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1、开局我就想进宫面圣 天凤二年,京城南郊。 黑云压城,好似天河决堤,豆大雨滴倾盆落下,锤击地面如擂鼓,扬起矮如烟尘的雾气。 若在往日,此地正该繁华热闹,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商贾车队云集,只进城费一项,便支撑起宫里庞大开销。 只是今日稍有不同。 早在昨夜,司天监便张贴暴雨示警,天师府神官亦予以天象警报,衙门号令“昼禁”,京城百姓自觉闭户歇业,待午时禁令解除。 城门只留侧门,非特许无法进出。 雄城停摆,人烟寂寥。 世界仿佛随着这场雨陷入沉寂。 但凡事皆有例外。 此时一记形如蛛网的闪电撕裂暗空,照亮南郊竹林,浓绿竹海边缘,两名披坚执锐的甲士眺望远处。 蹄声如雷! 一辆三驾马车撞破雨幕,由远及近,轮毂卷起大片泥浆,最终停在竹林小道外。 土路泥泞狭窄,马车难以行进,车夫一跃而下,摆下小凳,手中油纸伞撑开如盖,立在车厢旁。 车帘掀开,两名青衣小厮鱼贯而出,各自抱持一块沉厚木板。 赵都安慵懒抬眼,微微屈身钻出宽敞车厢,目不斜视,迈步下车。 锦绣华服下摆垂落,造价不菲的云纹靴子随意朝泥地践踏,却在脏污前一刻,一块木板已垫在脚下。 他信步前行,头顶雨伞随之移动。 左右两名小厮躬身半跪在泥浆中,脸庞被冷雨打湿,将两块木板交替挪动,铺开一条干爽洁净的路。 “古有贵胄,以随行女婢做人肉痰盂,我以小厮铺路,弗如远甚。” 赵都安走神之际,却见两名军中悍卒已奔至眼前,拱手抱拳: “反贼已困在林中,静待大人发落!” 赵都安笑道:“合该这件大功落在本官手中,带路!” “诺!” …… 林内铺满落叶,一根根苍翠老竹直指高空。 外头风雨如注,步入林中,却和煦许多,赵都安在随从护卫下,行走不多时,便见雨幕中透出一座荒废的破庙。 左右立柱篆刻对联: “厚德载物。” “生生不息。” 一座地神庙! 比起京城天师府总坛,与神龙寺道场,眼前的小庙颇为寒酸,莫说院落,只一座殿宇也破败不堪。 此刻,庙门紧闭,周遭十余名禁军悍卒,将其围堵的水泄不通。 见赵都安到来,一名黑衣吏员忙谄媚邀功: “大人,那老贼与其弟子已被我等打伤,只等您一声令下,属下便将其缉捕!” 赵都安满意颔首,赞道:“不错。” 若下属先行抓捕,上司难免面上有缺,如今围而不杀,功劳才算完整奉上,官场老油条基本操作。 “既如此,本官便亲自拿人。”赵都安话锋一转,“刀来。” 吏员一愣,忙不迭将佩刀双手奉上。 赵都安眼皮不抬,单手握住面前刀柄。 略一沉吟…… 锵! 刀身出鞘,一股气机飚射而出,朽木庙门登时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之际,赵都安已踏入殿内。 破庙中。 只见一名身披儒袍,年约六旬的银发老人盘膝正对着他,皱纹深重的脸庞上,神色平静,虽狼狈,却自有一股国士风范。 老人身后,供台上,伫立一座魁梧如天神的石质雕像,容貌凶恶,一手托碑,一手覆地,垂挂蛛网,年久失修。 “不愧为上代太傅,死到临头,还沉得住气,”赵都安慢悠悠笑道: “不过谁又能想到,身为二皇子残党的庄先生,面对天下海捕,竟就藏匿在京中,圣人眼皮子底下,这莫非便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被尊为“太傅”,曾为帝师之一,名为庄孝成的老人冷眼看他: “老夫英明一世,也不曾想到,竟被你这背主求荣,甘为伪帝面首的走狗寻到。” “大胆!” 跟在身后的黑衣吏员怒斥,却给赵都安抬手拦住。 只见这位京城人尽皆知的女帝男宠,刀削斧凿,俊朗出众的面庞上,笑容敛去,轻轻叹了口气: “太傅此言差矣,昔日先帝驾崩,原该太子继位,却不想二皇子大逆不道,早有不臣之心,竟伙同乱党,杀入宫中行刺,发动玄门政变,意图谋朝篡位。 彼时三皇女武道修为有成,闻讯出手平叛,诛杀乱党,只可惜来迟一步,太子及其余皇子皆被屠尽。 后因国朝不可一日无君,无奈登基称帝,统御大虞朝,何错之有? 倒是尔等追随二皇子的残党,如野火除之不尽……若早些弃暗投明,何至于此?” “呸!狗贼一派胡言!”忽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那是伫立于老人身侧的一名少女。 书童打扮,手中持握一柄染血无鞘短剑,发髻在战斗中断裂,黑丝披散,五官精致,一张清丽素白的脸蛋扬起,恶狠狠盯着他,银牙紧咬: “分明是伪帝谋害父兄,二皇子勤王护驾,我师父欲匡扶天下,却遭你这等小人诋毁!” “芸娘!”庄孝成沉声。 持剑少女眼含悲哀绝望,如同陷入绝境的雌兽: “老师,弟子没用,未能护持您周全,今生恩情,来世再报……” 赵都安对眼前苦情戏无动于衷,视线扫过少女脸庞,意味深长道: “太傅好品味,潜逃路上,都还不忘带上这般漂亮的女弟子,只是牙尖嘴利,看样子缺少管教。不过你放心,本官会带回去替你好好调教的。” 持剑少女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其肉! 庄孝成盯着他片刻,忽然摇头道: “得意忘形,小人本性,如你这般行事,猖狂不了多久的。” “哈?”赵都安嗤笑一声,环顾左右: “我是小人吗?我得意忘形吗?” 身后吏员、小厮与披甲持刀的禁军皆摇头。 赵都安笑容消失,俯瞰二人: “你看,他们都说不是。入关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太傅混迹官场多年,世事洞明,这个道理不须我说吧?更何况捏造历史的是伱们这群文人,我是小人,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身披儒袍的庄孝成神色依旧平静,似乎从始至终,都不曾恐惧: “你真以为,吃定了老夫?” 没来由的。 这一刻,赵都安心头一紧。 竹林内风雨如晦,破庙里光线昏暗,沙沙的雨滴衬的整座世界寂静无声。 分明是实力悬殊的双方,此刻气势竟倒转过来。 赵都安勉强挤出笑容,不留痕迹后退半步: “真以为我是吓大的?这里可是京城,一老一伤,拿什么与本官这一队禁军甲士比?还是说,你这腐儒背地里是高品武夫,还是术法高人?” 语带嘲弄。 须发皆白的庄孝成轻轻摇头:“老夫一介凡夫俗子。” 话锋一转:“不过,总还有些友人相助。” 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窄,就在老人吐出这句话的同时,对方身后,覆满灰尘的供台上那尊石质雕像突兀震动! 连带大地也撼动起来。 凶恶的神像眉心龟裂,绽放金光,继而裂纹扩散周身,石皮簌簌脱落,显出内里一道魁梧的,包裹在金光中的人影。 “神降!” “世间术士!” “大人小心——” 众人惊恐后退,喧嚣嘈杂,赵都安却宛如被定住,双腿灌铅般无法动弹,任凭破庙被“地神”的金光映照的纤毫毕现。 一圈圈金色涟漪,以神像为中央朝四面八方扩散,庙外军卒于惊呼中被掀飞,黑铁盔甲重重摔在落叶中,溅起大片积水。 “走!”老人低喝。 赵都安脸色惨白,只看到包裹在金光中的人影冷漠威严,俯瞰下方。 大手一抓,将身披儒袍的老太傅拖入光的涟漪,旋即抬指,朝他一点。 轰! 赵都安胸口如遭重击,宛若炮弹般倒飞而出,撞出庙门,沿着地面犁出数丈,生死不知。 庙内,金光人影似力有未逮,拖曳太傅遁入大地,眨眼间,一切异象消失。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冷雨沙沙落下。 后来,雨也停歇。 …… …… 许久后。 昏厥过去的禁军等人陆续醒来,黑衣吏员大惊失色,脸色惨白,飞扑到赵都安身旁,用力呼唤: “大人!大人!醒醒!” 终于。 “赵都安”悠悠转醒,眼神茫然地看到自己躺在一个满脸横肉,脸庞黢黑,身材敦实,古装打扮的汉子怀里。 “大人!您没事就好!” 黑衣吏员大喜过望,若主子有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跟班也难逃一死。 只是欣喜之下,并未发现,眼前的赵都安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于此前的猖狂轻浮,转为沉稳冷静。 “我……没死?” 赵都安缓缓开口,语句并不连贯,似在学习如何发声。 “许是那术士远隔千里,施法抢人,法力消耗巨大,您的护具又挡了一层。” 黑衣吏员拿出一块凹进去的护心镜给他看。 赵都安目光愈发迷惑,缓缓坐起,目之所及,是雨后竹林里,一座垮塌的破庙,视线上移,远方黑云裂开,透出缕缕阳光。 隐隐可见雄城一角,巍峨高耸入云。 “铛——铛——” 有钟声传来。 正午到了,“昼禁”解除。 “这是哪?”赵都安忽然问,顿了顿,抬手按压额头,“脑子有些乱。” 黑衣吏员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摔懵了,谄媚道: “京城南郊,您得了情报,以使君之权,调集一队禁军,前来抓捕庄孝成。可恨那贼竟有同伙术士,施法救走了。” “哪年哪月?” “呃……天凤二年,其实是三年,前年冬玄门政变后,拖了拖。” “不是玄武门?” “大人说笑了,这事咱可不敢乱增添字数。” 赵都安沉默半晌,眼中并无敬畏。凭借简短对话,以及脑海中逐渐清晰的陌生记忆,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虞朝、政变、女帝、武夫、术士……似是而非的世界。 至于自己…… 女帝的私人男宠?嚣张跋扈的京城纨绔? 难评。 “大人,这女贼没能逃脱!” 忽然,有禁军从倒塌庙宇中,拽出昏厥的芸娘,清丽脱俗的少女额头被砸破了,昏迷中细眉紧蹙,带着倔强和不屈。 满脸横肉的吏员惴惴不安道: “这反贼本是诏衙密谍寻到的线索,给咱们白马监截胡了,如今城禁已开,诏衙的人想必很快就到…… 若成功缉捕,自是大功,可如今反贼走脱了,只怕这口锅要扣在咱们头上,若给朝中看不惯您的那些人得知,参一个私放人犯,勾结逆党的罪名……即便以您的身份,只怕也……” “为今之计,只能劳烦您抢在前头,向圣人请罪,才有一线生机,”他咽了口吐沫,见其不语,急切道: “大人,您快说句话啊!” 赵都安沉默地收回视线,瞥了后者一眼,眸如深潭,众人齐齐闭嘴。 地狱开局…… 思量片刻后,他闭上双眼,复又睁开: “那就……进宫,面圣。” ps:听说最近比较流行,在书的开头放個【脑子寄存处】,我也放一个。。本段回复寄存成功~ 2、徐贞观 午时,雨过天晴。 伴随“昼禁”解除,京城百姓从家中走出,鳞次栉比的商铺开放,城内纵横交错的石板路行人如织。 停摆的城池如同拧上了发条,重新焕发活力。 “驾!驾驾!” 朱雀大街上,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蹄声如雷,沿途行人惊恐四散,唯恐避之不及。 车厢内,赵都安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望着抖动窗帘外,那古色古香的城池,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不是楚门的世界。” 佐证他判断的,既有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更重要的,还有大不相同的身躯,以及脑海中凌乱破损的记忆。 前世,小镇做题家出身的他苦熬上岸,吃皇粮,走文秘途径,又凭借运气跟对人,扶摇直上,是外人艳羡的对象。 可外表光鲜下,则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底层出身,令他没有挥霍权力的底气,俯首甘为孺子牛,最终因熬夜加班,光荣猝死。 没成想,再睁眼成为古代权臣,一步登天。 …… 至于眼下身份,倒有些微妙。 大虞王朝一统中原,立国已久,上代老皇帝昏聩无能,撒手人寰后子孙内斗,便有了所谓的“玄门政变”。 获胜者三皇女,即当今圣人,古今罕有的女子帝王。 原主本是禁军一小卒,那场政变中见风使舵,押宝女帝,得到提携,又因容貌俊朗,舔功了得,愈发受宠。 女帝登基后,设立“白马监”,专为其办私事。 原主就在其中,任“使者”一职。 白马使者因替圣人办事,不归六部朝廷各衙管辖,可自由出入皇宫,甚至临时调集小股禁军,权势颇大。 诸多使者中,原主又因传闻中,乃女帝豢养的“面首”,而备受京城官场重视。 可想而知,禁军小卒一朝得势,难免放浪形骸。 原主得势这一年来,养成跋扈嚣张性格,声色犬马,横行无忌,生活奢靡,往来之人,都是高官权贵,行事作风令人不耻,树敌颇多。 名声极差。 标准的小人得志。 但也并非没有优点。 原主深知权力源于女帝,故而在逢迎上意这块可谓尽心竭力。 “玄门政变”后,二皇子党羽溃逃,潜藏暗处与女帝周旋、对抗,是为心腹大患,责令京中类似锦衣卫的“诏衙”缉捕逆党。 原主为向女帝邀功,暗中收买诏衙的线人,截获情报,前几日意外获知一条线索: 京中疑似潜藏乱党大人物。 追查之下,确有所获,原主为了抢功劳,不顾诏衙“放长线钓大鱼”的布局,紧急调集禁军抢人。 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至于政变真相如何,原主身为亲历者,颇有发言权,以他所见,的确是二皇子发动政变,手足相残在先,女帝阻拦在后。 老太傅那套说辞,则是编造出来,诋毁女帝的故事版本。 赵都安对此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的处境。 对原主的一系列迷之操作,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 “愚蠢!“ “那个庄孝成虽然是心黑扯谎的文人,但有一点没说错,得意忘形,小人本性,就算没今天这事,‘我’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庙堂不是这样混的啊。” “人若抓到,还好。偏偏人跑了,官差还被‘我’恶意拦截,诏衙为表清白,必然竭力将罪责扣在我身上……” “我还得罪了那么多人,难免落井下石……” 私放逆党! 这等大罪,若是坐实了,自己就完了! 这是杀头的罪名。 即便没有证据,只是有嫌疑,自己的这身官袍也穿不住了。 再考虑原主作恶多端的反派人设,一旦丢了官身,只怕生不如死。 这里可是封建的古代,不是法治社会…… …… 车厢内。 赵都安额头沁出冷汗,脊椎泛起阵阵寒意,苦思对策: “出逃?不行,京城范围,我不可能逃得掉……” “家族帮助?这个王朝可不姓赵,而是姓徐,何况原主身后非大族……” “向原主的朋友求援?呵,狐朋狗友,不背刺就谢天谢地。” “出卖色相,以男宠、面首的身份,博取女帝信任?” 这似乎是最靠谱的方法,也是黑衣吏员建议他进宫的目的。 但获取了原主记忆的赵都安知道,他压根没碰过女皇帝! 甚至这一年来,二者私下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最多是有些许暧昧,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原主一直觉得女皇帝对他有意思! 这也并非一厢情愿的脑补,证据有三: 其一,原主容貌俊朗,女帝多次点评赞许; 其二,女帝准许原主出入宫廷,对其态度有别于白马监其余使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男主为女帝面首的谣言,已经沸沸扬扬传了一年,以女皇帝的耳目,必然在第一时间就已获悉。 但偏生女帝却从未否认! 而是报以默许的态度! 这就值得玩味了。 正因如此,原主才有猖狂资本:以女子皇帝的身份,若非默许,岂会任凭坊间乱嚼舌根?侮她清白? 所以,男主一直认为,女帝之所以尚未准他侍寝,一是忙于公务,二是在考察他。 这也是他立功心切的动机,试图孔雀开屏,早登龙床。 然而赵都安魂穿而来,以他的视角看待此事,却敏锐察觉诡异: “不对!这事有古怪……” 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但一时间,又想不通关节,摇了摇头,他吐了口气,自嘲一笑: “也有好处,起码不容易暴露。” 若两人真有肌肤之亲,女皇帝必然会察觉他并非“赵都安”。 这样,也好。 可如何破局? 这时,马车猛地减速,车夫声音传来:“大人,要进皇城了!” 只能随机应变……赵都安掐断思绪,恢复镇定姿态,从腰间取出令牌,抛出车厢,对守门禁军甲士道: “本官有要事禀告圣人,速速放行!” …… …… 皇宫由内外两座城嵌套而成,马车驶入皇城,到了宫门口,再无法行进。 赵都安只能下车,在一名小宦官带领下步行,朝圣人所在的“养心殿”赶去。 不多时,红漆木柱撑起的回廊尽头,显出一群宫廷侍者。 “来人止步,”一名年长宫女见二人走来,出言阻拦: “陛下正与相国商议国事,闲人免进。” 赵都安心头蓦然一松,有种考试延期的解脱,旋即模仿原主语气,朝领路宦官笑道: “既如此,公公且去忙,我在此等待便是。” 记忆中,原主虽跋扈,但惯会看人下菜碟。 对于宫中近侍,向来客气有加。 送走小太监,赵都安侧身等在回廊中。 残存雨水沿着瓦片滑落,阳光泼洒下,在地面斜切出耀目的金线。 他蓦然垂头,在脑海中飞快翻找关于“相国”的记忆。 前世经验告诉他,与领导相关的任何小事,都可能暗藏重要信息,此刻犹如溺水之人的他,必须抓住一切渡劫的机会。 不多时,他找到了需要的情报: 大虞相国,李彦辅,先帝时期头号权臣,曾任内阁首辅,权倾朝野,为人阴沉多谋。 女帝登基后,为加强皇权,解散内阁,李彦辅被狠狠削弱一波,但仍为实质上的“帝国宰相”,亦为以江南士族为主的“李党”党魁。 把控庙堂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与以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为首的“清流党”,同为当今朝堂上两股彼此制衡的大势力。 放在后世,是只能在新闻联播里才能听到的大人物…… 赵都安短暂恍惚,有种蚂蚁一脚踏入虎山的不真实感。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视线,朝年长宫女做了個去旁边说话的手势。 “赵使君有事?” 年长宫女对他并不陌生,二人走远几步,淡淡问道。 赵都安微笑道: “并无要事,只是好奇相国怎的这么急,大雨歇了没一会,便入宫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年长宫女瞥了他一眼:“咱们下人怎会知道?” 赵都安动作丝滑地将袖中一卷银票递出: “姐姐只挑能说的,提点一二便好。” 年长宫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颜笑道: “也不是什么机密事,以使君人脉,稍加打探也便知道……使君可知淮水改稻为桑一事?” 不知道……赵都安面无表情,原主这个草包对朝堂的了解只限于谁能欺负,谁惹不起,涉及政事一概不知。 废物一个。 “烦请姐姐告知。”赵都安不耻下问。 “……”宫女只好简单解释,原来是先帝在位时,国库便已空虚,又经政变,女帝接手后赤字严重。 以李彦辅为首的一派,为缓解财政,力推江南淮水一地部分稻田,改为桑田,以促进丝绸贸易,但因急于求成,损毁部分田亩,险些激起民变。 “陛下得知大发雷霆,这些日子,朝堂诸位大人都在争吵此事,相国今日入宫,或是有了法子。” 宫女说完,便转身返回原位。 赵都安心下一动,知晓对方不会再多说,也便闭嘴垂首等待。 …… 宫廷繁花似锦,气氛却压抑深沉。 就在赵都安站的双腿发酸时,走廊尽头,紧闭的门扇推开。 继而,一道身披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容貌凶狠的老人踏步行来。 宫廷使者分列左右让行。 赵都安侧立廊中,拱手行礼:“相国慢走。” 威严极重的老人目不斜视,好似未曾看到他般,大步离去。 周遭有宫人暗笑,整个京城都知道,在真正的权贵圈子里,对赵都安这等以色伺人的小白脸,皆鄙夷嘲弄至极。 以相国大人的身份,多看他一眼,都算自降身段。 女帝面首? 看似风光,但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还不如青楼卖笑的花魁,便是寻常百姓,表面敬畏,暗地里也要啐上一口。 赵都安对原主的人嫌鬼憎感触更深一分。 迎着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神色如常,不以为忤: 原主丢的脸,与我有什么关系? 年长宫女这时前往通报,过了好一阵,方甫返回: “陛下允你觐见。” “多谢通传。”赵都安深吸口气,越过人群朝前方走去。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他默默回忆原主的行为习惯,一步、两步、三步……走出七步后,整个人神态气质,举止动作,已与原主一般无二。 政客是天生的演员。 这一刻,赵都安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咚!” “咚!” “咚!” 抬手叩门。 紧闭的朱红色雕花双扇木门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 “进。” 赵都安双手用力推开沉重门扇,阳光绕过他的身躯,蔓过门槛,引燃了宽敞房间内,地板上铺陈着西域进贡的名贵地毯。 价值连城的博古架内,皇家官窑烧出的近乎透明的双耳龙纹瓷瓶烨烨生辉。 一张宽大桌案上,丛丛老笔堆积如山,白砚内黑水枯竭。 一名身披白色常服的女子,正在案旁批阅奏折。 她约莫二十八九年纪,眉目清冷,青丝如瀑垂下,因垂首姿态,只显出半张脸庞,便已是姿容绝色,浑身上下并无半点金银首饰,却予人一股雍容雅致的气度。 神态专注之际,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纤指如葱,以标准指法握一杆粗大金毛狼毫。 大虞女帝,徐贞观! 赵都安望见女帝瞬间,大脑短暂失神,恍惚间,仿佛回忆起昔日玄门政变,那个大雪覆满宫城的日子。 当时身处乱军之中的小禁军远眺宫门,瞥见的三皇女却是盛装打扮: 头戴凤冠,身披大红霞帔,金玉外悬,盛装出席般驾临于风雪中,手中一柄玉龙剑横扫,千军辟易,贵气威严。 血脉偾张,心跳如擂鼓…… 赵都安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垂下视线,心中暗骂,经过了斗阴阅美无数熏陶的自己,何至于此? 旋即意识到,大概是原主残存本能作祟。 当初的小禁军,压根不是押宝站队,之所以投靠三皇女,纯粹是被颜值吸引,色授魂与。 这小白脸馋人身子,下贱! 赵都安自我批评之际,案旁女帝头也未抬,淡淡道: “磨墨。” “是!” 赵都安略感诧异,但还是绕至案旁,替女子皇帝磨墨。 因距离拉近,更有一股清幽香气萦绕鼻端,令人心猿意马。 君臣二人,一个批阅,一个磨墨奉笔,房间中沉默安静的唯有纸张沙沙声。 …… 良久。 徐贞观忽地头也不抬说道:“方才相国来见朕,你可知缘由?” 她的嗓音颇有质感,略带磁性,令赵都安想起前世声优。 赵都安磨墨动作一顿,神态如常: “微臣斗胆问询,这才略知晓一二,相国大人似为改稻之事呈献良策?” 凭借前世经验,电光火石间,他已意识到,年长宫女恐怕已将自己“行贿”一事如实禀告女皇帝。 这时候,装傻充楞绝不可取,坦诚回答才是正确操作。 徐贞观“恩”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只是听到后半句,略带感慨地道: “相国来见朕,说翰林院有一良才献上一策,可解淮水农田被毁之局。” “果有破局之法?不知是何手段?”赵都安佯作好奇。 徐贞观隐隐“呵”了一声,意味难明吐出八个字: “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以改兼赈! 得益于前世吃皇粮时,身为大秘的见多识广,以及古装历史剧的阅片经验,赵都安轻易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当前局面大概如下: 朝廷试图推动改稻为桑,但执行出了问题,造成大批灾民的出现。 翰林院的某位高才,认为灾民食不果腹,可以令本地豪绅,以粮食购买被毁的田亩。 如此一来,灾民有了粮食,豪绅也可与官府合作,推动改桑,一石二鸟,即所谓的两难自解。 猛地听上去,似乎一箭双雕的妙计,然而在赵都安眼中,就纯纯是脑子有坑才能想出的法子了…… 堂堂相国会察觉不到这法子的问题吗? 他从不敢低估古人的智慧,那为什么李彦辅会来上奏? 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说…… 突然,赵都安想起了一个细节: 李彦辅所属的“李党”为江南士族集团,而淮水正处江南地界,当地士绅得利,便是“李党”得利。 且徐贞观继位后,对“李党”呈持续打压态势。 有点意思了啊。 女帝是否看到了这层?不确定。 但不耽误这是个表忠心,博取好感的机会。 “陛下,此法……恐怕不妥。”赵都安念头转动间,斟酌开口。 徐贞观批阅奏折动作不停,随口“哦?”了一声。 赵都安道: “改稻为桑本是良策,若缓缓推行,以三五年为期,未必不能成。导致如今局面,已是为难,若以改兼赈,只怕形势更坏。” 他略组织语言,继续道: “试想,若由豪绅赈济,该以何价购田?若按市价,非但当地富户吞吃不下,无利可图,灾民更只需出售少数田亩,就可过活,如此一来,改稻为桑仍难以推行。” “若低价购田,豪绅大族自然拍手称快,可灾民便要食不果腹,断无生路了,届时必激起民变……如此一来,朝廷便进退维谷,两难自解从何说起?”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好似闲谈。 然而落在徐贞观耳中,这位以女子之身登顶大宝的女皇帝批阅奏折的手,却猛地停顿下来! 旋即。 自始至终垂目的白衣女帝,缓缓抬起螓首,侧过头来,露出完整容貌。 她素白的脸蛋,如冰晶雕琢,不见瑕疵,鼻子线条挺翘,唇瓣丰润,睫毛浓密如刷,此刻一双美眸威严中夹杂一丝诧异。 心中意外至极。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京城谣言中,乃自己面首男宠的小侍卫一直是“花瓶”的角色。 方才与其说起政务,也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心中烦闷,寻个人随口倾诉罢了,半点不曾期待对方会给出什么回应。 可对方这番侃侃而谈,虽说都是自己思量看透的话语,并无甚新奇,但出自“赵都安”口中,也足以令她意外了。 这等针砭时弊的见识与敏锐,起码……比那个翰林强。 “这是你自己想的?”徐贞观美眸凝视。 赵都安不卑不亢:“微臣见识自不如朝中诸公,只是斗胆一说。” 这番举止气度,却稍稍与往日有所不同。 赵都安在赌,他猜测,女帝还不知老太傅走脱之事,所以,他必须竭尽所能,展现自己的价值。 提升好感。 毕竟女帝的一个念头,便可左右他的生死去留。 倘若能通过舔,度过这次灾劫,他不介意改名沸羊羊。 徐贞观垂眸凝视他,似在辨别真伪,片刻后含笑问道: “那依你看来,该如何解?” 赵都安坦诚道:“无解。” 人最傲慢之处,就是总以为任何难题都有解,但纵观古今,绝大部分的问题,都并无解法。 赵都安当然也想提出解决方案,立功豁免罪责,但那并不现实。 徐贞观并不意外,只是看向这容貌俊朗,五官刀削斧凿般的“侍卫”目光,愈发感兴趣: “朕还以为,你会回答,要朕请动老天师,或玄印住持,施展通天术法,以破此局。” 老天师?玄印? 赵都安隐约从原主记忆中,得知这两个名字,似乎是京城,乃至整个大虞境内,陆地神仙般的大人物。 只可惜,原主虽身负武学,但距离玄门境界尚远,对他而言,术士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术法可以解决吗……赵都安心头滋生好奇,却在瞥见女帝神采后,前世“揣摩上意”的功力再度生效。 福至心灵,脑海中浮现《道德经》原文,脱口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也。” 吧嗒! 徐贞观手中粗大金毛狼毫末端,一滴墨汁溅落纸上,女帝凤眸眯起,透出异色,看向赵都安的目光真正有了不同。 3、死中求活 如何逢迎上意?做好一名贴心的忠犬? 首要的,是摸清主上的脾性。 但原主的记忆中,对女皇帝的性格并无深切体会,满脑子黄色废料。 赵都安只能自行揣摩,谨慎试探,辟如女帝方才这句问话,便隐隐透出对玄门高人的忌惮。 自古,皇权与教权除非相差悬殊,总难和谐相处,想来大虞也不例外。 赵都安抄的这句话的意思,可翻译为:治理大国,如同煎烹小鱼。用“道”治理天下,鬼神起不了作用。 此处的“道”,为圣人之道。 而皇帝,就是圣人。 他在玩一种很高级的吹捧。 案旁。 “治大国,若烹小鲜……”徐贞观咀嚼了下这句子,半晌,说道:“这不似你说出的话。” 赵都安不卑不亢:“以改兼赈,也不似相国大人能递出的法子。” 徐贞观莞尔,面庞上威严转为柔和,凤眸微微向下弯。 刹那间,古色古香的殿宇都明亮了起来。 赵都安无声吐气,赌对了! 看来大虞女帝,的确不喜修行之人插手俗世。 只是徐贞观虽欣赏这句子,却也并无太大的惊诧,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帝王,见识极高,更多是对这“绯闻男友”的少许意外……也只限于此。 “说吧,入宫见朕何事?”她轻描淡写揭过话题,将笔放在玉石笔架凹处。 赵都安一颗心猛地提起,放下砚台,躬身告罪: “罪臣启禀陛下……”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描述完毕,并未对自己过多美化。 作为大虞最有权有权势的女人,不会蠢到不做调查。 房中很安静,落针可闻。 赵都安上奏完毕,垂头等待女帝发落。 他不确定,自己临时提升的好感度,能发挥多少效果。 尽人事,听天命。 他甚至预测了女帝的几种反应,并做好了相应预案。 然而设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到来,徐贞观淡淡道:“就这些?” “……是,陛下,我……” “退下吧。”徐贞观说,“朕乏了。” 赵都安一颗心猛地沉下,他听出了女帝声音中细微的变化。 少许的笑意与欣赏,已被冷淡与疏离替代。 “还不走?”见他不动,女帝声音沉了下来。 “臣……告退。”赵都安躬身退出,最后关门时,余光瞥见白衣青丝的丽人负手望着窗外。 窗外有湖,湖水微澜。 徐贞观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宫人们“昭容”的尊称,然后是门扇吱呀开启的声响。 旋即,另外一名年轻女官沉稳干练的声线响起: “陛下,诏衙督工马阎携都察院御史等在外头,要弹劾白马监的赵都安,说他私放逆党庄孝成,恐勾结……” “知道了。” “如何处置?” “你以为该如何?” “若是旁人……依律法审讯便可,只这赵都安,是陛下钦点的棋子,奴婢不敢擅断。” 徐贞观叹道:“一步闲棋罢了,也不打紧。听闻他风评不甚好?” 女官冷声道: “糟糕至极。听闻此人仗着坊间传闻,于京中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不学无术,恶名昭著,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累累罪行,听的女帝脑瓜子嗡嗡的…… 女官告状完毕,道: “尤其败坏陛下声名,此番放走逆党,无论勾结与否,朝中百官都必将竭力弹劾,只怕不杀不足平愤。” 言外之意,无用之人,该杀。 然而徐贞观却罕见犹豫了下,脑海中浮现方才赵都安留给她的印象,总觉与传言不同。 大抵是在自己面前的伪装吧……如此似乎更该杀。 但…… “派人寻白马监司监,问他对赵都安此人的评价,坊间传闻是否属实,以及是否还有价值,若……实在百无一用,再交由诏衙处置。”徐贞观金口玉言。 “是。” …… …… 另外一边,走出宫门的赵都安脸色难看。 女帝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在他看来,是个糟糕讯号。 就像一把闸刀高悬,谁也不知,会何时落下。 “接下来,诏衙的人,乃至对我积怨已久的朝中官员,势必蜂拥而上。而我又不是真面首,吹不了枕边风……大事不妙。” “女皇帝的态度已经说明,没有强烈偏袒我的意图,大虞朝堂局面又复杂,我身为‘女帝的小白脸’,很可能成为庙堂各势力遏制皇权的棋子。” “就算罪名无法坐实,把我抓捕酷刑审讯,也扛不住。” 赵都安不敢赌,自己方才那一番操作,能多大程度上影响女帝的决策。 必须想办法自救! 只要闸刀还没真正落下,就还有挣扎的机会! 赵都安冷静思索,尝试转换思路。 寻常人面对诬告,常规思路是自证清白,喊冤获取同情。 但世界的真实运转逻辑并非如此。 通过短暂接触,赵都安认为大虞女帝是个聪明人,大概率能判断出,自己并未通敌。 这点从方才对方的表现,也能看出。 那杀自己最大的理由,就是平息百官的弹劾,最多加上个泄愤。 而站在帝王的角度看: “只要我提供的价值,大于杀我能获得的价值,我就能活。” 赵都安思绪骤然清晰,历史上贪官、奸臣无数,之所以皇帝不去铲除,很大部分原因,就是这帮人活着的用处更大。 同样的逻辑,在他没有触犯红线的前提下,只要能在闸刀落下前,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就有翻盘的希望。 抓回庄孝成?不切实际。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将功赎罪。”赵都安钻进车厢,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能将生死依赖于上层大人物的一念之差。 必须试着做点什么。 可如何在短时间内,立下足够的功劳?赵都安茫然了。 “大人,回衙门么?”车夫问道。 赵都安心头一动,沉声道: “回。立刻,马上!” …… …… 白马监官署位置,距离皇城不远。 作为筹建不久的新衙门,内里架构简单,有“司监”一名,由宫中外派的一名老宦官担任。 据说老太监曾伺候过三皇女,算作女帝嫡系。 此外,监内便是诸多“使者”,彼此品级相等,并无高低,皇帝临时有何任务,会交由使者负责。 此官职由大虞开国太祖皇帝所创。 据说某日,太祖想吃新鲜荔枝,便委任了一名“荔枝使”,为他想法子,从岭南往京城送荔枝。 因为皇家办事,享有特权,算作肥差,有油水可捞,不少达官显贵钻营往里塞人。 但女帝委任使者极看重颜值,只有好看的才能进,故而坊间传闻,白马监乃女帝预备役男宠后宫。 赵都安下车,踏入衙门后,随口命白役去喂马洗车,自己直奔属于他的官衙。 “朱逵?”他大声呼喊,心腹黑衣吏员的名字。 就是竹林中醒来时,抱着他摇晃的丑陋凶狠吏员。 记忆中曾在府衙当差,是颇有经验的老吏。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非黑衣吏员的谄媚笑容。 而是值房内,端坐饮茶的一名三十余岁,容貌英挺,梳着两撇精致小胡子,嘴唇偏薄的男人。 后者缓缓放下茶碗,似笑非笑: “赵使君,听说你出事了?可喜可贺。” …… ps:感谢内鬼老板两万赏!感谢凰儿大美女,老书友李世朴打赏支持~ 4、枕头会自己送上门 可喜可贺。 这是一句祝词,但放在这里,幸灾乐祸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赵都安神色冷淡,望着堂内鸠占鹊巢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对方的资料: 张昌硕,同为白马监使者,与他是死对头。 书香门第出身,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名声斐然,但在原主记忆里,此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二人之所以交恶,乃因张昌硕对女帝垂涎已久,后者登基时,便大写诗文唱赞歌。 因才貌俱佳,也曾被女帝赞赏过诗词文章,故被不少人认为,极可能成为女帝“入幕之宾”,却不想,被禁军小卒出身的赵都安横刀夺爱。 张昌硕并不死心,始终对原主敌视,妄想取而代之。 用两个字,可以生动概括二人关系: 情敌! “大人,张使君方才闯过来,说要等您回来,卑职只好……” 堂内,肤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朱逵急忙解释。 张昌硕一脸遗憾: “听闻赵贤弟缉捕逆党,不慎放走了大鱼,还被打伤,愚兄忙来探望,见贤弟无碍便放心了。” 是看笑话的吧……赵都安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淡淡道: “为圣人办事,些许伤残,不足挂齿。” 张昌硕‘哦’了一声,道: “只是,如今贤弟闯下祸事,只怕诏衙那帮带刀阎王不会轻易放过你。” 赵都安接过下属递上茶盏,神色淡然: “确实,我从宫里出来时,远远瞥见了那帮人,想必是要告御状。” 旋即,他语带讽刺: “不过,圣人体乏,却是未必愿见他们。” 张昌硕得意之色一凝: “你去面圣了?陛下怎么说?” 赵都安喝了口茶,才意有所指道: “陛下是见了我后,才体乏的。” 最高明的谎言,就是每一句都是真的,但连起来就透露出虚假事实。 该死,你对她做了什么?! 张昌硕呼吸一紧,眼珠子绿了,幸灾乐祸的喜悦被愤怒取代。 但很快,他神色缓和,冷笑道: “逞口舌之利,却要看你如何收场。”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脚步匆匆。 他怀疑赵都安在诓他,但没有证据,准备立即派人打探。 …… 目送情敌离去,一身公服的朱逵挤出谄媚笑容,盛赞道: “卑职早就知道,以大人与陛下的关系,自然不会有事。可笑这姓张的小人还来自取其辱。” 呵,这时候来表忠心?若我倒台了,你怕也是墙头草……赵都安腹诽,不觉得以原主的卑劣人设,会有什么忠诚手下。 他笑了笑,故意叹气道: “陛下宽仁,只是朝堂上那帮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非善茬,总归要给个交待。” 朱逵一怔,揣摩片刻,恍然道: “找個替罪羊?” 继而面露阴狠: “大人且放心,此事交给卑职,自然可做的天衣无缝。” ……赵都安见不得这种反派作风,沉声道: “愚蠢!你以为诏衙的人瞎了?还是满朝文武反智?陛下自有安排。” 他在扯虎皮,做大旗。 想要死中求活,还要依靠这帮手下。 所以,必须先将人心稳住,让朱逵等人觉得,他不会倒台,才会忠心为他办事。 可要不了多久,女帝的暧昧态度,就可能传开。 所以赵都安这番话,是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这样一来,就算出现意外,朱逵等人也只会以为,这是“女帝的计划”,不会多想。 “那个叫做‘芸娘’的乱党女贼,眼下如何了?”赵都安问道。 老太傅庄孝成跑路时,没能带走昏厥的女徒弟,赵都安入宫前,命朱逵将人监禁起来。 朱逵道: “卑职将此人押入了府衙大牢,只是其神魂受到术法冲击,一时半刻还没醒,大人要见她?” 赵都安摆摆手: “不急。但切记,莫要让旁人给提走了。” 朱逵自信道: “大人放心,府衙大牢直隶,诏衙那帮人也甭想越权,从咱这抢人。” 他原本就在府衙当差,是经年的老吏,对各衙职权门清。 赵都安“恩”了一声,眼前浮现竹林破庙中,一脸正气,誓要与他这个邪恶反派同归于尽的持剑少女。 这是他追查逆党的线索,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但看其表现,想必是块难啃的骨头,短时间,恐难有实质收获,何况还晕着。 他需要更稳妥的立功机会。 “对了,”朱逵猛地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险些忘了,卑职回衙门后,收到一封宁安县子府上奴仆送来的信,是递给您的。” 宁安县子? 赵都安脑海里,属于原主残存的记忆应激浮现: 原主被传出乃女帝男宠,地位扶摇而上后,京城各大小衙门,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生怕得罪女帝枕边人。 有心人便开始陆续找上门来,行贿赂之事,请托原主帮忙办事。 原主起初还算谨慎,但奈何人家给的太多了……逐步开始售卖手中权力,大肆敛财。 宁安县子,乃虞国世袭“子爵”,在京城从事“掮客”一职,替人介绍“生意”,从中抽成。 前不久,宁安县子找上原主。 说有人愿意花钱,请原主帮忙搭救一名犯了事,如今押在刑部大牢,出身江南士族的地方官免罪。 狂妄自大的原主欣然应允,但因为专注抓捕逆党,便拖着没给人办,如今好些天过去,想必…… “刺啦。”赵都安随手撕开火漆,抖开信纸,扫了眼。 不出所料,是宁安县子等急了,约他今晚赴宴,线下催促。 又是江南士族……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赵都安嘴角勾了勾。 看来,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也不全是坑,这不,立功的机会自己上门了。 正派想立功千难万险,但反派想立功,反手卖个队友祭天,再轻松不过。 “备车,稍后我要出门一趟。” 赵都安望着堂外苍翠花木染上的夕阳暮色,如血。 想了想,又补了句:“找两个可靠的手下,晚上……” …… …… 晚些时候。 衙门另外一间值房内,张昌硕坐在檀木大椅上,手持折扇,听取吏员汇报。 “所以,是相国与圣人商讨国事?姓赵的也等了许久?才勉强面圣一会?都察院的那帮御史,已经在摩拳擦掌,写折子准备对赵狗群起而攻?” 张昌硕大喜过望,折扇一甩,冷笑道: “果然是虚张声势!” 虽说女帝没有立即派人抓捕赵都安,但显然也没有表现出力保的架势。 “必然是赵狗摇尾乞怜,陛下才一时未有决断,但经此一事,圣眷必然大减,再加上庙堂弹劾……” 张昌硕激动踱步,目光闪烁,意识到这是废掉赵都安的天赐良机。 “宁安县子那边,动向如何?”他问道。 下方吏员禀告:“赵都安已下令备车,想必是要赴宴的。” “好!”张昌硕大喜。 为了斗倒赵都安,他一直热衷搜集对方黑料,可惜赵都安虽声色犬马,恶名昭著,但犯下的事却都不够大。 不足以发出致命一击。 前不久得知宁安县子疑似与赵都安接触,他便派人盯着。 可惜没能获得二人交易罪证,今日双方再次见面,若能拿到赵都安贪污乱法的铁证,送给都察院,无异于压垮赵狗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昌硕:“传我命令,寻两个可靠手下,晚上……” 5、倘若道歉有用,要权力做什么? 傍晚。 夕阳余晖消散,神龙寺座钟低沉的报时声响彻全城后,夜幕降临。 大虞京城掀开它繁华热闹的面纱。 街道上,行人如织,沿街商铺灯火璀璨。 鼎丰楼是京城里有名酒楼之一,宁安县子今夜在此设宴。 “唏律律。” 马车停靠,有青衣奴仆掀开车帘,换了一身便装的赵都安迈步下车,抬头望见酒楼高悬的大红灯笼,红漆木柱,雕花阁楼,道: “在外头等着。” “是!”奴仆应声。 然后酒楼里有头戴小帽,满脸堆笑的掌柜迎出: “赵使君大驾光临,小人这楼子是沾了福气。” 赵都安模仿原主仪态,眼珠也不瞧他,径直踏入,朝楼上雅间走去。 …… 雅间内。 一张桌案上摆满珍馐美味,席间只有一人,独自饮酒。 “宁安县子”王显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 身材瘦削,穿绫罗绸缎,坐姿颇有派头,垂膝的手捏着一柄扇骨由象牙雕花的折扇。 造价不菲。 见赵都安进门,冷声道: “使君真是个大忙人,本县子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赵都安置若罔闻,径直入席,将佩刀随手放在一旁,施施然持著便要夹菜。 自从穿越过来,他水米未进,的确饿了。 “且慢!” 然而,下一秒,他夹菜的筷子,猛被一柄折扇压住! 王显冷着脸,隐隐带着怒意: “使君听不到我的话?真以为是请你吃饭?要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没有白拿的钱。” 赵都安抬起眼皮,终于看向对方: “什么意思?” 似乎是他平静的模样,令对方有种被无视的恼火,王显脸颊肌肉抽搐,低喝道: “使君是在装傻?不知我的来意?前些日子,托你办的事,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在京城,要讲规矩,定钱你拿的痛快,但人却迟迟不救,几次三番催促,都推诿不理。这说破天去,也不合适吧?!” 他眯起眼睛,半威胁,半讽刺道: “不要忘了,我这也有你拿了好处的证据……今日,便是当面问一问,是使君不想办,还是没能力办? 若是后者,便爽快些将定金归还,也省的耽误他人的性命!” 开门见山! 反正雅间隔音良好,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赵都安平静地拨开折扇,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鼎丰楼招牌的羔羊肉,软嫩香喷,入口即化。 等空腹感缓解,他放下筷子,用手绢擦了擦嘴,说道: “你之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以他的身份,按常理,即便不办事,对方态度也不会如此恶劣。 王显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知道使君面子大,听说连诏衙的案子都敢抢,还走丢了逆党。” ……消息传的这么快?所以,对方以为我要出事,所以才态度转变?索要定金,也是怕人财两失? 赵都安平静道: “看来伱消息也不怎么灵通,否则就该知道,本官午后便入宫面圣。” 王显愣了下,神态缓和:“使君……没事?”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若有事,我还能前来赴宴?” 他赌的,就是王显一知半解,尚不知晓局势。 京城很大,一块砖头丢下去,都能砸到四五個狗官,且不说事情才发生半天,消息传播缓慢。 即便传开,以绝大多数官吏的级别,都压根接触不到庙堂之高。 后世许多人总会有种错觉,以为大人物距离自己很近。 但事实上,一个被网友调侃雷子的老总,甚至一个头部网红,所能动用的资源,所处的阶层,都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宁安县子对寻常百姓,是大人物。 但以他的身份,终其一生,都没有目睹女帝真容的机会。 闻言,王显果然气势一弱:“如此……” 赵都安趁热打铁,喂给对方定心丸: “放心,本官这几日追查逆党,无暇他顾,如今空出手来,你说的事,自会处理。” 王显见他泰然自若,心中早信了八成,干脆借坡下驴,轻轻“恩”了一声,倨傲道: “有你这话便好。” 说着,便要站起身告辞——身为中间人,有了进展,他也要去安抚“买家”。 “且慢。” 然而刚迈出一步,便被叫住。 “还有事?”他皱眉问。 坐在桌旁的赵都安放下酒盏: “你的事说完了,但方才你朝我大吼大叫,威胁恐吓的事,难道就算了?” 王显面露不悦,但还是拱了拱手: “先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使君见谅。” “就这样?”赵都安似笑非笑。 王显沉下脸来:“道歉还不够?” 赵都安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衣带。 就在后者疑惑之际,毫无预兆的,赵都安小腹一股气机灌入经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出! “嘭!” 王显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而出,轰然撞碎了雅间门扇,倒在走廊里,躬身如虾,嘴角溢血,脸色煞白! “啊!!” “打人了……” 楼下当即乱作一团,客人发出惊叫,酒楼掌柜忙不迭沿着楼梯跑上来,瞥了眼,又扭头返回,禁止外人上楼,假装无事发生。 “呕……你敢……你敢打勋贵?!”王显挣扎着起身,难以置信地吼道。 他知道这女帝面首嚣张跋扈的恶名,但万万想不到,对方敢对自己动手。 然而下一秒,他咒骂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见赵都安不知何时抽出佩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冷汗如瀑。 “我……我乃宁安县子……” 赵都安弯腰,贴在中年勋贵耳畔,轻声说道: “倘若道歉有用,要权力做什么? “勋贵?呵,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县子,也敢和我叫板?真以为穿着绫罗绸缎,帮官宦办事,就是个人物了? “人啊,贵有自知之明。” 王显瑟瑟发抖,嘴唇泛白。 赵都安笑了笑,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说: “答应的事情我会办的,至于你方才失礼的事……” 他随手从满地木屑中,捡起那柄象牙折扇,收起: “这个,就当赔礼了。” 旋即,他收刀入鞘,迈步下楼,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般,头也不回道: “对了,修补门扇的钱,记得付给人家酒楼。” 说完,他下楼离开。 只剩下宁安县子脸皮涨红地缓缓爬起,胸膛起伏,目眦欲裂,却终归将咒骂的话语咽了回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时候,掌柜的小心翼翼上楼:“王县子,您……” 王显歇斯底里:“滚!” …… …… 鼎丰楼外。 赵都安钻入车厢的瞬间,伪装出的跋扈、嚣张悉数敛没,他靠在软垫上,沉沉吐了口气。 自嘲一笑:“上辈子如履薄冰,这辈子倒有机会肆意妄为,我这算不算沦为了最讨厌的人?” 摇了摇头,拒绝精神内耗。 上演这一出,既是为了通过王显,向外界释放一个自己仍旧底气十足的信号,更是为了刺激对方,好钓出更大的功劳。 “咚咚!” 不多时,有人敲车厢,旋即,皮肤黝黑的朱逵钻了进来。 赵都安:“怎么样?” 朱逵:“王显离开了,我们的人按照您的吩咐,在盯着。” “做得很好,”赵都安满意颔首,旋即见后者欲言又止,问道: “还有什么事?” 朱逵说道: “禀大人,卑职意外发现,张昌硕那伪君子的手下,也在暗处偷窥,疑似动用术法卷轴,记录了您与王显的会面。” 6、替过去的自己作揖 “仔细说来!” 车厢内,赵都安眼神微变。 朱逵解释道: “按大人您的吩咐,卑职领着人,藏在远处监视这边,却意外发现熟面孔。 初时以为看错了,仔细辨认,确定是张昌硕手底下的心腹,此人鬼鬼祟祟,藏进了鼎丰楼对面的客栈,倚在窗子上,朝您那边看。” 顿了顿,他补充道: “卑职没敢打草惊蛇,只隐约瞧见术法微光,似是用了摄录卷轴。” 摄录卷轴……赵都安一怔,在原主记忆中,其属于消耗类“法器”,天师府出产,可记录影像,且兼具“穿透”的能力。 使用方法如下: 手捧卷轴者,可短暂拥有“透视眼”,并将看到的景象,转为卷轴上的图画……附带声音…… 赵都安觉得,发明这法器的术士,多少沾点不正经。 因凡人也可使用,且适用范围广泛,故而售价高昂。 张昌硕有能力搞到,并不意外,但其派人跟踪自己,暗中记录,就值得玩味了。 再联系前因后果,赵都安哪里还猜不到对方意图? “墙倒众人推啊……”赵都安皱起眉头。 若是以往,只凭借自己私下与王显见面,并不足以构成威胁。 但在眼下,却不同。 对方舍得下血本,偷拍自己,显然是要大做文章。 而“钓鱼”计划刚启动,倘若张昌硕急不可耐,将此事捅上去,那赵都安的“自救”方案,很可能被迫流产。 必须得做点什么…… “大人,”满脸横肉的忠犬,朱逵察言观色,抬手做了个“杀”的手势,“要不要,属下将东西抢回来?”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你很想我死么?” 且不说朝同僚动手,正中对方下怀,单说张昌硕既敢动手,就不可能毫无准备。 贸然去抢,很可能将局面推入更糟的境地。 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风险。 “不用管,就当没看见。” 赵都安心思转动间,已经有了主意: “回衙门,立刻,马上!” …… …… 另外一边。 某座茶楼包厢内。 容貌英挺,梳着两撇小胡子的张昌硕站在桌旁。 案上平摊着一张铺开的卷轴,中央有动态图画缓缓显现,细微交谈声回荡。 “好!” 张昌硕抚掌大笑,神采飞扬: “终于还是让我捉到了你的把柄。” 一旁,心腹吏员附和道: “这赵贼自大猖狂惯了,这个节骨眼,还不知收敛,竟还敢对宁安县子动手,当真取死之道。” 张昌硕心情大好,摇头晃脑道: “太祖帝有言,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此贼仗着陛下些许宠幸,横行无忌,何其愚蠢? 我原以为,他刚犯下大错,会收敛一二,没想到,骄横更甚,八成也是将白日里受的气,泄在了这县子身上。 更不会知道,他所做作为,早已落入本官法眼。” 想到赵都安还蒙在鼓里,对自己的手段一无所知,张昌硕不禁智商优越感爆棚。 “大人,这卷轴何时递上去?”心腹问道。 “不急,再等等,”张昌硕思忖片刻,道: “只这些,还不够。等赵贼真履约出手,干涉刑部,才算有力证据。” 他准备届时,亲自将证据呈送入宫,当着女帝的面,踩着赵都安那小白脸上位。 …… …… “就在这里停下吧。” 当马车拐入一条清冷街道上,赵都安从假寐中醒来,说道。 充当车夫的朱逵愣了下: “大人,距离衙门还有两条街。” “我知道,”赵都安平静道: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我买……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跃出车厢,一身玄色衣袍消失在昏暗的街巷尽头。 朱逵持握马鞭,靠在车上走神,轻声咕哝了一句。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不一样了。 …… 远处。 赵都安独自一人,步行两条街,确定无人跟踪后,来到了白马监后侧院墙外。 避开了前后正门,他望着丈许高的灰色砖墙,丹田一股气息流转,倏然沉入双腿,纵身一跃,飞身掠入院内。 “这轻功,在后世拍戏,都能当个功夫明星了……恩,更大概率是没门路,给人当替身……” 赵都安轻飘飘落地,对这世界的武道颇觉新鲜。 不过眼下并非探索修行的时候,只能先苟活过这一劫再说。 夜幕下,衙门清冷安静。 赵都安轻车熟路,抵达后衙,白马监最高长官,“司监”的住处。 后衙是配给司监的宅邸,此刻后厅灯火通明,透过窗纸,可见房间主人端坐案前,似在处理公文。 赵都安深吸口气,整理了下衣襟,然后轻叩房门。 “进。” 略显老迈的声音传出,与电视剧里“宦官”的刻板印象不同,声线并不尖锐。 赵都安推开房门,烛光从门缝中逸出。 房间摆设简单,居中一张桌案上堆叠散乱书册、文书。 一盏油灯如豆。 其后,一名两鬓斑白,眼窝较深,披着件松垮袍服的老宦官放下毛笔,看见来人的瞬间,眉头紧皱: “是你……有事?” 语气冷淡,态度疏远。 老司监与赵都安的关系并不理想。 这一方面,源于原主的“人设”过于糟糕,人嫌鬼憎,另外,则是长久相处下来的失望累积。 其实最早的时候,原主尚未与女帝传出绯闻时,人品并不坏,甚至很好。 老司监因此对原主也算关照,双方也曾关系和睦。 甚至于,原主之所以能进入女帝法眼,也有老司监的帮衬。 说一句提携之恩,不为过。 但原主得势后,两人关系逐渐变质。 倒也没有针锋相对过,但老司监屡次规劝过原主,要他戒骄纵,这令原主颇为反感。 后来,原主在外得罪的人多了,有一些权贵,便来监里讨说法。 老司监多次出面帮原主化解,要他道歉低头,好把事情轻轻揭过去,可换来的却不是感激。 而是一句:“我凭什么要低头?要你多管闲事?” 于是,朝野沉浮半生的老宦官对原主逐渐失望,到后来,便也就几乎形同陌路。 如果说张昌硕是敌人,那老司监,就纯粹是被原主自己作没的友方单位。 “无事就不能来探望您了?”赵都安微笑道。 老司监心中“呵”了一声,略带讥讽地说: “闯出祸事,才知道来找咱家擦屁股了?我这区区五品的官袍,可没本事帮你抗住满朝文武的刀子,伱走吧。” 他先入为主,认为赵都安是因放走乱党的事,来求他帮着说好话。 只是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因为类似的话,他曾说过许多次,而每一次,都只会换来赵都安叛逆的冷言冷语。 然而,这次赵都安只是一怔,然后便笑着说道: “我不是请您求情的。” 他走到桌案对面,将那只宁安县子赔偿给他的,价值不菲的象牙龙纹雕花折扇轻轻推到老宦官面前,神态真诚地一揖到底: “我是向您赔礼的。” 老司监愣住了。 7、政客是天生的演员 “赔礼?行贿还差不多吧。” 短暂的愣神后,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司监冷声说。 眼底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郁。 在他看来,赵都安这番作态,无疑是虚情假意,知道这次闯下的祸事大了,试图贿赂自己,官场常规操作。 当初单纯的小禁军,终归也给官场的大染缸腐蚀,蝇营狗苟,不复当初。 “拿走吧,这上好的东西,咱家可无福消受。”老司监挥手赶人。 然而赵都安下一句话,却真的令他意外了。 “您误会了,这只折扇乃是卑职呈递的赃物。”赵都安语出惊人。 老司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赵都安平静说道: “前些时日,充当掮客的宁安县子找到我,许诺一笔厚礼,要我帮忙为刑部羁押的一名官员减刑……” 当即,他将事情原委如实道出。 这便是他今夜来见对方的目的。 在原主的记忆中,眼前的老宦官才是女帝真正的亲信,是三皇女时期便跟随左右的嫡系。 执掌白马监后,虽极为低调,存在感不强,却是女帝安插在衙门里的一只耳,一双眼。 他高度怀疑,老宦官是少有的,知道自己并非女帝“男宠”的知情者之一。 张昌硕的出现,平添了许多变数。 赵都安只能匆忙应对,选择将自己要做的事,提早上报。 如此一来,只要自己提前“备案”,后续张昌硕再想拿此事做文章,威力便会大减。 你想打我小报告? 呵,我提前举报自己。 “……因卑职迟迟不答复他,故而那王显今日邀请我见面商谈。”赵都安顿了顿,道: “我答应了他。” 房间内,油灯静谧燃烧,光线渐黯。 披着宽大外袍的老宦官全程面无表情: “你想通过这个王显,揪出他后头的人?” 人老成精,聪明人交谈无需废话。 “是。” 老司监微微坐直,赵都安眼疾手快,替他挑灯。 灯火复明。 ……老司监看了他一眼,重新靠坐回圈椅中,说道: “你想戴罪立功?抵消闯下的祸事?扛过这次弹劾?” 不等他回答,老人摇头,略带讽刺道: “太晚了,且不说你往日树敌颇多,单是你这身份,本就易招惹灾祸。” 这番话很含蓄,若是以原主的智商,必然听不出深意。 但赵都安却早在下午出宫时,就已想到了这层,这才如临大敌。 对于庙堂真正的大人物而言,并不会嫉妒一个出卖姿色的小白脸,正如相国李彦辅,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人物们不会针对他。 正如他熟悉的历史中,某些朝代,文官集团弹劾皇帝后宫妃嫔,左右立储,将皇帝家事上升到天下安危,屡见不鲜。 是因为有仇么?未必。 也可能是,为了制衡皇权。 朝臣与女帝的博弈,往往不会撕破脸,而是会通过一枚棋子,展开对抗。 赵都安就很适合充当棋子。 如李彦辅这等权臣,并不介意趁此契机,随手将赵都安废掉,如此,便相当于在对抗中小胜一局。 老司监早窥破这点,所以多次告诫原主要低调。 奈何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知道,”赵都安自嘲一笑,“但总得做点什么。” 老司监看着他,摇头说道: “就算你能立功,揪出那些人,这点功劳也不够的。求到伱身上,说明背后的人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扎心了老铁…… 赵都安眼神一黯,沉默片刻,说道: “即便如此,我也想查下去。就当答谢您当初的照顾吧。” 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说到底,我也是衙门的一员,就算改变不了什么,立下功劳,也有大人您的一份,我给监里惹了不少麻烦,这就算些许回报吧。” 老司监一怔,有些恍惚。 赵都安说完,转身便走,心中默数一二三。 “等等。” 身后传来老人复杂的声音: “扇子,拿走吧。” 赵都安不曾回头: “天热,留着给您扇风吧。” 说完,他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安静的屋舍内,只剩下年迈的老人沉默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你若早这般,何至于有今日。” 旋即,他抬手拨开桌上的一本账册,露出掩盖于下方的两封折子。 左侧一封,是宫里递来的,圣人询问他对赵都安的评价。 右侧一封,是他刚刚写好的奏折,上面是八個字: 飞扬跋扈,恶名昭彰。 沉默片刻,老司监将折子扯碎,丢掉,重新取出一封空白的奏折,提笔写下了新的八字评语: “浪子回头,或犹可赦。” …… …… 夜色深了,皇宫四周的城头上,有禁军巡逻。 女帝居所的养心殿,亦灯火通明。 走廊中,一名宫女端着托盘,小碎步前行,盘上盛放御膳房熬煮的莲子汤,当其抵达御书房外。 正看见对面走来一道身影。 “奴婢见过莫昭容。”小宫女驻足行礼。 被尊称为“昭容”,主管六尚,官职正五品的年轻女官“恩”了一声,接过托盘: “我来吧。” 说罢,年轻女官叩开房门。 御书房内。 身披白色常服,雍容淡雅的大虞女帝徐贞观伏案处理政务。 烛光下,她晶莹剔透的肌肤蒙上象牙暖玉般的光泽。 细细的黛眉微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陛下,”年轻女官将莲子汤放在桌上,轻声呼唤。 徐贞观这才抬头,意外道: “怎么是你来送?” “过来时正撞上,”年轻女官素手调羹,递去汤匙,望着堆叠如山的奏折,心疼道: “陛下何必这般操劳,总归是处理不完的。” 徐贞观将乳白汤汁送入檀口,喝了一阵,疲惫稍减。 扭头望向自己最为器重,朝野中有‘女子宰相’美誉的大内第一女官,无奈笑道: “朕何尝不想歇息?只是这天下不知多少人看着朕呢。今岁以来,各州府祸事频频,父皇与我那二哥留下的烂摊子,也要处置…… 内忧外患,稍有一桩事做不好,便要归罪到我这女子之身上了。” 外人只看到,作为“玄门政变”的获胜者,登基称帝的徐贞观光鲜的一面。 但只有身边人,才知道她登基这两年来,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先帝留了个空壳般的国库。 二皇子政变又牵连一大批臣子更替,致使庙堂不稳,且留下残党在背地里兴风作浪。 分封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各个“亲王”虎视眈眈。 各大修行势力伺机而动…… 大虞女帝环顾四周,看似烈火烹油的王朝实则危机四伏。 而手底下真正可堪大用的嫡系亲信,却寥寥无几。 “不提这个了,”徐贞观吞咽下莲子羹汤,忍住吮吸纤长十指的冲动,放下瓷碗,笑道: “这么晚过来,总不会只是来劝我休息吧。” 年轻女官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 “白马司监方才差遣人送来的,是对那赵都安的品评。” 他啊……徐贞观脑海中浮现一张英俊的脸孔,抛开人品不谈,赵都安的容貌的确无可挑剔。 “司监如何说?” “奴婢不曾拆阅,还请陛下亲启。” 这一刻,徐贞观看着面前的奏折,突然有些迟疑了。 8、深夜提审 赵都安在女帝心中,是怎样的印象? 并非用“好”“坏”二字能形容,更精准的描述是: 模糊。 登基以来,徐贞观每日操劳的天下事,对于自己当初随手丢出的“绯闻男友”,并不曾关注。 偶尔接见,也只如面对宫中其余内侍,一视同仁。 至于赵都安的恶名,虽在京中散播,但少许非议,也到不了传入女帝耳中的程度。 所以,徐贞观此前才会询问女官,此人如何。 因为她过往真不曾在意过。 若说真切的印象,还是在下午时,赵都安磨墨时的几句言谈,隐隐透露出这个小侍卫并不简单。 胸中有丘壑?倒也谈不上,但在女帝看来,总算有些小聪明。 可既不是蠢人,又为何会凭些许捕风捉影的“绯闻”,就骄横跋扈? 这种怪异的矛盾,令女帝稍稍提起了一丝兴趣,这时捏起奏折,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饶有兴趣道: “莫愁,你觉得,白马司监会怎样说?” 真名“莫愁”的高挑女官毫不犹豫: “总归不是好话。奴婢听闻,那赵都安过去一年来,飞扬跋扈,可没少给他惹麻烦,说起来,当初此人能被提携,也承了司监的情,不思报答,反惹祸端,着实令人不耻。” 言语之中,对声名狼藉的赵都安极为不喜。 “这样啊……”徐贞观指尖吞吐辉芒,奏折封漆脱落,她美眸扫过折上文字,然后忽然笑了笑,打趣道: “看来这次,却是朕的女宰相猜错了。” 莫愁一怔,不信邪地接过折子完整看完,神态错愕。 半晌,冷声道:“这次他犯下的事,可不是一句求情就能解决的。” 白衣女帝徐贞观莲步轻移,推开窗子。 夜色下凉风习习,她满头青丝拂动,视线透过金碧辉煌的宫廷,不知落往何处。 “是啊。所以……看他表现了。” …… …… 偏僻街巷内。 靠坐车厢打盹的朱逵耳廓微动,猛地惊醒,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 “大人,您回来了。” “恩,”赵都安神态平静,“我离开这阵,可见有人跟来?” 满脸横肉的老吏咧开嘴: “卑职一直盯着呢,无人尾随。” 顿了顿,朱逵试探道: “大人,夜色深了,卑职送您回府上?” 回家? 靠坐在车厢内,捏着眉心的赵都安一怔,才想起原主在京城是有家的。 只是这时候,当然不能回去。 身边人或许对他的变化感知不明显,但朝夕相处的家人,必然容易发觉他并非真正原主。 起码……也要等他彻底习惯新身体。 “不了,”赵都安否决对方提议,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道: “这时候,那女贼醒了没有?” 朱逵愣了数息,才意识到上司口中的“女贼”,是那太傅庄孝成的女弟子,如今羁押在府衙大牢: “这时辰,想必大约是醒了,大人您要连夜提审?” “恩,去见见吧,”赵都安说道。 宁安县子那边,虽说鱼钩已经放出,但具体能否有所收获,还未可知。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抓住更多的救命稻草。 整个白天,经过他不断基于记忆的复盘,总觉得这件事隐隐充斥古怪。 倘若能从那个叫做“芸娘”的少女口中获得一些线索,自己度过此劫的几率必然大增。 “是。”朱逵虽满心疑惑,但并未询问,甩开马鞭,朝京城府衙赶去。 可离开的二人并未察觉,就在这条街巷不远处,一座高耸的角楼顶端,屋檐上,伫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夜风吹来,对方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术士袍服衣袂飘飘,在袍服一角,还用金线绣着“天师府”的纹章徽记。 神秘人目送马车行驶离开。 良久,其身周倏然腾起星辉,身影犹如被橡皮擦拂过,一寸寸消失不见。 …… …… 京城府衙,大牢。 哐! 黑暗中,芸夕被走廊尽头的动静惊醒,撑开眼皮,眼球充斥血丝。 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全身无力,脑海中混沌渐散,混乱的记忆逐步清晰。 她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在南郊竹林地神庙中,与那女帝麾下走狗对峙。 结果,地神雕像突兀龟裂,有高品术士“神降”,救走了老师,掀起的法力余波掀飞了一众禁军甲士。 而近在咫尺的她,也被波及,遭受重创,昏厥过去。 “所以……我被朝廷走狗抓住了?” 芸夕凭借走廊中的火把,逐渐看清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一间单独的囚室,三面围墙,前方的栅栏外,是横亘的走廊。 空气因久不见阳光,潮湿腐臭,令她胃部痉挛泛酸,险些呕吐。 自己的短剑不见了,换上了囚服,被固定绑在一個木制十字架上,维持站立姿态,手脚捆缚锁链——这是朝廷对踏入修行领域的囚犯的特殊“优待”。 “果然……”芸夕心头一沉,已预感到接下来将遭受的残酷命运。 身为乱党的自己,必将面临大虞女帝手下酷吏的残忍刑罚,在含苞待放的年纪,被摧残凌虐至死。 恐惧么?自然有。 但她不后悔! 哪怕身陷囹吾的此刻,少女想起老师口中,玄门政变的真相,与女帝统治下的大虞,将面临的悲惨结局,仍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为了拯救天下黎民百姓,揭开那杀兄弑父的女帝丑恶的面具,挽救大虞于即倒。 她与那些被迫害,潜藏在各地的仁人志士们,早已做好了牺牲生命的准备!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芸夕目光坚定,“能唤来老师顺利逃脱,我的这条命也就值了。” 只可恨,她刻苦练剑十年,最终却竟要死在那名为赵都安的奸人手中…… 咦,或许,那奸人已经死了。 正在芸夕疯狂脑补的时候,走廊尽头的脚步声逼近,一名满脸凶恶的狱卒举着火把,打开牢门。 转身,朝后头谄媚谦卑: “大人,这女贼就在牢房中,按您的吩咐,期间没人提审过。” “很好。”一个令芸夕厌恶至极的男子声音响起。 然后,身披华服,五官刀削斧凿,英挺俊朗的赵都安走了进来。 看向牢狱中,呈现“大”字形,绑在木架上,黑发凌乱,眉眼精致,脸蛋素白,上衣胸口位置,一个“囚”字高高隆起的少女,扬起眉毛: “我们又见面了。” 啧,年纪轻轻的,还挺大…… 芸夕先是一怔,继而眼神喷火: “走狗!女皇帝的走狗!卑鄙小人!!” …… (想调整下更新时间……中午、晚八,这两个时间点咋样。。) 9、反派的自我修养 牢房中。 绑在木架上的少女大骂不止,眼珠泛红,因情绪激动,导致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声,关节处磨得泛红。 “大胆!”狱卒厉声呵斥,手中皮鞭高高扬起: “竟胆敢对使君不敬!” “住手。”赵都安阻止了试图邀功的小吏的暴行,以符合人设的口气不悦道: “也不知疼惜美人,这细皮嫩肉,若打坏了,岂不教人心疼?” 狱卒忙堆笑,连连称是,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监牢里顿时充斥着暧昧的空气。 芸夕感受着对方的调笑,气的浑身发抖,愤怒地胸脯剧烈起伏,骂道: “卑鄙小人!伪帝走狗!你少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姑娘只恨,白日里竟没能将你铲除!” 赵都安饶有兴趣道: “我与你,应是素不相识,我很好奇,你为何对本官这般痛恨?” 芸夕怒极反笑: “伪帝窃国,赵氏为其裙下走狗,京城谁人不知你这奸贼横行霸道,祸国殃民?天下有志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嘶……原主这么恶名远播吗……赵都安腹诽。 穿越这大半天来,原主的名声之糟糕,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 但仔细回想,原本的“赵都安”虽确为纨绔行径,不是好东西。 但其实,也没坏到天怒人怨的程度。 毕竟得势时间短,且活动范围局限于京城,声色犬马,飞扬跋扈的确有,但距离真正的反派,还差得远。 想必,一是以讹传讹,二来,是沾了“伪帝”的光。 “小娘子牙尖嘴利,”赵都安等对方骂完,才缓缓踱步,来到芸夕面前,手指轻轻拂过少女白皙的脖颈,指尖触感滑嫩。 芸夕娇躯一颤,只觉肌肤表面,好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爬过,升起细密的小疙瘩,心头恐惧。 下一秒,赵都安大手有力地掐住她的下颌,幽幽道: “就是不知,嘴巴够不够紧。” “呸!” 芸夕突然一口吐沫,猛地吐在他脸上。 少女发丝散乱,眼神不屈,带着挑衅,冷冷地盯着他,用行动表明立场。 “大人!这小娘皮……”杵在后头,充当背景板的朱逵大怒。 却被赵都安抬手拦住,只见他后退几步,取出手绢擦了擦,而后朝狱卒搬进来的一张大椅上坐下,笑容消失: “看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平静道:“本官问你,庄孝成如何提前逃走,又如何逃脱?” 芸夕闭上眼睛,嘴唇紧抿,一副拒不配合姿态。 旁边狱卒献策道: “大人,这等犯人小的见多了,浪费口水无用,大刑伺候便是,咱府衙大牢虽不比诏狱,但十八般刑具都是齐全的,只消给此人走一遭,准保铁人也给她嘴巴撬开。” 他觉得这位赵大人太“怜香惜玉”了。 然而赵都安却没吭声。 他并不迂腐,倘若对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他并不介意给对方一点小小的“满清十大酷刑”震撼。 可问题在于,以目前掌握的信息,眼前少女并非恶人。 凭借他前世体制内历练多年的“火眼金睛”,很容易看出: 这少女就是个被庄孝成那帮文人反贼洗脑,被编造的错误历史欺骗,满腔热血,以为自己在对抗“暴君”的正义之士。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本就是容易被欺骗,利用的。 她需要的,是扭转错误认识,而不是被当棋子抛弃掉,起码,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不允许赵都安那样做。 当然,这种人的弱点也很明显。 “朱逵!”赵都安突然开口,“把人带进来。” “是!”黑衣吏员狞笑着转身离开。 赵都安坐在大椅上,遏制着自己翘二郎腿的冲动,朝紧闭双眼的芸夕说道: “是不是很好奇,我要带谁过来?” 芸夕保持着时刻就义的姿态,小巧的耳朵动了动。 赵都安慢悠悠道: “据我所知,当年二皇子党败亡,四散溃逃后,以太傅庄孝成,也就是伱的老师为首的一群乱臣,纠集了同属二皇子党的门客、术士、武人…… 在江湖中,秘密成立了一個以对抗当今圣上为使命的组织,叫做‘匡扶社’,呵,名字取的是‘匡扶社稷’的意思……” “匡扶社广招群贼,其中成员以兄弟姐妹相称,情深义重,对外则互称师兄弟……如此说来,你既称庄孝成为老师,也该是社中成员。” 芸夕仍旧不动,但一颗心悄然提起,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都安继续道: “当今圣人登基后,对反贼予以缉捕,匡扶社乃重中之重,朝廷也不负众望,陆续抓捕了一些社中颇有些名声的人物。 很不巧的是,府衙中就关押着一个,哦,若我没记错,其社内代号,名为‘青云’。” 芸夕猛地睁开眼睛,脸色变了: “你要做什么?!” 恰在这时,牢房门外,有斥骂声与哀嚎声传来。 旋即,朱逵用铁链,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囚犯进来。 其显然遭受过酷刑折磨,浑身几乎看不到一处好肉。 指甲都被拔光,脸庞损毁,依稀可凭借身量,轮廓,判断大概模样,肩窝处一处胎记明显。 “大人,反贼‘青云’已带到。” 朱逵将囚犯一丢,踢了一脚,近乎昏迷的囚犯登时惨叫,伤口崩开,鲜血溢出。 芸夕定睛一看,目眦欲裂,大骂道: “畜生!走狗!你们不得好死!” 朱逵“嘿”了一声,抬起大脚,朝囚犯的手狠狠踩下,清脆骨裂声响起,伴随着囚犯凄厉惨叫,鲜血染红地面。 芸夕大骂不止,嗓子都喊哑了: “放开他,有本事朝我来!” 朱逵充耳不闻,又取出佩刀,压住囚犯另外一只手,作势便要切下去。 “停下!”芸夕眼眶红了,泪水涟涟: “别动他!求你……停下……” 赵都安岿然不动,平静道: “都说匡扶社兄弟姐妹情深意重,想让朱逵停手?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否则,就当着你的面,把他凌迟,一个不够?我就再去其他的牢房找……” “救我……救我……”地上囚犯哑着声音,声带破碎,已听不出原本声音。 芸夕终于溃败,大喊:“我说!我答应你!” “早这样不就好了?” 赵都安笑了笑,旋即递给朱逵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当即将‘青云’拖走,并将周围狱卒也一并带走。 转眼间,牢房中只剩下二人。 …… …… 另外一边,远离牢房的朱逵将锁链一丢,嫌弃地擦了擦手,道: “把人拖走。” 旁边的狱卒疑惑道: “朱头儿,那逆贼‘青云’不是年前就牢内自尽了?这个是……” 朱逵当初曾在府衙当差,和狱卒是老相识,还习惯以“头儿”称呼。 朱逵笑道: “当然是假的,从死囚牢里随便拉了个恶贯满盈,且和那青云身量年纪差不多的,又伪造了个胎记。 呵,都打成这般模样,亲娘来了都认不出,何况一个小丫头?而且我估摸着,他们彼此也不熟,不怕穿帮。” 狱卒啧啧称奇: “使君大人怎么知道,那小女子会为救同伴开口?这帮人也真怪,自己不怕死,却看不得旁人受刑,啧啧……” “你以为谁都和咱们一样贪生怕死?”朱逵自嘲一笑。 这位外表凶恶,行事狠辣的经年老吏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扭头又朝走廊尽头的牢房瞥了一眼,小声嘀咕: “倒是咱们这位使君大人,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10、矛盾的证词 牢房内。 等其余人撤走,赵都安背靠大椅,双手交叠,问道: “说吧,庄孝成为何能提前逃跑?” 按照记忆,庄孝成潜藏于东城的某座小院内,原主得知后,调遣禁军前往抓捕,自己躲在后头捡功劳。 而在禁军抵达目的地前,这逆党师徒,就已朝城外逃窜,幸好有专人盯梢,禁军这才追击出城。 期间,恰好赶上昼禁,赵都安利用规则,拦了诏衙的人一手,结果成功把自己逼入绝境。 只能说,干得“漂亮”…… 见“匡扶社”的志士哀嚎声远去,芸夕惨然一笑,并未再度抗争。 毕竟在她看来,自己所掌握的那点“情报”,早已没了价值。 之前不说,只是表达态度。 若能用无用的“情报”,换取同伴少一些痛苦,想来老师也会赞同。 “因为我们提早就获得消息,得知已经暴露,所以老师果断决定撤离。”芸夕叹了口气,说道。 京中果然还有反贼的同伙……赵都安并不意外。 根据已知信息,匡扶社在大虞各地皆有分舵,庄孝成作为社内核心人物之一,常年行走各地,统筹情报,下达命令。 这次潜入京城,也必是为了操盘京城附近逆党的活动。 类似区域“指挥部”的角色。 他又问道: “谁人向你们传送消息?用何种方法?” 芸夕摇头道: “我不知道。” 似乎生怕赵都安不信,她又补了句: “为了避免社内志士被朝廷抓捕,从而牵连出其他人,情报传递并无固定规律。 有时,老师会命我去城中某处丢下纸条,或去某处取回情报,成员间互不相见…… 接头地点也每次都不同,重要情报会用术法传递,这些只有老师知道,我不得而知。” 赵都安面无表情,有种穿越进“谍战剧”的错觉。 这么专业…… 术法传递……大概类似于发电报,怪不得,在暗处盯梢的“朝廷暗桩”并未看到有人与二人接触。 逮住送信之人,从而顺藤摸瓜的计划出师未捷,宣告失败。 “所以?得知消息后,庄孝成选择带你逃走?” 赵都安质问道: “他身边,没有真正的高手保护?” 芸夕摇头道: “这里是京城,太强的高手一旦入城,很容易引起朝廷的关注,只有我这种,最安全。” 很合理……赵都安想了想,忽然问: “庄孝成具体是什么时辰,得知我要动手?” 芸夕犹豫了下,才道: “大约逃离前一刻钟,老师从书房急匆匆出来,脸色很难看,叫我立即收拾,和他出城。” 一刻钟……赵都安目光倏然凌厉,道: “你说谎!” 芸夕懵了下,不明所以。 赵都安盯着她,道: “我当时,是先去了你们的住处,扑了个空,这才赶出城的。当时,我命人搜查宅子,粗看上去,的确像匆匆离开,但包括书房在内,却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你老师既掌管情报传递,总会有些纸笔记录留下,可书房中非但没有残存来往书信,连火盆碳灰都没多少,若按照你所说,是临时得知,一刻钟内岂能做到销毁罪证?” 芸夕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看来伱不愿配合,那就只好……”赵都安作势,要招呼手下,将“青云”拖回来。 大字型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大急,小脸发白,忙喊道: “我没骗你!是真的!老师的书房平常不给我进去,但时常清扫,许是一直如此。” 赵都安步步紧逼:“时常清扫是多久?” 不等后者思考,他呵道: “不许想,立刻回答!” 芸夕一慌神,道: “一般隔三五天,会拿出盆纸张灰烬,让我丢掉。上次,是大约三天前,丢的格外多,一大包,我记得很清楚……” 三天前……赵都安眼皮一跳! 按照原主记忆,这个时间点,恰好是他通过收买的线人,从诏衙处获悉这条新鲜情报的时候。 果然有问题。 他面无表情,趁着少女慌神,抛出第二个问题: “庄孝成又是如何逃脱的?南郊竹林里,那座地神庙是怎么回事?” 芸夕再次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昼禁,又是大雨,我们没走城门。老师用术法卷轴,在城墙上撕开一道口子,但道路泥泞,马车走不快,还是给军卒追上了。 我死命相斗,才按照老师指点的方向,逃入地神庙,被你们包围,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至于那术士,想来是社中高手,施法援救。” 一口气吐出这番话,芸夕咬了咬牙,闭上眼睛,梗着白皙的脖颈: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俨然一副,躺平任淦,你再威胁,也没用的架势。 牢房另一边。 赵都安陷入沉思。 这一刻,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在脑海中翻找原主的记忆。 结合已知信息,顿时察觉出许多异样: 地神庙中。 庄孝成看到他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也不曾想到,竟被你这走狗寻到”。 彼时不觉异常,但仔细琢磨,却有另一种解读: 没想到被赵都安抓到,那他想到的,是会被谁抓到? 此外,从始至终,庄孝成的行为都很古怪。 为何提早三日,就开始销毁往来信函,却在赵都安动手前一刻钟,脸色难看地撤离? 为何身负能撕开城墙的“法宝”,却要依靠一個武道境界寻常的女弟子保护,而没有护身的法宝? 为何抵达地竹林后,迟迟不走,偏要等到赵都安抵达,援兵才出现? “有问题,有大问题!” 赵都安思绪电转: “首先,竹林地神庙,显然是一个‘传送点’,临时约定也好,早有布置也罢,都是庄孝成自保的手段,并无问题。” “其次,庄孝成似乎早知道行踪泄露一般,这样,提前销毁情报文书才合理,但又为何不跑? 一直等到我要动手,才急匆匆撤离?又好似刻意一般,将我引到南郊……” 赵都安脸色微变,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庄孝成的目标是我?想诱杀我?” 但念头只在脑海中存在了一秒,就被他打消: “不对,逻辑上说不通,若是针对我,无法解释其中一些细节问题。” “而且,废掉这样大的代价,冒着巨大风险,就为了诱杀一个女帝裙下小白脸?” 赵都安自己都笑了。 若是一局象棋,用牺牲“老将”的风险,并丢掉一枚女卒,换掉敌方一个“士”…… 这种棋手,还是投了比较好。 既然不可能是针对他,那在这局棋里,哪个人值得对方煞费苦心? 赵都安脑海中,突兀划过一道闪电,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诏衙!” 11、第二根救命稻草 诏衙! 赵都安只觉豁然开朗: “倘若将我这个‘意外因素’刨除,那么事情会是怎样?” “三天前,诏衙的线人收到线索,疑似找到乱党踪迹。在大约同一时间,庄孝成开始销毁情报往来的痕迹,为撤离做准备。” “诏衙获知情报后,为钓鱼,没有贸然抓人,而是选择等待,而庄孝成也没有急于逃走。” “如果没有我横插一脚,接下来的剧本,应该是诏衙等到时机成熟时,予以缉捕。 而早有准备的庄孝成会提早一步逃离,将诏衙的追兵引诱到南郊竹林,并利用术士同伙,进行所谓的‘神降’,对追兵头领予以重创!” “为了抓捕这等大人物,诏衙派出的头领也必然不会小,很可能,是女帝颇为倚重的心腹,有‘马阎王’之称的,诏衙督工大太监马阎。”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赵都安豁然开朗。 诏衙督工的身份,足够逆党冒风险了。 或许,庄孝成此番潜入京城,目的就是为了以身做饵,诱出马阎,将其铲除。 地址坐标,也是姓庄的主动透露出去的。 而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诏衙中极有可能,潜藏着“匡扶社”的内应,且官职不低。 但好死不死。 中途出了意外,被原主这个愣头青横插一脚,打乱了对方计划。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庄孝成得知禁军逼近后,紧急撤离,但却没有留下有价值的情报……” “而因为诏衙也派出人马,与我抢人,所以庄孝成还是期翼能完成计划,这才仍旧前往了南郊竹林,并耐心等待。” “结果我利用昼禁的规则,用特权,把诏衙拦住……抢先一步,所以庄孝成在看到我后,才说出了那番话……估计当时气的要死。” “无奈之下,只能把我杀了……那一击,也的确将原主的神魂泯灭。” 赵都安脸色变幻不定,有种日了狗的恶心感。 所以,是自己替诏衙挡了灾? 当然,以上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只能说是怀疑。 且还是来源于一个“逆党”的真假不知的口供。 所以,他不可能只凭借这点脑补,就去找女帝说明情况,或找督工马阎解释。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赵都安梳理思绪: “起码我确定,诏衙里可能存在逆党……恩,这条线索先压下,如果最后,我没法立功翻盘,女帝真要斩了我,那到时候就把这条情报公开,当做最后一根稻草……” 很好,截至目前,他终于掌握了一点自救的资本。 赵都安结束思考,看向穿着囚衣,眼眸紧闭,紧张的睫毛颤抖,胸脯起伏的少女,笑了笑: “很好,今日提审到此结束。” 芸夕睁开眼,意外至极: 这就结束了? 旋即又紧张起来,按照她对朝廷奸人的了解,说完正事,岂不是要干正事了? 倘若这狗贼欲玷污自己,该如何反抗? 是寻机会自尽,还是虚与委蛇,假意逢迎,实则找机会与其同归于尽? 芸夕正疯狂脑补之际,赵都安却已转身,走出牢房,招呼远处等待的狱卒,沉声道: “此逆党还有大用,你等好生看管,不得令任何人靠近,若少了一根汗毛,耽误了圣上的大事,你们知道后果。” 狱卒冷汗涔涔:“大人且放心!” 真就结束了? 芸夕怔然,这与她预想中的悲惨遭遇不同。 旋即,便见赵都安转身,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也好好想想,一個处处瞒着你的老师,真的值得效忠吗?若他真在乎你,为何将你丢弃?” 芸夕下意识辩驳: “术士千里捞人,消耗法力极大,理应先救老师。” 赵都安“呵”了一声,嘲讽道: “但庄孝成却不肯告诉伱有援兵,看来,他并不相信你会愿意留下断后嘛……” 芸夕语塞。 赵都安转身离去,走出十数步,只听身后少女大骂声不绝。 …… …… 府衙大牢外。 赵都安钻回车厢,忽然问道: “朱逵,你觉得这女贼如何?” 甘为车夫的丑陋老吏冷笑点评: “自诩正义,实则不知所谓的蠢货。” “……”赵都安沉默了下,说道: “老朱啊,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将你带在身边么?” 朱逵一怔,满是横肉,丑陋黝黑的老脸堆起笑容: “属下办事得力?知大人所想,急大人所急?” 他认为,以自己对使君的了解,刚才那句点评绝对戳中了赵都安的内心,这叫迎合上意。 “不,”赵都安幽幽道: “主要是你模样粗鄙,带你在身旁,能衬托的本官格外俊朗。” 朱逵:“……” “开个玩笑,”赵都安哈哈一笑,吐了口气,慵懒道: “劳累一天了,送我去最近的客栈吧,今晚就不回府了,你也回去休息,别忘了我交代你的正事。” “遵命!” …… 客栈二楼。 目送朱逵离去,赵都安关上窗户,退去衣衫,将自己摔进浴桶中,温热的水沁着毛孔,疲惫至极。 他靠着桶壁,感受着这具身躯真切的不同,望着桌上的灯罩走神。 穿越这大半天里,他始终神经紧绷,一件事连着一件。 直至此刻,终于得以短暂喘息。 “这就成另一个人了?不科学……我手里的报告还没写完,就猝死了,明天领导开会还要用……” “呵,果然是社畜的命,这时候了,还想着报告……妈蛋,我的房贷还没还完,公积金这下没法覆盖了……” “不知道算不算工伤,抚恤金能赔几个月……算了,为别人操心这些年,也该为自己活了……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赵都安脑袋里念头起伏,好似有无数弹幕飘过,他只觉得吵闹。 “啪!” 挥拳锤击水面,他看着荡漾破碎的水面倒影中,那张俊朗异常的脸,沉沉吸气: “想想好的一面!” 上辈子长久伏案,一身小毛病,年纪轻轻风湿缠身,亚健康严重,如今这具躯体大不一样。 从小习武,打下了厚实的根基,虽说原主的武道境界也只堪堪“入品”,勉强迈入修行者行列。 但放在前世,单手横推一个排的马大师毫无压力。 凭借丹田气海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机”,配合颜值,没准下一个功夫巨星就是他了。 “可惜,在这个世界就是小卡拉米,随便一个术士,远隔千里就能锤死我。” 这个世界,存在武人与术士两个修行群体,前者纯粹,后者五花八门。 原主的家底只能支撑他跨入武人“凡胎”境界,还是最低的“下品”,大概对标金庸武侠小说里的路人水准。 想要提升,对金钱和资质都颇为苛刻。 关键是没有晋升门路! 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原主记忆中,关于修行的一切知识,都高度闭塞,近乎于禁忌。 只有跨入那个圈子,才有资格知晓一二。 原主虽贵为“女帝面首”,在官场上横行无忌,但对修行,仍旧一知半解。 也曾尝试接触天师府的人。 但许是他名声太差,修行之人压根不愿与他有瓜葛。 倒是隐约听闻,大虞皇室掌握一门极厉害霸道的修行传承,原主还幻想爬上女帝床榻后,尝试索要。 “呵,还惦记修行……先把命保住吧。” 赵都安自嘲一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一夜过去,浑身泡的发白,指肚褶皱。 赵都安穿上衣袍,正准备下楼找小二寻些吃食,就听见“蹬蹬”急促脚步声。 “大人,卑职有要事汇报!”门外,传来朱逵的声线。 赵都安精神一振:“进来说话。” 朱逵推开门,浑身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兴奋道: “大人,您派出去跟踪宁安县子王显的人,传回消息了!” 12、面见“买家” “说清楚!”赵都安精神一震,少许困意消散。 “是,”朱逵说道: “昨日,按照您的命令,属下派了人跟踪王显,要求有任何异动回禀。 结果此人离开鼎丰楼后,径直回了家,期间并未外出,也无人上门。 直到黎明时分,有家仆悄悄出门,直奔了吏部文选司主事府上,疑似传话,而后返回。” 吏部文选司?赵都安一怔,问道: “哪个主事?” 六部衙门,每一个都下辖数个“司”,每個司,有郎中一名,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 主事六品,管理下方的各个“科”,虽听起来品秩不高,但因文选司主管四品以下地方官调动任免,关乎前程。 所以哪怕在京中,也算实权官员。 名曲《送别》的作词人李叔同的父亲李世珍(不是李时珍),就曾任职吏部主事。 “冯举,冯主事,”朱逵赶来前,显然也做过背调,见赵都安皱眉,小声提醒了一句: “也是江南士人,隆景三十八年同进士出身。” 隆景三十八年? 赵都安只觉数字耳熟。 仔细一想,猛的记起,宁安县子贿赂自己,要他搭救的那个眼下看押在刑部的“犯官”,也是隆景三十八年的进士。 两人作为“同年”,极有可能属于同一个官场“小圈子”成员。 或许是出于友情,或许是存在利益牵扯,属于共同体,必须搭救……不重要,重要的是,赵都安终于锁定了“买主”。 “做得很好,”赵都安赞许道,“记你一功。” 朱逵嘿嘿直笑,请示道: “大人准备如何做?” 这名老吏此刻已经琢磨过味道来,意识到自家使君恐怕要搞事。 赵都安并未回答,看了眼窗外晨雾中升起的惨白太阳,与空中隐隐聚集的乌云,沉默不语。 …… …… 午时。 京城吏部文选司大门外,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朝着宅邸返回。 冯举今年四十有余,长相清瘦,是典型的文人气质。 以他的出身,在大虞朝官场中,能在这个年纪爬到这个位置,已是极为不易。 其中自然少不了同乡、同年的提携。 官场小圈子中,同年科举的进士彼此会结成小团体,同地方出身,亦有“同乡会”。 成员之间,须彼此提携、举荐,模式类似于赵都安前世的美帝大企业内,彼此推举的印度高管。 有得必有失,冯举从小圈子中得到过好处,成员有难时,也必须冒风险搭救。 辟如最近的一桩事: 圈子里一位地方官僚被巡按御史捉住马脚,查出贪污事宜,被缉捕入京,看押在刑部调查。 冯举面对同僚求救,试图运作,辗转寻到宁安县子,贿赂传言中圣人的“男宠”赵都安。 结果对方迟迟无动作,冯举焦急之下,催促王显询问。 好消息是: 今早王显家丁来递话,赵都安已应承,这几日便会施以援手。 坏消息是: 今早去衙门,得知赵都安捉拿逆党失利,正面临诏衙与都察院联手弹劾,岌岌可危。 “唉。” 车厢内,冯举颇觉头痛,忐忑不安。 虽说王显言之凿凿,说赵都安不会倒台,要他安心。 但官场上的事,风云莫测,谁说的准? 收敛思绪,他决定暂不多想,先回家用饭为宜——冯宅距离衙门不远,他习惯午时回家用餐。 然而行到中途时,马车突兀停下,冯举隔着车帘问: “发生何事?” 车夫说道: “有人挡路……唉,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车上乃是……” “冯主事嘛,”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旋即,冯举惊愕看到车帘掀开,外头站着数名汉子,为首的朱逵笑道: “我家大人邀请主事湖畔一叙,不知可愿赏光?” …… …… 当冯举迫于淫威,抵达横贯京城东西向的浑河北岸,走下马车时,天空中隐隐飘下雨丝。 阴云堆积,绵长的河堤上遍植杨柳。 灰色泥浆般的河面上,飘着一艘乌篷船,岸边停泊一艘小舟。 “冯主事,请吧。” 朱逵盯着他,做了个“请上船”的手势。 冯举心中忐忑不安,但读书人要脸,更不信在天子脚下会有危险,叮嘱车夫等候,自己欣然登船。 朱逵亲自操船,不多时,两船对接,老吏丢下冯举,驾船返回岸边。 如此一来,船上的交谈便不会给第三个人知道了。 “下人粗鄙,冒昧邀请,或有失礼,冯主事还请进来坐吧。”一个声音传来。 冯举这才发现,乌篷之中,正盘膝坐着一名华服锦衣的男子,容貌俊朗异常。 其面前摆放一方小桌,正手持小扇煮茶,红泥小火炉下猩红火舌舔舐,袅袅蒸汽升起,周围摆放糕点。 烟雨时节,湖上乌篷,围炉煮茶…… 冯举读书人的dna动了,被这风雅小资的一幕震撼。 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被“绑”来的,还是受邀参加文人私下小聚。 “敢问这位公子是……” 冯举摸不清对方路数,谨慎发问。 京中大小官宦权贵无数,赵都安也才崛起一年,冯举并没见过他。 “冯主事不认得我?”赵都安故作诧异,笑道: “那为何又要王显求到我门上?” 冯举一愣,错愕道: “你是赵都……赵使君?!” 他懵了,不明白为何对方会找到自己,还知道王显背后的人是他……这不合规矩! 冯举心头蓦然涌起怒火,认为是王显不遵守规则,身为中间人,竟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对方。 继而,又转为警惕与疑惑,摸不透对方来意。 赵都安将其神态收入眼底,轻轻颔首: “是我,外头雨势虽小,却也易惹风寒,进来坐吧。” 冯举惊疑不定,迈步进入乌篷内,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同时仔细打量,心中颇觉惊异。 在他听闻的传言中,“女帝面首”赵都安是个一朝得势的轻浮小人。 对下嚣张跋扈,对上谄媚逢迎,禁军小卒出身,虽有一副好皮囊,但气质恶臭难闻,读书人羞与为伍。 但亲眼目睹,却大为不同。 眼前之人非但丰神俊朗,且气质沉稳内敛,不见军卒粗鄙,反倒是有股淡淡的书卷气。 举止从容,更隐隐有种浸淫官场多年的风范。 若赵都安知道他心中想法,大概要翻白眼,说句废话。 自己好歹也是从小镇做题家,一路应试教育考上名牌大学,又在体制内,跟在大领导身边数年的。 耳濡目染,再加上远超当前时代的见识,还真不虚一个吏部主事。 “不知赵使君请本官前来,所为何事?” 冯举谨慎的一批,试探开口。 13、赵都安的真正目标 乌篷船内。 在冯举开口询问后,赵都安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慢悠悠拎起茶壶,给对方斟了一杯毛峰,说道: “你我二人素无交集,找冯主事来,还能为了何事?” 冯举依旧装傻充楞,皱眉道: “使君有话,不妨直说。” 身为官场老油条,他决计不会承认自己行贿的,正所谓: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谓的“揣摩”也好,“意会”也罢,本质都是推卸责任的一种手段。 赵都安前世在短视频上刷到《大明王朝1566》,对里头嘉靖敲磬的片段记忆深刻: 大臣们商讨国事,嘉靖帝不见踪影,藏身于帘幕之中,皇帝的决策同意与否,不诉诸于口,付诸于笔,只用敲击法器的声音来“暗示”。 这样一来,做成了,是皇帝的功劳,做毁了……呵,又不是朕让你们做的,都是臣子瞎胡搞! 简直是推卸责任的典范! 冯举为官多年,装傻充愣的习惯深入骨髓。 赵都安又给自己斟茶,放回茶壶,笑道: “这浑河之上,孤舟一叶,只你我二人在此,交谈话语,出之你口,入之我耳,倒也不必如此警惕。” 呵……术法卷轴是吃素的?史书上被摄录下言谈,从而倒台的官员还少? 冯举腹诽,不为所动。 “也罢,那就我来说,”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主事请托宁安县子,请我从刑部捞人……” “使君慎言!”冯举应激打断,一副刚正姿态: “本官虽与宁安县子有些交情,但却从而请托过他什么,话不能乱说!” 老冯纵横官场多年,靠的就是一个“苟”字。 老油条……赵都安笑呵呵道: “可方才登船时,我说你要王显求到我头上时,主事可是一口就道出了我的身份呐。” 冯举脸色微变,意识到方才猝不及防,已经露馅。 不是他不谨慎,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赵都安笑着安抚: “主事不必如此紧张,我今日邀请,并无恶意。何况定金我早已收下,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是么?” 许是这句话发挥效力,冯举神色稍缓,但仍惜字如金: “使君到底想说什么?” 赵都安说道: “主事身在吏部,消息灵通,应该听闻了我被弹劾的事吧。” 冯举心中咯噔一下,心说难不成担忧成真,这姓赵的见情况不对,不想在这个关节犯事,所以找自己,想当面赖掉捞人的承诺? 可王显那混蛋不是说,事情没问题吗?难不成临时有变? “确有耳闻。”冯举疯狂脑补,表情不变。 顿了顿,又试探地补了句: “不过值此风口浪尖,使君还有闲暇逸致围炉煮茶,看来也是稳坐钓鱼台啊。” 来自老冯的疯狂试探…… 赵都安轻笑一声,浑然不见半点忧虑: “陛下待我恩宠有加,岂是那帮犬儒御史三言两语能诋毁的?” 不似作假……也是,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是习武的,力气足够,陛下舍不得合情合理……冯举并不意外,笑道: “如此,当恭贺使君度过此劫才是。” 说话同时,他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这个动作也代表着某种态度的变化。 一群见风使舵的老东西……赵都安面带微笑,也轻轻抿了口茶,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话虽如此,但陛下总也不好明面偏袒,总归要有個台阶,让那群意图攻讦本官的人声音小下去才是。” 冯举迟疑道: “莫非本官能帮上忙?可我这文选司……” 他迷惑不解,心想伱找人也轮不到我啊,职权压根不相干。 赵都安却摇头道: “主事自谦了,这事还真要仰仗冯大人。” 冯举一颗心骤然提起:“本官?” 赵都安“恩”了一声,盯着他,语气认真: “我需要立一桩足够大的功劳,我觉得检举臣子行贿干涉司法,是个不错的主意,你觉得呢?” ??? 冯举头顶缓缓飘起一串问号,起初愣是没反应过来,或者说难以置信。 片刻后,见赵都安神色不似玩笑,这位老进士如同被踩了猫尾巴,豁然起身,声音尖锐: “你疯了?!你要拖我下水?难道就不怕你自己……” 说了一半,他卡住了,因为发现对方还真不怕。 只是收个定金罢了,又没有真的办事,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铡刀也砍不到对方头上。 有恃无恐。 人家是睡在女帝身边的人,没准还骑在上头,可自己算个什么玩意?! 他一阵阵眼晕,只觉整艘船都在晃,意识到自己要被卖了,一时有些六神无主,愤怒,恐惧,后悔……种种情绪翻涌。 然而赵都安下一句话,却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冯大人莫要急着动怒,我只说检举臣子,却没说检举的你啊。” 什么意思?不是我?冯举愣住了。 只见赵都安依旧神态自若,把玩着茶杯,幽幽道: “冯大人觉得,以你的官身,就算卖掉了,又能堵得住满朝文武的口吗?” 对啊……冯举蓦然被点醒,理智重新上线。 一个文选司主事,听起来唬人,但实际在庙堂中根本不算什么。 又只是行贿捞人未遂,这份功劳就算给了赵都安,和此人放走逆党贼首的罪名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换言之,把他卖了,甚至把他背后的小圈子打包一起卖了,也未必够赵都安戴罪立功的! 这也是昨夜,白马司监得知赵都安的意图,说“没意义”的原因。 老司监很清楚,这点功劳不够看的。 因为这次针对赵都安的弹劾,不只是放走逆党,也不只是他声名狼藉。 更关键的是,当都察院下场后,很可能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成为了皇权与朝臣博弈的一个局部小战场。 面对此等庞然大物间的争斗,赵都安这枚小卒,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成为一枚弃子。 赵都安又何尝不明白这局势的凶险? 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反手检举一个冯举,加上刑部牢里那个,立下的功劳并不足以,让女帝硬抗朝臣压力,出手保他? 所以,他真正的目的,从不是卖掉冯举,而是另有其人。 “使君此言……何意?” 乌篷小舟内。 冯举想通关节后,小心翼翼重新坐了下来,显得格外怯懦。 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眼前之人手中,他没办法不胆怯。 “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冯举一咬牙,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 赵都安很欣赏对方的表态,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然而他下一句话,却让刚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冯举脸色彻底变了。 “我么?” 赵都安轻轻一笑,柔声道: “我要你检举当朝相国,李彦辅。” 14、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身为一枚行将放弃的“棋子”,如何从局面中杀出一条生路? 赵都安从未指望过大人物的仁慈,亦或运气,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最大限度,利用已有的情报和手段,完成这次翻盘。 昨日进宫时,恰逢女帝与相国商谈,而后又得知了“改稻为桑”策略的后续变化。 赵都安从中得出两条关键的信息: 第一,女帝与以李彦辅为代表的“江南士族”组成的党派,正在进行一场博弈。 李党先是在淮水推动“试点”,搞砸后,李彦辅通过翰林院一名翰林的口,提出“以改兼赈”的法子。 实际上,却是在以国事,为自己背后的利益集团捞取好处。 第二,女帝对此心知肚明,且登基后,便一直在打压李党。 那么问题就很清楚了,如何讨取领导欢心? 老吏朱逵说的很明白: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 所以,赵都安从一开始,便意识到,自己“戴罪立功”的关键,不是功劳的“大小”,而是这份功劳,女帝是否急需! 商品的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这是赵都安读书时再熟悉不过的概念。 所以,当他后来在白马监,看到宁安县子的邀请函时,注意到,其要搭救的那个关押在刑部的官员,乃是“江南士族”出身后,便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只要将这件贿赂案子,与李彦辅联系起来。 那么,便是足以攻讦相国,从而敲打李党的一个借口。 而女帝应该会很喜欢这個借口。 这个方案当然并不完美,因为原主对朝堂了解的匮乏,赵都安的很多判断,只能依靠猜测和前世的经验。 但他没有制定“完美”计划的时间! 只能赌一赌! …… “使君……在说笑?” 乌篷船内,冯举如遭重击,脸色霎时间白了,只觉好似有无数钢针,刺入脊椎骨。 他?检举当朝相国?疯了? 哪怕在最荒诞的梦里,他都不敢想这剧情。 赵都安平静道:“冯大人在怕?” 废话……得罪相国,你是要我死啊,谁能不怕?……冯举摇头道: “非是本官畏惧,实则此事与相国全无关系,说出去谁会信?” 赵都安反问: “没关系吗?冯主事与刑部大牢里那位同年,不是江南士子?” 冯举忙撇清关系: “江南读书风气重,朝中官员许多都出自南方,但本官又不是相国的人啊。” 他是真冤枉,朝堂党派划分又特么不是按地域来的,哪能开地图炮,划定成分啊。 “但其他人可未必这样想,”赵都安理所当然道: “同为江南宗族子弟,又同朝为官,犯了事,求到相国门上很合理吧?” 他继续道: “但相国何等身份,岂会为这等小事脏了手,甚至都懒得亲自见你们,最多交代底下人,或者帮你指条路,很合理吧?” 赵都安又道: “你受到指点,通过王显,来贿赂我,我乃陛下的人,与相国表面上毫无关系,我来办事最稳妥安全,这很合理吧?” 冯举目瞪口呆。 三个“很合理”,直接编造了个莫须有的剧本出来。 他脸色难看,冷声说道: “使君这是逼迫我攀咬诬陷相国……岂非要置我于死地? 我若不依你,你将我行贿之事捅出,按律法,本官最多脱了这身官袍,回乡提早养老去。 但若攀咬相国大人……相国的金身最多稍微沾染些灰尘,回头我怕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觉得有些可笑。 难道这个女帝裙下小白脸,会天真以为,掌握了把柄,就能胁迫自己? 是丢官,还是丢命,这很难选吗? “冯主事是这样想的吗?”赵都安故作失望道: “我原以为,伱是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冯举皱起眉头。 赵都安平静说道: “所以,你以为,我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所以莫名其妙地去攀咬李彦辅?” “这……” 冯举语塞,这的确有些不合逻辑。 方才惊怒之下,未曾深思,赵都安没道理与相国为敌。 即便攀咬成功,相国最多被敲打一二,还恶了大人物,姓赵的有女帝撑腰,就算要找个由头,给自己免罪,也没道理将矛头指向李彦辅。 除非…… “呵,冯主事莫要忘了,”赵都安见他脸色变化,幽幽补上最关键的一刀: “本官背后,站着的是谁。” 轰! 冯举脑海里响起炸雷,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赵都安是女帝的狗,他出来攀咬相国,背后必然代表了女帝的意志。 是了! 自女帝登基以来,反复削弱李党,此事不是秘密,前不久又有传言,李党在与皇权进行对抗…… 上午,他在衙门,也听说有李党一派的御史,组团弹劾赵都安…… 一切都说得通了。 女帝反复被相国制衡,此番,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被拿来攻击……换位思考,女帝动怒,合情合理。 庙堂上的斗争,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凡事都要讲个规矩。 便是帝王也不能肆意而为,想敲打相国,必须有个由头…… “吨!” 冯举用力咽了口吐沫,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庙堂斗争的漩涡。 “主事润润喉咙?”赵都安推过去一杯茶。 冯举下意识喝了口,然后才面色忐忑道: “使君……所以,这是陛下的意思?” 赵都安面露不悦,沉声道: “主事慎言!此事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话可不能乱说!” 原话奉还。 冯举心领神会,这个他懂,陛下岂会落人口实? 但赵都安这副态度,俨然已经是承认了。 赵都安趁热打铁: “所以,冯大人务必想清楚,要站在哪一边。若你愿为陛下分忧,陛下自不会亏待自己人,但若你执迷不悟……” “呵,”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啊。” 他轻轻站起身,拍了拍冯举的肩膀: “如何选择,你自己思量。” 说完,他走到乌篷外,细雨纷纷,浑河两岸烟柳朦胧,如诗如画。 背后,冯举呆坐在舱内,片刻后,咬了咬牙,有了决定。 站起身拿起舱内的油纸伞,替赵都安撑在头顶,垂首如仆从般低声道: “下官,愿为陛下……” “恩?” “哦,此事与陛下无关,下官愿为使君效犬马之力。” 赵都安嘴角微勾,藏在袖管中紧攥的拳头松开。 翻盘的关键“证据”,终于……拿到了。 …… …… 不多时。 当赵都安重新回到岸上,钻进车厢,透过车帘望见冯举的马车渐渐远离。 驾车的朱逵抹了把脸上雨水,闷声道: “大人,接下来咱们去哪?” 他已经有些看不透自家使君的操作了。 但从冯举前倨后恭的转变来看,不知为何,原本浅薄纨绔形象的赵都安,愈发的深不可测了。 “接下来啊,”赵都安放下车窗帘,估摸了下自己还剩的时间,说道: “去刑部。” 按照原本构想,他只要狐假虎威,策反冯举充当“污点证人”,就算大功告成。 但既然还有时间,那不妨一口气,多坑几个人进来。 赵都安可还记得,暗处还有个“情敌”张昌硕虎视眈眈。 “既然你想对付我,那没理由不礼尚往来。” 赵都安眯起眼睛,决定给张昌硕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15、再入皇宫 当天。 大虞京城中发生了两件趣事。 其一,女帝面首赵都安悄然造访刑部,约莫两刻钟后离开。 据说离开时神色不悦,有青袍官员堆笑赔礼送出。 其二,今日小朝会上,以都察院御史吕梁为首的数名言官,联合上书弹劾白马监使者赵都安。 称其目无法纪,恶名昭著,且疑似与逆党贼首勾结云云。 要求剥去官身,打入诏狱,以正朝纲。 女帝徐贞观不置可否,只说稍后会亲自审问,若所奏属实,应予刑罚。 一时间,小道消息疯传,毕竟涉及皇帝“家事”,总归惹人关注。 尤其事件主角,还是声名狼藉的小白脸,话题性拉满。 只用了半天,此事便衍生出众多版本。 而女帝的暧昧态度,以及众多朝臣的附议,则被许多官场老油条解读为,赵都安或已失宠,大概率即将倒台。 一时间,无数人幸灾乐祸。 就有种戏文里的恶贼即将伏诛的痛快爽感。 搔到爽点了属于是…… …… 白马监,某间值房内。 张昌硕再次确认道: “所以,刑部的人没有答应,也未拒绝,只推说会着手安排?” 心腹回禀: “是。想必那刑部也听到风声,故而拖延一二,想等尘埃落定后,再视情况而定。” 言外之意,赵都安若恩宠依旧,便卖他个面子,若倒台了……权当无事发生。 张昌硕冷笑一声: “一群老狐狸,也罢。既然那赵贼已出面干涉,那也就足够了,前脚受了贿赂,后脚插手刑部司法……有宁安县子这个‘人证’,加上这朝堂上汹涌之势,还怕他不死?” 心腹道:“大人准备如何?” 张昌硕将桌上卷轴收起,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稳一手。 官场最忌越级上报,赵都安狂妄自大,不给司监面子,他却不会。 何况赵狗屡次得罪司监,双方早有嫌隙,自己这也算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他带着证据直奔后衙,寻到老宦官,将事情禀告了一番。 “所以,你检举赵都安收受贿赂,干涉司法?”老司监眼神很古怪。 “是,”张昌硕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作揖道: “属下恳请呈奏陛下,拔除蛀虫!” 两鬓斑白,眼窝较深的老司监沉默片刻,说道: “咱家刚得到宫里传话,明日上午,陛下将传唤赵都安与马督公、吕御史等人,当面对质,你既有此心,便拿了证据,与他一同进宫吧。” 张昌硕大喜过望,告辞离开。 等人走了,只剩下老宦官一人坐在空荡的堂内。 望着庭院中烟雨打湿的芭蕉,深深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明日之后,赵都安即便不死,恐也要落得悲惨下场。 “官场上的朋友未必帮你,但敌人定会害你……墙倒众人推啊。” …… 傍晚。 赵都安接到了明日入宫的传唤,据衙门小吏说,赵使君全程没有半点表情。 …… 当夜。 赵都安失宠,即将倒台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庙堂的圈层,传入市井。 传言中,此次弹劾的主力,御史“吕梁”,乃是相国一派的官员。 代表相国的意思。 谣言总是以最符合广大群众期待的形式传播。 太多人憎恶赵都安,所以整个京城的人,都只愿意相信,他将要倒台的故事版本。 一时间,甚嚣尘上,满城风雨。 而身处风暴中央的赵都安,却只是躲在客栈中,安静地睡了一觉,准备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应对明日的“劫”。 …… 翌日,清晨。 当身穿官袍,俊美无俦的赵都安走出客栈,就看到狗腿子朱逵等在马车旁。 “大人……”朱逵张了张嘴。 赵都安摆摆手,笑道: “辛苦你送我入宫一趟,之后的事,与你无关了。” 朱逵接收到了自家使君与往日不同的语气,神态复杂。 此刻,他已隐隐猜到,女帝恐怕并未赦免赵都安,之前对方声称的话,只怕掺了不少水分。 这两日的奔波,一系列操作,更像溺水之人的挣扎。 自己也许被骗了……他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幸灾乐祸,或忐忑不安……但并没有。 两日来,跟在赵都安身边的所见所闻,令这位经年老吏对其的印象,悄然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有些羞耻,但他对赵都安,竟生出些许“钦佩”的情绪! 有些荒诞!可笑! 自己身为摸爬滚打,一步一步,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吏,本该是最痛恨,看不起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白脸的。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在奴颜婢膝背后,也曾无数次咒骂赵都安。 前天的那個下午,也曾想过,要不要趁着姓赵的这艘船还没沉,跳槽倒戈向张昌硕。 这样的自己,竟然会钦佩他! 但这种情绪却又真实无虚! 朱逵在想,倘若自己与赵都安互换身份,在面临这等危机的时候,是否能如对方这般,沉得住气,狐假虎威稳住身边人? 能否一步步算计,尝试逆风翻盘? 能否面对着整座京城的幸灾乐祸,仍旧神态自若? 他自问做不到,所以钦佩。 “使君……”朱逵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道: “有把握吗?” 赵都安愣了下,然后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钻入车厢,只留下一句: “走吧。” 马车辘辘。 抵达皇城外的时候,就看到已有车马在前头等待。 “赵都安,我还以为伱跑了,不敢进宫呢。” 张昌硕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他今日同样穿着官袍,脸上敷粉,两撇小胡子修剪精致,腰间悬着香囊。 赵都安走下车,皱眉道: “你怎么在这?” 张昌硕面含得意,笑道: “怎么,只许你见陛下,不许我有事觐见?” 赵都安一副看小丑的心态,脸上波澜不惊: “那便一同进宫。” ……张昌硕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被噎住了。 赵都安的反应比预想中平静太多,但他早已打探清楚,知道赵狗今日凶多吉少,所以愣神之下,只是拂袖哼了一声: “装腔作势!” 宫门外还停着诏衙和都察院的车马,对峙弹劾的另外两方,似乎已经提早一步进去了。 赵都安请宫门守卫通禀后,耐心等待了两刻钟,守卫去而复返: “陛下准许二位使君觐见。” 张昌硕挺胸抬头,暗暗攥了攥袖子中的卷轴—— 女帝徐贞观修为通天,本就是强者,不惧刺杀,所以臣子觐见没有搜身这一环节。 赵都安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眼城门幽深门洞后头,层层深宫,抿了抿嘴唇。 成败,在此一举。 …… 过渡章节,周一求票啊 16、女帝:这个,你如何解释? 女帝今日不上朝。 将对质的地点,选在了一座偏殿中。 当赵都安与张昌硕,跟着领路宫人,穿过斗拱飞檐的古典建筑,抵达目的地时,只见门外有宫廷侍者左右束手站立。 殿门敞开。 内里已经站着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相对而立,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 左侧之人穿玄色飞鱼服,身材瘦削而魁梧,垂在腰间的手骨节粗大,略微泛红,或因常年握刀,老茧厚重。 瘦长的脸庞冷峻,无须,正闭目养神。 略凸出的眉骨上,斜生出两条略花白的眉毛,给人种暴躁易怒的气质。 右侧之人,截然相反。 约莫四五十岁,一身靛青官袍,头戴乌纱,蓄着山羊须,昂首挺胸,正义凛然。 典型的言官清流姿态,眼神锐利。 “马阎,吕梁!” 赵都安立即猜出二者身份。 原主见过马阎,残留记忆中,对这位掌管诏衙的大太监颇有些畏惧。 传言此人乃皇族内卫出身,原本效忠先帝,后追随太子,“玄门政变”中,马阎与叛军殊死搏杀。 表现卓著。 女帝继位后,接收了老皇帝与太子的手下,马阎得到重用,提拔为“诏衙”督公。 类似锦衣卫指挥使的角色。 负责监察百官,也是缉捕逆党的主力,是女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子。 有“白眉阎王”的绰号,据说为人喜怒无常,原主敬而远之,双方交集不多。 赵都安不禁吐槽,心说原主怂的一批,结果还敢抢人家功劳,只能说人菜瘾大。 至于那名叫“吕梁”的御史,完全陌生。 只知道是相国一派的人,也是此次弹劾自己的主力。 “二位使君在此稍等,这就去通报陛下。” 领路宫人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 殿内的两人也扭头看了过来。 “督公早到了啊,小子来迟一步,实在惭愧。” 赵都安率先开口,朝“白眉阎王”拱了拱手,一脸愧色: “逆党之事,先前多有得罪,本想当面致歉,只是这两日风口浪尖,却是没寻到机会。” 身披飞鱼官袍,神态冷峻的马阎看着赵都安自来熟的模样,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他设想过,双方今日见面的场景。 基于旧有印象,马阎以为,赵都安会对自己愤怒咆哮,或者瑟缩央求。 毕竟这次弹劾的起因,就是诏衙状告他越权抓人,走漏逆党。 赵都安有理由对他痛恨。 但眼前的一幕,则大大超出预想: 没有愤怒,也没有央求,反而是有些好似朝臣间袖手寒暄的云淡风轻。 这还是传说中那个小白脸? “使君客气了,同朝为官,互有摩擦也属正常。” 马阎平静开口,顿了顿,补充道: “今日陛下询问,本官会如实奏报。”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有两个: 第一,我不是故意针对你,而是就事论事,弹劾你的主力不是我。 第二,虽说你很客气,但也别想让我帮你打掩护,陛下问啥我说啥。 赵都安认真道:“理应如此!” 说话时,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在这场问询中,马阎的态度至关重要。 不同于代表文臣势力的吕梁,诏衙身为女帝手中的刀子,若按阵营划分,与赵都安都属女帝一派。 且往日并无仇怨。 即是说,诏衙弹劾他,纯粹是为了甩锅,向女帝证明,丢了逆党不是我们的锅。 或许也有被赵都安搅合,丢了功劳的些许恼火。 可马阎后续调查里,肯定会知道,竹林中术士神降的事。 虽说其掌握信息不全,未必能意识到,庄孝成在钓鱼。 但或多或少,也会庆幸—— 如果是自己的人去逮捕,很可能也会失手。 到时候,这个锅就要他来背了。 从这個角度,对赵都安的怨恨,自然会淡了许多: 谁会怨恨一个替自己背锅的同事呢? 在想到这层后,赵都安就明白,自己的主要敌人,是代表文臣集团的言官。 而通过方才的试探,也基本证实了这点。 “咳,”这时,站在偏殿另一侧,感觉自己被忽视的御史吕梁冷声开口: “本官也会向陛下如实奏报,必不令陛下被奸人的虚伪面孔蒙蔽!” 你特么说谁是奸人呢,分明是走狗……不,舔狗……赵都安心中对原主的定位清晰的一批…… 脸上则面无表情,站在了马阎一侧。 袖手望天,一副置若罔闻的姿态。 “……”吕梁气坏了,山羊须颤抖。 这种赤裸裸的忽视与区别对待,身为读书人的他受不了这委屈。 张昌硕见状,主动开口寒暄,这才令吕御史神态缓和。 二人站在对面,一时间双方皆沉默等待。 …… 约莫一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宫中侍者齐齐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徐贞观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赵都安眼前。 时隔两日,女帝并无变化,依旧是一身白色不染尘的常服,青丝用一根玉簪固定。 素白绝美的容颜动人心魄,一双暗含威严的眸子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恍惚间,令人险些分不清,来者是统御一国的君王,还是清冷出尘的仙子。 “微臣,参见陛下!” 赵都安等人躬身行礼,徐贞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在大殿高台上的金色龙椅落座。 清冷的声音这才有如清泉,叮当奏响: “起来吧。” “诺。” 众人起身之际,徐贞观目光扫过诸人,在看到赵都安与马阎站在一处后,略停顿了下,似有意外。 但也未过多停留,而是开门见山: “今日召集你等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也无需赘述,马阎,伱先说吧。” “是,”马阎出列,这位冷峻狠厉的大太监,在女帝面前温顺如猫,垂首道: “臣奏白马监使者赵都安,擅自越权,打乱臣下计划,惊走逆党庄孝成……” 接着,他原原本本,将事情描述一番。 包括自己得知消息后,如何急匆匆追捕,又如何因“昼禁”,被阻拦耽搁…… 徐贞观对此早已尽知,只是走个流程,等他说完看向御史: “吕梁,你说吧。” 憋了一肚子火的吕御史精神一震,仿佛拧上发条的尖叫鸡。 当即激动地口若悬河: “启禀陛下,臣奏赵都安与逆党勾结……且其过往一年来,在京城作恶多端,实乃有意败坏陛下名声……实乃罪不容赦!” 言官不愧是大喷子,表达欲旺盛,将准备好的罪状一并喷出。 在他的描述里,赵都安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包藏祸心,蓄谋已久,乃逆党安插在女帝身边的间谍…… 一顶顶大帽子丢出,中心思想就一个: 此等恶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则社稷危矣! 赵都安听得都激动了,义愤填膺。 感觉吕梁这段演讲若是拍成视频,发在网上,赵都安分分钟就得被微博判官们抄家灭族…… 徐贞观等他喷完,神色平静地看向张昌硕,淡淡道: “你又为何而来?” 憋了半天的张昌硕大步走出,一脸正义凛然,先朝女帝深深作揖。 在瞥见后者的容颜,与藏在白衣下的身段轮廓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又飞快收敛,大声道: “臣,要弹劾赵都安收受贿赂,干涉刑部司法,为犯官脱罪!” 众人诧异。 就连女帝都颦起眉头,说道: “有何证据?” 这是她不曾知道的新罪状。 张昌硕当即从袖中取出卷轴,交由旁边的女官呈送,大声道: “此乃赵都安私下与宁安县子见面之图景,其昨日更曾前往刑部,交涉此事,陛下只要命人去刑部问一句,便知真假!” 徐贞观袖中滑出素手,接过卷轴展开,顿时,画卷上荡漾开水波般的影像,伴随着画中声音: “在京城,要讲规矩,定钱你拿的痛快,但人却迟迟不救……” “不要忘了,我这也有你拿了好处的证据……” “使君……没事?” “放心,本官这几日追查逆党,无暇他顾,如今空出手来,你说的事,自会处理。” 然后是包间门碎裂声,与惨叫声。 “呕……你敢……你敢打勋贵?!” “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县子,也敢和我叫板?” …… 偏殿中一片寂静。 只有图卷中,赵都安当日与王显的对话,清晰可闻。 期间,马阎与吕梁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前者是惊讶与鄙夷,后者是兴奋与激动。 至于张昌硕,更是早已看向垂首站在对面的“情敌”,面带胜券在握的笑容。 终于,画卷中光芒敛去。 大虞女帝徐贞观平静地抬起头,将卷轴径直丢到赵都安脚下,女帝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个,你如何解释?” 17、我把刀子献给你 “这个,你如何解释?” 偏殿内,伴随啪的一声,卷轴摔在面前,赵都安清楚听到了女帝的责问。 一同听到的,还有在场的其余三人。 御史吕梁目光灼灼,喜上眉梢。 方才别看他舌灿莲花,实则大部分攻讦,都缺乏力量,包括“暗通逆党”的帽子,也是扣的颇为生硬。 至于赵都安往日里的劣迹,也不够严重。 如今没想到,张昌硕送上神助攻。 有了确凿证据,女帝也难以再维护。 督公马阎则是默默摇头,身为监察百官的“阎王”,诏衙对赵都安早有关注。 但考虑到其与女帝的“暧昧关系”,所以,马阎向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坐到督公的位置,当然不蠢。 更不会不识趣地,主动去打领导情人的小报告。 方才赵都安与他交谈寒暄,稍微令其印象有所改观,但随着证据抛出,马阎心中对其评价一落千丈: “果然愚蠢……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售卖权力也就罢了,但被政敌拿到铁证,也太不谨慎了……” 他默默在心中,为其判了死刑。 倘若此前,赵都安还有辩解的余地,那么同僚的这一记背刺,彻底断送了其官场生涯。 “赵都安,陛下问你话呢,为何闭口不答?” 旁边,为了今日一幕,刻意梳洗打扮过的张昌硕满面红光。 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扬眉吐气! 这一刻,他这一年来,累积的郁结之气顿消。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手送敌人进大牢,并踩着其尸体更上层楼,更痛快的? 看着赵都安沉默不语,怔怔看着破损卷轴的绝望模样,他心中畅快至极。 若非场合不对,张昌硕简直想吟诗一首,以表庆贺。 这时候,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女帝大怒之下,赵狗失宠跌落凡尘。 而自己作为京城文坛才子,趁机抚慰女帝受伤的心灵,取而代之,平步青云…… 然而与他想象的略有出入的是: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赵都安只是平静地收回好奇视线。 旋即,用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目光看向他,说道: “这是你摄录的?” 张昌硕如开屏的雄孔雀般,朝女帝炫耀道: “微臣早察觉其形迹可疑,便暗中命人跟随,这才意外记下这一幕。” 呵……你家偷拍还能“意外”啊……赵都安撇嘴,他弯腰捡起那张比巴掌大些的“术法卷轴”,颇为好奇地把玩。 恩,没有男人能抗拒的了电子产品的诱惑…… 看到他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吕梁趁机发难,厉喝道: “陛下问你话,何以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要回答,这画卷记录之事,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赵都安说道: “王显的确贿赂我帮忙,我也的确答应了他。” 好生猖狂! 吕梁都惊了,心想这贼子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仗着陛下恩宠,肆无忌惮? 这时候不该是声泪俱下辩解,坚称乃奸人诬陷,或者说是一时糊涂,请求宽恕吗? 赵都安的嚣张态度,令这位监察御史都一时愣住了。 马阎则微微皱眉,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紧接着,便见赵都安面向女帝,先行一礼,而后才道: “启禀陛下,张昌硕所说确有其事,但……臣却并非受贿弄权,而是为诱出王显背后之人,刻意演的一场戏。” 一场戏? 听到这个回答,坐在龙椅上的白衣女帝,那从打进殿,便始终看不出表情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在意外的情绪: “说。” “是,”对这一幕,赵都安早已在内心演练无数次,当即将事件前因后果道出。 自己如何定计,如何稳住对方,如何揪出王显背后的真正“买主”。 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慌张。 “伱说是就是了?如何证明?” 张昌硕绷不住了,大声质问: “谁知道,不是你为了洗罪,临时这样说的?” 御史吕梁也察觉不妙,出声附和: “陛下,切莫被这贼子诓骗!” 赵都安镇定自若,没有理会二人,仍旧面朝女帝,平静道: “臣早在面见王显后,便将此事汇报给白马司司监,可以为人证。” 张昌硕心头猛地一沉! 他知道,赵都安既言之凿凿,此事想必是真的。 可……怎么可能? 这个骄横自大,不学无术的蠢货,怎么会突然转性? 是了……戴罪立功,难道是他当时就准备,用这件事立功,来冲抵今日的弹劾? 