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荡山河》 1 雾霭中水寇谋谪官 风波里青狼斗老蛟 大周乾符元年,仲夏望日乙夜,襄水。 碧波万顷,月影银涛,薰风拂过江面,水波荡漾,涟漪层叠,月影也跟着晃动,似是被揉碎的银箔,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江面。从上游驶来的一艘客船,顺着水流悠悠南下。 卫耀宗身着黄衫,轻袍缓带,微敞着领口,站在船头,昂首望着皓皓圆月,五绺美须随风而荡,神态怅然。 他的发妻嵇氏,年纪较他小上许多,二十出头,生得冰肌玉骨,一双美眸之间碧波流转,丽质出尘,青丝盘挽成髻。轻提裙角,自船舱中探出身,莲步轻移,款款走到他身旁。 卫耀宗瞧着那几个忙碌的舟子,道:“孩子睡下了么?” 嵇氏见他满面愁容,道:“刚哄得他睡着。你还想着东北胡虏?” 卫耀宗道:“燕国这几年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前不久又吃了个大败仗,短时间内不会南侵。新帝年幼无知,太后垂帘听政,必然——算了,不提了。也不知娘的身体如何了,唉!” 嵇氏柔声安抚道:“咱们尽快到任,安顿好了一切,再派人去接了她老人家来,才好朝夕侍奉。” 卫耀宗笑道:“如我老卫家再添个男丁,只怕娘知道了一高兴,病也会好上许多。” 嵇氏脸上微红,道:“那这次要是生个女孩儿呢?” 卫耀宗道:“女孩儿也很好,有吾妻这般贤良淑德的母亲教导,将来长大了,登门求亲的人得踏破咱家的门槛。”嵇氏听他夸赞自己,笑着白了他一眼。 二十多年前,东北鲜卑族崛起,一统草原诸部落,建立燕国。多年来屡屡举兵南侵,大周东北大片土地陷于异族铁蹄之下,百姓流离失所。 卫耀宗自幼熟读兵法,弓马娴熟,练就一身好本领,十五岁投身行伍,征战十余载,收复失地,立下赫赫战功,受封三品征虏将军,又蒙五兵尚书嵇雄垂青,将千金许配给他。 前不久先帝驾崩,而先帝在时正值当年,并无立储,一时新君未立,朝野上下暗流汹涌,其中钩心斗角自不必说。 后来新帝荣登大宝,执掌神器,太后垂帘听政,嵇雄被冠以结党营私之名,革职逐离京城,永不录用。卫耀宗也因此受到牵连,左迁江夏,任西陵县令。 卫耀宗满腔愤慨,但皇命难违,岂可抗旨不尊?只得挈带妻儿老母前往江夏赴任。只是老母年高,多年积劳终于成疾,路上舟车颠簸劳顿,又中了暑,一时半刻不得好转。伺候了老母一些时日,眼瞅着离上任之期越来越近,心下好不焦虑。 依大周律,逾期上任,轻则罚俸,重则贬职。他已是“戴罪之身”,真要是逾期不任,只怕朝里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颇有微词,这仕途真该走到头了。只得留下些银两,教老母暂宿客栈,他带着贤妻孺子先行赴任。 越往越南离江夏越近,只是他的这一颗心,始终牢牢拴在年迈多病的母亲身上,愁肠百结,挂肚无已。 仲夏天热,夫妇两个在船头吹了一阵凉风,便即回舱。卫耀宗支起了窗,看了一阵书,灭烛就寝。 三更时分,江上突然起了大雾,水路朦胧,烟波浩渺无际。 船老大轻吹一声口哨,船上五个舟子便即拥到了他身周。 船老大低声道:“这雾起得好古怪。家伙什都备好了么?” 五个舟子齐声应道:“好了。”亮出六把明晃晃的长刀。 船老大轻轻撬开一块甲板,取出一口快刀,道:“都记住了,下手须得利索些,不要婆婆妈妈,剁完了尸体装麻袋里,给沉到江底去。那娘儿们不要动,给我留着。” 五人应道:“是。”其中一人淫笑起来:“嘿嘿,大哥,那丫鬟也不赖,就赏了兄弟们罢。” 船老大道:“这个自然。”吩咐两个舟子在外守着,领着三人,蹑手蹑脚地往船舱里走去。 卫耀宗带兵多年,夜里入睡警觉成习,翻身时陡感眼前白光一晃,登时惊醒,见窗外人影晃动,几口刀子在月光下明晃晃的,急忙翻身而起,取了壁上悬挂的宝剑,叫道:“谁?”拔剑出鞘。 嵇氏闻声醒转,前舱的一个丫鬟和两个随从也随之惊醒。 一舟子喊道:“点子惊了!”舱外众人立即拥进船舱,手起刀落,先砍杀了两个随从。 那丫鬟不过十五六岁,被溅了一脸血,骇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便即晕死过去。一干强人闯进后舱,乱刀剁来。 卫耀宗借着透过窗口照射进来的一缕月光,见强人竟是船老大一伙,怒斥道:“狗杀才,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自幼习武,胆识过人,十八般武艺均是上乘,拳脚功夫也是极佳。宝剑架住五把刀子,飞起一脚。 一舟子挨他一脚,叫道:“啊呦!”捂着心窝蜷缩倒地。 卫耀宗乘势一变剑招,砍那船老大。船老大倒也利索,往边上一闪,挺刀往嵇氏砍去。卫耀宗吃了一惊,急忙挺剑去救。 船老大叫声:“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皮,老子可不舍得宰了!”原来只是个围魏救赵的虚招,突兀地回身一刀斫来。 卫耀宗挑剑格住,欲待反刺船老大咽喉,突然感到左腿一凉,腿肚子却给人砍了一刀。 他缩身一滚,剑交左手,往前一递,将那偷袭他的舟子的双腿齐膝削断。后者吃痛惨叫,他跃起奋挺宝剑,刺穿了那人胸膛。众贼见他应变机敏,悍勇非常,均挢舌不已。 船老大面色一凝,骂道:“妈了个巴子,龟儿子有两下子!”足下生风,使个“魁星踢斗”,铲他小腿。 卫耀宗这时回剑不及,就里一翻,让开这一脚。船老大身子往前一蹿,一刀往他肩头斩落。 他斜身避开,一个箭步猱身而上,宝剑刷刷急抖,叫道:“撒手!”呛啷啷一阵响,两名舟子却已给他缴了械。 船老大刀法不弱,趁机急斩几刀。卫耀宗应接不暇,右腿和背上各中一刀,只感痛入五内,两眼直冒金星。一咬牙,转过身来,刷刷急抖宝剑。船老大忙舞刀相接。 刀剑叮叮当当地碰了一阵,火星四溅,在月光下映出一片刀光剑影,直教人眼花缭乱。 黑快青疾,两人目不暇接,看不清对方招式,均是凭借对手兵刃上的劲力变化而相机应付。 片刻间,双方已拆了二三十招,二人视物不清,迭遇险象,均感对方实乃少见的劲敌,心惊肉跳,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这时众贼抢上来帮衬船老大,卫耀宗腾挪闪转,与众贼斗得有来有往。那几个喽啰功夫稀松平常,就只那船老大教他吃不大透,此人刀法精湛,显是得过明师指点。 那船老大无意间露了一式,左手在前虚探,右手持刀在腰际,这一招源自军营中刀盾兵武艺,不是江湖路数,其左手在前本该是持盾的。 卫耀宗抑制不住心头疑云,叫道:“你到底什么人?” 船老大应道:“龟儿子废话忒多!江面上吃饭的,不是渔夫就是水贼。” 卫耀宗心知对方所说并不属实,再问也是无益,当下聚精会神,连使杀招,直逼船老大。 嵇氏吓得浑身发抖,心乱如麻,那一片刀光剑光,晃得她不敢睁眼。担忧丈夫的安危,却苦于自己是一介女流,不能助丈夫一臂之力,只得在心中默默祷告,祈求菩萨保佑,盼着丈夫杀败贼人,一家人安然无恙。 双方斗得正酣,舱内突然“哇”的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声。 卫耀宗爱子心切,以为乱斗中误伤幼子,不禁心下一紧,扭头看向摇篮。 这一分心旁顾,便即剑招散乱,不成章法,教船老大觑见了一个大大的破绽,一刀使将进来,直奔中宫。 卫耀宗心头一紧,回剑去格。不意那船老大只是虚晃一招,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他把刀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一转,反撩而上,将卫耀宗左臂齐肩斩断,那一截断臂带血破窗飞出,径直没入江中。 卫耀宗惨叫一声,踉跄退出几步。他到底是行伍出身,咬牙忍住疼痛,顶着额头滚落的汗珠,一柄宝剑舞得密不透风,化作无穷剑影压了过去。 船老大见他断了一臂,竟然神勇不减,心里也是好生钦佩。自忖接不住卫耀宗的快剑,左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包,甩手掷了出去。 其时船舱内全凭一点透窗而入的月华照明,卫耀宗视物不清,只当对方所发乃是暗器,宝剑当即斩落,布包被劈成两半,无尽粉末从中散出,钻进他双目口鼻,气息一时窒滞,紧跟着双目刺痛,有如钢针扎刺一般。他于江湖之事老练,登时醒悟对方是用生石灰暗算他。 生石灰遇水即沸,卫耀宗双眼被灼,刺痛难当,心下慌乱,剑招又一阵散乱。 便在此时,只听得嗤嗤两声,顿感心肺一凉。原来那两个被缴了械的舟子早已拾起了刀子,趁他失明,绕到背后,捅他后心。两把刀齐柄没入,穿胸而出,鲜血顺着刀尖滴成了一条红线。 卫耀宗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想起自己多年戎马征战,饥餐胡虏肉、渴饮胡虏血,终了不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反把身家性命陷在几个毛贼手里,心头涌上无限悲意。 又想及老母无人侍奉,贤妻孺子落入魔爪,结果也可以预见,虽然愤慨,却已意识模糊,再也无能为力,宝剑当啷啷落地,身子直挺挺扑倒。正是:一点丹心归地府,满腔怒气上天庭。 嵇氏见得丈夫惨死,美目圆睁,泣不成声。他俩自成婚以来如胶似漆,伉俪情深。此刻见丈夫歪着脖子趴在地上,背插双刀,心中悲痛欲绝,扑到亡夫身侧,抢过宝剑,便要引颈自戗,随夫共赴黄泉。 船老大惊道:“他妈了个巴子,这娘儿们要寻短见!”刀背递出,往她手肘麻筋上一磕,她登时手上无力,宝剑落地,给他一脚踢开。 那襁褓中的孩子没人来哄,兀自咿咿呀呀,哭个不停。 一舟子骂道:“他妈的小王八羔子,鬼叫个什么?真是烦死个人,下去陪你老子罢!”挥刀向摇篮里急斩。 嵇氏护子心切,奋不顾身地扑向摇篮,以后背护住幼子。 船老大贪图嵇氏美貌,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自己兄弟的刀下鬼?当即长刀上撩,拨开那舟子的刀。 嵇氏侥幸得保得一命,忍着万分悲恸,将孩子抱起,抛出窗外,径直投进江中。那孩子脖子上挂着的一枚金锁径直荡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嵇氏悲恸揪心,绝望大哭道:“儿啊,莫怪为娘的心狠!天可怜见,保我卫家骨血……”一语未了,晕死过去。 船老大冲窗外喊道:“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五,老六,下水把那小王八羔子宰了!” 两个舟子应声出舱,脱了短打,将刀衔在嘴里,“噗通”、“噗通”,相继入水。 许是嵇氏最后一言求得老天爷开眼,许是那孩子命不该绝,落水之后浮在江心,竟不溺水。 两个舟子欲待游过去,将那孩子溺死。突然间,江面上刮起一阵阴风,渺渺雾气翻滚起来,下游传来一声牛哞似的怪声。二人闻声扭头,只见层层浓雾之后,竟然现出两团瘆人的血光。 不等二人惊恐尖叫,那两团血光业已穿出迷雾,化作一只血盆大口,往水下一探,将二人囫囵吞入。那怪物巨吻一合,鲜血成片从吻隙中倒灌,顷刻间将江面染红一片。 舱内众贼听得江心异动,忙出舱一探究竟,正好瞧见那两人被一口吞下的惨景,无不骇然失色,六神无主。 那怪物狰狞可怖,是一只老蛟,头颅比牛头还要大上几分,盘在水下的身子不见其长,腹下一对龙爪,两眼血光闪烁,煞气冲天。巨吻间一条腥臭的分叉长信吞吐不定,似是吞食两人也意犹未尽。众贼何曾见过这等凶戾妖物?无不骇得亡魂大冒,哪里还有半点方才行凶时的狠毒模样? 那老蛟双瞳自众贼身上扫光,把头一转,去咬江心中的那孩童。 这时,只听得江边方向传来一声狼嚎,声音短促而响亮。不待众贼回过神来,一道硕大无朋的黑影贴着月色踏浪而来,扑到那老蛟头上,径直将其拍进水中,溅起沸沸汤汤的浪花。 众贼觑得清楚,那庞然大物分明是一只弓背垂尾的青狼,獠牙瘆人,垂涎欲滴。青狼与老蛟自江心搏斗起来,江面水浪滔天,雾气腾腾,船身也跟着摇摆不定。 众贼见机咬着刀子,跳水逃生。船老大扬起刀来,刀尖自壁上挑过一个包袱背上。他倒是色胆包天,在这当口,竟也不忘了抱起昏迷中的嵇氏一起跳水。 那老蛟本欲生吞那孩童,给巨狼从中阻挠,激发了凶性,巨吻间露出两根森然獠牙,就往狼头上咬去。那巨狼在水中扑腾翻身躲开,老蛟咬了个空,把江水激起老大一朵浪花。 巨狼虽在水下,行动依旧灵便,左前爪搂住蛟头,右前爪往老蛟下颚猛推,硬生生地将蛟吻挤合,两只后爪朝着老蛟腹下软肉一通乱蹬,划出几道浅浅的口子。 老蛟腹下虽无鳞片保护,却也皮糙肉厚,这点伤势自然伤不得它性命,却教它吃痛无已。怪叫一声,尾巴一绕,将巨狼死死缠住,往水下溺去。 巨狼落了下风,眼瞅着就要被老蛟拖进江底,丧命只在顷刻间。陡闻碧落响起一声闷雷,江面上的大雾竟如退潮般散开。老蛟惊慌非常,松开巨狼,乘浪往下游逃走。 不多时,一道身着蓝布道袍的老道从天而降,于江面上稳稳悬停,满面疑色,自言自语道:“天雷不追,是何道理?”见一个幼小的身形正在江心打转,那脱困的巨狼正奋力往水面上游,正是往那孩童去的。 那老道见这孩童落水竟未溺亡,而那巨狼与老蛟搏杀,似乎也是因这孩童而起,料想这孩童定有非常气数。左手一挥,一道无形风劲将那孩童卷入怀中。 左手抱紧幼婴,正欲施术灭杀巨狼,却见巨狼毫不畏惧,反而向他龇牙咧嘴,寻思:“这狼妖见我到来却浑然不惧,似乎与这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颇有蹊跷,且先留它性命。”凌波踏浪,蹿出十余丈,双脚先后猛点水面,凌空腾起,宛如一只月色下的夜枭,朝那老蛟逃走的方向追去。 巨狼急切间就要去追,怎奈那老道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时鸿飞冥冥。巨狼四爪乱蹬,如人气急败坏,溅起层层浪花,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狼嚎。 2 太华绝顶别师 烟尘境界结伴 太华山向来以“险峻第一”闻名于世。登临绝顶,但见群山苍莽起伏如龙,滔滔黄河穿过漠漠平原,如丝如缕。 孟春清晨,云雾缥缈,烟波浩瀚,群山万壑朦胧隐现,直如仙境。 太华绝顶落雁峰上,一道人影飘忽来去,机敏如猿,轻盈似鹤。两只肉掌上下翻飞,掌法变幻莫测,势猛时如火如荼,力道奇劲;势柔时似鸿落羽,微不可察。 那练掌法的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约摸十六七岁,清新脱俗,身着一袭蓝布海青。 落雁峰南侧是直立如削的千丈绝壁,深不见底,危乎高哉!少年竟然毫无畏惧,脚下腾挪闪展,身形飘忽,在崖边来来回回,真教人胆战心惊,手里替他捏了一把汗,担心他失足坠下崖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将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练过一趟,额上渗出一层细汗,这才收势。调匀了呼吸,又绰起旁边大石上搁置的一把木剑,使将开来。但见其剑舞龙蛇,抽、带、提、格、击、刺、点、崩……一招一式法度严谨,劲道恰到好处,俨然有名家风度。 一套碧海潮生剑法尚未使完,北面云台峰上传来一声激昂长啸,声如洪钟,响彻云霄。少年闻声挽了个剑花,收了势,展开轻功径往云台峰而去。 云台峰四面悬绝,更加险峻,猿猱愁攀。少年不以为意,步伐矫健轻盈似鹤,足点巉岩如履平地,不多时到了峰顶。 峰顶上有座小小的道观,道观不大,总共五六间小房子。观门外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玄阴观”三个遒劲有力的朱漆大字。 观门外,一个蓝袍老道背手而立,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眼窝深陷,目光矍铄。这老道正是这玄阴观的观主,姓胡名升泰,道号枯槁。 胡升泰见到少年回来,道:“准备下山去罢。” 少年听了一怔,拜倒磕头,道:“师父,弟子犯了什么错误?干么要撵弟子走?” 胡升泰扶他起来,笑道:“不是要撵你走。只是为师所修太阴炼形术第五层的功夫已经趋于圆满,要着手修行这第六层的‘成道生死关’,非得闭关不可。” 少年道:“师父既要闭关,弟子自当伺候茶水,侍奉左右才是。” 胡升泰摇头道:“这太阴炼形术不同金丹大道,剑走偏锋,最后一层既然叫‘成道生死关’,那自然是死中求生了。要先死过一次,至于能不能活得过来,什么时候活过来,全看为师的造化!你留着也没什么用。” 少年对太阴炼形术素来只知其名,再多就不知道了,这时听得业师说要死中求活,不由得为业师担忧,急道:“师父,这……” 胡升泰摆手打断他的话,道:“‘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成了,白日飞升,瑶池有位。不成也不妨事,为师这把老骨头,就算不冒险,还能有几年活头啊?”说着伸出双手。 少年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握着一把剑,右手提着两个包袱。原来师父早已替他拾掇好了行囊,是决意要他下山了。登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胡升泰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堂堂七尺的汉子,以后行走江湖,逢敌先打眼泪花,还不教人笑掉了牙花儿?你要是辱没了咱们上清宗的威名,我可抽你老大的耳光!” 少年擦干眼泪,道:“弟子只是舍不得师父。” 胡升泰知他向来不缺孝心,这时听他一说,想起师徒日后能否再见还是两说,揪心不已,把包袱和长剑递出,叹道:“傻孩子!这鸣鸿剑削铁如泥,是咱们玄阴观历代观主的信物,今日传给你了。这两个包袱里有换洗的衣裤鞋袜,还有些盘缠,你带着路上用。”少年躬身接过。 胡升泰道:“这么多年来,你多次问起自己的身世来历,为师从没有告诉过你。非是为师有意隐瞒,而是为师的确不知。襄水以前有妖蛟作祟,残害了不少过往的客商,十七年前为师得悉此事,专程前往襄水除妖。那天是五月十五,为师到襄水时见到一艘被妖蛟击沉的客船,当时只有一个襁褓在江心打转,却不溺亡,那便是你了。那妖蛟当时要吃你,不知道从何处来了一只道行不浅的青狼,与那妖蛟在江心搏斗,一直护着你。那青狼虽有妖气,却不为天雷所伤,为师当时老大的纳罕,想是你冥冥中自有大气数!”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锁。 少年心头酸楚,当年的那艘客船上既无他人,想是均已沦为妖蛟腹中之食,师父的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双亲恐怕也早已丧命妖蛟之口。 毕恭毕敬地接过金锁,但见正面刻着“卫怜羽”三字,背面刻的是“丁未、辛亥、戊申、壬子”,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胡升泰道:“这金锁是你的。你本名卫怜羽,‘怜羽’是爱惜羽毛,有高风亮节之意。名字是挺好的,但人太爱惜羽毛,难免疏远人群,不近人情,正好你是上清宗‘凌’字辈,我就一直叫你‘凌羽’,这其实是你的道名。” 少年听得一怔,他知道自己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一直叫他凌羽,只当自己姓凌名羽,却没想过自己另有名姓。 胡升泰续道:“你天赋异禀,仅靠龟息法就能修至九四青正,只是还未得祖庭授箓,起不得坛,作不得法。包袱里有为师写给正阳真人的信,你赶在今年下元节前,到咱们上清祖庭碧游宫把信交给他,请他做你的保举师,给你授箓。”卫凌羽轻轻点头。 胡升泰又道:“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都是上乘的武学,你以后行走江湖,这两样足够用了。至于那三阴戮妖刀,是玄门三绝剑术之一,如非万不得已,绝不能在人前显露,以免引来贪婪小人的觊觎。为师年轻时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别人要是问起你的师门来历,你也绝不可说起是我的弟子。” 卫凌羽躬身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胡升泰道:“去罢。” 卫凌羽不舍之情溢于言表,道:“师父,弟子这便走了。”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如生了根,踟蹰难行。 胡升泰想起自己半生孤苦伶仃,独居太华绝顶,后来捡回了这个便宜徒弟,朝夕为伴十七年,早已视如己出。今晨别离在即,却不知相见何秋,心头也是难以割舍。 卫凌羽道:“师父,弟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胡升泰沉默片刻,心想:“难得他一片孝心,总得留给念想给他。”捻起一枚石子给他,道:“为师往这石子里灌注了真气,倘若为师修为大成,神念一动,这石子就会碎成粉末,那时候你再回来。” 卫凌羽有了盼头,接了石子下山。他自幼蒙师父教导,轻功不俗,平日在太华山各个山峰间往来潇洒如风。此刻下山,心中难决,脚下如灌了铅般沉重,飘然不起来了。 走出十余步,突然回头拜倒,朝着恩师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哽咽道:“师父,弟子这便去了!” 胡升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又要哭鼻子了!快滚,不然我给你扔下山去!” 卫凌羽抖擞精神,一咬牙,展开师传轻功御风追电,纵跃下山。 胡升泰望他的背影,直到他隐没在缭绕云雾中,往前追出几步,叫道:“凌羽,你从未涉足江湖,不知人心险恶,以后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儿!”声音绵绵传出老远,惊得山中群鸟扑棱棱地飞起。 喊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坐到一旁的大石上,随后又起身追了几步,凝视着那道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稚影,良久。又坐回到青石上。 过了半晌,收拾精神,进了道观,来到西厢房,左足踩上一块青砖,轻轻跺了三下,伴随着“嘎嘎吱吱”的酸牙声响,地面正中一丈见方的地砖缓慢下沉尺许,接着向左移开,露出封在下面的一副寿材。 启开棺盖,跳进棺里覆上棺盖,平躺下来,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合目自绝生机。 卫凌羽在这太华山上生活了十七年,足迹踩遍了群峰,对其险峻之势司空见惯,向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怖的。此刻到了山脚下,回头眺望着曾经天天在上面练功的落雁峰,但见峰峦高耸、直插云霄,气势恢宏磅礴,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了。 他年幼时,师父抱着他下过几趟山,后来渐渐大了,再未离开太华险道半步。 上清祖庭碧游宫远在东海,距此不知几万里,他不识道路,师父也没说授箓之后该去哪里,心下升起前所未有的迷茫。 沿着小路往南行了半日,到了一处小镇上,闹市中人来人往,酒肆茶楼林立,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好不热闹。他从未到过此等境界,虽然有些无所适从,却也感到老大新奇。 行了半日,腹中饥饿,进到一家客栈。店小二问他打尖还是住店,他不知“打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住店,想来打尖便是吃饭了,作揖道:“小二哥,我肚子饿了,劳你驾,做点饭来。” 店小二见他丰神隽朗,道童打扮,也不问他吃些什么,上了一碗白饭和一盆青菜豆腐。 客栈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貌美女子,身着一袭蓝布道袍,却是个坤道。 他见那坤道桌上搁着一口长剑,神态自若,飘然出尘,与适才在街上所见贩夫走卒相比,大有脱俗之质,心下不禁怦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饭饱之后,喊来店小二会钞。不知道钱如何使用,解开包袱教店小二自取。 店小二见包袱里白花花的银子不下百两,还有几贯铜子,居然当众露白,情知遇上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笑容可掬地绰了一锭银子。 就在此时,那靠窗而坐的坤道绰起桌上的筷笼一摇,一根从中筷子激射而出,点在店小二腕子上。店小二吃痛惨叫,银两咣当当落地。 那坤道冷声道:“这一锭银子得有二十两,你这一碗白饭和一盆青菜豆腐,值得二十两么?” 卫凌羽在旁觑得真切,暗自挢舌。那坤道腕力奇劲,发射筷子手法相当高明,分明是一个使用暗器的行家。 那坤道起身走来,自他的包袱里抓起十枚铜钱,覆手在桌上一抹,收回手来。店小二见十个铜子齐整排成一列,嵌进桌面,不深不浅,恰与桌面平齐,情知是遇到了会家子,虽不忿那坤道多管闲事,却不敢作声。 卫凌羽见她手上并未如何用力,不动声色地显露了这一声功夫,心下也是喝了声彩,寻思:“好深的内功,好高明的暗器手法!”自忖修为不弱,但要教桌子不发出一点响动,就将十枚铜子嵌入桌面,却是万万不能了。若无高明的手法化去真气中的刚劲,只会将桌子拍成两半。 那坤道向他展颜一笑,道:“贫道玉清宗林婉怡,道号玉真。请教道友尊号。” 卫凌羽脸上一红,道:“小可姓卫,草字凌羽。小可未得祖庭授箓,还未被赐下道号。” 林婉怡见他竟然脸红,不禁咯咯一笑,道:“那么你是我玉清信士,还是太清信士?” 卫凌羽红着脸,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上清弟子。” 林婉怡诧异道:“上清宗?”卫凌羽不知她因何诧异,轻轻点了点头。 林婉怡道:“那可真是奇了,你不谙世务,礼数周全,全不像是上清宗的同道。” 卫凌羽听她说自己“不谙世务”,不禁赧然一呆,羞臊脸红,但他毫无江湖阅历,对方所说乃是实情,倒也无从争辩。 林婉怡发觉自己语气欠妥,歉然笑道:“你要去哪里?” 卫凌羽道:“东海碧游宫。多承林姑娘相助,小可还要赶路,这便走了。”背起包袱出门。 林婉怡取了佩剑、包袱,跟出门来,道:“我近闻荆州一带有妖蛟为祸,要去除妖,你不如随我一道南下,一路上长长见识,等我斩了妖蛟,你再去碧游宫。你习有上乘轻功,便是路上耽搁一些时日也不打紧,总能赶在下元节前到碧游宫。如何?” 卫凌羽奇道:“你怎知我习有上乘轻功?又怎知我要赶在下元节前到碧游宫?” 林婉怡道:“你脚步轻盈灵动,自然是习有上乘轻功。你既是上清信士,去碧游宫铁定是为了受箓。三清同气连枝,授箓科仪均在每年下元节啦!” 卫凌羽恍然大悟,赞道:“你好聪明,我可真是太笨了!” 林婉怡听她赞誉自己,欢喜道:“那你要不要与我同行?” 卫凌羽这些年辟居太华山,学习师门技艺,书也读过不少,知道男女有别的道理,只是林婉怡盛情邀请,不知怎么拒绝,心下好一阵为难。 林婉怡察言观色,料到他心中之事,笑道:“三清弟子不拘小节,你怎么这么忸怩?” 卫凌羽听她这么一说,脸上又红了。想起师父曾经的教诲,说上清弟子不拘小节,却没说三清弟子都是如此,此刻听她这么说,只好点头应允。 二人离开小镇,循着官道一路南下。林婉怡性情随意,跟他讲述江湖奇闻,传授些世务道理。他对这些从来闻所未闻,此时听说,也大感新奇,长了许多见识,心下对她很是感激。二人也熟络了许多。 之前在客栈,林婉怡听他是上清弟子时一阵诧异,他对此疑云未消,问道:“我不像上清弟子么?” 林婉怡闻言一阵沉默,道:“我如实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卫凌羽奇道:“我怎么会生气?你快说罢,我不生气。” 林婉怡道:“三清教下同气连枝,但三教门人行事风格各不相同。玉清为三清之首,最是威严,因此我们玉清宗教规森严,门人恪守本分,嫉恶如仇。太清为三清之末,性情随和,因此太清门人大多和善,处事圆滑。上清宗嘛……”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再往下说了。 卫凌羽道:“干么不往下说了?你说好啦,我真个不会生气。”想来林婉怡对上清宗没什么好评,但师父很少提及上清宗事,他对此知之甚少,颇为好奇。 林婉怡道:“上清祖师喜怒无常,座下弟子嘛……嗯,亦正亦邪。”上清宗又称截教,门人良莠不齐,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她不便直言,只得含糊其辞,一语带过。 卫凌羽听她说得模棱两可,自是越发的云山雾罩了,追问道:“怎么个亦正亦邪?”林婉怡沉默不答。 正在这时,东边突然传来一阵嘿嘿怪笑。一人道:“嘿嘿,哥哥,这玉清宗的小妞儿红口白牙,说起瞎话来可不含糊,背地里诋毁咱们上清门人呢!”声音缥缈,似乎是远方传来。 又一人道:“这小妞儿头尾颠倒,嘴巴成了腚眼儿,放几个臭屁有什么打紧?” 先说话的那人又道:“怎么不打紧?今儿刮的西风,把这臭屁吹了过来!啊呦,咱哥儿俩行走江湖多年,今儿却栽在这小妞儿的手里,被她的臭屁给熏死啦!” 林婉怡听那二人嘴上不干不净,怒道:“上清妖——嘴巴上放干净些!”碍于卫凌羽在旁,忍着没将“上清妖人”完整骂出。 往东看去,却是连个鬼影儿也看不到,情知是遇到了高手,又道:“光天化日,藏头露尾,是见不得人么?” 卫凌羽心下也是一凛,那两人说话声音其实不大,彷如近在耳侧,内功修为显然已臻登峰造极之境。光听语气,也是上清同门,但言语粗鄙,实难入耳。 正自惊诧,只听一人道:“乱放屁的小妞儿莫急,你侯二哥这便来啦!” 另一人道:“你侯大哥也来啦!” 东边数十丈外的土岗后,陡然跃出两道人影。那两人提气轻身的功夫极是高明,脚下一点,飘飘然跃起,也不见如何用力,好似蜻蜓点水,稳稳当当地跃到了路旁的树上,那枝头只是轻轻一颤。那两人微一停顿,突似雨燕般飞扑而下,又落到了官道中央,挡住了卫林二人的去路。 卫林二人打量来人相貌,见他俩身不满五尺,生得尖嘴猴腮,五官十九相似,竟是一对孪生兄弟。手里各执一根亮银齐眉棍,身上穿的均是无披袖的道家法袍。那法袍甚是宽大,极不合他俩的身材,显得十分滑稽。 左边那人腋下还夹着一个模样清秀、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看见卫林二人,嘴里呜呜有声,眼神里大有求救之意。 右边那人伸手在那少女臀上拍了一掌,道:“老实点儿,鬼叫个什么?” 那少女受了此等侮辱,又羞又恼,眼里雾气腾腾,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径直流进颈中。 林婉怡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么点了人家的哑穴,对人家动手动脚!” 那夹着少女的人嘿嘿一笑,道:“贫道是你侯大哥,尊姓侯,大名不明。” 那拍了少女一巴掌的人道:“我是你侯二哥,尊姓也是侯,大名不白。” 卫凌羽不忿他俩对那少女无礼,但听他俩说话颠三倒四,倒也暗暗好笑。他江湖阅历虽浅,却知道“尊姓大名”请教别人名号的话。 林婉怡心下吃惊,面上阴晴不定,道:“原来两位便是‘不明不白’了,久仰大名。但不知你们自何处掳来这姑娘,要对人家做什么?”她素闻侯氏昆仲的名号,知道这两位向来跋扈,略脱形迹,邪门儿得紧。 侯不明道:“你是哪个旱地里长出来的葱?也敢多管我们兄弟的闲事!” 林婉怡强压着怒火,道:“贫道玉清宗玉真子。” 侯不白道:“好极,好极!原来是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哥哥,咱哥儿俩拿了这小妞,剥光了吊到玉虚宫门前,岂不快哉!” 侯不明道:“妙极!想来玉虚宫那帮牛鼻子看到了,脸上也精彩得很!那才真教个好看!”他这一句“牛鼻子”,连他们兄弟也骂进去了。 林婉怡听得大怒,正欲发作,侯不明却已料敌机先,身子一晃,齐眉棍点她乳间膻中。侯不白窜到她后面,抡起棍子,朝她臀部砸将下去。 林婉怡又羞又愤,怒道:“两个妖人,找死!”拔剑出鞘,剑鞘拨开侯不白的长棍,长剑一抖,又将侯不明的棍子拨开尺许,箭步跟上,剑尖点向侯不明咽喉。 侯不明叫道:“啊呦!这小妞儿好辣手!老二,你再不管哥哥,我命就休矣啦!明年今日你就得给哥哥烧纸啦!”扔下那少女,机敏一闪,长棍横扫而去。 林婉怡凌空跃起,任那棍子自她脚下扫过,长剑急抖起来,却化作漫天剑影,笼罩上去。侯不明缩身一退,双手握住齐眉棍正中,挥舞得密不透风。当当一阵连天价儿脆响,剑与长棍已磕了十余次。 林婉怡感受到棍上传来的奇劲,虎口微麻,心下一惊,她自忖内功不浅,没料到对方内功比她还深三分。手中这口宝剑是师门所传,削铁如泥,却削不断对方的齐眉棍。 侯不白叫道:“你要杀我哥哥,那是不成的!他忌日上我得烧纸,这可是一笔老大的开销,蚀本的买卖咱不干!”长棍抖将起来,劈她天灵盖。 林婉怡轻功不差,但侯不明像附骨之疽般将她死死缠住,甩也甩不掉。见侯不白一棍子袭来,却无法应对,暗自叫苦不迭。 卫凌羽对候氏兄弟以男欺女、以多欺少的行径很是鄙夷,心下老大不满。见侯不白出招就取林婉怡要害,那长棍要是落下,林婉怡非被开了天灵盖不可。 当即要拔剑相助,但手上用力,鸣鸿剑竟未能出鞘。这才想起鸣鸿剑的奇异,使剑者须得心生杀机,才能出鞘。 只是他心性淳朴,虽然不满候氏兄弟的作风,却也没想过杀了他们。救人如救火,无暇多想,只得抢进身去,连着剑鞘挡开侯不白。 侯不白往后跳开几步,叫道:“臭小子,听你之前说话,也是我上清门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卫凌羽一时语塞。 侯不白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林婉怡,露出一副了然神情,笑道:“嗯,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好小子,真有你的,艳福不浅!” 正在这时,东边数里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两只杂毛臭猴子,敢跟爷爷抢女人,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侯不白回头骂道:“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不成的!你想要这女娃子,我看你是老猫嗅咸鱼——嗅鲞(休想)!除非你肯叫我三声亲爷爷!”言罢,径直朝西去了。 侯不明见兄弟竟然脚底抹油,先一步溜之大吉,骂道:“老二,你个不仗义的东西!”长棍一扫,逼退林婉怡,顺手绰起那少女,去追自家兄弟。 3 妖孽祟乱人间 凌羽初现峥嵘 林婉怡兀自不忿,正要追赶候氏兄弟,救那少女脱离魔爪。见东方里许之外,又有一人风掣雷行,发足赶来。当即眉头大皱。 卫凌羽心下闷闷不乐,怪道林婉怡在提及上清门人时隐约其辞,单看适才候氏兄弟的行径,便不是什么好人。窥一斑而知全豹,上清宗整体风气如何,也不用再问她了。 想到以后正式拜入上清宗,免不得要跟侯家兄弟那类人打交道,老大的不情愿。 便在此时,东边那人已经奔将过来。不知为何,那人身上似有一股无形恶气,直教人生厌。 那人本是追着侯家兄弟来的,经过官道时斜视二人,见林婉怡貌赛天仙,直如出水芙蓉,容颜胜那少女数倍,当即驻足,转身唱个肥喏:“姑娘你好啊!不敢请教姑娘芳名,是玉清哪一位真人门下?”这人五十岁左右,是个秃瓢,在阳光下耀耀生辉、无比的锃亮。生得又矮又胖,长着一张冬瓜脸,脸上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烂疮。 卫凌羽瞧他模样猥葸,心下一阵好笑,那侯家兄弟的长相已经够怪了,这人却是更加难看,直如雨后四处蹦跶乱跳的癞蛤蟆。 林婉怡断喝道:“大胆妖孽,敢对三清弟子无礼,看剑!”长剑递出,径取那人首级。 那人往后跳开,笑道:“嘿嘿!姑娘此言大谬,老朽又不是没给你请安,只不过请教姑娘的芳名,怎么就无礼了?”他左手使一件笔架状的奇门兵器,名唤铁尺,右手使一支判官笔。 左手一扬,铁尺叉住来剑,往林婉怡怀里一钻,判官笔疾点她乳根穴。 林婉怡怒喝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妖孽!”抽身一带长剑,却将那人的铁尺斩下半截,随之起脚,足尖疾点那人心窝。 这一记“穿心脚”只是武学中再平常不过的路数,换了一般的会家子,要躲开原也不是难事,奈何那人又矮又胖,行动很不利索,其时下潜慢了半拍,竟未能完全避开,脸上被踢中,像个肉球一样往后滚了出去。 一个“鲤鱼打挺”立直了身子,抬袖拂去脸上的脚印,竟不恼怒,笑道:“姑娘露的这手功夫,可是跟你人一样,大大的漂亮!”又扑过来,半截铁叉攻林婉怡下盘,判官笔却往林婉怡腋下袭去。 林婉怡侧身避开判官笔,挥剑去斩铁尺。那人忌惮她剑势凌厉,不与她硬碰,斜身将铁尺一荡,别住宝剑护手,又突然把嘴一张,一条舌头竟然伸长三尺,直奔林婉怡面门。林婉怡吃了一惊,抽身便退。 那人咄咄相逼,直往她怀里扑来。其进招毫无章法可言,多见轻慢无礼之姿。 卫凌羽瞧在眼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老大不是滋味,叫道:“林……林姑娘,你让开点,我来打他!”挺剑刺向那人咽喉。 那人见他只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料来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本领,也不以为意,道:“小子多事!”轻将判官笔一转,去挡剑势。 岂知判官笔点中剑鞘,却感到手上一麻,判官笔险些拿捏不住,几欲脱手而飞。 这倒是出乎意料,教他吃惊不小,叫道:“好小子,竟有如此雄浑的真气!”再不敢托大,将铁尺倒转,接住剑势,判官笔迅疾猛点,暗含诸多点穴手法,封向他三十六处大穴。 林婉怡见他挺身来救,心下好生感动。又见那人动了真格,想他涉世未深,临敌经验欠缺,怎会是那人的对手?挺剑来杀。 卫凌羽叫道:“林姑娘,你先歇歇,我来跟这坏人打!”手腕一抖,长剑荡开一圈,将那人的攻势尽数拦下。 林婉怡闻言一怔,但见他好整以暇,应付起来并不吃力,便往后退开两步。毕竟担心他吃亏,剑不还鞘,只待他稍露险情,便要抢上前去相救。 那人见卫凌羽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的招数,再不敢小觑,只是见他剑不出鞘,怒道:“小子,你瞧不起我么?怎么不拔剑?”他不知鸣鸿剑须使剑者心生杀念才能拔出,只当卫凌羽目中无人,瞧他不起。 卫凌羽愕然道:“你这人虽坏,可也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干么要拔剑?” 怎知那人会错了意,当他狂妄,更加懊恼不已,骂道:“他妈的王八羔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如依你的意思,你要是拔出了剑,老子非得把性命交与你不可?”铁尺就里一挥,别住剑鞘,右手高举,判官笔当即奔着他眉心点落。 卫凌羽左掌竖起,使拨云见日掌中的一招“清风拂柳”,往那人手腕上一抹。那人顿感劲力使到了空处,有如泥牛入海,这一笔却是点将不下去,只能临时变招,点他丹田。 卫凌羽叫道:“你这人好狠毒!”原来丹田是一身真气之会,丹田受创,轻则真气运行不畅,重则修为被废。对方这一招笔势奇劲,破风有声,分明是奔着取他修为来的。 心头恼怒,决意要使一手功夫,好教对方知难而退。左手往下一捋一送,使一招“搅动风云”,看起来倒也平平无奇。 那人却感一股奇劲钻进判官笔,继而涌上手臂,带得他身子一歪,踉跄着退出好几步,吃惊不小,心想:“这小子真气虽然雄厚,却不及我,可这两路掌法实在是诡异得很!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来的弟子!”说道:“小子,你师父是谁?” 林婉怡见卫凌羽不仅占到了上风,还教那人吃了个哑巴亏,暗暗称奇:“他初入江湖,临敌经验不足,如何将这套掌法使得这般顺手?是了!他师父定是上清宗的某位杂学大家,以各家各派的武功跟他拆解这套掌法,他自是将这套掌法练得烂熟于胸,与人过招信手拈来。” 卫凌羽想起下山前恩师千叮万嘱,不许泄露师门来历,直言道:“敝业师不许我提他老人家的名号。” 这话在那人听来,却又变了味儿,好像他说的是:“凭你,还不配知道我师父的名号!”气得火冒三丈,勃然变色,詈道:“他妈的小王八羔子,今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倒教你小觑了老子!”又过来进招。 那人身法极不灵动,手上功夫倒是不差。他与林婉怡交手时心怀不轨,要讨些便宜,因此未出全力,适才在卫凌羽手下吃个暗亏,有些狼狈,面子上挂不住,这下出招便凌厉许多。 瞧得尺影笔影袭来,卫凌羽斜身挺剑,将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使将开来,迎了上去。 这套碧海潮生剑法,原本是胡升泰少壮时前往碧游宫,览沧海之壮观、波澜之起伏,领悟出来的剑意。后来辟居太华绝顶,见太华险峻巍峨,又有感悟,于剑意之中增补剑招,才有了这套剑法。 这套剑法刚柔并济、变化莫测,剑招内含太华之险势,教人望而生畏;剑意中存潮汐之连绵,御敌要旨在一味抢攻,不拘泥于一招一式。 此时他将这套剑法一股脑使将出来,宛如海潮般汹涌,层层叠浪,后浪直追前浪。又似太华峻岭,千石竞秀,一险胜过一险。 那人跟他拆了百余招,越斗越是心惊,被刺中了十几次。 碧海潮生剑法只有七十二路,但每一路少说有七八种变化,一旦被纠缠到,就像陷进了泥潭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饶是他久历江湖,所遇高手数不胜数,也从未碰如此诡谲多变的剑法,不暗自禁庆幸:“他妈的,得亏这小王八羔子托大,不肯拔剑,不然今天要大大的丢脸!丢脸倒是轻的,保不齐命也要丢!” 再斗过一百多招,被卫凌羽的剑招封住了退路,极其狼狈,只能勉强招架,更无还手之力,心想:“这么久拿不下一个毛头小子,传出去了教人笑掉了牙花子!要是被他这么缠住,到最后我俩都累得筋疲力尽,却教那玉清宗的小妞捡个老大的便宜,一剑便结果了老子的这条性命!”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扭头看向林婉怡,见她持剑而立,大有伺机而动之意,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人急于脱身,张口吐出三尺长舌,缠住剑鞘,趁着这当儿往后一跳,便欲逃走。 卫凌羽就是再不谙世故,此时也该知道这人其实并非人类,想起对方身上那股让自己生厌的气机,应该便是妖气了。叫道:“足下暂且留步!”身子一晃,便将那人去路拦住。 那人骂道:“他妈的王八……”不等“羔子”两字出口,脸上的烂疮中却喷出几股黄水。 林婉怡惊呼一声:“小心!别着了他的道儿!”飞身抢出,剑势甚疾。 卫凌羽横移闪开,那几股黄水落地,蚀得路面泛泡,冒起缕缕青烟,暗道一声:“好险!”情知那些黄水是有毒的。 那人左手一甩,半截铁尺脱手飞出,径直射向林婉怡。林婉怡使个“鹞子翻身”避开,那人却趁着这当儿,顿足摇身,脚下升起一缕黑雾,陡然变作一只家犬般大的癞蛤蟆,四足一蹬,蹦出十丈。 卫凌羽没料到它真是癞蛤蟆成精,怔了一怔,发足便追。林婉怡也仗剑跟上。 那蛤蟆精轻功虽然不济,但现出原形后一蹦可达十丈,二人纵有再高明的轻功,也追之不上。追了不到一里路,见那癞蛤蟆去得远了,好一阵不甘心,只得无奈作罢。 重新走上官道,西边不远处又窜出两人,正是候氏兄弟。原来他兄弟俩并未走远。 林婉怡见他们竟然去而复返,委实吃了一惊。候氏兄弟行事邪性,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她只当他们对自己先前所言耿耿于怀,不肯善罢甘休,笃定接下来会有一番恶战,悄然握紧了剑柄。 侯不明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道:“小妞儿别紧张,侯大哥不会对你怎样的。赤诚子的面子我们兄弟是决计不肯卖的,但这位小兄弟的面子,我们兄弟要给,毕竟他要是真能娶你过门,上清教下人人脸上有光。嘿嘿!” 卫凌羽闻言面上一红,看了林婉怡一眼,低头不语。林婉怡更是气急败坏,便即想要动武。 侯不白道:“那癞蛤蟆去了哪里?” 卫凌羽道:“跑了。” 侯不白瞪着眼睛,道:“跑了?你俩打跑的?” 侯不明腋下还夹着那少女,卫凌羽见她泪眼婆娑、可怜楚楚的模样,心下怜惜无已,道:“这位侯兄,这姑娘都哭了,你们……你们放了她回去罢!” 侯不明道:“这妞儿有眼无珠,哭瞎了招子才好。我们兄弟从那癞蛤蟆手底下救了她出来,她非但不感激我们,还上下其手,对我动手动脚。你瞧!”往下放了放衣领,露出颈下几道抓痕。 卫凌羽道:“想是这位姑娘受了惊吓,这才伤到了侯大哥,侯大哥不要放在心上了。你瞧她难过得紧,她的家人寻不到她,也会牵肠挂肚,盼着她安然无恙、早日回家!” 侯不明瞪眼道:“关你这小子什么事?你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么?也忒不是东西啦!这妞儿是万万不能放的,我们带着这妞儿,癞蛤蟆才会追我们,那样好耍得紧!” 卫凌羽听他“碗里”、“锅里”的胡说八道,给他这一顿抢白,闹了老大没趣,脸皮涨红,再不敢多言。 林婉怡又羞又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请他两位吃老大的耳刮子,自忖没这个实力。这两人刁滑奸诈、鬼点子什多,弄不好还会着了他们的道儿,只好将这口气暂且寄下。 侯不白眼珠子一转,道:“哥哥,咱放了这妞儿,这就南下入蜀。峨眉山的小狐狸可比这妞儿好看多了,咱们去抓了她来,管教癞蛤蟆看到了流口水!” 侯不明撇下那少女,拊掌道:“妙极,妙极!现在就走。”两兄弟发足往南掠去。 卫凌羽一听他们又要去抓别人,就要追上去劝阻。 林婉怡道:“它们不肯听你的,你要追到峨眉山吗?再说了,峨眉山的狐狸精都不老实,母狐狸引诱成年男子……公狐狸祸害良家少女,真要是被这两只臭猴子掳了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卫凌羽这才放心,奇道:“臭猴子?它们也不是人么?我怎么察觉不到妖气?” 林婉怡奇道:“上清宗持‘有教无类’的教义,广收门徒,是玄门三教中唯一收容异类弟子的教派。凡异类弟子受箓,蒙上清祖师灵宝天尊圣荫,会隐去自身妖气。你既是上清门人,怎会不知?”说着,上前解开那少女哑穴。 那少女涕泪肆淋,对二人千恩万谢,跪下磕头。 卫凌羽扶那少女起来,对林婉怡道:“我师父从未说过这些。” 林婉怡道:“那可真是奇了!他教了你一身的好本领,却不肯告诉你这些,口风也未免忒紧了。”她与卫凌羽相识不到半日,却已知他性情耿直,不会撒谎,适才对那癞蛤蟆所说“敝业师不许我提他老人家名号”并非诳语,就不问他师承来历。 林婉怡问那少女因何为侯氏兄弟所擒,后者如实奉告。原来她是临河集人氏,家距此三百里。日前在河边捣衣,恰好遇见那蛤蟆精,后者垂涎她美色,将她掳了去,半道上遇见了侯氏兄弟,自蛤蟆精的魔爪中救下了她。 侯氏兄弟说要用她作饵,吊着蛤蟆精遛狗,耍够了才肯放她回家。它们倒不曾坏她清白,只是那俩兄弟不讲半点礼教之防,什么男女有别的毫不在意,这些时日她倒也受了许多屈辱。 卫凌羽想她一介弱女子,被蛤蟆精和侯氏兄弟兜兜转转地带出三百多里,心中多有不忍,取了一锭银子给她,道:“姑娘,你拿着这银子,快回家去罢,别再教坏人给捉住啦!” 林婉怡一把夺过银两,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一锭银子十两,她要是拿出来,岂不是教贼人给盯上了?”从他包袱数了一百个大钱给那少女。 那少女对二人自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自不必多说。 林婉怡见她衣衫褴褛,多处肌肤裸露在外,看她身材与己相仿,便从包袱里取了一身道袍给她穿上,挽了个道髻,抓了一把泥在她脸上涂了涂,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 卫凌羽不明其故,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婉怡噗嗤一笑,道:“这样就不像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了,倒像个刚出山的傻道童,任谁也瞧不出来。” 卫凌羽知她那句“倒像个刚出山的傻道童”,是在揶揄自己,也不以为忤,反而对她由衷的佩服,道:“你真聪明!”目送那少女去得远了,继续赶路。 林婉怡道:“你能完败那癞蛤蟆,虽说是仗着掌法和剑法厉害,但内功也应该不弱。现下修为到什么地步了?” 卫凌羽道:“九四青正。” 林婉怡诧异道:“你修习什么炼气法门?” 炼气分三阶六重,三阶指赤、青、紫,每阶又是分初、正两重。玄门之中,乾道取八八六十四卦中的“乾卦”六爻代指抟气层次,乾卦六爻皆为阳爻,阳数称“九”,是以乾道炼气,三阶六重也叫: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坤道取“坤卦”六爻代指真气修为层次,坤卦六爻皆为阴爻,阴数称“六”,六重境界又叫: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 她是玉清宗不世出的天才,六岁炼气,修行教内最顶级的乾坤无极功,又蒙教内诸位师长指点,也才堪堪六四青正,没想到卫凌羽的修为竟然不亚于她。 卫凌羽如实回答:“龟息功。” 林婉怡又是一阵诧异:“龟息功是玄门三教共有的吐纳功法,只供初入门的道童和信士修行,要熬着性子,苦修十年才能窥得修真门径。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炼气,也修不到此等境界。”心下存疑,可怎么都觉得,他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林婉怡是玉清宗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弟子,玉清门人对她,就如众星捧月。她平日里自是高傲得紧,不把别人瞧在眼里,今日遇到了卫凌羽这个怪胎,才教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头热火登时被浇了一桶凉水,老大闷闷不乐,再不说话了。 卫凌羽怎知她的心思?见她不往下问,也就不往下说。 走了一段路,林婉怡实在忍不住了,道:“我瞧你打那癞蛤蟆,使的两手掌法和那套剑法帅得很。” 卫凌羽道:“那是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都是我师父创的。他老人家创成这两门功夫后,就再没跟人动过手,你不识得也不稀奇。” 林婉怡道:“你这是第一次走江湖,在这之前是在哪里修行的?” 卫凌羽道:“太华山。我八岁的时候,师父伊始传我龟息功、掌法和剑法,哦,还有轻功。到了十岁,他在太华绝顶落雁峰跟我拆招,教我如何破解天下各派的功夫。落雁峰你知道么?南边可是万丈深渊,我一开始可真是怕得要死!”他一说起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只是想起师父他老人家闭关要修炼那九死一生的“成道生死关”,心头又是一黯。 林婉怡寻思:“你师父倒也真是狂妄,敢说尽破天下武功!我师父赤诚真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呢!只是不知道你师父是谁,也没听说上清宗哪位高人在太华山修行。”当下隐忍不发,道:“你没师兄弟么?” 她得悉卫凌羽从小到大都在太华山修行,不闻世事,心想他不扰于物,正应了“少私寡欲”的道理,能有九四青正的修为,倒也合理。顿时心下慰藉了许多。 卫凌羽一怔,道:“没啦!我和他老人家一起住了十七年,没听他说过我还有师兄弟。” 林婉怡心中一动,道:“你是从小跟他一起生活的?” 卫凌羽道:“是啊!” 林婉怡小心翼翼地道:“那……那你父母呢?” 卫凌羽神色一黯,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师父说,我是他在襄水捡来的。” 林婉怡适才猜到他是孤儿,得他亲口印证,心中为之一软,柔声道:“我不是有意的。”卫凌羽不言。 晓行夜宿了数日,到了上洛地界。 进到一片林子,林婉怡突然驻足不前,道:“有劫道的贼人。” 卫凌羽奇道:“你怎么知道?”环视林子一周,莫说看到行迹可疑之人了,就是连个人影也没发现。 林婉怡大声道:“这帮见不得光的毛贼,以为躲在林子深处就不会被人发觉啦!他们可真是蠢得紧,人是藏严实了,刀子可没藏严实,日头一照就反光啦!”说着,手指向林子东边。 卫凌羽看向林子东边,果见林中烁烁生辉,白光朵朵。 众贼被点破行藏,又见两人年岁不大,虽然带着兵刃,谅也不是什么硬茬子,当即呼啦啦地奔出二三十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4 沙门老僧弄计 上清信士发硎 卫凌羽不愿多生事端,解开包袱取了两锭银子,放到地上,便即要走。贼众并不让路放行。 贼酋道:“小兄弟,我瞧你那包袱好似还挺沉的,我们帮你多分担分担。” 林婉怡看了看卫凌羽,笑道:“听清了么?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卫凌羽默然不语,对她的话深以为然。 一贼人淫笑道:“大哥,咱们兄弟进山久了,实在憋得慌,这妞儿长得挺标致,留着给咱们兄弟开开荤。”众贼均有此意,只是落草时日不长,倒没干过劫色的勾当,见有人开腔撺掇,纷纷起哄,七嘴八舌,所言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那贼酋笑道:“哈哈!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瞪着卫凌羽,道:“小子,把身上的银子都留下,我们也不为难你。这小娘子却是不能跟你去了!” 林婉怡听众贼出言不逊,早窝了一肚子火,手里暗扣了一把铜子,笑道:“贫道貌丑,承蒙诸位大哥抬爱,感激不尽!”面色忽冷,手腕一抖,铜子悉数脱手飞出。 贼众哈哈大笑,欲再轻薄她两句,突然,那贼首同身旁几个贼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径直倒地。 其余贼人登时收住笑声,定睛细看,但见倒地的同伴咽喉间均插着一枚铜子,这才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乱叫道:“风紧,扯呼!”四散奔逃。 卫凌羽只听喀喀作响,原来是自己牙关交击之声,骇然道:“他们劫道,多半是世道不好,你怎么……怎么下得这般辣手?” 林婉怡秀眉一蹙,道:“你没听到他们说么?要拿了我去……”脸上一红,不往下说了。 卫凌羽打了个寒噤,道:“那你打跑了他们便是,干么杀了他们?” 他跟林婉怡相处日久,深觉她聪慧伶俐、言谈有趣,对她很有好感。怎料她虽是一介女流,竟不动声色,举手之间连毙数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显然不是头一次杀人了。 林婉怡听他指责,不悦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不知要残害多少人。你初出茅庐,怎知江湖险恶?你要是觉得我太毒辣,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气呼呼地走了。 卫凌羽瞧着她的背影,心道:“我只当她是个好人,怎知她这般狠毒?倒不如趁现在去了。”刚迈出一步,又想:“她虽辣手,但终究是这几个毛贼不对在前。她还教了我很多走江湖的道理,我怎能忘恩负义?她要去荆州降妖,路上不知道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决不能教她独行遇险。”想起日前的蛤蟆精,心下一紧,拾起适才放到地上的银子,拔步追了上去。 林婉怡余怒未消,见他跟来,也不睬他。卫凌羽本想好言哄她几句,但瞧她脸上冷冰冰的,正在气头上,说了也是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还是不说为妙。 南行数十里,又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贼人。林婉怡提前避开,看着他被围攻,也不援手。卫凌羽也不恼她,只想着她没伤人性命,总是好的。拳打脚踢,一发将众贼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自打跟那蛤蟆精交过手后,自忖武艺非同小可,难免有些托大,一个包袱被贼人挑断了系带,衣服鞋袜裹带着一本薄薄的蓝封书籍散落一地,那书封上赫然写着“太阴真经”五个大字。 他下山以来,从未解开过这个包袱,看到这本《太阴真经》,怔了一怔,才拾起来。情知这本书是师父装进包袱里的,只是师父曾经说过,太阴炼形术剑走偏锋,修行起来极是不易,又为何把书放进包袱里? 林婉怡等到贼人跑远,才走近了,看到他手里的书,大惊道:“你……你师父是胡升泰?” 卫凌羽道:“是。”突然想起下山前师父的教诲,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不是,不是!” 林婉怡聪明伶俐、心细如发,这点伎俩自是瞒她不过,心想:“怪不得那老狐狸销声匿迹这么些年,原来他连玄阴观搬去了太华山。”忽然脸色一变,道:“快追上去,杀光那些毛贼!” 卫凌羽惊道:“你怎么又想着杀人?” 林婉怡气恼无已,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他们当中不少人看到了这本《太阴真经》,只要有一个识字的,传扬了出去,你就大祸临头了!” 卫凌羽不解,道:“怎么就大祸临头了?” 林婉怡急得连连跺脚,道:“哎呀,你可真是笨死啦!你师父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太阴炼形术是玄阴观世传的尸解法,江湖上人尽皆知。要是引来了他的仇家,定要捉了你去,对你严刑拷打,逼问你太阴炼形术和三阴戮妖刀,等你吐口了,再一刀结果了你的性命。” 卫凌羽心里一惊,道:“你怎么知道三阴戮妖刀?” 林婉怡又好气、又好笑,道:“玄门三绝剑术之一,天下谁人不知?你师父依仗此术,横行无忌,连这都没告诉过你么?算了,瞧你这样子,也是下不去手,我去杀了他们。”便欲动身去追众贼。 卫凌羽忙将她拦住,正色道:“不能杀人。” 林婉怡道:“你怎么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卫凌羽有些急了,道:“我……我,总之我不能教你杀人。” 林婉怡气得火冒三丈,但看他神情坚毅,眸子清澈如泉,心中一荡:“师父常说,上清门人行事偏颇,多造杀孽,教我切不可学他们,我怎么给忘了?”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惭愧,道:“我不杀他们就是了。” 卫凌羽喜道:“那再好不过啦!” 林婉怡噘嘴道:“哼!后面可能麻烦不断,你这小道童要是给别人捉了去,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到那时我可不去救你!” 卫凌羽不以为意,道:“要真有人想捉我,我打跑他们便是了。” 林婉怡叹道:“纵有绝世武功,也敌不过人心险恶。这世上的奇谋诡计,又岂是能凭武功化解的?你心地良善,天资聪颖,要是我们玉清宗弟子就好了。” 卫凌羽缄默不言,心想:“师父是上清门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改投别派,否则就是大大的不忠不孝了。”重新包好衣物鞋袜,去翻阅那本《太阴真经》。 真经所载自是太阴炼形术。书页泛黄,想来有些年头了。首页边角有两列新近添写上去的蝇头小字:“此法剑走偏锋,十分冒险,慎修之!”正是恩师胡升泰的笔迹。 往下是太阴炼形术总纲:“夫若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难侵,虽久视不死,毕竟旧身不改。苟其有道,无以为难也。太阴炼魔,背道驰之,回骸起死,枯骨更生。若其人暂死适太阴,权过三官者,肉既灰烂,血脉沉散而犹五藏自生,白骨如玉,七魄营侍,三魂守宅,三元权息,太神内闭,或三十年二十年,或十年三年,随意而出,当生之时,即更收血育肉,生津成液,复质成形,乃胜于昔未死之容也。真人炼形于太阴,易貌于三官者,此之谓也。” 他想林婉怡既然说江湖上觊觎这本经书的人不少,索性毁了去,断了他们的念想。于是从头到尾将秘籍看完,对照着经书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认一字无误,双手运上真气,把经书搓成了齑粉。 林婉怡既惊且疑,道:“你……你都记住了?”卫凌羽点了点头。 林婉怡不信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道:“我练一趟掌法,看你能不能记得住。”说罢,两手从容翻起,右掌前推,左掌后按,双脚一掰一扣,步子贴着地面探出。 但见她足下趟泥步,踩着八卦方位,步法敏捷,两掌间变化极快,身体左旋右拧,时高时低,起时似纵鹤乘云,轻盈之至;落时如鹞子钻林,踏地无声。 卫凌羽认识这套掌法,是玉清宗赫赫有名的八卦游身掌。胡升泰当初以天下各派武功与他拆解,就使用过这套掌法。 这套八卦游身掌,掌法多变倒在其次,真正奥妙的地方,还在身法的敏捷灵动。林婉怡一经使开,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显是得了师门真传,功底不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一套八卦掌走完,林婉怡收势,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怎么样?记住了么?” 卫凌羽回忆了一阵,学着她适才的样子做个起手式,随即趟步转圈,练了起来。 刚开始练时,步法、身法有些生硬,并不熟练,但走过两圈后,灵动了许多。脚下越转越快,滚钻争裹,动静圆撑,真是行如游龙,疾若飘风,直教林婉怡瞠目结舌。 卫凌羽打完收势,道:“是这样么?还要请你指点。” 林婉怡又惊又喜,道:“你老是夸我聪明,但要我说,我的聪明可不及你一半。你看过一遍就记住了十九,我当初却是要我师父教了半个月。” 卫凌羽脸上一红,道:“不是,不是!我师父以前用这套掌法跟我拆解过,我记得些。” 林婉怡道:“看你刚练时还有些别扭,后来就熟了很多,明显是第一次练,已经厉害得很啦!对了,太阴炼形术邪门儿得紧,你还是不要修炼得好。” 她倒不觉得他会这套掌法有什么稀奇,各派的上乘武功,全靠本门内功支持,才能发挥出极盛的威力,招式倒在其次。三教中多有精通别派武功的杂学大家,但也只是精通招式,于内功心法全然不知,使将出来未免形似而神非。 又行了七八日,卫凌羽见闻更深许多,再不觉得新奇,反而生出了许多厌恶。 这一路走来,不知道遇到了几拨劫道的贼人,劫财的往往劫色,贼人见林婉怡貌美,总是要口头轻薄几句,占得丁点儿便宜。官兵欺压百姓,与强盗别无二致。见惯了市井之间的大小秤砣、缺斤短两,看多了泼皮悍妇的卑劣手段、无耻行径。俗世间的种种丑态,比之太华绝顶的清净安宁,那真是天壤之别了。 这一日,在一个小镇祭了五脏庙,之后取官道南下。走了十几里地,见到一行破衣烂衫的沙门僧侣,风尘仆仆地打西边来了。 僧侣共有八人,年纪最长的是个胖乎乎的、慈眉善目的老僧,胡须发白,约在耳顺之年。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剩下六僧都在而立左右。 林婉怡瞧见那帮僧侣,皱眉道:“真晦气!” 卫凌羽道:“他们怎么得罪你了?你好像很憎恶他们。” 林婉怡道:“佛教是自西土吠陀洲传来,与我道家教义大相径庭。咱们离这些自绝子孙的人远些。”拉着他往路旁走。 卫凌羽对上清宗事还都一知半解,对佛教的了解更是只鳞半爪,听她如此说,下意识地点头。 那老僧显然是众僧之首,教大家坐下歇脚,从怀里掏出半张面饼,撕成八块与众僧分食,又拿出几近干瘪的水囊,每人饮了一小口。 那小沙弥一口吞掉面饼,有气无力地道:“师父,我饿。” 那老僧将自己的一丁点面饼也给了他,道:“阿弥陀佛。咱们稍微缓缓,到了前面的镇子上化些斋饭来吃。”言罢盘膝坐定,念起经来。 卫凌羽起了恻隐之心,取了一把铜子,要去给那帮僧侣。 林婉怡冷笑道:“你有一副好心肠,何不去礼佛,干么入我道家?” 卫凌羽觉得她忒过小肚鸡肠,便不接话,走到那老僧跟前,奉上铜子。 那老僧慌忙起身,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小道长菩萨心肠,老衲多谢小道长布施。”伸手去捧接铜子。 突然,手臂微抖,袖口钻出一物,却是一柄尺许来长的金刚杵,径直击向卫凌羽胸口。那老僧手臂一扬,金刚杵不及落地,便已给他拢回袖里。 卫凌羽本见他们可怜,这老僧面相又十分和蔼,怎会料到他会突然偷袭?毫无防备,被对方冷不丁地打个措手不及,膻中穴遭金刚杵点中,喉头一腻,吐出血来,面白如纸、委顿倒地。正是: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 林婉怡骇然失色:“好生卑鄙的贼秃!”抢上前来,挥剑斩那老僧。 那老僧往后一跳,双掌合十,唱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衲近闻我佛门绝技枯荣坐禅功,在一个小道人身上,为追回佛门绝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说话之间,连那小沙弥在内的七僧齐齐散开,把卫林二人紧紧围在垓心。 林婉怡恍然大悟:“你这卑鄙无耻的老秃驴,原来是冲着太阴炼形术来的。那是我道家上清绝技,你怎敢觊觎?好不要脸!”见这帮和尚身法敏捷,显然都是武林好手,委实吃了一惊。担心卫凌羽再遭暗算,便不敢去攻那老僧。 老僧道:“道长此言大谬!我佛门轻视皮囊,修行要旨在丢车保帅,而那太阴炼形术也不重视皮囊,正合我佛家修行本旨。道长又怎知那小道长所持有的,不是打着‘太阴炼形’幌子的枯荣坐禅功呢?” 林婉怡讥笑道:“秃驴生得肥头大耳,肚里不知寄存了多少百姓供养佛祖的香油钱,不像是轻视皮囊之人。”环视一圈,真气暗运剑上,蓄势待发。 老僧冷声道:“道长好伶俐的口齿!”身子往前一晃,双掌突然袭来。 林婉怡提剑迎上。那老僧自忖功力不弱,却万不敢以肉掌去接剑招,当即右手一扬,金刚杵自袖口飞出。林婉怡回剑去挡。只听“当”的一声,顿觉虎口发麻,长剑竟拿捏不住,与金刚杵双双落地。 林婉怡叫道:“好刚猛的真气,老秃驴使的是龙象功么?”猱身而上,展开八卦游身掌,幻出无穷掌影笼上。 老僧道:“道长好见识!”双掌猛催,使一套金刚伏魔掌迎上。 八卦游身掌长于游斗,林婉怡溜开双腿,绕着老僧出招,爆发出似柔且刚的掌力。那老僧察觉周身掌力密布,震惊不已,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修为。 他内功匪浅,但这套金刚伏魔掌法刚猛有余,灵动不足,要将林婉怡的掌力尽数化解,也不容易,便即双掌急拍,道:“道长再接老衲两掌!”意欲抢得上风,稳压林婉怡一筹,因此这两掌运上了十成的功力,直有排山倒海之威势。 林婉怡道:“怕你这贼秃不成!”当即出掌迎上。 四掌相接,那老僧顿感她左掌上一股阴柔吸力,将他掌力中的刚劲尽数吸走,右掌上却发出一股刚猛奇劲,竟是他发出的金刚掌力,登时吃惊无已。 林婉怡暗暗心惊,龙象功是清凉山真容院的顶尖内功,绝不外传。那真容院属密教,金刚伏魔掌却是禅宗上乘外功。各派外功,须得配合本门内功,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虽说天下不乏能人异士,均有杂学大家,但他们大多只是熟稔别派武功的路数,于内功全然不通,老秃驴金刚伏魔掌的造诣炉火纯青,十分了得,显是得了真传。他缘何身兼显密二教的绝学? 疑心未消,只听那老僧叫道:“这是……两仪掌?你是玉清宗赤诚真人的弟子?”意欲撤掌,却感觉林婉怡两掌一阴一阳,引着他的掌力在二人身上循环往复,凭他真气如何雄浑,都如泥牛入海,怎么也挣脱不开。 林婉怡冷笑道:“老秃驴眼力也不差!” 那老僧道:“这两仪掌大耗真气,这样下去,你我两败俱伤。老衲数三个数,你我一同撤了掌力。” 林婉怡道:“老贼秃,你当贫道是三岁小儿不成?你想诓贫道撤了掌力,再用你的金刚伏魔掌把贫道拍成齑粉么?” 那老僧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与林婉怡对掌占不到丝毫便宜,只会平白消耗真气。但他不敢先撤去掌力,不然林婉怡的掌力压上来,顷刻间便能将他打个半死。 林婉怡道:“贼秃满口胡言,诳语少打了么?”两仪掌乃玉清绝学,无论来敌真气何等威猛霸道,总能尽数化开,浑身能生出一股极强吸力,教对手脱不开身。又能引对手真气反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实她也很是忧心,施展两仪掌极耗真气,跟这老僧持续斗下去,免不了两败俱伤。届时油尽灯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那老僧杀不了她,但还有另外七僧,是杀是剐,还不是由着对方? 便在此时,那小沙弥走到她身后,森然道:“道长,你再不撤了掌力,小僧便要打你后心!” 林婉怡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老秃驴不是好东西,教出来的小秃驴也是一肚子坏水!你不妨试着打贫道一掌,看看有这老秃驴的好果子吃么?” 卫凌羽听那小沙弥此刻说话中气十足,全然不同之前的有气无力,心下懊悔,暗骂自己见识短浅、滥发善心,连累了林婉怡。愤慨难当,又无力施为,肺腑生痛,捂住了胸口。 他对两仪掌也有所耳闻,见林婉怡和那老僧脚掌入地寸许,情知二人真气已运到极致,难分彼此,旁人若是插手去偷袭其中一者,另一人定然跟着遭殃。 那小沙弥冷笑道:“既然如此,小僧只好得罪了!”便即就要发掌。 卫凌羽担心林婉怡真给那小沙弥打死,心急如焚,叫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小师父不可妄动杀念。” 那小沙弥哪里肯听他的?右掌一运,往林婉怡后心拍去。 眼见林婉怡就要消香玉陨,卫凌羽心下生悲,眼中雾气朦胧,叫道:“小师父!” 那老僧叫道:“不可,不可!这两仪掌邪门得很,你打她,我也会跟着受伤!”那小沙弥急忙收招,堪堪止住掌势。 卫凌羽见他手掌只差分毫就要击中,幸亏及时收手,心下一阵后怕。又想自己和林婉怡身陷险境,即使一时不死,却免不了遭这帮和尚的毒手,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林婉怡道:“老秃驴原来是怕死的。” 那老僧道:“你我这么斗下去,免不得两败俱伤!不如这样,请那位小道长暂借《太阴真经》供我等一观,是不是枯荣坐禅功,我等一观便知。” 卫凌羽心下一阵为难,且不说《太阴真经》已经被他毁了,便是还在,岂能轻易示人?只是林婉怡性命攸关,要是不说出来,等她和那老僧筋疲力尽之后,那七僧定不会轻饶了她。 念及她是被自己所累,卫凌羽咬牙道:“好,我……我答应你。” 林婉怡听他竟然一口答应,情知是为保自己无恙,不得已出此下策,心下好生感动,道:“不能答应!这帮秃驴不是好人,这老贼秃更坏!他要借《太阴真经》,那是狼借羊羔子!他拿到了太阴炼形术,要防着我教同道的报复,首先就是杀了咱们灭口!” 卫凌羽急了,道:“林姑娘,那……咳咳,那怎么……咳咳,怎么办?”说话太急,牵连肺腑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婉怡道:“不妨事!太清宗的几位朋友马上就到,少顷教这帮秃驴个个身首异处,没个好死!” 卫凌羽一阵不解,随即明悟她是虚张声势,恫吓群僧。 那老僧笑道:“呵呵!道长好计谋。只是老衲问过那些毛贼,除了你们,他们可没见过别人了。你可骗不了老衲。” 林婉怡闻言心下一寒,额上生汗。 卫凌羽见她没能唬住那老僧,更是意乱心慌,正在此时,脑中灵光一闪,道:“林……林姑娘,你……咳咳,你不要使阴柔掌力,只以刚猛掌力……咳咳,以刚猛掌力打他。” 林婉怡苦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贼秃练的是龙象功,真气霸道刚猛,所使的金刚伏魔掌也是走阳刚的路子,单比刚猛掌力,我绝不是这贼秃的对手。” 卫凌羽道:“你撑得住一息就好,我有办法教你……咳咳,教你赢他。” 林婉怡道:“我要是换了掌力,就吸不住他了。” 卫凌羽道:“不……不妨事,林……咳咳,林姑娘,你相信我。” 林婉怡见他如此执着,想他或许真有破敌妙计,反正再斗下去,终归是要一败涂地,不如死马权当活马医,当即变化掌力。 那老僧掌上吸力尽去,叫道:“谢道长抬手!”运起龙象真气,刚猛掌力登时爆发,震得林婉怡双臂发麻,踉跄后退。 一占先机,翻掌拍向林婉怡头顶。其时林婉怡身形未稳,根本来不及闪避,虽能抬手臂去挡,不致天灵盖被开,却也难逃手臂粉碎。 便在此刻,卫凌羽右手一扬,拇指上闪过一道白光,此发彼至。那老僧眼前一花,紧接着一声惨叫,右肩登时多出一个拇指粗的窟窿,往外直冒鲜血。 5 擒沙弥暂脱险境 道师承始知风雨 林婉怡不等其余七僧反应,业已猱身而上,呼呼两掌,朝那老僧照面打去。 那老僧肩胛骨被穿,挂了红彩,一条左臂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自忖不是林婉怡对手,当即飞身连踢三脚,逼得她撤步,借这当儿一个后翻,跃出三四丈远,捂着肩头,惊叫道:“三阴戮妖刀!” 卫凌羽又咳出血来,脸色难看,如涂金箔。 三阴戮妖刀最重杀伐,其修炼大略,是观想监兵神君存于灵台,引庚金之气藏于方寸,气行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凝变玄刀,分别发于大指少商穴、中指中冲穴、小指少冲穴,是为太阴刀、阙阴刀、少阴刀。这三种玄刀之中,又以太阴刀最为隐秘,杀机最凛,他适才为策万全,所发的便是太阴刀。真气急行肺经,牵动了肺腑伤势,痛苦不已。 下山时业师告诫过他,如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于人前显露三阴戮妖刀,他一直铭记在心,适才情势危急,林婉怡与那老僧对掌讨不得便宜,他想这总该算作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了。 林婉怡欲待再追击那老僧,那七僧却已围上,十四只手掌齐齐袭来,掌影呼啸盖上。 常言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七僧所使的都是金刚伏魔掌,掌势未到身前,林婉怡便觉掌风咄咄逼人,势沉刚猛,端的凛冽。 那满脸人畜无害的小沙弥最是恶毒,趁她不备,一掌径往她后脑打去。 林婉怡听得脑后破风声响,叫道:“小贼秃,心眼歪得很!”回身甩臂,挡开那小沙弥掌势,右脚勾起长剑,横拉一道弧线,去斩另外六僧。 那六僧的金刚伏魔掌,火候虽不及那老僧,倒也厉害得异乎寻常,但说到底是血肉之躯,如何敢与宝剑争锋?忙不迭地回收掌势。 林婉怡心中着恼,欲待追上前去,斫杀一两个僧人,以消心头之恨。却听卫凌羽突然叫喊,心下一紧,回头望去,只见那小沙弥宛如恶犬般扑向卫凌羽。 林婉怡凛然一惊,叫道:“小贼秃,死来!”发足追上那小沙弥,挺剑刺他后心。 那小沙弥虽然年幼,但内外功火候已深,倒不曾习得上乘轻功,只不过人小灵活,狸奴般就外一翻,躲开了这一剑,又往林婉怡腋下一钻,伸手去拿她极泉穴。 林婉怡突地飞起一脚,将他踢个筋斗。那六僧此时又围了上来。林婉怡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子,使个“天女散花”的手法,投将出去。六僧骇然四散,侥幸保得一命,身上却俱中了铜子,挂了些彩,幸喜只是皮肉伤,倒无大碍。 那小沙弥冷笑一声,突然双拳急挺,直取林婉怡上三路。 林婉怡内外功均高出这小沙弥许多,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缓不出手来,此刻见这小贼秃胆敢正面来袭,心中顿起无明火,左掌往下一拍,径直朝他顶上去了。 那小沙弥大叫一声,双拳一张,闪出一道银光。林婉怡情知不好,想避已来不及。只觉掌上一痛,如遭蜂蛰,看时掌心已插了一枚银针。那银针是喂过毒,入肉后毒素扩散,掌心间多出一个黑斑。 林婉怡忙向后跳开,拔出银针,取了一枚解毒丹吞了。好在中毒不深,那银针上所喂的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剧毒,将真气运上手心,逼出几滴黑血,毒素业已祛尽。 便在这时,林婉怡陡听得耳后破风有声,忙将头一歪,只见一物贴颊飞过。原来是那老僧趁她逼毒的当口,捡了金刚杵掷她后脑。 林婉怡恼怒无已,詈道:“老秃驴看剑!”回身扑向那老僧,长剑刷刷急抖,幻出无穷剑影,封他周身三十六处大穴。 那老僧伤了一臂,又见她使得一手好剑法,情知正面斗她不过,双脚一蹬,急往后纵。林婉怡欲待再追,那六僧连同那小沙弥均向她袭来。 她虽有宝剑在手,但这几个僧人的功夫均非泛泛,自忖斗他们不过,计上心来,宝剑往胸前一横,向那六僧急扫,却将后心对着那小沙弥,故意卖个破绽给他。 那小沙弥不知有诈,果然上当,运起金刚掌力,径往林婉怡后心打去。 卫凌羽见那小沙弥出掌势沉刚猛,替林婉怡捏了一把汗,欲再发玄刀助她,苦于肺腑伤重,真气运行之下,宛如数万根钢针齐扎,痛彻心扉,只得叫道:“林……林姑娘,当……咳咳,当心背……咳咳,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那小沙弥狞笑间掌势已然盖落,他这掌力有开碑裂石之威,本拟这一招下去,非得教林婉怡就地倒毙不可,哪知手掌触及她后心,却似打在棉花堆上,不论掌力如何刚劲,浑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婉怡冷笑一声,玉清宗的乾坤无极功奥妙非凡,练至上乘境界,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浑身处处能化开敌人掌劲,反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她虽未练到此等一触即发的境界,但心下有了准备,要化开那小沙弥的掌劲,自非难事。 趁那小沙弥立足未稳,回身翻掌,往他头顶按落。那小沙弥情知不好,闪身便走。 林婉怡猱身去追,另外六僧夹攻阻她。她使个“燕子三抄水”,飞身跃起丈余,回身将左手一扬。那六僧适才吃过铜子的苦头,知道她暗器功夫甚是了得,当她又要撒出铜子,也不辨虚实,忙四散开来,却不见铜子落下,才知她是虚张声势,上了她的大当。 林婉怡哈哈大笑,这一个兔起鹘落,她已跃出垓心,宝剑还鞘,夹在腋下,一把抓在那小沙弥后心,提着奔将出去,又绰起卫凌羽,风掣雷行,往东而驰。 那小沙弥被她提在手里,脱不开身,想提拳打她丹田,手上却使不上劲。他想到佛道之争由来已久,适才又暗算过她,此番落在她手里,她定会想出千般恶毒的法子折磨自己,不禁暗暗害怕起来。 林婉怡又怎知这小贼秃心中所想?她不过是见这他年岁不大,武功出奇得高,又生了许多鬼心眼,料想是受了那老僧的衣钵传承,擒了他来只为要挟那老僧。 她得了玉清宗各项技艺的真传,除了拳脚、剑法、暗器之外,擒拿点穴的功夫也是一流,认穴极准,适才往那小沙弥后心一拿,死死地掐住了大椎穴。大椎穴乃是手三阳脉络与督脉之会,那小沙弥这才无力反抗。 那老僧一见弟子被抓,忙与六僧发足来追。 林婉怡轻功高出众僧许多,若在平时,要甩掉他们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时手里提着两人,也快不了多少。往东奔出十余里,进到一片林子,更觉脚下发软,只能点了那小沙弥尾闾穴,停下来歇一歇脚。 那小沙弥尾闾穴被封,气机受阻,浑身使不上劲,如烂泥般倒在地上,道:“死牛鼻子臭道姑,你捉了小僧来做什么?” 这小沙弥年岁不大,心肠却不是一般的狠毒,林婉怡本就对他先前放毒针偷袭怀恨于心,听他言语无状,甩手请他吃了两记耳光,道:“小贼秃,嘴上没个干净!再敢多说一句废话,贫道割了你的舌头!” 那小沙弥只是佯装硬气,到底是真怕她割了自己的舌头,便即闭嘴不言。 林婉怡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黄豆般大的药丸,给卫凌羽服下,道:“这百草还阳丹是治疗内伤的圣药,对你的伤有好处。” 卫凌羽服了丹药,过不多时,便感五内清凉,疼痛大为消缓,道:“多谢你啦!你捉了他来干么?” 林婉怡看了眼那小沙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贼秃心肠毒得很,我想教他一尝虿盆之刑。你知道虿盆么?就是万蛇坑。我先把他跣剥干净,扔下坑中,看是他毒死毒蛇,还是毒蛇咬死了他。” 不等卫凌羽开口,那小沙弥便抢着叫道:“快放开我!” 林婉怡不搭理他,续道:“他要是侥幸不死,那就剁去四肢,剜了双眼,往耳朵里灌上铜汁,做成人彘。”那小沙弥吓得不轻,兀自大喊大叫。 卫凌羽明知她是有意吓唬那小沙弥,却也听得毛骨悚然,道:“咱们还是放了他罢。” 林婉怡柳眉轻蹙,嗔道:“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知道你心肠好,可不能是这么个好法。这些贼秃天天讲慈悲为怀,可他们的慈悲是在人前装出来的,不及你的一半。那老贼秃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我抓这小贼秃来,只为教他投鼠忌器。”知他心性淳朴善良,也不真心恼他。 那小沙弥听出林婉怡是在吓唬他,心下就不惊惧了,安静老实了许多。 卫凌羽道:“趁着他们还没追上来,咱们放了这位小师父,这便走罢。” 林婉怡道:“适才我使两仪掌,老秃驴已经猜出了我的师门来历,要是杀我不死,走漏了风声,岂有他的活路?他是决计不肯放过咱们的。” 卫凌羽登时恍然,他曾听业师胡升泰提过一嘴,两仪掌虽是玉清宗绝学,但只传昆仑山玉清祖庭玉虚宫内出类拔萃的门人。林婉怡天赋异禀,于此掌法造诣匪浅,必然师承玉虚宫的某位高人。适才那老僧也说她师父是赤诚真人,他虽不知赤诚真人是谁,料必是玉虚宫里的大人物。 这些时日行走江湖,已不似刚下山时那般木讷,心思活泛了许多,于人情世故练达了不少,心下这一阵活动,已对林婉怡的来历猜出个十九。 果然,只听林婉怡道:“敝业师赤诚真人乃是玉虚宫掌教,这帮秃驴开罪了我,那便是开罪了整个玉清宗,今日要是教我逃了性命,异日岂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卫凌羽何曾想到她师父竟是玉虚宫掌教,登时老大吃惊。 那玉虚宫远在西北昆仑山中,是玉清祖庭,其掌教身份尊崇,为普天下玉清门人的魁首,与金鳌岛上清祖庭碧游宫掌教、玄都山太清祖庭八景宫掌教,并列为玄门三大泰斗。 便在此时,林子西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知是众僧追来,忐忑无已。 林婉怡探手入怀,掏出一枚鸽卵般大、水汽缭绕的白珠,把珠子往地下一摁,捻着诀,念了几句咒语,珠子上蹿腾起一道雾气,弥散而开,不多时涨涌起来,化为重重浓雾,竟笼罩了整片林子。 卫凌羽惊奇道:“这是什么宝贝?” 林婉怡道:“家师早年诛了一条蜃龙,取了内丹,用许多名贵药材洗练,祛尽了妖气,制成这蜃龙珠。这小玩意儿算不得什么宝贝,只能化些惑人耳目的雾气,希望能骗那帮贼秃一阵。”说着,点了那小沙弥的哑门穴,防止他大声嚷嚷,把这机密泄露给众僧。 卫凌羽心下好奇不减,不住地打量蜃龙珠。 林婉怡道:“你不趁着这当儿运功疗伤么?百草还阳丹虽然神效,毕竟需要以真气化开药力。” 卫凌羽急忙盘膝,运功疗伤。龟息功只是道家筑基的功夫,疗伤效果一般。胡升泰虽把《太阴真经》传给了他,但也在书中留言,太阴炼形术剑走偏锋,要谨慎修行,因此他虽记着心法要诀,却一直没有修炼。 林婉怡这时扭头看那小沙弥,见他有意无意地捂着胸口,心下生疑,伸手往他怀一探,拽出了一本黄皮线装书。 那小沙弥被她点了尾闾、哑门二穴,浑身使不上劲,说不出话来,见她夺书,登时急赤白脸,苦于无计可施,忧心如捣。 林婉怡见夺来的是一本《金刚顶经》,翻开经书来看,经文全是用梵文写成,一个也不识得。 她到底心细如发、见识广博,对佛教派系了如指掌,心想:“《金刚顶经》是密教的主要经典之一,小贼秃分明是显教的打扮,身上带一本密教的经典干么?” 觉得那小沙弥既然贴身保管此经,瞧他神情,似乎对此经十分在意,其中必有端倪,想解了那小沙弥哑穴,问他缘故,又想对方鬼心眼什多,料来也不肯说实话。 捧着那经书端详一阵,抬头见那小沙弥神色紧张,目光闪烁。把目光收回细瞧,发现那书线非棉非丝,反而油光泛亮,较平常书线粗上许多,登时福至心灵,拆了书线。那小沙弥见状,神情越发着急。 林婉怡情知自己所料不差,把书线在指尖搓了搓,循着缝隙展开,竟是一方帕巾般大、薄如蝉翼的皮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蝇头小字,这又是汉文了。 且说那老僧率六僧追到林子,料想林婉怡带着两个大活人,逃不了多远,欲待往深了追,见林中树影婆娑、枝繁叶茂,一片郁郁葱葱,深谙逢林莫入的道理,担心林婉怡在林中设伏,便驻足不前。 正当踌躇不决之际,但见这日当正午的时候,林中竟起了氤氲云气,霎时间雾锁烟迷,白茫茫的一片。 知是林婉怡作怪,不明林中虚实,更加不敢造次,心想:“那小道姑既是赤诚子那牛鼻子的弟子,必然习有许多妖法,贸然闯将进去,定要吃老大的暗亏。”毕竟不肯就此离去,吩咐六僧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头,林婉怡看罢皮子上的字迹,竟是龙象功的心法,惊诧万分。 她所修持的乾坤无极功不输于龙象功,便不贪图,欲待毁去,又觉得可惜,但总不能再还给那小沙弥。正因此为难,听卫凌羽轻轻哼了一声,见他嘴角溢血,知道他是化开了胸中瘀血,也不担心。 她打量着卫凌羽,寻思:“太阴炼形术毕竟是左道旁门,这密宗的功夫不失正道,也不输于我道家任何一门绝顶内修功夫,我不如趁着他还没练太阴炼形术,劝他练这龙象功。虽说这是佛家功夫,道家弟子修行终是不妥,但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大海不择细流,借鉴参照,亦无不可。”念头甫毕,已将功诀收起。 其实佛道功夫各有千秋,要说殊途同归,也不尽然,只是她心窍玲珑,成心要将这龙象功送与卫凌羽,这心底自必是要强词夺理、自欺欺人,也好先说服了自己。 众僧在外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林内雾气散去,林中阒然无声,早已生疑。 那老僧指着一个中年僧人道:“你进去探探路。” 那中年僧人不愿涉足太深,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愿,只得硬着头皮进林。林内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深知道人多修玄奇法术,林婉怡那一手暗器功夫也十分了得,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前行时左顾右盼,步步小心。 林子内,卫凌羽已完全化开百草还阳丹的药效,只觉伤势竟然已好了七八分,起身运功走了几式拳路,竟也不牵动内伤。 林婉怡道:“你的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就走。”提起小沙弥就要走。 卫凌羽忙道:“带上蜃龙珠。” 林婉怡道:“蜃龙珠毕竟只是惑人耳目的小玩意,扔了也不打紧。珠子里残留的真气不少,这雾气一时三刻散不了,贼秃们摸不清虚实,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已远走高飞了。” 离开林子,取小道南下。走不多远,见一人骑马迎面而来。那人约莫三十来岁,其貌不扬,后边还引着三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驮着褡裢行囊。观其行头打扮,像是个马贩子。 那小沙弥见有人来,急忙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求救。林婉怡腋下用力紧夹,低声道:“小贼秃再敢不老实,一掌震开了你天灵盖。”又对卫凌羽道:“当心来者不善。” 卫凌羽怔了一下,见来人并无兵刃随身,脸上也不带任何异色,疑道:“哪里不对劲?” 林婉怡道:“小径常有强人劫道,大凡走南闯北的商贾,都会走官道,而且通常是结伴而行。你若不信,待我试他一试。”右手轻挽了一下云鬓,突然甩出一枚铜钱,径取那人眉心。 那人早有准备,歪身抬手,右手二指夹住铜钱,甩手又朝林婉怡发来。林婉怡一看此人发射铜钱手势,即知对方也是个使用暗器的行家,当即把剑往身前一竖,挡飞了铜钱。那人却趁着这当儿,飞身下马,抬手间就要再发独门暗器。 卫凌羽与林婉怡一路同行,她往往料敌机先,预测之事鲜有出错,因此在她示警时就存了三分小心,此刻见那人指尖有所异动,便即猱身而上,左手使一招“清风拂柳”,往那人腕上一抹,已将其手中一枚菱镖夺过,右手倒持鸣鸿剑,剑首点向那人膻中穴。 那人被他一招化解暗劲,轻松夺走飞镖,吃惊他内功精湛之余,见他竟然倒持长剑袭来,不免冷笑一声,寻思:“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内功虽深,临敌经验欠缺,这剑却是给我备的。”斜身微避,一把抓住剑柄。 他岂知鸣鸿剑的奇异之处?一把未能拔剑出鞘,已知大大的不妙,正欲收手,卫凌羽业已剑交左手,右手掐剑指,往他腋下极泉穴一点。那人闷哼一声,径直倒地,浑身蜷作一团,不住地痉挛起来。 林婉怡笑道:“榆木脑袋开窍了,竟然知道了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学会耍些鬼蜮伎俩了。”卫凌羽被她夸得一阵脸红。 林婉怡也不再逗他,见那人晕死过去,道:“你下手轻了。极泉穴乃心经重穴,你刚再加几分劲,这家伙必然心脉俱断、肝胆俱裂。” 卫凌羽不忍摇头:“我下不去手。再说了,他没能拔出鸣鸿剑,心里对我没起杀机。” 林婉怡最恼他这副模样,气愤地连连跺脚,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他要留你活口,撬开你的嘴,问出三阴戮妖刀的心法,自然不会急着杀你。似你这般心慈手软、婆婆妈妈,上清宗怎么会收你这种奇葩?可别再遭人暗算,累我跟你一起遭罪。” 卫凌羽忙道:“不会,不会,要是有坏人对你不利,我赔上这条性命,也要保护你周全。” 林婉怡本来还在恼他对敌人心慈手软,但见他言辞恳切,严肃中另有一番情意,不由为之牵动了柔肠。 她为卫凌羽朴实的性情所动,早就对他情愫暗生,又喜他刚才所言,想起他日前为了护着自己,与那蛤蟆精放对的情景,心里丝丝如蜜,羞红了耳根,道:“可别乱说话,你要是因我而死,只怕令师得追到玉虚宫找我算账。修道之人心存仁善是好的,只是……”不自禁担心起他以后的安危来。 卫凌羽只盼着她不恼自己才好,怎知她女儿家的心思,更不敢问“只是”后面怎样。又恐她对那人痛下杀手,不禁暗暗担心。 林婉怡聪慧过人,知他心思,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不寻那人的晦气。那人带来的四匹马,眼下却成人之美,行了两人的方便,各乘一骑。用头马驮的行囊裹了小沙弥,急往南下。 为道者修身养性,鲜有骑乘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者,因为不符道家宗旨。但此刻麻烦缠身,也顾不得这许多讲究了。 卫凌羽初学骑术,颠簸得厉害,好在林婉怡骑术高超,指点他如何骑马,省去了自己摸索的功夫,能少吃些苦头。 两骑并辔疾行十余里后,由小路转入官道,再赶里许,平原尽头现出一处小镇。两人按辔徐行,进了小镇。 6 守庚申玉真追妖 斩三尸凌羽落难 两人均想这一路上不知还会遇到多少觊觎玄阴观绝学的敌手,身上道袍委实扎眼,容易暴露。于是寻了一间成衣铺,换行头,劲装结束,作武人打扮。 沿街走出不远,卫凌羽见街边有货郎贩卖首饰,立即想到林婉怡的发簪一端呈太极图样,如遇到心思缜密之敌,定给人家瞧出了破绽。买下一只荆钗相赠。 林婉怡不禁颊上飞霞,模样含羞。原来那荆钗虽非贵重之物,钗形却独具匠心,别有深意,钗挺雕琢成引颈雁首,钗头雕成两只交叠开展的羽翼,整体便是只振翅高飞的大雁,栩栩如生,极是精美。 卫凌羽后知后觉,他虽涉世未深,却知雁有夫妇之伦,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是以民间嫁娶,纳彩之日,男方须以雁下聘。他送林婉怡荆钗自无轻浮之意,但这雁形荆钗保不齐教她生出误会,顿时面皮滚烫无已。 林婉怡久历江湖,于这男女风怀恋慕,却是头一次,心下直如小鹿乱撞,砰砰跳个不停。毕竟不是小家碧玉,没那么多小女儿娇态,抬手就换下了道簪。 卫凌羽见她并无怪责之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欢喜,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林婉怡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姿,他虽谨遵礼数,但情苗暗茁,发乎天性,又岂是他能自禁的? 两人各揣心思,再无他言,牵马出镇,偶尔偷觑对方,却见对方也在偷觑自己,目光相接,如指触烛焰,立即缩回。彼此又羞又喜,眉目含情,秋波暗送,俱在不言之中。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骑奋蹄疾行,跑出不足十里,适才还万里无云的碧霄,竟尔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至。 道路左近更无避雨之所,冒雨催马赶出不上一里,远离了大路,见左首山浚间露出一堵黄墙,纵马驰近,原来是一座年久破败的古庙。 这时天空中电闪雷鸣,两人跃下马来,顾不得探察古庙内有无异常,牵马入内。古庙前殿破败得厉害,到处漏雨,神龛上供奉着一座漆皮脱落的无头神像,已看不出是哪路神仙了。 林婉怡胆大心细,到后殿瞧了一遍,发现并无一人,虽然破败,漏雨却不厉害,喊了他进后殿。 卫凌羽在灶间寻了干柴,生了火,到前殿回避,换回了道装。林婉怡也趁着这当口换下了湿衣,得她允许,卫凌羽这才进屋。两人围着火堆烘烤湿衣。那小沙弥却给林婉怡又补封了穴道,丢进了墙角。 林婉怡道:“这雨来得突兀,想是一阵过路雨,待……”突然柳眉倒竖,抓过宝剑,道:“有妖气!” 卫凌羽业已察觉,不及说话,两匹马先打个响喷,突然焦躁乱跳起来。过不多时,两匹马跑到两人身后匍匐卧倒,四只马眼瞪得老大,显得十分惶恐不安。 那妖物进了古庙,穿过前殿,到后殿时突然止住,打量着二人。二人也在打量着那妖物,只见那是一条约摸五丈见长、碗口粗细的白蛇。 林婉怡拔剑出鞘,厉声喝道:“好个不知死活的造孽!”她向来杀伐果决,便即就要挥剑除妖。 太华山中不乏蛇虫鼠蚁,但像这么大的长虫,卫凌羽倒是头一次见,不免生出些许惧意。见那白蛇匍匐在地上,并无抬颈袭击之意,忙将她抱住:“不忙动手,它没有恶意。”毕竟慢了半拍,剑尖将那白蛇额前刺破一点,渗出丝丝血迹。 林婉怡道:“妖物有几个善类?快放手!”连向卫凌羽杵了几肘。 卫凌羽吃痛并不放手,那白蛇虽为林婉怡所伤,却不反击,摆过头颈去了前殿。 林婉怡也见白蛇似无恶意,戒心顿时消了大半,发觉他还抱着自己,惊羞交加,道:“傻子,我不杀它就是了。” 卫凌羽听她答应下来,这才放心,却听她又道:“还不放手,要抱到几时?”登时闹了个满脸通红,如遭火灼般缩回手臂,嗫嚅道:“我,我……”欲待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林婉怡走开两步,瞪了他一眼,也不睬他,佯装着板起了脸,坐到了火堆旁,满心却是说不出的欢喜。 卫凌羽垂手恭立一旁,觉得老大的尴尬,见她板着面孔,胡思乱想了起来:“该死,该死,林姑娘定是生气了,说不定她心里这会儿正骂我:‘无耻的登徒子!’我刚才实是担心她冲那白蛇下杀手,并无冒犯之意。”惴惴难安,又想起她那纤细柔软的腰肢,仿佛还抱在怀里。 情不自禁地去瞧林婉怡,火光跳动起来,更将她白皙的俏脸照映得红扑扑的,说不出可爱娇媚,不由得看得呆了,脑海里尽是适才的片刻旖旎风光,如痴如醉,心想:“要是能跟林姑娘一辈子待在这古庙里,那也很好。只盼着这雨不要停,太阳永远不会再出来,这样就能一直看着她了。” 林婉怡本来还不睬他,但见他神思恍惚,道:“你傻愣愣地站着干么?坐下呀!” 卫凌羽回过神来,寻思:“卫凌羽啊卫凌羽,你也太不是东西了,竟然对林姑娘生出这许多龌龊念头,真是该死,该死!”忙道:“林姑娘,你莫生气,适才情急才……”一语未毕,已涨红了脸,续道:“我,我并非有意冒犯。”见她低头不语,以为不肯原谅自己,更加急了,就要躬身行礼,求得她谅解。 林婉怡再也憋不住笑,嗔道:“谁生你气了?坐下翻翻衣服,别给面子烤糊了。”心里暗自得意:“傻瓜,我心里开心得很!”咯咯一笑,双颊飞上两顿绯霞。 卫凌羽又怎知她女儿家的心事?见她一会儿怒,一会儿笑,实在摸不准她的脉,担心再惹恼了她,怪罪事小,怕只怕她又要生气了不睬自己,就不敢多问。 经过刚才之事,两人均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那白蛇盘踞在前殿不走,林婉怡终究是不放心,手里握着宝剑,凝神戒备,也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坐了半晌,道:“你干么不许我杀那长虫?” 卫凌羽道:“我们道家弟子,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但凡事总得分个青红皂白。它也是一条性命,没干下伤天害理的事,干么要伤它?须知杀生容易,救死扶伤难!” 林婉怡见他神情肃穆无已,这一番话更是说得掷地有声、大义凛然,倒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虽然身上稚气未脱,俨然有了几分豪迈气概,直如恩师曾经教诲她时的样子。 她虽十分钦佩卫凌羽的侠肝义胆,仍道:“它目下道行还浅,不成气候,将来道行深了,免不得为祸一方。” 卫凌羽道:“它又不是作恶被你拿了现行,官家断案也得讲个真凭实据,若是妄断死罪,岂不是草菅人命?”想她杀起人来从不手软,语气又重了几分,续道:“你平日不问人家作恶轻重,总之一剑给人家砍杀了,恐怕……恐怕不大合适。” 林婉怡脸色一变,冷冷地道:“倒还编排上我的不是了!你如不愿与我为伍,待雨收了,咱们各奔前程便是。” 卫凌羽承她一路上照应,又从那老僧手下救过他的性命,此刻听她说雨停后就要分别,顿时急切,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婉怡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中却想:“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他上清宗又称截教,秉持有教无类的教义,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录取门人也多有异类,不似我玉清正宗门规森严。他不肯杀伤异类,料来也是受教义影响,倒也情有可原,我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庙外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连晃,照得庙里庙外恍如白昼。白蛇对雷电无比恐惧,又往后殿蜿蜒而来,脑袋刚探进来,见林婉怡拄剑盘坐,眼神中大有敌意,再不敢前进,盘起身子伏低了脑袋。两匹马对白蛇更是恐惧,匍匐在二人身后,瑟瑟发抖。 暴雨越下越大,雷声始终不曾停歇,闪电更是只围着古庙释放,多次劈在庙门前,林婉怡道:“这闪电有些蹊跷,干么老围着咱们这里打晃?” 卫凌羽眼皮一跳,看向那白蛇,见蛇身不住发抖,大有恐惧之意,道:“该不会是冲着它来的吧?” 林婉怡微微颔首,道:“是了,这长虫生得这般大,想必有几百年道行了,上天要降雷劈它。这孽畜是借你我的气数,为它挡劫来着。”又是几道闪电划过,这次离地更近,前殿屋顶上喀喇喇乱响,瓦砾横飞四溅。 三清门人冥冥中受祖师庇佑,身上自有非常气数。不过寻常异类见了三清弟子,唯恐避之不及,断送了性命。这白蛇反其道而行之,冒险借二人气运躲避劫数,虽说是受情势所迫,没有劫后余生的把握,不得不棋行险招,但如此这般自投罗网,可见聪明程度也有限得很了。 捱到后半夜,雷雨俱收,那白蛇突然展开了身子。林婉怡本来拨拉着火堆,立时警觉,擎了宝剑在手,只待白蛇有所异动,便将它斩成两截。那白蛇对她什是畏惧,不敢再动。 卫凌羽道:“它没有恶意,你别吓着了它。” 白蛇打量了一会儿林婉怡,靠着墙根往里游了游,冲着卫凌羽扬起头颈,深伏于地,好似晚辈拜见长者时深揖行礼。 卫凌羽不明觉厉,看向林婉怡。林婉怡轻轻摇头,示意她也不清楚白蛇的反常举动。白蛇拜了三拜,这才蠕动着身子,离开了破庙。 林婉怡还剑入鞘,道:“大长虫不识好歹,只拜你,不拜我。” 卫凌羽道:“你动辄就要拔剑,我要是那白蛇,也不敢拜你。指不定刚把头低下,就被你一剑砍了去。”林婉怡瞪了他一眼。 后半夜垫着干草入睡,一夜无话。次晨拂晓,吃了点干粮,启程南下。 林婉怡“噌”地拔出剑来,道:“此去东海有万里之遥,小贼秃是个负担,不如一剑杀了,干净利落。” 小沙弥骇得面无人色,忙道:“道长,小僧日后再也不敢了,请留小僧一命,小僧来生做牛做马,定当报答道长不杀之恩!” 林婉怡冷笑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卫凌羽道:“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罢。” 林婉怡叹了口气,道:“就你心善。”解开那小沙弥的穴道。 小沙弥重获自由之身,大喜过望,连“谢”字也不说一个,扭头便走。他穴道初开,真气运气不畅,力软筋麻,一路跌跌撞撞,行动很不利索。 卫凌羽道:“你总算不杀人了。” 林婉怡冷笑道:“我适才故意说咱们要去东海,放他回去是为了把这假消息递到老秃驴耳朵里,教他们往东去追。不然依我的性子,非宰了这小贼秃不可!” 卫凌羽听得一怔,感慨她聪慧机敏的同时,不禁暗暗忧心,似她这般好杀,这一路走下去,不知得有多少人成她剑下亡魂。 林婉怡道:“咱们先不去荆州了,从西南入蜀地。”她本来是要去荆州降妖的,也不知何故,这当儿却改了主意。 卫凌羽不解其故,道:“干么要入蜀?你不是要去荆州除妖吗?” 林婉怡笑道:“蜀地物阜民丰,沃野千里,素有‘天府之国’之美誉。我带你去看看蜀地美景,那不很好吗?”卫凌羽点头应允。 南行数日,一路上倒也平安,出了八百里秦川,不日就顺着金牛道入蜀。蜀道路途艰险,猿猱愁攀,索性舍了马匹步行。 途中,林婉怡又将龙象功心法传于卫凌羽。那心法之中多用佛家术语,晦涩难懂,好在林婉怡对佛家知之甚多,随时解惑。卫凌羽天赋异禀,又肯下功夫,几天下来业已对这门密宗至高的内功窥得门径,有了几分火候。 这日,将过剑门关时,林中飞出一只硕大无朋的黑影,却是一只碧眼金雕。那金雕爪下掣着一只“嘎嘎”怪叫的小兽,其鸣充满无限哀凉。 卫凌羽动了恻隐之心,脚尖碾起一颗石子,运劲激发石子,不偏不倚,正中金雕右翅。金雕吃痛惊叫,身形立时不稳。 卫凌羽左足轻轻在地面上一点,跃上左近一块巨石,就着巨石二次借力,飞身直冲金雕,使“清风拂柳”的手法,指梢自金雕双爪下一带而过。金雕双爪没来由地一松,他却已敞怀接住小兽,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飘然落地。 金雕折身而回,刹那间探出一双利爪,朝他面门抓来。他将剑横起,待金雕抓住剑身之际,掌上真气吞吐,带着剑身转起了圈。金雕双爪被他所发真气牢牢吸住,脱不开身,也跟着转了起来。 卫凌羽道:“我无意伤你性命,快快去了罢!”掌力外吐,震飞了金雕。 金雕在空中旋了三旋,眼见无望夺回猎物,便是有再多的不甘,也只得振翅飞走。 林婉怡叹道:“那雕儿也是要果腹充饥的,你这滥好人要当到什么时候?” 那小兽胎毛才褪,新毛初生,毛色发白,背上被抓出三道血痕,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这当儿正疼得奶声奶气地叫唤,在他怀中挣扎个不休。 卫凌羽道:“不是我要当滥好人,只是这小东西年幼,哭起来跟孩童一般,我实在不忍。” 林婉怡无奈叹气,道:“它还小得很,放归山林也活不了,你自己养吧。”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用指甲挑了些许,撒到了小兽背上。 卫凌羽见那小兽眼蕴惧意,身子瑟瑟发抖,轻抚它的脑袋,试图让它放松下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林婉怡只道不识。 又走出十几里地,到了一处小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到了子时,林婉怡盘膝坐定,默诵玉清经典。 人自降生之日起,就有三尸伴身,乱人心神,伐人性命。平常时候也还罢了,只是每逢庚申日,三尸壮大,扰乱三宫。是以三清道人一年之间,每至庚申日,便要整日诵经,稳守灵台方寸,消磨三尸气焰。 诵经至夤夜时,陡感魄魂齐动,察觉到有妖气欺近。霍然睁眼,只见一道黑影自窗外闪过。绰起宝剑破窗追出,却见那黑影快速往镇外去了。 心中存疑,不敢去追,却听得那黑影怀里突然响起一阵婴儿啼哭,心里猛然一惊,叫道:“好大胆的妖孽,胆敢盗食婴儿!”发足追了上去。 卫凌羽原本也在房中打坐,察觉到妖气,正要出去打探情况,听到林婉怡的声音,立时绰起鸣鸿剑。刚一转身,却见屋内多出三个不速之客。这三人来时无声无息,将他吓出一身冷汗。房中户牖紧闭,也不知这三人是如何进得门来。 那三人也不说话,身子一晃就到了他身前,左首一人使一招“清风拂柳”,当中一人使的是“搅动风云”,右首一人使“穿针引线”,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分别攻他云门、膻中、百会三处大穴。 卫凌羽往后一退,扬起鸣鸿剑拦下三人攻势,寻思:“这套拨云见日掌乃恩师所创,普天下只有我师弟二人会此掌法,他三人是从何处学来的?”脚下紧着蹚出一步,运起十分真气,以一招“直捣黄龙”径取右首那人心窝。 那人武学渊源与他同根,反把腰身一躬,右掌突然朝他天灵盖打来。这一招唤作“日月同辉”,乃是拨云见日掌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胡升泰当年创此招,就是想着有朝一日遇上劲敌,不能从容取胜,就用这招与敌人拼个两败俱伤。 他见那人打法端的激进,不愿与之硬拼,趁着招式未老,猱身往那人腋下一钻,剑首疾点对方极泉穴。那人怪笑着腾身跃起,蹲到了房梁上。另外两人却到了他身前,一个使“拦门脚”蹬他胯下,一个使“刮面掌”扰他视线。 卫凌羽“鹞子翻身”,往左腾挪了出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两人的攻势,脑后突然传来轻微的破风声,却是那刚刚跳上房梁之人出手偷袭。忙把身子一缩,就势往外一滚,跪马回身,鸣鸿剑缠头裹脑,绕着脖子一转,直挺挺地刺出。这一招“下马别亲”源自大枪路数“回马枪”,用剑使将出来,力道奇劲,破风有声。 那人身法诡异得很,虽在半空中,却似狸奴般翻了个身,躲开了这一刺。卫凌羽正要挥剑横扫,那人却突然坐到地上,两手轮流撑地,双腿像转盘一样绕身回旋,忽而踢他下盘,忽而取他面门。 卫凌羽一阵诧异,寻思:“这是什么功夫?师父遍习天下拳术,与我拆解拳路时毫无保留,却从没见他使用过如此邪门的路数,难道连师父也不会这功夫么?” 乍看此人武功路数与江湖上的地躺拳法有几分相似,但仔细比较大相径庭。地躺拳虽重腿功,但毕竟不如这功夫邪门儿,那人双手撑地,腿法总以刁钻的角度发难,教他自顾不暇。 卫凌羽心中一紧张,给那人钻了空子,小腿接连中了两脚,竟尔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只是双腿没来由的酸麻无力,不听使唤。忙将鸣鸿剑往地上一拄,依旧没能抵消身子坠倒的势头。那三人好似饿狼伺虎,两个揿住他的肩膀,另一个跨腰骑上,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直到此时,他才得以看清这三人容貌。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直唬得他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原来这三人五官竟尔跟他一模一样,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他生性待人和气,面相和善,而这三人却似穷凶极恶之徒,面目狰狞,眼里戾气大绽。 这三人无论如何使劲,他总是没有丝毫痛楚,只是脖子被掐住,呼吸不畅。及时运起三阴戮妖刀法,真气汇聚手太阴肺经,发于双手少商穴,两道白虹激射出来,将左右两人贯胸穿透。那两人怪叫一声,化作黑气消散。掐着他脖子的那人顿时惊恐无已,手上又加重了力道。 卫凌羽拇指上竖,再发玄刀,将那人胸膛一并贯穿,那人也化作黑烟消散了。 惊魂未定,翻起身来,不见三人尸首,更感到无比的诡异,心里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倏忽间,窗棂“喀嚓”一声巨响,碎木横飞。忙不迭地回头,刚看到两道黑影欺身而来,仓促提起右掌,就要拍出,但觉得颈间一痛,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7 江湖风波恶 世道人心险 卫凌羽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浑身轻飘飘地悬在半空,腰间被一股大力裹挟着,凉风迎面袭来。 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大地不住地倒退,一双踩着十方布鞋的脚掌,贴着如茵绿草风掣雷行。 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那两个破窗而入的黑影,顿时醒悟自己业已遭擒,此刻正被人夹在腋下。 便即就要提掌打那人,但意念到处,真气竟尔无所响应,浑身酸软无力,两只手早被牛筋绳捆缚在背后,双腿也缠绕了几十圈麻绳。 心下惊骇,有气无力地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境界?” 那夹着他的人还没答话,只听得身后一人道:“师兄,这孽畜醒了,要不再灌他一剂迷药?”声音婉如黄莺,甚是动听,却是个女子。 夹着他的那人道:“不必了。他中了散气散,提不起真气来,目下就是个软脚蟹。”低头看了一眼卫凌羽,续道:“孽畜,可别指望玉真子来救你回去,她这当儿已经化作蛇粪了。你如要活命,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卫凌羽听了这番话,乍想起那晚客栈外的妖气,想来林婉怡是中了敌人奸计,性命不保。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林婉怡却因他受累,误了卿卿性命,顿时黯然神伤,涕泗滂沱。 那人见他声泪俱下,笑道:“这孽畜倒是个情种。不过也难怪,玉真子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就是性格有些乖戾。红颜薄命,可惜,可惜!”连道两个“可惜”,语气之中尽是惋惜之情,倒不似作伪。 后面那女子听得醋海生波,大为不悦,厉声道:“早知道也用药迷倒了她,在她脸上划个七八刀!” 那人素知她妒意重,便不作声了。夹着卫凌羽,同那女子往南走不出十里,远远地瞧见一座耸入云霄的雪山,脚步又轻快了些。到得山脚下,进了一个石洞。洞内别有洞天,开凿了几间石室,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室内许久未曾住人,尘埃遍布。 那人把卫凌羽扔进角落里,坐到一张凳子上道:“孽畜,你如识相,就自己开口说了,还能少吃些苦头。” 卫凌羽这时才看清那二人相貌。那男子身长八尺,生得相貌堂堂,挽个太极髻,好不威武;着一件对襟褂子,两襟绣着八卦,是三清教下、玄门弟子。再看那女子,也是道人打扮,但见她秀雅脱俗、桃腮带笑,一颦一笑之间都透着一股媚态。 卫凌羽下山至今长了不少见识,情知这二人擒了自己,必是为玄阴观绝学。自忖身陷虎穴、凶多吉少,如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非得守口如瓶不可,如将本门绝学泄露出去,二人必定要杀人灭口。只是闭口藏舌,少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 忆起林婉怡昔日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不由得凄入肝脾、呕心抽肠,又自责起来:“林姑娘啊林姑娘,你可教我给害惨了,当初要不是我不听你劝告,岂会引来今日之祸?我死了倒不打紧,累你白饶了一条性命。”哀恸无已,由悲转愤,怒道:“你们戕害同道,就不怕祖师怪罪,降下天谴吗?” 那乾道笑吟吟地道:“这话可就不对了。玉真子又不是我们杀的,她是降妖不力,反被妖物所害。” 那坤道柳眉一横,道:“师兄,跟他废什么话?问正话要紧。” 那乾道点头:“师妹说得是。”又对卫凌羽道:“我师妹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卫凌羽兀自不答,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坤道冷笑道:“好教你明白。贫道赵灵妃,这是我师哥王灵铭,师承太乙宫尘同真人。” 王灵铭见她竟然泄露了师门来历,冷喝道:“师妹,慎言!” 赵灵妃道:“怕什么?他现在落在了咱们手上,插翅也难逃。”将如何算计卫林二人娓娓道来。 原来太乙宫是玉清支脉,远在青州,观主便是他们的师父尘同真人。太乙宫有一件绝佳炼丹鼎炉,前年被昆仑山玉虚宫都讲法师借走。两月前,王赵二人奉师命前往玉虚宫讨还丹鼎。 二人昼夜兼程,赶到玉虚宫取了丹炉,便即打道回观。那一日日当正午,他们到了雍州,想到前方小镇上喝口茶解乏,远远地就觑见老僧偷袭得手、卫凌羽脏腑受创的一幕。 三清同气连枝,二人路见不平,本想拔刀相助,未及走近,却听林婉怡与那老僧对话,方知那一干比丘是为了太阴炼形术而来。 人因贵难得之货,所以为盗。他们听到“太阴炼形术”这五个字,其时便把三清之谊抛到三十六重天阙外去了,隐在暗中并不露面,只待卫林二人与那一干比丘鹬蚌相争,斗得两败俱伤了,好坐收渔人之利。 只是彼时林婉怡与那老僧僵持不下,卫凌羽以三阴戮妖刀重创那老僧臂膀,林婉怡趁机带了他脱困。二人见了又是失落,又是惊喜;失落的自然是坐收渔利的计划落空;惊喜的是卫凌羽当时脏腑受创,所发玄刀依旧犀利无匹。 二人久闻玄门三大剑术之威名,那日见他所发玄刀迅疾如雷、快似闪电,感慨百闻不如一见,三阴戮妖刀之威势,盖过传闻许多。当下藏踪蹑迹,暗中踅在卫林二人后方。 初到剑阁境内的那天夜里,是他们施法,驱策一只道行微薄的异类,引着林婉怡往一道行匪浅的蛇妖那里去了。又把三尸粉烧成烟雾,顺着门隙吹进了卫凌羽房中。 三尸粉是太乙宫秘药,本是观中弟子修为到了一定层次,用以壮大三尸,脱身显形,再以秘法斩绝。 三尸毕竟是人身三团邪气,有形无质,单凭武功绝不能消灭。王赵二人本想借三尸扰乱卫凌羽,好教他疲于应对,等他累得筋疲力竭,再拿了他去逼问上清绝学。 玄阴观以太阴炼形术和三阴戮妖刀闻名于世,但法术平平无奇,二人断定卫凌羽定要受制于三尸,不想三阴戮妖刀竟能斩除三尸,这可教他们大大的意外了。于是趁着卫凌羽惊魂未定,破窗而入,打晕了他,给他喂了化功剧毒散气散。 擒了卫凌羽后,担心林婉怡去而复返,看出蛛丝马迹追来,立时马不停蹄地往西方走,一直到了打箭炉。现下的山洞,正在打箭炉贡嘎山脚下。 卫凌羽知道了前因后果,业已明白王灵铭适才说林婉怡遇害的话恐怕不实。二人毕竟做贼心虚,可顾不得去确认林婉怡是否真的死了,一旦暴露了行迹,给林婉怡逃出生天,东窗事发,光戕害同门这一条,依玉清教规就得伏诛。 他寻思林婉怡巧捷万端,于江湖之事颇为老练,纵遇着险境,也不见得会束手无措。但她目下杳如黄鹤、生死未卜,顿时愁肠百结,又惴惴不安起来,只盼着她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赵灵妃见他泪打衣襟,道:“师哥,这小子动不动哭哭啼啼,全无男子汉气概!要不是亲眼目睹他施展三阴戮妖刀,我还真不信他是胡升泰的弟子。” 王灵铭笑道:“你懂什么?这小子是为玉真子伤神呢!” 赵灵妃柳眉微蹙,冷冷地道:“有什么好伤神的?他一个畜生得了丁点微末道行,修成人形,已经是福泽深厚了,难道还想跟玉真子结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说我们玉清宗不许,就是扁毛畜生成群的上清宗,也没人妖结合的规矩。” 卫凌羽听她言语刻薄,无端地把自己当成了异类畜生,心下又不解、又不忿,只是揪心着林婉怡,无暇与她争口舌之快。 王灵铭道:“照啊!畜生化人,已是天大的福分,要是敢乱我人类纲常伦理,就是上清宗都容不下他。”话到这里,打量了一眼卫凌羽,问道:“小畜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化人,长得挺俊。也真是怪了,玉真子向来对上清妖人没什么好感,怎么会与这孽畜为伍?”说罢,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支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凌羽听他辱及上清宗,收了哭腔,怒道:“不许你侮辱上清宗!” 王灵铭冷笑道:“不许?你怎么个不许法儿啊?一群僭礼服妖、沐猴而冠的妖人,有什么骂不得的么?” 赵灵妃道:“识相的说出太阴炼形术跟三阴戮妖刀的心法要诀,胆敢道半个‘不’字,姑奶奶教你有吃不尽的苦头!” 