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消失的八门①·镜湖之门》 第2章 先定一个小目标 “丁医生,我还是喜欢叫你丁医生。其实我来这里,并不是想改变对男人的看法,主要是想知道,怎么能扭转妈妈对我的看法,不要总逼着我去相亲、处对象?” 说话者是一位青年女子,双肩不是很放松,肘部端着,双手放在两侧的大腿上,两腿并拢,后背没有靠着沙发,说话时头部微微前倾。 这已经是丁齐与这位求助者的第三次咨询谈话,前两次会谈都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多少与这位求助者明显的阻抗情绪以及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有关。 在初次见面的“摄入性会谈”中,丁齐就告诉她,不必叫自己丁医生,因为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并不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可是对方坚持要这么称呼,出于尊重和接纳的原则,丁齐也就由着她了。 所谓摄入性会谈,是咨询师从初次接待求助者开始,通过倾听、提问、反射、引导等技术,确定求助者表面与潜在的目的,找出对方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并收集、整理有关的咨询档案信息。而今天这位求助者,已过了摄入性会谈阶段。 丁齐没有露出笑容,但表现得很真诚与专注,以温和耐心的语气道:“我们不仅要改变看法,更要改变做法;而且重点不是你母亲,主要是你自己。起初你不认为自己有心理问题,只是母亲多事。经过咨询后,你也意识到,内心确实存在冲突,生活中也受到了困扰。说明我们的会谈还是有进展的,对不对?” 说话的同时,丁齐“打开”了一页页记录。不是在茶几上打开,而是在脑海中打开的,就像笔记本或电脑文档—— 姓名:刘国男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七岁 职业:新媒体行业平面设计师 出生地:本市 文化程度:大学本科 婚姻状况:未婚,无既往婚史。根据其母亲介绍以及本人自述,亦无关系稳定的恋爱史。根据会谈内容判断,迄今应尚无性经历。 问题与初步诊断:求助者坚持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其母对此深感担忧,曾多次给她安排相亲,并劝说她应该找人恋爱结婚。求助者对母亲的唠叨很厌烦,也因此受到了困扰。其母在介绍求助者情况时,曾暗示了对其性取向的担忧。 该求助者看似并非主动求助,而是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来进行心理咨询。但她愿意将心理咨询作为解决问题的尝试方式,连续三次约谈,且后两次都是独自一人主动前来,说明其潜意识中还是有求助的期待,并非表面上的排斥。 其最初自称的目的,并不是要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而是以此回避母亲的唠叨,好有一个借口让母亲不再逼她找对象。虽尚未进行染色体异常检查,但初步诊断的结果,求助者并没有同性恋倾向。 在一般的女性同性恋中,主动的一方通常是性角色认知问题,被动的一方通常是性对象选择问题,而男性则恰恰相反。求助者并没有性角色认知或性对象选择的偏差,她只是坚持认为男人不是好东西,言行所表现出的心理状态,恰恰完全是女性的认知身份与选择角度。 求助者对自己所持的观点、其现实处境与受到的困扰有清醒的认知,只是将之视为一种个性。而她的这种个性观念,与周围人群的理念形成冲突,并感受到了困扰,表现了心理活动的协调一致,也符合内向、追求完美的人格特点。 可以基本排除精神病性症状,亦未观察到精神症特点,存在心理问题,但属于正常人的精神活动范畴…… 有点难以想象,这些是在脑海中“打开”的内容,就像清晰的书页快速闪现,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系统的记忆归纳以及信息整理。但这并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只是一名优秀的心理专家,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所应具备的一项素质,看似是与一般人不同的“超常能力”。 掌握这种能力需要非常专注的状态,以及长期的技巧训练。理论上讲这是优秀的心理咨询师都要掌握的技能,但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专注以及努力程度不同,掌握的水平当然也各有高低。 丁齐无疑极有天赋,也非常努力,他的这项专业技巧能达到几乎是最高的水准。导师刘丰曾给这种技巧起了一个尚未得到业内公认的名字——心册术。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除非是得到了对方的同意,否则咨询师是不能做现场记录的,尤其是在起初的摄入性谈话中,更是尽可能不要做笔录,以免引起求助者的疑虑和反感。这就要求咨询师在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会谈中,能准确记住求助者诉说的内容,在散乱的话语中抓住最核心的要素并归纳整理,这一切都是在脑海中完成的。 这些归纳整理出的信息内容,可以包含各种表格与文档,也就是说心理咨询师在谈话进行的同时,就在脑海中填写了各种表格与文档,这是一项非常专业的技能。在后面的会谈中,还要及时应用这些已归纳整理好的信息,给求助者以合理的反馈。 往往只有在会谈结束、求助者离开之后,心理咨询师才能将这些信息记录下来以免遗忘。而在下一次咨询之前,要再度熟悉这些记录,在正式会谈时通常是不能现场翻阅的,而是在脑海中呈现与使用。 更需要注意的是,心理咨询师在这个过程中还不能走神,要时刻保持着对会谈内容以及求助者反应的关注,脑海中的资料不断整理形成与反馈使用,是与会谈同时进行的。丁齐虽然还很年轻,但在这一方面,已堪称一位“心册术”大师。 咨询室中温度和光线都非常舒适,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可能会引起注意力分散以及求助者不安的陈设。一长一短两张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并没有本子和笔,只有两个纸杯。 笔在特殊的场合也可能成为一种伤害性的凶器,能不出现就最好不要出现,就算出现也不能放在求助者伸手能拿到的地方。心理咨询室的门很隔音,却不能锁死,这一切都是为了防范某些意外情况,也是心理咨询师的自我保护。 通过简单观察和询问就能发现精神异常的病患,通常都会被送到精神科诊治,理论上不是心理咨询师的服务对象,但也要以防万一。来到这里的大部分求助者,都是有心理或情绪问题的。 在丁齐整理“心册”的同时,刘国男则答道:“我本来不认为我有问题或者是我的问题,但是和丁医生谈了两次,我也感觉有些问题需要解决,我确实有烦恼……丁医生,周围很多人认为我有病,你是不是也这么看?” 丁齐语气郑重地答道:“这个问题,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问过了。我当时就告诉你,你没有病,至少从医学角度,你没有神经症或精神病性症状。你是个正常人,但正常人也会有心理问题,有时会处于心理不健康的状态,这会影响到生活。” 刘国男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丁医生很专业,也很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你上次就是这么和我分析的……既然这样,怎么才能让我妈不再烦我呢?” “我们现在要解决的不是你母亲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现在看来,你内心中的困扰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母亲的唠叨和猜疑让你不胜其烦,她坚持你是有什么问题才不愿谈对象的。第二是你自己的观点,坚持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而通过我的观察,你的隐含语义就是和男人交往会对自己造成伤害,是这样吗?” 说话时,丁齐又不禁想起了刘国男的母亲。他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那位阿姨明白,心理咨询中心不是社区婚介所一类的机构。 刘国男答道:“让你这么一总结,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但是第二个是我自己的问题,跟别人没什么关系!” “对于第一个问题,心理咨询的目标就是帮助你去调整认知和行为,从而适应和调整您和母亲之间的相处方式,使观念冲突不再造成困扰,所以仍然是你的问题。对于第二个问题嘛,既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是怎么看待你父亲的,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吗?” 说出后面这番话的时候,丁齐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柔,观察着刘国男的反应。而刘国男的反应很快,“我父亲很好,是个好人。” “但这与你坚持的观念不符呀,他也是男人,而你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没有把他当男人看,父亲就是父亲,不可能成为我的男人,在我的观念里,所谓男人应该是……”说到这里刘国男突然顿住了。 丁齐感觉自己快要抓到问题的关键了,立刻反馈道:“我试着帮你总结一下,在你的观念中,仅仅具有性别意义的男人不是男人,有潜在可能和你发生两性情感关系的才是男人?所以你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其实是指这种男人?” 刘国男点头道:“是呀,不可能和我有那种关系的人,我管他是好是坏、是男是女。” 丁齐又一次强调道:“你说的这种关系,就是指两性情感关系。主要有两种,对你感兴趣的男人或者说你可能会感兴趣的男人,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至于别的人尽管性别也是男的,但不在你的评价范围之内,是这样的吗?” 刘国男若有所思道:“好像是这样的,但男人既然都不是好东西,我又怎么会对他们感兴趣呢?”心理咨询的过程往往就是这样反复,很多事情在平常人听来可能会感觉很“傻”,但有心理问题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会觉得这很严肃、很重要。 丁齐终于笑了:“所谓感兴趣,未必就是喜欢或者不喜欢,而是一种情感投入。你会关注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的,投入一种强烈的情感。比如你坚持认为某种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就是你内心的关注与投入的情感。”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比如丁医生你,我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你是不是男人。” “我第一次就建议,你如果对男人很反感的话,可以为你转介一位女性心理咨询师,你却说没那个必要,原来还有这么个原因。” “其实就算我认为你也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想换个女的做咨询……男人一般认为我很难搞,但女人一般都认为我有病。” 丁齐适时纠正道:“这只是你身边所接触到的个别人、你自认为他们对你的看法,不要把这种个别的、自我的认知,无限扩大到所有人身上,我们不能这么思考问题。” “丁医生,我先前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来,是我妈妈非得逼我来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那么说,只是很反感我妈妈天天唠叨,不由自主就想跟她对着干。我也想找心理医生试试,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丁齐语气恳切道:“嗯,其实我也注意到了。你来找所谓的心理医生,一方面是想通过医生证明你是没有问题的,另一方面心情也很矛盾,有所期待。你持这种观点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你母亲也一直在唠叨,但并没有过于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怎么现在突然尝试要找办法解决了,恐怕不仅是年龄的原因吧?” 刘国男的肩膀终于放平了,有些担忧地说道:“其实我妈妈这些年一直在唠叨,我虽然听着有些烦,但也没怎么样,毕竟是我的妈妈,她想说就说几句呗。可是最近突然觉得特别受不了,有时候心跳好快,晚上经常会失眠,走到人多的地方别人多看我几眼,我也觉得他们是在议论我,按照丁医生您的说法,确实影响到生活了……” 丁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这位求助者确实很“难搞”,和他人的心理距离保持得很远,潜意识里有强烈的防备,直到现在才说出实话,这是前两次咨询中都没有吐露的情况。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说在人多的地方、有人多看了你几眼,你就‘感觉’他们是在议论你,但你认为他们真的是在议论你吗?” 刘国男低下头道:“我知道他们可能不是在议论我,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但总是忍不住有这样的感觉。”说着话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胸前的一枚蓝宝石吊坠。 丁齐稍微松了一口气,身体前倾道:“你既然能有这样的自我认识,问题还不算太严重,但如果不做调整继续发展下去,恐怕就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了。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还想多问一句,你这三次来都换了不同的衣服,可始终戴着同样的项链,又是什么原因呢?” 连续提两个问题,而且第二个问题显然偏离了主题,本是咨询谈话过程中的大忌,但丁齐对细节的观察却很敏锐,认为这其中可能有关联。 刘国男的神情陡然一惊:“丁医生,您真是太神了!我想起来了,就是买了这条项链之后,感觉便不对劲了。当时我是和三个闺蜜,也是大学的三个同学,一起逛商场,在专柜看见这条项链。我们都试了,我是最后试的。她们三个都很喜欢,但是嫌贵没舍得买,售货员后来夸我戴着最漂亮,我就买下来了。我戴上这条项链之后上班,发现有的同事总是多看我几眼,到人多的地方也一样,心里总是感觉有点慌……” 丁齐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它呢?” 刘国男微微一怔:“我为什么不戴着?花了八千多呢!别人议不议论,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齐微笑道:“但是你戴上它就感觉不自在,正是因为这种不自在,你反而不愿意摘下来,是不是?”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但它确实会在人们身上出现,刘国男有些犹豫地答道:“是的。”说话时神情变得有些迷惘。 丁齐想了想,又突然问道:“刘国男,你认为自己长得漂亮吗?相比身边其他的女性,你认为自己对异性是不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你如果信任我,就不要有顾虑,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有些私密,但咨询师会为求助者严格保密的。” 进行到第三次咨询会谈,丁齐终于打开了刘国男的内心世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刚才那一句看似突兀的提问真是太关键了。刘国男带着有些委屈又有些迷惘的神情,一开口就诉说了很多,在丁齐的不断引导下,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在丁齐的“心册”中,有关刘国男的情况变得完整与清晰起来—— 刘国男起初自称,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才来找心理咨询师求助的。但引发问题的关键,是她坚持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愿与异性有正常的恋爱交往。 通常对于这种心理冲突,咨询师不能一开始就直接告诉对方“应该怎么认识男人”、“如何与男人相处”,虽然认知和行为的调整是最终的结果。 其实“男人不是好东西”这个问题,在心理咨询中极为常见。在丁齐三年的职业经历中,这已经是第三十二起案例了,差不多每个月都会遇到。但导致这种认知、进而影响到工作或生活的原因各不相同。 比如性取向问题,人格障碍,在感情方面经历了重大的打击、留下创伤阴影导致的应激反应。还有人是因为社交障碍、接触恐惧、对社会适应不良,难以正常地恋爱交往,却给自己的回避行为找一个借口、进行自我暗示,久而久之也会形成这种固化的观念。 刘国男这个名字一听就很男性化,是她父亲起的。因为父母当初都想要个男孩,结果却生了个女孩,对于这一点,刘国男无从选择。她从小对自己的女性魅力就不太自信,或者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够性感漂亮、对异性缺乏吸引力。 这种自卑的暗示,又导致了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感觉是无意识的,她自己都没有清楚地认识到。有不少人都有这样的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影响并不算太严重,通常都能自我排解。 而在刘国男的大学时代,同一寝室的六个女生,其他五个都交了男朋友,而且都搬到校外去租房同居了,最后宿舍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很多人往往不会正视自己的自卑,或许并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但刘国男的性格确实导致男生不好接近。在强烈的对比反差下,“没有男生喜欢我”,最终就变成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使认知与行为方式更加固化。 所以她所谓的男人,并不是所有的男性,而是有可能和她发生两性亲密关系的男性。后来的经历,对她的影响可能更大。那就是同宿舍的五个女生,虽然交往了男友并在校外租房同居,但是到了毕业前后因为种种原因,全部分手了。虽然从概率上看有些太大了,但这也是大学校园常见的情况。 刘国男内心中对异性一直有强烈的关注,对两性关系也有着好奇和渴望,但她在情感上却又排斥这种冲动,从而导致了内心冲突。 至于那串有蓝宝石吊坠的项链,只是在特定场景下的诱发较为严重心理问题的因素,也象征着她内心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表面上却坚持某种固执的观念,仿佛在保护自己。 丁齐看着面前的刘国男,平心而论,以男性的眼光,其实她很漂亮。无论是皮肤还是身材都很不错,假如注意修饰与打扮,完全可以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美女。但刘国男的装束好像有意无意刻意在掩饰这些,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很整洁干净,接连三次咨询都是不同的装束,但给人的感觉却有点不好形容。 今天她穿的这件鸡心领的套头衫,领口带着很夸张的花边垂下来,恰好遮掩了胸部的曲线,也显不出腰身的美感。境湖这个坐落在长江岸边的南方城市,九月的天气还有点热,年轻的姑娘们大多仍穿着艳丽的裙装,但刘国男今天穿的却是一条半新不旧的牛仔七分裤。 她全身唯一醒目的就是胸口项链上的吊坠,水滴形的蓝宝石,恰好衬托出领口露出的那一片白,但与整体装束完全不搭调。连续三次咨询,刘国男换了三套衣服,却始终戴着这串项链,其实都是不怎么搭调的,所以丁齐敏锐地注意到了。 在提问和诉说中,这一次心理咨询会谈很快接近了尾声,接下来需要商定解决问题的方案了。 丁齐尽量温和地微笑道:“我们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现在就要商量一个合理的方案,解决你的内心冲突。