想知道,六年前宁相全家被诛的罪名,还有六年前史册的上册去了哪儿。” 尹欢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眉宇间没有半分奇怪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往身边的小荷塘里一丢,揶揄一笑:“就这样,毁了,我在重写。” 荷塘里的书顿时变得惨不忍睹。青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这个人,果真是个怪人。对付这种人,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欢才淡笑道:“好了,天色不早,郡主请回吧。若郡主有心,我们……明晚细谈,如何?”明晚二字,被他拉长了音,放缓了气,吐得丝丝入扣,带了说不清的氤氲。 “好。” 青画不多做纠缠,转身就走。既然他说明晚,那就明晚吧。反正离验军典还有两个月,时候还早。朱墨的公主都不能在他这儿待上几个时辰,她如果留在这儿强求,怕是会适得其反。 等到青画出了门,尹欢才笑得躺在了草地上,喃喃:“还真是个爽快人啊,有趣。” 院子里清风徐徐,竹香阵阵,云清几许,触碰不得。 半晌,尹欢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他朝竹屋里瞥去一眼,挑眉道:“我说云晔,你还没看够么?” 43、念卿思归 云晔, 你还没看够么? 尹欢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没有多久就消散在了午后的微风里,荷塘上金鳞点点, 荷叶轻摇。而后是久久的沉寂,没过多久, 一个修长身影从竹屋里缓步踱出。他穿着绛紫色的长衫,黑发如墨,被一个紫色的束发束着,眼角眉梢尽是润泽之色。 尹欢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耍玩,等到他走进了才勾勾嘴角,吐出清晰的四个字:“人面兽心。” 墨云晔微微一笑, 并不接话, 而是挨着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折了一根嫩草来来回回逆着太阳看,一双手剔透如雪。阳光如金线,把他的眼睫眉梢都染上了金。 尹欢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人模狗样。” 半晌, 他才淡淡地笑了笑问:“她来问你什么?” “你不是无所不知么?”尹欢大大咧咧地把书往脸上一盖, 躺在草地上笑,“她就是那个让你这禽兽吃了个闷亏的青画?” “嗯。”墨云晔很轻地应了一声。 尹欢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了身,却见着墨云晔有些出神地看着门口。墨云晔总是一派娴雅,却绝少有出神的时候,平常他耍嘴皮子的时候总会换来他一两个冷淡的眼神,今天却明显没有任何效果。这发现让尹欢起了兴致, 他眼睫弯弯,笑容变了味儿。 “云晔,你对那个郡主可真是宝贝得紧。”最近的事情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是青云来了个装疯卖傻的痴儿郡主,不仅让墨王爷另眼相看,而且还住到了摄政王府里头,没几天就闹得摄政王府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几条命都不够填的。他早就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却没想到他迟迟不动手,这让他起了兴致——这个青画到底是何方神圣? 墨云晔只是微笑,静静等着尹欢的答复。 尹欢偏偏不如他意,挑眉道:“你这性子,对人家这么手下留情,该不会又是在计划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锦儿一个,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墨云晔的脸霎时阴沉,三月春风一样的神情不再,只留下眼底一抹星闪,如同骤雨降至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冷声问:“她来问什么?” 尹欢不为所动,只是对着墨云晔露出个揶揄的笑:“怎么,我不能提锦儿么?墨云晔,你这性子,真是活该享一辈子孤单。” 墨云晔皱眉冷道:“尹欢。” 尹欢沉默片刻,很识时务地露出了笑颜,他笑道:“那青画是来问我……六年前宁府的事情。云晔,想不到你特别疼爱的这个小姑娘不打算放过你啊。”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讶然,神色却渐渐舒缓了下来:“你告诉了她什么?” 尹欢眸光一闪,轻笑:“我能告诉她什么?我能告诉天下人什么?” 场面沉寂了下来,只留下清风徐徐过耳,如丝如锦,温凉剔透。又半响,尹欢带着几分调笑地话语在青草竹林边响了起来,他说:“云晔,你还没说你对那个小姑娘为何手下留情。” 墨云晔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尹欢埋头瞅着地上芳草萋萋,伸手一一抹过。其实六年前,他也是见过那个嬉笑张扬的女子的。只是那时候他长眠病榻,也不叫尹欢。而那个叫宁锦的张扬女子已经是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很久之前他就问过墨云晔,你打算怎么处理宁锦?宁府一定要灭,你打算怎么……那么活泼跳脱的一个女儿家,他不能想象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墨云晔回他的也是这么一句:你不需要知道。 他的确不需要。六年前他是个长卧病榻的病秧子,六年后他也是个不能远行的半废之人,他即便是知道,也插不得半分半毫。 这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运筹帷幄,七窍玲珑,有时候却连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都想不通透。而他,很多时候他想得明白,却没有那能力去实践,果然是对患难兄弟。 墨云晔的身影渐渐走远了,他才补上极轻的一句:是我不需要知道,还是连你也不知道? xxx 青画。 墨云晔策马回府的时候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他叫过她郡主,叫过她品香,叫过她青画小姐,却独独没有去了称谓叫她一声青画。而今念来,嘴角还是会浮现一丝揶揄的笑——那个拙劣的猎物是个难得聪明的女子,有时候却像莽撞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莽夫。她这冒冒失失地来找尹欢,想来是没有查清楚他和尹欢的交情。 他与尹欢,少年时就是相识,而后更是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不过除非她是特别有心打听,否则怕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毕竟这几年他与尹欢交往多是私交,知底的几个老臣早就死的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墨家公子走江湖的事情,早就被尘封。就如同尹欢说的那样,他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功名利禄权势遮天。 一声摄政王,朝野无人敢逆。他已经不大记得曾经年少的模样,已经不大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兴趣。时间久了,生命就如同死水,更何况……他还有一处荒芜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去触碰的。 “王爷,您回来了。” 摄政王府门口等着的是秦易,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见着他的身影,她欢快地凑了上去:“王爷,您可回来了,有个盒子送到了我们府上,府上还没人验过,就等着您呢。” 墨云晔点点头,把缰绳交给了秦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笑吟吟的秦瑶。她甚是主动地走了上来,对着他盈盈低眉行礼,轻声道了一声:王爷回来了。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因为看不清他的脸色而踟蹰不前,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副思量着的表情。 他微微皱眉:“何事?” 秦瑶如获大赦,急切道:“王爷,杜婕妤并没有中毒……我是说,我向她下了毒,我怕她已经猜到我和……的事情,抖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擅作主张下手,可是,我猜是那个青画,是她阻拦的!王爷,您一定要帮帮我。” 他沉默,并不看身边那个神色焦虑的女人,而是听到她口中某个名字笑了笑,眼色如琉璃。 见他不闻不问,秦瑶的口气越发急切:“王爷,您一定要帮帮瑶儿,瑶儿这都是为了您啊。瑶儿知道你这么多年向来疼惜瑶儿,这次……” 墨云晔抬眸,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温润的眼底略略闪过一丝波澜,却一闪即逝。他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秦瑶,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错觉?” 轻轻的一句话,让秦瑶的脸顿时白了。她张口结舌,甚是尴尬地看了跟随在他身后的秦易一眼,对着秦易含笑的眼,她羞恼之色越发严重。然而无论她羞恼成了什么样,她对待墨云晔都是不敢有半分不妥帖的地方的。他的脾气她知道,只可顺着他的意,否则哪怕她已经是堂堂摄政王府里的女主人,她也只有被丢弃的份…… 她已经跟着他十几年,从头到尾,敢把他呼来喝去的,只有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可是就连她,都…… “瑶儿知错,不敢再犯。” 她乖顺的模样也只有在墨云晔面前才露出来。秦易静静站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丝嗤笑——这个女人,从头到尾不过一枚棋子。当然棋子不足为怪,也不是什么耻辱,人与人恩恩怨怨本来就是你与我的利弊利用,真正耻辱的是当棋子的没有当棋子的自觉,还妄想站在棋手的身边当上这摄政王府的女主人,这让她这六年来都如同一个跳梁的小丑。 笑话看得差不多了,秦易才微微欠身行礼道:“王爷,那个仿念卿的铃铛,奴婢已经派人砸了,只留下一堆粉末,您要过目吗?” 墨云晔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秦易马上会意,含笑从怀里拿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了,才露出里面的一堆紫色的粉末。这是被利器给磨成的玉石粉末,她现在还记得那个铃铛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青画手里要了回来,前些天就交给了她,让她销毁。一个上好的玉铃铛就这样化成了一堆粉,还真是可惜得很。 手绢里的粉末其实算不得紫色,只是带了一点点的紫看得出原来的色泽,其余都是白色的碎末。秦易谨慎地微微收拢了手绢才轻手轻脚地递到墨云晔面前,见着的是他眼里那一丝微妙的光芒,如同黑夜里的星光,寒而清。 墨云晔接过了手绢,他的神色不明,只是随手一翻,那粉末便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大半落入了前院的草地里。紫玉名贵非凡,鲜少有人会把它镂空了当铃铛。毁了这个,这世上的紫玉铃铛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念卿,一个思归。 “王爷,那个送上门的东西……” “送上来罢。” “是。” 秦易得了话,朝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把一个朱红的雕花木盒呈了上来。摄政王府树敌无数,无缘无故送上门的礼里面有许多是别有窍门,若是个个都是摄政王亲自打开,恐怕他早就填了不知道几条命。她伸手接过,却不急于交给墨云晔,而是把它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又招手叫了个侍卫。侍卫会意,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转了个个儿,屏息打开了那个盒子—— 墨云晔淡淡看着,不喜不怒;秦瑶的眼里有好奇,也是聚精会神看着。 盒子被侍卫轻轻打开了。一匹雪锻,一个深紫的润泽静静地躺在雪锻之中,朱木雕花,绸缎如雪,那一抹荧紫在太阳底下几乎要流动起来—— “啊!”秦瑶难掩惊讶,方才苍白的脸成了惨白,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狠狠瞪了秦易一眼,呵斥,“秦易,这就是你的办事?你不是早就把它给销毁了么?你弄哪里搞来了一些紫沫儿想欺骗王爷!” 秦易也有一瞬间乱了神,慌乱地跪下了:“王爷,奴婢确实是亲手毁的那个假念卿,给工具的工匠可以证明……” 她也不明白,怎么明明毁掉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去打量墨云晔,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是愠怒,不是他惯有的春风含笑,也不是他生气的时候那种不动声色,那是……真正的面无表情。那么个高高在上衣袂如云的摄政王,他从来都是谈笑妍妍的,哪怕心里不悦,她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里没有波澜,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的目光,落在的是那个锦盒里。 秦易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盒子,跪着看不到,她就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明明毁掉的铃铛。越是仔细看,心里的那份躁动就越发明显,短短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了墨云晔面无表情的原因,因为她自己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那个,不是仿念卿,甚至不是念卿。 那个,是思归。是早就绝迹的思归…… 秦瑶或许认不出来,可她却认得出来,当年那铃铛是她置办的,那雪锻配雕花朱盒的主意也是她献的……佩戴它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而那之后思归就消失了,被人藏起来了或者……陪人葬了。 “王爷……” 墨云晔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或者,只有下了空洞。他轻轻垂了垂眼眸,一下,两下,缓慢的眨着眼是他唯一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动了,靠近那个铃铛,抬起了手。 “王爷!”秦易缓过神来,顾不得上下尊卑,赶在他碰到那盒子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外推了一些,“王爷,这盒子还没验过……”万一有人下毒,谁也救不了。他平日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次却险些…… 墨云晔垂眸,只沉声吐了一个字:“验。” 验盒,也不过验毒,验暗器,验药。毒和暗器是显而易见的,药却可能是香料之类的,防不慎防。好在王府里有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大夫在,只一会儿工夫就能出结果。 “回王爷,此盒并无异样,盒子锦缎玉铃铛都没有问题。”大夫如是回报,却没有换来墨云晔任何答复。他的任务已经了了,临走他又回头补上一句,“王爷,送礼的人很是有心,这玉是百年难遇的暖玉。” 一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暖玉,怎么可能呢?”秦瑶不可置信地惊叫,脸色又难看了许多分。 秦易不敢说话,她不是秦瑶,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墨云晔的异样。他骨子里是罗刹,却从来都是春风和煦,但此时此刻,他严实的外壳却好像被人开了个口子,没有人知道他面具下是什么,可人人都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和外面一样的东西。所以,她不敢开口,她只能静静等待着,静静地看着那份让人心惊的礼物。 墨云晔面无表情,他缓缓伸手,指尖碰到了那抹荧紫,温暖的触感让他的眉宇间出现一抹奇异的神色。那铃铛终于还是被他拿在了手里,异常的乖顺轻巧。 思归。 他还记得,当年是一个别国的史官偷偷带了献给他的,带来的是拳头大小的一团紫玉。当年那个人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好端端的一块上好的玉,她却偏偏相中了铃铛。那般刁蛮的性子,毕竟没几个人拗得过的,在玉匠惋惜到扼腕的眼神下,那块上好的暖玉被分成了三样东西,一对念卿思归,还有他头上的一个束发。见着极品美玉成了铃铛,玉匠留了不少辛酸泪,可是玉成后她跳脱的样子,玉匠还是笑开了眼。末了,玉匠吹胡子瞪眼说:以后,别找我糟蹋好东西!眼不见为净啊。 他记得很多事,却独独忘了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记得他看着她一路胡闹,一路嬉笑,却单单忘了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人比他更能认出它,它和念卿只有微小的不同,却终究是不同的。它已经消失了好久了,久到他以为它早就被埋在了地下,埋在了青草下,寒风港,荒郊野外…… 而现在,它却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秦易。” 秦易跪在了地上,抬头应声:“在。” “去查。” “是。” ____ 44、歪门邪道 青画回宫的时候想容已经等在了闲庭宫, 和书闲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时候已经是黄昏,闲庭宫里一片金, 书闲与想容坐在后园的小亭里,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想容笑得温柔大方, 时不时比划着什么,书闲也是一派恬淡的笑,温柔而无害。 青画站在不远处皱了眉头,思量着要不要靠近。她还没忘记想容这“一不小心”的落水给书闲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书闲可以克服过去继续和她一副好姐妹的样子,她却不能。想容是个谨慎的人,这莫名其妙的落水实在是说不过去。即便是最后火苗没有烧到书闲, 但这样的心机这样的谋略, 单纯的书闲都不该和她有所接触。 “画儿,你来了?”书闲先发现了她,笑着过来牵青画的手,“昭妃姐姐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可算是收了性子知道回宫。” 等她?青画诧异地看了想容一眼。想容会意, 笑着解释:“画儿,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夺天舞还有两个月,我想我们该准备起来了。” 夺天舞。如果不是想容提起,青画几乎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前阵子青持来访,继而是想容落水,相府当年阴谋,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女儿家跳舞的事情她还真是忘了。 想容道:“画儿,如果你有空,我们明日开始。”沉吟片刻,她又起身笑道,“陛下方才找我还有些事,我先告退了。” 书闲轻道:“昭妃姐姐慢走。” 想容一走,青画的眉头已经快打结,默不作声地坐在亭子里。想容她是个聪明的人,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不管她是敌是友都是不安全的,除非是你比她更聪明。就像她与墨云晔,他还没有真正对付她,她就已经步履维艰了。想容和书闲毕竟是同为妃子…… “画儿,在想什么?” 青画犹豫片刻才道:“不要和昭妃往来。如果可以,去和杜婕妤交好。” “杜婕妤?”书闲大惊失色,“为什么……” 青画点点头,把书闲的惊诧尽收眼底。她当然知道书闲在惊诧什么,杜婕妤曾经在婚宴上下毒。可是宫里的事,什么都说不准。昭妃纵然是温柔大方平易近人,可是这样的人是防不胜防。而杜婕妤……她只是在婚宴上下过毒而已,看得出她是个火爆性子,可以对着墨轩直接吼,可以大大咧咧地承认是她下的毒,这种人,不一定是好人,却一定是个简单的人。 如果能换来她的一份姐妹情,说不定她会为了你赴汤蹈火。 “小心地接近她,慢慢来。”青画的脸色阴郁,“反正你别和想容她……” 书闲先是一愣,而后笑了,她轻道:“你放心,昭妃她是来找你我才客气相待,而且……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我待她和乐,她至少面上是不会与我过不去的。宫里的人,都是信不过的……既然都信不过,那就都好好待吧。” 书闲的话很轻,没有带上任何表情,只是透着骨子里的一股柔意,听在人耳里让人如沐春风。青画惊诧地看着她,认认真真审视着这个几个月前还锁在青云宫里的那个柔弱女子,她不大会讲话,不大敢直视人,不敢和皇子们打交道,只会跟在她身后……她的心思,实在是非常好猜。可是只是几个月时间,青画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猜不透她了。后宫生活,也许真的可以很快地改变一个人。 书闲自然是不知道青画心里的起伏的,她只是安慰她:“画儿,我总该一个人闯一闯,总有一天……你会回青云嫁我三皇兄的,你不能陪我在朱墨终老,我总得自己试一试。”虽然会磕磕碰碰,虽然有时候是提着脑袋走,可是既然入了宫,她已经别无选择,她只能去适应它,学着操控它。 “嗯,你小心着点。” 第一次,青画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书闲的脚步。她已经迈上了正途,而她自己却…… 青画发愣的时候,书闲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窘色,她似乎有话要说,却一直犹犹豫豫不肯开口,只是拉着她的袖子又羞又踟蹰,末了,在青画有些催促的眼神里,她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画儿,我,做了个傻事。” “什么?” “今天,三皇兄派人来取给墨王爷的盒子……我一时犯傻,在盒子底下偷偷放了张纸……” “纸?” “嗯,虽然你警告过我他……我写了几个字。” “什么?”青画越来越狐疑。她知道书闲对墨云晔曾经怀了些女儿家心思,可是她一直以为书闲已经放下了。现在看来…… 书闲卯足了力气,才道:“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十六个字,足够青画瞠目结舌。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书闲居然写了这些,她实在想象不出,假如墨云晔发现了那张纸,会变成怎样的状况。他会以为……是宁锦? “画儿,三皇兄一走我就后悔了,我……”书闲窘迫万分,“我不瞒你,你们一起认识那个宁锦小姐,我稍微利用了她一下,你、会不会怪我?” 青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件可以说是哭笑不得的事情,墨云晔是个心细的人,即便是一开始没发现盒子底层的奥妙,不出两日肯定会知道的。书闲这件傻事,说不定会造成些诡异的效果。 “画儿……” “没事。”青画忍笑,眼里多了几分恶劣的神色,她笑道,“真的不要紧。” xxx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第二日晚上,青画去尹欢府上之前去了使臣馆找青持。自从上次思归闹出了一场闹剧,她已经回避了他很久。而如今在青云能帮上她的却只有他了。这几日她也想了许多,于伯眼瞎都能认出她来,她本来设想的报完家仇就单单纯纯当青画已经是不可能。宁锦和青画也许早就在很多年前就合二为一,藏着掩着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青持是于伯那样的人,她也许早就把真相告诉了他,可是青持是宁臣,而宁臣对宁锦的感情却让她一直畏足不前。 使臣馆里夕阳洒金,通报的人见到来人是青画,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奇异的神色,有含笑不语的,有激动雀跃的,却没有一个人去通报,而是悄悄把她带到了后园。 后园里,青持青衣俊秀,一柄剑被他舞得如行云流水,剑走惊鸿。青画的到来让他的剑微微一滞,刹那间剑已经收了起来。对上青画的眸光清澈如溪流。 青画忍不住微笑起来:“太子。” 青持不答,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似乎是有话想说,却一直隐忍不语。 “太子,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青持依旧沉默,只是目光里带了一丝询问。 “我想太子今晚陪我走趟尹欢府上,别穿你的锦衣官服,穿便衣。”青画的笑带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恶劣,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穿夜袭衣。” 听柳叶讲,尹欢的作风向来不怎么正派,多少名门闺秀痴情小姐想去攀他这根算不得高的枝头,他都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与女子作对更是家常便饭,毫无大丈夫作风。既然他是个信义和人品都算不得出众的人,那她若是真的一个人去赴会,岂不是太傻了点么? 歪门邪道,也许不无不可。只是委屈了青持堂堂太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当个……小贼。 青持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并不作答。青画静静等着他的答复——她当然知道,叫得动他去爬墙买糕点的是早就埋在地下的宁锦,而不是她青画。她今天也纯粹是来撞撞运气…… 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一身绿锦,笑得有几分邪气的小女子,悄悄握紧了拳头。他清醒地知道,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的松懈他就会脱口而出“好”了……她站在那儿,眼睫弯翘,黑亮的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和顽劣。她明明穿着的是宫闱里最为华贵的云裳,眼里的那一分跳脱却和她的穿着格格不入。 她在变,第一次在青云皇宫见着她的时候,她安静,几乎没有生气,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拒绝父皇的指婚暗示,就是因为她安静,几乎和这个世界隔阂,到了万不得已必须成婚的时候,他会选择没有任何背景,安静得不像是活人的她。可是几个月下来,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眼里开始多出一些东西,他看得出来,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开朗,这都不是他期望的,他甚至已经起了和父皇明示不要娶她的念头。这样的平凡女子会希望得到某些他给不了的东西,不是他可以娶的。 而这一切,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了。她越来越开朗,越来越闹腾,也越来越……让他想起那个人。某些时候,某些神态,某些措辞,某些小动作,某些眼神,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放下太子的架子去配合她……这发现,让他慌乱。 她和那个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次小小的发现都让他乱一次阵脚。几日前,他甚至直接拿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上,险些铸成大错…… “伤,好些了吗?”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那儿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是被他的剑给伤到的。 青画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摇摇头。其实那儿的伤口偶尔还是会痛的,每痛一次,她就会想起那日青持执狂的眼神。如果他不是那样,她也许早就告诉了他真相。他背负着这样一份绝望的感情,她知道,假如某个闸门一开,恐怕…… “你想做什么?”半晌,青持沉道。 青画轻声道:“我想查宁府当年的事情的宗卷,在尹欢府上。” “你……到底和宁府有什么关系?” 青画不想欺骗,只好选择了沉默,静静等着。好半晌,才听到青持如叹息一样的一声喟叹:“好。” 青持换上了夜袭衣,跟着青画出了使臣馆,一路策马扬鞭到了离尹欢宅邸不远的地方才下了马,停下了脚步。青画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微微笑着和他分道扬镳。她从门口进,而穿着夜袭衣的青持则是绕到了后园,翻墙而入。 青画勾起一抹笑,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尹欢不一定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尹欢也不一定真毁了那本史册。既然什么都不能确定,那她做两手准备也无可厚非,算不得歪门邪道吧。她去问,青持去偷,配合好了,事半功倍。 宅邸的门口点着两个红纱灯笼,微红的光芒明明灭灭地在夜里闪着光。青画一走近,几个等候已久的家仆就迎了上来,俯身行了个礼就把她往屋子里引。 院子里只点了零星的几个灯笼,青画从院外比较亮堂的地方突然进到昏暗一片的地方,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留下方才几个灯笼的影子在缭绕。风有些冷,她揉了揉微微发疼的额头吸了口气一步步往里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总算是来了,我都久等了。” 是尹欢。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觉得尹欢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呢,这么怪里怪气的声音。他毫无章法的一句话,青画听了忍不住想笑,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然冒上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们总算是来了!我都久等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5、小小破绽 尹欢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 衬着几个零星的灯笼的红光,苍白的衣服, 带着几分病态。也就是这份病态,让青画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加上他的一句你总算来了,她不偏不倚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七八年前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 宋尹。 青画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尹欢,不期然的,眼前的白衣瘦削身影和七八年前某个病恹恹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在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的是什么人。时光总是匆匆, 哪怕是生死相隔, 却也只是弹指一挥。 ——锦儿姐,你会不会和墨大哥成婚? 她至今还记得年少的宋尹那日眼里迸发的光芒,像是初阳,点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缠绵病榻, 身体瘦削得不成样子, 但是那时却染上了几分红晕。他的眼里有着微微的闪光,说话有些气喘,却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一折被角眼光闪闪地看着她,问她:锦儿姐,你要是和墨大哥成婚了,是不是每次都能一起来看我? 墨云晔是谁?他是朝中温文出众的王爷, 她宁锦是个常常跑江湖的野丫头,要是她真嫁了他,不知道朝野上下会掉多少眼珠子。当年的宁锦瞪圆了眼,他的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她一记拳头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只好泄恨地吐了吐舌头:不可能! 宋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暗淡,他说:不成婚啊,那你们两个总有一天会分开各自成婚,那就……不能常来看我了。 那时候气氛有些诡异,每个人都揣着各自的心思,宁锦心慌,宋尹失望,而墨云晔——他噙着一抹笑,风淡云轻。宁锦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真的会成婚,可是成婚那天,宋尹也没有出现——他病重,回天无术,老史官忍痛做了决定,派了几个家仆带着病重的宋尹去往远方求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 无论是宁锦还是青画,对于宋尹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苍白的病态少年。眼前的尹欢是朝中无人不知的刁钻使臣,是公主上门拒之门外的妄为之人,青画怎么都无法把他和宋尹联系起来…… “怎么站那儿?”尹欢淡淡地声音传来。 青画一时间心思复杂,理不清头绪,只是埋着头走近尹欢,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他。她悄悄坏了个小心思,别有用心地问他:“尹大人本来就姓尹么?”史官多是世袭,除非是宋尹实在无德得不成样子,所以才会中途换人。 尹欢的脸霎时沉寂了下来,他冷道:“郡主为何有此一问?” 青画悄悄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有八九成的把握尹欢就是宋尹,只是少年到成年,他的变化实在是有些大,加上多年不见,她才未能认出来。其实只要仔细看他的脸,还是依稀可以辨别出几分当年青涩的模样的。如果他真是宋尹,以他和墨云晔的交情,恐怕她这几天所做的事情就全部被那个人看在眼里了吧……她就像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以为自己是在飞,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时时刻刻被人看在眼里,或许正被人细细的玩赏…… “郡主?” 青画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冒险开口:“尹大人,你还没告诉我,六年前宁府出了什么事。” 尹欢手里端着一杯酒,闲然自得地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抿了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莞尔笑道:“良辰美景,郡主可真是煞风景。” “恐怕是尹大人不打算告诉我吧,”青画眯眼笑,忽然记起了一个死角,不轻不重道,“尹大人和墨王爷向来交好,十年的交情,青画自然是比不过的。” 尹欢手里的酒杯一滞,停下了。他笑得眼睫都弯了,衬着灯笼的红晕,他的脸色有些诡异。他轻笑:“你居然知道。”他三年前才回朝,回朝来就改名换姓,是借着墨云晔的手段才混了个最清闲也是对他最有用的差事当着,世人鲜少知道他们交好的,哪怕知道,也不过是知道他和他三年的交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这个青画,倒也有趣。 他含笑道:“郡主既然知道我不会说,又怎么会来呢?” 青画挑眉笑:“我知晓尹大人多病,特来探望。”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宋尹最恨的就是人家提他病情。 果然,尹欢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闷闷坐在那儿不言语。青画静静地在小亭边上站了一会儿,望了一眼天上弯弯的牙月,找了处厚实的草地席地做了下来,不说话也不去看他,只是倚着身后的几根翠竹抬头看着被云遮得明明灭灭的月亮。许久,两个人都没有答话,却也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意思。气氛有些诡异。 青画心里有些忐忑,面上却尽量风淡云轻。她知道,青持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几间竹屋里,她必须拖住尹欢。最不让他起疑心的方法不是不断找话,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她不说话,就是在慢慢挑拨着他的好奇心…… 半个时辰,在诡异的静默中慢慢流淌过去。青画努力回忆着记忆里宁臣的形式作风,估量着他也该查完了那几件竹屋,她揉揉已经有些酸疼的胳膊站起身朝尹欢笑了笑,道了一声“告辞”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尹欢没有挽留,只是淡淡看着,眼里透着一丝疑惑,一直到她离开院子,他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苦笑:“怎么会看错?”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件或许不大合常理的事情,可是青画的身影,真的有几分眼熟,尤其是她倚着竹子抬头看月亮时候不经意露出的那一丝懒散,和他记忆里的某个人真的有几分相像。她离开得很决绝,似乎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告诉她真相一样,这样的人和墨云晔当对手,让他难免有几分幸灾乐祸。 他会有麻烦,不小的麻烦。 牙月已经升到了半空,青画起码没有行多久就见着了早早在那儿等候的青持。月光把他的身影裁剪得越发清瘦,一身的夜袭衣也让他彻彻底底地融入了黑夜。这样的宁臣她见过的,很多年前的荒唐岁月里,他总是静静地等待在路口,静静地替他的小姐顶下一个又一个的黑锅。在她的记忆里,所有人都在变化,只有青持没变,无论是十年前相识,还是十年后生死两隔对面不相识,他都没有变过…… 她突然不敢上前了,她怕一上去就会把某些东西血淋淋地揭开来,在这个沉默隐忍的太子的心上再添一道伤口。 青持发现了她,扯了扯缰绳策马到了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到了她面前,却不说一句话。 青画默默接过了,轻声问他:“你看过没?” 青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沉声道:“私藏皇袍,意图谋反。” 私藏皇袍,无论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这都是杀头的大罪。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握紧了缰绳,默默跟在青持的身后。 青持沉默半晌,似乎是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才开口:“宁相他一心扶持老皇帝,不可能私藏皇袍,这必定是……” “不,不是。”青画咬牙道,“相府的确有皇袍的。” 如果不是青持提醒,她差点忘了很多年前的一次旧事。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第一次见着威武的皇帝。她偷偷藏在画屏后头,亲眼见着那个皇帝把一个小包裹交给了爹爹,后来爹爹就把那个包裹放到了府里的禁地。她趁着晚上偷偷摸进去,才发现那个里面装的是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当时年少不更事,吵着要穿那件衣服,结果被爹爹勒令不许踏入那儿半步,否则就逐她出门……那时候,她的的确确是见过黄袍的。 那件黄袍……恐怕是老皇帝亲手交给相府的。 青画只觉得浑身发冷,越是往深处想,越是毛骨悚然。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是天方夜谭。皇帝亲自送皇袍给自己的忠臣,这话说出去,谁信?谁能信,谁敢信?就连青持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奇,她更开不了口了。 “宁相不可能谋反。”半晌,他沉道。 宁府私藏皇袍恐怕是罪证确凿,而皇帝亲自送皇袍又毫无证据,墨云晔当年恐怕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她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青画轻轻揉了揉眼眶,那儿已经酸疼得有些厉害,这几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她坐在马上都有些力不从心。她甚至……连无意中脱口而出相府的确有皇袍这天大的漏洞都没有注意到。 而青持,没有反应。 他没有反问,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策马前行。夜半宫门早就关了,那一夜,青画是在使臣馆过的夜,从天黑到天明,她都没有再见过青持。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青画告辞,依旧不见青持。就连随行的使臣也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去了哪里,只说昨夜他神色怪异,送她到了使臣馆后连夜骑马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青画听得心跳漏了几下,不知缘由,只是……不安。 不过老天爷也没给她多余的不安的时间,因为一回宫里,采采急急忙忙找到了她,告诉她,摄政王墨云晔拿了锦盒找上了门。 ____ 46、日后免费赠送大家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 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 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 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 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 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 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 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 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他不敢想象,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查宁府的事。他本来已经打算动手,可是尹欢却阻止了他,理由是国家大计。的确,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她不能死。 而此时此刻,这个拙劣的自以为猎人的猎物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神清澈。她在变,变得越来越……这个,不是他乐见的方向。她的眼里有许多东西,却独独没有一份寻常人见到他的时候惯有的迷蒙,多了一分疏离,宛若受过伤的燕子,不是惧怕,而是惊恐防备。可是这样的她却不知死活地屡屡接近他,挑拨他的耐性,就像此时此刻—— 他看不透,罕见地不知如何应对,他猜不透她的目的,所以——他更不想杀了她。 “王爷,您来闲庭宫难道只是想与青画大眼瞪小眼?” 墨云晔轻道:“这纸,出自谁手?” 青画默不作声,只是邪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纸是谁的?我从地上捡的,王爷难道没见着么?”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揶揄,他淡道:“送信的人虽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觉得可疑,自发跟随了。是青云人。” 青画的脸色沉下来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归到摄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细细挑选的,可是没有想到,墨云晔不在王府的时候,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自发跟踪…… “是我。” 静谧的正殿里,书闲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软却坚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座上站起了身,拖着宫中正妃长长的云衫长袍,苍白的脸上有着几分奇异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云晔面前,盈盈一俯身轻声道:“是我,是我一时意气而已,让王爷见笑了。” 这情形出乎每个人意料,墨云晔也是微微诧异,继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云晔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随行,娘娘还是莫要……” “的确是我写的,是我拖皇兄转交。王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写一遍对照给王爷看。” 墨云晔的眼色霎时凌厉:“那铃铛作何解释?” 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独独这个是没法圆的。青画选择了沉默,书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慌张,她轻声道了句:“铃铛,是我皇兄那儿的。墨王爷要是想找可以照我皇兄。”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淡淡道了声“告辞”。他衣袂如云,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画一眼,居然带着些许凛冽。 青画扯出个微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墨云晔,验兵典还有两个月。” “好,三个月。” 这是墨云晔留给青画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青画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个月,是墨云晔给她的期限,包括验兵典在内的三个月,他会查清他想知道的事情,他还会把所有的扰乱视线的东西肃清。这才是他真正开始应战的讯号。来得很不经意,却足够让她鼓起浑身的警惕来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张纸被留在了闲庭宫,铃铛他却没还。 正殿里静得听得见呼吸声,青画看到书闲一直站在那儿,连动都没有动过。地上的纸张静静地躺在那儿,书闲的目光锁在上面,如同被黏住了一般。她突然发现这个柔婉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阴郁,就是看着她的身影,就能搞到一丝丝的忧伤缠绵而来。她性子软,却不懦弱,她刚才做的已经比她青画胆大了许多……可是,胆大的恣意妄为之后,她的样子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给她行动的力量。 这样的书闲,青画看得心疼。她永远都不能把墨云晔是怎样对待宁锦的事情直接告诉她,好让她死心,她只能竭尽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云的时候,书闲的目光就停留在墨云晔身上了。 “书闲……” 书闲缓缓蹲下身去捡那张纸,她的动作之轻柔,就好像捧着一团棉絮。她几乎是看痴了,良久才叹息一样地把它一点点叠了起来,放到了贴身的袋中。 “书闲,墨云晔他……” 书闲不抬头,只是蹲在地上闷声笑,她说:“画儿,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个唱戏的是不是?搭着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结果,变成这样子……我一定,给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烦。” 青画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去安慰。 书闲又笑:“画儿,他那么的好,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可是我够不到。深宫内院,没个念想,我这辈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青画依旧是沉默,只是陪着她蹲了下来,她发现已经么有言辞可以去安慰书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花鸟虫鱼也好,猫猫狗狗也好,书闲,相信我,它们都比墨云晔好。” 很多年前,憨傻跳脱的宁锦也曾经觉得这世上纵然有千万个皇族子弟,千万个如玉君子,都及不上墨云晔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青画,没有人比她了解,纵然是飞禽走兽,都比墨云晔多了一分忠义。 青画不知道书闲有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继续陪着,而是把正殿留给了书闲。那天黄昏,当闲庭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回到原职的时候,书闲还是待在正殿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只是等她出来的时候,眼里已经没了眼泪,只留下一片透彻的亮。这抹亮光,青画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是在谁的眼里曾经见过。 距离验兵典还有短短的两个月,青画的夺天舞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空有架势没有气势。想容想必是急了,第二日就把她叫到了花容宫里,让她跳一遍给她看。青画没有立场推辞,只好半推半就地去了花容宫。 花容宫和闲庭宫的氛围是全然不同的,闲庭宫雅致清新,花容宫贵气威武,里面的一砖一瓦一个装饰都有种压抑的气息。青画走得有些不稳,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上次来她还只是觉得花容宫大气非凡,但是这次感觉却不同,这里的每一处景致都和整个宫殿浑然融为一体。本来就是个巍峨的地方而已,可是越往里走,她却越觉得……心悬得厉害。花容宫里的样子,宛若旧式的天祭庙宇,在那个更加诡异的圆台之上跳夺天之舞,与其说是激励将士的助战之舞,倒不如说是…… “有什么感觉?”想容柔婉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容宫里响了起来。 青画犹豫了一会儿,老实道:“不舒服。”只要一踏进花容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了一样。 没想到想容刚才还微微皱着的眉头奇异地舒展开来,她似乎很满意青画的反应,微笑着示意她走上圆台去跳舞,她自己就坐在台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 青画有些别扭,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盯着站在高台之上去做一件本来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事情,虽然看的只有想容一个人,却还是很怪异,让她难得起了些许羞赧——然而这种羞赧却在她走到圆台正中央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消失殆尽了。第一个起势就在她的思绪跟上之前开始了,之后的每一招每一势都与在闲庭宫里的感觉不同,多了点什么东西,她抓不住每一个动作之前在脑海里泛起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台下的想容眼里渐渐泛起的笑意。 为什么不一样? 青画皱着眉头细细体会着,一次,两次,直到疲惫至极,还是觉察不到身体的变化。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没有把几个基本的动作忘记已经是极限,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记得整套的动作,然而夺天舞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或者说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匣子里,只要打开匣子,就能把它展现出来。 这感觉,很不好。 青画几乎是懊恼地停下了动作,对着含笑的想容投去疑惑的目光。 想容微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轻声笑道:“画儿,你进步不小。” “为什么?”青画冷眼看着想容,她自幼和蛊术做伴,不会不了解这种感觉,这样子就好像是有人下了借人体滋养的蛊虫一样。 想容了然,安抚道:“你发现了吧,这个不是助战舞,是祭祀舞。怪力乱神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一开始的确会不舒服,不过久了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青画皱眉,“这是……” “欺瞒。”想容接下了她的话,轻声叹气,“画儿,鬼神之事也看缘分,找个完全合乎阴阳五行的人不容易。一开始我看你是个痴儿,还曾经有过几分犹豫,后来你‘痊愈’,我便向陛下建议了由你来继承夺天舞。你若要怪我欺瞒,我也是迫于无奈,资质符合的人可遇不可求。” 鬼神之说。 想容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概括了青画此时此刻浑身的不舒爽。如果是宁锦,她是绝对不会信的,可是青画却不敢怀疑,在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等毛骨悚然的鬼神之事后,由不得她不信。然而信归信,她却不打算真去接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只负责到验兵典。” 想容笑了:“好。” 半个月,青画在花容宫里渡过。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青画想过墨云晔会出什么乱子,想过墨轩会有什么动作,却没想到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或者是——意想不到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 善檀tx提供,xd 筒子们……我杯具了……我改虫子的时候不小心复制黏贴了两遍……所以大家在外面看到的是一万多字…… 我会马上补救的tvt 下一章的章节我会合并到这章里面。 对于我这猥琐的错误……呃,在11点到3点之间已经购买了5000字章节的和自动订阅的筒子们,你们不会杯具的,因为下一章是免费送的>< 对于3点后我杯具后才购买的筒子们,我会补上下一章,不会浪费点的,大家安心。 下面的是重复的章节……大家直接拉过就可。我会尽快加上的。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他不敢想象,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 ?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他不敢想象,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查宁府的事。他本来已经打算动手,可是尹欢却阻止了他,理由是国家大计。的确,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她不能死。 而此时此刻,这个拙劣的自以为猎人的猎物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神清澈。她在变,变得越来越……这个,不是他乐见的方向。她的眼里有许多东西,却独独没有一份寻常人见到他的时候惯有的迷蒙,多了一分疏离,宛若受过伤的燕子,不是惧怕,而是惊恐防备。可是这样的她却不知死活地屡屡接近他,挑拨他的耐性,就像此时此刻—— 他看不透,罕见地不知如何应对,他猜不透她的目的,所以——他更不想杀了她。 “王爷,您来闲庭宫难道只是想与青画大眼瞪小眼?” 墨云晔轻道:“这纸,出自谁手?” 青画默不作声,只是邪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纸是谁的?我从地上捡的,王爷难道没见着么?”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揶揄,他淡道:“送信的人虽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觉得可疑,自发跟随了。是青云人。” 青画的脸色沉下来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归到摄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细细挑选的,可是没有想到,墨云晔不在王府的时候,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自发跟踪…… “是我。” 静谧的正殿里,书闲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软却坚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座上站起了身,拖着宫中正妃长长的云衫长袍,苍白的脸上有着几分奇异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云晔面前,盈盈一俯身轻声道:“是我,是我一时意气而已,让王爷见笑了。” 这情形出乎每个人意料,墨云晔也是微微诧异,继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云晔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随行,娘娘还是莫要……” “的确是我写的,是我拖皇兄转交。王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写一遍对照给王爷看。” 墨云晔的眼色霎时凌厉:“那铃铛作何解释?” 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独独这个是没法圆的。青画选择了沉默,书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慌张,她轻声道了句:“铃铛,是我皇兄那儿的。墨王爷要是想找可以照我皇兄。”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淡淡道了声“告辞”。他衣袂如云,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画一眼,居然带着些许凛冽。 青画扯出个微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墨云晔,验兵典还有两个月。” “好,三个月。” 这是墨云晔留给青画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青画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个月,是墨云晔给她的期限,包括验兵典在内的三个月,他会查清他想知道的事情,他还会把所有的扰乱视线的东西肃清。这才是他真正开始应战的讯号。来得很不经意,却足够让她鼓起浑身的警惕来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张纸被留在了闲庭宫,铃铛他却没还。 正殿里静得听得见呼吸声,青画看到书闲一直站在那儿,连动都没有动过。地上的纸张静静地躺在那儿,书闲的目光锁在上面,如同被黏住了一般。她突然发现这个柔婉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阴郁,就是看着她的身影,就能搞到一丝丝的忧伤缠绵而来。她性子软,却不懦弱,她刚才做的已经比她青画胆大了许多……可是,胆大的恣意妄为之后,她的样子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给她行动的力量。 这样的书闲,青画看得心疼。她永远都不能把墨云晔是怎样对待宁锦的事情直接告诉她,好让她死心,她只能竭尽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云的时候,书闲的目光就停留在墨云晔身上了。 “书闲……” 书闲缓缓蹲下身去捡那张纸,她的动作之轻柔,就好像捧着一团棉絮。她几乎是看痴了,良久才叹息一样地把它一点点叠了起来,放到了贴身的袋中。 “书闲,墨云晔他……” 书闲不抬头,只是蹲在地上闷声笑,她说:“画儿,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个唱戏的是不是?搭着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结果,变成这样子……我一定,给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烦。” 青画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去安慰。 书闲又笑:“画儿,他那么的好,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可是我够不到。深宫内院,没个念想,我这辈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青画依旧是沉默,只是陪着她蹲了下来,她发现已经么有言辞可以去安慰书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花鸟虫鱼也好,猫猫狗狗也好,书闲,相信我,它们都比墨云晔好。” 很多年前,憨傻跳脱的宁锦也曾经觉得这世上纵然有千万个皇族子弟,千万个如玉君子,都及不上墨云晔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青画,没有人比她了解,纵然是飞禽走兽,都比墨云晔多了一分忠义。 青画不知道书闲有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继续陪着,而是把正殿留给了书闲。那天黄昏,当闲庭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回到原职的时候,书闲还是待在正殿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只是等她出来的时候,眼里已经没了眼泪,只留下一片透彻的亮。这抹亮光,青画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是在谁的眼里曾经见过。 距离验兵典还有短短的两个月,青画的夺天舞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空有架势没有气势。想容想必是急了,第二日就把她叫到了花容宫里,让她跳一遍给她看。青画没有立场推辞,只好半推半就地去了花容宫。 花容宫和闲庭宫的氛围是全然不同的,闲庭宫雅致清新,花容宫贵气威武,里面的一砖一瓦一个装饰都有种压抑的气息。青画走得有些不稳,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上次来她还只是觉得花容宫大气非凡,但是这次感觉却不同,这里的每一处景致都和整个宫殿浑然融为一体。本来就是个巍峨的地方而已,可是越往里走,她却越觉得……心悬得厉害。花容宫里的样子,宛若旧式的天祭庙宇,在那个更加诡异的圆台之上跳夺天之舞,与其说是激励将士的助战之舞,倒不如说是…… “有什么感觉?”想容柔婉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容宫里响了起来。 青画犹豫了一会儿,老实道:“不舒服。”只要一踏进花容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了一样。 没想到想容刚才还微微皱着的眉头奇异地舒展开来,她似乎很满意青画的反应,微笑着示意她走上圆台去跳舞,她自己就坐在台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 青画有些别扭,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盯着站在高台之上去做一件本来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事情,虽然看的只有想容一个人,却还是很怪异,让她难得起了些许羞赧——然而这种羞赧却在她走到圆台正中央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消失殆尽了。第一个起势就在她的思绪跟上之前开始了,之后的每一招每一势都与在闲庭宫里的感觉不同,多了点什么东西,她抓不住每一个动作之前在脑海里泛起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台下的想容眼里渐渐泛起的笑意。 为什么不一样? 青画皱着眉头细细体会着,一次,两次,直到疲惫至极,还是觉察不到身体的变化。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没有把几个基本的动作忘记已经是极限,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记得整套的动作,然而夺天舞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或者说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匣子里,只要打开匣子,就能把它展现出来。 这感觉,很不好。 青画几乎是懊恼地停下了动作,对着含笑的想容投去疑惑的目光。 想容微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轻声笑道:“画儿,你进步不小。” “为什么?”青画冷眼看着想容,她自幼和蛊术做伴,不会不了解这种感觉,这样子就好像是有人下了借人体滋养的蛊虫一样。 想容了然,安抚道:“你发现了吧,这个不是助战舞,是祭祀舞。怪力乱神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一开始的确会不舒服,不过久了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青画皱眉,“这是……” “欺瞒。”想容接下了她的话,轻声叹气,“画儿,鬼神之事也看缘分,找个完全合乎阴阳五行的人不容易。