这是张昌硕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这样一来,他满怀期待,呈送的“证据”,顿时变成废纸,毫无效力。 甚至连他这個行为,都有些滑稽。 与此同时,吕梁和马阎,也猜到了这个可能,心中诧异。 但转念间,又意识到,即便如此,局势其实仍没有大的改观。 赵都安证明了自己并未受贿干政,或还呈上一份功劳,但有什么意义? 王显这个层次的掮客买卖,最多也就牵连出六七品官员,顶格涉及五品。 这点微末之功,相比于赵都安犯下的罪,实在是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马阎轻轻摇头: 赵都安的自救的确令人眼睛一亮,但只是徒劳挣扎罢了。 吕梁嘴角更隐隐上扬,认为这恰恰意味,女帝不愿偏袒他,所以才折腾出这一出。 “哦?竟有此事。” 没有人注意到,高居上首的大虞女帝眼神中,略带一丝好奇: “行贿之人,究竟是哪个?” 赵都安从袖中取出一张连夜写好的奏折: “关于此案细节,皆录于此,请陛下亲启。” 哪个官员,连名字都不能说?还故弄玄虚,写成奏折? 吕梁摇了摇头,愈发轻视,心想最多不过五品京官,弄这一出着实可笑。 难不成,还能牵扯出什么不能言说的大人物? 徐贞观檀口轻启:“呈上来。” 一旁,有宫人一甩拂尘,将奏折取来,转递给她。 徐贞观没有立即翻看,而是先看了堂下垂首站立的赵都安一眼,这才略带一丝好奇地翻开了奏折。 她想知道,这个小侍卫,究竟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然而下一秒,当她眸子定格于奏折上的某个名字,少许的慵懒与随意消失了。 她停顿了一秒,才从头开始一字一字阅读。 殿中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 当徐贞观合上奏折,再次看向下方那个俊朗挺拔的小侍卫时,眼神中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真是……好大一份‘惊喜’。” 18、懵逼的朱逵 徐贞观静静审视着赵都安。 此刻,这位以女子之身登基大宝的女皇帝,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实则惊讶颇多。 赵都安递给她的这份折子,着实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身为女帝,虽说无暇关注赵都安,但前天通过女官莫愁的讲述,她已知晓了自己选定的这个“假面首”在外的表现。 并不意外。 一个小小的禁军侍卫,一朝得势,周围花团锦簇,飘飘然不知所以,再正常不过,这种人她见过许多。 包括后来白马司监递上的折子,也只是提及,赵都安本心不坏。 但对于其才能,只字未提。 这与前天,赵都安替她磨墨时的惊鸿表现,以及当下的手段,反差极大。 一个吏部主事,自我检举,其贿赂行径,乃当朝相国暗中授意……女帝是不大相信的。 她尊重李彦辅的智商。 是诬告?攀咬?可目的是什么? 还有,最关键的,赵都安如何迫使冯举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徐贞观略作思忖,聪慧如她,很快洞悉了赵都安的操作,也隐隐猜到,赵都安的真正目的。 献给她一把好用的刀子,以彰显自身价值,寻求自己的偏袒。 但这种洞察力与手段,真的是这個传言中不学无术的家伙能拥有的吗? 还是说,背后有高人指点? 比如白马监那个老太监? 徐贞观承认,自己开始对这个“假面首”感兴趣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对方送给她的这份礼物,她很喜欢。 “改稻为桑”之事,正是李彦辅与她隐隐博弈的战场。 庙堂上讲规矩,她纵使修为极高,身份尊贵,也需要遵循这套游戏规则。 而有了冯举的检举,徐贞观就可以揪住这件小事,大做文章。 …… 殿内。 察言观色的众人,也透过女帝的表情,隐约察觉气氛的变化。 马阎最先有所感知,身为武道高手,他对于他人的气场变动,更为敏锐。 不禁诧异于,赵都安所呈递的奏折上,究竟写了什么? 为何陛下会看这许久? 他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要起变化了。 吕梁脸上的轻视也淡去,心中涌起不安,隐约察觉恐有变动,当即大声道: “陛下,此贼巧舌如簧,妄图居小功以脱罪,实乃奸猾至极!臣以为,该当立即予以下狱……尤其,此人私下提审女逆党一事,也该严查……” 张昌硕也急不可耐跳出,附和道: “吕御史所言极是,臣以为……” “够了!” 突然间,龙座上一声略显不耐的清冷叱责,立即令二人噤声。 只见,一身白衣如雪,威严清冷的徐贞观扫过众人,目光凌厉,做出最终裁决: “此事朕已知晓,自有裁断,不必再言。今日疲乏了,众卿退去吧。” 金口玉言! 刹那间,殿内众人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女帝话语背后的含义? 嘴上说“自有裁断”,实际上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明目张胆地要回护偏袒赵都安了! 尤其是“不必再言”四个字,意味着女帝不想再听到弹劾的话,可以预料,这件事会渐渐淡去,直至无人再提。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都安不是失去了圣眷了吗? 既要偏袒,为何要对质?既要处罚,又为何袒护? 吕梁山羊须抖动,愣在当场,一腔话语堵在喉咙里,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以及强烈的沮丧。 有种被戏耍的愤怒。 他不明白,本来十拿九稳的事,为何瞬间逆转? 赵都安的折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陛下,”吕梁张了张嘴,挤出一句,“若如此裁决,只恐满朝文武……” 徐贞观站起身,目光冷冷扫视他: “你在教朕做事?” 吕梁呼吸一窒,冷汗直流: “不……不敢。” “那就退下,”徐贞观说道,忽又看向失魂落魄的张昌硕,眼神冷淡,说道: “张昌硕诬陷同僚,本该严惩,念及初犯,且一心为公,只罚闭门思过三日,好自反省。” 轰! 张昌硕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闭门思过看似不算什么,但透露出的,女帝不喜他的讯号,才是最大的惩戒。 尤其他满怀期待而来,此刻非但赵都安毫发无损,自己反倒给女帝留下坏印象。 偷鸡不成蚀把米……小丑竟是他自己……咦,竟然还押韵了! 徐贞观迈步,在宫人陪同下,走出偏殿,经过赵都安身旁时,略作停顿,说道: “赵都安?” “臣在。” “时辰不早了,留在宫中陪朕一同用膳吧。” “喏!” 旁边的张昌硕胸口好似中了一箭,蹬蹬连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看向赵都安。 陛下非但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保下赵贼,竟然还留他一起用膳?! 自古有言“饱暖思那啥”…… 他简直不敢想,俩人吃完饭会做些什么! 张昌硕眼前一阵阵发黑。 “恭送陛下!” 众人齐声行礼中,徐贞观身影远去。 身穿飞鱼服,面白无须,喜怒无常的“白眉阎王“,大太监马阎直起身,深深看了身旁的小白脸一眼,说道: “恭喜。” 今日赵都安给他的印象,大出意外。 此刻也略感庆幸……幸好,他自始至终,只甩锅,没做其他的攻讦。 不是……恭喜不该是面带笑容吗,你这绷着脸,凶神恶煞的闹哪样……赵都安此刻满是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心中腹诽,笑着说: “也多谢督公……” 没等他说完,马阎便转身离开了。 显然对他这号臭名昭著的人物,没有半点好感。 “……”赵都安又看向余下二人。 吕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他急着要将此事汇报给相国。 他只是先锋,真正博弈的还是双方大人物。 至于张昌硕,也一声狠话都没放,就跟在御史吕梁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令赵都安颇感失望,心说这情敌这般不经打击的吗? 这就斗志全无了? “使君且随奴婢去花厅等候,待稍后陛下传唤。” 前天那位,曾经收了赵都安银票贿赂的年长女官走来,笑盈盈说道。 赵都安拱手道谢:“有劳姐姐了。” 同时,他心弦再次绷紧,知道这件事还未结束,女帝显然要单独审问他。 这一通操作,终归与原本的“赵都安”人设差别太大,女帝不可能不注意到。 也就是说,他必须给出完美的解释。 否则,他仍旧在劫难逃。 “希望这世界的修行体系里,没有夺舍重生吧……”赵都安暗暗祈祷。 …… …… 而另外一边,伴随这场整个京城瞩目的“质询”结束,最终结果也犹如旋风,吹到了宫外。 宫门口。 朱逵守在马车旁,惴惴不安,宛若等在高考考场外的家属,频频望向深邃的门洞,期待能看到赵都安的身影。 虽说心中几乎认定,赵都安此番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朱逵仍旧抱有一丝侥幸。 毕竟,他完整跟随赵都安,完成了整套操作。 虽不知内情,但不妨碍心存幻想。 倒也不是忠诚,实在是他身为赵都安的心腹马仔,绑定程度太深,一旦赵都安倒台,他这个小卒子,难免也受到波及。 身家性命,全赖于此。 朱逵今早进宫前,甚至已写好了遗书,叮嘱好家人后事。 并非小题大做,实在是他见过了太多封建王朝的腥风血雨。 终于。 门洞中有人出来,朱逵精神一振,忙定睛望去,却只陆续看到马阎、吕梁以及张昌硕走出。 “大人没能出来……” 朱逵一颗心彻底沉下,浑身凉了半截,猜测赵都安怕不是,已经凶多吉少,被愤怒的女帝直接在宫中砍了。 惊恐失神之下,甚至都没注意到,张昌硕黑如锅底的司马脸。 “这位天官,”朱逵堆起谄媚笑容,疾步走到出来送人的太监面前,熟稔地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敢问我家使君为何没能出来?” 那太监认出他是赵都安的仆从,忙将到手的银子又递了回去,说道: “万万不可。” 完了!人家连银子都不敢收,这是犯了多大的事? 朱逵水泥封心,笑容僵住。 然而下一秒,便见太监露出热情笑容: “赵使君被陛下留在宫中用膳,要奴婢给你带句话,不必等他。” 19、涟漪 “用……用膳?” 朱逵愣住了,用了足足三息,才回过神来,激动询问: “所以说,我家使君没事?!” 那名太监笑着说道: “具体如何,便不是我们能知晓的了,但陛下既如此安排,想来赵使君无恙。” 话不能说死,但透露出的讯号,却足够清晰。 大人没事了……我也没事了……朱逵黝黑的脸庞,猛地涌上血色,嘴角笑容不受控制地扩散。 冰冷的身躯,也如春风解冻,重新暖和起来。 这时候,他也有余暇注意到,张昌硕失魂落魄离开时的模样,愈发证明了太监所言非虚。 大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给他翻盘了? 还是说,我之前想差了,大人这两日的一系列操作,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朱逵劫后余生的惊喜之余,不由胡思乱想,他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 白马监。 今日的衙门气氛颇为古怪,往日里,时常分散在外的使者们,不约而同悉数在值。 三两聚集,低声议论,临近午时都不曾挪窝,频频朝衙门口张望,翘首以盼。 显然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对赵都安的处罚结果。 自古以来,看大人物倒霉都是人民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这个时辰了,也该结束了吧。” “算路程,估摸这会马上该回来了,啧,你们说赵……究竟会落得怎样下场?” “呵……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没听京中都在传么,这次朝中群臣施压,圣人恩宠也总该有个限度。” “唉,早知如此……” 有人摇头,正要发表长篇大论,猛地瞥见后衙走出一道身影,忙起身行礼: “司监大人。” 其余使者也都起身,神态尴尬。 两鬓斑白,眼窝较深,披着白马司监的官袍的老人面色不悦,逐一扫过众人,说道: “都没事情做么?聚在这里嚼舌根?” 一名中年使者尝试缓解气氛: “大人训斥的是。我们也是关心同僚……” 呵……老司监哂笑一声,懒得戳破他们。 另一人耿直道: “赵都安过去给衙门惹来多少麻烦,如今也算是咎由自取,大人您对他也是颇为照顾,结果他呢?不知感恩,反而……” “就是,我看啊,早该如此了。” 众人纷纷开口,同仇敌忾。 老司监叹息一声,想说什么,但终究放弃了。 他对赵都安的情感是复杂的,就如那奏折上,前后的两句评语一般矛盾。 或许是人老了以后,会变得心软,赵都安嚣张跋扈时,老人也恨不得将其剥去官身,打落凡尘。 但如今,眼见其将获大罪,或有性命之忧,又不禁同情起来。 这时候,衙门外传来马蹄声,然后,张昌硕也走了进来。 “张使君,你可回来了,”一群人激动起身迎接,知道前者与赵都安一同进宫面圣了,这时不禁张望: “那赵……没一同回来?” 张昌硕面无表情:“只我一人归来。” 众人彼此对视,倒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态。 老司监轻轻叹了口气,不禁闭上了眼睛,问道: “所以,他被押去了诏狱?还是府衙?或者大理寺审理?” 涉及逆党,肯定是要交由三司审讯的。 “他没被关起来,”张昌硕的声音没有情绪,丢下这一句,便拱了拱手: “下官身体抱恙,请休沐三日,回家休养。” 说完,便转身径直离开了。 众人愣住,老司监也睁开了眼睛,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以二人的关系,倘若赵都安出事了,张昌硕理应兴高采烈才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惑之际,众人调转枪口,纷纷看向跟随张昌硕一同入宫的随从官吏。 后者只好解释道: “具体过程卑职不知,只知道,是赵使君上奏了一封折子,陛下便说此事休要再提……吕御史被叱责,张使君被……罚闭门三日……” 什么? 一封折子就扭转了陛下的心意? 代表满朝文武的御史被禁言? 张昌硕被罚闭门思过? 不是说,陛下已收回圣眷,赵都安才是该被打下大狱的一个吗? 怎么完全反了过来? “那赵都安呢?没有被责罚?怎么没回来?“ “这……赵使君被陛下留下,在宫中用膳。” 庭院中。 一时间鸦雀无声,每一张脸上,都满是不可置信。 就连老司监都愣住了,布满风霜的老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态。 那小子……一個区区假面首……无足轻重的小卒……究竟怎么做到的? …… …… 此时此刻。 身处宫廷的赵都安,并不知道消息传开后,在京城官场中荡开了怎样的涟漪。 更不会知晓,那无数双关注此事,期待他倒台的眼睛,当陆续得知事件的结果后,又是怎样的错愕与失望。 或者说,他压根无暇去关心。 因为在他独自一人,在花厅中等了约莫一时辰后,终于得到了女帝传唤的消息。 …… “陛下用膳不喜旁人服侍,使君进去吧。” 女帝寝殿外。 年长女官停下脚步,柔声朝跟在后头的赵都安说道。 皇帝用膳,并无固定场所,但寝殿居多。 因为午膳后,往往会小睡休憩,主打一个方便。 赵都安作为“面首”,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踏入女帝寝宫。 入眼处雕梁画栋,中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生着许多珍稀花木。 一根根红漆木柱连成的回廊中,站着数名仿唐时宫女打扮的女官伺候。 而唯一半敞的一扇门里,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圆桌,其上摆满珍馐美味,御膳房,御茶坊的太监端着漆器小步离开。 桌旁,一袭月白色厚绸面衣裙依稀可辨。 “臣,赵都安应召。”赵都安站在门槛外,深吸口气,垂头开口道。 “进来罢。”一如既往清冷的声线。 得到准许,赵都安这才迈过门槛,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餐桌旁,正用纤纤玉手捏着汤匙,檀口微张,缓缓喝汤的徐贞观。 金色阳光从裂开的云隙中照下,穿透窗花,照在她美丽出尘,毫无瑕疵,如同水晶玉器艺术品般的脸庞上。 白的耀眼。 赵都安不禁有些失神。 “坐下说话。” 大虞女帝徐贞观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蠢萌的模样,嘴角微翘,隐有笑意。 于是夏季的风,也吹起了光的涟漪。 20、天凤二年,第一次在寝宫与女帝交谈 “喏……” 伴随女帝开口,赵都安回过神来,入席在下首坐下。 发现面前已摆好了碗筷。 房间中,也确如女官所说,并无服侍的下人。 “自己动。”徐贞观随口道,说话的同时,放下汤匙,抬箸夹菜,吃饭的动作迅捷而不失优雅。 啊?哦! 是让我自己动筷子的意思……赵都安没吃早饭,这会也饿了,当下面对一大桌子珍馐美味,食指大动,干脆也闷头干饭起来。 女帝似并无边吃边谈的习惯,吃饭时十分专注,运筷如飞。 那么多食材,一不留神,就被填进了她小小的檀口中。 食量远超寻常女子……大概是习武修行的缘故,消耗较大……怪不得不让人服侍……赵都安揣测着。 呵,地位比你低也就罢了,总不能我堂堂七尺男儿,饭量都拼不过你……赵都安男人的胜负欲上来了,暗暗和她较劲。 心想,哪怕等下女帝窥破他并非原主,那死前也要吃顿饱饭。 一时间,房间中只有君臣二人闷头干饭的动静。 恩,穿越第三天。 荣获新成就:【女帝的饭搭子】 …… 约莫一刻钟后,二人近乎同时放下筷子,徐贞观用丝绢擦了擦嘴,问道: “吃饱了?” “是。” “口味如何?” “尚可。”赵都安给出客观判断。 御膳房的厨艺顶尖,食材也鲜美,但被前世科技与狠活调教过的味蕾挑剔十足。 恩……皇帝吃的也不过如此嘛,等我回去想想,怎么提炼味精,没准对舔她有奇效…… 毕竟恋爱导师张爱玲曾经曰过: 要想抓住一个男(女)人的心,首要抓住她的胃。 张爱玲还说过:通往女性灵魂的道路是…… 赵都安思绪乱飞。 尚可?徐贞观略感意外。 但只以为,是饭食过于清淡,不符合他的口味——女帝身为修行高人,对饮食有严格的要求。 “来人,撤下吧。” 一声令下,等在门外的宫人们将残羹剩饭撤走,又为二人递上沏好的贡茶。 女官懂事地关上了房门,一时间,“茶室”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赵都安心中一紧,意识到,该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女帝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冯举的那封检举奏章,是你逼迫他书写,攀咬李彦辅的吧。” 洞若观火,古人的智商果然不容小觑……赵都安暗叹一声,好在早已为这次见面,准备了数个预案,当即起身,告罪道: “陛下慧眼如炬,冯主事确受微臣威逼。” 这种事瞒不住,找到冯举一问一个准,所以绝对不能撒谎。 “他愿意受你的逼迫?” “臣假借陛下的名头,才令其就范,不过从始至终,微臣并未提及陛下半個字,只是那冯举错误联想……臣有罪!” “为何要这样做?” “求活。臣得知‘改稻为桑’后,妄自揣测,陛下或有需要。” 徐贞观看着面前,低头回禀的男子。 想起三日前,对方恰好撞到自己与李彦辅商议国事,没想到,竟就被拿来做突破口,这份机敏…… 她眸光闪动了下,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而是话锋一转: “今日张昌硕要弹劾你,你事先是否知道?” 赵都安说道: “早已察觉,但并不知其具体会如何检举。” 他果然知道……徐贞观提起兴趣,道: “仔细说来。” “是。”赵都安当即,将自己安排人盯着王显,却意外窥见张昌硕手下踪迹,后禀告白马司监的事。 以及之后邀请冯举,将其忽悠策反后,如何去刑部办事,诱骗张昌硕上当,令其以为抓到他把柄的整套操作,仔细说了一遍。 “所以,伱是刻意要坑他一道?”徐贞观问。 “是,”赵都安并不避讳,“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当然不会对他客气。” 顿了顿,他再次告罪: “事件经过,臣毫无隐瞒。期间为求计划顺利,臣斗胆假借天威,罪无可赦,请圣人降罪!” 徐贞观没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赞叹来。 虽说,以她的智慧,早有猜测,但如今听赵都安将整个过程完整详述,仍旧难免惊艳。 犯下如此大罪,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却只凭借对庙堂斗争的些许洞察,以及“假面首”这一层身份,狐假虎威。 在区区两日内,完成这一系列的操作。 并成功令她转变心意。 只这份机敏与能力,便已超出这座庙堂上太多人。 徐贞观甚至想,倘若易位而处,纵使是自己,也很难做的比对方更好。 自己当初因为颜值,随意挑选的一个“顺眼”的小禁军,便竟有这等才能? 真的吗? 她有些怀疑了。 “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指点你这样做?比如白马司监?”徐贞观忽然问道。 赵都安说道: “司监对臣有知遇之恩,照顾颇多。不过此事,确乃臣独自一人为之,并未受到任何人指点。” 这很好验证,只要差人询问司监即可,赵都安不可能,也无法说谎。 徐贞观颦起眉头,愈发惊疑不定。 并无他人插手,也就是说,全都是眼前人的手笔? 可这终归,与赵都安一贯的表现,与名声反差太大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身为一国之君,她必须对一切的异样,报以怀疑。 “抬起头来!”徐贞观突然开口,命令的语气。 赵都安疑惑抬头,与女帝对视,下一秒,他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的气场突兀发生变化,好似有无形的威压从眼前女子身上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山呼海啸。 霎时间,赵都安只觉自己好似怒海之上的一叶孤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浪头拍打的粉碎碎骨。 这具身体在近乎本能地战栗! 不是“官威”的作用,而是术法的力量! 这一刻,女帝的白衣无风自动,满头青丝倏然蒙上一层辉光,她的眉心隐约有一枚印玺闪烁。 房间中的一切被吞噬,天地间,好似只有她一人。 徐贞观一双美眸中,竟有纯金色的,好似雷霆般的光浆流淌,散出摄人心魄的威力。 “天威……” 赵都安如同陷在一片虚空中,能清晰地察觉到,这具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更有凌厉的目光,好似穿透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任何鬼魅,都无法遁形。 她在窥探他! …… ps:章节名本来叫【审问】,但刷短视频,被“1974年,第一次在东南亚打自由搏击……”洗脑了…… 21、赤胆忠心赵都安 煌煌天威。 此刻,赵都安清楚地意识到: 在那股力量下,任何生灵都无法抗拒,只能匍匐。 可不知为何,他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丝毫不受影响。 仿佛他的灵魂,对这个世界的法术免疫一般。 “这就是此方世界的修行力量吗?” “大虞女帝果真是修士……不过,原主记忆中,女帝不是走武道的吗?” “等等,赶快收束念头,不要表现出异样!” 赵都安思绪电转,竭力将神魂收缩在躯壳内。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扫过他全身的目光收回,无形重压骤然消失,一切的异象也都平息了。 “呼……”赵都安犹如上岸的鱼,大口喘息,视野中的景物恢复如常: 他仍旧坐在圆桌旁,对面的女帝眸子恢复了黑白分明,身周的风也消失了。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陛下……”赵都安心有余悸般询问。 徐贞观拿起青玉茶盏喝了口,脸不红心不跳,扯谎道: “朕听闻你抓捕庄孝成时,被神秘术士袭击,担心神魂留下隐患,帮你探查一二。” 我信你个鬼……分明是验我身子……赵都安忐忑道: “结果如何?” “无碍,”徐贞观说道,顿了顿,又补了句: “虽有些许损伤,但朕已顺手帮你抚平。” 她方才的确怀疑,眼前的赵都安受到术法影响。 辟如说,某些术士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可以实现类似催眠的效果。 受术者会下意识,遵从施术者的命令行事,却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扭转人对事物的认知,历史上就曾发生过两起恶性事件: 某术士蛊惑一地百姓,将男女媾和之事扭转为日常见面礼仪…… 另一桩更为丧心病狂: 一座小镇的全部人都被蛊惑,扭转了性别认知,导致心理层面集体性转…… 不过方才经过她查验,赵都安神魂虽的确曾受到些许冲击,但在合理范围内,并没有受到类似“蛊惑”能力的影响。 以女帝的修为,哪怕是天师府的老天师,亦或玄印法师来施术,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所以,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未曾有他人指点……” 徐贞观捧着茶碗,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给我治疗了吗……怪不得舒服许多……看来穿越福利还是有的,起码不必再担心被戳破来历…… 赵都安悬着的一颗心骤然放下,知道自己通过了术法的检验。 最难的一关,撑过去了。 …… …… “我很好奇。” 终于,徐贞观不再费神思考,一双明眸盯着眼前俊朗的‘面首’,问道: “据朕所知,你今日展现的能力,与过往传言中,展现的大相径庭。朕需要一个解释。” 来了! 赵都安精神一振,又到了他擅长的表演环节。 只见他先是沉默片刻,才仿佛陷入回忆般道: “一年前,微臣幸得举荐,进入陛下眼中,予以重任,充任白马使者一职。 自一禁军中籍籍无名的步卒,成为外人眼中,陛下跟前的所谓‘红人’,实乃十世修来的造化……” 徐贞观没有打断他,安静等待下文。 赵都安小心看她一眼,道: “可后来,朝野中,渐渐传出一些谣言绯闻,涉及臣与陛下……起初,臣只以为是空穴来风,不足为虑,可伴随谣言愈演愈烈,宫中却始终未予以处置。 甚至……陛下似乎,也的确对臣稍有不同,有别于其他同僚。” 徐贞观面色如常,不以为忤: “继续说。” 赵都安吸了口气,正色道: “臣有自知之明,更何况陛下与臣并无传言中所谓的那些事,但陛下的态度,却又隐隐……好似,在放任这说法传扬一般! 臣大为不解,又无法找人言说,只好自己琢磨。” “臣大胆假设,倘若此事,的确乃陛下刻意为之,那目的为何? 臣只区区一小卒,又有何特殊?思来想去,臣只想出一個可能。” 徐贞观好奇道:“什么可能?” “诱饵!”赵都安吐字开声,说道: “彼时,陛下初登大宝,朝局未稳,暗中不知多少人怀有异心,或与逆党牵扯不清,或涉及自身利益,总会欲对陛下不利。 然则,陛下修为通天,且身居皇宫,便欲要不利,也难以下手。” “所以,倘若能放出一个诱饵在宫外,或许,便可引人上钩。” “而臣乃一步卒出身,城府极浅,只空有一副好皮囊,便是良好的诱饵人选,只要放出风声,臣幸得陛下宠幸,再加之,将臣放入白马监这等衙门…… 暗中之人有心留意,便可能将臣作为突破口,无论是探听情报,还是策反……臣都是明面上,最好的人选。” 徐贞观眸子愈发明亮: “继续说。” 赵都安深吸了一口气,道: “在猜到这个可能后,臣便想,该如何做,才能替陛下分忧,完美完成这个任务。臣想来,暗中之人谨慎的很,欲要引其上钩,务必令其对我失去防备心。” 徐贞观仿佛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改了性子?” “是!”赵都安说道: “于是,臣效仿古之先例,假意因得受恩宠,飘飘然不知所以,放浪形骸,飞扬跋扈,与京中纨绔子弟为伍,自污名声。 又刻意与待我有恩的司监决裂……如此,才好教人认为,我是个愚蠢自大,毫无心机,空有皮囊的‘男宠’…… 如此,才好令有心对陛下不利之人放下警惕,敢于与臣接触,露出马脚来!” 顿了顿,他面露遗憾之色: “只可惜,不知是臣做的不好,还是奸人过于谨慎,这一年来,臣所能引来的,大多是冯举、王显这等不甚重要的杂鱼,至于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却是未能上钩。” 掷地有声! 赵都安这一番话,满腔忠义。 完美地展现出了,一个得天之幸,忠君之禄的沸羊羊宁肯自污,背负世人骂名,也要为圣人分忧的赤诚人设。 这也是他昨晚思前想后,给出的,能解释自己人设变化的,最合理的版本。 赵都安从未想过,自己能真正完美融入原主。 短暂接触几日,连朱逵都能察觉出他的变化,又如何能骗过女帝的法眼? 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假面首”的身份极为蹊跷。 并且得知,原主当初曾受司监赏识,也曾是个大好青年,只是被功名利禄大染缸污染了后,便想出了这套说辞。 这套,能完美解释,为何赵都安的心智,手段,都与传言不符的说辞。 至于自己究竟是否,真的是女帝故意抛出钓鱼的诱饵,不重要! 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胜利。 茶室内。 听完赵都安这一番肺腑陈词,大虞女帝徐贞观怔神片刻,再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了不同。 22、表白女帝,与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竟……是这般么?” 徐贞观怔了怔,对于这个解释充满了意外。 但仔细思忖,却又是最合理的答案。 所以,并不是赵都安一步登天后,得意忘形,而是其揣摩自己心思后,主动逢迎的结果。 如此,传言中的恶劣形象,与她的感知的错位,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答。 甚至,她更多想了层: 当初白马司监缘何青睐赵都安?或许,便是因其才能出众。 徐贞观并没有质疑这套说辞。 既因为这合乎逻辑,也因为,赵都安猜测的是对的。 她之所以放任“绯闻”的传扬,确实是为了以其作饵。 不过这却并非刻意为之,是底下先有了谣言,她得知后,干脆顺水推舟,放置了这一步闲棋。 反正,以她的胸襟,也不会在意那些谣言中伤。 相比于“杀兄弑父”的诋毁,豢养面首,实在不算什么。 也正因,只是随手一步闲棋,并没有投以过多关注,所以才对赵都安印象模糊。 却没想到…… …… “你有心了,”徐贞观沉默半晌,眼神中威严消减,目光转柔: “如此,倒是将你置身于险境。” 赵都安大奸似忠: “能为陛下分忧,臣百死不悔。” 徐贞观沉吟了下,疑惑道: “既如你所说,那抢夺诏衙案子,抓捕庄孝成,又是为何?以你的智慧,不该做出这等蠢事。” 赵都安戏精上身,略显激动道: “因为臣等不及了!臣自污一年有余,却寸功未立,心中焦灼!便想着,既然贼子不主动寻我,那我干脆主动些。 于是,我收买诏衙线人,关注逆党踪迹,以至于,一时贪功,才铸下大错!” 在这里,他刻意表现出强烈的情绪,主动暴露出自己“贪功”的缺点,与“冒进”的缺陷。 前面一番操作,成功塑造了个心思缜密,行动力超强的人设。 但基于前世经验,他知道,领导其实并不讨厌有缺点的下属。 甚至于,倘若一个下属太“完美”,心思太细密,领导也会忌惮,提防。 同时,“贪功”的缺陷,也可以掩饰掉逻辑问题。 毕竟,原主抓人这件事做的实在是昏头,赵都安也圆不过来。 那就干脆认罪:老子就是立功心切,想抢功劳,怎么了? 有了前面自污一年的铺垫,有所冒进,也不突兀。 徐贞观并未起疑,只是心中叹息,略感失望。 站在她的位置,一眼望去,追求功名利禄,争抢功劳的臣子如过江之鲫。 这個小侍卫,果然也是贪慕权力的俗人。 “从一介小卒,到今日地位,你仍不满足么?”徐贞观摇头说道。 赵都安摇头,道:“臣已心满意足,并不在意权力多少。” 徐贞观奇道:“不为权力,那为了什么?” 赵都安突然略显冒失地抬起头,盯着她,目光炽热,说道: “为了陛下!” 呵……逢迎拍马……徐贞观对臣子表忠心已经免疫了,然而赵都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 只听赵都安大声道: “三年前,玄门政变之日,臣在乱军之中,有幸目睹陛下一身大红霞帔,手提宝剑,如谪仙降世,那一刻,陛下的风姿便深深印刻在臣心中,无数个日夜,难以忘怀…… 从那时起,臣这颗心,便归属于陛下……只是身份悬殊,只能将爱慕藏在心底……直到后来,陛下面对绯闻,却未否认…… 臣虽猜出一二,但心中难免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着,若能立下大功,为陛下铲除奸贼,或许能得到陛下垂爱……” 徐贞观:??? 这一刻,伴随赵都安突兀表白,饶是以大虞女帝的城府,也不禁懵了一下。 目光闪躲,脑瓜子嗡嗡作响。 怎么个意思? 不是说好的表忠心吗,怎么突然表白了。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就是赵都安昨晚苦思冥想,为今日答辩,准备的最后一招大杀器。 可以完美填补所有漏洞的杀器。 赵都安很清楚,即便自己巧舌如簧,但一些细节漏洞,仍难以解释。 比如,赵都安贪功冒进,就多少显得突兀。 为皇帝自污一年,面对无数诋毁,初心不改……这也有些生硬。 禁不住仔细琢磨。 但如果加上“爱慕”这一条,就不一样了。 首先,原主的确从一开始,就馋女帝身子,之所以抢功劳,也的确是急了,想要表现自己,获得女帝青睐。 这些都是事实!不怕查! 其次,基于“忠心”的行为,多少显得不可信,但如果是基于舔狗逻辑,就可信多了。 试想: 原主作为一只舔狗,被女帝画饼,沉浸于自我感动中,这才冒着巨大风险,以身做饵,背负骂名…… 是不是就合理多了? 至于抢功劳,呵,一只舔狗上头了,一时冲动,做出一些蠢事,难道不合理吗? 最重要的是,赵都安对人性有一个深刻洞察: 没有谁,会真的厌恶一个一片痴情,为自己宁肯放弃生命的,好看的异性! 所以,他觉得,只要祭出这个大杀器,女帝再怎么,也不至于把他砍了。 而此刻,当他大声倾吐爱慕,面前自始至终,威严优雅的大虞女帝第一次失态了。 她先是扭头,确认房门关闭,并未给外头的人听见,这才松了口气。 旋即眼神古怪地看过来,表情很复杂,茫然,错愕,意外,尴尬,哭笑不得…… 身为史上少有的女子帝王,武道强者,徐贞观当然不至于如寻常女子一般作态。 总得来说,还能绷得住。 但怎么说呢……如此直白的表达,她也是生平第一次。 “啊,陛下恕罪,臣失态了。”赵都安见好就收,忙垂头告罪。 …… 沉默良久。 徐贞观才终于沉沉吐了口气,说道: “下不为例。” 至此,她心中的疑惑悉数消除,接受了自己的“绯闻男友”是个忠心人才的事实。 赵都安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猛然想起一事,觉得有必要再巩固一下战果。 说道:“多谢陛下,对了,臣还有一事汇报。” “……你且说说看,”徐贞观又补了句,“莫要说胡话。” 赵都安一脸正色: “是关于这次逆党事件的,臣之前提审庄孝成身旁侍女,意外有所发现。” 他当即,将自己如何从芸夕口中察觉漏洞,如何联系前因后果,以及猜测,都全盘说了一遍。 徐贞观起初还没在意,但听到中途,脸色也严肃起来,等他说完,她皱起眉毛: “所以,伱怀疑这是匡扶社针对马阎布下的杀局?” 赵都安点头: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而且若那术士真的强大,微臣能活下来也实属侥幸。” 他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将自己没死这个漏洞,主动送给女帝脑补。 果不其然,徐贞观摇头道: “你不值得对方全力出手,就如你踩死蚂蚁时,也只会用自以为,足以碾死蚂蚁的力气而已,也幸好你戴了护心镜,挡下一劫。” “陛下明鉴!”赵都安送上彩虹屁。 徐贞观沉思片刻,说道: “这件事朕自会思量,还是先说对你的处罚吧。” 啊?我都送了这么多功劳,卖力表演,还是要罚啊?……赵都安张了张嘴。 徐贞观似看出他所想,淡淡道: “冯举的事,你做的不错,但你也该知道,若朕需要刀子,不需要你来送,也会有。” “你所说的,匡扶社这条线索,派马阎来审,也一样会获得。” “至于你自污之事……与本案无关。” 赵都安收敛表情,知道女帝的话是正确的。 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换个人,也一样,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他从始至终,目的都是表现自己“有用”。 徐贞观继续道: “朕此番可以保下你,但群臣众口烁烁,朕身为天子,必须给朝臣一个交代,否则,便又要落下口实,坐实了昏君的名头了。” 顿了顿,她声音转为威严: “所以,此事既是你闯下的,须由你填补,截止年末,你若能将庄孝成抓捕归案,非但免罪,更有奖赏。但若你做不到……该当何罪,按《大虞律》处罚!” 所以,死刑改为了死缓? 不,“死缓”不是这样解释的…… 还有半年多时间……赵都安心下一沉,知道,这是眼下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臣,必将贼首捉拿归案!” 心中想着: 先渡过眼前的劫再说,好歹争取半年喘息之机,半年后,没准形势有何变化呢。 徐贞观“恩”了一声,见他脸色沉重,忽然笑了笑,说道: “朕赏罚分明,犯下的错,要罚,但立下的功,也要赏。”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给你。” 赵都安抬起头,目光灼灼: “什么都可以?” 大美人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要不识抬举。 赵都安没有犹豫,大声道: “臣经此一事,深感自己实力低微,恳请陛下赐修行晋升之法。” 徐贞观笑道:“你想走哪条修行路?” 赵都安迟疑道:“天师府?” 他对术士颇感兴趣,天师府与神龙寺是大虞两大修行圣地,高品术士大多出自其中,而他又不想做和尚。 徐贞观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行吗……难道我要求提高了? 是了,修行圣地(北大清华)哪那么容易进……何况我还是个武人出身……赵都安一阵失望。 “天师府的传承太差,不修也罢。” 徐贞观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霸道的话: “既是朕的人,便准你走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23、晋升皇家供奉 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赵都安愣住了,心中突兀回想起,传说中,独属于大虞皇室的传承。 据说,那个传承无比神秘而强大,徐贞观能在如此年纪,便修为大成,于玄门政变中,以一人之力,镇压乱军。 除本身修行天资极强外,其掌握的传承,才是更关键的所在。 原主也曾梦想,有机会获得,但只是奢望。 却没想到,自己却唾手可得了。 “猜到了?”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赵都安有些口干舌燥:“敢问……” 然而他的话,却被徐贞观抬手拦住了: “有什么关于修行的疑惑,等下会有人专门与你讲。” 说完,她扭头看向紧闭的门扇,后者无声无息打开了。 门外,多出一道身影。 “莫愁,你带他去吧。” …… …… 赵都安走过干净的青砖广场,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身前领路的倩影上。 莫愁,相比于这个名字,京城人更熟悉的称呼,是“莫昭容”。 传言中,早年跟在三皇女旁,昭容是官职名。 因素有才学,女帝登基后,被提拔,替女帝分担处理朝政事务。 一些不重要的奏折,都由其批阅,故有“女子宰相”之称。 赵都安与之不熟,极少的几次讨好,都收获冷脸。 值得一提的是,因对方不假辞色,原主发下宏愿: 等尚了女帝,就把莫愁这个“大冰坨子”拉过来当暖床大丫鬟…… 绝了。 “莫昭容,敢问这是要带我去哪?” 沉默行走良久,赵都安快走两步,来到她身旁,尝试询问。 女官约莫二十五六,穿女官袍服,纤腰以玉带束起。 头戴无翅乌纱,行走间书香气韵流泻。 容貌颇为出众,神态冷艳,眉心点缀殷红梅花妆,果如传言中般貌美。 只可惜凌厉的眉眼,与偏中性的穿着,冲淡了女子的俏丽。 莫愁看着赵都安那张俊美的脸,语气冷淡: “到了就知道。” 她似乎对我有敌意……我得罪过她吗?赵都安有意冰释前嫌,笑道: “是我冒昧了,只是实在好奇,说起来,难道并非皇族成员,也能走这修行路吗?昭容姑娘,又是否……” 莫愁骤然停下脚步。 赵都安微笑站在她对面:“昭容有何指教?” 只比徐贞观小两岁,身为女帝心腹的女子宰相厌恶地凝视着他,俏脸含霜: “我不知道,你如何巧舌如簧,蒙骗陛下,非但无事反而受到恩赏,事实上,我也不关心。 你在外的所做作为,为非作歹,声名狼藉。陛下或知之不详,或被你进了谗言,但你骗的了陛下,却骗不了我。 我警告伱,以后若夹起尾巴做人,也就罢了,倘若你恶习不改,我迟早会戳破你的伪装,让陛下认清你的真面目……勿谓言之不预!” 不是,你到底对原主多大怨念……我过往形象真就那般不堪吗?赵都安笑容僵住,意识到: 这位女子宰相,对原主成见极深。 他深吸口气,真诚道:“其实,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 莫昭容却已迈步向前,不理会他了。 赵都安无奈,知道自己的糟糕名声,非一朝一夕可扭转,懒得解释,迈步跟上。 …… 约莫一刻钟后,赵都安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 武功殿! 传言中,大内高手居住的区域。 莫愁出示陛下手谕后,将赵都安领到一座宅院外,扭头就走,不愿与他多呆一刻钟。 “不是……好歹告诉我接下来,该找谁啊。”赵都安欲哭无泪。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他整理心情,迈步拾阶而上。 正前方,粗大铆钉固定的朱红漆门上,牌匾高悬“人间武库”四字。 “还挺神秘……”赵都安双手按门,用力一推! 吱呀—— 大门洞开,他迈步进了庭院,入眼处,是青砖铺地的天井,四周红墙黑瓦,院内栽种树木,隐隐探出头。 空旷无人。 赵都安正疑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咳嗽声: “你,就是陛下送来的新人?” 吓——赵都安悚然一惊,豁然回头,发觉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個人。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监,身材略佝偻,面白无须,身披一件鲜红蟒袍,极为醒目。 约莫七八十岁模样,脸上却并无老年斑,颇有几分鹤发童颜味道。 “正是……”赵都安忙拱手: “我乃白马司监使者,赵都安,陛下说要我来……” 蟒袍老太监一摆手,示意早已知道,不必多说。 旋即,用灰色的眸子审视他,突然问道: “未曾净身?” 赵都安双腿一凉,下意识捂住胯下,亡魂大冒: “公公此言何意?陛下没说修行还要……”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难不成皇室传承叫《葵花宝典》…… “呵呵,”老太监摆手,笑道: “不必紧张,修行之法无须那般,咱家只是确认下。”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赵都安心神稍定: “公公如何称呼?” 蟒袍老太监笑了笑,说道: “叫咱家海公公就好。” 你是不是叫海大富……赵都安心中吐槽,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 “我听说,皇城里,有一位武道强人,名为海供奉,先帝幼年时便在了,颇为神秘……” 蟒袍老太监颔首:“便是咱家了。” 赵都安肃然起敬,眼前人,只怕真实寿命远超百岁。 海公公说道: “大虞皇宫中,世代有一批武人,镇守宫廷,民间称为大内高手,实则名为‘常侍’,太祖立国时便有了,那时候最强的十人,并称‘十常侍’……” “呵,不过传到如今,已改了名字,多称为‘皇族供奉’,这便是咱家‘海供奉’的由来。” 赵都安不明觉厉: “供奉都是……您这般的?” 海公公明白他问什么,摇头道: “皇族供奉,皆修行大虞皇室传承,守在宫中的,多为咱家这般的宦官……但也有一些例外,不必净身,也可位列供奉,掌此传承,不过这些供奉,都在宫城外头罢了。” 赵都安一颗心顿时放下。 所以,他属于不必净身的那类……还好,还好。 我就说,女皇帝不至于如此绝情……赵都安冷静下来,醒悟道: “所以,您是说,除了大虞皇室成员外,想要获得这份传承,必须成为皇族供奉?等等……我难道已经是供奉的一员了?” 海公公欣然颔首,背负双手,越过他,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跟我来吧,你可是陛下登基以来,钦点的第一位供奉,咱家这才亲自带你……小家伙,有什么想问的,边走边说吧。” 24、各大修行体系 当海公公领着赵都安,穿过天井与房屋,进入第二座中庭后。 他才意识到,这座建筑群不只一进,而是许多个宅子,前后衔接。 “我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赵都安亦步亦趋,说道: “要不,您先大略讲讲,皇室传承吧。” 海公公笑道: “小家伙倒是直接,不过想说清楚这个,倒还要先讲明,术士与武人这两条,人世间最常见的修行路的异同。对此,你知道哪些?” 赵都安惭愧道: “我只勉强踏入‘凡胎’武人境,知道凡胎,为武人传承的入门境界,分为下中上三品。至于术士,完全陌生。” “……”海公公感慨道: “你说自己一知半解,还真不是谦虚。” 赵都安尴尬笑笑。 “呵呵,也不怪你,俗世之人的确难以知晓这些,”海公公说道: “凡胎境,的确乃武道境界的起始,至于术士体系,与武人境界划分相同,总共五境。” 两个体系,共用同一套划分标准? 赵都安好奇道: “那武人和术士,都有五個境界喽?分别是什么?” 海公公道: “凡胎,神章,世间,天下,人仙…… 至于凡胎之下的武夫,只能说粗通武功,不算入品,而术士,起始便是凡胎,无是否入品之说。” “武人传承讲究吐纳一口阳气,养在丹田,炼为‘气机’,而后打磨躯体,辅以药浴,丹丸,凝练气机,冲破瓶颈,层层晋级…… 主打一个朴实无华,水磨工夫,因此,也是修行者中的主流。” 普适性法门呗,但升级要氪金,贼费钱……赵都安默默总结。 海公公笑道: “而术士,要少得多。讲求以观想之法,驱使神明。” “驱使神明?”赵都安一愣。 海公公颔首,说道: “天地间,有众神。神明因百姓心念凝聚而成,并非活物,也无智慧,近乎‘概念’。凡人无法目睹,其游荡于天地之间,有千般术法…… 所谓术士,便是一类灵感极强之人,以秘术沟通神明,获取术法,修行到高深处,便可驱使所奉之神,行非凡之事。” 赵都安听得一阵恍惚,说道: “我前几日,曾在南郊地神庙中,看到神像破碎……” 海公公点头: “没错,那便是典型的术士手段,以秘法召唤‘地神’从神像中降临,驱使其行动……呵,如你所说,千里救人……应是‘世间’境术士,才可能做到。” 赵都安好奇道: “所以,民间百姓供奉的地神,真的存在?” 海公公点头: “当然,不过并没有凡人杜撰的所谓天庭地府的说法,恩,你可将地神理解为游荡人间的一种特殊的‘鬼魂’,术士便是驱鬼的道士……” 你早这么说,我就懂了……赵都安好奇道: “那如地神这样的,可以被驱使的神明有多少?” 海公公笑道: “那可多了呢,让咱家数数……地雨火风雷五正神,大母神,药师佛,轮回佛,生肖神,四季神……农,行,喜,财,天道,世尊……猖丧瘟死大腊八……若再加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神,足足数百个呢。” 赵都安听得咋舌:“这么多?” 海公公颔首: “如南疆,西域,东海千岛,牧北林海……这些大虞疆域外,偏僻之地,还有更多神明,不过这距离伱太远,不必知晓。 你只要知道,我大虞朝天下一统,天师府内可驱使的正神,便数不清,神龙寺同样不遑多让。 这两个大势力,也是掌握最多神明驱使之术的地方。” “正神?”赵都安敏锐察觉华点: “所以神明也分正邪?” 海公公赞许道: “那是自然,多数神明无害,术士与之沟通,也只是借来力量。但也有少数神明特殊,术士长久接触下来,性格会受其影响,变得或暴戾,或淫邪,或残忍,疯癫。 这类,便是我大虞朝打压的邪神,而其拥趸,便是邪道术士。” 顿了顿,海公公提醒道: “倘若你日后遭遇邪道术士,务必留神,莫要将其当做人来看待,此类人恶行累累,人人得而诛之。” 赵都安正色道:“小子谨记。” 海公公见他严肃,不由笑道: “不必紧张,邪道术士行踪隐匿,数量稀少,也没那么容易遭遇。” 赵都安松了口气:“您继续说。” 海公公道: “术士传承,或驱使多位神明,或只修一个,不一而足,其境界实力,与神明强弱,以及沟通深浅而定…… “当今世上,已知实力最强的术士有两位,都在京城,你定然知晓,分别是天师府这一代的老天师张衍一,以及神龙寺的首座住持,玄印大师。” 是他们……赵都安对这两个名字不陌生,女帝便曾提过。 他好奇道:“这两位是什么境界?人仙吗?” 海公公摇头道: “五大境界中,人仙只存在于传说,纵观历史,登临人仙者也屈指可数,且皆存疑。当今最强的修行者,只有‘天下境’,总共四人,也称之为‘四座天下’。” 四座天下境……两个术士……赵都安好奇道: “另外两个呢?是武人吗?” 海公公点头又摇头,道: “其中一位,乃天下境武夫,在东海滨,武帝城,据说在冲击人仙,多年不曾出关……至于最后一位么,你来猜猜?” 赵都安一怔,心头蓦然涌起一个猜测: “难道是……” 海公公笑道: “没错,那第四座天下,便是咱们的女皇陛下,也是自古以来,最年轻的天下境武夫。” 是她!徐贞观! 赵都安虽有所猜测,仍难掩惊愕。 他知道女帝修为境界很高,但也没想到,竟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四人之一。 怪不得,能一人敌千军,镇压玄门政变。 也无怪乎,虽为女皇,但气质总有些出尘,不似凡人。 “不过,”海公公又补了句: “陛下这个天下境,还不完美,是借用了皇位龙气,勉强跻身。 当然,以陛下的天资,想来不久之后,便可达圆融之境。” 呃,不完美的天下境界吗……缺啥? 如果缺阴阳调和的话,我能尽一份绵薄之力……赵都安用吐槽缓解情绪。 旋即意识到关键: “您说陛下是最年轻的天下境,难道便是借助了皇室传承?” 一头白发,身披鲜红蟒袍的老太监颔首,笑道: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自己得了多大的造化了吧? 咱大虞朝的皇室秘传,乃昔年开国太祖皇帝,博采百家之长,以经天纬地之才,将术士与武夫体系融合为一,开创的一脉传承。 也是当今世间,正统修行法门中,晋级最快,上限最高的顶级传承。” 说到这,老太监停下脚步。 赵都安这才回过神,发觉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穿过数道门扇,抵达了武功殿深处。 这里仍旧是一座院子,院中却伫立着一座形似古塔的楼阁。 共上下五层,建筑充斥岁月痕迹,红漆木柱斑驳黯淡。 四周地砖间,竟还有生长的荒草,竟似少有人打扫。 赵都安仰头站在五层楼阁下方,莫名只觉心神宁静,一切杂念皆被抚平。 “来吧,你可以进入第一层,观摩太祖皇帝留下的壁画。” 蟒袍老太监负手前行,走入一层。 “壁画?”赵都安收回仰望尖顶的视线,跟上去。 “太祖所创传承,名为‘武神’……呵,这世上虽有数百神明,但唯独没有‘武神’,所以,这传承的意思,便是要武夫将天地伟力归于己身,一举一动,气象万千,以肉身化为陆地仙神。”海公公道。 好大的气魄……让武夫将自己炼成神明么……赵都安惊讶。 海公公道: “只可惜,太祖传承特殊,无法记录于纸上,故而亲手雕成五面壁画,内藏五个境界,你既是凡胎境武人,正合适参悟这第一幅,也是皇室传承的起始,第一幅画——《武神图》!” …… ps:介绍下力量体系,这种章节写起来特别累,省略不掉,但读起来又容易枯燥。。头疼 25、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武神图……听起来就霸气侧漏啊……赵都安心下激动。 然而当他看到楼阁一层中央,那一座“屏风”大小的石板壁画后,表情转为呆滞。 扭头怀疑地看向海公公: “您说这叫‘画’?” 心中仿佛在说:你特么是不是在逗我? 只见,那灰白色的石壁表面,只有凌乱的刀剑刻痕,坑坑洼洼,隐约勾勒出,山川轮廓。 有个巴掌大的火柴人杵在山上,望着远处以简单线条描绘的云海,以及半轮“太阳”。 恩,倘若要给个生动的对照,眼前这副《武神图》的水准,与星爷的《唐伯虎点秋香》中,祝枝山的那副《小鸡啄米图》不相伯仲…… 海公公笑眯眯道: “你质疑太祖画技?” “不敢!”赵都安见大帽子扣来,惭愧道: “太祖皇帝画作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只是我眼拙……” 海公公摆手,笑道: “年轻人不禁逗,太祖皇帝的画作的确丑陋,当今陛下也私下说过许多次……不过,画作不在美丑,重要的是其内蕴含的‘意’!” “意?”赵都安咀嚼这个字。 蟒袍老宦官“恩”了声,从袖中抖出一枚用黄纸包裹的丹丸: “此乃‘养神丹’,你将其服下,盘膝于地,等药力将你全身气血激活,神魂壮大,便可尝试感受壁画中的‘意’,进入冥想,感悟武神传承…… 呵,若你修行有成,神魂强横,只站在这里,便可感悟了,但你根基太浅,以丹药辅助会容易些。” 拐弯抹角说我弱鸡呗……赵都安依言而行,盘膝等待之际,好奇道: “等下进入冥想后,要做什么?” 海公公说道: “初次观想,伱会有进入画卷世界的错觉,并在画中短暂停留,不需要你作什么,只要看便好了。” 神神秘秘……赵都安沉下心,盯着壁画。 不多时,丹田发热,浑身气血逐步沸腾,这是药力发挥的效果。 头脑愈发清晰,眉心有鼓胀感,六识敏锐。 他隐约听到呼呼风声,面前石壁上的刻痕,也如水波荡漾开。 “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必惊讶,要谨记,你在画中,所见非真实……” 老宦官的声音,逐步减弱。 恍惚间,赵都安好似沉入深海,水面上的一切呼唤,都被湮灭。 光线也被黑暗吞噬,身体产生强烈的失重感,无处抓握,不断地朝着海底沉沦。 绝对黑暗的状态,持续了约莫十次心跳,然后黑暗被一缕灿烂的朝阳撕裂。 天地瞬间光明。 赵都安发现,自己身周已不是皇宫,身旁也没有了海公公。 他正站在一座巍峨高山的峰顶,眼前绵延无尽的苍翠山脉被云海吞没,“呼呼”的风吹拂着他,发丝飘舞,衣衫抖动。 云海之上,初升的东曦光耀大地,照亮了整個世界。 “这就是武神画卷中的世界?” 赵都安惊讶不已,这世界如此真实,他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强光。 他看到前方,山巅中央,站着一名壮年男子,身材魁梧,黑发披肩,武夫气质浓郁。 忽然,男子开始演练拳法,动作很慢。 呼吸间,体表却有金色的,宛若火焰的“朝霞”流淌,极为神秘。 赵都安恍惚间,心神被牵引,近乎本能地模仿对方动作。 想象着一缕缕金色霞光,将自己吞没。 …… 武功殿深处。 海公公自赵都安进入冥想沉睡后,便闭目休憩。 按照他的经验,初次观想武神图,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很快的,他就睁开了眼睛。 “咦?” 海公公惊讶看到,赵都安呼吸变得低沉绵长,裸露于外的肌肤泛红滚烫,骨节发出“噼啪”爆豆声响。 旋即,冥想中的赵都安闷哼一声,体表有电光闪烁。 以他为中央,竟荡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转瞬即逝。 赵都安猛地睁开眼睛,从画卷中脱离,惊讶地感受着经脉中白色气机流淌: “我……晋级了?” 海公公也略显惊讶,笑道: “看来是丹药起了作用,你原本便已临近破境,经大丹辅助,跨入凡胎中品,也不稀奇。” 凡胎分下,中,上三品,赵都安卡在下品多年,如今却一举晋级中品。 “这样吗……” 赵都安愣神,虽然对方的猜测合乎逻辑,但他却隐隐感觉,真相并非如此。 海公公笑问道: “初次观想如何?距离那座山多远?” 赵都安迟疑道: “什么意思?” 海公公解释道: “这武神图,所记录的,乃是太祖皇帝行走修行的画面,太祖沿着河流,走过平原,登上山巅…… 观想者,初次进入,基于与这份传承的适合程度,会出现在不同的位置……越适合走这条路,距离那座山便越近…… 你要做的,便是通过日常的观想,追随太祖的足迹,朝着那座山攀登。 这一路上,你留心参悟那些痕迹,将大有收获,等你何时登上山,来到太祖身边,便可获得他的教导,获得太祖传法…… 呵,届时,你虽为武人,却也可掌握堪比术法的‘武技’…… 至于你能学到哪一门,学到多少门武技,则无定数,每一位供奉学到的,都不尽相同……这倒与术士传承类似了。 区别在于,术士从神灵处获得法术,我们从图卷中获得。” 啊这……赵都安张了张嘴,很想说这和自己看到的不太一样,他试探道: “敢问,公公当年,距离那座山多远?” 海公公傲然一笑: “咱家昔年,初次观想,便已站在山脚下了,如此,才有如今修为,辅佐三位帝王。” 言谈之中,似乎这个成绩已极为优秀。 赵都安愣了下,问: “那陛下呢?距离山顶多远?” 海公公赞叹道: “陛下初次踏入,便已在半山腰了。” 赵都安沉默。 倘若说,年仅二十余岁,便已踏入“天下”境,位列这方世界修行巅峰的徐贞观也只是如此。 那他这种,刚进去,就直接在山巅,站在太祖皇帝身旁的算什么? 并且,他隐约感觉,自己方才在画中,跟着打完了一套拳,好像……已经获得了某种“武技”。 “不对劲!……没道理我一个外姓人,比皇室成员还适合这条路吧……难不成我是某个皇族的私生子?糟糕,这样一来,我若尚了女帝,岂不是乱……” 赵都安脑子有点乱。 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出生就在罗马,怎么办?挺急的。 26、家里出事了 “所以,你与那座山多远?”蟒袍老太监问道。 赵都安犹豫了下,说道: “大概数里之内,估摸不清。” 真实情况着实惊世骇俗,谨慎起见,他决定稳一手。 “数里之内么……”海公公略显惊讶,赞道: “很不错了,如此已是中上之资。” 这都能中上……赵都安觉得自己苟过头了。 “好了,起来吧,初次观想后,《武神图》已烙印于你心海,之后凭借回忆,便可再次进入,日拱一卒,等你何时踏入神章境,便可上二楼,观摩第二幅壁画。”海公公说道。 赵都安起身,许是刚突破,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奇道: “所以,五层楼阁,五幅壁画,分别对应五大修行境界?” 海公公颔首,旋即笑道: “咱家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太祖在世晚年,曾无限接近‘人仙’,所以五层壁画上,描绘的,乃是太祖冲击人仙的心得…… 不过这东西,距离你太过遥远,不要想着看,只瞥一眼,便足以令你重伤昏厥。便是陛下,如今也还在参悟第四层。” 说完,老宦官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丢给他: “这是余下的养神丹,约莫五六枚,可辅助伱观想图卷。” 赵都安接过,他知道这丹药乃天师府出产,颇为昂贵。 不愧是皇家,出手大方。 接下来,老太监又领着他返回前院,登记造册,属于标准流程。 末了递给他一枚银色的小牌子,上书“皇家供奉”四字,沉声道: “你的身份牌,且收好,切记,今日所见壁画过程,严禁说给外人,一旦查到,后果自负。” 赵都安心神一凛,双手捧起令牌收入内袋,予以保证。 至此,全部流程走完。 赵都安临走前,好奇问道: “公公,敢问方才咱们沿途走过的那些房屋里,都是什么?” 海公公悠然道: “此地乃大内武库,自然陈列各类法器,盔甲,符箓,丹丸,珍贵修行之物,呵,你如今功劳尚浅,等你积攒下功劳,便可申请来此挑选刀兵。” 法器?飞剑那种吗? 一剑出,千里取人首级……赵都安不禁畅想。 …… 目送赵都安离去,海公公正要离开。 忽见女帝徐贞观悄无声息,降临此地。 “奴婢参见陛下!” “免礼,”徐贞观一袭白衣,身姿曼妙,青丝拂动间,顾盼生辉: “那赵都安如何?” 海公公如实回禀。 中上之姿?徐贞观也略显惊讶。 实在是赵都安卡在凡胎下品数年,她本以为,这小侍卫天资平庸。 如今看来,应是资源匮乏所致。 此外,皇家供奉人选,首要看的是“忠诚度”,之后才是天资,赵都安能拿到“中上评价”,已属不错。 “很好,你且去吧,朕去楼中参详片刻。”徐贞观飘然朝深处走去。 陛下竟亲自来过问……殊不知,海公公对此也颇感讶异。 供奉乃皇族亲卫,赵都安又乃女帝钦点,显然是按嫡系培养的。 “传言中的面首男宠,如今却成了嫡系,怪哉,怪哉。” 海公公好奇心顿起,思量着,要对其多加关注了。 …… 楼阁四层。 徐贞观莲步轻移,已至门外。 袖中滑落出纤长的十根手指,莹白如玉,只一推,足有六百年历史的门扇“吱呀”打开。 里头,布局与一层相仿,也只有一面石壁,前头摆放着一只蒲团,一尊香炉。 徐贞观坐于蒲团上,双手环抱香炉,青烟袅袅,眉心一点玉玺印记闪烁。 开始第无数次,尝试观想壁画。 正如老供奉所言,徐贞观虽有“天下境”之实,却是依赖龙气填补,真实境界,距离“天下”还差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卡得她欲生欲死。 故而,徐贞观时常前来参悟太祖壁画,试图真正跨出那一步,但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并非徐贞观天赋不够。 事实上,这第四幅壁画,从打太祖皇帝驾崩后。 大虞王朝六百年寿数,期间无数皇家血脉,乃至天资卓绝的供奉,都无一人能参悟透这第四幅。 历史上,曾有帝王绝望之下,竟大胆请那一代的天师府掌教,实打实的“天下境”术士入宫观摩,可对方竟也参悟不透。 第四幅就已经如此晦涩难懂,至于第五层的壁画,更是继太祖后,六百年无一人能“观想”成功。 是的! 哪怕只是进入其中都做不到! “太祖帝啊,您描绘的这副《人世间》,究竟在哪里,又如何解呢?”徐贞观苦涩一笑。 眼前这幅画,徐贞观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熟悉是因为,她已看过千万遍。 陌生在于,这副图卷中描绘了一个极为古怪,令她完全看不懂,理解不能,也因此才无法彻底领悟的“奇异世界”。 恍惚间,她再一次观想。 美眸中,逐渐映照出壁画中的景象: 夜色下,浓密的钢铁丛林般的现代都市流光溢彩,一栋栋摩天大厦耸立,立交桥上车流不息,内环犹如一条流动的彩带。 女帝美眸困惑至极: “这些,究竟是……什么?” …… …… “终于结束了!” 宫城外,当赵都安走出深邃的门洞,只觉浑身被午后阳光照得暖洋洋的。 这半天经历着实刺激。 先是应对答辩,逆转翻盘,又与女帝用膳,解释了人设变化,再获封供奉,获得了皇家独有的修行传承,还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恩,现在的我,应该算成为女皇帝的嫡系了吧?”赵都安思忖着。 女帝登基才两年,虽说接收了先帝和太子的势力,但“嫡系”还是太少,嫡系中有能力的人才更少。 赵都安一番操作,展现能力,又表了忠心。 虽说头顶还有“抓捕庄孝成”的铡刀高悬,但起码生存危机暂时解除了…… 恩,只是暂时……不能飘,飘必暴死,这是前世的重要经验。 “接下来去哪?” 赵都安孤零零站在宫门口,有些茫然。 似乎,也该回这个身份的“家”看看了。 这三天来,赵都安一直没回家,通过挖掘记忆,怎么说呢…… 只能说,赵都安的家庭情况也挺复杂的。 “驾!” 就在这时候,突然,前方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挥鞭的赫然是朱逵。 老朱看见赵都安,眼睛一亮,忙狠狠勒住马缰,攥着鞭子飞奔下车,喊道: “使君!大事不好,家里出事了!!” 27、马踏赵家 赵都安的家庭情况略显复杂。 原主父亲,乃禁军里一名低级武官,原主为其正妻所生,然则,母亲在他十五岁时病逝。 赵父因早年受伤,只有他这一个独生子。 妻子死后半年,赵父的一名亲如手足的同袍,在离京出差途中,不幸殒命,只留一双年轻貌美的妻女,孤零零在京中。 这年月,家中无男子,又失去经济来源,妻女困境可想而知。 赵父慷慨解囊,前往帮衬。 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加之媒人说和,赵父干脆将兄弟妻子娶回家续弦。 于是,十五岁的原主还没从母亲逝世的悲伤中缓过神,就愕然发现自己多了個“姨娘”,和一个年幼的“妹妹”。 少年正值叛逆,对继母和继妹极为抵触。 好在名为“尤金花”的继母待他视若己出,加上父亲调和,一家人面子上,也勉强能过得去。 结果又过了数年,赵父突发头疾,也打出gg,一命呜呼。 一时间,赵家失去顶梁柱。 弱冠之年的原主只好接替父亲衣钵,进入禁军,充作步卒。 失去管制后,原主常与同袍厮混,也多住在军营。 不愿回家与姨娘接触,双方关系冷淡疏离。 到这里也还好。 直到一年多前,原主获封使者,传出与女帝绯闻,一朝得势,整个人飘飘然,性格大变。 因官职变化,将住处搬回了家宅,重新与姨娘和继妹同屋檐下生活。 于是,性格恶劣跋扈的原主看母女俩极不顺眼。 加上有邻里嚼舌根,说尤金花两任丈夫都没嫁几年就死了,是克夫命。 原主顿时将矛头对准二人,在家中时常对其喝骂。 呼来喝去,动辄讥讽,甚至还有“家暴”行径。 可怜尤金花与改名“赵盼”的女儿,身为主家,却还不如家仆有尊严,整日过的战战兢兢。 双方关系趋于恶化。 怎么评价呢……反正赵都安觉得挺淦的…… 这也是,穿越三天来,他没回家的顾虑之一。 实在没想好,该以怎样的人设,去面对家人。 因此,当他听到朱逵那句“家里出事”的时候,整个人愣了下,没回过神: “你说哪个家里?” 脸庞黝黑,满脸横肉的黑衣吏员气喘吁吁,攥着马鞭,说道: “当然是您家里,府上。” 赵都安皱眉: “仔细些说,发生何事?” 朱逵喘匀了气,才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原来,他得知赵都安没事了后,大喜过望。 先是回了趟自己家,好让家人安心,顺便吃了午饭。 而后,又去了白马监报喜,顺便打探具体情况,结果也没打探到,朱逵放心不下,估摸着赵都安也该出宫了,便干脆来接。 结果路上意外遇到熟人,得知了一条“噩耗”。 “大人,卑职那熟人说,看到张昌吉那军汉,骑乘快马,领着几个恶奴,朝您家里方向去了! 恐怕,要对您家眷不利!卑职武力低微,自知挡不住那厮,只好急忙来宫里寻您!”朱逵说道。 张昌吉? 这又是哪个? 赵都安一怔,继而,脑海里记忆应激而出,顿时明白过来。 张昌吉,乃是张昌硕的亲弟弟。 与以读书人自喻的兄长不同,此人不喜读书,从小习武,依靠砸资源,成为凡胎境武夫,但比原本的赵都安高一级,乃是“凡胎中品”。 在京营中任职“校尉”。 值得一提,大虞的禁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守卫皇城,乃皇帝亲军“十二卫”。 另一部分,拱卫京师,名为“京营”。 张昌吉为人暴虐,粗鲁且好色,好在有军纪管束,名声不如赵都安恶劣。 二人本无交集,奈何,赵都安因“女帝恩宠”,被同僚张昌硕记恨。 因这层关系,张昌吉同仇敌忾,曾带人私下堵过赵都安,双方从此交恶。 “那厮奔我家里去做什么?” 赵都安心中一沉,有了不好预感。 来不及多想,他一跃夺过马鞭: “走!回去看看!” …… …… 另外一边,京城街道上。 “哒哒……” 马蹄声急,数骑呼啸而过,沿途百姓惊恐四散。 为首的一匹马背上,张昌吉一手攥缰,一手握鞭,肆意驰骋,看到两侧如潮水退避的百姓表情傲慢。 他容貌与张昌硕相仿,但要年轻许多。 因习武,身材更为强健,身上宽松的练功服胸口敞开,裸露出发达的肌肉。 “少爷,前头的巷子就是赵家了!” 旁边,骑马的奴仆兴奋道,手中拎着哨棒。 张昌吉勒马,降低速度,桀骜笑道: “好,随我冲进去,马踏赵家!” 另外一名年长些的仆从担忧道: “少爷……那赵都安究竟如何,还没定论,咱们这般上门,会不会……” 张昌吉不悦瞪了他一眼,冷笑道: “赵贼没了靠山,满京城官场,谁不知道?我大哥昨日已与我说过,今日赵贼必然倒台,他更有十足的把握,亲手将其送入大牢,不得翻身…… 哼,赵贼往日跋扈嚣张,得罪人无数,想要上门报复他的不知多少,我若去的晚了,若是给旁人捷足先登怎么办?” 不同于行事谨慎的兄长,他向来是个鲁莽性格,肌肉发达,智商不高。 昨日听到满城风传,赵都安要完蛋的消息,他忙去向兄长核实。 张昌硕当时手握证据,自以为稳操胜券,见弟弟来问,便得意炫耀了一波。 张昌吉吃下定心丸,上午照例在军营操练。 趁着晌午请了假,带上几个家中恶奴,便直奔赵家。 准备痛打落水狗,报当初与赵都安结下的仇。 也因此,还并不知道赵都安非但没事,还升官了。 “可少爷,那赵贼便是倒台,也恐被押入大牢,咱们去他家,也堵不到吧。”仆从迟疑。 张昌吉瞥了他一眼,没言语。 先前那名仆从笑着解释: “谁要堵他?那赵贼家里的妹子水灵的很,少爷惦记许久了。” 其余几名手持哨棒的家仆默契露出笑容。 张昌吉眼神贪婪,道: “非但是那赵盼儿水嫩滑溜,便是赵贼那继母,唤作尤金花的,本少爷看着,也是风韵犹存呐。” 仆从们彼此对视,心知少爷今日要玩双飞燕。 …… 说话间,一群人已奔入巷子,停在一座三进大宅外。 此刻大门紧闭。 张昌吉率众下马,也不叩门,运起一股气机,以武夫劲力一脚“咚”的一声,将院门生生踹开! 恶奴们鱼贯而入。 有赵家丫鬟,家丁闻声走出来,喊着: “你们是什么人?” 然后被打的惨叫连连,惊恐四散。 一伙人凭借武力,闯入中庭。 一身短打,衣襟微敞的张昌吉,便看到内宅中走出数人。 为首的,赫然是一名妇人,和一名豆蔻少女。 尤金花今年三十出头,保养得当,是风韵极佳的美妇。 因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性子温柔,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此刻俏脸泛白,眉眼惊慌。 反而是跟在娘亲身旁,年芳二八的少女赵盼儿神色镇定。 只是少女那秋水般的眸子上方,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暴露出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光天化日下,强闯家宅?” 少女大声喊道,只是颤抖的声线,暴露出色厉内荏。 28、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伴随少女声线扬起,那些恶奴也停下了动作,手持哨棒,于庭中围了个半圆。 一道道色眯眯视线落在赵家母女身上,不怀好意地游走。 “赵家小娘子,怎么,不记得我了?” 张昌吉戏谑道,“我是你大哥的‘朋友’啊。” 名叫赵盼的少女睫毛一颤,隐约记起此人,但印象不深。 正要说话,忽然一只小手感受到母亲用力握紧。 尤金花强自镇定,迈步将女儿拉到身后,努力挤出笑容,微微欠身,忐忑道: “原……原来是大郎友人,大郎今日不在家中,不知有何贵干,妾身可代为传达。” 这时节妇人生育早,尤金花虽为人母,但身段正处巅峰,比之女儿更多了丰腴美艳。 此刻一身暗绿色绸缎衣裙,愈发衬托的肤色白皙。 欠身之际,螓首微低,领如蝤蛴。 呸,姓赵的凭啥一家人都这么好看……身为色胚的张昌吉几乎把持不住,扯谎道: “赵都安欠我一千两梁子,迟迟不还,今日我便来收账,他不在,那就只好找二位娘子要了。” “娘,他在说谎……” 赵盼瞪大眼睛,气愤不已。 实在是张昌硕演都不好好演,就差把“我在胡说八道”写在脸上了。 “莫要说话!”尤金花拦住性格刚直的女儿,美妇人一脸为难,道: “竟是这般,不知借据何在?” 张昌硕慵懒道:“没带。” 尤金花歉然道: “府上大钱皆在大郎手上,烦请公子先回去,等稍后大郎回来……” 张昌硕讥讽道: “回来?你们还觉得,赵都安今天能活着回来?” 尤金花脸色一变! 张昌吉洋洋得意,冷笑道: “整个京城,谁不知赵都安闯下祸事,满朝文武弹劾,今日上午抓去宫中审问?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他都不见踪影,只怕已下了诏狱,没准等会就有官兵来抄家,到时候,他欠本公子的钱怎么办? 还是说,两位大美人,小美人能替他还?” 赵家母女心头皆是一沉! 这三日来,赵都安都未曾回府上。 起初,她们还在庆幸,毕竟若赵都安回来,难免要被他呼来喝去,尊严尽毁。 但渐渐的,有风声传出。 母女二人也得知了赵都安被弹劾,失去女帝恩宠,即将成为阶下囚的消息,心中本就忐忑至极! 性子刚烈,不堪赵都安辱骂的赵盼心下畅快。 不断安慰母亲,说大不了娘俩变卖家产,去小地方,买個小院靠自己生活。 哪怕凄苦,但总好过寄人篱下,整日被pua。 但见惯了世情冷暖,知晓生存艰难的尤金花却知道,女儿太年轻,想法幼稚。 倘若赵都安真完了,她们又哪里逃得掉后续的报复? 只怕下场要比死,都惨痛百倍。 但面对庙堂斗争,尤金花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只能故作镇定,稳定家里仆从情绪,期盼一家人能逃过此劫。 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对赵都安的处罚结果,讨债的仇人便已闻着味闯进家门了。 “这位公子,”尤金花攥着女儿的手,骨节近乎泛白,努力镇定道: “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谣传,我……” “少爷,别和她们废话了,”一旁张家恶奴道: “这般人,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张昌吉阴恻恻笑道: “有理,你们去把这帮碍事的家丁赶出去,省的耽误少爷我办事。” 美妇人花容失色,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变调: “你想做什么?!” 张昌吉狞笑道: “还不上钱,那就拿人抵债吧。” 说罢,大步朝母女二人压去。 “你敢!” 清丽少女赵盼猛地走出,将母亲护在伸手,袖管里滑出一柄匕首,握在手中,朝前一指。 眸子死死盯着他: “伱过来我就杀了你!” 张昌吉眼神讥讽,以他的武道修为,岂会怕这个? 屈指一弹,一股劲力打出,少女纤细手腕一震,痛哼一声,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盼儿!” 尤金花惊骇之际,反又将女儿抱住,二女一起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张昌吉狞笑逼近,眼神凄然绝望。 恰在此时,张昌吉耳廓微动,听到院外传来急促马蹄声。 伴随着的,还有武夫气机震荡空气发出的独有声波。 张昌吉脸色微变,凭借武者预感猛地侧身朝后看去。 只见高耸的赵家院门外,猛地跃起一道黑影。 如振翅飞空的鹰隼,遮住阳光。 赵都安脸色阴沉,人在半空,手中一串铜钱奋力投掷,一枚枚铜板崩断麻绳,于空气中擦出厉啸,泼头罩向张昌吉。 “赵都安!” 张昌吉大惊失色,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闪躲,铜钱“笃笃”砸入木柱,力道惊人,竟已是杀人手段。 倒不是赵都安刻意下死手,而是他刚晋级中品,尚未适应膨胀的力量。 此时含怒出手,只觉丹田炽热,浑身气血近乎沸腾,一股霸道之意油然而生。 “滚开!” 赵都安怒喝,脚尖于屋顶一踏,片片青瓦龟裂,碎块如机枪子弹般,呈扇形朝院中横扫。 “啊呀!” “少爷……救我……” 一群手持哨棒的恶奴纷纷惨叫,身上飙血,呼啦啦倒下一片! 赵都安则双腿借力,如大鸟般俯冲而下,一脚将方才提议动手的恶奴踢飞。 先是瞥了眼地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姨娘和继妹,见并无大碍,目光旋即锁定正主。 “赵都安!你怎么能回来?” 张昌吉瞳孔骤缩,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 他不是该被下狱了吗? 今天不是他的审判日吗? 大哥分明说过…… 赵都安神色冰冷,如罩寒霜,眯着眼睛说道: “我能回来,你很意外?” 许是原主残余记忆影响,新仇旧恨,令他对眼前人无比厌恶。 张昌吉脸色难看,意识到只怕出了变故。 但他仍不觉赵贼会无事,毕竟兄长昨日信誓旦旦。 并且,以他家中的权势背景,倒也不怵。 此刻镇定下来,冷冷一笑: “算你走运,不过我好心来拜访,你却如此待客,说不过去吧。” 赵都安皱眉,看向旁边一群早吓傻的府内仆人,点了个眼熟的: “怎么回事?” 被点的老管事鼻子一酸: “郎君你可回来了,这帮人强闯进来,声称收账,却要侮辱夫人和小姐……” 他磕磕绊绊,将过程描述一番。 赵都安听完心头无名火起,盯着张昌吉,声音不带感情: “这就是你说的拜访?” 一身松垮短打,胸襟微敞的京营校尉不甚在意,讥讽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赵都安,就凭你这点功夫,敢向我动手么?有种打我啊?” 身为凡胎中品,且是实打实的军中武人,张昌吉的实际武力,比赵都安高出一大截。 刚晋升中品,且获得皇族“武神”部分传承,疑似获得神秘武技的赵都安脸色古怪,毫无预兆的,一拳递出: “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满足你了。” 29、赵都安:你拿什么和我斗? 自己从武神图里,究竟领悟到了什么? 赵都安一知半解。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山巅,沐浴霞光,模仿“太祖”皇帝打了一套拳。 期间想象着,吞吐朝霞入体,就果然体表透出模糊的光焰来。 伴随的,还有心海腾起的一股“霸道”的意蕴。 方才目睹家人受欺,牵引气机贯通全身,那股沉淀的“意”便如涓涓细流,循着经脉蔓延全身。 此刻一拳递出,赵都安清晰地感觉到,一轮轮湍急气旋疯狂涌入手臂,汇聚拳锋。 白皙匀称的手骨上,隐约好似浮现淡淡霞光,却因太细微,掩藏在阳光中,难以分辨。 “郎君!” 庭院内赵家众人全然没料到,赵都安竟突兀动手,下意识呼喊,试图劝阻。 就连相拥着,跌坐在地上的尤金花与赵盼,也都变了脸色。 实在是原主虽有“凡胎下品”的境界,但真实武力着实堪忧。 尤其这一年来,不说花天酒地,但也放浪形骸,早被奢靡的大染缸腐蚀透了。 与武夫军汉气息浓郁,一看就不好惹的张昌吉对比鲜明。 “你找死?” 张昌吉也愣了下,旋即狞笑起来。 他曾与赵都安交手过,知道这货色虚实。 不说二者武功差距,便是境界上,都死死压住对方一头。 此刻见赵都安敢出拳,不禁恶向胆边生,浑身肌肉水波般荡漾,衣襟猎猎抖动。 张昌吉脚掌前踏,脚下青砖咔嚓一声龟裂,腿部肌肉将裤管撑的鼓胀。 右手握拳,闪电般击出! 十成全力! 张昌吉眼底涌现暴戾疯狂,自信这一拳下,可将对方废掉。 然而当二人拳头碰撞,预想中的一幕并非发生。 张昌吉只觉手骨刺痛,继而惊恐发觉,自己的劲道悉数被抵消,更有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灌入手臂。 “啪!” 轻微爆裂声里,他的袖管破碎了,手臂上皮肤皲裂,毛孔中细密血珠沁出,拳头也血肉模糊。 一声痛呼还卡在喉咙里,张昌吉便只见赵都安一个前冲,肩背一矮,将他撞的双脚离地。 武夫最忌腾空,一旦失去借力点,便是人形沙袋。 赵都安右手成爪,死死箍住后者咽喉。 “蹬蹬蹬”双脚前奔,每一次踏下,地上都印出一个脚印。 “嗬嗬……” 张昌吉双眼外凸,脸庞憋得涨红,整个人被生生拖曳着退出数丈,狠狠撞在一口水缸上。 “砰!” 大缸破碎,水花四溅,张昌吉眼前一黑,仰面被丢在地上,血水与清水混在一起,四下蔓延。 静! 一片寂静! 二人交手极快,在周围人眼中,只是眨眼功夫,便已分出胜负。 碾压! 毫无悬念! “啊——”家丁丫鬟们的劝阻声,戛然而止,然后发出本能的惊呼。 那些受伤的恶奴,方甫爬起,就惊恐看到,自家少爷被秒杀,一個个肝胆欲裂。 尤金花与赵盼,也都愣住了,母女二人眸子中充斥着惊愕与茫然。 早荒废了武道,资质平平的赵家大郎,怎么这样厉害了? 难不成,是这军汉太弱? 虚张声势? 她们看不懂了。 “咳……咳咳……” 张昌吉剧烈咳嗽,心底的骇然最为浓厚,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输掉的。 他试图挣扎爬起,却只觉体内气机紊乱,筋骨剧痛,俨然已伤了内脏。 “彭。”赵都安一脚踏在他胸口,将后者重新踩了回去,平静道: “受伤了就躺好,不要乱动,你需要休息。” 张昌吉怒火上涌,几次挣扎,却都全无作用,只能目眦欲裂盯着他: “你耍阴招!” 他绝不承认,自己会被赵都安打败,下意识认定,对方用了盘外招。 赵都安眼神怜悯,俯瞰他,脚尖微微用力,后者登时痛呼出声。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赵都安冷然道,“再说一遍。” 张昌吉眼神怨毒: “你敢伤我,我大哥和伯父不会放过你!” 张家兄弟的大伯,乃是当今兵部郎中,大约对应赵都安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司长”一级。 这也是其敢找赵都安麻烦的底气。 又是权贵子弟……赵都安心中叹息。 前世他出身低微,走了逆天狗屎运,入了下放基层历练的大人物法眼,才勉强一窥上层景象。 但哪怕是那时,类似张家兄弟这等人物,也是他难以仰望的。 穿越前受伱们的气,穿越后还受你们的气,那我特么不是白穿越了吗? 赵都安面无表情,将脚掌从后者胸口挪开。 张昌吉笑了,以为姓赵的怕了。 是了,一个失去圣人宠爱的小白脸,也配对自己动粗? 然而下一秒,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赵都安一脚踩在他的手掌上,沉沉踏下: “你不是喜欢对拳吗,我倒要看看,你这拳头有多硬。” 咔嚓! 清脆骨裂声回荡小院,在众人傻眼目光中,张昌吉额头沁出汗珠,脸色煞白,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的手,废了。 “你……你敢……” 张昌吉眼珠发红,不敢相信这条失宠的狗竟还敢咬人。 下一秒,却见赵都安俯下身,蹲在他身旁。 神色轻柔地,从怀中取出一枚银色的,巴掌大的精致腰牌。 手指勾着挂绳,银牌便悬在张昌吉鼻梁上缓缓旋转。 其上,“皇家供奉”四个大字清晰可辨。 每一个大字,都如钉子,狠狠凿进他的眉心! 张昌吉表情猛然僵住,眼神中透着难以置信。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皇家供奉,从六百年前建国时,便传下的,内廷中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高手组织,人数稀少。 据传修行皇族传承,筛选条件极为苛刻,非宦官,更是难上加难。 张昌吉也曾尝试,找大伯的关系,幻想成为供奉。 也不全是贪慕传承,事实上,供奉本身不是“官”,也没有任何实权。 但权贵们仍旧孜孜不倦地钻营,试图让子弟进入其中。 只因为,皇族供奉乃帝王亲卫,代表着皇权的极大信任。 但大伯却只摇头,要他死了这条心。 可现在,自己朝思暮想而不得的身份,赵都安却已跻身其中了。 “你……怎么会……” 张昌吉一股邪火攻心,浑身凉了半截。 终于意识到,大哥的判断可能出错了。 大错特错。 赵都安微笑着用银色腰牌抽打他的脸,声音很低,恰好传入他的耳中: “没错,我不只成为了供奉,也已获得了皇家传承。” “哦,还很不巧地破了个小境界,如今也是中品了,不然凭什么击败你?” “看你蠢呼呼的,就冲过来,看来还不知道,陛下选择保下了我,对了,你大哥因弹劾我,已被禁足家中了。” “所以……”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将腰牌收起,声音平淡冷漠: “武力你比不过我,背景权力也比不过我,颜值还是比不过我……所以,你拿什么和我斗?” “噗!” 这一刻,张昌吉怒火攻心,眼前一黑,竟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30、消失的钱匣 这就昏过去了?果然是气量狭小之辈…… 赵都安也没想到,几句话杀伤力这般巨大,脸色不由古怪起来。 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冷冽目光扫向那群恶奴: “还不带上他,给本官滚出去?” 直到此刻,提着哨棒的仆从们才如梦方醒,哪还敢说半句废话? 当即夹起尾巴,手忙脚乱,拖起昏迷的张昌吉,慌忙逃出了赵宅,生怕慢了一步,被当场打杀在这里。 更急着,将这边事情汇报给张家大郎和老太爷。 …… 目送对方离开,赵都安面无表情。 对将其重伤会引发的后续麻烦,他倒不太担心。 一来,他占着道理,哪怕闹到金銮殿上去,为救家人,愤而出手这个说法,也站得住。 二来……好吧,上面那条根本不重要! 重点在于,女帝前脚赏赐了他,并罚了张昌硕禁足。 这个关节,张家人再愤怒,也压根不会闹大,甚至会努力将消息压下去。 否则,岂不是在打女帝的脸? 反正人也没死,张家兄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 赵都安方才刻意露出供奉腰牌,就是在传递信号,迫使张家低头。 他终归不是热血冲头的武夫,看似鲁莽冲动的行动,背后是清晰的计算。 “郎君,您……没事?方才那人声称,您已被降罪,下了大狱。” 这时,赵家的仆人们才纷纷回神,老管事眼泛泪花,开口询问。 赵父年轻时,他便是家中管事,不是家人近似家人。 也因此,哪怕是原主得势后,对其仍算和善。 “不必听那人胡说,我与陛下何等关系,能出什么事?” 赵都安刻意拔高音量,扯女帝虎皮,安抚下人。 继而,简单描述宫中对峙经过,细节一笔带过,着重结果。 府内众人连日来人心惶惶。 此刻得知,自家郎君非但立功抵罪,更被圣人留下用膳,还得了大好处,顿时喜笑颜开。 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纷纷恭维起来。 “好了,都围在这做什么?把打碎的地方收拾下。对了,派个人出去,我的马车落在后头,告诉朱逵,这边没事了。” 赵都安驱散家仆忙碌,而后看向正主。 饶是依稀留有印象,但此刻亲眼目睹,他还是狠狠惊艳了一把。 好漂亮的后妈和妹子…… 尤金花此刻已站起身,暗绿色绸面长裙上沾染灰尘,柔弱温婉的脸庞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见赵都安投来视线,下意识颤抖了下,挤出讨好的笑容: “大郎没事就好,在宫中伴君想必没能吃饱,姨娘这就去安排饭食……” 分明是当家主母,却一副奴颜婢膝,小心翼翼模样,似生怕惹他生气。 记忆中,这位姨娘自进门后,便待他极好。 将家宅打理的井井有条,且是個温婉柔弱性格。 哪怕被原主打了,也只会默默回屋流泪……堪称封建时代下的经典款人妻。 怪不得赵父不顾流言蜚语,也要娶回家……赵都安心情复杂,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正准备开口安抚一二。 忽然,被少女声线打断。 “娘,何必要讨好他!?” 赵盼大声道,少女完美继承了母亲的高颜值,瓜子脸,琼鼻高挺,鬓发散乱。 此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愤怒地盯着他,银牙紧咬,犹如一只发怒的幼豹。 恩,这个妹子的性格,与母亲截然相反,刚烈,独立,勇敢。 因目睹母亲委曲求全,屡次被原主欺负,对赵都安怀有强烈的憎恶情绪。 “盼儿,你怎么这样与你兄长说话?快道歉!” 尤金花脸色变了,佯装怒容,生怕激怒赵都安,对女儿动武。 赵盼眼眶顿时红了,委屈得泪水打转。 她不明白,娘亲为何总对这个恶心的人渣这般回护,分明对方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不,是恶狼,欺负她和娘亲的恶狼! 她咬着牙,恨声道: “若不是他在外闯下那些祸,仇人怎么寻到家里来?方才娘亲都险些被那人……” 尤金花咬着嘴唇,忽然一巴掌朝女儿俏脸甩过来,赵盼不躲不避,只是流泪。 “好了——” 然而,巴掌挥到中途,妇人的手腕就被赵都安攥住,不得寸进。 “我今日心烦,不想再看女人哭哭啼啼,” 赵都安板着脸,冷声道: “我回屋休息,晚饭前不要打扰。” 说完,大步离开,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我这糟糕的人设……到底有多烂啊……” 尤金花当然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松了口气,然后心疼地抱住抽抽噎噎的女儿,用手拍打少女后背,低声安慰。 同时望向赵都安离开的背影,眸中带着疑惑: 今天的大郎,好像没那般可怕了。 …… …… 内宅。 属于自己的卧房内。 赵都安将自己摔在床上,消化三日来的经历。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女帝那边,虽说赏赐我跻身供奉,但这只是暂时的,有案底在身,随时可将我打落尘埃。 我究竟能在徐贞观眼里,有怎样的地位,还要看后续的表现…… 目前只能说,拿到了皇权附庸的入场券……绝不能大意…… 呵,虽然这次一番操作,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得罪了相国李彦辅……等那老登得知消息,日后少不了针对我……” “不过虱子多了不怕咬,以我的人缘,基本也不可能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路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死死抱住女帝的大腿,都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何况她大腿应该挺长挺白的……” 赵都安给了自己一脑瓜崩:“呸呸呸,想正经事呢!” 他双手叠在脑后,望着窗幔,梳理思绪: “大虞王朝一统中原,周围只有零散附属国,酷似我熟悉的世界。 所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徐贞观,不然我也只能学庄孝成那帮反贼,当地沟里的老鼠。” “……庄孝成啊,你个老登到底坑的我好苦啊,还有大半年,我上哪抓你去?” 女帝给了他半年时间,缉捕反贼,但赵都安觉得这案子很扯。 匡扶社无疑是强大的,庄孝成身为其中高层,可调集“世间”境界术士保护,且经此一事,不太可能再冒头。 凭赵都安自己,想完成任务可能性几乎为零。 “换个思路,女帝没道理用完不成的任务逼死我。 所以,相当于给了我半年的‘考察期’,我只要能在半年内,立下足够的功劳,就能抵消庄孝成的案子!” 当然,赵都安也并未将生死,全然寄托在帝王的心念之间。 他内心中更期待的,还是修行。 “那股霞光,就是武技吗?” 赵都安打量右手,陷入沉思: 与同境界的张昌吉对拳,对方血肉外翻,而他只是皮肉稍有挫伤罢了。 对比如此鲜明,必是神秘朝霞效力。 他始终认为,自己修行《武神图》的天赋过于离谱,怀疑与穿越者身份有关,但没有证据。 索性不想,总归变强是没错的。 等强大到女帝也忌惮的地步,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 “按海公公的说法,只要立功,就有机会从皇宫武库获取资源,武神传承又适合我…… 所以,我接下来的目标,还是尽可能多立功,以此增强修为,以及……更大的……权力!” 是的,权力! 无论是前世的经验,还是穿越这三日以来的见闻,都令他一再明悟,权力的重要。 起码在他武道修为大成之前,权力才是他傍身的最大保障。 试想,若没有权力,他如何能胁迫冯举,王显? 帮他翻盘? 若没有权力,他面对张昌吉的欺压,岂敢反抗?得罪兵部郎中? “武力和权力,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至于如何立功……他也已有目标。 “张昌硕,张昌吉……” 赵都安轻声默念,思忖着,以张家兄弟的为人,想必应该并不干净吧。 他是个有点记仇的人,张家兄弟接连要致他于死地,这事总不能算了。 要不……先扳倒个兵部郎中玩玩? 可以一试…… 不过此事还得琢磨下细节。 赵都安暂且按下,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开始在房间中翻找钱匣子。 冯举捞人的事还没结束,接下来此案必会审理,赵都安之前收下的“定金”,必须得上交。 否则容易落人话柄。 “反正原主这一年吃拿卡要捞了不少钱,退回去一笔也没啥。” 赵都安神色兴奋,对清点金银财宝充满兴趣。 自己的小金库,想来是有不少钱的。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打开屋内上锁的金属钱箱时,笑容顿时僵住,瞳孔缓缓放大: “我的钱呢?!” …… ps:明天周二,兄弟们记得点开更新章节,帮忙贡献个追读哈,这章三千字,明天中午的章节还是三千字多字,诚意满满。 31、浪子回头赵都安 钱匣内,并不是空的。 比如最上层,就有一叠银票,夹杂着一张地契,根据记忆,正是王显给他的定金。 此外,还有自家的宅契,以及少数银两,原主母亲的首饰等杂七杂八,放在寻常人家,已是一笔大钱,但…… “我贪污的钱呢?”赵都安有些傻眼。 印象里,原主这一年来,虽因顾忌落人把柄,没敢大贪,但明里暗里,收的好处也不少。 可眼下,却都不翼而飞。 “被偷了?还是尤金花拿走了?不……不可能。” 赵都安竭力压榨脑力,试图搜寻记忆。 但穿越已三日有余,原主残存的记忆,已逐渐模糊。 许多事,都仅存印象,细节大量丢失。 就如他能记起,家里有姨娘与继妹,但二人容貌,就并不清晰了,只有再次目睹,才能唤醒记忆。 活像一个患了健忘症的人,只有“原主搞了不少钱”的印象,但具体有多少,每一笔来龙去脉,已记不大清。 “好像是我自己……取走的。” 赵都安脸色不大好看,“但钱财去向,给忘了。” 就颇有种: 看到彩票开奖号码,与自己买的完全相同,但愣是想不起,把彩票放哪里了的感觉。 “坑爹啊……”赵都安嘴角抽搐。 什么是最痛苦的事? 是人活着,钱也在,但忘记放哪了。 “冷静!或许可以试探询问尤金花,”赵都安思索,“记忆只是模糊,只要获得提醒,没准就能想起来。” 而且,原主虽然废,但又不傻,辛苦搞了一大笔钱,不可能凭空丢了。 自我安慰片刻,赵都安将“定金”取出,又将养神丹放入,锁好“保险箱”,盘膝吐纳,平复气机。 方才他看上去风轻云淡,但经脉承受过量气机搬运,隐隐作痛。 “第一次时太紧窄,撑得有些痛很正常,多弄几次,松快就好了。”海公公的叮嘱言犹在耳。 赵都安深以为然。 直到太阳西斜,他才被门外脚步声惊醒,只听丫鬟敲门,怯生生道: “郎君,该用饭了。” …… 内堂。 赵都安抵达时,只见圆桌上摆着六菜一汤,却不见姨娘与妹子的身影。 “人呢?”下意识发问。 旁边的丫鬟脸色古怪,小声提醒: “郎君忘了么,夫人和小姐是不上桌的。” 赵都安模糊记忆被激活,才想起,原主得势后,为羞辱二女,家中每顿餐饭,都是他先吃完,剩下的菜,才会由下人端给尤金花母女吃。 厉害了,尊卑贵贱的糟粕算是给我学全了……赵都安吐槽,冷声道: “去叫她们过来一起吃,我有事要问。” 丫鬟婆子们有些惊讶,也不敢问。 不多时,母女二人走入内堂。 赵盼板着脸,一言不发,似乎给娘亲告诫过,一双眸子警惕盯着他,似乎只要赵都安有不轨举动,便会上来拼命。 尤金花小心翼翼,轻声慢语: “郎君……” “坐下吃饭。”赵都安说道,见二女不动,只好故作怒容,尤金花这才忙拉着女儿入席。 赵都安也不吭声,肚子咕噜噜作响,终于明白,为啥女帝那么能吃了……皇室功法的弊端之一,看来就是容易饿。 母女二人起初紧张警惕,不知今日的大郎发什么疯。 见赵都安闷头吃饭,赵盼率先拿起筷子,恶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肉,吞进肚子,尤金花见状,也迟疑地夹菜。 热腾腾的饭菜入口,美妇人几乎想哭,她已经忘记,上次一家三口人安静地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恶狼转性了? 赵盼面露狐疑,她大着胆子,故意去抢赵都安要夹的菜,结果后者竟并未大发雷霆,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筷子,就仿佛…… 是在……谦让她? 怎么可能!赵盼被这个幼稚的想法气笑了,少女警惕万分,怀疑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终于,当赵都安吃了六分饱,随口说道: “我前段日子,取钱出去的事,姨娘知道吧?” 尤金花愣住了,姨娘?这个称呼,已多久,没有听过了? “啊,什么事?”尤金花握着筷子,掩饰着内心动容。 赵都安皱眉,将问题又重复了下。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尤金花迟疑道: “家里的钱,不向来是大郎管的么,除了家用开销,其余的花去哪里,却是不知。” 赵盼扒着饭,冷笑道: “怕不是与什么狐朋狗友厮混,花掉了。自己不记得,反倒问我们。” 狐朋狗友? 赵都安获得关键词,头顶亮起小灯泡。 原主得势后,的确结交了几個纨绔朋友,都是京中一些小权贵子弟,平素没少享受对方恭维。 之所以堕落的这么快,也是这帮人的功劳。 否则,一个小禁军,就算想腐蚀,都找不到社会大染缸的入口。 不过,从打赵都安出事以来,那帮往日围在他身边,各种恭维逢迎的酒肉朋友,都默契消失不见了。 简直人间真实……赵都安心中嗤笑一声,暗暗记下这条线索,准备空出手来再调查。 “盼儿!” 尤金花慌张地瞪了女儿一眼,见赵都安没动怒,愈发奇怪,想着许是对方今日被赦免,心情好。 小心翼翼道: “说来,家里账上的余钱见底了,下个月的银钱……不知大郎何时方便……” 一家人吃穿用度,家丁丫鬟的例钱,迎来送往……考虑到京城的高昂物价,每月也是一笔钱。 尤金花过的是掌心朝上的日子,每个月省吃俭用,生怕超支。 饶是如此,每月向赵都安讨要生活费的时候,仍惴惴不安。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节省,操持一大家子了。 然而这次,大郎并未如以往那般,大骂“败家”,“吃白食”,质问她钱是不是被偷偷花了。 往日暴戾的赵都安先是怔了下,然后心虚地放下碗筷,温声道: “这次能逃过一劫,花了不少钱打点,等过几日发了俸禄,再予姨娘。恩,我好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他起身离开内堂,尴尬的简直要抠出三室一厅。 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把家里的钱花光了。 “呵,谁能想到我这么大一个反派,竟然穷的拿不出生活费……” 赵都安自嘲,觉得干翻张家兄弟,立功搞钱的行动得抓紧了。 只剩下饭桌旁的母女,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 晚上,主卧外。 赵盼捧着油灯,推开房门,就看到娘亲正坐在桌边。 美妇人只穿着睡衣,鹅颈低垂,气质温婉。 手中是少女白日穿的裙子,因跌倒时,不慎擦破了洞,此刻正专注缝补。 完成最后一针,用银牙咬断细线,尤金花满意地看着破洞处一朵绣工精巧的桃花,抬起头,朝女儿笑道: “来试试,好不好看。” 赵盼咬着嘴唇,眸子在灯光下跃动着光,走到母亲身边,放下灯,她心疼地攥住娘亲的手,埋怨道: “怎么不给下人缝。” 尤金花笑道:“婆子眼神不好,晚上再绣坏了。” 然后愧疚道: “你这个年纪,原该是添新衣裳的,怪娘省不下钱……只能缝补着穿。” “娘……”赵盼眼圈红了,心疼道: “我不要新的,娘你都好久没添衣裳了。” 赵家并不缺钱,赵都安在外吃喝,一顿饭就够她们添一身好行头。 但每月给她们的生活费只勉强够养家,紧巴巴的,少一文钱都要责骂。 堂堂白马监使君的家眷,穷成这样,实属罕见。 尤金花感动不已,娘俩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良久,尤金花忽然道:“你大哥今日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是我哥,”赵盼冷着脸,“狗改不了吃屎,想必是被皇帝敲打了,暂时夹起尾巴,迟早还要露出獠牙。” 尤金花语塞,只是长叹一声,她又何尝不是这般猜测? 只是怀有不切实际的盼望。 “没准……娘是说没准……他经过这次的事,变好了呢?男人啊,要磨砺后,才能长大……古人就有浪子回头……” “我不信,我只知道他欺负我们,从小就欺负!” “唉……你小的时候,他刚走了亲娘,不喜为娘也应该……” “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回屋睡吧。” 门外。 廊柱子后头,赵都安听着屋内的对话结束,以轻功一跃,无声无息,飞到屋顶。 目送赵盼抱着灯远去,他沉默良久,仰头望向京城黑沉沉的夜空中,醒目的某座不知名的高楼,有些走神。 …… 夜空如洗,繁星点缀。 大虞京城,坐落于道宗总坛,即“天师府”内,一座高耸的钟楼,外凸的平台上。 星光倏然凝聚,勾勒出一道纤瘦身影。 夜风吹来,对方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术士袍服衣袂飘飘,在袍服一角,还用金线绣着“天师府”的纹章徽记。 正是前天深夜,在白马监附近某座角楼上,目睹赵都安驾车离去的那个神秘术士。 不,若按天师府内的说法,该是“神官”。 此刻,风吹云移,露出灿灿月华,照亮神官的容貌,赫然是一名美貌少女。 肤色白皙,头发微卷,一双眼眸缺乏焦距,目光涣散,显得呆呆的。 气质神秘空灵,若赵都安在这里,大概会联想起哈利波特里的卢娜学姐…… 少女神官甫一出现,脚下一个踏空,啊呀一声,笔直坠落楼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爬起。 假装无事发生。 “啊,金简师姐!“ “见过师姐!” “师姐,您又出去玩了啊?” “呸,什么叫游玩?师姐是遵天师法旨,夜巡京城,守护一方安宁,防止邪神作祟……” “啊对对对……太对啦——” 钟楼底下,一群路过的天师府神官纷纷聚拢过来,交口称赞。 名叫金简的少女享受着马屁,目光聚焦,锁定众人:“你们。” 众神官疑惑:“师姐有何吩咐?” 金简顿了顿,缓缓说出下半句: “谁能与我说说,那个赵都安?” 32、猎杀张家二郎 “赵都安?师姐你说的,可是那个女帝豢养的小白脸?”一名神官诧异。 金简想了想,轻轻颔首:“是他。” 众神官面面相觑,意外于心思单纯,向来对凡尘俗世漠不关心的金简师姐,竟会突然提及此人。 “此人……名声恶劣,令人不耻,”有神官皱眉道,“师姐为何关注他?” 另一人说: “我倒听闻,此人近来犯了事,好像与朝廷通缉的逆党有关,闹得很大。” “咦,我也听说了,但没怎么在意。” 天师府的神官,皆醉心修行,对庙堂上的波澜诡橘漠不关心,学术氛围浓厚。 不过人都爱听八卦,尤其涉及到“宫廷秘史”,“后宫绯闻”一类,术士也难以抗拒其诱惑。 所以,赵都安在修行圈的关注度,比什么相国,御史大夫一类的国之重臣大多了。 当然,名声依旧很差就是了,属于被集体鄙视的对象。 这时候,一群术士七嘴八舌,交流起掌握的,有关赵都安的黑料和八卦,聊的不亦乐乎。 等他们再次想起金简时,愕然发现,师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 星月朦胧。 金简如同幽灵,在天师府一栋栋建筑间飘过,玄色衣袍将她身体变为半透明状态,沿途神官皆对她视若无睹。 天师府深处,有一座特殊的庭院。 院中种着一株大榕树,茂密的叶片四季青常,夜晚散发荧光,夏日蝉鸣阵阵。 金简穿过院门,看到大榕树下,摆放着一张摇椅,其上悠哉地躺着一位老人。 身材高大挺拔,长须长眉,双目狭长,面容温和,黑色神官袍软软垂下。 看似寻常,实则来头吓人,正是天师府这代老天师,当今四座“天下”之一的张衍一。 “今夜怎么有空,来看为师?”张衍一没动弹,声音却传出。 这一代天师府的“朱点童子”中的童女,老天师亲传弟子的金简想了下,说道: “弟子有事想不通。” “哦?何事呀。” “一个凡胎境,如何能抵挡世间术士的全力一击,神魂不灭?” “挡不住的。” “没有例外吗?”金简皱起眉头。 张衍一停顿了下,笑呵呵道: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间万物,却也事无绝对。” 金简眉头舒展,道: “弟子仍不明白,能如何做到。” “那便去琢磨,研究,像做学问那般。”老天师语气慵懒。 金简觉得有道理,像模像样拱手: “多谢师尊解惑。” “去吧,”老天师挥手,少女退去百丈,蝉鸣声依旧,大榕树忽然摇曳,有朦胧而神秘的巨大面孔,遮蔽院落。 面孔困惑地望向少女消失方向,慢吞吞道: “她遇到什么事了么?” 张衍一躺在摇椅上,翻了个身,眼皮也懒得抬,咕哝道: “咄咄怪事。” …… …… 同一個夜晚,张家。 蓄着八字胡,一身青衫,文士打扮的张昌硕送走医师,关上门,看向坐在病床上的弟弟,问道: “感觉如何?” 张昌吉上半身赤裸,一条手臂缠着纱布,气色虚弱,但精神头还算足,嘴硬道: “大哥,以我的体魄,吃了丹药养两日便好,要什么医师?今日也就是那姓赵的偷袭,我没准备,否则……” “住口!”张昌硕怒斥: “你还嫌惹的事不够多吗?谁让你上门闯宅的?” 张昌吉恹恹道: “我还不是为了给大哥你出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张昌硕对亲弟弟的德行逼数十足。 给他出气? 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但更多的,还是报个人私仇,以及米虫上脑。 他恨铁不成钢道: “说了多少次,做事三思而后行,鲁莽冲动,乃取死之道。” 不还是哥你言之凿凿,说姓赵的肯定完蛋,我才敢动手的么……张昌吉腹诽,但没敢顶嘴。 想了想,不忿道: “可难道这事就算了?我挨打是小事,但哥伱被陛下不喜,才是大事。” 张昌硕面无表情,手中折扇捏的死死的,眯眼道: “当然不会就算了,且让那赵都安得意一阵,哼,这次他看似逃脱一劫,却彻底恶了相国,我们只要找寻契机,推波助澜,自可借刀杀人,报得此仇…… 至于眼下,暂且蛰伏一阵子,谅他也不敢找我们的麻烦。” 回来后,经过多方打探,他已得知冯举检举一事,看懂了赵都安的操作。 当然,他并不觉得赵都安会有这种智慧和手腕,笃定是女帝暗中授意。 张昌硕觉得,自己只是大意了,没有闪,下次小心出手,绝对可将赵狗一击毙命。 殊不知,赵都安已经将他列上了猎杀名单。 “好,听你的,”张昌吉虽鲁莽,但大事上还是听话的,想了想,忽然道: “对了,南边的人之前联络我,还是火器的事,我先拖着?还是一切照旧?” 张昌硕冷声道: “暂停接触!这个节骨眼,你一举一动,都容易被盯上,先拖着,正好你受伤了,就推脱养病。” “哦,知道了。” 张昌吉心中不以为然,觉得兄长读书人习气太重,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头。 谁能盯着他? 难道还能是那个赵都安么? …… …… 一夜无话。 翌日,发生了几起事件,令整个京城官场侧目。 女帝徐贞观在早朝上,大发雷霆,以冯举揭发的案子为由,要求彻查官场徇私。 矛头直指李彦辅为首的“李党”。 御史大夫袁立帮腔,改稻为桑一事顺理成章,被女帝交由“清流党”处理。 冯举虽有污点,然改过及时,受到女帝嘉奖提拔,宁安县子王显被牵连,于家中被捕。 据说,李彦辅下朝时,面沉似水,百官不敢靠近。 对赵都安的弹劾一时偃旗息鼓。 同时,关于赵都安疑似获封“供奉“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无数期待看他倒台的人大跌眼镜,市井中不乏读书人暗讽昏君荒淫,赵狗误国。 赵都安假装没听见,反正名声早烂透了,也不差这一回。 如此又过了两日,舆论的余波渐渐平息。 人们的注意力,被朝堂上声势浩大的“反贪”转移。 …… 这一日,清晨。 当赵都安走出家门,钻入等在宅子外头的马车。 不出预料地,拿起了放在车厢内的一叠资料。 “就这些了?”他扬起眉毛,边翻看便问。 朱逵一脸谄媚笑容: “时间有些紧,您要的急,卑职暂时只查到这个,说起来,您突然要查张昌吉,莫非是……” 锦衣华服,容貌俊朗的赵都安慵懒靠坐在车厢内,隔着帘子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我说我要弄死他,你……信吗?” …… ps:存稿告罄,我慌得一批。 33、锁定女相好 朱逵一愣,此刻,这位满脸横肉的老吏突然心惊肉跳起来。 “哈哈,说笑的,”赵都安微笑道: “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上次的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使君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呐。” 语气随意,轻描淡写。 但朱逵却咂摸出了些许血腥气。 不,庙堂上杀人不见血,赵都安的话里带着杀气。 想要扳倒张家兄弟,首要找个突破口。 张昌硕虽在他看来,也不聪明,但相对谨慎,为塑造“君子”人设,手脚也更为干净。 所以,赵都安将目标锁定在浑身破绽的张昌吉身上。 白马监并非情报机构,但朱逵凭借在府衙的人脉,于极短时间内,还是搞到了张家二郎的资料。 根据纸上描述,张家兄弟成年后,已经分家,各自在城中组建家庭。 值得一提的是,其兄张昌硕本是有妻子的,但因写诗文唱赞歌,得到女帝赞许后,他果决找了个由头休妻,恢复单身状态。 被赵都安截胡后,仍不死心,至今仍未再娶,为了女帝“独守空闺”已两年。 “也是个狠人呐……可惜想的太多。” 赵都安咕哝一声,虽相处短暂,但他却已意识到: 徐贞观压根对豢养男宠毫无兴趣,是個工作狂。 从这个角度,其默认与赵都安的谣言,或也有拿他做挡箭牌的意思。 否则,不知多少臣子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给女帝跟前送男子了。 …… 回归正题。 张昌吉因在京营任职,受到军法约束,白日两点一线,往返于家宅与军营。 只有夜晚或休沐,才会出去厮混。 “青莲小筑……这是什么地方?” 赵都安眉毛一挑,资料显示,近半年来,张昌吉频繁前往此地。 朱逵“嘿”然一笑,神色略显暧昧: “使君洁身自好,没听过这名字正常,乃是城中一位名为小雅姑娘的‘才女’居住的私宅,也颇有一些名气,每晚会广邀文人才子聚会。” 才女? 每晚聚会? 赵都安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 不同于京城有名的“红灯区”,青楼扎堆的胭脂胡同,大虞王朝的暧昧场所大概存在两种业态。 一种是产业集群类,即一大片青楼扎堆,互相引流,做大品牌价值。 其中分官办的教坊司,以及私人青楼,又按价位有不同档次。 另一种,则是“独立ip”运营路线。 通常是一些官员犯下大案,或斩首或发配,但还没到家人连坐的程度,留下妻女独自营生。 有家族亲戚收留的还好,若没有去处,便只好下海自谋生路。 因出身良家,教养好,且大多有琴棋书画的底子,所以衍生出一种新模式: 一位或多位女子,在自家宅子里设下私宴,举办“文会”。 并通过朋友圈,放出风声,邀请诸多男子来付费喝茶听曲,谈诗行令,也承接一些私人宴请聚会。 表面光鲜,但说到底,还是皮肉生意。 试想,一个官员倒台了,他过往的上司,同僚,甚至下属,得知可以去参加其家眷举办的“文会”…… 天生自带角色扮演玩法。 这不比教坊司有意思? 自然是一回生,二回熟,通过朋友圈口口相传,获得稳定客流。 当然,事实上也没那么龌龊,多数人过了新鲜劲后,还是将这种聚会当做风雅场所。 能不能被女主人留下过夜,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 因为接待的多是有点身份的人物,最差也是读书人,所以客单价较高,入场费昂贵。 更因其隐蔽性,以及阶层圈子天然的隔离,普通人哪怕是商贾巨富,没人引荐,也压根找不到门路。 也因此,衍生出一条鄙视链: 只有外地来京城的土包子才热衷流连青楼,京圈的老炮儿都是去私宅聚会的。 赵都安得势后,也被狐朋狗友科普过这些冷知识,去过两次。 但原主虽心动,但因为对女帝一片痴心,且生怕女帝得知他在“考察期”流连这种场所,对他厌恶,失宠。 所以愣是一年来守身如玉,没有破身! “行吧,我也是个狠人呐……”赵都安心中自嘲。 他舒展眉头,道: “所以,张昌吉经常去见这个小雅姑娘?啧,一个军汉武夫,喜欢这种才女人设……” 可以理解。 朱逵嗯了声,说道: “张昌吉能一连去大半年,说明肯定与这个小雅关系亲密,私底下许多事,不方便和家里人说的,没准也会吐露给外人。” 有道理……赵都安暗暗点头,如此说来,倒是可以尝试,从这位才女身上挖一挖。 “知道地方在哪么?” “不知,但给卑职两个时辰,卑职便可以知道。” 赵都安赞许点头,屈指轻弹纸张,道: “就是这家了。” …… …… 一整个白日,无事发生。 黄昏时,赵都安照旧撇下随行小厮,只带朱逵一人,轻装简从。 抵达“青莲小筑”外。 华灯初上,入夜后,城中灯火明亮,青莲小筑坐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胡同里,周围都是正常的民宅。 若无渠道,普通人决然想不到,此地竟另有乾坤。 赵都安刻意换上一件稍显朴素的长衫,做读书人打扮,朱逵也没穿公服,主打一个低调。 “大人,就在里头了,那隐隐传出琴音的就是了。” 朱逵停下马车,“用卑职陪您进去吗?” 你去做啥,想和我建立超越上下级的友谊?赵都安吐槽,淡淡道: “不必了,在外等着便是。” 说完,他独自一人朝巷子里走去。 循着丝竹管弦声,抵达一座宅子外,高高的大门上悬着两盏红灯。 赵都安叩门:“咚咚——咚。” 两长一短的暗号,旋即院门吱呀敞开。 年轻门房打量他,愣了下,没想到来了个如此俊朗的郎君,还是独自一人。 “可是青莲小筑?友人推荐造访。” 赵都安面不改色,递出五两“门票”。 门房见他气度,便知身份不俗,笑道: “这位公子请进。” 赵都安迈步进院,径直步入正房。 门用一道帘子隔开,里头琴声如水流淌,窗纸上可见人影交错。 竟已开宴,座中已有约莫十人,皆是文人打扮,正在吃酒闲谈。 屏风后,映出一道窈窕身影,琴音从后传出,大概就是此地主人。 “这位公子请入席。” 有丫鬟迎上来,然后愣住,脸蛋一红,其余酒客抬头看来,也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神色。 好俊朗的男子……这种颜值也要嫖么? 众人脸色变化,心中一沉: 是个劲敌! 此间宴会规矩,能否成为入幕之宾,还要看女主人的态度,一般来讲,只有被小雅姑娘相中的,才可留宿。 赵都安只出一张脸,就给了在场男人们巨大的心理压力。 34、权力是世间最好的通行证 “公子……面生的很,是初次来的么?”丫鬟愣神片刻,一边招待他入席,一边询问。 “听友人安利过,”赵都安欣然入座。 “安利?”丫鬟懵了。 “咳,就是推荐。”赵都安决定给异世界人一点小小的陈年老梗震撼。 “哦……哦哦。” 一般来讲,此类场所,初次来的多是同伴引见,但也不乏散客。 众人惊讶过后,也纷纷挪开目光,并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并不意外,赵都安崛起一年,名声甚大,但这个年代又没有网络,京城绝大多数人,对那位女帝面首,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多谢。”赵都安入座,朝给自己递上果盘和酒水的丫鬟道谢。 后者顿时心花怒放,脸颊酡红,凑过来低声耳语: “我家小姐若不待客,奴婢也是可伺候客人过夜的……恩,不收钱。” 说完扭着臀儿走开了。 旁边,一名肥头大耳的酒客耳朵尖,眼睛一亮,抬手捉住丫鬟的手,笑道: “珠儿姑娘竟也待客么?怎么不早说?” 丫鬟一脸假笑抽回手,盈盈福了一礼: “这位公子在说什么,珠儿听不懂。” 酒客:…… 赵都安:…… 行吧,生的好看的人总会有些特权。 一时间,琴声依旧,临近几桌客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嫉妒。 赵都安镇定自若,自饮自酌。 当前环节,大概是在热场阶段,酒客们互相闲谈。 坐在他旁边的,也是一名独自前来的散客,约莫二十五六,标准的读书人打扮,但家境应该一般,神态略显拘谨局促。 恩,应该是风月场新手。 大概见赵都安也是“新人”,顿生亲切,主动拱手道: “在下京城学子,姓董,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赵都安挑眉,同样微笑还礼: “赵氏。” 彼此都不说全名,保留一丝恰到好处的体面。 董书生羡慕道: “赵兄风采卓然,初次进门,便得珠儿自荐枕席,着实令人钦佩。” 不是……你是怎么把这种事夸的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果然都闷骚……赵都安汗颜: “谬赞了……董兄是这里熟客?” 董书生摇头: “这是第二次,我本是不近女色的,然则上次给同窗拉来,说小雅姑娘乃是前清吏司员外郎之女,腹有诗书,乃京中才女,愚兄一见倾心。” 顿了顿,略显遗憾道: “只可惜,小雅姑娘一次只接待一人,且不重容貌钱财,只爱才子。 愚兄诗词不算出众,上次未能如愿,与之彻夜探讨诗文,此番重整旗鼓,正欲再战。” 言外之意: 你虽然生的好看,但这里是文化人专场,有钱有颜没用,比拼的是才华。 好家伙……你说的我热血沸腾的……赵都安一脸真诚: “那就祝董兄马到功成。” 且不说他今夜目的不纯,哪怕是为了获得情报,也没想过要像这帮读书人一样费劲,遵循什么所谓的才华比拼规矩。 虽说脑海中,老祖宗们留下无数锦绣文章,赵都安随便抄一首,都能盖压京城,名传千古。 但把这种好东西,浪费在这种场合,就大可不必了。 “我的诗词就算用,也要用在舔女帝身上,最次也是舔其他大人物,才不会随意浪费!” 赵都安有着属于自己的骨气。 董书生见他并无争抢之意,嘴角露出微笑,愈发和善,二人碰了杯酒,苦笑道: “不过,今夜想取胜也不容易,看到对面那个了么,乃是国子监学子,颇擅诗词,平素与之来往的,都是韩粥,王猷,张昌硕等才子。 没想到,竟也会来此,只怕愚兄今晚也难了。” 和张昌硕认识的才子? 赵都安扬眉,看向对面端坐那青年,器宇轩昂,正与身旁人攀谈,满脸自信。 见赵都安望来,也看了过来,朝他微微颔首,只是眼神中带着倨傲的意味。 似乎丝毫不觉得,赵都安有任何威胁。 挺自信啊……赵都安笑了笑,心想等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人间真实。 这时一曲奏毕,屏风后头,一袭倩影款款走出,果然是个出众的美人。 粉面桃腮,香肩半露,胸前一抹薄纱,若隐若现。 尤其大家闺秀气质,添色数分。 这时妙目在席间一扫,在看到赵都安的容貌时,稍微愣了下,但还是很快挪开。 喏,这就叫专业。 身为主人,绝对要一视同仁,不能让客人们有厚此薄彼的感觉。 才华比拼输了,心服口服,不会怨愤。 但若区别对待,场子就维系不下去了。 赵都安这时候,有点相信了董书生那番话,这個小雅表面上,的确是不看重颜值和钱财的。 起码,不能表现出来,令客人们不悦。 “感谢诸位公子今夜赏光,驾临青莲小筑……” 小雅浅笑开场,接着,便是一系列的小游戏。 行酒令,比诗词,赛对联,流水曲觞……间或夹杂笑话与歌舞。 分明只是个小场子,气氛却相当不错,暧昧气氛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哪怕是闷骚紧张的董书生,都被照顾的很好。 是个人才……赵都安默默点评,心想不怪张昌吉那军汉痴迷大半年,的确有些手段。 可惜,也只是逢场作戏,哄男人的把戏罢了。 之后的发展,也正如董书生所说,那名国子监才子很快脱颖而出,诗词对联张口就来,笑话酒令驾轻就熟,成为场中最靓的崽。 董书生几次三番试图应战,却都被对方打的落花流水,掩面而逃。 实力差距太大,非是小董不努力,实在是敌人太强大! 至于赵都安,全程低调不起眼,渐渐的,也没人关注他了,便是小雅看向他的眼神中,都藏了一丝失望。 很快,夜色已深,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小雅以身体乏了先退场去沐浴,名叫珠儿的丫鬟说道: “最后一场,以‘门’为题,请诸位公子作诗一首,我家小姐品评后,会邀请一位留宿。” 接着,开始给每个人桌上发放纸笔。 董书生神色沮丧,握着笔蔫蔫的,除了那才子外,其余客人也都兴致缺缺。 “董兄怎么了?一鼓作气,三而竭?”赵都安问道。 董书生苦笑摇头,全然没了斗志: “赵兄何必挖苦我,今晚入幕之宾,必是他了,我和你,以及其余人,都是绿叶,唉,奈何才气不如人,如之奈何?” 赵都安笑了笑: “来都来了,总得试试,万一董兄的诗词戳中小雅姑娘芳心呢?” “也是……”董书生虽没啥信心,但来都来了,仍提笔苦思。 却见旁边赵都安拿起笔,刷刷刷,草草在纸上涂抹了几个大字,便折起纸张。 “呃,赵兄写了什么?不是诗词吧。” 董书生愣了下,主要赵都安动笔太快了,哪有字这么少的诗? “凑个数而已。”赵都安微笑不解释。 董书生也没多想,他已看出旁边这位仁兄是个生的好看,肚腹空空的草包,专注苦思,良久才动笔。 时间到后,丫鬟开始逐一收起诗作,送去后宅,给小雅挑选。 其余人坐着等待,国子监学子一副胜券在握模样,已经开始热身,而几个觉的毫无希望的,已起身离场。 董书生不死心地仍旧死撑,看向赵都安神态自若,不由好奇: “赵兄不先走么?” “我为何要走?”赵都安笑。 董书生噎了下,心想谁获胜都不可能是你啊,伱连诗词都没写,只怕就写了个名字吧。 就在这时,后宅脚步声急促奔入,丫鬟珠儿神色焦急,甫一进门,目光便锁定赵都安。 “珠儿姑娘,你家小姐可等在后宅?本公子这便前往……”器宇轩昂的国子监学子起身。 然而下一秒,珠儿却一脸抱歉地说道: “李公子且慢,我家小姐邀请的另有其人。” 李公子笑容一僵,难以置信。 他不认为,场中有谁的诗词会写的比自己强。 其余客人精神一震,纷纷挺直腰杆,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董书生在看到,珠儿径直朝他走来后,心跳如擂鼓,激动的难以自抑,以为被选中了。 果然!赵兄说的没错,万一呢? 然而下一秒,却见珠儿略过董书生,走到赵都安面前,恭敬谦卑,甚至带着畏惧地道: “赵公子,请随奴婢去后宅吧。” 全场安静了下。 董书生一脸懵逼,愕然看向身旁的“赵兄”,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可是十分笃定,赵都安压根就没写什么诗。 可恶……这果然还是看脸的世界吗? 可小雅姑娘向来是不看容貌的啊……董书生无法理解。 “多谢,”赵都安酒足饭饱,施施然起身,看了小董一眼,忽然抬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小雅不是因我的容貌而选我的。” 董书生茫然:“那是为何……” 赵都安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诗词的主题是‘门’,那如何通往紧闭的门呢?” 董书生目光渴求:“如何?” 赵都安轻笑一声,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董兄啊,你要记得,权力才是这世间最好的通行证。” 呵,谁要和你们这群死读书的比才华? 身份开道不更简单有效? 正如董书生猜测的那样,他在那张卷纸上,只写了他的名字。 赵都安。 三个字,足矣。 …… ps:考虑到剧情连贯性,今天的两章一起发了。 感谢内鬼医生一万点币打赏!晋升本书首位护法,么么哒。 35、意外线索 赵都安跟随珠儿离开,前往了后宅。 直到他走远,房间内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通。 “哗——”余下酒客们纷纷起身,杯盘奏响,意外至极。 “竟然如此……” “嘶……那个赵公子究竟写了何等诗作?竟击败了李才子……” “深藏不露,莫非之前他低调饮酒,才气不显,只因懒得与我等争斗,最后时刻一锤定音?” 老主顾们纷纷脑补,为小雅的选择找寻合理性。 有新来的恼火道: “黑幕,必有黑幕,没想到此间主人竟也以貌取人!” 旁边的老主顾们闻言,纷纷调转枪口,替小雅辩护,大抵都是: 小雅姑娘绝非浅薄之辈,必是赵公子有大才云云。 这时候,就体现出人设经营的好处了,小雅以往已经树立起“只重才华”的口碑。 所以,偶尔出现这类事,便会有粉丝回护。 “这位兄台,你离那人近,且来说说,究竟是什么惊天诗作?”被怼的新人大怒,来到董书生面前询问。 一时间,其余人也都看来。 包括那位脸色难看的李公子,强撑风度,也来拱手问道: “兄台能否告知一二,也好叫我输个明白。” 董书生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掸了掸袍子,环视众人,说道: “赵公子诗作发人深省,诸位不必细问,吾远不及也!” 说完,他扭头便走,不做任何留恋。 只留下一群客人面面相觑。 此刻,董书生大彻大悟,对小雅的迷恋烟消云散。 什么所谓的只看才华,终归只是人设罢了,董书生自嘲一笑。 也是,若真是腹有锦绣,卓尔不群的才女,又怎会自降尊严,主动逢迎这些“恩客”呢? “赵兄一言惊醒梦中人,真乃吾师也。” 董书生行于夜色中,只觉苦读多年学到的道理,都不如赵都安那一句话透彻。 他走出胡同,步行两条街,却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此处,两名精干家丁垂首: “大少爷!” 董书生“恩”了一声,原本的拘谨普通,被高门大户子弟的贵气取代。 他进入车厢,换回一身做工精良,只一块玉佩便价值不菲的袍子,说道: “回府。” 一名心腹家丁察觉其情绪不对,斟酌道: “少爷,一个区区‘才女’,您若想要,直接命人唤出来便是,她岂敢违抗,何必要这般……” 董书生摆了摆手,忽然说道: “你们可知京城里姓赵的大户有哪……” 说了一半,他又闭上嘴巴,摇头笑道: “好了,没事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何必要相识? 既然赵兄也是京圈权贵,二人早晚会有机会再见面。 两名家丁面面相觑,觉得被大老爷整日喝骂“读书读傻了”的少爷,有些不同了。 …… …… 后宅。 赵都安甫一踏入,便见门廊下,小雅已在等候。 见他过来,忙欠身行礼: “小雅不知使君大驾,着实失礼,还望使君恕罪。” 显然,以赵都安在京中的恶名,对方是知道他的。 至于是否是冒充,小雅并未怀疑,一来觉得没人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赵都安。 二来,眼前男子的颜值与传言相符,也难以假冒。 此刻欠身幅度尤其夸张,胸前那抹薄纱不知何时摘下,白腻腻晃人。 赵都安神色从容,没理会她,径直进了屋子。 暖香扑面,地上铺着丝织地衣,房中装饰雅致,一架屏风隔开床榻与小厅。 “要换鞋么?”出于前世的习惯问了下。 “啊?不,自然不必。”小雅愣了下,忙道。 继而赶走丫鬟,亲自端茶递水。 赵都安欣然在厅中矮桌旁坐下,看着方才端着腔调,一副难摘牡丹花模样的小雅忙前忙后,不由笑问: “不必这般紧张,你也坐下吧,本官的名声,有那么吓人么?” 你说呢……小雅心中腹诽,脸上不敢显露半分,依言款款坐在对面,似嗔似怨: “使君莫要吓奴家。” “哈哈,”赵都安逢场作戏本事一流,熟稔进入反派状态: “早听闻青莲小筑有個妙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使君说笑了,奴家哪里有什么名气。” 二人寒暄说笑了两句,气氛有所缓和。 小雅见眼前人并无恼怒,一颗忐忑的心也放了下来。 近距离观察,不禁赞叹,心想无怪乎无怪乎能被当朝女帝看中,单凭样貌,的确俊朗。 再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女帝做“姐妹”的一天,隐隐还有些期待。 赵都安见其神色缓和,缓缓进入正题: “我今日出现在这里,姑娘似并不意外?” 这里的意外,指的不是他的到来,而是身为“女帝男宠”的他,竟然会出现在私人会所。 小雅妙目盈盈,薄而丰润的嘴唇抿了抿,笑道: “奴家也曾待过一些客人,家中有头母老虎的,便格外喜欢在外寻欢。” 说完,抛出一个“我懂”的眼神。 好家伙……都给你懂明白了……家里有悍妻的妻管严,在家里受气,所以喜欢来外头找女人逞威风是吧……赵都安心中吐槽。 小雅能以一人之力,将青莲小筑会所打出名气,是有真本事的。 “呵,你这般诋毁圣上,若是传出去,可是杀头的罪名。”赵都安笑道。 小雅故作惊恐,嘤嘤求饶,小女子情态把握的恰到好处,只当他在玩情调。 赵都安果然也不恼,一笑而过。 在其服侍下吃了块水果,转而道: “说起来,我这般截胡,外头那个国子监的李才子,怕是要恼,伱不怕他?听说,此人往来的,也都是张昌硕,韩粥等人……” 小雅求生欲强烈: “什么李才子,哪里比得过使君的面子?” 顿了顿,又委屈道: “至于他若因此怨了奴家,岂不是对使君不满?想来他也是不敢的。” 好家伙……你这一手捧的,男人心理被你拿捏的死死的……赵都安点了个赞,正要借助这个话题,往张家兄弟身上引。 就听小雅继续道: “况且,奴家也不杵他,像他攀附的张昌硕,张使君,奴家也认识。” ?? 赵都安头顶飘起两个问号,察觉要素,随口道: “张昌硕如何与你相识?” 情报中,只提及张昌吉是这里常客。 小雅说道:“张使君也如大人您一般啊,时常来小女子处坐坐,说来,还是张校尉,也就是他兄弟引荐来的。” 等等…… 赵都安觉得有点绕。 所以,张昌吉那军汉先来的青莲小筑,然后作为“老会员”,又把他亲哥推荐过来,成为“新会员”。 大虞的风气这么浮夸吗? 我就说么……张昌硕那伪君子休妻两年,都未再娶,且为了讨好女帝,也从不去烟花之地,哪怕是参加正经的文会,也不会留宿…… 这么洁身自好,实在和其小人本性不符…… 现在说得通了,张昌硕表面上不近女色,实际上背地里没少忙活。 “咦,说来,大人您不是张使君推荐来的么?”小雅后知后觉,好奇询问。 36、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生或死 她虽八面玲珑,擅于琢磨男子心态,但毕竟地位太低,接触不到高层次的信息。 所以并不知道赵都安和张家兄弟的私仇。 只以为,都是白马监的同僚,赵都安可能是前者引荐的。 “这倒不是,”赵都安笑了笑,好奇道: “张兄竟也是同道中人,却是缘分,只是平素没见他在外夜宿。” 小雅听他称呼亲切,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笑道: “张使君终归是大才子,想来是不愿抛头露面,每次想来饮酒,也多是先差人送来消息,约定时辰……或其兄弟带话过来…… 大人您以后若要来,也可这般,不必与前厅那些人一起,免得名声不好。” 呵,说得好像我的名声好过似的……赵都安无处吐槽,转着酒杯,笑问道: “张兄平素与我闲谈吃酒时,是个话多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也亏了他,我才知道京城中许多新鲜事……他与你说过我么?” 小雅双手捧起酒壶,给他斟满,略显惊讶地摇头道: “张使君在奴家这里嘴可严实了,极少说话,奴家每次与他攀谈,也都不怎么搭理。” 不意外。 张昌硕那伪君子的确谨慎。 否则的话,小雅不至于不知道二人关系并不和睦。 “那张校尉呢?”赵都安状若闲谈。 提起张昌吉,小雅有些不喜,嗔道: “张家二郎是个粗鲁的,从不体恤人,不过与他兄长相反,是个话多的,还喜欢教奴家说话,甚至晚上还说梦话呢……” 他教你说啥话……赵都安八卦之魂燃起,但强行压住,抓住“说梦话”的重点。 