其实你是渴望被关注的,但是内心中又害怕发生亲密关系的后果,担心会受到伤害,根源也来自一种不自信……” 刘国男突然插话道:“我听说你们男人,把女人搞到手、骗上床之后,新鲜感一过,就会觉得没意思、不刺激了,然后就会渐渐没兴趣了,是不是这样?” 刘国男说话已变得随意了许多,且无意间已经把丁齐归到了“男人”一类。丁齐适当做出苦笑的反应道:“不论现实中是否存在这样的事实,但这种说法,恰恰反映了你的心理问题。而我们要解决的就是你的内心冲突,现在协商咨询方案,先定一个小目标,好吗?” “先定一个小目标?这话好耳熟!” 丁齐又笑了:“先定一个小目标,也是心理咨询中常用的术语。回去之后希望你能做一个小功课,自己填写一张表格,然后尽量按照表格上的要求去做……我期待着你的反馈,随时欢迎再来咨询。” 结束咨询后,心理健康中心到了下班时间,但丁齐一天的事情还没结束。他又去了学校,来到导师刘丰的副院长办公室,而刘丰一个人正在看卷宗。丁齐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美食,然后让导师挑选,并适时给了一些建议,介绍哪些馆子是新开的,或最近又推出了什么新菜式。 刘丰今天又没有回家,就由丁齐在办公室点外卖解决了晚餐。丁齐已经很了解导师的口味了,每次都能让导师很满意,今天是两菜一羹、有荤有素。在等待外卖送来的这一小段时间内,见刘丰合上了卷宗,丁齐便很利索地收拾了桌上的资料和茶几上的杂物,并给导师重新泡了一杯茶。 很多同学和同事都很羡慕丁齐,但也有一些人在背后议论他时有一丝不屑,认为丁齐主要就是会巴结、马屁拍得好,将刘丰这位老师兼领导伺候得非常舒服,所以才得到那么多关照和提携。 由此也能看出来,丁齐很会做人也挺讨人喜欢,否则刘丰带过那么多学生,为何偏偏最看重他、和他的关系最为亲近呢?而丁齐本人从不认为自己对导师的态度是刻意的巴结与奉承,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感激。 他为导师所做的事情,哪怕是日常不起眼的小细节,感觉都很自然。 丁齐是在本科三年级参加精神科临床实习的时候认识刘丰的。当时刘丰就对他这位年轻人非常赏识,给予了不少鼓励与指点。丁齐本科毕业后留校、读刘丰带的在职研究生,然后在刘丰家里认识了他的女儿佳佳。 刘丰并未主动撮合女儿佳佳和丁齐,但正是因为刘丰的关系,丁齐才有了认识和接触佳佳的机会,两人是自行发展成恋人的。而刘丰也是乐见其成,对此持赞许的态度,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又仿佛水到渠成,都是被命运安排好的。 丁齐只是一个来自偏远的小县城的大学生,在校期间能得到刘丰这样的“大人物”赏识,还泡上了导师年轻漂亮的女儿,真可谓一帆风顺,令人不得不羡慕。 丁齐是不是抓住了认识刘丰的机会,实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目的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在外人看来也许就是吧,但这并不是坏事。而在丁齐的眼中,刘丰不仅是值得尊敬的师长,也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哪怕没有佳佳的关系。 吃饭时,刘丰笑着问道:“听说你今天上大课的时候,居然讲起了鬼故事?” 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导师的耳朵里?也不知道是谁多嘴打了小报告!但这也在丁齐的意料之中,他很腼腆地答道:“这是导师您搜集并整理的事例,当年曾对我们讲过,我在教学中就运用了,谁让我是您的学生呢!” “你让在场的学生先后两次举手,并在课堂上分析了为什么第二次举手的人比第一次多得多,与教学内容倒是结合得非常好。但那三个鬼故事嘛……我当初讲的是研究生小课,教学内容也不同,与你今天讲的课并不是很切题,引用得比较生硬!我们不能为了刻意迎合学生,而增加不恰当的趣味性内容。” 丁齐很谦虚地说道:“导师您也看出来了?我也有点这样的感觉,毕竟还做不到像您那样运用自如。” 刘丰又笑了,用了个典故打趣道:“你的确还嫩了点,及时分析总结就好,也不用总夸我。你刚才带进屋的一百顶高帽子,现在还剩九十九顶。” 丁齐说:“总结反省也得有学习的对象,其实在课堂上讲鬼故事,也是没办法的事,顺应校领导班子最近整改的要求……” 刘丰苦笑着摆手打断他道:“这事我知道,就不评价了,你好好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就行。” 境湖大学名列211和985工程,是国家重点院校之一。近年来中央大力加强反腐力度,接连撸了好几位校领导。新任校领导班子提出了加强教学管理的要求,针对学生的逃课缺勤现象,让大家提出了各种整改建议。 比如争议最大的一条,就是像很多单位一样,在教室门口安装指纹考勤系统,在上课前和下课后刷指纹代替点名。这个显然不切实际的提议当然被否决了。 每节课之间的间隔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很多学生下了课还要赶往别的教室上课,对于某些大课而言,动辄一百多名学生,挨个刷指纹根本来不及。况且学校不是公司、学生不是雇员,校园内流动性极大,同一批学生每天都要在不同的教室上不同的课程,临时变动也很多。 假如在每一间教室都安装这一类的考勤系统,投入的成本、需要实时维护的数据库都很大,而且很不实用。 但广大教职员工在讨论时基本上是从另外的角度去谈的。比如境湖大学有心理与精神卫生专业,很多老师就是研究行为预测的,他们指出不想上课的学生完全可以不上课,只需要在规定的上课和下课时间到教室门口摁指纹即可。 还有老师指出,就算能让学生进教室,也不能阻止他们在课堂上睡觉,这就是所谓的“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这些意见在讨论中一本正经地提出,而私下里都是当笑话讲的。 这个不靠谱的建议被否决了,但还有其他的指导意见,比如要深入广大学生中去调查,导致逃课以及上课睡觉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根据调查得出的结果,要在教学环节进行针对性的整改。 这么做的初衷当然是好的,但在丁齐这样的心理学专业人士看来,几乎用脚后跟都能想到问卷统计的结果。因为它调查的对象是学生本人,问卷设计的形式是“你是否经常逃课或在课堂上睡觉”、“你逃课或睡觉的原因是什么”等等,对于被调查者来说,这隐含了道德归因批判。没有多少人愿意主动承认这是源于厌学、偷懒、贪玩、打游戏、谈恋爱等自我内因,大多数人都会倾向于将现象归结于外因。果不出所料,调查所得出的最主要的结论,就是课堂讲授缺乏趣味性,过于枯燥而没有吸引力。 校领导班子既然决定做了这样的调查,就得有对应性的举措,于是向全体教师下达了整改建议,要求大家在教学环节尽量增加趣味性和互动性,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 这也让丁齐颇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无论是素质教育还是技能教育,很多知识学习的过程必然是枯燥的,这一点无法避免,不可能一味追求有趣。 教育工作者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培养学生对学习过程及学习目的本身的认知,培养其学习能力以及相应的意志品质。而这些,从教育心理学和发展心理学角度,是在中小学阶段就要基本完成的。 一个人是什么身份、正在做什么、应该怎样做,这种问题在哪里都一样,是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的协调,倒是很有必要随时进行矫正。针对校方的建议,尽管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丁齐也在尽力增加课程的吸引力。 吃饭时师生二人聊着闲话,刘丰笑着说道:“我听说最近来了一位年轻女士,坚持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却指定找你这位男性做心理咨询,还拒绝转介。”所谓转介,就是一位心理咨询师认为自己不合适或者能力有限,将求助者介绍给另一名咨询师。 丁齐苦笑道:“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今天的咨询已经取得了进展。我给她定的小目标,就是改变她对所谓男人的不合理预期。还给她布置了一个小功课,让她回去填一张表格,把她所观察到的男人对女人的各种行为模式,对应的各种可能的结果,以及自己的接受程度,都仔细写出来。假如真有一个完美的好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按照这个标准分五个档,还有勉强接近好男人的标准、无所谓好坏的男人标准、一般的坏男人标准、彻底的坏男人标准。什么样的男人,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对她感兴趣?而她的吸引力又在哪里,最高预期和最低预期分别是什么?都让她自己分析……我估计她会再来的,差不多就该有效果了。” 丁齐讲话极有分寸,出于保密性原则,并没有涉及刘国男的私人信息,尤其是个人隐私内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提。但在导师面前,他如实介绍了自己的咨询过程,特别是所运用的方法,这就是从专业角度做案例分析。 刘丰点了点头道:“看似是让她去分析男人,其实是在做自我剖析,办法还不错……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是你遇到的第几个了?” 丁齐说:“第三十二例,原因各不相同。” 刘丰喝了口茶道:“这就是一种社会流行言论啊,很多人都曾经说过。” 丁齐赔笑道:“大部分人只是说说而已,过个嘴瘾。有的人是撒娇,说完了该干啥还干啥,碰着合适的男人照样犯花痴,并没有心理问题,更没必要来做心理咨询。但对特定的人来说,却容易形成暗示,将这种说法变成某种固定的行为倾向。” 刘丰放下茶杯,笑眯眯地说道:“心理医生更要注重自我调节,要不然成天接触到的都是这种人,弄不好还真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了。” 导师这句话当然有所指。人的认知、思想、动机和行为,都会受到自身所处环境的影响。而在心理咨询师的工作环境中,会接触大量的负面情绪,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假如以自己经常接触的人和事来认识这个世界,也会出现心理偏差,而且有时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需要随时提醒自己。 丁齐也笑道:“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我这三年多遇到了三十二例。但说女人不是好东西的求助者,好像更多。” 刘丰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究竟有多少?” 丁齐想了想道:“不论有没有严重心理问题,不论观点是否固执,也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心理咨询中说过‘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或者类似的话,这三年零两个月,我总共遇到了三十九例。” “唉哟!三十九比三十二,男人抱怨女人的更多啊?这和早些年的调查统计结果不太一样啊,倒是一种社会新动态,值得研究。” “这只是我一个人在这三年心理咨询工作中做出的统计,可能没有什么权威的代表性,但的确也能反映一些社会发展趋势。” 刘丰今天的兴致不错,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首先是你的中级职称拿到了,被聘为精神科主治医师。” 丁齐又惊又喜,同时有些疑惑地问道:“真的吗?可是我的从业年限……” 刘丰打断他道:“你的从业年限已经够了,不仅拿到了硕士学位,而且已经有五年的临床经验,是从你大学三年级开始算的。你放心,手续上没有问题,而你的专业水平更没有问题。” 从大学三年级开始的临床实习,就算作从业经历,这到底符不符合规定?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不能算的,但刘丰导师说符合就符合,而且院方能出具符合规定的手续。这就是人脉,这就是资源,在各行各业当中,往往都会有这种事情。 丁齐欠起身体道:“谢谢导师,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丰又摆了摆手:“先别激动,还有一个好消息,你的精神病司法鉴定人资质也批下来了,登记的执业机构,就是境湖大学心理卫生中心。” 丁齐怔住了,过一会儿才说道:“出乎意料,居然拿到这个资质了!” 司法精神病鉴定,是指在各种诉讼活动中,按照法定程序与专业规范,根据被鉴定人的精神状态,评定其各种法律行为能力,或者其精神状态与特定事件的因果关系。 司法鉴定不同于医学诊断,鉴定人的角色也不同于医生,比如在刑事案件中,司法精神病鉴定的重点并不是嫌疑人有什么病,而是在特定场合下能否辨识与控制自身的行为。 精神病司法鉴定人员须是具有五年以上精神科临床经验,并具有司法精神病学知识的主治医师以上人员。但达到要求并不等于能取得资质,所谓条件只是一个最底线的标准,而实际工作中的鉴定人大多远远超过了这个标准。 丁齐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是走了一个大大的后门,而这扇后门是导师刘丰主动帮他打开的。他虽然在导师的要求下提出了申请,但是并没有指望能获得这个资质,其实对此是不太感兴趣,好好做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就是,又何必再当什么司法鉴定人? 刘丰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思,有些语重心长道:“丁齐呀,你可能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身兼司法鉴定人,好好做心理咨询师就可以了。但如果专业面太窄了,发展空间就很有限,比如我就是一个例子。不能说这些平台就一定能给你带来多大帮助,但你肯定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在人生刚起步的阶段非常重要,只要善于把握,这就是你的优势。导师只能尽量扶你一把,至于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就看你自己了。” 刘丰这番话是有感而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哪怕他也一样。刘丰是境湖大学医学分院的副院长,在精神病学以及心理学领域,在境湖市甚至本省范围内,已是首屈一指的权威专家。但是另一方面,不论专业成就还是社会地位,想更进一步并不容易。 境湖大学成立于1949年,迄今已有六十多年历史,原先是一所国家重点工科院校。后来为了冲211与985工程,合并了境湖市的其他几所大专院校,成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境湖大学医学分院就是合并了原先的境湖医学院。 对于境湖大学来说,医学并不是最主要、最重点的学科。而且在医学分院内部,精神卫生也不是最重点、最受瞩目的专业。 刘丰能担任境湖大学医学分院的副院长,同时兼任校附属医院的副院长,已经很不简单了。他再想当医学分院的正院长就很难,至于进入境湖大学的校领导班子,则更是遥远。所以刘丰以自己的处境和经历为例,暗示丁齐,要想在将来克服发展的困境,就要从现在开始做好人生规划,拥有更广阔的资源平台。 有人可能会感到不解,仅仅是获得精神病司法鉴定人身份而已,有刘丰所说的这么大作用吗?这要看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有什么样的素质,有没有进取心。 司法鉴定人仅是一种资质、一种职业身份,对丁齐而言并不是跨专业的,但绝对是跨行业的,是从大学教师、住院医师领域进入到公安司法领域。就以刘丰为例,如果他纯粹只在大学任教、在校附属医院当医生,恐怕也不会有今天。 境湖大学是全国重点综合大学,各个专业的知名学者有一堆,也很难轮到刘丰教授显山露水。可是刘丰是一个跨行业的复合型专家,如今也算桃李满天下,而他的弟子门生、新朋故交,可不仅仅来自于境湖大学医学院精神卫生专业这一派系。 刘丰还是一位犯罪心理学家,刑侦领域的心理画像技术权威,多年来给公安司法系统很多干部做过培训,参与过很多重大案件的分析与侦破工作,成果卓著,事迹广为流传,在校外、院外受到过多次嘉奖与表彰。 受专业领域所限,在校园或医院内出纯粹的学术性成果是很难的,有时就算出了也未必受重视,所以就需要跨行业的横向联合,墙外开花墙内香。但专业人才多了,为什么这些好事会轮到你,首先要找机会跨进去。 刘丰在公安司法系统,尤其是在刑侦领域不断立功获奖,也是他的学术成就和专业地位不断巩固和攀升的重要助力。还有一些情况不用明说,重大案件的侦破过程,受到社会舆论以及新闻媒体的关注度极高,这是赢得广泛社会赞誉的最好方式。 假如只是在研究室里搞出些成果,出了专业的小圈子,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刘丰将专业成就延伸到另一个行业,成为复合型权威专家,看似走了一条弯路,实际上却是一条超车的捷径。刘丰取得这一系列成就,最早就是从成为司法鉴定人开始的。这个身份,只是打开更大发展空间的一块敲门砖。 还有些事情刘丰没说,而丁齐也了解。最近这几年,慕名登门来找刘丰的人不少,有人来搜集素材要给刘丰撰写报告文学,还有人希望以刘丰为原形,撰写时下最流行的网络文学,前不久又有央视的记者找上门,计划拍摄有关的专题片。 假如这个专题片推出来了,并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刘丰在各方面的地位可能会更上一层楼,其学术成就也会更受重视,说不定还真有机会进入校领导班子。 丁齐很感动地点头道:“老师,我明白您的苦心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刘丰靠在沙发背上,伸手捋了捋头发:“我老了,也就这样了,希望你们将来能有更大的发展。” “您才五十四岁,作为行业内顶尖的专家,不仅年富力强,恐怕还算年轻骨干呢!您当然还会有更大的突破性成就,不论在哪个方面,那是一定的。” 刘丰笑了,这话他爱听,因为丁齐说得很真诚,收起笑容后他就看着丁齐。导师的这种反应代表他有话要说,但正在思考该怎么说,丁齐便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刘丰才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是你个人的,是整个行业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的最新文件出来了,明天就要公布,就是那份《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从今年起,国家认定的一百四十项职业资格中,并没有心理咨询师。” 丁齐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国家居然真将这个职业资格给取消了!” 近年来很多在读学生、正在求职或计划跳槽的人,总是喜欢考各种职业资格证书,甚至已被称为考证一族。若有人听说自己辛辛苦苦考下来或者正在考的证,突然被官方取消、今后不存在了,简直是当头一棒。 刘丰摆手道:“这只是政府退出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资格认证,说得直接点,就是取消了面对社会人员的考试发证,今后不会再有现在这种证书。根据相关文件精神,已经取得的职业资格证书继续有效,可以作为能力水平的证明。你已经不需要用它来证明专业水平。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当然还会继续存在,而你已经是优秀的从业者,今后只会更吃香。” “所谓的职业资格认证,也必须要整顿了。很多人根本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教育,也没有任何临床经验,经过几个月的考证培训,就拿到了心理咨询师证书,实际上根本就达不到真正从事这个职业的要求,那么这种资格认证又有什么意义呢?非专业人士拿到职业资格证书,不仅很难有机会从业,也很难满足工作要求,反倒是那些专门为考证服务的社会培训机构,赚得盆满钵满。”说到这里,刘丰的语气已经很不满。 丁齐皱眉道:“可是这个行业呢?国家取消了资格证书,那么多已经从事这个职业和打算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又会怎么样?” “既然职业还存在,就看下一步怎么规范了。我认为它就和医生一样,应该是医疗卫生系统内部制定岗位招聘和职称评定标准,由行业协会来规范。心理咨询师良莠不齐,现在的考证制度也培养不了合格的人才,确实应该淘汰,准入门槛也应该提高,否则不仅不能帮助有心理问题的人,反而可能会祸害人。你就看看我们中心,难道聘用过没有任何专业学历和经历、仅仅是拿了证书的人吗?