一开始我看你是个痴儿,还曾经有过几分犹豫,后来你‘痊愈’,我便向陛下建议了由你来继承夺天舞。你若要怪我欺瞒,我也是迫于无奈,资质符合的人可遇不可求。” 鬼神之说。 想容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概括了青画此时此刻浑身的不舒爽。如果是宁锦,她是绝对不会信的,可是青画却不敢怀疑,在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等毛骨悚然的鬼神之事后,由不得她不信。然而信归信,她却不打算真去接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只负责到验兵典。” 想容笑了:“好。” 半个月,青画在花容宫里渡过。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青画想过墨云晔会出什么乱子,想过墨轩会有什么动作,却没想到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或者是——意想不到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 善檀tx提供,xd 筒子们……我杯具了……我改虫子的时候不小心复制黏贴了两遍……所以大家在外面看到的是一万多字…… 我会马上补救的tvt 下一章的章节我会合并到这章里面。 对于我这猥琐的错误……呃,在11点到3点之间已经购买了5000字章节的和自动订阅的筒子们,你们不会杯具的,因为下一章是免费送的>< 对于3点后我杯具后才购买的筒子们,我会补上下一章,不会浪费点的,大家安心。 下面的是重复的章节……大家直接拉过就可。我会尽快加上的。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他不敢想象,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赤裸赤裸赤裸赤裸赤裸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赤裸去打扰这场游戏。 47、风雨来兮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 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 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 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 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 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 还是不去? 这祸端是她自己的一时意气惹来的, 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却无处宣泄, 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是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r,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啪。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他不敢想象,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查宁府的事。他本来已经打算动手,可是尹欢却阻止了他,理由是国家大计。的确,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她不能死。 而此时此刻,这个拙劣的自以为猎人的猎物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神清澈。她在变,变得越来越……这个,不是他乐见的方向。她的眼里有许多东西,却独独没有一份寻常人见到他的时候惯有的迷蒙,多了一分疏离,宛若受过伤的燕子,不是惧怕,而是惊恐防备。可是这样的她却不知死活地屡屡接近他,挑拨他的耐性,就像此时此刻—— 他看不透,罕见地不知如何应对,他猜不透她的目的,所以——他更不想杀了她。 “王爷,您来闲庭宫难道只是想与青画大眼瞪小眼?” 墨云晔轻道:“这纸,出自谁手?” 青画默不作声,只是邪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纸是谁的?我从地上捡的,王爷难道没见着么?”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揶揄,他淡道:“送信的人虽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觉得可疑,自发跟随了。是青云人。” 青画的脸色沉下来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归到摄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细细挑选的,可是没有想到,墨云晔不在王府的时候,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自发跟踪…… “是我。” 静谧的正殿里,书闲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软却坚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座上站起了身,拖着宫中正妃长长的云衫长袍,苍白的脸上有着几分奇异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云晔面前,盈盈一俯身轻声道:“是我,是我一时意气而已,让王爷见笑了。” 这情形出乎每个人意料,墨云晔也是微微诧异,继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云晔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随行,娘娘还是莫要……” “的确是我写的,是我拖皇兄转交。王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写一遍对照给王爷看。” 墨云晔的眼色霎时凌厉:“那铃铛作何解释?” 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独独这个是没法圆的。青画选择了沉默,书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慌张,她轻声道了句:“铃铛,是我皇兄那儿的。墨王爷要是想找可以找我皇兄。”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淡淡道了声“告辞”。他衣袂如云,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画一眼,居然带着些许凛冽。 青画扯出个微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墨云晔,验兵典还有两个月。” “好,三个月。” 这是墨云晔留给青画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青画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个月,是墨云晔给她的期限,包括验兵典在内的三个月,他会查清他想知道的事情,他还会把所有的扰乱视线的东西肃清。这才是他真正开始应战的讯号。来得很不经意,却足够让她鼓起浑身的警惕来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张纸被留在了闲庭宫,铃铛他却没还。 正殿里静得听得见呼吸声,青画看到书闲一直站在那儿,连动都没有动过。地上的纸张静静地躺在那儿,书闲的目光锁在上面,如同被黏住了一般。她突然发现这个柔婉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阴郁,就是看着她的身影,就能搞到一丝丝的忧伤缠绵而来。她性子软,却不懦弱,她刚才做的已经比她青画胆大了许多……可是,胆大的恣意妄为之后,她的样子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给她行动的力量。 这样的书闲,青画看得心疼。她永远都不能把墨云晔是怎样对待宁锦的事情直接告诉她,好让她死心,她只能竭尽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云的时候,书闲的目光就停留在墨云晔身上了。 “书闲……” 书闲缓缓蹲下身去捡那张纸,她的动作之轻柔,就好像捧着一团棉絮。她几乎是看痴了,良久才叹息一样地把它一点点叠了起来,放到了贴身的袋中。 “书闲,墨云晔他……” 书闲不抬头,只是蹲在地上闷声笑,她说:“画儿,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个唱戏的是不是?搭着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结果,变成这样子……我一定,给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烦。” 青画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去安慰。 书闲又笑:“画儿,他那么的好,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可是我够不到。深宫内院,没个念想,我这辈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青画依旧是沉默,只是陪着她蹲了下来,她发现已经没有言辞可以去安慰书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花鸟虫鱼也好,猫猫狗狗也好,书闲,相信我,它们都比墨云晔好。” 很多年前,憨傻跳脱的宁锦也曾经觉得这世上纵然有千万个皇族子弟,千万个如玉君子,都及不上墨云晔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青画,没有人比她了解,纵然是飞禽走兽,都比墨云晔多了一分忠义。 青画不知道书闲有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继续陪着,而是把正殿留给了书闲。那天黄昏,当闲庭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回到原职的时候,书闲还是待在正殿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只是等她出来的时候,眼里已经没了眼泪,只留下一片透彻的亮。这抹亮光,青画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是在谁的眼里曾经见过。 距离验兵典还有短短的两个月,青画的夺天舞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空有架势没有气势。想容想必是急了,第二日就把她叫到了花容宫里,让她跳一遍给她看。青画没有立场推辞,只好半推半就地去了花容宫。 花容宫和闲庭宫的氛围是全然不同的,闲庭宫雅致清新,花容宫贵气威武,里面的一砖一瓦一个装饰都有种压抑的气息。青画走得有些不稳,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上次来她还只是觉得花容宫大气非凡,但是这次感觉却不同,这里的每一处景致都和整个宫殿浑然融为一体。本来就是个巍峨的地方而已,可是越往里走,她却越觉得……心悬得厉害。花容宫里的样子,宛若旧式的天祭庙宇,在那个更加诡异的圆台之上跳夺天之舞,与其说是激励将士的助战之舞,倒不如说是…… “有什么感觉?”想容柔婉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容宫里响了起来。 青画犹豫了一会儿,老实道:“不舒服。”只要一踏进花容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了一样。 没想到想容刚才还微微皱着的眉头奇异地舒展开来,她似乎很满意青画的反应,微笑着示意她走上圆台去跳舞,她自己就坐在台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 青画有些别扭,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盯着站在高台之上去做一件本来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事情,虽然看的只有想容一个人,却还是很怪异,让她难得起了些许羞赧——然而这种羞赧却在她走到圆台正中央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消失殆尽了。第一个起势就在她的思绪跟上之前开始了,之后的每一招每一势都与在闲庭宫里的感觉不同,多了点什么东西,她抓不住每一个动作之前在脑海里泛起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台下的想容眼里渐渐泛起的笑意。 为什么不一样? 青画皱着眉头细细体会着,一次,两次,直到疲惫至极,还是觉察不到身体的变化。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没有把几个基本的动作忘记已经是极限,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记得整套的动作,然而夺天舞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或者说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匣子里,只要打开匣子,就能把它展现出来。 这感觉,很不好。 青画几乎是懊恼地停下了动作,对着含笑的想容投去疑惑的目光。 想容微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轻声笑道:“画儿,你进步不小。” “为什么?”青画冷眼看着想容,她自幼和蛊术做伴,不会不了解这种感觉,这样子就好像是有人下了借人体滋养的蛊虫一样。 想容了然,安抚道:“你发现了吧,这个不是助战舞,是祭祀舞。怪力乱神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一开始的确会不舒服,不过久了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青画皱眉,“这是……” “欺瞒。”想容接下了她的话,轻声叹气,“画儿,鬼神之事也看缘分,找个完全合乎阴阳五行的人不容易。一开始我看你是个痴儿,还曾经有过几分犹豫,后来你‘痊愈’,我便向陛下建议了由你来继承夺天舞。你若要怪我欺瞒,我也是迫于无奈,资质符合的人可遇不可求。” 鬼神之说。 想容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概括了青画此时此刻浑身的不舒爽。如果是宁锦,她是绝对不会信的,可是青画却不敢怀疑,在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等毛骨悚然的鬼神之事后,由不得她不信。然而信归信,她却不打算真去接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只负责到验兵典。” 想容笑了:“好。” 半个月,青画在花容宫里渡过。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青画想过墨云晔会出什么乱子,想过墨轩会有什么动作,却没想到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或者是——意想不到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所有的事情,全乱了。 48、露出破绽 那天日光明媚, 风轻云淡,朱墨个皇宫里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青画在花容宫里待了大半个月, 除了练习夺天舞就是偷偷查记录相府当年案件的文献,并不见外客, 加上她本来就属于客居在外,所以宫里来了位尊贵的客人的事自然是与她无关的。那位客人虽然尊贵,墨轩也只是叫了想容和书闲作陪,并没有叫上她。 青画自然是乐得自在。想容是位严师,难得她不在宫里,青画悄悄松了一口气,正想去御花园闲逛, 却不想被采采拦住了去路。采采从外而来, 行色匆匆,见了她要走,她眯眼直笑:“郡主,陛下让你去见贵客。” 青画一愣, 迟缓地点头应了, 跟上了采采的脚步。很意外的,采采并没有带她到接见来使的正厅,而是去了御书房。青画在心里小小地存了一点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个不得不请上书闲和想容一起出现的“贵客”,御书房相见未免太过小气了些。除非这个客人是什么外戚,或者,是已经在正殿接过风, 这御书房之会纯属是为了……见她? 临到御书房门口,采采盈盈一俯身道:“郡主,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擅自靠近御书房。” “嗯。” 青画默默应了,临进门的时候看了御书房前不远处几个荷塘一眼,时值初夏,荷塘里的菡萏花开了,花白如棉絮,衬着已经能让人有几分晕眩的阳光,棉絮一般的白带了一抹明晃晃的颜色,绿叶清水,水上几抹纯白,让人真真切切起了热意。 御书房今日难得没有半个守卫,连个通报的太监都没有。青画在原地稍稍喘了口气,叩响了御书房门。 门,被人轻轻从里头开了。青画从光亮的地方一下子进到略显昏暗的地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听到墨轩含笑的声音:“怎么,郡主倒不好意思起来?” 书闲和想容都不在房内。 她疑惑地睁开眼,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衣摆。那人穿着一身的白,手里带着个玉笛,那笛子……她是认得的。青画彻彻底底调节好了视野,她瞪圆了眼盯着安坐在御书房里那个银发童颜,玉笛在手的男人,惊讶得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司空。她想过会是青云宫里的什么人来访,会是青云的老皇帝,甚至想过是墨云晔,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遇见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的人。 司空,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她在他身边足足五年,却从来没摸清过他的性子,他传她蛊术医术,治疗她早年已经半废的身体,时而庄严如一代严师,时而却……半年前,更是对她的告别避而不见。而此时此刻,他正睁着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眸,静静看着她。银白的发丝柔顺地贴在他的鬓边,平添了几分沧桑,独独那双眼睛是睿智而明晰的。被他盯着,会不由自主地畏缩。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青画顿时局促了起来,一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种感情,再见司空有喜,突见司空有惊,对司空冷漠的表现有胆怯,对他的突然来访有疑惑。她呆呆站着,一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裙摆,好半天才从喉咙底挤出一句话:“师父……” 师父,这一声称呼她过去的五年时间她其实叫得不多,她还记得五年前司空逼着她选择是叫他先生还是师父的模样,可是真拜了师,他又不大愿意听她叫师父,说是叫老了,末了发现实在找不好一个十岁的孩童可以称呼他的更贴切的称呼,这才勉强同意了。而如今,对着她一声师父,司空的眼里突然起了一抹奇异的光芒。 “画儿,半年不见,怎么生分了?”只是一刹那,司空的眼里有了笑意,他朝她招招手。 青画会意,配合地走到他身边,任由他的手落在她的头上,一点一丝地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拨理顺畅了,又挑着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他有些斑白的眉梢微微翘了翘,淡道:“中过毒了?” “嗯。”青画一愣,倏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婚宴上的青莘,或者是陵香花。 “谁?” 司空护短,青画是见识过的。四年前,她曾经为了救一个上云闲山庄求救的男子割伤了手,不小心染了那男人身上的毒,结果那男人虽然是提着千两黄金上门,司空硬是没救,反而是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误打误撞治好的。那男人的毒才解,司空就派人赶他出了山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活了下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 司空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他那双一看就是歪门邪道的眼睛回头看了墨轩一眼。 青画默默把他还搭在肩上的手抬了下去——帝师司空,这个名头青画是出了云闲山庄才知道究竟有多响亮,墨云晔,青云的老皇帝,墨轩,乃至于想容,每个人都对司空两个字敬若神明,无论是青画郡主,还是干脆传闻中的太子妃青画,都远远比不过司空嫡传青画来得让人瞩目。她想不明白,他长得倒是一副仙风道骨没错,只是那双眼里的邪气精怪,难道真的没有人见到过? 司空的话音未落,青画就惊讶地发现,墨轩本是坐在御书房主座之上,居然因为他这淡淡地一眼突然站起了身,对着他恭恭敬敬点了点头,抱拳行礼道:“朕仰慕司空先生才学已久,不知司空先生可否留在朱墨,助朕大业?” 司空但笑不语,银白的长发盖住了他的神情,说不清的疏离。 墨轩有些尴尬,犹豫片刻道:“司空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朕已经派人准备了清净的别馆,想必司空先生与郡主有许多旧情要叙。就请先生先到别馆休息吧。” 所谓别馆,其实也不过是宫外独立的一个小庭院。这别馆毗邻宫殿的精美的小院里处处花开,步步草绿。几个管事的太监把他带到门口就规规矩矩地跪礼告退了,只留下青画默默跟着司空进了院子,绕过画廊,最后到了花架下站住了。 司空不开口,青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脸色不大好,青画大概猜得出来是因为她的脸色不好中过毒又不肯老实交代的原因。只是墨云晔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想让他插手,所以只得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讨好地笑了笑:“师父,您怎么突然来朱墨?” 司空揶揄抬眉,不动声色。 青画心里更加忐忑,看他这副风雨不惊雷打不动的样子,她顿时泄了气,执拗起了性子皱眉道:“师父,我想自己处理,您别插手。” 不让他插手,原因有两个,一是她与墨云晔的仇乃是私仇家仇,参了外人始终不是个办法,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她亲眼见到所有人对司空的敬仰之后,她是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每个君王皆想得之用之的人偏向任何一边的……他这一偏,乱的恐怕是江山,是天下。 司空眯眼笑,眼里兴致盎然,他说:“你和墨云晔有仇?” 青画胡乱点头。 司空又笑着问:“私仇?” 青画郑重点头:“是。” 话一出口,她的眼眶居然有些湿了。也只有在司空面前,她才会不佳遮掩地把自己的慌乱暴露在外。墨云晔与宁锦,不得不说是私仇。然而承认这一点却几乎用尽了青画所有的力气。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情,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初夏的风闷热得让人心慌,青画被压抑得喘不过起来,她僵硬地移开了视线,看天边的云朵,看地上的青草,看杨柳垂挂湖面起的水波,而后——她恍然发现了另一个身影,让她狼狈地遮掩自己过于外显的心思。 青画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个身影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无声无息,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青持。青画想叫出这个名字,却……叫不出来,怎么都叫不出来,因为他没有穿他的太子官服,因为他没有戴着他的太子冠,更因为……他的脸,根本不是属于青持的清隽隐忍,而是一张刀疤纵横,奇黄无比的脸——那是,宁臣的脸。虽然十年后的青画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但是那却是十年前宁锦见到的宁臣的脸。 丑又怎么样,闷葫芦又怎么样,她只记得他有一双如水的眼,一双会看着她三月芳菲发作而悄悄红起来湿润得闪光的眼睛。可是今时今日,他已经是青云的堂堂太子,宁臣他早就不该在这世上了啊…… “画儿,怎么发起了呆?” 司空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青画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此刻心底的躁动声响还是司空的嗓音响——宁臣……她有好多疑问,没有一个人可以解释此时此刻的情况。她只是无措地站着,和那个长着宁臣脸的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 “画儿,你可认得他?” “我……”青画恍然惊起,裙摆已经被她抓得不成样子,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是闷声道了一句:“我不认得他。” “不认得么?”司空轻笑,“不认得就不认得,画儿,来,我们师徒许久不见,早该好好叙个旧了。” “嗯。” 青画茫茫然地跟着司空入了别院,心思却还停在柳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身上。 “宁臣,你也进来。”司空淡道。 那个长着宁臣脸的人终究是抬起了头,缓步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一跟上,青画更加战栗,她心里的那一抹不安被抽长成了丝,一卷一卷,在心尖上打了好几个转,绕得她喘不过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9、露出破绽(中) 宁臣很安静,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一句话。司空似乎也当他是一个死物,与青画叙旧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却丝毫没有把眼光落到青持身上去。他在厅上就如同一尊摆设,修长, 高大,沉默,面无表情。他一直站在厅上最阴暗的角落里,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站着。 宁臣不动,青画也不敢多有动作,只是屏息站着, 垂着眼眸不去看他。 “画儿, 怎么发起了呆?” 司空的笑容带了揶揄,伸手扯了扯自家小徒弟的发梢,一派为老不尊的模样。他家的徒弟像是一只闹脾气的猫儿,紧张兮兮地站在那儿, 一身的皮毛都快要竖起来的样子, 这有趣的模样惹得他很有心情找根逗猫的草儿去挑拨,奈何不远处站着一尊黑面的假侍卫真太子,败了他好几次兴致。 “师父,您来做什么?” 半盏茶的工夫,青画终于把心里的汹涌澎湃给压制了下去——不管那个人是青持还是宁臣,她都不能继续露出破绽了,无论他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都必须……视而不见。 司空笑道:“为师来见个老朋友,正好青持太子来云闲山庄找我,说是有人在朱墨给你惹了不少的麻烦,为师担心你才过来的,怎么,画儿你似乎不大欢迎师父?” 他这副样子,说是来见朋友,却大有赖在朱墨别馆不走的意思,脸上清清楚楚是揶揄神色。 青画花了些力气才忍住没在青持面前发作,人人都道司空是帝王争相请出山的世外高人,这世上恐怕只有她知道堂堂帝师司空私底下无赖起来,可比市井小人难缠了不知道多少倍。也只有那无赖个性,才能把这些年上门的王侯将相都挡在门外,不顾长幼尊卑之礼。 青画咬牙道:“欢迎师父。” 司空满意颔首,斑白的眉梢轻轻一挑,目光落在了静候的青持身上。他眯眼一笑,朝他勾勾手道:“宁臣,我家画儿年少不更事,你可愿时时刻刻陪着画儿?” 青持不答话,只是抽出腰中剑对着司空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江湖礼。剑上有个剑穗,上头系着个翠绿的玉佩,在空中划了个优雅的弧度,被他一顿首定在了原处,轻轻摇曳。 司空又道:“你可无悔?若是画儿有半分的差池,别说我必定不会轻饶你,恐怕连你家太子都不会放过你。” 青持的眼波闪了闪,末了才轻声应了:“宁臣知道。” 青画静静看着,细细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一点一滴地控制着,从脸色到心跳,确保绝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漏洞。即便如此,青持的一声宁臣知道还是让她的呼吸顿了几分……这声音她太熟悉,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在胡作非为的相府千金身后的奇丑无比的少年,他总是不气不恼,默默跟着。面对一个个无礼的要求哪怕眼里写满了为难,他还是会沉默地应一声“宁臣知道”。 当年是三月芳菲春天最美好的岁月,而现在…… 青画不敢想,他已经是堂堂的太子,他怎么可以再回到“宁臣”的身份?他的这番心思,耗费的可以青云的一国社稷,纵然是青持年少的时候带了不少江湖习性不适应宫闱,可是这也太过……老皇帝不可能同意,青持若还有几分理智在,他就不可能答应。唯一的可能,是司空献计。 “师父,你想做什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同一个问题,语气已经严厉了许多。司空只是笑,笑着看自家徒弟莽莽撞撞的模样,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才笑道:“小画儿,为师记得这五年可不止教了你医蛊之术。” 审时度势。青画一瞬间想起来的是这四个字,再看司空微闪的眼眸,她选择了沉默不问,接过司空递上来的一杯清茶一饮而尽,把到嘴边的许多疑问又咽了下去——不能问,别馆虽然在宫外,可是却并没有出宫闱朝廷,无论是墨轩还是墨云晔,没有人猜得到有谁布过耳目,有谁设过陷阱。一个人之所以最安全,就是因为没有言语。言多必失,有些东西哪怕是猜,也比开口问来得安全…… 入口的清茶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不是茶叶的味道。青画闭眼辨别了片刻,才朝着司空轻轻笑了。简简单单一杯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药,从调理到解毒放毒,被他放了不下三四种药物。清茶一入喉便有清凉在喉间蔓延,一直舒爽到了脑后肩上,她这几日奔波的疲惫居然一扫而空。 “几味?” 青画低头想了想,答了:“四味。” 司空颔首,又转手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喝干净了才挑眉道:“画儿,天色不早。” 言下之意,就是赶人。青画了解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他就算是一只沉睡的豹子,这些年也被她摸清了他骨子里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东西是怎么都套不出来答案的,她乖顺地点点头道:“嗯,我先回宫。” 青画出别院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几个小童还在河边玩闹。他们有的趴在河堤上,有的蹲在河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红艳艳的河灯兴致勃勃地往缓缓流淌的河流里头放。他们多半是住在内城的官家公子,穿的是漂亮的锦衣,只可惜锦衣上都沾了泥巴,脸上也脏兮兮的,比街边的小乞丐干净不到哪儿去。 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身边还跟着个穿得粉嘟嘟的女孩儿。见到男孩放的花灯掀了,女孩卷袖子急得直跺脚,她站在原地抓了半天脑袋,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把身边男孩手里的灯抢到了手里,脚步欢快地踏进了河里,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放上去—— “哎呀李家的野丫头!你的裙子脏了!”男孩们起了哄,“小心你家仆人来捉人哟来捉人!” 女孩抬起头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撒腿就跑——她身后的一个家仆打扮的半大少年急了,连连叫:“小姐,跑慢点——” 桥下河水清浅,河边碎花细石,青画站在桥边,掩盖不住眼里的笑意。女孩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那个半大的家仆少年在原地急得打转儿,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闯江湖的岁月。只是那个时候宁臣功夫好,不至于跟不上宁锦的脚步,只是那场景却是差不了多少的…… 一时间,时空交错,绿杨翠堤居然有几分模糊,青画看得痴了,直到她不经意见到默默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沉默的身影。 青持,他居然真的跟着她…… 青画悄悄握了握拳头,卯足了劲儿到了他面前,抬起头瞪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青持低头沉道:“我叫宁臣。” “我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淡淡地移开视线,低眉道:“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 大婚,太子妃。青画懵懂间只听到了没几个字,却已经让她惊得瞪圆了眼睛。太子妃,朱墨朝野中人人都当她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不过是书闲在大婚之日为了挡墨云晔要求墨晔把她一起收为嫔妃的托词而已。虽然青云的老皇帝可能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但是……青持本人没有答应过。太子都不曾承认过的,太子妃等同于虚无。 青画勉强笑道:“你……多想了。我与太子……你不必跟着我,我出入朱墨皇宫不过是个小小陪嫁,再说你不是宫内侍卫,是进不了后宫的。” 青持不动声色,只是抱拳行礼道:“属下不过奉命行事,请郡主见谅。属下虽然不能入后宫,但朱墨皇帝已经准许属下出宫随从。” 虽然他的态度强硬,这称谓倒是乖乖改了。青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你暂住别馆,我出宫会让你随行。”他终究是个直肠子的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出尔反尔”“权宜之计”。 青持的眼里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站在桥上看着青画水里的倒影。水里的女人身着绿锦,黑发如墨,虽然有些模糊,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去细细看,屏住了呼吸去看…… “我回宫了。” 桥上的青画轻声说了句话,水里的青画就只留下衣袂一闪,不见了踪影。青持只看到自己丑陋的脸映在水里,没有一丝神情——也不该有什么神情的,一个人皮的面具,怎么可能有表情呢? 他只有一双眼,看不穿宁锦的心思,给不了她逃离的勇气。 而现在,他又剩下一双眼了,却是在追寻另一个……飘渺不定的幻影。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儿激越的跃动。那份跳跃是如此的陌生,就好像是跨过了最长的河流,穿越了最广袤的沙地,攀上最高的山顶,落入最低的谷底,重新回到胸中一样,如此的陌生而又微微滞痛。这份滞痛,从他小心翼翼踏上去云闲山庄的路时就开始了,并且,还未止尽。 她和她,他已经不大分得清。越是如此越是心慌,心慌得他甚至动过召她回青云,让皇帝指婚找个朝臣公子促成一段姻缘来断了他绮念的心思。可是而后接踵而至的一次次巧合,一丝丝神韵,一个个细小的相似却让他彷徨踟蹰了——她对墨云晔的莫名恨意,她对宁府的莫名关心,她对柳叶的莫名信任,她那拙劣的与宁锦相识的借口,所有的破绽都在叫喧——青云忠烈之后,五岁就入宫的青画郡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宁锦! 那,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从来没出过青云的人对朱墨的一切势力了如指掌,可以让她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恨之入骨,费尽心机只想到朱墨来呢? 答案,他不敢想。他怕怀了一份企盼就会让他一夜摔回守丧那一年的绝望。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司空。他天文地理奇门异术无所不知,他还能算会卜,他可能会知道……所以,他连夜回青云,彻夜在云闲山庄门口等候,只为了求见司空一面。他在门外候了三天,见到司空的时候却说不出话,他只笨拙地问了一句话:司空先生,青画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看到司空眼里闪过的诧异,听到司空不轻不重的一句:应该是发生过有趣的事情,你如果够了解她,可以去查。 黄昏终究是到了,青持靠在桥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而青画早就消失在了宫墙尽头。 青画在闲庭宫找到书闲,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现在青云没了太子坐镇究竟是副什么样子,却没想到书闲一脸的闲淡。她解释说,老皇帝得了司空一个锦囊,起了老骥伏枥之心,正在力度大改,太子在不在其实现在还够不成什么麻烦。换言之,青持这次“失踪”是老皇帝默认的。 青画想继续问,书闲却明显兴趣缺缺,她倒是对另一件事颇为感兴趣,扯着她的手问她:“画儿,你那个舞练得怎么样了?” 夺天舞,青画想起了在花容宫的时候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顿时心里有些毛骨悚然,看到书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她又不忍心和她说这是祭祀用的鬼神舞,只好勉强笑了笑应付:“差不多了。” “那什么时候跳给我看看?” “……验兵典吧。” “好久,还有一个半月呢。”书闲皱起了眉头。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是就是这个一个半月,却发生了已经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书闲昏昏沉沉地去御花园赏花,非拉上青画一起,结果那天正好下了雨,路上的青石滑得很,一不小心,她就拉着青画一起跌了狠狠的一跤。书闲的胳膊脱了臼,被太医层层包扎了起来,而青画则是因为被连带而扭伤了脚。 青画的脚伤了,很多事情就起了变故。首先闻讯而来的是想容,她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脚上的淤青,迟疑着问她:“可以跳吗?” “可以。”青画笑了笑。一个半月,足够这点淤青长好了。 “不是,我是问你,三天后可以跳吗?” 青画听见自己惊异的声音:“什么意思?” 想容沉道:“墨云晔邀你在验兵典之前演练一次,就在三天后。”她皱着眉头按了按她的脚踝,“你,可以坚持吗?” 墨云晔的邀请……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胁迫。 青画仔仔细细想了想,咬牙点头:“可以。” tx们注意,我下一次更新,会把连带48.49。本章,和未来更新的51章在内的所有文字合并到失误错发的2w字锁掉章节47章内,到时候章节调动会比较大,底下3章会是重复,大家不要躁动,我会在几天内用新内容会把挪动的多余章节给掩盖过去。 所以,合并章节以后新更的48.49.50.大家可以不需要购买就能看到。 特别要注意的是,下一次更新的章节会在上面的2w字章节里,新内容大概有六七千字吧大家不要错过到时候我会在章节提要里黑字提醒o.o 50、夺天试舞 宁臣受太子之命, 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 青持他……是这么说的。青画还记得,不久之前, 在青云的那个凄冷的陵园里,是青持亲口告诉的她, 宁臣是他曾经在朱墨的名。 青持是宁臣,这个青画是知道的……可是,她却不能多表露疑惑。他没有问她任何问题,没有做任何逾规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低头,道了一声“宁臣知道”,这中间有多少的百转千回, 没有人知晓。 青画能感到那微妙的平衡, 在她和宁臣之间。有什么东西只是隔了一层纱纸而已,明明是漏洞百出的伎俩,却仿佛两个人都是笨拙健忘的痴儿,她不想去捅破, 宁臣不敢去捅破, 到头来很可能成就一个心知肚明,情怨细致入微。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等到不得不去戳穿这个鬼神之说的时候…… 那日,想容和青画两个人在御花园里犯了难。 演练不是在花容宫,而是在宫外。第三日,青画上路的时候只有想容一个人陪同,一来皇族出行, 人多反而不安稳,二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小晤,还不需要劳墨轩这皇帝大驾。然而在这陪行问题上,却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争执——自古,三人行是最稳妥的,但是青画却并不想书闲也一道儿去。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在正殿之上,书闲那双含泪的眼。她对墨云晔怀着这样一份执念,只怕会见一次徒增一分烦恼。 在宫闱之中,嫔妃的心是越静越好。即便要念,也最好只念着皇帝一个人。哪怕三千恩宠的机会少之又少,却总比念着一个宫外的根本不可能的人来得有盼头。 书闲也不大愿意去,只是墨轩点了两人陪同,出了必定要临场的想容,这另一个要由谁来填补呢? “我看,叫个听话的更衣一道儿吧。”想容思量许久才道,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轻笑一声道,“画儿,把这涂在发髻额头吧。沁香怡人,事半功倍。” 想容递上的是个精致的青瓷瓶子,青画疑惑地接过了,稍稍远离了自己打开瓶塞。即便如此,还是有一股扑鼻的沁香弥漫开来。这股香味有点像是御花园里时令的某些花香,但却额外多了一份缠绵劲头,比花香浓郁了几分。不是花香,却也不是脂粉香料的味道,而像是天然的东西散发出来的香气,像是红木,松枫。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觉明树的根研磨成的粉。 没毒。 青画稍稍放下心来,凑近了闻了闻,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香没毒,却还是带了点儿药性的。不过不是想容说的沁香怡人,而是舒心养身,暂时麻痹疼痛用的——想容这番,是怕她脚上的伤碍了演练么? “画儿,这香调是我宫里的人调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喜恶,你懂药理,应该也知道些药性,怎么样?需要抹一些么?”她垂眸轻道,“此番墨云晔怀着什么心思没人知道,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想容的嗓音很是轻柔,言中之意也是丝丝入扣,稳而不乱,听上去已经没有让人辩驳的理由。无奈青画向来不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用药,想容这番好意还是让她皱了眉头。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加上这药的的确确是无伤大雅的养身药,青画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只好笑了笑道:“多谢昭妃姐姐,青画不敢辜负。请容青画回闲庭宫与书闲告个辞。” 想容笑道:“好,我也正好去叫余更衣一道而去,我们在宫门口会合吧。” 想容走后,青画还在原地踟蹰。其实方才的不过是推脱的言辞,闲庭宫里书闲只怕是正暗自神伤,她又怎么会去她的伤口上洒上盐?她恐怕得早早地去宫门口等候了。 青画的主意定下了,脚步却没有迈开,她的目光盯在了不远处,微微皱眉——在御花园小径的拐弯地方,一个鲜红的身影正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不知道看了多久。居然是杜婕妤,她穿得一如既往的红艳艳,就如同一团烈火,在绿柳嫩草交相辉映的御花园里像是怒放的杜鹃。 杜婕妤,这个人青画曾经是颇为好奇的。而如今,她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又不得不防备地看着她,没想到却换来杜婕妤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几个多么姐妹情深呢,结果却还是明争暗斗,和其他妃嫔没有什么两样。”她的木管刚落在青画手里拿着的瓶子上,脸上的神情越发讥诮,衬着她一身艳丽的云裳,如同一只好斗的漂亮鸟儿。 青画会意,笑了:“那个不是□□。” 杜婕妤的眼里泛起一丝火红的涟漪,她高傲地抬起头,嘴角讥诮地上扬:“是补药就是好意吗?在这宫里,补药和□□都不是什么好药,统统会劳心伤神。姐妹之情,宫里何时有过这东西?你的确聪明,却不擅女人间的心计,还是早早滚回你的青云去,少在这儿碍人眼。” 她的话句句刺耳,青画却听得有些出神。宫里有没有什么长久的姐妹情她并不曾知晓,只是单看想容与书闲两个,她们表面上和乐无比,却始终侍候着同一个男人。女子,家为重,夫为重,子为重,三从四德虽说是男子强加给女子的,说到底还是女子骨子里的性子……而当这一切都建立在后宫三千,皇帝独独一人的基础上的时候,后宫之中,真的有毫无芥蒂的姐妹之情么? 青画郡主善药理,工毒蛊,这个知道的不止几个人。自从几次下毒失败,闲庭宫就再没被人下过东西。 “多谢你提醒,杜婕妤。”青画真心道。 哪里知道杜婕妤只是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趾高气扬地绕过她往别处走了。她这副模样惹得青画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赶在她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视线,青画扬声叫住了她:“杜婕妤!” 杜婕妤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住了。 “你可愿意陪我去宫外演练?” 杜婕妤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回头,脸上是露骨的鄙夷:“怎么,找不到愿意陪行的人?没人愿意给你做伴儿,到最后只能求我一个结过仇的人?” “……去不去?”青画忍笑。 *** 青画到宫门口的时候想容和一个柔婉的女子已经等在了那儿。见到和青画同行的杜婕妤,想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画儿……” “想容姐姐,我想带着杜婕妤,听说她入宫前就住在汕溪那儿,杜婕妤与我们一起可以行些方便。” “这个……” 想容愁眉不展,杜婕妤则是抛了个挑衅的眼色。站在想容边上的那个柔婉的小女子的脸上已经起了红晕,她满脸通红道:“妹更衣妹不过一介更衣,哪里可以和杜姐姐争……赶巧了妹妹私底下还有些事情,妹妹一直想不好到底是做哪个好,多亏了杜姐姐来了,倒是老天爷帮着妹妹做了决定。妹妹告辞了。” 顺理成章地,杜婕妤成了这第三人。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汕溪,在朱墨都城的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想容一路上啧啧称奇,惊异这儿明明不是都城郊外,却无缘无故立了个小山丘,也不知道是哪个人买下了这座小山丘,又在山丘外打了道围墙,隔绝了山丘下面熙熙攘攘的闹街繁华。不高的一个山丘,溪流,松柏,朱亭,野花芬芳,绿草如茵,该有的一件都不少。一入山丘,就仿佛远离了都城三千热闹。 杜婕妤揶揄:“这地方是墨王爷早些年买下的。” 想容惊讶抬头:“他买座山来做什么?” 杜婕妤淡道:“据说是博美人一笑。” 一路上,只有青画一个人沉默不语。她认得这儿,却不知道这儿叫汕溪,很久很久以前,她习惯把这儿叫做那座小土堆。这座小山丘上长着不少的朱墨特有的花草,是酿造醉嫣然最方便的采花地方。当年宁锦还是还在外头游荡闯江湖的时候曾经到过这儿,那时候这儿还属于一个富贾,上山的次数多了,那富贾又不知她身份,只道是个野丫头,就找了几个家仆来赶人,不许她上山。结果,第二日,墨云晔就把这座山丘给买了下来。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富贾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 如果不是杜婕妤提起,她早就忘了,还有过这么一个地方。 汕溪之所以叫汕溪,是因为山上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流蜿蜒来回。溪边青草绿藤萝上点缀着几抹鲜亮的颜色,是几个品种不一的野花。想容和杜婕妤不常出宫,对宫外的一切都好奇得很,只是一个脸上是淡然,一个脸上是不屑,眼里是同样的新鲜。 青画闷声不响,心里的忐忑被藏在最深处。直到见到山丘顶上那个绛紫轻衫的身影。 山顶上是一片平地,许多年前这儿是一片□□的岩石,后来墨云晔找了不少人手在顶上种了不少的奇花异草,派花匠精心料理了好几个月,有找了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藤蔓种下了,才让这整个小山丘变成了郁郁葱葱。如今奇花异草不再,藤蔓却保留了下来,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山丘顶,还向下蔓延了不少。 墨云晔就站在山顶上,不声不响,整个人宛若要融进青山绿水,莲开花落一样的静谧恬淡。 想容和杜婕妤道了声王爷有礼。墨云晔的目光却落在青画身上。 “你来了。”他微微笑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柔光笼盖一般。 想容笑道:“王爷,我方才听说这小山丘是王爷为了博美人一笑重金买下的,不知是谁家小姐这么好福气?” 墨云晔低笑不语,执扇的手轻轻抬了抬。他身边的一个身影会意地转过身去,从不远处抱了一个琴来,交到他手上。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墨云晔,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所有人忘掉周遭的人,周遭的物,满心满眼的只见着他一个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且并非个个皇族子弟都有,老天爷向来都不曾公允。 “那个小姐我听说是摄政王妃吧。”青画恶劣地笑了笑,“死了。” 墨云晔眼里的光泽闪了闪,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神情。青画却敏锐的注意到他并不是一点都不为所动的,他眼底藏着一抹冷然,和那天拿着纸条在闲庭宫里逼问书闲的时候是一样的。她不知道那神情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对鬼神的后怕,也许是单纯的厌恶,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宁锦两个字对时时刻刻貌若谪仙一样的墨云晔还是有点儿效果的,这样就够了。 “郡主需要休息一下再开始吗?”墨云晔的声音润泽如水玉。 “好。”青画点点头。她的确该休息一下,脚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出宫虽然有专门的轿子,但是上山丘却是徒步的。她的额头已经有些细细的汗了,脸上也微显苍白,脚上偶尔会传来的一丝疼痛会顺着腿一直酸痛到腰上。 青画休息的时候,墨云晔在调琴。他的指尖细白,衬着乌木琴深沉的颜色越发显得细嫩。青画看着,心里在冷笑,这样文邹邹温润如玉的人,谁又能想象得出他在朝政上的手段之狠绝呢?有些人心口不一,有些人表里不一,而墨云晔是人面兽心。 约莫半个时辰,青画总算是缓过了气。休息罢了,正式的演练也就开始了。 杜婕妤静静地站在边上,眼里露出的惊讶越来越浓重,一如当年青画第一次知晓思慕乃是战曲的时候。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思慕曲,很多年前宁锦就经常缠着他弹琴,可是她真正听到后半段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思慕的前半曲清新淡雅,作为激励三千将士的军乐,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它缠绵悱恻,清丽高雅,处处透着儿女情长,没有人会把这么一支透着脂粉味道的曲子当做是沙场上的乐章,却不知这正是思慕的高明之处。就像宁相曾经解释的那般,前半段儿女情长是让士兵忆起家中老小安定军心躁动,后半段才是冲锋陷阵时候的战曲,一柔一刚交织,兵士所有的血性都会被调动起来,为情为功名利禄甚至是单纯为了杀戮,怎么都行。 沙场上需要忠君爱国,需要儿女情长,需要追名逐利,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也不是最重要的。任何情感都比不过本性使然,沙场上,只需要杀戮的欲望就可以了。一帮豺狼永远好得过一帮江湖义士——墨云晔,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谱写而成传说中的战曲——思慕! 山丘上有野风,卷起落叶无数。弹琴的人,几乎让人看不清。 青画知道自己该配夺天舞,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动,只是用心去听墨云晔每一次拨弦产生的颤音。这是她第一次逼自己去适应这个诡异的曲子,逼自己去记住这曲子的每一次升调,每一次转弦。一曲罢了,她脸色微显苍白,心里还残余着一些血腥的味道。如果她是仇敌临前的将士……她恐怕早就挥动手里的刀剑去厮杀,死而无悔。 “郡主,这便是思慕全曲。”墨云晔的声音很恬淡。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记住了。”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演练。山丘之上唯一的空地成了青画的舞台,她闭上了眼,仔仔细细去回忆想容所教授的夺天舞。琴音一起,她便迈出了第一步起势…… 她的动作称不上流畅,不管是宁锦还是青画,都不是软绵绵的娇娘子,毒虫毒草仗剑江湖的日子要比莺歌燕舞来得容易许多。她不擅长,所以跳得绝对称不上让人惊艳。身体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放任身体自主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去配合思慕曲。她忽然记起宫里的老人们讲的一个传说,思慕夺天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相依相辅的,没有夺天的思慕不过是个好曲,没有思慕的夺天不过是个漂亮的剑舞。这两者,分,则俱平庸,合,则沙场无敌。 沙场上如何,青画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跳得不好看,可是想容和杜婕妤的目光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她们就像没了魂魄。可她也知道,能让她们如此的绝对不是她这拙劣的舞技,很有可能,另一种是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 弦音骤然停止在一个高处,余韵尚在,绕梁三日一般地回荡在山丘上。青画眼睁睁看着想容和杜婕妤讶然回神的模样,心里的寒意越发凛冽——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庆幸,庆幸想容选了她来继承这夺天之舞。假如、假如是任何一个可能和墨云晔站在同一边的人……她不敢想,已经手握兵权的他会利用这音舞相合的诡异效果做出什么事来。 好在,她永远都不会有和他合作的机会。 “郡主好技艺,云晔佩服。” 墨云晔的笑声远远传来的时候,青画还沉浸在心里的波涛汹涌之中。以至于当脚上的疼痛突然以铺天盖地之势袭来的时候,她惊觉已经来不及,酸软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她几乎是在一瞬间瘫软在了地上,痛苦地捂着脚腕直冒冷汗—— “画儿!”想容第一个反应过来,关切地喊了一声,“你怎么样?” 青画想回答,想站起身,想至少回头去看一眼她们或者是墨云晔,但骤然加剧的疼痛却让她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想容给的药她并没有抹,但夺天舞本身的蛊惑已经让她忘了脚上原本有的疼痛,等到舞罢了,所有压抑的痛才一下子席卷了她。 “郡主受了伤?” 墨云晔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诧异,由远及近,大概是他站起了身靠近她。 青画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他,她倏然回头,见到的是一抹淡青的身影足下几点掠过浅草。然而她身体一轻,却是被人有些笨拙地抱了起来。她抬起头,见到的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宁臣。 她不知道宁臣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只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见到的已经是宁臣与墨云晔之间寒冰一样的视线交汇。宁臣的怀抱很温暖,只是他的眼里却是露骨的寒。他匆匆看了一眼青画的脸色,抬眸对着墨云晔冷笑。 墨云晔的脸上不见了春风沐雨般的神色,只剩下面无表情。 “是你。” 51、撕开秘密 是你。 墨云晔轻轻吐出这两字的时候眼神闪了闪, 居然罕见地露出几分颤意。他的眼色向来如秋天澄净的天空,这会儿看起来却更像是秋叶在空中蜷缩着, 澄黄的枯叶映衬着蔚蓝的天,异常的干净, 干净到虚空。 青画不想去看他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青持的脸上——那是一张丑陋的,刀疤纵横的蜡黄脸,只有那一双眼沉寂柔和像是千年的深潭。这是她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去看他的脸,也是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他眼底的那一丝恐怖的血丝,还有依稀的几乎看不清些许晶亮……他的手很僵硬, 比最坚硬的红木还硬, 他穿的是粗布衫,磕得她的手臂微微地发疼。 青画狼狈地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因着脚上的剧痛,她只能扶着他的手臂险险地用一个脚支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 青持没有多阻拦, 而是顺势松开了手, 稍稍退后了一步,把自己的手臂借给她当起了拄杖。 这一切发生得鬼使神差,青持的突然来到,他的默默扶持,他的眼神,他的隐忍沉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 都像是本能一样……青画有一瞬间分不清是六年前闯祸摔伤的时候还是六年后的夺天舞后,她闭上了眼睛,彻彻底底放松了从刚才就一直很紧绷的身体,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如果是别的时候,她或许还有精力去防备青持这诡异得让人心慌的行为,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什么。 眼下最需要应付的,是墨云晔。 “宁臣,你怎么来了?”青画轻声问。 青持沉道:“属下不放心。” “你……不用自称属下的。”以前是宁锦无知,可是现在她是青画,她怎么可能让堂堂青云太子自称属下? “宁臣知道。” 有时候,默契是轻丝一样的东西,抓着一梢,就能扯出一大段。青画能清楚地感受到与宁臣相识十年的那份知根知底,躲不了,避不开,不用思考就能知道接下去他会出现在哪儿…… “画儿!你没事吧?” 想容急急忙忙上前搀扶,却被青持巧妙的一个转身正好挡住了手脚。她冰雪聪明,自然看得出他的防备,她定了定神,明智地退后了几步。 春风细阳的山丘顶上顷刻间像是寒冬大雪夜般的寂静,风过耳,呼呼作响,卷得落叶齐飞,衣袂被撩起几角,猎猎作响。墨云晔的神色已经没有人能看得清,即使青画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也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山丘顶上,他却仿佛和所有人划了一条线,他在那头,遥不可及。 没有人再开口。 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她听到风中夹带的极轻的几个字:“你,是谁?” 你,是谁? 青画听了,几乎是本能地茫然地抬头看着墨云晔。你是谁?她也想问自己,你是谁,是青画还是宁锦,是人还是鬼?只可惜,没有人可以告诉她。 “你和他相识?”墨云晔的身影淡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问的是宁臣,眼色却落在青画身上。 宁臣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墨云晔的眼色越发沉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青画穿得一身的绿,青葱得像是这山上随便一片刚出芽的嫩叶。她的年纪尚小,即使故意板起了脸露出副冷淡的模样,眉宇间的稚气却还是尚存一息的。可是就是这样生嫩的人,却怀着几乎可以称作阴沉的目光看着他……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敌意在自己身体里某个角落激起的涟漪。 这,与情理不合。所以他选择姑息,或者说是无视。可是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早就消失在六年前的人,那个当初在那个人身体余温尚存的时候强行把她带走的人。 这是第一次,计划没有赶上变化。 他沉默的目光在不远处相互扶持的两个人身上兜转了几圈,渐渐地,一点点展开笑靥。 青画知道他的这抹笑目的何在,她了解他,他越是不确定的时候就越是这副样子。她发现自己也想笑,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她倚着青持埋头低笑,抬起头时眼底已经没了方才的茫然。对着墨云晔深沉如海的眼神,她嘴角讥诮地上扬,冷笑道:“我与宁臣是否相识,不需要王爷惦记着。”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眼底闪过一抹细碎的光芒。 就是这抹不易察觉碎光,结束了这一天的演练。直到下山,青画都没有再开口,墨云晔亦然。 临下山的时候,青画一次偶然的回眸,瞥见墨云晔仰头望着天空——那一身的绛紫衣衫趁着山上青绿的叶,细嫩的草,还有五月蔚蓝的天。他的脸其实已经看不清。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在那儿站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抬着头,闭着眼,整个身影居然透着几分苍凉。刚才他最后扬起的笑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消失殆尽了。 *** 演练完毕已经过了晌午,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好在山下早就备好的马车上还备着一些水和一些糕点,几个人在山下草草吃了一些才启程回宫。一路上,想容和杜婕妤都异常的沉默。青画也劳累至极,不知不觉靠着马车的软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马车里虽然是棉絮的垫子,却到底还是不舒服的。只是她实在是累极了,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马车颠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依稀恢复了些许精神,却睁不开眼。迷蒙中她只看到一摆灰色的衣摆,继而身子一轻,她被人从一个别扭的姿势调整到了挺舒适的姿势。 “宁臣,到了叫我。”迷迷糊糊中,她没了平日的拘谨,口气相当之不客气。 “是。”那个人,是这么答她的。 一路上,有醉嫣然的味道一直飘荡在马车里,那一觉青画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是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不是在马车里,也不是在闲庭宫,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盖的是柔软的棉絮,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清心的淡香……她本能地辨别了下,那是助眠的草燃烧的味道。 房间里开着窗户,外面已经是日出东山,雾气初散,空气中还留着一丝青草味道,依稀留有昨晚的余露湿味。 这是哪儿? 青画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之前的记忆,只觉得脑海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越是想,越是堵塞得紧,到末了,已经是有点疼了。她完完全全不记得怎么来的这儿,是谁带她来的。 就在她独自彷徨的时候,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一抹银白从门后露出一缕,继而是一双深潭一般的眼。 青画在听到声响的一刹那绷紧了身上的所有弦,警惕无比地看着门口,而在看清进门人的一刹那她就完完全全放松了下来,泄气一般地躺回了床上,扯过被子往脑袋上一盖,叹息一样地喊:“师父——” “醒了吗?”柔和的声音。 “醒了。”青画露出脑袋,见到的是司空脸上风雨欲来的神色,不由地又往回缩了一些。 司空柔和地笑了笑,坐到了床边揶揄道:“解释一下,你花了多久才这么成功地把为师五年的调理给废了一大半的?” “一大半?” “是,一大半。” 司空毫不客气地把青画的手腕从被子底下给挖了出来仔细把了把脉,他的脸色的凶神恶煞阴沉不定的,手劲儿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他仔细把了个脉,从随身的针包里取出几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手腕上几处。他的动作极快,看得出是怕她疼到了,可是抬起头的眼神却依旧不大和善。 青画理亏,讨好地笑了笑:“师父,别生气。”见他不搭理,她又马上转了方向,指着手腕上的细针问,“师父,这里不是穴位,您……” “毒。” “哦。”青画顿时了然,原来,他只是把沾毒的细针插到她的脉里。她有些惊异,虽然之前她的确中过几个小毒,但那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问题而已,能毁了司空五年的心血吗? “你除了青莘和陵香花,还碰过什么?” “没有了。”基本上的□□,恐怕也躲不过她的眼。 