有些意外。 怪不得,张昌吉身为京营尉官,却极少在营中过夜,哪怕是轮值巡夜,也要三更半夜回家睡觉。 竟然还有这种习惯。 “哦?他与你说过什么关于朝堂,京营的事么?”赵都安心中惊喜,问道。 小雅正要回答,猛地醒悟过来,又合上嘴唇。 妙目盈盈看他,身子骨绕了個圈,朝他攀来,柔荑下滑,吐气如兰: “夜色已深,奴家服侍大人休息,有话换个地方说如何?” 然而下一秒,她的素手却被赵都安钳住了。 只见赵都安那张自始至终,带着笑容的脸庞上,眼睛眯起,幽幽道: “怎么,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小雅愣了下,忙摇头:“没有……” 赵都安目光死死盯着她,笃定道: “你知道,但不愿回答本官。” 小雅突然慌张: “奴家知道什么?使君在说什么?我不懂。” 赵都安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敛没,说道: “我问你张昌吉是否说过什么要事。” 小雅迟疑了下,展颜笑道: “使君原来是嗔怪这个,倒也没什么要事,都是些你们男子们在意的那些,什么今日陛下发火了?哪个官儿倒霉了之类,琐碎无趣……” “不对,”赵都安平静道: “若只是这些话,伱何必欲言又止?必是知道一些,不方便给我听的。” 他本就抱着审问的目的而来,对其观察自然仔细。 小雅一怔,旋即幽怨道: “大人疑心委实重了些,奴家只是觉得,嘴巴该紧一些,不该随意泄露各位大人们的事,如使君今日说了些什么,奴家也绝对半个字不肯说给旁人的。” 这个说法很符合逻辑。 但赵都安凭借凡胎中品武夫的实力,能清晰听到,小雅此刻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手腕里,血液流速也在加快…… 这是心虚,紧张的体现。 他彻底没了笑容,脸色冰冷,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暴戾: “不,你是怕乱说话,得罪了张家兄弟。” “但,”他冷笑道:“你不敢得罪他们,就敢得罪本官么?” 手掌用力,小雅纤细的手腕顿时疼痛。 她怕了! 这一刻,关于赵都安的一些传言浮现脑海,恐惧浮现心头。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君子,而是残酷暴戾的小人! “不……不敢……” 小雅彻底慌了神,她本就不是如芸夕那般,有坚定意志的女子,这时候已是吓得够呛。 “是不敢得罪我,还是不敢说?” 赵都安神色阴狠,另外一只手,从桌上果盘中抽出一柄切削水果的刀子。 轻轻在小雅白皙的脖颈上比划,声音宛若魔鬼: “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前来?” “不……不知……” 赵都安道: “本官奉皇命,调查匡扶社反贼乱党一案,查到了张昌吉身上,得知他这半年来,频频来青莲小筑,与你私会…… 呵,而你又拒绝回答,帮他打掩护……本官有理由怀疑,你的真实身份,便是匡扶社潜藏在京城的乱党!” 小雅吓得脸色煞白。 乱党,匡扶社……她再不知轻重,也晓得这是杀头,乃至株连的大罪。 心中本就惧怕,再给这大帽子一吓,三魂没了七魄: “奴家不是乱党,不是……” 赵都安幽幽道: “是也不是,等丢进诏狱里,大刑伺候之后,便知道了。”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生路,或死路,如何选,你自己决断吧。” 诏狱……九死一生的地方。 小雅彻底崩溃,眼泪涌出,哭啼啼道: “奴家说,奴家什么都说!只求大人开恩!” 早这样配合多好? 非要逼我扮演大反派……我是真不愿意吓唬女人啊……赵都安嘀咕,骤然一松手,将小雅丢回案旁。 他整个人收敛了凶狠模样,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和外表,脸上笑容重新绽放,温声道: “说吧。” 此刻的状态,才是他真实的性格。 小雅云鬓散乱,衣襟褶皱,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颤抖着跪坐在地衣上,仿佛从地狱回到了阳间。 此刻看到赵都安竟然在两种状态下切换自如,不由心神大恐,心想传言果然是真的。 女帝面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中山狼。 “奴……奴家不知从何说起……”她哭哭啼啼道。 赵都安循循善诱: “你最想隐瞒什么,就说什么。” 今晚过来,原本只是试试,没想到真有意外之喜。 能让小雅宁肯得罪他,也不愿说的话,必然不简单。 不过……张昌吉一个区区京营校尉官,即使是个人渣,草菅人命,欺男霸女,但也不该能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小雅姑娘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 “奴家……曾在那张昌吉熟睡后,听到他说,好似偷偷向靖王府运送了火器……” 赵都安脸色顿变。 37、美人计 向靖王府运送火器……赵都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海中如有闪电劈过。 大虞王朝诸多皇室亲王,是遵循外地分封的。 当然,并非将国土疆域劈成一份份,分给宗亲们管辖的落后模式。 而是只赠予部分产业,土地,相当于一个超高规格的士绅,所在地的行政军事,仍由朝廷管辖。 如今,大虞九道十八府,分散有八个实力派王爷,简称“八王”。 其中,地处南方富庶地区的“建成道”内的,公认势力最大的,便是靖王。 玄门政变后,徐贞观登基称帝,八王的态度先是缄默,而后纷纷呈送贺表,认同了女帝的皇位。 表面上相安无事。 但实则不然。 诸王经营地方多年,根基深厚,且最关键的是,同为“宗亲”,有名义上的继承皇位的可能性。 因此,女帝与八王的关系就“暧昧”起来了…… 身为侄女的女帝想削叔叔们的权,巩固地位。 但因根基未稳,暂时无法动手,只能徐徐图之。 而八王之中,是否存在“野心家”,想谋图皇位不得而知,但一个個担心女帝的刀子砍在自己身上,却是真的。 此外,坊间也有传闻,二皇子残党“匡扶社”之所以在各地活跃,却屡屡无法根除。 就是因为,背后有八王的支持…… 当然,毫无证据,只是谣传。 ……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暖阁内,赵都安沉声喝问。 小雅早已哭的梨花带雨,这时候一哆嗦,嘤嘤道: “奴家说的都是真的,不敢欺瞒……” 接着,她便哽咽着,将事情大概描述了下。 张昌吉的确有说梦话的习惯,但每次说的,也都是断断续续,含混的几个词。 本来,小雅即便听到,也难以构建起完整的联想。 但架不住那军汉来的次数多啊…… 吐露的梦话多了,哪怕每次就一两个词,但连起来,信息量就大了。 按小雅说法,是张昌吉疑似与靖王府的人秘密联系,帮助其隐秘地转移了一批火器匠人,以及部分成品火器去了南方。 “据我所知,按律法,靖王府是允许有私军的,但数量最多八百人,且还包括后勤人员在内……” “火器则是朝廷管制的军需,火器匠人世袭,禁止迁移。京营下辖火器制造……张昌吉在京营任职,有职权之便。” 赵都安思绪转动,脸色即兴奋又担忧。 兴奋的是,一出手就抓到大鱼,担忧的是……这个事情的层级,超出预料。 “倘若是真的……那靖王府秘密窃取火器制造技术,想做什么?细思恐极! 还有,以张昌吉这种低级的尉官,有能力独自完成这件事吗? 他背后,是否有潜藏于朝堂中,更高层的官员? 这种女帝与八王间的大漩涡,凶险程度绝不逊于庙堂党争! 寻常人卷入其中,危险重重!” “但……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 赵都安心跳加快,很快有了决定。 看向瘫坐在面前,衣衫凌乱,妆都哭花了的小雅,淡淡道: “很好。你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还有其他么?” “没了,只有这些。”小雅忐忑不安,眸如受惊的小鹿,咬了咬唇瓣,说: “大人,奴家真的是清白的。” “我相信你,”赵都安和颜悦色: “此事算你立功,切记,今日与我的对话,包括我的到来,都要守口如瓶。待本官将张昌吉法办,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雅松了口气,扬起笑容: “奴婢的嘴巴最严实了,至于好处万万不敢受,只求大人高抬贵手。” 伱个刚出卖别人的,跟我说嘴巴严……赵都安无力吐槽。 不过他倒的确相信,对方不会乱说。 除非想找死。 “好了,本官保你无虞。”赵都安说道。 小雅大喜,忙手脚并用,爬到他身旁,滑腻腻的手又不规矩乱窜: “那奴家服侍大人宽衣。” 咳……赵都安微微躬身站起,正色道: “此案干系甚大,本官耽搁不起时辰,这便走了。” 若案子为真,后续朝廷核实案情,追溯到这里,得知他赵某人夜宿于此,女帝不知会如何看待他。 赵都安是个目标远大的人,不会犯因小失大的错误! 小雅眼神幽怨,仍不死心,总觉得不睡了赵都安,心里不踏实,忙不迭说道: “奴家这里有大人保准喜欢的新玩意。” “什么?”赵都安停下脚步,好奇心害死猫。 小雅起身,嘴角带笑,一边袅袅婷婷地往屏风后头的里屋走,在衣柜旁取出什么,一边说: “大人可知道,张家兄弟二人,为何眷恋妾身?” “为何?”赵都安视线看到,屏风上透出的,女子更衣的影子,觉得压枪难度陡增。 “只因为,奴家懂得他们想要的。” 说着,小雅从屏风后走出,竟已换了一副发型衣着打扮: 白衣胜雪,青丝如瀑,头戴镀金的凤冠,手中握着一卷空白的“奏折”,故作威严清冷。 大虞女帝徐贞观同款cosy! 小雅淡淡道: “赵卿,见朕为何不拜?莫非想欺君罔上不成?” 赵都安目瞪口呆! …… …… 青莲小筑胡同外。 黑暗中,朱逵靠坐在马车上,无聊地枯等,视线不时投向胡同口。 “大人怎么还不出来……不会真睡了吧……” 不久前,他亲眼目睹,一群客人陆续走出,知道文会肯定结束了,却迟迟不见赵都安的身影。 正在朱逵发散联想至之迹,只见胡同中一道身影匆匆奔回。 “大人,您出来了?”朱逵精神一振,跳下马车迎接。 “差点出不来。”赵都安脸色复杂,摇了摇头,身上的燥热被夜晚的冷空气渐渐抚平。 朱逵诧异:“以大人您的定力,都险些失守?” 老朱跟随赵都安一年,其他不谈,对于赵都安纯爱女帝,对其他女子一概不碰的定力,还是钦佩的。 因为你压根不知道,里头的玩意有多新鲜……赵都安腹诽。 他终于理解,为啥张昌硕那伪君子都抗拒不了的原因。 她实在太懂了! 前世,有个经典问题: 为什么大人物身边压根不缺美女,但美人计仍旧对他们奏效? 高赞答案说,美人计从不是以色娱人,而是攻心。 你以为的美人计:大明星刘亦菲勾引你 真实的美人计:十六岁的赵灵儿抱着你的胳膊,喊一声“逍遥哥哥” “不要废话了,”赵都安钻进车厢,沉沉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看了眼时辰还够,说道: “去衙门。” 张家兄弟卷入的事件太大,他必须找人一起分摊风险。 38、禀告老司监 就在赵都安驱车赶往白马监的同时。 皇宫,御书房内,徐贞观正在听取女官的汇报。 “所以,诏衙给出的案件结果,是私自逃窜?” 一身白色常服,青丝如瀑,气质清冷威严,面庞毫无瑕疵的女帝坐在柔软锦垫靠背的座椅上,细长的眸子凝视对方。 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 女官打扮,头戴无翅乌纱,眉心点缀梅花妆的“女子宰相”莫昭容垂首回应: “……是。” “哼。”徐贞观将诏衙呈递的折子丢在案上: “马阎愈发糊弄事了,前有庄孝成潜入,后有火器匠人走失,这偌大京城倒好似筛子一般,谁想走,都拦不住了。” “陛下息怒!” 莫愁劝谏道: “马督公办事向来用心,只是事情终归察觉的太晚。” 徐贞观眉头紧蹙,心下知道莫愁说的不无道理。 前不久,京营中有火器匠人失踪的消息呈递上来,引起了徐贞观的重视,命马阎探查。 结果一查才知,竟已是两月前发生的事。 之所以消息延后,一是失踪的匠人本便轮到休假。 再者,则是下边官员生怕担责,耗费了大量时间私自调查,想独自解决,以掩盖失职。 结果案子递到马阎手中时,线索早断的七七八八,最终给出的答案: 是数名匠人受排挤与恶霸欺凌,不堪其扰,偷偷携家眷逃离京城,不知所踪。 看似合理,有了交代,但徐贞观对这个结果却并不满意。 “一个两个出逃,能如此解释,但走出的几個,恰好遍布火器制造各环节,说没有猫腻,教朕如何相信?”徐贞观说道。 莫愁沉默,无法回答。 良久,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苦涩道: “罢了,不该对你们发脾气的,终归是朕对京营监察不够,疏忽了。” 莫愁一脸愧色,忙道: “陛下日理万机,尤其自取缔内阁以来,海量公务少人分摊,便是铁人也熬不住,是婢子无能……” 徐贞观摇了摇头,阻止她自我批评,叹道: “朝臣势力盘根错节,原本的内阁早已腐朽,若登基时不取缔,日后更难。” 莫愁说道: “董太师那边,学士招募还在筹备,等稳妥了,陛下便可轻快些。” 内阁会分摊皇帝的权力。 可大权独揽亦有弊端,非但女帝疲惫不堪,且易疏忽,照顾不到,发生纰漏。 因此,女帝早早谋划,组建一个完全听令于自己,嫡系的“新内阁”。 “说来,朕好些日子未曾去探望太师了,”徐贞观感慨,不禁笑道: “上次去,正赶上太师在训诫孙儿,倒是有趣。” 莫愁也笑了起来。 太师的孙儿据说是个“书呆子”,倒也不笨,只是性格与权贵子弟迥异,不喜外出厮混玩乐,十分低调。 伴随女帝主动聊起闲话,御书房内沉闷压力顿减。 二女闲聊之际,默契地不再提及方才话题。 “对了,这几日那赵都安如何了?可有再惹出祸端?”徐贞观忽然问。 提起赵都安,莫愁神色冷淡下来: “听闻其那日得了封赏后,回家便与兵部张郎中的侄子发生冲突,动了拳脚,着实跋扈恶行未改。” “哦?他打赢了么?”徐贞观的关注点有些奇怪。 “……赢了,”莫愁气闷,不情不愿道: “据说赢得很轻松,张家又把事情压下来,才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女帝眉眼笑了笑,似乎对自己新收的狗腿子的表现颇为满意。 学了皇家的传承,若连一个京中纨绔都打不赢,那岂不是跌了皇家的脸面? 丢她的人? 赵都安赢得干脆利落,甚合她心。 “……”莫愁见女帝模样,愈发对赵都安不满,觉得陛下被渣男骗了。 正要说点坏话,就见女帝摆摆手,敛去笑容: “好了,不说笑了,朕还要处理政务,你去传话给马阎,说这个结果朕不满意,要他继续查,朕给了诏衙监督百官,那么大的权力,不是要他们糊弄事的。” 莫愁心神一凛,忙道: “是!” 旋即退出御书房,离开时,见夜色灯影下,劳累了一天的徐贞观继续伏案批阅奏折,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年来,陛下操劳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勤勉程度远超先帝。 可就这样的一位女帝,天底下却那么多人要反她。 …… …… 白马监。 当赵都安时隔数日,再次踏入后衙,敲开老司监的门时,名为孙莲英的老宦官眼神中,显出意外的情绪。 “你又来作甚?” 语气仍旧不算好,但明显比上次温和许多。 赵都安堆起笑容,自来熟地迈步进门,也不说话,视线飘在屋内的一张空椅子上。 “……”孙莲英无语,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想坐自己搬椅子。” “谢过大人赐座!”赵都安拱手笑道。 身披一件单衣,两鬓斑白,眼窝较深的老司监“呵”了一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没动。 慢吞吞地端起杯盏,用杯盖擦着热水的雾气。 颇有种机关单位的老干部品尝保温杯的既视感。 “说吧,来我这又要做什么?” 赵都安在椅子上坐了,这才一脸真诚: “上次的事,多亏大人帮忙,卑职此来道谢。” 女帝并未与他提过,老司监如何点评他的事。 但干了好些年秘书工作的赵都安心思玲珑,从上次与女帝的对话中,多少猜出一些故事。 比如女帝问他,能想出威胁冯举,立功抵罪的主意,背后是否有老司监指点。 这就透露出,其很可能与老司监交流过,关于赵都安的事。 并且,女帝得到的讯息,应该不是坏话。 否则,不会认为赵都安能受到其关照指点。 这些都是猜测,未必真实,但不妨碍他以道谢的名义试探。 “哼,”孙莲英先喝了口水,才慢吞吞,且略带嘲弄地说: “咱家倒是第一次看到,空着手上门道谢的。” 这是承认了?所以,他的确背后帮过我? 最起码应该没坑我,保持了客观公正……赵都安默默做出判断。 至于对方并不友善的语气,则被他自动忽略。 很多时候,察言观色的重点不在言,而在行。 没直接将他赶出去,就已经说明问题。 “大人如何知道,卑职没有带礼物来?”赵都安微笑反问。 废话,你两手空空……孙莲英刚要嘲讽两句。 突然脑海中,想起上次对方夜间登门的一幕,心中一动,微微坐直了几分: “你不会是……” “没错,”赵都安笑道: “卑职凑巧得知了一桩大案的线索,准备禀告大人。” “大案?” 孙莲英有些怀疑,眼神中带着不信任: “年轻人不要随意夸口,把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当做大案,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赵都安笑容不改: “此案看似不大,但若牵扯下来,只怕不小。” “牵扯?你又要攀咬谁?还是李彦辅?”孙莲英鄙视之。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赵都安上次搞的小手段。 赵都安摇了摇头,平静道: “这次不是相国,是建成道,靖王府。” “噗!”老司监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39、联合办案 靖王府! “咳咳……”老宦官孙莲英险些呛到,咳嗽起来。 赵都安特贴心地站起身,取出手绢递过去: “大人怎么这样不小心……” 孙莲英瞪着眼睛,顺势扣住他的手腕,略显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你小子再说一遍。” “建成道,靖王府。” “还是攀咬?” “……这次只怕是真的。” 沉默。 足足好一阵,孙莲英才松开瘦骨嶙峋的手,放赵都安回归座位,道: “说清楚!” “是。” 赵都安悠然抚平满是褶皱的袖口,坦诚地,将自己如何想找张昌吉的麻烦,从而追溯到青莲小筑,意外获得线索的经过讲述一番。 这种事没什么可隐瞒的。 果不其然,孙莲英对他打击报复的意图毫不关心——这像赵都安会做出的事。 等听完全部,老司监脸色沉凝: “有几成把握?” “没有。”赵都安淡淡道: “毕竟只是怀疑,但小雅没道理欺骗。我虽与张家兄弟有仇,但也知道,有些事可以拿来做文章攀咬诬陷,有些事不可。” 哼,你要知道轻重,就不会犯事了……孙莲英腹诽。 但前几日,赵都安逆风翻盘的一系列操作,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若是以前,或许不会信,但此刻却已信了七分。 “大人,我得知线索后,觉得兹事体大,没敢耽搁,立即便过来汇报,请您拿个主意,是否要上禀圣人。”赵都安说。 是你怕捅大娄子,闯大祸,所以找我顶雷吧……孙莲英看破不说破,起身缓缓踱步,思忖片刻,说道: “只一妓子所述梦呓,毫无实证,不宜奏报圣人,但如你所说,的确不可轻视……” 顿了顿,道: “这样,火器匠人失踪一案,陛下责令诏衙调查,据我所知,进展甚微,且白马监并无查案之权,你若将线索递给马阎,最为稳妥,也好与他修复关系。” “大人所言极是,”赵都安先是奉承,旋即迟疑: “只是这般,我们岂不是分不到多大功劳?” 孙莲英批评道: “不要太贪心,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混迹官场,最重要的不是立功,而是守成! 主导权给诏衙,无论最终如何,你都是赚的,无非赚多,赚少罢了。可若非要掺和进去,出了事,一口黑锅伱以为逃得掉?” 老宦官这番话说的极为直白,生怕他听不明白。 赵都安微笑道:“卑职却也听过一句话,风险与收益并存。” 旋即,微微躬身:“请大人成全。” 孙莲英沉默,只是盯着他。 许久后,终归叹了口气,冷冷道: “此案若办砸了,衙门不会替你扛,同理,若办成了,衙门也不会分你的功劳。” 意思明显: 你非要卷进去,我也不拦,但风险自负。 赵都安郑重道: “若有功,少不了衙门的一份,若有锅,我独自一人背。” 孙莲英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眼底掠过一丝隐藏极好的欣赏。 他转回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函,递给他: “自己将这个送去诏衙吧。” 赵都安接过扫了眼,内容很简单。 即,孙莲英以“白马监司监”的名义,要求与诏衙联合办案,赵都安为白马监一方代表。 这封公函一出,意味他不再是私自调查,而是光明正大,坐上了分功劳的牌桌。 同时,诏衙也无法将赵都安排挤出案件外,避免了把线索送出去,啥也捞不到的窘境。 孙莲英放下笔,又道: “此事若为真,或将牵扯修行之人,你与诏衙那帮小鬼皆为武夫,手段匮乏,本官会请天师府派来术士辅佐你,不出意外,明日到来。” 若真是靖王府暗中操盘,那为确保安全,联络线条必涉及武夫或术士。 赵都安前不久,刚被匡扶社的术士强者险些击毙,同样的坑,不能踩第二次。 老司监这是为他找了个“保镖”。 赵都安愣了下,抿了抿嘴唇,感激道: “多谢大人……” “滚吧,以后别这么晚登门,扰人睡眠。”孙莲英赶人。 …… 诏衙后门外。 几乎成了“专职车夫”的朱逵看到赵都安返回,道: “大人,接下来去哪?” 老朱你很自觉嘛,都不提回家的事了……赵都安笑道: “去诏衙。” “啊?”朱逵怀疑听岔了。 “别废话,让你去就去。”赵都安催促。 以手按压怀中公函。 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引入诏衙,本就是他预料中的事。 或者说,就是他的目的。 这個案子,他自己未必不能查,手底下也并非无人手可用。 但一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许多操作,没办法用。二来,也确实没把握搞定,需要找人分摊风险,出事一起扛。 除此之外,更深层的考虑,则是前世学到的一个真知灼见: 成大事者,绝对不能吃独食。 尤其混官场,吃独食的人往往死的很惨。 “用一条真假莫辨的线索,卖马阎一个好,与他修复关系,已经是赚。 如果真能侦破此案,虽会分出一份功劳,表面看是损失,但实则,我获得的好处却更大。” 赵都安心中的账本算的很清楚。 当他踏入后衙时,就预料到,孙莲英肯定会让他联络诏衙。 “不过本以为会费些口舌,竟然这么顺利,还白嫖到一个天师府神官做保镖……老孙人品可以啊…… 说起来,他对我是真够意思……原主当初究竟怎么舔到他的?” 马车辘辘,赵都安胡思乱想着,可惜这部分记忆有点模糊了。 …… …… 诏衙。 “督公,陛下怎么说?” 房间里,一名百户官忍不住问。 桌案后。 身材魁梧,脸庞瘦长,眉骨突出,气质冷峻中夹杂暴躁的“督公大太监”马阎缓缓放下宫里送来的信函。 脸色有些难看: “陛下对火器匠人失踪的调查结果很不满意,责令再查。” 百户官苦涩道: “可这案子咱们已尽心竭力了,线索全部断掉,虽蹊跷,但弟兄们着实找不到法子了,江湖那么大,找几个人,如大海捞针。” 马阎脸色黯淡,潦草眉毛深深皱起,同样心力交瘁。 他心知下属所言非虚,也实在是案子棘手,陛下给的时限又不多,无奈之下,才那般奏报。 如今女帝责令再查,语气严厉,绝对不能糊弄,可京城这般大,又从何查起? 就在愁苦为难之际,突然,有锦衣奔入: “禀督公,门外赵都安求见!” “姓赵的?”马阎一怔,那小白脸来访作甚? …… 天师府。 又是一个夜晚,钟楼灯火通明,是京城标志性的建筑。 不同于其他场所,作为道门术士总坛,天师府有大量神官在夜间修行,所以24小时有人在。 “白马监借调?请神官帮助查案?” 一名值班神官收到白马监的小吏送来的公函,有些意外。 “白马监不是一群给皇帝办事的使者么,什么时候也管查案了。”另外一名年轻神官纳闷。 “谁知道呢,谁去走一趟?” “我不去,我的课业后天就交了,才赶了一半。” “我不行,我明天约了师妹共参大道,岂能爽约?” “唉,我去吧,我最近没事,况且出去逛逛透气也好,整日研究修行也很闷。”一名神官说道。 下一秒,众人惊讶起身,看向门口: “金简师姐!” 门外,如幽灵般,气质神秘,肤白貌美的少女神官悄然出现,发散的目光聚焦,嗓音虚幻: “白马监?” 40、我赵都安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翌日,清晨。 赵家,卧房内。 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锦塌上酣睡的赵都安脸庞上,俊朗的五官烨烨生辉。 “哈欠……” 赵都安悠悠转醒,瞪着眼睛盯着窗幔,回忆昨晚经历。 去诏衙面见马阎后,他将公函奉上,并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描述。 被朝堂百官批驳“喜怒无常”的马阎王脸色顿时如春风化雨,大喜过望,与他商谈了后续细节。 赵都安又进行了争取。 最终,许是看在孙莲英的面子,马阎同意此案由他主导。 连番折腾,回家时已是深夜。 赵都安疲惫不已,连每日的观想修行都没做,一觉睡到天明。 这时起身穿衣,推开屋门,朝饭厅走去。 他不担心错过早饭,赵家规矩: 厨娘会提早做好早餐,等赵都安醒来后全家才能吃。 他不睡醒,尤金花和赵盼就要等着。 “简直是万恶的地主老财生活……” 赵都安感慨万千。 这时,突听轻微破风声。 只见在赵家宽敞的中庭小习武场上。 一身单衣的少女赵盼,正煞有介事,挥舞一柄匕首,面朝立起的稻草人,发起攻击。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初具规模的身段,姣好的容颜上,透出清丽自然的美感。 赵盼身旁地上,摊开一本泛黄的册子,赵都安瞥了眼,想起是他以前习武时,赵父给他的一本册子。 也是武道入门的法门之一,价格不贵。 度过萌新阶段后,就给他随手丢掉,不知掉在家中何处。 风吹过,被少女不知从哪里翻出来,视若珍宝的“武功秘籍”哗啦啦翻飞。 赵盼正专心致志,模仿册子上的小人动作,一边吐纳,一边挥舞匕首。 模样凶狠认真,忽地一刀刺在稻草人双腿间,赵都安胯下一凉,怀疑这疯丫头将稻草人当做自己了。 “咳。” 赵都安刻意发出声音,赵盼晶莹圆润的耳朵动了动,置若罔闻,劈砍动作愈发用力。 “呦呵,什么时候学着习武了?这姿势可不标准啊,武器也不行,放眼天下,哪个武道高手是用匕首的?”赵都安发出嘲笑。 赵盼咬牙切齿,假装没听见。 “啧啧,聋了?让为兄试试你练习的成色。” 赵都安抬手一招,掌心喷吐气机,卷起廊下一根泛青竹竿。 彭……竹棍入手,手臂横扫。 “呜”的一声,破风朝少女身上砸去,声势惊人。 赵盼吓了一跳,忙腾挪闪躲。 但没有师父,只能自己瞎捉摸,且毫无资源滋养身躯的少女哪有什么“成色”可言? 花架子都算不上,如何能逃开? 很快被赵都安挥舞竹竿,打的乱了章法,脑海里死记硬背的“武功招式”都忘了个干净。 只是手忙脚乱,挥舞匕首,如同王八乱拳,试图抵挡,却是四面漏风,一个都没挡住,竹竿啪啪打在她身上各处,疼痛不已。 少女死死咬着嘴唇,始终不出声喊疼,白皙脸颊上已有两行泪水滚滚落下。 几名家中仆人注意到,却都噤若寒蝉,鹌鹑般不敢上前阻拦——大郎殴打小姐,并非首次。 这时,得到下人通报的尤金花循着回廊急匆匆跑来。 美妇人远远瞥见这一幕,哀鸣一声,眼眶也红了,眸中满是苦痛。 “无趣。” 赵都安打了一气,索然无味将泛青竹竿丢下。 旋即头也不回,大步朝大门外走去,淡淡道: “今日外头约了人,不在家里吃了。” 身后,尤金花扑到女儿身旁,一把抱住: “打疼了没有?为娘给你去上药。” 赵盼一声不吭,死死盯着赵都安远处的背影,秋水般的眸子被泪水蓄满。 …… 远处。 赵都安转身瞬间,浪荡轻浮神态散去。 外人只以为他又在殴打小姐,可若真正懂行的武夫在场,就会一眼看出,赵都安的棍子看似声势骇人,实则蜻蜓点水。 更非胡乱击打,而是准确地将少女全身主经络戳了一遍。 “蠢丫头,武功是能自己瞎练的么,浑身气血都淤堵成什么样了……再不用外力疏通一番,等着瘫痪吧……” 赵都安撇撇嘴。 他疾风骤雨打了一番,赵盼虽受些苦,但全身经脉已通。 少女眼下察觉不出,等这阵通感过去,自会明白,他也懒得解释。 当然,不解释的更重要原因则是: 他需要一点点扭转自己的人设,不能变得太突兀,否则容易令家人生疑。 毕竟原主的招牌台词就是: “我赵都安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 …… 离开家门。 赵都安步行沿着街道,朝三条街外,一座平民茶楼走去。 清晨时分,人还不多,赵都安径直上了二楼,要了一壶好茶,几碟糕点,一大盘瓜子,边吃边等。 太阳升高,楼中客人渐多。 等无聊的赵都安用瓜子皮,在桌上摆出女帝简笔画来的时候,窗外街道上,突传马蹄声! 大群官差于楼外下马,鱼贯而入。 掌柜是個有眼力的,认出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诏衙“阎王”们,心中咯噔一下,堆笑谄媚: “各位官爷,可是要吃茶么?” “闪开!” 为首锦衣面无表情,毫无笑脸,凌厉目光于一楼一扫,便又奔上二楼。 这一番动静,吓得客人们早已瑟瑟发抖,惊恐躲避,甚至茶也不敢喝了,纷纷起身,想逃又不敢。 生怕被这群无法无天的阎罗王盯上。 诏衙建立以来,便已凶名在外。 哪怕是朝中大员,见到都要抖三抖,何况寻常百姓? 随便一个由头,便可抓人丢入大牢,据说,城中小儿啼哭,只要提起“诏衙阎王”四字,立即止啼,威慑力可见一斑。 “使君!您在这啊!” 此刻,为首一名身穿飞鱼服,手按长刀,腰悬“铜牌”的百户武官眼睛一亮,脸上堆起热情笑容。 来到窗边,抱拳拱手,压低声音道: “卑职周仓,百户官。昨晚与使君见过。奉我家督公之命,率众而来,听候大人差遣!” 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也都堆起谦卑笑容,齐齐抱拳行礼: “见过大人!” 楼中一时噤若寒蝉。 窗边。 刻意换了身低调内敛袍服,独坐吃茶的赵都安看着这一幕,抬手抹去桌上图案,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个年代官差,百姓畏之如虎的模样,但心中更清楚,时代局限不以个人好恶而转移。 “本官不喜招摇。”赵都安平静说道。 周仓愣了下,心说您和我闹呢? 全京城谁人不知,白马监赵使君最喜拉风排场。 虽心中腹诽,但他还是立即扭头,朝身后大群如狼似虎的官差下令,将其驱赶出楼外等候。 “坐下吧。”赵都安眉头舒展,淡淡道: “我要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41、抓捕张昌吉 名为周仓的百户官恭敬坐在对面,说道: “按您的吩咐,已探查过,张昌吉这几日告假养病,鲜少出门。” 请假了? 赵都安挑了挑眉,他对自己那日出拳的力道威力有数。 张昌吉虽被一击ko,但凭其武夫底子,除开手掌要多休养一阵,其余问题不大。 被其兄长警告了?避风头?不重要。 “这样么。”赵都安若有所思。 周百户好奇道: “大人准备如何查?此人躲在家中,却是不好暗中跟踪。还是从他关系网入手?亦或者,从案件涉及,断开的线索人物上追溯……” 他在用“询问”的方式,委婉阐述自己的办案思路。 在出发前,督公马阎亲自交待过,此番办案,要既把事做了,又照顾到赵都安的面子。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姓赵的会个屁的查案,他压根不懂!之所以要个‘主导权’,就是想挂个名,捞功劳。” 官场上,此类操作屡见不鲜。 领导挂帅,但真正办实事的,还是底下的人,听着很不公平。 但话反过来说,事办砸了,背最大锅的也是领导,不是小兵。 所以,马阎从不指望靠赵都安查案,只把他当個吉祥物。 事办成了,大功劳给他也无妨,事办砸了,还能有个分锅的对象。 俩人双向奔赴了属于是。 “恩?”深谙这一套的赵都安瞥了周仓一眼,并未顺水推舟,而是说: “不必这样麻烦,我有更简单的办案技巧。” 周仓心头咯噔一下,隐隐察觉不妙: “大人的意思是?” 赵都安似笑非笑: “嫌犯既在家中,上门抓回牢里审问不就好了?” …… …… 约莫午时,城西的主干道上,一群锦衣骑马浩浩荡荡而过。 街道两侧,行人无不闻风丧胆。 “使君,您确定要这样做吗?是否会打草惊蛇?”周仓有点慌,试图劝阻。 赵都安攥着缰绳,淡淡道: “当初诏衙大张旗鼓调查时,就已打草惊蛇了。还是你以为,圣人会给你们足够的时间?等风浪彻底过去,对方再次冒头?” 周仓语塞。 赵都安又道: “况且,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线索却能断得干干净净,你觉得,敌人会在朝中没有‘同伙’么? 我们多拖一天,消息走漏的风险就大一分,打蛇不只要瞄准七寸,更要快准狠,快到对方反应不过来。” 周仓愣住,若有所思。 这一刻,看向赵都安的眼神有了不同。 哪怕心中并不完全认同这套逻辑,但……能条理清晰说出这番话的,真是传说中,那空有好皮囊的小白脸么? “别废话,到地方了,一切听本官命令,出了事我抗。” 赵都安丢下一句,双腿狠夹马肚,一骑当先,撞向前方的宅邸。 张家兄弟早已“分家”,张二郎的宅子三进,地段颇为不错。 赵都安率领一群锦衣直奔大门。 人在马上,右手握住刀柄,“锵”地拔出,滚滚气机灌注刀身,激出锋锐刀气。 “砰!” 一声炸响,紧闭的大门硬生生给居中撕开。 周仓眼皮一跳,心想使君这是明目张胆打击报复啊。 毕竟前些天,张昌吉曾马踏赵家,这波啊,算原样复刻了。 “随我来!” 周仓有心表现,狞笑一声,持刀跃下马匹:“胆敢反抗者,给我狠狠地揍!” “喏!” 身后一群穿飞鱼服的活阎王如狼似虎,越过赵都安,争做开路先锋。 “啊,你们是……” “来人啊!” “快去叫少爷……” 家中恶奴们听到动静,先是拎着哨棒冲出来,结果瞬间怂了,果断白给。 来不及丢下武器投降,就被周仓带人一顿拳脚。 一时间哭爹喊娘,一片大乱。 “可是周百户?此间是京营张校尉的宅子,各位怕不是找错人了?”府上管事奔出,慌张道。 周仓面沉似水,一刀鞘作势抽出,吓得管事跌坐在地: “找的就是张昌吉,他人呢?” “给我住手!!” 突然,内宅方向传出厉喝,一道人影窜出,正是被勒令在家养病的张昌吉。 此刻,他身上只穿松垮里衣,胸膛敞开,头发也没扎,踩着布鞋,一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怒意。 似正在午睡,被惊醒。 “周仓!?” 张昌吉眼皮一跳,认出来人。 诏衙的官差也属于“禁军”序列,严格意义讲,与京营也算“同袍”。 二人虽不熟,但也有过几面之缘。 张昌吉本是暴戾性格,但瞥见对方身上飞鱼服,也冷静了数分,强行压下火气,道: “何故闯我宅邸?!” 周仓没搭理他,先一挥手: “给我封锁宅子,莫要让人跑了。” 大群手下应声而去,显然对这一套程序颇为熟练。 旋即,周仓才转回身,朝身后堆笑道: “使君,人拿住了。” “不错。” 大门方向,赵都安姗姗来迟,一路闲庭信步,走到近前,满意颔首,这才戏谑道: “张二郎,咱们又见面了。” “赵都安!” 张昌吉一怔,继而大怒,血气冲头: “你还敢来我家找死?” 说话间上前一步,肌肉隆起,并未绑缚纱布的左拳捏的“咯吱咯吱”响。 周仓眼皮狂跳,抽刀拦在二人中间,厉喝: “张昌吉!你敢抗法?” 赵都安眯眯眼,笑了笑,抬手轻轻在刀背一搭,将其按了下去,柔声道: “张兄家宅被闯,气急攻心,可以理解,都把刀放下,莫要显得本官仗势欺人。” 顿了顿,他假意四下张望,好奇道: “咦,怎么不见这家女眷?早听闻张二郎家主母姿容不俗,本官也想开开眼界。” 周仓笑道:“使君要见,卑职这就去抓来。” 一唱一和。 张昌吉额头青筋条条绽放,浑身骨节劈啪作响,气机鼓荡,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 赵都安就是在刻意激怒他。 可惜,张昌吉脸色变幻数次,想起兄长叮嘱告诫,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咬牙切齿道: “赵都安,伱究竟意欲何为?” 他又看向周仓,沉声道: “什么时候,诏衙也成了替人打击报复的狗了?” 他觉得,显而易见,赵都安今天就是来报复的。 赵都安闻言大惊,说道: “什么?你竟诋毁当今圣上在打击报复?张昌吉啊,你居心何在?” 人人都知,诏衙是女帝的狗。 张昌吉本来是讽刺周仓,但没想被赵都安扭曲原意。 气的眼前发黑,知道嘴皮子上玩不过对方: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都安收敛夸张表情,也懒得与他逗闷子,淡淡道: “懒得与你废话,本官与诏衙同僚联合办案,今日找你了解下情况。” 案子? 张昌吉一愣:“什么案子?” 旁边,周仓说道: “我们怀疑你与……” 赵都安突兀打断,幽幽道: “我怀疑你勾结庄孝成,乃逆党内应,上次对方能逃掉,就是你通风报信!” 周仓:??? 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42、你不会以为,我这种卑鄙小人会讲信用吧 勾结庄孝成?通风报信? 在赵都安说出这句话前,张昌吉的肌肉紧绷着,在他说出后,反而松弛下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仿佛听到可笑的事,怒急攻心,指着赵都安道: “你说我勾结庄孝成那反贼?” 赵都安一脸真诚: “只是怀疑,你可以去诏狱中解释。” 张昌吉被气笑了,浑身都在颤抖,他豁然扭头,盯着周仓,说道: “周百户!我不知他与你们胡说了什么,但此事决然与我无关! 我承认与他有宿怨,前几天,又添了新仇,赵都安想报复我,便胡乱构陷,诏衙的弟兄莫要被此人给骗了!” 他觉得自己看明白了。 赵都安这狗贼睚眦必报,打伤他还不够,竟厚颜无耻,硬生生把他往逆党上扯。 纯粹是在诬陷他。 面对张昌吉的指责,赵都安一副“我就是在诬陷你口牙”,“你能拿我怎么办”的嘴脸。 就差把“故意”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旁边。 周仓在短暂的错愕懵逼后,扭头看了赵都安一眼,脑海里突兀想起,临进门时。 前者叮嘱的那句“一切听本官命令”。 福至心灵,面无表情道: “是诬陷还是真的,要等审了后才知道。” 又补充道: “此事我家督公已知,伱与我等说,也没用。” 是马阎派你们来的? 张昌吉一怔,瞪大眼睛,一句“黑幕”险些爆出口。 他觉得,是赵都安贿赂马阎,两人沆瀣一气,但没有证据。 “好了,有话等去诏狱里说吧,”赵都安一副慵懒模样: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们绑着你走?” 张昌吉脸色剧烈变幻,似在踌躇,片刻后,突然深深吸了口气,强压怒火,说道: “赵使君,可否单独说几句话?” 这句“使君”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都异样起来。 赵都安略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哂笑道: “想单独把我骗到屋子里动手?” 张昌吉抬起自己还帮着纱布,裹得粽子般的右手,道: “使君是怕了?” “哈,粗劣的激将法,”赵都安神色鄙夷,旋即道: “不过我还真就吃这套。” 他背负双手,神色淡然: “周百户,劳烦兄弟们在外等一会可好?” 周仓笑道:“使君自去便是。” …… …… 后院,内堂。 随着丫鬟递上凉茶,瓜果,继而欠身关上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分宾主落座的二人。 恩——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是赵都安。 “天气炎热,使君尝尝凉茶解暑。” 张昌吉趁机披上了一件外袍,这会收敛暴躁戾气,一副待客姿态。 可见,这军汉虽脾气火爆,但也能看清形势,知进退。 “哈哈,算了吧,我可不敢尝,谁知道茶里有没有毒?” 赵都安笑了笑,旋即道: “如今这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也好。”张昌吉本也不愿与他客套,见状神色也冷淡下来,说道: “你应该知道,这种低劣的诬陷没有意义,全无实证,只凭一张嘴。 等我大哥,和我大伯他们知道,自然可以将我捞出来,便是捅到陛下那里,也不怕。” 赵都安懒散道: “有没有意义,得试了才知道。就算你今天进去,明天被捞出来,但让你吃点苦头,我便开心。” 话到这,就挑明了。 张昌吉深吸口气,盯着他,道: “你我有仇,这不假。但我大哥被禁足,吃了瘪,我去你家闹事,也受了伤。如今你更带人打上门来……怎么算,你都没吃亏,如此,还不够么?” 赵都安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说道: “看来你真是不懂啊,你们兄弟吃亏,那是咎由自取,是你们做错事,惹到不该惹的人,理应付出的代价,以为这就算扯平了?笑话! 若真要扯平,你把你夫人带过来,给我调戏一番,你在旁边当观众……你若能做到,便算扯平了,如何?” “姓赵的!”张昌吉怒火腾起: “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都安冷冷起身: “你若这般,便是没得谈了。” 说着,作势往外走。 “等等!” 张昌吉按在膝盖的手青筋隆起,终归还是叫住了他。 赵都安嘴角勾起笑容,施施然重新坐下: “能好好谈了?” 张昌吉沉默片刻,语气生硬: “说出你真正的要求。”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并不是因为怕了赵都安,或者说,畏惧诏狱里的刑罚。 事实上,他坚信,凭借张家的人脉,权势,他即便被丢进诏狱,也不会受太多苦。 “马阎王”虽冷血,但多少也要卖他大伯几分面子。 若按他脾气,宁肯去诏狱逛一圈,再大摇大摆走出来,甚至趁机大做文章,反向攻讦赵都安,也不可能对其低头。 但他有另一桩担心,即: 京营火器匠人失踪案。 他很清楚,诏衙正在调查此案,而自己若在这个关节,被抓进去,会很麻烦。 一来,容易被关注,暴露疑点,本来没人盯着他,但万一这帮人给他栽赃的功夫,察觉出一些马脚呢? 其二,则是他一旦被抓,很容易触动与他联络的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届时,没准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张昌吉不敢赌。 他没必要为了和赵都安置气,将自己,乃至整个家族都置身于抄家杀头的风险中。 同时,在他确认了,赵都安只是单纯诬陷他后。 便意识到,最好的解法,是暂时忍气吞声。 付出一些代价,与姓赵的和解。 至于今日耻辱,大不了以后找回场子。 他虽不聪明,但也不傻。 这才有了,要求单独谈话的举动。 而听到他这句话,赵都安脸上,同样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嘿,这蠢货上钩了! “所以,你想与我和谈?” 赵都安一副胜利者笑容,就差没翘起二郎腿了。 张昌吉面无表情: “是。你开出价码吧,怎么样才能和解。”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夫人的事休提!” “呵呵,放心,我又不姓曹,对人妻没兴趣。” 赵都安笑了笑,略作思忖,为难道: “最近手头有些紧,不知张兄是否宽裕,借些银两。上次你登门,不就说,我欠了你钱么,干脆坐实。” 什么曹……张昌吉自动忽略了听不懂的前半句,眼底浮现轻蔑: “可以,你开個价吧,要多少。” 果然是贪婪小人! 赵都安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两?” 张昌吉皱起眉头,虽肉疼,但还是点头: “可以,我这就命账房给你取。” “不不不,”赵都安慢悠悠道:“是一万两白银。” 张昌吉听到这个数字,愣了下,然后再也忍不住,暴怒起身: “你不要太过分!一万两,你怎么不去抢国库!我这宅子上下全卖了,都没有一万两!” 大虞京城里,地段,面积,各方面都上好的大宅,市价也就五千两上下。 多少百姓拼死拼活一辈子,都买不起首都一套房里的一个茅房。 张家虽略有家财,但那是整个家族的。 张昌吉分家后,他一个京营的低级武官,满打满算,也就攒下一千多两,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分家时父亲给的。 当然,这里头不包括帮“南边的人”办事,拿到的那笔黑钱。 “这么激动做什么,”赵都安皱了皱眉,“生意是要谈的嘛。谈,都可以谈。” 张昌吉被安抚,神色稍缓:“最多一千两!” “八千两。” “……一千五百两!” “五千两。” …… 二人激烈砍价半天。 最终,以赵都安再一次起身,即将推门而出为终结,达成了“三千两”的成交价。 虽说他估摸,这应该不是张昌吉的极限,但他的目的是办案立功,只顺手捞钱。 没必要真把人逼急了,因小失大。 “你在这等着。”张昌吉脸色已是铁青,用最后一丝理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去拿钱。” “去吧。”赵都安眉开眼笑,外头有周仓等人,也不担心他耍花样。 心中思量: “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窟窿就能补上了,终于有钱给尤金花母女生活费了。 恩,瞧她俩过的苦兮兮的,衣服都买不起,着实不易,有这笔钱,可以好好改善下生活。” 不多时,张昌吉去而复返,将一大摞,共三千两的银票奉上。 脸色难看至极:“现在,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赵都安笑呵呵将银票收入怀中。 张昌吉说道: “那就请你带着周仓那帮人离开吧,我需要休息。” 赵都安诧异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张昌吉愣了下:“什么?去哪?” 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赵都安悠然起身: “作为嫌犯,跟本官去诏狱啊,不然呢?” 张昌吉难以置信:“我们不是谈妥了……” “谈什么?你莫要胡乱攀咬,诬陷人,本官与一个嫌犯有什么好谈的?”赵都安不悦道。 旋即,略带讽刺地说道: “你不会相信,我这种卑鄙小人会守信用吧?幼稚!” 他沉声呵道:“来人!” 咣当! 守在门外的周仓等人持刀,撞开房门,凶神恶煞。 赵都安正义凛然:“抓捕嫌犯,归案!” …… 三千字章节,加量不加更 43、保镖到来 “狗贼!卑鄙小人!厚颜无耻!” 房中,张昌吉破口大骂,整个人破防了。 怒火再也遏制不住,就要前扑,却被眼疾手快的周仓一个健步,以刀柄狠狠锤击后者丹田。 “彭!” 低沉撞击声中,张昌吉躬身如虾,气机紊乱。 周仓冷冷道:“竟敢袭击官差,此事我会禀告督公。带走!” 几名锦衣如狼似虎,用专门针对武夫的枷锁,将其禁锢,拖出庭院。 过程中,张昌吉兀自大骂不绝,污言秽语,听得周仓心惊胆战。 “使君,此人这是……”周百户好奇心旺盛,旁敲侧击。 想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唉,”赵都安轻声叹息: “我与其兄长乃同僚,向来交好,此人便试图攀关系,只可惜,国法无情,吾等替陛下办事,又岂能以情乱法?” 你仿佛是在逗我……周仓震惊了。 没想到,赵都安说起谎话竟眼睛都不眨一下。 “呵呵,此番多亏众兄弟出力,时辰不早,且散给弟兄们吃酒。”赵都安微笑,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 “不敢……使君不可……哎呀,不可不可……”周仓顿时不再深究。 走完三推三拒的收礼流程后,周百户勉为其难收下,脸上笑容灿烂,当即表态: “使君但有吩咐,我等必不敢辞。 只是此贼已拿下,下一步如何?只怕未必能撬开他的口。” 赵都安迈步,跨出门槛,抬头望天。 天穹上有云南来,煊赫阳光渐黯。 他平静说道: “他说与不说,本就不重要,他被抓入狱的消息,才最重要。” 周仓愣住:“大人可否明示?” 赵都安笑道: “打草惊蛇的目的,不是草,而是蛇。蛇苟在洞穴内,是不成的,唯有令其爬出来,捕蛇人才可寻踪觅迹。” 顿了顿,他瞥了若有所思的百户官一眼,道: “我们登门时,若直言为京营火器一案而来,藏在暗中的敌人便会遁走。” 周仓恍然: “所以,您故意声称,为庄孝成一案而来,令张家二郎误以为,您是在刻意诬陷,打击报复。” 赵都安颔首: “我当时言语,宅中诸多下人都听到,稍后定会禀告张家人,如此一来,幕后的敌人不会立即惊逃,却会担忧事发……人在慌张时,往往会智商下滑,露出破绽。” 周仓眼睛一亮: “卑职明白了,这就派人便衣埋伏,盯紧张家人,有任何异动,立即禀告!” 心中惊叹之意愈浓,突生出一个奇怪念头: 或许,督公想差了,这位赵使君的谋略,远超京城所有人预想。 …… …… 张家二郎被官兵抓走了。 消息很快,便在刻意推动下传开。 “什么?!” 房间内,一袭青衫,文士打扮,梳着两撇小胡子的张昌硕豁然起身,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奴仆: “二郎被带走了?是赵都安带人做的?!” 距离女帝下达的禁足三日之期已过。 张昌硕决定避风头,这几日鲜少出门,今早起来便眼皮狂跳,没想到真出事了。 “是啊,与诏衙的官差一起,那姓赵的还勒索了二爷一笔大钱。”奴仆眼眶乌青,告状道。 官差退走后,他就立即跑来寻张家大郎。 勒索? 张昌硕本心惊肉跳,闻言仔细盘问起来,不错过任何细节。 末了,他坐回梨花大椅中,面色沉凝。 好消息是:并非东窗事发,而是赵狗打击报复。 坏消息是:危险!危险!危险! “赵贼诬告上瘾了是么?” 他心中破口大骂,认为是赵都安从攀咬相国事件中,得了好处,梅开二度。 “二郎也是個混蛋!非得招惹他!担心什么来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昌硕心情很糟。 火器匠人一案,他同样卷入其中,却非主动,而纯属被拖下水。 约莫年前。 “靖王府”的人下套,设计陷害了智商有限的张二郎,威逼辅以利诱,将他拉入伙,答应替其办事,帮助转移一批火器图纸及匠人。 张二郎胸无点墨,被忽悠后一琢磨,找到兄长欲要策反大哥。 张昌硕人麻了,痛骂二弟愚蠢,这种斗争,是他们能碰的吗? 何况,他一直绞尽脑汁,想要攀附女帝,结果弟弟扭头投靠靖王了。 奈何,二人血脉相连,张昌硕心知肚明,一旦事情泄露,必是株连大罪,他这个兄长也要死。 没办法,只能也陷了进去,为靖王府办事。 但张昌硕到底是读书人,有文人的劣根性,喜欢骑墙,总觉押注靖王不稳妥。 所以,攀附女帝的动机愈发强烈。 欲要脚踏两条船。 按他设想: 若能爬上女帝的床,就反手把弟弟卖了,到时,女帝念他忠心,又有肌肤之亲,必不会责难他,或许还会更加器重。 此谓:杀弟证道! 若爬床失败,有朝一日靖王真能夺得皇位,那张家也能享荣华富贵。 但如今危险降临。 “二弟是武夫,想来能扛得住刑讯,不怕他说漏嘴。但马阎正在查火器一案,若因此关联起来,捉到马脚,一切就都完了!” “所以,必须尽快将他捞出来,斩断此事。但大伯未必能使得上力,马阎可向来不卖六部官员的面子!” “此外,他被抓消息传开,靖王府的人得知后,必会紧张,怀疑是火器案败露,我张家立即会沦为弃子!” “那群南边的人可不是好东西,没准会做出什么激烈反应,必须安抚住他们。” “以及,靖王府在朝中必有更高官职的内应,他们出于自保,也会答应出手,捞出二弟!” 诸多念头浮现于脑海。 张昌硕脸色阴晴不定,思路逐渐清晰: 他必须通知对方,请求援助。 但……自己若贸然动作,极可能引起诏衙的注意。 “不能自乱阵脚,谨慎,要谨慎……” 张昌硕默念。 “大爷?您快说句话啊。” 底下,报信家仆见其久久不语,惶急催促。 “吵什么吵?我自有安排,”张昌硕不悦呵斥,旋即略一思忖,说道: “此事立即通禀父亲,告知大伯,想法子疏通关系。” “至于我……” 张昌硕抬头,望见屋檐外南来乌云遮蔽阳光,说道: “要等一等。” …… 傍晚,白马监。 属于自己的值房内。 赵都安盘膝打坐,呼吸间,隐有晚霞游走周身,气象玄奥。 “呼!” 他撑开双眸,结束对《武神图》的观想,看向手掌,眼神中带着兴奋。 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要观想图卷,令意识沉入画卷中。 每一次,都出现在山巅,目睹武夫打拳。 大日时而初升,时而西沉。 并无其他不同。 他尝试与“太祖”沟通,对方也全无反应,好似一段录像,或苛刻的教练,牵引他吐纳练拳。 终于在今日,有了些许进步。 心念一动,赵都安手臂毛孔中喷吐霞光,蒙上手掌,他用匕首划去,“嗤嗤”…… 竟割不破,隐有金铁之声。 “此前,霞光只在我极度愤怒时才出现,如今,我已能主动激发,控制强度,霞光加持的部分躯体,变得颇为坚硬,可惜,覆盖区域只有巴掌大。” 赵都安啧啧称奇。 “不过巴掌大也够了……”他目光下移,盯着自己的裤裆,若有所思。 正寻思要不尝试下,突地听到门外脚步声逼近。 赵都安起身推门,只见老司监孙莲英独自走来。 “大人!” 赵都安惊讶,仿佛想到什么。 这时,天师府内“暮钟”响起,沉沉的钟声回荡于全城,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熄灭。 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宦官驻足,束手望向入夜的天空,说道: “我给你请的人,来了。” …… 这章过渡一下 44、赵都安:你们被我包围了 天师府请来的神官? 赵都安精神一振,期待值拉满。 倘若说,他对这个世界存在何种好奇,除了女帝的三围外,排在第二的,就该是“术士”。 循视线望去,夜幕如海潮涌来,附近鸟群腾起。 庭院中空间扭曲蠕动,如同高明的画师提笔,凭空勾勒出一道人影金边轮廓,半透明的少女逐步清晰。 化为真实: 剪裁得体的玄色神官袍,绣金线,身材娇小玲珑,黑发末端微卷。 略显苍白的脸庞上眸子目光涣散,并无焦距,因此显得有些呆。 少女衣袂飘飘,靴子凌空漂浮,恰好补足身高差距。 “这位是天师府这代朱点童子,老天师亲传女弟子,金简。按规矩,本该只派一名普通神官过来,但金简神官主动请缨,接下来由她护持你身。” 孙莲英介绍道,一副“你小子运气真不赖”的表情。 转而,又对少女介绍: “他便是赵都安,神官此行要保护的对象。” 朱点童子? 哦……好像在天师府体系内,凡被“天师”亲传的术士,皆称为“朱点童子”。 只有天资极高的弟子,才能获此殊荣。 我捡到宝了……还这么漂亮……赵都安心中惊讶,露出暖男微笑: “在下赵都安,久仰大名。” 直到此刻,金简涣散的目光才有了焦距,仔细盯着他审视片刻,嗓音虚幻: “果然是你。” 赵都安一怔,不解其意,只以为是自己“名声在外”,对方听过的缘故。 “我会跟在你身旁,有事会现身。” 神秘少女说道,然后身影如同被稀释,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 “啊这……大人?”赵都安迷惑,看向老宦官。 孙莲英干咳一声,说: “天师弟子乃修行高人,自有脾气,不必多想。” 不是……这不是多想与否的问题,是我心里没底啊……赵都安苦涩。 他高度怀疑,人家这副态度,是因为他名声恶劣,瞧不起他,不愿与他交谈。 等老宦官走了,他杵在庭前,呼唤了几声“金简神官?” 却都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真的消失一般。 “大人——” 这时,外头朱逵飞奔而至: “诏衙那边汇报,说有动静了!” 赵都安撇下对少女的关注,神色肃然: “带我去看,对了,我交代周仓的事,准备好了吗?” …… …… 夜色渐深,繁华的京城街道上,行人冷清下来。 日暮时分,一辆“夜香车”从后门,驶入了张家大郎的宅子。 这年月没有冲水马桶,大户人家排泄物都储存在茅房,每隔一段时日,便请人来清理。 像皇宫,甚至专开了门,给运送粪便的车子使用。 粪便的雅称,便是“夜香”,只能说人类有够虚伪的。 夜香车在府内停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慢悠悠从后门满载而归。 一人驾车,另一穿破烂麻衣的铲屎官在旁押车,夏天温热,臭气逼人,两人都用面巾捂住口鼻,遮住大半张脸。 “辘辘……” 小毛驴步伐不疾不徐,尾巴甩动,驱赶苍蝇。 一路行人避之不及,待走出很远,到一条偏僻巷子处,押车掏粪工闪身,钻入巷弄。 扯下面巾,露出两撇精致小胡子。 张昌硕嫌弃地丢下面巾,忍受着臭烘烘的衣物,辨认了下方向,迈步借助天上月光,奇怪八绕,来到一处民宅外。 借助月光,摸索到一根细绳,狠狠一拽。 “铛——” 沉闷的铃声奏响,伴随着独特节奏。 屋内主人被惊动,不多时,门扇被撕开一道缝隙: “谁?” “南渡北归。”张昌硕说出暗号,为了防止有人易容,都约定有独特联络方式。 “进来。” 里头的人伸手,将他拽进去,院门合拢。 张昌硕踏入院中,跟随对方朝屋内走,左右厢房中,有寻常百姓打扮的武夫走出。 凌冽目光扫来,令身为读书人的他心惊胆战,知晓这些人,都乃靖王府私军精锐。 “请吧。”领路人拉开房门。 张昌硕甫一跨入,便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一名披着黑袍,黑纱掩面的中年人端坐圆桌旁。 “张使君,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中年术士盯着他,旋即皱眉,嫌弃道: “使君掉粪坑里了么?这般腌臜。” 对方便是靖王府在京城的首领,双方见过数次,但从始至终,未暴露真容。 “出事了,”已被腌入味的张昌硕假装没听见,直入主题,飞快道: “我二弟被诏衙缉拿……” 他当即将情况描述一番。 事发突然,中年术士尚未得知消息。 起初一惊,等听完全部经过,冷静下来,目光凛然: “你确定,他是被诬告攀咬,而非是东窗事发?” “确定!” 张昌硕语气笃定,愤然道: “那赵贼睚眦必报,空有皮囊,实则是个草包,意图根本不加掩饰。栽赃还不够,竟还勒索二郎足足六千两银子,着实可恨!” 六千两?中年术士一惊,皱眉:“你想如何?” 张昌硕道: “诏衙正查火器案,只怕会牵扯出线索,我等与靖王爷休戚与共,还恳请贵方施以援手,将二郎速速救出,并讨要回银钱。” 与王爷休戚与共……伱也配? ……中年术士鄙夷,但张家兄弟还有用,如此舍弃确实可惜。 他略作沉吟,正要答复,突地窗棂被风拂过,灵感预警,猛地抬头。 “怎么了?”张昌硕疑惑。 中年术士眼神凌厉: “我问你,过来时可曾被人尾随?” “不可能。”张昌硕对自己的伪装颇为自信。 谁会在乎一個掏粪boy呢? “不对……”中年术士瞳孔中,有青光缭绕,心中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毫不犹豫,拽住他胳膊,撞出房间,朝院中军卒道: “随我撤离……” “今夜月色怡人,各位南来的朋友,欲要撤往何处啊?” 突兀间,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院门“轰”的一声敞开,数名禁军分左右闯入,居中让出一道身着华服,俊朗挺拔的身姿。 赵都安笑吟吟道:“张兄,别来无恙啊。” 与此同时。 整座院子四个方向,墙头上皆跃起一名名身穿飞鱼服的诏衙官差,封锁住所有方向。 手中端着军中手弩,一根根淬火弩箭绷紧弓弦,蓄势待发。 仿佛只要赵都安一声令下,无数箭矢,便会如瓢泼大雨落下,将院中所有人射成刺猬。 “赵!都!安!” 张昌硕如遭雷击,眼珠外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上当了? “院中人听着,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墙头上,周仓一手持握火把,一手按刀,杀气腾腾。 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令整个诏衙束手无策许久的案子,赵都安只用了一天,就引出幕后之人。 与此同时,院中军卒也纷纷抽刀,将首领围在中央。 中年术士没有半点犹豫,嘴唇翕动,双手掐诀。 倏然间,以其为中心,地面勾勒出一座巨大的,泛着青光的圆形法阵。 “轰隆隆……” 铺设青砖的地面震动,阵法中央,一座淡青色,虚幻而庞大的魁梧身影浮现。 “神明……” 赵都安眯起双眸,时隔多日,他第二次目睹此界神明。 …… 明天周二pk数据,恳请各位兄弟姐妹记得点开明天的章节,助咱一臂之力。拜谢! 45、神官的威能 青色神明虚影浮现刹那,便将靖王府众人笼罩身下。 冷漠,模糊的眼睛扫过全场,继而“神明”下身处,突兀卷起龙卷,飞沙走石。 “放箭!” 手弩弓弦震动,箭雨泼洒,只是那可撕裂软甲的箭矢,却在撞击风墙时被吹偏方向。 “走!”黑衣术士吐气开声,头顶神明崩解,狂风过后,一群人竟已消失不见,只余满院箭簇。 逃之夭夭。 “风遁术!他们没有跑远,分开追!” 周仓沉声喊道,骑在墙上的锦衣们纷纷跃下。 凭借听力,可以捕捉到夜色中,突兀出现在四面八方,正飞速逃离的脚步。 术士带人逃离包围圈后,那些靖王府的人正在分散逃离。 “大人,对方竟有这种层次的高手,我们只怕拦不住。”一名锦衣对周仓说,神色焦躁。 大多数时候,城内的敌人都鲜少有强者。 尤其只涉及火器,按理说,敌人中不该存在这种层次的修行者。 他们对双方战力的判断出错了。 “莫急,”周仓却仍镇定,急促奔跑追击中,回眸瞥向身后院落,道: “还有赵使君。” 在出发前,他曾请示马阎,为保稳妥,是否要出动高手,或者干脆由督公亲自出马。 当时,马阎只平静说了一句: “孙莲英办事最为周全,放心好了,那老滑头既敢说联合办案,必已做好安排,哼,我可太了解他了。” 言语间,既鄙夷又佩服,似乎二者交情颇深。 …… …… 不是,怎么就剩下我了……小院中,赵都安孤零零伫立,心中有些想骂人。 准备好的台词才念个开头,观众就散场了可还行。 “金简神官?您在吗?贼首跑去哪里了?烦请出手抓捕。”他大声朝空气询问。 寂静无声。 就在他怀疑,那不靠谱少女翘班的时候。 倏然间,地上陆续亮起一枚枚淡金色的脚印,朝远处延伸。 “……” 赵都安无语,有种下班手搓暗黑,开启“自动寻路”的既视感。 没时间吐槽,他腾身一跃,滚滚气机灌注经脉,以轻功跟随金色脚印指引,一路狂奔。 主修武神传承后,他体内气机雄浑霸道,远超以往。 好似换了一台超功率引擎,全力奔行,几乎拉出残影。 在一栋栋建筑屋顶腾挪,如履平地。 追出许久,四周愈发清静,当赵都安落在一条僻静街道上,发现长街尽头,黑衣术士一人独立。 好整以暇等待。 金色脚印早已消失,对方似不曾看到。 “你是赵都安?女帝豢养的小白脸?”黑衣术士饶有兴趣打量他。 赵都安突生警惕,未贸然逼近,在距离对方数丈外停步,四下扫视,问道: “张昌硕没与你一起?” “那个废物?”黑衣术士冷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遁走时,就将其抛下了。 那些军卒,也都嫌拖累,抛出去吸引追兵。 不过很快的,他就发现,诏衙并未调遣高手前来,显然低估了今夜抓捕的难度。 紧迫感解除,在察觉身后有个“尾巴”跟随后,便起了别样心思。 “听说,你颇受伪帝宠爱,若死在这里,伪帝想必也会伤心。”黑衣术士笑道。 赵都安挑眉,右手摸到后腰刀柄,叹道: “有种错觉,叫我能反杀。你若真有把握,何必与我废话?” 黑衣术士没吭声,他的确在观察。 主修神明【风伯】的他,拥有借风信子传递,获取信息的能力。 这也是他之所以,潜伏京城的缘故——方便与南方传递讯息。 此刻自夜风中确定,这小白脸独自一人追来,心下大定,眼神睥睨: “油嘴滑舌。今日就教你一個道理,无论何时,都不要低估对手。” 话落。 身披黑衣的中年术士袖口抬起,周身缭绕清风,瘦削的手骨并掌成刀,斜斜一劈! 只轻轻一劈! 夜色下,冰冷的空气受莫名伟力牵引,疯狂汇聚,挤压,凝成一道丈许长,形如半月的青色巨刃。 “上路吧。”术士一推,嘴角上扬,语气嘲弄。 噌! 巨型风刃激发音爆,闪电般沿长街中轴线犁出,风刃末端,青石地面无声凹陷。 凡行经所过,于街石留下纯白刀痕,径直向呆立原地,仿佛吓傻了的贵公子延伸。 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缩,肌肉绷紧,只觉身躯被束缚,左右两侧气流朝他挤压,难以闪避。 仿佛被固定于铁轨上,远处列车拉起汽笛,轰鸣逼近,时间在感知中变慢。 体内壮如大龙的气机疯狂搬运,似催促他挣脱束缚。 可以挣脱……但没必要。 赵都安却只手扶刀柄,任凭额前发丝朝后吹拂,不躲不避。 他在赌,赌藏身暗中的“朱点童子”不会袖手旁观。 星光骤明,天穹中白日里自南方吹来的缕缕云絮溃散,好似天机被牵引。 云开月霁,漆黑如墨的宇宙中恒河沙数的星子闪烁,与百十亿万年前,星球荒芜原始之时并无显著不同。 少女飘然而至,难以言语的神秘空灵。 金简茫然失焦的目光倏然凝聚,玄色绣金线神官袍袖中,一根略显苍白的手指探出。 有些仔细地,按在已逼到赵都安额前几寸距离夸张风刃中段。 “列车”戛然而止。 砰! 无声无息,那凶悍锋锐,足以撕裂军中铁浮屠骑兵重甲的风刀,溃散为一片散碎湍流,朝二人身侧飘散。 “你,为何不躲?” 金简嗓音空灵,歪了歪头,似在疑惑。 呼……赵都安无声吐了口气,问道:“伱为何才现身?” 金简认真解释: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不是捉贼。” 想了想,又补了句: “那是额外的价钱。” 竟然好有道理……打工人绝不做额外的工作,除非加钱……赵都安深以为然,抬手一指对方,笑问: “抓他什么价格?” 恩……反正甭管多贵,我都先许诺,然后找马阎报销……诏衙应该不缺钱。 “他不用钱。” 名为金简的少女衣袂飘飘,板着脸看向黑衣术士,表情有些不悦: “源自天师府的正统风伯召唤法术……你从何习得?法神派?还是在逃的神官?” 顿了顿,嗓音空灵,气质神秘的少女摇头道: “你定然不肯回答,那我就只好清理门户了。” 不是……人家一声没吭,你就断定他不肯说……赵都安无力吐槽。 长街对面。 黑衣术士再无半点悠闲,眼神忌惮地盯着金简,脱口道: “朱点神官!?” …… 楼上在装修,码字时满脑子电钻声,效率拉胯,更新晚了一丢丢。。 46、一刀破万法 黑衣术士脸色极度难看,当金简现身的刹那,他就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糟糕。 朱点神官贵为“老天师”亲传,多拥有超出所属境界的战力。 可……为什么? 按常理,以金简的身份,是无需听朝廷号令的。 何况,只是个“火器匠人”案子而已,杀鸡焉用牛刀? 莫非,是女帝宠爱这小白脸,才特令朱点神官保护?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对了,”赵都安笑吟吟补刀,“你刚教我的道理,永远不要低估对手。” 回旋镖刚出鞘,还热乎着,就狠狠戳在术士心口。 扎心了老铁…… 没有犹豫,黑衣术士道袍突兀鼓胀,膨胀如球。 猛吸一口气,面巾下脸颊高高鼓起,躯体近乎飘离地面,双手环抱,躯体迅速坍缩,嘴唇发出空气炮般的爆鸣。 “砰!” 怀中涡流气旋爆炸,化为成百上千柄“风刃”,每个巴掌大,覆盖长街范围。 犹如万箭齐发,朝二人攒射而来。 “嗤嗤嗤!” 风刃席卷,两侧关闭打烊的商铺檐下灯笼朝一侧飘起,青砖地面被切割出无数划痕。 “小心——” 赵都安眉头一皱,退至金简身后。 气质空灵神秘,犹如暗夜巫女般的少女神官没搭理他的操作,在对方施法前一刻,苍白的纤手一招。 一根造型奇异的法杖凭空悬于身前。 法杖通体黑褐,杖身有虬结树藤缠绕,顶端隆起,生有一只淡金色独眼。 恰值“睡眼惺忪”之际,甫一睁开,便瞪得滚圆,法杖应激般扭头就要逃窜。 “……不许走。” 金简面无表情,玉手攥住法杖,朝地面狠狠一掼。 “哚!” 刹那间,漫天星月光辉,犹如决堤之潮,疯狂朝法杖汇聚。 “哗哗……” 赵都安苟在后方,愕然看到月华凝结如实质,在少女脚下形成海浪模样。 继而,“海浪”如潮狂涌,与对方的风刃对撞,无声无息间,锋锐的青色刀刃悉数消弭。 而虚幻的海浪仍在狂奔。 刹那间,淹没了整条街道,黑衣术士不知何时,竟已转身逃窜,可当月华笼罩这小片街区。 他只觉全身好似泥牛入海,迟缓的可怕,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力。 “主修【风伯】的人速度很快,善于遁逃,”金简忽然轻声开口,似在给赵都安解释: “但光的速度更快。” 你仿佛在炫耀……赵都安默默吐槽,旋即意识到: 之前对方是可以甩掉他的,许是为了反杀他,刻意放慢脚步。 黑衣术士察觉出逃不掉后,心头一沉,眼神浮现疯狂。 他豁然转身,枯瘦的单手隔空朝二人虚按。 “嗡——” 赵都安突觉不妙,只见周围丈许区域,气流朝四面八方狂涌。 一股窒息感涌来,血液奔涌,他扭头望见空气好似结成了一个“球”,将二人笼罩其中。 “这是什么?”他开口询问。 金简瞥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似说了什么,但他竟听不到。 赵都安豁然明悟。 是真空! 这一刻,黑衣术士抽离了他们周围的空气,形成一個球形的真空区域,所以声音无法传递。 不是……这个世界的法术怎么既离谱又科学的感觉? 赵都安脸色微变,试图逃离,防止被憋死。 却见金简脸庞突然透出光辉,那略卷曲的青丝,倏然垂至腰际。 发丝无风自动,每一根仿若有星光流泻。 “砰!” 万千青丝抢先击穿空气墙,破碎真空,赵都安再次获得了呼吸自由。 下一秒,少女倏然前冲,法杖抡圆了兜头朝术士砸去。 然而预想中的物理爆头并未上演。 黑衣术士抢先从怀中掏出一只古怪的人偶,巴掌大,朝前一丢,口中念咒。 霎时间,一尊丈许高,浑身覆盖铁皮,魁梧胖硕,犹如铁浮屠的“巨人”降临。 “铁皮力士!” 金简猝然后撤,放弃进攻——术士最忌被武夫近身。 “什么力士?”远处,赵都安喊道。 “一种镇物,【匠神】术士可制造。” 金简言简意赅,眼神好奇,似乎也未见过实物。 “镇物”又是啥……赵都安忍住好奇,抬目望去。 发现铁皮力士关节确有机械衔接结构,却行动自如。 全身覆盖金属,表面隐有阵法纹路,左臂前端是一只两面开刃的手斧。 右臂前端,是如扇叶的金属转轮。 头颅的位置,没有眼睛,只贴着一张黄色描丹红朱砂的符纸。 “嗤嗤——” 此刻,力士迈步前踏,沉重的身躯踩踏地面,发出“咚咚”声,金属转轮高速旋转,朝少女斩击。 金简挥舞法杖抵挡,吓得金色独眼紧紧闭合,瑟瑟发抖。 “铛!” “铛!” 双方武器碰撞,画风一下从斗法转为格斗。 赵都安却看到,其实双方并未真的接触,少女每次挥出法杖,末端都荡开光的涟漪。 金简飞舞的发丝,好似万千丝绦,每次划过铁皮,都拉出一串火星。 且不同于操控“镇物”的术士凝重吃力模样,少女显得游刃有余,似更多是在通过战斗,了解这东西的细节。 眨眼间,二者交手数十回合,铁皮表面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的复杂机械。 突然,一副苦苦支撑模样的黑衣术士面罩上,眼神陡然凌厉,袍袖中抖出一轮新的风刃,吸引金简注意力。 铁皮力士左臂突兀抬高,那柄双刃巨斧弹射而出,末端衔接一条铁链。 “哗啦啦……” 铁链抖动之际,斧头“轰”的一声,嵌入远处石墙。 铁链猛地绷紧,牵引巨大的力士跃起,绕过金简,如泰山般,朝在后方悠闲看戏的赵都安砸下! “嗤嗤——” 降临之际,金属转轮兀自寒光凛冽! “恩?!” 少女神官猝然警觉,抬手虚按,消弭风刃,腰肢扭转之际,瞥见赵都安已置身险境,脸色微变。 中计了…… 她没想到,已泥菩萨过江的术士,竟仍会对赵都安出手。 黑衣术士嘴角上扬,眼底带着疯狂,脚下气流缠绕。 既然朱点神官目的是保护这小白脸,那只要其重伤,必会优先救治。 他就可趁机逃走。 呵,战力上他的确不敌金简,但他胜在战术丰富。 老天师弟子又如何?终归太嫩了,缺乏经验。 至于赵都安……他根本没将传言中的这个绣花枕头放在眼里。 而金简惊讶之下,却并不慌乱,以她的底牌,足以抢在这毫厘之间,确保赵都安无虞。 黑衣术士长于经验,但眼界匮乏,根本想不到天师的弟子家底有多丰厚。 而就在她行将出手时,又突兀停下,眼中浮出意外。 月色下。 赵都安身上的气势倏然变了。 他微微仰头,突兀抬起左手,悍然抓向了金属转轮! 出手瞬间,一缕霞光游走覆盖手掌。 “铛!!” 金铁交鸣声中,刺目火星迸溅,那由三片开刃刀锋组成的转轮,竟硬生生被他单手逼停。 与此同时,赵都安那从最开始,便按在后腰刀柄上的右手猛然拔刀。 “锵!” 体内状如大龙的气机以狂暴姿态,灌入刀身,刀身瞬间红热,如同烙铁。 黑暗中一缕红色刀气迸发。 侵略如火! 铁皮力士于半空短暂静止,继而以其腰身关节连接处为界限,庞大的金属身躯分成两截,轰然跌落,断口光滑如镜。 “咔嚓!” 赵都安手中刀,也不堪重负,崩碎成无数碎片,只余刀柄。 场中一静。 赵都安吐出浊气,脸上浮现笑容。 他目光望向远处浑身僵直的黑衣术士,揶揄道: “花里花哨,不过某家一刀尔。” 一刀…… 怎么可能? 这不该是凡胎武夫能爆发出的力量……黑衣术士难以置信,人生观险些崩塌。 旋即,他好似想到什么,惊声: “武神传承!伪帝竟教给了你皇家秘传!” 张家兄弟没和你们说吗?消息太落后了吧……赵都安吐槽。 正准备开大的金简眼睛一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向黑衣术士,隐约间,她身后好似有残月虚影一闪而逝。 “噗通!” 走神的术士一个不察,眼前一黑,直挺挺跌在地上。 金简又变戏法般,从空气中抓出一只表面绘制有斑斓面具的黄皮葫芦,小手一撮。 面具一下活了,张开大嘴,只一吞,黑衣术士躯体上,神魂蓦然脱离,惊恐万状地被吸入黄皮葫芦。 47、张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月色清冷,长街上再度恢复安宁。 伴随术士神魂被拘,这场厮杀宣布结束。 “这是什么?” 赵都安丢掉刀柄,紧绷的肌肉松弛,大量乳酸堆积,令他肌肉隐隐作痛。 一刀毙敌,看似爽利,实则不易。 高爆发的代价,是瞬间耗费大半气机,他凡胎武夫脆弱的经脉,承受了这个境界不该有的压力。 气机太粗暴,把他弄痛了! “吞口。” 穿玄色神官袍的少女认真将黄皮葫芦拴在腰上,其表面的斑斓鬼脸闭目假寐。 她转回身,又补了句: “一种镇物。” 语气活像在说:“草,一种植物”。 “类似于法器?”赵都安用熟悉的概念进行类比。 金简“恩”了声,说: “差不多,但略有区别,法器只能是人打造的,与刀剑相似,大多为武夫持有。 但镇物具有灵性,既包含人造,也包括天生镇物,多具有奇异能力,多为术士掌握。” 学废了……赵都安虚心请教: “这力士,葫芦,包括你的法杖都是人造镇物吧?天生的是什么?” 金简先颔首,表示他的猜测正确,旋即说道: “天生的话……比如胎衣,胎毛,都是。 婴儿出生后,胎衣要尽快烧毁,或藏匿起来,否则给术士寻到,便可利用胎衣实施咒杀,很厉害。” 她说这些时,一副认真背书的语气。 令赵都安想起上学时,那些成绩很好的班上小女生。 “这样啊……” 金简略显心虚地挪开视线: “这个人很厉害,在神章境中也非弱手,这种小案子,不该有这种层次的术士参与。” 你仿佛在解释,刚才没保护好我的原因……赵都安瞥了她一眼,人艰不拆。 朱点童子天赋高,潜力大,才被天师收下,在“出徒”前,绝对战力并不强。 不过这事的确奇怪…… 若只贿赂张家兄弟,绑架几个火器匠人……虽说性质恶劣,涉及皇权与“八王”的矛盾。 但案子本身,其实很小。 随便派几個小人物,完全足够胜任,最多涉及“凡胎”境。 包括孙莲英,都绝对想不到,会有“神章”境术士出现。 大炮打蚊子……除非,靖王府还有别的目的,亦或者,是这术士之所以潜伏京城,另有隐情。 赵都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金简“恩”了声,小表情严肃道: “此人掌握传承,与我天师府同源,我需要将他带回调查,朝廷若要,可再移交。” 这件事,已超出她的职权范围,需要禀告府内长老,甚至老天师。 “也好。”赵都安并不介意,反正人是金简打败的。 若给他反而麻烦,鬼知道术士还有什么幺蛾子手段。 还是武夫好,简单纯粹,一力破之。 “我先带他离开,之后再来找你。” 金简蹲下,小手将黑衣术士的躯壳拎起,念书的语气说道。 准备开溜。 赵都安饶有兴趣发现,少女神秘空灵的外表下,有些学生书呆气,并不高冷。 “……好,”他点了点头,危险解除,也不再需要对方保护。 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问: “对了,你知道张昌硕跑去哪边了么?” …… …… “呼哧……呼哧……” 剧烈的喘息。 心跳如擂鼓。 夜幕笼罩下,身穿臭烘烘麻衣,鞋子都跑掉了一只的张昌硕于黑暗中狂奔。 依稀星光洒下,照亮他满是惊惶,恐惧的脸孔,额头上汗珠细密。 阵法传送后,他突兀出现在一座空荡的民宅中,张昌硕怂的一批,钻进柴禾堆躲避。 还真苟过了锦衣们的第一波搜查。 等官差们都被吸引走,周遭寂静无声,他才小心地钻出来,辨别了下方向,疯狂逃窜。 可怜一个文弱读书人,出门坐车,出城骑马,哪里跑得动? 好不容易跑到预定地点,人已是汗流浃背,近乎脱力。 “公子?是你吗公子?” 某条僻静街角,一辆马车等待。 这时,一名张家奴仆攥着马鞭,望着靠近的人影,小声呼唤。 他就是之前,驾驶“粪车”的另一人。 按张昌硕的安排,两人伪装出宅邸后,张昌硕去办事。 家仆去租辆马车,在这里等待,绕一圈,再将张昌硕送回家。 这样一来,哪怕被人察觉他曾外出,但只要抓不到踪迹,就没关系。 “扶我,扶我上车……”张昌硕气喘吁吁。 家仆大惊失色,忙将他搀扶钻入车厢: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身为仆从,他并不知主人去向,只道是办私密事。 “别废话,快走!” “哦,好,这就回府上吗?” “不要!不能回去!” 车厢内,张昌硕喘匀了气,脸色极度难看,思考片刻,说道: “去西城门!快!” 当赵都安带人包围,火把光亮照清他脸孔之时,就意味着,他完了。 只一件“与可疑术士武夫勾结”的罪名,就足以将他逮捕入狱调查。 所以,他眼下绝对不能回家,去友人府上躲避也难,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着消息还没传开,用最快的速度出城。 虽说入夜后,城门已关闭,但他身为“白马监使者”,终归有些特权。 只要打着为圣人办事的名义,骗守门军卒开城门,难度不大。 接下来,他只要找地方藏匿,等待消息便可。 “最好的情况,是靖王府的人跑掉,或全死掉。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哪怕有嫌疑,女帝也不能直接定罪,否则会令满朝文武惊惧反抗……” “只要无法定罪,就有转圜余地,父亲和大伯可以居中斡旋。” “最差的情况,无非是逃亡建成道,投奔靖王府,哪怕我失去了价值,但靖王为了千金买马骨,不令其余人寒心,也会善待我!” 马车辘辘,于清冷的街道上疾驰。 颠簸的车厢内,张昌硕惴惴不安思考,思路逐步清晰。 这时候,他才想起将身上臭烘烘的麻衣脱掉,团成一团,从抖动车窗丢出去,换上车内准备好的,干净的长衫。 做完这些,他双拳紧握,心乱如麻,指甲几乎刺入肉里。 脑海里,走马灯地闪烁今日的一幕幕。 最终定格在某张令他厌恶至极的,俊朗脸庞上。 “赵!都!安!” 张昌硕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眼神中满是怒火。 直到此刻,他仍不相信,今日的杀局是姓赵的一手布置,只认为,是诏衙主导。 应是马阎先查到蛛丝马迹,意图打草惊蛇,赵都安只是抛出来,麻痹自己的诱饵。 哪怕,这个猜测,无法解释,为何是赵都安率领官差实施抓捕。 而非诏衙千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逃到靖王麾下,改朝换代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张昌硕心头畅想,为脑补出的复仇剧热血沸腾。 突然,马匹发出嘶鸣,伴随着赶车家丁的低呼,以及“砰”的沉闷锤击声. 疾驰的马车一阵剧烈颠簸后,被强制逼停。 “啊——”张昌硕摔的七荤八素,勉强坐起,怒道: “伱怎么驾车的……啊!” 怒斥戛然而止。 灰扑扑的车帘被一只匀称的,男子的手掀开,如水月光泼洒下,照亮来人的容貌。 赵都安笑眯眯打量老朋友,神态轻柔: “张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48、崩溃的张昌硕 夜风从掀开的车帘钻进来,张昌硕只觉“寒风”刺骨,如坠冰窟。 方才的热血激荡,君子报仇的遐想,好似被这一声“张兄”轰的粉碎。 “赵……” 他浑身僵硬,喉咙堵塞,眼珠圆瞪。 看到赶车的家丁已然昏厥,软倒在地上,驽马不安地甩着尾巴。 “怎么?没想到我会追上来?” 赵都安笑容温和,将车帘朝厢顶一掀,任月光照进,旋即慢条斯理,也在车厢中坐下。 张昌硕嘴唇泛白,强压恐惧,语气生硬: “本官外出散心,要与你报备么?”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音都是颤抖的。 ……赵都安哑然,有些啼笑皆非,摇头道: “张兄原来是属鸵鸟的,这里又没外人,你又装给谁看?还是以为,只要嘴硬,不承认方才通风报信的是你,就无事发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张昌硕沉默不语! 是了,那么多锦衣校尉亲眼目睹,可为人证,已不是他装傻,就能糊弄过去的了。 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人呐,死到临头,总也不愿认命。 宁愿编织愚蠢的幻想,也不愿醒来。 武力反抗? 这个念头只升起刹那,就被他掐灭。 与二郎不同,他只是文弱读书人,厉害功夫在嘴上,若动武,只是自取其辱。 “马阎呢?或者诏衙其余千户官。” 张昌硕深深吸了口气,闭目说道: “我只与带队首领交谈。” 身为文人,他试图保留最后的尊严。 你当拍电影呢? 被抓成阶下囚,还必须要大人物亲自见你,才肯开口……赵都安气笑了,看透他一般,道: “我知道你怎样想的,觉得今晚这个局是马阎布置,我只是令伱失去戒备心的饵料?” “或许,你此刻还坚信,上次我能从危局中全身而退,也是圣人一手导演?” 张昌硕睁开眼睛,盯着他: “难道不是?”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怜悯,一个個文字凿入对方心口: “认命吧,没有别的首领,主导此案的只有我,今天的布局,前些日子的危局,也都是我独自谋划,破解。” “不!不可能!” 强装镇定,努力保持士大夫风范的张昌硕,脸色突然狰狞: “你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除了一张脸,你哪里比我强?!哪里比我强!” 他破防了! 以他的头脑,从赵都安带队抓捕那刻起,就已明白,对方所说大概是真的。 他只是不愿相信,无法接受,会栽在一个被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的“步卒”手里。 不是输在武力,而是输在智力! 赵都安面无表情,冷静,甚至近乎冷酷地看着对方发泄,如同看着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片刻后,道:“说完了?” 这一刻。 原本张牙舞爪,怒目而视,似要与他拼了的张昌硕突然好似被抽掉了骨头。 眼眶一红,“噗通”一声跪倒在车厢里。 再也没有了士大夫的矜持与高傲,近乎哀求地说: “放过我吧,留下我对你更有用,你不是喜欢钱吗,把我丢进大牢,你一个铜板也拿不到了,留下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若非亲眼目睹,赵都安真的很难想象。 一个人竟可以在瞬间,完成态度上的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摸了摸衣襟,突然有些惆怅,觉得此刻如果点燃一根香烟,才符合氛围: “其实你我之间,仇怨本没那么大。 只是你太贪心,总以为我挡了你接近圣人的路,才千方百计对付我,甚至搜罗证据,想在殿前将我一击毙命。” 张昌硕老泪纵横,语气卑微: “是小人错了,是我瞎了眼,猪油蒙心,才……” “不,你不是。”赵都安摇了摇头,说道: “想上进有什么错呢?朝堂斗争,从古至今都不是温情脉脉,是人踩人的游戏,身处其中,被迫自保也好,野心竞逐也罢,既然你我都是玩家,遵守这套规则,又何错之有?” 张昌硕愣住了,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赵都安继续道: “包括你方才,是要出逃吧?我猜你甚至还在想,等投靠了靖王,有朝一日杀回来,会如何报复。” “不!我没有……” “不必否认,我说了,这没什么可耻的,”赵都安笑了下: “包括我,对付你,也是为了更好的前途。所以,你该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要前途,不要银子……张昌硕怔然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 “您是想知道,靖王府在京中还有哪些人?” 很聪明嘛……赵都安投以赞许的目光。 早已没了脾气的张昌硕没有犹豫,当即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吐露——反正自己也扛不住刑罚,早晚都会说。 “所以,你是说,靖王府那些人找到了张昌吉,而他只负责其中一个小步骤,更关键的程序,另有他人操作?”赵都安皱眉。 张昌硕点头: “火器匠人看似小,实则防守极严,我弟弟只是个武官,替大人物做事罢了。 比如搬运,收尾,杀几个贱民,断掉追查线索之类……至于涉事的更高层的人,我们不清楚是哪个,只知道,应是在枢密院里。” 说到杀几个贱民的时候,他语气全无异样。 而提起枢密院三字,却一脸敬畏。 枢密院……赵都安知道,这是大虞朝堂中,独立于六部的衙门。 每逢战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各种战略决策,都由枢密院负责。 兵部则主管后勤,粮饷发放,登记造册等。 枢密院如今的掌权者,名为薛神策。 据说是武道领域强者,一杆大枪使的出神入化。 竟牵扯到枢密院? 是了,火器,京营,本也是枢密院与兵部交叉管辖区域。 见赵都安思量不语,张昌硕有些急,忙又补充道: “我知道这点情报分量不够,但只要您肯帮我向圣上美言几句,渡劫过此劫,我愿检举张昌吉和我大伯,张昌吉没什么分量,只给您出气,我大伯是兵部郎中,分量足够……” 这一刻,赵都安人都愣了,看向张昌硕的目光,冷淡而鄙夷,幽幽道: “使君还真是大义灭亲呐。” 不知为何,他忽然没了与这人说话的兴趣。 哪怕对方骨头硬一些,将所有罪责都扛下来,保全家人,即便最后扛不住刑讯,赵都安都敬他是条汉子。 至于现在…… 呵。 赵都安起身,迈步走下车厢,不理会身后的惶恐不安的昔日同僚。 正望见前方一队锦衣官差奔来。 每个人腋下,都夹着一名被捆缚的靖王府步卒。 为首的,正是周仓,看到赵都安后眼睛一亮,拱手道: “幸不辱命!逃走之人悉数擒下,只不见了那术士和张昌硕。” “术士已被封印……” 赵都安简单解释,其被金简带走的事。 周仓闻言狠狠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 旋即瞥见后头车厢里的人,愈发惊喜: “使君非但擒下主谋,还把这奸人擒下了?” 当即一挥手,锦衣如狼似虎冲上去,将瑟瑟发抖的张昌硕捆了起来。 后者口中仍不停呼喊“使君”,赵都安置若罔闻,烦躁地挥挥手: “把这人嘴堵上,丢进诏狱陪他兄弟作伴。 刑讯逼供那套,你们熟,能挖出来多少东西,我就不管了。 对了,告诉张昌吉,他哥把他出卖了,说全部罪责都是他一人做的。” 周仓愣了下,嘴角扯了扯。 仿佛预见到诏狱里手足相残,兄长被弟弟暴揍的画面。 不过,反正两兄弟都不是好东西,他才懒得管: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赵都安大大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高悬的明月,夜色已深。 辛苦一夜,也该到了收获的时候。 他嘴角微微勾起,说道: “回去休息。等明早,随本官进宫……面圣!” 49、禀告陛下,火器一案,已于昨夜侦破 当夜,因时辰太晚,以及要向上司汇报,赵都安没有回家,而是在白马监里凑合了一宿。 翌日清晨,赵都安撑开眼皮时,天已大亮。 认真洗漱,对镜换上官袍,又挑了个檀木香囊,望着铜镜中五官俊朗的脸孔,他嘴角微微勾起: “搞定!” 见女帝,得注意形象。 “可惜香囊味道一般,穿越小说里,香水怎么发明来着?女帝应该会喜欢吧……” 转着乱七八糟念头,命小厮送来吃食,简单填了一口。 走出衙门时,看到身穿锦衣的周仓已在车旁等候。 “使君,卑职已备好车驾。”周仓堆笑。 赵都安昨晚刻意说了句“审出什么我不管”,表达的含义,是他只要破案抓人的这部分功劳。 留出张家兄弟,给马督公,挖出什么料,都算诏衙的。 属于很“上道”的送人情操作。 马阎心领神会,投桃报李。 所以这次入宫不会随行,以避免与赵都安争功,只派一个百户官,主打一个参与感。 本人则连夜进诏衙,炮制张家兄弟,昨晚诏衙狱卒听到惨叫声彻夜未绝。 呵……希望老马你还能挖出点东西吧,反正“枢密院”的这条情报,归我了……赵都安对截胡行为毫无羞愧。 …… …… 二人一行,朝皇宫赶去,并不着急。 徐贞观有严格的日程表,早朝后,会批阅奏章,或与大臣私聊,非紧急大事,不得打扰。 赵都安抵达皇城时,已是上午。 命周仓在外等候,独自一人随领路太监第三次踏入深宫。 本想着,会被安排去偏厅等候。 却没想通传后不久,他熟悉的那名年长女官笑盈盈走来: “使君,陛下请你过去。” 地位明显提升,进服务器都不用排队了。 赵都安受宠若惊,道了声谢,旋即好奇: “陛下这时辰没在忙?我要去御书房么?” 年长女官笑道: “陛下正与袁公在御花园交谈,既唤你过去,想来是不耽搁的。” 袁公? 赵都安一怔,脱口道:“当朝御史大夫?” 年长宫女笑吟吟:“不然呢,大虞还有哪位袁公?” 袁立! 赵都安对这個名字,当属如雷贯耳。 当今朝堂上两个集团对峙,一方以李彦辅为首,背后是江南士族,也是老皇帝那一代的臣子。 另一方,便是以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为首的“清流党”。 以言官为底,吸纳大量非江南士子。 乃女帝登基后,一手提携,崛起的朝堂新一代巨擘。 袁立身为“党魁”,从一品大员,是与李彦辅一般,跺一跺脚,大虞朝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 但与老谋深算,势力深厚的李彦辅不同。 袁立的名声要好多的,尤其在读书人中,备受推崇。 曾多次作为科举主考官,“门生”遍布各州府。 赵都安记得“自己”得势后,曾想上门拜访袁公,结果拜帖递出去,石沉大海。 还因此愤恨了一阵,但现在想来,纯属原主脑子缺根弦,不知道自己斤两。 “袁公今日也在?” 赵都安惊讶,心中涌起强烈的好奇。 恩,毕竟从阵营划分,倘若说李彦辅是他的敌人,那袁立即使算不上盟友,但也绝对是可以示好的对象。 呸呸呸……我怎么满脑子都是舔,穿越者的骨气去哪了……赵都安直起腰杆。 说话间,二人抵达御花园。 盛夏时节,花园中亭台楼阁,流水假山,一簇簇从天下各处移栽的珍惜花木郁郁葱葱。 长势喜人。 蜿蜒的石径绵长,每隔几十米,便立着一名侍者,花香扑鼻,翠鸟轻啼。 赵都安一路好奇行走,不多时,前方露出一座凉亭。 凉亭伫立池塘边,一名名宫装丽人伺候,胸口白腻晃眼。 亭中,两道身影正对坐弈棋。 左边一人,正是大虞女帝徐贞观,数日不见,女帝仙子玉颜不改,白衣青丝,姿容出尘。 右边一人,穿天青色对襟袍服,头戴官帽,年约五十,儒雅清俊,双眼深沉,内蕴岁月洗涤出的沧桑。 饶是岁月增长,颜值下滑,却又如一坛老酒,香浓醇厚。 “陛下……” 年长女官正要开口,赵都安忽然抬手打断,摇了摇头。 以女帝修为,无需通禀,就必然早察觉他的到来。 “给我吧。” 赵都安瞥见一名宫女手捧茶器靠近,抬手接过,白色毛巾垫在掌心,名贵的紫砂茶壶火候温度恰到好处。 赵都安迈步入亭,绕到下棋的二人身侧,小心斟茶,动作轻慢熟稔。 前世他跟随的领导颇为喜爱传统文化,茶道,书法,围棋,国画……等等。 且爱读史书,办公桌上常年摆一本《万历十五年》,不是装样子,是真喜欢那种。 赵都安是个上进的,耳濡目染也好,刻意学习也罢。 总之,几年历练下来,对这一类学问不说研究的多深,但起码涉猎广泛。 加上“后世人”眼界开阔,名家棋谱随处可查。 此刻瞥了眼棋局,黑白子交缠局势,便看出对弈两人棋力都是不俗。 可惜这个时代的人,下棋讲究个“君子之风”,堂堂正正。 所以棋艺钻研,也都往大格局的方向走,对搏杀求胜之术反而琢磨不深。 因此,饱受阿尔法狗摧残的赵都安一眼撇去,不由觉得索然无味。 换他来下,早平推了。 “嗒。” 徐贞观好似没察觉他的到来,目不斜视,随意落下一子,道: “……所以,袁公以为建成道今岁盐铁,该动一动?” 哦豁,显然,两人下棋是假,商谈国事是真。 在此之前,应该就聊到了一些话题。 赵都安中途插足入场,听得一头雾水,缺乏上下文理解。 “陛下早心意已决,何必非要问臣的想法呢。” 袁立笑着说道,略作思忖,也落下一子。 徐贞观叹息道: “盐铁之事重大,建成道自古富庶,商贸发达,近两年亦无天灾,国库纳上来的税收却不尽人意,若无人捣鬼,朕是不信的。” 不是……聊得都是这种大事吗?我是不是该退避……赵都安眨巴了下眼睛。 但女帝既唤他过来,而不是让他等,应该说明不在乎他听到这些。 而且,“建成道”三个字……也令他在意。 袁立沉默了下,说道:“陛下还是担忧靖王?” 徐贞观美眸黯然,道: “猛虎卧榻,朕如何能安心?就如你我这局棋,朕那位叔叔看似人畜无害,一味防守,但实则正如袁公你的棋路,汹涌暗藏啊。” 青衣御史大夫说道: “但局势终归是陛下占优,臣也只能大费周章,谋算几粒子。”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提走的子多了,便是大厦将倾。”女帝叹息。 “可陛下又不能下狠手,毕竟群狼环伺,若提早厮杀,只怕给棋局外的人掀了棋盘。正如大病初愈之人,若下猛药,只恐丧命,须缓慢调养。” “袁公说的是,但如此一来,朕便成了防守的那一方了。”徐贞观神色郁郁。 “陛下仍在为火器匠人一事烦心?”袁立迟疑道: “不是交由马阎调查?” 徐贞观哼了一声,神色不悦: “糊弄事罢了,朕已打回命他重查。” 言谈之中,好似早已猜测,与靖王有关,但没有证据。 或者说,按方才二者交谈的意思,女帝其实也不在意是否有证据。 毕竟她与“八王”的矛盾很深,早晚都是个雷,真到动手的时候,想要个名义还不简单? 她真正头疼的,是不知道藏在朝堂这座“千里之堤”里的“蚁”是谁。 又藏在哪里。 袁立轻轻叹了口气: “只怕难了,马阎办事向来尽心,既然查不到,想必已是竭力,再查也难有发现。” 徐贞观丢下手中棋子,神色郁闷,苦涩道: “朕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这时候,站在旁边装透明人的赵都安忍不住了。 他清咳一声,吸引两位大人物的注意。 女帝好看的眉毛颦起,终于扭头看向他: “有话就说。” 赵都安深吸口气,先是朝二人先后施礼,才正色道: “禀告陛下,火器匠人一案,已于昨夜侦破!” 50、凡得善终者,皆如我一般 火器匠人案……破了?! 御花园,凉亭内。 当赵都安说出这句话后,眼前这位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愣住了。 仿若未曾听清。 旁边的御史大夫,当朝一品大员同样看了过来,难掩惊诧。 并非两人养气功夫不足,实在是太过突然。 就像大家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一声枪响……你说查了许久毫无进展的案子,已经破了? “再说一遍!” 徐贞观明亮的眸子盯着他,身体无意识地前倾,想要听清楚。 袁立也眯起了眼睛。 赵都安低眉顺眼,嗅着鼻端传来的馨香,不疾不徐道: “臣前日偶获线索,代表白马监,与诏衙联手查案,已于昨晚,逮捕此案涉及一应人等共九人……现首领术士困于天师府,其余人等,皆看押于诏狱……等待发落……” 他简明扼要,将关键信息给出,并未说的太过详细。 饶是如此,仍令女帝与袁立短暂失神。 果真是靖王……徐贞观绝美容颜上,浮出一丝怒意: “靖王府……” 饶是早有猜测,但确凿的一刻,仍难免心情激荡。 袁立非皇室成员,对叔侄女的矛盾不予置评,恍然道: “竟是张家两兄弟参与,难怪……莫非,兵部郎中也卷入其中?” 旋即,看向眼前传言中,名声狼藉的“女帝男宠”,印象也有了不同。 “兵部郎中是否参与,微臣尚未查明,想来马督公会彻查到底。 此番诏衙也出力不小,陛下若要细问,诏衙百户周仓现在宫门外等候,可供通传。”赵都安说道。 徐贞观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 再看向他时,美眸中流露惊讶与赞许: “好,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她万万没想到,只时隔数日,赵都安就给了她这样一份惊喜。 替她解开苦恼许久的难题。 不必细问,她便猜出,此事必是赵都安主导。 而眼前男子的出色,也着实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心中难免,对办案细节生出好奇,但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 “朕且问你,除你所提及之人外,是否还牵扯出其他?”徐贞观问。 显而易见。 这件事,仅凭张家兄弟的能量,几乎无法做到。 必有更高层内鬼操作,张家兄弟只负责“执行”。 “这……” 赵都安面露迟疑,隐晦地瞥了青衣御史一眼。 徐贞观道:“不必顾忌,袁公不是外人。” 行吧……是你让我说的……赵都安平静道: “经审问,嫌犯供称,此案疑似涉及枢密院。至于具体人员,并不知晓。” 枢密院! 听到这个字眼,女帝与袁立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不同其他,枢密院涉及兵马,乃是极敏感的衙门。 “靖王的手,已经伸到枢密院了么?” 女帝眸子倏然凌厉如刀锋,夏日花园中气温骤然下跌。 这一刻,风华绝代的女子帝王起身,望向亭外,脸庞上天家威严尽显: “传谕!” “责令金吾卫,立即逮捕以兵部郎中为首的张家族人,交由诏衙关押。” “责令马阎,深挖涉案之人,呈递宫中,朕要亲自过目。” “责令六尚女官莫昭容,赶赴天师府,说朕要提审那靖王府术士,一并交由诏狱。” 略微停顿,道: “传枢密使薛神策入宫,朕有话问他!” 四条口谕发出,亭外宫中内侍忙应声而去。 一时间,肃杀气氛弥漫,竟恍惚有种战时调兵遣将的味道。 “赵都安。”徐贞观又扭头看他。 啊? 赵都安没留神,猛被cue到,吃了一惊: “微臣在!” 徐贞观美眸凝视,见他呆愣模样,竟有些可爱,不由心头怒意也削减数分,眉头舒展,道: “无事。” 不是……你没事叫我干啥,吓我一跳……我才算明白,啥叫伴君如伴虎,还是母老虎……赵都安疯狂吐槽。 旁边。 袁立瞧见这一幕,不禁莞尔,起身告辞道: “臣便也不再叨扰。” 女帝接下来,必要细问此事,他却不好留下碍眼了。 “袁公慢走。”徐贞观收敛怒容,微微颔首。 儒雅清俊,气度不凡的御史大夫又看向赵都安,笑道: “看来陛下眼光依旧独到,又获一俊杰。” 赵都安受宠若惊:“袁公谬赞。” “不必过谦,”袁立摆摆手,忽然道: “稍后有空,伱我再细聊。” 说完,大青衣飘然而去,逼格拉满。 什么意思?细聊啥子? 赵都安被这句话搞的一头雾水,有些莫名其妙。 女帝却神态自若,等袁立离开,她也没了下棋的心思,瞥了他一眼,道: “陪我走走吧。” …… …… 所谓陪走,便是在御花园中散步。 女帝白衣在前,赵都安尾随在后,其余宫人远远坠在二人身后,保持恰当距离。 徐贞观似有些不开心,步伐较快,也不说话。 赵都安眨巴眼睛,小心跟着。 上午灿烂的阳光泼洒下来,深宫也显得明媚。 花园中景致极好,出自园林大师手笔,山石错落有致,花草芬芳。 二人行走其间,便好似一对画中璧人。 唯一的缺憾,是并未并肩而行,显得他像个尾行痴汉。 赵都安跟在后头,目光先左顾右盼,后被本能驱使,落在女帝阳光下,白皙透亮的耳垂,绝美侧颜。 继而向下,是披洒的青丝,纤细的腰肢,与下方臀儿…… 然后猛地惊醒,迅速移开视线。 “好看么?”徐贞观嗓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什么?”装傻高手赵都安故作茫然。 徐贞观嘴角一抽,幽幽道: “你可知,对天下境修士而言,整座花园都在朕感知中?” 赵都安秒跪,大声告罪: “微臣有罪,实乃陛下容颜倾国,臣发乎于情……” 徐贞观被气笑了,又对他的无耻有些无奈,叹道: “下不为例。” 赵都安大喜:“谢主隆恩。” 徐贞观没好气地放慢脚步:“还不走到朕旁边来?” “哦!哦哦!” 赵都安从善如流,与女帝并肩而行,刻意落后半步。 这样一来,从远处看,倒真像一双璧人在结伴散心了。 “陛下心情不好?是为了靖王?”赵都安试探询问。 不知为何,他觉得女帝生气的根源,并非是枢密院里的哪个臣子,或张家人的背叛。 而是与她同为皇室,互为叔侄的“靖王”。 同室操戈……莫名想起这個词。 只是此类事,在皇家总归是司空见惯吧。 “恩,”徐贞观先是下意识恩了声,然后不悦地瞥了他一眼: “知道还问?” 美人嗔怒,亦是世间极美的风景,尤其当她只是佯装怒意的时候。 赵都安连忙告罪,认错态度极好。 徐贞观无奈看他,说道: “你步入官场也没多久,正经不过一年,怎么学得这样油滑,与金銮殿上那些老家伙一般。” 赵都安沉默了下,忽然道: “陛下做三皇女的那些无数夜晚,应在翻阅史书时,曾见从古至今千万年,凡得善终者,皆如我一般。” 51、女帝的赏赐 凡得善终者,皆如我一般。 御花园内。 当徐贞观听到这番话,她冰肌玉骨,浑然天成的面庞上,先是一怔,涌起复杂之意。 旋即看向眼前“小禁军”的目光,柔和些许。 是啊,自己身为帝王,能轻巧地说为何油滑至此。 但身为臣子的对方,难免面临天威,心有戚然。 方才她传下口谕,轻飘飘几句话语,便覆灭了一位郎中官,及其背后的整个家族。 虽说“始作俑者”就在眼前,但其难免也会惶恐不安吧? 人之常情。 与其质问对方,不若去问,为何庙堂这口大染缸,能将一个“质朴”的小卒,熏染的这般快。 尤其“三皇女夜读史书”这一句,更莫名的,令徐贞观对他生出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很怪。 是了,在此之前,她与赵都安所聊,涉及的话题,皆乃公事。 如眼下这般闲聊,还是首次。 据说人类之所以发明出“聊天”,便是为了促进彼此的亲近。 赵都安之所以冒险,说出这一句,也是尝试冲淡话题的严肃。 此时瞥见女帝神态细微变化,忙告罪道: “臣口不择言……” 徐贞观摇头打断他,说:“无妨。” 顿了顿,女帝又转回头,继续朝前走,说: “但朕不想聊靖王。” 她走路的步幅,肉眼可见缓慢下来。 “遵旨。” 赵都安不触她霉头,只是通过女帝片刻间的情感流露,心中不禁遐想: 女帝在蛰伏宫中的那些年,目睹兄弟亲人的残酷斗争后,或许也曾感伤难过吧。 正因如此,才对“靖王”这位亲戚的举动,反应激烈。 “说说你办案的细节吧,”徐贞观问出心头疑惑,“朕想听。” 之前赵都安的叙述太简明扼要,他也早预料到,女帝会问。 当即详细将经过一一道来。 当听到,因张家二郎强闯赵宅,欲轻薄尤金花母女,赵都安才决定找对方麻烦。 女帝并无恼怒,反而轻轻颔首,暗想: 终归仍有男子血气,未凉薄油滑过头,也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不智举动,先以武力惩戒,再遵循规则打击。 这种处理方式,是她欣赏认同的。 当听到赵都安追溯到“青莲小筑”,从小雅口中获得情报,女帝黛如远山的细眉微微挑起: “所以你夜访妓子?” 赵都安正义凛然: “臣问话后,便向孙司监禀告,未敢做片刻逗留!” 这种话题,表态一定要快,准,狠! 女帝似笑非笑,心想谅你也没胆子去睡。 虽说二人的“绯闻”是假的,起码截至目前,徐贞观也没真想过,要和这小禁军发生点什么。 按理说,赵都安眠花宿柳,她也不该过问。 但不知为何,见他表态真诚,烦躁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继续说。“ “是。”赵都安无声吐气,继续叙述,除了“小雅cos女帝”这一节外,其余的几乎没做隐瞒。 而听完全部细节,徐贞观对他的印象,又有了细微变化。 倘若说,上次狐假虎威,胁迫冯举攀咬相国,给她递刀子的事,还可能是急中生智的偶然。 但这次,赵都安的一系列微操,就绝非偶然能解释。 尤其他巧妙利用了自身“纨绔草包”的人设,对性子谨慎的张昌硕完成心里欺诈。 饶是以徐贞观的眼光,也颇觉可圈可点。 自己尝试提拔的人,表现比预想中要好了许多……朝中虽有张家这等蛀虫,但也有出色的人才入她麾下……女帝心情又缓和些许。 “所以,那术士实力超出预料,幸好随行的是金简神官?” 赵都安唏嘘颔首: “是,说来也是臣幸运吧。” 心中一动,又道: “只是那位金简神官性格似乎……” “那丫头的确孤僻了些,是个不爱表现的,也极少亲近外人,”徐贞观毫不意外,“但品性很好。” 赵都安好奇:“陛下对她很了解?” 他想旁敲侧击,获得一点情报。 说来,金简昨晚丢下一句“回来找你”,结果到天亮,也不见踪影。 搞的赵都安都怀疑,对方是否在“隐身”,如厕都不自在。 徐贞观颔首,说道: “朕早些年,也曾在天师府中小住,向张天师讨教过一阵。 天师至今共收过六位弟子,前四個都已‘出师’,如今的两个朱点童子,是最新收下的,金简最小,是排在末位的小幺,也最受宠。” 学到了……赵都安认真倾听,趁热打铁: “臣从小便听过张天师大名,只是无缘一睹真容,不知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每代天师寿命都不短,张衍一活跃的年代,赵都安还未出生。 属于“传说中”的人物,更因地位超然,朝中权贵也要摧眉折腰,极少有人目睹其形象。 徐贞观感慨道: “张天师啊……外表也无甚出奇,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你的道行太浅,便是人站在你跟前,也瞧不出稀奇。” 不是……都没看过,伱就断定我看不出?赵都安有点不服气。 正要细问,便见徐贞观停下莲步,看向他: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此番立功,颇得朕心,想要什么赏赐?” 这就要结束话题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赵都安依依不舍,但听到“赏赐”二字,一下精神了: “臣在与那术士厮杀过程中,从诏衙锦衣处借来的佩刀受力不住,瞬间便碎了,臣以为,日后为陛下分忧,难免遭遇强敌,故而,想索要一件法器。” 开口要法器! 这是他早想好的,相比于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还是保命第一。 有权有钱,也得有命享受,这次遭遇战,给他深深上了一课。 “法器兵刃么?”女帝欣然颔首: “允你去武库取一件,莫要嫌朕吝啬,皇宫武库里珍藏的,可非外面可比,每一件不说价值连城,但也远超黄白之物。” 赵都安对法器的珍贵,还是有概念的。 知道极为昂贵,低级法器还好,但愈是“高品”法器,愈是有价无市,根本买不到。 江湖中,为一件神兵利器,打出狗脑子,无数武夫争夺数十年的故事屡见不鲜。 而皇宫武库中陈列的,都是故事里这种神兵。 “多谢陛下!”赵都安欣喜过望。 徐贞观嘴角微翘,沉吟了下,忽又道: “除此之外,你家中女眷受惊,说来也算朕治下无方……来人啊。” 不远处,时刻伺候的侍者忙小碎步上前。 徐贞观吩咐道: “从宫中取两百匹蜀锦,送去赵使君家中,给他家中女眷做衣裳。” “喏!” 宫廷侍者遵命离去。 宫中蜀锦……大虞朝最好的丝绸贡品……价值不菲……赵都安没料到,还有意外之喜,心想: 这下,继母和妹子可以有新衣裳穿了,她们应该会很开心吧。 …… 家中有事,这几天更新可能不太准时。 52、金乌飞刀 铲除了两个仇敌,得到女帝的认可,并获得武器与蜀锦……赵都安可谓收获颇丰。 他当即谢恩,神态振奋,验证了立功提升实力这个思路的可行性。 “好了,退下吧。”女帝挥手驱赶,笑容敛去。 挖出一条蛀虫,并不意味结束,往往说明:潜藏的蛀虫更多。 接下来,庙堂之上,显然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可以再聊会的……赵都安恋恋不舍,恭敬告辞。 这次与女帝散步闲谈,意味两人关系更进一步,但凡事过犹不及,适可而止……这是他前世获得的重要经验。 …… “女子宰相”莫愁去了天师府,赵都安这次去武功殿,由一名女官领着。 先帝在位时,女官并不起眼,只负责后宫内务。女帝继位后,宫中势力架构迎来大换血。 以莫愁为首的女官集团,分润宦官的权,不过涉及出宫办事,大多还是太监来做。 “你比咱家想象中,来的更快。” 当赵都安第二次见到海供奉,这位潜藏深宫,为皇家服务超百年的老宦官,惊讶说道。 满头白发,身材略佝偻,面白无须,身披一件鲜红蟒袍,极为醒目。 与上次气质并无不同。 “侥幸而已。”赵都安语气谦逊,不敢轻视对方。 海公公眼神意味深长: “年轻人还是有些锋芒为好,过于谦逊便是虚伪了。” 他并不怀疑女帝的眼光。 上次赵都安被推为“供奉”后,女帝亲自过问,更令老宦官笃定,眼前是条潜龙。 而在他询问得知,赵都安在京中恶劣风评后,这预感愈发强烈。 可饶是如此,他也未曾想到,只时隔这几日,对方便再次获得来此的机会。 记忆中,绝无仅有。 呵……你嘴上这样说,但我若真锋芒毕露,你又要不喜……赵都安腹诽,不以为然。 脸上则露出受教模样,感慨道: “天下之人,喜谦逊低调,厌锋芒外露的庸碌者众多,小子混迹于俗世,难免和光同尘,可如公公这般,不喜虚伪,欣赏后生锋芒的,却寥寥无几。” 蟒袍老太监心怀舒畅,得意颔首: “此言倒也不假。” 呸……果然也是喜吹捧的……赵都安无力吐槽,不再废话: “陛下今许我在武库中,取一法器兵刃傍身,有劳公公了。” 海公公咂咂嘴,意犹未尽:“随咱家来吧。” 再次踏入“武库”院门,古柏青松,古韵盎然。 赵都安被领到一间屋舍外,只见门扇牌匾上大字烫金,是“武丙”二字。 “宫中武库秘藏,各有类别,武夫择兵,应挑选与自身境界,武技,脾性符合者为上。”海公公负手行走: “超出自身境界的刀兵,强行容纳,有害无益。这里的兵器,最适合此刻的你。” 这样吗,我怀疑你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不想给我好东西……赵都安以小人之心揣测。 海公公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看似寻常的锁竟是活的,浮凸出人脸,被捅得龇牙咧嘴。 “吱呀。” 房门开启,里头摆设红木陈列架,其上或摆放刀剑,或放置木盒,墙壁上,更有长枪,弓箭悬挂。 猛一看,皆质地不凡,令人眼花缭乱。 “挑一件吧。” 赵都安选择困难症犯了,略一沉吟,说道: “我听说,术士持有的镇物富有灵性,武夫法器是否也有?” 海公公瞥了他一眼,笑道: “小子还蛮贪心。没错,确有极少部分法器,具有灵性。可受高品境界武夫驱使,但适合凡胎境的却不多。” 赵都安一阵失失望。 下一刻,海公公话锋一转: “不过你小子运气的确不错,这里还真有一样,符合伱要求的。” 赵都安猛抬头,眼睛里写着“馋”字。 海公公莞尔,自架格上,捧起覆盖灰尘的宝盒,打趣道: “本就打算给你这件,陛下传旨时,咱家就知道,这个最为适合。” 赵都安掀开盒子,只见绸布上横陈一柄巴掌大,暗金色的飞刀,奢华内敛,做工极佳 “此物名‘金乌’,乃少有的,具浅薄灵性的兵刃,以气机灌输,心念牵引,如臂指使,锋锐异常,坚不可摧。”海公公说。 赵都安依言操作。 “嗡——” 昏暗房间内,金色细线割破空气,飞刀拉出残影,自行环绕赵都安飞舞,仿佛雀跃。 好快……适合偷袭……可惜操控距离有限,赵都安心下赞叹,嘴上嫌弃: “我不缺暗器,要手持兵器。” 海公公笑道:“你且试试。” 赵都安尝试将金刀攥入掌心,气机灌输,巴掌大的飞刀竟倏然延展,化为一柄狭长短刀,锋锐慑人。 “两种形态?” 赵都安眼睛一亮,手掌紧握,金乌黯淡,恢复不起眼姿态: “就是这個了!” …… 俄顷,目送赵都安背影离去,蟒袍老太监干瘦的手抚摸空荡宝盒,怅然若失。 “太祖早年用过的法器,便宜你了……” “咱们这位陛下,对你还真是偏心,有趣。” “呵,还给咱家戴高帽,吹捧逢迎,真以为咱家听不出?油腔滑调。” 海公公摇了摇头,旋即笑了笑。 孤独太久了,时不时有个后生来说说话,感觉不错。 …… 皇城大门。 赵都安将“金乌”藏入内袋,心满意足,行走间脚步都轻快数分。 “案子的后续不用我关心,后头如何,都是马阎等人的事。” “可惜,这次没能留下用膳,女帝吃饭的样子还怪想的。” “恩,那个金简神官不知道还来不……不管了,就算她隐身在旁边,看我洗澡我也不吃亏。” 转着乱七八糟念头,赵都安穿过门洞。 却并未看到周仓,只在皇城门外,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四驾马车。 按大虞礼仪规格: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若逾越,则为大罪。 四架的马车……是三公九卿级别的大人物……赵都安好奇望去,不知谁等在这里。 忽而,车厢外一名仆从径直走来,恭敬道: “赵使君,我家大人有请。” 刻意等我的? 赵都安怔然,突兀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敢问车上的可是……”他谨慎发问。 旋即,只见厚厚的车帘被一根玉如意掀开,露出车内身披对襟青衣,头戴官帽,儒雅清俊,面带笑意的御史大夫。 袁立微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53、谁抢了我的芸夕 袁立! 当看清车厢内端坐之人的脸庞,赵都安一怔。 继而猛地醒悟,此前御花园中,这位御史大夫临别时,说出那句“稍后有空,你我再细聊”的真正含义。 一位三公九卿级,跺跺脚震动大虞的人物,竟屈尊降贵,在皇城口等待自己。 赵都安心头没有荣幸,唯有警惕。 “袁公……在等人?”他故作惊讶,行礼试探。 车内的大青衣含笑: “不必猜测了,等的便是你,宫城甚大,你靠两条腿可不好走,上来说话吧。” 竟是要送他一程的意思。 所以,周仓之所以不见踪影,是被袁立赶走了?赵都安愈发心慌了。 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神色,旋即略显为难: “多谢袁公抬爱,只是……下官名声不佳,若与袁公同乘,传出去,唯恐不好。” “谁会传出去?”袁立笑问。 车架旁,立着的一名仆从也笑道: “使君若再推辞,莫不是拂了我家大人颜面?” 你这大帽子扣得就吓人了……赵都安表情一僵,当下不敢再辞,提起衣袍下摆,小心钻入车厢。 四驾马车,赵都安还是初次乘坐,一个字形容:大! 几乎可供数人车震。 宽敞的车厢内,居中摆放矮桌,上摆一尊三足熏香炉,下方暗格内藏玄机,四周坐席软垫,可供数人小聚。 赵都安惴惴不安,与袁立对坐,待车帘垂下,马车朝宫外行走,他率先打破僵局: “不知袁公寻下官有何吩咐?” 不问个明白,他不踏实! 袁立宽敞的袖口堆叠,将手中玉如意放下,道: “不必紧张,只是对你有些兴趣罢了。” 我又不是女的,你对我有啥兴趣……赵都安吐槽,汗颜道: “下官声名狼藉,与袁公相比,乃云泥之别……” 袁立出言打断:“我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 ?赵都安缓缓打出问号。 只听眼前的御史大夫悠然道: “故而,方才花园中一瞥,我便知道,伱绝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品性恶劣。” 呵,你就吹吧……但凡你早十天半个月看见我,就会明白,啥叫人设合一。 赵都安顺杆爬: “袁公抬爱了。下官对袁公也是仰慕已久。” 大青衣“哦”了一声,语气随意道: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没有,但你的脸上写满了故事……赵都安心中接梗,面露尊敬: “天下谁人不识君?” 袁立的故事,他的确听过。 据说,其人本是西平道,袁氏一族子弟。 西平袁氏,乃世家大族,历朝历代,皆有人朝中做官。 袁立少年时,便表现出远超平辈的才华,但其生性不喜仕途,只与好友游山玩水,放浪形骸,被家主屡次叹惋,恨铁不成钢。 若按正常轨迹,他大可以“富贵公子”的身份,终了此生。 可天有不测风云,袁氏那一代文脉贫瘠,走出的官员接二连三身死,以至朝中竟再无一人,偌大氏族,最大的支柱,只余一個县令。 三五年间,便已是日暮西山,行将凋敝。 值此危难之际,袁立一改浪荡子形象,当年入京,初次科举,便登新科状元。 而后,短短几年里,他以高超手腕,以火箭般的速度蹿升,非但令西平袁氏中兴,自身也押宝成功,跻身顶级权臣。 经历堪称传奇,爽文男主模板。 这也是其人,之所以被众多读书人推崇备至的缘故: 这经历,太戳读书人的爽点了。 “天下何人不识君……” 矮桌旁,袁立一怔,品味了下这字句,忽然说道: “此句气魄颇大,可惜是散句,若能拼凑成全诗,或为上品。” 全诗?我有啊……赵都安嘀咕。 他这倒不是刻意表现,实在是前世许多千古诗词名句,早已渗透入口语,不留神便会脱口说出。 这会犹豫了下,并没接茬。 古人写诗,若无相关经历,却写出没体会过的诗句,难免被人质疑。 虽可以推脱给“才气”,但终归太过刻意。 “小子偶得此句,却尚没能补全。”赵都安说道。 袁立并不意外,愚人亦有灵感迸发时,但真正的诗才,从不依靠这些。 马车辘辘,驶出皇宫。 在京城宽敞的街道上行驶,车厢内四平八稳,二人商业互吹片刻,袁立终于询问。 赵都安如何破了火器匠人一案。 以及更早的,如何从放走庄孝成一案中脱身。 赵都安谨记女帝教诲,未做隐瞒——连最高机密人家都知道了,些许细节就更无隐瞒必要。 倒是对方问这些,令赵都安放心少许,袁立本性上,便是个喜欢清谈,追寻趣事的人。 身居高位,但本性难移,八卦之心燃起,找自己询问,满足好奇心……虽略牵强,但好歹是个理由。 而听完了赵都安讲述,其在两个案子中的操作,袁立也是颇感有趣。 是的,也只是有趣罢了。 毕竟,以赵都安涉及的层次,以及这些微末伎俩,在这位顶级权臣面前,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而这时,马车也抵达了府衙附近。 “经过便是这样了。”赵都安说的口干舌燥。 袁立正要点评一二,忽而,只听外头隐约传来喧闹声。 府衙地段清冷,并非热闹街区。 “外头发生何事?”大青衣颦起眉头,朝外发问。 俄顷,有仆从回禀: “大人,前方御史吕梁押着一名女犯,正游街至此,引得许多百姓围观。好似,那女犯乃匡扶社成员,此前看押在府衙大牢,唤作‘芸夕’。” 芸夕! 车厢内,赵都安愣住,脑海里浮现出牢房内,绑在十字架上,坚韧不屈的大熊少女。 那个庄孝成跑路时,丢弃的,被洗脑严重的女弟子。 也是他追查“庄孝成”去向的重要线索。 上次审问后,便一直关在府衙,赵都安这几日忙于对付张家兄弟,没抽空去审她。 可此刻,竟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人提走了?! 还有……“吕梁”这个名字,他也不曾陌生。 正是上次弹劾他的主力,曾在女帝面前,与张昌硕合力,欲要置他于死地,归属于“李彦辅”麾下的御史言官。 后因言官的特权,豁免遇难。 赵都安本以为,会与对方再无瓜葛,却没想到,却竟在这里再遇。 我已吩咐府衙,不许芸夕被别人提审,为什么会被吕梁带走? 我还背负着年底前,抓捕庄孝成的kpi,芸夕是关键线索……不容有失…… 赵都安脸色骤然低沉。 大青衣瞥见他神色,望向车帘,面无表情吩咐道: “叫吕梁过来。” 54、烈日当空,如临深渊 “是!” 仆从应声而去。 车厢内,二人陷入沉默,赵都安忽而望向对坐的御史大夫,心想,这真的是巧合吗? …… “哗啦!” 沉重铁链抖动声里,芸夕在烈日暴晒下,竭力撑开眼皮,看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青石长街上。 一辆囚车正辘辘而行,左右是押解的官差,街道两侧,是好奇聚拢,议论纷纷的百姓。 芸夕站在囚车内,头和双手被禁锢。 漆黑沉重的枷锁在烈日下渐趋灼热,烫得她脖颈,手腕一片绯红,伴随磨出的伤痕,触目惊心。 因身高稍矮,不得不踮脚站立,令囚禁多日,本就虚弱的少女双腿不住打颤。 凌乱的黑发下,素白的脸蛋晒得发红,精神萎靡,胸口高高隆起的“囚”字被汗水打湿,晕染出两坨明显痕迹。 “狗官……” 芸夕略显模糊的视线,锁定囚车最前方,那御史标志性的青袍,眼神充斥绝望。 自上次被捕,深夜给赵都安拉出去提审,并被胁迫吐出情报后,芸夕便一直期待赵都安的再次到来。 当然不是别的心思。 实在是赵狗上次离开时的话,太过诛心。 “……庄孝成不肯告诉你有援兵,看来,他并不相信你会自愿留下断后啊。” 这几日,被关在漆黑单人囚牢内。 赵都安这句诛心之语,频频闪现少女脑海。 不过少女坚定的意志,当然不会被一句话轻易摧毁,芸夕很快就替老师找到了合理且正义的理由。 并痛恨自己当日发挥失常,没有在赵狗诛心时,第一时间反驳,而是语塞。 自己太软弱了! 芸夕甚至反复演练,脑补等赵贼再次提审,自己定要正义凛然,将其谬论驳斥的体无完肤。 可令她失望的是,自那之后,便再也无人理会她。 没有想象中的辣椒水,小皮鞭,老虎凳,骑木驴……她压根没遭受什么正经的刑罚。 甚至于,连那些原本眼馋她身子,目光不轨的狱卒,在那日赵都安离去后,也变得规矩起来。 更没有脑补出的“三司会审”,“菜市口斩首”等戏码。 芸夕茫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遗忘了,仿佛失去了价值,会被丢在黑牢内,直到死亡。 这个猜测令她既庆幸又失落。 庆幸的是不必遭受残酷刑罚……她又不是抖m,虽不惧,但也会怕。 失落的是……这与她以往岁月中,曾设想过的,轰轰烈烈的死亡画面反差太大。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脑补出其他可能性。 比如: 赵贼色欲熏心,刻意黑牢藏娇,等风头过去,将她秘密转移到某个私宅,囚禁起来。 不给穿衣服,只给饭吃……就像某些恶心话本小说中描述的那般。 但一切脑补,都于今日被打破。 那名唤作“吕梁”的御史,将她押入囚车,招摇过市。 芸夕不知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但已预感到死亡的来临。 “呵,斩首么?亦或凌迟?” 芸夕眼神愤恨而决绝,恐惧之余,更生出一股豪迈气。 她竭力张嘴,试图大声疾呼,唤醒被“邪恶伪帝”蒙蔽的百姓,用自己年轻的生命,鲜红的血,点燃一团火。 但她被口球堵住的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囚车两侧,那些百姓眼中也没有愤慨和同情,只有好奇与惋惜。 “多好的女娃子,咋去造反呢?” “谁知道呢,幸好被吕御史抓了,吕御史不愧有青天之名,既不畏权贵,敢于直谏,还懂抓贼。” “呸,反贼真可恶。吕御史真厉害。” 京城百姓发表评论。 不同于赵都安在民间的声名狼藉,吕梁的名望极好,这皆源于他十数年如一日的亲民表演。 言官多无实权,靠一张铁嘴成名,吕梁这些年作为“李党”马前卒,攀咬搞臭了不少政敌。 这反而成就了他“吕铁嘴”,“吕青天”的美名。 然而身为匡扶社首脑之一的庄孝成,在某次与芸夕的对话中,曾点破此人欺世盗名,实则心性扭曲。 显然掌握有某些与之相关的情报消息。 因此,在听到两侧百姓的议论声后,芸夕只觉兜头一蓬刺骨冷水,将浑身骨髓淋了个透心凉。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死法。 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去成就一個狗官的名声…… 芸夕剧烈挣扎起来! 这一刻,她不知为何,竟怀念起赵都安。 起码……那个女帝走狗从不掩饰自己是个真小人……恩,假如这也算优点的话。 况且,虽极不愿承认,但芸夕清楚,自己入狱后,之所以没有遭受凌辱与酷刑,的确是因赵都安的面子。 两相对比下,原本丑恶可憎的赵贼,突然变得“和善可亲”起来。 可惜,她已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赵都安了。 …… “呵呵,大人,那女贼还想喊话呢。” 前方,一名官差走到吕梁身旁,谄媚嘲笑。 约莫四五十岁,一身靛青官袍,头戴乌纱,蓄着山羊须的吕梁昂首挺胸,正义凛然模样。 享受着百姓朝拜,笑道: “一个反贼弃子,放在姓赵的手里纯属浪费,本官今日便教教他,如何才是反贼的正确用法。” 吕梁很得意。 不只因愚民的吹捧,更因夺了赵都安的人。 自上次被女帝训斥,他便与赵都安结下梁子,虽相国未责罚他办事不利,但声势浩大的弹劾失败,于他而言,无疑是一场耻辱。 因此,在得知赵都安被女帝安排“抓捕庄孝成”的任务,若无法完成,仍会遭受惩处,且关押在府衙的女反贼,为其手中重要线索后。 吕梁便起了别样心思。 通过家中关系,获得了刑部提审人犯的手令。 目的有三,一则截胡此案,或可从女贼口中挖出有价值情报,借此立功。 二则讨好相国,扭转上次弹劾失利,在“李党”中降低的地位。 其三,便是出一口恶气。 至于是否会得罪赵都安……左右弹劾时,已经得罪死了,且吕梁无论自身,还是背后势力,都远非张家兄弟可比。 得罪一个本已是敌人的草包,获得名望与相国的欣赏……这几乎不是一道选择题。 当然。 倘若他此刻知道,上个吃罪赵都安的张家兄弟,已于昨夜牵连整个家族,入了诏狱。 不知是否还会这样想。 就在吕梁志得意满,囚车中芸夕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的时候。 忽而,人群中一名青衣仆从拦住了他的去路: “吕御史,我家大人想见你。” “什么人,竟敢拦路……” 一名押送官差正要表现,却见威风凛凛的吕御史瞬间浮现恭敬之色: “袁公在附近么?” 他当即命囚车停下,自己跟随仆从走到不远处路旁,一架被书名仆从隔开的奢华四架马车一侧。 吕梁躬身行礼:“卑职吕梁,见过袁公。” 虽说庙堂各衙门人员所属错综复杂,同一座衙门内,不同的官吏背后,可能所属不同利益集团。 但这并不意味着,吕梁有胆子冒犯顶头上司。 …… 车厢内。 赵都安听着一帘之隔的铁口御史,亦是上次竭力试图将他打落沉泥的敌人谦卑到近乎尘埃里的声音,表情略有微妙。 袁立却已平静开口,询问情况,吕梁自不敢,也无法隐瞒,只说是刑部调令,合乎规矩。 然而车内的大青衣听完,却只轻飘飘问了句: “哦?本官怎么不知,我都察院的御史何时要听刑部的调令?” 车厢外。 虽烈日当空,但吕梁额头却瞬间沁出细密冷汗,如临深渊。 55、赵都安:你要与我对质? 送命题! 这一刻,端坐车厢内的赵都安竟都好奇,想知道吕梁会如何回答。 虽说对方背靠李彦辅,但面对直属上司的诘问,任何错误的回应,都会招致灾难性后果。 短暂沉默后。 蓄着山羊须的中年御史抬起头,大义凛然道: “回禀袁公,卑职既为青衣御史,下访黎民,上佐天子,自有监察百官不端之权责…… 今查得白马监使者赵都安,暗藏反贼,且疑包庇此女,殊为可疑,卑职私以为,决不可视若无睹! 且府衙官差受赵都安胁迫,卑职故而斗胆,擅自提审女贼……事发紧急,尚未向袁公禀告,卑职甘愿受罚!” 说完,吕梁夸张作揖,作秀演技满分。 一番漂亮话抛出,哪怕他行为确有不妥,但袁立也不好深究。 果然是靠嘴皮子上位的言官……思维敏捷,占据道德制高点几乎化为本能……赵都安叹息。 若是不了解真相的,极易相信他这套说辞。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被蒙蔽”的袁立,而是一刻钟前,刚从赵都安嘴里详细聆听了案件细节的袁立。 “这样么?”袁立语气平静,不见喜怒: “但为何本官从陛下处得知的,是庄孝成一案已交由赵都安办理?此贼既为其弟子,理应归属他调查…… 本官倒好奇,刑部哪位官员这般刚烈,宁违抗天子任命,也要强索一区区少女。文书何在?” 吕梁语塞! 这本就是他扯的虎皮,个人行径,哪里有什么刑部文书? 他杵在车厢外,仍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态,高举的双手下,脸孔微微涨红。 强行转移话题,突兀大声道: “袁公容禀!据卑职所知,赵都安曾深夜提审此女,伴随轻薄举动,更关照狱卒,好生照应此逆贼……这般行径,已远超查案范畴! 属下以为,应予以监察!” 伴随他声音传开,霎时间,周遭围观百姓视线被吸引。 袁公……赵都安……轻薄……关键词实在抓人。 本来远处人群还在好奇,吕御史在接受何人问话,此刻听到“袁公”二字,顿生猜测。 但相比下,他们更关注的,还是“赵都安轻薄女贼”的故事。 女帝男宠竟金屋……不,黑屋藏娇?在大牢里乱搞?对方还是反贼?……信息量太大,京城百姓们三观惨遭冲击。 囚车内。 双腿颤抖,黑发凌乱,正沉浸在不甘中的芸夕娇躯猛地一僵。 探出在囚车外的螓首一寸寸转向吕梁方向,整个人都懵了。 等察觉到,围观百姓们投向她的暧昧复杂的视线,更是险些眼前一黑,背过气去,双眸喷火,“呜呜”地疯狂挣扎。 这狗官,非但要踩着她成名,更还凭空污人清白! “你看,她急了她急了,定是真的。” “未必吧,姓赵的小白脸若这般,圣人还能容他?” 围观百姓立即划分为两派,就声名狼藉的赵狗是否偷吃,展开激烈辩论。 …… 车厢内。 赵都安听着外头骤然加大的喧哗声,表情古怪。 他倒不在意些许绯闻,毕竟他早已就细节向徐贞观禀告过,他在意的是: 吕梁这么跳,竟敢以民意胁迫袁立? 这般果决,想必并非初次。 但转念思量,作为李彦辅安插在都察院内部的忠犬,或许这正是吕梁的生存之道。 自古斗争,站队不清晰,积极的,往往都没好下场。 “袁公,我……”赵都安轻声开口,意图解释。 但坐姿慵懒随意的一品大员却只摆了摆手,表示不必。 旋即,他眸光深沉地望向车外,意味深长道: “你确定?可本官听到的,却不是这个说法。” 吕梁一怔,既意外于顶头上司竟全然不顾风评,刨根问底。 又疑惑于,堂堂御史大夫,怎会对这种小案子细节知之甚详? 归根结底,赵都安的地位还是太低了,若非涉及匡扶社,所作所为,根本不会被递到朝堂大佬的案头上。 莫非在诈我?不重要。 因为从他大声宣布起始,便已没了退路,吕梁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卑职自然确定,哪怕赵都安在此,也敢对质。” 不是……上次你我对质,你败的还不够惨吗? 又来? 车厢内。 赵都安面无表情,若非场合不对,他很想立即下车,看对方脸色会何等精彩。 但考虑到自己名声的恶劣,终归只能想想。 然而下一秒,袁立竟似看出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忽然说道: “既如此,也好。” 赵都安:?? 旋即,便见大青衣手中造价不菲的长柄玉如意轻轻递出,戳中车厢一侧垂挂的窗帘。 轻轻挑起。 …… 车厢外。 吕梁仍维持作揖姿态,听到“也好”二字,先是茫然,继而生出强烈的不安。 一個难以置信,堪称疯狂的想法于心海滋生,飞快蔓延。 却因太过荒谬,不愿相信。 身体却已诚实抬起,目光仰视,望向被玉如意挑起的车窗。 惊鸿一瞥。 这一刻,吕梁清晰看到,车内对坐着两道身影,一位是当朝御史大夫,清名满天下的人物。 另一个……身披华服,容貌俊朗,此刻正居高临下,冷冷俯瞰于他。 “赵……赵都安?!!” 吕梁身躯豁然僵直,如遭雷击,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为什么,那个声名狼藉,寻常百姓都鄙夷不耻的女帝面首,竟会出现在袁立的车内? 且坐姿上,好似平等交谈? 这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只是因二者身份鸿沟般的差距,更因为,以己度人,吕梁笃定,身为“清流党魁”的袁立,理应与赵都安这种人划清界限。 否则岂非污了声名? …… 远处。 因窗帘太小,角度刁钻,围观人群被拦在外头,所以几乎没有吕梁之外的人,看到窗内景象。 但芸夕是个例外。 被困在囚车中的她,天然位于这片人群中的最高点。 更因被吕梁的诬陷吸引,此刻恰好看到了飘起的窗帘,与车窗内,那张她曾无比痛恨,不久前又有些怀念的……可恶的脸。 “赵……贼?!” 芸夕呢喃,几乎以为自己中暑看错了。 而车内的赵都安武者灵感激发,察觉到了芸夕的注视,目光抬起,远远隔着人群看了她一眼。 “又见面了,逆党姑娘。“ 她仿佛读懂了赵贼的目光。 可只是一瞬,赵都安的视线便垂下,不再看她,而是平静地俯瞰外头呈作揖姿态,朝他下拜的铁嘴御史。 “你说,要与我对质什么?”赵都安仿佛没听清。 吕梁恍惚间,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56、袁立的蛊惑 “没……不……我……” 这一刻,以“嘴炮”著称的吕梁竟有了片刻的语无伦次。 