但这些事情与你本人无关,你早就是一名受到认可的、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最新政策甚至对你这种人更有利。就算不谈心理咨询师资质,你还有卫生部考核的心理治疗师资质,这个是不可能取消的。” 心理治疗师,是丁齐以精神科医师身份拿到的专业职称,是在医疗系统内部,经过卫生部考核评定的,他在半年前就已经是中级心理治疗师。为什么不是高级呢?不谈其他原因,目前卫生部评定的心理治疗师,只有初级和中级这两个级别。 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科医生差不多,服务对象主要是“神经症”与“精神病性”患者,也就是俗话说的神经病与精神病,属于精神异常人群,是病人。而心理咨询师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可能存在心理问题的正常人,他们并不是病人。 相比之下,丁齐还是更愿意跟正常人打交道,给数量更广泛的正常人提供服务。丁齐现在反应过来了,导师为何会先告诉他那两个好消息,最后才说出人社部的最新文件内容,看来是早有预料和安排。 两人吃完了,丁齐收拾茶几上的餐盒,刘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道:“年轻人不能只工作不会生活,佳佳和我说了,国庆黄金周她要回境湖,你们就出去好好玩玩。” 丁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道:“嗯,我知道了,佳佳前几天就告诉我了。” 刘丰有些自嘲道:“前几天就告诉你了?我这个做爸爸的,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 丁齐只是赔笑,并没有接话,将垃圾收拾好出门扔掉,又回到办公室给刘丰的茶杯里续上水,才问道:“导师您还有什么事情吗,有什么工作任务或作业要布置的?” 刘丰递给他一个卷宗道:“你已经取得司法鉴定人资质了,不仅考试和考核通过了,当我的助手时,也参与过不少次具体的工作。这回就有一个案子的嫌疑人,需要你去做鉴定。” “放心,鉴定本身并不复杂,而且这次有三位鉴定人出面,你只是其中资历最浅的那一位,做个陪衬就可以。但这对你的职业经历和将来的考核评价很重要,一定要认真准备。这是简单的介绍材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先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判断。详细的卷宗,做具体司法鉴定的时候,由刑侦那边再提供。” 丁齐接过卷宗告辞离去前,刘丰又叮嘱道:“你那种特殊的天赋,在做精神鉴定的时候不要使用,最好也不要跟人提。虽然理论上说那几乎是‘共情’的最高境界,但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哪怕在将来对你的宣传介绍材料上,也要注意。” 丁齐点头道:“是的,我一直很注意,除了导师您,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哪怕在做心理咨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使用过那种天赋,您就放心好了。” 刘丰特意提到的、丁齐所具备的特殊天赋,是一个秘密。在某种特殊的状态下,丁齐能进入别人的精神世界,宛若身临其境。 精神世界是什么样子?既是对现实的投射,又是内在的自我,特定精神活动状态下所呈现的景物,或支离破碎,或荒诞不经,似梦又非梦。 丁齐是在学习催眠术的过程中,发现和发掘了自己的这一天赋。当对方进入深度催眠的状态、他同时也处于极度专注的状态下,便能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这并非毫无依据的幻觉,通过比照分析,他身临其境般所见到的那些景物,直接反映了对方当时的精神活动。 按导师刘丰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客观现象,科学研究角度的客观。丁齐不仅能够重复这一现象,而且这一现象又有客观存在的依据,尽管表面上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刘丰导师同时也说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至少不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那种特异功能,可能是经过潜力发掘和锻炼所具备的超常能力。 假如真是这样,理论上正常人按特定的方式经过潜力发掘和锻炼,也应该能掌握同样的能力。至于能掌握到什么程度,那恐怕就要看天赋了,而丁齐在这一方面无疑极具天赋。就像博尔特百米能跑出九秒五八,但别人很难有这个成绩。 丁齐是在学习催眠术的过程中发现并发掘了这一天赋,而催眠首先是要让催眠对象进入潜意识状态。若用现代技术手段观测,是大脑皮层的活动受到抑制,只有特定区域兴奋。说到潜意识,很多人也许感到很神秘,其实它并不难理解。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有意识活动的同时,就伴随着大量的潜意识行为,比如呼吸,比如行走,比如骑车。 人可以有意识地进行主动呼吸,比如在紧张时特意做个深呼吸,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会刻意去思考并控制自己该怎么呼吸。 行走则更为典型。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脚步,想着怎么走、怎么跑。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看风景,不需要去注意自己究竟该怎么走路。视觉、体位感觉、运动神经、肌肉群在潜意识状态下自然就完成了整个反射过程。 比行走更有意思的是骑自行车。在学习骑车的过程中,需要时时刻刻保持主动的意识控制,但是等学会了骑车,除非遇到意外状况,人不会也没必要去想该怎么骑车。 呼吸是天生的本能,行走是在生长发育过程中具备的能力,而骑车则是相对复杂的、通过学习获得的技巧。所以说人的潜意识就像设定好的程序,这套程序有些部分是天生的,有些部分是通过学习编写成的。 很多人感觉催眠术很神奇,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相信,但其最基本的原理却并不复杂,就是让被催眠者进入潜意识状态,或者说暂时以潜意识代替意识。至于怎么实现这一目的,则是具体的催眠技巧与方法,因人而异。 丁齐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熟练掌握“共情”的技术。所谓共情,就是体验求助者的内心如同自己的内心,但又保持着清醒的判断和认知,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内心。 丁齐施术时足够专注,他本人也进入了一种清醒的自我催眠状态,过滤了自我情绪,无意识地运用了共情的技巧,从而“感觉”自己进入了对方的精神世界,如身临其境般观察到对方的精神活动。这几乎是“共情”的最高境界。 催眠术经过舞台表演和各种影视作品的渲染,给普通人所留的印象过于夸张和离奇,催眠师简直成了耍神棍的,这难免会让求助者产生误会。在国内的现实情况下,这也可能会导致各种误解和纠纷,对心理咨询师本人不利,更别提施术不当的情况了。 而且催眠术在实际工作中并非最有效、最方便的心理咨询手段,还有其他很多种更好的手段能够运用。 复杂的专业知识且不说,仅仅是时间控制一项,催眠在心理咨询中就是难以接受的。催眠师需要足够的耐心使人进入催眠状态,并进行细致谨慎的潜意识调节,并不能保证在短时间内就能成功,而心理咨询师却要在约定时间内完成会谈。 所以丁齐在工作过程中,从未使用过自己的这一天赋。在心理健康中心,至少在心理咨询工作中,也没有任何咨询师使用催眠技术,甚至院领导都特意给大家打过招呼。 在境湖大学心理专业教学中,也从未设置催眠术这一课程,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对此都不做要求。丁齐学习催眠术,是为了解和掌握这一心理专业领域的技能,是导师刘丰私下教他的。刘丰也只是小范围内教了少数学生而已,这不是教学任务,教是情分,不教是本分。 很多人是通过影视作品了解催眠术的,可能会有很多误解。其实人的潜意识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不会在催眠状态下受催眠师的操控,去做那些本不愿意的事情。比如刘丰导师就说过,不可能在催眠状态下控制一个人去抢银行,除非这个人自己恰好打算去抢银行。 但是催眠施术不当,确实会导致不良后果,所以催眠师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之一,就是给予的暗示性诱导必须是正面的、健康的。“除非这个人正打算去抢银行”就是个例子,催眠师是绝对不能给这一类暗示的。 关于催眠术导致的“不良后果”,刘丰也讲过一段让丁齐哭笑不得的往事,那是刘丰的亲身经历。有一次刘丰去老朋友家做客,朋友的孩子是个程序员,听说刘丰是传说中的“催眠大师”,非要缠着刘丰把自己给催眠了,好体验一番所谓的催眠术。 刘丰被缠得没办法,当时的气氛也很好,就做了一次现场展示。他在几分钟时间内就让那个小伙子进入了深度催眠状态,然后让他睁开眼睛,走到餐桌旁和一位美女喝茶。 其实那里没有茶也没有美女,但那小伙子就这么走了过去,做出斟茶、敬茶、喝茶的样子,还对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有说有笑。又过了一会儿,刘丰让小伙子离开催眠状态恢复真正的清醒。小伙子却问刘丰,刚才那位美女是谁? 那个美女当然不存在,是在催眠状态下被诱导,小伙子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是他却好像迷上了她。后来这小伙子找对象就麻烦了,不论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什么姑娘,他一律都看不上。问他想找什么样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那次在被催眠状态中陪他喝茶的美女。 小伙子这是有病吗?他的精神状态和认知能力都很正常,很清楚那只是一次催眠体验,自己看见的美女其实并不存在,这就排除了精神异常。而且他能理解自己的这种心态,并没有感到内心冲突痛苦,学习、工作、生活一切正常,也没有心理问题。 其实刘丰很清楚,问题并不是催眠造成的。这小伙子内心就有一个择偶标准,坚持标准而不愿意将就。 但是另一方面,刘丰的催眠使那小伙子的择偶标准成为清晰的具象化美女,是不是导致这种情况的诱因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不了解专业的普通人,可能由此认为“刘丰大师”很神奇。但从专业的角度,这对刘丰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此事还有后续,老朋友后来请求刘丰,能不能把儿子的那段记忆给“删除”了?在深度催眠的状态下,确实有可能令人暂时遗忘某段特定的记忆,但也仅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需要得到对方的主动配合。 刘丰清楚真正的问题所在,仅仅是删除那段记忆恐怕是起不到作用的,但碍于老朋友的面子、出于补偿心理,他还是又一次施术了。但是这一次,刘丰却没有成功,催眠是成功了,却删除不了那段特定的记忆,看来小伙子本人根本不愿意。 老朋友后来虽然没有公开责怪刘丰,但刘丰身为如此地位的大专家,想来自己也不会觉得太好受,所以这段经历他极少提起,只是在教授丁齐催眠术的时候讲过一次,以此提醒丁齐使用催眠技术一定要谨慎,而且在心理咨询工作中不要使用。 至于在学习催眠术过程中发现的特殊天赋,更是不要轻易示人。 回到宿舍,丁齐一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晚上是他每天都坚持的学习时间。境湖大学三年前新修了好几栋教工宿舍楼,丁齐也有幸分到了一间宿舍。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单间,没有厨房,但配了一个独立卫生间,他已经很满意了。 平时吃饭可以去教工食堂,假如自己想做饭,宿舍楼里有公用厨房。宿舍里有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都是学校统一配的,这也是前任校领导班子给单身教职员工留下的福利待遇。 宿舍里没有冰箱,其实应该买一个,但他几乎不做饭,一直都忘了。他自己添的家具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已经都塞满了,就连屋角也堆了不少书籍和资料。 晚上坐在书桌前,通常是丁齐每天最宁静、最自由的时间。桌子上还放了一摞教材,他先推到一边,打开了导师给他的卷宗。刚坐下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愉悦的,带着振奋,憧憬着美好未来,可是打开材料看着看着,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锁陷入了思索。 这只是刘丰导师通过关系特意要来的一份案情简报,并非详细的卷宗,上面连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都没有,却让独坐屋中的丁齐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甚至感觉已经看见那个犯罪嫌疑人朦胧的身影轮廓,带着某些纯粹凭经验推断出的生理特征。 犯罪嫌疑人名叫田琦,今年只有二十岁。 材料中介绍的情况,是田琦十三岁那年和同学起冲突,打伤了同学,自己也受了伤,老师批评后还把家长叫到了学校协商解决。但是在一周之后,他竟然埋伏在校外那位老师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将老师给刺伤了,差一点就出了人命。 因为年龄不够,所以田琦没有承担刑事责任,家长动用了不少社会关系、赔了不少钱才把这件事摆平,田琦当然也转学了。 田琦十六岁那年,追求一个女孩被拒绝。后来他看见那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约会”,样子很亲密地走进一家饭店,他就冲进饭店将两人都打成重伤。那女孩还因此留下了残疾,脸上破了相。事后却发现那根本就是一场误会,男孩只是女孩的亲戚而已。 这一次田琦也没有受到刑事处罚,因为在案件处理时他被鉴定有精神异常、无行为能力。材料上介绍的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青春型)躁狂发作,并附有鉴定机构、鉴定人出具的鉴定书。 田琦的父亲田相龙花大价钱进行了民事赔偿,并将受伤的女孩送到国外去做整容手术。田琦也被送到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三年后才出院,继续由监护人进行监管,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能力。 而最近的恶性案件发生在田琦出院一年后,地点是在江北区。境湖市的主城区坐落在长江南岸,但自从十多年前长江大桥修通之后,江北区就成了发展最快的新区。 凶案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被害人张某在逛商场,田琦从侧后方绕到他前面,朝他的小腿跺了一脚。被害人只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吗?”,随即就被田琦以凶器击倒。 凶器是田琦随手从附近的体育用品柜台中抄来的一根棒球棒,当时后面还有正在追赶并大声呼喊的售货员。看见田琦行凶的这一幕,售货员吓得没有敢靠近。 田琦不止打了被害人一棒,被害人倒下后,他还用球棒反复敲砸其头部与身体,手段异常残忍,最后的场面也是惨不忍睹。就连赶来的商场保安都被吓傻了,觉得手脚发软。 根据商场的监控录像显示,攻击时间大约持续了九十秒,被害人应已当场死亡。然后田琦扔掉球棒,用脚反复跺被害人的尸体,就像要踩平地上的什么东西。他跺了大概五十秒左右,全身几乎都跺遍了,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被赶到现场的警察制伏并逮捕。 案件发生的过程非常短,警察来得其实也很快,这家商场内就有派出所设的治安值班室。警察是用电击棒将田琦击倒并制伏的,当时田琦手中已没有凶器,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状态。 在审讯过程中,办案民警就发现了田琦的精神异常。在回答为什么要杀人时,田琦自称:“我看见那个家伙全身都不舒服,他不应该从这个世界里冒出来,我必须要把他打下去、踩平才行。” 这哪里是杀人啊,简直就像在游戏厅里玩打地鼠游戏。经过调查,田琦跟被害人张某也毫无关系,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看到这里,丁齐做了几个深呼吸,暂时平复一下情绪。从专业的角度,他必须要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材料上介绍了嫌疑人从小到大的三个案例,没有介绍的情况不知还有多少,丁齐首先做出的判断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反社会型人格的特征,通常是行为不符合社会规范,无视法纪,不仅极端自私且冷酷无情。但在司法实践中,它通常并不是免除刑事责任的理由。 “精神病人不负刑事责任”这种说法,其实是一种误解。我国刑法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造成的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也就是说鉴定人不仅要鉴定嫌疑人是否“有病”,更重要的是鉴定他做出危害行为时,能否辨认或控制自己的行为,重点在于“事发时的状态”。 反社会型人格,在医学角度可能是一种精神障碍,但当事人通常是具备行为辨识或控制能力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司法上不能免责。至少在刺伤老师这个案子上,田琦目标明确、思维逻辑的内在关系清楚,情绪、动机、行为有高度的一致性。 田琦当年能逃脱刑事处罚,只是因为年纪尚不满十四岁。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第二个案子,进行了精神鉴定并得出了结论,再加上尚未年满十八岁,所以仍然逃脱了刑事处罚,只是接受了强制治疗。 后来他还能顺利出院,像正常人那样活动,看来父母是花了大代价的,包括治疗和诊断方面,也包括对被害人的民事责任赔偿方面。至于刚刚发生的这个案子,初步推断,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狂躁发作,也有可能是妄想性障碍。 具体怎么回事,要拿到详细卷宗进行分析,并对嫌疑人进行实际问讯、测试后才能得出结论。须知这与刑事审讯中遵循的“无罪推定”原则不同,精神病司法鉴定遵循的是“无病推定”,首先并不将嫌疑人看做精神病人。 这份简单的材料,是刘丰让丁齐提前熟悉情况用的。导师当然不会给他太难的案子,而且他只是三位鉴定专家中做陪衬的一位,这只是让他去积累资历。 嫌疑人有既往精神病史,案发时的行为又非常典型地符合精神病性特征,这个鉴定从专业角度看并不复杂,但丁齐合上卷宗后却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情难免沉重。 理论上讲,鉴定人的职责就是鉴定嫌疑人在案发时的行为能力,还有案发后的受审能力与服刑能力等。他们并不是法官,只是给法庭提供专业鉴定材料,说明嫌疑人在特定时段的精神状态,不应带个人感情甚至是某些道德责任色彩,这是专业要求。 司法鉴定只是法庭证据之一,至于怎么采用这些证据,如何考虑社会影响、减少社会危害,从而做出最恰当的判断,那是法官的责任。但大多数时候的实际情况,法官会直接采用鉴定结果进行判决,让鉴定人感受到他们不仅是在鉴定,同时也是在裁决。 虽然专业性要求鉴定者不能有个人感情色彩,但丁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个人情感。在他看来,如今的法庭引用鉴定结论时,主要强调责任能力,在判决与执行实践中,却对另一项更重要的鉴定——社会危害性鉴定的结果不太重视。 丁齐感到心情复杂的原因,也与田琦的父亲有关。此人名叫田相龙,材料中虽然没有介绍田相龙的具体背景,只提到了名字,丁齐也不认识他,但是早就听说过这个人。 第3章 更聪明的选择 丁齐读本科时住的是八人间宿舍,他是老七,宿舍的老二名叫田容平,是境湖市江北近郊的一名学生,家庭条件一般,私下和丁齐的关系非常好。 