卫凌羽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下山前恩师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不能堕了上清宗的名头,就算受些折磨,也不能违背恩师教诲。 赵灵妃扬起手,铆足了劲给他一个耳光,他左颊登时红肿起来。 赵灵妃甩了甩发麻的手掌:“别给脸不要脸!” 卫凌羽啐了一口混着血迹的吐沫,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上清宗都是妖人,但教我看,较你这般的心如蛇蝎,我上清教众倒是相去甚远了。” 想起日前遇到的候氏兄弟,行径虽有颇多不检,总归是不真的为非作恶。当时还耻于与侯氏兄弟为伍,但现在看来,当初之见地流于表象,于善恶之别认识过于肤浅。 赵灵妃素来心眼窄,容不下他人,闻言老大懊恼,还要再打。 王灵铭拦住她,道:“师妹,留他这张嘴,一会儿还要说话呢!”赵灵妃冷哼了一声,却没再抽他耳光,扣着五指在他肋下一刮。 她这一手有个名堂,叫作“弹琵琶”,五指运上内家真气,给卫凌羽刮得钻心的疼,直如骨肉分离,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直上百会,浑身汗毛炸立,说不出的难受。 听王赵二人言语间虽对自己的恩师有所不恭,但似乎对恩师的气节不加否认;二人透露得不多,他也能想到恩师年轻时必是独步武林的风云人物,便不肯堕了恩师的威名,咬着牙不让自己大喊大叫,却又不争气地闷哼出声。 赵灵妃见他刚才还在潸然泪下,这当儿吃了苦头却能忍着痛楚,讶然道:“师哥,我适才小看这小畜生了!” 王灵铭森然道:“非也!师妹,你这好些日子不用功,这弹琵琶的功夫生疏了。看我给你演示一遍。”说着,也使出了一记“弹琵琶”。 他有意让卫凌羽捱不住痛苦,开口讨饶,好问出玄阴观绝学的心法,下手便没赵灵妃那般利索,五指在卫凌羽肋下缓缓碾过,真气吐出之间,卫凌羽肋条间发出轻微的脆响,已给他肋骨震裂。 卫凌羽疼得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苦不堪言,额头上滚落下豆黄大般的汗珠。好在他总是忍住了没叫疼,只是闷哼了几声,但这也教王赵二人刮目相看了。 王灵铭道:“是块硬骨头,倒没给胡升泰丢脸。” 卫凌羽暗想:“总算没辱没了恩师的威名。”又觉得王赵二人又对自己的恩师话语间似乎有些忌惮,兴许能借师父之名恐吓二人,忍痛道:“倘若教我师父知道了你们的行径,不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的!” 赵灵妃道:“啊呦!你别吓唬我,胡升泰如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恐怕能把我们太乙宫给荡平咯!”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王灵铭道:“玄阴观历代单传,鸣鸿剑为观主信物,历任观主临终之际,才会托付给下一任观主。胡升泰那老狐狸既授你鸣鸿剑,又岂能存活于人世?你这小伎俩瞒不过我。只可惜了那一把旷古绝今的鸣鸿剑,带在身上准让人给认出来。” 卫凌羽闻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这才明白王赵二人并没有把鸣鸿剑带来的缘由,原来是怕宝剑招摇,泄露了今日之事。 下山前就听恩师说过,修炼太阴炼形术第六层“成道生死关”是死中求活,却没想到鸣鸿剑是历代观主临终前才肯传授给下一任观主的,心头恍然:“师父既然将鸣鸿剑传给我,必是知道难以修成第六层的功夫了!”登时如坠冰窟,心底透着一股凛然寒意。 他神情恍惚,满脑子都是恩师的影子,恨不得立刻回到太华绝顶,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一想到恩师恐怕已经魂归阴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赵灵妃皱眉道:“刚夸你有骨气,怎么又哭鼻子?胡升泰有你这样熊包的弟子,也是晚节不保。” 卫凌羽倒不怕被人瞧不起,但不愿别人辱及恩师,经她这么一说,立马收住了泪水,厉声大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灵铭心思活泛,见卫凌羽分明不缺骨气,掉眼泪自然不是因为害怕,虽猜不出缘由,但也看出他不谙世故。 心想即便是对他来硬的,也不见得能逼他就范,倒不如来个先礼后兵,便道:“小兄弟言重了。我们既不杀你,也不剐你,只要你能说出太阴炼形术和三阴戮妖刀的心法,我们自然以礼相待,奉你为上宾。”说着抽出佩剑,挑断了捆缚着卫凌羽的绳索。 他之前在暗中见卫凌羽出手,情知卫凌羽功夫在他二人之上,之所以敢挑断了绳索,是因为卫凌羽身中散气散之毒,提不起真气,捆与不捆实无太大分别。 手足得了自由,卫凌羽对他投去感激的眼神,转念一想,自己沦落至此,皆是拜此二人所赐,心下顿时生厌。 王灵铭终究是老江湖了,见卫凌羽眼神松动,寻思:“这小子吃软不吃硬,是个初出茅庐的脚色,只需要温言相待,总能套出他话来。”他老练江湖,再结合卫凌羽的性情考量,心头业已转了个九曲十八弯,有了计较,便道:“小兄弟,实不相瞒,适才对你也是情非得已,毕竟玉真子好杀,你与她为伍,我二人难辨善恶,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王灵铭前后态度变化不可谓不大,教卫凌羽狐疑不决。 只听王灵铭续道:“令师胡升泰是当世豪杰,小兄弟自非奸诈狡黠之徒,只是古人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玉真子多行滥杀无辜之举,目中无人惯了,你跟她亲密无间,我们也当你与她是一丘之貉,免不得多加小心。得罪之处,还望小兄弟多多包涵。” 卫凌羽深以为然,他平日里也总觉得林婉怡好杀,王灵铭这番话口吐珠玑,听来倒颇有些道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王灵铭看他神情变化,心里暗道一声:“有戏!”续道:“总算善恶到头终有报,玉真子作恶多端,终究难逃一死。” 卫凌羽闻言心神一荡,自己落得此等境地皆是拜王赵二人所赐,林婉怡纵有千般不是,对他终归照拂有加。 一想到这里,不免又挂怀她的安危,牵动了两肋碎骨,登时疼入骨髓,冷笑着往王灵铭脸上啐了一口:“你休要花言巧语欺我。” 王灵铭万万没料到卫凌羽会啐他,没能躲开。铁青着脸,擦了脸上唾沫。 赵灵妃勃然大怒,抡起老大耳光,直抽得卫凌羽嘴角溢血,喝道:“小畜生竟敢辱我师哥!”一语未毕,掌势下沉,直奔他气海。 王灵铭反应甚快,右手似不经意地自她背上一抚,拿住了她大椎穴,随后悄无声息地撤了掌。 那大椎穴是人手三阳脉络与督脉之会,赵灵妃被他拿住大椎穴的瞬间,真气不续,一掌落在卫凌羽气海上,软绵绵的,无甚力道。 赵灵妃不解其意,她知师哥城府极深,此举必然另有深意,只是当着卫凌羽的面儿,也不好往下追问。 王灵铭的确另有算计,适才赵灵妃那一掌铆足了劲,是奔着废了卫凌羽修为去的。于玄门弟子而言,修为被废倒不如一刀杀了来得干净,他担心卫凌羽沦为废人后反而会万念俱灰,更不易套问出玄阴观绝学了。 卫凌羽冷笑道:“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叫疼的不算好汉。”心中愤慨,两肋伤势发作起来,疼得鼻翼直抖。 赵灵妃咬着一口银牙:“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配称好汉?”卫凌羽冷哼不言。 王灵铭道:“也罢。你既然不肯说,说不得只好请你在此多盘桓几日了。”冲赵灵妃使个眼色,两人肩并着肩往一间石室中去了。 卫凌羽手脚虽得了自由,但真气未复,就算不受监视,只要稍有异动,便会被他二人察觉,也是脱不得身。 二人对玄阴观绝学是志在必得,不说与他们知道,毕竟不肯善罢甘休;可就算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去,也要被灭口。 他从未落得如此进退两难之地,而今陷于狼巢,一时间百感交集,愁肠百结。 忍着肋疼,卧在墙角小憩,捱到傍晚时分,隐约听到旁边石室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初时二人声若蚊蝇,听不大真切,到后来声音之大,可谓金鼓喧阗,粗哼娇喘,尽是淫声浪语。当下满脸通红。 他虽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天性使然,也知王赵二人是有私的。暗自感慨王赵二人敦伦竟不避人,又想起“非礼勿闻”的古训,抬手捂住了双耳。又牵动肋下伤势,作起疼来,不由得缩回了手,任他两个胡天胡帝的声音丝丝入耳。 卫凌羽害臊不已,只好咬牙忍着肋下伤痛,捂住了耳朵,偏生那声音无孔不入,纵然紧捂双耳也无济于事。 过不多时,只听赵灵妃哀声道:“师哥,饶了我罢,饶了我罢……”王灵铭紧接着道:“饶你这嫁汉不得!看老子不好好炮制你!”二人嗯嗯啊啊,呼吸渐沉,少顷没了动静。 卫凌羽正疑惑赵灵妃为何讨饶,又听他二人说起话来,赵灵妃道:“师哥,咱们怎么处置那小畜生?” 王灵铭道:“不急。先饿他两天再说。” 次日,王灵铭外出采买了肥鸡美酒回来,二人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他腹中饥饿,也不愿向王赵二人乞食,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教他着恼的是那肉香酒香丝丝如蜜,顺着两个鼻窍钻了进来,教人无法抗拒。二人更是故意在旁作出声来,直夸鸡肥酒醇。可怜卫凌羽喉头滚动,只能干咽几口唾沫。 王灵铭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若是饿了,只管说出来。” 卫凌羽焉能不知对方是故意为之,便道:“我不饿。”一出口就觉得有些自欺欺人,寻思总是不能堕了师父的威名,又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你休想教我求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王灵铭正好啃完一条鸡腿,吸吮着油腻腻的大拇指,冷笑道:“好汉子!且看你能硬到几时!”一言甫毕,转进了另一间石室。赵灵妃也跟着进去了。 8 媛兮相扶脱魔爪 凌羽省事窥天真 卫凌羽提不起真气疗伤,肋下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恶化起来,十分的痛苦难当。接连数日未进谷米,身乏体虚,捱到第三日夜里,终于发起烧来,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冷,最终沉沉昏了过去。 次晨,王赵二人盥洗过,正准备换个法儿给他些苦头尝尝,才发现他早已面无人色,不省人事了。 赵灵妃不知真假,正待给他一耳光探探底细,王灵铭挡下她,道:“这小子不似作假。”伸手在卫凌羽额头上一摸,只觉得他额头烫得紧,皱眉道:“烫得厉害。” 赵灵妃道:“只是饿他两天,怎么会发烧?” 王灵铭道:“他肋伤未愈,这几日肚里空虚,发热也不奇怪。你看着他,我去抓些药来,可不能教他就这么死了!”赵灵妃应了一声,王灵铭径出洞去。 晌午的时候,王灵铭拎着草药回来。赵灵妃煮了点稀粥,喂他吃了;王灵铭烧水煎药,待药煎好后给他服下。 二人生怕他伤病逾恒,万一病死,玄阴观绝学没了着落,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恐因此多耽搁时日,回去晚了不好向师门交差。 到了晚间,卫凌羽高烧稍退,悠悠醒转。王灵铭一直注意着他的情状,见他醒来,端了一碗粥过来,道:“来,把这碗粥吃了。” 卫凌羽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道:“饿杀我好了。” 王灵铭冷笑道:“你想死却不容易。快把这碗粥吃了。”见他闭目不应,索性封点了他的穴道,强行将粥饭喂了他。少顷,又端药来喂。 卫凌羽动弹不得,只能由得他摆布。他生性仁善,从未怨恨过一人,此刻直如提线木偶受王灵铭摆弄,肋下痛楚不绝,亦是拜他二人所赐,思之不甘,念之不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瞪起两眼怒视着王灵铭,恨不能一掌击碎对方天灵盖。 王灵铭道:“你何必这么看我?老老实实地说出玄阴观绝学,我放你离去,也省得遭这些罪了。”卫凌羽只是怒视,并不接话。 王灵铭收拾了碗筷,顺手解开他穴道,盘算着到底如何才能撬开他的嘴。卫凌羽强打精神,坐直身子,真气运行不得,但神识无碍,可存想白虎星君法相。 三阴戮妖刀为玄门剑术三绝之一,杀机最重,但行气路径实无太多奥秘,根本还在于存想白虎星君,以西方庚辛金气凝练刀罡,故能无坚不摧、无往不利,此为道家存神思外景之应用。 此术修得大成,身剑合一,合所奉尊神之念,即为变神,亦即民间常说的请神上身。 二人起初见他盘膝打坐,浑不在意,但过了小半个时辰,察觉到他呼吸绵长,显是已入人牛两忘之境,顿生疑心,以为他有法解了散气散之毒。 赵灵妃惊疑不定:“师哥,如何是好?”三阴戮妖刀的威力她是见识过的,且卫凌羽修为高出他们一大截,当日若非用计,断不能将其擒获。担心卫凌羽修为尽复,届时再也制他不住。 王灵铭毕竟老道,道:“不要惊慌。散气散不似其他毒药,虽不伤人性命,但若无解药,药效不会随肝脏运化排解。待我试他一试。”走上前来,趁着卫凌羽不察外物,一把攥住了他手腕。 赵灵妃紧张地道:“师哥,如何?” 王灵铭一探卫凌羽寸关尺,察觉不到丝毫真气,戒心消解大半:“这小子只是入定了,真气未复。” 赵灵妃有些不放心,道:“师哥,要不再喂他些散气散?” 王灵铭摆手否决:“不妥,不妥。散气散之中掺有安神药物,用过量了只怕他沉沉睡去,又要耽搁时日了。”心中盘算,短时内想逼问出玄阴观绝学怕是不能,少不得要多费周折,回去晚了不好向业师复命,总得想个由头出来。 深知花言巧语已对卫凌羽无用,索性放开了他的手脚,待卫凌羽伤势稍有好转,再施以辣手逼得他就范。 他不再伤卫凌羽筋骨,只是整日以皮鞭抽打,数日下来,卫凌羽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道袍褴褛不能蔽体,处处渗着泛黑的血迹。 皮肉之苦总是难熬,卫凌羽也不知道自己晕厥过多少次,总是被王灵铭用凉水浇醒。 眼见鞭笞酷刑也不能逼他就范,王灵铭终于有些犯难了,卫凌羽年纪虽轻,骨头却硬得出奇,即便是扛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叫疼,也不肯泄露出一个字来。 又过了两日,当晚王灵铭又打了卫凌羽一顿,等他昏迷后与赵灵妃胡天胡帝。云雨毕了,将一盘麻绳浸进了水桶。 翌日绝早,二人带了卫凌羽,离开贡嘎山数十里地,到一片林中,将卫凌羽按在树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初时,卫凌羽不明其故,到了日上三竿时方才醒悟。麻绳夜里吃饱了水,这当儿被阳光一照,绳中水分渐脱,绳子开始收紧。 王灵铭道:“快快说了罢,省得受这许多苦楚!”见绳子收紧后,勒得卫凌羽伤口渗血,又想趁机套话。 卫凌羽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声若蚊蝇:“你们……杀了我便是了。”王灵铭阴着脸没有接话。 赵灵妃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叫道:“师哥,这小子总是不肯说,不如一刀杀了,省得麻烦。” 午后阳光更辣,麻绳彻底收紧,卫凌羽被勒得皮肉肿胀发紫,嘴唇无比干裂。想让对方给自己个痛快,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王灵铭又掏了些盐巴,撒在他伤口上。卫凌羽伤口又痒又痛,却无力作声,又晕了过去。 王灵铭见此计不成,又恐真给他勒死,无奈挑断了麻绳。卫凌羽软绵绵地跌了一跤,又醒了过来,入眼的是王灵铭那一双沾满泥土的十方布鞋。再勉力扭头,却不见了赵灵妃的踪影。 王灵铭心中烦闷,也不在意赵灵妃的去向,蹲在树下喝水。 午未交替之时,赵灵妃拎着一个陶罐回来了。 王灵铭用尽方法,总是撬不开卫凌羽的嘴,早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撒,看到赵灵妃额头挂汗,詈道:“嫁汉,你弄啥去了?” 赵灵妃晃了晃陶罐,道:“买了一罐蜜。” 王灵铭斥道:“吃蜜吃蜜,吃你妈个批的蜜!” 赵灵妃道:“这可不是拿来吃的!”用树枝把一罐蜜涂在卫凌羽伤口上,少顷,林中虫蚁闻着蜜香而来,黑压压地爬满了卫凌羽全身,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王灵铭看着许多虫蚁从他鼻窍、耳窍钻进钻出,也不由得打个寒颤,对卫凌羽道:“法术武学毕竟是身外之物,你还是说了罢,别教这些虫蚁啃剩一堆白骨。”卫凌羽闭目不答,嘴角挂笑。 王灵铭见他面带笑意,知道便是教他受万蚁噬心之苦也是无济于事,无奈地摇了摇头,提起他,同赵灵妃回了贡嘎山的山洞。 途中卫凌羽又晕了过去,回去后王灵铭又给他浇了一桶凉水,冲掉他身上的虫蚁。王灵铭苦思半晌,终是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入夜,迷迷糊糊之中,卫凌羽听见旁边石室内传来王赵二人的对话。 只听赵灵妃道:“师哥,那小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肯说出玄阴观绝学了。咱们在这儿也耽搁了不少时日,回去了恐怕免不了受师父责罚。” 王灵铭道:“师父那里我已经想好了说辞。这小子既然不吐口,那留着他也没用了。明早一刀杀了,取了内丹,咱们正好带了丹鼎在身上,明早给他一刀杀了,取了内丹,把妖气炼干净了,提升修为,也不枉费这些时日的苦功。” 卫凌羽初时浑不在意,听到这里心里一紧,顿时清醒了许多。王赵二人也不知道因何缘由,误以为他是异类化人。 大凡成精异类,体内必有内丹,道人可用异类内丹配以灵药,均衡五行,烧制成补气丹药提升修为。王赵二人此刻就生出了这等念头。 他被王赵二人酷刑折磨时苦不堪言,只盼着能痛痛快快的死了。但所受毕竟只是皮肉之苦,未成残废,此刻偷听二人说话,骇然不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想到明日就要被他们开膛破肚,顿生求生之念。此念一生,便不能停,如洪流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约摸三更天的时候,寻思:“他两个想必已经睡得实了,我不如趁机逃出洞去,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此念一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多日来进食不多,加上浑身伤痛,身乏体虚,但想到留下难逃一死,便生出了许多力气,双臂撑着身子站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出山洞。 此去洞口不到五十步,但他步履维艰,更怕造出响动惊醒了王赵二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仿佛有五千步、五万步要走。有惊无险地出了洞口,抑制着内心的惶恐,长出了一口气。 是夜月明星稀,月光皎洁无已。离洞口远了,发足狂奔。只是身体乏力,散气散毒性未除,行不得真气,师传轻功也不能施展,也不知打了多少个趔趄。 奔将出五六里,再也耐受不住,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大口喘了一会儿粗气,挣扎着起身,刚要迈步,却见月下不远处立着两道人影。 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见到二人竟然先他一步拦住了去路,霎时间丧魂失魄,委顿倒地。他万料不到自己穷尽力气,终是没能逃离王赵二人的魔爪,万念俱灰之下,只好闭目等死。 半晌,听不到二人上前,心头犯疑,再去看他二人,见他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人,原来是两截光秃秃的树桩。 卫凌羽整顿精神,起身再奔。这一场杯弓蛇影,给他惊出一身冷汗,褴褛的道袍被汗水打透。这一脱水脱力,行动就更加邅迍了,双腿发软打颤,胡乱捡了两根树杈当做拐杖。 天将明时,又逃出十几里地,离开了贡嘎山。经此大变,惊喜交加,涕泗滂沱,不能自胜,竟晕了过去。 话分两头,且说王灵铭睡到破晓时分,被一股尿意憋醒,睡眼惺忪地出洞解完手,提着裤子进洞时才发现不见了卫凌羽,登时打了个激灵,叫道:“师妹,师妹!快别睡了,小畜生逃了!” 赵灵妃当即从睡梦中惊醒,匆忙穿戴,道:“师哥你别着急,他身上有伤,逃不了多远!” 王灵铭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带上丹鼎,赶紧离开。” 赵灵妃愕然道:“干么不住这里了?咱们取了小畜生内丹,在这里炼丹不好么?” 王灵铭赫然震怒:“炼你妈的丹!小畜生路上如遇到了外人,把事儿泄露出去,还有你我的活路吗?” 赵灵妃恍然大悟,自己二人为图谋玄阴观绝学,不惜戕害玉清同门,对三清同道施以辣手,如若传扬了出去,祖庭必然震怒,上清宗也会兴师问罪。 玉清宗向来教规森严,昆仑山祖庭要是知道本宗出了这等卑劣宵小,定要抓回去绳之以法,魂贬九幽,以振教纲,也给上清宗一个交代。 一想到这里,顿时如芒刺背,顾不得整理衣冠,包了丹鼎同王灵铭奔出洞去。两人一路急行出五六里,在一处草甸中看到有一处杂草凌乱,其中有丝丝血迹。 王灵铭道:“小畜生在这里歇过脚,他走不远的,快追!”赵灵妃点了点头。 二人轻功不凡,发足奔将起来,可谓是雷厉风行。奔出十几里地,看见道路旁倒伏着一人,正是卫凌羽。 王灵铭大喜过望,道:“宰了他,取了内丹就走!” 赵灵妃答应一声,快步上前,弓起足背,脚尖在卫凌羽腰间一挑,将他翻了过来。 卫凌羽正梦见自己被王赵二人追上,六神无主,受她这一挑,立时醒转,只见赵灵妃面目狰狞,右手五指弯曲呈爪,直奔他丹田抓来。 常言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赵灵妃虽是女流,发起狠来,却较男子更为残暴,这一抓竟是要直接剖开他小腹,取出内丹。 卫凌羽无力反抗,暗道一声:“我命休矣!”闭目受死。 突然听赵灵妃凄厉惨叫,睁眼去看,只见赵灵妃右手鲜血淋漓,掌心不知被何物洞穿,留下一个拇指粗细的窟窿。 王灵铭如临大敌,左右观望,叫道:“何人多管闲事?是好汉子的别藏头露尾,敢请出来相见!”这一声蕴含上了真气,惊得路边林中群鸟扑棱棱地成片飞起,却不见一个人影。 王灵铭惊疑不定,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露面,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足下何必装神弄鬼?敢请足下现身!”声音传出老远。 见依旧无人,又向四周仔细打量了片刻,没有任何异常。 赵灵妃兀自哀嚎,王灵铭看她伤势严重,掌心掌背血流如注,透过伤口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与日前那老僧被卫凌羽用刀罡击出的伤口类似,皆是被洞穿,心想:“此间更无他人,难道是小畜生解了散气散的毒,恢复了真气?不对,我和师妹这次出来,身上没带解药,他上哪里偷解药去?”疑心不去,小心翼翼地朝卫凌羽靠了上去。 情知三阴戮妖刀行的是手三阴脉络,由拇指少商、中指中冲、小指少冲三穴发出,因此特别注意卫凌羽双手,只要他手指稍有异动,就可以及时避开。 往前走出五六步,卫凌羽手上并无变化,王灵铭却不敢大意。忽然,听得右耳边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破风声,右侧太阳穴脆响,一物贯穿左侧太阳穴,鲜血迸溅。 王灵铭一口气未出完,身子业已直挺挺栽倒,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 赵灵妃骇然大惊,叫道:“师哥!”却是没理会王灵铭的尸首,没命价狂奔出去。正是: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 奔不出五十步,脑后也被一物击中,穿透前额,一簇血浆自额前喷出,径直倒地身亡。 卫凌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二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前一刻还要取他性命,此刻却先他一步共赴黄泉。正是: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定住心神,道:“多承足下相救,小可感激不尽。请教足下高姓大名,小可日后必当报偿大恩。”王赵二人惨死在他眼前,但他此刻再也不像当初与林婉怡同行时那般,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了,对那暗中出手相救之人甚为感激。 声音虽小,那人却听到了他说话,在他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凭空现身。来人身着白衣,身姿婀娜,冰肌玉骨,竟是一个女子。 此女容貌秀美,罕有出其右者,直如出水之芙蓉、星拱之弯月。但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态,若非亲眼所见,卫凌羽万难相信她便是顷刻间连毙王赵二人性命之人。 乍见此女之惊艳,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卫凌羽神魂不定,浑然忘却目下处境,适才遭遇全然抛却脑后。 那女子似是对异性这种魂不守舍的神情司空见惯了,也不着恼,道:“你还好么?” 卫凌羽闻声回神,醒悟自己失礼,忙垂眉闭目,答道:“小可中了毒,行不得真气,加之连日来所得食水不多,身乏体虚……”一语未毕,那女子已解下随身包袱,取出干粮与他。 卫凌羽勉力坐起,道谢接过,也顾不得吃相难看与否,抱着干粮狼吞虎咽。那女子见他噎得直翻白眼,又将水囊递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王赵尸身左近各有一粒指尖大的带血的弹子,原来适才这女子便是用此物毙了王赵二人。 此女先取王灵铭太阳穴,后袭赵灵妃脑后天枕穴,认穴极准不差分毫,暗器功夫高绝自不必说,单是以这弹子毙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内功之精深教人叹服。卫凌羽自忖真气未丧之时,也要逊色这女子许多。 腹中有了食水,精神稍振,道:“小可是上清信士,姓卫,贱字凌羽。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道:“白媛兮。” 卫凌羽幼好诗书,“媛兮”取自《诗经·君子偕老》篇中的“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是形容女子美艳动人的词。该篇虽然章句华美,尽是褒扬赞美之辞,实际上却是暗讽古时候的一位王妃。她既以“媛兮”为名,可见不甚明了诗歌大意。 白媛兮又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卫凌羽心中一凛,道:“姑娘相问,小可不敢有所欺瞒。小可本是奉师命下山,要去东海碧游宫受箓的,途中遇到了他二人。也不知怎的,他二人误以为我是异类化人,想取了内丹,炼成补气丹药,好精进自身修为。他们敌我不过,便暗中下毒,教我提不起一点真气,捉了我去好生折磨。我趁他们睡熟了,偷跑出来,他们又追了来,幸得姑娘仗义援手,否则性命休矣。”江湖中人人觊觎玄阴观绝学,白媛兮虽然救他一命,毕竟不知她底细如何,因此他这番话真假各参其半,隐去了王赵二人是为玄阴观绝学,才设计捉拿他一节。 白媛兮捏住他手腕寸关尺,柳眉微蹙,道:“你中的这毒有些古怪,不伤人性命,却教你一身修为尽丧。”放开卫凌羽,搜过王赵二人尸身,连赵灵妃肩上裹着丹鼎的包袱一并取下看过,没有找到解药,道:“他们身上没有解药。” 卫凌羽心下犯难,既无解药,那散气散的毒性自然不能解,这可如何是好? 白媛兮道:“我还有事在身,这便走了,你多保重。”提起了包着丹鼎的包袱。 卫凌羽又向她道谢,白媛兮解下随身携带的包袱与他,道:“这包干粮赠与你了。”又解下随身佩剑,续道:“这剑留与你防身。” 卫凌羽赶忙道:“姑娘大恩,小可铭感肺腑,日后如有差遣,小可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白媛兮冲他嫣然一笑,再不答话,拎起丹鼎走出几步,施法隐去了身形,就此鸿飞冥冥,不知去向。 她这一笑,教卫凌羽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欢喜,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仿佛什么近在咫尺的重要物事丢了一般,怅然若失,久久不能回神。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白媛兮所赠包袱里不仅有干粮,还有些银两。卫凌羽又吃了些干粮,躺在路旁休憩一阵。人死万事休,王赵二人的尸首倒伏在路旁,他不忍二人曝尸荒野,想掘土掩埋了二人尸首,奈何身上无力撅不动土。 卫凌羽盯着两具尸体看了一阵,心想:“《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既撅不得土,是拜他二人所赐,他二人不得善终,曝尸荒野,也是咎由自取,可见天道如是,倒怨不得旁人了。” 他悟性极高,竟在不知不觉间想通了道家承负之理,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当下也不觉得王赵二人有多凄惨,再不迟疑,提剑离开这里。 9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不知林婉怡安危如何,有心去寻她,但林婉怡是玉清掌教赤诚子的弟子,必有惊人艺业,说不定早已脱险,现在可能已经在前往荆州的路上了,而他身在打箭炉,再去剑阁,说不准白白绕路。 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往荆州为妙。他蓬头垢面的,拖着疲惫的身子迤逦而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一处镇子上寻客栈住下,要了热水沐浴净身。这镇上并无成衣店,只好买了布匹,请裁缝量身制作。 两日后,养足了精神,浑身伤口业已结痂,到裁缝铺拿了衣服,换下血迹斑驳的破衣烂衫,问明了道路,南下荆州。 他初中散气散时,浑身酸麻无力,过了这许多时日,不再有此影响,只是真气受限,运不起一丝一毫来。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被王赵二人擒拿去的前车之鉴,再没敢走人多的官道,而是抄小径南行。 小径上多有强人出没,他虽然运行不了真气,但还有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和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可倚,要打发一些毛贼当不是问题,也就不虞山贼劫道了。 蜀地山势险峻,小径崎岖难行,越走越是偏远,入更时分,已经走出百十里路。 打箭炉一带多有逐水草而居的羌民,但那是在水草鲜美的草原上,此处地险人疏,群山连绵,杳无人烟,更无借宿之处。 走得累了,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取出干粮吃了,想着今晚是找不到落脚歇息的地方了,只好在这荒郊野外度过一宿。靠着树干假寐,不多时沉沉睡去。 到了半夜,突感一只手掌搭在了自己肩后,登时惊醒。如换做以往,百步之外稍有异动,立即察觉,目下真气尽失,耳力便不甚灵敏。 便即就要回头,突然想起林婉怡曾对他说过,人在夜间独处荒郊野外,如感觉有人自后搭肩,八成是饿狼。饿狼此举旨在路人回头,届时一口咬开人的喉管。 他从未遇到饿狼,立时紧张起来,脊后直冒冷汗,缩头回身,一掌直挺挺地拍出。 但觉手掌触之有物,一道黑影跟着滚出五六尺,借着月光一看,那东西形似犬类,龇牙咧嘴,垂涎欲滴,果是一只饿狼。 狼这畜生铜头铁骨豆腐腰,那一掌击中它额头,但因为是坐着出掌,发力有限,并未将那饿狼击伤。饿狼什为敏捷,翻身一纵,朝他扑来。 他以“铁板桥”之势避开,那饿狼落到了他身后。他旋即“大蟒翻身”回身站定。那饿狼还要再扑,他脚尖挑起长剑,斜身探手,抓住了剑柄。与此同时,那饿狼飞身扑来。 他这些时日受了许多苦楚,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叫道:“该死的畜生,连你……”一语未毕,长剑业已出鞘,寒光乍现,从那饿狼腹下而入,于脊背带出。狼身落地分成两截,肠肚鲜血流了一地,才说出后半句:“也来欺辱我!” 卫凌羽斩那饿狼未觉丝毫阻力,剑不染血,原来白媛兮所赠长剑也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虽不知比之鸣鸿剑如何,但也是千金难求之物。 白媛兮与他不过初识,救他性命在前,又赠这等锋锐神兵,教他更是感激,不知怎样报答。 经过饿狼扰袭,倦意全无,披星戴月连夜赶路。待到玉兔西倾、金乌东升,又赶出数十里路,出了连绵群山,云蓝天苍,入眼的是成片的草原,绿草如茵,生机盎然。 远处牛羊成群,有个放牧的羌民放声高歌,歌声嘹亮,悠扬传出,只是歌词全是羌人土语,也就无从明了其意了。 乍到此等境界,空气清新,心情大好,连日来积压在胸中的苦闷一扫而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那远处高歌的羌民看到他,收声朝他招手。卫凌羽走近了,那羌人道:“买羊么?” 卫凌羽听他会说汉话,吐字清晰,有些诧异:“我是途经贵宝地,不买羊。你怎么会说汉话?” 那羌民道:“我经常跟你们汉人交易,会说几句。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卫凌羽道:“我从关中来,要去荆州。” 那羌民道:“那你怎么到打箭炉来了?这不是绕了远路了么?” 卫凌羽自然不能如实奉告,只说自己未出过远门,不明路径,白走了些冤枉路,来错了地方。 那羌民放牧半生,也未去过太远的地方,只大致知晓荆州的方位,也不能给他指明路径。 羌人民风淳朴,习俗与汉人大相径庭,卫凌羽大感有趣,忍不住跟他多说了一阵。 那羌民久居草原,这里鲜有外人到访,与他相谈甚欢,觉得十分投机,诚邀他到家中做客。 卫凌羽正要答允,却听得东边传来一阵吵闹声,扭头望去,远远地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嘴里骂骂咧咧。那两人发足疾行,右手扶着肩头,好像挑着什么东西。 隐约觉得那二人身形有些眼熟,待那二人走得近了才认出来,原来是侯不明和侯不白两兄弟。 侯氏昆仲此刻所着不是之前的黄色法衣,也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偷来的青衣短打,头戴软踏踏的青罗帽,俨然一副小厮打扮。 它两个肩上挑着的是一只黄毛狐狸,那狐狸被绑缚了四足,挂在长棍上,双目紧闭,脑袋歪斜,吐着半拉舌头,也不知是死是活。 侯氏兄弟也瞧见了他,奔到近前,侯不明撂下挑子,道:“你小子在这儿搞什么幺蛾子?” 卫凌羽还没来得及答话,侯不白已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老大,你干么撂挑子,也不怕给母狐狸的骚胯儿摔折了!” 侯不明怒道:“摔它不死就成。你别打岔,我好问这小子话!” 侯不白道:“我来问!”扭头对卫凌羽道:“小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卫凌羽情知候氏兄弟说话缠夹不清,素爱与人拌嘴,又怕它俩为此喋喋不休,想赶紧抢过话头,不要再教它们打岔。 欲待开口,一想候氏兄弟行事邪性,如给它们知道了自己身拥玄阴观绝学,难保它们不会效仿王赵二人,又给自己捉了去。虽说大家均属上清座下,但王赵二人谋害同门,殷鉴不远,还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得好。便即就要撒个谎。 岂料还没想好谎言,侯不明已经嚷嚷起来:“老二,你再抢我的话,信不信我回去告诉公狐狸,你把母狐狸肏了!” 侯不白道:“我只喜欢母猴儿,这骚侉子臭得闭人咽喉,我没这重口消受!” 卫凌羽愕然瞠目,日前它们说要去峨眉山捉母狐狸,敢情不是说笑的,这狐狸还真是它们从峨眉山捉来的。它两个吵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消停了下来。 侯不明道:“小子,上次走得匆忙,忘了问你叫啥名儿了。” 卫凌羽拱手道:“两位侯兄,小弟上清教下……”话道半途,被侯不白打断:“他妈的罗里巴嗦的!谁问你这个了?我们知道你是上清教下!” 卫凌羽被他这一顿抢白,讪笑道:“小弟卫凌羽。” 侯不白身不满五尺,蹦跳起来拍了下卫凌羽的肩头,冲侯不白道:“老大,这小子是个可塑之才,一点就透。” 侯氏兄弟总喜欢争个高下,侯不明见自家兄弟拍了卫凌羽肩头,也蹦跳着效仿,道:“小子,玉真子呢?” 侯不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卫凌羽想起林婉怡,不免悲上心头,说不出话来。 侯不白道:“老大,你别问啦!你瞧他这蔫了吧唧的德行,保不齐没看住那小娘儿们,跟人跑了!” 侯不明道:“他奶奶的!玉真子是咱兄弟给这小子钦定的婆姨,我倒要看看哪个瞎眼的王八蛋,敢给我上清弟子头上扣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卫凌羽见它们越说越离谱,忙道:“两位侯兄,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侯不白道:“此事说来的话,那可就长啦!” 侯不明道:“照啊!照啊!被公狐狸追了上千里,岂能不长?”扯着卫凌羽袖口,拽他到那黄狐跟前:“哎,对了,你看这是公狐狸还是母狐狸?”卫凌羽愕然无语。 侯不白笑道:“这小子分不清公母!来来来,侯二哥教你认认。”指着那狐狸胯下:“这个没卵蛋,是母的。” 卫凌羽悻悻笑道:“两位侯兄,你们既捉了母狐狸,公狐狸想必就要追来了!” 侯氏兄弟齐拍脑门,异口同声地道:“啊唷!坏了,坏了!光顾着跑了,忘了留尾巴,公狐狸得是追丢了!回去,快回去!”挑起狐狸,又往东跑了回去。 奔出十余丈,又似商量好了一般,掉头跑了回来。 侯不明喊道:“姓卫的小子,现在江湖上人人都在抓你,你要当心!” 卫凌羽心下一凛,明知故问道:“抓我干么?” 侯不白道:“还不是为了那什劳子的下阴戮妖刀跟太监炼形术?你自求多福,多多保重!”话毕,它两个复往东去,不多时,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 卫凌羽好生惭愧,他适才担心侯氏兄弟觊觎玄阴观绝学,未能如实奉告,不曾想这档子事它们早就知晓了,而且好心提醒他,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转念,觉得自己并未做错,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适才候氏兄弟叽叽喳喳个不停,羌民插不上口,这时才有机会跟卫凌羽说话,再度邀他往家中做客。 卫凌羽心想:“侯家二位已经说得明白,江湖上人人都在寻我,夜长梦多,还是早日赶到荆州得好。”婉言谢绝了羌民好意。 又在草原上行了一程,遇到两个牧民,向他们打听路径。这两个牧人倒是知道路径,只道卫凌羽走错了,往荆州该是向东而去的。 卫凌羽不敢多耽搁,向那两个牧民道了声谢,改道向东。 玄阴观绝学在他身上的消息不胫而走,打箭炉虽然偏远,但保不齐也有人听到了风声,还是及早离开为妙。 日间赶路,日落时也没走出草原,也无处歇脚。 正不知何去何从时,陡听得北方传来成片的狼啸之声,扭头北望,见月色下群狼奔腾,数目不下百只,顿时遍体生寒。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走。 他没想到草原上竟有狼群出没,心中叫苦不迭,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恢胎旷荡,无处藏身,回头见狼群追来,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 他轻功不差,只是行不得真气,耐力大不如前,奔出四五里地便已挥汗如雨,瞧见不远处有一棵枯死的老歪脖子树,咬紧牙关奔将了过去。 此刻步伐已经慢了下来,有几只冲得前的饿狼追了上来。他挥剑杀退左右饿狼,忽闻脑后破风有声,忙把身子一缩,偷袭的狼没能咬中他后颈,却一爪子豁开他左肩,剌出三道皮肉翻卷的伤口。 卫凌羽吃痛无已,又惊又恼,前扑翻滚,将那狼从肩头摔下,纵身跃起,一剑送那畜生归西。 身后又有几只狼来扑,他听声辨位,踏地扑出丈许,旋身将剑横扫,两只首当其冲的饿狼被斩成四截。紧接着,转身再奔。 奔到那老歪脖子树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纵身跃上光秃秃的树干,躺卧在树上大喘着粗气。群狼追至,把歪脖子树围了个水泄不通,上蹿下跳,试图抓挠他。 眼见四周上百双绿油油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狼吻间垂涎欲滴,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群狼不会爬树,无论它们怎样努力,总之够他不着。群狼围着歪脖子树打转,也不散去。 卫凌羽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在树上进了些许食水,恢复了力气,突然提剑跃下,挥剑胡乱杀了几只狼,又跃回了树上。 这一着出其不意,却教群狼戒心大增,再也找不到机会下去砍杀了。狼群等待多时,二更时分,拖着那些同类死尸走得远些,分而食之。 卫凌羽赶了一天的路,不知不觉间靠着树干睡熟了。次晨醒来,群狼早已散去,这才放心许多,吃了干粮,继续赶路。 往东行了数日,这一日午间,到了巴郡地界,在一处镇子上寻到客栈,要了饭菜来吃。 刚进客栈时,并未在意客栈内的食客,后来才发现其中不少食客佩有兵刃,显然是江湖中人。 唯恐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多了几分小心。酒菜上桌,胡乱吃了些,结了饭资就要离开。 将出门时,街上一人迎面直奔客栈而来。来人生得又矮又胖,头上无发,一张冬瓜脸上布满烂疮,腰间别着铁尺和判官笔,不是那蛤蟆精又是哪个?吃了一惊,便即转身直奔二楼。 那蛤蟆精没看清他面貌,单看他背影走姿什觉眼熟,心中起疑,飞也似的冲进客栈,一把揿住了卫凌羽左肩,叫道:“不忙走,转过身来让老夫瞧瞧!”这一揿运足了真气,却教卫凌羽脚下如生了根一般,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这蛤蟆精的修为只比他全盛时期高出少许,如换做以前,他要化开这一揿原也不是难事,但目下真气尽失,毫无反抗之力。当即猱身下伏,左腿后翘使“虎尾脚”向那蛤蟆精裆下蹬了过去。 那蛤蟆精拳脚功夫不差,当即提膝阻击。拳脚不离阴阳衰盛之变,它这一脚既出,手上的力道自然削减。卫凌羽这一招本是虚晃一枪,不等招式用老,业已将左腿回荡,腾身倒翻筋斗,跃上半空,一脚踢在了那蛤蟆精后心。 那蛤蟆精身法不济,被这一脚踢得脚下踉跄,不过它及时以真气护住了后心,未受内伤。卫凌羽不愿恋战,借这一脚之力惊鸿也似的跃上楼梯。 蛤蟆精叫声:“他妈的王八羔子,休走!”抽出腰间铁尺,甩手丢出,直挺挺地朝着卫凌羽后心刺去。 卫凌羽听声辨位,回身扬手,衣袖直荡起来,裹挟着那铁尺打了个转,掉头飞回,去势甚急。 那蛤蟆精慌不迭地跳开,铁尺刺入地下,看清了他的五官,叫道:“他便是老狐狸胡升泰的弟子!”拔起铁尺奋步急追。 它当日并不知卫凌羽的师门来历,后来江湖上传出玄阴观传人的消息,联想到身形相貌,便即猜到卫凌羽即是那身拥玄阴观绝学之人。 卫凌羽生恐再遭人擒获,不愿与它争高下,但听它言语间辱及业师,不由得动起怒来,突然拔剑转身,横削其六阳魁首。 那蛤蟆精日前与他较量时就落了下风,早就心有余悸,此刻见他拔剑来攻,不敢托大,扬起铁尺去架。 它当日所用铁尺被林婉怡所斩断,目下用的是新近打造的,也是不堪一击,被卫凌羽一剑斩成两截。 那蛤蟆精心虚后撤,卫凌羽还要再攻,见楼下一众江湖人士剑拔弩张,虎视眈眈,暗道:“糟糕!”急赴二楼。 他手持利剑上楼,惊得楼上食客心寒胆战,四散而逃。他向着窗户斜身撞去,“喀喇喇”一阵巨响,窗户化作碎木,他已落至客栈门外。 那蛤蟆精和一众江湖人士正往二楼上追,听他破窗出逃,齐叫声:“中计!”复往楼下追去。 客栈外有拴马桩若干,拴着许多快马,卫凌羽挑断一骑缰绳,飞身骑上,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叫声:“驾!”扬长而去。 众人追出客栈,纷纷骑马追赶。那蛤蟆精无有坐骑,混乱中也不知抢了谁的坐骑,当前追了上来。 卫凌羽回头一瞥,见众骑或十丈二十丈,或五十丈六十丈,远的远,近的近,宛若跗骨之蛆,尾随不去。 众人在后大呼小叫,初时追他的不过十五六骑而已,后来越多的人知晓他是枯槁子胡升泰的弟子,变成了五六十骑。 那蛤蟆精高声叫嚣:“他妈的小畜生,快快滚下马受死!”卫凌羽只管催马,更不答话。那蛤蟆精又骂了许多恶毒难听的言语。 卫凌羽知道对方想用激将法赚他,听它左一个“畜生”,右一个“畜生”,有些着恼,回道:“人秉父精母血生于世,七窍俱全,五德随身,不似你这卵生爬虫,才脱兽迹,不明五常,就敢以人类自居,狺狺狂吠,真是好不知耻!我是假畜生,你却是真蛤蟆!” 那蛤蟆精被他这一顿抢白,呛得不轻,气得哇哇大叫,又是一阵叫骂。只可惜它肚子里墨水有限得很,骂辞并不如何八门五花,翻来覆去也就是“小畜生”、“王八羔子”这些个陈词滥调。 人有高下之分,马有良莠之别,驰出镇十几里后,众骑脚力优劣凸显,卫凌羽所骑马匹只算一般,已有数骑追至,并行于他左右,舞刀来杀。那蛤蟆精骑的马脚力更差,这当儿已经被甩到最后面去了。 卫凌羽舞剑斩断左右进犯之敌的兵器,拍马再行。左边那人见战他不下,真气裹带着半截断刀飞出,将他胯下马匹前脚削去一根,那马儿突然栽倒。 卫凌羽叫声:“尽会使些卑劣手段!”已从马背上跃起。 便在这时,又有数骑围上,那些人抖缰勒马,群马奋蹄扬声,长声嘶鸣,封闭八门,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蛤蟆精与一干人随后方至。 此时人声喧嚣,马鸣鼎沸,这个道:“快快交出太阴炼形术,饶你性命!”那个道:“还是性命要紧,交出玄阴观绝学,放你离去!”又有人喊:“哪个肯放他离去?胡升泰当年在江湖上做下许多事来,血债累累!父债子偿,胡升泰无有子嗣,徒弟与子嗣没什么分别,杀了便是!”一时间吵吵嚷嚷,争执不下。 只听那蛤蟆精道:“老夫乃漠北哈打雷,诸位且听老夫一言!”蛤蟆精哈打雷虽是异类,却在江湖上有响亮的名号,它这一声蕴含了十成真气,立时盖过场中嘈音,显露了极深的内功造诣。 众人皆是些不入流的脚色,对它多有忌惮,当即安静下来,且听它后话怎么说。 哈打雷神色中不无得意,捋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道:“诸位都是为了这小子来的,所求为何大家心知肚明。这小子目下插翅难逃,咱们都是练武的人,老夫提议,咱们以武分个高下,谁要是赢了,这小子就归谁处置,诸位看怎么样?”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时有人不满冷笑:“哈师傅,话不是这么说的。您老名满天下,功力之深我等万不能及,如要依着你的意思,我等就不蹚这浑水了,干脆把这小子让与你哈师傅好了。” 哈打雷焉能听不出那人话中讥讽之意?自忖在场无人是自己的敌手,也不客气,道:“如此再好不过,大家皆大欢喜!” 众人恼其狂妄,惧其实力,一个个怒目圆睁,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那适才斩断卫凌羽马腿的个虬髯汉子,冷笑作答:“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哈师傅,您老锋芒太盛了,可别伤着自己。” 有人附喝道:“是极!是极!如非我等前追后堵,就凭哈师傅一个人,只怕也追这小子不着!” 哈打雷哈哈大笑,冲那先说话的虬髯汉子道:“不劳足下费心!”扫视众人一圈,续道:“如无老夫点破这些小子身份,只怕诸位这当儿还在酒肆里吃酒!” 那虬髯汉子道:“如不是我飞刀斩断这小子马腿,只怕哈师傅这当儿还甘居人后呢!”这话乍听好像是他伐功矜能,实际上是讽刺哈打雷刚刚被甩在了最后,如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断不能留下卫凌羽。 10 绿林道上遇诸贼 同门高义克难关 哈打雷给那虬髯汉子一顿抢白,老大的尴尬,强忍怒意没有发作。 它适才言语过激,已成众矢之的,真要跟那虬髯汉子撕破了脸皮,只怕其他人一拥而上。这些人看着没什么高手,武艺平平,乏善可陈,它以一己之力敌数十人也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必大损功力,到时候卫凌羽要走,它就留不住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为卫凌羽的归属争个不停。一个个闹得僵了,更是刀出鞘、箭上弦,怒目相视,剑拔弩张。 卫凌羽持剑而立,心中早有几分计较。他目下只是被困,并非受制于人,这帮乌合之众就已经因为如何分利而起内讧,照这样下去,他们之间大打出手也是迟早的事。 就在众武人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之时,东边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众人扭头看去,数十骑飞驰而来,顷刻便到近前。 这批人携刀佩剑,面相凶神恶煞,皆是绿林道上吃饭的匪类。不过比之卫凌羽以前见过的那些强盗,这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脚粗大,目光如电,显然是内家外功兼修的武林好手。 那领头的是个约摸三十来岁的汉子,把马缰一扯,喊道:“喂!你们是做什么的?不知道这是陈大老爷我立柜的地方么?既然到老爷的地头上了,总得缴些税银才肯放你们离去。” 众人初见这数十骑人马时,以为都是冲着卫凌羽来的,心中都有些紧张,听那人此说,这才放下心来。 哈打雷道:“老夫初到贵宝地,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解下包袱,扔给了那贼酋。 那贼酋使的是一支九节鞭,他把手一扬,九节鞭直挺挺地刺出,破风如裂帛,好生奇劲。鞭梢触及包袱时,刚劲立时转柔,如蛇一般卷着包袱而回。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什是不俗,非是易与之辈,尽皆色变,就连那目中无人的哈打雷也动容不已。 它适才看似轻飘飘地丢出包袱,其中埋藏了多少劲力只有它自己清楚,本拟不着痕迹的露一手功夫,好教那贼酋心生忌惮,拿了银两就走,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再生事端,不料对方竟有如此骇人的功力。 那贼酋将九节鞭挂在颈上,掂了掂包袱,笑道:“这一趟可不算白忙活。”又看向其他人,道:“列位龟儿子,打算怎么孝敬老爷?” 所谓盗亦有道,绿林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既取人钱财,就绝不能伤人性命。众人只想快些打发了这一伙儿人,纷纷解下包袱,扔到了那贼酋面前。 那贼酋哈哈大笑,呼喝着手下喽啰收了包袱,对卫凌羽道:“龟儿子,你要是再磨蹭,老爷手里的这支九节鞭该跳腾了!” 卫凌羽拱手道:“小可适才见足下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想我一行人,能与足下相抗者,不过一人耳。因此走了神,望足下见谅。”这帮绿林初到之时,他就想出一条计策,就怕他们拿了钱财离去,因此要让他们也插一杠子,这番话旨在激起那贼酋争强好胜之心。 那贼酋眉头一拧,问道:“你个龟儿子说说,谁能与老爷匹敌?” 卫凌羽见对方正中自己下怀,一指哈打雷,道:“便是这位纵横漠北多年,有‘铁笔划九州’之称的哈打雷哈师傅了。” 哈打雷怒道:“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冲上前来,半截铁尺砸向卫凌羽,判官笔打个转,疾点他肋下。 那贼酋跃下马背,抖开九节鞭,铛啷啷地直响,挂住哈打雷的半截铁尺,脚下使“魁星踢斗”,径踹哈打雷小腹。 哈打雷忙把判官笔一转,往那贼酋脚脖子上点去。那贼酋临时变招,再换另一只脚踢他。 哈打雷急退两步,叫道:“你这厮要坏了绿林道上的规矩么?” 那贼酋笑道:“非也!只是龟儿子既唤作‘铁笔划九州’,老爷我这宝地也在九州之列了,想必龟儿子也要划上一划。老爷我虽不才,倒要请教龟儿子的高招!” 哈打雷气得吹胡子瞪眼,它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头,但别人都知它是异类化人,瞧它不起,背地里叫它“老蛤蟆”,所谓的“铁笔划九州”,只不过是卫凌羽突发奇想,胡乱杜撰而已。 它怒瞪了卫凌羽一眼,情知众目睽睽之下,不与那贼酋分个高低,对方是不会罢手的,拱手道:“那就划下道来!” 那贼酋道:“不敢!叫作‘铁笔划九州’的是龟儿子,又不是老爷,老爷划什劳子的道道儿?”九节鞭一抖,朝着哈打雷面门招呼了上去。 哈打雷听他张口一个“龟儿子”,闭口一个“龟儿子”,早就是瞎子熬糖——老(恼)了火,踱个“鸳鸯步”跳开,教那九节鞭劈了空,半截铁尺笔直地刺那贼酋十二重楼。 那贼酋却不躲闪,九节鞭一荡,业已将铁尺缠住,右膝一提,一记“穿心脚”迎了过去。哈打雷判官笔势回转,又直直地迎上了他脚底涌泉穴。 那贼酋腰腹急缩,带回了右脚,转身背对哈打雷,左脚后摆踢向哈打雷面门,这一招唤作“蝎子摆尾”,是出其不意的腿法。哈打雷手腕下沉调转笔锋,由下而上点向贼酋三阴交穴。 三阴交穴是足三阴脉络之会,受创则损伤气机,下肢会麻木失灵。哈打雷这点穴的手法十分隐蔽,那贼酋看不大真,但他不等招式用老,便已收回了腿脚,却教哈打雷点了个空。 原来那贼酋到来之初就看出来卫凌羽和哈打雷等人敌对,明知卫凌羽是成心挑拨是非,也要跟哈打雷打上一场,既要在人前一出风头,也为了不落人口实,说他怯战。 动手之初,他就暗暗寻思:“龟儿子内功不比老爷逊色,既叫‘铁笔划九州’,想来判官笔点穴的功夫是有他妈的两下子的,老爷可不能托大,要是阴沟里翻船,这人可就丢大了!”因此,适才两路腿法看似声势威猛,却均是虚招。真正的看家本领,还是在那一支九节鞭上。 他这一抽身,给了哈打雷可乘之机,哈打雷欺身而上,判官笔急送而下,往他脑后天枕穴点落。那贼酋也早有防范,身子一转,左手在哈打雷持笔的手肘上一托一带,使哈打雷这一笔点空,九节鞭一晃,鞭梢打个弯儿,奔着哈打雷太阳穴去了。 哈打雷抽身后退,扬起铁尺在那贼酋左肩上一砸。那贼酋只顾着防哈打雷的判官笔,却忘记了铁尺,这时避之不及,被砸得臂膀发痛,骨头险些碎掉。 那贼酋抽身跳开,脸上无光,叫道:“格老子的!龟儿子还挺有两下子!” 哈打雷占了一手上风,暗暗得意,听他嘴上还不干不净,登时怒气填胸,又趁机上前,铁尺乱舞逼近,判官笔伺机而动。那贼酋左肩受创,再打下去势必落败。 卫凌羽要激他跟哈打雷斗个两败俱伤,自然不能看他落了下风,漫不经心地冲旁侧一人道:“这位哈师傅兵刃功夫着实厉害,可身法欠缺,下盘功夫不怎么稳固。兄台你说,是也不是?”挑拨离间不是君子所为,但眼前这帮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必要跟他们讲什么君子仁风。 边上那人与他敌对,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他天资有限,武功平平,看不出这许多门门道道,只觉得哈打雷跟那贼酋进招时变化莫测,着实教人眼花缭乱,因此只是“嗯”了一声。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那贼酋明白卫凌羽是在指点自己,九节鞭在空中荡出条弧线,鞭梢径自戳向哈打雷天灵盖。哈打雷架起铁尺去挡,那贼酋锁身往斜前方钻扑去,使个“蛇形锁撞”的腿法,右脚贴着哈打雷右脚内侧滑进,往外猛地一个挤靠。哈打雷身形不稳,顿时向前跌出。 那贼酋怕它跌而不倒,又往前一扑,到了哈打雷身后,甩掌回击哈打雷后肩。哈打雷给他一掌击中,只觉得一股大力涌上,如不顺势倒下,定教这股力道震出内伤,便即扑向地面。 它毕竟行走江湖多年,经验老道,当即腕子一转,铁尺拄地,翻身卸去这股奇劲,直身立起。 那贼酋道:“他妈了个巴子!给老爷躺下!”一鞭抽在哈打雷的圆鼓鼓的肚皮上。 哈打雷尖叫跳开,只觉得肚皮上火辣辣的,怒视着卫凌羽道:“要你多事!” 那贼酋赢了一手,笑道:“龟儿子这‘铁笔划九州’名不副实啊!” 哈打雷脸上阴晴不定,如果就此认输,那贼酋想必不会再得寸进尺,只是之前它还冲一干武人耀武扬威,现在认输必然遭人耻笑,它舍不下这一张老脸。再一想,拿到玄阴观绝学才是大事,丢脸算得了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贼酋是这一带的山大王,开罪了他,又得生出许多事端来。 它把判官笔和铁尺别回腰间,拱手道:“足下武艺绝伦,老夫佩服!” 那贼酋哈哈一笑,对卫凌羽道:“龟儿子,你眼力不错,武功想必也是不赖的!来来来,跟老爷过过招!”他跟哈打雷之间是棋逢对手,平心而论,实难说谁胜谁负。好不容易打得兴起,只是哈打雷认输,他也不好继续邀战。 卫凌羽暗自叫苦,心说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哈打雷幸灾乐祸,看着卫凌羽的眼神中颇有笑噱之意,仿佛在说:“看你怎么收场!” 卫凌羽略一思量,道:“小可末学后进,武艺平平,恐贻笑方家。足下既然有请,小可也只好献丑。不过小可有一个要求,还要请足下答允。” 那贼酋听得一怔,问道:“要求?龟儿子有什么要求?” 卫凌羽道:“哈师傅和这些个朋友与小可有些过节。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以小可有意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奈何无人调停,如小可侥幸在足下手底下赢得一招半式,还要请足下从中斡旋,好教哈师傅和这一帮朋友息事宁人,就此离去,可好?” 此语一出,四下一片哗然,众武人见他不满弱冠之年,言语间竟如此狂妄自大。 哈打雷大皱眉头,没料到他会唱这么一出,忙道:“这位朋友,你不要听这小子胡说八道!”它与卫凌羽交过手,深知他虽然年轻,内功实不亚于武学大家,且所使的一套剑法和掌法更是古怪无比,闻所未闻,那贼酋未必就能胜他。 那贼酋没理会哈打雷,瞪眼道:“龟儿子,你与这一帮好朋友有什么仇恨?嘶,这么多人与你为敌,你个龟儿子莫不是干那偷香窃玉的龌龊事了?先说好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是不共戴天的,如是这两样,老爷可调停不了!” 卫凌羽道:“足下多虑了。小可与这一帮朋友有些误会而已,只是一时片刻解释不清。” 那贼酋拊一拊掌,道:“那就好办了!”又冲哈打雷及那一干武人道:“你们意下如何?” 哈打雷未及开口,那贼酋下属的一帮贼寇就亮出兵刃,似乎只要谁敢道个“不”,就得身首异处。 那贼酋当定了出头鸟,哈打雷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伙儿贼寇人多势众不说,其中还有几个好手,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它心里还真没底。 哈打雷不表态,其他人更不敢多嘴,木已成舟,也只好默认了这一事实。 那贼酋见无人答话,道:“龟儿子,老爷既甘做你的挡箭牌,你就放宽了心与老爷比武。” 卫凌羽道:“足下是要比拳脚,还是比兵器?” 那贼酋丢了九节鞭,道:“比拳脚。老爷一身功夫尽在这支九节鞭上,年岁又长你许多,本就有以大欺小之嫌,倘若用九节鞭胜你,也是胜之不武。”他自信满满,料必卫凌羽功夫就算再好,终归是个毛头小子,比不上自己二十来年的苦修。 殊不知,他这一番话正中卫凌羽下怀。卫凌羽所用长剑吹毛得过、削铁如泥,如给那贼酋的九节鞭斩断了,对方脸上不光彩。 他目下真气尽失,比拳脚虽然不易取胜,但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是业师集上清武学之大成,尽破天下武学,要赢个一招半式也不是不能。只要赢得艰难些,也不会教那贼酋脸上太难看。 做了个武人的抱拳礼,道:“有僭了。”右脚擦地前蹚,两脚一掰一扣,右手外旋探出,与云门平齐,左手回拉至小腹前,俨然是玉清宗游身八卦掌的起手式。 那贼酋问道:“你是玉清宗弟子?” 卫凌羽道:“非也。小可是上清座下,灵宝天尊信徒。” 那贼酋虚步展臂,五指内扣成爪,做鹰隼翱翔之姿,原来是鹰爪功。鹰爪功是禅宗武学,系出少室山陟岵寺,以擒拿见长,点穴分筋辅弼,端的厉害。再看他手指粗大,显然在这鹰爪功上浸淫日久,造诣如何自不必多说。 那贼酋纵步挺身,双爪内合,抓向卫凌羽太阳穴。这一击看似凶猛,实则门户打开,犯了武学大忌。这样的忌讳他本不该犯,但他欺卫凌羽年幼,故意卖他一个破绽。 卫凌羽提不起丝毫真气,如与这贼酋正面相抗,只怕不出十合就得败下阵来,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以烂熟于心的拨云见日掌迎战,反以游身八卦掌对敌的原因。游身八卦掌长于偏门抢攻,正适合避实击虚。 他未敢莽撞冒进,一猱身从那贼酋腋下钻了过,右掌佯攻小腹。那贼酋回手去架,他偏身再以左掌攻其耳际。 那贼酋斜身跳开,待卫凌羽迫但近前,转身“蝎子摆尾”,这一腿势大力沉,破风之声响如裂帛。卫凌羽沉身蹲下,让过那贼酋一脚,身子一转,使“扫堂腿”击向对方撑地之腿。 拳谚中说“好腿不过膝”,又说“起脚半边空”,乃是指腿法精要在于隐蔽,起脚过高会导致下盘不稳,易被人抓住了破绽。 那贼酋虽不大把卫凌羽放在眼里,对敌经验毕竟老道,迅速落脚,迎面一脚踢向卫凌羽面门。 卫凌羽见他反应敏捷,暗喝了声彩,双手撑地倒立起身子,左脚踢落那贼酋来脚,右脚突然劈下,好似一把大斧。他是天生武学奇才,这路打法是日前在客栈中三尸出壳,其中一尸所使的怪招给了他这一启发,临时起意使出的。 那贼酋闯荡江湖多年,逢敌无数,可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打法。想踢卫凌羽面门,但卫凌羽也是踢他面门,而且较他要先到,便即探爪直拿卫凌羽踢来的小腿。 鹰爪功虽是外门功夫,威力不可小觑,加之那贼酋内功极深,卫凌羽恐被他抓伤筋骨,自不敢踢到实处。也不知他如何使力,身子往下一摆,左手托着脸颊,身子拄着左肘,右手平放腿侧,如卧佛一般,给那贼酋看得瞠目结舌、不明就里。 那贼酋叫道:“龟儿子使的什么邪门儿的功夫?上清宗可没有这种路数!”突然踢出一脚。 卫凌羽左手往地面上一撑,身子又高了几分,避开那贼酋足背发力要处,右手在他大腿上用力一搲,顺势翻滚而上。那贼酋双手却一探,刚好将他抱进了怀中。 那贼酋叫道:“他妈的王八羔子,你又不是老爷的小媳妇儿,却来消遣你家老爷!”立时屈指抓向卫凌羽大椎穴。 众人见二人打斗如此怪异,早就觉得古怪,听那贼酋此语,立时轰笑成了一片。 卫凌羽也觉得此举大是不雅,掌击那贼酋胸膛,那贼酋巍然不动,他却已借力倒滚落地,双掌顶着地面立起身子,一双千层靴底蹬向那贼酋下颌。 那贼酋仰头让过,再踢卫凌羽面门,却感腿上一沉,原来卫凌羽业已按上他小腿,借着他这一腿的力道,整个人倒立飞高八尺,与他四目相对。 他当即抓击卫凌羽面门,卫凌羽一只手却如蛇般缠上他手腕,在他腕骨缝隙里一捏,教他指筋顿缩,五指捏成了一撮,再也伸张不得了。 他道:“龟儿子,老爷倒是小觑了你!”笑了一声,束身往后一跳,拖带着卫凌羽过来,飞起一脚,踢向卫凌羽后心。 卫凌羽听风辨位,手掌下迎,在他小腿上一拍,惊鸿般旋身,稳落于地。 一干武人拊掌喝彩,均为卫凌羽的精妙身法所折服,浑然忘了与他为敌一节。 哈打雷暗自心惊:“好小子!我只道他掌法怪异,岂料他还会如此诡异的功夫。”想起当初卫凌羽与自己动手毕竟未出全功,不然自己焉有生理?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卫凌羽不动声色,心底却骂自己大意轻敌,适才接贼酋那一掌看似轻松写意,其实不然,那贼酋腿力惊人,他没能尽数化去,臟腑俱震,气息不稳。 那贼酋道:“龟儿子别耍鬼,好好陪老爷过过招!” 卫凌羽正要答话,却听一阵铛啷啷乱响。众人闻声看去,见路边不知何时竟多出一老一少两个比丘,响声便是那老僧摇晃禅杖发出的。 原来卫凌羽与那贼酋两个过招时心无旁骛,众人有心看他两个底细,因此全神贯注,连这两个比丘什么时候到来都不知道。 待看清了那两个比丘的相貌,卫凌羽骇然大惊,那老年比丘正是当初用金刚杵偷袭他的老和尚,另一个少年比丘,是被林婉怡活捉,后来又放走的小沙弥。那老僧是第一波觊觎玄阴观绝学的人,他师弟二人既然到此,十九没有好事。 那贼酋詈道:“大和尚,老爷向来只化别人的缘,可没有缘化给你。快滚,莫搅扰了老爷的兴致!” 那老僧未及开口,又有一人沿着大路奔将过来,他立时闭口不言。 卫凌羽真气虽失,元神不昧,看到那汉子的第一眼,便察觉到此人身上妖气萦绕,乃是妖精变化。 那人约摸三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瘦小,唇边留着两撇鼠须,模样什是畏葸。奔到近前,叫道:“道上的好朋友,可曾见到我浑家?” 有人应道:“你浑家是哪一个?” 那汉子道:“峨眉山施芳便是。” 那贼酋接口道:“他妈了个巴子!老子还当是谁来了,原来峨眉山的狐狸万荣枝来寻老婆的。你那婆娘不知道又跑哪里偷汉子去了,来老爷的地头找什么?” 万荣枝听那贼酋言语无状,也不生气,道:“我浑家是给候氏昆仲捉了去的,各位好朋友可见过它们?” 卫凌羽听了一怔,原来这叫万荣枝的汉子就是峨眉山的公狐狸,日前在打箭炉草原上遇到的那只被候氏兄弟抓住的母狐狸,就是它的老婆了。 当日候氏兄弟又赶回去引它,也不知它怎的追到这里来了,莫非候氏兄弟也到了这左近? 哈打雷冷笑道:“你浑家既是被那两只臭猴子捉了去,就该去黄庭观要人才是。那黄庭观与你那狐仙洞毗邻,你何故追出这老远?这些朋友们都是敞亮人,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些!”以为万荣枝也是为了卫凌羽而来,这句话就说得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万荣枝拱手道:“不知足下是哪一位,敢请留下万儿来!” 哈打雷道:“老夫横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哈名打雷的便是了。” 万荣枝道:“原来是纵横漠北的哈师傅。哈师傅的大名,在下也是如雷贯耳,久仰得很了。只是哈师傅话里的意思,却是教在下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哈打雷道:“装模作样!你敢说你不是为了玄阴观绝学而来的?” 万荣枝道:“玄阴观绝学?”愣了一愣,忆起近日来江湖上的传闻,扫视在场众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卫凌羽身上,再也移动不得分毫,续道:“莫非这小子就是胡升泰的弟子?” 哈打雷看它神情不似作假,倒是自己说漏了嘴,忙道:“老夫是与万老弟说笑的。那候氏兄弟向来乖张无忌,它两个不久前从这条道上路过,尊阃性命无恙,万老弟目下追上去还来得及。要是去得晚了,可就不好说了。” 万荣枝见哈打雷变脸比翻书还快,已知其中有鬼,认定了卫凌羽就是玄阴观传人,冷笑道:“哈师傅,可不凑巧,这小子我看着眼熟,有些话要问问他。” 哈打雷心中一紧,道:“候氏兄弟向来邪性得很,尊阃既被它们掳走,料来凶大于吉,万老弟可不要耽搁了时间,赶紧解救尊阃得好!” 万荣枝哈哈笑道:“不牢哈师傅挂怀,小弟理会得。”又问卫凌羽:“小子,你是上清教下弟子了?” 卫凌羽听二人对话,已明其故,正要编织个谎话否认,那贼酋却抢先道:“他妈了个巴子的!怪道这龟儿子年岁不大,却结了这么多仇家,老爷还纳罕得紧,原来龟儿子是胡升泰的传人。可不凑巧,老爷我刚答应这龟儿子,如他侥幸在老爷手下赢得一招半式,老爷得帮他说道说道。目下看来,老爷还非得说道不可了。哈师傅,还请你跟这帮朋友赶紧离开。” 哈打雷皱眉道:“这小子又没赢了足下,足下何必蹚这浑水?” 那贼酋道:“这龟儿子跟老爷动手,可没用丝毫真气,且他年岁小老爷许多,这身拳脚功夫已臻化境。我们虽不分胜负,实则他已经胜了。救急如救火,说不得这事儿老爷还真得管管了!” 哈打雷冷笑了两声,道:“古语云:‘见财起意。’足下莫不是为了玄阴观绝学吧?”它见万荣枝既不肯离去,而那贼酋又非要横插一杠子,事已至此,瞒他们不过,索性将话挑明了。 万荣枝道:“胡升泰当年纵横无忌,倚仗的便是太阴炼形术和三阴戮妖刀。好得很,在下跟胡升泰同宗,有几分香火情谊,消受得玄阴观绝学,再去黄庭观,迫黄庭观交出候氏兄弟,不怕观里的牛鼻子包庇。” 那贼酋须髯戟张,怒道:“姓万的龟儿子不给老爷面子,非要老爷扒了你一身狐狸皮么?”拾起撂在地上的九节鞭,抖出一条笔直的线条。 万荣枝见他露了这手功夫,虽纳罕他内功深厚,倒也不什畏惧,道:“足下想必就是‘铁鞭开山’陈平了。” 那贼酋道:“不敢。承蒙道儿上的朋友看得起,送个‘铁鞭开山’的称号,老爷承担不起。” 哈打雷又看那老僧:“大和尚,你又是哪个?” 那老僧这时才得空说话:“阿弥陀佛。老衲道坚与小徒儿惠安,给各位施主见礼了!” 哈打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笑面神僧’到了。大和尚的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贯耳了!”续道:“姓陈的朋友,老夫观你拳脚路数,系出陟岵一脉,这位大和尚跟你可是颇有渊源嘞!你俩个多亲近!” 陈平把九节鞭往腰间一缠,道:“老爷是陟岵寺俗家弟子不假,要在以前,还得管这位‘笑面神僧’叫一声师叔。现在则不然嘞。‘笑面神僧’破出山门多年,老爷可高攀不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卫凌羽这时才知道,原来那道坚老和尚本是陟岵寺的比丘,不知缘何数典忘祖、叛出宗门。道坚诡计多端,单听他绰号中有‘笑面’二字,便知是个笑里藏刀的货色。 正说话间,东边传来一声激昂长啸,一道人影现于东边。那人身子纵跃腾挪,身姿尤其不雅,但敏捷如电,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 那人身材魁梧高大,着一件脏兮兮的道袍,脸上蒙着黑巾,教人看不清面貌。 那人见百十号人聚在这里,道:“道爷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教你们这帮臭虫捷足先登了。不过这也不打紧,玄阴观的这小子归道爷了。你们识相的就赶紧滚蛋,要想跟道爷争个高低,须得拿小命下注,小心押错了宝,赔了自己的小命。” 哈打雷怒道:“哪里来的牛鼻子,好大的口气!” 那道人冷笑道:“一只成了精的癞蛤蟆,胆敢冲道爷无礼!”话音一落,扑向哈打雷,左手掐个雷诀于胸前,右手使的是“托天式”,朝哈打雷下颌招呼了上去。 那道人出招快过闪电,竟尔有霹雳之声相随,内功之卓越可见一斑。哈打雷脸色立变,知道这一掌不好接,往后跳了出去。 岂料那道人这一招“托天式”是虚的,还有后招相继,当即进步转身,右手化掌为雷诀,左手往后一撩,霹雳声振,径直击向哈打雷面门。 那道人这招是游身八卦掌中的“磨身掌”,但运劲变化,实非玉清内功,其势之猛烈如火如荼,给哈打雷惊得丧胆销魂。哈打雷再不能避,忙抽出铁尺去架。 掌尺相交,哈打雷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整条臂膀酥麻不已,五脏六腑移位,说不出的难受。 强自抽判官笔去点那道人手腕,但还未使力,那道人再一进步,掌力又重了三分,迫得它半截铁尺飞脱出手。 那道人攻势不减,哈打雷胸口吃了一击,一口血不由自主地喷了出来,面色登时苍白如纸,委顿倒退。 哈打雷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但与那道人交一手,立时相形见绌,肺腑已受重创,教旁观的一干人等挢舌不下。 哈打雷颜面扫地,拱了拱手:“老夫……技不如人,日后再来讨教。”步履维艰地走开了。 那道人目射寒光,高声道:“哪一个不怕死的还想跟道爷过过招?” 那些追着卫凌羽而来的人,不久前还在为他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这当儿面面相觑,又有谁人敢接那道人的话? 那道人虽说是有突袭成分,但连哈打雷都接不住他一招,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上前送死? 陈平心中震惊未了,暗道:“这牛鼻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内修武功神鬼莫测,老爷生平仅见,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不如趁现在带弟兄们回归山寨,好过枉自送命。”又想:“可是老爷答应了那龟儿子,要帮他解围,如一走了之,岂不是成了不信之人?”是去是留,一时间捉摸不定。 那道人可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站得靠前,料想在眼前这帮人里也算是个脚色了,便道:“那个腰里缠鞭的,还不滚蛋么?” 陈平看了眼卫凌羽,举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卫凌羽也为那道人功力所震慑,但见陈平看他,已明其意,朗声道:“圣人云:‘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今幸得足下仗义援手,目下哈师傅已走,小可跟剩下的这些个朋友就好相处了,足下还请自便。足下高义,容小可日后相报。” 陈平暗道:“惭愧!”哈打雷是给那道人逼退的,跟他可没什么关系。又想:“龟儿子这话倒也不错,老爷答应他的时候,这死牛鼻子可还没到,老爷这个时候走了也不算不信。”便即一拱手,招呼众喽啰离开。 卫凌羽暗道:“糟糕!”他看陈平虽然脱略行迹,却有一副侠肝义胆,这一通圣贤之语大意是说世上没有真能以仁义为本之人,是为了激陈平留下,但陈平只是个绿林匪类,虽师出陟岵寺,毕竟是个粗人,刮干净了肚囊不见得能有二两墨汁,听不懂他拽的这些酸溜溜的文,当真是弄巧成拙了。 那道人看向万荣枝,道:“小狐狸精,你还不走,是要道爷扒了你的狐皮么?” 万荣枝见他功力卓绝,早就萌生惧意,但玄阴观绝学就在眼前,要教煮熟的鸭子给飞了,毕竟不甘心,道:“真人是上清宗玄都观的哪一位?” 那道人冷笑两声,道:“你看道爷外用是玉清宗的游身八卦掌,暗含的却是上清宗的五雷掌,便当道爷是上清玄都观的?”话音甫歇,前脚一探,掌分左右,前推后揿,头端面正手平分,直竖身昂腿护阴,斜立足分丁八步,势如跨马弯弓形,正是八卦掌起手式“倚马问路”。 万荣枝忙不迭地朝后跳开,那道人哈哈大笑,却没追击它,而是将一套游身八卦掌使了出来。 他这一运劲,再无半点雷声,趟泥步便即迈将出来,走如风,站如钉,摆扣穿翻步法清;腰如轴,气如旗,眼观六路手足先;行如龙,坐如虎,动如江河静如山;阴阳手,上下翻,沉肩坠肘气归丹。伴着穿、插、劈、撩、横、撞、扣等手法变化,尽展武学窍要,俨然一派名家风度。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些不入流的脚色尚且看不出什么端倪,卫凌羽、万荣枝以及道坚老和尚却是挢舌不下,这道人展露的这身功夫,刚柔相济,暗合阴阳变化之妙要,便是一些武林耆宿怕是也不能及。 卫凌羽毕竟初出茅庐,没见过多少高手,只知道业师胡升泰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高手。不提内功高低,单说武功招式,这道人已臻化境,恐怕不亚于业师。 那道人将一套游身八卦掌完完本本地使完,收势长吐了一口气,双眼一睁,目光如电,道:“道爷不想大开杀戒,趁早去了得好!”这一声响若惊雷,却给一干人惊得心惊胆战。 一些抱了坐收渔翁之利的宵小之徒,此刻也看出来这道人着实不好惹,也怕枉自折了老命,零零散散地去了大半。不过片刻功夫,道路两旁只剩下三十来个还心存侥幸的。 万荣枝微眯双眼,嘴里两撇鼠须跟着唇角微微颤动起来,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那道人本来还在环视四周,突然间怒目圆睁,冲着万荣枝吼道:“不知死活的狐狸精,敢在道爷跟前卖弄这等鬼蜮伎俩!” 他与万荣枝相隔丈许,这一声怒吼过后,万荣枝莫名地喷出一口鲜血,气息顿时萎靡许多。 众人心中明了,万荣枝必然是冲那道人施什么妖法,却被对方破了去,这才遭到了反噬。 那道人业已动了真火,狂啸间扑至万荣枝面前,摊开右掌,向万荣枝六阳魁首砸落。其掌心电光闪烁,行动间风声雷鸣不绝于耳。 卫凌羽对这道人所施的五雷掌也有所耳闻,这套掌法由雷法衍生,介于武功和法术之间,动手无需念咒,杀人不折阳寿,是截教上乘绝学,降妖诛邪,端的厉害! 大凡妖邪异类,莫不畏惧雷霆,五雷掌自带雷霆威势,万荣枝被唬得肝胆俱裂,就地一滚,堪堪避过掌势。那道人还要再击,万荣枝情急万分,抖身现出原形,是一只黄毛老狐。 那道人叫道:“嘿嘿!现在想走,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翘腿弯腰,掌缘如刀下劈,往黄毛老狐腰际斩去。 那黄毛老狐这当儿早已骇得魂捻魄捻,如何敢接这一招?便即把身子滚两滚,让那道人劈了个空,随之一个纵身起跳,往东没命价地逃了出去。 那道人也不追赶,哈哈大笑了两声,再看道坚老和尚,道:“道爷最恼你们这些秃驴!道人午不言杀,你现在去了,道爷不与你为难。你如想跟那狐狸精一样存着一星半点的侥幸,打不过了再走,道爷可是不答应的,说什么也得拧下你的秃瓢来!” 道坚道:“老衲倒要请教真人高招。”把禅杖往地上一杵,后撤出半步,拉开了架势。 那道人冷笑道:“好说!”忽然猱身而上,两手捏成了龙爪,左爪抓道坚右肩,右爪拿道坚手腕,是一招擒拿手法“擒龙式”;右脚擦地而起,铲向道坚小腿迎面骨,这一招唤作“刮地风”,专门铲人胫骨,是各家武学中均有的暗腿路数,端的阴毒狠辣。 道坚高诵一声“阿弥陀佛”,抖肩让开对方双爪,倒拖了禅杖往后跳开。那道人不等招式用老,飞身连踹两脚,取的均是道坚胸口膻中穴。 道坚后撤再让,那道人落地下潜,“扫堂腿”攻他下盘。道坚腾空自那道人顶上跃过,禅杖举过头顶,一招“力劈太华”朝着那道人顶门砸将了下去。 那道人见他应变敏捷,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眼,道:“秃驴倒不似那些个绣花枕头,有两下子!”立直了身子,脖子一歪,用肩头硬接了道坚一杖。 那道坚内功炉火纯青,这一杖下去少说也得有千斤力道,就是顽石也得被砸成齑粉,哪知那道人挨了一杖,竟然只是双腿陷地半尺不到,却未受什么重创。反观道坚,却是被他肩上的反震之力弹落,踉跄着后退了出去。 那道人哈哈大笑,脚下运起劲来,铲起一片碎土烂泥,如猛虎扑食,倏忽间就到了道坚近前,使“黑虎掏心”取道坚心窝。 道坚笑道:“妖道中了和尚的计啦!”杖尾点地止住身形,束身起脚,一招“右蹬一跟”踢出,给那道人被踢得翻了个筋斗。 道坚又一脚踢在禅杖上,杖尾好似流星陨坠,戳那道人后心。那道人侧身让开,道坚旋身挥杖,杖头锡环“当、当、当”地乱响,奔那道人肋下去了。 那道人发觉道坚武学机变深不可测,实在不亚于自己,再不敢轻敌,脸色凝重了许多,叫道:“好秃驴,道爷小觑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拧身侧翻,贴着禅杖翻了过去,反爪去抓道坚咽喉。 道坚松开禅杖,左手划个半弧,裹着那道人右臂一转,左手从他腋下探了进去,绕过那道人后背,五指扣住了那道人左肋;同时左脚震出一步,抵住了那道人胯根,龙虎二劲运动,将那道人跌飞出去。 这是游身八卦掌中的一招“捆身大缠”,最善跌人。那道人委实吃了一惊,虽说武林不乏杂学大家,但游身八卦掌毕竟是玉清武学,道坚老和尚这一招运用出来,发劲恰到好处,显是得了真传的,可不是徒具其形。 佛家自传入中土以来,与道家势同水火,玉清宗万万不能将本派武学泄露给沙门比丘,这贼秃的游身八卦掌是自何处学来的? 常言道:当局称迷、旁观见审,卫凌羽心下也暗暗称奇,但终究师承胡升泰,于武学之道博闻强识,明了大凡武学之道,不离枢阴机阳之变,招式千差万别,最终殊途同归,委实没什么秘密可言。只是心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那道人毕竟功力卓绝,立时“乌龙绞柱”倒旋而起。他输了道坚一招,颜面无光,此刻运动全功,拳掌变换,霹雳随手。 道坚老和尚不敢硬接他的五雷掌,臂膀一震,抖落袈裟,往那道人面门上一罩,一记“劈面撩阴”使了出去。那道人两手左手双爪,把袈裟当中撕裂,潜身勾手,捞起道坚左脚。 道坚见他用的是“海底捞月”的摔投路数,便即顺势借力,劈掌攻那道人面门。那道人这招“海底捞月”只是个幌子,也不避道坚掌势,右掌击向道坚丹田,这招还是游身八卦掌的路数,唤作“巧倒银瓶”。 丹田为一身真气之会,道坚不敢怠慢,见他这般围魏救赵的打法,也只好回手招架。两臂相接,道坚丹田虽未受创,毕竟下盘不稳,被那道人接踵而来的后劲迫得难当,跌出了五六步。 那道人扳回了一场,道:“老和尚,你到底是什么人?” 道坚扬手生出一股无形吸力,抓回了禅杖,笑吟吟地道:“阿弥陀佛。老衲自然是道坚老和尚了。” 那道人道:“是英雄的便以真面目示人。” 道坚道:“老衲自然是以真面目示人了,不似你这牛鼻……”似乎觉得言语有些不妥,改口道:“不似你这道人,藏头露尾,净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道人蒙着面巾,自知理亏,与他胡搅蛮缠讨不得便宜,便不再说了。双手一合,捻着诀,嘴里念念有词,身子跟个竹片蜻蜓似的旋转着腾空而起,霎时间带起一股旋风,卷着满地的烂泥树枝呼呼狂啸,径直朝着道坚席卷而去。 道坚见那道人施法,把禅杖往地上一杵,径直入地三尺有余。盘膝坐下,也捏诀念咒。那狂风到他身前时,好似被一把无形利刃当中豁开,从他两边经过,虽带得他僧袍鼓荡,身体却毫发未伤。 那道人大感诧异,落地收了法术,道:“沙门可没避风法术!”又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纸漫天撒了开来,再诵真言,那些符纸仿佛顿时像活了过来,首尾粘连,迎风见长,化作一条五长见长的黑色巨蟒。 那道人道了声:“疾!”黑蟒受命,把血盆大口一张,吐出一股腥风,巨吻往道坚的泛光的秃瓢上咬了下去。 道坚也不知是何故,竟尔不闪不避,被那黑蟒一口咬去了脑袋,腔子喷出一尺高的鲜血。 卫凌羽在旁看得浑身发抖,却只听得那道人哈哈大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打断了一般。 原来那道坚的尸身竟然化作了一截枯木,不知又如何活了过来,在那道人身后现身,紧握着双拳,破风声犹如雷震,直奔着那道人的后心捶了上去。 那道人惊道:“好个李代桃僵!”一个“大蟒翻身”回身弓背,让过道坚一对来拳,右掌“托天式”攻道坚下颌。道坚往侧闪避,那黑蟒又转回身来,硕大无朋的蛇头又砸向了道坚。 道坚踏地凌空,那黑蟒扑了个空,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尺许深坑。那道人一个筋头跃起,双脚刚好踩住道坚两肩,使个“千斤坠”的法子,压着道坚快速坠地。 那黑蟒这时再张血盆大口,再咬道坚。道坚避之不能,形势危急,自不必说。 那小沙弥叫道:“直娘贼,欺人太甚!”身子一晃,便即到了那黑蟒身后,抱住黑蟒的尾巴,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大力,竟将那黑蟒拖出丈许。 那黑蟒回头来咬他,他纵身跳开,捻诀念咒:“神雷昭昭,清荡凌霄,玉宸道君急急如律令!”话音刚落,闷雷声起,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径直劈中那黑蟒。 那黑蟒既为符纸所化,便不是血肉之躯,被那雷霆一击,立时化为了飞灰被风吹散。 且说那道人正好将道坚压落,道坚毕竟功力不浅,将他从肩上震脱了开,两人正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 那道人听那小沙弥念出“玉宸道君”四个字,使个虚招迫得道坚退开,兀自跳将出战圈,道:“我道西方教的秃驴怎会我道家法术?原来是上清截教的不分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 原来截教法出上清灵宝天尊,居三清之次,灵宝天尊又称太上大道君、玉宸道君,是以上清道士作法施术,念咒时往后缀“太上大道君急急如律令”、“玉宸道君急急如律令”以振威势。 道坚道:“放你妈了个狗臭屁!嘿嘿,玉清宗自诩道家正统,倒是光明磊落得很!来,摘了面巾磊落磊落!” 卫凌羽见道坚武功路数和内功修为,均与日前大不相同,且当初道坚使的是金刚杵而非禅杖,早已犯疑,这时听他跟那道人对话,方知他师弟二人原来是上清同道易容假扮的。 那小沙弥道:“玄阴观的小子,此时不走,还要啷个嘛?” 卫凌羽拱手道:“多承二位相助,日后若有用得着小可的地方,但凭差遣!”假道坚师弟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他自然不好多问二人名号。见那小沙弥面露愠色,知他嫌自己啰嗦,展开御风追电轻功往东疾行。 道旁众人便即要追,那小沙弥把手揣进僧衣里,在腋窝下挠了挠,揪出一撮腋毛来,对着嘴吹了口气儿,叫声:“变!”凭空起风,吹散那些腋毛,化作二十来个小沙弥,眉眼五官好像是跟他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神情迥异,或笑逐颜开、或摇头晃脑、或眉飞色舞……一发奔将出去,将那些人尽数拦住了。 卫凌羽对那假道坚师弟二人心怀感激,又觉得就此离去大是不义,但见那小沙弥竟有此等分身变化的法术傍身,心安了许多,更无纠结。 一人抽刀叫道:“他妈了个巴子!小秃驴使的是障眼法,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大伙儿莫惧他!看我——啊呦!”一语未毕,鼻梁却给一个沙弥分身一拳打了个结实,鲜血迸流,如开了个油酱铺,酸的、咸的、辣的,一发泼了出来。 那人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连刀也丢在了一边,如何还有机会还手? 那小沙弥左手叉着腰,右手挠着光溜溜的后脑勺,道:“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想来试试?”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不信邪,提了一只铁叉向左近一个沙弥分身招呼。那分身怪笑一声,纵身跃上叉头,踩着叉杆朝那人面门踢去。那人撒开铁叉,往后闪开。 那分身身法极是灵动,宛如一个猢狲似的,跳到那人身前,揪住那人领子,劈面就是两拳,给那人打得眼眶迸裂,两个眼圈乌青乌青的。 又有七八个分身一股脑齐上,揿住那人头颈,脱裤子的脱裤子,揪耳朵的揪耳朵,抠眼珠的抠眼珠,直如一群市井泼皮,对着那人一顿拳打脚踢。 其他人左顾右盼,交换了眼神之后,一齐朝剩下的分身发难。那些个分身迎招还击,与众人混战一团,一时刀光剑影罗织,拳劲掌风密布,好不热闹。 11 却才走出金锁 这遭又遇妖魔 往东奔出百十里,道路渐窄。其时夕阳斜照,晚霞弥天,天边归鸟趋林,左近林中隐约传来几声兽鸣。 又走了一阵,渐感脚力不支,靠倒在一棵大树旁喘息,拿出干粮充饥。待体力稍复,继续赶路。 是夜,途经一镇,镇东头人声鼎沸,灯红通明。 循着光亮走了一段路,远远地瞧见一座起火的庙宇,四周有上百乡人呼老唤幼,一齐奔走救火。另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道人,被十几个拿着铁叉、锄头的乡人押在一旁。 他不明其故,在近处观望了一会儿,待那一众乡民扑灭大火,庙宇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弥烟发出呛窑般刺鼻的气味。 一众乡人灰头土脸,冲那两个道人大声斥责,吵吵嚷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瞧他们面露愠色,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群众越说越是愤慨,不时有人上前冲那两个道人身上啐唾沫,更有甚者直接上手,到后来还有人提着铁叉,非要挑开那两个道人的肠肚不可,好在被旁人拦了下来。 蜀地口音原也不十分难懂,卫凌羽趁乱混进人群,从众人的七嘴八舌中听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来那被大火焚毁的是什么二爷庙,供奉这一个什么柳二爷神,向来是极灵验的,本地人家家户户信奉此神,香火十分旺盛。 那两个道人却趁着夜色静谧,放了一把大火,把这间庙宇烧成了白地。偏又没藏紧行踪,被庙祝逮了个正着,喊来了一众乡人,将他们拿住了,正商讨如何发落。 那两个道人假以辞色,只道乡民供奉的柳二爷乃是妖邪一路,并非正神,祀之无福。此语又招至一波拳脚,被打得嘴歪眼斜,鼻血横流。 蜀地风俗,淫祀尤炽,或拜谒草木、或信奉异类,杂神多如牛毛,此风由来已久。 昔年蜀地邪神猖獗,淫祀泛滥,太清祖师初传三天正法,祖天师得法后于蜀地绝鬼巫,诛符伐庙,破除六天故气,显扬道门正法,故而后来太清宗有“烧庙”的习俗。 玉清、上清二教虽无此烧庙传统,但三清同气连枝,均不认可诸正神之外的邪神,对诸邪神监管甚严。如遇山魈精灵作奸犯科,绝不姑息。 卫凌羽瞧二道衣着,确是太清教下的道友,心想:“三清总来是一家。这些乡民不明善恶黑白,我却不能坐视不理,须得想个办法,救他二人脱身。”只是从未对人使心用腹,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众乡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抬了抬手,意示众人噤声,道:“各位乡亲少安毋躁,且听老朽一言!”他在本方倒是德高望重,众乡民对他礼敬有加,便即各自收声,听他吩咐。 那老者道:“这两人烧了二爷庙宇,触怒了二爷,全镇人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咱们须临时筑坛,杀了他们血祭二爷,先平息了二爷的怒火才是。”一语毕了,立时有人大声叫好。 卫凌羽顿觉心惊胆寒,早闻蜀人有活人祭邪鬼之陋习,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那老者只道平息柳二爷的怒火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众乡民更是说干就干,听从安排,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构筑出一座九丈见方、高一尺的简陋法台,陈设供桌香炉。 那老者换了一身行头,外形酷似道家披袖法袍,背绣两条蜿蜒青蛇,蛇头顺着双肩一直垂到两胸,长信吐露,双瞳血红。竟是本方巫觋。 他登台在前,有乡民端水随后,净手后伏案写了一篇祭文,焚香三炷,而后捧起祭文诵道:“维乾符十七年四月初一,臣王秀全特设香案,告于二爷……赖神之德,夙夜不敢忘。今擒二贼,献之以神,伏惟尚飨!”读完祭文,用烛火烧成灰烬,回头冲台下看管二道的乡民使了个眼色。 台下乡民就要押二道押上台。二道见众人敛容屏气,庄重肃穆,不禁害怕起来,脊背上冷汗涔涔,恐惧之情见于颜色,不肯上台。众人强行架着他们上了法台,在他两个腿弯一踢,跪倒下来。 边上早有一赤膊汉子持刀站立,端起一碗酒,含了一大口酒,往刀刃上一喷,手起刀落,就要将二道枭首。 眼见二道性命交关,卫凌羽大叫:“刀下留人!”那赤膊汉子闻声扭头,他趁这当儿一个兔起鹘落窜上了台,接连起脚踹翻了按着二道的几人,长剑出鞘,挑开二道身上的绳索。 那赤膊汉子这才回过神来,挥刀来砍。卫凌羽斜身避开,一脚将其踹下了法台,叫声:“快走!”率先跳下法台。 二道死中得活,茫然如在梦中,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跟了上来。 人群中有人高喊:“妈了个巴子,不能放脱了他们!”数百人举着铁叉锄头前拥后堵。 卫凌羽脚下踏着游身八卦步法,身若游龙,展开了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剑在他手里便似活了过来,抽带提格、击刺点崩,回转如意,搅断农器无数。 二道趁机夺了两杆矛子,托杆缠腰,或拦或拿,连缴数人器械,毕竟不取人性命。 卫凌羽心下暗叹:“果是太清良人。”原来太清教下收录门徒首重品行,于修行天赋倒不怎么重视,故而太清道人多为心性仁善之辈。 三人不下杀手,乡民便不畏惧。虽暂时能立于不败之地,毕竟难脱困境。 卫凌羽寻思:“这些人愚昧无知,却也不能杀伤他们。须得另想出路。”念头一转,还剑鞘中,叫道:“二位道兄先走!”便即往后一跃,拿住二道后腰,大开弓步,使出拨云见日掌中的一招“推波助澜”。 这“推波助澜”原是借力打力的路数,他早年间在太华山练熟了的,加之日前受三尸怪招启发,于武学一道另有所悟,施展此招又多了几分奇妙。 腰胯齐动,脊椎节节贯穿,龙虎二劲合于一处,发起劲来,双手云推右送,两个百十来斤的汉子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轻飘飘地抛离了地面,斜着倒飞了出去。 二道也会些粗浅的轻功,更明白他此举的用意,借势踩着那一干乡民肩膀,跳出了包围圈。 卫凌羽没了拖累,施展开御风追电,在人群中左右移动,任那些乡民使什么手段,总之连他衣角也摸不着,给他三绕两绕,钻出了人群。 那老巫师见拿他三人不到,急得大叫:“妈了个巴子,逮住那三个死娃儿!” 众乡民大呼小叫,一发来追。三人怎肯理会,发足便走,奔将二十里地,将一众乡民甩得老远了,这才停了下来。 那年长的道人把手一拱,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小兄弟仗义援手,贫道刘庆丰,这是我师弟李庆华。冒昧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 卫凌羽还礼道:“小可姓卫,贱字凌羽,是上清信士。三清同气连枝,小可只是举手之劳,可担不起谢。” 刘庆丰道:“话虽如此,但卫兄弟救我二人性命,恩同再造,贫道不敢失礼。听卫兄弟是关中口音,怎么到了这巴郡?” 卫凌羽道:“小可有点私事,要往荆州一行。两位既然脱险,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刘庆丰豪气填膺,道:“贫道不敢聒噪,耽误了卫兄弟要事。只是救命大恩难以报效,贫道什感惶恐。卫兄弟日后如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往江阳郡汉安县青云观寻我师兄弟,但有吩咐,莫不遵从。” 卫凌羽见他说得郑重其辞,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愈益敬重其品行,道:“不敢。两位多加珍重。”拱了拱手,转身东行。 过了子时,卫凌羽在山林中靠着大树睡了,次日清晨上路,到了正午,转上大道。 行不出二十里,道旁突然跳出一人来,叫道:“哈哈哈,真个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牛鼻子竟没能捉了你去,倒是便宜了我!小子,你若识相,便跟爷爷去了,好教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卫凌羽吃惊不小,暗道:“糟糕!怎么在这里遇上它了!”来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瘦小,说话时唇边的两撇鼠须上下乱抖,模样畏葸,不是万荣枝又是哪个? 他急欲寻思个脱身之计,不意万荣枝忽地跳将过来,探手搲他衣领。他往后一避,左手往上一挺,匣里宝剑倒弹出鞘,右手业已抓了剑柄,往万荣枝手腕斫去。 长铗青锋,寒气若霜。万荣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知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便即侧身让过,飞起一记“穿心脚”踢向他右腋。 卫凌羽脚下踩个“绞花步”退开,崩剑指向万荣枝咽喉。万荣枝刚一退后,他便转马使个“螳螂穿林”的路数,猱身而上,剑斩万荣枝腰肋。 万荣枝惊道:“好精妙的剑法。你万爷爷也不是吃素的!”脚尖一点,身子旋起,向着他天灵盖拍了到。 卫凌羽忙催左掌相迎,那万荣枝本就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兼之运动真气,这一掌势大力沉,着实不好应对。 两掌相接,卫凌羽顿感不妙,一股千钧重力直入肩头,慌得他忙撤出一步,卸了这股力道。再慢半拍,便要被那狐狸精的掌力压折了肩头。 万荣枝脚下一荡,身子在空中打个转儿,腾地落地,哈哈大笑道:“胡升泰何等英雄,竟然教出你这种脓包来。不要走,再吃我一掌!”又是一掌发来。 原来它那一掌只运了五成功力,已探明了卫凌羽底细,知他全无半点真气,纵然有宝剑护身,终究不足为惧,不禁底气更足。 卫凌羽任其臧否,将剑一点,刺它咽喉。万荣枝猱身往外一闪,右手拿他右腕,就地一趟,带得他步履踉跄,屈膝使个“兔子蹬鹰”踹他胸膛。 幸得卫凌羽应变机敏,剑交左手,脚下“绞花步”,左手“阴手剑”,直削万荣枝头颅。这一下给万荣枝吓得不轻,忙现了狐狸原身,矮了半截身子,由那剑从顶上划过,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这狐狸精跳将起来,复变作人形,罹道:“小王八羔子,倒有两下子,爷爷若不使点真本事,你不晓得爷爷的手段嘞!”嘴里念念有词,双目间射出摄人心魄的精光。 卫凌羽与它目光相接,顿时两眼一花,灵台失守、方寸摇摆,一只硕大无朋的狐狸立在自己身前,把血盆大口一张,向己身嗑来。 他惊得魂捻魄捻,欲待挥剑斩那巨狐,却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周遭一片死寂。 惊魂未定之际,忆起昨日遇上的那个玉清宗蒙面道人,那时万荣枝也不见什么动作,却被那道人一声蛮喝,激得万荣枝吐血。 登时醒悟这巨狐并非实相,只是万荣枝的摄魂妖法罢了,便即存想白虎星君法相,元神即刻归位,那巨狐立时烟消云散。便挺剑急进。 万荣枝倍感诧异,道:“你如何不惧我摄魂术?”往后一闪。 卫凌羽冷哼一声,展开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起手一招“波光粼粼”取万荣枝膻中穴。 万荣枝堪堪避开,他已剑招一转,却是“白虹贯日”,紧接着又连使“波澜壮阔”、“白浪掀天”、“波涛如怒”、“吉丢古堆”、“波翻浪涌”数招,所攻俱是对方要害。 万荣枝叹他剑法精湛,惧他神兵犀利,更不敢欺身来攻。卫凌羽轻功高绝,此时展开身法,剑招连变了二三十下,幻出无穷剑影,给万荣枝迫得上跳下窜,几无招架之力。 被迫得紧了,就地捡起一截枯枝当作兵刃,使的亦是剑招。寻思:“这小子的剑法前所未见,我仅凭这一截枯枝,怎能胜他?”担心枯枝给他的宝剑削断了,更无趁手的兵刃,出招便不狠厉,法度严谨,攻防兼备。 双方使出浑身解数,斗了小半个时辰,万荣枝处处受制,早已捉襟见肘,浑身汗如雨下。 其时卫凌羽门户大开,万荣枝一着恼,觉得有机可乘,便往枯枝注上十成真气,叫声:“疾!”往卫凌羽丹田点去,右手蓄势以待,冷笑道:“小子,这叫做‘困孤城为虚,击援兵为实’!”这一招去势快若奔雷,管教卫凌羽避之不及。 枯枝虽不锋利,但凭它十成真气,定教卫凌羽丹田重创,卫凌羽最好是回剑去挡,它再以右手使“狮子搏兔”拿他咽喉。 卫凌羽把长剑一挑,也不管那枯枝是否击中自己,长剑直挺挺地往万荣枝心窝疾刺。万荣枝右眼皮惊得直跳,照此势头下去,它固能戳中卫凌羽丹田,但卫凌羽也能一剑给它捅个透明窟窿出来。 这狐狸精毕竟惜命,不待招式用老,脚下一抹油,先往后跳开丈许,怒道:“小子,你怎么不挡?” 卫凌羽道:“你打你的,我的我的,何必要挡?我这招也有个名堂,你且听好了,这叫做‘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我上清武学要旨全在一个‘攻’字,讲究的是‘守在攻之内,不在攻之对’,与人交战也只是一味抢攻而已。所谓攻守兼备,既想败敌,又教己身不受其害,动起手来难免畏手畏脚,作茧自缚,实不可取。姓万的,吃饭可有不给钱么?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武学之道亦复如是。” 万荣枝恨恨地道:“小王八羔子,用得着你教训我么?”再递枯枝进招。 卫凌羽长剑一荡,将那枯枝削去了一大截。万荣枝脚下一铲,扬起一片沙土,扑面打去。 卫凌羽抬袖去挡,却感到左腿一麻,不听使唤,暗道:“不好!”登时背心一麻,四肢无力,连宝剑也握不住,当啷啷地掉到了地上。 万荣枝抬起左手,拇指、食指捋了捋唇角的两撇鼠须,奸笑道:“终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原来它先铲起一脚沙土,就是为了诱卫凌羽去挡住,趁他视线受阻,丢出手里的半截枯枝,击中他左脚三阴交穴。 那三阴交穴是足少阴、厥阴、太阴之会,若被击中会损伤气机,下肢麻木失灵。它再以高明轻功绕行到卫凌羽身后,拿住了他大椎穴。 卫凌羽懊恼不已,斥道:“净会使些卑鄙伎俩!” 万荣枝得意笑道:“我这招儿还有个名堂,叫做‘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小子,你既落入我手,想要活命,就痛痛快快地说出三阴戮妖刀跟太阴炼形术。” 卫凌羽这些时日来多次遇险,早已司空见惯,胆气正盛,道:“命有一条,要了就拿去。想诓我玄阴观绝学,却是门都没有。” 万荣枝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有办法了?嘿嘿!先容你小子舒坦两天,等回了峨眉山,爷爷管教你吐口!”心想目下江湖众人都在明察暗访卫凌羽的行踪,在此耽搁久了再引来强敌,可不易应付,便不敢久留。封了他几处穴道,夹在腋下,绰起那把宝剑,抄小道疾如旋踵。 它一路上净挑人烟稀少的郊野小径,半日间奔将出七八十里。 入夜后月轮高悬,穿行在荒山野岭之中,地势越来越险,前路转过,现出一面断崖,但见得山气巃嵸,崖隒峥嵘,将崩未坠。刚从山崖下经过,远远地看到月色下的一道人影。 万荣枝想隐蔽起来,奈何四周并无藏身之处,暗骂道:“入他个娘的,真是晦气!该不会也是冲着这小子来的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那人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万荣枝两眼,喊道:“对面来的可是峨眉山的万老爷么?” 万荣枝听了觉得声音耳熟,接口道:“你是哪个?既知道爷爷我的名讳,就不该挡我去路。” 那人应道:“万老爷误会了。”那人跑近了几步,却是个佃农打扮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肩上挑着一担干柴,道:“万老爷认不得我了么?” 万荣枝瞪眼打量了那少年片刻,松了口气,道:“原来是青儿。这大晚上的你不歇着,在这里做些什么?” 那少年道:“我家老爷刚刚捉了两个人回来,特命我来捡些枯枝当柴禾饮爨。万老爷来得正好,请随我去,我家老爷要是见万老爷来了,也必然欢喜得紧,用新鲜的人心款待你。” 万荣枝这会儿思绪俱着落在玄阴观绝学上,哪有心思去做客?只是它素来奸滑,寻思如若就这么走了,惹人怀疑。便假意应承了下来,随青儿一路进了深山密林。 到一洞府门口,青儿放下柴禾,道:“万老爷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跑进洞去了。 万荣枝“嗯”了一声,轻轻在卫凌羽颈后哑门穴上一点。 这洞府在处十分的偏僻,阴风惨惨,洞门外堆着森森白骨,其中搁着不少骷髅头,卫凌羽见了心突突地跳,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冲上天灵盖,寻思:“这是什么去处?好阴森!” 少顷,青儿同一个青衣秀士出门。 那秀士身上妖气浓郁,生得一对三角眼,眉宇间带着几分煞气,笑道:“老狐狸的鼻子就是灵,某家刚捉了两个道人,你便闻着味儿来了。来来来,进里边说话。” 万荣枝应了一声,随它进洞。到里头坐定了,青儿已搬来几坛酒水,拍了泥封,先给万荣枝斟了满满一大碗,又给那三角眼的秀士倒上。 那秀士先干了一口,指着卫凌羽道:“万兄捉这么个小子,也是想开开人荤么?” 万荣枝料必它会有此一问,早就想好了对策,道:“那倒不是。说来也是晦气,黄庭观的那两只臭猴子近来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给我浑家捉了去。我一路追赶,今日好不容易追上,却又给它们逃脱了。我后来见着它们,正跟这小子一起吃酒,想来这小子有跟它们有些渊源,就顺手捉了来,准备换我那浑家回来。”又嘱咐青儿:“你把他带下去,给我看紧了。这小子武艺倒是不赖,万不可教他走脱了。” 万荣枝素知那秀士的脾性,如果将卫凌羽放在身边,反倒惹它起疑;玄阴观绝学兹事体大,可不敢教它知道了,便主动交出卫凌羽,教它不生疑心。 青儿道:“万老爷且宽心,青儿自会让人严加看管。”扯着卫凌羽转进了洞内。 那秀士道:“万兄,侯家兄弟可没什么朋友,它两个向来是随心所欲的办事,这小子也就碰巧遇上它们心情好,才一起吃了碗酒,只怕跟那侯家兄弟没什么交情。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依我的意思,还是蒸了给咱下酒。” 万荣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道:“其他的都好商量,这个可就恕难从命了。我这次来,本意还是请你多多帮我留心,那两只臭猴子近来就在这一带出没。” 那秀士道声:“好说!”两个端起酒碗对酌,扯些闲话。 这洞府里暗道什多,四通八达,宛如一座迷宫。 青儿押着卫凌羽到了洞府深处,唤了个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道:“把这人带下去绑了,要严加看守,这可是万老爷交代的。” 那少年道声:“是。”将他带到一间石室。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地面上血迹斑斑。它给卫凌羽绑到一根石柱上,又上别处忙活去了。 卫凌羽旁边还有几根石柱,其中两根石柱上也绑着两人,被剥去了外衣,赤着上身。定睛一看,竟是昨夜救下的刘庆丰和李庆华。 刘李二人见他遭掳,惊道:“卫兄弟,你也被那妖精捉来了!” 卫凌羽“啊”了两声,摇了摇头。刘李二人明白他这是被点了哑门穴,说不了话。 刘庆丰道:“唉!卫兄弟,捉咱们来的妖精就是那什劳子的柳二爷。这孽畜也不知道使的什么妖法,寻到了咱们三个。我们师兄弟烧了他的庙宇,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李庆华叹口气,道:“咱哥儿俩死了也就死了,只是累得卫兄弟也白饶了一条性命。” 正说话间,那少年右手拎着水桶,左手端只陶碗,衔着一口尖刀走近,放下水桶,拿下尖刀,斥道:“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来,把这个喝了!”将陶碗递到了李庆华嘴边。 李庆华勃然色变,怒道:“这黑糊糊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消遣道爷!” 那少年道:“这里面是芝麻油、葱花、花椒,你吃下去了,好将心肺腌入味儿。到时候我把凉水照你头上一浇,你身子一抖,我再照你心窝一刀,剜了你的心肺给我家老爷下酒。” 李庆华听了骇然失色,立时闭紧了牙关。那少年早就料到他会如此,突然朝他会阴一脚。 李庆丰吃痛尖叫,那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羊角漏斗,塞进他嘴里,不由分说,端起陶碗嘟嘟嘟地往下灌,紧接着在他喉头上一捋,一碗的清麻油、葱花、花椒,都顺着嗓子眼溜进了肚子里。 李庆华怒气填胸,张口问候起那少年十八辈祖宗。那少年冷笑不语,听他骂了一阵,突然拎起木桶,将一桶凉水当头灌下。 李庆丰浑身抖个激灵,那少年眼疾手快,尖刀掼胸而入,剖出一颗红扑扑的心脏捧在手里,心脏还在兀自跳动。 它伸出舌头在李庆丰胸膛的窟窿上吸吮了一口喷涌出的鲜血,自言自语道:“新鲜,真新鲜!”意犹未尽,转身去了。 这一幕给卫凌羽和刘庆丰骇得魂飞天外,一股子寒意直冲项背,恨不得冲飞了天灵盖,忍不住打个寒噤,牙关犹如千刀万刃上下交击。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卫凌羽自打下山以来,见过不少歹人,但若论穷凶极恶,有哪个及得上眼前这些个妖精十一?骇得六神无主,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洞内响起二人的对话声。其中一人正是那剖了李庆华心脏的少年,另一个是青儿。 只听那少年不满地道:“这万老爷什么癖好?咱们拿新鲜的人肉招待他,它要吃些肠肠肚肚!” 青儿道:“你有所不知,狐狸跟狗同宗,最喜欢吃的就是下水。” 卫凌羽睁开眼睛,刘庆丰不知何时也被它们给杀害了,这两个小妖这当儿正在挖他的心肺肠肚,装了满满的一大托盘,满地都是鲜血。李庆华的尸身业已不见。 这一幕直教卫凌羽魂飞胆战,止不住地呕吐起来,险些将胆汁也吐干净了。 那少年道:“嘿嘿!这小子醒了。青哥,咱家老爷跟万老爷也快吃饱了,咱们俩不如剜了他的心,也美美的吃他娘!” 青儿斥道:“不可!这小子万老爷留有用处!” 那少年道:“能有什么用?咱俩就是吃干净了他,万老爷总不能为了一口活猪大发雷霆吧?那它也忒小家子气了!” 青儿懒得跟它胡搅蛮缠,道:“快走了,一会儿老爷该催促了!”扯着那少年走开。 卫凌羽想自己如今身陷魔窟,再没个林婉怡、白媛兮相救,凶多吉少。而自己身世成谜,恩师抚育授业之恩未报,就要把身家性命断送,胸中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有说不出的哀愁,道不了的遗憾,泪打衣襟。 那少年一心想吃颗新鲜的人心,这时被青儿拽出洞府,心生一计,忙捂着肚子,叫道:“啊唷!我肚子痛!” 青儿道:“却才还好好的,这当儿怎么肚子痛了?” 那少年道:“想是吃坏了肚子!”恐青儿不信,暗将真气运动起来,从额头逼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青儿道:“只听说人会吃坏肚子,没听说咱们蛇也会吃坏肚子。” 那少年道:“许是之前练功走了火,留下了暗疾。你先去招待老爷跟万老爷,我缓一缓。” 青儿不疑有他,端着一盘子血淋淋的心肺出去了。那少年又装模作样地叫唤了两声,直到青儿拐了出去,立时掉头跑回,一见到卫凌羽,就从腰间拔出了尖刀。 卫凌羽见它去而复返,神色不善,慌忙叫道:“你又来做什么?” 那少年怪笑了两声,道:“万老爷忒小家子气,我不信剜了你的心肝来吃了,它还能毙了我。”手起刀落,朝他心窝捅了下去。 卫凌羽又惊又惧,刀尖入肉,胸口隐隐作痛,便即晕厥。这时,泥丸宫一声巨响,眉心白光晃眼,竟然透出一只毛茸茸的兽爪,往那少年脸上按落。 12 白虎现身保真 心猿相济脱困 那蛇精柳二爷与万荣枝乃是旧识,两相交情匪浅,吩咐手下喽啰上酒,先后取了刘庆丰、李庆华的心款待它。又把李庆华的尸身取了来,就着酒边割边吃。 万荣枝一门心思俱在玄阴观绝学上,哪有心情吃什劳子的酒?略略沾唇,应付了事。好几番想借故开溜,奈何对方正吃得兴起,不肯放它离开,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陪着。不将卫凌羽带回峨眉山,心里总是不踏实。 两个老妖推觥换盏吃了几碗,那蛇精量窄,业已醉了七八分,见万荣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你这老狐狸好扫兴,我用新鲜人心款待你,你吊丧着张脸,跟死了婆娘的两脚羊有什么分别?” 万荣枝呆了一呆,道:“我那浑家下落不明,我总是放心不下!” 柳二爷醉眼惺忪地看了看它,突然笑道:“万兄休要……诓我。尊夫人……从前勾搭些书生樵子,你老……老兄头顶上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扣了百八十年了,也从来没见你放在心上。你跟我……说句老实话,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你如此上心?” 万荣枝心里一沉,寻思:“老长虫不好糊弄,这是已经起疑心了,万一教它觑出了端倪,可不好办!”心想柳二爷虽有几分醉意,但不至于真的糊涂透顶,于是心生一条毒计,往人头盖骨制成的酒碗里倒满了酒,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想我夫妻同在峨眉山修行数百年才得了这点儿微末道行,其中的情谊你自然不晓得。候氏昆仲捉了我浑家,我要是没个动作,传扬了出去,脸上也不好看,只怕惹得五湖四海的朋友笑断了尿脬。那候氏昆仲不是易与之辈,凭我断不是它们的对手,这件事还得仰仗兄弟出一份力。” 柳二爷僵着舌头道:“好……好说,冲你老兄的……面子,这……忙我总是要帮的。”端起酒碗一碰,仰头咕嘟嘟地牛饮。 万荣枝道:“可多谢……”一个“谢”字刚出口,突然右拳急掼,直把柳二爷手里的酒碗打得粉碎,一拳打在它面门上。 柳二爷叫声:“啊唷!”摔了个四仰八叉,只觉得眼冒金星。 万荣枝一个兔起鹘落,从桌上顺过半截骨头,戳它七寸要害。所谓“七寸”即指蛇类心脏,万荣枝这一下显是奔着取它性命去的。 柳二爷痛彻心扉,拼尽力气起身,一口向万荣枝肩膀咬来。 万荣枝吃了一惊,没想到它心脏被戳穿竟不立时毙命,对方乃毒蛇成精,牙齿上剧毒无比,岂敢教它给咬伤了?亏得它早有准备,一把揿住了柳二爷的咽喉,绰起边上的石凳,重重地砸下。 那老长虫心脏被戳穿后本就活不长了,那一咬也只是最后的??,被这石凳一砸将,头颅立时粉碎,红的、白的迸射,似浆糊般流了一地,溅得万荣枝满脸都是。这一毙命,立时现了原身,是一条两丈来长的竹叶青。 万荣枝胡乱抹了把脸,爬起身来,寻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蛇窟里小长虫的性命都坏了,省得走漏了风声!”这时恶向胆边生,急匆匆地步向了洞府更深处。 走不出几步,正好与青儿撞了个满怀,两个各自退开了两步。 青儿诧异道:“万老爷火急火燎的,敢情是要出恭……”一言未毕,却见万荣枝翻掌向自己天灵盖拍了过来,登时色变,连忙抬臂去格。 柳二爷的一干喽啰里,最喜欢的就是青儿,把一身妖法悉数传了它,是以这青儿道行不浅。 万荣枝深知此节,因此这一掌中运上了十成功力,凭它数百年的道行,青儿又如何抵挡得住?被拍得天灵盖凹陷下去,两只眼球外凸,脖子径直陷进了腔子里,软踏踏地栽倒,现了绿瘦蛇本相。 一脚踢开断气的绿瘦蛇,又将洞内的一帮喽啰尽数打杀了,留下一地死去的蝮蛇、乌梢蛇、五步蛇。 寻了几间石室,没见到卫凌羽的影子,不由得心下大急,担心自己的盘算早就被柳二爷识破,暗中派喽啰将卫凌羽转移了出去。 心想这蛇窟里不知道有什么密道暗室,那死蛇要真悄无声息地派人把卫凌羽转移出去,那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不好找寻,自己不免竹篮打水一场空。 脚下加急,到最后一处石室,刚进门就看到那少年将一把尖刀插进了卫凌羽心口,惊得挢舌难下,便即就要上前去救。 骤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震得双耳生疼,只见卫凌羽眉间钻出一只白虎,张牙舞爪,眼中透着一股凛冽杀机,气势如虹,将那少年扑倒,然后突然没了踪影。 万荣枝被那白虎所发杀气激得浑身发毛,见那小妖七窍流血,身子止不住地痉挛,眼见是不得活了,更是心惊肉颤:“这小子不是凡人,暗中有神明庇护,还是不要触他的眉头为好!”慌不迭地掉头往外跑,虽然玄阴观绝学没落到手,却也不敢拿老命下注,唯恐白虎再现,自己也跟着步了那小妖的后尘,落得个鸡飞蛋打。 眼见白虎凶威如狱,哪敢逗留?奔出洞府后亦不停留,连头也不敢回,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似漏网之鱼。 卫凌羽幸得白虎现身相救,有惊无险,只是他那当儿晕厥了过去,全然不知后来之事。 约莫过了一刻钟,悠悠醒来,想起之前那小妖要剜自己心肺,骇得大叫,却发觉自己好好的活着,抬头不见了那小妖,地上只止一条三尺来长的蝮蛇,已经死去多时了。 卫凌羽疑窦满腹,身子被牢牢地绑在石柱上,脱不得困,心下连天价儿叫苦。 猜想那死去蝮蛇应该即是那小妖的本相,也不知是如何死的,虽然自己性命暂保无虞,但这蛇窟里尽是成了精的妖怪,就算万荣枝不取他性命,他能不能活着出去也是未知。 