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 第1章 寻山 作者 顺颂商祺  文案  斯文败类养成小狼狗,还跟他演死对头  年上小甜饼,年龄差九岁。  盛绥(sui二声)x季维知,攻斯文败类且很宠,受恃宠而骄但好哄。  全泊城都知道,季维知跟盛绥八字不合。  这小孩虽然在盛家长大,可就是跟盛绥不对付,不但总当众顶撞人家,甚至堵到门口骂骂咧咧说要揍他。  盛绥彬彬有礼地开门,却被狠厉的年轻人拿手铐抵住侧腰,后退着回了屋。  两刻钟后,房间传出“凄厉”的叫喊。  围观群众咋舌:得有多大仇,才下这么狠的手?  然而,屋内——  盛绥慢条斯理穿上西装,打开束缚季维知的手铐,问:“想揍我?”  季维知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腕和腰,没好气地控诉:“盛绥你个禽兽,滥用私刑!”  “你情我愿的事,”盛绥双手撑在床栏上,贴着他的耳朵低笑道,“可算不得私刑。”第1章 楔子  行人熙熙攘攘,在响亮的风声里乱窜。  姜白的豆汁儿、盈盈红的冰糖葫芦、黄糯的三角馒头…… 尽数摆在街头,香得稚子哇呜直哭。  季维知一身笔挺军服,头戴宽檐帽,脚蹬黑色高筒靴,停在推车面前,说:“来俩甑儿糕和浆米藕,热的。”  对方替他包好,递过去:“得嘞!”  夹着油纸袋,季维知穿过烟雾缭绕的胡同,没成想撞见一位同事。  同事是个小兵,刚调来军政署没多久,偶遇上司肯定得多聊两句:“您是刚在署里没吃饱啊?怎么还特意绕这么远来买糕?”  季维知满嘴跑火车:“我不吃,扔了喂狗。”  “诶哟,您可真幽默。” 小兵继续搭话,“您要上哪去这是?”  季维知戴上帽子,笑:“去盛家。”  “盛家?找二爷?” 同事忽然瞪大了眼。  “嗯,找他,” 季维知说着,还真活动两下指关节,发出咯吱声,“松松筋骨。”  小兵倒吸一口冷气:“嘶…… 您注意点,咱对私刑管得可严!”  季维知不置可否,哼笑一声。  也不怪人家这么紧张。季维知跟盛绥不对付,几乎人尽皆知。  坊间小话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俩曾是多年旧友,后来不知为何反目成仇。闹得最狠那次,季维知在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把盛绥给揍了!  至于这位 “盛二爷”,全名盛绥,在盛家排行老二,厂子遍布南北,人脉连着水陆政商。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商场分这么多羹,可见他绝非善茬。  小兵诚心刨根究底,问得很小心:“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不当,” 季维知懒懒地抬起眼皮,“憋回去。”  “不成,我还是得说!就前些天开会,您当真在盥洗室跟二爷打了一架?”  “噗——” 季维知正喝着 “山海关”,一口汽水差点喷出来,“你听谁说的?”  “二爷回会场时礼服都被撕坏了,您又跟着他后脚进来,原因不难猜吧?”  “嗯。” 季维知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他是扣子坏了。”——情到浓时被自己扯的。  小兵看见上司耳朵有点红。那表情也不像是愤怒,倒像是…… 害羞?  不可能啊,就他俩这水火不容的劲儿,季维知怎么会对盛绥害羞?  小兵善解人意地提醒道:“那您这回去人家里,可千万别冲动啊。”  季维知摸着自己红得发烫的耳朵,点点头。  穿过一个花圃,再绕到北池路口,就到了盛家别院。它与世无争地坐落在街尾,屋脊上飞双燕,门庭并不气派。  小兵想想还是不放心,想着这离盛家也没几步路,干脆跟着季维知过去,免得真出事儿。  只见军爷不耐烦地拿手铐 “咣咣” 撞了两下门,十分蛮横,一看就是去 “寻衅滋事” 的。  没一会儿,门开了。里头探出个男人。  盛绥戴着夹鼻金丝边眼镜,两条细链拖到颈后,衬衫松松解下两颗,瞧着十分斯文风流。  小兵不禁担忧。二爷这么文质彬彬,这下落到少校手里,能遭得住么?人俩离得远,聊什么他也听不清,只能干着急。  正想着,门忽然合上了。  小兵挠挠头,站在外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回军政局跟上司说这事。  但转念一想,毕竟这是盛绥的家里,少校应该不会滥用私刑?而且算来是非工作时间的私事,自己不好插手。  于是,他安安心心转身准备走。没等他退下台阶,二楼传来变调的叫声。  小兵听了连连摇头:“喊这么凄惨,少校下手还挺狠呐!”  公馆内,帐暖如春。  牦牛毛地毯上随意扔着两根腰带,手杖倒在窗边,椅背上搭着西裤。  季维知的手刚从在雕花床栏上被解开,短发被汗湿,肩头明晃晃两个红印。  季维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带着楚楚可怜的腔调:“你个禽 兽,我要投诉你。”  “哦?” 盛绥挑眉,饶有兴致地问,“投诉我什么?”  季维知愈来愈没底气,软绵绵地说:“投、投诉你滥用私刑……”  “你情我愿的事儿——” 盛绥寸缕未乱,双手撑在床栏上,贴着军爷的耳朵低笑,“可算不得私刑。”  季维知忽然抓紧了床柱,腹肌被撞得猛然收紧。  一场云 雨,把屋子里的冷气都给逼退了。被单一角草草盖着身体,勾勒出流畅的曲线。  季维知有气无力地趴着说:“二爷,我饿。”  盛绥侧撑在床上,温柔地替他擦拭:“你带来的糕已经凉了,我去热一热。”  季维知摇摇头,讨好似的滚到他怀里,鼻子在男人下巴旁拱啊拱,“不要!你进来陪我。”  盛绥没招儿,只好钻进被子里。  季维知哼唧着抱紧他,眯上眼,迷迷糊糊睡了。  窗帘拉得紧,透不进楼外的光景,也拦住放肆的风沙。  噼啪的拍窗声里,季维知做了个梦。  梦里是与盛绥重遇的那个冬日。  ——男人坐在屏风留下的光影里,二郎腿随意地搭着。人来人往中,盛绥忽然转身,眼神跟季维知的撞了个满怀。  那便是梦的开始。第2章 斗殴可是要吃处分的  “嗬,这破天,冻死人了!”  年轻人穿着军装盘着腿,围在火盆旁,双手搁在嘴边呵气取暖边问,“哎,季少校呢?不会还在训练吧?”  厚厚的雪被风一吹就散了,放肆地扬着,溜着缝跳进窗户里。  啪地一声,窗子被关上、扣紧,还上了锁。  关窗的人答:“应该吧。毕竟他才刚毕业就负责这么大的差事,压力肯定特别大。”  “好拼。” 另有个戴帽子的连连称赞,“这大雪天的,季哥也太能了。”  旁边人接话:“他不一直这样么?要不然凭啥衔比咱都高呢?”  大家有说有笑着,火盆边,一个穿常服的男孩忽然站起来往外走,“你们接着烤火,我出去瞧瞧他。”  说话的这位名叫温绍祺,家里开银行。虽然他年不过二十,却是土生土长的泊城人,百晓生似的,甭管是商政奇谈还是八卦秘辛,都能道个一二来。  “有什么好瞧的?压力大,加训也正常。” 关窗的那位也站起身,想把人拉回来,“你还怕季哥不能顶啊?”  温绍祺清秀的脸皱了皱,担忧道:“我不是怕维知顶不住,是怕他心情不好又憋着不说。”  他跟季维知同学多年,又是舍友,因此称呼上比其他人都更亲近些。  有人好奇:“少校今儿不高兴吗?为啥?”  温绍祺探头往窗外望:“不知道,我猜…… 是因为盛绥回来了吧。”  “盛绥?你是说肆街那位二爷?” 这名字如雷贯耳,以至于大伙暂时忘了自家少校的死活,反倒关心起外人。  大伙你一眼我一语:  “二爷回国了?”  “回来接手家业么?”  “好家伙,那岂不是又要变天!”  说 “又”,是因为当初盛绥为了帮他爹上位租界的华董,硬生生逼走了前任许姓董事,据说手段十分狠戾。  当年,在盛绥的运作下,那位一向好名声的许董事突然被曝出贪污、受贿、嫖妓等等丑闻,最后闹得家破人亡、郁郁而终。  现在盛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盛绥在这个节骨眼儿回国,也不怪别人多想。  “不对啊,变不变天的跟咱季哥有什么关系?” 有个机灵的终于反应过来,拉回话头。  温绍祺斜睨着一群不明就里的人,提醒道:“关系大了去了。以后你们少在维知面前提这个名儿。记住没?” 第3章 “维知来了?”萧从明听言,从成山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找到一卷写着“内迁”标签的文件袋,隔着桌子递过去,“早听说你们这届毕业生卧虎藏龙,今儿可算见着了——先坐。”  季维知在角落处找凳子坐了,端详起手中的袋子,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单。  “你也知道,x国在城外虎视眈眈。虽然外事局在准备谈判,但谁也说不准火会不会烧进城。”萧从明开门见山,“保险起见,我们打算开辟一条军需路线,掩护重要企业和学校内迁。”  具体细节早已对接过,季维知很快会意:“名单里的厂子都要迁?”  萧从明摇摇头:“不,咱们人力物力有限。你根据它们产品的重要程度和产量,尽快排好优先级。最晚明儿晚上,咱得把名单定下来。”  季维知应下,继续翻看资料:“那没进名单的企业怎么办?”  “只能等下一批再走,或者自行购买车票或船票。”  季维知急了,站起来问:“可是现在民用船肯定供不应求,他们上哪买那么大吨位的舱?”  萧从明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局里刚收了十多艘万吨级的商船,能暂供迁移用。”  季维知嗖地跑到桌子边一个劲儿问,“真的?谁家的船?走哪条线?”  “这……”萧从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文件:“你回去翻翻就知道了。”  季维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萧从明似乎话里有话,补充道,“对了,我会联系财政局和你一起做名录筛选,保证专业性和公平性。”他把“公平”二字咬得很重。  “好。”季维知没多想。  他迅速收拾好材料,回大开间整理去了。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一样,还没坐稳,季维知就翻开文件,找到萧上校说的那一页,逐字逐句往下翻。  “棉纱、药品、橡胶、面粉……”季维知一一排除,终于在“桐油”下面看到“轮渡”二字,随手标记上。  眼睛随着笔尖来到轮渡公司的负责人一栏,虽然有预感,但笔尖还是久久地顿住。  那是异常熟悉的名字。  【提供船舶证明:远盛轮渡公司理事长 盛绥】  季维知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壶咕咚咚灌下许多凉水。  他顺着名单往下看。  【专线内迁申请:勤盛桐油厂理事长 盛绥】  啪的一声,铅笔芯被他摁断了。  合着,捐船救急的人是盛绥,想替桐油厂申请优先内迁的人也是盛绥。怪不得萧从明特意强调“公平”二字。  上校是怕自己给盛绥开后门呢,还是怕自己公报私仇?  季维知有些失神,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掉铅笔痕。可不管怎么擦,那个浅浅的印子都在。  年轻的军官很懊丧,憋了一天的气都在这一刻撒出来,嘴里喋喋不休着。  也不知道是气铅笔印还是气盛绥,他拿笔尖在久久没动静的电话上戳着,每戳一下就蹦出一句话:  “擦又擦不掉,不擦又这么丑,到底要怎么样?  “一回来就取那么多钱,想内迁?想内迁都不找我,难道怕我暗箱你不成?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回国的,果然我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  季维知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眉毛皱巴巴地蹙着:  “这么久了都不联系我,真是……怪薄情的。  “不过也对,你就一直是这种人。”  两年而已,人哪会变得这么快呢?  季维知这么想着更难受了,气鼓鼓地带着盛绥表字一起骂:“盛寻山,你个王八蛋!”  与此同时,公馆内。  “阿嚏!”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跟听筒里的人逗趣道,“温总,我没事。可能有人在骂我吧。”  他拿肩膀夹着电话,一手捻着烟蒂,一手在纸面上写着什么。  “……内迁的事,还得麻烦温总在财政局多费心。您也知道,桐油厂仪器精密,最好能走军需专线。”  院子实在太静,一点声响都能透出来。盛家瞧着大门大户,实际上人丁稀少,大哥死在战场上,母亲早逝,不算旁支的话盛家现在只剩下盛权和盛绥父子两人。有人说,这是它靠黑心钱发家的报应。  昏黄的灯光下,男主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度,金石似的。  “……嗯,我明白,内迁兹事体大,当然要有优先级。”盛绥闲闲地笑,语气随意,“但桐油厂是您亲自批过的重点厂家,您还记得吧?”  因为壁炉太热,他赤着脚,解着两粒扣子,露出明显的分明的锁骨。  “……什么,内迁名单您做不了主?  “没事,那还是感谢您。等过些日子空了,我请您听戏。”盛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随意极了,只有嘴角弧度因过于完美而显得失真。  “……容我再多问一句。您知道这次负责拟定名录的是谁吗?”  听筒里沙沙作响。  盛绥一直百无聊赖地动笔,听到电话里的名字,手忽然一抖——  季维知。  手中的笔也顿住,在纸面上留下一团黑墨。  听筒那头见他没动静,催道:“怎么了?”  “没事,就是没想到会是他。”盛绥用左手稳住右手,好能抓紧话筒。  那头说:“一开始我也惊讶,没想到萧从明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牵头。不过,季少校办事很靠谱,你大可放心——哦对,他还是我儿子的朋友。要不要我帮你引荐他?”  盛绥惯扬的嘴角弧度这会竟有些不自然。  他苦笑着:“不必了。我们俩……”  最后一声像是叹息:“其实认识的。”第4章 是他  挂完电话,盛绥松了松领口,夹着烟,逛游到窗台边,朝着军政局大楼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当年盛绥不过二十出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是个会梗着脖子替小孩扛家法的青年。  当年季维知不过十三四岁,不敢听炮声雷声,会在晚上哭唧唧地喊害怕钻人被窝。  如今一别两宽,那个动不动就服软的小孩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季维知越来越意气风发,而他盛绥,年近而立,却离夙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想到这,人传冷酷薄情的盛二爷,也不免心头一痛。  盛绥快步走回桌前,颤抖又迅速地拨出去一串号码。  等了五秒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盛绥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颤音,轻轻喊:“清安,是我。”  ——清安。  两个字一下子把他拉回七年前。他那时刚把季维知捡回家,面对哭成泪人的小可怜,他温和地揉揉头,“给你起个表字好不好?”  十三岁的小孩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但现在的季维知可不会把那股可爱劲儿展现给他,而是硬邦邦地答:“唷嗬,还记着呢。”  盛绥苦笑:“我取的字,我当然记得。”  “记性挺好啊。”季维知诚心呛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根本没法聊天。  盛绥很有耐心:“你还问过我为什么取……”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叙旧?”话被打断。  盛绥觉得有股酸水往心里泛,但他又没资格多说,只能挑最冠冕堂皇的聊:“我听说你在军政局任职,负责军用专线的内迁援助。”  “有事?”  “……没事。”  盛绥想找话题,找得前言不搭后语:“对了,白安贤给我办了接风宴,在万国饭店。我想……请你吃个饭,有空吗?”  季维知却把这两句话拼成一句听,语气更冷了:“想贿赂我啊?”  盛绥整个噎住,不知怎么回应。  季维知哼笑一声:“我就说嘛,要不是想求人办事,你也没空来见我。”  盛绥猜,这是误会了。小孩从小就讨厌人情交易那一套,可自己又一次暴露对方最讨厌的一面。  于是他慌忙改口道:“没那意思。如果你需要避嫌,那就……”  “成。”对面飞快答道。  盛绥的手倏地握紧,“你确定?”  “……”这么一问,季维知觉得自己该犹豫一会才比较符合他的处境,“那你先说时间,我看看安排。”  盛绥不太敢信,掏出怀表反复确认:“礼拜日,晚七点?”怕季维知反悔,他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方便吗?”  对面沉默。  听着杂音,盛绥觉得房间热极了。漫长的五秒实在磨人。他丢掉烟蒂,捏着眉心,焦灼地数起柜子上有几朵花纹,手无意识在已经写满的纸上草草划着。  “看情况吧。”季维知话没说绝,却带着飞扬的小尾音。  盛绥松口气,保持着紧张的姿势站了好久,等手微微发麻才意识到对面早挂了。  刚刚他无心乱涂的那张纸也循声飘下来。  上面密密麻麻,满满都是“清安”二字。  *  礼拜日是万国饭店最热闹的日子。  这间酒店由许多国家注资合建,多国宪兵轮守,既是名流贵胄的消金窟,也是达官洋人的聚集地。一过六点,门前火树银花,灯光把夜空都照亮了。  一楼南面有屏风隔出个大桌,桌边松松放着四把玫瑰椅。从左到右都坐着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唯独有客座空空如也。 第5章 白安贤和周桥月也忙拉住他,“二爷!你想什么呢?”  盛绥望着季维知说:“如果真的能让清安解气,三下倒也算不了什么。”  盛绥一向有主意。白安贤没法,只得放开他。  “去旁边隔厢,你随意。”盛绥慢条斯理地脱下西装,给白安贤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赶忙联系万国饭店前台,拿药箱应急。  季维知满心疑窦,盛绥也忐忑不安。俩人一前一后,气氛比屋外的雪天还冷。  周遭看客指手画脚地,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仇怨,非得闹这么大。  终于走到清净处。隔厢空间封闭,灯光昏暗,十分不利于控制拳脚走向。  盛绥估摸身体情况有些发怵。他深吸一口气,把手靠到背后以免伤到季维知,又做好万全的防御准备,终于示意道:“开始吧。”  屋里的空气似乎静止。  静到能听到楼上的歌舞声,唱的是,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也许是大脑的防御机制作祟,盛绥不合时宜地想,这歌竟然很应景。  正放空着,盛绥忽然觉得怀里一热。  “……”他低下头,看到毛茸茸的黑发。  原来是季维知趁他走神,猛地扑上来——  抱住了他。  盛绥有点懵,手却比大脑动作快,自觉地揉了揉怀里人的头发:“这算是……第一下?”  “嗯。”季维知的声音被瓮在衣服里,带着小尾音,仔细听还有点哭腔,“还真以为我想打你?”  盛绥一时失去思考能力,凭本能,一下下拍着年轻人的肩,语无伦次地安慰道:“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在怪我来着。”  “我是怪你啊!”可把少校委屈坏了。  季维知又抱了会,可怜巴巴地抽了下鼻子,“可白大使说你有伤嘛……”第6章 多乖一小孩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军官,就因为白安贤的一句 “有伤”,一下子变回乖巧又嘴硬的小维知。  盛绥心软得不像样,语气也放温柔了许多:“可你不是要揍我吗?怎么还……”  怎么抱上了。  小孩的面子需要顾及,所以盛绥贴心地没把话说全。  “你不也说不要我嘛,怎么又回来了?” 季维知早不是话少的小孩,学会了反唇相讥。  盛绥无奈地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明明说的是‘会回来接你’。”  “谁要你接。” 季维知嘟囔道。  盛绥听不得这话,警告似的在他后脑勺拍一下,不轻不重。  季维知呼痛,从盛绥怀里钻出来,捂着头撇着嘴:“不要打头!现在我可是重要人才,被你打笨了怎么办?”  就这么一下,还不够他们平时训练摔的百分之一重。  盛绥无话可说,笑着摇摇头,像小时候那样用大手帮他摁着脑袋:“不疼了。”  季维知这才不闹,安安静静低着头任他揉。  盛绥瞧他慢慢变粉的耳廓,不禁叹气,自己才走了不过两年,怎么小孩儿越来越会撒娇了。  “还气吗?”盛绥见现在二人气氛缓和不少,终于敢重新提起 “旧怨” 的话头。  这不提倒还好,话匣子一开,小孩又长成小狼。  季维知拍开盛绥的手,黑着脸说:“气,怎么不气。”  盛绥没法,只能哄着:“那你说怎么办?继续刚刚你的提议?”  季维知犹豫了一会,看着盛绥如常的身形姿态,又瞧瞧白安贤说的伤处,再联想当初盛绥出国的原因,再大的气也消了一半。  “可以。” 季维知小声说。  经过刚刚那一遭,盛绥也不怵了。反正狼崽子再怎么长大也不会咬人,随他怎么闹,都跟在主人怀里蹭毛要吃的似的。  盛绥站直了,笑眼弯弯:“你想打哪儿?”  季维知上下打量他,心里头是真闷得慌,可打哪都不忍心,一来二去急得直转悠,“你把手伸出来。”  “伸手?” 盛绥不明所以,但还是两只手都平抬着伸出去,很是滑稽。  季维知小步挪到他面前,在他右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 盛绥有一瞬的晃神,意识到这就是季维知说的‘第二下’时,不禁笑出声,“傻不傻?打手心得用戒尺,不然你的手也会疼。”  季维知撇撇嘴:“我疼才知道轻重。” 才不会让二爷疼。  盛绥觉得心口麻了一下,明明他多活了七年,却被小崽子的真诚至极惹得心尖颤。  盛绥收回被 “打” 的那只,留下左手,说:“已经两下了。还剩一下,咱把过去的事赶紧了了,行吗?”  季维知当然想了事,可这也太便宜王八蛋了……  年轻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一看就憋着坏主意:“不行。”  倒也在盛绥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季维知又是个别扭的小家伙,哪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季维知顿了顿:“你把手收回去。最后一下先欠着,等你肩膀好了再还我。”  “要是好不了呢?咱这赌就一直拖下去?” 盛绥这么说,因为这个假设不是没可能。  “呸,乌鸦嘴。” 季维知直接否定假设,急了,“怎么着你也得给我好起来,别让我连最后一下都放不开手脚。”  “你的意思是,我努力养伤,然后让你打?” 盛绥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季维知自知理亏,闭嘴。  过了会,盛绥忽然开口:“也行。”  他知道季维知说的都是玩笑话,小孩儿其实在担心自己。  话赶到这,季维知不得不问:“所以你这肩膀到底……”  “好得差不离了,刚刚安贤吓你呢。” 盛绥淡淡地说,想逃避这个话题。  季维知追问:“我是问它到底怎么留的!为什么你从没跟我说过?”  盛绥刻意回避,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惹我爹不高兴,挨了顿家法。当时我以为静养就能好,再加上船快开了,跟你多说也没用,所以干脆趁早自个儿回船躺着,省得你担心。”  季维知知道盛家父子俩关系一直很僵,全凭亲缘关系吊着一根线。但他本来就是外人,不好插嘴盛家事。  可这得犯多大的错,才能让盛权老爷子下这么重的手?  “那,当初在码头……” 季维知欲言又止。  当初在码头,他听到盛绥要离岸的消息后,跌撞撞地冲到船边,沙哑地喊,不要走。  男人出来时嘴唇似乎比平时白,站姿也别扭,但季维知只顾着求他把自己带走,一个劲儿地哭,在人家怀里乱扑乱踹。现在想想,应该是碰到不少伤处才让男人疼痛难忍地黑了脸。  但小孩不懂,还以为是盛绥忍受不了自己——他年纪小,一事无成,混不吝,让人失望——结果哭得更厉害。  小维知看着将要离去的宽阔背影,抽泣着问:“你非要走,是怕我连累你,对吗?”  偌大的码头,海天一色,哨音回荡。唯独没有男人的回答。  “你嫌弃我…… 你不要我了……” 季维知抽泣得更凶,“对吗!”  盛绥艰难地摇摇头,可季维知却不信了。  于是这两年他飞速成长,成倍地努力,一边向上爬一边隐忍着情绪,有性子不敢使,有脾气不敢发,学着做盛绥那样成熟、虚假、完美的成年人。  “码头那次,对不起。” 盛绥显然也想到往事,道着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没想到你会在那待一整晚。我以为……”  季维知不想听道歉。  两人突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半晌,静寂的房间里同时响起两句话。  “其实我……”  “这些年……”  季维知的表情尴尬,嘴角抽两下,“你先说。”  盛绥正要开口,只听门砰地一下被推开,外头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二爷!你没事吧!” 是白安贤领着服务生,拿药箱进来了。  季维知危险地眯起眼。没来得及叙旧就被这一下拉回神,他胸口气都不太顺了。  白安贤毫不知情,一心关照老朋友的伤情:“他打你哪了?肩膀能动不?药箱我拿来了,先敷哪儿?”  说着,他回头不忘骂季维知,“满意了?能不作了吗?以后再欺负人,甭管你哪个局的,我直接找你上司谈!”  都被这么说了,不欺负欺负人还真说不过去。  季维知咬咬牙,跟白安贤杠上:“放心大胆去说,能让您抓到我半根小辫子都算我失职。”  白安贤指着他:“等着。就你拿名单威胁二爷这事,萧上校也不会轻饶你!”  “正好,投诉箱还没满呢,您记得多写点。” 年轻人窝着火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想起什么似的,季维知又退回来,往茶几上重重拍下一张纸,摔门走了。  门被撞得弹回墙上,咣咣作响。  白安贤懵着,反应过来后气得直跺脚:“反了真是!他刚对你也这么凶啊?真是翅膀硬了!” 说着他连连咳嗽,“咳咳…… 气得我肺疼。你哪里疼?我把陆医生叫来瞧瞧吧?”  盛绥哪里都不疼,就是被白安贤吵得脑袋疼。他把双手双脚都活动个遍,示意自己没事:“你让让,我拿个东西。”  “啊?你真没事?” 白安贤侧身让开。  盛绥没接茬,径直取了季维知留的纸,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字迹——  《使用重点专线的厂家须知》  那是方整的印刷字,红头白底,排列着二十多家工厂名称。 第7章 季维知点点头,“你接着睡会更逼真。”  温绍祺跟二百五似的,还真信了,倒头继续睡觉。  等视线里再次空无一人,不听话的嘴角又扬起小小的弧度。  季维知怀里揣着糕,傻乎乎地笑着,默默把誓改成:盛寻山,以后我要是再理你…… 你就是小狗。第8章 召之即来  然而这个誓似乎没那么容易实现。因为接下来一连几天,盛绥都跟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人影。  不过,季维知还能在各大报纸上见到他的新闻。无非离不开老三样,生意美酒美人。其中有一个专刊花边新闻的,甚至挂出盛绥在戏楼会客的照片,标题上写着:《盛家二爷再会旧友,周氏名角倾情献唱》  季维知木着脸,将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过了会又捡起来叠好,放进书架最上层。书架里装着两年来关于盛绥的所有报道,摞到现在已经两掌高了。  里头几乎没几句好话,季维知每每看都不痛快,可他就是不扔,堆着,跟记账一样。这回也不例外。  季维知后仰,靠在椅背上,阖上眼,莫名想起当初的盛绥。  那时候还没人管盛绥叫 “二爷”,大多喊他表字,或是直呼 “盛少校”。  