司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本来就白发白眉,眉头一皱越发飘然欲仙。只是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眼里的邪气却是昭然若揭的。他看着青画,仔仔细细地在她的额头眼角几个重要的病症要位检查了好几遍,低沉的眉角挑了挑,轻声道:“为师曾经听听过世的青云皇后讲起过,你十岁那年在御花园玩耍,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里,昏迷近整整五天残喘着活下来,而后御医用错药,你误服寒性的药又去了半条命。” 青画一愣,悄悄低下了头。十岁那年跌入池水里的是痴儿青画,她昏迷了五天是真,然而却并没有残喘苟活下来,残喘活下来的……是她宁锦。而后的用药却一直是个谜,开药的是个老御医,冬日跌入水中本来是就是寒入体内,再开寒性药无疑是想要她的命。当年皇后也查过,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老御医是受人指使,加上她青画不是什么皇子皇女那样的宝贝,这件事就以老御医官降一级了结了。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遇到司空,入主云闲山庄后才慢慢受调理开始有些力气好转起来。 这事,别人知道她或许可以不以为然,然而司空知道她却有些心慌。司空不是寻常人,他可以从星相看出当年青画十岁的波折,以及十岁后与另一条星线的遥遥相对,甚至可以算出她此次朱墨之行是两条星线相交合的标志。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推断……借尸还魂之说。 可是,他从未提起。甚至从未问过你此次朱墨之行为的是谁。司空虽然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但对她这个徒弟,却是真心实意的好。 这份恩情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情,青画知道自己永远都偿还不清。 “真不要为师插手?”似乎是有过一些犹豫,司空隔了很久才轻轻开口。 青画忍不住想微笑,他这副模样恐怕谁见了都不敢相信是传说中的帝王师。这份恩情,恐怕是老天爷补偿给宁锦的。她何其幸,能遇上他。只是帝王家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可以全身而退呢?司空虽是人人称道帝王师,却已经隐退许多年。他不愿涉足宫廷,她又何尝想拖他下水?他就该待在云闲山庄里,医病救人,耍耍酒疯,而不是……陪她来看这借尸还魂,报仇雪恨的戏码。这和对宁臣的心思是一样的,灭宁府满门的是墨云晔,不论是宁臣还是司空,她绝对不会让他们有任何被牵连到的…… 她微笑着安抚:“师父,我真熬不下去了,会向你求救的。” 司空终究是妥协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叮嘱了一句:“带上青持,他这些年着实不易。” ——他没有说宁臣,而是说青持。短短一句话,背后代表的东西让青画心里的警钟轰然作响。就像是深夜里高山上的寺庙乍然响起的钟声,在静谧的夜里激起一阵阵的波澜。宁臣是谁青画知道,他是六年之前随着宁锦死后也一并消失的一个丑仆,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青持是谁青画也知道,他是堂堂青云的太子,坐居高位,尊贵无比。 而如今,司空对她说:带上青持。带上现在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面具底下却是青云太子的青持。 青画知道,有些事情司空已经明了了,她也知道,如果他去查,他去算去占卜,他早就该知道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把话挑明了。或许是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让他发火,又或许是因为青持找了上了他……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 青画呆坐在床上,看不清房间,看不清司空,看不清自己的手…… 眼眶涩痛,眼泪却似乎是久旱的甘露,只是一点点湿润在眼底打转,成了毒一般,扎得眼睛都疼了……窗外的阳光太烈,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也遮去了司空的身影。房间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停顿,再停顿。而后,是司空低沉的声音: “宁锦。” 宁锦,只两个字。青画的眼泪却霎时决堤了。很多东西,很多感情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宣泄的突破口,已经快把她压得透不过气。说不尽的委屈席卷了她。眼泪濡湿了手,顺着指缝往下淌,再没停止。 52、悠悠我思(上) 宁锦。 有多久没有人听到别人唤这名字了? 短短两个字, 青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击成碎片的轰然声响。谁是宁锦,宁锦是谁?她坐在床上屈着腿, 浑身紧绷地把头埋到了膝盖里,眼泪像是夏雨倾盆, 再也停不下来。 宁锦已经死了,她被宁臣带到了青云,背井离乡,埋骨他方。她的尸骸也许早就化成了灰,也许早就成了陵墓上一棵草,一株花,随着一滴晨露消失殆尽。而她的恨却在人家停留, 寄居在一个可能早就没了性命的痴儿身上, 成了今天的青画……她从来不敢告诉自己,宁锦没死,她也从来不敢去奢望“宁锦”两个字还能让人看着她喊出来…… 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怪物还是什么妖魔, 不是青画, 青画是个单纯痴呆的孩子;不是宁锦,宁锦早就被埋在地下……她有宁锦的记忆,青画的身体,宁锦的仇恨,青画的亲朋……直到此时此刻,这个或许早就是她心里禁忌的两个字,被人一字一字清晰地喊了出来。 “你叫宁锦, 对么?”司空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丝柔和。 青画浑身一颤,她的脑海里本来是一片混沌,顷刻间宛如被点亮了烟火,一片斑斓的光刺得她茫然无措。有什么东西终于轰然倒塌了。她偷偷摸了摸自己骤停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有心跳,有呼吸……宁锦,还活着。阔别六年,隔着生死两世,冥冥之中应了上苍的命数—— 不论阴阳,无关岁月洪荒——宁锦,终究是回来了。 青画听见了司空的声音,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答话,只能埋着头,忍不住眼睛酸痛眼泪满溢。末了,她只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师父……”青画尴尬抬头。 司空的眉眼已经近在眼前。见她抬头,司空眯眼笑得眼里都带了几分桃花色。他似乎是起了几分玩心,一双不见底的眼里带着几抹微光。本来盖在她发间的手改道到了脑门上,颇有耐心地一缕一缕替她把已经被汗濡湿的鬓发整理顺畅。 青画揉揉红肿的眼睛,抬头勉强扬了扬嘴角:“对不起。”对于司空,她不是想瞒,只是他和宁锦完全没有干系,她没有动过让他参合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是她欺瞒在先,他六年把技艺倾囊相授,她…… 司空垂眸笑,银白的发丝盖住了他的眼,轻纱宽袖垂落到床上。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宁锦这名,宁字屋下一人,注定不得一知心,锦字金帛,空有华丽贵气却穿不得。不如青画来得安逸潇洒,风月富足。你还是莫要改回去为好。” 青画一愣,心里有些寒意,犹豫着点了点头:“嗯。” 司空于是低眉笑道,“早些处理了前尘往事吧。” “嗯。” *** 夺天思慕的演练仿佛是一剂催毒的药,青画的身体垮了,一并坍塌的还有墨轩一直小心翼翼处理着的与朗月国的邦交。论国力,朗月是不容小觑的,民间有传闻,十几年前朗月国君就韬光养晦遮盖自己的锋芒,其实甚至可以说远在朱墨青云之上。怎奈这几年朗月国里内乱不断,皇室纷争无数,朗月新任国君是个十几岁的孩童,手段不如墨云晔一般老奸巨猾,国内骚乱不已,他就干脆断了与别国的邦交,先治理内乱而后再与邻国相交。 问题就出在这儿。 荣华大陆上有四国分立,青云现在与朱墨有姻亲,这朗月国君却起了份小心思,派人来信说若要联盟,先灭玄鸣国。否者就是两两相对之势,谁也讨不去半分便宜。 三足鼎立自古便是最最稳妥,却也是弦上箭一般,时时刻刻蓄势待发。况且朱墨的兵器掌握在墨云晔手中……这一点上,墨轩是无能为力。 所以,青画回宫那天,还没到闲庭宫,就被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急急引到了御书房里。 御书房的门依旧是紧掩,引路的小太监推开门就退到了远处,居然连声通报都没有。青画稍稍犹豫了片刻才迈进了御书房——御书房里已经有个人站在里面了,是想容。她的眉头紧锁,似乎是陷入了什么纠结,连青画进门都没有察觉。 她说:“国内的势力尚且够他应对的,若是加上别国,那他就是必输无疑。臣妾听闻朗月的国君并非皇家血脉,他这几年之所以断了一切邦交,臣妾猜想是怕了有心人以血统为名扶持朗月的丞相之子登上大位。” “丞相之子?”青画有些诧异地出声。 御书房里的两个人这才惊觉,惊异过后是墨轩微显沉重的声音:“是,朗月相府公子裴言卿,据传是唯一一个在世的朗月皇族血脉。如若朱墨此次与朗月结盟,只怕日后东窗事发……” 青画默然,皇族的事情自古就是纠缠不清的,但独独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奉为神旨的,皇族血统。叛乱的如果是哪个王爷,朝臣顶多反抗一两年,王爷终究是天子血脉,一样享上苍庇佑。但是如果血脉不对,那么……所有的事情就说不准了。十几年的皇帝被废,也不是不可能。 墨轩继续道:“太傅说是切不可与朗月有所牵连,恐生事端,郡主,你怎么看?” 青画低眉想了想,抬头瞥见的是想容微皱的眉。她在脑海里细细搜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却抓不住。只是,想容是个有谋有略的女子,她的话想来是看了无数兵家书籍才做的决定。只是……只是纸上得来的谈兵之道有时候太过于稳妥,不退不进,用在现在的局势,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妥帖。 “画儿,你在想什么?”想容看出了些端倪。 青画抬眸,眼底有淡淡的疑惑和犹豫。这份不大妥帖的神色被墨轩看在了眼里,他笑道:“今日御书房内只是小聚,没有君臣,郡主想到什么但说无妨,朕、我只当是良师诤友的劝诫。” 墨轩的话说得恳切无比,青画犹豫半响,还是开了口:“邦交之事,避嫌虽然重要,但是自古皇家行礼都是两层的。如果我们此次赢得朗月的支持,对日后陛下您夺回权利应该是有益无害的。假如这次被墨云晔抢先了,后果……” “那万一到时候朗月政变,裴言卿入主怎么办?到时候,恐怕局势会有变故啊。”想容没有等青画说完便急道。 青画皱眉道:“邦交之事,商讨的日子长久得很,两面三刀又如何?” 一句话毕,御书房里静默一片。墨轩脸上的是沉思,想容脸上的是诧异,却没有一个人开口。静谧的书房里渐渐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如同一曲高歌到末了,余音绕梁,又如断弦,琴音犹在,声音却戛然而止。青画低眉不说话,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如果说方才她的一句话只是一时本能的反应,那此时此刻,不久前萦绕在她脑海里的那一丝抓不住的东西已经彻彻底底地展露在了她的眼前—— 她记起司空曾经讲过的,政事上,不是讲究斗狠,也不是讲究谋略之全局一气呵成,而是在于一个变字。恰好比有人要喝酒,有人爱吃果子,酿酒的果子囤积在货仓里,新生的果子才开花,两个人只能讨好一个人。究竟是把果子端出来吃还是酿酒,这个却是只能二选其一的。真正厉害的人,不会做选择,他会先答应他们两个,而后邀他们赏花,一边赏花,一边开始酿酒,等到赏花酣了,拿出酿好的一点酒分给他们两个人,爱酒的当成果子已经酿了酒,爱果的人却会把注意力放在盛开的花上而忘了其实他的原始目的是要立刻拿果子,因为花开的实在是比他要的果子数量多太多,人性本贪,加上还有免费的美酒……一直到花开败了,结出了青果,那要果子的人哪怕已经清醒过来,也无法坐看青果毁于一旦,他只能等。而要酒的,因着同样有诱惑力的青果,他势必会更加讨好主人。所以,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下,谁也不会开口,哪怕一直暗自较劲,也不敢开罪主人。 治理一个江湖帮派,在狠;治理一个国家,在拖,在借机,在无中生有,有再生更多,到最后,谁还在乎一开始是有还是无呢?这才是治国的大谋略,大智慧。 青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她踌躇许久,才缓缓地,几乎是凝重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墨轩和想容听:朗月国内的局势既然是暧昧不明,那朱墨的邦交同样可以暧昧不明。就如同青云派她来和亲一样,朱墨同样是一个摄政王一个傀儡皇帝,但是这次和亲却是和睦无比的。就像有一大片的果园在,墨云晔和墨轩都想要,所以……书闲注定不会有人敢动。而同样,朱墨只要派了人去谈邦交,至于具体怎么个邦交法……其实,朱墨完完全全可以装作对朗月皇族血脉争端不知情。与其在这里纠结到底要选哪一个,不如让他们纠结究竟怎样才能让朱墨选上自己。变主动为被动,未尝不是好事。 墨轩瞪大了眼,良久才喘了口气一般地倚在梨花木椅上低笑:“好一个变主动为被动,未尝不是好事……青画,朕和太傅一直在想主动进取,却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没想过,退一步居然会如此的……”海阔天空。 想容的脸色也有些许怪异,她定定地盯着青画的脸,脸上的神情说不清的复杂。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笑道:“郡主不愧是师承司空,我这些年的兵书算是白读了,得名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青画笑了笑,脑海里依稀浮现的是那个银发白眉的纤瘦身影。司空,私底下她还是不习惯叫他师父,她不知道他究竟几岁,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接受皇后的邀请去宫中赴宴,更不知道他当年是凭着什么收下她这个痴呆徒弟,他就像是老天爷为了弥补宁锦枉死而派来的谪仙一样,何其幸运,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墨轩和想容已经沉浸到了柳暗花明后的又一番新言论中,青画待在御书房里不大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房里剩下的两个男才女貌的人。想容比墨轩长了许多岁,看起来却还是娇美万分的,墨轩又天生带着股帝王气,两个人不得不说是英雄美人赏心悦目。可是……她想起了还有一个柔弱的身影,不由地皱紧了眉头。书闲,她似乎已经很久没看到书闲和墨轩在一处了吧…… 同样是宫妃,书闲的封阶还比想容高上一级,墨轩给的关爱却…… “陛下,”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插口,“您是不是有些日子没去闲庭宫了?”照理,这事她是没有资格和身份插口的,可是…… 墨轩和想容皆是一愣,良久,墨轩才涩然开口:“近来朕的确有些冷落了贤妃,朕今晚便……” 墨轩的口气透着一丝敷衍之色,青画心里的厌恶油然而生:“陛下,是青画冒犯了,青画也有阵子没见书闲了,先告辞了。” 她不想再御书房待久了,墨轩和想容显然也正在兴头上,对于她的告辞,他们只是诧异了一会儿便轻轻松松放行了。青画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艳阳高照。时近初夏,宫里的花花草草都已经没了精神,垂头耷脑地倒在花圃里。 青画在太阳底下闭着眼站了一会儿便感到有些晕眩,朦胧间眼里见着青青紫紫花花绿绿一片,她赶紧就着原地蹲下了身,一点一丝慢慢喘气——等到缓过神来,她才苦笑着站起身——这身体,最近真的是有些糟糕了。也难怪司空的脸黑成了那样。 骄阳如火,空气中的花草香味都变了些味道,让人烦躁。青画累极扶着过道亭上的雕花柱,正思量着是不是要歇息会儿再回闲庭宫的时候,一片阴影透着清凉而来,遮住了烈日的烘烤。 “一个病秧子,除了会点儿医术,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才能让陛下和墨王爷都刮目相看。” 和清凉十分不匹配的,是一个很是嚣张的声音。 青画愕然抬头,一袭火红的衣衫就此进了眼帘,刺得她又是一阵恍惚。这宫中,敢穿得这么红艳艳的只有一个人,杜婕妤。敢这么说话的也只有她杜婕妤。话虽男人,一把遮阳的丝伞却还是遮在了她的头顶上,这让青画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果不是她脸上近乎别扭的厌恶之色太过明显,她都险些以为是个毒舌的老朋友在关心她了。 她微笑:“多谢杜婕妤。” 杜婕妤厌恶地移开视线,从鼻孔里挤出一句“嗯”。 她这副样子,摆明着是要僵持。青画只得干笑一声道:“杜婕妤,你这是要送我去闲庭宫?” “快走。”杜婕妤冷淡道,“我忙得很。” “多谢杜婕妤。” 杜婕妤又是厌恶一眼,瞪眼道:“我叫杜飒。” “嗯。” 青画在心底偷笑,不知怎的,她这副样子倒叫她想起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那个嚣张跋扈的青云六皇子青涯。难免的,对杜婕妤的冷脸又多了几分亲切体味。 杜婕妤只送青画到了闲庭宫门口就厌恶地走远了,也幸亏如此,她没有见着已经翻了天的闲庭宫。 青画才步入闲庭宫,就被里面的场景震慑住了。不是紧张,而是……微妙。闲庭宫里,有个穿着下等宫妃服饰的人跪在地上,书闲一改往常的柔弱,高高在上坐着,脸色阴沉。 在她边上的是……青持。 青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宁臣自然是进不了后宫的,所以他不是宁臣。可是他穿的却是宁臣的衣服,只是那一张面具被撕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宁臣的打扮,青持的脸……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撕了面具,更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让他顾不得“太子失踪已久”的堂面突然出现在宫里,只是他站在书闲身边,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她只是呆呆看着他,青持的脸,宁臣的眼,她同样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以谁的身份站在这闲庭宫里,她该称呼他谁。他恐怕……早就怀疑了吧,而她,真的不想去验证他的怀疑。 “郡主到了。”采采通报了一声。 青画不偏不倚,和青持对上了眼。 53、悠悠我思(中) 书闲是个温柔的女子, 她虽然出身高贵,到了朱墨后也是堂堂三妃之中的贤妃, 却向来没什么架子,所以闲庭宫里向来和睦。采采是个老宫女, 见惯了人情世故,对于真正温柔可亲的书闲自然是十二分的感激。闲庭宫里是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跪拜请求的。今天堂上这一幕,让青画恍了神思。 青持和她的目光撞上了,带着微微的出神。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又抬头看了青画一眼,目光中透出一点点尴尬,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 青画闭上了眼, 这样的青持太过狼狈, 让她越发愧疚。她惶惶然移开了视线,又对上了书闲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认得坐在正厅之上的那个人了。那是一个与平日全然不同的书闲,她的眼里带着一分……说不清的东西。青画在心里轻轻掂量了一下用词, 搜空心思只想到了一个词, 妩媚。是的,是妩媚,不是媚君,不是媚人,而是媚事。这世上有少数人是天然的心计深沉的,譬如墨云晔,他的眼里看不出复杂, 心思是天生的七窍玲珑,而绝大多数人是后天的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加而来的愈发深沉。 此时此刻,书闲的眼里是媚。这种媚是处事的圆滑,对每个人都款款而待,却有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威仪。后宫中人,哪个不是对着皇帝殷勤献媚,哪个不是对着比自己低贱的人威仪万分?愚笨的人才会露出谄媚之色,聪明的人殷勤献媚的时候不着痕迹,给人不争名利的错觉;愚笨的人轻视底下人会持宠扬威,狗仗人势,聪明的人轻视底下的人却会带着威仪姿态,仪表堂堂,不言而凤临天下。同样的一件事情,聪明人和愚笨人只是差了一份韵味而已,这份韵味,就是“媚”,明艳高贵是媚,端庄娴雅是媚,把握到了好力度,风姿自然会卓越。 看着高高在上的书闲,青画依稀见到的是很多年前,在阴暗灰冷的殿上那个凤仪天下的女人,那个虽然失了儿子,失去了所有随之而来的名利前尘却仍然能让人本能地跪下去俯首称臣的女人。她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那么的高贵端庄,即便当年的青画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心智,却还是被震慑得跪在殿前,小心地为她打破一年的装疯卖傻的外壳。 青画还在出神,有那么一刹那,书闲和当年青云皇后的身影在那一瞬间重合了起来。同样的端庄,同样的被岁月洗出来的深沉痛楚化成的淡泊。这是青画第一次有预感,书闲她会在朱墨过得很好,她也许并非池中物,也许她会……登上某个很高很高的地方。 “画儿,你来了。”书闲眉宇间的端庄在触碰到青画的目光的一瞬间轻轻颤了颤,缓和下不少。 “出了什么事?”青画疑惑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顿时惊讶之色越发浓重,“是你?”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头看青画一眼。青画却还是认出了她。这个人不是闲庭宫的人,她甚至不是宫女,她是那日想容本来带着一起去汕溪的那个柔婉的女子,位列宫妃最末的更衣,好像是姓……余?她和闲庭宫向来没什么瓜葛,怎么会…… “余更衣,你怎么……” 余更衣抬头,像是被惊吓到了极致一般,她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望着青画不语。 书闲含笑的声音就从座上响了起来,她笑道:“画儿,你认得她?” “在昭妃那儿见过一次。” 此话一出,余更衣的脸色越发难看。书闲则是冷笑起来,她埋头沉思了一会儿才抬头,脸上已经是和颜悦色,她说:“昭妃?余更衣,原来你和昭妃姐姐交好,昭妃姐姐倒真是没什么架子,你说你冤,那需要我派人请昭妃过来听你辩解么?” “贤妃姐姐……”余更衣的脸色越发苍白。 书闲却在这时候从座上站起了身,冷颜道:“余更衣,你三番两次跟踪派人品香郡主不算,今日还有意阻拦她回宫,你甚至还对陛下说宁臣是朗月派来挑拨两国关系的奸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余更衣沉默不语,脸色惨白。 青画站在一旁,飞快地整理着脑海里的思绪。余更衣三番两次跟踪她应该是宁臣发现的,但他还来不及说……那就是最近的事情,阻拦她回宫更是昨天或者今天的事,说宁臣是两国的奸细……那就是知道墨轩正在烦恼的事情后才能做的。这铺天盖地一样的阴谋,貌似针对的人是宁臣,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就不难发现,余更衣所有的事情针对的人居然是……她? 宁臣之所以会来不及换装就直接撕下面具变成青持,是因为墨轩派了人去挟持他,逼他不得不证明自己不是朗月奸细吧……这一切都来得太巧,太密集,如果说是墨云晔做的,那还可信,可是余更衣不过是一介更衣,她有什么目的? “画儿,你过来。”书闲的声音透着几分愠怒。 青画茫茫然回头,看了脸色怪异的余更衣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到了书闲身边。书闲轻轻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抓住了她的一抹衣摆。 “余更衣,其实我不是个爱好事的,你这事我也不一定要请来贤妃。”书闲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声音居然成了和颜悦色,她轻道,“我停手,你也停手,这份人情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最好不要再惹出事端,不然,”她轻声笑,“我家太子哥哥别的在江湖上还是有些交命的兄弟的。” 宫闱之中,所有的事情都讲究一个“理”字,讲究一个迂回,往往一件事情迂回来迂回去到最后连最初的目的都没了,只得关上几天紧闭了事。但是宫廷中人最怕的却是江湖中人,因为在江湖,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刀了事,死士更是没头没尾查不到底的一群人,一条命就此没了也查不出什么…… “你,什么意思?”余更衣诧异抬头。 书闲轻笑:“我放你走,不予追究。宫廷中的事,有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既然我这儿没什么得失,我也不想深究。你且好自为之吧。” 余更衣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书闲。而后缓缓低下头行了个礼,告退了。临走前,她深深看了书闲一眼,眼神又划过青画,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她似乎有话想说,却还是忍住了。 余更衣一走,采采就随手关了闲庭宫正殿的大门,挥了挥手,带着一干宫女太监都退出了正殿,只留下青持,书闲和青画三个人在宫里。当最后一个宫女退出正殿的时候,书闲忽然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要呼出毕生所有的气息一般长长舒了口气,颓然地退到了正座之上,借着椅背支撑着身躯。她的脸色早就没了刚才的光彩照人,而是浓浓的疲倦与一点点的颤意。此时此刻,清清楚楚写在她眼底的是惊恐与畏惧——她又回到了那个柔弱的书闲,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梦幻一样。 殿上,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良久,书闲带着颤抖的声音才响起来,她说:“画儿,我以为我会坚持不下来。” 青画沉默地看着她,最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安慰这个正在努力适应后宫的怯懦的女子,她也没有精力去照料她的一切,只能默默站在她身边。 书闲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叹息:“画儿,这宫里真的好多的牛鬼蛇神,你知道吗,如果、如果不是皇兄的身份没有人知道,他撕下面具的时候坏了那个人全盘计划,下一步他们就会陷害你了……而我连他们为什么要陷害你是谁在陷害你都不知道……” “画儿,我好像一张网,我们都是里面的鱼儿,你说,出口在哪儿?” “画儿,没有出口,我们是不是也得依附到网上去?” 书闲似乎是有些失神,她一直靠在青画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声音原本有些沉重发颤,到最后却渐渐轻松了,她低着头轻笑:“画儿,你是没看到,当那群人把皇兄押到玄华殿上的时候,皇兄当众撕下了面具,我看到……我看到所有人的脸都白了。说他是朗月的奸细的人不会想到他是青云的太子吧……我想,那个撒网的人应该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个变故吧,真是好笑。” 青画静静听着,不自觉的,她回头看了青持一眼——他还穿着宁臣的衣裳,像是宁臣一般,默默地以一个侍卫自居,他的眸光沉静,且只落到她身上。 “画儿,你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书闲轻道,“我已经没事了,一点都没事。” “好。” 青画没有精力去追究书闲刚才的举措究竟有何深意,她真的已经累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从司空那儿到宫里短短的一段路,她现在却连站立的精力都没有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向前迈了几步,还没有到偏殿的门口,就腿下一软,瘫坐在了殿上。 她跌倒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跌倒之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咬着牙,小心翼翼地用手支撑起自己瘫软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养足了精力,一点点学着正常迈步,边走边苦笑——都说病来如山倒,她这副样子,倒又像是回到了当年中毒后废了双腿慢慢学步的时候…… 宫里的墙是冰冷的,哪怕是夏日,但凡是宫墙,都透着一股森冷。青画哆嗦了一下,只是出神的工夫,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她——她手上的触感是冰冷,身后的触感却是如同三月的阳光一般温煦的。那双手扶着她的肩,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她知道那个人有早上练剑的习惯,所以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露珠青草的味道,没想到以前是这样,当了太子后……还是这样。 “我带你去。”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青画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不知道怎么应对。在她做出反应之前,那双手就已经托住她的腿踝和肩膀——她整个人都被他抱了起来。 “太子……”她只来得及惊讶。 青持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他没有张口,只是低沉着目光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抱着他离开了正殿。 青画妥协了,实在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也不忍心去挣扎。从正殿到她的房间隔着一段长长的画廊。青画闭了眼休憩,怎么都甩不开前世的记忆,仿佛时空交错一般,她分不清究竟是宁臣抱着宁锦去晒太阳,还是青持抱着青画去休息。两个人的脸都变了,照理,她不该有这样的错觉的。既然不是脸,不是身份,甚至不是情境,那究竟有什么东西没变呢? “好好休息,我,不能在宫中久留。” “嗯。” 青画了然,他易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虽然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一个堂堂太子易容在别国已经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为了避嫌,他是不能再多进宫了的。 青持把她送到了房门口,末了临走,他低沉道:“你,看见我这身装扮,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该来的总会来,青画眼里的光芒微微颤了颤,本能地伸手扶住门框。她闭眼道:“没有。”她早就不需要问了,不是么?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是苍白无比,却只能扶着门框险险站着。不管如何,不管他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她绝不会自己去捅破。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末了,她听到青持温和隐忍的声音,他说:“好,不问,你……快去休息。” 他没有追问,没有用怀疑的目光去直视她,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言语。 “嗯。” 青画抬眸挤出一抹笑,看着眼前穿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太子眼里露出的温和神色,还有一丝微微的欣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便知道,她青画就算是终其一生,都还不清他的债了。 *** 青画累极,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只是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围了一圈的人,熟的,不熟的,都在房里。书闲红了眼,想容坐在桌边,就连司空都来了。 “师父?”青画低低喊了一声。 司空轻轻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戳了戳她的脸:“瘦了。” “啊?” “你已经昏迷了快六天。” 六天?青画诧异地瞪大了眼,却也没有从司空眼里看出一丝其他的东西,他的神色正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发火她把自己的身体搞砸了,这一切都有些诡异。 “好了,六天不吃不喝,饿了吧。”司空笑道,“吃了东西就下床吧,应该没有大碍了。” 青画皱眉道:“师父,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东西?”这样的身体,她自己也知道已经虚弱到什么地步了,可是刚才醒来却一点乏力都没有,除了饥饿外,别的不适都一扫而光了……如果真有什么好药,他不可能让她拖着这身体回宫才治,他一定是用了什么一般不会用的东西…… 司空眯眼一笑,白眉轻轻一挑:“学艺不精,自己猜去。” 青画顿时泄气。 就如同司空说的一般,这身体似乎是真的没有大碍了。书闲早就派人准备了饭食,她一醒,宫女们就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饭菜皆是在云闲山庄的时候青画最爱的,她瞥了一眼司空,后者眯着眼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既然如此,她也不再客气,一顿饭几个精致的菜被她席卷一空。 酒饱饭足后,房里的人才陆陆续续散了。司空厌恶宫廷,也急急出了宫,只留下书闲还待在房里,揉着通红的眼睛看着青画。 “怎么了?”青画诧异。 书闲似乎是忍了忍,才开口:“画儿,余更衣死了。” “怎么会……” “是悬梁自缢。”书闲涩然道,“宫女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过来了。就在你昏睡的第二天。” 青画沉默地看了书闲一眼,轻声叹气。这么个大好的宫妃,自缢想必是真被逼到了绝处…… “画儿,我……” “不是你。”青画知道书闲在想什么,一条人命,对她来说真的是有点残忍了。她轻声安慰她,“你不过是保护自己,不是么?她做了亏心事,总要遭报应的。书闲,你做得很好了。” 书闲低头沉默半晌,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是,不关我的事。我不过是保护自己。”末了,她道。 青画这一病,宫里似乎也像是静默了一般,余更衣的死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 又过几日,从摄政王府送来了一封信,打破了青画罕有的几日养病时光——墨云晔,约见她和……青持。 信上清清楚楚写的是青持,信却是送到她青画的手上。 去不去?书闲曾经脸色复杂地问她。 青画只是苦笑,青持是宁臣的事情恐怕已经很多人知道了,她还能有不去的理由吗?只是这一去,恐怕……会风云变色。 54、悠悠我思(下) 青画只在闲庭宫里休养了几日, 墨云晔派人送了第二封请柬来约见她和青持。请柬上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墨香味,青画几乎可以闭上眼就想象得出墨云晔写这封请柬时的表情, 她皱着眉头看着它,想了想伸手去撕—— 书闲在请柬裂开一条口子的瞬间伸手拦下了她, 她急道:“画儿,别冲动。” 请柬已经有些褶皱。青画沉默了半晌还是松开了手。 “约见的日子是明日吧。”青持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他今日依旧是穿着江湖剑客的衣衫,却没有带上面具。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手里的请柬落到她的脸上,眼里有淡淡的疼惜。 青画终究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一日黄昏,宫里又有人送了封书信到闲庭宫。这次是司空。司空信上说他要远行,半年为期。青画愣了半晌,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漫长的等待中, 第二日终究还是来了。 出宫后, 青持谢绝了墨轩备下的马车,而是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匹的缰绳交到了青画手上:“你会骑,对么?” 青画默认, 翻身上马。 她对马向来没什么研究, 能骑已经是极限,只是很多年前的宁臣很热衷于各种宝马,她也硬生生被带出了一点点看马的能力。那是一匹高大的漂亮的马,看得出是一等一的名贵品种。看得出他这些年这癖好还是没改,她不觉地微笑起来。 青持在前,引的却不是去摄政王府的官道,而是一条穿过僻静的小巷的捷径。这条捷径青画自然是认得的, 宁锦刚刚嫁入摄政王府的时候还经常偷偷溜出王府,走的当然不是官道,这条捷径也是许许多多次的经验累积成的最便捷人最少的路途。这条路就连墨云晔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有宁锦和宁臣。 青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青持在试探,她知道,可是她阻止不了。司空到底对他说了多少她完全不知道…… 她彷徨的时候,青持在前面勒紧了缰绳,急急地停了下来。彼时天色尚早,阳光刚刚攀爬过两边低矮的废弃木屋,投射到他的眼角发梢,透着一点点的暖。他回过头看着她,眼里透着一丝闪动,像是最深的寒潭被光亮投射,泛出一点点荧亮来。他默默盯了她半晌,轻轻打开了随身的包裹。 青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静谧的空巷里轰然作响。 青持从包裹里取出了一件蜜色的物件,捏在手里,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闭上眼,把那件东西覆到了脸上——他稍稍做了些调整,再抬头时,已经是……宁臣。 他把他最大的秘密就这么展现在了她面前,几乎以一种赤 裸裸的方式,把自己的咽喉要塞致命弱点暴露在阳光底下。这过程很简单,但假如青画不是宁锦,假如青画怀有一丝丝别的心思,那就是赌命……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陡然跃动了几下后停滞了,无声无息。空旷的巷子里只留下风呼啸过耳边,吹得她本来就没怎么梳理的发丝乱作一团。她茫茫然伸手去理,却是越梳理越凌乱,到最后,她干脆放弃了,只是徒然睁着眼,看着那一张丑陋的脸。那是宁臣,是她十年的至交宁臣啊。 “你不问我走错路?”青持轻声问她。 青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响:“对不起。” 青持微微出神,他又问:“你,认得这儿对不对?” “对不起。” “上次在相府,不是偶然,对不对?” “……对不起。” 青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其实,不是为故交报仇才来朱墨的吧。” 你其实,不是为故交报仇才来朱墨的吧。一句话,在死寂的巷中却没有激起一丝回荡,只是衬着落叶的沙沙声,透着说不出的凄凉与颤意。 青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拽紧了缰绳。事到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到了一个关口,容不得她不作出选择了……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却还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不需要对不起,”青持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只要是你的事,不管是当年还是今日,宁臣……都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 终究……还是成了这样子啊。青画抬眼开了一眼天空,任凭复杂的情思牵着在心里缭绕缠紧,末了,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垂眸道:“走吧。”既然怎么都躲不了,她也不想再躲了。一切就让老天爷去定夺吧。 “是。” *** 摄政王府里,墨云晔已经久候。青画和青持被引到约见的厅堂的时候,来迎接的却是秦瑶,她穿着一身明艳艳的鹅黄,看见青画她的眼底露出一分厌恶,却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跃动的笑意。 “郡主来了,怎么不见太子?”她温婉笑着,目光落到青画身后的青持脸上,顿时白了一张脸,“你……” 青画低眉一笑,回头见着的是青持面无表情的脸。他正冷眼看着秦瑶,一双眼就透着隆冬腊月的寒冰味道。他冷道:“好久不见了,瑶夫人。” “你还活着?!” 秦瑶的面上露出了狰狞之色,却因着青画在场而不好发作,她狐疑地目光一直在青画和青持之间徘徊,末了才讥诮一笑道:“郡主,你怎么养了这么个下人,一点礼数都没有。” 秦瑶和“宁臣”自然是认得的,而且还是很多年的仇敌。这一点青画再清楚不过了,她看着秦瑶微显苍白的脸,正想开口揶揄,却不想对上一双温润的眼——墨云晔,他居然就跟在秦瑶身后,只是刚才久久没有露面,不知道打的什么心思。 “郡主有礼。”墨云晔的眼睫弯翘,嘴角带着明月的皓洁弧度,抬眼见着宁臣打扮的青持,他低眉一笑才道,“太子有礼。” 太子二字,让秦瑶的脸色越显苍白,她瞪大了眼仔仔细细盯着青持看,嘴角都已经被她抿得泛了白。青持只是低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伸手到耳边找了找,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这一切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生的,摄政王府里已经有丫鬟小声惊叫了起来,秦瑶更是已经说不出话,只有墨云晔神色不改,没有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也没有敢去猜测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的摄政王的心思。场面就这么僵持了。 青画第一个出了声,她轻笑:“王爷,你家王妃脸色不大好。” 墨云晔低眉轻道:“瑶儿,还不快多谢郡主关心。” “不必了。”青画挑眉,“王爷这次叫我和太子来不止是赏花赏月吧,王爷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墨云晔轻笑:“郡主好才智,云晔请殿下与郡主来,正是赏花。” 青画冷笑:“陵香花么?” 陵香花是喜阴的花,没有固定的花期,而且一般开花是晚上露多的时候。青画本来只是想借机讽刺上次墨云晔设计查她懂不懂毒性,却没想到墨云晔当真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下子,她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台面了,难道真的在摄政王府等到晚上? “不如去西院吧。”僵持的时候,宁臣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记得锦儿向来讨厌陵香花,不过却有一阵子在西院也种了一些,逼自己去适应它的味道,还病了一场。这些年,那儿也该多出些了。” 青画一愣,才记起一些往事来。当年宁锦不知医理,却天性讨厌陵香花阴柔的味道。无奈墨云晔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去陵香花海坐上一会儿,她也想作陪,就让秦易从南院搬了几株陵香花到西院,放在西院最偏远的地方。那时候的她是想慢慢适应了那股味道,过阵子去南院陪墨云晔喝酒的,可是后来……就发生了一些变故。 当年的宁臣和宁锦都不知道陵香花有毒,现在想来,只怕后期宁锦的病情加剧的如此之快,和南院里滋长的陵香花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吧……也难怪,当年秦瑶见到她找秦易搬花脸上的表情很是奇特,她的东西她样样都想要,独独没有拿走的是院中那几盆每夜都开得芬芳的陵香花。 墨云晔第一次没有作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沉默不语。 青持淡道:“王爷,锦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我去看看她,不是么?我想去西院看看,慰锦儿在天之灵。希望王爷——成全。” 墨云晔不知何时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青画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盯着他的脸——他几乎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但是现在却是面无表情,他的肤色本来就偏白,看不出到底白了多少,但是,他到底还是少了点东西。他的手里的玉杯被轻轻颤了颤,却在一瞬间被他放到了桌上——他的指尖还带着一丝丝的白,似乎是方才捏的。 “在天之灵……”墨云晔没有抬头,轻轻的笑声在殿上飘荡开来,透着一丝阴瑟。 青画愣愣看着他,觉得有几分不认得墨云晔了。秦瑶惨白着一张脸,怯怯地看了墨云晔一眼后悄然离开了,连同殿上所有的丫鬟侍卫一起。墨云晔,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说一言不看一眼就能让身边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留。当年不知好歹的看不懂的,也只有宁锦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此番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种感觉,不能靠近他。这样的人太过恐怖,她也许可以在朝政上与他对抗,但是却不能近身与他相交,不然陷进阴谋诡计的圈子里的只可能是她。 “好。” 墨云晔抬眸一笑,又是风淡云轻。 青画的心却跳得很是纷乱,西院……他不可能知道她是谁,但是约见到西院,他到底……想做什么?青持他又想做什么? 55、一次交锋(上) 时值六月, 晚上无风。 摄政王府的西院却是阴冷无比的。月已经东升,懒懒地挂在树梢。摄政王府的几个丫鬟打着灯笼引着青画和青持道西院的时候墨云晔已经等在了西院入口的那个朱木亭中。 几个丫鬟只引路到了西院的入口, 就把手里的灯交到了青画的手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告退了。月色如霜。墨云晔一个人站在那儿, 颀长的身影透着说不尽的距离。 这样的夜,这样的人,青画皱着眉头稍稍停顿了脚步。只片刻,青持就跟了上来,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亭中的墨云晔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光亮,他低头相迎:“郡主,太子。” 青持道:“王爷, 不是说要去赏陵香花么, 怎么在这儿出了神?” 墨云晔稍稍一愣,居然有几分尴尬,他眯眼笑道:“我,出神了?” 青持微微一笑,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鲜少来西院, 定是不清楚锦儿把花种在了哪儿,需要我带路么?” 他这番话,俨然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青画看着想笑,憋在肚子里闷得慌,只好抬头瞪了青持一眼。而墨云晔的神色却淡得看不清。末了,他才轻轻浅浅地道了一句:“有劳太子。” 青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 他那语气居然是带了几分冷冽的…… 她当然也知道,西院入口自然是没有陵香花的。宁锦当年对这花的厌恶可不是一点两点儿,但是她骨子里又倔强,既然开始了就下不了台面。几经纠结,最后她把种花的地点选在了小院后园最小的角落里。当初墨云晔还笑她,说她这是叶公好龙。只可惜陵香花不是龙,宁锦也不是叶公,所以自从后园种了陵香花,她就鲜少再涉足了……即便如此,偶尔还是有一丝微妙的陵香花香会透到屋子里。那时候的宁锦不知毒性,而墨云晔他……也没有说明。 到了后园,青画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宁锦让采采从南院搬的不过是三四株陵香花而已,时隔六年,没想到那儿已经是一片陵香花的海洋了……数不清的陵香花根根叶叶交缠,叶上生花,花端挤着花叶,一股浓郁的香味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让人晕眩。 青画可不会忘了这只是微毒的陵香花曾经让她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的事,她第一个反应是从怀里掏出块锦帕捂住了口鼻,又从随身的药包里拿了两粒药丸,一粒急急吞下了,还有一粒递到了青持的口边。她焦急地看了他一眼,早就管不了什么礼数上下,见他没反应,她皱眉急道:“张口!” 青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里迸发出一丝亮泽,整张脸都带了柔和的光晕。他微微颔首,很温驯地张了口,接过把青画递上的药丸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就放进了口中。 这药,是司空临走前配的,连同那封书信一起交到青画的手上。他的药向来是没什么问题,青画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犹豫着回头望了一眼墨云晔——他站在那儿,衣袂轻r,仿佛和所有的人都不在一块儿。他静静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所谓赏花,不过是在花边傻傻站着。青画不经意的转身,发现墨云晔早就在后园备下了一坛酒,酒边放着三个荧荧发光的杯子,衬着月色分外的诡异。 “夜光杯?”青画小声念了一句。 墨云晔已然斟好了酒,递到青持面前浅笑轻语:“云晔此番请太子过来,是有几个疑问想请太子不吝赐教。” 青持接过酒不饮,只是施施然道:“王爷请讲。” 墨云晔垂眸,似乎是思量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问:“思归是太子送还到云晔这儿的吧。” “王爷难道查不出?” 墨云晔的神情微微一滞,那着夜光杯的手稍稍抬了抬,才缓道:“本王只是想问,居然思归在你手上,为什么六年前不送还,六年后却要送还?本王以为,这六年与太子并无瓜葛。思归送还,是你太子自己的主意么?” 青持的脸色冷淡下来,他冷笑:“王爷直说您怀疑思归的主人不是我就得了,何必拐弯抹角?” 墨云晔噙笑轻扣酒杯:“太子多虑了。” 青持的脸上露出几许蔑视,他突然嗤笑出声,直视墨云晔的眼一字一句道:“是王爷多虑了。三月芳菲发作,缓过一天已经是极限,王爷的猜测是不是太过天真了?当初我从这里抱走的,是锦儿的尸体。” 一句话,在静寂的夜里响彻,衬得陵香花的香味越发阴冷。 墨云晔沉默不语,青持静静等待着也没有开口,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也变成了轰然入耳的巨响。 青画知道自己的心跳在听到“锦儿的尸体”几个字的时候狠狠地停顿了几下,又慢慢复苏。复苏之后是彻骨的凉,就好像又回到了隆冬时节一样,身上轻薄的纱衣早就遮不住寒意入体。好在桌上放着酒,她悄悄给自己斟了一杯,闭上眼慢慢咽下那明显有些烈的酒,好一会儿才稍稍暖和了一些。这酒,味道是醉嫣然的,却比醉嫣然浓烈了许多,早就过了时节,也不知道是墨云晔从哪儿弄来的。 “王爷明明是相信的吧,”良久,青持冷淡的声音在园中又响了起来,“王爷想必已经去青云打听过了,青云太子六年前回朝,究竟是为了谁守灵一年。这思归,本来我是打算埋在锦儿身边的,可是……我想锦儿不会喜欢带着它,所以我送还给王爷,至于纸条,是舍妹不懂事不知道好歹,没想到倒造成了王爷的困扰。” “你……” 第一次,人称风致无双的墨云晔没能答上话来。他只是静坐在椅上,眼色凌厉。半晌,才涩声道:“太子误会了。” “误会?”青持笑了,“王爷有话,不妨直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青画看愣了,确切的说,是看青持的举动看呆了——他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那个木讷的侍卫的样子?知进退,会曲折,他……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六年的太子生涯,他经历的肯定不是寻常人的日子,她想过他会有点变化,却没想过,他居然已经可以把墨云晔逼到这样的地步……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他正好抓住了他的痛脚。 “这儿的陵香花没想到会开那么多。”墨云晔轻飘飘地转了话题,目光落到被忽略了许久的青画身上,“郡主,你可喜欢?” 青画的呼吸微微停滞,只片刻就挂上了微笑:“不喜欢。” 墨云晔垂眸笑道:“为何?” “因为这花有毒呀,”青画几乎是捂着肚子笑了,“王爷,这花寻常人闻了也就难受一天两天,可是久病的人闻了就会寒毒慢慢入体,倘若是中毒的人,那效果自然加倍。哪怕那个人侥幸存活,恐怕也活不过三年。而且是日日被寒毒纠缠的三年。摄政王府里种着这种花,王爷还真是志趣奇特。” “这毒……会发作?” 墨云晔居然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这让青画愣了神。她道:“会,不过,和三月芳菲比,这毒不算什么。” 墨云晔良久没有说话。 那个夜光杯不见了,很久之后,青画在地上草丛中找到了它。不知道是跌落的,还是丢落的。 这一夜赏花,青画没有看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却好歹也看出他并没有什么涉及朝政的大事。他似乎……只是想验证思归的事情而已。这么简简单单的动机,让他耗费的精力却绝对不比一次大阴谋来得少,她也有些疑惑,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请上邻国的太子和郡主,冒着被朝中人猜疑的险只为了求证一份故人礼。 思归念卿,这并不是情意相投的定情信物,恰恰相反,这是宁府上下几十条人命牵连的物件而已——本就是……不祥之物。 三言两句漫无边际的闲谈,赏花完毕出西院已经是月当空,那夜,墨云晔盛情相邀青持与青画在摄政王府里住下。青画本不想,临走却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闪,偷偷进了西院。她又改了主意,笑眯眯回头答应:“好啊。” 摄政王府本来是她的噩梦,可是如今她是青画,她对这里只是厌恶,却不再恐惧。即便如此,青画的那一夜还是无眠的,不是因为心慌,而是因为那天是十五月圆之夜。每每月半,她总是得等夜半之后才会渐渐平息下心里的忐忑,稍稍休息上一会儿。在宫里每逢月半她都会待在房里亮着灯直到天亮,但是在摄政王府却不行,墨云晔生性多疑,他现在的注意力在青持身上才忽视了她,倘若他真怀疑了,恐怕…… “郡主,想什么呢?”秦易笑着掀开水晶帘,眼角带着一丝亲昵。 “我在想,你家王爷究竟怀着什么心思。” 秦易眼色一闪:“你说对太子?” “嗯。” “王爷他其实没恶意的,”秦易柔柔道,“郡主,其实你是我见过第二个王爷会迁就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二个?”青画苦笑,“第一个呢?” 秦易不说话,只是脸色却暗了。 即使她不说,青画也知道,这第一个早就死了。她不想为难秦易,只好一笑而过。秦易是个聪明的丫头,也许是上次拴在同一根绳上的经历,又或许是因为上次只有她一个人在宁锦的忌日穿素,青画对她是怜惜居多的。 若要说了解墨云晔,恐怕没有人比得过秦易。既然她说这次墨云晔没有恶意,那么十有八九是真的了。青画轻轻松了口气,看着几个丫鬟已经整理好了床铺打算往门外走,她犹豫着开口:“小易,你陪我多坐一会儿,行吗?” 秦易抿嘴笑:“郡主寂寞?” “嗯。”青画尴尬点头,她不能说是因为要为彻夜独身点着灯找个理由,秦易是墨云晔最信任的,她证明就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秦易没有多怀疑,搬了张椅子坐到桌边笑:“郡主想聊些什么?” 青画想了想,吐出两个字:“秦瑶。” 秦易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说:“郡主,秦瑶有什么好谈的……大晚上的,郡主干嘛不让人睡安稳觉……” 青画被秦易的模样逗得直笑,好半天才接着问:“秦瑶都这么多年侧妃了,怎么还没升?” “呵,她?”秦易嗤笑,“怎么可能,王爷他……” “怎么?” “王爷他也是个倔强性子,有时候太过偏执,唉。” 倔强?青画在心底暗笑,墨云晔他那哪是倔强,他是当全天下人都是糟糠,独独他一个是人。他的东西,他如果不想给,恐怕就是血洗他都得给夺回来。 对于墨云晔,青画没有多少兴趣谈论,她饶有兴致地换了个问题:“小易,我刚才……看到秦瑶进了西院。” 秦瑶向来对西院厌恶至极,她深夜进西院,这件事可是有趣得很。青画已经很久没有起过玩心了,只是这次却掩不住眼里的恶劣光芒。她很好奇,秦瑶作为墨云晔的侧妃,到一个废弃那么久的正妃院子里去做什么。墨云晔明令所有人都不得进入西院,她向来唯墨云晔的话马首是瞻,这次居然会冒这么大的险进西院,还真是……有趣。 “郡主,你变了许多。”秦易撑着下巴笑。 “嗯?” “我记得你上次来,还不怎么会笑的。脸上笑,眼睛也不笑,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神色却很老练,做事也……”秦易脸色微微变了变,想起了上次的事情。 青画敛眉笑,朝她招招手:“小易,帮我个忙……” “帮什么?”秦易顿时警觉。 “小忙……” 难得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不把欠的债讨回来,不是太亏了么? 56、一次交锋(下) —————— 第二日, 下起了倾盆大雨,不得已, 青画和青持的行程又被延期。这也正合青画的意思。昨夜她本来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潜到西院去看看秦瑶到底在到什么乱,想拜托秦易替她支开门外守候的丫鬟侍卫, 哪里知道秦易一脸的惶恐,咬着嘴唇不肯答应。 她说:上次郡主的一次小忙要了洛扬将军一条命,这次小易可不敢再给郡主开方便之门了。 墨云晔在太阳刚刚东升的时候从外头回到了王府,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几个青嫩翠绿莲蓬,笑吟吟地派秦易找了个瓷瓶把还带着杆的莲蓬插上了。莲蓬上依稀还带着几颗露珠,晶莹嫩绿,衬着他的脸色更加鲜绿。 青画远远见过莲蓬吃过莲子羹, 却没这么近距离见过孕育莲子的莲蓬, 一时间忍不住好奇的心理多瞅了几眼。 “想吃?”墨云晔微笑。 青画顿时防备,谨慎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才清声答:“可以吃?” “自然。” “王爷不吃,我这做客人的怎敢逾越?” 话一出口,青画就已经有几分尴尬了,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模样是什么样子, 那分明就是派初出茅庐的耍赖模样。她没想到的是,墨云晔居然真的摘了个翠绿的莲蓬,从莲蓬里扒出颗青绿的莲子剥了外层的绿衣把莲子放到了嘴里。他低眉一笑,轻轻抬手,眼角带着细细的弧度。 青画知道自己的笑有些干涩,无奈之下从墨云晔手里接过莲蓬,赌着一口气也从里面挖了一颗, 放到鼻下嗅了嗅才放进嘴里,轻轻摇了一口——顿时,苦涩的味道在口里渐渐蔓延开来,她顿时皱了眉头哭丧起脸——好苦,不是莲子芯那样清凉的苦,而是带着鲜嫩的露珠味和荷叶汁的那种涩涩的苦。这味道……亏墨云晔能咽得那么面无表情。 “如何?”墨云晔扬眉。 “王爷志趣果然特殊。” 墨云晔的目光落在她紧锁的眉头上,久了居然有了笑意——她穿着一身的绿锦,和莲蓬几乎是一个颜色,难得露出稚嫩神情的脸上满是厌恶,就像是个孩子见着了厌恶的东西又不能一般的神色。他认识她已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她的成长他看在眼里,也暗暗惊讶着。她已经开始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把对他的憎恶慢慢藏到纯然的笑脸后,可是现在的模样却是少有的单纯——即使是单纯的讨厌,她的眼居然剔透得会衬出莲蓬的微光。 有些人天性适合官场,有些人则恰恰相反。 这样的喜怒形于色,曾经何时……他见过的。这样的青画太简单,简单得就像…… 莲蓬被墨云晔插回了瓷瓶中,他低眉道:“吃得苦中苦,不一定能成为人上人。你还……太年轻。” 太年轻?青画想笑却没笑出来:“王爷对我说这些可有深意?”他对她叮嘱你太年轻做事不要冲动,这岂不是太好笑了点? 墨云晔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脚,一瞬间眼色凌厉起来,嘴边的笑也变了一丝味道。青画却不以为然,报以一笑,把手里的莲蓬往地上一丢:“托王爷福,苦我已经吃够了,就等着成为人上人。” 宁锦一条命,还不够苦么? 那一刻,青画心里是有火的,火气一上来,她的眼里都带了光泽。墨云晔却不知为何只是凝神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不再辩解。一场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碰面,终究是不欢而散。 即使是如此,青画仍然不想离开摄政王府,不为墨云晔,而是为秦瑶。六年前的宁锦没有半分防人之心才会被秦瑶给牵着鼻子走,害了自己不算,还累及她腹中……这笔账,要说不想算,怎么可能?上次是为了去墨云晔的左膀右臂洛阳才放她一次,这次……她不会再姑息。 秦瑶不是个聪明人,至少她公然挑衅邻国的郡主就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青画想不通,这样一个人六年前是怎样才能把宁锦治得死死的?如果她当真是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所有的事情,那么时隔六年,她偷入西院又是想做什么? 很多个谜团,一个个在青画的心里打了结,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那夜趁着月色,她在西院门口一处隐蔽的角落里站了半夜,只为等可能出现的秦瑶。陪她一起等的,还有心不甘情不愿,但是被她一记“真的是小忙”骗来的青持。 “你真是……”青持轻声叹着气,眼里有无奈。 青画抿着嘴笑:“你放心,我这次不闯小祸。” 青持看着她少有的神情微微出神,良久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画偷偷握了握怀里早就藏好的东西,笑了。 秦瑶终究是没让青画失望,到了夜半,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西院的入口,似乎是稍稍踟蹰了一下她才进到西院的范围里面。她没点灯,只是借着点月光辨认西院杂草丛生的路径。 青画悄悄拽了拽青持的衣角,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青画跟她到了那间破败的屋子小小惊讶了一番,居然也跟着踟蹰了几步才咬咬牙踏进内院。秦瑶不仅是去西院,还是去宁锦生前住的屋子。她看起来有点紧张,她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长长的衣摆拖过院落里的杂草显得有些耷拉。她在院中停留了片刻,走到了院里那株梧桐树下,蹲下身细细找寻着什么…… 梧桐树下,往昔的小榻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一个木架子。秦侧妃倒也不嫌弃木头腐烂的气味,扶着那张小榻蹲着身子一点点地翻过那丛生的杂草——有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身子颤了颤,越发僵硬了。 青画站在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站着,静静看着秦瑶在地上翻找东西。那棵梧桐树下如果要有什么东西的话……大概就是六年前那个装着三月芳菲解药的瓶子。可是时隔六年,她找来有什么用? “谁、谁在那儿!”秦瑶的声音霎时慌乱。 青画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警觉,也许是太过紧张反而疑神疑鬼了,她站起身的时候带倒了树下的木榻。木榻倒地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很响亮。 “你还敢来西院?”青画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透着几分揶揄。 “你……”一瞬间,秦瑶似乎是惊恐无比,“你是谁?” 青画低头笑:“你说呢?”三个字,被轻轻吐出来,借着午夜一点寒意,透了几分诡异。 秦瑶不动了,她僵硬地往后退,直到靠上梧桐树。月光淡淡地批洒下来,照在她的紧紧抓着衣衫的手上,让她的慌张原形毕露。 “宁……锦?” 青画知道自己现在站的这地方秦瑶是看不清脸的,但是她会猜宁锦……还真是匪夷所思。她想笑,咬着嘴唇憋着气,却被青持按住了肩膀——稍安勿躁,她明白他的意思,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秦瑶的情绪一直很怪异,她似乎是忍无可忍,战栗着开口:“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都已经……六年了,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青画嗤笑:“散不了,怎么办?” 秦瑶几乎是尖叫:“宁锦!当年的事情是你自找的!我不过、我不过顺着王爷的……他都知道的!” 铮—— 一抹寒光在漆黑的夜里衬着月光在一刹那贴上秦瑶的脖颈,执剑的,是青持。就在刚才,他还按着青画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结果秦瑶一句宁锦是自找的居然让他乱了阵脚,拔剑相抵。青画心里微微一动,有些酸楚,悄悄走到了他身边,陪着他站定了。 秦瑶也终于看清了他们,脸孔狰狞:“是你们,西院是禁地!” “是,”青画冷笑,“怎么,许你来还不许我们来?这禁地墨云晔为你开了方便之门?” 秦瑶说不出话,只是狠狠瞪着青画的眉眼,仿佛结了几辈子的仇怨一般,她的眼光比堪比地狱来的魔煞。她无视脖子上的剑已经有几分划入肤里,阴测测盯着青画,从眼角眉梢到身上,一寸寸打量过她。她说:“我和你有何冤仇,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青画笑了:“血海深仇信不信?” “你……”秦瑶语结,良久才狠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等我出去,必定禀报王爷你们夜闯禁地的事!你们还与宁锦那贱人有干系!” “宁锦有得罪你的地方么?”青画冷笑。当年秦瑶还是个小小丫鬟的时候,宁锦的确是喜欢秦易多余秦瑶,可她却从来没有错待过她——就连到最后她下毒嫁祸,甚至之后的种种凌辱,当年宁锦怀子心伤,早就收敛了心性,也从来都没对她做过什么报复。她居然口口声声的贱人,这个不得不让青画愤然。 “宁锦她本来就是个狐媚子,贱人,又何须你为她开脱!” 冥顽不灵,一瞬间,闪过青画脑海的是这四个字。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宛若重新羞辱一般的咒骂,想伸手打却有险险停手——一巴掌,实在是太过便宜她了……而且,她还有用,她不能冲动。 青持的脸色也很僵硬,看得出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剑已经划入了她的脖颈,只要再用上一分力,秦瑶的命就危在旦夕……青画怕她真的会丧命,轻轻拽了拽青持的衣袖。青持却茫然不觉,只是神情凌厉地盯着秦瑶—— “太子……”青画轻声叫。 青持不为所动。 青画轻道:“宁臣……我好好地在这儿。”