他还不知道这一窟的蛇妖都被万荣枝送去了阴曹地府,尽做了蛇中之鬼,兀自担忧不去。又想起刘李二道为妖精啖食,一时间各种悲苦纷至沓来,满心凄楚,泪打衣襟。 自打被万荣枝擒获以来未尽食水,这时腹中饥饿,五内好似生着一团烈火,口干舌燥。 正难受时,却听得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心里一凛,不知又有什么晦气寻上门来,暗自叫苦不迭。 只听外面一人语气诧异地道:“怪哉!怎么这一窟的长虫都给人杀了?” 又一人道:“我看老狐狸走得匆忙,手上染血,莫不是教它给戕害了?啊唷!大事不妙,大哥,那傻小子保不齐也遭了毒手了!” 卫凌羽听清了那二人的声音,如暗夜中瞧见了一丝亮光,真个喜从天降,大叫道:“侯大哥,侯二哥,我在这里!”原来那说话的正是侯氏兄弟。 也幸亏哑门穴遭封时间已久,穴道间真气散尽,这时已经能够喊出声来。 侯氏兄弟正在挨个搜寻洞内石室,听到他呼喊,立即奔将进来。侯不明见他手脚被缚,上前扯断绳索。卫凌羽揉了揉酸麻的手脚,向二人道谢,讨来水囊解渴。 侯不白挠了挠腮帮子,打量着侯不明扔下的断索,见只是普通绳索,奇道:“你怎么不自己挣脱了?”它们曾与卫凌羽交过手,知道他虽然年轻,内外功俱是了得,照理来说,就算是牛筋索也缚他不住。 卫凌羽叹了口气,当日在草原上他只跟侯氏兄弟打了个照面,是以它们不知内情,便将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地述与它们知晓。 侯氏兄弟那日未见着林婉怡,当时也不在意,这时得悉其中曲直。待得知他在剑阁被王灵铭和赵灵妃设计擒获,中了散气散的剧毒,内功俱失,委实震怒不已。 玉清宗与上清宗彼此成见颇深,互生嫌隙已久,玉清门人不屑与上清的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为伍,上清宗总觉得玉清座下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候氏兄弟晓得散气散是太乙宫独门秘药,虽不伤人性命,却能化人功力。对于修行中人而言,化去一身功力可比要了命还难受。 侯氏兄弟气得破口大骂王赵二人的姥姥,后来又觉得甚不过瘾,索性连带着整个玉清宗的道人的姥姥都操了一遍,图个嘴上爽利,难能尽出胸中恶气,只是碍于辞穷,不得不罢口。 侯不明道:“王灵铭、赵灵妃现在何处?你侯大哥去阉了他两个给你报仇。” 侯不白道:“凭什么你去阉了他两个?这活儿我最拿手,还是我来。” 侯不明怒道:“这也要争一争?那好,那姓王的我来动手,姓赵的交给你来阉。” 卫凌羽见它两个竟又拌起嘴来,好生无奈,好在侯不白听大哥情愿让出一个给自己,倒也肯罢休。 他不禁啼笑皆非,殊不知那赵灵妃乃是一介女流,实在是无物可阉,到时候侯不白发现自己上了个老大的当,只怕不肯轻易干休,说不得要跟大哥打上一架。好在王赵二人早为白媛兮所杀,倒也无需为此担忧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见侯氏兄弟难得沉默下来,又道:“侯大哥,侯二哥,你两位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那二人已经不能给你两个阉割了,他们已……” 侯氏兄弟异口同声地叫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混球,竟抢在我们兄弟之前下手?” 卫凌羽道:“他们已经死了。”当下便将自己逃出后如何被王赵二人追上,又如何被白媛兮所救一节道来。 白媛兮扶危解困、急人所难,虽说是侠义道的行径,但所杀的毕竟是玉清门人。玉清宗向来自诩三清正统,骄傲得紧,就算是清理门户,又岂能容他人越俎代庖?这事要是传扬了出去,恐对她不利,于是隐去了她的名讳,只说是一个神秘女子。 卫凌羽又问它们如何追到此处。候氏兄弟互相插科打诨,虽然缠夹不清,总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它们当日在草原别过卫凌羽,一路上抬着母狐狸施芳,东奔一段,西驰一阵,把个万荣枝当狗一样遛来遛去。 一日遇到了道坚一行,听他们明察暗访,四处打听一男一女的行踪。它两个本是好事之人,不免要去凑凑热闹,听道坚描述那一男一女的形貌,正是他和林婉怡无疑,情知道坚等人意图染指玄阴观绝学。 它两个虽然本性顽劣,但对上清同门之谊看得极重,想卫凌羽的身份既然暴露,一路上恐怕有所闪失,便昼夜兼程地南下赶来。 日前卫凌羽在茶楼被哈打雷发觉行踪,候氏兄弟正好赶到,暗中窥伺,见他为众人所困,但总算暂立不败之地,便不急着相助,直到那蒙面道人连挫哈打雷和万荣枝,才觉得他形劫势禁,不得不出手。 卫凌羽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日是你们假扮的道坚师弟。”前番被那一众江湖武人围困,便觉得道坚师弟不是本人,只因道坚师弟一行共有八名比丘,那日却不见另外六僧一齐到来。 况且道坚是以金刚杵为暗器,内修龙象功,拳脚功夫以金刚伏魔掌见长,但那日用的却是一杆禅杖,拳脚也非佛门路数,与初见时全然不同。 后来听那小沙弥念诵“玉宸道君急急如律令”,更加确信道坚师弟系上清同道假扮,只是想破了脑袋,也未料到当日救他脱困的竟是候氏兄弟,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侯不明见他又惊又喜,得意道:“我们兄弟所修玄功着实神妙,呼风唤雨只是寻常,驱神役鬼才见手段,变化易容更是不在话下。那日要不是老二念咒时声音太大,漏了口风,料来那欧阳慎也猜不透道坚师弟实是我们兄弟假扮的!嘿嘿!” 卫凌羽道:“欧阳……”本想问“欧阳慎是谁”,岂料一语未毕,侯不白却冷笑起来,将话头抢去了一半:“老大,你说这话好不害臊!要不是我作法破了那牛鼻子的妖法,只怕你这颗驴——猴头早给那牛鼻子拧去当夜壶了!”它改口及时,没连累自己的猴头变成驴头,只是急于争辩,“牛鼻子”不假思索地脱口,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侯不明恚怒起来,道:“呸!你分明是怕被那牛鼻子的妖法伤了,怎么又来赖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一个“牛鼻子”骂将出来。 它们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竟然又开始对嘴对舌。 卫凌羽对此无计可施,只能付之一叹,暗自庆幸自己尚未受箓,还不是正儿八经的上清道士,不然它们左一个“牛鼻子”,右一个“牛鼻子”,城门失火,免不得要殃及池鱼。 候氏兄弟盎盂相敲已是家常便饭,自然不会真为此大打出手,唇枪舌战地对骂了几个回合,高下未判,也就消停了。又继续说那日在巴郡假扮道坚师弟,救下他之后的事。 这时卫凌羽才从它两个口中得知,欧阳慎原来就是那日的玉清宗的蒙面道人,他虽不以正面目示人,但用五雷掌、八卦掌跟候氏兄弟过了几百招,终于是抵挡不住,只好使出了看家本领——北斗罡步。 那北斗罡步是玉清宗下属凌霄宫的绝技,只传历代观主。欧阳慎正是凌霄宫现任观主。那北斗罡步施展时须以脚踩北斗星位,配合秘传真言引北斗星力发动,可教人气力倍增,端的厉害。 候氏兄弟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兴奋时不能自己,竟然比拳划脚,只道欧阳慎使出这项本领也不过支撑了十余招,就被它们打得落花流水。 欧阳慎的功夫卫凌羽是见过的,此人内外功均臻上乘,依候氏兄弟所说,他没使看家本领的时候,便能跟它们拆了四五百招,怎么使出北斗罡步后反在十余招之内被它们打得抱头鼠窜?当下疑窦丛生。 侯不明见他面带疑色,心道:“乖乖!可别是吹破了牛皮,给这小子听出来了!”便即略去了欧阳慎“落荒而逃”的详细经过。 卫凌羽强压着心中笑意,也不点破。候氏兄弟所言虽不尽实,但它两个功力匪浅,联手斗那欧阳慎,恐怕那欧阳慎也敌之不过,虽不至于落荒而逃,但料来也没吃着什么好果子。 欧阳慎既去,其余江湖武人皆是庸手,候氏兄弟要打发他们,自不是什么难事。 它们虽然举止怪诞,实则心思细腻,打退一众与卫凌羽为难的武人,心想万荣枝被欧阳慎吓得向东逃走,而卫凌羽也是向东逃的,假使半途中遇上,以老狐狸的深沉心机,他难免上当遭擒,它们哥儿俩仗义援手,岂不是鸭子孵小鸡,白忙活了?是以一路东行,终于赶上了他,一直躲在暗中保护。 至于卫凌羽夜闹小镇、解救刘李二道,再后来又遇着万荣枝,这些它们都在暗中瞧得清清楚楚,只是哥儿俩玩心重,当时不出手相救。 直到他被带进蛇窟,候氏兄弟料必他一时半刻出不来,又笃定万荣枝既要得玄阴观绝学,便不会加害于他,于是带着母狐狸去别处顽耍,耍得够了,才想起赶来相救。 候氏兄弟甫到未歇,就见万荣枝独自离了山洞,没有却带着他,心下疑惑,也不知道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拟进到蛇窟里一探究竟,见到的却是满洞死蛇和两具血肉被啖食殆尽的人类骸骨。 说到此处,侯不明拍了拍胸口,道:“还好你还在这蛇窟里,不然我俩可真是苍蝇落到了屁上——扑空了!” 卫凌羽听到这里,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物类其伤,不问可知,那两具人类骸骨当是刘李二道。 候氏兄弟毕竟是猴儿化人,顽劣性重,分不出轻重缓急,以它们的道行,若是起初追进洞内相救,万荣枝和这满窟长虫加起来也未必是其敌手,刘李二道也不至于为妖所食。但此事也怪不到它们头上,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候氏兄弟见窟内蛇妖伏诛,料必是万荣枝下的毒手,究其内情,多半是因玄阴观绝学而起。只是万荣枝临走时又不带上卫凌羽,这可给哥儿俩头顶抛了片老大的疑云,真个丈二的和尚,着实摸不着头脑,只盼着卫凌羽能够指点迷津。 卫凌羽那时不省人事,听它们说蛇窟里的妖精是被老狐狸坏了性命,也是如在梦中,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却又如何猜想得透?只能耸肩摊手。 候氏兄弟疑云不消,好生失望。三人步出洞去,见到了已化为两具森森白骨的刘李二道,唯有首级上血肉未被啖食,如此一来,更添几分可怖。卫凌羽强压下心中惧意,请候氏兄弟帮忙带了二道遗骨出洞。 看到洞外堆积成山的尸骸时,卫凌羽心想:“这一窟的蛇精作祟,不知残害了多少过往生灵。目下妖精尽数遭戮,这藏污纳垢的妖窟留它不得。”捡了些干柴枯枝,到洞内四处放起火来。 候氏兄弟感觉有趣,也四处奔走,捡了柴禾来添,不时火势旺盛,满窟死蛇被火一烧,立时散发出熏人欲呕的焦臭,洞口烟尘斗乱,不时烧得通红。 蛇窟被付之一炬,卫凌羽胸中连起来积压的郁结之气也跟着滚滚浓烟显,畅快了不少。 三人走得远了些,撅坑葬了二道尸骸,立了两块木碑。 卫凌羽不见它们带着峨眉山的母狐狸,也不知被它们藏去了何处,道:“那万荣枝的浑家施芳,被你们藏去了哪里?” 候氏兄弟相视大笑:“嘿嘿!母狐狸这当儿正跟牙狗欢好呢!走,瞧瞧去!” 卫凌羽心想:“此去荆州还有好远路途,它们武艺高强,同行走一程,总能避免许多凶险。”只是没了功力,脚力跟不上侯氏兄弟。 它们急性子发作起来,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狂奔出二百来里,到了一个僻静村落。 到了村东头,候氏兄弟放开了他,指着一户盖着三间小屋的人家,道:“这家只有一个老瞎子,骚侉子就寄在他家。” 卫凌羽吃了一惊,这两位未免太心大了些,那母狐狸既在峨眉山修行了许多年,想必道行匪浅,留在此处,万一祸害村民,岂不糟糕? 正思索间,侯不白已经抓住了他后心,轻轻一跃,从篱笆上跃过,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指着东南角的狗窝道,道:“你往那儿看。”一语甫歇,侯不明也跟着跃进。 卫凌羽往那狗窝看去,见一只老狗胯下骑着一只黄毛狐狸,腰身激荡起伏,亢奋异常。 那狐狸神情十分委顿,好似丢了魂儿一般。见侯氏兄弟突然到来,它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竟然主动迎合起了那老狗。直给卫凌羽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侯不白压低了声音:“嘿嘿!我之前溺尿和了泥丸,给母狐狸吃了,哄它说是毒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它就会化为一滩脓血。只有老老实实跟这老狗媾和七七四十九日,到第四十八日上,便将解药给它。” 卫凌羽愕然无语,尽管早猜到以候氏兄弟的脾性,擒了施芳来必然做些荒唐事,不意它两个荒唐如斯。只是畜生发春有时,这老狗何以如此亢奋?却想不通了。 侯不明见他面色,便即猜中了他胸中所想,抖弄起机智来,道:“我们给这老狗喂了春药,嘿嘿!” 卫凌羽更觉得不妥,便道:“士可杀、不可辱,两位……” 侯不白不等他说完起岔来:“峨眉山的狐狸忘本,变了人形后就真以为自己是人了。公狐狸爱坏良家妇女的身子,这母狐狸也爱勾搭什么樵子啊、书生啦。狗跟狐狸是本家,侯二哥今儿个给它长长记性。” 卫凌羽心想:“外人都道上清弟子行事邪性,看来果然不差。” 人妖有别,便是以上清宗的包容大度,教规中也明确指出异类弟子不可与人类通婚,如违此训,扰乱人伦血脉纲常,会被处以极刑,魂贬九幽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上清门人如遇着妖物扰乱人类纲常,必不轻饶。 侯氏昆仲向来行止荒诞不经,此举固然不妥,但那施芳扰乱人伦,其罪百死莫赎。侯氏昆仲顾念它是异类出身,不取性命,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折辱一番,好教它学个乖,日后有所敛迹。 13 斗妖邪狐媚伏诛 经襄水探明蛟迹 道理都懂,但总觉得侯氏昆仲所作所为欠妥,欲代施芳求个情,话未出口,侯不明从怀里摸了一锭约摸二十两重的银子,扔到了中间的茅屋门前。 正觉得奇怪,只听侯不明道:“瞎眼老儿全仰仗这条老狗看门引路,不能教它白受累。”右手虚张,掌上涌出一股无形劲气,卷住了母狐狸,从那老狗胯下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夹在腋下。 犬类媾合时,牙狗脧首膨胀,往往在草狗牝户闭锁难出,侯不明此举教那老狗吃痛之下哀吠连连。 院子主人是个年逾六旬的盲眼老汉,先前听到银子落地,以为是有人扔石块,又听见老狗痛叫,当成顽童作怪,气得连声大骂,拄杖追出门来,胡乱将拐杖扔了出去,磕上了篱笆。 候氏兄弟相视一笑,夹了卫凌羽跃出篱笆,奔将出去。 卫凌羽暗道:“惭愧。”玄门炼气功夫不同寻常,到了九五紫初之境界,真气可以外放离体。适才侯不明那一手功夫,正说明它功力已臻此境。 想起当初与林婉怡合斗候氏兄弟,候氏兄弟功力似乎与他不相上下,此时方知当日是它们手下容情。 奔出不远,侯不白道:“向闻嫖客给婊子打赏的,没听过婊子要给嫖客倒找的。”说着放下卫凌羽,从兄长腋下抢过母狐狸,往地上一扔,一脚踹得滚了两滚,叫道:“别装死,快变人来!” 那母狐狸焉敢不从,登时身形长大,化作一个黄衣少妇,但见其云鬓散乱,眼角还挂着两行清泪,显得楚楚动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道:“两位侯爷,饶了奴家罢!” 侯不白神色间颇有些嫌厌之色,道:“今儿且饶你一回,以后再敢勾引男人,瞧我不拧下你的脑袋当蹴鞠。滚罢!” 施芳口中不住称谢,却不起身离开。 侯不白本欲问它为何还不走,难道是作死么?突然想到缘由,笑道:“嘿,你吃的不是什么毒药,是你侯二哥溺尿和的泥丸。” 施芳将信将疑,但想候氏兄弟既肯放它走,应当不是假话,登时又喜又怒。喜的是得脱自由之身,一条小命重攥回自己手里了;怒的是候氏兄弟所谓的毒药竟是用尿和泥和成的,早知如此,它也不须受这些折辱。 只是它道行比起候氏兄弟毕竟相去甚远,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敢怒不敢言,冲候氏兄弟福了一福,起身便走。 这时暮霭苍茫,天边云霞红里带橙,万顷余晖撒下,旷野间尽是晚霞红光。 侯不明踮起脚尖,一只手搂住卫凌羽的脖子,道:“小子,我们要到太乙宫走一遭,这下可是真不能护着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可别让人再捉了去。” 卫凌羽想它多半是因自己受王灵铭、赵灵妃迫害,身中散气散的剧毒,忿忿不平,要去太乙宫讨个说法,一时间感激无已。 但那太乙宫毕竟是玉清宗属,不知底细如何,候氏兄弟莽莽撞撞地找上门去,万一遭遇不测,他心下岂能安生?便道:“两位侯兄,你们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但这仇小弟日后自当亲往太乙宫奉还,不敢劳动你们。” 侯不白道:“嘿!你真气俱失,还想上门报仇?”拍了拍他肩膀,续道:“你别自作多情,我们可不是去给你报仇的。” 卫凌羽再不多言,寻思它们既不是为自己出头的,干么要去太乙宫?它们事先没有漏过口风,他也不便多问,按下心头疑云。 候不明道:“我瞧你小子良心不坏,咱们就结个异姓兄弟,如何?” 卫凌羽怔了一怔,道:“这如何克当?” 候氏兄弟同时跳起,异口同声地叫道:“好哇!你是看不起我两个异类出身么?” 卫凌羽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两位义薄云天,小弟对两位钦佩得紧,小弟这条性命都是两位兄台救的,只是要结异姓兄弟……”顿了一顿,续道:“小弟是‘凌’字辈弟子,排资论辈,恐怕是二位晚辈。”心想候氏兄弟拜在上清教下多年,辈分或许不低,只是它两个不喜繁文缛节,他才以兄弟相称。 候氏兄弟听他此说,当下转怒为喜,齐道:“妙极!我们兄弟也是‘凌’字辈,况且我上清教众岂同凡夫俗子,便是你矮我们一两辈儿,兄弟也是做得的!”当下撮土为香,不等卫凌羽答应,按着他结了八拜之交。 三人站起身来,侯不明抢先道:“我是大哥!”侯不白接口道:“我是二哥!” 卫凌羽见木已成舟,只得口称“大哥”、“二哥”了。 侯氏兄弟简单地叮嘱了他两句,便即上路,赶往青州。卫凌羽也继续赶路。他这一路上兜兜转转,也不知道多绕了多少里路程,林婉怡兴许早已到了荆州也不一定。 奔将出七八里地,老远看到一道黄色身影,迎面风驰电掣而来,正是被侯氏兄弟放过的施芳。不禁好生疑惑,这母狐狸侥幸活命,不赶紧回峨眉山,怎么去而复返? 料它半是来者不善,连忙躲进路旁的草垛中,伏低了身子。施芳毫不知觉,从路旁经过。卫凌羽意欲一探究竟,悄悄跟了上去,便即就到了之前停留过的那户人家。 施芳提气跃入院内,院内老狗闻得脚步响动,立时狺狺狂吠起来。卫凌羽不敢再跟进去,只好在外伏低了身子。 施芳自修出人身后,向来瞧不起未能化形的异类,想及这几日所受的屈辱,看着那老狗,双目几欲喷出火来,箭步窜到狗窝前,揿住那老狗后颈,一记掌刀打断了脊椎。它不敢向候氏兄弟报复,只好将一肚子窝囊气撒在那老狗身上。那老狗不得立死,惨叫不已。 就在这时,那盲眼老者又以为是村中顽童胡闹,拄杖追出门,大声斥责起来。施芳扭头朝他看去,眼里杀机毕露。 卫凌羽心下一紧,暗道:“糟糕!”情知施芳不会放过那老者,进院相救是赶不及了,捻起一粒石子,只盼能救那老者一命。 只听施芳大叫道:“瞎眼的老儿,养的好狗!”身子一晃,扑向那老者,右手曲指成爪,抓向那老者咽喉。 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卫凌羽手腕猛抖,运用上发射暗器的手法,石子此发彼至,正中施芳右腕。 施芳吃痛跳开,回头捂着右腕,厉声尖叫起来:“哪个龟孙子坏你姑奶奶的事?”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负剑跃进院内。 施芳本来盛怒未消,见到来人竟是卫凌羽,讶然色变,只当候氏兄弟也来了,立即跃出院外逃走。 卫凌羽情知施芳是畏惧候氏兄弟,暗松了一口气。他不知施芳道行深浅,但自己真气未复,与之交手决然讨不到便宜。救人如救火,适才这盲眼老者危在顷刻,不容多想,这歪打正着的狐假虎威,倒是料所不及。 施芳驰出百步后忽然顿足,又转头回来。卫凌羽见状,刚刚放松的心弦又紧了起来。 施芳很快回到院内,笑道:“小官人,那姓侯的两位爷台怎么没跟你一起?” 卫凌羽知它是探自己口风,道:“两位哥哥随后便到。” 施芳笑道:“撒谎都不会。原来两只臭猴子不在左近,险些上了你这小子的当!” 卫凌羽左手握着长剑一扬,长剑弹飞出剑鞘,右手抓住剑柄,道:“侯氏昆仲饶你性命,你不思悔改,是执意要送命了?” 施芳抛个媚眼,咯咯笑了起来:“弟弟何必这么紧张?好弟弟,刀剑不长眼哦,可别伤了奴家。你把剑收起来,奴家侧过脸给你香一香。” 卫凌羽脸上一红,想这狐狸精当真无耻得紧,道:“真是不知羞耻!” 施芳愈发放肆起来:“你想救这瞎老儿是不是?你乖乖跟姊姊走,咱们去逍遥快活一宿,姊姊决不与这瞎老儿为难,你说好不好?”它性素淫,见卫凌羽丰神俊逸,恰是花朵儿般的少年,少有的人中龙凤,不禁被点燃了心中一团欲火,也不去想着杀那瞎眼老者了。 卫凌羽听它越说越不成话,知道不能再跟它啰嗦,这狐狸精什么无耻言论都说得出口,论嘴上功夫,他可万万不是敌手,要让它退走,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动武之念甫动,长剑一抖,直挺挺地朝施芳刺去。施芳仰身让开来剑,卫凌羽早已欺身而上,回转身子,左手剑鞘点它膻中。 施芳咯咯轻笑,侧身再避,随即往后一跳,道:“好弟弟,切莫猴急!姊姊教你,这招儿不该用剑鞘的,你应该双手呈爪,同时攻上。” 卫凌羽一怔,尚未想明白它为何会指点自己,却见施芳胸脯一挺,径直迎面来,这才恍然,它哪里是在指点自己武学路数?分明借机轻薄。当即羞愤难当。见施芳竟放开门户,如此怪招实是不曾见过,亦闻所未闻。 大凡武学之士,皆知中门竖线乃任脉所在,有诸多重穴,中门大开易为敌所乘,实是武学大忌。 要破这一招其实不难,只是它虽是异类,化人后毕竟是女身,胸脯高高耸起,卫凌羽倒也不便发招,只好往后闪开。 施芳又间间关关地笑了起来:“好弟弟,姊姊这招儿叫作‘投怀送抱’,你该当还一招‘待月西厢’来拆解。”说着,做了一个双手虚抱的动作。 卫凌羽恼它无礼,偏偏无计可施,不由得暗自踌躇,这狐狸精恬不知耻,它料定自己要避男女之嫌,是以不顾什么武学大忌,只以这些无耻的路数逼他自缚手脚,不得任意发挥。 施芳又嗲声嗲气地道:“好弟弟,姊姊接下来这一招叫做‘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你瞧仔细啦!”左足往上一撩,裙摆随之荡漾,足尖往他面门踢来。 卫凌羽正要挥剑斩它左足,乍见裙底亵裤,惊得一颗心扑扑跳将起来,忙将头一别,往别处看去。忽觉脸上生疼,给它的鞋底蹭了一下。 施芳一招得手,回身直挺挺地往他怀里撞来。卫凌羽不知这招又是什么名堂,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不敢近身相搏,左手剑鞘往它后心点去。 说时迟、那时快,施芳左手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回来,抓住了剑鞘。卫凌羽只觉得左臂一阵酸麻无力,剑鞘已被它夺了去。立即以挺剑去刺。 施芳脚下一点,向前轻飘飘跃出半尺,回身抛个媚眼,假嗔道:“干么这么粗鲁,也不怕伤着了人家?”剑鞘在手里滴溜溜一转,往前送出,不偏不倚地套住了长剑。 卫凌羽生怕长剑也给它夺了去,正要跳开,施芳却突然松手,转身又朝他怀里倒来。 卫凌羽左手成爪,抓它后心大椎穴,左膝提起,撞它臀间长强穴。那大椎穴是督脉与手三阳脉络之会,一旦被封,气机受阻,上肢便不能动弹;长强穴在人身脊椎之末,当足少阳、少阴两经络之会,乃督脉要穴,下身行动之关键所在,被封后可教下肢瘫痪。 本拟先制住施芳,然后思量如何发落,哪知施芳突然回身,竟然贴着他身子上来。他这左手一抓、左膝一顶,分别奔向了它前胸和下阴。顿觉不妙,忙忙地落脚回手,毕竟慢了半拍,给施芳衣怀撕裂,露出一抹春光。 卫凌羽更加羞愤,想跳将出去,突觉后腰上一紧,原来施芳一条腿已经勾住了他的腰身。 卫凌羽手忙脚乱,叫道:“快放开我!” 施芳真气一荡,衣袖震碎,露出一对芊芊玉臂,环住了他头颈,另一条腿也将他腰身勾住了,眉目间秋波荡漾,嗲嗲地道:“冤家,装什么正经?”说着,竟然朝他唇上吻了过来。 施芳气若幽兰,丝丝沁进了心脾,卫凌羽惊得面红耳赤,头昏脑涨,浑身燥热难当。情知这狐妖必是使了什么魅人的妖术,猛咬一下舌尖,好教自己固守灵台,把头一歪,让它一吻落空。 施芳笑着往他耳际呵了口气,卫凌羽觉得耳垂微痒,一股难表的异样情绪涌上心头,无暇他想,直接咬破了舌尖,一口热血喷在施芳脸上,怒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弃了长剑,双掌并举内合,击它两侧太阳穴。 这下是动了真怒,出掌时用尽了全力,便是没有真气加持,也管教施芳讨不了好果子吃。施芳双臂往下一滑,将他肩头箍紧,便教他双掌无论如何不能发力。 随之,足跟在他膝弯一点,卫凌羽立时跪倒。施芳骑在他身上,搂抱紧了,压在身下,媚眼带春,道:“冤家,‘峰峦如聚’见识到了,知道什么叫作‘波涛如怒’么?” 卫凌羽怒气填膺,又见施芳吻了上来,铆足了劲将头一点,额头径直撞上施芳面门。这一着出其不意,施芳不备,惨叫一声,几颗牙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卫凌羽右掌捏个凤眼捶,朝它肋间一点,施芳吃痛之余身子蜷缩。 卫凌羽双腿一扬,使个“鲤鱼打挺”的前半势,双腿忽然一错,绞住了它的脖子,给它压倒,己身坐起,举掌往它丹田劈落。施芳咽喉被锁,出声困难,丹田受击,发出两句不成样子的痛呼。 卫凌羽恼它多时,这会儿打发了性子,双掌连击,给它小腹都打得瘪了下去。起初施芳还能挣扎,挨了五六十掌后,终于气息萎靡,现了原形,脑袋歪斜,一张狐嘴扭曲的不成样子,已然是断气了。 卫凌羽大喘粗气,这时觉得额头生疼,伸手抹下血来,原来是适才头锤发劲猛了,虽给施芳牙齿磕落,却也把自己额头也磕破了。 起身整理衣袍。那瞎眼老汉早已躲进了屋内,闭紧了屋门。再看那老狗,业已气绝。 施芳作恶多端,一旦伏诛,不忍它曝尸荒野,拎起狐狸尾巴,到无人处撅坑掩埋。然后继续赶路。 又行了小半个月,到了弘农郡陆浑县。淯水流经该县,便赁了一艘小船,乘船南下。 不一日到了襄阳地界,那艄公到了凤林渡口,靠岸停泊,道:“客官,今天是十五,咱们在这里歇两日,待十七了再走。” 卫凌羽道:“船家,你摇撸摇得累了,歇两日也不打紧。”他只知林婉怡要去荆州,但荆州广博,下辖七郡百余县,要寻她自非一日之功,也就不在乎多这两日了。 那艄公约摸三十来岁的年纪,为人十分和善,解释道:“小人以撑船为业,倒不怎么觉得累。只是这两日江面上有些不太平,走不得船。” 卫凌羽奇道:“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 那艄公道:“客官有所不知,进了这襄阳地界,再往南就要进襄水。那襄阳城在襄水之阳,故得名襄阳——啊,你看我说哪里去了!那襄水里盘桓着一条成了精的老蛟,每月望日便兴风作浪,也不知使的什么妖法,在江面上扯起大雾,专吃过往之人,因此这些年来,每到月中这两三日,大家都不敢进襄水。” 卫凌羽听了心中一动,追问道:“那老蛟作祟有多久了?” 追忆下山前恩师之言语,说他是十七年前师父在襄水中捡来的,那年江面上有一艘客船被老蛟击毁,船中更无活人在内。他当时就认为自己的双亲当年十九是葬身蛟腹了,如今听得襄水有老蛟作祟,便想一探究竟,看这条老蛟是否就是吞噬了自己生身父母的妖蛟。 那艄公见他兴味盎然,道:“那老蛟盘踞在襄水有二十来年了,这些年几乎没怎么消停过。” 卫凌羽心想师父当年就是为诛妖蛟去的襄水,究竟结果如何,师父却未提及,便问道:“就晚辈所知,这世上有不少的能够降龙伏虎的高人,难道就没人治得了那老蛟?” 那艄公闻言唉声叹气:“唉!哪有那么容易?那东西毕竟是水里的精怪,不比地面上的妖怪。为了铲除那老蛟,襄阳县没少请道士和尚,都奈何它不得。听闻江夏郡太守到任后的几年间,也请过一些僧道降那老蛟,无不是铩羽而归。” 卫凌羽心中已经明了,那老蛟既在襄水中盘踞了二十来年,必然就是当年啖食了自己双亲的妖蛟。一想双亲葬身蛟腹,尸骨无存,不觉黯然神伤,双眼泛红,暗自下定决心,日后修为大成,必要手刃此妖,为父母报仇。 那艄公未察觉到他情绪有异,续道:“当今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乾符元年,那年五月十五,听说那天夜里那老蛟又击毁了一条客船,吃了几个人,老天爷震怒,降下雷来劈它,打那以后有两年没见老蛟作祟,大家伙儿都当它给老天爷降的雷劈死了,谁知道它后来又出来害人。嘿!老天爷的招子也有时候不是那么亮!” 卫凌羽压下心中悲愤,微微一笑。玄阴观有一门驭雷术,可召驭天雷,想来那所谓的“老天爷”应该是自己的业师胡升泰了。当年恩师劈伤了那老蛟,令它元气大伤,是以后来的两年间没能作恶。 忽然想起林婉怡南下荆州,便是为了降服一条作祟的妖蛟,难不成正是为此蛟而来? 念及此处,寻思:“我何不往襄阳城一游?兴许能打听到她的行踪。”便给那艄公会了钞。 那艄公听他不再南下,倒也省去两日等待功夫,欣然接受了银两。 襄阳自古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东控桐柏、绿林二山,西扼武当山、荆山,翠微苍苍;汉江三面环抱,碧波万顷;背倚岘山,地势险绝,易守难攻,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一进城中,房屋鳞次栉比,市肆兴旺繁华,气象万千,果是天下形胜之地。乍见此等繁华,琳琅满目,无不新鲜之至,大开眼界,流连忘返。 今日就是望日,林婉怡如在襄阳,自然要寻客栈下榻,于是进城后一路走来,见到客栈,就向店小二说明林婉怡容貌扮相,询问是否接待。所得回应均是摇头。 襄阳客栈不知凡几,要一日遍寻几无可能。过了今日之期,林婉怡或将离去,时不我待,不由得焦虑起来。 14 闻雷声追玉真踪迹 听狼啸访先考坟茔 他急欲与林婉怡相会,又沿街打听一阵,终是没有探得她的下落,寻思:“她也许不在襄阳。”眼看日暮西山,晚霞弥天,错过了望日,再要找到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便打定了主意,沿着襄水南下,或可半道上遇着她。 趁着城门未闭,离了城,到了凤林渡雇船。渡口边几个船老大听他带关中口音,当他初来乍到,不解内情,于是向他备述蛟情,劝他先在襄阳小住两日,两日后再动身也不迟。 卫凌羽哪里理会这些,自愿多出些钱,恳请有人载他一程。几个船老大均摇头拒绝,说他不是傻就疯,既知妖蛟作祟,就该等风平浪静了再走,岂有枉送性命的道理? 船老大不肯冒险,再多出十倍银两也是白搭。他再不相求,沿着襄水江畔步行。 那几个船老大毕竟存着好意,又高喊着提醒了他几句,见他不听劝,直骂他是个没出过远门的愣头青,不知道妖蛟的厉害。 他其实明白,沿江步行找寻,十九是徒劳无功。只是那老蛟盘踞襄水多年,就连师父当年出手也没能消灭,道行定是不浅。林婉怡虽是玉清翘楚,但也不见得是那老蛟对手。因此放心不下。 入夜,圆月悬空,月华皎洁,映入山川之间,万顷碧波更被照得清澈见底。他沿岸信步,听得江中涛声大作,轰轰不绝,白茫茫的潮水汹涌见涨,一波接着一波。 但见那潮水来势凶猛,犹胜万马奔腾,前浪翻滚,后浪相叠。他生平从未见过此等波澜壮阔的景象,受彼气势感染,心中顿时一片空明,情不自禁地拔出剑来,在岸边舞起,展开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剑招也跟着融入了起起落落的潮声当中。 胡升泰多年前便是在东海金鳌岛见了潮涨潮落,才有感创此剑法。大凡武学,一招既老,后力不能相继,而潮涨时前浪势衰,则有后浪相续,胡升泰从潮水中悟出了前力将尽、后力即生的不二法门,后来辟居太华绝顶,对此剑法加以完善,更能于一招之间叠出五重劲力。因那时想起“石牛粪金,五丁开道”的典故,便将这生劲的法门称作“五丁开山劲”。 他把自己毕生所学对卫凌羽倾囊相授,唯独这“五丁开山劲”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是以卫凌羽多年习练,虽然对剑招熟之再熟,但对“五丁开山劲”一直不得要领,此刻受潮声感染,剑法变得空灵起来,竟于无意间领会此真意。 卫凌羽舞得兴起,剑招逐渐凌乱起来,不再拘泥于招式;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每出一剑,便带起清脆的剑鸣,连接五重劲力,正似那前仆后继、接踵而至的潮水。潮水早已淹过了足腕,也浑然不觉。 直到将一套剑法使尽了,才停下来。这时潮水早已没过了双膝,恍然而惊,心想找林婉怡才是正事,怎么能在这当儿练剑法?当下离岸快奔。 天下武学之士,如能像他这般在片刻功夫领会此等无上武学精义,只怕早已欣喜若狂了。所谓“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他毕竟心性澄明,只知道应该去寻林婉怡才是,武学之进步倒也不如何值得喜悦。 展开御风追电轻功,沿岸狂奔起来,不经意间竟自脚下连发五重劲,一跃之下竟能奔出六七丈,倒教他颇为意外。 其实这“五丁开山劲”并不局限于剑法之中,如将此功练得透彻了,拳脚之间亦能连发五重劲,胡升泰身为一代武术大宗师,自必知悉。只是将此法应用于轻功当中,即是胡升泰本人,见了这出乎他意料的一幕,怕是也得大吃一惊。 卫凌羽毕竟真气尽失,使用“五丁开山”助力轻功大耗体力,奔出二十里地,已然有些支撑不住,只好放慢了脚步。 将入三更,陡见下游江面上扯起了匹练也似的迷雾。是夜无风,但那雾起得快,蔓延得更快,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氤氤氲氲地笼住了江面,方圆五步外的道路已不可见。 知是那水中老蛟作怪,心中紧张起来,拔剑在手,不疾不徐地前进。 这时,下游传来一阵如牛哞的怪叫声。那怪声虽然清晰可辨,仔细听来,声源隔着老远,离此还有好几里。心下略松,那怪声必是老蛟发出,林婉怡兴许已经找到了那老蛟,当即加快了脚步。 走不上二里,骤听得下游响起晴天霹雳。今夜月明星稀,可没有雨,这霹雳多半是道门中人作法引动,更加确信林婉怡已与那老蛟斗了起来。 只是几十里的江面上都是茫茫大雾,听到了霹雳声,却看不到几十里外天穹上降下的闪电,心中生焦,发足狂奔。奔出数十步,竟又扎进了江中,江水直没过头颈,呛满了口鼻。 他不识水性,连忙屏住了呼吸,毛手毛脚地挣扎起来,在水里一通乱拨,结果头下脚上,愈发不能上岸。好在这时潮水再涨,给他推上了岸。 吐了几口清水,不敢再冒进,离岸边远了些,又一步步地走了下去。 闻得远处雷声轰轰不绝,更想二者争必然激烈,恨不能立刻赶去相助林婉怡。 他现今真气不存,武艺虽然超群,终究只能打发些江湖中人,对付道行精深的妖物困难不少,尤其是水里的精怪。他其实清楚,自己便是能立时赶到,也不见得能出几分力,保不齐还得林婉怡分心照应,只是想着那老蛟凶顽,林婉怡应对不易,或有不测,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 又奔将出七八里,听雷声稀松了许多,料想是林婉怡作法太多,真气消耗巨大,顿时心急如焚。 倏然间,雷声戛然而止,江面上的大雾似潮水般散去。 大雾既散,老蛟多半伏诛,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但想林婉怡或将离去,这次如再不能会面,再见不知何期,立时展开轻功驰骋。雾霾散尽,月光下道路清晰可辨,再也不虞落水。 奔出几里地后,见岸边泥土焦黑,许多株断裂的柳树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岸边,兀自燃烧不熄。江边芦苇也多被焚毁,想是为天雷所击。 此处当是林婉怡与老蛟争斗之处,他急切四顾,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大叫起来:“林姑娘,林姑娘!”喊了七八声,声音在静夜中传出,没得到丝毫回应。 情知林婉怡已经去得远了,心头怅然若失,往江心望去,亦没能见到老蛟的尸体,又紧张起来:“她该不会没斗得过那老蛟,被那畜生给吃了?” 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不可胡思乱想。但这念头一起,就好像决堤的洪流一般漫无边际,止不住地涌上心头。想业师胡升泰当年都没能杀得了那老蛟,林婉怡又如何对付得了? 这一刹,心头生悲,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林姑娘要是真被那畜生给……那我该想办法替她报仇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哪里像个男子汉了?”牙关一咬收住眼泪。 沿岸疾走了十几里地,看到岸边趴伏着一个人,半截身子都还泡在水里。立时跑了过去,只见那人竟是个女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妖气。立时警觉了几分,疑窦满腹。 这三更半夜的,襄水中又有老蛟作祟,怎么会莫名多出个花季少女来? 但见那女子侧着一张脸,十五六岁的光景,五官像瓷娃娃一样精致,泛起怜惜之情,决定先救她上来,再探究竟。将她拖上岸,几掐人中,那女子悠悠醒转,一双美目之中尽显茫然,半晌才恢复了神采。 卫凌羽道:“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女听他问话,露出一副小女儿娇羞之态,可随即脸上就爬满了凄苦神色,泪打衣襟,掩面哽咽起来:“回相公问:小女子本是随州人氏,是被族人抛进江中祭祀妖蛟的。小女子见了那妖蛟骇人模样,就吓晕了过去。” 蜀人重淫祀,而荆州多地也有此陋习,以生人血祭妖物之风更胜蜀地,他也就不加追问详情。这少女侥幸活命,兴许是昏迷后那老蛟还没来得及吃她,就被林婉怡救下了。 再看她衣衫凌乱,带着血迹,多半是老蛟的,她身上的妖气也是因此而来。当下更不起疑,便冲那少女道:“这深更半夜,路上恐怕不太平,还请姑娘在前引路,小可送你回家。” 那少女感激涕零,倒身便拜。卫凌羽躬身搀她,刚扶她起来,那少女忽然张口咬他面门。卫凌羽慌忙侧首避让,只觉得左颈生疼,一股热流顺势涌出。 他顿感不妙,一脚踹中那少女小腹,借力向后跃出,伸手一抹左颈,抹下一把腻腻的血来,再看那少女嘴角叼着一块肉,正是从自己颈上撕下来的。 那少女双目中乍现竖瞳,血光大绽,嘴角生出两根森白的獠牙。到了这时,他如梦初醒,这少女便是那老蛟变化。 他暗骂自己不长记性,其实这孽畜身上疑点重重,但凡自己谨慎些,岂能着了它的道儿? 别的不说,只说这里隔着林婉怡与那老蛟争斗之处十几里地,它怎么能染上那老蛟的血?况且,如它所说,若早早被吓晕过去,经水流冲出十几里,就算命硬不死,肚子里也该吃饱了水,怎么不见它腹胀? 那少女面挂冷意,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适才小道姑伤我不轻,你这小子气血倒旺,正好给爷爷补补身子!” 卫凌羽心中却想:“不知林姑娘性命如何,待我试它一试。”道:“斗不过人家法术高强的道姑,就来欺我,好不害臊!” 那蛟精给他这一顿抢白,怒道:“待我化龙之日,定要寻那小道姑的晦气,报今日之仇!”猱身扑来。 卫凌羽得知林婉怡性命无碍,这才放心。那蛟精尤善变化之道,这一扑之间已经变化了形貌,是一个形如枯槁的瘦高汉子,两只手掌却像蒲扇般大,其攻势未到,掌风已经刮得他颊上生疼。 他惊惶间左足猛跺,飞身一脚,踹那蛟精咽喉。那蛟精不闪不避,脑袋变成了蛟头,大口一张,向他左足嗑到。卫凌羽忙将左足一收,身子在空中一转,一掌拍在蛟首上,五重劲力接踵而发,震得那蛟精退出五步。 那蛟精勃然大怒,口吐人言:“没甚修为,好重的手劲儿!”正要再战,忽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面色一变,转身跳入了江中。 卫凌羽惊魂未定,不敢去追。扭头东望,只见一道硕大无朋的黑影冲自己急奔而来,借着月色瞧得仔细,那竟是一头比水牛还大上三分的青狼。 见那蛟精竟被青狼啸声吓退,想来那青狼不是什么善茬,拔足就走。那青狼步幅甚大,不多时就赶到了岸边。 他正惶恐间,忽听耳后传来“噗通”的落水声,回头只见那青狼竟不追他,而是扑进了那蛟精适才跳水之处,胡乱拍打着江水泄愤。 卫凌羽心下稍安,一颗心刚放回了肚里。那青狼却仰头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怒意,便即爪下如生出了风似的,从水中浮出,纵身追他。 卫凌羽骇得亡魂大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没命价地狂奔。但那青狼脚力极快,几个纵跃之后,便从他头顶一跃而过,拦住了去路,他险些收不住脚迎面撞上。 青狼回首,龇牙咧嘴,凶性毕露,卫凌羽骇然拔剑。 本以为那青狼定然要扑上来,吞了他果腹,岂料那青狼鼻子抽了几下,嗅过他的气息,忽然前足弯曲跪倒,伏下头颅,如人下拜。 卫凌羽茫然失措,这时想起师父曾说过,自己幼时在漂浮襄水中,有一只青狼竭力护着他,不教老蛟啖食。莫非当年的青狼便是眼前这只?毕竟不敢松懈。 那青狼也不起身,就那么跪在地上。一人一狼,一立一跪,就这么对峙了半晌,没半分动静,湍湍江水声清晰可闻。 良久,卫凌羽觉得那青狼似是真无歹意,才道:“你起来吧。”本是随口而说,不意那青狼听了,竟然真的站直了身子。 卫凌羽见它听得懂人言,身上却无妖气,不免狐疑起来,道:“你变成人形说话。”那青狼摇了摇头。 卫凌羽道:“你是不愿意变,还是不会变?”青狼茫然无措。 卫凌羽想这个问题它不好回应,问道:“你会变人吗?”青狼摇了摇头。 卫凌羽又道:“你认得我?”青狼连连点头。 卫凌羽追问道:“那么十七年前救我的也是你?”青狼依旧点头。 卫凌羽戒心大减,道:“你干么要救我?”青狼这下没有回应。 卫凌羽无奈拱手,道:“狼兄,多谢你救我了,不过我要去找人,不能在这里久留,咱们就此别过了。”青狼毕竟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是与不是,别的没法子回应了。 正要迈步,那青狼却突然扑近身来。卫凌羽还以为它兽性大发,本拟挥剑去斩,但它并未伤他,只是咬住了他的裤脚,不让他离开。 卫凌羽止住剑势,道:“狼兄,我不知道你因何救我,你也无法告知,这些容我日后再慢慢了解。我目下确有急事,你放我去了。” 那青狼摇了摇头,使劲拽他,用劲猛了,将裤脚也撕裂了,又咬住了上面的裤管。 卫凌羽见它紧咬着不松口,似乎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生怕它给自己这条裤子撕坏了,届时无物遮羞,就不敢违拗它的意思,道:“狼兄松口,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随你去就是了。” 那青狼一听,果然放开了他,匍匐下身子,扭头看向自己后背,低声呜咽。卫凌羽知道它这是教自己骑上去,于是扯下衣角,先裹住颈部的伤口,骑到了它的脊背上,双腿夹紧了狼腹。 青狼站直身子,四爪翻飞起来,往东疾驰,只见两边景物不住地倒退,胜过快马数倍。驰到一座山脚下时,青狼倏然驻足,险些将卫凌羽颠下背来。 卫凌羽跳下狼背,见左近有一所不大的茅屋,更感疑惑,心想:“难不成这青狼是他人饲养?却不知这位前辈是何方高人了。”心想这青狼生得如此之巨,又没有半点妖气,豢养它的必然是位隐居在此的前辈高人。 正要上前扣门,那门里面先被人打开了,走出一人,竟是之前那蛟精所变的少女。 怔了一怔,恍然而悟,原来那蛟精先前就是照这少女的相貌变化的,也就不惧这少女。 再仔细观察,发觉此女与那蛟精所变略有些不同,此女看上去比那蛟精变化的大了两三岁,而且衣裳洗得发白,比之身材要小一些,不大合身。 如此一来,不免疑云更重,难不成这少女就是隐居在此的前辈高人?看着不大像。可要说不是她,这里更无第三人。 正疑惑间,那少女抱住了青狼的脖子,声音脆如银铃,道:“你又去斗那老蛟了?”语气中带着三分责怪,担忧占了七分,续道:“我看看受伤了没有?”扒拉起了青狼的皮毛。 卫凌羽这时才发现,青狼皮毛下竟有多处疤瘌,结合那少女言语,可知它之前没少与那老蛟争斗,这些疤瘌想必都是那老蛟所留。 那少女见青狼身上没有新伤,这才放心下来,道:“以后可不能随意出去了。”那青狼竟像个做错事受责罚的孩子一样,乖巧地冲她点了点头。 那少女这时看向卫凌羽,见他浑身湿透,脖子负伤,道:“你是遇到了那蛟精么?”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小可不请自来,深夜冒昧叨扰,还望姑娘恕罪则个。多谢姑娘相救之情。”冲那少女深深作了一揖。 那少女笑道:“你是大青救回来的,要谢也是谢它。” 卫凌羽不明白青狼为何带他来此,正欲问个明白,那少女却先开口道:“说起来咱俩都是这儿的客人了,大青才是主人。我叫张丽华,本是河南郡人氏,祖籍江夏,三年前随双亲南下访亲,不期在襄水里遇上了蛟精,先考妣被蛟精嗑杀,我是被大青救下的。” 卫凌羽听她这般说辞,心想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拱手道:“小可姓卫,贱字凌羽。适才在江边遇上了蛟精,蒙这位狼兄所救,又受狼兄相邀来此。” 那青狼这时走到他跟前,拖着他向旁处走去。卫凌羽不解其故,张丽华也是一头雾水。 两个人跟着青狼同行,走出不远,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坟包。右边的大坟前杂草较少,立着一块墓碑,当中用木炭写着“先考(妣)张公(鹿氏)讳宣明(巧颜)之墓”,下首写着“不肖女张丽华谨立”,是张丽华双亲的合葬墓。 左边的小坟杂草遍布,没有墓碑,不知所葬何人。青狼这时又咬住他的裤脚,拖他走到小坟跟前,转到他身后,抵他膝窝,竟是要他跪下。 卫凌羽知这青狼通人性,而且十七年前就救过自己,说不定见过自己双亲,当即语带颤音,问道:“这,这莫非是……我父母的埋骨之地?”青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卫凌羽不解其意,但见张丽华父母合葬之墓坟包较大,而这座坟包这么小,幡然醒悟,忙道:“这里面埋的是我的母亲么?”见青狼摇头,又道:“那么……是我父亲了?”青狼点头肯定。 卫凌羽早知父母已不在人世,此时见了生父坟茔,心中大恸,潸然泪下,拜倒痛哭起来:“爹,孩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悲上心头,放声号啕,一时转不过气来,竟然哭得背过了气。 醒来之时,却已被带回茅屋,脖颈上的伤口已经被张丽华重新裹以药草包扎。 他尚未能从悲伤中走出,望着屋顶,躺在床上发愣,过了好一阵,才坐直了身子。见屋内陈设简陋,木板床倒是最像样的一件家具。 张丽华坐在木墩上,见他眼里有了些许神采,端来几块晾干的肉脯和一杯热水,道:“你一定饿了,先吃点东西罢。”卫凌羽哪里吃得下?摇头不接。 张丽华又道:“咱们两个同病相怜。身子要紧,你还是吃点儿。” 卫凌羽心中再悲,哽咽起来:“说什么同病相怜了?你还能为父母立块碑,我却连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更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连碑都立不得。”觉得张丽华一片好心,不忍拂了她美意,吃了两片肉脯。 此处只有一间茅屋,卫凌羽自觉待在屋里多有不便,让出茅屋。张丽华看他有伤,于心不忍,要他在屋内歇息,自己去屋外睡。卫凌羽再三不受,她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出了茅屋,见那青狼匍匐在屋外假寐,到它边上躺下,枕着双臂,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思潮起伏不定,久久不能入睡。 心头悲伤难去,头脑却清醒许多,心想父亲遗骨既然被青狼敛葬,料来不是为老蛟所害,不然也遗不下骸骨。那么,父亲是怎么死的? 15 抱不平痛殴狱卒 游云梦邂逅佳人 次晨,张丽华端来野果和肉脯招待。卫凌羽胡乱吃了几口,便去父亲坟前叩拜。 两人均是父母双亡,同病相怜,互相交谈了一阵。张丽华说自为青狼所救后,在此结庐而居,以野果和青狼捕猎风干的肉脯为食,三年来竟不离此地半步。 卫凌羽大为纳罕,问道:“你难道不想回家么?” 张丽华道:“起初是想回家的,但是路途遥远,我一个弱女子,路上不安全,便断了这念头了。” 卫凌羽一听,激起了侠义心肠,而且林婉怡下落不明,一时半刻也找她不到,道:“如你信得过我,我可以护送你一程。” 张丽华道:“谢谢你啦!只是我在这儿住得惯了,而且先考妣已经故世,我家里也没了亲人,回去也……”话头一转,道:“在这里守着先考妣阴居也很好。” 卫凌羽沉吟片刻,道:“你回乡后找个如意郎君婚配,收拾家业,日后再迁二老骨殖回乡……”不再往下说了。 张丽华笑道:“我跟你讲个秘密,你可不许说与旁人。” 卫凌羽正色道:“我决计守口如瓶。” 张丽华叹道:“只怕说出来,你要取笑我了。不过一直憋在心里不舒服,还是跟你说了罢。其实……我从见大青的时候,就觉得它很亲切,好像上辈子就认识它似的,跟它待在一起很开心,不想离开它……” 卫凌羽听得一怔,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张丽华怅然道:“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我也曾想过,只是让我舍了大青,我是舍不得的。相比于找个什么如意郎君,我更愿意陪着大青,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有周一朝,最讲究礼教之防,卫凌羽虽是上清弟子,但少读孔孟经典,看重伦理纲常,张丽华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直教他听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呆愣良久,方才回神,觉得张丽华这番话大是不妥,道:“你这番违背人伦纲常的话,如给外人听了去,恐怕不止是取笑了。” 张丽华道:“所以我索性不出去了,也不说给别人听。我不干扰旁人的生活,旁人也管不到我。” 卫凌羽见她说得斩钉截铁,话语里对那青狼情深意真,完全不理会旁人目光,不免心生几分钦佩。 明明她话里大违纲常,却不敢轻看了她,道:“我教你武功,你看怎样?” 他存了好心,想着张丽华或许哪天改了主意也未可知。她一介女流,又生得貌美,离了此处不免遇上许多麻烦,学些拳脚武艺,日后也可傍身。 张丽华不知他的用意,想着自己在这山中与狼为伴,时日久了终觉枯燥,学武练功也能消遣光阴,于是欣然应允。 卫凌羽当即教她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张丽华没有武学根基,照猫画虎竟然学得有模有样。卫凌羽本是兴之所至,不意她竟有如此天赋,更加悉心传授。 到了晚间,又教她吐纳呼吸,张丽华按部就班地修炼。 那龙象功是密宗上乘内功,至刚至猛,女子阴柔之体不适合修行,况且此功来路不正,恐徒增麻烦,便未传授。 如此不出半月,张丽华已然有了些许内功根基,把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练得烂熟于心。 再后半月,卫凌羽与她拆解掌法,他不使力,仅凭招式应对,张丽华竟能在他手下走上百招,武功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闲暇之余,张丽华带他在山中闲逛。张丽华与那青狼甚为亲近,也不防他。他想要教张丽华回心转意,十九是不能的了。 如此在山中度过一月,张丽华武功招式已能与江湖上三流高手相媲美,只是内功根基尚浅,那却是强求不来的,只能靠苦修不辍了。 卫凌羽未得师命,私授本门武艺,不符玄阴观门规。这天与张丽华撮土为香,义结金兰。他现年十八,长张丽华一岁,以兄长自居。又教张丽华向着太华山的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算是代师收徒,做个记名弟子,也不算坏了规矩。 随后分出一半盘缠留下,只道张丽华日后或可用到。 辞别了张丽华之后,乘船南下,不一日到了江夏。 那江夏郡地灵人杰,境内有云梦泽横跨诸县,氤氲缭绕万顷碧波之上,美不胜收;自来民丰物阜,是江南鱼米之乡,难以尽表。 他不知那晚林婉怡是否受伤,沿途打听林婉怡的下落,一无所获,如此,不知不觉间到了西陵县。 江夏郡治西陵,西陵更是江夏形胜繁华之地。他到此便想再碰碰运气,兴许能访得林婉怡的下落。 进到西陵城,市井萧条、门庭冷落,街上行人无多,官兵往来横冲直撞,一派风声鹤唳。 耐着性儿走进一家酒馆,店内没一个客人,只有酒博士正在擦拭柜台。 酒博士约莫四十来岁,生得膀大腰圆,听到有客进门,头也不抬,冷冷地道:“要点什么?” 卫凌羽放下包袱,道:“劳你驾,胡乱做点饭来,再上一壶酒。”后者应了一声。 不多时,酒博士切来一盘羊肉、一壶浊酒,放下便走。 卫凌羽道:“店家,不忙走,请问这城中是发生什么事了?” 酒博士将毛巾随手往肩上一搭,冷笑道:“太守大人昨夜遇刺,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捉拿刺客呢!” 卫凌羽“哦”了一声,那酒博士走近了打量了他几眼,忽然色变,似乎见着了什么极可怖的东西,但他毕竟持重许多,不等卫凌羽察觉,脸上的惶色一闪而逝,道:“客官叫什么,从哪里来?” 卫凌羽道:“小可姓卫,从关中来的。请问店家,可见过一个道姑么?二十出头的样子,穿蓝色的道袍,背绣阴阳。” 酒博士道:“不曾见过。”转身往里走去,只听他喃喃地道:“姓卫,报应了……” 卫凌羽心想这多半是个心智不大健全的八成人,不然也不会没头没尾地说些胡话。 吃了几盏酒,门外走进一个满脸横肉的脚夫打扮的粗犷汉子,两只裤管高高卷起,上身穿着一件马褂,赤着一双膀子,冲酒博士喊道:“二哥,筛几碗酒来。” 酒博士哂笑起来:“咱们太守大人遇刺,城中这会儿这么紧张,你还敢出来吃酒,就不怕晦气找上门来?” 那赤膊汉子道:“常言道:‘除死无大碍。’什么刺客不刺客的,谁知道是不是那鸟人贼喊捉贼。” 酒博士冷笑不答,端了酒水肉食,邀那汉子坐下,两个人一同大快朵颐起来。 那赤膊汉子见店内还有客人,扭头看了一眼卫凌羽,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面色剧变,冲酒博士道:“他,他……怎么那么像……” 酒博士把筷子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冷冷地道:“你饿不饿?不饿就滚,找老和尚念经去!”那汉子再不多言。 两个人一言不发,吃了十几碗酒。 那汉子过足了酒瘾,正要告辞,就见门外闯进几个公差,指着酒博士道:“张二虎,有没有见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酒博士陪着笑,道:“没有见过,没有见过。” 为首的公差猛地一拍桌子,道:“你可不要耍滑头,胆敢知情不报,小心你的脑袋要搬家!” 酒博士点头哈腰道:“小人理会的。几位官爷请坐,小人去筛酒来,管待几位官爷。” 那为首的公差道:“不了。太守老爷这当儿正大发雷霆呢,谁敢耽误了他吩咐的差使?”说着一摆手,就要带几个手下出门。 转身瞥见卫凌羽,见他桌上搁着长剑,走到近处,道:“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自古民不与官斗,卫凌羽忙起身道:“回官爷问:小可是从关中来的,到西陵找人。” 那公差冷笑起来:“找人?找什么人?” 卫凌羽正要答话,那公差却叫了起来:“你这小子不是本地人,又带着家伙什在身,或是刺客一伙儿。哥儿几个给他绑了,带回郡衙,俟候老爷发落!”几个官兵不由分说,上来就按住了他双肩。 卫凌羽见众公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他,顿时怒气填胸,呵斥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身子一抖,将两个官兵撞飞,连店里的桌椅也带翻了几个。 众官兵立刻拔出刀来,厉声道:“你敢拒捕么?” 卫凌羽本拟打他们一顿出气,但此行是为寻林婉怡来的,何必节外生枝?倘若把这些公差一顿好打,岂非坐实了自己刺客之名?当下隐忍不发。 一个公差走到跟前,给他上了镣铐,抓过他的包袱长剑,押他出了酒楼。 街上行人无几,卫凌羽虽然气恼,却不觉得如何羞辱,想着到了郡衙,过堂之后,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就是了,犯不着与这些官兵斤斤计较。 原以为这些公差要押他去面见太守,岂料是将他直接带进了大牢,交由狱卒处置。 卫凌羽止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大牢内人满为患,关押嫌犯不知凡几,见到狱卒带人进来,纷纷叫屈喊冤。 一个左颊生着黑痣的狱卒扬起皮鞭,甩出一声脆响,厉声道:“你们这些狗杀才,鬼叫个什么?再敢大声喧哗,老爷教你们认得手里的伙计!”边上一个狱卒打开一间牢房,一把将卫凌羽推了进去。 卫凌羽道:“什么时候带我过堂?” 那狱卒怔了一怔,冷笑起来:“你倒是着急。”转身去了。 卫凌羽又喊了两声,几个狱卒均不理会。 牢房内还关着五个人,均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其中一个长脸汉子道:“别喊了,你要是给他们银子,才肯放你出去。” 卫凌羽见连那长脸汉子在内的五人,均是短打结束,看来只是寻常农人,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练武的痕迹,不由得诧异起来,道:“你们是因何被抓进来的?” 五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太守遇刺,这些脓包抓不着刺客,便来抓我们充数。”“充数是真的,不过这档子事儿过了,可不一定放咱们回家,得家里人拿钱来赎!”“这些个直娘贼,可都不是好东西!”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将起来,把自太守以下的地方官吏的十八辈祖宗,搅了个不得安生。 卫凌羽听他们满腹怨气,问道:“照你们所说,这太守是个狗官了?” 那长脸汉子冷笑起来:“那是自然。这狗官任江夏太守以来,除开本应征收的亩税、丁税,私设什么‘养牛税’、‘养狗税’、‘养鸡税’、‘养鸭税’等,搜刮民脂民膏,江夏百姓怨声载道,人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寝其皮!可恨我不会武功,不然我也去刺杀那狗官!” 卫凌羽听得一怔,农耕为国之根本,百姓耕作离不开耕牛,养狗看门也再正常不过,养鸡养鸭更是司空见惯,怎么连这些都要缴税? 长脸汉子义愤填膺,骂声愈来愈烈。正在这时,一个狱卒走了过来,听他骂得不亦乐乎,打开牢门进来,抖起皮鞭往他面门劈落。 那狱卒出手什重,这一鞭要是抽中了,那长脸汉子面皮准拟给打得皮开肉绽。只是一鞭还没落到实处,就觉得一股大力涌上手臂,待反应过来,皮鞭已经脱手,鞭梢攥在卫凌羽手里。 卫凌羽甩手丢掉皮鞭,道:“无缘无故的,干么打人?” 那狱卒见他空手夺鞭,吃惊不小,但这里毕竟是大牢,他底气十足,沉住了气,道:“他胆敢辱骂太守大人,冲这一条,打杀了他都不过分!小子,你的物证备好了么?” 卫凌羽一怔:“物证?什么物证?” 那狱卒道:“自然是证明你不是刺客的物证。”伸出手心,虚掂了两下。 卫凌羽这才明白对方是索要好处。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早已按捺不住,揪住那狱卒衣领,丢出了门外,大步闯出牢房。四下牢房里的嫌犯见了,高声起哄,拊掌喝彩。 这一阵响动,立时引来了其他狱卒,见他竟敢在大牢里动武,个个摇起铁链、皮鞭等,一拥而上。卫凌羽腾挪闪转,拳掌变化,数合将一众狱卒打倒,向外奔出。 闯进班房,见几个狱卒已经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正满脸堆笑地分自己的盘缠。满腔怒火涌上,不由分说,将这几个狱卒尽数打翻。重新收拾了细软,抓过长剑,一路打将出去。 大牢内狱卒奔走相告,召集人手来围。 卫凌羽奔出大院,见四下里狱卒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拨云见日掌、碧海潮生剑乃是集上清武艺之大成,破尽天下武功,就凭这些个不入流的狱卒,又怎是他的敌手? 众狱卒不知利害,扑上来就要拿他。他身形晃动,冲进人堆,如虎入羊群,左出一拳,右踢一脚,不消片刻,将一干狱卒悉数放倒。 早有狱卒担心他外逃,锁上了院门。他走到墙下,纵身一跃,一眨眼的功夫,身子飘飞出了高墙之外,给那些狱卒看得瞠目结舌。 他不愿多惹事端,本以为过堂之后自会被放出来,但那些官兵狱卒着实欺人太甚,这一下打发了性子,动静不小,只怕郡衙里会认准他是刺客一伙儿的,当下往无人处奔去。寻了家衣帽店,买了一套衣巾换上,在澡堂中洗了浴,周身焕然一新,俨然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这时,大街小巷皆有官兵巡逻,往来吆喝,市肆闹得鸡飞狗跳。他避开城中官兵,到城门口瞧了瞧,见刁斗森严,一时半刻是出不去的,索性找了家客栈暂且住下。 申牌时分,西陵城中,一人打出大牢的消息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官兵多方追查,城中客栈均搜寻了个遍,真恨不得掘地三尺。卫凌羽外貌蕴藉儒雅,除了见过他的那些官兵和狱卒,任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过了五日,刺客究未缉拿归案,城中警戒撤了大半,市肆里逐渐热闹了起来。 卫凌羽在客栈里住得闷了,步行至云梦泽。那云梦泽是由千百个湖泊串联而成,沿岸青青垂柳,江面烟波浩渺,水光潋滟,风帆点点,远处几座浮岛犹似碧玉,镶嵌在蔚蓝湖水之中,显得楚楚动人。 他赁了一叶扁舟,立身舟头,由艄公摇起撸来,缓缓划至江中,但觉心旷神怡,说不尽的畅快。 正当游览湖景之际,闻得左近琴声瑟瑟,有人唱起歌来: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歌者莺声燕语,得琴声相衬,倍加婉转悦耳。只是曲调中竟隐约带着几分惆怅。 卫凌羽听得心头恍惚,这首歌是《诗经》里的一篇《行露》,是说古时一个女子受人逼婚、坚决不从的故事,赞颂该女坚贞不屈的性格。 听那歌者声喉娇嫩,分明是个妙龄丽人,琴音歌声中的凉意,正如那歌中赞颂的贞女一般,遭受到了不公待遇,是以在此以歌抒情。 他性喜任侠尚气,这时胸中一热,激起了侠义心肠,顺着歌声望去,但见不远处一艘画舫缓缓地漂在江面上。 画舫上珠帘垂幕,隐约可见里面一道坐着抚琴的绿色倩影。便教艄公撑篙凑近。 扁舟划至画舫旁,画舫珠帘被揭起,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丫鬟扮相,冲他福了一福,抬头一看卫凌羽形貌,暗自诧异:“好俊俏的公子哥,长得好像老爷!”柔声道:“这位相公,我家小姐说:相公既有雅兴游湖听琴,何不便上舟来?” 卫凌羽隔着珠帘,瞧着画舫里那人的侧影,心想:“看这人情貌非江湖中人,似是大户出身,怎么不避男女之防,邀陌生男子同乘一舟?”便即一拱手,冲着那画舫道:“小可适才闻姑娘雅奏,琴音凄楚,引人入胜,不意一时忘形,冒昧至此已是失礼,不敢唐突相扰。” 那丫鬟尚未回话,画舫内的女子谦逊道:“如我这般恶钩追音,实在难登风雅,有污清听。”掀起珠帘,探出身来,看清了卫凌羽相貌,怔了一怔,脸上闪过一抹惊色,便即平静下来,道:“我诚邀公子上船品茗,请勿推辞。” 但见她身着一件湖绿衫子,十五六岁的光景,玉颊微瘦、眉弯鼻挺,是个夭桃秾李的佳人,眼角隐隐有些泪渍,模样儿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卫凌羽微一沉吟,足尖在舟头一点,轻飘飘地跃上了画舫。 那少女盈盈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道:“不意公子竟有如此轻功。”原来画舫与小舟间隔着两丈,卫凌羽足下运劲时,小舟只是浅浅一沉,落到画舫时,画舫几乎纹丝不动。 卫凌羽心想:“她既识得这是轻功,遮莫也是武林一脉?我倒小觑了她。”拱手道:“姑娘慧眼如炬,看来也是武林同道了。” 那少女道:“说来公子可不许笑,我自幼不喜女红,好舞枪弄刀,粗识些拳脚。不过看公子身手矫健,我却是不及万一。”请他入内坐定,吩咐婢女煮茶,续道:“听公子口音,不是江夏人氏,不敢请教公子从何而来?” 卫凌羽道:“小可是从关中来的,因与同伴走散,故而南下寻她,途经这西陵县,便在这里暂歇几日。” 那少女笑道:“我斗胆猜测,公子那同伴定是位如花似玉的丽质佳人。” 卫凌羽奇道:“姑娘如何得知?”心想林婉怡虽然杀伐果决,但确实是位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这少女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然怎知自己是找林婉怡来的? 那少女见他这副神情,便知自己猜得不错,道:“我观公子气度不凡,显非浊世俗人,能劳公子不枉千里来寻的,便不是胜不得月宫里的仙娥,也总不在其下。” 卫凌羽这才知道她原来是说笑的,不禁脸上一红,话锋一转,道:“适才闻得姑娘歌声,似是遇上了什么不平,不妨告知小可,小可或能相助一二。” 那少女前一刻还喜笑盈腮,听了这话,立时满面哀愁,道:“这是我的家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公子又何必对此介怀?”卫凌羽讨了个老大没趣,不敢再问。 这时那婢女烹好了茶,端茶入内,听了二人对话,禁不住道:“我家老爷要小姐嫁给她不钟意的人,小姐正为此伤神呢!”顿了一顿,见那少女没有责怪的意思,续道:“我们家小姐长得漂亮,这西陵县不知多少人巴望着。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要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人家做小!” 那少女瞥了婢女一眼,嗔道:“夏荷!” 那名为夏荷的婢女见小姐生气,知道小姐是怪她不该背地里嚼老爷的舌根子,当下不敢多言。 那少女凄然道:“古来男女婚配,无不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纵有万般不愿,岂敢违拗父意?只怨自己命苦。”见夏荷放下茶,纤纤玉手一指茶盏,续道:“这是今年的新茶,请公子品尝。” 卫凌羽觉得她所言极是,合乎女子未嫁从父的本分,可如此一个端丽冠绝的花季少女,要嫁给有妻室的人做小,不免惋惜起来,觉得礼教似乎也不全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端起茶盏,见那茶汤黄澄,盏中茶叶芽壮多毫,条真匀齐,白毫如羽,芽身金黄发亮。端起来凑鼻闻嗅,只觉得香气清高,沁人心脾,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茶!”抿一小口,味醇甘爽,回味无穷。 那少女道:“这茶产于洞庭湖上的君山,形细如针,因此叫做‘君山银针’,只在清明前后采摘头芽制作。又因茶芽内呈金黄,外裹白毫,所以有个‘金镶玉’的雅称。” 他是第一次听说这君山银针的名头和掌故,只知荆州以洞庭湖为界,湖北是南阳郡、南郡、江夏郡,湖南是武陵郡、长沙郡、零陵郡、桂阳郡,君山则是洞庭湖中的一座小岛,是道家第十一福地。 这茶叶既然产于君山,且只在清明前后采摘,每年产量势必稀少,可见弥足珍贵。对方与他邂逅相遇,就用这等佳茗款待,教他好生感激。 那少女见他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光景,乐得与他多攀谈了一阵,听他口吐珠玑,显是经纶满腹的饱学之士,哪里像个会家子?与他聊得投缘,便道:“我姓卫,贱字怜钗。公子谈吐风雅、气宇轩昂,又有惊人艺业傍身,想必来历非凡,今幸得识荆,不敢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卫凌羽道:“这可真是巧了,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小可也是姓卫,草字上凌下羽。” 那婢女突然失笑起来,道:“公子莫不是见了我家小姐,就姓起卫来了?” 卫怜钗听她话里有话,俏脸一红,嗔道:“夏荷,不得无礼。也不怕惹公子笑话。” 正此时,一艘小舟从画舫旁经过,舟头坐着两个汉子,左首那人肩头蹲着一只鸬鹚,正是日前那酒肆里的酒博士。右首的是那日找他一起吃酒的赤膊汉子。 那酒博士唿哨一声,鸬鹚像箭矢一样飞了出去,朝水里一潜,叼起一尾鲤鱼,便即飞上舟头。 16 湖上小历风波 雾里游访隐岛 酒博士从鸬鹚喙里取下鲤鱼,投进鱼篓。伴着又一声唿哨,鸬鹚再次飞出,往水里捕鱼去了。 赤膊汉子扒着鱼篓上瞧了一眼,笑道:“这鱼儿够大够鲜,正好清蒸了下酒!” 酒博士冷冷地道:“格老子的!自打养了这只畜生,你就一直扰得老子不得清静。” 赤膊汉子听了一笑,贼溜溜地盯着正在水面上盘旋寻找目标的鸬鹚,搓起了手掌,道:“你把这只鱼鹰让给我,我以后决计不来烦你!” 酒博士冷着脸骂道:“滚你娘的!原来是恁个的嗦,龟儿子是算计起老子的鱼鹰来咯!” 画舫上,卫怜钗听到二人对话,对夏荷道:“你瞧瞧去,好像是给咱们府上送过鱼的张二叔。是他的话,教他明天送两尾鲈鱼过来,就说我想吃了。” 夏荷答应一声,出到舱外,将话转述给了酒博士。 酒博士向着画舫一揖,朗声道:“大小姐,可不凑巧,小人明儿个就要回乡下去了!”卫怜钗听了也没在意,叫夏荷回来。 男女有别,卫凌羽自觉不宜在她船上多待,便起身告辞,卫怜钗亦不挽留。 临出舱时,止步回头,道:“卫姑娘,小可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卫怜钗款款抬手:“公子但说无妨。” 卫凌羽道:“《行露》中的讲述的贞女受人逼迫,也宁死不从,其志可嘉。卫姑娘对自己的亲事虽有不满,但毕竟不愿违背父意,不违孝道,弹唱《行露》可不应景。”不等她接话,紧接着道:“小可这便告辞了。”揭起珠帘而出。 卫怜钗情知他这句话是在激自己,只要自己一万个不愿意,这门亲事或可有转圜的余地,因此也不生气。 那酒博士和赤膊汉子正在指挥鸬鹚捕鱼,见卫怜钗的画舫中竟走出一个少年,均想:“好啊!这小娘儿们竟然在这湖中私会起情郎来了!”待看清是卫凌羽后,吃了一惊,面带惊惶,不知所措。 卫凌羽看到他两个的神情,心想:“我不过与卫姑娘萍水相逢,他两个可不知情,见我从卫姑娘船中出来,难免生出误会来,万一出去胡说八道,无端地坏了卫姑娘的清白,可是大大的不妙!”当下不敢多待,足尖一点,又跳回了自己乘来的小船上。 那酒博士与赤膊汉子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进了舱,才回了神,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也不放鸬鹚了,不约而同地扳起桨来,将船驶向远处。 赤膊汉子额上见汗,神色慌张,颤声道:“这……这小子……怎么跟卫小姐在一起?” 酒博士冷着脸,低声回应起来:“老子怎么知道?快些走!都怨你事儿多,非要吃什么新鲜的活鱼,这下倒好,撞上这冤鬼了!” 赤膊汉子道:“莫不是事儿露了?” 酒博士道:“沉住了气,莫得事!”将船开近岸边,拴在三棵垂柳下。两人拎着鱼篓下船,不一会儿,去得没了影。 卫凌羽本拟教艄公将船驶远,不意迎面驶来一艘大船,径直开了过来。船头立着一名二十四五的白袍青年,手里捏着一把折扇,神情倨傲,十几个随从分立左右。 那白衣人看向卫凌羽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冷冷地道:“小畜生,你在画舫上干什么来着?” 卫凌羽心想:“这人好无礼,我在卫姑娘船上不过吃杯茶,与他何干?却来多管闲事。”恼他言语无状,便不答话。 那白衣人正要再问,卫怜钗从画舫里探出身来,冷冷地道:“赵安,这位公子是我的客人。” 赵安将折扇一合,拍打着手心,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道:“客人?哼!你我有婚约,令尊大人收下了聘礼,你就是我赵家的人了。你背着我在这里私会这小白脸,可有把我放在眼里么?” 卫怜钗板起了面孔,道:“姓赵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你听仔细了,我就是死了,也不嫁你这纨绔子弟,你乘早死了这份心!” 赵安怒道:“我先教人打死这小白脸,再来跟你理论。”命人将大船划近了,取在大船与卫凌羽所乘小船之间架起桥板。一声令下,两名随从先后踩着木板过来。 卫凌羽暗道:“原来他就是卫姑娘的未婚夫。卫姑娘知书达理,怎么她父亲将他许配给这样无礼的人?”正思索间,见那两人先后落至己船,不由分说,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向他打来。 卫凌羽两手同时探出,在那两人手腕上一折,已给那两人手腕卸脱了臼。那两人吃痛不已,哇哇大叫。卫凌羽接连两脚,给他们踹进湖去。 赵安见两个随从收拾不下,反而一个照面就折了自家威风,又惊又恼,把折扇往颈后一插,叫道:“还是个会家子,本少爷亲自来会会你。”有意卖弄本领,便不踩木板,纵身跃下船来,当空一掌,往卫凌羽额头劈落。 卫凌羽见他露的这手功夫,着实不如何出彩,更不放在心上,不紧不慢地往左挪了一步。赵安一掌劈空,两脚刚踩住甲板,还未站稳,卫凌羽已回身出爪,拿住了他后心大椎穴。 大椎穴是人手三阳脉络与督脉之会,这一遭擒,赵安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使将不出来。他羞愤交加,涨红了脸,道:“小畜生使的什么妖法!” 卫凌羽笑道:“湖中风浪大,你可要站稳了。”手上轻轻一推,那赵安早已立身不住,俯着身子径往湖中扑去。 眼见他即将落水,卫凌羽揪住他后领,又给他拽直了,道:“对不住了,小可功夫没练到家。”放开了赵安。 赵安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暗道:“小畜生功夫高出我许多,他说功夫不到家,却是在骂我。”低头斜眼觑向卫怜钗,见她眉眼带笑,心想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丑,给她当面看了笑话,更是着恼,心里不是滋味,叫道:“用得着你相让么?”发了狠,提掌击向卫凌羽下颌。 卫凌羽左手划个半圆,圈住他手腕,右手往他胸腹间拍去。赵安大惊,要抽手后退,右手却被卫凌羽箍得死死的,只好用左臂去格。卫凌羽视若无睹,右手变掌为爪,抓住赵安的腰带,双臂一使劲,给他双脚提离了甲板,高高举过头顶。 赵安吓得哇哇乱叫,卫凌羽却不理会,朝湖里一抛,只听“噗通”一声响,溅起几朵浪花,一个富户阔少登时变成了落汤鸡。 众随从见招安被敌人扔进水里,慌忙跳下船,救他上船。 赵安被带进船舱,又换了身干净衣裳,重新梳理了头发,收拾得容光焕发,又走到了船头。 他神色愤恨,怒道:“大胆刁民,敢对本少爷无礼,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卫怜钗掩口轻笑,道:“好威风的赵大少爷,打不过人家,就要以权压人么?” 赵安被她这一顿抢白,脸上更挂不住,道:“我与这小畜生说话,干你何事?” 卫怜钗道:“我邀请这位公子到我船上吃杯茶,又干你何事?” 赵安冷笑起来:“你是我未过门的小老婆,抛头露面已是不该,怎敢背着我私会情郎?给你管得松了,你怕是不知道我赵家的家教!” 卫凌羽本就有气,听他咄咄逼人,道:“卫姑娘知书达理,你怎配得上她?” 赵安气得脸色发白,欲辩他两句,边上一个随从已经大叫起来:“小畜生,这位是本郡都尉老爷的公子,你竟敢如此无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还不等卫凌羽答话,江上就传来一个声音:“都尉老爷便怎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艘小船缓缓使近,船上更无别人,说话的作渔人打扮,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一顶斗笠,穿着一件无袖短褂,敞着衣怀,不停地摇着船桨驶近,双臂上肌肉虬结,显是一位外家好手。 赵安冲那渔人喊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渔人也不答话,将船驶近了,向卫凌羽一抱拳,道:“小兄弟适才露得两手好俊的功夫。” 卫凌羽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不失为人中翘楚,道:“不敢。小可末学后进,一点点不入流的把式,贻笑方家了。” 那渔人道:“小兄弟过谦了。我瞧你认穴极准,适才拿这草包公子穴道的手法,不是一般的庄稼把式。老兄我走遍大江南北,自诩见多识广,南拳北腿略知一二,可见了小兄弟这手武功,竟认不出是何门路,倒教我甚为汗颜。” 卫凌羽道:“小可的拳法是敝业师所创,他老人家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是以兄台不识,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渔人点了点头,又道:“不知令师是哪一派的耆宿?” 卫凌羽道:“敝业师乃是山野之人,向以寒耕暑耘为乐,不是什么耆宿。”渔人情知他不肯说,便不往下追问。 赵安见两人你问我答,浑不把他放在眼里,那渔人刚刚又称他“草包公子”,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们两个,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那渔夫哈哈笑过几声,道:“何必用这么拙劣的激将法?告诉你也不妨事,我横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刘名宪章的便是,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叫作‘刚拳无二打’。” 卫凌羽本拟不搭理赵安,但见刘宪章豪迈豁达,自己不说倒显小家子气,便道:“在下卫凌羽。” 赵安道:“好,我记住你们了。”说着,教人把船往岸上开。 刘宪章笑道:“草包敢情是要去搬救兵,你有个都尉老爷的爹,江夏郡的兵都能调度,爷爷我可没这本事,说不得只好请你在这湖水里泡上一泡了。”提气猛喝,将一只船桨从湖中拔起。 那船桨黑黝黝的,竟然是生铁铸就,少说也有百十来斤,给他轻飘飘地拎起,浑如无物。他一声断喝,船桨飞出,径朝大船而去,只听“喀嚓”一声巨响,但见碎木横飞,船头被击出一个大洞,湖水灌了进去,船体斜斜地陷进湖去,惊得一船人狂呼起来。 刘宪章朝卫凌羽一拱手,道:“小兄弟多保重,刘某这便告辞了。”仅用一只桨,就拨转了船,往岸上驶去。 卫凌羽志在游湖,被这赵安搅扰出一场小风波,好是不快,便教艄公划离了此处,径往更深处。 也不知划出多远,四下里突然起了大雾。那艄公从没见过这等怪异,不敢再往深处划了。 正要往回走时,只见雾中现出一艘小船。那船无人摇撸撑篙,自动游来,船头立着一个身着青衣的总角童子。 那童子见了卫凌羽,深揖于地,道:“贵客临门,我家主人有请,请上船来。” 卫凌羽心中诧异,不明来人底细,不敢冒然登船。但对方礼数周全,没露出半点歹意,寻思:“随他去看看也不打紧。”当下给艄公会了钞,跃上了那童子的小船。 那童子一声唿哨,船只竟自主掉头,往雾霭中驶去。他更感匪夷所思,料想这船上必然有奇妙机关作为动力,不然如何驶得?好奇心起,便扒在船边上看,只见船底竟是百十来只色彩鲜艳的锦鲤托着船只行进。 卫凌羽何曾见过这等异象,惊奇起来,正要问那总角童子,却见对方并手高举,跳进了水里,化作了一条浑身金亮的锦鲤,比其他锦鲤还要大上三分,也钻到了船下助力。 他只因在这童子身上没察觉到妖气,才敢上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小慎微,不意竟然还是着了妖精的道儿。悔之莫及,心下惶惶不宁。 小船驶出数里,雾霭散去,露出不远处的一座小岛。那岛屿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霞,其中草木旺盛、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景色怡人。 待船只靠岸,卫凌羽跳上岸来,透过烟霞,才发觉岸边的一块青石上坐着一个女孩儿。她约莫十五六岁,肤白胜雪,娇唇欲滴,睫毛弯弯,一双大眼点如漆,额角生出两对寸许长的碧青色茸角,泛着碧色光彩的柔顺秀发披在脑后,用一条白丝带收束起来,额角两缕发丝束在一对小巧精致的金环当中,贴着茸角自然垂下。 她衣着怪异,衣袖裤管只有半截,袖口裤脚收紧,像极了灯笼,露出莲藕一般的四肢,一双晶莹雪白的小脚润之如玉,在水里来回轻荡着,漾开一圈圈涟漪,藕粉也似的脚背下隐隐映出几条小青筋,脚趾头像嫩藕芽儿似的,煞是可爱。手腕、脚腕各佩金环,在阳光下褶褶生辉。 卫凌羽瞧着她那对不堪盈盈一握的玉足,情难自禁地就想把在手里抚摸。自觉失礼,脸上一红,不敢再看,心想:“这又是个什么妖精?”但见她肌肤娇嫩雪白,吹弹可破,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儿,浑身又没半点妖气,提不起丝毫提防之意。 那少女手在青石上一按,身子在空中打个转,跳到他跟前,脆生生地道:“公子来啦!随我去见师父。” 卫凌羽心头还有许多疑惑,乍见了她这副俏生生、娇怯怯的模样,哪敢唐突佳人?正自彷徨出神之际,手心里生出一团暖意,那少女已经牵起了他的左手,带他往岛内走去。他轻握着那少女软乎乎的柔荑,遐想连篇,心中一荡,面皮滚烫起来,想抽回手掌,竟尔有些不舍,又怕弄疼了她,只好由她牵着。 岛上有许多小兽小鸟,看见人也不害怕躲避,对那少女反而大为亲近,一看到她就围了上来。 那少女声音脆如银铃,笑道:“你们今儿可不许胡闹,有贵客在哦!”笑起来时,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连眼睛也笑成了月牙儿。 岛上怪石嶙峋,森罗棋布,路径纵横交错。她带着卫凌羽左一拐、右一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此处四下空旷,中间是一处五丈见方的水潭,潭边立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左首的石凳上坐着一位老翁。 那老翁须发皆白,头发散落在地上,胡须直垂到腹前,五官却是红润如婴儿,看不透年纪大小。手里提着钓竿,注视着水潭里游动的几尾鲤鱼,见茸儿引了卫凌羽到来,笑着指向旁边的石凳,道:“老夫身患痼疾,不能行动,贵客临门,有失迎讶,万乞恕罪。快请坐。” 卫凌羽见他彬彬有礼,拱手道:“小可冒昧造访,唐突之至,岂敢劳烦长者大驾。”坐到了右首的石凳。 那老者道:“尊驾是老夫请来的,要说冒昧,也该是老夫冒昧了。”对那少女道:“茸儿,快去摘果子来招待贵客。”那少女欢快地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去了。 老者唐突相邀、那些锦鲤托船、茸儿额前生角,都教卫凌羽心头不解,正要求教,便道:“不知长者找在下所为何事?” 那老者笑道:“久闻尊驾性情豪迈,是个有道的君子,老夫一直仰慕得紧,这次相请,只为一睹仙颜。” 卫凌羽愈益迷惘,自己不过初出茅庐,在江湖上更未闯下什么名声,道:“晚辈初历江湖,长者遮莫是认错了人,请错了朋友?” 那老者摇摇头,笑道:“不会错,不会错。尊驾姓卫名凌羽,师承枯槁真人胡升泰,十七年来在太华山上学艺,今年春上才下山,老夫不会认错。” 卫凌羽听他道破自己来历,更是大惊,心想:“莫非他是师父的友人?”直身立起,深揖于地,道:“不敢请教长者尊号。” 那老者轻抬右手,道:“快请起身,折煞老夫了!老夫白泽,是这雾岛主人。” 卫凌羽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道托直了身子,才知道这位名叫白泽的老人竟是位不世高人。白泽请他坐下,以友人相称。卫凌羽心下更感惶恐,不敢平辈论交,自居晚辈。 这时,茸儿端碟走来,道:“这果子是新鲜的,公子请用。”碟中只有一枚果子,形如杏子,色泽橙黄。 卫凌羽暗道:“这主人家未免忒小家子气。”既然主人有请,碍于礼数,不敢不从,取了果子拿起咬了一口,只觉得汁液满口,无比香甜,遍体清凉袭来,腹下隐隐生出一丝暖意。 他大惊起来:“怎么我的真气恢复了?”三两口将果子吃得干净,腹中暖流更甚。默默地行起功来,真气游走于四肢百骸,畅通无阻。 白泽见他满脸不可思议,便道:“这果子二十年一开花,二十年一结果,又二十年才成熟,每次只结一枚果子,吃了能消除百病,强健体魄,今日正是成熟之日。岛上别无他物,只能以此招待,贵客万勿见怪。” 卫凌羽感激之情涌上心来,正要作揖道谢,却怎么也弯不下腰。见白泽左手捻个不知名的诀儿,才知道白泽已经暗中施法,不使他下拜。 他受此大恩,为适才的腹诽汗颜不已,道:“长者施此大恩,晚辈无以为报,请长者受我一拜。” 白泽道:“尊驾不需如此。老夫确实仰慕尊驾已久,尊驾今日屈尊降贵至此,老夫能一睹仙颜,幸何如之?能相助尊驾一二,也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卫凌羽见他执意不肯受自己拜礼,只得作罢。 白泽道:“茸儿,代我送送贵客。”却是下逐客令了。 茸儿盈盈一笑,又牵起卫凌羽的手,带他出岛。 卫凌羽心头迷惑未解,随茸儿走得远了,才道:“茸儿,令师是如何得知我丧失了修为,又为何帮助我?” 茸儿竖起一根手指,按住右眼下眼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道:“我师父能掐会算,天下就没有他不晓得的事儿啦!” 卫凌羽看她俏皮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刮。但想她所说不一定属实,心头将信将疑。只是自己的一路上的遭遇,白泽又没亲眼见过,除了占卜一途,似乎再无他法可知。至于白泽缘何相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茸儿又道:“公子,外面的世界精彩么?” 卫凌羽奇道:“你不知道么?”一想自己在太华山十七年没有下过山,茸儿或许跟自己当初一样,又道:“精彩是精彩,不过要我说,不如你们这小岛安逸。” 茸儿一脸神往,道:“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隐岛四周有我师父布下的幻阵,如无阿鲤引路,外人是靠近不到这里的。师父也不让我出去,我只在远处见过外人。” 卫凌羽摇了摇头,道:“其实外面也并不好,坏人很多。”想起下山后的遭遇,不住地叹气。 茸儿道:“那么你给我讲一讲,好不好?” 卫凌羽心头一热,忍不住道:“好!”便即娓娓道来。 他一路走来几遭凶险,饱受摧残,无人听他一诉衷肠,有时自觉苦闷,也无可奈何。茸儿既肯聆听,说来便巨细无遗,收拾不住。茸儿听得认真,不肯多嘴打断,每听到紧张处,小手总是无意间捏紧了他的手掌。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岛边,正好讲到自己如何给万荣枝擒获带进蛇窟,李庆华如何给妖精剜了心肝,看见船只停泊在岸,便收住了口。 茸儿听得入神,仿佛身临其境,正兀自替他担忧,见他不往下说了,急欲知道他后来是怎样逃出蛇窟的,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船只在近,依依不舍地道:“公子,你以后还会来雾岛么?” 卫凌羽笑道:“只怕不会,这岛上只用一枚杏子待客,客人来了都得饿肚子回去。” 茸儿眼圈儿登时红了,雾气腾腾,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卫凌羽不意随口一句玩笑,竟惹得她落泪,不由牵动了柔肠,道:“我眼下武艺不精,走江湖遇到的危险太多了,等我以后武艺高强了,就来雾岛找你,带你一起去闯荡,你说好不好?” 茸儿听了破涕为笑,举起雪白的小拳头,道:“可不许骗我,咱们来拉钩钩。”卫凌羽不忍拂她意,欣然陪她玩这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卫凌羽道:“我这便走了,你多保重。”跳上了船。 江上大雾再起,小船在众锦鲤发力下,缓缓开离了岸边。回头看去,那道倩影不住地朝他挥舞着小手,逐渐淡在了氤氲烟波之中。 17 尚气任侠救慈闱 武斗刺客失金锁 待得大雾消散,小船已经驶出了雾岛,一直到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停泊。 卫凌羽跳下船,朝船底一拱手,道:“多承相送,后会有期。” 那金色锦鲤王蹦出水面,跃上甲板,又变作了总角童子模样,还了一礼,道:“卫爷客气了。能为卫爷效劳,是吾侪的福分。”指着岸上的大柳树,续道:“卫爷倘若日后来寻茸儿姑娘,可到此树下,叩齿三通,轻唤三声‘阿鲤’,我便即知晓,来迎卫爷。” 卫凌羽脸上一红,暗道:“原来适才在岛上跟茸儿姑娘的对话,都给它听了去。” 阿鲤唿哨一声,船底锦鲤群得令,托着船只游回了雾岛。 其时天色将暮,残阳绯红,晚霞绚烂,江上渔歌阵阵,沙鸥嬉戏翻飞。正是:千秋钓舸歌明月,万里沙鸥弄夕阳。 再过两日,正值五月端午佳节。这天家家吃粽子,人人佩香囊,扫院插艾,点雄黄酒,江上千帆竞秀,林林总总,好一派热闹景象。 古时荆楚大地上有一楚国,国都被敌军攻破,国中有一忠臣投身汨罗江,以身殉国。后人为了纪念他,将他殉节之日定为端午节。端午节主要习俗便是赛龙舟,赛龙舟之由来,则源于古楚民架船驱散江中之鱼,以免吃掉那位忠臣的身体,后来成就此竞渡之习,盛行于吴、越、楚等地。 这日再临江边,但见江中百舸争流,岸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心下对那位以死殉国的大忠臣肃然起敬,心想大丈夫为国捐躯,也不枉来此世间一遭,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谋面这位千古忠良。 傍晚时分,热闹渐去,待四下里人散尽,在江岸上独自散了会儿步,正要回城,却见一行六人,往江边而来。 那六人均是女子,后面是四个婢女,前面一长一少,年长的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容貌娟秀,衣冠整齐,云鬓上插着一朵白花,腰系一条白色匹练,左臂挎着一个竹篮,形容憔悴。旁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穿淡绿衫子,模样动人,与那妇人眉宇间颇为相似,竟是日前在湖中偶然邂逅的卫怜钗。 卫凌羽微感诧异,趁着她们未发现自己,悄悄跃到了一棵柳树上猫住了身子。 不时,但听脚步声沙沙,六人已至江边。妇人默然放下竹篮,从中取出一沓纸钱,撒进江水中,嘴里喃喃念叨,好似在祭奠什么人。 隔了好一会儿,她把篮子里的纸钱撒完了,怅然望着江面,呆呆地出神。 卫怜钗耐不住性子,道:“娘,你每年都是五月十六才来,今年怎么端午节就来了?” 卫凌羽心头恍然,怪道那妇人与卫怜钗有几分相像,原来那是她的母亲。 妇人怅然道:“今年我……怕我等不到十六了。” 卫怜钗心道:“娘亲的糊涂病越来越厉害了。”轻抚着她的背心,道:“娘,你到底祭拜什么人啊?” 妇人潸然泪下,道:“你爹爹,和你……”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不往下说了。 卫怜钗无奈叹气,心想母亲又在说胡话了,父亲明明活得好好的。怪道父亲说她的失心疯没得救了,平时总不教她出门。即是出门,也总派四个武艺不差的婢子跟着。 妇人低声啜泣了一阵,自言自语起来:“宗郞,我屈身事贼这么多年,你怪我不肯殉节么?我这些日子总是梦到我们的儿子,他还活着,要来给你报仇了。你放心好啦,等我见到了他,就去找你……” 卫怜钗又想:“宗郞?这是叫爹爹么?爹爹的名字里确实有个‘宗’字,可我从来没听娘这么叫过爹爹。娘说她和爹爹的儿子,难道我还有个哥哥或者弟弟么?”但见母亲越哭越伤心,自己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竟莫名感到一阵酸楚,掉下泪来。 妇人望着风平浪静的江面,怔怔地出神,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呕出一大口鲜血,昏了过去。 卫怜钗大惊失色,忙将母亲抱住,大叫:“娘,娘!”四个婢女冷眼旁观,竟尔不关心主母死活。 卫凌羽觉得蹊跷,但不敢闹出响动来。把头一拧,瞧见不远处有一身材魁梧的蒙面人奔将而来。 蒙面人奔至近处,不由分说,抽出背负的环首刀,扑向卫怜钗的母亲。 卫凌羽大惊,正要抢下树去救,却见那四个婢女突然有了动作,一个从袖口抖出一支九节鞭,一个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一个从靴底抽出一对小巧玲珑的匕首,一个从腰后拎出一对子午鸳鸯钺,迎向那蒙面人。 见那四个婢女身手矫捷,一个兔起鹘落,便拦住了蒙面人,他便立时按住身子不动,没露了行藏。 那使九节鞭婢女先发制人,九节鞭在刀背上一交,磕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便即打个弯儿,缠住了刀身;那使软剑和使子午鸳鸯钺的分袭左右,那使双匕的则是刺那蒙面人后背。 蒙面人似是没料到这四个婢女竟有如此身手,“咦”的一声,手上加重了力道,竟将九节鞭绷断。双脚先后踩地,屈膝跃起,教另外三人扑空。 那使软剑、使双匕和使子午鸳鸯钺的婢女均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她们收力不住,即将撞上,也不惊惶,一足撩起,借力旋身,分别向三个方向扑了出去。 蒙面人见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彼此间似乎心意相通,更感诧异,落下地来,故意紧着嗓子道:“好俊功夫!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不意这一遭竟遇上四个功夫不差的女娃娃。” 卫怜钗这时喊道:“四位姊姊当心,这人是那晚行刺爹爹的刺客!” 四个婢女也不睬她,抖擞精神,分四方站立,围着蒙面人,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她们所练武功不比寻常,单打独斗倒也一般,四人合击才是拿手绝活。通常练武的好手被她们围住一扑,非得把性命丢了不可,怎料适才那一扑,竟被这蒙面人轻松躲过。此人轻功固佳,内功也绝非泛泛。 四女互相交换了眼神,那使九节鞭的婢女当先扑出。她的九节鞭虽被绞断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使将开来,依然呼呼生风,力道奇劲。蒙面人将刀一挑,刀背迎击半截九节鞭,斜身催出左掌,攻那婢女肋下。 掌势未至,其劲先达。那婢女只觉得一股罡风直逼肋下,竟尔隐隐作痛,心中吃惊,斜身一让,左掌歪歪扭扭地拍向蒙面人面门。 另外三个婢女这时也有所动作,使双匕的将屈膝下蹲,刺他腿弯;使子午鸳鸯钺的取他左腋极泉穴;使软剑的绕到了使双匕的身后,挺剑刺他后心,独留右侧空门。 蒙面人听得破风声起,无暇多想,往右一闪。不意那使双匕的突然旋身而起,一记“横打腿”直逼他右肋。他眼皮微跳,脚下运劲,复跳起身来。 这次那四个婢女均有了准备,跟着跃起,那使软剑的将剑一抖,缠他右足;那使九节鞭的展开鞭身,鞭梢击他左脚脚背;那使子午鸳鸯钺的和使双匕的,同时掷出一匕一钺,分别击他后心和腰眼。 蒙面人倒也当真了得,身处半空无处借力,却将双腿一提,当空扯开一字马,让开了软剑跟九节鞭,同时提刀绕背,缠头裹脑,将后方袭来的一匕一钺挑飞,然后身子打了一个转,跳出了垓心。 他想这四女彼此配合无间,破绽难寻,断不能教她们围住,而那使双匕的和使子午鸳鸯钺的各自失了一件兵器,仅余一件兵器,正是破敌良机。便将环首刀反挑,刺向那使双匕的婢女。 双匕和子午鸳鸯钺都是需要两两配合使用,方显威力,如失其一,等同于老虎被拔去了爪牙,威能就会大打折扣。只是子午鸳鸯钺属于奇门兵器,变化什多,运用得当能夺人兵器,蒙面人不敢怠慢,因此先攻那使双匕的。 那使双匕的婢女忌惮他刀势凌厉,抽身后退,另外三女抢上前来相助。 蒙面人紧着嗓子吼道:“滚开了!”发掌往那使软剑的天灵盖劈落。后者举剑欲挡,怎料他使的只是个虚招,借力使个“侧手翻”,从她头顶跃过,挥刀急斩那使双匕的婢女头颈。 那使双匕的婢女架起匕首去挡,奈何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有千钧之力,给她匕首震脱了手,虎口撕裂,鲜血淋漓。 蒙面人刀势未老,便即变招,借前冲之力使个“横扫千军”的路数,往她腰肋急斩。后者见刀势来得快,无可避让,刀刃上寒光森森,忍不住打个寒噤,下意识地伸出左臂去挡。 另外三名婢女见状,齐齐地惊呼出声,抢上身去救,业已有所不及。那一刹,只见血色绽放,那婢女半截手臂不受控地飞出。环首刀去势不减,从她腰际没入,连腰斩断。她甚至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身体分成两截,肠肚散乱,腥臭扑鼻,惨不忍睹。 那婢女一时不得死,才感觉到疼痛,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作不得声,显是正经承受着世间最大的疼痛。 卫凌羽在树上觑得真切,心中难过,直欲作呕。见蒙面人回身又扑向另外三女。四女攻防一体,一人死伤,立时稳不住阵脚,攻势散乱,纵使三人合力,也斗那蒙面人不过。 生怕蒙面人再下杀手,于此间不容发之际,拽折一根柳条掷出,那柳条被刚猛真气裹挟着,径直撞上了环首刀。 蒙面人感觉到刀身一歪,一股大力涌来,震得虎口隐隐作痛,险些拿捏不住刀。慌忙跳开几步,叫道:“是谁多管闲事?”话音刚落,就见卫凌羽从大柳树上跃下。 他一见到卫凌羽,眼神里露出一抹惊色,万料不到这年轻人竟有如此雄浑的真气,道:“干么多管闲事?” 卫凌羽道:“足下武艺高强,何必与一班女子为难?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要做个和事佬,还请足下赏脸。” 蒙面人冷声道:“嘿!我已杀了一个,谅她们也不肯干休。你这和事佬怕是做不成了,进招罢!”一个“罢”字出口,环首刀递出,急斩卫凌羽颌下十二重楼。 卫凌羽拔剑迎上,刀剑相撞,铿锵脆响声起,环首刀业已断为两截,半截刀身飞了出去。 蒙面人立即跳开,扔掉断刀,叫道:“好哇!原来你是仗着削铁如泥的宝剑,才敢出来逞威风!” 那使九节鞭的婢女抢话道:“你那刀也非凡品,适才斩断了我的九节鞭。” 蒙面人道:“我这刀只能算是一般,你功力太弱,才被我用真气绷断九节鞭。况且,你们以一敌四,本就有以多欺少之嫌。” 那使九节鞭的婢女又道:“你怎么不说你堂堂七尺的汉子以男欺女?” 蒙面人觉得她这话也有些道理,心下什感汗颜,便不吭声。 卫凌羽道:“如依足下所说,定是要在下与你徒手相搏,如在下侥幸能胜个一招半式,足下才肯罢休?” 蒙面人道:“不错!你若仰仗这一口宝剑逞威风,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服气!” 卫凌羽道:“那么就依足下之言。”便即将剑还归鞘中。 卫怜钗急切大叫:“卫公子,莫上他的大当!这人前几日行刺我爹爹,我见过他的武功路数,他拳脚颇为硬朗,你万不可听信他的话,自断臂膀!” 卫凌羽道:“不妨事。”自忖内功恢复,而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又是上清武学大成,除非遇上那些武林名宿,否则当世无几人能与己匹敌。 向那蒙面人一抱拳,道:“在下不才,还请指教。”话音未落,身子倏然扑出,左掌取蒙面人眉心,右掌置于腰际,蓄势待发。 蒙面人嘿嘿冷笑,侧身让开这一掌。卫凌羽右足往左前方迈出一步,一个转体,右掌往他面门劈落。蒙面人脚下踩个“绞花步”,躬着脊背使“张果老倒骑驴”朝他撞来,并夹带着一式暗肘,击他左肋。 卫凌羽左手往上一托,使“清风拂柳”化去他一肘之力。蒙面人借力回身,右臂一弹,向他头顶砸来。卫凌羽右手五指并拢成勾手,啄他左肩缺盆穴。 那缺盆穴是足阳明胃经上的腧穴之一,如遭重创,必伤机理,胸闷郁结。 蒙面人不敢怠慢,抬起左臂,使擒拿手去拿他右腕。不料卫凌羽手腕上好似涂了油,比泥鳅还滑溜,他这一拿落空,卫凌羽已将勾手展开,变为虎爪,揭他面巾。 蒙面人这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把头一缩,让开了这一爪。卫凌羽还要再揭,他却甩开了膀子,使出一路白猿通背拳来,两条臂膀舞得呼呼生风,化作无数残影,真个是油泼不进。 卫凌羽伸出手臂与他手臂一碰,只觉得臂膀钻心疼痛,恍然一惊,心想自己还是大意了,这人的通臂拳练得炉火纯青,两条手臂好似两杆大铁铤,已经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神鬼难挡。 对方显然是个外家好手,卫凌羽虽然掌法精奇,内功精湛,但以硬碰硬,绝非此人敌手,便不敢硬接,只好凭借轻功左右闪避。 蒙面人一占了上风,更是威风得不可一世,两条铁臂呼呼地甩了过来,打在一株柳树上,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株大柳树应声而断,看得旁人挢舌难下。 他连番甩臂,卫凌羽只是避让,他却是着急了,心想:“这小子身法不差,凭他这么躲下去,我累也给他累死了!”便即一换招,裹束身形,摆出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又使出一趟鹰爪功。 这鹰爪功源出陟岵寺,陟岵寺系禅宗祖庭,天下武学之宗,外家功夫举世无双。这蒙面人显是得了鹰爪功真传,施展开来威风凛凛,锐不可当。 他左爪抓向卫凌羽气海,卫凌羽吃了一惊,提掌去挡。他突然往前踏出,右爪再探,直抓卫凌羽咽喉。这一爪来势奇快,迅捷犹赛过奔雷。卫凌羽急忙后纵,也感觉咽喉生疼,被他给蹭破了点皮。 卫怜钗见他迭遇险象,手心里暗暗替他捏了把汗,叫道:“卫公子,剑,快拔剑!” 蒙面人听得心中一凛,怒道:“食言而肥,岂是君子所为?”手上加快向他抓去。 卫凌羽本拟拔剑,但听了他这一句话,心道:“不错。”有些汗颜。 见对方攻势紧迫,自己形危势禁,忙把腰身一躬,使一招“日月同辉”,右掌击向那蒙面人的天灵盖。 “日月同辉”是拨云见日掌中一招同归于尽的打法,出招后倘若敌人不回招自保,那么天灵盖就会被击得粉碎,但己身亦会为敌人击中,便是不死也会重伤。 蒙面人果然不敢与他搏命,见了这玉石俱焚的打法,也只好抽身后旋,借旋身之力发出一掌,迎向了卫凌羽那一掌。 两掌相接,卫凌羽只觉得对方掌力刚猛霸道,震得自己掌心剧痛,身子不禁晃了一晃。蒙面人却感到卫凌羽掌力刚猛更胜过自己,且先后有五重掌力叠加而至,震得他半身酸麻,踉跄着退出三步,才强行定住了身。 这一着教他吃惊非小,不禁问道:“你是真容院哪一位大师门下?”怔了一怔,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不是龙象功,你不是真容院的俗家弟子。” 心想这少年掌力雄浑,却非外家练就,世间能有此等纯正霸道内功的,唯有清凉山真容院的龙象功才有。但连发五重内劲之法,却非龙象功所有,这等神乎其技,他也是闻所未闻。 他哪里知晓,卫凌羽确实练过龙象功,虽时日尚短,但胜在内功根基扎实,加之天赋异禀,早就将这门密宗内功练到了极高境界。那日因在襄水边观潮,悟透了“五丁开山劲”,因此适才那一掌中,是兼两大神功之长而发,当世无出其右者。 他这时后怕起来,庆幸自己棋行险招、以命相搏,不然凭卫凌羽精湛内功,非得把自己的脑袋拍进腔子里不可。 卫凌羽一拱手,道:“还请足下履行前约,不要再与这些姑……这一行人为难。”话到中途,觉得卫怜钗的母亲也在其中,说“这些姑娘”并不恰当,是以立时改口。 蒙面人冷笑道:“你功夫胜我一筹,今儿是我栽你手里了。不过你总有不在的时候,来日她们撞我手里,一个也不得活。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转身奔走。 卫凌羽听他以后还要卷土重来,心里腾地升起无明业火,心想总得制住他,要他亲口答应不再与卫怜钗等一干人为难才是。便即展开轻功去追。 蒙面人轻功不弱,追进城中后,对方在巷子里转了几圈,他便追丢了,只能无奈作罢,转回客栈。 嘱咐店小二烧了热水来,除下衣服洗浴,才发现自己挂在项颈的长命金锁竟然丢了,心头一惊。自己身世成谜,那枚金锁上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是解开自己身世的唯一线索。 追忆适才与那蒙面人放对的情景,咽喉上险些给对方抓伤,金锁兴许就是那时候被其扯断的。当即离开客栈,出城去寻。 到了江边,卫怜钗等人已经离开多时,连那使双匕的婢女尸首也被搬走,场中还有先前恶斗留下的痕迹,独不见自己的金锁。 沿着追那蒙面人的道路走了一遍,也没有找着,猜是被卫怜钗等人给拾走了,只好找她要回。 可卫怜钗家住何处毕竟未知,他本拟要离开西陵县,去寻访林婉怡的下落,目下生出了这一起变故,又不得不在西陵县待下来。至于何时才能再见到卫怜钗,那只有听天由命,看老天爷的意愿了。 收摄心神,入榻默运真气。日前雾岛一行,白泽相赠的灵果不仅教他恢复了真气,更使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修为已经趋近于瓶颈,距离九五紫初只差一步之遥。只要这一步迈出,便可跻身当世一流高手,骎骎然成为一代武学大宗师。 九五之境于玄门炼形而言是登堂入室,与万物生养及衰败之规律是背道而驰的,会引来天雷相击,经过雷灾不死,才能成就紫初之境。 天雷是天地间最为刚猛霸道的伟力,天下修士多如过江之鲫,渡劫成功的寥寥无几,多数死于雷灾之下。不知雷灾威势,心里实在没有太多底气,不禁为前程担忧起来。 夤夜,陡听得屋顶瓦片轻响,凛然惊觉,沉声道:“是谁?” 窗外一人应声:“是我。”窗户被人用钩钩起,一道黑影跃进窗来,就地一滚,随之长身立起。 卫凌羽听那人说话声,俨然是日前在云梦泽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刚拳无二打”刘宪章。借着月光一瞧,来人黑巾蒙面,身材魁梧,正是傍晚刺杀卫怜钗之母、因自己阻挠失利的蒙面人,不禁赧然一呆。 18 皮里阳秋怀不轨 尔虞我诈生是非 西陵县城北,矗立着一座恢宏的大宅,宅邸为五进院落,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房屋鳞次栉比,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亭台楼阁星罗棋布,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富丽堂皇,一副气派景象。大门匾额上书“太守第”三个鎏金大字。 后院的一间小楼上,卫怜钗的母亲嵇氏云鬓散乱,独坐在窗前,面前的琴台上架着一把古琴。她十指在琴弦上一按,旋即弹了下去,轻哼出一首歌儿: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琴音和歌声中饱含着无限的悲凉,直教见者生悲,闻者落泪,肝肠寸断,道不尽的惆怅,说不完的彷徨。 一曲终了,嵇氏哭成了泪人儿,辛涩的心房里,独余一份透骨的寒意。 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断了系绳的金锁,捧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不由得痴了,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孩子,你这些年饿了冷了,谁来管你?受人欺辱,谁来护你……” 抬头望向窗外,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六贼闯进船舱,丈夫一力抵挡,终因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落了下风,又遭了贼人暗算,惨死在她眼前。她当时伤心欲绝,在昏迷之前将孩子抛进了襄水。 追忆那一晚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嘴里念叨着:“你不会怪为娘的狠心罢?” 卫怜钗站在门口,不敢打扰母亲。母亲的失心疯由来已久,听父亲说,从她一出生到现在,母亲就一直神神叨叨的。只是今天不同寻常,母亲自打从江边回来,疯病发作得更厉害了,而这似乎都与母亲在江边捡到的那枚金锁有关。 其时在江边,母亲昏过去得早,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卫怜钗可是从头到尾地看到了,她亲眼看见这枚金锁是卫凌羽和那蒙面人相斗时落下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金锁为何会让母亲的疯病加重。半晌,还是决定去找父亲,将这件事告诉他。 一进到父亲的房中,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傍晚在江边遇刺的事。 她的父亲正是江夏郡太守卫耀宗,其人身材魁梧,浓眉方脸,蓄着五绺美须,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说不出的威武。 他一听那刺客正是前几日行刺他的人,立即站起身来,紧张地问道:“钗儿,你没事罢?” 卫怜钗怔了一怔,道:“爹,我没事。”从小到大,父亲对她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的,自打二娘生下两个弟弟,更是对她不闻不问,她从没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如此关切的眼神。 卫耀宗长出了一口粗气,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心底泛起一丝暖意,暗道:“原来爹爹是疼我的,只是平常不说罢了。”但想那蒙面人主要是行刺娘亲去的,便道:“爹,你怎么不问问娘的安危?” 卫耀宗恍然惊觉,道:“哦对,你娘怎么样了?” 卫怜钗道:“娘这会儿很不好,她捡到了卫公子身上掉下来的……”话未说完,便被卫耀宗皱着眉头打断了:“卫公子?什么卫公子?” 卫怜钗醒悟自己失言,她自来对父亲畏惧什多,父亲问起,不敢欺瞒,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和卫凌羽相识的经过。 卫耀宗脸色一沉,道:“我平时不爱管你,让你这丫头失了礼教。咱们家与赵家订下了婚约,本月十五赵安就要迎娶你过门,你竟敢私会陌生男子!” 卫怜钗登时如被浇了一头凉水,心头冷寂,原来父亲毕竟不是真疼她,只是要她平平安安地嫁给赵安。 卫耀宗抬起手来,正准备打她一个耳光,忽然又放下了手,道:“后来怎样?” 卫怜钗怯生生地道:“后来……后来就是今儿傍晚的事了,母亲去江边,说是祭奠爹……”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续道:“娘突然就吐血了,然后晕倒了。我立马抱住了她,然后那个刺客就来了……” 卫耀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这些你刚刚说过了。” 卫怜钗点了点头,续道:“后来卫公子从柳树上跳下,跟刺客打在了一起。他们交手的时候,刺客扯断了他脖子上戴着的金锁,他当时没有察觉。刺客不是他的对手,避战逃走。他去追那刺客,再没回来。娘醒过来之后,看到那枚金锁,就莫名其妙地又哭了一场,回来后也不跟人说话,要么一个人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弹琴唱歌,一会儿又说‘儿子回来啦’什么的。” 卫耀宗瞿然而惊,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双手突然按住了她双肩,喝道:“你刚说金锁,什么金锁?” 卫怜钗看到父亲双目圆睁,表情变得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双肩更是被他捏得生疼,一股惧意涌上心头,道:“就是那种长命锁啊!爹爹,你捏疼我了!” 卫耀宗气得将她推开,一把打翻了几上茶盏,喝道:“你适才说那天在湖上遇到那个小畜生的时候,张二虎和牛贲也在,是也不是?” 卫怜钗被吓了一大跳,道:“张二叔是在,牛贲是谁啊?” 卫耀宗怒吼起来:“就是那个赤膊汉子!” 卫怜钗连连点头,道:“是啊!他也在,怎么了?” 卫耀宗冷笑连连,突然,脸上的可怖神情都烟消云散,如雨过天晴。沉声道:“钗儿,你娘的疯病着实教我头疼,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法子治好她,这都成我心里的一块郁结了。适才是为父的不是,你回去歇着罢。” 卫怜钗觉得父亲有些奇怪,但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出门去了。 卫耀宗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又放了下来,眉头紧锁,自言自语起来:“真是那个小畜生么?他既与老二、老四碰过面了,万一……” 就这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夜幕笼住了长空,繁星挂满了霄汉,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换上了一袭黑衣,往腰后挂了一把刀,套了一件斗篷,兜起宽大的兜帽戴上,一张脸都被遮住了,这才开了门,悄然出屋。 到门外,张望了一会儿,见夜深人静,松了口气,避开宅中守夜的护院,跃上屋顶,如夜枭般乘着月色,悄无声息地出了离开了宅邸。 卫怜钗回想起母亲的失常,父亲的失态,夜不能寐,感觉到胸闷,走到前院透气,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在正屋屋顶上猫着腰行动。 心想正屋是父亲所居,前几日的那刺客究未缉捕成功,这人多半是那刺客,半夜前来恐怕不怀好意。正要出声惊动家中护院,却见那黑衣人身形一展,竟然奔出了府外。 见那人浑身都罩在斗篷里,看不清身形,轻功身法竟尔与父亲有些相似,心下一惊,不敢声张,心里头起了老大的疑云。 卫耀宗身为江夏太守,对西陵县城的布局了然于胸。绕开了城中巡逻的官兵,一直奔到城西的一家书铺门首方才止步。见四下里无人,快步走到了书铺门前,连连敲门。 片刻之后,一人出来开门,正是日前同酒博士一起在云梦泽放鸬鹚捕鱼的赤膊汉子。他掌着油灯,看到卫耀宗一身夜行人的行头后怔了一怔,道:“大……卫大人?” 卫耀宗轻声道:“是我。”不待赤膊汉子相让,闪身进了书铺。 赤膊汉子的右眼皮跟着油灯的光焰跳动了一下,警惕起来,手不自觉地往后摸了过去,按住别在后腰上的短刀。 卫耀宗掀开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为阴翳,道:“有酒么?烫一壶来,陪我说说话。” 赤膊汉子戒心不减,怀揣着满心疑惑,请他到里屋坐定了,烫了一壶浊酒,又切了几片熟羊肉,一并端来。 卫耀宗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要给赤膊汉子斟酒。 赤膊汉子惶恐起身,按住他手里的酒壶,道:“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卫耀宗也不与他争,笑吟吟地看他斟满了酒,才道:“牛贲,你近来怎么样?” 牛贲道:“小人守着这间书铺,虽说赚不了几个钱儿,吃穿用度倒还过得去。大人过得怎么样,还如意么?” 卫耀宗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说道:“我这些年一直从西陵县令做到了江夏太守,没怎么提带你们几个老兄弟,你们心头一定有气,是不是?” 牛贲忙摇头道:“不敢,不敢。”忙把话头岔开,道:“大人怎么穿成这样来了?” 卫耀宗听他说的是“不敢”,而非“没有”,涩涩一笑,道:“我大摇大摆地来惹人生疑,你这书铺可就热闹了。”牛贲闻言并不吭声。 卫耀宗又道:“其实这些年我没顾缠几个老哥儿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老四,咱们当年为什么来这里,你不会忘记罢?” 牛贲道:“这个忘不了的。” 卫耀宗道:“那就是了。我一直不跟你们往来,是为你们着想。前几日我遇刺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牛贲点了点头,道:“知道的。看到卫大人安然无恙,小人也就放下了。” 卫耀宗道:“我的名声我自己知道,江夏人人恨我入骨,你一定认为行刺我的刺客是江夏的百姓。我告诉你,我跟那刺客动过手,他的武功路数可不一般,是廷尉府里的路数。” 牛贲脸色变了一变,欲言又止。 卫耀宗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道:“我的用意你们是猜不透的,可廷尉府派人找上门来,我也不得不跟你说了。咱们哥儿几个一天不死,有人心里就一天不得踏实。我这些年不提带你们,只给你们一些小本钱,做些小买卖,实是教你们小隐于野,不得崭露头角,那些人才不盯上你们。”饮下一杯酒,续道:“老四,你这会儿心里正在说:‘既是如此,你当初做什劳子的官,咱们一起当个贩夫走卒不行么?’是不是?” 牛贲被拆穿了心思,嘴角微微一抽,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卫耀宗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四,其实你想得差了。