季维知最爱看他训练——肌肉都在军装下发力,紧实的线条彰显着男人的自律。还有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会流汗,会受伤,会沾血,但每副样子都闪闪发光。  两年过去,没人知道在排练场上挥汗如雨的人去哪了,反倒是逃兵摇身变二爷的故事流传挺广。  正出着神,季维知被一阵响铃打断思绪。  他接起电话,听到接线员报出一串数字,说是白公馆打来的。  “白大使?” 他讶异。  白安贤虽然与他同在泊城,又是旧相识,但因为盛绥的缘故,他俩很少联系。但俩人独处时还算客气,毕竟工作隔得近。  “哎,维知啊,问你个事儿呗。” 白安贤忙,开门见山,“你能不能帮我去学校图书馆找本书?”  电话那头报完书名,季维知更疑惑了。谁不知道白大使学富五车、藏书无数?就算是借书也不至于跑到军校图书馆来借。  听白安贤这语气确实挺急的,季维知只好答应:“成,过会儿替你瞧瞧。”  “哎,好。你先忙活自个的,我就是写谈判材料要用。”  正值 x 国跟泊城关系紧张,白安贤作为外事局大使,当仁不让地成了谈判团的代表。  季维知点点头:“那还挺重要的。”  听筒里声音远了,似乎在跟身边人商量什么事儿,过会又接着说:“正好明儿是礼拜日,要是图书馆有的话,咱俩就在教堂附近碰面?”  “好,我现在去找。”  季维知奇怪归奇怪,但还是应了,撂下电话后就去图书馆。  与此同时,白安贤挂完电话,对沙发上的客人破口大骂:“盛寻山,你想约人家出来就直说,非折腾我打这通电话干什么!”  盛绥闲闲地摆弄着盖碗茶,笑:“这不是怕约不出来么?”  第二天,季维知早早地到了。  虽然没下雪,但化雪比前几天更冷,湿气入骨。季维知没戴帽子,冻得头皮发麻。  身边大多是去教堂做礼拜的洋人,来来去去,金发碧眼。  季维知站喷泉旁边,正东张西望,视线里突然撞进一身浅蓝色的马甲。  男人的脸被吹得发白,鼻头红红的,应该已经在风里等了许久。  “二爷?” 季维知收起慌乱,后撤一步,“你起得挺早。”  “你来得也挺早。”  盛绥没穿西装,显得整个人更斯文,好似旧时候达官贵胄家里的少爷。他怀里也抱着厚厚的玩意,拿锦缎裹着,看着挺宝贝。  季维知皱眉,“你知道我要来这?”  “安贤说的。” 盛绥点点头,“他临时被局里叫去开会,所以让我来替他谢谢你。”  “……”  这理由怎么听怎么蹩脚,偏偏被盛绥用温文淡定的表情说出来,可信度加了一半。  季维知 “嗯” 了声,冷淡道:“书搁这呢,没什么事我先回了。”  盛绥伸手接过后,见他穿得单薄,问:“冷不冷?”  季维知摇摇头,“不。”  “手都红了,还说不冷。” 盛绥说。  眼前的浅蓝色忽然离近了许多,近到连衣服上绣的月白色纹路都清晰可见。原本拔凉的头发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是盛绥取下自己的帽子,戴到他的头上。  “这样好点没?” 盛绥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伸手拂去喷泉溅出的水花。  季维知没话说了,他记得盛绥曾经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哪怕是小时候同吃同住,盛绥都会把俩人的用品分得很清,否则会有温柔的责备。  “大概…… 吧。” 季维知声音很小。  盛绥见他乖乖收了,索性也取下围巾,挂到他的脖子上。  “伸手。” 盛绥说。  “啊?” 季维知不明就里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外头空气确实冷,但这也就是一两秒的事。  因为很快,盛绥就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顺着五指,一点点地套进去。  棉手套,羊毛围巾,呢子帽,温度都属于盛绥。  有那么一瞬,季维知好像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光。  季维知有点慌,不自在地往后退,“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准备去哪?” 盛绥对这副装束很满意,询问季维知的行程。  季维知瞧自己这身还有些恍惚:“我去温家。”  “嗯?”  “找温绍祺踢个球。”  盛绥表情未动,但语气似乎不悦:“你们好像经常在一块。”  “嗐,这不没人陪我嘛。” 季维知蹭着围巾心猿意马的,“他正好也爱踢球,我俩就总约着一起。”  盛绥想了想:“其实我也会踢。”  “你又不爱踢。” 季维知摇头,没听明白他的暗示,“小时候我拉你陪我玩,你都说忙,不去。”  小孩很爱记仇。那会盛绥刚接手济善会,还有自己的学业要忙,确实没什么时间陪比工作更 “麻烦” 的小孩。  盛绥如今就是十分后悔,早知现在这么难追,那会就是少睡半夜觉也该多陪陪人家。  “是我错了,那会不懂事。” 盛绥盯着他,“要不现在你再问问?应该懂事多了。”  季维知探究地反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现在可以对我召之即来,” 盛绥又把他的帽檐往下压了压,“挥之…… 大概也挥不去。”第9章 来吃糖  季维知足足愣了三秒。  几个意思?盛绥这是…… 魔怔了?  季维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又觉得自己脸上烧得慌:“x 国的学校尽教你学狗皮膏药了是吧。”  以现在这局势,提 x 国不大合适,盛绥就没再往下说:“走吧,我送你去温家。”  俩人并排走着,衣服时不时碰到一起。  季维知这才意识到俩人离得未免太近了些。当初是自己信誓旦旦说 “敢走的话以后就别联系”,这会被几句花言巧语就弄得晕头转向,也太没骨气了。  “不用你送,我不爱坐车。” 季维知哼道。  盛绥脚步顿了顿,“行。”  正在季维知以为他要离开时,盛绥又接道:“那我陪你走着去。”  季维知加快脚步,拒绝道:“不用你陪。”  话音未落,脸颊被冰凉的雨刺激得一抖。  盛绥见状,撑开伞,“不是我非得缠你,是这雨下得太不巧。你没带伞。”  季维知抬头瞧天色,确实阴沉沉的,几朵积雨云压在头顶。现在只是毛毛雨,但过会大概得落场大的。  “别犟了,走吧。” 盛绥左手要过来季维知手中的东西,一半伞面分给他,右手向年轻人那边倾斜,“东西先给我拿着,过会还你。”  离开教堂后,路上便没什么人了。大家都步履匆匆回家收衣做饭,唯独这俩还在慢悠悠地闲逛。  盛绥把手套围巾都给季维知,手却露在外头提着东西,都冻红了。  季维知见状,过意不去:“你要不还是把手里东西给我?我有手套,不怕冷。”  盛绥没有要给的意思,打趣说:“清安长大了,学会疼人了。”  “呸!” 季维知被呛回来,立刻拉下脸,“冻死你算了。”  盛绥只是笑,又把伞往季维知那边挪了挪。  季维知怕他淋到雨,便不自觉往他的方向靠,嫌别扭,还非得保持一拳距离。  俩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走着,谁也没再开口。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路,走到十字路口时,季维知瞥见温家标志性的红砖墙。  目的地就在前面。他跟盛绥,也该话别了。  季维知忽然觉得不说点什么实在浪费,于是率先开口,问:“上回那个方糕…… 是你塞给我的吗?” 第9章 季维知的兴头一下子被磨没了:“那你去吗?”  “去啊,否则我爹肯定天天说道我。” 温绍祺恨恨地说,“你放心,到时候我肯定帮你出气儿。他们不是爱喝酒吗?我年轻,非得把那王八蛋喝趴下不可!”  “你不许——” 季维知下意识护着盛绥,可又觉得自己没这立场,于是把话吞回去。  温绍祺见他欲言又止,立刻心领神会:“咋,你也想去?”  “啊?” 季维知心道我啥都没说啊。  温绍祺给他一个眼神:“我都懂,靠我收拾他肯定不解气,成,给你个机会,你陪我去。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面对我爹的教育了。”  季维知木着脸说:“我怎么觉着你是拉我去挡枪呢?”  温绍祺讨好地笑:“哪能啊?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真假。” 季维知不信,但还是应了。  不为别的,就为……  就为什么?季维知寻思半天也没想出个正当理由。  算了,就为把手套、帽子这些过冬家伙什还回去吧。拿人手短,总归不好。  等元旦那天,季维知特意穿上新扯布的对襟长衫,脖子边一圈风毛。  这天正好温绍祺也在宿舍,看他收拾得这么利落,“啧啧” 两声:“哎我说,就算你要给二爷脸色看,也用不着这么努力吧。瞧这身人模人样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季维知呛他:“赶紧回家吧你,再晚点温总要说的!”  温绍祺吐吐舌头,溜了。  季维知又对着镜子墨迹半天才出门。  他到万国饭店时也不算晚,至少温家父子还没到,估计在家合计带好酒来。  一辆黑色别克停在万国饭店门口。男人靠着车抽烟,单手闲闲地插兜,身形被雾气勾勒得时隐时现。  季维知认出那人是谁,却并没打算主动打招呼。  盛绥也发现他,立刻把烟掐了,脚尖在地上碾两下。  “来了?” 盛绥走近。  季维知点点头。  盛绥说:“我没想到你会参加这个局。”  季维知怕他多想,此地无银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来还你东西,没别的意思。”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帽子和围巾,“喏,物归原主。”  “这样啊,那是我自作多情。” 盛绥说着让季维知心猿意马的话,又跟正人君子似的澄清,“我还当小孩心软了,想跟我修复关系。”  “才没有……” 季维知因为心虚变得声音很小。  盛绥不再逗他,跟他一块上二楼落座。  万国饭店二楼都是封闭的小包间,但开了观景窗,朝外既能看到护城河灯,又能瞧见大厅里的歌女。流光溢彩,纸醉金迷,人人在这寻的便是一刹开心。  季维知对表演没兴趣,趴在大圆桌上干瞪眼。  盛绥见状,轻声问:“无聊了?”  “嗯,没意思。” 季维知懒懒地向台上瞟,眼神扫过觥筹交错的人群,“隔江犹唱后庭花。”  盛绥默不作声。  俩人就这么沉默了半分钟,就在季维知以为盛绥不会再开口时,对面突然来了句:“糖还甜吗?”  “什么?”  “我不知道哪个味道最好吃。”  “哦,你说那个啊,” 季维知反应过来,是指上回塞进自己口袋里的硬糖,“甜。”  说这话时,季维知的下巴扬起欢喜的小幅度。  盛绥瞧在眼里:“喜欢就好。”第11章 哪来什么姑娘  季维知想,自己刚说喜欢了吗?这么明显吗?  不能再多嘴,否则对面还真以为自己那么好哄呢。  这样想着,季维知把头偏向一边。好在他不需要绷太久,因为温家父子很快敲门进来。  温绍祺见少校 “气鼓鼓” 地偏头沉默,不禁腹诽,这俩人还真是水火不容,坐这么久了都不说话。  “二爷,久等久等。” 老温总场面话说得漂亮,先是欢迎盛绥回国,又把盛家生意从里到外夸了个遍,最后引荐季维知,“哦对,这位就是季少校——之前电话里跟您提过的,他负责专线迁移事宜。”  盛绥点点头,“嗯,我俩认识。”  小温少爷哼道:“您还好意思说呢。”  温总连忙喝斥:“怎么说话的?” 言罢转头笑道,“二爷,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  “没事,他也没说错。” 盛绥知道温总并不了解自己的旧事,也没多辩解,三言两语往别处带话题。  温总却时刻记着这顿饭的来意:“嗐,二十岁也不小了,您二十时都能银钱两业说上话,我这孩子还就知道整天胡闹不让我省心。您要是有空,可以带他也去商会转转,我就盼着他赶紧收收心,帮衬帮衬我这银行……”  “温总,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咱那会。” 盛绥看出温绍祺表情中的不悦,找补道,“您要我带他,也得他自个同意不是?”  “不同意。” 温绍祺黑着脸,吊儿郎当地翘着腿,“老佛爷都没了,您俩还搁这搞旧时代大家族那套呢?早不兴那了好吗!”  “温绍祺!” 温总震怒,面色铁青。  季维知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自己来得多余,没什么威力地劝道:“不吵不吵,咱今儿不是来过元旦的嘛?”  温总这才顺了口气,表情也和蔼了许多:“还是季少校懂事。你也得多担待着我们家小温,他从小就皮——来,我敬你。”  “别别别别,哪能啊?” 季维知哪敢让长辈给自己敬酒,慌得立马站起来,双手捧着杯子,“我敬……”  “您” 字还没说出口,季维知就被就被人摁下去。  盛绥站起身,端着杯酒,遥遥对温总说:“咱俩喝就成。小孩子都在长身体,不合适。”  温总也不知他闹得哪出,只好应和道:“也、也行?那小温和季少校就…… 喝茶?”  温绍祺跟季维知面面相觑。一个心道自己都成年多久了,还长个哪门子身体?另一个窃喜,都不用动手,他自个往枪口上撞,拿茶拼酒还愁拼不过么?  一桌四人时不时就站起来碰两杯。俩小辈的自然没事,就是温绍祺卯足了劲整盛绥,喝茶把自己喝得顶饱。  “哎,你别老让二爷喝……” 季维知怕盛绥真醉了,转头警告温绍祺。  温小少爷没听着,很大声地问:“啥?”  这嗓子一出,另外俩人都看向这边。  季维知不好意思再开口,摆摆手,示意没事。  正尴尬着,只见温总带着七分醉,哥俩好似的搭着盛绥的脖子说悄悄话。然而醉鬼的小话音量很大,大到季维知不得不听到。  “我说二爷,你那姑娘最近追得怎么样了啊?” 温总问道。  盛绥把他的手取下来,后仰,保持礼貌疏离的社交距离:“什么姑娘?没有的事。”  温总便顺势倚在桌上,撑着脸:“我记得白大使不是说你…… 看上个什么人?”  季维知立刻竖起耳朵,警觉地望向盛绥。几乎是同一瞬间,盛绥也往他的方向看来,带着灼热的目光。  “是有。” 盛绥说着,眼睛仍旧直勾勾地望着季维知。  温总哈哈笑道:“你瞧,刚还不承认。谁啊?我认识么?”  “认识吧……” 盛绥无奈地收回眼神,回答。  包厢好闷。他胸口堵得慌,急需出去透口气。  温总见他起身,便打趣道:“哎小季,你认识吗?”  “不认识。” 季维知脸色不好看,手也抖得厉害,连残酒都不想收拾,哆哆嗦嗦地起身,“我、我有点事,想出去一趟。”  温绍祺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季维知瞪他:“我没怎么!盛绥他喜欢谁关我屁事!”  说着,他放下酒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屋里一下子静默,只有盛绥悄没声地喝完杯中酒,说道:“我也出去溜达会儿。”  偌大的包间,忽然只剩下父子两人。  温总酒还没醒,却又存着点意识,看不懂那俩人究竟什么情况:“季少校刚刚是在发火?”  “是啊,您问错话了呗。” 温小聪明自信地推测,“他跟盛绥老不对付,您没见他刚刚黑脸黑半天了么?”  “嗯?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还把他请他来这!” 温总一阵后怕,“刚我还拿二爷的事儿刺激他……”  温绍祺摆摆手:“我请他来,是跟他一块整人的。但您找他问二爷,那就是在雷区上瞎蹦跶。”  温总后知后觉地望向门外,感慨道:“那他俩这梁子,看起来还结得挺大啊?”  门外,歌女的声音被晚风吹散,只有几朵烟花在空中炸开。  季维知蹲在河边吹风,拿着块石头在地上画圈。  每画一个就念念有词地骂:  “怪不得不急着找我,原来是心里有人了。  “怪不得要出国,原来是心里有人了。”  “怪不得……”  第三个圆没画完,季维知就闻到一股酒香。眼前是熟悉的皮鞋和西裤。  季维知丢下石块,闷闷不乐地站起来。  “生气了?” 盛绥递上一张纸巾,叫他擦手。  季维知没接,赌气似的在自个长衫上胡乱抹了把,“没。”  盛绥耐着性子问:“那怎么跑出来?” 第11章 温绍祺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知道不少商界大事:“嗐,那是 x 国人搞的冒牌货!”  洋人狼子野心,想吞并接管包括桐油、药品、轮渡等在内的经济命脉。当然,这个无理要求被白安贤等谈判代表严词拒绝。谈判之路不通,x 国索性另立门户,想要架空本土商会,借国人之手,间接接管重要产业。  “说白了,这‘会长’就是洋人的傀儡,是给外人当白手套抢自家东西的!盛权靠走私军火发家,能卖国求荣也不奇怪。” 温绍祺忿忿地新仇旧怨一起骂,“昨儿我爹竟然还想让我跟他们学习?学他个大头鬼!等我回去非得说他不可。”  季维知脸黑了黑。  温绍祺还在气头上:“呸!他们盛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唉,只可惜咱专线名单都定了,不然肯定不能让二爷占这个便宜!但愿那些抗议的人别迁怒到咱局吧……”  季维知的脸色更难看了。  温绍祺一直看着怀表,五秒钟过去,预想中领导发飙痛骂老对家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你刚说什么?” 季维知神情复杂。  温绍祺疑惑:“我说等我回去要‘教育’我爹……”  “不是,最后一句。”  “啊?希望‘抗议的人别迁怒到咱们’?”  季维知眸色一沉,“他们去哪抗议?盛权开的赌场还是肆街盛宅?”  “肯定不是啊!x 国人在赌场和肆街都安插了保镖,他们哪进得去?” 温绍祺说,“但桐油厂不是盛权的地界,x 国没派人守,所以抗议群众都去那了,反正一家子——哎,你干嘛去?”  温绍祺话音未落,就看见季维知夺门而出。  年轻的军官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台阶,一刻没耽搁,恨不得能飞到萧从明的办公室。  “上校,” 季维知急而冷静地问,“您摇到人去厂子了吗?”  萧从明刚挂完电话,摇头道,“还没,那边现在出了点乱子——”  “我过去!” 季维知迅速领命,生怕萧从明反悔。第13章 “不合”  勤盛桐油厂坐落在偏僻的北区,四周都是空地。这地界人烟罕至,治安自然不太平。  季维知赶到时,门口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挤都挤不过去。  早就到了的财政局专员从人堆里钻出来,拽着季维知就往反方向跑。  有几个反应快的学生反应过来,拔腿追他们,“来军爷了!他挂着军政局的牌子!”  人群闻声而动,一股脑地都往这边涌。  季维知动作快,三两下进了偏门,猛地关门拦住了他们。  铁栅还微微颤着有余音。  专员弓着腰,气喘吁吁地说:“还好您来了。我都不敢让二爷露面,外边卯着劲要他给说法呢。唉,接职的又不是他,他能给什么说法?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季维知眉头紧锁,“他人在哪?”  “里屋。说是有台仪器参数不对,正忙着调呢。”  季维知挑眉,“这种时候,他搁里头修机子?”  想想看确实是盛绥能干出来的事,而且他也确实不便出面,于是季维知又把惊诧压了回去。  专员没他那么好心态:“是啊,二爷见形势不对,给厂里人都放假了,但没让机器停,说是要保证供给军方的油量。偏偏刚刚机器出了问题,我又不懂那些,只能他去检查了。”  季维知的拳头紧了紧,问:“有喇叭吗?”  “有。” 专员忙不迭递给他,“其实刚刚我已经喊过一轮了,不管用。我总觉得他们不是普通人,而是掺了不少对家派来的,特意搅混水呢。”  季维知登上高处,大致扫一眼,心中有数:“知道了。”  外面细细簌簌地又闹起来。  不知谁大喊一声:“让盛绥出来!当什么缩头乌龟呢!敢接职不敢认?”  季维知望向喊话方向,瞧见个粗布大褂的男人,冷笑一声:“接职的又不是他。有胆你就去赌场,从洋人身上跨过去,把那个真会长拎出来。在这儿耀武扬威算什么本事?”  “放屁!他不是盛家的?盛权拿的好处没分他一份儿?” 男人骂骂咧咧地说。  “据我所知,他还真一份儿都没拿。” 季维知知道盛绥一直试图脱离盛家,如今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切割开来,“倒是您,我瞧着面善啊。上回刘氏棉纱厂去军政局申请专线名额,您就站在刘厂长旁边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那人。  男人低下头,没底气地往后退了退。  季维知又指着另一头刚刚吵嚷最凶的几位:“你们是德心药厂来的?我也挺眼熟。”  专员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被季维知一提醒,他也记起这几个人——都是跟盛绥一块竞争过优先迁移名额的。  “我原先怎么不知道咱民营企业家这么同仇敌忾呢?” 季维知阴阳怪气地说。  被指的男人抄着大嗓门,推推搡搡上前:“对,我们今儿就是同仇敌忾了!”  “对!我们就是不满意洋人走狗!他凭什么占用宝贵舱位?难不成这专线供的是 x 国军?”  季维知后槽牙咬了咬,皮笑肉不笑地问:“您这意思,是我军政局帮盛先生跟 x 国勾结?”  “不不不敢!官爷,咱性子直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另一头走出来个人,陪笑着拱火,“我们是真的走投无路才敢来这儿闹!”  季维知险些被气笑,牙齿嚼得咯吱响,“怎么就走投无路了?没人拦着你们买船票吧?”  “民用船的安全性跟专线肯定没得比啊!” 最前头一个小商贩焦急地说,“凭什么一个靠发国难财起家的能进名单,而我们这些本分做生意的却只能自己买票?!”  季维知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穿着制服,要忍耐。  关于盛绥的一切新闻他都看过,诋毁的、编排的、泼脏水的,二爷的对家在骂,讨厌盛权的群众在骂,就连温绍祺也在骂。  可他认识的二爷,清白独立,怎么可能跟盛权是一伙的?  而且,这人带着在肩伤修机器,外面却闹成这样。这得…… 多心寒啊。  季维知想到盛绥这两年捱过的骂,想到码头上黯然离开的轮船,想到自己曾经仰望的星星一朝被人说成烂泥,他突然就不想忍了。  “‘凭什么’?” 季维知攥着拳头,掷地有声地说,“就凭勤盛桐油厂差点被轰了还能保质保量地产出精品桐油供给军方;就凭远盛轮渡上下冒着生命危险为后方运了几万吨救命的物什!  “就凭他盛绥一个锦衣玉食大少爷,为了不断产现在还在里头抢修仪器;就凭他在国外过着人鬼不如的日子,还卯足劲把所学、所用、所受通通运回国!”  隐忍又有力的声音顺着喇叭传出去,电流声滋滋作响。  这些话他憋好久了,借势发泄出来让他浑身都畅快。  “就凭他为了帮你们迁物资,捐出几乎全部盈利所得,让自家商船停摆了三个月!” 季维知气得声音不稳,长吸一口气,骂道,“就凭,他被你们这群不知好歹、不明是非的人骂了两年,却还是相信,星火有路,此道不孤。”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说完,季维知的胸膛气得一起一伏。  其余人皆是惊了,窃窃私语着。  “厂长不是说他俩不合吗?怎么替人说上话了?”  “我还以为这次把事情闹大,肯定能把盛绥拉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嘘,小点声。”  季维知不满那几个领头闹事的打哑谜,吼道:“私怨是私怨,道理是道理,有什么话咱摊明面儿上说!要是不满专线安排,军政局门口就有投诉箱。要是真发现卖国求荣的叛徒,转角就是锄奸科,尽管举报。  字字穿金裂石、掷地有声:“但,要是你们为了一己私利乱编排,坏了哪位企业家的名声,”  季维知拳头硬了又硬,耐着性子下最后通牒:“头顶青天,脚踏黄土,我季维知管得了初一也管得了十五。到时候,别怪我不顾同乡情分,翻脸不认人!”第14章 汪汪  又在外头耗了大半天,一行人终于陆陆续续地散了。  专员长松一口气:“哎哟,得亏您眼尖!我就说,肯定是对家反串来的!要真是抗议群众,怎么可能集结得这么快?”  “嗯,而且普通人也不会那么不讲理。哪有老子堵不到就堵儿子的?” 季维知火气还没消,跟专员一前一后地往屋里走。  眼前尽是 x 国产的最新仪器。它们提取的原油质量高,但受出口限制很严,可见盛绥把它搞进厂子花了不少心思。  视线尽头,男人松松挽着袖子,衬衫领口尽是黄澄澄的机油,分明的腕骨上沾了些灰。然而他丝毫不见半点狼狈,萧萧肃肃,湛然清举。  季维知心跳忽然乱了,刚刚还煞有介事的,现在却舌头打结。  专员很懂事,听说两人有矛盾,想给他们留些空间,于是找个理由先走了。  这下,季维知更是两眼一抹黑。  刚刚他声音那么大,盛绥在里面想必也听见了。那些热血上头的话说起来爽,现在面对当事人——还是跟自己闹掰过的当事人——就让人无所适从。  万一盛绥问他从哪里知道那些事怎么办?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把与之有关的报纸新闻都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吧?显得自己怪痴心妄想的。  好在盛绥什么都没问,仍旧低头摆弄着那些仪器。  “那个……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那你接着忙吧。” 季维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我走了。”  盛绥这才直起身,掏出烟盒。  这么气定神闲,让小军官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  “你挺有闲心啊。” 季维知余光瞥到,嘀咕着,没动弹,“昨儿醉酒,今儿抽烟,不怕肩膀疼啦?”  盛绥双指夹出一根,悠悠地说:“是挺闲,毕竟有季少校替我解围。”  季维知不喜欢他这么喊自己,太疏离了,于是他也冷冰冰地直呼全名:“盛绥,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是指名声。  盛绥哪能不在乎呢?可逼走许董事的是他,临阵退伍的是他,亲手留下季维知的也是他。再加上盛权的那些生意…… 哪怕他做再多补救,也赎不完这个姓氏上背负的罪名。  要是真不在乎,他也不至于得小心翼翼藏着真心才敢向季维知靠近。  “习惯了。反正,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盛绥说得云淡风轻。  在异国他乡是捱过不少冷眼,回泊城后又是如此,可他能怎样?归根到底一句话:算了。  然而季维知认死理:“骂谁呢?”  盛绥哑然失笑:“我骂我自己都不行?”  “不行。”  盛绥无奈,拿出打火机,示意想去外头抽只烟。 第13章 在他走后,盛绥将被毁掉的地方,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纹丝不动地复刻下来。  而当初那个一言不发就离开的盛绥,带着许久的懊悔和想念,如履薄冰,靠着屋里所剩无几的回忆吊着一口气,甚至不敢看季维知的眼睛。  “虽然我现在可能不配说这些话,而且现在也不是提这个的好时候,” 盛绥叹口气,在玄关处摸索半天,找到一把早就配好的钥匙,“但既然你坚持要进来,那……”  盛绥把钥匙郑重地放进季维知的口袋里。  “清安,欢迎回家。”第16章 今晚留下?  季维知浑身一僵。他的胸前突然多了温暖的触感,硬质的金属钥匙滑进前襟口袋。  “回家……”  季维知的鼻子酸酸的,这时候哭未免太没出息,他试图忍:“之前好多次,我都想回家。”  在许多挨饿受冻、被虐待嘲讽的夜里,他无数次想回家。可梦里喊的人远隔千里,哪里又有他的家呢?  盛绥掌心一紧,指甲都快掐进肉里,留下浅浅的月牙印。  “对不起。” 二爷数不清第多少次道歉。  季维知快步走开了。这里的回忆如此温馨,梦一样,季维知只想好好做梦,不想沾半天不开心,哪怕长醉不醒。  他打开紧锁的门,进入与七年前别无二致的卧室。  不大不小的屋子,天花板上画着许多星星和坦克,左边书柜里摞着高高的书,书桌上摆着两个杯子。因为当初小小的维知领地意识也很强,不让盛绥碰他水杯,盛绥在别院待得时间又长,总不能不喝水,只好买了两个。  季维知环视这一切,眼眶又湿了,努力缓了缓情绪,走到书柜边。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本书。” 季维知憋着眼泪,抽出红色封皮、边角已经泛黄的书,“离开别院后,我买了本一模一样的。”  盛绥也有些动容,声音不大稳:“你自己还买了一本?”  “我刚进军校那会战场形势不好。师兄们在前线拼命,庙堂上斗来斗去,搞得大家心情都很低落。