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那个她一直逃避的事情,在寂静的王府西院,梧桐树下,木榻边上。剑,颤了颤。青持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他沉道:“怎么处理?” 青画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眯眯递了上去。 没有章法的反抗,气急败坏的控诉,这个人……真的是能配出三月芳菲的秦瑶?青画心里有疑惑,不知不觉看多了几眼,才发现秦瑶的脸上已经紧绷得如同鬼吏,她这副样子全然是个心狠手辣却有勇无谋的人,墨云晔居然会允许她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而她当年居然可以在宁府一门的血案里推波助澜……这着实有些奇怪。 除非秦瑶有两个,不然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你们想干什么!”秦瑶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 青持接过纸包,用一个巧妙的姿势制住了秦瑶的手脚——顷刻间,那包药直接进了她的口中。秦瑶咳嗽不止,瘫软在地上,拼命抠着自己的咽喉想要吐出来。 “不痛的,”青画轻笑,“而且吐不出来。” “你……咳咳……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 “你……杀了我,王爷咳咳……不会放过你的!” 秦瑶口口声声的王爷,让青画眼底的嗤笑意味越来越浓,她在她身边蹲下身,笑了:“他最好不要放过我,否则就是我不放过他。” 气氛终究是僵持了。青画没有等秦瑶下文,她站起身踱步到了屋内,从怀里把刚才就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火折子,还有一块染了灯油的帕儿。昨日下过雨,屋外仍然有些潮湿,但是屋子里却是干燥的,点火……也不是什么难事。青画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破败的西院屋子,她也知道,青持就等在外面,看着她亲手在屋子里点燃了第一个火苗。 火,终于熊熊燃烧。 秦瑶的脸惨白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青画。 青画再度在她面前蹲下了身,轻声告诉她:“瑶夫人,你得想法子和墨云晔讲西院大火和你脖子上伤口的事,不过,可别提我们哪。” “你妄想!” “我是妄想,”青画冷笑,“你别忘了刚才咽下去的东西,我要是不能妄想,我让你没得想。” 秦瑶的连惨白无比,她似乎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终于跌跌撞撞地跑了开去。至于是去找人救火还是找墨云晔哭诉就不得而知。 青画当然也知道火光已经很是明显,假如不赶紧离开,怕是真的会有麻烦。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破屋,心里居然还是疼的。她以为很久之前早就放下了的东西,结果却没那么简单。恨也好爱也罢,羁绊还在……这让她心惊肉跳。她想起了孩子,那个曾经差点儿就出现在这世上的她最亲的人。那时候她就躺在这榻上,孩子就在她腹中……而如今,她一把火会毁了这所有的记忆。 鬼使神差地,她低头看了一眼属于青画的平坦的腹部,眼睛干涩。 青持似乎是有些无措,他显然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慌乱道:“你……别难过……” 青画轻轻摇头,抬眼时已经没有情绪,她强笑道:“我不难过,他要是来到这世上,我才会难过。我带着他死,才是不害他。”直到今日,她仍然是感激的,当年宁锦怀子只有三月,血脉未成。她一死,万般皆了。 *** 摄政王府大火,一夜之间传遍了许多地方。 青画却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直到秦易脸色很苍白地到她房中,没有半分礼数地把她给摇醒了。 “郡主,这该不会又是你的小事情吧……” 秦易的脸色不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青画想笑。自从上次在一根绳子上待过,秦易对她倒是有几分像自家人了,但是再自家人,也及不上她对墨云晔的忠心耿耿。青画只得装出副睡意朦胧的模样,揉揉眼睛道:“什么小事情?” “你让我帮的‘小忙’!” “嗯?” 秦易似乎是吓得不轻,纠结许久才开口:“西院大火,昨夜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心惊胆战,拼了命救火,王爷大怒……” 青画垂眸道:“救下来了么?” “其他地方倒还好,就是主屋彻底毁了……火源是主屋。”秦易皱着眉头犹豫,“郡主,真不是你?” 青画笑而不语,一件一件慢慢穿着衣服。 “墨云晔怎么处理的?” 秦易的脸色变了,眼光有些躲闪。她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勾起了青画的好奇心,她甚至有些期待秦瑶能想出什么两全的办法去应对墨云晔了——只是,她不能去打听。作为摄政王府的一个外客,哪怕墨云晔可以查出是她所为,在他找上她之前,她都不能主动去打听。同样,墨云晔哪怕确信是她做的,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他也不能贸然来问她,否则就是于礼不合,有失国之大体。 除非,是他丢了王爷架子乱了阵脚的时候。 青画怀着有几分恶劣的心思慢悠悠的用过了早膳,正想出门看看情况的时候,再次见到了秦易。这次她的脸色更加诡异了,她犹豫半晌才开口:“郡主,王爷他……请您过去。” 57、情丝奈何 “你给秦瑶……下了毒?”秦易支支吾吾, 终究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反正也已经东窗事发,青画无意再瞒, 轻轻颔首。 “是什么?” 是什么呢,青画细细想了想, 笑了:“七月流火。” 秦易瞪大了眼:“这是什么毒?我只听说过三月芳菲。” 青画整理完了妆容才缓缓道:“所谓七月流火,自然是药性比三月芳菲强上两倍的毒药。”七月流火,这个名字是当初司空取的。意在与三月芳菲一比高下,比三月芳菲要高明上几分的区别是,七月流火死不了人。这也是秦瑶欠她的。 秦易久久没有出声,只是细心地替青画整理梳妆,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却始终没有开口。一直到她临出门, 她才轻声道:“郡主,你就那么恨王爷?我其实,很想你能陪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除了……他只对一个你另眼相看过。你们如果不斗, 多好……” “没有可能。”青画的眼色霎时冰冷。 秦易轻轻叹了口气。 秦瑶的毒未解, 她却把事情真相告诉了墨云晔,这一点青画漏算了。 墨云晔相邀,青画是不能不去的,只是临行前她还是偷偷去了趟西院。大火把西院烧了个遍。从破屋到梧桐,火源那儿是片甲不留了。原来是屋子的地方只留下了一片焦土和几根嶙峋的梁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烟味儿。青画站在屋前本来是笑的,眼里却尽是涩然, 末了,她轻轻蹲下了身,悄无声息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烧西院,并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早有预谋。墨云晔已经手握兵权,并且已经在朝廷中稳固了势力。现在的他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但是他没有动作,也就是没有破绽。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只是防而不攻,所有的事情都在原地打转……万事无不要先破而后立,她烧西院,为的不过是一个突破。他或许会彻彻底底赶墨轩出皇城,又或许会做些别的什么,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她设计的。 上辈子的宁锦不常走动,几乎只在西院里过日子,而这一把火,毁的是她在摄政王府里所有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说不想哭是不可能的。西院已毁,这摄政王府就和她青画再没半点联系,以后抄家也好,火烧也罢,一切的一切都与宁锦无关,与青画无缘……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的焦土味道。青画蹲着身子浅浅吸进了几口,一不小心被呛着了,无奈之下拿袖子捂住了口鼻。 她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不远处,站着个绛紫衣衫的身影。那个身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站在断壁残垣边上,眼色凛冽到了极致,就连初升的太阳也能在他漆黑翻着寒潮的眼眸中留下半分光辉。他静静站在那儿,目光掠过一片片的焦土和毁于一旦的西院,眼里翻滚的是肆虐的前所未有的情绪,而当他看到焦土之上那个缩成一团绿纱衣,眼里的寒潮顷刻间成了杀意。 这一切,青画都不知晓。她在西院静静待了一会儿就去了正殿。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就在她走后,那个绛紫色的身影迈步到了她方才蹲着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凝视着早就空荡荡的院子。他轻轻合上了眼,整个人一瞬间柔和了下来,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染了焦土痕迹也没能换来他一点一丝的目光。 人都有三魂七魄,他独独少了一缕,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还记得,秦瑶张皇失措的神情,她狼狈不堪,几乎是跌撞到他面前,她说:王爷,西院、西院着火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是笑着的,又或者……他已经不会思考西院着火是什么意思,他问她:哪个西院? 秦瑶吓得跪到了地上:……王爷,是西院,是禁地西院…… 禁地西院是哪里呢?他记得自己愣了片刻,没笑,没怒,没有思考。他看见自己绣着金线的衣襟,看到自己腰间的玉佩,看到自己的折扇上画满了荷塘月色,看到执扇的那手苍白如死尸,看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闭着眼伸出了手,像是在触摸虚空的东西,渐渐地,他勾起一抹弯翘的月牙弧,眼睫轻颤——东边是花架,有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就因为太过茂密了些挡着花,有一次被那个人扯光了叶子……西边是荷塘,夏天的时候那个人喜欢扯着裙摆下去采莲藕,南边是梧桐,那个人最最简单的时候曾经躺在那儿苍白笑着,说秦瑶的毒不是我下的,晔,你信我…… 风吹过,焦土的味道一阵阵袭来。老天爷用一种近乎是残忍的方式把他拉回了现实。 几乎是同时,手抓空了,他捂住了胸口咳嗽了几声,笑意煞是收敛,陡然间张开眼,眼里寒光毕现,惊破天地—— “青画。” 这变故青画不知道,她在正殿等候。从丫鬟到侍卫,偌大的正殿里没有一个人。她心里隐隐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这静谧而又冰冷的殿上,她想发抖。 摄政王府的正殿似乎发生了一点点的变化,但这变化她看不出来,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不安——这样死寂的正殿,她不想再这儿多待哪怕是一刻钟。她想走,然而就在她往回走的第一步迈出的刹那间,有一股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在殿上响了起来——啪——那真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却足够让青画警觉。 那是一种竹筒相互碰撞的身影,出自——房梁上! 她几乎是一瞬间离开了原地,急急退后了几步猛然抬头——房梁上果然系着两个清翠的竹筒,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绑着它们,竹筒外,两个颜色艳丽的虫子正相互触碰着触角,间或扇动着翅膀。诡异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 蛊虫。 这个青画并不陌生,她这五年来天天都是与这些东西为伴的……她陌生的是在朱墨看到这些东西。这种长相鲜艳的蛊虫叫花翎,都是一雌一雄分开装在两个柱罐里的,两只不能放在同一个地方,否则虫子便会破竹罐而出,交合之后雌虫便会钻入最近的一个活人身体里产软,而雄虫则会钻入那人口鼻,毁尽那人容貌…… 必死无疑。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这花翎小虫,而是墨云晔他竟然想直接杀她……他已经顾不得朝廷大局了吗? 花翎虫静静地攀爬在那两个竹罐上,时不时小心翼翼地靠近青画一些,又慢慢爬上去。它们并没有立刻攻击青画,而是在静静地判别她是敌是友。但凡与蛊虫为伍的,身上的气息是与寻常人不同的,蛊虫首先辨别到的不少人息,而是同类的气息——而这一点,墨云晔不会知道。 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点药粉涂抹在手上,搬了张凳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竹罐下缘。花翎仿佛是受了蛊惑一般,一点一点地从竹罐上爬了下来,到了她的手上。青画微微勾了勾嘴角,朝它们轻轻吹了口气。这举动取悦了花翎小虫,它们扇扇小翅膀,在她的手心里打起了转儿。 青画不担心蛊虫会伤她,却担心这殿上还有些别的什么。她细细扫视了一圈,才慢慢一步步沿着雕花的支柱退到了门口。 铮——一抹剑光闪过,青画几乎是本能地把手里的花翎丢向身后—— 紧随起来的是惨叫声,一个执剑的黑衣人丢了剑捂着自己的耳朵嘶声吼了起来,青画冷眼看了一眼,却发现就在那人身边,还有一个黑衣人。花翎只能对付一个人,还有一个的剑已经出鞘,明晃晃地向她袭来—— 青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恨自己没有学武。她的头脑清醒无比,甚至可以看到日光投射到那人剑上的光影,但是脚下却好像瘫痪了一样,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剑太快还是她的脚已经黏在了地上,她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那个人的剑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浑身冰凉。 叮——两剑相抵的撞击声清脆响起。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拽着她转了几个身,险险地避开了那要命的一剑。青画只看到那一抹青灰的衣摆就已经认出了带她离开鬼门关的人,她脱力地倚着那个人重重地喘气:青持,他终究是发现了她不见,及时赶到了。 “躲好。”青持沉声道,“小心。” 青画点点头,合作无间地退到他身后几步,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能护着又不用担心她被波及的地方。青持凝神闭气,顷刻间挥剑如流鸿,三十招内,招招凌厉式式要命。在一记釜底抽薪一般的绝杀中,他的剑终究是刺进了那人的咽喉,血溅三尺。 两拨。青画靠在青持身边面无表情,心思却是起伏不定的。除了墨云晔,谁敢在摄政王府的正殿里摆下绝杀阵?他们一个是堂堂青云的太子,一个是郡主,是当年皇帝的贵客,他居然真下得了杀手!两拨退了,第三拨,第四拨呢?她不会武,青持也没法时时刻刻盯着她……虽然烧西院是她故意想激墨云晔有所行动,但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是她预计的。她没想过,他居然会不顾后果直接对她和青持两个身份特殊的人下杀手。 “太子……” 青持冷笑:“墨王爷,你打算看多久?” 正殿上依旧是死寂一片,没有一点一丝的声响,青持低哑的声音在正殿里轰然乍响,一遍遍回荡着。良久,一声极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纸扇合上的声音。就在青持目光所及的方向,那一袭绛紫的衣袂闪了闪,一缕黑色的青丝首先跃入了殿上两人的眼帘。墨云晔,他像是没有气息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门外,眼里没有一丝的光亮。 这样的墨云晔,比平时温煦的他阴冷了不知道多少倍。不管是青画还是宁锦,都没有见过他这如同地狱归来的罗刹一样的神情,她本能地退了几步,撞上身后青持的胸口才止住了脚步。几乎是同时,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她脑后响起:“墨王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墨云晔眼里无波无澜,只是冷笑:“敢问太子,你们的为客之道又是什么?” 为客之道,就是烧了西院禁地,逼你不得不动手。青画在心里暗笑,眉宇间露出少许难掩的嘲讽。他这副模样,究竟是痛惜西院被毁乱了方寸,还是愤恨有人胆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呢?她悄悄定了定神,朝他微笑道:“王爷,不过是个破败的院子,是我一时兴起玩焰火,不小心点了。还望王爷不要与青画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儿家计较才是。那院子反正破了,烧了正好修个富丽堂皇的,王爷若是先铺张,我可找青云的工匠可以代为修建。” 一句话,字字句句间最为刺耳的是“破败的院子”几个字。墨云晔的神情一滞,良久才冷道:“你以为重建得了?” 青画巧笑:“我听说西院的主人在王爷你和瑶夫人婚典那日就已经病死了,听说连尸体都不翼而飞。王爷,这西院啊,不吉利。”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听到话末不吉利几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颤了颤,末了他抬眼冷笑,微微抬手,他身后就涌现了十数人。他们个个待见,眼神肃杀,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此时此刻出现在正殿之上,就十有八九是江湖上的杀手。看他这副样子,显然是并不打算放任他们活着出摄政王府。 青画咬牙:“杀了我们,你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墨云晔稍稍勾了勾嘴角,他说:“辰时太子与郡主的马车已经出摄政王府,至于去了哪儿,与我摄政王府无关。”能出此下策,他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秦瑶的性命你就不管了么?没有我的解药,她恐怕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墨云晔抬眸冷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也就是说秦瑶的命,于他并不算什么……青画想笑,埋着头收敛着面上嘲讽的神情。她早该知道的……墨云晔,他是墨云晔。当年他可以毫无半分愧疚地利用宁锦,秦瑶又如何?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这朱墨的江山,只有这人上人呼风唤雨的快感而已……他是墨云晔,在朱墨墨云晔三个字代表的是皇权,是兵权,是对至高无上权利的一手掌握。除了这些,墨云晔还有谁能知晓一分一毫么? 恐怕……没有。 青持已经浑身的戒备,那十几个黑衣人挥剑的一刹那,青持就把青画往正殿最深处狠狠一推,自己去抵挡那十数人的剑雨。青画一时脚步不稳,踉跄地栽倒在地上两眼昏花,等她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抹冰凉贴上了她的脖颈——青持疏忽了,他不该把她推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因为墨云晔从来不孤注一掷,有一批,就会有第二批待命,第三批暗藏。所以,当那一抹冰凉贴上脖颈的时候,青画只是微微愣了愣,而后很镇定地随着那剑站起了身,直视墨云晔。 “画儿!”青持的步伐霎时间乱了,连退几步。 青画却顾不得去看他,因为墨云晔已经到了她面前,抽了他身边一个黑衣人的剑,直指她的胸口。他轻笑:“郡主年纪尚小,本就是爱玩的天性,你就是把整个摄政王府给烧了,我都不会计较。可是你不该动西院。” 那剑,就在胸口。青画还不够镇定,她没法在自己命系一线的时候还侃侃而谈。她选择了沉默,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不见底的眸,咬着嘴唇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不求饶?”墨云晔低声问。 陡然间,青画恍神了,这样去情景她似乎见过的……不知道多久之前,久到那时候宁锦还是个野小子,她爬上相府最高的围墙,在那儿采一束出墙的野花却忘了下去的路。那时候他也是轻声笑着问她:你求不求饶?你真的不求饶? “不求。”一如当年一般,她闭上了眼,咬牙倔强。 顷刻间,杀意陡然弥漫。青画知道自己的性命很有可能丢在了这一次失策上。她恨自己不会武,否则也不会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可是时到今日,所有的事情都晚了…… 墨云晔的剑稍稍挪动几分,只要他稍稍一用力,眼前的这个稚气尚存的小女子就会血溅当场。她真的还小,可是眉宇间的某些东西却深沉得仿佛被故意刻上去的一样。他本来早就刺了下去,不管她求不求饶,她烧了西院!可是……那一声不求,和她闭眼之前眼里的那一抹倔强,却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手,僵持。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看这个稚气未脱的堂堂青云郡主。 58、浅浅情丝 青画。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青云的郡主, 青云未来的太子妃,是青云放到朱墨的微妙的棋子, 也是拉拢青持牵制墨轩最好的锁链……这一切,墨云晔都知道。可是他不想停, 不想留下她性命。太子妃又如何,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火烧西院!他想杀了她! 可是……执剑的手却比他想象中要僵硬上许多。她的眉头紧锁,脸上苍白,明明是落魄到极点,却不知怎的还是混混沌沌一片。她的命明明就在他手里,可是他却抓不住她。她的眉宇间带着一分稚气和纯然, 即便是被层层修饰遮掩着, 这样被逼近了看,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遮掩不起来。这一丝微小的神情,让他的手颤了颤,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发作起来…… 不安。墨云晔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这种情绪了, 他甚至不确定此时此刻心里的颤动是不是叫做不安, 可是……刺不下去,这是事实。他不清楚这感觉背后藏着的是什么,却不打算无视它。 剑已经划破她衣衫,绿锦碎了一条线。墨云晔冷眼看着青画近在咫尺的脸,杀意一点点在他的眼里泛滥成灾。 “我和你有何冤仇?”最后的最后,他浅声问。很多时候很多人他都是看得透的,独独她, 他派人查了许多都没有查出她和摄政王府或者他有什么冤仇。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费尽心思从青云到朱墨,联合墨轩一起来对付他…… 青画咬牙不语,脸色苍白。 “不说么?”墨云晔冷笑,手上稍稍用了几分力,剑就划入了绿衣。 青画皱着眉头咬牙,胸口已经有些疼痛,碎锦声在空旷的殿上轰然入耳,让她浑身都起了战栗——不用看她也知道,胸口的那一丝丝的热是剑已经划入肤里,不深,却足够让她手脚冰凉浑身乏力。这是第二次,离死那么近,近得就像噩梦重来……第一次,第二次,带来这战栗无措把她活生生从人间拽下炼狱的都是他,墨云晔! “真不说?” “除非你死。” 青画陡然睁眼——昏暗的视野霎时光亮,她看到了墨云晔阴沉得如同黑夜一样的眼眸,这样的墨云晔是她不熟悉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儿已经渗了血,绿锦染了红成了一种近乎是深棕的颜色,沿着剑慢慢晕成了一圈。血,在医中多是毒,但是在蛊中却都是药。她给秦瑶下过蛊,给洛扬下过,但是对墨云晔,她并不打算用这种方式……可是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她有选择。 殿上死寂,只剩下呼吸声。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润泽,手腕一翻,剑几乎就要刺入—— “墨云晔!你不能杀她!”最最紧要的关头,青持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殿上响彻着。 所有的人都停滞了一瞬间,墨云晔微微扬了扬眉,轻轻浅浅道了一个音:“嗯?” 青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会后悔杀她。” 墨云晔低眉略略沉思,终究是没能刺下那一剑,他敛起神情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沉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青画——也仅仅需要这一眨眼的间隙。 “晚了。”回答他的是青画的笑声。 很久很久以后,墨云晔还记得当时见到的情形。他这一辈子见过许多花,看过许多景致,花间轻蝶,柳下美人,荷塘月色,入眼的多,入心的少。五分春三分夏两分隆冬他无不细巧赏过,乃至于人情世故,也鲜有沾衣。但是那时候青画的眼色却是鲜活无比的,她嘴角的弯翘衬着她葱翠的绿衣,让人如临时夏。 也就那突兀的一抹笑恍了他的神,给她换了一丝丝的间隙,让她很是灵巧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剑锋。她衣袖如云,洒下的东西却让他的眼里瞬间刺痛无比—— 他的视野霎时昏暗,最后见到的是那个被他的剑架着的女子眼里含笑却怨毒无比的目光,让他心惊。许多年后,这双眼依旧是他许许多多年来最为鲜亮的东西。只是,当时不知是为何,或者是知道了,却没能觉察。 紧接着,迎接他的是肩上一阵剧痛。 *** 离开摄政王府,青画已经有些狼狈。没有香车软轿,没有随行侍从,只有一个青持。青持没有问话,只是在她走不动的时候蹲下身抱起了她,一如当年一样。他身上有伤,青画清楚地看到他的眉头紧锁,但是还没等她开口,青持就已经堵住了她所有的问话,他说:“无妨。” 他的脚步不停,青画越发彷徨:“宁臣,我疼。” 这一次他总算停下了脚步,把她放到路边一块巨石旁,犹豫开口:“我,去找大夫?” “不用。”青画摇摇头,“不需要。” 料理伤口的药她向来是随身带的,这也是司空的要求。恰巧边上有条蜿蜒的小溪,她想了想,慢慢解开自己的衣带,找了块手绢沾了溪水轻轻地把胸口的伤口清洗了一遍,又抹了些止血的药才把衣衫整理好。青持早就背过了身,他拄着剑站在不远处,身影如松柏。 “太子,我这里有些止血的药。” 青持的身形微微一顿,犹豫半响才转过身,闷声不响地到了她身边。 “脱衣服。”青画忍不住笑,“先洗洗,我给你上药。”他功夫很好,以一敌多也没有吃多少亏。只是那几道伤口似乎都在背上,他自己恐怕涂抹不到。 青持瞪大了眼,居然没动。他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眼神狼狈,末了更加躲闪地移开了视线,涩声道:“你,别叫太子。青持,或者宁臣,都可以。” “好。”青画微笑,眯眼摇了摇装药的瓶儿。 青持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乖乖脱了,只是动作笨拙,好像一个刚刚学会穿衣服的孩童。他踟蹰了片刻,才闷闷开口:“墨云晔……” “没有大碍的。”青画低头道,“那只有片刻的失明。”虽然他们安然离开是她威胁墨云晔说是要命的毒药,但是其实那是吓吓人的玩意罢了。 “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来只准备了秦瑶的药,”青画低声笑了笑,一点一点地把药摸到青持的背上,“而且,太便宜他了。” 她眼里涩然,手劲却是不大的。青持没有多问,只是闭上了眼,收敛起了从方才到这一路的凌厉,变回了驯良温顺。半晌,他抬眸问:“回宫?” 青画思量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在朱墨的身份巧妙,受伤带来的盘查恐怕会徒增更多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暂住”摄政王府的名头在外面逗留几天,等伤势不会被人瞧出来再回去为好。青画把这想法告知了青持,青持的眼里多了几分笑意。他说:“我知道这儿有处漂亮的村庄。” 青持口中的漂亮村庄叫花田村,是上辈子青画在朱墨的都城混迹了一辈子都未曾进过的一个偏僻小村落。她进了村才发现这花田村外头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村落,里面却是家家有花户户穿溪的好地方。这儿的人也许是少见外人进村,男女老少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偶尔目光碰上了也是微微一笑,并不失礼。 青画悬着的心放下些许,她不禁微笑:“要是能来这儿安家就好了。” 青持若有所思,良久才道:“你想住下来?” “想想罢了。”大仇未报,这种日子,又岂是她能奢望的? 青画笑着摇头,把目光移到了别处。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铁匠铺里传出的声响,盖过了青持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花田村三日,青画过得悠哉无比。只是三日过去,当伤势已经不大明显的时候,她心里本来压着的石头又一枚一枚压回了心上,隔了三日,重负又多了几倍不止。她站在村口眺望村外,青持骑着马伫立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 村里去城里的人回来说,近来朝野动乱,百官人人自危。又有人说朝野之中无缘无故起了一批肆无忌惮的官员,尤其是几个武官更是嚣张,陛下大怒,把那些乱党都调成了文官……验兵典已经近在眉梢,摄政王却身受重伤,没有人知道这是福是祸。 青画知道,这一切都会在她回到宫廷中的那一日爆发。火烧摄政王府西院已经是开了先破之例,伤墨云晔更是已经强行打开了这一场较量的开端。她如果想保住小命,回宫之后就唯有主动进取,再不能后退半步。她的身后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了……现在的她只剩下破釜沉舟这一条路。 “我能不去吗?”青画埋着头自嘲。 “能。”青持轻道,“只要你想。” 青画只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抬起头眯眼望着马上的青持,告诉他:“我不想。” “我作陪呢?”似乎是冲动地,青持神情僵硬,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道,“锦儿,大仇要报,却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动手。” 他喊的是锦儿。青画的心里被这一声陌生的称呼激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不管是青持还是宁臣,“锦儿”这声称呼出自他的口中都是陌生的。青画想答他的话,却不小心对上他盈亮的眼。 他说:“锦儿,其实,青云……也有花田村一样漂亮无争的地方。” 59、夺天思慕(上) 青画低眉静静听着, 呼吸轻轻浅浅。青持给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有花有草有溪流, 日日春年年朝,这世上也许有和花田村一样漂亮无争的地方, 可是她也知道梦再真实,梦醒的时候只会更加的痛。 “回宫吧。”她只能这么告诉他。 “好。”青持依旧是笑。 朱墨的宫里已然是翻了天。宫女太监们每一个都行色匆匆面有异色,见着青画和青持,他们也多半是惶惶然行礼,每一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宫里的守备比往常森严了好几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的人都眼生得很, 像是被从外头调进宫的。 青画带着疑惑道了闲庭宫里, 却不见书闲。闲庭宫里只有几个新进的宫女在打扫着院落,清冷得很。青画拉住了其中一个问:“贤妃呢?” 宫女低着头颤颤巍巍答:“娘娘在陛下寝宫照顾陛下……” “照顾?”青画诧异,“陛下他……” 宫女像是一下子戳中了痛脚一般霎时脸色苍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求郡主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的墙多, 不透风的却几乎没有。宫闱之中许多地方看似闭塞, 小道消息却是极多的。青画还没来得及打听的时候,墨轩手下的亲信太监已经急急忙忙到了闲庭宫,狠狠一眼瞪退了就快开口的宫女,对着青画谄笑道:“郡主,陛下有请。” 青画心里惴惴不安,默默跟着太监到了墨轩的寝宫。 墨轩病重,这是青画前所未料的。身为一国之君, 他即便没有实权,但是病重依旧是可以在朝野中激起极大的波澜。寝宫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从御医到太监宫女,几乎能站岗的地方都站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 “郡主请。”太监俯身道,“奴婢不便进入,还请郡主独自进屋子。” 青画点点头,抬步绕过重重守备进了寝宫——与宫外截然相反的,墨轩的寝宫里寂静空旷得很,本来繁杂的雕栏画栋梨花木饰画屏等等都不见了,只留下最最简单桌椅,朴素得全然不像是个皇帝的寝宫。这样的处置大约是怕有人借机放毒或者放其他不该放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失了帝王家的颜面。墨轩会做到如此,显然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青画没有走几步,想容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穿着一身的素白,脸色也微微苍白,只是那双眼里透着的睿智光芒依旧带着往昔的昭妃影子,苍白却不脆弱。她见了青画露出一抹笑,柔声道:“画儿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内殿里,墨轩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沉默不语地坐在床边。他身上的不是皇袍,而是最最简单的一件宽松的袍子,见青画进门也是微微一笑。他的脸色说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没有半分重病的模样。书闲就坐在他身边,是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不笑的。她是这房里三个人中最为精神的一个,无论是脸色还是衣饰,她都是鲜亮无比,一双眼眸明亮如镜。 “陛下有礼。”青画轻道,目光投向的是书闲。 这些日子她与书闲是聚少离多,每一次相见她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变化,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看得出是越来越适应这朱墨的皇宫,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少,这一次……她居然连一声“画儿”都没有叫。这些变化,她不能说不替她高兴,但是却也会不安。 墨轩勾起一抹笑:“火烧摄政王府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为何?” 青画低眉道:“先破后立,破釜沉舟。”墨云晔早就根基深埋,大权在握,撼动不了这一棵千年的古树就只能放火烧枝条,虽然小火无害,却好歹可以让古树重新动起来——只要动了,就还有机会去找着奸细慢慢斩除。 她的声音不大,在静默的房里却带了一点点的颤意。墨轩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这一次,的确是破了。” “怎么说?” 墨轩稍稍踟蹰似乎是在斟酌说辞,想容接了话,她抿嘴笑道:“画儿,墨云晔他……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从他早期的党羽到朝廷里的对立党羽,几乎是卯足了劲儿要彻底肃清我们安插到武官里的几个心腹肃清。能死的都死了,侥幸躲过的也多半成了无关痛痒的文官,他以前都是放任自流的……而且,这几日宫中有缕缕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前几日陛下寝宫里的随身太监死了一大半。我和陛下都怕是前些日子朗月使臣的事情败露,他打算亲自……画儿,你可能……已经把沉睡的狮子给吵醒了。” 青画静静听着,已经有些理解墨轩装病的理由。墨云晔是何等的架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自以为隐蔽的几个亲信都被连根拔除,除了装病把墨云晔的目光吸引过一些,他的确已经被动到了极点。所有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团线,她相信无论是墨云晔还是墨轩都线头在哪儿。如果……如果她能把最近的这些变故串起来…… “验兵典,是什么时候?”良久的良久,她道。 *** 验兵典的确已经近在眼前了。夺天舞青画并不熟练,祭祀台她也不曾见过,就连墨云晔现在是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在闲庭宫休息了几日她已经开始渐渐感受到宫里细微的变化,也许是生在宫闱中,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对时事变故虽然不能说了解,却多多少少能有所本能感触,宫女太监们时而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青画的不安书闲似乎不知晓。只是短短几日的功夫,闲庭宫已经不在是往日的模样,素朴青绿的后园摆满了各色名花,往来进出的嫔妃许许多多,都是一脸笑意妍妍的模样,见着书闲娇滴滴地喊一声“贤妃姐姐”,珠宝首饰往来不绝。书闲似乎也颇为习惯,笑吟吟地与她们寒暄,对青画却鲜少有话。于此,青画冷眼以待。书闲……也许并不一定再需要她这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故友帮助。 验兵典的那一日,宫里总算是恢复了少许生气。 青画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那天,想容把典上要穿着的衣饰都送上了闲庭宫。那是一件火红的衣裳,流苏旖旎,彩珠轻垂。青画不大习惯带繁杂的首饰,一切穿戴整齐的时候她已经满头的大汗。一整套的衣服很是厚重,层出不穷的金银珍珠更是重得很,好在一路之上都有软轿相送,这才免了又一次大汗淋漓。 “郡主,你不和墨王爷去见个面吗?”临到场,随轿的宫女轻声道。 验兵典尚未开始,论理她这跳夺天之舞的角儿的确该和弹思慕的墨云晔合计合计的。青画微笑:“好。” 墨云晔不在兵场之内,而是在兵场一里开外的亭中。青画屏退了左右独自前往,第一眼见着的是他那一袭绛紫衣衫——他一个人坐在亭中,神色安详。亭中石桌上放着个朱木雕花的七弦琴,琴上的手纤白如玉,稳而不乱。 “小易?”墨云晔踟蹰着出了声,“替我斟茶。” 青画静静站在亭边,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瞪大了眼。她屏息靠近亭心,盯着他的眼一刻都不敢放松——世人皆知朱墨摄政王墨云晔是个翩翩佳公子,一双眼中三分闲七分雅,而如今他的眸中却不见丝毫的光泽,就如同一潭死水一样。他的眼…… “小易?”墨云晔的话里带了疑惑。 秦易其实并不在这附近。青画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已经在接她的时候被她随身带的几个侍卫给制住了手脚,为的是让她“单独”见见墨云晔。而如今,唯一能替代秦易的人只有她自己。她踟蹰了片刻,终于悄声上了前,从石桌上拿了茶壶往杯里倒了些水。斟完她才记起来,此刻墨云晔是看不见的,他的脾气自然不会去自己摸索杯子在哪儿。她又端起茶杯,送到了他面前。 墨云晔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落空了,不动了。 青画无计可施,只好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咬咬牙拉过他的手,把杯子送到了他手心。墨云晔的手冰凉,这份触感让她的心颤了一下,她抓紧了衣摆屏住呼吸。 “小易,咳咳……”墨云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空暇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上了胸口,连唇色都白了。良久,他才止住咳嗽开口,“小易,扶我起来。” 看样子,他不仅是眼睛没有痊愈,连身上的伤都没有好。青画冷眼看着,勾起一抹笑,她以前没发现,假如他的眼睛一直看不见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配合地去扶住他的胳膊,使了些力气扶他从石凳上站起身,正悄悄使些迷醉的花粉让他的神智稍微恍惚一点点让她把秦易演得更实在些,没想到站直身子的片刻,她突然被一股力道给牵制住了身体——只是一瞬间,她的肩上剧痛无比! 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已经反手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压制下来,她的手脚都已经被牵制住,肩胛骨已经磕上了冰冷的石桌。 “唔……”青画咬紧牙关,差点就破声。 “知道你的破绽是什么吗?” 墨云晔的眼里依旧没有光泽,嘴角却挂着一丝揶揄的笑。青画只看得见他绛紫的衣摆,她不甘地奋力抬头,痛得眼眶都湿润了——这样的人,即便是看不见都能把某些东西抓在手里。凭什么? “你知道尽量少触碰我,却不知道避免我怀疑的尺度……秦易从不敢把杯盏交到我手上,也从不敢这么个扶法。”他轻声笑着,缓缓伸手触碰上青画的脸,微微一滞,“你是谁?” “王爷认不出我了?” 墨云晔的眉宇间已然没有当初东窗事发的时候那种冰冷刺骨,却依旧是阴云密布。他只是敛眉收敛了神色,淡道:“是你。” 青画强笑,稍稍调整着身体的弧度避免疼痛:“杀了我,不好交代的。”她敢出声,就是赌他不敢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特殊的情况下要她的命。而且他现在眼瞎,假如不能一记让她丧命,那么不利的只能是他。 果然,墨云晔稍稍迟疑后还是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他从石桌上抱起了七弦琴稍稍退后一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她在的方向:“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 朝阳初升,露光衬着嫩芽滑落草间,溪水潺潺,一去不返。金霞遍天,天边有飞鸿,流云,不见景致,只见景韵。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向了那儿,耳边只回荡着墨云晔似乎是漫不经心,骨子里却已经是怀疑到了极点的一句话: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 “宫里。”她强迫自己用最镇定的声音答复。 “当个痴儿?”墨云晔轻笑,“我不知道原来我已经能被一个痴儿玩弄得团团转。”他定了定神,凝眸冷道,“青画,你到底和我有何冤仇?” 青画落荒而逃。她不知道他怀疑到了什么程度,只是很单纯地,不想把自己最深的秘密曝露在日光下。自然,她也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身之后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划过的复杂神情。那是——厌恶至极的神情,却不是对着她的。 啪。 精致的玉杯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墨云晔的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里杀气毕现。 当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验兵典正式开始。与别国不同,朱墨每年的验兵典都是夏日炎炎的季节。因为朱墨有座高山叫湖眉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湖眉山脚下四季如春,长年花开,在炎炎夏日里不见半分燥热,古往今来,这都是个谜。 青画拖着繁杂的祭天衣饰登上那高高在上的领军台的时候,墨云晔已经在安然地坐在了台上的角落。他神情淡然,不喜不愠,没有光泽的眼里空洞一片,倒显得整个人越发遥远。台下,是千军万马,整齐地罗列着方阵,寒光毕现,骑嘶鸣。长枪,茅盾,战车,几乎是最强大的兵刃和将士都整整齐齐站在那儿,如洪流临海,大势如虹。 青画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这样的时候,说悠哉自如是不可能的。她有几分怯场,却不得不逼自己去适应台下所有将士的目光。在领军台上,朝中文武百官大臣们分居两侧,高高在上坐着的是墨轩,陪伴在侧的是想容与书闲,再往下是其余几个王爷的妃嫔,包括秦瑶。她与杜婕妤坐得极远,两个人像是从来不曾是好友一般,连余光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一许。 秦瑶虽是侧妃,却也是摄政王府里唯一的女主子。她坐的位置是墨轩几个受宠的更衣边上,衣着鲜亮,春风得意,只是对上青画的目光的时候脸色僵硬,神情也有些愤恨。 时辰已经接近午时,在墨云晔的一声琴音中,准备已久的演练终于开始—— 青画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眯起了眼。她身上的鲜红的衣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在日光下隐隐反着光,刺得她自己都睁不开眼。乐声一起,万马齐鸣,铁枪声轰然乍响,半盏茶的工夫后将士们集体静默了下来,马蹄兵响依旧回荡在山坳,良久,只剩下墨云晔的琴音。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了夺天舞的第一步。 夺天舞,夺心为上。直到踏出第一步,青画才彻彻底底地了解了想容为什么在上次演练过后就再也没有询问过她进程的原因,夺天舞之所以夺人心,恐怕绝对不止舞姿飒爽这一点。所有的动作她只是依稀记得个大概,却在听见墨云晔的思慕曲之后停不下来……思慕曲的前半阙柔美,她的动作还是少许的舒缓,倒后半阙的时候剑舞已经几乎成了舞剑。 青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武,但是假如不会武,那此时此刻剑气四溢的人又是谁? 如果说上一次演练她已经能察觉一丝丝的身不由己,那此时此刻换了身祭祀的衣服,站在这最正规的领军台上,面对着台下的千军万马,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已经脱缰…… 青画停不下手脚,却可以清晰地穿过几个配合夺天舞的舞姬看到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可以透过黑暗见着某些东西一样,他的神色安详,宛若置身清风溪水边上。 午时已到。 青画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一,二,三……从一到九,午时已到,阳光霎时明亮,从领军台上方忽然传来了骚动! “瑶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为骚乱的声响。杯盏瓷盘随着桌幔一泻而下,破碎的声音在思慕曲中乍然响起。 青画知道自己在微笑,微笑着刺出每一剑,袖摆划过空中,遮住了秦瑶狰狞的脸,也遮住了墨云晔的神情。 “来人哪,快、传御医!瑶夫人!” 夺天舞不能停,思慕曲也不能。作为青画,她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朱墨朝中大事她大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墨云晔却不能。墨云晔脱不了身,他不能开口,不能视物,不能发号施令,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把思慕夺天的仪式进行到最后。 青画冷眼看着眉头已经锁起来的墨云晔,笑了。 相府悬疑,入住摄政王府,给秦瑶下毒,朝中墨轩亲信武将肃清,当所有的这一切都能连成一条线的时候,时机就已经成熟。继洛阳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真正地动手,就从现在开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60、夺天思慕(下) 七月流火, 三倍于三月芳菲的药效。发作起来的样子和三月芳菲相差无几,先是浑身骤冷骤热颤抖不停, 继而是要命的疼痛四肢无力,那个时候, 只要周围有刀器,恐怕十个里面有七个会选择自己了结性命来摆脱痛苦。所以那时候宁臣会用软布条把宁锦的手脚束缚在床上,还拿了椅子挡住床沿,怕的就是发作起来痛苦地滚下床去。 秦瑶在尖叫。她阴毒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触到青画,几乎是同时,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滚倒在了地上——艳丽的衣衫在地上滚做一团, 漂亮的发髻也乱了, 连同周遭的人周遭的物一起杂乱起来。 “御医,快叫御医!”乱成一团的领军台上有人高声叫着。 晌午是太阳最过猛烈的时候,青画看到自己的衣摆在阳光底下划过一个又一个弧度。明明是鲜红的衣服,被最猛烈的阳光照射居然泛着隐隐的青绿色的光芒。她不去看秦瑶, 七月流火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了解。她只是闭气凝神,用心去踏实每一个舞步,不闻不问不看不言,宛若与喧哗的世界隔离。 领军台下八千将士,无不肃穆凝神。兵刃寒光毕现,沙场之势寸寸入骨。 假如夺天舞跳到极致是身不由己,那么思慕曲也如是。很多时候, 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务都不是凡夫俗子能理解它的奥妙的,如夺天,如思慕。越是离奇莫测的事务,越是恐怖。但此时此刻,青画庆幸自己这一局赌对了。因为墨云晔依旧不动声色,即便秦瑶在尖叫中喊着王爷救命,他的眉梢眼角都不曾露出一丝变化,因为,思慕曲已经到了高潮。 而青画,算计的就是这可能只有一刻钟的短短的重合瞬间。 铮—— 一剑划破长空。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领军台之下忽然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墨轩!其势之猛烈,宛若雷鸣电闪,暗青色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地直指墨轩而去—— “护驾!” “保护陛下!” 所有人都慌做了一团,方才围着秦瑶的人惊恐地发现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守备,虽然也是几步一哨,但是对方是迅猛至此的杀手!这惊变,让所有人惊慌失措——此时此刻此地是朱墨验兵典,底下是朱墨最为精锐的军队,是能以一抵十,让别国闻风丧胆的常胜军,有谁能想到有人胆敢当着八千精锐的面公然弑君?! 几个武官是新任的,对守备布置还不是很娴熟。即便是墨云晔亲自□□的人才,在危及至此的关头还是没有长久培养的默契的。禁卫军和守卫,将士与宫中守备,这些人的掌控人平日是不会碰头的加上新官上任,不可能有默契,而验兵典是唯一一个可能吧这些人聚集起来的机会,当这些一齐有动作的时候,场面已经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黑衣刺客剑如流鸿,转眼间已经斩杀守卫无数。只片刻工夫,领军台之下又涌上十几个同样的黑衣蒙面,顿时刀剑相抵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八千将士中有坚持不住的,已经乱了阵脚。 青画的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因为夺天舞已经到了最末。她的身体已经彻彻底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明明已经累到了极点,看起来却是身轻如燕,在领军台上如同翩飞的蝴蝶,衣袂飘洒。 她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墨云晔,然后静静地,小心翼翼地闭上了眼,等待这出夺天思慕的戏中最为关键的一步到来——夺天舞的只剩下最后三式,青画发现自己听不见场上喧闹,听不见刀剑声,听不见思慕曲,只有——万籁俱寂。所有的事情,就只差一步,那一瞬,青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宁锦,墨云晔还是那个温文的王爷。在那王府的紫藤花架下,他曾经问她:锦儿,假如有一天本王待你不好,你会如何? 年少的宁锦咧着嘴笑:先劫色,后要命,浪迹天涯,再找一个。 墨云晔笑得眼睛成了月牙,拿着扇子戳她的脑袋:傻锦儿。 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事,现在想来都是有端倪的,只是那时的宁锦太过天真,太过憨傻。而今生,青画只能扬起苦涩的笑,闭着眼挥出最后一记抛袖。舞罢,剧痛如期而至。她不需要睁眼就可以想象得出,此时此刻肩口的疼痛是一把刀,直直插入。她重重地呼吸,却是越来越痛,到最后只能无力地瘫软在领军台上。 在朱墨,比墨轩出事更容易牵连武官的是外使出事,而外使中最容易让青云好好利用借机挑起事端的,是她青画,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墨轩不过是个引,“皇帝遇刺”为的是让事件看起来最严重,真正最关键最起实在作用的其实是这一剑。她位不重不高,却微妙。她有未来太子妃的名头在,有忠烈后的名号在,有帝师司空徒弟的身份在,她这大庭广众之下挨的一剑,足够让青持以青云太子的身份要挟朱墨朝廷惩办守备武官。她所做的,仅仅只是把某些可以利用的东西串成一条线,赌注是她自己。 思慕曲响完了最后一个颤音。 青画躺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墨云晔的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的已经,指尖发白。他瞪圆着眼,眼里似乎有疑惑,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般,他骤然站起了身,剧烈的动作带翻了七弦琴。琴弦尽断。 “青画!” 领军台上乱作一团,没有人想到,青画倒在地上的时候第一个叫出声的会是墨云晔。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叫出的这一声。只是……失控,莫名其妙的,毫无源头可言。也许是看见了血,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血。 本来不能视物的眼睛在思慕曲到末了的一瞬间突然看见了强烈的光,他吃痛地眯起眼,第一眼见到的是那个他怎么都看不透的女子最后一式舞姿——几乎是同时,一抹寒光划破长空,一柄剑刺穿了她的肩膀。他甚至能听到锦帛被撕裂的丝丝声,那一刻,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就像是奔跑的人滑到的一刹那,明明还没有落地,却慌张得浑身都会酸痛起来。 这感觉,和上一次在摄政王府里一模一样。明明是毫无干系的人,明明她恨他恶他,却……下不了手,见不得血,看不到伤。 甚至,他还为她一次次的挑拨都给自己找了借口留下她性命。洛阳的死,秦瑶的毒,念卿的挑拨,尹欢的查案,乃至于火烧西院!她一天天成长,他一日日……厌恶自己。而如今,她就倒在他眼前,血流了一地…… 墨云晔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上前查看,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被一群禁卫围在中间,不知怎么的咳嗽了起来,良久不止。他的眼死死地锁在被御医包围的青画身上,眼神莫测。 就在刚才,他问她: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可惜,她落荒而逃。 短短十数步,隔着禁卫与御医,其实很远很远。 只要这样一想,墨云晔就发现自己止不住咳嗽,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痛的不止是咽喉。 “来人,”他沉道,“传令下去,禁卫剿清残余刺客,兵将原地待命,侍卫把守出口。” “是。” “……增派御医,找宫外名医进宫!”最后一句,他是咬牙狠道的。眼里有一抹藏得很深的慌乱。 验兵典,终究被血染透了。 青画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粉色纱裙的时候。小小的粉团子趴在窗棂上瞅着阴暗的屋子里那个黑漆漆的盒子,揪着自家爹爹的胡子奶声奶气问:爹爹呀,那个里面装的是唱戏的皇帝穿的衣服吗?皇帝为啥要送到咱家来?要让爹爹做皇帝吗? 那时候,宁相白了脸,拉过粉团子的手狠狠拍了几记才警告:锦儿,不许乱讲! 粉团子委屈得想哭,泪汪汪瞅着自家爹爹。末了,换来爹爹叹息一样的一句:伴君如伴虎,奸是提命,忠也是提命啊……锦儿,所以爹爹从不让你入宫与皇子为伍。 粉团子怯怯撅嘴:那、这个皇帝衣服锦儿不能拿来玩喽? 宁相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叹气:锦儿,那个黑盒子见光的那一天,就是爹爹命丧的时候。爹爹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成家不在宁府…… 这些事,早就沉浸在了青画记忆的最深处,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原原本本地返还了。青画被记忆惊醒过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是回荡着思慕曲,就像是魔音绕而一般,挥之不去。首先入眼帘的是轻纱垂曼——熟悉的景致她花了好些时候才辨认出来,这是闲庭宫里她自己的房间。 青画知道自己的伤势其实并不重,那些刺客都是专业的死士,这点儿分寸还是拿捏得准的。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腕,立马被浑身的疼痛折腾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仅仅是肩上的剑伤,还有一场殚精竭虑的夺天舞带来的酸痛。 “郡主醒了!郡主醒了!”守在床边的小宫女发现了她的动作,惊喜地朝房外跑了开去。 不一会儿,几个熟悉的身影就进了房里。墨轩,想容,书闲一字儿在床边排开了。墨轩欲言又止,想容红肿着一双漂亮的眼,书闲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伤心或者哀怨,只是噙着一抹安抚的笑,目光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光泽。三个人里,居然是书闲最为镇定沉稳。 墨轩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这是……你的计划?” 青画躺在床上看了一眼包扎完好的肩膀,轻轻点点头。 “接下来呢?” 接下来,青画几乎想笑了,这个皇帝没有半点儿皇帝的城府,但是他的父皇却是能把皇袍送到自己亲信的丞相家里,如此的城府,也在墨云晔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凝神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没了嘲讽,她轻道:“追究有人在验兵典上企图弑君的责任,给青云郡主遇刺最大力度的交代,严办新任武职的官员责任,该免的免,该斩的斩…… 如果墨云晔阻拦,就让青持太子施压…… 验兵典上染血,找些个会唱词谱曲的,宣扬朝中妖孽横行,国将不国,到民间去唱……还有,彻查当年的宁府满门抄斩的事,审墨云晔的侧妃,查她的底细……” 长长的一段话,青画分了好几次才说完。墨轩与想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两两相望,没有应答。良久,墨轩才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为今天的事情做准备的?” “不久前。” “多久?” “……不知道。”青画闭上了眼,“我不记得了。” “陛下,画儿还需要好好休息,陛下您也得快些去解决接下来的事情……”书闲柔婉的声音如同久旱甘霖一般地响起,带着说不出的安抚,她看了青画一眼,微微一笑道,“就让画儿先休息几日吧。” 显然,书闲的安抚起了作用。墨轩紧皱的眉头松懈了下来,他颔首微笑:“郡主好生休息,朕与想容会处理好这些事。” “等等!”墨轩出门的瞬间,青画想起了一些事,支撑着坐起了身,对着回头的墨轩又加上一条叮嘱,“对外……一律称我伤重垂危,真实伤情……只告诉青持一人……就够了。” “好。” 对外宣称伤重垂危,是为了计划更好的实施,对青持不隐瞒,是因为她已经隐瞒了他太多的事……这次的机会其实是她先斩后奏,否则以青持的脾气,又怎么会允许他拿自己的身体去换一个赌局胜利?要是他误听谣言认为她性命垂危,她不敢想象他会成什么样子…… 验兵典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然而整个计划却只是被打开了匣子,剩下的事才是最关键的——青画恼怒自己的伤势让她只能躺在床上,哪怕身体允许她可以支撑着去听墨轩审问墨云晔的党羽,情理却不允许。她现在是“伤重垂危”,只能待在闲庭宫里。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她却只能远远观望。 转眼间,十二个时辰过去。青画盯着乌木雕刻的床上精巧的纹路发了一天的呆。没有人探望,甚至没有多余的宫女进出,闲庭宫里静得像是无人之境。她知道,墨轩定然是下了不许探望的命令,这是为了配合她“伤重”的说法。宫里的消息向来是如同春后的野草一般蔓延的,十二个时辰,足够消息传遍整个都城。 青画想过青持会闯进来探望她,想过书闲回来陪她说话,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房间。第一个进来的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是墨轩,杜飒,而是……墨云晔。 她出神了一整天已经昏昏欲睡,眼睛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隙勾勒着床上的轻纱褶皱。——一只纤白的手掀开了垂曼,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通透的眼,三千如墨发丝。 墨云晔。 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最深邃的寒潭。他……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与往常不同。他的眼里有执狂的光芒,像是审视猎物一般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不开口,不通传,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如同鬼魅一般地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青画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外面的守备呢?通报的宫女呢?他的眼睛好了?她的心里乱作了一团,眼睛却保持了方才一条细细的缝隙没有睁开,在墨云晔的目光中,她缓缓地,很小心地闭上了眼,尽量让他把这一次当做是睡梦中的小动作。 伤口在这时候痛起来,让她皱了眉头,脸上也有了些潮湿。 青画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进到房里的,他到底会在床边站多久,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至少她可以装作是在睡梦中,把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细汗伪装成是被噩梦所扰。墨云晔站在床边,她就只能等,等他离开,或者是……做点什么。 毒,她不怕;如果是刀…… 然而,墨云晔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头,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呼吸声一直不远不近地响着。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能坚持多久,只能暗暗地祈祷他快些有动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61、七月流火 墨云晔静静地站在床前, 沉默不语。 青画的脸色苍白,嘴唇裂了好几处, 瘦弱的身子深深地陷进了被褥里,额头上晶闪的是细不可见的汗珠。这副样子, 不像是装病。这认知让墨云晔微微乱了阵脚,他听得见她的呼吸,看得到她胸口每一次起伏,却独独听不见自己的。 他忘不了验兵典上她中剑倒地的刹那——那份心跳搏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思去面对。它……并不合常理。青画,这个名字只要念在口里,就代表着一次次的手下留情, 是变故, 代表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牵绊,包括在他听闻朝中传遍的青画郡主伤重病危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慌乱。 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根本就没有彻查御医就动用了宫里很多年没有再启用的暗线,安排自己进到这房里, 做……愚蠢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掉头就走,结束这一次意外的行动,却动不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她伤重垂危…… “青画。”仿佛隔了几辈子的洪荒,他总算是开了口,“你不睁眼看看么?” 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丝丝的熏香,透出一股子旖旎。青画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 微微的潮湿和压抑的气氛让她想皱眉想睁眼,理智却阻止着她。在微妙的气氛中,久久的沉寂。 一个可能奄奄一息,一个悄然无声,房里的窗户并没有敞开,空气中带着一丝燥热,还有……慌乱。 良久,是墨云晔的一声轻笑:“你真打算让去亲自查看?” 听他的语气,想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青画仿佛被泄了底气一样的,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睁开了眼睛,瞳眸深处那一抹光亮跃动起来。她抿嘴露出笑脸,毫不遮掩的把讥诮写在眼里,“王爷安好。” 这个过程来得极快,前一刻还是面无生气的垂危之人,下一刹那生气就点燃了她整张脸,就好像是神医的妙手回春之术,她一笑,脸上的苍白都被她眼梢的生气给遮盖了过去。一双眼睛漆黑乌亮,明显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狡黠。 墨云晔稍稍出神,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嘴角却不可抑止地弯翘起来,“郡主好才智。” “王爷过奖了。”青画眯眼笑。墨云晔天生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从来没想过可以在事后瞒过他,这次的事只要事前就已经足够了。 “伤重之说,也是郡主杜撰?”墨云晔的笑变了味儿,“倒叫云晔担心得紧,多亏贤妃娘娘告知郡主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你……”青画大惊,书闲会不会把她伤势不重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即使恋慕墨云晔,也不可能对墨云晔说出实情。除非……除非是逼供。墨云晔怎么进来的,墨云晔怎么知道她的伤势不重,墨云晔…… “你对书闲做了什么……唔……”她一着急就想坐起身来,结果动作大了,牵动了伤口,剧痛从肩上传来,疼得她的脸瞬间惨白!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她两眼泛花看不见东西,耳朵轰鸣。肩膀上的痛也蔓延到了全身,让她支撑着身子的手也跟着不住地颤抖。她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响,所有的感官就只剩下剧痛。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也许是动作太过剧烈,到末了她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她死死撑着手紧闭着眼睛不肯放弃,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她身体底子差,她知道这一放松,很可能是晕厥过去。而现在墨云晔在房里,他还没说书闲怎么样,她不能…… 一抹微凉润滑贴上她的后颈。 继而是手腕被凉透的手抓住了,轻轻一牵。 有一股柔韧的力道把她按回了床上。 “躺好。”有个温润的声音这么说。 青画没了力气,只能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睁开眼——墨云晔的眼近在咫尺,略略噙着一抹润色——就是这一抹润色,让她从手心凉到了后脑勺,彻头彻脑的冰。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的是复杂,他犹豫了片刻才缓道:“青画,你没告诉我,十岁之前……你在哪?” “……宫里。” “那,司空为何专程去‘收徒’?”墨云晔轻声笑,“你以为帝师司空十数年不涉足宫闱,会真的去赴区区一个宫宴,嗯?” “无可奉告。”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了嘴唇移开视线。司空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她的确没有深究过,但是无论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这都轮不到墨云晔来过问。 墨云晔久久没有开口。青画只见到他绛紫的衣摆轻轻动了动,划过一个踟蹰的弧度,片刻后是他的几乎轻不可闻的问话:“你我非得为敌?” 青画累极,脑海里混沌一片,她睁不开眼,听不见多余的声响,只能奋力抓着自己的身下的一方被褥。到末了,连这丝力气都消失殆尽了。最后的最后,她只听见墨云晔略显诧异的声音:青画? 青画,你我非得为敌? *** 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知何时敞开的窗户外有虫鸣鸟叫,声声入耳。记忆中站在床边的墨云晔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淡淡的花香从窗户外头攀爬进屋子,淡淡的雅致。花香之中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似乎是补血的药草味。 青画发现之前挣扎撕裂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房里的雕花木桌上多了个陶瓷罐,显而易见的,药草味就出自那儿。 屋子里静悄悄,空无一人,两个侍候的宫女都没有。她躺在床上思量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子,咬咬牙从床上下了地,一步一步靠近桌子。这诡异的安逸让她心慌,这个时候,闲庭宫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侍候的人进房呢?书闲在哪里?采采呢?桌上的药是谁煎的?墨云晔……到底有没有对书闲做什么? 从床到桌子只有短短的几步路,青画走得有些费尽,等到她安安稳稳坐上桌边的椅子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到缓过气来,饥渴就一丝丝蔓延开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过陶瓷罐闻了闻,仔仔细细查看了,斟了一杯灌了几口。苦涩的滋味渐渐在舌间弥漫开来,她咬咬牙又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靠近门口。 她肩上的伤原本不重,只是几次撕裂已经足够让她这身体禁受不住。在门口一时脚步不稳狠狠栽倒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在落地前,一双手扶住了她。 “你受了伤,就不要乱跑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温柔缱绻,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疏离,居然是书闲。 青画诧异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音调居然出自书闲的口。她迟疑地缩回了靠她扶持着的手,呢喃道:“书闲?” 书闲是明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眉宇间的怯懦柔婉已经成了精巧温煦。这样的书闲不是她熟悉的,这些日子她的确有些忽略了她,却也不曾有过半分让她误解的地方,论理也不该有生疏的地方才是。 “父皇拖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笺询问你病情,既然你醒了,我想你亲自回信会妥帖些。” “……好。” 书闲递上来的是青云老皇帝的信笺。青画默默接过了,并不急着拆开,而是踟蹰着看了一眼书闲,犹豫道:“书闲,墨云晔……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书闲一愣,倏地巧笑,“你多想了。” “……书闲?” “我这几日会住在陛下寝宫,闲庭宫里会留下几个宫女照料你起居。” 青画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书闲来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书闲走后,一起来的想容却没有随她走。她非但没走,还上前几步轻手轻脚把青画扶着门框的手拉了下来放到自己肩头,朝她轻浅一笑,扶着她踱步到了床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递到她怀里。 “饿坏了吧。”想容轻声笑,在她诧异的眼光中打开了那个绸布包——五色的糕点,玲珑糕,她居然还记得这个。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脸上有尴尬之色,“……谢谢你。” “药是我午后托了宫外的名医配的,一会儿记得喝。” “嗯。” “这几日,宫里不太太平,你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了。” “嗯。” “好好休息,贤妃妹妹那儿……她也许是被近来的事吓着了才会反常……” “我明白。” 想容看着,青画尴尬不过,只好回到桌边又斟了一杯药,缓缓送入口中。药罐里的药是补血益气的,混杂着能治伤的洒丝草,闻起来带着一股苦涩的气味。这浓重的味道的确不是宫中御医惯有的花哨甜蜜,倒像是江湖上的名医术士调配的。药没有异样,想容的热情却来得有些奇特。虽然她向来是个热情性子,但是这般明显和书闲对着行事的作为却不多见。 青画喝完了一杯,在想容含笑的眼神下又斟了一杯。这药性子不烈,想必也没什么剂量的说法。 “秦瑶毒发,听说是去了半条命。”想容突然道。 青画一愣,慢慢地把杯盏递到口边,沉默地喝下。七月流火不比三月芳菲,三月芳菲毒发几次后没解药会丧命,七月流火却不会。只是七月流火发作起来药性却比三月芳菲强了数倍,论痛苦,秦瑶的确是会去半条命。这结果,她早就知道。 “墨云晔并没有追查下毒之事。”想容又道。 “那又怎么样?” 想容低眉轻笑,拿过青画手里的杯盏替她斟上一杯,贴近她呢喃:“画儿妹妹,墨云晔该不会是对你怀了什么心思吧?” 一句话,惊醒了青画。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书闲写给墨云晔的那张信笺,想起了她方才的淡漠。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想容一直静静等着她答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皱眉咽下了已经让她有些作呕的药,半晌才道:“验兵典上的事陛下作何处置?” “昨日审了,青持太子协助,总算是拿下了墨云晔的几个党羽。如今重职空缺,正挑着人选顶上。” “墨云晔……没有阻拦?” 想容巧笑,“青持太子顶着,陛下遇刺众所皆知,你重伤是事实,他再通天也拦不得。”她稍稍停顿,才轻声道,“画儿,你这招着实是兵行险招……说到底,未免太过危险了些。倘若墨云晔追究秦瑶身上的毒和火烧摄政王府的事,你恐怕也……” 青画咬咬牙撑着回到了床边,借着床拦撑着身子喘了口气,低头不语。冰凉的药让她本来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明了起来,她垂着头匆匆搜索着记忆,不期然的,一个很小的线头露了出来。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小,乃至于从情理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事情,禁不起任何一点点的误差。她思量片刻,抬眸眯眼细细打量房里的另一个人:与书闲相反,想容这几日脸色不大好,穿着也朴素了许多,却依旧掩盖不了天生丽质。她的眼时而是睿智的,但大部分时间是一个宫妃特有的柔婉,知书达理才智聪颖又不骄不躁,这样一个女子,据说是墨轩从民间青楼画舫间挖来的,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我说过秦瑶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吗?”青画眯起眼,极轻地问了一句。 想容面色不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笑了,“画儿,你没来青云之前,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 *** 朝政上的事青画是插不得手的,就连青持也不行。所以验兵典后的三审青画只能通过偶尔会来探望的杜婕妤知道进程——验兵典后第二日一审,墨云晔以新官上任情有可原为由,鼓动朝中七成官员请命,几个武官原职不动;验兵典后第五日,青持插手,以青云郡主遇刺为由要求朱墨朝廷负责,否则结盟一事就此搁置,墨云晔总算是退了一步,答应由他亲自挑选接任人选;第十四日,朱墨青云结盟,青持公然挑衅墨云晔,以书闲之前在宫中几番遇害为由,令墨云晔交出秦瑶,就地正法。理由是……莫须有。摆明着是借势杀人。 这进程,出乎了青画的意料,她呆滞良久才勉强笑了笑,把手舞足蹈的杜飒杜婕妤快戳到自己的手挡了开去—— “喂,秦瑶快倒了,你不高兴?” 青画沉默地喝下一口药汤,移开了视线。 杜飒的性子让人捉摸不定,青画至今猜不透自从她受伤后,为何杜飒会成了闲庭宫的常客。第一次见到杜飒,是她凶巴巴地把一堆药材砸到了桌上,说是几年前的药搁在宫里浪费,让它烂了还不如拿来施舍给她——青画沉默地收下了,上好的人参鹿茸,她还真担心会烂。有一就有二,一而再,再而三,当闲庭宫成了半个御医房的时候,杜飒也就彻彻底底地把闲庭宫当成了自己后院。再往后,就成了午后晒太阳,青画听,她兴奋地比划的局面。当然,杜飒的原话是:她闲得,施舍给陪人陪护的病号一点时间。 “……你为什么兴奋?”她可没忘了,第一次认得青画,是她和秦瑶联手用并蒂情莘在婚宴上下毒。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她怎么就跑到了这边? 杜飒一愣,揶揄地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刚入宫的时候并不得宠,正巧我宫里一个侍卫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我就拜他为师便和他走近了些,在宫里赏花赏月就足够让人打你下十八层地狱了,有一次,被秦瑶撞见了,我感恩她没找茬,就和她交好。她有事相托,我就当是还她人情,用了并蒂青莘。” “那你后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差点死在了牢里。”杜飒眼里的揶揄更甚,“你不知道的是,秦瑶为了我和她合谋的事不败露,杀了先生。这样一来,仇就大于恩。” “所以,你才与我走近?”青画迟疑道。 “错,”杜飒大笑,“我杜飒要报恩可以填命,要报仇自然也可以。何须他人相助!” 青画皱眉,“那你为何?” 杜飒扬眉得意,利索地把杯盏收拾了,“是你郡主忒好欺负了,糯米团子一样,让我看着很不舒服!” 杜飒是个异类,至少在宫里绝对是个异类。青画放弃了去琢磨她心思的念头,闭上眼细细地享受阳光。不知不觉,困意又席卷而来。近来她异常嗜睡,睡梦迷蒙中,她只听见杜飒在她耳边调笑:“喂,我听小道消息,说是墨王爷已经约见你好几次,大概是为了秦瑶的事,那毒是你下的?什么毒这么厉害,让墨王爷都束手无策?” 青画这才想起,一晃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而七月流火,恰恰是半个月发作一次,比三月芳菲正好快了一倍。 62、心迹何寻 半个月的休养, 青画的的伤稍稍有了些好转。这半个月杜飒日日都来,书闲和青持都没有再出现过。严格说来杜飒毕竟算不得熟人, 有些事情也不能问她。所以,直到青画可以自己慢慢踱步去闲庭宫外的时候, 她才知道青持刚刚领了召即将回青云。 青持要走,却没有来告诉她……青画不想承认心底还是有一点点的失落的,就像是一粒石子落入深潭,激起了一丝丝的涟漪,说不清的涩然。这份涩然一直延续到了青持到她面前,朝她瞪眼的时候。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青画尴尬。 “锦儿!” 青持很少发火,更少叫她的名。青画有一瞬间乱了阵脚, 只能小心地躲开他的视线——她当然知道他在问的是什么, 验兵典上的那批死士是问他借的。她只说了拿来用,却没和他细说要他们来不是杀墨云晔或者朝臣,而是请他们伤她。不是她有意隐瞒,而是一旦说了, 这釜底抽薪的计划就连试试的可能性都没有了。青持根本就不会同意……所以, 她才偷偷来。只是她没想到,早在东窗事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的准备因为这半个月的风平浪静而消失殆尽了。面对他罕见的怒火,她又只剩下慌乱与歉意。 “对不起。”末了,她只能低着头喃喃。 青持苦笑,“自从认出你,你似乎总和我说对不起。” “我……” “和我一起回去。”青持的神情僵硬,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颤, 他微微停顿才道,“这儿已经不是你的故土,青云才是。” 他难得穿着华贵,穿上了朝服总算是透了一点帝王气。只是说话的时候那一份小心翼翼却依旧是属于宁臣的。 “青持,我……大仇未报。” “我替你报。”青持沉道。 “……我不……” “锦儿,你究竟是想替满门报仇,还是……只是想打败墨云晔?”青持的笑越发苦涩,“你这些年学的是些个医蛊之术,单纯杀他对你来说不难不是么?你用最无力的从朝廷上下手的途径去对付他,你宁愿让所有人都提着性命陪你一起慢慢折腾,拖着宁府满门在天之灵不慰藉,都不愿意用最简单的办法。你对他到底是家仇多还是私怨多?” 青画愣了,慌乱之间揪紧了衣摆,诧异地抬头望着青持——记忆中他很少对她说重话,他从来都少言寡语,从来都是个好性子,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这一番不算重的话带给她的惊诧是前所未有的…… 你究竟是想替满门报仇,还是……只是想打败墨云晔? 你对他到底是家仇多还是私怨多? 青画扪心自问,却只触着心理面惶惶然一片,没有答案。 青持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羞赧,他犹豫片刻轻声开口:“锦儿,父皇来信笺,催促我们早日完婚。” 在青云,青画能和“司空嫡传弟子”相提并论的另一个名头是“未来太子妃”,青画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名头背后代表着什么。老皇帝并不是戏言,青持娶了忠烈之后的确能让他取得青画父亲的一帮出生入死的武将兄弟的扶持,让他的江山更加稳固。所以她才不辩解,任由这太子妃的名头在“青画”头上扎根发芽。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完婚二字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被提起。 与青持完婚,与宁臣……青画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这疼痛传到身体的其他地方又成了针扎一样的彷徨。她慌乱地移开视线,“青持,我还没报……” 青持弯腰抓住了那只死死揪着衣摆的手,把她的指头一根根轻轻掰开来,放到了手心,他说:“锦儿,我们相识十二年了。”十二年,她心里藏着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心思,他怎么可能看不透呢? 青画低头看了一眼被挪了位的手,想了想,没有抽回。 青持淡笑,犹豫片刻伸手点了点明显还慌乱着的某个脑袋,很轻却很执着地把那只手握紧了才抬头,“你心虚的时候,总是改不了揪裙摆的坏脾气,这习惯以后记得改改,被人看穿了,不好。” “……青持?” “你不喜欢芭蕉味儿,你睡久了会头痛,你常常爬墙的时候上得去下不来,你耍小心思的时候总是会握着拳头,你染了伤寒的时候不用吃药直接睡上三天就会好……锦儿,这些,墨云晔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追着他跑的时候不曾回头见着过我,现在呢?” 现在呢?青画没来得及回答,因为采采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闲庭宫后院,匆匆禀报,“郡主,墨王爷和瑶夫人求见。” 距离验兵典正好半个月过去,今天正好又是七月流火发作的日子。青画对墨云晔的来意了然,冷冷地勾起一抹笑。她想立刻出去见他们查看情况,却被青持拉住了手腕。她回头,对上青持微显执狂的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一股柔韧的力道牵进了一处温暖的地方。肩膀被环了一圈,带了一丝丝的颤。她只花了一刹那去适应,继而闭了眼。 青画不是没有碰过青持的怀抱,只是……没有单纯的被拥过。他的身上有一丝草香,很浅很轻,却让人心安。 “青持……但求一试。”最后的最后,是他的气息在她耳边缭绕:青持但求一试,他是这么说的,这份卑微让青画心酸得想哭。但求一试,短短四个字,出自一国的太子,他究竟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好。” 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飘散开来,连自己听着都有几分不真切。 青持的手僵了几分,他沉默半晌,缓缓地笑开了。 闲庭宫的前厅内,墨云晔和秦瑶已经久候。采采早就准备的清茶只有墨云晔端了,秦瑶坐在座上一动不动,大概是被七月流火吓破了胆儿,不敢动闲庭宫的东西。她的脸色泛着青黄,一副吃了不少苦头的模样,一双明眸成了鱼目,定定地停留在厅上一处画屏上,连青画已经从侧厅进到前厅都没有觉察。 墨云晔发现了青画,他抬眸一笑,轻轻合了手里的折扇,“郡主有礼。” “王爷有何贵干?”青画也学着他露出几分笑。 “云晔此番是想问郡主要个不大打紧的东西。” “嗯?” “解药。”他莞尔一笑,“七月流火的解药。” 青画不答,笑吟吟地扫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瑶一眼——她正死死抿着唇,拳头已经握得发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墨云晔之前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明明已经气得姣好的面容都成了青色,却依旧不肯吐出一丝声响。她这副憋屈的模样,青画看得很是受用,眯眼抬头回望墨云晔,“七月流火是什么东西?” 秦瑶的胸口剧烈起伏,倏地从座上站起了身狠狠瞪着青画,目光之凶狠,仿佛要把她活生生撕裂一般。 青画讪笑,“这名字倒好听,王爷家丢了东西怎么找到闲庭宫?莫不是……咳咳……”逞强的后果,是突如其来的咳嗽。青画咬牙强迫自己止住了咳嗽的时候,额头的汗依旧出了细细一层。 “你,还没好?”墨云晔轻声问,神情居然带了几分认真。 青画听着笑出了声,像是听了从没听过的笑话一般,“王可以亲自试试。”刺客的剑伤不重,为了这场戏更加真实,那伤也不轻。短短半个月,养好的顶多是个脸色,真要跑跑跳跳恐怕还早得很。 七月流火的解药并不比三月芳菲来得容易,青画在身上也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粒,都随着那日摄政王府南院大火而毁于一旦了。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看看,秦瑶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除了洛阳她还剩下什么能让墨云晔如此相护。这份小心思夹杂在血海深仇之中,卑微且好笑。 “郡主是不打算与云晔合作?”墨云晔放柔了语气,“郡主,云晔并不想与你为敌。” “多谢。” “郡主,瑶儿之前多有得罪,还希望郡主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岂敢?” 墨云晔冷笑,“郡主,云晔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地方开罪与你,你这般相逼究竟是想怎样?” 青画只是笑,看着墨云晔的脸色越发阴郁,也不知怎么的,她没能忍住心底的憎恶脱口而出:“墨云晔,你滚!”满门血债,家破人亡,假如这还不算开罪,到底还能怎样? 墨云晔诧然,长长的金丝袖摆在空中划过个轻飘飘的弧度,到最后还是垂落下来。在他面前的女子脸色苍白,神情却是少有的桀骜。他从不是真正的温顺雅士,她一番言语若放在平时,放在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他早就不会留她性命到此时。他知道自己该发火,只是某些东西像一根丝线,在他心尖上绕了个弯,牵上了一角,太过熟悉的感觉已经日积月累成了隐隐的慌张。 有些东西,他不敢去想。 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 他只是……对她一次次手下留情,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叹息一样地吐了一句,“青画,你可愿到云晔身边?” 青画,你可愿到云晔身边? 一片寂静。 闲庭宫的前厅内没有其他人,墨云晔的声音本来就偏柔,听在不同的人耳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瑶,她似乎是忍无可忍,浑身都已经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圆着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墨云晔。而墨云晔的目光却是落在青画身上,有意无意地带着笑意扫视着她的眉梢,盯着她每一丝的反应。 摄政王墨云晔,他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有谁会拒绝这邀请,但是对青画,他不得不承认,心里始终是悬着一线,就像是……当年揣着念卿思归站在相府门口的忐忑。只是这忐忑,因为他是墨云晔,所以没人看得出来,久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曾经忐忑过。 “王爷!”秦瑶终于忍不住尖声叫起来,一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云晔低眉浅笑:“郡主,可否?” 青画已经想笑了,她深深吸气开口:“墨云晔,你滚。” 啪。 秦瑶狠狠站起来带翻了雕花木椅。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是狰狞,似乎是忍无可忍,她尖声叫:“王爷,你不能娶她!她知道宁锦的事情!她是为宁锦来报仇的!这是她亲口说的!她会杀了你……会杀了我们所有的人!” 63、真相晚来 青画久久地沉默。事到如今, 她已经不想辩解,只是冷冷地看着秦瑶疯子一样狰狞着嘶喊, 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她的目光扫过墨云晔,轻飘飘移开了。 墨云晔的目光却霎时凌厉得让人心惊。他鲜少沉下脸来, 平日里哪怕是看对手的目光都是三月春风,这会儿却仿佛成了冰寒三尺的的入骨寒。 沉寂的厅堂里,打破寂静的是采采。她掀帘入内,盈盈俯首轻声道:“郡主,太子告辞,想与您道别。” 采采来得巧,想来是青持的意思。青画想笑, 眼里噙着的淡漠被这一句小心眼的话冲淡了, 僵硬的眉梢柔和下来,嘴角忍不住弯翘——他难得花心思,这会儿却为了怕她和墨云晔起冲突想了这么个法子,着实难为了他。 “我马上过去。”她轻声道。 墨云晔冷眼看着青画一瞬间的变化, 眼睫微合, 良久才硬声道:“云晔告辞。” “王爷!” 秦瑶慌乱地跟上墨云晔的步伐,再也掩盖不了眼里的恐惧——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后悔过,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墨云晔,他的心思她从没来猜不透,但是有一点却几乎是王府里每个人都知道的。西院,王妃,宁锦, 这三个几乎是他的死穴,府上因为犯了这个禁忌而被撵出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而她刚才,的的确确在冲动之下做了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王爷……王爷!等等我……”她慌慌张张跟上他。她的身体被七月流火折腾得大不如前,从闲庭宫到宫门口,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去跟随他,路上摔了好几跤,到末了精疲力尽地扶着宫墙瘫软在宫门口。 墨云晔不曾停留。 秦瑶恨恨捶了一拳自己的腿,怨毒地目光透过层层守卫望向闲庭宫的方向。她恨,六年前是宁锦,六年后是青画,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墨云晔,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的影子,一次都没有。 “王爷!”秦瑶早就顾不得礼仪举止,忍着眼泪朝那个已经越走越远的绛紫身影喊,“王爷,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墨云晔停下了脚步。 秦瑶就趁着他妥协的短短时间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跟上他的脚步。她走得极慢,别别扭扭歪歪斜斜,每一步都像是学步的小儿。这副样子她曾经在宁锦身上见过,三月芳菲,或者说是七月流火发作的前两个月里的确会让人丧失行走的能力,她只是不曾想到,有一天这毒会落到自己身上。而这些,全部拜青画所赐! 终于,她跟上了他。上了回府的马车她才气喘吁吁地拉住他一个衣角泪眼盈盈,“王爷……不是瑶儿不想跟你,只是瑶儿现在每迈一步都疼……这毒,好疼……” 墨云晔眼里闪过一丝异色,轻柔道:“你,很疼?”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关切,秦瑶惊喜地抬起头破涕为笑,没多久又委屈地撅嘴,“好疼,不仅疼,而且骨子里都冷透了……发作的时候,像是要死掉一样。王爷,您一定要救瑶儿,瑶儿以后还要侍候您……” 墨云晔的神情一怔,良久才轻声问:“有……多疼?” 秦瑶撑起身子稍稍靠近了他几寸,借着他今日难得温存壮着胆子依偎到他身边,眼泪盈盈,“生不如死。” 墨云晔忽而浑身僵硬。 “生不如死……”墨云晔干涩地念了一遍,目光却没有落到秦瑶身上,而是……空洞一片。 秦瑶忽然彻骨的凉,不是七月流火,不是三月芳菲,而是他……他问疼不疼,原来,竟不是问她。她知道他真正问的人是谁,所以浑身凉透,不寒而栗。 马车回到摄政王府已经是黄昏。一路上,墨云晔都没有一丝声响,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摄政王府,他还是没有开口。唯一的一次开口,是问秦易要了一坛逐英散,让她送到他房门外的紫藤亭石桌上。 墨云晔的房间从来都是不让人进的,能靠近的只有秦易一人,就连她秦瑶都不行。哪怕是秦易,也只能走近到紫藤花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探听为什么。西院之外,那是又一个禁区。 “王爷!”临分别,秦瑶忍不住心里的惶然,颤声道,“王爷,那个青画……她认得念卿……您还记得她初来王府的时候强要那个仿制的念卿去么?王爷……那个不是巧合,除了纵火那日,我、我之前在西院见过她好几次……一个人,她一个人出现在……那个人的院子里……” 一个装疯卖傻的痴儿,假如认得念卿强要念卿算是巧合的话,那鬼鬼祟祟出现在禁地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外。 墨云晔骤然间握紧了拳头,抿唇不语。 黄昏起了点风,吹得院落之中树叶沙沙作响,硬生生地透出几分萧瑟来。 “王爷……她是来报仇的……她知道念卿,知道三月芳菲……她知道是我对宁锦……”秦瑶恍恍惚惚,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深深吸气后才继续道,“王爷,请您先下手为强,不然、不然我们……” “下去。”末了,他冷道。 他的眼色寒冷,秦瑶却没有错过他眼底深处划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一丝慌乱就像是一个小火苗,把她心里一直深深埋着的某些情愫给点燃了,一点燃,就是燎原的大火。她苦笑起来,“王爷,她不是宁锦,六年前你为了宁锦险些乱了全盘计划……六年后你为了青画又想做出什么?王爷,瑶儿一直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没有看过我?” “下去。” “宁锦已经死了!”忍无可忍,秦瑶终于尖声了出来。 墨云晔身上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像刀锋,仿佛一靠近就会划破人的皮肤。 啪。 一抹红晕在苍白的脸上渐渐晕开来。秦瑶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捂住自己的的脸,她愣了片刻,尖声叫,“秦易,你好大的胆!” 打人的是秦易,默许的却是墨云晔。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那个目光怨毒的女人,没有精力,或者没有心力,他现在只想喝酒。 “王爷,你还挂念着那个险些毁了你一切的贱人,是不是?”秦瑶眼里的怨毒更甚,墨云晔,他的眼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其他人,她早该知道的。 “住嘴!”秦易冷声呵斥。 秦瑶却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重重喘息,继而大笑起来:“墨云晔,我伴了你十年了!我也忍了十年了!这六年来,每年的五月十六,你去了哪儿?六年不碰晚膳,你为的什么?我已经……六年不曾踏入你房间半步了,墨云晔,你怎么做得下手!” 五月十六,他都会去汕溪。 摄政王府里没有晚膳,只因为摄政王不喜。 紫玉束发六年不曾离身,只因为思归不在。 墨云晔,摄政王,他所有的习惯都只为一个人存在。哪怕那个人早就不在世上,哪怕那个人尸骨都已经被冠上了别人的姓。 一切的一切,即使她想装作看不见都做不到。他做得太过明显,明显到她一开口,就会让自己颜面无存。她还怎么开口,怎么去争取?对她,他就像一个结了冰的湖面,永远不可能有波澜。她不甘心,死了都不甘心!与其一辈子战战兢兢,不如豁出去一搏—— 只是,最厉害的兵刃不是刀剑,是不作为。墨云晔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听到一般,从秦易手里提了酒,走进了他居住的别院。而她,只能颓然地瘫软在地上,不敢踏入。 “王爷,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么?”末了,她苦笑。 院子里花开无数,斜阳衬着花影摇曳,安静而祥和。 墨云晔静静坐在亭中,缓缓倒了一杯酒。酒香渐渐飘散开来,一丝丝勾起氤氲。逐英散是种烈性的酒,滋味儿不知道比醉嫣然浓烈了多少。六年前他独爱醉嫣然,六年后,醉嫣然成了逐英散。 一坛酒见底,墨云晔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散开来。风渡月影,送来阵阵花香,醉人心脾。这样的夜总是让人迷醉,但有些时候心里藏多了事就会遇见麻木,酒不醉,月不醉,花不醉,解脱不得,也清醒不得。这是谁给的,他记得。不想记也记得。 ——秦瑶中的毒不是我下的,你信我…… ——晔哥哥,你看,腿废了,眼瞎了,爹爹倒了……皇位,兵权,心爱的秦瑶,你要的已经全部有了啊…… ——墨王爷,求……您休了罪臣女…… ——你……说话算话,我……跟宁臣。 叮。一抹盈紫滑落,是思归。它跌跌撞撞一路响去,掉入了花丛中。 一摆绛紫的衣袖终究垂落,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喘息声——生不如死,秦瑶用这四个字概括了七月流火发作是的痛苦。那个人生不如死不能离摄政王府,所以选择了死离。当年的他用她的命来赌江山,如今的他,却连唤一声“锦儿”的勇气都没有。 “我,相信。” 他信。 院门外守备森严,秦易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片刻后到的探子犹豫着望着没有人敢涉足的院落,最终选了在秦易面前跪礼,“秦姑娘。” “怎么样?”秦易抬眼。 “青云郡主……” 秦易的脸色微微一滞,听完探子的回报后咬咬牙进了院子。所幸,墨云晔还在亭中,那是她能触及的最深入的极限。他的脸色不好,神情也……不如常。她悄悄提了一口气,轻轻跪在亭旁,“王爷。” 墨云晔没有一丝反应。 “王爷,前几日第三批探子回报,青画郡主她……十岁前确实是个痴儿,虽然民间传闻是被帝师司空所教化。探子抓了青云前皇后的贴身陪侍,查出十岁那年她就已经神智如常,是领青云前皇后的意思,以正常神智拜师于司空门下。这些,以小易推断,是她九岁那年那一次溺水险些身亡开始的。” 墨云晔冷道:“你想说什么?” 秦易深深叹了口气,“王爷,小易知道您这些天在查的是什么。王爷,既然你不肯信,为什么要查?既然查了,您为什么又不肯信?” “秦易,你这些年管理府中事务是不是太过忘形了?” “秦易不敢,”她咬咬牙磕头,抬起头盯着墨云晔的眼道,“王爷,9岁还是痴儿,一次溺水后好像开了天眼,10岁就懂得装疯卖傻骗过整个皇宫里的人,假如不是天纵奇才,您猜是因为什么?” “王爷,我一直瞒了一件事……” “王爷,青画郡主,一直觉得王妃忌辰是五月十五。王爷,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王妃的忌辰是十六。” “王爷……” “下去!” 墨云晔的脸色铁青。一瞬间秦易只能想到这两个字,失态。她屏息沉默了一会儿,才轻道:“是。” *** 闲庭宫里,只剩下青画一人。采采和几个常在的侍女都被书闲调到了别处,整个闲庭宫就像是一个被搬空的地方,只是和搬空不同的是这儿是青画能在皇宫待的唯一一个地方。书闲假如不想见到她,只需要离开闲庭宫就足够。她虽是身份特殊,墨轩也曾经开过口要配几个宫女侍候,但是她都推却了。有书闲在,她自然乐得来去自如。 青画的桌上放的是醉嫣然。这酒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托了于伯的福,才得以以秘方保存至今。一壶醉嫣然见底,青画发现自己少见地有了些醉意,依稀间还见着许许多多平日里早就忘却的事情。青持白日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她再清楚不过,只是…… 青云的老皇帝前几日的书信中其实只提了两件事:一,早日回国成婚;二,倘若不回国,那就让青持早日回青云。一转眼,她来朱墨已经将近半年,而青持身为一国太子,哪怕只是几个月,也足够让所有人非议。 然而青持却失踪了一般,又是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青画已经习惯了闲庭宫独自一人的日子,虽然杜飒为了这事已经闹腾了很久,但终归都没能劝动她搬到她宫里去。又过许久,大约是她伤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久不见踪影的墨轩突然派了人前来召见她。 “什么事?” 召见的小太监摇摇头,“奴婢不知,陛下急着见郡主。” 青画想了想,点头,“好。” 那是个普通的黄昏,她一点都不曾想过,这会是她茫然无助的复仇路上一次情理之外,攻守易形。 64、岭南之灾 御书房里依旧是书闲, 想容陪伴在墨轩左右。房里多了个画屏,画屏上细细的针脚绣着一派黄昏景致, 依稀可以让人认出是个小山村。昏黄中透着几抹淡紫的薄纱衬着雪白的木雕,整个画屏透着诡异的狰狞。不像是皇族惯有的雍容高贵之气。青画在画屏前驻足, 不消片刻便有一阵轻笑声从画屏那头传来,笑声如银铃,脆而魅。 书闲? 她不可置信,绕过长长的画屏,第一眼见着的是穿着华贵无比的金丝瑶华的书闲。她手里拿着几个荔枝,纤白的手衬得荔枝越发鲜艳,恰若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青画永远都想象不出, 此时此刻这个倾倒众生巧言娇笑的会是那个连开口都会羞涩地拉着她衣摆的书闲,那个她认识了六年的冷宫皇女,弱质女流。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十足是个得宠的魅妃模样,在她的脸上已经再也寻不着一丝过去的痕迹。她甚至, 没有睁眼瞧上青画一眼。 想容很静默地俯身在案旁, 提笔正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她的目光淡淡地划过书闲,落到青画身上带了点笑意,“画儿妹妹来了。” “陛下。”第一次,青画的目光掠过了书闲,直接落到了墨轩身上。 “郡主,朕这番有个不情之请, 希望得郡主一臂之力。” 墨轩的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青画沉吟片刻,还是颔首,“请说。” 西南大水——墨轩第一件开口的事远远出乎了青画的意料。朱墨的西南虽然临近大海,却向来是个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小桥流水风光无数,被世人视作是世外桃源。几百年来,无一处水灾,无一处旱灾,无一处蝗灾,是个福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天灾,这次水灾来势之汹涌,让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民间有传言,说是夺天思慕不仅仅是验兵,更是祭天,验兵典上的祭天仪式染了血惹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一场天灾。一时间,声讨无数,民心大乱。 即使墨轩不细说,青画也了然,越是天灾大乱,越是人心为上。成,则收人心,败,则人心尽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墨云晔和墨轩要抢的,正是这一个民心。赈灾,这两个字,重如泰山。 “朕希望,郡主可以为我朱墨行这个方便。” “我并不能代表陛下。”青画皱眉,她不明白,假如墨轩要抓取人心,为什么要选她?她只是个邻国的外使,让她出面……绝对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 墨轩笑道:“可是你能让天下人看到,青云是站在朕这一边,朕能使得四邻和睦。” “你想怎么做?” “朕不会让你独行。”墨轩提笔在案上一勾,抬头笑了,“朕只需要你在内。” 青画越发迷惑不解,但是墨轩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朝想容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方才她一直在写的金丝锦缎,拿过国印在上头结结实实地盖了个印,交给了身旁候着的太监。太监领了旨,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青画。 青画迷惑着接过了金丝锦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了它:锦缎上写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虚话,只有只有一句是实在的——恣以青画为怀仁使,应天而设怀仁阁,携柳叶,温琴,顾莘三人领国库十万金,以慰苍生。 “怀仁阁?”青画疑惑道。 墨轩苦笑,“是个虚名头,不过百姓却不知。柳叶,温琴,顾莘是被墨云晔撤离的三个朝廷官员,犹如被弃的棋子,总得找个最好的时候再放回棋盘。虽说现在武臣更迭,大局却依旧是在墨云晔手上。” “所以你想以退为进?”青画恍然,设立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头也许是他唯一能在自己的能力之内在朝政上做出的最大变动。恐怕这一次的武臣更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解了自己和摄政王的差距,他开始走另一条以退为进的道路。兵力上势力上他不及墨云晔,他就想用民心捆绑,让墨云晔没办法“合理弑君”吧。 设立怀仁阁,貌似顽童天真的家家酒一般的折腾,却也未必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还是太过儿戏了点。 “我是女子。”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官的礼法,他这样的折腾未免荒唐。 “那便称‘怀仁使’亦或‘怀仁阁主’。”墨轩轻轻叩打着桌面,冷笑道,“不过是个虚名,郡主大可当做是唱出戏,朝中想必也不会有人与朕计较。女子为臣,朕就是要一个荒唐!看看墨云晔究竟现在敢不敢废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帝。” “陛下……” “墨云晔少了几个左膀右臂,如今正是他手下调度最繁杂的时候,我们唯有这时候趁乱行事,才有必胜的把握。郡主肯答应朕的这个不情之请么?” “谁的主意?”青画终究是松了口。 墨轩敛眉笑,抬眼一瞥,“贤妃。” *** 西南之行已经是不可能再有变更,也没有拖延的时间。青画思量许久,终究是妥协答应了墨轩的请求。一来是因为这计划虽然荒唐,但总归是透着点说不出的微妙,二来朱墨好歹是她故土,百姓流离失所毕竟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她只在闲庭宫逗留了一日收拾些日常的物件,第二日就踏上了去西南的马车,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拦路的。 青持。 他难道带了三两个随从,如松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黎明的官道上。直到马车的声响撕破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车上的人沉默不语。 青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犹豫着看着脸色有恙的青持,沉默半晌才道:“青持,我给你留了书信。”昨日匆忙,她来不及去告知他赈灾的事,只要写了封信托了采采,让她有时间转交给青持。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我要回青云。”良久,青持涩然道。 青画诧异,“回去?” 青持沉闷地埋首,言语中带了一丝颤意,“父皇,病重。” 青画陡然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老皇帝病重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所有的争斗都将提到最高点,该上天的该入地的该见血的,所有人都是提了性命赌这一场……青持是三皇子,他上有二哥下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无论哪个有心,成败都是在这一举。如果不利,那生死也在此一举。 “我……”青画想开口,我要不要和你回去?可是……青持的脸色僵硬,不知在隐忍着些什么。她心上有些涩,咬咬牙开了口,“青持,我和你一起……” “锦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二皇子心术不正。” “好。”青持微笑起来,一点一点的笑意满满爬上他的眼角。 青画惶然,“青持……” “好。” 他笑得出来,她却笑不出来,天色尚早,风还有些凉,青画知道自己起了一身的战栗。他只说这一字,只赌命。青持的承诺终于泰山,青画再了解不过。那样一个青持啊……她低叹,合了眼上前,轻轻抬起手环抱那微凉的身躯。 青持一动不动。 这不是第一个拥抱,却是她第一次怀着疼惜去靠近那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 青画闻见青草香,带着一点儿露珠的潮意。他没有喘气,没有呼吸,只留下心跳声还依稀入她的耳。青画想笑,奈何于情于理都不合,只好在他胸前低了头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憋死。” 居然,连换气都没有。 良久,依旧没有。 “不会。”末了,是青持沉寂的声音。他居然真的乖乖答了,有些笨拙。 青画哭笑不得,不得已松开了手。日出,朝阳跳跃着落到他的眼里,一动不动了。时候已经不早,青画却在原地泛起了踟蹰,到最后却是青持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她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不需要,青持这样讲,而后起身上马,飞奔而去。 青画坐在马车上一路向西南,忽然了然他这番究竟是来做什么。他不是来邀她一起回青云,他甚至是来阻止她回青云的!老皇帝病危,他这太子少小离家,为一个外人守陵一年,更把朝政搁在一边,委实不是个好太子,所以并不得民心。他这些年毫无太子模样,即便有老皇帝诏书,他也不一定真能登上那个万人跪拜的座位。可是他身为太子,假如不能登上那位置,那等待他的…… 所以,他问她,你怎么想?而她答的是:二皇子心术不正。 他是问她要不要一起抛权洒利放弃荣华富贵不再回国留得一生安稳,而她答的是:我要你登上九宝。 他说,好。 青画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马车外头是柳叶,马车后面还有温琴和顾莘的马车紧紧相随,还有几乎倾尽墨轩亲信的数十侍卫。她不能。 西南之行是赈灾,越往西南越是荒凉。本来富饶的一片宝地成了一片荒芜的沼泽,依稀还有良田房屋的残骸留在原地,越发凄清。受灾的百姓从西陵郡到南都,一路上三三两两衣着破烂。道上的千年古树不知道被人连根拔起了多少棵,歪歪斜斜躺倒在低洼的地方,半棵水中,半棵泽上。 青画能做的其实不多,十万金从沿途未受灾的地方买了许多的粗布衣衫和干燥的馒头,马车队能运的东西并不能够与墨云晔麾下的赈灾军比,所以她自作主张用大部分用来买了药材。大水过后,最恐怖的不少流离失所,而是瘟疫。她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地控制最初的伤寒发热,最大程度地降低瘟疫大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然而要杜绝,却是不可能的。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说出来,乱的不仅仅是灾民,还包括深入灾区的所有人。 过了西陵郡,青画一行已经不能坐马车,只能改坐船了。江南宝地已经成了一片沼泽,七分水三分地。这三分地是往常的山丘,山丘上头还蜗居着死里逃生的灾民。水不算深,所以船也不能太大。青画乘船在水上行路的第三日,遇见了一个故人。 那人白衣飘飘,手拿一杆青笛,见了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青画郡主!” 居然是尹欢。 青画勉强笑着,心里清醒得很,尹欢一介史官自然是不会插手赈灾的事,他会出现在这儿只可能是不为公,为私——墨云晔。他堂堂摄政王,难道会亲自……这可真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水上就两只船儿,想要装作没瞧见自然是不可能的。青画淡淡扫了一眼同在船上的还有三人,除了柳叶,其余两个人都用一种看叛徒的目光防备地看着她,眼神之犀利,像是要把她的脑门看出一个洞来。也难怪,他们都知道尹欢是墨云晔的人,而他与她居然看起来相交甚熟,也不能怪温琴和顾莘眼里充满了防备。 只可惜,尹欢似乎没能察觉对头船上的诡异气氛,他笑得越发灿烂,冲着青画抱拳行礼,眼眸如皓月,他说:“郡主,许久不见,甚为挂念,可否船上一叙?” 青画沉默不语,只是尴尬地看了柳叶一眼。柳叶了然笑了笑,微微颔首。 “郡主不肯赏脸么?”尹欢笑道。 青画回了一个笑,伸手道:“尹大人请。” 尹欢一愣,雪白的衣摆在空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他眼里透了点无辜,讪笑道:“郡主,我其实晕船,好不容易找到条让我不晕的船,你让我过去不是遭罪么?还是郡主过来吧,我这儿备了美酒,上次郡主送上寒舍的那坛好酒还未开封,今日正好带了,与郡主共饮。” 青画皱起眉头——他不肯换船,大概是因为船上还有另外的人。 65、将计就计 在温琴和顾莘愤愤不平的目光中, 青画终究是上了对头的船。 尹欢在船里放了一张红木桌,桌旁坐着个人, 绛紫的衣裳,一双手纤白如玉。他低着头, 如墨的长发掩去了他的神情。他很静,如同摆设一样坐在船舱最角落里,听到声响也不曾抬头观望。倒是尹欢,见着青画掀帘而入,他的笑带了几分森森然,“郡主,好久不见, 可安好?” 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个人青画当然认识, 墨云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更不知道这次的相遇是巧合还是陷阱。他不动,她也不敢;他不开口, 她就只能移开视线回了尹欢一个笑, “托尹大人福,我这些天一切安好。” “郡主,尹欢其实一直想问,上次郡主从寒舍掏走的那册子可看完了?”尹欢的眼角透着一点点光,狡黠无比,“久了我不好向上头交代。” 青画一愣,释怀地笑了, “还没,过些日子还你可好?”那册子当初是青持从他府上偷来的,她想过墨云晔会帮他查出是谁拿的,却没想到他会挑开了讲,如今一切敞开了,反倒自在了。尹欢这人,性子是刁了些,骨子里却是个潇洒个性,这一点颇得她心。 尹欢听了眉开眼笑,笑眯眯斟了一杯酒道:“郡主真是坦率。” 她笑道:“尹大人也很爽快。” 船舱中的红木桌上摆着几个不同的酒壶和几个杯盏,酒壶有红铜的,有白玉的,还有几个看似翡翠的,每个都是精巧无比。杯盏则是一律用的白玉,雅致得很。除了酒壶与杯盏,桌上还放着几个糕点,玲珑剔透五颜六色,沁人的芳香夹带在酒香里,平添了不少滋味。 青画对酒不大懂行,但却是不怎么容易醉的脾气。白玉杯很小,只有两个指头一般大小。所以当尹欢拿过翡翠的酒壶替她斟上一杯酒的时候她只稍稍迟疑辨了辨有没有毒就一饮而尽。只是她没想到那酒很烈,喝在口中就像是火烧一样,从舌尖一直到了喉咙底——几乎是同时,她呛得眼泪都溢了出来,两眼发红,有苦说不出。 逐英散。咳嗽之余,青画在心里狠狠咒了一遍这酒名,咬咬牙强挨着撑过了酒劲儿。 “郡主请。”尹欢莞尔一笑,又换了个白玉的酒壶斟上第二杯。 青画不敢大意,只轻轻抿了一口,却倏地诧异起来。这第二壶酒居然是这时节本不该有的醉嫣然——除了于伯,这世上还有谁知道这续酒的偏方? 尹欢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他笑道:“这酒还是郡主上次送到寒舍的那一坛。” “原来如此。” 尹欢低眉笑,“我还以为只有朱墨的女儿家才喜欢醉嫣然,原来郡主也喜欢。” “好酒自然香远。” “郡主有所不知,”尹欢眯眼,手指轻轻叩了扣酒壶,笑了,“这酒,本不该留到现在的,只是啊,那时候我正巧想开坛喝了,结果有个疯子不让,威胁我说要是胆敢喝了就有办法停我三年俸禄。这才——留得给郡主。” 尹欢的声音总是透着股江南的呢喃调儿,带着一丝润滑,三分缱绻七分闲适。他缓缓道来,狡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手里的白玉酒壶一般。 青画突然有些冷,不知道是起了风还是因为一直沉默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那个人的缘故。尹欢口中的疯子是谁她大约也猜得到,只是……猜不透,也不想猜。她扯了一抹笑,举杯一饮而尽,“时候不早,叙旧酒也喝过了,我还有几个病人要救治,尹大人,墨王爷,相遇不巧,青画只能告辞了。” “郡主……”尹欢似乎是急了,回头匆匆望了一直沉默的墨云晔一眼,神色莫名。 时候的确还早,青画却不想再多留一刻钟。她眼睁睁看着一直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的墨云晔缓缓抬了眼。他的目光终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冬日流水,清寒中带着一丝波澜。在几乎是窒息的船舱里,他似乎是略略沉吟,绛紫的袖摆划了个不算流畅的弧度,落到了红木桌上——他从尹欢手里拿过了白玉的酒壶,默默替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了杯酒。 白玉杯被递到了青画面前。执杯的手骨骼修长,纤瘦。手的主人眼色如水,不见底。 “醉嫣然。” “多谢王爷好意,告辞。” 青画的匆匆离去没有在船舱里激起一丝声响,自然也没有人挽留。只是本就不大的船舱里霎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良久,尹欢才轻笑一声推开船舱的窗户——三丈阳光跳跃到红木桌上。桌边的的绛紫身影还手执白玉杯一动不动,静得如同死物。只有跃动的阳光落到他的一抹衣摆上,耀眼万分。 尹欢嘲讽地笑,“云晔,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船舱闷热起来,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云晔?” 顷刻间,白玉杯子被狠狠砸在了船舷上,碎了,几瓣碎片跌落到水中,发出“噗通”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青画已经上了小船去对面,听见声响再回头时她只见着那精致的大船窗棂边衣摆绛紫的衣袖和几缕长发。 柳叶见青画上船,匆匆道:“郡主,刚才侍卫从水里救上来个晕迷的女子……” “什么?” 西南水患源头是朱墨的河流决堤,他们此番为了方便行路才走了河道,灾民多半是在山上或者远些的沼泽上,这茫茫大水里哪来的人呢?青画怀着满心的疑惑,跟着柳叶进了船舱。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初见那个救上来的灾民,她还是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个……活物,只能这么形容,因为那人浑身上下已经看不见一点完好的皮肤,只有纤瘦的体型依稀可以让人辨别出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身上的伤不是皮肉的毛病,而是血淋淋的刀伤。 “怎么回事?”青画皱起眉头问女孩身边的温琴。 温琴的眼里满是讥诮,他冷道:“你不会自己看么?” 话音未落,女孩陡然间睁开了眼——她僵硬着打量了四周一会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爬到青画脚边抓住她的衣摆,满眼的惊恐。她的脸上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疤,整张脸皮开肉裂,血淋淋的伤口已经被水浸得发了白,异常的狰狞。 青画被吓了一跳,在女孩又惊又惧的目光中蹲下了身轻声问她:“你……怎么受的伤?” 女孩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哆哆嗦嗦地把血淋淋的手往上挪了几寸,一路攀爬上青画翠绿的衣摆——她这副样子像是惊吓过度,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柳大人,找点干净的水来。”青画皱眉叮嘱柳叶,凝神看着不人不鬼的女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床榻,轻声道,“床,躺着,好不好?” 女孩愣愣看着她,极其缓慢地挪开了视线,顺着青画的指尖望向床头,又极其缓慢地挪动了脚,一步,两步,慢慢爬到了床上。柳叶派人打了了干净水来,青画咬牙往纱巾上倒了些去腐肉的药,狠狠心按到了女孩伤口最为泛白的双腿上。 “啊!”女孩痛得眼泪迸出,狠狠抓着被褥尖声叫起来。这一声仿佛为她的喉咙开了匣子,她狠狠揪住了青画擦洗的手,尖声叫,“救救我!救救大家!求你快带救救我的家人!求你……” 青画松开了按着纱巾的手,“慢慢讲,怎么受的伤?你的家人在哪里?” 女孩的身体猛的一颤,眼里的惊恐霎时被点燃到了极点,用力揪紧了青画的衣摆,“他们……他们带着刀,杀了好多人……大水……没吃的了……他们抢光了村里所有的吃的……还想吃……人,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女孩放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刺耳,让所有人心里一片冰凉。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又陡然跃动起来。天灾是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天灾之后的人灾。古就有易子而食,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会做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个罗刹。西南的大水把所有的灾民都赶到了山丘之上以躲避洪水,一个山丘与另一个山丘就成了孤立的小岛,衣食住行,抢的何止是人命。 “你的村子在哪里?” 女孩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着船舱外一片茫茫大水,“前面……” “你想去?”温琴冷笑,“光凭我们几个,能救下多少?阁主,属下希望您能好好思量。” 温琴的敌意青画一直都知道,他本是朱墨的郎中令,年纪轻轻就官居要职,自然心高气傲得很。眼下被墨云晔设计丢了官职就罢了,还被墨轩调度到她一个女子手下,他会不服是肯定的。这一路他处处与她作对,言语相讥更是家常便饭,无奈她不以为然,这怨恨就越滚越大。 青画淡道:“那又如何?” “你……” “温琴,陛下给了你可以随时逾越上下的密旨么?” “你……” 温琴似乎想发火,被顾莘紧紧抓了手臂往后拉了几步,气呼呼退出了船舱。女孩在方才的一番激烈挣扎下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只手却依旧抓着青画的衣摆不肯放手,那手微微泛着青色,像是中了什么毒一般。青画凝神思量片刻,还是拉过被子帮她盖严实了——有没有毒,她再清楚不过了。 在船上的第一夜,青画彻夜未眠。顾莘与温情在船上安睡,只有柳叶踱步到了船头,坐到了她边上,静静地等待着。 “想我怎么做?”良久,柳叶轻声问。 青画眯眼笑,“怎么?” “你不会鲁莽地弃船上山的人。”柳叶微笑。顾莘和温情或许不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的青云郡主,他却是实实在在见过她嫁祸墨云晔,杀洛扬,这样的青画,或许聪明才智不及墨云晔,却也绝对不是因为一个受伤女孩就把整个船队带到未知的地方去。所以,他等,可是一直到晚上都不见她开口,不得已他才深夜到船头。 “郡主难道看不出可疑?” “有。”青画冷笑:昏迷着被人抬上船却依旧能在醒来的时候指出村子的方向,见谁都不尖叫却单单要等到她进房的时候才揪着她喊,去腐的药疼痛难当她却没有一丝诧异,乃至于后来她的手,都昭示着这个女孩不简单。可是……很多时候,意识到不一定是解决好,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她纠结的不过是在船上杀了她,还是留着当人质而已。 探子回报,说见到了至少两艘船不远不近地跟着船队。晚上的雾出人意料的浓,船队直接并没有接着缆绳,一不小心就会失散。倘若今晚动手杀了那女孩,那么如果有夜袭,就很可能输得很惨烈。假如不杀,那就只得顺着她设下的陷阱将计就计—— 青画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人想拦下这一趟南行,不为财,为命。她猜不到那个人会是谁,她不知道除了墨云晔,还有谁会想要她的性命。假如是他的阴谋,他该避嫌,白日里的相逢显然不是意外,但那女孩……就很有可能不是墨云晔。那会是谁? “那郡主打算怎么办?” “等。”青画皱眉。 “郡主,属下一直想问,郡主和墨云晔究竟是何冤仇?” 这一问问倒了青画,良久,她才淡道:“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啊……”柳叶轻声叹了口气,微笑起来,“这就好。” “柳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柳叶笑道:“郡主还记得洛扬将军么?” “记得。” “假如有个机会能让墨云晔身败名裂,郡主可愿意依计行事?” 柳叶的眼里泛着一丝微光,青画陡然间明白了他的话中意,不寒而栗。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个记忆中正直的书呆这些年已经成了堂堂国之栋梁,心思缜密的党羽之首。 66、毫无生机 柳叶说, 假如有个机会能让墨云晔身败名裂,郡主可愿意依计行事?青画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了。她留下墨云晔一条命不下毒, 不下蛊,为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 无名无利。 柳叶满意地颔首,俯身到她耳边轻声叮嘱。青画凝神听着,脸上的神色除了惊奇就只剩下战栗。其实柳叶的计谋并不算了得,不过是借这次女孩的事嫁祸给他而已。但是也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计谋,在西南大水这个微妙的时候显得异常尴尬——女孩的伤,可能存在的灾民和夜袭,或者还有……其他更加麻烦的事情。怀仁阁现在是她青画这个“外人”带着头, 本就是借仁义之名广施皇恩, 只带着“责任”之名的墨云晔要想与青画相比,就矮了那么一截。 既然山上的“灾民”是假,那么假如这群“灾民”被毒杀,那就真的成了灾民。她要做的, 其实不是什么良善事。不管那群人和墨云晔有没有关系, 她都要他们和他直接关联。 要想墨云晔落入这陷阱,前提是他也会去往那个女孩指路的山头。这一点,青画确定不了。 船上一夜在静谧中流走,东边的朝霞遍天的时候,一座小山头赫然出现在了船前方。此时船已经出了河道,底下已经依稀可以看见原本就在的房屋林立,大船已经不能前行了。无奈之下, 柳叶备了一些急用的药,找了两叶小舟缓缓靠近那山头。 柳叶与顾莘和女孩一船,青画与温琴一船。这船柳叶划得极快,相反地青画却划都极慢,直到女孩频频回头催促,她仍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行着。水面上还有丛生的树木歪歪斜斜躺倒着,用不了多少工夫,两条船之间就隔开了一些距离,被一丛丛的树梢影子遮挡住了,再也瞧不见对方。 温琴显然是急了,他的眼里有焦急之色,皱眉厌恶道:“阁主,你没有力气大可以叫上属下。” 青画微微一笑,伸手往把船桨调了个头划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小船在晃晃悠悠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喂——你……” “温大人会武,是么?”青画不理会温琴要吃人的眼神,眯眼道。 “是。”温琴的口气不善。 “那一会儿还请温大人代为开道了。” 青画与温琴一船是柳叶有意而为的。温琴是三个被贬的武职中功夫最好的一个,由他来保护她再好不过。将计就计并不包括“意外”,青画的意外便是与柳叶“失散”,另寻小径上山。这是冒险,却也是在我明敌暗之下的无可奈何之举。 青画选了处灌木丛生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上了山,她拿了药包,温琴拿刀,在不算和善的氛围里慢慢向山上开拓。西南多雨温润,灌木长得极其高大,地上满布的藤蔓多半带刺,上山异常的艰难。青画与温琴在藤蔓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的脚上就已经被扎得出了好几处的血。温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末了把剑一摔,恶狠狠看着青画:“郡主,让温某陪着你玩些拙劣的计谋好玩么?” “这是柳大人的意思。”青画弯腰捡起刀递到他面前,“温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还请温大人莫要折腾怀了大事。” 温琴的脸色越发难看,“我堂堂……需要你这女流之辈来教训?”他嘲讽地看着身边的绿衣女子,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个子又小,恐怕是刚刚及笄的年纪。这样一个空有地位的绣花枕头千金小姐却来对他指手画脚,这让他着实不爽快。 “温大人……” 青画心里焦急,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倘若是柳叶先到山顶,那不出片刻,山上的人就回来找寻。所有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她咬牙,狠狠朝空有一副武者皮囊的温琴瞪去,却不想这一瞪,倒让她看见了一抹翠绿正缓缓靠近温琴——蛇,这水灾的山上,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东西呢? 温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点都没有看见正悄悄靠近自己的危险。青画急得心跳加快,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灌木,无奈温琴早早停了手,周围根本就没有斩断的树枝!情急之下,她狠狠折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段树枝,树枝上的刺刺进了她的手上,殷红了一片却仍然不见断裂。 “你……”温琴诧异地出声。 蛇已经靠近到了极限,青画几乎能想象得出它下一个动作是扑上去,温琴的刀再快,也需要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时间,青画想了很多,最终的决定是松开了树枝几步上前,抓住温琴的臂膀借了一丝力,用力朝把那一抹绿色踢了开去。 脚上的剧痛告诉她,没有逃过。 “你!”温琴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抽刀把那蛇砍成了两段后慌慌张张在已经蹲倒在地上的青画面前蹲了下去,急道,“你怎么样?” 青画很痛,却没有失去神智。稍稍调息习惯了剧痛之后,她拿了随身的匕首割开脚腕上的布,在伤口上划了几刀,让血顺着伤口淌出来,又从包裹里找了些药粉,一半洒在伤口上方几寸的刀痕上,一半送到嘴里咽下了。这才重重地喘息着靠着带刺的灌木无力地躺倒了。 温琴气得满脸通红,张口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末了爆出一声吼,“你这是干什么!” “你中毒……我们都走不了……”青画强笑,“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用踢的……手比脚有用……你放心,这点毒我还是能解的……只是,会有一阵子难受……”清毒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蛇毒蔓延,这是事实。 “疯子!”温琴气得说不出话,良久才把刀狠狠插进土里,“我背你走!” “嗯。” 青画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能感觉得到温琴在发抖,这个见惯了血的大男人大约是被气得。