老二和丁齐说过一件事,在他接到境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报到之前,得到了一笔奖金或者说资助,来自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 各种宗族联谊会大多是近年来出现的,最早往往是为了集资修谱,后来有更多的活动内容,由几个头面人物主动站出来负责组织与联络。江北田氏联谊会,就是由田相龙出头创建的,他自然也成为了会长。 田相龙出身于江北郊区农村,那一带有不少人都姓田,自古属于同一个宗族。他做生意赚了大钱,便出资修谱并成立了江北田氏联谊会,其影响最大的慈善之举,就是以田氏宗族联谊会的名义,由他个人出资奖励田氏学子。 比如在田容平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登记在田氏族谱上的学子,只要考取了国家认定的“一本”,都得到了两千元的资助。两千元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不算多,但对田容平已经不算少了,是一笔意外之财。田容平上大学想买一部档次还算过得去的智能手机,却没好意思问父母要,结果正用上了这笔钱。 老二和田相龙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恐怕很难弄清了,差不多是远房的远房,总之是属于江北田氏的同一宗族。田容平还曾眉飞色舞地对丁齐讲过田相龙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未经验证的小道传闻。 可以确定的是,田相龙是在境湖市江北新区的建设中起家的,他最早是承包政府的村庄动迁和土地平整项目,积累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做房地产工程。如今公司开始转型,主要业务侧重于建材以及装饰装潢、楼宇装修、信息化设计。 二十年前的田相龙,带着手下的队伍推平了江北的很多村庄,也拆了不少座虽然很有历史、但并没有被评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祠堂,当然也发生了很多激烈的对抗事件,原因各有不同,最后也都被他摆平了。 还有一个小道传闻。据说田相龙发财后,有一次去庙里烧香,而且是大年初一的头炷香,出门后被一个老和尚拦住了。老和尚说他有富贵福相,但相中有缺,恐富贵难久,尤其是难保后人之富贵。 老和尚还说了田相龙的很多事情,都非常准,让田相龙不得不信,便请教该如何化解。老和尚便叫他多做善事以积功德,这样才可以保住后人富贵。该怎么做呢?田相龙从庙里回来后便创立了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从出资修谱开始,又有了资助田氏学子之举。 这也令田相龙赢得了很多社会赞誉,他本人则先后成了江北区与境湖市的政协委员,这也算是一种对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的肯定。 田相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不能只用某一件事来下定论,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是吗? 从司法鉴定的专业角度,田相龙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与田琦作案时有无刑事责任能力毫无关系,所以材料中仅仅提到了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介绍。除非田琦有家族精神病史,否则丁齐也没必要对田相龙了解更多。 可是丁齐偏偏听说过田相龙这个人,了解他的不少事,难免会想到其他很多问题。不要忘了,丁齐还在大学里教社会心理学呢!精神病鉴定不需要考虑其他因素,只须考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而社会心理学则要求研究同一事件对各种社会人群的广泛影响。 田相龙有钱有势,拥有庞大的社会资源,便有通过各种手段为其子田琦脱罪的条件,也会对相关人员造成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假如这个案件通过媒体传播并发酵,反而会使他在大众舆论中处于不利的地位。 假如法庭做出了有利于田琦脱罪的判决,法官能引用的依据恐怕就是精神病司法鉴定的结论,那么鉴定人也会承担巨大压力,这个压力不是来自专业判断而是社会舆论。超出专业角度之外去看,这个鉴定其实不好做啊。 材料上的案发时间是前天,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这份材料便已经放在了三名鉴定人之一的丁齐案前。这说明田相龙在第一时间就为田琦申请了司法鉴定,而且相关部门迅速安排好了鉴定工作,效率不可谓不惊人,这也说明了某些问题。 丁齐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番田相龙的资料。恰在这时,手机的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丁齐,拿起来一看,是女友佳佳来微信了。 佳佳在北大读硕士一年级,与男友两地,当然没必要在校外租房,住的就是三人间宿舍。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左右联络,说几句亲密的悄悄话,或者压低声音打个电话,方便的时候还可以来一段视频通话。 佳佳问他今天怎么没消息,是不是晚上有事却没提前说,或者已经睡着了?丁齐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赶紧回复,刚才看资料看得太认真忘了时间。 “我今天换了个新发型,想不想看?” “想啊,好想看!……你们宿舍现在没人吗?” “她们两个都出去有事了,今晚就剩我一个,机会难得,你刚才却不联系我!” 丁齐赶紧打开了视频通话,接下来就是恋人之间的互动,腻歪、赞美、调情等等,说着说着,佳佳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我做了这么多可爱的表情,你的反应却一点都不兴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丁齐已经尽量切换和调整心情了,每天这个时候,就是他最欢快的时光,但和平日的表现相比毕竟还是有一点小差异,竟然被佳佳察觉出来了,她真是非常敏感的女孩。丁齐只得解释了一番,主要是刚才看的那份材料影响心情,却没有谈具体的案件细节。 佳佳撅着嘴道:“你们这个专业呀,总是会接触到那么多负面信息,幸亏我这么阳光可爱地照着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只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想太多!” 和佳佳视频通话之后,丁齐的心情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他躺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缓缓过滤掉各种情绪,进入到思想放空、身体放松的状态,渐渐地睡去,结束了这无比充实又有些许考验,但充满幸福期望的一天。 看见洪桂荣这个名字的时候,丁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感觉。这是今天的一位求助者,遇到的问题是失眠困扰,这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很常见,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需要先通过摄入性会谈了解。 走进咨询室的是两个人,丁齐当即吃了一惊。洪桂荣的预约资料上填写的年龄是三十七岁,但保养得很好,皮肤身段都很不错,身材稍显丰腴,很有成熟性感的韵味,打眼看上去说她二十七岁,估计也是有人信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另一个人陪着她一起进来。 心理咨询过程中,有时也会有第三者在场,通常都是求助者的家属,这需要经过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同意,前提是在场的第三人不能对咨询过程产生不利干扰,而且有助于了解求助者的情况。 丁齐没有见过此人,却一眼认了出来,前一天晚上刚刚在网上搜过他的照片,正是田相龙! 田相龙的个子不算太高,目测将将一米七出头,虽然人到中年,但体格尚显健壮,也能看出来年轻时身体应该很棒,打的底子非常好,如今已明显有了小肚腩,向后梳的大背头稍显凌乱,已微微有些谢顶。 田相龙突然出现在这里,丁齐就意识到对方应该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身为一名咨询师,职业要求他在咨询室中就要融入角色,丁齐很礼貌地微笑道:“二位请坐!这位就是洪桂荣女士吧?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洪桂荣说:“这是我老公,他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这里吗?” 丁齐说:“如果您主动要求这样,并认为对解决您的心理问题有帮助,当然可以。如果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回避的,我们可以再要求他暂时回避。” 咨询室中有一张茶几和两张沙发,茶几一端的单人沙发是丁齐的座位,茶几侧面的长沙发是求助者的座位。之所以这么布置,是丁齐需要随时掌握与求助者之间的心理距离。 在长沙发上,有人会坐得离他近一点,有人则会离他远一点,这也能反映出相应的性格特征以及对咨询师的态度。有时候通过观察求助者在长沙发上坐的位置变化,丁齐也可以判断对方与他之间心理距离以及信任关系的变化,或者是话题敏感度的变化。 另一些时候,长沙发上还可以多坐一个人,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这两个人都想坐到靠近丁齐的一端,田相龙稍犹豫了一下,已经被洪桂荣抢到了位置。她是名义上的求助者,坐到这里也是对的,丁齐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两个纸杯给他们倒上了水。 田相龙坐下后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就连天花板的角落都没遗漏,突然问了一句:“丁医生,这里没有录音摄像吧?” 丁齐微笑着解释道:“虽然您叫我丁医生,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关系不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而是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求助者可能受到心理困扰,但通常并不是病人。这里没有录音录像设备,我们也会为会谈内容保密,除非你们同意,我不会做现场记录。” 洪桂荣白了老公一眼道:“我早就打听过了,这里不能录音录像,也必须保密。” 丁齐又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们的?洪桂荣女士,看你的预约登记资料,需要求助的问题是失眠困扰?” 说完之后,丁齐等待洪桂荣的回答。洪桂荣身体前倾,似乎是突然间做了什么决定,脱口而出道:“丁医生,听说您要给一个叫田琦的病人做精神鉴定?田琦就是我儿子!” 丁齐吃了一惊,这也太直接、太着急、太赤裸裸了。比丁齐更吃惊的是田相龙,他显然没有想到媳妇居然第一句话就直接说这个,表情非常错愕,这跟事先商量的不一样,他一把抓住洪桂荣的胳膊,想阻止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丁齐尽量保持着平静,很专业地回答道:“洪女士,我想你对心理咨询工作有所误解。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求助者解决心理问题,排解心理压力,建立正确的认知和行为模式,而不是帮助求助者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 洪桂荣急切地说:“这些我都知道的,丁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你下周就要给我们家田琦做鉴定了?社会上很多人对我家老田有意见,但我家田琦确实有精神病,只要能公正鉴定,无论你需要什么……” “行了,别说了!”开口打断她的反倒是田相龙,这位田老板神情很尴尬也有些恼怒,又向丁齐赔笑道,“丁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媳妇的心情有点太着急了,说话也不着调,请您别往心里去。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却说这个。” “我是知道规定的,不能干扰您的工作,所以我们绝对没有干扰您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情况,那么我就向您表个态,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用您主动来找我,我一定会安排得让您满意。我说的是将来,不是现在,与今天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与您给我家田琦所做的鉴定也毫无关系,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身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学者,丁齐虽不敢说能时刻看透人心,但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心理活动。田相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他是给田琦做鉴定的鉴定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做他的工作。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田相龙这么做显然是违反规定的,但假如他一定要这么干,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聪明的办法。既然丁齐是挂牌心理咨询师,田相龙就来做心理咨询,应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只要田相龙不说破,在鉴定人职业纪律要求下,丁齐也不能主动说破。 田相龙通过谈话介绍自己的情况,提到儿子出的事,强调田琦病情的真实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恼与困扰,这会很引人同情。在这种场合,身为咨询师的丁齐不能主动点破,其实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龙可以表达对丁齐的赞赏,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他回报,从而施加影响。 这么做当然也是违规的,但丁齐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更聪明的策略。田相龙来之前存没存这种打算,丁齐并不清楚,但若田相龙真有这种想法,刚才洪桂荣一开口就已经破坏了这种可能。 很显然,夫妻二人来之前商量过,但实际发生的情况与他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洪桂荣听说这里的会谈是保密的,也确定没有音像记录,直截了当就想收买丁齐了。这种人往往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按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并不愿意顾及其他人的处境与感受。 而田相龙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说精明多了,立刻试图扭转和弥补事态。就算想收买鉴定人,也不能表现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不能与鉴定工作产生直接的因果关系。 假如丁齐鉴定出了令他满意的结果,通过其他方式对这位年轻学者进行资助、赞助或帮助,以表示感谢和欣赏,都是事后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请科研经费、出学术成果、参加研讨交流方面,对一个年轻学者其实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样才显得更隐蔽与巧妙。 在丁齐看来,田相龙虽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场、政界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延伸到其他领域中。 田相龙自以为聪明,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可能精明能干,否则怎能发大财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以为是甚至自我膨胀的半吊子,否则怎能干出直接来找丁齐这种事? 丁齐只得很无奈地摇头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们有行贿企图,或者事先干扰到鉴定人、对鉴定工作施加影响和压力,就算我没有收你们一分钱好处,就算我做出了对田琦有利的鉴定,在法庭上鉴定结论也可以被质疑为无效,因为程序不合法。” “你们不应该私下接触与干扰鉴定人,而在这里,我作为心理咨询师,也不应该与你们有咨询室之外的利害关系,这同时违反了两方面的规定。洪女士如果还有心理问题需要求助,继续找我咨询已经不合适了,我可以给你转介另一位咨询师。” 洪桂荣似乎想站起来,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挥起手臂道:“这里的谈话不都是保密的吗?如果泄露出去,你就违反了职业规定!” 丁齐点头道:“是这样的,咨询师会为求助者的个人隐私以及会谈内容保密,但不会接受超出心理咨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龙赶紧抢过话头道:“丁医生,您别介意!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能不着急吗,当然会有问题。” 这次心理咨询会谈其实已经失败了,原因当然不在丁齐,但在结束之前,丁齐还是尽量提醒道:“你们不应该来私下接触鉴定人,专业鉴定也不应该受其他因素干扰。你儿子如果没有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人会将结论提供给法官;如果有,法官也会做出相应的判决,这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应该承担的后果与责任。” 田相龙说:“民事赔偿责任我们会尽量承担的,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丁齐此刻该涉足的话题,他闭嘴不说了。洪桂荣却扭头冲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么判,合理的数是多少,不能让人狮子大开口,我儿子本来就有精神病……” 尽管丁齐一直尽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当他认为此次心理咨询已经失败的时候,心中也难免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只是忍住了才没当场发作。这个洪桂荣没有将别人当人看,她的儿子是行凶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真正更应该受到保护的是受害人,对方才是无辜的。 丁齐表情严肃地说道:“二位,我认为今天的心理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你们请回吧!” 田相龙还想挽回,赶紧道:“丁医生,您千万别误会,也千万别介意,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呢!”最后这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这位大老板眼圈都红了。 洪桂荣也激动地说道:“对!