但每每苦了、累了、受伤了,我就能想起扉页上的寄语,一下子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只觉得,就算你走了,可还在跟我看同一个太阳。”  盛绥蓦地睁大眼。他没想到自己随手写的一句话,会让年轻人记这么久。  季维知翻开第一页,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笔笔入里。  [万事殊途,但此道不孤。]  “所以,后来不管外人怎么评价你,我都不信。” 季维知的眼眶还是红的,但情绪已经跟刚才截然不同,“我知道,能写出这句话的人不可能是什么‘走狗’‘奸商’。”  盛绥的手在暗处攥紧了拳头。  季维知说着顿住,顺手摸到书柜旁挂着的靶子,“这个是你第一次教我练枪时用的吧?”  盛绥被他刚刚的话惹得失神,还没缓过劲来,听到人喊赶忙应道:“嗯?对。”  季维知叹口气,悲喜不明地说:“回忆还真是多。”  这话也不知是苦是甜,盛绥没敢接茬。  “这个呢?你看过吗?” 季维知又从书柜最里面取出蓝色的笔记本,在盛绥眼前晃荡。  盛绥摇头:“没有。”  季维知不信:“一次都没翻开过?”  “这是你的日记。我记得你当初写日记都偷摸着,最忌讳被我看了去。”  季维知低下头,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释然:“我不让你看,你还真不看了?”  “不然呢?”  “没什么。” 季维知又环视了一周。  他看到碎成两半的镜子,大概是从废墟里抢出来时没保住;还有是否还能用的留声机,当初他爱听《天涯歌女》,盛绥就用这首曲子教他跳交谊舞;书柜最下边还有被他拿小刀刻过的痕迹,那是他不想背公式时在那留下的小抄……  季维知忽然忍不住了,紧咬着嘴唇,倔强又难堪地红了眼,“你花那么多力气找回来这些,为什么。”  盛绥哪受得了他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找手帕,然而摸遍全身也只找出一条。  他并不想把它给出去。年轻人眼尖,伸手抢了过来。  那素帕上用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 “季” 字,一看就好些年头了。  季维知哭得眼睛都花了,模糊地眯起眼,说话一顿一顿的:“你看,这是我十五岁那年清明节给你的手帕。”  “……”  季维知紧锁着眉头,憋泪,又憋不住:“你连这都留着,说明你是记得的对吧?”  盛绥的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季维知鼻子一酸,声音都变了,哭腔很是可怜:“明明你也这么舍不得…… 那应该也不讨厌我的对吧?”  “嗯。” 盛绥哑声应着。怎么会讨厌呢?他看眼前人哭,简直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季维知不明白,下意识攥住盛绥的衣角,“你走以后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给我的钢笔坏了。那是我唯一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可是它被弄坏了……”  盛绥一顿,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与坐立的人保持平行,安慰道:“没事的。”  “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季维知兀自说着,眼圈红了一片,他把头埋进双手,酝酿着、压抑着情绪,“坏了。”  那时,季维知铁了心要跟盛绥一刀两断,盛绥寄来的钱他分毫不动的全还回去了。要说按资历,正经营生他也不是找不到,可盛权放出话说盛家不待见这小子,哪个有头脸的人家还敢接济他?  为了糊口,季维知只得跑到码头去替人跑腿,晚上又在米店做工,一天只有零碎的时间能复习备考,还得匀出空来练体能。  趋炎附势的人知道盛权讨厌季维知,又见小孩子没了靠山,以欺负他为乐,甚至米店老板还欣欣地拿他被虐待出的伤口去找盛老爷子邀功。  最无助的一次,是他被一家富贾看上,被逼着替那家小公子考学。季维知哪里肯答应,万一被发现,他这辈子都没法考学了。拒绝那家人的当晚,季维知就被一伙人围住套了头,在黑洞洞的弄堂里平白糟了一顿打——钢笔就是那会儿摔坏的。  “二爷…… 它被扔到土里,脏得我都不认识了。” 季维知碎碎念叨,不知在说钢笔还是说人,“好冷啊,不好,我真的过得不好,好想家啊……”  这些话他不会对别人说,唯独面对盛绥,他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不甘和想念。尽管这特殊待遇对于对方来说,惊喜,直接,又残忍。  盛绥觉得心脏好像被谁拿细线吊了一下,扯得五脏六腑都连着疼,透不过气来:“那你再打我两下。”  他走近了,伸手揽住年轻人的头,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把人搂到自己怀里:“是我没安排好。你怪我,应该的。”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赌气似的把眼泪蹭到盛绥昂贵的大衣上。  男人任他蹭,手轻柔缓慢地拍着,像哄睡似的,“这回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盛绥想,从前都是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季维知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留下的那个。不该这样的。  他深深地呼吸,以极柔又极真诚的语气发誓:“从今以后,只有我看着你离开的份儿。”  听到这话,季维知忽然止住哭声,环着他的腰,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极了十三岁时可爱又无助的少年。  张牙舞爪的小狼不闹腾了,低眉顺眼地任人擦眼睛。  季维知没出息地想,盛绥为什么总是默不作声地做事情,气得人牙痒痒,又叫人欢喜得心尖儿颤?  外头传来鼓声,梆梆作响,在万籁俱静的雪夜里敲得人心慌。  三声。催人回家的意思。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  “维知,马上要开始宵禁。” 盛绥保持着蹲跪的姿势,收回手帕,叠进口袋里。  季维知猜出他想说什么,带着鼻音,轻轻地:“嗯。”  盛绥摸不准这声是应了还是没应,继续试探:“外面雪还没停,开车很危险。”  季维知转头,果然看到玉尘洒洒。地面雪白,霜结满窗。  “嗯。” 他摸摸通红的鼻头,有些难为情。  光 “嗯” 是什么意思?盛绥索性把话挑明:“所以,你可能…… 出不去了。”  “嗯。” 季维知把头埋得更低。  怕这话还不够明白,盛绥直白地邀请道:“要不,今晚留下?”第17章 “晚安”“好梦”  梆,梆,梆……  那鼓声远了,可季维知的心跳还在跟着节奏乱撞。  “嗯。” 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盛绥没有多余的动作,见他情绪稳定后,替他备好临时洗漱用的家伙什和睡衣就关灯出去了。  “晚安。”  “好梦。”  俩人针锋相对了这么久,头一次互道晚安。  等人走了,季维知一头栽到床上,借着夜色,大着胆子放任脸红。  他躺着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是白天在桐油厂的演讲,一会是盛绥给他交烟盒,根本停不下来。  眼看着外面银白一片,季维知透过窗帘猜测,雪大概是停了。  那还走吗?这里毕竟不再是自己的家,俩人关系又不尴不尬的,自己睡这终归有点别扭。虽然有宵禁,但季维知还带着军政局的牌子,碰上值勤的解释两句也说得通。  季维知犹豫了两秒,最终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太晚了!不走了吧要不!  这样想着,季维知终于安心地睡过去。  不知是不是白天情绪起伏太大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大梦一场接一场,尽是回忆深处的事。  *  梦里,十三岁。  彼时的季维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有对知名的银行家父母。  这天,母亲突然拉他出去看庙会,依依不舍地给他一把长命锁,强笑着说:“爹爹妈妈去街口替你买一盏灯,马上就回来,不要乱跑哦。” 第15章 季维知没忍住又鼻头一酸,他努力掐着自己的虎口,憋回眼泪:“你觉得我不配跟你一起承担?”  盛绥闭上眼,将心疼和肩疼硬生生压了下去,“不是那意思。你等我处理完麻烦,很快……”  “不用!” 季维知放开被自己掐得发紫的虎口,缓缓闭上眼。  雨点胡乱拍在两个人的风衣上。  对着几乎朝夕相处了六年的人,季维知狠心说,“如果你一定要走,那回来后也千万别招我!我不想被同一个人扔下两次。”  他在等盛绥回头,他以为自己都闹成这样了,那个男人一定会回头的。  可离岸的哨声慢慢拉长,海天一色里,男人始终没有转身,反倒快步走进船里。  决绝的背影与轮船一起消失在天尽头。  *  轰隆。  轰隆隆。  泊城久违地响起冬雷。  季维知做了一夜的梦,又被雷声吵醒,脑袋像要炸了一样。  他看着窗外昏黑的天,条件反射似的有些心悸。换做原来,他可能会钻到盛绥屋里,摇着哥哥的袖子说他害怕。  但现在不行。一来,经过许家的捶打和军校的锤炼之后,他那些矫情的习惯早治好了;二来,就俩人现在这关系……  季维知苦笑了笑。说老死不往来的是自己,担心重蹈覆辙的是自己,重逢后屡屡心软的也是自己,太别扭了,不合适。  如今两人年纪摆在这,又不似当年小、能胡闹,因为这事去打扰别人怪尴尬的。  这么想着,季维知心里舒服多了。  他不就是暂时借住一晚吗?房主有什么好怕的!  给自己打完气,季维知决定出去洗把脸,壮壮胆子。  刚拉开门,他就看见啥盛绥站在拐角处。  男人穿着宽松的条纹睡衣,随意披件大衣靠墙等着。应该是站得久,露出的脚踝都冻红了。  季维知愣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道闪电划过,他下意识缩起脖子。然而他什么轰鸣声都没听见,只觉得有干燥暖和的触感覆在耳朵上。  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盛绥忽然上前,捂住他的耳朵,帮他挡住新来的雷声。第19章 还有下次  季维知莫名呼吸急促。  “你怎么在这儿?” 他咽了咽口水,语气不自然。  等一阵隆隆声过去,盛绥放开他的耳朵。  盛绥说:“想起你害怕打雷,不太放心。”  季维知几乎心跳空拍:“没事,早就不怕了。”  倒是盛绥淡定,客套又不失距离地问:“昨儿睡得还好吗?”  “嗯。” 季维知点点头。  挺不习惯扯谎的,季维知想到梦里走马灯似的画面,不禁摸摸升温的耳朵。  盛绥说:“那就好。盥洗用具都摆好了,你收拾完就出来吃早餐。”  季维知说 “好”,飞速转身溜进盥洗室,把门关好。  大理石台上放着干净的器具,洗漱用品均是两份,一份灰色,一份白色。看毛巾的折痕,这些东西应该都摆出来挺久了。  盛绥为什么要提前准备两套日用品呢?  季维知好奇地拿起白色的那份,试图在上面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然而素面一尘不染,啥也没有。  “难不成…… 他还真的要结婚了?” 季维知酸溜溜地把它放回去,开门叫人。  “盛绥。” 季维知拉下脸喊。  对方正在换衣服,刚穿好一丝不苟的衬衫,闻声往这边走,“怎么了?”  “你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备了两份?” 季维知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却没发现自己脸色早就黑成墨水了。  盛绥探究地看着他。  季维知不敢正眼瞧人,也没听见盛绥回答,但余光瞟见对面正以看村口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说:这还用问?  被这么瞧着有点丢人,季维知悻悻摸了摸鼻头,抢答道:“也是,你迟早要成家的,备着也不奇怪。”  盛绥挑眉,想看看他还能猜出什么花来。  季维知又问:“你女朋友喜欢白色?”  再不开口误会可就大了。盛绥否认:“之前就告诉过你,没有女朋友。我乱选的颜色。”  “你还挺……” 季维知的语气明显轻快不少,但还是带着阴阳怪气的尾音,“未雨绸缪。”  “。”  盛绥扶额,无奈地点点头,算是承认这个 “指控”。  季维知小声嘀咕,原来二爷这么想恋爱啊。  这话当然不能被盛绥听去,不然显得自己多无理取闹似的。又不似从前,再折腾人就没立场了。  “那,我碰你未来对象的东西,她不会介意吧?” 季维知可善解人意了,连还没发生的事都预估到,他觉得自己特懂事,然而对面看起来一点不欣慰,反而头疼地取下眼镜。  “他介不介意我不知道,” 盛绥顿了会,重新理好眼镜链,戴回去,“但你要是再不收拾,就要迟到了。”  “!” 季维知闻声赶紧钻回盥洗室,一边拾掇一边不悦地想,难道他玩笑开大了?盛绥不是没对象么,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他为什么较真……  等他换好衣服进前厅,阿姨已经呈上早餐,还在两人的位置上各放一张报纸。  季维知自然地坐到盛绥对面。这是他小时候抢来的位置,因为椅子比较特别,有皮坐垫。  为了照顾季维知的口味,早餐不是面包咖啡,阿姨特意买了云吞和生煎。两碗油亮亮的汤上都飘着葱花,生煎旁拿小骨碟装着醋。  盛绥只消一瞟,筷子都没动,又把阿姨叫回来:“陈姨,醋碟撤了吧。”  季维知怔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不爱闻那味儿,盛绥才把两碟都拿走。  “哎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吃你的。” 季维知真没那么娇气,在外历练两年后啥食物都不挑。  “我也不爱闻那个。” 盛绥说着,把自己碗里的葱花摘干净了,将清亮的云吞换到季维知面前。  小孩不爱吃葱花,小时候总爱自己用筷子头挑出一碗绿色。  季维知捧着手里这碗完全符合他口味的汤出神——别的房主也这么贴心吗?  这一切,陈姨都看在眼里,笑盈盈地说:“诶哟,你们哥俩关系真好。”  季维知下意识要反驳,没想到盛绥比他反应还大。  男人几乎一秒没顿,否认道:“不是哥俩。”  神情认真,以至于季维知都觉得奇怪。  从前也不是没人说过他俩像亲兄弟,比如白安贤就总这么打趣他,盛绥那会从没反驳过,怎么这次这么大反应,好像…… 着急想转换关系似的?  他想转换成啥啊?  陈姨也纳闷:“不是哥俩?那是?”  盛绥没接话。  季维知想想二人现在的处境,自信地回答道:“仇人。”  盛绥:……  陈姨:?  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陈姨淡定地笑笑,“那你们相处得还挺和平。”  季维知听出话里的揶揄,正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忽然听得对面人把筷子一放。  盛绥优雅地拿起手巾一角,擦了擦手,状似无意地抬眼扫过季维知,“嗯,我们今儿暂时休战。”  季维知被看得莫名心虚,慌忙低下头。  干什么啊,真是!就被看一眼,怎么还脸红心跳起来了?看来报上有一点说的没错!,这个二爷,真的很……  祸害。  季维知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饭,只分出耳朵来关注外界的动静。  只听陈姨连连点头,冲盛绥说:“那行,下次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准备。”  季维知刚闭上的嘴又管不住张开:“没事,您随便做都好吃。”  陈姨笑他会说话,也不想待着碍事,卸下围裙出门买菜了。  等四下无人,盛绥才接过话:“你的意思是,还有下次?”  咚。  季维知把水杯重重搁在桌上,手指敲了敲,拿腔拿调地警告道:“盛先生,没有下次。”  “嗯。” 盛绥没敢继续逗他,顺着人家的意思。  季维知又扒了几口云吞,吃得嘴角亮晶晶的,浑身都暖和起来。  正想问这些都是哪买的,想想自己刚才的被打趣后的倔劲,季维知又把话憋回去。  就这么僵了一阵子,俩人终于用完早餐。  季维知起身准备走,盛绥忽然说要送他。  “对了,昨天一直没问出来,你现在住哪?” 盛绥闲聊。  “学校宿舍。”  “毕业了宿舍也不收回吗?” 盛绥旁敲侧击地说。 第17章 雪中人抬起头,看到他来,眼里的欣喜藏不住,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渡口有点事,耽搁了。” 盛绥答完,只见年轻人拎着半人高的蛇皮袋,还用麻绳捆了床军被,不禁好奇,“你这是?”  趁着找钥匙的间隙,盛绥卸下自己的围巾绕到季维知脖子上,  “学校不让住了,我来你这儿蹭两天。” 季维知不肯服软,可谎话说的又没底气,“咳,正好最近你在风口浪尖上,又是军政局的重点关注对象,所以我自告奋勇来保护你。”  盛绥差点没笑出声。小孩又没地去又抹不开面子开口,能怎么办?只能由自己开口了。  “合着你来我这加班呢?” 盛绥说,“谢谢军政局的关心,我受宠若惊。”  “不客气。”  盛绥见他嘴唇发紫,赶忙收起笑,冷声问:“不过,你怎么在外面冻着?我没给钥匙?”  季维知摇头,“给了。但这是你家,我不能随便进。” 完了还补刀:“不然我怕你一生气又走了。”  盛绥又急又心疼,一边开门,严肃地说:“记住,以后你想进就进,别在外边受冻。”  说完,他下意识帮季维知拎东西,但刚刚拎离地面一点,就被季维知喝声拦住了。  季维知挪开他的手,骂骂咧咧地让他别碰。  盛绥以为是小孩长大了不愿意再让别人碰私物,想想是自己欠考虑,便顺从地放下。  于是,年轻人一手一包,人都快被埋进行李里,艰难地挪进屋里。  房间内壁炉刚点上火,寒气仍旧逼人。  季维知把行李堆到不碍事的角落,才走到盛绥面前,虽然嘴角向下的样子有点凶,但手上劲温柔极了,在右肩上摁来摁去,“刚刚提行李是不是扯到你肩膀了?”  盛绥怔了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季维知不是把自己当外人,而是怕自己伤到。  这么些年盛绥一直都习惯性照顾别人。白安贤身体不好他就跟着喝茶,周桥月好酒他就陪着喝酒,但没人注意他喜欢什么、忌讳什么。肩伤恢复后,就更少有人会为他的一举一动而紧张了。  其实他只要不再受重击就没有大碍,然而季维知还是把他当脆玻璃似的护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军政局的责任感在作祟。  看小孩这么心急害怕,盛绥摇摇头,“没事。”  “哦,我才不管你有没有事。” 季维知嘴比心硬,撇过头,冲手心呵着热气。  看年轻人冻狠的样子,盛绥脸色一沉,忙活着烧水、找碗,丢了两块姜进锅煮,怕味太冲又特意多放了块冰糖。  “毯子在沙发上,盖好,坐着。” 盛绥板着脸说。  季维知见惯男人的温柔笑脸,猛地看人这么板正,挺不适应。  像小时候那样,季维知挪到厨房,朝里面扮了个鬼脸,“就不去,凶什么凶。”  盛绥一心让他喝上热汤,没注意语气。然而年轻人不这么想,脸被冻得惨白,可怜极了。  盛绥麻利地倒好水,把姜汤递给季维知说:“那你过来。”  “?”  盛绥走近一步,双手在嘴旁呵了口热气,等完全回暖了,才放到季维知冰冷的脸上,慢慢地揉搓起来,帮忙捂热。  “这么凉也不知道进屋,” 盛绥的声音像挠痒痒似的在季维知耳边穿梭,“给你暖暖。”  季维知嘴角一僵,像有一朵烟花在心里炸开。  取个暖而已,讲这么暧昧干什么啊!  被捂着的那片皮肤正迅速升温。男人的手干燥而温暖,在脸颊上温度正好,能唤醒被冰雪冻住的神经。  “脸还冷吗?” 盛绥低头凑近,瞧他渐渐恢复血色,满意地笑道,“看来是还行,都热红了。”  季维知心想,我他妈又不是热的。  盛绥哪知道他的小心思,又问:“手还需不需要捂?”  “不要!” 季维知终于恢复语言功能,猛地推开他,“我…… 我先回房收拾东西!”  季维知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屋,扑到床铺上。  脸好烫。  不对,不止是脸,全身都好热,心跳也很快。  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是这么没出息。  季维知懊丧地趴着,把脸埋进被子里。  可盛绥的手总是好好捏,长且骨节分明,又暖又轻柔。  声音也还是那么好听,跟春夜的晚风一样。多贴心一人,还想帮忙捂手。  停,不能再想了。  季维知捶了下床,两腿一蹬,从床上翻身起来,径直走到书柜前,从最里处取出日记本。  他需要冷静。  以往,每到这时他就写日记。后来盛绥走了,这个习惯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在盛绥才回来不过一个月,他就又重新拿起笔。这个男人,还真是……  祸害!  季维知拍拍自己的脸,强行把思绪拉回来。  他翻开许久没打开的日记本。  熟悉又青涩的字迹映入眼帘——那语气,跟刚刚他脑内活动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星期三,晴。今天盛绥哥哥朝我笑了十五次。他笑起来像画报上的明星,又比他们都好看!他陪我做英语题,跟我讲了许多我听不懂的主义和理想。好想长大啊。】  【星期一,小雨。我以为今天下雨盛绥哥哥就不会来的,结果他还是来了,还给我带了最甜的米糕!我没忍住多瞧了他两眼,没想到欢喜得一整夜都没睡着。】  【星期二,大雪。好险,我差点就被盛权先生发现了!盛绥哥哥在门外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很果断地把我藏在身后的屋子里。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听起来盛先生好像早就认识我,只是很讨厌我。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呢?我是不是克星啊?好害怕,盛绥哥哥会不会受伤?】  【星期四,小雪。盛绥哥哥终于又来啦,就是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虽然他还是会对我笑,但明显心事变多了。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再也不要藏在他身后了,我要追上他。】  【星期三,晴。今天默写了一首诗,诗好美,正配盛绥哥哥。里面的话,每一句我都想拿来夸他。】  【星期几不重要,天气也不重要。我确认了!他是我想摘的星星。我喜欢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他!】  看到这么多程度副词,季维知猛地合上日记本,难为情地捂住脸,又红着耳朵笑。  日记随风动了动,哗哗翻着页,最后停留在落款日期上——  那一年他十七岁。  有一腔欢喜,敢一往无前。第23章 约法三章约的不是你  后知后觉地,季维知发现自己整张脸都都跟被烤过似的,粉色一直蔓延到脖子。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什么都敢写。  季维知在十七岁的日记后又含蓄地写完几行字,心情总算平静了不少。他把本子藏好,塞回书柜里。  上次来时,他问盛绥翻没翻过日记本,得到否定的回答也是意料之中,但他露出过遗憾的表情。盛绥以后万一知道他曾存着这份心思会是什么反应?季维知不敢想。  不过,这个问题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答案了。十七岁没能说出去的话,到了物是人非的二十岁,就更没必要让人知道。  季维知在屋里磨蹭半天,突然回到老地方,他总胡思乱想起盛绥的手、盛绥的笑、盛绥的怀抱,脸上那点颜色褪了又染,等他完全平静心跳,天都黑了。  屋外人等了半天不见季维知出门,试探道:“清安,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季维知三下五除二把被子铺好,灰溜溜地开门。  盛绥已经在门口站定,见他心虚模样,狐疑道:“怎么这么久?行李很多吗?”  就两包而已,哪至于收拾到现在。  季维知清了清嗓子,试图用正经的语气掩盖不安:“我刚刚在里面思考了一下。”  还挺严肃。  盛绥问:“思考什么?”  季维知煞有介事地说:“我在想,虽然我是来,咳,来保护你的——”  他古灵精怪地探口风,见盛绥没否认,胆子大了不少,“但毕竟我住你的、吃你的,食宿费用我得照付。所以咱俩现在呢,勉强算个房东与租客的关系。既然有金钱往来,那就不能怠慢,必须约法三章。”  盛绥不知他又要闹哪出,耐着性子问:“可以,你说。”  “第一,不能有超过正常社交距离的接触。” 季维知伸出一根手指。  就以刚刚被盛绥摸个脸就小鹿乱撞的场面,季维知不敢想象,要是离得再近一点,自己得脸红成啥样?那不得丢死人?  盛绥渐渐蹙起眉。  季维知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未经允许不能进私人空间。”  男人眉心的结更明显了。  季维知没多想,一股脑地说:“第三,不能在公共区域衣着暴露。”  盛绥简直被气笑了。什么意思?小孩在跟自己划清界限?明明这两天关系不都缓和了吗?  难道…… 季维知发现自己喜欢他了?不会吧,自己一向会控制分寸。那,难道是分开太久后有了隔阂?  “嗯,我以后会注意的。” 饶是盛绥再不开心,面上也是温和的笑,只有只言片语展现出抗议,“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季维知想,总不能说自己暗恋你三年了所以才不敢靠近吧,那不得把你吓死?  可开口却是:“什么为什么?”  盛绥措辞缓和:“是我的举动让你不舒服吗?如果你需要我对你保持距离,那——”  “不是不是!” 季维知意识到他误会了,赶忙解释道,“这是你家,你当然想怎样就怎样。这三条,是替你约束我的。”  见人还是疑惑,季维知只好说得更具体一点:“我在队里糙惯了嘛,得管着点,所以我给自己约法三章:我不能乱进你房间,我不能瞎碰你,我不能在公共区域太随意。明白?”  主语都加上就好理解多了。  盛绥松了口气,原来小孩对自己没意见,单纯是懂事了有点见外。  “这样啊……” 盛绥满眼都是季维知,声音像泊城河边融了的雪。  “嗯嗯。” 季维知点头如捣蒜。  “那这三条,” 第19章 这是季维知只见过几面却毫无好感的人,当今 x 国联会会长,盛绥的父亲,盛权。  那声 “对不起” 是跟盛绥说的。对于盛权,季维知没半点好脸色。然而他毕竟跟盛绥有血缘关系,季维知不好失礼,凉凉地把门合上,走了。  门内,盛绥收回眼神,恢复冷淡的表情。  刚刚年轻人赤脚睡衣地推门进来,把两个人都吓一跳。但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会粉饰太平,面上都看不出波澜。  盛权把玩着两颗核桃,左手有一根断指。  “你把他接回来了。”  陈述句,早有定论,无需回答。  盛绥不愿多说,沉默着。  “原本我听说你俩闹得很僵,今天看来,似乎关系还可以。” 随着核桃的叮咚声,四指缓慢移动,“但你也明白,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到时候,他一定会恨你——哪怕现在再好,他都不可能原谅你。”  盛绥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那不都拜您所赐吗?”  “拜我所赐?” 盛权蹙眉,岁月的沟壑让他的脸冰冷如霜,“翅膀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盛绥不答,偏过头,游弋着看窗影,脑子里却在想,季维知刚刚为什么不穿鞋,是怕自己走才这么着急吗?当初他离开,到底给小孩留下多重的阴影?  不过季维知也太可爱了。尤其是昨晚软乎乎说害怕的样子,活像只刚出世还不会走路的小狼崽。  就这么神游着,盛权的话似乎都不那么讨厌。