实在是眼前发生的一幕太过魔幻。 不久前的春风得意,对报复赵都安的遐想,都好似被这探出的玉如意“砰”地无情粉碎。 更深层次的,是骤然涌起的恐惧。 说来讽刺,当赵都安的身份,是女帝面首时,吕梁丝毫不曾畏惧。 因铁口直谏,不受责罚,乃是太祖时便制定的规矩,所以他再如何攻讦赵都安,只要占着“理”字,都不会受罚。 尤其徐贞观继位不久,群狼环伺,女帝更不敢胡乱惩戒言官。 但当发现,赵都安的新身份是“袁公座上宾”后,反而心生出畏惧。 女帝不会斩言官,但御史大夫可以。 尤其,是当他做错了事,被对方抓住现形时,譬如现在。 “吕御史何以语无伦次?” 赵都安平静说道: “方才听你提及,我与那女贼有染,亦曾威胁官差,我倒也好奇,这些谣传从何而来,不若你现下便将相关人等带过来,公开对质?” 旁边,袁立悠然笑道: “本官正好做个见证。” 对质?怎么可以! 吕梁一个哆嗦,拘捕文书是假,有染亦凭脑补,这都是掩盖不住的。 他立即意识到,狡辩抵抗全无意义,秒跪道: “赵使君既如此说,想必是卑职错信谣言,竟致使误会。” 话落,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吕梁转身怒气冲冲,朝囚车旁官差发号施令: “速将犯人送回府衙,一切照旧,不得耽搁!” 口径转变太快,就像龙卷风,把一群官差刮蒙了…… 他们站得远,未能听清车旁对话。 只看到吕御史被唤去问话,几句后,命令就原地反转。 “吕大人,您不是说,要用女贼给赵……”方才谄媚的官差迟疑。 吕梁脸色一沉,大声道: “本官受谣言诓骗,险些错怪赵使君为人,现已澄清,还不将人送回去!?” 前一秒还在大声斥责,后一秒光速打脸。 周围的百姓们都没跟上吕梁节奏,一时面面相觑。 官差们不敢忤逆,立即调转囚车方向。 芸夕呆愣了数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似乎,这狗官被赵贼呵斥,自己……没事了? 心情百味杂陈,庆幸,欣喜,自责,恼火,失落……芸夕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英勇。 惧怕死亡,苟且偷生。 而她承赵都安的关照,也越来越重了。 强烈的羞愧涌上心头,芸夕猛踮脚,试图将在牢狱中演练了无数次,驳斥赵都安观点的台词吼出。 “呜……呜呜!!” 芸夕呆愣了下,气得眼圈泛红,她竟都忘记,嘴里含着口球的事实。 赵都安与芸夕第二局对决,ko。 …… 囚车远去,伴随少女不甘的呜咽。 吕梁躬身跑回车旁,一脸羞愧: “请袁公责罚。” 然而手持玉如意的大青衣却看向赵都安,说道: “你来决定,该如何惩处。” 赵都安不卑不亢:“全凭袁公做主。” 笑话,我倒是想直接把他官袍扒了,你肯定又不同意……赵都安腹诽。 知道仅凭这点错处,并不足以奈何对方,况且吕梁应对措施堪称完美。 袁立笑了笑,随口吩咐道: “因你之过,令百姓受酷日之苦,罚你站到日暮,可服气?” 吕梁深深吸了口气: “卑职……服气!” 袁立哈哈一笑,放下窗帘,四架马车再度上路,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偶遇。 只留下远去的囚车,与将散未散的百姓。 以及如钉子般站在酷日下,双手维持作揖请罪姿态,一动不动的铁嘴御史。 可想而知,今日之后,吕梁的名声会受到极大损伤。 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源于御史大夫随意的一句话语而已。 …… …… 车厢中,当热闹远去。 赵都安终于忍不住开口: “袁公,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吧。” 他实在难以接受,对方仅凭御花园中一面之缘,就这般抬爱他的剧本。 除非对方好男色……想到这个可能,赵都安打了個冷战,默默坐远了些,眼神警惕,以保护自己的菊花。 袁立:“……” 赵都安“……” 良久。 袁立终于没好气丢下玉如意: “本官若想坑害伱,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 那可未必……赵都安苟的一批,对无来由的好意保持高度警惕。 脸上则如释重负,担忧道: “下官只是担心,今日的事传出去,影响您的清名。” 儒雅随和的大权臣霸气侧漏: “谁会传出去?” 这句话,他在皇城门口说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似在其看来,吕梁绝不敢乱嚼舌根。 顿了顿,袁立又淡淡补了句: “何况,我从未追逐在意过所谓的名声,少年是如此,今日依然。逐清名者,会被名声所累,终失去名声。做实事者,哪怕暂时不被外人理解,等天下人都实在获利,自会吹捧赞美,何必外求?” 赵都安真心实意道: “袁公心境,我不如远矣。” 袁立忽笑道: “以你今日恶名,若浪子回头,博取好名声远比吕梁要容易。” 我知道,坏人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嘛……赵都安笑道: “下官倒觉得,坏名声有时更好用。” 他之所以对外,维持原主人设,很大程度是看中了坏人设的好处。 袁立莞尔,二者相视一笑。 身份悬殊,名声相反的两人,竟因对“名声”二字皆不在意,而产生了某种相互认同。 就如在人群中嗅出同类,与身份等外物无关,吕梁终生无法理解这点。 笑罢。 袁立忽然问:“你是否觉得,我对吕梁的惩罚过轻?” 赵都安正色摇头: “袁公与我非亲非故,肯帮忙回护,已感激不尽。” 袁立笑道: “所以,你还是不满意。想要对付他?就如你扳倒张家人那般?” 赵都安坦然颔首:“想。” 当初满朝弹劾,吕梁便是先锋,如今又要坑他,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赵都安。 “你准备如何做?” “还没想到,先捉他错处吧。” “吕梁此人极爱惜名声,小错有,但意义不大,想挖出黑料,难。”袁立摇头。 赵都安眨眨眼:“袁公有何赐教?” 大青衣淡淡道:“欲剪除细枝,可断其主干。” 赵都安苦笑: “您说笑了,吕梁背后是整个李党,我这牙口,可啃不动。” 袁立摇头道: “非是要你对付李彦辅,你可知,吕梁为何能打刑部旗号办事?只因他的妻子,是刑部裴侍郎的四女儿。” 刑部侍郎! 正三品大员,向上一步便是尚书。 虽比不上袁立,但对赵都安而言,已是不敢惹的实权大人物。 “您的意思是……”赵都安呼吸微紧。 袁立微笑道: “你既想立功,与其盯着小鱼小虾,何不试着搏一次大的?” 顿了顿,他悠然道: “咬下侍郎一口肉,你……敢做么?” 57、宫中赏赐送上门了 咬下侍郎一口肉? 车厢内,赵都安脸色微变,因对方的提议而动容。 他终于意识到,袁立今日找自己的目的。 “裴侍郎也是李党的人?”虽是问句,但用的陈述语气。 “是。”袁立平静道,“且是举足轻重的一个,陛下近期有换掉他的想法。” 惊天猛料。 赵都安深吸口气: “袁公执掌都察院,监察百官,陛下想对付裴侍郎,但不能亲自动手,需要袁公来做。” 袁立颔首: “陛下与我已做好了准备,但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正当理由。” 图穷匕见。 赵都安默然片刻: “袁公觉得,我能在裴侍郎的金身上咬出一個豁口,制造契机?您未免太高看我了。” 他逐渐明白一切。 女帝持续削弱李党,但李彦辅位高权重动不得,故而先从裴侍郎下手,袁立领了这件任务。 恰逢赵都安御花园汇报,展现出“攀咬牵连”的才能,袁立试图拉他入伙。 此前车上的一系列对话,则是不留痕迹的考校。 对吕梁的惩戒,算是卖个好处。 如此才说得通。 “我说过,我看人的眼光很准,”袁立笑了笑: “你如此年纪地位,便懂得自污,且能骗过整座天下,只这一点,便已不凡。” 啊这……我说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你信不……赵都安欲言又止,无法解释。 他想了想:“敢问,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知,”袁立摇头道: “我临时起意。所以,你要仔细思考好,若为难,不必因怕吃罪我而不敢拒绝。” 你越这么说,我越怕好吧……赵都安无力吐槽。 但他也的确不曾畏惧。 身为徐贞观裙下忠犬,自己前脚被提拔为供奉,又刚受女帝恩赏,以袁立的眼界气度,没道理,也不会针对他。 相反的,细细思量下,于他而言,或是好事。 类似对付张家兄弟,意外牵扯出靖王府这种事,终归不是常态。 想要立功,与其将精力耗费与自己相似的小官上,不如赌个大的。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失败了,也没啥损失。 得罪裴侍郎? 呵……从他设计攀咬李彦辅那一刻起,就不怕得罪除女帝外,任何一个人了。 而这种针对一位“侍郎”的饕餮盛宴,以他的咖位,若非恰逢其会,被袁立看中,想坐上餐桌,都没有门路! 哪怕最后论功行赏时,他只能分很小的一块,但也足够让他吃撑。 “袁公想要我如何做?”赵都安沉吟问。 大青衣摇了摇头: “若只要个扛旗冲锋的步卒,都察院里多的是,你若想加入,便要自己琢磨,想法子捉住裴侍郎痛脚。” 顿了顿,又补了句: “不能是诬告,须得是实打实的罪证。” 赵都安苦笑道: “一位侍郎的罪证……以我的身份,只怕连门都进不去。” 袁立笑眯眯道:“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赵都安沉默片刻,说道: “好处呢?若是我能办成,能吃到多少?” 袁立莞尔: “你是我近十年来,唯一一个当面索要好处的。” 赵都安笑道: “我是小人嘛,全京城都知道,小人不要面皮,只要实打实的利益。” 他并不担心,因此而恶了这位御史大夫。 因为越是高端局,明确表达自己的要求,反而越令人放心。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后,儒雅清俊的御史大夫洒然一笑,道: “若伱能办成,本官亲自为你向陛下请功。非但如此,还额外给你一桩好处,如何?” 赵都安没问是什么好处,那显得他太low,闻言毫不犹豫: “一言为定!” …… 为了避嫌,赵都安中途下车,步行离去。 目送他远去,车厢外那名眉眼普通,气机暗藏的仆从好奇道: “大人,您觉得此人真的可行么?裴侍郎谨慎的很,咱们都没查出什么纰漏,凭他一人……” 袁立姿态松弛地委坐于车内,面前香炉青烟袅袅,闻言语气淡然: “试试又何妨?或有意外之喜。” 言语中,似也并不觉得赵都安真能做到。 “好的棋手,未必要步步为营,每一次落子都目的明确,有时,随意放一两粒闲棋,或许更佳。” 袁立说道,捧起香炉,闭目道: “回吧。” 想平稳替换一位三品大员,而不付出过多代价。绝非天子一句话就能做到的事。 而是一个浩大工程,需要太多准备,由他安排。 至于赵都安? 一步闲棋罢了。 …… …… 赵都安辞别袁立后,没有立即归家,而是摸了摸怀里,勒索来的三千两银票。 径直去了京城最好的胭脂铺子,又去了售卖武者伤药的地方,采购了几样。 准备给尤金花和赵盼带回去。 没有买太多,毕竟人设要一点点扭转,何况…… “这个时辰,宫里赏赐的绸缎,应该已送上门了吧。”赵都安思忖着,忽然期待母女二人表情怎样。 …… 赵家,后宅。 当身穿暗绿色绸缎长裙,丰腴美艳,曲线婀娜的尤金花捧着伤药,轻轻推开女儿的闺房门时。 就看到桌旁,赵盼只穿着小衣,正在翻阅那本她宝贝一样,翻出来的“武功秘籍”。 “怎么胡乱起身?快回床上休养。”尤金花语气责怪,实则关切。 赵盼扭过头来,嘴唇嗫嚅,心虚模样: “娘……” 少女瓜子脸旁,鬓发散乱,高挺的鼻梁,秋水般的眸子,出落的比年轻时的母亲更为出众。 “快趴下,衣裳全都脱掉,好给你上药。” 尤金花板着脸,敦促女儿趴在床上: “女儿家的身子,若留了疤痕,可怎么好?” 赵盼垂头丧气趴下,等尤金花看到她雪白苗条的后身上,腰背,臀儿,双腿遍布的一道道红痕,不禁眼眶一酸,心疼不已: “疼不疼?” 距离赵都安用竹竿抽打妹妹,已经过了一天…… 是的,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时间线只推进了一日。 “真不疼……” 赵盼精气神十足,不是假意安慰,而是真的不疼。 说来奇怪,昨日被赵都安鞭打时,的确全身刺痛难忍,回房涂抹伤药后,也是浑身无力。 可一觉过后,赵盼意外发现,疼痛大为缓解,而身子更轻盈舒泰。 就仿佛,被那一顿竹竿鞭打,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从未感觉,身子这般轻快。 “娘,我怀疑,我习武有成了!”赵盼神秘兮兮,略显激动地说: “话本故事里不是都说,武夫与人大战,受伤后突破境界。” 她当然不会想到,身子的舒坦,是那个从小欺负她们母女的“中山狼”的手笔。 只以为,是自己偷偷习武,有所成就。 “胡说什么!” 尤金花对女儿习武并不赞同。 何况这次又引来继子毒打,这会瞥到桌上的“秘籍”便生气,作势要撕掉。 引得赵盼急忙抢夺,将书册抱在胸前,倔强道: “娘,男人最是靠不住的,女儿要习武,等变得厉害,下次再遇到有人破门,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她那一日用匕首戳稻草人,是被张昌吉闯门的事刺激到了。 尤金花又气又感动: “可哪有女儿家习武的,若有外人来,还有你大哥……” “他?”赵盼冷笑,“他不与外人合伙欺辱我们,便烧了高香了。” 尤金花语塞。 毕竟继子昨日才毒打女儿。 这时沉默下来,红着眼眶,安静无声地给她涂伤药。 因没钱,也买不起好的伤药,尤金花只能一遍遍厚涂。 同时盘算着,将自己压箱底的最后一点首饰拿出来,去典当铺换了银子,给女儿买武夫专用的伤药。 恩,若能卖出多余的钱,还可以给赵盼买匹过得去的绸缎,做一身新裙子。 女儿家正是出落的芙蓉般的年纪,怎么能一件好衣裳没有? 至于她……怎么样都能过。 房间内。 母女沉默中,时间静谧流淌。 忽然间,外头传来嘈杂喧声,似乎门外有大群人要进来。 “发生何事?” 尤金花与赵盼紧张起来,生怕又是赵都安的仇人上门了。 58、重建人设第一步 “你在房间中躲着,为娘去看看。” 听着家门方向传来的动静,尤金花脸色变了,柔弱的脸庞上先是闪过本能胆怯,继而被坚毅取代。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娘,我陪你去!”赵盼急了。 张昌吉带人闯门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她哪里放心的下,让母亲独自一人出,自己躲在后头? 话落,赵盼不由分说,连小衣都来不及仔细穿戴,匆匆套上衣裙。 从被褥下摸出那柄精致的匕首,牵着母亲的手,往门外奔。 然而,当母女二人来到前院,不禁愣住了。 只见赵家的丫鬟婆子,家丁门房都挤在前头,议论纷纷,好似发生什么大事。 “夫人来了!”有人喊道。 顿时,人群后头,赵家的老管事跑了过来,老脸上绽放笑容: “夫人,小姐,好事啊,大好事啊……” 母女两个懵了,急忙询问。 老管事兴奋道: “门口是宫里来的天官,说是咱家郎君破了什么案,立了功,圣人给了赏赐。” 立功? 宫里的赏赐? 尤金花母女再次被这消息砸的头晕眼花,面面相觑。 赵都安虽是传言里的绯闻面首,但这般正儿八经,送上门的赏赐,还是首次。 这时候,一名面白无须的太监手持拂尘,迈步走来。 身后有宫廷侍卫,似在卸车,往宅子里搬运什么。 “民女尤金花,拜见天官!” 尤金花一个激灵,便要跪下,纤手还拽着女儿,暗示她模仿自己。 她虽亦出身书香门第,但饱受人情冷暖,丝毫不敢得罪天官。 “呀,可不敢,不敢……” 太监忙双手搀扶,不令其拜下,笑道: “可是赵使君母上?莫要折煞奴婢了。” 赵都安近日颇得女帝喜爱,这在宫中不是秘密,如何敢得罪? 尤金花愈发茫然,宫里来的人,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威风八面? 眼前太监笑的令她心慌。 “敢问天官,究竟发生何事?”赵盼冷静问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女对权威缺乏敬畏。 太监拂尘一甩,笑道: “这是赵家小姐吧?果然是美人坯子……” 习惯称赞几句,他这才将细节道来。 而在得知,赵都安昨日接连抓捕张家两兄弟,并与诏衙联手,破了一桩要紧案子后。 母女俩再次愣住了。 大郎他……昨晚一夜未归,竟是去做了这样的大事? 尤金花心脏砰砰狂跳,既有对继子的担忧,又伴随与有荣焉的喜悦。 赵盼的关注点,则落在张家兄弟上。 那個强闯家门,意图侮辱娘亲和自己的纨绔,被他下了诏狱? 还连带背后的整个家族? 面临砍头的结局? 赵盼袖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只觉心头一片阴云消散——她一直暗暗担心,张昌吉卷土重来。 “啊这……” 四周众人看向地上锋锐短匕,一片安静。 “哈哈,”太监率先打破尴尬: “不愧是武勋世家,赵使君勇武过人,其妹子亦是巾帼。” 武勋世家……赵家众人被吹捧的臊得慌,尴尬地险些抠出三室一厅。 好在这太监心思玲珑,当即挥手命人,将一匹匹绸缎搬进: “陛下为嘉奖使君,特赐下二百匹贡品蜀锦。” 大虞朝没有“蜀地”,但有蜀县,其出产的绸缎织工精细,纹路美观,种类亦丰富多样。 为天下四大锦绣之首,每年产量中,绝大部分都被皇家消化。 少部分流入民间,价格极为昂贵。 尤金花有幸曾见过一位贵妇穿了蜀锦衣裳,但从不敢奢望,自己能拥有。 可此刻,这般好的料子,竟有足足二百匹……尤金花望着一匹匹被递送进来的精美绫罗绸缎,眼睛挪不开了。 赵盼也不比母亲好多少,秋水般的眸子黏在上头,挪不动步。 连那群天官何时告辞离开的,都没留神。 “娘,莫要看了,左右不可能给我们用。” 赵盼目送最后一批蜀锦递入房间,冷静说道。 尤金花也从喜悦中清醒,美眸黯然。 是了,赵都安连家用钱都不肯给足,这些好料子,与她们注定无缘。 闻言勉强笑道:“总归是家里的,以后给你大哥扯衣裳不缺料子了。” 赵家的一切好东西,都首要供给赵都安,这是不成文的家规。 家仆们心知肚明,对主母遭遇亦表同情,当即默默做事,空气中的喜悦氛围渐散。 “郎君回来了!”门房忽地喊道。 接着,便见赵都安独自一人,跨步进门,环视众人,皱眉道: “都站在这作甚?午饭备好了么?” …… …… 内堂。 赵家三口人,坐在圆桌旁用饭。 自那日赵都安勒令母女一起上桌后,凡他在家,便都一起吃。 桌上六菜一汤,全是素的。 “没有肉?”赵都安捏着筷子,眉头紧皱。 尤金花小心翼翼,正要开口,旁边的赵盼冷冷道: “家中账房上,连买菜的钱都没几文了,你要我娘凭空变出肉来么?” “盼儿!”丰腴美艳的妇人呵斥,脸上浮现惊慌,生怕赵都安再动手打人。 “这样啊,”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赵都安神色平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推给继母: “这几日在外忙碌,忘记了,这些拿去。” 足足一千两银票。 尤金花懵了,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一大笔钱财。 从她出生至今,从未掌控过这般巨款。 “家用……用不了这些……”尤金花笃定是继子拿错了,忙往回推。 赵都安扒了口白饭,说道: “我记不得家里杂事,每个月给太麻烦,这些放在你手里,家里吃喝用度,以后也不必向我汇报,我懒得听。” 都给我……还不用汇报开支明细……尤金花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一口气把接下来五十年的家用都给了吧……赵盼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赵都安。 而赵都安接下来的话,再一次狠狠冲击了母女的旧有印象。 “我以后难免在家接待友人,伱们穿的太寒酸,丢的是我的脸,今日宫里赐下的绫罗绸缎,你们选一些,各自至少做五套新衣,制衣钱从账房走,听清没有?” 赵都安一边说,一边吃饭。 发现久久没有回应,不禁疑惑看向二人。 只见母女俩捧着碗,手中筷子不约而同凝固在空气里,已然呆住了。 一人五套新衣……上千两的家用钱…… 宫里赏赐的蜀锦,竟真的是给她们用的…… “有问题?”赵都安皱眉。 丰腴美艳的继母螓首偏了偏,露出颀长白腻的鹅颈,尤金花飞快抹了把眼睛,竟好似哭了。 虽尚显单薄,但容貌已出落的宛若清水芙蓉般的赵盼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头狼,转性了? …… 明天周二,pk数据,请大家帮忙点开明天的更新,拜谢。 59、金简上门 赵盼觉得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说这头恶狼给钱的时候,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令人不爽的态度。 但给她们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大概因为立功受了赏,故而心情好? 这是她能想到的,较为合理的猜测。 “没……没问题,”尤金花这会忙回答,珍重地将那一叠银票捧起,小心翼翼放进干瘪的荷包里,声音略有些嘶哑: “大郎放心,钱绝对不会乱花。” 你们乱花些也没关系……赵都安心中嘀咕。 但人设转变不宜过快,便只神色冷淡地“恩”了一声。 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般,补了句: “我回来时,在胭脂斋定了一批胭脂水粉,等下,会有店里伙计送上门,你们拿去用。” 胭脂斋……这是京城最大的几家水粉商铺之一,百年老字号,价格不菲,有配送服务。 顾客一般都是京中贵妇人们。 当然,也只是贵妇人圈层。 真正的皇家贵胄,都有专门的小圈子渠道采购,用的胭脂都是没牌子的。 他还买了胭脂水粉……赵盼眼神匪夷所思,既高度警惕,又小心脏怦怦跳,难掩期待—— 终归是爱美的年纪,抵抗不住此种诱惑。 “大郎……” 尤金花眼圈更红了,以手掩口,被感动坏了。 记忆中,这还是继子首次送她礼物。 赵老爷心善,看不得女子哭哭啼啼,匆匆填饱肚子,丢了句“吃饱了”,转身径直去中庭习武。 把玩刚收获的宝贝飞刀。 …… 饭后。 尤金花母女安置好丝绸布匹,回到少女闺房,重新涂抹伤药。 赵盼趴在床榻上,双手环抱绣花枕头,感受着娘亲的手抚过脊背,说道: “娘,你说他今日怎么变脸了,给这给那,究竟揣着什么坏心思?” 尤金花侧坐在床榻边沿,因洗了多次,已有些显小不合身的裙子绷得紧紧的,美肉呼之欲出。 闻言用手轻轻拍打了下赵盼臀儿,啐道: “说的什么话,怎的就是坏心思?” pia……赵盼嘟嘴,道: “不然呢?我看呀,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许是你大哥昨日那般对你,事后后悔了,便想着补偿。”尤金花用自己的见识,为继子的反常行为寻找合理性。 赵盼冷笑: “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么?娘你就是对他太好,人家稍微给伱点笑脸,你就感动成这般。” 尤金花默不作声,心知女儿说的大抵才是对的。 美妇人叹了口气,温声道: “你大哥脾气虽坏了些,但外人若来欺负,总是向着自家人的,那军汉不就给他下了大牢?想必也是给咱们出气。” 她一直试图修补女儿和继子的关系,但收效甚微。 赵盼哼道: “他那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才不是为了我们!今日对你好,你心花怒放,保不准明日心情坏了,给你的都索要回去,还要棍棒加身。” 她身上遍布的伤痕,是最有力的证据。 尤金花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无力反驳。 房间中一时静谧。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赵都安的声线: “赵盼,你出来一下。” 屋中母女悚然一惊,赵盼慌忙钻进被褥,手又去捉那柄并无实际作用,只有心理安慰的短匕。 尤金花忙起身: “大郎,姨娘正在给盼儿上药,不方便……” “上药?”一门之隔,传来赵都安嘲弄的声音: “不挨打怎么长记性?真以为捡了我丢掉的一本破书,照着一个人琢磨,就能踏入修行?成为武夫?愚不可及。 等把自己彻底练废掉,血气堵塞经脉,瘫在家里,倒要吃我一辈子白饭。” 屋内。 赵盼听着嘲讽,气的小脸涨红,但等听见后头的一句,整个人愣住了。 她对自己身子状况感知最为清晰,先前便觉被打后,浑身畅快轻盈,还误以为武道有成。 如今听赵都安的话,却似是她想差了。 “瘫掉?”尤金花吓得花容失色,“盼儿会瘫掉?” “呵,之前倒有可能,”门外,赵都安从怀中取出什么,放在地上: “以后想强身健体,用这个练。若是再抱着我那本破书不撒手,我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转身离去。 尤金花愣了数息,才忙推开门,左右张望,却已不见了赵都安的身影。 “娘,他丢下什么?”赵盼裹着小被子,因没穿衣,不敢下地,抻长脖子问。 只见尤金花捧着两样东西,怔怔回到屋里。 赵盼定睛看去,一样是本名为《玉心经》的武道典籍,似专门适合女子强身的法门。 另一样,为一瓶漆黑罐子,外头裹着“神龙寺”字样,赫然是专供修行武夫的珍贵伤药。 赵盼愣住,秋水般的眸子望向大哥离开的方向,咬了咬嘴唇,忽然有些动摇: “他……真的变了吗?” …… …… 另一边。 赵都安返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里头已摆了一只浴桶,放满了温水。 这是他方才吩咐下人准备的,忙了整個日夜,浑身黏腻脏污。 此刻他将衣物扒得净光,跳进浴桶,双臂搭在浴桶边缘,感受着温水浸泡,舒服地叹了口气。 “在家中的人设初步重塑完成……” “恩,根据我这段时间的经验,人设的正确用法,是在友方单位面前变好,对外保持坏名声,这样利益才最大化。” “扳倒刑部侍郎……难搞啊,没思路……恩,天无绝人之路,明天再琢磨。” 赵都安思绪飘散,视线落在头顶纵横交错的房梁上。 忽而,房梁上空气轻微扭曲,一道身影徐徐浮现: 穿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神官袍服,黑发微卷,肤色苍白,气质神秘的“朱点童子”金简坐于房梁,双腿垂下,靴子一晃一晃的。 此刻,少女正锁定正下方,浴桶中的赵都安,视线一点点聚焦…… 赵都安:“……?” 金简:“……!” 短暂沉默。 浴桶中,猛地掀起水花,赵都安一个激灵手动开启马赛克,瞪大眼睛: “金简神官?!你怎么在我房间?” 呆萌少女金简眼睛眨巴了下,嗓音虚幻空灵: “我之前说了,忙完会来找你。” 赵都安张了张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金简有问必答:“你去脂粉铺子的时候。” “……”赵都安心头狂奔出一群羊驼。 所以,张天师这小徒弟绝对有偷窥癖吧! 竟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现在。 “神官可知,不敲门就进人房间十分不妥。”赵都安坐在浴桶中发起严肃抗议。 金简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脸色歉然: “对不起,那我出去,从正门再进来。” 说着,作势飘然而下。 “等下!”赵都安忙阻拦,无奈道:“有话直接说吧。” 看都看了……若惊动家里下人,要多出许多麻烦。 说起来,这女娃子怎么呆头呆脑的…… “好。”金简从善如流,又坐了回去, 赵都安吐了口气,沉声问道:“敢问神官,情况如何?” 60、武神图的新变化 “那术士被我上交了,然后又被皇宫里来的一个,叫‘莫愁’的女官提走啦。” 房梁上,金简不急不缓说道。 效率很高嘛……赵都安脑海里闪过“莫愁”那个大冰坨子的脸,有些遗憾: 此番去宫中显圣,可惜对方不在场,打脸什么的,最爽快了。 “术士身份确定了么?” 金简颔首:“确认是在逃的堕落神官,法神派成员。” “法神派?” 赵都安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求知若渴。 金简解释道:“那是江湖中,一個术士组织,与我天师府有些渊源……” 根据她的说法,法神派的创立者,似乎乃许多年前,天师府内一位强大的术士。 因犯下大罪,被天师驱逐通缉,叛逃入江湖,建立了“法神派”。 其中成员,以江湖术士,以及因各种原因,犯事堕落的叛逃神官为主。 黑袍术士之所以潜藏京城,似与其私仇有关,只是更具体的,金简表示她也不知道。 “这事不归我管。” 金打工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所以说,靖王府疑似与法神派勾结?”赵都安皱眉,不过也不意外。 “八王”既暗中蓄力,与女帝对抗,那除了火器,自然也少不了修士助力。 “或许。”金简对凡俗之事兴趣缺缺,转而道: “我找你来,是有话问你。” “请讲。” 金简垂眸,认真凝视着他,语出惊人: “你当日在南郊竹林里,为什么没有死?” !!! 这一刻,深埋浴桶中的赵都安肌肉绷紧,悚然一惊,对方的问题,超出预料。 “神官何意?”赵都安强装镇定。 金简想了下,说道: “那天,我恰好在南郊竹林附近。远远瞥见‘地神’降临,赶过去时已迟了,但以法力波动判断,那名‘世间’术士对你并未留手。 但你却活了下来。很……奇怪。” 这才是她悄然跟随赵都安,并截胡,参与火器匠人案的原因。 对方看到了……赵都安瞳孔收缩。 于他而言,穿越来最大的漏洞,就是受伤而不死。 他给女帝的说法,是猜测“世间”术士未施全力,却不曾想到,存在金简这个“目击者”。 怎么解释?如何应对? 他额头沁出汗珠,混在浴汤中,难以分辨。 就在他绞尽脑汁,疯狂压榨脑细胞时,金简自顾自地说道: “我很好奇。但现在大概想明白了,是你的神魂先天强大的缘故吧。” 赵都安:“啊?” 金简沉思模样: “伱走了皇族武神传承,且在长街上,刀斩傀儡时动用过皇族武技,说明你与那条路很合适。而据我所知,精神茁壮者,与武神传承最配。” 赵都安:“啊!” 金简眉眼舒展: “所以,你先天神魂便强。这才能抗住那术士敏锐识海的一击不死。” 赵都安:“啊对对对!” 金简笑容绽放,露出谜题破解的喜悦神色。 上次,她带着疑惑去寻师父,老天师却说,要她观察琢磨,如今获得答案,少女自然开怀。 至于对赵都安的怀疑,自始至终都不曾有。 在她看来,一个修行弱鸡,答不上才正常。 此番当面询问,更多是予以确认,以及想找个人,炫耀一把自己的聪明智慧。 呼……这样也行? 赵都安无声吐息,默默打定主意,以后再有人问,就采用这套说辞。 心头疑惑解开,金简再无留下心思,就要离开。 赵都安作势起身相送,水声哗啦,又急忙坐了回去,抱拳拱手: “恕本官不便,无法起身。不知日后若有修行难题,可否寻神官解惑?” 天师亲传……这等顶尖人脉,没道理送到嘴边,不啃一口。 金简颦眉:“天师府不接待外人。” 赵都安失望之际,又听她说道:“但你可以往天师府送信。” 人脉+1 “神官慢走!” 金简矜持地“恩”了声,身影倏然化为星光,穿透屋顶,消失不见。 赵都安蹲在浴桶中,呼唤了数声,确认对方“大概”已离开,这才袒蛋蛋爬出,披上衣服,松了口气。 …… …… 夜晚,华灯初上,整座京城蒙上青纱。 “呼!” 卧房内,赵都安吹燃火折子,点亮桌上灯烛。 于橘黄色火光中,盘膝坐在榻上,默默吐息,于心海观想“武神图”,进行今日的修行。 睁开眼时,身周已不再是家中卧房,而是巍峨青峰之巅。 前方是熟悉的云海,与初升的东曦。 呼呼……风吹衣袍。 赵都安舒展身体,按照惯例,接下来画中的“太祖皇帝”,会开始打拳,而他也会被牵引。 然而今日,竟有了不同。 大日升起时,前方屹立的,身材魁梧,黑发披散,武夫气质浓郁的“大虞开国皇帝”忽而扭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迈步朝云海跳去。 眼神中,分明是“跟上”二字。 “你去哪?”赵都安懵了,眼见太祖帝消失,他一咬牙,也跳了下去。 反正在画卷中,又不会死。 再睁眼时,赵都安愕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片无垠沙漠中。 视野范围内,尽是无边的沙海,抬起头,哪里有云海? 唯有一轮赤日升起。 他身上的衣衫,也换成了白袍,手旁还有一个褡裢背包,其中是水囊与干粮等物。 “喂?” 赵都安坐起,望见太祖皇帝与他相似的装扮。 此刻已背上行囊,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你能听到我的话吗?咱们要去哪?”赵都安赶忙跟上,试图询问。 类似的对话,他已尝试许多次,但从未获得回馈。 似乎画中之人,只是单独记录的一段旧日影像。 “难道和游戏类似,我吞吐朝霞,习练拳法是第一个场景,我如今采纳霞光小成,便进入第二幕场景?” “海公公说,《武神图》记录的是大虞太祖修行的过程……我相当于,重走太祖修行路?” 念头起伏,赵都默默尾随。 不多时,赤日升起,散发出惊人热量,整座大漠化为了一座熔炉。 赵都安热得头晕眼花,只能依靠水囊解渴。 而前方的太祖帝,同样汗流浃背,步伐却从未停歇。 二人沿着沙丘上的一串骆驼脚印行走。 从清晨,走到日暮。 当大日西沉,天色青冥,赵都安的水囊里,一滴都不剩了。 气温开始骤降,沙漠昼夜温差惊人,白日多酷热,夜晚便多寒冷。 赵都安模仿太祖帝,从行囊中取出毛毯,裹在身上,继续行走。 直到夜色深沉,他近乎力竭倒下时,太祖终于停了下来,盘膝于地,开始进食。 “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别跟我说,这大虞皇帝当年真横穿过沙漠。” 赵都安用牙齿撕扯肉干,疯狂吐槽。 而就在此刻,盘膝坐在一旁的太祖帝,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嫌弃? “观天。”武夫模样的太祖说道,继而盘膝望天。 这画像竟然说话了! 赵都安一惊,下意识仰头,只见黄沙大漠之上,万里无云,一道壮观星河如瀑,横贯天穹。 繁星如洗。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 61、获得新情报 同一个夜晚。 金简如幽灵,巡行于京城上空,衣袂半透明,沿途所过,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夜幕下,天师府灯火通明,一栋栋建筑,围绕那座标志性的钟楼,呈环状放射排开。 最深处,一座少有人打扰的清静庭院内。 一株茂密的大榕树碧绿纸条摇曳,隐约有光辉洒落。 金简穿过院门,抬眸望向树下摆放的那张摇椅。 摇椅上,悠闲仰躺着这座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寥寥几人之一的老天师。 身材高大挺拔,长须长眉,双目狭长,面容温和,黑色神官袍软软垂下。 “回来了?”张衍一慵懒问道。 金简神态雀跃,拱手执弟子礼: “困扰弟子已久的难题已解开了。” “哦?” “若天生神魂足够强,便有抵挡下术法的可能。这般人极稀少,但总归有。” “是嘛……那个赵都安,便是这般异类?” 金简大吃一惊:“师尊怎么知道,弟子好奇的题目在他身上?” 张衍一笑眯眯道: “不然为师如何能做你的老师?执掌天师府?” “是哦……”金简信服不已。 她很小时,就听过张天师的强大,但直到今日,仍觉师尊法力如深海,不见尽头。 “师尊您在看什么呀?总躺在这里,不闷吗?”金简好奇宝宝般发问。 “观天。”张衍一说道。 金简仰头,望着深邃星空,银河垂挂,疑惑道: “可天上什么都没有呀。” 张衍一温声道:“金简儿可还记得,修行伟力的源头?” 金简背书般道: “入门典籍开卷说,修行的起始,并非蒙昧时代先民们对神明的崇拜,而是第一位贤者的初次仰望星空。” 说完,少女恍然大悟: “师尊在效仿先贤?可师尊您的法力,早超出先贤无数吧。” “学无止境,莫要小觑先人呐。”张衍一说道。 金简“哦”了声,似懂非懂。 她主修星月神明,对夜空再熟悉不过,却也着实看不出花样。 等金简离开,大榕树摇曳,树冠上神秘面孔浮现: “与她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有些话,须到一定境界,才能理解,修行理论发展至今,已臻于完善。 张衍一说道: “大虞太祖对修行古法推崇备至,我以往并不认同,近几年却觉亦有可取之处。” 大榕树并未接茬,转而说道: “那赵都安真的只是先天神魂强大么?” “不好说。”张衍一极罕见地面露迟疑。 大榕树面孔吃了一惊。 心想这世间,能令张天师都看不清的,究竟会是怎样的? 长须长眉,双目狭长的老天师眉头舒展,忽而道: “得须仔细瞧瞧。” 金简儿说的对,整日坐在此处,的确有些闷,那就……去看看那奇怪的小家伙吧。 …… 府衙,大牢。 一间干净,独立的囚室内。 芸夕曲起双腿,环抱膝盖,坐在木板床上,仰头望着墙壁上唯一的三只“品”字形通气孔。 孔中有轻纱般的月光投进,照在她的俏颜上。 少女脑海里,回想着白日的经历,逛了一圈后,又押回囚笼,并不知吕梁后续遭遇。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芸夕突然爬起来,走到栏杆边,疯狂拍打: “来人呐!” 一名狱卒被惊动,走了过来,皱眉:“喊什么?” 芸夕盯着他:“我要见赵都安!” 狱卒冷笑:“赵使君何等样尊贵人物,也是你想见就见?” 芸夕噎住,想了想,说道: “他不肯来也行,你给我纸笔,我给他写封信,关于案件线索。” 案件线索……狱卒一惊,不敢怠慢。 知道这女贼涉及匡扶社,又想到有机会讨好赵都安,当即点头,去寻纸笔和封蜡。 这般要命的情报,他是不敢窥探内容的。 …… …… 翌日清晨,白马监。 赵都安抵达衙门时,同僚们皆热情相迎,每个人脸上都挤满笑容,纷纷恭贺。 张家倒台的消息,已于昨日在京城官场传开,因涉及“火器”,备受关注。 虽明面上,破案的乃是诏衙。 但有心人稍加打探,便知赵都安亦参与其中。 当然,绝大多数人基于刻板印象。 只以为,是赵都安走了狗屎运,获得线索,分了一杯羹。 并不知道,破案过程,也是由他主导。 对于这個舆论风向,赵都安乐见其成。 “名声归你,好处归我。”这是赵都安向马阎传递的信号。 马阎欣然应允。 同时,周仓私下向赵都安透露,为感谢使君慷慨,特别对张家兄弟在诏狱多加“照顾”。 若无意外,等不到秋斩,流放,就会被折磨死在牢狱中。 此外,据小道消息,昨日枢密使薛神策进宫。 出来后立即着手对枢密院进行整顿,包括兵部在内,一时风声鹤唳。 “大人精神头看着不太好,莫不是昨日办案太过疲累?该当在家好生休息才是,有什么吩咐,交给卑职就好。” 刚进值房。 满脸横肉,肤色黝黑,容貌粗陋的老吏朱逵便迎了上来,笑容谄媚。 作为凡夫俗子,老朱未能参与昨日行动。 更险些被周仓抢走“牵马坠蹬”的岗位,危机感顿生,此刻倍加殷勤。 “为陛下分忧,岂敢喊累?” 赵都安在厅中坐下,正义凛然。 心中疯狂吐槽: 昨晚在武神图中横跨沙漠,醒来时,只觉精神疲惫。 太祖在说出“观天”二字后,无论他如何尝试,也再没搭理他。 倒是模仿对方打坐观天后,隐约察觉神魂鼓荡,但因才修行一日,效果尚不明显。 “不知道要在沙漠中走多久……才能习得第二种武技。” 赵都安思忖: “过犹不及,贪多嚼不烂,霞光距离覆盖全身还远,需勤于操练…… 倘若大虞太祖真能沟通,或许,与他建立交谈,获取信息,才是武神图最大的价值。” 摇摇头,将此事搁置,赵都安问道: “我不在这段,有何事汇报?” 他想多接受信息,寻找对付裴侍郎的灵感。 “有的!” 朱逵精神一震,开始汇报工作。 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末了,才拿出一封信函: “昨晚,府衙大牢的牢头送来一封信,说是那女贼给你的,涉及案情,卑职不敢轻启,请使君过目。” 芸夕送来的线索? 赵都安一怔。 第一个念头,莫非那女贼昨日被自己搭救,完成感化,大彻大悟,决定弃暗投明,出卖关于“匡扶社”的线索。 旋即,便予以打消。 他想的也太美了……揣着疑惑,他接过用蜡密封的信封,朱逵懂事地退出。 “刺啦——” 赵都安垂眸阅读,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信中并非与匡扶社有关的情报,而是御史“吕梁”的一桩黑料: 吕梁出身江南,自幼才气不俗,却屡试不中。 心灰意冷时方知,乃因他被裴侍郎的四女儿相中,却义正言辞拒绝,恶了裴氏,这才遭到科举考官打压,名落孙山。 裴家四娘对吕梁仍不死心,派人传话,只要他“点头”,便可助他青云直上。 否则,便是考到白头,也别想中榜。 数次落榜,已将意气风发的吕梁脊梁打弯,曾经的江南才子在某个雨夜,独自撑伞登裴家府门。 不久后,吕梁与裴家四娘订婚,再然后,科举放榜,三甲及弟。 吕梁从此平步青云,成就今日的铁嘴御史。 故事没有结束。 按芸夕所说,吕梁虽摧眉折腰,但心中对正妻极厌恶。 表面是个“妻管严”,自成亲后,在家中毫无地位可言。 心中积累郁气许久,某次纵欲,享受了个旁人“进献”的柔弱女子,却因太过暴戾,于床上将女子活活掐死。 而后,此事更被裴四娘知晓。 这名京中有名的“悍妻”大怒,寻到父亲裴侍郎,要求和离。 但彼时吕梁已有了地位,于裴侍郎有用,故而惨遭拒绝。 同时,吕梁也遭到丈人的敲打。 自此以后,外人眼中“恩爱”的吕梁夫妻,彻底貌合神离。 …… 值房内。 赵都安看完整个情报,心中直呼好家伙,八卦之心得到极大满足。 对信函的真实性已信了八分。 匡扶社的情报系统必然不俗,芸夕昨日被吕梁游街,想借自己的手报复,这很合理。 “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赵都安屈指轻弹信纸,眸中精光一闪,嘴角微翘。 咬开裴侍郎金身的口子,找到了。 62、扳倒反派第一步 如何攻破一座坚固堡垒? 历史经验告诉赵都安,需从内部下手。 芸夕的情报中,可提取出三个要素: 一、裴家四娘有废掉丈夫心思,迟迟未能如愿。 二、吕梁与丈人貌合神离,只是互相利用关系,吕梁仇视裴家,但又不舍得摆脱。 三、吕梁与裴侍郎互相掌握对方的黑料。 关键是最后这条。 “吕梁以正派著称,却非但收受过‘贿赂’,还失手杀过人,这足以毁掉他的前程。” “裴侍郎贵为‘李党’中,次于李彦辅的核心人物之一,宦海沉浮多年,连袁立都捉不到他的破绽,说明谨慎至极,做事滴水不漏,但人总会犯错…… 吕梁的科举名次被其多次干预……呵,操纵科举的罪名只要坐实,废掉他轻而易举。” 赵都安双眸眯起,暗暗思量: “可惜,方向虽有了,但实操仍困难重重。 首先,从科举本身查,不切合实际,十几年前的事了,太久远,难以追溯。 且裴侍郎不可能蠢到留下证据到现在,哪怕有,也必抹除了。” “所以,最理想的情况,是吕梁能出面揭发,检举此事……但这更难…… 吕梁不惜受辱,也要做官,足见上进心极强。 更与裴侍郎深度绑定,且同为‘李党’成员,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根本不可能自爆,与丈人同归于尽……” “至于裴四娘,虽痛恨丈夫,但为了父亲,也不可能背刺整个家族……” 赵都安有些犯难。 契机来了,契机又仿佛没来。 如来。 无怪乎,袁立一时无从下手,能屹立朝堂多年的大人物,就没有简单人物。 “仔细想想!这份情报绝对有文章可做……但还缺了点什么。”赵都安皱眉苦思。 在他疯狂压榨脑细胞时,朱逵去而复返: “大人,秦俅拜见。” 秦俅? 赵都安一怔,原主记忆应激浮现。 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身材瘦小,眯眯眼,常挂笑容的狗腿形象。 秦俅,原主的狐朋狗友之一,亦是京城权贵公子们朋友圈中的一朵奇葩。 出身并不高贵,之所以能混进“京圈”,全因攀附讨好云阳公主驸马,被收为马仔。 而后,又为攀附礼部尚书之子王猷,扭头与驸马划清界限,堪称忘恩负义,欺软怕硬的典范,因此被不少权贵子弟不耻。 当然也非一无是处,其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枪棒武功亦有基础。 赵都安起势之初,秦俅便找上门来,将他吹捧的飘然欲仙。 并引领原主进入权贵圈子,大开眼界,可以说,原主之所以恶名昭著,秦俅要担五成责。 只是,赵都安“出事”后,对方便凭空消失。 如今,赵都安破了火器案,受圣人封赏消息传开,这见风使舵的小人,闻着味就来了。 “叫进来吧。”赵都安略思忖,决定见一见。 …… 俄顷,堂外先传来故作爽朗的笑声。 而后,穿绸缎衫,颈后斜插一柄折扇,约莫二十五六,矮小瘦削,小眼睛滴溜溜转的秦俅才哈哈大笑闯进门来。 分明也是文人打扮,却好似因衣裳肥大,给他穿出猥琐意味。 “赵兄呦!可把俅儿想死了……” 秦俅甫一踏入,笑容转为哭音,近乎连滚带爬扑到近前,拽住他的手不撒开。 一把鼻涕一把泪,表情转换之夸张虚伪,京圈无出其右者。 赵都安嫌弃地抽回手,谄媚的人他见多了,但堪称恶心的只这一個: “哦?既想见我,怎么多日不见你?” 秦俅哭丧着脸,懊恼地啪啪先扇了自己两巴掌,力道颇大,才道: “前段俺跌了跤,在家中养伤,不知兄长您糟了奸人陷害,等伤养好了出来,才知短短时日,竟出了这么多大事,兄长更立下大功……俅儿若早知道,便舍得这条腿废了,也要提早出来,为哥哥正名!好在吉人自有天相。” 继而又目露阴狠: “那张家兄弟,我早看不顺眼,只忌惮他家长辈,不好动手。如今树倒猢狲散,俅儿早盯紧了他家女眷,若哥哥要享用,包在我身上!” 赵都安神色骤冷:“女眷?” 竭力讨好逢迎的秦俅没成想拍到马腿上,愣了下,才想起赵都安痴心女帝,对其他女子不屑一顾。 且不久前,赵家女眷也险被欺辱…… 顿时又“啪”、“啪”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脸颊红肿隆起,告罪道: “俅儿想差了,请兄长责罚!” 赵都安似笑非笑: “我可没你这般不懂事的贤弟,既是告罪,又是恭贺,怎么两手空空登门?” 娘希匹……不就是要好处? 秦俅心中暗骂,脸上谦卑谄媚: “带了,带了。” 说着,在怀中摸索出一张皱巴巴五百两银票,借花献佛: “裴五郎那厮在桧柏园欠您的银子,先还三百两,我凑了个整,给哥哥买酒喝。” 赵都安盯着银票,瞳孔骤然收缩! 已渐趋模糊的记忆,应激浮现。 裴五郎……桧柏园……银票……欠条…… 他终于记起,自己卧房里,钱匣中银两的去向了! 经过并不复杂: 原主前两月,给秦俅带去了某个私宅“赌场”玩乐,赌场位于城北,名为桧柏园。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虞,赌博是被《大虞律》严厉禁制的,早在开国时,大虞太祖便制定严苛律法。 对赌博游戏予以打击,甚至在京城“白石桥”以北,建造了一座道逍楼。 凡不务本业,逐末博弈,局戏之人,悉数囚在楼中,美其名曰“逍遥牢”。 官员若赌,文官革职为民,武官非但革职,还要“随舍余食粮差操”,翻译过来,便是自带干粮去服差役…… 屡教不改者,甚至有断手之刑。 时至今日,律法执行虽已远不及开国之初,各地赌博之风蔓延,但在京城天子眼皮底下,仍是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赌场极隐蔽,多藏于私宅。 赵都安在桧柏园遇到不少纨绔子弟。 其中一个,便是刑部裴侍郎的第五子,吕梁正妻的亲弟弟,裴五郎! 而后,赵都安沉醉博戏无法自拔,将积蓄大半都输了进去,还有部分,挪借给了“赌友”裴五郎。 并立下借据。 秦俅作为“担保人”。 “怪不得……我贪了那么久的钱,突然消失了……” 赵都安心情复杂,既失落又惊喜。 失落的是,输掉的钱,想必拿不回了。 惊喜则是……他已想起,裴五郎的欠条,就藏在他书房的夹层里。 “大虞禁赌,倘若将裴五郎赌博的证据递给都察院,裴侍郎也保不住亲儿子……” “从裴侍郎肯为女儿择婿,干涉科举,可见这位侍郎大人极在乎亲情……” “这样一来,我手里就捏住了他的一个小把柄……当然,只凭借这个,不可能动摇裴侍郎的位置,若撕破脸,对方大不了放弃掉儿子…… 玩政治的,就没有心慈手软之辈……” “但倘若我能将这个‘小把柄’利用得当,或许能发挥出巨大价值。” 这一刻,芸夕提供的情报,以及秦俅递来的证据,彼此拼凑,在赵都安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略冒险,但隐约可行的方案—— 扳倒裴侍郎计划,成! “赵兄?” 秦俅双手捧着银票,见赵都安脸色阴晴不定,不由惴惴不安,小心呼唤。 下一秒,便见赵都安脸上绽放笑容,将银票揣入怀中,搂过秦俅的肩膀,哈哈笑道: “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63、色诱“裴家四娘” 正午时分。 占地巨大,古香古韵的“八方戏楼”内,传出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 作为京城内最大的戏楼,建筑风格仿八卦台,意喻广开大门,迎八方来客。 可事实上,能进这里听戏的,皆非富即贵。 于寻常百姓,只“门票”钱一项,不算其他,都够一大家子数月开销。 每日下午场,晚间场最为热闹,有名角献唱。 此刻,戏楼专属贵宾的门口,却正发生一场口角。 穿绸衫,戴软帽,拇指上一颗祖母绿扳指的戏楼班主拱手抱拳,一脸歉意: “云水阁间已有客人占下,今日下午空不出,此事乃我安排不妥。 为表歉意,您持这枚手牌,可在任何时候,点选任一空闲的包间,期间一应耗费,分文不取。” 站在班主对面的,是一名身材富态的商贾,身旁还带着小妾。 闻言板着脸孔: “云水阁我提前两日便定下,八方楼何时不按规矩,凡事不讲先来后到了?” 旁边模样娇俏的小妾也不悦地哼哼: “我们来这,就为看下午的戏,旁日还不来呢。” 接着又环着富商胳膊,腻声撒娇: “老爷~” 戏楼班主歉然道: “实在对不住,非是不守规矩,而是方才有贵客来,点名要最好的云水包间。若二位要听戏,只能坐大堂里。” 中年商贾心头一动:“莫非是哪位贵人?” 班主迟疑了下,低声说: “比贵人还厉害,是不好惹的人物。” 士农工商……大虞朝贸易发达,商人地位已属历朝历代中高的。 但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身处京城,钱大多时未必好用。 中年商贾想了想,说: “可否告知是哪位大人,我或许认识,也好上楼拜访。” 班主指了指天上,说: “白马之赵。” 商贾扭头便走,毫不拖泥带水,仿佛生怕走迟了一步,惹上灾祸。 小妾一脸幽怨: “老爷,什么白马赵,您不是连六部里的大官也说得上话么?这般怕他?” 商贾脸色微变,呵斥她噤声,才小声解释: “最难惹的不是讲身份,体面,风度的大员,而是有权有势,却不讲规矩的……” 他默默将“小人”两个字咽了下去。 心中生出好奇: 从未听说,姓赵的喜欢听戏啊,今日怎么跑这里了? …… 戏楼二层,视野最好的“云水阁”内。 赵都安靠在黄花梨圈椅中,身后的针织软垫弹性十足。 手旁方桌上,摆放珍稀糕点,上品好茶。 “大人,按情报,裴四娘每月的今日下午,都会来此听戏。” 满脸横肉的朱逵束手而立。 赵都安“恩”了一声,对大虞的戏园子颇感新鲜。 前世娱乐场所发达,传统戏曲式微,他去过唯一和戏曲稍微沾边的,只有相声——演员会即兴唱几句。 大虞朝则不同,各地皆有戏园,一些名角儿在民间有不弱于后世明星的声势。 不过他今日不是来尝鲜的,而是要在此约见裴四娘。 即刑部侍郎的四女儿,吕梁家中正妻。 亦是京城贵妇圈中,有名的“悍妇”。 “大人,听闻这裴四娘仗着家室,是个娇气不好相与的,您寻她何事?”朱逵好奇。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 …… 午后。 吕梁家宅大门洞开,一辆垂挂布幔的香车驶出,朝“八方戏楼”行驶。 裴四娘也才三十余岁,因自幼养尊处优,是被蜜罐子泡大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足不踏尘埃路。 虽已孕育子女,但身材皮肤保养极好,光滑细嫩,比之少女亦不遑多让。 一身蜀锦织成的对襟百花长裙,浓密乌发盘成妇人发髻,圆润的脸庞如皎月。 只可惜,凌厉眉眼间那股郁结怨妇之气,冲淡了美感。 倒也不全怪她,裴四娘当年还是“刁蛮公主”人设。 哪怕与吕梁成婚后,脸上笑容也是不少的。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吕梁出轨后。 裴四娘虽性格不好,但对爱情有着纯洁幻想。 成婚后,自己守妇道不够,还严禁吕梁与其他女子接触,至于纳妾……就更绝不可能发生。 吕梁外出应酬,但凡晚一些,都要派人去催促。 甚至亲自带丫鬟家丁来提人,因此成就“悍妇”之名。 因此,得知夫君出轨,这位京城贵妇破防了,嘤嘤嘤找父亲求做主,要“休夫”。 却没想到,以往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竟拒绝了她。 并将此事彻底压下,还劝她给吕梁机会。 裴四娘哪里肯? 但小胳膊拗不过大腿,自此夫妻二人彻底决裂,只在外人面前保持“恩爱”人设,实际上早没得感情。 但到了这个年纪,裴四娘难免寂寞空虚,需要外人填补。 不愿再与夫君亲近的她,开始试图从外界找寻慰藉。 不过四娘是個眼光高的,寻常男子入不得她的眼,偶然在八方戏楼看了某个“小生”的戏。 自此对那戏子留了心,每逢那“小生”唱戏,都要驱车去看。 恩,年长富婆追星小鲜肉既视感…… 今日也不例外。 当四娘在丫鬟搀扶下,迈着莲步下了香车。 从“贵宾通道”进入戏楼,沿着楼梯上二层,准备进入早预定好的“芙蓉”包厢时。 被突兀从旁闪出的一名满脸横肉,丑陋粗黑的汉子拦住了。 “哪里来的污人眼的夯货?戏楼班主呢,怎么让这种人上了二楼?” 裴四娘给吓了一跳,美眸圆睁,眼神鄙夷。 吩咐丫鬟去喊人。 朱逵嘿然一笑,抱拳拱手,阴恻恻道: “夫人莫急,小的奉白马监,赵使君之命,请夫人赏光,去隔壁云水阁坐坐。” 那个赵都安? 他要见我? 京城贵妇一怔,回忆起,似的确曾听说,赵都安身旁有个粗黑的老吏跟班。 且她早听说过,那女帝面首生的好看,却未曾见过,心下顿时大为好奇。 加之此地客人非富即贵,能被请入云水间的,不至于是何歹人。 略作犹豫,下巴倨傲扬起,露出白腻的下颌: “带路。” …… 俄顷,裴四娘在丫鬟陪同下,踏入云水间包厢。 此刻,一楼大堂戏台上,已有入场锣鼓响起,鼓声急促如雨点。 一身华服,姿容俊朗的赵都安微笑望来: “吕家夫人,冒昧邀请,可否赏光入座?” 咚咚咚…… 裴四娘只觉自己寂寞已久的心脏,也如戏台锣鼓般急促跳动。 便是连那心心念念的“小生”出场,也不顾了,眉眼中那抹郁结,如春风拂过,冰河解冻。 裴四娘脸颊蓦地一红,心道: “好……俊俏的小郎君……” 64、夫人,你也不想和你丈夫过一辈子吧 “墨画,你且出去,我与赵使君说一阵话。” 四目相对之际,穿对襟百花长裙,挽妇人发髻,脸庞圆润如皎月的京城贵妇淡淡吩咐。 “夫人……这……”名为墨画的陪嫁丫鬟不无担忧。 “出去。”略微冷酷的语气。 丫鬟不敢再多嘴,忙小碎步退出,贴心关门。 奢华典雅的包厢内,便只剩孤男寡女。 裴四娘腰肢挺直,仪态大方,款款走到近前,眸光一瞥。 包厢朝外侧,立着一排红漆栏杆。 往里,双扇雕花窗敞开,从此处朝下望,大堂戏台一览无余。 非但视野极好,且独具匠心,以立柱卡死视野。 无论堂中散客,亦或其他包厢的宾客,都无法窥见“云水间”内,贵人容颜。 “我不叫吕夫人,叫我裴四娘子。” 贵妇人施施然落座,认真纠正。 语气神态,既非严肃场合的端庄大气,也非闺房之中的慵懒松弛。 介乎于两者之间。 赵都安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歉意: “初次见面,不知四娘忌讳,还望勿怪。” 四娘……裴四娘眼波一闪,对于这个稍显暧昧的称呼并未抗拒,嘴角流露笑意: “若我偏要怪罪呢?” 不是兴师问罪,刁难的语气,而是佯装嗔意,略带调笑的语气。 与呵斥朱逵形成鲜明对比。 赵都安微笑道: “我这里恰好有一个消息,送给四娘,或聊表歉意。” “什么?” 裴四娘问道,女人天生的好奇心被勾起。 赵都安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先拎起玉壶,给二人先后斟茶。 茶香袅袅,窗外曲声绕梁,名角演绎,大堂座无虚席。 这是一场足以令京城无数戏迷神往的盛宴,也是商贾巨富之所以竞相前来的原因。 然而位于最好包厢里的二人,却无一个朝戏台投去哪怕一眼。 …… 片刻后。 “四娘可知,吕御史在外并不老实?” 赵都安故作叹息,“机缘巧合,我得知吕御史前些日子,曾与陌生女子相会,二人亲昵举止,伤风败俗。” 这句话纯属胡编乱造。 除了芸夕提供的那一例外,赵都安并不知道,吕梁是否还曾在外偷吃。 但事情真假重要么? 只要他编造的话,符合裴四娘对丈夫的“认知”就足够了。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本来一副好奇模样的贵妇人脸色骤然阴沉。 却没有“意外”,“惊怒”的情绪。 更多的,是厌恶,以及对颜面丢失的恼火。 芸夕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赵都安心下微动。 通过试探,完成了对情报的核实。 “赵使君,茶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 裴四娘脸庞如罩寒霜,她必须用强硬的姿态,维护自己的尊严。 哪怕心中,对这個消息,已信了九成九。 但她归根结底,是高门大户走出的女人。 即使远远算不上聪明,但哪怕是从小耳濡目染,练就的本能,也足以令她在应对上不出大错。 “我深知这话不好听,但若四娘要证据,我倒也可以提供……”赵都安面露同情。 “够了!” 裴四娘胸脯起伏,打断他的话,这位京中有名的“悍妇”眸光冷淡地盯着他,说: “你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若请我来,只是说这些废话,就趁早滚吧,不要耽误我听戏。” 她破防了…… 牛头人虚空打靶,裴四娘应声倒地。 被外人当面指出丈夫偷吃,无异于将她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 城府果然是个浅的……赵都安面带微笑,道: “四娘知道我的心思?” 裴四娘一副看透他的神态,嘲讽道: “你与吕梁有过节,京城人尽皆知,不久前他还抢过你手里的要犯,因被袁公撞见,才未遂。 你想报复他,便来寻我,试图用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激怒我,让我请父亲教训他,对也不对?” 高贵的美妇人螓首抬起,宛若一头骄傲的雌孔雀。 与他对视。 自觉已经窥破赵都安的坏心思。 不……你只看到了第一层,而我在第五层…… 说起来,她不知袁公那日,是与我在一起?呵,吕梁果然没脸说出实情…… 赵都安有些想笑。 到底只是个未经磨练,养尊处优的“大公主”,哪怕潜移默化,见识智慧比寻常妇人高出许多。 但在赵都安这种老油条眼中,着实太嫩了,破绽百出。 一个养尊处优的娇气花瓶——这是他对裴四娘的评价。 “不说话了?哑口无言了?” 见赵都安默不作声,裴四娘笑了,仿佛找回了面子。 气咻咻起身,欲要离开。 一个皮囊极佳的卑鄙小人——这是她对赵都安的评价。 “唉。” 然而她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充满磁性,饱含心疼的叹息: “与不爱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无法分开,甚至难以对外人诉说,便是家人也不理解……这样的伱,应当很寂寞吧。” 裴四娘身子猛地僵住! 在这个男尊女卑(女帝除外)的封建朝代,几乎没几个男子,肯说这种体贴话语。 赵都安前世随便一句网上抄来的土味情话,在这个世界,都具有超凡的杀伤力。 赵都安已忘记,前世曾在哪里读过一句至理名言: 被理解,是人类的刚需。 此刻,他简单的一句话,搭配不含嘲讽,而是心疼怜惜的语气,有如一柄锋利的刀子,狠狠剖开了寂寞贵妇的心房。 “你……在说什么怪话?” 裴四娘扭身,眸子复杂地看向他。 窗外。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透进屋内,恰逢一段曲目攀升至高点,她的情绪也被牵引。 无数目光中。 舞台上身披戏服的“小生”与“花旦”,一左一右立在台上,遥遥对视。 赵都安坐在窗边,目光深邃的,好似要罩住,洞穿她: “夫人,你也不想和吕梁那种人过一辈子吧。” “你值得更好的良配与姻缘。” “你本不该因那些肮脏的庙堂利益,而牺牲掉自己的幸福。” “没错,我的确与吕梁有仇,但你当真愿意,为维护这种背叛你的渣男的面子,仕途,而忍气吞声么?” “其实,你我本可以联手,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 联手……共同的敌人…… 裴四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重新坐回赵都安对面的。 但她知道,这个女帝背后的男人,每一句话,都成功戳中了她的内心。 裴四娘十指紧扣,咬着唇瓣,眸光水润: “你到底……想做什么?” …… 65、达成交易 赵都安到底想做什么? 答案其实很简单。 便是通过搭上裴四娘这根线,与其背后的刑部侍郎,三品大员私下见上一面。 有些话,他必须当面与对方说,效果才好。 而以赵都安的名声,以及双方悬殊的地位,若走正常的拜访流程,几乎不可能做到。 他的拜帖会被丢到纸篓里,永不见天日。 当然,除此之外,很重要的另一点是: 只有通过裴四娘,才能最大程度令裴侍郎放松警惕心。 至于试探芸夕情报的真实性,同样也只有这种方法最高效。 无论裴侍郎,还是吕梁,都是老狐狸,赵都安的任何试探,都会令其备觉警惕。 但养在闺中的“傻白甜”,却要好对付太多。 …… “你想见我父亲?” 穿对襟百花长裙,梳妇人发髻的裴四娘扬起眉毛。 对赵都安的回答颇为意外。 茶楼包厢内。 赵都安微笑道: “我与吕梁有仇,想寻他的麻烦,但以我的能力,并不足以做到这点。” 裴四娘扬起下颌,有些骄傲: “因为我父亲不会允许。” 一位实权侍郎能发挥的能量,是赵都安无法抗衡的。 赵都安坦然承认: “是的,所以想对付吕梁,就先要说服令尊,这也是我找你,想与他见面的原因。” 花瓶贵妇疑惑道: “你有把握说服我父亲,放弃他?” 话已至此,她已不掩饰自己同样想废掉吕梁的心思。 赵都安微笑道: “事在人为,何况就算我做不到,于你又有什么损失呢?” 裴四娘颦眉思考片刻,被这句话说服了。 站在她的角度,若赵都安能办成,于她而言,是一桩大解脱。 若办不成,也没有任何损失,这么想都是划算的。 但花瓶贵妇也有自己的机敏,狐疑道: “你是不是掌握有什么东西?还有,你如何笃定我会帮伱?就凭他在外头有别的女人?” “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赵都安打了个哈哈,避免给出回答: “至于为何笃定……” 他轻轻叹了口气,给出了个意外回答: “因为我了解女子心思,我派人查过你们,方才与你交谈后,更笃定了这点。” 裴四娘怔怔看他,忽然叹服道: “怪不得,你能被圣人看重,收为面首。” 她信了。 因为同为女子,她知道,女帝不会单纯因皮囊而与男子亲密。 而众所周知,赵都安又没甚才华,那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真的很懂女子心思。 “那……夫人是答应了?” 赵都安匀称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精致杯盏。 裴四娘忽然抿嘴一笑,霎时间风情万种: “这算不算你求我?那你总得付出点什么。” 赵都安扬眉:“夫人想要什么?” 这时候,楼外戏台上曲目倏而和缓。 房间里,脸庞如皎月,风韵不逊于少女的贵妇人忽而起身。 一只手纤巧地摘掉了自己衣襟上最顶端的扣子,敞开领口,臀儿扭动。 飘扬如一株风中的蒲公英,亦或肥硕的牡丹,落在了赵都安身上。 一手勾住脖子,一手将那枚菩提钮扣灵巧地塞在了赵都安掌心。 轻轻画着圈。 裴四娘笑靥如花,眼神中带着基于仇恨的,报复的快感: “使君不想现在就狠狠报复一下吕梁么?” 在这?不好吧……赵都安也有些吃惊。 按照资料,裴四娘其实是个很守规矩的女子,与轻浮二字完全不沾边。 哪怕是眼下,她看似掌控局面,但实则腰肢的僵硬和不自然,都暴露出她其实很紧张。 她并不喜欢眼前这個小人,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同样是大家闺秀,彻底下海的小雅姑娘是游刃有余,裴家四娘就是东施效颦。 “夫人何必作践自己。”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裴四娘恨恨道: “凭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恋爱脑果然容易冲动上头……赵都安不想激怒这头发怒的河东狮。 他洒然一笑,指了指一门之隔的屋外,轻声道: “隔墙有耳,我可不想没见到侍郎大人,就给他派人在什么小巷子里宰了。” “你怕了?” 裴四娘俏脸微变,也意识到,自己欠考虑了。 门外的陪嫁丫鬟虽跟她多年,但毕竟出身家主,保不准会给家里通风报信。 “怕?”赵都安轻笑一声,模仿短剧龙王的邪魅狷狂,附耳轻声: “我只是想报复的更彻底些,等吕梁被打入牢狱,我们在狱中……给他看,岂不更好?” 裴四娘美眸惊诧,满眼都是: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心中还莫名有点期待。 …… 等目送其离开包厢,房间中只剩下他一人。 赵都安端起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熄灭心火。 脸上再也没了反派神情,眼神中一片冷静。 且不说为了女帝,连原主都能洁身自好,赵都安更不会因小失大。 单单是这女人的身份,就是不能沾染的祸水,否则等裴侍郎垮台,自己再因这点破事被牵扯,那就贻笑大方了。 方才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 “咚咚。” 敲门声响起,朱逵踏步走了进来,说道: “大人,吕夫人回去了。” “恩。”赵都安颔首。 目光第一次望向窗外下方。 戏台上的老将军正手持宝剑,怒目圆睁,手起刀落,斩向台上小生与青衣花旦。 “啧,哪怕穿越了,我果然也还不是听戏的料,不如去教坊司看舞姬们扭屁股。” 赵都安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但还是耐心等到这场戏落幕。 这才在朱逵陪同下,从单独的通道离开。 “大人,咱们接下来去哪?” 朱逵熟稔地攥紧马鞭,充当车夫。 老吏员隐隐嗅到了熟悉的布局味道,总觉得自家大人又要搞事,内心忐忑之余,还有点兴奋。 “接下来啊……” 赵都安在车厢内舒展老腰,打了个哈欠,慵懒道: “打道回府。” 成功的猎手须有足够的耐心,当鱼钩抛出,或将面临长久的等待,但握杆的手决不能动摇。 …… 八方戏楼,后台。 一场戏结束,帘幕那头喝彩声雷动。 帘幕这头,一名名戏子有序退场,各自卸下装扮。 “今日唱得不错。” 穿绸缎衫,戴软帽,拇指一颗祖母绿扳指的戏楼班主来到后台,寻到人群中那名当红小生,笑着夸奖。 这名被裴四娘看中,年初时入京,便一举在八方戏楼打出名气的,男生女相的俊秀小生腼腆一笑: “多亏客人捧场。” 班主笑道: “以你的功力,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便足以站稳戏楼前三把交椅,说不准,便是下个京城第一名角。真神了,你这般年纪,戏这样好。” 穿着戏服的俊秀小生笑了笑,神色中却并无什么得意。 忽然问: “班主,今日云水阁里不知是哪位贵客?好似从始至终,没怎么朝台上看。” “哦,那位啊……是不好惹的主……” 而听完班主介绍后,小生眼眸中陡然闪过一丝凌厉,身上有极细微的,属于术士的波动,一闪而逝: “原来,你便是庄太傅口中,那个……赵都安么?” 66、女帝在忧虑,侍郎递邀约 在赵都安与裴四娘达成合作,完成第一步计划时。 皇宫。 御书房内,同样进行着一场对话。 “……以上,便是今日早朝后,各部衙门的风向动静。” 身穿女官袍,头戴无翅乌纱,颇具中性美的“女子宰相”莫昭容合上手中册子。 抬起头,望向站在窗边,背对向她的那一袭仙子般的背影。 眼中丝毫不隐藏,同为女子,对女帝美丽的倾慕。 大虞女帝双手轻轻搭于窗台,望向远处的一片湖泊,白衣胜雪,眸中倒映着湖光山色。 不曾回头,只轻启朱唇: “枢密院如何了?” “已是人人自危,只恐这般声势浩大,更难捉出内鬼。” 这两日,女帝以火器匠人案,大做文章,朝堂风声鹤唳。 不只枢密院,满朝文武,皆低调做人,夹紧尾巴,生怕在这个关节,触怒女帝霉头。 徐贞观摇头叹息: “当靖王府那些人落网,朝中的内鬼们,便已缩起手脚,藏于水面下了。朕本便没指望揪出。” 正如那日,女帝与袁立在花园对弈时,所商谈的那般。 当前局势,徐贞观主“守”,非“攻”,想揪住一条线头,扯出大群内贼,本就不易。 况且,这般粗暴手段,当真是最好解法么? 未必! 身为帝王,眼中既要揉不得沙,又要学会睁一只,闭一只…… 这是她通读太祖起居录,学到的道理。 想要百官皆忠心,本就不切实际。 正确的驾驭之术,要容许底下的人怀有异心。 时不时杀鸡儆猴一次,也只是君臣间的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所以,当满朝文武皆以为,徐贞观在全力筛查,找寻蛀虫时。 却不知女帝真正目的,只是震慑群臣,令那些“内鬼”,在一段时间内,彻底蛰伏安静下来。 而她与袁立联手,编织那张绞杀大网,则在这滔天的风波掩护下,悄然铺开。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莫愁笑道:“陛下这一手棋,必远超许多人意料。” 徐贞观却并不乐观: “袁公可曾传来消息,进展如何?” 莫愁迟疑道: “未曾,裴侍郎在朝中扎根颇深,想要动他,以袁公之能,也非易事,但筹备这许久,想必也只欠缺一个‘契机’了。” 契机……徐贞观美眸掠过无奈。 裴侍郎身为“李党”砥柱,经营多年,哪里那么容易找到突破口? 她若大权稳固,倒也可凭帝王之位,以“莫须有”名义强杀,可偏生她立足未稳…… 哪怕天下境修士,面对朝局,也无能为力,这本就不是凭暴力玩得转的游戏。 徐贞观忽心血来潮: “你说,若那赵都安来攀咬,能否咬出个缺口?” 莫愁无奈道: “陛下,您未必太高看此人了!与张家兄弟那等小打小闹,如何能与庙堂博弈的腥风血雨相比?” 她觉得女帝又被灌迷魂汤了,对赵都安的印象愈发糟糕。 “朕也只是随口说说。”徐贞观美眸中带着笑意: “只是觉得你始终对他印象不佳,便逗逗你罢了。朕何尝不知,他这只小蚂蚁,并无能力参与到这等大事?” 赵都安虽接连两次表现,令女帝刮目相看。 但归根结底,都还是小聪明,上不得台面。 狐假虎威,诓骗個小小主事,讨她欢心……以及对付张家两兄弟,都只是“趣谈”而已。 牵连出“靖王府”案,更纯属意外。 她当然不会昏头,以为有些许小聪明的赵都安,真有参与绞杀裴侍郎的大风雨中的能力。 袁立更不会,将无心插柳的一步闲棋,告诉女帝。 “奴婢只是客观评价,”莫愁松了口气,冷冰冰的样子: “他绝不是好人,陛下莫要给他的样貌骗了。” 徐贞观莞尔一笑。 此刻窗外清风徐来,三千青丝飘舞,女帝眯起眸子: “起风了么。” …… 白马监,属于赵都安的值房。 “他不在?” 双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宦官突然造访,惊动了留守的白役仆从。 一名仆从:“我家使君上午便出门去了。” 孙莲英颦眉:“去了哪里?” 白马监使者虽非坐班的官职,外出更加灵活。 但也不能随意翘班,外出须有去向记录备案。 仆从战战兢兢,捧出空白的备案册子: “使君向来不喜写这些。” “哼,”孙莲英略显不悦,问道:“那上午他可曾说过要做什么,或与什么人见面?” 仆从道:“上午使君好友秦俅曾上门来过……” 接下来是详细叙述。 而孙莲英的脸色,也越听越难看。 到最后已是拂袖而去,不发一语。 老宦官本来是得知赵都安立功,对其印象愈发改观。 以为他经过“庄孝成”一案后,已是大彻大悟,浪子回头。 故而,心情大好地前来,想提点他几句。 以免赵都安年纪轻轻,对一些官场首尾上的潜规则不了解,从而踩坑。 可在得知,其再次与秦俅那等他极瞧不上的纨绔厮混在一起,甚至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更公然翘班,出去厮混玩乐后。 那本来有所扭转的印象,再次糟糕起来。 孙莲英沧桑的脸上,一双老眼中藏着失望。 “浪子回头?只是昙花一现么?” “还是说,另有缘由?” 不确定…那就,再看看吧。 他摇了摇头,走回后衙,只当今日没来过。 …… ……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 赵都安偶尔与秦俅厮混,目的也是为了麻痹暗中可能窥伺他的人。 纨绔人设不能崩,要维持。 如此才能令人笃定,他这种满身污点的小人绝不可能与袁立联手,替都察院办事。 裴四娘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也未再出现在戏楼。 修行上,也一直在沙漠中跋涉,枯燥乏味。 直到又一日清晨。 赵都安推开卧房门,只觉窗外湿冷的风吹的精神一振。 昨夜乌云来,今日淅淅沥沥,京中又下了小雨来。 尤金花于雨中匆匆穿过庭院走来,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撑着油纸伞,身上已换了一身蜀锦制成的裙子,美艳愈盛。 因风吹伞面,导致半边身子被打湿些许。 “姨娘怎么来了?” 赵都安扬起眉毛,抬手披上里衣,慢慢一颗颗系上扣子。 尤金花驻足门外,侧身令视线避开继子,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封干燥的信: “方才有人叩门,递上这封信,要你亲启,姨娘担心是要紧事,下人耽搁,便……” “知道了。” 赵都安接过,撕开扫了下,眼中精光一闪,对等在门廊下的尤金花道: “早饭我不在家中吃了,给我装上几个肉包,马上要出门。” 信函是裴四娘派人送来的。 说其父亲,裴侍郎已同意与他见面。 但要求他一人低调前去,且给了时间地点,就在今早。 “雨天好钓鱼……” 赵都安深吸口气,双拳紧握: “等了这么多天,大鱼终于上钩了。” 67、三气赵都安 潇潇落雨,滋润得整座京城都焕然一新。 赵都安换上袍子,在腋下夹一柄油纸伞,匆匆吃了几个滚烫肉包,便独自一人出了门。 距对方定下的见面时间已经不剩多久,他不好拖延。 因信纸上写的地点并不很远,加之雨天,他没有选择骑马。 修行武夫脚力雄健,哪怕步行,也足以在预定时间到达。 “这样临时地邀请我,是为了防止我有别的准备?还强调了独自见面……果然苟的一批。” 赵都安有些不爽。 但为了大功劳,决定大度地不与那老登计较。 心中则复习关于裴侍郎的个人档案: 裴楷之,出身江南大族裴氏,其官路用一个字形容,便是“顺”。 自小才能出众,与当地其余几名才俊,并称“四大才子”。 后入官场,一路皆有同族提携照顾,有惊无险,顺风顺水,升到侍郎位置。 如果以裴楷之为主角,在起点写一本小说,书名大概是: 《人在官场,开始速通!》 若只凭侍郎官身,远不至于令女帝和袁立联手做局。 裴楷之真正难搞的地方,是其背后倚靠的整個裴氏。 大虞立国六百载,地方大族已成心腹大患。 斩个侍郎易,但将后果压缩到最小,难。 “果然,上层人家的孩子,打娘胎里就开启了速通模式……比不了比不了……不过老头子教育子女的心力显然有限,今日就让你尝尝‘教子无方’的滋味。” 赵都安手持油纸伞,在雨中疾行,思索等下会面,针对裴楷之人设制定的不同计划。 不多时,他抵达信上地址,一座颇为雅致的茶楼—— 裴楷之今日在此吃早点,邀他同吃。 然而赵都安甫一抵达,尚未登楼,便被一名褐衣仆从拦下: “赵使君来晚了。” “何意?”赵都安心头滋生不妙。 茶楼门口。 一看便出身大族的家仆语气客气: “我家老爷已吃过了早茶,见使君迟迟不到,便先一步离开,留小的在此等待。” 赵都安扬起眉毛,这年代虽无手表,但凡胎武夫,感知远超寻常人。 可通过血气泵送搬运,估测时辰。 他很确定,自己并未迟到。 但赵都安并没有与对方争辩,只是平静问道: “所以?” 裴家仆从客气抬手,指向长街西侧: “老爷方才去了西城药芝堂取补药,教小人告知,换在那边见面,使君走快些,可莫要再耽误了时辰。” 赵都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颔首: “好。” 说着,他转身迈步,朝长街西侧赶去。 家仆目送他渐远的背影,眼神中轻蔑神态尽显。 …… 药芝堂乃京中有名的大药铺。 裴楷之年岁已大,常年进补,大概还想老树开新花。 江南宗族之人,对生儿育女有着某种执念,这大概也是其极宠爱子女的原因。 在乎家人好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了无牵挂,无求无欲之人。 赵都安正是掐准了裴楷之对亲情的在意,才选择从其家人最突破口。 不过今日的见面,注定曲折颇多。 当赵都安仗着武夫脚力,抵达西城药芝堂外,不出预料地,看到束手等在房檐下的褐衣仆从。 “使君来迟一步,我家老爷已服过药,见您未至,提前离开。” 客气依旧。 这种有底蕴的大族家仆,皆经悉心调教,哪怕骨子里傲气,鄙夷女帝小白脸,但面上功夫总令人挑不出错。 梅开二度。 赵都安神色依旧如常:“所以?” 仆从抖了抖袖子,抬手指向长街南侧: “老爷今日休沐,见起了雨,便去锦江堤垂钓,使君可赶往会面。” 从茶楼,到药堂,再到河堤。 这显然是某种刻意为之的刁难,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想激怒我吗? 赵都安眯起眼睛,却并未发作,只是颔首: “知道了。” 向一个仆从倾泻怒火,是很滑稽可笑的行为。 打狗,要先打主人。 他只是深深记下了眼前人的脸,转身离去。 等他离开,褐衣仆人摇了摇头,眼神不屑,觉得传言中飞扬跋扈的女帝面首,言过其实。 面对真正的大族权贵,还不是忍气吞声? …… 锦江堤,在横贯京城的浑河中段。 因陆地朝河内凸出,地势神似通辽版图,水浅鱼多。 故而在京城钓鱼佬圈子中,乃无可争议的圣地。 然而今早晨光熹微时,便有裴氏家仆气势汹汹前来,封锁了最好的垂钓点,提前打窝。 令无数钓鱼佬退避三舍。 赵都安抵达此处时,只见河岸杨柳依依,河面给雨点砸的烟雾蒙蒙,泛起无数涟漪。 披着蓑衣的一群仆从如标枪般立在岸边,排成半圆。 凭借武夫眼力,赵都安确定,其中有数名武道高手,是护卫无疑。 他甫一出现,便被数道凌厉视线锁定。 好大的排场,袁立都没你这般,出门动辄前呼后拥……赵都安对比裴楷之与袁立,高下立判。 “使君来了?我家老爷在等你。” 一名目光犀利的仆从上前,气质与前两个迥异。 赵都安看了他一眼,迈步便要上前,却又被其抬手挡住。 “何意?”赵都安挑眉。 武夫仆从平静道:“还须为使君搜身。” 搜身……我见徐贞观都不用搜身,最多把娘胎里带来的天生兵器洗的香喷喷,你一个区区侍郎,还要搜身…… 赵都安终于笑了。 恩,这一刻,他终于从准备好的,众多备选方案中,敲定了最为激进的一个。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依旧,朝前踏去。 气海内一股雄浑气机流转周身,腰胯行转之际,身躯倏然沉厚如山。 武夫仆从脸色微变,也激起怒意。 蓑衣被一股内劲震的掀开,无数晶莹雨滴如电影镜头中放慢无数倍的画面,一颗颗飚射。 蓑衣下,褐色的衣衫“啪”地贴在肌肉隆起的躯体上,一门武技激发。 以武夫身躯为锤,照赵都安迎面撞击。 “咔嚓——” 没有预想中,金铁交击的绚烂。 长堤杨柳畔,雨幕中只听骨裂声,伴随肉体软烂凹陷的绵密消音。 二人站立之地,仆从蓑衣下摆有殷红的鲜血汩汩留下。 静。 赵都安瞥了瞪大眼睛,满眼惊愕,脸色发白的护卫一眼,脚步不停,从他身旁掠过。 “不自量力。” 噗通…… 武夫护卫双膝一软,跪地捂住胸腹,强忍肋骨断裂的痛苦,不曾发出声音。 其余仆从惊惧退散,任凭赵都安穿过防线。 从始至终,赵都安手中持握的油纸伞,只是微微摇晃。 …… 河堤边。 茂密的青草地,被一只名贵的靴子踩下,沁出大片积水。 赵都安步伐停下,目光落在前头,披着蓑衣,坐在低矮藤椅中,手持鱼竿,背对着他的老人身上。 河上风来,吹得单薄鱼线抖动。 裴楷之冷哼一声:“退下吧,若因你惊了窝,看老夫怎样处置你。” 这话似是对仆从说的,又似在指桑骂槐。 后头,那名强忍痛楚,默不作声的护卫踉跄起身,跌跌撞撞走远。 裴楷之这才将鱼竿固定,拍了拍身旁空出的椅子,笑道: “下人不懂事,让赵使君见笑了。” 68、赵都安:你的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雨水淅沥,披着蓑衣于岸边垂钓的老人,声音浑厚有力。 赵都安挑起眉毛,笑了。 好一个下人不懂事……对方这番刁难,很难说不是下马威。 许是在表达,对赵都安通过四女儿这条线,邀见他的不满。 亦或者,存了敲打,试探,或别的什么心思。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这里,而对方递给了他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台阶。 而倘若,他方才继续选择忍气吞声,此刻的待遇或许大不一样。 “早听闻淮水裴氏家风严谨,治家严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赵都安赞叹。 裴楷之仿佛没听出他话中尖刺,道: “风大雨大,使君换了蓑衣吧。” 身后,有仆从上前恭敬服侍。 等赵都安亦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裴家护卫整齐划一,朝后退出三丈。 如此,今日的一切对话,都不会给第三人听见。 “既惧风雨,侍郎何必冒雨而行?” 赵都安大大方方,竟也当真在空出的竹椅坐下: “我听人说,大雨之后,才是钓鱼的好时机。” 坐在这个角度,他终于看清了裴楷之的容貌。 约莫六十余岁,须发泛白,身材不高,眉间内蕴久居上位的气势,容貌依稀有裴四娘的影子。 啧,这波啊,是倒反天罡。 裴楷之呵呵一笑,道: “赵使君定是不擅捕鱼的,也没在湖泽发达之地生活过。” “此话怎讲?” “老夫生在江南鱼米之乡,自小便知,若真等雨后再动身,好的窝子早给人占光了呦。” 赵都安目光一闪,笑道: “这样么,倒是下官受教了。” 裴楷之问道:“你又可知,为何都说雨天好钓鱼?” 赵都安:“请赐教。” 裴楷之老眼望着河上清风,水波不兴。 抬手指着,一副钓鱼老手经验之谈模样: “鱼在水下,也要呼吸,且对水温最为敏感,不同时节,不同雨势,前,中,后……皆有不同,若水草丰茂者,这时水暖闷热,鱼儿不适,便会朝无草开阔处聚集……” 赵都安安静倾听,这一幕无疑是古怪的。 一方抱着搏杀下套的心思而来。 一方不知具体,含着三分怒意谨慎应对。 却竟只谈起钓鱼心得来,然而赵都安却仿若甘之如饴,分毫没有急迫躁动。 倒颇有几分,裴侍郎不开口,他便不提的架势。 终于,许是年迈体弱,吹不得太多寒风。 裴楷之咳嗽一声,转换话题: “说来,若将近日之朝堂,比喻为这一池水,倒是恰如其分。” 赵都安捧哏:“哦?” 裴楷之紧了紧领口,似是畏风,道: “圣人喜怒,便是暴雨暖阳,吾等为官臣子,便是这水下大小鱼儿,雨大风急,鱼群便也慌乱警惕,保不准哪条昏了头,便一口叨中鱼饵,成了锅中亡魂。” 这番话的意思明显: 最近徐贞观发怒,群臣惊恐,朝局动荡,官员唯有慎之又慎,才能幸免于难。 赵都安摸不准对方是猜出了什么,还是在故意诈他,谨慎地没有接茬,说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不懂太复杂的,只知道,忠于陛下,准没错。”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裴楷之将这八個字咀嚼再三,看向赵都安的目光略显惊异。 不只这句。 从赵都安今日面对他下马威的应对,到此刻与他攀谈,不卑不亢,都与传言有所不同。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都是赵都安刻意表现的结果。 在出发前,赵都安便想过,自己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面见对方。 维持跋扈自大反派人设? 若面对裴四娘,他大可如此。 但赵都安并不认为,自己的演技,足以骗过一位宦海浸淫多年的实权侍郎。 所以,原主人设反而会令对方警惕,他只能做真实的自己。 并适当地将真正目的,隐藏在虚伪面孔之下。 “老夫现在知道,你能讨得圣人欢心,的确是有道理的。”裴楷之笑了笑。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优点很多,比如大器早成……赵都安用吐槽,缓解直面一位权臣审视的压力。 裴楷之话锋一转: “不过,要说起来,朝堂这场风雨,也算与你有关。” 顿了顿,他灰褐色的眸子看过来: “我了解过你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个中虽有较大运气成分,但远比外人印象中的纨绔更有心机手段。” 言外之意:别装了,我已把你调查透彻了。 果然! 这老登几天没见我,是在暗中调查……赵都安并不意外,平静道: “心机手段……这词可不好听。” 裴楷之挑了挑眉,道:“不然?” 赵都安正义凛然,无耻剽窃祁厅台词: “我只是太想进步了。” 裴楷之愣了,然后哈哈大笑,斗笠下发丝都在抖动,似乎听到了有趣的事。 这一刻,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不足为虑。 袁立在暗中针对他,裴楷之早有察觉。 李彦辅更早下令,要李党成员夹紧尾巴,不要在这个关口,横生枝节,给女帝抓住把柄。 所以,面对赵都安突然的拜访请求,裴楷之不得不小心。 他当然可以选择不见。 但既然对方大费周章找到女儿,说明很可能有重要的事与他说。 在可能漏掉一些要紧事,以及与赵都安见面的风险权衡中,他还是选了后者。 在此之前,他仔细了解调查了这个女帝裙下小白脸,惊讶发觉,此人与传言或有出入。 但也……仅此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正如在徐贞观与袁立眼中,赵都安之前的操作,只是小打小闹。 除了意外牵扯出靖王府外,其余手段说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与之周旋的层次,也只限于张家兄弟这等杂鱼。 甚至破案的关键线索,是一个下海妓子提供的…… 再结合破案过程中,勒索钱财,率锦衣破门报仇等操作。 所以,裴楷之对其的评价,也只是“有些小聪明小心机的贪婪小人”。 但他仍未放心。 几次三番试探,也的确看出赵都安比预想中沉稳有定力。 但大的印象,并无出入。 甚至若赵都安面对护卫的搜身,真的忍了下来,他都要高看对方三分。 但赵都安选择了动手,这便是露怯。 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怒火和情绪的年轻人,几乎无法进行深层伪装。 而一个为了“上进”,疯狂攀咬,仗势欺人,贪婪好色,声名狼藉的小白脸,理所当然没道理会威胁到自己。 当然,倘若裴楷之知道,赵都安曾与袁立同车,或许想法会大为不同。 但偏偏,与老岳父貌合神离,心有仇怨,暗生反心的吕梁,压根没有将这件屈辱事,告诉任何人。 裴四娘更不可能,将赵都安找到她,私下会见裴楷之的事,告知吕梁。 本该是情报共享的一家人,偏偏出现了奇妙的“信息差”。 于是,在裴楷之眼中,大大放松了对赵都安的警惕。 却殊不知,这一切都在女帝走狗的计划考虑之中。 …… “侍郎笑什么?”赵都安好奇发问。 裴楷之收敛笑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我笑,伱与吕梁原来是同一种人。” 赵都安沉默了下,竟未反驳,说道: “侍郎有话直说便好。” 自以为已看透对方的裴楷之也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转头望向河水钓竿,平静道: “你的来意,四娘已与老夫说过。吕梁得罪过你,你欲行报复,也算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去寻四娘的霉头,令她不快,她不快,老夫便也不快。” 赵都安“哦?”了一声: “所以?” 裴楷之淡淡道: “但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是陛下欣赏之人,老夫自然也要卖几分面子,何况,你既已找上门来,若不给你个交待,想必你也不愿。” 顿了顿,仿佛沉吟。 裴楷之终于以近乎宣判的语气说道: “这样吧,我会命吕梁上门,向你道歉。 另外,你今日过来时,看到的那座茶楼,以及药芝堂里一批上品灵药,都算作我那女婿吃罪你的赔礼。 呵,一座高档茶楼的进项,以及对你武道修行颇有裨益的药草,这个条件,总归足够丰厚。 若你还不满意,等再过些日子,朝局平稳,老夫还可以帮你运作,兼个肥缺。 如此,你也便当看在老夫我的几分薄面上,与吕梁的事,就此作罢,如何?” 语气随意,散漫,态度近乎施舍。 但裴楷之笃定,对方会答应。 因为无论面子,还是利益,他都给的足够丰厚。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一无所获,并喜提一位刑部侍郎的怒火。 裴楷之认为,没人会拒绝。 然而,赵都安的脸色却显得有些古怪。 而后渐渐地,嘴角上扬,于今日会面以来,第一次真正露出獠牙和利爪。 “这样么?的确很丰厚,似乎没道理拒绝。”赵都安嘲笑道:“不过……” “不过什么?”裴楷之皱眉。 赵都安嘴角上扬,森冷桀骜: “不过,你的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69、江湖险恶,大人请重新来过 “你的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锦江堤旁,细雨之中,赵都安声音冷冽,暴戾隐现。 他为这场会面,设计了三种应对姿态。 一种谦卑,原主本就欺下媚上,并不突兀。 一种不卑不亢,主打稳健。 第三种,最为激进,便是展现原本乖戾桀骜的人设。 在对方递出下马威后,他便确定了这个策略,一朝得势的小人,本不该忍气吞声。 这,才是最符合人设的打法。 至于裴楷之是否会被激怒,导致谈判崩盘? 他相信,以对方城府,应不至破防。 ……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雨滴摔打斗笠,裴楷之脸色骤然阴沉,眯起眼睛,久居上位的气势弥漫。 赵都安不退不避,针锋相对: “人老了听不清?要不要,我再说一次?” 裴楷之冷漠道: “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这样与我说话。” 赵都安幽幽道: “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在白马监,只听圣人的号令,你在底下人前耍威风,可以。但在我这,不行。李彦辅我都敢得罪,何况你?” “第二,今日会面,是我来找你谈,而不是求,收起伱施舍的姿态,须知武夫十步之内,拳头杀人比刀剑快,惹急了我,送你沉江。” “第三,方才陪你说废话,是看在你漂亮女儿面上。现在,我也说出我的要求,吕梁的命,以及你许诺的那些好处,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 哗哗—— 雨水渐大,河面上鼓出气泡,有鱼群翻腾。 钓竿鱼线微微抖动,但裴楷之已无暇它顾。 这位“李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背靠淮水裴氏的实权大臣,怔然面对近在咫尺的威胁。 意识到,自己错判了一件事。 许是他在庙堂太久,离底层江湖太远,已忘记,并非所有人,都是深谙利益交换的政客。 就如吕梁,当年不也一身傲骨? 眼前的女帝走狗,自起势以来,尚未有大挫折。 贪婪有之,但血气仍在,脊梁还硬。 “萝卜加大棒”不是万能药,很可能棒子打回来,萝卜被抢走。 裴楷之沉默良久,说道:“你觉得本官会答应你?” 赵都安笑了。 对方这句话,便已表明,这已年迈的老贼已失去掀桌,意气用事的勇气。 “你会答应的,”赵都安微笑道: “听闻,侍郎大人最宠子女,尤其是小的,备加宠溺,辟如当初的四娘子,如今的裴五郎。” 裴楷之心头咯噔一下,察觉不妙。 他一生诞下五个子女,裴五郎乃是老年得子,最受宠爱。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呀,终是教子无方,尤其是五郎,几乎是孙儿年纪,侍郎无心力管教,其余人更不敢,养成跋扈浪荡性子。” 裴楷之沉着脸:“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都安笑了笑,起身弯腰,夺过老侍郎的鱼竿。 单臂抬腕,造价不菲的钓竿弯曲如弓,鱼线崩的笔直。 水底鱼儿挣扎,翻起浪花,应是条大的。 “城北有個私宅赌坊,我前不久与五郎在其中结识,臭味相投,他运势不好,一时输红了眼,便向我打了个欠条……” 赵都安慢条斯理,叙述事件经过。 裴楷之的一颗心,也一点点沉入水底。 “所以,你今日是登门讨债的,”裴楷之斗笠下,花白胡须抖动,“欠条在哪?” “呵,侍郎以为,我会带在身上?” 赵都安嗤笑一声: “你若想验证,自可以回去审问五郎,便知我所言真假。” 裴楷之面无表情: “你以为,可凭借这点小错,威胁老夫?” “不敢,”赵都安慢悠悠操持鱼竿,时而绷紧,时而松弛,如此才可令鱼儿筋疲力竭,而不脱钩: “这点小事,哪里能威胁到你?最多便是批一个教子无方罢了。” 顿了顿,他笑道: “但……五郎却没这般容易过关,本朝严厉禁赌,尤其官宦及子女,处罚尤甚。 若是先帝在位时,或也睁一只,闭一只,不会苛责,但如今是女帝当朝……侍郎也知,如今庙堂雨大风急,人人自危,生怕露出痛脚…… 若这时,我将这按了指印,写明地点,时辰,赌资条目的条子,递给马督公。 或者干脆递给都察院……隶属于清流党的御史……你猜,会发生什么?” 猜?根本不必猜! 那帮绞尽脑汁,向女帝表忠心的恶狼走狗,会死死咬住五郎。 用太祖制定的律法,想尽方法严惩,给他制造不痛快,甚至处以“断手”的刑罚。 而李彦辅也不可能,为了裴家的一个纨绔子弟,发动整个“李党”抗衡。 裴楷之面皮抖动,水下的大鱼挣扎力度愈大: “你若公开,那你赌博之事,也会公之于众。” “哈!” 赵都安夸张地笑了下,不甚在意: “我这种烂人,不是很正常吗?跑丢了庄孝成,我都撑过来了,何况这点小事? 何况我前几日,才获了陛下赏赐,清流党岂会针对我? 便是弹劾,大不了把我丢去‘道逍楼’去,坐个十天半个月黑牢,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但五郎可就没这般好运气喽。” 顿了顿,他微笑道: “侍郎大人,你也不想让最宠爱的小儿子,落得个断手断脚,剥官劳役的结局吧?” 哗! 一蓬白浪炸开,赵都安抬竿,一条肥硕的红尾黑鲤扯出水面,无力甩尾,却已是逃不脱了。 靠坐竹椅的裴楷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委顿瘫坐,先前的盛气凌人不再。 赵都安的话,如钢钉,皆扎在他最柔软处。 凡人皆有弱点,裴楷之的弱点便是小儿子,不同于他早年亲自教导,颇有才能的前三个子女。 从四娘开始,便被宠坏了,五郎更甚。 而老侍郎无法接受,放弃小儿子的选项,既如此,就只能放弃女婿了。 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裴楷之说道: “第一,吕梁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京城。可以将他贬官去地方,四娘也会与其和离,而后,他在地方是生,是死,老夫不会管。” “第二,处置吕梁的事,老夫会交由刑部处理,他的官袍会被扒下,但不会牵累裴家。” “第三,茶楼,灵药都别想了,年轻人胃口太大,小心撑死。这是本官的底线。” 果然是塑料翁婿情,患难见分晓……赵都安嘴角翘起。 将那尾肥硕老鲤鱼捞在手中,发现鱼唇遍布伤痕,似咬钩多次,但皆挣脱。 老鱼成精,但奈何,我有新手保护期。 赵都安哈哈一笑,说道: “我也有两个要求,第一,人可以给刑部抓,但我要参与,避免你搞鬼。” 裴楷之闭上眼睛:“准。” “第二,之前等在茶楼,药铺的两个奴仆,我不喜欢,你回去替我教训他们下,学会尊重人。” 睚眦必报的真小人……裴楷之叹息一声: “准。” 赵都安丢下鱼竿,心情大好:“如此,我便回去等好消息。” “不送!” 赵都安转身走了两步,忽然驻足,咂咂嘴,说道: “还有一件事。” 裴楷之眼神森冷:“不要得寸进尺。” 赵都安笑道: “不必紧张,我只想说,这样钓鱼太慢。” 话落。 他倏然朝灰沉沉的浑河隔空递出一拳,隐约霞光闪烁。 “轰!!” 河水炸起巨浪,漫天水滴砸下,打得裴楷之斗笠作响。 半空中,无数被拳劲震晕的鱼儿跌落岸边,眨眼,便已是翻开肚皮一片。 赵都安扯碎蓑衣,撑伞离开,转身瞬间眼神清明锋锐。 至此,他为宰杀对方布置的“刀”,已递出半截,胜利在望。 江湖险恶,侍郎请重新来过。 70、二进监牢,提审! 当裴家护卫闻声赶来,只见赵都安撑伞离去,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阻拦。 “老爷,这……”为首护卫迟疑。 裴楷之面无表情,说道: “派人出去,寻回五郎,说我有话问他。” 虽心下已信了,但仍要核实,且必须问清楚,小儿子究竟还有多少把柄,落于人手。 同样的坑,不能踩第二次。 至于抛弃吕梁,于他而言,虽觉可惜,但反而没有太多犹豫。 不只因翁婿间,本只有利用关系。 更因吕梁这两年,愈发不听话,亲相国,远岳丈,隐有另寻靠山意图,老侍郎不满久矣。 但,吕梁替他做过许多事,无论为免手下寒心,亦或防范吕梁跳反。 “废吕”一事,都须小心,裴楷之的计划如下: 先将女婿控制下,给那赵都安看,令其放心,稳住这头狼崽子。 而后,再私下派人安抚女婿,只说是政敌攻讦,自己正博弈营救。 再之后,以庙堂局势不稳,暂闭锋芒为由,将吕梁暂时贬官去地方,承诺风头过去,再将他调回。 相当于“保护性贬官”。 此类操作,朝堂上屡见不鲜,吕梁即便不满,但也会接受。 如此一来,吕梁在京城便不会闹。 等将他贬去地方,不用赵都安,裴楷之会书一封“家书”,命淮水裴氏派武夫,将吕梁于赴任路上灭口,嫁祸给匡扶社。 至于赵都安…… “小人得志。”裴楷之面色阴沉,已决定,等寻到恰当时机,便将此贼捏死。 敢以亲人威胁他,老侍郎岂会罢休? …… …… 离开锦江堤后,雨势反而渐渐小了下来。 赵都安独自一人,赶赴了白马监应卯。 “大人?卑职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值房内,丑陋粗黑的朱逵正与几名小吏打叶子牌。 纸牌“啪啪”摔得震天响。 见赵都安到来,大为惊讶。 庸官才喜摸鱼,真正的奸臣都是超勤奋的好吧……赵都安吐槽,将他唤来,耳语道: “有一件要紧事,你来做……” 朱逵听完,面露惊讶:“大人,这是要……” “不该问的别问,能做到吗?”赵都安翘起二郎腿。 半白半黑,肮脏手段门清的老吏表示属于基操,狞笑一声: “保准办的漂亮。” 旋即往外走。 赵都安手捧热茶,耳听庭院雨打芭蕉,忽然说道: “老朱啊,以后不必为讨好逢迎,故意扮成这样的凶狠丑恶,毕竟使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 朱逵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头也不回笑道: “满京城都知道,使君是个正人君子。” “哈哈,这话我爱听,去吧。” 朱逵悍刀,宽厚敦实的后背撞入雨幕。 雷厉风行的老辣姿态,一点都不像个寻常吏员。 …… …… 傍晚。 京城上空虽仍覆着密云,但雨已停了,西天边云层撕开一缕,有略显绯红的霞光透出。 吕梁从都察院乘车走出,返回家中。 脸色疲惫,情绪不高,往日正义凛然的派头,给一股郁结气掩盖。 这段日子,他并不愉快。 自从被袁立惩罚,于酷热的长街上拱手站到天黑,这段趣事便迅速,于官场疯传。 先是办砸了“李党”指派的弹劾,恶了女帝,又给御史大夫羞辱。 “铁嘴御史”走在路上,感觉周围同僚眼神中都在笑他。 “赵都安……” 吕梁默念这个名字,愤恨之色溢于言表。 他发现,从打与赵贼对上,他的运势便急转直下。 而更不愿承认的,还是心底的恐惧,吕梁有种预感,赵贼藏在暗中,正时刻伺机咬他一口。 马车停在了家门前。 吕梁迈步进门,往日会赶来迎接的门房并未出现。 宅中也格外安静。 “人呢?”吕梁呼喊,“老爷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他踏进后宅,喉咙仿佛被掐住,双腿也灌了铅般。 只见,家中的丫鬟门房,都在屋檐下站成一排,规矩森严。 庭院中。 一名名持刀官差伫立,望见他瞬间,合拢上前: “吕御史,刑部缉捕文书,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一人取出一份文书冷声道。 吕梁脑袋嗡的一下,先生出本能的恐惧,继而便是强烈的疑惑: “你们是刑部的人?本官犯了什么事?” 若有人要害他,来抓人的,也该是诏衙锦衣才对。 刑部官差摇头道: “我等只奉命拿人,不知详细。” 顿了顿,又补了句: “御史最好跟我们走,否则,等下要去的可未必是刑部了。” 吕梁一怔,立即展开脑补: 难道说,是有人要害自己。 岳丈得知消息,担心自己落入诏衙,或府衙的手里,局势变得被动。 所以命刑部来抢人截胡?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好,我这就随你们走!” 脑补怪吕梁配合极了,甭管出了何事,先进自家地盘大牢,再问不迟。 等一行人离开,惶恐不安的家仆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名叫“墨画”的丫鬟沿着走廊,推开卧室的门,低声道: “夫人,吕梁被带走了。” 屋内窗前。 穿对襟百花长裙,梳妇人发髻,脸庞如皎月的裴四娘美眸兴奋,嘴角带着笑容,喜滋滋道: “抓的好,抓的好啊。” 她并不担心吕梁出事波及自家。 因为来的是刑部官差,说明背后操刀的,是裴楷之。 父亲定然可妥善安排,用不到她操心。 “夫人,这是大老爷派人送来的。”墨画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契。 我爹送来的? 裴四娘好奇接过,然后怔住。 那竟是一式两份的“和离”契约,上面已经盖了官府大印,签好了吕梁的名字,甚至有他的指印……怎么做到的? 匪夷所思。 裴四娘想不明白。 但她知道,只要自己画押签名,这段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便会正式结束。 她曾苦苦哀求父亲,却得不到的东西,那赵都安出手后,只一天,便竟送到眼前。 “他……究竟怎么说服爹爹的?”裴四娘咬着手指,美眸异彩连连,而后陷入沉思。 “夫人?”墨画疑惑询问。 裴四娘忽然眸光水润,问道: “你说,若去大牢做那事,穿什么衣裳合适?” 墨画:??? 什么虎狼之词。 …… 刑部大牢。 “咣当!” 吕梁被关进一间独立牢房后,便再没有人理他。 预想中,刑部主事,甚至老岳父亲自来见他,说明原委的剧情并未发生。 甚至于,他居住的牢房都没有优待,送饭的人都没一個! “岂有此理!” 吕梁怒拍栏杆,试图唤刑部官员来,可他叫喊的头晕眼花,也都无人应答。 吕梁额头沁出冷汗,察觉出,事情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 终于,走廊尽头传来锁链打开声,伴随凌乱脚步声。 吕梁精神一振,自冰冷地面爬起,扑到栏杆前,喊道: “泰山大人,泰山大人,是您吗?” “呵呵,几日不见,侍郎怎么有了认人做岳丈的癖好?”一个阴冷的声音传来。 火光映照处。 身披华服,五官刀削斧凿,英挺俊朗的赵都安显露出来。 望向牢房内,焦躁不安,略显狼狈的“铁嘴御史”,嘴角勾起: “我可没有御史夫人那般丰腴可人的女儿。” 吕梁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赵!都!安!?” 71、赵都安的“棋局” “是我,不必叫得这样大声。”赵都安掏了掏耳朵。 身后的狱卒贴心地,为他搬来椅,而后恭敬退去,只留下隔着牢房门的二人。 “是你!你在陷害我!” 吕梁在最初的震惊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怒不可遏。 二人不久前结仇,今日他就成阶下囚,若无因果关系都没人信。 “是又怎样,你咬我?” 赵都安双手交叠,微笑挑衅。 青袍御史深吸了口气,令理智回归,冷冷道: “本官奉公廉洁,岂容你胡乱攀咬?” “是吗?”赵都安嗤笑一声: “那被你掐死在床上的女子,可未必同意。” 进牢房前,裴楷之的手下已与他接洽。 此番抓捕吕梁,用的罪名,便是芸夕曾提及的往事。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此事当初,便由裴楷之出手遮掩。 却也留下把柄在岳丈手中。 吕梁瞳孔收缩,一时不确定,对方从何处挖出,他为数不多的黑历史。 “你在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赵都安微笑,好似洞悉他所想,轻轻叹了口气: “此事的确隐秘,但这世间,但凡有两人以上知道的,便不是秘密。御史夫人告知我时,我也吃惊的紧,谁会想到,享誉大虞的‘铁嘴御史’,是个辣手摧花的。” “四娘!?”吕梁难以置信: “她怎会与伱……” 赵都安一副看痴儿的表情: “当然我把她睡服了啊,爱人如养花,你不浇水,便有旁人来浇花……对了,吕夫人的滋味真不错啊。” 嗡! 吕梁好似被棍棒抡了一下,脑子嗡嗡的,脸皮肉眼可见涨红,脖颈青筋浮凸,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 “贱人!” 也不知,是在骂赵,还是骂裴。 说来讽刺,哪怕他早已出轨,且对裴四娘恨意大于爱意,但被仇人当面戴帽子,仍是难以承受的屈辱。 而且…… 这贱人怎的如此愚蠢? 与虎谋皮? 出卖自己,不怕牵累裴家? 吕梁既有被绿的愤怒,又险些被正妻的愚蠢操作蠢哭了。 好在……还有岳丈。 吕梁指甲刺入血肉,用疼痛维持清醒,飞快思考。 既然自己身处刑部大牢,说明岳丈已出手干预,赵都安出现在这,想必是闻着味追来。 之前无人理会自己,也有了合理解释,岳丈必须避嫌,防止被赵贼攀咬。 “你莫非还在幻想,裴楷之会搭救你?” 赵都安毫不留情,戳破他心思: “他已抛弃你了,否则,没有他提供证据,四娘也口说无凭不是?” 不许叫她四娘……吕梁面无表情: “你以为我会信?” 太荒谬了! 当初四娘屡次哭诉,裴楷之都强行保下他,何况如今? 会怕一个区区小白脸? 赵都安微笑道: “我知你在想什么,裴楷之的确不在意我,但会给袁公面子。” 袁立? 吕梁悚然一惊,面露困惑,不明白这事与袁立有何关系。 赵都安似笑非笑: “你当还记得,那日我与袁公同乘,今日便教你死个明白。袁公掌握有裴家五郎参与赌博游戏的证据,意欲以此,与裴楷之换些棋子,而你,便是被换掉的棋子之一。” 五雷轰顶! 这简短的一句话,信息含量几乎撑爆铁嘴御史脑海。 以他的聪慧,立即理清其中逻辑: 赌博乃可大做文章的罪名,但不足以威胁裴楷之。 袁立与“李党”为敌,获取这证据不意外,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拿来与裴楷之交换利益。 吕梁身在都察院,心在“李党”,于袁立而言,是個很难受的钉子。 恰好,裴楷之宠爱小儿子众所周知,为保下儿子,答应袁立废掉自己。 此事需有人来做,恰好那日赵都安入宫,恰逢其会,这才同乘商谈此事。 逻辑链清晰完整,无懈可击。 吕梁只觉一盆刺骨冷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却没注意,赵都安嘴角上扬。 哈哈,他信了! 赵都安这番话半真半假,若他不提袁立,以吕梁的警惕,必会进行联想。 倘若怀疑这是个圈套,那计划很可能破产。 所以,赵都安必须主动补全漏洞。 如此一来,这件事的性质,便不再是阴谋诡计。 而是朝堂大佬间的一次寻常博弈。 类似的博弈,吕梁见过太多次,只是这次,他成了为大局,被牺牲的棋子。 “你……胡说!” 吕梁攥着栏杆的手指泛白,色厉内荏: “胡说八道!” 他心头仍有两个希望。 第一,这都是赵都安一面之词,第二,裴楷之哪怕放弃他,但为了不令底下人寒心,也会曲线捞他。 大不了,帮他暂避锋芒,贬官地方,伺机调回。 赵都安哂笑,忽地扭头,喊道: “四娘,你夫君说他不信呢。” 远处走廊门开启。 风韵可人,换了身大红长裙的贵妇人款款走来,漂亮的脸蛋上带着残忍笑意: “使君何必与这乌龟废话,良辰美景,奴家特意换了喜庆的裙子呢。” 说着,展开双臂,在大牢走廊中,徐徐转了个圈。 火光下,裙摆飞扬,娇艳欲滴。 吕梁眼珠发红,撞击坚固栏杆,无能狂怒: “贱人害我!!狗男女,不得好死!” 裴四娘鄙夷地瞥他,郁结多年的恨意喷薄而出。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快意,痛骂出声,但不知为何,只觉可笑: “我当初瞎了眼,怎么瞧得上你。” 赵都安慢条斯理起身,揽住四娘丰腴腰肢: “他不值得。” 裴四娘软倒在他身上,轻轻“恩”了声,吐气如兰,又面露难色: “就在这么?” 事到临头,她有点怂了。 赵都安哈哈大笑,牵着她往外走: “时辰还早,我已命人要了酒菜,你我先庆贺吃喝一番。” 顿了顿,看向囚室,似笑非笑: “待本官吃饱喝足,再与四娘一起来看你,不要急,我们就在外头,晚上会再来的。” “奸贼!你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吕梁疯狂撞击栏杆,想到某种可能。 …… 走廊尽头。 朱逵正等着,身旁是一名刑部主事,后头是数名狱卒。 赵都安走出时,已默契地与四娘分开,保持恰当距离。 “使君。” “夫人。” 赵都安“恩”了声,笑道: “今日又为陛下铲除一奸贼,心中开怀,本官已订了酒菜,正要与裴小姐,一同犒赏诸位,还请赏光。” “这……”刑部众人面面相觑,那名主事推辞道: “使君客气了,我等秉公执法,无须……” 赵都安脸色一沉:“你是不给我面子喽?” 刑部主事噎住。 裴楷之吩咐他盯着吕梁,尽量满足赵都安,有事汇报,除此之外,并未交代更多。 裴四娘被一声“小姐”叫的心花怒放,当即板着俏脸: “使君为我裴家奔波,连餐饭都未进补,请你们一同吃喝,还不愿意?” 侍郎老爷的千金都发话了,主事当即不敢推辞。 左右只是吃个饭而已,又能出什么事? 只是……小姐您的夫君关在里头,不给喂饭,您穿成这样和赵都安在外庆祝…… 刑部众人只觉三观崩塌,贵圈真乱。 干的漂亮……赵都安赞许不已,吩咐道: “朱逵,还不去催酒菜?记得要最陈的好酒。” 朱逵心领神会,递了个“一切安排好了”的眼神: “卑职这就去催。” …… 晚上。 “乙”字号监牢内。 吕梁躺在冰冷的囚室地上,借助隐约火光,无法入眠。 想到那狗男女,正在外头吃酒,晚上还会过来,他便怒火升腾。 但更多的,还是对前途的忧虑。 他仍不认为,裴楷之会彻底抛弃他。 坚信等赵贼离开,岳父的人定会到来,与他细谈。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外头吃酒喧嚣声渐小,走廊门开,有零碎脚步进来。 72、禀告袁青衣 吕梁猛然惊醒,借火光定睛望去,惊讶发现,走廊中押进一名囚犯。 披头散发,穿着囚衣,狱卒将其押解至他所在囚室外,打开门,用力推搡: “滚进去!” 囚犯一声不吭,咣当声里,官差离去。 吕梁敏锐注意到,那几名差人极陌生,他从未见过。 而且…… 以他的身份,如今尚未定罪,关在囚牢中已是不寻常。 按理说,绝不该令囚犯与自己同居一室。 “你是何人?犯下何罪?”吕梁警惕发问。 披头散发的囚犯却不理,只是抬起头,瘦长的刀疤脸上,目光慑人: “你是吕梁?” 蹬蹬……吕梁一介文人,后退两步,强作镇定: “你……” 下一秒,却见这囚犯猛地前扑,膝盖一个肘击,牵的脚链“哗啦啦”震响。 将吕梁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骨节嶙峋的手,锁住他的喉咙: “侍郎大人要小人转告御史,你替他办事多年,知道的太多了,与其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如最后替裴家尽忠……特命小人送你上路。” 嗬嗬……吕梁被锁住喉咙,脸庞涨红,逐渐窒息,听到这话猛地瞪大双眼。 裴楷之要灭口! 他怕我心怀不满,生出反心,投靠袁立…… 是了,四娘那贱人毫不掩饰,与姓赵的搞在一起,若无老贼授意,岂会如此? 吕梁剧烈挣扎起来! 然而他只是个文人,如何挣脱? 饶是竭力扑腾,也只觉头晕眼花,意识渐渐模糊。 对方是真的要杀自己,不曾留手。 濒死之际,头脑突兀变得清晰,吕梁乱蹬的右脚突然勾住囚犯的“脚镣”,左脚及全身抵住墙壁。 狠狠一踹! “哗啦!”囚犯下盘不稳,一個踉跄,扑倒在地上。 吕梁趁机挣脱,大口喘息之迹,猛地扑到栏杆旁,撕心裂肺大喊: “赵都安!赵都安!来人啊!” …… 走廊尽头,一个隔间内。 酒席半酣,桌上老酒空了大半,刑部主事等人醉眼惺忪,连连摆手: “使君,吃不下了,再吃酒,要……误事……” 说来奇怪,起初,他们只推脱不过,吃了几碗,却不想这“陈酿”劲道极大。 穿大红嫁衣,同在席间的裴四娘,也是以手托腮,脸庞滚烫,燥热难当: “我也不行了……咦,好像有人在唤你。” 桌旁。 赵都安眼神清明,嘴角带笑,体内武夫气劲泵送,将酒中麻药从毛孔排出。 前世我要有这神技,替领导挡酒岂不无敌……赵都安感慨,嘴上说道: “许是朱逵取醒酒汤回来了,我去看看。” …… 大牢内。 当赵都安“匆匆”赶到时,囚犯已被提前一步抵达的朱逵打晕。 “怎么回事?”赵都安错愕。 青衣凌乱,靴子掉了一只的吕梁,狼狈不堪倚墙瘫坐,正在咳嗽,脖颈上被勒的通红一片。 “大人,有人给他送进来个死囚,要灭口。”朱逵明知故答。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挣扎出一条命的吕梁双目通红,盯着他,声音沙哑: “裴楷之要杀我,伱必须保护我,带我离开刑部。” 吕梁没有怀疑,因为杀手真的不曾留手。 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刑部大牢,裴楷之的地盘,而老岳父的确做得出这种卸磨杀驴的事。 翁婿二人,对彼此太了解不过。 “他要杀你?” 赵都安一怔,旋即嘲笑道: “那岂不更好,我为何要救你?” 吕梁眼神发狠: “我有裴楷之干涉科举结果的罪证,他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我早已偷偷拿到证据。你送我去见袁公,可以换一桩大功劳,你不心动?” 为了活命,吕梁已别无选择,他闭上双眼:是你们逼我的。 成了……赵都安袖中拳头紧握,竭力压抑心中兴奋。 他赌对了,早有不臣之心的吕梁,这么多年,岂会真没有任何,对岳丈的反制措施? 他之所以大费周章,导演这一切,便是为了离间翁婿,令双方彻底撕破脸。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在报复吕梁。 但却不知,他的真正目的,从不在此。 “朱逵!” 赵都安沉声道,“带上他,跟我走!” 二人当即动身,返回走廊时,只见娇艳欲滴的贵妇人猛地窜出,勾住赵都安,吃吃笑道: “使君,我累了……” 后头,刑部主事,以及其余狱卒也起身,警觉道: “咦,使君往哪去?啊,吕御史怎么……” 赵都安面无表情,武夫一掌排出,滚滚气浪,山呼海啸。 人仰马翻之际,他已携吕梁闯出大牢。 “大事不妙!” 刑部主事捂住胸口,剧烈咳嗽,等爬起来,酒醒了大半,额头沁出冷汗。 瞥了眼醉倒的狱卒,地上酣睡的红衣贵妇,隐约察觉,中了圈套。 “糟糕!” 不敢耽搁,他踉跄奔出,去禀告侍郎大人。 …… …… 夜色下。 街道清冷无人,两匹马疾奔。 为首一骑上,赵都安将吕梁横着绑在马背上,对旁边朱逵吩咐: “你去叫人,若有人来追,尽力阻拦,拖住对方。” “是!” 朱逵拨马,朝一侧奔去。 赵都安策马扬鞭,以最快速度赶赴袁立住处,只要进了“袁府”,他这桩大功,便算到手。 …… …… 袁府,夜色下,威严气派的大宅灯火明亮。 后宅内堂中。 一群“清流党”官员,正齐聚一堂,秘议大事。 为首坐席上,身披天青云纹对襟袍服,头戴官帽,儒雅清俊,目光深沉的袁立眼观鼻,鼻观心,听着下首官员议论争辩,好似老僧入定。 众人所商讨的,正是针对“裴楷之”的斩首计划。 “袁公,您拿个主意吧。”终于,一名官员说道。 一道道目光,也都聚拢过来。 袁立似假寐方醒,说道:“拿什么主意?” 一人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手里也寻了几个契机,但都不算稳妥,吾等争论不休,还得您敲定才是。” “是啊。” “请袁公定夺!” 清流党朝臣们纷纷开口。 袁立轻轻叹了口气,宽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捡起桌上那几份“方案”,都是对裴楷之发动弹劾的由头。 然而下一刻,他便将几份文书递到灯盏上,任凭火焰舔舐灼烧,化为飞灰。 “这……” 众臣一惊,只听袁立语气失望: “裴楷之乃‘李党’砥柱之一,背后牵扯错综复杂,此番斩首,稍有差池,便再难寻觅此等良机。容不得半点糊弄,这些虽勉强可用,但还不够!! 刀子不利,砍头不死,必成灾殃,我要的,是足以一击毙命的罪证。” 众臣苦涩: “袁公说的是,可那裴楷之经营多年,向来谨慎,所做之事哪里有证据留下?又要的仓促,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袁立沉默,心下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 斩首裴楷之,乃女帝登基以来,对朝堂动的又一次快刀,其中艰难处一百,他已解决九十九。 但偏偏,卡在了余下唯一的“刀口”上。 动手时机稍纵即逝,不能拖得太久,可“东风”却迟迟未现,如何能令他不忧愁? 室内沉寂压抑。 突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是袁家仆从: “老爷,赵都安求见!” …… ps:明天周二,虽然这书数据上不了三江了,但还是求大家点开明天更新,万一能捡漏啥的呢?人总要有梦想不是? 另外,可能因为开书超一个月,从新书榜下来的缘故,这两天追读开始下跌,作者君人麻了,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内容不好看…… 但大家投票啥的又还挺稳定……劳烦书友们发个本章说啥的,让我看看你们的盛世美颜,增加点信心哈哈 73、天下人,误解赵君许久矣 赵都安? 屋内,听到这个名字,袁立怔然,继而皱起眉头: “白马监那个使者?” 有外人在场,袁立故意假装不熟。 “是。他说替陛下办事,有要紧事,求见袁公。”家仆捧哏。 那个女帝面首求见?还声称奉命而来? 在场官员诧异,意外至极。 袁立也大皱眉头,思忖片刻,说道:“将他带到花厅。” 而后起身,朝众人说道:“本官去去就回。” 众官员忙应声,等人走了,好奇议论。 以袁公地位,本不该搭理一個恶名昭著的小白脸。 之所以亲自去见,定是为了“陛下”,倒也不奇怪。 …… “他说来做什么?” 走廊中,袁立衣摆摇动,问道。 报信亲随,亦是当日皇城门外,请赵都安上车的仆从说道: “不知,只他一骑而来,马上倒还绑了个人,但用衣服包住头,堵了嘴,扒了外衣,不知是什么。” 方才其所说的“奉皇命而来”,是随口胡诌,忽悠屋中官员借口。 袁立一怔,心头暗想,难道这步闲棋,还真折腾出了点东西? 稍有意外,但也不至于激动。 毕竟整个清流党捣腾许久,拿出的几个罪证都不曾令他满意。 赵都安人小力微,只过去区区几日,时间太短。 哪怕有所进展,大概率也是边边角角小黑料,甚至未必拿到,只是有些许线索,便来邀功。 “终归还是太年轻,急于求成。” 袁立摇头,并不觉得赵都安有重大收获。 这个判断基于理智得出,但他仍决定接见,并褒奖一番,以期后效。 花厅内。 赵都安坐了没一阵,便见门外熟悉身影出现,当即起身: “下官见过袁公。” 袁立笑如春风,打趣道: “夜晚登门,你是不想让我睡个好觉啊。” 赵都安一本正经: “谁人不知,袁公为大虞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下官也是见贤思齐。” 袁立挥手笑骂:“少油嘴滑舌,说吧,今夜前来何事?” 分宾主落座,进入正题。 赵都安正色道: “下官上次得袁公垂青,有幸参与‘倒裴’一案,如今数日已过,听闻朝堂风云激荡,故而斗胆,前来询问可有突破?” 这话略冒失,但袁立用人不疑,并未隐瞒: “只欠东风矣。” “袁公尚未寻到有力罪证?” “裴楷之金身牢固,若非强斩,殊难对付。”隐晦回答。 你们也不行啊……赵都安吐槽。 但心中清楚,非是清流党不行,人家早把最难的环节打通,自己纯属继承原主纨绔“遗产”,得了便宜卖乖: “强斩不行么?” 因看多了历史剧,赵都安印象里,皇帝斩大臣都是大手一挥,轻松写意,莫敢不从。 袁立哭笑不得:“若陛下登基三十年,可。但如今只有不到三年。” 她若登基三十年,我只怕都力不从心,立不起来……赵都安吐槽,说道: “下官此番,倒是侥幸得了一份罪证,或可堪用。” 袁立毫不意外,故作惊讶: “这么快,便有所得?不错,年轻人果然雷厉风行。” 一个合格的上司,要懂得给下属积极反馈,此乃驭人之法,御史大夫精通此道。 你还能再假一点嘛,不信我能拿出好东西,就直说嘛……赵都安腹诽,神色如常: “侥幸而已,且下官所得罪证,定远不及袁公麾下诸位大人,惶恐呈上,唯恐令袁公见笑。” 袁立淡淡一笑,心想你小子漂亮话倒是一箩筐,提前给自己找台阶。 抬手端起茶盏,语气随意: “只管说便是。” 他不介意听下,哪怕并无用处,或与已有罪证重叠。 然而下一秒,便听赵都安平静道: “下官所获,乃裴楷之以权谋私,干涉科举,试卷舞弊之罪!” 干涉科举……舞弊之罪…… 袁立端茶杯的手突兀顿住,沉默片刻,这位青衣御史大夫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眸子略显茫然: “什么?” 赵都安无奈,又重复了一次。 没听错……袁立脸色肉眼可见,变得凝重,握着瓷杯的指骨无意识用力: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等大事,须有切实证据,方可作数,只是怀疑猜忌,全不算的。” 赵都安说道: “下官已携证人吕梁在府上,吕御史愿当面指证,其昔年科举受其岳父权力干预,此外,他手中亦有证据,愿呈献袁公。” 吕梁在府上? 他绑来的那人是吕梁? 袁立一怔,倏然变色,沉声道: “伱可知,威逼胁迫得来的证词,并不可靠!” 语气严厉。 在其看来,赵都安极可能是以武力,绑了吕梁,威胁其指证,这符合女帝面首的人设。 可这种指认有何大用? 鲁莽!愚蠢!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可怒意翻腾间,这位清流党魁突然冷静下来,盯着赵都安沉静的脸庞,狐疑道: “不是威逼?” “自然不是,”赵都安微笑,“是离间。” 袁立眸子微微发亮,身躯前倾:“说清楚!” “是!” 赵都安不慌不忙,将自己如何获得线索,制定计划,以裴四娘为突破口,获得与裴楷之谈话的机会。 并通过裴五郎,拿捏迫使裴楷之放弃女婿的过程讲述一番。 “下官深知,以裴楷之的狡猾与心狠手辣,要么虚与委蛇,先贬官,再将吕梁捞回。 要么,便会斩草除根……吕梁与岳丈早有间隙,互不信任,下官便利用这点,以裴四娘做局,送死囚杀手,制造灭口假象…… 吕梁经此一事,心知再无退路,想要活命,唯有投靠袁公一条路可走。” 赵都安微笑道: “哪怕他后面回过神来,猜到中了圈套,但从我带他闯出刑部,进了袁府那一刻起,吕梁就已彻底失去了‘李党’的信任,无法回头…… 这便是阴谋转阳谋,一步错,步步错,他已无回头路,只能与我们联手,咬死老岳父。” 静。 花厅中,一时陷入安静,袁立默然良久。 看向赵都安的目光,好似在瞧一头品相良好,毛皮油润滑溜的小狐狸。 他忽然赞叹一声:“天下人,误解你许久矣。” …… …… 裴府。 书房中,灯火通明。 须发泛白,已上了年岁的裴楷之今夜无眠。 哪怕吃了药芝堂的安神丹,眼皮亦狂跳,总觉有事发生。 “来人!”裴楷之于屋内踱步许久,唤来仆从: “去刑部牢房看看,为何还无人汇报。” “是!”褐衣仆从应声离开,不敢耽搁分毫。 白日回来,裴楷之下令断了两名家仆的腿,似在泄愤,整个裴府噤若寒蝉。 然而,其还未走出府邸,便见门外,刑部主事汗流浃背赶来: “快!带我见侍郎大人!” 俄顷,裴楷之披着单衣,在书房中,见到了气喘吁吁的主事官,老人目光阴沉,已觉不妙: “发生何事?” 刑部主事哀嚎道: “大事不好,那赵都安给我等下了蒙汗药,趁机劫走吕御史,只怕包藏祸心!” 裴楷之只觉“嗡”的一下,一颗心倏然沉入河底: “中计了……” 74、望楼上的棋手 “袁公谬赞。” 花厅内,赵都安听到这句评价,受宠若惊,“运气使然。” 独掌都察院的“清流党”魁摇头: “时运哉?非运也。” 他看似平静的脸孔下,是难以遏制的惊讶与赞叹。 赵都安做到的这些,是运气吗? 粗看上去,需要对付裴侍郎,就恰好有五郎的把柄送上门,巧合的过分。 但仔细深思,若非赵都安用了一年时间,将自己搞的声名狼藉,真正被纨绔圈子接纳。 又岂会有机会遇到裴五郎? 被对方信任? 他足足铺垫了一年有余,才有今日看似“唾手可得”的把柄,这又岂能归结为运气? 当然,令袁立真正欣赏的,还是赵都安的整套“离间计”。 看似并不复杂,实则无异于刀尖上舞蹈。 演技稍有差池,露怯,骗不过裴楷之,一切就都将付诸东流。 但他偏偏做到了,只用了几日,便在无人知晓处,狠狠一口,将裴楷之撕咬得鲜血淋漓。 尤其赵都安最后一句,对吕梁的“阴谋转阳谋”,更甚合这位大权臣口味。 阴谋伎俩,终归不上台面。 唯有擅用阳谋,才是一名顶尖棋手必备的素质。 袁立自己都未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已将赵都安放在了与自己一般的“棋手”的位置。 棋手,还是棋子,只差一字,却天差地别。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当日心血来潮,随意落下的这一步闲棋,竟会于短短数日后,便送上这样一份厚礼。 “吕梁在何处?”袁立问道。 “已交由府上管事看押。” “很好,”袁立站起身,于花厅中踱步,似在思考,片刻后道: “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置,你且回去安心等待结果,若裴楷之寻你麻烦,本官会替你挡下。 若一切顺利,接下来几日,或有热闹看,等尘埃落定,我亲自带你,向陛下请功。” 截至目前,女帝徐贞观尚对此一无所知。 “全凭袁公做主。” 赵都安起身拱手,并不担心,堂堂御史大夫会吞他的功劳。 至于接下来的斗争,他的段位太低,贸然掺和进去,无异于找死。 那是独属于,真正大人物间的搏杀,他不想死,最好苟一点。 二人没再废话,袁立去见吕梁。 赵都安离开袁府,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远处屋脊上,等了阵。 只望见不久之后,一名名官员蜂拥而出,杀气腾腾四散。 “哈欠。” 赵都安伸了个懒腰,跃下屋脊,如落叶般飘在马背上,拍了拍马儿翘臀: “回家,睡觉!” …… …… 翌日清晨,赵都安去衙门后,听到两件事。 其一,有人意外看到,昨夜裴楷之疑似夜访李彦辅。 其二,吕梁失踪,涉事相关人讳莫如深。 裴楷之没有来寻他的麻烦,不知是被袁立挡下,还是已自顾不暇。 接下来几日,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某天早朝,失踪的吕梁突兀上朝,于金銮殿上,检举弹劾“前岳丈”,刑部侍郎裴楷之,科举舞弊,贪腐杀人等共十宗罪名。 且拿出厚如书册的相关卷宗证据。 一时间,轰动朝堂,裴楷之当面驳斥,李彦辅严厉质疑,袁立则力挺手下御史。 女帝徐贞观大发雷霆,下令暂时拘捕裴楷之以及涉案人员一十二人。 命袁立牵头,马阎执行,大理寺监督,共同审理这起距今已有十余年的旧案。 朝野震动。 整个京城官场,或瑟瑟发抖,或进入吃瓜模式。 接下来几日早朝,更是精彩纷呈。 李彦辅为首的“李党”开始反攻,质疑证据真实性,抛出政敌黑料。 一日之间,吕梁的黑料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过往辛苦营造的“明星御史”人设崩塌。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第二日,都察院二十一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声势浩大,发动车轮战,朝会沦为双方战场。 李彦辅与袁立亲自下场,国子监学子们课业都不上了,于各大文会酒楼中,热议国事。 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兄长啊,眼下便是连教坊司中,左拥右抱时谈的也不是诗文才情,风花雪月,而是这出‘翁婿反目’的大戏,真可谓是精彩绝伦。” 身材矮瘦,模样猥琐,颈后绸缎衣领斜插一柄折扇的秦俅啧啧称奇。 他半蹲着,用一个别扭的姿势,舔着脸杵在一截楼梯上。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望楼。 曾在战时,用来给禁军望风,视野良好,可以俯瞰周围大片街区。 望楼外头,盘绕旋转的木质楼梯。 秦俅仰着谄媚笑脸,小眼睛望向站在高处,倚靠凭栏的赵都安。 赵都安捧着半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间或“呸呸”地吐籽。 西瓜籽落在秦俅脸上,就成了麻子。 “是吗。”他随口应着。 视野中,是成片连绵的青瓦屋顶。 阳光下,反射湛蓝的光,像一片海。 让他想起了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镜头里在北平屋顶骑车找女人的彭于晏。 “是啊是啊,”秦俅舔着脸笑道: “便是王猷,董三小爷他们,也都关注这事呢。” 赵都安知道,他口中的两人,是京圈纨绔公子中最有名的两個。 前者是礼部尚书家公子,王家更是大虞排名极靠前的名门望族。 后者是当朝“董太师”的三孙子,为人极霸道,当属京圈第一纨绔。 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听其兄长“董大”的话。 往前一届的第一纨绔,乃是当今的“小阁老”,相国李彦辅的儿子。 不过小阁老早已不混子弟圈了,如今已是“李党”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哦,那又如何?” 赵都安吃着西瓜,眯着眼睛,视线飘向了连绵屋脊尽头,靠近皇宫方向,最高的一座“望楼”。 也是高度仅次于天师府“大钟楼”的建筑。 心想:若是站在那里,怕不是能俯瞰半座京师。 “啊这……” 秦俅语塞,干笑道: “这不是跟兄长说说么。我听说,已是要尘埃落定了,大概明日早朝,陛下便会下最终的决断。” 赵都安淡淡道: “那种朝堂党政,顶级大人物间的厮杀,是咱们能参与的么?” 秦俅疯狂点头,有些羡慕地说: “不知道咱们啥时候,能混进那个圈子。” 可他却不知道,这场席卷整个官场的大事件里,递出第一刀的,就是站在他头顶,吃瓜看戏的赵都安。 “呸呸。”赵都安将半个西瓜随手扣在秦俅头上,纵身一跃: “我回衙门了。” 秦俅顶着西瓜头,满脸鲜红的汤汁,喃喃: “兄长你想进步,也不急于一时啊。” …… 赵都安去白马监的路上,去买了两坛桂花酒,一大包肉菜。 前段日子,他就得知老司监来找自己,失望离去,大概是误会了。 事情尘埃落定前,他不准备解释,避免节外生枝。 但既然明早这场旷日持久的风波将会落幕。 那他也不介意,找个人边吃边等,分享无人知晓的喜悦,等待明日进宫领赏——前提是,“斩裴”行动成功。 好久不见女帝了,还怪想的。 然而当赵都安拎着酒菜,笑嘻嘻于太阳偏西时,踏入后衙,兜头便被孙莲英一卷书册丢了过来: “滚出去!” …… 过渡章节,明天进宫,说起来,这种过渡章在节奏上会慢一些,对追读不利,但我还挺喜欢的。。然后,感谢大家昨天的夸奖,今天看了眼追读,重新开始上涨了…… 75、四进皇宫(求追读) 赵都安愣了下,将油纸包的牛肉递到左手,弯腰捡起公文册子,掸了掸,重新放回了桌上,笑呵呵道: “大人今日心情不好?” 鬓角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宦官怒气冲冲,坐在堂屋桌案后,睥睨着他: “我记得,与你说过,不要再来。” 赵都安无耻道: “上次说的,是不许深夜来访,眼下太阳可才落山呢。” 孙莲英嗤笑道: “我这里是什么好去处?不如与那些纨绔厮混游玩有趣?” 真小心眼啊,不就是翘班几次……赵都安干笑,并未辩解。 径自将酒肉放在后衙庭院石桌上,道: “衙门伙食太差,大人还未用晚饭吧,我带了您喜欢的桂花酒,冯记的牛肉,东施坊的豆腐,搭配韩记的小咸菜……” 并不丰盛,但胜在对口味。 孙莲英恍惚了下。 