老田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齐此时从心态上已结束了心理咨询会谈,但他毕竟还坐在咨询室中,也许是受情绪的影响,说了一番可能是他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以来最不该说的话:“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们的儿子这次不会承担刑事责任,恐怕也不适合结婚生子。如果只是为传宗接代考虑,以你们的年龄和现在的医学条件,完全可以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洪桂荣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指丁齐颤声叫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另一只手就想抄东西朝丁齐砸过去。心理咨询室的布置就防着这种事呢,没什么东西可抄的,洪桂荣抓向了茶几上盛水的纸杯,却被田相龙及时拉开了。 田相龙将她拉向门外,还一边向丁齐道歉:“丁医生,她有些激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今天真不该带她一起来。如果违反什么规定,就当我们没有来过,反正会谈内容是保密的,而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叫田相龙,宰相的相,龙凤的龙,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我。” 看洪桂荣出乎意料的过激反应,丁齐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而另一方面,丁齐也注意到田相龙那一瞬间的眼神,似是对他的提议并不反感。临行前田相龙对他的那一瞥,甚至隐含着赞同之意;至于洪桂荣对他的最后一瞥,简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齐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显示,田相龙今年四十四岁,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预约登记资料,洪桂荣三十七岁,而他们的儿子田琦却只有二十岁。 也就是说在田相龙二十四岁、洪桂荣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儿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荣应该在十六岁就怀孕了,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规定。但想想那时田相龙是在江北农村,这种情况或许并不少见,民不举也就官不究,家里先办喜酒,到了年龄再补张证就是了。 丁齐能看出来,田相龙好像刻意让着洪桂荣甚至有点怕她。在丁齐面前,田相龙虽几次阻止了洪桂荣的出格言行,可是在这种场合,洪桂荣的举止明显违背了她和田相龙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显然是自作主张。这样的行为习惯,也能反映出某种心理。 这两人之间应该有故事,但这不是丁齐关心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咨询室的门是锁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龙和洪桂荣走出去的时候,丁齐也来到了门前,站在那里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听见了两人在走廊上的对话。 “一个小医生,怎么敢说那种话!” “人家又不知道情况!你怎么回事,我们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吗?……人家也没得罪你,你跟人发什么脾气,得罪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行,换人!” “你说换就换吗?……又不是你家开的!” “反正你去想办法,这么多年不能白混!……太气人了,好心好意来求他,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还说那种话。” “下次你就别掺和这种事了,也记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们来找过丁医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们事先知道丁医生就是鉴定人。快回去吧!” “进去刚坐下就出来了,还交了六百块咨询费呢,得让他们退了!” 田相龙的声音忍不住恼怒起来:“还嫌丢人不够吗?快走吧!” 洪桂荣的音调陡然变尖了:“我丢人!你也不想想……”说到这里,两人已经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丁齐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 田相龙说丁齐不了解情况,还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了解。 想当初田相龙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将邻村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肚子搞大了,就是洪桂荣。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众多,宗族势力不小,气势汹汹打上门来,砸缸扒灶差点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赔罪,田相龙也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责任,这才便宜了他。 他们先在村里办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儿子田琦,等洪桂荣到了年纪才补领了结婚证。田相龙拉起一帮人搞拆迁工程队,最早的创业资金也是洪桂荣从娘家借的。有了这层背景以及娘家撑腰,在婆家谁都得让着洪桂荣,小心翼翼伺候着,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龙的财势地位,当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中势力。但洪桂荣多年形成的心理习惯是改不了的,长久以来保持的强势余威犹在。而且在十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后,洪桂荣便没有了生育能力。 这些事都与丁齐无关,他却关注到洪桂荣提到了“换人”二字,虽然没听清楚上下文,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换掉自己这个鉴定人,并让老公去安排。这个女人自以为是谁呀?以丁齐的专业与职业,这几年来什么样的奇葩没见过,但洪桂荣仍然让他感到震怒。 脾气暴躁、性格强势这些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洪桂荣不仅愚蠢,而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残忍。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儿子是否能逃脱刑事惩罚,而提到无辜惨死的受害人时,竟然没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责哪怕是惋惜的情绪,这也是反社会型人格啊! 洪桂荣的那一句“换人”倒是提醒了丁齐,让她做主换人就是个笑话,但自己应该拒绝这次鉴定了。经过这一出,他不愿意也不再适合担任田琦的鉴定人,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洪桂荣虽然打听过,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初次接触的摄入性会谈,是不做现场记录的,而且要为会谈内容保密。但她是个外行,并不了解还存在“保密例外”的规定。丁齐不能将自己置于违反法规的处境,他还有个身份是司法鉴定人,可以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有关部门。 而最合适的就是报告鉴定部门的领导、他的导师刘丰。刘丰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门的邀请,到本省的另一个城市给刑侦部门做培训,丁齐在第二天傍晚才见到导师。刘丰的副院长办公室里有客人,丁齐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这才敲门进去。 打了个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几上客人留下的杯子,一边问道:“导师,您这次出差的情况怎么样,还是做‘特征剖析’培训吗?” 犯罪人特征剖析技术,又称犯罪心理画像。人的生理与心理特征密不可分,这一切都可以从行为线索中做出合理推断。利用各种证据线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为和心理特点,包括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相貌甚至是学历、职业、家庭环境、社会关系、生活习惯等等。 对于普通人而言,最神奇的就是直接将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征给说出来。有不少案子在侦破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锁定嫌疑人,更没有嫌疑人的影像资料,在这种情况下,心理画像技术就能起到很大的辅助侦破作用。 刘丰就是省内这一领域的顶尖专家。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能将一个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样子与各方面信息总结出来,这事靠谱吗?而刘丰参与的实际案例证明,结果是八九不离十,有时甚至是惊人的准确。 刘丰答道:“这些年情况好多了,特征剖析技术越来越受重视,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它就是瞎蒙。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熟练掌握这一技术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养。丁齐,你要努力呀!……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有什么事情吗?” “鉴定人的事,您前天给了我那份材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就以心理咨询的名义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规定,在未进行鉴定之前,鉴定人的情况是不应该泄露出去的,但规定总要人来执行,肯定是在某一环节出了问题,所以田相龙和洪桂荣才会找到丁齐。对此丁齐也很无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谁,只是告诉了刘丰昨天发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绝鉴定。 “愚蠢!”刘丰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骂的当然不是丁齐,然后看着丁齐道,“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我先问问你,你对田琦的情况是怎么看的?” 涉及专业问题,丁齐便很认真地答道:“仅仅看那份简单的材料,我没法下确定的结论,只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测。田琦十三岁的那个案子,从精神状态上看,是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但那时他的年龄不够。至于十六岁的那个案子,后来诊断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当时还不满十八岁,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长在被害人那里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摆平了。但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们既然能找到我,当年也有可能去找别人,对鉴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响和干扰的。” 刘丰适时插话道:“我们先不谈影响和干扰因素,只谈鉴定和案情本身,最近这个案子呢?” 丁齐说:“四年前的那个案件我不了解详情,就不多说了,但是经过三年的治疗之后,他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刘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们的责任,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比如鉴定人的职责,就是从专业角度做好鉴定,而不应该去考虑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是法官、警察、医院、监护人的责任。法律和司法制度应该保护无辜者,任何判决理论上都不应该增加社会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没有受到刑事惩罚,事后的强制监护不严,仍然留下潜在的社会危害,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这不是鉴定人的责任。” “身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受到无端的伤害,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什么,这也是广义的社会责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完成,假如每个人都做到了,也就等于改变了,你明白吗?” 丁齐点头:“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不适合再做这个案件的司法鉴定人了。” 刘丰点了点头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难能可贵。假如田相龙夫妇没来找过你,这次鉴定并不难,甚至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参加了鉴定,并且做出了对田琦脱罪有利的鉴定,将来被人知道了,就是一个隐患了。” 这番话真是说到丁齐心坎里。丁齐不可能被田相龙夫妇收买,职业道德与操守且不说,他有着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没必要收取田相龙夫妇的好处,更犯不着因为这件事自毁前程,哪怕仅仅是有一点点自毁前程的可能。 拒绝被收买,进而拒绝参与鉴定,就是一种自我保护。 刘丰接着苦笑道:“你来得正好。还真是巧了,今天有领导跟我建议,认为你资历不足,太年轻,又刚刚拿到鉴定人资质,而这起案件影响重大,你还不适合做鉴定人,算是委婉地让我换人。” 还真有人提议换人了!不知田相龙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换人的理由却显得很合理。丁齐的确资历不足,而且刚刚拿到资质,以前从未参与过正式鉴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鉴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这个建议,就见仁见智了。 丁齐说:“这不正好嘛,我主动拒绝。” 刘丰摇了摇头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绝鉴定,换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会更好。对于这种建议,我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没有你刚才说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这件事,倒是应该接受了。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给对方一个面子,将来对方也会还一个面子;而你假如因为这件事主动拒绝,并且挑明说破了,等于是打了一堆人的脸,对你将来并无好处。” 有些话,刘丰没有深说。假如丁齐主动提出拒绝鉴定,并且在汇报理由时说破了田相龙来找他的这件事,那么会引发另外的一系列问题。比如田相龙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该保密的消息,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撤换丁齐又是什么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会牵连到有些同行、有些领导,动静就可能闹大了。就算动静闹不大,丁齐也会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齐问:“那么导师您建议我怎么做?” 刘丰说:“不是你怎么做,而是我怎么做,正好顺水推舟,接受建议把你换掉,我这么做也是对你的保护。” 丁齐想了想,选择了导师这个显然更聪明的建议,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参与这次鉴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龙夫妇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如此最好不过。 等出了门回到宿舍,丁齐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某种压力,将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里。与佳佳通完电话躺下后,他却好久没睡着,莫名总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担忧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可能是因为焦虑情绪吧,心理专家也会遇到心理问题,要善于自我调整。在睡着之前,丁齐就是这么想的。 第4章 选择与冲突 “家里给我介绍了两个对象,感觉都挺好,相处得也都不错,她们都看上我了。第一个吧,人长得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棒,挺黏我的,就是有点娇气、不太会做家务。第二个吧,人长得也不错,小家碧玉型的,很贤惠,对我也挺上心。我现在觉得很苦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才到这里求助……丁老师,按我刚才介绍的情况,依您看,选哪个更合适呢?”说话者是一名二十六岁的男子,名叫沈航,人长得还算俊秀,背靠沙发,右手搭着扶手,右腿架在左腿上,问话时面带嬉笑。 这是心理咨询室,丁齐坐在沈航的右侧,正留意观察对方的言谈与反应。仅就这位求助者诉说的问题来看,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双重趋避式心理冲突”。 人的行为通常都有其目的,人要达到的目的往往并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些动机之间常常就会有矛盾冲突。如果有两个具有同样吸引力的目标,但只能选择实现其中一个目标,这叫双趋式冲突。如果两个目标都想避开,却只能选择回避其中一个,就叫双避式冲突。如果同时有多个目标,皆有利有弊,做出决定皆有得有失,就是双重趋避式冲突。 这种问题很好理解,平常人几乎都会遇到,丁齐一听就明白了。但他却从另一个角度反问道:“沈先生,你说不知道该做何选择,感到很苦恼。可是在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并没有苦恼的反应。