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势力大了,能脱离我的掌控?” 盛权手上的节奏停住,他把核桃放在桌上,半站着逼近盛绥,“是我这些年给你的权力太多,让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盛绥的嘴角扯了扯,笑了尽是讥讽:“您以为我很想要这个姓?”  赌场,傀儡,走狗…… 他在盛权的阴影下活着,什么脏的、狠的没听过?他自懂事后拼命与这些划清关系,不惜切断自己的经济来源,也不肯踏足沼泽。可盛权就是不肯收手,还想把他也拖进去,叫他也染上一身的泥泞。  “您要我学商,我学了;您要我替您争华董,我争了。盛总,现在您是 x 国人前的大红人、租界华董的一把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盛绥压低声音,愤怒却压不住,“我只想守着自己的两个小厂子,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这您也要插手?”  “你的厂子?” 盛权被他分家似的话刺痛,猛地拍桌,“要是没有这个姓护着,你真以为自己能自立门户?还想离开盛家,做梦。就你现在这个身份,早就被 x 国盯上,没我在联会保着你小命都没了!”  盛绥一听这话,笑得凄楚,话里尽是失望:“原来您跟 x 国这么熟。”  盛权听自家儿子阴阳怪气,心里总不是滋味:“你少在这装清高。你以为我想被戳脊梁骨?你以为我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很好受?我还不是为了盛家!  “你哥没了,你娘走了,我全心指着你能跟我一块打拼、东山再起,可你呢?除了散财替外人消灾,你还会什么?  “你花那么大精力接管济善会,可哪个人会真心感谢它?还有军政局,明面上对你千恩万谢,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呢!我告诉你,哪怕你把观世音菩萨给他们买下来,在他们眼里,也不过,能摇钱的傻子罢了!”  盛绥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握紧,又缓缓松开。  盛权冷笑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战场上捞回来。白眼狼一个,不如让你死在那!  盛绥隐忍地不发火,抬眼皮的动作有些薄凉,“咱别争了。” 他早就听不下去,“您大清早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得跟我去联会。” 盛权这才平息语气,但仍是站着,咄咄逼人地盯着盛绥的眼,“勤盛桐油厂, x 国人想要。”第25章 他讨人喜欢  盛绥怒极反笑,“x 国想要,关我屁事?”  盛绥很少说粗话,这回在父亲面前露出另一面也着实是被气狠了。  盛权极少见儿子这么无礼,怒斥道:“绥绥!”  “别这么叫我。” 盛绥话里无情,可满眼都是因温情落空产生的失望,“从前大哥爱这么叫,我怕脏了他的在天之灵。”  很久以前,盛家老大去了前线,没能回来,连尸体都没见着。只听说他被子弹打成筛子,却直直挺立到最后一刻。太阳升起时,他的躯壳与万千年轻的生命一起沉入土里,回到他们挚爱的大地上。  此后,盛家过年再没热过花雕酒,窗户上也没再贴过红窗花。偌大的宅门没落到只剩小半,白绫足足挂了三月,纸钱压得枯枝尽弯。  盛老爷子因为伤心过度染了重疾,至于独留下来的老二,早早在本该随心所欲的年纪背上不堪言的担子,与初心背道而驰——曾经的盛绥,跟哥哥只隔两届,兄弟俩经常并肩而行。  戎装战马,何等荣光。  “你……” 盛权气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靠良好的修养压下愤怒。  默了会,盛权继续谈正事:“盛绥,跟我去联会吧。桐油、轮渡都是重要产业,你手握它们,值得更大的平台。”  盛绥苦笑:“您是指哪个商会?”  “当然是 x 国那个。” 盛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掀桌子,好声好气地劝,“旧的商会总有一天会被架空,你现在转会,x 国不会亏待你。”  “然后把重要资源拱手交给 x 国人接管?” 盛绥垂下眼,冷言,“不去。”  盛权攥了攥拳:“你一定要我再逼你一次?”  盛绥一身轻松似的,往后仰,闲闲地说:“我倒有点好奇,您又有什么新花样来逼我?”  盛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摆手。  “罢了,这次我不想你恨我。” 盛权的喉头滚动,发出隐忍又细碎的哼声,“别犟了,趁我还有点话语权,赶紧转会。”  盛绥摘下眼镜,胸有成竹地抬头,站起来与他平视,“没猜错的话,您让我转会根本不是为了‘护我’,而是因为 x 国派您来说服我,顺便给了您一些好处,对吗?”  盛权一个没站稳,突然躬起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盛绥的瞳孔动了动,有起身去扶的动作,可最终他只是把手帕往桌前推了推。  原本父子俩不该这样剑拔弩张的。  盛绥自幼丧母,又正值盛家式微,一家人挤在破落小小的院子里过活。全靠盛权胆大,剑走偏锋做了几单大生意,这才腾出来资金去投资珠宝。  那时候盛权为了腾人脉,天天陪着人喝大酒,把胃喝出血也不说,自己硬撑着在马路牙上吐。回家前,还要装模作样地把衣领搓干净,把酒气去干净了才敢进屋,陪着孩子们念书做饭。  有次他被道上人砍掉一只手指,为了省下医药费,只敢去熟悉的小诊所里简单包扎,甚至忍着疼瞒着伤,给老大过完了生日。  可惜,如今盛家东山再起。屋子越住越大,却越来越没人味儿。  盛权表情痛苦,低头时露出一截灰白的头发。  盛绥实在看不下去,叹口气,扶着他坐下了。父亲这时有一瞬的温柔,这让盛绥一恍惚,心口狠狠疼了一下。  “绥绥,我老了,就你这一个孩子还活着…… 总有一天,盛家都会是你的。” 盛权大口喘着气,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孩子,“你忍心让我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联会孤立无援么?”  “您也可以选择不在那呆着。” 盛绥木着脸说。  “不可能!x 国人不会放我走的!” 盛权语气又激动起来。  盛绥不想再纠缠这件事,决绝地说:“不管怎样,我不可能把远盛和勤盛拱手让给他们。您如果没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盛权不由地抓起玩物,在桌上敲得叮咚作响,“你真要这么绝情?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父亲!”  “爹,” 盛绥吐出一口气,“年代变了,咱不兴世袭那套。”  “盛绥!” 盛权陡然提高声音,颇有威严,神态与刚刚的老者判若两人,像是原形毕露的狮子,“警告你,我刚看见季家那个小子了。”  盛绥皱起眉,寒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曾经会用胡子蹭他脸颊、拿糖人逗他开心的父亲。  曾经把他踹进泥潭、害他几乎拿不起枪的父亲。  盛绥脊背绷紧,语气失落:“您有话直说。”  “别以为离开盛家是件容易的事。你敢跟我叫板,就要承担后果。” 盛权攥紧了核桃,皱褶之间磨得咯吱作响。  “两年前您就拿他威胁我。” 盛绥不肯让人看出紧张,“怎么?同样的手段,您想用第二次?”  “手段老,往往管用。”  “您大可以去用。”  “你不在乎?” 盛权没料到这个答案,眯着眼,问,“就算我要告诉他当年事的真相,你也不在乎?”  盛绥摇摇头,苦笑道:“他总会知道的。两年前是我太懦弱,我怕了、逃了。今非昔比,您还想故技重施?”  一字一句,不轻不重。  盛绥到底还是出身在儒商家庭,面对父亲再怎样都会谦逊有礼,只是语气笃定不容辩驳:“这两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您使绊子也好、软硬兼施也罢,我都不可能退缩半步。”  事已至此,盛绥半句话都不想多说,起身拉开门,大有赶客的架势。  季维知一直在客厅坐着。  他对盛权从小就有成见。再加上联会会长一事牵连到盛绥,他的敌意就更重。因此,他在门口守着,生怕盛绥被亲爹欺负了。  看到书房的门打开,季维知蹭地站起来,屁颠儿跑到书房门口,想安慰盛绥两句——为了住客关系的和谐,他需要照顾房东的情绪。  然而房东并没注意到他,背对着光,肩膀微微颤抖,“没别的事您就请回吧。”  季维知正要上前帮腔,忽听门内传来盛权的声音。  “你就这么护着他?!就为了那件事对吧,你能连你爹都不要?”  季维知下意识想反驳,凭什么非得为了什么才能好?他们就是好!  结果年轻人还没开口,盛绥就接腔了,接的是说他 “好男色” 的新闻,故意气人似的。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的荒唐事您应该没少听吧?” 男人平直的肩线微微耸下去,看起来很无助,“当然是因为…… 他讨人喜欢。”  怕老爷子火气不够大,盛绥还添油加醋地说:“尤其是讨我喜欢。”  季维知双脚一顿,就跟被雷劈过一般,动都动不了。第26章 “糟蹋”  听错了?盛绥刚刚说…… 啥?  疼爱?喜欢?  盛绥喜欢他?  再定睛一看,父子俩人在门口僵持着,那气氛焦灼到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心惊胆战。  是气话吧?!  对,一定是气话!  盛绥跟盛权不合,一定是因为他们刚刚在书房里吵架,所以盛绥才想出这么个损招赌气。  毕竟盛权那么看中家业,有什么比儿子喜欢男人、没法传宗接代更让他难接受?  动脑子想完,季维知冷静下来,心跳声也稍微小了些,刚刚的惊讶和喜悦被一股无名的失望代替。 第21章 一口饮尽,结果他被辣得直皱眉头:“咳咳咳!这怎么是酒啊?”  平时季维知酒量不算差,可也不知道今天是喝得太猛还是怎么,他喝完后觉得哪哪不对劲。  口干舌燥,脸颊发红,更奇的是,大冷天里他竟然觉得燥热难耐。  季维知往后台撇了眼,发现盛绥还在跟周桥月合影。  比生气更猛烈的反应是浑身发热。季维知也不知怎么了,憋得难受。  他坐不住,脱了外套,跑到外面吹风去。  一刻钟后。  盛绥终于从人堆里挤出来,发现季维知已经不在后台。  他兜兜转转找了一圈,终于在车里找到乱跑的小孩。  盛绥松了松领带,卸了紧张的力气,胸口因为找人跑得太急而微微起伏着:“怎么到这来了?不冷吗?”  没有责怪,没有质问,只是关心他冷不冷。  季维知被莫名的尽头冲得脑袋很沉,人晕,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么贴心的二爷,却不只是他一个人的。  “出来透气。” 小孩就跟受欺负了似的,轻轻哼着,呼吸急促。  虽然天黑盛绥看不出表情,但也能猜出现在季维知肯定咬着嘴唇,不知道跟谁生闷气呢。  盛绥见他脸红得不正常,问:“你喝酒了?”  “没有。”  “怎么了这是?”  “闷得慌,有点晕。”  盛绥也进车里,问:“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用,我开会窗就行。赶紧回家吧。” 季维知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一刻也不想在戏楼多呆。  盛绥发动引擎。  俩人无话。  快到家时,盛绥才说:“下次如果心里不舒服,可以让我知道原因吗?”  天太黑,他看不到身边人的表情,只知道季维知把头埋得很低。  “像这次这样忽然不见,会让我很害怕。” 盛绥解释道。  季维知晕晕乎乎地问:“你也会害怕?”  盛绥弯了弯嘴角,“当然。”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年轻人声音沙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害怕,不会失望,不会生气,也不会…… 喜欢。”  方向盘忽然一晃,笔直行进的汽车稍稍拐了个弯,立刻回正了。  盛绥苦笑着说:“那我还算个人么?”  “我哪知道。” 季维知借醉嘟囔,“人家骂你,你都当耳边风,唯一一次发火还是跟盛权…… 我从没见你跟谁好过,也不知道……”  酒壮人胆是真的,季维知径直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谁。”  盛绥皱起眉,探寻地转头,却只看到微微颤抖的前额发。  这小孩是真没把自己白天的话当回事。自己就算再恨盛权,又怎么可能拿自己的真心去开玩笑?明明自己都说的那么明白了,可小孩还是以为那是演戏,看来是真没谈过恋爱。  “当然会。” 盛绥答。  “真的?” 身边人明显把头垂得更低,“可我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你喜欢谁。”  盛绥有些紧张,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小孩轻哼:“你、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替你把把关…… 家世什么的得清白,才好…… 配得上你。”  盛绥心脏一抽,语气深沉地说:“那肯定要清白,少说也得是书香门第。”  小孩竟是笑了,大口喘着气,晕晕地拽着领口,把车窗开到最大吹凉:“那你…… 会告白吗?”  “不知道。” 盛绥偏头看他,“得看他是不是讨厌我。”  “你确实挺讨厌,是该犹豫一下。” 季维知赌气。  盛绥心里一沉,握紧方向盘,偏头假装看路。  “我还有些别的顾虑。现在我这个身份…… 算了。反正得先把麻烦都解决了,” 盛绥仰头,长长叹了口气,“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季维知更热了,烦躁地拿手扇风。  二爷家的烂摊子确实有点大。但季维知从没见盛绥这么小心翼翼,又这么周全。  是得有多爱呢?不知道哪家小姐能拥有这份幸运。  “怂包。” 小醉鬼撒气。  盛绥苦笑,“是。你骂得对。”  两人直到下车都没再说过话。  季维知像吃了罐苦瓜,满口说不出好话,干脆闭嘴。  在戏楼里那股燥热又漫上来。他撑不住精神,浑身烧着,可眼前却迷迷糊糊的,头特别沉。  一路上,盛绥能听到季维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他以为小孩是闹脾气,也没敢多搭话,没想到,车刚停到地方,季维知就跌跌撞撞地往下跑,根本不等盛绥。  “你慢点,有台阶。” 盛绥下意识拦他,撂下车就去追人。  一扯,季维知仰起头,叫盛绥愣住了。  年轻人的脸红得不正常,眼光涣散,下睑带泪,长衫的领口也被扯开,露出一大片皮肤。  “怎么脸这么红?” 盛绥晃他,凑近嗅了嗅,“你刚刚在戏楼喝了什么?”  季维知双眼慢慢聚焦,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后,猛地推开。  他跟变了个人似的,火急火燎跑回自己房间,砰地锁上了房门。  这些动作过于迅速,以至于盛绥还在惊诧中没回身。  “清安,开门!” 盛绥追进屋,急急地拍门,“你怎么了?”  “没、没事。”  可季维知那反应绝不像普通醉酒。军爷酒量那么好,哪至于一杯就晕红成这样。更何况,盛绥根本没闻到酒味。  盛绥回想起异象的起始地,问:“你刚刚在戏楼,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没有!” 季维知瓮着声说。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盛绥耐着性子,一边问一边找药箱。  他的药大多是伤筋动骨或阵痛相关。盛绥慌了,匆忙找电话,想给陆医生打电话,却不知该怎么询问。  晌久,屋里才难为情地说:“我拿错别人的杯子,喝光了,然、然后……”  盛绥动作滞了下,急得气息都不稳,“你先开门。” 见没人应,他站在门口,有些强硬地说:“你可能误服了什么,我必须先见到你,才能确定用不用叫医生。”  “不、不要叫。” 季维知赶忙拒绝,可那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那你让我进去。” 盛绥沉声而焦急,“我不想随便闯你的房间,但如果你不听话,我就要拿备用钥匙了。”  小孩还是无动于衷,盛绥没办法,只能取了钥匙破门——然后足足怔愣了两秒钟。  屋里,月光只照亮半边床。  季维知头发凌乱,衣衫褪尽,光 裸的肌肤在半明半昧中上下伏动。  他长直的双腿夹着被子,难耐地蹭来蹭去,身体躬着,喘 息深重,浑身红得不像话。  动作笨拙极了。  那是未经情事的青涩,却分外勾人。第28章 “乖一点”  盛绥终于明白季维知为什么不让他进门。同是男人,他知道这是什么生 理反应。  “清、清安,” 盛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是拗不过那点担忧,走到床边试图探探年轻人的体温,“还好吗?”  “别碰我。” 季维知被他的触碰吓得一缩,双腿立刻蜷回被子里,“你这样…… 她、她会吃醋。”  盛绥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小孩在说刚刚聊的 “心上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季维知还在纠结这个?  “没人会吃醋。” 盛绥柔声哄着,打开壁灯,“你抬头,让我看看。”  “不要,你出去。” 小孩犟着,虽然意识不清,却记得把自己严实地裹好。  盛绥拉好窗帘,打开灯,拉下被子,勾起年轻人的下巴。  那张脸汗涔涔的,表情懵懂,红晕点点,看得二爷心猿意马。  “乖一点。” 盛绥逼自己挪开眼神,免得自乱阵脚。  他伸手探季维知的额头,被烫得一惊。  季维知借着迷糊劲一通乱蹬,“你别看我…… 这样…… 丑。”  原来小孩是怕羞。  盛绥把灯关了,重复道:“我不看,你乖一点。”  季维知这才安静下来。许是实在撑不住,连话都少了。  盛绥掀开一点被窝,仔细观察小醉鬼的身体变化。堪堪被遮住的那团高高翘起,顶着被子像一个小山包。。  二爷听惯别人的声色场,知道有些助兴的迷 药能让人意识模糊。看季维知这副样子,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血气方刚的身体过分被点燃。  “盛……” 床上人慢慢闭上眼,本能地抓紧床单。  盛绥握住他的手,“我先带你去冲个澡,然后请医生想想办法,好吗?” 第23章 季维知原本是想替自己开脱,可看盛绥那副可怜样,倒觉得自己像个提裤子不认人的禽 兽。  “没有,我的意思是……” 想解释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对面是个心有所属的人,他不该越界的,于是点头,“算了,嗯,我始乱终弃。”  盛绥被这句话噎得一愣。小孩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也行。” 盛绥半开玩笑地说,“用完就扔,我还挺可怜。”  “?”  季维知同是无话可接。  这男人怎么回事啊?!喝了假酒的人不是自己吗?怎么盛绥今天这么会撩拨人呢?  季维知更加坚定要 “始乱终弃” 的决心。做禽兽总比做被房东美色诱 惑的登徒子强。  “二爷,你看,” 季维知决定讲道理,压住心口翻上的醋意,说,“你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盛绥没答话,等他往下说。  “虽然昨儿那事…… 咳,对于俩大男人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但万一你心上人介意怎么办?” 清醒过来的季维知不同于昨夜醉态,懂事得令人心疼。  见惯风浪的二爷此时后悔极了,昨天干什么非得给自己挖坑,跟人聊什么喜不喜欢的问题?  偏偏人家还把昨夜忘得干净,这会小孩的独占欲和纠结劲掐起架来,盛绥可真是招架不住。  “只要你不介意,就没有人会介意。” 盛绥无奈地应。  季维知陷入沉思。没人?难道自己理解错了,盛绥没有喜欢谁?  可昨天在车上……  季维知忽然反应过来。当时,他们一直用的是 “会”“大概” 这类推测将来的词语,也就是说,很有可能盛绥根本就没有心上人,至少目前还没有!只是自己先入为主地把某个人家的姑娘对号入座了而已!  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盛绥都不可能喜欢男人吧?  于是,季维知好不容易明媚起来的心情又低下去,“反正…… 咱俩最好还是避避嫌。”  “你还挺大度。” 盛绥简直被气笑。  “那必须。” 季维知也不知怎么,活像旧时候包容姨太的大房,说着大气的话,内里却是阴阳怪气,“未来我还得祝福你跟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呢。”  “早生贵子?” 盛绥舔了舔后槽牙,直勾勾地盯着他,“这可有点难为他。”  季维知在盛绥面前总是嘴比脑子快,“为啥?她不想要孩子?”  “……”  “就算想要,大概也没办法。” 盛绥右手撑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玩着眼镜链,“咱们的科学似乎还没有赋予男人这项能力。”第30章 我教教他怎么追我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男人的眼镜链是金色的,在昏暗的卧室里反光不明显。  它在晃,大约摇了十多下。  季维知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晰?” 盛绥反问。  “够、够清。” 喉结又是一下滚动。  心照不宣的沉默蔓延开。  季维知低下头,看到镜框金属色的反光落在被子上。  光斑覆盖过的地方,曾在昨晚见证一场荒唐又暧昧的好戏。  季维知实在忍不住,干脆问得直白些:“你喜欢男人?”  “嗯。” 盛绥语气平静,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对着不太透进的日光照了照,状似无意地问,“介意吗?”  男人因为近视略微眯起眼,显得那张温文的脸更加脉脉含情。  季维知僵硬地把头偏到一边。  然后幅度很小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介意!开心死了好吗!!  “没事,我无所谓。” 季维知揉了揉笑开的脸颊,等神色恢复如常了才敢转头看。  十分口是心非。  这些小动作都落在男人的眼里。盛绥满心像被塞了一罐糖水罐头,又凉又甜,觉得今天的季维知分外可爱。  “等会,你不会喜欢周桥月吧?” 季维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觉地问。  “怎么可能?” 盛绥哑然失笑。  “也是,周老板大概不符合你的择偶标准。” 季维知想到昨天盛绥说的,“家世清白,书香门第……”  ——等等,那不就是季家吗!!  小孩的嘴角实在压不住,露出欢喜神色,心里揣着明白,可还是想问出来:“那你到底喜欢谁呀?”  期待的手攥着胸前被子,眼睛眨巴眨的,药效过后的侧脸依旧粉粉的。  这副模样的季维知太乖,以至于盛绥生了些恶劣的想法,想看看小狼怎样才会露出爪牙。  于是盛绥坏主意地喊:“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季维知疑惑地仰起头,往盛绥那边挪了挪。  盛绥伸手,在他后颈的禁区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然后等待季维知张牙舞爪的样子。  季维知从小就不许别人碰他脖子,一被碰就炸毛。  没成想,年轻人并没过激反应,而是慢慢低下了头,“不说就不说,捏我干嘛呀……”  盛绥抬起他的下巴,让白净的面庞从阴影中露出来,凑近瞧着。  那张脸白里透红,鼻翼微微张合,像只迷茫的小动物。  俩人一仰一俯,离得好近。  盛绥花好大力气才忍着没笑出来,“我都还没说话,你脸红什么。”  季维知不自觉攥紧了裤缝,红着耳朵,摇摇头。  次日,军政局附近炸酱面馆。  季维知戳着盘里硕果仅存的肉块,一脸沉溺,托腮看着远方发愣。  ——“你脸红什么?”  ——“别躲。”  ——“乖一点。”  男人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  季维知忽然痴笑起来。  温绍祺坐在他对面简直觉得瘆得慌。  “你搁那傻乐啥呢?” 小少爷一脸嫌弃,拿筷子敲他的瓷缸,“不吃你就给我行不行?好好一块肉你非得捣得稀烂。”  季维知回过神,嗷地一口把碎肉吞了。  温绍祺翻白眼,“您能正常点吗?”  “我怎么了?” 季维知不解。  “还‘怎么了’?” 温绍祺好笑,“您照照镜子,跟发 春了似的,真好意思问。”  季维知吃瘪,摸着自己的脸,试图降温。  “还好上校没瞧见你这样,不然他得担心死,还以为你被哪个狐狸精下蛊了。”  季维知还真开始脑内检索,《聊斋》里有没有男狐狸精来着?  …… 别说,还真有。  “绍祺,我想问你个事儿。” 季维知放下筷子,一脸求知,“你跟你女朋友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喜欢她啊,追她,然后就好上了。” 温小少爷疑惑上司怎么突然对自己的八卦这么感兴趣,“怎么?你也有喜欢的人?”  季维知不答,而是把一碗菜消灭干净,又问:“那,如果有一个人……”  他想了想盛绥的特征,怕被猜出来,决定说得委婉一点:“对我特别好,一遇到我就服软,知道我饿会偷摸给我送吃的,站了俩小时就因为担心我怕黑,冷了、热了都及时来关心我,昨儿还拐弯抹角地暗示他的心上人像我——”  眼看着温绍祺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季维知赶紧打住,直问:“说明什么?”  “这他妈还用问?!” 温绍祺无语,“她就差没把‘我喜欢你’四个大字贴脑门儿上了!!”  季维知能猜到温绍祺这个反应。但自己跟盛绥关系太特殊了,哪怕在小时候,人家也对自己关照得无微不至,所以不敢确定温绍祺说的对不对。  “但我担心,他对我好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习惯。” 季维知纠结道。  温绍祺冷笑,“这人是你爹?”  季维知:?  怕人发火,温绍祺赶忙找补:“那不就得了?她又不是你爹妈凭什么习惯盯着你、对你好?肯定有猫腻啊!”  季维知觉得这话不对,可又没法反驳,“那如果……”  如果他曾经抛弃过我呢?如果我不敢靠近他,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呢?  季维知最终还是没说出后半句,改口道:“如果他一直这样,但从没跟我表白过,说明什么?”  温绍祺皱眉,“小姑娘抹不开面子很正常吧?”  季维知想了想二爷平日温润世故、运筹帷幄的性子,觉得 “抹不开面子” 这个说法实在不搭。  “你喜欢她吗?” 温绍祺追问。  季维知脸上刚下去的笑意又爬回来,甚至孩子气地晃起凳子,像坐竹马似的。  温绍祺见状,扶额,“喜欢你就主动点!你这情况,两情相悦,在一起还不简单?捅层窗户纸的事儿。”  季维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求助道:“怎么主动啊?” 第25章 “有,我去给你拿。” 季维知垂头丧气地回房,拿出一沓纸,“都搁这了,要啥自己拿吧。”  盛绥没动:“你不想知道我要来干什么?”  “不想。” 季维知重新趴着,小狗没要到肉吃,很是沮丧。  盛绥笑了,逗他:“我拿来给媒婆看,准备给你说亲家。”  “你可拉倒吧,没听说哪家媒婆说亲还要看证件的。” 季维知声都小了,满脸都是不爽。  盛绥把东西揣好,这才不逗人了,伸手撸了把小狗的毛,跟哄小孩似的:“成了,别拧着个眉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收拾收拾吃个早饭,咱等会儿得出门。”  季维知的表情这才活络起来:“出门干啥?”  盛绥瞧小傻子似的,也不点破他那些小心思,就隔着窗户纸抓痒痒,偏偏季维知还贼吃这套。  “看电影啊。” 盛绥拖长了语气,意味深长地说,“这不是想追人,得给他一点仪式感么?”