只是这一番下来,倒化解了这一路的冷嘲热讽,开始了真正的赶路。倒也值得。 蛇毒大半已经被药压制,只是毕竟是毒,后劲儿还是有些的。青画知道自己在发烧,四肢酸软,眼里见着的东西也都带了一圈光晕,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温琴背着走了多久。直到温琴停下脚步,她才恍恍惚惚睁开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面断崖。说是崖其实并不算,那只是个几十丈高的崖壁,对于会武的人来说并不算高。 “怎么办?”第一次,温琴用商量的口气与她说话。 青画想了想,缓道:“你先上山,我休息好了自己上山。” “这怎么行!” “你带人绕开这儿,记住,我一会儿顺着东边绕开这断崖壁……你千万不要让人往那儿找……” 温琴咬牙,“你胡闹!” 青画冷笑起来,“温琴,你堂堂男人,难道连这点博命的勇气都没有?” 温琴沉默起来,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狠狠瞪了青画一眼,把刀摔在了她面前,只靠着一双手攀爬上了那段崖壁,消失了。 青画靠着树枝无力地坐下来,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拄着温琴特地留下的刀,一步一步顺着崖壁朝东面走。绕开它,总会有路的…… 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出了点汗,冷风吹过瑟瑟发抖。而过于滚烫的额头告诉她,蛇毒很可能还是残留了一点点,不重,却让她走得十分吃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终于支撑不住,连不重的药包提在手里都犹如千斤。无奈之下,她找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头,靠着它闭上眼休息。 这一休息,睡意犹如秋后风霜一般袭来。几乎是一瞬间,小睡成了昏睡。睡眼朦胧中,她依稀听见有人叫青画,她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等她再醒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满天。有个模糊不清身影坐在不远处仰头望着夕阳,绛紫的衣裳和青山绿水几乎要融为了一体。 墨云晔!他怎么会…… 青画几乎是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地找到了贴身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墨云晔也听到了她醒来时候的骚动,他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她勉强,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了一句:“你醒了。” 青画咬牙不语,警惕地看着他。 墨云晔像是浑然不觉她防备的目光,只轻手轻脚递上一个囊袋,柔道:“水。” 青画一愣,敷衍地笑,“多谢王爷好意,我不渴。” 墨云晔像是被踩了痛脚,神色僵了许久才极轻地道:“没毒的。” “多谢王爷,青画不渴。” 僵持了一会儿,墨云晔终究是放弃了。他安静地看着青画,直到她的神色已经起了厌恶,他才轻道:“你脚上的伤……” “无妨,多谢王爷关心。” 三句话,三个多谢王爷,句句透着显而易见的憎恶。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盯着依着树干刚刚转醒的绿衣女子,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她的脸色苍白,娇小的身上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脚上渗着一丝血迹。明明是一副虚弱到不行的模样,眼底藏着一丝光晕,执拗且顽劣。 她向来顽固,顽固得……让人以为她很坚强。这一抹太过熟悉的光亮让他心上一紧,涩涩地疼痛起来。 墨云晔凝望着青画的时候,青画已然撑着不多的力气借着石头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他几乎是立刻跟上了,扶住她的一只手臂,没想到只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下一刻就是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匕首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匕首的主人盯着她目光凛冽,仿佛是看着洪水猛兽一般。这目光让他着实不舒服,心里的涩然更甚。然而更让他涩然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她冷道:“王爷,告辞。” 墨云晔退后几步,扫了一眼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露了一个笑,“郡主多想了,云晔……并无恶意。” 青画回了个笑,讥诮道:“王爷也多想了,我只是告别。” 她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比一步吃力,到后来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只要熬过这几个时辰,蛇毒就会彻底清了,但是这几个时辰里,她几乎是待宰的羔羊。她恨自己带了伤走不快,更恨自己的脚步带了踉跄,让自己的狼狈□□裸地曝露在了最憎恶的人眼里。但是即便如此,也好过和他待在一处。 墨云晔没有再跟上,青画撑着最后的力气松了一口气瘫倒在了半道上,苦笑着闭上了眼。时辰已经差不多,假如没有什么洪水猛兽,那再睡上一觉应该会好上许多了……她昏昏沉沉陷进了睡梦中,依稀还做了个梦。梦里慈祥的爹爹抱着半大的小宁锦坐在相府的花园里,唱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童谣。 花开了一地,爹爹采了一朵给小宁锦带上,抱在怀里摇啊摇,轻声问她:锦儿,你喜欢爹爹当赌鬼还是乞丐? 小小的宁锦扒着爹爹的衣裳不肯放,凑在他颈窝里吐舌头:乞丐脏死了!爹爹是丞相,才不去当乞丐! 那,赌鬼要是输光了钱呢?锦儿会不会恨爹爹? 不会。小小的宁锦斩钉截铁,爹爹偷偷和捡来的那个啥宁臣掷骰子锦儿都瞧见了,爹爹赢了嘿嘿。爹爹最厉害了! 青画依稀记得,那是捡到宁臣的第三天。 梦魇来得极快,她却有几分沉醉在其中,乃至于天上下起了雨,她都没能睁开眼,任凭雨砸在身上,把一身的衣裳都淋了个遍。 后来的事青画记得不多,后来雨停了,雨声仍在,却没有雨滴砸在她身上。有个人在叹息:你真的……恨我至此么? *** 一夜风雨,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初阳东升,鸟鸣虫叫空山寂静。虽然淋了一夜雨,身体却已经好上了许多,余毒的劲头也已经过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儿已经不大烫了,身体也有了力气。 隔了一整个晚上,虽然没有被山上的人找到是一件幸事,但是现在山上的什么状况她已经摸不准。一夜的差距实在是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决定许多生死,她甚至不能肯定柳叶,温琴,顾莘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好在崖壁不算太长,青画花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缺口,顺着缺口上了山。没过多久,一排排简易的木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男男女女都在忙碌着,虽然狼狈却并没有女孩口中的“吃人夺食”场景。这一切让青画不敢向前,只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们。 假如他们都是手拿兵刃,十步一岗百步一哨,那她大可以偷偷找到水源下剧毒要了这些伪装成灾民的刺客的性命,但是现在这副样子……她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灾民。如果是真的普通百姓,她怎么下得了手? 青画小心翼翼地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柳叶一行人的踪影。他们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又好像是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山。 难道……上错了山?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灾民聚居的地方?柳叶和那个女孩上了另一处山? 这个念头只在青画的脑海里徘徊了一圈,因为她看见了一滩暗黑——一滩血迹。虽然被草木遮盖了,但是她这些年与蛊虫相伴,对血异常的敏感。青画提了心屏住呼吸,顺着这一点点的血往村民聚居相反的方向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在一个灌木丛中找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那是个七八岁的女孩,身上的衣服结了块,黑乎乎一片。 女孩发现了青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别怕。”青画柔声安慰,不急于靠近,“我不是坏人。” 女孩还是很惊慌,却没有尖叫。她只是防备地盯着青画,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时间。良久,她才眨眨眼,眼泪一下子决堤了。 “爹,娘……” 青画趁着这机会小心靠近女孩,柔声问:“爹娘怎么了?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女孩身上没有伤,这血应该不是她的。 女孩陡然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开了口:“爹娘……不知道……香儿在米桶里……桶里下血了……爹娘不见了……村长的腿少了一条,掉了……” 女孩断断续续讲述着并不通顺的事情,青画却听得浑身发冷,待到女孩再也讲不出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彻底通凉。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她:“村里的那些人,香儿都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到末了又摇头,“爹爹的头不见了……可是爹爹在盖房子……”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搂住了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个……可能是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的女孩。 “告诉我,你们做饭的水在哪里?” 67、毫无生机(中) “告诉我, 你们做饭的水在哪里?” 女孩只有七八岁,是刚刚能辨事的年纪。她缓缓点了点头, 犹豫着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瑟瑟发抖地拉住青画的手, 指了指远方。 “那里有人吗?” “有。”女孩稚声道,“好多刀……一把刀一条胳膊,红了……” ——那就是有人把守。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仔仔细细把女孩的身体检查了个遍,确定她没有伤口后又找了处凹地上的灌木丛,用手拨开一个洞,轻声对女孩说, “你乖乖待在这儿不要出来, 好不好?” “嗯。”女孩点点头,乖巧地钻了进去。 青画思量了片刻,又把和药包在一块儿的水囊和一包糕点送到了灌木丛里,叮嘱, “记住, 除非是我来,否则不要出来知道吗?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动,能躺着就别蹲着……吃的省着点儿,饿了渴了才吃,别馋。” “嗯。” “你……听懂了吗?”青画犹豫道。 灌木丛很浓密,加上又是个凹地,女孩身躯本来就很小, 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她。只是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依稀可以看见一双滚圆惊恐的眼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能确定七八岁的女孩究竟能不能把她的一番话理解透了,只好尽量简单地说明。 “嗯。”女孩似乎只会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又是闷闷一声,带着一点点颤音。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地把灌木拨乱了些,彻底遮盖了女孩的身影。正午的阳光炙热无比,她已经有些晕眩,咬咬牙走到了树荫下稍稍休息了会儿才朝女孩指的方向前行。一路上,她浑身酸软,饥渴难耐,本来也不至于这样的,只是水和吃的都已经给了女孩,就如同破釜沉舟一般,她只剩下往前走的路。 女孩很聪明,至少她懂得把自己藏好。浑浑噩噩行路的时候,青画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涩,一眨眼的功夫,眼泪就再没止住——生死攸关的时候,过往的许许多多事情犹如云烟一般过眼,她几乎是怀着苦涩的心去臆想,假如,假如当初嫁的人不是墨云晔,而是宁臣,是除了墨云晔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假如……假如那个连墨云晔都不知晓的孩子没有随着宁锦一起死在三月芳菲下,他也该……有六岁了。 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女孩指的方向是村落的最深处,越靠近,路途越是泥泞,到尽头是一个几十丈方圆的湖。湖旁有几间低矮的房屋,看样子是村民临时搭建的公灶,煮饭食的地方。屋旁站着几个不普通的村民,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他们每个手上都拿着一把刀,眼神之犀利,与之前村落里的村名截然不同。 青画俯身在丛生的杂草中,静静地等着他们放松的一刻——她靠得极近,以至于那几个人的对话都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其中一个说:“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漏网之鱼,为什么要这么严防死守?指不定那妞已经被蛇给毒死了。” 另一个嬉笑:“主人说了,那可是个会下毒的妞儿,咱这吃的用的可得守紧了,不然呐,有咱兄弟受的!” “会下毒的妞和不会下毒的妞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女人一个!女人哪,都麻烦!” “哈,你这话说得可不精准,那妞可是司空那老混球的徒弟!” 看守的人笑成了一团,大大咧咧地在屋门口摆开了几壶酒,喝得正酣。青画屏息静静等着,却良久没能等到那几个人酒醉。他们的话来得蹊跷,她没有精力细想,只好咬咬牙往后退了一些,靠在一片低坡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等待那群人喝醉的时候。 良久,屋旁的声响总算是轻了下去,几个人的聒噪的嗓音总算相继弱了,鼾声传来。青画勾起嘴角,悄悄绕过低坡小心靠近屋子——那几个人果然已经趴在了桌上酣然入睡,有两个没入睡的也已经是满脸通红。她不需要直接经过他们,她只需要靠近那张桌子就好了……只要能到蛊虫看得见的地步,她就有办法让他们真的一睡不醒。 一步,两步,三步,青画屏息靠到了最近,从贴身的小袋里挑了个小瓶,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她埋头尽可能地把自己陷进草丛里,在心里暗暗数着,从一到一百,再抬头时剩下的两个人也已经趴在了桌上。那不过是从脚趾钻入身体里让人暂时昏睡的小小虫儿,伤人是难的。那也正是她想要的,要想顺利地下毒,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看守的人安然。 屋子里果然有一口水缸。这次南行青画带的多半是治病的药材,好在临出门的时候也记得带了为数不多的毒药。而这其中,药粉只有残花。这残花无色无味,约莫服用后三十个时辰才发作,使人癫狂,不分敌我,洒在水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完药,青画又轻手轻脚离开了湖畔。在等待毒发的这三十个时辰里,她无处可去,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只是她没想到,没有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队村民——没有人出声。青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紧紧揪了揪裙摆,咬咬牙沉默。 也许是她的一身狼狈和“郡主”这光鲜的身份相差甚远,半晌,村民中有人问:“你是谁?怎么来的这里?” 青画急中生智,咬牙冷道:“我的行踪主人尚且不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过问了?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个时候不去搜捕,到这里来做什么!” 几个村名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带头的犹豫道:“难道你是主人亲使?” 青画冷笑,“你说呢?” 村民脸上的神情很是怀疑,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眼里的犹豫越来越浓烈。青画趁着这机会几步向前,淡道:“若是不信,请看信物。” 所谓信物,不过是一包毒粉而已。她眼睁睁看着几个村名倒地前惊恐的眼眸,狠狠皱起了眉头。直接用洒的,这剂量着实让她心疼。她身上的要命的东西只剩下几个小虫和两包毒粉而已,说不定不能熬到安然离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的的确确是在赌命。 尸体是不能留在半道的。青画咬咬牙把几个人拖到路旁的灌木丛里遮盖住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低着头抓着一段树枝喘气,抬眼时心跳骤停—— 一抹绛紫。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了风,穿透的却不止是耳。 青画清晰地感受到浑身的刺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你知道他们说的主人是谁么?”那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青画冷笑回眸,“你?” 墨云晔轻轻摇了摇头,带得腰间的念卿发出清澈的声响。他见青画回头,眯眼笑了,“不是我。他们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高人,你那些小伎俩赢不了的。” 青画冷笑,“多谢王爷关怀。” 墨云晔对她的嘲讽不以为然,只是低眉轻抬手,微笑道,“青画,跟我走。” “王爷在说笑?” 墨云晔走近几步,几乎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防备至极的娇小身影。她很狼狈,比之前狼狈了不知道多少,然而即使是这样,她那一双眼还是清亮无比的。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甚至是慌乱。但是本能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给她离开的机会。不管……不管她是不是……他不能容忍。“青画,你以为凭你一人,动得了我在朱墨的根基吗,嗯?”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会丢了性命。”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即使我不想,也有我护不到的地方。” 墨云晔的话说得正直无比,青画却听得笑了,笑得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儿,跌落在手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嗤笑,笑人生一场戏,若她真只是个看戏的,倒真以为是她青画不知好歹,辜负了堂堂摄政王的一番君子意。她嘲讽地抬眼,“王爷美意,青画怕没这命享受。告辞。” “青画!” 身后墨云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寒,青画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穿过层层灌木往深处走,直到她听到他不轻不重的一句,“郡主仁义,难道就不想看看香儿现在如何么?” 青画的脚步陡然停滞。 *** 墨云晔的小舟堂而皇之地停在上山的正道上,上船前青画心里挣扎得厉害,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妥协了。山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做了,现在只有等,更何况她不想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有事,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墨云晔走。 大船就在河道口。青画惊讶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搜更大更豪华的船,比之前那个大了不知道多少。穿上挂了绳梯下来,她犹豫片刻,在墨云晔柔和的目光中慢慢爬了上去。 一上船她就咬牙问他:“香儿呢?” “饿坏了吧。”墨云晔淡笑,“船上有醉嫣然和玲珑糕,还有几个青云的点心,你可以挑着习惯的吃。” 青画用力攥紧了拳头,“我问你香儿呢?” 墨云晔不再说话了,他只是挥手屏退了正要上前侍候的侍从,自顾自进了船舱。 “墨云晔!” 一桌精美至极的糕点。 青画没有想过跟他上了船会是这样一个情形。墨云晔只是告诉她,在她填饱肚子之前,香儿也会陪着她一起挨饿。这威胁其实很好笑,但是青画也知道,墨云晔不是在开玩笑。 一桌的糕点有大半是宫廷样式,从青云到朱墨,几乎有点名堂的都包括了。她也的确饿了,这一顿糕点下肚,精神倒恢复了不少。 “香儿呢?”她第三次问他。 墨云晔微微一笑,“我请大夫帮你诊治蛇毒。” “我就是大夫。”青画咬牙,“香儿呢?” “她很好。”墨云晔总算松了口,“她染了风寒,我已经让大夫妥善照顾。” “那……” 青画倏地站起身,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一阵晕眩,脑袋轰的炸开了锅,眼里的景物成了花花绿绿一片,所有的声响刹那间遥不可及……几乎是同时,她双腿发软,再也没能坚持住清醒。 晕迷。青画想过自己会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想过会被巡逻的假村民抓住,却怎么都不曾想到她会在酒饱饭足之后晕倒在墨云晔的船上,而那一顿点心中绝对没有半点毒。等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张床上。身下久违的软席让她几乎不想动。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坐起身,咬咬牙下了床。 “诶,你先别动!” 青画的脚还没落地,一个声音就匆匆打断了她——尹欢。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一派纨绔子弟模样,一手拿着他不离身的玉笛,另一只手却拿着个碗。见她转醒,他笑眯眯把碗递到他面前,“喝了吧,你的身体大夫说弱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什么良丹妙药让你能跑能跳。” 那药是活血化瘀,清心润脉的。药是好药,只可惜主人却是墨云晔。青画勾唇笑了笑,拨开了尹欢端着药碗的手。 尹欢不坚持,只是眯眼笑道:“郡主,这药我要是不喂你喝了,云晔那针眼心回来怕是要找我报复。” 听尹欢的话中意,显然是墨云晔不在船上。这认知让青画心里鹊喜,可是下一刻所有的喜悦就被湮没。房门是锁的,不是从外,而是从内,显然是尹欢进房后才锁上的,等他出去就会从外锁上。一瞬间,她感到的是绝望。 “放我走。”青画不想多做纠缠,直接挑明。 尹欢笑得肩膀都颤了,他说:“郡主可真是有意思,郡主不知道尹某和云晔是一条船上的,只有郡主是客人。” 青画苦笑着低了头。的确,她青画和尹欢根本就是仇大于义,而尹欢和墨云晔却是年少的时候就相识的知己,怎么可能要求他违背墨云晔的意思放了她呢?可是现在墨云晔不在,假如此时不走……再找机会怕是难了。 她埋头轻道:“尹欢,当我求你。” 尹欢笑得越发莫名,他无奈道:“郡主,莫要与在下为难了。” “尹欢,倘若我和你的交情不比墨云晔来得少呢?十几年交情够不够?”鬼使神差地,青画喊出了这么一句。 “郡主什么意思?”尹欢渐渐收敛了一派不正经模样。 “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头望进尹欢的眼,一字一句道:“宋尹,你真不记得我?”世人都知道史官尹欢,却不知道他十几年前原本不叫尹欢的。 “你!”尹欢大惊失色,脸色霎时变了,“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青画苦笑着低下头。每个人都喜欢问她这个问题,你究竟是谁?久了连她自己都在问自己,你究竟是谁?是青画,还是宁锦?报仇雪恨的是宁锦还是青画? 良久,青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呢喃一般开了口:“宋尹,我是宁锦。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放我?” 药碗从尹欢的手上跌落,砸在地上成了碎片。浓稠的药汁飞溅了一地,连同尹欢雪白的衣摆都染了污渍。他瞪圆了双眼,眼里透满了不可置信,半晌才低哑着嗓子开口,“郡主,这个玩笑不好笑!” 尹欢根本不信。青画唯有苦笑,的确,假如对调了身份,让她相信眼前的人是许多年前早就过世的故人借尸还魂,任凭哪个有几分神智的都不会相信的。可是,她今天却要逼着他信,逼着他放了她—— 她撑着几分力气下了床,抓住尹欢的衣袖,伸手指着他的上臂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小尹,你这里的疤还在吗?” 尹欢猛然间一个踉跄,“你……” “那弓我偷偷埋在了你家老宅的院子里……我射伤了你,怕爹爹责罚……墨……又不肯帮忙,我只好从陈大夫那儿偷了些药来……还威胁你说不许说出去,否则以后永远不溜进你家找你,你……记不记得?” 尹欢浑身僵硬。 “你后来外出拜师,临别前还留了封信给我,皱巴巴的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鼻子……”青画抓着尹欢的衣袖,一字一句问他,“你信不信,信不信?” 我是宁锦,你信不信? 尹欢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的眼神颤动,面色苍白,到最后只是干瞪着眼,投降一般地从喉咙底挤出艰难的一声:“锦……儿?” “放了我。” 到最后,青画用这三字结束。 房间里的气氛僵持着,像是被点燃了线的火药,一触即发。没有人知道,房门外有一抹绛紫,静得要融入夜色。 68、毫无生机(下) 我是宁锦, 你信不信? 放了我。 墨云晔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只是颓然地借着船舱上的画屏靠着支撑整个身体。即使再怀疑,那始终只是怀疑而已, 他不敢去查,不敢去信,即使这样都已经失态那么多次……但是,当不敢触碰的怀疑成了现实的时候,他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手足无措,第一次是六年前,那个被原配索要休书的婚典。那样一个鲜活的人, 仿佛前一刻还是凶巴巴缠着他闯江湖的顽劣丫头, 后一刻已经成了那副模样:鲜血染湿了她鲜红的衣裳,她本来清亮的眼里浑浊一片,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那双眼却好像死透了一样……万般的春色霎时成了烟灰, 喜乐听在耳里是刺骨的疼。那样一个人, 她还死死瞪着混沌的眼,问他要一纸休书。 他其实……不想给的,他几乎是怀着憎恨威胁她,是当他的王妃,还是当一个丑仆的糟糠?结果,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亲眼看着她血洒婚场, 亲眼看着记忆里那个扛着一把绣花剑,背着个小包裹,七分笑三分顽劣的小女子痛得滚下了婚场的椅子,再也没有动作。 艳红喜庆的婚场成了一片死灰。 他召集了宫中最好的御医,救他的夫人,结果,只换来一天,一天而已,连十二个时辰都不曾满…… 房里,尹欢的神情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轻声叹道:“你好好休息,我把钥匙交给你。” “香儿呢?” “香儿她不在船上。”尹欢轻道,“云晔把她送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头,那儿会有人照顾她。” “你……” 青画气得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只带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已经大汗淋漓。尹欢把钥匙交到了她手里,她咬咬牙接过了朝门口走,没走几步就栽倒在了地上。 “锦儿!”尹欢急忙去搀扶,“明天吧,明天再走,船……已经在河上了,即使你通水性,夜色茫茫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座山。而且你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的。云晔他回朝了,他后天才会回来,明天、明天我想办法帮你找个小舟,送你离开!” 青画默默听着,停止了挣扎。她是厌恶这儿,可还不至于失去神智,尹欢的话句句在理,这个她懂。晚上出行的确会有太多意外,更何况……墨云晔他此刻不在船上。蛇毒才清,如果能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定了?”尹欢小心翼翼问。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任由尹欢抱着上了床。床榻用的最好的料子,她依稀可以辨出枕头里棉絮里还加了些助眠的药草。她的身体向来极差,自然挡不了这药草的效果,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匀称起来。 尹欢定定地看着睡梦中仍然一脸防备的青画,忍不住叹了口气,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一出房门,他毫不意外地见着了房门外犹如青松一样巍然立着的墨云晔:他的脸上毫无半分表情,面如死灰。 尹欢忍不住冷笑:“这才是待她特殊的原因?” 墨云晔不吭声,他甚至没有呼吸。 尹欢嗤笑出声:“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墨云晔,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上的风有些冷,吹得人遍体生凉。墨云晔一动不动,宛若木雕。尹欢不想再理会,他冷笑一声绕过他,临别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不管你怀着什么心思,我明天会放她走。” 夜渐渐深,船上除了几个船工,所有人都已经回房安睡,只有明月如灯,依稀勾勒着船上每一处雕花。不知过了多久,墨云晔才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低沉,犹如冰下流水。他缓缓伸手够着门,却终究没有推门进去。 一夜,安然过去。 青画这一夜睡得不是非常安适。胸口闷得慌,待到黎明前夕才恍恍惚惚陷入了梦里。醒来,是因为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脸上游走,酥痒难耐。她朦胧睁眼,见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床边,一只肉嘟嘟的手正细心地替她梳理着鬓角凌乱的发丝。 “香儿?”青画诧异。 听见自己的名字,香儿兴奋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姐姐,不要走。” “不要走?”青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香儿瘪瘪嘴,伸手环住青画的脖颈,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因为爹爹的头不见了,山上、山上所有人的头都不见了,姐姐的头还在,香儿的头也在,哥哥的头也在,我们一起跑掉吧!” “他们的头在哪里?” “地下,好多头……头挤着头,爹爹在下面……” 香儿的话总是诡异万分,青画也知道她说的一定是真话,只是不一定能够把事实说出来。香儿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她实在想象不出她描绘所有人的头不见了但是身子还在是怎样的画面,她的话中意究竟代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柳叶,温琴和顾莘去了哪儿。 “姐姐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青画微笑。 香儿咬着手指想了想,委屈地撅起嘴点头答应了,拽着她的一个衣角,跟着她出了门,到了甲板上。日出,甲板上的尹欢已经把小舟备好,静候在一旁。青画整理了一些药材,牵着香儿的手朝他微微颔首致谢,就要踏上小舟。 “青画。”临走,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带了一丝颤动声音,没有下文,只是隔了很久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青画。” 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她当然知道,只这短短两个字,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的没有第二个人。只是她不想回头,哪怕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箭她也不想。 上小舟,放缆绳,落水,拾起船桨——青画发现自己的耐性见长,因为从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手没都,心没慌,一步一步做完该做的事,划动了船桨。 “哥哥——”香儿趴在小舟上挥着肉嘟嘟的小手。 “姐姐,你看呀,哥哥在看我们。” “姐姐,你回头看呀,哥哥的模样好凶哦……” “姐姐,哥哥他……是不是快哭了?” 朝阳似锦,水波成了金鳞。晨风吹散了雾霭,水旁是沼泽,沼泽上稀稀拉拉露着几个树梢,一片青葱。也不知怎的,青画忽然觉得一身的轻松,仿佛乱成一团的麻线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线头一般,心似明镜平。 皓皓长空,蔚蓝如洗。 再见到那座熟悉的山丘已经是晌午。二十个时辰已经过去,假如不出意外,山上的人该是已经伤亡过半。为求安然,青画还是选择了那日温琴开道的小径上山。 山上的防备比上次森严了不知道多少倍,青画她拉着屏息藏在一处灌木后,小心翼翼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全无一点中毒的迹象,行走之自如,就好像完全没接触过剧毒之物似的,这一点,着实让她诧异。 香儿乖巧地蹲着,小心地伸出一个指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民轻声开口,“爹爹。” 青画顺着香儿的手指望去,发现那儿站着的是一个拿刀的村民。那村名着实奇怪,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着厚厚的秋衣,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是你爹?”她轻声问香儿。 香儿皱起眉头,十分懊恼地揉了揉脑袋,支支吾吾道:“爹爹,又不是爹爹,头不是爹爹……” “那那些呢?是不是村子里的人?”青画指着很远的地方的一小队村民问她。 香儿摇摇头。 青画心里一凉,强压下喉咙底的恶心尝试着问:“是不是……穿着厚衣服,遮住脖子的人都是村子里的人?露出脖子的不是?” “嗯。”香儿干干脆脆点头,“脖子,有疤,难看,遮起来。” 头不是头,身子不是身子,一半和一半……青画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来。她终于明白了香儿反反复复说爹爹的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这认知让她遏制不住地恶心——她想起了墨云晔之前的话,说他们所谓的“主人”是和司空其名的。这世上人人都知道帝师司空,只是因为司空年轻的时候调教过几个出色的帝王。然而司空真正厉害的不是帝王策,而是医蛊……在医蛊道里,和司空其名的的确还有一个人,蛊医甘苗。 她小时候也曾听司空提起过他,说是此人最擅长的不是医活人,而是……医死人。只要凑齐四肢和头脑缝起来,他就能用控脑的蛊虫“做”出一个人来。江湖中,提起蛊医甘苗,无人不惧。 如今看来,这个主人十有八九就是甘苗了。 青画不明白,这个从来不外出的邪魔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她来?只是因为她是司空的弟子么? 香儿伸手轻抚青画的背,“姐姐,你难受?” “香儿,你有没有看到那群人把几个外来的人关起来了?” “有。”香儿眨眨眼。 “在哪儿?” “水里。”香儿指着一个方向稚声道。 那方向青画认得,是上次下毒的那个公灶。她还记得那儿有个大湖,难道柳叶他们竟然是在湖底? 好在公灶那儿已经没有多少人把守,青画用了仅剩的一个装着蛊虫的瓶子,总算是让那几个人失去了意识。香儿显然是熟门熟路,她牵着青画的手跌跌撞撞地绕过公灶的屋子,沿着屋后宽广的湖面一路走,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了脚步。 青画疑惑地看着前方,眼睁睁看着香儿拨开挡路的芦苇,露出了藏在芦苇后面的一个小潭——柳叶,温琴,顾莘,居然都完好无损在水里! “你们……” “郡主?”柳叶抬头看见了青画,惊喜过后是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不要过来!” 青画险险地止住了脚步,警惕道:“这水?”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伤口,甚至没有锁链牵制着他们,但是每个人都温顺地把半截身体浸在水里,这样的情形着实诡异了些。那水,初看没什么特别,细看之下却似乎泛着一股子幽绿。深潭之水自然是幽绿的,可是这水潭是在是浅得很,这种颜色让人不寒而栗。青画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柳叶提醒之下,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是,”柳叶苦笑,“我们都成了水草,一离开这水不到十步就会浑身刺痛,生不如死。这几日多亏了这个孩子带些野果来,我们才不至于饿的昏厥……” 柳叶说的是香儿。 “那柳大人,你们能走吗?” “能。”温琴狠狠一拳砸在岸边的石头上,咬牙狰狞道,“腿脚都没事,可是……离不开这水!那个人,那个人连防止我们逃脱的守备都没有,就是因为我们一旦进了这水潭就再也离不开!” 柳叶沉道:“郡主可知道这是什么?有法子可解么?” “有。”青画轻声道。 如果说刚才见着穿得厚实无比的村民她还仅仅只是怀疑那个“主人”是甘苗的话,那此刻她已经完全确定那个人就是甘苗。司空曾经提起过,甘苗此人有两宝,一个是毒药天残,一个是毒水地养。前者奇毒无比,天下无人能解;后者只要加一点进死水,人沾了就能成瘾,一离开就是撕心裂肺。柳叶他们现在在的水牢,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地养。 一瞬间,青画忍不住想发抖。难怪墨云晔会如此笃定她比不过那个“主人”。他是甘苗,就连司空都得让他三分薄面的甘苗啊…… 香儿紧紧抓着青画的手,“姐姐……” “郡主,你快些逃吧。”一直沉默的顾莘终于开了口,“我们三个在这儿已经商量过了,倘若……倘若我们不能熬过这一劫,郡主,怀仁阁还是要靠你撑下去,陛下他这次是兵行险招……他已经输不起了。 “回宫,然后把这里的一切昭告天下,就说墨云晔勾结巫蛊,祸害我朱墨江山!如果没人信,大可以让将士前来替我们收尸! “郡主,你要活着回去,否则朱墨与青云邦交不保,更是雪上加霜……” 静谧的潭边,只回想着顾莘颤抖的话语。青画蹲在潭边苦笑,“顾大人莫要欺青画年少不更事,这勾结巫蛊的罪名能定墨云晔的罪么?顾大人只是想让青画安全离开吧。” 顾莘沉默了,干瞪着血红的眼,用力抓了一把泥土。 “柳大人,如果墨云晔谋害朝廷命官,勾结邻国使臣意图谋反,加上……残杀数百灾民呢?” 柳叶眼中一亮,片刻后又闪灭了,他叹道:“本来下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但如今我们失败了,墨云晔又怎么会……” “会的。”青画轻声道,“他会的……” 那些人,本来就是死人。根本不需要他下手。 “郡主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青画茫然站起身,仰头望了一眼蔚蓝的天,闭上了眼。性命提在手上的滋味实在是有些沉,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良久她才幽幽道:“我想去见见那个‘主人’。” 69、激流暗涌(上) 甘苗所在的地方不是山顶, 而是后山腰,与山顶上层层守备截然相反, 山腰只是杂乱地密布着藤萝,几处湖泊泥沼中丛生着层层叠叠的芦苇。一条蜿蜒的小径绕了不知道多少弯终于绕进了芦苇丛, 望不见尽头。芦苇丛边左右分别守着两个侍卫,目光阴森。 青画悄悄隐藏在芦苇后面,屏息打量着——他们穿的极其厚重,看样子不是活人。□□应该是对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唯一可行的是她身上唯一剩下的蛊虫——这是最后一罐,她除了孤注一掷再没其他选择。 所幸,蛊虫起了作用, 几个穿得诡异厚实的村民相继倒下了。青画绕开他们悄悄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一片芦苇的海。风中芦苇翻滚, 一片沙沙声不绝于耳,无边无际,铺天盖地。 青画有些发冷,轻轻拽紧了衣服。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香儿?你怎么……”青画皱眉, 她明明已经把把安放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让她好好躲着, 没想到她居然偷偷跟了上来。 香儿的脸红红的,眼里透着一丝水盈盈的光,她摇摇青画的手,奶声奶气,“姐姐,香儿怕。” “别怕,你好好待在……”青画想让她回去, 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让她冒险回到当初让她躲藏的地方,还不如就地找个。她左顾右看,最后找了个芦苇丛生的地方,指了指,“你去那块石头后面躲着好不好?等到日落,如果……如果日落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就去找刚才那三个人,知道吗?” 香儿犹豫地瞪大了眼,最终还是乖巧地点头,“嗯。” 青画松了口气,看着香儿照她的意思躲藏好了,她才继续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芦苇丛总算见了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溪,溪水隔了芦苇和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没有一个人把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几分心慌,却并不影响她继续往前走。 风吹得芦苇声声作响。青画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按在腰间的口袋上——那儿是她仅剩的□□,她不能肯定这□□能不能拿甘苗怎么样,但至少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怎么,不往前走?”陡然间,一串笑声飘散开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司空的徒弟,就这么点胆量?” 那声音如游蛇一般的滑腻,不辨男女,只是到开口时才让人依稀可以确定是个女子。青画握紧了拳头,忍住了回头查看的慌乱之举,咬咬牙迈开第一步。 那声音又是一阵嬉笑,“不回头看看么,我在你身后呢。” 被发现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仍然抱着偷偷接近的心思,那到最后真的可能会死得很惨。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逼自己不去听,几乎是木然地,她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一直到了竹屋前,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她叩响了竹屋的门。 几乎是同时,身后那柔腻的声音霎时停滞,不仅是嗓音,就连风声,芦苇声都停滞了,气氛沉寂到了让人心慌意乱的地步。 “你是来送死的?”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沙哑无比的声音让青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青画勾起一抹笑,一步踏进了竹屋。 出人意料的,竹屋里是一个雅致至极的世界。墙上挂着几幅字,几个画卷,屋子里一张竹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在竹屋窗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好大的胆。”那人冷声笑,回头对上青画的目光。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真实面目,她本来以为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老者,但没想到她只是长了满头的白发,她的脸是三十上下年轻女子有的,配着她苍老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甘苗?”青画抬眼问,悄悄握紧了手里仅剩的那包□□。她已经不用听她回答就几乎能肯定她就是甘苗了,这世上被称作高人的人很多,但真正是童颜鹤发的高人她却只见过司空一人。这女子是第二个,向来也只有与司空齐名的甘苗才能配得起这副容貌。 “司空的徒弟?” 甘苗不答,只是用讥诮地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青画,从眉眼到腿脚,没有一处落下。到末了她轻笑一声,淡道:“吊着命的病秧子,司空可真舍得下本。”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青画皱眉。 甘苗娇笑,“你居然不知道?司空什么时候成了施恩不求报的好人了?” 苍老的声音在竹屋里回荡着,一遍一遍不绝于耳。青画听得心里渐渐起了慌乱,她知道自己不该相甘苗这蛊惑人心的话,可是……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的的确确是个吊着半条命的病秧子,不管是用毒还是用蛊,她都学得异常艰辛……前阵子她的身体更是到了随时都会倒地的地步。只是这一切都结束在某一次晕厥之后,从那以后,不管身体再差,她都不至于垮掉……这其中说没蹊跷,连她自己都不信。 “仔细瞧了,原来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司空挂在心上。”甘苗的笑变了味儿,她缓步走到青画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娇嗔,“可惜呀,他这番牺牲,不过是为我做嫁衣。” 青画遍体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甘苗巧笑着凑近她:“司空把他养了十五年的保命的蛊给你续命,你居然不知道。” 青画的呼吸一滞,再也没开口。她的心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很多早就淡忘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再见司空时他的愤怒,那日醒来时他笑着说肯定不会有大碍了的神情。她一直以为是他医术了得,却没想到,他是把他十几年的心血给…… “你的身体还真是万药养,倘若去了脑袋,会是最好的……” 青画忍不住战栗,甘苗的手指冰凉,划过她的脸上引得她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倏地退后想走——只是,来不及了,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门上赫然爬满了蜘蛛,每一只都是色彩斑斓。不仅是门上,连窗户上也全是,她几乎能想象假如她强行出门,会是怎样的结果…… “为什么来?”甘苗巧笑。 青画淡道:“别无选择。” “好个别无选择。”甘苗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杯茶,眼角笑意,她说,“我给你个选择,你是想去了脑袋变得和外面那群人一样,还是冲出门去试试看会死得多难看?” 青画闭上了眼——她当然知道甘苗不是在开玩笑,门上的彩蛛她认得,是一种产在极热之地的食肉蛛,她此刻身上没有好药,只要被被它咬上一口,就算是十个青画都活不了的。两条路,一条早死,一条受尽折磨而死。她问她,选哪个? 不论她选哪一个,都是一个死。 青画缓缓睁开眼,对着甘苗扬了扬手,笑了,她清声道:“你是要一个死人,还是一个让你杀得有价值的人?”她的手里是她仅剩的□□,威胁甘苗的却是她自己的性命。她赌,赌她不会甘心让到手的猎物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世上能杀人的东西多得很,但是能让她费尽心机得到的人偶却只有她一个。与其被逼着做出无论哪个都是死路一条的抉择,她宁可把这抉择还给对方—— 甘苗一愣,忽而笑出了声,“你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是。”青画冷笑,手指稍稍用力,纸包发出轻微的声响,只要她再用上一分力,指甲就会划破掌心。人一死,不管身体里有多么宝贝的东西,都会随之灰飞烟灭,这一点向来甘苗会比她清楚。 良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末了,甘苗笑了。 “先放了柳叶他们。” “好,成交。” 扯线的木偶制作尚且需要许多道工艺,民间有传闻,为了个木偶以“灵魂”,还会有个“开魂”的仪式。而甘苗所做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木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偶,自然要比木偶来得繁杂。于此,青画才得了半天时间的修养。 半天后,开魂准备妥当,依旧是几个穿着笨重的人找了根绳子把她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他们的手脚都很僵硬,眼神无光,凑近了连呼吸都没有。 青画逼自己不战栗,尽量让的手脚不至于被绑得毫无挣扎的余地。 “那三人已经上船。”临走,甘苗淡道。 “多谢。” 青画被推到哦房门外头一处高地之上,高地上绑着一根木桩。青画就被那些人偶绑到了木桩之上。烈日炙烤着大地,风带不来一丝清凉,青画却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甘苗如她所料没有跟上来,周围把守的只有三个人偶。如果要逃跑,这时候是再好不过的了…… 唯一剩下的那包□□能让生物画腐,青画小心翼翼地在纸包上扯了一个洞,一点一点转着微小的角度,尽可能地避开另一只手,把□□洒在那绑着她的绳子上。手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药粉,火辣辣的疼,她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已经开始晕眩,绑着她的绳子终于断了。 人偶不聪明,不能从细微的地方看出绳子断裂,他们只要她仍旧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就不会发现。她借着木桩稍稍恢复了点力气,瞅准了一个时机,把剩下的药粉对着人偶奋力洒去!虽然他们不会中毒,但是这药粉至少可以腐蚀了他们的眼睛。 人偶一个个开始动了,却是相互碰撞找不到方向。青画就趁着这个时机掉头就跑——穿过小溪,穿过芦苇海,她一路急急忙忙奔跑,心惊胆栗。终于,芦苇的尽头已经在前面。 “香儿!” 青画急急忙忙喊,却没有见到那小小的女孩出现。她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已经不在原来躲藏的地方,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找找……“香儿!你在吗?”她翻遍了那周围,依旧没有看到一丝痕迹。看样子,香儿已经的确不在那儿了。 青画急急往前跑,很不期然地脚下一软,浑身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顿时,她疼得眼里都起了花,耳鸣不断。这一跤来得有些蹊跷,青画只觉得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得如同棉絮一般。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脱了鞋袜去查看脚腕——那儿果然有个青色的印记,不痛不痒,模样却异常的狰狞。 那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本能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远处已经传来了的声响,想必是追赶的人跟来了。青画不敢久留,匆匆忙忙穿上鞋袜,咬咬牙站起身继续向前跑,几乎是同时,一个兴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姐姐!姐姐在这里!” 是香儿,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那一抹绛紫。 “姐姐!” 香儿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死死抱着青画的腰肢不肯放手,一张小脸已经哭得脏兮兮的,眼睛泛红,“姐姐,天都快黑了,你还不来……” “我没事。”青画轻声安慰,目光却锁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一抹绛紫身影上。他站在那儿,没有一点言语却透着一股天性的威仪。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是王侯将相,也许生来就比常人高上那么几寸。就是那几寸的高,让他能踩世人如蝼蚁。 “青画。”他低眉轻声开了口,两个字,无比的清晰。 “姐姐,哥哥在找你。”香儿泪眼汪汪地从她腰间抬起头,“哥哥一直在找姐姐。” 找到了,又如何呢?青画冷笑,与墨云晔隔着短短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拉着香儿往前走。 “青画……”他似乎只会讲这两字,同样呢喃一般的口气,同样温润如水的眉眼。 青画本不算理会,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堵截的人已经在她耽搁的这短短时间里把这片芦苇层层包围起来了,她……走不了了。 70、激流暗涌(下) “出尔反尔, 司空的徒弟就是这品性么?”甘苗的笑声滑而腻,拨开层层的芦苇透到了每个人的耳里。 司空的徒弟, 青画突然发现,不管是青画郡主还是青画太子妃, 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这个身份更让人关注。帝师司空的徒弟啊,她想笑,无奈身上有一点点涩疼,让她的笑带了几分怆然。“谁规定司空的徒弟就活该被人当药引了还不能反抗?”明明是死到临头,她反倒镇定了起来,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嗤笑,“我就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怎么了?” 让她先放柳叶他们是一回事, 她打算束手就擒是另外一回事。与其被这老妖婆做成了人偶, 她还不如早些自行了断。 “你好歹是名门之后……”甘苗的声音带了愠怒。 “名门之后就该风度翩翩自寻死路?”青画眯眼笑了,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空隙,一手抓着香儿一手攀了根树枝,屏息后退——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甘苗的声音拨高了几分, “还想逃?” 甘苗的话音未落, 忽然间芦苇海里吼声滔天,所有的人偶在这一瞬间狂乱起来,每个人都像是被砍了一条腿的狗儿,尖声叫着在原地打着圈儿——香儿被眼前这一切吓坏了,呆呆愣了一会儿后也放声尖叫着哭出了声。 青画无能为力,只能抱着香儿咬牙忍着,逼自己静下心等待渺茫的生还机会。可是那些人偶乱则乱, 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空隙,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要命的东西了,区区一个柔弱的身躯,怎么可能冲破那堵连人都不能算是的墙呢? “甘苗!” 陡然间,墨云晔罕见的响亮声音在人偶的喧哗中响了起来。 青画听到甘苗很是诧异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尖叫的人偶们纷纷停下了声响,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甘苗略略嘲讽的声音从芦苇后传了出来,透着一丝丝的妩媚,她说,“墨王爷莫不是想和我抢这小娃?” “是。”墨云晔淡道,深邃的目光飘过青画的眉眼,却闪了闪躲闪到了别处。 甘苗娇笑,语气丝丝入扣,“墨王爷,这孩子可是我做娃儿的好材料,这身段虽小,骨子里却是被药草蛊虫薰大的,去了脑袋变得听话了她可以当我最好的一个娃儿呢。” “你敢?” 墨云晔的话里忽然带了无尽的戾气。他没有多说任何字,只是沉下了脸色,如同三月晴好的天忽然起了雾,一片阴云笼盖四野,十里昏暗风雨欲来一般。他这副样子青画见过的,许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曾经用这种口气让几个拦路的恶霸。那时候,他就是七窍玲珑了。 “墨王爷,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甘苗的话锋一转,尖锐起来,“十年磨一剑,墨王爷凡事还是斟酌着点,莫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墨云晔淡道:“那又如何?” “墨王爷,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就是您就会宏图大展,这个节骨眼上,王爷真要和甘苗争上这口气?” 太阳终于落山了,荒芜的山上一下子静谧下来,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带了凄厉。就如同甘苗所说的,在这节骨眼上,青画也是不愿意多出声的,直到她听到甘苗那句“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原来,墨云晔和甘苗早就相识,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同盟!十年磨一剑,十年前墨云晔不过十六七,他居然从十年前就策划了一个直到今天尚且无法达成的……阴谋? 不是灭宁府,甚至不是当上摄政王,他十年磨的究竟是什么? “姐姐,你在发抖。”香儿轻声道。 青画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的确,它们在发抖。但,不是害怕。如果不是香儿提醒,她自己根本无法觉察到这细微的颤抖,明明恐惧还不足以让她失态,但是腿脚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在一点点地被抽去力气。疑惑间,她想起了刚刚见着的脚上的青色印记,顿时心里凉了——她早该料到的,几个人偶押着,甘苗怎么可能会放心地在屋内,她根本就是早就在她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是毒还是蛊,青画尚且判断不出来,但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墨云晔听见了香儿的话,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温煦,稍稍靠近了几步,微笑着道了声,“别怕。” 青画咬牙抬头,对上墨云晔温润的眼,“墨云晔,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需要……宁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墨云晔微微变了脸色,似乎是有几分难堪,又有几分执狂,他犹豫良久,终究是没有开口。他的眉宇间有一抹倦色,藏在温和的眉眼间,也许只有凑近了才会被察觉。他盯着青画,轻轻抬了抬手想触碰她,撞着她霎时防备的视线,他勾了个苦涩的笑,放弃了。 甘苗诡异的笑声突然飘散了开来,她滑腻腻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里,包括青画。她说:“墨王爷雄才大略,早就有一统之心,我和他的约定,自然是我助他大业,他助我当上四国国师,赶尽杀绝所以蛊门之士,尤其是你师父司空。这个,告诉你也无妨。” 墨云晔沉默着,没有反驳。 甘苗又笑,“墨王爷,不过是个小丫头,和您宏图相比,孰轻孰重您可得思量仔细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想来我徒儿也已经对你交代清楚,本就是不需要墨王爷您出面的事,王爷此番突然插手是为的什么?” “原来真是你。”青画苦笑,她原本一直好奇,为什么从岭南开始墨云晔的船就巧合一样的一直在她的船附近,前一次她和温琴秘密上山晕倒在路旁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也是他。他知道香儿躲在哪儿,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巧合。她天真地想把杀难民杀朝臣的事嫁祸到他头上,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 她恨,恨他够狠够绝,更恨的自己无用。家仇难报,私仇难报,重生至今她每每动手都以为可以撼动他,结果没摧毁一层,却都发现那不过是个假象,真正的墨云晔……远比她想象中的厉害,狠绝。这种落差,让她想哭,无助地找不到途径宣泄。她几乎是怀了所有的恨瞪着他的侧影—— 墨云晔垂眸不语。 青画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柔软的树枝已经不能负担她浑身的重量,到后来,她的双脚也没能撑住身体,她瘫软一样地坐到了地上。脚虽然不能动,这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她心慌意乱。这种虚浮的感觉,这种从脚开始的……过程,除了刺痛不在,她几乎就要认为那是三月芳菲了。力气虽没,神智却没有恍惚,倒地的一刹那,她抬头去望甘苗,正巧对上的,是甘苗嘴角得逞似的笑。 “姐姐,你怎么了?”香儿一急,眼泪又要出来。 青画还在看甘苗,看她眼里清清楚楚的玩乐。她面前撑起一抹笑,轻道:“没事,跑的时候摔伤了腿脚,站不稳了。”话音未落,脑海里却一阵翻滚,晕眩袭来—— 墨云晔似乎是在犹豫,他死死盯着青画的腿,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末了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冷道:“她的命我要保,甘先生若强要,我也不怕违约。” “你想过河拆桥?”甘苗冷道。 “拆不拆,全凭先生一念。” “墨云晔,你好大的胆!” “先生不妨一试。” 气氛凝滞起来,空气中的杀意陡然加重,所有的活人都有几分喘不过气。 “好,”甘苗少顷似笑非笑,“我这次就卖你一个面子暂且放过这丫头,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英雄难过美人关是真,墨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墨云晔的神情总算是带了颤抖,为了甘苗一句漫无边际的话。那个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他身后看他? 锦儿。 第一次,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惶恐如同他早就意料的那样席卷而来——这个名字他六年来都不许人提,不提,不想,只留了一处禁地,不仅仅是王府,还包括心里。到如今,她就在那儿,他却仍旧不敢出口喊,甚至依旧不敢想。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 甘苗把最尖锐的问题血淋淋地切碎了砸到他心头,答案他不想知道! 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甘苗抬眼一笑,“多谢甘先生成全。” 不回头看看吗?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盘桓不去。墨云晔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经是春风和煦。 “走吧。”他轻道。 许久都不见青画跟随,他心慌回头,才发现那人已经皱眉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他稍稍踟蹰,缓缓到了她身边俯下身,把那个过分纤瘦的绿衣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轻,可是他抱着却步履维艰,只因为他已经分不清触碰到她是什么感觉——他分不清那感觉到底是喜还是疼,是怒她隐瞒至今,还是悔当初年少轻狂,到最后,只剩下酸涩。 “哥哥,你别哭哦。”香儿拽拽他的衣角,仰着泪汪汪的眼。 “没有。”墨云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哪里有眼泪?抱她在怀里,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去宣泄情绪。 “哥哥,我们快回船上!” “嗯。” 71、宫中变故(上) 朱墨夏日炎炎, 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终于来到了。 青画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昏昏沉沉中萦绕在脑海的是一片混乱的喧哗声,宛若回到了验兵典上, 八千将士刀尖霍霍,厮杀声刀剑声不绝于耳。那样热的天, 那样猛烈的太阳,兵刃上的寒光刺痛人眼,盔甲上的反光像是会灼烧,烫伤眼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反反复复,直到浑身的酸疼已经到达极限, 她才猛然惊醒—— 一片轻纱垂曼。 青画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上是纱帐。这是一个精致的房间,从床到桌椅画屏, 无不是精妙绝伦。房间里弥漫着一阵淡淡的熏香, 透着一丝丝熟悉的味道。这份熟悉让她心里渐渐起了不安,毛骨悚然。 房间里空无一人。