这有点矛盾,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沈航愣了愣,微微皱眉道:“丁老师,您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刚才在撒谎吗?” 丁齐解释道:“不是,我相信你讲的事情是真的。但是你说为此苦恼时,我并没有发现你真的在苦恼。这有点奇怪,你能自己分析一下吗?” 心理学者当然要善于观察。有时候人会掩饰或伪装自己的表情,使表情和真实的情感状态不一致。这种情况下可以观察两种现象,其一是面部表情与目光是否有矛盾,或者表情与身体姿态之间是否有矛盾;其二是否有“表情延时”,就是表情反应比正常情况要慢。比如嘴巴张大、眉毛上抬表示惊讶,通常是在察觉到引起其惊讶的事物同时就出现的。假如稍微思考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然后再做出惊讶的反应,就会稍微慢那么一点。 这往往就是一瞬间的延时,并不容易观察到,但训练有素的心理专家是能发现的。 而面前这位小伙子倒好,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掩饰,显得很欢快,明显带着得意,却在诉说自己很苦恼。假如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就属于“情绪倒错”障碍。但这小伙子显然不是病人,那么答案只有另一种可能——他口是心非。 心理咨询师须用心倾听,须接纳对方、与对方共情,但并不是求助者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仅按对方的自述分析,这是个双重趋避式心理冲突,然后去解决冲突,可是实际上求助者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那么咨询就根本不会有效果。 口是心非的人,丁齐见得多了。 沈航一时语结,岔开话题道:“老师,我来找您求助,其实就想让您帮我分析分析,究竟选哪个才好?您是专业的,一定很有眼光,我相信您的眼光!” 丁齐笑了,求助者在回避刚才的问题,他也不打算逼着对方承认,只要让对方自己意识到就行了,他微笑着答道:“沈先生,我想你对心理咨询还有所误解。我们并不为求助者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不可能直接替你做出这种选择。” 沈航有些不满道:“那你们能做什么呀?” 丁齐很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能帮你本人解决心理问题,比如你感到苦恼和焦虑,影响到工作和生活,我们就帮助您分析产生苦恼和焦虑的原因,找出减轻和消除它的办法。所以希望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的?” 沈航摆了摆左手,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唉,这种问题,确实只能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了忙!我竟然为这种事情苦恼,丁老师,您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丁齐仍然微笑道:“你没有病,这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绪反应,每人都会遇到令自己苦恼的问题,都会产生内心冲突,但在精神上是正常的。” 丁齐早就看出来了,沈航并不是在表达苦恼,反而带着炫耀的情绪,想证明自己的出众,从而获得某种满足。假如从平常人的角度,可能会骂这种人一句“脑子有病”,但从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师的角度,他确实没病。 沈航又自顾自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想过,就同时和两个人处呗……你说我的思想是不是不健康啊?” 丁齐很有分寸地答道:“专业角度的心理健康,和平常人所谓的思想健康是两回事。心理咨询所要解决的问题,只是针对心理状态的。如果你有什么内心冲突或焦虑情绪,可以如实地告诉我。放心,我们的会谈是保密的。” 心理咨询不是社交谈话,不是安慰开导,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说的思想健不健康,和咨询师眼中的心理存不存在问题是两回事。心理咨询师遵守价值中立的原则,不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求助者头上,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导立场。 比如沈航说出了两个对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齐是不会直接做褒贬评价的,他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支持与赞同的意思。 咨询师不解决求助者生活中的实际问题,选择其一的答案都不会提供,更何况是这种两者都选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种选择,回头却宣称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对此不满的有关人等找上门来要讨个说法,那乐子可就闹大了。 见丁齐是这种反应,沈航又说道:“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您别当真。如果说有什么烦恼,这恐怕就是爱情的烦恼吧!” 丁齐立刻提示道:“这好像还不是爱情的问题,从你的表述来看,应该还没有完全进入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只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理性选择问题。” 沈航立刻来了精神,欠起身体道:“哦,老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吗?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又指什么?” 丁齐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文学家,没法给爱情下定义,心理学家也很难给爱情下定义。上个世纪末,世界上各个领域的学术专家,曾有一场‘什么是爱情’的大讨论,最终也没有确定的结论。我们虽然不能给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心理学角度却能总结出几个特征……从你的表述来看,我没有观察到这些特征,不论是激情式还是伙伴式的特征都不明显。情感卷入的相互依恋、取悦对方的利他动机、亲密关系的高度依赖,心理学关于爱情特征的三个维度,在你和这两个对象的关系中,程度表现得都不够。” “可能你与其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还没有发展到这一阶段吧。所以你这不是爱情问题,也不是选择感情还是选择现实的问题。其实这也没太大关系,很多人并没有经历这一阶段,仍然确立了社会认可的婚恋关系,这还是个人选择的问题。所以我们今天要谈的重点,不是爱情导致的问题,而是你个人对‘选择’的理解。” 沈航有点被侃懵了,好像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身体前倾道:“老师,那么依您看,我这种人能有什么问题呢?” 起初他并不是真正来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诉说的那种心理冲突,刚开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出众,从带着炫耀性质的诉说中得到满足。哪怕有人批评其花心,他同样会获得满足感,因为这种评价对他而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否定。 对于这样的求助者,咨询师如果看出来了,往往就对咨询目标不抱期待,满足对方的诉说要求就完事了。但对方既然已坐在面前,丁齐还是很尽责,又有些突兀地问道:“沈先生,您平时工作日在哪里吃午饭,都是怎么吃午饭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答道:“我们公司不大,没有员工食堂,午饭一般都是外卖点餐。” “你每天都是怎么点餐的,需要花多长时间,总体上对午餐满不满意?” 沈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我一般都是听同事推荐,或者问别人什么好吃,至于满不满意嘛,谈不上,就那么回事吧。” 丁齐又话锋一转:“这两个对象该选择谁,你问过父母吗?” 沈航以略显责怨的语气道:“我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都可以,就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则我哪会这么麻烦?还跑来找心理咨询师!” 丁齐终于把重点给引导出来了。这个小伙子确实有点问题,可总结为“选择依赖”或“外部推责”,虽然还谈不上人格障碍,但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选择,而且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利弊得失、有发生失误的可能,所以选择也是有责任的。因此有些人就回避自己做出选择,从而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不必负责任。 “选择依赖”与“选择困难”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主要在于想不想承担责任,是否追求一种无责任的安全感或优越感。推责不是归因,当选择发生后果时,这种人又往往将有利的一面归结于自己的因素,将不利的一面归结于他人的因素。 这还不是简单的能否独立自主、性格是强势还是弱势的问题,实际上这种人往往很固执、自我意识极强。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认为条件出众,能同时拥有多个足以被寻常人羡慕的选择,从中得到满足,进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承担选择的责任。所以他真正的内心冲突,不是两个对象谁更好,而是他自己有问题。 咨询进入到这个阶段,就可以协商咨询方案、确定具体的咨询目标了。丁齐指出了沈航的问题,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细,最后说道:“我们先确定一个小目标,制定一个能接受的方案。从自我认识的角度去调整日常行为,进而调整思维习惯,你就从每天中午点外卖开始……好不好?” 推门离开前,沈航突然转身道:“丁老师,我很佩服您,很想交个朋友,有问题也好向您请教,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丁齐神态温和但也很坚决地回绝道:“这违反我们的职业规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对心理咨询本身更没有好处。如果你有咨询需求又不方便亲自到场,也可以通过心理健康中心预约电话咨询或网络咨询,但效果还是来现场咨询更好。” 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不在咨询室外发生现实中的关系,否则就偏离了职业身份。沈航是清楚规定的,咨询会谈开始前就有提示,可他还是提出了这个额外的要求,企图试一试,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习惯。 丁齐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算少了,原因各异。至于沈航,显然对丁齐也有了依赖性期待,希望丁齐能在咨询室外对自己负有更多的责任。花了六百块钱、进行了一次心理咨询,就想解决人生困惑,问题从此有了着落,这是不切实际的,什么专家也不可能做到。 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变的心态,丁齐已经提供了具体的方案,但还需要沈航回去后自己解决。而丁齐有一种感觉,在明确拒绝了沈航的这个要求后,无论咨询效果如何,沈航都不会再来找他了。 其实在每一次心理咨询结束后,丁齐都会有一个判断,这位求助者还会不会再来?而这种判断几乎是百分之百准确!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中心时,抬头望向下午五点半斜射的阳光,稍觉有些刺眼,仅仅是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咨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进心理咨询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明明是两个对象该选择谁的问题,结果却领了一门功课回来,每天中午都自主完成外卖点餐,并在这个过程中做记录,分析自己的感受与想法……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可是丁齐并没有走,他到了楼上的办公室。咨询室并不是办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存放资料的文件柜。丁齐坐在办公桌前,又在想给田琦做精神鉴定的事情,出结果就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栋楼的另一个房间里,刘丰教授面色凝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时的字迹非常工整,是一笔一画写上去的,每一笔都很专注认真,丝毫不潦草,和平常在办公文件上的圈阅签名不太一样。 原定的三名鉴定人之一,资历最浅的丁齐被换了。其实按照规定,有两名鉴定人也可以完成鉴定程序,但有关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刘丰“决定”撤换丁齐,也是以其资历尚浅、工作经验不足为理由,所以还是由三名鉴定人共同完成鉴定。 那么在这一领域,谁的资历最丰、最有权威呢,当然就是刘丰了。就算刘丰本人不想上,有关领导也会让他上的,这个案子潜在的影响可能会很大,鉴定必须具有绝对的权威性,由刘丰这位大专家主持最好不过,这样也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非议。 正如丁齐先前所料,这次鉴定本身并不复杂,结果已经出来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碍,在案发时无自知力,不能辨认与控制自己的行为,无刑事责任能力。鉴于其社会危害性极大,且已造成了严重后果,应接受强制医疗。 也许后面这句话才是重点吧,刘丰不仅给出了鉴定结论,还给法官提出了很明确的意见。不是常见的“有潜在的社会危害性”,而是“社会危害性极大”,也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建议接受强制医疗”,而是直接写了“应接受强制医疗”。 所谓强制医疗,按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的理解,就是强制性地关进精神病院里。在鉴定人的职责范围内,刘丰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结论很明确,看来田琦这次又会逃过刑事处罚,坐在刘丰左侧的卢澈觉得空气有点闷,感觉呼吸不畅,好像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让他很愤懑,但在这种场合又无从发泄。 卢澈并不是学院派出身的专家,他三十年前从警校毕业,中专学历,加入了公安干警队伍。他刚开始是干刑警的,读在职成人教育,先后取得了大专、本科学历,后来又接受公派培训,二十年前成为了一名法医,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鉴定人资质,今年刚满五十岁。 卢澈是从业三十年的老刑侦了,半辈子几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侦破案情、抓获罪犯,曾多次立功受奖。他早年脾气火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凶残的罪犯逃脱,现在年纪大了,看起来脾气好多了,可仍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后的鉴定结果之前,卢澈内心深处甚至莫名有一种幻想,希望刘丰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结论。以刘丰的身份以及专业水平,只要他给出了鉴定结果,那就是权威性的结论。 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卢澈也清楚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从专业的角度,这个鉴定结果其实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见刘丰已经签名了,卢澈也板着脸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只能这样。 坐在刘丰右侧的另一位鉴定专家钟大方,也接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钟大方是今天三位鉴定专家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好像只是来做个陪衬,假如没有撤换鉴定人的事,原本这个角色应该是属于丁齐的。 钟大方今年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的业务骨干,是境湖大学附属医院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刘丰兼任。钟大方是原境湖医学院毕业的,读本科时刘丰就是他的老师,论起来他也是丁齐的师兄。 其实卢澈当年在岗接受职业培训时,也上过刘丰讲的课,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学以及精神鉴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范围内,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领域的业务骨干,很多人拐弯抹角都能与刘丰搭上关系,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权威。 刘丰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权威性与专业性,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所负的责任。他也能察觉到卢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对方的内心冲突。就算有内心冲突,也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同时意味着承担起责任,每个人都一样。 第5章 只要他还活着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丁齐收到了导师刘丰的微信,获悉鉴定已经结束了。结果并不出乎预料,但丁齐还是一直在等待它真正出来的这一刻,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导师当然很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 导师还告诉丁齐,晚上有饭局,他有空可以一起来。丁齐清楚这样的饭局是很重要的社交场合,可他实在没有心情,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很遗憾去不了。 鉴定结果出来后,又是三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就连公开的新闻报道和网上的小道消息都没见什么动静。 