咱们做的那档子事,走到哪儿都有人找上门儿来,我需要做这个官来当挡箭牌的。” 又斟了一杯酒饮尽,见牛贲不说话,道:“老二、老三这些年怎么样?” 牛贲道:“二哥开了家酒肆,生活还能对付。三哥嘛,雒阳沦陷的那一年他就出家了。”顿了一顿,抬头瞄了一眼卫耀宗,续道:“他总说东都沦陷,咱们难辞其咎,整日价念什劳子的经,消什么恶业。” 卫耀宗缓缓点了点头,道:“他双腿残废,行动不利索,肺上有旧伤,总是咳嗽,我不便照应,还要辛苦你跟老三,多加照拂。还有,你们几个都要小心些,廷尉府的人既然找上了我,保不齐也会对你们下手。”说到这里,稍一停顿,眼圈儿有些红了,怅然道:“我有些想老五、老六了。” 牛贲听得鼻子一酸,道:“大哥,你……” 卫耀宗饮尽杯中酒,放下酒盅,道:“咱们兄弟好些年没痛痛快快地吃酒了,换大碗。” 牛贲听他真情流露,胸中一热,立即换来了大碗。 一连干了三大碗,卫耀宗借着酒劲发作,又说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牛贲听得性起,似是也回到了当初的岁月中,跟着附和起来。 酒过三巡,牛贲兴冲冲地道:“大哥今晚要是不说这些话,小弟怕是会一直误会大哥到死。我只道大哥做了官后,是瞧不起这一帮老兄弟了,没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大哥一直惦记着弟兄几个。” 卫耀宗道:“咱们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我哪能忘了你们?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了咱们哥儿几个的身家性命,这些年我也不得不如此了。不过看你们衣食无忧,日子过得还算顺当,我也就放心了。” 牛贲道:“大哥你也知道,咱老牛是个粗人,不爱读书,开这个破书铺本是为了糊口的,没想到这些年下来,牛嚼牡丹也好,总之读了几本书,也会‘之乎者也’地说上两句了。哈哈!”卫耀宗听了一笑,没有答话。 牛贲这时一拍脑袋,道:“大哥,先不忙着吃酒,我近来遇上一桩怪事。” 卫耀宗道:“怪事?什么怪事?” 牛贲道:“有一个年轻人,眉眼像极了那个死鬼。”当下便将如何两次见着卫凌羽的情形说了一遍。 卫耀宗听完,道:“这么说来,你们没有跟那小子说过话?” 牛贲道:“我们躲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他说话?我瞧那小子也就十六七岁,掐指头算来,那小畜生要是活着,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大哥,你说他会不会就是……” 卫耀宗摇了摇头,道:“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那小畜生当初就算没被水淹死,也该被老蛟吃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喝酒。”说着拿过牛贲的酒碗,道:“老四,这一杯我敬你。”往碗里倒满了酒,递了过去。 两人举碗相碰,卫耀宗看着牛贲仰头饮尽,跟着一口喝干,笑道:“兄弟,哥哥的好日子快来了。” 牛贲道:“什么好……啊呦!”话未说完,突然觉得腹中无比绞痛,捂着肚子,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卫耀宗脸色阴沉,道:“这就是我说的好事了。你们几个都死了,我就高枕无忧,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牛贲愤怒起身,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正要说什么,身子突然栽倒,抽搐了几下子,七窍流出血来,便动也不动了。其怒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已然是一具死尸。 卫耀宗注视着他的尸体,道:“老四啊老四,你就是性子太直,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以为真。”轻弹了弹左手小指,指缝里飞出一点点粉末,是适才未用尽的剧毒。 端起桌上的油灯,在牛贲衣角滴了几滴灯油,用火点燃了,随即将油灯抛向了书架。书架上的书籍被带火的灯油一泼,立时燃着,照得满屋透亮,他的面孔在火光下也变得通红起来。 离开书铺,关紧了房门,走到远处的巷子里藏住了身子。过了一阵,书铺里浓烟大作,大火吞没了书铺,又向两边蔓延,惊动了街坊,邻里在一阵嘈杂的救火声中从睡梦中惊醒,提着水桶奔走救火。 卫耀宗拉起兜帽,将脸遮严实了,悄然往别处去了。转过几条街,到了一处酒肆门首驻足。 酒肆这会儿才歇业,酒博士正在上门板,见来了一个黑衣人,道:“小店打烊了,要吃酒的明儿再来。” 卫耀宗道:“这会儿吃不得么?” 酒博士听清他的声音,吃了一惊,道:“卫大人?” 卫耀宗“嗯”了一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说。”酒博士让开道儿,放他进店。 卫耀宗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直到酒博士上了门板,关上了门,道:“烫些酒来,咱俩吃几盅。” 酒博士闷声不答,端来一壶酒放下,到旁边桌上坐下,道:“卫大人喝酒了?” 卫耀宗心想自己刚跟牛贲喝过酒,想是给他闻出了酒气,便“嗯”了一声,道:“你干么坐那么远?过来坐。”言语里竟有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酒博士冷笑一声,道:“不敢。我自忖轻功不差,但卫大人赖以成名的‘阴手刀’绝技快过闪电,三步之内,我也没把握躲过卫大人的快刀。” 卫耀宗皮里阳秋地道:“不成话!我这些年没提带你们,你就算心里有气,也不必这样羞辱我罢?” 酒博士道:“卫大人身上有杀气,衣服上的血迹还没处理干净。” 卫耀宗心想:“牛贲这个龟儿子在老子衣服上做什么手脚了?”做贼心虚,下意识地看向被牛贲抓过的衣领。 酒博士跳到窗边,道:“卫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卫耀宗见状,心道:“糟糕,龟儿子诈我来着!”情知不妙,倏然起身,一脚将桌子踢向酒博士,反手拔出腰后长刀,猱身扑上。 酒博士叫道:“龟儿子的把戏糊弄不过我!”右脚挑起一条长凳,迎着桌子撞上,左脚点地,身子斜里一扑,撞破了窗棱而出。 就势在地上一滚,立起身子,也不顾身上被碎木扎出的伤口,迈开双腿就跑。 卫耀宗暗道:“不妙!”奔到窗前,一束身,也从窗中跳出,去追酒博士。 酒博士轻功不赖,但卫耀宗的轻功也绝非泛泛,甚至比他还要高明上一点。 两个奔出一阵,酒博士见甩不掉他,反而被他追近,不由得心焦起来,道:“你别逼我!” 卫耀宗充耳不闻,他心里清楚,今晚必须得拿下酒博士,不然夜长梦多,明早牛贲死亡的事发了,酒博士一定会猜到是他做的。 心一发狠,脚步又快了几分,挥刀急斩酒博士后腰。酒博士没命价狂奔,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刀,后襟却给刀锋扫下一片。 酒博士惊出了一身冷汗,卫耀宗的武功要高出他许多,如给他追上了,这条小命决计是保不住的,心下惶恐起来,叫道:“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非要置我于死地么?” 卫耀宗不答,又是一刀斫来。酒博士脚下加劲,往前一扑,让过这一刀,使开浑身解数,没命价儿地狂奔。 奔出几条街,酒博士脚力已经不支,听得身后破风声响,把心一横,叫道:“你当真不给我活路了么?那好,咱们索性鱼死网破好了!”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喊:“快来人哪,杀人啦,杀人啦!” 卫耀宗立时止步,道:“你喊什么?” 酒博士又跑远了几步,这才站定,抹了一把汗,道:“你不杀我,我就不喊。” 卫耀宗道:“哪个要杀你了?我不过试试你的武功有没有长进。” 酒博士兀自不理,心想今晚要想活命,非得大声喊叫,惊动街坊四邻不可,最好能引来官兵,否则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卫耀宗见他边跑边喊个不停,心急如焚,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19 夤夜密谋民蠹 暗里照见宿怨 客栈里,卫凌羽见刘宪章着夜行服、戴面巾而来,戒心陡起,跳下床来,直勾勾地盯着蒙面人,道:“刘兄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刘宪章除下面巾,道:“卫兄弟别紧张,傍晚在岸边我是故意紧着嗓子说话,怕给人认出来。”一指房里木凳,续道:“可否容我坐下说话?”卫凌羽请他坐下,自己坐到了他对面。 刘宪章见他脸色冷如寒霜,笑道:“卫兄弟定是看我对妇人下手,打心眼里瞧不起刘某,是不是?” 卫凌羽凛然道:“不敢。只是小可以为,吾侪习武练功,当常思将一身武艺用来惩恶扬善、扶危济困,不能落实‘侠义’二字,已倍感惶恐,岂敢擅杀妇女?恐怕惹人耻笑。” 刘宪章听他这句话说来大义凛然,自有一股威严,当下端正了颜色,道:“兄弟说得是。但你也忒把刘某人瞧得小了,难道兄弟真觉得刘某人像滥杀无辜的奸恶之徒么?你可知我今日要行刺的那妇人是谁?不妨告诉你,那是本郡太守老爷的正妻。” 卫凌羽“啊”了一声,惊道:“这么说来,那卫姑娘岂不是,岂不是……” 刘宪章接过了口,道:“不错,她正是那狗官的女儿。”见他面露异色,便收住了口,不往下说了。 卫凌羽初至西陵县,便被无缘无故地抓进大牢,在里面听人骂起江夏太守,知道这人是个脏官。这几日住在西陵县,多方探听,更知晓这狗官平日里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事儿可没少干。卫怜钗气度从容,是个饱有才学的大家闺秀,不意竟是这狗官的女儿。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抬了抬手,示意刘宪章继续说下去。 刘宪章道:“兄弟这会儿多半是想,那狗官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他的妻女却是无辜的,我行刺他的妻子,实在是不分青红皂白,是也不是?”见卫凌羽缓缓点头,续道:“兄弟,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狗官不是好东西,他的家眷又是什么好人了?她日常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哪一样不是狗官搜刮的民脂民膏?” 卫凌羽觉得不然,卫怜钗的母亲衣着朴素,不像骄奢淫逸之人,欲辩几句,忽而想起日前卫怜钗招待自己的君山银针,可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品尝得起。话锋一转,道:“那么前几日城中戒备森严,要捉拿的刺客便是你了?” 刘宪章一拍桌子,道:“不错。” 卫凌羽奇道:“刘大哥的武功可是不凡,怎么没能杀得了那狗官?”心想刘宪章刺杀太守之妻不妥,毕竟一副忠肝义胆,敢于除暴安良,不失侠义道的本分,钦服他的胆识,言语间也敬重了许多。 刘宪章叹息了一声,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那狗官本身也是个会家子,武艺虽不及我,但我一时半刻也拿他不下,何况他府上还有别的高手。他新近不知从哪来请来一个妖道,那妖道颇有些异术,教我更无从下手了。” 卫凌羽起身一抱拳,道:“如刘大哥不嫌弃小弟这点微末技艺,小弟或可相助一二。” 刘宪章闻言大喜,一拍桌子,道:“正等着兄弟你这句话呢!兄弟不需自谦,你的功夫要胜出我许多,咱哥儿俩联手,即便杀那狗官不得,全身而退也是不成问题。好歹要吓得那狗官夜里睡不着觉,时时提防有人谋取他的狗头!” 两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起来,均觉得相见恨晚,就此商议起行刺江夏太守的计划来。刘宪章只道本月十五是狗官嫁女之日,届时到他府上必然拜贺之人甚多,鱼龙混杂,二人可以假送礼之名,易容混入其中,相机行事。 卫凌羽赞叹此计大妙,到时候只要找机会结果了狗官的性命,势必引起骚乱,再乘乱逃走,离开西陵县,官兵也拿他们不着。 谋划已毕,卫凌羽又道:“刘大哥,我有一事不明,要向你请教。” 刘宪章道:“兄弟有话直说,不须如此客气。” 卫凌羽道:“太守是一郡长官,都尉是其佐官,我听闻江夏都尉之子赵安已娶正室,何以这狗官要将自己的女儿屈身下嫁给赵安做个偏妻?” 刘宪章眉毛一拧,道:“这件事我是凭空猜测的,不知道对不对。太守虽是一郡长官,但于用兵而言,只能施发号令,真正执掌兵权的却是都尉。这狗官巴结本郡都尉,想来与此有关。照我看,这厮多半是生出了不臣之心。” 卫凌羽悚然而惊,道:“难不成他还敢造反?” 刘宪章道:“我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一直是以雒阳为都,可是到了乾符六年,燕国兵发两路,侵我国土,一路上势如破竹,我朝将帅竟不能抵挡,给他们一直打到雒阳,是以当今圣上不得已迁都建康,自此河北之地泰半陷于夷敌铁蹄之下,生灵涂炭,百姓沦为胡虏奴仆……”说到这里,昔日都城被破情形萦绕心间,历历在目,一时间真情流露,热泪盈眶。 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话锋一转,道:“我朝遭此变故,国力衰退,一落千丈,短短十年间,各地大大小小起兵造反的例子已不下十次了。要说这狗官起兵造反,那是十九的事。” 卫凌羽心头亦是一阵伤感。刘宪章所说的那场动乱是十一年前的事了,那年燕国攻陷大周东都雒阳,自此衣冠南渡。虽然后来燕人撤出旧都,但国库为之洗劫一空,不复从前。那年是癸丑年,因此国人称那次变故为“癸丑之耻”。 止住愁情,叹道:“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造反多半是世道不好,假使国泰民安,政通人和,人人吃得饱饭,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会去造反呢?” 刘宪章苦笑起来,道:“兄弟,你可把事看得忒浅了。” 卫凌羽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刘宪章叹了一口气,道:“这十年来造反的多是拥兵自重的太守和持节都督。” 卫凌羽道:“如此说来,这江夏的都尉该是明白太守的意思了。他既不推却这门婚事,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刘宪章道:“那是自然。咱们这次先杀狗太守,再伺机给都尉一并做掉。” 卫凌羽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他那日现身云梦泽,恐怕意在卫怜钗,只是当时见了自己的武功,担心自己多管闲事,才没出手,便道:“刘大哥,小弟求你一件事,咱们杀了狗官即可,但不要伤他的家人。” 刘宪章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兄弟既然开口了,做哥哥的不能不给面子。也罢,那卫大姑娘和她母亲不杀便是了。” 卫凌羽松了一口气,正要相谢,隐约听到一丝声音:“救命……杀人了……”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大真切,语气中的紧张掩盖不住。 他拎起长剑,道:“刘大哥,有人求救。”不等刘宪章回话,推开窗户跳下。刘宪章重新提起面巾遮住脸庞,跟了出去。 两人循声而去,拐过两条街,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不休。前者发足狂奔,正在大声求救;后者身裹披风,兜帽遮脸,看不清面貌,提刀追赶前者。后者几次冲前者出刀,月色下,只见前者背后飙血。 卫凌羽见那被追杀的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酒博士,足下运劲,如离弦之箭疾冲出去,从那酒博士身侧闪过,斜身避开那斗篷人的刀势,催出一掌,斜斜地往他肋下拍去。 卫耀宗眼见半道上杀出一个少年,本不放在心上,寻思只需一刀将此少年斩成两段,再杀酒博士也还来得及,但感觉到一股刚猛掌力笼了上来,教他腋下隐隐生痛,顿时心中一凛,趁着刀势未老,回提护佑肋下。 卫凌羽瞧得刀刃上寒光闪闪,已将掌势回收,旋身转去,抢攻卫耀宗偏门侧向,左手捏个凤眼捶,击他太阳穴。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无与伦比,打得卫耀宗措手不及,慌忙向后退开。 卫耀宗撩起斗篷,反手将刀藏进腰后刀鞘里,右手一抬,叫道:“且请住手!” 卫凌羽一抱拳,道:“怎么?” 卫耀宗抱一抱拳,又近了两步,道:“小兄弟……”一语未毕,后到的刘宪章同酒博士异口同声地大叫:“小心他的‘阴手刀’!”话音刚落,卫耀宗左手已反握着刀柄出鞘,寒光一闪,朝卫凌羽腰际横削。 卫凌羽惊得浑身炸毛,缩身急退。那一刀来势凛冽,荡起的衣摆被削断,只觉得腹下微微一痛。 卫耀宗一刀未能杀得了他,也不出第二刀,突然转身驰走。 刘宪章奔上前来,扶着他的肩膀,见他腹下渗出血来,道:“伤得重么?” 卫凌羽摇摇头,恍然道:“被蹭破点皮,不要紧。” 刘宪章放心下来,脸色一沉,一回头,不见了酒博士的踪影,惊道:“不好,这直娘贼逃了,快追!” 卫凌羽道:“追他干么?” 刘宪章道:“一会儿跟你说。”拉着卫凌羽奔将出去。 追出几条街,没寻得着那酒博士,不得不停下脚步。 刘宪章“直娘贼”、“狗厮鸟”地骂了几句,这才想起卫凌羽还在边上,道:“卫兄弟,适才那个用刀的就是咱们要杀的狗官!”卫凌羽愕然地“啊”了一声。 刘宪章续道:“我上次跟那狗官交手,他用过这一招‘阴手刀’,适才我看他左手摸向腰后,才认出是他。那个被他追杀的,也认出了‘阴手刀’。” 卫凌羽道:“那人我见过,是个酒博士,他怎么会被狗官追杀?” 刘宪章恨恨地道:“这个不好说。不过狗官遮头盖脸去杀他,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可惜教他给跑了,要是揪住了他,兴许能问出些事来。” 卫凌羽对此不感兴趣,听他说过,也不放在心上,告辞回客栈。 深邃的巷子里,酒博士蹑手蹑脚地走出,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卫刘二人,卫耀宗也已退走,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嘀咕道:“好悬!”觉得背上伤口疼痛不已,忿恨道:“入他个妈,还真下死手!” 其实他适才并未跑远,出了三人视线就躲了起来,即使后来听不见一丝响动,也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这时自然不敢回酒馆去了,更不敢走大路,只是在巷子里摸索前行。 一直走到城西,见着一堵黄墙,是一座小小的禅院。借着月色瞧了一眼大门匾额上“伽蓝精舍”四字,面露焦色,快步走到门前,回头环顾,见没人跟来,拉起门环叩门。 叩门声在寂静的夜晚十分响亮。过得片刻,禅院大门被人拉开,迎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小沙弥,见着酒博士,合十道:“阿弥陀佛。张檀越夤夜前来,有什么事?” 酒博士闪进院里,一把关上院门,急切道:“快引我去见你师父。” 小沙弥道:“张檀越,师父已经睡下了。” 酒博士怒道:“去叫醒他,就说我有要事寻他。我在客堂等着,快去!”说完,径直奔进了客堂。 小沙弥左右为难,迟疑了好一阵,终于转进后院进去了。 酒博士对伽蓝精舍什是熟悉,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着了,点燃油灯,坐到椅子上焦灼等待。 少顷,传来一阵“当当当”的声音,一名老僧进到客堂。那老僧身材削瘦,眉毛霜白,面容苍老,腋下拄着两支铁杖,双腿自膝以下而断,竟是个残疾。 他拄着铁杖走近,道:“张檀越夤夜造访,所为何事?”刚说完就注意到酒博士背后衣衫开裂,带着血迹,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酒博士道:“老大要杀我!” 老僧诧异道:“因为什么?” 酒博士抬手揉搓了一下脸颊,将今夜的遭遇娓娓道来,说完又将两次撞上卫凌羽、日前卫怜钗与卫凌羽在画舫相会的事说了出来。 老僧怔了一怔,道:“这么说来,当年的事发了?” 酒博士道:“应该没有。那小子见着我并不忿恨,或许只是巧合。但老大可能惊了,这才要杀我灭口。” 老僧叹息道:“那你明早就离开西陵。” 酒博士长身立起,道:“老四心眼实,这遭兴许已经遇害了。老三,你今晚收拾行李,明早咱们一起出城!” 老僧摇了摇头,道:“贫僧哪儿也不去,张檀越早早逃命去罢。”闭目念起经来:“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尔时,佛告力提耶子首迦长者言:‘我当为汝说善恶业报差别法门,汝当谛听,善思念之。’是时,首迦即白佛言:‘唯然世尊,愿乐欲闻。’佛告首迦……”云云。 酒博士围着老僧苦口婆心地劝解,老僧充耳不闻,不予回应,他无奈叹气,道:“老三,你多保重,二哥这便去了。”步出客堂。 老僧听他脚步声渐渐去远,又听开门声起、闭门声落,这才睁开眼,也不诵经,更不回房,呆呆地想着酒博士刚刚的话,自言自语道:“因果报应,果然不差。” 卫凌羽辞别刘宪章,一路回返,将近客栈,见远处的街道透着一阵光亮,夜空中升起浓浓焦烟。 这时倦意全无,顺着光亮走近了,见到一间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铺子,两边的商铺也被累及,墙面泛黑。街坊邻居个个灰头土脸,喘着粗气,大汗淋头,还携带着水桶,显是刚刚参与救火。废墟外放置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皮肉焦烂,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蹲在尸体边,掰开尸体的嘴,又仔细看了看死者的鼻腔,道:“老牛不是给火烧死的。” 卫凌羽听得心头一凛,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挤进人群问那汉子:“你如何得知?” 那汉子见他面生,腹部带血,随身佩剑,说的又不是本地土语,看了他一眼,再没搭理。旁边其他乡邻也有此疑惑,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教他不要卖关子。 那汉子给大家伙儿催得紧了,道:“活人总要换气,如是给火烧死的,口鼻里是有黑灰的。老牛口鼻里干干净净的,在火起之前就给人谋害了。这火十九也是害他的人放的!” 众人听得一惊,都说死者平日里与街坊相处还算融洽,没听说结下什么仇家。都提议上报县衙。 有人冷笑起来:“嘿!说什么痴话了,江夏郡自太守以下,有几个好官了?指望县尉缉拿凶手么?可笑得紧!”几人随声附和。 卫凌羽挤出人群,心想今晚遇见的事真怪,先是一个酒博士被太守追杀,这遭又一个书铺店主遇害,这两个人身份低微,怎么无端地惹上这么大的祸事?偏偏都撞在一个节骨眼上。 觉得这两桩事里隐隐透着一些古怪,似乎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可古怪在何处又说不出来。疑团满腹地回到客栈,取了金疮药敷上,换上新衣,盘膝抟气。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静夜中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奔着客栈来了。卫凌羽惊觉而起,掀窗一看,数以百计的官兵携带火把,照得街道灯火通明,将客栈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官兵中有外功好手,三招两式击碎门板,踢开房门,分出几十人冲进客栈,挨个客房搜查,店里睡实的客人均让官兵从被窝揪出来。卫凌羽正自惊疑,三名官兵破门而入。 为首的官兵将火把举近,在他脸上一照,对身后两人道:“那人说的不差,应该就是他。”拔出腰刀,往他脖子劈来。 卫凌羽往后跳开,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官兵道:“你草菅人命,又放火烧屋,还不清楚么?”一刀斜撩而上。 卫凌羽立时明了,自己适才去过起火现场,身上的血迹引起别人怀疑,被告到了官府。 但这名官兵不经过堂会审,照面就下杀手,令他胸中迸出一团怒火,斜身闯进那官兵怀中。 那官兵正要横刀去斩,却感到腕上一麻,腰刀已给卫凌羽夺了去,紧跟着脚下没了根,身子轻飘飘地飞起,跌下楼去,摔得骨断筋裂,惨叫连连。 余下两人正要拔刀,卫凌羽往前一扑,到了他们身后,回身齐出双爪,揪住他两个后颈,使一招“推波助澜”,先后扔出窗外。右足一提,再提左足猛跺右足,飞身跃出窗外,四下官兵拔刀挺矛。外围更有一层弓兵拉弓如满月,在他跃出之际松弦放箭,一时间飞蝗箭雨密布。 卫凌羽运使真气走肾经,使“千斤坠”下降,与此同时将剑舞开,挡飞箭雨。刚一落地,前排官兵一拥而上,长枪利刀,纷至沓来。展开御风追电,钻进人群之中,四面缠绕,上下旋转,如蜻蜓点水,似蝴蝶穿花。抖开了剑势,剑光罗织,尽将四下里刺来的兵刃削断。 那一干官兵见他身法飘逸,如鬼似魅,更忌惮剑势凛冽,吓得四散。卫凌羽乘机冲入人群,飞速逃走。听得耳后破风声响,飞蝗箭矢又至,转身舞开剑招,边退边挡。右腿早已着了一支冷箭,只好忍痛不发,直到跑远了,才敢拔下箭矢,撒了些金疮药。 没了官兵,才得暇多想,县尉不过是一县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自是不能调来如此之多的官兵,更不能调动弓兵,想来调兵者绝非县尉。 心想西陵县绝非久留之地,宜速离此处,此刻城门未开,凭他的武艺,要闯出城并非难事,但君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应下要帮刘宪章刺杀太守,绝不能离开。 此时夜过三更,再去投店大是不便,左近更无下榻之处,只好在城中鼓楼上度过了一夜。 翌日绝早,刚一醒来,就见一队队官兵奔走于市肆,四处张贴着什么。心下大惑,跃下城楼,悄然跟上一队官兵,看他们张贴的竟是缉捕昨夜纵火行凶的罪魁的告示,悬赏一千贯钱。那告示上画有人物肖像,定睛细看眉眼棱角,不由得吃惊不已,画中的人不是自己又是哪个? 告示下署西陵县衙门,但张贴告示的是官兵而非捕役,县衙无权调动官兵,由此可见,真正下放告示的另有其人,十九是太守授意西陵县官员,并请都尉协助。 心下暗暗称奇,费解起来。自己跟太守初次相见,并无深仇大恨,对方何以如此大动干戈,要置自己于死地? 20 斗妖道误中邪毒 遇怜钗暂栖绿竹 转念恍然,卫耀宗昨夜应当通过刘宪章的身形认出其就是日前行刺的刺客,他与刘宪章一路,自然被当成了刺客一党。 卫凌羽本就答允帮刘宪章行刺这狗官,既被认作刺客,也不惶恐,只是昨夜与刘宪章分别匆忙,忘了约定碰头时机,这几日无处下榻,本月十五如何与他会面? 原拟到买一顶斗笠戴上,但像这样藏头遮尾,反而引人注目。趁着天刚亮,市肆不旺,早早寻了家酒楼吃饭。 本以为这时候应该不易被人发觉,不意一碗面吃到一半,几个官兵就耀武扬威地闯将进来。赶紧埋低头,遮住了五官,心想:“怎么如此晦气?” 几个官兵扫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定住,叫道:“你,把头抬起来!” 卫凌羽感觉要遭,左手一按桌角,身子腾地拔起,喀喇喇巨响声中,破窗而出。那几个官兵鱼贯追出门,见卫凌羽竟奔出十余丈,急得哇哇大叫。 这一阵动静,惊动了左近街道官兵,纷纷来援。卫凌羽奔出一阵,见迎面来了一队官兵,立即裹足不前。再看左右亦有官兵,只好施展轻功跃上屋顶。 官府通缉卫凌羽的赏钱不菲,众官兵均想拿了他领赏,见他竟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虽然惊诧,却不肯放走了这嘴边的鸭子,抢占街道,围追堵截。 卫凌羽昨晚吃过弓兵的亏,见城内壁垒森严,四下里官兵涌如潮水,担心再有弓兵,不敢久耽。展开御风追电,于屋顶上疾走,奔逸绝尘。四下里冷不防射来几支冷箭,他抖开剑势,左右格挡。 放眼望去,见官兵越来越多,暗暗叫急,寻思非得施展三阴戮妖刀不可。动了这一念头,真气运动起来,左手拇指、中指、小指指尖凝出三支长约寸许、细如牛毛的白毫。 正要甩手发出,蓦地一惊:“他们毕竟是奉命办事,又是普通人,如何抵挡我这刀罡?还不得把命都送在这里?”三阴戮妖刀最重杀伐,这要冲散官兵,不知得杀伤多少性命,立时息了念头,收了刀罡。 这时,一阵飞蝗箭雨来到。他舞开剑势,护住己身,跃下屋檐,进入左近一条狭窄的巷道。忌惮弓兵箭矢凛冽,巷道只有三人并排那么宽,若非忌惮弓兵箭矢凛冽,凭他的武艺,要守住巷口自非难事,倒也不必手忙脚乱。 官兵鱼贯而入,卫凌羽倚仗长剑犀利,将来犯之敌兵器纷纷斩断。众官兵见他不伤人性命,冲得愈发狠了。 卫凌羽见他们得寸进尺,把心一横,刺伤了居首的几人。受伤的官兵往后挤,后排的官兵往前靠,巷道里人头攒动,刀剑难展,官兵互相误伤,满地断刀残剑,两壁血迹点点,狼藉一片。 众官兵拿他不下,又恐他突然暴起伤人,一名百夫长下令步卒退出巷道,调来弓兵,想将他射成筛子,拿了尸体也能换赏钱。 卫凌羽心下一凛,心想今日怕是难以善了,说不得真要动用三阴戮妖刀。紧随众官兵冲出巷道,进入人群,好教四周弓兵投鼠忌器。 斗过一阵,许多官兵被他给刺伤了肢体,但这些官兵训练有素,阵型并不散乱。 卫凌羽正要思虑是否要施展三阴戮妖刀,突然听得一人叫道:“天一真人留步!行刺太守大人的刺客同党在此,我等战他不下,还请真人出手!” 卫凌羽循声眺去,只见东南角百步外一道人负手而立,正望向他。那道人约摸四十来岁,头戴一顶偃月冠,内穿天青得罗,外套黑色法衣,横髭短襞,容光焕发,眉宇间透着一股邪气。 那道人听到求助声,原地待了片刻,突然闯进人群,喝声:“尔等退下!”不分敌我,凡有官兵阻路,一应揪住后领抛飞出去。 卫凌羽听他那一声喝,中气十足,悠扬四野,内功造诣着实不浅,不免心里打鼓。正此时,那道人已奔近,一记劈掌势若奔雷,直奔他天灵盖袭来。 卫凌羽察觉天一道人掌风凛冽,左掌倏迎,与他对了一掌。两人身子同时打晃,各自倒退出几步,脚步所过之处,青砖尽碎成了齑粉。 卫凌羽只觉得手掌发麻,一股阴寒真气顺着劳宫穴冲入阙阴心包经,忙运真气,才堪堪化去了这股真气,心想:“这道人什么来头?好精湛的内功,准是渡过了雷灾!”适才那一掌使上了“五丁开山劲”,五重劲力叠加,居然也只是跟对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天一道人脸上闪过一抹讶然,适才这一对掌,他已探明卫凌羽的内功底细,真气显是不及他的,但卫凌羽瞬间接连发出的五重劲力教他大为惊奇,这等运劲法门漫说他不曾见过,更是闻所未闻。 见卫凌羽面貌稚嫩,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竟有九四青正的修为,惊疑不定,道:“你是哪一派哪位高人门下?” 卫凌羽不答反问:“你是三清玄门哪一宗的朋友?”他跟天一道人年纪相差不小,这句话问的颇为无礼,只因对方一身道人装束,想必就是刘宪章说的太守相请的妖道。 此人既是三清教下,既不在丛林恬淡清修,出山亦不济世度人,反而助桀为虐,与那狗官沆瀣一气,教他心生鄙夷,瞧之不起。 天一听他语气不恭,哼了一哼,道:“你师父没教过你走江湖的规矩么?你该说‘不敢请教足下高姓大名’才是。”续道:“我瞧你的武功路数,似是上清一脉,但不知令师是上清宗的哪一位高人?”他毕竟老练许多,惩羹吹齑,卫凌羽内外功俱是上乘,来头只怕不小,万一结下大梁子,日后可不好过。 卫凌羽自是不敢暴露玄阴观弟子的身份,道:“小可师门籍籍无名,不足挂齿。”心中却想:“这人好老辣的眼光!” 拨云见日掌和碧海潮生剑法虽是集上清武学之大成,但经胡升泰几次修正,推陈出新,已经少有上清武学的影子,此人竟能看出端倪,这份眼光可是不赖。 玄门三教道袍形制各有细微差异,他仔细打量天一道人,道袍与三教制式均不相同,又想:“遮莫这人非正教出身,是个左道旁门?” 天一道人将信将疑,寻思:“我再试他一试,总能瞧出他的师承来历。”拱了拱手,道:“贫道武艺殊浅,要请小兄弟指点,还望小兄弟不吝赐教。”生怕卫凌羽来历非凡,因此这句话说得十分客气,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免有些折了自家威风。 卫凌羽一拱手,道:“有僭了。”将剑还归鞘中,猱身而上,左掌裹着排山倒海的掌力,当胸劈向天一道人。 天一道人抬手去架,只觉得卫凌羽掌力雄浑刚猛,尤似一方磨盘,压得他胸中气郁,竟然难以化解。便即抄出左拳,击卫凌羽膻中。卫凌羽左掌回拨,挡住来拳,运动龙虎二劲,一个“玉环步”纵到天一道人左侧,斜出右掌,再攻其左肋。 这正是一招“推波助澜”,左掌借回拉之势以助右掌威势。天一道人“噫”了一声,将身子一收,不退反进,向他中门闯将进来,右肘挑起。卫凌羽猛地抽身,右手使“清风拂柳”,在他肘下一托。 天一道人那肘上本藏着千斤巨力,被他这一招化解开来,心想:“这小子好高明的拳脚!我今日若是讨不得便宜,传扬出去可不好听!”肘势已老,上臂乘势下劈。 卫凌羽这时身子疾转了一圈,左掌往上一托,龙象功运动起来,又埋藏上了“五丁开山劲”,与他对了一掌。 天一道人的手臂被弹回,心中诧异:“好刚猛的真气,似是真容院的龙象功!” 卫凌羽觉得左臂经脉受一股阴邪真气侵袭,森森刺骨,大有侵略心肺之迹象,忙运功化解,暗道:“好邪门儿的功夫,可不曾听说玄门三教有这种阴森的功夫,果然是个左道妖人!” 两人心思迥异,聚精会神,谁也不敢怠慢,拳脚往来快捷无伦。天一道人内功高出卫凌羽一筹,但卫凌羽掌法奇特,两人各有千秋,工力悉敌,斗得难分难解,百十回合不分胜负。 天一道人自恃见多识广,准拟五十招内必然看出卫凌羽的武功家数,岂料卫凌羽掌法之中虽有上清路数的痕迹,却非他所知的任一上清掌法,且内功路子更不具道家以柔克刚的特性,反而像极了佛门绝技,百十招下来,教他愈益的糊涂了。 他想佛家内功虽然刚猛,但用劲势老,毕竟不耐久耗,叵耐卫凌羽兼备道家炼气精髓,真气悠远绵长,似长江大河,滚滚无尽,想要分出胜负,非得斗到五百招之后不可。 天一道人是来自天南蛮荒的高手,声名虽不显于荆州武林,但自忖功力卓绝,两湖一带鲜有敌手,百招竟还战不下一个毛头小子,老脸上早有些挂不住,惊怒交迸,使“雀跃步”跳将起来,蹬向卫凌羽胸膛。 卫凌羽使一招“日月同辉”,双手变爪,在他左腿上一挠,将天一道人左腿挠出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同时也被天一道人踹中胸膛,肺腑一震,嘴角溢出血来。 两人各自退开数步,这一下却是天一道人占了上风,他所受毕竟只是皮外伤,卫凌羽肺腑受创,气机业已有所迟缓。 一众官兵不明就里,只当他两个谁也奈何不得谁。早有人按捺不住,突然放出一支冷箭,射向卫凌羽后心。 卫凌羽听得身后破风声响,斜身一闪,那箭却疾飞向天一道人面门。天一道人冷哼一声,歪头咬住箭杆,再一甩头,将箭倒射回去,人群中一名官兵惨叫一声,左眼已被箭矢射中。 天一道人提气道:“谁敢横加干预,这便是榜样!”这时好胜心起,非要挫一挫卫凌羽的锐气不可,旁人干涉只能徒惹他不快。 有了那被射瞎眼的倒霉弓兵的前车之鉴,余下官兵噤若寒蝉,自是不敢擅作主张。 天一道人纵身一跃,到了卫凌羽身前,当头劈下一掌。卫凌羽受了内伤,知道再与之白打,决难抵敌,便即运动真气,身后好似生出一股拽力,倒跃出去,腰身一躬,长剑抖出鞘,顺着肩头滑出。抬手持剑,起个“丹凤朝阳”,迫得天一道人回招自保。 天一道人早见识过他与官兵动手时所使剑招,自是精妙之极,不敢大意,拔剑一格,两脚一纵一跟,俯低了身子,使一招“黄鹄冲霄”,直取卫凌羽颌下十二重楼。 卫凌羽大起敌忾之心,叫声:“来得好!”将剑一绕一颠,黏住了敌剑,平带出去,退步转身,忽而一个箭步冲上,一招“螳螂穿林”抽向天一道人小腿。 天一道人吃了一惊,往后一跳,叫道:“枯槁真人胡升泰是你什么人?”适才卫凌羽那一绕一颠,看似是剑招,实则是大枪里拦拿二法。 江湖传言,南北剑术林林总总,各有奇妙,但用剑不离基本十三势,唯独上清宗玄阴观的剑术糅合枪术精髓,学剑往往从枪术拦拿扎练起。 胡升泰业已销声匿迹多年,但早年在江湖上闯下老大名头,传言曾杀废玉清宗多名高手,威震天下。 卫凌羽心下一惊,暗道天一道人眼光老辣,竟尔被他瞧出了端倪。当下更不答话,展开七十二路剑势,杀了上去。 天一道人疑心他是胡升泰的传人,但见他所用长剑寒光闪闪,显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不像是传言中旷古绝今的鸣鸿剑,心中稍安,抖剑迎上。 他内功真气阴寒,剑术也走阴毒路子,招数十分刁钻,变幻莫测,往往一剑使来,看似运上了十成劲力,可临近敌身,却突然一变,攻之一旁,大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韵味。只是相比于其他剑术虚实各参其半,他的剑术反而十招中七八招中是虚的,有时候一招使尽了,也不见真正的杀着。 卫凌羽与他斗了百十个回合,每觉得他剑招厉害,使力抵敌,却偏偏给他溜走,比泥鳅还要滑溜,反而白费真气,真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斗到两百招之后,卫凌羽兀自摸不着头脑。天一道人的剑势忽而变得沉重起来,虚招逐渐少了,实招增多。这一变化更教卫凌羽措手不及,渐渐落了下风头。 卫凌羽这时只觉得敌人剑招凛冽,藏有无尽杀机,被迫得大汗淋漓,呼吸渐重。天一道人觑见一个破绽,将剑一荡,取他腰肋。卫凌羽斜身去格,天一道人将剑一扬一点,使个“凤点头”的路数,朝他眉心点到。 卫凌羽吃了一惊,举剑去架。天一道人趁机纵将上来,两把剑剑格互相别住,转身使一记肘槌,卫凌羽抬起左手挡住。天一道人手臂一弹,蒲扇似的手掌直往下荡,掌风涌起。卫凌羽只觉得会阴冷飕飕的,忙伏掌去挡,不意天一道人突然变招,一记实打实的肘槌栽中他心窝。 《大智度论》言:“复次那伽或名龙,或名象,是五千阿罗汉,诸无数阿罗汉中最大力。是以故言如龙如象。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佛家向称诸阿罗汉修行勇猛、功力最著者如龙如象,龙象功之名既以此而譬。 卫凌羽修行龙象功时日虽短,但本身内功根基深厚,业已有所成,真气可遍布全身,幸而抵御下这一记肘槌,被打得气息紊乱,却再未受重伤。 天一道人这时愈发肯定卫凌羽所练的是龙象功,这时也无暇去想他缘何身兼佛道两家绝技,一纵身跃开,转身再将剑递来。 卫凌羽剑招施展不出来,已有些山穷水尽了,恍惚间忆起恩师当年教诲,说碧海潮生剑法尽破天下武学,其要旨在一味抢攻,如犯了守御之过,便失了神髓,不是碧海潮生剑法了。 他自下山以来几逢敌手,纵有功力著者,也不过与他拼个伯仲,鲜有盖过他者,故而他无所畏惧,能够从容抢攻。所谓“功大欺理”,目下天一道人功力胜过他一筹,心里生畏,因而处处谨慎,步步小心,一来二去掣肘起来,自然不复剑法神髓。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情难自禁,发出一声激昂长啸,舍了周身要害不顾,递出一剑,刺了过去。 天一道人一时占了上风,正沾沾自喜,寻思再斗百十个回合,定能教卫凌羽败下阵来。忽听得一声绵绵长啸,荡着真气发出,竟教他一个失神,再回神时,见敌剑刺到,距咽喉不过尺许。 心头震动,忙忙地向后跳将出去,寻思:“这小子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刚要出剑,却见卫凌羽已经猱身欺来。 天一道人将剑一挑,挡下剑招,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个筋斗,展开身子,长剑直贯而下。他功力卓著,这一剑若是刺到实处,非得刺穿卫凌羽百会要穴,给他头颅搅个稀烂不可。 卫凌羽这下也不如何惊惧了,一个“铁板桥”仰身,将剑向上迎出,两剑剑身平贴在一起。运起劲来,黏住对手长剑,左手撑地,身子一摆,带剑斜挥,给天一道人拖下地来。 天一道人手上加重了力道,意欲抽回长剑,但卫凌羽长剑绕起圈儿来,给他长剑黏得死死的,根本脱不开。他惊得挢舌难下,真气灌上长剑,想要磕开敌剑。 卫凌羽这时心无旁骛,剑上劲力绵绵,两柄剑绞在一起,难分难舍,任天一道人如何使劲,总是如泥牛入海,无法挣脱。 天一道人怒上心头,大吼一声:“竖子欺人太甚!”涨红了面皮,运起毕生之功抽剑。 乍听得一声刺耳脆响,他一个踉跄后退出去,手里只剩下剑柄,剑身已经碎成几段,铛啷啷地落地。 卫凌羽剑势荡开,剑光缭绕,真个泼水不进,风雨不透,绵绵如沧海,巍巍似太华,铺天盖地,势不可当,往他头顶盖落。 天一道人蹿高伏矮,狼狈躲闪,叵耐碧海潮生剑法连绵不绝,如跗骨之蛆,教他应接不暇。一个不备,左肩中了一剑,登时血如泉涌,染红了半边衣裳。 卫凌羽乘胜追击,天一道人惊惧交加,怪叫着跳将出去,左手捏成拳,拳心快速在眉心碰了三下,“哼”一声从鼻窍中擤出两道黑气。 卫凌羽不知他使什么妖法,心下存疑,再不敢冒进。只见那两道黑气缠绕起来,迎风见长,化作一条长约三丈的黑蟒,腾空飞来。 他不知厉害,挥剑就斩。岂料长剑斩过那黑蟒头颈,黑蟒头颈分离,化作一团黑气飘近,复又变作,竟无所创伤。那黑蟒张口喷出一团无比腥臭的毒雾,他一个不备,吸了一口,登时感到目眩耳鸣。 天一道人又怪叫一声,那黑蟒飞回,化作两道黑气,从他鼻窍中钻进。他扑将过来,起脚直踹。卫凌羽扬剑去斩,叵耐头晕眼花,失了准头,被天一道人轻松躲过。他胸前挨了一脚,肺腑受创,喷出一口血来。 天一道人正要再出厉害杀招,忽听耳侧破风声起,暗道:“不好!”忙忙地向后跳开。 只见两只黝黑的圆球飞来,在他面前划出两道弧线,撞在一起,发出霹雳声响,生出一股黄色浓烟,弥漫开来,扰乱了他的视线。 天一道人只觉得胸前生疼,伸手拔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铁片,暗道:“侥幸!”来人使用的是火器,幸而他闪避及时,不然非要受到重创不可。 他不知暗中出手的是何人,但这时黄烟弥漫,敌暗我明,不敢上前。那黄烟是由硫磺、硝石燃烧而成,端的呛人。他捂着口鼻,等到黄烟被风吹散,已不见了卫凌羽的身影。 天一道人封住左肩穴道,不再流血。他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在一个少年手下栽了跟头,颜面扫地,恨得咬牙切齿。 其时那股黄烟生出后,卫凌羽只觉得有人拽着他的衣袖,低声道:“快跟我走。”听出来人声音,微一迟疑,拔足跟上。 避开官兵之后,卫凌羽冲着眼前的佳人道:“多承卫姑娘相助,小可感激不尽。”原来适才相救的正是江夏太守的千金卫怜钗。 卫怜钗道:“卫公子不必客气。你中了那天一道人的毒,我先带你去疗毒。” 卫凌羽觉得晕眩未去,胸闷气短,当即点了点头,跟着她跑出几里地,直到一处叫作绿竹庵的宅子门口停下。 卫怜钗拉起门环敲了几响,喊了几声“师父”。宅门开时,迎出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姣好,身着白衣,头顶妙常巾,原来是个居家修行的优婆夷。 她见卫怜钗携一少年而至,那少年面泛黑气,显是中毒之兆,道:“怎么回事?” 卫怜钗道:“师父,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帮卫公子解毒。”那女居士正是绿竹庵的庵主,别号妙音,是卫怜钗的业师。 卫凌羽体内毒性发作起来,脚下无力,卫怜钗搀着他进院。妙音引着二人到了厢房,教卫凌羽坐下,替他把脉。卫怜钗在旁备述他中毒情由。 妙音把过脉,道:“中毒不深,倒是可以解的。”吩咐卫怜钗烧来一盆热水,割开卫凌羽十指,放出几滴黑血,滴进水盆,取一枚解毒丹教他服下。 卫凌羽正要谢她相救之恩,她道:“此毒虽解,三日之内却不可运功,你要切记。去罢。” 听妙音下了逐客令,卫怜钗道:“师父,现在官兵全城缉拿卫公子,你教他去哪里?莫不如让他在你这绿竹庵小住几日。” 妙音道:“胡说什么?”瞪了卫怜钗一眼。绿竹庵虽只她一人,总算是佛门清净地,何况男女有别,她是处子修行,留宿陌生男子,传扬出去,有损佛家清誉。 卫怜钗虽不信佛,但跟着妙音学了几年武艺,耳濡目染,也知晓一些佛理,道:“佛云:‘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师父如肯收留卫公子几日,胜过拜佛求经。” 妙音道:“这是《骂意经》里的话,后面还有说:‘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你不要胡说八道。” 卫怜钗急道:“师父,什么是‘好意’?莫不是善意么?佛法是胡人自西土带来,与中土众生说八正道,你说弟子‘胡说八道’,可见徒儿不是乱说。” 妙音素知这个徒弟心思玲珑,要与她理论,自己万万不是对手,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卫凌羽精神稍缓,心想:“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我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况且我是道家弟子,如何住得这沙门庵堂?只好辜负了卫姑娘一片好心。”起身向妙音作揖称谢,快步出门。 卫怜钗唤了他一声,见他不应,追出门去,边走边道:“文殊师利言:‘有娑竭罗龙王女,年始八岁,智慧利根,善知众生诸根行业,得陀罗尼,诸佛所说甚深秘藏,悉能受持。深入禅定,了达诸法,于刹那顷发菩提心,得不退转,辩才无碍。慈念众生、犹如赤子,功德具足,心念口演,微妙广大,慈悲仁让,志意和雅,能至菩提。’智积菩萨……” 妙音闻声叹了口气,道:“只限三日。” 卫怜钗见激得妙音松口,大喜,拽住卫凌羽,道:“还不快谢谢我师父?” 卫凌羽心气起来,道:“卫姑娘,我以前未能如实奉告,我是道家信众,进不得庵堂。适才是情非得已,这下既了毒,便不能再待了。” 卫怜钗道:“外面到处是通缉你的告示,你现在动用不得真气,倘再遇到了那妖道怎么办?” 卫凌羽道:“如真给令尊大人拿住了,只好饶上一条性命便是。”嘴上说饶上一条性命,心里老大的不服气,心想如给官兵捉住了,定是要被带去见那狗官,到时候指不定饶上谁的性命。 卫怜钗面露愧色,暗想:“原来他已知道我的身份了。”道:“你别置气。先缓好伤,我再想办法带你出城。” 卫凌羽本想说“我还需要你带我出城么”,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吞回了肚里。他目下动不得真气,要逃出城去还真有些犯难。 卫怜钗见他似有松动之意,续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便是在这庵堂待上三日,只要不改向道之心,又怎的了?” 卫凌羽心想不错,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如给天一道人捉住,一刀砍杀了,枉送了自己一条小命,也不见得就是英雄豪杰。 21 太守嫁女藏祸心 刀罡斗剑露师承 妙音向来独处惯了,不喜外人打搅,且以为卫怜钗对卫凌羽有意,唯恐他两个说些缠绵悱恻的话出来,于是悄然回了禅堂。 卫怜钗劝得卫凌羽回房,道:“你受伤重么?” 卫凌羽摇了摇头,他虽两度被天一道人伤了脏腑,但受伤不重,只要三日之后动用真气疗养,自能轻易恢复。想起遗失的金锁,问道:“令慈无恙么?” 卫怜钗道:“无恙。我正要替家严谢卫公子相救之恩。” 卫凌羽这才引出正题,道:“你也救了我一回,咱们两下算是扯平了。我昨日遗失了一枚金锁,卫姑娘可曾捡到么?” 卫怜钗听他语气冷冰冰的,情知他是因为自己是太守之女,不愿与自己交集过深,也不以为忤。见他提起金锁,有些犯难,那枚金锁被母亲捡到,贴身收管,她不好讨要,便即扯了个谎:“倒是捡着了,只是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带出,改日自当奉还。” 卫凌羽听到失物有了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自己身世成谜,唯一的线索全着落在那枚金锁上了。 又想适才妙音态度坚决,不肯收容他,何以卫怜钗念了一段佛经,就能教妙音回心转意。疑惑不解,便虚心求教。 卫怜钗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法华经》里的一则典故,是说娑竭罗龙王之女八岁成佛的故事。佛门中说女身垢秽,非是法器,又说女身有五障,须由女转男才能成佛。我引用《法华经》里这一段,是告诉师父,她既行菩萨乘,将来如证了佛果,总要变作男人,又何必介怀男女之别。” 卫凌羽听了不禁莞尔。佛家炼气异于道家,无男女之分,女子修行日久,女性特征会逐渐消失。之前中毒时头晕眼花,没能仔细观察,此时想来,妙音的女性特征的确并不明显,显是修持佛家内功所致。 其实妙音终年参禅读经,岂能不知欲成佛果,须持大乘戒,历三大阿僧祇劫?证果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了?她素知这个徒儿天资聪颖,又兼巧言善辩,是个不易对付的鬼精灵儿。往往曲解佛经,胡搅蛮缠起来连自己也不是对手,与其任她傍佛,不如依了她的性子,省得她聒噪。 卫怜钗又道:“卫公子,适才那妖道放出的黑蛇,是什么妖法?” 卫凌羽道:“那是流传在蛮荒一带的妖术,我曾听说蛮荒有一门妖人,未学成道之前,先择定一样毒虫,每日用符咒朝它跪诵,再刺破中指血来喂它。经过三年零六个月之后,将它烧成灰吞服,按道家炼婴儿之法,将它复原,与自己元神合一,收放自如,有许多阴毒用处。”这些都是与林婉怡同行时,听她说的。 又问起卫怜钗如何得知自己遇险,她不愿回答,告辞离去。 原来她昨夜发现那黑袍人在父亲屋顶潜行,起初以为是刺客,后来发觉那人形似父亲,没敢声张,悄悄在院中潜伏下来。后半夜见那黑袍人返回,她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相貌,果是父亲无疑。她疑心父亲这副扮相,十九是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回房后一夜未眠。 今早听夏荷说,全城均在通缉卫凌羽,料必此事与父亲大有干系,因此偷出府来。后来发觉街上巡逻官兵都朝一个方向跑去,便即跟上,见着了卫凌羽,目睹了他与天一道人相斗全程。 她怕给人发觉了行藏,不敢露面,后来看卫凌羽形危势禁,将闲暇时做的两枚霹雳子丢了出去,迷惑天一道人和众官兵一阵,救他脱困。 卫凌羽在绿竹庵待了三日,每日三餐均由妙音送到门口。三日后即可动用真气,便不久留,在禅堂门外向妙音辞行,未能得到回应。 离开绿竹庵,去衣帽店买了一身短打,将发髻弄散了,遮住了两颊,眉间横系一条一字巾,打扮得非僧非道亦非俗,任谁见了,也难一眼认出。 他白日藏匿在市肆里,夜里就到钟楼上睡,任他满城风雨,好似与他浑不相干。 转眼间到了五月十五,卫凌羽不知如何联络刘宪章,决意去太守第走一遭,说不准会与刘宪章碰头。主意刚定,就见一个汉子手提两个包袱,快步往钟楼而来。 卫凌羽见来人正是刘宪章,大喜,飞身跃下钟楼,道:“刘大哥,你怎么找着我的?” 刘宪章奔到近前,见左近无人,道:“这几日我一直暗中注意你的动向,那日你与那妖道交手我可是全看见了。当时我不能助你,后来见你中了那妖道的毒,好生担忧。好在你被那狗官的女儿救下,妙音假尼姑倒也有些本事,竟能给你的毒解了,我也安心了。”说着,顿了一顿,续道:“兄弟,那妖道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今日咱们就要行事,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随我同去,这事……” 卫凌羽道:“刘大哥不必多言。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恶虎不除,江夏百姓难以安居乐业。” 刘宪章竖起大拇指,赞道:“好!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将一个包袱递来,道:“快把这个换上。” 卫凌羽接过包袱,奇道:“这是什么?” 刘宪章道:“县城老爷的常服。”说完,飞身而起,在鼓楼墙上两度借力跃上。 卫凌羽亦借力跃起,刘宪章见他中途不再借力,赞道:“好轻功!我可是比不得的!” 换上锦锻常服,将兵器贴腿绑好,藏在襦裙底下。刘宪章拿出两张人皮面具,二人戴在脸上,宛如变了个人似的。 刘宪章挺起腰板,派头十足地踱了个四方步,道:“我就扮作县令老爷,只好委屈你给我做个副手了。” 卫凌羽道:“刘大哥,县令、县丞要是到了太守官邸,咱们岂不被人发觉是花心萝卜充人参——冒牌货么?” 刘宪章道:“所以咱们要早到一步,给那狗官了账。我已经探听过了,这两个跳梁小丑今早不在县城,要回来还得好些功夫。” 卫凌羽毕竟放心不下,道:“出阁宴往往早于婚宴,或许前几日就办过了。况且出阁宴宴请的都是亲朋好友,咱们这么去,会不会惹人生疑?” 刘宪章道:“那狗官不是江夏人氏,在这里没什么亲戚。他不照常办事,出阁宴也在今日,江夏大小官员上午去他家送礼,下午就要去都尉家赴宴。你且放心,这些事我早就打听好了的。” 两人展开轻功,乘着街上行人无几,赶到太守第外潜伏下来。果然如刘宪章所说,太守是今日办出阁宴,文官坐轿、武将骑马,另有本地大户望族前来道喜,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四下又部署大量官兵,守备森严,以防刺客混入捣乱。 卫凌羽见门丁检视请柬,那些个官员皆带有随从,随从捧着贺礼,而自己二人两手空空,唯恐给有心人瞧出了破绽。 刘宪章看他神色略显不安,道:“兄弟放心,咱们这两张脸比请柬好使。” 卫凌羽听他此说,心下稍安,随他走了过去。那门丁不知有假,只当是西陵县令、县丞到了,陪着笑脸放行。 太守第张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一派喜庆。江夏郡丞、中正、诸曹掾史、主簿、都邮,及各县令、尉、丞,到了十之七八,光贺礼就堆满了正厅。前院摆了数十桌酒席,有湖北名菜排骨藕汤、珊瑚桂鱼、荆沙甲鱼等,更有许多叫不上名目的美味佳肴,琳琅满目,教人眼花缭乱。 卫凌羽本是随刘宪章来行刺太守的,可看见了这满桌的山珍海味,不由得食指大动。回头一看刘宪章,发觉对方也自向他看来。两人相视一笑,原来彼此均是相同的心思。 刘宪章凑到他跟前,低声道:“正主儿还没露面,人多眼杂,咱们也不好去寻他。先敞开了肚皮,美美地吃他娘、喝他娘!”自寻了座位,饮酒吃菜,不理会旁人。 席间有官员过来敬酒说话,卫凌羽怕露了马脚,不敢说话。刘宪章早就做足了功课,对这些官员了如指掌,倒是不怯场,一开口连腔调都变了,好像就是西陵县令本人,应付随意,糊弄了事。 巳时将过,太守本人还没露面,卫凌羽有些急了,对刘宪章附耳低语:“刘大哥,狗官还不出来,一会儿真县令、县丞该到了。” 刘宪章道饮下一口酒,道:“沉住气。”这时也有些犯疑,嘀咕道:“他奶奶的,总不会是个圈套吧?” 正当此时,门外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原来是新郎官赵安领着迎亲的队伍到了。在府中管家的引导下,就见赵安一身新衣,捧着一只大雁,带着一帮随从,意气风发地迈向正屋。 没多久,新娘盖着盖头,在几个丫鬟的搀扶引导下来到前院。赵安抱得美人归,春风得意,先行出外等候。新娘被丫鬟们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紧跟着出门,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上了花轿,随着迎亲的队伍逐渐远去。 隔着红盖头,卫凌羽没瞧见卫怜钗的模样,但见她体态婀娜,想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却嫁给赵安此类纨绔子弟做小,心里颇不是个滋味。 正为卫怜钗抱不平,忽然觉得不对,女婿上门迎亲是上宾,岳父当出门亲迎才对。且大户人家嫁女,都会有陪嫁之物,按照礼数,女婿应当照单核对嫁妆,但赵安进院后不到一刻钟,走马观花,匆匆迎了新娘出去,不免太过随意了。 正犯疑间,一个穿湖蓝衫子的男子走了过来,一见着刘宪章,拱手道:“于大人,多日不见了,贵体还安康么?” 刘宪章与之虚与委蛇起来,道:“尚可。你近来可好?”心下却想:“他奶奶的!江夏各县的县官我都晓得,这人是谁?” 那人见刘宪章行礼,道:“这可使不得。”伸手在他肘上一托,食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腋下一点。 刘宪章登时感到半身酸麻,动弹不得,知道计划败露,遭了敌人暗算,道:“兄弟小心,点子惊了!” 卫凌羽腾地扑起,倏出右爪,往那人后心抓去。 那人一回身,道:“别动!”左手扣着刘宪章右腕通里穴。 那通里穴是手少阴心经上的穴道,只要真气稍送,即能震碎刘宪章的心脏。这一手功夫端的阴毒。 卫凌羽投鼠忌器,将手往回一缩。那人得意一笑,正要说话,卫凌羽右手大指微动,白芒一闪,只听得细微声响,那人惨叫一声,左腕多出一个拇指粗的透明窟窿,血流如注。卫凌羽起脚踹翻了那人,抢上前去,在刘宪章背上略一推拿,解了他的穴道。 席上宾客未散,突来变故惊得他们失声大叫,仓皇逃窜。刘宪章一恢复行动,扯下襦裙下佩刀,只往那偷袭之人胸口一刺,后者便即了账。 刘宪章甩掉刀头血迹,道:“他奶奶的!这是个吆鸭的还是个放鹅的,竟教老子栽了个跟头!”回头看向卫凌羽,道:“看来狗官早有准备。” 卫凌羽始终未见太守露面,早就觉得不对劲,见他还想往里冲,扯住他的袖子,道:“刘大哥,事情不大对头,来日方长,咱们先走!” 刘宪章道:“走不了了。适才迎亲队伍那一阵子的吹吹打打,狗官想必早借着这一阵动静布置停当,现在出去,只怕要被数不尽的弓兵筛成筛子。” 卫凌羽听得“啊”了一声,纵身跃上院墙,果见四周聚集了数不尽的弓兵,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惊诧万分,跳到院中,道:“刘大哥,外面果然有好多弓兵。咱们现在怎么办?” 刘宪章冷笑起来:“还能怎么办?狗官想必早就溜了。”长啸一声,道:“埋伏了多少人,都出来罢!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刚拳无二打’刘宪章了!” 话音甫歇,就听见四下里喀喇喇巨响,十几道身影破窗而出,冲进庭院,亮出兵刃,将两人困在了垓心。 刘宪章扫视过众人一眼,道:“好哇!身手还算得上不错,但就凭你们几个,只怕还拦不下我们!” 突然,厅后传出一个声音来:“那么再加上贫道呢?” 二人听得眉头一皱,就见一人头戴偃月冠,身着天青得罗,手捧银丝拂尘,踱步转出屏风,派头拿捏了个足尺加三,正是天一道人。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二人,道:“到了此时,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刘宪章“呸”地啐了扣唾沫,扯下人皮面具,对卫凌羽道:“兄弟,这假面孔戴久了,容易长脸上,你也拿下来罢。”卫凌羽依言而行,扯下人皮面具,揣到怀里。 天一道人冷笑道:“你们不要执迷不悟,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束手就擒,贫道愿意向太守大人求个情,保你二人活命。” 刘宪章咧嘴笑道:“好主意,刘某人也正有此意。不过我有个伙计性子暴烈,只怕它不肯答允,你须得问过它的意见。” 天一道人寻思:“他两个已经插翅难逃,还有什么帮手?”顺着问了下去:“不知你那伙计现在何处?” 刘宪章一扬刀,断喝一声:“便是它了!”身子一纵,挥刀去斩天一道人。 天一道人这才明白刘宪章是消遣自己,只一冷笑。 刘宪章还未攻到他身前,只听一人叫道:“莽汉休要张狂,我来试试你的斤两!”跳将出来,挡在天一道人身前。 那人约摸三十来岁,生得高大魁梧,赤着两膊,肌肉虬结,使一柄黑黝黝的大铁铤,挥舞起来势大力沉,当地一下磕偏了刀锋。 刘宪章叫声:“好!”顺势回刀,缠头裹脑,俯身斜进一步,刀锋转进,使“横刀式”削那人头颈。那人膂力什重,机变不足,往后一跳,正要反击,刘宪章已经欺近,身子藏在刀后,往他心窝里刺去。 这一交手,两个功夫立见高下,余下众人担心那人吃亏,各自亮起兵刃,杀向卫刘二人。刘宪章被他人从中一搅,这一刀使不到老,没能取得了那人性命,只好回招自保。 那些人见卫凌羽年轻,不知他的厉害,只分出三人攻他。左首一人是个女子,惯使双钩。当中一人身材矮小,使的是两支峨眉刺,看来擅长贴身近战。右首一人使的是一杆短枪。三人散开阵型,将卫凌羽围在垓心,攻势一经展开,如雨点般落来。 卫凌羽将剑一荡,架住双钩,脚下轻轻一纵,避开后心刺来的短枪。那矮子就地一滚,探出两支峨眉刺来,刺他小腹。卫凌羽往后一跳,起脚踹向那矮子。 那使枪的所用短枪不过六尺许,较长枪更为灵活,见一刺被卫凌羽躲开,而卫凌羽被那矮子迫得后退,上步一挑枪把,还是袭他后心。卫凌羽将身子一缩,那使枪的顺势倒转枪头,又往下扎了来。 卫凌羽左手一探,使“推波助澜”在那使枪的腋下一托,后者枪势未老,就感觉脚下轻飘飘的,身子倒飞出去。这时那使双钩的女子和那矮子业已杀近身来,卫凌羽鹞子翻身般腾空一翻,左手勾住桌沿,落地扬手,掀飞了桌子,砸向两人。 那两人仓促起脚应对,只听得铛啷啷一阵响,圆桌被他两个踹了个四分五裂,一桌子的碟儿、杯儿飞将出去,摔得粉碎,酒菜汤汁溅了他两个满身。 那女子刚往前一扑,卫凌羽业已腾身而起,一记“双飞脚”踢出。她一时不备,只觉得眼冒金星,给他踢得鼻血肆流,唇珠开裂,两颗门牙混着鲜血、唾液一齐喷出。那矮子乘机扑出,两支峨眉刺直挺挺地往上一扬,戳卫凌羽腰眼。卫凌羽将剑身一荡,拨开峨眉刺,落地又起一脚,踢得那矮子一个筋斗,躺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即了账。 卫凌羽一阵惊愕,他自下山以来,虽与人交手多次,可从未坏过别人性命,那施芳虽然是命折他手,但那是只狐狸精,算不得人。适才这一脚,本拟是踹伤那矮子胯根,教他受伤之后行动受限,不意那矮子教常人矮了一个头,这一脚刚好踢在了他期门穴上。期门穴是肝经募穴,他这一脚所蕴真气雄厚,那矮子内功只是泛泛,化解不开,只有送命的份儿。 正恍惚间,觉得左肩上一痛,原来是那女子趁他出神,使钩攻来。卫凌羽立即惊觉,向后一跃,没教她把自己左肩削了去。 世间无不爱美的女子,那女子被他踢成了三瓣嘴,新失了两颗门牙,似只被折了门牙的雌兔,如何不恼?见他退闪,左钩追上,右钩贴着手臂,往他下三路招呼。 这些人党豺为虐,不是个好人,卫凌羽失手杀了那矮子,也不觉得疚责。见那女子攻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当即展开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迎上。 那使枪的被他拔根发出,倒未挂彩,这当儿跟那女子一前一后,也挺枪杀来。卫凌羽侧移身子,转身抖起长剑,黏住那女子左钩,使个“带”字诀,引得她步履踉跄,不由自主地向前。与此同时,左手在那使枪的刺来的枪杆上一抹,使“清风拂柳”往前引带。只听“当”一声响,钩枪相击,那女子跟使枪的各自退开几步。 那女子怒道:“不打这小子,干么打我?” 那使枪的道:“我是刺这小子的,你干么要凑过来?” 两人互一争论,当即明白是卫凌羽从中作梗,顿时心凉了半截,才知他内外功比他们高明出一大截,跟他一比,他二人实在是相形见绌。见卫凌羽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而他们均过了而立之间,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窘。 卫凌羽不愿伤人性命,这时见十几个好手围着刘宪章轮番较量,刘宪章身上已经挂了彩,焦虑起来,道:“你们非我之敌,快快去了罢!”说着,不理会二人,一个“燕子三抄水”跃起,落到刘宪章身旁相助。 刘宪章被敌人围攻得厉害,本来气势委顿,这时见卫凌羽过来帮衬,顿时精神一振,长啸一声,逼退身前两人,就要向天一道人出手。 敌众我寡,卫凌羽不敢怠慢,将碧海潮生剑法施展得淋漓尽致,在一阵连天价儿的铿锵声中,给众人手里的兵刃都绞断了,箭步疾冲,协助刘宪章去对付天一道人。 天一道人日前被卫凌羽绞断了长剑,还未寻到趁手兵刃,但所持的银丝拂尘也是一件奇门兵器,见二人来势凌厉,左手挥出拂尘。那拂尘质地柔软,但被他真气一灌,竟尔生出一股无匹巨力,击偏了一刀一剑。 他忌惮卫凌羽的剑招,这一得手,立即退开,捏起右拳,点向自己眉心。 卫凌羽叫道:“刘大哥当心,他要使妖法!”手腕一拧,长剑脱手飞出,径直击向天一道人眉心。天一道人忙以“铁板桥”去避。刘宪章刀势早到,斩他左腿。 天一道人一招“大蟒翻身”躲过,又见卫凌羽杀招迭出,闪展腾挪,总算避开,却也是险象环生。眼见没机会放出黑蟒元神,从后腰卸下一个黑匣,一抖手,黑匣盖子打开,从中飞出一柄寸许长的小剑。剑上黑芒大绽,晃一晃,化作三尺青锋。 卫凌羽见他竟然放出飞剑,吃了一惊,踏步后掠。那一众武人立即阻他后路,天一道人捏着剑诀,向前虚点,那飞剑只一颤,迅疾如风,电射而来。 刘宪章更是心惊肉跳,心想卫凌羽毕竟是受邀前来,大可不必蹚这浑水,自己岂能看他死于飞剑之下?反手掷出长刀,意欲击落飞剑。天一道人手指一转,飞剑中道折回,给他的长刀当中斩断,又刺向卫凌羽。 卫凌羽左手扬起,中指指尖闪过一道白光,正是阙阴刀罡。那刀罡此发彼至,射中迎面飞来的飞剑,那飞剑颤了一颤,光华尽失,当啷一声坠下地来。 22 密道逃出生天 精舍问明前怨 天一道人见飞剑被破,神色凝重,道:“三阴戮妖刀!你……果真是胡升泰的弟子!”日前与卫凌羽交手,试出他内功兼修佛道两家,武功承袭自上清一脉,剑术中是玄阴观的路子,早就疑心,这时见了那道一闪而逝的白光,更加确信无疑。 三阴戮妖刀号称玄门三绝剑术之一,杀机最重,剑光最是犀利快捷。天一道人丝毫不敢怠慢,剑诀往上一指,就要引动飞剑再攻,岂料那口飞剑纹丝未动,立时给他惊得面如土色。 这口飞剑是他新近练成,虽说火候还不到家,但花费许多药材洗练,要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亦非难事,不意一个照面就被卫凌羽破了灵性,顿时肉疼不已。 诸武人终究见识浅薄,不知三阴戮妖刀的厉害,一人扑到近前,横挥一刀,去斩卫凌羽头颈。卫凌羽既已动用三阴戮妖刀,反而不再担心露底,矮身让开那人刀锋,绕至对方身后,左手小指轻挑,发出一记少阴刀罡,射进那人右肩。 三阴刀罡乃是凝结庚辛金气显化,太阴刀罡是将金气汇聚一处,以点破面,最是犀利,无坚不摧,无物不破;阙阴刀罡是将金气四散,最是暴烈,中刀者往往难以承载刀气,爆体而亡;少阴刀罡是炼金成丝,如遇着血肉,立时附着其中,绞肉扯筋,缩作一团,虽不伤人性命,却教人苦不堪言。 那人右肩中了少阴刀罡,肩上奇痛无比,似有万千虫蚁入肉噬咬。忍耐不住,叫起痛来,扔下兵器,使足了力气去挠肩头,将衣服都抓破了,露出肩上一个拳头大的肿包。 刘宪章见卫凌羽先是击溃天一道人剑势,后使那人肩头受创,两次出手均是隔空使将的神奇本领,大喜道:“兄弟,你既有这般本领,何不早早使来?” 卫凌羽这时瞧见天一道人从怀中取出一面三角小幡,幡呈黑色,绣着九个森白骷髅头,不知是什么阴毒法器,便道:“刘大哥,到我这边来!”刘宪章不疑有他,抽身退来。 卫凌羽正要再发少阴刀罡,制住天一道人,却听他大喊:“拿下小畜生!”诸武人莫敢不从,一拥而上,一时间刀光剑影罗织密布,眼花缭乱,纷纷向卫凌羽压来。 三阴戮妖刀虽然霸道,毕竟大耗真气,他不敢在这些喽啰身上耗费真气,便即抖开剑势迎上。长剑削铁如泥,更兼真气附着,犀利无比,但听一阵铿锵声响,众人兵刃皆被斩成两截。刘宪章乘机使开刀法,连取两人性命。 诸武人心中骇然,不敢再上前。这时天一道人厉喝一声,拂袖甩手,那三角小幡脱手发出,钉在厅上。只听得幡中响起一声虎啸,竟尔散出无尽黑气来。 卫凌羽生怕黑气中有毒,道:“刘大哥小心中毒!”立即捂住了口鼻。 刘宪章老练江湖,何须用他提醒?早已抢过一把刀,捏住鼻子往后退开。那一干武人对天一道人的底细也了解甚少,不知道他又弄什么玄虚,听得卫凌羽的声音,生怕自己也中了毒,立即捂住嘴巴鼻窍散开。 三角小幡上散出的黑气尤自未绝,不多时已成了一片黑雾,整个前院顿时暗了下来,更兼有森森阴气,伴着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 卫凌羽拉着刘宪章后退出去。那黑雾兀自弥漫出来,将整个院子覆盖了。两人视线受阻,摸不清敌人虚实,正自惊疑不定,黑雾中突然现出几道模样狰狞的鬼影,向两人扑来。 卫凌羽毕竟是玄门弟子,虽不知如何应对,却并不如何惧怕。刘宪章行走江湖多年,闯下“刚拳无二打”好大的名头,可从未见过这等邪门儿的手段,登时手足无措。 那几道鬼影飘忽来去,十几只枯瘦的鬼爪时隐时现。突然,刘宪章只觉得脊背发寒,一指鬼手凭空出现,径直抓他后心。刘宪章受激转身,挥刀斩向那鬼手。那鬼手似若无物,这一刀斩了个空。 卫凌羽情知寻常的兵刃拳脚伤不得这些阴邪之物,眼见鬼手逼近,就要抓上刘宪章咽喉,只好发一记太阴刀罡。他不知三阴戮妖刀是否有效,这一着实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刀罡过处,黑雾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只鬼手登时消散。 卫凌羽见之大喜,正要再发刀罡,射杀四下鬼影。厅上又起虎啸,黑雾翻滚起来,那些鬼影晃晃身,又隐进了黑雾之中。 卫凌羽这时也大抵猜到了这些鬼影是些什么东西,将剑还于鞘中,拉起刘宪章的袖口,道:“刘大哥当心,不要冲动,这是些伥鬼。”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人类入山为大虫坏了性命,鬼魂受大虫役使,是名为“伥”。 刘宪章心下汗颜,行刺郡守本是他的主张,但这番反为对方布下的陷阱所惑,他有不察之过。与天一道人及诸武人交手,他也是处处掣肘,没占着上风,几次险象迭生,全仗着卫凌羽照拂,才能化险为夷。 两人逐步后退,那黑雾似如潮水翻滚,忽而如漩涡般转动,三道鬼影突兀扑出。卫凌羽左手按上刘宪章胸膛,柔劲稍送,将他推开,右手中指对空连点三下,三记阙阴刀罡迸出,直射中那三道鬼影。但听得几声惨叫,那三道鬼影立时消弭,黑雾也跟着淡了许多。 层层黑雾之中,透出天一道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小畜生!仗着三阴戮妖刀坏我法器,今儿非得把你扒皮抽筋不可!” 卫凌羽不知天一道人还有什么手段,眼见黑雾没有先前浓了,道路依稀可辨,拉起刘宪章后撤。几声细微的破风声传来,卫凌羽知是敌人发射暗器,拔剑出鞘,听声辨位,拨飞了射来的飞刀、飞镖。 蓦地里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声震四野,直入云霄,卫刘二人只觉脑中嗡嗡声张,两眼一花,眼前突现一只吊睛白额虎,迎面扑了过来。卫凌羽仓促发出一道阙阴刀罡,那刀罡快比闪电,直射进那猛虎额头。那虎身子一顿,突然炸开,散成黑气。 院中黑雾陡然退散,房舍、道路、人影逐渐明朗。天一道人脸色铁青,气塞胸臆,心头宛在滴血。那杆三角小黑幡叫作虎魄六伥幡,是他数年前在东北不咸山诛了一头成了精的猛虎,摄了魂魄炼成的。其中的伥鬼有损失,可以生人魂魄替代,但那老虎精的魂魄是六伥幡的主魂,主魂被灭,这杆幡便作废了。 这杆六伥幡本是他对敌的一大利器,可以乱人耳目、扰人心神,偏偏三阴戮妖刀杀机最重,正是这类阴邪法器的克星。 这时外面弓兵成群,冒然突围会被射成筛子,况且还有天一道人与一干武人阻挠。 刘宪章毕竟久历江湖,见多识广,一拽卫凌羽衣角,道:“先走!”两人转身冲进了花园。 天一道人唿哨一声,偕同一众武人抖擞精神,随后追至,发放飞针、飞刀等暗器。 卫凌羽忌惮天一道人的妖法,不敢恋战,拨开暗器便走。敌人迫得紧了,二人慌不择路,不觉间已奔至后院,冲进一间房中。 刘宪章一把关上房门,拉过桌椅顶住,道:“兄弟,你只要听见脚步声,就用你那法术招呼。”卫凌羽点了点头。 门外刚有脚步靠近,卫凌羽立即发出一记少阴刀罡。那试图破门的武人心窝中刀,登时肿起一个大包,惨呼着跌出,捂着心口,疼得满地打滚。 余下武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再上前。只好把目光投向天一道人,意思是请他定夺。 天一道人握拳提起,在眉头点了一下,忽而又放下了。那黑蟒元神与他性命息息相关,如再给三阴戮妖刀伤了,坏了根基,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略一沉思,有了主意,走到一人旁,附耳低语几句。那人听得眼神一亮,竖起拇指赞道:“真人足智多谋,好个妙计!”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马屁,天一道人听了也颇为受用,撚着胡须道:“快去。”那人一点头,奔出院去。 卫刘二人见敌人再未强攻,本来心头稍松,但听到一阵渐渐去远的脚步声,心头又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天一道人又要耍什么鬼把戏。 刘宪章把刀拄着在身前,歉然道:“卫兄弟,这次可是我连累你了。” 卫凌羽这时正苦于无计逃出包围,但听刘宪章满怀歉意的语气,心想:“大敌当前,还是不要计较这些得好。”便道:“刘大哥说哪里话?” 刘宪章沉默不语,事已至此,但求能够逃出生天,至于杀郡守,只好来日方长了。 沉默了一阵,刘宪章忽道:“兄弟,你武功卓绝,又能发无形剑气,少顷若是能够脱身,切不可为了我……”话到这里便不往下说了,但意思业已十分明显。 卫凌羽内外功均臻上乘,自有逃命的希冀,他与卫凌羽虽相识不久,但深知他为人仗义,是以想劝他独自逃生。 卫凌羽道:“刘大哥,话不是这么说的。若不是在下答应相帮,你也不会冒然来此。咱们既然来了,那就莫说谁拖累谁的话。” 刘宪章还要再说,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混杂沉重的脚步声。二人情知敌袭将至,全神贯注戒备起来。 只听天一道人喊了一声“放箭”,骤起一阵飕飕声,密密麻麻的飞蝗利箭破窗而来。两人展开兵刃左右格开。那些箭矢上缠了麻布,浸了火油引燃,射中屋中桌椅箱笼,便即着火。 刘宪章骂道:“狗杂碎!竟想出如此毒计,想放火烧死我们两个!” 天一道人喊道:“此时束手还来得及,再晚个一时三刻,那可真就说不准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箭雨射来。 这时房里四处起火,二人无处可避,左支右绌,好不狼狈。眼见屋内将成一片火海,两人心焦如焚,正想破窗而出,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忽听得压床下一阵响动。 卫凌羽扑到床边,一把掀开牙床,床下竟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一人从洞口中探出头来。二人见了那人,俱吃了一惊。原来躲在地洞里的竟是那天夜里逃走的酒博士。 那酒博士道:“快跟我走。”缩回了地洞。 卫凌羽不知酒博士为何在此,怀疑有诈,心下举棋不定。 刘宪章道:“别犹豫了,先走再说。”跳进洞去。卫凌羽再不迟疑,跟着跳了下去。 那洞口下是一条地道,洞口虽小,地道倒是宽敞,曲折蜿蜒,不知其深。 那酒博士手持火把在前带路,催促二人跟上。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均想:“这酒博士如何知道太守第有一条密道?”联系那晚太守追杀此人,其中必另有曲折隐情。 在密道里趱行了一刻钟,到了尽头是十多级的台阶。刘宪章在酒博士肩头一拽,教卫凌羽先出,自己随后跟出。 卫凌羽拾阶而上,见着洞口亮光,快步走出,上了地面,从一道狭缝中挤出。扭头环顾,见四面黄墙蒙尘,面前大佛高座,竟一座荒废了的禅堂。地道的出口正在佛像之后。 等酒博士出来,拱手道:“多谢相救。” 刘宪章随后跟出,却不道谢,扯住酒博士,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救我们两个?到底安的什么心?” 酒博士冷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宪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道:“你一介布衣,本事倒是不小,竟能劳驾一位秩二千石的朝廷命官夤夜来刺杀你。” 酒博士斜睨了他一眼,道:“城中主要兵力被调到了太守第,这当儿城门守备松懈,此时不逃,留在这里等追兵么?” 刘宪章一听这话倒也不错,于是将刀还归鞘中,封了他长强穴,夹在腋下,与卫凌羽奔向城门。 酒博士见刘宪章虽是个江湖草莽,可是精明强干,不好糊弄,既然落到他手中,如何脱身却得另想个法子,顿时头痛不已。 原来他自那夜拜别伽蓝精舍的老和尚后,本拟待次晨逃出城去,不料到了城门口,才发现城门处早有设卡,官兵拿着缉拿卫凌羽的告示,盘查往来商旅行人。他虽不在被缉拿之列,终究心下担忧,不敢出城,也不敢再回酒馆,只好回到了伽蓝精舍躲避风头。 今早精舍里的小沙弥外出采办蔬菜归来,说太守第围了大量官兵。他心思活泛了起来,料必与卫凌羽有莫大干系,城门守备或许松懈许多,便想乘机出城。哪知到了城门口,依旧的守备森严。 他那晚见卫凌羽能躲开卫耀宗的“阴手刀”,自必武功超凡,心想自己如想活命,非得铤而走险,助卫凌羽脱险不可。城门口的官兵虽多,但凭卫凌羽的武功,要杀出城去应当不是难事。 他知道一条通往太守第的密道,于是顺着密道潜入太守第,正好那时卫刘二人被火箭迫得无处藏身,而他刚掀开密道口的盖子,就被卫凌羽听到了响动。 临近城门时,迎面一人策着一匹马风驰电掣。马上乘客一见着卫凌羽,娇叱一声:“吁!”一扯缰绳,胯下枣红马扬蹄嘶鸣,那人业已按着马背跃下马来,扑至卫凌羽跟前,道:“卫公子,救救我娘!” 卫凌羽看清了那人五官,什感诧异。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前被赵安迎娶过门的卫怜钗,却不知她为何在此,身上的凤冠霞帔也换作了另外一身短打,女扮男装,行色匆匆,神情焦虑,似是遇上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他不解地道:“卫姑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卫怜钗似是见着了救星,一把攥住他的手,语带哭腔:“卫公——哥哥,娘说你是我哥哥,快随我去救咱娘!” 卫凌羽身躯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卫怜钗道:“来不及详说了。快去救娘,晚了就来不及了。” 卫凌羽听得胸口一热,一口答应下来:“好!”跃身上马,牵住卫怜钗的手,将她拉上马背,向刘宪章道:“刘大哥,你先出城!”说完猛抖马缰,枣红马奋蹄奔出。 刘宪章喊了他两声。枣红马神俊非常,已驮着他和卫怜钗驰出老远。 他自来身世成谜,一直对此念兹在兹,这时听卫怜钗说竟称是自己的妹妹,那太守夫人竟是自己的母亲,心乱如麻,恨不能插翅飞到那太守夫人面前,问个明白。 太守第中,天一道人眼见屋内火势起来,却听不到卫刘二人的动静,有些疑惑。一摆手,示意弓兵停下,纵到屋门前,右掌劈出一道无形劲气,给那房门劈得四散。 再向里一张望,不见了卫刘二人的踪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掌交替而拍,真气鼓荡起来,将火势迫向两侧,屈膝直冲入内,只见屋内的牙床斜斜地立在一旁,已经烧成了焦木。地面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赫然在目。 天一道人气得浑身发颤,叫道:“人跑了,快调水龙灭火!”言罢,跳进洞口,去追卫刘二人。 屋外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明明卫刘二人已成瓮中之鳖,却不知他们是如何逃走的。但他们功力不如天一道人,不敢直入火海一探究竟,只好听从天一道人的安排,先调水龙灭火。 卫凌羽策马驰骋,在卫怜钗的指引下,直奔到了都尉官邸。此时都尉府张灯结彩,府中喧嚣一片,热闹非凡。 他解下佩剑,交托与卫怜钗保管,教她在外候着,只身迈近大门。门丁上前阻拦,被他一记手刀斩颈,晕了过去。他步入大门,穿过垂花门,趁着厅上众宾客互相饮酒攀谈,无人注意,顺着游廊绕行。 到花园假山后潜伏下来,待到一名丫鬟路过,往外一窜,捂住她的口鼻拖到假山后,道:“我放开你,你不要声张。不然小心自己的小命!我且问你,新娶的少夫人在何处?”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道:“在……在后院,右首第三间房。” 卫凌羽打晕了丫鬟,潜进后院。这时都尉府上宾客众多,皆在前厅席上,后院反倒没人。推开右首第三间房的房门,闪进里面,悄悄地将门关上。 屋内红帐锦被,青箩牙床,一名身着凤冠霞帔的妇人斜斜地躺在床上,正是嵇氏。 卫凌羽吃了一惊,箭步冲到跟前,见她牙关紧咬,双目微闭,气若游丝,面泛青气,显是服毒自尽。急忙握住嵇氏手腕,尚有脉搏体温,这是服毒不久,还有得救。立马在她心口一点,嵇氏身子微颤,胃里痉挛起来,吐出一堆晦物。 他急欲问明真相,顾不得污秽肮脏,将嵇氏抱起,几掐人中。 嵇氏悠悠醒转,满眼迷惘,道:“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么?”卫凌羽正要说话,嵇氏眼神忽然明亮起来,怔怔地看着他,见他的五官模样像极了先夫,眼眶不由得红了,颤声道:“你……你是怜羽?” 卫凌羽悲喜交加,泫然欲泣,一个“娘”字在心头千回百转,便欲出口,可事情真相不明,又生生忍住了,道:“卫……卫夫人,您真是……真是我娘么?” 嵇氏体内余毒未散,气力萎顿,这时乍见了日思夜想了十七年的儿子,喜不自胜,哽咽道:“你是十月廿八的生日。” 卫凌羽再难自抑,抱紧了她,喜极而泣:“娘,娘!”嵇氏虽然见过自己的金锁,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可如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又何必以此推算自己的生辰?可见她本来就知道自己的生日。 嵇氏也哭出声来:“娘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天可怜见,让我们母子得以聚首!”母子两人抱头痛哭,泪如雨下。 娘儿俩个得续骨肉之情,悲中带喜,享受着突如其来的丝丝缕缕的温馨。正这时,门外忽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少夫人,怎么了?” 卫凌羽听了一惊,急忙止住了哭腔。他们母子骨肉相聚,欣喜若狂,闹出的动静不小,浑然忘却身在虎穴之中。 他忙将嵇氏背起,道:“娘,咱们先离开这儿!”身子一伏,踹门而出。 门外听到动静的丫鬟本就疑心,突兀见到一人破门而出,受惊尖叫。卫凌羽这时顾不得藏匿身形,背着嵇氏直奔前院。 府上宾客见得卫凌羽背着一人出来,正自惊疑,却听一声怒喝传来:“谁人在本公子婚礼上闹事?”一人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一身喜服,面泛怒容,眼神里闪烁着怨毒的光彩,正是赵安。他一看清了卫凌羽的面貌,叫道:“好啊!原来是你小子!”赵安那日在湖中受了卫凌羽戏弄,一直暗恨于心,此刻见他竟又来生事,新仇旧恨叠加,怒火交迸,一拳劈面打来。 卫凌羽斜身一让,赵安使过了力道,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趔趄。回身正要再打,却见他背上之人竟是太守夫人嵇氏,而非适才娶进门的卫怜钗,不禁赧然一呆,心头生出老大的疑窦。 卫凌羽不多睬他,兀自往外冲去。府上护院这时赶到,前追后堵,卫凌羽一概起脚踹出,摔落四处。席间宾客眼见不好,纷纷四散奔走,一时间场面混乱无已。 卫怜钗正在外焦灼等待,见他背负了母亲奔出,扑上前来,叫道:“娘!” 卫凌羽放下嵇氏,回头见大门中尚有数十护院络绎追出,对卫怜钗道:“你带娘亲先走,我来断后。”卫怜钗知他武功高绝,这些护院断然拦他不住,牵过枣红马,催促嵇氏上马。 嵇氏才与儿子重逢,哪肯教他只身犯险?不肯上马。卫怜钗只好用强,自己先行上马,在母亲肩头一提,拽上马来,娇叱一声:“哥哥,剑!”抛出长剑,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卫凌羽抬手接了剑来。他雅不欲节外生枝,但如不将都尉府众护院打倒,对方势必百般阻挠,不会放他们从容离去。 展开追风逐电,脚下疾如旋踵,冲进众护院当中,拳来还拳,足来还足,身子忽左忽右,尽展七十二路拨云见日掌的神妙,迫得一众护院手忙脚乱。 又使上了三尸怪招,时而横卧于地,待敌攻到时突然倒立而起,以足尖踢其面门;时而盘坐如钟,忽地腾起身来,起个“摆莲腿”的前奏,中途却腾地向后一个筋斗,落下时伏在地上,双腿一蹬,如蛤蟆破土前扑,掌上携千钧之势推出,势如破竹,无人可当。总之怪招迭出,只给一干护院看得眼花缭乱、打得落花流水。 回过头来,见枣红马已经驮着母亲和妹妹去得远了,瞧不见了踪影,便即放开脚步去追。他轻功极高,内功悠长,这一迈开步子,直奔城门方向,很快就追上了枣红马。 嵇氏见他平安归来,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这才放心。 未到城门,一骑忽然迎面驰来,马上乘客正是刘宪章。也不知他仓促间是从何处截获了这匹马来,那酒博士被他横置在鞍鞯前。 刘宪章与三人一照相,立即抖起缰绳,胯下黑马人立嘶鸣,堪堪落稳。那酒博士被颠得眼冒金星,苦不堪言。 刘宪章这当儿哪顾得上他的死活,道:“兄弟,那妖道追出来了,城门戒严,怕是出不去了。” 卫凌羽犯起了愁,道:“那么咱们这下怎么办?”刘宪章浓眉紧锁,一时间也拿不出主意。 卫怜钗忽道:“咱们去我们师父那里,请她老人家收容。” 刘宪章冷笑起来:“卫小姐出的好主意,令尊难道不知道妙音是你师父么?”卫怜钗登时哑口无言。 嵇氏忽然脸色剧变,浑身都若筛糠,道:“你……是你!” 卫怜钗见母亲失态,顺着她目光看去,见她瞧的是酒博士,诧异起来:“这不是张二叔么?”向刘宪章道:“这位大叔,你捉了他来做什么?”刘宪章置若罔闻。 酒博士被横放在马背上,面朝大地,并未看到马上的嵇氏,但听嵇氏声音熟悉,抬头瞧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苦也,苦也!他妈了个巴子的,这娘儿们竟也在这儿,老子这条老命看来是活到头儿了!” 嵇氏盯死了酒博士。酒博士心头发毛,背上冷汗直冒,多亏他脑筋转得快,叫道:“喂,喂!你们都愣着干嘛?去到城西的竹林精舍避避风头!”心头暗道:“老和尚,兄弟这当儿对不住你了!不过如不是性命攸关,老子说什么也不会把祸水引到你身边来!” 刘宪章若有所思,道:“好,咱们就去竹林精舍。”拨转马头,叫酒博士指路。 卫怜钗见母亲荡荡默默,脸色忽悲忽怒,问道:“娘,怎么了?”嵇氏不答。卫怜钗呼哨一声,拍马追上。卫凌羽紧随其后。 到了竹林精舍,刘宪章提着酒博士跃下马来,前去敲门。卫凌羽这时心思俱在母亲身上,搀了嵇氏下马,见她一直恨恨地盯着酒博士,大感奇怪,看向卫怜钗。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不知。兄妹两个俱各如堕五里雾中。 不多时,寺门向内拉开,精舍里的小沙弥迎出门来,合十鞠躬:“阿弥陀佛。诸位檀越……”直身时看见被刘宪章挟在肋下的酒博士,吃了一惊,续道:“啊!张檀越,你怎么给……给……”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酒博士无奈苦笑:“烦请你给你师父通报一声,就说有一帮好朋友前来拜会。不过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有我这么好的轻功,也不必亲自出来接待了。” 那小沙弥侍奉老和尚多年,从未见过除酒博士之外的众人,见卫凌羽和刘宪章携有兵刃在身,将信将疑,请众人进了客堂,自去后堂知会老和尚。 那老和尚本来在后堂午睡,小沙弥进房将酒博士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酒博士带了四个生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还有两个女客,自己却给那中年挟在腋下。 那老和尚虽然终年参禅念经,早年却是个老江湖,心头一片雪亮,寻思:“我虽然腿脚不便,但凭一双铁拐,出门待客还是可是容易。他给人擒住了夹在腋下,说这番话是提醒我万万不可出去。”他深悔早年做下的一桩错事,自入佛门以来早晚忏悔,目下碰上了这事,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吩咐小沙弥先去客堂奉上茶点,自己则整理了僧衣,拄着双拐前去会客。 众人进到前厅,刘宪章放下酒博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嵇氏厉声道:“恶贼,你可还认得我么?”酒博士听她这句话,冷不丁抖个激灵,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敢吱声。 刘宪章更觉得蹊跷,向嵇氏拱手道:“卫夫人,这人究竟是谁?” 嵇氏潸然泪下,道:“他……他……”情绪过分激动,竟然说不出来。 这时,那小沙弥托着茶点入内,请各人入座,向众人敬茶。 刘宪章斜睨了酒博士一眼,心想:“这里毕竟是佛门清净地,倒不好过分逼问他。待眼前的祸避过去了,总要问他个水落石出!”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 他是个粗狂豪迈的武林好汉,素来只好饮酒,不喜品茗,但在这佛门净地,自然无酒可饮。适才在太守府一阵激战,又被大火烤了半晌,早就渴得嗓子冒烟,这会儿也只好借茶水润润嗓子。 众人坐在厅上。酒博士内心有鬼,始终不敢抬头直视。嵇氏心乱如麻,只是不停揩泪。 卫怜钗好言宽慰母亲,满腹疑窦,瞧了瞧卫凌羽,见他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他真的是我哥哥么?” 未几,厅外一阵“当、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须眉皆白、老态龙钟的和尚进得厅来。他双腿齐膝而断,全凭腋下架着的一对铁拐行动。 酒博士一见那老和尚,暗自叫苦不迭:“老和尚啊老和尚,你真给经念得糊涂了!我话里有话,这你都听不出来么?” 他引卫凌羽等人到此之前就谋划好了一切:太守决计猜不到卫凌羽和他在一起,自然找不到竹林精舍来。只要避过眼下这一场劫难,自己或可另想办法脱身。至于老和尚,只要不出来与众人会面,自当安然无恙。 只是千算万算,不意还算漏了这一着,也不知老和尚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不听劝阻,偏偏出来会客。 那老和尚肘下夹紧了双拐,合十向众人一揖,道:“阿弥陀佛。贵客登门,老衲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刘宪章听他说话中气充沛,掷地有声,显然内功匪浅,见他身患残疾,但凭借双拐行路与常人别无二致,如此身残志坚,更是肃然起敬,起身回了一礼,道:“大师说哪里话?我等冒昧登门,搅扰大师清修,已是大大的不该,不敢劳动大师大驾。鄙人姓刘,草字上宪下章,不敢请教大师高姓大名。” 那老和尚道:“老衲佛门释子,不讲俗家姓名。先师曾为老衲赐号明惠。”看向另外几人,一见卫凌羽,脸上露出一抹讶然,再看嵇氏,更加惊骇。 卫凌羽见他神色有异,心下颇觉奇怪,却见母亲见到明惠和尚,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酒博士和明惠和尚,愈益觉得这两人身上透着古怪,往嵇氏边上凑了凑,低声道:“娘,您认得他们?” 嵇氏咬牙切齿地道:“他们便是化成了灰,娘也不会忘!” 卫凌羽听她声音中充满了无限阴森恨毒之意,心头震惊,暗想:“这酒博士跟明惠大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似乎这两人跟自己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明惠望着嵇氏好一会儿功夫。刘宪章腹诽起来:“好个无礼的贼秃,盯着人家妇人看什么?老子倒是看走眼了,还当他是个有德行的高僧!” 明惠突然闭上双眼,合十唱声佛号:“阿弥陀佛。”又睁开眼来看向卫凌羽,道:“卫夫人,这位便是令郎么?果然是少年英雄,气度非凡,颇具乃父风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卫夫人,恭喜你们母子相认。你携了令郎前来,可是为报杀夫之仇么?” 厅上众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卫凌羽腾地站起,道:“你……你说什么?” 卫怜钗一脸惊愕,扭头看向嵇氏:“娘,他说什么?那么爹爹……” 刘宪章更觉得不可思议,嵇氏是江夏太守卫耀宗正妻,卫耀宗现如今正活得好好的,不久前还在家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他和卫凌羽自投罗网,怎么这老和尚说什么“杀夫之仇”?遮莫老和尚是想说“杀父之仇”,只因口音有误,“夫”、“父”不分么? 明惠和尚见卫凌羽这副神情,道:“卫夫人,你还没告诉令郎么?” 嵇氏满脸悲容,道:“羽儿,钗儿,你们听仔细了,这两人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情绪激动,话音甫歇,一口血喷出来,身子栽倒。 卫凌羽和卫怜钗立即抢上将她抱住。嵇氏先前吞服毒药,虽经卫凌羽催吐排除,但毕竟还有些许余毒残留体内,元气未复,这时情绪激荡了心肠,这才喷出血来。 卫怜钗哭道:“娘,你说什么?爹明明活得好好的!” 卫凌羽亲自到过父亲的埋骨之地,知道母亲所言不虚,这时心头混乱起来:“这两人是我的杀父仇人么?娘是太守夫人,那么那太守是谁?”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戾气,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震得厅上的桌椅跳将起来。 明惠见他一啸之间竟有如此威力,内功造诣简直世所罕见,已臻化境,情知今日这一道难关无论如何是度不过了,点着双拐上前,道:“阿弥陀佛。卫公子,老衲确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这便动手报仇罢。”说着合上了双眼,静待他索命。 卫凌羽收摄心神,将嵇氏揽在怀里,道:“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盼你告知孩儿!”嵇氏脸色煞白,气息萎靡,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明惠睁开眼来,道:“卫公子,令慈身子虚弱,教她歇会儿。还是老衲来说罢。你可知令尊是何许人也?”卫凌羽茫然摇头。 明惠道:“令尊姓卫名耀宗,祖籍青州。多年前燕人犯我国土,令尊投身行伍,累功升迁,一直做到了征虏将军。彼时令尊带兵御敌,多次大破燕军,燕人老远见着令尊旗号,无不望风而逃。令尊可保了北方十来年的太平。前五兵尚书嵇雄赏识令尊,将千金下嫁令尊,那便是令慈了。嵇雄便是你外公。” 刘宪章听来一惊,心想:“怪哉!卫耀宗岳父是前任五兵尚书,这虽不是什么秘辛,但也绝不该是民众能知的。嘶,老和尚从哪里探听来的?真他妈的蹊跷!” 却听明惠继续往下说去:“十七年前,先皇殡天,因其在世时未立储君——总之,你外公政斗失利,被革职离京。令尊也因此受到牵连,左迁江夏,任西陵县令。”说到这里,一指酒博士,续道:“那会儿我和这位张檀越在水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酒博士自打进到竹林精舍以后,一直魂不守舍,这时听明慧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后心早被汗打湿,颤巍巍地道:“老三,你……你怎么……” 明惠道:“二哥,卫夫人就在这里,她当年亲眼所见的事,瞒得了别人,瞒得住她么?” 酒博士给他问了个哑口无言,颓然靠着椅背,喃喃地道:“罢了,罢了。” 有道是:当局者迷、傍观见审,卫氏兄妹这时俱关心当年之事的本末,未留意他话里的深意。只刘宪章一人是局外人,心明如镜:“老和尚叫这人‘二哥’,看来还有个‘大哥’了。啧啧,原来如此!” 明惠又喧了一声佛号,继续道:“那年卫将军被贬,途中雇了我们的船。那是乾符元年的五月十六日,我们将船驶进了襄水,捱到了三更天,大家伙儿一起闯进舱里,先杀了两个婢子。令尊……” 卫凌羽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音:“大家伙儿?你们人很多么?” 明惠点了点头,道:“是。我们一行总共六人。令尊多年戎马,夜里警觉成习,我们刚杀了两个婢子,他便惊醒了过来,拔剑应战。当时我们六人战他不下,我心里着急,起了坏心思,于是在侧翼偷袭,朝他腿肚子上砍了一剑。令尊也当真应变机敏,在地上滚了一滚,突然一剑,给我双腿削断了。” 刘宪章在旁“哦”了一声,才知道原来他这双腿是这么没的。 明惠道:“我那时疼得厉害,令尊又很及时地补了一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当场昏死了过去。”说着解开僧袍,露出左胸一道约摸两寸来长的疮疤,续道:“后来的事就是听各位兄弟说的了:众兄弟又与令尊激斗了一会儿,大哥觑见了令尊一个破绽,斩断了他一条臂膀。不意令尊断臂后居然神勇不减。大哥着了急,掏出一个石灰包丢出。令尊只当是暗器,一剑劈开。咱们做没本钱买卖的,吃刀头上的这口饭,玩些鬼蜮伎俩是家常便饭了。令尊不防这些江湖花招,被石灰灼伤了双眼,老四和老五乘机绕到背后,捅穿了令尊的身子。” 卫凌羽听得睚眦欲裂,怒火交迸,正想跳起来一掌劈碎明惠的天灵盖,为父报仇,只听嵇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忙抱紧了嵇氏的身子,叫道:“娘,娘!” 嵇氏声泪俱下,哭声中充满了悲凉愤懑,道:“宗郎,宗郞!”原来她听明惠说起陈年旧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丈夫当年惨死的那一幕,伤心过度,晕了过去。 明惠脸上似有懊悔之色,道:“阿弥陀佛。卫公子,你那时还只是个未断乳的襁褓,被打斗声惊醒,放声啼哭。二哥听得心烦了,要杀你,令慈慌乱中将你抛进了江中。也许是你命不该绝,也许是佛祖看不下我们这帮恶人作恶,你被抛进江中后并不溺水。对了,你当时脖子上挂着一块金锁。”卫凌羽怔了一怔。 卫怜钗默默无声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锁、一封信笺,金锁正是卫凌羽的那枚。她轻轻地叫了声:“哥。”将金锁和信笺递来。卫凌羽茫然接过。 明惠道:“阿弥陀佛。正是这枚金锁。大哥觊觎令慈容貌,不肯杀她,便教老五跟老六两个潜到江里去杀你。结果江中突然钻出了一条老蛟——听说那老蛟至今还在襄水作祟,唉!那老蛟啖食了老五、老六两个,又要吃你。江边却又飞来一只青狼,跟那老蛟厮杀。大哥等人乘机跳水逃走,船给老蛟打翻了,我被水一直冲带到了西陵县。我天生心脏偏斜了几分,因此令尊那一剑没能将我刺死,被岸边乡民在河滩上发现,救活了我。后来我就在西陵县安定了下来,过了小半年,在街上碰到了二哥,他跟我说大哥在令尊的遗物中找到了吏部的任命文书,冒名顶替做了县官。大哥为人圆滑,最善逢迎,上下打点,这么多年下来,竟尔做到了江夏郡的太守。” 明惠话到此处,卫怜钗只觉得仿佛晴天降下一道霹雳,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几乎晕去。她万想不到自己十六年来认贼作父,竟浑然不知。 卫凌羽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那天夜里他只跟那狗官打了一个照面,对方就兴师动众地通缉他,原来对方是通过他的相貌,猜到了他的身世来历,杀他是为了斩草除根。 刘宪章在旁听着,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翻起了惊天骇浪:“怪道卫耀宗一代名将,人中豪杰,左迁江夏后却性情大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脏官。癸丑年燕人犯我故都,他虽也领兵勤王,却庸庸碌碌,没打什么漂亮仗,原来是个冒牌货,本人早给人暗害了!” 卫凌羽恨不得将明惠、酒博士碎尸万段,但想欲报大仇,须得将仇人杀个干净,好一并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六贼早在当年死了两个,已知的三人有两个就在跟前,还有一个是本郡太守,还有一人身份尚不清楚,便强忍心头恨意,道:“那么你们当中的老四是谁?” 明惠合十道:“阿弥陀佛。他也已不在人世了。” 卫凌羽“啊”了一声,正要再问,明惠却先他开口,对酒博士道:“二哥,这事你最清楚不过,还是请你来说与卫公子知晓。” 23 霜陨芦花泪湿衣 白头无复倚柴扉 自明惠道当年在襄水如何谋害卫耀宗之始,酒博士面如死灰,便知自己如何延年益寿的这档子大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安排妥当了,是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听得明惠教自己接话,怔了一怔,对卫凌羽道:“老四么?你也见过两次的。” 卫凌羽恍然大悟,道:“便是在你店中跟你一同饮酒,又与你在云梦泽里放鸬鹚捕鱼的那赤膊汉子么?”酒博士点了点头。 卫凌羽又道:“他是怎么死的?” 酒博士颓然道:“老大杀的啦!还记得那晚老大追杀我么?他就是那晚遇害的。老大杀了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书铺,制造老四因失火被烧死的假象。他奶奶的!老大这人鬼心眼儿忒多,他铁定是知道了咱们照过了相,怕我们哥儿俩泄露了当年的机密,所以要杀我们灭口。” 卫怜钗身子一震,忽然想起母亲遇刺的当晚,她与“父亲”说知了母亲如何为卫凌羽所救,又将母亲如何对着那金锁痴语、自己在云梦泽结识了卫凌羽、如何碰上酒博士跟那赤膊汉子一并说了,当时“父亲”一反常态,又惊又怒,当晚又隐去了面貌出去了一趟,现在想来,他正是乘着月黑风高,去做那灭口的事。 卫凌羽浑身颤抖,将母亲推到妹子怀里,起身抽出长剑,便欲下杀手。又想起适才蒙他相救,但此人既是个狡狯奸滑之徒,殚精竭虑救自己和刘宪章脱困,必有所图谋,便道:“那么你又为何救我和刘大哥?” 酒博士万料不到他竟然会问起这个,一愣神,道:“城门口守卫森严,凭我的武功,要闯出去可不是易事,因此要仰仗你们。老大这人爱给自个儿留后手,当年教我在他宅上修了一条密道,用以避险,今儿个却给我派上了用场。本想着在这儿避过了眼前的祸患,再想个招儿逃生……唉!我登门之初就给那小秃驴说:‘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有我这么好的轻功,也不必亲自出来接待了。’哪知老秃驴老寿星上吊,诚心诚意要把哥儿俩这两条老命送了。不过也怪不了他了。你妈替你妹子出嫁可教老子意外了,你们母子相认,老子说什么也瞒不过去。他妈的,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就是命,老子认了!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我妈养的!”自知活命无望,最后这两句话索性说得十分硬气,也是想临死前充一把好汉,不给敌人轻视了。 明惠合十道:“阿弥陀佛。卫公子,我们当年谋害了令尊的性命后,老衲一直颇觉不安。乾符六年燕人南侵,我朝将帅无人能敌,以致有了‘癸丑之耻’。老衲那时就想,倘若令尊在世,又岂能容燕人猖獗肆虐?老衲深感有愧于国家社稷及天下百姓,于是剃度出家,与青灯古佛作伴,只求佛祖宽恕。但老衲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十之一二,是以这些年来寝食难安,今日撞在卫公子手里,也是因果循环。” 卫凌羽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皆拜这些人所赐,血脉偾张,心头愤恨再也抑制不住,就要挥剑斩了酒博士,再去杀那明惠老和尚。至于那冒名顶替自己父亲的罪魁,先容他多活一阵。 酒博士万念俱灰,亦不做垂死挣扎,绝望地闭上了眼。 眼见长剑即将挥出,刘宪章突然喊道:“且慢动手!”卫凌羽一怔,扭头看他。 刘宪章直身而起,道:“我有几句话要问这两位。”向明惠道:“老和尚,听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真的?” 明惠道:“阿弥陀佛。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是我佛门根本五戒,四众弟子均须受持,倒不是只有出家人才持此五戒。” 刘宪章点了点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瞧你这和尚油嘴滑舌,很不老实,适才所说不见得都是真话。” 明惠道:“阿弥陀佛。刘檀越说哪里话?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刘宪章道:“照你所说,你们六人在谋害卫将军之前,是做惯了水贼的。嘿嘿!我跟你们那老大交过手,他的刀法较为驳杂,有军营刀盾兵的路数,那招‘阴手刀’是刺客惯用的路数,一般的武林豪杰,可不会这些功夫。” 明惠怔了一怔,道声:“阿弥陀佛。”没了下文。 刘宪章情知这和尚是给自己说中了心事,无力辩白,就开始唱佛敷衍,便道:“卫将军是前五兵尚书的乘龙快婿,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你们几个水贼又是如何知道的?” 明惠和尚为之结舌,眉头拧了拧,又舒展开来,继续唱佛。 刘宪章冷笑道:“姓刘的一介草莽,四肢发达,头脑愚钝得很,这两件事还要请你大和尚指点迷津。”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言外之意是:“我姓刘的其实不蠢,你别指望胡乱搪塞几句,就能糊弄了事。” 明惠沉默了好一阵,对卫凌羽道:“卫公子,老衲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你身为人子,还不为父报仇么?” 刘宪章喝道:“老和尚这就想死么?”心知卫凌羽这时心头恨怒交集,要杀明惠,自己断不能相阻。但明惠一死,有些事便永远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宣之于众了,急忙向卫凌羽道:“卫兄弟,这老和尚暂时还杀不得!”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杀得,杀得!有何杀不得的?”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俱是一凛。厅上众人除嵇氏之外,无不身怀武艺,若是平常时刻,周遭一有风吹草动,立时警觉,只因适才俱在倾听明惠诉说当年之事,浑没提防有人靠近。 众人迎出滴水檐外,只见一人当先而入。另有十余人跟随在后,个个手持兵刃,目光矍铄,无一不是武林好手。天一道人赫然也在其中。 那人生得面目方正,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五绺美须,腰间佩着一口宝刀,五官竟与卫凌羽有七八分相似之处,正是太守“卫耀宗”。 他步态稳健,距众人还有两三丈时止步,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刘宪章身上,冷笑道:“这位就是‘刚拳无二打’刘宪章刘大人了么?哼哼,你果真是无孔不入啊!我以公干之名支开了西陵县令跟县丞,你果然就敢自投罗网!” 刘宪章雄心微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卫耀宗”看过众人,道:“果然都在这儿,正好一网打尽。真人,看你的了。” 天一道人应了声:“好!”昂首上前。那十几个武人也亮出兵刃,围在滴水檐前。 酒博士道:“贾大同,你就真个丝毫不顾念手足之谊么?”原来那假冒卫耀宗之人真名叫作贾大同。 贾大同冷笑不答,目不转睛地看向明惠,道:“老三,你双腿都断了,好好颐养天年不好么?干么包庇他们?教我一通好找。” 明惠道:“阿弥陀佛。贾檀越,咱们昔年作下的恶还不够多么?今儿个当着佛祖的面儿,难道还要行凶杀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怙恶不悛,终遭天谴。” 贾大同神情藐视已极,哈哈一笑,似是在笑明惠的话有多幼稚,左手已暗扣了三枚菱镖。忽然,将左手一抖,三枚菱镖飞出,分取卫凌羽上、中、下三路。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卫凌羽得悉这厮是戕害父亲的主谋,牙关直咬得格格作响。将剑一竖,挡下最下的一枚菱镖,右手一伏,将中间的菱镖接住,径往面门射来的那枚菱镖却给他一口咬住。 紧接着飞身一跃,自一干武人头顶跃过,在半空翻个筋斗,居高临下,一掌往那贾大同天灵盖拍去。 只听天一道人吼声如雷:“当着贫道的面,还敢放肆!”背后似乎生出一股极大的吸力,突然后移出去,挡在贾大同身前,一掌迎了上去。 卫凌羽内功自是不俗,天一道人也非庸庸碌碌之辈,两人这一放对,双掌交接,真气催动,天一道人脚下青砖碎成了齑粉,双腿陷地尺许。卫凌羽向后一个筋斗,落回了滴水檐下。 那一众武人这时将手中兵刃抖将开来,拥上来杀。刘宪章拔刀应战,明惠、酒博士这时也同仇敌忾起来,共同拒敌。 酒博士拳脚功夫倒也寻常,轻身功夫属实不赖,在敌人刀剑下窜高伏低,敌人一时倒也战他不下。那明惠和尚下身残疾,但此人武功颇为了得,以一支铁拐支撑,另一只铁拐当作兵器,左右趋进,竟也与两个武人斗得有来有回。 卫凌羽怒火难宣,总算心中尚存了些许清明,没被仇恨彻底冲昏了头脑,将长剑丢向妹子卫怜钗,叫道:“保护好咱娘!”侧身一闪,避开迎面斫来的两口钢刀,猱身而上,抓住两个大汉领口,权当做两件兵器,左右连挥,势大力沉,所过之处呼呼风响。敌众一时不敢上前,向后躲避。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运劲,将那两人抛起五六丈高。那两人长声尖叫,落下地来,跌得骨断筋裂,生机俱息,浑身多处被骨茬外露,血如泉涌,流了两大滩。 那两人均生得虎背熊腰,身子沉重,少说也有二百斤,但他一手一个,抛飞起来竟毫不吃力,见者无不悚然动容。殊不知他这一招运上了龙象功的劲力。 那龙象功相传练到大成,有十龙十象之力。佛经中说,佛陀昔日为王子之时,一日为巨象所阻,释尊便提象鼻将其掷起,三日方落。巨象落地成坑。这当然是意指佛法不可思议,卫凌羽固无此神力,但他自窥得龙象功奥妙,手劲大得出奇,这时使来也自威风凛凛。 明惠面露不忍,道:“阿弥陀……”最后的一个“佛”字却被贾大同突然喊出的“大家伙儿上呀”给盖过了。 天一道人知道这些武人非卫凌羽一合之敌,当先一扑,双拳由外而内,使“钟鼓齐鸣”,互击他太阳穴。他自忖功力不如卫凌羽精纯,但毕竟修行日久,境界上高卫凌羽一层,也可与之斗个旗鼓相当。 卫凌羽缩身一闪,左手突地扣住天一道人右腕,腰往左一拧,右掌击向天一道人面门。天一道人“呀”地一声,右手使力回带,左手去架他右掌。卫凌羽忽地身子右拧,右掌改勾手,勾住天一道人左臂,左手却放开了天一道人右腕,攻他心窝。 这一招“推波助澜”本是借力打力、以柔克刚的掌数,此时得龙象功佐助,却是七分刚猛,阴柔只剩三分。 天一道人架肘去挡,只觉他掌力雄浑绵密,压得自己胸口沉闷,难以化解,如给这一掌印结实了,只怕心肺都要震裂。于这间不容发之际,起了一记暗腿,去踢卫凌羽迎面骨。 卫凌羽后撤化解。高手过招,寸功必争,他这往后一撤,天一道人便即抓住了时机,右掌往他腹间狂拍。他见掌势凛冽,不容小觑,当即小腹一塌,预拟化解对方掌上刚劲。岂料那天一道人这一掌使是柔劲,只觉得脚下一空,已被对方托到了半空。 他狂啸一声,一掌往天一道人头顶拍落。天一道人往后一跃,带着他跃到了院中,顺势一送,避开这一掌。他才堪堪落下,那些武人就已冲进大厅,围攻刘宪章等人。 卫凌羽忧心母亲和妹子,便欲回身救援。天一道人哪里肯放他去?提气出拳,砸他后心。 卫凌羽侧身让开,右手拇指竖起,连发数道太阴刀罡。天一道人早就留心,但饶是他眼疾身敏,逆势躲闪,也给卫凌羽逼得左支右绌,狼狈逃窜。 卫凌羽雅不欲与他纠缠,冲进大厅,两手收发之间,已将两人从后心提起,丢到院里摔得半死。 天一道人叫道:“小子,你瞧这是什么!” 卫凌羽听得脑后破风声响,刚一回身,就见一具尸体挺着双臂飞扑过来。那死尸竟能向他发难,如此诡异情状实是他生平仅见,忙使一招“横打腿”,向那尸体拦腰扫去。那尸体并不闪避,给他一腿扫飞,天一道人却躲在那死尸之后,乘势疾进,一掌拍中他心口。 原来天一道人忌惮三阴戮妖刀,乘卫凌羽背对之际,拎起一具尸体,灌上真气抛出,自身跟在躲在尸体后面,伺机突袭。 嵇氏早被打斗声惊醒,看到他被天一道人打得口吐鲜血,腾地栽倒,凄声喊道:“羽儿!”就要扑上。 忽听“轰”地一声响,屋顶突然破了一个大洞,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左手按住嵇氏肩头,右手拔出刀来,架在她脖子上,叫道:“都别动!”己方众人见状,不得不暂且罢斗。 卫氏兄妹双双心惊,异口同声地大叫:“娘!”擒住嵇氏之人正是贾大同。 适才众人斗得朝天火热,谁也没有注意贾大同的动向。贾大同见天一道人拖住了卫凌羽,其他人也彼此放对,如火如荼,于是趁着众人不备,悄然跃上了屋顶,计算好了位置,突然破开屋顶降下,挟持了嵇氏。 卫怜钗忽然叫道:“放开我娘!”一剑刺向贾大同右肩。 贾大同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道:“他妈了个巴子!亏得老子养你这么大,你要恩将仇报么?”将嵇氏往右一拖。 卫怜钗不意他手段如此卑劣,这一剑刺向了母亲,由于力道使得尽了,这时变招业已有所不及,只好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来。 贾大同将刀往外一格,将剑拨开,狞笑道:“纵使我不是你亲爹,你娘却是你亲娘,可不兴下死手。” 卫怜钗见母亲适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自己险些酿成大错,气得半身冰凉,骂道:“奸贼!你害死我爹爹,终究不得好死!” 贾大同不欲与她争口舌之利,目光灼灼地看向卫凌羽,道:“他妈的小畜生,老子还当你早就去见你那死鬼老子了,早已高枕无忧,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想要你娘活命,就自个儿了结了性命!” 话音甫毕,厅上众人皆感到不寒而栗,均想这贾大同丧心病狂,竟然想出这么阴狠歹毒的计策。 嵇氏尖叫道:“羽儿,不要管我,带上妹妹一起走!” 卫凌羽忍着胸口剧痛,见母亲眼神中对自己满怀关切,而贾大同一口刀架在母亲颈间,只消手轻轻一拉,母亲便会立时珠沉玉碎,一时彷徨无计,泪眼滂沱。 贾大同见了他这副神情,知道自己奸计即将得售,索性再添把猛料,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娘死么?”手上微一用力,刀刃便在嵇氏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几滴殷红的血来。 卫怜钗见状惊呼。卫凌羽叫道:“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要伤我娘亲!”提起右掌,就要往自己头顶上按落。 嵇氏发出绝望的惨叫:“不要!” 明惠和尚忽然将铁拐一点,架住了他的手。但他毋宁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愿看着母亲被奸人杀害,是以这一掌运上十成功力,明惠虽然也是武功精奇,却也抵挡不住。 明惠大惊之下,如狸猫般俯身扑出,一头撞在他肩膀上。这一下撞得他手臂一斜,一掌落空。 贾大同见奇峰突起,怒道:“他妈了个巴子!老三,你这没义气的东西,他老子是咱们害死的,他要不死,咱们都得死!” 明惠使劲过猛,撞开卫凌羽的手臂后,余势不减,一头扎在地上,撞出老大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他忍着痛,撑着铁拐立直了身子,道:“咱们罪孽深重,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贾大同冷笑一声,道:“小畜生,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你要是再给人拦住了,那么就是老天爷要你娘的命,可怨不得我!” 众人听到这话,只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背窜上头顶,这话分明是告诉卫凌羽,自尽的时候务必分出神来,连带干预他自尽的人一并打死。 贾大同又道:“就这么死了,谅你也不甘心。好罢,在你临死前,教你看看仇家的样子,到了地狱,你也好向阎王爷申冤!”伸手在脸上一抹,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孔。只见他鸠形鹄面,鹰勾鼻子,透露着一股阴鸷之气。 明惠道:“卫公子,你……”见卫凌羽戚容哀色,知其决意要以己命换母命,但贾大同为人阴险,他的话绝不可信。