青画咬咬牙掀开了被子才发现身上摸爬滚打脏兮兮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一件雪白的稠衫,脚上的青色印记还在,像一只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脚腕上,不痛不痒,碰了也没有触觉。 这是哪儿? 她仔仔细细搜索着脑海里仅存的记忆,可是无论怎么去想, 回忆都停滞在山上和甘苗对峙的时候,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是被谁带来的,为什么……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了。进来的是个熟人,尹欢,他看到青画坐在床边似乎颇为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笑了,“锦儿,你醒了。” “这是哪里?”青画揉揉酸痛的胳膊问。 尹欢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良久才轻道:“锦儿,你……不记得这是云晔的房间了么?这是……你和云晔的主卧。” 摄政王府。青画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砸在了地上,她几乎是立刻挣扎着下了床,披上挂在床边的外衣往外走。她一定是睡了很久,明明前一刻还在岭南,再睁眼的时候居然是在摄政王府了。时隔这么久,不知道柳叶他们有没有事…… “锦儿!”尹欢慌了神,“你现在不能走!你中毒了!” “我知道。”青画锤了一记有些麻木的腿脚,几步上前打开了房门。甘苗下的毒她当然知道,虽然她不能辨识,但也知道那是种诡异的毒。只是甘苗的毒再诡异,她也不想再摄政王府停留半刻。这地方她只待了几个月,却填上了一条命,还不够么? “锦儿,云晔在和御医商量治病法子,你先稍晚勿躁好不好?” “不必。”青画淡道。 “锦儿,我知道你想报复的是什么,”尹欢拦在了她面前,盯着她的眼道,“锦儿,如果你介意的是宁府灭门,我身为史官,可以用性命担保的告诉你,宁府灭门虽然云晔他揭发是起因,但……但灭门之事他并没有参与!朝政之事原本就难辨善恶,假如云晔当年软上一分,那死的就一定会是他。” 青画停下了脚步,忍不住浑身的战栗。如果神识有躯体,那尹欢此举无疑是把最大的伤口血淋淋地扯了开来,如果神识看得见,那她此刻一定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锦儿,你还记得你从我那儿偷走的史册么?宁府被灭门是因为私藏龙袍,意图谋反!你……走之前,宁相不过是入狱而已,我回到朱墨那年正好是六年前,编纂史册的前任史官毁了这一段史实,我这些年都在修复它。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云晔他的确是爱权,也的确为了摄政王之位与宁相敌对甚至娶你,但是你家满门抄斩当真和他……关系不大。 “锦儿,官场上,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成王败寇。这个,你这些年是在皇宫里过的,应该比我了解。 “我猜想,宁相当年和先帝可能有过什么秘密约定,然后……宁相输了,所以龙袍被翻出来了…… ”锦儿,我不是想你原谅云晔,只是……希望你别被家痛遮了眼。我希望你能留在王府,云晔可以网罗天下的神医替你保命。 “锦儿,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尹欢长长的一番话说得气喘吁吁,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情绪激烈之下脸色已经白了,靠在门上神色虚弱。他的眼里有泪,晶莹剔透。这样的尹欢让青画想起了当年的病弱公子宋尹,他每每被她欺负得急了都会是这样一副泪汪汪的神情。 还好,她比他先哭了。 “那又如何?”青画仰头不让眼泪继续没出息地往下淌,她的脑袋一片混乱,混乱过后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尹欢激动的情绪相反,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她甚至扯了袖子替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擦了擦眼泪,轻声告诉他,”那又如何?” 私藏皇袍的时候她早就知道了,即使不是墨云晔陷害,那又如何呢?他是第一个把阴谋用到宁府上的人,这就够了。往昔的爱没了,恨消散不了。墨云晔要的不仅是她一条命,还有一个孩子。为人母,即便那是个没有到世上的小生灵,也足够让她恨上他一辈子。 “锦儿……”尹欢瞪大了眼,似乎是不理解。 青画冷笑,“哪怕我宁府满门不是他做的,那宁锦的性命呢?” 说到底墨云晔不过给了她一场欺骗和一个摄政王妃的头衔,她就可着心儿把身家性命填上? “总而言之,我不让你走了去等死!”尹欢放弃了解释,咬牙切齿,“你厌恶云晔就厌恶,忍着!” 他这副模样哪里还有朝野上下传闻中的尹欢的模样?青画却笑不出来,她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嘴角,涩声问他,“尹欢,我记得我们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笑话你不像男人,还推了你一跤,你记不记得?” “嗯。” “我记得宋伯母当时揪着我的耳朵骂野小子,就连我爹爹出现她也毫不畏惧,一个小小史官夫人对着当朝丞相吼‘管好你家千金’。好一副护犊模样。” 尹欢踟蹰,半晌才答:“天下慈母皆如是。” 青画狠狠擦了擦眼泪,笑得哭了,“那如果你死了呢?你娘会不会不记仇?” “你……”尹欢的脸色霎时变了,“难道你当年……” “只这一条,我宁锦如果不记仇,妄为做人!” 终于,尹欢没有阻拦。他缓缓地让开了道路,开了房门却是自己先急急迈步了出去,消失在回廊上。青画累极,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养足了力气离开房间。 屋外紫藤花谢了,只留下一地的青藤,地上繁花遍布,小小一个院子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她苦涩笑了笑,毫无留恋地走出了那个院子。这地方果真是墨云晔住的院子,院子里从来是没有人把守的,他素来洁癖,不喜外人进到院子里。 出了院子才渐渐有侍卫把守,一路上把守的人不少,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人敢拦路。直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青画没有忽略那个人,而是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个人是秦易。 秦易眼里带笑,只是淡淡问了句,“不想留?” “嗯。”青画毫不遮掩眼里的厌恶。 秦易叹了口气,“郡主,您的身体……郡主,听小易一句劝,人啊,总是没个完好的,教训过了的罢了,亏待自己才是无止境的啊。” 青画说不出话,只是静默地站在路边撇开视线。秦易的话中意她明白,想来她也是知道她和墨云晔有私仇,但是她不想去遵循。 “小易,亏待自己,总比九泉之下不瞑目好,不是么?” “郡主……” 秦易轻轻呢喃了一声,眼里的光芒渐渐弱了,末了她轻轻行了个礼,退到了路边。青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绕开她到了王府门口。 门口有匹无主的马,她一那儿牵马的家奴就直接把缰绳交到了她手里。这马不知道是尹欢还是秦易备下的,青画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推辞,牵了马迈出摄政王府的大门。 骑马到宫门费尽了青画的力气,只是临到宫门口,她却不想进了。进了能如何?闲庭宫里已经没有人了……书闲她也不见得会见她,墨轩的给的任务她只完成了一半,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 她在宫门口停了许久踟蹰不前,直到两个宫女从宫门口神色怪异地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谈论着什么,依稀提到了“贤妃”“杜婕妤”她才疑惑地凑了上去。 “怎么了?” 两个宫女防备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着相互看了看,又匆匆忙忙拉拉扯扯跑开了——宫里的事情有太多是祸从口生,一句话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也可以要了十几个二十几个的性命。 书闲和杜飒有事? 青画只依稀能判定这一点,这成了她进宫的动力。只是这一次她进宫花了些力气,因为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墨轩给的令牌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她花了些口舌和守门的侍卫解释,却久久不得进入。赶巧撞见了太医院的一个老太医出宫,这才证明了她是“青画郡主”,侍卫又去寻求了使臣馆的人验证才勉强放她进门。 一进宫门,青画就急急忙忙去了闲庭宫。只是没想到的是待在闲庭宫的不是书闲,而是杜飒。她见了青画眼神恍惚,似乎是不敢相信,良久才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哑声道:“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见到的就是我的尸骨了……” 72、宫中变故(下) 杜飒是个飒爽的女子, 青画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她好像是受了伤,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即使是如此, 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她面前,咬牙切齿道:“你回来了就好, 我就怕你被她们害死在路上!” “她们?” “你的好姐妹贤妃和昭仪。”杜飒似乎是牵动了伤口,脸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无力地靠在椅边,喘了口气才接下文,“青画,你不该回来的。赶快收拾一下行礼,跑吧。” “怎么回事?”书闲……对她不利? 杜飒不答, 只是苦笑, “你别管怎么回事了,这宫里哪来的一辈子的好姐妹呢?青画,我敬你对我有恩,也很喜欢你这干干净净的性子, 否则我也不会趟你这个没底的浑水。我不是什么良善好人, 但这次我不骗你,你赶快走吧,不要去见她们任何一个人,能回你的青云去当太子妃就去当太子妃……” “我不能走。”青画轻道。她还有大事未完成,怎么能功亏一篑? 杜飒的脸色很是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从始至终, 她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肩膀上殷红了一片。青画见了皱起眉头,熟门熟路地到了闲庭宫的房里,取了些药来,小心地撕了衣服给她上药。 杜飒吃疼地咬住了嘴唇,眼睛睁得像要爆裂开来一样——却始终没有哭。她肩上的上一直蔓延到了后背,像是……鞭伤。那条条杠杠的血痕遍布了整个脊背,狰狞万分,看得青画心里凉飕飕的。她好歹是个婕妤,就算是当年入狱都不曾有人敢在她身上施鞭刑,除了墨轩,谁敢? 那药是烈性的,青画当然知道杜飒现在有多痛,她犹豫片刻才开口,“别忍着。” 没想到这一句话让那个烈性的女子眼泪霎时决堤,她的手心已经被她掐出了血,血在手心晕染开来,艳红得让人心寒。 末了,她妥协似的喘了口气,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气眼泪,挑眉哭着笑了,“青画,你说好歹我和他三年夫妻,被人在他眼皮底下陷害折磨成这样,他是知情的碍…他怎么舍得下心?” “你……” “昭仪给了我一箱子珠宝,为了让我在今天杀了你。”杜飒苦笑,“我不同意,她就用私刑,在陛下面前随便给了个我偷她宫里名贵香料罪名把我降了好几级,谁不知道我爹爹是管香料的?她让我看清我在陛下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今天,是想来……”青画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是,我受不住私刑,只能先答应着。”杜飒的笑顽劣起来,“然后我后悔了,不买那贱人账。既然你不走,她想除去你这绊脚石,我就是填上命也保你绊死她!” “青画……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昭妃落水的事吗?我当时匆匆忙忙从御花园小道儿逃跑……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昭妃和摄政王在一块儿。她是后来才到御花园门口迎了贤妃……我一看到她自己跳下水,我就知道出大事了呵呵。” “青画,我其实……很羡慕你,真的羡慕。” “青画,心里藏的事太多会变得优柔寡断,如果我不是有伤,我真想打你……” “青画,你常常自以为聪明,其实是最傻的一个,这样的人真叫人放心不下……” “所以,小心点……特别特别小心。” 杜飒絮絮叨叨,边哭边说,让青画慌了神,只能笨拙地避开她的伤口抱了抱她,安慰她,“好,我小心,你好好养伤。” 想容。 青画在心里悄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平地起了一阵的寒意。想容自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可是……听墨轩讲,他是从青楼挖的这通晓帝王道的女子进宫。可是却没有人知晓她进青楼前是什么?她通晓夺天舞,通晓帝王道,这样的人物又岂会甘心入青楼? 只是她不明白,她青画不过是个邻国的使节,还是和她站在同一面的,她为何会想杀她? 现在她有些明白了,她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墨轩的“太傅”!她很有可能是……墨云晔的人。故意落水是为了嫁祸书闲乱墨轩和青持联手的阵脚,提议她一个“痴儿”去摄政王府是为了送一个把柄给某云晔,好警告书闲稍安勿躁……乃至于后来的许多事情,都是她一手协调两方面的落差。 这设想实在是太过恐怖,让青画毛骨悚然—— 青画在闲庭宫没能安然待上多久,半日的工夫,墨轩已经派人来来召。杜飒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寝宫,她的伤势实在是有些重了。只是在临走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书闲要择日册封皇后了。 依旧是御书房,依旧是那三人行。青画默不作声进房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是书闲,又是一阵子不见,她的眼已经深得望不到底了。她没笑,只是微合眼睑,仪态风雅地退了一些让开了路。而想容——她的目光却是森森然的。也许是因为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到来,也许是别的什么,她的眼里是露骨的厌恶,和往常那个柔美亲和的昭仪天差地别。 “郡主受苦了。”墨轩莞尔一笑。 青画默不作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墨轩笑道:“柳廷尉他们已经回朝和朕说了郡主的计划,甚好。只是朕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等时机成熟之时,郡主能亲自上堂指证,不知是不是太过为难了些?” “好。” 青画答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了杜飒的话。墨轩眼睁睁看着想容陷害杜飒却不阻止,明知道想容动了私刑却装作不知,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熟悉,这些都曾经发生在宁锦身上。墨轩和墨云晔论血统是叔侄,两个人本就长得有些相像,都是皇族的教化下成长的,墨轩……根本就是另一个墨云晔。 身为摄政王,斩杀数千难民,勾结邪魔外道,陷害当朝丞相,迫害贤良,行刺外使,意图谋反,这一条条在一块儿,足够让墨云晔一败涂地。或许还能要了他的命。只是她不能确定,假如真的帮墨轩铺平了他的千秋万载基业,究竟值不值得? 她的确要墨云晔输得惨烈,但墨轩的品行…… “郡主?” 墨轩的声音把青画从杂乱的思绪中惊醒,她低头一笑,“陛下,您快些准备吧,我的时日不多。” 墨轩大笑,“自然,朕听说青持太子已经登上大宝,郡主连太子妃册封可以直接省了,大婚之后想必是青云的……” 这消息来得不意外。悄悄掐了一把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的腿,心酸一点点爬进心里。他以为她说的时日不多是要回国大婚,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时日不多……真的是时日不多。 “没什么事,青画就告辞了。” “等等,”墨轩急急叫住她,“下个月朕要封贤妃为后,郡主可否留到那时候?” 书闲为后,青画悄悄望了沉默不语的书闲一眼,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丝的表情。她就像是一尊最精美的瓷偶,一言一行优雅大方,却没有一个人最该有的情绪。她想开口恭喜,却突然记起现在她才是被丢的那个,她的恭喜人家也许早就不需要。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用来形容她和书闲,真是再恰当不过。 最终的最终,一直到出了御书房,青画还是没能开口对书闲说上一声恭喜。只是临走前轻轻地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香囊放在了她身边的座上。那香囊是她方才急急配的,比之前的多了几味药。那个曾经畏畏缩缩的小女子终于要坐上朱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了,她该高兴,只是想起杜飒一身的血淋淋却笑不出来。她不怀疑杜飒的事书闲也有参与,但是她的高高在上总归是……断送了杜飒一生幸福。 “保重,书闲。”御书房门口,青画停下了脚步,轻轻对着里面道。保重,书闲,这宫闱风云,尔虞我诈,高处生寒,你都要一个人好好算计了,你这辈子不可能不富足,却也不可能轻松。而我,只能陪完你这一程。接下去的路,不由人,由天。 在这朱墨的皇宫里青画牵挂的人不多,杜飒是一个。杜飒真心待她,她自然是感觉得出来的。青画不曾踏足过杜飒的秋雅宫,也许是今天心神俱疲想找个除了闲庭宫外的地方休息,问了好几个太监之后,她总算是找到了秋雅宫的方向。 临到门口,青画却惊呆了。 一片白绫—— “怎么回事?!”青画揪住正在挂白绫的太监急问。 太监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娘娘刚刚去了……” “去了……”青画恍惚,“她的伤没到……”过世的地步碍… 太监一时脚没稳住,从梯子上跌落到了地上,他干脆瘫坐到了地上嚎嚎大哭,“娘娘她是悬梁自经…娘娘是个好人,虽然性子急了点,但是对下人都好!娘娘是被诬赖的!” 青画几乎是推开守门的几个太监奔到屋里,那儿俨然已经是个灵堂。杜飒她……真的已经去了。只是几个时辰,挤个时辰前她还在闲庭宫里和她说要打她,几个时辰后她却冷冰冰地躺在了灵堂上……她的话还萦绕在耳,挥之不去。 ——青画,我其实……很羡慕你,真的羡慕。 ——青画,心里藏的事太多会变得优柔寡断,如果我不是有伤,我真想打你。 她的一字一句,明明是像在交代遗言。青画捂住口鼻阻止眼泪倾泻——那个时候……她怎么没发现她的异样呢? ——青画,你常常自以为聪明,其实是最傻的一个,这样的人真叫人放心不下…… ……所以,小心点……特别特别小心。 悬梁自尽的人脸色都是恐怖至极的,所以杜飒的脸上盖了一块布。青画没有勇气去掀开它,只是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咬牙憋住眼泪。 “谢谢你救命之恩。”她轻道。 “我会小心。我不自作聪明,你放心。” 杜飒,请你放心。 73、最后的局 杜飒死后, 青画病了一场,御医诊治了一个月, 无果。查不出缘由,只是无缘无故地身体虚弱。这一个月里, 书闲不知道是忙于册封典还是别的什么,一次都没有在闲庭宫出现过。于此,青画已经没有多少感悟,她只是晒着秋日里柔和的太阳,在寂静的闲庭宫里等待着某些潜移默化的东西。 墨云晔消失不见了,他就像是沉船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青画的视野里。一起消失的还有柳叶一行人。这一个月, 墨轩派人里里外外把闲庭宫围得严严实实, 连飞鸟都不能进入闲庭宫。听守备的统领说,这个月已经有三四拨人马夜袭闲庭宫,都险险地被拦下。青画由此知晓,有个人急着想要她的性命, 已经乱了方寸。 御医不来的时候, 她常常细致地查看脚腕上的印记。那青色的印记已经成了暗色,狰狞地盘桓在脚腕上——这也是她不打走动的原因之一,她的那双脚其实已经不大能走动了,就如同当年中了三月芳菲一般。 盛大的册封典来临之前,闲庭宫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客人,不是墨轩,不是书闲, 而是一个情理之中却也有些微妙的人,昭妃想容。想容踏进闲庭宫门的时候,青画正坐在院中的亭台里,趁着黄昏让阳光温暖微凉的身躯。秋风送爽,这平静无波的日暮时分太过安详,她已经昏昏欲睡。斜阳如丝,青草挂了金,直到厚重的大门被守门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打开发出吱嘎的声响,这才惊醒了她。 “画儿妹妹,我听说你身体不适?” 想容就站在门口,她的唇边噙着一抹笑,一身的金丝锦缎,眼角眉梢风韵十足。不得不说,有一种人,天性就是适合金色的,想容就是其一。她穿得明艳万分,走起路来步步生姿,如果不是略显沧桑的脸泄露了一丝丝的疲倦,她依旧是那个春风得意的昭妃。 此情此景,青画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眼熟到她心里的某一处被狠狠揪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榻上,秦瑶穿着一身金灿灿,笑靥如花。 “你来做什么?”青画淡道。 想容淡笑:“看看画儿妹妹。” “看什么?”青画忍不住皱眉。她有些不安,虽然不知道不安的源头在哪儿,但是隐隐的直觉告诉她,想容今天来得不寻常。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想容轻柔一笑,微显得苍白的脸上闪过几丝和她平日里的神情,她笑道:“我来看看,‘天残’究竟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的厉害。” “你说什么?” 想容的话很轻柔,在秋风里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但青画听清了她的话,而后是彻底的凉——天残,她早就猜过了,甘苗既然会对柳叶他们用得了地养,那她这连她自己都辨识不了的毒会不会是天残,但是猜测不一定代表她能确定,她不明白,她和甘苗无冤无仇,为什么会…… 如今,她却有几分明了了…… “是你。”青画暗地里使了些劲儿。 想容笑靥如花,微微倾身靠近了几分:“是什么?” 想容一靠近,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青画在她靠近的一刹那使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一壶酒狠狠朝她泼去——浓烈的酒香盖过了她身上的淡淡的气息。想容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青画还有力气能站起身,她愣愣凝神了她一会儿,忽然捂住了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想容痛苦地蹲在了地上,一时站立不稳,她的手被地上的酒壶碎片划破出了血。 “你!青画,你竟敢!”她做梦都不曾想到,那个明明中了天残之毒,照理早就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居然会突然袭击她!天残毒发作只需要一个月,先是脚软,四肢无力,到后来的眼盲,思维迟缓,一个月,足够她真真正正成为残废和傻子了……她不明白,为什么…… 眼睛里传来剧痛却是那么的真切——这酒,有毒!她睁不开眼睛,只能摸索着在衣服里找了瓶药,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倒了些在手上一股脑儿盖到了眼睛上。 青画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还清楚地记得想容曾经说过她不谙药性,一个不谙药性的人会随身带着厉害的解□□么?一个不谙药性的人会算好“天残”发作到最厉害的时间,不早不晚地来探望吗?这世上有巧合,却绝对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合。 想容她不简单,比任何人都不简单。她瘫坐在地上只一会儿,脸上就已经收敛了狼狈。 青画不由微笑,在她面前露出个嘲讽的笑,轻声细语:“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失去知觉吗?” 想容缓缓站起了身,浑浊的眼里已经有了一丝丝的光芒。浮现在她刚刚清晰的瞳眸里的情绪已经不再是惯有的温柔,而是冷厉傲艳,配着她一身的金锦熠熠生辉。她终究是在青画的注目中撕破了最后一层面纱,把最为凌厉的神色曝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花想容,你既然懂药性,不会不清楚书闲婚宴上的情莘吧?”青画冷笑,“你默许杜婕妤害书闲再先,后来又嫁祸她推你下水,设计我去摄政王府,为的是什么?” 想容的神色微微一滞,敛去了眼眸深处的一抹凛冽之色笑了:“你想说什么?” 青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停滞了几分。不止是婚宴上的毒香和之后的落水……想容这个“太傅”似乎从没有真正做过什么,或者可以说,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做过什么,但是墨轩怎么会对她心服口服?唯一的解释,是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与他们商讨决策的可能性…… “你为的什么?”青画站得有些吃力,她悄悄抓了一把自己的衣袖,暗暗使了些劲儿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你活不长了。”想容的眼里闪过揶揄。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想容眼里的东西她见过的,那是嫉恨。很多年前,她曾经在秦瑶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 “墨云晔?”青画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出了她最不愿意去设想的念头,“你是为了墨云晔?你其实是替他做事?” 想容的神情有片刻的呆滞,末了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执狂,埋头轻笑起来:“是,要不是我学艺不精不善医蛊,你早就死了几次了!” 青画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僵声问:“那,夺天舞呢?” 想容娇笑:“那不过是吸取你精力的一个阵法,只可惜被司空看出了破绽,提前替你稳住了心脉……只可惜你要死了,天残之毒无药可解。青画,事到如今,是你和青书闲逼我的……” 想容的神色已经接近疯狂,这让青画心惊。假如她还有些许理智,她就该知道此时此刻青持等级,她的身份特殊,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长久以来,想容想必已经静下来心来不动杀机了……她不明白,这次让她失去理智接二连三派杀手的动机是什么? “你不能杀我。”青画如实以告。 想容却只是冷笑,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轻轻地,几乎是沉醉其中地打开了瓶子的木塞——一股暗香渐渐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几乎是同时,青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却仍然阻止不了那透骨的香气溢满整个庭院。 想容已经是个疯子一样的神情,她出神地笑,柔声开口:“不用怕,这是暂缓天残毒的解药。我还不想要你死,他还没亲眼看着你命丧黄泉,怎么会死心呢?” 石桌之上,还有一坛酒。这酒同样是用了一点点的毒。青画盯着它良久,终究是犹豫不定,只好偷偷拽上了坛子的环儿,警惕地靠近了一些。想容原本的计划一定不是这样子的,究竟是什么事让她乱了方寸? 想容像是一座精美的雕像,华丽的衣裳,虚假的神情,以及没有任何光泽的眉眼。这副模样想必任谁见了都会退避三舍。良久,青画终于苦笑出声:“你爱上他了?” 一个当朝皇帝的宠妃,墨轩暗地里口口声声信赖着的“太傅”,爱上了死敌摄政王墨云晔……何其荒唐! 想容却只是冷笑,她的目光落在青画的手上,又渐渐移到她的脸上,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汇拢——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她虽不是美艳动人,却透着朝阳一样的青涩。就是这份青涩,让那个人……动了心吧。他一次次手下留情,犹如针扎一样一次次在她心头留下印记——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她和他相识不过几个月,她怎么能?怎么敢? 更可笑的是,让他另眼相待的是一个傻子。而这个傻子恢复神智的那一天起,他的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她。鲜少有东西能进那个人的眼,以前是宁锦,宁锦过后却不是陪他十几年的她,而是一个处心积虑要他性命的人! 所以,她设计她学夺天,她甚至故意在她南下的路上节节拦杀,却因为那个人的阻止,功亏一篑。她的确要疯了,在看到他抛下和甘苗的约定,插手这件事后,在他急匆匆跟着她的船南下的时候,在他丢下所有人,陪着她只身闯甘苗的地盘的时候! 这个人凭什么? 她以为她能忍,在他回朝后,她也只求见他一面,听他打算,他居然避而不见。她找了所有的人脉去打听,却听闻摄政王轻骑南下的消息。他是去找甘苗了……为了救一个处处要夺他权利,害他性命的人,他只身赴甘苗约!多么可笑,多么嘲讽? “为什么要杀你?”她放声笑,“你和宁锦一样该死!” 74、代价1 太过相似的夕阳, 太过相似的疲惫,太过相似的别院, 还有,太过相似的人。 青画没有给心上的惊愕喘息的机会, 因为在她出神的一瞬间,想容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抹冰凉的寒光。那是一把匕首,衬得她几近狰狞的面容变了形。一时间,冷彻骨的杀气在宁静的小院中肆虐滋长。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疯了—— 青画悄悄掐了一把麻木的腿,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跑不了,不是因为惊慌, 而是因为身上的蛊。甘苗的蛊她用尽了所有的法子, 都无济于事。刚才的躲闪已经是她的极限,如今的第二次袭击,她恐怕…… 她只躲开了几寸的距离,却很巧妙地让匕首刺了个空。相容不会武, 这一刺空让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她踉跄着跌向她身边的石桌旁。 青画利用的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空隙, 她夺过了想容手里的匕首,咬咬牙,在想容惊恐的目光中狠狠将匕首刺进了她的后肩。匕首刺破肌肤,划进了肩骨的间隙,带来手柄微小幅度的粗糙感。青画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这是她绝少的,用如此血腥的方式去冒犯死神的威严, 除了心惊,还有一丝很微妙的东西。她说不清,只是所有的一切仿佛顺理成章,想容这一刀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一刀下去,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酣畅淋漓。 为什么?青画在心里问自己,从小到大,司空不止一次嫌弃她不肯拿人做养蛊的容器。她从来都以为她不是个好血腥的人,可如今这一刀,她居然……毫无愧疚和慌乱。 血,霎时涌出伤口染红了金锦。 “你竟敢!”想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透着血丝,不可置信地看到自己的肩头血淋淋。 “谁告诉你宁锦该死的?”青画冷道,手上一用力,把匕首拔出。 随之而来的是想容忍无可忍的痛苦□□,她扬声大叫:“来人!救命!” 闲庭宫外守备森严,想容的呼救还在回荡在院子里的时候,门外的一队侍卫已经手拿兵刃出现在了青画面前。他们手拿兵刃,神色凛然,见了里面的情形却并没有慌乱,显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你们还不快杀了这个行刺的冒牌郡主!”想容冷笑,支撑着站起身退到了侍卫身后,隔着守备和青画遥遥相望,“你这冒牌的,把画儿藏到了哪里?还……不快招来!” 青画不答话,她的目光落到她依旧不断淌着血的肩头,暗自懊恼,如果这一刀再正中一点点,她也许早就没了在这儿挑拨是非的能力。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所有人都静默着。良久,想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白纸的时候,带头的侍卫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犹豫片刻,拄剑单膝跪在了青画面前,沉声道:“郡主安生歇息,月后就是皇后册封典,陛下叮嘱末将好生保护郡主。属下不会再让人来打扰郡主。”他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卫才扶起想容出了宫门。他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末将的家,在岭南。 青画知道自己赢了,无论是之前的救灾还是之后对柳叶他们的救助,不论她是真是假,至少在某些人眼里,她和想容的可信度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这个救了她一条命。 青画忍不住微笑,抬眸的瞬间对上了想容最后一个眼色,那颜色怨毒无比,却透着一股子金灿灿的明艳。这眼神让她想起了记忆中的一个人,她虽没在那个人脸上见过这神色,但却本能地知道,她该是这样子的……秦瑶,只有她。这辈子的秦瑶太过暴躁,所有的行为都毫无章法,她也曾经好几次怀疑这个秦瑶是不是真的能把宁锦置于死地……如果摄政王府里待着的那个秦瑶,那—— 可是,这可能吗? *** 侍卫终究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几天后的夜晚,闲庭宫里迎来了第二个客人。青画并不知晓,不久前的几次搏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日落的时候,几个侍候的宫女搀扶着她进了房,收拾了餐点和洗漱就扶她上了床。 月光洒进窗户留下一层轻纱,她就盯着这轻纱渐渐沉入了梦乡。 她实在是太累,就连梦里都疲惫。梦里的青画因为学习走神而被司空处罚,司空总是有法子让她的身体不受一点儿损伤,有时候甚至是调养她的身体,却让她的知觉产生无尽的折磨。梦里她被喂了一颗强行调息的药丸,休息的时候躺在床上痛苦地抱着被子直打滚。 那药太过烈性,能让人忽冷忽热,胸口刺痛,甚至喘不过气来。小小的青画泪眼汪汪却倔强地不肯哭喊出声,只是死死咬着被角干瞪着眼。 最后还是司空先投诚,他恶狠狠拍了一记她的小脑袋,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叹气道:你性子太软,脾气却太倔强,这样下去,长大了后还不把自己给折腾死? 小小的青画只是喘气,脑海里飞快掠过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紫藤花架,三月芳菲,念卿思归,还有满目的血。 那药虽是好药,却也是实打实的烈性——司空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自家徒弟抱了起来,轻抚她的脊背替她顺气,看着她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的模样,他轻声问:疼不疼?很难受? 温暖的怀抱,还有轻声的关怀,小小的青画忍了很久的委屈忽然被开了一个口子,她揪着司空的衣襟嚎嚎大哭—— 疼,好疼…… 师父,我好难受…… 师父,我又要死了吗? “不会,不会的。”有个温煦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荡着,如春风和着细雨,久旱的贫瘠之地里开出的一朵花。 梦里浮生万千,青画没有精力去细数水深火热中究竟生生死死了几辈子,只是每一世她都只有过去,只有小小的背着莲蓬的女孩儿,粘着泥巴的脏兮兮假小子,一身青绿耦荷色的少女,再之后的……一次都没有。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青画是在这时候醒来的。枕边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汗还是梦中的泪。这一场噩梦让她大汗淋漓,却出乎意料地让已经许久没有知觉的腿脚利索了些,夜风有些凉意,青画随手披了件外衣下床去关窗。 窗户不远,她走着不算吃力,只是房里没有亮灯,她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瞬间崴了腿脚,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迎接她的不是剧痛,而是一个透着一丝丝温暖的墙,还夹带着一股书墨的清香。 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铃声,在静谧的房里乍然响起。 念卿,或者是……思归? 青画昏昏沉沉地稳住了重心,摸着黑在房里找到了座椅坐下了。桌上有个茶壶,她找到了它,狠狠砸到了地上——茶壶碎了一地,破碎声在夜里响彻。 “我只是来送药。” 预料之中的温和声音在房里响了起来,只这一声,就已经让青画浑身僵硬。她努力平复自己纷乱的心跳,冷道:“深夜闯入女子闺房,这就是朱墨皇族的教养,墨王爷?” 良久的静默,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青画屏息听着,久久没有听到半点声息,在她快放弃的时候才听到墨云晔宛若认输一般地一声轻笑。他说:“青画,我是来送药的,并无恶意。” “我不需要。”青画没回头,只是低头淡道,“墨王爷,我想安歇了。” “天残。”墨云晔念了两个字。 “我不需要。” “我并没有拿到解药,但是寻到了延缓的药。青画,你向来聪明的,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墨云晔的声音透着一丝蛊惑,音调却有些沙哑,夹带着遮掩不了的疲惫。他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青画以为他又在酝酿什么惊天的阴谋诡计。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深夜见到他。空气中透着一丝丝腥甜,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血的味道。墨云晔,他似乎是受了伤。 他的身影埋在黑暗里,只留下一抹瘦削的轮廓。青画想了想,从桌上摸到了火折子,却没有点成蜡烛。 “别点。”那个突然道她身边的声音在她耳边沙声响着。 “你走。”青画淡道。 “吃药。”墨云晔似乎很坚持,他凑近了找到了她的肩,顺着肩膀找到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冰凉,僵硬,排斥显而易见。他苦涩地笑了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在手里,按到了她的手心:“香儿她还在我府上。” 青画一动不动,宛若死人。 墨云晔的呼吸顿了顿,轻笑出声,笑声有几分凄冷。他引了青画的手放到她的唇边,小心地把那药推进她的口中。桌上的茶杯里还有未喝完的茶,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了茶杯,送入她口中一些。 房间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没有。墨云晔微笑起来,轻轻握住那一只僵直的手,闭上眼不去看青画比手还僵直的背影。 “青画,”他轻声叫她,“青画,我不害你,我……算计过很多,成功的多,失策的少。可是失策再少,一次就能让我满盘皆输。” “青画,墨轩他最近做了许多事,我只有往前……你知不知道?” “青画,你想让我输吗?” “青画,这真是你自己的意愿,嗯?” 75、代价2 青画, 这真是你自己的意愿,嗯?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 因为很多无可预计的恐惧。她怕墨云晔,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恨, 而是某种比恨更加直接的东西,比如说,活着的本能。不管是不是换了一个身体,她的心底早就记住了他最为恐怖的模样,只要他一靠近,身体自然而然地回到当时暗无天日的情境中,止不住的战栗。 这种害怕无关仇恨, 无关心智, 而是心底最诚实的本能。 “你怕我?”良久,墨云晔低沉的笑声才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感触到那上面的湿意,指尖颤了颤, “哭了?” 那语气, 柔和得宛若桃花林里一壶桃花酿。 青画一动不动,只是干涩地挤出不怎么完整的一句话:“是汗。你,离远点。” 冰凉的指尖陡然僵硬。 那药,似乎是真有几分效果的。青画即使不愿意仍然喝了许多进腹中,少顷,一股暖意渐渐地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手脚暖和了, 居然动作也灵便了一点点,她甚至觉得连力气都回来一些,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这滋味儿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或者是有瘾的□□得到了暂时的解药,既让人舒坦,却又仿佛坠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墨云晔终究是在她身侧伸开了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膀。他的下颚支撑在她的肩上,鼻息在她耳畔,比一般人要慢上许多——一个拥抱,很轻很浅,带着淡淡的凉意和几乎可以忽略的气息。 不许点灯,或许是他现在的模样与往常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甜,青画几乎可以断定他受了伤。 良久,是他轻声问询:“好些了?” 青画的回答是一柄极快的匕首,抵上他的脖颈要害。她的手脚果然是灵便了一些,至少可以让她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下抽出匕首。 “你,别害怕,解药我半月之内必定……咳咳……”墨云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陡然间加剧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一点没有停息的征兆…… 青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到桌幔被指甲划出细细的声响,而后是一片寂静。她不能确定这片寂静持续了多久,天残毒让她的听力也有些受损,直到整个房间里只留下清风越过窗棂,她才点亮了第一根蜡烛——房间里空无一人。 桌上静静地躺着个锦布盒子,显然是墨云晔留下的。青画盯着它良久,终究深深吸了口气是打开了它。 盒子里有一粒药,散发着她唇齿间还残留着的异香,药旁默默躺着的是一抹荧紫。 思归。 这铃铛很久之前她丢弃了,真的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都快忘了怎么去辨别真假,只是指尖温暖的触感却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把所有的记忆都开了闸。紫玉是暖玉,曾经她为这玉暖了心,为这玉丧了命,这思归简直是梦魇一样的存在。墨云晔……他送这思归,是什么意思? *** 青画在闲庭宫躺了半月。那粒解药让她的身体渐渐开始恢复,等到半个月后她已经能行动自如。半个月后,宫里早就被遮掩不了的喜气冲得人人脸上笑开了桃花。无论是真桃花还是假桃花,皇帝封后大典在所有人的期待下到来了。 盛典那天,上到妃嫔下到宫女,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青画是个尴尬的存在。到吉时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妃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前殿去参拜道贺,青画夹在一对花花绿绿的云裳里,隔着层层障碍见到的是书闲穿得雍容华贵,一派目仪之风。 她犹如一只凤凰,清高混杂着端庄的眼神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眉眼,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并为她眉眼里藏着的那一抹淡淡的和睦微笑而心情飘忽。 青画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书闲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她突然尴尬起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已经算不得熟悉的一国之母。而书闲——她移开了视线,没有一丝笑意。青画有种感觉,她好像成了……不被待见的人。 墨轩身着皇袍,与书闲笑着对视,恩爱之态溢于言表。 “皇后金安。” 在所有妃嫔的跪礼之中,书闲终于名正言顺地——母仪天下。 整个封后典,青画都没有抬头。 封后典后是晚宴。这国宴不是人人去得的,论理是该有皇帝和皇后的邀请。每个嫔妃都以能有一纸去赴宴的圣旨为荣。也许是墨轩实在是宠爱书闲,这次晚宴书闲几乎请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算上文武百官,排场之大,史无前例。 青画去不得的,因为她没有收到请柬。闲庭宫里被遗留的几个宫女脸色有异,偷偷摸摸地在指指点点。青画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赏了她们一些银两安抚。关于书闲,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寻她究竟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她。看着她终于登上了一个女人最高的地位,她只能送上祝福。哪怕,她根本不屑。 晚上,外来的信使送来了一封从青云远道而来的信笺。青持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更不是个会写信关切的人,青画无比诧异,心里更是泛起了说不出的滋味儿,接过信笺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 青持的字并不好看,一笔一画却透着和他的个性截然相反的洒脱,这和他的身份地位很不匹配。看着这熟悉的字,青画的眼眶忽然干涩地厉害,她眨了眨眼,泪水顿时迷了眼,眼前的东西再也看不清。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委屈。 委屈得想哭。 甘苗没有让她想哭,想容没有让她想哭,书闲没有,墨云晔也没有,她一直把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好到书闲和她反目成仇,她仍然可以真心祝福她,只是青持这一折书信,却让她连拆都没有拆,揪在手里想要大哭一场。 青持,宁臣,他如果在,她会沦落至此么?会不会? 宫女们早就偷偷溜了出去看热闹,偌大一个闲庭宫只剩下青画孤身一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蹲在地上哭出声,哭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末了,等到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她才拆了那封早就被泪水湿透的信。 青持不善言辞,他的信也是间接无比的,总共才三句话: 小姐,宁臣已寻得醉嫣然秘法,自此一年四季皆可饮。 画儿,青持位及九宝,不负卿意。 锦儿,婚期已定三月后,可好? 三句话,三个口吻,无一句不让人心酸。 *** 和青持成婚,这认知让青画乱了方寸。有什么东西滋长已久,青苔藤蔓一样悬在心头,被这一封信吹乱了。漫天的飞沙走石,没有一处青绿残留。 青画收到这封信的第二日,墨轩就派人请了她去御书房。人逢喜事精神爽,墨轩看起来神采奕奕,他显然也知晓了青持的决定,见着青画便是笑弯了眼:“恭喜郡主大婚在即。” 对于墨轩,青画总是防备多于亲近。面对他的祝福,她只能一笑置之,低头道谢。 很难得的,书闲并不陪同在御书房内,想容也没有。 “郡主,几日前朕拜托郡主的事……” “我会去。” 墨轩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良久才笑道:“郡主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陛下想说什么?”青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问。墨轩不是个多虑的人,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唯一的可能是他还在筹划着别的。 墨轩闻言一笑,在案上拿了一折卷轴,慢条斯理地摊平了才抬眼朝她微笑。他说:“郡主的诚意让朕很是感动,但朕也不得不为郡主考虑。万一此次我们不能一举把墨云晔收服,恐怕……他不会放过郡主。既然郡主大婚在即,不如就趁此天赐良缘,请郡主代为当个说客,一结两国邦交,为郡主做个后盾。” “青云朱墨不是早就结盟了么?” 墨轩眸光一闪,轻道:“朕希望,我们可以有更加深入的邦交。” “比如?” “比如,战盟。” 墨轩的两个字说得极轻,出口却是重得很。青画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分量——这是沉到只有一国之君才能担负起的压力。她担负不起,却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墨轩,他终究是个帝王,他充分地知道利用已经有的东西,利用她对墨云晔仇恨,以帮她报仇为代价,事成之后转而利用墨云晔的仇恨,以一个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兵权的帝位,要求与青云结成战盟。 这笔无本的生意,他可真是算得精。 “郡主意向如何?” 青画只是沉默,并不急于回答。此事关系重大,她的确做不了决定。 “郡主?”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笑道:“陛下,是什么让您以为,我做得了决定?” “郡主与墨帝何其恩爱,众所皆知。” 青画笑弯了眼:“真的?” 墨轩被她突如其来的天真烂漫一愣,继而微笑:“自然,郡主与墨帝乃是神仙眷侣。” “那请问陛下,青画假如是个好妻子,该不该越位而行,插手国事?该不该让青云和一个……”青画的眼睛陡然转冷,直视墨轩,“需要借青云力才有机会夺回实权的人结成战盟?陛下,我为你奔走不过因为我想要报和墨云晔的私仇,陛下,您是不是设想得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墨轩的神色一滞,不再言语。眼底寒潮渐渐弥漫。 青画看见了,却不想去理会。她冷道:“陛下,我们的约定我会遵守,仅此而已。” 她不会,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墨轩的棋子。 青画并没有在御书房待多久,她本不想多理会墨轩,早早告辞回了闲庭宫,却没想到一折圣旨又把她传到了墨轩面前。这次不是御书房,而是朱墨正殿—— 殿上齐刷刷地站着文武百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肃穆,这让青画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77、代价4 (手机党注意, 上一章是分两次更新的,你们的网页可能没显示, 可以点回去看一下-v-) “你胡说!” 想容的脸色已经由白泛起了青,她的眼里终于被慌乱彻底席卷, 几乎是书闲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跪倒在了墨轩面前泪流满面。 墨轩的目光落到想容身上,由开始的惊诧到之后的阴沉只隔了短短一瞬间,面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良久,他才无力地靠向椅背:“柳廷尉,依法办了。” 青画恰恰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依法办了”。自从中了天残毒,她的手脚早就不如以前利索, 方才局势的大起大落已经让她腿软。书闲似乎是又说了一些什么, 朝上的大臣跪了一地,朝着墨轩和书闲三跪行礼;想容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些什么——但,那都是些什么声音呢? 是谁在急切地呼喊? “书闲……” 青画很慌乱, 这样的感觉她经历过的……上辈子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 临……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幅幅晦涩的画面,耳鸣乍响,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远离…… “画儿!太医,宣太医!” 青画开不了口,只能麻木地向着地上倒去。书闲的声音渐渐遥远,所有的声响都在渐渐离去, 唯有殿外的阳光越发刺眼。然后是眼前一片雪亮,再没有半点色彩和声音。 *** 梦魇有时候来得比现实还快,甚至比天残毒还快。第一次,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很小很小的宁锦,趴在墙头看外头的蓝天。院子里面,宁相端来了一盘刚出锅的糕点,笑眯眯地朝着墙头上的小丫头招手。 蔚蓝的天,和煦的风,一切美好得不真切。 小小的宁锦想从墙头爬下去,只是回头一望,来时的藤蔓早就不知了去向。小小的宁锦顿时慌得泪眼汪汪,却瞅见墙外面的一阵清铃乍响,佩剑的少年笑靥如花。 下来,少年的笑染上了眉梢,下来啊。 小小的宁锦哆哆嗦嗦在墙头徘徊,末了却突然浑身没有力气,重重地向墙下栽倒—— 梦境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不断下坠的慌乱感,青画在这时候惊醒过来,浑身是汗。她稍稍喘了口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儿有几分眼熟,她一时记不起是哪儿,但却绝对不是闲庭宫,也不是司空在宫外的小院。这会是哪里?天残毒难道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床上挂着一顶青绿的纱帐。青画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掀开纱帐—— “郡主醒了!快、快去通知陛下!”一个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青画只依稀见到一个宫女急急忙忙地冲出了房间。 宫女的衣着惊到了青画,那是…… 半盏茶的工夫,一个人影从房门外急匆匆踏入房内。他穿着一身皇袍行色匆忙,一进房间就直奔青画床头,但是到了床前两三步却有急急停下,只是瞪着微红的眼看着她不语。看得出皇袍下的手脚都很僵硬,还带着点儿颤意,却被它们的主人强行压下。只有那一双眼隐瞒不了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青画方才提着的心终于彻彻底底放下了,闭眼之前她还在生死攸关的朱墨殿堂,没想到睁眼之后,她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这变化她不知道是拜谁所赐,她也不想去思量她昏迷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床边的那个人依旧小心翼翼站着,并不靠近,明明是像一只困兽一样泛红的眼里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柔韧温和,她几乎能感受到心上一处微微疼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微笑:“宁臣。”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笨拙得只会眼红站在她床边却不敢靠近的人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穿着别扭的皇袍还一脸战战兢兢的皇帝了……宁臣也好,青持也罢,如果她不想,他怕是宁可打断了自己的腿都不会让自己越雷池半步。这就是……宁臣啊。 “是。”年轻的皇帝听见青画的叫喊,眼里闪过一抹光亮。 “你,扶我起来。”青画微微尴尬。 “是。”年轻的皇帝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扶起穿着亵衣的青画。 “青持,我怎么到了……青云?” 这青绿的纱帐和宫女的服饰,无一不是青画在青云宫里的故居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只是一觉的工夫,她居然回到了青云的皇宫? 青持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坐到了床边,拉过搁在床边架上的外衣替她披上:“你已经昏睡近月。” “书闲她……” “书闲她留在朱墨。”青持稍稍皱眉,细心地把青画外衣上的衣扣一个个系上了才松了口气。 “青持,发生了什么事?” “你昏迷那日,朱墨昭妃入狱,连带着墨云晔也因为和昭妃的师父合谋的事暴露自身难保,朱墨已经乱了。书闲便早早送你回来,避开乱局。” 青持短短数语风淡云轻地概括了青画昏迷的这个月发生的事情,青画却彻底呆滞。想容和墨云晔的关系她不是没有猜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她也早就知道,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到最后居然能凑成一条完整的线。书闲对她的敌视,书闲和想容的明争暗斗和她入主东宫后对想容的亲近,墨云晔和想容的关系,还有甘苗和想容的关系,乃至于“青画”的身份疑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缜密,才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掰倒深得皇帝信任几乎是帝师的昭妃想容? 书闲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如果想容和墨云晔联系再紧密些,如果书闲得不到墨轩的信任,如果……有无数种可能,只要有一环出差池,书闲就是满盘皆输,性命难保。 “青持。” “是。” “我想……”青画本来想好了开口要回朱墨,可是对着青持脸上温驯的神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画儿,”青持打断了青画的思绪,他轻道,“婚期定在下月,可好?” 青持不大笑,他的眉眼都过于凌厉,哪怕是笑了也多半是带着点儿磨不掉的僵硬。很久之前宁锦曾经花了好些力气去逗他笑,最后因为笑着太过别扭而不了了之。而如今,卸下了宁臣那丑陋面具的青持依旧没有学会怎么笑得自然,不知道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情境。 青画僵在床上,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去应对。婚期,大婚,和青持。 青持就坐在床边,努力笑着,眼眸中带着一丝颤意。就是这一丝丝的波纹阻止了青画一点点的小心思,她悄悄抓了把身下柔软的锦被,不知从何开口。 青画的沉默对青持的打击不小,他的眼里瞬时有了一丝狼狈,急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好好休息,我不急,不急的……” 无论是彼时的一代剑客宁臣还是现下的青云帝王,他都没有变过。 “青持!”眼开着他就要消失在门口,青画咬咬牙开了口,“你停下!” 青持的脚步停滞在门口,却没有回头。他只是轻声道:“不必开口,不要当做是负担……” 他很狼狈,狼狈到不敢回头。明知房里的人是他牵挂了十数年的人,明知道假如他坚持,她必定不会忍心拒绝,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却不容许他抛开一些东西——里面的那人他默默追逐了那么多年,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两难?他逼不下手的,六年前他一搏差点玉石俱焚,六年后他早已没了一丝一毫的勇气。 也许,也许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青持,你停下。” 青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青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青画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眼泪又涌上了眼眶。趁着那个向来沉默的男人还没狼狈逃走之前,她轻声开口:“青持,我中毒了,天残,无药可解。” 青持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我知道。”就因为知道了,所以……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 “我知道!”青持的眼眶通红,几乎是低吼。 他这副模样惹得青画想笑,心头的阵阵酸楚又席卷而来。她叹了口气:“青持,青画无父无母,无根无才无权无势,能给你的只有一份心意。”天残毒发的那一刻,任凭她再不舍,终究拗不过老天。 宁静的午后,青画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开来。青持一直紧绷的后背在僵持了好一阵子之后终究是放松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投射到房门外。青画披上了衣服眯着眼望下门口,正巧对上猛然回头的青持的目光——午后零碎的阳光跳跃着落到他的眉梢眼角,碎成了一缕缕,绚烂无比。很久以后,久到青云和朱墨都已经换了帝王,青画依旧记得那一日青持眼里乍然浮现的光晕。这光晕比阳光更甚,暖了她许多年。 结果日落黄昏,青画都静静地待在房里。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暂解天残毒的解药已尽,她的知觉又开始慢慢抽离身体。先是腿脚一点点失去控制,而后是双目渐渐模糊,听觉渐渐丧失。只是短短半个月,她就只能坐在窗边晒太阳了。 前一日,探子从朱墨带了个消息回宫,说是朱墨摄政王正囤积兵力,准备大举兴兵,朱墨皇帝墨轩联合青云不成,转而去求朗月结盟,却被朗月的皇帝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两方实力乃是天壤之别,但是朱墨摄政王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今青画关心的唯有书闲,朱墨时局乱作一团,书闲一人位居朱墨一国之母,她此刻究竟怎么样? “锦儿,想不想报仇?”青持早晨曾经这样问过她。 青画的心在那一刻狠狠抽痛了,朱墨时局大乱,假如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已经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可以借用的是青云一国之力!只要,只要稍稍推波助澜…… 无论是墨云晔还是朱墨,她都可以予以重击。可是这必须搭上的是青云的国策,她还能自私地利用青持吗?她的犹豫写在脸上,微微麻木的手被青持握到了手心。 他说:“锦儿,不要想太多。” “不要了。”良久,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埋头进了青持胸口,闭上眼努力忘却眼里的模糊。事到如今,宁锦的仇人是墨云晔毋庸置疑,但是宁府灭门的真相却依旧是扑朔迷离。如果是宁锦的仇恨,她拿什么资格让青持为她报这一情债?她已经欠他太多,太多。 宁锦何其自私,对宁臣视而不见;青画何其自私,生命走到尽头才应了青持的婚嫁盟约。 “锦儿……” “婚期,还有几日?”青画在青持怀里睁开眼,悄悄抓住了皇袍一摆蹭了蹭。 “十五日。”青持皱了眉头。皇室的婚宴准备起来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个月实在是紧锣密鼓。 “提前,好不好?” “锦儿?” 青持的声音温柔,却透着遮掩不了的笨拙仓促。青画忍不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我急着当新嫁娘,好急。不许笑话我,不然罚你带三个月宁臣面具……” 青持的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微妙的触感让他连透气都得记着。这份亲昵让他忍不住微笑点头:“嗯。” 提前就提前,大不了日夜兼程。 “记得请书闲回来。” “嗯。” “你老是憋着气,抱久了,会不会憋死?” “嗯。” “宁臣……” “嗯。” 良久,当怀里不安分的青画渐渐收敛了小动作,青持才敢舒出最深的一口气。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抱起已经入睡的青画到床上,替她盖了一层薄被,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一丝一丝整齐了。 黄昏的夕阳投射进房间,拉成缕,停留在床上熟睡的青画的眼睫上,青持的衣袖上。 璀璨的金。 碧绿的纱帐。 熟睡的人眼睫上带着一丝弯翘,盛满了夕阳余晖。 青持坐在床边悄悄俯下身子,极轻地,在她熟睡的脸上印下一吻。这一吻之轻,竟不及他滑出眼眶的那一滴泪。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生死不相弃。 78、代价5 几夜大雨瓢泼, 天已寒。 青画换上了几个朱砂红的新衣,一改往常的一身青翠。小姿见了这身新衣高兴得不得了, 笑着说郡主脸色好了许多。青画却只能微笑应对——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开口已经成了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日暮时分, 青持带着一丝倦容进了院内,在太监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躬身抱起榻上的青画,抱着她回寝宫。青画想了想,勾住了他的脖颈。不需要一丝言语,一个眼神就如此的契合。这一切自然得如同清晨日出,雾霭退散一般,就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演练了千万遍。 “青持, 重。”青画咬咬唇, “近来,膳食……” 青持的神色明显愣了愣,抱着她到床上的时候他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青持?”青画在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细看之下才发现青持居然是在埋头低笑…… “不重。” 青持终于抬了头, 眼睛红红的。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衫。 “婚宴……” “准备好了,还有五日。” “嗯。” 青画喘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神识,不消片刻,她的气息已经渐渐平稳。青持却好像没有看见一般,他神色不改,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被褥, 在她脑侧耳语:“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只是……联系不到帝师司空。” “林将军回报,说司空……早已不在。” “锦儿,你到今日仍不肯告诉我,你我还有多少时日。” “锦儿,如果司空……” 日落西山之时,暮钟一声声回荡。