许久前,有一段时日,赵都安也时常提着吃喝来见他。 可从小禁军发迹,飘忽后,便再未有过。 “呵,倒还记得咱家喜好,”孙莲英沉默了下,不屑道: “你的酒不行,里屋有好的。” 赵都安眼睛一亮,屁颠去提了两坛老宦官的私藏陈酿。 出来时,老太监已坐在了石桌旁,扒开油纸包,夹了一块肉在口里,赵都安忙奉上酒碗。 待其饮下,舒坦悠长吐了口气,天边余晖也黯淡。 后衙点起灯笼。 夏日初夜,古色古香的竹篾灯笼周围蚊虫飞舞,天蒙着轻纱。 一老一少对坐吃喝,彼此偶尔交谈,话题绕不开这两日朝堂风雨。 赵都安一副好奇姿态,得知了许多细节,津津有味。 据说,讨好一个男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请教其擅长的领域。 接下来,只要倾听,对方自会滔滔不绝,获得舒爽的装逼体验。 “你小子今日来,就为了打探这些?” 酒至半酣,孙莲英略有醉意,开口询问。 “没事就不能探望您?”赵都安捧起酒坛,续杯: “大人过往对我多有栽培,卑职谨记在心。” 顿了下,打趣般道: “若非卑职确认,家中并无孙姓长辈,几乎要误以为,大人与卑职有亲了。” 他今夜来,一为修复关系,二为了解庙堂情况,三为搞清楚,为啥老太监对原主好。 总不能是太监的私生子……那可就太狗血了。 孙莲英靠在藤椅中,嗤笑一声: “咱家可没你这般放浪形骸的晚辈,至于渊源,倒真有些。” 赵都安眸光一亮:“卑职洗耳恭听。” 已有醉意的老宦官似被勾起往事,沉默许久,才说: “咱家是在先帝继位第二年,入宫的。 那年大虞寒灾,京城周边喘息都冻死个人,我家中本就贫寒,又遭了灾,活不下去,爷娘没法子,便想送我入宫,谋个营生,好歹能让一家人活命。 但入宫哪里容易?不是你個挥刀,断了根,便能进的。 要找人,寻关系攀上里头的太监,人家愿意作保,才有净身师傅帮你做,还要在师傅家里住数日养伤,吃穿都要供奉…… 没钱,没关系,想卖身为奴都不成。 咋办?只好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求人,最后求到了一个禁军里当差的军爷,才办成。 非但如此,那军爷还自掏腰包,帮着打点,如此才算入了宫。 可进了宫,才发现底层的太监,宫女度日艰难,甭说入贵人法眼,不受其他太监欺辱,便已不易。 每月得的那点钱,都还要送出宫去养家,那段日子真难熬哦,也多亏了那位军爷救济,才算挺过来。” 赵都安好奇道: “不是说,入宫后,有被遴选为‘供奉’的机会?您没试试?” 孙莲英感慨道: “怎么没试?当时,所有进宫的,都惦记成供奉,还谣传一个说法,只要成了供奉,修行到高处,便可补全残缺之身…… 呵,后来才知,哪怕是天下境,也只能肉身损毁后一小段时辰内,断肢重生……” 他忽然笑道: “当时,还有个比我更小的太监,也盯着这个,伱认识,便是马阎。” “马督公?”赵都安说道:“我听说,他是太子的人。” “恩,”孙莲英颔首: “马阎出身更惨,父母双亡,险些被乞丐围殴打死在街上,幸那日太子出巡,将他救下,彼时下身已被乞丐砸碎了,便入了宫。 他的天资,是我们那批人里最好的,也是唯一被海供奉选中的。 而后玄门政变,马阎为救太子,身负三十一刀,算是报恩,陛下为太子复仇后,马阎便效忠了陛下。” 马阎也是皇城供奉? 赵都安惊讶,这是他不曾了解的内情。 他眼睛眨巴:“您对海供奉了解么?” 孙莲英瞥了他一眼,道: “少在咱家这旁敲侧击,海供奉何等人物?你只须记得,他只忠于皇帝就够了。” 忠于“皇帝”。 所以,老皇帝驾崩后,太子尚未继位,新帝未出,皇族供奉便没参与政变? 两不相帮? 还是出手了,但被某种力量拦下? 原主记忆中,并未在政变日,看到海公公的身影。 赵都安深吸口气,没有继续深挖话题,转而道: “但您还是起势了。” 孙莲英“恩”了声,笑道: “那就是咱家遇到的第二个‘贵人’了,先帝时,宫里曾出了个年仅十八岁,便登上‘掌印太监’之位的大红人,史书上都罕有。 我因少年时,与他相识,他得势后,便将我提携,送去了三皇女,也就是咱们这位陛下身边做事,如此才算有了进身之阶。” “十八岁的掌印太监?”赵都安吃了一惊: “我好像听父亲提过,但印象不深。” 按理说,这般权势滔天的大太监,该名声甚大,除非早夭。 孙莲英唏嘘道: “他那时春风得意,满朝文武无不敬畏,也因年少轻狂,得罪人甚多,甚至插手朝局……在某次出宫南下时,意外身死。” 这若不是谋杀,我名字倒过来写……赵都安腹诽。 这就能解释,他为何知之不详。 人死得太早,没人提了。 孙莲英说: “他的死,教了我最重要的一课,从那时起,我便谨记,在宫中办事,须谨小慎微,切忌轻狂。可以敛财,但也只能贪财,不要贪‘权’字。 在那之后,宫中平静了一阵,我年纪渐涨,凭借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得了三皇女赏识,许我旁听宫中学堂授课,剩下的事,你便知道了。” 三皇女一朝登基,鸡犬升天……赵都安自动补全后续,他沉默了下,说: “所以,那个曾帮了您的禁军……” 孙莲英颔首:“是你的爷爷。” “……”赵都安哭笑不得。 困扰他许久的因由,竟只是这样。 孙莲英早年受赵家雪中送炭,女帝登基后,投桃报李,这才举荐提携赵都安,让他进入徐贞观的视野。 他叹了口气: “所以,您屡次告诫我,戒骄戒躁,也是因为……” 孙莲英叹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破案了! 正因那曾提携过他,“十八岁的掌印太监”活生生的例子,才令老宦官敲打赵都安。 生怕他重蹈覆辙,落得个“意外身亡”的下场。 孙莲英醉意深了,盯着他,苦劝道: “我知你不愿听,人年轻时,总是不喜,抵触老人的告诫。 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我本以为,你经庄孝成一案,已幡然醒悟,却不想,又与秦俅那等纨绔厮混……” 老宦官的声音越来越低,竟已醉倒,昏昏睡下了。 夜色静谧,赵都安抬头望天。 压了京城数日的密云散开,一轮圆月高悬。 他起身,将老宦官送入屋内,盖上毛毯,又收拾好了残羹剩饭,转身离去。 今晚交谈,他收获情报颇多。 …… 翌日,天蒙蒙亮时。 赵都安便起床,于铜镜前穿戴好使者官袍,并取出一只瓷瓶,珍重藏在内袋中。 这是他这几日,闲暇时鼓捣出的“蔷薇露”。 即:将蔷薇花与水混合,用蒸馏的方法,获得的粗糙版香水。 “工艺粗糙了些,但在大虞也算个新鲜玩意。” 赵都安嘀咕,“不知道贞观喜不喜欢。” 他试了下,还不错,气息淡雅芬芳,比大虞朝如今,主要拿来驱虫的香囊好闻很多。 早朝召开很早,往往天亮时,便已结束。 他估摸,尘埃也该落定了。 正思忖间,外头传来尤金花的声音:“大郎,外头有人找。” 赵都安赶到门外。 晨光熹微中,那名袁立身旁的亲随背靠马车,笑道: “袁公命小人请使君入宫,受赏。” 裴楷之倒了?! 赵都安精神一振,战争结束,该论功行赏。 …… 宫门。 当赵都安抵达时,意外看到一道熟悉身影,他一怔,笑着招呼: “师兄!” 魁梧瘦削,冷峻无须,凸出的眉骨上,斜生出两条略花白的眉毛,令百官闻风丧胆的诏衙督公刚到,听到呼唤一怔。 马阎皱起眉头:“赵使君,你叫我什么?” 旋即,他才注意到,赵都安竟从袁立的马车走出,瞳孔骤然收窄。 76、赵都安:庙堂水深,你把握不住 马阎怔住了,不只因“师兄”的称谓,更因袁立的那架标志性的车辇。 赵都安?袁立? 无论地位,名望,皆迥然相反的两人,没道理产生丝毫交集。 “是啊,”赵都安笑容和煦如春风,猛套近乎: “没想到,会在这巧遇师兄。” 马阎眉头颦起: “本公不记得,何时有使君这个师弟。” 赵都安哈哈笑道: “你我皆为皇城供奉,引路师皆为海公公,授业恩师,亦同为太祖帝,论个同门,岂非顺理成章?” 马阎愣了下,旋即眼神古怪地看他,并未应下,只不置可否: “是孙莲英告诉你的?” 知道他供奉身份的人,并不算多,姓孙的,是一个。 “司监大人说督公赤胆忠心,师弟甚为钦佩。”赵都安一脸佩服。 “……”马阎莫名浑身不自在,有种被牛皮糖粘上,甩不掉,挣不脱的感觉。 旁人不敢与马阎亲近,毕竟“马阎王”凶名赫赫,臭名昭著的赵都安不在乎。 他只知道,出来混,多条人脉多条路。 女帝牌面虽大,但距离凡尘太远,还真不如马阎王震慑力大。 说话间,二人并肩而行,朝着金銮殿方向走去。 此刻天刚放亮,晨雾飘荡,宫门广场上人影寥落。 这是片可供数千禁军列阵的广场,昔日政变,曾伏尸万余,鲜血将地面染红,用清水冲刷了三日,才勉强洗净。 远处巍峨殿宇散落,绵长的白玉石阶,沿着金銮殿口一直蔓延下来。 从下向上望,心敬畏有加。 从上往下望,人渺小如尘。 “师兄这时来此,是为了裴楷之吧?” 赵都安笼着袖子,杵在广场上,攀谈道。 马阎是個寡言少语的,但耐不住旁边苍蝇嗡嗡的烦人,“恩”了声,又嫌弃道: “使君以官职称呼便好。” 真小气……赵都安撇撇嘴: “听说,这几日朝会精彩纷呈,但终归是袁公更胜一筹,师……督公知道内情么?” 马阎面庞冷峻:“不知。” e人赵都安精神抖擞,表现欲旺盛: “督公不好奇,我为何出现在此么?” i人马阎瞥了他一眼,挪开视线: “不好奇。” 不是,你这就没法好好聊天了……赵都安吐槽,能不能让人好好装个哔了? 扫兴! 他正欲再战,忽听午门钟声,马阎肃然低呵:“出来了。” 赵都安循声望去,只见浩荡钟声里,隐有尖利唱喏声,金銮殿门大开,朝堂诸公涌出。 散朝了。 今日朝会参与大臣众多,乌泱泱上百人,一片绯红的官袍醒目惹眼至极。 红中更有一片青色,那是言官专属。 此刻浩荡沿白玉台阶而下,气氛无声静谧。 朝臣居中分成两股,一股以袁立为首,青衣御史大夫挺胸抬头,风度令人心折。 另一股,为“李党”势力,人数更多,只是气氛压抑沉凝。 为首一名老人,身披深红官袍,头戴乌纱,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容貌凶狠,威严极重。 略显凌乱的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而上,与鬓角相交。 令赵都安莫名联想起,吴秀波演绎的暮年司马懿。 大虞相国,李彦辅! 这是赵都安第二次见到这位“当朝宰相”,上次,李彦辅从他身旁经过,眼珠也不肯转过来。 那是鲁迅先生笔下描述过的,最无言的轻蔑。 这次依然。 赵都安与马阎如逆着人流的石桥砥柱,任凭百官从身旁流淌。 李彦辅走过二人时,一股无形的威严,令赵都安呼吸滞涩。 手握大权者,仅凭气势,便可令修行武夫备觉压力。 袁立落在后头,吕梁不在此处。 在“李党”众官员后头,终于是姗姗来迟的裴楷之。 赵都安吃了一惊,几日不见,当初位高权重的刑部侍郎,如同老了十岁,整个人精气神被抽干,头发枯槁,容貌憔悴。 此刻官袍已被剥下,只穿一身素白的里衣,在清冷的晨雾中,步伐踉跄,失魂落魄,瑟瑟发抖。 浑浑噩噩间,只凭本能走来,竟也不看路,径直撞在了赵都安面前。 直到察觉阴影挡路,裴楷之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蓦然一亮,涌起绝境老狼的狠厉,脚步停下,十指颤抖: “是你!” 容光焕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赵都安微笑颔首: “侍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裴楷之得见仇人,如回光返照,精神了起来,他额头青筋浮凸,脸庞阴冷暴戾: “老夫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竟被你这小人诓骗,呵,不过你也莫要得意,以为替人办事,便有资格看老夫的笑话了?区区棋子,伱也配?” 似乎,他还不知这一切,乃是赵都安的手笔,只以为,是遭了袁立的算计。 赵都安只是执行袁立计策的工具人。 这我就不服了……赵都安挑起眉毛,看了袁立一眼,见大青衣微笑颔首。 他径直迈步,走到裴楷之近前。 一手按住老者的肩膀,将他拉近些许,笑容轻柔: “侍郎大人当真老眼昏花,已满盘皆输,竟还茫茫然,寻不见真正的敌人。” 裴楷之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赵都安笑着说道: “你以为,我是执行袁公命令的棋子?不。事实上,袁公根本不知,离间吕梁的整件事,都是赵某一人为之…… 呵,你以为,是输给了袁公,所以虽败犹荣?不,你啊,是连我这个小卒子都敌不过…… 呵呵,那日在锦江堤钓鱼,装得一副高深莫测派头,险些给我唬住,以为你有多老谋深算…… 既没本事,你一条老狗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他轻轻拍了拍裴楷之的肩膀,幽幽补上最后一刀: “裴子,听赵哥一句劝,庙堂水深,你把握不住,回家养老去吧,高官厚禄,娇妻美眷让哥来,哥不怕水深,哥年轻,扛得住。” 裴楷之老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他,面色发青,浑身剧烈地颤抖,怒火攻心,突然大骂一声: “赵贼!!老夫下辈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旋即,“噗”的一口喷出鲜血,竟活活气晕过去! 台阶上,袁立表情微妙。 身旁,马阎怔然,凭借武夫的听力,将二者对话悉数听在耳中。 远处,本已离开的众多官员猝然回头,惊愕望见这戏剧性的一幕。 李彦辅也停下脚步,第一次扭头,古井无波,冷如深潭的眸中,映出某人的身影。 “赵……都安……” 77、启奏陛下,破阵先锋乃白马赵使君是也 裴楷之被活活气吐血了? 这是哪怕金銮殿上,其最为失态时,也未发生的事。 一时间,远处百官们脸色精彩纷呈,无数视线落在那名颇有恶名,但与他们诉无瓜葛的“女帝面首”身上。 不禁好奇,赵都安究竟说了什么。 裴楷之如此激愤,又为哪般——有故事,这是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可惜,因距离太远,除了马阎外,并无旁人听到交谈。 “圣人旨意,即日将原刑部侍郎裴楷之收押诏狱。” 马阎迈步上前,粗大的手骨下沉,单手将瘦弱如鸡子的老侍郎拎起,朝百官高声道。 而后深深看了赵都安一眼,扭头便午门外离去。 这一幕,活似阎王入凡间,拘走魂魄去。 势必给为数众多的官员留下深刻心理阴影。 …… 百官陆续散去,等广场上只剩下袁立与赵都安。 “跟我来吧。” 儒雅清俊的大棋手嘴角露出笑容,转身招呼他,朝女帝寝宫方向走。 不去金銮殿吗……赵都安恋恋不舍,他还挺好奇的,不知真实的封建王朝,与前世买门票参观的有啥异同。 “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袁青衣好奇询问。 “啊,这个啊,”赵都安略显尴尬,不好意思说,自己玩了个梗,便道: “那老贼执迷不悟,下官委婉劝了他几句。没想到,这老贼火气这样大,不听人劝。” “……”袁立语塞。 以他的智慧,猜都猜得到,赵都安大概说了些啥。 年轻气盛,但也快意恩仇,这样才对。 年轻人有智慧,也要有血性,一味的沉稳谨慎如大染缸里腐朽的木乃伊,那还算什么年轻人? 有什么意思? 一局游戏辛苦取胜,公屏里调侃嘲笑对手,虽不得体,但很爽快啊。 果然合乎自己的脾气……少年时便不遵礼法的御史大夫心怀大慰,笑道: “若本公二十岁时,与你易位而处,定要好好羞辱这老贼秃,何必委婉?” 赵都安拱了拱手,一脸认同,引以为同道中人。 晨雾渐散。 赵都安问道:“所以,这次我们是大胜,还是小胜?裴楷之接下来如何?裴氏呢?吕梁又如何?” 袁立神完气足: “自是大胜!不枉陛下布下这番杀局,李彦辅那厮虽竭力抗衡,但终归还是我们胜了。裴楷之科举舞弊一案坐实,如今押入诏狱,等候秋日问斩。不过……” 说着,他面色古怪道: “他本就身子骨不好,靠药汤调理,今日给你气的晕厥,只怕熬不到秋斩了。” 赵都安一脸无辜,他真不是故意的。 袁立又道: “至于吕梁,原本因他主动检举,该从轻发落。但因撕破脸,裴楷之抖出他不少罪证……最终落得个发配岭南的结果。” 岭南距离京城大几千里路途……再考虑到充军发配的死亡率,老吕就算活着到岭南,只怕也废掉半条命……赵都安默然。 恩,前提是淮水裴家不派人半路宰了他泄愤。 这一刻,虽为胜利者,但赵都安也第一次,如此血淋淋地,目睹庙堂斗争的残酷。 裴楷之说,棋子命运不由人,但赵都安觉得,输掉的棋手同样悲惨。 想要在这個冷酷的世界,滋润地活到死,他必须死死抱住女帝雪白滑溜的大长腿,然后把一切不轨之人都踹死。 恩,起码在他武夫修行大成,可主宰命运前,应如此。 不知不觉,二人抵达御书房外。 “我去禀告陛下,为你请功,你且在外头等待。”袁立说着,又笑道:“陛下至今,尚不知你的功劳。” 这一刻,赵都安在这头老狐狸脸上,看到了促狭与期待。 伱不会是故意把消息藏到现在,就为了吓她一跳吧……堂堂国之重臣,还这样恶趣味,真不会崩人设吗…… 赵都安无力吐槽,垂首等待。 …… …… 徐贞观今日心情极好。 这几日,朝堂刀光剑影,硝烟弥漫,她看似只高居龙椅,坐看风云。 但身为幕后棋手之一,她岂会不心焦? 若败了,不只是丢掉绝好机会,更会严重挫败女帝登基以来,渐趋壮大的气势。 令明里暗里,无数盯着她的敌人们,蠢蠢欲动,意识到女帝可欺。 好在,终归是大胜。 徐贞观下朝后,回寝宫的路上,脚步轻盈,嘴角翘起后,便未曾放下。 这一刻,她好似才褪去“皇帝”的外衣,露出年轻女子应有的笑颜轻快。 先去褪下龙袍,换上了白色的常服。 于是,威严雍容的女帝,变成了清冷出尘的仙子。 徐贞观抄近路,去往御书房。 战争结束了,到了与袁立复盘,论功行赏的时候。 “臣……恭贺陛下!” 徐贞观踏入御书房时,袁青衣早等待多时,起身高呼。 大虞女帝笑吟吟道: “袁公免礼,此番大捷,袁公居功甚伟,便要恭贺,也是同喜才是。” 君臣相视一笑。 御书房内,充斥快活的空气。 二人落座,先是略作复盘,简单商讨了下后续,包括淮水裴氏的反应,李彦辅接下来的动向。 而后,袁立忽然道: “陛下,方才散朝后,倒还发生了一桩趣事。” “哦?”徐贞观妙目透出好奇。 袁立道:“出午门前,马阎奉旨前来提走裴楷之,赵都安随行。恰好与失魂落魄的裴楷之撞上。” “赵都安进宫了?”徐贞观略感惊讶。 她近来不曾有事召唤,不知那“小禁军”为何出现在午门。 唔,与马阎随行,莫非是来瞧热闹的……女帝并未多想。 朝堂上这场大戏,吸引全京城关注,赵都安好奇,攀马阎的关系来凑热闹,也说得通。 袁立微笑颔首:“而后,双方挡路。赵都安与裴楷之说了几句话,竟活生生,将其气的当场吐血,晕厥在广场上。” “竟有此事?”大虞女帝一怔,不禁摇头失笑: “裴楷之也当真失了风度,往日威风八面的侍郎,今日竟与一区区白马使者置气。” 徐贞观眉宇间略带叹息,旋即好奇: “他说了些什么,竟令前侍郎这般失态?” 袁立笑容古怪: “他只说,是劝慰对方几句。不过,臣以为,裴侍郎之所以失态,倒与言语关系不大,而是与赵使君其人关系甚大。” 这时候,徐贞观终于察觉异样,她清澈如湖的眸中掠过一丝异色,缓缓道: “袁公想说什么?莫要钓朕胃口。” 赵都安?裴楷之? 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人,岂会有所关联? 袁立笑了笑,拱手道: “容臣禀告,盖因这场‘斩裴’之役,递出第一刀的,正是白马司,使君,赵都安是也。” 78、女帝召见 御书房内。 当袁立说出这句话,徐贞观愣住了,眸子有了刹那的茫然。 怀疑自己听差了。 递出第一刀?赵都安? 这两个词都能明白,但连在一起时,就变得晦涩难懂。 他怎会与“斩裴”一案牵扯?袁立又为何知道,与自己说? 谜团纷至沓来,将女帝搞懵了。 “袁公,话说得明白些。”徐贞观朱唇轻启,连笑容都短暂收敛: “朕不记得,他与此事有关。” 袁立微笑道: “此事却也说来话长,事实上,亦大大出乎臣的预料。还要从那一日,赵使君来御花园禀告‘火器匠人’案说起。” 接着,袁立不急不缓,将事件经过讲述。 从他如何心血来潮,对赵都安产生好奇,邀他同乘,如何遭遇吕梁偷家,又如何布置了一步闲棋讲起。 到赵都安深夜绑缚吕梁登门,为他讲述谋划细节为止。 袁立颇有讲故事的天赋。 分明也未亲历,但由他之口讲出,却生动盎然,画面感扑面袭来。 女帝始终安静倾听,不发一语,似沉浸在故事中。 “当赵使君向臣说清经过,臣亦大为惊讶,心头仍带有怀疑,直到后来与吕梁见面,才确信了。” 袁立感慨道: “再然后,便是臣等以此为突破口,撕开裴楷之的金身,将其一举击溃。这些陛下便都知晓。” 御书房内,讲述结束了。 而女帝却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好似走神了。 “陛下?”良久,袁立试探呼唤。 “哦。”徐贞观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有了片刻的失态,分明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实在是…… “出乎预料。”大虞女帝语气复杂,吐出这四个字。 若非袁立讲述,她定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小说家杜撰。 但偏生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真实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引燃声势浩大党争的那条导火索,竟是赵都安。 如何能不令她惊愕?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上次与莫愁的对话,她曾打趣般,以玩笑的姿态,说若赵都安来做,会如何。 不想一语成箴。 之前小打小闹的小人物,一不留神,竟搞出了大事件。 所以,裴楷之吐血晕厥也有了解释——落败之际,见到亲手送自己入局的仇敌,且还是个往日瞧不上的耀武扬威,如何不怒? “他现下在何处?”徐贞观忽然问,已然明悟,赵都安今日入宫,定是袁立手笔。 说起来,饶是此刻,女帝仍对于赵都安竟真能与袁立搅在一起,而不可思议。 分明是迥异的两种人。 “他就在外头等候,陛下要接见他?”袁立问。 徐贞观颔首,眉毛扬起,恢复圣人姿态: “宣。” 她要亲自,审一审这屡次给她惊喜的小禁军。 …… …… 就在女帝接见赵都安的同时。 伴随百官散朝,关于这起旷日持久的党争的最终结果,也于整個京城传开。 裴楷之倒了! 秋后问斩,御笔亲题,“李党”痛失一根砥柱,虽未伤根,但已动骨。 而另一件,发生在午门外的“趣事”,也伴随悠悠众口,传播开来。 “裴楷之被赵都安挡路,气吐血了?” “赵都安疑似用内功伤及前刑部侍郎,令其当场重伤?是否为圣人授意?” “我曾听说,吕梁前妻,裴老狗的四女儿与赵都安关系不简单,裴老狗之所以遭到前女婿反水,乃因吕、裴、赵三人的复杂情感所致!” “对,我也听闻,吕梁之所以弹劾赵贼,乃因圣人横刀夺爱……” 酒楼茶肆中,底层官吏,读书人争相猜测,故事版本愈发离谱猎奇。 而在真正的权贵圈子中,传播的说法则更趋于“真相”。 “据说,袁公之所以能策反吕梁,反咬其岳父,便是用了赵都安替其办事,执行计谋……许是看中他名声,容易取信裴楷之……这才惹得午门大骂……” 白马监后衙。 宿醉醒来的孙莲英,裹着松垮的袍子,听取手下汇报。 因不了解内情,除寥寥几人外,绝大多数人,都捕风捉影,以为针对“翁婿”的离间计,乃是袁立定下计策。 赵都安只负责执行。 这个猜测符合认知,毕竟一个绣花枕头,有些小聪明可以理解,如何能有这般智慧?独自算计裴楷之? 院中,阳光给老槐树枝叶切割,落成石桌表面,斑驳点点。 “大人?”那名禀告的使者轻声呼唤。 孙莲英不悦道:“咱家耳朵好使,听着呢。” 训斥了句,才确认般问:“所以,赵都安这些日子,都在替袁立办事?” “想来如此。” “这样啊……”孙莲英忽然有所明悟,又问:“他与马阎一同入宫?” “据说是。” 老宦官“恩”了声,挥手命他退下,俄顷,又叫来马车,竟往诏衙去了。 不多时,两位故交于诏衙后堂会面,马阎对孙莲英的到来略显意外,兜头便冷笑道: “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两鬓斑白,一副迟暮老人模样的孙莲英愣了下: “你找我作甚?” 马阎面无表情:“你教那赵都安来攀我的关系,还来问我?” ??? 孙莲英了解内情后,一时哭笑不得: “咱家昨晚给那滑头灌了一斤迷魂汤,说了些醉话,倒也都不是打紧事。如何能想到……”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 “咱家亦被他蒙骗许久,今日才知,他为袁立办事,执行离间之计……” 马阎瘦长阴冷的脸庞,粗糙眉毛扬起,忽然道: “看来,你果真被他蒙骗着。” “何意?” “离间之计,与袁公无关,乃他一人为之,否则,裴楷之如何羞恼至斯?”马阎道破真相。 孙莲英愣住了。 …… …… 天师府。 最深处那座庭院外,金简衣袂飘飘,如幽灵般飘然而至,沿途神官对她视若无睹。 “师尊,弟子刚看了一场有趣的戏,又是那个赵都安……” 气质神秘,嗓音虚幻的少女不曾敲门。 径直穿过木门,踏足小院。 却发现,大榕树下那张躺椅上,空空荡荡。 “师尊不在?他老人家去哪了?” 金简眉眼呆滞了下,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仰头望向枝条碧绿,来历不凡的大榕树。 榕树枝叶沙沙抖动,风穿过其间,似在低语。 “师尊出门了?”金简歪头,心想这真是稀奇事。 …… 皇宫,御书房外。 赵都安清晨水喝多了,等得膀胱肿胀,正思索是否要先去如厕,便见袁青衣飘然而至: “陛下要见你。” 我现在不方便……赵都安张了张嘴,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来到御书房门外: “陛下,白马监赵都安觐见。” 屋内,传来清冷威严的女声:“进。” 79、带你去看京城最美的风景 “进。” 清冷声线如冰块碰撞般清脆,隔着门扇,便令赵都安于脑海中,勾勒出女帝模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膀胱尿意压下,双手按在雕花深红的御书房门上,轻轻推开。 吱呀—— 这并非他首次来此。穿越那天,他入宫时,便是在这间房屋中,觐见女帝。 养心殿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御书房便在其靠西侧的一间。 而事实上,“御书房”也并非只有一座。 皇帝寝宫里,数个书房都共用这个称谓。 一回生二回熟,赵都安踏入门槛,便见宽大桌案后,丛丛老笔堆积如山,白砚之内,墨已渐趋枯竭。 大虞女帝端坐案后,白衣素裹,青丝如瀑,冰肌玉骨,浑然天成。 素白而不施粉黛的脸蛋如初雪,浓密睫毛下,美眸中神采复杂,令人无从揣度,其心中想法。 “臣,赵都安参见陛下。” 照例行礼高呼,身后的门扇却自行关闭。 门关刹那,只听徐贞观板着脸,佯怒道: “赵都安,你可知罪?” 啊? 赵都安愣住,这个展开着实出乎预料,脑海中无数纷乱念头闪过,最终汇聚为一: 袁立那老小子坑我?! 但已来不及思考,赵都安茫然道: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也因低头姿态,并未看见徐贞观笑吟吟模样: “欺君之罪,你莫非不知?竟瞒着朕,暗中做下这许多事,若非袁公与朕提起,为你请功,你还想瞒朕多久?” 这也行?赵都安哑然,从女帝语气中,已听出是对方故意作弄。 愚蠢的下属,这时会惶恐解释,说事情未成,不敢贸然禀告圣人云云。 但这种应对太直白,领导难道会想不明白? 聪明的赵都安纳头就拜: “陛下息怒,臣恃宠而骄,未及时禀告,请陛下降罪!” 谁宠你了……徐贞观好似瞧着一条滑不留手的黄鳝,在自己面前扭啊扭,不禁哭笑不得,纤手摆了摆: “少惺惺作态,你难道以为,朕是那不分是非,有功不赏的昏君?过来,替朕磨墨。” 说着,她站起身,提起御笔,摊开奏折。 又磨墨,我想磨点别的……赵都安吐槽,熟稔地来到女帝身旁,蓝袖添墨。 前后两次磨墨,意义却迥异。 穿越那日,只是将他当個仆人来用。今日却已是表示恩宠了。 只是往砚台里倒泉水时,哗哗哗……赵都安不禁尿意昂然,只好抬起头转移视线,却正瞥见女帝欣长粉颈,近在咫尺。 “……”深吸口气,重新盯向砚台,小脑膨胀。 徐贞观好似浑然不觉,一边批阅不甚重要的折子,一边轻轻叹了口气,道: “距离庄孝成一案才过去多久?一月有余,伱便着实给了朕太多次惊喜。” 说话时,她也不禁感慨。 哪怕一再调高对赵都安的预期,但又屡被对方打破。 庄孝成案前,印象模糊,只是孙莲英举荐,一个模样俊朗的军卒。 名声不好,但既是丢出去当盾牌,引贼人的“棋子”,那些许骄纵,也便当做补偿吧。 案后,察觉这小卒的聪慧不凡,深觉浪费,提携为供奉,也是正式步入考察期。 她本以为,赵都安要许久后,才能做出些许成绩。 却不想,转头便机缘巧合,破了火器匠人案,挖出蛀虫,也给了她敲打朝堂,趁机布下大网的契机。 出人预料。 但那时,也只感慨他运气好,斗张家兄弟,并无太多可圈可点处。 结果扭头来,当初被自己忽视的小卒,已联手袁立,参与“斩裴”党争这等大漩涡,立下战功。 且不再依靠运气,而是实打实的手腕。 无论是欺诈裴楷之,还是阴谋转阳谋,完成“离间计”,虽与袁立这等老辣朝臣相比,仍显稚嫩,但棋手的锋芒已然初显。 自己过去,究竟漏掉了怎样一个能臣啊……好在,为时未晚。 “陛下谬赞,微臣只做了些微末小事,真正的难关,还是袁公以及诸多朝臣破解。” 赵都安谦逊极了。 徐贞观笑了笑,说道: “我听闻你在午门前,将裴楷之气吐血,如此算得罪死了淮水裴氏……参与此事,也彻底恶了李彦辅……你不怕?” 赵都安正义凛然: “京城有天子照拂,臣有何惧?” “京城以外呢?”徐贞观忽然道: “这方天地颇大,京城只区区一隅之地,大虞朝便有九道,虞朝关外,亦有神秘奇诡之地,你若离开京城,就不怕死?” 赵都安突然联想起,那位十八岁的“掌印太监”,明白女帝所言非虚。 再得宠的红人又如何?离开京城,天高皇帝远,都是敢杀的,无非嫁祸他人罢了。 他想了想,道:“那臣就苟在京城,修炼到天下无敌再出去。” 天下无敌……徐贞观莞尔,打趣道: “你一区区凡胎,便妄想无敌了?你修太祖武神传承,如今到哪一步?可曾登山?” 赵都安一脸不服: “臣已观太祖山顶练拳多日,亦习得吞吐霞光。” “哦?”徐贞观怔了下,忽地笔锋一转,手中硕大狼毫,便朝他手腕斩去。 力道压制到凡胎之境。 “叮!” 赵都安手腕霞光应激覆盖。 女帝美眸中掠过讶色,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 “朕听闻你刀斩镇物傀儡时,一刀毙敌,如今看来,进境比朕预想更进一步。” 目睹霞光护体的,唯有金简神官一人,少女显然不是大嘴巴。 女帝掌握的情报,则是底下人侦查现场,还原得出,落后大版本。 我如果说,我已经跟着你祖宗,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些天,你会不会更吃惊? 赵都安心中嘀咕,趁机道: “海供奉说,臣天资不错,金简神官也说,臣神魂壮大,与武神传承匹配。” 徐贞观瞥他: “戒骄戒躁,持之以恒,或真有登临世间境一日。” 你太低估我了吧,我可是要成为武道人仙的男人……恩,最次也要是“天下境”,方能欺君罔上……赵都安用吐槽,转移注意力: “陛下训诫的是。” 女帝似乎笑了笑,美眸不着痕迹朝下瞥了眼,微微吃惊之余,疑惑道: “你腿怎么在发抖?” “有吗?” “有。” “陛下气度威严,臣心下惶恐,双股战栗。” 真能编……徐贞观翻了个白眼,挥手赶人: “去外头等着,晚上留在宫中用饭,至于你的赏赐,容朕思量下。” 赵都安如蒙大赦,扭头就走,跨出门槛之际,只听身后女帝朱唇轻启: “茅房在右侧。” “……” 赵都安落荒而逃。 …… …… 俄顷,泄洪完毕的赵都安走出,神清气爽。 这才注意到,女帝之前话语中的华点。 “眼下才中午,为啥说留我吃晚饭?”赵都安隐约觉得,有点古怪。 他四下一扫,寻到老熟人年长女官,说出心中疑惑。 “陛下今日留使君一同用晚膳?” 年长女官眼神古怪,道: “今日可是月圆之夜。” 有什么特殊吗,总不会是女帝来姨妈吧……赵都安熟稔逃出银票贿赂: “姐姐说个明白。” 年长女官这次没敢收,只是笑道: “使君晚上便知。” 姿态言语,对他似更尊敬了几分。 神神秘秘……无奈之下,赵都安揣着疑惑,在皇宫偏厅中熬了一个白天。 中午时,饭菜送去御书房,他也得了一份,未能与女帝见面。 据说“倒裴”后,还有一系列后续,徐贞观忙的两脚朝天,只潦草充饥。 倒是他,闲的发慌,干脆盘膝打坐观想修炼。 直到日暮,天色昏黑,一身白衣的大虞女帝沐浴后,才再次召唤他见面,笑问: “饿了么?” 赵都安诚实点头。 徐贞观莲步轻移,径直往外走:“跟上。” “咦,陛下,这不是去用膳房的方向吧。”好奇宝宝赵都安举手发问。 夜色下,一轮圆月高悬。 徐贞观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夜不在宫里吃。” “那去哪?”赵都安茫然。 大虞女帝:“今晚……带你去看京城最美的风景。” 80、戏神睁眼 最美的风景不是你吗……赵都安吞咽下土味情话,随徐贞观走出“养心殿”。 殿外已备下龙辇,数十名女官,太监随行。 六匹血统纯正的骏马整装待发,龙辇镶嵌金银玉器,宝石珍珠,尽显尊贵。 他曾以为,袁立的座驾已是气派,今日才知小巫见大巫。 …… 月圆之夜。 京师皇宫西南角,一队锦衣校尉正在巡街。 带队的,赫然是诏衙百户周仓。 身为禁军序列的一员,锦衣阎王们同样负责京师防卫,日巡,夜巡。 夜色静谧,行走间,唯有甲片碰撞。 “头儿,前头那座望楼好高啊。” 周仓身后,一名新晋官差望向前方,语气好奇。 这片区域虽在皇宫外,但仍属官府衙门范围,闲杂人等罕有靠近。 周仓一手扶着刀柄,眯眼望向前方,那座夜色下漆黑的楼阁,说道: “那可是‘天子楼’,昔年建造京师望楼时,最大,最高的一座。 战时,乃向宫中递送消息,瞭望京师的好地方,后来无战事了,京中众多望楼废弃,另改它用。 以前中秋灯会,北坊还开时,百姓云集,圣人便居于其上,与民同乐。 不过后来北坊市关了,便成了禁地般,平素除衙门负责修缮外,极少动用。” 话音方落,那漆黑高耸的“天子楼”,突然一节节亮了起来。 从最低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直到顶楼。 周仓:“……” 年轻锦衣问:“头儿,不是说极少动用?” 周仓脸色变了,道:“原路返回,前方的街区不用巡逻了。” “为何?” “除非你想惊扰圣驾,”周仓哼了一声,训斥道: “当今圣人登基后,偶尔会登楼赏月。圣人出巡,方圆数里净街宵禁,闲人退避。” 说话间,他不禁回望高楼,有句话没说: 往次女帝登楼,惯例只亮半数灯笼。 今夜全亮,莫非登楼者不只女帝一人? 但普天之下,谁有这个荣幸? …… …… 天子楼底。 尊贵气派的龙辇缓缓停下。 徐贞观领着赵都安走下,早等候于此的太监恭敬递上温热沐巾,擦洗风尘。 这座“第一望楼”下,竟早有数百名宫中侍者垂首等候,八角风铃模样的古韵楼体,充斥岁月痕迹,盏盏红灯,美轮美奂。 “禀陛下,御膳房已将晚膳送至顶楼,此刻正是最合口的时候。”一名女官恭敬道。 “禀陛下,周遭已布下宵禁,金吾卫已在四方镇守,确保无人打扰。”一名侍卫上前。 徐贞观颔首,众宫人纷纷散开,在远处垂首伫立。 全程无人抬头直视二人哪怕一眼。 “很意外?”大虞女帝忽然轻声笑问。 赵都安诚实道: “确实。意外竟来这里,也意外圣人出宫,只吃个饭,便已是这般大的排场。” 徐贞观气度雍容: “当你走到一定位置,便会发现,世间之人皆良善,任何一扇门也都会在你面前自行敞开。” 赵都安若有所思。 女帝迈步登楼。 夜风轻拂,她的白衣便也飘荡开,散发出极淡的体香。 赵都安紧随其后,循着盘旋折叠的楼梯向上。 他望向远处,伴随逐层抬高,视野中的京城范围扩大。 万家灯火,如地上星河,但对于在现代都市生活多年,习惯了光污染的赵都安而言,这夜景未免太寒酸。 “陛下带臣看的,便是这京师夜色?” 徐贞观的侧脸,在经过灯笼时,会被映成橘色,如暖玉,移开灯笼时,又在黑暗中莹白耀眼。 闻言看也不看他,道:“很失望?” “不敢。” “那就还是了,不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风景。” 说着,徐贞观迈步登楼间,纤纤玉指,屈指轻弹。 一抹金光自其晶莹如玉的指腹击出,没入赵都安眉心: “这般再看。” 赵都安猝不及防,只觉双目刺痛,继而冰凉之意流转。 再睁眼时,愕然发现,世界如同揭开轻纱,露出真实的另一面。 远处,一座坊市上空,一艘巨大而虚幻的楼船缓慢游曳。 其形如元宝,舱内装满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玉器,宝石铜钱,立起的桅杆上,巨幅风帆绘制着一张巨大笑脸。 楼船左右,还有金童玉女拎着竹篮,不断洒下银票。 “那是神明‘财神’,左右侍奉的,乃是‘散财童子’。”徐贞观平静解释。 赵都安移动视线,投向天师府“大钟楼”方向。 夜空被晕染成青色,荡开一圈圈宏伟涟漪。 无数奇形怪状,虚幻神秘的“神明”,围绕着青天沉沉浮浮,浑浑噩噩。 与之遥遥照应的,乃是“神龙寺”方位。 淡金佛光撕裂夜空,隐约可见佛光中央,一尊巨大无朋的“佛首”悬浮其上,悲悯的目光俯瞰人间。 “天师府汇编正神名录,其间神官修行,便会招引众多神明汇聚,盘亘不散。”徐贞观说道。 顿了顿,又道: “至于那宏伟佛首,乃神龙寺主修神明【世尊】,喻指‘智慧’,不要多看,修为不足,强观世尊,会被其灌输智慧,轻则头晕,重则痴傻,中则了断凡根,再无红尘欲望。” 断根……赵都安瞬间收回视线,决定再不朝那边看了。 京城的夜晚,竟这般热闹? 凡人闭门归家之际,世界好似归属了神明。 赵都安大受震撼,好奇道: “神官术士修炼,引来神明显现,微臣大概能理解。但那坊市上空的财神,还有零散分落在各处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 视野中,除“天师府”与“神龙寺”外,整个京城,各個方位都有神明悬浮,只是相较黯淡微小太多。 “凡人念想汇聚,亦会供养神明。”女帝言简意赅。 所以,坊市内家家供奉财神,念想汇聚,便有体现……赵都安恍然。 目光忽瞥见“八方戏楼”方向,只见其上亦有黯淡神明。 唔,一帮戏子,供奉何种神明?好奇。 “臣见诸多宅邸中,似亦有光辉?” “那是百姓供奉的‘宅神’,强大的宅神,自成天地,强者踏入,不留神也要折戟。” “臣上次与靖王府术士搏杀,曾见‘风伯’,听闻还有‘雨师’?” “天降大雨时,若开天眼,便可见乌云中‘雨师’行云布施,你武道若够强,自可一掌拍灭‘雨师’,云散雨住。 昔太祖帝武道通天,恰逢西北大旱,南方大雨滂沱,朝廷派遣的术士也未奏效,太祖帝大怒,亲赴南方,于浓云中生擒三百‘雨师’,将其押去西北大地。 沿途所经之处,千里雨云如盖,蔚为大观。” 徐贞观分享秘闻。 什么南水北调……赵都安心驰神往。 突然想,可史书上仍有灾年连连。 可见超凡手段恐有代价,无法轻易动用。 这时,眼孔中清凉消散,夜空也恢复了原样。 静谧安宁,灯火如星子,再不见奇诡神秘景象。 君臣二人,也来到了望楼上。 一圈围栏中,是平整的天台,中间矮桌上,是御膳房备好的丰盛菜肴。 亦有漆黑酒坛,围绕排列,足有数十。 夜风吹来,绝色女帝盘膝落座,三千青丝飘舞,冰肌雪肤,红颜胜却人间无数。 “还傻站着做什么?” 徐贞观袖子一招,“呜”的一声,一坛桂花酒沉甸甸给赵都安抱住。 他突然明白,老司监从哪里搞到的美酒了。 徐贞观嘴角翘起,美眸促狭: “小二,上酒。” …… 与此同时。 八方戏楼,灯火通明。 一场大戏方甫结束,戏子退入后台,隔着帷幕,仍可闻大堂里喝彩声不绝。 那名被裴四娘看中,唱“小生”的戏子脱下戏服,额头沁出汗水。 “吴伶,今晚辛苦。”戏楼班主走来,竖起大拇指,祖母绿扳指耀目: “这戏绝了,有客人要见你。” 名叫吴伶的小生神态虚弱: “我有些不舒服,恐难见客。” 班主一脸为难,但终归还是咬牙道: “那伱去休息,莫要染风寒,坏了嗓子。” 吴伶谢过,穿过人群去了戏楼后头的安静卧房,等远离人群,神色瞬间凌厉,从掌心摊开一张纸条: “赵都安仍在宫中,今夜或将回返家宅,可伺机截杀。” 吴伶眯起眼睛,将纸条于灯盏焚毁。 继而从床下竹篾箱中,摸出一卷画轴,于墙壁悬挂展开。 画中,是一位身披彩衣,戴着纯白面具的神明。 吴伶稽首拜了三拜:“请戏神!” 画中呆板戏神,蓦然睁开双眼。 81、同年,第一次在望楼与女帝谈心 请叫我老二上酒……赵都安抱住黑漆沉重酒坛,手拍掉封泥,登时酒香四溢。 女帝袖子方才拂过时,周遭更有无形力场扩散,将冷风屏蔽在外。 于是这座“第一望楼”上,便也静谧下来。 头顶星空璀璨,地上万家灯火。 空荡巍峨的“天子楼”顶,珍馐美酒,孤男寡女……赵都安突然醒悟: 今日这般大排场,数百名宫中侍者皆在,哪怕知情人大多嘴巴严实,但难免流露出些许风声。 赵都安与女帝深夜密会……无疑会大大增加,二人“绯闻”的真实性。 这也是你的目的吗?贞观? 赵都安思绪乱飘,人已来到女帝对面,开始倒酒。 眼睛也不由自主乱飘。 女帝修为强大,身姿高挑,但终归低他半头,有经验的都知道。 身高差这个东西,不用太多,只要差一点,居于高处的,便可对低处一览无余。 何况一坐一站。 虽说女帝为彰显威严,领口颇高,裹胸用力,人为压缩规模,令人无缘一睹山谷风光。 但纤长鹅颈顺延下去,惊心动魄的弧线,令人遐思。 “哗哗……” 清冽酒液激荡而出,将女帝面前瓷碗几乎蓄满。 赵都安才挪开酒坛,盘膝坐了下来。 忐忑抬头时,却见女子帝王清亮的眸子,静静审视他。 无来由的口干舌燥……赵都安有些怔神。 这还是,他初次这般仔细,看清她的正脸。 两次磨墨时,上次逛花园时,皆是侧颜。 至于上次一同吃午膳,赵都安心头惴惴不安,压根没心思审美,几乎是吃断头饭的劲头,也未瞧的仔细。 直到这时,偌大天台上,一圈火红灯笼高挂,桌案佳肴美味间,亦摆放有精致蟠龙烛台。 徐贞观浑然天成,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蛋,从未这般清晰。 黛眉如远山,玉骨乃天成,粉腮似堆雪,琼鼻尤挺翘。 骨子里的皇家威严,与女子修士的清冷出尘,融合一处,便成就了徐贞观世间独一无二奇女子的高贵气质。 “喝酒。”女帝声音清冷。 “哦……”赵都安给自己也斟满一碗,正想举杯,说个祝酒词啥的,前世酒桌上历练出的拿手本事。 徐贞观却已端起酒碗,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端的豪迈! 清冽酒液沿着嘴角溢出,循着雪白紧致的脖颈洒下。 赵都安忙陪了一碗。 “倒酒。” “再倒。” 徐贞观一口气吃了三碗,赵都安也陪了三碗,他注意到,酒气给女帝吃下后,半点未曾溢出。 她在刻意锁住全身毛孔,刻意感受醉意。 旋即,才听女帝轻声道: “你可知,朕为何今晚来这里喝酒?” 赵都安眨眨眼,道:“今晚月中,圆月正好……” 他语速缓慢,似组织语言,实则察言观色。 这是前世习得的,一个揣摩说话的小技巧,先放出半句,再根据上司神态变化,调整下半句。 与小说家基于读者老爷反馈,调整后续异曲同工。 察言观色之际,他道: “但,月色虽好,总归常有,快意事却难得。” 宋人著《退斋笔录》中,曾记载,宋神宗欲斩一人,却遭大臣驳斥,未能如愿,神宗愤慨之际,发牢骚说: 朕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 赵都安前世读到这個故事时,心下动容,猜测自古君王,多少有相似感触。 哪怕专制顶峰的暴君,在其幼年初登基时,必也饱受制衡。 穿越之初,他曾以为,身负强大修为的女帝会不同,但这段时日观察下,却不然。 裴楷之的牵挂是子孙后代,徐贞观的牵挂,便是大虞王朝的稳定存续,亦或还有,想证明自己不逊历代帝王的心念。 她若一心求道,或可做个逍遥人,但偏生她要的,是缔造一个盛世。 那只凭武力,便不够了,从历史经验可得知,以暴力维系的统治的确可行,但只能局限于小范围。 一旦统治半径过大,暴力便会发生系统性失灵,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 一个暴君的统治人群越大,那么敌视他,对抗他,试图推翻他的人群也就越多。 女帝“伪天下境”的修为,尚不足以对抗一整座天下。 哪怕她晋升“女武神”,登临传说中的人仙境界,举世无敌,可暴君治下的国度,也不会是盛世。 所以,赵都安觉得,大虞女帝风光的背后,是浑身的枷锁,锁住了她一身修为。 她同样不曾快意。 “快意事难得……快意事……”徐贞观愣住。 这一刻,风华绝代的女帝好似被戳中心窝。 她怔怔看向赵都安,未想到,对方一口便道破她的心思。 他懂我……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止不住。 女帝的目光也转为柔和,她忽然笑了,站起身,头顶圆月,踱步凭栏,俯瞰下方半座京师,朗声道: “说得好!今日斩去李党一臂,却是一桩快意事,当浮一大白。” 她转回身,又笑吟吟道: “那你再猜猜,为何朕唯独令你陪着?” 她喜欢我……赵都安迅速掐灭这个错误答案,略一思考,说道: “自饮自酌未免太孤独无趣,臣的样貌或许还算可观?” 翻译过来:自己出门喝酒多没劲,不得叫个俊男作陪?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要脸……徐贞观忍俊不禁,摇头笑道: “你这回却说错了。” 赵都安明知故问:“那是为何?” 徐贞观哼了一声,刹那间,竟有些女子媚态一闪而逝: “与伱吃酒,好歹不会有什么胡乱谣传。” 这话莫名其妙,但赵都安听懂了。 居于上位者,一举一动,会被无数人解读揣摩。 与任何大臣吃酒,若传开,都会引发一系列,不可控的风险。 但赵都安例外。 二人本就有“绯闻”,既是男宠,那陪吃,陪喝,陪睡……都理所当然。 反而不会令朝臣胡乱揣测。 很莫名的,赵都安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可怜”。 “陛下……”他张了张嘴,却给女帝抬手打断:“闭嘴,听朕说。” 赵都安沉默。 女帝皱起小眉毛:“听到没有?” 赵都安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嘴巴,摆手表示: 陛下你让我闭嘴的。 “……”徐贞观莫名好气,但心情好,懒得与他计较。 她抬手一招,一坛酒自行旋转飞起,盖子掀开,给他纤长细嫩的手指抓住,仰头痛饮一口,俄顷吐出一口酒气,轻轻叹息,说道: “你方才还有一点猜错了,朕以往来此,却不是快意,多是消愁。” 借酒消愁是吧……赵都安捂嘴不出声。 徐贞观好似陷入回忆:“最早一次,已是十几年前了。” 十几年前?那还是三皇女时期?赵都安挑眉。 徐贞观道: “那时,朕还年幼,但已入了宫中皇室学堂读书,太子,与二皇兄那时也都还在。太子性子宽厚良善,但有些驽钝,当时学堂授课的董太师便点评说,太子若继位,必是仁君。 二皇兄相反,颇为聪明,无论习武,还是读书都不俗,唯独性子热烈,只喜好交友出游,与京中名流,武将勋贵厮混……对读书并不上心。 如今来看,恐那时二皇兄便有了培植党羽的心思了吧?分明他也还是个少年。” 赵都安第一次得知,关于“玄门政变”中的另两个主人公,如此生动的描述,不禁听得入神。 徐贞观却没继续说,而是等了下。 似觉得没人接话,只自己说,显得很蠢,无奈挥手: “朕准你开口了。” 赵都安笑了笑,望着女帝背影,说道: “这般皇家秘事,臣却是不敢置喙。” “让你说就说!”徐贞观微醺,言行举止,与以往的威严镇定迥异。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赵都安嘀咕,配合问道: “陛下读书应该很好吧。” 女帝嘴角微翘: “那是自然,朕那时是整座学堂中,读书最好的。” 顿了下,徐贞观忽而怅然,叹息道: “但课业成绩,却是皇族学堂中,最末一名。” 赵都安愣住:“为什么?” 82、女帝的过往 读书成绩最好,课业却排行最末?赵都安本能察觉,里头有故事。 天子楼上,徐贞观沉默了下,才说道:“因为朕是女子。” 赵都安怔然:“就这样?” “不然?”白衣女帝扭头瞥了他一眼,“不够么?” 她拎起酒坛,仰头又喝了口,旋即将偌大一个坛子丢下栏杆,“砰”的一下撞的粉碎。 底下的宫人毫不意外,似习以为常。 徐贞观略带自嘲,道: “自古公主都是有名无权,哪怕出身皇家,亦概莫能外。 若我一皇女课业超过一众皇子,尤其是太子,传扬出去,岂非教人说皇家男人无能?给我一介女流压下去? 况且,皇子自年幼时,便应养成自信之心,挫败多了,于帝王威仪养成有害……我那父皇对此深信不疑,便叮嘱太师,将我排在最末。” 赵都安沉默,心想只怕也有三皇女不讨先帝喜爱的缘故。 否则,学堂中总不会只有一位公主,排也该倒数几名……匪夷所思。 “所以,陛下那时便常郁郁?”他缓缓道。 徐贞观颔首,轻声说: “起初,我被瞒在鼓里,每次学堂放榜,心情不好,便跑来望楼散心。 这里的风景很好,我有一根远望镜,可套在眼睛上,去看城中人的生活……那是远比宫里更鲜活的生命。 哼,公主成年前,不许外出,但天子楼在皇城边,底下是官署,算我能离开皇宫最远之处。 我也是那时初次学会饮酒,还是叫莫愁和孙莲英偷偷帮我寻来的。 他们那时吓得要死,若给父皇知道,敢给公主饮酒,他们也要受杖罚。” 怪不得,俩人深受女帝信任……赵都安暗想。 且注意到,女帝自称时,改成了“我”字。 他说道:“但您还是知道了。” “是啊,”徐贞观吐了口酒气,笑道: “许久后,终是董太师看不过去,私下告知真相,我才知晓,论才学,朕才是第一。 自那以后,便也不在意了学塾,学会了‘韬光养晦’四字,我那父皇,也逐渐不再关注我……我只要不与皇子争锋,做其他的什么,他都是不在意的。” 赵都安说道:“所以陛下开始修行?” 徐贞观纠正道: “是读书与修行,皇宫有一座书库,汇集天下藏书,就在武库附近,罕有人游,我便成了常客,修为也是水涨船高。” 赵都安略冒险地试探: “陛下那时便有问鼎之心?” 徐贞观抬手招来一坛新酒,摇头道: “不曾。哪怕你等或不肯信,但朕在玄门政变前,从未想过,真的能做女子皇帝。” 你一口一个朕,说这话很没说服力啊……赵都安吐槽。 徐贞观许是醉意渐浓,倾诉欲爆表,自顾自道: “朕起初只是憋了一股心气,想证明自己不弱于人。直到那年,靖王世子赴京求亲……” 赵都安警觉地竖起耳朵: “求亲?!” …… …… 京城,在天子楼与赵家的必经之路上。 有条小吃街,夜色渐晚,行人渐稀。 长街上,却悄然走来了一个高大的老人,行走间,仙风道骨。 “老先生,要点啥子?” 一间汤饼铺子内,中年老板将毛巾搭在右肩膀上,瞧了瞧进店老叟气度,问道。 张衍一笑道:“有醒酒汤么?” “老先生吃酒了?”汤饼铺老板狐疑,说道: “倒也可现做,但要等一等。” 张衍一在店铺外,撑起凉棚下,一张桌旁坐下,笑道: “不急,慢些好,老朽正要等人来。” 中年老板恍然: “老先生替友人备下的汤么?不知人在何处,我好估摸着时辰。” 大虞王朝,四座“天下”之一,天师府这一代老天师,传说中的当世最强修士,张衍一笑了笑。 目光抬起,越过街道上方,两侧店铺撑起的凉棚,望向远处明亮的“天子楼”,悠悠道: “这可说不准喽……” …… “求亲?” 赵都安皱起眉头,这是他不曾知晓的知识。 徐贞观忽地丢给他一坛酒,道: “要你陪朕喝酒,不是让你滴酒不沾的,满饮此坛,说与你听。”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许排出。” “遵命……” 赵都安苦笑,自忖以他前世锻炼出的酒量,对付这古代低度酒不成话下。 当即豪迈抱起酒坛,鲸吞干净,并未以内力排出酒气。 徐贞观满意颔首,说道: “靖王世子,向先帝求亲,要娶我进门。” 这不是近亲结婚?赵都安难以置信。 旋即才想起,靖王并非先帝的亲兄弟,是从更早的皇帝分封的王爷。 此外,这方世界历史上,皇族对族内通婚并不那般严苛。 相比于生育,更看重“亲上加亲”的政治意义。 甚至有近亲娶妻,却不生子,让妾室诞下子嗣继承的例子。 又是靖王,之前那术士险些伤我,世子还要抢我的女帝……赵都安不乐意了。 对素未谋面的“靖王世子”生出敌意。 “陛下如何应对的?”他酸溜溜问。 徐贞观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道: “朕自然不愿,靖王世子算個什么东西,也想染指寡人?先帝逼迫下,我干脆抱着铺盖,去了神龙寺居住,要剃发出家。 先帝见我意已决,加之靖王世子风评不佳,太子皇兄和母妃极力替我说话,此事才作罢。” 她语气随意,但赵都安却听得心惊肉跳。 能脑补出,彼时的三皇女,该是何等决绝?何等刚烈? 徐贞观平静道: “也自那时起,我方立志,此生必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朕不愿嫁,哪怕太祖帝从皇陵爬出来逼迫,也休想。” 平静的语气中,蕴藏惊人的力量。 这话可不经说啊……赵都安心头一动,符合人设地试探道: “那不知怎样的男子,才能令陛下倾心?” 徐贞观神色古怪地看他,片刻后,笑了笑: “起码现在的你,不行。” 赵都安就不服气了:“人也是会成长的。” 徐贞观哑然失笑,许是有了醉意,亦或今晚做了“快意事”,心情很好,竟未呵斥,而是轻声说: “那伱便多努力吧。” “陛下说什么?臣没听清。”赵都安眨眼。 徐贞观拂袖回桌案,板起脸来: “没什么,朕饿了,朕要吃饭,你给朕讲些宫外趣事下酒,立刻,马上。” “……臣,遵旨。“ 于是,夜色下寂静的天子楼下,一群宫人垂首等待时,酒疯子女帝毫无形象地开始大快朵颐。 赵都安坐在旁边给她讲故事。 夜色渐深。 当一身女官袍服,头戴无翅乌纱,气质冷艳的“女子宰相”抵达望楼下时,不禁颦起眉头: “陛下还没下来么?” 83、赵都安醉走夜路,老天师驾临人间 “未曾。”一名太监小声道: “陛下从与赵使君登楼后,已丢下十二酒坛了。” 莫昭容脸色微变,她知道徐贞观望楼饮酒,多只微醺。 如今日这般,实属罕见。 若酩酊大醉,给那奸诈小人占了便宜,简直不敢想。 …… 望楼上,杯盘狼藉。 “陛下,酒喝光了。”赵都安抱着空荡酒坛,说道。 意味着,这场小聚到了尾声。 灯下,徐贞观的肤色有些泛红,但随着她沉沉吐出一口浓郁酒气。 女帝脸上醉意肉眼可见消散,眸子也清明许多。 此刻天穹上云絮聚集,也遮住了明月。 “罢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她平静说道,旋即看向已不很清醒的小禁军,笑道: “此番扳倒裴楷之,你的功劳不容忽视,想好索要什么奖赏了么?” 你此前不是说,让你仔细想想,倒来问我……赵都安说道: “陛下看着赏赐便是。” 他修为稳步推进,暂不需要资源补足,飞刀金乌也未驾驭纯熟,一时还真想不出。 女帝清醒后,恢复往日雍容尊贵模样,笑道: “袁公此前在御书房中,倒向朕举荐,替你求了个差事。 以你的聪慧手段,放在白马监太可惜,恰好诏衙梨花堂缺个‘缉司’,不知你可有兴趣?” 啥?诏衙缉司? 赵都安一个激灵,精神抖擞。 意识到,自己好像要升官了! 据他所知,诏衙由督公马阎执掌,下辖九個堂口。 以不同花卉冠名,梨花堂便是其中之一。 缉司一职,乃堂口主官,手下有一批锦衣校尉可供驱使,属武官序列。 品秩不算高,但权力吓人。 监察百官,动辄抓人抄家。 若说马阎是“阎王”,锦衣校尉是“小鬼”,那缉司便是阎罗殿里的中流砥柱。 赵都安几次三番,斗倒官员,所作所为,与诏衙职能重叠。 若能成缉司,便可光明正大地放手做事,立功机会更多。 手中权力也将更大。 当然,与之对应的,受到的关注,面临的敌人,也非以往可比。 嘭嘭……赵都安心脏狂跳,却未立即回答,而是斟酌道: “以臣的资历,空降缉司,只怕不妥吧。” 按他想法,若调任去做个“副职”,还算合理。 直接补正,难免令人不服。 尤其他名声还差……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伱怕了?” 赵都安正色道: “主要是臣不舍得白马监的同僚,还想在陛下身边做事。” 白马监使者有进出皇宫特权,诏衙缉司可没有,他在权衡利弊。 滑头……徐贞观哼了声,道: “你白马监的官职也不会丢,去诏衙暂兼任缉司,若做的不好,或有了更好人选,你再回来。” 呼,原来是“暂代缉司”啊,这就勉强说得通了…… 况且,同时身兼使者与缉司两个位子,进可攻退可守,赵都安没有拒绝的理由: “既如此,臣愿往一试!” 至此,他也明白: 当初袁立承诺,若他办事得力,会送给他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徐贞观满意颔首,又道: “不过,要你去做缉司,也不是白做的。朕还要你做一件事。” “何事?” “尝试寻找,诏衙中潜藏的匡扶社反贼。”徐贞观冷声道。 庄孝成一案中,赵都安判断出,诏衙内部可能潜藏反贼。 这段日子,马阎反复试探寻觅,却都未有收获。 要么是判断出错,要么,便是潜藏的太深。 女帝叹道: “朕是信任马阎的,但他毕竟在诏衙坐了太久,底下人皆一手提拔,难免人在局中,被迷了眼,且他本也不擅心机手段……” 啥意思,所以我就是擅长玩心机的小人呗……赵都安无辜极了。 “而你,身为局外人,或反而可看的清晰,”徐贞观说道,“若你能揪出内贼,朕再送你一桩好处。” 赵都安正色道:“微臣定尽心竭力。” 徐贞观颔首,说道: “朕累了,便先回宫,你自己归家吧。” 我不介意在宫中留宿的……赵都安心说,但也知道不现实。 龙辇更不合适送他回去。 “陛下且慢。” 见徐贞观要走,他这才想起一事,从内袋中取出一枚带着体温的瓷瓶,双手奉上: “陛下恩赏,臣无以为报,特琢磨出这蔷薇香露,陛下可洒在衣衫上,行走坐卧皆有花香萦绕。” 徐贞观一怔。 美眸盯着他手中瓷瓶片刻,终究还是抬手一招,以纤纤玉指攥住瓶颈。 并未尝试,只是说道: “有心了。” …… 当赵都安独自一人,走下天子楼时。 只见“大冰坨子”莫愁率众上前,狐疑扫视:“陛下呢?” 赵都安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天空:“陛下已先行回宫了。” 身为大修士的女帝,早有踏空御风的本事。 “来人,上去收拾杯盏残羹。” 莫昭容扭头吩咐,登时一队太监蜂拥登楼,等她再想细问,陛下与他说了些什么时。 却发现,赵都安已径直离去。 …… …… 夜色静谧,风吹云移,遮住明月。 京城的街巷也显得昏暗清冷。 赵都安酒足饭饱,迈步行走之际,尝试从毛孔逼出酒气,却发现失败了。 他修为远逊女帝。 酒气入肚后,长久不排,便再逼不出。 在楼上时,还只觉微醺,这会冷风一吹,赵都安惊觉自己真的醉了。 “糟糕,前世我替领导酒桌挡酒,锻炼出千杯不醉,但这辈子换了个身体啊。” 赵都安感觉自己失误了。 御酒后劲翻涌,头脑渐渐浑噩,只凭记忆,朝家的方向走。 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一条小吃街,两侧店铺撑起一片交织连绵的凉棚。 部分铺子歇业,却仍有些敞开。 屋檐下悬挂的火红灯笼,垂下的酒旗,飘逸的香气,令赵都安有些意动。 他踏入一间汤饼铺,袖中甩出一串铜板: “来碗醒酒汤!” 旋即,便听身旁传来一道苍老笑声: “老朽这里刚剩了一碗,小公子若不嫌弃,便送你了。” 赵都安猝然转身,撑开眼皮。 昏黄灯影中,只见凉棚下,方桌旁端坐一名老叟。 其身穿一身极寻常普通的长衫,却有着大虞朝罕有的高大身材。 看不出年岁,但那纯白无半点杂色的长须长眉,显出寿数已然不小。 面庞红润,略狭长的双目,温和地俯瞰他,似在审视。 张衍一审视着赵都安。 赵都安也审视着张衍一。 夜幕街巷中,一时安静的好似落针可闻。 终于,赵都安迈步,大咧咧坐在了老天师的对面。 垂眸盯着面前那一碗,热气腾腾,熬煮的恰到好处的醒酒汤。 “老先生,是在等我?” 赵都安悄然攥拳,指甲刺入肉中,以痛觉强行驱除醉意,从浑噩的头脑中找回清醒。 衣衫下全身肌肉紧绷,武夫的灵机警钟大作,气海悄然轰鸣。 如临大敌。 张衍一笑了笑,如寻常老叟般缓缓道: “吾本凡间客,静待有缘人。” 84、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道生一” 静待有缘人……汤饼铺外,赵都安眯起眼睛。 视线透过桌上袅袅蒸腾的汤碗,氤氲出的白色水汽,仔细打量这名不速之客。 确认自己从未见过。 源自身体的本能,提醒他面前老叟绝不简单,但并没有感受到敌意。 “敢问先生名讳?” 赵都安明白,京城高手如云,庙堂官场,从来只是这方世界的一角。 张衍一微笑摇头: “老朽名声不显,天师府内一散官罢了。” 天师府! 赵都安一怔,这神秘鬼祟的老登,是天师府的术士? 至于“散官”二字,他倒也有所耳闻。 天师府内,神官分为两类: 一类乃“执事神官”,即,负责天师府日常运转,诸多实际事务。 令一类,乃“散官”,即,只专注修行,身上不兼职务的神官。 后者往往修为更高,虽手中无权,但地位崇高,金简便属于“散官”。 “本官与天师府交集不多,却不知,先生来意?”赵都安疑惑。 张衍一饶有兴趣打量他,说道: “老朽偶听朱点神官提及,京中出了个天生神魂强大的武夫,恰好,老朽走的路,对神魂要求苛刻,便来瞧瞧。” 果然是金简,喜欢隐身偷窥,还大嘴巴……赵都安愣了下,脸色古怪道: “先生这话何意?总不会是,来收徒的吧。” 说后半句时,他用了调侃的语气。 但张衍一却只是微笑,静静看着他。 “……”赵都安调侃神色渐渐收敛,脸色愈发古怪: “先生认真的?” 张衍一笑道:“寻到好苗子,想收入麾下,莫非不该?” 不是……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你这是公然挖皇室墙角啊……而且,这么草率的嘛?听人提一句,人就来了? 赵都安无力吐槽,旋即意识,这似乎的确是“散官”风格。 天师府作为“国教正统”,招生极苛刻,执事神官还好,但“散官”收徒极少。 如传说中的“张天师”,数百年的寿数,也不过收下区区六个弟子。 神龙寺也类似。 也因此,当得知某处诞生修行天才,天师府神官,神龙寺僧人,会竞逐争抢。 酷似清华北大争抢高考状元…… 越厉害的修士,越不守人间礼法,行事风格不拘一格。 “多谢老先生看重,不过,晚辈已入皇族供奉,走了太祖帝武神传承。”赵都安婉拒。 张衍一霸气侧漏: “大虞太祖都死了多少年,能教你什么,入老朽门下,亲自教授,岂不比观想什么破画强百倍?” 卧槽……赵都安险些激出白毛汗,天师府的神官,都这么任性吗? 啥话都敢说? 他当然不可能猜到,眼前这个老头的真正身份。 毕竟那太过匪夷所思,张天师乃是神仙般的人物,哪怕女帝都推崇备至。 是哪怕袁立,李彦辅,都无缘一睹真容的世间绝顶强人。 是百年前,便已鲜少踏足人世的陆地神仙。 身为“穿越者”的他虽有独属的自信,但起码在当下,尚不认为,自己有求见张天师的资格。 更何况,要张天师深夜堵人,开口要收他做徒弟? 做梦都不敢想! 在他看来,眼前的老叟大概在天师府中的确有些地位和本事,能与金简说得上话。 但想仅凭几句话,挖他叛出皇室,未免太过离谱。 “老先生慎言!” 赵都安左右瞥了眼,确认交谈声够低,一脸正色道: “晚辈有幸得圣人垂爱,领入武神一道,已心满意足,收徒一事先生休要再提!” 张衍一眼神古怪: “年轻人不要急着拒绝,何不问问,老朽所修的神明是哪位?” “……哪位?” 面庞红润,双目狭长的老天师抬起手指,蘸了蘸面前汤碗,在桌上写下两個端正文字。 “天道?”赵都安挑眉,问道: “是与神龙寺的‘世尊’对应的那个?” 天子楼上,与女帝闲谈时,他旁敲侧击,得知少许秘闻。 辟如此前开天眼,夜观天象时,天师府上空,那一片浩大青冥的“青天”,便是道门主修神明:天道。 据女帝说,天道与世尊,乃不逊于“武神”的两条修行路。 “据我所知,天师府里,修天道的神官不说为数众多,至少也是人手一个……老先生,您莫要欺晚辈不懂。”赵都安鄙夷。 觉得这老头在扯大旗,忽悠他。 张衍一莞尔,也不解释,反问: “天道不比武神强?” 我哪知道……赵都安摇头,随口糊弄道: “天道或许厉害,但不巧,晚辈信奉人道。” 他主要想找个由头,让这倔老头死心,别缠着他。 张衍一失笑:“你这小小年纪,却喜说大话,却好似分得清天道与人道般。” 若是平常,赵都安不会与他辩论。 但今晚醉酒,头还有些晕乎,又给这陌生老头一阵说教,心头不悦,随口怼道: “有什么分不清?依我看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这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名句,前两句几乎无人不知,但后一句却不很有名。 赵都安前世为仕途钻研国学时,将老子五千言背的滚瓜烂熟。 此刻酒醉下,随口抛出,心中本没有什么算计。 却不想,落在倔老头耳中,却令其短暂怔神。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张衍一咀嚼片刻,略显惊异地看向对面少年。 以他的境界,当然不会因这句见解而如何惊诧。 他意外的,是这般凝练深刻的句子,竟出于这醉酒凡胎浪荡子口中。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张衍一生出考校心思,问道: “哦?那依你之见,何谓‘道’?” 赵都安随口背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张衍一起初还饶有兴趣听着,但渐渐的,老天师不再慵懒随性,狭长双眸也缓缓眯起。 赵都安却不背了。 “怎么不说了?”张衍一有种被断章般的难受。 赵都安理所当然道:“我就只有这点看法,说完了啊。” 张衍一想了想,摇头道: “你说的这些,过于玄虚,算不得真正体悟,若能凝练为一句,才算你明白。” 一句?用一句话阐述道? 赵都安呵了声,乘着醉意,模仿老天师,抬起一根手指,蘸了蘸醒酒汤。 抵住朽木桌案,用拙劣字迹写下一个个笔画: “道生一……” 就在他写出这三个字时,京师上空云层中,竟忽有电闪雷鸣。 “轰隆!” 狰狞蛛网般的电光撕裂暗夜。 而后,噼里啪啦,豆大雨滴,毫无章法,砸落下来。 一笔,惊天。 …… 明天有事,更新可能晚一些 85、风大雨大,送你一程 六月天,小孩的面。 一个时辰前还在高楼赏月,这会豆大雨滴就落了下来。 “啊,下雨了。”赵都安抬起头,听着头顶遮阳棚密集鼓点般的响,收回手指,仿佛被雷声从醉酒状态惊醒。 他站起身,看了醒酒汤一眼,终归没冒险喝下,道: “晚辈得回家去了,不然家中女眷要担心。” 说完,他见眼前老叟正盯着桌子出神,无声松了口气。 迈开大步,顶风冒雨朝家中疾奔。 不一会就已消失不见。 落雨的世界中,家家闭门歇业,只剩下这一角红灯笼摇曳。 张衍一静静凝视着桌面上,兀自冒着热气的汤碗旁,那歪歪扭扭的“道生一”三个字。 似在走神。 不禁心想,这世界之上当真有生而知之之人吗? 收徒之语,本来只是玩笑话,但这会,却有些上心了……可惜,给皇室抢先截胡,哪怕以他的身份,也不好抢夺。 再看看吧…… “老先生,进来铺子里躲躲雨吧。” 汤饼铺子老板这会掀开了打烊的牌子,开始将屋外的桌椅往铺子里搬。 张衍一回过神,忽抬手轻拂过桌面,起身笑道: “不必了,老朽也该归家了。” 说着,他放下银钱,高大挺拔的身躯径直没入疾风中。 视线投向赵都安消失方向,忽而扬起眉毛,似发现了有趣的事。 老天师忽而隔空挥了挥手,而后双手笼着袖子,如俗世老翁般,碎碎念朝天师府走去: “风大雨大,便送你一程吧。” 汤饼铺子老板来到桌旁,看着桌上近乎未动的醒酒汤,摇了摇头: “两个怪人。” 他捧起汤碗,拿起抹布去擦桌上水渍,继而愣住。 只见朽木桌案上,“道生一”三個字,竟已入木三分,擦之不去了。 …… 赵都安必经之路的某条僻静街巷中。 身穿夜行衣,身后用布条绑缚一杆花枪的吴伶躲在屋檐下,面罩上方,眉头皱起,又舒展。 身为匡扶社潜藏京城的一员,他今晚奉命截杀那个女帝豢养的小白脸。 虽然情报中提及,对方武力近期有所长进,但吴伶仍有十足把握。 他离开八方戏楼后,便来此等待,却不想半夜变天。 不过也好,越恶劣的天气,闲杂人等越少。 唯一担心的,是赵贼寻地方躲雨,更改行程。 “来了!” 吴伶耳廓微动,秀气的双瞳有青光掠过,似能窥破黑夜。 他精神抖擞,抬手抽出身后花枪,只一抖。 “嗤嗤”声里,缠绕武器的布条脱落,露出寒光凛冽的兵器。 吴伶踏入雨中,迎着空荡的街道疾奔,气势节节攀升。 身上的夜行衣忽幻化出一套戏台上的“武生”戏服,脸上覆盖一张花脸面具。 头顶延伸出两条极长的花翎,分于身侧左右,颈后一杆杆令旗迎风招展。 黑夜中,隐隐传来敲锣鼓点声,戏台武生入场,杀气弥漫。 然而下一秒,气势方甫攀升至巅峰的吴伶突兀惊恐抬头。 只觉深邃的夜色中,隐有一股浩大无边,如渊如海的气息弥漫而来。 他瞬间犹如海浪前的一只蝼蚁,身子顿住,身躯如风中细沙般,被吹散。 无声无息间,便已化为飞灰。 俄顷,赵都安鼓荡武夫气机,手遮着头顶,略显狼狈地从远处跑来。 经过这片地面时,疑惑地看了眼地上水坑中的,一杆缠绕破布的花枪,摇了摇头: “谁掉的东西……” 靴子踩在坑中,溅起大片积水,径直掠过,未曾停留。 更对方才发生的“战斗”一无所知。 …… 八方戏楼。 某间卧房内,跪在地上的吴伶真身突然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他死死咬住牙关,令自己不发出声音。 抬头只见墙上悬挂的“戏神”凭空燃烧卷曲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吴伶瞳孔发散,惊悸无比,好似受到极大的恐惧的小兽。 “难道有人在保护他?是谁?伪帝吗?” 这名近日声名鹊起的京城名角,恐惧地喘不过气。 …… 皇宫,养心殿。 在女帝与赵都安去天子楼后,宫中留守的宫女便开始为浴池蓄水。 圣人每次酒醉归来,沐浴都是保留节目。 这次也不例外。 当徐贞观沐浴完毕,换上干爽的里衣,返回卧房时,浑身疲惫有如化开了般。 沐浴后的女帝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腰后,浑身肌肤白里透红,白日的紧绷被夜晚的松弛取代。 一双白皙细嫩,纤巧精致的玉足踩在铺满地面的名贵地毯上,徐贞观坐在梳妆镜前。 寻常女子的梳妆台总是琳琅满目,堆满各色胭脂水粉。 但女帝这里却只有最简单的篦子,铜镜,眉刀。 但今日,桌上多了一只色泽温润的瓷瓶。 “蔷薇露……” 徐贞观眉眼慵懒地捏起瓷瓶,旋开塞子,放在鼻端轻嗅,顿时一阵馥郁芬芳的花香扑鼻。 大虞女帝愣了下,眸子亮了几分。 身为帝王,宫中进贡香料无数。 但如这般淡雅怡人的露水状物件,却还是生平仅见。 “只将寻常的蔷薇,化为水露,竟便有这般味道么?” 徐贞观不懂这东西如何制成的,只觉奇妙。 回想起赵都安所说,她小心地将“香水”倒在掌心少许,淋漓洒在身上。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陛下。” 徐贞观放下香水,轻声道:“进。” 女官莫愁推门而入,抬眼见其神色如常,不由心中舒了口气: 看来陛下也只与那虚伪小人吃了顿饭,不曾真被其花言巧语诓骗,发生别的。 “陛下唤奴婢前来,不知有何吩咐?”莫愁问道。 徐贞观平静道: “袁公举荐赵都安入诏衙,暂代梨花堂缉司,然诏衙水深,梨花堂更复杂难驯。 赵都安初来乍到,唯恐难以立足,你便替朕走一趟,给他撑撑场面,朕派去的人,总不能第一天便丢了面子。” 言语间透露出,似乎那诏衙梨花堂,是个什么龙潭虎穴般。 赵都安?任诏衙缉司?! 莫愁怔住,眼睛微微撑大,被这个任命惊到了。 哪怕只是“暂代”,那也是破格提拔。 是因为“倒裴”事件中,其作为马前卒,执行袁公的计划的功劳? 可哪怕有功,也功不至此,何况,诏衙缉司可不是什么绣花枕头都能担任的。 为了保护赵都安,避免其站上风口浪尖,徐贞观与袁立默契决定,掩盖“倒裴”行动中,赵都安的真正功劳。 顺水推舟,只说是袁立的计划,赵都安只负责执行。 如此,“李党”的炮火便会对准敌人主力,不会倾泻在赵都安身上太多。 因此,哪怕是莫昭容,也并不了解内情,自然对这个任命难以理解。 但身为天子近侍,当女帝明确做出决定,她哪怕再多不解,也仍会坚定执行。 这也是她能坐稳“第一女官”位置的原因: “奴婢遵旨。” 徐贞观“恩”了声,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退下吧。” “是。”莫愁应声,正要离开,鼻端不禁轻嗅,忽然道: “陛下今日换了香料么?这样好闻。” 徐贞观嘴角微微翘起,正要说话,忽而听到外头雷鸣电闪。 大虞女帝目光倏然远眺,微微凝眉。 察觉天道扰动,正待以磅礴神念扫视时,却发现天道痕迹消弭,且疑似透出熟悉感。 徐贞观绣眉舒展,心想是老天师的气息,那便无碍了。 只是张天师已许久不曾显圣,今夜莫非是有所感悟?竟勾动天象…… 女帝心中隐隐焦虑,对早日踏入真正的“天下境”,愈发渴望。 86、新官上任 这日清晨,赵都安是被府内喧闹声吵醒的。 提拔缉司的文书前两日便已送到,得知自家大郎升官,整个赵家欢欣鼓舞,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尤金花作为主母,认为升官赴任是件大事,必须认真对待。 依照大虞传统,新官上任当日,家中应洒扫庭院,洗去尘埃,博取一个“日日更新”的好彩头。 因而,一大早赵家仆人们便起来,开展大扫除。 早饭很丰盛。 吃饭时,美妇人喜滋滋的道: “大郎的官袍已用‘火斗’熨烫好了,下人手笨粗糙,等会姨娘亲自给你穿。” “大郎第一日去衙门,午时回家用饭么?姨娘炖好汤,命下人给你送去好不好?” “大郎初入新官署,想必要与同僚应酬吃酒,若来家中,姨娘好早做准备……” 赵都安被美艳继母一口一个“大郎”叫着,心中别扭极了。 俄顷“啪”的一声,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淡淡道: “姨娘今日话格外多。” 神态柔弱的尤金花吓了一跳,再次回忆起往昔被继子支配的恐惧。 当即怯懦地挤出讨好笑容: “姨娘话多,让你听着烦了,不说了,不说了。” 旁边,闷头干饭的赵盼冷笑,对娘亲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举动,已习以为常。 清丽少女屡劝不改,知道性格传统的母亲信奉“夫死从子”那一套。 她则不然,将女帝视为偶像。 …… 饭后。 尤金花亲自捧着崭新的“缉司”官袍,给站在衣冠镜前,张开双臂的赵都安穿衣。 玄色为底,覆盖锦绣,袖口滚着银边的官袍式样峻拔,与赵都安颜值绝配。 穿戴完毕,尤金花望着镜中高大继子,略有失神,继而露出姨母笑: “大郎这般俊朗,便合该是做大官的。” 女帝的父皇,即驾崩的老皇帝是個颜狗,逢科举殿试,每每依照颜值更改状元名次。 以至于,容貌与仕途的绑定关系,已深入百姓心中。 赵都安理智上不认同这套诡异逻辑。 但作为最大受益者,他没底气驳斥,并隐隐认同。 …… …… 出了家门,赵都安走过两条街,上了街角一辆外表朴素,奢华内敛的马车。 甫一坐下,朝车厢中另一道身影笑道: “下官来迟一步,令莫昭容久等了。” 女官打扮,头戴无翅乌纱,气质高冷,富有‘中性美’,眉心点缀梅花妆的“女子宰相”闭目养神。 此刻撑开眸子,语气冷淡: “我奉陛下旨意,今日送你上任,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说。” 仿佛一台无情的,只为尽快完成任务的机器。 话落,车轮转动,马车朝诏衙方向行驶。 好冷淡啊,压根不接话茬可还行……赵都安腹诽,知道眼前女官对他刻板印象极深。 哪怕他屡次立功,但在莫愁眼中,赵都安也只是从“草包小人”,晋升为了“心机小人”。 或者说,莫愁从始至终鄙视的,都是他恶劣糟糕的人品。 并认为,赵都安之所以得到女帝和袁公,包括孙莲英的赏识,是因为他虚伪,且擅长逢迎拍马,伪装人设。 赵都安深知,偏见一旦根深蒂固,想扭转便非一朝一夕。 干脆便也公事公办道: “下官赴任匆忙,确有些不解,想了解下,那梨花堂的情况,以及为何没有缉司?” 在得知女帝派莫愁压阵后,赵都安就觉察出不对劲了。 若只是简单赴任,哪怕底下人有些不服,但女帝大不了吩咐马阎照拂一二,没道理派出女宰相。 他怀疑这里有坑。 莫愁闻言,眼底浮现出些许幸灾乐祸: “赵使君不知?” 叫我缉司大人……哦,还没正式上任啊,那没事了……赵都安正色: “请莫昭容明示。” 莫愁淡淡道: “诏衙共有九个堂口,彼此既是同僚,也有竞争。 马督公掌管诏衙后,这两年里,多次对堂口官员做调整,你要接手的梨花堂,排在第九。 上任缉司手脚不干净,犯了事,被废掉了,连带原班人马也被打散……一度成了个空壳子。 后来,马阎准备重建梨花堂,便从其余八个堂口中抽调了些‘精英’填充……” 赵都安隐隐察觉不妙:“精英?” 莫愁“恩”了声,举例道: “要么是办事能力强,但不合群被排挤的刺头。 要么是办事不力,懒惰混日子,却又不好踢出的诏衙老人。 或者没资历没背景的新人……当然,最多的,还是有背景,有关系,却桀骜难驯的权贵,官宦子弟。” 赵都安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 “官宦子弟?据我所知,诏衙官差多是从各地卫所,选拔进来的士卒。” 诏衙负责监察,抓捕百官,为保证队伍的廉洁,拥有独特的选拔机制。 以此减少其与官场势力的人情关联——这是原主,以及大多数人的印象。 莫愁“呵”了一声,一副“看来你真不知道”的模样: “诏衙最初确实如此,但大虞立国六百载,哪怕一轮轮换血下来,但时间久了,总归难免弊病累积。 到如今,虽仍有相当多的官差,是卫所选拔而来,但也有许多,是承袭的锦衣校尉,更在漫长的时光中,被各路神仙塞进来不少子弟…… 总之,其中成分之复杂,远超寻常人料想。” 系统性问题……赵都安叹息。 任何组织,总是最开始能保持纯洁性,而后逐步腐朽。 看来诏衙也不例外,马阎掌权后,频繁换血,进行人事调动,想来也是在女帝授意下,清除弊病。 将诏衙这把刀上的铁锈磨去,恢复雪亮锋锐。 但因积弊太久,终归无法完全解决。 所以,马阎干脆借“填充”之名,将其余八个堂口里,那些不好“开除”,但又会对衙门造成拖累,阻碍的“害群之马”,一口气全都丢进了“梨花堂”。 赵都安脸色不太好看: “所以,梨花堂迟迟没设置主官缉司,也是因为这个?” “算是吧,”莫愁淡淡道: “诏衙内部,无人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而有意接手的,又都目的不纯,索性便搁置着。” 顿了顿,她嘴角仿佛笑了下: “此番,想必也是袁公看重伱的能力,才命你担此重任。” 幸灾乐祸! 绝对是幸灾乐祸! 赵都安心中一片羊驼狂奔而过,心说怪不得给自己破格提拔,袁立那老小子就没憋着好屁。 嘴上说送自己一份大礼,结果就是个坑。 怪不得女帝派心腹来压阵,只怕梨花堂里的刺头,背景不同凡响,马阎都不愿意招惹。 不过,反过来讲,凡事皆有利弊。 难度越高,收获越大。 梨花堂的确棘手,但倘若他真能立足,将那帮有背景,有能力的刺头收入麾下。 那赵都安这个缉司,能动用的权力,将会远超出其余八个堂口,成为督公之下第一人也说不定。 赵都安恍惚间,眼前仿佛浮现徐贞观的笑脸,女帝仿佛对他说: “敢不敢接受这个挑战?” 车厢内。 莫愁幸灾乐祸看着眼前俊朗的“梨花缉司”脸色变幻不定,想着女帝的叮嘱,说道: “陛下正是担心你无法立足,才命我跟来,稍后我亲自送你进去,有陛下的面子在,总可以……” “不!” 赵都安突然开口,他眼神清澈明亮,嘴角带着笑意: “莫昭容暂且在衙门外等着便好,我想自己去会一会这龙潭虎穴,若需要,再请昭容露面镇场子,如何?” …… ps:明天周二,最后一次尝试冲推荐,虽然机会渺茫,但还是拜求大家点开明天的更新。 另外,上上周,编辑就问过要不要上架,我给推迟了,然后上周五,本来可以上架,又给我推迟了,总共多免费了五万字。后天,也就是五一,不出意外肯定要上架了。手里一点稿子都没有,又恰好进入新剧情,很慌! 87、下马威(周二求追读) “使君要如此,我自无不可。” 莫愁怔了下,旋即似明白了什么,淡淡道。 给你撑腰你不用……是自视甚高,因屡次立功,信心膨胀?以为不用陛下帮助也能行? 还是单纯的,想彰显能力,令我刮目相看?扭转印象? 不重要,女宰相也并不关心。 虽然她已有预感,赵都安入梨花堂后,必然仍会寻自己当援兵。 毕竟……一个欺下媚上,欺软怕硬的奸佞小人,平素在底层官吏,百姓面前作威作福还可。 但若对上惹不起的权贵子弟,想必膝盖也是软的,这与能力手腕无关。 莫愁并不怀疑赵都安很聪明,亦有手段。 但她也知道,越是聪明人,越懂“审时度势”,甚至趋炎附势。 唔,若这样说,还有一种可能: 便是姓赵的压根没打算立威,而是与梨花堂的纨绔权贵沆瀣一气,勾肩搭背。 基于赵都安的糟糕人设,这种可能性并不小…… 但倘若朱逵在这里,必然心头会咯噔一下,每当自家使君露出这种笑容,都意味着,有人要倒霉。 …… 俄顷,马车抵达诏衙外,赵都安一人下车,留女宰相在外等待。 诏衙是整片建筑群,每个堂口都有独门独户的院子。 正门对应的,是马阎办公的“总督堂”。 左右分散的九个堂口,再往后,便是威名赫赫的“诏狱”地牢。 “缉司大人!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赵都安甫一通报进门,老熟人百户周仓,就大笑着迎接: “督公有事脱不开身,特命卑职恭候多时,为缉司领路。” 脱不开身?不会是躲着我吧,师兄白叫了的感觉……赵都安咂咂嘴,欣然颔首: “既如此,便有劳了。” 周仓堆笑:“大人客气,请随我来。” 二人循着石板路,朝梨花堂走,沿途偶有隶役,官差经过,皆侧目而视,显然对空降新长官早有耳闻。 “督公责令卑职,给您介绍情况,有何不了解的,随时唤我便好。”周仓边走边道。 赵都安笑道: “我来之前,对梨花堂也略有耳闻,听说都是一群不服管教的,可对?” 上来就这么尖锐……周仓尴尬回禀:“这……确有其事。” 赵都安好奇道: “督公便容忍着么?以他权柄,若真要剔除,很难么?” 周仓叹了口气,苦笑道: “督公背靠陛下,若铁了心,不顾代价要动,些许顽疾,自然手到擒来,但……” 他犹豫了下,似在衡量,终于还是压低声音,选择了個委婉说法: “大人可知,自诏衙创立以来,历代的督公,下场大多不是很好。” 赵都安秒懂! 他上辈子读史,发现东西厂,锦衣卫等机构,首领官往往下场悲惨,后期成为平息朝臣愤怒的牺牲品。 但也有例外。 例如明朝锦衣卫首领陆炳,便吸收前辈经验,为官时,极注重巴结权臣,皇帝首辅两头吃。 明面替皇帝做事,暗中也替权臣办事,双向跪舔,游走其间,最终全身而退。 赵都安受影视剧影响,一度以为,特务机构无法无天,对大臣们威慑力拉满。 但翻开史书后,才发现情况复杂。 比如陆炳,就曾为求当时的首辅原谅,跪地哀求,痛哭流涕……而后投靠其政敌,将其咬死,这是后话。 回到大虞。 马阎虽不至于巴结李彦辅,袁立,但终归也是人。 替女帝办事足够忠心,但也会为自己考虑,试图降低官员集团的仇恨值。 故而,一些没必要得罪的人,马阎也会容忍。 梨花堂的这群人,便归属此列。 想到这,赵都安突然有所明悟,他的贞宝和袁立老贼把自己塞到这个位置,是否还有另一层考虑? “原来如此。”他轻轻颔首,又问: “那你且说说,梨花堂中,有哪些不好得罪的?” 周仓无声吐气,斟酌道: “新人,以及其他堂口不合群被踢出来的几个不算,其余有背景的,以大人您与陛下的关系,倒也不必敬畏。 只要不太过,少许得罪也无妨,唯独有一个,是例外,绝不能吃罪的。唤作李浪,也是梨花堂最大的刺头。” “有些耳熟,哪家的少爷公子?”赵都安皱眉。 “云阳公主的儿子。”周仓小声说。 赵都安恍然! 云阳公主此人,名声甚大,乃是老皇帝的妹子,女帝也要叫她一声姑姑。 不过因年龄小,也就比徐贞观大十岁左右。 真正的皇家贵胄。 当初秦俅能混入京圈,就是攀上了云阳驸马的大腿,不过,云阳公主最有名的,却并非尊贵的身份。 而是“放荡”二字。 身为女帝姑姑,却公然豢养面首,动辄寻俊美少年入府游戏,驸马头顶一片绿,堪称大虞第一神龟。 “云阳公主的子嗣?”赵都安挑眉。 怪不得不好得罪。无论马阎还是他,都依附皇家。 得罪外臣没关系,但若吃罪皇室成员……总归要忌惮许多。 …… …… 说话间,穿过一道侧门,进入一方院落。 庭院中央,一株巨大的梨树枝繁叶茂。 枝条上,一颗颗青皮梨子悬挂,尚未成熟。 左转,便是内堂,牌匾上书“梨花堂”三个烫金大字。 此刻早过了点卯时,堂内却空空荡荡,一张硕大的“会议桌”周围,歪歪扭扭散落几把椅子。 唯有一名女官差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赵都安:?? “咳!”周仓脸色尴尬,握拳咳嗽: “其他人呢?督公不是早通知过,今日新任缉司到来?要你们等着?” 瞌睡的女官差一个激灵,啪地站起来,还晕头转向的。 看着也才二十出头年纪,模样颇为周正,半边脸被压出红印,嘴角带着一串晶莹。 许是睡蒙了,蠢呼呼的,令赵都安联想起职场类影视剧里,初入职场的女大学生形象。 眼神清澈而愚蠢,仿佛下一刻,就会九十度鞠躬,来一句“私密马赛”! 钱可柔昨晚熬夜看话本,耽搁了时辰。 这在以往不算事,因梨花堂没有堂官,大家无组织无纪律。 点卯走个形式,动辄翘班,打瞌睡更是家常便饭。 但今天不同,她浑噩之际,想起新缉司上任,战战兢兢解释: “他们都来了,在后头打牌……我,我这就去叫!” 说着,拔腿就走,走出两步,才想起回头朝新上司行礼,冷不防看到赵都安俊朗容貌,愣了下,小声说了句: “大人稍等。” 就一溜烟跑了。 周仓尴尬搓手解释:“昨日分明是通知过……” “无妨,”赵都安脸上不见怒容,反而挂着微笑,似浑不在意: “对了,方才这个是……” “哦,入衙门不久的新人,没什么背景,顶替家人的空缺录用的,凡胎入门武夫。”周仓介绍,“是梨花堂少数听话的下属。” 你说的“少数”,是不是“唯一”……赵都安腹诽,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好,很好,第一天就藐视上官,他很满意。 毕竟,若都老实听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怎好立威?毕竟他又不是什么恶魔。 “人才济济,甚得我心。”赵都安背靠院中大梨树,平静说道。 周仓汗流浃背,只觉阴风袭人。 却见赵都安已迈步,径直走到大堂中,目光瞥了眼紧挨墙壁的武器架。 而后转身,施施然,坐在尽头主位上,闭目等待。 88、赵都安:踏出此门者,死!(求追读) 周仓见赵都安端坐,只好也走到他身旁侧立。 俄顷,凌乱脚步声逼近,内堂外稀稀拉拉,走来数人。 为首的,是方才去叫人的女官差,抱拳拱手,一板一眼道: “回禀赵缉司,周百户,梨花堂缉事悉数就位。” 值得一提,诏衙中等级森严,督公掌大权,统辖九名堂官缉司。 缉司底下,是十人左右的“缉事官”,待遇享大虞武官校尉,故而,习惯称呼为锦衣校尉。 恩,与被废掉的张家二郎同级。 再往下,每一个缉事,有数名随从官差,也穿锦衣,属于胥吏。 再算上负责日常的白役,文书工作的刀笔吏,整个诏衙人数在千人至三千区间。 赵都安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堂下来人。 钱可柔身后,紧跟一名身材精悍,浓眉大眼,古铜色肌肤,面无表情的青年。 眉宇间一股桀骜与不耐烦,布满茧子的手垂在刀鞘旁,应是个苦修刀法的武夫。 模样气质,酷似《神探狄仁杰》中的李元芳。 周仓低声耳语: “此人姓侯,名人猛。原在排名第一牡丹堂当差,办事能力很强,但不服管束,多次与同僚武力冲突,故被排挤过来。” 侯人猛……如果姓朴就完美了……赵都安在心中,给其打了個“猴子”的标签。 青年身后,优哉游哉,是一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官差。 个子不高,头发略秃,手中端着只陶瓷大茶缸,腋下夹着一卷邸报。 进门后,先朝赵都安笑了笑,熟稔地找椅子坐下。 “……” 赵都安看向周仓,仿佛在问:你确定这种年纪,还没退休? 周仓面色尴尬,低声附耳: “这是衙门中的老人了,姓郑,还有一年就退下,资历很深,是为数不多,主动申请来梨花堂的。” 呵呵,你就直说,是个来养老的混子不就行了……赵都安面无表情。 老差役后头,终于是个年轻锦衣,约莫比钱可柔大几岁,两只黑眼圈醒目,神态慵懒。 走路时,步伐松垮,与“侯人猛”对比鲜明。 周仓解释: “此人名为沈倦,家中有些背景财富,衣食无忧,为人游手好闲,业绩垫底。” 懂了,职场躺平的二代混子……赵都安叹息,心说果然都是人才。 视线再投,堂外只姗姗来迟,一个青年。 与旁人不同,其竟没有穿制服,而是一身绸缎衫,容貌底子不错,细皮嫩肉。 但低垂的眼皮,噙起的嘴角,给人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意味。 手中,竟还提着个鸟笼,内藏一只珍贵的伯劳雀。 “李浪?”赵都安猜出其身份。 周仓点了点头,说道: “梨花堂尚未满编,如今只有这五名缉事官。” 好吧,赵都安叹息一声,对五人有了初步印象: 公主子嗣纨绔李浪。 萌新女锦衣钱可柔。 退休养老的郑老头。 刺头桀骜的侯人猛。 摆烂混日子的沈倦。 这个班底,不能说人才济济,只能说天崩开局,袁立老贼……算你狠……赵都安默默记仇。 …… 五人相继落座,周仓咳嗽一声,宣布道: “相关布告,督公昨日已下发,不再废话,我身旁这位,便是陛下御笔钦点,暂代梨花堂缉司一职的新堂官,亦是近期屡立大功的白马监,赵使君。” 传言中,那个女帝豢养的纨绔? 被满朝文武弹劾,却能全身而退,并斗倒了张家兄弟。 近期更替袁公办事,疑似在“党争”中,咬了裴楷之一口的那个人品卑劣,张狂自大,骄奢淫逸的小白脸? 众人神态各有不同,但都对“赵都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昨日得知通报,便已吃惊了一回。 今日一睹真容,只能说女帝审美确实不错。 但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走狗人渣,空降成顶头上司? 哪怕是萌新钱可柔,都有点不服。 想必,也是与李浪类似,是来挂个闲职,镀金混履历的吧?女官差默默想着。 其余四人想法也类似,对新上司并无尊敬。 见冷场,周仓正要说点什么,却给赵都安一摆手: “好了,周百户且去忙吧,后续事宜,本官与他们说。” “这……好吧,大人若有事,可来总督堂寻我。”周仓直接向马阎汇报,不属于九堂序列。 …… 目送周仓离去,梨花堂内,就只剩下自己人。 方才勉强正襟危坐的锦衣校尉们顿时松散下来。 身为皇家子弟的李浪率先起身,提起鸟笼,嘴角噙着嘲弄,耷拉着眼皮,招呼道: “走了,回去继续打牌,呵,多大点事,还要折腾这一回。” 摆烂王沈倦打了个哈欠,屁股发沉,瞥了眼女官差,笑嘻嘻道: “柔妹子,你替我吧,实在困了,我趴一会。” 萌新钱可柔“啊”了一生,坐姿笔直,慌张摆手,眼睛朝赵都安瞟,意思明显: 缉司大人还在这,你们这样不妥吧!! 旁边,刺头侯人猛抱着胳膊,神色不屑。 他向来瞧不上赵都安这种趋炎附势之辈,也要离席。 唯有老郑头不急不徐,吹着缸中热茶,眯着眼睛,似在看新上司会如何应对。 却只见赵都安神态平静,端坐在主位上,似对下属的举动并不意外般。 没有动怒,只是声音平静地说道: “坐下。” 正要离席的侯人猛顿住,似也想看新上司的成色,未再离席。 桀骜的眼神却不躲不避,似浑不惧怕女帝红人的权势。 世间总有些人,不畏惧这些,他恰好是一个。 如此一来,往外走的,便只剩下穿绸缎衣衫,跋扈公子李浪。 李浪好似浑然不曾听见,迈步继续往外走。 “我说,坐下。” 赵都安双手交叠于小腹,声音依旧平静,语气却重了几分。 李浪终于停下脚步,无所谓地转回身,耷拉着眉眼,嘴角略带嘲弄地说: “赵都安,都是来混日子镀金的,没必要在这拿腔作调,抖威风吧? 我听过你,据说和我姐有一腿?呵,皮相倒是不错,怪不得能做男宠……不过伱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听说你仗着宠幸,在京中横行无忌,也混京圈,跟那什么秦俅厮混在一起,我不玩那圈子,但也知道,你们这几个是个什么货色……” 他口中的“姐姐”,指的自然是当今女帝,徐贞观。 也是在强调,他母亲乃云阳公主的身份。 堂内几人脸色古怪,没想到李浪丝毫不给新缉司面子,装装样子也不肯。 不过,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 虽说嫁出去的公主,泼出去的水,他跟的也是驸马姓氏,日后没法入徐氏皇朝的族谱。 但……归根结底,仍算一家人。 皇室子弟,与外臣终归是两个阶层,旁人畏惧赵都安,但李浪丝毫不惧: “所以,别以为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得了个肥缺,就真如何了。 你若识时务,在梨花堂当个透明人,一切照旧,我也懒得与你作对,若你懂事,我或许还能带着你一起玩,认识下真正的权贵子弟,听清了么?” 说完,这位锦绣华服的公子哥,便转回身,继续大摇大摆,朝门外走去。 边逗弄笼中鸟,边意有所指: “打牌打牌,都跟我出来。呵,鸟比人听话,知道不该叫的时候不乱叫。” 刷——堂内四人瞬间望向赵都安。 艳阳高照,烈日高悬,但不知为何,气氛却悄然剑拔弩张。 近乎凝固的氛围里,赵都安眯起眼睛,嘴角一点点上扬,仿佛看到猎物的猛兽。 下一刻,梨花堂内,忽有细线般的金光一闪而逝。 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只听“啪”的一声炸响! 堂内,两只巨大的等身落地大花瓶被强大气机撕裂,瞬间破碎,瓷片水珠狂飙。 门口,李浪手拖着的那只造价不菲的鸟笼,被某种锋锐至极的刀兵,拦腰切断,断口光滑如镜。 笼中鸟只余一滩带毛血肉。 他的右脚,悬在门槛上。 还差一步,便可跨出,却硬生生逼停在空中,不得寸进! 众人惊骇起身,只见跋扈公子眉心处,不知何时,已悬停巴掌大的一把金色飞刀。 飞刀嗡鸣震颤,似有灵性,渴望喋血,刀锋已刺入眉心少许,一滴殷红血珠缓缓滑落。 静。 一片寂静中。 只听端坐于主位,从始至终,连姿势都未动弹分毫的新任缉司,赵都安冷漠说道: “踏出此门者,死。” 89、你一个外姓人,装什么皇亲国戚啊(求首订!) “踏出此门者,死。” 梨花堂内,赵都安的声音并不大。 但因房间寂静的落针可闻,便得以清晰递入每个人耳中。 他的神色依旧如常,端坐的姿势都未曾改变,好似倏而飞出的金刀,与方才的爆炸,都与他全无关系。 庭院中,郁郁葱葱的大梨树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响。 清风吹拂在李浪的身上,密集的冷汗沁出来,脊背发冷。 好似站在鬼门关前,稍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你……”纨绔公子喉结滚动,身体将要前倾。 只觉眉心抵住的刀锋又刺入少许,忙将空悬的腿收了回来,却兀自站定,不敢轻举妄动。 “啊——” 直到这时,其余四人才惊醒回神。 萌新女官差钱可柔发出短促惊呼,怔在原位,手足无措。 刺头侯人猛衣衫下,肌肉已绷紧隆起,右手扶住刀柄,死死盯着震颤的“金乌飞刀”。 武夫源自本能的危机感,令他做出戒备,心底却有些发寒。 心知,若方才这一刀奔他而来,自己哪怕不被割断首级,也要重伤。 无它,太快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金乌飞刀本就轻盈,赵都安获得后,日日盘在手中。 如今不说如臂指使,但悄然发刀,已不在话下。 “这飞刀……” 顶着黑眼圈,举止懒散的躺平青年沈倦眯起眼睛,死死盯着这极品法器,似看出什么。 便是手持大陶瓷茶缸,端详邸报的郑老头也收起散漫姿态。 看了看李浪,又看了眼赵都安。 忽然意识到,自己等人对新缉司的判断,可能出了些差错。 欺下媚上? 不……或许,是无法无天才对。 “赵……赵都安,你想做什么?!” 收回右腿后,感受着飞刀不再逼近,纨绔公子李浪三魂七魄回归,终于意识到,发生何事。 一股邪火,猛地窜出。 更多的还是被以下犯上的愤怒与难以置信。 在他眼中,女帝豢养的小白脸,无疑是皇家的一条走狗。 那么,自己身为皇室子嗣,理所应当,算半个主人。 天底下,哪有敢朝主子狺狺狂吠的走狗? 这是他敢怼赵都安的底气。 至于敌视的原因,倒也不完全基于跋扈性格。 更多的,还是赵都安与女帝的关系,令他联想起,生母云阳公主的那些野男人。 身为公主的儿子,本该是地位尊崇。 但倘若母亲是个放荡的,父亲是個敢怒不敢言的。 长久下来,心理多少会有些偏激。 加上一条走狗,竟空降成为顶头上司,要他来迎接……心头不满,这才予以下马威。 却不想,对方的反应,远比他预想中更猛烈。 “记住你的身份,”赵都安神色平静: “在这里,你是下属,我是缉司,我说的话,你必须听。 否则,便是藐视上官,以下犯上,据我所知,武官最忌以下犯上,诏衙亦是禁军,若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这熟练的大帽子压上来,顿时令李浪吃了苍蝇般难受。 但冷静下来后,他亦笃定,赵都安不敢真的伤他,当即恼火道: “你这条走狗,才叫以下犯上!” 眼睛瞥见手中,半截鸟笼里,那已死无全尸的名贵鸟雀,眼睛登时红了: “伱敢杀我的鸟!卖了你全家都赔不起!” 情绪激动下,大声道:“给我把姓赵的拿下!” 然而四名锦衣,却都没动,只冷眼旁观。 他们几人,只是搭伙同僚,当然没什么感情。 不愿在这节骨眼,触怒赵都安。 李浪怒了,指名道姓: “侯人猛!你不是自吹,敢砍大官狗头么?还愣着做什么?杀了他!陛下怪罪下来,我扛着!” 抱着胳膊,浓眉大眼的刺头懒得搭理他,反而饶有兴趣看戏。 “钱可柔!去把马阎叫过来,我若伤了,看他如何跟我娘交代!” 李浪换了个好欺负的。 清澈愚蠢的女官差无所适从,哭丧着脸,既不敢得罪李浪,又怕被刀。 “好了,不要叫魂了,本官话放在这里,今日,我不收刀,谁敢迈出一步,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赵都安幽幽道:“至于你……” 顿了顿,他缓缓站起身,哂笑道: “本官就站在你身后,你有胆子,便转过身来啊。” 李浪脸皮涨红,就要拧身。 可头颅刚动弹,便觉刀锋拉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试图后退,可金乌飞刀却如跗骨之蛆,始终死死抵在他眉心,令他不敢乱动。 “你看,又急。”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一副关怀语气: “让你动,你又不敢动,不让你走,你却偏要走。” 纨绔公子脸色发青,吼道: “你有本事,挪开这破刀,别躲在人身后,与你浪爷堂堂正正打一场。” 赵都安脸色古怪,仿佛看个蠢货: “我占着先机,为何要与你堂堂正正厮杀?你也配?” 李浪语塞,骂道: “卑鄙小人!你敢伤我,等我禀告陛下,定要你……” 赵都安摇头,眼神愈发失望: “本以为好歹是公主养育的,再蠢也有个限度,但你让我很失望。” 权贵子弟中,大多数都不简单。 手腕眼界,武力双商,都远超小门小户。 但凡事总有例外,如李浪这种,便俨然是养废了的。 无怪乎被丢在梨花堂,大概除了身份背景,全无一样拿得出手的。 白白重视了,还以为是个厉害角色……赵都安摇头。 转身抬手,忽地从武器架上,拿起那条两端用熟铁箍着的木棍。 似有年头了,类似供惩戒使用的“戒尺”。 但已许久不曾动用,覆了浅灰。 赵都安单手拎着棍子,慢条斯理,走到李浪身旁,望着庭中梨树,说道: “方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藐视上官,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李浪兀自破口大骂,不曾回答。 赵都安自顾自道: “看来也是个草包,连军规都不记得,那本官便告诉你,按照《律疏》,军中藐视,辱骂上官者,视情节,轻则廷杖一百,重则发配流放。” 顿了顿,他道: “当然,本官胸襟大度,不与你计较太多,发配流放便免了吧,只许你廷杖之刑,你可愿意?” 四名锦衣瞠目结舌,被赵都安的无耻嘴脸惊呆了。 而李浪更是愣住,心头窜起强烈不安: “赵都安,你敢……” “啪!” 一声清脆声响,蓦然响彻众人耳畔。 旋即,钱可柔等人才惊愕发现,赵都安手中的棍子,已敲在李浪的右腿腿弯处。 轻微骨裂声。 这位细皮嫩肉,从小不曾受过苦的纨绔子弟,登时脸色一白,“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旋即才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啊!!” “闭嘴,不然按喧哗公堂处置,掌嘴一百。”赵都安淡淡道,又补充道: “这才第一杖,还有九十九下,莫急。” 说着,第二棍闪电击出。 “噗通!” 左腿也跪了。 李浪竟真的止住了喊声。 不是意志力强大,而是赵都安这次打了经脉,令他浑身发麻,短暂失声。 赵都安掂量着棍子,转回身,站在他正对面,便好似接受叩拜,居高临下道: “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你说你,何故偏要引火烧身?公主子嗣很了不起么?有本事你改姓徐啊。” 他将棍子压在对方右肩膀上,蔑视道: “你一个外姓人,装什么皇亲国戚啊。” …… …… 诏衙大门外,马车上。 莫愁闭目养神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不禁狐疑起来。 按她估算,这么久了,赵都安理应已入梨花堂。 而以“李浪”为首的刺头,大概率要给新上司一个下马威。 双方对上,其余人不谈,以李浪的出身,赵都安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必定忌惮。 “难道,姓赵的真与李浪混在一起了?臭味相投?融入其中?这才用不到我。” “但这样一来,他这个缉司岂非有名无实?还有什么意义?” 莫愁脸色变幻,放心不下,略一思忖,道: “去梨花堂正门。” 九个堂口,在内部有侧门彼此串联,但同样有单独对外的门户。 驾车的侍卫应声。 俄顷,马车抵达梨花堂围墙,还未及大门,莫愁便隐隐听到,凄厉喊声。 “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女宰相询问侍卫。 侍卫说道:“是院中传来的,似有人受刑哀嚎。” 梨花堂离诏狱还远,并非刑堂,岂会……莫愁诧异,忽而脸色猛地一变,想到了某种可能: “停车!” …… “啪!” 第三棍落下,李浪再次发出愈发嘹亮,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地。 金乌飞刀绕了赵都安两圈,被他收回袖口。 这时候,饶是吃瓜看戏的四人,也都嘴角抽搐,暗暗吸气。 钱可柔更是侧过头去,不忍直视,低头默念: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沈倦咧嘴,缩了缩脖子。 郑老头咽了口吐沫。 唯有侯人猛,眼睛放光,隐隐有些兴奋。 梨花堂前头,那些隶属于锦衣校尉的“随从官差”们,也闻声从值房中跑出,聚集而来。 他们也都是从其余八个堂口中精挑细选的“精英”,虽没啥背景,但都是刺头。 昨日得知新缉司,乃是那个女帝面首后,心中多有轻视不耻。 这会看到这凶残的一幕,顿时大跌眼镜。 望向赵都安的眼神都不对了,收起轻慢之心。 这也正是赵都安的目的。 想在一个陌生地方立足,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出这里最大的刺头,用以立威。 而感受到外头投来的,一道道视线,跪地哀嚎的李浪面皮涨红,倍觉耻辱。 这一刻,身上的鞭笞疼痛,都没有耻辱来的伤人。 原本已经要脱口而出的求饶话语,硬生生咽了下去。 “咦,嘴巴还挺硬,看来你是不服啊。” 赵都安惊叹,手中棍子已搭在前者左肩膀上: “还有九十七下。” 李浪吓得险些晕厥过去! 恰在此刻,人群外传来喧声,继而如潮水分开。 只见一袭女官袍服,头戴无翅乌纱,眉心点缀梅花装的“女子宰相”率领数名侍卫急匆匆走来。 李浪宛若看到救星,一下激动了,险些喜极而泣: “莫昭容!救我!快杀了这以下犯上的狗贼!” 莫愁脚步一顿,愣神了足足三息。 这才面无表情,走到堂前,用诡异的眼神看向始作俑者。 赵都安挑起眉毛:“你怎么进来了?” 上架感言 虽匆忙间,已先更新了入v章节,但想了想,还是补一个上架感言吧,该有的仪式不能少。 说点什么呢?在过往的几年里,我每次上架感言,都写的蛮用心,仪式感也好,与书友们交流也罢,总归很重视。 以至于,每次写感言的速度,比写正文还慢,动辄一小时起步。 也有真情流露,每次感言,都记录了那时心中所想。 前几年,表达欲旺盛,喜欢开单章和大家聊天,但这两年,将更多的表达欲,放在了故事情节里。 这让我有点慌,因为担心表达欲逐步丧失,这对作者来说,很要命。 …… 这本书挺坎坷的,发书这段时期,赶上了起点疯狂内卷,老牌大神,域外天魔,妖孽新人,强悍同行……一个比一个厉害。 因为题材和写作手法节奏偏慢,前期也没啥优势,就像有书友评价的那样,咱这书没啥创新,全靠笔力和节奏,试图讲好一個故事。 这也是我这两年追求的方向,老读者知道,我以前写脑洞科幻文的,后来觉得,总玩脑洞不长久。 就想打磨创作能力,有朝一日,可以不依靠脑洞题材,写老套的故事,也能把钱给挣了。 目前虽距离这目标还远,但进步还是有的,我很欣慰。 …… 去年新书上架时,我开启爆更模式,不只上架当天爆更,之后更保持日更九千五到月底。 但今年不会了,既因为我再也不想,为了卷更新,在书里灌水,为了多赚订阅,影响书的质量。 也因为,实在没力气,事实上,因为家人住院,我最近半个多月,一直在医院陪床。 每天只能抱着笔记本,在医院走廊里码字,保持更新,晚上也睡在走廊,人流密集,声音嘈杂,环境恶劣。 也因此,成为了医院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谁经过都要瞅两眼,看这家伙在写啥。 疲惫,但也倒逼出了稳定的更新时间,但存稿确实没精力攒。 看到家人生病,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唉…… 所以,大家不用太担心这书后续,只要成绩不是太差,哪怕为了把治病的钱挣回来,我也会好好更新的。 …… 年初时,向来不信神的我,被拉着去道观上香求签,我敬了三炷香,抽了一张签。 解签道长问我想问啥。 我说问今年的运势。 道长摇了摇头:不顺。 我嗤之以鼻,惨遭打脸。 刷短视频时,看到一句话,很有感觉:三十,开始信命奉鬼神。 我还没到三十岁,所以,我仍不相信。 所以,我想认真写一本好书,写出成绩,把丢掉的脸,给那老道打回去。 我想,年终岁尾时,再去一次道观,当面朝神像竖起三根手指,甩一张成绩单。 告诉鬼神,去你丫的。 …… 求订阅!求月票!求一切!恭请诸位书友,助我渡劫! 90、他身后站着女帝(求首订!) “我若再不进来,你是不是要把他活活打死?” 有女子宰相美誉的女官冷冷道。 诶,大冰坨子,我在你心目中是那种睚眦必报,不知轻重的小人嘛?你不懂我啊……赵都安伤心了。 这时,伴随李浪喊出“莫昭容”三个字,在场的锦衣们才轰然醒悟,明白来人身份。 纷纷垂首行礼,大气不敢喘。 莫愁居于宫中,外出也多出入大人物府邸,绝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曾见过。 却不想,女帝身边的“第一女官”,竟出现此处。 还目睹自家新长官,痛揍圣人的弟弟…… 要遭……钱可柔小脸变了,替赵都安捏了把汗,心想新缉司不会刚上任,就卸任吧? 有类似想法的并不在少数。 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叫“皇帝的金锄头”的信息差。 即,底层官吏们终其一生,都无法了解上层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 只以刻板印象认为,皇帝的弟弟,哪怕随驸马姓氏,也不该是一个面首能欺负的。 就如小妾再受宠,也不敢得罪主家亲戚,这是礼法制度下的森严等级。 但也有一些人,如郑老头经验丰富,敏锐察觉不对。 莫昭容公务繁忙,怎会这般巧合出现? 哪怕是恰好来见督公,但也该在“总督堂”。 岂会跑来梨花堂? 与新缉司大人的对话也颇怪异,缉司毫不意外模样。 简短的两句交谈,二人好似才是平等关系。 至于跪在地上受刑的“皇亲国戚”,倒是被忽略的对象。 “莫昭容!我是李浪啊!” 这时,被忽视的公子哥又哀嚎起来: “姓赵的目无王法,动用私刑,把我腿打断了!” 啧啧,可以啊,终于知道给我扣帽子了,方才怎么没这么聪明,智商上线了?反射弧挺长……不知道有没有你母上腿长…… 赵都安啧啧称奇,却笑而不语,懒得解释。 莫愁面无表情,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浪一眼,眸中掠过一丝厌恶。 她平等地讨厌一切纨绔子弟。 对赵都安如此,对公主子嗣亦然。 若非要做個比较,她甚至更“欣赏”赵都安一些,起码他是个有手腕,有能力的小人。 不像地上这个,纯纯废物。 “赵缉司,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她问道。 “他啊,藐视辱骂上官,我处罚自己的属下,有问题吗?”赵都安笑问。 李浪气急败坏: “看到了吧,他就这样嚣张,莫昭容,你快禀告圣人,我要他死!抄家!发配!还有这些官差,不听我的话,眼睁睁看这狗贼以下犯上,竟不阻拦,我要他们都下诏狱!” 公子哥语无伦次,脸色狰狞,仍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堂内外锦衣们纷纷变色。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时噤若寒蝉。 刺头侯人猛眯起眼睛,握住刀柄,旁边的躺平二代瞥他一眼: 伱干啥? 钱可柔懵了,萌新女官差是几人里最没背景的,往日虽也厌烦李浪的行事风格,但都忍着。 却不想,对方竟只因为这个,就要将大家打入诏狱,一股火气上涌,大声道: “分明是你之前说,要给新长官下马威,才拉着大家去后头打牌……诶,郑老头你拽我干嘛?” 赵都安瞥了她一眼,笑了。 对嘛,这才是武夫该有的胆魄。 所以说,这个看似乖巧的萌新,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刺头,只被一群老刺头遮掩了锋芒。 他转向莫愁,却见极富中性美的女官脸色如罩寒霜,看向李浪的眼神,不加掩饰的鄙夷。 纨绔也就罢了,还没脑子,无可救药。 莫昭容收回视线,平静说道: “既是赵缉司的‘家事’,自理应处罚,并无问题。” 嘎? 李浪的痛骂戛然而止,仿佛听错了。 其余锦衣也都愣住,这与他们脑补的剧本迥异。 接下来,更令人茫然的一幕出现,只见莫昭容视线徐徐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威严道: “赵缉司,乃陛下钦点的梨花堂主官,尔等即隶属他手下,由他管辖,理应遵从,尽心竭力替陛下分忧。” 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看向赵都安,道: “赵缉司,那我就不打扰你办事了,等你忙完,出来说话。” 赵都安微笑道: “好。不过本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 赵都安用脚踢了下地上懵逼的李浪,道: “按律法,此人藐视上级,呵斥公堂,理应重罚,但本官刚来,认不全人,呵,劳烦几位禁军的同僚,将此人押去诏狱关起来,可好?” 莫昭容深吸口气,对左右道: “去吧。” 几名随行侍卫应声,上前拖起死狗一般的李浪,朝诏狱行去。 直到此刻,公子哥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住呼喊,咒骂,却已无人在意。 在场众人也都意识到,这位“女宰相”突兀出现,并不是搭救李浪,而是……专门为赵都安而来。 方才那番话,反复提及陛下,言外之意: 她今日是个人肉喇叭,传达的是女帝的意思。 女帝亲自派女官,来为自家上司立威撑腰。 想到这点,梨花堂的官差们集体沉默。 意识到,自己悠闲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 …… 李浪喊声消失,莫愁也离开。 赵都安挥了挥手,驱散围观的底层差役,拎着染血的箍铁木棍,踱步回到“会议桌”上首。 将棍子放回落灰的武器架,坐下来,双手交叠,微笑道: “还有人要走吗?” 余下的四名缉事官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赵都安满意颔首,笑道: “很好,我是个不喜欢长篇大论的,简单说两句。不要打断。” “第一,我来诏衙,只办三件事,立功,立功,还是他娘的立功。 所以,明日一早,我要在案头上看到所有该出现的卷宗案牍,老郑,你是老资格,管文书的,这件事你负责。” “第二,我不亏待自己人,但前提是‘自己人’,谁不听话,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今日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以后每日点卯,非特殊情况,我要你们全都在。” “第三,我很忙,不会整日坐堂,而梨花堂懈怠太久,要有个管事的。 钱可柔?今后我不在时,你便代表我,知道了么?恩,今后你就是我的‘机要秘书’。” 说道“秘书”二字,赵都安语气带着某种恶趣味。 自己上辈子鞍前马后给人做秘书,今天也该享受享受了。 女官差茫然,迟疑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我不行的,我是新人。” “新人怎么了?本官也是新人。”赵都安脸色一沉,“还是说,你要违抗命令?” 钱可柔顿时不吭声了。 “好了,这些话你们传达给下面的胥吏,本官明早再来,希望看到个焕然一新的堂口。” 赵都安抬起屁股,就往外走。 说是简单讲两句,还真就两三句。 等他离开,堂内只剩四人面面相觑。 “郑老头,你看人准,咱们这位大人,是个什么路数?” 沈倦打了个哈欠,揉着黑眼圈,嬉皮笑脸: “是上任三把火,还是真来办事的?哎呀,若是来个和牡丹堂缉司一样的狂人,可真遭不住,多累啊,糊弄糊弄不就得了。” 旁边,抱着肩膀,浓眉大眼,神态桀骜的侯人猛咧嘴笑道: “我倒觉得有点意思,软蛋没劲,老子在梨花堂闲得发霉,找点事才好。” 郑老头端着大茶缸,吹了口气,幽幽道: “年轻人啊,就是急,看人要慢慢来,仔细着,不过我倒觉得,他和传言中挺不一样的。跋扈,但有脑子,还真未必是来镀金的。” 钱可柔哭丧着脸,加入讨论: “不是,你们倒给我拿个主意啊。” 三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 “机要秘书,厉害了哦。” 钱可柔:…… …… …… “督公!人送到了。” 总督堂,周仓方甫归来,禀告道。 穿玄色飞鱼服,瘦削魁梧,脸庞冷峻,眉毛花白凌乱的马阎“恩”了声,端坐“办公室”桌案后,问道:“如何?” “不太妙,那帮刺头很不配合。” 周仓忧心忡忡,将众人打牌一事说出。 马阎毫不意外,冷哼道: “若配合,便不是梨花堂了。” 周仓疑惑道: “督公,以赵缉司的性格,贸然过去,卑职只怕闹出事,您真不过去一趟吗?” 他不理解。 按理说,既是女帝钦点的官,于情于理,马阎都该亲自出面。 但却只推脱繁忙,派他去送,多少不妥。 大太监幽幽道: “你以为,陛下为何将他塞入梨花堂?若要赏,大有旁的好去处,还是你认为,陛下和袁公会不知道,赵都安过去会闹出幺蛾子?” 周仓愣了下:“督公是说……” 马阎冷峻瘦长的脸庞,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的陛下,是嫌本公下手太软,所以递来一柄刀子,剜去腐肉啊。” 周仓若有所思。 马阎静静喝茶,叹道: “本公非是躲他,而是要拖一拖。等到赵都安与李浪那群人冲突起来,闹起来,本公再去调和。” 能坐上诏衙督公位子的,自不会是纯粹的莽夫。 亲近人才知晓,以“阎王”著称的大太监,其实是个粗中有细,心思细腻之人。 不过他若知道,女帝私下另派了莫愁来送,大概会换一种处置方式。 按马阎的设想,赵都安是个聪明人,大概率不会得罪李浪,要么挑软柿子立威,要么先按兵不动。 但冲突迟早会爆开,到时候,才是他该出面的时候,而若开始便亲自为其站台。 就真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不过这些,他懒得与周仓讲,只道: “你去盯着梨花堂那边动向,若闹起来,再来汇报。” 周仓领命而去,马阎伏案处理公文。 俄顷,周仓急匆匆回返,脸色焦急: “大人,出事了!” 这么快……马阎皱眉道: “梨花堂那边斗起来了?现阶段如何?姓赵的有没有吃亏?” 李浪的跋扈骄纵,他很清楚,生怕赵都安畏首畏尾,真被李浪搞的灰头土脸。 堂官首日赴任,若颜面扫地,那威信便再难以立起来了。 然而周仓闻言,神态变得古怪,他苦笑道: “不是……大人您快瞧瞧吧,李浪被打入诏狱了!” 马阎表情骤然僵住:“你说……什么?!” 91、他失去的只是一双腿,但本官险些失去的可是面子啊(求首订!) 赵都安走出梨花堂,独自从正门走出,抬步钻进“女子宰相”的车厢。 “安排妥当了?”大冰坨子正闭目养神,抬眸望来。 “立了几条规矩而已。”赵都安微笑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莫愁开门见山,“我指的是,拿李浪开刀。” 赵都安淡淡道: “立威而已,他背景最大,又主动送上门,没道理不杀猴儆鸡。” 莫愁盯着他,颦起眉头: “以你的头脑,想立威站稳脚跟,有更好的方式,最不济,只要令我与你一同出现,李浪再蠢,也不会当众拂陛下的颜面。 可你却故意让我在外等待,说明你刻意支开我,本就打算寻人祭旗,李浪恰好撞上而已。” 被一口道破心思,赵都安神态如常,微笑道: “是又如何?这不正是袁公和陛下,派我来此的目的么?莫昭容何必明知故问?” 莫愁平静道:“说出你的想法。” 赵都安慵懒地靠坐在枕垫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事情不是很清晰了么? 梨花堂汇集衙门弊病,马督公碍于人情也好,留条后路也罢,总之,不好亲自动手解决。最好的方法,便是派个外人来整顿。” “这个外人,必须与诏衙旧势力无联系,且不怕得罪人,敢于得罪人,而我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情于理,我今日上任,马督公都该亲自出面,但他却借故神隐。为何? 因为他若帮我,那在众人眼中,我便是执行督公意志的刀子,我的所作所为,就是督公的指派,那我这个‘外人’的到来,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马督公必须与我切割开,我只能且仅仅代表陛下的意志…… 恩,这也是陛下派你过来,为我撑腰的真实目的,伱站在我这边,就是向所有人昭告。” 赵都安侃侃而谈。 观察了下女官脸色,继续道: “至于李浪,呵……陛下岂会不知道,云阳公主的儿子在这里? 知道,却从始至终,不曾提醒我,包括莫昭容你也不曾提点,这意图还不够明确么? 无非,是让我放手做事,甚至借我的手,收拾惩处下这個不成器的东西,本官不过闻弦音知雅意,奉命行事罢了。” 这一番话抛出,莫愁板着的脸孔,也不禁稍稍动容。 身为天子近侍,她对这两个月来,赵都安表现出的机智与老辣,早有耳闻。 更清楚,能令袁公亲自举荐。 这绝非只依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取悦女帝能做到的。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此刻见赵都安只凭借一点点信息,就将背后各方意图,包括她肩负的任务,猜出个七七八八。 饶是不喜,也不得不承认,是个有能力的。 可惜……有才无德。 哪怕头脑再好,手腕再精明,但人品低劣,虚伪跋扈…… 总归还是个人渣。 莫愁冷冷道: “但即便默许你教训他,但也要有个度。你今日当众刑罚,将其断腿,哪怕云阳公主可去神龙寺求取丹药救治,但也过线了。” 赵都安嘴角翘起,幽幽道: “所以,我才请你等在外头啊,否则昭容若在场,岂不难做?” 莫愁被噎的胸脯起伏,险些被气笑了: “那我还要谢你体贴喽?” “那倒不必,谢字太轻,我喜欢实际点的谢礼。”赵都安厚颜无耻道。 旋即轻轻叹了口气,一脸真诚: “我也很难做的,若只点到即止,罚的不够重,手段不够狠,那有什么意义?那些锦衣,岂会服气畏惧?仍会认为,我欺软怕硬。 而如今,我敢说,起码明面上,这帮人不敢惹我了,立竿见影。至于代价,无非是李公子的一双腿。” 赵都安一脸委屈: “他失去的只是一双腿,但我险些失去的,可是面子啊!” 车厢内。 女子宰相被这句逆天发言惊到了,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都安又笑道: “况且,稍后昭容可从皇宫内库,取丹药送过去嘛,就说陛下赏赐。 我权当不知,如此一来,恶人我来做,皇家亲情也可稍作弥补。 没关系的,李公子说到底,也只是骂了我一句,我打也打过了,气也出了,倒也不是非要废掉他,罪不至此嘛。” “……”莫愁闭上眼睛,深呼吸压制情绪。 她发现,自己对赵都安的无耻和阴险仍大大低估了。 她睁开眼睛,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就真不怕,云阳公主报复你?哪怕她早已嫁为人妇,礼法上不再算皇室,但能动用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赵都安难得地沉默了下,忽地笑了笑,说: “从我为了活命,剑指李彦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债多不压身了。 我连当朝相国,淮水裴氏都敢往死得罪,还怕个泼出去的老公主么?从我踏上这条路起,就已没了回头的余地。” 莫愁怔了下。 这一刻,夏日一束阳光从车帘缝隙中透进来,恰好照在赵都安的眼睛上。 他的眸子亮的刺眼。 莫愁沉默了下,挥手赶人: “下去,我要回宫复命,此事我会禀告陛下的。” “求之不得。”赵都安微笑抬步下车。 …… 目送低调内敛的车驾离去,他面露狐疑。 按理说,以自己近期表现,徐贞观和袁立,都能察觉他与传言中不同,意识到蹊跷。 猜测出,他疑似刻意自污。 但同为天子身边红人的莫昭容,却始终坚定如一地敌视他,认为他是个虚伪小人,这多少有些奇怪。 “能被誉为‘女子宰相’,虽说只是谣传的虚名,夸大太多,与真正的宰相完全无法比拟,但起码说明,她并不蠢。” “那是她聪慧程度一般?只因跟随女帝太多年,足够忠诚,才获得今日地位?所以才没察觉?可能性有,但不大……” “还是说,有别的不为我所知的隐情,才令其对原主偏见极深,无法扭转……” 赵都安苦思良久,皆无答案,索性懒得再想。 一个宫中婢女罢了,他也并不在乎对方的想法。 只要女帝信任自己,莫愁如何认为,且都随她去吧。 “来人,备车。” 赵都安回头,朝值房里的胥吏吩咐。 立威的消息,还要给时间扩散开。 他今日不留下坐堂,也懒得与同僚应酬,准备花点时间,提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他没忘记,自己的隐藏任务,是揪出诏衙里藏匿的“内鬼”。 …… …… “事情就是这样了。” 总督堂内,周仓将听来的消息叙述完毕。 房间内。 大太监马阎负手踱步,脸色难掩精彩。 棒打李浪……莫愁站台……打入诏狱……立下三规…… 赵都安赴任短短一个时辰不到,就完成了一整套组合拳,令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马阎方才还想着,等赵都安应付不来,自己再出手调停,既算帮他,又不会落人口实。 却哪里想到,事情进展这般神速。 而且,莫昭容竟随行站台,这是他也未曾料到的。 略一思忖,便明白陛下心思。 终归是不想自己掺和其中……故而,身为督公的他,在对待梨花堂的事情上,最好保持“神隐”状态。 “我知道了,”马阎停下脚步,斟酌片刻,问道: “如今梨花堂风向如何?” 周仓说道: “立威效果极好,那些刺头都乖顺了下来,起码接下来几日,会暂时听话。赵大人立下规矩后,便离开衙门了,不知去往何处。” 这小子跑的倒是挺快……马阎负手而立,视线望着屋檐下风铃: “但也只是暂时,畏威而不怀德,非长久之计。” 当下,梨花堂锦衣们畏惧赵都安,暂时恭顺。 可想驯服一群野马,只凭借鞭子是不够的。 赵都安想真正,将堂口纳入自己的班底,必须收服那帮人的心。 “卑职以为,以赵缉司的手腕和智慧,或可做到。”周仓想了想,说。 马阎瞥了他一眼,笑道: “只跟他抓了次靖王府密谍,就信服了么?要知道,驭下,领兵的学问,与仗势欺人,或玩弄心机可大相径庭。 他过去几次立功,多是凭细致入微的观察,寻契机,玩人心,诓骗,借势……且也精于此道,可这次不同。 想令一群桀骜的武夫刺头打心眼里认同,归心,是绝不能用心机手段的,所以,许多擅权谋之道的文官,到了军中,便死活不成,只因他们无法获得将士的爱戴和信任。 相反,最有效收服将士的法子,乃是人格魅力,可偏偏,他的名声狼藉恶劣…… 更何况,梨花堂那群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士卒,一个个贼精贼精的,便是我,也难令其归心。” 说着,马阎也皱起眉头,觉得棘手。 开始思索,如何才能帮赵都安一把。 但想了几个法子,都需要他亲自出面推动。 可偏偏,女帝已经近乎明示了,要他不要插手梨花堂。 这一刻,以这位“阎罗王”的经验,也都竟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苦思冥想片刻,马阎揉了揉眉心,忽然心中一动: 正面帮他若做不到,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不过只恐用力过猛,弄巧成拙……马阎略作权衡,终于开口,道: “传令,唤九大堂口主官缉司,来总督堂议事。” 略一停顿,补了句: “不在衙门内的,便不必来。” 如此,八大缉司汇聚,却唯独少了赵都安。 92、嗟来之食(五千字) 白马监正门外。 赵都安下车,径直步入衙门时,引来不少诧异目光。 “使君?您怎么回来了?” 属于他的值房内,皮肤黝黑,满脸横肉的老吏朱逵起身堆笑。 赵都安没搭理他,先端起桌上茶壶,吨吨吨,灌了几口,缓解嘴巴干渴。 旋即将自己摔进红木座椅中,斜乜着眼睛,笑骂道: “混账话,我回自家衙门,不理所应当?” 朱逵谄媚地拿起蒲扇,为其驱逐暑热,解释道: “主要今天,不是您去诏衙赴任的的日子么。” 赵都安吐了口气,享受凉风,叹道: “那边一堆麻烦,快刀虽可斩乱麻,但刀子也要休息啊。” 唯有身兼两职,对比才鲜明清晰。 以往在白马监的日子太舒坦,整日无所事事,今天猛地上强度,他顿时怀念起老窝来。 对比那几个刺头校尉,连带看老朱这张丑脸,也都顺眼许多。 “行了,回来有事,关于诏衙锦衣的文书送来了么?”他切入正题。 朱逵忙不迭取出牛皮纸袋封存的厚厚资料: “送来了。封的好好的。” 赵都安坐直身体,将其拆开,准备阅读。 那一日,天子楼上,徐贞观提拔他升官,却也交代了调查“内鬼”的隐藏任务。 但与预想中,直接与马阎接洽不同。 “内鬼”一案,竟是绕过诏衙,由女帝直接通过孙莲英,以“白马使者承接任务”的形式,交到他手中。 说的更直白些,是女帝私下里命他暗查此事。 马阎只以为,女帝派赵都安来,是为了解决诏衙内部的弊病,收拾那群刺头。 却并不知道,赵都安还背负了这件任务。 “为什么这样安排?是因为信不过马阎么?但女帝又明确说了,她相信对方……恩,许是为了避嫌,防止走漏风声?毕竟,理论上马阎的确存在嫌疑。” 赵都安思忖着,拆开了牛皮纸袋。 翻开了那一叠厚厚的,关于诏衙内鬼“嫌疑人”的调查卷宗——显然是马阎自我筛查后,呈递给徐贞观,又转交给他的。 粗略翻阅,共几十分资料。 详细描述了,庄孝成一案的诸多细节。 譬如,诏衙当初是如何得知庄孝成行踪,涉情报链条各级相关人员有哪些,知情人是谁等等。 纸上更用朱笔,圈圈点点,标记了重点怀疑对象。 “唔,按卷宗描述,庄孝成行踪呈报后,立即列为绝密,最高保密等级,只有马阎,以及少数几名缉司知情,负责跟踪此案。” “之所以未立即逮捕,一是在核查信源,二则为了顺藤摸瓜,一举钓出潜藏京城的反贼网络。” “……女帝责令马阎自查后,涉事人员悉数被排查了一次,重点调查方向,是情报的来源,但相关线索悉数被切断。” “所以,只能用笨办法,圈定所有知情人,毕竟要配合匡扶社的圈套,内鬼必须能时刻掌握抓捕动向……已剔除部分,但剩下的嫌疑人,仍有数十名之多。” 赵都安看到嫌疑人数字,不禁脑壳疼,心中疯狂吐槽: 保密工作太差了吧! 但仔细阅读后,才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之所以嫌疑人众多,乃是将重点嫌疑人身边,有可能间接获取情报的下属,也列了进去。 至于重点嫌疑人,共有三名,分别是: 牡丹堂缉司:张晗 石榴堂缉司:铁尺关 水仙堂缉司:海棠(女) ……唔,都是与我同级的“堂官”啊……赵都安继续翻阅资料,发现其余零散的嫌疑人,遍布各堂。 唯独没有“梨花堂”。 “我的下属竟然这么干净。”赵都安惊讶极了。 继而醒悟,是了,梨花堂连个上司都没,压根是一群被打入冷宫的官差,根本接触不到大案。 可不最干净么? 所以,女帝将自己打入梨花堂,或许还有另一重含义。 就是梨花堂的人嫌疑最低,他可以放心用,避免行动被内鬼察觉。 “老朱,你对这三个人,有了解么?” 赵都安翻阅片刻,手指“笃笃“轻敲桌案,忽然发问。 说着,他抽出三人的简略档案,铺在桌上。 纸上并无任何敏感内容,只是人物粗劣介绍。 朱逵守在门口,闻言才走回来,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笑道: “大人在了解诏衙里的人际么?” 在他想来,赵都安新官上任,找孙莲英要资料,以快速掌握新衙门的水深水浅,极为正常。 “少废话,不该打听的瞎打听。“赵都安笑骂。 老朱厮混底层多年,对京城各大衙门口的神仙们如数家珍。 他想从自己的宝藏下属处,了解更多。 朱逵思忖了下,说道: “卑职对他们了解也不多,只知道,是九個堂口里,实力功绩排在前三的,也是最受器重的三位缉司。” 他用粗黑的手指,点了点最上头的“张晗”,说道: “这位最强,有督公下第一人之称,无论武道修为,还是办事能力,包括堂口水准,都是断层领先的。 其擅长使一柄七尺剑,为剑道高手,性格铁面无私,治下刚柔并济。 对了,按照您平常挂在嘴上的新词,是个‘卷王’,很疯,连带着牡丹堂的锦衣校尉,也都很疯。” 麻蛋……我最讨厌卷王了……对了,侯人猛就是原牡丹堂的,其脾性只怕深受张晗影响……赵都安点头: “继续。” 朱逵又拿起第二份,道: “这位铁尺关,出身行伍,治下极为严苛,是个性格爆裂如火的,擅使锤。 据说早年在军中时,外出剿匪,往往一人攻寨,战功赫赫,枢密院的薛神策曾点评,说此人乃猛将也。” 猛张飞?治下严苛,有多严……赵都安嘀咕,对这种不懂体恤下属的领导没好感,不像自己…… 朱逵笑道: “最后这位女缉司就厉害了,江湖人称一点红,因其擅使飞刀,例无虚发,往往敌人身上甫一见红,便没了命,虽是女子,却是巾帼,而且还很漂亮…… 对了,坊间传闻,她一直想把水仙堂,改成以她名字命名的‘海棠堂’,马督公嫌弃这名字太软弱,说她何时超过张晗,登顶九堂第一,就允许她改。” 海棠堂……叠词词,恶心心……擅使飞刀? 巧了,本官也擅长啊……改日切磋一二,看有多漂亮……赵都安遐想。 对三人有了初步印象。 可惜,结合档案实在看不出谁是内鬼。 “是了,马阎费大劲都没揪出,我一个新人,前世又不是啥大侦探,压根不懂刑侦技巧,若凭卷宗资料就能找出,才有鬼了,这事恐怕急不得。” 赵都安思忖着。 心知抓内鬼不容易,要有耐心。 尤其,自己刚赴任,多少人都盯着呢,这个时候若去调查,极容易引起内鬼警惕。 最好的办法,是先降低内鬼对他的提防心,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赵都安琢磨着,还是得上套路。 他不懂刑侦,所以想揪出内鬼,就必须走非常规的路线。 “呼,没必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又不是非要抓鬼,我的目的是立功,捞业绩,只要捞到足够的业绩,也可以。” 赵都安决定两手抓,一明一暗,这样即使完不成女帝的任务,也不亏。 将卷宗卷起,重新塞入档案袋。 赵都安将工作抛诸脑后,与朱逵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放松: “老朱啊,我看你也挺不容易,平常我在监内,你要守着,我不在,你也得值班,没必要。” 他享受着清风,眯眼道: “我接下来一段日子,重心会放在诏衙,这边没什么事,你也可以多去外头厮混下,放松放松。” 朱逵用力挥舞扇子,递送清凉,笑道: “多谢大人体恤,不过卑职这把年纪了,也耍不动了。” “那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也好啊,别太扑在公事上,事是衙门的,身体是自己的。”赵都安感慨。 前世,他为了公家,过劳猝死,如今后悔不迭。 朱逵笑笑: “孩子在老家读书,家里也就个没见识的妇人,老夫老妻了。” 赵都安才想起,朱逵是有一双儿女的,但年纪都还小,寄养在老家父母处。 说是为了让孙辈多陪陪老人家,等过了蒙学阶段,再接回京城读书,教育条件毕竟好些。 原主对此不以为然,但毕竟是下属私事,也懒得管。 赵都安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起身拎着档案袋,朝隔间走去: “我去睡会。” 朱逵低眉顺眼,目送赵都安背影离去。 这位经年老吏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转为凝重,若有所思。 …… …… 当天,李浪被下狱的消息,如旋风,席卷整座诏衙。 各大堂口的官差议论纷纷,对女帝小白脸的行事风格,反应各异。 但有一点统一,就是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想知道跋扈嚣张的女帝小白脸多久会摆烂。 毕竟,梨花堂是公认的难管,威风再大,也架不住底下人阳奉阴违。 而督公马阎对此的态度,是沉默,也颇耐人寻味寻味。 一时间,无数视线聚焦,期待后续。 然而风暴中的主人公,赵都安却优哉游哉,当日再未出现。 晚上。 赵都安与继母和妹子,照例在圆桌旁吃饭。 尤金花不住给他夹菜: “大郎多吃些肉,第一日上任想必累了吧。