第32章 没见过系得这么丑的围巾  盛绥已经穿好衣服,左手挂着一件斜纹西装,右手拿着顶黑色帽子。  “你换上这个,” 盛绥递出去,“咱们去影院。”  季维知觉得这有点奇怪:“换来换去的好麻烦哦。”  盛绥好奇地转身:“不是要约会?”  季维知不解:“啊?”  “第一次约会,还是要重视一点。” 盛绥说完,特意看了眼季维知。  果然,小孩的脸蹭地红了,还欲盖弥彰地嗔怪道:“谁说是约会…… 我才不跟你约会……”  盛绥顺着他的意思,多此一举地补充道:“嗯,就当是季老师给我上一堂实践课。”  季维知这才点点头,“对!这叫…… 预演课堂?”  盛绥没忍住笑出声,不轻不重地捏他的脸颊,“就算是预演,也不能太随意。你说对不对?”  约会都被人家说出口了,季维知哪好意思再多说,乖乖把衣服换上了,“行,走吧。”  “等等,” 盛绥从墙壁上取下一条羊毛围巾,挂到季维知的脖子上,耐心捋好皱褶,又远看端详了一会确认形象可以,“现在可以了。”  季维知:?  盛绥看他瞪圆的眼睛实在可爱,没忍住嗤笑一声:“大冷的天,别光着脖子出门。”  季维知这才反应过来,盛绥叫住他是为了系围巾。  大冬天的让自己心口狠狠一烫。  明明自己才是授课教师,能输吗?不能!  “那你也等等。” 年轻的军官板了板神情,正色着从墙上取下一副同色的围巾,“你也光着脖子呢。”  说着,他两手交叉给盛绥披上围巾,打了个丑丑的结。  盛绥没预料到他的动作,怔愣着任人摆弄。在年轻人冰凉的手指碰到颈部皮肤时,他颤了颤,又在大衣口袋里攥紧了拳头,身体都绷紧了。  季维知昂首挺胸,“系好了!”  然而它不过是个皱皱巴巴的死结,毫无美感可言。  盛绥欲言又止。  “好看吗?” 季维知拍拍手,自豪地问。  盛绥还没见过这么丑的系法,噗嗤一声笑出来,似惩罚又似宠溺,挠了挠季维知没什么肉的下巴:“很好看。下次不许自己乱动手了。”  俩人入场时电影已经开场了。幸好是包厢,没有打扰别人。  演员扮相滑稽,戴着高高的帽子。  季维知听说这默片很受欢迎,却始终耐不下性子看。  “这什么啊,咱俩还不如去听相声……” 季维知打了个哈欠。  ——明明是他提的建议,他倒觉得无聊了。  盛绥无奈又宠溺地点点头:“行,下回陪你去茶馆。”  正说着,包厢门忽然开了。  季维知眯着眼,视线里落进黑色牛津皮的鞋和一根手杖,再往上,是一张混血的脸。  盛绥倒是淡定,动都没动,熟稔地用英文打招呼:“raul 先生是不是走错包厢了?”  被称作 raul 的男人跟盛绥握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shawn,原来真的是你。” 说着,他望向季维知,“还带了个男孩?”  季维知猜这个外国人大概是知道盛绥的爱好,才会把 “男孩” 两个字讲得那么暧昧。  盛绥收回手,保持着礼貌又疏离的微笑,却没有把季维知介绍给他的意思。  raul 吃了个瘪,失落地说:“我知道了。这就是你说的‘家里小孩’吧?”  盛绥在 x 国读书时跟 raul 同班。因为这个人有一半泊城血液,所以盛绥跟他交流更多一点。  彼时盛绥在班里就好像一个异类,成天不在学校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会说洋文。raul 算是他唯一说得上话的外籍同学,原因无他,就因为 raul 化学很好,盛绥有听不懂的问题就会问他。  raul 家里跟泊城有生意往来。他加入 x 国联会后,作为联合会长跟盛权分庭抗礼。  但 raul 跟盛绥的关系也就止步于一年同窗。他只知道盛绥总给 “家里小孩” 写信,甚至省吃俭用,把留下的生活费往泊城寄。当时还觉得奇怪,总问这小孩是什么人,值得这么上心。  小孩本人一直没出声,表情不好看。  盛绥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旁敲侧击地逐客:“raul,你再多浪费一点时间,电影就快散场了。”  “无所谓,我不喜欢卓别林。”raul 不太有眼力见,竟然搬了个凳子坐盛绥旁边,“比起电影,我觉得你会对我们的商会更感兴趣。”  听到这个名词,季维知立刻绷直了身体。他意识到 raul 是 x 国联会那边派来的说客,或许已经在别的场合找过盛绥多次。  “你们那是 x 国联会。” 盛绥固执地纠正,好像这样就可以跟他们划清界限。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你知道的,我们很需要桐油。”raul 说,“只要你愿意加入联会,我们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盛绥打着太极,“谢谢,我暂时什么都不缺。”  季维知暂时松了口气。看来盛绥确实不容易被说动,那他就放心了。  没想到,raul 竟然搬出同窗情份来劝:“shawn,你是咱们班留学生里最用功的,当初你就对化工很感兴趣,总去我宿舍找我要笔记。我的导师刚得到一批最前沿的研究资料,我把它无偿送你怎么样?”  季维知来气了,委屈巴巴地拽了拽盛绥的手袖,等对面转过头,才低声问道:“你俩关系很好吗?”  “一般,但安贤正在谈判阶段,我不能撕破脸。” 盛绥知道 raul 听不懂中文,所以没压音量。  这句话被对面听去了。  “你们在说什么?”raul 好奇。  盛绥恢复礼貌疏离的语气,用英语回复道:“小孩嫌咱俩吵到他看电影。我看,还是不要再聊下去比较好。”  raul 愁眉苦脸,“不要这样。”  盛绥默了会,下最后的通牒:“不送。”  raul 实在劝不动,这才拿起帽子,准备离开。  季维知软塌塌地卸下力气,刚准备安抚盛绥两句,又听到门口折而复返的脚步声。  raul 气急败坏地走回来,指着盛绥的鼻子说:“shawn,就算你不加入联会,我们也有很多办法接管你的厂子!”  盛绥看到黄鼠狼撕破脸,挑眉,慢悠悠地问:“是么?”  raul 深吸一口气,威胁道:“你忘了你父亲现在是联合会长?”  盛绥轻笑,“可现在桐油厂和轮渡公司的唯一理事人是我。”  “是,”raul 犹豫着,他其实也不想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但毕竟有任务在身,“但谁也不能保证,你这个唯一理事长不会出什么事故,对吗?”  盛绥表情平静,季维知却气得攥着拳头站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冲那个混血脸上来一下。  盛绥拉住小孩的手腕,把人往回扯了扯。  raul 冷冰冰的,趾高气昂又于心不忍,“实话告诉你,今天我来是送橄榄枝的。如果你不要,就别怪我们来硬的。”  “哦?” 盛绥隔着一道门,语气淡定而无谓。  “说白了,你现在被我们重视,只因为理事权。但泊城这么大,不只你一个企业家能掌管桐油厂。”raul 的手杖在地上柱了柱,“你要是非得执迷不悟地作对,我真的不敢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季维知怒气汹汹地瞪着他,迟迟不肯坐下。  盛绥挠痒痒似的在他掌心刮了两下,小孩这才冷静下来,冷冷地斜睨着门口,坐好。  “或许你不知道,” 盛绥淡淡地开口,嘴角甚至还挂着得体的微笑,“我身边这位小孩,是军政局的。”  raul 表情复杂,讶异地看着季维知  raul 想了想,“我们是老同学,念及旧情我一定不想伤害你。”raul 的语气缓和很多,话倒是实诚,“说实话,以咱们两城现在的谈判进展,谁也不敢率先在对方的地盘上惹事。但如果我真玩阴的呢?谁都不知道主使人在哪,军政局也护不住你!”  季维知不屑地 “哼” 了声,骂道:“真没种。”  不得不说,准备专线转移的决定无比正确,等云城设施一落地,工厂迁到那就天高地远不必愁。唯一的缺憾是决定得不够早,现在距离云城场地完工至少还有一个月,这期间不定数太多了。  如今,只能祈祷白安贤那边的谈判能坚持久一点,让两城间微妙的、状似和谐的制衡状态更长,长到足够民营企业家们转移。好在当初军政局只通知了本土商会的民营企业家,x 国联会暂时还没走漏风声,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上。  raul 见盛绥沉默,催促道:“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盛绥没接这茬,只是指着自己的围巾问 raul:“你瞧见这个围巾没?”  “嗯,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这系法…… 挺奇怪的。”raul 以为这是中国人拐弯抹角的话术,答得很认真。  盛绥拿帽檐指着季维知,“这是知知跟我闹着玩时系的结。”  “所以?”  “好看吗?”  raul 本想说丑死了,但出于任务需要,还是违心地说:“还可以。”  “谢谢,我也觉得它特别好看。” 盛绥说完还晃了晃围巾上的穗。  raul 忍无可忍,“这跟我们的交易有什么关系?!”  盛绥朝 raul 挥挥手告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关系。只是我家小孩太可爱了,忍不住想跟你炫耀一下。” 第27章 季维知偏头,“不饶。”  盛绥伸手戳他肩膀,“饶饶看?”  俩字这么一叠,再配上动作,季维知竟从中听出一点溺爱,吓得连连答应:“行,行,饶。”  ——到底谁饶谁啊?  盛绥自己都不敢相信刚刚那动静是自己发出来的,也不明白为啥要为个没意义的分数掰扯这么久,他正了色,假装没事发生:“行了不逗你,赶紧换件衣服去壁炉边坐着,闹风寒可不是好玩的。”  季维知裹着毛巾在壁炉前坐好。  盛绥跟过去,替他披了件厚大衣。  季维知抬起头,“二爷,你不喜欢别人闹你吧?”  “是不喜欢别人闹腾,但你不是别人。”盛绥猜到他想说什么,直接把话头堵死了。  季维知懊丧地皱眉,腹诽果然盛绥多活的那九年不是白来的,连聊天都比自己上道。  “怎么又委屈上了……”盛绥接过毛巾,替他把头发擦干,撸小动物毛似的倒着擦,小狗都被他搓成小狮子。  “没委屈。”嘴巴都皱出褶了,还说不委屈。  “行了,问你个正事。”盛绥憋着笑,赶紧把话题岔开,“你喜欢什么花?”  “你管这叫正事?”小狮子甩甩头发,又拿手压了压毛躁的静电,“玫瑰吧,热闹——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盛绥把毛巾往他脖子上一搭,“想给我的追求对象买束花。”  这是盛绥头一次把“追求对象”挑明。  也就是说,如果季维知第二天收到一束玫瑰,那俩人都甭装,窗户纸就算彻底捅穿了。  跟季维知设想的场景不大一样,好像没那么有仪式感,但管他呢,只要盛绥肯开口就行。挺激动,但也有点遗憾。  有之前那么久“打情骂俏”的铺垫在先,季维知这回就淡定多了,如常地回房,如常地休息,就是心里带着期待。  次日,揣着这么个事儿上班,季维知一整天都笑呵的,连温绍祺都觉得他不对劲。  “维知,你追到人了?”温绍祺狐疑地打量起他。  季维知“啧”了声:“我可没动啊,是他追的我,今儿他还要给我送花呢。”  “唷,真假?”温绍祺不信,“让人姑娘开这口,你也真够好意思的。”  季维知懒得理他,专心工作等待下班。  他猜测,照盛绥的性子,今儿应该会早早在离军政局大楼不远的角落里停好车,避开人群,然后在车里放一束玫瑰。  于是季维知特意多走了几步路,却没在那瞧见熟悉的车。  难道还在加班?还是先回家了?  季维知便决定回公馆看看,但屋里也冷清清的,一天都没人回来过。  临近年底了,盛绥既要处理公司的事,还有个济善会要运营。后者是个挺大规模的慈善组织,虽然不挂在盛绥名下,但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打点,所以忙点也是正常。  于是季维知坐在沙发上等,没一会,打起了瞌睡。  约莫过了一小时,季维知被冻醒了,迷迷糊糊地瞧眼早黑了的天色,觉着奇怪,想着该问问人。  公馆里只有一台电话,在盛绥的书房,季维知一般不往那去。他实在坐不住,才进屋打通接线电话。  “您好,接线二一八……喂?请问是远盛轮渡公司吗?我想请问你们理事长在不在……不在?好,谢谢。”  “麻烦接线三零六……勤盛桐油厂对吗?请问你们理事长去哪里了……哦,早下班了,那他有说去向吗……”  季维知越问心里越慌,最后直接打到白公馆。  “白大使,我,季维知。”跟白安贤就没必要客气,他开门见山,“您知道二爷上哪去了么?”  那头先是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来电人会是季维知:“他没告诉你?”  “没有,他怎么了?”季维知摇摇头。  “唉,我就知道,他遇见这种事保准不会说。”白安贤重重叹口气,无奈道,“我也是路上碰见才知道的。他在街上被刺伤了,现在……人应该在医院吧。”  “医院?!哪家?”  “市中心医院,你进去问陆桐医生就知道了。”  季维知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跑,连外套都忘了拿,一出门被冻得直哆嗦,可也没那心思回去拿,一路都在飞奔,跑到医院时反而出了汗。  “劳驾,麻烦问下俩小时前有新病人进来么?”季维知拦下一位护士,对她形容道,“穿着软呢大衣,黑皮鞋黑裤子,比我高半个头……哦对,应该跟陆桐医生在一块儿。”  这穿着能在泊城找出一大片,但配上后面的话就有辨识度多了。  护士指了指外科病房。  季维知道谢完,拔腿就走。  医院的灯光,季维知隔着玻璃,瞧见病床上果然躺着二爷。旁边还站着个医生,三十五光景,也架着眼镜,在跟盛绥聊天,看起来很熟。  俩人见他进来,都不说话了。  季维知忧心忡忡地:“二爷!怎么了这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盛绥没答,反问道。  季维知说起这个就来气,合着盛绥受伤能让老朋友知道都不让自己知道。但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他收着声音说:“我问了一圈,别人告诉我的。”  “抱歉。”  “先不说这个。你伤要紧吗,怎么伤的?”  盛绥只含糊地说“不打紧”,没提前因后果。  旁边医生瞧着着急,替他说:“x国人今儿登报,把raul跟二爷在x国读书时的合照给放出来了,还说什么‘希望日后能跟勤盛合作愉快’。这谁见了不误会啊?大伙都以为二爷要当叛徒呢。  “正巧今儿有学生在街上抵制x国,撞见二爷开车经过。也不知道谁起得头,这帮人都朝他涌过去想要个说法。  “二爷怕伤着他们,停了车。谁知道这时突然有人趁乱挤出来,掏出一把刀来——这不,二爷肩上挨了一下,上我这来了嘛。”  季维知越听越耐不住:“怎么还有刀,警局的人呢?二爷伤哪了,口子深不深?”  “嗐,咱就是说这理儿,哪有学生上街还特意带刀的?明显是有打手混进去行刺——警局已经把那人控制住了,我估计他就是x国人派来针对二爷的!”陆医生摇摇头,“口子不深,可就是……伤到肩膀了。”  季维知心尖一颤。  盛绥在旁提醒:“陆医生,我跟他聊聊。”  医生点点头,“行,那我不打扰你们。”说完出去了。  季维知便坐到床沿边,一个劲地问“疼不疼”“上药没”“给我看看”,对面就一直摇头,安慰他。  季维知急得眼睛都红了,五官皱到一起,好像挨刀子的人是自己。  正心疼得软成一团,季维知忽地瞄见门口一抹红。花瓣新鲜极了,只可惜包装有点皱巴。  那是冬日里很难见到的玫瑰。第35章 赶都赶不走  现在不是问玫瑰的时候。季维知收回眼神,恨不得现在就检查伤势。  “其实就一点小口子。”盛绥安慰道。  “小口子用得着上绷带?”季维知戳穿他,皱着眉,摸着淤血的皮肤,“都青了。”  盛绥没答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季维知难受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东望西望,只能拿别的事哄他开心:“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我下去给你买炸酱面成不?”  等了半天没等着回答,季维知就当他默认了,起身下楼买吃的。  经过陆桐办公室时,季维知站住脚,思索再三后还是决定敲门进去问问。  “进来。”陆桐正在埋头研究病例,头也没抬。  季维知进来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桌前默了半天。  陆桐这才意识到屋里有人:“是你啊?快坐,别杵着。”  季维知道完谢,开门见山道:“陆医生,我想知道二爷的伤势到底怎么样。”  “不怎么样。”陆桐说话很快,也一针见血,“保守治疗,加上后期他尽力做训练,恢复使用功能应该不成问题。但如果他想归队……恐怕不行。”  就算过了体检那关,体测和日常训练也会对肩膀造成很大的负担。  季维知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知道盛绥一直在为了新一期的招录在做准备,突然横生枝节,换谁心里都不好受。  “怎么……我记得之前不是说……”季维知开始语无伦次。  “之前是之前。”陆桐摇头,“要是没挨这刀狠的,我确实没那么反对他回去。但现在不是我反对的问题,是他显然不可能通过考核。”  季维知茫然地看着他。  陆桐叹着气说:“这回幸亏他来得早,不然,如果失血太多或是不幸感染,他的右手可能就废了!”  之前的肩袖断裂加上这回二次损伤,再怎么恢复都很难回到退伍前的水平。  季维知心尖儿上那点软肉早就被掐得又红紫,连着十指都在疼。  “我知道了,谢谢陆医生。”季维知在外人面前一直很坚强,哪怕现在也能保持该有的礼数,“我还想麻烦问下,他两年前的伤是怎么弄的?”  陆桐皱眉,“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那是枪伤。子弹碎片陆陆续续取了一年多,情况直到去年才稳定。”  “枪、枪伤……?”季维知的手在抖,他摁住自己,强装镇定,“谢谢,陆医生。”  季维知晕头转向的,想走,却看不到出口,眼前是白茫茫一片。  这么严重的事情,却从没听二爷提起过。  这是上回盛绥说的“家法”么?到底犯了什么大事竟要遭枪子?盛绥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说?  现在差点废了半只手,盛绥……现在心理状态还好么……  季维知脑子里乱糟糟的,脚步飘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  就这么拖着身子回到病房,他都没发现自己手上多了盒炸酱面。——情绪让他没法集中注意,可大脑却记得给盛绥买晚餐。  “二爷,我回来了。”  季维知见盛绥情绪不高,努力扬起笑容,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面。 第29章 白安贤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盛绥说 “怕” 字。他眼里的盛绥就好像冬天的竹子,你怎么捂都捂不烫,怎么折都不断,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他上心、让他害怕的事儿。  “二爷……” 白安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拍他没受伤的手臂,“你是不是顾虑太多了?”  “有么?” 盛绥苦笑道,“换你你不怕?”  白安贤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盛绥意有所指地说:“那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孑然一身?”  白安贤一下子被噎住,尴尬地笑:“聊你的事儿呢,忽然提我干啥啊,真的是。”  盛绥又瞧了眼手掌,想起小时候奶妈说他命线长、婚线短,将来可能是个凉薄的人。可这话只中了一半,他一直温温的没什么起伏,只因思虑太多,事事替喜欢的人多想一步,这样对自己反倒糟糕。  盛绥说:“从前我敢追他,是因为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走到他跟前儿去的,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喜欢他。至于那些个虚名,我可以不在乎。  “可这回挨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可能我再也没法站到他身边。原来我…… 不是不在乎名声。”  从前一直他说无所谓,但那只能劝住自己,现在有在乎的人了,自然想得更多。  盛绥想喝口茶,又觉得那玩意难以下咽,什么都吞不下,干脆放下茶碗,“那天下午我看到大家涌过来,他们那么愤怒…… 我就在想,如果维知跟我在一起,他会不会也要遭受这些?  “之前每回跟维知去军政局我都绕着走,不敢看他那身军装,也不敢见旧队里的人,就是怕我会影响他名声。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我真的跟他……”  盛绥甚至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叹气。他本来没想说这么多,确实是心事郁结太久,这开关一打开就收不住。要是搁在平时,恐怕盛绥自己都不知道能有这么多杂音。  他一向都挺有主意,想追人就追了,这些心思,从来都被埋在最深不见底的地方,藉由这次受伤才齐齐地跑出来叫嚣。  白安贤哪能不懂这些苦?他自己受过的委屈和误解能拿火车皮来装。可好友在前跟自己拧巴,白安贤也没辙,只能徒劳地劝道:“你别这么想。”  盛绥少有这么健谈的时候,平时他都是见好就收,从不给对面不痛快。但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丧气话成筐地往外倒。  “维知现在是萧从明跟前儿的红人,前程似锦,要是被我一掺和…… 可能什么都没了。  “让他砸上前途来陪我这一遭,我不知道这值不值当。他才二十出头,我过几天就三十了。九年,挺难踏平的岁月。到时候我老了,他依然正当年。  “我能么?” 盛绥不经意触碰着自己半吊的左手,苦笑道,“如果我这麻烦一直梗着,我能为了这点自私的喜欢,把他的后半辈子…… 都活活拖死么?”第37章 原来不是在闹别扭吗  白安贤就这么静坐着听完,到最后干脆一言不发。  见到老友实在拧巴的厉害,他才叹口气,把茶推到他跟前,“挺新鲜的,盛家二爷竟然为了个小朋友,叽叽歪歪成这样。”  “别打趣我。” 盛绥正烦着。  白安贤叹道:“劝我时你比谁都敞亮,怎么自个遇着事儿倒犯糊涂呢?”  盛绥探究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都得在一起了才知道会不会发生,光坐在这担心有屁用。” 白安贤找不到更好的类比,只能拿自己开玩笑,“打个比方,如果我这肺疾已经治不好了,可我谁都不说,自个跟你们断了联系跑外头等死——你知道后什么感受?”  “瞎说什么呢!”盛绥毕竟旧家族里长大的人,还挺多忌讳的。他学着老一辈习俗,押着白安贤 “呸” 掉那些话。  “你怎么这么‘老封建’?” 白安贤怼他,“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人呐,别太把自个当回事儿。你又不是菩萨,你管人家以后怎么办?这年头,一瞬天荒,谁知道明儿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就这你还不抓紧,等谁呢,等阎王爷?”  往往都是这头瞻前顾后,以为自己沉默和放手是对身边人最好的选择,可人家要的偏偏就只是一颗真心而已。  盛绥苦笑道:“你在骂我?”  “可不是骂你么?” 白安贤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照着最疼的那块给他来两拳,“人小孩两年前被你伤成那样,现在还能有勇气跟你拉扯。前些日子你俩蜜里调油,他正等着你踩油门修成正果呢,你倒好,一脚刹车直接把这段关系踩停了。”  比喻用得越发离谱。盛绥反驳道:“我没刹……”  “是没刹,可你冷着人家了。” 白安贤哼道,“多热的心能遭你三番五次地折腾?你要是真心疼他,要么干脆别开始。既然开始了,就别轻易喊停。”  盛绥好像听到脑子里紧绷的弦挨个断开,一下子,那些捉不住的、摸不清的线团全捋明白了。  人有时候就是跟自己拧巴,往往只用戳破那个口,余下的自己就能想通。  盛绥起身,朝白安贤谢道:“可以啊老白,哲学没白修。”  白安贤给他一记眼刀:“滚吧你。好好追,别想东想西的。这么薄一层纸不至于戳不破吧,我看你生日那天就不错,宜婚嫁,要不要我去喝喜酒?”  盛绥赶紧摇头,吊着手走了,否则他怕白安贤现在就把万国饭店贴上大红的双喜字。  出门走在长街上,抬头能看见飘雪。  雪花落在指尖,透心凉,也让盛绥醒了不少。  无私或贪婪都是他。两样都占很容易,这就是人性,但盛绥从前偏偏不信邪,自己都没活明白,还想替人家当菩萨。这又怎么可能呢?越不可能,他越要钻,牛角尖钻多了容易出不来。  确实得感谢白安贤骂他一通。盛绥平和地选择自私,贪婪,沉溺于爱人与被爱中去。拖累也好,耽误也好,他想把选择权递给季维知。  回想起这些天自己的反常,盛绥有些自责。小孩估计还以为自己在疏远他,心里得多难过。“实践课堂” 还没修完学分,自己就中途退学,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这样想着,盛绥裹紧了外套,快步走进风雪里。  黑色别克轿车拐进幽深的巷子,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刹车,停稳,盛绥夹着牛皮纸文件袋,快步走进风雪里。  风雪的尽头是一幢灰色建筑,上书 “工商行政管理局” 三个大字,旁边的接待亭上则写着:[工商变更登记处]。  盛绥拢了拢外套,献礼似的,双手把文件袋递到窗口里。  雪打了几个弯,溜进窗户缝。  季维知冻得直缩脖子,手也生了冻疮,可他还是不敢戴手套,就这么光着手指拿着刀,一边哆嗦一边鼓捣手里的玉。  温绍祺见他这么认真,不禁好奇:“干啥呢你?”  三更半夜的,季维知处理完公事不回家,坐在隔壁楼走廊里玩玉,换谁都觉得奇怪。  “嘘,别打扰我做手艺。” 季维知把他招呼开,“让让,挡着光了。”  温绍祺更狐疑:“什么手艺,送你那姑娘的?”  季维知没答,搁那哼小曲儿。  温绍祺 “唷嗬” 了声:“这是在一起了啊?”  “嗯,快了。” 季维知很是自信。  其实自从盛绥受伤,季维知就觉得不对劲。俩人似乎离得远了,盛绥也不似原来那么爱打趣自己,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关系又跟被冻住一样。  年轻人沉不住气,被这种若即若离搞得抓心挠肝。每回他看到盛绥那个渗血的肩膀,就觉得那窟窿好像是捅在自个身上。  所以,季维知不想等了,也懒得去矫情当初谁被谁扔下的事,都去他妈的吧!不就是一层窗户纸吗?他就要捅,就要主动,就要给二爷一个欢欢喜喜的生日礼物。  年轻就这点好,什么顾虑都没有,就算有,也有资本去莽、敢冲。  温绍祺摸了摸鼻子:“你上回不是说她要给你送花么?怎么着,黄了?”  “没黄。他买了花,但是中途出了点事儿。” 季维知没羞没臊地说,“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能总等人家来追我,我得主动点。”  温绍祺瞧他脸红手红那样,觉得实在心疼:“行了回家做吧,这儿多冷。”  “那可不成。” 惊喜给人提前发现了还叫什么惊喜。  温绍祺没招,留给他两只手套,“那你自个冻着吧,我得走了。”  等季维知回到家,盛绥还没睡,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季维知想检查看他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于是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左瞧右瞧嫌不够,见人没醒,托着下巴,离盛绥的脸颊很近。  男人的眼皮轻颤,皮肤泛着夜灯的光泽,鼻梁高挺,唇形完美,即便小憩也掩不住那股矜贵气。  “看够了?” 盛绥忽然开口,把季维知吓一跳。  “欸,你醒着啊?” 季维知后撤得太猛,整个人往后踉跄。  盛绥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小心一点。”  季维知忙说 “没事”,朝他右肩抬了抬下巴,“今儿换药了没?”  “还没,一个人不太方便。”  季维知惊诧地望他,不敢相信二爷会在这种事上服软:“哦,那、那我帮你?”  “嗯。”  瞧盛绥突然转性,季维知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病情加重了,于是试探道:“这儿疼么?”  盛绥笑道:“还行。”  季维知松了口气。  没想到男人又补充:“你手放那时就还行。”  季维知:?  哪根筋搭错了这是,前两天还在闹别扭,怎么今儿又这么亲近。难道说…… 前两天那不是闹别扭?  那算什么呢?  季维知脑中闪过一个动词,然后赶紧摇摇头,把荒唐的想法赶出去。  可再看看盛绥现在的神态,季维知又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他该不会是觉着疼了,所以在跟自己…… 撒娇吧?  季维知的喉结滚了滚。  “咳,二爷,” 季维知替盛绥上好药,软声说,“药换完了,你早点休息。”  “嗯,谢谢。” 盛绥说完却并没有立刻回房,而是问,“你今天累么?”  “我?还好啊。” 季维知懵懵的。  “那你能不能帮个忙,替我摁摁手臂?” 盛绥摊开手,带着讨好的笑,“总是吊着,它有点麻。”  季维知不可能拒绝这种提议,连声应着。  男人的手臂温度很高,正好还能暖暖自己冰凉的手指。  只是越摁,季维知越觉得不对劲。  他抬头对上盛绥含情脉脉的眼神,被灼得心中一颤。  二爷,真的,在,对自己…… 撒娇?!第38章 这算聘礼还是嫁妆?  季维知替他摁完,自己也乏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说:“我刚瞧你伤口已经拆线了?” 第31章 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白安贤正拼全力周旋,护着一点可怜的制衡状态和时间,保证至少在重点企业顺利离开前不会受到两城冲突波及。  要真到了矛盾升级的那天,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可能忍气吞声。  这也正是季维知这次来的目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所以,如果做最坏的打算,我的建议是,提前迁移。这样,外事局那边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提前走…… 我也想过这个。” 萧从明疲惫地揉揉眼,叹气道,“你可能不知道,前些日子 x 国登报,逼一个企业家跟他们合作,还派人刺伤他。照这个放肆程度,咱再不迁,指不定 x 国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萧从明怕季维知还在跟盛绥过不去,特意连那人的姓名都没提。  季维知叹气,心说这事我能不知道么,我要不知道搁这跟您聊啥呢。  他点点头附和道:“对,是这个理儿。”  萧从明一锤定音:“那就抓紧吧。云城那边大部分新厂还没落成,只能两边都催催看,年前必须动身。至于这个年…… 你可能得陪着他们去南边过了。”  但日期提前这么多,也有不少难题。季维知提醒:“如果要尽快动身,很可能厂家到云城后需要在临时场地里,条件很艰苦;而且,有的厂仪器精密、运转复杂,得有管事儿的亲自跟去运营,那么随行家眷席位……”  “这些都尽量解决,实在不行,也只能苦一苦。” 萧从明做决定一向很果断,“如果一切顺利,最早什么时候能走?”  “还需要跟铁道部门协商空车次,再加上包装搬运时间……” 季维知算了算,“至少也得到月底。”  萧从明点头,“立刻准备。”  季维知领命,敬了个军礼准备道别。  “等会。” 萧从明忽然叫住他。  季维知收回脚,站在原地。  “你作为负责人,需要随行保护他们。” 萧从明试探道。  季维知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这个:“当然。”  萧从明欲言又止:“盛家二爷,也会在那趟车上……”  季维知恍然大悟,心说领导您可真是操心,面上挂着真诚谦卑的笑:“上校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正好借朝夕相处的机会,你俩好好缓和一下关系。” 萧从明为了缓和气氛,损道,“为了大局,得趁早把私仇翻篇儿了。”  季维知挠挠头,心说那记仇的小本本都快被我撕了、扬了。  但领导的面子不能拂,他领命似的说:“成,就冲您这话,现在我就找他聊闲天儿去。”  萧从明还当他在插科打诨,无奈地说:“别跟我贫。我之前就想问你,到底多大事儿,值得你梗这么些年?”  “那可老大事儿了,终身大事呢。” 季维知半真半假地说。  “我可去你的吧。” 萧从明没招,从这人嘴里就套不出一句好话,干脆让人赶紧走。  季维知当晚加急通知到各公司理事,等处理完到家,客厅已经没人了,但有盏灯替他亮着。  平时盛绥不会睡那么早。季维知担心,还是想看眼放心了再睡。  于是他上楼,敲响了盛绥卧室的门。  细细簌簌的动静响了好一会儿。男人出现在门口,睡衣领口扯得老大,露出胸前薄肌,袖子也爬到肘部,头发有点乱,左脚还踏错了鞋。  看这样子,是刚被吵醒。  “你睡了啊,对不住……” 季维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盛绥鼻音有点重,睡眼惺忪,但下意识捂住季维知的耳朵。  耳尖粉粉的,还有点烫。  盛绥问:“怎么,又打雷了?”  “没有没有。” 季维知编了个理由,“这不是内迁通知下来了嘛,我跟你确认一下。”  “勤盛三天内可以准备就绪,不用担心。”  “那就好。” 季维知看他情绪尚可,正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折了回来,“哦对了,每人都能带一名随行家眷,你…… 看到了吧?”  “嗯。”  “你准备带谁啊?” 季维知试探道。  盛绥接到迁移通知后就一直在忙桐油厂的货单,根本没合过眼,这会好容易逮着空补觉,迷迷瞪瞪睡得脑子都不太转了。  人一困,嘴巴就容易瞎秃噜:“我哪有家眷要带?把这个名额给别……”  说着觉得不对劲,盛绥搓搓食指,“等会,你不用占名额,对吧?”  季维知哪见过二爷这么迷糊的时候啊,巴不得多看两眼,凑到人眼前左瞅瞅右晃晃:“我当然不用,你想啥呢。”  “那没事了,把名额给别人吧。” 盛绥打了个哈欠,转了转肩膀,抬眼盯着季维知笑,“咱用不着。”第40章 “我从不玩雪”“手滑了”  迁移通知一发,许多事压下来,季维知更忙了,都没空去管他那 “手艺”,只能抽出睡眠时间来偷偷跑出去做。  好容易等到腊月二十三,盛绥生日前一天,季维知仍没完工。那块 “礼物” 还差点装饰就能成型,他一大早又出去赶进度。  正巧这天白安贤因为要给跟谈判团开会没法给盛绥捧场,于是提前带了套绝版的诗集当作赔罪礼。  盛绥一见他,就知道他又在熬夜。白安贤不但得在谈判桌上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还得顶着同僚们的不理解,白安贤就跟汉堡里的夹心一样。他本来活就多,压力大就容易失眠,才没几天就瘦得只剩一把了。  “等会桥月看见你这副模样,肯定得骂死你。” 盛绥吓唬他。  骂归骂,自己又帮不上忙,只能多备些菜招待。  白安贤打怵:“桥月也要来?”  “嗯。跟你一样来赔罪的。他明儿有场演出,没法去万国饭店。”  “那我还是趁早走吧,省的他又让我吃药。” 白安贤抓起大衣就要走。  人还没动,门铃就响了,还伴着周桥月很有辨识度的嗓门。  “老天爷,才几个月不见,安贤怎么瘦成猴了?” 名伶这把嗓子是真的亮,气儿足。  他推开门,第一句话就不忘怼白安贤。  “哦对,二爷,生日快乐。” 第二句才想起房主。  盛绥并不在意自己被冷落,请人进门。  门外的冷风呼呼往里灌,还夹了几片雪花进来。  白安贤见状,没顾上跟周桥月分享八卦,径直问:“外头又下雪了?”  “降温了,可不得下雪嘛。” 周桥月凑近,嗅了嗅他身上,闻到药香味后,表情才舒缓些,骂人的话也吞了回去,“这天也是奇了,不是下雪就是下雨。”  白安贤眼睛都亮了,“好不容易没雨,我们出去打雪仗吧!”  “什么玩意?” 周桥月一脸嫌弃,“白安贤你三十了,不是三岁。就你病怏怏那样还打雪仗?雪打你还差不多。”  盛权也没忍住露出类似的表情:“我从不玩雪。”  “打雪仗怎么了!” 白安贤不开心了,“年纪大还不能玩了?永葆童心懂不懂?”  周桥月黑着张脸,把怀里的暖手皮草塞到白安贤手里,“消停点吧你。”  白安贤这才安静下来。  三人便开始准备午饭,关系好就没有主客之分,都在厨房扎堆站着。  盛绥嘱咐道:“多放点米,等会还有人要回来。”  “回?”  “谁?”  剩下俩人抓住不同的字眼,异口同声。  盛绥笑得和煦,却语出惊人:“我们家知知。”  接下来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白安贤炸了,痛心疾首道:“你前几天不是还纠结要不要继续追吗?怎么突然就快进了?”  周桥月没参与之前的谈话,惊讶大过肉麻,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意思,你跟小维知……?”  “在合住。” 盛绥解释道。  周桥月的嗓门那叫一个高亢清亮:“废话,我知道你俩住一起!我是问,以什么关系住一起!”  盛绥想了想,虽然他俩心照不宣打情骂俏,过得跟小情侣没什么区别,但还真没明说出个关系,干过最出格的事儿好像也就摸个头拉个手。  这么想想,自己还真挺能忍的。  思考良久后,盛绥严谨地说:“师生关系?”  周桥月和白安贤:?  厨房里又这么静下去,气氛比刚开始更诡异。  白安贤也没想到这个回答,掐了掐自己的人中,“你竟然有这种癖好?盛寻山,你实在非人。”  盛绥听这话,猜他是误会了,解释道:“你别瞎想。我的意思是,维知是师,我是生。”  “?” 白安贤觉得掐人中不够劲,他或许需要氧气罐,“这癖好,比刚刚那个好到哪里去吗?”  “…… 不是,你误会了。” 盛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越描越黑,只得说得更直白些,“我没对他做什么。”  “这么久了还没做什么?!” 周桥月闻声,长袖一甩,“你是真非人。”  “……” 盛绥百口莫辩。  他到底都交了些什么朋友?  正闹着,客厅门被钥匙打开。  一阵细细簌簌的鞋帽摩擦声后,前厅传来年轻人轻快又清朗的声音:“二爷,雪停了!”  季维知见厨房门开着,喜笑颜开地跑过去,高声问:“你陪我出去打雪仗吧?”  一推门,屋里三个人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白大使、周老板。” 季维知一秒变脸,冷冰冰地打招呼,“你们也在。”  “咳咳咳……” 白安贤咳得很是时候,借油烟太呛为名,很快溜去会客厅。  周桥月就爱惹小孩,故意说:“小知知这是跟二爷冰释前嫌了?” 第33章 季维知定睛一看,眼前是青灰色的石碑,上面写着:【盛林之墓】  季维知的拳头攥了又松,后槽牙都快被咬碎。  “这是绥绥他爷爷的墓。” 盛权盯着碑文,压抑着颤抖说,“盛家上下几十口,如今还活着的,就剩我和绥绥了。”第42章 他一直都在骗你  听到这句话,季维知愣了愣。  男人凄凄地说:“老爷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被炸掉一条腿和一只手。你说我疯了。可他被抬回来时满身都插着管子,手萎缩成一团,像个鸡爪子!那才是疯了。  老爷子又是多骄傲一人呢?他没法下地,吃个饭能吃得一地都是,连上厕所都要人扶!下人欺他残废,外人说他没用。  “最后他染上了大烟,想来镇痛。那玩意哪是能沾的?不出两月,他就把自己抽死了,家底儿也被败个精光。”  没等季维知反应,盛权又拽着季维知看向旁边的小碑,“这是我妻子的墓。”  季维知转头望去,只见芳草萋萋,一片绿意中的青灰色分外显眼。  “二十年前,她去做军医,被流弹片割穿了肺,大出血。她救了少说几百号人,可她走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找不到!这墓里的衣服,出嫁时买的。红衣服离家白衣服回,她才三十二岁!”  盛权哑着声,硬生生逼回去眼泪,深深吸了口气,仰头望天,甚至不忍心看新碑的方向。  “这是我大儿子的墓。”  男人脸上的沟壑从未如此明显,岁月未曾带走他的精气神,可这一座座冢几乎教他崩溃。盛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说到动情处竟现出季维知从没见过的温柔。  “他叫盛远。他比绥绥更听话,也更活泼,之前我到家总能听到他一口一个‘爹’地叫着。他爱吃排骨年糕,总缠我跑三条街替他买。可我真喜欢他俩啊,没有哪个父亲不想孩子好。他们入伍我本来没意见,哪怕总见不上几面,但一家人能顺遂地过个年也算好……  “年夜那天我给远远和绥绥剪了窗花、泡了藕粉,买了好大一盘排骨年糕,在门口坐着。  “张家人孩子回来了,我打招呼;李家人团聚了,我跟着笑;后来整条街都放起了鞭炮,那个锣鼓喧天哟,我还是不死心。  “是,最后是有人敲门。可来的人不是老大,是个军装小子,来送遗物的。我就奇怪了,我儿子活得好好的,送什么遗物呢?他昨儿还给我托梦说想吃年糕,我都准备好了。  “可他怎么就…… 回不来了?连他最爱吃的东西都不要了,连我也不要了。  “我把自己锁在他的房间里锁了三天,出来时看到全家上下都挂着白花,我还发火,我不许他们挂,我儿子没死。他想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那么容易死?”  “我快疯了!我想到绥绥…… 他不能死。于是我不许绥绥再回队里,我的绥绥,我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可他怎么会那么犟?我说什么都没用,拦不住他,我只能……  “我忽然想,他的手废了就再没法回队了对不对?伤了总比死了好……  盛让忽然蹲下去,双手遮着脸,再也压抑不住哭:“枪声响的时候,绥绥看着我,没有挣扎,倒下去。”  墓园冬风猎猎,似万鬼齐哭。  盛权哑了声:“绥绥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季维知久久说不出话。  盛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搓了搓脸,把泪抹干净,“我没想过让谁懂我。你们骂也好、恨也好,无所谓。”  他这辈子的妥协与温柔,早就被一桩桩墓碑压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季维知木然地望着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盛权冷笑道:“我要让盛绥知道,想脱离盛家,没那么容易。”  季维知的眼眶也湿了。年轻人从军两年,何尝不知道其中辛酸危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二爷跟着你的脚步走。” 季维知憋着不落泪,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  气愤中又同情万分。  谁来同情盛绥呢?如今 “盛二爷” 这三个字早就成了靶子,人人惧它脚下尸骨成山,又都想近它分一杯羹。谁还记得这三字背后的男人,失去理想、信任与名誉的男人,甚至不过而立。  他也曾经是个能在挨过家法后仍握着拳头说 “孰知不向庭边苦,纵死尤闻侠骨香” 的青年人。  一个曾清白又受人敬仰的,像季维知那样的,青年人。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想回队里?” 季维知哽咽着,“他七年前就立志戎马沙场,每回跟我提起盛远哥哥时都是喜笑颜开,他做梦都想堂堂正正地跟我们并肩作战。”  往事一幕幕过,季维知怎么会想到盛绥当初竟是受了亲生父亲一枪?  盛权也含着泪,笑开了,音节瘆人,惊起一片寒鸦,“我当然知道!”  “他跟我年轻时那么像…… 聪明,圆滑,有手腕。他的归宿不该是轻飘飘一个衣冠冢,他必须把盛家的一切传承下去。  “可他不听。我不明白他那个队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老大死在队里,他也不肯走。那我能怎么办?我…… 我只能让他没有后路!哪怕他会恨我一辈子,也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盛权猛地站起来,刚刚的温柔与悲伤一扫而光。  “可他凭什么…… 凭什么把勤盛给你…… 他给谁,都不该给你!”  季维知无言以对。他不知该怎么跟一个可怜的父亲说话。  盛权并没有要得到反馈的意思,兀自说着伤人的话:“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我接受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了盛家,什么都可以做。”  来了。  季维知想,这大概才是男人今天的目的。  盛权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衬着华语更加绝情:“如果你识相,就该选择自己离开,否则我再说下去你一定会后悔。”  季维知叹口气,眼里盛着悲悯,“您觉得这个威胁很有分量?”  盛权被这样的眼神刺痛,双唇紧闭,晌久才说:“你大概是被绥绥宠坏了,说话才会这么没大没小。可你以为,他愿意护,你就真成他的心头肉了么?”  季维知不答,冷漠地看向他。  盛权不打算解答,接着问:“你就没好奇过,为什么绥绥突然要把素昧平生的你接回家?为什么我随便一逼他就乖乖出国了?为什么他要替你父母安排后事?”  季维知全心相信盛绥,但听到这些疑问还是害怕起来——相同的问题,他的确曾问过无数遍,每每得到的回答都是在打太极。  季维知摇摇头,不允许自己对盛绥产生半点怀疑:“我不想知道。”  “是么?” 盛权松了松肩膀,笑里有不忍和不舍,“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心虚呢?”  季维知猛地睁大双眼。  好不容易露出些脆弱的男人此时恢复如常模样,高高在上,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听话,是因为我拿你家的过去威胁他。” 盛权的声音如鬼魅,缠着季维知不放,“他最怕,我让你知道前尘旧事。”  “我家?” 季维知忽地顿住,惊愕地松开手。  冬风在指间穿过,透凉。  盛权回忆起当年的惨案,句句诛心:“七年前,季家被诬告,你父母畏罪跳井。定罪的证据是一本账簿。你猜,做出账簿的人是谁呢?”  季维知捂住耳朵。太痛了,这些话,他一句都不想回忆。  “季行长一走,他名下的桐油厂和轮渡公司全都归了盛家——” 盛权笑得瘆人,“你猜,又是谁干的呢?”  咚地一声,季维知踢远了一块石子,双手攥拳,怒气冲冲地看着盛权。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到了。盛绥,其实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盛权耸耸肩,“所以呢,绥绥当初去收留你,包括现在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你是季让的儿子罢了。他卖了你爹,夺了季家的遗产,想补偿你这很正常。你别自作多情,还以为他对你真有多特别似的。  “你到底是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愧疚。”  句句都像刮骨刀子,齐齐在季维知身上作恶。  “没想到吧?他遇见你根本就不是巧合。” 盛权只管说话,笑声刺耳,“从见你的第一面起,他就在骗你。”  风裹着雪穿林而过,群山轰鸣。第43章 就到这吧  万国饭店,火树银花。  盛绥眼看着宾客尽欢,自己却有些乏了,撑着精神跟人应酬。这家想做华东市场、那家想立足华南,或是哪哪又在纠结 x 国联会给的好处…… 盛绥一一搭着话,一边盘算着合作的可能性,一边不住往外瞅。  这都九点了,小孩怎么还没到?难不成在加班?  楼上不知在办什么晚宴,歌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窗户里。唱的是《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忽地,镶金琉璃大门被推开。  年轻人带着一身的寒气,出现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宾客皆是一滞。  季维知脚步沉重,面色铁青地走到光下。在座有人听过他与二爷的不合传闻,见他这副模样都不敢惹。  “哈,原来是季少校呐!今儿是二爷生日,您也来冲喜呢?来我这坐坐?”  有机灵的陪笑着上前来劝他,生怕他在众人前闹事。  季维知冷眼望去,吓得那人往回一缩。  周围人都跟商量好似的,依次闪开了,让出一条路来。  盛绥也意识到不对劲,等人走近了,压低声音问:“你这是怎么了?”  季维知不答,仍旧冰冷地,声音像在寒霜中淬过:“盛绥,七年前,你为什么要帮我?”  虽然是没头没尾一句话,但盛绥立刻了然。  寿星一下子成了犯人,嘴唇抖了抖,“盛权找过你。”  陈述句,带着早该如此的解脱感。  “是。”  盛绥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嗓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你接我回家,是因为你出卖了我爹妈。” 季维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悲伤的脸,刨根问底。  窗外的歌声好生婉转,唱的是江南情意,精致迷离。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1]  季维知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掐到肉里。心里却在想,求求你,否定我。  季维知如今不知道自己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只一个劲儿在心里求着,别肯定,求求你,说句 “不知道” 我就信你。  然而对面的男人好残忍。他低着头,嘴唇都失了平时的颜色。  季维知见对方不答话,那点希望彻底熄灭了。 第35章 盛绥反倒像个受训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被提溜到他对面,接受 “审问”。  “为什么盛权说你害了我家?” 季维知现在冷静下来,能分辨出盛权话中的漏洞,也相信他的二爷不是那种人。  只是他实在气,得亏自己长了脑子,但凡换个人早拎包走了,那盛绥还能找谁做这些可怜像?  可看盛绥这么颓丧,他又实在心疼,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盛绥从头开始说,一点点揭开那些秘辛,只是声音不大,一手替季维知揉着伤口,一手紧张地抓着沙发垫。  “我早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你父亲。” 盛绥说,“我第一次见季先生,是在银钱业的酒会上。他慷慨陈词,鼓励两业匡扶国货,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以后,我俩就熟络了,他经常教我一些实业常识,还鼓励我加入他开办的济善会。”  季让曾经是有名的银行家,但他每每提起金融,说的却不是一厘变三厘的翻云覆雨,而是这些虚无的数字能为孱弱的实业市场带去什么。  可是,彼时的巡抚势力贪墨成风,本该扶持工厂的拨款被中饱私囊,让本就夹缝中求生的民营企业更加难以为继。  “季先生总说,钱来钱往救不了这世道,得从根儿上改。” 盛绥胸口憋闷,声音低沉,“于是他偷偷开办济善会,招揽泊城的有志之士,为争取劳工权益而奔走;他还拿自家的船舶替后方送货,一厘钱都不收。”  季维知那时太小,对这些没有印象,但隐约记得父母总会讨论什么米面粮油,他还懵懂地去问,家里不是有很多米吗,为什么担心这些?季让就笑着说,小维知不能光看自己,天下还有许多人在挨饿受冻——而眼前的盛绥,不知为何,跟这些久远的记忆重合了。  盛绥接着说:“我就是那时加入济善会的。但毕竟我父亲…… 他跟巡抚之流走得很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活动。除了季先生,没人知道我已经是济善会的核心成员。  “凭着季先生在各界的人脉资源,我们捅出好些官府里的走私交易,配合其他地方查巡抚的黑账;季先生自掏腰包投资了桐油厂,请许多技术人员参与研发……”  “也许是这片苦心挡了太多人财路。七年前,济善会忽然被指账目流水有缺口。巡抚坚称会里有人挪用善款,下令要严查。” 盛绥注意着季维知的表情,说得小心,上完药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手,单膝跪在一旁,“这个指控本就蹊跷,济善会又声名在外,官府总不适合出面。所以,巡抚把案子委托给一位黑白通吃的人去办。”  季维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盛绥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这个人你大概有耳闻。” 盛绥攥着垫子的手愈发收紧,语气也渐渐急促,“他姓许,后来成了租界的华董。”第45章 旧事(下)  季维知张了张嘴,试探着问:“许董事就是…… 你后来拉下台的那位……?”  “是,他那时候还善名远扬。” 盛绥点点头,掐住发胀的太阳穴,说:“一开始,我们被他的好名声骗得团团转,真的以为他会秉公办案。季先生还安慰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没想到,许董事抓了十几个会员,严刑拷打,逼他们指认季先生贪污。他们死都不从,于是许董事放出话说,他们要么自己顶罪认了这个资金缺口,要么咬死季先生。不然,就一天杀一个……”  听到这,季维知已经猜出个大概。血液直往颅内涌,冲得他眼前一黑。  “济善会人人自危,季先生担心再这么下去越来越不好收场,于是……” 盛绥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让我造一份指认他贪污的账本…… 交给许董事。”  季维知一动不动,心脏感受不到疼,也忘记怎么呼吸。  盛绥更不平静,懊悔又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我当然不同意。我们吵了很久,还是没达成一致。最后他急了,说他这些年跟巡抚唱反调,早就被宵小之辈盯上。  “所以,这次就是场冠冕堂皇的报复,许董事和巡抚都是专冲他来的!就算不把他交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他。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济善会还会被一锅端掉!”  当时的盛绥只能妥协。毕竟是盛家的孩子,在济善会一直藏得很深,由他出面最不会引人怀疑。与其等对面冠上欲加之罪,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所以盛绥特意把账本做得漏洞百出,这种 “证据”,就算拿到堂上也根本站不住脚,却能因为查账为济善会成员争取足够多的离泊时间。  到时候,会员既能安全脱身,季让也断不会承认贪污,就凭那份假账本没法定罪,盛绥有的是办法打通关节把季让再救出来。  季维知的心脏好像被铁锁牢牢箍住,他喘不过气,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可在空中胡乱挥舞半天,只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伸了出来。那手伸缩不定,主人犹豫着回握季维知,不再说话。  季维知哑着声:“我没事,你接着说。”  盛绥狠心闭上眼,替季维知揉着肿起的伤处。  “你父亲嘱托的最后两件事,一是立刻转移济善会的运转资料,暂停一切活动避风头;二是不要让桐油厂和轮渡落到别人手里,这是他最看重的产业。” 盛绥担忧地看着他,“最重要的…… 就是你。”  