青持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绝望。那一刻,在青持脸上的神情不属于一个帝王的威仪,那样的森然只属于一个绝望的男人。青画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他早已知晓,在她昏迷的几日间,他早已疯狂地网罗最好的名医进宫,可是不论是有高阶的御医还是山野的奇医,所有人都说青画的病情回天无术。唯一的希望是司空。而他倾尽了最精锐的守备去查询司空下落得到的结果居然是……司空早已在许久之前……葬身野外。 一代帝师早已不在,青画本就渺茫的生还机会如同泡沫幻影一般碎裂。这几日,她清醒的时辰已经越来越短,短得让他心慌不已。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六年前一样,正渐渐地消失,不见。 “锦儿。” 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一滴泪。很多年后,青持贵为世人称颂的一代明君,沙场猛将。没有人知道这位攻无不克的帝王在长成之后还留过泪。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青持的泪,一半给了宁锦,一半给了青画。 等着大婚,等着死神,青画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消失很久的人,墨云晔。 那日天朗气清,青持带了青画出宫去往界山。青云素来有临嫁女儿拜花神的习俗。青画身体有恙,原本青持并不介意这些民风民俗,无奈青画异常的坚持,他只好找拍了顶软轿带着御医一道和青画出了宫。谁也没有想到,轻车简骑地出行居然会有人早早地拦在路上。 马儿的嘶鸣响彻,青画掀开轿帘,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紫。不知是天残发作还是其他,那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四肢酸软。 “墨云晔,你想做什么?”青持冷眼质问。 墨云晔的目光却没有留在他身上半分,他只是隔着重重侍卫把轿里的青画仔细检查了遍,才轻声道:“身体可好?” 他的声音略哑,不似往常的温润。青画屏气打量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紫衣有些脏乱不堪,脸上的棱角比之前要明显了很多,原本合体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脏,乱,狼狈,本来这些字眼和摄政王墨云晔绝对不可能沾边,此时此刻却很怪异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好像是受了伤,荧紫的衣衫上斑斑驳驳留下了不少暗红发黑的印记。 惊讶只持续了片刻,青画冷眼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轿帘。青持会意,挥手示意侍卫继续前行。少顷,软轿轻轻浅浅地路过雕像一般伫立的墨云晔身边,没有丝毫停留。 就这样吧。 青画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抚慰自己。就这样过去吧,给这荒唐的第二世一个结果,把最后的时日留给她欠债最多的那个人吧。 生死由天定,宁府满门和宁锦的仇,她已经倾尽了青画一世精力,尽力了……在宁锦不长的一辈子里,墨云晔是个梦魇,在青画的一辈子里,墨云晔还是梦魇。当生命走到尽头,她才了然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岔了路。 在意才会亲自去做荒唐的事报仇,就如同青持所说,她也许……从头到尾只是为了争上一口气。自私如她,哪怕下到黄泉恐怕也无面目见家人。 一步,两步,软轿经过墨云晔身边的时候起了阵风,吹得轿帘飞扬。一瞬间的目光触碰,墨云晔眼底的死寂惊着了青画,让她浑身心惊。 “想不想知道宁府灭门的真相?” 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蛊惑。那一瞬间,青画浑身冰凉。她猛然回头,见着的是墨云晔漆黑的眼眸深处那一丝颤动的光亮,他张了张口,虽然无声,青画却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他说:跟我走。 宁府灭门的真相,这个她查了无数地方都无从查证的禁区……那一刻,青画的心揪紧了。她踟蹰良久,目光落到了轿外青持的身上。 青持的目光柔和,眼底却有一丝慌乱,他几次张口到最后却只是低低道了句:“婚期是三日后。” “给我两日。”青画轻道。 青持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才道:“好。” 这声好飘散在风里,青画却听得心酸无比。他总是不懂得拒绝,明明是无理的要求,他还……她低眉苦笑,抬头时冲她扬起了这一辈子最为深刻的一个笑脸。看着他眼眸里的光亮一丝丝被点亮,她咬牙许下诺言:“青持,倘若青画能够熬过此劫,一定嫁你为妻。除非你先弃我,否则此生,不离不弃。” 一梦十数年,前生今世爱恨她都已耗尽,若能用残生换来他的一个完满,她愿意尝试。 青持没有答话,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吐了两个字:“我等。” 青画下了轿,回头望见的是墨云晔失魂一般的眼。她吃力道:“王爷请。” 墨云晔回过神来,从胸口掏了个瓷瓶,缓步走到她面前交给了她哑声道:“暂缓的药。” “多谢。”青画这才看到他的手上遍布着荆棘一样的图腾,红艳艳地爬满了整个手臂。 “吃药。” 手里的药嫣红如血,散发着阵阵诡异的气味。青画想了想,还是咽下了。不过片刻,她原本僵硬如冰的身子有了一丝暖意,渐渐地,四肢还是有了一些知觉。虽然酸软,却慢慢有了力气。 青持并没有跟上软轿,青画吃力地回望来时的道路,只见着那个熟悉的沉默的身影立在风里,如同雾霭晨曦。最后一次了。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让他等在远处。 79、番外 出门记 青画不得已, 带了个傻子出门。 时过境迁,她已经有三年不曾踏足朱墨, 这次回到朱墨第一桩大事,便是去买上十斤八斤的玲珑糕! 朱墨边境的小镇街道热闹非凡, 湖眉山脚下的那家玲珑糕特色的小店面隔了那么久依旧在。青画早早起了床,一开门,就见着了万年的尾巴,那个曾经风采翩然的,这会儿已经成了个痴呆的云晔公子,这会儿正睁着纯良的眼,很认真地盯着她房门。 “怎么这么早?” 傻公子墨云晔不说话, 只是露了个笑容, 见她没有发火的迹象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抱住。 “……放手。” 墨云晔在她肩头摇摇头,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放手你能怎么着? 还是早年的时候, 她有几次下定了决心把这落魄王爷打包送回皇室。他虽是逆贼, 却好歹是皇室的血脉,既然疯了就没有再为难他的道理。可是每次好好地把人交给了宫里的人之后,第二天就会发现眼睛红红的墨云晔站在她门口,她一出门就死死抱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青画放弃了,他这习惯却还是没改。 许是又回到朱墨了,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干笑:“……我不跑,我就下楼买些吃的。” 墨家王爷终于松了手,瞪大着眼睛仔仔细细把她瞧上了几遍,最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又抱上了。显然,青画的信用已经……相当不行了。 青画咬咬牙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看着他白兔一样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乖。” 墨云晔扭头,不信。 “一起走吧。”青画于是认输。 墨云晔的眼眸闪了闪,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意。等到青画已经走在了前面,他垂眸低笑,掩去了眼里满溢的笑意,才在后面慢慢跟上了。她今天穿了件翠绿的纱裙,整个人清爽无比,下楼道的时候,客栈底下有几个男人在自家桌上窃窃私语: “看,是那昨日那带着傻子出门的妞儿……” 青画已经出了客栈门,自然是听不见客栈里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的。墨云晔不紧不慢跟着她,在路过那桌客人的时候淡淡地投上了一眼。 那桌客人顷刻间止了声,良久之后,其中一人才迟疑地出声:“大……大哥……这年头,傻子都这样吗……” 墨云晔早已出了客栈门,不近不远地跟着。阳光把前面青画的身影剪成了一抹青绿,她一直走在前面,脚步却不是很快,没走多远,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回了回头,朝他在的方向投来一眼。墨云晔眯着眼遮去阳光,懒洋洋地笑了,心满意足。 花灯记 “姐姐,给你面具。”一个粉嫩嫩的孩子养着小脑袋,吃力地把手里的面罩举了起来。 青画微微愣了愣,微笑着摸了摸孩子圆圆的脸,接过了他手里的面具。 小男孩蹦蹦跳跳又往后走了两步,对着一直默默跟在青画身后的那人依样画葫芦:“哥哥,给你面具。” 青画身后跟着的那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木然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明明精致的脸上尽是憨傻之态。他只低头看了小男孩一眼,木讷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面具,却不接过。风吹得他衣衫微乱,显得他瘦弱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青画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像是放了一只风筝,一阵大风吹过,风筝线断了那般。她犹豫良久,回了头,见着的是墨云晔笨拙无比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在痴傻之后原本是浑浊无比的,这三年风餐露宿,现在成了宁静。当年名动天下的云晔公子终究是死了,只剩下了一个木头一样的墨云晔,痴痴傻傻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小男孩急红了眼,努力踮着脚去摇晃墨云晔的衣袖:“哥哥,面具。” 墨云晔却依旧是无动于衷,宛若一根木头一样站在原地。直到青画极轻地叹息:“接了吧。” 今日是朱墨的花灯会,这个朱墨的边境小城镇里有个习俗,花灯会那天的夜晚,人人都得带着面具赏花灯。面具代表福祉,每一户人家都会做上几个,倘若能有幸分了外来的客人带上面具玩上一宿,那五湖四海的福气都会聚拢到这一家去。这男孩,大概是被父母使唤了来求吉祥的。 “哥哥……” 听见了青画的话,墨云晔总算是有了一丝动作。他缓缓抬起手,笨拙地从男孩手里拿了面具,也不管眼睛有没有对准面具上的孔就胡乱往自己头上一套,怪模怪样地晃了几下脑袋。 小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拽着青画的一抹衣摆摇了摇说:“姐姐,晚上村里点灯,一定要来哦。” “好。” 黄昏降临的时候,青画带上了面具。她本来打算去湖畔看会儿灯,回头却找不到墨云晔的身影——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跟丢。他早已如同孩童,根本没有认路的能力……一瞬间,青画发现了自己的心慌。 找,还是不找? 直到夕阳西下,万千的花灯渐渐汇聚成了地上的星空,晚风送来透骨的凉,她才迈开了第一步。她用力在脑海里搜索他的模样身影,却发现自己记得的永远只是那个风采翩然的云晔公子,他紫玉束发,轻衫佩玉,而那个跟着她风餐露宿了三年的人,他太过沉默,她虽然习惯,却没有半点记忆。 墨云晔。 青画轻声念了一遍,埋头苦涩地笑,他还是赢了不是么?三年朝夕相伴,他虽然是个痴呆,却还是赢了。因为,她还念着他,即使她不想承认,那份忧心却真实地在她心头蔓延…… 夜幕降临的时候,湖畔点起了灯。她站在山坡之上遥望底下的浮华万千,第一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终于做了个决定,去湖畔寻找。 湖畔熙熙攘攘,聚集了这个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青画在人群中搜索着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却一直无果。直到快到尽头,她终于在水中亭里见到了一个执笛而吹的身影。 “墨云晔!”她喊出了声,只是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之中。她咬咬牙,拨开层层人群挤到了远处的亭子中,犹豫着伸出了手去抓他的衣摆。 “墨云晔……” 那个人回了头,眼光闪了闪,低头望了一眼她的手,轻声道:“姑娘认错人了。” 青画一阵尴尬,匆匆收了手。早在她抓住他衣摆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认错人了。他虽然带着面具看不见脸,可他身上的衣衫是最好的料子,墨云晔这三年穿的都说她随手买的粗布衫,穿破一件才再买一件,他早就穿不了这种好衣服了。而且,他这些年的声音也…… “对不起。” “无妨。”那人笑了,停顿片刻道,“姑娘要找的人,是不是和在下颇有几分相像?方才在下的家人也认错了人。” “他在哪里?” “西街。”那人执笛的手摇摇一指,轻柔道,“在另一侧湖畔。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家里的船只就在附近。” 青画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着湖泊实在是有些大,如果绕过去,恐怕得有大半夜……真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公子……” “我姓衡。” “衡公子。” 半盏茶后,青画跟着衡公子到了船上。衡公子似乎颇为喜欢饮酒,船上的杯盏从琉璃到陶瓷一应俱全。桌上还放了一壶酒, 酒香四溢。 这酒味青画是认得的,是朱墨的特产醉嫣然。很多年前她每年都要寻它,这几年在外飘荡久了才渐渐没了当初的冲动,这会儿月色正好,湖上微风送爽,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是衡公子斟了酒递到了她面前。 他说:“姑娘,请。” 月色如纱,他有带着个面具,青画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大概可以想象出他是在偷笑。她不扭捏,结果了杯盏掀开面具抿了一口,朝他笑了笑。不知为何,他身上带着份让人心安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松懈下了防备。 衡公子又倒上一杯。 青画接了,一饮而尽。 一壶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醉嫣然的酒劲儿来得极慢,良久后,青画才发现脑袋混混沉沉的厉害。衡公子吹起了笛子,游船在湖中荡荡悠悠前行着。她百无聊赖,懒洋洋倚着船舱看那一轮月亮。再后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迷蒙中,是衡公子的轻声细语:“姑娘要找的那人是姑娘的兄长吗?” “不是。” “是良朋好友?” “不是。” “那……是夫婿情人?” 青画迷迷糊糊,她虽然早已在桌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却依然是有意识的,只是听见衡公子的问话她却无言以对地选择了沉默。不一会儿,肩上多了丝重量,大约是衣服。青画学乌龟缩着脑袋避而不答,久了居然真的睡了过去……最后听到的,是衡公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说:“姑娘累了就好好歇会儿,在下……守着你。” 月如勾,细细挂着。 青画的气息渐渐平稳的时候,衡公子的眼眸柔和下来。他的手脚有些僵硬,缓缓伸手取下了面具。他眉眼如画,嘴角噙着一抹生涩的笑,不是那个痴傻的云晔,却是……久违的摄政王墨云晔。 锦儿。 他不敢叫出声,只敢借着这面具与她讲上一两句话。她没有认出他的声音,不知道是时隔太久还是如何,他却只能苦笑。她一直不知道,她实在太容易醉,一壶醉嫣然就能让她安然睡上一宿,而他,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放肆地看着她。 风吹过,趴在桌上的青画微微皱起了眉头。墨云晔笑了笑,极轻地把她揽到了怀里。 “什么时候你才能老实点?” 他轻声叹息。 怀里的绿衣早就没了意识,一动不动,倒是乖巧得很。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埋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不知为何突然记起了很久之前,她在王府中装疯卖傻的模样,不由失笑。现在可是和之前掉了个个儿,风水轮流转。 “三年,锦儿,即使再过三年,又过三年,我也不急的。” 他早已不是摄政王,有一辈子来陪她玩这个鸵鸟似的游戏,不是么? 80、终局 第23章 正午时分, 软轿被抬进了一处幽静的竹林。竹林在青云都城郊外,一条小道蜿蜒着伸向深处。路上颠簸, 青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也不知道从青云都城到这竹林是怎么个途径, 等她从昏沉中彻底清醒之时,连抬轿的人都已经被墨云晔打发走了。 一间小竹屋,一张琴,一柄剑,异常熟悉的情形。她被放在屋外溪水旁的软榻上,抬眼就能见着溪旁拨弄着琴弦的墨云晔。 墨云晔正在谈一个熟悉的曲子,是思慕。青画睁眼的时候恰巧捕捉到了最后几个弦音。再然后, 墨云晔倏地站起身疾步到了榻前。 “你怎么样?” 青画一愣, 别开了视线:“求王爷指点真相。” 墨云晔的脸色泛白,没有言语。倒是一个清脆的童音从竹屋旁传了出来:“姐姐!哥哥把你接来了呀!” 香儿? 青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粉红的团子从清脆的竹林深处蹦跳到了榻边,瞪大了眼。自从上次墨云晔船上一别,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香儿, 她还曾经以为她早已经……如今看来, 她居然是留在了摄政王府? “姐姐,你留下来好不好?哥哥他好可怜哦。”香儿咬着衣袖,乌黑发亮的眼珠转了转,偷偷望向墨云晔,“哥哥的手上被虫子咬了好多疤,哥哥的胸口还破了个洞……” “香儿!”墨云晔陡然出声。 香儿被吓得缩到了青画怀里,再也不敢开口了。青画本能地抱住她, 轻轻拍了拍:“别怕。” 这一声居然出奇的温柔,不仅惊到了墨云晔,也惊到了她自己。 香儿抬起小脑袋,眼泪汪汪地蹭了蹭青画的衣襟,破涕为笑:“姐姐,好像娘哦。” 简简单单,却让青画的眼眶毫无预警地湿润起来。有道伤口早已盘桓在她心头许多年,却因为宁府大仇在而一直没有被揭开来过。这会儿香儿一声娘却让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 “你怎么了?” 墨云晔脸色苍白地急急上前查看,却在青画防备的眼神下停滞了脚步。良久,他才道:“我们收香儿当义女吧,我们一家……”他小心翼翼靠近青画,拉起香儿的小手放在手心,对着明显是敌意居多的青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墨王爷,我跟你来只是想知道宁府当年的事。后日是我和青持大婚之日,到时还希望墨王爷一起凑个热闹。” “青画……” “王爷此番若只是存心刁难,青画告辞。” 山间的溪水潺潺而过,流淌到远方。青画这小竹屋不知道是在哪儿的山间,却知道溪水流向的一定是一片坦荡之地。大湖或者深潭,九成是村庄聚集之地。墨云晔的药已经暂缓了天残的毒性,她若想走,倒也不见得是毫无生机。 青画的心思并没能付诸行动,因为墨云晔的手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直接按上了她的肩膀,把她固定在小小的一方榻上。她挣扎,抬眼却对上墨云晔血红执狂的眼和惨白的脸。她从未见过墨云晔这副样子,只得护住自己的几处重要穴位闭上了眼。 林间狂风顿起,落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渐渐湮没了墨云晔凝重的呼吸。青画挣扎无果放弃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剧痛或者绳索,然而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野风逐渐平息,她依旧没有等来墨云晔的任何一个动作。又是良久,才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把她略略发冷的身躯环抱住了,有个带着痛楚的沙哑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念了两个字:“锦儿……” 锦儿,宁锦。墨云晔他叫她宁锦。 他终究是知道了。 青画不再挣扎,面如死灰。虽然早就料想过有一天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会曝露在她不想有交往的人面前,可她没想到的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她的所有情绪都成了空,那一刻,不是怅然,不是快意,不是惊慌,甚至不是憎恶,她只是茫然,只是绝望。 六年前,她家破人亡死不瞑目,六年后,她又以同样狼狈的姿态和墨云晔纠缠在了一起……明明,明明一切都已经从头来过,可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她没有一丝逃脱的机会。遇上墨云晔,不管是青画还是宁锦,终究是在劫难逃。 “锦儿……” 墨云晔知道自己的手一旦放松就会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本来还闪烁着执拗光芒的眼眸在他喊出锦儿二字的刹那间蜕变成了灰色,眼底一片死寂,他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一瞬间,他居然能感受到她的绝望……这一双眼,在很多年前那个溅了血的婚宴上他也曾经见到过的……那时候他只是心惊,却并没有多考虑,所以老天爷给了他致命的惩罚,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倒在堂上,再也……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手,用力拥紧那个连名字都能带给他心痛的人。他在她耳边慌乱得语无伦次:“锦儿,你不需要承认,不需要,不需要……” 宁锦毫无生息,任由墨云晔拥着她低喃:“你想不想我死,想不想?想不想?锦儿,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你想,我会帮你达成……” 青画的眼里依旧是死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一丝光亮。“我活不长了。”她淡道。事到如今,她想知道的只有宁府当年的真相。至于和墨云晔的仇,她早已没有余力。 墨云晔的神色顿时有些骇人,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 青画再也没有开口,对榻旁静静坐着的墨云晔也不再理会。他知道真相也好,不知道也罢,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分别呢? 香儿估摸是闷着了,趴在榻边睡了过去,直到日落西山都不见转醒。打断她熟睡的是墨云晔骤然起身的声响——铮——他的琴落到了地上,磕到石头上,琴弦断裂发出呜鸣。而琴的主人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早就没了任何血色! “哥哥,哥哥!” 香儿几乎是在一瞬间睁开了眼,手忙脚乱地跑进屋子里端出一碗浓稠的碗递上去。然,墨云晔却狠狠掀开了那药碗。他脸上的神情罕见的狰狞,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楚,身子已经有些佝偻。 “哥哥!”香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青画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睁睁墨云晔最后望向她的极其复杂不舍的神情,然后转身踉跄着进了竹屋。竹屋的门被狠狠关上,发出尖锐的声响。香儿怯怯地蹲在青画身边,小小的脸上居然写着满满的关怀。青画摸了摸她的脑袋,闭上了眼。没过多久,香儿也跑了开去。 青色的竹门,隔绝了屋里屋外两个世界。从日落到月升,从鸟叫到虫鸣,到最后,连月色都渐渐消散了,只留下林间雾霭沉沉,望不透的黎明。一夜在静默中流逝,无声无息。 青画一夜未眠。清晨,马蹄声踏破了竹林的宁静。一身戎装的秦易带着两三个侍卫形色匆匆到来。秦易下了马,把一卷锦布交到了青画手里,行礼道:“郡主,这是王爷彻查后的结果。”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宁府当年灭门的真相。” 青画结果锦布的时候有些发抖,本来已经平缓的心跳陡然间停顿,继而是快跳出喉咙一般的跃动—— “郡主,听小易一句劝。”秦易的脸色柔和,似乎是思量许久才开口,“郡主,王爷自小便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这种高高在上会让他太过相信自己能够一手掌控全局。位居高位,聪明绝顶,可是这种人有时候也会比寻常人笨,笨到自以为能够安排好一切,一旦失败了就彻底没了主意,明明心里慌得死去活来还死撑着。” “你想说什么?” 秦易笑了:“郡主,假如宁府的事无关王爷,您可否给王爷一个好好活下去的可能?小易侍候王爷多年,王妃又曾经待小易有恩,我虽无秦瑶姐妹那份心思,但却也是真心实意希望王爷和王妃能够和乐安康。” “你……” 青画的心思早就沉进了锦布上的内容里。看得出这锦布年岁已久,布匹上透着暗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些事情。记载这些字的主人是个姓方的早年战死沙场的将军,一块方寸大小的锦布记载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年前,宁相和墨云晔的父亲两分权势,文有宁相武有墨王,先帝的实权被两个势力分割殆尽。宁相与墨王,每个都有足够的能力问鼎皇位,互不相让,争斗多年都没有一方胜出。锦布的主人方将军是先帝唯一的心腹,在先帝的寿命之下接近宁相,用仅剩的三成兵力作为交换,助宁相对墨王斩草除根。于此同时,宁相秘密收留青云三皇子,欲与青云结为联盟…… 然皇家血统毕竟不容外族,宁相若要登帝必定惹来非议。所以先帝用江山大权做交换,换在宁府内安放一套皇袍,作为宁相大胜后保皇族生息的筹码。胜,则皇权送上,甘为傀儡;败,则抄家灭族,收回文权。 年逾,墨王暴毙,先帝封其子墨云晔为闲王。而后,这位姓文的将军就被发配到了边疆,直到垂暮之年,至死不还。 一方锦布,记载的事情是血淋淋的权势之争。青画久久没有动作,只是呆呆盯着那锦布,眼里空洞一片。她想过爹爹当年是为保先帝不惜与墨云晔殊死搏斗,也想过是墨云晔不满爹爹在朝中德望,有心铲除异己……却没有想到,六年前宁府灭门的惨烈结局是一场为权为势的赌局失败的后果。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青持从一开始就不是来做她玩伴的……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她所做的事,究竟是为了谁? “郡主,六年前,王爷并不知这个约定,他只是为求保命得胜,把宁相送进天牢。”秦易轻叹,“当年的王妃天真无邪,怎么可能知道她悠哉日子的背后,王爷和宁相生死搏斗的暗潮?王爷保下宁相一命押在天牢已经不易,真正害宁府满门的人,是先帝。” 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听见秦易轻飘飘的话夹带在风里,句句刺耳钻心。她的脑海里茫然一片,连竹屋的门打开发出的声响和渐进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里紧拽着的锦布被人轻轻抽了出来。墨云晔略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宁相当年答应宁锦嫁于我为妻,如果他侥幸胜了,足够保她一命,那宁锦已经是宁王妃,自然不会被列在抄斩之列。锦儿,我们早就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保你一命……后来我放任想容伙同秦瑶对你……是我慌乱在先,急于求胜,是我错……” “后来……呢?” “后来,宁相输给了我。” “后来?” “后来,我自负运筹帷幄,我……”墨云晔用尽了力气让自己从一片血红的梦魇中回过神来,眼圈泛红,“锦儿,我愿用余生偿还。我……” “不需要了。”青画陡然打断他。 “锦儿……” 墨云晔的脸上满是伤痛,青画却看得笑了出来。也许是这笑容太过诡异,墨云晔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惊慌。青画不理会,只是吃力地下了榻,站在他面前冲着他扯出个揶揄的笑:“你还认得我这张脸吗?这脸和宁锦不同,这手和宁锦不同,这身体和宁锦不同,墨王爷,宁锦早已化成了灰,王爷难道不知?” 墨云晔脸色苍白,只是喃喃:“锦儿……” “两日之期快到,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我回宫。” 青画已经有些疲惫,却仍耗了大半力气直视墨云晔。墨云晔却忽然埋头笑起来,笑声之凄厉,比晨间山风更凉上三分。他说:“即便宁府灭门不是我所为,你也……无法原谅我?即使我决心赔你一条性命,你也不想原谅我?” 青画忽然觉得很冷,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即使不想哭,眼泪却在这个人面前决堤。这是墨云晔啊…… “锦儿……” “一条命,不够赔。”青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她只是茫茫然回头,仿佛又见着了那等待三月芳菲毒发的日子。她的手无意识地放在了下腹,抬起头的时候眼泪落到了手上,“墨云晔,你欠我的不是一条命!” 墨云晔一愣,顷刻间眼睛里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是满溢的震惊。他陡然向前一步,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满脸的绝望——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孩子,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他抬不起手,迈不开脚步,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一袭绿衣渐走渐远。到末了,眼睛已经痛得睁不开,他惊恐地看到那一袭绿衣绿衣摇曳了几下,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锦儿!” 秦易上前扶住了已经昏迷不醒的青画,把她又拉扯着回到了榻上,忧心忡忡地望了墨云晔一眼:“王爷。” 墨云晔面无表情地踱步到了榻前,吐了一个字:“刀。” “是。” 一把雪亮的匕首被交到了墨云晔手上。墨云晔接过它,轻轻划过手腕上那缭绕的印记。少顷,暗紫的血珠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渐渐结成了缕。他丢了匕首,把带着伤口的手腕放到了青画的唇边,小心地把血引入她的口中。看着血一滴一滴进到她口中,他的唇边才飘荡开一丝苦涩的笑。 锦儿。 他轻轻念了一句,屈膝跪在了榻前,俯下身去亲吻她还残留着血迹的唇。只是轻轻的触碰,他居然,哭了。 *** 帝师司空身亡。这个传奇一般的男人的死讯犹如野火春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各地。秦易带来了更为确切的消息,司空是身中奇毒,死于朗月。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毒才能让司空都想不到解除的办法,这恐怕当今世上,再没第二人可以给出答案。 墨云晔静静地听完了秦易的禀报,片刻后才道:“那,林音呢?” 秦易闻言展开了笑脸:“林大夫在半里之外,王爷可是要召见?” “不用。”墨云晔吃力地站起身,望了一眼紧掩的竹屋门道,“你守着她,我亲自去见林音。” “是。” 林音其人,江湖传言是恶多于善的。传闻他身为医者,时常见死不救,又传闻他听命于朗月的摘星楼,替摘星楼主杀人无数。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名医世家却并不为家族所承认,没有人知道他师承谁人。无论传闻是否属实,他都是唯一可以和司空的医名相提并论的唯一人选。 林音此行低调至极。墨云晔花了好些人力才终究是在半道拦到了这位名医,老天庇佑,摘星楼主对天残之毒颇为感兴趣,这才答应一见。 约见的地方是竹林之外,墨云晔在那儿等了半盏茶,终于见到了两个骑马到来的年轻男子。他们一个青衣一个白衣,翩翩而来。 “林大夫?”墨云晔犹豫着冲着青衣开口。 青衣微微一笑,低眉摇头:“在下云清许。” 白衣下马对着青衣行了个礼,才笑道:“王爷,这是我家楼主。在下林音。” 摘星楼主的名号墨云晔是早有耳闻的,却没想到居然是个翩翩公子。正当他斟酌用词的时候,林音的眼神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当然知道,那儿正蔓布着暗紫的印记。 “舍命?”林音轻轻挑眉。 “是。” 墨云晔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头盯着手上的印记不语。这舍命蛊是甘苗所赠,作为他留下想容一命的交换。他的血能换来青画三日安稳,可是,却也是让她毒性更深一分。与之相伴的,是他自己损一分心脉。 林音笑了:“王爷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是,”他的笑容变了味儿,“只是王爷这般牺牲,却也不能换来那人保命。” 墨云晔闻言一颤,躬身郑重其事地对着林音行礼道:“求林大夫指点。” 林音笑道:“此事楼主有意相助,林音自当尽力。只是这天残毒家师穷其一身,至死都只寻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可是这以毒攻毒,需要饲主付出的,你能承受吗?” “需要什么?” “三年,三年内天残毒体沉睡,饲主每日滴血喂蛊,三年后,待到毒体苏醒之时……饲主心智全无。” 当今世上有情人比比皆是,又真的有几人做到如此? 墨云晔出乎林音意料地笑了笑,似乎完全没有纠结过选择,他只是问他:“尊师是……” 林音敛眉一笑,吐出两字:“司空。” 司空二字,从白衣如雪的林音口中说出,居然带着几分蛊惑的味道。他像是在细细咀嚼一般,念完后低眉笑了。狂风毫无预警地袭来,吹乱了所有人的衣襟。铺天盖地的沙尘从远方而来,拍打在脸上生疼。 “师伯,来了怎么不知会侄儿一声?” “你说,司空如何?” 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在狂风中赫然响起——这声音让墨云晔陡然惊醒,满眼的杀气——甘苗! 蛊惑的声音如同锦绸一样润滑,听到人耳里却让人毛骨悚然。在场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变脸色,直到甘苗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说,司空如何,他是不是,死了?” 林音微笑道:“是,家师半月前死于‘逆天’,为徒的无能,无力回天。” 甘苗素来打扮得妖异无比,行为举止更是邪气十足,怪异的是林音简简单单几句话居然让她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风停了,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了静谧,唯有她的表情一点一点透出了疯狂。她的眼里渐渐起了波涛,盯着林音像要裂来一般:“死了?” 林音颔首:“是,师伯。” “他不是有鬼蛊吗?!” 甘苗陡然间尖叫出声。她的声音本就怪异,这会儿尖声叫出来凄厉无比,令人发寒。 林音等甘苗累到极点渐渐收敛了尖叫,才淡道:“师妹自小体质过阴,死气颇重,家师为保师妹性命,六年前就把鬼蛊给了师妹。” “师妹……”甘苗暗色的眼里狰狞起来,“是那个叫青画的丫头?” “是。” 甘苗红了眼,指缝里不断有血涌出,半晌,她才森森开口:“那他……有没有什么话……” “有。” “什么?”她急切地靠近。 “师父说,他一生活得纵性,犯下不少杀戮,欠下不少债。独独不欠的一个是师伯你。如有来世,绝不再见。” “绝不相见,绝不想见……”甘苗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再也聚集不起来。片刻之后,是她凄厉的笑声—— “绝不想见,那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哈,绝不想见……” 她已经彻彻底底疯狂了,疯狂的眼,疯狂的举止,就像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癫狂之人的爆发,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凄厉的笑声把竹林变得如同鬼城一样。 墨云晔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甘苗再厉害,司空的死却是她的致命弱点。甘苗和司空的过去他无从得知,但是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没了司空这支柱,甘苗她,终究会退出这场混战了,她终于也彻底成为废墟。 81、天荒 朱墨的边境有座山, 叫湖眉。湖眉山连绵不断,两山相接的山谷间是一片片竹林。正是竹枝葱翠的时节, 山谷里的绿连成了海,一望无际。在竹林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 屋外放着些药草。窗上悬着几个线接的竹筒,风一吹,叮当作响。 墨云晔已经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没有勇气踏进竹屋,却又不舍离去,只呆呆站着,沉默得如同要融进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从里面出来一个黄衫的女子。那女子见着紫衣吓了一跳, 良久才笑道:“王爷来了。” 墨云晔低低应了一声,轻声问:“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着一个筛子,上头的药草已经晒干, 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把筛子放到屋旁, 淡淡笑了:“她一直睡着,从来没醒过,半个月前和现在自然是一样的。王爷想进去看看吗?” 墨云晔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没有开口。 秦易收拾完药草,轻轻叹道:“王爷,您不进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现状如何呢?” 两年了, 这两年来,墨云晔每隔半月就会到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医治青画的药。可是整整两年,他几乎每次来都会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却从来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请过,求过,都无济于事。到这半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他会进屋了。而这一次,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动摇。 墨云晔递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竹门。 “王爷?” 一片阳光被带进屋子里,跃动地跳到了屋内的茶几上。屋里点着林音特制的熏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一间小竹屋,里面的构架实在算不得复杂,推开门,掀开里屋的纱帘,就可以看到那个静静沉睡的身影:她的模样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眉宇间不见了生气,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晔被药味刺得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着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倒。他捂着自己的口鼻,直到脸色苍白终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扰了躺在床上那人清净。他永远不敢承认,即使是再大的声响,都不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青画静静躺在那儿,连呼吸都绵细不可闻。 他到了床边,手足无措,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揣着千万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带着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转成了柔情,尽数灌注到了他握着她的手上。 “锦儿。”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地不可闻地倾诉,“你要记着我,好不好?爱也好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记。” 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 墨云晔红了眼,依旧是咬着牙低语:“锦儿,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偿还。” 这世上终归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一种在他体内种了蛊,配着甘苗自己给他下的药,用三年时间让蛊虫和药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缓解青画体内的毒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蛊虫,解天残毒。 因果终归是报,蛊虫在饲主体内三年,前两天损心脉,最后一年损心智。而今天,正好是两年整。 墨云晔自然知道林音当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亲自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会成为一个心智全无的痴傻之人……此生纵然有幸活下来,纵然她可以释怀,他却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宁锦是谁。他墨云晔的下半辈子,会是个疯子。 种蛊那天,秦易哭成了泪人。而他却只看见沉睡不醒的青画,漫无边际地想着,假如她醒来,发现他成了个疯子,她会不会还恨着他? “王爷,小心身体。” 秦易端了参茶递给墨云晔,悄悄的用袖口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这两年,墨云晔已经清瘦了许多,脸色早就不复当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苍白。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就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记不起要送来解药,直到世人传颂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沦为疯癫。 墨云晔的神情恍惚,他犹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锐侍卫交给你,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送来解药,你就派人强取。” “王爷……” 秦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色看到脆弱到极致的绝望。她看到他埋下头轻吻着青画不可能睁开的眼,细细的吻良久才辗转到唇,而后是让人窒息停顿。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回首,见着的是他的三千青丝散乱在耳鬓床头,掩去了脸上的疲惫。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墨家世子,翩翩骑马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见着神智正常的墨云晔。 第一个三月,墨云晔都会在竹屋外等候,等她开门,微笑着问她:她如何? 第二个三月,秦易在竹屋外见着了紫衣佩剑的墨云晔,他的眼里是全然是淡漠,只是透着淡淡的迷茫。似是犹豫良久,才清声问她: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第三个三月,他迟到了。大雪淹没了来时的道路。秦易绝望之下出竹林去通知侍卫的时候,在茫茫雪海中见到了那个迷失在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笑,问她:姑娘,我要找谁? 第四个三月,墨云晔终究是没有到竹屋。秦易彻夜等了三日,终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摄政王府,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摄政王府一片狼藉残骸—— 大火烧了鼎盛一时的摄政王府,疯癫的摄政王不知所踪。有人说死在了火场,有人说在那之前摄政王就已经病死,也有人说,摄政王忽然恢复了神智,远走天涯了。 秦易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却在竹屋门口见到了一个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了个小坛,正打算推门而入—— “你是谁!”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小坛,他说:“在下林音,乃是青画的师兄。特为墨兄送这最后三月的解药。” 过了今日,青画就该醒了。 今日过了,墨云晔……却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着那个叫林音的男人进了竹屋,悬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来。她缓缓蹲在地上,哭了。 青画在沉痛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窗户投射在屋内的竹桌上,一缕一缕金线被拉扯得细长如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竹林间风过的沙沙声,间隔着几声清亮的虫鸣。 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时候正巧赶上日落,夕阳一片火红,烧了半边天。 屋外的秦易听见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瞬间呆滞。 “王妃……”秦易只来得及喃喃出口了两个字,眼泪已经决堤。 青画听着这早已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而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迈开极不协调的脚步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开了三年来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这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爷他……”秦易很急切,话却卡在喉咙底出不来,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口嘴唇,才颤道,“王爷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爷他……” 青画静静听着,眼里没有反感,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秦易忽然忆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着墨云晔的,更何况墨云晔曾经故意毁了她与青持的婚礼,如今她…… “我知道。”青画轻道,“醒来的时候,师兄与我说过。” “哦……那……”秦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画打断。 “小易,我……有点饿。” 她拍着脑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点吃的。” “好。” 青画看着小易跌跌撞撞地奔向竹屋后面,微微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竹屋。 林音说,墨云晔以血饲蛊,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却沦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了王府的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晓。他还说,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几个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举国欢庆。 三年春,三年秋,于她而言其实是转瞬的过程。可是冥冥之中却有些东西变了,也许是经历过几度生死的豁然,也许这三年真的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的执念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淡了。曾经在她心头烙下的印记虽不可磨灭,但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看清,心头刻着的不仅仅是仇恨,更多的是怨恨。 满心的欢喜被撕裂的怨恨,美满姻缘是虚幻的怨恨,血脉胎死腹中的怨恨。这一切,在长年累月家族仇恨的渲染下变得异常狰狞,阴暗霸占了整个心。以至于她看不见宁臣的付出,看不见很多显而易见的事,用青画的一己之躯去疯狂地报复。 三年生死,终究是平静了她的心。 林音说,一个疯子即便能从火场里存活,恐怕也难活得久,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 这番话再青画心中激起了不小的震荡,她呆滞良久,不知如何面对。她从来没想过,墨云晔死后她会做什么,是继续过青画的生活,还是回云闲山庄?她从没想过她能彻底赢他直到——他死。 “还恨不恨他?”那天林音问得很直接。 青画却一片茫然。 “那,假如他健在,你会不会回心转意给他补偿的机会?” “不会。” 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怅然。 ——都结束了。 青画走出竹林的时候正是月亮初升之时,她累极,却也不敢耽搁,只好从路边找了截枯木拄着走。这片竹林向来是在朱墨的边境,人烟稀少,她断断续续走了一夜,依旧不见半户人家。待到第二日天明,她翻过了一座山,忽然就看见了一片粉海。 无数的桃花。 她终于认出这地方,这是朱墨和青云的交界,湖眉山。当年她陪嫁书闲到朱墨的时候就曾经路过这一片海一样的桃花林。没想到一隔三四年,人面不再,桃花依旧。 她还记得,顺着这片桃林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三月芳菲盛开如火。这种曾经是她噩梦的作物其实是极美的,火红如同朝阳。 青画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太多人用性命换来的生命。她只是茫茫然游走在桃林中,直到看见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火红,三月芳菲。在那儿,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脏乱不堪,衣衫破烂的男人。他蹲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动物。他没有抬头,只是瞪着三月芳菲满脸的凶相。 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间,青画发现自己的心纷乱起来。她轻步靠近他,直到他面前。 “你……” 男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是一张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淋漓的脸,脸上却是带着憨笑。 青画犹如惊雷一般呆滞。那是一张早就刻进她骨血里的脸,即便是没有一分完好,即便是跨越轮回,她都无法忘记。那是……墨云晔。 “你还活着。”青画轻声叹息。 墨云晔却宛若耳聋,他又低下头去看着三月芳菲,木然的眼里又染上了凶悍的眼神。 青画这才想起他早已疯掉的事实,她轻声问他:“你讨厌它?” 墨云晔用力点头,发了狠似的用手去抓三月芳菲的茎杆。几乎是一瞬间,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忽然瑟瑟发抖起来,新划破了好几道伤口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青画忽然明白,他身上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呜……”墨云晔痛苦在地上打滚,又压着了不少三月芳菲。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濒死一般。 三月芳菲是有毒的。青画不知道他已经这么做了多久,只是看他的脸色,怕是正好毒发。这一刹那,她是犹豫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离开,给这个荒唐的故事来个荒唐的结局。可是看到墨云晔濒死的神情,她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的最后,她没能下狠心。 三月芳菲如果不加药引,则毒性不重,花和茎有毒,根能解。 青画曾经想过替他解了毒之后她能不能够搬得动他,把他带到阴凉些的地方不至于被山上的日头曝晒。直到她扶起他,她才了然,之前的考虑是多余的——他已经骨瘦如柴,体重恐怕和她相差无几。 墨云晔睁开眼的时候青画正端着从溪边舀了水的荷叶喝水,见到他醒来,她想了想,把水让给了他。墨云晔的眼里一片茫然,显然是不理解这叶子的功用。青画便动手把水递到了他口边,轻轻倾斜。 “水。”她轻道。 水触碰到干裂的嘴唇的时候,墨云晔的眼里忽然放光——而后,是一阵狼吞虎咽。 青画看着他罕见的丑态,心上酸楚:他到底多久没喝水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遇,青画却并不打算把延续下去。简单料理完他的伤势后,她就起身离开。从湖眉山腰到山脚,从山脚到客栈,那个脏乱的身影却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孩,一直跌跌撞撞跟着她的脚步,一步都不肯松懈。也许是雏鸟情结,又或许是没有神智的人的本能,他一跟,居然是三天。 “不要跟着我了。” 她不止一次停下脚步,每次回头对上的却都是他笼着雾气的眼。他似乎是完全听不懂,只是等她走近了才露出个笑脸,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花草草茎杆儿递上,仿佛那么做就能讨好到她。他的眼神纯净如水,是属于一个孩童才有的剔透。 他跟着她整整四日,在第五日的清晨栽倒在了路边,气息微弱。 然后,青画妥协了。她回过了头,停下脚步把那个满身伤口形同乞丐的人拖到了阴凉的地方,在他身上盖上宽厚的叶子。盖一张,脏乱就少一分,等到只能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的时候,青画笑了笑,拿了两片厚叶,把他彻彻底底埋了起来。 大风一过,金黄的落叶遮天盖日,湮没了树下的人。 墨云晔,你会死吗? 青云的冬冰雪覆盖,有处叫明崖的地方乃是赏雪胜地;待到大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时,绿萝仙居的紫藤蔓攀爬上花架;夏日荷塘月色如霜,秋日的红叶舟被夕阳染得带了金。 青画一年看遍无数江山美景,回到故地是在春意盎然时分,湖眉山上的桃花又盛开了。桃花林下一片水泽,她必须提着裙子才能小心趟过。临到尽头,她才回头看一眼身后默默跟着的木讷身影。他一直默默跟着,已经学会如何习惯她停停走走的脚步,遇上沼泽泥潭,再不会跟得遍体淋伤。 “回去吧。”她轻道。 “嗯。” “不要踩着水坑。” “嗯。”木讷的紫衣重重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憨态,已然看不出一丝这身体曾经有的气势。 就这样吧。青画细细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常常令她产生幻觉,宛若很多年前的江湖,很多年前的人。她微微笑了笑,踏进了桃林深处。 夕阳,桃林,青衫,出人意料的融洽,美得如同画卷。墨云晔缓下脚步,静静看着那跃动的身影,纯然的眼眸中突然溢满了温驯。 锦儿。 他轻轻张了张口,却不敢念出声来,只能隔着虚空描摹她的眉眼。他自然知道,有朝一日当他不再装疯卖傻,那也是他们决裂之时。纵然他和她如今日日相伴近在咫尺,他却……必须站在天涯外。因为一开口,等待他的也许是玉石俱焚。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惩罚,让他有幸得以再度伴她左右,却……永远不能开口。 后悔吗?林音曾经如此问他。 他只是笑,笑罢了小心翼翼藏起眼底的光芒。 “没跟上?”青画去而复返,眼里带着小小的疑惑。 墨云晔笑了,重重点头:“嗯。” “走吧。” 青画慢慢在前面走着,墨云晔在不远处紧紧跟随。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她的睫梢,他在不远处捏紧了拳头,心如同棉絮一般柔软。他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以正常的墨云晔姿态在她面前喊一声锦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又或许…… 我爱你,锦儿。 哪怕,只能这样相伴。 彼时青画已经穿过桃林,走过那一片红似火的三月芳菲的时候,溪边开了一种白色的小花。一片,两片,纯白的花映衬着与它一道滋长的三月芳菲。有风过的时候,白色和红色荡漾起波纹,美得如同梦境一般。 梦中的两个人,分明是相爱的。 就仿佛,大梦十年归。 ___ 终于可以贴上来了,了了一笔心事。 当当有售,bug全消版。 地址:/?product_id=22598512(页面好像不能复制,大家可以直接去当当、卓越、淘宝什么的地方搜) 繁体版结局,贴上来大家玩玩,以上面为准。 墨云晔,你会死吗? 青云的冬冰雪覆盖,有处叫明崖的地方乃是赏雪胜地;待到大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时,绿萝仙居的紫藤蔓攀爬上花架;夏日荷塘月色如霜,秋日的红叶舟被夕阳染得带了金。 青画一年看遍无数江山美景,回到故地是在春意盎然时分,湖眉山上的桃花又盛开了。桃花林下一片水泽,她必须提着裙子才能小心趟过。临到尽头,她才回头看一眼身后默默跟着的木讷身影。他一直默默跟着,已经学会如何习惯她停停走走的脚步,遇上沼泽泥潭,再不会跟得遍体淋伤。 “回去吧。”她轻道。 “嗯。” “不要踩着水坑。” “嗯。”木讷的紫衣重重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憨态,已然看不出一丝这身体曾经有的气势。 就这样吧。青画细细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常常令她产生幻觉,宛若很多年前的江湖,很多年前的人。她微微笑了笑,踏进了桃林深处。 夕阳,桃林,青衫,出人意料的融洽,美得如同画卷。墨云晔缓下脚步,静静看着那跃动的身影,纯然的眼眸中突然溢满了温驯。 锦儿。 他轻轻张了张口,却不敢念出声来,只能隔着虚空描摹她的眉眼。他自然知道,有朝一日当他不再装疯卖傻,那也是他们决裂之时。纵然他和她如今日日相伴近在咫尺,他却……必须站在天涯外。因为一开口,等待他的也许是玉石俱焚。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惩罚,让他有幸得以再度伴她左右,却……永远不能开口。 后悔吗?林音曾经如此问他。 他只是笑,笑罢了小心翼翼藏起眼底的光芒。 朱墨湖眉山脚下,有个专卖玲珑糕的小客栈。客栈虽小,生意却兴隆得很。青画不打算在朱墨久留,也不打算去青云,临走前最不舍的却是这小小的糕点。她在那儿排了半天的队,总算是买着了一碟玲珑糕,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包裹里,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湖眉山,眼里露出一些不舍。墨云晔就坐在她身边,呆呆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眨眨眼,扯住了她半截袖子。 “你要去哪里?” 青画愕然回头,手里的包裹落到了地上,玲珑糕洒了一地……墨云晔开口极轻,虽然口气中依然带着一丝木讷,但却是字字清晰——这已经足够让她惊恐。她几乎是在一瞬间退后了几步,清亮的眼眸被防备渐渐覆盖,除了戒备,还有惊恐。 她怕,不怕他疯,只怕他没疯。她怕……怕他恢复了正常,成了她最不愿意见到也最怕见到的那个人。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僵持着,青画防备,墨云晔一脸的憨傻。热腾腾的玲珑糕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染上了尘土,渐渐地没了热气。墨云晔第一个有了动作,他倏地蹲下了身,在人来人往的客栈过道上捡起发黑的玲珑糕,一股脑儿塞到了口中…… “你……” 青画急急忙忙去阻拦,却只抓住了他的空手,他手里的玲珑糕早就被他塞进口中咽了下去…… “好吃。”墨云晔露出笑容,毫无芥蒂地盯着青画的眼。 他的笑容憨厚无比,曾经的公子云晔,现在正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蹲在地上,吃那脏得不成样子的玲珑糕。那个温文娴雅的翩翩公子终于……再也找不回了。宁锦少年相识相爱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宁王妃恨到骨子里的摄政王找不回了,青画机关算尽终究赢不了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她这两生的爱和恨,或许真正到了烟消云散的时候。 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她不曾忘记,重生成青画的时候她不曾忘记,昏睡三年的睡梦中她都不曾忘记的人,真的不在了。 真正到了忘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忘记。花开后是凋零,草枯后是土屑,心死了,却什么都不剩下。忘记爱是痛,忘记恨,却是麻木惘然。事到如今,她早已分不清对墨云晔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只能说,墨云晔三个字很久之前就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刀剜都去不了了。 她踩碎了地上的玲珑糕,拉起他的手,拽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直到边境的村落已经望不见,她才停下脚步,缓缓蹲下了身喘息。 “哭了。”墨云晔认真地伸了手,小心地碰了碰青画的脸。 青画隔着眼泪去看墨云晔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用力擦了擦,苦笑地叫他:“墨云晔。” 墨云晔一声不响,没有一丝答应的意思。 青画发现眼泪越发难以止住,到最后,她干脆笑着坐在地上哭泣,哭累了就只剩下苍白的笑容。她看着那个笨拙的痴呆一动不动坐在她对面,轻声叹息:“墨云晔,宁锦爱你一世不得好死,青画今生说了无数次忘情,最后还是落魄成这样,你如果还有神智,是不是会笑话?” “墨云晔,我不知道是盼你有朝一日恢复神识,还是盼你痴傻一辈子……” “墨云晔,青画这一生,还是给了你……” 她一生心神俱惫,到头来抽离了枝叶繁杂,其实只留下两样东西:对墨云晔的爱,对墨云晔的恨。当真是……一世梦。 青画忍了太久,所以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才倚着野外的大树缓缓睡去。 而墨云晔,他一直低着头,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抬起头坐到了那个昏昏睡去的人身边,低眉微笑。他轻轻张口,却只是露出一丝气息,无声道:“不管爱恨,我都收下。” “锦儿,我们还有一辈子啊。” 这长长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墨云晔犹豫片刻,轻轻俯下身,想在她泪痕初干的眼角落下一吻,却在触碰到她的眼睛之前停下了,缓缓移开,没有惊扰到渐渐熟睡的青画。他靠着树干,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恕罪也好,执念也罢,他负了她一生,他就会偿还她一生。没有朱墨青云,没有摄政王,没有丞相女,这是漫长的一生,最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他可以等,等着……幸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湖眉山上,芳草刚刚露出嫩芽。 青画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晨曦微露。墨云晔在她身边睡着了,一脸的纯净。她笑了笑,等他睁开眼,才收拾了行装。 墨云晔在原地伫立,看着她渐行渐远,眼里是一丝丝的满足。 “没跟上?”青画去而复返,眼里带着小小的疑惑。 墨云晔笑了,重重点头:“嗯。” “走吧。” 青画慢慢在前面走着,墨云晔在不远处紧紧跟随。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她的睫梢,他在不远处捏紧了拳头,心如同棉絮一般柔软。他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以正常的墨云晔姿态在她面前喊一声锦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又或许…… 我爱你,锦儿。 哪怕,只能这样相伴。 彼时青画已经穿过桃林,走过那一片红似火的三月芳菲的时候,溪边开了一种白色的小花。一片,两片,纯白的花映衬着与它一道滋长的三月芳菲。有风过的时候,白色和红色荡漾起波纹,美得如同梦境一般。 梦中的两个人,分明是相爱的。 就仿佛,大梦十年归。 —— 锦凰因为后期配合出版,留下了不少遗憾。 最近刚刚回来,就从弥补这个遗憾开始。 这是锦凰姊妹篇,相似的设定,比锦凰要欢乐一点,希望可以写出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新坑请点击(也可以在我专栏进入,第一个文章,《碧凰》: 文案: 碧城是堂堂公主,未来的一国之母; 可惜她遇上了谢则容,选他做了驸马。 后来,谢则容成了一国之君,她命丧黄泉。 可惜,却没死透。 还机缘巧合滚了回来。 ★所谓开挂,就是我认得出你是渣我的那个人,而你不知道我是来弄死你的。 ★兔子借尸还魂,也是能咬人的。 有节操,跳坑吧少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