原以为你会与同僚吃酒,饭菜便备的少了些……” 关怀殷切,眉眼内疚,仿佛做了错事般。 她个子又不高,少女时是个玲珑的身段,夹菜时不住站起身,丰腴身子前倾,手臂悬在汤碗上。 碗中湖光便倒映出山色傲然。 赵都安吃了几口,便饱了。 赵盼沉着瘦削的脸蛋,坐在母亲和兄长间,捏着筷子,终于忍不住道: “娘,伱挡住我夹菜了。” 她有些委屈,母亲一个劲给那头恶狼添菜,碗中高高的一坨。 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待遇差别悬殊。 尤金花柔顺的眉眼浮现歉疚,正要说话,赵都安放下碗筷,起身打了个哈欠: “吃不下了。” 又看向身材单薄,因处于发育期,而苗条瘦削的赵盼,随手将自己的一碗丢给她面前,笑道: “妹子是长身体的时候,才是该多吃肉的。” 赵盼板着清丽小脸,不吃嗟来之食,垂下眼帘,闷头奋力扒白米饭。 长长的睫毛,在灯下牵住了光。 “啧,还挺傲气,不过你吃的白米饭也是我的。 天底下不知多少百姓一辈子都吃不起精良白米,有肉不吃,反正亏的不是我。”赵都安哂笑了下,迈步往外走。 “大郎,盼儿不懂事,你莫要与她置气……” 尤金花忙追了出去,小心谦卑一如往常。 也不知道,曾经也据说出身大族的贵女,见惯了多少世态炎凉,才如这般。 饭堂内。 赵盼怔了怔,慢慢抬起清水芙蓉般的脸蛋,脸颊上沾着米粒。 她盯着摆在面前,赵都安那碗油水丰富的饭菜,咬了咬牙,端起来大口吞咽。 …… …… 翌日,清晨。 赵都安再次抵达堂口,越过庭院中那一株茂盛大梨树后,欣慰地看到,堂内四名下属坐的整齐。 “卑职见过大人!” 四人起身行礼,略显敷衍。 赵都安也没在意,慢条斯理,在主位落座,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机要女秘书”身上。 钱可柔今日换了个发型,虽仍是制服,但黑发扎在脑后,微微盘起。 试图在拙劣模仿宫廷中的女官发饰,小秘书觉得,这样的形象更符合新身份。 却无形中,得了职场ol的几分精髓。 恩……可惜是古装,如果换上黑丝套裙,白衬衫,红底高跟,再戴副无边框眼镜……就完美了……赵都安有些走神。 旋即随口问道: “昨日我离开后,有人来找事么?” 钱可柔摇头,诚实道: “没有,倒是督公召在衙内的缉司议事,但您不在,便也不知是什么事。” 议事?赵都安挑了挑眉,压下疑惑,问道: “那李浪呢?” “还关在诏狱里,不过……听说有御医被放了进去。”机要秘书小心道。 呵,大冰坨子还挺听劝……赵都安笑笑,问: “驸马府没人来责问么?” “不曾。” 啧,有点意思了……按理说,儿子被我当众欺辱,云阳公主不说大发雷霆,总该来兴师问罪。 但一天过去了,都没动静。 是漠不关心?还是说,女帝替我遮风挡雨?赵都安并不确定。 “大人,按您的吩咐,堂内需要您过目的案牍都在这里了。” 钱可柔见他走神,指着桌上一叠,道。 “很好,”赵都安欣然翻阅,速度很快,但渐渐的,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这些?” 除了基础的人员档案,日常公文外,关于“绩效”,也就是手底下案子的内容极少,几乎为零。 钱可柔忙道:“因堂口一直没主官,所以大家除了这些,无事可做。” 九大堂口的工作,大体有两类。 一类,为日常公务,诏衙作为禁军一员,同样有巡逻城防,天子出巡时随驾等任务。 二类,为女帝下发的任务。 这里,又细分为两种,即“长期任务”与“短期任务”。 比如火器匠人失踪案,就属于短期任务,案发后,女帝指派马阎调查。 马督公就会将案子交给九堂中的某个,或某几个。 再如“追查逆党”,则为长期任务,所有堂口都肩负着,但也非一朝一夕可完成。 梨花堂的性质,近乎“冷宫”,马阎不曾指望他们办事,只要不闹腾,养着就好。 若是镀金混日子的,或乐见其成。 但赵都安是要捞功绩的,手底下一个正经任务都没,岂非坐蜡? “向督公申领案子可行么?”他皱眉问。 临退休的郑老头慢悠悠说道: “禀大人,衙门里,好做的,值钱的案子一出来,就早给别的堂口争抢走了,咱梨花堂尚未满编,您又新上任,只怕去要,也只能捞到一些零星的小案,比如巡防一类。” “呵呵,别人不要的,本官若拿来,岂不成了吃嗟来之食的?连我家妹子都不如了?”赵都安冷笑: “他们吞的多了,那就吐出来,你们分头去八大堂口,传我的口信。 就说以往梨花堂空着,该给我们的份额,分给了他们,如今梨花堂重建,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这……”几人面面相觑。 “有难度?”赵都安问。 四人想起昨日堂上飞刀,只觉脖颈微凉,忙应声去办。 堂口间距离不远,赵都安独坐大堂等待。 俄顷,四人陆续返回,却都两手空空,灰头土脸: “禀大人,我们依次拜访了八座堂口,传达了您的口信。” 赵都安双手交叠于小腹,八方不动: “如何?” 钱可柔脸色不好,有些愤慨地说: “七堂,八堂都推说缉司不在,但明显在扯谎。” 沈倦耷拉着眉眼,怏怏道: “五堂,六堂说手里的案子太紧缺,匀不出来,许诺下个月再给,呵,空口白牙,糊弄鬼呢。” 郑老头一副见怪不怪模样: “三堂,四堂说了,以往是咱们自己没能力接,他们帮着分摊,没有欠账要还的道理。” 侯人猛抱着胳膊,略带戏谑地看向上司,说: “我去问的一堂和二堂,也就是牡丹和石榴。前者闭门谢客,哪怕我原本是牡丹堂的,如今也不许我进去了,张晗压根懒得搭理咱们。” 顿了顿,他抿了下嘴唇,带着三分火气说: “至于石榴堂,倒是见我了。” 赵都安平静道:“怎么说?” 侯人猛咧嘴道: “铁尺关让我转达给大人你一个字:滚!” 瞬间寂静。 有清风穿堂而过,桌上薄薄的文书案牍哗啦啦翻飞。 赵都安眯起眼睛,嘴角缓缓上扬,噙着微笑,赞叹道: “真是群儒雅随和的好人啊。” 93、大逮捕!倾巢而出的梨花堂 如何在被誉为“阎罗殿”的诏衙立足? 赵都安杀猴儆鸡,踩着皇室成员为踏板,初步确立了在梨花堂内的权威。 但这波余威显然并不足以令其他八位缉司敬畏。 尤其是排行前列的几个,更丝毫不给面子。 哪怕是更委婉的堂口,传达出的态度,其实也是那个字: 滚。 吞进去的东西,岂会仅凭赵都安一句话,就吐出来? “大人,您可不要冲动啊!” 四人听见赵都安笑呵呵说出的这句话,却只觉脊背发寒,新晋秘书钱可柔心脏提起,忙道。 生怕上司一时冲动,拎着刀去八个堂口砍人。 这很像赵都安能做出来的事。 赵都安瞥了女秘书一眼,无奈道: “本官像那种鲁莽的人吗?” 四人没吭声,但眼睛里都写着“像”字。 赵都安叹了口气,世人对他误解太深了,他想了下,忽然问道: “昨天各堂缉司是否聚会见面过?” 昨日,莫愁替他站台,已明确无误表达,他背后是女帝。 按常理,八個堂口出于各自利益,哪怕心中再不愿,但为了少得罪人,稍微割点肉喂给他,也是值得的。 前几个堂口有底气拒绝,但后几名呢? 就没一个,愿意与他交好的? 今日却如此默契,整齐划一地拒绝,不合常理。 他怀疑,八人私下通过气了。 钱可柔摇头:“应该没有,若说聚会,只有督公召集的那场议事了。” 赵都安挑眉:“议事我没参加,但也该有通知吧。” 钱可柔想了想,忽然从手中的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张,道: “有的,昨晚督公下发了一份公函,说这一季考评开启,各堂口功绩月末核算,会影响调拨钱款。” 她不是忘了,而是习惯性觉得,这文书不重要。 毕竟考评这档事,与梨花堂压根毫无关系…… 赵都安思忖片刻,忽然吐了口气,面露恍然: “我明白了。” 四人面面相觑,明白什么了? 赵都安却不好解释。 马阎在这个节点,推出考评,无疑是狠狠加速了各堂口的内卷程度。 本来可能割肉放血,给赵都安的堂口,为了确保自己考评成绩,也会攥紧手中的案子,不松开。 这才是八堂统一战线,严词拒绝的原因。 可马阎为何要这样做?大太监定然清楚,赵都安入主梨花堂,是为他排忧解难。 二人理应是同一阵线,没道理坑他。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便宜师兄在侧面助攻,他很清楚,哪怕他不推动,八堂也最多给我些汤水,无济于事……” “而推动考评后,强迫八堂拒绝孤立我,表面上看,我被坑了,但反过来,当梨花堂被集体孤立敌视,也会迫使内部愈发团结,产生向心力。” 赵都安前世工作,总结出三条经验如下。 问:如何解决内部矛盾? 答:高速增长 问:如何掩盖内部矛盾? 答: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问:如何转嫁内部矛盾? 答:构建一个强大的外部敌人 “当梨花堂全体被排斥,孤立,那么这群锦衣就会将对我的敌视,转为对外部的敌视,从而将我当成‘自己人’,这可以极快地提高集体凝聚力。” 赵都安赞叹,便宜师兄是个懂转嫁矛盾的高手。 当然,这个方法也有弊端,赵都安一旦在这场斗争中输掉,败下阵来,那就会令所有属下失望。 失去建立威望的可能。 但相反,只要他能获胜,冲破八堂联手的“制裁”,那他就会受到属下的真心敬佩。 想收服一群男人很简单,只要你足够牛,让他们服气。 “便宜师兄啊,你可真看得起我,就不担心我扛不住压力,翻不了盘,玩崩了?” 赵都安心中嘀咕,眼神中却透出兴奋。 “大人,您还是去见督公吧,请他出手,从其他堂口调集些案子来。”钱可柔提议道。 侯人猛抱着胳膊,嘴角撇了撇,说道: “我倒以为,他们不给咱们面子,那大人也不必给他们脸面,一个个打上门去简单直接。” 你挑事啊,嫌死的不够快? 沈倦拦了他一手,嬉皮笑脸道: “大人别听他的,我觉得,既然本月考核,那等到考核结束,必然伴随任务重新分配,我们等等就好了。” 身材矮小,头发半白的郑老头没吭声,装透明人。 赵都安面无表情:“本官已有决断。” 这些方法都有效,但他都不满意。 “大人您是要……”四人狐疑。 赵都安忽而笑了下,说道: “还有一条更简单的法子。其实我们手里并不缺大案,不是么?” 他慢悠悠道: “比如……搜捕逆党。” 逆党? 众人面面相觑,这的确是大案。 但问题在于,他们手里压根没线索啊。 赵都安却懒得解释,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本,朝桌上一丢,说道: “传令下去,梨花堂全体出动,我要你们一日之内,将这本子上第五页到第十八页间,记录的所有人都抓回来,打入诏狱,等待审查。” 钱可柔疑惑拿起,翻开,其余三人抻脖子看,继而愕然。 只见小本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个名字,遍布大虞朝堂各大小衙门。 赵都安提及的区间,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 这些是他了解得知的,曾在庄孝成一案中,曾经上书弹劾自己的那批官员的名录。 是的,赵都安将这段日子,所有与他明确为敌的人,都写在了小本本上。 其中少数划掉了,比如吕梁,比如裴楷之。 但更多的,还在。 可惜,他缉司的权限,只能签署逮捕五品以下官员的手令。 五品以上,就必须马阎亲自签署拘捕令了。 可饶是如此,他要求逮捕的官员人数,也达到了恐怖的五十八人。 “大人……您这是要……” 钱可柔张了张嘴,捧着小本本的手微微发抖。 一口气逮捕五十八名官员,这是足以轰动整个朝堂的大事。 疯了……绝对是疯了…… “大人,您不要与我们说,这五十八人都与逆党有关。” 沈倦也收起吊儿郎当,罕见地正色起来。 赵都安表情如常,平静道: “不该问的别问,本官既敢令你们抓人,自然有依凭,你们只要去做事,有任何麻烦,本官一人担之。” 侯人猛眯起眼睛,第一次正视这位上司。 哪怕以他的疯狂,都被这位上司的手笔震住了。 继而涌起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作为原牡丹堂的刺头,他这把刀在梨花堂藏了太久,几乎要生锈。 闻言目露凶光: “大人说真的?若那些人拒捕该如何?” 赵都安淡淡道: “那是伱们的事,我只要人,活的,拘不回,你们也别回来了。” 侯人猛哈哈大笑,抬手撕下五页纸,抱拳道: “卑职这就去办!必不辱命!” 说完,黝黑桀骜的汉子,杀气腾腾离开。 “这……”钱可柔懵了,却见向来摆烂躺平,准点打卡,绝不加班的沈倦忽然笑了笑,也轻轻扯下五页纸: “大人有命,做下属的,哪敢抗命?” 说着,他转身也走出堂口,嘴角舌头轻轻舔舐嘴唇,显露出往日不曾有的戾气锋芒。 钱可柔愣住了,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沈倦。 “咳……老头子我半退了,比不得年轻人。” 装透明人的郑老头忽然笑了笑。 钱可柔心中一喜,心想总算有个正常人了。 下一秒,却见往日里在衙门里只喝茶看报,余暇时间只喜欢一个人摆弄木雕,有一手极好的雕工的郑老头,竟也走上前来。 轻轻撕下三页,笑了下: “但大人有这般气魄,老郑我也不能扫兴不是?” 钱可柔双目茫然,目送郑老头也走出堂口,去召唤随从官差,披甲执锐。 她看着仅剩的一张纸,脸色变幻不定。 终于也一咬牙,撕了下来,攥在手里,碎碎念着: “要疯大家一起疯……” 然后话也不说,径直也朝外奔去。 只剩下大堂内,赵都安独自一人端坐,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面前桌上丢着被撕去十四页名字的小本本。 风吹过,隐约露出本子前两页上,李彦辅,与庄孝成的名字。 …… …… 这一日,诏衙内的人们惊讶看到一幕奇景。 往日里游手好闲,岁月静好的梨花堂中,突然蜂拥而出大批官差。 四名锦衣校尉各自领着一群随从官差,提刀纵马,杀气腾腾奔出衙门,朝着京师不同的方向疾奔。 某条街道上。 侯人猛骑在马上,策马扬鞭,招摇过市。 沈倦率领的队伍暂时与他同路,二人并马而行。 顶着黑眼圈的躺平二代忽然以气机将话语递入侯人猛耳中: “老侯,你觉得姓赵的能不能顶得住?会不会拍拍屁股走了,咱们背锅? 一口气抓五十八名官员啊,虽说都是五品下的小官,但没有个说法,也要命啊。” 侯人猛攥着刀柄,瞥了他一眼: “你怕了就滚回去,把你拿的名单给我,老子不怕,姓赵的敢说,我就敢做,他若跑了,我就一刀砍了他个孬种,再自杀。” 沈倦骂骂咧咧策马离开,心说都是一群疯子。 不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既要闹大,那就闹个天翻地覆。 94、统治诏衙第九堂口的第一天 举人街。 夏日酷热,街道两旁撑起一座座茶棚。 此刻,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却将一间茶棚占住。 周遭人人退避,生怕触到这群“阎王”的晦气。 侯人猛将刀鞘摆在桌上,手中一把刀在阳光下反射辉光,正用手绢擦拭。 “头儿,等会若目标拒捕,我们真的要强拿吗?”一名差役问道。 浓眉大眼,神情桀骜的侯人猛眼角眯起鱼尾纹: “不然呢?” 这名跟随他,一同被从牡丹堂赶出来的随从差役撮着牙花子,道: “我就是觉得做梦一样,光咱们今天就要抓十几人。 第一个就是文选司员外郎,正六品的京官,关键这位可是李党的人,背后靠山不小,您确认没看错?” 侯人猛咧嘴笑道: “若说靠山,咱们这位新任缉司的靠山还是圣人呢,哪个靠山比圣人还大? 别给老子废话,你们这群小子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以往抓人哪个手软过?什么篓子不敢捅破?还是说,给你们打入梨花堂半年,就变得胆小如鼠了?” 一群随从嘻嘻哈哈笑了. 梨花堂的刺头可远不只五個,底下更多的随从都不是善茬. 不了解的人以为,梨花堂是最废的堂口,但真相截然相反。 但凡能成为刺头,却没被踢出,只被打入“冷宫”的,哪个没点真本事? 这群人就是一群孙猴子,往日里没猴王领着,不起眼。 但当赵都安一声令下,这群桀骜难驯的官差,爆发出的胆气和狠厉,是其他堂口的软蛋拍马难及的。 “别废话,人来了。” 侯人猛站起身,叉着手走到长街中央,只见前方一辆马车驶来。 俄顷,马车被逼停,跟车小吏掀开车帘,只见里头端坐一名中年人,皱眉道: “何故挡道?” 却见数名锦衣嘻嘻哈哈,分左右包抄,将车围拢。 二话不说,一顿拳脚如雨点般砸下,将这位文选司员外郎的亲随打的哀嚎不已,抱头鼠窜。 “尔等住手!”背景惊人的员外郎大怒,厉声呵斥。 却因看到对方那身锦衣,有些本能畏惧。 “这位大人,梨花堂赵缉司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侯人猛咧嘴,抖出拘捕凭票。 “本官何罪之有?你等……”员外郎试图挣扎。 侯人猛手腕一转,手中刀呼啸而出! “呜”的破空声里,“哚”的一下,径直掷入车厢。 贴着头皮,将员外郎的乌纱帽狠狠钉在车厢上,刀柄兀自颤抖! “啊!!” 中年官员吓得跌坐,远处观瞧的百姓们一哄而散,大呼“杀人啦”。 侯人猛将这位正六品官员拖死狗般拽出来,掷在地上,啐了一口老痰,歪头道: “捆起来。” 然后从怀中取出撕下的纸: “下一个。” …… …… 另一边。 郑老头勒住缰绳,稳稳控制住座下烈马,抬头朝街对面的礼部给事中七间衙门望去。 身旁,随从悉数下马,等郑老头下来,立即递上从不离手的大茶缸。 “郑缉事,要在这等着么?”一名随从道: “等午时散值,再去抓,能把影响降到最低吧。” 郑老头接过大茶缸,饱饱地痛饮了一口,笑呵呵道: “时间紧,任务重,便不等了。” 见随从欲言又止,他说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名从其他堂口调来的年轻随从困惑道: “您这岁数,也快退了,何必这般呢?” 他是入梨花堂后,才被分配给郑老头当下属的。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上司永远对人和和气气,和刻板印象中的诏衙阎王迥异。 在梨花堂也是熬时间。 怎么想,都没必要在最后一年横生枝节。 郑老头还没吭声,旁边另外一名中年锦衣走过来。 笑着拍了下年轻同僚的肩膀,说道: “终归是太年轻,你进诏衙也不短了,都没听过‘梅花老九’的故事?” 郑老头笑了笑,感慨道: “物是人非啊。” 诏衙历史上,从不缺少传奇。 梅花老九,便是三十年前,那一代诏衙中大名鼎鼎的一个人物。 其出身“梅花堂”,因名字里带了个“九”字,被称为老九,胆大心细,能力极强,屡破大案。 一度被提拔为梅花堂缉司,也是当年最年轻的缉司。 可惜,许是年少轻狂,或骨子里的正义,梅花老九在某次抄家中,看不惯同僚另一位缉司的行事作风,不肯同流合污,怒而拔刀相向。 而后,面对当时的督公要他检讨的要求,怒而提刀入总督堂,刀劈牌匾,被一路贬成最底层的随从差役。 其中几经风波,最后被剥夺了外出办案的权力。 意兴阑珊,也似对衙门失望,才销声匿迹。 于是,衙门里多了个整日喝茶看报,摆弄木雕,糊弄事的郑老九。 “呵呵,本以为,会在梨花堂这座冷宫里一直混到退休,但谁成想,临了临了遇到个肯放权给我老郑抓人办案的小上司。” 郑老九笑得一脸褶子: “那总得再折腾下,再脱去这身锦衣,才算有始有终啊。” 他将大茶缸塞到年轻随从怀里,背着手,跨过长街往对面走,嘀咕道: “礼部给事中?早听说这人不是个好东西,没成想,有落到我老郑手里的一天。” 俄顷,给事中衙门被破开。 郑老九一挥手,身后官差如狼似虎涌入。 不多时,将一名青袍官员五花大绑,拽了出来。 “下一个。” …… …… 整整一日,梨花堂的锦衣四处出击,几乎跑遍了京师各大衙门。 每次或有阻拦,便是一顿拳脚,刀鞘狠砸,将一群文官打的哭爹喊娘,然后五花大绑将目标拉出去。 朝诏狱里送人的过程更是没停过。 以至于衙门上下的人,都悉数被惊动。 茫然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惊天大案,才有这么多涉案官员集体被捕。 到晚上时,诏狱里空余的牢房几乎被塞满了。 疲惫不堪,却隐隐带着兴奋的四名校尉,也率领手下随从,回到梨花堂里,交换各自的收获。 “大人,名单上五十八人已悉数捉拿归案,随时等您提审。” 钱可柔走到主位上,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的赵都安身旁,小声禀告。 看似睡了一天,实则沉浸在“观想”中,跟随太祖皇帝在沙漠中跋涉了一天的赵都安睁开双眼。 望见长桌旁,正殷切看向自己的属下。 大堂外,夕阳余晖洒在那一株大梨树上。 青涩的梨子都仿佛镀上暖光,像是熟透了般。 “知道了。”赵都安说道。 他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压根不觉得,一口气逮捕五十八名朝廷官员,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钱可柔询问: “那接下来,您今晚要提审么?” “提审?”赵都安挑起眉毛,“为什么要审?” …… …… 就在整个京师,都被赵都安的大动作,搅的风起云涌的时候。 牡丹堂内,议事厅中。 八个堂口的缉司,汇聚于此,都是得知梨花堂的动作后,不约而同前来,试图商议的。 此刻,八人分散在长桌两侧。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诸位想必都已听说,那赵都安今日做的事了,整整五十八名官员,遍及各大衙门,都以疑似与逆党勾结,配合调查为名,丢进了诏狱。 如今大牢中已是人满为患……官场上最晚明早,必然一片哗然……这姓赵的究竟想干什么?” 话落,坐在左侧第一位置的,石榴堂主,铁尺关冷笑开口: “姓赵的是想抢功劳想疯了,早上派人来我这索要案子,口口声声要债,被我给骂出去了,中午就开始大肆抓人,意图还不明显吗?不就是为了捞功绩?” 他身材敦实魁梧,官袍下肌肉隆起,胡须钢针一般。 双手密布老茧,虬结的青色血管几乎要冲破皮肉。 旁边。 坐在他对面,右下第一位置的海棠鄙夷道: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真以为,那赵都安是个草包纨绔?他会不知道,自己这般大肆搜捕的后果?” 她身材修长,英姿飒爽,瓜子脸,薄嘴唇,眼角有一颗泪痣,长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 腰间绑缚着软牛皮鞣制的武器袋,其中插满了飞刀。 此刻身为“水仙堂主”的她皱眉分析道: “姓赵的想捞取功劳不假,但我以为,他肯定不会无的放矢。” 铁尺关反唇相讥: “所以?你真以为,他手里有这五十八人勾结逆党的罪证?简直异想天开。” 其余缉司也参与讨论,一时众人各抒己见,猜测不一。 总而言之,对赵都安的迷惑行为,充满了不解。 “安静。” 俄顷,传来敲击桌案的笃笃声,众人闭口,望向坐席上首。 也是公认排行第一的,牡丹堂缉司,督公座下第一人,“卷王”张晗。 张晗约莫三四十岁,器宇轩昂,肤色偏白,鲜少有笑容。 此刻吸引众人视线,缓缓开口: “伱们是否调查过,这被捕的五十八人的共性? 据我所知,很巧的一点是,这五十八人,都曾在前段时日,庄孝成逃走一案中,上书弹劾赵都安,请求将其处死,以儆效尤。” 95、计划第二步:受贿一万两 “提审?为什么要提审?” 赵都安端坐大椅,背后的武器架上方,雪白墙壁上一副泼墨挂画气势恢弘。 此话一出,四名下属都怔住了。 钱可柔茫然道:“大人您不是说……” 赵都安打断她,认真道: “这么多人,本官一个个审多累? 况且,马上就到散值的时辰了,难道要本官为了区区五十八名官员,加班熬夜伤身么?先关押一阵子,想必他们也能理解。” 理解个天老爷啊……四人默默吐槽,沈倦扶额道: “可是大人,我们若不尽早审出点罪证,等明日舆论哗然,只怕难以收场。” 可以料想,明日早朝会何等精彩。 女帝面临满朝文武的控诉,大概也会茫然吧? 赵都安摆手道: “天塌下来,有陛下撑着,你们急什么?” 他相信,女帝既然将他委以重任,更派莫愁来表态。 那么,区区五十八名小官的压力,徐贞观总能替他抗住。 恩,反正按照计划,只要女帝替他挡住压力三天,就足够了。 四名下属面面相觑,突然生出不妙预感,钱可柔忐忑道: “大人,您不会压根没有这群人的罪证吧?” 你这姑娘,怎的净说大实话?不,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赵都安正义凛然:“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不要说。” 啊?萌新女锦衣没听懂。 赵都安叹了口气,说道: “总之,你们照我吩咐做事就行了,少打听。 接下来你们的任务,是放出风声去,就说梨花堂之所以大肆抓捕这群人,乃是本官打击报复。 但只要这些官员的家人懂事,前来孝敬一二,便可放人。” 四人:“……” 赵都安皱眉:“还不去办?” “……是。” 四人应声,并肩走出堂口,沈倦嘀咕道: “所以,咱们这位上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合着是要勒索钱财?” 郑老九吐了口茶叶沫子,这位经验老道的锦衣校尉眼睛雪亮: “等等看吧,我有预感,这事才起了個头。” …… …… “这五十八人,都曾弹劾过他?” 牡丹堂内,名叫海棠的女缉司愣了下,醒悟道: “所以,姓赵的是在打击报复?” 其余人也面面相觑,他们争论猜测了半天,但真相可能异常简单。 卷王张晗平静道: “我仔细调查过他,相信你们也一样,此人素来睚眦必报,当初庄孝成一案中,弹劾他的主力御史吕梁,如今落得发配岭南的下场,另一个张昌硕,连带整个张家,都近乎覆灭。可见一斑。” 众人悚然。 是了,这都是公开可查的记录。 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两个月来,赵都安做的事,一直是在报复。 先是张家兄弟,而后是吕梁,如今升任缉司后,权力更大,终于急不可耐,开始大肆清算其余仇敌。 “嘶……以此人风格,还真有可能如此。若他有更大权限,把相国抓了我都不意外。”一人唏嘘。 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是赵都安的对外人设。 铁尺关皱眉,嗓门颇大地道: “但这有意义吗?咱诏衙虽有抓人之便,但却无审判之权,哪怕他想栽赃陷害,一口气对五十八人动手,朝堂诸公除非眼睛全瞎了,才会视而不见。 等明天早朝,各方势必向圣人控诉,哪怕姓赵的受宠,但也不可能无法无天。” 这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诏衙权力虽大,但被限制的也极狠。 莫说只是个缉司,哪怕是督公,也顶不住这般压力。 “对了,督公怎么说?”海棠忽然问。 张晗摇头: “督公不会插手的,你没发现吗,督公对梨花堂完全是听之任之姿态。因为赵都安背后是圣人,不是他,所以哪怕要惩戒姓赵的,也只有圣人能惩戒。” 顿了顿,他摇头道: “不过在我看来,那赵都安已入取死之道,以为立功受宠,有陛下撑腰,就肆无忌惮。 何其自大猖狂,不出三日,若不收敛,陛下定会派人敲打,或许,他会成为史上任期最短的缉司……我们无须干涉,只要坐等他自取灭亡便好。” 最后,他用八个字做出总结: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众人点头,深以为然,都期待看赵都安倒台的那天。 …… …… 当夜,两个消息,开始于京城官场疯传。 第一个,便是女帝面首升迁,入诏衙后,一日逮捕数十名官员,遍及各衙门。 第二个,乃是赵都安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打击报复,被逮捕的官员,悉数为当初曾上书弹劾之人。 同时,被捕官员家属们被透露,想要赵大人高抬贵手,就得识相一些,送上钱财孝敬。 否则,哪怕最后迫于压力释放,但三天两头找机会抓一次,也足够要命。 没人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这得益于赵都安人设的深入人心。 尤其张家兄弟和吕梁的接连倒台,也证明了赵狗“睚眦必报真小人”的本性。 不出意外,几乎每个被捕官员的家人,在被指点“明路”后,都开始筹钱。 些许黄白之物,与自家顶梁柱的安危,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何况若只花些钱,就能与女帝身旁的大红人冰释前嫌,这已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翌日,当赵都安抵达梨花堂后。 钱可柔立即禀告,说堂口外头已经有不少人排队,要拜见赵大人,单独谈谈。 “啧,动作很快嘛,”赵都安笑道: “不错,按先来后到,一个一个叫过来。” 钱可柔表情复杂地去叫人了。 接下来的事情,异常简单,每进来一位犯官家属,赵都安都拿腔作调,表示事情不好办。 而家属便会奉上数额不等的“茶水费”。 声称天热,些许孝敬,请赵大人喝茶,不成敬意。 赵都安则视茶水费的多少,给出不同反应,和颜悦色,或面无表情。 至于收费标准,则以犯官的品秩高低,在肥缺衙门,还是清水衙门,背后家族大小等分档位收取。 最后给出的答复,则异常统一: 回家等消息。 “一群贪官,一个个肥的流油!” 赵都安看着面前越来越厚的银票地契,不禁暗骂。 若是清官,只凭借俸禄,哪怕去筹借,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奉上赎金。 结果一个个给钱贼痛快,让赵都安痛心疾首,感慨大虞官场到底怎么了。 水至清则无鱼,但水也不能浑浊的看不见底啊。 期间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某个犯官的家眷,竟是个貌美的小妇人,拜见他后,一个劲卖弄风骚,往他身上贴,对牢中相公不管不问。 最后架不住赵都安索贿,从肚兜里摸出温热银票后,羞答答地要求,请他将人多关一段日子。 简直绝了。 “下一个。” 忙到午间,赵都安喝了口茶,润嗓子。 将刚收下的一盒名贵雪山参,以及珠宝玉器随手丢进桌下的箱子里。 对机要秘书道。 短短一个上午,他收下的贿赂价值早已超过万两白银,足够在外城买下一整条商街。 钱可柔却脸色忐忑地朝他耳语了几句。 “驸马府来人了?”赵都安愣了下。 这才想起,诏狱里还关押着个李浪。 不过人都关了两天了才来,这速度,比这群小官家眷都不如。 “请进来吧。”赵都安说道。 俄顷,庭院中领进来一道身影,乃是一名长相斯文的中年人。 华服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须也打理的很精致。 只可惜,脸庞一侧,从眼角到太阳穴位置,隐有乌青,伴随些许伤口,似被钝器砸伤。 赵都安眼神好,立即认出来人,正是云阳公主的丈夫,驸马李叔平。 李浪名义上的父亲。 二人不熟,但也算认识,只因原主混迹京圈,与之有过接触。 赵都安对此人的印象,是极度的妻管严,在家唯唯诺诺,在外重拳出击。 “赵大人好大的派头!” 驸马李叔平声音冷淡,带着讥讽: “见伱的人,都还要排队。不愧是陛下身旁红人。” 赵都安哈哈大笑,态度热情,但屁股却连挪都没挪: “驸马爷怎么有空造访,有失远迎啊。” 李叔平眼角跳了跳,径自坐下。 赵都安挥了挥手,命钱可柔上茶,然后去外头等着。 驸马没有寒暄,径直道: “犬子前日似得罪了赵缉司,领了罚。 他母亲得知后颇为气愤,本想亲自过来,但顾忌影响,便还是我来登门。如今赵缉司罚也罚了,人也关了反省两日,总该放人了吧。” 赵都安故作懊恼,屈指轻轻敲了敲额头,笑道: “看我这脑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险些忘记了令郎还在狱中,竟劳烦驸马爷亲自登门,实在不好意思。” 李叔平忍住纠正他用词的冲动,神色稍缓: “那就请缉司命人将犬子送出吧,我也好带他回去,叫他母亲安心。” 赵都安却故作诧异,看了下对方空荡的双手: “驸马爷莫非是空手来的么?” 他嘴角上翘,露出笑容: “今日那么多来拜访本官的,想请我放人的,可都是诚意十足啊。” 李叔平愣住了,仿佛难以置信。 前日云阳公主得知消息后,就送信去了宫里,但被徐贞观委婉劝阻。 如此,才耐着性子等了两日,才来要人。 他本以为,凭女帝姑父的身份,赵都安总归要给几分面子。 却不想,这奸贼竟胆大至此。 李叔平眼角抽搐,面露怒容: “赵都安,你莫非是向本驸马索贿不成!你好大的胆子!” 赵都安闻言,脸上笑容也一点点敛去,他缓缓站起身,绕过桌子,逼近李叔平。 惊得斯文的驸马爷下意识要起身后退,却猛地肩膀被一只铁手按住! 无法动弹! 赵都安按着这位大虞驸马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攥着袖中一叠银票,轻轻扇了下李叔平受伤的脸颊,幽幽道: “我若没猜错,驸马爷脸上这伤,是被公主打的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我混迹京圈的时候,就听秦俅说过,驸马爷是属绿毛龟的,忍气吞声习惯了,我那时还不怎么信,但今日信了。 分明是来救儿子的,却一口一个‘他母亲’。 怎么?生怕不搬出来云阳公主压人,镇不住我? 所以说,你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可惜,人实在不怎么聪明。本官今日给你两个选择。”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和其他人一样,想要儿子,拿钱来赎。” 顿了顿,他袖口一抖,将巴掌大的金乌飞刀轻轻塞进了驸马湿润的掌心里。 又用力,帮他将五根手指合拢,柔声道: “第二,拿这把刀,往这捅。”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笑眯眯道: “将我这个女帝身旁的红人,受宠的臣子给捅死,然后提着我的头出去,放心,到时候没人敢拦你救人。但……你敢吗?” 你……敢吗? 赵都安的声音犹如恶魔响彻耳畔。 方才还一脸怒色,大声斥责,眼高于顶的驸马爷愣住了。 他额头青筋一根根隆起,脸庞渐渐狰狞。 攥着金乌飞刀的手却不住颤抖,迟迟没有动作。 赵都安见状,干脆将他另一只手也按住了刀柄,让他双手持刀。 更主动将刀尖顶在心脏位置,笑道: “来,你不是想要人,又不肯守规矩么?那就做个大丈夫,杀了我,来啊!” 一声厉喝。 “当啷!” 金乌飞刀脱手掉在地上,暗金色的刀身,比阳光更刺眼。 驸马爷浑身颤抖着,默不作声。 赵都安失望地捡起飞刀,返回座位,语气冷淡: “滚吧!下次叫能做主的人来。” 李叔平怒视他。 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拂袖离去。 等人离开,赵都安脸上的反派嘴脸消失,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做的有些过分?” 堂外。 钱可柔咬着嘴唇走进来,她姣好的脸蛋上眼神复杂: “大人,卑职不明白,李浪虽得罪了您,但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驸马亲自登门,也算给了您颜面,为何……” 赵都安长长叹息一声,感慨道: “因为,咱们那位云阳公主,这是在刻意报复我啊。” 96、反转!八缉司联袂求罢手,赵都安收服梨花堂 刻意报复? 钱可柔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茫然,头脑单线程的“机要秘书”思考不出其中关窍。 赵都安负手立在那副泼墨大画下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幽幽道: “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会来,是巧合吗?未必。” 他以李浪立威,这个目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云阳公主定然明白。 今日他大开方便之门,索贿赎人,驸马趁机登门,却要当众将人提走。 若赵都安允了,他费力构建的威严,必会狠狠削弱。 会被解读为,他那日敢打李浪,是因旁边有莫愁撑腰。 今日莫愁不在,一个京圈公认的“窝囊废”,“绿毛龟”就可令他退让。 尤其,今日不知梨花堂内锦衣,还有京城小半官场遥遥关注。 同样是赎人,对小官家眷索贿,对驸马免费,区别对待明显,云阳公主只要略一宣扬。 赵都安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的行为,就会传开。 威严扫地,前功尽弃。 当然,这個揣测也未必真实。 但无论云阳公主是否有此心思,在这个关键节骨眼上,驸马登门白嫖索人,就是在给他上眼药。 赵都安必须,也只能狠狠打回去。 “卑职不懂。” 钱可柔诚实道,女官差觉得朝堂大人物的心思好复杂。 好似步步深坑,稍不留意,便行差踏错。 无形中,她对自家上司愈发钦佩,觉得大人真厉害。 “你不必懂,事想多了容易心脏,单纯些很好。” 赵都安自嘲地笑了笑: “继续吧,叫下一个。” 等女秘书离开,他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怅然失神。 不知何时开始,自己也变得腹黑,脏心烂肺了呢。 …… 小插曲过后,索贿流程继续。 下午时,许是消息传开,登门行贿的家眷更多。 赵都安桌子底下的箱子装满了,只好又换了一个大的。 赃款累积,也早奔着三万两白银大关冲击。 直到傍晚散值,才算暂停。 当天,早朝上不出意外,掀起大风波。 五十八名官员集体入狱,足以令三公九卿侧目。 大虞女帝徐贞观坐在龙椅上,静静听着底下大臣连番弹劾,久久无言,末了只平静说了句: “朕会予以查验,待了解原委,再议。” 而后,太监高高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光可鉴人的金銮殿地板上,尖声高喊: “退朝——” 群臣愤然离去。 国子监学子热议,痛斥奸佞做乱,国将不国。 翌日上午。 赵都安继续受贿,期间驸马府再无人登门,云阳公主毫无反应。 这反而令赵都安对这个“放荡”艳名远播的女人高看了一眼。 “大人,今日恐已无人再来了。” 傍晚。 钱可柔捧着一份记录了行贿人员,礼金多少的清单,走进门说道。 给了两日了,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赵都安“恩”了声,问道: “都齐全了么?” 钱可柔翻了下名单,道: “犯官五十八人,已有五十七人家眷送礼。” “还有一个呢?”赵都安扬眉。 钱可柔面色复杂解释: “余下的一个,是大理寺七品评事,鲁直。此人……家中贫寒,只怕凑不出。” “哦?仔细说说。” “是。据卑职所知,此人乃寒门出身,进士及第后,被安排入大理寺任评事。 这个官职,是进士起步的位置,按理说,会很快升迁,但鲁直名如其人,刚正不阿,似与同僚关系不睦。 曾多次出言驳斥上司,甚至上书批评过先帝,也不结交朋党……故而,这个评事一坐,便坐了十年。” 钱可柔难掩钦佩地说: “不过此人坊间名声倒不错,据说断案公正,有‘小青天’的绰号。” 啧……听起来是个海瑞一般的正派人物啊…… 所以,弹劾我是存了为民除害的心思? 赵都安吐槽。 对于这五十八人,其实他粗略摸过底。 得知几乎都是为跟风讨好李彦辅,才蜂拥而上。 其中大部分,都是“李党”底层。 这也是他心安理得拘捕的原因,但似乎,这鲁直是个例外。 “他在牢狱中说了什么没有?”赵都安问。 钱可柔迟疑道:“卑职不敢讲。” “说。” “哦。他在狱中痛骂您,说您是奸佞小人,目无法纪,败坏朝纲的奸贼,绝不会向您屈服,送上哪怕一个铜板……” 女秘书越说声越小,用目光瞥赵都安。 却见这位跋扈霸道,横行无忌的上官,非但没有怒容,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很有脾气的一个人嘛,”赵都安轻笑,吩咐道: “传令下去,将鲁直放了,其余人继续关押。” 这时,其余三名属下也走进来,听到这命令,齐齐怔然。 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人……莫不是说反了?不该放了那五十七人,唯留下鲁直吗?”沈倦呆了呆,问道。 侯人猛也目露疑惑。 赵都安嘴角上扬,端坐上首,微笑道: “本官说过,只是请他们入狱配合调查,鲁直既与逆党无关,理应送回去。至于其余五十七人嘛……” 顿了顿,他收敛笑容: “虽也与逆党无关,但……他们竟敢当众向朝廷命官行贿,已触犯《大虞律》,还想出狱? 本官身为缉司,有监察百官之责,将亲自起草奏折,以告陛下。至于这近三万两赃款……” 他弯腰,将桌下两大箱金银玉器搬上桌。 随手从中捞出一堆银锭,放在一旁。 指着剩下的两箱改口道: “至于这剩下的两万多两赃款,以封条裹住,随奏折一同送入宫中。” 他又将划拨出的银锭朝前一推: “堂口弟兄们这几日辛苦奔波,本官便自掏腰包。这些银子分下去,本官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自己人,懂?” 堂下四人目瞪口呆。 一时无人应答。 赵都安懒得照顾下属情绪,思忖了下,又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发动渠道,再散播出一个消息。 就说,本官之所以拿钱不办事,反而反咬一口,钓鱼执法,只因被其他八个堂口针对,拿不到案子,怨恨督公偏心,处事不公。 本官顾虑通不过本月考评,因此才出此下策。” 连环计! 这一刻,捧着青瓷茶缸,腋下夹着邸报的郑老九率先明悟。 终于明白,赵都安谜之操作的真正目的。 打击报复? 这只是顺手为之! 他真正的目的,是将事情搞大,引起整个朝堂的关注。 可想而知,等赵都安将奏折和“赃款”送入宫中,朝堂上针对他的抨击会短暂哑火。 钓鱼执法虽可耻,但行贿的事实摆在眼前,就有了拉扯争辩,和稀泥的理由。 赵都安完全可以解释为: 自己只是抓人“配合调查”,本来调查个一两天,就会放人。 怎奈何一群贪官来行贿,这就怪不得他了。 如此,女帝和袁立再偏帮少许,这件事完全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赵都安最多落得个罚俸的处罚,不痛不痒。 却狠狠报复了一群蛀虫。 同时,李党也会辩称,非是有意行贿,实乃被坊间传闻误导,情有可原。 哪怕为了维护脸面,也必会竭力将五十八人捞出。 这时,赵都安放出消息,称自己受委屈,被八堂联手针对。 以马阎的智商,必然会明白他的用意。 只须顺水推舟,便可强行命令八堂屈服,将案子拱手奉上。 且不会令人怀疑,马阎与赵都安是一伙的。 同时,赵都安一番操作,既展现了手腕和霸气,又摧垮了八堂联手的封锁,更从脏款中悄悄挪出来些许,赏赐下属,收买人心。 恩威并施。 梨花堂一群官差焉能不心服口服? 认同追随他这个缉司? 一举三得。 虽说郑老九等人猜不出全部算计,但只看见的冰山上的一角,就足以令他们惊惧。 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上官,生出敬畏之心。 “卑职明白,大人且放心,我等这便去做。” 为人懒散,却头脑聪慧的沈倦也反应过来,深深看了赵都安一眼,拱手退去。 至此,心底已然彻底服气,也直到此刻,这一声“大人”才真正落到实处。 从下马威,到收服梨花堂刺头,赵都安只用了三日。 待四名下属离开。 赵都安再次闭上双眼,耳廓听着院中枝繁叶茂的大梨树发出的沙沙声。 静心思索。 四名下属只以为,到这一步,已经是连环计的结束。 但真相是,截至目前,赵都安折腾的一切,都只是铺垫。 “下一步,该提上日程了。” 要不要挑战下,一周内,将内鬼揪出来? 给贞宝一个惊喜? 赵都安觉得,可以试试。 …… …… 当晚。 一封奏折与两箱子金银财宝,借助赵都安“白马监使君”的特权,被紧急送入宫中。 第二日,早朝。 当百官蓄满怒气,准备质问女帝“调查结果”时,太监当场宣读了赵都安的奏折。 一时群臣寂然。 接下来的走向,与赵都安的推演完全一致。 在朝堂拉扯下,压力最终被导向马阎。 督公迫于女帝压力,不得不召开八堂会议,大发雷霆。 本来静观其变,期待赵都安倒台的缉司们惨遭喝骂,被喷的狗血淋头,散会后,所有人都是懵的。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等人似乎被算计了。 气恼愤怒,但无可奈何,督公已下了死命令,要他们“看着办”,安抚赵都安,释放官员。 终止这场闹剧。 八人只好打落门牙和血吞,硬着头皮联袂登门,前往梨花堂拜访。 却吃了个闭门羹。 …… “我家大人在午睡,不好惊扰,诸位可先移步花厅等待。”钱可柔一本正经道。 因说谎,脸颊微红。 “……?” 身段高挑,梳着马尾,眼角点缀泪痣的水仙堂主官,海棠抬起头,看了眼西斜的太阳。 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赵缉司在‘午睡’?” 英姿飒爽的女缉司近乎咬牙切齿,在“午”字上咬的极用力。 肌肉发达,胡须坚硬如钢针的铁尺关脸颊抽动,双手紧握,发出“嘎吱”骨节声。 强行按耐破门冲动。 “海棠,没必要为难底下人。” 张晗平静开口,这位颇有大将之风的面瘫中年人说道: “我们去花厅等就是。” 时隔不过三日,形势逆转。 从赵都安派人登门被拒,到他们这群主官前来吃闭门羹。 “姓赵的真记仇啊!” 海棠愤愤不平,恨不得用飞刀戳他几个窟窿。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天都要黑了,众人耐心几乎耗光时。 花厅外,火烧云般的绯红色暮光中,才徐徐走进来一道漆黑的剪影。 身披玄色为底,绣飞鱼制服,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的赵都安悠然而至,脸上还带着些许未睡醒的倦意。 说来讽刺,同衙为官已数日,双方还是初次面见彼此。 好一副皮囊! 英姿飒爽的海棠眸子一亮,用飞刀断他根的冲动弱了几分。 然而很快的,当双方寒暄过后,赵都安狮子大开口时,她这一丝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想平息此事,很简单,”赵都安环视众人,微笑道: “我要你们各个堂口,手中掌握的有关逆党的全部线索,无条件与梨花堂共享。” 略一停顿,补充道:“每人单独与我交谈。” 八堂吃了他多少,赵都安都要他们加倍吐出来。 97、不存在的“逆党” 赵都安赴任诏衙,第六日。 清晨,东海红日拱出云层。 御花园内,六百年里,从大虞各地不辞辛苦,耗费人力物力,迁移搬运来的奇珍草木枝叶上,粒粒晶莹水珠儿滚落。 池塘里,成群的金色锦鲤争先恐后,争夺鱼食。 白衣女帝站在亭边湖畔,素手托着青花鱼食罐,白皙的肌肤下,隐现淡青血管。 随意抛洒,美人如画。 “陛下,袁公到了。”身后,有女官上前禀告。 徐贞观头也不回,专注逗弄鱼儿: “请。” 俄顷,一袭开襟大青衣,在宫人带领下,沿着蜿蜒的青砖小路,穿过由众多侍者垂首环绕的山石流水。 来到赵都安那日曾目睹的凉亭旁。 儒雅清俊,眸光深邃的御史大夫笑道: “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可是发生什么趣事?” 徐贞观将半碗鱼食倾斜池塘中,转回身来,雍容高贵的女子帝王笑着打趣: “袁公何故明知故问?” 君臣相视一笑。 清楚彼此所指的,既是这两日赵都安搅动的风雨。 也是方才,早朝上这桩闹剧的尘埃落定。 昨夜,当八堂缉司迫于赵贼淫威,不得以屈服认怂后,赵都安终于松口,大发慈悲地释放了余下的五十七人。 今日早朝,督公马阎亲自上奏,表示双方“误会”已达成和解。 至于百官,则因那巨额贿赂,也生不出深究的心思,扯皮起来没完。 双方默契作罢,始作俑者赵都安,只落得个罚俸三月,如有再犯,绝不姑息的惩罚。 几乎等于没有。 赢麻了。 而从始至终,坐在高处观山景,俯瞰风云的女帝与袁立,目睹以李党为首的官员吃瘪模样,心中难掩快意。 俩乐子人了属于是。 二人步入亭中,于桌旁相对而坐。 袁立笑道: “赵都安入诏衙不过五六日,便已然立足,站稳脚跟。若说起初立威,底下人只畏惧,却未折服,但经过这一次风波,想必已大有改善。” 有时候,观棋之人,才对局势看的最清晰。 在身处局中的人们尚未明了之际,袁立就已大概猜出赵都安的真正意图。 但饶是如此,当一切真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这位一品大员仍抚须赞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赵都安有如此驭下之能,是陛下之福。” 袁立轻飘飘一记马屁奉上。 徐贞观心旷神怡。 有时候,人说不喜欢拍马屁,并非真不喜欢,或者嫌弃拍的手段方法不够精巧绝妙。 而是拍的人地位太低。 从袁立这等清名冠绝大虞,天下士子景从的人物嘴里递上恭维,谁也扛不住。 徐贞观冰雕玉琢,毫无瑕疵的脸上浮现浅浅笑意: “袁公说笑了,只一个缉司,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机手段而已,若是给那小禁军听到,怕不是尾巴翘到天上去。” 明贬暗褒。 嘴上说只是一区区禁军,不上台面,微末手段,实际上是极满意的。 五六日间,就能将马阎头疼已久的梨花堂收服。 虽说不能横向比较。 毕竟马阎的身份在那里,为了平衡照顾其他堂口,受限制颇多,而赵都安纯外来者,毫无顾虑。 但也足以堪称神速。 这是女帝之前不曾想到的。 不过赵都安若在这里,肯定会义正词严予以纠正: 他才不会翘高尾巴,哪怕是翘高,那也不会是尾巴…… “若说缺点,他行事风格,手段终归是太刚硬了,不够柔和。” 徐贞观冷静客观指出缺陷。 袁立微笑道: “但陛下既同意将他丢过去,便已早有所预料。” 徐贞观无奈道: “朕的确想过,他拿了朕的‘尚方宝剑’,会折腾些事来,却没想到,他这样能折腾。” 袁立莞尔,轻轻捋着胡须,感叹道: “这小子是心知肚明,有陛下给他撑腰,才连驸马都敢驱赶。” 提到云阳公主,自己那位“姑姑”,徐贞观也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她向来是念及亲情的,虽说与这位姑姑关系不算好,但终归有一层血亲。 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能拦着,这会叹道: “稍后朕亲自派人下一道口谕去诏衙,将李浪送回去吧,压了这么多天,朕那姑姑喋喋不休,烦也烦死了。” 这个时间点,由她下令,已不会折损赵都安的威严。 只是,如此一来,赵都安却彻底将自己那位姑姑惹怒了,希望后续不会有冲突吧。 袁立见女帝神色不渝,转换话题道: “据臣所知,赵都安已向八堂索要了逆党线索,怕不是有心揪出内鬼。” 显然,身为女帝铁杆支持者,他同样知晓,赵都安进诏衙的“隐藏任务”。 提起正事,徐贞观表情严肃少许,纤细黛眉颦起: “袁公觉得,他能做到么?” 袁立反问: “陛下又对他信心几何呢?” 徐贞观略犹豫了下,眸光沉了沉: “若说此前,朕只有一二成把握,那如今,便有了五成。” 袁立笑了笑: “臣倒更要看好他些,如今已觉有六成把握。 不过……诏衙水深,此前马阎已试探多次,内鬼必早有警觉,赵都安此时去查,难度过大,只怕要充裕的时间。” 徐贞观好奇询问: “袁公以为,他多久能有所发现?” 袁立思忖了下,谨慎道地伸出两根手指: “至少两月。” 并非低估,而是基于客观事实的推测。 徐贞观摇头道: “朕信心不如袁公,但他若真能做到,朕却以为,必在两月之内,一個月或便足矣。” 一个月……袁立奇道:“陛下何以如此猜测?” 徐贞观哼了声,道: “因为朕责令他,年底前抓回庄孝成。所以,他可没有足够的耐心,浪费时间。而且,袁公没发现,他办事向来很快么?” 袁立愣了下,继而失笑: “好,那臣便斗胆,与陛下赌一赌。那赵都安究竟要用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方能办成此事。” 徐贞观嘴角微翘:“可。” 旋即目光投向宫外,诏衙方向,心想小禁军你可莫要让朕失望。 …… …… “阿嚏!” 赵都安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嘀咕道: “谁又骂我了。” 算了,天底下骂他的人多了,这几天只怕更多。 “说起来,百姓的信念愿力能凝聚为神明,那恨我的人足够多,会不会凝聚个‘赵神’来……” 转着奇怪念头,赵都安耳廓微动,听到院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此刻,他所在的位置,乃是诏衙总督堂后院,也是便宜师兄的私人住处。 太监在步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了“家”。 正如孙莲英住在白马监后衙。 马阎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院落——女帝曾赏赐过,但被冷峻的大太监拒绝了。 因而,其同样以衙门为家。 赵都安今日是凭借武道,避开旁人视线,偷偷翻进来,专门等待对方的。 “吱呀”一声院门推开。 身材瘦削,花白眉毛凌乱如倒刺,脸庞瘦长,不苟言笑的督公太监迈步进门。 凌厉视线瞬间锁定庭院中央,大咧咧坐在石凳上的赵都安。 原本胸腹间,因感应到宅中有人,而提起的雄浑气劲如开闸泄洪的浑河,朝七经八脉流淌。 巍峨气势缓缓滑落。 马阎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手掌负后,轻轻一推。 “砰”的一声,双扇院门轰然关闭。 赵都安笑呵呵指了指桌上两盒“醉月居”的糕点,道: “闲来无事,莫非还不能来拜会师兄?说来,师弟我入衙门也数日了,却一次都没与师兄见面,哪怕是避嫌,也未免过了些吧。” 马阎面无表情,眼角轻微抽搐。 被他左一句“师兄”,右一句“师弟”叫的心烦意乱。 张了张嘴,试图纠正,但看到眼前人笑眯眯的样子,无奈放弃,随便吧。 “既要拜访,有正门不入,本公却未听闻,有私闯人宅邸的走法。” 马阎虎步龙行,走到石桌旁,冷漠说道: “孙莲英怎么教你的?” 赵都安理所当然道: “我在白马监,也是经常私闯孙司监的后宅的。” “……”马阎脸色木了下,低估了这小子的无耻。 马督公与老司监是迥异的性格,不是会废话寒暄,多愁善感的。 但赵都安知道,便宜师兄本性不坏。 按孙莲英的说法,马阎当初受了太子救命之恩,入宫后二十几年过去,期间几乎没再与太子有多少交集。 但在政变日,这个几乎被太子遗忘过的,二十几年前曾随手搭救的小乞儿,却默默走出,一声不吭,为太子挡刀数十。 近乎力竭战死。 只这份感恩之心,便不可能是什么冷漠无情之人。 这大概也是女帝登基后,敢于重用他的原因。 更是赵都安敢嬉皮笑脸,和这位有“阎罗王”之称,令百官闻风丧胆的阴冷太监套近乎的原因。 “……你,罢了。” 马阎深吸口气,于他面前坐下,皱眉道: “有什么事,直说吧。” 性子这么直,若不是证明过忠心,你这样在官场混不开的啊……赵都安以职场前辈姿态点评,微笑道: “我的确有事,想请托师兄帮忙。” “说。”马阎言简意赅。 赵都安笑道: “其实也很简单,昨日,师弟我不是从其余八个堂口嘴巴里,撬出不少关于逆党的情报么。我昨晚翻看了一整夜,今日又看了许久,结合各堂口的情报,还真有了些发现。” 马阎眸子一亮: “你找到了逆党的线索?” 他难掩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有可能。 九个堂口是竞争关系,彼此都在独立查案。 一些重要线索,有突破时,才会递到督公面前。 而很多暂时没有进展的线索,都攥在各个堂口的主官手里,彼此严防死守,互不交流。 此番,赵都安强迫八人交出。 虽说马阎敢肯定,八人绝对有所隐瞒,交出来的,大概率是相对不重要的那部分。 但当原本彼此隔绝,互不关联的诸多线索,同时在赵都安手中汇聚。 彼此交叉印证,构建关联。 真的很有可能,将不同线索联系在一起,获得突破。 “是。我的确寻到了逆党疑似潜藏之处,不过请恕我眼下还不好告知。”赵都安说道。 “……” 马阎胸膛再度起伏,深吸口气,冷漠道: “所以?” 若眼前人是他手底下的,马阎早大发雷霆,但考虑到对方身后站着陛下,他选择忍。 赵都安诚挚道: “我准备明日突袭,率领梨花堂抓人,但师弟我修行时日尚浅,唯恐遇到强敌,镇之不住,所以想请师兄明日随行。” 就这?马阎欣然应允: “可。” 凌乱眉头舒展,心想这小子虽油嘴滑舌,乱攀关系,但还是懂事的,知道孰轻孰重,未贪功冒进。 恩,想来也是庄孝成一案给了他教训吧。 然而赵都安却没停,继续道: “此外,还请师兄今日下一道命令给八堂,要求八位缉司明日闭门在家,严禁外出,底下校尉,差役,皆在各堂口驻守,未经允许,不得移动。”!!马阎眸中蓦然掠过精光: “伱是担心……” 赵都安微笑道: “师兄莫要多问,明日自有分晓。” 马阎沉默。 他不清楚,赵都安如何知晓衙门中存在内鬼,是陛下告知,还是如何。 但要求各堂口禁足,无疑是在排除风险,确保梨花堂的抓捕行动不出意外。 “可以。” 马阎沉声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过,倘若梨花堂人手不够,逃脱了反贼……” 赵都安意味难明地笑笑: “师兄且放心,贼人就在京城,只要露出头,便跑不掉的。” 说完,他转身远去。 马阎喊道:“大门在这边。” “我知道,但有后门,这年头谁走大门啊。”赵都安翻墙而出,动作熟稔至极。 独留马阎呆坐院中。 良久,垂眸看了眼桌上的糕点,忽然抬起满是茧子的手指,捏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轻轻咀嚼。 臭小子……还挺好吃的。 …… …… 与此同时。 赵都安翻出“总督堂”后,径直回了“梨花堂”。 召唤来手下四人,吩咐叮嘱了一阵,并给他们每人一个锦囊,要求今晚归家后再拆开。 四名下属听完内容,面面相觑。 但如今,他们对赵都安已颇为信服,虽疑惑,但仍应声下去执行。 不知不觉间,赵都安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 许多小事,便无须亲自去做,或全依赖朱逵一人。 而后,他脱下官袍,换回常服,乘上马车: “去白马监,快。” 车厢内。 赵都安隔着帘子,望着外头诏衙总共十个堂口,连成一片的建筑群,缓缓眯起了眼睛。 只有他知道,自己并未从那些纷杂散碎的线索中,获得任何有关逆党的情报。 他只是赌一把,赌内鬼明日会不会浮出水面。 而“杀鬼”的刀,只有马阎一把并不稳妥,在尘埃落定前,他保持着对一切人的怀疑。 当然也包括马阎。 98、一个一个诈过去 从诏衙返回白马监,距离并不长。 监内同僚们,对于他动辄往返,脚踩两条船的行为已司空见惯,倒是上来打招呼的骤减。 望向赵都安的目光,已多了敬畏。 赵都安自己都未发现,成为缉司,统御一座堂口,数十号人马后,短短数日里,他的气质已发生了些许改变。 不经意间的一瞥,都沾染上些许威严。 俗称:官威 “环境改变人呐,要不说上辈子认识的同学,在学校里嘻嘻哈哈,后来上岸披上警皮后,就换了个人似得……” “恩,后来下马披上囚服后,又换了个人似得……” 赵都安感慨良多,默默自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返回堂口,他立即挥毫泼墨,起草了一份“申请函”。 稳妥起见,他对诏衙的任何人都不全然相信。 所以,他在诓了马阎做明面上的“斩鬼刀”后,也需要再寻一把暗中刀,用来制约马阎。 而有能力提供帮助,且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 老司监是一个。 笔走龙蛇之际,赵都安悬腕收笔,捧起纸张吹了吹,折起便往外走。 值房外,朱逵恰好赶过来,见状惊讶道: “大人这是要送什么信么?交给卑职便好,哪里劳烦您屈尊降贵。” 说着便要去接,赵都安让了一步,摆手道: “不必了,你忙你的。” 说罢,他径直朝后衙走。 留下堆起谄媚笑容的老朱愣在原地,双手停顿在空气,沉默良久。 …… “你又要保镖?” 后衙,两鬓斑白,穿松垮官袍的老太监将视线从“申请函”上收回。 皱起眉头,没好气道: “你小子又搞什么?才去诏衙几日?就闹腾的满朝文武跟着折腾,给陛下省省心吧。” 老孙表示心累。 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啥要鞭策这小子,从一個游手好闲的极端,走到整天搞事的另一个极端…… 赵都安却没嬉皮笑脸,认真道: “这次是正经事,我需要高手。” 老司监见他语气郑重,也微微坐直: “要多高的高手?” 赵都安毫不犹豫道: “起码要能制服马督公。” 老司监遍布皱纹的老脸抖了抖,沉声道: “是要压服‘世间’武夫,还是压服马阎?” 这句话粗听怪异,但赵都安听懂了,他略惊讶: “马督公是世间境武夫么?” 凡胎,神章,世间,天下,人仙……武道五大境,当初远隔千里,救走庄孝成的野生术士,便在“世间”。 见老司监懒得回答,赵都安说道: “我要能压服马阎的高手。” 沉默! 老司监微微动容,从这个回答中,解读出密集的信息量: “你……” 赵都安笑着解释: “大人不必多想,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万分之一。” 老司监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说道: “你什么时候要用?” “明日。恩……若有可能,最好黎明前就抵达我家,藏在暗中不要露面,一直跟着我即可……需要擅长敛息,不被发现。”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了喜欢隐身偷看人洗澡的金简,说道: “金简神官……” 老司监摇头: “不够稳妥,伱且去吧,此事咱家会为你安排妥当。” 顿了顿,又补了句:“也不会走漏消息。”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世间境强者,召之即来一般。 …… 当天,诏衙中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督公颁布一条莫名其妙的命令,明日八堂禁足,主官缉司须留守家中,不经允许,禁踏出家门一步。 其二,小道消息称,梨花堂全员整备,磨刀霍霍,似是明日有任务外出,疑似与逆党有关。 两条讯息结合,一时令人浮想联翩。 但处于漩涡中心的赵都安,却再次消失。 晚上。 赵宅饭厅内。 一家三口安静用饭,美艳继母小口吸吮筷子,不时朝继子瞥去,墨绿长裙下,丰腴身段不安扭动。 “姨娘有什么话,便说吧。” 赵都安捏着勺子,捞起一块噙满汤汁的豆腐。 今晚桌上的主菜,是一道“鲫鱼炖豆腐”,乃尤金花亲自下厨,是她的拿手菜之一。 自前几日,尤金花因吃饭时话多,惹他烦躁后,这两天吃饭时,继母安静了许多。 尤金花如蒙大赦,憋不住般道: “姨娘就是想问问,近日大郎在新衙门顺利与否……姨娘在家中,也听到了些闲话。说大郎抓了好些官儿,还吃罪了云阳公主。” 尤金花是个胆小怕事的柔弱性格,满心只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 “无妨,都是小事。” 赵都安吃了口继母烹饪的豆腐,软糯嫩滑,汁水饱满。 “娘,我就说了,不必担心他,”赵盼一副看透这厮的姿态,板着脸: “他不招惹别人,就烧高香了。” “哈哈,不错,还是我妹子懂我。”赵都安起身,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半碗鱼汤泡饭丢给她: “赏你的。” 说完,转身打着哈欠走了,他要养精蓄锐。 只留下赵盼巴掌大的瓜子脸气得涨红,攥着筷子的手用力,骨节泛白。 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成吃剩饭的了! …… 一夜无话。 清晨,空气微冷,赵都安步行出家宅后,以武夫的感知,左顾右盼。 并没有察觉“保镖”的存在,喊了两声,也无人应答。 “老孙安排的人到没到啊……高手都爱装深沉么。” 赵都安无奈,索性信他一回。 独自一人,迈步朝锦江堤走。 今日多云,天空愁云惨淡,锦江堤没有了裴楷之。 京城的钓鱼佬们结伴到来后,却惊愕发现,长堤掩映的垂柳间,立着一名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锦衣官差。 “大人!” 当赵都安抵达时,等候多时的四名下属拱手行礼。 今日,四人皆披了软甲,背劲弩,覆护心镜,佩长刀,令人望而生畏。 “呵呵,不必紧张,今天未必用得到你们,但戏要演足。”赵都安微笑道,缓解下属们的紧绷情绪。 旋即问道:“督公何在?” 钱可柔指了指远处准备好的马车。 赵都安欣然前往,待掀开车帘,果然见脸庞冷峻瘦长,不苟言笑的大太监闭目端坐。 “你来了。”马阎撑开眼皮,平静道。 “我来了。”赵都安语气深沉,仿佛两名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宿敌,时隔数十年江畔相见。 “那还废什么话,到底去哪抓人?还不上车?”马阎不悦道。 好好的气氛都给你破坏完了,扫兴……赵都安腹诽,抬步上车,等松下车帘。 马车当即朝远处行驶,梨花堂的锦衣们则环绕左右。 车厢内。 马阎沉着脸,狐疑道:“你到底搞什么?” 他已察觉不对劲,若正常逮捕,兵贵神速,理应骑快马而行。 赵都安笑着从车厢暗格里,掏出一张竹子小桌,一盘新鲜瓜果: “师兄莫要急躁,吃些瓜果降降火气。” 马阎面无表情盯着他。 赵都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说道: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有些话却不好透露,师兄若信我,便在车厢中好好坐着。 稍后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弄出响动来,只要记得一条,唯有听到我喊你出来,才可露面。” 马阎默不作声,闭上眼睛,这便是默认了。 …… …… 张晗今日醒来很早。 算不上特殊,身为精于剑道的神章境武夫,他有每日清晨练剑的习惯。 武夫的修行比术士要艰苦很多,讲究不可懈怠,松懈一日,便须三日才能补回。 身为牡丹堂缉司,诏衙里知名“卷王”,督公之下第一人。 他有着严格的作息,无论昨晚睡多迟,黎明时分都会醒来,吐纳养气,于庭中练剑。 待晨光熹微,沐浴用餐,抵达衙门点卯。 风雨无阻。 但今日,张晗用完饭后,却呆坐于堂中开始走神。 昨日督公的禁足令颁布,在八名缉司间引发轩然大波,再结合梨花堂的异动,张晗已然有所猜测。 更隐隐生出预感,今日会发生大事。 “老爷,老爷!”突然,张家门房急匆匆奔进来,喊道: “外头来了一群诏衙的官差。” 端坐堂中,闭目养神的张晗骤然睁开眼睛。 耳廓微动,清晰从院外马蹄声中,辨别出人数。 甚至在脑海中,描摹出那队官差分成几队,分别包抄,围堵封锁了自家宅院的路径。 “老爷,后门也来了官兵,瞅着凶神恶煞!”厨娘也惊慌奔来。 这些家仆分不清那些官差隶属于哪座堂口。 但身为人的本能,可以轻易辨别,对方来者不善。 张晗身旁,红木桌案上横放的一柄沉重“七尺剑”骤然出鞘! 于气机牵引中,将剑柄递入主人手中。 约莫三四十岁,器宇轩昂,肤色偏白,有些面瘫脸的牡丹堂主起身,一步步走出厅堂。 清晰瞥见,庭院四周院墙上,皆有弓弩手跃起,将闪烁寒芒的箭矢锁定他全身。 “砰!” 大门被劈开,梨花堂的阎王们鱼贯而入,为首的,赫然是昔日下属,侯人猛。 “大人!姓张的没跑!” 侯人猛咧嘴笑道,全身肌肉紧绷,警惕至极,面对昔日长官,他深知双方差距。 张晗瞥了他一眼,视线便绕过他,望向如浪分开的人群后,那一袭玄色缉司袍。 赵都安施施然走来,在数丈外站定,微笑道: “张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99、内鬼出笼 剑拔弩张! 玄黑色的锦衣官差如漆黑的海浪,被赵都安劈开,却也将他送上风口浪尖。 庭院中武夫气机震荡,绵密交织如蛛网,实打实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缉司!” 张晗那张面瘫脸上,罕见地浮现疑惑: “你这是何意?” 赵都安笑眯眯道: “张大人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按说,你乃是我的前辈,该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张晗沉默了下。 视线逐一扫过诸人身上防具武器,破甲劲弩,忽觉风也冷冽起来: “我听闻,梨花堂今日似有任务,外出缉捕逆党,但不知真假。如今看诸位模样,却莫非怀疑,逆党藏匿于本官家中么?” 赵都安笑呵呵道: “不敢。我只是怀疑,逆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晗愣了下: “你怀疑本官是逆党?” 赵都安怅然道: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张兄竟便是藏匿于衙门中的内鬼,呵,事实上我也是今早才确定,否则张兄昨日便已被督公亲手擒下,倒也不至于苟活到今天。” 他身高与对方相仿,但此刻却居高临下,幽幽叹道: “张兄,好歹同僚一场,我劝你还是放下武器,主动投降,随我回去见督公,乃至圣上,或念及你这些年功劳,从轻发落,但你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呵……” 轻笑一声,周围弓弩齐齐发出弓弦绷紧声。 侯人猛等人,手中刀也悉数灌注气机。 杀气沸腾。 神章境虽强,但猛虎亦架不住群狼。 梨花堂官差们全副武装,防具武器加持,再辅以配合,的确有与神章境掰手腕的能力。 见状,张家仆从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不敢动弹,从后宅奔出的家眷也被官差持刀逼退。 张晗独自一人,手持七尺剑,宛若站在漆黑海浪前的一块礁石。 他沉声道:“赵缉司,各种或有误会,张某绝不会……” 赵都安厉喝:“那就放下武器!” 张晗愣住。 赵都安脸上笑容悉数敛没,只剩阴沉暴戾,衣袖鼓荡,丝丝霸道气机弥漫: “伱当知晓,本官背后站着的是陛下!你若问心无愧,便丢下武器,随本官回去,否则……” 他狞笑一声,抬手作势欲挥: “梨花堂!” 身后,排成半圈,手持寒铁盾牌,充当步卒的官差踏步超前紧逼。 双方逐步迫近,张晗身上武夫气劲也应激发出,手中七尺剑嗡鸣震颤。 然而,这位牡丹堂缉司终归长叹一声,闭上双眼。 “当啷!” 七尺剑丢在地上。 平展双臂,慨然道: “张晗俯仰天地,无愧于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蒙冤,便随你入狱又如何?待陛下,督公查明真相,定还我张家清白!赵缉司,动手吧。” 赵都安举起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惊疑不定,递了个眼神。 顿时有两名随从差役,胆战心惊上前。 用准备好的一副专门对付武夫的,特制黄铜枷锁,将张晗脖颈,双手禁锢。 直到彻底锁住,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确认其不会暴起杀人。 “赵缉司,我尚未判罪,望你莫要惊扰我家中亲眷,更莫要惊扰邻里。” 张晗说了几句,又扭头望了眼身后哭成泪人的家人,嘴唇动了动,终于转回头: “走吧。” 旋即,却见赵都安眼神古怪地看他,并未接茬。 周围锦衣没得到赵都安命令,也没动。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张晗皱起眉头: “赵缉司,莫非这点要求,也不肯?” 下一秒,却见凶神恶煞的赵都安忽然哈哈大笑,张开双臂热情走过来,亲手为其解下枷锁。 满脸真诚: “张大人忠心天地可鉴,赵某着实佩服。多有惊扰,还望担待。” 张晗懵了,或哭泣,或绝望,或胆寒的张家人也都懵了。 不只是他们,哪怕是有少许心理准备的锦衣官差们,也都愣了。 心想自家大人是学过戏么,这脸说变就变。 张晗茫然:“你这是……” 赵都安笑道: “此事三两句说不清,赵某还赶时间,张大人且在家中等待消息,谨记督公命令,家中人切莫外出,以免发生误会。” 说完,他一挥手: “撤!” 大群官差如退潮的海浪,消失在门外。 唯独留下半扇被破碎的大门,凄惨地悬在门柱上。 门洞里,是簇拥在一起,泪水犹挂在脸上,于风中凌乱的张家人。 …… …… 马车继续行驶。 车厢内。 凭借超凡感官,将院中经过“听在耳里”的马阎表情先后经历了茫然,愤怒,疑惑,懵逼…… 最终转为复杂,看向返回的脏心烂肺的某人: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要诈出内鬼?” 马阎大概看懂了,方才的一切,都是演戏,目的是欺诈张晗,若其武力反抗,便嫌疑巨大。 而其选择了束手就擒,虽不能说百分百洗脱嫌疑,但也足够说明问题。 “师兄明鉴,”赵都安笑道,“正是如此。” 马阎平静道: “陛下派你进驻梨花堂,不只是升你的官,或帮诏衙解决顽疾,更还有查出内鬼的任务吧。” 赵都安颔首:“是。” 马阎叹息道: “所以,今日压根就没有什么‘逆党线索’,都是你编造出的,目的就是将他们彼此分开,逐一欺诈?” 赵都安微笑:“是。” 马阎疑惑道:“你觉得这样可行么?” 赵都安摇头道: “不敢保证,但我知道,类似的手段,师兄你的身份用出来,未必好。甚至你可能也诈过他们,但没效果。可套路这个东西,并不是没用,而是要看谁来用,怎么用。” 马阎盯着他: “你觉得,你用出来就能成?” 赵都安想了想,说道: “起码我下的功夫更深,师兄你不也被我骗到了么?相信了,我真从那堆情报中,得到了逆党线索?” 马阎语塞,他突然有所明悟: “你之前逼迫八堂向你屈服,之所以索要的是逆党情报,目的就是制造这个误解?让他们相信,你的确可能有所发现?信任今日行动的真实性?” 这一刻,他终于看懂,赵都安入梨花堂以来的一系列操作: 立威,与八堂对立,既是为了收服下属,也是在悄然铺垫。 包括这段日子表现出的,嚣张跋扈,行事霸道却不乏智慧的形象,也在润物无声地,加深八個堂主对他的印象。 唯有这一系列的前置铺垫,才令马阎对今日的“抓捕”未曾起疑。 若舍去前面那些。 赵都安入诏衙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足”,上欺诈套路,那效果必然大打折扣。 赵都安恭维道: “师兄明察秋毫。也正因连师兄都被短暂诓骗住,我才有信心唬住他们。 试想,若内鬼就在其中,那么其必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被禁足,是因为您不信任他们,担心消息泄露。那怎样重要的线索,才会令师兄大动干戈?” 马阎骤然眯起眼睛,接口道: “必是极关键的线索,所以他们会担心,会焦虑,会试图与其他同党联络,但又唯恐自己被监视,而左右为难。 这时,你率人破门,说出那番话,会令其误以为,是你抓住了某些人,顺藤摸瓜,识破了其内鬼身份。” 赵都安颔首,从果盘中递过去一只梨子: “所以,师兄你必须藏起来,否则一旦露面,既会令对方警惕起疑,也会因与师兄武力悬殊,放弃反抗,心存侥幸。” 马阎接过梨子,沉声道: “而若只是你率领的这些人,会令其生出厮杀反抗的心思,不怕他不反抗,就怕他不敢反抗。” 二人相视一笑。 这也是赵都安第一次,在大太监脸上窥见笑容。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驶到了第二个目的地。 “大人,石榴堂主的住处到了。”钱可柔的声音从车帘外传入。 “这么快?”马阎愣了下。 赵都安起身,朝车外边走边解释: “因为我制定的路线,本就最短。” 三名重点嫌疑人: 张晗,铁尺关,海棠。 赵都安选择在“锦江堤”集结,就是因为路线上可用最短的速度,速通三家。 否则,如此兴师动众的行动,必然被外界关注。 一旦匡扶社的人察觉不对,进行传讯,哪怕他也派出人,暗中盯着各个缉司府邸。 但仍有功亏于溃的风险。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聪明人,最多有些小聪明罢了。 他真正赖以在这个凶险世界生存的,是前世锻炼出的凡事多想一层。 以及将能想到的,所有流程节点,都提前安排好。 这本就是大秘的基本功。 …… “大人,就是这里。” 钱可柔四人见他下车,围拢过来。 赵都安抬目,望向前方一座靠在巷子边缘的院子,后门往外就是商街,往里是错综复杂的巷弄。 “三个嫌疑人,排除一个,剩下的概率是多少?”赵都安忽然问。 四名下属愣了下,齐声说: “当然是一半吧。” “不,是三分之二。”赵都安说了句违反逻辑的回答,嘀咕道: “我本来最怀疑的是海棠,但现在,必须得换一换喽。” 从未听过“三门问题”的下属们茫然,只觉上司高深莫测。 说出的话与神龙寺的和尚一般,充满了机锋。 赵都安摸了摸官袍里的内甲,说道: “让弟兄们都十二分小心,不要逼得太近,发生意外,立即撤离,不要管我。” 毕竟我有明暗两大保镖罩着……不是你们这群脆皮能比的。 然而四名下属听到,却同时心头一暖: “遵命!” 少顷。 仿佛场景再现,赵都安率领一群鹰犬破开铁家大门,弓弩手封锁宅邸。 甫一进院,便看到已做出戒备的铁家家丁,以及怒喝一声,拎着一杆长柄圆头擂鼓重锤,从房中奔出的石榴堂缉司。 神章武夫,铁尺关。 铁尺关身上覆着匆匆套上的皮甲,肌肉虬结,胡须如钢针,双手密布老茧,虬结的青色血管几乎要冲破皮肉。 手中倒提重锤,怒目扫来,如猛虎下山,极具压迫力。 “姓赵的!” 铁尺关今日脾气格外暴躁: “你们要做什么?!” 赵都安眯起眼睛,将上一场的流程,又走了一遍。 然而,还没等他的威胁结束,便听铁尺关咆哮道: “少拿鸡毛当令箭,给老子滚!” 赵都安面无表情,看了他几秒,忽然说道: “铁缉司,据我了解,你虽脾性火爆,但其实心有内秀,极少真的出格,今日却好似格外暴躁啊。” 继而,语气一沉: “来人啊,给铁缉司降降火。” 霎时间,刀剑鸣颤,盾牌手逼近。 而这一次,沙场猛将般的铁尺关怒目圆睁的瞳孔却猛地掠过一丝决绝,狞笑道: “你要找死,怨不得人!” 话落,一股沛然爆裂的气浪自他双脚下炸开,手中重达数十斤的擂鼓破阵锤呼啸飞出,直奔赵都安面门! 迅如闪电! 已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大人——” 侯人猛等人大惊,纷纷便要向前营救,但境界上的差距,却令他们跟不上铁尺关的动作。 这一切,只发生在闪电间,四周院墙上的弓弩手刚扣动弓弦,箭矢脱离凹槽。 铁尺关的锤头,便已逼至赵都安身前。 强风朝后掀起,撕裂了他束发的绑带,赵都安黑发朝后飘动,他袖中的金乌飞刀,早已蓄力到极致。 然而就在飞刀行将斩出时,一道高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赵都安身旁。 脸庞瘦削阴冷,花白眉毛凌乱暴躁,有“阎罗王”绰号之称的督公马阎面无表情,探出骨节粗大的左手。 轻轻按在擂鼓锤上。 “砰——” 一声闷响,那足以摧垮一座山寨大门的重锤,便如此轻易地,被这只大手抓住。 马阎侧头,瞥了赵都安一眼,低沉沙哑地说道: “小子,沙场武夫出手时,可不会给你时间喊人,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去后面等着,前半程你已铺好,这捉鬼的最后一程,交给师兄来。” 说完,马督公看向铁尺关,掌心劲力一吐,横眉冷对: “跪下!” 100、赵大人,本官已恭候多时 “跪下!” 铁家前院。 伴随马阎掠出,掌心一股劲道溯着“擂鼓锤”数十斤的器身朝后,递进持握主人的臂膀。 沙场猛将铁尺关浑身如遭雷击。 持握锤柄的手臂,毛孔沁出殷红血滴,过电般,被迫丢弃兵器。 整个人更宛如一颗炮弹,呼啸着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庭院中,一座花坛上。 “砰!” 花坛四分五裂,泥土砖块飚射,几名家丁不慎被击中,哀嚎倒地。 全场静了。 提早后退一步,将马阎护在身前的赵都安眼皮抖了抖。 真切地感受到了武夫实力的差距。 在铁尺关锤杀他时,赵都安虽有飞刀引而不发,但源自武夫本能,仍察觉出极大的威胁。 知道: 以自己战力,绝不是对方敌手。 最多撑几个回合,就会被锤至“马下”。 可这足以吊锤自己的猛将,却被马阎如手提鸡仔般,轻松轰退,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梨花堂的锦衣,也都静了下,心中涌起强烈的安全感,旁观看戏。 “督公!?” 铁尺关从瓦砾中爬出,哇地吐了口淤血。 这个肌肉虬结的狠厉汉子,脸上被瓦片划破了几道猩红口子,眼神中却已没了暴戾,只有苦涩: “是了,我早该知道,若无督公坐镇,这阴险的小子岂敢挑衅我。” 马阎面容冷峻,眼神中藏着痛惜。 居高临下俯瞰自己亲手从军中提拔,跟在身边两年的下属,说道: “本公可以给你一個辩解的机会。” 铁尺关沉默了下,却摇了摇头,用染血的牙齿挤出一个复杂难明的笑: “事既已败露,铁某无话可说。” 马阎长叹一声,却听铁尺关继续道: “下属心知以督公武道,我今日在劫难逃,唯有一个心愿。 铁某十七岁便在行伍,军中讲求强者为尊,入诏衙后,多耳闻督公武道境界高深,却从未有机会,与督公战一场。 今日过后,恐此生再无机会。 今日无所愿,唯盼堂堂正正,输在督公手中,我服。总比被什么奸佞小人,卖身的小白脸擒下来的痛快!” 苟在后方观战的赵都安冷不防被cue到,不高兴了。 这厮死到临头咋还骂人呢? 马阎沉默了下,忽然抬腿,一脚将地上的八十斤重锤踢过去: “如你所愿。” “多谢督公成全!”铁尺关抬手,接住擂鼓锤,深深吸了口气,气海丹田处,隐约竟有微光闪烁。 伴随潮汐奔涌之声。 赵都安忽听马阎说道: “看好了,等你踏入神章境,亦会于气海中鼓浪。 所谓武夫蓄力,便是这丹田中内气轮转次数,每过一浪,转过一轮,力量便蓄高一重,蓄力次数越多,所能爆出的杀伐便越凶猛。 然武夫交战,讲求高效,绝大多数时,对手不会容许你蓄力到极限。” 这咋还现场教学上了……我才凡胎中品啊……赵都安虚心听讲。 马阎似全然不曾认真,还在讲解蓄力细节: “不要以为,只是凡胎便无须掌握这些。 蓄力之法,与境界无关,哪怕是不曾修行的武人,也可积蓄气血筋骨之力。弓箭拉弓,钢刀劈砍,如何蓄力才最高明,皆是要点。” 赵都安心中一动,默默将其讲解记在心中。 另一边。 铁尺关丹田中,气海潮汐已足足叠加十三层,到达极限,他整个人的气势也攀升至巅峰。 外溢出的气息,令诸多锦衣动容,心生畏惧。 “督公,接我破关锤!!!” 突兀,铁尺关怒喝一声,双脚于地面撑开,靴子内的细绳根根绷断,露出粗大脚趾 双手持锤,高高举起,潮汐声连绵成片,好似他身后积蓄起数十米高的海浪。 下一秒,八十斤重的擂鼓锤轰然砸下,脱手而出,一圈圈白色湍流般的气浪,盘绕追逐锤柄。 “咔咔咔——” 铁尺关脚下,青砖铺成的庭院地面,砖石瞬间龟裂。 狂风席卷,一片片青砖掀起,如大旱之年,田野中烈日烘烤的泥瓦。 赵都安眯起了眼睛,心头有些骇然。 这就是神章武夫蓄满力量,所能打出的一击吗? 望着那如脱轨的列车般,呼啸而来的擂鼓锤,赵都安毫不怀疑: 哪怕自己面前有一座小城城门,亦会被这一锤攻破。 也就在铁尺关打出他此生,最强的一击后。 这个放出豪言,要堂堂正正输掉的武夫,竟如离弦之箭,朝院墙奔去!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屈膝踏地。 如一根弹簧板,跃上院墙,朝外遁去! 跑了! 赵都安瞳孔骤缩,袖中飞刀却被他强行拦下。 第一时间,看向了马阎。 却见这位“阎罗王”冷哼一声,似早有预料,左腿跨出一步,左手五指张开,竟仍旧以肉身之躯,硬接擂鼓锤。 “铛——” 金铁撞击声中,他半边身躯蒙上金色霞光,坚硬如铁,与擂鼓锤硬碰硬。 一股劲力,则从他左腿递入大地。 瞬间,脚下丈许范围,地砖龟裂塌陷,化为浅坑。 右拳朝后拉开,在瞬间蓄力数次。 朝远处,刚跃上院墙,处于凌空状态的铁尺关隔空砸去。 这一拳,竟活生生拉出音爆声。 赵都安目睹,空气荡开一条笔直成线的“涟漪”,尽头便是铁尺关。 “噗!” 铁尺关口喷鲜血,如折翼大鸟,颓然跌落,掉在院墙跟下。 距离逃出院子,也只差半步。 “当啷!” 擂鼓锤近乎同时,掉在地上,八十斤重的巨锤,头部竟朝里凹陷出半个拳头的印记。 体表霞光退散,马阎轻轻吐气,平静说道: “搏杀之时,生死不一定取决于修为高低,武道强弱,经验同样可发挥逆转翻盘的效力。 如他这般,从沙场下来的,更都清楚无所不用其极,所谓的沙场猛将,堂堂正正单挑,那是话本,茶楼说出匠人口中的演义故事,做不得真。 除非是身份足够高的人物,彼此惺惺相惜,才有可能于搏杀中,只守正,却不出奇。” 赵都安愣了下。 心说都打成这样了,合着你还在这教学呢? 马阎瞥了他一眼,略有得意。 车厢中,他被这小子“教育”了半天,这会岂有不“教育”回来的道理? 不露一手,真以为自己这个“督公”是吃干饭了的。 “大人,人还活着,但动弹不了了。” 这时,有锦衣将铁尺关拖了回来。 他躺在地上,浑身浴血,一动不动,唯有胸口起伏,眼睛圆睁。 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赵都安皱眉:“不会快断气了吧。” 马阎淡淡道:“他没事,能思考,能说话,我只是断了他经脉。” 顿了顿,他看了赵都安一眼,幽幽道: “若他死在本公手里,那岂不是麻烦?” 意有所指……赵都安讪笑了下。 若铁尺关凉了,那马阎的嫌疑就大了。 带马阎来诈人,有三个原因。 一来是坐镇,二来,也是试探,他没说,但马阎显然已猜到了。 至于第三,则是倘若马阎有问题,那捆在身边,也可避免其有机会进行额外安排应对。 “你做得对,在尘埃落定前,包括本公,也值得怀疑。”马阎淡淡道。 赵都安堆笑道:“我从未怀疑过大人。” 恩,毕竟按我的猜测,庄孝成当初设计,就是为了杀伱……不过,猜测终归只是猜测。 二人说话功夫,其余锦衣也反应过来。 一拥而上,将铁家其余人绑了起来。 “钱可柔,郑老九,”赵都安喊来两名下属: “你们带几个人,仔细搜查这座宅子,寻找可疑物。” 逆党之间,上下线肯定有联络方式,铁尺关闭嘴顽抗不配合,他就要这座宅子说话。 “是!”二人应声。 赵都安挥手,指挥其余人撤离: “去第三场。” 马阎亲自提起“铁尺关”,将其嘴巴堵上,准备贴身看管,闻言愣了下。 赵都安笑着解释: “不能放松啊师兄,万一内鬼不只有一只呢?” …… …… 第三个嫌疑人,是水仙堂缉司海棠。 海棠并未成家,宅子也是三人里最小的。 当一行人浩浩荡荡,熟稔地完成包围。 尝试破门时,惊讶发现,海家院门大开。 这令劈门成瘾的侯人猛有些失望。 而当赵都安率众踏入前庭。 更惊讶发现,院中丫鬟仆从,竟都好似毫无意外,安静地等在屋檐下,一副扫榻相迎姿态。 院中,一方石桌旁。 英姿飒爽,大长腿,高马尾,眼角点缀泪痣的女缉司身穿家中常服,正在饮酒。 桌上随意丢着插满了飞刀的布袋,对院墙上的弓弩,杀气腾腾的梨花堂官差视若无睹。 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看向赵都安,仿佛笑了笑,说道: “赵缉司可算来了,本官久等多时,更已备下美酒,舟车劳顿,可饮一杯否?” 这…… 梨花堂官差们怔住,心说这和前两场有点不一样。 侯人猛和沈倦对视一眼,同时望向赵都安。 赵都安也眯起了眼睛,审视着漂亮的女同僚,忽然笑道: “佳人美酒,盛情相邀,谁能拒绝?” 嘴上这般说着,可脚步却没动,话锋一转: “只是女侠请先将刀子丢掉可好?” 101、赵君一日除三鬼 “都说赵缉司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竟畏惧我这‘小女子’三五飞刀?”海棠语气揶揄,面带笑意。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我曾听一位前辈说,江湖上三种人不要惹,女人,孩子,僧道。” 海棠挑眉:“这话倒有趣,不知是哪位修行‘前辈’?” 好像是古龙,但我不确定……赵都安心中嘀咕,没有接茬,环视周遭,问道: “海棠姑娘说等我许久,莫非知道我今日要来擒贼?” 海棠将两根手指夹着的酒盅放下,嘴角噙着笑: “赵缉司不必演戏了,若我猜测不错,你今日号称要擒拿的逆党,并不存在。真正的目的,是要欺诈我们这八位堂主,可对?” 话落,赵都安神色尚无变化,周围那些梨花堂的锦衣们先愣住了,相继错愕。 不曾料想,自己等人的来意,竟早被对方看穿。 赵都安见状,也终于无奈叹了口气,说道: “海棠姑娘这句,也是在诈我吧。好吧,确实如此。” 当其余锦衣给出错愕反应后,他再表演便失去了意义。 赵都安能保证自己的演技发挥稳定,但众多手下不行。 他好奇道:“你如何发觉的?” 海棠得到肯定答复,嘴角翘起弧度更高,眼神中,带着印证猜测的兴奋,更有种小胜了赵狗一次的得意: “思考。”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 “昨日我收到消息,得知今日须禁足,唯有梨花堂可外出,回家后便一直在思考,督公此举用意。 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只有让我们避嫌。” “诏衙中存在内鬼,这件事不知你知道,督公知道,我们同样知道。 督公此前针对衙门,明里暗里的排查,已不止一次,这不难猜。 但是,若只为避嫌,防止我们有人泄露消息,那为何偏要我们八人,禁足在家里? 将我们聚集在衙门,甚至聚集在一间屋中,彼此监视,岂不更稳妥?” 海棠笑吟吟道: “在意识到这个矛盾点后,我开始怀疑,今日事是否另有玄机。 你这位陛下御笔亲题,指派过来的缉司,只是为了捞政绩么?督公又为何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我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你真正的目的,从始至终,就是捉鬼。 而之前的一切表现,布置,都是为了在今日,将我们八人彼此隔离,令我们焦虑不安…… 我曾向诏狱的牢头请教过审讯的法子,他讲过一种审讯的方法,便类似这种。 可我仍不确定,直到方才看到伱这些下属的脸色变化,才确信了这点。” 赵都安平静地听她说完,过程中没有进行打断。 直到女缉司解释完毕,他才轻轻拍手: “啪”……“啪”……“啪”…… “很敏锐的洞察,很精彩的推理。” 赵都安不乏赞叹地说道: “我此前曾疑惑,你究竟如何,才能率领实力寻常的水仙堂,跻身前三,并扬言向张晗发起挑战,但现在我确信,你有这个资本。” 三人里,张晗文武双全,综合第一。 铁尺关以军中之法治下,武力突出。 海棠便胜在了智慧。 能在纷乱的局势中,短时间内,窥破赵都安布局中的漏洞。 并予以假设,试探。 看似简单,实则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 “既然海棠姑娘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那不该装作不知么?你这般与我说出,看似展示头脑,但实则却难以洗脱自身嫌疑了。” 海棠哼了下,不屑道: “本官不会演戏,你这人又心机深沉,演的不像反而容易遭怀疑。” 倒是個对自己优缺点,心知肚明的女人…… 顿了顿,海棠又说: “况且,嫌疑这东西,真的可以洗清么?今日干净的,谁又能保证明日不会投敌?” 赵都安开始欣赏她了,尤其在和自己的“机要秘书”对比后。 唔,不过太聪明的女人,放在身边很麻烦,反而小钱那般的,用起来放心。 见他不语,海棠好奇问: “其他人怎么样?已经揪出来了吧。” 赵都安笑道: “这种问题,想也知道是不能说的。” 海棠捏着酒盅,哼道: “不说我也猜得出,呵,你这些手下进来时,明显不够紧张,那是种刚结束一场成功‘抓捕’后流露出的松弛,我太熟悉了。 而有资格排在我前头的,张晗那面瘫脸是个死脑筋,按读书人的说法,是个可以被欺之以方的君子。 若被怀疑,只会傻乎乎束手就擒,一副忠君报国姿态。那想必就是铁尺关了。” 赵都安说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海棠说道: “因为我最怀疑的,也是他。不过没有证据。 呵,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身为缉司,抓捕逆党是本职,我想超过张晗,成为九堂第一,自然会对内鬼上心,可惜,这份功劳被你抢了。” 顿了顿,英姿飒爽的女缉司醒悟一般道: “但以你手下这些人,可擒不住他,督公出手了?督公此刻不会也藏在暗中吧。” 院外车厢里,马阎脸色变化了下。 他身旁躺着的铁尺关闭着眼睛,因重伤听不到院中对话。 “……”赵都安不置可否: “你想说什么?” 海棠嫣然一笑: “没什么,但你得快些了,这般声势浩大的抓捕,当铁尺关被擒那一刻,逆党的眼睛必然已行动起来,与他相关的,可能被牵扯出同伙,只怕也开始遁逃了。 对了,提醒你一下,铁尺关被欺诈后,倘若跳出来的特别快,承认的也很直接,那有可能,是在掩护一些人。” 赵都安眯起眼睛:“说清楚。” 海棠笑了笑: “我说了,我也在调查他嘛,虽没掌握有力证据,但我发现了一桩趣事,他私下里,与桃花堂主似过从甚密。” 桃花堂缉司……赵都安脑海里,浮现出对应模样。 那是九堂中,唯二的女性缉司的另一个。 外表并不出众,三十余岁,较为低调。 办公室恋情……不会吧……赵都安挑眉。 但倘若二者真有一腿,那双方同时投敌的概率的确很大。 这也能解释,方才铁尺关为何跳的那般直接,几乎没用废话,就下死手。 之后先坦然承认,而后闭口不言,意外的顺利。 若是解释为,他心知暴露,便故意如此,想以此掩护桃花堂缉司,一切疑点就都说得通了。 而桃花堂因排在后头,属于欺诈路线中,较远的一个。 赵都安厉声道: “撤!” 大群锦衣呼啸退出。 海棠微笑道: “慢走不送,放心,我不会离开家中,会等尘埃落定的。” 一副智珠在握的女诸葛模样。 然而下一秒,冷不防的,已经转身朝大门走的赵都安垂在身侧的右手,袖口突然“嗤”的一声被撕裂。 若将镜头放慢无数倍。 便可见,他骨节匀称修长的手指倏然外翻,掷出一柄巴掌大,造型古朴神秘,暗金色的飞刀。 飞刀似有灵性,脱离主人操控,于闷热的空气里,撕开一挂湍流。 以极为恐怖,近乎拉出残影的速度,朝院中,端坐饮酒的海棠刺去。 “隆隆——” 低沉引爆声里,飞刀尖端,竟撑起锥形气罩。 危! 镇定自若的“女诸葛”脸色猝然大变。 饶是在赵都安发出飞刀时,便已轻拍石桌。 布袋中一柄柄精铁飞刀自行跃出,拦在身前。 却终究比不过金乌速度。 “啪!” 她两根手指捏着的酒盏瞬间四分五裂,酒液四溅! 洒在她脸颊,琼鼻,下巴,嘴唇,脖颈,心口…… 而金乌飞刀却已绕了一圈,如被主人召回的狗子,稳稳被赵都安发刀的手攥住。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赵都安甚至不曾转回头去,仍旧迈步朝外走,声音飘了过来: “说的很好。但本官不喜欢有人教我做事。” 说着,消失于院门外。 只剩下庭院中,呆立的仆从,停滞在半空的精铁飞刀,以及保持着持酒盏姿态,石雕般定格,脸庞上酒液一滴滑落的海棠。 方才,身为神章境武人的女缉司,仿佛察觉死神擦肩而过。 …… 车厢内。 马阎眼神复杂地盯着赵都安: “刚才你的飞刀,已有杀她的机会。” 赵都安有些脱力地靠坐下,无奈地摊开右手,只见掌心正缓缓沁出鲜血,他自嘲了下,道: “见识过了铁尺关,我才知道大境界间差距如鸿沟。 我方才出全力,将飞刀的速度提到极致,加上突然出手,才勉强做到这点。 若非如此,哪怕我的刀比她的好十倍,但速度不够,只怕还是近不了她的身。” 马阎深深凝视他: “你用了我方才教你的蓄力法门。” 他心底有些动容。 自己方才只讲述了一遍,赵都安竟就掌握了。 虽说还显生疏,但这种学习速度,也足够惊人。 蓄力之法,叠加金乌飞刀的品质,令赵都安的全力一刀,已足以威胁神章境。 而他也只是区区凡胎中品。 赵都安却对自己还不满意,但也没继续这话题,说道: “最后试探她下罢了。” “试探?”马阎哼了一声,也不戳破他,似笑非笑道: “本公的下属如何?头脑不逊于你吧?” “脑子还算聪明,但人太蠢。”赵都安冷静点评: “表现欲太旺盛了,若不懂藏拙,她比不上张晗。” 马阎颔首,同样认同这个判断。 旋即正色道: “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你觉得可信么?” 赵都安想了想,说: “我愿意相信。 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当我的欺诈战术开始那一刻起,逆党的眼线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而我已不可能,逐一将战术实施下去。 此刻,与铁尺关有联系的逆党们,只怕都已得到消息,开始撤离。” 他冷静判断: “我的速度,只怕不足以及时赶到桃花堂缉事的家。” 马阎眼神冷厉下来,说道: “但我可以。” 世间境武夫的脚力,已极恐怖,最关键的是,人可以走直线,翻墙过屋,但奔马不行。 为今之计,继续欺诈已没有太大意义,抢时间抓人才是第一要务。 赵都安拱手道:“请师兄捉鬼。” 马阎看着他:“你不怕我也是鬼?” 赵都安笑了笑,忽然掀开车帘,朝天空高喊道: “请现身,随督公前往擒贼。” 声音嘹亮,周围锦衣们愣住了。 四下茫然望去,不知自家上司在与谁说话。 马阎也愣了下,视线倏然投出。 瞬间循着某种刻意显露出的波动,望向了不远处,一座屋脊。 只见,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年轻的白袍僧人,看着竟有些斯文。 一点都不像个高手,此刻双手合十,朗声道: “好。” 马阎瞳孔骤然收缩! 似认出远处屋脊上那名僧人身份,继而苦笑摇头: “走了。” 他已意识到,这就是赵都安为防止他是鬼,而布置的后手。 而马阎同样清楚,自己的确不是他对手。 说着,他大手拎起铁尺关,跃出车厢,腾身好似化作一只大鸟,眨眼功夫,便消失在远处。 而屋脊上的白衣僧人,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伴随二人消失,侯人猛,沈倦等人目露茫然,望向赵都安: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还继续吗?” 保镖都没了,还继续个头……就拿这点俸禄,玩什么命啊……他摆手道: “掉头,回铁家。” 擒拿桃花堂主的任务,交给马阎,但他还有事情可做。 “越是复杂多人情报网,越难以完全销毁与同伴的联络痕迹,哪怕是单线联系,同样如此。” 赵都安暗暗思忖,以铁尺关的官职,在匡扶社中,肯定拥有为数不少的下线。 他会为了桃花堂缉司,而销毁证据,进行掩护,但在保护“下线”上,却未必那么用心。 尤其今日被禁足家中,意识到梨花堂在抓逆党,铁尺关肯定会想办法,将这个情报递出去。 或许,就会有来不及处理的线索留下。 …… 俄顷。 当赵都安率众返回铁家,留守搜查的钱可柔与郑老九顿时眼睛一亮,迎上来: “大人,我们发现了些东西。” “什么?”赵都安精神一振,却见钱可柔献宝般,递来一张纸条: “在铁尺关书房发现的,郑老头验了墨渍干涸程度,凭经验判断,是昨晚书写的,应该是有人传递给他的,但还没销毁。” 赵都安用手指捻开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文字很短: “赵于今日,自诏衙返回后,书公文,递送孙莲英,疑请护卫。” 笔迹很怪,似是刻意改用左手书写,笔画并不自然。 赵都安表情瞬间凝固。 102、人世如囚笼,你我皆困兽 “大人?大人?” 铁家院中,见赵都安盯着纸条,愣神许久,两名缉司轻声呼唤。 赵都安这才回过神。 郑老九心思敏锐,道: “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这纸条若为真,只怕大人您的行迹,也已被逆党监视。” 赵都安沉默了下,将纸条攥在掌心,说道: “你们在这里‘保护现场’,我需要去验证一些事。” 说完,他迈步走出院子,骑上马背,朝白马监方向疾奔。 疾风吹起他散乱的头发,赵都安抿了抿嘴唇,是你吗? …… 从白马监出城的路有很多。 其中一条,便是从侧门出,往最近的河边。 可乘船渡河,循着一条狭窄的,河道两侧满是建筑铺面的繁华地带,绕个弯,便可入浑河,去渡口。 朱逵匆匆抵达河岸,一名等客的船夫登时压低帽檐,装看不见——平白百姓最忌做官差的生意,动辄不给钱。 “那船家!” 朱逵大步走上前,拎起佩刀,未曾出鞘,只往对方脊背拍去,厉声道: “官府要事,借你这小舟一用,不用你操船,上岸等着去,待回来少不了你的赏钱!” 船夫苦着脸,想要婉拒。 但朱逵身上那一身虎皮,搭配满脸横肉的长相,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唯唯诺诺,将脚下只能容三五人的破船拱手送上。 朱逵跃上甲板,熟稔地捞起船篙。 细长的木棍朝水底岸上一戳,脚下的小船便灵巧地,如离弦之箭,驶离河岸。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将拎着的包袱抖开,披上自己的衣服,以遮掩吏员的身份,刀也塞入包袱内。 再戴上从船夫头上摘下来的斗笠,活脱脱一名壮硕船夫。 “哗……哗……” 小舟划破水面,很快进入繁华热闹的河段。 前方每隔一段,都架起石桥,两岸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朱逵机警地撑船,速度保持在比正常稍快。 耳畔小贩的叫卖声,茶楼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天桥上杂耍艺人的喝彩…… 朱逵默默撑船,安然无恙地驶过最热闹的河段,稍稍松了口气之际,忽见一侧岸上有府衙官差急匆匆奔过。 朱逵登时侧身,生怕被往日同僚认出,船也慢了下来。 终于,那群官差远去,朱逵这才松了口气,正要提速,却只觉船尾猛地沉了沉。 而后,一道熟悉而淡漠的声线,递了过来: “老朱,你这是要去哪啊。” 朱逵身躯倏然僵硬,攥着船篙的手猛地一抖,也忘记了撑船,只任凭小舟顺流而下。 他脖子一寸寸回转,只见船尾,赵都安正负手而立,平静地审视着他,眼神意味难明。 “大……大人……” 朱逵嗓音有些变调,愣了数息,才后知后觉,强行挤出讨好谄媚笑容: “您怎么……” “办完事了,回衙门歇歇,恰好在岸上瞥了眼,瞅着身影熟悉,没想到真是伱。诶,这时辰,哪有不载客,空船渡河的船夫?”赵都安淡淡道。 是啊,哪有不载客的船夫? 朱逵苦涩一笑,说道: “卑职见快到晌午,便想着回家。” 赵都安说道: “这可不是去你家的方向。倒像是出城,回你老家的方向。” 朱逵沉默。 赵都安俯瞰着船夫打扮,精明强干的老吏,说道: “铁尺关是逆党,已于上午被逮捕,梨花堂从他的案头,寻到了一张写于昨夜的情报。 是关于我的,我想了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而你恰好是最可疑的一个。” 朱逵沉默。 小舟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也愈发宜人,垂柳倒映在水面,河面也碧绿如翡翠汤。 赵都安叹道: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白马监那么多使者,为何我这般的‘草包’,却能招揽到你这样精明强干的老吏? 为何,那日我突然去抓庄孝成,诏衙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但庄孝成却还是提早潜逃了?” “我此前只以为,是对方早有布局,所以足够机警。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我身边同样有匡扶社的眼线。” “这样也能解释,为何庄孝成与芸夕,一老一少,却能在一整队禁军的追杀下,一路平安地逃到南郊竹林,地神庙中,因为那时候,带队追杀的正是你啊。” 朱逵仍旧沉默。 赵都安自嘲道: “可笑,那时我还以为,是你懂事,知道不贪功,所以才围而不擒。 但之后,我被术士打晕,险些丧命,你那时露出的关切应当不全是假的,毕竟我若死了,你也难辞其咎。 你呀,和那個芸夕一样,都是被庄孝成随意抛弃的棋子,不带半点心疼,也不会考虑你们的生死。” 他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芸夕年纪小,涉世未深,被庄孝成骗的五迷三道,自以为正义,蠢得也算可以理解。但老朱你不是啊,以你的阅历,应该很清楚这些,为何还要替他们卖命呢?” 朱逵依旧沉默! 赵都安呵斥:“说话!哑巴了!?” 满面风霜的老吏终于开口,叹道: “大人既已洞悉了一切,卑职又有什么话可说呢?难不成求饶么?” 赵都安说道: “马阎擒拿铁尺关时,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他没有珍惜。我也可以给你一个。” 朱逵摇了摇头,仿佛认命了般,忽然低低地笑了下: “其实,卑职对这一日早有预料了,无非早来几天,或晚来几天,其实只这一个多月,我便已走在鬼门关前三次了。” “匡扶社的术士险些杀你,是一次。 那是我没想到的,也是个意外,当时我想,你若死了,我也逃不过牵连,想着你若醒不过来,我便直接逃跑。但你醒了。” “大人你入宫,接受圣人质询,是第二次。那次我甚至准备好了后事,但你竟翻盘了。” “再然后,就是这次。逆党还是输了,但我却耗尽了下半生的运气,终归落到了大人手里。 其实,我在见识过大人这段时日的手段后,就明白,迟早会被您看破。这条命能续了这么久,也该知足。” 小舟顺流而下,周围有鸟鸣声,好似哀乐。 赵都安说道: “理由呢?逆党许下什么好处?你就不为家人考虑?哦,是了,你的两个孩子早送出去了,但发妻还在吧。” 朱逵说道: “我方才逃跑时,就已命人往家中送信,我那老妻,此刻想必也收拾细软想法子出城,我本想着,哪怕暴露,由我吸引追兵,她能逃掉,但眼下看来,也是逃不脱了。” 你们怎么都一个套路……铁尺关这样,你也这样,跟老子在这玩纯爱?赵都安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再次追问: “理由呢?” 朱逵那张丑陋的脸上,终于再次挤出无奈的笑: “我没办法啊,大人,我没办法。” 赵都安挑眉: “你被胁迫了?因为老家的一双儿女?” 朱逵点了点头,然后道: “但说这些,有何用呢?我在府衙混了二十多年,见惯了太多犯人的情非得已,但他们也鲜少有无辜的,于是心肠也早硬了下来。 今日可算轮到我,只能说天道好轮回。” 顿了顿,他丢下船篙,放弃反抗: “大人抓我回去吧,也许这也是解脱。” 赵都安却没动,忽然道: “你被抓走,便坐实了逆党身份,你的儿女离得远,能逃掉,但以后想必也要隐姓埋名,一生心惊胆战,或许连‘朱’这个姓氏都没法延续。 你那发妻更惨,根本逃不出城,沦落为奴已是好的。” 顿了顿,他声音冷漠地道: “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你若被坐实是逆党,同样会牵累到本官的名声。” 朱逵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荒诞念头升起: “大人肯放过我?” “放不掉。”赵都安无情击碎他的幻想。 且不说二人只相识了一个多月,他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只有工作交集的下属,担放走逆党的大罪。 何况对方还出卖过自己! 哪怕退一万步,这般大的案子,必将引来各方查验,根本无法遮掩。 朱逵倒没太多失望,以他的阅历,对这些早不抱幻想。 却听赵都安平静道: “但……我可以晚一些找到你。” 朱逵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赵都安没有解释: “以你的头脑,应该能明白。记得,不要心存侥幸想着逃,哪怕你跳进河中,本官的飞刀也顷刻便至。” 说完,小舟微微一晃,赵都安纵身一跃,便竟掠上岸去。 只剩下朱逵怔然站在船上,沉默良久。 这时,顺流而下的小舟快要经过一座石桥。 朱逵深深吸了口气,盘膝坐在船上,伸手,从包袱中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锋,几可鉴人。 这位混迹京城数十年的老吏,将刀柄以古怪的姿势持握,而后静静地盯着船只,一点点驶入石桥下的阴凉,调整着握刀的角度。 当船只即将没入,他最后扭头,略显留恋地望向城外故乡的方向,而后眼底浮现一丝决然,呢喃: “谢了,大人。” 猛地挥刀! “铛!” 钢刀以古怪角度,巧妙地撞在桥墩上,予以回弹,斩向自身。 “噗!” 石桥下染了一抹红,而后被河水冲刷淡去。 …… 岸上。 赵都安负手静静站在阴凉下,目睹那艘小船一点点从桥底驶出。 船上,朱逵已仰面栽倒,脖颈鲜血汩汩流出,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刀已坠入河中,哪怕是府衙最有经验的老仵作,若不仔细查验,凭借刀口,也会以为,是遭他杀,而非自裁。 两岸上。 百姓们发现了河中的尸体,发出连绵起伏的惊呼声,一片嘈杂。 赵都安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要朱逵死在前头,那便死无对证,难以判定他的逆党身份。 身为逆党畏罪自杀是一种解释。 但被逆党套取了情报,畏惧刑罚,从而自杀也是一种解释。 两者的性质却截然不同。 赵都安作为此案的主官,完全可以用合乎律法,让人挑不出错的方式,将朱逵的死,解释为别的可能。 朱逵听懂了,他更进一步,将自己伪装成了他杀。 这样解释的空间就更大。 甚至,只要赵都安努努力,没准可以将他的死,解释为“因公殉职”。 只要朱逵最后不被打为“逆党”,那么他的妻子,子女就不会被牵连,而失去价值后,匡扶社也不会节外生枝。 包括赵都安自己,也可避免因下属是逆党,而引来的一系列麻烦。 朱逵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所有人更好的结果。 一个区区底层小吏,连官都不是的存在,也压根不会有什么大人物关注,揪着他的死因不放。 看似一切都很好。 但…… “为什么有些伤感呢?” 赵都安不明白,分明两人也没什么情分可言,对方甚至也算间接害过他。 圣母心泛滥? 赵都安觉得不是,更像某种兔死狐悲。 世如囚笼,他与朱逵皆乃笼中困兽,力量不够,命运便只能操于他人之手。 “还是得上牌桌啊。”赵都安叹息一声。 很想掏出小本本,在“庄孝成”三个字上多描一笔。 这时,远处府衙的官差听到动静,蜂拥而来,见河中尸体后也是大吃一惊。 赵都安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取出缉司腰牌,晃了晃: “本官查案至此,却见关键人身死,你等可见凶手去往何处?” 一群府衙官差战战兢兢,忙束手行礼,结巴道: “小的见过缉司大人,我们也是听到动静,才刚过来,未曾目睹凶手。” 赵都安沉着脸,说道: “尔等分出一队人,去河中将尸体打捞上来,送往诏衙梨花堂。 另一队人,沿河搜查,船上杀人,只怕凶手遁入水中逃走了。” 府衙官差不敢抗命,立即应声而行。 …… 不多时,赵都安返回铁家,只见梨花堂众人齐聚,望眼欲穿。 见他归来,侯人猛起身迎接: “大人,方才督公来了,见你不在,便先回衙门了,交待我们转告您一声,石榴堂,桃花堂两名缉司都已被捕,会押入诏狱,督公自己会坐镇看押。” 抓到了?赵都安并不意外。 “大人,我们接下来也回衙门吗?”钱可柔问: “铁家可疑的东西都封存起来了,人也都抓了,准备一起带回去慢慢查。” 赵都安抬头,望了眼天色,已临近正午。 他擦了下额头汗水,说道: “你们回去吧,给我留一匹马即可。” 四人疑惑:“大人您是要……” 赵都安吐了口气,挑眉道: “督公都说要坐镇不离开,其余缉司抓的抓,禁足的禁足,那入宫向陛下汇报案情的事,也只能由本官勉为其难肩负了。” 103、臣不辱使命,诏衙内鬼,已于午前拿下 赵都安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他明白,这也是马阎的意图。 对方之所以传话说,要坐镇诏衙,便是不与他争功。 既如此,他便欣然应下,吩咐叮嘱几句,安排好后续的事,并单独命人去白马监一趟,禀告老司监后续。 自己则跨上马匹,直奔皇城。 “掐指一算,今日刚好上任第七天,一周内完成隐藏任务……妈耶,我也成速通玩家了。” 赵都安春风得意马蹄疾,用吐槽来冲淡心头的悲伤。 忽有种打怪爆装备后,回主城找npc交任务的既视感。 …… 皇宫。 因朝堂连日来的争吵暂告一段落,徐贞观今日犯懒,没有上朝。 罕见地一觉睡到了太阳高悬,而后雷打不动地完成了每日的修行功课。 估摸着已处理不了几件事,便提前开启午膳。 午膳很丰盛。 有一道将鲜美的鱼肉片成白腻腻的一锅羹,女帝素手调羹,用勺子挖着吃,心情颇为不错。 “陛下。” 这时,忙了一上午的莫愁走来,仍一幅认真端正模样。 白衣女帝露出笑容,招呼道: “来的正好,今日御膳房改良了新菜式,这道鱼肉羹颇为不错,你也尝一尝。” 莫愁忙推拒,表示君臣,主仆尊卑有别。 徐贞观无奈地摇摇头,一边吃鱼肉羹,一边说道: “你眼下却还不如当年跟在我身边时放的开,相处轻松了。” 莫愁正色道: “陛下已非皇女,奴婢如今也不只是女婢。” 徐贞观轻叹一声: “是啊,我们都变了。” 顿了顿,她似不愿纠结于此,转换话题道: “这会过来,是有事禀告么?直接说吧。” 莫愁“恩”了声,道: “也不是什么急事,得知陛下今早休憩,便没急着说。 恩,是关于诏衙,与白马监的。奴婢收到消息,今日诏衙颁布禁足令,唯有梨花堂例外,似涉抓捕逆党…… 白马监内,司监孙莲英以职权,请出神龙寺辩机和尚,尚未向宫中递送详细文书阐明。” 徐贞观怔了下,捏着白玉汤匙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表情有些古怪: “禁足?辩机和尚都被请动了?” 若两件事单独看,并不会联系在一起。 毕竟不属于同个衙门,但若加上个“赵都安”就不一样了。 诏衙突然的异常动作,与孙莲英请动高手,这在不久前便曾有过“先例”。 那次,是两个衙门联手,一起抓捕建成道靖王府的密谍。 只是这回手笔明显更大。 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奴婢怀疑,这两件事与赵都安有所关联,”莫愁平静道,“他最近行事有些太出格了。” 徐贞观哦了声,笑着反问: “若真是为抓捕逆党,也不算出格吧。” 莫愁摇头道: “只怕赵缉司是刻意杀鸡用牛刀,借着为陛下办事的名义,来彰显自己的威风。” 这位第一女官分析道: “这种事,他已不是初次干,当初胁迫冯举攀咬李彦辅,便见端倪。 如今升官,愈发不加掩饰,梨花堂立威还能解释的通,但之后抓捕五十八名官员,便明显是刻意为之。 他完全有更温和的手段,来解决那些事。 但他偏要选声势最大的一种,看似将事情办妥,但实则,却是故意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受宠,以达到威慑朝堂的目的。” 这番话也的确说对了,赵都安的确抱有这個想法。 从这个角度,莫愁其实对他的心思,看的比很多人都清楚。 见女帝不语,莫愁苦苦劝谏道: “奴婢知道,陛下欣赏此人的能力,奴婢也不否认,但陛下是否过于纵容他了? 他上任,您派奴婢给他撑腰。前面五十八人的事,您又替他挡下,甚至不惜与云阳公主闹僵,可结果呢?他是怎样做的? 非但没有体贴陛下,让陛下省心,反而愈发骄纵,为了捞取功劳,不被其余人抢夺,竟巧立名目,强令八堂禁足。 更利用职权之便,频繁从天师府,神龙寺请人保护…… 上次的金简也就罢了,毕竟是其自愿而来,但此番请动辩机僧人……实在是……” 徐贞观放下汤匙,打断她,说道: “莫愁,你对他的偏见太深了,已经影响了你的判断。” 略一停顿,她说道: “退一步,哪怕如你所说,他确实骄纵,但马阎,孙莲英会因惧怕他,而唯其马首是瞻么?” 莫愁被敲打,有些急切地辩解道: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怀疑,马督公和孙司监,都被赵都安编造的说法欺骗了,就比如他的梨花堂今日要捉逆党。 可他刚上任,哪怕是从其余八堂中得了些线索,但能有多大收获? 至于要兴师动众至此? 至于要请动辩机和尚保护?京中有武力这般强的逆党么? 只怕连诏衙内部可能藏匿的内鬼,也不至于这般吧。” 她一口气说完,见女帝不语,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跪地告罪: “奴婢一时失态,请陛下责罚!” 外人只道,宫里有位“第一女官”。 但事实上,莫愁底子里,还是跟在三皇女身边的那个“丫鬟”角色。 所以,她从来只自称“奴婢”,而不是“臣”。 所以,她哪怕聪慧,但行事风格上,仍与朝堂上那些老油条迥异。 更像跟在“小姐”身旁的“大丫鬟”,而不是官。 “起来吧,朕又岂会因这些罚你。” 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她并不认同贴身女官口中,赵都安一直在骗人的判断。 但她也的确无法解释,赵都安行为的用意。 就像莫愁所说,匡扶社在京中,有足以惊动辩机和尚的“逆党”吗? 至于抓捕内鬼,她昨日与袁立在御花园中对赌,也只敢说一个月见分晓。 所以,当她想为赵都安的行为做出解释,以扭转贴身“大丫鬟”的偏见,竟也找不到合理的说辞。 当然,身为帝王的她,本无须对一个婢女解释。 但女帝终归是个念旧情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讲,她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擅长权术,冷血无情的帝王。 “罢了,此事朕稍后会命人询问。” 徐贞观轻轻挥手,无形力量将莫愁扶起,说道。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诏衙缉司,白马监使者赵都安求见。” 说某人,某人就到。 屋内二女怔了下,徐贞观笑笑,看向贴身女官: “好了,伱当面问他便是。” 莫愁没吭声,但心中亦有期待,心想等下看你如何解释。 …… 俄顷。 在养心殿外等待许久的赵都安,给小太监领着,穿过笔直回廊,抵达膳堂外。 正看到一群御膳房的人,将残羹剩饭撤下去。 不是……我踩着饭点来的,结果你已吃完了可还行……我还饿着呢啊……赵都安张了张嘴,一阵失望。 与女帝共进午餐的期望惨遭落空。 待宫人们散去。 赵都安终于看到,房间中,数日没有见面的女帝,正坐在圆桌旁。 身边是与他极不对付的大冰坨子,正侧立一旁,为女帝打扇吹风。 这烦人精怎么也在这里,我最讨厌电灯泡了……赵都安心中嘀咕,表面正色行礼: “臣,觐见陛下。” “不必多礼。”吃饱喝足的大虞女帝神情有些慵懒。 白色的常服软软垂着,满头青丝也没精打采。 若是往日,午膳后她会脱下鞋子,侧坐靠在卧房的罗汉床上看书休息。 今日毕竟是接见“外臣”,便要正式些。 这会她有心询问,便故作威严,板着脸,问道: “朕正要派人唤你入宫,没想你却自行来了。” 唤我作肾……呸,该死的输入法…… 唤我作甚?赵都安好奇:“陛下有事吩咐?” 徐贞观板着一副面孔,只是终归不是真的蕴怒,便显得威严不起来: “朕今日听闻,你在诏衙搞出好大动静,甚至还把神龙寺的辩机僧惊动了,可有此事?” 辩机僧? 是那个白衣和尚的法号么?有点耳熟啊……赵都安说道: “确有此事,臣入宫便正要向陛下禀告这件事。” 顿了顿,他说道: “臣于昨日,与马督公商谈秘议,又请托孙司监搬来强者护卫……于今日上午,率领梨花堂,对逆党予以逮捕。” 他先解释了下自己做的事,女帝安静听着,等待下文。 捧着宫廷扇子的莫愁竖起耳朵,期待他怎么巧舌如簧,解释自己的行动。 旋即,便听赵都安平静说道: “此行大获成功,臣率梨花堂与督公联手,已成功揪出潜藏于诏衙内部的逆党,即石榴堂,桃花堂缉司……现二人已打入诏狱,等候陛下审问。” 恩……徐贞观听着,先是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然后,才后知后觉,从赵都安那过于平淡,毫无波澜的叙述中,捕捉到关键词。 诏衙内部,逆党二人…… 徐贞观慵懒的脸庞上,表情有了短暂的怔然: “等等,你方才说的逆党是……” 赵都安微笑点头: “臣不辱使命,诏衙中潜藏的内鬼,已经找到了。” 大虞女帝一下清醒了,困意瞬间全无,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内鬼找到了”,“内鬼找到了”…… “啪!” 旁边,莫昭容手里的宫廷扇子,不慎脱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响声。 仿佛一记巴掌,清脆响亮。 104、此子有劫 内鬼找到了…… 当赵都安用平静的语气,道出这个消息,房间内两女同时陷入短暂愣神。 徐贞观眸子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慵懒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坐直的身体。 与心海中,骤然掀起的无数风浪。 “说清楚,仔细说清楚!”大虞女帝声音略显急促。 “是。” 赵都安来时,早打好腹稿,且对汇报这种事已驾轻就熟。 不急不缓,将自己昨日如何思考,又如何定计,如何立了一根“虚空靶子”,将包括马阎在内,所有“嫌疑人”诓入其中。 并于今早“一网打尽”,玩心理战诈出内鬼的经过,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了一遍。 过程中,徐贞观不曾打断,只是安静听着,旁边的女官亦然。 “……事情经过,大概便是这般了。” 赵都安最后做了个收尾,对自己这次的表示颇为满意。 结构清晰,表达完整,语言流畅……实在是一等一的好汇报。 大虞女帝却没立即吭声,只是略有失神地凝视着他。 心下远不如外表平静。 掐指算来,才过了多久? 似乎,对方赴任满打满算也才七日。 上次,她于天子楼上,丢给赵都安抓鬼的任务,但当初也不曾抱有太大的期望。 提拔他入诏衙,更多还是觉得该赏。 而以赵都安的才能,也的确需要更大的舞台。 至于能否揪出内鬼,甚至于……诏衙中究竟是否存在内鬼,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那之后,赵都安连续的操作,引发朝堂议论,她才提高了期待。 开始觉得,这小禁军或许真能做到。 可饶是如此,她昨日与袁立打赌时,说的也是一月之期。 这还是高估的说法,毕竟袁立合理推测起码两個月。 结果,两人的赌约才建立一天,就宣告结束。 没用两月,也没用一月,赵都安只用了七天。 匪夷所思。 但在详细听了他整个套路后,徐贞观又觉得,内鬼暴露理所当然,。 严格来说,整个套路摊开来看,并不精妙,甚至很粗糙。 包括海棠指出的漏洞等等,有太多不尽善尽美的地方。 但赵都安偏偏用自己的“人设”,掩盖了这些漏洞。 “朕且问你,你这些日子折腾出的动静,也是为了……”徐贞观檀口轻启,略带不确定。 赵都安心领神会,不等她说完,便点头道: “陛下明鉴,臣这几日先后得罪云阳公主,与朝堂百官,确系出格。 但唯有出格举动,方能坐实臣好大喜功,喜排场,仗势力的印象,才好令今日这禁足抓人的手笔,不令人起疑心。” 果然…… 徐贞观轻轻颔首,忽然扭头,似笑非笑看向贴身女官: “莫愁,你可听见了?” 莫愁沉默,说不话来,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火辣辣的。 尤其想到,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在女帝身旁,大声说出那些话,笃定认为,赵都安绝不可能抓捕什么厉害人物…… 反转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将她刮蒙了。 “哦?昭容莫非也提到过微臣?” 赵都安故作天真无邪,实则暗暗挑衅。 “奴婢……奴婢……” 大冰坨子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第一次在她讨厌的狗贼面前,垂下了头。 女帝莞尔,却也没有作弄婢女的心思。 她重新看向赵都安,美眸中满是激赏赞叹,似有许多话想说。 但最终,也只是感慨一声: “朕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赵都安诧异:“陛下何出此言。” 女帝幽幽叹道: “否则,如何令明珠蒙尘一年有余?” 不,这真不怪你,之前那个的确是真“猪”……赵都安想了想,说道: “陛下眼中是天下,是众生,是黎民万户。看得远了,自然易忽视身边人。” 女帝一怔,继而笑着打趣: “花言巧语。” 赵都安厚着脸皮道: “花,巧二字,都是好词,陛下称赞微臣言语,臣受之有愧。” 呸……臭不要脸……低头画圈圈的莫愁心中啐了一口。 心想: 不怪陛下信谗言,实在是这奸贼说话太好听。 徐贞观收起打趣心思,回归正题,脸色也严肃起来: “诏衙缉司,这般职位竟也背叛朝廷,一出还就是两个,逆党残存势力之顽固,强大,野蛮,只恐超出预想。” “莫愁,你即刻去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法司传朕口谕,责令审理此案,务必彻查,揪出更多同党。” 涉案之人出自诏衙。 为了避嫌,这件案子的后续必须移交三法司。 莫愁应声。 女帝想了想,又补了句: “你再顺便去诏衙走一趟,命马阎处理好后续后,入宫见朕。” 这般大事,赵都安虽汇报了一次,但马阎肯定也要汇报第二次。 “是。”莫愁点头,这才转身匆匆离开,不想留在这个尴尬的场合一秒。 “赵都安。”女帝又道。 “臣在。”赵都安翘首以盼。 女帝眯着眼睛审视了他片刻,说道: “伱且在宫中候着,等稍后核实你奏报无误,朕自有嘉奖。” 奖励啥……赵都安可记得,上次天子楼上,女帝许诺过。 若揪出内鬼,除了身为“缉司”本职,履历考核上的功劳外,女帝还会额外给他一笔赏赐。 女帝却没说,只是用眸子从上到下,仔细扫了一遍他的身体。 似乎做下了某种决定,然后意味难明道: “你听说过,易经洗髓么?” 见赵都安没吭声,她悠然道: “朕今晚,便赠你一场脱胎换骨的机缘。” …… …… 就在赵都安等在宫中,对晚上的特殊奖励心驰神往时。 这场事件的后续涟漪,也于宫外,层层扩散开。 都察院。 午后,袁立睡了个午觉,悠然转醒之际,推门走出衙门内供他休憩的屋子。 穿过天井庭院,只见楼台假山,清风徐来。 清俊儒雅,目蕴沧桑的御史大夫悠然迈步,在衙后小花园中踱步,以此令头脑清晰。 这是他的习惯,衙门底下人都知晓。 因此这时段,如非要事极少有人来打扰。 可今日不同。 袁立走了没几步,小花园外奔来一名御史: “大人,莫昭容自宫中来,携陛下口谕,似有要事发生。” “哦?”袁立略意外。 从裴楷之倒台后,朝堂上两党之争趋于平稳,除了姓赵那小子这两天折腾的小事外,并无其他风浪。 何以令莫愁亲自来一趟? 少顷。 袁立在内厅,见到了莫愁,笑道: “昭容今日气色欠佳,可是出了什么事,寻到这里来。” 莫愁苦笑了下:“袁公还不知?” 都察院并非情报机构,袁立整日在衙门,尚不知外头动静。 莫愁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 “是诏衙……那赵都安于今日设计,诓出两名内鬼……” 她简明扼要,将事件经过叙述了一番。 大青衣起先还悠然,渐渐严肃起来,而后转为怔神。 末了,等她说完,袁立才怀疑地盯着她: “你是说,赵都安仅用了七日,便擒下诏衙内潜藏逆党?” 莫愁艰难点头: “虽尚未核实,但既已入宫禀告,想必是真的。” 沉默。 厅内,午睡方醒的御史大夫有些走神,怀疑自己没睡醒。 自己判断的分明是两个月,但赵都安只用了七天。 如梦似幻。 …… …… “什么?两名逆党都已被擒拿?” 白马监,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孙莲英略显吃惊,望向奉命前来禀告的梨花堂锦衣。 钱可柔“恩”了声,因不熟,显得拘谨: “我家大人,哦,也就是赵缉司,特命我来禀告。” 孙莲英坐在后院的竹椅中,消化这个消息,良久才缓缓点头,说道: “那马阎如何了?” 萌新女锦衣茫然,弱弱道: “督公眼下在诏狱镇压贼人,以防意外。” “好,知道了。”孙莲英吐出一口气,道: “姓赵那小子还说了啥?” 钱可柔耿直道: “我家大人说,他手下有个叫朱逵的吏员,疑似被逆党杀了,如今带去了诏衙,请您按白马监的条例,妥善安抚其家眷。” 孙莲英对那个丑陋的老吏略有印象,闻言颔首: “回去吧,说咱家知道了。” 等钱可柔走了,老宦官独自坐在树下,忽见头顶树冠中有一叶飘落,落在他膝盖上。 “人死如叶落啊。” …… …… 天师府。 气质神秘,浑身以星辉包裹,以透明人姿态存世的少女金简迈着轻快步伐。 化作流光,抵达最深处的那座幽静宅子门口。 两只小手推开棕色木门,只见那株大榕树下,老天师罕见地没有闭目休憩。 而是搬了张矮桌,席地而坐。 手中攥着只刻刀,正神态专注地,朝桌上摊开的一卷玉简上篆刻文字。 “咦,师尊你在修天书啊。” 肤色透白,五官精致,双目无神的少女视线一点点有了焦距,惊讶道。 天师府历代掌门,皆有修书传统。 便是将本门派至高心法,对天道,对修行的理解,以文字形式记载。 数千年来,天书经过一代代人的修改,能增删的字句,已越来越少。 哪怕张衍一号称天师府历代掌门中,也能跻身前三。 但对天书动笔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有什么感悟,破天荒能值得师尊动笔修书? “是啊,”张衍一笑了笑,放下刻刀,捧起玉简吹了吹,说道: “金简儿来看一看,这句好不好?” 金简迈着烂漫步伐,靠近一看,轻声念: “道生一……咦,师尊你好不要脸。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天书里了。” 金简皱起琼鼻,很精明地指出: “生一……便是衍生的意思吧,那就是衍一喽。” 张衍一怔了下,继而哈哈爽朗大笑,摇头道: “非也,此句乃为师偶从一小友口中得知。” “我认得吗?”金简疑惑: “弟子怎么不知,师尊何时结交了小友。” 张衍一笑而不语,心中浮出“赵都安”三字,却不准备说出。 然而也正是心海中,刹那间浮出这名字,竟隐约生出天道冥冥中的预感。 张衍一忽轻皱眉头,掐指略一推衍,惊讶察觉,“赵都安”三字之上,已蒙上淡红杀机。 “此子……有劫?” 105、与女帝共浴? 脱胎换骨的机缘?赵都安眼睛一亮: “敢问陛下,具体是什么?” 徐贞观却懒得解释了,只瞥了他一眼,哼道: “总归不会令你失望,去等着吧。” 旋即,白衣女帝袖子轻轻挥动,赵都安眼睛一花,惊愕发现,自己竟已退出数十丈,立在养心殿门口了。 神乎其技……这也算武道手段? 赵都安心驰神往,旋即才苦着脸捂住肚子: “我还没吃饭啊。” …… 女帝发话,赵都安只好苟在偏厅耐心等待,将桌上瓜果糕点吃干抹净。 借此机会梳理后续: “恩,今日之后,诏衙中必会闹腾一阵,空出两个缉司的缺,要有新人填补,咦,这么说,我的梨花堂没准能趁机,把排名往上挪一挪。” 不过他也就想想,对劳什子排名,并不在意。 至于诏衙内部,是否还存在逆党,也不是他关心的了。 哪怕有,想必也是小鱼小虾,不成气候。 “不过说起来,二皇子兵败身死,匡扶社没树倒猢狲散也就罢了,竟还有这么大能量……” 赵都安咂咂嘴,觉得只怕传言是真的。 匡扶社背后,绝对有“八王”在支持。 如此,才能解释这群逆党为何杀之不绝。 二皇子虽死,但他们还可以扶持某位亲王登基,仍属从龙之功。 “罢了,这距离我太远,我还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卒子。” 赵都安对自己的定位有清晰的认识。 看似风光,但仍是依附于朝堂大人物的一根藤蔓。 见识过便宜师兄的恐怖实力,他对于掌握属于自身的武道,愈发渴望。 …… 如此枯等到天黑,就在他肚子再次咕咕叫。 太阳沉没,天色入夜青冥时,终于有人想起他。 “海供奉!?”赵都安大吃一惊,“您怎么来了?” 偏厅外,赫然多出一道穿鲜红蟒袍,身材略显佝偻,脸庞红润,气场强大的老太监。 皇族大供奉,老海。 海公公背负双手,身后跟着一名提灯太监。 这位极少离开“武功殿”,出现于皇宫其他处的大内高手,眼角仿佛笑了笑: “怎么,不想见到咱家?” 赵都安起身迎接,笑容灿烂: “您说的哪里话,公公有召,下官莫不敢辞。” 海公公似对他的奉承颇为享受,审视着他,感慨道: “听闻你又立下功劳,好小子,这才多久,就已换了一身皮了。” 言语中,指的是“缉司”官袍。 赵都安笑道: “下官无论走到哪里,最里头的,都是咱供奉的腰牌。” 海公公对这番表忠心颇为满意,笑骂道: “少嘴甜,陛下派咱家过来引起去做些准备,走吧。” 说着,转身朝外走。 赵都安忙抬腿跟上。 旋即惊讶发现,海公公身后竟不只是一两个提灯太监,而是足足三十余名太监。 却并非供奉,只是寻常阉人。 这些人规矩地站成两排,每個人手中或拎,或捧着一只只类似食盒的东西。 空出的手提着灯笼,沉默地跟在后头,青冥的夜色中,便好似两条红彤彤的火龙。 “这些是……”赵都安不解。 蟒袍老太监背着手,走在前头,淡淡道: “稍后你就知道了,呵,都是给你准备的。” 妈蛋,一个个谜语人……赵都安不死心,跟在老供奉身边,旁敲侧击。 海公公被他搞烦了,无奈道: “你怎么这般嘴碎?” 赵都安笑道: “公公说清楚,这易经洗髓,脱胎换骨是什么,我自然便不问。” 一行人此刻已离开养心殿范围,却并未朝武功殿去,而是拐了个弯,朝宫中西南角去。 入夜后,整个皇宫便成了灯火的海洋。 巡行的侍卫,往来的太监宫女,好似夏夜飞舞的流萤。 偏僻处自然昏黑,不见灯光。 但赵都安瞥见,他们前往的方位却格外明亮。 且有数座金黄色光辉的楼宇,极为醒目。 “罢了,”海公公叹道,“年轻人就是急性子,你可知道,前方是何处?” “不知。”赵都安坦诚摇头。 海公公笑道: “这座皇宫落成时,曾将一片温泉泉眼囊括其中,改为了天然的浴场,专供宫中贵人沐浴,如今唤作‘汤泉宫’。” 汤泉宫……赵都安听过这个名字。 在民间艳清话本中,有一极受欢迎的“贵妃出浴图”,便以汤泉宫为蓝本,据说销量极为恐怖。 赵都安疑惑道: “所以?陛下总不会赏我在宫中洗澡吧。” 