于是突然飞身跃起,一根铁拐疾点向嵇氏眉心。 贾大同吃了一惊,嵇氏是他的护身符,要挟卫凌羽的筹码,岂能教她被明惠杀死?当即将嵇氏往身后一拽,刀锋上指,架住了铁拐。 明惠自入佛门以来,改过自新,再不行杀戮之事,自不会真去杀害嵇氏。但他想拖延时间,就得攻敌所必救,因此这一招的攻势刚被贾大同化解,他便将铁拐一点,在空中打个筋斗,跃向贾大同身后,再次以铁拐点嵇氏头顶。 贾大同骂道:“你妈的批!跟老子对着干!”提刀拒敌。 明惠以拐代足,飘忽来去,双拐交替出击,或刺或扫,攻势凛冽至极。贾大同要保证嵇氏不为他所伤,处处掣肘,十成功夫只能使出六七分,逐渐落了下风。 厅上拐影刀光闪烁,晃得人眼花缭乱。卫凌羽几次想使三阴戮妖刀,但母亲一直被贾大同拖来拽去,担心误伤母亲,不敢莽撞,急痛攻心。 贾大同与明惠斗了几十个回合,给对方迫得汗流浃背,忽然心中明悟,将嵇氏一把推向了明惠。明惠这时正点出一拐,不意他竟有此一着,眼见这一拐下去,非得给嵇氏捅个肠穿肚烂不可,委实吃了一惊。忙将支撑的铁拐一点,身子向后倒跃了出去。 贾大同叫道:“原来只是虚张声势!”突然扬起大刀,往嵇氏头颈间砍去。 明惠叫道:“不可!”右手铁拐脱手飞出,只听“当”一声响,已给贾大同的刀击脱了手。唯恐贾大同再下杀手,更不迟疑,左手铁拐点地,径直扑出。 他的功夫全在两支铁拐上,一支铁拐迎敌之际,必以另一支铁拐作为支撑,此刻失了一支铁拐,功夫也就丢了一半,只能以右掌攻击。 贾大同身子一晃,起脚踹他左拐。明惠靠一支铁拐支撑身子,本就不是易事,这一脚如给敌人踹中了,非得失重栽倒,于是右手用力,撑着身子纵起,带着铁拐后跃。 不意贾大同那一脚只是虚招,他猱身追进,“哈”一声,双拳急挺,击中明惠胸膛。只听“咔嚓”声中,明惠胸骨断裂,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跌在卫凌羽身前,口中鲜血狂吐不止。 卫凌羽愕然道:“大……大师,你又何必如此?” 明惠被贾大同一招震得肝胆俱裂,这时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了,听到他这句话,眼神里有了几分光彩,道:“卫……卫公子,杀了贾……贾大同,你的大仇……就得报了,不要……不要再追查别的,那……那很……很对你不好。”一口气提转不上来,脖子一歪,就此身入涅槃。 酒博士呆愣愣地看着明惠的尸体,道:“疯了,这老和尚准是疯了!” 卫凌羽心中泛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这明惠和尚是他的杀父仇人之一,他对此人可谓恨之入骨,但此刻见其为保母亲无恙,惨死贾大同掌下,再也恨不起他来了。 贾大同哈哈大笑,笑过几声之后,刀剑抵住嵇氏心口,道:“小畜生,你再不动手,当心老子改变了主意!” 卫凌羽惨然一笑,心想自己毕竟命苦,与母亲相认不足一天,这便要阴阳两隔。好在老天爷也不是很残忍,让自己在临死前见到了母亲。 怔怔地望着母亲,道:“娘,您……”泪如雨下,举起颤抖的右手,便欲往自己顶心拍下。 嵇氏叫道:“羽儿!”身子突然一迎,径直让贾大同的刀子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 厅上敌我众人俱是吃了一惊,心想嵇氏虽是女流,但舐犊情深,不想儿子被自己所累,情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其性刚烈,胜却须眉。 贾大同愕然抽刀,暗道不妙,叫声:“扯呼!”立马往后院奔去。一干武人跑出大厅,奔大门外去了。 卫氏兄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几乎是同时抢出,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嵇氏,泪水夺眶而出。 天一道人兀自不肯离去,心想三阴戮妖刀是玄门三绝剑术之一,威能无双,现下卫凌羽肺腑受创,这上清绝技近在咫尺,自己唾手可得。便一跃而上,一掌往卫凌羽肩头按落。 卫凌羽左袖一甩,一道太阴刀罡此发彼至。只听天一道人惨叫一声,手掌已被穿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窟窿。 也幸亏卫凌羽此时心悬母亲生死,无意与他争斗,这一招失了准头,不然被穿的可就是他的咽喉。天一道人心下惶恐,不敢滞留,纵出厅外去了。 卫凌羽见母亲心口的血流出一大片,双目充血,心如刀割,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捂住母亲的心口,想要阻止鲜血流淌。卫怜钗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娘”,哭得歇斯底里。 嵇氏气若游丝,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卫凌羽的脸颊,念起了一段佛偈:“一切……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合会有……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多畏惧,命如露……露着草……”突然咳出血来,续道:“好……好孩子,不要哭,娘见到……见到你很开心。你这些年……一定过得……过得很苦,可是娘不能……不能补偿你、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时时记得吃饭,不要饿……着了,还……还有,要……要照顾好妹妹,别教她……受人……欺侮。” 卫凌羽感觉到手掌黏湿发热,母亲的生机随着鲜血,正从自己的指缝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母亲的脸色也越发变得苍白,他拼了命地想要捂紧母亲的伤口,却又担心弄疼了母亲,语无伦次地叫道:“娘,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嵇氏道:“我……我要去见你爹了,你……和钗儿不要……难过。你爹一……一世英豪,操劳为国,盼你……盼你能克绍箕裘,不……不要教他蒙羞。” 儿子的五官在她眼里模糊起来,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又见着了那个忧心忧国的卫耀宗。早在亡夫被害之日,她就已明死志,几次想寻短见,只是那时候卫怜钗刚刚出世,心想儿子生死不明,女儿或许是先夫的唯一骨血,要待她长大成人再做计较,是以屈身事贼,苟活至今。直至今日母子相认,十七年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将解脱,忽觉得什么仇啊恨的,都能放下了。 卫凌羽挥泪如雨,知道母亲罹难在即,哽咽道:“孩儿记住了,娘,孩儿记住了。”又想母亲对父亲念兹在兹,必然期盼与他葬在一处,万不能让她在弥留之际留下遗憾,续道:“娘,我知道爹埋在哪里,我会将跟爹葬在一起,您……您安心地去……娘……” 嵇氏听到这句话,本已有些涣散的瞳孔忽而变得明亮了一些,道:“那很好,我……我很开心……”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头沉沉地歪了,抚摸着他脸颊的那只手也终于垂下。 卫凌羽心底生出锥心刺骨的痛。时下正值五月,荆楚之地气候宜人,但他此刻如处凛冬,遍体生寒,说不出的冷。 卫怜钗扑在母亲的身上,双臂环住了母亲的脖子,泣不成声。 忽然,一阵飞蝗利箭急至。箭头缠着浸了火油的麻布,燃着火焰射进院里,连大厅上也落进了许多,四处起火。 刘宪章踢翻了一张桌子,左手拎起挡在卫氏兄妹身前,道:“卫兄弟,狗贼放火了,快走!” 卫凌羽感受着母亲尸体上的余温,正自伤神,听到刘宪章这句话,心道:“母亲教我照顾好妹妹,我不能办不到她的遗托!”强打精神,从卫怜钗身边拿起长剑,抢过刘宪章手里的桌子,当先开道,道:“刘大哥,先……先母就烦劳你照看了!”难以接受母亲已死的事实,双唇发白,“先母”二字说得极不利索。 刘宪章怔了一怔,拽起哭哭啼啼的卫怜钗,推到卫凌羽身后,随即抱起嵇氏的尸身跟上。那酒博士呆了一呆,跟在了最后。 众人出了大门,招至一片箭雨。卫凌羽教众人止步,挥舞着桌子抵挡箭矢。四周官兵林立,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但不见贾大同和天一道人的踪迹。他教众人蹲下,用桌子罩住了,自己则扑将出去,提剑冲进人群。 一队步兵迎面杀来,卫凌羽左手中指一点,放出一道阙阴刀罡,射中一人。那人惨叫一身,陡觉胸腹说不出的涨塞,突然“蓬”地一声,身子炸成了一堆碎肉。 他生性仁善,从不恃强凌弱,更不敢妄造杀业,但母亲惨死眼前,激发了心中戾气,出招再无禁忌,左手三阴戮妖刀,右手碧海潮生剑。这一冲杀,如虎入羊群,如砍瓜切菜,所过之处,官兵要么被长剑分离身首,要么被阙阴刀罡炸成碎肉,要么被太阴刀罡贯穿身躯。 俄顷,竹林精舍外就多了五六十具尸体,以及一块块数不尽的碎肉。他浑身染血,眼睛也被血染得有些睁不开了,放眼望去,四处的官兵好像和贾大同同样的身形,同样的面孔。 他嗓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贾大同,给娘亲报仇!”见倒下一个贾大同,还有成百上千个贾大同,于是横冲直撞,左右砍杀。 众官兵见他身形削瘦,但面目狰狞,杀人如麻,仿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四下里又俱是缺胳膊少腿的尸体,一个个骇得魂飞胆丧,斗志全无,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刘宪章见官兵溃逃,抱起嵇氏尸身,叫上卫怜钗向他奔去。 那酒博士心想卫凌羽这会儿顾不上处置他,可等他回过头来,必然要杀了自己报仇,便不敢同行,自往别处逃生。跑出没多远,混乱中给几个官兵追到,右臂连带着半片胸背被削了下来,连肺叶也翻了出来,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一时不得死透,发出绝望瘆人的哀嚎。 刘宪章看到满地的残肢断臂、肠肚横流的尸体,心中也忍不住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卫怜钗更是胃里一阵痉挛,弯着腰呕吐。 卫凌羽听到她呕吐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茫然从刘宪章怀里捧过母亲的尸体。 这时竹林精舍里火光冲天,院中传出一声马鸣,一红一黑两匹马从大门中冲出。那黑马是刘宪章抢来的,这当儿顺着来时的路途驰走;枣红马是卫怜钗的坐骑,长嘶一声,追上了众人。 卫凌羽之前中了天一道人一掌,脏腑受伤不轻,兼之这一阵冲杀,伤势加剧,不时咳嗽,又吐了不少血。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晚霞娇艳。 少年怀抱着母亲,嘴里重复念叨着她最后的遗言:“那很好,我很开心……”一步步走去,影子在夕阳下越拉越长。 24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西陵已非久留之地,刘宪章见卫氏兄妹失魂落魄,这时定是思绪混沌,心中没什么主意,便道:“卫兄弟,令堂的后事还须尽早安排才是。” 卫凌羽听了这话,勉敛悲情,强打精神,道:“刘大哥这话不错。”于是寻了一家客栈。 掌柜、店伴见他三人浑身染血,卫凌羽更是怀抱女尸一具,如何敢招待?就要闭门谢客。刘宪章一脚踹开大门,大手在桌上一拍,震得桌子一跳,那掌柜跟店伴哆嗦着开了两个单间。 刘宪章扔下一锭银子,教店伴烧好了水。卫怜钗抱了嵇氏尸身,到一间客房擦洗干净母亲尸身;卫凌羽跟刘宪章自到另一间客房沐浴更衣。 刘宪章去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到寿材店买了一口棺木,并具寿衣等物,收殓了嵇氏尸身。 临合棺前,卫凌羽又多看了母亲一眼,见她遗容带笑,更觉凄苦,不觉泪眼朦胧。最终合棺,离开西陵。 离城三里,刘宪章一拱手,道:“兄弟,老哥我这便要走了。不知你安葬了令堂大人后有什么打算?” 卫凌羽南来西陵,本拟是寻林婉怡的,但这一场骨肉分离的凄惨遭遇,教他心灰意懒,便摇了摇头。 刘宪章道:“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廷尉府的公差,这次来江夏是奉旨来刺杀贾大同的,但事到如今,贾大同已经有了防范,刺杀他就难了,只好先行回京。”卫凌羽淡淡地“嗯”了一声。 刘宪章叹道:“卫兄弟,贾大同戕害卫将军,冒名顶替,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明朝廷,你……”他想贾大同为人阴险狡狯,以卫凌羽的阅历,决计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想教他暂息报仇之念,留待朝廷裁决。 卫凌羽抱拳道:“刘大哥的话,小弟记住了。” 刘宪章道:“既如此,我这便走了。兄弟日后若来京城,一定来找我。”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卫凌羽给车夫指明了路径,径直向北。 卫怜钗骑在马背上,时而黯然泪下,时而放声嚎啕,举止失常。 卫凌羽怕她哀毁骨立,再伤了神智,劝道:“小钗,你……”一言未毕,卫怜钗忽然跳下马来,啪地抽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卫凌羽浑没防备,被抽得眼冒金星,捂着半张火辣辣的脸颊,道:“你干什么?” 卫怜钗叫道:“叫得好亲,谁是你妹妹了?要不是你来西陵,我娘怎么会死?” 卫凌羽顿觉气苦,可见她玉颊惨然,睫毛上挂着盈盈泪珠,而那句话更是说得明明白白,母亲确实是因自己而死,登时满肠怒气都化作了愧疚,一时默然无语。 卫怜钗见他不说话,又甩手打了他一耳光。 卫凌羽愕然道:“你……干么又打我?” 卫怜钗捂着刚打他的手,哭了起来:“你干什么不说话?你武功都练到脸上了,震得人家手疼,好了不起!你有这么高的武功,干么不救娘?” 卫凌羽只觉得她与初次相遇时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又想女孩儿家自来任性,蛮不讲理乃是常事,何况她这当儿悲极生怒,心想:“只要她能出了这口恶气,给她打几个耳光也不打紧。” 卫怜钗见他还不说话,又想打他,手刚举起来,忽而又放下了,道:“你就会欺负我!”又哭了一会,心头微畅,见他双颊微肿,脸色如金箔一般没有半点血色,不免后悔起来,道:“哥,我打疼你了么?” 卫凌羽摇头道:“没有。”话音刚落,啐出一口血来。 卫怜钗这才想起他之前硬挨了天一道人一掌,忙道:“哥,你……” 卫凌羽打断她话头,道:“我没事。” 卫怜钗道:“你不要走了,骑马。”正想扶他上马,见他脚下踉跄,忽然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下了。 原来那天一道人内力至阴至寒,他中了对方一掌,肺腑受创,当时凭深厚的内功硬撑着,但后来目睹母亲惨死,又力斗官兵,到现在心力交瘁,适才被她言语一激,觉得母亲之死,自己干系甚大,心头难安,以致晕厥。 卫怜钗一惊之下花容失色,忙将他抱起,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难看得吓人,不禁手足无措,叫道:“哥,哥,哥哥!”摇晃了几下,见他没有反应,又掐人中。 过了片刻,卫凌羽悠悠醒转。她喜极而泣,不敢再使性子,喊了车夫,扶着他到马车上坐下休息。 卫凌羽盘坐起来,调匀了呼吸,运起内功疗伤。天一道人那一掌几乎侵尽全力,至阴至寒的真气凝滞在心肺间不去,而他自身龙象真气至刚至猛,与那道真气相悖,运到心脉时与那真气一冲,几成水火之势。心肺间剧痛难忍,如芒在刺。心头顿时一凉,自知时日无多,默然收功,呆愣愣地抚摸着棺木。 不一日,临近襄阳,卫凌羽遣回了车夫,在岸边雇了艘小船,先教船家渡了卫怜钗跟枣红马过河,随后接自己和殓放母亲尸身的棺木渡河。 到了对岸,卫怜钗见他缓了这一日一夜,脸色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难看,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彩,惴惴不安起来,道:“哥,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咱们赶紧去找郎中给你瞧瞧。” 卫凌羽道:“我没事。”轻轻推开她,抗起棺木往东就奔。 卫怜钗见他虽然步履蹒跚,但能抗起一具沉重的棺木,似乎比昨儿个好多了,忐忑稍去了几分,牵马跟上。 走出不远,迎面一只巨大的青狼疾驰而来,背上骑着一人,正是张丽华和大青。卫怜钗陡然间见到如此庞然大物,骇得面无人色,那匹枣红马更是奋蹄抖鬣,躁动不安。 卫凌羽道:“不用怕,它不会伤害咱们。” 卫怜钗半信半疑,但见他好整以暇,也就勒紧了缰绳,抚摸着枣红马的额头,安抚它的情绪。 那青狼离两人还有十余丈时忽然裹足不前,望了卫凌羽一眼,忽然哀嚎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关切,似是在问:“你怎么了?” 张丽华跳下狼背,叫道:“大哥,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卫凌羽道:“受了点伤,不碍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张丽华道:“是大青感觉到你在这里的。”见他扛着一口棺材,而身后跟着的卫怜钗从未见过,更觉得古怪。 卫凌羽道:“这是舍妹卫怜钗。”再不说话了,扛着棺材就走。 张丽华不禁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看了卫怜钗一眼,一副欲言又止。 卫凌羽道声:“快走吧!”突然脚下生风,往更深处去了。 张丽华觉得他神态反常,骑上青狼追出。卫怜钗之前对青狼大是畏惧,这时见张丽华与自己年纪相若,却能驱策青狼,好奇心起,悲伤倒减了三分,策马追上。 一直奔到父亲的坟前,卫凌羽才停下,稍微歇息了片刻,在父亲坟旁掘土挖坑。好容易挖好了坑,埋了母亲尸身,又去削木为碑,分别立在父母坟前。 张丽华和卫怜钗随后赶到。张丽华看到墓碑上的字,讶然一惊,瞧他目光呆滞,不知他是如何寻见母亲的,更不知他们母子又为何生死离别。 卫怜钗看了看母亲的新坟,又看向那座长满杂草的旧坟包,哽咽道:“哥,这里面……里面埋的是爹么?”卫凌羽木然点头。 卫怜钗到父母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问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她自打出娘胎以来,一直在太守第长大,虽不受贾大同宠爱,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母亲亡故,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位半道上冒出的便宜哥哥了。 卫凌羽呆了一呆,心想在竹林精舍的时候,卫怜钗给了他一封信,应该是母亲生前留下的。从怀里取出信来看,几页信笺上写满了娟秀小楷。 信中是说明自己的身世,跟明惠和尚所说基本一致。而后交代了她假扮卫怜钗出嫁的情由。时下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前夜,母亲会告知其过门后如何侍奉姑爷、相夫教子。嵇氏不愿女儿成为贾大同实现野心的牺牲品,于是在其出阁前夜,告知女儿床下有条密道,教她带上金锁和这封信沿着密道出逃,而自己则在清晨悄悄换到女儿房中换上了嫁衣。 信末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教卫凌羽寻找祖母甄氏;当年父亲左迁江夏,祖母因上了年纪,加之舟车劳顿,路上染上了病,父亲不得已将祖母留在南阳郡新野县的南北客栈。二是母亲担心自己兄妹日后生计,因此教他们去投奔外公嵇雄。嵇家本是钱唐大户,当年外公被革职后,就回了钱唐老家归养。 看到此处,卫凌羽不禁潸然泪下,喃喃地道:“想见音容空有泪,欲聆教训杳无声。”母亲在写这封信应时已明死志,但终归放心不下一对儿女。 望着天空中的云朵,时而如奔腾的浪花,时而如轻柔的羽毛,千变万化。世事正如这白衣苍狗,变幻无常…… 刘宪章虽说朝廷会为自己报仇,但父母之仇岂能假手他人? 心头一横,向张丽华道:“舍妹在你这儿住些日子,你把我教你的武功教给她。”说着站起身来。 张丽华还没来得及接口,卫怜钗已叫了出来:“你伤还没好,干什么去?” 卫凌羽道:“圣人云:‘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爹娘大仇必须得报。”他化解不了体内的阴寒真气,内伤无法痊可,没几日的活头了,总要趁着还能动弹,去杀了贾大同。 卫怜钗道:“不行,等你伤好了再去!” 卫凌羽不忍将自己内伤不治的事说出来,点了点头。卫怜钗松了一口气。 张丽华将二人请进茅屋,取了些肉脯招待。卫凌羽胡乱吃过两口,就到门外盘膝打坐去了,多一句话也不说。 入夜之后,卫怜钗与张丽华同宿茅庐。他耳力极聪,听得屋内二女呼吸匀长,情知她们已经睡着了,悄悄拿出那封信,塞进了门槛下。 他自忖时日无多,那么日后寻找祖母自然得着落在妹子身上。她一个姑娘家,外带一个年事已高的祖母,生计也成问题,只止投奔外公这一条路子。 那青狼就匍匐在他身边,见他作势要走,跟着起身。卫凌羽知它能通人意,竖起食指,在唇前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它不可声张,万一闹出动静来,惊醒了屋里的卫怜钗,他可就走不了了。 青狼目光疑惑,意欲跟上。卫凌羽又向它摆了摆手,示意它停下,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出十几丈,才展开轻功疾驰而去。 他内伤极重,全仗着内功精深勉力支撑,那贾大同身边还有个天一道人罩着,此行着实凶险之至。不过有三阴戮妖刀傍身,即使最终毙于天一道人掌下,杀掉贾大同的把握依旧甚大。 疾驰之际,觉得肺腑痛得厉害,更不敢放缓了脚步。卫怜钗性子聪颖,定能猜到他是因为受了无可挽回的伤势,才不告而别,决意铤而走险。 到了襄江边上,碧波清澈,流势舒缓,两岸阒然无声,更无人烟。他出发时只想着趁着余生未了,好报了父母大仇,却忘了自己长成于太华绝顶,不识水性,渡河这种小事,目下倒成了头等的大事。 当此犯难之际,忽然听得身后蹄踏声急,回头一望,见是青狼追来,不禁心下大急。但仔细一望,青狼背上并无一人,看来卫怜钗和张丽华并未同行,这才放心。 他想那青狼曾与襄水老蛟争斗多次,必是会水的,可央它驮自己过河。 直待青狼近前,卫凌羽道:“狼兄,还得劳驾你驮我过河。”见青狼抖了抖脊背,并无抗拒之意,心下大喜,跨上狼背。 青狼一声嗥鸣,扑腾入水,它入水之后的确不溺,四爪拨着水流,游到了对岸。 卫凌羽跳下狼背,拱了拱手,道:“狼兄,可真多谢你了!”转身欲行。 青狼将他裤脚叼住,一个劲地摇头,似乎是知道他此行凶险,劝他不可冒险。 卫凌羽道:“狼兄,我有要事去办,没功夫跟你闹。”挣脱了狼吻,施展开轻功往西陵方向疾驰。 长途奔袭致使伤势加剧,所承受的苦楚更倍蓰之前。次日正午,又吐了一大口血,倒伏在路旁,昏迷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勉力而行,途径一镇,不得不寻了家医馆,煎了一剂药喝了,只盼能暂缓内伤。 到了第四日晌午,终于到了西陵地界,离县城不过十数里之遥。这时烈阳悬空,他口干如焦,内伤发作起来,胸中绞痛无已,连呼吸都滞涩了许多,只好靠在路边的土丘上暂歇。 忽地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这是《诗经》的一首《蓼莪》,是古时孝子悼念父母的祭歌,他此时听到耳里,不由得触景生情,眼眶湿润了。 侧耳倾听下去,只听那人继续唱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他怔了一怔,这段大致是说一个人父母亡故,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没了依靠,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才好! 他听得悲从中来,喃喃道:“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心想如此活着,确实了无生趣,倒不如早早了此残生,去陪伴在父母左右。 那歌声哀转悠扬,徐徐飘来: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说父亲给了我生命,母亲将我哺育,你们呵护我、疼爱我,养育我长大成人,去哪里都带着我。我想报你们的大恩大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听了不禁泪打衣襟。 其实他与父母分别时尚不满周岁,又怎知父母是如何疼爱他、呵护他的?只因从小缺乏父母关爱,觉得自己的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爹娘,如果他们还活着,肯定会对自己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那人唱到后来,声调逐渐高亢嘹亮,响遏行云,歌声中透一股愤慨,似是另有一番苦大仇深的隐情,盖过了伤悲之情: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歌声甫歇,歌者即放声大哭了起来。卫凌羽无声揩泪,觉得自己身世悲苦,正如那歌里的蓼莪一般无二,而那歌者歌声凄楚,显然跟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 他站起身来,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瞧去,只见不远处的荒凉野地里,矗立着一座新坟,一位全身缟素的青年跪倒在坟前,禁不住地涕泗滂沱。 见那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哭得伤心,忍不住走近了,道:“敢问仁兄,你这是遇上什么不幸的事了?”他心中本就苦闷,见这人与自己同病相怜,只想立时与对方互诉衷肠,同解千悲。 那青年没察觉到有人到来,听见他说话,立即起身,道:“你是什么人?偷偷在我身后干什么?” 卫凌羽见他生得长脸星目,剑眉斜飞,眉宇间透着好一股子英气,只是戚色满面,泪痕未干,不免将这份英气遮盖了许多。哽咽道:“兄台有问,小可不敢欺瞒。我在远处听兄台哭得伤心,牵动了伤心事,不自禁地跟了过来。” 那青年怒道:“我是母亲遭强人所害,你能有什么伤心事!”提起拳头,就欲往他身上招呼。 卫凌羽听他此说,更觉得这人与自己同病相怜,道:“我父母也是受奸人暗害。”眼泪又落了下来。 揩了揩泪,心想自己正要报仇,这青年看着不像有武艺的样子,不如代他出头,便道:“兄台可知仇家在哪里?我愿帮你报仇!” 那青年怔了一怔,道:“那人会武功,我瞧你比我还小几岁,怎么帮我报仇?” 卫凌羽道:“不瞒兄台,小可也粗识些拳脚,要料理几个小毛贼不是难事!”拉起那青年的手,道:“兄台不必有所顾虑,我……”突然觉得肋下一麻,已给对方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了。 他愕然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青年脸上的哀色一扫而空,露出了笑容,与适才浑不似一个人,笑道:“你还真是蠢得紧!” 卫凌羽情知自己中了敌人奸计,这人十九是贾大同派来对付自己的,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人是如何伪装得那么逼真的? 那青年见他脸色有异,已猜透他心中所想,道:“我以前是做挽郎的,专门给人哭灵!承蒙太守大人抬爱,收罗我在他帐下效力,今日总算立下一件奇功,为他除掉你这个心腹大患。” 卫凌羽只感浑身冰凉,似乎被人从头灌下了一桶冰水,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贾大同为人狡谲,但万料不到对方狡诈至斯,竟然能想出如此无耻的毒计来对付他。 那青年见他神色黯然,道:“哈!听说你武功了得,可还不是栽在我手里?武功高有什么用?”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展开,神色间颇有得色,似乎在想着自己为太守大人立下如此大功,太守降下丰厚的赏赐自不必说,自己还能在太守大人手下的一众篾片里大大的露脸,不禁志骄气盈。 卫凌羽气得牙关打颤,道:“那么……你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那青年傲然道:“这个还得多亏了天一真人,你中了他一记‘阴炽符’,他能感知到你的去处。你动身来西陵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特命我在此守株待兔。嘿!我可是等了你两日了!” 卫凌羽心底冷意直窜,浑身血液似乎都凝结住了。情知这青年接下来就要动手取自己性命,自己只能坐以待毙。然则父母大仇未报,就这么死了,实在窝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本以为自己在江湖上走动了这些日子,几经凶险,危如累卵,算是见识过了人心险恶,只要小心提防,总能避免,不意自己这些许微末道行,跟贾大同这样的老狐狸比起来还是太稚嫩了。贾大同以有心算无心,处处先着,自己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那青年目露寒光,脸皮抽了一抽,神情变得狰狞起来,右手屈指成爪,倏地抓向他喉咙。 卫凌羽心有不甘,无计可施,只好闭眼等死。忽听那青年一声惨叫,紧接着一声娇叱传来:“贼杀才,好大的狗胆!” 25 剑琛除恶徒 玉真救孤童 那娇叱声中分明透着一股惊喜、一股愤怒,如晴天降下一道霹雳,扬彻四野,但在卫凌羽听来,不啻于一个即将在沙漠里渴死的人遇到了绿洲,浑身如浴春风,喜出望外,不禁冲口而出:“林姑娘!” 睁开眼来,只见对面十余丈外,两人疾如旋踵,并肩赶来。左边那人是个约摸二十二三的乾道,背负宝剑,青袍裹身,戴一顶金灿灿的芙蓉冠,生得丰神俊逸、面如冠玉,两鬓长垂下来,风度翩翩。右边那人是个坤道,二十出头的样子,正当韶华之年,风姿绰约,满脸风尘之色,背着一个竹篓,手里提着一口剑,腰间挂着一口剑,正是阔别许久的林婉怡。 适才那青年正欲坏他性命,幸得林婉怡及时赶到,连发三枚铜子,两枚打中那青年双膝窝委中穴,一枚打中青年脊末尾闾穴。那青年双膝一软,便跪到了卫凌羽身前,尾闾穴更是督脉重穴,这一遭封,真气再不能升转。 林婉怡脚步加紧,晃一晃便到了卫凌羽跟前,先在他腋下拍打几下,解开了穴道,见他面色如金箔般难看,芳心一惊,道:“你……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卫凌羽正要答话,她脸上已现出怒色,叫了声:“死!”在那青年脑后一拍。后者登时七窍流血,轻哼了一声,扑死当场。 卫凌羽与她久别重逢,一腔子的委屈突然像决堤的河水,再也收容不住,滚烫的热泪顺颊扑簌簌地流下。 林婉怡是何等的聪慧,料定他是为寻自己才到这里的,他于世务浅薄,这些日子肯定受了不受苦头,心肠激荡,轻轻拉起他的手,道:“莫哭,莫哭,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 卫凌羽见那随她同来的乾道脸露厌嫌之色,抹了把泪,哽咽道:“我……我找到我……娘了,可是……她……死了……” 林婉怡愕然不语,按住他双腕寸关尺候脉,只觉得他脉搏微弱无力,肺气不张,体内有一阴一阳两股真气,那阳刚真气是他自身的龙象真气,至于那道阴寒真气是何人所留,却不得而知了。 她只往卫凌羽体内稍送真气,便即感觉到那道阴寒真气上传来一股寒意,皱眉道:“这是五阴教的‘阴炽符’!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子的?快坐下,我给你疗伤!” 卫凌羽道:“没……没用的,林姑娘,我试过了,这真气化……化不开,我活不了几天了。想请你帮我做两件事,一是帮我父母报仇,二者带我妹妹……” 话未说完,林婉怡已嗔道:“快坐下,别说丧气话,有我在,你不会死的!”语气中虽有怪责之意,眼神中却尽是关切。 那随她同来的乾道看在眼里,大是不忿,道:“玉真师妹,这小子是谁?你干么要损耗真气救他?” 林婉怡瞪了他一眼,道:“嘴巴放干净些,什么小子不小子的!” 那乾道给她这一顿抢白,大是尴尬,扭头看向卫凌羽,眼里大有妒意。 林婉怡不多理睬他,扶着卫凌羽坐下,道:“这事怪我。是我劝你练那龙象功的,这功夫虽然厉害,但过于刚猛,你体内那道‘阴炽符’真气应当是度过雷灾的五阴教高手留下的,与这至刚的龙象真气相冲。不过我所修乾坤无极功兼备阴阳,能化解这‘阴炽符’真气,你放心。”拉起他双手,与自己四掌相接。 卫凌羽怔了一怔,当即固守灵台,林婉怡催动温和掌力,逐渐送进他体内。 那乾道看得气不打一出来,心想:“这小子是什么人,值得她般重视!我不远万里,专程赶来寻她,她见了我也只冷冰冰的!”看了看脚下那具死尸,四下里寂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二人在疗伤期间是一动也不动不能动的,自己站在这里倒不能离去,莫名其妙地担任起护法来了。 见卫林二人四目紧闭,两人气息互通,一人气息有异,另一人势必也会气行岔道,走火入魔。他不怕卫凌羽出现意外,但怕他殃及到林婉怡,只好压抑着一腔怒火,寻思等卫凌羽伤势恢复了,再伺机寻他的晦气。 过了一阵,卫林二人头顶升出一阵雾气,那乾道见此情状,知道林婉怡这是将功力催逼到了极致,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 见林婉怡嘴角抽动,额头细汗密布,更觉得憋屈,从路旁的杂草中摘下一枝狗尾巴草,叼在嘴角,心里琢磨着后续怎么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好教他离开师妹。忽然间听到马蹄声震动,左手掐个剑诀,背上宝剑自动弹出剑鞘,绕着身子飞了一圈,平平地悬停在他面前。 他身子一提,轻飘飘地跃起,踩着宝剑,剑诀往上一引,那口宝剑立时带着他升向高空。他顺着马蹄声的方向看去,只见大队人马赶来,竟有数二三十号人。马上乘客服色各异,均是武林中人的打扮。 眼见那队人马离此不上二里,纵马驰骋,来势极快,冲过来踩死了卫凌羽不要紧,要是搅扰了林婉怡,那可大大的不妙!心下一凛,见那马队之中,领头的竟也是个道人,当下剑诀往前一指,化身虹光而去,离着那队人马还有十余丈的时候,按落下来。 那队人马中领头的道人不是别人,正是天一道人。他见一年轻道人御剑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吃了一惊:“这人年岁看上去不大,怎么剑术如此精妙,竟已练到了身剑合一的地步了!”当即扯紧缰绳,止住坐骑前进之势。身后一干人等均勒马急停。 天一道人并不下马,只一看那乾道服色,即知他是玉清道人,一拱手,道:“不知道长是玉清宗哪位高人,为何阻我等去路?” 那乾道吐掉狗尾巴草,神态倨傲,道:“很不好意思,这前面的林子里有妖怪出没,我玉清弟子正在里面降妖,不能放你们过去,各位还请绕道罢!” 天一道人听得一凛,卫凌羽体内有他留下的‘阴炽符’真气,是以他能感知到卫凌羽的位置。他素知那挽郎青年好大喜功,虽再三要求后者要活捉卫凌羽,但还是担心后者不奉号令,杀了卫凌羽,因此早在卫凌羽将抵此处时,就点了人马,马不停蹄往这里赶。 他率众赶来,意在生擒卫凌羽,逼问三阴戮妖刀,不意到了跟前,突然跳出一只拦路虎。 见那乾道虽然神态倨傲,但也没有要跟自己这一帮人太大为难的意思,心想对方或许跟卫凌羽不是一路,便道:“道兄,这前方的林中可没有一丁点儿的妖气啊!” 那乾道笑道:“道兄有所不知,林中有我玉清同道,布下了阵法,隔绝了气机,道兄自然察觉不到。” 天一道人不禁有气,他明明能感知到卫凌羽就在林中,对方倘真布下阵法,自然连所有气机都隔绝了,而非仅隔绝妖气,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正要辩他几句,突然心中一惊:“啊唷!不妙,敢情这人也是冲着三阴戮妖刀来的?不行,三阴戮妖刀万不可被他得了去!”厉声道:“贫道奉劝你一句,快快让开道路!” 那乾道“嘿”地一声冷笑,将剑一摆,道:“贫道偏不让开,你待怎样?” 天一道人脸色一沉,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右手捏拳在眉心轻点了三下,鼻孔喷出两道黑气,黑气交融,凝变一条黑蟒,朝那乾道飞扑而去。 那乾道见之不惊反喜:“哈哈!还当你是三清同道,原来是天南五阴教的妖人!这可就好办了,杀了你,可不会损了三清之谊!”将宝剑竖在身前,左手食指、中指在剑身上一擦,那剑嗖地窜上半空,悬在头顶,幻出数百道寸许长的剑罡降下。 随着剑诀向前一指,那些剑罡聚在一起,如匹练般一刷,卷住了那条黑蟒。只见一阵光芒大绽,那黑蟒立时给剑罡绞碎。 天一道人“啊”地一声惨叫,跌下马来,七窍迸血,惊恐地道:“斩妖剑罡诀!昆仑山禹明宫紫阳真人是你什么人?” 一众武人见此情状,惊得面如土色,天一道人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在这年轻道人面前,竟非一合之敌。 那乾道一收剑罡,道:“紫阳真人正是敝业师!这蟒蛇与你元神相合,这法子是学我道家变神法的罢?不过只学了个皮毛,成就这邪术,看着唬人,实则是误交误会,形坚质固,就算不死,这辈子也止于九五之境。啧!”说着摇了摇头,言下倒似乎颇为天一道人感到惋惜。 其实他修为并不比天一道人高深,也只是九四青正之境,较天一道人反倒逊色一筹,只是修持的斩妖剑罡诀是玄门三大剑术之一,是一切阴邪妖法的克星,他在这门技艺上花费了许多苦功,已练得身剑合一,故能一招击溃天一道人。 天一道人这时气息萎靡,灵台蒙昧,神思恍惚,道:“斩妖剑罡诀,不愧……不愧为玄门剑术三绝之一,你竟能练到身剑合……一的份上,我……我败……在你手下,倒也不冤!” 那乾道收了宝剑,双手抱怀,对他身边那一干武人道:“这人元神被斩,活不过今晚了,你们带他回去料理后事罢。” 众武人听他并没有与己方一干人等为难的意思,登时如蒙大赦,抱起天一道人,拍马返回。 那乾道驾剑回到林中,卫林二人正好收功。卫凌羽颜色由金转白,那是体内阴寒真气虽除,但内伤未愈之故;而林婉怡脸色发白,浑身为汗水浸透,那是因为自身真气耗尽,虚脱所致。 卫凌羽见她为救自己,累成这个样子,心下什感惭愧,道:“林姑娘,你怎么样?” 林婉怡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丹丸递来,道:“你体内的阴寒真气除了,不过内伤还得治愈,快服下。” 卫凌羽心下又是一阵歉然,这丹丸他是认得的。当初他给道坚老和尚暗算,击中了膻中穴,伤了肺腑,林婉怡也给过他一粒同样的丹丸,正是百草还阳丹。接过丹丸吞服了,接着调息疗伤。 那乾道见林婉怡虚脱,起初还有些关切之意,见她竟将百草还阳丹赠予卫凌羽一粒,脸色变了一变,忍不住道:“玉真师妹,那百草还阳丹可是疗伤圣药,你就算你是掌教师伯的弟子,也没几颗罢?怎能说送人就送人?” 林婉怡笑道:“剑师兄,我要调息一会儿,劳你驾,去城里买点吃食来,好不好?” 那乾道怔了一怔,他本想按照林婉怡的性子,这句话一出口,就算她不请自己吃个耳光,也得给她抢白几句,却未料到她竟会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讲话,胸中一热,登时喜形于色,连声道:“好,好!你想吃什么?” 林婉怡道:“胡乱买些吃的就好。” 那乾道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就要驾剑而去。 林婉怡道:“等一等,不可御剑。” 那乾道不解道:“这又为何?” 林婉怡嗔道:“你以为驾剑很帅么?想西陵城的百姓把你当仙人拜,还是想博人家小姑娘的眼球?”她这时虚弱无力,因此这句话虽然是在讥讽那乾道,但语气低柔,反倒显出了几分小女儿娇媚。 那乾道有如听到了天籁之音,心花怒放:“玉真师妹毕竟对我有情,她是怕有别的女子对我……对我……嗯,她是在喝醋呢!”便即道:“我不教人看到!”一念及此,浑身几百根骨头,根根都轻了几两。 林婉怡道:“傻呀你!我调息需要花些功夫,你御剑一个来回很快的,等我调息好了,吃食岂不是凉了?你就徒步去,回来的时候再驾剑。” 那乾道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竟是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好,依你,依你。”拔足向西陵县城方向去了。 卫凌羽在江湖上经历了这许多波折,再不是刚下山时的无知少年了,听林婉怡跟那乾道的对话,知道她是有意支开那乾道,等那乾道走远了,便即睁开眼来,道:“林姑娘,他……他是……” 林婉怡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噗嗤”一笑,道:“想什么呢?他叫剑琛,师从禹明宫紫阳真人,跟我均是‘清’字辈的弟子。我故意支开了他,你看不出来么?” 道家弟子各按宗属字辈取道名,按照玄门规矩,剑琛名字该当加个“清”字,叫作剑清琛;林婉怡的“婉”字也应改为“清”字,叫作林清怡。不过道名主要用以在同门中排资论辈,通常不为外人所道,是以道人行走江湖,多用俗家姓名。像卫凌羽这样的,那是因为胡升泰觉得他的本名虽然有高风亮节之意,但“风节”高过了顶、亮过了头,未免与人格格不入,不是好事,才教他以道名示人。 卫凌羽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了摇头。瞥见林婉怡头顶的发簪,还是那日他买来送她的荆钗,道:“这钗儿你还戴着呢?” 林婉怡道:“你送我的,我自然戴着。”卫凌羽脸上一红,没再言语。 其时男女风怀恋慕,仅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林婉怡正色道:“在剑琛师兄面前,切不可透露你是玄阴观弟子,记住了么?”见卫凌羽点头,又道:“说说罢,你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还有你说你……你娘、你妹妹,那又是怎么回事?” 卫凌羽心头一悲,沉思了一会儿,便从那日在剑阁县被王赵二人擒住说起,至于自己被白媛兮所救一节,隐去了她的姓名。虽然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但林婉怡毕竟是玉真门人,即便王赵二人行为离经叛道,有辱玉清门庭,自有玉清宗清理门户,也轮不到白媛兮越俎代庖,为免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多添麻烦,也只好笔削春秋了。 林婉怡得知他当日竟是给玉清同门擒去的,勃然变色,不过她并没有发作,而是继续倾听下去。 待听说他又被万荣枝抓获,带进蛇窟,后被侯氏昆仲救出,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话:“依你所说,它们是知道你的来历的,就没贪图你身上的玄阴观绝技么?” 卫凌羽摇了摇头,道:“没有,它们还按着我拜了把子。” 林婉怡吃吃一笑:“‘不明不白’是出了名儿的邪妄,我只当它俩不是什么好货色,没想到对待同门倒是挺仗义!”想起侯氏昆仲虽无重大恶行,可名声的确不大佳,卫凌羽认它们做把兄,只怕有碍声誉,不禁暗自忧心。 卫凌羽道:“是啊!”说自己脱身蛇窟后南下到了襄阳,打听她的消息,至襄水边遇到老蛟,又如何为青狼赶来救下,结识了张丽华云云,真可谓巨细无遗。 林婉怡听他说起遇上老蛟的情状,登时柔肠百结,自然明白卫凌羽是记挂着她,才不肯听船老大们劝告,徒步沿江南下的,心中暗暗感动。那一晚正是她与那老蛟斗法,重创了那老蛟,但她也为老蛟所创,被迫暂避其锋。 听说张丽华与青狼共处,不愿离开深山,笑道:“那姑娘不肯出山,你心里很难过是不是?” 卫凌羽呆了一呆,才明白她话里有话,正色道:“我与她义结金兰,绝无非分之想。” 林婉怡笑着点了点头,意示他继续往下说。 卫凌羽顿了一顿,便说到自己到西陵县的遭遇来,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母亲又是如何因自己而死,自己如何给天一道人所伤,直至适才那挽郎暗算自己被她相救才停下。说到这里时,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惨死的画面,泣不成声。 林婉怡听得心头难过,也不禁眼眶红了,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别难过了,报仇是大事。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受了重伤,就应该先想方设法疗伤,拖着重伤去报仇,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唉!” 卫凌羽道:“那天一道人是九五之境,寻常医者是救不了我的,我当时以为自己重伤不治,没几天活头了,这才……” 林婉怡“嗯”了一声,道:“没想到你竟是卫将军之子。卫将军是我朝赫赫有名的将军,曾经在幽蓟一带数次大破燕军,不失为英雄豪杰,你要少哭鼻子,可不能教他老人家贻羞九泉。” 卫凌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倒不如她一介女流有见识,道:“林姑娘,你说得很是。我……先母临终前也说过,要我克绍箕裘,不使先父蒙羞。”忆起自己下山以来,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的确有些不大像男子汉,不免汗颜起来,擦干了眼泪,道:“林姑娘,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没遇上什么危险罢?” 林婉怡听他语气中充斥着对自己的关切,笑靥如花,道:“还好,没遇上什么危险。” 卫凌羽听她一语带过,显然没有她说的那么轻松,欲待再问,她已将腰间佩剑解下,道:“你的鸣鸿剑。”又取下背后的背篓。 鸣鸿剑失而复得,就将白媛兮所赠长剑收起,心想日后再见,也好物归原主。这时注意到她背着的背篓,适才林婉怡因担忧他的伤势,竟然连背篓也没取下来,道:“林姑娘,这是什么?” 林婉怡白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当初在剑门关救下的小东西,累我背了这么久,以后可要你照看咯!” 卫凌羽拽过背篓,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兽,脑袋圆圆的,双耳、四肢毛色黑亮,眼眶也是黑色的,其余各处皆是雪白。那小东西怀里抱着一截竹笋,睡得正酣。 当日从那金雕抓下救出此兽的时候,这小家伙儿胎毛才脱干净不久,毛色还没有呈黑白两色,外形也和现在大不相同,当时认不出来是什么,这时更加认不出,见它憨态可掬的模样,煞是可爱,问道:“林姑娘,这到底是什么啊?” 林婉怡道:“这是小貔貅,也叫啮铁兽。传说这小家伙能吃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卫凌羽吐了吐舌头,这小东西人畜无害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食铁。 放好背篓,道:“林姑娘,你为我消耗了许多真气,我真该死,跟你说了这么多,耽误你运功。” 林婉怡展颜一笑,道:“乾坤无极功是我玄门三教最上乘的内丹术,我不用运功,真气也会自行恢复的。”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一阵破风声传来,齐齐回头望去,只见天边一道虹光飞来,自是剑琛回来了。 林婉怡秀眉微蹙,道:“碍眼的家伙,回来的这般快速,定是没听我话,老早就驾剑光赶路了!” 那虹光一进林中,便即降落,光华散尽,剑琛抱着大包小包,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道:“师妹,我回来啦!”说完不忘瞪卫凌羽一眼。 其实剑琛对林婉怡向来是言听计从,当时听了林婉怡的言语,觉得师妹真气耗得虚脱,正是大献殷勤的机会,兼之听了她软软糯糯的几句话,更是受用,心底简直乐开了花,因此起初离开时轻飘飘地如腾云驾雾。 走出没二里路,想起她对卫凌羽的态度诚恳热切,却比对自己好了几百倍,忽然心头一惊:“我要是去得时间久了,那小子近水楼台,不知道要和师妹说些什么亲热话!”不由得大大地喝醋,差点儿没酸倒了自己的牙根。 便即就要返回,但想两手空空地回去,定惹师妹不快,要是给她当着卫凌羽的面,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面子有毕竟挂不住。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师妹的话须得打个折扣,一半照遵不误,另一半只好硬着头皮拂逆一回了,料来师妹不会太怪罪,总之不能教“那小子”占了便宜,就地驾起了剑光。 卫凌羽本想跟他寒暄两句,见他对自己大有敌意,只好憋了回去。 剑琛道:“师妹,我买了些羊膏,还有米酒,你趁热吃。”将手里的纸包和酒囊送到了她跟前。 林婉怡不温不火地“哦”了一声,道:“我不爱吃羊膏,你不知道么?”摊开包着羊膏的纸张,去折了两根树枝,递给卫凌羽,道:“你这几天内伤重,应该很没胃口罢?现在一定很饿,吃点东西。” 卫凌羽倒有些始料不及,没想到她支开剑琛不光是为了避免他听到二人对话,还有这一层的用意。只是见剑琛气得脸色发白,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倒似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一样,便犹豫到底该不该动筷子…… 26 流水淘沙不暂停 前波未灭后波生 林婉怡见他为难,道:“快吃罢。” 卫凌羽踌躇道:“这个……”起身向剑琛抱了抱拳,道:“小弟卫凌羽。剑琛兄过来一起吃些。”剑琛冷哼了一声。 卫凌羽颇觉尴尬,不知所措。 林婉怡瞪了他一眼,道:“师兄他不饿。” 剑琛本来强自忍耐,听了这话,气闷不已,道:“谁说我不饿了?”折了两根树枝来坐下,夹起羊膏大快朵颐。 他有心跟卫凌羽过不去,是以嘴里的羊膏还没嚼烂,又往夹起几片送了进去,腮帮子填得鼓鼓的。 林婉怡冷笑道:“师兄,慢点吃,小心噎死了你!”向卫凌羽使个眼色,意示他赶紧动筷,不然羊膏非得被剑琛一个人吃光不可。 卫凌羽因有内伤,这几天的确没什么胃口,此刻伤势初愈,倒还真觉得饿得很了,夹起羊膏往嘴里送。 剑琛哼了一声,把树枝一丢,也不吃了。 卫凌羽吃了八分饱便不再吃,起身背起竹篓,道:“林姑娘,我要去西陵县杀贾大同。你们去哪里?” 林婉怡道:“左右无事,随你一起去,给你掠阵。” 剑琛道:“什么左右无事?咱们要去寻那老蛟!” 林婉怡点头道:“师兄说得不错!”剑琛脸上一喜,正要再说,却见她左袖一荡,手心里多出六枚黑黢黢的鳞片,每片均有婴儿巴掌般大。 她将鳞片递向剑琛,道:“诛杀老蛟毕竟是大事,这件事只好着落在师兄身上了,恕小妹不能奉陪了。” 剑琛一怔,不悦道:“是你要对付那老蛟的!”也不去接那六枚鳞片。 林婉怡冷战起来,道:“嘶——我瞧师兄比我更在意这档子事!”见剑琛不答话,冷着脸续道:“我自去降那老蛟,可没教你跟着!” 剑琛给她这一顿抢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卫凌羽心想:“那老蛟盘踞襄水多年,作恶多端,是该除了它。”便道:“林姑娘,你还是先同剑师兄去除那老蛟罢。” 剑琛道:“照啊!卫兄弟说……” 林婉怡喝道:“你闭嘴!”一言喝止剑琛,又冷着脸对卫凌羽道:“怎么?这就要过桥抽板了?” 卫凌羽听得背后冷汗涔涔,心想:“林姑娘性子太烈,翻脸快过秀才翻书,还是不要惹她着恼,顺着她的意思为妙。”当即话锋一转,道:“那么咱们一起,待我亲手结果了那奸贼的性命,就同你们一起去对付那老蛟。”他一心要亲手毙了贾大同,是以那句“我亲手结果了那奸贼的性命”十分得坚决,那是不希望她插手。 林婉怡知道他如不能亲手手刃仇家,难免抑郁不快,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适才听说贾大同武功并不高明,但此人狡狯狡诈,坚持要跟着去,也是担心他中了敌人的诡计。 卫凌羽和林婉怡均不会御剑,剑琛也不好独个儿御剑,怕被师妹嘲讽他显手段倒在其次,主要还是担心自己走得过头,两人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只要他在跟前,两人总要避嫌,不会太放肆。 其实这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卫凌羽是个至诚君子,心底对林婉怡有意,也不会直说出来。林婉怡虽是武林中人,于男女之防究不如一般人家严苛,但也不会轻贱自己。 卫凌羽适才问过林婉怡近些日子的经历,但她只说“没事”,觉得没那么简单,这当儿又问了起来。 林婉怡正好不想搭理剑琛,便从头说起。 原来那晚她在客栈谨守庚申,察觉到有妖气,又听到小儿啼哭,追出客房,见一道黑影往镇外去了,知道是有妖物盗人婴儿,便即去追。 那妖物速度不慢,她追出了几十里,进了一处山谷,那妖物突然驻足,担心中了妖物奸计,当即止步。却见那妖物目光呆滞,神情浑浑噩噩,暗自心惊:“这畜生是中了摄魂法术!”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等那妖物回神,猱身扑上,抢过那妖物怀里的婴儿,一掌击在那妖物顶心,那妖物立时倒毙,现了原形,原来是一直活得久了的黄鼠狼。 当即就要原路返回,但那婴儿不哭不闹,心中存疑,借着月光一瞧,只见那婴儿面色发白,脖子上一个血洞十分显然,血迹已经结痂。原来那黄鼠狼早在半道上啮开了婴儿的喉管,吸干了血。 她又急又气,抛掉死婴就要往回赶。突然间谷内震动,脚下大地龟裂,钻出一条水桶粗的怪蟒。那怪蟒妖气之浓异乎寻常。她即知其道行不浅,心惊肉跳,暗暗叫苦。 那怪蛇当时向她一扑,她还了一剑。她那柄剑也是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但斩在那怪蟒头顶,却似劈中了铁石,只砍得火星四溅,那怪蟒毫发未伤,反而一头向她撞来。她当即一个纵身飞起。那怪蟒一头落空,却将谷中一块巨石撞得四分五裂。 她那时更是惊惶,只想着速战速决,因此收起宝剑,就要施展雷法。雷法乃是万法之王,大凡妖物无不畏惧,但偏偏修持起来十分复杂,要配合冗长的真言和繁琐的指诀才能建功。施术到一半,那怪蟒突然转身,尾巴抽中了她,打断施法。 也幸亏她施法到一半时,已经结成了护身罡气,因此身子虽然撞上了谷中巨岩,除了被震得眼冒金星,倒没受别的什么伤。 那怪蟒又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噬来,她那时自忖雷法是施展不成了,眼见就要落入蟒吻,立即施展法天象地,身子晃一晃,变成了近三丈高下的巨人。 那法天象地是古时候就传下来的神奇法术,施展后不仅能教人身躯变大,更兼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之能,只是消耗尤其厉害。她所修乾坤无极功乃是绝顶的内丹法门,真气储量较持外丹、修尸解的道人要多出倍蓰,也不过能支持法天象地一盏茶的功夫。 趁那怪蟒巨吻大张,右手托住它上颚,双脚踩住了它下颚,左手胡乱一抓,正好揪住了分叉的的信子,先给它口条摘了。 那怪蟒吃痛起来,想要将她甩脱,一味地胡乱翻滚,也不知撞碎了多少巉岩巨石。她被颠得荤七八素,却不敢松手,只双手托紧了那怪蟒上颚,一个劲儿地往上撑,终于将那怪蟒两颚撑了个稀巴烂。 那怪蟒当时还没死透。她真气耗尽,先撑不住了,恢复了本来大小,情急之中拔出剑来,在那怪蛇上颚中一刺。那怪蛇全身鳞片虽然坚硬无比,但口腔之中都是软肉,委实抵挡不住,给她这一剑刺透,又一顿乱搅,连脑浆都搅成了浆糊。 那怪蟒逐渐不动了,她才拔了剑,从蟒吻里爬出。那时真气耗尽,累得大汗淋漓,记挂着卫凌羽,不敢多耽,只歇息了片刻,就往回赶。回到客栈,忙忙地闯进他的房间,却见鸣鸿剑扔在地上,那只小貔貅在床角酣睡,独独不见了卫凌羽的踪影。 她顿觉手足冰凉,伸手在被褥中一摸,没有丝毫温度,卫凌羽已给人擒走多时了。不禁又气又急,拾起鸣鸿剑,抱上小貔貅,离开剑阁县,四处明查暗访。 不一日到了巴郡,在一间茶楼听两个江湖人士乱团春,无意间听他们说日前围追一个少年,最后杀出一个道人来,先是打退一个什么癞蛤蟆跟老狐狸,本来就要得手,又被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从中作梗,给那小子逃了。 她听得心惊,寻思那少年十九是卫凌羽,于是等那两人餍足了,出了门,便跟了上去,等到了无人处,点了那两人穴道。一番刑讯逼供下来,终于问明了情状,得知他们口中的少年正是卫凌羽,至于那道人却是谁就不知道了,而他们所说的癞蛤蟆、狐狸精即是指哈打雷和万荣枝。 得知那日卫凌羽是往东走的,于是一直往东寻了两日,没有追上。忽然想起那两人说过,当日万荣枝被那道人打得落花流水,也是往东逃的,猜想卫凌羽十停里有九停是给万荣枝捉去了。 她于万荣枝的恶名也略知一二,晓得它是峨眉山的公狐狸,于是又去了一趟峨眉山。寻了几日,究是无果,心想他也许未给万荣枝抓到,说不准早就进了两湖地界,自己南下荆州,或可能遇着他。 后来到了襄阳,在那里滞留了一段时日,终于到了上个月十五,找人问明了老蛟以往出没的大致地点,就去降妖。 她胸中一直存着一个疑团,那就是老蛟为何只到每月望日夜间出来作祟,是夜,在那老蛟出没的地方得以开解。 当时那老蛟弄出妖法,江面上扯起了大雾,她缩在岸边的芦苇荡中,什么也看不清,忽而听那老蛟发出阵阵牛哞也似的怪吼,附近的大雾竟然荡散了,只见它巨大冗长的身躯盘在江心中,对月长啸。 她登时心中雪亮,故老相传,有些鳞虫修行中遇到瓶颈,如要更进一步,要么靠正法点化,要么就是自行聚敛月华化龙。聚敛月华也只能是在每月望日,月华最盛的时候。看那老蛟的情况,它正属于后者。这才明白,原来那老蛟平日里蛰伏江底淤泥之中,只有望日才出没汲取月华,噬人于它而言只是捎带为之。 当时藏身不出,在芦苇荡中默诵真言、掐手诀,施法降下雷霆,本拟杀那老蛟一个出其不意,没想到那老蛟道行比她想得要深许多,接连数道雷霆竟未能将它劈死,反而激怒了它。它发现林婉怡躲在芦苇荡中,立时飞近。 林婉怡与那老蛟一通好杀,施展了几项霸道法术,好不容易将那老蛟打成重伤,自己也受到了反噬,遭了重创,可谓是两败俱伤。自忖再斗下去,不免与老蛟双双死于襄水,只好暂时退避三舍,回襄阳缓伤。临走前捡走了老蛟身上掉下的六枚鳞片。 这六枚鳞片于她而言大有用处,可为诛灭那老蛟添几分赢面,饶是如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继续打听卫凌羽的下落,昨儿个在安陆县一间酒楼打尖,听几个要到北方的茶商坐一起闲谈,说西陵出了大事,有人行刺太守未果,杀了不少官兵。 起初听了也未在意,但越听越心惊,听那几个茶商描述,西陵全县的通缉画像上画的刺客,可不正是卫凌羽?教她既喜且惊,喜的是多日查访,终于有了他的下落;惊的是他竟会杀伤官兵,而且为数不少。在她的印象中,卫凌羽宅心仁厚,别说是杀人了,连妖物的性命都不愿意去坏。 匆匆付了饭钱,即往西陵赶来,半道上又碰上了剑琛。 剑琛师门禹明宫也在昆仑山,与玉虚宫毗邻。此人是玉清教下翘楚,内修已达九四青正之境,师门绝技斩妖剑罡诀更是给他练得登峰造极,达到了身剑合一的地步。 那斩妖剑罡诀与三阴戮妖刀齐名,也是玄门三大剑术之一,古往今来,禹明宫的前辈在二十来岁将此剑术能练到如此境界的,堪说是寥寥无几。 剑琛听到林婉怡话里捧他,也不禁得意洋洋。卫凌羽心下大是汗颜,他修为倒是不亚于剑琛,却也没将三阴戮妖刀练到身剑合一的境界。 林婉怡见他神色,明其心事,拉着他走开了几步,附耳低语:“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他内功走的是内丹一途,更兼外丹相佐,修行起来自然顺风顺水,有余暇在剑术上多下功夫。龟息术是粗浅的呼吸法门,常人凭这个,穷其一生也不过九二、九三之境。”卫凌羽默然点头。 剑琛见林婉怡挽着卫凌羽的手臂,避开老远,不由得大为喝醋,叫道:“走那么远干么?” 林婉怡道:“你管得着吗?我说你斩妖剑罡诀很高明,很了不起,可是拳脚功夫、剑招可就一般了。” 这句话倒是实情,剑琛胀红了脸,不好反驳,忍了半晌,终觉不快,将矛头转向卫凌羽,大是不以为然地道:“这小子的拳脚只怕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卫凌羽给他多次针锋相对,早就不快得很,听他存心寻衅,脸显愠色,但念林婉怡叫他一声“师兄”,也只好按下火来,不予发作。 林婉怡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睬他。剑琛讨了个没趣,悻悻然作罢。 卫凌羽道:“林姑娘,内丹、外丹什么的,这些都是什么说法?”他自来只知道按班就部的修行,殊不知炼气一途也有这么多门道。 林婉怡更不以为奇,道:“外丹就是烧茅打鼎,采集灵药,配比五行,练成补气丹丸服食,以此来增伤内功。如用一些天地灵根炼丹,更能得仙人修为,白日飞升。我道家古时皆是以外丹为主,吐纳为辅。不过八百年前,因为一件大事……” 剑琛冷笑着插言:“什么大事?师妹你不妨说明白些!” 林婉怡横了他一眼,道:“那是前朝的一些事,不载于史书。嗯……八百年前,玉清和上清二教会战盟津关……” 卫凌羽“啊”地一声,心想:“三清同气连枝,怎么会彼此大战?”此刻是俗家装扮,因此不敢多问,怕给剑琛发觉。 只听林婉怡继续往下说道:“那时二教紫初及以上的高手,泰半聚集到了盟津关,有五六百人。上清宗摆下一个大阵——紫初别称‘人仙’,因此这个阵法就叫作‘万仙阵’。双方道人斗法,全仰仗补气丹丸补给,斗了十天十夜,最终二教门人伤亡泰半,玉清惨胜……那一战之前,那些名山大泽以及一些海外岛屿中的灵药灵根,几乎被采摘殆尽。” 卫凌羽惊得挢舌难下,道:“二教那一次争斗,几乎耗尽了天下灵根?” 林婉怡点了点头,又道:“天下道人没了灵药炼丹,光凭呼吸吐纳,修行是很慢的。且炼丹需要用汞水为引,容易炼出毒丹,所以就有些人就开始另辟蹊径,钻研其他的法子啦!” 卫凌羽道:“然后就有了内丹术?”嘴上这么问,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玉清、上清素来不睦,恐怕也与八百年前那场大战有关。 林婉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后来有些人就钻研出来尸解成仙的法子,如兵解、水解、火解等,均属于尸解。但尸解一途,成就止于地仙。地仙者,天仙之半,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已尸解者称鬼仙,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又难返蓬瀛,多为山神、土地、城隍之流。因此上除了玄阴观的太阴炼形术,尸解术并不高明。”刻意提到“玄阴观”三字,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他不要多言,言多必有失,以免暴露了身份。 续道:“那太阴炼形术虽是尸解术,但玄阴观有几位前辈曾凭借此术修成天仙,因此是极高明的了……”卫凌羽恍然大悟,难怪有那么多人觊觎太阴炼形术,由头原来出在这里。 只听她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些人,借鉴异类凝聚内丹的法子,悟出了内丹术。修内丹术者于体内结成金丹,真气浩瀚,远胜炼丹、尸解,只要阳寿未尽,最高更能成就金仙。” 卫凌羽怔了一怔,想起自己当初给王赵二人擒住,二人误把他当成异类,逼问玄阴观绝学不果,就要杀了自己取内丹。他一直想不通,二人为何会把他当成异类,这时想请教林婉怡,但碍于剑琛在旁,也不便开口。 两人说说笑笑,全不理会剑琛在一旁黑着个脸,不觉到了西陵。城门处戒备松散,卫凌羽心下觉得奇怪,天一道人被剑琛斩了元神,贾大同应该派人严密把守各个进出城关才对,怎会如此懈怠?但想此人阴险,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城中一切照旧,市肆兴旺,茶肆、酒楼、饭铺、米铺、杂货铺正常经营,贩夫走卒往来吆喝。街上既无街卒,更无公差官兵。直到了太守第,四下里也无官兵把守,大门更是敞开着,内外寂无声息。 卫凌羽踌躇片刻,当先走进门去,穿过天井到了大厅,只见贾大同好整以暇地端坐椅上,脸上没戴那张人皮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卫凌羽疑心有诈,冷冷地道:“恶贼,你耍什么花样?”刷的一下,鸣鸿剑出鞘。 贾大同道:“妈了个巴子,龟儿子要给你爹妈报仇,现在动手罢! 卫凌羽正感诧异,只听林婉怡道:“他没搞鬼。”当下不再犹豫,长剑往前一刺,便即刺穿了他心脏。 贾大同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很好,你这辈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卫凌羽一惊,忙揪住他领口,喝道:“知道什么?”贾大同见他这副神情,笑意更浓,嗓子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声音,便即咽气。 林婉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多想,他这是故意装神弄鬼,要给你心里留个疙瘩。”环视了宅子四周一眼,续道:“这恶贼想必是听说了师兄的本领,自忖逃不出去了,又担心你赶尽杀绝,索性遣散了家人,独自领死。” 卫凌羽道:“不对!”突然忆起那日在竹林精舍,刘宪章曾问过明惠老和尚的问题,明惠当时只顾搪塞推诿,并未正面回答。明惠在临死前也告诉过自己,杀了贾大同大仇便即得报,不要追查别的。 他让自己不要追查什么?他是如何得知母亲是前五兵尚书之女的?难道说,当年父亲遇上水贼并非巧合,而是有人蓄意指使贾大同等人的? 大仇得报,他心里没有一点快活,反而觉得无比沉重。杀了仇人又如何?双亲终归是活转不过来了。贾大同临了还往他心里抛了老大一个疑团,让他好不痛快。 呆立良久,忽然揪住提起贾大同的尸体,到一间厢房扯下一张床单,套住他的脖子,拎着尸体跃出宅子。 林婉怡叫道:“你干吗去?”见他不应,只好跟上。剑琛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一抹厌嫌,也跟了上去。 卫凌羽提着死尸,径在闹市中狂奔。市里行人见他提着一具滴血的死尸,吓得哇哇大叫,纷纷让开道路。 他直奔上鼓楼,吊起贾大同的尸身。百姓自来好事,围到鼓楼跟前指指点点。 他等凑热闹的人百姓多了,提气喊道:“江洋大盗贾大同,于乾符元年五月十六日子时,在襄水戗杀朝廷命官卫耀宗,夺其告身,假冒卫将军走马上任,多年来盘剥百姓,江夏民怨沸腾。此贼恶贯满盈,今日终于伏诛!”话音甫歇,枭了贾大同首级,抛下鼓楼,又将其尸体踢下,腔子里鲜血泉涌。 百姓先是惶恐,紧接着欢声如雷。一拥而上,对那死尸拳打脚踢,以泄私愤。 林婉怡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贾大同冒名顶替卫耀宗多年,江夏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他这是借机为父正名。 卫凌羽跃下鼓楼,向林婉怡一招手,展开轻功出城。 27 周郎妙计安天下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人奔出城来。卫凌羽道:“林姑娘,咱们这便去寻那老蛟。” 林婉怡摇头道:“这畜生本就不易对付,上次在我手底下学了个乖,再要引它出水可不容易。咱们先去王屋山。” 卫凌羽奇道:“去王屋山干么?” 剑琛道:“你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多嘴。”向林婉怡道:“师妹,你想夺那纯青琉璃心?” 林婉怡恼他无状,便不理睬,对卫凌羽道:“王屋山有只金翅大鹏鸟,是千年余前从西域吠陀洲而来,为八大古妖之一。此妖在我神州吞食了不少百姓,被三教先辈们困在了王屋山,最近大限将至。咱们去取了它的纯青琉璃心,炼制一件法宝,正好克那老蛟。”情知他不知金翅大鹏鸟的来历,解释道:“那金翅大鹏鸟是吠陀洲独有的猛禽,佛家‘天龙八部’之一,原叫迦楼罗,我国人叫作金翅大鹏鸟。此物以龙为食,死后化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与寻常妖怪的内丹相似,是炼丹、炼宝的佳材。有了纯青琉璃心,炼成法宝,对付老蛟就容易多了。” 剑琛碰了个软钉子,冷冷地瞪了卫凌羽一眼,对他的恨意又多了三分。 卫凌羽惊道:“以龙为食?” 林婉怡笑道:“不用担心。龙是贼秃们的用中国话翻译过来的,其实在吠陀洲叫娜迦,也是‘天龙八部’之一,是一种只在吠陀洲才有的大蛇。” 卫凌羽略一沉吟,道:“林姑娘,这……我怕是不能与你们同去王屋山了。” 林婉怡诧异道:“怎么着?” 卫凌羽道:“我要去找祖母,这是先母遗书里吩咐的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剑琛听他不能同往,自己终于可以跟师妹独处,那自是求之不得,寻思:“这小子不来碍眼最好!”立即道:“师妹,咱们这就动身。” 林婉怡皱眉道:“师兄,你我不同路,还请自便。”剑琛见她恼了火,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 林婉怡思考了一会,向卫凌羽道:“金翅大鹏鸟下个月廿五的死期,时间紧迫,我……我不能陪你去找祖母了。你找到了祖母,如果时间还充裕,别忘了到王屋山来。”卫凌羽立即答应。 林婉怡又道:“凡事多加小心,遇事不可一味莽撞,办不到的事不要强求,我……我只要你平安。”说到“我只要你平安”这六个字,脸上一红,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卫凌羽胸中一热,情难自禁地道:“林姑娘,你放心,我……我……”涨红了脸,“我”了半天,终是没说出来“我”怎么了。 林婉怡看他这副样子,笑道:“我知道。”也不招呼剑琛,转身往北疾行。 剑琛恨恨地撂下一句狠话:“你要是识相,最好不要找到王屋山来!”展开轻功,去追林婉怡。 卫凌羽焉能看不出他对林婉怡自有一番情意,但此人心胸狭隘,剑术再高,也入不了他的眼,心想:“你不让我去王屋山,我就得听你的么?我还非去不可!”他自来性子和善,不喜与人争高较矮,但与林婉怡互通心意,也不愿意在意中人面前失了威风。 这时百草还阳丹药力已然化开,肺腑伤势痊可,精神爽利,赶路也迅速了许多。不一日过了襄水,又在父母坟前磕了头,辞别了张丽华,兄妹两人这便上路,动身前往南阳郡。 走出不远,卫怜钗道:“哥,那恶贼已经死了么?” 卫凌羽道:“是。他害怕我斩尽杀绝,遣散了家人,偌大的太守第,只剩下他一个。他还有亲人么?” 卫怜钗点点头,道:“有两个儿子,都是赵氏所出,长子今年十五岁,叫卫……贾瑜,次子十三岁,叫贾亮。” 卫凌羽冷笑道:“哼,一时瑜亮,他倒会给孩子取名字。”心想贾大同谋害父亲的时候,其子尚未出世,自然是无辜的,如今大仇得报,也不必再去为难他们。 卫怜钗道:“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卫凌羽道:“无碍了。” 卫怜钗抿嘴笑道:“你找着那位姑娘了,是不是?” 卫凌羽心里一惊:“她怎么又知道了?”赶忙矢口否认,道:“没有的事。” 卫怜钗道:“撒谎!你刚刚说‘无碍了’,嘴角勾起,那明明是在笑。你冒险去杀贾大同,自然是怕自己……自己活不长了,报不了咱爹娘的仇。可你回来后脸上也有了血色,显然是康复了。我猜啊,肯定是那位姑娘治好了你。” 卫凌羽脸上一红,心想她果然心细如发,自己刚刚的确是想起了林婉怡,心驰神往,脸上露了端倪,让她给瞧去了,仅凭这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爽毫厘。 卫怜钗见他神态,知晓自己猜得不错,又道:“她叫什么名字?” 卫凌羽素来不喜与人说笑,这当儿却玩心大起,心想教她好奇心先膨胀着,难受一阵再说,道:“哈哈,不告诉你!” 卫怜钗故意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着,我要是知道了那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日后见了面,也好叫声‘王姊姊’、‘张姊姊’的,人家姑娘一听,就知道你肯定是经常跟我提起她,嘴上不说,可心里高兴着呢。你既然不说,我以后见了她,也只好抢着说一句:‘嫂嫂,你好啊!’倒有些冒昧,不过,我想她瞧着你的面子,应该不会见怪吧?” 卫凌羽脸上又一红,随即道:“林姑娘脾气可不大好,你要敢这么叫,说不定得吃老大一个耳刮子!” 卫怜钗“哦”了一声,右手食指圈圈点点,道:“原来她姓林!那么她叫什么?啧啧,我前几天打了你两个耳刮子,你一直放在心上是不是?你不好打还了我,故意不告诉我她叫什么,我去叫她声‘嫂嫂’,她羞愤起来,给我一个耳刮子,正好教她给你这情郎报仇是不是?” 若论口齿伶俐,十个卫凌羽也不见得能及得上一个卫怜钗。他有自知之明,既然辩她不过,再说下去,肯定得大大的出糗露乖,还是闭口藏舌为妙。 卫怜钗见他不说话了,掩嘴轻笑,也不再逗他,翻身上马,道:“哥,我去前边儿探探路!” 卫凌羽担心她遇上什么意外,正要阻止,却听她叫声:“得儿——驾!”一抖马缰。那枣红马登时放开步子,向前疾驰。 他心下颇为无奈,只好展开轻功跟上。奔出几十里地,来到一处小镇。 路过一间茶馆,卫怜钗抬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哥,天气好热,咱们买些凉茶喝了消消暑。”说着跳下马来,到茶馆门外的茶棚下坐了。 卫凌羽觉得颈后发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搂了上来,忙将背篓卸下,抱出了小貔貅。这小东西长得有家犬般大了,整日里不是睡就是吃。 茶博士立即陪笑迎来,一张抹布在桌子上擦来擦去,打量了小貔貅两眼,道:“二位客官好!小店里有紫苏、豆蔻、丁香、桂花泡出来的熟水,还有扶芳叶汤、乌梅汤,置凉的醪糟汁,都是清热解暑的佳饮,您二位喝点什么?”这茶博士显然经此营生时间久了,一上来就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 卫怜钗把马鞭往桌上一搁,从钱袋里取出一枚碎银,少说也有三钱,掷给了他,道:“来两大碗乌梅汤!要刚从地窖取出来的!” 茶博士忙将碎银接住,咬了一口,笑得更灿烂了,吆喝道:“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咱的凉茶都是在地窖里放的,包您满意!”转进屋去了。 未几,端了两大碗乌梅汤出来,道:“二位客官请!” 卫怜钗道:“有水囊么?再给姑娘灌两水囊乌梅汤,我带着路上喝。”茶博士答应一声,忙忙地去置备了。 其时正值五月下旬,两湖天气炎热,卫凌羽更是一路施展轻功,出了不少热汗,见了这上桌的乌梅汤,不禁垂涎欲滴,捧起碗大闷一口,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 兄妹两个各喝了一大碗,感觉不过瘾,教茶博士再上了两碗。那茶博士殷勤招待,又灌满了两水囊的乌梅汤,不用卫怜钗吩咐,主动挂到了马鞍上。卫怜钗一高兴,又摸出几钱银子打赏,抵得上他卖几百碗乌梅汤赚的了。 第二碗乌梅汤还没喝干净,一阵纷乱的马蹄踏踏声传来,只见三匹快马并辔疾行。三骑马到茶馆门前,马上三客一拽马缰,不等马儿立足站定,他们已经飞身跃下,倒显得十分匆忙的样子。 卫氏兄妹侧目打量,只见三人头顶均戴一顶范阳笠子,左首那人生得又矮又胖,脸上堆起的赘肉,挤得鼻子无处安放,两只细眯眯的小眼睛,便像香茅割开的一条缝儿,腰后别着一对短柄板斧。 当中那人腰悬长剑,生得又高又瘦,形如枯槁,脸色蜡黄,神情冷峻,倒似谁该了他几百两银子未还。 右首那人不高不矮、不瘦不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左颊上的一颗大黑痣,生着几根长长的黑毛,左腰挂着一张铁铸的算筹,右腰别着一支判官笔,若不是头顶上的范阳笠子,瞧模样还挺像个管账先生。 那茶博士见又来了客人,忙跑过去招呼,道:“三位客……”这还没说到正题,就给那瘦高汉子揪住了衣领,道:“真你妈的啰嗦!快打三斤高粱来,再切几斤羊膏,炖两只肥鸡。伺候得慢了,大爷打折你的孤拐,掀了你的鸟店!”一把将茶博士掷了个四脚朝天。 茶博士翻起身来,拉起一张苦瓜脸,战战兢兢地道:“这位……爷台,您……您这难为小的了,小店是茶馆,没得……没得高粱酒卖……” 那瘦高个怒道:“好捱?的!放着酒馆不开,开你奶奶的茶馆,该打!” 卫凌羽见此人如此蛮横,心下恚怒,却也不愿节外生枝,对方既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只装作没看见。 卫怜钗压低了声音,道:“哥,‘好捱?的’是什么意思?” 卫凌羽皱了皱眉,这是关中及凉州安定郡一带骂人的土话,是婊子的意思,但这话可不好跟她说,只好摇了摇头,装作不知道。 茶博士一听那瘦高个说“该打”,顿时慌了神,道:“大爷,小店有醪糟汁,小人这就给三位爷台筛来!” 那瘦高个的汉子道:“醪糟汁,那也将就着喝得。入娘贼,可要滗干净了,碗里要见着一粒米,看爷爷不请你吃一顿耳光!”说着,招呼两个同伴一齐坐下。 那茶博士一听“将就着喝得”,如蒙大赦,道:“是是是。三位爷台请稍坐。”跑进后堂去了。 他这是茶馆,羊膏、肥鸡自是没有,但瞧那瘦高个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怎敢说个“不”字?稍不合他的意,讨一顿打只怕还是轻的,保不齐连自己的“鸟店”也给翻过来。 不过,他为人倒有几分机智,先筛了几大碗醪糟汁,稳住了三人,忙跑去别处去买了羊膏、肥鸡,忙前忙后地伺候。 那瘦高个子听他一口一个“爷台”叫着,倒也颇为受用,从怀里摸了一锭五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不用找了!” 茶博士大喜过望,忽然觉得此人虽然蛮横,但出手豪阔,给他摔一回也不亏,如能再挣他个五两银子,便给他掷十回八回也不嫌多。 三个怪客大快朵颐,吃了一阵。那个矮胖子忽然在桌上一拍,震得一桌子的碟儿、杯儿,连着桌子跳了一跳,道:“茶博士,教那个小嫁汉来陪我吃!”手指向了卫怜钗。 茶博士吃了一惊,还没想好说辞,卫凌羽已先恼了,道:“哪里来的叫驴,吃多了巴豆乱窜稀!”原来“嫁汉”也是西北土话,本意是指女子,后来逐渐变成了骂人的话,叫人“嫁汉”,是骂别人是婊子。 他右手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筷笼跳了起来,手掌在底下一抚,笼口向三人那一桌倾斜,数十支筷子嗖嗖嗖地飞将出去。那三个怪客大吃一惊,从座上跳将出去。只听丁丁当当一阵连天价儿响,桌上碟碗杯盏杯打了个粉碎,汤汁四溅,那些筷子更是齐刷刷地楔进桌面,根根平齐。 那三个怪客见了他这手功夫,骇得面面相觑。那账房先生模样的取下腰间的铁算盘和判官笔,“铿”地交击了一下,道:“阁下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瘦高个和矮胖子也取下了兵刃,绕到了东西两侧,将卫氏兄妹围在了垓心。 卫凌羽更不多话,身子一晃,朝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扑出,右手使一招“繁花似锦”,在那人右肩窝云门一点。那人顿感右臂酸麻,一支判官笔早就拿捏不住,坠下地来。 这一个兔起鹘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瘦高个和矮胖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待反应过来,一个抖动长剑,一个挥舞一双板斧,向他杀去。二人刚到他身后,他突然倒翻筋斗,两手往下一掀,拿住了二人大椎穴。二人顿时使不上劲,兵刃都抛在了地上。 那三个怪客只一合便给卫凌羽制住,心惊不已:“这小子是什么来路?好高明的功夫!咱们‘关中三鬼’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今儿个栽了这么大跟头,传出去这张脸往哪儿搁?臊也臊死了!” 只听卫凌羽道:“出言无状,该打!”左手一拨,那矮胖子像陀螺似的转了几转,正好面对着他。 啪地给了那矮胖子一耳光,那矮胖子“哇”一声,一口血混着两颗大牙一齐喷出。 卫凌羽身子一晃,便即坐回了原位,端起乌梅汤饮了一大口。 那三个怪客面面相觑,觉得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但若要说动手,自己这点玩艺儿可真不够人家看的,跟人家差着十万八千里。 那茶博士见三个怪客顷刻间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倒也跟着出了胸中恶气,窃喜不已:“乖乖不得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位小相公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倒是个厉害的脚色!” 那三个怪客呆呆地站立了半天,最后那瘦高个一拱手,道:“在下褚英雄,人送外号‘一剑无情’……” 话没说完,卫怜钗却哈哈笑了起来,道:“充英雄?嗯,果然是充英雄,不错,不错!” 褚英雄红着脸,指着那账房先生模样的怪客,道:“这是我二弟‘锱铢必较’贾人杰。”再指着那矮胖子,道:“这时我三弟‘双斧开山’韦豪客,我们三个号称‘关中三鬼’。不敢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卫怜钗听他报完家门,笑得前俯后仰,道:“充英雄、假人杰、伪豪客,果然都是好名字。不过我看你们三位的脑袋都还稳稳地坐在脖子上,这个‘关中三鬼’恐怕有些名不副实。”扭头看向卫凌羽,道:“哥,你发发慈悲,就替这三位坐实了这‘关中三鬼’的称呼罢!” 关中三鬼一听,心下不禁大惊,忙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哥儿仨的诨号不是那个意思。这个‘鬼’字,是说我们哥儿仨爱捣鬼!” 卫凌羽道:“你们吃你们的肉,我喝我的乌梅汤,好端端的,干么要找茬子?” 褚英雄见他声色俱厉,额头冷汗涔涔,道:“呃……这个……这个怪小人们有眼无珠,嗯,对,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有眼不识……他妈的——少侠别见怪,我这不是骂你,我这是习惯了。总之冲撞了您二位,还请您二位恕罪则个。” 卫凌羽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褚英雄道:“是这样的,他妈的王屋山的什么鸟快死了,听说好多人都去王屋山,我们哥儿仨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卫凌羽皱眉道:“王屋山在燕国,你们跑这里做什么?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褚英雄道:“少侠说的是!我们哥儿仨原来也不知道王屋山在哪里,离了关中后碰上两个小矮子,这两人问我们哥儿仨讨了三百两银子的问路钱,信口开河,说王屋山是在洞庭湖里的一座岛上。他妈的,再碰上这俩小矮子,我非得给他脑袋拧下来不可!” 卫怜钗“噗嗤”笑出了声,道:“洞庭湖里的是君山。” 褚英雄道:“是,姑娘说的是。姑娘真是这个冰……呃,他妈的冰雪聪明。” 那矮胖子韦豪客插嘴道:“他妈的,姓侯的两个,下次见着了,非得要他们好看。” 卫凌羽愣了一愣,道:“姓侯?” 韦豪客道:“是。他们自称是什么狗屁‘不明不白’,他奶奶的,把君山说成了王屋山,还真是他奶奶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卫凌羽不禁莞尔,侯氏昆仲是峨眉山的猕猴得道化人,性情滑稽,干出这种事情来可不稀奇。关中三鬼显然是三个浑人,心思单纯,要论狡狯,拍马难及侯氏昆仲。 笑过之后,道:“三位,奉劝你们一句,那侯家的两位是我的结义兄长,它们的功夫可比在下高明出许多,你们还是不要触它们的眉头为妙。” 关中三鬼一听这少年竟是诓骗他们哥儿仨三百两银子、害得他们走了千里冤枉路的两个恶棍的把弟,更加吃惊,你看我、我看你地看了一阵,均是一般的心思:“他奶奶的,这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那“锱铢必较”贾人杰沉默半晌,突然语出惊人,道:“这么说来,我们哥儿仨被骗的三百两银子,连本带利,共计五百两银子,都要着落在足下身上了!” 诸韦二人均想:“这不是寡妇梦大?么?先说几句好听的,教他把本钱还了才是,你这一提利钱,只怕这小子要赖账!” 卫怜钗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向那贾人杰道:“这个好说……”关中三鬼脸上均是一喜,竖起耳朵听她说了下去:“……我们兄妹有的是钱,几百两银子,倒也还赔得起。我看你们三位的脑袋挺好玩,你倒是算算,买你们三个家伙的脑袋,需要多少银子?” 褚英雄、韦豪客俱是一惊,那贾人杰却心里暗暗盘算:“女娃娃想要哥儿仨的脑袋,这可不是好玩的!我就说我们每个人脑袋值一万两银子,料来你们也没这么多钱。三万两银子用箱子装,只怕也得装好几个大箱子,你们身上的包袱又怎么装得下这许多银子?”把铁算盘托在掌心,装模作样地拨弄了一会儿,道:“嗯,我们哥儿仨的脑袋,各值一万两银子。”自以为识破了卫怜钗的诡计,摇头晃脑,大是得意。 卫怜钗点了点头,道:“很好。姓侯的两位欠你们五百两……”贾人杰谅她无力购买己方三人的脑袋,只有替侯氏昆仲还债的份儿,不禁点了点头,却听她说道:“……我哥饶了你们三个的狗头,你们就是倒欠我哥三万两银子,减去侯氏昆仲欠你们的五百两银子,你们还该我哥二万九千五百两银子。快赔钱来!”关中三鬼不禁愣住了。 “锱铢必较”贾人杰拨起了算盘,手上越拨越忙,道:“他奶奶的,还真是二万九千五百两!” 卫怜钗道:“喂!‘锱铢必较’,快赔钱来!” 贾人杰道:“你等等,我再算算!”把手里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作响,接连算了几遍,都是二万九千五百两,不禁额头冷汗直冒,道:“他奶奶的,怎么莫名其妙欠了这么多银子?” 褚英雄道:“喂,老二,你搞什么鬼?这女娃娃算得怕不对罢?” 韦豪杰也追问道:“你算盘可拨仔细了,不敢算错了!欠二万九千五百两可不是好耍的,就是去卖腚,他奶奶的也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攒足了!” 贾人杰怒道:“呸!我‘锱铢必较’贾人杰什么时候算错过?” 卫怜钗道:“那么还不快赔钱来?” 关中三鬼各在衣怀里摸出了银子,凑在一起,总共也才四十五两。 褚英雄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他奶奶的,哥儿仨实在囊中羞涩得不行,就只有这么多了……”脸刷一下红了。 贾人杰又拨起了算盘,自言自语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嗯,四十五两不错。二万九千五百两,减四十五两,是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把算盘一收,向卫怜钗道:“喂,女娃娃,该你们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银子,缓几天成不成?下次见面还你。” 卫怜钗右手支颐,左手托着右肘,故作沉思。关中三鬼一齐瞪大了眼珠子,神情显得大为紧张,似乎是担心她突然说个“不行”出来。 卫凌羽见关中三鬼这情状,暗暗感到好笑。 卫怜钗沉吟了一会儿,道:“那好,不过我要防着你们赖账,你们须得立个字据给我!” 关中三鬼异口同声道:“使得,使得!”贾人杰是三鬼中唯一一个认字的,当即吩咐茶博士取来文房四宝伺候,撸起了袖子,抖擞精神,在纸上奋笔疾书,写下:“欠银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正。贾人杰押。”只是字迹潦草,笔势粗茁,一个“二”字两横贴在一起,像极了一字,“四”字更像是一个涂黑的方块。 卫怜钗含笑收下欠据。关中三鬼道声:“叨扰!”不敢多耽,翻身上马,急匆匆地离去。 三骑马驰得远了,卫氏兄妹隐约听到马上传来关中三鬼得意的笑声:“哈哈哈!凭她女娃奸似鬼,也要喝咱哥儿仨的洗脚水!此去经年,再见遥遥无期,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银子,咱们赖定了!等于是白赚了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哈哈哈!” 卫氏兄妹听了,自不免哈哈大笑,均觉得这三人实在是浑得可爱。 那茶博士更是觉得匪夷所思,自己卖一碗凉茶也不过两文钱,眼见这少女仅凭着一副红口白牙,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就平白赚了四十五两不说,还教那三个鸟人立了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的欠据,这等闻所未闻的稀罕事百十年碰不到一桩,教他大开眼界,眼珠子险些掉到了地上。 28 最是险恶称江湖 兼予良善是人间 关中三鬼去得远了,卫怜钗兀自笑个不停,道:“哥,这三个家伙脑子不大灵光啊!对了,他们说什么王屋山的什么鸟快死了,什么意思?” 卫凌羽道:“王屋山困着一只金翅大鹏鸟,下个月廿五日是它的死期。据说它死后会遗下一颗纯青琉璃心,是修行之士梦寐以求的宝物。咱们先去新野找祖母她老人家,然后再去王屋山。” 卫怜钗道:“你也想要那颗纯青琉璃心么?” 卫凌羽摇了摇头,道:“不是。那纯青琉璃心要么用来炼法宝,要么用来炼丹,这两样我都不会,要来也没用。” 心里已经盘算起来,路上不要耽搁,找到了祖母,就立即奔赴王屋山。连关中三鬼这三个浑人都知道金翅大鹏鸟的事,这消息恐怕已经传开了,林婉怡是难顺利拿到纯青琉璃心的。 卫怜钗恍然大悟,笑嘻嘻地道:“我说嘛,你千里迢迢地南下找林家姊姊,怎么见了面又分开了,原来她先你一步去了王屋山,是不是?” 卫凌羽道:“喝汤。”正要去端碗里的乌梅汤,小貔貅两条短腿踩着板凳,爬上了桌,对着碗里的乌梅汤舔舐起来。 乌梅汤大是合小东西的胃口,它三两口下去,一碗汤就成了底朝天,有一多半倒是洒了。 卫怜钗见小貔貅憨态可掬的模样,忍不住把它抱过来,端起自己碗里剩下的乌梅汤喂它。小家伙四肢喝饱了乌梅汤,趴桌上又打起了盹儿。 卫怜钗道:“哥,你在哪儿弄到这么个小东西?它叫什么?” 卫凌羽抱起小貔貅,放回背篓背上,道:“它是我从一只金雕爪下抢来的,没取名字。咱们乌梅汤也喝了,这就走罢。” 卫怜钗道:“叫毛团怎么样?”卫凌羽点了点头,她欢呼一声,骑上马背,道:“哥,咱们到了安陆,给你也买匹马。刚刚忘了没教关中三鬼留下一匹马来。” 道士修身养性,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颇与道家宗旨不符,不过卫凌羽寻思自己还不是正式的上清道人,况且这会儿急着赶路,这个规矩适时的做个让步,也未尝不可。 离开小镇,不多久到了安陆,在东市相中了一匹毛光油亮的黑色骏马,连带鞍辔、脖领、马鞭等,花了二十两纹银买下。 北上途中,不时可见僧道及其武林中人,俱是前往王屋山的。 不一日,过了襄阳,到了邓县。邓县归南阳郡管辖,再往北是朝阳,过了朝阳就是新野。 其时烈阳高悬,炽热难当,二人寻了一间茶馆歇脚,买了消暑熟水来喝。 喝了熟水,起身要走,一个衣着肮脏的男童突然急匆匆地闯过来,正与卫怜钗撞了个满怀。卫怜钗有武艺傍身,自然无碍,那男童却跌了出去,大声叫痛。 卫怜钗忙扶起那男童,道:“哎呦,对不住了,小弟弟,你没事罢?”那男童睬也不睬,转头跑开。 卫怜钗颇觉歉疚,道:“等一等,这钱拿去买糖吃!”一摸腰间钱袋,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那男童是故意撞她,顺手牵羊把钱袋子偷走了。 卫凌羽道:“我去追。”见那男童拐进一个巷子,立即拔足追出。 那男童跑进巷内,将钱袋交到一个妇人手中。卫凌羽这时正好赶到,那男童见失主追来,躲到了妇人身后。 卫凌羽伸出手,道:“盗窃非善举,拿来。” 那妇人双手叉腰,瞪起了眼睛,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 卫凌羽道:“你不该纵容孩子偷东西。”那男童能不知不觉偷走卫怜钗的钱袋,显然是个惯偷。 那妇人额头青筋暴起,破口大骂道:“小畜生,看你年纪不大,可不要冤枉好人!有娘养没教养的杂碎!”她指使孩子行窃时日弥久,很少被人发觉,即使失主追来,她往往撒起泼来,颠三倒四地胡骂一气,失主骂她不过,泰半自认倒霉。 这招儿百试百灵,她尝到了甜头,是以跟卫凌羽话没说上几句,就使开了悍妇劲头。 卫凌羽听她辱及先母,怒塞胸臆,噌地拔出鸣鸿剑,往她头顶斩落。 那男童吓得哭出声来,大叫:“娘!”紧紧抱住了那妇人大腿。 卫凌羽剑刃刚抵住那妇人额头,听到这一声哭腔,剑势陡止,忽生悲意:“我这一剑下去,世上不又多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么?”心头苦涩,见鸣鸿剑并未开刃,竟是一把无锋剑。 不禁赧然一呆:“鸣鸿,鸣鸿。鸿鹄之志,不坠青云。夫乐杀人,不可得志于天下……”鸣鸿剑需要主人心生杀机才能拔出,铸剑者当初定是不想此剑多造杀业,而剑身无锋,那也是为了给拔剑者留下回心转意的余地。 杀人容易,可活人呢? 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没去理会那对在鬼门关徘徊了一会的母子,更没有追回钱袋。 快出巷口之际,脚下一顿,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把剑无锋,也能杀人。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踽踽凉凉地走出了巷子。 鸣鸿剑虽然无锋,但只要主人杀机不泯,自然犀利,他适才敏锐地注意到,那妇人额前的几缕发丝被剑身触及,轻飘飘地从她额前落下。 回到茶馆门前,卫凌羽道:“走罢,我包袱里还有很多银两,很够用了。” 卫怜钗道:“哥,你看,好可怜。”伸手一指。 不远处的街角坐着一个中年乞丐,怀里抱着一枝竹竿,身前的空地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碗,两边有两个男童。左边的男童腰身后折,两条腿倒搭在肩上;右边的男童双腿膝盖反折,小腿贴着大腿,两脚脚尖相对,脚跟朝向两边。 卫凌羽于心不忍,道:“那两个孩子想必是先天畸形,咱们舍一些钱给他们。” 茶楼的茶博士正在收拾外面的摊位,听了他的话,忍不住道:“二位客官,你们应该没怎么出过远门罢?” 卫怜钗道:“怎么?要你多管闲事?” 茶博士吐了吐舌头,道:“姑娘,小的是看您二位心肠未免太好,怕你们吃亏上当。那两个孩子是挺可怜,不过他们这样子可不见得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卫怜钗奇道:“难不成他们是给人折磨成这样的?” 茶博士冷笑起来:“那两个孩子不是拐来的,就是买来的,给人以采生折割成这副样子,博人同情。我这么说,姑娘你肯定不信。你去瞧瞧那两个孩子,问他们几句话,看他们会不会说话。” 卫怜钗将信将疑,问卫凌羽要了一把铜钱,走过去丢到那中年乞丐的破碗里,后者大溢感激之辞。她没睬那个中年乞丐,而是问了两个男童几句话。两个男童神色茫然,似乎听不见她说话。 卫怜钗又问了几句,得不到回应,走了回来,道:“他们是聋子。” 茶博士道:“那是被人刺聋了耳朵。还有,他们被喂过哑药,是不会说话的。”卫氏兄妹相顾骇然,全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卫怜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你怎么知道?你跟那臭乞丐是一伙儿的?” 茶博士起初看她貌美如花,穿着讲究,以为她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却没想到她手上劲道不小,竟然比自己大上许多,自己竟挣不开身,道:“姑娘,可不兴胡说!这话可是乱说的么?人贩子拐了孩子来,品相好的卖给没有子嗣的人家当孩子,差劲的就搞成残疾,卖给这些好吃懒做的假乞丐。嘿!这种事多了去了,您二位少出门,自然觉着新鲜,小的可是司空见惯了。” 卫怜钗颤声道:“官府……就不管么?” 茶博士道:“姑娘,您先放开了我。”卫怜钗松开了他,他左顾右盼,见附近没人,压低了声音,道:“人贩子给这些孩子刺聋治哑,就是怕他们泄露了机密,官府拿不到凭证,怎么管?再说了,这年头哪儿都不太平,官府也管不过来。我看你二位都是有武艺的,不过小的多嘴提醒您二位,您二位既没什么江湖经验,出门在外,还是擦亮了眼睛,事事多加小心。” 卫怜钗沉默半晌,向卫凌羽道:“哥,咱去杀了那个臭乞丐。” 那茶博士听她开口就是一个“杀”字,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作声。 卫凌羽叹了口气,道:“杀他倒是容易,那两个孩子怎么办?要一直带在身边吗?”卫怜钗神色黯然,沉默不语。 茶博士道:“这位爷台说得不错。这世上看不过眼的事多了,您二位还是先顾好自己罢!一个假乞丐你们杀得了,那些个狗官也杀得了么?” 卫怜钗怒道:“那些狗官?哪些狗官?你说明白!” 茶博士见她一语引来行人注视,忙抬起双手,道:“哎呦!姑奶奶,你小点儿声!” 卫怜钗道:“你刚说狗官,什么狗官?是邓县的县官做什么恶了么?” 那茶博士本是好心劝谏她的,一见她这副神态,哪敢再多嘴?转身就要进茶馆里去。 卫怜钗一把按住他肩头,道:“你要是不说,姑奶奶割了你一双耳朵!姑奶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茶博士转过身来,哭丧着脸,道:“乾符十四年的王嘉之乱你知道罢?” 卫怜钗点了点头,道:“知道。听说那王嘉是你们邓县人,因为杀了几个公差,落草为寇,做了一家山寨的头领,纠集了十万多人马,带着一帮泥腿子攻下了邓县、朝阳、新野诸县,惊动了朝廷,最后还是南阳太守发兵镇压,杀贼五千,擒住了贼酋王嘉,枭首示众,平息了这场动乱。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你说来干么?跟你所说的什么狗官有什么关系?” 那茶博士道:“这事起因还是三年前燕国进犯,朝廷加征钱粮,下级官府层层加码,王嘉缴不上钱粮,给公差一顿打。他气不过,才杀了公差。他打下了邓县、朝阳等县城是不假的,但他手底下只有一千来号人,哪儿来的数万人?” 卫怜钗奇道:“一千来号人?那杀贼五千又是怎么回事?” 那茶博士苦笑道:“那是官兵围剿王嘉的时候,趁乱杀了三四千百姓,多报数去冒功的。太守张钊早就调去做京官啦!”卫氏兄妹骇然大惊。 卫凌羽道:“你说的是真的?” 茶博士道:“那还有假?小的当初在地窖里躲了半个月,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不敢外出一步,生怕自己的脑袋坐不稳,左边耳朵给官兵削了去。”士卒战场杀敌之后,须斩下敌人左耳以计军功,是名斩馘。 卫凌羽呆立了半晌,道:“官府尚且如此,何况是百姓。走罢。” 兄妹两个头一次听说官府竟有如此发指恶行,简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牵马出城,才上马背。耳际犹自萦绕着那茶博士刚刚的话,心头沉重,信马由缰,更不催鞭。 卫凌羽又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的遗言,她教自己克绍箕裘,继承父亲遗志,可是他一来不知如何报效国家,二来反问自己内心,这样的朝廷、官府,是否值得自己效力? 正彷徨间,突然听卫怜钗低声啜泣起来,道:“小钗,好端端的,干么哭了?” 卫怜钗伸指揩泪,道:“哥,咱们今后怎么办?” 卫凌羽怔了一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学过武艺,但从小长于官宦之家,不是江湖人士,这几日长途跋涉,她嘴上不说,实际上很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其实即是江湖人士,也不全是仗剑天涯的,大部分人是有家室的,也有自己的行当可干。他也是因师父闭关,被迫下山,以后的日子还长,自己浪迹江湖倒也无所谓,妹妹是女儿身,难道教她一直跟着自己居无所定、四处漂泊么? 沉思了一会,道:“咱们找着祖母,等我帮林姑娘办完王屋山的事,就去投奔外公。” 卫怜钗道:“你也一起么?” 卫凌羽摇了摇头,自己一介男儿,何必寄人篱下? 卫怜钗道:“那么你做什么去?” 卫凌羽道:“不知道。”下山之时,师父只吩咐他前往东海碧游宫受箓,至于受箓之后该去做什么,师父没说,他也没想好。 其实他心里最想的,还是回太华山去,那里比世俗清静许多。想到这里,不自禁地摸出了师父给他的那枚小石子,捏在手心摩挲了一会,放回了怀里。 忽然眼前现出林婉怡那明亮的身影,觉得她的音容笑貌,似乎深入己心,自己会时不时地想起她来。当真独自回太华山,恐怕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恬静。 申牌刚过,来到了新野。二人想母亲的遗书上说,祖母当年寄居在新野的南北客栈,进城后问明了该客栈的位置,牵马而来。 二人将坐骑交给店伴,由他带去马厩。 那店伴给马添加了草料,跑来殷勤伺候,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卫凌羽道:“两碗米饭,随便做两三个菜。另外给收拾两间干净整洁的客房。” 店伴答应一声,正要跑进后堂通知厨房,卫凌羽叫住了他,递给他一枚碎银,道:“小二哥,先不忙走。我还要向你打听个事。” 那店伴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道:“客官客气了,有事您吩咐。” 卫凌羽道:“你们这店里有没有一位住了十七年的老婆婆?” 那店伴摇头如捣蒜,道:“这个可没有。” 卫凌羽道:“你再好好想想。” 那店伴道:“确实没有。我十五岁就在这里跑堂了,到今年都八年了,见过在店里住的最长的一位,也不过才半年时间。那人是个蜀中来的相公,来新野讨旧债的,债没收着,在店里住了半年,自己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最后付不起房钱,掌柜的给他撵出去了。” 卫凌羽听得心里一沉,这店伴在此做了八年伙计,却不知道祖母,这说明祖母至少八年前就不在这里住了。 既从店伴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便道:“小二哥,劳你驾,把你们掌柜的请出来,我问问他。” 那店伴道:“掌柜喝酒去了,回来得明天了。”卫凌羽只好放开他。 卫怜钗道:“哥,你说,祖母会不会……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句话说来可是大不敬,但她的担心倒不是多余。 卫凌羽道:“这个不好说,希望她老人家还健在。” 等到饭菜上桌,两人吃了几口,各自回房歇了。次日一大早,到楼下问那店伴,得知掌柜的还没归来,只好要来早饭吃了。饭后,卫凌羽嘱托了店伴一句,掌柜的回来了来知会他一声,便即上楼。未牌时分,店伴在外报讯,只道掌柜的已经归来。 卫凌羽下了楼,见柜台前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约摸四十来岁。此人花酒貌似喝得太多,还没缓过来劲来,正吩咐店伴去厨房端了碗醒酒汤。 卫凌羽走到柜台前,道:“掌柜的,请问十七年前,有位老婆婆在你这里住店,你有印象么?” 那掌柜的呷了一口醒酒汤,道:“十七年前……长什么样子?” 这倒把卫凌羽问住了,祖母寄居在此之时,他不过还是个未出襁褓的婴孩,怎么记得住? 那掌柜的见他答不上来,道:“客栈里每年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去了,年头久了,实在记不清。” 卫凌羽从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重,放在柜台上,道:“您再想想。” 掌柜的将银两拢进袖里,道:“我想想啊。十七年前,嗯,那是乾符元年,那会儿家父才是客栈掌柜。当年有那么一个老妪的,起初是跟儿子儿媳一起来的,嗯,她儿子仪表堂堂,跟你倒是——哎,她是你什么人?”见卫凌羽神色不善,续道:“她当时患上了风寒,她儿子当时挺着急的,留了些盘缠,两口子抱着孩子先离开了。”忍不住仔细瞧了瞧卫凌羽,道:“那孩子那会儿还小得很,现在应该长得跟你差不多大了。” 卫凌羽急得眉毛竖起,道:“谁问你这个了?快说,那老婆婆后来去了哪里?” 那掌柜的道:“她在我们客栈住了一年,盘缠就花光了。她说她儿子是做官的,忙完了那阵子,会来接她的,家父又多留她住了半年,后来见她儿子实在不来,她欠的房钱越来越多……你也知道,咱们开门做生意,不能老做赔本买卖……” 卫凌羽急道:“她去了哪里?” 那掌柜的抬起肥胖的手掌,搔了搔头皮,道:“住哪里不知道。后来我有几回撞见她沿街乞讨,人老了好多,还是以前的那身衣裳,破旧得不像话。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前年二月二城西夫子庙的庙会上。” 卫凌羽心头酸楚,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祖母的消息,却没想到她老人家业已流落街头多年,可想而知,她这些年过得有多困苦。 心中五味杂陈,道:“那么你最后一次见她,她长什么样子?” 那掌柜的道:“她腰背驼得厉害,满脸都是皱纹,眼睛也瞧不见啦,牵着一只黄狗引路。”见卫凌羽神色紧张,攥住了他左手手腕,道:“你该不会是她孙子罢?她还欠半年房钱哪,算上利钱,这些年下来可累积了不少,你得还来。” 卫凌羽取了二十两银子放下,那掌柜的纳入怀中,叫道:“不够,不够,这还差得多!” 卫凌羽不睬他,上楼叫上卫怜钗,收拾了行李,就要出发。 那掌柜的这时却不让店伴去马厩把马牵出来,只道他若是不把钱还足了,就留下两匹马做抵押。 卫凌羽道:“二十两银子还不够半年的房钱么?”想起日前遇到的关中三鬼,脸色一沉,道:“再敢聒噪一句,我把你这鸟店掀个底朝天!”这副蛮横模样学了个足尺加三,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掌柜的见他发起怒来,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他腰间佩剑,只怕不是好惹的,再不敢聒噪。 虽然从客栈掌柜口中问出了祖母的消息,但最近的也是前年的事了,兄妹两个只好沿街寻问,只盼着能有个知情人。 直到傍晚日落,街上行人寥寥,也没探听到祖母的消息。虽然心中沮丧、焦急,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祖母流落街头,乞讨度日,有谁会在意一个老乞婆? 29 堪叹衰年留不住 争艳群芳总是新 卫氏兄妹在新野城寻访了半月,两人半月间已经走遍了整个新野城的各个角落,酒肆、茶楼门口做过停留,城隍庙、土地祠、桥洞……这些乞者往往落脚栖息之地也无一落下,但人海茫茫,却又到哪里去找祖母?无异于大海捞针,不由得心灰意败。 这日,两人吃过午饭,一合计,决定出城去找找看。 卫凌羽这时颇有些懊悔,恨自己当初没邀请林婉怡一同来新野。她是玉清授箓道人,请神役鬼自然不在话下,由她作法问一问本方土地,可比他们兄妹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打听有用多了。 此时已是六月月中,离金翅大鹏鸟死期不足半月,两人商议,决定至多再寻两日,如果两日后还没有祖母的消息,那便首途赶去王屋山,帮林婉怡拿到纯青琉璃心,再邀请她来帮忙。 出了城,往北走了一阵,迎面走来一个挑担货郎。货郎走街串巷,每日要走几十里路,往往于县城周边的村落庄户都了熟于胸。 卫凌羽催马疾进,快到那货郎跟前时跃下了马,作了个揖,道:“你好,这位大哥,请问你有见过一个乞讨的老婆婆么?” 那货郎放下担子,两眼一瞪,道:“什么样的老婆婆?” 卫凌羽道:“身形佝偻,眼睛也盲了,养着一条黄狗。” 那货郎一拍大腿,道:“知道。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过了白河,有个蔓荆山,山脚有个山神庙,她平日里就住在哪里。” 卫怜钗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终于有祖母她老人家的消息了!哥,我们快去!” 两人向货郎告了声谢,翻上马背。一声唿哨,抖动马缰,两骑奋鬣扬蹄,并辔疾行,往北驰出四五十里路,来到了白河岸边。 隔岸相望,见那蔓荆山虽以山为名,其实是一座白色沙丘,高不数寻,南北纵不过三里,阔数百步,山脚下有座山神祠。 河上无有桥梁,岸边只有一艘小船。两人将马栓在岸边的柳树上,跳上小船,请艄公划到了对岸。 山神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两扇门也早给人拆了去,神像彩绘也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泥胎。两人还未进去,祠内突然蹿出一条巍巍老矣的黄狗,冲两人狂吠起来。 卫怜钗吓了一跳,躲到了卫凌羽身后。 卫凌羽见着了黄狗,喜不自胜,知道祖母确在山神祠内,道:“没事。”心想这黄狗是祖母养来引路的,便即伏下身子,在它眉心一点,点晕了过去。 迈进神祠,就闻着一股浓浓的药草味,一个枯瘦的老妪侧身蜷缩在东北角落的草席上,身前放着半碗喝剩下药汤,熬药的砂锅里还堆着药渣。 卫凌羽见祖母头发灰白,眼窝深陷,颧骨外凸,衣服上面打满了数不尽的补丁,身材干瘦,手臂上只剩下满是斑纹的皮,心中生悲,强忍着没教自己落泪。 甄氏听到脚步声,侧了侧头,道:“谁来了?” 卫氏兄妹上前跪倒。卫凌羽道:“奶奶,孙儿不肖,来迟了,您……您老还好么?” 甄氏剧烈咳嗽起来,道:“咳咳……你是……咳咳……谁?你叫我什么?” 卫凌羽语带哭腔,道:“奶奶,我是怜羽,我来接你来了。” 甄氏撑着就要坐起,卫氏兄妹忙将她搀住。她两眼失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摸上了卫凌羽的脸颊,道:“你是我孙子?长这么大啦!”说着老泪纵横,续道:“你爹你娘呢?他们怎么没来?我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他们,眼睛都瞎了,他们是嫌弃我老太婆么?” 卫怜钗忽然哭着道:“奶奶,我爹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我妈妈……我妈妈也死了。” 甄氏脑海中嗡一声,晕晕乎乎,枯瘦的双手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抓紧了卫怜钗肩头:“你……说什么?这……是真的么?” 卫怜钗道:“我爹爹当年还没到任,半路上就给贼人害了!” 甄氏突然松开她,身子打晃,卫氏兄妹忙将她抱住,听她哭着道:“耀宗,娘以为你嫌娘老迈,迟迟不肯来接我,没想到你竟然不在了……咳咳……”突然咳出一口血来。 卫凌羽大惊,道:“奶奶!” 甄氏道:“你告诉我,你爹是怎么死的?” 卫怜钗道:“奶奶,这些咱们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看病。” 甄氏道:“好孙子,这姑娘是你媳妇么?奶奶……咳咳……奶奶是好不了了,活不了多久了,你现在跟我说了……” 卫凌羽忙道:“不是的。奶奶,这是我妹妹怜钗。我爹……我爹当年遇害的时候,我娘还在的……” 甄氏道:“原来你娘后来怀的是个女孩儿。好孙女儿,让奶奶摸摸。”卫怜钗哭着拉起甄氏的双手,放在自己脸上。 甄氏道:“好,很好,你们都长大了。你说……你爹妈是怎么死的?”卫怜钗哭着将父母的死因说了,又说罪魁祸首已经伏诛。 甄氏得知他们是按照嵇氏遗书找来的,又哭了起来:“我那苦命的儿媳妇……” 卫凌羽道:“奶奶,我带你去瞧病。”卸下背篓给卫怜钗,将甄氏背起,觉得她浑身轻飘飘的,心下再悲。 甄氏道:“把……把老黄也带上……”卫凌羽情知她所说的老黄即是那条黄狗,答应一声,向卫怜钗使了个眼色。 卫怜钗抱起黄狗。到了岸边,又乘船而过。卫凌羽心想祖母年迈多病,而马上颠簸,于是背着她步行。 回到城中,寻了医馆。大夫给甄氏把了把脉,只道她是积劳成疾,又患上了痨病,叹了声气,就不再言语了。 卫氏兄妹相顾无言。离开医馆,买来新衣,到了客栈,卫怜钗给甄氏擦洗身子,换上新衣。又吩咐客栈里煮了粥,喂她吃了几口。 随后,卫凌羽去雇了一辆马车,里面铺了软垫,扶甄氏躺下,动身前往王屋山。老黄亲近主人,跳上马车,蹲在车辕上。 出了城,卫怜钗道:“哥,咱们不先去外公家么?” 卫凌羽摇了摇头,道:“去找林姑娘,祖母的病……或许她能治得。” 林婉怡的百草还阳丹是疗伤圣药,灵气充盈,或许对疗病也大有益处,甄氏病入膏骨,寻常药石既不能医,只好求恳她赠药了。 甄氏年迈,卫凌羽不敢教车把车赶得太急,如此在路上行了数日,六月廿四日上午,抵至平县,在郊外一家饭馆打尖。 甄氏精神大好,平时一餐至多喝半碗粥,这次居然还吃了许多肉食。卫氏兄妹见此情状,均是心头一喜。 离了平县,往北不远就是盟津渡。津即渡口之意。前商末帝无道,大周太祖皇帝曾于此与各路诸侯会盟誓师,讨伐前商,该渡口也是因此得名。 盟津渡是黄河两岸的水上要道之一,河北、河南往来之客,走此水路的甚众。乾符六年燕人南侵,直攻下雒阳。后来各方勤王之师赶到,燕军撤出雒阳,但河北之地未能收复,北方尽在燕人掌控之中。周、燕两国对立弥久,不通贸易,是以盟津渡近十年来人迹罕至,比早年萧条了许多。 盟津渡北岸的王屋县,原分轵县和沁水县,本属大周河内郡,为燕国所占后,并二县为一县,改属河东郡,因境内有王屋山得名。 渡口边有数十名等着乘船的客人,多是道士、和尚及一些江湖武人,均是要去王屋山。他们没有竞争纯青琉璃心的实力,泰半去凑热闹的。 卫凌羽跳下马来,对着窗棂道:“奶奶,咱们到盟津了,等过了黄河,就去找人给你治病。我背你下来。”甄氏没有回应。 自打出了平县,他就再没听到祖母咳嗽,只当她是睡着了,这时揭开门帘,道:“奶奶,奶……”忽然发现她歪着脖子,双手交叠在小腹前,面色煞白,已经咽气多时。 卫凌羽心中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祖母就在最后这一步,没能挺过去…… 卫怜钗见他神色大变,道:“怎么了,哥?” 卫凌羽道:“奶奶她……老人家作……作古了。” 卫怜钗脑子嗡的一声,跳下马来,望着祖母遗容,突然间感觉到一阵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 卫凌羽道:“奶奶脸上带笑,走得无声无息,很安详。她想着能见到咱爹娘,高兴着呢。”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妹妹,语气中殊无半分欢愉之意。 兄妹两人骑回马上,吩咐车夫把车赶回平县,安排祖母后事。老黄见甄氏入殓,在棺材边跳来跳去,哀声鸣叫,双爪拍打着棺盖。 卫氏兄妹带着棺材,出城葬了甄氏,烧了些纸钱香烛。老黄蹲在孤坟前,哀哀叫唤,兀自不肯去,卫凌羽轻唤了几声,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坟头。 兄妹两个默默无声地骑上了马,来到了盟津渡口。过了河,上岸后沿路走出十余里地,忽见前方设有路卡,百名燕国官兵挡住了先过河的南国群豪。 为首的军官呵斥道:“他妈的,这几日总有南朝蛮子偷渡。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老实在南朝待着,来这里做什么?等我大燕皇帝扫平六合,擒了你们周国的娃娃皇帝,到时候你们爱去哪儿便去哪儿。”说着就亮出了家伙。 那军官心里犯嘀咕:“这些孙子,他妈的好像挺有两下子!”不敢轻举妄动。 如眼前入境的只是一群南国百姓,他早就下令格杀了,但这些个道士、和尚及江湖武人,持刀配枪,貌似个个身怀绝技,而且阵仗不小,人数不比官兵少太多,真要打起来,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被阻人群中走出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肩扛一口大朴刀,指军官骂道:“我入你个娘的,你个卖国的汉奸,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他娘的挺神气,这挺光宗耀祖的么?要不还是回去问问你妈,你是周人的种,还是鲜卑人的种?”回头向其他人道:“奶奶个熊!这狗汉奸还想让大家伙儿陪他一起当汉奸,你们大家伙儿答应么?” 众人一听,立即叫道:“呸!数典忘祖的东西!”“他妈的,这里是我大周的土地,暂时被燕狗占了去,咱们大家伙儿先杀几个卖国贼,也好挫一挫燕狗的锐气!”“他妈了个巴子!不敬祖宗还行?今儿大家伙儿教这些王八羔子做人!”“老子瞧这龟儿子周人不像周人,燕人不像燕人,十九是窜种!” 