丁齐也觉得自己前几天那种莫名的不安毫无道理,从专业角度这不过是一场正常的鉴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每个人都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没必要想太多。身为一名心理专家,有这样的异常情绪波动是不应该的,须好好调整。 再过两天就是国庆黄金周了,佳佳就会回到境湖市。一想起佳佳,丁齐的心情便又恢复了开朗与欢快。这天中午,丁齐散着步走出西大门,前往心理健康中心。正午的阳光明媚,他也面带微笑,心中充满阳光。 快到心理健康中心大门口,丁齐抬眼看见有一位年轻女子站在路边。微风吹起了她齐膝的裙裾,双腿的弧线很美,裙带勾勒出腰身和胸臀的曲线,身材也很不错,站在那里就像一道性感的风景线。 但在丁齐看来,这姑娘的双肩似乎有点僵,双臂环抱胸前,仿佛不自觉地在用力。尽管还没有看清其正脸,但她一个人站在路边流露出这种身体语言,心情应该不怎么样,好像压抑着某种情绪。 丁齐看向姑娘时,姑娘恰好扭头也发现他了,然后就转身松开手臂径直迎面走来。这不是一场偶遇,很显然对方就是特意在这里等他呢,竟是曾找他做过三次心理咨询的刘国男,方才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一看刘国男的样子,丁齐就知道上次的心理咨询起作用了,她已经发生了改变,显露出很有女性魅力的一面。有时候这种改变,主要是发生在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上的,并不是说要多么精心地打扮、出门之前要捯饬多长时间。 刘国男并没有化妆,也没有戴上次那条项链,其实那条项链还挺配她现在这条裙子的。她甚至有些衣衫不整,能看出来出门前很急,裙带系得有些斜,领口也歪了。一双厚底鞋,刚刚超出脚踝的短袜,衬托出小腿的弧线很美,但袜沿却一高一低。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心情如此糟糕,这么气势汹汹地就过来了?丁齐站定脚步微笑道:“刘国男女士,你是在等我吗?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在……” 丁齐不记得今天下午有刘国男的咨询预约,身为心理咨询师,当然要尽量避免在咨询室外和求助者打交道。刘国男却打断他的话道:“张艺泽是我弟弟!”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丁齐怔了怔,反问道:“张艺泽是谁?” 刘国男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道:“我弟弟,表弟,从小和我最亲的表弟!你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在江北被害的,死得是那么惨!凶手逍遥法外,都是你们的功劳!” 丁齐终于反应过来张艺泽是谁了,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但有时世界仿佛就是这么小。他看过的那份材料,是刘丰导师特意要来的情况简介,只提到了受害人“张某”,并没有说名字,倒是透露了田琦的父亲名叫田相龙。 刘国男的指尖离丁齐的鼻尖只有十几公分,以她与别人打交道的心理距离论,这已经相当近了,说话时指尖和声音都发颤,连胸口都在发抖。 丁齐并没有往后退,看着她,尽量温和平静地回答道:“你是说做司法鉴定的事吗?确实是在这里做的,实事求是地讲,嫌疑人在案发时也确实没有行为能力。他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要接受强制医疗,就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你弟弟的遭遇我很遗憾,谁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们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我本人并没有参加这次鉴定,也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刘国男退后一步,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摆手道:“不用说了,你们其实都是一伙的!你丁医生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丁齐问:“我和谁是一伙的?” 刘国男尖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鉴定专家就是你的导师,你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你们当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是你们让罪犯逃过了枪毙,你们这些专家和罪犯也是一伙的,亏心事干多了,将来会不得好死……” 刘国男的情绪非常激动,话语中带着恶毒的诅咒。人在偏激时容易情绪泛化,将针对个别人和某件事的不满,扩大到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物上。 丁齐并没有责怪对方,而是尽量安抚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你弟弟是受害者。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在无行为辨识和控制能力的情况下,不承担刑事责任,而鉴定人只能负责鉴别真伪,然后让法官去裁决。行凶者将接受强制医疗,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监护人仍然要负民事责任,如果你对鉴定的结果有异议,可以申请复核。鉴定人不是医生、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负责治病,不负责判决,也不负责抓罪犯,只是负责鉴定……” 丁齐很少见地感到自己的表达能力不足,不足以在短短时间内抚慰对方,他的解释都是正确的,但对于此刻的刘国男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他只能尽量做到不躲闪,始终保持温和的语气,说话时看着对方的脸,不回避她的情绪发泄。 这是大学校门外的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对年轻男女这样说话,也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这个场景太容易引人误会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某种质问,甚至还有戏谑的意味,仿佛丁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刘国男的事。假如是心理素质不够好的人,恐怕还真有些撑不住。 刘国男的情绪很不稳定,但已不像刚才那么冲动了,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丁齐,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恰在这时,丁齐听见一连串的惊呼声,也顾不上刘国男了,立刻拔脚冲进了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门。 惊叫声似是从三楼传出来的,传到路边已有些模糊,但丁齐还是听见了,那是人在异常恐惧或突然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楼上肯定出事了,而导师刘丰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丁齐原本就是打算去找导师的。 一楼大厅很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三楼的惊呼声在这里听不见,反倒在外面的路边能听得更清楚,丁齐如疾风般冲进来,把很多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刚想打招呼问他是怎么回事,丁齐已经冲上了楼梯。 只有两层楼,跑楼梯比等电梯更快,丁齐跑上三楼时,也听见了楼上有人正往下跑,而走廊上有两名护士倒地。他的脚步丝毫不停,直接冲进了导师刘丰的办公室。 事后回忆,从丁齐听见惊呼到冲进刘丰的办公室,差不多只有七八秒,可谓神速,在平常情况下再想让他来一次,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他当时就站在大门口,而楼梯离大厅很近,刘丰的办公室离楼梯口也不远,这也是他能及时赶到的原因。 办公室的门是被踹开的,屋内靠墙的一面文件柜倒在地上,刘丰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站在办公桌的一侧,正在竭力向后躲闪。倒下的文件柜上站着一个人,挥刀正向刘丰的胸口刺去…… 丁齐一个飞扑,顺手抄起一件东西砸向了行凶者。此物是放在入门处格架上的一尊奖杯,底座上面是个上宽下窄的水晶柱,柱子顶端还有一个圆球,球上的磨砂纹路示意是地球,柱身上也有磨砂的字迹:杰出成就奖。 刘丰得过的各种表彰和奖项多了,只有最重要的奖杯才会分别放在学校和健康中心的两间办公室里。这尊奖杯的形制,还曾被学生们私下里戏称为“杰出成就顶个球”,而如今这尊“顶个球”却救了刘丰的命。 奖杯正砸在行凶者的右侧肩胛骨部位,这家伙的骨头可真够硬的,水晶球都从柱身上断裂滚落了,他持刀的右臂瞬间就垂了下去,刀也当啷落地,因为肩膀被砸脱臼了。丁齐顺势将行凶者扑倒,从他身上直接踩了过去,一把半抱住已倚倒在墙边的导师,赶紧摁住伤口。 刘丰今天穿着白衬衫,左边一大片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丁齐没有叫人,因为后面已经有人跟着冲进来了,将趴倒在那里的凶徒制伏。有人喊道:“刘院长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赶紧拿急救包来,叫校医院派急救车!” “我没事,先止住血就好……”在一片混乱中,反倒是刘丰先开口,他的反应还算镇定,已经从惊慌中恢复过来。而丁齐觉得心跳得很快,就连手脚都有些发软。 刘丰伤得并不重。他在屋里听见有人把门踹开,起身走到桌边正看情况,行凶者就持刀冲进来了,他第一反应是奋力拉倒了墙边的文件柜阻挡……对方一刀刺来时,刘丰侧身向后躲闪。刀尖堪堪划中了左胸上方接近肩窝的位置,只留下一道三厘米多长、不到一厘米深的伤口。 没有伤到内脏,也没有刺中骨头,只是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白衬衫,看着挺吓人的。这里虽然是心理健康中心,但很多医生和护士都懂急救,紧急包扎止血,又有赶来的校医院外科医生进行处置,其实没什么大碍。 伤得虽然不重,可是过程实在太惊险了,须知行凶者那一刀原本是冲着心脏去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刘丰虽向后躲开了心脏部位,但如果伤口再往上偏几厘米,位置就是颈动脉,真是侥幸逃了一命! 当丁齐得知行凶者是谁后,也不禁目瞪口呆,就是那位接受鉴定的精神病患者田琦! 鉴定是在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做的,病人当然也先安排在这里住院,全程都有严密的看护。而田琦将要接受强制治疗的地点,是境湖市安康医院,也是收治这一类病人的指定精神病医院,今天恰好是转院的日子。 医护人员正准备让他穿上束缚衣走出病房前,田琦突然掏出了一把刀,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面对一个挥刀的疯子,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强制性束缚器具还没来得及用上,田琦就已经冲出了病房。 病房在六楼,田琦是从楼梯冲下来的,在三楼走廊上撞倒了两名恰好经过的护士,是护士的呼声惊动了楼下路边的丁齐。幸亏刘丰推倒文件柜砸了田琦一下、拖延了时间,丁齐才能及时赶到,真可谓千钧一发。 田琦那把刀是从哪里来的、看护病房里怎会出现这种东西?健康中心已经报了案,公安部门正在侦察。对田琦的审讯没有结果,难就难在对方的精神不正常,田琦自称刀就在那里,他感觉到那里有刀,顺手就拿到了刀。田琦还告诉警察,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告诉他刘丰在什么地方,他冲出病房后就去找刘丰了。田琦是认识刘丰的,至于他要杀刘丰的原因,则令人目瞪口呆——这老小子竟然敢说我有精神病!就因为他说了,所以大家都认为我有精神病,我一定得弄死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精神鉴定的结果算是“救”了田琦一命,但田琦却要刺杀刘丰。这还真是精神病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也是真正的丧心病狂。单从此事的前后转折过程来看,在很多人眼中,又仿佛带着莫大的讽刺。 “那把刀是从哪儿来的,警方正在调阅监控录像和探视记录,暂时还没有发现。其实更应该注意的,是田琦自称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在他耳边说了那样的话?”这是在刘丰的家中,丁齐与导师坐在客厅中说话,时间已经是当天晚上十点。 刘丰的夫人已经拿到了绿卡,在美国定居并工作,当佳佳考到北京大学读研后,平时只有刘丰一个人在家。倒是请了一位周阿姨平日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干家务活,但周阿姨晚上并不住在这里。 刘丰苦笑道:“我给田琦的鉴定结论,是妄想性精神障碍,幻听也是一种症状。” 丁齐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没法把他的口供当成证据。但是妄想性精神障碍患者的幻听,经常是和现实有联系、而且是混杂的。纯粹的幻觉不可能这么真实准确,他根据听到的内容,从六楼的病房里冲出去,直接就到办公室找到了你。” 刘丰看着他道:“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难道我还不清楚?办案的警察,包括老卢他们,也都是明白人。” 若是纯粹的幻听,不可能对现实反映得那么真实准确,一定是有人告诉过田琦某些事情,所以田琦才能提刀杀上门。而刘丰的日常活动是有规律的,带课和开会的情况不好说,但午饭前后一般都会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办公室,晚饭前后一般都会在学校的办公室。 刘丰本人对丁齐所说的情况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想触及这个话题,至少现在还不太想。 丁齐看着刘丰的眼睛又说道:“我只是担心导师您,刀是哪来的,他又是听见了谁的声音,这些暂且由公安部门去调查,但我们已经能确定,田琦要杀你。对于这种偏执性精神障碍患者,已经出现的妄想,可能是持久甚至是终身存在的。假如再有机会,有很大可能他还是会对您动手的。” 只要田琦还活着,刘丰就始终受到生命威胁,这是丁齐的推测,也是从医学角度做出的判断。偏执性精神障碍又称妄想性障碍,确实有这个特点。 田琦不是接受强制医疗了嘛,怎么还会伤害刘丰?这要考虑其他几种情况。一是田琦从精神病院逃脱;二是田琦的症状经过治疗有所缓解,表面上看恢复了部分生活自理能力,暂时出院由监护人负责看护。 丁齐见过田琦的父母田相龙和洪桂荣,所以更有这种担忧。他们绝对不会甘心让田琦就这么一辈子关在安康医院里,肯定会想尽办法去治疗,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把田琦给弄出来。就算眼下办不到,那么再等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呢? 丁齐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观察导师的反应。刘丰的情绪稳定,思维逻辑清晰,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心理冲突或偏激迹象。他只是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暂时想回避某些话题,但意识活动是完全清晰的。 在心理学领域,有个名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人在遭受强烈的、创伤性的灾难事件后,出现某种精神障碍,丁齐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假如是那样,导师本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通过观察,丁齐倒是暂时松了一小口气,导师的心理素质很好,所有反应都在正常范围内。否则丁齐也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那样会加深刺激。导师的情绪低落,显得有些无奈,这也很正常,尽管他经历过很多大场面和大风浪,但白天这种事情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 刘丰还是不愿意继续往下深说,尽管他很清楚丁齐的意思,但纠结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是明白人,难道坐在这里说破了,立刻就能解决吗?他摆了摆右手,岔开话题道:“这是个意外,我很不走运,就像江北那个受害者一样无辜,在世上总会遇到各种不幸。还记得这次鉴定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意外的遭遇无法预料,但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我还想问你一句,假如能预料到这个结果,又能怎么做呢?” 丁齐答道:“我可能就不会让导师把我换掉,结果却换成您亲自去做鉴定。” 刘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跟这个问题无关,是你是我都一样。就从某个鉴定人的角度说吧,假如他能预见到会有这种事,该怎么办?” 丁齐想了想道:“提前做好严密的防范措施,阻止这个意外发生,我暂时也只能想到这个了。” 刘丰追问道:“而不是鉴定他没有病,或者案发时有刑事责任能力?” 丁齐无奈地低头道:“如果鉴定结果是准确的,鉴定人就应该给出真实的结论,这是两码事。” 刘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明知有可能会牺牲,但战士还是要上战场。这并不仅是为了荣耀,首先它是战士的责任,有责任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我举这个例子可能有点极端了,但道理是一样的,在每行每业,都可能会有这种处境。” 这个例子确实太极端了,导师的语气竟显得有些悲壮。丁齐抬头提醒道:“可是这一次田琦对你行凶时,他是有行为能力的,应该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是非专业人士,恐怕听不太懂这句话,但在刘丰面前,丁齐并不需要解释太多。 刘丰摇头道:“我当然比你更清楚,可是真要这么追究,田琦的结果还是接受强制医疗。而我则会成为整个社会舆论的笑柄,会让整个行业承受巨大的压力,甚至是铺天盖地的羞辱、嘲笑和谩骂。” 这番话刘丰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和丁齐这两位专家之间,彼此都能明白,只是旁人可能会听得一头雾水。 “就事论事,假如只谈专业,导师您可能想多了。” “现在不是在做鉴定,我们的身份也不仅是鉴定人,当然需要考虑更多,只谈专业是不行的。……不说这些了,我们聊点别的话题吧,比如为什么会有这种司法制度,它是不是违反生物进化论?” 丁齐已经了解导师此时的心态,适时更换感兴趣的话题,也是转移和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导师方才的回避态度也是一种自我调整,丁齐就顺着导师的意思来,很配合地说道:“正想听您的教导呢!” 刘丰似是突然来了兴致,挥着右手道:“这个问题其实我在课堂上讲过,但认真去思考的学生恐怕并不多。这种司法制度,从表面上看好像不符合生物进化论。因为进化论要求淘汰群体内部不适合生存繁衍者,要剔除危害到整个群族安全的个体。” “可是换一种角度,我们不能只谈生物进化论,也要谈人类社会的进化史……文明与智慧源于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在古代,还没有系统的精神病学,就已经有人用装疯卖傻避祸……到了近代,无法分辨和控制自身行为,比如疯癫,也成了免除刑罚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司法制度,在不同的文明体系中都分别出现了,只是在现代社会,须符合精神病学鉴定的要求。