季维知双眉一蹙,转身扑到桌垫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我也没别的法子,本想着先保住济善会,等到提审时救出季先生。可没想到……” 盛绥险些哽咽,死死握着季维知的手,指节都发白,“季先生甚至没来得及进官府。”  许董事在拿到账本后,竟然没经查证就直接放火,烧杀抢掠。那一夜季家火光冲天,满城惊惧。可巡抚却对外称,季氏夫妇贪污受贿,畏罪自杀。  盛绥好像被什么噩梦魇住,呆呆地望着季维知的眼睛,“对不起…… 太迟了,我去得太迟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壁炉里劈里啪啦的火苗声。  季维知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无声饮泣,却一滴泪没流,两眼空洞洞的,只有心脏在狂跳。  盛绥说完旧事,气息也变得沉重,每一口都像在吞吐窗外凛冽的寒风。  “呼剌剌地,大厦倾,猕猴散,大家疯了似的从季家捞好处。” 盛绥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许家早就凭着‘办案有功’,跟巡抚一起倾吞了季先生的大部分遗产。  “眼看着他们还想对桐油厂下手,我实在不想看那些研究资料和仪器落到投机者手里。可我那时资历浅,也不太懂经商,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劝我爹出手,日后再从长计议。  “所以,你没骂错。桐油厂,确实是我抢来的。那天我出现在季家,也的确不是巧合……” 盛绥闭上眼,“是因为,有季先生的嘱托。”  所以他才打算把桐油轮渡有关的一切都跟盛权剥离,然后干干净净地,还给季维知。  季维知抽了口气,忍了好久的眼泪在打转。  “愧疚是真的,怯懦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盛绥接着说,“但我从没想过要让你受苦。”  季维知心都被掰成好几瓣儿,一时不知道该为谁疼:“所以你去军校前总是不着家,是去参加……。”  “是。” 盛绥不用他点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怪不得。” 季维知噙着泪,哭腔挺浓,“怪不得你一直排斥商场。”  见过了蝇营狗苟,盛绥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  盛绥想伸手替季维知擦擦泪,动作到一半忍住了,只递出去素净的绣字手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盛权因为长子丧命而崩溃,不惜用打伤盛绥为代价逼他退伍。  盛绥当时本来有更多选择的,但他想,既然已经回不去队里,还不如就继承季让的遗愿。  于是,他在养伤时跟盛权做了个交易:要去 x 国学商可以,但必须把桐油厂和轮渡公司的理事权交给自己。  盛权就这一个孩子,家大业大,厂子就当送给他玩票了。盛绥接手后成长得也快,花了一年时间,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甚至替济善会在当局合法注册,从此光明正大地行善仗义。  随着盛绥羽翼渐丰,盛权终于让他做更富挑战性的竞争——比如,与许家争租界华董的位置。  借这个名头,盛绥耍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将许董事赶下马,还请了许多家报社公开前任巡抚与许家的暗账。  本来到这一步就可以停了,可盛绥咽不下这口气。他找到了许家的妻小,将她丈夫的桃色照片曝光,把那位大小姐硬生生气跑了。许董事背靠的巡抚轰然倒台,许家光辉不再,许董事只能成天靠大烟解忧度日。  盛绥等他败光家底后买下许宅,把他赶了出去。后来,许氏身败名裂而死,家破人亡,连块碑都买不起。  故事到这儿可算是皆大欢喜。巡抚下狱,许氏崩离,季家翻案,生意兴隆,大仇得报。  只是鲜衣怒马的盛寻山再也不见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第46章 我跟!  听完这些,季维知已是满脸水光。亮晶晶的眼睛眨着,睫毛上都沾着水珠。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季维知不糊涂,他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也知道盛绥已经拼了全力在保全大局。  要不是盛绥把他保护得这么好,他也许连活下去都透不过气,又哪里能长成现在的样子,还有闲心去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开口?  这世道本就难两全,做选择的人永远是最无奈最痛苦的那一个。盛绥隐忍缄口这些年,无非就是想让他快乐无忧地长大。  想到盛绥受过的伤,季维知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办,又自责又难过,哭得嗓子都疼:“我、我在饭店还那样埋怨你,早知道这样我就……”  “就”半天也没 “就” 出所以然来,季维知抽了抽鼻子:“对不起…… 二爷,对不起。”  盛绥忽然起身,用手心遮住他的嘴唇。  “该道歉的是我。” 盛绥声音极轻,像护城河的晚风,“我当初确实年纪太小,太莽撞。如果我想个更保险的法子,如果我运作济善会时再分点心神在你家,可能姓许的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结局也不会……”  然而他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冒着生命危险保住济善会已是不易,季维知哪还能苛责他没未卜先知。  季维知拿开唇上的手,放在掌心,一边安慰地捏着,一边伸手在盛绥紧蹙的眉心点了点。  “我心心念念不想伤了你,到头来,还是让你哭得这么伤心。” 盛绥捉回他的手,放在嘴边,近乎虔诚地贴着,自嘲道,“所以年岁增长又有什么用?你总担心自己被当作长不大的小孩子,可我甚至觉得有时候你比我更成熟。瞧,我白活这九年,还得你教我怎么样才叫疼你。”  季维知猛地摇摇头,鼻子皱成一团,像个小苦瓜:“没有!不是的!我刚刚说的气话你怎么也当真……”  “知知心软,我知道。” 盛绥一直跪坐在季维知脚边,腿麻了,起身时右脚都没太有知觉,“可我这毛病确实也不该惯着。”  这是要敞开心扉的意思。季维知便挪了挪,给盛绥让出位置坐,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我也有很多毛病,我对你任性,总是闹你,还很麻烦很别扭。”  小孩神态这么认真,好像要把心窝子掏穿给人看。  盛绥抚摸着季维知的头发:“你再怎么闹都最是可爱。可你越招人疼,越对我好,我就越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怪我,会离开。”  “我哪里会怪你…… 我都快疼化了……” 季维知揉了揉眼睛,语气却很倔强,“但那些事你完全不用一个人扛的!”  年轻人不用瞻前顾后,暂时没法理解盛绥的担忧,更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哪来这么多不可说。  他忽然拽住盛绥的手,有些压迫性地看着对方眼睛,“二爷,你看着我。”  四目相对,一个刨根问底,一个是心虚模样。  “为什么你总是预设我会离开你,” 季维知直勾勾地盯着他,疑问句里却是笃定,“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在怕什么……” 盛绥重复这句问话,苦笑着掏出打火石,喉头动了动,“我怕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季维知失语,静静看着他。  蹭地一声,盛绥点亮了打火石。  “我之前手受伤,那段时间对你忽远忽近,无非就是觉得,你年轻,你前程似锦,你家世清白,没必要在一个臭名远扬的男人身边荒废你的未来。” 盛绥的声音平静而残忍,“我的手废了,家也废了,我不想让我摆在心尖尖儿上的人跟我一起背着前尘旧事的债,甚至跟着我一起提心吊胆遭人骂。  盛绥说着,苦涩地摊开手,晃了晃虽然还算利索,但可能没法再恢复更多功能的肩膀。  季维知急得嗓子都不好使了,又巴巴地跑过去,搂住盛绥的腰,难受得只剩下气声:“你不配?”  盛绥眉头紧蹙,低着头,看小孩哭,疼得指尖心肝都在颤。  季维知又急又气:“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你告诉我你不配?你不配的话全天下就没有人配了!从都到尾你都没资格说这种话,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说着,季维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盛绥怀里挣开,满屋子翻箱倒柜,终于在书架旁找到一本蓝色的本子。  他情绪激动,话卡在喉咙半天出不来,急得把日记本摊开,扔到盛绥面前后眼泪还是跟没闸似的止不住,“你看好了!这是我的日记,我敢在你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你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吗?  “盛绥,盛寻山,盛二爷!你是我仰望了七年的人,我拼命够了这么久都还是只能仰望你。你看,你是我踮着脚都抓不到的星星,凭什么那样说自己?”  癔症撒够了,季维知稳了稳声音,深吸一口气,“二爷我告诉你,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喜——唔……”  一直默不作声的盛绥忽然站起身,将他一把揽进怀里,堵住他的嘴,撬开他的牙关,搅动他的舌头,夺走他的呼吸。  吻铺天盖地压下来。压抑,急切,又满怀深沉。  季维知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没反应过来嘴里温热的软物是什么,就被上涌的气血冲散了思绪。  口腔里是暧昧的声音,脸上是湿凉的泪。季维知招架不住这么狠的吻,五脏六腑都被热气充满了。太热,透不过气。 第37章 大年三十这天,轮到季维知负责照顾火车首尾的仪器,其余人则轮流在各节车厢值班。  毕竟在路上,年味儿没那么浓,但有不少成家的带了些剪纸上车,还有些儒商会写毛笔字,临时做几幅对联贴在火车走廊两边,倒也有点意思。  本来中午那会后厨加荤,做饺子,但季维知在执勤就没吃上,只能拿干粮填肚子。他从腊月底上车,一直忙到现在,连都安稳觉没睡过。  刚回通铺,季维知正打着哈欠,温绍祺忽然欠兮兮地凑过来,问:“嘶…… 听说你前些天当几十位少爷小姐的面儿,把二爷给揍了?”  季维知一脸凶样,瞪他。  猜想坐实,温绍祺竖起大拇指,“你牛。”  季维知撇过头,没有理人的意思。  “哎我说,你俩怎么又杠上了啊?我还以为你俩已经没事了呢……” 小少爷嫌命长似的继续嘚啵得,“不会真跟外头说的一样,是因为情伤反目吧?”  “去你的!” 季维知作势要踹人,“温绍祺你要是实在闲着就来执勤,站个三天三夜,我看你还有这闲心不。”  温绍祺委屈,“不说就不说,你凶什么。等轮到你去前头执勤了,看你怎么办。”  前头是随行商户的车厢,虽然比不上其他列车的套房宽敞,但也比焖罐儿的条件好太多。  而前面的第三间房里,正住着盛绥。  季维知心想,那不巧了吗,正愁好久没见二爷了。  季维知定了定神,强装镇定道:“都是工作罢了,有什么怎么办的。”  温绍祺狐疑地挑眉。  三秒钟后。  季维知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好吧,确实不全是工作关系。”  温绍祺从鼻腔里发出一阵闷哼:“你悠着点,这人多,别跟人家动手。”  季维知白了他一眼,作势就要打人。手抬到一半,忽然放下去,因为他在通铺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盛绥不知何时出现,穿着套头料西服,棕色皮鞋擦得锃亮。  仔细看看,脖子上还戴着季维知送的那块羊脂白玉。  “靠,二爷啥时候来的!” 温少爷倒吸一口冷气,“咦,他那块玉我怎么觉着眼熟呢?”  季维知心虚,没接腔。  通铺其他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该不会是来找少校报复吧?”  “怎么整?咱前儿去拉拉架?”  “别多事,随机应变。”  ……  看着男人周遭柔光似的笼晕,季维知不禁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酸话,嘴角微微动了动。  “有事?” 他走到盛绥身边,强行把甜蜜的小心思压下去。  明明只是简单一句话,却让大家解读出许多层意思。  “我天我天!少校主动挑衅去了!”  “你看二爷还笑了竟然,笑里藏刀啊这是!”  “咋整,不会打起来吧?”  “不至于不至于,少校应该有分寸。”  季维知木然地回头,眯着眼,警告那些没眼力见的下属。  盛绥自然也听到这些讨论,并没生气,反而很上道地演起来,手往门框上一搁,“是有点事,劳烦季少校出来一趟。”  季维知便跟着出去了,把门带严实。  一众人乌泱泱拥到门口,只见少校神情严肃地跟着,二爷也身体紧绷,看起来就像是要找个空地干仗。  严肃本人跟着盛绥绕了好几个弯,直到确信他那些难缠的弟兄都看不见了,才站住脚,喊道:“行了,这儿没别人,少装。”  盛绥转身,双手拎着牛皮纸袋子,递到季维知跟前。  “这是?” 季维知打开,闻到饺子的香味,“哇,白菜肉馅的!”  盛绥眉毛弯了弯,“嗯,请后厨留了点。免得这都过年了,某些人还在值班,吃不上一口热饭。”  季维知眯着眼,心想原来自己执勤时一直有人在关注自己。  “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这个呀?” 语气有点遗憾。  “那不然呢,” 盛绥食指勾起脖子上那块玉,“为了聊聊你悄没声送的生日礼物?”  “谁要跟你聊这个。” 季维知面上挂不住,不觉抓紧了纸袋子,“我拿回去吃。”  “你要不还是在这吃完?” 盛绥站在白色的光斑下,头发被太阳晒得暖洋洋,“我想看着你。”  季维知饶是再能端着,也绷不住被这么撩摆,耳根烫了又烫。  他打开袋子,嗷呜一口咬掉小半边馅儿,狼吞虎咽地吃干净了。  太阳懂事,照在年轻硬朗的脸上像在镀光,折射出叫人欢喜的色泽。  季维知吃相很急,可男人却满眼含笑地瞧着。  糟了。季维知想,自己这副样子一定很难看。都怪训练时急惯了。  “不许笑。” 季维知嘴里鼓鼓囊囊,发狠地瞪回去,却心虚地生咽下好大一口。  男人走近一步,影子遮住大半阳光。  没预兆地,季维知的心跳随着光线变暗而加速。  盛绥却只是伸手,在他嘴边轻轻摁下,拂去食物的残渣,还故意在他唇上点两下,把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也不怕出来偷吃被人家发现。瞧瞧,全是罪证。”  本来只是正常的偷吃,被他这么一说,有点不正经。  季维知的喉头滚了滚,“你跑那么远就为了送个饺子啊,那也太不值了。”  盛绥挑眉,“觉得不值?”  季维知 “嗯” 了声。  “那我再送点别的?” 盛绥想了想,“过年了,添点喜。不如我替你量量尺寸,送你套新西装。”  季维知没来得及答应,就感到中指比在自己的肩侧。  这怎么就…… 上手了呢?  大拇指移到锁骨附近,指腹与皮肤若有若无地摩擦。  距离忽然拉近,季维知觉得被摩梭过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手指顺身体中线量到腰腹,隔着军装,一寸一寸灵巧地移动。  最后是臀。  “你等会……” 季维知倒抽一口冷气,心脏没出息地咚咚直跳。  这也太亲昵,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季维知一动不敢动,总觉得屁 股虽然没被摁实,但痒痒的。  “量好了,隔着衣服可能有点误差。” 盛绥直起身,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认识几个云城的老裁缝,等下车去找他们做。”  季维知的腰上还留着盛绥的体温,脸侧又传来叫人脸热的气息。  最后,盛绥老实了,哪都不摸,只在他鬓边问:“现在值了吗?”  季维知简直麻了半边身子,都快站不住了。  可年轻人的胜负欲就挺强的,嘴硬道:“这算啥?我哪那么好打发。”  盛绥饶有兴致地瞧着他。  季维知拽着男人的领带,往自己怀里带,微微抬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笑嘻嘻地说:“现在值了。”第49章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季维知要说怂也怂,咬完就不敢看人了,蹬蹬地从盛绥手里钻出来,溜了。  再呆下去还不知道场面得失控成啥样呢,季维知接下来还得执勤,可不敢那么放肆。  正害臊着,盛绥忽然叫住他。  季维知转过身:“还有别的事儿?”  盛绥说:“晚上你几点换班?等得空了,去我那一趟?”  季维知想了想,“八点左右吧,但完事儿了还得开个会。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想你。”盛绥佯装委屈,夸大其词地 “控诉” 着,“你忙起来十天半月都见不着,军属做到我这份上,也挺不容易。”  一句 “想你” 让季维知打了个激灵,下句 “军属” 简直就是在向季维知心口 * 箭。  他下意识往胸口抚着,色令智昏道:“行,那…… 我开完会去找你。”  寒风凛冽,车里却温暖如春。  季维知提前结束会议,比跟盛绥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他敲开门,看见男人穿着棉质的长袖睡袍,带子松松系着、将掉未掉,脚甚至半踏着皮鞋,把鞋口都踩得变形,不似平时那么板正。  毕竟是火车上,房间不大,没多少落脚的地方。一方小小的桌子上放满了文件,就剩把椅子还空着。刚在收拾的缘故,盛绥把玉摘下来拿毛巾裹着,放到桌上,旁边还拿一圈毯子围着。  季维知眼神晃荡,最后落在小小一张床上。  莫名地,季维知竟然有点紧张,不知道坐哪好。  “杵着干什么?” 盛绥问。  季维知挠头,“我、我坐哪?”  “都行,你看哪得劲儿。” 盛绥正忙着找药,顺口接了一嘴。  他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但陆桐还是要他敷药,说是对筋络有好处。当时盛绥还笑他怎么西医也开始玩络脉,现在也乖乖遵医嘱。  “那我坐你床上了?开会坐得腰疼,我躺会。” 季维知嗷一嗓子倒在床上。 第39章 “我也不知道,就想挨着你。”  季维知环住盛绥的腰,往自己这边捞了捞,嘴巴贴在人家的下巴上,“你进来点,不怕掉下去么?”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俩人都想到泊城别院发生过的事,不约而同地笑。  离得近,季维知能闻到药香味,皱了皱鼻子,点着刚刚上药的部分,“现在这儿疼不?”  盛绥逗他:“疼,你给揉揉?”  季维知明明不信,但还是上手,一边揉一边说:“要不我给你整个玻璃瓶,灌上热水拿衣服裹一层,等天凉了你就放这捂一捂。”  “云城哪会凉。” 盛绥解释说那地界几乎四季如春,“玻璃瓶没用,没手软乎。”  季维知听出这是在撩摆人呢,当仁不让地顶回去,“手再软乎能有嘴软乎么?” 说着拿开手,在伤处旁边啄了一口,咧开嘴笑。  这还不算完,季维知瞧见盛绥下巴上刚刚冒头的青茬,好奇地摸了摸,感觉并不剌手,但麻麻的很舒服。  于是也凑着温软的嘴唇在那也印一下。  盛绥趁势低头,捉住这个乱动的小嘴巴,又接了个浅尝辄止的吻。  “这床小,你可老实点吧。” 盛绥离得近,说话时气息扑在季维知额头上。  季维知偏不,挑衅似的在喉结处咬了一口。  雪白又硬朗的颈部,多了道小狼的牙印。  “小时候我也这么贴着你睡,那会就能老实,现在怎么都停不下来,就想蹭你亲你。” 季维知倒委屈起来,“咋整啊,我这么腻歪。”  盛绥非但没安慰他,还添油加醋:“是呢,太腻了,再腻一个我看看?”  “滚。” 季维知没好气地翻过身,打算做个冷漠少校。  盛绥把人捞回怀里说:“咱知知怎么腻都可爱。”  俩人约好要早点睡,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又闹到半夜才阖眼。  等一觉醒来,天已大光了。  盛绥揉揉眼睛,先起身接了热水、拆了早餐罐头,才摇摇季维知:“起床。”  “不的,过会儿……” 季维知没睡醒,连说话都拖声嗲气的,翻了个身,把被子全压在腿下边,四仰八叉地躺着。  盛绥恨自己没空拿笔,不然一定得把这一幕画下来。赖着不起床,这也太娇了,怎么能这么可爱。  “前面就是雁城了,不是说会来一批雁大的师生吗,你得控场吧?” 盛绥冲好一杯咖啡,切好面包片,端到床边,“乖,再不起来我就……”  季维知睡眼惺忪,“就……?”  盛绥弯下腰,冲他耳朵边说了两个字。低俗的很,又叫人浑身发麻。  季维知这哪还躺得住,哼哼唧唧地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洗漱时都迷糊着。直到冷水上脸,他才打了个哆嗦,定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衣服皱皱巴巴,扣子都快开到胸口,锁骨上几颗吻痕分外明显,嘴边也带着暧昧的粉。  季维知立刻清醒,回头骂人:“盛绥你个禽兽!你看你给我咬的,属狗的吧你!”  “昨儿明明是你自己让咬,今儿又不认了。” 盛绥端着餐盘一脸无辜,学舌道,“果然是翻脸不认人。男人,靠不住。”  季维知被噎得哑口无言,回忆一下似乎确实是自己睡迷糊后求人亲的,但气势不能输:“你才靠不住,你全家都靠不住。”  觉着这话哪儿不对劲,又补充道:“哦不对,应该说…… 你全家除了我都靠不住。”  “那可不能‘除’你,” 盛绥端得累了,把早餐放桌上,走到季维知跟前挠挠他透湿的下巴,“没了你,还叫什么家。第51章 扣子怎么回事  俩人迅速解决完早餐,还没到出勤时间。  盛绥替他收好帽子肩牌,说正事:“你现在这个样,出去后怎么跟温小少爷他们解释?”  季维知苦恼地摇摇头。这怎么解释?没法解释。嘴巴都肿了,衣领也皱着,只要不是二百五应该都能懂怎么回事。  “就说咱俩打架了。”季维知也没招,只能这么编。  比起他跟二爷好上了,这个理由更令人信服一点。反正温绍祺那家伙确实挺二百五的。  盛绥挑眉:“你还坐在我的床上,就敢提打架的事儿?”  季维知不屑道:“那咋了?在哪不是打?”完了还挑衅似的,“床上打架,有问题?”  玩儿浪的还不会吗,季维知胡同口都跑过,什么玩意没见过。  年轻人后腰上有盛绥刚刚留下的指印,这会正慌忙拿衣服盖着。  盛绥看着,忽然不想放他走了,再次反身压上去,右手撑着被子,气息沉沉地,“那咱试试?”  季维知“哼”道:“试呗,寸都得了,不进个尺多没劲。”  小孩没经验归没经验,荤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啥玩意是寸,又想进什么尺,盛绥可不敢再问下去。  “但是吧,雁城大学的师生马上上车了,我得去盯着免得出事儿。”季维知从盛绥怀里掏出怀表,反手给盛绥看,“大概还剩二十分钟,够你用吗?”  “嘶,”盛绥气得牙痒痒,不轻不重地捏他脸,“瞧不起谁呢?”  小孩是真学坏了,把人气撅后也不哄,翻身准备下床。  ……没成想又被人拽回去。  “欠着,听见没?”盛绥替他扯平衣裳的皱褶,危险地说,“等下车了,咱一块儿算账。”  季维知没敢多待,火急火燎地到雁城站台维持秩序去了。  雁城在南方,没泊城那么冷,季维知没穿外套出门也扛得住。认真起来的季维知就跟刚刚判若两人,嘴巴绷得直直的,配上英气的眉眼,还挺有距离感。  这站上来一批雁城大学的师生,队伍乌泱泱的,因为座位有限,人数又临时翻了倍,很难安排。  季维知找到领头的那位,一句废话没有,上来就把几节车厢和注意事项交代清楚了,一群人便排队上车,场面有条不紊。  这俩人在一旁盯着。  雁城那位说:“谢谢季少校,辛苦了。”  “嗐,分内的事儿。”  忙活过劲了季维知才注意到,来人是个顶美的男子。他自认见过盛绥后不会再对别人的长相眼前一亮了,但这位实在是不一样的美,面相柔和,眼神却很坚毅,明明长得这么祸害,鼻尖的小痣又显得他无辜极了。  “裴山。”男人自我介绍道,“是雁城大学的老师。”  季维知“哦”了声,伸出去握手,“久仰。”  虽然并不认识,但这么客套着总不会错。  等学生们都上车了,裴山也跟进去。气温高了,进舱门的风也不凛冽。  季维知正打算也回舱,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很急的喊。  “小山!军爷!等会!”  被叫住的人统统回头。  只见来人穿着长衫,眉眼清秀,但胡子拉碴的,袖口上都是黑漆漆的油灰,还架着副黑框眼镜。  裴山示意自己认识这个人,走下来,问:“秦院长?您不是过两天才走么,改计划了?”  “化学院里有批实验品需要隔离箱,我本来打算,等箱子运来带它们一块儿搬。没成想,箱子这会被扣在北边儿,来不了了。”来人三言两语解释完,冲季维知问,“劳驾,听说您这趟火车是重点专线,那里头有隔离的箱子么?”  裴山跟季维知小声解释道:“这位是秦远泛,我们学校化学院的教授。”  季维知会意:“我们没接到过这种诉求,所以火车上也没准备。但有两节车厢是专拿来放仪器的,您是要运什么?如果是很重要的实验品,能不能跟着仪器一块儿走?”  “不行,那玩意儿放射性太强了,搁车厢里多危险。”这话说完,秦远泛就掉头跑掉。  化学教授这么神神叨叨,季维知也没觉得奇怪,跟裴山回到车厢里。  因为人数激增,车里跟焖罐儿似的,又热又潮,还不通风。  季维知跟裴山把小马扎让给学生,俩人靠门站着,匡切匡切直晃悠。  “秦院长这就走了?他打算怎么办?”季维知问。  “我也不知道。”裴山摇摇头。但仅仅是一瞬后,他又露出了然的表情。  季维知却并没因此感受到轻松。因为裴山肩膀塌了下去,头也埋得很低,似乎他想到的可能并不是好结局。  但季维知没有多问。  一声鸣笛呜呼地拉长了。季维知正失神着,忽然见裴山转过身,朝化学教授离开的方向很深地望着。  “老秦——”裴山忽然转过身,冲窗外喊,“你得好好的,咱云城见。”  风呼呼刮过,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得见。  罢了,听不见或许更舒坦。这年头,听见了又能怎样。  窗外倒影穿梭倒退,季维知忽然想到昨儿盛绥说的话——这些景,这些人,真的很难再看第二遍。  “裴先生,”季维知毕竟在军营里混的,跟弟兄道别的难受他太懂了,这会见先生们为了守住教书的地盘儿这么以身犯险,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于是想花点心思安慰,“放心吧,秦院长会想到办法的,到时候你搁云城下车,接他就成。”  裴山虽然情绪不高,但明显并不需要照顾,反倒笑着跟季维知打趣:“我知道。我就是怕他不在的话,新校区管那些琐事我一人忙不过来。”  季维知点点头,“你俩一个学院的?”  “不是,我在文学系,但秦院长跟我们系的王院长是老相识。这俩人就知道合伙欺负我。”裴山说起老朋友就活络多了。  季维知注意到他说话时总是捂着手腕红绳,应该是习惯问题,就是那绳子挺奇怪,缠缠绕绕的也没什么美感,不像是裴先生会喜欢的饰品。  “欸,这绳子挺别致的。”季维知顺嘴一提。  没想到,裴山因为这句夸赞笑弯了眼,把手腕捂在胸前,略有羞赧地说:“这个啊,家人送的。”  “家人在云城?”季维知猜他是去云城投亲。  裴山摇摇头,“没有,他还留在家乡守城。”  别人的家事季维知也不好多问,就随便寒暄了两句。本就值了太久的班,刚刚忙着跟盛绥打情骂俏又没补觉,这会儿忙完后困意才袭上来。  季维知瞧了瞧时间,再不补觉去今儿又别想睡了。  “你歇着吧,我得跟弟兄们交接了。”季维知打招呼要走。  裴山点点头。  “哎对了,”裴山笑时眼睛亮亮的,“或许少校在回通铺之前,可以对着这里的玻璃整理衣服。” 第41章 第53章 又动手?  等腻到了时间,季维知拍拍衣服准备回去。  结果,还没绕出走廊,他就撞见一个人影。对面穿着灰色的长衫,表情比他还尴尬。  “裴先生?” 季维知倒吸一口凉气。  “少校。” 裴山不想在这多周旋,试图缓解气氛,“又在打架?”  “咳!没有没有。” 季维知挠挠头,装作无事发生,“裴先生也出来散心呐!”  裴山有些慌乱,但还是笑得温和,手在长衫上攥了一下,“嗯,打算回去了。”  