那军官同属下的官兵本来俱是周人,只因河北诸地失陷异族,无奈投降,当了燕国马前卒,听了这些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属下官兵更是按捺不住,拔出刀来,等那军官下达格杀命令。 眼见双方说僵了要动手,卫怜钗有些害怕,往卫凌羽身边靠了靠,拽紧了他的袖口,道:“哥,咱们怎么办?” 卫凌羽抱起老黄,放进背篓,道:“等一等,他们要是打起来,咱们就乘乱了走。”他是周人,心里还是想帮这些周人的,但妹子在侧,这当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保她周全要紧。 毛团见自己的地盘竟然多出了一个不速之客,自是气愤不过,跟老黄在背篓里打起架来。 那些燕国军官拦着不让群豪路过,群豪执意要过,双方大起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吐沫横飞,场中气氛渐而弥僵。 南国群豪义愤填膺,骂辞粗鄙,那燕国军官给他们骂得狠了,受气不过,大喝:“弟兄们,这些都是南朝派来的斥候、细作,咱们提了他们的头,好去领赏啊!给我杀!” 官兵大声吆喝,冲了过来。南朝群豪轰然迎上。两方人马短兵相接,乱作一团,叫骂声、铿锵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直晃得人眼花缭乱。 卫凌羽道:“快走!”兄妹二人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叫声:“得儿——驾!”从战场旁绕了过去。 燕国官兵正与大周群豪斗得激烈,有人看到卫氏兄妹骑马绕过路卡,大叫道:“那里还有两个南蛮子,不要放走了他们!”战场上声音嘈杂,他这一嗓子就好比汹涌海涛里的一朵浪花,被盖了下去。 驰出不远,只听有人叫道:“我入你个娘嘞!尽往人下三路招呼!”立即有人回道:“去你妈的!你一双脚不也是尽瞅准老子卵蛋踢!” 卫凌羽忍俊不住,回头看去,只见战团后方一名官兵和一名武人斗得激烈,二人忽进忽退,逐渐远离了战场中心。他们俱使大刀,刀法颇为精湛,但彼此攻防之间并不狠辣,只是嘴上骂得凶。 那两人似乎心有灵犀,边打边往中央战团里瞧,彼此互使颜色,神情暧昧,似乎都是在说:“装装样子,糊弄差事了当,也就是了……” 卫氏兄妹纵马扬长而去,直到看不见了官兵与群豪,才不加紧催马。未进王屋县城,打听明了去往王屋山的路径,纵马北驰十余里,到了王屋山下。 王屋山四壁如削,主峰天坛山高耸入云,东有日精峰,西有月华峰,四面群峰环绕、丘阜卑围,有拔地通天之势,形如王者之屋也! 此山东依太行,西接中条,北连太岳,南临黄河,道书中说它是十大洞天之首,有“清虚小有洞天”之雅誉,古来便是修道之士开辟洞府、避世修行的不二之选。山上山下,宫观林立,三清教下各有道场。 日前赶到的道士、和尚及江湖门派的武人不计其数,早有千逾,其中更是不乏妖气冲天的异类。 天时六月,阳光酷暑难当,这些人早就在山下各处搭了许多草棚来纳凉,只待明日金翅大鹏鸟陨落,便有一场大大的动荡。 二人方至,众多草棚之中投来数百道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扫,见只是两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都不放心上,俱各不去多看了。 倒有那么几个猥葸之徒,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在卫怜钗的脸上、胸脯上,不怀好意地扫来扫去,只是谁也注意不到。 二人跳下马来,把马栓到一棵树下。 卫怜钗向卫凌羽靠了靠,道:“哥,林姊姊在哪里啊?” 卫凌羽正想说“不知道”,忽然间一顶草棚下跃出一道倩影,只几个飞纵,便到跟前,正是林婉怡。 卫凌羽惊喜道:“林姑娘,你什么时候到的?”瞧了瞧她身后,没见剑琛跟来,道:“剑道兄没跟来罢?” 林婉怡嗔道:“你很想他么?” 卫怜钗道:“哥,这位就是林姊姊么?”说着,瞧了瞧林婉怡的身段模样,赞道:“林姊姊果然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怪不得我哥哥见不到你,就总是魂不守舍的?” 林婉怡羞红了脸,但她久历江湖,饶有城府,容色一正,道:“原来你就是他妹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卫怜钗故作惊奇道:“呀!他没跟你说么?果然,他心里可只有你了,哪里记得起我这个妹子?他没跟你提过我,但这一路上神神叨叨的,把你一直挂在嘴上,提了没一千遍,也该有八百遍了。好罢,我叫卫怜钗。林姊姊你叫我小钗就好。” 卫凌羽心想:“哪有此事?”红着脸道:“林姑娘,你别听她胡……” 一个“说”字还没出口,便见林婉怡笑眯眯地牵起卫怜钗的手,道:“妹妹今年多大了,可曾许配人家?” 林婉怡明知卫怜钗是专门捡好听的说来哄她开心,但心下也颇为受用,只是这些话当着情郎的面说出来,听了也怪羞人的,是以她这句问话是故意问出来取笑卫怜钗的。 果然,卫怜钗脸上也刷得红了,像熟透了的苹果,跺着脚道:“姊姊,别来取笑我。” 林婉怡微微一笑,向卫凌羽道:“你找着祖母了么?” 卫氏兄妹本来还在兴头上,忽然听她问出这句话,神色俱是一哀。林婉怡知道不好,再不追问。 只听卫凌羽道:“找是找到了。她老人家病得很重,大夫说药石不能医,我本想带她老人家一起来,请你……请你救她,可惜她老人家到了盟津渡,作……作古了……”登时心中大恸,如不是担心在她面前失了男子气概,早就忍不住落泪。 林婉怡叹了口气,道:“百草还阳丹的确能治百病,帮人延年益寿。她老人家没能到这里,可惜缘悭一面,那自是我福薄。” 卫凌羽与她相识以来,深知她性子强硬,更胜须眉,此刻听说祖母病故,竟肯说出“缘悭一面”、“福薄”这样的话来,那是心中向着他,以他为主了,不由得对她暗暗感激。 正在这时,林婉怡之前跃出的草棚下又跃出一人来,正是那剑琛。 他跃到三人跟前,向卫凌羽冷冷地道:“你倒真不怕死,居然敢来这里!” 当日在西陵分别之际,他就警告卫凌羽离林婉怡远些,卫凌羽日前不与他争执,他便当卫凌羽畏惧了自己,没想到卫凌羽最终还是来了。 起先见卫氏兄妹到来,林婉怡奔出迎接,心下恚怒,也只好忍着,可见到林婉怡跟他有说有笑,浑然打住的意思,这下可忍不住了,寻思要当着林婉怡的面儿,拂一拂卫凌羽的面子,教他下不来台。 卫凌羽皱眉道:“剑兄,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非得我跟我过不去?” 剑琛斜睨了林婉怡一眼,见她怒意上脸,佯装不觉,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大呼小叫!” 林婉怡讥讽道:“剑琛,你挺给紫阳师叔长脸。” 剑琛平素一直捧着她,这时见她向着卫凌羽说话,对自己了无顾惜,心头那一坛酝酿了十头八年的陈醋,在这一刻全打翻了,道:“你就全然不念旧情么?” 林婉怡柳眉倒竖,道:“我跟你有什么旧情?” 剑琛道:“你……我八岁去玉虚宫,头一回见你,你那时独个儿练剑,是我拿了剑陪你的,你在我肩头刺了一剑,流了好多血。赤诚师伯后来知道,说你跟同门较技下手失了分寸,还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林婉怡道:“那便如何?” 剑琛道:“从那以后,我每隔几天就到玉虚宫找你,陪你练剑,你每次见了我都很高兴,是不是?我给你喂招,你剑术进步很大,赤诚子师伯夸你聪明,你也很高兴。” 林婉怡道:“是。那又如何?” 剑琛道:“这么多年了,咱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你这次下山后认识了这小子,却不愿多睬我一眼,处处向着他,何曾把我放在眼里?” 林婉怡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剑师兄,这就是你说的旧情?” 剑琛道:“难道不是么?我十六岁那年,斩妖剑罡诀刚有小成,在昆仑山诛杀那头熊精,给那畜生抓伤了,肠子都流出来了,危在旦夕。你听说了这件事,托人给我师父一枚百草还阳丹,说是给我疗伤的。这难道不是……不是……”一连说了大一段话,心头那股火气宣泄了许多,这时涨红了脸,却也不好意思再说出“不是旧情么”这五个字。 林婉怡沉默半晌,道:“剑师兄,你是禹明宫数百年来最聪慧的传人,紫阳师叔很疼爱你。你受了重伤,他如果老着脸,来向我师父讨一枚百草还阳丹,我师父岂能不给?只不过我听到你受伤的消息,不等他来玉虚宫,抢先派人送出一枚丹丸,他是长辈,能好意思白收我晚辈的东西么?” 剑琛脸色刷得白了,道:“你,难道……” 林婉怡悠悠地道:“是啊!斩妖剑罡诀是禹明宫看家本领,绝不外传,但傀儡符这种小把戏,也不能传么?你总是疑心我的傀儡符是偷学你的,实话跟你说了,那是我用百草还阳丹跟紫阳师叔换来的。我没想到你对此误会这么深。” 剑琛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白得吓人。呆立了良久,道:“是我不好,师妹,你……你别怪我。”意味深长地瞧卫凌羽一眼,转身跃回了草棚。 卫凌羽忽然觉得此人虽然小肚鸡肠,但听刚才一席话诉尽衷肠,对林婉怡倒是一片真心,林婉怡跟他说的这些话,未免太伤他的心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婉怡横了他一眼,道:“你叹什么气?” 卫凌羽忙道:“没有啊!我是在想王屋山上到处是咱们三教宫观,为何别处来的三教同道不山上借住,却要在山下搭草棚歇脚。” 林婉怡道:“大家都是为了纯青琉璃心来的,明儿个同门之间说不定还有的较量。睡了人家的炕,吃了人家的饭,换做是你,好意思再跟人家动么?” 卫凌羽恍然大悟,道:“说得也是。” 正说话间,忽然脑海中响起侯不明的声音:“老三,那小子敢对你无礼,看大哥给你说这口气!”紧接着,侯不白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呸!二哥也给你出气!” 卫凌羽心中疑惑,却不见侯氏兄弟的身影,扭头向着剑琛所在的草棚看去。 忽听剑琛放声骂道:“瞎了眼的扁毛畜牲,竟往道爷脸上拉粪!”只见一只麻雀扑棱棱地从草棚中飞出。 剑琛气得跃出草苫,伸手在脸上抹下一把稀淋淋的鸟粪,怒意盛极,并起剑指,背后长剑出鞘,嗖地向那麻雀刺去。 剑光到处,落下一地羽毛,那麻雀却已飞得不知所踪。 众人见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均感十分好笑。有些人忌惮他的来头,忍俊不禁,倒不敢笑出声来。有些满不在乎,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剑琛收了剑,兀自骂骂咧咧,蹲下来把手掌贴着地面,擦手上的鸟粪。 这时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一只麻雀,在他头顶旋了两圈,忽然又是一泡稀屎拉下。剑琛这次躲得快,没让鸟粪落到头上,但道袍前襟还是给鸟粪污了。 他气怒之下,又要再放剑光,那只麻雀却忽然消失了。 剑琛知道是有玄门中人与他为难,但对方既不现身,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压住了胸臆怒气,回到了草棚。 林婉怡笑道:“你这两位义兄对你倒好。那边的草棚里聚的都是你们上清宗的,你去了罢。”往西北边的一片草棚下指了指,随即回了自己所在的草棚。 30 四海豪杰共聚首 八方英雄同听示 卫凌羽向着西北方的那一片草棚瞧去,果见那里聚集着不少道人,他们有的穿得罗、有的穿法衣,红红绿绿,五花八门。玉清门人常说上清弟子“僭礼服妖”,那不是没有缘由,像这种不分场合及身份的衣着扮相,的确是上清宗人的风格。 侯氏兄弟身不满五尺,藏在一众上清道人身后,从几个道人腰间挤出头来,向他眨了眨眼,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卫凌羽心下大喜,道:“小钗,走,去那边。”向着西北边的草棚走了去。 卫怜钗边走边道:“哥,刚刚那个姓剑的,对你不怀好意,你要当心。” 卫凌羽道:“应该不至于。他只是爱慕林姑娘,但林姑娘适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卫怜钗道:“他最后看你的那个眼神很不善,你还是不要大意。”卫凌羽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草棚下。卫凌羽向众人拱手行礼,走进人群,向侯氏兄弟又行一礼,道:“小弟见过两位兄长。”指着卫怜钗道:“这是舍妹怜钗。”再指侯氏兄弟,道:“小钗,这是侯家的两位哥哥,大哥侯不明,二哥侯不白,是我的结义兄长。” 卫怜钗见它两个孪生兄弟生得尖嘴猴腮,相貌猥葸,不情愿地福了一福,道:“小妹见过侯大哥、侯二哥,你两位万安。” 侯氏兄弟并不回礼,面面相觑一阵,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地道:“你小子怎么冒出个妹妹来?” 卫凌羽道:“这个说来话长,咱们……” 侯不明抢着道:“能比万荣枝那老狐狸追我们千里路还长么?” 侯不白道:“恐怕没有。老大,要说起长来,恐怕尘同老儿追咱们追得更长。” 卫凌羽寻思:“尘同老儿?是说青州太乙宫的观主尘同子么?”那尘同子是王灵铭、赵灵妃二人的业师,当日他和侯氏兄弟分别时,这两位就说要去青州太乙宫,不知这次又去闯下什么乱子来,道:“二位哥哥,近来可好?” 侯不明拉着脸道:“本来挺好。见着了你,可又不好了。” 卫凌羽大奇,问道:“大哥,此话怎讲?” 侯不明背过身,弯下了腰,双手撩起道袍后摆,高高撅起了屁股,只见它左臀裤子破裂,左臀上有一道浅浅的剑痕,流了不少血。 卫怜钗没想到侯不明丝毫不顾礼法,忙转过了身,不去看它。 侯不明回过身来,向卫凌羽道:“那小子剑术很高明啊!我遁得稍慢,腚上就挂了彩,要是再慢半拍,这颗猴头还不得给他削了去?” 卫凌羽啼笑皆非,道:“大哥,这……这可真的难为你了。” 卫怜钗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对侯不明道:“原来你就是刚刚的那只麻雀。” 侯不明还没答话,侯不白已抢着说道:“它是第一只小麻雀,我是第二只。” 卫怜钗这才知道,自家兄长的这两位义兄相貌虽不如何周正,却有神奇本领,竟能变化麻雀,大感新奇。又因为它两个为哥哥出头,侯不明也挂了彩,心中也对它两个生出很多好感来。 侯不白道:“老三,我看那姓剑的小子对玉真子那小妞儿很有意思,你可得看紧了那小妞儿,别一不留神,头上扣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那么我上清宗也要跟着你倒了大霉,人人脸上无光。” 侯氏兄弟拌嘴成习,但侯不明此刻听了兄弟这话,竟然并不反对,反而大以为然,道:“你二哥这话不错,你可得加意小心。不过要你大哥说,那小子就是寡妇梦大?,想得美而已!他没憋好屁,大哥、二哥也不给他拉好屎!” 卫凌羽听惯了它两个的浑话,也只付之一笑,全没放在心上。 卫怜钗破颜微笑,道:“大哥、二哥替我哥哥着想,小妹替他谢谢你们啦!”倒觉得侯氏兄弟的想法跟自己不谋而合,处处为自己兄长着想,大是开心,向他们福了一福,这一声“大哥”、“二哥”,倒此刻才显得也心悦诚服。 左近几个草棚里的道人,有不少识得侯氏兄弟,知晓它们师从峨眉山黄庭观飘羽真人,是内外功均臻上乘、兼有玄奇法术的高手。 它们虽然生性滑稽,但向来眼高于顶,能入眼的人不多,但听卫凌羽竟然跟它们称兄道弟,群道不由得诧异:“这小子是什么来头?”便竖直了耳朵,听他们说话。 边上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脸老道,身材瘦高,两只眼睛大得出奇,手捧拂尘,凝气卓立,道:“两个泼猴,这小兄弟也是我上清同道么?” 侯氏兄弟看了那长脸老道一眼,道:“驴脸,你自己不问他,问我们干么?” 那长脸老道笑骂道:“没大没小!”对卫凌羽道:“贫道马升风,忝居清风观住持,不敢请教小友尊号。”觉得卫凌羽来头不小,以他五六十岁的高龄,双手合抱阴阳,平齐于胸,主动施了一礼。 卫凌羽听他自报家门,忙深深一揖,道:“不敢,不敢。您是‘升’字辈的师长,不是晚辈的师伯,便是晚辈的师叔。晚辈后进末学卫凌羽,见过前辈。” 马升风笑着点头,对侯氏兄弟道:“狗头雕没教过你们礼数么?见了老道不称师伯,竟敢称‘驴脸’。你们可得好好向这位小道友学着些。” 草棚里还有三个道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左首的是两个青年,一个身材魁梧,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腰间挂着一口柳叶刀。另一个身材较瘦,与卫凌羽相仿,面相普通,双手拢在袖里,神色颇为冷峻。 右首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风华正茂的如花年纪,圆脸大眼,煞是可爱。腰间挂着一口药箱,似乎有些怯生,一副娇羞模样。 那佩刀的魁梧青年先向马升风行礼,道:“晚辈清微宫陆无涯,见过师叔。” 那冷峻青年跟着道:“晚辈长春宫陆维祯,见过师叔。” 那圆脸的小姑娘也红着脸向马升风道:“晚辈神农宫吕凌烟,见过马师叔。”又向众人罗揖,道:“见过各位师兄。” 马升风以长辈礼回应三者。众人也纷纷向吕凌烟回礼。 侯不明一拍大腿,叫道:“这小姑娘懂事,知道见过诸位师哥,好极,好极!” 侯不白道:“老大,你鬼叫个什么?屁股不疼了?”突然向侯不明臀上拍了一掌。 侯不明痛得哇哇大叫,正要去打还了它,侯不白已经跳出五丈开外了。 马升风没去理会顽闹的侯氏兄弟,道:“你们都是为了纯青琉璃心来的么?”陆无涯和陆维祯各自称是。 卫凌羽心想:“我是要促成林姑娘拿到纯青琉璃心,那么也算为此而来了。”于是点了点头。 吕凌烟道:“回师叔问:晚辈不想要什么纯青琉璃心,只是晚辈粗通一点岐黄之术,想……”脸上一红,不往下说了。 马升风哈哈笑道:“神农宫的弟子说自己粗通岐黄之术,那么天下谁敢说自己精通此道?你是担心明日有一场恶斗,我上清门人不免缺胳膊少腿,你好救治,是不是?心肠不坏,跟你师父一样,不过,你这小小的药箱里能装多少药?不见得够用罢!” 吕凌烟给他说中了心事,脸上更红了,道:“师叔教诲得是。那么晚辈现在就去采些止血的药来。” 马升风摆了摆手,道:“老道可没有教诲你。你神农宫出彩的是医术和炼丹,法术、武功俱是平平,你小娃娃家走远了,遇着歹人可不好,还是在这里待着。这里这么多同门,也会照应一二。”吕凌烟称了声是,再不言语。 就在这时,侯不明纵到卫凌羽身后,蹦起来瞅他背篓,道:“老三,你背只土狗干吗?噫!这只小貔貅从哪儿捉来的?这东西只有蜀地才有,数量很少啊!” 卫凌羽吃了一惊,侯氏兄弟毛手毛脚,纵然并无恶意,小貔貅到它们手里,只怕也会给揉来搓去,搞得半死不活,赶忙道:“大哥,这小东西嘴叼,你不好喂它!”担心侯不明抢小貔貅,于是转过身来,正对向它。 侯不白这时也凑了过来,道:“嘴叼?它要吃什么?” 卫凌羽想了想,道:“它吃猴奶。” 侯氏兄弟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胸前虚掂了两下,道:“乖乖不得了!咱们兄弟哪儿来的奶?捉只母猴来么?只怕不大妥当!”忙跳到一边去了。 群道不禁莞尔。卫怜钗和吕凌烟是姑娘,觉得这事涉及女孩儿家的私密,都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好背过身偷笑。 马升风这时说起王屋山目下的情况,西北方向这一片俱是上清教下,自是不必多说了。 正北那里,则是玉清门人,有二三百人。正东边是太清宗的,来人不多,只有十来个人。正南边的佛家门派较多,有禅宗、密宗、华严宗、唯识宗等。至于江湖各派的武人和那些异类,则散居各处,或踽踽凉凉一人独坐,或者三五成群聚在一处。 金翅大鹏鸟是千余年前,由三教先辈困于王屋山,三教术数高人推算出它将于明日午时陨落,届时封印它的阵法就会自主消散。这个消息,便是由三教道人放出来的。 此次三教中的前辈俱不出面,各自派遣三教中的晚辈来此,能否竞到纯青琉璃心尚在其次,主要目的还是为使三教各宫观的门人弟子开拓眼界,长长见识。 马升风是上清前辈,也不是来竞争那纯青琉璃心的。他人老心不老,就是想来凑凑热闹。 此时夕阳斜照,天边霞光一泻千里,异常灿烂,撒将下来,照耀得各人脸上生辉。 北面的草棚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林婉怡。她向着西北、东方两方的上清教众和太清教众行礼,朗声道:“贫道玉清宗玉虚宫玉真子,见过上清、太清的诸位道友。贫道受在座的玉清同门之托,代他们向上清、太清的诸位道友说句话:咱们此来,俱是为了纯青琉璃心,但三清同气连枝,纯青琉璃心虽好,还能盖过我三教手足情谊么?各位说是不是!” 话音甫歇,上清、太清两派当中,即有不少人轰然叫是。 林婉怡又道:“那么贫道有个提议:我三教进行三场比试,第一是拳脚,第二是器械,这第三场嘛……就比法术。每一场比试,我三教各派出一人,三人同台竞技,只决出一人为胜。只要哪一教三场中胜了两场,纯青琉璃心就归哪一教。至于纯青琉璃心最终花落谁家,则由本派道人去决定,另外两派互不干涉,诸位道友以为如何?” 上清、太清二派的道人这时没有答话,纷纷聚在一起,商讨她的提议是否可行。 与此同时,佛家诸派四众弟子、江湖各派的武人,还有那些异类,已经有很多大叫起来,其中不乏出言不逊者,指责她处事霸道,所说的话狗屁不通。 原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纯青琉璃心最终的归宿,总是不离三清教下,始终没把佛家、江湖各派、众异类算进去。 场中一时骚乱无已,林婉怡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金翅大鹏鸟当年祸乱中土,是三清教下的前辈合力镇压的,和尚尼姑也好,武家妖怪也罢,总之他们的先辈可是没出一分力,这杯羹无论怎么分,也不该分到他们的头上。 上清教群道之中,以马升风辈分最高、位势最尊,是以数百上清道人都向他围了过来,请他示下。 马升风淡淡地道:“可不要问我老道,我只是来凑趣的,打架我是不去打的,出主意的事我也不能干,坏规矩,你们自己商量着来。”说罢,出了草棚,走上了半山腰,让玉清、太清二教的道人都看得到他,意在避嫌。 马升风不肯牵头,上清群道也只好各自发言,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绝大多数人认为林婉怡的提议可行,少数人不同意这个方案,但也只能服从多数。 卫凌羽这时站了出来,道:“各位道友,小可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侯氏兄弟齐齐瞪了他一眼,道:“大家说话的时候,谁也没堵了他们的嘴巴,你想说什么就说!” 卫凌羽道:“三清同气连枝,林……玉真子的提议倒也不错,只是在场还有佛家诸宗、江湖各派及一众非我教下的异类,他们远道而来,只怕不肯答应!” 陆无涯冷哼道:“这些乌合之众,合咱们三教之力,还能怕了他们不成?”群道纷纷称是。 卫凌羽道:“不妥,不妥。真动起武来,咱们三清教下自是不惧,但不免损兵折将。只为一颗纯青琉璃心,损失我三教力量,岂不因小失大?”群道皆觉得他言之有理,下意识地点头。 吕凌烟性格腼腆,但听说三教恐有死伤,不禁担忧起来,道:“卫道兄,你有什么好办法么?不管是道士和尚,还是妖怪,最好一视同仁,都不要死伤。” 她说得天真烂漫,但语气里隐隐关怀异类安危,上清教下有不少异类门人听在耳里,无不向她投去钦佩感激的眼神。佛道两家教义相冲,势成水火,但此时此刻,谁也不忍拂逆了她,是以她话里不伤释子的一层意思,大家均未在意。 卫凌羽向她笑了笑,道:“以小可愚见,咱们可在玉真子的提议上稍加改动,我上清教此刻应当与玉清、太清的道友合作一家,佛家各派合作一家,江湖各派算一家,异类也算一家,如此四家,依旧是三场比试,每家各出三人,各位意下如何?” 侯氏兄弟首先拍手叫好。其余道人略一沉,也觉得此法可行,推举卫凌羽去联络玉清、上清的道友,再向其他教派提议。 卫凌羽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小可虽是‘凌’字辈的弟子,但未蒙祖庭授箓,论起资历,各位都比小可要长,侯家的两位更是我义兄。论年龄,各位当中年纪长我者甚众。小可如何克当?” 侯不明道:“老三,你这话有几分道理,只不过你两位哥哥捉只母狐狸,往人头顶拉泡稀屎,这种事是得心应手的,至于牵头挑梁,嘿嘿,恐怕玉清宗的那些朋友见着我们,恨不得现场吃一顿新鲜猴脑。” 侯不白道:“照啊!谁不知道我们兄弟一直跟玉清宗对着干?说不准玉清宗的那帮小牛鼻子里,有那么几位的师长还给我们戏耍过嘞。” 群道听了哈哈大笑,情知它们所言不虚,均觉得侯氏兄弟向来散漫,但遇到了关系到三教的大事,倒也能收起本性,颇有几分自知之明。虽然侯不白话中的“牛鼻子”连带着己方众人也骂到了,但此刻也无人跟它们计较。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道人说道:“卫师叔过谦了。道不言寿,道士不以应以俗家年龄来判定道行高低。您瞧我该比您大着几岁罢?我今年二十有四,论年龄,您称我一声兄台不为过罢?可我是‘霄’字辈,比您老还矮着一辈嘞!” 卫凌羽闻言愕然,他只以为此次来王屋山的俱是“凌”字辈的弟子,没想到还有比他辈分更小的。马升风不肯承头,恐怕是因为上清教目前在世的前辈里,最高的也不过只是‘升’字辈了。 如此想来,玉清、太清二教,也只是在世道士当中,最高的那一辈没来罢了。 正出神思想,忽听边上又有几声“师叔”传来,更有甚者呼他“师叔祖”。称他为师叔祖的人满脸虬髯,看上去不下不惑之年。他不由得大为惊诧。 那人相貌粗犷,见底却高明,道:“圣人云:‘当仁,不让于师。’师叔祖如能承头促成此善举,能使我道家三教不与佛家、江湖各派及一干异类免于纠葛,不起纷争,不失为一桩美事,师叔祖何必推辞?”群道纷纷称是。 卫凌羽推辞不过,只好在群道的高呼声中应允,去联络另外二教。首先前往的便是玉清门人那边。 他心想玉清那边既推林婉怡为首,自己擅自改了她的提议,大有唱反调之嫌,岂非惹她不快? 林婉怡见他到来,道:“方才听你们上清那边挺热闹,有什么好事情了?” 旁边的剑琛突然道:“他是上清弟子,你怎么不早说?”林婉怡没睬他。 卫凌羽来都来了,索性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林婉怡支颐思索,询问玉清群道的意见。 玉清众人商议过后,觉得卫凌羽的提议倒也可行,只是金翅大鹏鸟是三教先辈封印,如今这些异教中人也要来插一杠子,不免有些气愤,但能避免跟异教之人起正面冲突,倒也利大于弊。于是除了剑琛一人黑着脸不说话,其余道人也都应允。 林婉怡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脑筋。走罢,去跟太清那边说说。”两人并肩走出草棚。 卫凌羽低声道:“林姑娘,我没按照你的意思来,你不会生气罢?” 林婉怡道:“你想得很周全。如果我三清教下因为一颗纯青琉璃心,跟别派起了冲突,死伤许多人,那我才追悔莫及了。傻瓜,我非但不怪你,我还很感激你!” 卫凌羽不解道:“感激我什么?” 林婉怡道:“自己悟去。” 说话间,到了东边太清一脉的草棚下。 太清祖师性情随和,教下弟子也比玉清、上清圆通许多。太清群道中为首的是一名叫徐三一的花甲老道,此人年纪虽大,辈分却算不得高。 徐三一听二人说完来意,与太清同门商议过后,均无异议。 徐三一道:“慈悲,慈悲!两位道友的提议很好,我们太清宗这边很赞成。不知两位之中,由谁去向佛家、江湖各派以及诸多异类去说知?” 林婉怡一指卫凌羽,道:“自然是他了!” 卫凌羽愕然道:“这可不好。徐道长年纪最长,德高望重,由他去说不是更能服众么?” 徐三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说来惭愧,老道资质低下,虽痴长两位几岁,但在太清宗实属籍籍无名之辈。照老道的意思,哪一位想出这个办法,还是哪一位去说。” 林婉怡笑道:“这再好不过。”向卫凌羽道:“徐道长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推脱么?” 卫凌羽道:“你知道我初涉江湖,虑事不周,诚心要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林婉怡语气转柔,道:“傻子,你心地仁善,此提议不光对我道家有益,也关系他派的利害,你好言好语把这些说明了,谅他们也不会反对。” 徐三一及一众太清道人颔首称是,心中却均想:“三清虽说同气连枝,但玉清、上清之间互生嫌隙,怎么看他俩的样子,好像一对少年恋人?” 卫凌羽无奈,只得走到了空旷之处,向着四方作揖,提气发声,道:“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在下上清宗卫凌羽……”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各家听了他的提议,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先回应他的是佛教的一个老和尚,只道他宅心仁厚,顾念有情,四众弟子并无异议。 江湖各派中有人提问,道:“我武林一脉,有铁剑门、快刀门、神威帮等数十个帮派。我想问问这位姓卫的道长,倘若我江湖各派最后得到纯青琉璃心,又该怎么分配?难道要拿刀来切成若干等份么?” 此语一出,四下起了一片嘘声。倒不是其他人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严重,而是觉得江湖各派虽然不乏高手,但最后一场比的是法术神通,这帮武人可是不会这些,他们赢面要比道家、佛家及异类小许多。 江湖各派中也有人深悉此理,冷笑道:“姓卫的,你这算盘敲得倒是响亮,明知我江湖各派不会法术,第三场偏偏要比法术。” 林婉怡这时跃到卫凌羽身侧,道:“当年金翅大鹏鸟作乱中原,如果当初你们各派的前辈们都出一份力,你们今儿来这里,贫道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你们既不答允,说不得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江湖各派立即有不少人破口大骂,只道道家行事不公,刻意针对江湖各派。这些人多是些大老粗,骂人的话自然是层出不穷,刺耳异常,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口。 其中有个别知晓金翅大鹏鸟来历的,更是用心险恶,只道金翅大鹏鸟属于佛教“天龙八部”之一的迦楼罗,它在中土作祟,佛家四众弟子不闻不问,大有责任在内。 佛家弟子大多涵养极好,也不动怒,只道佛教传入中土不过五百年时间,而金翅大鹏鸟来中土已逾千年,那时中土道家独大,佛教远在西土吠陀洲,且不说方不方便插手,就算有心相助,碍于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和尚们这么一解释,背上的一口大锅立刻抛还给了道家。江湖各派的武人怎管他三七二十一,张口问候牛鼻子,闭口关心贼秃。 佛家讲究唾面自干,除了小部分定力不够的还击几句,大部分人都是闭口不言。三清教下可就不同了,听江湖各派侮辱道人,已经有不少人抽刀拔剑,向江湖各派所栖之地走近。 江湖各派见此情状,也都蓄势待发,准备迎战。 卫凌羽眼见一场干戈将起,心中一凛,顾不得许多,道:“各位少安毋躁,且听我一言!”这一句话运用上了龙象真气,声传四野,响遏行云。 在场千余人听他这一声喊话,无不耸然动容,均未料到他年纪轻轻,但内功精深如斯,竟不亚于别人几十年的苦修。三清各派及江湖武人也不禁收回兵刃,听训下文。 卫凌羽心中一声长叹,心想:“怪不得人人都想着修行啊修行,原来讲道理总归是没有修为高好使。”淡淡地道:“江湖各派的提议很有道理,第三场比法术神通,的确于江湖各派不公平。既如此,咱们改第三场为较量暗器,各位意下如何?” 江湖各派顿时欢声雀跃,掌声雷动,觉得这样处事才算公平。 卫凌羽又道:“三场比试都是群战,道家出一人,佛家出一人,江湖各派一人,异类一人,场上较量点到为止。谁要是蓄意杀人,即刻出局,所代表的一方以落败论,并且此人要交由死人的一方处置,其他人等不得干预!藐视此规者,各派群起而攻之!” 王屋山下呼声如战鼓擂动,在场众人无不拊掌叫好。 这时,异类当中站起一个精瘦男子,此人面部汗毛旺盛,目光锐利,唇角有几根长长的白须,带有明显的异类特征,看来修为并不高深,未能完全褪去异类形迹。 那名异类向卫凌羽作个揖,大声道:“小妖狸奴,见过卫道长。请问卫道长,在场有道家、佛家、江湖各派及我异类若干,如其中有三家各胜一场,又作何论?” 狸奴为猫之别称,此人既已狸奴为名,想必是只成了精的猫。 卫凌羽回了一揖,道:“兄台提问得好,是小可虑事不周。”直起身来,向四周大众道:“如有三家各胜一场,那么这三家不妨再比一场,拳脚、兵刃、暗器尽可施为,不得施展法术。大家怎么看?” 这一番话说来,立即博得了满堂彩、四方声,说不能使用法术,那是顾及江湖各派,于道家、佛家、异类其实影响不大。三清教下不乏武学高手,佛家禅宗陟岵寺更是外家武学之宗。至于异类,大多先天体质异于人类,是天生的武功高手;须知人类的武功,有不少是模仿异类而创。 他身为道人,对一只道行不深的猫妖也客客气气、礼数周全,更是博得在场异类的好感。 山上各有道家三教宫观,观中道人亦有欲染指纯青琉璃心者,听得山下声势惊人,奔下山来问缘由,闻悉此事,都觉得卫凌羽提议甚好,于是各按宗门所属,暂时并入山下三教道人之中。 至于纯青琉璃心最终为何人所得,这一点也是按照林婉怡的意见,由各家自行决定,其余宗教、门派不得干涉。 31 后生忝居首席 龙蛇起于无名 议定了如何处置纯青琉璃心,诸派群豪各聚一处,商讨三场比试的人选。 侯氏兄弟凑到卫凌羽身前,道:“老三,听你适才那一嗓子,功力是怎么恢复的?” 卫凌羽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在隐岛的经历,侯氏兄弟听了啧啧称奇,只道抽个空要去云梦泽转转,到那隐岛上去玩玩。 卫凌羽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如何进隐岛的方法,否则以这两位的性子,到了隐岛,非得闹个鸡飞狗跳不可。 三清群道坐到一处,共讨下场人选。这其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如在万众瞩目之下输了,所代表的一方也要跟着大折脸面,是以道家的孤傲,也无几人敢毛遂自荐,担此重任。 大家七嘴八舌的推举这个、推举那个,最后不了了之,让卫凌羽、林婉怡来做决断。徐三一虽是太清一方最为尊者,但因太清宗此番来的只有十余人,因此不大受到重视,卫林二人此刻反而隐隐为群道首脑。 有玉清门人提议道:“我看就由玉真师姊接第一场比试。玉真师姊师承掌教师伯,内修乾坤无极功,两仪掌兼具阴阳,不论内功还是拳脚,在场各位还有比她更出彩的么?”一众玉清道人齐声叫好。 林婉怡摇了摇头,道:“两仪掌虽然玄妙,却不够灵动,少顷比武要面对三家对手,武功要多变,身法要灵活。” 那人道:“玉真师姊不必过谦。要说灵动,那么游身八卦掌脚踩八卦,最擅游斗。” 林婉怡道:“不。我玉清、太清教的武功,讲究的是足下生根,以正制奇,但敌人多了,不免自顾不暇。上清派的武学多讲究的是出奇制胜,因而从不扎马步,脚下灵活,更偏重于在多人中游斗。” 这句话说的其实是正理,但玉清教的弟子脸色皆有些不大好看。他们推她一介女流为首,主要是因为她是掌教高足,但她这句话一出,一下子让他们对她大失所望。 剑琛冷笑道:“林师妹,你不妨破门而出,改投上清算了。” 林婉怡知道适才那句话已经把同门得罪了个精光,便不与他争辩,扫视了众人一圈,心平气和地道:“诸位师兄、师姊、师弟、师妹,我三教一脉相承,此次竞争纯青琉璃心,事关道家威望,难道还要分个高下么?” 玉清群道听她郑重其辞,一时间也不敢有人与她唱反调,不然谁就是置三清声誉于不顾。 徐三一道:“林真人说得不错。我太清道人最擅长的是捉鬼降妖及一切打醮法事;玉清宗炼养第一,是以得道仙家最多;上清法术、武艺重杀伐。大家各有所长,似乎不必分个高低。唉,本来只是竞争一颗纯青琉璃心,可现在关系到我三教声威,不可大意啊!” 林婉怡道:“不错!所以要我说,这第一场由上清弟子出战。” 徐三一道:“林真人心里已经想到人选了,是不是?” 林婉怡点了点头,一指卫凌羽,道:“这位的拨云见日掌很是不赖,这第一场,可由他出战。” 剑琛忍不住喝道:“师妹,拨云见日掌是什么功夫?听都没听过!”玉清群道虽不说话,但听她举荐卫凌羽,各自眼神里疑虑重重,显然是十分赞成剑琛的话。 上清群道也均缄口不言。上清教下各派确有不少厉害的武功,但说到拨云见日掌,的确是闻所未闻,且卫凌羽初涉江湖,名不见经传,派他出战,众人均觉得不大托底。 林婉怡向卫凌羽道:“卫……道友,还请你展示一下。” 卫凌羽此刻自是不能推辞,他想师父当初说此掌法紧破天下武学,或许有夸口成分在内,但拨云见日掌也的确是一套了不起的掌法,向群道拱了拱手,道:“那么小可只好献丑了。不知哪位愿意陪小可练练?” 马升风早就下山来,闻言来了兴致,道:“师侄,老道试试你的功夫,如何?” 卫凌羽道:“这如何使得?” 马升风笑道:“使得,使得。”把拂尘别进后腰,退开几步,做了个起势。 卫凌羽道:“得罪了。”猱身而上,忽然一掌向马升风面门击去。 马升风正欲去架,卫凌羽掌势未老,脚下踩个“绞花步”,从他腋下穿过,左手疾出一指,点向马升风脑后。 旁边有人叫道:“啊!这是我门中锥心指里的一招‘捣江式’,他怎么也……”一个“会”字还没说出,忽见马升风向前一纵,转身一脚踢向卫凌羽心窝。 卫凌羽指势一转,径往马升风小腿内侧三阴交穴点了去。 又有人叫道:“这好似是截脉掌中的一式‘九天摘星’,可那是掌法招式,还能用指使用么?” 马升风见卫凌羽一指点到,小腿急屈,飞身而起,双脚几乎同时向卫凌羽胸口踢到。卫凌羽化指为掌,使一招“清风拂柳”,在他脚下一抹,化开他脚下劲力。忽然,身子一翻,双手撑地,两脚高举,正好踢上马升风双脚。 马升风给他踢得打了个筋斗,落下地来,道:“不用试了,你这门功夫很厉害,你师父应该……” 卫凌羽担心他猜出自己的师承,忙道:“这套掌法是敝业师近些年所创,他老人家多年来不在江湖上走动,是以大家伙儿都没听说过。” 马升风道:“很好,很好。”向众人道:“他内功修为已入九四青正,我想你们这些年轻人里,有此修为的应该不过五指之数。他在这套掌法上的造诣很深,去应战挺合适。” 群道见卫凌羽那几招看着稀松平常,但能让马升风称道,自有可陈之善,即无异议。这次比武事关重大,关系三清教的名誉,他们也不担心马升风是故意抬举卫凌羽。 徐三一道:“林道长,以你之见,第二次比兵刃该派谁下场。”林婉怡看了剑琛一眼。 剑琛登时心花怒放:“她知道我斩妖剑罡诀的厉害,这第二场比兵刃,自然是该我上!”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等她分派。 只听林婉怡道:“要说兵刃,剑琛师兄的斩妖剑罡诀那是玄门三绝剑术之一,要力压诸派自是轻而易举。不过贫道有些担心,斩妖剑罡诀毕竟是飞剑,与一般剑术不同,只怕其他各派不肯服气。” 剑琛听她说什么“力压诸派”、“轻而易举”,已经被她捧上了天,心想就算不能在人前露脸,也没什么关系,喜滋滋地道:“师妹说得是。飞剑是我玄门剑术,斩妖剑罡诀更是绝顶,谅他们也不肯服气。” 林婉怡道:“这第二场比试,我心中有六个人选。” 群道心中均想:“六个?是哪六个?” 林婉怡笑道:“这第一个嘛……贫道说句夸口的话,我玉虚宫无极剑法算得上剑法里的一绝罢?” 徐三一道:“不错。无极剑法绵密如雨,确是剑法绝顶。况且林道长修为绝顶,去打第二场,我道家的确有很大胜算。那么还有五位是谁?” 林婉怡指向他身侧的一位青年道人,道:“徐道长,贫道听师父说过,太清教下两仪观有正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剑法,单使出来倒还罢了,但两人合使,也是剑法一绝。而且,两仪观曾有前辈一人练熟了两套剑法,双手各使一套,双剑合璧,冠绝江湖。这位道友腰佩双剑,恐怕是精通这两种剑法的剑术高手。” 群道闻言,纷纷看那太清道人,见他左右腰间的确各佩剑一把,也俱是称奇。 那青年道人听她追捧本门正反两仪剑法,自己在人前大大的露脸,心下倒也得意,道:“不敢。贫道初窥门径,贻笑方家了。” 林婉怡笑了笑,又道:“这剩下的四位,却都是上清宗的道友了。”向着陆无涯道:“这位道友不知如何称呼?练的应该是玄真刀法罢?” 陆无涯道:“贫道陆无涯。林道长不愧是玉清掌教赤诚真人高足,果然慧眼如炬。不错,贫道练得正是玄真刀法。”心下暗暗称奇:“这玉真子好厉害,她怎么看出来的?” 林婉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玄真刀法是左手刀法,天下间只有清微宫的同道会使。贫道见道友刀佩右腰,左掌心生着一层茧子,胡乱猜测的。常人右手用惯了兵刃,遇到左手使刀的对手。往往难以应付,不知所措。” 陆无涯竖起大拇指,道:“林道长心细如发,贫道佩服!” 林婉怡道:“侯氏昆仲在么?” 侯氏兄弟身子矮,被挤开在人群身后,听到她的呼声,叫道:“何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林婉怡道:“峨眉山黄庭观的灵猴棍,攻防兼备,长棍短打,也是器械中的一绝。” 上清、太清群道纷纷点头。玉清许多宫观跟侯氏兄弟有梁子,因此并不表态,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两只泼猴的棍法,属实挺有两下子。 徐三一道:“那么这最后一位是谁?” 林婉怡指向卫凌羽,道:“还是他了。” 群道大为惊诧,齐齐向卫凌羽看去,心想:“难道他兵器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侯氏兄弟叫道:“老三,你也会太清宗的正反两仪剑法么?”伸手摸向他腰间双剑。 卫凌羽道:“大哥,二哥,这里有一把剑是别人借我的。”向后跳开。 林婉怡道:“上清宗的这位还有一套碧海潮生剑法,大家也都没听说过。不过贫道见他使过。” 侯氏兄弟叫道:“不错,不错!我们这位兄弟的确有一套了不起的剑法,他当初功力尽失,凭一套剑法,差点杀得万荣枝那臭狐狸大败。要不是万荣枝使诈,我兄弟也不会败给了他,被他……” 林婉怡听它们说起卫凌羽不大光彩的经历,立即出言打断,道:“总之,第二场的比试,要从连贫道在内的六人中选了。” 侯不明道:“这还有什么好选的?”跳起来拍了拍卫凌羽的肩膀,道:“老三,你受累,连打两场罢!哥哥屁股上有伤,就不……” 剑琛突然喝道:“你说什么?” 侯不明心想:“乖乖不得了!做贼三日,不打自招!”脑筋里一转,道:“他奶奶的,你侯大哥昨天夜里去捉蛇,屁股上给蛇儿咬了一口!” 侯不白道:“我也不去!干打架又没什么好玩的!” 徐三一道:“那么,剩下的四位,哪一位愿意代我道家打第二场?” 那两仪观得太清道人道:“贫道虽能同使正反两仪剑法,但内功甚浅,不过九二赤正,恐怕难以取胜。” 陆无涯本来跃跃欲试,听那太清道人这句话,忽然想起各家派遣出战的人当中,不仅武艺一流,内功肯定也十分精湛,道:“贫道内功才入九三,恐怕也……”没往下说,但群道均已明了他话里的意思。 卫凌羽道:“我打第一场,这第二场还是由林道长来打。” 林婉怡道:“不。第一场无论胜败,只要你有余力,就接着打第二场。如果你真气消耗过大,那么由我来打。” 群道尽皆感奇怪,道:“这是为何?” 林婉怡道:“因为我想打第三场。” 徐三一道:“林道长还会使暗器?”道家除上清宗以外,玉清、太清多不屑使用暗器,会暗器的人很少。 林婉怡道:“偶尔对付毛贼,也不常使。”群道见她信心满满,心想她铁定是藏了什么厉害的后手。 卫凌羽拉过了侯不白,道:“二哥,兄弟求你一件事。” 侯不白道:“有屁快放,什么求不求的!” 卫凌羽道:“我第一场如果真气消耗过多,第二场请你来打。林道长要是打了第二场,消耗大了,第三场上就不把稳了。” 群道觉得卫凌羽此言不虚,纷纷附和起来。那第三场比的是暗器,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器本身难以招架,比之拳脚、兵刃功夫要棘手许多。 侯不白道:“依你。不过说好了,你要是还能接着打,就别找我。” 卫凌羽松了口气。诸事安排妥当,走到中央空地上,道:“我道家已经推举出战人选。”随后走回草棚下,静待其他三家。 过不多时,佛家、江湖各派、诸异类先后选员结束,大家在中央空地上划出一片方圆十丈的空地,用来比武较技。 卫凌羽走向空地北边,道:“小可上清宗后进末学卫凌羽,代表我道家打第一场。” 其次走来的是一名中年僧人,守住西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陟岵寺融慧,见过各位。” 再次是江湖各派推举出来的一个壮硕汉子,走到东边,向四周抱拳行礼道:“在下飞熊帮熊飞虎,这厢有礼了!” 最后走来的是那个名叫狸奴的猫妖,立定南边,学那熊飞虎抱了抱拳,道:“小妖狸奴,请赐教。” 四人同台较技充满变数,眼前三人既能为所代表的一方推举出来,自有不同凡响之处,卫凌羽丝毫不敢怠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见三人均不抢先手,往前走出几步,正好站到融慧和熊飞虎中间。扭头瞥向熊飞虎,熊飞虎一撩衣摆,侧过了身,抬起右手,摆了起势。卫凌羽忽然脚下一点,如强弩发矢,斜向融慧扑去,右掌攻他面门。 群豪俱是一惊,适才见卫凌羽看向熊飞虎,都当他要先向熊飞虎下手,不意他醉翁之意,真正的目标竟是融慧。 他身法迅捷之极,倏忽间手掌攻至。但那融慧非是庸碌之辈,好整以暇,右掌一摊,与卫凌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一晃,各退了三步。 融慧微微动容,道:“龙象功?” 卫凌羽只听身周劲风凛冽,是熊飞虎、狸奴攻到。熊飞虎拳法刚猛,如火如荼,出招拳风呼啸,击他后心。狸奴身法迅捷无论,更是贴到了他身侧,一掌向他头顶拍来。 卫凌羽使开三尸怪招,身子右倾,二人攻势落空。熊飞虎拳招未老,忽出左掌,向狸奴腰间击到。狸奴纵起丈余,身子一展,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融慧头顶踢去。融慧往前一纵,使招“横扫千军”拦腰踢向熊飞虎。 熊飞虎向右避开,起“刮地风”踹卫凌羽面门。卫凌羽左手在他脚背上一按,只觉得一股奇劲涌上,心惊此人功力卓绝之际,顺势翻身,右掌击他胯根。狸奴这时下坠,足尖向卫凌羽后心点到。 融慧心道:“先踢这小道士出局。”一脚踢向卫凌羽肋下。 场外三清群道见此情状,无不骇然色变,均想卫凌羽生门被封,避无可避,恐怕这头一阵就要落败。 说时迟、那时快,卫凌羽忽将身子缩作一团,龙象真气遍布全身,给那融慧踢得飞起,自熊飞虎肩头飞过。 还未落地,已将身子展开,脚尖在熊飞虎左肩一勾,身子绕着熊飞虎后颈一个回转,已从他右肩探出,双掌急挺,直奔融慧胸前。 融慧一惊之下,倒纵避让,卫凌羽突然向下扯个筋斗,右手抓了熊飞虎左足,左掌撑地,双腿一曲一直,踢向狸奴膻中。 这一着奇峰突起,实在不可思议。三教道人惊喜大呼,其他三家各人惊得跳将起来。 那狸奴向侧一闪,业已避开。熊飞虎给卫凌羽一拖带,跌了个四仰八叉。急忙“乌龙绞柱”起身,双腿刚一举起,卫凌羽一指点到,正中他长强穴。 长强穴在人脊椎之末,为足少阳、少阴两经络之会,属督脉要穴,下身行动之窍要。熊飞虎这招“乌龙绞柱”使到一半,气机不升,复又倒栽下去。卫凌羽又出一指,点了他大椎穴。 江湖各派群豪大失所望,气得顿足捶胸。 与此同时,狸奴“呜哇”一声尖啸,闪到卫凌羽身侧,双拳急挥起来,快若闪电,竟而化出一道道残影。 卫凌羽闪避不及,肩头吃了十余拳,隐隐作痛。他惊叹这猫妖出招之快,倒翻筋斗,向它下盘踢到。狸奴身法较他还要快上三分,眨眼间扑至他身前,一拳向他面门攻来。 卫凌羽使“清风拂柳”去化,但对方拳速之快实难抵御,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冒金星,鼻窍涌下两股热流。匆忙间转身倒跃出去,狸奴立时追至。他起脚一踹,狸奴忽然现了原形,是一只不大的狸猫,从他裆下纵过,又变作人身,五指撑开,抓他大椎穴。 场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均觉得狸奴此举似乎不合规矩,但比武前也没说过异类不可以现出原形躲避。 三清群道更是差点气歪了鼻子,叫道:“这只猫妖不讲武德!”“咱们平日还是降妖不力!”“猫妖的身法、拳招太快,卫兄弟只怕抵挡不住!” 这时,融慧也瞅准了时机,使一招“黑虎掏心”,击卫凌羽心窝,与狸奴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卫凌羽凝气屏息,把腰一躬,真气运抵后心,护住大椎穴,右手拍出一掌,直奔融慧天灵盖,正是“日月同辉”。 狸奴满拟自己这一抓,非教卫凌羽力软筋麻,岂料五指刚至,觉得他背心生出一股极盛的反弹之力,震得它五指发麻,手背后扬。 那融慧见卫凌羽一掌击向自己天灵盖,竟然不闪不避,一招“黑虎掏心”径自使老。卫凌羽躬背缩腹,化开了他拳上九成力道,但仅余的这一成劲力,也震得他腹中剧痛。 他适才泰半功力用以抵御狸奴那一抓,手上劲力甚小,不致拍死融慧,但想着也能拍晕了他,未曾想,一掌拍中融慧头顶,倒似拍中了金铁顽石,震得手掌剧痛。登时醒悟,融慧习有铁头功,且造诣极深,自己不尽全力,很难伤他。 融慧狂啸一声,双掌急挺,掌风呼啸,有排山倒海之势,正是陟岵寺最刚猛霸道的金刚伏魔掌。卫凌羽避之不及,提掌与之硬拼,只觉得一股厚重劲力涌到,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他同时运上龙象真气和“五丁开山劲”,融慧也加催真气。两人真气互撼,卫凌羽已经察觉此人内功较自己更为精湛,但自己五劲重叠,却又胜过了对方。 轰然一声巨响发出,卫凌羽足陷入地,融慧踉跄跌出。卫凌羽不暇多想,转身送出一掌,向狸奴胸腹间压到。 所谓“功大欺理”,卫凌羽掌势未到,它隔空隐然感觉内息滞涩,忙提一口气,道:“小妖认输!”一跃之间,已奔回众异类当中。 它胜在拳招快捷、身法无双,但内功较卫凌羽相去甚远,纵使能避开卫凌羽几招,时间久了也捱不住。卫凌羽就算不杀它,一掌给它打个半死总不违规。 卫凌羽再一转身,只听融慧大声道:“你怎么会龙象功?” 场外佛家各派之中就有清凉山真容院的比丘,忽听得“龙象功”三个字入耳,饶是涵养再好,也不禁耸然动容,惊跳起来。 龙象功秘籍收录在一部《金刚顶经》的书线中,原本一直收藏在真容院藏经阁,数年前被人盗出,至今下落未明。真容院众比丘此刻听到失物讯息,岂能坐得住?恨不能立时上场,揪住卫凌羽问个清楚。 林婉怡心头一惊:“龙象功是佛家绝技,我怎么忘了教他不要施展这门功夫。不妙,今儿说不得要跟贼秃们打一架不可!”右手轻轻地按住剑柄。 卫凌羽故作淡定地道:“什么龙象功?我这是五丁开山功,龙象功也能发五重劲么?” 融慧道:“那倒是没有。可是若论真气刚猛,除了真容院的龙象功,天下间再没别的功夫与我陟岵寺的易筋经、洗髓经相提并论。” 真容院众僧彼此交换眼神,本拟上场擒住卫凌羽问个明白,但融慧话中“那倒是没有”五个字传进耳来,是说卫凌羽所使内功的确能连发五重,当下互相摇头,意示不可莽撞。 卫凌羽道:“融慧大师的意思是,普天下只有真容院的龙象功,陟岵寺的易筋经、洗髓经最是刚猛?我道家传承久远,教学渊源,自古以来能人辈出,创有尸解法、外丹法、内丹法遗世。敝业师隐世多年,创出这门五丁开山功,难道还要张扬于外,告诉天下人,大大的炫耀一番才是?” 融慧心道:“不妙!”其实道家主讲柔能胜强,内功往往是刚柔并济,并不以刚猛霸道著名于世,但卫凌羽这么一说,隐晦地指出他话里有贬低道家的意思,三清教众不济四众弟子。 他往场外一瞧,果见在场三清群道人人含怒,颜色不善,心中不免生畏,忙道:“道家自来能人辈出,只是从来不以纯阳精进功夫显著于世,贫僧见识浅薄,致以错认道家神功,向道长告罪,还请道长不要见责。”话音甫歇,果见三清群道颜色缓和许多。 卫凌羽心想:“这和尚说得好听,心里怕还是不信。”见场外真容院众僧脸上疑云未泯,大声道:“我道家修行成仙,乃是炼尽形神阴滓,只是外用不走纯阳而已,但这不是说我道家可没有这样的功夫。” 众人听他应答得体,不自禁地点头。真容院众僧均想或许道家也有纯阳内功,只是不知道他师父是哪一位。当下坐回地上。 32 拳脚拔得头筹 兵刃再展身手 陟岵寺般若堂向来精研天下各派的武功,融慧更是般若堂数一数二的高手。多年前,陟岵寺般若堂赴清凉山真容院研讨武艺,融慧曾与一名习练龙象功的真容院比丘切磋,深感对方内力雄厚,堪与陟岵寺的易筋经、洗髓经功夫并驾齐驱。 他与卫凌羽先后对掌两次,起初卫凌羽未尽全功,觉得卫凌羽真气极似龙象功,毕竟心中存疑,不敢确定。二次对掌,使上了十成功力,卫凌羽也使开浑身解数。虽然他不明白卫凌羽为何能连叠五重真气,但那股刚猛特性,的确只有真容院龙象功才有,是以并不相信卫凌羽所言。 说话的功夫,两人业已调匀了内息。融慧深吸一口气,足尖疾点地面,身子一跃而起,双掌合十,掌缘磕向卫凌羽额头,正是金刚伏魔掌中的一招“罗汉拜佛”。 金刚伏魔掌大开大合,并不以招式见长,真正的功夫还是胜在猛力,兼之他所修禅宗易筋经,真气也是刚猛一路,因此这一招看着平平无奇,实际上含有开碑裂石的强劲。 卫凌羽自忖修为要弱融慧一筹,以“五丁开山劲”辅弼龙象功,与融慧硬碰硬,纵能与之斗个旗鼓相当,但“五丁开山劲”大耗真气,不能持久。要想取胜,非得要偏门抢攻才是,于是使一招“回风落雁”,身子左倾,右掌直掼出去,刚触及融慧掌缘,足下一滑,已从融慧身边掠过。 融慧身子一转,使一记劈掌。卫凌羽缩腹坍腰,肩膀往融慧肋下一顶,龙虎二劲运动开来,龙象真气贯通三节,融慧一口真气没能及时下沉,给他拔根挑飞,高逾三丈。 卫凌羽再一提气,一个筋斗跃上半空,头下脚上,双足蹬向融慧胸腹。融慧急发两掌去接,但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这两掌委实无多少劲力可言,与卫凌羽足底相接,两臂上奇劲涌上,胸中气血翻过,好不难受。 落下地来,卫凌羽身形未定,再度扑出,嚯嚯两掌。融慧双掌合十,垂眉闭目,竟不抵御。 卫凌羽掌势即将攻到,眼见融慧还不还手,心思转如电光:“这和尚适才中了我两脚,内息不稳,真气提不上来,我这两掌使足了力气,岂不打死了他?”这时招式用老,变招已不能够,忙回拢真气。但他真气使得太猛,逆运起来,直震得自身气血翻滚,内息不调。 他这时掌力已卸去泰半,击中融慧胸膛,如中磐石,震得掌上剧痛,登时醒悟:“上了和尚的大当了!他明知我想赢,就不敢打死了他。他既会铁头功,金刚不坏神功自必也会,我就算运足掌力,也顶多打伤了他,绝不致命!” 忽然间,融慧睁开眼来,使个“钟鼓齐鸣”杀招。各家拳法中皆有类似这一招的路数,有些门派叫作“双峰贯耳”,本是攻敌耳际太阳穴的,但融慧此刻使来,双臂低了一尺有余,取他两腋极泉穴。 极泉穴乃心经重穴,如遭击中,心脏会绞痛不已,甚至心竭而死。融慧这一着自不会使足力将他打死,但要他无力再战,败下阵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场外大多数人不明所以,他们只看到卫凌羽击中融慧,似乎未使多大力道,而且招式用老,融慧这两拳反攻回来,他也来不及收臂回援。 有那么几个修为高深、眼力老道的,已看出其中门道,均想:“这和尚好深的城府!” 侯氏兄弟愤懑难当,业已骂出声来:“断子绝孙的贼秃,使他妈的诈!” 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卫凌羽福至心灵,忽然提膝。融慧惊得眉毛一跳,当他要踢自己会阴,忙回手去架。 场外之人均看得一愣,紧接着轰然发笑。有人道:“原来和尚也怕这招!”“用不到归用不到,但是不能没有!哈哈哈!”“和尚又不是阉人,自然也怕!” 卫凌羽这一招围魏救赵,解了极泉穴之急,足尖踢向融慧膝盖。融慧向后缩时,他右手食指疾点,正中融慧左肩云门穴。融慧吃惊之余,右掌反击。卫凌羽斜身挺进,肘槌击他右肩,再中云门。 云门穴属肺经,过两手,融慧云门穴被封,两臂提不起来。 卫凌羽向后跃出,一抱拳,道:“承让了。” 融慧心头恚怒,却不发作,道:“阿弥陀佛。卫道长武艺超群,贫僧深感佩服。”转身走了回去。同门僧人为他解穴,不题。 第一场比试,卫凌羽旗开得胜,为道家大涨颜面,三清群道人人喜悦、个个开颜。一群上清道士跑进场中,架起他四肢,抛上抛下,高声欢呼,好久才放下。 林婉怡走近了,道:“了不起。功夫很了不起,口才也很了不起。看来你这些日子行走江湖,可是大有长进啦!” 卫凌羽道:“这一场赢得好悬。那融慧和尚功力了得,心机也深沉得厉害!” 林婉怡正色道:“三家输了第一场,心里肯定都不痛快。第二场你千万要小心在意!”卫凌羽郑重点头。 其时,西边天际红日渐渐隐没,天色向晚,有碍视物。但道家赢了第一场,士气正炽,其他三家输了比武,心里憋着一股劲,都想继续打下去,谁也不提“明日再战”的话,于是有人提议,连夜比完第二场、第三场。 众人散于四处,捡来干柴,点起篝火,更有甚者扯下衣袖缠住枯枝,当火把点了举起。一时间,王屋山下火光大绽,亮如白昼。 第二场比的是兵器。江湖各派里泰半是些大老粗,一个手持九环大刀的魁梧汉子早已迫不及待地跃到中央空地,道:“在下五虎断刀门门主徐承天,哪三位前来指教?” 异类当中跃出一女,此女看上去三十来岁年纪,头发高高盘挽起来,戴一顶蛇形金冠,一袭红黄相间紧身衣裙,将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酥胸半露,裙摆两侧开叉,一双雪白的大腿在火光下隐约可见,腰间缠着一条红色的软鞭,脚踩一双红色皮靴,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走进空地。 那妖女瓜子小脸,样貌着实美丽,媚眼含春地一笑,更显风情万种,嗲声爹气地道:“小女子赤练,代我异类出战。”说着,向徐承天抛了个媚眼,道:“这位徐爷待会儿可要手下留情哦!” 徐承天是个粗犷汉子,明知它是异类幻化,听它这糯糯软语,不禁怦然心动,喉头骨嘟地滚了一滚,显然是在吞咽口水了。 其时不止是他,场外许多人看到这妖女的第一眼,均觉得这等人间尤物,如能御于榻前床角,幸如何之?一个个欲火炽盛,浑身燥热,眼神迷离。 第三个上场的是个老态龙钟的比丘,须眉皆白,拄着一杆九环锡杖,缓步走来,道:“阿弥陀佛。老衲陟岵寺澄观。”垂眉闭目,并不去瞧那妖女赤练。 他说话时声音不大,但用上了禅宗狮子吼神功,听者如受到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不少人目光清澈,连连暗叫:“惭愧!”对澄观大是感激。原来那赤练无形中施了媚术,这些人修为低微于不知不觉间着了道儿。 林婉怡向卫凌羽道:“这澄观老和尚是陟岵寺罗汉堂的‘十八罗汉’之一,武功了得,降魔杖法很有两下子,江湖人称‘降魔罗汉’,要加意小心。” 卫凌羽点了点头,快步走向空地。他替道家打赢了第一场,众人皆知他武艺惊人,这时见他竟然闲庭信步地走来,分明还要打第二场,不禁耸然动容。 卫凌羽拱了拱手,道:“见过徐门主、赤练姑娘、‘降魔罗汉’。” 澄观谦逊道:“阿弥陀佛。罗汉是佛教圣贤,杀尽诸贼、无生解脱,我辈凡夫俗子,不敢当此称呼。” 徐承天拱了拱手,没说话。赤练却掩口轻笑道:“小道长真会说话。奴家平素行走江湖,人家见了我,都称一声‘妖女’,可没谁称我‘姑娘’呦!” 卫凌羽见这妖女身上妖气冲天,实力深不可测,是个厉害脚色,早已留心。他解下鸣鸿剑,道:“小可这剑利,恐坏了三位兵刃,因此并不出鞘,请三位不要见怪。” 林婉怡听他这话说来得体,心想:“他再不是当初那个说‘你这人虽恶,可也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干么要拔剑’的傻小子了。”想起当初遇上蛤蟆精哈打雷,他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自己由此芳心暗许。注视着他被火光照耀得金黄的侧颜,玉颊上飞起一抹绯红。 徐承天道:“哼!乳臭未干的娃娃,你侥幸赢了第一场,就可以目中无人?” 赤练咯咯轻笑:“徐门主可有家室?” 徐承天愕然道:“在下痴迷于武学,以前可从来没想过成家。赤练……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众人听他所言,皆觉得好笑。他说“以前从来没想过成家”,这个“以前”大有深意,多半是指见着这妖女以前。 赤练道:“没什么。奴家只是觉得,这位小道长可比徐门主懂得体贴人,这才剑不出鞘的。”话里暗讽徐承天不懂得怜香惜玉,但也有挑弄是非的用意。 徐承天不明其意,唯唯否否了两句。 澄观向着卫凌羽道:“阿弥陀佛。小道长宅心仁厚,实在可敬,我那融慧师侄比之道长,可是相去甚远了。”把锡杖杵了一杵,续道:“请各位不吝赐教。” 他话音一落,徐承天忽然提起九环刀,向卫凌羽颈上横削。卫凌羽使“铁板桥”让开。徐承天墩身使个“扫堂腿”。卫凌羽一跃而起,剑尖虚点他顶心。 这时,妖女赤练抖开软鞭,噼啪一声,击向卫凌羽额头。卫凌羽左手抓住鞭梢,龙象真气上行督脉,上跃之势不减,扽直了软鞭,连赤练一并提上半空。 赤练一惊之下,便想松手,但这第二场比的便是兵器,软鞭要是被他给夺了去,岂不是大输特输?当下抓紧了鞭柄。 澄观这时扬起锡杖,向赤练后心击到。徐承天“扫堂腿”落空,早已立身,见澄观攻向赤练,抢出身去,刀斫澄观腰际。 场外众人见状,无不大感失望,江湖各派更是气得暴跳如雷。此刻赤练被卫凌羽提起,澄观与卫凌羽形成合击之势,徐承天只需封住赤练下方,防着它落地,就能逼迫赤练认输出局,场中只剩下三人,形势相对也能简单一些。但此人色迷心窍,竟然去攻澄观,以致于坐失良机,得胜更加不易。 江湖各派有人跳将起来,对其大加指责:“徐承天,我入你个娘!”有觉得光入其娘不过瘾的,詈道:“我操你姥姥!”更甚者大骂道:“我日你十八辈祖宗!” 且说澄观见徐承天刀势迫近,向后一退,单手拖着锡杖一扫,当地击中九环刀。 徐承天登感奇劲入手,虎口发麻,暗思:“这老和尚好深的功力,果然棘手!”当下使开门中五虎断门刀法,刀影展开,泼水不进,向澄观压了上来。 澄观见状,道:“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如不断淫,必落魔道……”一边诵经,一边将锡杖抖开,抵挡对方杀招。 澄观精修佛法,是个真正的大德高僧,见徐承天竟尔相助赤练,恐他为赤练媚术所惑,是以念段佛经要他清澈灵台。 他用心是好,却没想过徐承天一介粗人,根本听之不懂,况且此人内功造诣颇深,赤练的媚术也不能影响到他。只是他爱武成痴,从来不近女色,信心坚定,适才见着了赤练,其形迹异乎寻常女子,忽然起了爱慕之心,只觉得它一颦一笑,不和俗流,正是这一份与尘世女子的格格不入,教他情难自制,一发不可收拾。 徐承天一生中见过的异性皆是良人,深受礼法熏陶、约束,行为自不放肆。他若是几巡烟街、数访柳巷,便知赤练的放荡寻常得紧,只是相较风尘女子,更添妩媚。 澄观多年修持佛法,于爱欲斩尽,从未体验过俗世男女的情情爱爱,又怎能知晓这其中的滋味?虽然用心良苦,但药不对症,真可谓是驴唇不对马嘴。 场外众人见徐承天刀法凛冽之中不失门户,进攻之中暗带防守,俨然有名家风度,也不禁暗自钦佩。只是他始终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刀法虽然精湛,但澄观仍能从容,好整以暇,甚至还在继续往下背诵佛经,谁优谁劣,已见分晓。 这时卫凌羽已落下地来,龙象功虽然霸道,但赤练修为甚为精湛,高出他不少,他并不能夺下对方软鞭,抓在手里反成僵局,倒不如直接放手。 赤练咯咯笑道:“谢小道长高抬贵手。”又向徐承天道:“徐门主倒也挺懂得体贴人!” 徐承天正与澄观斗得难解难分,忽然听到这句话,心头喜不自胜,道:“你没事么?”忽然脚下一点,倒转刀势,向卫凌羽砍到。 卫凌羽架剑一挡,一个跪马转身,剑绕颈一圈,身子回转,正是一招“下马别亲”,疾刺徐承天小腹。 北边的中有人惊呼起来:“好一招‘下马别亲’!这是玄阴观的玄阴剑法,脱胎于枪法中的‘回马枪’,他跟胡升泰什么关系?”声音中充满了怒意。 其他人听得“胡升泰”三个字,纷纷扭头看向说话那人,竟是剑琛。只见他怒目圆睁,双拳攥得发紫,盯死了场上的卫凌羽,似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剐。 有玉清弟子道:“这小子是胡升泰的弟子?” 剑琛道:“不错!”扭头看向林婉怡,见她面色有异,怒道:“你知道他是胡升泰那老狐狸的弟子,是不是?什么碧海潮生剑法,原来是玄阴剑法!那招‘下马别亲’我师父曾当着我的面演了无数遍,我是看熟了的!” 众人纷纷奇怪,不明白他师父为何对他练这一招,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暴怒,都将视线投向林婉怡,目光里的意思无非是盼她能够解惑。 只听林婉怡语气平静地道:“碧海潮生剑法是集上清剑法之大成,里面有玄阴剑法的影子,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见徐承天挥刀招架,卫凌羽起身倒持鸣鸿剑,以剑首去磕徐承天持刀手腕,剑尖点他眉心,道:“你瞧,这一招像极了上清宗天喑观无声剑法里的‘曲无双响’,但他说这招叫‘指桑骂槐’——难道他又成天喑观弟子了?” 她随口杜撰一个“指桑骂槐”的名字出来,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别人却也信以为真。那天喑观第一任观主先天喑哑,传下一套十分了得的无声剑法,其中确有一招“曲无双响”,与卫凌羽所使这招大为相似。 剑琛厉声道:“那么他师父是谁?” 林婉怡道:“我怎么知道?” 剑琛确信她是有意袒护卫凌羽,怒道:“你不知道?你别忘了,老狐狸可是我教大敌!” 登时有上清道人恼了火,叫道:“姓剑的小子,你有完没完?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些!胡升泰论起辈分来,是我曾师叔祖,你一口一个‘老狐狸’,小心道爷敲落了你的门牙!”说话的正是下午叫卫凌羽师叔祖的那人。 剑琛勃然大怒,道:“凭你那点微末玩艺儿,也敢跳腾?你不服气,咱们练练!” 上清群道无不恼怒起来,大声斥责剑琛。剑琛是玉清翘楚,玉清群道也帮衬起他来。两方人马互相破口大骂。于是,场上卫凌羽与三家敌手打得如火如荼,却没想到后院起火,更是朝天火热。 徐三一同一干太清同门见状,劝解起两方来。玉清、上清两派彼此互生嫌隙,非一两日之积,此刻在场的加一起有数百人,凭他太清十余人,又如何能劝?反被两方人马夹在一起,只道他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卫凌羽听得群道对骂,不知缘起于己,这时也顾不得问明情由,抖开剑招,笼向徐承天。那徐承天刀法虽然精湛,比起碧海潮生剑法还稍有逊色,十几招攻防下来,已大落下风。 妖女赤练情知卫凌羽是个劲敌,自然想踢他先出局,道:“小道长,这位徐门主刚刚可帮过我,奴家可不能让你如愿哦!”长鞭抖动如蛇,卷向他左足。 卫凌羽将身一纵,让过了长鞭,如灵猫一扑,攻向赤练。澄观也将锡杖倒装,杖尾砸向赤练足背。 徐承天大叫道:“吃我一刀!”左手推着刀背,刀刃斫向卫凌羽后颈。 卫凌羽并不理会,剑势一往无前,直奔赤练咽喉。澄观将锡杖一拧,杖头在徐承天刀锋上一击,徐承天手上发麻,卫凌羽却忽然向他刺到。徐承天匆忙间正要抵御,澄观又跃到他身侧,锡杖攻他右肋。 徐承天来不及去挡,却见赤练一鞭斜斜抽来,直奔澄观锃亮的秃瓢,心想:“赤练姑娘这一鞭击到,你不招架,秃驴非得头破血流,变作死秃驴!”不去防备澄观,一力去挡卫凌羽剑势。 只听“噼啪”一声响,赤练那一鞭击中澄观,澄观面露痛色,头皮上多出一道红印。徐承天只觉得腰间一麻,澄观竟然没去防备赤练,锡杖径自点到,这才恍然想起,澄观是陟岵寺罗汉堂的高手,铁头功恐怕比那融慧和尚还要精深。 澄观也未伤他,道:“徐檀越,还不服输么?” 徐承天往后跳出,抱拳道:“罢了,在下技不如人。”忍不住看向赤练,道:“赤练姑娘,你……你多加小心。”跃出场去。 赤练笑道:“奴家谢徐门主好意。”长鞭倒卷,又向澄观头顶甩去。 澄观铁头功功力的确不凡,如换了别人,最轻也得给赤练适才那一鞭抽得皮开肉绽,但这不表示他不觉得疼。眼见赤练再次攻到,忙忙跳开身子,躲了出去。 卫凌羽道:“大师,谢你方才相助。咱们联手,先请这位赤练姑娘下场,大师意下如何?” 澄观道:“正该如此。”锡杖提起,直挺挺地向赤练攻去。 赤练听他两个对话,心中暗自叫苦,忽将软鞭抖将开来,在周身荡开一圈圈红波,如涟漪荡漾,护住了身周。卫凌羽剑势展开,与澄观一左一右,压了上去。 场外,徐承天忍不住为赤练打抱不平,道:“两个人对付一个弱女子,还算是爷儿们吗?” 江湖各派连输两阵,已然无缘纯青琉璃心,第三场也不用再比了,早对徐承天抱怨四起。听他声援赤练,旁边有人反唇相讥:“弱女子还在场上,徐大门主已经败下阵来,厉害,厉害!” 徐承天心中恚怒,但想自己本有机会和卫凌羽、澄观先踢赤练下场,却没有那么做,毕竟愧对江湖群豪,只好任人奚落。 江湖各派见卫凌羽、澄观合力对付赤练,赤练定然难以招架,落败已成定局。他们得不到纯青琉璃心固然失望,但异类连败两场,自然也得退出竞争,有人陪同倒霉,也不算太坏。 果然,赤练只撑了二十来个回合,便被卫凌羽剑指胸口、澄观杖抵后心,败下阵来,扭着水蛇腰肢,踩着猫步,踱步下场。 卫凌羽向澄观道:“大师,请了!” 澄观道:“道长请。” 两人几乎同时出招。卫凌羽剑指澄观眉心,澄观杖指他心窝,招式未使老,同时变招,互击了一下。卫凌羽剑被荡开,澄观乘胜追击,旋身猛抡锡,往他肩头砸将而下。 33 斗暗器玉真得胜 说前尘大鹏传经 锡杖来势迅捷如雷,呼呼生风。卫凌羽早已斜身闪过,从容抖开剑法,向澄观和尚攻去。澄观倒拽锡杖,杖尾点他肋下。卫凌羽“大蟒翻身”避开,一剑斫其脖颈。 忽然,澄观一跃而起,从他头顶跃过,杖头下摆,径自砸他顶心。 锡杖势大力沉,剑法主走轻灵,卫凌羽自不能以已之短,攻彼之长,当即往左一倾,斜着翻个筋斗,手腕一抖,长剑脱手,如箭矢离弦,径自往澄观心窝奔去。 这一着属实给场外众人吓了一跳,须知这第二场比的是兵刃,他一招使将出来,固有出其不意之效,但如果被澄观击飞了剑,失了兵刃,岂不等同落败?众人皆知他武艺高强,但此举也未免太过托大。 澄观见他突然抛出剑,无暇多想,一杖击到,立时将鸣鸿剑磕得倒飞。卫凌羽探手攥住剑柄,身形忽左忽右,飘逸灵动,剑影展开,如潮水汹涌,似洪流澎湃,快得教人看不清。澄观也将锡杖舞得快了起来,生出一股罡气,带得袈裟鼓荡。 两人这时走得都是以快打快的路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招数快到极致,只能隐约看到两道人影以及无穷的剑影、杖影。 斗过约百十招后,卫凌羽渐感真气不续,澄观却越发威风,锡杖过处,风势急甚。他忽将锡杖一挺,锡杖脱手飞出,正是卫凌羽适才的打法。 卫凌羽再掷出剑,两件兵器贴着而过,两人几乎同时向侧一闪,探出右手,互抓了对方兵器。卫凌羽以锡杖使起剑法,刚猛有余而灵动不足;澄观以鸣鸿剑去使杖法,轻盈陡增而威猛欠缺。两人的招数不免脱离了本质,形似而神非。 又斗过数十招,二人皆感不趁手之至。卫凌羽忽一改打法,将锡杖大开大合挥舞起来,使一招“六尘震动”,杖头一扫,迫得澄观后退,又在杖尾一踢,杖尾向他心窝点到。 场外众人齐声惊呼。澄观叫道:“小道长天资聪颖,老衲佩服!”原来卫凌羽施展的正是降魔杖法。 卫凌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运起龙象真气,降魔杖法也颇足神韵,起若疾风,落似奔雷,动也刚猛,静也刚猛。 澄观招架几下,叫道:“老衲有一路达摩剑法,请小道长指点!”剑招一变,刷刷刷,连刺三剑。这三剑快捷无伦,竟如同时刺出,顷刻便至。 锡杖沉重,杖法应变不及剑法灵动,何况卫凌羽正是匆忙间学得几招降魔杖法,既不全,也不精,如何能够化解?当即身子一退。 澄观虽然年迈,行动仍十分麻利,立即压了过来,剑光更加频繁。卫凌羽应接不暇,额头见汗。 这时,场外佛家众人皆面露喜色,三清群道这时已经止住骂声,紧张之情见于颜色,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澄观剑招使到急处,展开无穷剑影。卫凌羽避无可避,招架起来捉襟见肘,将心一横,举起锡杖舞开个旋花,忽一砸落,往澄观头顶砸到。澄观身子一拧,斜里一刺。 卫凌羽这一招虽然势大力沉,然则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只差分毫就要击到,却感到左肋一疼,澄观当先刺到。 卫凌羽立即止住杖势,捧起锡杖递到,道:“大师杖法绝伦,剑术精妙,小可心悦诚服。” 澄观接了锡杖,将鸣鸿剑递来,道:“小道长不善杖法,老和尚这一场胜得实在侥幸。小道长年纪轻轻,内功、拳脚、剑术均臻上乘,以老衲六十多年的阅历,也想不出有谁能在小道长这个年纪有这般修为的。老衲请小道长日后有空来敝寺随喜。” 卫凌羽道:“多谢。”两人相互一揖,各自下场。 卫凌羽回到三清群道之中,见人人失望,不禁微觉汗颜,玉清各人更是面露不忿,更加惭愧,道:“卫凌羽有负所托……”话说一半,剑琛已经扑了上来,指着他道:“老狐狸胡升泰是你什么人?” 卫凌羽心头一紧,本拟忍气吞声,但听他言语辱及恩师,不免有气,道:“剑道兄,还请你口头放尊重些。” 剑琛道:“老狐狸是你师父,是不是?” 卫凌羽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姓剑的,你再敢对敝业师不敬,休怪姓卫的不客气!” 剑琛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老狐狸当年刺了我师紫阳真人一剑,此仇正要着落在你身上!来罢,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怒气缘何而来,他师父紫阳真人当年恐怕就是败在那一招“下马别亲”下的。 上清群道哗啦啦地围到卫凌羽身边,叫道:“姓剑的,想打架是不是?”“来来来,我这点不成话的玩艺儿,在江湖上倒还说得过去,我陪你玩玩儿。” 玉清群道也剑拔弩张,凑到剑琛跟前,叫道:“上清的各位,想打群架么?”“八百年前你们不行,八百年后你们还不行!盟津关大战,你们摆下什么万仙阵,也没胜过了我们!”“玉清毕竟是三清正宗,凭你们也敢造次!” 双方说得僵了,将要动手,佛家、江湖各派及众异类,见得三清弟子内讧,都乐得看看热闹。 林婉怡叫道:“干什么?都干什么?眼下我要打第三场去了,你们这当儿要起内讧么?” 卫凌羽向上清群道喊道:“各位同门少安毋躁,等林道长打过第三场再说。” 上清群道虽然不忿,但想大局为重,道家、佛家分别赢了第一场、第二场,江湖各派及众异类出局,这第三场要跟佛家决出胜负,佛道自来不两立,现在可不是起内讧的时候,要一致对外才是。 只要林婉怡赢了第三场,那么这纯青琉璃心还要在道家中决出归属,到时候少不得要打的。 玉清群道也存了相同的心思,按下心头恚怒,不表。 林婉怡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中央空地,道:“贫道玉清宗玉真子,不知佛家哪一位大师来领教?” 话音刚落,一名与她年纪相若的比丘尼进场,道:“阿弥陀佛。紫竹庵尘心,特来领教道长高招。”她眉目清秀,本该娑婆一佳人,断尘遁入空门中。 林婉怡道:“不敢,请赐教。”话音甫歇,双臂一抬,袖口放出数十枚铜钱,梨花带雨般打去。 尘心足下一点,似蜻蜓点水,抖起手腕,发出一堆铁菩提、铁莲子,与那些铜钱相击,纷纷落地。她手法利索,辨别精准,堪称一绝。 林婉怡由衷赞道:“好暗器功夫!”捏着两枚铜钱发出。 那两枚铜钱刚一脱手,忽然左右飞离,划出一条弧线,一击尘心左眉,一击尘心后背。 场外众人见了皆大为吃惊,尤其是江湖各派,他们之中行走江湖时使暗器的极多,向来多飞暗青子、暗片子,像铜钱这种轻飘飘的玩意,那是很难使的,且施发暗器直出直去,没几个会她这种高明的手法,能使暗器半道上打出弧线。 众人觉得那尘心难以抵御,尘心忽然举起手来了,绕着头一晃,不知使的什么手法,把两枚铜钱抓进手里。反手一抛,两枚铜钱飞出,竟如林婉怡适才的手法如出一辙,一左一右,向她斜势袭到。 林婉怡连发两枚铜钱,将飞来的铜钱打落,道:“手法不错,劲道差了些。” 尘心道:“还要请道长赐教。”突然甩开双袖,铁菩提、铁莲子连珠打出。 林婉怡紧发铜钱。只见场中你来我往,破风声犀利,成片的暗器密密麻麻,暴雨梨花,来往相击,当当作响,激出耀眼的火星。 两人互相放了一阵,忽然停止,彼此瞧了一瞧,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拾地上的暗器。拾起一枚,向对方打到,己身躲避对方暗器的同时,又去捡拾暗暗器。 两人飘忽来去,快得只剩下残影,不时响起的暗器破风之声,更说明她们斗得正激烈。 又过了一阵,两人忽然立直了身子,只见林婉怡肩头嵌着一枚铜钱,隐隐流出血来。 二人彼此对视片刻,尘心指着林婉怡,叹道:“道长暗器手法精妙,暗器到你手里就像活了过来,轻重自如,我是自愧不如。” 众人大感诧异,明明是林婉怡肩头挂彩,怎么这小尼姑反说自己输了?心中存疑,见尘心手指兀自指着林婉怡,不收回去,均觉得这小尼姑未免太过失礼。 林婉怡走到尘心身后,在她背心拍打几下,尘心忽然手臂一垂。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尘心早给林婉怡的暗器打中了穴道,动弹不得。 比武不许坏人性命,要求点到为止,但如是在生死搏斗之中,尘心被暗器封了穴道,焉有生理? 三场比试,道家胜了两场,纯青琉璃心最终自是归道家所有,但除佛家四众弟子大半离开,各派群豪并不散去。故老相传,迦楼罗死时会有大异象,这些人都想开开眼界。 眼见林婉怡得胜,玉清群道喜出望外,大呼“玉真子”,场外一片沸腾之声。但不多时,上清群道忽然高呼“卫凌羽”,玉清群道立时反应过来,道家虽然胜出,但纯青琉璃心最终归属未定。 待林婉怡返回草棚,有玉清道人道:“纯青琉璃心最终的归宿,还须好好商议。” 上清这边走出侯氏兄弟,叫道:“关你什牢子事?你又没出一分力!最终归谁,那也该是在姓林的小妞跟我三弟之间决出。” 卫凌羽道:“我无意染指纯青琉璃心,自是由林道长收着。” 上清群道纷纷抱不平,只道三场比试他连打两场,虽然结果一胜一负,但出力最大,凭什么要将纯青琉璃心拱手让人? 卫凌羽道:“襄水妖蛟作祟,林姑……林道长要用此物去为民除害……” 忽然有上清道人叫道:“咱们累死累活,让玉清宗的人赚好名声么?上清道人得了纯青琉璃心,自也可以拿去降妖除魔!” 玉清那边也有人道:“指着你们降妖除魔?上清包庇异类,教下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恐怕比四处为祸的异类还多!” 这句话一出,惹恼了上清所有人,侯氏兄弟最先忍耐不住,直接跳将出来,同时抽了那两人一个耳光。它两个下手甚重,那玉清道人“哇”地吐出两颗槽牙。 上清群道都道:“打得好!”玉清群道人人脸上无光。 那挨打的玉清道人气怒非常,拔剑向侯氏兄弟斩去,侯氏兄弟一晃手,各自手里多出一根亮银齐眉棍,同时击到,只听“咔嚓”声起,已给那玉清道人双腿打折了。 玉清群道见此情状,纷纷亮开兵刃,指向侯氏兄弟。上清群道也不甘示弱,刀剑出鞘,抵向玉清群道。 徐三一及等太平群道适才劝架,就被两方人马骂了个狗血淋头,此刻见玉清、上清说不得要大打出手,心想玉清、上清二教自相残杀,那可是道家一场大风波,可不能教此事发生,于是顶着挨骂的风险又劝起架来。 双方这时皆在气头,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谁又来理会太清群道?徐三一等人苦口婆心地劝解,竟无一人听得进去。 卫凌羽抬起手来,道:“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把兵器放下,好不好?这里还有许多三清教外的豪杰,这不是教他们看咱们三清同道的笑话么?” 林婉怡附和道:“是极!咱们大家有话好说,大可不必伤了三清和气!” 一名上清道人叫道:“放他奶奶个屁!是我们先挑衅么?老子是黄鼠狼出身,本性里就爱偷人家鸡来,总觉着花钱买来的不香。可自打拜进上清教下,老子事后也会悄悄给失主留下银子,这也他娘的算作恶么?你们玉清教下人人高傲得紧,向来瞧不起我们,那么好,咱们今天划下道儿来,拼他妈个你死我活!” 又有人道:“就是!谁怕谁啊?”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十几个比丘突然走向群道这边。卫凌羽本就觉得头大,看到这十几个比丘,心里一突。佛家四众弟子大多数已经连夜离开,留下的这十几人皆属清凉山真容院。 为首的比丘年约不惑,向卫凌羽道:“小道长,请你归还那部《金刚顶经》,自废修为罢。” 卫凌羽道:“大师,我练的是五丁开山功,可跟贵派龙象功没有半点关系。” 那比丘道:“阿弥陀佛。如说道家无人能创出刚猛霸道的功夫,这话未免太过狂妄。但贫僧适才听诸位道长说话,小道长师承枯槁真人。枯槁真人修是太阴炼形术,那是至阴到了极点功夫,他断不能创出什么刚阳功夫,否则定会走火入魔。小道长,陟岵寺的融慧曾经来过我真容院研讨武艺,对龙象功十分熟悉,他说你练的是龙象功,决计不会认错了的。” 卫凌羽道:“大师既然不信,那么请便。”心想这当儿不能跟这和尚胡搅蛮缠,还是不去理会为好。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松口,谅他们也不能拿自己怎样。 那比丘皱眉道:“那么……就请小道长背几句五丁开山功的口诀,是真是假,贫僧一听便知。” 卫怜钗一直在旁听着,这时走过来,笑道:“大师何不背诵几句龙象功的功诀?我哥哥听了,自然也能知道他练的是不是所谓的龙象功。” 那比丘面露难色,道:“龙象功是我真容院密传,怎可示于外人?” 卫怜钗冷笑道:“好蛮横的大和尚!你那什么‘蛇猪功’是你们庙里的密传,我哥哥的五丁开山功就可以公之于众了?”她向来能言善辩,只一句便驳得那比丘无话可说。 真容院众比丘对龙象功志在必得,见卫氏兄妹扯皮,有人怒道:“卫道长,你还是痛痛快快地交出来,再自废了修为,我们也不与你为难!” 卫怜钗道:“大和尚妄动无明,起了嗔念,只怕佛祖要怪罪。” 那为首的比丘道:“融慧大师不能认错。卫道长,你如不交出龙象功,说不得,贫僧只好用强了。” 林婉怡正为玉清、上清纷争而发愁,听到真容院比丘这句话,计上心来,喝道:“你们这些和尚,也来趁火打劫是不是?” 玉清、上清两派道人互相对峙,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忽听她这句话中气充沛,传进耳来,隐有凛然大义,多感羞臊。 上清群道首先收了兵刃,走到卫凌羽身边,向真容院众比丘道:“各位大和尚,敢是欺我教无人乎?” 真容院众比丘见状,情知玉清、上清看似闹得僵了,毕竟不愿真的火并,要想下台,自要将火拱向外,这时己方若是再坚持己见,恐怕没有好果子吃。众比丘互使眼神,齐诵:“阿弥陀佛!”退走。夤夜离开王屋山,不题。 卫凌羽向上清群道称谢过,向大众道:“金翅大鹏鸟明日方当谢世,这纯青琉璃心到底该为谁所有,咱们明日再议此事。” 上清群道绝不愿将此宝拱手让于玉清,此刻也没有万全之策,他只好先使这缓兵之计,教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要太过难看。至于明日是否还劝得住,那也够教人头疼得了。 众人听了这句话,总算罢手,没当场放对。 卫凌羽与上清群道回到原来的草棚下,拿出干粮,与卫怜钗分食了,喂了毛团、老黄,去解开马缰,让两匹马自行吃些草。不敢去找林婉怡。他想玉清、上清两派之间结怨如此之深,着实为自己与林婉怡的未来担忧。 夜里靠着大树睡了,次日天明,众人收拾停当,陆续上山。过了天坛峰,折而向北,但见古柏三百余章,挺直端秀,山景清幽,一派天然好去处。直到王母洞外裹足停住。 王母洞外,一层金光穹顶与山体相接,是三教先辈布下的阵法。洞口的岩石上坐着一人。那人头发散乱,眼窝微陷,鼻梁高挺,肤色略黑,带有明显胡人特征。身上披着一件形似袈裟的褴褛外衣,袒露半身,肌肉虬结,其左腿小垂,右脚搁在膝上,呈半跏趺倚坐姿,两手置于两膝上,捏说法印,好整以暇。 金翅大鹏鸟是八大古妖之一,曾经为祸中土,众人皆以为它人形下当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哪想它面泛慈悲,俨然一位苦行僧的模样。 那金翅大鹏鸟见到众人到来,扫视了一眼,站起身来。众人不禁吓了一跳,才想起它为阵法所困,出不来的。可仅一眨眼,那金翅大鹏鸟忽然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阵法,众人无不骇然失色,如临大敌,三清道人更是分散各处,掐诀念咒,直欲施法诛却此獠。有一些胆小之人生恐此怪暴起伤人,拔足便跑。 那金翅大鹏鸟目光落到卫凌羽身上,凝视着他,道:“你是哪一天的天众?” 这时已有道人施法成功,天空中乌云大作,雷声震耳欲聋,霹雳降下,但雷光只到金翅大鹏鸟头顶上时,便自然湮灭。众人惊恐非常,正要再度施法,却见它突然抓了卫凌羽右腕,跺一跺脚,就不见了。 卫凌羽被它挟住,忽觉得眼前光芒流转,下一刻便到了一间洞府之中。 那金翅大鹏鸟放开了他,从头到脚、从脚至头地打量过他,道:“不对,欲界、色界诸天均无此等天人。可你降生此界时,为何有六反震动?” 卫凌羽被它擒来,本来还有些惊惶,但见它似乎并无恶意,放心了不少,听它问话,觉得莫名其妙,道:“什么色界天众?什么六反震动?” 那金翅大鹏鸟适才一问,不过是自言自语,听他反问,复作自言自语:“所有世界是业所作,是业所化。一切众生,是业所作,是业所化……于此娑婆世界降生,不离八苦,六亲沦散,智慧相伴身,是何业?我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能知自身及三界六道众生之百千万世宿命及所作之事,为何看不透你?” 它所说皆是佛家术语,大是晦涩。卫凌羽如堕五里雾中,心想三教前辈所布阵法竟尔困它不住,任它往来自如,更加不可思议。 金翅大鹏鸟道:“我于五百年前已证俱解脱,欲界人众屏障困我不住。” 卫凌羽给它猜出心思,觉得匪夷所思,忽然想起佛家有他心通,能知众生心想,当下端正颜色,陪起了十二分小心。又疑惑起来:“‘俱解脱’是佛家修行的境界么?听它所说,是被我三教前辈困在此地之后才修到这种境界的,嘶——阵法隔绝天地灵气,它如何能够精进?” 金翅大鹏鸟即知此念,道:“俱解脱者,即俱离一切禅定之障,至於得所谓灭尽定之至极定。我曾于吠陀洲悉闻佛法,彼时不遵正法,直至五百年前得辟支佛点化,起始开悟。我证俱解脱阿罗汉果,乃业力所致而已,不足为奇。” 卫凌羽听得愈益头昏脑涨,但它能洞悉人心,唯恐心思俱为对方看穿,即时收敛心神,不起他念。 金翅大鹏鸟道:“你作如是念:‘我摄心归一,彼即不能知。’其实是徒劳。一念生万念,帝网重重。因你恐我知悉什么太阴炼形术、三阴戮妖刀,我则能知悉。” 此语一出,卫凌羽陡感毛骨悚然,尽管自己努力收摄心神,在它面前却如被剥光了一般,竟无丝毫秘密可言。 金翅大鹏鸟目光深邃,瞥了他一眼,见他眼皮微跳,眼神中有惶恐之意,道:“你庆幸我今日入灭,如若不然,肯定为祸中土。其实你这担心未免多余。我既证俱解脱,离烦恼之障,得诸漏无余尽。” 卫凌羽给它接二连三的看破心思,心中郁闷自不必说,道:“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金翅大鹏鸟道:“我若离开,你道家必当知悉,道人跟你一样的想法,又要来拿我,届时少不了一场纷争。” 卫凌羽赧然一呆,听它这番言论,大有洗心革面之意,倒不像传说中那般残暴好杀。 金翅大鹏鸟道:“十八年前,此尘世有六反震动,是圣人出世之兆。我觉得你像是退转天人,观你相貌,也不过十七八岁,想必即是十八年前引起六反震动之人。可近二十年间,欲界、色界并无天人入轮回,真是奇哉怪也!”顿了一顿,道:“前日九婴请我今日午时入灭,我应了它的请求。你如早它而来,或能请我住世。” 卫凌羽知晓佛家向称死亡为入灭,他一直以为金翅大鹏鸟是阳寿将尽,从没想过它是应人请求入灭,大是吃惊。其实他不知道,入灭在外人看来是指死亡,依佛家言乃是寂灭世间之烦恼执着,入无余依涅盘界,得大解脱。 他怔怔地道:“九婴是谁?干么请你入灭?” 金翅大鹏鸟道:“这些说来并无意义。我授你一部《金刚经》,你日后如能从中获益,或可得不退转神通。” 卫凌羽正要问什么是“不退转神通”,忽觉脑海嗡地一震,多出一篇经文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那经文如印入脑海,字字清晰,句句涌上心头。 金翅大鹏鸟道:“午时将至。你我有缘,我入灭后,纯青琉璃心即赠与你。去罢。”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卫凌羽眼前一花,只听耳边狂风呼啸,似乎于顷刻间行出很遥远的路程,只一刹那,即至王母洞阵法之外。 众人见他突然出现,大是诧异。卫怜钗抢上来抓住他的胳膊,问道:“哥,你刚刚去哪里了?可急死我了!” 林婉怡道:“那扁毛畜牲没伤着你罢?” 卫凌羽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它说话颠三倒四,很多我听不懂。” 林婉怡道:“它捉你去了这么久,就跟你说了些你听不懂的话?” 卫凌羽正在回答,突然有人手指天坛峰,叫道:“大伙儿快看!” 众人纷纷回头,向天坛峰望去,只见峰顶金光大绽,一道人影悬空而立,正是金翅大鹏鸟,那金光便自它身上发出。 在众人惊呼声中,那金翅大鹏鸟周身起火。它身形胀大,不时化为一只形如鹰隼的巨大猛禽,羽翼漆金也似的绚烂,翼展长逾百丈,遮云蔽日,若垂天之云。 身上火焰越烧越旺,于长嗥声中升举起来,钻进云层之中。火焰席卷云朵,一条条蜿蜒的蛇影自大鹏鸟周身迸出,于火光中现身,一时间红霞满天,美轮美奂。众人皆觉得光辉刺眼,只好歪过头不去直视。 那金翅大鹏鸟只在云层中顿了一顿,俯冲下来,即将落至峰顶时,忽地身子一折,又冲进云霄。如此一升一降,往复四次,硕大无朋的雕身彻底给火焰吞没,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火球中再起鹰嗥,复升降三次,大火俱熄,雕身焚成灰烬,片片残灰散落,天空中仅余一团青光缓缓下坠。 有人叫道:“纯青琉璃心!”众人唯恐落于人后,纷纷拔足奔向天坛峰。 更有不少禽鸟异类,立即现出原形,振翅飞往天坛峰顶,意欲赶在他人之前抢到琉璃心。与此同时,三教之中也有十余道人捏起剑诀,踩着飞剑向山顶疾驰。下方有不会御剑的,有不是禽鸟成精的,大骂前者无耻。 卫凌羽与林婉怡相顾皱眉,重宝在前,许多人抑制不住贪欲,说不得要出尔反尔,昨日比武决琉璃心归属之举,只怕是付诸东流了。 一场浩劫顷刻将至,卫凌羽不禁暗暗担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林婉怡柳眉微蹙,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去天坛峰。”拉起卫凌羽,向天坛峰趋近。 34 王屋山剑琛追责 天坛峰八道结义 飞在最前边的是一只金雕,其后更有些孔雀、仙鹤、喜鹊、乌鸦等飞禽。众妖一现原身,聚于一处,妖气之盛前所未有,直逼云霄。 那些修飞剑的道人只因起初慢了半拍,跟在众禽之后,但也绝不慢多少。 林婉怡忽然驻足,在地上并排画出四个圆圈,道:“你快走。我使缩地成寸,带不了人,咱们到山顶上会合。” 左脚踩进第一个圆圈,右脚踩进第二个圆圈,身子忽然扭曲,上身突兀地消失不见。第一、第二个圆圈业已消失,第三个圆圈上突然多出一只脚来。那只脚只昙花一现,又不见了,最后一个圆圈也随之消失。 卫凌羽看着她踩过的地方,眨了眨眼,竟然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突然间,侯氏兄弟夹着卫怜钗赶到,叫道:“你杵这里干啥?快走!”放下卫怜钗,身子晃了晃,竟变作两只雨燕,倏然飞出,快捷无比。 卫怜钗道:“哥,林姑娘呢?” 卫凌羽道:“她使法术先上去了。”挽起卫怜钗的手臂,向天坛峰驰去。 他见那些妖禽、架飞剑的道人赶得那般快速,凭轻功是远不能及的,心想这纯青琉璃心恐怕是拿不到了,只盼林婉怡能拿到手,急加脚程。 上到天坛峰顶,人头攒动,好容易挤进人群,只见那纯青琉璃心有一小半嵌进地面,有拳头大小,靛青透明,外溢青光,煞是好看。 卫凌羽见那琉璃心近在眼前,四下竟无一人上前去取,以为众人是担心做了出头鸟,给其他人群起攻之,仔细一看才发觉不对,那纯青琉璃心外气如涟漪,竟是裹着一层无色的火焰。离琉璃心最近处有一个中年异类,其右手焦黑,不问可知是给那琉璃心外的无色火焰灼伤的。 众人围着那纯青琉璃心盯了半晌,有人叫道:“他奶奶的,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右手伸出,不知使得什么法术,手心手背竟然覆盖了一层水质。 那人伸手去抄琉璃心,手指刚一触及,手上水质登时蒸发,整只手掌窜起青色火焰来。他大叫着跃出两步,甩起手臂,想要灭火。离他近的几个人怕被拍到,哗地散开。那火燃烧片刻,便自主熄灭,但他的右手却已严重烧伤,焦黑溃烂,惨不忍睹。 众人面面相觑,均没想到宝贝近在咫尺而不能取得,心痒难搔,却又束手无策。 一个年轻的玉清道人叫道:“我来试试!”捏起剑诀,宝剑弹飞出鞘,在那纯青琉璃心底下一挑,便即将之挑起。 那道人哈哈大笑,道:“哈哈,是我的……”声音陡转惊恐,叫道:“我的妈呀!”捏诀之手陡起青火,连忙松开剑诀乱甩起来,那宝剑不受驭使,当啷坠地,纯青琉璃心向一边滚去。 有几人见纯青琉璃心向自己脚边滚到,慌忙跳开。纯青琉璃心被凸起岩层挡住,不再滚动。 剑琛本拟也使飞剑去挑那琉璃心,但见刚才那个道人失利,恐怕自己也不能幸免,皱了皱眉,暗自捏起的剑诀又悄悄放下了。 妖女赤练见连续有人吃瘪,咯咯唧唧地笑了起来,道:“看来咱们大家伙儿都给那金翅大鹏鸟耍啦!” 有人立时骂道:“我入他个娘,敢情白来一趟!”“碰都碰不得,这算什么宝贝?”“这宝贝太金贵了,群玉坊的头牌,银子给到位也能摸得,这东西比那骚娘儿们还娇气!” 这时,走出一名上清道人,捏着诀,念了个避火咒,伸手去抓那纯青琉璃心。刚一抓起,突然掌心炙热难当,忙将其抛回地面。众人见他虽有避火咒护持,也难能幸免,无不唏嘘。好在那避火咒还有几分作用,他只是手心被烫出一个大包,受伤不如之前几人严重。 纯青琉璃心正好滚到了卫凌羽脚边,他身边之人生怕他脚上起火蔓延全身,再波及己身,都忙不迭地跳开。 他也吓得往后一跳,但跳开之后发觉脚上并未着火,这才想起金翅大鹏鸟之前说的话,弯下腰来,壮着胆子去抓那纯青琉璃心。 林婉怡道:“不可!” 卫凌羽道:“大鹏鸟前辈入灭前说将此物赠与我,应该不会有事。”咬着牙将手往前伸了伸。 众人哄笑起来:“这小子想宝贝想疯了!”“金翅大鹏鸟是八大古妖之一,跟他有什么交情?”“兴许这小子是金翅大鹏鸟的灰孙子,那也难说得很。” 卫凌羽置若罔闻,再一伸手,将纯青琉璃心握进手中。众人正要看他笑话,忽然见那纯青琉璃心光华尽失,缩了缩,变得只有鸽卵般大。 一时间,天坛峰上鸦雀无声,无论是嘲讽他,还是没嘲讽他的,均面面相觑。 过得半晌,卫凌羽忽觉妖风袭面,有人催掌攻到。忙斜身一纵,退开两步,只见偷袭自己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瘦高汉子,身上妖气毕集,是异类所化。 他向那瘦高汉子道:“你想干什么?” 那瘦高汉子道:“这纯青琉璃心外的火焰燃烧是有时间的,到你抓时火焰正好该散了!不然凭你,也能抓住它?”话音一落,又是一掌攻来。 卫凌羽正要反击,周遭奇峰突起,竟有十余人腾地扑出,有使刀剑的、有使枪棒的、有使拳脚的,同时发难。 他登觉脊背发寒,刚扬起鸣鸿剑,还没来得及出鞘,两道人影突然冒出,挡在他身前,叫道:“哪个不怕死的敢上前一步,我们兄弟拧下他的驴头。” 发难的众人看清那两人相貌,脚下一滞。那两人向两侧晃动,两支齐眉棍同时向那最先发难的瘦高汉子击到。那瘦高汉子神色立变,正要向后跃出,业已慢了半拍,给两支棍头击中顶门,登时头骨破碎,脑浆横飞。 它身子软绵绵地倒地,现了原形,是一条银环蛇。 那阻拦众人的正是侯氏兄弟,它们击毙了银环蛇精,将齐眉棍往地上一杵,道:“上清宗包容异类,你们可别蹬鼻子上脸,真要动起手来,谁也不是我们道人的对手!”原来适才发难的那些无一人类,尽是山野异类成精。 侯氏兄弟毙妖立威,余下众妖犹有余悸,又见一干上清道人面露怒色,虽有心抢夺琉璃心,也不敢再冒然动手。 卫凌羽收起纯青琉璃心,道:“谢两位兄长相助。” 侯氏兄弟道:“我们护你下山。”站到他两侧,又拉过了卫怜钗,缓步向天坛峰下退却。 上清群道见卫凌羽得了纯青琉璃心,毕竟是自己教下大事,便即散开,掩护他们几人。其他各派紧随其后。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直待退到山下,进到一片树林,地形刚一开阔,诸异类及江湖各派当中即有许多人突然散开,将卫凌羽及上清群道团团围住,只有少数人眼看势头不好,借机离开。林婉怡、徐三一见敌人发难,率同玉清、太清道人,又将诸异类及江湖各派围住。 林婉怡叫道:“你们想出尔反尔么?我三清弟子人数虽不及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但动起手来,只怕你们讨不了便宜!” 一异类女子叫道:“王屋山下这些牛鼻子可没几个道行太深的,我们可不畏惧你们。”窜上半空,抖身振臂,现出原形,是一只蛇雕,口吐人言:“金翅大鹏鸟与我同宗,琉璃心说什么也不能给你道家得了去!” 一名上清道人这时站了出来,向那蛇雕喊道:“喂,你既然不怕,干么飞那么高?我们当中可有练飞剑的,你可要当心!”说话的道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高大魁梧,看上去呆头呆脑。 那蛇雕道:“不劳费心,各位还是先顾好你们自己罢!” 那上清道人摇了摇头,道:“这山下的树真多啊!” 此语一出,不仅诸异类及那些江湖武人愕然,就连三清群道也大是不解,不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含义。 那道人道:“贫道上清宗青木子,向各位讨教了。”说着,从垓心中一跃而起,一掌向那蛇雕击去。 那蛇雕探爪还击,向青木子掌上抓到。青木子大笑一声,袖口闪电似地钻出几根藤条,顺势缠住那蛇雕爪子。那蛇雕惊恐万状,扑腾双翅,但那藤条坚韧无比,又岂能为它所破开?只见那些藤条生长起来,左圈右绕,顷刻间便变成像只蹴鞠一样的藤球,将那蛇雕困住。 青木子提了藤球,跃下地来,在脚背上颠了两颠,又拿起藤球,看着被颠得七荤八素、满身掉毛的蛇雕,道:“服不服?” 那蛇雕道:“你使诈!” 青木子抬起左手,搔了搔头皮,道:“嘴硬?”抬头向四周扫视一眼,林中大树忽然晃动起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大树枝条延伸,宛如一条条皮鞭抖将起来,向诸异类、江湖武人抽到。 敌众立时慌了手脚,有些挥舞兵刃招架,有些现了原形升空躲避,有些喷出妖火,去灼烧抽到自己跟前的枝条,林中登时混乱不已。 异类中突然跃出五道人影,齐齐仰头发出一声狼嚎,十只手掌变作毛茸茸的狼爪,于树林中窜高伏矮,狼爪挥舞间白光闪动,斩断周遭枝蔓,同时向人群中扑近。 挡在最外围的玉清、上清众人立即拦截,但那五个狼妖行动极为敏锐,狼爪挥舞间豁开十余个道人的咽喉。 剑琛叫道:“找死!”一起剑诀,宝剑跃上头顶,放出无数剑罡,向那五只狼妖射去。 只一瞬间,五只狼妖被突然落下的剑罡射得千疮百孔,倒毙当场。 玉清群道正自送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脚下异动,只见地面突然垒起一道道并不规整的土粱,土粱快速延进群道中央。 侯氏兄弟相顾一笑,叫道:“来了一窝儿会打洞的!”兄弟俩身子一缩,变作两只狸猫,弓背炸毛,环在卫凌羽脚边。 卫凌羽正自惊诧,却见那几道土粱延伸进来,到自己脚下,几只土黄色的爪子先后破土而出。卫凌羽急忙跳开。 卫怜钗突然尖叫道:“哥,救我!” 卫凌羽见她左脚被一只爪子挠住,杀机一起,鸣鸿剑出鞘,正要去斩那爪子,侯不白变得狸猫突然扑出,头往那洞中一探,叼出一只旱獭,再一口咬其喉咙,便给咬断了气。 侯不白变回人形,捏住旱獭尾巴提起,道:“这东西胆小怕事,怎么也敢来作死?” 卫怜钗从未见过妖物,适才被旱獭挠住鞋子,骇得魂不附体,这时惊魂未定,见侯不白提着死旱獭在身前晃来晃去,又吓得尖叫起来,纵到了卫凌羽身后。 侯不明依旧是猫身,先后将几只旱獭从洞中捉出咬死,变回人身,道:“啧啧啧!这些小东西得了点微末道行,胆气也跟着倒壮了不少!” 说话间,剑琛已经将剑罡收拢,聚于身周绕行。纵到外围,冲进异类群中。群妖忌惮剑罡厉害,不敢抵敌,泰半逃散。那些江湖武人见群妖逃窜,也只好收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纷纷溃逃。 未几,四周妖物几乎散尽,剩下几个道行高深的异类,见三清群道人多势众,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也只好愤愤离场。 眼见异类及各派江湖人士走光了,卫凌羽长出了一口气,做个四方揖,道:“卫凌羽谢过各位道友了。”上清群道回礼。 剑琛收了剑罡,道:“纯青琉璃心既然为你所得,我也不跟你来抢。不过,令师当年欠下的血债,可得你来还!” 卫凌羽道:“剑琛道兄,你……” 剑琛挑眉道:“玉清教下的各位同道,师门与玄阴观上代有仇的,尽可以站出来。不想惹事的,趁早走开!” 话音甫歇,玉清众人之中立时炸开了锅,有人道:“我师祖当年被胡升泰斩了一条手臂,这笔账不能不算!”还有人道:“剑琛师兄,此举有伤我玉清、上清同宗之谊,恐怕……” 林婉怡气得直跺脚,道:“剑琛,你……你想挑起我玉清和上清之间内讧么?” 剑琛冷哼道:“我师父对我有恩,他当年给老狐狸刺伤,身为徒弟,这仇我当然要报!” 林婉怡道:“刺伤你师父的是他师父,你干么不去找他师父报仇?却来这里为难他!” 剑琛指着卫凌羽手里的鸣鸿剑,道:“鸣鸿剑是玄阴观历代观主信物,老狐狸把这剑都传给他了,八成不在人世了,我上哪儿去找?”说着,一声冷笑,指着卫凌羽道:“姓卫的,父债子还,这笔账只好着落在你身上了。你要有种,就站出来与我分个高下!” 此事是剑琛师门禹明宫上代与玄阴观上代之间的恩怨,剑琛如此咄咄逼人,上清群道却不好帮衬卫凌羽,因为一旦将矛盾闹大,说不准就会演变成玉清、上清二教之间火并,谁也担不起挑起三清内讧的责任。 卫凌羽见上清同道并不吭声,心想也不能教他们为难,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道:“剑师兄既然要寻仇,那便冲我来好了。” 剑琛虽然自负,头脑毕竟活泛,他三番五次挑衅卫凌羽,为师报仇只是冠冕之辞,实际上还是想在林婉怡面前挫一挫他的锐气,见卫凌羽竟敢应战,寻思:“这小子的拳脚、剑法都比我高明许多,我想胜他,非得在剑术上下功夫不可。只是他那三阴戮妖刀不知练到了何等层次,倘若也练到了身剑合一的地步,我使斩妖剑罡诀也未必能赢。”担心战他不下,反折了自家颜面,便道:“师门与老狐狸胡升泰的有仇的,都站出来!” 玉清群道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有些人师门上代确与胡升泰有仇,但玉清、上清近二十年来再没起过太大的矛盾,如揪着上代恩怨不放,挑起事端来,只怕祖庭降责。 剑琛见无人响应号召,冷言嘲讽起来:“师者如父,师长给人杀了,还能忍得住,各位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玉清众人听他冷嘲热讽,脸皮通红,有一个受不得激的跳了出来,叫道:“老狐狸杀我师伯,这笔账是该清算!”他这一带头,又有几人向后走出,站到剑琛身侧,义愤填膺地细数胡升泰昔年恶端。 那几人情绪高涨,骂辞绚烂堆砌。玉清群道之中,师门上代与胡升泰结下过梁子的不少,呼啦啦地又走出十几人来。 林婉怡见场面有些失控,道:“你们……你们胆大妄为,胆敢挑起三清内斗,我回去一定禀明掌教,请他老人家定夺。” 向着剑琛的玉清群道面色为变,他们皆知林婉怡是掌教真人赤诚子的关门弟子,她如真回到玉虚宫参上一本,那他们恐怕真没有好果子吃。 剑琛将身边众人神情尽收眼底,道:“公道自在人心。师妹,你何必给我们头上戴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我们又没向上清同道做什么,只不过要向姓卫的讨还一些债而已。我不相信掌教师伯会听信你片面之词。何况法不责众?”末了这句故意加重了语气,“法不责众”四个字出口,身边众人脸色缓和了不少,均想他所言不差。 林婉怡无可争辩,看向卫凌羽,向他轻轻摇头,意示他不可冲动。 卫凌羽见她眼神中倍是关切,心头不禁一柔:“她怕我给这些人伤了,我何必让她替我担心?”自忖不是这十余道人之敌,也有暂时忍气吞声的念头,忽然听剑琛道:“老狐狸飞扬跋扈得紧,可别是教出了一个无能软蛋!” 卫凌羽听他一口一个“老狐狸”,这口气无论如何是不能忍的,怒道:“你嘴巴里放尊重些!” 剑琛道:“老狐狸若不升天,我迟早也该打得他屁滚尿流!” 卫凌羽怒不可遏,正要提剑刺他,侯不明却突然大叫起来:“啊唷!好臭,好臭!老二,有人乱放狗屁!”说着捏住了鼻子。 侯不白也捏紧鼻孔,怪声怪气地道:“老大,你这话大大的不对!既然放的是狗屁,那自然不是人了!” 侯不明道:“是极,是极!是只丧家之犬!” 侯不白道:“哪里是丧家之犬?分明是丧家之小犬。” 侯不明道:“怎么是丧家之小犬?” 侯不白道:“老的给人家打成了丧家之犬,小的可不就是丧家之小犬?” 剑琛怒道:“姓侯的两位,你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这是我禹明宫跟玄阴观的梁子,你们黄庭观也要来插一杠子么?” 侯氏兄弟齐道:“哪个要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了?” 剑琛深知侯氏兄弟身怀惊人艺业,在江湖上闯下响亮名头绝非幸致,听它们说并不插手,心头登时安定不少,道:“那么还请二位安静些。” 侯不明道:“禹明宫跟玄阴观的恩怨,我们兄弟是决计不会管的。你要替你师父报仇,孝顺得紧哪!不过我们要护着我们兄弟,这是要保全义气,你该不会跟我们过不去罢?” 侯不白道:“姓卫的可是跟你侯二哥拜过把子的,(侯不明补充道:“也跟你侯大哥拜过把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们把弟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罢?” 剑琛等人听了,知道这侯氏的两位非得插手此事不可,登时怒不可遏。 一人沉不住气,叫道:“两只杂毛猴子,你们有几颗猴头够给我砍的?识相的就滚一边去!” 场中众人皆知侯氏兄弟的脾性,听那玉清道人如此出言无状,都想:“不好,要打起来了!” 侯氏兄弟道:“不敢,不敢。” 如换作平时,侯氏兄弟听了这话自然大怒,非得齐齐给对方一个大嘴巴子,但此时它俩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动手,可教在场众人大感意外。 只听侯氏兄弟继续道:“我们只是齐全跟把弟的义气。啊哈,古有八拜之交,这个……嗯,咱们兄弟现在有了三个,再来五位同道,正好做个八义。” 众人听了无不瞠目结舌,随即明白它们是故意借机拉帮手。目下的情状,上清道人不能明着帮衬卫凌羽,但江湖重义,以把兄弟的个人身份帮衬卫凌羽,便不能将上清宗牵连在内。 只是这危难当口,又有谁会舍却自身安危于不顾,来相助一个什么交情都没有的人呢? 剑琛道:“侯家的两位,临时抱佛脚,恐怕不太行!” 侯氏兄弟道:“抱什么佛脚?抱上清祖师的脚。” 剑琛冷笑不答,道:“得罪了!”身周众人立时散开,将卫凌羽及侯氏兄弟围在垓心。 正当此时,上清群道中走出一人,道:“侯家两位兄长的大名,小弟可是久仰得很了,如蒙不弃,小弟愿意凑个热闹。”言罢,翻起一个筋斗,跃过玉清众人的包围,落到卫凌羽三人身边。 卫凌羽闻声看去,只见那人二十二三的样子,神色冷峻,正是昨日与自己共处同一草棚下的长春宫弟子陆维祯。 侯氏兄弟向陆维祯看了一眼,道:“修为是低了点儿,不过是条汉子,够资格做我们兄弟。” 卫凌羽向陆维祯抱了抱拳,以示感激。 又有人叫道:“算俺老牛一个!”一道人影跃进,身材魁梧,呆头呆脑,手里提着藤球,正是那青木子。 侯氏兄弟叫道:“啊!原来是这你这头呆牛!” 正说话间,又有一人跃进,腰挎柳叶刀,正是陆无涯,道:“小弟修为低微,厚着脸皮攀个高枝,各位不介意罢?” 侯氏兄弟道:“清微观的玄真刀法很了不起!”又向上清群道叫道:“还有人么?就差两位了,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众人听它们吆喝,仿佛市井街头的小贩叫卖,不由得肚里好笑。 侯氏兄弟见无人走出,扫视了上清群道一眼,道:“驴脸,你怎么不站出来?”腾地跃出进上清群道中,揪出一人来,各自抱了那人一条大腿,又跃了回来。 被它们捉来的那人正是须发皆白的马升风。 马升风气得胡子直翘,叫道:“胡闹,胡闹!你们两个没大没小,狗头雕见了老道也得叫声‘师兄’,老道岂能跟你们胡闹?” 众人见马升风气得哇哇大叫,可侯氏兄弟抬着他一双大腿不松手,皆觉得啼笑皆非,心想这侯氏兄弟竟敢强迫自己师伯来拜把子,果真够胆大妄为的。 马升风挣扎起来,侯不明一把攥住他的胡须,叫道:“你不答应,我给你胡子扯下来!” 侯不白揪住他道髻,道:“你不答应,我给你头发扯下来!到时候上清宗只怕容不下你了,和尚收不收你,只好看你的造化啦!” 马升风气得浑身发抖,但想这两位的性子,那可真是言必信、行必果,众目睽睽之下,胡子给揪了算小,倘若连头发也给拔光了,日后可不好见人,只好冷着脸道:“他奶奶的,依你,全依你!” 侯氏兄弟叫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可不能反悔!”这才松开了马升风,见再无人上场,道:“八义凑不齐了,七义也将就着对付,打发这些愣头青,自然是绰绰有余了!”它们口中的“愣头青”自然是指剑琛等人了。 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我……我打架不成的,只会治伤,恐怕给你们添乱。” 众人闻声瞧去,只见那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圆脸大眼,模样煞是可爱,挎着一口药箱,不是吕凌烟又是哪个? 侯氏兄弟向她招招手,道:“小姑娘有胆识。过来,过来。” 吕凌烟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缓步走近。几名玉清道人正要拦截,侯氏兄弟闪出,接了她来。 上清群道见吕凌烟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竟然有此胆魄,皆觉得汗颜,有几人蠢蠢欲动,刚迈出一步,却听侯氏兄弟大叫:“八义全啦,全啦!”只好驻足。 剑琛等人见侯氏兄弟竟真帮卫凌羽叫到五个帮手,尽皆眉头大皱。 侯氏兄弟这时叫道:“老牛是千年木精,不过驴脸辈分最长,跟咱们结义已是大大吃亏,就由他做大哥了。老牛,你排老二,我们兄弟委屈一下,当三哥、四哥。”又问起余下四人年纪。 当下确定了长幼次序,马升风为长兄,青木子为二哥,往后是老三侯不明、老四侯不白、老五陆维祯、老六卫凌羽、老七陆无涯,吕凌烟年纪最小,为小妹。当下撮土为香,结了八拜之交。 哪八拜?乃是:一拜管鲍之交、二拜知音之交、三拜刎颈之交、四拜舍命之交、五拜胶漆之交、六拜鸡黍之交、七拜忘年之交、八拜生死之交。 马升风孑然长叹,道:“老道放着好好的师伯师叔不做,竟然……真是岂有此理?” 青木子道:“头也磕过了,可是赖不掉啦!” 马升风捻着险些给侯不白拔掉的胡须,向剑琛道:“按说我是上清宗的长辈,不该掺和你们晚辈之间的事。可你也瞧见了,现在我跟胡升泰的弟子结了异姓兄弟,说不得,也只好管上一管了?” 剑琛冷笑道:“上清宗嘛……不稀奇。”没说上清宗怎么着,但众人听他阴阳怪气,话里的含义自是不言而喻。长幼尊卑乃是人伦纲常,上清宗人妖混杂,自然另当别论了。 侯氏兄弟道:“丧家之……小犬又乱放狗屁啦,这个屁又响又臭!” 剑琛大怒,捏起剑诀,操作宝剑出鞘,向侯氏兄弟刺来。 陆维祯突然喊道:“斩妖剑罡诀好了不起!”从袖口抖出一物,通体金色,为爪形,末端栓着一截三五尺来长的链子。 他将那爪形物事抛出,叫声:“疾!”那东西迎风见长,爆出一团金光,随之化作一条丈许来长的金色小龙,张牙舞爪地迎上来剑,猛地一探爪,将剑柄揿住,身子一绕,便缠住了整个剑身,向地下坠落。 剑琛忙起剑诀,那剑上剑光大绽,抖动个不停,但给那金龙死死镇住了,竟尔一时无法挣脱。 青木子见那金龙竟将飞剑缠住,道:“这便是长春宫的神龙挝么?听说这宝贝是飞剑克星,果然了不起!” 陆维祯道:“也没什么了不起。” 众人听他语气平淡,不骄不躁,点了点头。至于他那句“也没什么了不起”是说神龙挝,还是说剑琛的斩妖剑罡诀,也没人在意。 剑琛连起数次剑诀,飞剑每回都是弹起尺许,便给那金龙镇回地面,急得额头冒出冷汗。 蓦地,北边天空中响起一声如雷暴喝:“两只臭猴子,给贫道滚出来!” 35 红尘从来多是非 人间风雨总无心 这凭空来的一声暴喝,仿如一把大铁锤,重重地击在众人心口。众人抬头仰望,只见一道人乘鹤自北而来。 那道人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站在鹤背之上,颇有几许仙风道骨之姿。神色中带着些许的怒意,更显威严。 侯不白见那老道来到,叫道:“啊唷!不好啦,尘同老儿追来了!” 侯不明道:“这老儿自己找上门来,很好,咱们想个办法,再给他点倒了,还像上次那样剥光了吊起来。” 卫凌羽这才知这老道即是王灵铭跟赵灵妃的业师、青州太乙宫住持尘同子。听它们话里的意思,之前赴太乙宫一行,竟然给尘同子剥光了吊起来过。 尘同子指使仙鹤趋近,跃下地来,手一招,那仙鹤在空中盘旋着下落,越来越小,最后变作一只千纸鹤落到他手心里。 尘同子收起千纸鹤,怒视着侯氏兄弟,道:“这两只杂毛猴子,还我药来!” 侯不明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晃了一晃,道:“尘同老儿,药在这里,自己凭本事来取。” 侯不白道:“这老儿能有什么本事?他光腚倒吊的本事是挺有一套的。” 它两个当初潜入太乙宫,趁尘同子睡梦中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衣物剥光了吊起来,尘同子视此为奇耻大辱。此刻侯氏兄弟再度提及,他不禁气塞胸臆,但也不敢接话,否则侯氏兄弟于众目睽睽之下揭露了此事,他要颜面扫地。 众人见尘同子脸色阴晴不定,均想尘同子乃是玉清高人,自重前辈身份,侯氏兄弟竟然能惹得他动怒,从太乙宫追到王屋山,登时好奇心大起,不知侯氏兄弟偷了他什么药。 尘同子强压怒火,道:“我这散气散解药炼制不易,你们快快还我。” 卫凌羽听得心头一震,这才明白,原来当日侯氏兄弟前往太乙宫,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盗取散气散的解药。 侯不明道:“尘同老儿,你侯大哥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药在这里,自己凭本事来拿。” 侯不白道:“老大,我断定这老儿不敢过来,他怕裤子再给……” 尘同子唯恐自己的丢人事迹被它叫破,怒喝道:“我两个弟子呢?”这散气散是太乙宫独门所有,只有他和两个徒弟拥有。他许久未对人投放过散气散,心想必是两个徒儿在外使用了此毒,侯氏兄弟盗药是为了给那中毒之人解毒。 二徒被他派往昆仑山玉虚宫讨要门中宝鼎,已逾数月,迟迟不见归来。心想他们至今杳无音信,或已遇害,只怕与侯氏兄弟大有干系。 侯不明叫道:“你自己教的徒弟,却来问我?他们是我徒孙么?” 侯不白道:“那咱们帮着找找徒孙,倒也吃不多大亏。” 正唇枪舌战,忽听“铮”的一声巨响。众人顺着声响处瞧去,只见剑琛的那把飞剑已挣脱了金龙束缚,飘来飞去,疾如闪电,正与那金龙争斗。 那神龙挝是清微观至宝,为飞剑克星,但陆维祯毕竟修为不及剑琛,起初虽能占得丁点儿上风,时间弥久,真气不续,自然镇那飞剑不住。 剑琛见尘同子或可牵制住侯氏兄弟,心想须得一鼓作气,先拿下陆维祯,再向卫凌羽发难。是以控驭飞剑更加卖力,攻势咄咄逼人。 陆维祯神授金龙抵御,两者在半空中争斗激烈,剑罡四溢,华光大绽。那剑罡犀利无伦,众人唯恐给乱窜的剑罡伤到了,向四下退散,避其锋芒。 尘同子见侯氏兄弟非但不肯归还散气散的解药,话里话外反而占他的便宜,再难忍受,闪身冲上,呼呼两掌。 侯氏兄弟一起叫道:“啊唷!尘同老儿以下犯上,敢对长辈动手。”同时出掌。 它两个硬接了尘同子一招,运功反震。尘同子只觉得两股奇劲顺势涌到,难以化解,便即倒翻筋斗,跃开两步。 侯不明道:“打死你个不肖忤逆!”荡起齐眉棍,倏地向尘同子眉心点到。 尘同子侧身一让,那棍头贴耳擦过,百忙间还出一掌。不料侯不明棍势一转,反挑他裆下。与此同时,侯不白持棍的手一推,齐眉棍脱手飞出,呼呼扯起转来,当头击到。 尘同子也当真了得,于此间不容发之际,一声清啸,身子斜着往地上一扑,手撑住了地面,两足忽然倒踢几脚,竟给两根齐眉棍踢开。 卫凌羽看得诧异,尘同子所用的招数,竟也是三尸怪招。 侯氏兄弟叫道:“尘同老儿挺有两下子!”两支齐眉棍一左一右,同时递出。 尘同子臂弯发劲,拔地倒悬起来,于半空中翻个筋斗,两足向侯氏兄弟面门踢到。侯氏兄弟同时转棍去扫,却突然交击在一起,当的一声,两人齐齐跃开。 侯不明道:“老二,你干么帮着尘同老儿?” 侯不白道:“明明是你阻我打他!” 侯不明将棍就地一拄,双足一勾一踩在棍上,双拳急挺。尘同子正待化解,侯不明忽然束身,一个箭步窜近,两手呼呼劈到。 四下十几个玉清道人见剑琛专心抵御那条金龙,而尘同子突然杀到,显然是友非敌,己方人多势众,此时不上,更待何时?当即展开浑身解数,一齐压了上来。 青木子跺一跺脚,林中树枝登时摆动起来,向那十几个玉清道人抽击。他适才对付群妖时使过这一手法术,玉清群道早有防备,几人从怀中摸出符纸撒开,砰砰爆开,形成十几团火球,绕行飞舞,迫得那些枝条不能近前,青木子法术立破。 马升风正欲动手,刚迈出一步,忽想:“神农宫历代都只重炼丹、岐黄二者,老道还是守着小丫头要紧。”往吕凌烟身边靠了靠。 此时侯氏兄弟业已收起了齐眉棍,赤手空拳,与尘同子斗得朝天火热。它两个棒法不俗,拳术也相当高明,身随长大如猛虎,将身缩小如狸猫,灵动机敏。但尘同子所使三尸怪招不拘泥于招式,不可以寻常武学变化揣度,是以侯氏兄弟虽然进攻势猛,一时间也战他不下。 陆无涯拔出柳叶刀,抢出身去,向几个玉清道人杀到。玄真刀法是左手刀法,自有独到之处,那几个玉清道人虽非泛泛,但一时摸不透他刀法路数,不敢大意。 正在这时,卫凌羽猱身扑出,叫道:“三哥,四哥,这人交给我来应付。”纵身一跃,双足齐飞,踢向尘同子面门。 侯氏兄弟向后一撤,又使开齐眉棍,向两边的玉清道人杀去。 尘同子与侯氏兄弟邯斗正紧,突然间面前两脚踢来,不知对手底细,不敢硬接,向左一倾,避开两脚。