有人说这是出于人道主义,但所谓人道主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会违反进化论的规律呢?” 刘丰兴致很高地来了一番长篇大论。其实丁齐知道,这也是排解压力的一种倾诉方式,所以他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引导话题,很认真地点头道:“嗯,是这样的,导师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刘丰接着以教导的语气道:“这恰恰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人和其他生物最主要的区别。人能意识到自己,能察觉自身的思维活动,对自身的处境能够认知,并能评价和反思,进行各种假设和推理。从最基本的心理学原理出发,这就是一种投射效应。人们在看待那些病人时,实际上是将他们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人们担心自己在失去辨别和控制能力时所发生的事情,实际上这就是一种自我辩解、自我宽容和自我保护意识,由此形成了一种社会司法制度。你要注意,行凶者并不是无罪,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所负的责任不同。自我意识觉醒和心理投射效应,属于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是智慧的标志。但智慧带来的不仅只有好处,同时也伴随着困扰……” 既然导师有谈兴,丁齐也就很专注地倾听并连连点头。说到这里,刘丰欲言又止,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话锋一转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那就是进化本身究竟有没有目的?” 丁齐露出很感兴趣又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啊,进化有没有目的?这我还真没有想过,很想听导师您仔细说说。”这话题的跳跃性也太大了,但无论如何,导师露出了笑容就是好事,说明情绪已经得到了缓解,就算是陪着导师侃大山、扯闲篇吧。 刘丰又挥手道:“我看过不少报道,说是寻找外星文明,其中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能否找到经过意识加工的事物痕迹,比如精密的机器、精巧的建筑,这些都是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的东西,所以必然是智慧的产物。话又说回来,我们自己呢、生命本身呢?不要说人了,哪怕一个普通的小动物,其生理构造之精妙复杂,都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台机器。现在的结论,这些都是‘进化’的结果,那么按照同样的衡量标准,就很难否定‘进化’本身有意识。” 刘丰身为学者,他当然不否定进化论,但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进化”本身有没有目的?如果有其目的,那么从心理学角度,它就是有意识的。人类社会的演化当然是意识活动的结果,但是生物进化呢? 很多进化论学者的观点,都倾向于进化本身没有目的,只是无数次偶然的巧合,是无意识的自然淘汰与选择的结果。可刘丰却提出了质疑。 导师不愧是导师,扯个闲篇都能扯得这么高、扯出这么远!多少还是因为受了点刺激吧。丁齐适时插话道:“这是所有哲学家都企图去回答的终极问题。” 刘丰笑道:“不仅是哲学家,还有神学家,其实也是这世上所有学科发展到最后,都要去回答的终极问题。中国的古人给了一个概念,如何定义整个世界的意识,他们称之为——道!” 丁齐赞道:“导师,您思考的问题真是太有深度和广度了!”从导师自然流露的笑容来看,他的情绪终于真正放松了,丁齐也松了一大口气。 恰在这时,丁齐裤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他也意识到是谁了,掏出来看了一眼道:“是佳佳联系我,我们一般每天都在这个时间联系。”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刘丰闻言提醒道:“丁齐呀,今天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诉佳佳。免得她瞎担心,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佳佳后天就回来了,您这个样子,能瞒得过她吗?” 刘丰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左胸上方接近肩窝的位置缝了九针。医生还给了一个绷带让刘丰吊着胳膊,看上去就像左臂骨折了一样,这是为了防止不小心动作过大扯裂伤口。 “那就等她回来再说,不要在电话和微信里说。时间晚了,先休息吧。” 丁齐没回宿舍,是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佳佳的房间正好还空着。导师身上有伤,左臂活动不便,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帮忙。 躲进屋里,他又和佳佳通了个视频。佳佳发现丁齐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间,而丁齐解释是导师找他有事,太晚了干脆就住这儿了。又聊了几句,佳佳忽然问道:“你的样子好像很累,是心里有事,还是对我没兴致啊?” 丁齐赶紧解释道:“昨天晚上确实是没休息好,一想到你后天就回来了,就越想越兴奋,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佳佳稍微有点脸红,低声骂道:“流氓!”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丁齐仿佛是担心刘丰会听见,尽管睡在卧室中的刘丰不可能听得见。等到结束通话后,丁齐却真正地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此刻感到了越来越深切的后怕。今天就差那么一点点,导师刘丰就要没命了。 丁齐的右小腿很疼,是白天冲上楼时拉伤了,但当时却毫无察觉。他对导师的担心有两方面,心理状态和现实威胁。如今看来导师的心理状态应该还不错,至少暂时没有太大问题,但来自田琦的现实威胁仍然存在。 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心理治疗师只能解决心理问题,并不意味着来自现实的威胁和压力就消失了,只是让人能更好地去应对。但超出能力之外、解决不了的问题仍然会存在,那也只能清醒地去认识。 回忆起今天的场景,丁齐是越想越后怕,他蜷起小腿,下意识地用手攥紧了被子,全身都有些酸痛。他感觉差一点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是他不惜代价要保护的。他说不清这种东西是什么,而刘丰则是一个象征。 医生也会生病,只是他们比普通人更清楚是怎么回事、该怎么治,心理医生也可能会有心理问题。丁齐担心导师刘丰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他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在导师家住了两个晚上,终于到了国庆黄金周,丁齐去高铁站接佳佳。 怕堵车耽误,丁齐特意早到了近一个小时,在出站口翘首期盼,终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其实仅是一个月没见面而已,他却莫名感觉佳佳更美了,是那么靓丽,仿佛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加明亮动人。 他们没在站内打车,由丁齐拎行李出站到路口叫了辆专车。丁齐还对佳佳说,出门感觉还是有车方便,等到佳佳毕业他就先买辆车。丁齐小腿的拉伤还有些疼,走路有一点影响,而他尽量掩饰,佳佳并没有发现。 佳佳有时非常敏感,丁齐有一点点不对劲她就能察觉,但有时候又不那么敏锐。相处的时间久了,丁齐也知道女友的敏感点在哪里,重点是他对她的态度和反应,这也是大多数女孩子的特点吧。 回到家中,见刘丰将绷带摘掉了,左臂微屈贴着腰部端着,看上去也没太大异状,丁齐脱口而出道:“导师,您怎么把绷带摘下来了?小心别扯裂伤口,昨天刚缝的呢!” 佳佳诧异道:“伤口?爸,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刘丰只得摆手道:“意外而已,一点点小伤,已经没事了!” 既然说破了,在佳佳的追问下,刘丰便讲述了意外的经过,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忽略了很多惊心动魄的细节。但佳佳仍然后怕不已,她没法责怪父亲不小心,只能责怪院方的看护措施太不严谨,竟能发生这种意外! 幸亏伤得并不重,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刘丰适时打住了这令人不快的话题,聊起了佳佳在北大的学习和生活,总算气氛又渐渐变得舒缓。晚饭是在家里吃的,丁齐和佳佳一起去买的菜,周阿姨做的,也算是其乐融融。 晚上丁齐仍然没走,但不好再住在佳佳的房间里了,书房里有一张长沙发,添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就行了。睡下之后,丁齐拿着手机,等了一会没见什么动静,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微信:佳佳,你睡着了吗? 佳佳立刻就回了:睡不着,等你发消息呢,快过来陪我聊天! 天,要看怎么聊,或者说怎么撩。丁齐听了听客厅的动静,蹑手蹑脚出了书房,佳佳的房门果然没有锁,闪身进去再轻轻关好。佳佳盖着薄被在床上躺着呢,床头灯开着,但已调到了最暗。 丁齐没说话,走过去俯身看着佳佳;佳佳也不说话,看着他。丁齐的手伸到了被子里面,被另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了,然后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用整个身体将被子拱开了。佳佳发出一声娇吟,随即嘴就被堵上了。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 科学研究证明,性爱不仅是欢愉的享受,还能缓解压力,使人保持活力、焕发青春。 丁齐和佳佳不是第一次亲热了,他们还没有机会正式同居,以前有时是在丁齐的宿舍里,有时是在校外的宾馆里,基本上都是私下里悄悄约会。今天住在刘丰家时,还要做个样子,丁齐睡在了书房里。 在佳佳房间的床上亲热,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都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喘息和呻吟显得有些压抑,却格外有种刺激感。 “你好像有心事?”一番云雨缠绵之后,佳佳用手指在丁齐的胸前画圈,在他的怀中说道。丁齐今天表现得有点沉默,却格外生猛,佳佳现在身子还直发软呢。 丁齐搂着佳佳的肩膀道:“还是导师的事情。有些话,你爸不愿意对你多说。” 佳佳叹道:“怎么就这么倒霉,碰上那样一个疯子呢!” “我正想和你说呢,那个叫田琦的家伙这次行凶,是应该负刑事责任的……” 有些事,丁齐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导师避而不谈,而丁齐能找到的倾诉对象只有佳佳了。也许说出来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不说明白确实心里难受。佳佳一听,便支起身子追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很专业,可能不太好理解。 对于不同时间发生的两起事件,需要分别鉴定嫌疑人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司法鉴定的原则。 田琦在向刘丰行凶时,目的明确、动机清晰,而且是直奔目标。他说出了要杀刘丰的理由,而且并没有袭击旁边的医护人员,从病房里冲出来直接就跑向刘丰的办公室,中途在走廊上撞倒了两个护士,也没有理会她们。 在这一突发事件中,刘丰起初并不在场,是田琦特意去找他的,这是一个关键因素。 这说明田琦的目的、动机、行为是完全一致的,他当时完全能分辨和控制自己的行为,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在做什么、该怎么做。这在司法鉴定中,就算他有精神病,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但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理解原因。 听完丁齐的解释,佳佳眯起眼睛道:“可是他想杀我爸的理由,竟然是我爸说他有精神病。无论让谁来看,这都是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干出来的事!” 丁齐接着解释道:“正因为他有精神障碍,所以才会有这么荒谬的杀人动机。但是动机再荒谬,其内在逻辑也是清晰一致的。他当时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只是变态而已,而变态在司法程序中从来都不是免罪的理由。哪怕是精神病人,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丧失行为分辨与控制能力的,这才有必要做司法鉴定。” 佳佳问:“你们不都是鉴定人吗,那就再做一次司法鉴定,把他给抓起来啊?” 丁齐叹了一口气:“可是导师不愿意这么做,甚至不想谈这件事。后来我也想通了,导师确实有他的顾虑……” 做出一个决定,要想到其后果,假如刘丰真的这么做,就等于自己把这件事闹大了。绝大多数普通人可不是丁齐这样的鉴定专家,可以预见种种非议将铺天盖地而来。 绝对有人会认为,田琦有背景,杀了人可以不用枪毙,因为专家鉴定他有精神病。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大众不清楚,反正专家这么说了,法庭也这么判了,说不定鉴定专家也被买通了。 结果倒好,田琦又把负责鉴定的专家给捅了,这种事情,好像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干得出来,说明专家的鉴定应该是对的!但被捅的专家又提出再进行精神鉴定,竟然得出来和上次不一样的结论,田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这专家的鉴定意见也太扯了吧,想怎么说都行!刀子捅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就收好处帮着罪犯脱罪,等刀子捅到自己身上了,马上就变了脸。 可以想象,假如这种消息出现在网上,不仅会使整个行业蒙羞,刘丰恐怕也断送了自己的人生成就以及社会地位,很难再翻身,一辈子都可能带着耻辱的骂名。 做科普、谈专业?对不起,你不知道骂你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在社会矛盾和现实压力都很大的情况下,很多人谈论热点事件时,往往只是为了自我宣泄。 佳佳倒吸一口冷气道:“听你这么一说,后果恐怕还真是这么严重……你们这个专业真是太复杂了,绕来绕去,结果把自己都绕进去了!” 丁齐苦笑道:“这些我都能想得通,但我更担心另外一个问题,假如田琦有一天从安康医院跑出来了,导师的安全还是会受到威胁……”他将自己的判断讲了一遍,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而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佳佳的神色凝重起来,抓住了丁齐的胳膊,指尖都掐进了肉里:“你明明都知道,那还不想办法?先别管那么多了,还是我爸爸的人身安全要紧,让那个人承担刑事责任,送去枪毙就是!” 丁齐又摇了摇头:“没用的,枪毙不了他,最终的结果还是送去精神病院。” 为什么没用?假定两次行凶是独立事件,需要分别做出鉴定,那么法庭就需要独立地做出判决。田琦确实行凶了,甚至是杀人未遂,但从结果来看,刘丰受的只是轻微伤,从司法鉴定角度甚至连轻伤都算不上。只要田家父母给田琦请个好律师,几乎不可能判他死刑。 而且除了刑事责任能力之外,司法鉴定中还有受审能力与服刑能力鉴定,田琦没有受审能力,也不可能去普通的监狱服刑,结果还是要被送到安康医院接受强制医疗,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佳佳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说,只要那个疯子还活着,我爸爸的安全就可能受到威胁?” 丁齐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了,佳佳又以责怨的语气道:“那还留在国内干什么?我妈妈早就想劝他去美国了!” 丁齐有些无奈地抚摸着佳佳的头发道:“你难道不了解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当初坚决不去美国,现在就更不会去了。我的担心未必会成为现实,让他因为这种担心就放弃现在的一切去美国,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对他这种人,这甚至比失去生命更可怕,导师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早在十多年前,刘夫人就去美国了,当时她也劝刘丰去美国发展。可是刘丰却做了另一种选择,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如果脱离了最熟悉的文化环境,脱离了高速发展的时代,脱离了社会主流阶层,刘丰真去了美国,几乎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和社会地位。 刘夫人如今在一家学校任教,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两次与刘丰相聚,丁齐今年夏天还刚刚见过她。刘丰也对夫人说过,就算按乐观的预期,去美国开了心理诊所,主要针对华裔提供服务,生意能够做得很好,那又怎样呢? 佳佳突然伸手抱紧了丁齐,气息吐在丁齐的脸上,很认真、很急切地说:“我不管这些,也不太懂你们专业的讲究,但我爸爸绝对不能有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你不是和系统内的人都熟吗?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田琦再从安康医院出来!” 丁齐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道:“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导师有事的。”他已经有点后悔和佳佳谈这些了,再说下去,除了徒添佳佳的担忧,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看来导师不愿意多谈也是有道理的。 佳佳还在说:“你救了我爸的那一下,为什么没砸中要害?要是当时冲着凶手的后脑勺,现在就没这些烦心事了……” 看着佳佳的嘴唇在眼前吐气开合,手中抚摸着温软的曲线,丁齐突然又有了强烈的冲动,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佳佳似想惊呼,可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令人骨酥的声音…… 一而再,再而三,酣畅淋漓。这一夜丁齐几乎就没怎么睡,凌晨时分,赶在刘丰起床之前,他又悄悄溜回了书房,真是够折腾的。吃早饭的时候,佳佳打了好几个哈欠。丁齐却很精神,丝毫看不出没睡好的样子。 更神奇的是,他的右小腿居然完全好了、一点都不疼了。看来并不是拉伤,是过度紧张引起的肌肉痉挛。 黄金周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刘丰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平常已经不需要用绷带吊着左臂了。小别后的相聚总是显得那么短暂,丁齐又一次送佳佳去高铁站,在进站口前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佳佳又在他耳边说:“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上次说的事可别忘了,一定不能让我爸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