季维知点点头,心虚地朝身后望望,祈祷裴山没听见他俩的谈话。  “您…… 啥时候来的?” 季维知试探到。  千万别是在自己索吻那会就来了吧!  裴山犹豫着答:“应该…… 比你俩到得早。”  怕什么来什么,季维知人都僵了。  “我本想离开来着,但你们突然出现,我想要是那会出去的话你们肯定更尴尬,我就没好意思动。” 裴山温和有礼貌,“没想到,还是被你撞见了。”  季维知心想,完了完了,这是被迫听了全场?  裴山打消他的担忧:“放心,我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  季维知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忽听盛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怀璋么?”  盛绥把季维知往回拽了拽,拦在自己身后,恍若无事地跟裴山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裴山鞠躬,“没想到您也在这趟车上。”  “嗯,去云城办点事。” 盛绥说。  大家都明白被迫迁到南边是为了什么。裴山笑着点点头,“祝您顺利。”  盛绥颔首,“您也是。”  这儿一来二去,刚刚气氛中的尴尬一扫而空。  “我走了,不耽误您二位‘动手’。” 裴山耸耸肩,说着看似无关的话,精致的脸在夜色下更有美感,“看来这回场面没上次激烈,连扣子都没歪。”  话里打趣季维知的意思明显。  季维知听完头都快折胸前了,好容易把人送走,他自个也赶紧逃回通铺。  年轻的身体一溜烟般闪入夜色深处。  温绍祺正四处找季维知,见他气喘吁吁地回来,高呼:“哎!你上哪去了脸这么红?”  这么一说季维知更没脸,支支吾吾好半天。  温绍祺一拍大腿:“你不会是去见二爷了吧?”  季维知整个愣住。  温绍祺张大嘴巴:“啊?还真是?我天……”  登时就有好几种说辞在季维知心中闪过,比如要是私情被撞破该怎么圆。  然而温绍祺确实挺二百五的,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少校,人家二爷好歹是个伤号,你别总欺负他,显得咱不占理。” 温绍祺唠叨开,“而且上校临走前特意嘱咐你呢,让你别跟二爷挑事儿,这就忘啦?”  季维知松口气,胸前随着动作有皮肤跟布料摩擦,被捏红的地方生疼。  季维知愤愤地腹诽,到底谁欺负谁啊?  “我没忘,也没欺负他。” 季维知苍白地解释着。  温绍祺到底还是站在自家领导这边:“算了,欺负就欺负吧,反正你出气了就行。”  季维知:“……”  *  就这么忙忙闹闹,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唯一就是路上通信不便,除了军需频道,接收其他消息都不及时。  直到颠簸过了河,盛绥才收到远从泊城来的一封信。是商会寄来的。  盛绥打开信瞧了瞧,眉头不自觉蹙到一起。他把信揣进胸前口袋,敲敲季维知面前的窗,转身闪进廊里。后者会意,瞧了眼弟兄们都在吃饭,放心地跟出去。  车厢接廊没什么人来,都快成他俩私会的固定地点了,把摇晃的火车厢变成独处的空间,想想还挺浪漫。  “怎么了?” 季维知上前问。  盛绥掏出口袋里的信,摊到窗台上。  季维知狐疑地接过来,小声念道:“吾弟寻山,距桐油厂南迁已半月有余。见诸君平安、生产自主,商会上下十分欣慰。  “不必担心泊城。虽然两城已进入对峙瓶颈,但好在重点企业都已迁走,军政财政再无掣肘。只是高纯度油仍旧紧缺,x 国大肆挤压原油市场。惟愿弟抓紧恢复工厂运转,以备不时之需。”  盛绥静静地听完,开口问:“云城的工厂设施大概什么时候建成?”  季维知说:“按照前两天的电报反馈,大概还得有半月。”  盛绥沉思道:“到云城后,熟练工人稀少,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很难同时保质又保量。”  季维知想了想,“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吗?”  盛绥见他镇定又果断解决问题的样子,不禁心生疼惜,揉揉他的头发,笑道:“小孩现在挺能顶事儿。”  “说正经的。” 季维知摇摇脑袋,双手捂着头不让盛绥碰,“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盛绥正色,跟他盘算道:“云城现在已经落成一批化学实验室。他们人才济济,唯独就是缺少资金和地盘,所以我想跟迁校的大学合作。”  季维知等他往下说。  盛绥顿了顿,“我可以提供场地和经费,如果雁大能帮我们在原油提炼纯度上突破,或许可以打破 x 国的垄断。”  季维知担心实验资金是无底洞,但一想,面前这位爷似乎是个腰缠万贯的主,也就放心了:“那…… 听起来不需要我出面帮什么?”  “嗯。”  “那你叫我出来干嘛!”  “没事不能跟你说话?” 盛绥轻轻掐他的脸,“小孩挺霸道的。”  季维知被掐的地方倒不疼,但不知怎么就染上红晕,嘟囔说:“你老捏我……”  盛绥挑眉,“不许?”  “没不许,就控诉一下嘛。” 季维知不乐意道,“我还以为你是需要我帮忙才叫我。”  盛绥摇摇头,“毕竟你是厂子的一把手,有必要知道最近的合作动向。”  “……” 不提季维知都忘记这茬了,“什么玩意就我一把手?这都迁出来了,没人会威胁你的生命安全了,你怎么还没要回去!它能不能异地转让?赶紧的,咱去工商局——”  季维知嚷嚷着要转让,被盛绥摁住了:“咱还没下车呢,工商变更不能太频繁,先稳稳再说吧。”  季维知翻遍全身,掏出几张纸,往盛绥面前一拍,“那我把证件影印放你这,等下车了你就自个转回去。”  “你还挺放心我。” 盛绥捏他的鼻子,把那叠东西还回去,“证件别瞎给,长点心。”  季维知又推:“没瞎给呢,又不是给别人。”  “维知,” 盛绥略有严肃地说,“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这间厂子是你父亲的遗物。我把他给你,其实是物归原主。”  “怎么就归原主了,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季维知不盘逻辑盘人物关系,“我的就是你的。”  盛绥便顺着往下说:“既然你的就是我的,咱俩何必非得转来转去?”  在这方面季维知很有原则:“那不一样,这个得分清。”  聊到这盛绥自觉理亏,又怕掰扯不清,索性把人拉近怀里,学起小孩耍赖。  季维知还想多说几句,被突然盛绥用舌头堵住嘴巴,“你干嘛……”  盛绥揉着他的后腰,舌头还没用力,就滑进年轻人湿热的口腔。  唇齿交 缠,意乱情迷,你追我赶。  约莫过了五分钟,季维知终于憋不住,求饶,说想缓口气。  盛绥放开他,没等年轻人多汲取些新鲜空气,又问:“歇够了么?”  季维知点点头。  盛绥道:“那继续?”  季维知刚想回答,一张嘴,熟悉的唇舌便重新覆上来。第54章 “家里人”  舟车劳顿一月余,总算到了云城。  乌泱泱一帮人下车后各奔东西南北,让这个边陲小城热闹不少。  盛绥在云城的南天街租了个小独栋,两层楼,不大但还算宽敞,家居陈设简单,离桐油厂新址不远。  搬家迁厂需要耗费不少精力。盛绥初来乍到,立刻跟雁城大学签了合作协议,新址变成两方的试验基地,厂子则继续赶工生产。  来云城后没几天,盛绥又收到一封信,是济善会寄来的。  信里说,想创办新杂志宣传国货,还想培养新的实业人才。这些事,盛绥绝对赞成,二话不说就提笔写下回复。  然而,实验产油、印刷出稿、教育经费,处处都是开销。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么流水似的花钱,盛绥不得不替济善会申设实业教育帮扶基金,向社会开放纳款。  异地申请本就麻烦,再加上勤盛基地还在筹建,这么多事情堆在一起,盛绥几乎忙得没空阖眼。  而勤盛的真 “一把手”,则心安理得地做起甩手掌柜,马不停蹄地去新驻地报到,一消失就是好几周。  等俩人再见面时,已经芦苇郁郁、杨柳依依。  几只家雀儿在树上闹着,枝上绿叶繁盛。几片花瓣飘进屋里。  盛绥拂去乱红,合上窗,继续看济善会寄来的账单。  这些日子,实业教育基金倒是筹得不少善款,足够近一年的公开赈济和宣传活动。但听成员传来的消息,泊城的形势似乎不大好。  x 国见那么多企业迁走,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直接架空联会会长盛权,让他负责租金收纳;白安贤的工作越来越难开展,肺疾更严重,气得周桥月天天往公馆跑,逼着他喝药; 第43章 “我劝了,他不听呐。” 裴山也没法,“不过确实没办法。雁大新址一直在扩建,师资紧缺,他又是院长,实在没法撒手不管。”  裴山又说了好些雁大的事,季维知就这么静默地听着,把自己几乎与世隔绝这段日子的新闻都补上。  “我只是陪秦院长出来溜达的,具体也不太懂,” 裴山不好意思地笑笑,“反正,我只知道勤盛现在是雁大化工系的对点实习基地,仪器、薪酬、场地,都是盛先生个人出资支持。  “而且现在通胀严重,拨款根本不够建校区。是盛先生号召来这的泊城商户慷慨解囊,济善会基金的规模越来越大,才让新校舍建得那么顺利。” 裴山对季维知毫无保留地夸赞,“雁大上下都很喜欢泊城来的人。谢谢你们。”  季维知虽然听着挺自豪,但被这么夸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挠挠头,嘿嘿地笑,不大自然地左顾右盼:“嗐,别谢我,谢他谢他!” 说着往实验室里指。  半天不见人出来,裴山也急了,笑道:“屋里俩人这是聊上瘾么?我去问问,还吃不吃晚饭了,真是……”  被裴山敲门声闹出来的二位还一路有说有笑,尤其是秦院长,哪怕半只眼睛没了光亮,也不妨碍他手舞足蹈:“走走走,二爷请客!”第56章 摘星星  一行人吃完饭,已近黄昏。  裴山突然提议,邀请两位泊城来的朋友去雁大转转。  “好啊,我老早就想去雁大了!” 季维知第一个应和。  盛绥当然是随他心意,跟裴山交换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拎起外套出门。  季维知浑然不知身后人在打什么哑谜,一溜烟窜得老快。  步行半小时就到了雁城大学的正门。  这个校区比泊城军校稍大一点,但因为有许多大学师生都在这住,校舍还是显得拥挤,大通铺的长板上要睡下四十多个人。  “远处那个红房子是化工院。里头的实验器材都是师生们从雁城抢运来的,费了好大劲。” 裴山介绍着,拿秦远泛开涮,“比如,有几个放射物差点没要了秦院长的命。”  “呸!你才要命呢,晦气!” 秦远泛把头扭到一边,“你带他们逛,我备课去。”  裴山点点头,跟秦远泛道完别,又往西边指:“那是防空洞。我们如果上课时听到警报,就躲到里头去,在洞里接着教。”  秦远泛一边往反方向走,一边回头喊着接话:“裴山有次在里向头看书蹲久了,外面落大雨,积水把出口给埋起来了,他在里头困了一天,哈哈哈!”  盛绥和季维知也跟着笑。这俩人虽然离得远,但听到有趣的事总会在空中递个眼神。  “这边是历史系院楼,围着的那圈人应该是在听讲座。” 裴山向越走越远的秦远泛高声询问,“今天是校长讲课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继续说:“是了,只要校长开课,学生们恨不得从桥东路穿到胜西门去听。听完了,他们还编折子戏,把教授们的轶事写进戏里演。”  季维知连连称赞:“你们氛围真好。”  裴山摇摇头,很是谦虚:“哪里,苦中作乐才有趣。”  说着,他又领着大伙进文学系。  那是一间茅草房,桌椅上全是书和纸笔,屋顶上画满了星星。  “这是你画的呀?” 季维知抬头,“一躺下就能看到星空,太美了吧。”  “也没有,这其实是我跟家里人的约定。” 裴山的笑忽然有些僵硬,大又灵的眼睛迷上水汽,“他说啊,看见屋顶就知道来找我。”  “好浪漫。” 季维知说。  裴山没接话,眼睛里的湿润转瞬即逝:“抱歉啊,书有点多,没地放,显得这儿乱了点。”  “没事儿,至少比我俩的房间整齐。” 盛绥适时开着玩笑,“再说这些书都是绝稿,金贵着呢。”  为了这些火种,师生们轮流背行李,尤其步行团的人要负重走上千里。  裴山谢道:“还好有你们,不然再金贵的东西也没地儿放。”  盛绥连连摆手。他担不起这份谢。  季维知看到窗台玻璃罐里装满了黑漆漆的小生物,问:“哎,为啥要养虫子啊?”  “臭虫太恼人啦,我的学生就把它抓来养着,当玩具。” 裴山笑着摇摇头,“这帮孩子。”  季维知环顾着,眼眶热了。  满眼苍凉,又满眼希望。  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曾经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现在被迫躲在这个漏雨的屋子里也没有抱怨。  这年头难得一片安静的书桌,这里却守着满园的脊梁,继续向前去。  “行了,我就领到这,你们接着逛吧。” 又介绍完几间屋子,裴山甩甩手,“晚上山顶还挺凉快的,你们想看风景可以上去。”  两人跟裴山道过别,一路走走停停,真的爬上山顶。  景色一览无余。低矮的校区和简陋的住处前,都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毫不偏心地,照在山下每一个人身上。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季维知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在回味裴山的话,或许是为这里的不为人知而心酸可怜,或许是向着那群一身风骨的先生们敬礼,又或许……  季维知偏过头,看到盛绥的眉眼。鬓角干净,轮廓深邃,眼镜链在月光下反光。  又或许,是对二爷的爱又深了几分。  这似乎是个无限的命题,每当他觉得已经深到底儿了,又总能更喜欢一点。  风浪月清,睿智,赤诚,这是他的二爷。  季维知趴在草地上,手撑着下巴,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少看了一秒。  “看什么呢?” 盛绥捂住他的眼镜,不让瞧。  “看你。”  “不许。”  季维知在草地上打滚,滚到盛绥腿上:“就看。我被盛绥哥哥惯坏了,这辈子就爱看你。”  小孩嘴甜起来真要人命。  盛绥实在忍不住,勾起他的下巴,低头,深吻。  这个吻异常温柔,连唇瓣的湿度都正好,缓缓地,勾人地深入。  季维知还是舍不得闭眼,就这么瞧着,吻着,眼里心里全是今夜的月色,和比月色更亮眼的男人。  不知何时,许多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二爷,你瞧!” 季维知睁开眼,兴奋地坐起来,靠在盛绥肩上,指着天上喊,“天灯!好多天灯!”  裴山刚说今儿会有折子戏,所以,季维知猜测这就是戏演完后的祈福环节。  然而过了会,他觉得不对劲,因为眼前人正盈盈看着自己笑。  季维知狐疑地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盛绥摊开手,佯装无辜:“嗯?我又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有哪门子惊讶。”  “写了什么?” 季维知愈发奇怪,站起来冲着天灯一通蹦跶。  军爷不愧是军爷,反应力和弹跳力都奇好,毫不费劲就摘下离自己最近的灯。  昏黄的光在手间跳动。  季维知隐隐辨认出上面是十个字,瞧不真切,需要凑近了看。  “寥寥寻山海,岁岁……” 季维知小声念出来,感动又惊喜,回头看着过分淡定的二爷,“有清安。”  山河清安,彳亍难寻。所幸,年年有你,岁岁有你。  季维知眼里的光已经碎成好多瓣儿,吧嗒吧地掉在草地上,看着挺可怜。  盛绥从背后环住他,看着山下雀跃的人群,在季维知耳边说:“你在日记里写过,说想去摘星星。我想,我就是再没本事,知知的愿望也得满足。”  天灯远去,点缀着夜空,像极了繁星点点。  盛绥握着季维知的手,十指相扣,烛光从两人指缝中透出来。他摘下一盏天灯,递到季维知的掌心里。  “喏,想要星星,给你就是了。”第57章 得寸进尺  孔明灯从手中放出去,飞远了。  季维知抽了下鼻子,转身,仰头去找盛绥的下巴,在没冒出来的青茬上又舔又咬。  年轻人性子急,力气又大,这么纠缠着一来二去俩人都没站稳,跌坐在草坪上。  “二爷,” 季维知半跪在男人腿上,低下头,手搭着衬衫第二粒扣子,一边摸一边扯,“你真疼我。”  盛绥哪招架的住这些,没一会儿就被小孩磨得没声了,沉默地吻他,逗他,手也不老实地伸向领口,任予任求。  更深露重,青草上全是水珠,印得二人衬衫全湿。  可凉意却没让他们更冷静。  盛绥察觉到来势汹汹的热情,长吸一口气,把小孩从自己脖子上抱下去,很深地看着他。  “知知,” 盛绥颤抖的嗓音里带着压抑,摇摇头,“你可想好……”  “早想好了,我等不及。” 季维知笑得甜,眼睛眯成一弯月,伏在二爷的耳边,糯声低语,“得完寸啦,是不是该,进个尺?”  盛绥的眼色猛地一沉,翻身把季维知压在草地上,手还枕在他的脑袋下面怕人着凉。  小孩不知道如何勾人,却总是让自己最勾人。季维知仰头亲他,毫无章法,偏偏每下都在拨动那团火。  盛绥的气息渐渐沉重:“我不想…… 让你在这里……”  “我想。” 季维知笃定道,“不管在哪里都好,我想让你开心。”  换做平时季维知肯定臊得没脸见人,可这会也是夜色壮人胆,季维知灵巧的舌头竟然滑进男人西裤 缝隙里。  幕天席地,星盘倒扣。  虫鸣鸟叫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低 吟。  *  盛绥当然不敢做到最后。 第45章 盛绥这才动了动,有些慌张地往回缩。  “还好吗?”季维知问道。  换做以前,盛绥大概会先考虑好后路再跟季维知商量,但这次他直白地对年轻人说:“泊城出事了。”  季维知猛地站起来。虽然还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心里已有预感,于是先一步抱住对方。  盛绥说:“我爹刚被撤职了。x国人在国际上沽名钓誉,逼着他关掉烟馆和赌场。”他转述盛权的话,“今儿他们赶走好些联会高层中的本地人,甚至找没加入联会的散户要高额‘中间费’。”  “操!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季维知气得手都在抖,“泊城人行得正站得直,轮得着向他们缴费?”  云城离泊城实在太远,广播里又尽是粉饰太平的简讯,本地晚报的报道根本传不过来。要想快速、真实了解泊城形势,只能通过电话跟书信。  然而彼时通讯线路并非全覆盖,拨号慢且昂贵,盛绥又深知老友忙碌,来云城后几乎断了联系。  再快的信息也赶不上云谲波诡的局势变化。季维知骂骂咧咧地夺过电话,想问问萧上校那头什么情况。  盛绥拦住他:“先别急,我看看白安贤……”  自从重要厂家迁走后,泊城不再投鼠忌器,x国也彻底撕破脸,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白安贤无疑顶着巨大压力。  盛绥渐渐冷静下来,重复道:“对,先问问白公馆。”  季维知替他跟接线员拨号,等连上白公馆,那头却没人接。  “不在吗?”盛绥少有地乱了阵脚,“那找周桥月。”  电话打到戏楼里,还是没人接。盛绥不死心,又往周家打,总算是听到回应。  那头是个稚嫩的女声,童言无忌地说:“你问周叔叔啊?他昨儿嗓子坏啦,不想跟人讲话!”  “嗓子坏了?”盛绥一下黑了脸,“怎么坏的?”  电话里的小女孩声音远了,应该是被人喝止住。一阵细细簌簌过后,终于响起另一个声音:“寻山,是我。”  盛绥吓了一跳。这动静喑哑晦涩,哪有半点周桥月的影子?  “你这……怎么弄的?”盛绥简直懵了,一大早上尽是麻烦事,还一件比一件闹心。  周桥月无所谓地说:“嗐,昨儿x国人跑我戏楼里闹,非叫我去他们头儿府上唱戏。我哪能干那事,又懒得跟他们掰扯,索性喝点药把自个弄哑了——他们再无赖,也不至于让个破锣嗓子去唱吧?”  梨园的人就靠这把嗓子吃饭,周桥月倒好,说毁就毁了。  作为朋友,盛绥很想骂他胡闹。可话在嘴边就是骂不出口,盛绥难过得手腕都在颤,“你那嗓子金贵着,哪经得起这么糟蹋?”  “能有什么金贵的?这年头最金贵的就是命,可不也有的是人说不要就不要么?”周桥月实在没法多说话,喉头充血正疼着,干脆长话短话,“哎,你搁云城待着别回了,我看这边有点危险。”  盛绥捏着鼻梁,实在寻不出话来安慰,兴许对面也不需要这个。他问:“还能好么?”  “啥?”  “嗓子,还能好么?”  听筒里一阵沉默,沙沙的电流声叫人心急。  约莫三秒钟后,周桥月哈哈大笑,笑声虽然沙哑却依旧爽朗:“瞧你这话说的,我哪可能吃永久的哑巴亏?”  盛绥不知该不该信,可眼下也只有信了才能让彼此心里都好受些。  “安贤呢?他去哪了?”盛绥许久没收到白安贤来信,先前只当他忙,没敢多打扰,今儿听了电话才知道原来是谈判书出事了。  “安贤……”提起他,周桥月本就喑哑的声音更加低沉,共鸣箱似的还带着风声:“不大好。”  盛绥一颗心沉了又沉,就好像被搁到砧板上拿钝刀子划,疼到不知该怎么说话。  周桥月说:“上回我见他时他进医院了,这家伙又不好好吃药,头发……全白了。”  不过三十来岁,一夜白头,沉疴难返。  “你别怪我不告诉你。”周桥月陪笑着,“你那边的实验才是大事,泊城这么远,你知道了也只能瞎操心。所以我跟安贤都说好了,没大事就不去给你添堵。”  盛绥掐了掐太阳穴。那里已经很久没疼过,从前压力大时两头总是跳,但回国后反倒缓解了不少。这回痛感来势汹汹,盛绥措手不及。  当初白安贤还跟他假定,说什么万一以后生大病就自个躲着等死之类的,当时他还嫌这话晦气。没想到,还真一语成谶。  “我……”盛绥语言能力全乱,半天也支吾不出一个字,“算了,没事。”  周桥月都懂。老友哪需什么口头的慰藉,只一个气口就够。  “行了,少叹气。你好好在云城把桐油厂守住,那玩意才叫金贵。要是真打起来,军械重工哪个少得了它?”周桥月说,“实验成功后赶紧跟军政局合作,不然万一x国堵死港口搞什么垄断,咱可就真抓瞎了。”  盛绥默不作声地点头,想起对面见不到自己,又短促地“嗯”了声。  周桥月嗓子难受没法说太多话,俩人把正事聊完没一会儿就挂了。  盛绥又在书房坐了一会。这两通电话,让他不得已把未来的计划往前推了又推,所有事情都像上了发条,齐齐地往前冲。  炼油试验必须赶赶进度。战时通胀会更加严重,后方肯定急需用钱,基金会刚好能发挥作用——不,那些远远不够,需要更多。  盛绥头疼地拎起衣服,准备出门。  走到前厅,他发现季维知早就换好军装,正在快速整理仪容。  “我回趟队里。”季维知言简意赅,边走边说。  尽管泊城没有下来调令,但他越早待命就越保险,至少在需要增援时可以迅速就位。  盛绥见他走得急,拎几罐干粮塞他手里。这个当口,他们必须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军靴踏出门后又缩回来。  盛绥诧异,问季维知怎么了。  “忘了件事。”季维知冲过去在盛绥脸颊上啄一下,“今儿还没亲到数,先补一下,赊着,下回见面再补上!”  盛绥揉揉湿润的唇印,无奈地笑了。  季维知小跑着出门,屋里人冲他张开双臂,举过头顶,高高地挥舞着。  归队后三天不到,季维知就接到回泊城的调令。这回是要走山路抄近道,给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带着一众弟兄,马不停蹄地踏上归途。  这回不用护送那么多人,脚程快多了。只是一路少了歌声笑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味。  好在温绍祺是个大心脏,这么恼人的事儿压下来,他也觉着无所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维知,别愁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温绍祺被蚊虫咬得心烦,打开行军袋,愣了愣,尴尬地笑,“嘶,咱也没啥能吃的了哈……那算了,唱歌吧!”  学东西快就是好,温绍祺把当初从雁大那听来的歌全都重组,挨个嚎一遍。没人家的乐器,他就拿破瓷缸敲,叮铃咣啷,吵得大伙都让他闭嘴赶路。  看着他们,季维知忽然觉得远方也没那么令人害怕。  山川海海,寂寥难寻,但这条路从来不孤独。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世间已没有季维知、温绍祺的那一天,人们依旧会如此。  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或许穿着一身戎装,或许走上三尺杏坛,或许刚唱完一出戏,或许被迫接受一场失败的谈话……但当他们猛地抬头,看到皎月当空时,还是会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选择——虽千万人,吾往矣。第59章 寻山(正文完)  *  [清安亲启  距你离开已一月有余,如今天气变凉,我又开始思念你。  先说些你爱听的。原油实验已告一段落,秦院长说,再过些日子就能试行生产。基金会也已筹得善款千万余,不日将交由军政局购置后勤所需。  云城一切都好,唯独就是阴雨天多,肩膀还是会疼。药难闻,不好,贴着不如你的手掌舒服……]  季维知看到这封信时,已经是三周以后。  这些天里,x国试图封锁泊城军队跟外界的联系,断粮断水。  但封锁线总有缺口。泊城人就瞧准了这些缺口,零星陆续地往队里悄摸运东西,这才打破x国的计划。  大伙跟敌军在护城河边苦苦熬了两个月,终于把那帮人赶出城外。  这场对峙耗时太长,再加上x国的放肆影响到租界其他国家,国际上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让x国不得不消停。  臭名昭著的x国联会彻底被取缔,早就被逐出去的会长自然也不敢造次,乖乖夹着尾巴做些正经营生,据说生意规模缩水了不少。  闹剧结束,季维知好容易能喘口气,这才去邮局取来堆积的信,一封封地念着。  [……第二阶段的试生产结束了,很快可以投入量产。希望它能起点作用。还有,雁大新校区早前落成,裴先生他们再不用住茅草屋。  写这封信时窗外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常来的那只鸟不知飞去哪处安家。可惜我只能坐在这,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上热乎饭菜,不知道补给可还够用,不知道打雷黑天里你会不会害怕……  不能再想了,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还好我有广播,能从里面得知你们队的消息,日子就快了许多。从前你也是这样找我的讯息么?如今换我等了。  现在广播在播报,“泊城全线大捷”。我的小家伙保护了全城,也保护了我。你这么棒,让我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泊城,亲吻你,拥抱你……]  季维知收起信,把它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  他顺道去了趟中心医院,探望白安贤。大使的病总不见好,两个月里三进三出医院,到现在还在靠药罐子吊着。  季维知到时,周桥月也在。名伶许久没唱戏,活得好像闲云野鹤。  一开始季维知很不习惯他那把破锣嗓子,现在也不知道是听久了还是因为嗓音有所恢复,季维知倒觉得挺顺耳。  仨人常常在医院里一块读盛绥寄来的信,但季维知只给他俩念工作相关的部分,那些肉麻的亲亲抱抱一律省略掉。  人俩也不是傻子,一听季维知打磕巴或者脸红就知道怎么回事。周桥月还总嘲笑说:“二爷不行啊,怎么一句不能听的都没有,你俩这么正经么?”  季维知哪好意思回,憋着气骂回去:“最老不正经的就是你,二爷肯定是跟你学坏的。”  季维知一边这么说,一边在独处时写了满纸的荤话,准备寄到云城。  那些话他自己写完都要皱眉:怎么三四页的纸里,全是*来*去?一句能上台面的都没有。  为了让这封信不成为盛绥嘲笑自己的把柄,他欲盖弥彰地在末尾加上能看的:  [今天护城河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云城的月光。]  *  一晃到了腊月,泊城还是那个泊城。  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近一年才消停,x国终于偃旗息鼓。经过休养生息,泊城恢复了当初的热闹。  年关将至,小贩早早地卖完瓜子陈皮,推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