一回身,看清卫凌羽面貌,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心生轻视:“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趁卫凌羽立足未稳,一掌拍向他肩头。 这一掌看起来轻飘飘的,几乎不成招式,其实掌上埋藏着深厚的真气。卫凌羽左手往他肘下一托,正是一招“清风拂柳”,柔劲到处,尘同子顿觉手臂无力,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诧异道:“小子功夫不赖!”手臂往回一带一托,挑肘挺出。 卫凌羽左掌外旋,右掌贴着左臂挥出,指尖向尘同子眉宇划到,正是拨云见日掌中的一式“仙人抚顶”。尘同子使出一记劈掌,向他肩头砸来。卫凌羽“仙人抚顶”使到中途,忽然右掌下劈,左手上撩,变一式“似是而非”。 尘同子见他拳路奇怪,摸不清虚实,右足飞踢他心窝。卫凌羽腰一拧,一记“日月同辉”使将出来,两掌劈他天灵盖。 尘同子见这招破风有声,分明是势大力沉之至,看路数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不愿硬拼,欲待避开。卫凌羽忽然扑倒,就势一滚,左足猛地蹬出。 这一招属实匪夷所思,尘同子一个不备,心窝给他踹中,噔噔噔地倒退三步。勃然色变,詈道:“小畜生,这招你从何处学来的?”卫凌羽这招与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家的拳路,乃是从自身三尸中学来。 那三尸是人身之鬼,是三毒之根,平时依附于人身,伐人性命,只有庚申日才会出窍。道士欲得见心明性,斩三尸是一大关,需得在守庚申时诵读经文,消磨三尸力量,如此花费数年功夫,才能功成。 但太乙宫另辟蹊径,门人弟子修行至一定层次,便会服用三尸粉,使三尸壮大,聚变成形离体,再以秘法诛却。 太乙宫历代斩三尸皆遵循此法,知晓三尸聚形后,所使怪招与世间武学大相径庭,不可以道理计,因此尘同子见卫凌羽竟然会使三尸怪招,顿时疑心他曾经服食过三尸粉,否则不会见识过三尸怪招。 三尸粉是太乙宫独门秘药,太乙宫上下四十余名道众,会炼此药的仅他一人,他也只给过自己的亲传弟子王灵铭、赵灵妃此药。 尘同子又道:“我两个徒弟呢?”拳脚加紧,各种古怪招数层出不穷。 卫凌羽一招“云蒸霞蔚”使开,抢到先机,掌力到处,其势如火如荼,接着又是“潇潇夜雨”、“芳华褪尽”、“水天一色”、“暗香疏影”等十数招展开,足底踩着八卦方位,登时掌影密布。 尘同子只觉得四面八方都裹上了一层层掌力,心头一凛:“这小子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就算打娘胎里练武,现在也到不了这个份儿上罢?”三尸怪招虽然颇具出其不意之效,但卫凌羽也熟悉这些路数,是以尘同子多次出招,均给他一一化解。 斗过百招,卫凌羽觑准了尘同子一个破绽,一记劈掌砸到尘同子左肩。 尘同子面露痛色,锁骨已给他掌力震断,只剩右臂可以御敌,应对起来更加左支右绌。他毕竟在江湖上久经风雨,应变机敏,眼见斗卫凌羽不过,足下一点,跃到一棵树上。他身材削瘦,百十来斤也该是有的,但落在那拇指粗细的树枝上,树枝只是上下晃荡,并未压弯。 卫凌羽拔地跃起,举掌再攻。尘同子身子一倒,栽下地去,右掌在地上一拍,如风旋起,窜到一名玉清道人身侧,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 这一个兔起鹘落,那玉清道人纵然猝不及防,其余人也看得挢舌难下。只见尘同子抢了剑,转身扑出,一剑斩向卫凌羽头颈。 卫凌羽心头杀机一迸,鸣鸿剑业已出鞘,往前一送,当的一声,尘同子夺来的那把剑已被当中斩断。 尘同子向后跃开两步,见他使的剑竟然无锋,却如此犀利,惊道:“鸣鸿剑!你是老狐狸的徒弟?” 卫凌羽听他出口就是一个“老狐狸”,登时恚怒,将身扑出,拧腰送肩,以肩催肘,剑尖直刺尘同子心口。 尘同子横剑一格,断剑又给鸣鸿剑削去半截。见鸣鸿剑剑势凛冽,决难抵挡,立即倒跃出去,叫道:“你见了四象神鼎,起了贪念,杀了我两个爱徒,是不是?” 卫凌羽心想:“他已经认定王灵铭、赵灵妃是我杀的。”便道:“我没见过什么四象神鼎,你那两位高足人品都是数一数二的,为夺我玄阴观绝技,将三尸粉点燃了,诱我体内三尸出壳,趁我诛却三尸之时将我打晕,又给我服食了散气散,他们两个死有余辜。” 尘同子听他说的与自己所猜想的出入颇大,但确认王赵二人已死,不由得心头怒意大炽,道:“放屁,放屁!” 侯氏兄弟与人激斗之中,却不教嘴闲着,只听侯不明道:“谁在乱放狗屁,好臭,好臭!” 侯不白跟着起哄:“此屁大有考究,当是用巴豆、狗屎、丹砂炼成狗屁丹,吃了后才放出这等闭人咽喉的狗屁,当真是臭气熏天,臭不可闻。” 尘同子听它们一唱一和,话里说得肮脏恶心,对自己冷嘲热讽,更加恼怒,厉喝道:“你们就是给这小畜生偷解药得么?他服食散气散真气提不起来,有什么本事杀我徒儿?是你们两个做的,是不是?四象神鼎在你们手里?” 侯不明道:“呸!你不知用那破鼎装过多少腌臜狗屎,炼过多少狗屁丹,洗刷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侯大哥也嫌脏!” 侯不白道:“尘同老儿,丢了个狗屎盆而已,那有什么打紧的?依侯二哥的意思,你再做一个也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的火儿?实在不成,我去别人家里,偷了人家的狗食槽子还你。” 尘同子道:“果真是你们谋害了我徒儿的性命,夺了四象神鼎?” 侯氏兄弟天不怕、地不怕,信口开河惯了,卫凌羽生怕它们揽上杀人越货的恶名,忙道:“什么四象神鼎,我确实没见过,你两位高足也非侯家两位所杀!我适才说过,他们图谋我玄阴观绝学,用散气散化掉我的真气,对我施加暴力,意图逼我就范。我不肯说,他们最后还想把我开膛破肚,取内丹炼丹。” 尘同子道:“胡说八道!他们向来不缺礼数,待人和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夺我门中至宝,杀了他们还不够,还要往他们头上泼脏水么?” 卫凌羽正要辩解,突然听得一声娇叱,林婉怡跃到尘同子身前,道:“尘同真人,他所说不假。我当初和他同行,那日在剑阁县一家客栈落脚,半夜里令高足以操作妖物盗食婴儿,将我调离客栈,对这位卫道友用药使毒,行径卑劣之至。你身为其业师,有乏教导。” 尘同子见林婉怡身着玉清道袍,显是玉清同门,竟向着卫凌羽说话,眉头一皱,道:“你是谁?” 林婉怡道:“贫道玉虚宫赤诚真人门下玉真子。” 尘同子冷笑道:“原来是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你说你被我徒儿用调虎离山之计骗走,有何凭证?你又怎能知晓后来之事?” 林婉怡沉吟片刻,道:“我说是这位上清宗的卫道友告诉我的,你心里定是觉得我跟他沆瀣一气,定是不信。不如这样,你随我去一趟昆仑山,我请我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一起施展窥天问祖,查明真相。” 尘同子略一思考,指向卫凌羽,道:“还得教他一起。我随你去昆仑山,他难道还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取他的小命么?” 林婉怡斜睨了卫凌羽一眼,心中突突直跳:“胡升泰曾经杀废我玉清前辈甚众,他上了昆仑山虚谷峰,还有命下来么?”越想越惊,脸上渐露一抹恐惧之色,道:“不,不行,他不能去玉虚宫!”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坚决。 尘同子冷笑道:“那么请恕老道不能随你去玉虚宫了。” 突然间,众人皆觉得遍体生寒,头顶一股无形压力压到。众人回头瞧去,只见那金龙被剑罡打回原形,无数剑罡凝聚成一道长约三丈的巨剑,向陆维祯头顶斩落。 青木子一把推开陆维祯,叫道:“姓剑的小子,斩妖剑罡诀好了不起!”猛吸一口起,方圆十余丈内的草木顿时泛黄枯萎。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青木子身躯胀大,变成一个身高三丈的牛头人。他双掌一合,夹住那剑罡凝变的巨剑,哼一声,鼻窍里擤出两股白气,掌力加剧,直给那巨剑震成了齑粉。 众人看得挢舌难下,剑琛更是不知所措,道:“你……你……你是千年木精化人?”语气竟有些发颤。 与剑琛一起发难得玉清道人见了青木子这等威势,也骇得心惊肉跳。 青木子道:“你们滚是不滚?若非担心给这里的草木精气汲尽,方圆十里寸草不生,老牛岂能容你们放肆?你们要继续跟我六弟为难,老牛可就不客气了!” 剑琛一言不发,剑诀回引,飞剑滴溜溜一转,自归剑鞘。其他玉清道人见状,情知今日是不能拿卫凌羽怎样了,只好掩剑退开。 青木子打了个嗝,变回本来大小,牛头也变回了人头,道:“算你们识相。”向尘同子瞧去,道:“喂,你也要与我六弟为难么?” 尘同子不知卫凌羽八人适才结义之事,但见青木子的态度,分明是护定了卫凌羽,道:“千年木精是厉害。但我爱徒遇害,门中四象神鼎遭窃,这两件事与这小子大有关联,难道要贫道就这么算了?”又向林婉怡道:“玉真子,赤明子是你师叔罢?四象神鼎是他前年春上来我太乙宫借去的,照理来说,他应该自己送还才对。贫道等了两年未果,只好派徒弟讨回。我徒儿被害,四象神鼎遭窃,令师叔也大有责任,就算掌教亲临,也得给贫道一个说法。” 林婉怡心下暗暗焦急,卫凌羽跟她说过,他当初是被一个白衣女子所救,但自始至终都未提及过什么四象神鼎,寻思以卫凌羽的性子,绝不会贪图四象神鼎。四象神鼎下落成谜,卫凌羽自必知悉,只是有所顾虑,因此当初没告诉她内情。 卫凌羽见她为难,道:“尘同真人,我当日中了贵派散气散,你的两位高足要将我开膛破肚,危难关头是个黑衣女子将我救下,杀了他们。但我没从他们身边发现什么四象神鼎。”白媛兮当日从赵灵妃身上解下一个包袱,里面装的的确是一尊小鼎,但此刻绝不能说出来。 尘同子道:“小畜生,你适才说他们要将你开膛破肚,取你内丹来炼丹。他们既然没带四象神鼎,拿什么来炼丹?你话里漏洞百出,还要撒谎么?” 卫凌羽道:“王灵铭、赵灵妃当日捉了我,将我带到了贡嘎山的一所山洞,你得暇可往那里去找寻什么四象神鼎。令高足虽非我所杀,但他们其心可诛,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我迟早也会杀了他们。你要想报仇,冲我来便是!” 尘同子适才给他打断左肩锁骨,自忖不是对手,而青木子、侯氏昆仲等人也属实是劲敌,情知今日是讨不了好的,只好将这仇暂且记下。 冷冷地注视卫凌羽片刻,将目光挪到了林婉怡身上,声色俱厉地道:“此事玉虚宫必须得给老道一个说法!” 林婉怡见他不坚持要卫凌羽同去玉虚宫,总算松了一口气,道:“请真人随贫道往玉虚宫走一遭,贫道请师父他们施展窥天问祖,便知此事真情。” 卫凌羽不知窥天问祖是什么法术,但见她言之凿凿,这门法术似乎能知过去事,不由得心下焦急,道:“林……林道长,还请你往这边来,我有话要说。”向旁边无人处走去。 尘同子道:“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 侯氏兄弟叫道:“好臭,好臭!谁又乱放狗屁啦?” 林婉怡道:“真人放心,就算贫道敢包庇卫道友,玉虚宫也不会包庇贫道!”猜到卫凌羽心中担忧,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窥天问祖能知过去三个月之事。” 卫凌羽听到“三个月”三字,忧心尽去。他记不清白媛兮是哪天救下的,但记得那是三月的某一日,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已逾三月,白媛兮拿走四象神鼎的事不会败露。 林婉怡喟然道:“你别高兴太早,真凶找不着,尘同子把这笔账肯定要算在你头上。四象神鼎是我师叔借去的,到时候他……他说不准也会与你为难……”顿了一顿,道:“四象神鼎是救你那人拿走的,是不是?” 卫凌羽本不想再瞒她,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什么四象神鼎。”将身子一侧,避开众人视线,将纯青琉璃心递到林婉怡手中,道:“这个你收好,对付那老蛟用得上。” 林婉怡见他竟以这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宝物相赠,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 卫凌羽道:“我不会炼丹,更不懂炼什么法宝,这东西对我没用。百草还阳丹也是无价之宝,你不也是给我了么?” 林婉怡踌躇片刻,收下纯青琉璃心,道:“我要同尘同子去玉虚宫,你一路上要当心,最好你能请你那两位猴子义兄同行。”担心跟卫凌羽说得时间久了,遭人非议,交代完了,走回原处。 见尘同子神色不善,取出一枚百草还阳丹递给他,道:“尘同真人,这百草还阳丹是疗伤圣药,你服了罢。” 尘同子未接那丹药,冷哼道:“太乙宫不缺疗伤药。再者,这点小伤,贫道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丹丸服了,又取出那只千纸鹤捧在掌心,默念了几句咒语,对那千纸鹤吹了口气,那千纸鹤非扑棱棱地飞出掌心,变作一只仙鹤。 他跃上鹤背,道:“走罢。” 林婉怡回头瞧了一眼卫凌羽,眼底颇有不舍之意,道:“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参加完授箓科仪,一定到建康来找我。” 卫凌羽怔了一怔,才明白了她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是打消尘同子的疑心,二是告诉自己,她在玉虚宫之行结束后的去向。 只是尘同子既然疑心他为了谋夺四象神鼎,杀了王灵铭和赵灵妃,恐怕她这点小伎俩没什么用。兴许在尘同子看来,她这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36 燕军兵围王屋 无涯怒诛敌酋 目送林婉怡跃到仙鹤背上,尘同子念诵一声咒语,那仙鹤腾云展翅,径自西去,慢慢飞出天际,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剑琛道:“卫凌羽,今天算你走运,有这些人罩着你,来日方长,我总要见识见识你的三阴戮妖刀。”言下大有不屑之意。 在他看来,人的精力有限,三阴戮妖刀虽与斩妖剑罡诀并驾齐驱,同为玄门剑术绝顶,但卫凌羽既然内外功修臻上乘,势必在三阴戮妖刀上少下苦功,领悟有限,并不精深,不然他为何始终不施展此术拒敌? 跟剑琛结下梁子,卫凌羽喟然而叹,道:“随时恭候。”向七位金兰拱一拱手,道:“今日全仰仗各位了。” 心想马升风终归是上清前辈,虽然被侯氏兄弟强迫着一起结义,但这一声“大哥”总是难以叫出口,因此话里也不以兄妹相称。 青木子道:“既然一起磕过磕头,还说这些做什么?找个地方,咱们喝酒去!” 马升风捋着胡须,道:“老六,你师父入上清教要比我早,算起辈分来我应该是你师叔,你觉得叫我大哥,心里不安生。其实无妨,我跟你师父也没见过面。” 卫凌羽称了声是,道:“二哥既然要喝酒,小弟该当奉陪。五位兄长,七弟,小妹,咱们一起去,可好?”七人一致答应。 卫凌羽回到昨日栖身的草棚下,背起竹篓里的毛团和老黄,与卫怜钗解开马缰,再到众兄弟身旁。 这时三教道人正要散去,忽听树林南边脚步声雷动,似乎千军万马来到,透过树林,隐约可见迎风招展的旗纛。众道立即凝神戒备。 有人叫道:“是燕国的兵马,大伙儿都当心!” 群道心下明了,这几日群豪毕至王屋山,惊动了燕国官府,这才派出兵马前来围剿。 只听得号角呜呜吹响,燕军已开到林外。随着长官军令下达,燕军排开阵势,将树林以南封锁,如箍木桶,不留余隙。 群道见燕军人强马壮,军阵井然有序,俱各打起了精神。道士虽多练就玄奇法术傍身,但三清祖师传下道法,旨在炼魔卫道,屏除邪恶,滥用法术坏人性命,易遭天谴。除非两国交战,道人为定天下,还万民太平,才能以法术杀人。 周人无不对燕人咬牙切齿的痛恨,见燕军来犯,已有许多道人心头火起,大叫着向林外冲去。突然间,只听得风声飒然,天空上黑云密布,原来是燕军弓兵放出箭矢。 群道大叫着向山脚下退却,冲得前的道人却来不及退避,被箭雨一冲,伤亡惨重,折了大半。仅有少数人仗着轻功高、运气佳,退了回来。 群道畏惧箭雨,不敢再冒险冲击燕人军阵。有的气得破口大骂燕军好不要脸,有的绞尽脑汁思索破敌计策,一时场面嘈杂混乱,喧声震天。 少顷,林外数十通擂鼓声响,万千燕军齐声大呼:“缴械不杀,缴械不杀……”几队燕军前挺长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林中攒进。 有道人叫道:“可恶的燕狗,把咱们当饺子包么?”“大家伙儿等燕狗靠近,冲上去杀他个人仰马翻。”“燕狗犯我国境,掳我国人,辱我姊妹,此仇不共戴天,咱们杀啊,给那些被燕狗害死的同胞们报仇啊!” 叫嚷声中,半数以上的道人已经迎出,向着进林的燕军杀去。 卫怜羽从未见过燕人侵略作恶,据说燕人凶残成性,如在攻城时遭遇顽抗,待破城之后,必然屠尽城中军民泄愤立威。昔年,周人往往因一城失陷,周边城池守军慑于燕人淫威,军心涣散,多半献城投降。即令周人不战而降,燕军入城后往往戕杀百姓、劫掠黄白、奸淫妇女,其罪孽滔天,罊竹难书。 此刻见群道义愤填膺,迎战燕军,登起同仇敌忾之心,胸中热血沸腾,拔出剑来,就要跟着冲杀。忽觉左手一热,扭头看去,见卫怜钗正紧紧地攥着他的左手。 见她面上大有惧意,心头热火顿时被浇灭,觉得这时护她周全要紧,柔声道:“别怕,万事有哥哥在!”卫怜钗点了点头,向他身边靠拢。 群道之中不乏武功高手,冲入燕军阵中一通砍杀,不时林中尸体遍布。但燕军久经沙场,即令生死存亡之际,不乱军阵,秩序井然。群道冲杀一阵,便给燕军冲散,折了许多人,还有些道人被俘,残众不得已败退回来。 群道不是燕军之敌,退向山上。燕军逐次递进,围到了山脚下,不再追击。 这一队燕军共有三千人马,统帅是燕国河东郡都统张自贞,身披鲜明甲胄,骑着高头大马位于军阵最后,听跪在马前的军士来报,只道燕军第一次进攻,便杀了百余道士,活捉俘虏数十云云,不禁抬手捻住了胡须,脸上洋溢着得意笑容,思绪飞出离恨天,想起了一些前事…… 原来早在数日前,南朝群豪分拨渡河,给王屋县官员发觉,当即上报郡衙。河东郡太守起初当是周国派来的细作,但群豪不掩行迹,不像细作,于是派遣亲信去刺探内情。 燕人侵犯大周数十载,大周半壁江山尽为燕疆,燕国皇帝志在扫平周国,多年来发兵南侵,始终不能得偿夙愿。这固然是因为南方山路崎岖,不如北方地势开阔,不利行军布阵,但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周朝武林多有能人异士,个个身怀异术。他们虽不精战场厮杀,却总是绕到燕军后方烧毁粮草,擒杀燕军主帅,以致于燕国数次南征失利,侵吞周朝的野心不能得逞。 河东郡太守得亲信回禀,才知南朝群豪聚会王屋山,乃是为了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而来,当即心生一条毒计。请来张自贞这个河东郡二把手,派他暗中调拨兵马,潜伏于王屋县四周村镇,只待今日,将南朝群豪一网打尽。 张自贞心中寻思,只要此次诛却王屋山群豪,上报朝廷,太守固然能得升迁,他这个副手自也能得朝廷嘉奖,提拔太守指日可待。 他似乎已经看到朝廷传旨内侍携带吏部所颁升迁官告,自己跪倒接旨,入主太守第中,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左右几员副将见主帅忽然大笑,俱各疑窦满腹,面面相觑。有副将壮着胆子问道:“请问大帅,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还要请您示下。” 张自贞心想:“这些南蛮子都他妈的有点本事,就这么杀了岂不可惜?如能收罗帐下为我所用,岂不美哉?”当即摇头晃脑,道:“传令三军,于山下安营。” 那副将喊来传令兵,将他的命令复述了,又道:“大帅,咱们不乘胜追击么?” 张自贞道:“不急,先饿他妈的南蛮子两日,等他们饿得头晕眼花,再教他们投降。” 那副将竖起拇指,连道:“大帅高明!”心中却犯嘀咕:“这些南蛮子骄傲得紧,要让他们投降,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况且山上多有道观,恐怕还积存了不少米粮,搞不好夜长梦多!”毕竟慑于主帅威严,不敢说出来。 当下燕军将林中树木砍倒许多,清出一大片空地,于山下安营,埋锅造饭。 山上群道见燕军竟不攻上山来,诧异不已,不明白燕军主帅是何用心。群道两次冲杀失利,折了不少人,心气儿被磨灭许多,这时心中所想是该如何突围。 马升风见燕军营中升起袅袅炊烟,道:“燕人倘来攻山,必然不成阵型,咱们三教同道自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但他们如果围而不攻,咱们在山上道观吃几天白食,怕也给东道主们吃穷了,大家伙儿只好饿死了,一起去见三清祖师!” 侯不明呸地往地上啐了口痰,叫道:“祖师爷高居九天之上,凭你驴脸丁点儿微末道行,还想去见祖师?索命拿魂的小鬼见了你,都得说一句:‘好个穷酸鬼!’便是给你见着了祖师,只怕祖师也要抽你两个大大的耳光,喝问你:‘哪里来的饿死鬼,来老爷这儿打牙祭么?’” 侯不白道:“那也不见得。倘若祖师真见着了驴脸,说不定大发慈悲,变出一捆草料,摸着驴脊梁,道:‘饿死鬼,饿死鬼,吃饱了好去投胎,下辈子投个猴胎,脸不会太长。’那也是大有可为。” 吕凌烟道:“三哥,四哥,侬们触祭得饱啦?还有心思胡扯!”她声音软糯,这句话掺杂着南方土语,听来清脆悦耳。 侯不明搔了搔头皮,道:“小丫头说什么?” 侯不白道:“她说你吃太撑了,赶紧去屙屎,小心胀破了肚皮!” 吕凌烟听它故意歪曲,说得恶心,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道:“不理你们啦!” 卫凌羽与侯氏兄弟相识已非一两日,对他们的性情了如指掌,侯氏兄弟虽然平时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在紧要关头可不犯浑。它们还有闲心逸致盎盂相敲,自必不担心目下的处境,便道:“三哥,四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马升风道:“两只臭猴子平素一肚子坏水,自然不差办法。” 众人听卫凌羽、马升风两个都如此说,皆将目光投向侯氏兄弟,好奇它们是否真有破局良策。 侯不明嘿嘿一笑,道:“我们变作两只苍蝇,飞到燕军主帅营帐,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撤兵。” 群道听它要变苍蝇,都是一阵好笑,但均觉得这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黄庭观世传玄功神妙无比,呼风唤雨、拘神役鬼也只寻常,变只小小的苍蝇,自然不在话下。 吕凌烟见山下燕军数千,侯氏兄弟不过两人,尽管它们可以变化形体,可也十分担心,道:“三哥,四哥,你们可要千万当心!” 侯不明道:“小妮子心眼好。放心,放心。” 侯氏兄弟闭上眼睛,嘴角微动,默念几句咒语,叫声:“变!”身上爆出一团青烟,已经变作两只小小的苍蝇,飞了出去。 剑琛离八义不远,见侯氏兄弟突然变身苍蝇飞走,眼底闪过一丝愤恨,笃定昨日戏弄自己的两只麻雀就是它们变化的。 众人虽知侯氏兄弟神通广大,但见山下燕军军容整肃,也不禁提心吊胆。 陆无涯恨恨地道:“这些燕狗,早晚要跟他们分个高下。” 群道默默点头,陆无涯说的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心思? 众人在山上等了许久,忽然觉得眼前现出一花,现出三个人来,左右是侯氏兄弟。当中那人披挂齐整,被它们挟着双臂,歪着脑袋,昏迷不醒,不是张自贞还是哪个? 马升风道:“这是燕军主帅么?你们捉了他来做什么?” 侯不明道:“这家伙倒是块硬骨头,他竟然不怕死,说什么也不肯退兵。” 侯不白道:“我劝你们大家伙儿回避一下,待我叫醒了他,你们想办法说服他退兵。” 众人心中奇怪,它只管叫醒这燕军主帅便是,何必要别人回避?也不问它缘由,纷纷背过了身。 侯氏兄弟嘿嘿一笑,众人只听它两个嘬口“嘘嘘”,并有水流之声,恍然大悟,俱各莞尔。原来它们叫醒燕军主帅是假,溺尿浇醒是真。 群道听溺尿声停了,转过身来,只见它两个正歪着身子提裤子、结腰绳,那燕军主帅躺着地上,头脸上都是它两个新浇的黄尿。 侯不明道:“我的儿,灌饱了黄汤,醉得这般厉害,一时半刻醒不来。” 侯不白蹲下身子,在张自贞耀眼里戳了一戳,道:“好外孙,乖外孙,外公给你灌的又不是几十年陈酿,你醉得这么厉害,这酒量也太窄了些。” 侯不明怒道:“老二,你敢占我便宜,讨打么?” 侯不白道:“王八儿子占你便宜。” 侯不明道:“我刚才叫他‘我的儿’,你便要做他外公,是要当我泰山老丈人啊!他答应我可不答应,就算我答应了,他妈妈也不见得答应!” 侯不白道:“那么我便把他妈妈捉了来,问她:‘喂,好女儿,好嫂嫂,我做你爸爸叔叔好不好?’我看她多半会答应。”侯不明呸地啐了它一口。 群道见它两个又胡说八道,没完没了,俱不去理会。 陆无涯年纪较卫凌羽还要小上几个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看到张自贞气就不打一处来,在他肚上狠狠踩了两脚。 张自贞似乎在做梦,吃痛起来,哼哼唧唧地叫唤道:“两个妖人,胆敢对本将军无礼,看本将军……”一语未毕,霍地睁开眼来,见自己身边围了许多道士,忙闭住了口。 陆无涯抽出佩刀,贴着他的脖子道:“狗贼,你不退兵,道爷便把你剁成八块去喂狗!” 侯不明正与侯不白斗口,听到这句话,问道:“老七,干么要剁作八块,是有什么讲究?” 陆无涯只是恐吓张自贞,哪有什么讲究?正要说“没什么讲究”,不意侯不白又插起口来:“这八块是不是得剁得一般重?若分量不一,又怎么办?是不是从重的肉块上又割些肉片下来,添给分量轻的上?” 吕凌烟道:“三哥,四哥,你两个安静一阵,听七哥问话。” 张自贞想起身,但穴道给侯氏兄弟点了,动弹不得,叫道:“你们要敢伤我一根寒毛,我燕国大军攻上山来,教你们一个个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陆无涯心头火起,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威胁道爷!”正欲一刀刺穿心脏,忽觉得这样太便宜了他,足尖在他腰后一勾,给他翻了过来,随即蹲下身去,在他左右腰眼拍了两掌。 张自忠忽然惨叫,如同杀猪。众人毛骨悚然,见他裤裆忽然间湿漉漉的一片,紧接着地面也给打湿了,竟然带着血迹。 见此情状,众道毛骨悚然,俱各胯下凉风嗖嗖,均没想到陆无涯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毒辣,震碎了张自贞的肾脏,教他一时半刻不得死。 有几个知道他师门底细的道人,倒觉得他下这般辣手也不足为奇。清微宫有一路绝阴爪法,招招拿人腰眼,中者即令不死,也有损阴绝嗣之虞,想必他练熟了这套爪法,平素拿惯了敌人腰眼。 张自贞兀自哀嚎不绝,群道也不去理会。 马升风瞧着半死不活的张自贞,略一沉思,向侯氏兄弟道:“这狗头是指望不上了。你们两个猴头,谁去假扮这人假传军令,教燕人撤军。” 群道本来还在犯愁,听他这个提议,有人一拍大腿,道:“妙计,妙计,侯氏昆仲要变这个狗头自是不……”一个“难”字还没说出来,忽然收口不言。 群道均知那人为何住口,侯氏兄弟变化这燕军统帅的确不难,难的是怎么不给人识破马脚,就这二位爷玩世不恭的性子,扮作这燕军主帅,只怕给燕军看在眼里破绽百出,不定要闯下什么祸来。 侯氏兄弟此刻尚乏自知之明,拊掌笑道:“这个主意好,我去!”听对方都要假扮张自贞,不肯相让,彼此瞪着起了眼睛,道:“凭什么你去?我去!” 侯不明道:“我是哥哥,理当我去。” 侯不白道:“我是弟弟,你该让我。” 群道见计划还没实施,它俩就为谁来假冒燕军主帅而争执,顿感头痛,觉得马升风此计太臭,反而教它们又扯开了话匣子。 卫凌羽心想:“如任它两个缠夹不清地胡扯下去,只怕到天黑也分不出个高低。”便道:“三哥,四哥,你们都是我上清翘楚,在江湖上声名远播,这燕军主帅算个什么东西?假扮他其实是自降身份,不过目下形危势禁,非得委屈你们其中一个假扮他不可,才能保全在场的三清同道。” 侯氏兄弟被他抛来的这一顶大帽子戴上,登时颇为受用,道:“老六说得有道理,我们自然看不上假扮他,只是大义所在,舍我其谁?为了顾全大义,说不得我们兄弟也只好争上一争。” 群道见它两个飘飘然的神情,突然转了性子,说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来,肚里暗暗觉得好笑。 卫凌羽道:“是啊!大义要顾全,难道小义就当舍弃么?两位哥哥虽然用心一片赤诚,毕竟是同胞骨肉,为这件小小差事而起争执,岂不伤了手足和气?于我八义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唯恐侯氏兄弟说出“不会伤了和气”这样的话来,又忙忙地道:“小弟有个主意,可教我三清大义、兄弟小义两全。” 侯氏兄弟对视了一眼,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卫凌羽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道:“你们哪一位猜中这粒石子在小弟哪只手中,谁就假扮这燕军主帅。” 侯氏兄弟道:“右手!” 卫凌羽道:“这算不得数,小弟还没准备。”背过手,复伸出双拳,道:“现在猜。” 侯不明道:“我还是猜右手。” 侯不白与兄长唱反调惯了,正要说“左手”,忽想:“我要是猜错了,岂不是把这好事让给了它?”抬手挠了挠腮,道:“巧了,我也猜是右手。” 卫凌羽顿觉无奈,苦笑道:“你们二位这样可是在耍赖皮。”民间形容人心眼多,都说“猴精猴精”,看来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这两位义兄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侯不明瞪着侯不白道:“老二,不要学我。” 侯不白道:“哪个学你了?我也是猜的右手。” 卫凌羽怕它们又拌起嘴来,忙道:“这样罢,我把这只石子抛起来,你们谁接住了谁就去。”不等二人答话,将石子抛上半空。 侯不白刚起身一跃,侯不明就朝它屁股上一脚,给它踹得俯跌出去。 侯不明接住石子,道:“嘿嘿,我赢啦!” 侯不白从地上爬起来,道:“老大,你耍鬼!不过还是我赢了。”摊开右手,竟有三粒石子。 原来它刚被侯不白踢中,心头就知道不妙,跌出时正好看到三粒石子,就胡乱抓了来。 卫凌羽见它当众耍赖皮,面露得色,显然是觉得自己手里的石子数量为多,当属赢家。不禁失笑,道:“四哥,可不许耍赖。我说的是抓住我手里的,你胡乱抓几粒石子,算不得数的。” 侯不白气得扔开石子,道:“晦气,晦气!我去溺尿!”向山上走去。 侯不明高兴不已,手舞足蹈,道:“哈哈,我赢啦!”雀跃欢呼够了,扔了石子,念咒掐诀,又变成了苍蝇,向山下燕军大营飞去。 37 左道闹燕营 双猴戏诸将 且说侯不明心头窃喜,变作苍蝇飞下山来,一入燕军大营,直到帅帐外,见两个卫兵持戟长立、身姿挺拔的骄傲神态,心中大是得意:“你们的主帅这当儿都快做鬼了,在这儿守个什么鸟!”飞进后帐落下,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张自贞的模样。 挺起胸膛,背着左手,右手虚掂于胸前,有模有样地踱了几步,这副官老爷派头倒是学了个足尺加五。 心想山上群道一时半刻自是无碍,此时传令撤军可少了许多乐子。走到前帐,到帅案后坐下,见案上放着一个插满令箭的签筒,玩心大起,叫道:“来人哪!” 帐外的持戟卫兵闻声,立即走进帐来,单膝跪倒,道:“都统大人有什么吩咐。”侯不明抽出一支令箭扔到卫兵面前。 那卫兵只当大帅有要紧命令传下,慌忙拾起令箭,不意大帅说道:“伙夫还没做好饭么?酱肉、肥鸡速速端来,美酒也不可少了。” 那卫兵听得一愣,寻思:“嘶,日头从灶火门出来啦,都统大人什么时候吃饭也要下发令箭?”但觉得都统大人高瞻远瞩,这么做或许另有深意。持着令箭出账,去军中小灶传令。 燕军中有一员偏将,名叫王涉川,原本是张自贞家中下人,为人极善逢迎,且办事牢靠,深得张自贞喜欢,是以每每行军都要带着他,临时安个偏将给他做做。 其时燕军安营已毕,正在埋锅造饭,王涉川实在无聊,同十几个军官在营帐里聚赌。他手气不佳,把身上几十两银子输光了,别人又借了他二十两银子下注,一发输了,心头烦恼,又觉得尿意甚浓,离了帐去解手。溺完了尿,提上裤腰绳,本想再去借点本钱到赌桌上捞回了本,可手上沾了几滴尿渍,实在他妈的晦气,只好在军营里闲逛,远远地瞧一瞧那王屋山的景致。 恰好那卫兵持着令箭走过,给他瞧见了,唤到近前,道:“是都统大人有将令传下么?” 那卫兵知道王涉川是主帅亲信,不敢有瞒,道:“回将军问:帅爷有令,要……要酱肉、肥鸡、美酒,小的去传令。” 王涉川道:“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持了令箭做什么去?” 那卫兵道:“将军,帅爷给小人这道令箭,就是让小人去办这件差事。” 王涉川怔了一怔,摆手打发走了卫兵,道:“这不是胡闹么?”他是大帅亲信擢升,深知大帅好大喜功的性子,平素做事带着两三分荒唐劲,可今日竟然教卫兵持令箭去传唤酒食,也未免荒唐过了头。 见王屋山上群道并无异动,燕军军容整肃,料来群道插翅难逃,心想只要不出差错,也不必去劝谏主帅,没来由地惹他不快。 刚一转身,忽见身后立着一人,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相貌,忙道:“大……大帅,您怎么在这儿?”心中疑惑起来,适才那卫兵明明说大帅在帅帐里要酒索肉,怎么会没声没响地出现在他身后? “张自贞”道:“大帐里闷得慌,本帅四处走走。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张自贞其实是侯不白假扮的,它在山上没争得过哥哥,当时嘴里骂骂咧咧走上山顶,嚷嚷着要去解手,心里其实已经转了几十个鬼心眼儿,到了没人地方,兀自变了苍蝇,飞到燕军大营。 心想哥哥要先自己一步,这当儿只怕已变作了张自贞,在帅营里作威作福,便不去帅营。正四处闲飞,见着王涉川跟那卫兵说话,等卫兵走了,悄然到王涉川身后,变作了张自贞的模样。 王涉川道:“回禀大帅:小人跟几个兄弟一起赌骰子,身上银子输干净了,想再赌又没钱,看他们赌,心里痒得紧,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出来散散步。” 侯不白听说有赌局,当下逸兴横飞,道:“你们在哪里做赌?本帅也去玩他娘的两把!” 王涉川听得一怔,觉得奇怪:“大帅虽然平素里虽然好赌,却不肯在下属面前失了威严,从来只请一些郡官到家里玩几把,不与军官聚赌,今儿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这是日头打灶火门出来了?”胸中疑惑,毕竟不敢推阻,唯唯否否应了几声,引着大帅往设局的营帐里去。 到了帐外,就听帐内人声嘈杂,喊大买小,赢了的欣喜欢呼,输了的高声骂娘。 王涉川深知大帅爱挣面子,正要轻咳两声,教帐内军官有所准备,不匡大帅已掀起帐帘入内。他只好跟进去。 帐内众军官围着桌子,赌得不亦乐乎,听着有人进来,也不抬头,道:“王涉川,你奶奶的快来,老子借再借你二十两……”发现来人竟是大帅,呼啦啦跪倒一片,道:“参见大帅!” 侯不白暗自窃喜,心想:“老大在帅帐里又有什么好玩的?”轻咳了两声,道:“各位无需多礼,无需多礼,这个……嗯,本帅听说你们在这里掷骰子,也来玩他妈的两把。这个赌桌上无大小,你们不需拘礼。” 众军官听说大帅破天荒地来赌博,心下高兴。有眼力劲儿的忙忙地拉过椅子,请大帅坐下,道:“那么便请大帅坐庄!” 侯不白更无拒绝之意,嘿嘿一笑,只道了个“好”字,拈起桌上六粒骰子一掷,那六粒骰子在桌上滴溜溜一转,四粒一色,另外两粒均是幺点,凑成一副地对。 侯不白顿时眉开眼笑,将骰子推到王涉川跟前,道:“你来。” 王涉川讪笑道:“大帅,小的没本钱下……”话未说完,就见大帅从怀里摸出二三十两银子,扔到了他身前。 王涉川心想:“大帅又不需要自己使钱,随身带这些银子做什么?”觉得大帅浑身透着一股子古怪劲儿,但也只能腹诽。 告了声谢,拢过银子,拈起骰子去掷。直待六粒骰子都转停当了,竟也是一副地对。 侯不白道:“嘿,你老兄运气不好,地对吃地对,庄家吃闲家……” 众军官听它说“你老兄”,都觉得不成话,但谁也不敢挑它话里的毛病。王涉川皮笑肉不笑,唯唯否否,不敢搭腔,岂敢真做大帅的老兄? 帐内十几名军官逐一掷过骰子,无一大得过侯不白,各人的赌注都给它拢到了身前。众军官大声喝彩,吹捧大帅福运绵长。其实固然有手气不佳的,是真输了,但还有那么一两个会掷骰子的,不敢赢大帅的钱,只好故意掷得小了。 侯不白连着赢了三圈,觉得没劲,道:“都说了赌桌上无大小,你们这些狗杀才,瞧不起老爷的赌品不是?奶奶的!”众军官讪讪笑着,大溢吹捧之辞,只道大帅手气好,自己并未放水。 侯不白眼珠子一转,将骰子在掌心里抛了抛,往下一掷,一枚一点,一枚两点,一枚三点,另有三枚摞在一起,最上边的却是个四点。不禁笑出声来:“瘪十,瘪十,看有谁还能小过了老爷!” 众军官面面相觑,十点即是没点,俗称瘪十,小到无可再小,但桌上共有六粒骰子,这把只能看到四粒,应当推翻了重掷才是。 王涉川看大帅这样子,倒像是赢得大不开心,非要输一些银子才是,只是借他百八十个胆子,也不敢赢大帅的钱,还是输给大帅为好。只是瘪十是最小的牌,除非他也能掷个瘪十出来,庄吃闲,大帅才有赢面,可他若有随心所欲掷出自己想要的牌的本事,早前又岂会输干净赌本。 正觉得为难,又听大帅催促起来,只好捏起骰子,硬着头皮一掷,没凑成对,点数相加,正好凑成一点,登时冷汗直冒:“倒霉,倒霉!正好大出大帅一点,这可不是显本事来着?”深知大帅性情,如大他个五六点,或许倒不是问题,偏偏只掷个一点出来,只比瘪十为大,倒像是有意教大帅难堪。 正自惶恐,却听侯不白道:“不错,不错!” 其余军官均知他是大帅亲信,见他脸色有异,更是觉得大大的不妙,硬着头皮去掷,除了两个确有手法的故意掷出了瘪十,余人各大过了大帅。 侯不白叫道:“来人,来人!”待帐外卫兵进来,指着那两个掷出瘪十的军官,詈道:“把这两个狗厮鸟给老爷拉出去,杖脊一百!” 那两个军官吓得脸如覆土,一百杖脊打下来即便不死,也足教人半身不遂了,连忙跪倒,大叫:“大帅饶命!”心底大感委屈,输了钱竟然还要挨打,这他娘的是哪门子的道理? 王涉川见大帅滥用刑罚,实在大违常理,忙跪下求情:“大帅,咱们兵围王屋山,要活捉山上的南朝蛮子,正当用人之际,还请大帅收回成品,饶他们这一回。”余下军官也通通跪下,代那二人求情。 侯不白瞪起眼珠子道:“你们也想挨板子么?”众军官登时哑口无言,不敢再说。卫兵夹起那两名军官出了营帐。 王涉川道:“大帅,我去监督则个!”起身告退,一出营帐,叫住了押着那两名军官的卫兵,低声道:“你们几个速去火头营要些猪皮来,多要几张。”心想一百脊杖下去,这二人非得皮开肉绽,须得在他们背上厚厚地垫上几层猪皮,方可保性命无虞。只要他不说出来,谅底下的官兵也不敢对大帅提起。 两名军官被押到前营校场,被摁到两张条凳上,左右行刑官兵抡起军棍,噼噼啪啪地向二人脊背抽将下去。两人背上垫了好几层猪皮,也觉得疼痛钻心,惨声叫痛。 帅帐里酒菜刚刚上桌,侯不明正在大快朵颐,听得前营的惨呼声,叫了卫兵进来,道:“他奶奶的,外面是在杀猪么?这般吵闹!” 那卫兵也正自纳罕,道:“启禀大帅:小的不知。” 侯不明从签筒里抽出令箭丢给他,道:“速去探来,报与本帅知晓。” 那卫兵接令退下,到校场见四周围了百余名官兵,挤进人群,见当中两人正受杖刑,仔细一看,竟是两名武官,吃了一惊,寻思:“除非大帅下令,否则谁敢打他们的板子?真是好大胆子!”向同袍问明情由,听说是大帅下令,更是诧异,大帅明明在帅帐中寸步不离,何时下达过这样的命令?觉得这事蹊跷,宜当火速去报与大帅知晓。 侯不明听了他回禀,拍着桌子道:“放屁,放屁,老子哪里下过这样的命令?” 那卫兵道:“这个……这个小的也正奇怪。小的去问问王将军。”退出帅帐,去见王涉川。 刚一掀起帐帘,就见一众军官围在一起赌钱。照说赌钱时人人下注情绪高涨,吆五喝六才对,但这一众军官个个冷汗涔涔,好像赌本不是银子,而是自己的小命。 那卫兵正要向王涉川问话,忽见一人回过头来,向他道:“狗杀才,你有赌本么?要不要老爷借你几钱银子?” 他见那人衣着相貌,竟是大帅,登时骇了个魂不附体,道:“哪里来的妖……妖人?” 侯不白跳将过来,一拳就打在卫兵右眼上,给他眼眶打得乌青,喝道:“入娘贼,胆敢对本老爷不恭!” 那卫兵大叫一声,滚到王涉川身后,指着侯不白道:“王将军,这人不是大帅,大帅在帅帐里!”众军官闻言大惊。 王涉川喝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那卫兵道:“大帅适才听见校场动静,派小的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小的去了,见是张将军、刘将军两位正在受杖刑,回禀了大帅,大帅奇怪是谁下的命令,又教我来问你。” 王涉川抽出腰刀,指着侯不白喝道:“哪里来的妖人?”众军官见状,都抽出刀来,将侯不白围住。 侯不白道:“好乖孙,眼里力也忒差了些,这才发觉么?” 众军官听它直言不讳,承认了自己是假冒的,立即围了上来,十余把刀齐齐砍到。只听当当几声,腰刀卷刃的卷刃,崩口的崩口,侯不白竟尔毫发无损。 众军官面面相觑。王涉川叫道:“摁住他,绑了去见大帅,听凭大帅处置!”众军官弃了兵刃,一发扑将上去,将侯不白按住,大叫卫兵取了绳索来,将它五花大绑。 侯不白只嘿嘿嘿地怪笑。众将见状,押着它直奔帅帐,见了“大帅”,在它膝窝踢了两脚,按着跪下。 王涉川跪在帅案前,道:“有妖人变作大帅模样,混进军营,现被我等拿下,请大帅处置!” 侯不明一见被众人绑得结结实实的“张自贞”,即知是自家兄弟不守规矩,当即佯装大怒,一拍桌子,抽了支令箭抛出,叫道:“把这个妖人给我拉出去,重打二百军棍,再把它的猴头给我砍下来!”众将得令,将侯不白拖去了校场。 王涉川道:“大帅,这妖人十九是南朝的妖道。山上贼寇都是些会妖法的,咱们不如尽早攻上山去,省得夜长梦多。” 侯不明向东北方向拱了拱手,道:“本帅上承圣荫,区区妖人有何可惧?先不要着急,本帅自有安排。” 王涉川道:“大帅,如有妖人变作营中将士,向您行刺,岂不大大的不妙?以卑职愚见,咱们还是早早攻上山去,杀干净这帮妖道。” 侯不明拍案叫道:“岂有此理!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王涉川见它发怒,不敢再谏,告退出帐。 侯不明坐回帅椅,撕下一条鸡腿大口咀嚼,一口喝干酒壶里的酒,叫道:“再取酒来,要整坛的!”卫兵哪敢多说?忙给他取酒去了。 须臾,有军士来报:“大帅,大事不好,诸位将军押着那妖人到了校场,正要按您的吩咐处理,不匡那妖人竟变作苍蝇逃了!” 侯不明道:“连个妖人都看不住,都是干什么吃的?叫他们各领二十个耳光!”那军士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时,酒水送到,侯不明遣退帐内军士,将肥鸡、酱肉吃得干净,捧起酒坛吃酒。少顷,酒劲发作起来,倦意袭神,伏案打起鼾来。 卫兵听得帐内此起彼伏的鼾声,进帐来收拾碗筷,忽然发现大帅手背毛绒绒的,凑近一看,只骇得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原来案上伏的竟是一只毛猴。他连滚带爬地出了帅帐,去禀告王涉川等将领知晓。 王涉川同众军官适才经过妖道假扮大帅之事,早就没了赌钱的兴头,这时在军营四处走动,吩咐岗哨加强警戒,听那卫兵来说大帅变成了猴子,心头震惊,只当妖人去而复返,挟持了大帅,唤了众军官,前去一探究竟。 众军官拥进帅帐,果见帅案上伏着一只醉酒的猴子,大帅已经不见了。有军官抽出腰刀,正要上前给那猴子脑袋剁下来。 王涉川扯住那军官,道:“杀不得!我看这猴子兴许就是刚刚那妖人,大帅不知给它弄到了哪里,先制住它再说。”又向卫兵道:“你先前去过哪里?大帅给妖人掳走了,你玩忽职守,这颗脑袋还想要么?” 那卫兵立即跪倒,道:“将军,小的一直就在帐外候着,哪里也不曾去过。我听大帅睡着了,进来收拾碟碗,才发现大帅不见了。” 一名军官道:“妖物的妖法着实邪门儿,咱们先给它拿住了,再盘问大帅的下落!”众人轰然称是。 王涉川道:“这妖物妖法厉害,得想个法儿教它不能变化才是!” 那卫兵壮着胆子道:“王将军,小人曾听人说过,大凡妖法最惧污秽,咱们可用秽物浇了这妖物,教它变化不得!” 王涉川立即教他端了粪桶来,将一桶臭粪泼在侯不明身上,取来麻绳将它绑了,拖到校场上,立了高杆,给它挂了起来。 众将深恐军心动摇,自不敢泄露大帅给妖人捉去,只对营中军士说是有妖怪混进军营,给大帅拿住了,破其妖法,高悬示众。又吩咐校场看守侯不明的兵卒,要它酒醒了立即带来。回到帅帐,叮嘱卫兵不可泄露实情。大帅下落不明,众将心中焦虑,都想该如何是好。 有人提议立即攻山,捉住山上群道审问,但多数人不赞成此计策。此时大帅给妖人捉了去,一旦妖人以大帅性命要挟,届时不仅抓不住群道,军中上下皆知大帅遭擒,军心涣散,可不是好玩的。众将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先沉住气,等妖人醒酒后再严加审问。 等到黄昏,突然有军士来报,只道大帅出现在营门外。众将大惊,一齐迎出大营,果见大帅一身风尘,从营外走进。营门哨兵不知大帅何时离营,心中觉得大是奇怪。 众将奔到大帅跟前,见大帅神色惶恐,骂骂咧咧地道:“他奶奶的,差点见了阎王!走走走,回帐说话!”在众将的簇拥下回到帅帐。 众将见大帅神色不宁,惶恐之意未去,均不敢问他如何逃回来的。 过得半晌,“张自贞”道:“他奶奶的!那妖人果然厉害!本帅正自吃酒,它不知怎么就到我了身后,在本帅耳后、脊背点了一点,本帅说不得话,也动弹不得,给它夹在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大营。他奶奶的,卫兵竟然任它捉了老爷去,一个个跟没看见似的,都是死人么?” 王涉川道:“大帅息怒。想必那妖人是会缅匿隐身的妖法,是以营中将士看不到大帅和那妖人。大帅是如何逃出来的?” “张自贞”道:“他奶奶的!那妖人给本帅向东带出几十里地,撇下本帅,只道要变作本帅的样子,到了三更要跟山上的南朝群道里应外合,袭我大营,然后就离开了。好在那妖人的定身妖法不深,本帅过得一个时辰,就能说话行动了。本帅担心妖人到我军中作祟,便加急跑了回来。你们吩咐下去,要全军上下千万在意!” 众将齐声应是,都想那妖人是点了大帅哑门穴、大椎穴,并不是什么定身法。不过此时也不必言明。 王涉川道:“大帅,那妖人后来又教我等给拿住了,现在就吊在校场上!” “张自贞”道:“那妖人会变化,你们怎能吊得住它?” 王涉川道:“大帅放心,妖人喝醉了酒,被我等使粪秽浇淋了全身,破了妖法,谅它插翅难逃!”顿了一顿,又道:“大帅,妖人既说今夜三更山上的贼子要来袭营,咱们可得传令全军,教全体将士今夜披甲入睡,只待群寇来到,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自贞”点了点头,道:“想来那妖人跟山上贼众密谋细节颇多,咱们须得问明了才好应对。那妖人酒醒了么?带它来见本帅,本帅要亲自审问,看看他们可还有什么别的图谋。”卫兵得令,去校场抬了侯不明来。 “张自贞”命人取冷水来,浇醒了侯不明,喝道:“你这妖人,竟敢假扮本帅,胆子不小!老实交代,你与你那些同党今夜三更攻营,约定的讯号是什么?你若敢欺瞒本帅,定将你五马分尸!” 侯不明这被一浇醒,发觉自己被捆得结实,正要施法挣脱了束缚,心底默默一念咒,法术竟不能奏效,闻得自身臭气,几欲作呕,才明白自己给人浇了腌臜污秽。又见“张自贞”跟自己说话,情知是弟弟又混进军营来了,那句“你与你那些同党今夜三更攻营,约定的讯号是什么”是暗示自己,当即跪倒,叫道:“大帅饶命,小人全招!” 侯不白道:“那么快快从实招来!” 侯不明道:“我们约定好了,今夜三更待燕军睡实了,小人便先将营中粮草烧了,再到四处放火烧营,山上众人见了营中火起,自会攻下山来。” 众将听了觉得不假,周燕两国开战,南朝武人潜入燕军营中烧毁粮草的例子数不胜数,这原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侯不白拍案而起,大叫道:“好妖人,好大的狗胆!”气势汹汹地骂了侯不明一阵,向众将道:“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王涉川道:“大帅洪福遮天,幸而识破妖人奸计,不能教贼人得逞。大帅,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侯不白道:“怎么个将计就计?说来听听。” 王涉川道:“咱们可腾出许多空帐,到了三更放火烧了,诱骗贼子下山。” 侯不白道:“计是好计,只怕给贼人看出了破绽。” 王涉川道:“无妨,咱们专挑后营放火,到时候全军将士来后营救火,前营只留少许人马。贼人见我军前营空虚,不怕他们不上当!” 侯不白笑道:“妙计,妙计!”当即吩咐王涉川下去安排诸事。 38 燕军撤兵落幕 八义把酒言欢 夜入子时,群星璀璨。上山群道点起篝火,眺望山下燕军大营。见侯氏兄弟去了半日,燕军迟迟没有撤军的迹象,自不免担心起来。 吕凌烟年幼,沉不住气,圆圆的小脸被篝火耀得红扑扑的,忧虑见于颜色,道:“三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消息,不会有什么危险罢?” 马升风捻着胡须,道:“老三诡计多端,又善变化,危险不会有。怕只怕它收不住顽性,弄巧成拙啊!”众人皆不作声。 马升风环顾四周,神色一变,道:“老四哪里去了?” 卫凌羽苦笑道:“只怕这当儿也在燕营之中。”侯不明离开之初,侯不白就嚷嚷着去解手,当时他还不在意,事后才想到侯氏兄弟之前尿了张自贞一脸,自然不会那么快又犯内急。 群道听得一怔,侯不白要变作个苍蝇蚊子下山,自然是悄无声息,不会给人发觉。它要真去了燕军大营,跟侯不明两个一起,还不知道会搅下什么乱子。 马升风喟然叹气:“这两只猴子靠不住事,咱们真个是指屁吹灯。” 群道虽不说话,但心思一般无二,均想如何突围。那些会使飞剑的和几个飞禽变化的道人要走,燕军自然是留不住的,滞留不去是怕给人小瞧了,但此刻听说侯不白可能也去了燕营,计划十九要泡汤,暗自盘算起来,如事不可为,也只好先脚底抹油了。 群道忧虑未去,却听陆无涯指着山下,道:“快看,燕营起火了。” 群道闻声望去,果见燕军后营几处起火,但火势并不旺盛。均想这必然与侯氏兄弟有关,先静观其变。 却说侯不白派人将现了原形的侯不明收监,遣退了众将,到后帐美美地睡了一觉。三更醒来,听得营中救火之声,到前帐抽了支令箭回来,扔到毡榻上,捻着诀,叫声:“变!”那令箭即变作了张自贞的模样,侧卧榻上打起鼾来。 它身子一晃,又变作只蚊子,飞出帅帐,见四处有将士奔走救火,于是偷偷飞到隐蔽处,变作一个燕兵,也去打了桶水,混乱中跑到了关着侯不明的营帐前。 营帐前有十余名把守的燕兵,见侯不白提桶到来,叫道:“什么人?”挺矛齐齐指向它。 侯不白道:“奉帅爷令,提妖人去见大帅。”众燕兵见它提着水桶,鬼鬼祟祟,并不相信。 侯不白道:“有帅爷令牌在此!”伸手在怀里一挠,拔下几根猴毛,吹一口气,变作十几名燕兵。 众演兵见状大惊,正要出声示警,那十几个猴毛分身已经将他们尽数扑倒,打晕过去。 众分身抢了燕兵兵刃,把燕兵拖进了帐。侯不白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掀帘入内。 侯不明还是猴子模样,四肢被反缚背后,嘴里给燕兵塞了麻核,趴在地上,姿势十分怪异。见着侯不白进账,嘴里“呜呜呜呜”地瞎叫唤个不停。 侯不白叫道:“再瞎叫唤,给燕人都引来了!”说着,摘了它嘴里的麻核。 侯不明怒道:“你个不仗义的东西,怎么现在才来?” 侯不白道:“你个蠢货,自己吃酒吃得酩酊大醉,关我鸟事?”提起水桶,将侯不明身上的污秽冲淋干净。 侯不明抖了抖毛,挣脱了绳索,变作人形,叫道:“走走走,去放火!”变作了一名看守它的燕兵的样貌。 燕军人马听信了侯不明的谎话,真以为群道三更要来袭营,兵马这时主要集中在后营,前营只留了少数兵马。它俩个大摇大摆地走出帐,奔到前营,四处纵火。 前营留守的燕军本来埋伏在两侧的营帐中,由一名裨将统一指挥,意在等群道入毂后断其后路。岂料没等到群道,却见前营也突然起火,那裨将顿觉不妙,连声呼喝士兵救火。 王涉川及余下众将此时均在后营,听到前营失火,当山上群道真来劫营,当即出帐,准备指挥官兵包抄。一出帐见前营大火冲天,再一细听,只有救火声,没有喊杀声,登时醒悟中了妖人奸计。 众将一惊之下,只怕主帅遇险,立即奔向帅帐。一进后帐,见大帅躺在床上打鼾,齐齐跪倒,叫道:“大帅!”却见大帅并不醒来。 王涉川是大帅亲信,较为胆大,见叫大帅不醒,伸手去推。一推之下,只觉得大帅身子轻飘飘的,眼睛一花,大帅早已无影无踪,榻上只剩下一道令箭。 众将齐齐“啊”了一声,情知是妖人的障眼法,大帅早给妖人掳了去。 忽听帐外有士兵来报:“报——大事不好,南朝的蛮子攻下山来啦!” 王涉川道:“各位将军,即刻钦点本部人马迎战。”众将齐齐奔出帅帐。 王涉对那来报讯的燕兵道:“你去传令……”一语未毕,抽出佩剑,往那燕兵头顶砍到,叫道:“是妖人变的,大伙儿捉住妖人!” 侯不明被俘之后,是王涉川亲自派人去看守的。王涉川刚才话说到一半,借着营中火光看清了那燕兵样貌,正是看守侯不明的燕兵之一。 侯不明给他识破了行藏,往后跳开,叫道:“乖孙子,好眼力见!” 原来它跟侯不白在前营纵完火,正要再去后营,半道上看到王涉川同众将往帅营赶来,侯不白当时便道:“乖乖不得了,我用令箭变的假身,他们这一去可得戳穿了!” 兄弟俩当即一合计,由侯不明去假传敌情,诱骗众将领兵去前营,侯不白趁机去焚烧粮草。 众将立时散开,大声召集左近燕兵,来围堵侯不明。须臾,百余燕兵赶来,将侯不明围在了垓心。 王涉川道:“好妖人,你把大帅掳到哪里去了?” 侯不明嘿嘿笑道:“乖孙子,你倒猜猜看!”手一晃,已握了齐眉棍在手,棍头落下,给一名燕兵打得脑浆迸裂。 王涉川往后一退,手一杨,道:“毙了妖人!”燕兵一拥而上。 侯不明使开齐眉棍,当当当当地抵挡了一阵,忽然使个“燕子三抄水”跃起,噔噔地踩着燕兵肩膀跃出垓心,一棒朝王涉川头顶砸到。 王涉川是个草莽出身,也练就过武艺,当即抬剑去挡。棍剑相碰,只觉得一股大力涌到,震得虎口剧痛,一松手,剑已铛啷啷地坠下地来。 侯不明手一回,将棍贴在背后,左手一探,揪住王涉川衣领,叫道:“去你奶奶的!”手上使劲,给他掼出丈许。 王涉川飞将出去,跌得眼冒金星,屁股跌成了八瓣,疼得龇牙咧嘴,叫道:“快杀了妖人!”众将同那百余燕兵一齐去攻侯不明。 帅帐位于燕营正中,周围燕兵最多,这里闹出了动静,四处的燕兵更是如潮水般涌到。 侯不明一见燕军人多势众,自忖抵敌不住,右手抡开棒子去挡四面刺来的长枪,左手捏诀,默诵真言,变了苍蝇飞走,只余下驻足处冒出的一股青烟。 众将见它又逃走,气得暴跳如雷,咒爹骂娘地骂了几句,扶起了王涉川。 王涉川见营中四处起火,与预先安排的并不相符,情知中计,却也悔之晚矣。大帅下落不明,燕军群龙无首,众将皆推他暂掌军事。 王涉川心情沉重,引着众将到之前关着侯不明的营帐去看,见看守的士兵晕了一地,地上还有水渍及秽物,确定污秽的确对侯不明有效,更知它是给人救走的。 他心思转得快,由此想到白天遇到那卫兵持令箭去催酒肉,当即猜出了事情种种经过,跟他们一起聚赌的大帅自然假的,其时帅帐里的大帅也不是真的,混进军营的妖人其实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至于真正的大帅,恐怕早已遭了妖人毒手。 王涉川沉吟了半晌,将自己日间所见与推测告诉了众将。众将听了心底透着一股子寒气,大帅给妖人悄无声息地带离了燕营,十九遭了毒害,此事如果泄露出去,恐怕军心会立时涣散。 众将不敢声张,一时彷徨无计,同到帅帐商议后事。但三军夺帅,各人均没了主心骨,是去是留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帐外人声鼎沸,燕军奔走救火,帅帐里却陷入了一片死寂,反差鲜明。众将脸色都很沉。 王涉川时而踱步,时而走至帅案前停下,手指敲着案面,思考良久,道:“大帅凶多吉少,咱们就空着手回去,太守大人只怕不会给咱们好果子吃。” 众将自明其理,又何必用他说?一名裨将道:“那怎么办?难不成要领了这些兵马落草?” 燕国一郡要员均由太守举荐,再经吏部任命,是以一郡之内,太守具生杀予夺之大权。张自贞身为河东郡都尉,死的不明不白,太守闻讯必然震怒,众将回去自必要被问责,头上的脑袋能不能坐得住还两说。 因此当那裨将这句话出口,帐内半数以上的将领神色松动,扭头瞧他,皆知他是话里有话。 那裨将见众人神色,心底暗喜,道:“咱们回去了恐怕难逃一死,不如……” 王涉川猛击帅案,砰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道:“慎言。各位,落草固然能暂保吃饭的家伙无虞,可咱们上有双亲,下有妻子,抛家舍业说起来容易得很,怕只怕太守大人震怒起来,给大家伙儿一家老小杀得干净!” 众将听他说得大是其理,眼底闪过一丝骇然,适才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了,却忽略了畏罪落草有碍家人性命。 王涉川见众将默不作声,情知他们心头天人交战,便道:“咱们如今骑虎难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功折罪。这些南朝贼寇虽不精于排兵布阵,却历来是阻碍我朝完成统一大业的绊脚石,咱们只要把他们的人头带回去,总是能交差的。” 一人道:“两个妖人就能在我营中来去自如,山上可是有数百人。” 王涉川道:“妖人总不能都会变化,况且妖法是畏惧秽物的。南朝贼寇劫营是假,当不得真,咱们折腾一夜,扑灭了火也该疲了,如他们真反扑也不好应对。咱们即刻攻山,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适才说话的裨将大是顾虑,道:“他们居高临下,况且山上地势不利我军排兵布阵,倘若他们再使妖法,咱们如何应对?” 王涉川道:“全军以畜粪涂抹刀剑箭矢,他们的妖法抵敌不住的。实在攻不下来,咱们只好渡河犯境,胡乱杀一些南蛮子来冒充了。” 那裨将道:“山上贼寇可不好应付,何不直接过河去杀南蛮子?” 王涉川道:“南蛮此来是为了什牢子的金翅大鹏鸟,本身没有捣乱的意思,咱们兵围王屋山,他们能没点气么?咱们直接撤军,他们再去四处捣蛋,惹下乱子,那杀再多南蛮子也不济事,太守大人能猜到咱们是胡乱杀人充数了。先打,就算不能一股脑捉住了,给他们打成惊弓之鸟,就只想着逃回去了。” 众将都觉得此计可行。王涉川道:“那么事不宜迟,就请各位将军即点本部兵马攻山。”情知营中到处起火,士兵四处奔走救火,倘若山上群道趁机来犯,己方反而失了先机,不如先下手为强。 众将离帐,号召各部兵马,停止救火,以金汁涂抹军械,舍弃大营,发兵攻山。 侯不白正在到处放火,忽见营军鸣锣吹号,弃大营于不顾,觉得不妙,变了麻雀飞出大营,与侯不明会合。二侯一齐上山,与群道相见。 群道情知燕营大火是侯氏兄弟做下的好事。见它两个回返,个个拊掌称颂。 马升风道:“去了这么久,事情可是办妥了?” 侯氏兄弟讪笑道:“燕军被我们烧了大营,没了歇脚的地方,此时正在整顿兵马,想必就要离去。”它们只顾着胡闹了,哪里还记得教燕军撤兵的事? 忽听山下擂鼓声震天价响起,燕军持了牛尾火把,向山上攻到。群道见了一时骚乱无已,不知如何应对。 马升风道:“截教的各位同道,咱们火速抢占上山要径,不要让燕人攻上山来。”其实这话是冲三教道人说的,但他不能越俎代庖,指挥玉清、太清二教的门人,只好说“截教的各位同道”。 在场的上清道人中以马升风辈分最高,他既发话,上清群道自无不从,立时分散,去守山径。大敌当前,玉清、太清二教道人也自发跟随。 卫凌羽回头对卫怜钗道:“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乱动。”向半山腰走去。 卫怜钗快步追来,道:“哥,我跟你一起去。” 卫凌羽止步回头,声色俱厉地道:“老实待着,哪儿也不许去!”卫怜钗见他动了真火,不敢违逆。 卫凌羽奔到山腰,只见簌簌利箭如暴雨袭至,立即挥剑格挡飞来箭矢。眼见箭矢密集,抵御不易,大叫:“隐蔽!”身子一缩,躲到了树后。 其实不用他喊,群道自然知晓躲到树后。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道人被射伤射死。 燕军一连发射三轮箭雨,见群道避而不战,弓兵散开,步兵先头攻山。山下鼓声擂动,进攻号角呜呜吹响。 山径不比官道宽敞,燕军展不开大阵,行军自不能一往无前。燕军三人成阵,前头两员刀盾兵,后头一员长枪兵,呈三角之势。若遇道人拦路,当先的两员刀盾兵抵御化解,在后的长枪兵伺机刺杀。若论武艺,燕军比之三教道人要差许多,但有这种三角阵势配合,道人也抵敌不住。 燕军冲上山来,势如破竹,群道抵御吃力,死伤相藉。有些道人受伤不重,情急之中想施展法术与燕兵拼个同归于尽,掐诀念咒,法术不能奏效,这才如梦初醒,始悟燕军在兵刃上涂抹了金汁,以腌臜污秽破了三清正法。 卫凌羽见左近同道一个接一个倒毙,燕军则趁机割下已死道人左耳,这一幕看得心头火起,按捺不住,挥剑砍杀。 燕军三角阵势厉害,碧海潮生剑法对付这种阵势派不上用场,但鸣鸿剑胜在犀利,刀盾兵的盾牌无法阻其犀利,所过之处,刀盾兵连人带盾皆成两截,肠裂肚开、心碎肺烂。 当初他在西陵县以三阴戮妖刀大开杀戒,杀伤了不少官兵,那是为报父母之仇,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不计得失。此刻却不敢胡乱施展,唯恐杀戮过重有伤天和,折损阳寿,便取折中之法,以阙阴刀罡攻敌四肢,敌人中刀部位被刀罡一绞,即起肿包,剧痛难当,他再使鸣鸿剑取其性命。 三阴戮妖刀最耗真气,再杀一阵,卫凌羽便感真气不续,此时左近道人伤亡惨重,燕军越来越多,他只好向山顶退走。 他先前打法对群道大有启发,会剑术的道人操纵飞剑往来,攻敌下肢,燕军接连双足被断,抵敌不住,向山下退散。 王涉川等将见山上道人死伤许多,而燕军也折损不少,目的已然达到,即刻鸣金。燕军退势更急,形同潮散。 群道被杀伤甚众,早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燕军退走,哪里肯容情?当即又有道人追下山去。山下弓兵再发利箭,追敌道人被射杀许多。 群道毕集一处,见燕军退回之后,并未有再来攻山的势头,反而聚拢兵马,向南撤去。 陆无涯肩上负伤,愤愤地道:“这些燕国杂碎,真想追上去给他们杀个干净!” 马升风道:“不可!山道险要,咱们才勉强守住,倘若在平原上给燕军展开了阵势,咱们这几百人根本不够看的。” 陆无涯说的也是气话,听了马升风老成之言,也只好压住了心头怒火。 山下灯红通明,燕军去得远了,群道不知是否有诈,准拟等到天明再看情况。清点完人数,个个垂头丧气。原来三教道人加起来有六七百之数目,这不到一个对时,在燕军的围攻下就折了七成,活着的不足二百,还有不少负了伤。 吕凌烟见山道上死尸遍布,道:“天气炎热,尸体不及时掩埋,易发瘟疫……” 青木子道:“这里是燕国国境,燕人自会处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号召同道,掩埋那些已死道人的尸首。至于燕兵尸首,倒也懒得浪费力气了。 群道担心燕军再来,掩埋了尸体后也不敢睡觉,兀自打量着山下。到了五更天的时候,侯氏兄弟变作雨燕,飞出几十里,没见着燕军,回来告知群道。群道确信燕军是真的退兵了,这才下山。 燕军大营经历大火,已被焚烧殆尽,只剩青烟缕缕。 卫凌羽感激几位金兰义气,请七义到左近的一座大镇,寻了家酒肆共饮。 酒菜上桌,先给各位金兰倒上,举杯站起,道:“这次多仰仗众兄弟了,卫凌羽敬各位。”说罢,举杯先饮。 六义举杯饮尽。吕凌烟是女子,不喜饮酒,只抿了一小口意思意思,众人也不勉强。卫怜钗也向马升风等人举杯致敬。 交谈之中,卫凌羽方知马升风也是异类修行,本体是名马照夜玉狮子。八义当中,前四位竟都是异类。随后,马升风又问起卫凌羽兄妹是何物化人。 卫凌羽大为诧异,,便道:“大哥为何有此一问?小弟是人类修行。” 马升风道:“你是七窍人类?” 卫凌羽道:“正是。”忽然想起王灵铭、赵灵妃也曾误认为自己是异类,便道:“小弟尚未受箓,此番出山本是奉师命去祖庭参加授箓大典。”这是变相向马升风解释,自己没有妖气并非是因为受箓所致,而是本身就是七窍人类。 马升风道:“嘶,老狐狸破了规矩了?玄阴观自创派以来一直是一脉单传,历代不离狼、狗、雉鸡、乌鸦、猿、猴这七种,老狐狸与狼、狗同宗,倒还说得过去……” 卫凌羽道:“大哥是说我师父也……也是异类?” 马升风瞧他这副吃惊的神情,断定他不知实情。胡升泰既然没告诉过他玄阴观的这些规矩,自己反倒说漏了嘴。便即不再多说。 卫凌羽出神发愣,怪不得当初王灵铭、赵灵妃会把他当成异类,原来师父竟非人类,甚至在自己之前,玄阴观历代传人均是异类。 39 初会座山雕 次毙门下督 此时方知,原来许多人称他师父为“老狐狸”,并非是因为其姓胡。师父对他养育授业十七栽,恩厚德重,不亚于生身父母,其真身固然惊得他挢舌难下,却不会因此心生抵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升风道:“老道这次出来是凑热闹的,也该回去了,你们多加保重。” 除了侯氏兄弟嚷嚷着“快滚”,余人均起身作揖,道:“大哥保重。”送马升风出了酒肆。 侯氏兄弟正在吃酒,忽然面色一变,叫道:“啊呀!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老家伙来啦!”同时蹦起,向外跑走。刚一出去,又回头喊道:“老家伙若是问起我们,断不可说出来!”两个捻起隐身诀,便即消失。 侯氏兄弟临别前神情惶恐,众人均未料到,它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然还有畏惧之人,不禁大为好奇那个“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吕凌烟笑道:“三哥、四哥竟然还有怕的人,一会儿那人来了,我一定告诉他。” 陆维祯知她是在说笑,还是忍不住道:“那人兴许是两位哥哥的仇家,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吕凌烟正要接话,门外忽然砰的一声响,现出一人。那人头顶芙蓉冠,着一袭黑色道袍,神情阴鸷。 教众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人虽是道人打扮,实际上是个光头,芙蓉冠并非簪子固定,而是靠系绳拉到颌下绑系起来。 那半僧半道的怪人站在门口,环视酒肆一圈,大步走了进来,坐到了侯氏兄弟适才坐过的位置上,冲众人道:“两只泼猴哪儿去了?” 众人见他来意不善,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提防他偷袭。忽然觉得迎面袭来一股罡风,已坐不稳当,只卫凌羽跟青木子内功精湛,及时稳住身子,余下几人纷纷倒跌出去。 那人见青木子是中年相貌,能抵受得住外放真气也能理解,但卫凌羽年纪轻轻,竟尔也能不被震倒,有些意外,讶然道:“好小子,功力挺深!” 陆无涯气恼非常,一个“乌龙绞柱”翻起身子,叫道:“哪里来的泼和尚,敢对道爷无礼!”抽出刀来,横着向那怪人脖颈砍到。 那人右手一抬,竟然以手掌去接刀刃,铮铮声响中,拇指、食指便似只大铁钳,紧紧夹住了刀刃。陆无涯惊得张大了嘴,往回收刀,刀刃却给那人捏得死死的,抽不回来。 他铆足了劲,涨红了脸,叫声:“松手!”那人便道:“依你。”手指一松。 陆无涯没想到对方竟真会松手,这一使力过猛,一跤跌了出去。 那人道:“这是清微宫的玄真刀法。小子刀法火候还不错,内功差了点儿!” 陆无涯给那人赤手空拳一招破了刀法,自觉颜面扫地,羞得无地自容,道:“阁下是哪一派高人,还请见示。” 那人道:“你咽不下今日这口气,想等来日修为高了再来报仇?算了罢,老道没几日活头了。”向众人瞧了一瞧,道:“那两只泼猴到底哪儿去了?” 上清八义共进退,卫凌羽见此人折辱陆无涯,心头大是不快,拔出剑来,道:“不才卫凌羽,要向足下讨教一二!” 那怪人扫了鸣鸿剑一眼,站起身来,道:“鸣鸿剑怎么会在你这小子手里?你是胡升泰的弟子?嘶,胡升泰那老东西死啦?”身子一晃,离席而出。 卫凌羽眼睛一花,那人已到了他身后,拿住了他背后大椎穴。 众人一见大惊,要抢上相救。那人大袖一挥,以无形真气拂退众人,向卫凌羽道:“老狐狸怎么死的?” 卫凌羽听他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伤感,觉得奇怪,道:“敝业师没有死。” 那人道:“胡说八道!没死这鸣鸿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卫凌羽道:“敝业师要修行太阴炼形术,闭关了。” 那人道:“老狐狸已经着手练‘成道生死关’了?了不起,了不起!”松开卫凌羽,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不过老狐狸练不成也得死。” 卫凌羽奇道:“前辈认得家师?” 那人瞪着眼珠子道:“岂止是认得?他妈的老狐狸,说好了请老子喝喜酒,这么多年了,老子都快要入土了,也没等到。” 卫凌羽听此人说话,显然是师父的挚友,收了剑,道:“晚辈无礼,冲撞了前辈,请前辈见谅。不敢请教前辈尊号。” 那怪人道:“老道道号飘羽。那两个不成器的猴子呢?” 众人听得一怔,原来这人竟是侯氏兄弟的师父、峨眉山黄庭观观主飘羽真人。一想也是,这世上能让侯氏兄弟怕成那样的,恐怕也只有飘羽真人了。只是听飘羽真人道号大有出尘之意,没想到它竟然长得如此怪模怪样。 卫凌羽道:“它二位刚走,不知去了哪里。” 飘羽真人道:“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奔出酒肆,一晃身,即刻没了踪影。 众人见它离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相视许久,青木子才道:“飘羽真人怎会这般模样?” 陆维祯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算是明白它这道号是怎么来的了。” 吕凌烟笑道:“五哥,别胡说八道啦!我听师父说过,飘羽真人也是异类出身,本体是只座山雕。”座山雕即是秃鹫,她尊重上清前辈,因此说得含蓄。 陆无涯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三哥、四哥的师父,怪道这么厉害。” 青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七,不要灰心,飘羽真人内外功已臻化境,八九玄功只怕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输给它不丢人。” 陆无涯点了点头,没再吭声。又坐了一会儿,青木子、陆维祯、陆无涯先后辞行。 目送三人走远,吕凌烟道:“六哥,小妹也要去去祖庭受箓,不如咱们一道而行。”卫凌羽欣然同意。 付了饭钱,三人结伴南下。卫凌羽将自己的黑马让给了吕凌烟,背着毛团,引着老黄在后。两个女孩儿并辔徐行,有说有笑。 沿着官道走了一阵,离着王屋县还有十余里,有人叫道:“呔!此山——啊呸,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话音甫歇,路旁草丛中跃出三个蒙面人来。 三人定睛打量,只见那三人均戴了一顶范阳笠子,当中那人又高又瘦,腰佩长剑;左首那人生得又矮又胖,手持一对短柄板斧;右首那人身材中等,左手持铁算筹,右手持判官笔。 乍见这三个打扮怪异的蒙面人,卫氏兄妹相视一笑。 吕凌烟见有强盗拦路抢劫,跃下马来,道:“这里离着县城不远,你们不怕官府捉了你们去,请你们三位吃鞭子么?” 那三人没睬她,六只眼睛在卫氏兄妹身上扫来扫去,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忽然转身要走。 卫怜钗娇叱道:“三个小鬼头不忙走!”那三人听了非但不停,反而拔足狂奔。 卫怜钗笑道:“见了债主就要躲么?”一抖马缰,枣红马疾驰出去,阻住那三人去路,续道:“白纸黑字,可是赖不掉的!”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对着那三人抖开,赫然写着“欠银二万九千四百五十五两正,贾人杰押”十七个大字。 那三人正是当初在安陆下属的小镇遇到的关中三鬼,那使剑的瘦高个是“一见无情”褚英雄,使双斧的矮胖子是“双斧开山”韦豪客,使铁算筹和判官笔的是“锱铢必较”贾人杰。虽然他们蒙了面巾,但还是被卫氏兄妹一眼就认了出来。 关中三鬼见糊弄不过去,只好摘下了面巾,道:“姑娘,弟兄们近来做买卖蚀了本钱,现如今囊中羞涩,还请多宽限些时日。” 卫怜钗跳下马来,走到三鬼跟前,左手叉腰,右手揪住了贾人杰的左耳,道:“还想糊弄本姑娘么?” 褚英雄跟韦豪客见她一上来便揪住义弟耳朵,生怕她也揪自己的耳朵,吓得不敢吱声。给一介女流揪住了耳朵,疼倒还罢了,主要是面子上挂不住。其实他们倒不惧怕卫怜钗,但卫凌羽的武功他们领教过,有他在边上,他们也不敢造次。 贾人杰疼得龇牙咧嘴,道:“姑娘,姑娘,小的手头真不宽裕,我们兄弟吃饭都成问题了!” 卫怜钗哼了一声,撒了手,道:“要宽限你们几日倒也可以,不过你们得告诉我,干么在这里拦路抢劫?” 关中三鬼彼此对视一眼。褚英雄觉得自己身为老大,适才看着兄弟被揪耳朵,自己站在边上不敢出头,心上很是过意不去,便揽过了话头,道:“姑娘有问,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卫怜钗脸色转冷,立马不多废话,道:“咱们兄弟本是来王屋山凑热闹的,路上耽搁了,昨儿刚到王屋县,就见好多回程的武林同道……” 卫怜钗不满地道:“别啰嗦,说重点!” 褚英雄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依旧自说自话:“我们觉得奇怪,一打听才知道王屋山的聚会已经结束了,这场热闹我们兄弟没赶得上。” 卫怜钗道:“教你挑紧要的说,你罗里吧嗦的没完没了啦!” 褚英雄还想说话,被贾人杰一把推开。 贾人杰拱了拱手,道:“我们哥儿仨盘缠用光了,听说王屋山上人还没走完,琢磨着在守着这条必经之路,做成几单生意,凑点儿盘缠回关中去。” 卫怜钗笑道:“那你们做成了几单?” 贾人杰讪笑着抬起右手,挠了挠鼻梁,道:“不敢欺瞒姑娘,打从昨儿起到现在,你们三位是第二拨主顾。” 卫怜钗道:“我们可不是主顾,我们是你债主。那么头一位大主顾做成了你们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关中三鬼听了,一齐哭丧着脸。 贾人杰道:“那人说自己婆娘死了,三个儿子脑子不大灵光,离家出走了。他四处找儿子,盘缠都花光了。我们见他实在可怜,凑了一两三钱七分银子给他,让他找儿子去了。” 卫氏兄妹不禁莞尔,敢情这三个浑人又教人给捉弄了,那人说自己三个儿子离家出走,可不是绕弯子占他们的便宜么? 卫怜钗忍住了笑,正色道:“既然如此,本姑娘便不为难你们。这样罢,本姑娘多宽限你们几日,年底再来收账。”关中三鬼喜上眉梢,连连道谢。 卫怜钗逗了他们一阵,也就算了,骑回马上。 贾人杰犹豫了一阵,向卫凌羽道:“少侠且慢。少侠是要回周国吗?” 卫凌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道:“怎么?” 贾人杰道:“去不得呀!盟津渡早被官兵守住啦!” 卫凌羽心里一突,道:“怎么回事?” 贾人杰道:“我们前天夜里从盟津渡过来的,当时渡口就有燕兵把守,我们哥儿仨还被追了好久。昨天夜里,我们还见围山的官兵撤军后从这里经过,应该也是冲着盟津渡去的。” 卫凌羽沉吟不语,燕军围山是昨日午牌时分,贾人杰说前天夜里就在盟津渡遇到了燕军,情况不大对劲。 他想了想,道:“你们前夜遇到的燕军有多少人?” 贾人杰道:“不知道。他们要抓我们,我们光顾着逃命了,谁还顾得上数人头啊!” 卫凌羽道:“昨天围山的官兵和盟津渡的官兵是不是一拨人?” 贾人杰道:“不是。盟津渡的那些官兵没离开过。” 卫凌羽思索了片刻,向吕凌烟和卫怜钗道:“盟津渡暂时不能走了,咱们改道向东。” 吕凌烟不解地道:“燕军为什么要守着盟津渡?” 卫凌羽道:“燕军起初应该是兵分两路,一部分围住王屋山。还有一部分守住盟津渡,自然是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昨日最先离开的那些人,兴许都给燕军捉住了。” 吕凌烟跟卫怜钗听从他的安排,拨转马头向东。 卫凌羽向关中三鬼道了声谢。三鬼受宠若惊,嘴上说着“应该的”,心里催促他们赶紧离开,日后天各一方,欠银还是有望赖掉的。 沿着大道往东行出十余里,刚进到一片树林,老黄忽然从背篓里跳了出来,冲着林中狂吠,两匹马连打响嚏,显得躁动不安,不敢前进。 卫怜钗猛夹了一下马腹,枣红马非但不前,反而向后倒退。 卫怜钗觉得不对劲,见卫凌羽跟吕凌烟双双皱眉,问道:“怎么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有妖气。” 卫怜钗在王屋山上见过妖怪,本来不是特别害怕,但见卫凌羽神情凝重,情知林中藏着的妖怪不是善类,心里也不由得打怵。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笑声过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很警觉嘛!不错,不错。”紧接着,林中窜出一人。 那人是个丱发童子,八九岁模样,着一袭青衫,看起来与普通人家的孩童无甚差别,但一双眼睛很诡异,是竖瞳。 卫凌羽在王屋山见过不少异类,不同种属的异类妖气也有细微差别,这童子身上的妖气当属于蛇类。 老黄跟两匹马见到那男童,更加焦躁不安。老黄狂吠不止,两匹马不住地向后退却。吕凌烟跟卫怜钗见状跃下马来。 卫凌羽知来者不善,道:“足下是谁,为何阻我三人去路?” 那童子道:“我叫巳山,忝居河东郡门下督一职。拦你自然是为了纯青琉璃心,你乖乖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卫凌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叫巳山的蛇精竟是燕国官员。它之前应该也在王屋山,否则是不知道他拿到了纯青琉璃心。 他自是不能告诉它自己将纯青琉璃心送人了,即便说了,巳山也未必能信。盯着巳山,道:“你修行不易,我不想杀你。”说着取下竹篓,凝气卓立。 巳山道:“就凭你?”冷笑着从后腰摸出一柄铁骨折扇,抖一抖,忽然向卫凌羽点到。 卫凌羽见状将身子一缩,青锋出鞘,向巳山眉心刺去。折扇相较长剑短了许多,这蛇精既然以折扇为兵刃,想必是精于点穴功夫,不可教它距自己太近。 巳山身子一倾,让开剑势,再点他腰间。卫凌羽使个“玉环步”避开,剑势回荡,刺巳山小腹。 这一剑去势奇快,疾似电光,卫凌羽本想即令刺它不中,总要迫得它避让防御。只要对方犯了守御之过,他即能立占先机,展开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让巳山再无反攻之力。 不匡巳山竟不闪不避,折扇一抖,扇面展开,只听得一阵机括声中,数支钢针射向卫凌羽面门。那些钢针在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磷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卫凌羽向斜一倾,险之又险地避开,抢背翻出,一剑横削巳山右肋。巳山斜身踏步,折扇一拢一送,卡住剑格,右足使“穿心脚”踢来。 卫凌羽正要拍手封挡,巳山的鞋底轻微声响,鞋头伸出寸许长的淬毒匕尖。他匆忙变招,晃膀挺胯,迎面撞向巳山。那巳山功力匪浅,但龙象功势大力沉,卫凌羽这一撞之下,巳山足下不稳,登时向后跌出。 卫凌羽乘势“转身蹬脚”,这一招本是踹人胸腹,但巳山是童子身材,这一脚正中它面门,顿感眼冒金星,鼻窍喷出两股热流。 卫凌羽紧接着又是一招“横打腿”,扫踢巳山项颈。巳山向下一潜,以“扫堂腿”去破。卫凌羽不待招式用老,向后一纵,与此同时,挥剑刺向巳山后背。 一剑即将刺中,忽觉右脚腕一紧,巳山身子贴着地面如履坚冰,向左滑摆。 吕凌烟与卫怜钗齐齐地叫道:“小心!”只见巳山浑身柔若无骨,下半身已逐节变成绿油油的蟒蛇身子,只几个缠绕,已给卫凌羽双腿裹起。 卫凌羽气凝双足,意欲挣脱束缚,但那巳山化作蟒蛇之后力道大得出奇,凭龙象功的刚猛竟也不能挣脱。巳山顺势快速盘旋,顷刻间将卫凌羽胸腹连同双臂也缠住了,一股奇劲从四面八方涌到,卫凌羽只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发胀,鸣鸿剑当啷坠地。 卫怜钗叫道:“妖怪,快放开我哥!”抢上前去,拾起鸣鸿剑,向巳山头颈斩到。 巳山身子一晃,带得卫凌羽倒下,避开了卫怜钗这一剑,上身也陡变作蛇身,一颗丑陋的蛇头张开巨吻,獠牙中喷出两股利矢也似的毒液。 卫怜钗向侧一闪,那毒液落下地来,如打碎的醋坛子,饰得路面泛泡。她一见那蛇头狰狞可怖,心中生寒,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蛇头忽然调转,巨吻一张,径直向卫凌羽脖颈咬来。卫凌羽骇得亡魂大冒,歪头别住蛇头,奋力一滚,压住蛇头,右手拇指贴紧蛇腹,气走肺经,发出一道太阴刀罡。 “噗嗤”声中,蛇身爆出一团血雾,被刀罡穿出一道拇指粗细的窟窿,血如泉涌。 巳山吃痛,蛇身剧抖。卫凌羽觉得身上一松,立即抽出双手压住蛇颈,拇指抵其下颚,催出两道太阴刀罡,贯穿了蛇头。巨蛇立时毙命,浑身劲也散了。 卫凌羽长出了一口气,连推带踹挪开蛇身,狼狈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看着那一丈见长的蛇身,余悸未了。 卫怜钗见他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他,道:“哥,你……” 卫凌羽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放心,我没事。”推开卫怜钗,替她揩了揩泪,道:“门下督是个什么官?” 卫怜钗将剑还给他,道:“门下督就是门下督盗贼。” 卫凌羽听到“督盗贼”三字,想当然的以为是掌捕盗的官,道:“原来这蛇精只是个捕快。” 卫怜钗摇头道:“不是的。掌贼拿盗贼的是贼曹职司,门下督在郡、县均有设立,负责侍从保护一方长官。这蛇精既是河东郡门下督,就是河东太守的侍卫。” 吕凌烟疑道:“这蛇精是剧毒冷血之属,河东太守怎么敢让它做侍卫?”卫怜钗自然不知。 卫凌羽道:“听说古时有妖怪混进庙堂,得朝廷册封官职,可身加辅弼、威武之气,有助于修行,这蛇精恐怕也是这样。它应该是混不进燕国朝廷,只好退而求其次。至于别的就不得而知了。” 吕凌烟略一思考,欢喜地道:“六哥,都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燕国竟有妖精做官,兴许气数已呈衰颓之势,长久不了了。” 40 野王劫法场 夜半听风号 诛却了巳山,三人正要首途,忽听后方有人高声唱诵:“阿弥陀佛!” 吕凌烟、卫怜钗武艺低微,内功修持也不精深,听得这一声佛号倒不如何惊奇。卫凌羽心底却是大为惊诧,听此人唱号声如近在耳际,其人尾随在后,他竟一直未能发觉,显然是个功力卓著、轻功冠绝的高手。 倏地回过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须眉皆白的灰衣老僧。 那老僧合十向他走近,道:“阿弥陀佛。老僧清凉山真容院普尘。小道长,那一部《金刚顶经》就请还了老僧罢。” 卫凌羽拱了拱手,道:“大师凭什么认定贵寺遗失的经书在小可身上?” 普尘沉吟道:“陟岵寺的融慧大师是决计不会错认龙象功的。” 卫凌羽道:“在下若是拿不出来,大师是不是就要废了在下的修为?” 普尘道:“不敢,不敢。西土曾未有纸张,一切经文皆刻于贝叶之上,只是贝叶易碎,且不易翻阅,是以敝寺前辈抄录了那部《金刚顶经》梵文原文,装订成书,合寺只此一部,弥足珍贵。贫僧只请小道长归还经书,别无他意。” 卫凌羽冷笑道:“贵寺僧人看守失职,给人盗去了宝经,却来问我要,好没道理。” 卫怜钗挽住卫凌羽的臂弯,道:“哥,说不定是他们寺里看守经书的和尚监守自盗。我常听人说,和尚当着人多时吃斋念佛,背过人了最爱吃狗肉……” 卫凌羽横了她一眼,道:“不得胡言,玷污了出家人的清誉。” 普尘听卫怜钗胡言乱语,道:“阿弥陀佛。小道长既执意不肯交还《金刚顶经》,那么请恕老和尚无礼,说不得,要请小道长往清凉山做客几日。” 卫凌羽听他话里不无威胁之意,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大师怎可妄动无明?” 普尘道:“小道长不必拿话别我。”顿了一顿,续道:“那部《金刚顶经》当年收纳于敝寺藏经阁,当初正是老衲看守藏经阁。”言外之意是为赎失职之责,是不肯罢休的了。 卫凌羽道:“敢问大师,贵寺宝经被盗距今有多少时日了?” 普尘道:“屈指算来,已有十二年了。” 卫凌羽道:“小可现年一十七岁,难不成是小可五岁上在大师眼皮底下盗走了《金刚顶经》?” 普尘哑口无言,卫凌羽自然不可能五岁时到真容院盗经,但他也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情知再给卫凌羽说下去,自己更加没理由动手,沉声念诵了一句“阿弥陀佛”,身子一晃,使大擒拿手向卫凌羽抓来。 卫凌羽使一招“仙人抚顶”,普尘正待去化,卫凌羽不等招式用老,忽然变双掌直送。普尘急忙提掌相迎。四掌相接,普尘顿觉卫凌羽掌上真气涌到,阴柔有余而刚猛不足,心下一轻,正要变招,忽觉他掌势加沉,接连四道后力,震得他往后倒退出一步。 卫凌羽也倒退出三步,道:“敢问大师,小可使的这可是龙象功么?”适才这一硬拼掌力,他已发觉普尘功力与自己相仿,也是九四青正,但他使的是龟息功兼“五丁开山劲”,而普尘运用的是龙象功,真气最是刚猛,因此占了上风。 普尘怔了一怔,心下不禁犯疑:“他这门功夫能发五重劲力,那确不是龙象功。融慧何以认错?”但卫凌羽所使确非龙象功,再打下去于真容院声誉有碍,便即拢袖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无礼,冲撞了小道长,还望海涵,告辞。”告了声罪,转身离开。 卫凌羽暗道:“侥幸!”如给这普尘缠上了,势必增添许多麻烦,不杀他肯定会纠缠着不放,杀了又开罪了真容院,能骗得他离去最好。 这普尘和尚应该常年居寺修行,不通世务,如换个精明和尚,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三人重新上路,未牌时分到了野王县,寻饭铺打尖。 正吃饭间,卫凌羽向窗外一瞥之间,竟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吩咐二女在饭铺等待。出了饭店,去追那人。 那人身姿婀娜,着一袭白衣,以白纱巾裹面,似是察觉到他跟踪,加快了脚程。卫凌羽怕跟丢了她,便即加快脚程,随那人走过两条街,拐进了一条无人的死胡同。 卫凌羽意识到她是故意引自己来的,道:“多承白姑娘当日相救之恩,不知白姑娘引小可来此何为?” 那人转过了身,正是当初救过他性命的白媛兮。她眉眼带笑,软糯糯的声音传来:“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卫凌羽道:“白姑娘于小可有救命之恩,姑娘有事请讲,小可担不起一个‘求’字。” 白媛兮道:“我想向你讨纯青琉璃心,还请公子割爱。”话一说完,见他面露难色,续道:“我不白要你的,可以用别的宝贝来换。” 卫凌羽道:“白姑娘误会了,非是小可吝啬,只是小可已将那纯青琉璃心赠与友人了。” 白媛兮怔了一怔,道:“是……玉虚宫的那位坤道么?” 卫凌羽奇道:“白姑娘认识林姑——林道长?” 白媛兮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但昨日我也在王屋山,她似乎同你颇为亲近。” 卫凌羽脸上一红,没想到她之前竟然也在王屋山,自己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发现。 白媛兮似乎猜到他心头所想,道:“我一直没有露面。那纯青琉璃心于我有大用处,可惜,可惜,可惜。”连道了三个“可惜”,语气中大有惋惜之意。 卫凌羽解下她当时赠予长剑,双上捧上,道:“此剑奉还姑娘。” 白媛兮犹豫了片刻,接过了剑,道:“多谢你啦!” 卫凌羽道:“谢我?” 白媛兮道:“谢你没有告诉尘同子实情。” 卫凌羽道:“白姑娘对小可有救命之恩,小可自是不能……” 白媛兮道:“两个徒弟被杀,四象神鼎失窃,这笔账尘同子迟早要算在你身上。四象神鼎眼下于我有用,等我用完这一阵,便会送还了他,还你清白之身。” 卫凌羽并不接话,其实他并不愿与尘同子结仇,但如果白媛兮自承其非,尘同子势必与她为难,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白媛兮道:“还有件事要请教你,那金翅大鹏鸟入灭前对你说过什么?” 卫凌羽道:“它说的话太晦涩,我实在听不大懂。”回想昨日金翅大鹏鸟的言语,道:“它说我像什么退转天人,还说它是应九婴之请才入灭的。” 白媛兮颦眉蹙頞,道:“果然是它。” 卫凌羽道:“白姑娘,请问九婴是什么人?” 白媛兮叹道:“九婴是水火之怪,蛇身九首,为八大古妖之一,曾为上古炼气士封印于凶水——它的部分元神逃出来了。金翅大鹏鸟是一切蛇属生灵的克星,九婴请它入灭,那是为自己扫清障碍。大鹏鸟一入涅槃,这世间便没人能制得住它了。” 卫凌羽讶然道:“那金翅大鹏鸟为何还要答应它的要求?” 白媛兮摇了摇头,道:“佛家修行都是为了是斩断一切业因果报,到了一定层次,即会入涅槃,常人很难理解。”抬头直视着他,道:“佛家说众生因所作业而得业报,乃入六道轮回。天人是指六道中的天神道生灵,退转好似是指修行功行减退。它说你是‘退转天人’,大抵是觉得你是入人间道轮回的天人。” 卫凌羽道:“不,它只是说我像,又说我只有十八岁,而近二十年没有天人入轮回。” 白媛兮道:“这我就猜不透啦!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隐去了身形。 卫凌羽见她离去,眼底生出一丝失落,呆立了片刻,转身回了饭铺。 卫怜钗、吕凌烟等他回返,问他刚刚离去做什么,卫凌羽不愿说,随意搪塞几句。两人会意,便不问了。 卫凌羽要了些下水,喂了毛团和老黄,给店里伙计看得咋舌不已。周燕两国交战多年,青壮年劳力大大折损,田亩荒芜,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贩夫走卒一日两餐,还都是清汤寡水的稀粥,哪个吃饱了撑的会用肉食喂狗? 饭罢,结了饭钱,刚到街上,就见到一堆官兵押着一辆囚车路过,后面跟着一顶官轿,再后聚集了一堆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塞满了街道。囚车里关着一名穿囚衣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后领插着亡命牌,浑身布满鞭痕血迹。 吕凌烟道:“这人是要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的死囚,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恶事。” 等那囚车过去了,卫凌羽拦下一个老翁,道:“敢问长者,那囚车里关着的死囚是犯了什么罪?” 那老翁道:“开设私学。” 三人听了如堕五里雾中,大是不解,不知教书育人怎么还能犯罪? 卫凌羽道:“请问长者,开设私塾也犯王法吗?” 那老翁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是从南国来的?国朝禁令,一切官学、私塾均只能教授燕文,且从天祐三十五年开始,要求四十岁以下的汉人学习燕话。这人教的是汉字,要杀头的!”见囚车渐行渐远,前方拥挤着大量百姓,生怕自己走得慢了,到了菜市口抢不到靠前的位置,错过了这一场杀头的好戏,于是拄着拐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卫怜钗道:“燕人想得好长远。” 吕凌烟奇道:“怎么?” 卫怜钗道:“俗话说:‘宁失祖宗田,不改祖宗言。’燕人教国内汉人学鲜卑文、说鲜卑话,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燕国的汉人还是汉人么?” 吕凌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天祐三十五年是哪一年?” 卫怜钗掐指头算了一会儿,低声道:“前年。‘天祐’是燕国前皇帝慕容铎的年号,他今年春上死了。”牵了牵卫凌羽的衣袖,道:“哥,咱们救一救那人罢?” 卫凌羽盯着那辆去远的囚车,目光闪烁,彷徨了半晌,叹道:“只怕救不了。” 卫怜钗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西陵县是江夏郡治所,才有那么多官兵、捕快。野王县只是个小县,河内郡治所不在这里,官兵跟捕快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不可能都带去法场。法场上就二三十号人,你劫了法场就跑,他们来不及调兵。” 卫凌羽思索片刻,道:“好。你们两个先出城,把黑马给我留下。”劫法场可不是小事,他不敢让她们跟自己一起涉险,便教她们一并将毛团、老黄带走。 卫怜钗情知自己内外功都算不得精深,顶多应付得了两三个常人,留下只能拖他后腿,便道:“哥,你抢了人就立即跑,可不要恋战。” 吕凌烟兀自不放心,道:“六哥,如事不可为,可千万不要勉强。”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催促二女出城。 他牵了黑马,跟上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长龙,听百姓们的交谈声,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意。原来这些百姓说的并不是那个死囚的骨气硬不硬,而是这种杀头的好戏不常见。 一直走到菜市口,数十官兵转身散开,挡住跟来的百姓,清出一大片空地。官府临时设下法案,摆上令箭。监斩官是县尉担任的,坐在案后。那死囚被两名官兵带到了前方空地上,在其腿弯一踢,便教他跪下了。 卫凌羽将黑马牵到人群外,找地方栓了,这才挤进了人群,一直到了最前一排。 县尉旁边站着一名模样畏葸的中年,是县衙主簿,扯着一张罪状,大声宣读死囚所犯之罪。 众百姓中已有人迫不及待了,叫道:“还等什么?砍哪!” 卫凌羽听到这样的喊话声,心情无比沉重。燕人官员当着百姓的面斩首死囚,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教汉人以后畏惧王法,不敢教授汉学,但看百姓们的反应,其实燕人这样的做法意义不大,因为百姓们心底已经屈服了被燕人统治。 等主簿宣读完罪状,县尉从签筒抽出一支令箭,高喊:“行刑!”扔出令箭。 刽子手举起大刀,闷了一口酒,均匀地喷在刀刃上,那刀被酒覆刃,在阳光下更是褶褶生辉。 刽子手伸手拽掉插在死囚后领里的亡命牌,扬起大刀,在百姓集体地惊呼声中斩下。 卫凌羽微抖拇指,放出一道太阴刀罡,白光闪烁之间,只听“铮”一声脆响,刽子手手里的刀一偏,带得他整个人向后倒跌出去。 台上的主簿当即警觉,大叫道:“有人劫法场!”四周官兵立即甩开长枪,逼迫百姓后退。 县尉处变不惊,沉声道:“行刑!” 刽子手立稳身子,低头一瞧手里的刀,见刀身上竟多出一个拇指粗的眼儿来,不禁赧然怔住。听到县尉喊话,这便回神,举刀又砍。 卫凌羽再发玄刀,金铁交击声中,行刑刀断为两截。再一翘动拇指,太阴刀罡对准了县尉身前的桌案,击断桌脚。桌案登时倾斜,那县尉惊得眉毛一跳。 主簿生怕县尉遭人刺杀,大叫:“保护大人!”法场四周的官兵便即向内围拢。 卫凌羽足尖微点,身子拔地而起,跃进法场。众官兵刚要有所行动,他业已抓住了死囚后心,向人群外闯去。 法场内外的众人见劫法场的竟是一个少年,均惊诧不已。官兵不等县尉下令,向卫凌羽追来。主簿担心卫凌羽还有同伙,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叫住两名官兵保护监斩官。 卫凌羽提着那死囚,跃不高,围观百姓熙熙攘攘,他情急大叫:“挡我者死!”百姓闻言惶恐,如潮水退散,更加拥挤。 这时已有官兵追到,挥刀向他后颈斩到。卫凌羽听得脑后生风,旋身回转,躲开来刀,运起龙象真气,右手箕张,抓住那官兵肩膀,往上一掼,直接给他抛起两丈高。 那官兵坠下地来,跌断了双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余下官兵见他如此悍勇,登时裹足不前。 卫凌羽左冲右突,挤出人群,将那死囚横在马鞍前,飞身跃上马背,掣起缰绳催马。黑马抖鬣疾奔,在连绵不断的踏踏蹄声中远离了法场。 县尉大声催促官兵去追,不可走脱了贼人。官兵不敢抗命,舞者刀枪来追,但很快被甩开。 将出城时,门亭长及众门吏见一人骑马狂奔,再见马上横放之人身着囚服,当即醒悟法场被劫,便即要关城门。卫凌羽见状连发两道玄刀,两名门吏先后倒毙。 其余门吏以为卫凌羽施放暗器,四散戒备。又见黑马冲近,门亭长大喊:“斩了马脚!”当先挥刀来斫马腿。 卫凌羽拔剑出鞘,身子一斜,倒挂在侧,长剑疾挥,先断其刀。再一挥,剑尖在那门亭长颈下划过,带出一簇血箭。复坐直了身子,挺剑去刺冲来的门吏。 众门吏见门亭长双目圆睁,倒在血泊之中,登时遍体生寒,向两侧退开,任他纵马驰出城去。 卫凌羽纵马向东驰出十几里地,与二女相会。确定官兵一时半刻追不来,跃下马背,提了那死囚下来,解开他被缚于背后的双手。 那死囚死中得活,如大梦初醒,向卫凌羽倒身下拜:“张定方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卫凌羽扶他起来,道:“我兄妹三个敬兄台为人,这才相救。兄台不需称谢。兄台日后有什么打算?” 张定方苦笑道:“我本以为在劫难逃,不意为恩公相救,今后该何去何从,着实不曾想过。”说到这里,神情怅然。 卫凌羽道:“张兄,燕国你是待不得了,不如去周国。张兄家里还有什么人,咱们从长计议,接了他们来。” 张定方苦笑道:“张某倘若有家室老小,岂敢悖逆燕人禁令?” 卫凌羽道:“我们正要去周国,张兄既无拖累,何不随我们一道南下?” 张定方拱了拱手,道:“麻烦恩公了。” 卫凌羽道:“‘恩公’之称还是免了罢。小可姓卫,贱字凌羽。”又指向二女,道:“这二位是舍妹卫怜钗,义妹吕凌烟。” 见张定方虽较自己年纪大上许多,但身材与自己相若,便拉着他避开二女,除下他身上囚服,取了一套换洗儒衫给他换上。张定方是读书人,本就文质彬彬,这时焕然一新,气质登变。 四人加紧赶路,催马赶出百里。确定没有官兵追来,这才放缓了脚程。见天色向晚,左近更无住宿落脚之处,又催马走了数里,到了一片树林停下,取出干粮来吃。 卫凌羽抱出毛团、老黄来喂。老黄上了年齿,吃了一点,就靠在他身边睡了。毛团长大了不少,比老黄要大,但它这时跟小孩子一样,正是顽劣的时候,凑鼻嗅了嗅干粮,掉头跑了。 卫凌羽进林之前观察过四周,附近没有野兽,也就没管它。不久之后,毛团嘴角的绒毛上带着一丝血迹回来了,卫凌羽凑近瞧了瞧,发现血迹不是它的,也就放心了。 毛团是被卫凌羽从金雕爪下救下的,对他很是亲近,但它大部分时间是在背篓里渡过的,是以对背篓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背篓在哪里它便去哪里睡。 张定方对毛团很好奇,道:“恩公,这是传说中的貔貅么?”卫凌羽点了点头。 张定方啧啧称奇:“我只是在古书里看到过这种东西,没想到还真有。” 夜色降临,卫凌羽去拾了些干柴,点起了火堆。 过了一会儿,刮起了轻微的东风,卫凌羽听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喊话声:“来人……来人……放……”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听不大真切。 他看向三人,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喊话?” 吕凌烟和张定方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卫怜钗用树枝拨拉着火堆,把底下的火往上翻了翻,使火堆更旺了些,道:“哥,这荒山野岭的,要有人烟,咱们还用得着在这里过夜么?” 他见三人均这么说,也当自己听错了,便不去理会。又过一阵,又听那声音传来:“来人……我……”立即起身,道:“不对,东边有人!” 三人被他吓了一跳,侧耳细听了片刻,什么也没听到。 吕凌烟道:“六哥,确实没什么声音啊!” 卫凌羽道:“不对,我听有人喊‘来人’。”其实他内功精深,耳力相较三人要高出不少,那声音是顺着风声传来的,他隐约只能听到一点儿,吕凌烟、卫怜钗内功稀松平常,张定方更只一介书生,自然听不到那声音。 闭目凝神细听,又听到“快来”、“他奶奶的”几个字眼相继入耳,更加确信无疑,睁开眼来,道:“我去东边看看,”随说随将剑抽出,递与卫怜钗:“你们在这里等我,要是遇到危险,就把火熄了。我见不着火光,就会赶回来。” 41 钱唐访外亲 上虞遇诡事 循声向东奔出里许,远远地望去,但见月色下一棵大树的树枝下倒悬着两个人影,那两人在风中摇摆不定,口中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时不时地发声求救。 听那两人说话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侯氏昆仲,更加匪夷所思。走近了去看,见那其实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猕猴。那两只猕猴尾巴卷在一根树枝上,身子倒悬。 那两只猴子见他到来,惊喜异常,大叫道:“小子,快放我们下来!” 卫凌羽心头疑惑,它们分明是自己用尾巴卷着树枝不肯下来,又不是被人用绳索吊起来的,何必说个“放”字。 担心它两个又有什么恶作剧,便道:“两位哥哥说笑了,你们自己松开了尾巴,可不就下来了么?” 左边的猴子怒道:“你侯大哥要是自己能松开尾巴,还用得着喊你么?” 右边那猴子也叫了起来,:“你当你侯二哥在这里荡秋千挺好玩么?” 卫凌羽绕着它俩转了一圈,见左边那猴子的左臀上有道已经结疤的创痕,确信它们的确是自己的两位义兄,诧异道:“你们不是自己挂上去的?” 侯不明叫道:“我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卫凌羽讪讪一笑,心想这两位所做的事,哪一桩不是吃得饱了没事做,才干出来的?便道:“那么如何放你们下来?” 侯不白道:“把这树枝砍了!” 卫凌羽见那树枝有小腿那么粗,且带着水分,韧性十足,恐怕是扭不断的,只好教它两个稍候,自己回去取剑。 卫怜钗见他回返,追问他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卫凌羽便将侯氏昆仲倒挂在树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吕凌烟笑道:“原来三哥跟四哥爱玩荡秋千,咱们一起去瞧瞧。”于是熄灭了火堆,一行人向东去了。 吕凌烟远远地看见侯氏兄弟,挥起手来喊道:“三哥,四哥,荡秋千好玩得很啊!” 侯氏兄弟见卫凌羽去取一趟剑,竟然又引了三个人来,道:“混小子,你引了这些人看我们的笑话么?” 卫凌羽可不想跟它们胡搅蛮缠,拔出剑来,斩断树枝。侯氏兄弟立即坠下,给那树枝压得痛叫连连,大骂卫凌羽没接住它们。 它们骂了一阵,坐直了身子,看向张定方,道:“这个小白脸又是谁?” 张定方见着说话的竟然是两只猴子,早就骇得面无人色,还是卫凌羽接过了话:“这位是张定方张兄。”说罢,用肘杵了杵张定方,道:“张兄,这两位是在下义兄,这位是侯不明,这位是侯不白。” 张定方愕然瞠目,颤巍巍地拱手道:“见过两位侯……侯兄。” 他是个读书人,以教书育人为业,不在江湖上行走,虽然偶尔听市井谣传异类妖精的怪谈,毕竟不曾亲眼见过,不放在心上。这时亲眼得见,又岂能不惧? 卫凌羽见他带着些许惧意,安慰道:“张兄莫惧,我这两位义兄虽是异类出身,不服人类教化,却都是义薄云天。”张定方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卫凌羽又向侯氏兄弟道:“二位哥哥,你们怎么会被吊到树上的?” 侯不明挠了右颊,道:“别提啦!咱哥儿俩这次吃了老家伙的亏啦!丢人丢到姥姥家!” 侯不白斜昵了兄长一眼,道:“怎么能成姥姥家?这小子是咱们把弟,顶多是丢到把弟家!” 侯不明一指张定方:“还有外人在,这不是丢到了外家么?” 侯不白跳将起来,道:“那也不是姥姥!” 卫凌羽顿感焦头烂额,为防它们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下去,站在中间,按住它两个肩头,道:“二位兄长,是谁把你们吊起来的?” 侯氏兄弟一副惭愧模样,支支吾吾,问东答西,不肯如实相告。 卫怜钗掩唇轻笑了一下,拉了拉卫凌羽的衣袖,道:“哥,这还用问么?指定是它们的师父干的。” 卫凌羽将信将疑,向侯氏兄弟道:“两位哥哥,是这样么?” 侯氏兄弟面面相觑一会儿,才道:“女娃子心眼儿忒多!”顿了顿,续道:“不错,正是那老家伙给我们哥儿俩吊起来的。” 见卫凌羽脸上疑云忽生,情知他是好奇飘羽真人为何将它们吊起来,索性直接摊牌,道:“老家伙大限将至,没几年好活头了,非得我们哥儿俩回去一个当什牢子的观主。我们不答应,便被它限制了行动,吊在这里。” 卫凌羽见它们始终不变回人形,道:“真气运行不得?” 侯氏兄弟道:“照啊!法术也施展不了啦!好在过的三个对时便会解开。” 卫凌羽担心它们这三日间再遇上什么仇家,便道:“二位哥哥要去何处?不妨与我们一道而行。” 侯不明道:“你是怕我们着了别人的道儿?” 侯不白道:“好小子,也忒瞧我们不起了!” 卫凌羽还要说话,侯氏兄弟业已齐齐纵跃而出,转瞬间奔出数丈。他正要去追,卫怜钗揪住他衣袖,道:“哥,你还不了这二位的脾性么?” 卫凌羽心道:“不错。”侯氏兄弟虽一时失了修为,但骨子里有股傲气,绝不肯受人荫护。只是侯氏兄弟在江湖上毕竟结怨颇多,他与它们又有金兰之义,终究是有些不大放心。 一夜无话,次晨首途,数日后过了黄河。张定方决意要往两湖之地谋生,卫凌羽赠他十两银子以为路资,张定方数拜而别。 东行月余,抵至会稽郡钱唐县。卫氏兄妹外家嵇氏乃是钱唐大户,向人打听,即知嵇家所在。 三人在客栈下榻,次日吃过了早饭,寻到了嵇家庄,向门丁递上拜贴,说明来意。 那门丁听卫凌羽自称家主外孙,将信将疑,但也不敢怠慢了卫氏兄妹,赶忙进去通报。 嵇雄已近花甲之年,但曾任五兵尚书,气度从容。吃过了早饭,正在用茶,忽见门丁慌慌张张闯进门来,口里直呼“老爷”,放下茶盏,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门丁向他呈上拜贴,道:“老爷,您的外孙、外孙女来了。” 嵇雄自被革职、女婿被贬江夏以来,两家再无音信往来,突然听到外孙登门,不禁怔了一怔,也不去接拜贴,立即起身向外走去。 门丁快步跟上嵇雄,出了院,开了门。嵇雄止住脚步,只见门外恭立三个少年男女,当中的少年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神态模样酷似女婿;再看右首的少女,眉眼间更是像极了女儿,即知来人绝非冒名顶替,确是自己的外孙、外孙女无疑,顿时欣然。 卫氏兄妹见嵇雄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即知是外祖父到了,齐齐拜倒。 嵇雄不等卫氏兄妹叩首,已将他二人搀起,道:“进去说话,进去说话。”回头向门丁道:“快去通知夫人。”引着三人进门,穿过一条长廊,到前厅分宾主落座。仆人不等嵇雄吩咐,已奉上热茶点心待客。 嵇雄起身道:“羽儿,你爹娘还好么?”卫氏兄妹闻言,齐齐黯然伤神。 嵇雄察言观色,又问道:“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卫凌羽道:“外公,我爹作古十七年了。我娘……我娘前不久也……”一语未毕,眼圈已经红了。 嵇雄十多年未见女儿一面,未曾想多年竟然等来如此噩耗,陡感天旋地转,一跤跌坐下来,勉强稳住心神,道:“你爹娘是怎么……怎么死的?” 卫凌羽正要答话,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刚到门外,就听一老年妇人带着哭腔道:“老爷,外孙在哪里?” 卫氏兄妹见一位珠光宝气的老妇进得厅来,面相柔和慈祥,五官与母亲倒有几分相似,情知来人是祖母赵氏,离座下拜,道:“给外婆磕头。” 赵氏眼角还挂着泪珠,道:“不需多礼,不需多礼。”搀起卫氏兄妹,抚摸着卫凌羽的脸颊,不禁感叹道:“羽儿,我的好外孙,都长这么大了。当年跟你爹爹妈妈去荆州的时候,可还不满周岁呢!”又看向卫怜钗,道:“这是你妹妹么?叫什么名字?”卫耀宗夫妇左迁江夏时,卫怜钗尚未出生,因此赵氏不知她的姓名。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外婆,她叫怜钗。” 赵氏牵起卫怜钗双手嘘寒问暖,过了一会儿,才道:“钗儿,你爹爹妈妈还好吗?” 卫怜钗忽然鼻头一酸,抱住赵氏哭了起来:“外婆,我爹爹死了,娘也死了。” 赵氏听得心头一颤,推开卫怜钗,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道:“你……你说什么?” 卫怜钗已然泣不成声,道:“外婆,是真的,我爹爹死了,娘亲也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赵氏听在耳里,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 亏得卫凌羽眼疾手快,将赵氏一把抱住,叫道:“外婆!”扶她坐下,几掐人中,赵氏才悠悠醒转。 赵氏强打精神,道:“羽儿,你爹爹妈妈是……是怎么……怎么……”已然不成语调。 卫凌羽早就哭了许多场,这时说起来虽然心头难过,毕竟能够抑制,当下便将父亲当年在襄水遇害,贾大同霸占母亲、冒名顶替父亲走马上任的事说了出来。 嵇雄夫妇听得女婿竟为水贼所害,又惊又恼。卫凌羽语气悲伤,又说自己被抛进襄水,为业师胡升泰所救,十七年来一直在太华山学艺,直到今年春上下山,又如何与妹妹邂逅,继而与母亲相认。 说到母亲最后宁可赔上性命也要救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落泪,赵氏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嵇雄悲极生怒,一掌将茶盏扫下桌去,跌个粉碎,厉声道:“那贼子后来如何了?老夫要将他千刀万剐!” 卫凌羽道:“外公,贼人已经伏诛,我已经替爹娘报了仇了。” 嵇雄怔了一怔,忽然老泪纵横:“我只当你爹是因为当初受我牵累被贬,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不肯来个书信,没想到……”哭了一阵,擦干了眼泪,道:“羽儿,你是怎么杀的那贼人?” 卫凌羽将如何杀贾大同的事说了一遍,本以为外公听完会有所释怀,不意他竟叹气摇头,道:“贼人冒充你爹在江夏郡作威作福,于你爹声明有碍,这件事应该上报朝廷,既能严惩凶手,亦能为你爹正名……” 卫凌羽叹了口气,他事后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在西陵鼓楼上枭了贾大同的首级,并向百姓说明了缘由,但终非朝廷为父亲正名。 嵇雄见他面露憾色,道:“这件事你虽然做得欠妥,却也不犯不着自责。为人子女,父母为奸人所害,首先都想报仇,这是人之常情。”又去宽慰与卫怜钗抱头痛哭的赵氏。 卫怜钗收住了哭腔,一扭头,发觉吕凌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向卫凌羽道:“哥,吕姑娘呢?” 卫凌羽这才发觉不见了吕凌烟,但想这是在外公家里,吕凌烟出去走走,自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原来吕凌烟见卫氏兄妹与嵇雄夫妇要说些私事,自己在旁不免有偷听之嫌,于是趁众人都未发觉,出了大厅,在院子里四处走走。 赵氏哭得够了,揩干了泪,唤卫氏兄妹到近前仔细打量一阵,摸着卫怜钗的脸颊,道:“可惜你舅舅不在,他要是看你们长这么大了,一定很高兴。” 卫氏兄妹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与外婆说了一阵话,卫凌羽才知道那枚金锁就是舅舅嵇贤赠他的满月礼。只是舅舅早在几年前投身行伍,如今在虎牢关驻守。 祖孙叙话,嵇雄问起卫凌羽今后的打算。卫凌羽递上母亲遗书,道:“外公,我要去金鳌岛接受传度,以后游历江湖,降妖除魔,小钗就跟着我多有不便……” 嵇雄听得眉头大皱,道:“先在外公这里安顿下来。”游历江湖本质上是居无所定、漂泊无依,他不愿外孙流落江湖。 卫凌羽心想师父闭关前教他下山,自是要他在尘世历练一番,如今与外公外婆团聚自然是好,但总不能一生受人羽翼庇护;况且他与林婉怡约定了在建康相会,更不能爽约,又不便拒绝外公好意,便道:“那么羽儿再叨扰一些日子。” 赵氏道:“这孩子,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吕凌烟回到大厅,卫凌羽又向嵇雄夫妇引荐,吕凌烟这才向二老稽首行礼。赵氏见吕凌烟生得圆脸大眼,很是貌美,且兼谦逊懂礼,与卫凌羽正是一对璧人,便问起她多大年岁及其家乡籍贯。 嵇雄焉能不知发妻心思?但吕凌烟是道家弟子,赵氏所问正好犯了“三不问”的忌讳,轻咳了一声。赵氏会意,不再多问。 到了午间,嵇雄安排下人备了酒菜,吃过了饭,吩咐下人收拾出三间干净的房舍,教三人住下。 转眼过了一月,到了中秋节。一家人祭月、饮桂花酒。中秋节取团圆之意,卫凌羽生平第一次过此节日,虽与外公、外婆一起,但没有父母相伴,不免心头生悲。 中秋风俗,出家女子当天归宁,是日必返夫家。嵇雄夫妇十多年不见女儿,待知悉女儿音讯已是阴阳两隔,而儿子身在行伍,一家人不得团圆,禁不住凄然落泪。 钱塘江潮向为天下一大奇观,每年八月既望至十八日最为盛。次日,卫氏兄妹同吕凌烟前往钱塘湾,观此奇景。当日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真个人山人海。 那潮初起时仅是一条银线,既而渐进,潮声如雷,海平面上倏然升起一道水幕向近推来。未几,鲸波万仞,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 自古有“南船北马”之说,那是指北方地势平坦,出行多备快马;江南水乡河流纵横交错,几乎家家户户备有船只,因此江南之人多识水性,吴人更是深谙此道。此刻江潮大作,情似海涌银郭,形如玉城雪岭,数百披发文身的善泅吴儿于江潮中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尽显弄潮之能势。 俄顷,声如崩山,潮水业已起落了好几次。直待海涛毕绝,海平面茫茫一色,潮水似无所从来。 九月中旬某日,卫凌羽收拾好行装,向二老辞行。钱唐县近在海滨,到金鳌岛指日可待。卫怜钗也要跟去,等回程时再在这里外公家住下。玄门三教授箓均在下元节当天,是玄门一大盛会,卫凌羽不忍拂她兴致,只好同意。老黄年老体衰,便连同骑来的两匹骏马寄养在外公家里。 毛团在嵇宅好吃好喝地过了一个来月,长胖了不少,卫凌羽背着它有些吃力,放它下来步行。这家伙自当初被卫凌羽从金雕爪下救下之后,一直没有自己行走过,被抱出后,发出几声低吼表达不满。 到了海滨渡口,发现海边还有数十身着海青的上清信士,其中不乏妖气未隐的异类,均是要去碧游宫参加授箓科仪的箓生。 渡口有出海渔民,但所驭船只甚小,海中时有大风大浪,这些小船驶不得太远,而金鳌岛较之甬东群岛还要再远出五百余里,渔民不肯也不敢冒险出海。众箓生请渡不成,犯难之情见于颜色。 有渔民道:“看你们的扮相,都是要去碧游宫的罢?你们再往南走,到鄮县可乘船到去桃花岛。每年九月十五到十月初十,碧游宫都会派大船在桃花岛接引你们这样的人。” 众箓生道了声谢,三三两两,各自首途。 江南沿海一带到了九月时节依旧炎热,三人一路快赶,中午进入上虞地界。觉得口干舌燥,远远地瞧见官道旁立着一间小小的茶棚,便快步走了过去,放了一点碎银,要了凉茶解渴。茶博士见三人出手豪阔,殷勤招呼前后。 凉茶上桌,三人一饮之下只觉得沁人心脾,精神一振。正此时,路旁忽然走过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身着一袭蓝布道袍,头上却戴一顶范阳笠子,装扮得不伦不类,路过茶棚时带起一阵香风。 卫怜钗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皱着鼻子道:“好重的脂粉气!”顿了一顿,向卫凌羽道:“哥,你们上清宗怎么还收这种不男不女的货色?” 卫凌羽见那人分明是个男子,但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脂粉气息,也很是不喜,道:“上清——”瞧着那人渐去的背影,忽然一转话头:“不对,这人是玉清道士。”玄门三教道袍各有细微差别,如不细看,很难辨别。 卫怜钗道:“玉清宗也会收这种人?” 卫凌羽摇了摇头,玉清宗向以三教正宗自居,戒律森严,断不会收录这等雌雄莫辨之人。 正当犯疑之际,吕凌烟忽然道:“这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尸臭味。”不等卫氏兄妹说话,续道:“我们神农宫法术武功都稀松平常,唯独对岐黄之术有独到之处。我从小练习闻味知药,嗅觉远胜常人,不会闻错的。这人似乎是故意用脂粉气掩盖身上的尸臭味。”卫氏兄妹听得一怔。 吕凌烟侧目觑了那茶博士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们看他走路姿势,不像活人。”卫氏兄妹齐齐点头。 常人行走时双臂交替摆动,以保持己身平衡,但那人双臂并不摆动,且其行动虽然快速,但膝盖略显僵直,全靠两胯活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三人察觉到不对劲,顿时好奇心起,彼此交换眼神,均露出了跟上那人一探究竟之意。各饮了一碗凉茶,走出茶棚,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 追着那人走出不远,吕凌烟道:“这人兴许已经死了。” 卫怜钗大感诧异,道:“死了?