海公公没搭理他,继续道: “汤泉宫内有大小汤池三十六座,因受龙气数百年滋养,乃是一等一的好水,尤其对武夫而言,更是如此。” 好水……赵都安脸色微变。 心想,难道是赏我喝女帝的洗澡水……他被这个变态的念头惊到了。 海公公不知他的想法,慢悠悠道: “伱既习武多年,当知晓,于武夫而言,一副厚实的身板,有多重要。” 赵都安点头,说道: “我昔年习武时,为我开蒙的师父说,修行路能走多远,极看重‘根骨’二字,‘根’指的是术士的灵根,‘骨’指的是武夫的骨架。” 大虞王朝,武夫数量远比术士多的多。 相关的知识,也更普及。 正所谓“穷文富武”,走武道修行的,非但要数年如一日地苦练,还要辅以大量的药材,培养气血,养炼体魄。 简称:炼体。 海公公道:“我探过你的骨,只能算中人之姿,天生倒不差,但从小炼体用的药材很一般,体魄的基础便不够好。 你如今正值青年,还看不太出,但等你修行到高处,或年岁渐长,便能知晓体魄的好坏,对修行路的影响多关键。 呵,我知道,你或许要说,历史上许多强大武夫亦出身贫寒,但你也该知道,这些武夫,寿命却远不如同品术士。便是基础不够厚实导致。 看似巅峰璀璨,实则透支的是命。” 赵都安皱起眉头: “可我听闻,根骨这东西,长成后便无法更改。” 海公公纠正道: “不是不可,而是难。 人年岁越大,修为越高越难,如你这般年纪,境界,改起来便已殊为困难了,但终归还远未艰难到难以扭转的地步。” “而所谓的易经洗髓,便是以秘法,帮人重锻躯壳,将武夫的根基重新淬炼,夯实。” 蟒袍老太监瞥了他一眼,说道: “也不知你这小子,走了什么大运,以你如今立下的这点功劳,尚远不够换一次易经洗髓,但偏生陛下却允了你,呵。” 赵都安终于听懂了,心脏砰砰狂跳。 女帝给他的赏赐,竟是一次脱胎换骨,重锻修行根基的机会。 而从海公公不乏酸涩的话语中,足以得知,这机会的难得。 对未来修为上限影响且不提,单单一个“增长寿元”,就足以令他欣喜动容。 …… 说话间,一行人踏入“汤泉宫”范围。 只见,这里赫然是一座花园,周遭白墙黑瓦,松柏林立,中央却是一座座温泉池。 地上铺着白色的石头,间杂青铜灯柱。 虽是夜晚,但泉水中升腾的热气,仍氤氲出大片水雾,好似仙境。 “这就是宫中贵人沐浴的池子吗?”赵都安好奇。 海公公瞥了他一眼,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 “别想了,陛下可不会在这露天的汤池中,而是在前头。” 赵都安抬眼望去,见远处耸立一座古色古香的楼阁,牌匾上龙飞凤舞“清池”二字。 最大的泉池就在楼内,外头露天的这些,明显低级很多。 此刻,这片区域空荡,海公公领着他,来到一座汤池旁,挥手道: “开始吧。” 继而,只见身后那三十余名太监,将汤池围了一圈,打开手中的盒子。 将里头各式各样,有价无市,珍贵异常的天材地宝,倒入池中,噗通声不绝于耳。 “哗——” 更有太监,持巨大木勺,进行搅拌。 俄顷,这座汤池,已成了药浴的沐桶。 “脱衣服,进去。”海公公淡淡道。 赵都安已被这大手笔震惊了。 匆匆一瞥,随便一份药材,都至少价值上千两: 天山七彩莲,龙脉六朝果,金芝玉叶,蛮歌花,登仙草…… 其中珍品,更是足以拿出去,给京城的药芝堂做世代相传镇馆之宝的。 此刻却随意倾倒池中,足以令全天下武夫眼红,怒斥暴殄天物。 “哦哦!” 赵都安当即扯下衣裳,也不管周围一群太监了,就要往里跳。 “脱干净,一件不剩。”海公公淡淡道。 不是……我是给你们留面子,照顾你们心情好吧……赵都安看着仅剩的大裤衩,挑了挑眉。 干脆利落踢掉,一群太监顿时难过自卑地撇开头去。 心想陛下选赵使君做面首,是大有道理的。 “噗通!” 赵都安跃入汤池,瞬间感觉浑身毛孔在呼吸: “公公,我打坐汲取药力就行了吗?” 海公公摇头,说道: “脱胎换骨乃逆天之举,这些天材地宝,只是辅药。最关键的,乃是须一位强者为你灌顶,重塑根基。” 灌顶……赵都安脸色有些抗拒: “是公公为下官做?” 海公公摇头,说道: “咱家虽也能做到,但终归修为不济,无法至臻圆满。陛下对你当真恩宠,今夜亲自为你灌顶,且静心等待吧。” 说完,蟒袍老太监挥一挥衣袖,率领一群被刺痛了伤心往事的太监们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眨眼功夫,整个汤泉宫内,孤零零的只剩赵都安一个。 他愣神了足足好一阵,才醒悟过来,将要发生什么。 蓦地抬头望向远处那座灯火璀璨的楼阁。 只见楼阁二层,门扇倏然敞开。 一道身披白衣,青丝如瀑,绝色出尘的“仙子”乘风而来,飘飘然落在园中。 大虞女帝似也方甫沐浴完毕,肤色如粉蒸,白皙中透着些许淡红。 披肩长发松散,湿漉漉的,极随意慵懒地垂在颈后。 一双赤裸白皙,精巧的纤纤玉足,踩在温热的白石上,粒粒脚趾蜷缩,继而舒展。 脚边寸许,便是赵都安散落在地的衣裤。 徐贞观如仙子降世,垂下眸子,居高临下俯瞰,浸泡在汤中,只露出一个头的赵都安,目光淡然。 “陛……陛下?!” 106、美人灌顶 汤泉宫中,今夜月色明媚,零散分散的青铜灯柱上,昏黄的火光打在氤氲的水汽上,如梦似幻。 赵都安怀疑自己眼花了。 往日里威严雍容,有帝王之相的大虞女帝,今夜却好似褪去“女帝”光环,俨然是一位冰肌雪肤的仙子。 因藏身池中,眼前正对着的,是未穿罗袜的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 如玉之润、如缎之柔,又好似天池水面缓缓盛开的两朵纯白无垢的莲花。 脚背隐隐映出的几条青筋,衬托的冰肌透明一般,当为神品。 视线上移,脚踝上一截纤细小腿隐入云中,徐贞观缥缈出尘,恰如仙子出浴,御风而行。 挑不出瑕疵的绝色脸庞上,点漆的眸子不含烟火气地俯瞰他,眉心隐隐点了一抹红。 愈发不似凡尘帝王,恰似世外真人。 “陛……陛下……” 赵都安愣神了数息,抬头致意,以表尊重。 再想要起身拱手,但旋即察觉不妥,又噗通缩了回去: “臣身体不便,难以尽全礼……” “无妨。”徐贞观嗓音清冷,如泉水叮当。 不知为何,她今晚的神态举止,与以往又不同。 脸上少了许多表情,如庙宇中的女神像,似在刻意维持身为“大修士”的高冷,以保持某种距离感。 但方才落地时,微微蜷缩的脚趾,似暴露出女帝的内心,远不如外表这般冷淡平静。 “海供奉想必已与你说过了。” 徐贞观说道: “今夜,朕亲自为你灌顶,易经洗髓,重铸武夫根基。” 赵都安微微躬身,双手横档,姿势怪异道: “陛下再造之恩,微臣无以为报。” 他苦笑道: “事实上,臣有些忐忑,受宠若惊,以臣此番这微末功劳,实在不值得这般大的赏赐。” 身为缉司,抓捕逆党本就是职权范围的事,哪怕出力多,在考评簿子上记一笔,赏赐些银两,其实也就足够了。 他之前奢望的,也不过是能再入皇家武库,挑选点好的法器,或辅助修行的丹药 ——毕竟上次得的丹丸,早已耗光了。 却万万没想到,女帝这般大手笔。 方才那些药材也就罢了。 对寻常人珍贵,但对六百年王朝底蕴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但女帝亲自为他灌顶,这等殊荣,天下再无一人拥有。 何况,还涉及到男女大防…… 当然,赵都安也明白,应是自己连番惊艳的表现,令女帝生出了“加大投资”的念头。 也是他赶上了好时候。 女帝登基不久,手下嫡系人才尚少。 他这样既足够忠诚,又能力极强的,得到超预期的“培养”,便能理解。 “你既知晓,日后多多为朕出力,朕也便算不白费这功夫。”徐贞观平静道。 赵都安也不虚伪客套,认真道: “臣必尽心竭力。” 徐贞观轻轻颔首,对他的表态颇为满意。 恩……倘若忽略了君臣二人这尴尬的场合,以及她脚边的一堆衣裤的话。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那个灌顶?” 赵都安也觉得尴尬极了,尝试用正事冲淡奇怪氛围。 徐贞观淡淡道: “池边有石,你且背对坐过来,将上半身露出水面,朕先为你施针。” 赵都安这才注意到,女帝袖子下,手中攥着一个小布袋。 “遵旨。” 赵都安也没矫情,当即摸索到温泉池旁。 果然发现,水中有隆起的石头阶梯可以坐。 他转过身,一点点将自己的上半身拽出水面。 “哗啦——” 安静的汤泉宫中,水浪声阵阵。 伴随赵都安破开水面,显露出的,是一具体态颀长,健美阳刚的身躯。 肌肉线条饱满流畅,肩宽腰细,平举舒展于池边岸上的两条手臂,匀称修长,刀削斧凿,没有半点赘肉。 并非健身房里练出的死肌肉,而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此刻,水珠沿着赵都安脊背线条滑落,一副真人姿态,高冷出尘的仙子,呼吸微不可查地乱了下,有些走神。 “陛下?” 赵都安乖巧坐好,等了一阵,见身后没动静,不由轻声呼唤。 徐贞观这才回过神,淡淡道:“不要动。” 我没动……赵都安心中嘴硬。 因背对,感知不到身后动静,眼睛只能看着身前的水面。 恩,好在是夜晚,加上一堆药材浸泡,整个泉池一片混沌,水质并不清澈。 这大大减少了他的羞耻感。 身后,女帝估摸了下高度,索性也盘膝坐在了岸边,将布袋随手一抖,里头显出密密麻麻的银针。 她纤长的玉手捏起一根,搓了搓,气机从指尖没入银针。 旋即略有些生疏,笨拙地将此刺在男子的后背上,某個穴位处。 银针极细,赵都安只察觉出细微疼痛,更多的是酸涩麻痒。 “陛下,敢问灌顶究竟指什么?臣曾听闻,灌顶多是武夫传功的法子。”他不忘学习。 徐贞观捏起第二根银针,换了个穴位刺入,说道: “少听些江湖话本故事,武夫传功,虽不是完全做不到,但极苛刻,非但须二者皆修同门同源功法,还要武道根基,经脉穴位高度相符,以及一系列苛刻条件,才可做到。 但哪怕符合条件,一身功力传给外人,也要折损个七七八八,最后能得的,无非两三成,传功者更要大大折损寿元,因此极少发生。” 这样啊,找人传功让我一夕神功大成的路线看来走不通了……赵都安心想。 徐贞观继续道: “因此,常说的灌顶,多乃大修士以自身力量,助他人打通经脉,梳理气机,疗伤固本,最多助人破关,但这种也非好事。 旁人帮助晋升的境界,极为虚浮,江湖中便有些家族子弟,空有武道境界,实则依靠长辈晋升,不可去学。” 说话的功夫,扎针的动作也没停。 赵都安恍然,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 “方才臣见陛下从清池中走出,也是沐浴完毕?啊——” 他突然呲牙咧嘴,痛呼了声。 女帝扎针的手方才抖了下,一股气机没收束稳,直接打在他经脉上。 后背顿时多了个血红的针眼。 “……”徐贞观深吸口气,故作镇定将银针拔出,用布袋里附带的棉絮,按住他伤口,皱眉道: “疼就忍着,不要乱叫。” 不是……这真疼啊……赵都安脸颊抽搐,嘴贱道: “陛下是担心声音传出去,给外头的人听到不好?” 汤泉宫外,是有大批宫人守着的,以防有不开眼的人乱闯,破坏了灌顶。 大虞女帝素白的脸蛋上,刷子般浓密的睫毛抖了抖,淡淡道: “朕为何要担心?” 赵都安道:“传出去影响陛下声誉。” 徐贞观嘴角略带揶揄讽刺,丢掉棉絮,重新施针: “声誉?你在外头借朕的名声行走,明里暗里,宣扬面首身份时,可曾在乎朕的声誉?” 许是因背对着,看不到脸,她维持的“真人”姿态有点破功,神态语气活泛了许多。 这句话说的,就有些咬牙切齿。 赵都安被点破,尴尬不已,说道: “臣这也是为了陛下着想,才……啊!” 他脸颊一阵抽搐,又被扎疼了! 故意的! 这次绝对是她故意的! 徐贞观冷哼一声,眯着眼睛道: “少废话,专心感应经脉。” 赵都安不敢吭声了,闭上嘴巴,任凭女帝将所有银针扎满了他的后背,脖颈,包括头顶。 活像只可怜巴巴的刺猬。 而看到自己这副“杰作”后,女帝嘴角也不由轻轻翘起,似颇觉有趣。 好似完成了一项大工程似得,成就感满满。 “陛下,这针要扎多久?”赵都安一动不敢动。 女帝板起脸孔: “一刻钟,期间静心调息,缓缓搬运气血,以令全身敞开,汲取药力。” “哦……”赵都安应声,吐纳了阵子,忽然又睁开眼睛,有点心神不宁地问: “陛下,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说。” “就是……”赵都安脸色有点古怪: “上上次,臣与您在御花园中行走,陛下曾说过,以您的修为,神识覆盖笼罩整座寝宫,无须双眼去看,无须双耳去听,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您的感知。” “恩,怎么了?” 赵都安迟疑道:“那现在,也是吗?” “……” 大虞女帝沉默了。 夜风下,她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羞恼的红晕,然后扩散开,遏制不住。 二人间的气氛古怪起来。 忽然,徐贞观用两根手指,再次捏起一根银针,随手一丢,“噗”的一下扎在赵都安水面处的腰上。 赵都安应声惨叫。 不远处,庭院边,一株迎风挺立的郁金香花,忽然给风吹倒。 “陛下,不必如此吧。” “闭嘴!准备灌顶,易经洗髓。” 女帝袖口拂动,他背上,头顶,一根根银针自行拔出,唯独留下腰上的一根没动。 继而,徐贞观眼神清明,无喜无悲: “稍后朕为伱灌顶,你须观想武神图,进入修行。” “好。”萎靡不振的赵都安,眼神也认真起来。 默默于脑海中,观想《武神图》,逐渐进入冥想状态。 等确认他已陷入冥想,徐贞观这才咬了咬唇瓣。 一双美人玉手,缓缓朝他厚实的脊背按去。 有风起,汤泉宫中,三十六座泉池沸腾,天下境威压弥漫。 107、成为武神的路途孤独坎坷,小子你可莫要掉队才是 雾气氤氲,仙气缭绕之际。 赵都安“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脱离了皇宫,出现在一片沙漠中。 身旁也不再是仙子般的女帝,而是她的祖宗——大虞开国太祖裹着毛毡,披着脏污的白袍,盘膝坐在沙丘上。 魁梧的身躯上,是布满风霜的粗粝面庞,此刻沙漠里晨光熹微,天色一点点明亮。 武夫打扮的大虞太祖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跟上。” 赵都安哀嚎一声,爬了起来,吐槽道: “知道了,走,成天就知道走,谁能走过你啊。” 从美人灌顶,到被糙汉子拉着,在野外拉练,只需要一个瞬间。 仍是那片沙漠。 这段日子,大虞太祖偶尔会蹦出来几个字,但仍旧无法交流。 倒是赵都安,因跋涉太无聊,经常碎碎念吐槽,今天也不例外: “诶老徐啊,你知道我刚才在外头在做啥子么?你肯定想不到。” 他挤眉弄眼道: “你曾曾曾曾……孙女,亲自给我灌顶。 啧啧啧,你说也怪了,你孙女那么好看,但我瞅着伱长得也就一般啊,还是说这六百年里,皇室一代代地基因改良,作用真那么大?” 试探了这么久,加上与海公公的旁敲侧击,赵都安已经确定: 不同的供奉,观想出太祖,彼此并无任何交集。 所以,他说话也放肆了很多。 “老徐”对他的逼逼赖赖充耳不闻,仍一脸坚毅地往前走。 沙漠的早晨荒凉而孤寂。 气温会从寒冷,一点点升高,到酷热。 不过,赵都安也发现,经过这么久的跋涉,他们正逐步走出沙漠。 比如眼下,他脚下的大地,就从堆满黄沙的“沙海”,渐渐变成了戈壁,也能看到零星的植物。 手中牵着的野骆驼,偶尔会不听话地抻长脖子。 去啃吃那些坚强地,好似飘在戈壁沙地上,实则根系却深深扎入沙土的枯黄的草。 是的! 赵都安捡到了一头野骆驼! 大概在某次夜晚扎营时,他尝试引燃捡来的枯树枝,吸引来的。 有了骆驼后,两个苦哈哈的武夫,偶尔能跟着骆驼找到沙漠中的绿洲,歇歇脚。 赵都安发现,这個世界的沙漠与上辈子不同,会生长一些古怪的植物。 比如一种生在沙漠里的“竹子”,拔掉外面的刺,砍下后,可做竹筒,拿来装水。 这会被他起名叫“小野”的骆驼背上,除了背负两人的褡裢背包外,便挂满了一串的竹筒。 骆驼迈步的时候,那串竹筒彼此碰撞,发出的声音好似乐曲。 赵都安惦记着真实世界里,大虞女帝给自己灌顶的情况,今天的修行显得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沙漠中又到了夜晚。 赵都安熟稔地开始扎营。 从背包中,取出那每次吃光后,下一次会再次凭空出现的饼子。 生火做饭。 饭后。 头顶上又是璀璨的,横贯东西的银河。 然而这次,太祖皇帝却说道: “我们快走出沙漠了。” 赵都安与名叫“小野”的,趴在地上的骆驼同时抬头,二脸懵逼地盯着他。 对其竟能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深深震撼。 “老徐,你说啥?”赵都安不困了。 他旁边的骆驼则打了个响鼻。 太祖皇帝盘膝,坐在戈壁上,仰头望着天上银河,说道: “这段时日,你学到了什么?” 赵都安陷入沉思: “老实讲,我感觉自己除了受苦,啥也没学到。” 太祖皇帝没搭理他,道: “很好,看来你悟性不错,是的,你的精气神得到了磨砺,武夫之路,世人往往误以为在气力,在体魄,在武技……但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不是……你到底是能和我对话,还是在自言自语……赵都安一直摸不准这点。 太祖皇帝说道: “武夫的终极,并不在体魄,而在一股精气神。所谓炼体之后当炼神,易经洗髓,脱胎换骨,可令你的体魄臻至完美,但若想登临武人之巅,精气神的锤炼,才是重中之重。” 赵都安愣住了,不是因对方“精气神”的这番话,而是因为…… 白天时,他刚说徐贞观给自己易经洗髓。 结果这时,太祖皇帝就提起这茬。 巧合吗? 还是对方真的能听懂自己的话? “所以,老徐你的意思是,这段日子拉着我在沙漠中跋涉,就是为了打磨精气神?” 赵都安说道: “你说快走出沙漠了,是意味着,精气神打磨完毕了吗?但我没感觉出什么变化啊。” 太祖皇帝道:“日拱一卒,不知进境。” 赵都安恍然道: “老徐你的意思,是说我每天都进步了一点点,但因微小,且循序渐进,所以我才感知不强,但事实上,我的精气神比之最初,已经强了许多?” 太祖皇帝仍旧没搭理他,忽然起身,说道: “看好了,我只演练一次。” 这一刻,老徐屹立于星空之下,他的气息,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 “这一掌,名为‘星河倒挂’。” 话落,老徐凭空一掌打出。 霎时间,漫天星斗颤抖起来,化作流星雨,朝大地坠落。 黑夜也如潮汐倒卷。 赵都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身旁趴伏的骆驼也张大了嘴巴,露出大大的后槽牙。 天亮了。 戈壁滩上,忽然落下零星的雪花来。 赵都安极目远眺,发现戈壁尽头,大地与天空相接的地平线上。 出现了一片雪原。 “走吧,”老徐背起行囊,忽然抬手,用力拍了下骆驼的屁股。 小野嘶鸣一声,扭头依依不舍地,朝着二人身后的沙漠跑远了。 “接下来的路,它走不了。” 老徐仿佛解释了下,迈步朝雪原行去: “成为武神的路途孤独坎坷,小子你可莫要掉队才是。” 赵都安愣愣地望着西行的小野。 扭头,又看向朝东北方前行的大虞太祖。 脑海中满是那招“星河倒挂”。 一掌打出,黑夜也要后退八万里。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大虞太祖究竟有没有“灵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千里路途,有位师父陪他走过。 “老徐,等等我!” 赵都安喊了一声,追了上去。 忽觉前方先是模糊,继而清晰。 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 …… 赵都安仍旧坐在汤泉宫中,只是天色不知何时,已然大亮。 整个池子,药力也近乎枯竭,水面上飘着从毛孔中排出的污血。 他扭回头,发现身后也没有了徐贞观。 只有他散落的衣裤犹在。 他竟冥想了整整一夜,而为他完成灌顶后,女帝已悄然离开。 “一夜过去了啊……” 赵都安愣神,尝试站起身,只觉浑身筋骨从未有过的畅快。 气机搬运,比之从前顺畅数倍。 境界虽并未提升,但真实战力提高了一大截。 他抬手拨开污垢,于清澈的泉水中,看到了已脱胎换骨的自己。 “颜值竟又攀升了一个层次……” 赵都安心念一动,忽而张开右手五指,朝前按去。 “呜呜——” 园中忽有风起,三十六座泉池水面吹起皱纹,草木哗哗作响。 “星河倒挂……” 赵都安呢喃,意识到自己又掌握了一门新的武技。 且是既打实体,也摧神魂的双重武技。 “对了……” 赵都安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在后腰上一抹,拔出一根银针。 顿时,蔫吧了一夜的小赵迅猛抬头,更胜从前。 “嘶,脱胎换骨有点厉害了啊。” …… 俄顷,当赵都安穿上衣服,从汤泉宫中离去。 一群在外头等了一夜的宫人终于进来,开始清理被污染的温泉。 一群小宫女窃窃私语: “呀,弄得岸上到处都是水花。” “这池子怎么都脏了,好多血,好可怕。” “定是折腾的厉害,你们没听到么,昨夜赵大人叫喊了许久……” “是了,陛下离开后,他梦中还喊什么老徐呢……好怪的称谓。” 院门口。 穿女官袍服,头戴无翅乌纱的莫昭容不知何时出现,脸色很不好看,呵斥道: “都嘀咕些什么?还不速速将整个院子洗刷一遍?” 宫女们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莫愁面无表情,转身离开,眉头皱紧: “老徐?” 她不理解。 …… …… 赵都安走出皇宫时,天已大亮了。 宫外没人接他,便也只好迈开双腿,朝家里走。 他没急着去衙门,连续两顿没吃正经饭,此刻饿的有些发慌,只想回家饱餐一顿,然后好好睡一觉—— 灌顶冥想,无法取代睡眠,起码在凡胎境不行。 沿着熟悉的路线,不多时,赵都安抵达了某条商铺摊贩林立的街巷。 然后,被空气中飘来的,一股羊肉汤饼的香气勾起了馋虫。 “索性在外头吃吧。” 赵都安迈步,进了汤饼铺子,招呼道: “来大碗羊杂汤,五个炊饼。” 说话间,他挪着屁股,径直坐在了铺子凉棚下的条凳上。 旋即,才猛地察觉出强烈的熟悉感。 似乎……前些天的某个夜晚,他也是在这…… 忽然,一道苍老爽朗的笑声传来。 赵都安木然地扭过头,看到对面,端坐着一名身材高大,长须长眉的老叟。 张衍一笑眯眯看着他。 赵都安见了鬼似得看着他: “你……你……” 老天师笑道:“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 108、教天师一个道理 淦—— 清晨的汤饼铺子内,周遭人来人往,浓汤香气萦绕,然而赵都安却只想骂人。 人吓人,吓死人。毫无防备之下,再次看到这名“天师府散官”,他心中下意识惊了下。 “怎么又是你?”赵都安不禁吐槽,心头则是惊诧对方的手段。 他刚脱胎换骨,六识正敏感的时候,按理说,对于见过一面的熟人,且还是术士,总该在踏入汤饼铺时,便有所察觉。 但事实却是,直到他坐在张衍一对面,才迟钝地觉察。 这老登是个高手……赵都安愈发肯定了这个判断。 面庞红润,双目狭长的老天师温和俯视,依旧如昔日老叟打扮,面前摆放着吃了一半的羊杂汤与饼子,笑道: “因小友与我天师府有缘。” “……”赵都安无语,疑惑道: “老先生,据我所知,这里距离天师府可还有好大段距离,您别说,自己大早上跑这老远,就为吃这家的饼子。” 他有点不信。 高度怀疑,对方肯定又是得知自己留宿宫中,所以大早上专程来堵他。 得知这点小事,于天师府“散官”而言,并非难事。 长眉长须的老天师笑了: “据老朽所知,此处距赵小友家宅,也还有大段距离,你是从宫中出来?” 你这厮果然老奸巨猾,连我家在哪都查清楚了……赵都安腹诽,没好气道: “对啊,本官昨日立了功,得了圣人恩赏,夜宿宫中,辛苦劳累了一夜,才出来。” 高明的谎言,是每个字都是真的,但连起来就是假的。 这句话听在外人耳中,俨然是他为女帝侍寝。 赵都安这样说,一来是隐晦表明,自己与女帝的关系很深,老头你别白费心思了。 跳槽是不可能跳槽的,只有吃吃软饭,才能维持得了生活。 二来,是在暗示,自己是女帝宠臣,不怕你個散官。 张衍一却笑眯眯没上当,目光上下打量了他,道: “易经洗髓,脱胎换骨……看来陛下着实栽培你。” “呵,老先生眼力可以啊,”赵都安笑道: “所以,您就甭白费力气了,我对拜入天师府真的没兴趣。” 这时,汤饼铺的老板呈上来一大碗热汤,五个体态酥软,热气腾腾的烧饼。 赵都安喝了口汤,咬了口饼子,热食下肚,整个人心情愈发美好。 恩,只可惜这汤没什么作料,制作调料改善饮食迫在眉睫。 张衍一摇头道: “修道讲求缘法,小友既不愿,老朽自不会强求。今日来此,有两件事。” “伱说。”赵都安专心吃吃饼,含混道。 “第一件,是上次小友口述天道论述,微言大义,老朽颇为喜欢,回去后抄录给晚辈观瞧,特来告知小友一声。”老天师慢悠悠说。 赵都安这才想起,自己上回酒醉,胡诌了几句《道德经》原文。 不想这老头却喜欢,他倒不很在意,毕竟他也只是个两界搬运工,关键大虞王朝没有版权法。 他也收不了版税,人家抄走,他也没辙。 要不怎么说,前世看起点文抄题材,开篇背景介绍,都说主角穿越到版权法完善的异世界呢…… 不过这老头也不实在,白嫖了我搬运的句子,也不拿点礼物啥的……赵都安没吭声,静待下文。 “第二件么,则是老朽对推演天象,卜卦占命之术略有研究,昨日心血来潮,占出小友近日将有血光之灾,特来提醒一二。”老天师又道。 “噗!” 赵都安一口羊杂汤险些呛到,愕然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你咒我”三个字。 旋即,他又想到这方世界,可不是上辈子,此界既有神明,而对方又乃天师府的道士。 能掐会算,也不意外,当即正色了起来,放下汤碗: “老先生莫要诓骗人。” 张衍一哭笑不得,轻轻捋着胡须: “老朽何至于此?小友若不信,自可将老朽当做江湖骗子。” 赵都安神色郑重起来,拱了拱手: “晚辈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先生说仔细些。” 张衍一却笑着摇摇头: “天机难测,世事无绝对。天地有仁,给予的祸福,却也非恒定,哪里能说的仔细?” 呵,你要说这个,我就想和你聊聊量子物理学了……赵都安皱起眉头。 他并不觉得,一个天师府的厉害人物,会闲着无聊,来吓唬他。 而血光之灾……意味着近期可能遭遇危险,这同样符合逻辑。 铁尺关二人的落网,意味着匡扶社在京城的谍报网络,受到巨震。 寻常人或许并不会知道,赵都安在这起案子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但逆党绝对知道。 那引起针对自己的报复,也就顺理成章。 当然,潜在的敌人不只有逆党,还有他接连得罪的“李党”,包括淮水裴氏,靖王府,云阳公主…… “呵,我的确变强了,但我的敌人也变多了,而且是指数级地增多。”赵都安心中自嘲。 保不准某个小心眼的敌人,就来刺杀他,然后嫁祸给逆党。 “多谢老先生提点。”赵都安叹了口气,“我会注意的。” 说是这样说,但他也想不到什么自保的好办法。 总不能整日龟缩在皇宫,或者诏衙总督堂,寻求强者庇护。 或者动辄外出,都要整个梨花堂全副武装护驾吧? 至于找老司监寻找保镖,也不现实。 办案临时请人可以,但也不可能派个高手,全年段无死角地贴身保护他。 赵都安的身份,还没这个资格,哪怕可以,他也不乐意啊,整天被人盯着隐私都没了。 终究……打铁还需自身硬,赵都安感受着“脱胎换骨”后,经脉奔涌的雄浑气机,以及袖中的“金乌飞刀”。 再辅以“护体霞光”,“星河倒挂”,一攻一守两门皇族武技。 心中腾起一股跃跃欲试。 他忽地有所明悟,这或许便是太祖皇帝口中,武人的所谓“精气神”。 不过,以他的性格,虽不惧怕刺客,也不乏与之死战的勇气。 但倘若能无须亲自动手,就稳稳把敌人废掉,脑子有病才自己上啊。 小赵大人可是高贵的瓷器,岂能与低贱的瓦罐碰撞? “老朽虽无法告知具体,但却也有一物相赠。” 张衍一闻言,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张银色的符纸。 用手指按着,于桌面上推过来。 赵都安惊讶望向那符纸,银色的符箓正面有“天师府”的徽记。 中央以天青色丹砂,龙飞凤舞地勾勒描绘道门敕令。 仔细观瞧,那天青色的丹砂,似非实体,而是一股清气在缓缓流淌。 “敕神符!”他吃了一惊,辨认出这物件来历。 京中,天师府与神龙寺的招牌不同。 神龙寺擅药理,其售卖的伤药堪称一绝,武人锤炼体魄,耗费的药包也以神龙寺出产为上品。 行销大虞全境,各大府城,都有神龙寺旗下药铺。 天师府擅丹,符两门学问,产量稀少。 但每一炉丹,每一张符,都价值惊人,往往只有豪门大族,高官勋贵才用得起。 银色敕神符,撕毁可召唤一位神明助战。 神明来历,强弱则由符箓品质决定。 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命。 “老先生,这东西贵重,我不能收。”赵都安将手盖在符纸上,一脸正色。 “……”张衍一看着他攥得死死的,没有半点松开意思的手,对这少年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识。 “呵呵,拿着吧,此物便当老朽擅自抄录,小友关于天道见解的报酬。”老天师风轻云淡,一副高人做派。 赵都安眼睛一亮,心说《道德经》这么值钱吗,他沉吟了下,说道: “我的见解其实还有很多……” 张衍一笑道:“小友上次可不是这般说的,你说只感悟出那几句。” 问题是,上次你就送了一碗醒酒汤啊……赵都安认真道: “哦,是我这两天有的新感悟。” “……”张衍一莞尔一笑,不甚在意地说: “哦?那你且说来听听?” 以他的境界,倒不会真不懂那些异世界字句的含义。 但同样的道理,能否用足够凝练,精妙的句子来阐述,却是另外一码事了。 天师府的《天书》修了上千年,张衍一本以为已尽善尽美,无一字可增减。 但赵都安随口道出的,却竟比天书中历代大修士琢磨的字句更加洗练,直指天地大道。 不过,正如诗文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张衍一很怀疑,赵都安此前说的,已是最好的那些。 后续的狗尾续貂,哪怕仍旧不错,但也不够取缔天书上的文字了吧。 另一边,赵都安也在思考哪个句子比较值钱,他想了想,说道: “方才老先生说,天地有仁,给予启示,我倒有不同看法。” “哦?” 赵都安侃侃而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顿了顿,他道:“此为天地不仁。” 汤饼铺凉棚下,张衍一愣住了。 109、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道法自然”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清晨的汤饼铺子内,当赵都安念出这一句话来。 原本不甚在意,也并未抱有期待的老天师,仿佛被击中了。 静静咀嚼着这个句子,虽年岁已大,但仍清澈如孩童的眼眸猛然亮了几分。 严格来讲,赵都安说的“仁”与张衍一方才提到的“仁”在语境上有所区别。 张衍一说,天地有仁,是在特定语境下的感慨。 喻指他作为信奉“天道”的术士,可从天道运转中,窥得凶吉祸福。 从而予以规避,这于世人而言,如同天地的“仁”。 是主观的感叹,却并不意味着,他当真认为,“天道”存在类人的情感。 而赵都安复述的句子,则是一种冷静,甚至略显冷酷的描述。 意指天地无所谓“仁”,亦无所谓“不仁”,天地自然而然存在,世间人世的种种,则遵循规律而生灭。 如是,天地之间便如一座巨大的风箱。 空虚而不枯竭,鼓动而风增,政令繁多扰民,不如保持虚静。 赵都安上辈子,看到有人用这句话,来阐述老子的“无为而治”观点。 将其解读为一种道家学说,对上层统治者的谏言。 但同样的句子,换了个世界,说给这位“天师府散官”听,意思就有了些许区别。 更像是对“修士”该如何认知天地。 如何自处,避免外界纷扰,守住内心的阐述。 …… “好一个天地不仁。” 张衍一不禁赞叹出声。 身为钻研天道的术士,他对此体会尤为深刻,看向赵都安的目光也愈发起了爱才之心: “小友未曾修过天道,却已有如此鞭辟入里的认识,选择走武人一途,实属屈才。” 赵都安被吹捧的有些脸红。 赵公子还是要脸的。 且不说这话是抄的,哪怕抛开这個,但凡上辈子读书,上过物理课的,对客观世界规律认识都能达到这个水平。 他一脸正色: “老先生,这种话切莫再说,我怕陛下误会。” 老天师笑了笑,有心说一句“徐贞观那丫头只会耽误了你”。 但想了下,终归没开口,转而说道: “小友对天地的阐述颇有见地,且形象易懂,可在老朽看来,终归差了些。” 赵都安这就不服气了: “先生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张衍一笑道: “莫要误会,非是贬低,而是残缺。如你所言,天地不仁,修士当自守虚静。但只知虚静,依旧是凡人,该当如何修行?” 赵都安闻言,却是没急着开口,慢悠悠吃了几口饼子,喝了半碗浓汤。 如此,拉扯了老天师的好奇心片刻,才笑着说道: “这个就更简单了。” “简单?”张衍一挑眉。 “当然,”赵都安平静说道: “老先生既也认同,天地不仁,天道自然存在。那吾辈应做的,便再简单不过,我以十三字概括。” 他想起上次经历,想要用手蘸汤汁写字。 但顾虑羊汤油花太多,字也太多,遂作罢。 十三字? 老天师好奇,《天书》中概括描述的字句,足有二十一个,近五百年,都未曾更改过。 这少年竟敢放下豪言,用十三字便可阐述明白? 张衍一有些期待了。 只听赵都安忽正襟危坐,一字一顿: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这一刻,饶是心中有了准备,甚至因上次“道生一”的教训,老天师悄然布下立场。 切断了二人与天地的联系。 但当这十三枚大字逐一砸入耳中,仍旧于这位屹立于这方世界顶端的大术士心海中,掀起一层层的风浪。 “法”,在这里是“效法”的意思。 赵都安抛出砸人的两个句子,连起来,便是说: 天地不仁,遵循客观规律运行,而人的修行,便是效法天地自然规律。 而最后“道法自然”四字,并非道效法自然,而是说,道效法其自身。 翻译成白话,其实并不复杂深奥。 正如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真知灼见,也都再简单质朴不过。 但想真正明白,却要很多人耗费一生才行。 而对张衍一而言,他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明悟了这些道理,却从未想过。 可以用这般凝练的文字,将对“天道”的理解,与修行的本质,阐述的清晰明白。 “天师府”历代的天师无人做到,张衍一同样不行。 但今日,却给一个走武人途径的,区区凡胎武者一口道出。 如何能不令他惊喜,意外? “老先生,以为如何?” 赵都安也在观察对方的反应,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恩,看样子这两句,应该能卖上价了。 张衍一回神,深深地看了赵都安一眼,心中百味杂陈: 只凭“道法自然”四个字,他便知道,《天书》里的部分字句,又要修改了。 说来讽刺,张衍一担任掌门这上百年里,对天书的改动,都不如赵都安随口诌的半句多。 “不错。” 老天师情绪有点低落地说,旋即起身,意兴阑珊道: “老朽还有些事,便不打扰了。” 说着,他转身迈步,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人海,好似从不曾出现。 而周围那些百姓,却无一人察觉。 “不是……” 赵都安张了张嘴,有些傻眼。 心说‘不错’是几个意思?你不该表示一下吗? 再给张符纸啥的……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白嫖了。 咬牙切齿,将桌上的银色“敕神符”塞入怀中,作为底牌。 赵都安将烧饼和肉汤吃干抹净,丢下几枚大钱就要走。 铺子老板追出来,胆怯道: “这位公子,您友人吃的汤饼还没付账。” “……?”赵都安面无表情: “我不认识他。” 汤饼铺子的老板是个耿直的汉子,梗着脖子道: “您二位都在小店吃两回了。” 赵都安仰天长叹:“……作孽啊。” …… …… 八方戏楼。 因午后,晚上皆有场次,乃是戏楼最热闹的时段。 故而,每日上午,戏楼并不待客,戏子们关起门来,大清早便会吊嗓子,磨砺基本功。 吴伶作为新晋“头牌”,给戏楼班主安排了单独的院子居住。 然而今早,这位面白覆粉,容貌俊俏如女子的“小生”,推开后院房门时,却迎进来一群不速之客。 皆穿着灰扑扑的罩袍,以面纱蒙面。 为首的一个,戴着靛青鬼脸面具。 从暴露在外的身体部分判断,应是一个中年男人。 吴伶将一行人迎入房间,等关上门,他才眼神热切地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舵主!不知舵主提前抵达京城,有失远迎。” 戴着靛青色面具的中年人笑了笑: “无需多礼,你应已得知,我此番入京,乃接替庄太傅执掌匡扶社京城分舵。不过京城近来似乎并不安生啊。” 吴伶苦涩道:“舵主已经知道了?” 中年人颔首,语气也凝重了几分: “我昨日在京外,便接到紧急传讯,说埋在诏衙的人已被拔除,这才提早入城。不过书信简短,未能道明情况,你且详细讲来。” 吴伶颔首。 当即将他掌握的,有关诏衙内鬼暴露的情报托盘而出。 一众灰袍人俱是动容,新舵主则安静倾听。 末了问道: “所以,铁尺关二人落网后,已立即通知,与之相关的上下线撤离?” 吴伶说道: “是。不过终归太急,仍有成员不慎出了事,辟如安排在那赵贼身旁之人,便命丧赵贼之手。” 新舵主皱眉道: “如你所说,昨日之祸,也是那赵都安设计?” 吴伶点头,认真道: “据我们所知,的确如此。所有人都低估了赵贼,自太傅被其逼迫遁走后,这两月间,此人屡立大功,俨然已成祸患。” 新舵主问道:“伱们可曾试探过他?” 吴伶苦笑道: “属下曾试图截杀此人,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戏神替身便被大修士摧毁,属下怀疑是伪帝出手。 赵贼在伪帝心中分量,远超预计,此人的手腕智谋,也绝非如传言中那般糟糕。” 闻言,屋内这群风尘仆仆,从外地抵京的匡扶社成员大为诧异。 没想到,江湖传言中,那个臭名昭著的女帝小白脸,在吴伶口中竟有这般高的评价。 “人不可貌相,这次的事,便是个教训。” 新舵主感叹一声,环视众人: “京城乃伪帝地盘,我等初入,又恰逢动荡,传我命令,各社员暂且蛰伏,避避风头。” 众人称是。 新舵主话锋一转,看向吴伶,笑道: “不过,你等也莫要灰心丧气。庄太傅走后,你等群龙无首,这才给了朝廷,和那赵都安可乘之机。如今我既已到来,必不令社内弟兄白白牺牲。” 吴伶精神一振: “舵主您的意思是……” 覆着鬼脸的新京城分舵掌门人笑道: “既如你所说,那便从这个赵都安入手吧,伪帝能护他一时,但护不了他一世。 他既胆敢与我们为敌,那便先取此人性命,以祭众弟兄,提振士气,也好报庄太傅当日布局,被此人破坏之仇。” 110、公主拦路 京城的气温,跨入了最热的伏天。 这一点,是赵都安从自己被活活热醒而确定的。 这日清晨,他撑开眼皮,朝被褥一抹,发觉整个后背都湿了。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啊。”赵都安盘膝爬起,睡眼惺忪,哀嚎一声。 昨夜观想修行中,大虞太祖领着他,离开了炎热的沙漠,跨入了寒冷的雪原。 赵都安灵魂被冻的直哆嗦,身体却热的冒汗,体验堪称酸爽。 “倘若给我一台不用电的空调,哪怕让我吃香喝辣,给女帝侍寝我也愿意啊……” 赵都安竖起手指,庄重地向这方世界的“天道老爷”许愿。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起床穿衣,简单洗漱后,赵老爷迈着四方步前往饭堂,享受继母的爱心早餐。 今早饭桌上,却少了个清丽脱俗的妹子。 “赵盼呢?” 赵都安端坐主位,疑惑发问。 尤金花温柔起身,亲自手持木勺,给他盛白花花的米粥,回答道: “盼儿小肚子胀气,今早吃不下。” 希望不是被我气的……赵都安于心中,默默为妹子掬一把同情泪,开心地吃饭。 许是天实在热。 尤金花没穿她那条深爱的墨绿裙子,换了身轻薄透气的长裙。 搭配妇人发髻,丰腴的身段,令赵都安联想起唐时仕女图上的宫装丽人。 大虞衣着风尚开放,尤其女帝登基后,京城女子们穿衣愈发大胆。 尤金花身上这件,便大概类似于影视剧中,唐朝的“低胸装”。 恩,没被神兽和谐打码的版本。 时下颇为流行,让赵都安这两日走在街上,目之所及,流连忘返,获得近似夏天去大学城附近闲逛的体验。 “这几日天气炎热,给家里买些冰解暑吧。” 赵都安瞥了眼继母被香汗打湿的衣襟,说道。 尤金花迟疑道: “京中的冰价钱可不便宜,大郎多在衙门里,家里买冰回来,也存不住。” 这时节,冰块都是冬季在地窖中储藏,炎热时挖出贩卖。 京城贵人高官,豪绅巨富极多,冰块向来供不应求。 “很贵吗?储的冰不够,用硝石也能凑合吧。”赵都安愣了下,问道。 “硝石?”尤金花面露茫然。 似乎并不明白,硝石与冰如何联系起来。 “硝石制冰啊,姨娘没听过?”赵都安诧异。 据他所知,这种古老的制冰法子,在唐末宋初时,就已出现。 大虞王朝虽不好与他熟知的历史时期对标,但手工业已算发达。 他下意识认为,类似的方法早已传开。 旁的不说,穿越都抄烂了。 尤金花摇了摇头,羞愧道: “姨娘只是妇人,不如大郎懂得多。” 这不是见识多广的问题,是商机…… 赵都安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填补历史空白的机会,当即欣喜道: “姨娘附耳过来!” 尤金花扭着圆臀,凑了过去,眼睛却朝堂外洒扫做活的家丁丫鬟瞥去,有些扭捏紧张。 俄顷,继母好奇地忽闪大眼睛: “这般……真的可行?” 赵都安笑道: “姨娘且命人买来硝石,在家中尝试即可。” 他也没验证过,只在书中读过方法。 若真能成,倒可趁三伏天发一笔横财。 虽说最快的敛财方法是贪污,但赵都安最近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他也想避避风头,若给人抓住贪腐的把柄,会很麻烦。 尤金花将信将疑,但还是咬着嘴唇“恩”了一声。 家里终归是大郎做主的。 …… 饭后。 赵都安走出家门,只见院外大柳树下,早已停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隶属于梨花堂的随从小吏,模样周正,办事利落。 是赵都安给自己配的“专职司机”,姓王,赵都安习惯称呼为“小王”。 “大人!” 车夫小王恭敬行礼,继而将一张小凳摆在车下,又掀开半扇车帘。 赵都安满意上车,慵懒道: “走吧,去衙门。” 距离抓捕内鬼,已经过了两日。 那日辞别张衍以后,赵都安下午去了一趟诏衙,料理后事。 得知余下的六名缉司,已解除禁足,回归率领各堂锦衣,以两名内鬼为突破口,力求一鼓作气,扩大战果。 赵都安却深知见好就收,不能吃独食的道理。 最大的功劳他已拿下,余下的汤,便没去抢。 如此一来,反倒令张晗,海棠等人意外,承了他的情一般。 此外,赵都安也与马阎私聊,妥善处理了朱逵的后事,将其从逆党事件中摘出去,定了個因公殉职。 至于更多的后续,因此案被移交“三法司”,马阎能做的,也只是在移交犯人前,努力试图从铁尺关二人口中,挖出更多情报。 赵都安未曾插手。 案子消息传开后,在京城官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虽说赵都安竭力将功劳往马阎身上引。 试图藏于幕后,维持自己无能的人设。 但聪明人已觉察这位“梨花缉司”的不简单。 “唉,以后再想继续用人设骗人,就难了啊。” 赵都安长吁短叹,颇为遗憾。 马车行驶中,很快进入了热闹的朱雀大街。 赵都安闭目凝神,却察觉马车骤然减速。 他撑开眼皮,隔着抖动的车帘问道: “怎么回事?路不好走么?” 心中吐槽:都穿越了,还避不开京城早高峰堵车…… 车夫小王的声音传来: “大人,是对面有轿子在阻拦我们,好像是故意的。” 翻译过来:他们的车被别了。 赵都安挑起眉毛,没有大意。 当即坐直身体,右手轻轻挑起车窗,探出半个头望去。 只见热闹繁华的,足以容许三辆普通马车并行的大街上,他们的马车前头,赫然是一座六抬大轿。 迎面走来。 轿身颇大,描龙绘凤,顶部垂挂红色丝绸布幔,制式绝非寻常人家敢用。 此刻轿子四周,共六名壮硕轿夫肩扛,步伐稳健,将这座大轿扛的稳稳当当。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大虞朝立国前,轿子这种以人力肩扛,远比马车更舒适稳当的座驾,就已流行。 前朝官员,更是人手一台轿子,哪怕走几十步路,也要乘轿。 等到大虞开国,太祖皇帝总结前朝教训,颁布律法,要求为避免滋生享乐之心,不思进取。 大虞朝任何官员,皆禁止乘坐轿子。 只有极少的特殊典礼中,允许短暂乘轿。 虽六百年过去,许多地方也管束的并不严格,但在京城天子脚下,百官仍遵循古训。 故而,反倒是民间的豪绅乘轿较多。 但也最多二人抬,四抬已属少数。 如这般六抬的,已触犯礼制,更遑论车身装饰,隐隐表明,轿子的主人身份尊贵。 “让路看看。”赵都安平静说道。 “是!” 车夫小王调整缰绳,驾车尝试朝旁让路,给对方先走。 然而那轿子却好似专门跟他们作对。 无论往哪边走,也都同步挪移,稳稳拦在前头。 迫使马车难以前行。 赵都安眯起眼睛,已确定对方来者不善,他略一思忖,收回视线,说道: “停车。向对方表明身份,询问对方来历。” 车夫小王应声,勒住缰绳,而见马车停了,那轿子也稳稳落地。 “此处乃诏衙缉司赵大人车驾,敢问对面轿中何人?”小王开口道。 轿内没有立即回答,倒是隐隐震动了几下,伴随喘息声,似乎内部不只一人。 耳聪目明的赵都安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旋即,又等了几息,才听对方一名轿夫道: “此乃云阳大长公舆轿,还请赵使君出来说话。” 大虞习俗,皇帝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姑为“大长公主”。 云阳公主? 车厢内,赵都安目光一凝,心中暗道一声: 果然! 在京城,并非官身,且敢乘六抬舆轿,并与他有仇的。 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位女帝的姑姑,驸马李叔平的妻子,名声颇为“放荡”的云阳公主了。 此前,李浪被带出诏狱后,赵都安忙于捉内鬼,便也没再关注。 还以为,看在女帝的面子上,这件事会就此揭过,但对方显然不准备忍气吞声。 “大人?您看……” 车夫小王隔着车帘请示。 赵都安略一思忖,抬手持握车内佩刀,用刀鞘将车帘轻轻挑开。 却并未下车,只盘坐在车厢内,朝对面望去,朗声道: “本官赵都安,大长公主有何指教?” 此刻,周围也引来围观百姓,但见这架势,便知双方绝非简单人物。 无须驱赶,便自觉远远旁观。 一车一轿,周围竟骤然空出一大片区域。 宽大舆轿内,又震动了几下,隐约传来男女交谈声。 旋即,只见厚厚的轿帘内部,忽然探出一只男人的手。 抓住帘子一角,缓缓掀开半扇。 赵都安眼皮一跳,饶是以他的沉稳,也不禁愣了下。 只因轿内的男人,竟并非驸马李叔平。 而是一个约莫三四十岁,蓄着精致胡须,器宇轩昂的男子。 此刻上半身随意裹着件罩袍,隐现内里丝织睡衣,慵懒地半坐半靠,宽大的车厢内,也铺着厚厚的丝绸被褥。 这会,这名陌生男子另一只胳膊,似环抱着一个女人。 却因只掀开半扇帘子,无法一窥全貌。 赵都安只隐约看到一只女人白皙细嫩的手,攥着只轻薄透气的毯子,替男子盖住身体。 掀起的帘子下摆,隐约可见一双女子白蟒般的大长腿,盘坐着。 什么白日宣…… 赵都安眼角抽搐,一口老槽没等吐出来,便听身旁的车夫小王惊讶道: “夏江侯!” 111、赵都安:何人胆敢放肆? “什么?” 赵都安扬起眉毛,看向自己的“专职司机”。 车夫小王忙压低声音,解释道: “大人不识得那人,但卑职曾见过,那乃是本朝勋贵夏江侯爷。” 侯爵?赵都安脑海中,翻涌出些许记忆。 大虞王朝中,存在数个势力集团。 其中一个,便是“勋贵集团”,由历代功臣获封而成。 他穿越之初,揍的第一个掮客宁安县子,严格来说,也隶属于勋贵。 因同为贵族,受朝廷供养,故而勋贵集团与皇族宗室走得较近。 只是赵都安也没想到,走得这样近,都滚一张床单了。 “夏江侯”这個名字,他也有所耳闻。 其祖上乃三百年前,徐氏皇朝中兴时获奉的武勋侯爵。 传到这一代,多数勋贵早已没了实权,夏江侯也不例外。 但毕竟是武勋世家,底子仍在,其本人亦是“武人”途径的修行者,与赵都安素无交集。 却不想,今日在这种场合见面。 “名不虚传啊……” 赵都安啧啧称奇,对这个“侯爷”没啥兴趣,倒是对其与云阳公主搞在一起,颇为意外。 不是意外于二者睡了。 毕竟云阳公主名声在外,给驸马戴的帽子摞起来,高度堪比天师府大钟楼。 “但掩饰都不掩饰,大街上这样……有点过了吧……” 这一刻,赵都安突然理解了李浪为何纨绔。 任哪个少年,有这样一位交友广泛的娘亲,那样一个忍气吞声的父亲,都很难心理不出问题。 “你就是赵都安?” 这时,对面坐在轿子中,器宇轩昂,但眼神沾染些许邪气的夏江侯发问。 居高临下的姿态,近乎审问的语气,令赵都安顿生反感。 他没理会这个侯爷,视线落在只露出大白腿的云阳公主方向,淡淡道: “大长公主为何不露面?莫非是无颜见人么?” 双方早已敌对,他也懒得假客套。 轿子的帷幔于风中轻轻摇晃,轿内的长公主似乎生气了,露在外头的手骤然攥紧。 夏江侯亦同仇敌忾,面露怒容,冷声道: “赵都安,你莫非没听到,本侯爷在与你说话么?” 你跳个什么,大家都是男宠,好似你比我高贵一样……赵都安不乐意了。 乜向他,敷衍道: “原来是夏江侯爷,久仰大名,不知呼唤本官有何贵干?” 摸不准情况下,他决定先稳一手。 凌乱披着丝绸罩衫,温香软玉在怀,蓄着精致胡须的夏江侯上下审视他片刻,忽然道: “不为什么,只是本侯听闻,京城最近出了个赵缉司,风头正劲,颇受恩宠,连宗室勋贵都不放在眼中,便想来瞻仰一二。” 说是“瞻仰”,但那低垂的眼角,高高在上的态度,却俨然一副贵族端详平民的架势。 这令赵都安莫名很不愉快。 一个劳什子贵族,开着豪车,将自己在上班的路上拦住,就只为看看他。 还露出一副,好似“本侯爷肯赏脸看你,已是看得起伱”的纡尊降贵嘴脸。 赵都安很想将对方拽下来,按在地上摩擦,然后问一问: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 但他终究没有选择那样做,而是“哦”了一声,平静问道: “侯爷看出了什么?” 夏江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姑且叫你一声小赵大人吧,本侯虚长你一些年岁,在京城这片地界,厮混的也远比你久。 本侯见过的一朝得势的人物,比你走过的桥都多。 今日呢,便想提点你几句,做人要懂谦逊。做官呢,更不要太嚣张。 哪怕你要做孤臣,也该擦亮眼睛,知道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行。 我侯府的狗都知道,要看人高低贵贱,这大虞朝,风风雨雨,起势又跌落的臣子哪年不出几个? 真正屹立不倒的,还是我们这些贵人,而非你们这些平民。” 他的语气很真诚,甚至的确有劝诫的意味,但那股俯视感,却挥之不去。 爹味十足。 见赵都安沉默不语,更幽幽补了句: “本侯言尽于此,若你能听进去,便该知道怎么做,倒也不必感激,只当本侯日行一善。 若执迷不悟,他日风光不再,勿谓言之不预也。” 说完,夏江侯便当真挥了挥手,示意轿夫们抬轿。 厚厚的帘幕也垂落了下来,遮住了舆轿中的狗男女。 赵都安于轿帘抖动落下的瞬间,隐约与一双妖娆妩媚的眸子对视。 那双眼眸里,没有情绪。 “起轿!” 轿夫低喝一声,壮硕的汉子们同时扛起沉重的深红木杠,迈开大步。 云阳公主的舆轿绕过马车,径直朝朱雀大街的另一头去了。 围观的人群亦作鸟兽散。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夏江侯当街训诫赵使君的八卦,便会于茶楼酒肆传开。 “大人?您……” 车夫小王看向上司,有些忐忑。 赵都安眯着眼睛,端坐在车厢内,手中的刀鞘终究没有拔出,笑道: “你担心本官对其出手么?放心,不至于。” 车夫小王松了口气。 身为梨花堂的一员,见识过赵都安的肆无忌惮,他还真担心,上司受不了夏江侯的“训诫”,当街翻脸。 却听赵都安幽幽道: “对方想要激怒我,我若真上当,岂不是如他所愿?” 车夫小王愣了下,后知后觉: “大人您是说,夏江侯故意说那些?” “不然呢?”赵都安吐了口气,意味难明道: “宗室勋贵中的确有蠢货,但一下碰到两个,也未免太巧。” 云阳公主的初次登场,的确刷新了他对这名“放荡”公主的刻板印象。 从始至终,对方皆犹抱琵琶半遮面,始终藏在帘后,只推出个姘头打前锋。 赵都安若真敢动刀,一来,还真未必能稳赢夏江侯。 二来,也会落下把柄。 须知,大虞王朝的律法,明确保护贵族。 赵都安揍过宁安县子,因对方爵位太低,无权无势,才忍气吞声。 至于纨绔李浪,虽是公主的儿子,从血脉角度算皇族宗室,但身上却并无爵位。 而夏江侯不同,虽无实权,但“侯爵”封号在身,无理也胜三分。 “我承认,有点低估这个女人了。” 赵都安叹息一声。 云阳公主当街放侯爷,令赵都安硬吃下这个闷亏。 也幸好他经过这段时日,已收复了梨花堂。 故而,倒也不担心此事动摇他的威信。 “走吧,先回衙门。” 赵都安说,心中却暗暗警惕,总觉得云阳公主的报复,绝对不只是口头警告几句。 …… …… 接下来路途顺利,当赵都安抵达梨花堂时,已过了点卯时辰。 院中大梨树上,青涩的梨子也即将成熟。 “大人,您来了。” 机要秘书钱可柔抱着一叠案牍公文,眼睛一亮: “属下替您点卯过了。” 赵都安满意颔首,施施然走到主位,好奇道: “怎么只有你在?” 钱可柔脸蛋红扑扑的,精神抖擞汇报: “郑老头在后头清点案卷,侯人猛和沈倦在外追查逆党线索。” 值得一提: 关押在诏狱的铁尺关二人,已于昨日清晨转入刑部关押。 此案也顺理成章,转交由大理寺督办。 都察院负责监督。 大虞王朝的“三法司”分工各有不同。 刑部主“刑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大理寺拥有断案,审判,抓人的职权,类比法院。 都察院的御史,在哪一步都能插得上话,属于旁观全程,只动嘴不动手的选手。 马阎为避嫌,虽无奈将案子转交,但还是成功撬开了铁尺关的嘴,获得了部分其他逆党情报。 并交给了梨花堂追查。 “进展如何?”赵都安询问。 吃过了大鱼大肉,他对于这种小虾米提不起兴趣,交给四个属下去办,权当练兵。 钱可柔说道: “铁尺关被捕后,与其相关的逆党紧急撤离,大多扑空,但有了身份线索,我们仍顺藤摸瓜,揪住了两条逃跑的逆党踪迹。 侯人猛和沈倦带人抓捕,前者还没消息。 但沈倦的一队,就在刚刚派人送信回来,说已成功逮住目标,且还缴获查封了一批赃款赃物。 如今正在清点,准备运回来,要我们派人去接应。” 赵都安目露惊讶: “这么快,干得不错。接应的人派出去了么?” 钱可柔道: “正在前院套车,要搬运些赃物回来,正要出发。” 赵都安想了想,忽然道: “叫几个人,跟我亲自去一趟。事关逆党,不容有失。” 嘴上这般说,但真正令赵都安起心动念的,还是方才云阳公主莫名其妙的拦车警告。 他隐隐有种不好预感: 可能有些事,会横生枝节。 “哦,好!”钱可柔愣了下,忙点头,飞奔去安排了。 …… 俄顷。 赵都安骑乘骏马,亲率一群锦衣官差先行,拖运脏污的板车在后。 不多时,一群锦衣招摇过市,在百姓们惊恐避让中,抵达南城的一座民宅。 也是沈倦派人送回的消息中,提及的逆党藏身地。 然而当赵都安抵达时,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见宅子门口,街道上,竟有两伙人在对峙。 其中一方,堵住院门,拔刀做防守姿态的,赫然是梨花堂的几名锦衣。 而站在他们对面,人数多出数倍,正试图强闯的,则是身份不明的一群人。 同样拔刀相向。 为首的一名青袍官员,神色冷冽,正厉声呵斥: “给本官让开——” 人数处于弱势,只能龟缩防御,竭力守住大门的沈倦脸色阴晴不定。 忽只听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倦骤然抬头望去,眼睛猛然一亮: “大人来了!” 几名锦衣振奋精神,抬头望去。 却见赵都安策马,一骑当先,玄色官袍上银色细线抖动如浪。 人在马上,赵都安已随手拔出佩刀,凌空掷出,厉喝道: “谁敢放肆!!” 112、没带够人手,就不要出来学人家耀武扬威 尖锐的刀身猝然掷出,于空气中摩擦出厉啸。 对峙在院门前的双方同时变色,即将短兵相接的双方,近乎同时朝后退让。 就如刀劈大江,河水也要断流。 “砰!” 灌注的赵都安体内气机的佩刀,狠狠扎在青砖地面上,嵌入大半截,逸散的力道将周遭地面炸裂。 这是他以往做不到的——亦是脱胎换骨对武功的体现。 “啊——” 那群试图闯门的人发出低呼,为首一人勃然变色。 似没料到,赵都安会赶到,且出刀果决至此。 “大人……” 沈倦等几名梨花堂锦衣也愣住了。 但旋即想到自家缉司的风格,倒也不意外。 “唏律律。” 顷刻间,赵都安纵马已奔至近前。 人在马上猛勒缰绳,那匹健硕的黑马也高高扬起前蹄。 “发生何事?”赵都安面无表情,视线于场间横扫。 发觉围堵的这群人虽看似来势汹汹,但并无禁军出身之人的行伍气。 领头的,赫然是一名青袍中年文官,模样端正,气势凌人。 沈倦等人见主心骨到来,心下大定,当即拱手告状: “禀大人,属下一行查案至此,缉捕逆党一人,查获赃款赃物数箱。 本在等待衙门派车来接,这群大理寺的人却赶来,声称要提走逆党与一应物件,属下不愿,对方便欲强夺。” 抢人?抢赃物? 大理寺的人? 赵都安捕捉关键词,扭头看向另一群人。 却见为首那名端正的中年文官眼皮不抬,拱手道: “本官大理寺丞,何正。来人可是诏衙赵缉司?还请下马说话。” 大理寺丞……正五品官员,品秩上压赵都安一头,恰好卡在他的抓人权限上。 “原来是何寺丞。”赵都安一改方才跋扈,忽然笑了笑,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赶来的其他锦衣,散漫道: “不知诸位这是什么意思?” 何寺丞深吸口气,淡淡道: “赵缉司应当知晓,贵衙所犯逆党一案,已遵圣上旨意,移交我大理寺查办,嫌犯铁尺关供词指认,线索指向此院中逆党同犯,本官特来将其擒拿归案……” 言下之意: 铁尺关这狗贼,将同一份情报卖了两次,先后告知了马阎和大理寺。 于是双方循着相同的线索,撞在了一起。 赵都安“哦”了一声,故作疑惑: “所以?” 何寺丞面无表情: “此案既已交由我大理寺审理,便不劳烦诏衙的弟兄了,还请赵缉司将人交给本官。” 谁特么和你是弟兄……沈倦等人暗骂。 赵都安当然听懂了,但他却只是笑笑: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人是我的人先抓的,东西也是。贵寺来人,便要拿走,这不合规矩吧。” 何寺丞皱眉道: “赵缉司是要违抗圣人之命?此案既归我们,便当移交,谈何先来后到?” 呵……可别给我扣大帽子……赵都安眯起眼睛,冷静指出漏洞: “何大人好大的一顶帽子,我诏衙时常从京城府衙,乃至刑部提走人犯,却也都是先递交公函,待双方签押盖了大印,才和和气气动手。但却从没听过说,移交犯人是靠抢的。” 猛听上去,对方的话似乎合情合理。 但赵都安却敏锐察觉不对劲。 官场上,除非是政敌,否则大多是一团和气,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人。 何寺丞晚来一步,合理的手段,应是先任由人犯被沈倦押走。 扭回头去开文书,递送马阎。 走个流程,而后再提人……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对方心急争功,担心东西落在诏衙手里,被刮下一层皮。 也勉强能解释对方动手抢夺的行为,但赵都安本能察觉不对。 对方会不知道沈倦是梨花堂的么? 会不知道,自己的恶劣名声么? 这么头铁,非要和自己硬钢? 至于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缉司!” 对面,正气凛然的青袍寺丞沉下脸孔,道: “你是聪明人,没必要装傻,既然此案归我大理寺,那何必绕弯子,折腾人?让你的人闪开。” 赵都安没吭声,好似在权衡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嘴角微微上扬,似隐晦地笑了笑,扭头看向杵在院门前的沈倦,倏然沉下脸道: “沈倦,我对你很失望。” 沈倦愣了,这个梨花堂的躺平二代似没料到,自家上司会调转枪口,对准他。 不只是他,其余在场的锦衣,也都愣了下,意识到自家大人似乎服软了。 是了,对方是实打实的五品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人家也的确占着道理。 哪怕真将人抢回去,对方走個流程,还是能提走。 如此这般说来,倒是自己等人错了,死不退步,导致拔刀相向,险些激发冲突。 可这与他们印象中的大人不同,梨花堂的首领,不该是天老大,他老二,敢与任何人拍桌子,拔刀斩人的主儿吗? 为何这次却退让了? 莫非真如衙门中一些人私底下传言的那般。 自家上司,只是“狗仗人势”,“欺软怕硬”,有莫昭容撑腰才敢怼李浪,因那五十八名官员品秩不高才敢肆意抓捕? 失去了人撑腰,面对比自己品秩高的人物,便怂了?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猜测,但…… “大人,我们……”沈浪还想争辩,他很憋屈,异常憋屈。 赵都安却厉声呵道:“你还不认错?!” 沈倦哑口无言。 在场两拨锦衣,也都闷不吭声,但眼中的不服气和失望,却是掩饰不住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大理寺众人。 他们对赵都安的跋扈嚣张早有耳闻,方才也的确慌了神,心生怯懦。 人的名树的影,生怕姓赵的发飙,自己等人被殃及。 但此刻,见其被自家寺丞三两句话,便压的服软,扭头训斥自己的手下,心头紧张烟消云散。 一个个脸上浮现笑容,悠闲轻松看戏,心想传言也做不得真嘛。 “哈哈。”何寺丞更是笑了起来。 抖了抖青袍袖口,背负双手,眼神轻蔑,笑道: “诶,缉司也不必如此严苛,底下的人不懂事,带回去训斥一二便可,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不是?” 风凉话不要钱般。 说着,何寺丞更抬头,示意随从官差收起刀剑,准备进门锁人,截取胜利果实。 沈倦也憋屈至极,垂下头,不忿地挤出话来: “卑职……知错……不该与……” 然而下一秒,中年官员与身后一群人,脸上的笑容却骤然消失了。 只听赵都安板着脸道: “你错就错在,身为梨花堂的人,怎么是个怂蛋?” 沈倦愣了。 赵都安沉声训斥: “伱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废铁吗?还是衙门的佩刀,是木头做的?有人敢抢咱们的东西,你们装模作样拎着刀,怎么就不知道砍过去? 就知道后退,堵门,本官的脸都让你们这群软蛋丢光了!” 一群锦衣也都愣住了,愕然地抬起头,望向上司。 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以……自家大人不是屈服于对方,更不是服软。 他骂的,也不是自己等人与大理寺的人拔刀对峙,而是骂他们太软,顾虑太多,也太怂…… “大人,我……” 沈倦脸庞一阵红一阵白,羞愧至极。 赵都安冷声骂道: “本官上任前,一群人与我说,梨花堂里刺头多,桀骜不服管。我看就是个屁,桀骜在哪?刺头在哪?倒是都听话的很! 若本官今日不赶过来,是不是咱们梨花堂缴获的人犯,赃物,就被你们拱手让人了?” “大人,我们……”守门的几名锦衣也羞愧难当。 既为自己等人的胆怯行为而羞愧。 更为之前心头对赵都安的误解而羞愧。 心中更骤然涌起一股热血与暖流。 他们在原本的堂口,每次出格,都被缉司呵斥,被同僚劝阻,从未想过,会遇到个包容,替他们撑腰的上司。 此刻虽被喝骂,但这群人一个个却毫无怨愤,反而眼睛亮亮的,生出一股“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冲动。 仿佛赵都安骂的越狠,他们越激动,兴奋,热血沸腾。 “大人,我们知道错了!请大人责罚!” 沈倦红着脸大声道,身躯站的笔直。 赵都安哼了一声,道: “既知错,还不改?该做什么,要我吩咐?” 沈倦骤然转身,望向对面已经听傻了的一群大理寺官差,狞笑一声: “贼来须打,想抢咱们的东西,呸,你们也配?小爷忍你们很久了!” 说着,提刀扑了上去。 他身后几名锦衣也嗷嗷叫着,如饿虎扑食,冲向对方。 将一群猝不及防,已经收起武器的大理寺官差揍的抱头鼠窜,哀嚎不止。 “你……你敢……” 何寺丞气的胸膛起伏,指着赵都安,难以置信的神情。 沈倦等人还是有分寸的,将这位主官,留给了赵都安,没有去动。 “何寺丞想说什么?”赵都安笑眯眯一步步逼近他。 何正只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当场惊得后退。 但身上的青色官袍给了他些许底气,色厉内荏道: “你这是违抗圣旨,阻挠三法司办案,马阎也保不了你!” 赵都安一脸无辜: “何大人似乎没弄懂一件事,你凭什么说,这院子里的逆党,与铁尺关的案子有关?有证据吗? 我梨花堂前来抓捕,乃是依据早几个月便获得的线索,本来便是诏衙缉捕逆党的职权范围。 与铁尺关一案,全无关系呀,又凭什么也要移交贵方? 贵衙门是断案的地方,寺丞想必也是个讲理的人。” 中年文官被他的强词夺理噎住了,竟一时无从反驳。 赵都安已走到他面前。 抬手,轻轻拍了拍青袍文官的脸,发出轻轻的“啪”声。 不重,但鄙夷意味很浓: “没带够人手,就不要学人家出来耀武扬威。” 何正脸色铁青,忽然说道: “大长公主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混人。今日本官领教了,咱们走着瞧。” 说着,他头也不回,率领一群被揍的哭爹喊娘的官差,逃也似离开。 赵都安站在原地,久久不语,眉头皱起“川”字,呢喃: “云阳公主……果然,又是你吗……” 113、获得法器:风月宝鉴 沈倦拎着佩刀返回时,眼神中仍难掩兴奋,见赵都安面露沉思,不禁小心翼翼道: “大人,是不是弟兄们手不够重?要不属下追上去,再打一顿?或者您担心麻烦的话,咱们等晚上,换了便衣,去堵那个何寺丞……” 赵都安从思索中回神,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让你们遇事别怂,但也不意味找事。” 梨花堂躺平二代嘿嘿一笑,略有天然卷,顶着黑眼圈的脸上露出讨好笑容: “主要那姓何的不给您面子……咱们气不过。” 刺头不意味着蠢。 辟如方才,一群锦衣拳打脚踢,打的对方鼻青脸肿。 但也都是用刀背砸人,没有真动刀喋血。 赵都安思考的,却不是这些,他问道: “你对这个何寺丞,有多少了解?关于他与云阳公主的?” 沈倦怔了下,略一思忖,道: “属下所知不多,只记得,何寺丞应是大理寺卿的嫡系,至于其与云阳公主……坊间的确有些传闻,二者似乎有染。大人怎么问起这个?” 还真是姘头……赵都安咋舌。 所以说,女人报复起来也很可怕。 那位他尚未谋面,只瞥了眼大腿的云阳公主,只一個早上,便派出两个床上姘头来找茬。 “这算啥流派?我被公主姘头包围了?”赵都安吐槽。 不过相比于夏江侯,这个何正段位低了不止一筹。 尤其最后一段话,既可以理解为威胁。 但反过来,也能解释为“甩锅”。 “是故意透漏给我,他背后的幕后主使是云阳公主……还是威慑?或者掩饰他抢功劳的本质?不重要……” 赵都安摇头。 相比于这个小卒子般的人物,他真正要提防的,还是云阳公主后续的手段。 “麻烦的女人。”他有些烦躁。 碍于对方宗室的身份,他无法像扳倒其他敌人一样,套路掉对方。 暂时只能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没事,”赵都安摇头,没有解释,转而道: “人犯和赃物在哪?” 沈倦等下属忙将他请入这座民宅。 不大的一进院中,石桌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 嘴巴堵着,发出呜呜声。 周围还散落几个大箱子,赵都安掀开扫了眼,多是零散的银两铜钱,还有乱七八糟的账册,信函。 以及凌乱杂七杂八的物件。 “大人,此人应是替逆党打理生意的,匡扶社在各地的分舵能运转,皆要耗费钱财,此贼表面上是个小典当铺商人,实则暗中替逆党办事。” 沈倦解释道: “这些都是搜到的,还未来得及仔细清查。” 赵都安满意点头,伸手摘下商人口中破布,后者大骂: “伪帝走狗,败类奸贼,我与你……呜呜!” 将破布塞回去,赵都安意兴阑珊,摆手道: “带下去,吵得人心烦。” 一名锦衣狞笑着,拎起后者一拳打在肚子上,口喷脏话的中年商贾躬身如虾,痛的汗水如浆。 “等进了诏狱,看你还嘴臭不臭?” 等人被拽下去,赵都安环视小院: “就这些?” 沈倦忽然道:“大人请随我来。” 神神秘秘……赵都安狐疑,与之踏入主屋。 却见摆烂咸鱼下属鬼祟地扫了眼,伸手入怀,摸出一面银色小镜: “大人请看,此物乃卑职从那堆典当古董中挑出,若没看错,应是一件‘镇物’。” 镇物? 术士使用的“法器”? 赵都安尤记得,金简神官曾给他科普过,说“镇物”乃是具有特殊能力的法器。 严格来说,张衍一赠予他的“敕神符”也算。 而金乌飞刀,则属于武夫专用的神兵利器,虽可变幻大小,内部却不蕴含“法术”,不算镇物。 不过赵都安基于习惯,还是喜欢称之为“法器”。 “你确定?”赵都安挑眉,提起兴趣,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沈倦笑道:“大人一看便知。” 赵都安低头打量,银色小镜不大,还不到巴掌宽。 呈圆形,造型古朴精致,四周镜框雕刻神秘纹络。 背面赫然烙印“风月宝鉴”四个大字。 “这名字……”赵都安脸色古怪,总觉得不太正经。 旁边,沈倦兴致勃勃道: “这物件在咱们诏衙书楼中,典藏天下镇物的书籍中有记载,乃是寻常人也可用的一类。” 法器有两类,一类唯有术士才能驱动,比如金简手里的法杖。 另一类,则限制少得多,如符箓。 诏衙中还有记载镇物的书?……赵都安表示学到了。 暗想有空得去恶补下知识,以免日后看到宝物,都认不出。 “这东西怎么用?” 他好奇把玩,尝试渡送气机,镜子却只微微发光。 沈倦解释: “只需手持此物,静心观想欲寻找的人,镜子便会呈现出对方当前在做什么…… 不过,咱们非术士,无法频繁使用,一日最多几次,便会耗光这镜中法力。 需静待一阵,令其自行恢复……此外,观想之人所在的距离远近,修为高低……等,皆会影响成败。 若用其探查厉害人物,极容易被反向锁定……想来,是逆党用来侦查情报所用……” 啊这,这功能不就是“千里眼”外加“偷窥”么? 感觉更不正经了……赵都安腹诽。 脑海里第一个念头: 是观想下贞宝在干啥,但听到会被强者反向追溯,顿时怂了半边。 想了想,他尝试于脑海中,回忆“庄孝成”的样貌。 镜子表面微微荡漾,旋即归于平静。 失败了……是了,应该是距离太远……赵都安略感失望。 他略一思忖,尝试于脑海中回忆继母。 这次,镜面水波荡漾,缓缓呈现出一副动态画面。 赵宅内。 尤金花正半蹲在房间里,面前摆放一大一小两个铁盆,小盆放在大盆中,以清水隔开。 她旁边,是一袋子下人买来的硝石。 这会美艳丰腴的继母犹豫了下,撸起袖子,弯腰将白色硝石倾倒入水盆中,尝试遵从赵都安的叮嘱,制作冰块。 尤金花弯腰幅度之大,令身上裙子不堪重负。 我就说制造这件法器的术士绝壁不正经…… 赵都安深吸口气,反手将镜子倒扣,继而揣入怀中,平静道: “此物于查案颇有用处,便暂由本官保管。” 沈倦只隐约看到镜中有女子身影。 但没等看清,赵都安就不给看了,微微失望,笑道: “什么镜子?属下查抄此地,却从未见过什么镜子。” …… …… 俄顷。 钱可柔赶着车,姗姗来迟,赵都安大手一挥,将逆党连通赃物,一同带回梨花堂。 交给手下审理调查。 中午。 京城,吏部文选司主事冯举离开衙门。 命马车远远停在巷子里,独自一人疾步行走在一条僻静街道。 今年四十有余,模样清瘦,典型文人气质的冯主事神色焦躁,眉宇间盛满了浓重的不安与急迫。 作为赵都安穿越之初,为了逆风翻盘,狐假虎威,正式忽悠的第一个官员,冯举这段日子可谓精彩。 起初,被赵都安请到湖心,于乌篷船中,定下“攀咬相国”的计策。 冯举以为是奉皇命行事,一口气在家喝了一坛酒,才壮着胆子,挥毫泼墨,写下攀咬的状纸。 而后,女帝一道旨意传下,冯举作为“污点证人”,暂时被都察院控制起来。 接下来,进行了为期十余日的拉扯,斗争。 期间他反复被不同御史提审,心力交瘁。 好在最终结果是好的。 女帝口谕,称冯举戴罪立功,殊为难得,保留官职,只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表面是罚,实则不然。 冯举回归吏部后,很快被“皇党”引荐,进入了忠于女帝的圈子。 明里暗里透露,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他会予以升迁,获得重用。 先提至五品,未来若表现好,四品大员的空缺也不是没希望。 周围同僚也得到风声,对他恭维奉承。 冯举春风得意,这段日子可谓滋润。 却不想,今日祸从天降。 长街上。 冯举径直钻入一栋清静的茶楼,迈步上楼,来到定好的包间。 “咚咚咚,是我,老冯。”他叩门道。 包厢门打开,露出另一个年龄相仿,身材微胖的文人的面庞。 他皱起眉头,左右看看,将人拉进来,关上房门。 包厢内,低矮的茶桌旁还坐着另一个头戴幞头,儒生模样,举止从容的中年人。 微胖文人说道: “伯长兄,你今日急匆匆唤我们来聚会,所为何事?” “伯长”是冯举的表字,眼前这两人,乃冯举的至交好友,也是昔年同窗,在朝为官的同僚。 端坐茶案旁,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也好奇道: “这段日子,伯长兄仕途正顺,发生何事令伱这般模样?” 冯举双目泛着些许血丝,脸色铁青,环视两名至交,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来: “子固兄,长风兄……小女被人绑架了!” 什么? 房间中二人对视一眼,都郑重起来: “你是说,莲莲被绑了?怎么回事?” 冯举深深吸了口气,似在竭力控制情绪。 他径直迈步,走到茶桌旁坐下,一口气喝干了桌上两杯茶水,才面无表情道: “是夏江侯!他派小厮向我递了话,说要我上奏,供出当初乃是赵都安逼迫我诬告李彦辅,若不从,便别想莲莲安然无恙回来。” 114、求助 “竟有此事?”包厢内,两名好友悉数变色,意识到问题的棘手。 当初冯举诬告李彦辅,明眼人都能察觉不对劲。 再稍加打探,不难猜出赵都安在其中穿针引线,发挥的作用。 只不过,百官们本能认为,此乃女帝与相国的又一次小小博弈,大家看破不说破。 夏江侯能得知,并不意外。 但没人想到,早已尘埃落定,过去的事,竟会再次被翻出来。 “这是为何?那赵都安莫非得罪了夏江侯?” 微胖文人疑惑: “我不曾听闻,双方有过交集。” 头戴幞头的中年人沉声道: “二位莫非忘了,云阳公主?恰好,我午时过来前,听友人说,今早朱雀街上赵都安的车被大长公主的舆轿逼停,夏江侯似也在。 起初还以为是谣传,如今想来,只怕是真的。” 微胖文人吃了一惊: “长风兄,你的意思是,夏江侯此举,乃是为了讨好云阳公主,才出手对付赵都安? 是了,夏江侯其人向来自喻贵族,眼高于顶,为人狠辣,手底下脏事据说不少,这还真是他的能做出的。” 幞头中年人分析道: “赵都安近来屡立功劳,受圣人宠爱,夏江侯想对付他也不易。 状告相国一事,则是个契机,只要逼迫伯长兄反咬一口,予以翻案,公之于众,乃是赵都安蓄谋诬告,那‘李党’必定助力,恰好双方本就有仇……如此一来,坐实了罪证,哪怕是陛下也难以公然偏袒。” 冯举脸色难看至极,不发一语。 显然,他同样已想透了这一层。 微胖文人道: “可是,一旦翻案,且不说夏江侯那厮,是否会遵守约定完璧放人。伯长兄却会同时得罪死圣人和相国两方,更遑论赵都安,据传其睚眦必报……如此一来,岂还有活路?” 死局! 三人皆是聪明人,简单分析,便判断出局势之糟糕。 冯举若不从,亲生女儿便没了。 若从,便会彻底沦为弃子,下场同样不可能好。 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想在夹缝中生存都没机会。 冯举红着眼睛,嗓音低沉道: “我如今脑子一团乱,不知如何是好。故而急寻二位兄台见面,帮我想想法子……” 两位好友面露难色,三人乃至交,但与冯举一般,他们同样地位低微,既无权柄,背后也无大族。 如何能对抗一位世袭侯爵? 哪怕想要找关系,送礼求饶,都找不到门路! 气氛一时沉默。 微胖文人想了想,道: “你既已投靠皇党,何不寻求圣人庇佑?” 冯举苦笑摇头: “以你我之身份,如何能与陛下说得上话?何况,我手中亦无绑架证据,只知小女失踪,夏江侯也只派小厮传来口信,如何证明?” 他还有句话没说: 涉及一位世袭侯爵,一位大长公主……他认识的皇党成员,真会为了他,得罪二人吗? 只怕消息压根都递不进宫里,就会在中途被丢掉。 微胖文人义愤填膺: “依我看,不若直接去府衙,去大理寺报官!六品官也是朝廷命官,还能给个并无官身的勋贵随意威胁?朝廷颜面何在?” 幞头中年人苦笑: “子固兄莫要说气话,府衙如何敢接?至于大理寺,可别忘了,大理寺卿与相国也是过从甚密。依我看,若非要找,倒是有一个人可行。” “谁?”二人同时看来。 “赵都安!” 幞头中年人吐出这個名字,看向冯举: “伯长兄莫要忘了,在此案上,你与他乃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翻案,他也要遭殃。且归根结底,此事也因他而起,理当由他解决。” 冯举眼睛陡然一亮! 是了,若赵都安肯出手,以他的人脉关系,但凡向陛下递一句话,自己的困境便会解决。 方才他急火攻心,头脑混乱,竟没想到。 旁边,微胖文人却摇头: “可姓赵的会帮吗?据说此人心黑手狠,不是善类。 便是求上门去,他得知此事,大可以另做准备,甚至翻脸,将伯长兄打入诏狱,或将其绑了送给夏江侯,以图修好关系…… 那种奸贼,什么事做不出?反倒是出手救人,既费力,又没好处,还要担心伯长兄投靠夏江侯,反复横跳……” 冯举眼睛骤然黯淡。 是了,以赵都安的人品,会出手救他? 还是翻脸无情,把他直接弄死,以避免翻案风险? 还真说不准。 只能说……赵都安在享受了“反派人设”好处的同时,也难免背负上不被信任的负面buff。 包厢中,两名友人各执一词,却都有道理。 冯举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一咬牙,握拳用力砸了下桌案,道: “我去求赵都安!” 爱女心切的冯举,终究还是耽搁不起: “相比于夏江侯的信誉,我宁肯赌姓赵的大发慈悲!” 两名友人见状,沉默了下,微胖文人不再开口。 幞头中年人则提醒道: “你若去,切记不要威胁他,说出类似,伱们同一条船,你倒霉他也不好受的话。 也不要求他去寻陛下,只讲述清楚,请他出手即可。 对了,最好私下见,或者递送信函,夏江侯肯定派人暗中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切记小心。” 冯举起身,重重点头: “我明白。” 以他的头脑,本不至于要人提醒。 但如今情绪上头,理智下降,才需两位好友参谋。 …… …… 下午,梨花堂。 赵都安没有睡午觉,而是从衙门寻了“夏江侯”的资料翻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相比于没有实权,只懂驾驭男人的大公主,他觉得,还是这位侯爷威胁更大。 “啧啧,还真不简单啊。” 赵都安翻看完资料,感慨不已,明白为何这货那么飘了。 据内部档案描述,夏江侯十年前便踏入了武道神章境。 虽说疑似请了强者灌顶,辅助破关,属于女帝口中的“水货武夫”。 但境界摆在那里,底子打的也好,更不缺厉害武功。 “怪不得敢当街拦我,是有底气的。”赵都安轻轻摇头。 此外,档案中还记载,夏江侯疑似把控了京城的帮派产业。 是京城第一大帮派“红花会”的幕后大佬。 世间有明就有暗。 赵都安前世读史,曾好奇为何帮派屡禁不绝,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漕帮”、“盐帮”……因牵扯利益巨大,且不说。 单单各地的本地小帮派,就多如牛毛。 后来才明白,是封建王朝对基层的把控力较弱,皇权的触手无法深入街头巷尾。 但社会运转又确实需要底层的“治理”,来维持一定的秩序。 乡下有宗族势力把持,而人口繁多的城市,则给了帮派生存的空间。 虽有些反直觉,但帮派能存在,固然有人性和利益驱动因素,但反过来,也是百姓需要一个帮派来建立秩序。 哪怕是坏的秩序,也比混乱要强。 当光明出现了真空,便会有黑暗的王应运而生。 “有贵族身份,也有手下打手……在我面前装的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结果背地里也是个捞偏门的。” 赵都安腹诽。 默默思量,是否可以从红花会入手,套路夏江侯。 一味地挨打不是他的风格。 打过群架的都知道,若是蹲着抱头,祈求围攻的敌人们失去兴趣,从而离开,那只会被欺负到死。 正确的方法要么是摇人,要么是逮住对方领头的还击,把领头的打趴下,其余小弟自会退散。 云阳公主身份特殊,暂时不好动。 但一个没实权的世袭侯爵,搞一下问题不大吧? “有点难办啊,封建贵族接受帮派供奉,提供保护,好像也很难上纲上线,属于一定程度的潜规则……潜规则这种事,不出大问题,便不能挑破……” “要不制造点大问题出来?” 赵都安肚子里黑水试图酝酿,但全无头绪。 忽然,机要秘书钱可柔走进堂来: “大人,咱们堂口底下,有个差役递过来一封信,说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冯举托他送来的,有极为要紧的事与您说。” 冯举? 赵都安一怔,回忆起穿越之初,乌篷船上狐假虎威,诓骗的那个颇有文人雅士风格的主事。 听说其受女帝嘉奖,想必日后也会平步青云,他也便没再关注。 对方找自己做什么? 为何不亲自上门? 还七拐八绕,让底下差役送信。 赵都安对冯举印象不错,对方虽说是受到诓骗。 但自己之所以能翻盘,从庄孝成一案活下来,老冯的攀咬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都安是个念旧情的人,朱逵背叛他,但他还是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结局。 老冯若是遇到难事,赵都安倒也不介意顺手帮助。 当即接过那封蜡封的信函,撕开阅读。 片刻后。 他脸色微变,先是一惊,后背窜起些许凉意。 “翻案……好手段……若是真给他做成了,我哪怕不出大事,也要脱一层皮。” 旋即,赵都安若有所思,屈指轻弹信封。 意识到,自己需要的,可以反攻夏江侯的突破口,似乎近在眼前。 “绑架朝廷命官家眷,侯爵也顶不住吧?” 115、锦衣出巡!“小阎王”一言号令九堂 正堂内,赵都安捏着信纸,做沉思状。 不同于冯举三人担忧恐惧,怀疑他是否会予以帮助。 看到信函的瞬间,赵都安便决定施以援手。 问题是,如何做? 直接“点齐兵马”,以冯举为证人,逮捕夏江侯? 这个选项最爽利痛快,但可行性太低。 前世影视剧中,类似“东西厂”,“锦衣卫”一类的机构,动辄打着“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旗号,肆意抓捕,无法无天。 但赵都安翻看史料后,才发觉存在艺术加工成分。 诏衙能否绕过三法司,直接逮人?可以。 但前提,是“皇帝下令”,即是说,倘若女帝现在下达一封旨意给马阎,要他逮捕某人,或查某件大案。 那诏衙官差的权力会立即膨胀,展现出暴力机器的风采。 非法凌虐,肆意诛杀,罗织罪名,扣帽子,搞株连……能想到的肮脏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相当于套上了一个有时限的“狂暴”buff。 但若没有皇帝下令,正常查案过程中,想要逮人,遵照祖制,须经过一套程序: 主官须先开“驾贴”,类似拘捕令,而后将驾贴呈送刑部给事中衙门,予以“批签”。 倘若给事中驳回,便无法执行。 去外地办案抓人,更加麻烦,还要走一道司礼监的印信。 多个衙门同时批签,走城门还有验证关防。 这些举措,都是为了限制这台暴力机器,防止其失控。 大虞六百年国祚,对如何限制诏衙,已有成熟模式。 女帝登基后,为应对复杂格局,对诏衙予以一定程度松绑。 所以赵都安上次抓五十八名官员,只需自己开“拘捕令”即可,却也动不了五品以上。 侯爵在勋贵中,也属上层,抓捕须马阎同意。 何况,以夏江侯“神章”境的武力,贸然去抓,也并不稳妥,最少也要其余堂口配合。 …… “以便宜师兄的性格,不可能允许我,在并无实际证据。只凭冯举一面之词,去逮捕一個世袭侯爵。”赵都安对此有清晰的判断。 冯举的信中写的明白。 夏江侯只派了一个小厮,来有意无意暗示传达了这个意思。 但全程可都没有落在纸面上,更无第三者旁听。 这种事,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能留下证据。 就像当初,赵都安和冯举在乌篷船上密谋,那段交谈中,双方也都互相谜语人。 所以,冯举说夏江侯绑架? 如何证明? “没有证据,就没法让向来按规矩办事,从不徇私的马阎下场。” 赵都安摇头: “那直接入宫,禀告女帝?找贞宝帮忙?” 赵都安有自信,只要他去说,女帝肯定会下令解决此事。 不只可帮冯举挣脱困境,女帝肯定还会出手,惩罚敲打夏江侯,乃至云阳公主。 禁止两人再找他麻烦。 “看似最简单,且一劳永逸,但有两个弊端!” 第一,找女帝解决,很可能耽搁时间,徐贞观不可能亲自出宫管这种事,必会委派他人。 还可能与那位“姑姑”陷入拉扯。 可冯举的女儿被绑,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且不说多耽搁一秒,其就多一份危险,夏江侯手底下的人,可未必守规矩。 单说这个年代的女子,最重视名节。 若失踪超过一夜,哪怕最后救回来,但周围人如何看待? 赵都安自忖,他算不上什么“好人”。 但因为他的事,将一个无辜女子牵连进来,毁了名节,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这还没考虑,极端情况下,夏江侯为了掩饰罪行,灭口的可能性—— 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对冯家也是天塌的大事。 “而且,若这个时候禀告女帝,考虑到事件尚不严重,对方还没来得及对我造成伤害。 以及‘姑姑’这层关系,更还要顾虑勋贵集团的反应,最终的惩罚很可能不会太重!” 这也是赵都安不愿接受的。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一口气将敌人打疼了,打怕了,对方哪怕畏惧女帝,暂时偃旗息鼓。但没准哪天窜出来,暗搓搓给我下绊子。” 赵都安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最好的方案仍旧是自己动手。 先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然后再扣押奉命绑架的小卒子,撬开他们的嘴,这样才算有了过得去的证据。 唯有将“夏江侯绑架朝廷命官家眷”的罪名坐实,之后再操作,才能握住主动权。 “但如何救人?找到绑架者?” 赵都安皱起眉头。 京城这么大,夏江侯既敢做这种犯忌讳的事,手法必然很隐蔽。 想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将人救出,绝非易事。 赵都安思忖间,忽觉信封里好似还有东西。 他倒出一看,愣了下。 里头有两张纸。 一张详细写清楚了,冯莲莲失踪的时间地点,穿的衣服,以及容貌年龄等相关描述。 另一张,更干脆是一张肖像画。 画师笔功精到,纸上年轻女子神韵长相跃然纸上。 “老冯想的还挺周到……” 赵都安惊讶之余,忽然心中一动: “有画像和名字,不知法器能否起效。” 他伸手入怀,取出半个巴掌大的银色小镜,将背面“风月宝鉴”四个字翻转过来。 默默于脑海里,勾勒冯莲莲的样貌,诵念名字。 渐渐的,镜面荡漾波纹。 先是模糊了一阵,最后在赵都安险些放弃时,终于缓缓浮现出一副景象。 那是一处类似柴房模样的昏暗屋子。 地上用麻绳绑缚着一个衣着长相,与画像极为相似的女子。 “竟然真的可以……” 赵都安心中一动,尝试予以意念,将镜中画面朝外拉远。 隐约看到,是一座民宅。 院中似有数人守卫,院门大门口,悬挂半幅“门神”像,门扇上,彩绘着一株红花。 “嗡——”镜中画面破碎,似法力消耗完毕。 赵都安立即取来纸笔,将看到宅院附近的标志物,誊抄在纸上,唤来钱可柔: “看得出这是哪里吗?” 小秘书眼巴巴看他谜之操作,心中好奇不已。 这会抻长脖子看了下,说道: “好像是城东方向,我看到鼓楼了……咦,这是红花会的印记,应是其一座堂口吧。” 红花会……京城地下世界第一大帮派……背后是夏江侯……赵都安想到资料描述,眼睛一亮。 一切都对上了。 “很好,”他没有犹豫,提笔又刷刷刷写了一封信,递给她: “这个仍教那差役转交冯举,记得要隐蔽,小心被人察觉。” “是。”钱可柔乖巧点头。 赵都安又将自己誊抄的画纸,叠加冯莲莲的画像递给她: “将前一张画誊抄几份,你叫上侯人猛他们,带上咱们的人,立即给我去查! 今日天黑前,必须找到这个地方! 红花会在京城能有多少堂口?哪怕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个给我分头排查去,也要找到! 将里头的人控制住,安全带回来。” 二十出头年纪,模样颇为周正,眼神清澈愚蠢的女锦衣愣了下,说道: “可是,这么模糊的范围,凭借咱们堂口的人手,恐怕不够。” 关键是时间上来不及,距离天黑也就两个时辰了。 赵都安冷冷道: “那就将画像递送给其他几个堂口,就说我需要借他们的人,若是不给,我亲自上门找他们谈。” “呃……” 钱可柔怔住,见赵都安眼中的冷意,虽是酷暑,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卑职立即去办!” 既然急匆匆奔出去,心中疑惑: 究竟又是哪个倒霉鬼,招惹自家小阎王了? …… …… 京城,某茶楼包厢内。 微胖文人在房间中往返踱步,一刻不停。 茶桌旁,那名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也是神色苦闷: “子固兄,莫要走了,你晃得我眼晕。” 微胖文人叹道: “长风,你说老冯也去了好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怕不是给那姓赵的扣住了?要不,你我去看看吧。” 幞头中年人摇头道: “若真扣住,他留在外头的家丁自会来报,我二人若贸然前往,一旦令夏江侯的眼线警觉,才麻烦。” “唉。” 微胖文人正待说话,忽然,包厢门被拉开。 二人猝然一惊,却见冯举失魂落魄走了进来。 “如何了?你可见到姓赵的?他如何说?”两人忙起身询问。 冯举欲言又止,将手心攥着的一张纸递给二人。 只见那封信上,只写了三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这算什么意思? 微胖文人:“他没说别的?就回这三个字?” 冯举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坐下,脸上满是失望。 意味难明的回复,说不准是帮,还是不帮,这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幞头中年人沉吟了下,道: “他既没抓你,说明起码没有堵伱的口的意思,想来必是有动作的,多想无用,你既已求了他,便也绝了答应夏江侯的路,只能耐心等待,或有转机。” 冯举沉默点头,为今之计,他也只有等待二字可选。 两名好友对视一眼,无声叹气。 对赵都安是否会救人,已不抱信心。 …… 水仙堂。 “什么?找我们借人?帮他赵都安办事?” 梳着高马尾,英姿飒爽,腰间悬着插满飞刀挂袋的海棠愣了下。 眼前的下属点头: “这是对方递过来的画像,方才您不在,对方似乎很急,丢下话就走了,好似要一个个堂口都找过去。” 所有堂口,他姓赵的都要借人……海棠挑起眉毛。 心说虽然这两日,衙门里许多人,私下给他起了个“小阎王”的绰号。 隐隐奉为督公之下第一不好惹的存在。 但也不意味着,他姓赵的真有权给他们几个下令了。 大家都是同级别,谁指挥谁啊。 “对方还说什么了吗?”海棠问。 下属迟疑道:“赵缉司说,若不帮,他等下亲自过来找您谈。” 什么态度! 海棠气的柳眉倒竖,胸膛起伏,一脸不爽的样子。 “大人,那咱们是……”下属弱弱发问。 海棠骂道: “借!借给他!就当老娘这次怕了他了,行了吧!” 下属默默退出,听着厅内海棠摔东西的声音,无声松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水仙堂的锦衣们也不想招惹那位“小阎王”。 只是借人帮个忙而已,没必要撕破脸。 …… 牡丹堂。 “借人?” 面瘫脸,肤色偏白的张晗盯着堂下女萌新,疑惑问。 钱可柔独自面对这位督公下第一人,还是有点打怵的,但想到自己代表梨花堂脸面,便挺直腰杆,板着脸道: “是。我家大人说了,你若……” “可以。”张晗收起画卷,起身走到门口,唤来十余名校尉,开始调兵遣将。 “……”钱可柔呆了呆,没想到这样顺利。 连张晗都这般畏惧自家的小阎王吗? “还有事?”张晗安排人手完毕,扭头疑惑看她。 “没……”钱可柔转身要走,张晗忽然想起来什么,叫住她: “对了,你回去跟赵都安说,我家院门被侯人猛劈坏了,你们梨花堂负责出钱修门。” “……哦。” 于是,在这个下午,诏衙中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钱可柔在八个堂口走了一圈。 而后,九座堂口相继派出一堆堆人马,分别攥着一份急匆匆拓印的地图,分头赶往京城的各个方向。 目标: 所有与画像相似的,红花会分散在京城的一座座堂口。 一时间,无数锦衣出动,马蹄如雷,惊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 心想又是朝堂上哪位大官要倒了? 竟引得这般大的动静? 而更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 赵都安一道命令发出,整个红花会的各个帮派堂口,都在这个临近傍晚的下午,不约而同遭到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破门搜查。 …… 城东。 某座偏僻的,院门紧闭的民宅内。 约莫五六名帮派成员,围坐在院中方桌旁,吃肉饮酒。 阳光下,院门上绘制的红花印记,和模糊的门神画像,反射着如血的光。 为首的,一名衣襟上绣着红花的壮硕汉子端碗喝了口酒,视线朝紧闭的柴门望去,哂笑道: “小娘皮精神头倒真足,绑起来这么久竟还挣扎呢。” 116、申请拘捕令 这时夕阳渐渐下沉,倒映出汉子脸庞红润,如戏台上的老将军。 “嘿,说的是呢,”另一名红花会帮派成员挤眉弄眼: “不愧是当官的人家里的‘小姐’,许是吃的好,力气足,模样也秀丽,细皮嫩肉的。” 其余几个也都露出会心的笑。 端酒碗的为首汉子瞥了帮众一眼,警告道: “都给我手脚干净些,没有上头的吩咐,谁也不能动她。天知道,后头会牵出什么事来。” 众人怏怏道: “知道。不过说起来,抓个官家小姐作甚?再者,她可看到咱们的脸了,若放回去……” “少想有的没的,蒙爷吩咐的事,照做就是。” 他们口中的“蒙爷”,乃京城第一大帮派的掌门人。 在底层平民中,有“夜王爷”的绰号。 更甚者认为,京城白天归女帝,晚上归蒙爷——底层人见不到广阔青天,蒙爷是他们能望见的,最大的人物。 一群人吃肉喝酒间。 忽而,隐隐听到外头有嘈杂脚步声逼近。 “有人——” 为首汉子警惕起来,竖起手指在嘴唇上,示意噤声。 一只手握住身旁的铁棍。 “嘭嘭嘭!”有人用力拍门:“开门。” 无人应答,一群帮派汉子放轻脚步,持握武器,朝院门逼近。 下一秒,却见“砰”的一声,木头院门愣是被几双大脚合力,生生踹开! 门扇倒塌时,只见一群诏衙官差飞扑进来! 几乎一个照面,这群帮派汉子便被悉数打倒,战力碾压。 “啊,官爷饶命……” 踹门的赫然是一名牡丹堂缉事,一脚飞踢,正中持棍的汉子心窝,寒光凛冽的刀刃架在脖子上: “你们可绑了人?在哪?” 汉子支吾不语。 一名去搜查的官差站在柴房门外,朝里瞥了眼,喊道: “头儿,里头有個女的,衣裙与描述相仿。” 牡丹堂缉事眼睛一亮,道: “不要妄动,放烟花。” 一名随从自腰间取出竹筒,底朝天空,攥住拉绳狠狠一拽。 “咻——” 一声尖锐厉啸,有殷红的烟花拔地而起,于上空爆开,伴随一缕醒目烟雾飘散。 俄顷。 院外有马蹄如雷,同样在东城搜查的侯人猛与钱可柔同时抵达。 “人在柴房,尚未验明身份。”牡丹堂同僚拱手。 二人欣喜对视,钱可柔迈步上前,拔刀劈断锁链。 甫一进门,便见昏暗柴房中,一个穿着襦裙,容貌秀丽的少女被捆着,呜呜扭动。 “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钱可柔蹲下,拔出少女口中破布,又与手中画像对比了下,问: “你叫什么?” 少女恐惧极了,怯懦道: “冯……莲莲……” 她青涩的面庞挂着泪痕,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找到了……钱可柔无声吐了口气,笑着给她割断绳索,道: “我们是诏衙梨花堂,赵缉司属下,奉命救你出去,跟我们走吧。” 赵缉司……爹爹说过的,那个女帝面首……白马赵使君? 冯莲莲呆住了。 骤然想到坊间传闻里,赵都安的恶劣名声,不禁更害怕了,往后缩了缩。 钱可柔:“……” 这时,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只见胡同尽头,赫然是一群身穿统一式样褂子,衣襟上绣着红花的帮派打手如潮水般压来。 却在看到诏衙官兵后,气势稍稍一扼。 人群中,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穿着类似唐装的褂子,踩着布鞋的银发老者踱步而来。 手中还盘着两枚油润光滑的核桃。 身旁,更跟随一名眼神凌厉的青年,步伐沉稳,俨然也是一名修行武夫。 乃是红花会中,最年轻的一位“红棍”打手。 “呵呵,各位差爷不知何故驾临?又是哪一位大人麾下?”银发老者微笑问道。 被五花大绑,丢在院中的几名汉子眼睛一亮: “蒙爷——” 孔武精悍,神态桀骜的侯人猛摩挲腰间刀柄,眯着眼睛走出来: “你是红花会的当家?” 蒙爷养尊处优惯了,但久居“上位”,气度还是有的,当即笑着颔首。 心头却不如外表这般松弛。 他并不清楚夏江侯要针对谁,只是听命行事,命人绑了冯举的女儿。 一名六品吏部文官,对掌管京城地下世界的蒙爷而言,虽不大愿招惹,但也不惧。 何况,类似的脏事,他早替夏江侯干过不止一次,已是驾轻就熟。 但令他不曾想到的是: 前脚绑了人,才过了半天,便收到消息,诏衙的阎王们集体出动。 疯狗一般,同时搜查所有堂口。 蒙爷大惊失色,只好硬着头皮匆匆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是你就好,还省的老子费劲去寻伱。” 侯人猛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厉声喝道: “给我拿下!” 蒙爷脸色变了,心说哪里来的不守规矩的差役? 不该盘一盘道么? 怎么鲁莽至此? 身旁的红棍立即拔出腰间铁棒,上前一步,武夫气机迸发。 “好胆!竟敢拒捕,蔑视朝廷!” 侯人猛不怒反笑,一刀劈出。 蒙爷勃然变色,忙喊道:“不许还手!” 哪怕最大的帮派,也是黑的,如何敢大张旗鼓,对抗官府? 侯人猛却得势不饶人,一刀刀将只能防御的红棍劈的吐血跪地,才桀骜地吐了口吐沫,冷笑: “算你识相,呵,就你这等阴沟里的老鼠也配问我家大人名号?” 更劈手打落老者手中的两枚油润核桃,抬脚用力碾碎—— 老侯最烦装哔的人,恩,自家大人例外。 院中。 钱可柔扶着腿软的少女走出,冷漠地看了这群人一眼,又见已吸引不少百姓远远围观,朗声道: “梨花堂办案,闲人退避。” 梨花堂……他们是赵都安的人…… 蒙老爷脸色骤然苍白,这位“夜王爷”突然脊背发寒,双腿战栗。 心说怎么惹到这位小阎王了? 心中登时焦急起来。 只盼望夏江侯尽快出手搭救——他出来前,便已派人去通知。 …… …… 残阳如血。 赵都安独自一人,坐在梨花堂口主位,攥着只白色抹布,擦拭佩刀。 堂口里空荡无人,除了几名文吏,其余都已派出。 两个时辰内,将人从这座浩大的京城挖出来。 哪怕九个堂口齐出,且有线索,也并非易事。 忽然,堂外传来喧声。 天生着一张圆脸,衬的眼神尤为清澈愚蠢的女锦衣返回,雷厉风行。 抱拳拱手: “大人,冯莲莲已救出,安然无恙。涉事者,以及红花会当家‘蒙爷’,皆被带回。” 赵都安没看她,仍旧不急不缓,慢慢将白布从刀柄,捋至刀尖。 语气平静:“把冯莲莲带来,我瞧瞧。” “是!” 少顷,冯莲莲被领进来了。 典型书香门第小姐气质,裙子脏兮兮的,文静且紧张地瑟缩着,一张秀丽的脸蛋上,既畏惧,又好奇。 等看到赵都安的容貌,顿时愣了下。 心如小鹿乱撞,突然就不怕了。 “是莲莲吧,”赵都安起身,露出暖男笑容: “你受苦了,底下人可曾吓到你?” 冯莲莲脸红了,低头绞着手指,怯懦道: “不……不曾,可柔姐姐待我很好。” 赵都安爽朗大笑,道: “那就好,你父亲与我乃是好友,他得知你丢了,便来寻我,幸好是找回了。可柔,你亲自送她回家,通知老冯,也好教他安心。” 啊,父亲的朋友吗? 冯莲莲茫然,下意识福了一礼: “多谢……叔叔。” ……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哥哥好吧……行吧,谁让我说是冯举朋友呢,差辈分了……赵都安眼神幽怨。 他又唤来侯人猛,简单询问后,命其将“蒙爷”打入诏衙: “你亲自去盯着,以免这老地头蛇在诏狱里也有关系,给我狠狠收拾,让他开口,供出夏江侯。” 侯人猛问道:“若他死咬着不说呢?”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这还用我吩咐?” 侯人猛咧嘴一笑,扭头去了—— 蒙爷这种帮派当家,手底下就没有干净的,用不着审问,枪毙一百回都不会冤枉。 对其动刑毫无心理负担。 赵都安又唤来沈倦和郑老九,吩咐道: “其他堂口的兄弟们辛苦了,老郑,你从账上取些钱散过去,请他们吃酒。牡丹堂多给些,连带给张晗修大门的钱……” 说到修大门,他也有点无语。 张晗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俸禄也不低,咋还惦记个破门呢。 他摇摇头,又道: “沈倦,你叫咱们堂口的人先等着,不要下衙,今夜可能还要外出。” 沈倦一怔:“大人,您是要……” 赵都安笑了笑,没做解释。 抬头瞥了眼西天边如血残阳,院中的梨子都镀上一层金边。 证人逮住了,接下来,就要趁热打铁。 …… …… 总督堂。 当赵都安抵达时,便见宽敞威严的房间内,马阎已等待多时。 脸庞瘦长,眉毛凌乱暴躁,气质阴沉冷漠的大太监淡淡道: “来了?解释一下吧。” 身为督公,九堂同时出动的第一时间,他便已得知。 但没有插手阻止,亦未询问,只等着赵都安上门解释。 “师兄果真有静气。” 赵都安笑道,一记不要钱的马屁奉上。 奉承这种事他最喜欢了。 不要钱,只要动动嘴皮气,就有几率爆金币,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赚的事吗? 马阎无奈叹了口气: “说正事,你折腾这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赵都安正色道: “下官正要向督公禀告,申请一张‘拘捕驾贴’。” 马阎皱眉:“你又要抓谁?” 这个“又”字用的好……赵都安沉声吐气,字正腔圆: “大虞世袭,夏江侯爷!” 117、抓捕夏江侯 拘捕夏江侯……马阎杂乱的眉毛突然抖了抖,问道: “我需要一个理由。” 赵都安毫不犹豫,当即从今早上,他出门路上被对方堵截说起,一直到冯举的求助。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他明白,马督公眼里揉不得沙子。 左右也瞒不住,且无必要,索性坦诚。 “所以,夏江侯为云阳公主出头,想以冯举为突破口对付你。” 马阎神色平静: “你借调九堂人手,就是为了救出那被绑的女子?” “是。”赵都安坦然承认。 “你只要启奏陛下,本无须如此大动干戈。”马阎说道。 “但时间等不起。”赵都安义正言辞: “督公该知道,能做出这种犯忌讳事的,可不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清白。” 马阎瞥了他一眼,说: “也是你想拿住对方把柄,不想轻轻放过吧。” “师兄明鉴!”赵都安叹息道: “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住您的法眼。” “……”马阎对他的奉承无力招架,叹了口气,说道: “所以,如今你手中有实打实的证据么?夏江侯虽在背后,为红花会提供保护,但这并不足以说明,红花会的任何行为,都是他指派的。” 赵都安说道: “红花会当家已丢入诏狱,相信口供一会就有了。” “也就是还没有。”马阎铁面无私盯着他。 “……暂时还没有。”赵都安硬着头皮回答。 屋内陷入沉默。 就在他心中叹息,觉得可能计划泡汤的时候。 端坐桌案后的马督公忽然抬手,从手边一摞卷宗里,抽出一张“驾贴”,即拘捕令,推给他。 白色的纸上,盖着诏衙督公的鲜红四方大印。 符合格式的驾贴名字一栏,赫然写着“夏江侯”三个大字。 拘捕令竟提前写好了! 赵都安愕然抬头。 便宜师兄怎么知道,我要逮捕夏江侯? 是了,执掌诏衙的他,在我之前得到一些消息也并不意外…… 只见马阎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既如此,便去吧。” “可是……那個蒙爷还没开口……”赵都安张了张嘴。 “他会开口的。”马阎看了他一眼,“不是么?” 干得漂亮……我就说能做到督公这个位置的,不可能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赵都安面露惊喜。 将拘捕令抓在手里,又迟疑道: “但下官听闻,夏江侯武道修为不差,我们梨花堂本就人少,若对方拒捕……” 马阎说道:“那不是好事么。” 妈蛋……你也挺心黑的啊老马……赵都安啧啧称奇。 夏江侯若拒捕,甚至动手,就是送上门的罪名了。 不过赵都安还是有点迟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还记得张衍一的那句“血光之灾”的警示。 万一应验在这里,不就完犊子了……怀中的“敕神符”谁知道靠谱不。 “放心,”马阎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悠然说道: “他伤不了伱。还记得,前几日你带我去欺诈九堂时的安排么?” 赵都安愣住了。 …… …… 茶楼包厢内。 伴随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渐渐黯淡。 房间内,沉闷压抑的气氛达到极致。 “茶又没了,要再续一壶么?”微胖文人拎起空荡的茶壶,问道。 幞头中年人摇头,这一壶茶,已反复续了一整个下午,都没半点滋味了。 “快天黑了,”冯举脸色灰暗地颓然坐着,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试图入睡,但做不到: “我等不下去了。” 说着要起身,又被两名好友拦住: “你这时候能去哪?” “去哪也比枯等要强!”冯举脸色略显狰狞: “大不了,我上门去侯爵府问,去擂鼓,把事情闹大。” 疯了……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冯举已有些失去理智。 恰在这时,包厢门被敲响。 微胖文人愣住,去拉开门,只见外头站着的,赫然是冯举的车夫。 “大人,”车夫喘着气,手中攥着个信封: “梨花堂回信了。” 冯举骤然起身,几步上前,夺过信封撕开,然后愣住。 只见信封内赫然写着“已解决”三个字。 “这……”两名好友也看到了,不禁面面相觑。 微胖文人嘟囔: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解决了?难不成,夏江侯已答应放人?还是说,莲莲已经救回来了?” 幞头中年人摇头: “这才过去多久?满打满算,两个时辰不到。莫非有诈?还是在假意安抚我们?” 时间太短了。 他们本能地对此产生怀疑——当然,这也得益于对赵都安的不信任。 冯举患得患失,不知具体情况,想了想,道: “我去诏衙看看。” “不妥……” 三人正商讨间,忽而,楼梯间再次有脚步声逼近,竟是冯家的一个家丁,气喘吁吁: “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 什么?! 冯举呼吸猛地急促,盯着他: “你说什么?” 家丁被吓了一跳,解释道: “方才有个自称梨花堂缉事的女校尉,护送小姐回家了。 说奉赵缉司之命,九座堂口联手出动,才从劫匪手中将小姐及时救出,并无大碍,只是被关在柴房里几个时辰,如今绑匪已悉数下了大牢……” 冯家距离这边,比诏衙更近,因此两个消息才近乎同时到达。 三人齐齐怔住。 微胖文人与幞头中年人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歹毒心黑的赵使君,竟如此靠谱。 更有这般大的能量,竟可调集整个诏衙的人马…… 这是一个缉司能拥有的权力吗? 冯举更是完全愣住了。 继而近乎喜极而泣,积累了一天的压力骤然松懈,心头百感交集。 他没想到,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且是利用关系的赵都安,竟愿意这般出力帮他。 “备车,我要去诏衙,当面感谢赵大人。”冯举正色道。 家丁却说: “那位姓钱的女校尉说,赵大人晚上可能要忙,老爷您这会去只怕不妥。” 忙?忙什么? 冯举三人对视,心头不约而同,浮现出某个惊人猜测。 …… …… 与此同时,京城某座酒楼三层。 云阳公主与夏江侯也在欣赏天边的夕阳晚霞。 两人正在吃饭,整座第三层都被包下,闲人免进。 晚风习习,吹散伏天的酷热,送上丝丝清凉。 “如此美景,当满饮杯中酒。” 气宇轩杨,胡须打理精致,穿绸缎衣衫的侯爷手持青玉的酒盅,朗声笑着,望向对面的女人。 摆满了丰盛佳肴美酒的圆桌对面。 雕花的圈椅中。 慵懒地坐着一名容貌出众的妇人。 云阳公主虽为女帝“姑姑”,但因生的晚,与死去的老皇帝名为“兄妹”,实则年龄差颇大。 加之自小泡在蜜罐里,养尊处优,保养极好。 虽连儿子都那般大了,但容貌仍显年轻,不见一丝半点的皱纹。 尤喜红色轻纱长裙,衬的肌肤嫩白,两条白蟒般的大长腿好似能夹死人。 此刻双腿交叠,一只美足暴露在空气里,唯有脚尖挑着绣鞋,一晃一晃的。 “侯爷自去饮便是,与本宫说这些做什么,莫非真要将本宫灌醉不成?” 云鬓下,狐媚子般的脸庞上,挂着慵懒浅笑。 夏江侯被那只绣鞋晃的心神荡漾,伸手便要去捉: “公主乃酒中豪杰,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 云阳公主巧妙地侧身,避开对方魔爪,痴痴笑道: “侯爷倒才是醉了,天色要黑了,本宫等下也要回府。” 夏江侯偷袭失败,无奈道: “公主赏我一晚吧,你且放心,本侯必狠狠教训下那姓赵的,为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云阳公主佯嗔道: “侯爷口口声声说要教训他,却没见着怎么动手,莫非早上拦他的车,便算了么?还不如何寺丞。” “哼,”夏江侯不屑道: “何正那厮唯唯诺诺,算个什么?也只是大理寺卿手下一条狗罢了。” 说着,他笑道: “公主莫要心急,本侯早已安排人去办事,务必给那赵都安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哦?你莫要卖关子,倒是说一说。”云阳公主好奇道。 夏江侯确实有些醉了,加之四周无人,有意在美人面前炫耀,便道: “本侯暗中派人,捏住把柄,威胁了吏部主事冯举。 呵,此人当初受赵都安哄骗,去诬告了李彦辅,如今只要他肯改口翻案……那姓赵的便也逃不掉干系。” 云阳公主微微吃了一惊: “你竟要拿此事做文章?如此一来,那赵都安面临的,只怕便不只是教训了,哪怕有我那侄女护着,也得给朝臣一个交待。” 夏江侯听出她语气中,并无多少欣喜,心头猛地升起不悦: “公主不开怀?莫非觉得我手段太重了?” 他忽然冷哼一声,将酒盅重重按在桌上,道: “公主莫不是见了那小白脸英俊,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以他对云阳公主的了解,难免如此揣测。 毕竟这位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对丈夫儿子漠不关心。 报复赵都安,只怕更多出于维护脸面。 云阳公主愣了下,忽然笑得花枝乱颤,眼神有些无奈地说: “侯爷多大的人了,怎的还吃一个小后生的飞醋?本宫只是顾忌我那侄女,你若做的太过火,真把我那侄女惹怒了,可不好收场。” 夏江侯却不甚在意: “此事本侯只是顺水推舟,一旦做成,有人自会出力。” 云阳公主眸子一闪,隐约听出弦外之音: “你是说……” 忽然,楼梯传来脚步声,打断二人交谈。 守在楼下的侯府小厮禀告道: “侯爷,出事了。” 夏江侯皱起眉头,看了眼公主。 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走到一旁,听小厮低声汇报: “红花会的人送来消息,说城中堂口悉数被诏衙扫荡,那冯莲莲也被救走,‘蒙爷’也被抓走了。” 竟有此事……夏江侯醉意顿时醒了一半。 仔细追问几句,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发生何时?”云阳公主好奇问。 夏江侯挥手,将小厮打发掉,走回来沉着脸: “出了些小意外,那个冯举可能向姓赵的求救了。” 他略一思忖,就猜出大概。 唯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诏衙的动作。 这超出了他的预想。 动手前,他仔细查过赵都安的为人,以及和冯举的关系。 在他看来,二人毫无信任基础,哪怕冯举真敢去找,以红花会的手段,短时间也不可能被官府查到踪迹。 他完全可以在得到消息后,将冯莲莲灭口,抛尸。 “姓赵的怎么做到的?哪怕他猜到我是用了红花会的人,又怎能指挥整个诏衙?” 夏江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心中在错愕后,却也并不太慌乱。 以他的谨慎,绑架官员家眷,早已做好一系列脱罪安排。 哪怕“蒙爷”扛不住刑讯,最多也只能给他带来一点麻烦。 并不致命。 最关键的是,以赵都安区区缉司的权力,无法奈何的了他。 最多把罪责推到红花会身上。 难不成,姓赵的还真敢违抗律法,不走程序,便来抓他? 那样反而相当于,主动将把柄送给他。 “所以,你的法子失败了?” 云阳公主问,语气无喜无悲,好似单纯的好奇。 夏江侯淡淡道: “只是小意外罢了,继续喝酒。公主且放心,那赵都安跑不了……” 蹬蹬…… 楼梯间再次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打断二人。 夏江侯面露恼怒,冷眼扫视楼梯口: “又来作甚?” 那名小厮脸色难看,张了张嘴,示意“私聊”。 夏江侯却暴怒地将酒盅一摔,道: “直接说!” 小厮无奈,只好道: “侯爷,不好了,咱们派出去盯梢的人回禀,那赵都安率领一群官差,径直朝这里杀来了,似乎是奔着您来的!” “啪!” 酒盅在桌上滚了两圈,摔碎在地上,残余酒液迸溅。 夏江侯猛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 对面。 红裙之下,一荡一荡的绣花鞋也停止摆动。 乌黑浓密的鬓发之下,云阳公主那张满是贵气的脸庞上,亦浮现错愕。 118、都是成年人,谁跟你讲规矩啊 “你说什么?!”夏江侯近乎失声,对这个消息高度存疑。 云阳公主也抿紧了红唇。 小厮焦急道:“确实是过来了……” 他又将消息转述一番,确凿无误。 夏江侯还算俊朗的脸庞上,显出铁青,那是被激怒的状态: “好,好好,果然如传言中那般,好胆!” 作为向来以“贵族”身份自傲的侯爷,他对于赵都安这等依靠脸蛋从底层爬起来的平民有着天然的优越感。 而背靠整个勋贵集团的他,对庙堂纷争向来秉持冷眼旁观态度。 哪怕是凶名赫赫的诏衙,也是对大虞官场威慑力十足,但极少对勋贵动手。 因而,纵使得知“蒙爷”落网,夏江侯仍不觉得,赵都安敢动他。 何况……一个区区缉司。 哪里来的权力逮捕他? “侯爷,且冷静些。” 旁边,云阳公主适时开口: “他这般大张旗鼓动作,马阎必然知道。” “公主的意思是……他得了马阎的默许?放纵?”夏江侯难以置信。 云阳公主幽幽道: “这种事,本宫也猜不准,但若他真持了马阎开的驾帖来捉你,侯爷若冲动之下拒捕,麻烦会很大。” 夏江侯瞬间冷静下来。 是了! 那赵都安十足一個奸诈狡猾的小人,虽嚣张跋扈,但却不蠢。 如此这般大张旗鼓,越权抓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半点依仗? 是否在做局?故意引诱自己还手? “公主所言甚是有理!” 他点了点头,皱眉道: “但本侯难道还能束手就擒?” 云阳公主没吭声,只默默把玩手中空荡的酒盅。 果然,夏江侯也不是真的问她,而是给自己找个台阶。 身为男子总是要面子的,很多时候,所谓的愤怒,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见公主递来台阶,他顺杆下滑,沉吟道: “若姓赵的是故意要激怒我,本侯若是反抗,只怕还真上了他的圈套。罢了……” 夏江侯吩咐小厮: “备车,去大理寺。” 又转而朝身后女人遗憾拱手: “公主,本侯且去料理了后续,再来寻你。” “呵呵,侯爷自去忙便好。”云阳公主笑了笑。 目送其匆匆离去,她才不紧不慢,放下酒盅。 乌黑云鬓下,狐媚子般的脸蛋浮现思索神色。 这会楼外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她轻轻吐了口气,扭着腰肢起身,裸足也塞入绣鞋,走下酒楼。 上了自己华贵的轿子,说道: “回府。” 六人抬舆轿升起,朝驸马府返回。 云阳公主视线透过抖动的轿帘,望向长街尽头惊起的一群飞鸟,幽幽叹了口气: “好狠的人儿……呵,本宫也要避避风头了。” …… …… 又过了一阵,长街尽头一队锦衣缇骑奔袭而至。 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赵都安勒住缰绳,看着眼前“人去楼空”,挑起眉毛: “去问问。” 身后,沈倦跃下马,奔入酒楼,少顷返回: “禀大人,人已提早跑了,二人吃酒后分道扬镳,云阳公主应是打道回府,至于夏江侯……” “说。” “酒楼小二说,夏江侯离开前,告诉他,若等会大人您来了,便转告您一句,说他在大理寺等您。” 大理寺!? 赵都安心中一动,显然,夏江侯提早得知了消息,避而不战。 但却主动告知去向,这显然是一种无言的挑衅。 “大人,”郑老九在身后低声道: “对方有恃无恐,只怕早有准备,我们……” “老郑啊,”赵都安人在马上,淡淡道: “你是知道我的风格的。” 郑老九闭上嘴巴。 侯人猛眼睛放光,嘿了一声,笑骂道: “我还真没试过去大理寺抓人呢。” 赵都安一拔马缰: “走了,人家都邀请了,咱们若不去赏光,岂不是不给侯爷面子?” …… 身为三法司中,唯一有完整独立查案,抓捕,判案权限的衙门,大理寺坐落在京城西南方向。 与刑部大牢距离不远。 赵都安上次来这边,还是设套坑吕梁,顺便和裴四娘来了一出假的“夫目前犯”。 当梨花堂一行人马,抵达大理寺衙门正门,天色已经暗了。 衙门口,巍峨的镇衙石兽上头,牌匾高悬。 大红灯笼高挂,气派十足。 连台阶都比别的衙门高,凸显出一个律法无情。 “梨花堂缉司赵都安前来拘捕嫌犯,叫夏江侯滚出来。” 赵都安毫不客气,朝守门的小吏吩咐。 小吏也是一惊,不明所以,扭头进门通传。 俄顷,一道熟悉的,身披青袍,正义凛然的中年文官走出,身后跟着一群携枪带棒的小吏。 大理寺丞,何正! 恰是上午时,与沈倦对峙,后被赵都安及时赶到,当众打脸,灰溜溜跑路的那货。 “呵呵,赵缉司,咱们又见面了。” 何寺丞皮笑肉不笑,主打一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赵都安也笑了: “大理寺是没人了么,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你?” 何寺丞冷着脸,懒得与他打嘴仗,道: “赵缉司这般来势汹汹,所为何事?莫不是要马踏我大理寺衙门?” 也不是不可以……赵都安笑吟吟道: “我诏衙收到举报,夏江侯卷入一起触犯律法的大案,本官亲自来请他回去配合调查,却不想,得知他来了贵衙…… 呵,可别说他不在这里,那就没意思了,何寺丞行个方便?将他叫出来,本官今日不与你为难。” 何寺丞淡淡道: “夏江侯确在此处,但可惜,伱们来晚了一步。” “哦?”赵都安诧异。 何寺丞平静说道: “我大理寺也在查一起关于红花会的案子,今日有了眉目,疑似与夏江侯有关,这才将其拘了回来。 方才审问红花会帮派之人,更爆出一桩涉及那所谓‘蒙爷’私下绑了官宦家眷的要案…… 寺卿大人得知,已亲自过问,正在审理,赵缉司先回去吧,按照律法规程,等我们这边审理完,再把人送过去。” 这番话一出,梨花堂众人都愣住了。 大理寺先一步,把人拘捕了? 也是涉及红花会的案子? 甚至也牵扯出了冯莲莲的事? 不过在何正的描述中,却将其定性为“蒙爷”的个人行为。 赵都安心头骤然一沉。 他的确没想到,夏江侯竟会玩了这一手。 其并没有选择负隅顽抗,或以勋贵身份压人,否认罪责的路线。 而竟是主动将自己,递到了大理寺手中。 恰好提早一步被拘?扯淡! 必是夏江侯与大理寺的人串通一气。 如此一番操作,这起案子,就落在了大理寺的管辖范围内。 至于案子最后审理结果,冯莲莲被绑的定性权,也会由大理寺主导,而非诏衙。 “……不得不承认,我有点低估他了。”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何正假装没听懂,神色倨傲,拂袖道: “诸位请回吧。” 形势逆转。 早上的时候,是大理寺来抢赵都安的人,被他以不符规程怼了回去。 到了晚上,则是赵都安来抢大理寺的人,这次,轮到何正用“规程”的名义来怼他。 赵都安没动,身后的梨花堂刺头们也没动。 气氛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何正眯起眼睛: “赵缉司何意?这次一切可都是按规矩来,你莫非还要在这打人么?” 语气中带着哂笑。 虽说武力值上,双方对比仍旧悬殊。 但地盘换了。 两个衙门的人,在一个逆党的私宅发生冲突,和在三法司衙门冲突,是迥然不同的两件事。 何正并不相信,赵都安敢在这动手。 倒不是他低估赵都安的胆量。 而是在他看来,想抓人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去找女帝,或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运作。 大打出手,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最糟糕的选择。 姓赵的既是个聪明人,便该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 “你可能想错了一件事。”然而赵都安却轻轻摇了摇头。 何正皱眉:“本官想错了什么?” 赵都安忽然翻身下马,他身后的梨花堂众人,也都同时下马。 整齐划一的动作中,透着某种威势。 赵都安迈步,拾阶而上,身后的锦衣们亦跟上,好似潮水上涌,吞没礁石。 何正眼皮狂跳,身体下意识惊惧,想要后退。 但强忍住了,仍傲然伫立。 好似一位面对恶势力,刚正不阿,寸步不退的英雄形象。 赵都安停在了他的面前,二人相距不过寸许,他嘴角微微翘起: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何正瞪大眼睛:“你要做……” “彭——” 下一秒,赵都安的手掌已轻轻朝他按去,太祖亲传的星河倒挂以最平静的姿态重现人世。 狂风大作。 青袍文官犹如一片叶子,被风掀起,轻飘飘朝后飞去,径直栽倒于花坛中。 而他身后那一群手持棍棒的,孔武有力的吏员,也都被吹倒一片,犹如飓风过境时,俯身拜倒的麦穗。 惊呼声一片。 不只是对方,哪怕梨花堂的官差们,也都被自家大人的果断惊到了。 赵都安缓缓收回手掌,迈步越过大理寺的门槛,头顶的大红灯笼也缓缓垂下。 “啧,都是成年人了,谁跟你讲规矩啊,幼稚。” 119、师兄,请登场 幼稚—— 听到赵都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场的锦衣们不约而同,向倒在花坛中的青袍文官投以“同情”的眼神。 何正到头来也想不明白,赵都安为何放着更“聪明稳妥”的法子不走,却偏偏选择最简单粗暴的一个。 就如同他口中强调“规矩”,但世间的胜负,从来只靠拳头。 “走。既然他说大理寺卿在亲自‘审问’咱们的侯爷,那本官也只能当面去要人了。” 赵都安负手前行。 身后侯人猛与沈倦,二人各领一队左右开路,沿途胆敢阻挠者,悉数倒下。 “不好了,姓赵的打进来了,快去通报……” 一片混乱。 …… …… 大理寺后衙,房间内方甫掌灯。 此刻,气宇轩扬,胡须精致的夏江侯微微躬身。 亲自将沏好的茶壶捧起,浅绿泛黄的茶汤洒入方茶碗,激起漩涡: “大人且尝一尝,本侯这珍藏的‘春神茶’,为江南茶商编撰的《茶经》中,列为与皇家贡品同级的上上品。 滋味却与贡茶不同,清冽可口尤甚,本侯也是侥幸才得了些许。” 与他隔了一张桌案,端坐于方正红木大椅中的。 乃是一名年近六旬,国字脸,头戴乌纱,眉头有深深川字纹的绯袍文官。 正是此地最高长官,大理寺卿,正三品大员。 虽相较李彦辅,袁立稍差一筹。 但其在朝廷中的位置,比之已倒台的裴楷之,却毫不逊色,甚犹有过之。 毕竟二人虽同为三品,但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虽与通政使排在九卿末尾,但终归不同。 历来每逢大案,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尚书都要靠后。 乃是朝堂上绝对的实权派。 “呵呵,侯爷这好茶,却只怕不好喝下。” 大理寺卿似笑非笑,却仍是单手端起茶碗,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恩——确实是好东西。” 这里的“不好”,自然并非是茶不好,而是背后的代价。 夏江侯哈哈一笑,仿佛没听懂,爽朗道: “大人若喜欢,本侯明日便命家仆,将府里的都送来。好茶,还得落在懂茶的人手里才是好归宿,落在本侯这里,倒是毁了。” 一番话尽是吹捧对方,贬低自己的意味…… 所以说,也不是他真自恃身份,看不起勋贵以外的大臣,主要看眼前人的分量。 “呵呵,”大理寺卿没吭声,慢悠悠闭目品鉴了一口。 片刻后眼皮缓缓撑开,却没继续这话题,只将茶盏放回案上,道: “人老了,天黑后可不敢多饮,睡不着。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惹了什么人,急匆匆跑到本官这避难来了?” 夏江侯赔笑道: “大人明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接着,他三言两语,将自己如何从云阳公主处得知她受了委屈,如何应承下来,要帮她出气。 又如何以被赵都安捉到痛脚,说了一遍。 “本侯只吩咐底下人,要他们找机会教训姓赵的一下,却不想,底下人胆子也大,竟自作主张,绑了那冯举的家眷,想以此设套……” 夏江侯一副被底下人牵连的委屈模样: “结果事发,那姓赵的便以为是我安排的,杀气腾腾过来,无奈之下,本侯也只好来大理寺投案自首。” 好一个“投案自首”…… 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大理寺卿略显浑浊的眸子平静地瞥他,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态: “侯爷倒真是御下有方,底下人贴心尽力。” 夏江侯也略显尴尬,道: “也怪本侯,知道后未及时阻止,主要也是想着,那赵都安诬告攀咬相国,人尽皆知。 正所谓天理昭昭,若能还相国清白于天下,以正我大虞律法之清明……少许出格,总归不是坏心。” 顿了顿,他察言观色,又补充道: “尤其以大人您与相国的交情……” “侯爷,慎言。” 大理寺卿忽然出声打断,淡淡道: “满朝文武,都知我大理寺不掺和党争。若非要说忠于谁,唯有陛下一人。” “对对,是我一时失言,哈哈。”夏江侯告罪。 心底却大骂虚伪。 虽说大理寺卿明面上,的确并非“李党”,但其与李彦辅的交情颇深。 暗地里,凡涉及李党的案子,多少都会有所偏向。 这已不算秘密。 双方暗地里的利益交换,早不知进行多少回了。 这看似正义凛然的老家伙,更是個喂不饱的“饕餮”,贪婪的很。 夏江侯为了结交人脉,从红花会中搜刮的巨额钱财,相当大一部分,都送进了这位饕餮的嘴。 如此,他才敢于肆无忌惮,命人绑架冯举家眷。 只因类似的事,他做过不止一回。 哪怕漏了马脚,也会被大理寺卿出手掩盖。 这次他之所以选择以“翻案”的方式,对付赵都安,一方面的确是为了讨云阳公主欢心。 更多的,其实是想借机,将“翻案”这份礼物,送给眼前的“饕餮”。 或者准确来说,是送给李彦辅。 从而卖个人情。 这也是他之前与云阳公主吃酒,说翻案若成功,不用他卷入其中的缘故。 这本就是送给大理寺卿的礼物。 结果事出了纰漏,这老东西却一副不想管他的态度……无比现实。 “大人,”夏江侯深吸口气,认真道: “本侯虽并不惧他一个区区缉司,但此人心黑手狠,此番大张旗鼓来拘我,背后或许有马阎的默许也说不定。本侯若落在马阎手中,只怕……” 大理寺卿忽然沉下脸来: “你莫非想威胁本官?” “大人误会了!”夏江侯指天发誓: “本侯与大人清清白白,乃君子之交。” 大理寺卿看了他一阵,忽然道: “本官听闻,侯爷府上有一件前朝的青花螭龙纹胆瓶,一直想借来把玩几日。” “……明日,我命小厮送去大人府上。” “瓶中无花,甚为不美。” “……本侯府上恰有一树青玉金蕊的桃花,一并送与大人观赏。” “呵呵,那这春神茶?” 你他妈别太过分! 夏江侯强压怒火,道: “自然不会少了大人口福。” 这一刻,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来避难,不如与姓赵的硬钢划算。 国字脸,眉心川字纹浓重的大理寺卿这才笑道: “既如此,侯爷便在这小住一二,区区一个缉司,还不敢来我大理寺抢人。” 夏江侯笑道:“如此便谢过……” 剩下半句还没吐出口,二人便陡然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喧闹声。 少顷,便见一名绿袍官吏匆匆从前头奔来,呼喊道: “大人,不好了,那赵都安打进来了!” 什么?! 这一刻,夏江侯猛地起身,心头先是一惊,意外于此人竟嚣张跋扈至此? 来要人也就罢了,竟还敢武力硬闯? 旋即,眉间浮现一抹喜色。 突然就觉得,方才许诺下来的古董玉器,乃至几斤“春神茶”变得物超所值起来。 他扭头看向大理寺卿,只见这位正三品大员,脸色阴沉。 可以理解。 毕竟刚放话就惨遭打脸,他承受了他这个地位,不该有的冒犯。 “此贼在何处?” 绯袍文官起身问道。 然而下一秒,后衙虚掩的院门,便被一股巨力掀开! 两列漆黑如洪流的锦衣官差涌入。 瞬间完成对大理寺卿与夏江侯的包围。 而后,一身玄色绣银线官袍,挺拔俊朗的赵都安慢条斯理踏入院中,笑道: “呦呵,还挺热闹嘛,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想必应是廷尉大人了。” 他的目光,也掠过夏江侯,落在了那一袭绯红官袍的朝堂大人物身上。 廷尉,乃是对“大理寺卿”的别称。 “你就是赵都安。” 大理寺卿脸色阴沉,浑浊的眸子也俯瞰着他。 久居上位的朝堂大佬,一举一动,不怒自威。 虽被包围,但全然没有半点弱势。 完全是此地主人,镇定自若的派头。 与此同时。 后衙院门外,也蜂拥进来大群隶属于大理寺的官吏。 人数更多,干脆围了一个大圈,将梨花堂众人也包围了起来。 只是终归术业有专攻。 虽人多,但气势上,却被梨花堂一群刺头压的死死的。 “呵呵,没想到我的名气还蛮大,廷尉也知道。”赵都安笑了笑。 大理寺卿没闲心与他废话,冷声道: “本官却不知,何时诏衙有了擅闯三法司的权力。” 赵都安笑呵呵道: “廷尉大人不要误会,我们此番来,只为拘捕人犯。” 接着,他不急不缓,将与何正说过的话,又叙述了一遍。 “何寺丞却硬要说,是大理寺先拿了人在审,我却有些不信,只好进来亲眼瞧瞧。”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看来,果然是那何寺丞在满口扯谎,欺下瞒上,廷尉这分明在与侯爷品茶,怎么硬说是拘捕审问? 不过廷尉大人不必动怒,本官已替您出手教训他了。至于夏江侯爷,你涉嫌卷入一起案子,还请与我们走一趟吧。” 无耻! 厚颜无耻! 当听完赵都安这番话,在场的大理寺官吏心头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分明是他打了人,结果竟硬说成是何正的错,不愧是传言中那个声名狼藉的白马赵使君。 饶是以大理寺卿的养气功夫,都险些气笑了。 他没有试图与赵都安讲道理,或争对错。 而是直接道:“以你的身份,无权拘捕世袭侯爵。” 赵都安挑眉:“老郑。” 身后,郑老九迈步,抖出一张盖着马阎大印的“驾贴”,又用灯照着,确保所有人可看到那鲜红的印泥。 “如此可够了?”赵都安笑问。 这狗贼果然有准备……马阎真允许他了? ……夏江侯心头一惊,生出庆幸,伴随疑惑。 大理寺卿神态不变,目光沉稳依旧如常: “不够。夏江侯一案,已入我大理寺管辖。今日,莫说你,便是马阎来了,也休想从本官的地盘,把他带走。” 