死人怎么能行动?” 吕凌烟摇头,意示自己也不知晓,随机伸指向前一指,道:“你看他手上的斑痕,那是人死后血液不得循环所致形成的尸斑。” 卫凌羽身拥乃九四青正修为,目力远胜常人,不禁看向那人双手,果见那人双手上有暗红色的云雾状尸斑。死人焉能行动?此事当真诡异! 42 绝壁有心追怪道 崖洞无意窥奇珍 尾随那怪人赶出百里,来到一座山脚下。举目远眺而去,只见那山并不高耸,但山势驼波起伏,怪崖奇石耸立,当真是一处险恶所在。其上桃林密布,枝叶泛黄,山顶笼罩着一层五彩云雾,上接碧霄,美轮美奂。 见那怪人顺着山道蹒跚而上,卫氏兄妹正欲跟上,吕凌烟制止住他们,道:“六哥,这邓山之中险恶异常,不可莽撞。” 卫凌羽扯住妹子怜钗,向吕凌烟道:“你来过这里?这山中可是有什么猛兽异类?” 吕凌烟螓首轻摇,道:“倒是不曾来过,只是听师父说过。此山因多生桃木,所以唤作邓山,这邓山山势绵延入海,其中有一截天然断谷,里面布满桃花瘴气,剧毒无比,万不可掉以轻心。” 卫凌羽将脚步缩回,道:“那咱们还是回去便好。” 吕凌烟微笑道:“小妹这里有几粒避毒丸,只要含在口中,一时半刻倒也不惧那桃花瘴气。”言罢,在腰间药箱取出三粒拇指大小的药丸,自己含一枚粒,再将两粒分赠卫氏兄妹。 卫凌羽顿足将背篓取下,倒扣在地上,拍了拍毛团的脑袋。毛团不会远离背篓,他也好放心登山。 含了药丸,登时满口苦涩。三人紧随那怪人之后,初时山道平缓,并不崎岖,待至山腰时杂生山隙,直没腰间,再无路可辨,越往上走山势越陡,只好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卫凌羽早年走熟了太华险道,轻功高绝,倒不觉得如何劳累,只是苦了卫怜钗和吕凌烟两个。她们本不如男子力长,且内功平平,轻功更不显著,未到山巅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全靠他拖拉提带。 前头那怪人关节虽僵,但身上并无拖累,行得反而较快,早已爬到山顶去了,被朦胧的五彩云雾一罩,就没了身影。 三人临近山巅时亦进入了云雾之中,攀爬不远,地势平缓许多,情知已然登顶,便直起身来。在山脚下时,那云雾受阳光照射显得五彩斑斓,精彩纷呈;登顶之后,身处云海之间,五彩淡了许多,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两丈之内的光景,更不知那怪人去向。 卫怜钗头一回身处云海,如身临仙境,一身香汗经山风吹拂,遍体生凉,说不出的畅快,道:“这里真的有毒么?怎么好像到了仙界啦!”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吕凌烟将她叫住,道:“卫姊姊当心,这里雾气朦胧,目力有限,前方不远就是悬崖绝壁,万一失足跌入断谷,可就粉身碎骨啦!” 卫怜钗听她郑重其辞,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贸然行动。 卫凌羽抬头上望,入目一片雪白,太阳无踪,方位难辨,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牵住二女手腕,道:“你们跟在我身后。”缓步前行。 卫怜钗左顾右盼,始终不见那怪人行踪,更听不到那怪人的脚步声,不禁好奇起来:“哥,那人哪里去了?” 卫凌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凭他内功造诣也听不到那人动静,想必已经去得远了。 约摸走出半里地,隐约见前方露出一片断崖。 吕凌烟道:“就是这里,这邓山自此而断,到彼端有百丈之距,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缓步走到断崖前,左右徘徊一阵,道:“那人不在这里。” 卫凌羽奇道:“不在这里,难不成他跳下山谷去了?”向那断崖下望去,谷中云雾翻腾,近处绝壁伸出的几株桃树依稀可见,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二女惊上眉梢,这山谷被云雾遮挡,不知其深,谁敢自寻死路? 卫凌羽望了一阵,将崖边一块石头踢入谷中,久久等不到回音,更加匪夷所思:“那人真跳下去了不成?不会,不会,这山谷深不见底,任谁跳下去都是死路一条!”总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崖顶南北阔不过二十丈,并无那人身影,若说他没跳下山谷,又能到何处去? 望着云海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起来:“死人是不怕死的,那人要真是早已死了,跳下去也无所谓。可他干么要选这里当百年之地?”向吕凌烟道:“小妹,死人还能行动么?” 吕凌烟道:“常人自是不能,但我道家有不少封魂之法,可以在濒死之际封住魂魄,短时间内滞留阳间。不过强行封住魂魄,会教魂魄痛苦难当,如非特殊情况,道人宁愿立死,也不愿用这种办法滞留阳世。” 卫凌羽道:“那人是玉清门人,想必也会封魂之法。”话到此处,不禁向崖下一望,道:“这谷中必定是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他十九是下去了。我下去瞧瞧。” 二女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骇得花容失色,劝道:“不可!” 吕凌烟急道:“这悬崖崖隙遍是桃树,桃实无人采摘,由它自生自长,崖壁的桃子随风雨落下,日久腐烂成浆,将谷底化为一片沼泽,所以叫烂桃崖。沼泽中的桃泥受阳光蒸发,幻成一片五彩云雾,也就是这桃花瘴,剧毒无比,风吹不散。别处倒还好说,但这谷中乃瘴气源头,避毒药丸会很快消解。” 卫凌羽舌头在口腔中微搅一下,发觉避毒丸还有大半,道:“三清同气连枝,总不能袖手旁观。你们放心好了,我若觉得避毒药丸消解加快,自会上来。” 卫怜钗急得直跺脚,道:“这悬崖绝壁,你怎么下去,下去了怎么上来?不行,我不许你去!” 卫凌羽道:“我在太华山多年,走熟了各种险恶地势,况且这绝壁之上有无数桃树可以攀附,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二女苦口婆心地劝解,架不住他一意孤行,只好由他。 吕凌烟将药箱内剩下的六粒避毒丸全部取出,道:“六哥,这些药丸你收好。如事不可为,早早上来,莫教我们担心。” 卫凌羽只取了四粒避毒丸,贴身放好了,道:“放心好了。这两粒药丸你们留着便好。” 卫怜钗眼圈微红,道:“哥,千万小心在意呀!” 卫凌羽点了点头,走到崖边,觑准了一株桃树跃下。二女齐声惊呼,只觉得心肠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齐齐走到崖边俯身下望,见他十指紧抠着树干,身子悬在半空,不由得提心吊胆。 卫怜钗见他的身子随风而荡,一颗心也跟着跳将起来,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来。语带哭腔地喊道:“哥,你快上来,我不许你去了!” 卫凌羽向她一笑,道:“放心。” 其实他此举未免有些托大,太华山山势虽然险峻异常,无路可寻,终究有所借力之处,但这绝壁平滑如镜,宛如刀削,太华险道再险也险不过绝壁一二。 虽有桃树借力,但树干上布满苔藓,甚是光滑,即使他轻功绝顶也难以落足。适才一跳到桃树上便足下打滑,亏得他应变机敏,乘势在空中打个筋斗,龙象功运动起来,力达指梢,及时抠进树干之中,才幸免坠于深谷之中。 他此刻也有些许后怕,稍加定神,双臂用力荡起身子,又向斜下方一株桃树荡了过去。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再不敢托大,只以双手去抓那树干。 二女见他两番下落,虽然有惊无险,可还是心中发怵,腿肚打颤。卫凌羽又几度下降,身影逐渐隐进茫茫云海,二女再也看不到他,心头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粉拳紧攥,着实替他捏了一把汗。 卫凌羽借桃树下落百丈,云雾更加浓郁,左右可见不过丈许,更不知那怪人去了何处,暗暗计较:“我倚仗龙象真气,才勉强下到这里,他一个身死之人,关节僵硬,借力更加不易,只怕已经跌入谷底摔了个粉身碎骨。”一念至此,叹了口气。 听到崖顶二女呼喊,语气中带着几分焦虑,情知她们是看不见自己而担忧,便即运气回应了一声。 正要再向下去时,两侧太阳穴隐隐作起痛来,才发觉口中避毒丸即将化尽,急忙腾出左手在怀中摸出一粒避毒丸含住,呼了一口气,感觉头不痛了,才敢继续向下。 其实他此刻已认为那人十九是坠入谷底了,但念着那一缕香火情谊,还是想再寻上一寻。但他也非无所顾忌,目下明显能感觉到避毒丸消解快于之前,因此心头打定了主意,如口中这枚避毒药丸化尽,还不能寻到那人,便立即折返,绝不耽误功夫。 再向下三十余丈,隐约听到右方有异响传来,好像是打斗之声,其中掺杂着猿啼,听不大真切。 心头一震,暗道:“果然有古怪!”使劲荡开身子,向右边的桃树荡去。 越向右那声音越大,待移出数十丈之后,只见绝壁上竟生就一片丈许石台,左右阔约三丈,石台上有一处洞口,声音便是从那洞中传出。 卫凌羽没想到这峭壁上竟有如此去处,当即荡开身子纵上石台,拔出剑来。左足刚迈进洞口,如同涉水,似乎有层薄薄阻隔,忙将左足缩回。驻足片刻,又不见丝毫异常,听洞中打斗声越来越紧,当即快步进洞,觉得身子仿佛穿过一片水幕。进到洞中,这种怪异的感觉便消失了。 回头见洞外云雾缭绕,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般,并不能进洞来。再看洞内是一条高不过丈许、阔约七尺的狭长曲折的甬道,里面光线黯淡,不知其深。 正要迈步进洞,陡听得“昂——”一声怪啸从洞内传出,震得他头晕目眩,不及回神,两道彼此缠绕的金光从甬道内射出。 待那两道金光靠近,才看清那是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蛟龙,体长近乎三丈,心头震撼无以复加,正想退出洞去,忽想:“洞外便是万丈深渊,如一不小心给它们掀飞出去,只怕要糟!”当即运起龙象真气,横剑胸前。 那两条蛟龙来势奇快,一头撞上剑身。卫凌羽只感虎口一痛,浑身剧震,身子腾地向后飞出。他将剑右甩刺进右侧石壁,右臂使力一扯,身子向上一荡扯个筋斗,从石壁上拔出剑来,匆忙落地。 那两条蛟龙一撞之后折身向上盘旋,忽然分开,左右袭来。卫凌羽惊魂未定,手中鸣鸿剑连连震动,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化作一只朱红大鸟,通体遍布火焰,引颈发出一声凤鸣,向那两条蛟龙疾迎而去。 卫凌羽见那朱红大鸟尾拖九翅,正是传说中的神兽火鸟凤凰。正自惊诧之际,那凤凰已撞上了两条蛟龙,一声轰然巨响,登时觉得自身真气失去大半。一股气浪向四周快速扩散,震得他气血翻滚,身子倒跌下去,避毒丸混着一口血喷出,甬道内更是碎石横飞。 卫凌羽长出了几口气,定住了神,翻身坐起,见那凤凰又变回了长剑,坠下地来。那两条蛟龙也光华黯淡,洞府深处像是生出一股极强吸力,将它们倒吸而回。 起身快走几步,拾起鸣鸿剑,剑柄上残留着自己虎口开裂淌出的血迹,心头明悟,鸣鸿剑不仅削铁如泥,其内更是封着一头火凤精魂作为剑灵,适才必是受自己鲜血所染,激发了剑灵护主本能,至于自身莫名其妙消耗的真气,定是被剑灵抽走的。 驻足回想那两条蛟龙身上并无妖气显露,恐怕跟鸣鸿剑一样,也是什么了不得的神兵所化。鸣鸿剑既然需要抽调他的真气才能激发火凤剑灵,那两条蛟龙想来也是如此,一时半刻应该再不能暴起伤人。于是心头大定,向更深处走去。 这时洞内声响毕绝,卫凌羽走到甬道尽头,视野登时开阔,乃是一间方圆百步的石室,石室顶部挂着一颗明珠,将石室照耀得亮如白昼。满地散落着许多剥开的桃核。最里面中央靠墙处盘坐着一具尸体,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貌,但绝非那怪人。 尸体依靠的石壁上嵌着一把金灿灿的剪刀,长约二尺,堪比一把短剑。剪刀刃口呈锯齿状,剪把则呈两只蛟龙形状,剪肩正好从蛟龙口中伸出。 打量洞内情景,看到西南角落时瞳孔一缩,只见那里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具女尸倒伏在墙角,另外两具则是拥抱着跪在地上。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那两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之中,有一具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跟白猿搂抱在一起的,正是之前的那个怪人。他右手握着一柄短剑,半截剑身贯入白猿胸膛,滴淋的鲜血刚刚凝结。那白猿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的肩头上,右爪指尖还有血迹。 卫凌羽知道自己来晚一步,叹了口气,看向墙角的那具女尸。女尸没有丝毫腐烂发臭的迹象,身上衣物多处破损,肌肤裸露在外,咽喉有一道明显的爪痕,鲜血才刚凝固,表明她也是刚刚死去。 再瞧白猿右爪指尖的血迹,胸中豁然开朗,那怪人早已死去,能来到这里全靠封魂秘法,体内鲜血早就凝固了,白猿指尖的鲜血自然不是他的。那女尸生前应该是被白猿掳来的,那怪人之所以来此本意是为了救她,但白猿当着他的面杀死了那女子,他和白猿一场苦斗下来,虽然杀了白猿,但封魂秘术到了时限,也魂归阴曹了。 线索有限,卫凌羽无法得知那白猿为何掳来那女子,更不清楚白猿和那女子又为何不受瘴气影响,只能凭借那女子身上残破的道袍,看出她生前是名玉清坤道。 卫凌羽自那怪人怀中寻出一部箓牒,翻看过后得悉此人身份。此人姓张名腾,道号癸北,是玉清祖庭玉虚宫道士。想来那女尸也是玉虚宫坤道。 起身左右环顾,见洞内还有几具散落的骸骨,死得久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便径直走向那具耷拉着脑袋的尸体。到得跟前,发觉尸体浑身泛黑,当是中毒而死,便不敢触碰。观其衣着,竟是个上清道人。 轻轻用剑鞘一挑那尸体身上的道袍,道袍竟如败絮一样被挑出一个洞来,这才知道这个上清道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其生前必定修为精湛,形质异于常人,才得尸身不腐。 蹲下看那道人面孔,骇出一身冷汗,原来那道人双目圆睁,竟然死不瞑目,最诡异的是那道人的五官,竟然与他有九分相似。 呆愣良久,卫凌羽回过神来,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人与他相似当是巧合。况且观那道人五官,死时当过而立之年,而他不过十七岁。 见那道人两眼略向上翻,像是在看着什么。情不自禁地顺着看去,见那道人所看正是自己脚下所踩的地方,那里隐隐刻着四个小字:“葬我于此。”字迹歪歪斜斜,入石甚浅。 卫凌羽忌惮死尸身上剧毒,但此人既是上清前辈,就不能坐视不理,拔剑将地上凿出一个浅坑,随即取出一粒避毒丸搓成粉末,涂于双手,将那死尸拖进坑里,以碎石覆盖。 一起身,发现那道人坐过的地方是一块嵌进地面的石板,上刻十六个大字,凑近去看,写的是:“不畏剧毒,足见高义,重宝秘术,尽付尊驾。” 卫凌羽心想:“这位前辈临终前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是有避毒丸才能到这儿,如换了别人,即令找到这里,也免不了要中桃花瘴之毒,左右难逃一死,还怕再中毒么?”敲了敲石板,底下传来空空回响。 撬开石板,底下竟是个拳头大小的太极球,离地空悬,外套三个圆环,彼此间隔寸许,由内而外分别以纵、横、垂为轴心缓缓转动,却又无有实在之轴。不禁大感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认不出此物为何,便不多加理会。见石板下还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方田之物,取出看时是本书籍,封皮上赫然写着“罗天秘章”四字。 该书共分上下两篇,上篇记录法术,其中以符咒之术居多。大致一看,觉得其中所录乘风诀、拘神谴将很是精妙,便记了下来。 下篇所载的是一门上乘内丹修行法门,名唤归墟要诀。翻开看时,首页写着:“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余弱冠之年,草创此功,以归墟譬喻自身,天下修士尽为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修为尽归我身。屡加修改,而立之年,神功大成,摄人真气如探囊取物……”才知这门功夫竟是引人真气为己有,殊非君子之道,当即合上书本,连同那三环太极球一并放回原处,盖好了石板。 卫凌羽走到坟堆跟前跪下,道:“前辈遗留重宝,晚辈不敢染指,然则晚辈已将乘风诀、拘神遣将记熟,前辈当受晚辈半师之礼。”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身将另外三具尸首和那些骸骨葬了,取出一粒避毒丸服下,出了洞府,攀着桃树折返崖顶。 二女在崖顶久候他未归,心中焦虑自不必说,直到听见绝壁异响,登时喜出望外,探头张望,殷切呼唤。 待他回到崖顶,掸了身上灰土,卫怜钗迫不及待地绕着他走了三个来回,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道:“哥,下边有什么?” 卫凌羽道:“下山再慢慢跟你说。”三人原路折返,出了桃花瘴,下山后脚步轻快了许多。 卫凌羽这时将在洞中所见所闻,说与二女知晓,并无隐瞒。二女听了大觉稀奇。 过了片刻,吕凌烟忽然道:“六哥,那位中毒身亡的前辈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 卫凌羽奇道:“你知道这个人?” 吕凌烟点了点头,道:“应该是烈阳宫末代观主玉衡子,此人是我上清翘楚,所创归墟要诀端的厉害,名震天下。后来无故失踪,不意竟然死在了这烂桃崖下的绝壁洞府中。” 卫凌羽止住脚步,道:“如此说来,我该将他的遗物带出来,交还烈阳宫才对。” 卫怜钗听他还要回去,急忙拦住,道:“不行,太危险了!你下去一次,我这就为你担心了老半天!” 吕凌烟道:“烈阳宫本就门人稀少,况且玉衡真人生前并未收徒,他失踪后传承断绝,不上两年烈阳宫就断了香火。”此语彻底打消了卫凌羽的念头。 43 辨蛛丝度玉衡死因 登金鳌游上清祖庭 玉衡子曾是上清教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前辈,卫凌羽对其平生事迹颇感兴趣,谈兴盎然,随说随走,不觉到了安置毛团之处。复背上背篓,带了毛团,陈述洞中见闻及玉衡子遗物,在在费解,玉衡子的死因更是蹊跷。 吕凌烟道:“那把大剪刀应该是金蛟剪了,是杀道利器,玉衡真人昔年修行炼魔之宝,端的锋锐。洞府中想必有他弥留之际布下的法阵,你进洞时觉得有一层无形隔膜,正触动了法阵,激发了金蛟剪。这法阵只对活物生效,那玉虚宫的癸北子虽强封己身魂魄,本质上却成死人,进去倒是无事。” 卫凌羽道:“那白猿也是活物,怎么不受影响?”烂桃崖下的洞府里没有水源饮食,那白猿自必时常外出觅食饮水,又是如何做到不触动法阵的? 吕凌烟掩嘴轻笑,道:“换做是你,自家门头挂锁,能不给家人留钥匙么?你有所不知,那白猿是玉衡真人生前坐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它竟然没有老死,守着故主尸身不离不弃。”卫凌羽恍然大悟,又问那三环太极球是什么东西。 吕凌烟答道:“那应该上古神器乾坤心,是比金蛟剪还要神异的至宝,可以使真气永不枯竭,更兼赶超时光之效。”语气中不禁充满了钦佩,续道:“六哥,金蛟剪和乾坤心都非凡物,哪个不是修行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还有那归墟要诀及烈阳宫法术,不比你那三阴戮妖刀差,一旦传扬了出去,不知会教多少人趋之若鹜。你入宝山反而空手而回,着实让小妹拜服。” 卫凌羽道:“你要不说,我也不知这些东西的名头和效用。道经里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想我下山之初,仅因为泄露了一部《太阴真经》,不知引来多少人觊觎追杀,如非侯家两位义兄暗中护持,兼之贵人相助,几番救我性命,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金蛟剪、乾坤心这样的宝物虽好,然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匪惟无多大益处,平白再招来杀身之祸,与这个‘宝’字未免相差悬远。” 话到此处,忆起下山时的遭遇,道坚老和尚使苦肉计暗算他,意在太阴炼形术;王灵铭、赵灵妃两个更是不顾三清之谊,设计投毒,捉了他到贡嘎山,连林婉怡也算计了进去,最后反而丧命;万荣枝因贪图玄阴观绝学,甚至连发妻也不去寻了。见利忘义之人固然是本来品行不端,但“宝物”二字之诱因也非同小可。 觉得俗情世务如泥潭沼泽,人人陷身其中,难以自拔,又怎及得上太华山上的一二分清净?不禁喟然长叹。 又说记下了乘风诀、拘神遣将。这两样皆是玄门正法,非受箓道人不可施为,三教授箓科仪近在不日,届时即能施展。便要传与吕凌烟。 吕凌烟只好岐黄炼丹,不喜与人争强斗狠,那拘神遣将是拘役异类作战之法,她拒绝不受,只乘风诀是一式加速指诀,便于日后赶路,便欣然学习。 邓丘之巅常年为烂桃崖溢出的桃花瘴笼盖遮蔽,剧毒无比,白猿居住崖洞却不受其害,教吕凌烟疑窦满腹。卫凌羽疑心那白猿为何捉去那玉清坤道,两下均有一探究竟的意思。 但桃花瘴毕竟非同小可,还是少去为妙,而且卫凌羽已经探过崖洞,亦未发现什么端倪,觉得还是向本方人打听为上。 回到那路边茶馆坐下,茶博士忙来伺候。 卫怜钗心思聪慧,赏了茶博士一枚碎银,道:“茶博士,东边那座山上好多肥美的桃子,怎么你们这里的人不去摘了,任它熟透烂得满山都是。” 茶博士道:“姑娘是跟小的说笑么?那山上桃实是挺肥美,但也得有命吃才是。” 卫怜钗“咦”了一声,道:“好端端的,有什么吃不得的?难不成满山的桃树是哪个大户的私产,不许你们摘?” 茶博士摆了摆手,道:“不是,不是!你不知道,那山上有一片桃花瘴,毒性厉害,而且山路难行,没人敢上去!山下倒是没有瘴气,但那山里有个成了精的老猿时常出没,也不知活了多少年月,难缠得紧!” 卫怜钗佯装不知,道:“老猿?那老猿经常来祸害你们么?” 茶博士道:“它倒不出来扰乱我等经纪民生,只是时常在山下逡巡徘徊,从不离开那山。偶尔有人路过,它也不加害。但不知为何,它似乎对道人非常厌恶,有些外乡来的道人就被它掳走,再也没有回来。它虽不加害我等百姓,但我们心里也怕它得很!” 卫凌羽心头咯噔一下,如照此说,洞中那些骸骨十九就是白猿掳去加害致死的道人。 那茶博士看了一眼吕凌烟,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续道:“那白猿掳走的还都是道姑。” 吕凌烟不禁愕然,暗忖:“寻常道人没有降妖除魔的本领,但这里与东海毗邻,离金鳌岛也不过五百里,碧游宫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岂能放任不管?”便问道:“难道没有道人来降那白猿?” 茶博士挠了挠头,道:“倒是来过。但那白猿活得年头久了,比人还精明,发觉来了道人拿它,便躲进桃花瘴里不出来,别人也拿它没办法。天晓得那畜生怎么不怕桃花瘴的。前年有两个从海上来过路的道爷,在小店吃茶,小的把白猿的事给他们说了,本拟怂恿他两位降了那畜生,没成想他们说那畜生虽然掳了不少道姑,但被掳的道姑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啧!”这一咂嘴声中透着不满,只是碍于卫凌羽、吕凌烟二人身着道袍,也不知跟他口中的那两位道爷是不是一条道上的,不敢说些难听的话。 卫凌羽见那茶博士所知十分有限,再套问不出什么了,付了茶钱,向二女使个眼色,起身离开。 走得远了,卫凌羽忽然道:“八妹,玉清教与咱们上清教毕竟系出同源,为何彼此间隙颇深?仅是因为本教收录异类门人么?” 吕凌烟不意他会有此一问,与目下追查之事简直八竿子打不着,但还是解释道:“这只是其一。主要还是玉清教与咱们上清教有旧仇。” 卫凌羽忽然想起林婉怡曾说二教于八百年前大战盟津关,只是她当初随口提及,并未挑明前因,便道:“这梁子可是盟津关大战时候结下的么?实不相瞒,我对此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要烦你详说。” 吕凌烟道:“这事虽不载与史册,但也不算什么秘辛,六哥有问,小妹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事还与龙脉归属有关,前商共传十七世三十一帝,及至商末帝时国势衰败,民不聊生。那时本教还是商朝国教,一心辅佐商末帝,希冀中兴。偏生那时凤落岐山,周室当兴,玉清教便即顺应天命,辅佐周朝太祖皇帝问鼎中原。二教各为其主,门人插手战事。我教门徒最众,高手极多,但玉清教占着昆仑山祖脉,门人真气精纯,因此战场上本教向来败多胜少。后来我教中高手便在盟津关摆下万仙阵,与玉清教决一死战。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教在盟津关大败,商末帝鹿台自焚,周室入主中原,成为天下之主。玉清教从龙有功,因而一跃成为成为本朝国教。六哥怎么问起这个?” 卫凌羽没想到盟津关大战的背后竟是因为朝代更迭,不禁讶然。听她问话,才道:“适才那茶博士说,前年从海上来的两个道人说,被白猿掳走的道姑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我想海上除了碧游宫,再无道家宫观,那两个道人既是从海上来的,十九是我上清同道了。他们既如此说,想必对白猿的事早就有所耳闻。正是那白猿掳走的坤道里并无我上清门人,因此他们也懒得理会,是这样么?” 吕凌烟点点头,道:“想必是的。那白猿追随玉衡真人日久,自是能从服饰上认出上清道人,这不稀奇啊!” 卫凌羽道:“是不稀奇。可如被掳走的坤道也有太清坤道,我教门人弟子还能袖手旁观么?” 吕凌烟欲言又止,卫凌羽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明白。三清同气连枝,但人的心气儿不一定往一处使,更何况玉清、上清二教之间有盟津关的前怨,事情虽说过去了八百来年,但双方门人对彼此还是嫌隙颇深,也只有玉清道人被白猿掳走,上清道人才会袖手旁观。 卫凌羽又道:“那白猿久居烂桃崖下,时常出没邓丘,掳走的虽尽是女子,毕竟与民秋毫无犯,自然……”话到此即止。 吕凌烟温婉聪慧,焉能听不出言下之意?知好色则慕少艾,人是如此,飞禽走兽亦然。那白猿久居烂桃崖下,并无伴侣,但如说因动凡心才掳了许多女子,大可不必只挑玉清坤道下手,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卫凌羽见她神情间并无疑色,知道她听明白了,继续往下陈述:“那洞中有一具新死的坤道尸首,恐怕是玉虚宫门人。另有许多枯骨,衣物早已风化破碎,看不出教派所属,想来生前均是玉清坤道。” 吕凌烟道:“那白猿为何只掳玉清坤道?” 卫凌羽道:“报仇。玉衡子是身中剧毒而死,但那白猿与那新死的玉清坤道并无中毒迹象,可见白猿有法子避桃花瘴气。它既知道,玉衡子前辈不能不知,这么看来,玉衡子前辈中毒并非桃花瘴气所致。那白猿守着玉衡子前辈不肯离去,足见是忠义之辈,它既然捉了许多玉清坤道去害死,说明玉衡子前辈十九是被某位玉清坤道投毒害死,它恨屋及乌,仇视所有玉清坤道。” 癸北子与那新死的坤道十九是途经邓丘,那坤道被白猿掳走,癸北子不知桃花瘴的厉害,去追白猿,中了瘴气之毒,待察觉后,离开邓丘寻找解毒之法,不果。毒入膏肓时封住魂魄,试图救出那坤道,但事与愿违,白猿杀死了那坤道,他只与白猿拼了个玉石俱焚。 吕凌烟颇为赞同,不住点头。玉衡子曾是上清俊杰,无缘无故失踪,及发现时已中毒身亡百余年,本来就很蹊跷,如今听卫凌羽这一番言辞,倒也可以说得通了。那白猿行为偏激,牵连无辜,但心念故主,这一副忠肝义胆着实教人肃然起敬。 卫凌羽又道:“玉衡子前辈遗物均遗留在崖洞之内,可见他是中毒后才到烂桃崖的。那么烈阳宫在哪里?” 吕凌烟道:“这个我却不知,毕竟正阳宫已覆灭百余年了。咱们到了祖庭问问就知道了,那里有本教历代建立的分支道观的记录。你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卫凌羽道:“玉衡子前辈是我教门人,况且我又学了他留下的乘风诀、拘神遣将,总得要替他做点事才对。事情虽然过去了百余年,也该教沉冤昭雪。” 吕凌烟道:“这跟烈阳宫在哪里有什么干系了?” 卫凌羽卖了个关子,道:“等到了碧游宫,问明了烈阳宫旧址,我再告诉你。” 吕凌烟也不追问,道:“可是玉衡子前辈已经驾鹤百余年了,害死他的人恐怕也不在人世了。” 卫凌羽道:“办到哪个地步算哪个地步,咱们能做的有限,尽力让真相大白就好。” 吕凌烟道:“六哥,你觉得那白猿是怎么不怕桃花瘴气的?” 卫凌羽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我猜是吃了山上的桃核仁。”当下将在崖洞内见到许多剥开的桃核说了。 吕凌烟一听,觉得大有可能,非要一试不可。三人再去了趟邓丘,爬到山巅,吕凌烟吐出避毒丸,觉得头痛心悸,忙捡了一枚桃核捏开,取了核仁服下,片刻后果然症状全消,才知他猜得不差。 不一日,三人到了鄮县,雇了一艘小船,坐到了桃花岛。一至东岸,果见十余个等候的上清信士,其中还有散发着妖气的异类。海洋蔚蓝广袤,晴空一碧如洗。 鄮县之东为甬东,是上千大小岛屿组成,别称海中洲,桃花岛不过是其下属千岛之一。四下各有岛屿环绕,最有名的便是普陀洛伽山,在桃花岛东北五十里外,是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所在,多设佛堂禅院,每年出海还愿香客颇多。 日近午时,海天一线处一艘船影映入眼帘,初看时不过是个小小黑点,当时东风正劲,鼓动高挂的风帆,须臾间驶近。船头拱立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左右恭立着两个道童。 待大船靠岸,那老道向众人行礼,道:“贫道虚谷子,奉掌教法旨前来接引诸位。诸位请上船罢。”两个道童娴熟地放下跳板,接引众箓生登船。 众箓生齐齐回礼,陆续登船。虚谷子更无多言,捻着诀,低诵了几句真言,随说个“敕”字,那大船已自主转了方向。这时,东风骤停,西风忽起,扯着风帆带起大船往东而去。 众箓生多是从北方过来的,许多人没坐过船,大船刚一行动,便给半数人晃得左倒右歪,好在众箓生或深或浅都有武功根底,陆续稳住了身形。 大船来得快,去得更快,在海上疾行如电,五百里水路走了不过两个时辰。 未申交替之际,虚谷子指着东方浮现出的一片岛屿,道:“那里便是金鳌岛了。” 众人闻言,引颈去望,但见:势镇东南,汪洋潮涌作波涛;烟霞瑞霭,滂渤山根成碧阙。丹山碧树非凡,玉宇琼宫天外。内里山岚青柏,秋水长天一色。野卉绯同丹霞,碧桃丹杏齐芳。光华紫雾盘旋,香烟清芬飘渺。时闻黄鹤鸣皋,每见青鸾翔舞。 乍见碧游宫壮丽奇景,炫人耳目,众人不禁觉得荡魂摄魄。 卫凌羽由衷赞叹:“不愧是祖庭,果真是个一等一的福地!” 卫怜钗亦不吝溢美之词,道:“哥,人间竟然还有如此神仙去处!” 大船靠岸挺稳,那两个道童放下跳板,请众箓生下船登岛。岸边早有两列道童躬身迎接,个个在志学之年。见众人下船,引着众人向岛内走去。 向前走出不远,首先见到的是一座三间四柱七楼牌坊,柱身朱漆刷就,更雕青龙绕柱。横梁彩绘,飞檐翘角,楼顶铺琉璃黄瓦,牌匾上刻“碧游宫”三个鎏金大字,势如似蟒,雄壮苍劲,更显庄严肃穆。 跨过山门,但见宫观林立,倚山而建,先经仪门而入,一步步走来,又经玄坛殿、灵官殿、法箓局至二门,穿过玉皇殿、宫保第、上清宗坛、敕书阁、授箓院、讲经阁、存心阁、藏经阁等,殿宇宏大雄伟,教人叹为观止。岛上古柏三百余章,浓荫散绿,林中麋鹿出没,举头仙鹤冲霄,正是:玄门久视福地,上教常葆洞天。 碧游宫早为从各地远方而来参与授箓科仪的箓生备了客房,由众道童分别引至下榻之处。 卫凌羽感知到金鳌岛上妖气炽盛纷杂,直冲碧霄,犹胜当初王屋山倍蓰,知那些妖气皆是本教未被授箓的异类门人所发,便不在意。 客房内中拾掇得干净整洁,香炉内烟雾缭绕,更添恬雅气氛。 那道童向卫凌羽躬身施礼,道:“我叫秀念,这几日负责照顾信士饮食起居,信士万不要客气,有事请吩咐。” 卫凌羽还了一礼,道:“不敢。”取出胡升泰写给正阳真人的信件,双手递上,续道:“在下卫凌羽,这次来碧游宫带了敝业师写给正阳真人的信,还请小道长转交正阳真人。” 秀念“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凌’字辈的师叔祖,可折煞秀念了。”摇头未接那信封,道:“掌教太师祖在悬空山清修。那悬空山与主岛间只以一根铁索连接,作为往来桥梁,我轻功根底尚浅,过不得铁索。师叔祖若不嫌麻烦,秀念可以为师叔祖引路,请师叔祖自行前往悬空山。” 卫凌羽这才知晓,原来正阳真人竟是现任碧游宫掌教,上清玄门领袖。略一沉吟,道了声:“有劳。”安顿好毛团,着秀念引路,转出主岛,走了一段距离,地势渐渐陡峭,冈岭起伏,绵亘数里。 走到尽头,乃是一处高逾十丈的悬崖。崖壁松枝盘虬,古柏扎根,四下里多生紫芝。崖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惊涛拍岸,乱石穿空。 崖顶一块凸起的天然石台上钉着一条铁索,延伸出二三里,彼端云气缭绕,隐约现出一座小岛。那岛下托氤氲,如悬空中。 秀念道:“师叔祖,这里因多生紫芝,因此叫作紫芝崖。你顺着铁索走去,直到尽头那里,便是悬空山了。” 卫凌羽向他一拱手,便即飞身纵下崖去。秀念乍然惊呼,戛然而止。原来卫凌羽及时出手,捉住了铁索,双手交替,向悬空山荡去。 他在轻功上的造诣虽已登峰造极,但那铁索本身乃是柔性,一经受力便会剧烈晃动,兼之常年受海风海水侵蚀,锈迹斑斑,潮湿无比。他自忖内功还未修行到圆转如意的地步,不敢托大,这才使双手攀附铁索而进。 龙象真气遍布手掌,抓力足可碎金断玉,要防手掌打滑自是易如反掌,不多时,便在秀念的注视下去远,进入了悬空山,被雾气一蔽,不见了踪影。 铁索彼端钉在一根石柱上,卫凌羽顺着石柱跳下,见悬空山内雾气淡了许多,不虞视物不清。此岛方圆不过百丈,绕岛走了一圈,来到岛心,见一块大青石上盘坐着一人,那人约摸花甲之年,头戴上清莲花冠,身着紫色法袍,双目似闭非闭,花白头发给海风一吹,略显散乱。正是掌教正阳子。 见他双盘端坐,两手掐子午诀置于腹前,呼吸绵密悠长,身周隐隐有真气波动,分明是行功的紧要关头。卫凌羽不敢出声,垂手恭立,静待其行功结束。 时光飞纵,不觉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幕星河,群曜璀璨。岛上海风凛冽,浪打海岸之声不绝于耳。 卫凌羽见彼尚无停功迹象,天色又已晚了,便即悄然退后,欲待明日再来。 正阳子忽然睁开眼睛,和声道:“你是谁门下弟子,因何见我?” 44 碧游宫内随喜 紫芝崖上论交 卫凌羽正要开口,正阳子瞥见他腰间鸣鸿剑,脸上现出一抹异色,直身站起,道:“老狐狸收徒了?嘶,看你衣着海青,分明尚未受箓,怎么没有妖气?” 卫凌羽毕恭毕敬地向正阳子行礼,道:“回掌教真人话:晚辈卫凌羽,乃七窍人类修行。” 正阳子道:“玄阴观历代传人皆是异类,老狐狸破了规矩了?”不由分说,右手一探,攥住了卫凌羽右腕。 卫凌羽只觉右腕上大力涌到,仿佛被一只大铁钳钳住,但对方既是上清教首脑,他自不能使力抗拒。 正阳子并无恶意,很快便松开了他的手腕,道:“我看你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修为竟已达九四顶峰,离渡雷灾只差一步之遥,果然天赋异禀。只是你体内真气刚猛霸道,分明是修行过密宗真容院龙象功,这是怎么回事?” 卫凌羽心道:“掌教真人果然慧眼如炬,此事瞒他不过。”便即将如何得来龙象功并修行的事说了。 正阳子点了点头,神色黯然下去,道:“你师父既将鸣鸿剑传给了你,想必已经着手修行那太阴炼形术第六层‘成道生死关’了罢?” 卫凌羽道:“正是。”取出信来,双手奉上,续道:“敝业师临闭关前着晚辈赴碧游宫参加今年的授箓科仪,并托晚辈带了一封信给掌教真人。” 正阳子道:“你师父与我平辈,你不必一口一个‘掌教真人’,叫我师伯就好。”接过信封,拆开看了,转而将信折好纳于怀中,道:“你师父托我做你的保举师,这不是难事。离授箓科仪还有几天,你暂且安心住下。” 卫凌羽称了声“是”,道:“晚辈还有一事要向掌教师伯请教:烈阳宫遗址今在何处?” 正阳子眉头一皱,沉思片刻,道:“烈阳宫早已人去观毁百余年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卫凌羽道:“掌教师伯有问,弟子不敢隐瞒。晚辈曾遇见玉衡子前辈遗蜕,乃是中毒身亡。晚辈疑心他是受奸人暗害,因此想替他沉冤昭雪。” 正阳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道:“玉衡真人即使是为人谋害,但其仙逝百余年,仇家恐怕已不在阳世,只怕你徒劳无功。难得你有这份心,告诉你也无妨,烈阳宫曾在凉州安定郡朝那县。” 卫凌羽道:“谢掌教师伯。”躬身退下,顺着铁索返回紫芝崖。 他久去不归,秀念在紫芝崖焦灼等候,夜幕下忽听铁索抖动作响,见一人影顺着铁索迫近紫芝崖,知是卫凌羽回返,不等他纵上崖来,便喜出望外地喊道:“师叔祖,可见着掌教太师祖了么?” 卫凌羽纵上崖顶石台,点了点头,道:“劳你等待多时,实在抱歉。” 秀念道:“师叔祖万不要这么说,秀念不过是略效绵薄之力而已。” 当下回到小院。秀念端来清水,供他洗掉手上铁锈,去厨房端来饭菜,请他进食。饭后,卫凌羽盘膝入定,运功抟气。 次日清早,秀念伺候他洗漱过,吃了早饭。他初到碧游宫,被岛上景致吸引,游山玩水之兴盎然,饭后便欣赏四处景色。 行不多远,遇上了卫怜钗跟吕凌烟。卫怜钗非上清门人,无专人接待,与吕凌烟同住一处。互一交谈,才知二女跟他一般的心思,均是来看风景的,便即同行。 卫凌羽说见过了掌教真人,打听到了烈阳宫遗址所在。吕凌烟听了,又问起日前就生出的疑惑。 卫凌羽道:“东南一带是我教道统集中之地,少有玉清、太清二教宫观,我想玉衡子前辈在东南一带遇害的可能不大,他十九是中毒之后才到上虞的。你请想想,一个人如中了剧毒,应当先是求医问药,如若无果,就该回家安排后事才对。那烈阳宫远在西北凉州,玉衡子前辈中毒后不回烈阳宫,反而赶赴东南,这是为什么?” 吕凌烟道:“那自是为了求医。上清教下,以我们神农宫最善岐黄之术,但神农宫在娄县,在上虞之北。他不是奔神农宫去的。”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碧游宫是本教祖庭,不乏奇才异士。我们不妨做个假设:玉衡子前辈当初本是奔着碧游宫来的,只是到了上虞已经力不从心,自知活命无望,又恐身上至宝泄露出去,索性躲进了烂桃崖下。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毒是你们神农宫解不了,正好是碧游宫能解的?” 吕凌烟颔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道:“是气海化虚散。此毒只玉清宗万寿观才有。中毒之后真气会逐渐散掉,最后毒入心脉而死。此毒本是万寿宫用来废除门中作奸犯科的败类所用,待其真气散尽,再给服下解药,虽然性命无虞,但修真根基被夺,永远无法抟气。除了万寿宫配制的解药外,碧游宫雷霆狱山的雷气也可解此毒。” 卫凌羽讶异非常,道:“雷气能够解毒?” 吕凌烟道:“气海化虚散异于平常剧毒,内含一股邪气,如跗骨之蛆,寄居在气海,夺人修行根基。中毒者只要性命无碍,引雷气涤荡气海,亦能从头修行。气海最为脆弱,而雷霆是天地间最为暴烈的气息,就算紫正高手也不敢冒险。但雷霆狱山的雷霆下降之后,其中暴烈气息为镇妖殿吸收,溢出雷气淳和无比,不虞损伤气海。” 卫凌羽足下一顿,扭头看她,道:“这么说来,害死玉衡子前辈的是万寿宫的一位坤道。” 吕凌烟道:“这也难说。不过万寿宫有一门汲水神功,能引人真气,跟归墟要诀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闻名遐迩,但名头较归墟要诀要晚上十来年。” 卫凌羽道:“照你所说,那汲水神功十九就是改头换面的归墟要诀?”吕凌烟未置可否,但其神情笃定,显然这么认为的。 卫凌羽沉思不语,归墟要诀的行功法诀他没看过,但光瞧开篇总纲,即知是一门震古烁今、前所未有的旷世绝学,一旦出世,必然会引起无数人的垂涎。玉衡子被害定是万寿宫下的黑手。 事情的脉络已经大致理清,他暗自打定主意,日后总要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以告慰玉衡子的在天之灵。 回过神来,道:“八妹,还要请你详说雷霆狱山。” 吕凌烟笑道:“我来做向导,带你去雷霆狱山瞧瞧。”唤了一声正在逗弄松鼠的卫怜钗,一起前往。 她自幼听师父讲述祖庭情况,耳濡目染,对碧游宫奇景了如指掌。引着卫氏兄妹,随走随讲,细述雷霆狱山的状况。 雷霆狱山是金鳌岛诸多附属岛屿之一,在主岛东北十里开外,本是一座活火山。上空终年电闪雷鸣,加之数千年前,有远古大妖在人间兴风作浪,被截教前辈降服,羁押在该山上,因此得了雷霆狱山的名号。与昆仑山玉虚宫万载寒窟、玄都山八景宫太清圣境并为三大修行圣地。 那万载寒窟是自冰山中凿出,人到里面奇寒难熬,须得全力运功相抗,真气久经寒气锤炼,变得浑厚无比,远超同境界修士,是玄门第一圣地。 太清圣境虽于功力无所增益,但其中别成洞天,天魔不能相扰,入内自然清净,心魔不生,更利于参天悟道,证位飞升。 这两大圣地均有数千年历史,唯独这雷霆狱山,成为与前两者并列的圣地也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 八百年前盟津关大战,天地灵根被采撷殆尽,陆续有人推研出内丹术并推广。后人在内丹术的基础上,创出了雷法,可以呼风召雷、伏魔降妖、祈晴祷雨,有种种妙处,号称万法之王。只是雷法修行时强调天人感应,困难重重,若能感应雷气佐助,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进展一日千里。 雷气遍存天地之间,其中暴烈气息未除,感应起来风险不小,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雷霆狱山的雷气经过镇妖殿洗涤,最是温和,可保万无一失。 卫氏兄妹正听得神往,忽然一阵海浪拍岸之声不速袭耳,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滩边。看向岸边,见滩上泊着几十艘小船。 吕凌烟指着那些小船,道:“要去雷霆狱山就得靠这些个好朋友了。”说着,解开一艘小船的船绳,轻飘飘地跃上。 卫氏兄妹随后上船。卫凌羽久居太华山,乘船次数不多,更不懂得如何划船,二女便把着船桨,慢悠悠地向雷霆狱山划去。 将近雷霆狱山时,放眼去瞧,但见那山势陀波起伏,天空中黑云低迷,岛上暗无天日,风暴不歇。沿岸惊涛壁立,骇浪掀天,小山一般的浪头,一个跟着一个打来。涛声澎湃,宛若雷轰,衬上又尖锐又凄厉的风声,仿佛万千个水怪夜叉奔突叫嚣。 焦雷一阵接着一阵,浓云里时而降下几道金线般的闪电,如利剑划破长空,击中山顶上一座高大宏伟的金殿,声如天崩,势比地裂,化作庞大火球,在那金殿上滚来滚去,照射出万道金光,直射九霄。 光瞧岛上声势,就教人心惊胆颤,不禁暗自感慨天地力量伟岸,实非人力能够相抗。 吕凌烟定了定神,道:“你们瞧,那就是雷霆狱山一大奇景‘雷火炼殿’!那金殿就是镇妖殿了,乃是以精铜混合黄金铸成。殿里有一口锁龙井,引通地底火山气息,里面关着八大古妖之一的钦原。那钦原每日受天雷地火灼身之苦,雷霆中的暴烈气息因此涤荡干净,溢出来的就是纯粹柔和的雷气。” 钦原的名头,卫凌羽倒不陌生,据古籍记载,此物乃洪荒异种,生于昆仑山中,形状如蜂,大如鸳鸯,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 到了雷霆狱山,三人泊停了船,见山下草庐遍布,林林总总,数约百间。 吕凌烟手指自西向东,指了那些草庐一圈,道:“这些草庐里修炼雷法的修士居多,本教中人占了多数,也有来借圣地修行的太清道人。修为到了青正巅峰,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非得渡劫入紫不可,因此还有些人是为了教九四修为彻底圆满,雷灾降下,成就人仙,才来感应雷气。不过天雷威力无穷,一个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未做好完全的准备,万不能掉以轻心。”她知道卫凌羽已是九四青正巅峰,距九五紫初只差临门一脚,话末不忘提醒他,不可因此贪功冒进。 卫凌羽刚着陆时,就觉得体内真气流转异常快速,隐隐生出一种心悸之感,听她此说,才知是受感应此地雷气所致。 迈步之间,又是几道闪电降下,劈得那镇妖殿上火花四溅,金殿散出金芒万丈,原本黑沉沉的雷霆狱山,此刻亮堂堂的一片。 正当此时,异变突起,一间草庐中忽然传出撕金裂帛的激昂长啸,混入此起彼伏的雷声中,竟还能穿破霄汉,直达九野。但听那啸声之烈,即知发声之人内功高深莫测,绝非泛泛之辈。 三人心头老大诧异,不暇思索,就见一年轻道人飞也似的从草庐中窜出,身法敏锐,似灵蛇拨草,向空旷处飞奔而去。 卫怜钗道:“那人是疯了么?” 那人去势极快,其五官在三人眼里只昙花一现,但三人看清了那人样貌。其人面相柔和俊逸,神采飞扬,身着太清道袍,是太清宗道士无疑。 那道人奔出百丈后突然止步。其上空凝结出黑沉沉的云层,雷声咆哮,电蛇游离,透着浓郁的压抑气息,仿佛是在向他宣示着不可冒犯的天威。 吕凌烟这才反应过来,道:“啊,他这是要渡雷灾了!这人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竟然有如此高的修为,想必大有来头!只是古往今来,修行之士多如过江之鲫,多半遭天雷轰杀,变成了齑粉,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那道人神色从容,面对即将降下的天雷毫无惧意,光凭这份胆识,足可教人叹服。 卫凌羽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顿起结交之念,道:“世上竟有如此英豪。” 那道人耳力超凡,听得清楚,朗声大笑道:“道友抬举贫道了!假使贫道大难不死,定请道友喝酒!”左手捻诀,右手将鱼尾冠往脑后一推,顶上三道气出,落到他身前,化作三个和他长相毫无二致的道人, 居中的道人戴玉清如意冠,穿淡黄八卦衣,手捧混元宝珠。左首的道人戴上清芙蓉冠,穿大红白鹤绛绡衣,执三宝玉如意。右首的道人戴太清鱼尾冠,穿八宝万寿紫霞衣,手持阴阳八卦扇。这三个道人一经显化,立在那道人身前,如万年不老之青山,似亘古流淌之大河,从容不迫,蓄势待发。 吕凌烟失声叫道:“这是八景宫绝技一气化三清。他是张怀柔!” 天空雷声骤起,一道闪电破空直下。那戴玉清如意冠的道人朗声道:“玉清道人来挡此劫!”足下一点,跃起十余丈,径与闪电撞了个满怀,双双寂灭无形。 云层中雷声鼎沸,第二道闪电紧随其后。那戴上清芙蓉冠的道人叫道:“上清道人来抵此劫!”也是飞身跃上,挡下了第二道闪电。 第三道闪电下降时,那戴太清鱼尾冠的道人也喊道:“太清道人来挡此劫!”一言甫毕,阴阳宝扇一挥,身子离地拔高,又与闪电同时消亡。 三人惊得瞠目惊舌,怎么也没料到,修行中人谈虎色变的雷灾,那道人应付起来竟如此容易。 劫发三次,雷云消散。那道人嘴角溢出一丝血来,面如涂金,煞是难看。待调匀了气息,扶正了道冠,向卫凌羽三人走来,稽首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八景宫张怀柔,不敢请教道友尊号上下。” 卫凌羽回礼,道:“慈悲,慈悲。在下卫凌羽,尚未受箓。”一指吕凌烟,道:“这位是在下义妹吕凌烟,也是上清信士。”再指妹子怜钗,道:“这是舍妹怜钗,非是道家弟子。” 张怀柔轻轻向二女颔首,道:“贫道才渡劫入紫,虽说无惊无险,毕竟岔了气息,需要调养一日。明日再请道友吃酒如何?” 卫凌羽道:“恭喜道友修得人仙。道友且安心调养,咱们来日方长。” 张怀柔道:“我是诚心邀请三位,明日辰时紫芝崖见,还请三位务必赏光。” 卫凌羽本就有结交之意,见他改了自称,语出真心,当即欣然应允。与之作别,到了岸边,乘船返回主岛。 归途十里,三人小叙。吕凌烟道:“六哥,恭喜你交了一个好朋友。” 卫凌羽笑了笑,道:“我瞧这位张兄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人等。听你适才叫出他的名字,敢情是听过他的名头?” 吕凌烟道:“然也。此人方才所使的一气化三清乃是太上道祖神授祖天师,只传八景宫历任掌教。八景宫掌教号称天师,历代世袭,现任天师张继业膝下无子,张怀柔是他的侄子,也是他钦定的下任天师。” 卫凌羽万没料到张怀柔竟有如此大的来头,惊得挢舌难下,道:“这么说来,倒是我攀人家高枝了!”心想自来贫富贵贱有别,境地悬殊,不能分甘急难,何用为友? 吕凌烟道:“六哥不必妄自菲薄,你虽不比他地位尊崇,可年纪轻轻就身拥九四青正修为,渡劫入紫指日可待,也是我上清翘楚。假以时日,再将三阴戮妖刀修得大成,三宗掌教见了你也得礼让三分哩!” 自下山以来,卫凌羽多数时候心弦紧绷着,少有清净安宁,演练武艺也搁浅下了。到了祖庭心情畅快,戒心全消,回到小院,即兴演练掌法剑招。 秀念见他一套掌法使完,额前出了一层细汗,递来毛巾。他如此殷勤周到,卫凌羽心下颇为感动,传他几招掌法作为回报。 次日,卯辰交会,卫凌羽去寻二女,赴张怀柔相邀之约。二女双双拒绝,他只好独身前往。 到了紫芝崖,见张怀柔早提了两大坛美酒等候,纵上崖顶,施了一礼,道:“在下姗姗来迟,劳张真人久等了。” 张怀柔笑道:“什么真人假人的。我今年二十有五,痴长你几岁,咱们私下兄弟相称即可。”说话间,已将酒坛递来一个,续道:“这是上虞女儿红,十八年的陈酿,难得的好酒,可是我昨天连夜去上虞买来的。”说着,拍开了泥封,先饮了一口。 卫凌羽惊道:“碧游宫到上虞单程不下五百里,水路来回往返千里,张兄一夜奔袭千里买酒,真教愚弟受宠若惊。” 张怀柔道:“别说这些个客套话了。你老弟台的大名,我最近也是如雷贯耳得紧哪!听说你在王屋山大会上力挫群雄,为我道家挣了好大的脸面!” 卫凌羽谦逊道:“张兄谬赞了。我那是侥幸取胜,不足道哉。” 张怀柔道:“近两个月江湖上关于你的传闻颇多,你能闯下如此大的名头,绝非幸致。来,喝酒。” 张怀柔身份尊崇,脾气倒是随和,与他相处如沐春风。卫凌羽起初还有些拘谨,待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劲起,也禁不住敞开心怀,与之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又讲起入世以来的见闻。张怀柔听他起初竟然不会使钱,不禁开怀大笑。 再后来,谈及那巴郡蛇精柳二爷,联想到被害的刘庆丰、李庆华二道,心头怅然,便将他二人葬身之处说了,正色道:“刘李二位属江阳郡汉阳县青云观,张兄在太清宗地位崇高,还要请你将他两位为妖物啖食之事传回青云观。” 张怀柔这时也收起了笑容,道:“这个自然。”心底敬佩卫凌羽为人,与刘李二道不过萍水相逢,却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头,这份古道热肠着实可敬。 不知不觉,美酒饮尽。张怀柔将酒坛抛下悬崖,起身看了看天色,道:“卫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可惜天下无不散筵席,我这次来东海是为借贵派圣地渡雷灾的,眼下目的已经达成,该回敝派去了。” 卫凌羽与他惺惺相惜,乍要分别,颇觉不舍,道:“张兄何不在这碧游宫多待几日?” 张怀柔叹了口气,道:“如是平常时节,我一定多住几日,但目下情况不比往昔。敝派天师曾推算出天下动乱之期不远,为应对劫难,已经闭了死关,把偌大的太清教务都交给我来打理,好生教人头疼啊!你日后若得空,一定到玄都山八景宫来盘桓几日,届时咱们再痛饮达旦!” 这一郑重其辞,绝非危言耸听。天下或将遭逢大变,卫凌羽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执意挽留,送他下了紫芝崖。 45 镇妖殿撞破奸鬼 悬空山得赐天箓 送走了张怀柔,卫凌羽兴致寡然,再无心赏玩。回到小院,尚未进门,就听到院里两人起了口角,其中一人正是秀念。 只听一人道:“秀念,你诚心要拦我么?” 秀念语气恭敬,道:“夜师叔,非是弟子故意与你为难,那小貔貅是卫师叔祖的,如给你带走了,卫师叔祖回来问起,我怎么答复?这不是教秀念难做么?你还是再耐心等等,等卫师叔祖回来了,你亲自对他说,是要他赔偿,还是要抓了小貔貅去,都由得你。” 那人勃然怒斥道:“赔?你可知炼那一炉丹药耗费了我多少心血?光凑那二十一味灵根,就花费了我近一年的时间,他怎么赔?” 秀念道:“秀念明白。夜师叔,这些话你还是亲自对卫师叔祖说,别教弟子难做,可好?” 卫凌羽才知道是毛团闯下了祸,不知怎的毁了那道人一炉丹药,被人家寻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当即推门而入。 那寻上门来的道人身材偏瘦,约摸二十来岁,生得好大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大得出奇,正如市井泼皮般揪着秀念的衣领问责。 秀念满腹苦水,无可宣泄,见卫凌羽进院,像是见到了救星,道:“师叔祖快来,你那只小貔貅闯下大祸啦!” 大脸道人将秀念推得一个踉跄,转身向卫凌羽走近,怒容未消,道:“好哇,可算见着正主儿了!快赔我固本丸来!” 卫凌羽适才听秀念称此人为师叔,知他比自己矮上一辈,没先行礼,道:“有话好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大脸道人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怒道:“贫道辛辛苦苦搜集灵根,为门下弟子炼了一炉固本丸,全教你养的畜生偷吃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卫凌羽扭头看向秀念。秀念会意,当下详说原委。原来自到了碧游宫,毛团便耐不住寂寞,趁秀念不备,偷偷溜出院去,四处捣乱。它与人类顽童一般,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在岛上追逐仙鹤、挑弄松鼠也就罢了,也不知怎的就跑到了这大脸道人夜枭子的丹房。 夜枭子炼了一炉筑基灵丹固本丸,正好今日火候足具,全功成丹。他本人日前不在碧游宫,临行前叮嘱门下道童看守丹炉,那道童连日看顾炉火,精神萎靡,实在打熬不住,今早打了个盹儿。毛团馋嘴好吃,溜进丹房闻见丹香,把一炉固本丸全摸出来吃了。 因它偷吃固本丸时打翻了丹炉,惊醒了看守丹炉的道童。那道童又惊又怒,去捉毛团,毛团受惊跑回小院,那道童也追了来,被秀念阻住,闹了半晌,终是没能捉了毛团,只好怏怏而返。 那道童回去后,恰逢夜枭子回返,恐夜枭子问他看管不利之罪,便把毛团偷丹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又说秀念从中作梗。夜枭子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这才找上门来,本是要问责卫凌羽管教不严,且要索赔偿。只是卫凌羽不在,他怒气塞胸之下,便想捉了毛团回去,趁着药效还未完全化开,将它投进丹炉,把固本丸重炼出来。 卫凌羽道:“是在下管教不严,实在是对不住了。那只是个未得开化的畜生,足下何必与它一般见识?还请饶它这一回罢。在下另有赔偿奉上,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夜枭子勃然大怒,撸起袖子,指着他詈骂起来:“狗厮鸟,你瞧不起异类么?” 秀念忙挡下夜枭子,向卫凌羽附耳低语:“师叔祖,我这位师叔是异类,您可千万注意措辞!” 卫凌羽还在想夜枭子这火发得好没来由,听秀念解释,才知道自己适才话里的“畜生”犯了夜枭子的忌讳,忙道:“你误会了,在下并无他意。在下身无长物,要如数奉还固本丸是做不到的,所修有一套掌法,有三十六路式子;一套剑法,有七十二路式子,都是上乘武学,你若不嫌弃,在下可将其一奉上,作为赔偿。” 固本丸,顾名思义是固本培元的丹药,虽然价值不菲,但只要有心炼制,算上采集药材到炼丹,一年总能炼上一两炉。拨云见日掌、碧海潮生剑是胡升泰花费了数十年心血,集上清武学之大成,无论哪一样,总能抵得上一炉固本丸。 夜枭子闻言冷笑,道:“碧游宫什么样的武功没有?你说拿什么掌法、剑法当成赔偿,是觉得你观中武功胜过了祖庭武功么?” 卫凌羽见它咄咄逼人,不禁有气,道:“那足下是什么意思?” 夜枭子道:“什么都不要说,咱们来比上一比,你若胜过了我,那一炉固本丸权当送你。” 卫凌羽眉头大皱,且不论夜枭子内外功是否高深,自己与他打起来,输了不能息事宁人,赢了匪惟夜枭子脸上无光,还教祖庭蒙羞,传扬出去,只怕人人要说碧游宫徒具上清祖庭的虚名,宫中武艺倒不及下属的玄阴观武学精妙,玄阴观还要背负僭越犯上之嫌。 夜枭子此时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他解释,一心要跟他一较高下。他此刻骑虎难下,一时间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处置。 夜枭子又道:“你要是不敢比,还是尽早把那只貔貅交出来。” 秀念觉得夜枭子未免欺人太甚,道:“夜师叔,卫师叔祖毕竟长你一辈,这事……”一语未毕,夜枭子叫道:“怎么着?”秀念见它听不出好赖话,只得默不作声。 卫凌羽直视夜枭子,暗忖:“毛团落到它手里,还有活路么?说不得,只好动粗了。”见左近院落房舍鳞次栉比,住满了人,本着为夜枭子和碧游宫声誉着想,不将事情闹大的原则,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切磋切磋。” 夜枭子道:“去紫芝崖。”向外走去。 卫凌羽嘱咐秀念看管毛团,跟它同往紫芝崖去。 到了崖下,寂静无人。夜枭子冷笑道:“紫芝崖对岸是悬空山,只以一条铁索维系,平时少有人来,僻静得很。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人看到你出丑,贫道也不会四处声张。”言下颇有傲意。这还没放对,它倒像是已经得胜了。 卫凌羽道:“多谢了。请赐教罢。” 夜枭子道:“看好了!”脚下一纵,窜高丈许,如苍鹰搏兔,两手变爪形下抓。 武家如非避人杀招,最忌讳全身悬空,不能着力变动,破绽百出,为敌所乘。但碧游宫武学是上清武学渊源,不同凡响,不可以常理揣度。卫凌羽不敢大意,使开三尸怪招里的解数,身子倒跌,双手支地,“乌龙绞柱”踢向夜枭子胸口。 夜枭子“咦”一声,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应对。身子一缩一蜷,以不可思议地方式变招,翻到卫凌羽背后,“虎尾脚”向他后心踢到。 卫凌羽如车轮转动,向侧翻直身子,右脚使“横打腿”踢击它太阳穴。夜枭子急忙住势,仰身去躲。不意卫凌羽不等招式用老,坐胯拧腰,“横打腿”陡变“斧劈太华”,脚掌向下劈去。 夜枭子起初见他不过十七八岁,未免轻视,这时见他变招迅速,足底生风,如一扇大石压到,迫得它肺气滞止,才知他内外功造诣远胜同龄人,吃惊不小。两足向后滑出,仿佛凭空有一股大力将它拖出,险之又险地避下了这招。 不等它直身站定,卫凌羽已猱身扑上,使开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掌影密如雨点,势如风火。夜枭子匆忙招架,哪里尽数化解得开?肩头中了两掌,羞怒交加,塞满胸臆,放开门户不顾,两条手臂如铁鞭挥抡挑砸,誓要打还回去。 拳谚中说“打人如亲嘴”,是形容与人过招如少年男女接吻,男子往往主动凑唇去亲,少女未经人事,心下害羞,自然要躲,男子则穷追猛打,拳理亦复如是。武家要懂得抢占先机,见缝插针,不给对手出招的机会。 夜枭子攻势虽猛,然则置中门于不顾,犯了武学大忌。拨云见日掌要旨在一味抢攻,卫凌羽对它一双铁臂路数视若无睹,进步疾冲,一招“直捣黄龙”直奔夜枭子胸膛击到,更兼“五丁开山劲”加持,势如奔雷。 夜枭子感到他掌风凛冽,真气威猛无二,心中惊骇,想后退已来不及了,胸膛中了一掌,踉踉跄跄地跌出。总算它内功不浅,没摔个四脚朝天。 它内息紊乱,见卫凌羽神色如常,情知他未尽全功,又羞又愧,侧过脸去,低着头把手一拱,道:“贫道输了,那一炉固本丸不要你赔了。” 卫凌羽自入世以来,长了不少见识,知凡事不能做得太绝,当留余地与人,道:“道长客气了。蒙道长相让,在下才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礼记》中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道长既以灵丹相赠,在下岂能厚颜白白收下?在下适才所使的是敝业师所创拨云见日掌,将此掌法回赠道长,道长万勿推却,否则便很不光棍了。” 夜枭子焉能不知卫凌羽留颜面与它?它虽脾气暴躁了点,倒也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稽首道:“不知师叔在本教哪一所宫观修行?”言语固然客气,然则言不由衷,这一声“师叔”叫来尤其勉强。 夜枭子较他年长,卫凌羽不敢以师叔自居,道:“在下卫凌羽,师出玄阴观。” 夜枭子愕然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令师胡大真人与贫道太师父玄阳真人乃是至交友人!夜枭子无礼,冲撞了师叔,请师叔降罪。” 卫凌羽笑了笑,道:“道长说哪里话?这套拨云见日掌变化繁多,道长看仔细了。”起势就要演练掌法。 夜枭子言辞恳切,道:“不忙,不忙。请师叔先到舍下用些茶水点心,掌法的事容后再议。” 卫凌羽想了想,道:“也好。但不知玄阳真人现在何处,在下理当先去拜望他老人家才是。”心想玄阳真人与恩师胡升泰既是挚友,自己作为晚辈,理应前去拜见。 夜枭子叹了口气,道:“师叔有所不知,我太师父已于五年前羽化归真了。” 卫凌羽道声:“抱歉。”跟它离开紫芝崖,径自来到一处五进院落。 夜枭子请他到丹房叙话,吩咐道童端上茶水点心。那道童正是替它看守丹炉的。夜枭子出门前气势汹汹,回来后满面春风,教他很是不解。 夜枭子对玄阴观绝技推崇备至,尤其对三阴戮妖刀赞不绝口,只道单论杀伐威力,普天下无有出其右者。 卫凌羽听了颇为开心,谦逊了几句,将拨云见日掌演示了几趟,讲述其中变化。夜枭子是飞禽化人,以本体为号,它内外功均并不算弱,这得益于苦修不辍,但天赋着实不高,一时半刻也难领会其中奥妙。 好在卫凌羽极具耐心,指点它修炼。由于忙着传授掌法,午晚两餐均是在夜枭子院里吃的。日落时分,夜枭子倒也摸到了一点儿门径。 辞别了夜枭子,回到小院,一进屋就见毛团四肢舒展躺着榻上,双目紧闭。叫来秀念一问,才知这小东西自偷吃了一炉固本丸,回来后就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 时光飞逝,转瞬到了十月十五下元水官解之日,授箓大典如期举行。 今年来参加授箓大典的有三四百人,异类为多,占了七成,人类反而只占三成。人类门人稀少,无非是因为上清教曾助商御周,朝廷虽无明令禁止百姓信奉上清教派,却也不怎么待见,因此并不推广。 授箓大典由掌教正阳真人亲自主持,左右两班司仪道人奏起道乐,正阳子同高功法师赵桐、都讲法师郑经、监斋法师许攸三大法师,以及护经师班兆、护法师徐大千、护坛师陆泰同、护箓师秦成刚、护道师段友德六大护法师,引导所有箓生稳步迈入上清大殿,上香参拜上清祖师。众箓生跟随礼拜。 上清大殿内祥雾飘渺,云香沁人。正阳子率众出殿,稳步坛中,拈香洒净,拜忏上表,随后端坐法坛之上,庄严肃穆,为众箓生讲释本教经典。 讲经结束,礼成。再至授箓院,向众箓生颁发箓牒,附法印、令旗、笏板、桃木剑、拷鬼杖、天蓬尺、铜钱剑等敕符设坛、捉鬼降妖的法器。至此,众箓生名录天曹,可开坛设做醮、飞章谒帝。 卫凌羽展开箓牒来看,内录自己的道名、道号、籍贯生辰、从道宫观、授箓品级与所任天职。道号是正阳子赐下,号静虚,取“致虚极,守静笃”之意。 而后由三大法师引着众箓生来到敕书院。敕书院主事吩咐弟子奉上符纸、符笔、朱砂若干。 高功法师赵桐执笔书符一道,示于众箓生,道:“所有箓生照此书符,加盖法印。”众箓生依言画符,加盖了法印。早有道人上前,将众箓生所画之符收起,带去封存。 赵桐见众箓生皆有疑色,解释道:“贫道教你们所画的乃是定位符。本教所有箓生受箓当日均得画写此符,交祖庭留存。异日如祖庭逢变,会焚烧这些定位符,你们即能心生感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扫视众箓生一眼,续道:“若非遇上生死存亡,甚至危及众生的重大变故,祖庭绝不会焚符相召。你们须得铭记在心,一旦收到召唤,无论手头上有多么要紧的事,都要抽身急赴祖庭!”众箓生齐声应是。 授箓大典圆满收官,已是黄昏日落。蒙祖师福泽荫护,异类弟子妖气尽得掩盖。 卫凌羽回到院中,除下了往日所着海青,换上蓝布道袍。即日起,乃成上清道士。此次下山,主要是奉师命受箓,而今业已了却,归心似箭,恨不得即刻回到太华山侍奉恩师。 但恩师有命,非石子碎裂不得回山。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牵挂。卫凌羽只为念着恩师临别之语,一心想着师父出关,捻着那粒子,真想它立即粉碎。 思潮起伏,夜不能寐,胸中郁闷,悄然出了院子。一步步走上紫芝崖来,耳闻海风呼啸,眼见惊涛席卷,心中空明,展开七十二路碧海潮生剑法,击刺点崩,一招一式,节奏跌宕,融入起起落落的海浪中。 圆月高悬,剑光炫目。一套剑法使尽,不改思归心切,望着深邃幽暗的大海怔怔出神。 忽然有人说话:“道友好雅兴,好剑法。”音色清脆悦耳,是个女子。 卫凌羽转身看向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坤道,着一袭白纱道袍,身材高挑,肤如凝脂,樱唇欲滴,眉心有一道半寸长的细微疤痕,但瑕不掩瑜,丽质脱俗。步履稳健从容,落足寂然无声。既是美人,也是高手。 偷窥旁人练武是江湖大忌,他心底生出些许不满,抬了抬手,道:“静虚子见过道友。未请教道友尊号。” 那女子道:“我叫佘静姝。夤夜难眠,随便走走,不觉到了这紫芝崖,无意间看到道友在此练剑。担心道友发觉怪罪,本想离去,叵耐道友剑招精妙之至,静姝见猎心喜,忍不住看道友使尽,实在抱歉。” 对方直承其事,表述又十分婉转,他倒不好发作,道:“‘静女其姝’,果真是人如其名。”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是讽她窥视自己练剑,而自己竟未察觉。话中并无深谈之意,好教她知趣离开。 佘静姝笑了笑,道:“我真是无心观看,更没有偷学。道友如还不放心,我也演一套剑法,教道友看还便了。”不等回话,足下一点,身子轻飘飘跃出几丈。 她长相颇为秀美,这一跃之间,不仅展示出了极高明的轻功,衣袂随风而舞,鬓角青丝乱扬,衬得娇媚十足。 落下地来,朱唇轻启,吐出一团白气,氤氲若雾,绵密似锦,右手捏个剑诀,那白气拉成箭矢之状,绕身数周,窜上高空,忽而向下射向崖上一块大石。只听得一声轰响,巨石四分五裂。手指回勾,将白气吞入腹中。 这等玄门剑术,虽不及三阴戮妖刀凛冽迅捷,亦有几分神异之处。 卫凌羽不禁好奇心起,问道:“这是什么剑术?” 佘静姝道:“这叫烟雨剑。雕虫小技,不比三阴戮妖刀这等剑仙绝学,只怕不入道友法眼。” 卫凌羽戒心陡起,道:“佘道友有话直说。”寻思自己自到碧游宫以后,从未施展过三阴戮妖刀,但听佘静姝言下之意,分明对他来历了如指掌,恐怕不是无心中撞见他练剑这么简单。 虽说彼此均是上清门下,同根而生,但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佘静姝怔了一怔,道:“我只是想与道友交个朋友。道友怎么这么看着我?” 卫凌羽冷笑一声。佘静姝讨了个没趣,歉然一笑,下了紫芝崖。 被佘静姝这一搅扰,再也没了心思练剑,走下紫芝崖来。随意散步,不知不觉到了岛北海滩,见岸边泊着一艘艘小舟。是夜月明星稀,四下里寂无一人,唯余浪声阵阵。远眺东北,远处一片天空上浓云密布,电光交加,正是雷霆狱山。 突闻身后窸窸窣窣的作响,回头空无一人,唯见一巨岩后露出一角道袍,情知后面藏着一人。也不点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来路走去。 走得远了,才悄然藏匿身形,偷觑岩石背后,见躲着一个中年道人。那道人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鬼头鬼脑地张望了一阵,见附近无人,这才从巨岩后走出,到岸边解下一艘小船乘上,划向雷霆狱山。 卫凌羽看得心头起疑,雷霆狱山又不是什么禁地,上清道人可自由出入,这道人鬼鬼祟祟,定是图谋不轨。 他素无窥人阴私之癖,但那人行为可疑,担心对碧游宫不利,便即奔到岸边。上了一艘船,胡乱拨浆,船只在海面上只打转,却是不走。划了半晌,终于摸出点划船的门道,将船驶离了岸,远远地吊在那人座船之后。 雷霆狱山潜修的道士各有草庐居住,并不露天行功。但那道人做贼心虚,登岛之后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扭头四顾,生怕给人发现。 见他是往山顶镇妖殿去的,卫凌羽更加犯疑。这山岛上空的闪电均给镇妖殿摄了去,活物靠镇妖殿太近,易为殃及,这人冒险靠近镇妖殿,自然不是为了修行雷法,那么他是为了做什么?什是纳罕。 那道人已近山顶,距镇妖殿约两百步时驻足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冒白光的珠子,含进嘴里,复又上山去。 卫凌羽这时担心被闪电击中,不敢再跟太近,只远远地蹲伏下来,向镇妖殿观望。那道人到镇妖殿外,跪地叩首,唇齿闭合,对殿内说话。山岛上风吼雷鸣,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未几,又见一人从金殿中走出。借着闪耀的电光,看清那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一张锥形脸上布满褶子,两只吊丧眼里凶光毕射,模样畏葸吓人。 那老妪与那道人说了几句话,那道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谦卑已极。云层中时时降下闪电,劈得金殿上火球纷乱,那两人却安然无恙,不被伤及分毫。 卫凌羽万没想到镇妖殿中竟还有人,觉得古怪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突然,那老妪向他藏身之处扫了一眼,他顿时遍体生寒,莫名地打个激灵。知道情况不妙,小心翼翼地退下山去,到了岛边,乘船返程。 适才所见实在蹊跷,或有重大干系,打定主意,要去禀知掌教决断。船只靠岸,正要去悬空山,又想空口无凭,捉贼拿赃,还是捉了那道人同去对质,才为妥当。便即躲到了那道人先前藏身的巨岩后。 过了约一炷香时间,那道人划船回来,上岸后快步赶路。刚经过巨岩,卫凌羽倏地自其身后窜出,先点他长强穴,再点他大椎穴。 那道人两大气穴被封,立时瘫软倒地,慌乱叫道:“你是谁,干么偷袭贫道!” 卫凌羽沉默不答,将他抓起,夹于腋下,往紫芝崖奔去。 那道人见不是路,放声大叫:“救命,救命!” 卫凌羽怕他引来其他同门,反而给他当众反咬一口,将他哑门穴也点了。那道人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哼、哼、哼”这样沉重的鼻音。 及至紫芝崖,见佘静姝竟在崖下徘徊,便想绕路避开。 佘静姝早见着了他,纵身驰近,大惊道:“你捉了本宗同门干什么?” 卫凌羽本不欲向她解释,但恐她阻碍自己,便道:“此人可能是奸细,我带他去见掌教。”真气运转起来,足下加劲,几个纵跃,登上崖顶。 但紫芝崖到悬空山只以一条铁索作为连接彼此的桥梁,得双手扯住铁索才能通过,带着一个累赘绝无通过可能。 正为此犯难,佘静姝追上崖来,看出他窘迫,扯下外袍,就中撕成两半,将两片残袍结成索递上,道:“快去。” 卫凌羽伸手接过,道:“多谢,多谢。”背了那道人,拦腰捆绑结实。气运双手,扯住湿滑生锈的铁索,荡开了身子。 穿过迷雾,到了悬空山,奔到正阳子清修的大青石前。见正阳子盘膝行功,解开绳索,将那道人抛在地上,道:“掌教师伯,弟子有要事禀告。”将这道人前往镇妖殿见那老妪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正阳子本来正襟危坐,听了此语,神色立变,从大青石上跃下,厉声喝问那道人:“你是什么人?到碧游宫来是何居心?” 卫凌羽解开那道人哑门穴,那道人连忙叫屈:“弟子是三星观成蟜,这次来祖庭参加授箓大典,听祖庭各位师兄说雷霆狱山能助九四、六四修为圆满,弟子修为已达九四青正顶峰,因此想去撞撞机缘。掌教真人明鉴,那镇妖殿百步之内活物不存,弟子如真上镇妖殿去,焉有生还之理?” 卫凌羽听他狡辩,斥道:“我亲眼见你含了一颗放光的珠子上山,还有假么?那珠子被你放到了何处?”知掌教身份尊崇,自不能像狱卒那样搜身,便将那成蟜翻了身,在他怀中一摸,摸出一颗鸽卵大小、放着白光的圆润珠子,向正阳子递上。 正阳子只瞧了那珠子一眼,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凝视着成蟜,道:“避雷珠。有这个宝贝护持,难怪你能登上镇妖殿。说,你到底为什么去见那妖王钦原!” 末了一句响如炸雷,惊得成蟜浑身抖如筛糠,冷汗直冒。卫凌羽更是心头大骇,才知那个相貌畏葸的老妪,竟然就是被压在镇妖殿下的古妖钦原。 正阳子目光如电,端详了成蟜半晌,见他矢口否认,不肯说实话,闭上了眼睛。 少顷,西方破风声起,一高一矮两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先后穿过岛外迷雾,从天而降,向正阳子行礼毕,道:“掌教师兄,出了何事?” 正阳子向卫凌羽道:“这两位是我师弟,赤阳子和真阳子,你把事情再跟他们说一遍。” 卫凌羽道:“静虚子见过两位师叔。”又将成蟜上镇妖殿的事复述一遍。 两个老道听得面色泛忧,道:“掌教师兄,这事恐怕是聚窟洲群妖在背后捣鬼。” 正阳子轻轻颔首,道:“烦劳二位师弟,把这成蟜带下去,派专人看守,除持我手书之人,其余任何人不许见他。避雷珠是四海龙宫特产——再派本教海族门人,赴四海探听消息。另外,焚符急召三星观观主彭山,我要见他!” 两个老道应诺,抓起成蟜,提气纵上高空,向回掠去。 卫凌羽道:“掌教师伯,那古妖钦原既被压在镇妖殿下,怎么还能出得来?” 正阳子道:“那是它的元神。这老妖修为超凡,可以元神出壳,在镇妖殿外百步之内活动。”转身望向东南,续道:“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么?” 卫凌羽远眺东南,所见海洋幽暗,浪花汹涌,涛声如旧。摇了摇头,道:“弟子不知。” 正阳子道:“那边是聚窟洲。聚窟洲本与大陆相接,数千年前,三界不分,人妖大战,妖族败走聚窟洲。我道家不愿赶紧杀绝,又恐妖族恢复了元气,卷土重来,因此合力将聚窟洲与大陆斩断,放逐大洋中,距碧游宫有六千里。咱们上清祖庭设在这金鳌岛,一来是此地灵气充盈,远离尘嚣,利于修真悟道;二来是为了便于监察聚窟洲妖族动向。”卫凌羽不明他话中之意,便不接话。 正阳子自顾自地往下说:“人妖大战过后,才定三界,天庭初立,幽冥乃设,超凡异类或遭诛杀,或受天庭招安。聚窟洲再无媲美仙人的凶顽大妖,这些年来倒也安分。不过现在看来,妖族兴许要有大动作。你修为已达九四青正顶峰,再进一步,就是人仙。你先别急着走,去雷霆狱山修行些日子,雷灾到来时,我自会替你护法,保你万无一失。” 卫凌羽忙道:“不敢劳动掌教师伯。弟子想暂借避雷珠一用,渡了雷灾,便交奉祖庭。”修行长生本就是夺天造化,渡劫是否成功,全凭个人气数,岂有掌教亲自帮忙抵御的? 正阳子破天荒地说出这番话来,一来是瞧胡升泰的面子;二来是因他无意中撞破成蟜图谋不轨,对他的嘉奖。 正阳子见他推辞,道:“雷灾是雷部降下,非自然界雷电,雷部正神会管你什么避雷珠?避雷珠你不必上交了,带着它,镇妖殿周遭的闪电伤不了你,你到镇妖殿近前,更好感应雷气,早日突破。今晚的事,暂时不要泄露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卫凌羽道:“是。”见正阳子别无吩咐,正欲退下,忽然想起恩师胡升泰年轻时杀废许多玉清道人,玉清教下人人恨他入骨,道:“请教掌教师伯:我师父年轻时为什么杀废许多玉清同道?” 正阳子怔了一怔,道:“你师父曾与一名玉清坤道两情相悦。” 卫凌羽闻言愕然瞠目,就算是广开方便之门的上清宗,也严禁人与异类通婚,何况教规森严的玉清宗?正阳子没再往下说,但他能猜到,那名玉清坤道后来受到了玉清宗严惩,恩师兴许因此暴怒,杀伤了许多玉清道人。 此事涉及恩师年轻时的阴私,不便再往下追问,向正阳子告退。 顺着铁索回到紫芝崖,见佘静姝还立在崖上。 卫凌羽之前得她赠袍,才能顺利带了成蟜去见正阳子,对她的厌嫌烟消云散,稽首行礼,道:“多谢道友适才赠袍。” 佘静姝向对岸张望了一眼,道:“出什么事了?” 卫凌羽不敢漏了口风,道:“没事。贫道要往雷霆狱山静修,告辞。”下了紫芝崖,乘船到了雷霆狱山,含了那避雷珠,向山腰走去。 越靠近镇妖殿,雷气益发充盈。将至镇妖殿时,稍一行功,便感觉真气运转之快远胜从前,无与伦比,入体天地灵气中蕴含无上阳刚之气。 离镇妖殿不足百步,寻了一方平坦处坐下,凝神运功,体内气蒸如云,奔腾似马,宛如大坝开闸,一泻千里,畅快之感遍袭周身,心神渐渐空冥,入物我两忘之境。 不知过去多久,心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全身剧震,惊醒过来。抬头上望,见上空早已凝聚了一朵黑压压的乌云,电火交迸。心头震惊,真气运动起来,凝神以待,却见那雷云忽然散了。 以为是正阳子暗中相助,朝着悬空山的方向躬身稽首,刚一弯腰,一双道靴映入眼帘,抬头一看,见是正阳子,暗暗感叹掌教真人修为高深莫测,竟来得无声无息,忙道:“多谢掌教师伯。” 正阳子端详着他,道:“我毕竟是一介凡人,修为再高,高不过雷部正神,可没本事趁着雷灾还未降下,就打散雷云。”言下之意是劫云消散与他无关。 卫凌羽奇道:“不是掌教师伯出手么?” 正阳子摇了摇头,道:“你感觉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同?” 卫凌羽道:“弟子现在可以暗夜视物,真气较之前更加雄浑,脚下隐隐有飞腾之兆。” 正阳子道:“你提气纵跃试试。” 卫凌羽道了声:“遵命。”吸了口气,向前纵跃。 一跃之下,只觉得大地不住地向身后倒退,自己腾空竟高逾三十丈。跃出五里,真气下行任脉,归于气海,才堪堪落下地来。 不禁心头惊骇,转身再试。还跃出五里,高过三十丈,到了正阳子面前。 正阳子眼中一亮,道:“恭喜你,孩子,你已入九五紫初之境,称得上是人仙了。” 卫凌羽尚在迷茫之中,闻言更是惊喜交集,日前见张怀柔渡劫,本以为那已经够轻松写意了,没想到自己这九五之境得来如此容易,可谓是稀里糊涂,三道天雷连一道也没见着。 正阳子道:“把你箓牒给我,去悬空山等我。”卫凌羽从怀里掏出箓牒,双手奉上。 正阳子接了箓牒,指尖腾地窜起一道火苗,把箓牒焚成灰烬。纵身离开雷霆狱山。 人仙者,八邪之疫不能为害,能够凌空飞渡,踏浪而行。卫凌羽乍入九五紫初,有心试验本领,不再乘船,走到岸边,气冲足底涌泉穴,左脚先踩上水面。落足之后,果然不沉。心头大喜,又将右脚踩上,一步步向海中走去,踩出一圈圈涟漪,海水浸润鞋帮,打湿了脚背。越走越快,后来改为疾驰,展开御风追电,凌波踏浪如履平地。 那日在烂桃崖背熟了乘风诀跟拘神遣将,这时有心再试乘风诀。左手小指绕过无名指背,由中指勾住,拇指指尖掐无名指根节子文,中指、无名指弯曲,指尖含于掌心,食指伸直,口中急诵真言:“驭气乘风,赶月追星,玉宸道君急急如律令!”顿时足下生风,身子轻盈盈的,如行云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竟跨过了十里水路,登上了主岛。 继续掐着乘风诀,凌空飞渡,这次竟高百余丈,一去最远可达十里。到了紫芝崖顶,也不去攀那铁索,亦只轻轻一跃,耳畔风声呼啸,只数息功夫,径直穿过云雾,到悬空山降下。 见岛上怪岩竦峙,相隔十步,照准一块巨石放发出一掌。那巨石少说也有四五百斤分量,真气自掌心劳宫穴泄出,竟击得那巨石打晃。心头震惊,方知渡过天劫可称人仙之由。 心想当初的敌人天一道人,也是九五紫初,其所修邪法有缺,误交误会,能力有限,远不及修行三清正法所得人仙境界。 在岛上等了一阵,西方破风声传来,衣袍猎猎作响,正阳子从云雾中穿过,到他身前落下,递来一本新的箓牒。 接过箓牒展开,见所录基本信息不变,只是原授最低的三五都功箓加升为最高的上清大洞经箓,原领正七品天职上清司命南宫左卿主管雷霆都司事,升任为正一品至真无上辅天元尊平章代判神霄上宫事。 上清大洞经箓,只授历任掌教,正阳子破格授予,自是要指定他为碧游宫下任掌教,统领上清玄门。 卫凌羽慌忙拜倒,道:“弟子少不更事,才疏学浅,如何能担此重任?还请掌教师伯收回成命!” 正阳子扶他起来,道:“天意难违呀!我也不是教你现在就挑起这副担子。你在碧游宫多待些日子,等成蟜的事问清楚了再走。” 卫凌羽见他心意已决,再难更改,只得应是。离开悬空山,回到别院。 秀念听到动静,迎出门来,道:“卫师叔祖,您这几天都去哪里了?可教秀念好找!您要再不回来,那两位姑娘就该疑心是我给您老人家藏起来了!” 卫凌羽不禁奇怪,自己不过在雷霆狱山修行了片刻,他怎么说的如此严重?一谈话,才知道今日已是十月二十,自己在雷霆狱山竟然待了整整五日,竟然毫未感到时光流逝,也不觉得饥饿。 这五日里,吕凌烟跟卫怜钗来找过他几次。 进到房间,毛团还躺着榻上沉睡,不禁皱眉问道:“它怎么还没醒?” 秀念道:“常人吃上一粒固本丸,就能体魄强健,它把一炉都吃了,药效吸收不尽,恐怕是睡不醒的。师叔祖你放心,那固本丸神妙得很,绝不会饿到了它。” 次日吃了早饭,去见了二女,说明归期延。又在岛上待了十天,巩固九五修为。 亥时刚过,子时当值,已是十一月初一。正在静坐养气,忽听破风声动,一人跃进院里,靴声橐橐,径直走到滴水檐前,道:“卫师弟在里面么?贫道尘同子郑经,奉师命来请师弟往上清大殿叙话。” 卫凌羽开门迎出,见来人五十来岁年纪,道:“见过师兄。”此人他在授箓当日见过,是正阳子亲传开山大弟子,碧游宫三大法师之一的都讲法师。 郑经和善一笑,道:“师弟快随我走。”在前引路。 卫凌羽随他来到上清大殿,见正阳子正向上清祖师上香,左右是那天夜里带了成蟜去的矮老道赤阳子和高老道真阳子。两班恭立着八名道人,分别是碧游宫高功法师赵桐、监斋法师许攸,以及班兆、徐大千、陆泰同、秦成刚、段友德、范海生六大护法师,这八人或是正阳子亲传弟子,或是那高矮二道的亲传弟子,地位崇高,很有威望。 下首还有一长一幼两个道人,年长的五十岁出头,面色赤如丹火,虬髯戟张,生得虎背熊腰,甚是魁梧。年幼的是个坤道,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生就一副鹅蛋脸庞,睫毛弯弯,两眼泛碧,水灵灵的,煞是好看。 郑经向正阳子道:“师父,卫师弟已经带到。”言罢,主动入列,站到了高功法师赵桐旁边。 正阳子上完了香,转过身来,向殿内众人道:“成蟜夜上镇妖殿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老道也不赘述。这厮嘴硬得很,我亲自审问,也没问出一句实话。”看向那满脸虬髯的魁梧道人,道:“彭观主,成蟜是你门下,你有什么话说?”原来那魁梧道人就是三星观观主彭山。 彭山惶恐稽首,道:“掌教容禀:成蟜本是一条修成人形的青花大蟒,十年前为求我收录,在三星观山门前跪了七天七夜,直至晕厥。我见它心诚志坚,不忍拒绝,便录入门墙,亲自教导。这次也是我教它来祖庭的,本意只是为了请祖庭授箓,并没有指派它上镇妖殿,更不知它从哪里得来的避雷珠。” 正阳子道:“青花大蟒?嘶,它不是一只花豹么?” 彭山愕然道:“花豹?怎么会是花豹?啊,那定不是成蟜!”情知掌教道法通天,练就一双鉴真法眼,任何异类本体均瞒他不过,因此并不质疑正阳子看错。 正阳子眉头一皱,向郑经道:“速去提成蟜来见!”郑经领命去了。 正阳子又问那年轻坤道:“海灵儿,你这几天走访四海,可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那名为海灵儿的坤道恭敬应答:“回禀掌教师伯:弟子走遍四海,最后贿那西海龙宫守门虾兵,套出点话来,得知西海龙宫半年前招了贼,十几样宝物失窃,其中就有一颗避雷珠。”正阳子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郑经提了成蟜来见。成蟜一瞅殿内伫立着十来个道人,个个神情肃穆,好大阵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彭山一见成蟜,气不打一处来,噔噔上前,一脚便它踢翻,怒道:“孽畜,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来碧游宫是何居心?成蟜呢?” 正阳子道:“彭观主稍安勿躁。”使了个眼色。郑经与赵桐会意,一同上前,拉住了失态发怒的彭山。 正阳子续道:“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再不肯说,老道只好将你毙于掌下了。” 成蟜颤巍巍地爬起来跪直了,道:“掌教真人明鉴,弟子所言句句属实。那避雷珠确是弟子机缘巧合得来,这次也是奉师命来祖庭受箓,去镇妖殿只为早日渡度雷灾。” 正阳子道:“你师父今在何处?” 成蟜道:“弟子下山是师父正要闭关,此时想来,应当还未出关。” 此语一出,殿内众道立即明了,这个成蟜是假冒的。 正阳子一指彭山,问道:“你可识得此人?” 假成蟜略微抬头,见彭山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唯恐他再来给自己踹上几脚,忙别过了头,道:“弟子不识。” 彭山鼻翼微抖,道:“贫道正是三星观观主彭山!” 假成蟜谎言败露,骇然大惊,眼珠转动,还想撒诈捣虚。但事到如今,任它穷极心智,也想不出一个主意。 正阳子道:“冥顽不灵。”隔空击出一掌。 真气到处,砰然响动,卷起假成蟜倒飞出殿,重重落地,胸口凹陷,七窍流血,已然气绝。现了原形,果然是一只花豹。 正阳子突然痛下杀手,众道都未能反应过来。 彭山愕然道:“掌教真人,何必忙着杀它?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的下落还没问出来呢!” 众道无不叹气摇头,彭山真是关心则乱,假成蟜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祖庭,得受箓牒,真成蟜自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沉默良久,正阳子缓缓地道:“成蟜已经死了。镇妖殿有本教前辈仙人刻写的镇妖符,只要毁掉灵符,钦原即能脱困。”凝视着殿外花豹尸体,道:“这假成蟜十九是受聚窟洲妖族指派而来,意在助钦原脱困。妖族先去西海龙宫盗取避雷珠,交于假成蟜,在本教今年授箓科仪临近时,半路截杀真成蟜,教假成蟜到碧游宫受箓。假成蟜入了天庭玉籍,妖气隐退,无论它离镇妖殿多近,雷霆狱山上的同道感知不到妖气,它自然可以放心施为。” 话音甫歇,旁边的赤阳子疑道:“掌教师兄,假成蟜既然到了镇妖殿,何不破坏殿内镇妖灵符?”赤阳子的疑惑,亦是众道的疑惑,闻言纷纷看向正阳子,等他解惑。 正阳子摇头叹气,道:“老道也为此犯疑啊!” 卫凌羽上前一步,道:“掌教师伯,弟子有话说:弟子那晚在远处窥伺,似乎给钦原发觉,它当时向弟子藏身之处看了一眼。弟子斗胆猜测,钦原受数千年雷击,本体萎靡,即便毁掉殿内灵符,它也不能从容逃脱。它兴许担心弟子上报,反而泄露机密,以致本教派专人前去看守,届时所图更难实现。它因此改了主意,不教假成蟜毁掉灵符,等过些日子,碧游宫上下戒心全消,假成蟜再去放它脱困。” 见众道尽皆颔首,续道:“弟子提议,即日起加派人手看守镇妖殿,防止聚窟洲妖族故技重施。”说着,走上前去,双手奉上避雷珠。 不等正阳子接话,赤阳子已拿过避雷珠,向高个的真阳子道:“兹事体大,不可轻忽。师弟,看守镇妖殿一事,就由咱哥儿俩轮替好了。”真阳子点头应下。 正阳子道:“也好。只是避雷珠毕竟是贼赃,如给失主知道了,找上门来,不好应对。你们都记着,避雷珠的事,绝不可泄露半个字出去。”众道齐声应是。 正阳子遣退彭山、海灵儿,着郑经关上殿门,道:“还有一件要事向你们大家伙儿宣布,这件事仅限你们知晓。”话到此处,看向卫凌羽,续道:“这是胡升泰的弟子,现任玄阴观观主,俗家姓卫,道名凌羽,号静虚。我已授予他一品上清大洞经箓。”众道齐齐讶然。 三大法师、六大护法师均是“凌”字辈弟子,未先说话,赤阳子、真阳子急忙开口,道:“掌教师兄,三思!” 正阳子摆了摆手,道:“静虚子现年十八,已入人仙之境。” 一言甫毕,殿内一片哗然。三教传世数千年,历代能人辈出,不乏奇才,可十八岁的人仙,不能说后无来者,但一定是前无古人。 正阳子见众人倒抽凉气,神色震撼,续道:“他渡雷灾时,雷云只一凝聚,便即自行消散。” 46 建康金兰才相会 闹市二教起争端 上清大殿里鸦雀无声,殿外叶随风旋,沙沙作响。香案上烛火跳动,上清神像的面孔时明时暗,似乎是在彰显这位祖师喜怒无常的脾性;众人幽暗的影子忽长忽短,正如他们澎湃起伏的心情。 自三界分定以来,天规陈世,学道修真之士,须经雷、火、风三灾利害不死,才能得享大道,蠃鳞毛羽昆五虫皆不能免。雷灾是第一大关,由雷部神将下降三道天雷,应劫不死,乃成人仙。 天律如此,从不容情。可卫凌羽应雷灾时雷云自行消散,是何缘由?众道心如明镜,雷部神将势必是感应到下界有人修为已臻青正圆满,才来降灾,只是到来之后,发现应劫之人是卫凌羽,免去了他的雷灾,直接晋升九五。 能教雷部神将法外开恩,自必不是寻常凡夫! 良久,赤阳子神色转缓,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卫凌羽想了想,道:“弟子幼年时遭恶人抛进襄水,遇水不沉。前番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带说弟子像什么退转天人,不过它也不是很肯定。”赤阳子扭头看向正阳子,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正阳子见多识广,对佛学亦有涉猎,道:“你们有所不知,金翅大鹏鸟其实早就证了佛家所说的罗汉果位。佛家把凡人之上的称为天众,近乎于咱们道家的神仙。他们讲六道轮回之说,天众如堕轮回,即为退转天人,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是临凡仙人。” 众人齐齐地“啊”了一声,不掩吃惊之色。除正阳子外,都走到卫凌羽面前,向他稽首行礼。 卫凌羽慌忙还礼,道:“各位我的师叔、师兄,可折煞我了。” 正阳子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幼时遭遇,你师父在信里都跟我说了。仙家临凡,干系重大。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 卫凌羽万没料到自己是仙人下界,想必是被上天委以重任,才会临凡,心头沉甸甸的。感觉自己优柔寡断,难成气候,恐怕辜负了期望,不禁生出惶恐担忧之情。 见正阳子眼里希冀满溢,余人皆如此,忽而想起那晚在悬空山,正阳子说碧游宫设在金鳌岛,主要是为监察聚窟洲妖族动向,心头震动:“我教数千年传承,前辈们心怀天下,恪尽职守,品性高洁傲岸,岂能教此精神止于吾侪?”眼神坚定,正色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阳子欣慰开颜,不住点头。 卫凌羽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当初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对弟子说起,它是受九婴请求入灭。弟子还听说,九婴的部分元神已经脱困。”群道闻言,颜色陡变。 正阳子皱眉道:“原来如此。怪道我曾推算出金翅大鹏鸟于五百年前证阿罗汉果,却早不入灭、晚不入灭,偏生在六月廿五日入灭,原来是受九婴蛊惑。” 赤阳子性焦,道:“掌教师兄,九婴修为通天,仅次于洪荒古猿。它部分元神脱困,恐怕为害不小啊!” 正阳子点了点头,道:“九婴本体没逃出来,要想有所行动,必然要窃居龙蛇之属的躯体。”叫都讲法师郑经出列,道:“由你派人通知下属所有宫观,务必留心各地道行精深的蟒蛇蛟龙,如有异样,立即上报祖庭。”郑经领命而出。 正阳子又向高功法师赵桐、监斋法师许攸抬了抬手,道:“赵桐,你去一趟八景宫,找张继业,把九婴之事告诉他。许攸,玉虚宫那边就劳你走一趟了。玉清宗跟咱们不对付,但兹事体大,你要以大局为重,如有玉清道人寻衅,全当没听见,万不可与人起争端。” 二人稽首道:“谨遵师叔法旨。”躬身退出殿去。 卫凌羽道:“掌教师伯还有什么吩咐?弟子聆听教诲。” 正阳子笑道:“没啦!告诸往而知来者,自古以来长辈都在安顿晚辈,少有安顿到位的,很多时候,路是自己蹚出来的。去罢。” 卫凌羽躬身退下,拉开殿门,径直走出。既知自己是神仙临凡,大任在肩,沉意塞胸,无心睡眠。也不凌空飞渡,一步步走到了紫芝崖。上到了崖顶坐下,只觉海风拂面,心头也是说不出的凌乱。 恍惚间,陡闻海风中伴着阵阵悦耳的歌声。那歌儿是由东南土语唱的,很是绕舌,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是调子轻柔舒和,夹着欢愉之意,想来歌者心情十分舒畅。 向着歌声来源方向瞧去,见一人在湛蓝的海洋中浮浮沉沉,拨水嬉戏。细看是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五官精致,发呈妃色,上身半赤,玉臂白皙赛藕,肌肤润入羊脂。酥胸半露,仅以一对珍珠玉贝裹束;两条桃色丝绦绕腋而过,于脊后结成蝶状。腰柔似柳,麝脐珠宫,腰际以下是半截流光浮动的沙青鱼身。 知是本教水族同门,且为雌性,因恐失了礼数,不敢再瞧,起身要走。 那鱼人却已看到了他,发出银铃也似的笑声,叫道:“喂!不要走哇!” 卫凌羽脸上发烫,侧脸稽首,道:“静虚子无意冒犯,失了礼数,姑娘莫怪。” 那鱼人笑了笑,潜进水下,游到崖下低岸之处,鱼尾一摆,跃上崖来,落地时鱼尾业已化成双腿,道装结束,妃色头发变作青丝道髻。 待它从容走近,卫凌羽这才看清,它竟是适才向正阳子汇报四海之行结果的海灵儿。 海灵儿步态轻盈,到他跟前,道:“我是鲛人,不懂你们人类的那些礼仪。你放心好啦,我不怪你非礼啦!”卫凌羽闻言大窘,不知如何接话。 海灵儿又道:“你不在上清大殿陪着掌教他们,怎么到紫芝崖来了?” 卫凌羽扯个谎,道:“掌教师伯与赤阳、真阳两位师叔及九位师兄有话要说,我觉得有些闷,出来走走,无意在到了这里,这个……道友莫怪。” 海灵儿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你这人好啰嗦,我都说不见怪啦!”跺了跺脚,道:“我是水族,不能在岸上待太久,不跟你这无聊透顶的家伙说话啦!”转身向崖下一纵,“噗通”落水,又化作了鲛人模样。 经历这一小小插曲,卫凌羽心头倒不如何烦闷了。凌空飞渡,回了小院。 次晨,整理好行装,背上久睡不醒的毛团,去见了卫怜钗跟吕凌烟,说明回程之意。再赴悬空山辞行。正阳子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挽留,传下法旨,教负责接引众箓生的虚谷子相送。 到了岸边,乘上大船。虚谷子做起法来,引来东风,座船乘风破浪,径直向西。 神农宫在娄县,东临东海,在钱唐湾以北。吕凌烟央虚谷子先送她到了娄县,就此与卫氏兄妹分别。虚谷子又送卫氏兄妹到了桃花岛,这才返程。 卫氏兄妹在桃花岛赁了一艘渔船,登陆才刚未时,阳光正毒。不一日,到了钱唐县,在外公家住下。 期间,毛团终于将固本丸药效尽数吸收,醒了过来。它沉睡时体型增长极快,若是人立而起,比卫凌羽还高半个头,掌间生出三尺长的利爪,端的锋锐,奔跑起来疾比骏马,威风凛凛。 住了半月,卫凌羽念着与林婉怡的约定,便向二老辞行。嵇雄夫妇见挽留不住,只好赠银百两以为路资。 临别前,外婆赵氏与卫怜钗均洒泪相送。嵇雄毕竟心思稳重,虽然伤感,却不矫情,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决意要去游历江湖,外公也不好强留。在外想家了,随时记得回来。” 卫凌羽心头一暖,向二老磕了头,道:“外公,外婆,你们要保重身体。”起身又向妹子道:“舅舅不在家,你要照顾好外公外婆。” 卫怜钗哭红了眼睛,道:“哥,万事一定要小心啊!” 卫凌羽心想离别难免多生惆怅,说的越多反而越发不舍,便拍了拍毛团的脑袋,呼喝一声,望北而行。 行程中,路旁有人见他带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不知是何走兽,无不骇然失色。毛团顽皮,见了行人会追逐,但其性子温和,不会伤人。饶是如此,也吓得不少人落荒而逃,卫凌羽不得不呵斥训责。 毛团自从吃了一炉固本丸,非但体型长大了许多,灵智也开化不少,相处日久,倒也能听懂他说的一些简单的言语。 它对背篓有特殊的情感,背篓放在何处,即使卫凌羽暂时离开,它也会守着背篓,等他回来,因此他一直背着背篓。 这一日,到了乌程县。吃过了饭,在太湖游了一圈,感觉没劲,继续北上。走不多远,感知到一道微弱的妖气出现在东北十里外,正向南移动。 异类因种属差异,成精后散发的妖气也各有差别。妖气浓郁与否,则取决于精怪本身的道行。那妖气很是微渺,足见道行平平,并无粲然可观之处。 卫凌羽当初在王屋山见过许多异类,勉强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无一与这道妖气相近的。 乍遇自己不曾见过的异类,心头好奇,取下背篓,教毛团守护在侧。捏着乘风诀,真气出海,先行足少阴肾经,冲出涌泉穴,一跃而出。再引真气,上行督脉,向东北飞掠。 十里之遥,不掐乘风诀,也只两个纵跃而已。落下地来,见一只大如笸箩的彩蝶膜翅急扇,惊慌逃窜。空中鹰嗥悠扬,一只黑鹰展翅扑下,鹰爪箕张,向那彩蝶抓到。 卫凌羽见那妖精竟是只蝴蝶,大是不期而然。自天地开辟以来,发明万类,覆载群生,遂有蠃鳞毛羽昆五虫。人为蠃虫之长,最具灵智,能经纪、善营造,设王服教化,逞奇技淫巧,遂为世界主宰。其余一切生灵,浑浑噩噩,全凭兽性本能行事。或偶获机缘,活得久了,吸收日精月华,修成人身,乃为精怪。只这昆虫之属,最为特殊。 古有“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之说,是隐喻人之见识浅薄,可也说明昆虫寿命短暂,短则几日,长则数月,往往难活到来年,不见四季更迭,因此成精不易。 这彩蝶道行虽不深,却已成精怪,岂能不教他意外? 那彩蝶毕竟受先天所限,非是黑鹰之敌。此物以花粉露水为饮食,修行艰难,不能为害。卫凌羽见它丧命在即,多年积修将成泡影,动了恻隐之心,便即挥掌。真气到处,黑鹰螺旋坠地。 卫凌羽乘机再发一掌,真气裹挟了黑鹰,窜上天空。黑鹰见卫凌羽隔空出手,己身几如玩物,不能自已,长唳一声,盘旋几圈,振翅飞走。 那彩蝶死里逃生,扑棱棱落下地来,变作人形,屈膝拜倒,操着一口吴地方言,道:“彩蝶叩谢恩公!” 卫凌羽见它身不满三尺,女孩儿模样,只因道行低微,变化不彻底,膜翅未能隐去,额前伸出一对卷曲触角,眼睛大得出奇。猎奇心起,想问它得过什么机缘,转念寻思:“这小蝴蝶道行低微,初得道时,恐怕灵智还未开化,问也是白问。”便道:“不需多礼。你修行不易,要千万小心,一个不慎,多年苦功尽付流水,岂不可惜?快些逃命去罢。” 彩蝶无声落泪,拜谢再三,扇动两对膜翅飞走。 南方气候温润,要比北方冷得晚。卫凌羽带着毛团晓行夜宿,走了一月,天也凉了。及至建康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城门军士见他带了一只庞然巨兽,心头惶恐,如临大敌,摆起拒马,喝道:“什么人?” 卫凌羽道:“慈悲,慈悲。贫道静虚子,这是贫道的坐骑,不会伤人,诸位无需担心。” 为首的官兵正要接话,忽然边上跑过一名军士,对他耳语几句。他当即面色微变,遣退那军士,向卫凌羽一拱手,道:“请问道长俗家可是姓卫?” 卫凌羽不禁好奇,道:“贫道确是姓卫,草字凌羽。将军如何知道?” 那军官吩咐下属撤走拒马,道:“长公——玉虚宫林道长日前到京,吩咐过卑职,如见着卫道长入京,告知卫道长先到城中清源客栈住下,林道长自会来见。卑职适才一时没能认出卫道长来,多有得罪,卫道长万勿见怪。” 卫凌羽道:“将军言重了。”心想玉清宗系本朝国教,地位崇高,林婉怡为掌教亲传弟子,皇室自然对她礼敬有加。她先到了建康,吩咐停当,自是小事一桩。 当即向那军官问明了清源客栈的位置,引着毛团进城。 建康本为鱼米之乡,自来富庶。十年前“癸丑之难”,周室南渡,经营十载,繁荣更胜从前。街头车水马龙,房屋鳞次栉比,好不气派。 初入城时,路旁居民见到毛团,尽皆骇然失色,但过了一会儿,见毛团并不伤人,且长相可爱,纷纷凑近围观。 到了清源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心想官兵或已报与林婉怡知晓,只需安心住下,静待她来。 在客栈住了三日。林婉怡或因有事,并未来见。他也不着急,只是住得闷了,外出散步。 到了最繁华的大市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左右酒肆茶馆林立,数不尽的风月场所,看不完的烟花柳巷。楼上栏杆,多倚风尘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见人路过,抛眼献媚,扭腰翘臀;门前龟奴喜笑颜开,迎来送往,点头哈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软红香土,其实乌烟瘴气。 上清道人不拘小节,但不失高洁品行。卫凌羽见不是路,加快脚程,只盼赶紧走过,心头怅然:“怪道我朝不敌燕人!” 逛不多远,瞧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长脸老道,从一间酒肆踉跄走出,竟是马升风。不禁大喜,快步赶上,道:“大哥,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马升风见去路被人阻住,正要绕开,忽听他说话,瞪眼细一打量,竟是把弟,酒劲立即醒了六七分,喜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卫凌羽道:“小弟也未料到在这里遇上大哥。大哥怎的来这建康了?” 马升风一指边上酒楼,道:“走,进去说话。”拉着他进去,要了楼上雅座,点了盐水鸭、金陵丸子汤、金钱鱼肚等几样建康名菜,要了一壶佳酿,斟满了杯,道:“你可还记得徐承天?”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大哥来建康与他有关?”徐承天乃是五虎断刀门门主,刀法十分了得。当日在王屋山三场比斗,此人代表江湖各派出战第二场,在场上处处回护妖女赤练,坐失良机,第一个被淘汰出局。 马升风道:“倒不全是。那日咱们分别后,我本拟回清风观去,不期见着徐承天跟那妖女赤练混在一起。我念他在江湖上有些侠名,算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打见了那妖女,岔了念头,将堕魔道,因此颇为不忍,好言劝他几句,盼他回头。那徐承天不识好心也就罢了,反倒给那妖女一撺掇,两个联合起来,要杀了我,取我内丹。我仗着本体优势,侥幸逃脱,没给他们得逞。” 它说得平淡无奇,卫凌羽听得心惊不已:“大哥毕竟未渡过雷灾,单论内外功,徐承天跟那赤练哪一个都不在它之下。也亏得它本体是名驹照夜玉狮子,否则焉有生理?”斟满两只酒盅,举杯敬酒,有庆它劫后余生之意。 马升风不知他用意,举盅饮了,续道:“咱们上清道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能干休?因此我一路尾随,本想伺机而动,等他们分开了,挨个做掉。岂料他们途中形影不离,我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一入京畿,那妖女不知使什么妖法,连一身妖气都隐去了。我在建康蹲了两个多月,它竟没露出过妖气,教我好不甘心。今儿个心里实在气赌不过,出来吃了几杯酒,不意遇上了你。” 卫凌羽心念一动:“当日王屋山上结义,大哥看似是受三哥、四哥逼迫,其实本就有助我之意。徐承天、赤练两个虽没杀得了大哥,但动了杀机,做兄弟的怎能不替大哥出这口气?”他跟本教道人相处久了,隐隐也染上了上清道人的习气,道:“小弟要在建康多耽几日,这支筷子还请大哥收好,只要发现了那妖女跟徐承天的行踪,折断了召唤小弟。”从筷笼抽了一支筷子出来,注入少许真气递出。 马升风接过筷子,心头震动,道:“你渡过雷灾了?”将自身真气注入器具当中作为信物,乃人仙手段。可它分明记得,当日王屋山结义时各论过生辰,卫凌羽目下不过十八岁而已。纵观古今,岂有如此年轻的人仙? 卫凌羽道:“小弟这次在祖庭多待了些时日,借着圣地雷霆狱山,侥幸渡了雷灾。” 马升风见他毫无得色,怔了半晌,道:“天纵之资,我是比不得了。”想自己至今还是九四境界,什为汗颜。 说话间,楼下忽然有人叫道:“驴脸,老六,你们怎么在这里?”是侯不明的声音。 侯不白的喊话声随后接上:“他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卫凌羽和马升风暗道:“奇哉怪也!”不知它们缘何到此。 正要起身去迎,侯氏昆仲业已夹着一个昏迷的坤道,上了二楼。 卫凌羽行礼过,道:“三哥,四哥,你们怎么也来建康了?” 侯不明叫道:“小子,你诓我们?” 卫凌羽雾水绕头,不解道:“三哥,这话从何说起?” 侯不白道:“云梦泽哪有什么隐岛?” 卫凌羽这才想起在王屋山向它们提到过隐岛,它们那时还嚷嚷着要去瞧瞧。便道:“二位兄长有所不知,只要那隐岛主人没待客的意思,不派人接引,旁人休说登岛了,便是瞧也瞧不见。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和大哥的?” 侯不明道:“我们所学玄功神异……”法螺刚刚吹起,已给侯不白抢过话头,道:“我们会捕风术,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活物气息休想瞒得过我们的鼻子。”说着,抬起右手,在鼻前虚扇了两下。 侯不明怒道:“老二,你干么抢我话?” 侯不白道:“呸!你忘了咱八道结义了,我现在行四!再者,你有嘴巴,我便没有?只许你开腔,不许我说话?” 马升风见它们又要斗嘴,忙指着它们夹着的那名坤道,岔开了话头:“你们从何处掳来了这玉清坤道?” 那坤道是玉清教下,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算中上之姿。 侯不明道:“此事说来话长。” 侯不白接口道:“不长,不长。上个月我兄弟俩到了杭州,去游西湖,见两个少年公子乘一画舫,一个约摸十八九岁,说话酸里酸气,是个书生。另一个约摸十五六岁,面如桃花,声音脆如银铃,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儿。” 侯不明抢过话头,道:“你说话缠夹不清,还是让为兄来说——那两人行为举止甚是亲密,有说有笑。也不知那小妞儿说了句什么,那酸书生道:‘好妹子嘴真甜,真教哥哥心痒。’往那小妞儿嘴上就亲了上去。那小妞儿羞红了耳根子,歪头一躲,却教他亲到了脸上,忸怩道:‘大哥好生轻慢无礼。’” 它模仿着那二人的语气神态,先是作势呶嘴,随后忸怩娇羞。卫凌羽和马升风不禁莞尔。 侯不白忙不迭地抢话:“你舌头太大,口齿不怎么伶俐,还是我来说罢——那二人说话声音其实不大,但咱们都是什么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正觉得好笑,却见旁边驶来一艘小船,”指向那名玉清坤道,续道:“这婆娘站在船头,骂那酸书生:‘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污了贫道耳根子。’那酸书生红着脸,跟她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云云,之乎者也起来没完没了。这婆娘嘴上斗人家不过,老羞成怒,发起狠来,跳到画舫上给那酸书生揪住,割了舌头,教人家成了哑巴。那小妞儿见酸书生满嘴喷血,疼得直打滚,就吓得晕了过去。” 卫凌羽面露愠色,皱眉看向那坤道,觉得这人好没道理,竟毒辣如斯。 侯不白又道:“后来……”侯不明打断它的话头,道:“后来,我便隔船喊道:‘人家两个郎有情、妾有意,碍着你这婆娘什么事了?干么割了人家的舌头?’” 侯不白怒道:“干么打断我说话?” 侯不明摆出一副学究做派,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为兄是看你吐沫横飞,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侯不白有样学样,也摇晃起了脑袋,道:“非也,非也!你分明是见我眉飞色舞,说得绘声绘色,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这兄弟俩没个正形,居然在这当儿斗起嘴来。卫凌羽跟马升风瞧了,不住摇头。 卫凌羽拱手道:“两位侯兄,后来却又如何了?” 侯不明瞪了弟弟一眼,续道:“这婆娘听我詈她,怒驳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天底下的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鲜有好东西。’” 马乘风冷笑插言,道:“如此说来,她还算客气的了,只说男人鲜有好东西,倒不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侯不明深以为然,一拍大腿,道:“照啊!我当时寻思,我兄弟俩生得龙姿凤表,为人最是忠厚老实,该是‘鲜有的好东西’了。便对这婆娘道:‘你这婆娘又丑又老,哪个男人肯对你花言巧语?我看你是没男人疼,瞧见人家两个情投意合,妒上心头。’”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它说话颠三倒四,自诩龙姿凤表、忠厚老实,都觉得好笑。怕惹恼了它,不敢笑出声,只好忍俊不禁。 侯不白跳将起来,指着侯不明叫道:“少放你的臭狗屁!最后那句话明明是我说的!这婆娘一听我说她又老又丑,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这登徒子毁人家未出阁姑娘的清白,贫道割了他舌头,好教他长长记性!’我道:‘你这婆娘忒没道理!请教道号上下,师承何人?在哪座山头立棍?’” 卫凌羽和马升风相顾一笑。“在哪座山头立棍”是绿林匪类之间问对方在哪里落草的黑话,侯不白应该是想问人家在何处修行。 侯不白续道:“这婆娘当即道:‘贫道玉清宗金山观灵积子,敝业师正是观主烟云子。二位有何见教?’我道:‘见教不敢当。’” 侯不明接过话头:“下面却又是我说的话了——我说:‘敢当,敢当,有什么不敢当的?’这婆娘铁青着脸,瞧着我俩。我又道:‘照你的道理,要是有人亲你一口,便是毁你清白,你师父也得割了人家的舌头,是也不是?’她听了气得七窍生烟,若非自忖不是我们兄弟的敌手,只怕当时就要过来动武。” 侯不白突然捂住兄长的嘴,抢着道:“我兄弟俩相视一笑,突然间跃上画舫,点了她气穴。嘿嘿,挟她到了金山观。我当着观中群道的面儿,亲她左颊,道:‘好妹子,侯二哥亲你一口。’我大哥亲她右颊,道:‘好妹子,侯大哥也亲你一口。’这婆娘大骂我们无耻,我便点了她哑门穴,教她骂不出来。她一口恶气难出,登时气晕过去。” 侯不白提起酒壶,牛饮一口,续道:“她师父烟云子那老鸡婆更是气得一张老脸形同猪肝,抓狂大叫:‘妖人看剑!’提剑就砍。我们也不跟那老鸡婆斗,拔足就走。她又召集门人追我兄弟俩。那老鸡婆修为不深,更没教出什么像样的徒弟,个个轻功不济,跟海边晒背的老龟差不多,如何追得上我们?我们跑一阵,等她们追得近了,再亲亲这婆娘,气她们一气,然后再跑,总是吊着她们。哈哈!这婆娘途中醒了,哑门穴劲力松了,又来骂我们。我为图省事,直接给她打晕啦!” 马升风听了开怀大笑,笑过一阵,命酒博士再添两副碗筷,举杯邀饮。 卫凌羽道:“玉清宗向来以玄门正宗自居,瞧我等上清弟子不起。三哥,四哥,你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的确大快人心。不过……毕竟三清一脉,你们教训教训这灵积子也就罢了,当着金山观道人的面做事,未免太过荒唐。金山观丢了脸面,岂能不找补回来?这梁子结得大了,只怕难以善了。” 侯不明拍开弟弟的手,道:“善了?谁要跟她们善了?”举杯泼酒,浇醒灵积子,笑道:“好妹子,你侯家的两位哥哥向来口味儿重,爱吃些胭脂水粉。想来你平日与人作醮,收的香火钱也当不少,怎么抠门得紧?也不买些胭脂水粉擦擦。我俩这一路上亲了你千口百口,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你这便去了罢,莫要再缠着你两位好哥哥啦!”解开她穴道,顺着楼梯往下一抛。 灵积子气穴初解,真气运行未畅,叫声:“啊呦!”在空中打个筋斗,屁股着地、四脚朝天地摔将下去。 侯家兄弟拊掌大笑,卫凌羽腹诽它们脱略行迹,好不正经。 便在此时,酒楼外突兀地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传来一个苍老女声:“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道:“哈哈!老鸡婆带人追来了,下去会会她。”侯家兄弟一齐下楼。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那脚步声甚为纷乱,知道来人不少,恐有不测,也跟着下去。 酒楼门外已被数十玉清坤道围住。为首的是个耳顺之年的坤道,怒气腾腾,正是灵积子的师父烟云子。 她见着侯氏昆仲出门,拔剑道:“你们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嘻嘻地道:“烟云真人,我兄弟俩已做了你的徒女婿啦!她有孝心,要去给您老磕头请安,我兄弟俩岂会拦她?自然是由着她的性子啦!” 侯不白拊掌笑道:“是极,是极!我兄弟俩现下是您老的女徒婿啦!徒女婿这便携姬人给您请安。”言罢,见灵积子刚好出门,斜身一闪,右手箕张,拿了她大椎穴,向烟云子深深一揖。 烟云子不善与人斗嘴,怎能辩得过它们?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上前,将它们大卸八块。只是碍于爱徒在它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群道中走出一年轻坤道,大骂道:“放屁!放快了我师姐,否则……” 侯不明捏住鼻子,道:“好臭,好臭!” 侯不白随声附和,道:“臭不可闻,臭不可闻!一餐不吃两个萝卜,放不出这么臭的屁!” 那年轻坤道闻言大怒,挺剑来刺。侯不明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棍头一点,拨开来剑,飞起一脚。那坤道化解不及,脸上便即中脚,眼前金星乱飞,踉跄倒退。 烟云子阴着一张老脸,道:“快快放了我徒儿,否则老道扒了你俩的皮,抽了你俩的筋!” 侯不明道:“真人,凡事得讲道理,你徒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紧紧黏住侯大哥神功’,我还没想出破解之法,能有什么办法?” 侯不白道:“哥哥,错啦,错得离谱,错到姥姥家啦!她学的分明是“死缠着侯二哥不放神功’,你怎么分不清?” 侯不明道:“错啦,咱俩都错啦!那是‘跟侯家两位哥哥如胶似漆神功’!” 烟云子听它俩一唱一和,极呈口舌之能势,岂又把她放在眼里?气极发颤,怒道:“放你娘的臭狗……”想起自己金山观的观主身份,最后一个“屁”字硬是生生忍住,没骂出来。 侯不白揶揄道:“真人使得好‘憋屁神功’,真教我兄弟俩大开眼界!只是不知道,这套神功会不会憋坏肠胃。” 侯不明道:“老弟,你这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这哪里是什么‘憋屁神功’?这分明是玉清宗独有的‘吞屁神功’!此功享誉武林,练至大成,无论你千屁万屁,皆可一口吞进肚里。如遇险情,再把以前吞进去的屁放出来,屁声连天价儿响,管教十里外的敌人闻屁丧胆、望屁而逃!” 烟云子听它言语间辱及玉清宗,怒不可遏,清啸一声,身子晃近,长剑急刺。 侯不明满脸堆笑,似乎并未打算接招或闪避。眼见长剑将至,侯不白一提烟云子后心,挡在自家兄长身前。 烟云子急忙收势后退,怒道:“你们两个妖人,抓我徒儿到底想干么?” 侯不明上前一步,道:“老鸡婆,我兄弟俩干么抓你徒弟,你问问她啊!” 侯不白道:“大哥,玉清教规甚严,这小鸡婆怕是不敢说,还是你跟老鸡婆直说了罢,免得老鸡婆心焦。” 侯不明道:“好极,好极!老鸡婆,你徒弟在西湖看见一对贤伉俪亲嘴,也跟上去凑热闹,非得让那相公亲她一亲。人家不肯亲,她便将人家舌头割了。好呀!我兄弟俩瞧她久旱未逢甘霖,寻思着帮她一帮。岂料她见我兄弟俩一表人才,自惭形秽,又不肯了。” 烟云子又气又恼,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情知侯不明所说十九是假,但自己这个徒弟曾遭男子始乱终弃,对男人深恶痛疾,偶尔听到不相干的男子对伴侣说些柔情蜜意的话,也会恼怒,割人舌头这事多半是真。 侯不明反唇相讥:“老鸡婆此言差矣。我又不会吞屁,嘴巴怎么不干净了?” 烟云子心下好一阵无奈。玉清宗自诩教规森严,决不容许门人滥伤无辜。又向来和上清宗不睦,说上清宗都是一些“僭礼服妖、沐猴而冠”之徒。灵积子这次做下狗屁倒灶的事来,被上清门人抓了个现行,人家岂能不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情知包庇灵积子不得,也不肯示弱,沉声道:“小徒顽劣,滥伤无辜,老道自会按玉清教规处置,何须二位逾越代庖?上清宗这手未免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