顿了顿,这位朝堂九卿之一,权柄极大的绯袍大员,嘴角上扬: “倒是伱,强闯三法司,真以为入了诏衙,便可忽视《大虞律》,无法无天?” 他忽然侧头示意了下一旁站立的夏江侯,道: “诏衙缉司赵都安触犯律法,本官且借侯爷武功一用,擒下他,我说的。” 夏江侯眼睛大亮,嘴角也露出笑容。 既有大理寺卿扛着,他自不会拒绝,当即气海轰鸣,滚滚气机循经脉流转。 独属于神章武夫的威压于夜风中弥漫开。 迈步抬拳,径直朝赵都安逼近。 “大人小心——” 梨花堂官差们变色。 然而赵都安却神色平静,嘴角的笑意都显得慵懒。 他无视了摩拳擦掌逼近的夏江侯,与周围看热闹的无数双眼,只盯着大理寺卿: “你说马阎来了,也休想?”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仰头,朝夜空喊道: “师……督公,您听到了吧,我官职太低,不顶用啊。该轮到您现身了!” 下一秒,有风骤起。 一道瘦削挺拔,冷峻如雪山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赵都安身前。 目光冷漠,扫视全场,鸦雀无声。 诏衙督公,马阎王,驾临! 120、你的背后,有陛下默默遮风挡雨 在马阎出现前,现场仍显嘈杂,伴随阵阵的惊呼。 当马阎出现后,却一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了。 京城官场内,对这位“阎罗王”的描述向来不好,哪怕身为“三法司”一员大理寺,也对其心怀敬畏。 人的名,树的影。 若说赵都安的名声只是差,那马阎便令人惧。 “哗——” 短暂沉默后,梨花堂的官差们先开口了。 侯人猛,沈倦等人表情从紧绷,一瞬转为松弛。 伴随着“督公”的,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也终于明白,为何赵都安有恃无恐。 与之对应的,大理寺一方的人马则心头一颤。 已递出拳头的夏江侯猝然止步,气势骤然停滞,强行止住倾泻而出的气机,如何敢向马阎出拳? 心头巨震。 他原以为,赵都安最多只得了马阎默许。 却不想,这位执掌诏衙的高手,女帝御用的刀子,竟似一直潜藏于暗中,却未被任何人察觉。 这远超出他最糟糕的预料。 发号施令的大理寺卿同样眼皮抖了抖,虽脸上维持古井无波,但实则心海动荡。 以他的身份,虽倒不至于惧怕这尊“阎王”,但这两年见惯了太多大臣落马,若说对其毫无惧意,也未免太假。 呼……幸亏早有准备,不然还真骑虎难下了……赵都安无声吐气,有人撑腰的感觉确实不错。 此前,在总督堂中,他担心夏江侯武力拒捕。 马阎提出,不妨再仿照当日诈人的安排,赵都安在明,他在暗。 所谓“套路不怕老”,赵都安欣然同意,结果竟也真的用上了。 “督公,他们不放人。”赵都安恶人先告状。 马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看向绯红官袍,国字脸,额头“川”字纹深重的廷尉,道: “大理寺要保他?” 没有废话扯皮,直指核心。 大理寺卿面无表情反问: “诏衙要违背律法,从三法司抢人?” “所以,廷尉的确是要保他了,”马阎淡淡扫视全场,说道: “本公要拿他,凭你们,保得住吗?” 霸气侧漏。 众人皆听出弦外之音,若马阎以武力抢人,那此处的确无人可阻拦。 大理寺卿冷声道:“马阎,你要……” 轰隆—— 回答他的,是大太监悄然踏下的右腿。 “彭。” 地面突兀震动,最外围的地面上青砖裂开,一根根土刺相继如雨后春笋顶出,于惊呼声里,围成了一圈低矮的“栅栏”。 将大理寺的官吏逼退,隔绝在外,也封死了这座院落。 神乎其技……这是武道,还是术法? 赵都安眼睛一亮,心想便宜师兄不会又是在刻意炫技。 在自己面前装——恩,展示吧? “你要做什么?”大理寺卿终于变色。 马阎却没回应,对赵都安说: “把人绑回来,放心,他不敢反抗。” 得令! 赵都安摩拳擦掌,笑吟吟朝夏江侯逼近。 而此刻,耀武扬威的侯爷惊骇察觉,伴随马阎目光笼罩而来,他全身的气机搬运极为迟缓。 虽仍能动,但如在泥浆中,比凡人还要慢许多。 “侯爷,请指教。” 赵都安笑了笑,人闪电般,已到他近前,探出手去,却是个假动作。 引得夏江侯下意识格挡,拳头擦过他衣角。 “好哇,你敢拒捕……” 赵都安大声道,蓄力数次的右手掌,已轻飘飘朝他胸口印去。 “砰。” 铁器入肉的闷响,夏江侯额头青筋隆起,瞳孔收窄,被那一股雄浑的掌力,打的脏腑抽搐,经脉内气机断流。 双脚离地,朝后飞起。 赵都安抢先来到他身后,手中佩刀未曾拔出,只当铁棍用,狠狠朝他脊椎砸去。 “啊!!” 全身气机被马阎锁死,修为难以施展的侯爷撕心裂肺惨叫一声,身躯过电般麻了半边。 噗通摔在地上,躬身如虾,脏腑痉挛,呕出大片污秽,一时恶臭逼人。 赵都安快步退回,避免被秽物沾身,一脸无辜环视众人: “你们都看到了,是他先打本官的。” 无人应答,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了。 让你绑人,不是揍人啊…… 可赵都安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 虽做不了太过火,但打个重伤,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这一棍,是替那些被伱欺辱过的人打的……赵都安俯瞰夏江侯。 旋即又摇摇头,心道: 算了,自己终归做不到那么虚伪,不站道德高地了,就是为了出心中一口恶气打的。 身心舒泰。 后头,几名梨花堂官差上前,用铁索将人捆了。 马阎一挥手,一群人浩浩荡荡,径直离开,大理寺的人如潮水被逼退,无人敢挡。 来去自如。 直到目送这群“阎王”离开,才有人小心翼翼看向台阶上: “大人……” 大理寺卿面无表情,浑浊的眼眸如一潭死水: “传令,起草奏折,弹劾马阎无视律法,越权拘捕,放纵行凶,蔑视勋贵……盖大理寺印,随本官明日入宫,上朝。” 众官吏悚然一惊,暗道明日早朝,只怕要热闹了。 外围,人群中,一人扭头道: “鲁评事,走了,你快些下衙,莫要惹大人碍眼。” 旁边,那个不久前,曾被赵都安下令抓捕,打入诏狱。 而后因家中贫困,无钱行贿,而成为五十八人中,唯一一個被放出来官员的鲁直沉着脸,忽然道: “夏江侯不是个好东西。廷尉大人为何要保他?” “嘘,小声些,大人正在气头上,你找死莫要拉着我们一起。” 周围几名同僚大惊,忙将鲁直生拉硬拽离开。 心中叹气:多事之秋。 …… …… “诏衙赵都安率众夜闯大理寺,顶撞廷尉,马阎出面撑腰,强行拘走夏江侯——据目击之人称,侯爷被捕时,被打的浑身沾满秽物,全无半点体面。” 当晚。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始在京城官场,权贵,文人圈中疯传。 抢人时,本就天色刚刚擦黑,之后京城各大衙门官吏“下班”。 按照习惯,三三两两去酒楼,教坊司,勾栏酒肆等地小聚应酬。 更是得天独厚的,散播讨论八卦的场合。 “真的假的?那赵都安仗着武力强闯三法司?当真无法无天了不成?” “这会有假?我亲眼所见,大理寺卿厉害吧?都没被赵缉司放在眼里。” “没错,我在现场,那个灯笼就是我……可以证明。” “诶,没人关注夏江侯么?堂堂侯爷,怎么得罪了那位小阎王?” “听闻与大长公主有关……” “我倒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督公亲自下场,只是为了给下属撑腰么?大理寺卿岂是忍气吞声的性子?明日早朝,要闹腾喽。” 诏衙,总督堂。 赵都安解散了手下,朝这边走的路上,都隐约听到衙门里的人窃窃私语。 可想而知,外头会如何议论。 “呵,若是上辈子,这热度直接能冲上热搜……不,想什么呢,根本连词条都建立不了,会提示依据相关法规不予显示……” 赵都安心中吐槽,迈步进门。 只见马阎端坐,提笔似在书写奏折,见他过来,等了一阵,才放下笔,道: “人已抓了,还有事?” 赵都安嬉皮笑脸: “方才多亏师兄在场,否则我命危矣。不过,我的命不重要,关键岂不是堕了咱们诏衙的脸面……” “说正事。”马阎无奈打断。 “哦。”赵都安寻摸了个椅子坐了,道: “属下想问的,是接下来的处置问题。” “你想如何?”马阎问。 赵都安也认真起来: “属下原本计划,是将人捕了,再寻摸罪状,把案子坐实。之后禀告陛下也好,兵来将挡也罢,总归攥住了主动权。” 顿了顿,他皱眉道: “却没想,竟牵扯到了大理寺。如今只怕多生变故。” 马阎没好气道: “你也知道此事麻烦?若起先便禀告陛下,岂会到这地步?” 赵都安尴尬地笑了笑,忽然说道: “属下这不也是遵照督公的意思么。” 马阎“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看他: “我什么意思?” 赵都安试探道: “督公不会原本便打算,对夏江侯动手吧?” 这个疑问,他憋了半天了。 见便宜师兄不吭声,他只好自顾自说下去: “之前我来申请驾贴,师兄你便早准备好了,我当时虽诧异,但想着以您的眼线,我又闹得这样大,提前得知并不意外。 “但之后越想,越觉不简单。 师兄您虽被外人百般诋毁,但据我所知,执掌诏衙两年有余,却罕有肆意滥用权柄的时候。 此次逮捕一位世袭侯爷,虽有个‘蒙爷’口供,但归根结底……是不大够的。” 马阎安静听着,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所以,你不明白,为何我答应的那般利落。” 赵都安坦诚点头: “是。尤其当我硬闯大理寺,您却并未出手阻拦,任凭我莽撞行事,我心头疑惑便愈发深了。” 马阎是个什么人? 铁面无私算不上,但冷面无情是真的。 起码赵都安自忖,以他目前和老马的关系,还没到对方肯无条件,为了他罔顾规矩的程度。 但马阎非但允许他越过规矩,逮捕世袭侯爵。 更为他撑腰,不惜打脸一位三品大员…… 赵都安认为,这不大对劲。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当面问个明白。 有时,适当在上司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不是坏事。 尤其当自己的人设是个“聪明人”的时候,更会令上司获得智商层面的优越感。 这是一种不留痕迹的奉承。 马阎嘴角不出预料扩大,素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浮现笑意: “没错,本公的确准备对付夏江侯。” “为什么?”赵都安疑惑,这未免太巧合。 马阎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道: “本公从始至终,只听陛下一人的话。” 赵都安愣住。 马阎只听女帝的话。 马阎突然决定对付夏江侯。 所以…… “您是说,这是陛下的安排?”赵都安真的意外了。 马阎笑了笑,忽然将手中刚刚写好,弹劾夏江侯的折子轻轻一丢,道: “陛下岂会不知,你得罪了云阳公主?又岂会猜不到,自己那位‘姑姑’忍不下这口气,会找你麻烦?” “陛下一切都知道,所以早命我暗中盯着,帮你遮一遮风,挡一挡雨。” “所以,哪怕你这次什么都不做,我也已准备出手抓他。” “你很有能力,能人做事往往喜欢自己来,不想依靠他人,担心结果最终不如自己的愿。” “但你也要知道,你是陛下的人。正如沈倦被欺负,你会替他出头,你被欺负,陛下也会替你出头。” 赵都安怔然,定定看着桌上墨渍未干的折子。 耳畔是马阎的声音: “此事后续,你不必劳心,折腾了一天,回去休息吧,余下的风雨,我会妥善安排。明日早朝,自有分晓。” 明日早朝么……赵都安霍然扭头。 视线仿佛透过墙壁,黑瓦,昏暗的天色,投入巍峨明亮的皇宫。 落在了那一袭白衣,青丝如瀑的女帝身上。 御书房内。 正批改奏折的徐贞观忽地皱了皱好看的琼鼻,嘀咕道: “谁在惦念朕?” 121、杀局 徐贞观摇了摇头。 以她的修为,倒也还远没到“凡有言,必被知”的人仙境界。 所以,苦苦在御书房加班的女帝并不知道,此刻她默默的安排,已被赵都安知道了。 “咚咚。”房门忽被敲响,徐贞观干脆放下笔,道: “进。” 吱呀门开,穿女官袍服,戴无翅乌纱的莫昭容走了进来,禀告道: “陛下,大理寺出事了。” “哦?”徐贞观抬起纤细的黛眉:“说。” 莫愁将经过简略叙述了一番。 罕见地,并未因此事涉及赵都安,而“添油加醋”。 “所以,赵都安去逮人,大理寺卿不允,马阎出面强行拘走了?”女帝总结般地反问。 “是。” “恩,朕知道了。” “……陛下,明日早朝,大理寺卿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莫愁冷静分析道: “夏江侯不算什么,但涉及三法司与诏衙的冲突,若处理不好,终归……” 徐贞观淡淡道: “朕已有计较,会给他们一个答复。” 莫愁怔然。 她发觉眼前的女子帝王近来愈发强势了,面对朝臣不再如以往那般小心,而是多了些许帝王的乾纲独断。 这改变大抵发生在“裴楷之”被废掉后。 这件标志性的事件,看似只换了一个侍郎。 但实则,意味着女帝对朝堂的掌控力,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莫愁有些替她高兴。 登基这两年,她是亲眼看着“三皇女”如何一步步,收归帝王权柄的。 虽说距离真正彻底掌控朝堂,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但这已是可喜的趋势。 “是。奴婢这边退下了。”莫愁行礼,转身要走。 徐贞观捏着青玉蟠龙笔杆,忽然好奇笑道: “你这次竟没说他的坏话,倒是稀罕。” “他”指的显然是赵都安。 莫愁脚步一顿。 不由自主,想起了前几日,她振振有词告状,说赵都安在诏衙乱搞一气,抖威风,结果惨遭光速打脸。 这次惨败令“女子宰相”大伤元气,缓了整整两日。 总结教训,决定不再重蹈覆辙。 却不想被女帝调侃,一时心头羞恼窘迫,她沉默了下,忽然冒出一句: “陛下也该提醒赵大人注意些,如‘老徐’这般称谓,私下说说便好,但给底下宫女听见,委实不妥。” 说完,她告辞离开,消失在门外。 只剩下白衣女帝捏着青玉笔杆,坐在桌案后,仙子般的脸庞上渐渐浮现迷惘: “老……徐?” …… …… 赵都安辞别马阎,自总督堂走出时,心头微暖。 他的确不曾想到,这一切竟然是女帝的安排。 “无怪乎,冷酷无情的便宜师兄答应的这般干脆,更一点不怵大理寺卿,原来背后早已得到贞宝的授意……” “我就说么,我的舔功啥时候这么厉害了,老马这次这么给力……一切都说得通了。” 解开疑惑,赵都安心头顿感轻松,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别看他在大理寺的时候,一副一切皆在掌握的神态。 但实际上,挑起两個衙门的斗争……他一个小小缉司,属实难顶。 不过马阎交底后,后续的事便无须他操心。 “只等明日早朝,看尘埃落定。” 赵都安唤来车夫小王,乘着夜色往家里赶,吩咐道: “明天我要去趟宫里,大概散朝的时候抵达即可,你估摸下时辰来接我。” 毕竟是因他而起,赵都安不去亲眼看下,心中不踏实。 尤其……还有个云阳公主,也不知女帝会怎样处置。 毕竟是姑侄女关系,赵都安想想,也觉得头疼。 “哦哦。” 车夫小王应声,没有多问,马车驶过街巷。 二人都不曾发现,远处一个漆黑的巷子口,缓缓走出数名披着灰色罩袍的人,目送马车远去。 这些人皆蒙着面纱,为首的一个,脸上覆盖靛青色鬼脸面具。 赫然,是匡扶社派来京城,接替庄孝成的“分舵主”。 “舵主,就这么放他离开吗?” 一人低声问,有些蠢蠢欲动。 覆盖鬼脸面具的分舵主缓缓摇了摇头: “再等等。诏衙与大理寺矛盾这么快便挑起,倒是意外之喜。 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相比于杀一个小白脸,动摇朝堂,削弱伪帝对大虞的掌控,才是最重要的事。 若此时杀了此人,反而徒增变数,会令大理寺失去憎恨目标,弱化双方敌对情绪。 更会引得朝堂上下同仇敌忾……反而不美。 一个小白脸罢了,再让他多活一日,等明日早朝召开,两衙门对簿金銮殿,届时再杀他,才更稳妥。” 其余匡扶社成员顿感佩服,被分舵主的智慧所折服: “舵主深谋远虑,吾等大事必成。” 而后,一群人消失在黑暗巷子深处。 等他们走了,就在巷子口对面,一株百年树龄的大柳树上,空气悄然扭曲。 浮现出一道娇小少女身影: 身披玄色为底,绣“天师府”徽记术士袍,气质神秘,目光发散,显得有些呆。 金简默默坐在大柳树的树杈上,小脸上浮现思考的神色。 片刻后,她终究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化作一蓬星光,朝天师府方向疾驰。 …… 俄顷。 金简再次来到了天师府深处,那座幽静的,独门独户的院子外。 推开院门,只见巨大茂密的大榕树碧绿枝条摇曳,散发出莹莹的光,照亮了整座小院。 树下。 张衍一席地而坐,天当被,地当床,竟似在走神。 老天师面前,那一方矮桌上,是随意摊开的青玉竹简,旁边丢着一枚刻刀。 那无比珍贵,传承数千年,由一代代天师不断修改而成的《天书》,赫然又被抹去了相当数量的文字,被刻上了新的句子。 “咦?师尊您又在修书啊。” 金简愣了下,好奇走过去。 见师尊仿佛没听见,压根不搭理自己,好似神游天外,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般。 她便蹲下身,抻长脖子,朝名为《天书》的竹简上看去,低声念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金简疑惑嘀咕:“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 张衍一忽然开口了:“为师也在想啊。” 吓! 金简吓了一跳,瞪大眼睛: “师尊您没有在神游啊。” “恩。只是想一些事。” “唔……这些新句子,又是您的那位‘小友’说的?” “恩。为师初听时,虽觉惊艳,见猎心喜,但却也并不曾疑惑。但回来修书时,却生出迷惘来。” 张衍一望着夜空,说道: “书写是最好的思考,文字现世之前,古之圣人亦用对谈思考,世间许多迷惑,你自以为懂了,但当你付诸于笔,诉诸于口,便才会察觉出不懂来。” 金简听得一脸懵逼,坦诚道: “弟子不明白。” 张衍一收回视线,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简的头,道: “是教你平时多写,多思考。” 写书什么的才没意思……金简嘀咕,好奇道: “师尊也有不明白的事么?” “那可多啦,”张衍一温和笑着: “辟如这‘道’之一字,为师十岁时,自以为懂了,二十岁时才发觉不懂。三十岁又以为明悟,四十岁才觉之前的我根本不明白……如此循环往复。 大概六十年前,为师彻底读通了这册本门天书,自以为再无疑惑。 之后六十年,也并无新的体悟,但今日,却才惊觉,以往看透的‘道’之一字,又变得陌生起来。” 老天师的脸庞上却没有失望和沮丧,反而红润憧憬如孩童。 他没有说的是,他方才与天道交感,隐隐有了一个预感: 当他将手中《天书》彻底推倒重修一遍。 《新天书》定稿之日。 便是他在天道的修行上,更进一步之时。 而这一切,却又要依靠那个姓赵的少年了……老天师有些走神。 心想一个凡胎武人,为何能屡屡道出精妙字句? 历史上可曾有过这等人物? 思来想去,唯有六百年前的大虞太祖有些许近似。 “唔,对了,你又来找为师何事?”张衍一回过神。 金简被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忙将自己刚看到的“新鲜事”说了一遍,末了道: “师尊,那些逆党好像要对付赵都安,就是白马监那个使者。弟子想帮他一下。” 天师府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插手庙堂争斗。 若朝廷来请人助战,可以视情况帮助。 但天师府不会主动介入争端,哪怕是发现了逆党,也只会当做没看见。 也正因紧守这条规矩,加之强大的底气,天师府才能屹立上千年,坐看一代代皇权更替,岿然不动。 “哦,这样么。”张衍一毫不意外,笑了笑,说: “那便去吧。正好,还要交待伱一件事。为师送给你防身的‘敕神符’你带在身上么?” 金简认真点头,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贴身放在这里。” 张衍一道: “之后若有人问,你便说将符箓给了那个赵都安,记住了么?” 金简茫然不解: “可是弟子没有送给他啊,就在这里。” 又拍了拍小肚子,示意贴身放的很好,没有丢。 “……为师知道,有人问,你就这样说。” “奥。” “别忘了。” “知道啦!” 122、金銮殿审判 翌日清晨,当赵都安步入饭厅时,热腾腾的肉包刚端上桌。 “大郎来的正好,早食才做好。” 尤金花笑靥如花,捏起褐色木筷,夹了一只白花花的包子。 用另一只手的掌心虚托着,又鼓起雪腮,轻轻吹了几口气,递到他的碗里。 继母今日心情似乎极好。 “恩,”赵都安心中揣着事情,精神头不大集中。 坐下的同时,用手抓起肉包子咬了口,好奇道: “赵盼又不在?” 咦,他为什么要说又? 尤金花咬了咬唇瓣,委婉道:“她身子不太舒服。” 昨天说肚子胀气,今日又不舒服……赵都安瞥了她略显尴尬的神色,心中一动,道: “不会是来癸水了吧?” 癸水,即红潮,又称“姨妈”。 尤金花一听,饶是以她早已生儿育女的年纪,仍是羞的脸颊微红,支支吾吾,无法应答。 大虞朝风气虽相对开放,但身为姨娘的她,仍放不下脸来,与继子公开讨论此类话题。 看来是猜对了……赵都安咂咂嘴,没再吭声。 饭桌上,二人默默吃饭。 好一阵,尤金花才从尴尬的气氛中解脱,想起了高兴的事,道: “大郎,有一桩事正要与你说。硝石当真能制出冰来。” 尤金花昨日怀着忐忑心情实验,竟当真做成了。 虽因屋子炎热,只出了薄薄的一层。 却乃实打实的冰块无疑。 只需多制些,将屋子温度降下来,冰块厚度想来也会增加。 昨晚便想说,但赵都安回来后,径直去睡了,才忍到现在。 “是么,还不错。” 赵都安并不意外,毕竟他通过“风月宝鉴”已经看到过程。 尤金花喜滋滋道: “姨娘算了下,采买硝石可便宜了太多,这下家里整个伏天都不会闷热了。” 赵都安笑道: “只是这般,姨娘便满足了么?” 尤金花愣住,不明所以。 赵都安却没多做解释,心中盘算起来。 尤金花验证成功,说明这个配方的确可行,但也因法子过于简单,很难建立“行业壁垒”。 只能趁着这个三伏天,狠狠捞一笔就走。 这就需要一个成规模的商业体的辅助,赵都安只想赚一波快钱,对经商毫无兴趣。 找谁合作? 以他的地位,捏着配方寻個商人倒不难,但寻个靠谱放心的,却不容易。 毕竟是缺乏门槛的暴利生意…… “罢了,之后再说。” 赵都安今日还要去皇宫,等朝会结束后的第一手消息。 以此确定夏江侯与云阳公主的下场。 马阎虽说不用他劳神,但赵都安不亲眼看下,总归不放心。 三两下填饱肚子,赵都安丢下句“吃完了”,便穿戴整齐,拎起佩刀朝外走。 走至垂花门,略作犹豫,他转身朝厢房走去。 …… …… 赵盼儿的闺房在西厢。 一夜过去,房间中积蓄了阵阵闷热。 窗子已敞开,东方鱼肚白混着清新的空气,吹散屋中浊热。 “哗啦——” 屋内,赵盼站在洗漱架前,从洗脸盆中捧起水花,将脸庞打湿。 完美继承了母亲颜值的少女瓜子脸上,小刷子般的睫毛抖动,水珠循着白皙的脖颈滚落。 因尚未打理,而略显凌乱蓬松的乌黑头发,为其增添了少许慵懒。 少女略显单薄的身段,只裹着白色的小衣,这会却透出一股虚弱来。 “呼。” 赵盼擦干脸庞,单手捂着小腹,走到窗边颦起眉头。 视线朝前院望去,心想这时候母亲与那人应该在吃饭吧。 她不太想去,不只是因为身子不适。 也因为,每次一家三口在一张桌子吃饭,母亲总是殷勤地照顾她那个“兄长”。 好像衬的她才是外人。 赵盼当然理解,母亲这样做的用意。 毕竟,就如赵都安说的那样,她和母亲吃的,穿的,用的……都来自于对方。 包括能安安稳稳地生活,而不遭受外界的恶意,都仰赖与他。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谁呢? 可心中那股酸涩和委屈,却又挥之不去。 少女模糊的记忆里,还记得当初自己与母亲刚来赵家时。 那个“兄长”虽也板着脸,但其实并不坏。 那时她还小,并不懂得太多,许是出于本能,很喜欢找生的漂亮的兄长玩耍。 对方虽总是一脸不耐烦,但赵盼乐此不疲,哪怕一次次被赶回来,但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又乐颠颠去跑过去了。 某次赵父命令赵都安领着她出去买糕点,赵都安嫌她烦,便将她独自丢在路旁。 小小的赵盼茫然地蹲在原地,也不敢走,眼巴巴等兄长回来,却只引来一群乞儿,来抢她身上的长命锁,她不给,便拳脚相向。 赵盼犹自记得,那时买了糕点回来的赵都安如疯狗扑入人群,顶着乱棍将她解救出来,脸上被打的乌青小一个月才好。 那一刻,赵盼觉得有个兄长真好。 但那也是仅存的美好记忆,之后,随着赵都安进入叛逆期,兄妹关系愈发冷淡,等其搬出去住,便好似陌生人。 再然后,便是赵都安一朝得势,性情大变,变成了她眼中的“恶狼”。 赵盼裹着单衣,想着过往。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令她曾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不喜的“兄长”。 等等……不是仿佛! “呵呵,傻乎乎杵在着做什么?学人家望夫么?” 披着缉司官袍,陪着长刀的赵都安嘲笑道。 赵盼愣了下,一声低呼含在嘴里。 然后脸庞倏然涨红,双臂张开去关窗——她只穿着小衣! “彭!” 然而,赵都安的大手却扳住了两扇窗棂,瞥着她: “怎么,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 “你……放开!”赵盼使出吃奶的力气,但窗子纹丝不动。 赵都安叹了口气: “你不该是抱着胳膊才对么。” 赵盼愣了下,才后知后觉触电般松开手,环抱自己,警惕道: “你要做什么?” 却见赵都安闪电般,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下,一股精纯的武夫气机灌入,转身便走: “上门送温暖。” 心中嘀咕: 莫名其妙,穿的严严实实,有啥可怕人看的,说好的风气开放呢…… 送温暖? 赵盼立在原地愣神,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察觉小腹暖洋洋的,好似有气流盘绕,竟是不疼了。 少女这才猛地醒悟,望向“兄长”离开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他……是在关心我吗?” 大门外。 随手送了一发温暖的赵都安神清气爽,抬步坐上马车。 对早一步等在外头的车夫小王道: “进宫。” 这时天边大日已跃出地平线,整个京城被阳光笼罩。 又是个大晴天……但不知为何,赵都安忽有种乌云盖顶的错觉。 …… …… 皇宫,午门外。 早在黎明时分,宽大的广场上便来了一名名官员。 寻常小朝会,参与人数不过数十人,此刻,却是彼此三两成群,泾渭分明。 不少官员低声议论,目光默契地瞥向人群中的两人。 大理寺卿:周丞 诏衙督公:马阎 显然,昨晚两个衙门发生的冲突,早已在圈子里传开,满朝文武都知道,今早有热闹看了。 “铛——” 伴随午门钟声响起,百官默契噤声。 跟随领路太监脚步,踏入金銮殿,各自入列。 而后,换上了龙袍,冠冕垂帘的大虞女帝,才姗姗来迟,坐于龙椅,俯瞰群臣: “诸卿可有奏报?” “臣有奏!” 毫不意外,身披绯红官袍,国字脸,眉头“川”字纹明显的大理寺卿迈步而出。 几步行至殿前,手捧奏折: “臣大理寺卿周丞,弹劾诏衙督公马阎,纵使下属梨花堂缉司赵都安行凶,挟武力强闯大理寺衙门,强行拘走夏江侯,并打伤大理寺丞何正在内一十三名官员,目无法纪,肆意妄为……” 周丞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钢刀一般,每一句都沾着杀气。 将昨晚发生的冲突,描述了一番。 百官虽早已听闻,但不确定细节真伪。 此刻听到弹劾,皆暗暗心惊,看先马阎的目光顿时多了敌意。 同仇敌忾! 对大臣们而言,诏衙本就是他们的共同敌人。 何况这次连大理寺卿这等大人物,都被打上门去,无疑容易激起他们的同理心。 御座之上,女帝安静听着,一粒粒珍珠串成的帘幕后,是她威严冷静的面庞。 若赵都安在这里,必会发现贞宝的另一面,相比于白衣状态的她,此刻的徐贞观才更像一位生杀予夺的帝王。 “马阎,你如何解释?”女帝垂眸,望向后者。 面庞冷峻,眉毛凌乱的大太监神态平静,同样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 “臣想说的,都在奏折中。” 旁边,有太监将二人的折子递上去。 大理寺卿周丞见状,大声道: “陛下,此事脉络清晰,无可辩驳。臣只要马督公回答一句,是否强闯我大理寺,逮捕我大理寺先一步拘捕的犯人即可。” 徐贞观捏着刚送上来的两分折子,没有打开,眸子望向马阎。 群臣也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马阎迎着无数敌视目光,平静颔首: “是。” 哗—— 霎时间,满朝哗然。 ………… 卡文严重,一下午才挤出这章,抱头。 123、朝堂逆转,剑客拦路 金銮殿上,一时间喧声四起。 承认了! 面对周丞的陷阱问题,马阎竟不躲不避,直接承认了! 人群中,一袭青衫的御史大夫袁立静静旁观,眼眸缓缓眯起,视线悄然瞥向女帝。 似乎猜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微不可查的笑意。 与之对应的,身为“党魁”的相国,则皱起了眉头,隐隐不安。 任何人都该知道,周丞这句话便是在定调,其抛开了一切杂乱线索,只死死抓住核心。 从马阎点头承认那一刻起,诏衙一方便跌入了极被动的处境。 “督公承认了?” 周丞怔了下,眉头的“川”字纹愈发深刻了。 马阎冷眼看他,讥讽道: “本公与周廷尉不同,做下的事,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周丞没有在意他话中的刺,当即转身,朝女帝道: “陛下,您也听见了,马阎已认下这桩罪状,臣恳请依照大虞律法,严惩马阎及其下属,以赵都安为首的梨花堂一众官差!” 话落,跟随他一同上殿的,大理寺其余五品以上官员纷纷出列,异口同声: “臣请陛下严惩,以正律法严明!” 百官中,亦有一名给事中站出,大声附和: “诏衙肆无忌惮,民间怨声载道,此乃积弊已久之故……” 又有一名官员跳出,力挺大理寺,抨击马阎。 其中倒也并非全是周丞党羽,还有一些纯粹是落井下石,一时间,奏请声不绝。 “啪!” 金銮殿旁的太监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在地上: “肃静——” 群臣这才安静下来,高居御座之上的徐贞观神态仍旧不变,只是眼神变得冷漠许多,她清冷的声音传遍大殿: “说完了?” 无人应答。 徐贞观平静说道:“既说完了,便也该马阎你说给他们听了。” 什么意思? 周丞敏锐察觉出这话的怪异。 “是。”马阎这才不慌不忙开口,环视群臣: “周廷尉的话的确是真的,但我诏衙,却从不曾违背律法。” 周丞愣住了,许多人也生出疑惑。 然而下一秒,马阎便为他们解惑道: “依照大虞律,若寻常案件,大理寺既先拘下人犯,诏衙自不可争夺。但……有一种例外,便是皇权特许,下旨捉拿!” 周丞脸色微变,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果然,马阎又从袖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案牍,抽出最上头的几份,展示给诸公: “早在前日,陛下便已传令诏衙,调查夏江侯罪状,必要时予以抓捕。相关流程,皆有正式批文,可供复查。按大虞律法,钦命特许之案件,诏衙可越权行使逮捕,三法司亦不可阻挠。 故!昨夜赵都安持我驾帖,逮捕夏江侯,乃奉皇命行事,大理寺丞何正因私怨而阻挠,被赵缉司击退,并不违背律法之实! 况!皇命查捕在先,而大理寺拘人在后,且据我所见,逮捕时,夏江侯与周廷尉在小聚饮茶,面对提审,坚决力保。 我也想问一问,夏江侯许了你多少好处,才让周大人甘心出面?!” 话落,他将手中的那些卷宗朝周丞砸去。 “哗啦——” 纸张翻飞,洒落一地。 全场寂然。 大理寺一众官员愣在原地,未曾想到,马阎竟抛出这个答案。 陛下竟早已下令,调查夏江侯……不是因为他与赵都安的破事吗? 这大大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至于地上卷宗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女帝为保护诏衙,连夜赶工,事后补上的? 哪怕有人怀疑,却也不会蠢到当场提出。 真相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阎拿出了合法的理由,那周丞的弹劾,便立不住脚。 “陛下……此事……” 大理寺卿周丞的脸色从红润转为苍白,又逐渐呈现铁青色,他转身望向御座。 女帝面无表情颔首: “周卿误会了。” 误会……周丞张了张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那赵都安进门时,从未说过乃是奉皇命行事……” 马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凡陛下之臣子,哪个不是奉皇命行事?” 言外之意,赵都安既然做了,便说明肯定合法。 你质疑他不守法,是你的不对。 周丞哑口无言。 那些方才跳出来支持他的人,也都沉默下来。 人群中,袁立嘴角笑容不加掩饰,他目光看向老对头李彦辅,却见相国早已闭上双眼,似并不打算插手。 这让磨刀霍霍的袁立有些遗憾。 马阎这时再次开口,他抖了抖手中余下的厚厚的卷宗,道: “周大人不说话了,那便轮到我发问了,大理寺既声称调查夏江侯,不知可查出了什么?” 周丞沉着脸,道:“只是有嫌疑,尚未确凿。” 马阎颔首:“那便是没有了,无妨,我有。” 他取出一张纸,念道: “据我诏衙查证,夏江侯与京城帮派红花会有大笔金银往来,其借红花会之手,私自开设赌坊四座,地下印子钱庄两座……” “因催债,借红花会之手私下杀人暂计三十九名……” “去年九月,借红花会之手,间接控制人牙组织,贩卖入京良家少女十四人,疑似以此行贿,并藏三人入私宅,并于今年一月凌虐至死,投入江中毁尸灭迹……” “以及最新一桩,其绑架吏部主事之女冯莲莲,幸由赵都安及时救出。以上案件证据俱全,皆可查证。” 金銮殿上安静了。 大理寺卿周丞绯红色的官袍后,脊背悄悄沁出细密冷汗。 他没想到,诏衙竟不声不响,掌握了夏江侯如此多的罪证。 虽然最要命的一些,比如与他的一些交易因缺乏证据,并未事发。 但只以这些已有的罪状,便足以将这位世袭侯爵送上秋斩刑场。 可夏江侯若入了牢狱,会不会供出他们这些人? 周丞飞快于脑海中过了一遍,确认自己虽从对方手中捞了不少好处。 但每次都很谨慎,没有留下证据。 况且,只要夏江侯入狱,那想他闭嘴的人,大概比会出手救他的多出数倍。 “此人竟如此罪大恶极,若非督公指出,本官险些被他欺骗!” 周丞翻脸如翻书,义愤填膺道。 方才那些站出来的臣子如梦方醒。 纷纷调转枪口,大骂夏江侯,请求女帝严惩不贷。 这场针对赵都安与马阎的弹劾,也好似被所有人忘记,成为了夏江侯的审判会。 …… …… 就在朝堂审判如火如荼之时。 赵都安也离开家宅,朝着皇宫方向走出许久。 太阳升起后,阳光炽热,他躲在车厢中纳凉。 没有手机,颠簸的车厢也着实不适合看书…… 尤其这年代的话本故事,不是才子上了佳人,就是才子上了女鬼,或者才子尚了公主…… 赵都安表示,这个年代的作者胆子太小,连幻想都不敢写女帝,鄙视之。 只能无聊地看窗外风景。 然而起初外头街道景象还一切正常,渐渐的,他却生出不安来。 “小王,还没到皇宫么?”赵都安忽然问。 车夫小王也奇怪道: “大人,好像不大对劲,这条路我走过不止一次,但不知怎么的,这条街好陌生。” 说话的时候,他也操控马车降下速度来。 赵都安起身,下意识握住佩刀,挑起车帘。 只见二人不知何时,拐入了一条清冷的街道。 两侧是一栋栋铺子,却都空荡着,没有半個行人。 也没打烊,店铺都敞开着。 包括路边一个面馆,锅里甚至还有翻腾的面条,与散发出的袅袅热气。 偏偏却没有半个人影。 “停车。”赵都安沉声道。 车夫也意识到危险,忙勒紧缰绳,按住腰间武器,警惕地打量四周。 主仆二人下了车,先朝后方望去。 却见二人过来的方向街道绵长,好似望不见尽头。 再看向前方,也是一般无二模样。 “大人,这怎么……” 姓王的年轻官差脸色发白: “我们不会遇到鬼打墙了吧。” 赵都安抬手削了他一个头皮,骂道: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怪?” 他脸色难看道:“不过,我们的确遇到麻烦了。” 这一刻,他想到了天师府那名“散官”的预警: 他头顶萦绕的血光之灾! 赵都安起初以为,这场灾劫应在夏江侯身上,但昨日却并未发生。 却不想,竟于此刻到来了。 “大人,您是说有人……”车夫小王愣了下。 赵都安却打断他,忽然看向远处,脸色微变: “那是什么?” 小王下意识扭头望去,继而只觉脑后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赵都安收回掌刀,抬手抓住晕倒的下属。 有了朱逵的教训,他对身边的人难免多了个心眼。 虽然无法确定,拐入这条古怪街道,是否与车夫有关,但他都没必要冒险。 况且,面对足以威胁他生命的敌人,多一个随从也用处不大。 “抱歉了,若与你无关,等我解决了敌人,再带你出去。” 赵都安将下属丢进车厢,然后抬手安抚躁动的马儿。 “锵”的一声拔出佩刀,迈步朝前方走去。 安静的街道,绵密建筑群。 空中悄然浮过一片云,遮住了炽热的阳光,洒下阴影。 赵都安提刀而行,走出数百步,猝然停下了脚步。 街道前方有一座茶摊,倚靠着一面灰砖砌成的墙,茶摊撑起的雨棚下,摆着区区两张桌。 其中一张桌旁,条凳上端坐着一个人。 披着灰色的罩袍,头戴斗笠,罩袍内,竟是白色的剑士袍服。 他低着头,正安静品茶,桌上除了一只茶壶,一只茶碗,便只横放着一柄剑。 一柄未出鞘的长剑。 一名……剑客? 赵都安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伱在等我?” 剑客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方,靛青色鬼脸面具后传来笑声: “久仰大名,赵都安。” 赵都安盯着那张鬼脸,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小王你猜对了。 青天白日,真有鬼怪横行。 124、时隔八年再出剑,送赵使君归天 寂静的长街上,有风拂过。 吹的茶摊凉棚上垂下的幡子抖动,一个硕大的“茶”字,飘逸如战场旌旗。 赵都安浑身肌肉紧绷,盯着拦路剑客,讽刺道: “中元节还没到,怎么就有小鬼跑到阳间了。莫非,本官的名声已经播撒到地府冥都了?” 鬼脸剑客并没有在意他的嘲讽,镇定自若笑道: “倒的确是牙尖嘴利,怪不得能讨得伪帝欢心,不过今日我这只‘鬼’倒的确要送你上黄泉路。” 伪帝……赵都安捕捉到关键词,挑眉道: “你是匡扶社的逆党?” 鬼脸剑客没有否认,欣然颔首,叹道: “庄太傅离京这段时日,京中群龙无首,倒是令你钻了空子,你没死,已是意外,铁尺关也栽在你手里,更是意外。 虽不想承认,但我们却低估你了,谁能想到,一条被伪帝豢养的忠犬,其实也有狼的獠牙?” 赵都安“呵”了声,说道: “这算夸奖吗?” 鬼脸剑客淡淡道: “当然算,否则我也不会亲自来取伱性命,你应该感到荣幸。” 这么装逼……不是,你谁啊……赵都安讽刺道: “藏头露尾之辈,口气倒是大的吓人。敢在京城伏杀朝廷命官,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不久前率众踏入京城,接替庄孝成,晋升京城匡扶社分舵舵主的男人手托茶碗,淡淡道: “不必试探了,坦率告诉你也无妨,这条街道已不在京城中。 呵,你可以理解为,是在京城里开辟出的一条夹缝,就如隐藏在茫茫建筑中的一条隐蔽的巷弄,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光顾。” 你这台词用在这种场合不太合适吧……赵都安心中吐槽,以此缓解紧绷的情绪。 也理解了,脚下这条街道,可能是以某种方法,在京城原有的地图上,搭建的一个“结界”,或迷阵。 不禁心头一沉。 对方摆下如此阵仗,必有十足把握。 而一味的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攻。 赵都安攥紧手中刀,忽然说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 话落,他双腿突兀猛然踏地,裤管骤然收紧,如离弦之箭,手中出鞘长刀直指对强敌。 鬼脸剑客愣了下,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 “不,反派只会死于不够强大。” 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手中粗糙的陶瓷茶碗便旋转着飞出,劈头向赵都安撞来。 高速旋转的茶碗与刀尖碰撞瞬间,隐隐擦出火星,继而爆碎开。 雪亮的刀锋颤抖着,穿过一滴滴褐色的茶汤,逼进茶棚。 “叮!” 下一秒,却被一柄缠绕着麻绳的剑鞘挡下。 鬼脸剑客仍保持着坐姿,左手抓着剑鞘,于电光火石间横挡下赵都安蓄力已久的一刀。 雄浑的气劲,于碰撞声中爆开。 紊乱的气流,如无数锋锐的刀片,将遮阳棚撕裂,洞穿的千疮百孔。 “嗤嗤……” 缠绕于剑鞘上的一圈圈麻绳,也悉数寸寸绷断。 显露出半红半黑,质地极好,入眼便绝非凡品的剑鞘本体。 赵都安蓄力一刀全力递出,竟被对方轻描淡写挡下,饶是心中已有准备,但仍难免失望。 毫不犹豫,他一击即退,双脚朝桌子踢去,竭力后掠。 “啪!” 朽木搭成的四方桌瞬间四分五裂,鬼脸剑客的右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缓缓拔出。 “锵——” 清悦的剑鸣声响彻长街,赵都安清晰看到,剑鞘中缓缓滑出光滑如镜的剑身。 剑刃一面倒映出半只鬼脸,一面倒映出赵都安此刻凝重的双眼。 一股摧枯拉朽的剑意弥漫。 长街上,气温骤然下跌,分明是三伏天,赵都安却于此刻感受到了极致的寒冷。 仿如夜晚观想中,与大虞太祖跋涉于雪原之上,直面高耸入云的寒流风暴。 “这是什么剑?” 赵都安诧异瞥见,那剑锋上先浮现一层雾气,继而,覆上浅浅的冰霜。 …… …… “寒霜剑?” 早些时候,诏衙,牡丹堂内。 束发高马尾,英姿飒爽,腰间插满了飞刀的“水仙堂”女缉司海棠惊讶问道: “你是说,当年曾在京城闯出偌大名声的那個天才剑客?” 海棠对面,坐在主位上的,赫然是牡丹堂缉司。 张晗肤色偏白,罕有表情的面瘫脸上,显出些许凝重: “是。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匡扶社在京城新上任的分舵主,便是此人。且于数日前便已入京,替代庄孝成的位子。” 海棠脸色有些不好看。 早上抵达衙门后,她就收到了牡丹堂的邀请。 却不想赶来后,却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 她垂下眸子,再次阅读手中卷宗上,最上头赫然写着的名字:高离。 海棠回忆般说道: “我没见过此人,但也听过他的故事,据说其出身江湖,小时也曾富贵过。 但后来遭逢大难,被江湖上一个剑客收为弟子,继承了那个门派的衣钵,便是所谓的‘寒霜剑’。 其剑道天资颇为不俗,弱冠之年便踏入神章境,这还是修行年龄稍晚的缘故。 也是那时踏入京城,一举扬名,意气风发,被喜好结交人脉的二皇子看中,意图收为门客,却被他婉拒。 二皇子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愈发欣赏,高离此人也因此有幸进入皇宫,在先帝面前表演过剑舞。” 张晗轻轻点头,接口道: “可惜,此人年轻气盛,被天才名号吹晕了头脑,竟在先帝面前,说要与皇宫供奉切磋。 先帝欣然应允,海公公懒得搭理,也或是不忍挫他武道锐意进取之心。 起先只派出两个修为尚浅的供奉应付了事,却接连被高离击败。 高离不知进退,竟洋洋得意,大放厥词,海公公这才派了同为神章境界的供奉上场。 以皇族武道,将其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凄惨落败。” 顿了顿,他补充道: “若我所知消息不错,当时击败此人的,便是马督公。” 海棠也唏嘘道: “据说此人被击败后,武道心境破碎,一蹶不振,二皇子虽极力挽留,但他仍旧扭头重回了江湖……自此销声匿迹…… 却不想,反倒是二皇子兵败后,此人再次出现,入了匡扶社。” 同为武道修行者,双方虽立场敌对,但仍难免唏嘘。 “此人蛰伏多年,虽武道进境停滞,但终归是苦修多年的天才剑师,只怕要强出你我许多。” 海棠忧心忡忡: “此番他时隔多年,重返京城,只怕来势汹汹。更是新上任的分舵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必然要搞出一点事情来,才能在匡扶社中立足,让京中的逆党们服气。” 这是很合理的推断,也是必然。 新舵主想建立威信,会做什么? 只需想想,近来匡扶社最大的打击是什么,便不难猜出。 海棠皱眉分析道: “高离进京的时候,恰是铁尺关二人被揪出的时间点,近来我们的大肆搜捕,也必令匡扶社人心惶惶。故而,高离若想迅速树立权威,最好的选择,便是对我们动手,予以反击。” 张晗摇头纠正道: “准确来说,是对梨花堂动手,才算是复仇。” 内鬼一案中,出力最多的,只有赵都安率领的梨花堂,以及马阎。 但马阎武道强横,高离脑子但凡正常,也不会选择鸡蛋撞石头。 那么,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 “你是说……赵都安?”海棠脸色微变。 张晗点头,说道: “我今早得到消息后,便想到了这点,本来想唤赵缉司过来,当面提醒他。 但去问了才知他不在,他那个叫钱可柔的下属说,赵缉司今日上午会入宫。 所以,我便派人去他家中送信。找你过来,也是商讨一二,高离此人不简单,非我牡丹堂一堂之力可对付……” 正说着,忽然间,堂外一名锦衣急匆匆奔来: “大人……” 张晗与海棠扭头,看向他,前者问道: “你可见到赵缉司了?” 那名锦衣大口喘息,平复了下,才飞快道: “属下先去了赵宅,问了才得知,赵缉司已提早一步去宫里了,属下估摸着,我骑马总比赵缉司乘车快,此事又涉及安危,便沿着去宫里的路径策马追赶,结果……” “结果怎样?”张晗已察觉不对。 只听锦衣神色紧张: “结果追出去一阵,刚远远瞥见赵缉司的马车,就看到,那马车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 这一刻,张晗与海棠二人同时起身,面露惊容。 彼此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糟了……” 海棠大声问道:“他们消失的地方在哪?” 锦衣战战兢兢,说出街道名字。 没有犹豫,二人同时抄起武器,纵身朝外奔去。 一边传令通知其他人,一边各自骑上马匹,挥鞭朝目的地疾驰。 “驾!” 海棠奋力策马,心中却已不抱太多希望。 锦衣汇报这一来一回,已经耽搁不少时间。 何况督公又不在衙门,等她与张晗赶到,只怕赵都安尸体都凉了。 想到那个可恶的家伙就要命丧高离之手,女缉司心头没有半点畅快,只有兔死狐悲。 …… 寂静长街。 “这是什么剑?” 赵都安飞掠后退之际,惊骇发现,自己手中刀锋都渐渐覆盖一层寒霜。 茶棚下。 戴着靛青色鬼脸面具的高离缓缓起身,平静地挥出一剑,轻轻叹了口气: “时隔八年,高某人再回京师,物是人非矣。这第一剑,便送赵使君归天。” 125、“敕神!” 归天…… 多年前曾扬名京城,意气风发,却被彼时籍籍无名的马阎打断武者之心的天才剑客平静说出这句话。 手中覆着浅浅冰霜的一剑,不沾烟火气地挥出。 嗤嗤…… 寒气肆意蔓延,他没有选择欺身逼近,追赶疾退的赵都安。 只是甩出一道弧形剑气。 形如寒雾,凝聚如烟的剑气脱离剑刃,如索命的厉鬼,无声无息沿着长街掠去。 咔嚓咔嚓…… 沿途青砖铺成的地面覆上一条白霜,笔直纤细如线。 赵都安仓促之际,身躯下沉,双脚撑住地面,绷直如弓,手中刀笔直斩落,与剑气撞在一处。 刹那间,诏衙配给的,由锻兵局皇家铸刀师锤炼而成的缉司长刀被冻结。 伴随着摧枯拉朽的锋锐巨力。 那于烈火中千锤百炼的金属发出低低的哀鸣,不受控制颤抖。 赵都安脸色微变,果断丢弃佩刀。 下一秒,刀身笔直跌落在地,绷断为三截。 残余的剑气击打在他胸口,有淡金色霞光一闪而逝。 千钧一发之际,赵都安以太祖传授的“采霞呼吸法门”,挡下剑道余韵。 好强……赵都安饶是有所准备,但还是心头凛然。 “咦?” 远处,戴着面具的高离却惊讶出声。 似并未想到,与自己相差超出一个大境界的小白脸,竟完好无伤。 等瞥见那隐现的霞光,短暂恍然出神,幽幽道: “你竟当真走了皇族供奉武道。” 匡扶社中,对赵都安的实力评估中,曾标记其疑为供奉,但具体细节尚未探明。 而高离恰好对“供奉”很了解。 当年他得志轻狂,挑战大内高手,却被一个无名太监击败,那场对决中,马阎便曾用过这门武学。 赵都安桀骜一笑: “眼光不错嘛,那就教你领教下世间第一的武道修行路。” 他身躯如离弦之箭,竟不退反进,再度攻杀而来。 行走间,呼吸吐纳转换韵律,脚步撑开,双臂舒展。 脑海中浮现《武神图》中,大虞太祖在山顶领着他,演练了整整一个月的那套“无名拳法”。 也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打出这套拳。 拳头一经递出,丹田气海轰隆沸腾,滚滚气机循着粗壮经脉,以极霸道狂野的姿态,攻向拦路之敌。 恍惚间,他的身影仿若与画中太祖重叠。 凡胎武夫,竟敢悍然向神章境出拳,气势不降反升,世间也唯有徐氏皇朝秘传能做到。 “攻山拳……” 高离靛青色面具下,眼中浮现回忆。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昔年皇宫演武场中那次比武。 然而,赵都安不是彼时的马阎,他高离,也早非当年。 “哼!” 这一刻,高离竟施施然,将左手背负在后腰,只单手将长剑当做棍棒般,迎向赵都安。 “铛!” 被淡金色霞光包裹的拳头,坚比精钢,直直锤击在柔软的剑身上。 剑刃倏然弯曲,继而迅猛回弹,雄浑的劲力,也回馈递入赵都安体内,令他闷哼一声,隐隐吃痛。 赵都安不顾,双手拳头绵密如网,几乎打出拳影。 而高离却始终背负左手,时而后退,时而上前。 以身法配合单手持剑,竟将赵都安绵密如疾风骤雨的拳头悉数挡下。 天降暴雨,他却一滴不曾沾身。 而等赵都安一鼓作气,再而衰之际,高离更果断反击,一剑又一剑劈斩过去,反而逼的赵都安转入防守。 攻守之势异也! 唯有“铛铛铛”的金属碰撞声不曾断绝,如战场上急促的鼓点,每一次碰撞,都是生死间的较量。 高离一边劈斩,一边冷冷道: “架子倒是模仿的不错,已有大虞太祖五六分神韵,你这躯体也算锤炼的厚实,武道根基牢固,却是新了些,一副尚未完全适应的模样。 怎么?莫不是最近才重新锻造的武道根基? 可惜,这般好的拳法,这般得天独厚的武夫躯体,却给你打成这般模样,松垮垮的全无力道。 若是遇到同是凡胎境的武人,还可逞凶。 但想对付我,还差得远,皇城供奉中哪一個拎出来不比你拳法扎实?” 赵都安默不作声,只专注抵挡一道道刁钻诡异的剑锋。 这套拳法他的确不熟练,与大内供奉们难以比拟。 但他并不沮丧,因为高离并不知道,这只是赵都安第一次打出这套拳。 更不知道,赵都安踏入这条修行路,才短短两月。 而他闲暇的精力,也绝大部分投入在其他方向。 若高离知道眼前之人,只第一次打出“攻山拳”,便已有这般成效,不知会作何想法。 然而赵都安并无解释的必要,他虽处于绝对的下风,可眼中神采却愈发明亮。 温室中养不出武道强者,真正的领悟与进步,须在生死搏杀间才行。 这一刻,赵都安甚至有些感念高离的傲慢。 他在这一次次攻守中,疯狂从这位昔年的天才剑客身上,汲取营养。 抵挡对方的姿态,也从起初的手忙脚乱,渐渐趋于从容。 “恩?” 高离也察觉到了这变化,眼神变了变,手中剑锋倏然凌厉。 可赵都安却好似提早察觉,竟突兀朝后暴退,拉开距离。 靴子在地上摩擦,忽然也背负起左手在后腰。 右手翻转,于顷刻间一掌推出。 “呜呜——” 狂风乍起,这一刻,长街上空的阴云似乎也被搅动,伴随赵都安一掌打出,漫长的街道两侧,无数酒旗,灯笼飘起。 飞沙走石…… 脑海中,浮现出沙漠边缘,大虞太祖打出掌风,吹落漫天星辰的一幕。 星河倒挂。 这一刻,饶是以高离的经验,也猝不及防眯起了眼睛。 凛冽的掌风袭来,掀飞了他的斗笠,吹散了他的头发,靛青色面具也簌簌抖动。 他的双腿却死死扎根在地上,如林中老树,根须深深扎入大地。 哪怕风暴过境,也无法动摇。 然而这传自大虞太祖的掌法,真正的威力却不在此处。 掌风只是其一,吹打神魂为其二。 这一刻,高离身躯虽扎根不动,可隐约间,却见一道模糊的神魂虚影,被掌风击打,隐隐要脱离躯壳。 “回来!” 高离突兀断喝一声,武夫气血沸腾,头顶隐有红光透出,将神魂硬生生拽回了躯体。 他迎风而立,轻轻摇头,心想这便是你的底牌么? 不愧是徐氏皇朝秘传,区区凡胎境,便已有如此手段,凭此一掌,同品中可横行。 然而,大境界的差距却不是仅凭一门武学,便可弥补的。 神章境武人神魂稳固,却不是…… 高离正想着,心头却突兀生出强烈的危险预感! 脑海中警铃大作,源于神章武人的机警,先于五感六识,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高离瞳孔骤然收缩。 耳廓中,隐约于风声的掩盖中,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音爆。 瞳孔深处,也倒映出一柄迅如闪电,兴奋地颤抖,不断放大的暗金飞刀! 飞刀金乌! 这一刻,被赵都安藏在袖中,暗暗蓄力已久的上品神兵,在掌风的掩盖下,以恐怖的速度袭杀而出。 当初,赵都安曾以飞刀偷袭,切断海棠的发丝。 那时候,他便判断出,只要对方缺乏警惕,他便有重伤神章境的可能。 所以,从看到高离那一刻起,他便在蓄谋这一刀。 之前的一切都是佯攻,哪怕星河倒挂,都也只作为飞刀的掩盖。 而此刻,蓄谋已久的飞刀,在叠加了马阎教给他的“蓄力”法门之后。 携着他当前境界最强的力量,如流星般,撕开了高离的罩袍,白色的剑士服,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口! 风停了! 长街忽然安静下来。 高离立在原地,缓缓垂下视线,有些愕然地看着心口处的刀柄。 白色的绣浅色云纹的剑士袍上,缓缓晕染出殷红,如雪地上绽放的玫瑰。 高离愣在原地,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区区凡胎后辈攻破防线。 成功了……赵都安心头先是一喜,旋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嗤!” 这一刻,暗金飞刀蕴含的力道,才后知后觉爆开,瞬间将染血的袍服撕开一个拳头大的缺口。 露出了底下的肌肤。 飞刀的确嵌入了高离的胸口,却远远比预想中来的浅。 只见,在袍服与肌肤之间,在高离的体表,赫然覆盖一层薄薄的“气罩”。 那是神章境武夫独有的“护体罡气”,与赵都安掌握霞光类似。 飞刀的力道,便是被这层薄薄的罡气阻隔,削弱。 消弭了绝大部分的威力。 赵都安心头一沉,心念转动,“金乌飞刀”如蒙召唤,瞬间拔出,飞回到他的手中。 继而伴随气机灌注,膨胀延展为一柄暗金短刃。 高离胸口的伤口,开始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他这才抬起头来,脸上一片冷漠: “很漂亮的一刀,我承认,伱比我想象中更奸诈一些。 不过很可惜,今日的我已非当年,呵,你应该很意外吧,因为绝大多数的神章武人,虽可撑起罡气护体,但终归要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如你这一刀的突然,我本该是来不及撑开罡气的。” 顿了顿,高离面具后,眼神有些复杂地说: “当年,我在宫中与马阎比武,他虽不曾用暗器,但之所以能击败我,却也是用了一招攻杀之法。 而彼时的我,原本是可以挡下的,却只慢了那么一点点,便惨遭落败。 后来,我离开了京城,隐身入江湖,我苦思冥想,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推演,若重来一次,该如何才能打败马阎。 我发现,皇族武道与其余武学最大的区别,便是那一股霸道迅捷。 所以我重修了剑道,琢磨出了对付包括你那护体霞光,与攻山拳法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我用了八年,将护体罡气修至瞬发,感应到危险的刹那,便会自行应激撑起。” 赵都安眯起了眼睛。 脑海中疯狂回忆,从他看过的卷宗,原主的记忆中,不断翻找。 忽然锁定了一个名字: “高离!你是二皇子当年招揽的门客,后加入匡扶社的高离!?” 高离笑了笑,他抬手,摘下了靛青色的鬼脸面具。 露出了一张有着青黑胡茬,略显沧桑的中年剑客的脸孔。 “啪嗒。” 随手将面具丢下,他拎起手中寒霜剑,一步步朝赵都安走来,脸上带着冷漠的笑: “恭喜你,猜对了。不过可惜,你也该上路了。” 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剑道气息弥漫来开。 赵都安突然觉得身体发沉,好似被一股无形力量锁定。 他握着短刀,却知道,有了提防,且再不做任何留手的高离,绝非区区修行两月的他可以对抗的。 这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然而赵都安脸上仍旧没有恐惧,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微笑道: “耽搁了不少时间,也的确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 已经踏入他身前丈许的高离突兀停步,扬起眉毛。 “没什么,”赵都安摇了摇头,忽然眨眨眼,问道: “对了,你擅长对付术士么?” 高离一怔。 只见赵都安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摊开。 他的掌心赫然攥着一张被汗水打湿的银色符箓。 此刻,那印着天师府徽记,正面以天青色朱沙,龙飞凤舞描绘道门敕令的神符,已被悄然撕裂。 符箓上。 如青气般流转的一缕缕气息逸散开,朝天空袅袅升腾。 宛如道观正殿前的大黄香燃烧时,缭绕的青烟。 赵都安吐字开声: “敕神!” 霎时间,天地之间,一股浩大缥缈,无远弗届的宏伟力量,凭空降临于这条隐藏于世的街道。 高离瞳孔骤然收紧。 下意识抬头,只见天空中无数青云疯狂汇聚。 赵都安身后,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中,无声无息,浮现出一道身高百丈,身披五色道袍,头戴阴阳冕,手捧拂尘,俯瞰人间的道人。 道人眼中无喜无悲,天地不仁。 赫然是“天道”显化,太上道尊! 126、获得战利品:太虚绘卷 京城,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男女来往无数。 却无人知道,在他们身旁,视野无法窥见的夹缝中,正爆发一场武夫间的战斗。 金简迈着步子,身躯呈现半透明状态,穿过人群。 在她面前,那根顶部固定一颗独眼,模样怪异的“法杖”在地上弹跳着。 “笃……笃……” 法杖领着她,拐入了某条僻静狭窄的巷弄。 小巷空荡寂静,寥无人声,金简行于其间。 法杖顶端独眼骨碌碌转动,忽而迷惘地原地打转。 “是这里吗?” 气质神秘,外表天然呆的少女神官严肃问道。 手中掐诀,下一秒,一股磅礴缥缈的气息浮现,笼罩了整座街区。 金简愣住,下意识抬头朝头顶望去,只见被巷弄两侧屋檐夹成一线天的上空,忽有青气凝聚成云。 伴随雷鸣声,一股令她熟悉且畏惧的冥冥伟力降临。 附近热闹街道上,行走的百姓们也注意到这异常天象,惊讶地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 八方戏楼。 独属于吴伶的房间内。 此刻,圆桌旁静静坐着一群披着灰色罩袍的逆党。 赫然是高离带来的那些手下。 “这个时辰,舵主不知是否已经得手,可惜,今日竟不曾带我们前往,无法亲眼目睹那姓赵的身死当场。”一人开口道。 另外一人认真道: “京中强者众多,尤其还是白昼出行,人多反而麻烦,容易被盯上,以舵主的修为,辅以镇物,伏杀一个小白脸手到擒来。” 众人心情都不错,轻松交谈着。 并不觉得今日的任务会有什么意外。 同在屋内的吴伶却有些不安,可这位近日名动京城的小生,却又说不出不安源于何处。 “许是我上次伏杀失败的阴影吧。” 吴伶心中自嘲,感慨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此次伏击,高离吸取了吴伶上次的失败经验,特意选在朝会召开时。 此刻,大虞女帝在上朝,马阎也在金銮殿上。 整个朝野的目光都聚集在皇宫。 是最好的,对付赵都安的时机。 他们甚至于将张家兄弟,即靖王府密谍一案中。 曾出现的金简都计算在内 ——众所周知,金简神官只在夜晚出行,白日多在补觉。 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万无一失的刺杀。 “诸位,我等也不可太过松懈,那赵都安绝非善类,若舵主那边出了岔子,我等也当按计划,制造乱子,吸引注意力。”吴伶开口道。 圆桌中央,此刻摆放着一只木牌,其上贴着一张子母符。 所谓“子母符”,共两张。 一定距离内,可分开持有,用以传递讯号。 按约定,符咒亮起不同次数,代表高离传回不同命令。 闪烁一次,乃刺杀成功。 二次,乃要他们立即转移。 三次,乃求救讯号,需制造动乱,为高离脱身争取机会。 “呵,吴伶,你莫不是因上次失败,过于夸大那赵都安的本事了,” 一人淡淡道: “此人哪怕有些心机,但今日刺杀,却是武道的较量,他纵使狡诈,心思深沉,懂得谋算,又有何用?” 另一人也笑道: “怕不是你等在京城潜伏太久,已失了胆气。” 众人皆笑。 这群从外地入京不久的社员,对以吴伶为代表的京城匡扶社分舵成员颇有些瞧不上。 吴伶心头暗恼。 心说一群蠢货,京城乃伪帝大本营,危机四伏,岂是大虞其他州府可比的? 正要分辨几句,异变突生! 只见圆桌中央,木牌上符箓突然闪烁了下。 有人笑道:“舵主成了!” 话音未落,符箓开始连续闪烁。 众人还没等回神,分辨是几次,便见整张子母符箓突兀燃烧爆炸,焚为灰烬! 爆炸荡开的一圈火焰气浪成环状,朝四方扩散,惊得社员们惊呼跌倒。 再爬起时,却见桌上木牌“啪”地一声跌倒,焦黑一片。 寂静! 匡扶社员愣住,面露惊恐。 闪烁三次乃求救,爆炸损毁,意味着另一张由分舵主贴身携带的符箓,来不及激发,便被恐怖力量摧毁。 “舵主他……” 一個念头同时在众社员心头升起,却无人愿意相信。 …… “天道……” 金简精致的面庞上,发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脸色变化。 本能开启星遁,一个闪烁,躲到巷子一侧高高的屋檐上。 旋即,便见青云中劈下无声的电光,吞没了整条巷弄。 空气突兀扭曲,浮现裂纹。 继而,好似一个隐藏的空间被击碎,无数碎片纷纷落下。 僻静的巷弄中,先是凭空出现了一辆马车。 马儿四条蹄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仿佛在朝拜什么。 旋即,金简的瞳孔中,隐约看到一条虚幻街道,一点点崩碎。 从中坠落出两道人影。 一个伫立在巷中,披着诏衙缉司玄黑色的官袍,手中还攥着一柄暗金色的短刀。 赫然便是赵都安! 而在赵都安面前,几步之遥,竟单膝跪伏着一个面容沧桑,单手持剑的中年剑客。 高离单膝跪地,右手握着寒霜剑柄。 覆着雾气的长剑拄在小巷的砖缝中,支撑着他的躯体。 他垂着头,好似睡着了。 双眼紧闭着,风拂过巷子,吹乱了他额前的长发。 吹的他身后数丈之外,一张靛青色的鬼脸面具,与一只倒扣在地上的斗笠齐齐翻了个面。 静。 巷子中没有百丈道人,头顶聚集的青云也缓缓散去。 方才意气风发,时隔八年重返京城的天才剑客,除了胸前飞刀刺出的一点殷红外,看不到任何伤口。 但无论赵都安,还是苟在屋檐上的金简都知道: 那单膝跪地的只是一副空荡的躯壳,高离的神魂,早已形神俱灭。 烈日光耀大地,却照不进小巷分毫。 “嗤……” 赵都安松开手,暗金色的断刀缩小为巴掌大的飞刀,盘绕了一圈,被他收回袖口。 他环视四周,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真实世界”。 等循着感知,看到飘在高处屋檐上,一副见了鬼神情的少女神官,眉头扬起,好奇道: “金简神官?你怎么在这?” 金简俯瞰着赵都安。 赵都安仰望着金简。 看似镇定的二人,心中情绪都远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卧槽……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敕神符这么厉害的吗?有点超模了吧?说好的,符箓可召唤一位神明助战,但老登你也没说,召唤来的是天道啊……” 赵都安心乱如麻。 方才面临高离的逼近,他看似风轻云淡,智珠在握,但实则内心慌得一批。 毕竟“敕神符”这种宝物,只听过,却未曾见过。 且上下限差别极大。 他也不确定,这张底牌中封印的到底是哪位神明,以及何种层次的力量。 所以,撕开的时候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 却没想到,这玩意威力惊人。 当初夜登“天子楼”,他曾在女帝帮助下,目睹过天道青云模样,再结合张衍一自称,其主修“天道”。 便不难猜测唤来的道人身份,无疑是这方世界中,对“天道”概念具象化的形象。 即:民间百姓供奉的所谓“太上道尊”。 而道人虚影浮现的刹那,他只见两袖清风拂过。 曾名动京师的天才剑客,便跪的毫无悬念。 至少也是“世间”境层次的术法……赵都安凭借有限的经验,做出判断。 房檐上。 金简内心同样并不平静。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确认里头那张“敕神符”还在。 那为何,赵都安会拥有?再联想昨夜老天师的叮嘱……金简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能成为朱点童子的少女神官,哪怕不算聪明,起码也不笨。 念头转动间,她想了想,试探道: “我说我路过,你信吗?” 赵都安:“……” 尴尬的气氛中,金简清咳一声,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主要在她原本预想中,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赵都安陷入险境,绝望之下,她从天而降,展现一波高人风范。 但实际情况既然相反,非但差点跟丢,还没等她出手,赵都安就反杀完毕了。 想到跟丢这茬,金简心念一动,目光扫过街巷,忽然抬手一抓。 “嗖”的一声,空气荡开波纹。 一个被术法遮蔽,隐藏在巷中的物件,被她摄入手中。 金简略一打量,纵身轻飘飘跃下巷子,将手中的东西丢给赵都安: “你的战利品。” 这是什么……赵都安抬手抓住,发现赫然是巴掌大的一个画轴。 青玉质地的轴体,卷曲着银色丝绸的布帛。 他尝试将画轴展开,发现是一副水墨丹青。 描绘的,赫然是他方才所处的那条街巷。 只是此刻,画卷蒙着一层暗灰,好似失去了色彩。 “这是……法器?”他试探问道。 金简瞥了他一眼,纠正道: “是镇物。若我没记错,名为‘太虚绘卷’,乃是罕见的,内藏阵法,可依托外界,开辟出独立空间迷阵的法器,我天师府内的藏书中记载过。” 所以,我方才就是进了这幅画里? 赵都安见猎心喜: “这一类法器很少见么?” 金简“恩”了声,说道: “每一件镇物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与符箓,丹药这种可复刻的不同。 世间也只有一副‘太虚绘卷’,哪怕真有相似的物件,但细节也会不同,名字也极少有重复。 尤其涉及独立成阵,内蕴空间的镇物,哪怕是我天师府中,也不多。 哪怕有,也是由‘世间’境神官持有,神章几乎不可能获得。” 说到这里,饶是财大气粗的金简,也不由有些羡慕赵都安的运气。 赵都安听得愈发心动,意识到自己捡到宝贝了。 恩,高离之所以能拥有,应当与匡扶社密不可分……想在京城刺杀朝廷官员,若想足够稳健,只能动用这种法器…… 若非“敕神符”威力强大,只怕我折腾出花来,也不会被外界察觉,死的无声无息……赵都安醒悟。 “这东西怎么用?”他问道。 金简摇头道: “这种层次的镇物,都有密咒封印,外人无法使用,除非有修为极高的强者,予以解除。” 也就是说,这画卷有密码,我打不开呗……赵都安欲哭无泪。 但还是果断地揣进了内袋,然后又想起还有一件战利品——高离的“寒霜剑”! 心念一动,正要去搜尸体,忽听巷外马蹄声逼近。 赵都安与金简扭头望去。 只见巷子外,张晗与海棠下马,率领一群锦衣,狂奔着冲入小巷。 有的持刀,有的持剑,海棠腰间的一柄柄飞刀已悉数拔出,蓄势待发…… “赵缉司!伱还活着?” 张晗手持七尺剑,悍然冲入巷子,面瘫脸上先浮现喜色,继而警惕起来: “逆党在何处?可是遁逃了?” 127、六进皇宫 僻静小巷处。 伴随诏衙官差们蜂拥而至,一下变得热闹拥挤起来。 因视角缘故,慌忙赶来驰援的海棠视野里,先是一辆栽倒平躺在地上的马车。 然后才是立在巷中的赵都安,以及旁边存在感较低的金简。 至于死去的剑客,则恰好被二人挡在身后,位于视线死角。 “你们怎么来了?”赵都安愣了下。 既意外于两名同僚的出现,也惊讶于,对方口中的“逆党”二字。 海棠视线上下打量,见他并未受伤,先松了口气。 视线又挪向少女神官,微微愣神。 顷刻间,完成一系列脑补,似乎明白了什么,拱手道: “见过金简神官。” 旋即才解释道: “我们得到消息,匡扶社新舵主进城……” 她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地将经过描述了一遍。 张晗点头,也道: “我们方才在远处,隐约窥见这边有青气升起,顷刻又消失,还在疑惑,猜测莫非是逆党派出术士,欲要对你不利。 眼下看来,莫非是金简神官出手?” 二人对眼前局面,也有些困惑。 说话间,还在四下警惕打量,似在寻找战斗痕迹。 旋即,毫不意外地察觉到赵都安身后似有人影,当即大喝道: “谁在那!” 说话同时,已摆出攻击姿态。 “……不必紧张,他已经死了,”赵都安沉默了下,无奈侧身让开,介绍道: “这个,便是拦路欲对我行刺之人,恩,已经被我杀了。” 被我杀了……杀了…… 赵都安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二人耳中,令他们先是愣了下。 等看清那单膝跪地,以手拄剑,闭目仿佛沉沉睡去的尸体。 脸上的表情,转为难以置信。 “高离!” 二人近乎异口同声,将眼前人的样貌,与资料中画像联系在一起。 尤其那柄标志性的寒霜剑,无不昭示尸体的身份: 前几日方甫抵达京城,庄孝成的继任者,匡扶社的新一任分舵主,亦是数十年前,便已踏入神章的天才剑客。 就在不久的之前,他们还在牡丹堂中,认真商讨如何对付高离。 该如何集合九个堂口的力量,共同应对挑战。 可此刻,赵都安却说,新舵主已经被他杀死了。 “他真是高离?” 英姿飒爽,长腿细腰高马尾的女缉司喃喃自语。 张晗迈步走上前,确认了下,语气复杂道: “应该没错,的确已死了。” 他抬手,摸了摸其胸口的鲜血,茫然道: “是刀伤?可这伤口似乎不对……没有致命伤,难道是神魂……” 赵都安清咳一声,说道: “他的确是被术法杀死的。” 没办法,这个东西无法隐瞒,同时心中纠结起来,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解释。 一张敕神符,竟有如此威力。 赵都安几乎可以确定。 那個屡次试图挖墙脚,收自己当徒弟的老头,绝对是“世间”境的修士。 否则,寻常神章境神官,哪怕有这等压箱底的符箓,也不会财大气粗到随手送人吧? 自己堂堂朝廷命官,皇族供奉,却与高品神官不清不楚…… 好说不好听。 这时,旁边的金简忽然开口说道: “是依靠我天师府的敕神符。” 见三人看来,她面不改色撒谎道: “是我送给他防身的。” 啊? 你什么时候送的……赵都安愣了没有一秒,便笑着颔首: “没错,上次我请金简神官保护我,便成了朋友,近期我招惹敌人过多,加上昨日夏江侯的事,便请她帮忙。” 完美的借口!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赵都安突然明白,金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肯定是那个能掐会算的散官老头,感应到了自己今日有劫,这才与金简通了气,让她过来一趟。 如此一来,只推说符箓是金简给他的,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至于理由,也有现成的 ——上次靖王府事件中,抓到的中年术士,恰好是天师府叛逃的神官。 相当于,在那起案件中,赵都安意外帮天师府抓回了叛徒。 此事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 金简神官为答谢赵都安,私下帮他一次作为报答,合情合理。 反正身为老天师弟子的她财大气粗,不差钱。 “竟是这样么……” 张晗与海棠对视一眼,面露恍然。 与此同时,心中却也难掩吃惊。 他们没想到,赵都安竟与天师弟子是朋友,面子这么大,能请动人家。 心高气傲的神官,何时看得起声名狼藉的小白脸了? “好了,此番颇为凶险,好在最后死的是敌人,不是我。” 赵都安正色开口: “多谢两位前来搭救,兹事体大,本官正好要进宫,这便前往汇报,这尸体还请两位帮忙带回,另外,我怀疑附近或有逆党潜藏……” 张晗与海棠对视一眼,同时说道: “赵缉司放心,这边交给我们。” 赵都安点头道谢,又看向金简。 却见少女神官抬起小手打了个哈欠,身影缓缓淡去: “我走了,有事来天师府找我就好。” 还真是夜猫子啊,困成这样……赵都安摇了摇头。 借了一名官差坐骑,策马扬鞭,朝皇宫方向奔去。 “希望没耽搁太久……” …… …… 皇宫,午门外。 太阳已升上高空,天色大亮,今日早朝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白玉搭成,雕刻龙凤的白玉台阶上,大群官员陆续走出。 气氛异样。 不少目光都落在大理寺一行官员身上,眉头“川”字纹深刻的周丞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愤然离去。 没有做任何停留。 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大理寺卿心情的糟糕,更无人去触他霉头。 马阎是最后一批走出金銮殿的。 身边没有哪怕一个大臣与他亲近。 人缘之差,可见一斑。 当他孤零零一人,走到午门前,忽而抬头远眺。 午门外,皇城的门洞外头一骑奔马逆流奔来! 待到城门前,马上的黑影翻身下来,脚步极快,由远及近。 深红的宫墙,金色的阳光,黑如点墨的人影,构成了一幕颇有意境的风景。 “你怎么过来了?” 马阎停下脚步,瘦长冷峻的脸庞上,浮现诧异。 赵都安风尘仆仆,一路策马疾行,这会也喘着气,笑呵呵道: “敢问师兄,结果如何?我过来路上,看到周丞脸色铁青,都不搭理我。想来是吃了瘪。” 马阎闻言,嘴角微微上扬,简单说了下朝堂经过。 就是说,我闯大理寺衙门打人……都没事了? 赵都安颇觉有趣,好奇道: “夏江侯呢?” 马阎平静道:“罪大恶极,斩立决。” 这么狠……赵都安大为意外。 但等得知他犯下的罪状,摇了摇头,心想这种人死一百次不嫌多。 “那对云阳公主的处置结果……” 他终于问到最关心的问题。 马阎看了他一眼,道: “你来得正好。我出来时,陛下说要我寻你进宫,单独给伱个交待。” 夏江侯一案,虽背后有云阳公主撺掇,但毕竟缺乏证据。 且涉及皇家颜面,未当场提及,毫不意外。 但女帝肯定是要给他一个处置结果的。 “陛下找我?” 赵都安心说这不巧了么,事情都赶在一起了,当即笑道: “我这就过去,刚好还有一件大事,要向陛下汇报。” 皇宫距离刺杀地距离很远。 加上敕神符的效力,被“太虚绘卷”遮蔽。 短暂凝聚的青云,引发的动静只局限于那片街区。 故而,金銮殿上众人尚不曾知晓此事。 马阎疑惑道:“大事?” …… …… 御书房。 散朝后,大虞女帝先在宫女服侍下,褪去了龙袍,摘去了珠帘。 换上了白色常服,这才一如往常,来到御书房批阅累积的奏折。 穿女官袍,戴无翅乌纱,眉心点缀没化妆,极具“中性美”的“女子宰相”则已等候多时。 “陛下,影卫刚发来的密报,已放在最上头了。” 莫愁严格扮演“女大秘”的职责。 刚下早朝,隐隐有些疲倦的徐贞观听到“影卫”二字,提起精神。 迈开莲步,走到桌案后。 靠坐在铺着丝绸坐垫的金丝楠木座椅上。 白皙纤长的手指,从堆成小山般的奏折最上层,捏起了那一封“密折”。 天下人都知晓,诏衙是女帝手中,摆在明面上的一把刀。 但只有很少人知晓,历代大虞皇帝手中,还有藏于暗面的一柄匕首。 便是“皇家供奉”体系之下,只忠诚于帝王的一个江湖密谍组织,名为“影卫”。 与驻扎于京城,监察朝臣为主,每逢大案,派人出差赶赴九道十八府的诏衙不同。 影卫散播在大虞境内,除京城以外的各大州府。 成员皆隐藏在暗中,以密谍身份存在。 借助“密折”的形式,为女帝呈送各地的重要讯息。 “分舵主?” 徐贞观翻开密折,美眸扫过一枚枚文字,细长的黛眉微微颦起,冷声道: “走了一个庄孝成,又塞过来一个高离,这群阴沟里的余孽,倒真不安分。看来……还是朕对他们太过仁慈了。” 这份密折中,赫然是高离接替庄孝成,秘密潜入京城,担任“分舵主”的消息。 128、启奏陛下,逆党首领,已于今晨伏诛 “陛下,影卫密谍分散在江湖各地,向京中传递消息,路途中难免耽搁时间。算来,只怕那个高离已潜入城中了。” 莫愁脸色凝重道。 徐贞观青葱玉指一动,将密折丢在桌上,轻轻颔首,道: “你认为,他们近期会折腾出事来?” 第一女官“恩”了声,沉吟道: “新舵主上任,势必要有所动作。高离此人……当年心高气傲,却败于马阎之手,此番回归,又恰逢铁尺关二人落网,只怕……” 徐贞观黛眉颦起: “你是担心,匡扶社会对马阎……不,以马阎的修为,却是难啃的,那么,便是给整个诏衙找麻烦,或者针对赵都安。” 想到这里,大虞女帝心中一动。 暗暗决定,等稍后马阎唤那小禁军入宫,她当面提点几句。 不过只提醒,还不够稳妥,保险起见,或也该给他一枚“护身符”……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的小白脸毫无被逆党针对的价值。 但经过“内鬼”事件后,赵都安难免被有心人盯上。 恰在此刻,外头忽有太监小碎步赶来: “禀陛下,赵使君外头求见。” 他这么快? 徐贞观略有惊讶,欣然颔首: “唤他进来。” …… 少顷。 赵都安在太监的引领下,再次来到御书房。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五回热炕头……赵都安距离爬上龙床尚远,却也没了面圣的紧张。 “臣,参见陛下。” 赵都安迈步越过门槛,举止从容。 抬起头,便见白衣女帝端坐在宽大桌案后,浓密青丝于后腰披散,身旁杵着“电灯泡”大冰坨子。 徐贞观笑吟吟看他,打趣道: “朕前脚命马阎寻你,你后脚便到,什么时候练了这一手好轻功?” 不……你根本不知道我遭遇了什么……赵都安看似镇定自若,但实打实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说不怕是假的。 从长街到午门,始终靠一口气撑着。 直至此刻,看到当今“四座天下”之一的白衣女帝,绷紧的心弦,才终于松缓下来。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笑道: “督公昨日与臣交代过,说陛下早有安排,臣这才知道,陛下圣眷深厚,无以为报,故而一早便入宫来,以谢圣恩。” 恩……实话是不可能说一句的。 总不能老实回答,说自己不放心,想看夏江侯那混蛋怎么死,所以一大早屁颠屁颠来凑热闹吧? 赵大秘的情商不可能那么低! 徐贞观听了,心情顿感愉悦。 这世上没人真喜欢“默默付出”。 人类的本性,终归是希望自己为旁人做的好事,能被看到,获得正向回馈的。 这会摇头失笑: “莫昭容说你惯会花言巧语,看来的确不假。” 伱又说我坏话……赵都安瞥了电灯泡一眼,发现大冰坨子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寒暄过后,进入正题。 徐贞观却没先提云阳公主,而是将桌上密折丢给他: “来的正好,刚巧有事与你说。看看吧,匡扶社又潜入京城一个新舵主,你得小心些了。” 赵都安下意识接过,翻开扫了眼,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徐贞观语气凝重道: “高离这人,你应听过,当年名声不小,先帝在世时亦曾赞许,虽败走后归隐江湖,但仍不容小觑……” 赵都安脸色愈发古怪,见女帝没说完,也不好打断,只能欲言又止。 徐贞观沉吟道: “如今其潜入京城,你这些日子又名声大噪,更屡次挫败其谋划,只怕会盯上你。” 不是只怕,是已经……赵都安张了张嘴,想说话: “臣倒以为也没那么……” 旁边。 杵着一言不发的莫愁突然开口,颇有中性美,总给人一种女扮男装感觉的“第一女官”幽幽道: “没什么?赵大人莫要轻敌,被这段时日的胜利冲昏了头,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庄孝成那逆贼当日留给你的教训,想来已够深刻,能在匡扶社中任舵主的,哪怕只是一個分舵,也绝非等闲之辈。” 不是……你俩一个个的,能不能让我完整说句话…… 赵都安哭笑不得,拱手道: “陛下,臣此来,恰好也有一桩事汇报,与这位新舵主有关。” 徐贞观与莫愁同时一怔,心想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恩,倒也有可能。 影卫传信受限于距离,毕竟慢了些,梨花堂有所察觉,也不意外。 然而赵都安的下一句话,却彻底令两女坐不住了。 只见他拱了拱手,道: “其实,今日一早,臣从家中赶往皇宫路上,便恰巧遭遇高离伏杀,幸臣早有准备,侥幸之下,挣得一命,予以反杀。 那剑客高离,也已伏诛,其尸首现已送往诏衙,缴获寒霜佩剑,也已带入宫中,以为凭证。 如今寄存在寝宫正门处,陛下若要看,可命人送来甄别一二。” 静。 这一刻,御书房中几乎落针可闻。 莫愁惊愕抬头,眸子瞪圆,死死盯着赵都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高离伏杀他,却被反杀了? 刚赴任的新舵主,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烧死了? 而作为“刺杀对象”的赵都安,却好端端地站在这,身上别说伤口了,一点皮都没擦破。 如何敢相信? 铺着明黄丝绸,摆着笔架砚台,奏折堆叠如小山的桌案后。 徐贞观也怔住了,静静地凝视赵都安。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的倾国女帝,冰肌雪肤之上,漆黑如墨的美眸,有了片刻的茫然。 她听到了什么? 眼前区区凡胎中品的赵都安,竟将昔年名动京城的天才剑客……反杀了? 她有理由怀疑,实在是这件事存在本身,就挑战了常识。 若说以往几次,赵都安入宫汇报案件进展,因女帝对他的低估,才屡屡被刷新印象。 那这次,就多少有些离谱了。 徐贞观的视线,不受控制落向案上那份百里加急,耗费人力物力,连夜从遥远的江湖送上她案头的密折。 分明是热气腾腾,刚出炉的一份奏折,怎么转眼就过期了呢…… “你……再说一遍。”徐贞观面无表情发问。 “是……” 赵都安无奈,只好仔仔细细,将过程描述了一番,并未漏掉任何细节。 除了那张“敕神符”的来历之外 ——他只说,是金简为偿还上次欠下的人情,赠予符箓,予以帮助。 …… 俄顷。 听完整个经过的两女,才缓缓回过神。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可饶是得知了前因后果,整件事仍旧显得虚幻,但如此言之凿凿的语气,人证物证俱在,显然做不得假。 “所以,高离已经死了。京城匡扶社再一次失去了头领。”徐贞似在自言自语。 而后,不等赵都安回答,她语气难明道: “匡扶社的反贼,已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刺杀朝廷命官了么?” 女帝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白皙的脸庞上,神态被怒容取代。 事实上,逆党虽与女帝斗了两年,但在此之前,其实并不常用刺杀手段。 尤其是在京城,更是如此。 一来,刺杀行为容易暴露自身,京城卧虎藏龙,达到一定程度的修行战斗,极易被察觉。 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二来,普通官员行刺意义不大,而如袁立等重臣,或有强者保镖,或有保命的手段,难度不低。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便是匡扶社想要的,并非颠覆大虞,只是想夺权。 若将能臣刺杀了,那大虞的统治体系崩塌,对匡扶社而言,也是弊大于利。 而且,刺杀的行为,势必令百官人人自危,敌视匡扶社……所以,逆党对朝堂主要以“渗透战略”为主,逐步腐蚀,拉拢。 以动摇女帝权威为辅,挑动朝堂各势力,与“皇党”为敌。 可许是因两年来,女帝非但未曾败落,反而位子坐的愈发稳固,导致匡扶社行为愈发激进。 这才有了前些日子,庄孝成以身入局,试图对付马阎的“局”。 可那一次,也是将人诱骗到城外动手的,如今日这般,于城内截杀女帝身旁红人。 无疑是极大的挑衅。 “莫愁。”徐贞观忽然语气忽然转冷。 “奴婢在。”莫昭容应声。 徐贞观语气冷漠: “第一,传令京营,严查近日入城记录,对一切可疑人员予以排查,不放过任何疑点,不要给朕推脱说什么进城人数太多,鱼龙混杂,难以分辨,朕只要结果。” “第二,传令羽林卫,金吾卫,千牛卫……包括诏衙在内六大禁军统领,即日起,将京城给朕挖地三尺,高离带进来的人不只一个,余下的人,还能真不留下半点痕迹?” “第三,告诉马阎,将高离的尸体吊在城门楼上,朕倒要看看,匡扶社那些自喻正义,豪气干云之人,究竟有没有胆子跳出来,取回他们舵主的尸首。” “第四,传令分散九道十八府影江湖影卫,对已掌握的逆党人员予以斩首,一个不留!” 杀气腾腾!! 四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凶狠,一道比一道杀意浓烈。 赵都安愣住了。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玄门政变时,提一口宝剑横扫千军,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的三皇女。 “陛下,这……” 莫愁脸色也变了,她急忙劝道: “筛查搜捕自无不可,可吊尸体于城门……此法岂非落逆党话柄? 那些奸贼一直散播谣言,试图将陛下您塑造为暴君模样,如此一来,岂非遂了他们的愿?于您名声不利。 至于斩首……您不是准备拉拢,策反那些逆党么? 您也说过,逆党之中并非全无可救药,庄孝成拉拢腐蚀朝堂官员,我等亦可拉拢匡扶社员……如今若予以斩首,之前的功夫岂非都白费了……” 她担心,女帝是一时被情绪左右,做出不理智决断。 赵都安也开口劝道: “陛下冷静,此事还须三思而后行。” 然而徐贞观却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任凭湖面的风吹起长发,眼神中一片清明,平静说道: “朕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朕以往顾忌名声,因而束手束脚。但事实上,有些人,是真的会得寸进尺,就如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假夫子。 他们炮制出一条条仁君应遵守的规矩,自己却从不遵从。 既然他们不守规矩,那朕也没必要遵守了。” 顿了顿,大虞女帝忽然笑了笑,幽幽看向二人,轻声道: “你们说,庄孝成那帮人,是不是真以为,朕……挥不动刀?” 129、女帝的任务 御书房内。 当女帝幽幽说出这番话,赵都安身处夏日,却好似感受到了些许秋意。 莫愁也意识到,陛下心意已决,当下不再劝阻,恭敬道: “奴婢遵旨,这便去办。” 接着,她转身便走,雷厉风行,没有一丝半点的迟疑。 赵都安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几乎可以想到,等这四道旨意发出,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整个京城将拉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扫逆风暴”,而在京城以外的江湖中,亦不知有多少人头滚滚落下。 女帝再次提刀,这一刀,砍向的不再是朝堂,而是黑暗中的鼠辈。 “赵都安。” 等御书房中,只剩下二人,女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臣在!” 赵都安打起精神,却见一袭白衣飘出门外: “陪朕走走。” …… 徐贞观每次动怒,似都有外出散心的习惯。 赵都安犹记得,上次他汇报“京营火器案”,引得女帝动怒,便去了花园散心。 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行走的园林,不再是上次那个。 君臣二人循着雕梁画栋的走廊拐了个弯。 面前出现了一条河。 河流很小,名为“内御河”,便是从御书房后窗可以看到的那個。 徐贞观沿着河岸行走,凉风拂面,沐浴阴凉,她心头的火气,也渐趋平和。 “朕方才像不像个暴君?”走了一阵,她忽然问道。 赵都安有了上次经验,没有做尾行痴汉,只落后贞宝两步,闻言愣了下,毫不犹豫: “陛下若是暴君,天底下再无半个好人。” 白衣女帝莞尔一笑。 微风拂过,她头上青丝有些乱,划过面庞眉眼,隐隐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嘲道: “花言巧语。” 却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忽然道: “关于与高离的一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嘶……这意味深长的问询……赵都安摸不准女帝想法,试探道:“陛下指的是?” 徐贞观眸子望着远处,淡淡道: “高离昔年虽被断了武道路,但在神章境也绝非弱手,却给一张敕神符杀死…… 那张符,怕是也有‘世间’境威力,这般层次的术法,又在城内……朕哪怕彼时在金銮殿上,按理说也不该察觉不到。” 呼……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看出“敕神符”不是金简给的。 赵都安松了口气,面露钦佩: “陛下明察秋毫,臣正要禀告……” 说着,他伸手入怀,将巴掌大,青玉轴体,银色丝绸布帛质地的法器画轴取出,双手奉上。 徐贞观抬手一招,画轴自行飞入她手。 女帝听着他的解释,随手展开画轴,面露恍然,道: “太虚绘卷……原来是这东西,怪不得能避开朕的感知。” 赵都安好奇道: “陛下知道这东西?” 徐贞观抚摸画轴,美眸中流露复杂之意: “当然知道,这东西,原本便是宫中的宝物。” 啥?赵都安惊了。 徐贞观面露回忆,道: “此物乃皇宫武库藏品,当年一次宫廷聚会中,由先帝赏赐给我那二皇兄,一晃眼也好些年没见了,不想如今却辗转回到宫中。” 二皇子的东西? 赵都安大为意外,略一思忖,猜出大概: 应是二皇子为拉拢势力,结交人脉,转送给了什么人。 “玄门政变”后,当初二皇子的支持者们遁逃,组建“匡扶社”,持有这画轴的,只怕也是匡扶社中某位“高层”。 此番高离赴任京师,因其肩负重任,才获赠了这宝物,方便行事。 或者,干脆是当年二皇子亲手送给了高离,如此出手大方,才令高离折服,都有可能。 “金简神官说,此物被封印了,外人用不了。”赵都安试探道。 徐贞观美眸瞥了他一眼,一副已看穿他小心思的模样,颔首道: “确实如此。内蕴空间的镇物,哪怕放眼全天下,也是存量极少的。 何况这般可布阵困敌,遮掩波动的,更是少见,哪怕放在天师府,神龙寺,乃至皇宫武库中,论稀有程度,也可排在前头。 只此一物,价值堪比一座小城了。” 这么值钱? 赵都安呼吸一紧。 徐贞观也有些感慨: “以高离的修为,地位,本不可能拥有。匡扶社中也不会有几件。” 言外之意,赵都安这等小虾米,更不配拥有。 赵都安一副可怜巴巴模样,挤出笑容: “既这般珍贵,便该收归宫中才好。放在臣这里,却是不妥。” 茶里茶气的…… 徐贞观略感好笑,摇了摇头,纤纤玉手忽地在画卷上一拂,隐有光华闪烁,旋即随手丢给赵都安,道: “封印朕已解开,此物珍贵,本不该流落在外,但念你铲除逆党有功,便暂且……放在你处吧。 使用法子可寻海公公询问,不过你若不出京城,大概也没机会用到,倒是可以拿来做储物法器使用。” 储物法器? 那不是穿越主角标配吗……赵都安大喜过望: “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 名义上虽是“借”给他,但公器私用这种事,他熟。 女帝看了他一眼,忽然又道: “说来,你替朝廷办事,遇到危险,却还要请天师府神官相助……倒是朕的疏忽,此物伱且拿着。” 她白皙纤细的手,忽然落在腰间。 从腰带上摘下一枚紫色腰玉,颇为精巧,女子佩玉式样,底下悬着金穗,丢给他: “这枚腰玉,乃是朕做皇女时,母后赏赐防身的,名为‘传送宝玉’,若遭遇生死危机,只需捏碎,便可传送离开…… 不过以朕今日之修为,早已无用,只留着做个佩饰,今日索性予以防身吧。” 还有意外之喜…… 赵都安下意识伸手抓住,感受着紫色腰玉上的温度,以及淡淡的体香,愣住了。 这一刻,相比于腰玉的“实用价值”,他更关注其背后代表的含义。 根据前世的经验,能获得女帝的私人物品,意味着: 如今的他,才真正算得上“君王”身侧的红人。 左手一卷“太虚绘卷”,右手一块“传送宝玉”。 可令全天下修行者疯狂的宝物,他今日便获得两件, 恩,马阎不好说,但起码其他九座堂口的缉司,绝没有这般待遇。 “陛下……” 赵都安感动道: “这……太贵重了。臣这点微末功劳,实难以回报……” 心中嘀咕补了一句: 实在不行,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忽然说道: “宝物不是给你白拿的,朕这里还真有一件事交给你。” ……我白感动了……赵都安正色道: “陛下所托,臣纵百死,不敢辞。” 徐贞观笑了笑,道: “用不着你死,朕只要你好好查一个人,寻出足够的罪证。” 呼……咬人啊,这我在行啊……赵都安好奇: “敢问是哪个奸贼?” 女帝平静说出一个名字: “大理寺卿,周丞。” 赵都安真的愣住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贞宝咱不至于……虽说自己和老周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也不至于把人官袍扒了啊…… 小心眼的赵都安都觉得,这有点过于“睚眦必报”了。 但下一秒,便打消了这个明显错误的答案,脑海中,诸多线索电光火石般掠过。 他忽然问道: “大理寺卿与陛下不是一条心?陛下想换个听话的?” 这并不难猜,且不说周丞与“李党”若有似无的关系,单他与代表女帝的诏衙硬碰硬,就足以证明。 但赵都安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本能告诉他,女帝突然对大理寺卿动手,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缘故。 徐贞观沉默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 “你只需要回答朕,能不能做到。”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赵都安掂量了下手中的画轴与腰玉,想了想,说道: “需要时间。” “给你,一个月够不够?” “需要人手” “马阎会全力配合你,还需要什么,告诉孙莲英即可。” “既然如此……”赵都安深深吸了口气,笑道: “臣,领旨!” 130、传旨!赵都安初登驸马府,长公主云阳驯夫有术 河边。 见赵都安答应的爽快,徐贞观素白的脸庞上,灵动的眸中,也带上了期许。 “陛下,既如此,臣这便告辞。” 赵都安一副摩拳擦掌,恨不得为女帝赴汤蹈火的姿态。 双脚却没动弹。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打趣道: “没听到对朕那位姑姑的处置,你甘心离开?” 赵都安憨厚一笑: “臣只是不想陛下与大长公主伤了亲情。” 可笑夏江侯已下了大牢,半只脚踏上了秋斩刑场,云阳公主却半点未曾卷入泥潭。 徐贞观沉默了下,说道: “马阎已审了夏江侯,针对你布置的局,乃是他一人所为,并非朕那位姑姑的手笔,不过归根溯源,的确是她撺掇夏江侯与你为敌。” 女人一旦懂得合理利用自身优势,杀人往往无需亲自动刀。 赵都安想起轿舆内,短暂与他对视的淡漠的双眸,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 徐贞观忽而叹息道: “其实长公主她……当初并不是这样的……不提也罢。” 听起来有故事啊……你倒是说呀,断章什么的最可恶了……赵都安好奇心爆炸。 但皇帝不说,身为臣子的再追问,就太不懂事了。 默默在心中合计,之后查一查云阳的底细,赵都安正色道: “陛下切莫为难,想来长公主经过此事,明白陛下心意,也不会再……” 所谓拿人手软。 女帝刚赐下重宝,云阳公主又偷鸡不成蚀把米,赵都安大度表示,不再追究。 徐贞观却摇了摇头,打断他道: “朕已有决断,经此一事,让她反省下也好。云阳公主稍后会送入寂照庵,修身养性,也正好断了她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联系。 届时,她也没法再寻你麻烦。” “寂照庵?神龙寺旁那座?”赵都安愣了下。 他知道这个地方。 乃是建造在佛门总坛,神龙寺附近的一座不大的尼姑庵。 庵中尽是闭门清修的女尼。 按惯例,若皇帝驾崩,无法继续留在皇宫里的嫔妃,便会被送入寂照庵。 也有一些皇家女子,若做了错事,便会被责令去庵中居住一阵。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乃至终生不许外出,与青灯古佛相伴。 女帝竟要把亲姑姑丢去尼姑庵里禁足…… 嘶,这算不算“改造教育”? 唔,关键是断了其与诸多姘头的联系。 恩,“强制戒色所”? 赵都安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觉得这个处罚倒也合理,毕竟是亲姑姑,总要留些情面。 徐贞观隔空一抓,掌心竟凭空出现一卷圣旨。 随手丢给赵都安道: “圣旨已拟好,便由你带人去驸马府传旨吧。” 啊这……赵都安看了女帝一眼,隐隐明白了什么。 没有推拒,手捧圣旨应声,转身离开。 传旨有极严格的流程,受旨者在家中,须提早沐浴焚香…… 不过女帝登基后,简化了流程。 赵都安手持盖好了二十四方红色大印的圣旨。 只要带一队太监,便可登门。 外臣本无法承担此任务,但他身为“皇家供奉”,且为“白马监使者”。 礼制上,可行宣读圣旨职责。 赵都安走向午门,隐隐有些期待。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位大长公主的真容,不知她看到我当面骑脸,会是什么表情?” 这场闹剧,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候。 “小婊砸,本官来了!” 他急匆匆带人走出午门,并没注意到,远处另外一行人与他错开。 …… 另外一边。 徐贞观等自己的忠犬离开,又独自在河畔吹了阵风。 待情绪恢复平稳,这才返回御书房,准备处理政务。 刚坐下没一会,便听有女官禀告: “陛下,董太师长孙求见,说奉太师之命,来呈送名单。” 徐贞观美眸一亮:“唤进来。” “是。” 俄顷,御书房外,一個身穿华贵衣袍,约莫二十五六,容貌平凡,气质中庸,神态略有些拘谨的青年行礼: “学生董大,参见陛下!” 徐贞观端坐桌案后,一派帝王威仪,恩了声,浅笑道: “无需多礼,太师命伱来传话?” 当朝太师长孙,曾经在“小雅姑娘”开设的“青莲小筑”与赵都安有过一面之缘,容貌普通,才气平平的董书生略显紧张地抬头。 显然并不适应这种场合。 先应了声,才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子,一板一眼道: “回陛下,爷爷命我将学士名单送来,请陛下过目。” 旁边侍候的女官上前,将折子转呈给女帝。 徐贞观翻开阅读,折上赫然是一个个名字。 也是女帝意图组建的,只忠诚于她的“新内阁”名单。 只是相比于老皇帝时期,权倾朝野的“内阁”,这个新“新内阁”极为稚嫩。 名单上的名字,大半都是有才学的年轻一代读书人,手握大权的寥寥无几。 然而谁都知道,一旦新内阁成立,且女帝能将皇位坐稳。 那十几年后,名单上这些人必将取代当今这些大臣,成为新贵。 “很好,太师还说什么?”女帝合上名单问道。 董大紧张道: “爷爷只说交给陛下批示,哦,对了,还要学生与陛下带句话。” “什么话?” 董大期期艾艾道: “请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爷爷听闻近日那赵都安颇受圣眷,便斗胆劝谏陛下,那赵都安声名极差,虽有些能力,但也只是一酷吏罢了。 陛下可任用其办事,却切不可重用,更不可倚重,否则这等酷吏一旦结党,于陛下而言,隐患极大。” 徐贞观怔了下,有些意外道: “太师也知道他?” 董大老实道: “爷爷虽早不插手朝局,但门生还算多,翰林院和国子监里,近日也都在声讨赵都安,爷爷便也有所耳闻,才……” 徐贞观无奈一笑,倒不意外了。 董太师德高望重,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向来不喜德行有亏之人。 赵都安如今能力虽逐步为人所知,但除了极少数亲近之人,外人对他的印象仍旧极差。 主要的黑点,都局限于他人品之恶劣。 一个“酷吏”的名头,逐步扩散开。 董太师不了解真相,被流言误导,担心女帝倚重酷吏,故而才有此劝谏。 也是一片忠心。 徐贞观笑了笑,想替赵都安解释几句,但也明白,三两句话根本说不清。 捏着名单,又想起大理寺卿与新内阁的矛盾,以及赵都安刚接下的任务,心下一动: 恩……若他真能扳倒周丞,倒可为契机,引荐他与太师见面,解开误会。 索性道:“朕知道了,自会权衡,请太师放心。” 董大松了口气,告辞离开。 等他走出御书房,乃至出了养心殿,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却犯了难。 他多少听出了,女帝那句话的敷衍。 “唉,要不要如实告诉爷爷呢?陛下也是的,干嘛要宠幸一个酷吏?难道那人当真很好看?” 董书生一脸愁苦。 并不知道,他早已见过了赵都安,并对其推崇备至。 …… …… 驸马府。 云阳公主今日醒的很早,却赖在床上,到太阳升起,才在婢女服侍下,穿衣洗漱。 等来到饭厅时,驸马李叔平已在等待。 值得一提的是,她与夫君早分居多年。 公主独占正房,李叔平身为驸马,只能配住在厢房。 “云阳,厨娘刚做好的八宝粥,我给你盛好了。”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太阳穴处隐有乌青的李叔平堆起笑容,主动开口。 身穿大红纱裙,踩着绣鞋,虽已育有子嗣,肌肤却仍如牛奶的云阳公主莲步轻移。 在丫鬟的搀扶下,慵懒地坐在主位。 乌黑云鬓之下,狐媚子般的脸庞上不见笑意,瞥了面前的八宝粥一眼,冷淡开口: “胃口不好,倒掉吧。” 李叔平殷勤的笑容一僵,缓缓坐下,小心试探: “今日怎么没胃口?” 吩咐丫鬟丢掉粥碗,云阳公主视线从始至终,都没看她名义上的“夫君”一眼。 此刻也好似没听到般,捏着白瓷汤匙,小口吃着鸡蛋羹。 厅外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一幕毫不意外。 此地虽名为“驸马府”,但实际上,驸马也就比下人地位高些。 李叔平脸色变幻,咬了咬牙问道: “听说昨日那赵都安闯入大理寺,抓了夏江侯……你莫非在为夏江侯……” 云阳公主动作一停,终于看向他,娇媚的脸庞上浮现一丝嘲笑: “吃醋了?觉得本宫在担心夏江侯爷?” 被当面戳破心思,李叔平一时语塞。 云阳公主捏着汤匙,一边搅动,幽幽道: “没错,是我寻了夏江侯去对付赵都安,我与他睡了一场,他便肯为本宫出头了。 你不愿?有本事,你去寻那姓赵的,把丢掉的脸面捡回来啊,你有那个本事么?你若能做到,本宫也可陪你睡一次。 你……行么?” “啪!” 李叔平脸庞涨红,额头隆起青筋,手中握着的筷子,竟被他硬生生掰断了。 下人们吓了一跳,云阳公主却冷笑道: “怎么?长本事了?” 李叔平许是连日受刺激,罕见地生出一股胆气,深深吸了口气,道: “云阳,我终归是你丈夫……” “丈夫?”云阳公主忽然笑了,是自嘲的笑,她眼神复杂,道: “你不要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若非……我岂会下嫁给你这窝囊废?!” 厅外下人们默默往远处走,假装听不见。 云阳是被迫嫁给李叔平的,这件事不是秘密。 按照规矩,公主嫁人,最差也要是嫁给一些地方豪族的子弟。 或许配立下大功的新贵。 多数情况,还是与豪门联姻。 然而李叔平是个例外。 其成为驸马时,早已家道中落,只是个京城里不起眼的小家族的继承人。 也未考取到什么功名。 据说是先帝在位时,云阳公主不知因为什么事,恶了皇兄。 从而,被愤怒的老皇帝一道旨意,嫁出了宫,许配给了李叔平。 彼时的李叔平大喜过望,只觉天降鸿运。 但云阳却对他没有任何好脸色。 后来,许是逐步自暴自弃,认清了命运,这位曾经身份尊贵无比的大长公主,才逐步成就了如今,仿佛人尽可夫的“放荡”名声。 “我……说错话了。” 李叔平垂下头,缓缓吐出口气,他早已习惯了窝囊的角色。 更没有与公主针锋相对的勇气。 毕竟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这位妻子带来的。 李叔平调整情绪,试图打破压抑气氛,主动笑道: “听说今日早朝,大理寺卿周丞,领着一群官员怒气冲冲上朝去了,那赵都安,还有诏衙那些走狗,这下可有的好受了。 哼,上次他大肆逮捕五十八名官员的事,才勉强压下去,如今竟胆敢打杀入三法司。 满朝文武势必无法容忍,我看当真也是无法无天,这个缉司,也该做到头了。” 云阳公主喝了口鸡蛋羹,脸上却没有轻松。 她对自己那个侄女太了解了。 知道看似仙子般,以仁君形象示人的侄女,骨子里亦有杀人不眨眼的冷漠一面。 “希望顺利吧。” 她心中想着,不知愤怒的周丞是否能下诏衙一城。 至于夏江侯……她毫不关心。 事实上,此刻蹲在大牢中被拷打的夏江侯并不知道。 云阳公主从一开始,便没有指望他。 她从最初,想的便是祸水东引,让本就与诏衙存在矛盾的周丞下场。 所以。 大理寺丞何正才会一大早与沈倦抢人,发生矛盾。 所以。 夏江侯在酒楼中,得知赵都安要来抓他时,云阳公主才及时泼了盆冷水。 她知道,夏江侯能依靠的人不多,周丞是近乎唯一的一个。 只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赵都安竟然胆大包天到,竟然真的敢硬闯三法司。 而马阎更当真出手包庇…… 只用了不到一天,两个衙门就站到了对立面。 迅速的让她心生不安,觉得可能玩脱了…… 这时候,外头急匆匆奔来一个家仆,禀告道: “公主,不好了。” 云阳公主眯起眼睛,放下汤匙: “散朝了么?莫非是周丞失败了?” 被派出去,第一时间打探早朝结果的家仆点头,将获得的情报说了一遍。 当得知诏衙毫发无损,大理寺众人灰头土脸下朝,夏江侯被剥夺爵位,秋后问斩时。 穿大红纱裙的公主面无表情。 放在白蟒般大长腿上的双手下意识攥紧。 夏江侯要死了……驸马李叔平难以控制,露出笑容。 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而就在这时候,外头又飞奔进来第二个家仆,气喘吁吁,脸色难道: “公主,大事不妙。” 云阳愣了下,她不记得还派出过第二个人。 只听这家仆道: “小的跟车,去东市买冰,结果半路上看到那个赵都安,骑着马,带着一群宫里的太监,朝咱们府上来了!” 131、耳光响亮 “你说什么?” 云阳公主猛地站起来,红色纱裙抖动,云鬓之下,脸庞上浮现出愕然。 赵都安领着一群太监登门? 这无疑释放出一个不好的讯号。 但她一时还想不通为何,倒是旁边的李叔平嘴角刚刚上扬的笑容瞬间消失。 是他! 李叔平瞳孔收缩,这一刻,他回想起了当日在梨花堂,被赵都安威胁的恐惧。 虽不想承认,但从那件事后,他对于近来这个声名鹊起的“小阎王”,已生出畏惧之心。 “他怎会带人来府上?莫非,他还胆敢硬闯驸马府不成?”李叔平下意识道。 说了一半,声音便小了下去。 因为他突然想到,以赵都安无法无天的性格,还真说不好。 毕竟昨晚连三法司那等重地都敢闯,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中。 他一个无权无势,只有個虚名的驸马府,被打上门似乎也不算什么。 想到这,他脸庞浮现惊慌,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娘子: “云阳,那煞星过来,难道是知道了你……” 他认为,是赵都安来上门寻仇了。 云阳公主也想到了这点,但又觉不对,她皱眉问家丁: “你说他领着许多太监?” “是。”家丁点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在刻板印象中,也很难将赵都安一个外臣,与传旨联系起来。 云阳公主颦起眉头,冷声吩咐仆从撤下早饭,洒扫庭院,静观其变。 面无表情道: “不必阻拦,他要进来,便让他进,本宫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 这一刻,她身上全然没有“放荡”的俗气,反而尽显出皇家贵胄的尊贵来。 少顷。 便听府门外传来嘈杂声,赵都安懒得等人通传,下马后,径直领着身后一群太监浩浩荡荡杀入中庭。 驸马府倒还算气派,踏入宽敞的中庭,他惊讶看到,府中下人们竟有条不紊,洒扫庭院。 正堂内,一双夫妇分别坐在两只高背大椅中,身后是垂挂的山水画。 他一眼瞥见驸马李叔平,方才窝囊十足的驸马此刻端坐,一副主人气度。 赵都安懒得多看他一眼,视线一挪,落在旁边一袭红衣纱裙美妇人身上,眼睛微微一亮。 不禁羡慕驸马好艳福……恩,忽略帽子数量的话。 “赵缉司好大排场,前来拜访,也不提前递上拜帖,倒是真当京城是赵家后花园了。” 李叔平在外人前,一副主人姿态,语气隐隐带着怒气,视线则探寻地看向那些太监。 摸不准其来头。 夫妻二人屁股一动没动,只端坐正堂,好似衙门高堂明镜下的官老爷。 赵都安嘴角勾起,没等他开口,身后一名太监便上前一步,双手捧起那一卷圣旨,板着脸高声道: “传圣人旨意,驸马李叔平,云阳公主接旨!” 圣旨?! 这一嗓子喊出,非但府内下人们大惊,饶是闭口不言,腰背挺直,一副冷艳贵妇模样的大长公主也是一惊。 赵都安前世历史上,到明朝之后,才衍化出跪地接旨要求。 颁发圣旨的流程也很繁琐,但大虞朝却反而与影视剧里的规矩类似。 云阳公主俏脸微变,不情不愿起身,提着红裙,快步走到庭院中。 恨恨地瞪了赵都安一眼,却还是跪了下去,从银牙中挤出一句: “云阳……接旨。” 她为表率后,李叔平也忙不迭跟着跪下,连带中庭中所有仆人,呼啦啦跪倒一片,生怕担一个“蔑视皇权,不尊礼法”的罪名。 呵……继续拿腔作调啊,不还是老老实实滚出来了……赵都安撇撇嘴。 垂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夫妻二人,抬手拿起圣旨,展开,淡淡道: “今,朕听闻长公主云阳心浮气躁,故请寂照庵住持师太整备禅房一间,青灯一盏,蒲团一只,即日起,云阳公主入寂照庵修身养性。钦此。” 圣旨内容简短且随意,赵都安一句话就念完。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云阳公主耳中,却好似晴天霹雳。 她霍然抬头,眸子瞪大,乌黑云鬓之下,极富媚态的脸庞刷地白了! 整个人虽跪伏着,却仍踉跄了下,难以置信模样。 尼姑庵! 她那个好侄女,竟当真不留半点情面。 圣旨中没有提及半个“罚”字,但谁还听不出,女帝的意思? “尼姑庵……要送云阳去尼姑庵?” 驸马李叔平也愣住了,这一刻,他没有半点喜色,脑海中嗡的一下,脸庞上浮现怒色,突然大声道: “是你!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他在家中虽地位低贱,但李叔平更明白,若公主倒台了,他也落不得好。 寂照庵是什么好地方? 哪怕算不上冷宫,但也相差不大了。 赵都安神色冷淡,居高临下乜眼看他,将圣旨随意卷了卷,看向旁边跌坐于地,面无血色的长公主,似笑非笑: “公主还是要管好自家男人才是,莫要放出来乱咬人。” 李叔平怒极,却又不敢反抗。 让赵都安无端联想起,上辈子老家养的那条,给主人用链子拴着时叫得可大声。 但一旦松开链子,没了主人在后头,便只会夹着尾巴呜呜叫的黄狗。 “公主,起来接旨吧。” 云阳公主这会冷静下来,她抿了抿嘴唇,缓缓站起身,接过那卷圣旨。 展开又看了眼,布帛上的一个个墨字,如同一柄柄箭簇,将她一次次贯穿。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云阳,领旨。” 一阵风来,大红纱裙飘动,开叉很低,式样宽松的衣襟如水波般荡漾着。 赵都安近距离,审视这个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却直到此刻,才初次一睹芳容的女人,忽然笑道: “公主不请本官喝杯水么?” …… …… 府内。 一间仿照禅房式样,地上铺着凉席,摆着整套茶具的房间内。 伴随房门关闭,屋中只剩下赵都安与云阳两个。 门外,是充当门神的驸马,再往外,是庭院中耐心等候的太监们。 赵都安盘膝坐在凉席上,视线越过深紫色檀木打造,颇为厚重,门板般的茶盘,以及其上摆放的一整套名贵紫砂壶。 抬手拿起那只玉蟾蜍模样的精致茶宠,把玩了下,笑道: “不愧是长公主宅子里的物件,这般品相比赵某人家中拿来待客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对面,因席地而坐,两条比赵都安命都长的白皙玉腿曲起,饶是此情此景,亦不减风华的云阳面无表情坐着。 经宫廷礼仪官严格调教过的上半身腰背挺直,欣长脖颈高傲昂起。 目光冷漠地扫过他的手,嫌恶地道: “赵使君是来本宫这里打秋风的了,你若喜欢,便拿走,省的稍后还要给奴婢打碎丢了。” 赵都安故作诧异:“为何要丢?” 云阳公主盯着他,说道:“本宫嫌脏。” 赵都安忍俊不禁,笑道:“原来公主也知道嫌脏啊,依我看,却茶宠却要比人干净太多。” 当朝女帝的亲姑姑,老皇帝的亲妹子没有理会他的嘲弄,冷冷道: “伱究竟想说什么?莫非单独寻本宫坐下来,就为了说这些废话,或者享受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本宫的儿子你也揍了,本宫的夫君你也打过。 听说只是稍稍得罪你的何正也被你打伤,夏江侯更已被丢入诏狱,不日项上人头不保…… 如今,本宫也要被打入尼姑庵禁足,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出来,你应该很得意吧。” 顿了顿,她说道: “还是说,你仍旧不满意?” 赵都安轻轻将茶宠放下,微笑道: “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不过本官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只是,你身边那些男人我虽都打了一遍,但总还有些气理不顺,便想在长公主身上,收一点利息而已。 毕竟……等明日,公主进了尼姑庵,本官想寻你,怕是也难了。” 利息? 云阳公主愣了下,定定看了他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中噙着些许的不屑与鄙夷,她忽然笑了,眼波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心想:呵,天下男人一般黑。 毫无征兆的,她舒展腰肢,抬手将地上的一个靠枕拉过来,塞到后腰,顺势往后躺下。 两条白蟒般的腿舒展,换了个更方便的坐姿,咬了咬红唇,媚笑了下,贝齿轻咬,朝赵都安勾了勾手指,媚态横生: “你有胆,便来吧。李浪得罪了你,使君想不想让他娘亲亲自赔罪?” 她分明在笑,姿态撩人,但眼神却冷漠冰冷。 让赵都安莫名想起一句话:一半是火山,一半是海水。 然后他笑了,站起身,绕过茶桌,走到了云阳公主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用钳子般的手,掐住她尖俏的下颌,充满笑意的眼睛,与她对视。 云阳公主闭上了眼睛。 “啪!” 一声极清脆的响。 云阳公主愕然睁开双眼,感觉着脸庞上火辣辣的疼痛,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红成一片的侧脸。 赵都安收回手,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这次只打你一耳光,下次若再惹我,打你屁股。” 说完,赵都安站起身,哈哈大笑着朝外走去。 只留下云阳公主侧坐在地上,捂着脸颊,沉默不语。 132、调查赵都安 气顺了! 甩出一记耳光的赵都安神清气爽,没有理会身后侧坐在凉席上的大长公主,朝外走去。 虽然“让李浪娘亲赔罪”这个提议还挺刺激的,但这么明显的一个大坑,他哪怕瞎了,也知道不能踩。 “吱呀。” 抬手推开屋门,赵都安走出来,就看到走廊一根漆成红色的木柱旁,驸马李叔平踱步,神色焦躁。 许是被赵都安的笑声吸引,这会看过来,脸色变了变,垂头挪开视线。 “走了。” 赵都安摇摇头,懒得与他废话,大手一挥,率领两名太监回去复命。 留下的太监则默不作声,他们是监督旨意落实情况的。 最晚今日,他们必须将长公主带去尼姑庵。 “云阳,那姓赵的与你单独说了什么?” 驸马李叔平等人走了,才松了口气,匆匆进了房间,然后愣住。 只看到凉席上,妻子抱着一个绣鸳鸯的枕头,侧坐着。 将被打的一边脸藏在另一边,身上的红色纱裙凌乱,鞋子也脱在一旁,默不作声。 李叔平见状,愣了下,呼吸急促几分: “他对你……” 想到方才房间中孤男寡女,发生的某种可能,他在愤怒之余,心底竟滋生出奇异的兴奋。 云阳冷笑一声,扭回头来,失望而鄙夷地看向他: “废物东西。” 李叔平甘之如饴。 …… …… 赵都安离开驸马府,没有返回宫中。 朝两名公公拱手,拔马朝天师府方向赶去。 前往的路途上,他足足看到五波禁军杀气腾腾掠过长街,京城的气氛也有了变化。 显然,女帝的旨意已经下发,京城进入新一轮对逆党的扫荡。 “新舵主上任没几天就嘎了,相信匡扶社的人再癫,也该小心蛰伏,起码总部没有下一步任命前,这群阴沟里的老鼠不会再蹦哒。” “对了……我手里还有個逆党呢,差点忘了。” 赵都安想起芸夕,这位被庄孝成抛弃的女弟子已经关在大牢好些天了。 前些天,赵都安在诏衙站稳脚跟后,一纸调令,命人将芸夕从府衙大牢,押到了诏狱。 以免上次吕梁抢人的事再度上演。 可人虽然转移到自己地盘了,但赵都安一直没搭理。 “呵,小姑娘若知道新舵主又被我砍了,不知什么表情。” 赵都安摇摇头,“算了,以后再说。” 最近太忙,懒得临幸她。 天师府是一个独立的建筑群,四四方方的墙壁围成一圈,里头是道观模样建筑。 最醒目的,便是中央那座摆在高楼上的大钟。 每次敲响,沉重的钟声在城外都能听见 ——穿越当天,他便听到了钟声,但还是初次来这里。 正门有道人守着,这类没穿神官袍的,并非修行者,属于天师府中的杂役。 赵都安客气报上名字后,道人惊奇看了他一眼: “使君稍等,我去通报。” 俄顷,金简打着哈欠,一副刚从被窝爬起来的姿态,像只幽灵一样飘了出来: “哈欠~你来啦?” 不是……这都眼瞅着中午了……赵都安张了张嘴,联想起上辈子熬夜的自己。 四点睡,七点起,阎王夸他好身体。 “神官借一步说话。” 赵都安示意有外人,表示想进去说。 肤色苍白,脸孔精致,双眼失焦的少女摇头道: “非特殊情况,天师府禁止外人入内。” 继而一挥手,隐约有光华闪过: “好了,我们的交谈不会被人听到了。” 我不特殊吗……原来我在你心中,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外人……赵都安心中吐槽,顿感失望,姿态端正地拱了拱手: “此前匆忙,特来答谢神官帮忙遮掩。” 他指的,是敕神符的事。 金简抬起小手掩口: “哈欠~不用谢,我也是受人之托。” 赵都安恍然大悟: “是那个很高大的散官?说起来,他屡次来寻我,也是金简神官介绍吧?他与您相熟?” 金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恩”了声,说道: “挺熟的。” 果然!赵都安印证猜测,好奇道:“敢问其名讳?” 金简沉默了下,说道:“他姓王。” 老王啊……有空可以找人打探下,天师府里哪位厉害的散官姓王……赵都安记下,委婉道: “烦请神官帮忙带个话,就说本官这次承了他的情,上回送他的句子,就不收费了,以后还想要,可以来找我,拿符箓之类的来换。量大从优……” 金简:“……好。还有事么,没事我去睡觉了,哈欠~” 赵都安心中一动,突然道: “对了,我记得咱们天师府也经营不少产业吧,商铺什么的。” 天师府,神龙寺这种地方屹立多年,养活这么多不事生产的神官,需要大量资源。 售卖丹药,伤药之类的只占一小部分。 大部分运转资金,都依赖于各自旗下的产业,如大量田亩,商铺等。 金简蠢萌地点了点头: “对啊。” 赵都安从怀中掏出制冰的配方,解释了一番,道: “不知神官,或老王……咳,王散官是否有意,购买下我这配方,借助天师府的商铺售卖,定可大赚一笔。” 赵都安这个举动有两个意图。 第一,搞钱。 天师府有完整的销售体系,且本身炼丹炼药,就有大量低廉硝石。 第二,则是可以借助生意合作,加深与老王和金简的关系。 他甚至想好了,宁肯少赚点,多让利给对方,也要维系好这条人脉。 尤其,眼前少女可是传说中的天师弟子。 万一处好了,以后搭上老天师这条线,岂非大赚? 一个区区老王,就能拿出这等好东西,传说中的张天师更不用想。 赚钱! 金简眼睛一亮,顿时不困了,发散的目光随之聚焦。 她是喜欢钱的,这一点,从当初靖王府一案,就体现的淋漓尽致,狐疑道: “硝石真能制冰?” 赵都安拍着胸脯: “如假包换,制不出你来找我。” 金简眼巴巴盯着那张配方: “这个多少钱?” 赵都安心中默默算了下,能赚取的大概利润,伸出一根食指。 想了想,又搭上大拇指,比了个“八”字,说: “一口价,一万两银子,给你打个友情价,八千两,配方拿走。” 金简吓得一哆嗦,原地后撤了一大步,连连摆手道: “我没那么多钱!” 啊?堂堂天师弟子这么穷吗? 我已经大出血,让了巨利了啊……赵都安说道: “伱有多少?” 金简低头,十根略显粗短的手指扒拉了下腰间的荷包,然后小心翼翼抬头,有些心虚道: “八十两,行吗?” 告辞! 赵都安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说道: “我还有个办法,就是技术入股……你不需要花钱买,等卖出钱来,按比例分红。” 听到不用钱,金简大为满意,露出纯真笑容: “那说定了!放心,我不亏待你,赚到钱咱俩一人一半。” 唉……这傻孩子,明明一口价你更赚,非要给我送钱……赵都安含泪点头: “对了,之后我若有事,如何联系你?上门来找么?” 赚钱是其次,借生意名义拿到联系方式才是真。 金简不疑有他,递给他一根短短的黄香: “只要在京城内,点燃这根香,我就会过来。不过你最好晚上找我,白天我要补觉,来得慢……哈欠~” …… 天师府深处,小院内。 金简打着哈欠回来时,表情振奋: “师尊,我跟他说好啦。” 大榕树下,张衍一躺在藤椅中,手握一把蒲扇: “很好。” 金简好奇道: “可您为什么不告诉他真身份?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师尊你不是背着我,偷偷找他啦。” 少女有点怀疑,师尊说的新认识的那个“小友”就是赵都安! 但她没有证据,而且一个凡胎武夫,如何会说出能上《天书》的话? 她抓破头也想不明白。 身材高大,白发白眉,脸庞红润的老天师笑了笑,悠悠道: “天机不可泄露。” “嘁,不说算了。” 金简困的眼皮打架,哈欠连连,她对修行和搞钱之外的事情几乎并不关注。 张衍一好奇道: “对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金简拿出配方,解释了下,旋即盘算道: “师尊,你说我找师兄合作,一起卖冰怎么样?” 张衍一愣了一阵,哈哈大笑: “好啊,不过等赚钱了,你别心疼分红就好。” 金简莫名其妙,心想卖个冰块能挣几个钱,赵都安敢要八千两,她才不上当呢。 …… …… 当晚。 关于今日朝堂上,大理寺与诏衙的冲突,夏江侯与云阳公主下场的消息,在京城官场疯传。 一时间,无数人热议。 没人想到,圣上竟偏心至此,为了一个男宠,将自己的亲姑姑丢去尼姑庵,与青灯古佛为伴。 至于夏江侯,当其恶行曝光后,众人群情激愤,不少人暗骂死得好。 不过更多的目光,都还聚焦在皇家的八卦上。 赵都安反而落得清闲。 至于逆党分舵主饮血一事,因知情人不多,并未为大众所知。 反而是女帝一系列雷霆手段,令人隐隐在伏天里感受到一股寒流。 不过,江湖上的杀戮,对京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体感不强。 更不被人所知的是,就在这个晚上,大理寺卿周丞的宅邸内,上演着另一场戏码。 “大人,您找我?” 周宅,一间堂屋内。 大理寺丞何正关上屋门,恭敬地朝端坐于黄花梨太师椅上的上司行礼。 昨晚,他被赵都安打晕后,醒来时已经是天亮。 身上倒没有受太严重的伤,相比于皮外伤,当众丢掉的脸面,更令他难以承受。 告假在家中苟了一日,却不想,傍晚时候受到召唤。 此刻,这位身披青袍,鼻青脸肿的中年文官缓缓抬起头,好奇地看向上首。 只见,约莫六十余岁,国字脸,眉头“川”字纹深刻的大理寺卿穿着一身居家常服,手中正把玩着一只花瓶。 在他旁边,茶几上摆放着两只打开的名贵盒子,里头垫着柔软的丝绸。 其中一只空着,另一只盒子里头,陈列另一只花瓶。 “伤可好些了?” 周丞语气平淡询问,视线却始终黏在那只极珍贵的前朝青花瓷瓶上。 何正恭敬道: “大人惦念了,下官伤势无碍,已请了医者看过。” “那就好。”周丞淡淡道: “正好,老夫有一件差事,准备交给你做。” 何正诧异:“敢问何事,竟令大人亲自嘱托?” 周丞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令何寺丞一惊。 “我要你查一查赵都安的罪证,来而不往非礼也,此番我大理寺颜面尽失,若不做点什么,教百官如何看?威严何在?” 调查赵都安! 何正吃了一惊,为难道: “大人,可那姓赵的乃是陛下身边红人,深受宠爱,夏江侯已离死不远了,连云阳公主都被送去了尼姑庵,咱们……” 周丞动作一顿,缓缓转头,一双浑浊的老眼居高临下看向他,不怒自威: “你怕了?” “不!”何正肃然道: “下官受那姓赵的当众羞辱,如何不想扳倒他?只是陛下那里……” 周丞神色平淡道: “此人近来之所以肆无忌惮,无非仗着圣人宠幸,然则,他折腾出这些事,早已惹得朝中诸公不快。换言之,只要让他在圣人面前失宠,再想除掉他,轻而易举。” 失宠? 何正好奇:“大人有法子?” 周丞没好气瞥了他一眼,说道: “老夫若有证据,还用得着你?不过法子的确有一个。 此人在京中厮混一年有余,老夫便不相信,他真没碰过别的女人,呵,血气方刚,一朝得势的少年人,入了花花世界,岂能把持得住?” 何正眼睛一亮: “大人您的意思是,姓赵的别看表面上一副不近女色,不留恋烟花柳巷,只爱慕圣人的模样,但私底下肯定与别的女人有染。 以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气,一旦知道赵都安在背后乱搞,定然会对他失去宠幸,届时,没了依仗,他自然活不成。” 周丞微笑颔首: “所以,才教你去查,只要找到证据,就是那小贼的死期。” 何正大喜过望:“下官明白,下官明日便着手调查。” 周丞满意点头:“记得隐蔽些,莫要被他察觉了。” “是,下官这便告退?” “等下。把这些散碎的带出去丢了。” 周丞忽然叫住他,然后在青袍文官愕然的目光中。 一松手,任凭手中那只极为珍贵,不知是什么人送来的青花瓷瓶,掉在地上。 “啪”的一声,摔的粉碎。 “大人,这……”何正看的直心疼: “下官若没看错,这可是前朝的贡品吧?世间只有这一窑孪生的两只,如今毁了一个,多可惜?” 周丞笑了笑,这位私底下受贿颇多的贪官摇了摇头。 指了指桌上剩下的那只瓶子,说道: “这两只瓶子的确稀罕,更是天底下唯二的珍品,然而你要知道,物以稀为贵,老夫毁了一只,那余下的一只,便才是真正的绝世孤品。” 何正愣住,恍然道: “大人高见,下官受教了。” 周丞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去吧。记得,做的妥帖些,本官不想看到赵都安活过这个秋天。” 133、十三年前的一桩旧案 清晨,赵家,卧房内。 “呼。”当赵都安撑开眼皮,猛地醒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骂骂咧咧: “老徐欺人太甚!” 昨晚,他在观想中跟随大虞太祖深入雪原,不幸遭遇一场风暴,面对恐怖的天威,赵都安本想掏个洞苟过去。 老徐却头也不回迈步一个猛子扎入风暴,赵都安无奈硬着头皮跟上,险些被冻成冰雕。 只能提前结束观想,用“下线”的方式缓一口气。 结果下半夜做梦都是挨冻。 揉了揉惺忪睡眼,赵都安起床,欣慰地发现,自己这次终于没热出汗了——屋子里摆的冰盆已经融化成水。 抵达饭厅。 姨娘与妹子也梳洗完毕,一家三口排排坐,吃包子。 “咦,今儿来吃饭了?” 赵都安惊讶看向妹子。 清丽可人,继承了娘亲美貌的赵盼素面朝天,头发湿漉漉披洒,面对他的揶揄,意外地温顺。 这让赵都安有点失望,不欺负下这便宜妹子,感觉生活少了一件乐趣。 “大郎喝药吧。” 尤金花起身,将一碗刚盛好的滋补药汤双手奉上。 美艳继母今日简单梳了個美人髻,特居家,脸上满是温柔笑意。 “……我能不喝吗。” 赵都安笑容消失,心理抗拒极了。 尤金花一副做错事小妇人模样,咬了咬嘴唇: “是不合大郎口味吗,姨娘见你近日劳累的很,才煮了补药……” 不是……主要你名字里还有个金……赵都安叹了口气。 大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尤金花露出姨母笑,殷勤伺候他吃饭,赵盼也罕见一副乖巧温柔模样。 寻常人家里温馨的吃饭景象,在赵家却好似破天荒头一遭。 “大郎,你喜欢什么式样的香囊?” 快吃完时,尤金花忽然问道。 赵都安愣了下:“姨娘什么意思?” 美妇人笑眯眯道: “大郎公务繁忙,许是忘了?再过几天,便是乞巧节了。” 乞巧节……大虞同样有这个节日。 不过这个世界没有鹊桥的典故,乞巧节时,女子们往往聚集吃喝赏月,比较针线活。 按大虞习俗,家中女眷要为自家男子缝制香囊,展示女工技巧,男子则象征性回赠一些首饰。 赵家只有一个男丁,且尚未婚配。 所以尤金花已在准备,给继子缝制香囊。 “啊,我都可以。” 赵都安是个不挑的,毕竟上辈子买衣服都是购物软件扫货,销量排序的存在,微笑道: “姨娘挑的,我都喜欢。” 尤金花对这种话语毫无抵抗力,感动的稀里哗啦,又笑又哭的模样。 糟糕……忘了维持人设…… 赵都安板起脸来,丢下碗筷,逃也似离开。 …… 饭后。 尤金花欢天喜地,美滋滋地拽着女儿,在房间中挑选图册式样,桌上是新买的七彩线。 “你看这个怎么样,鲜亮好看,很配你大哥,就是太花哨了些,不够沉稳。” “这个好一些,大气,有官气,还是平步青云的寓意,可惜太老气了。” “这个呢,这个呢?诶呀,死丫头,让你帮娘挑,伱倒说句话呀。” 素面朝天,如清水芙蓉般的少女坐在圆凳上。 看着身旁母亲,秋水般的眸子盯着桌上的针线盒出神。 听到母亲呼唤,这才回过神来,往日里沉默寡言,与赵都安不对付的少女忽然说: “娘,要不两个样式的都各自缝制一个吧。” 尤金花无奈地用指头戳她额头: “一个女子只能送一个,何况也没几日了,你想累死为娘啊。” 赵盼闷闷道:“我也可以给他缝一个的。” 尤金花愣住,怀疑女儿转性了。 …… …… 家门口。 车夫小王已在等待,经过调查,当日的伏杀的确与他无关。 而当日昏迷苏醒后,得知赵都安以凡胎境,反杀剑客高离后,小车夫大为震惊,连带看向自家上司的眼神,都多了一丝崇拜。 “走了。”赵都安大大咧咧上车,吩咐道。 马车辘辘驶离,今日却没有去诏衙,也没去白马监。 穿过四条街,抵达了一座茶楼底下,赵都安命小王在底下等着,自己迈步上楼。 成功于楼上窗边一张方桌旁,看到了两道身影。 “哈哈,二位久等了。” 赵都安笑眯眯招呼,慢条斯理走过去坐下。 方桌旁,赫然是牡丹堂主张晗,以及水仙堂头海棠。 今日,两名缉司没有穿制服,和赵都安一样,都是便服出门,正坐着等待。 高马尾,大长腿,英姿飒爽模样,以智商见长的海棠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瓜子壳丢下,不咸不淡道: “赵缉司还真准时,都不带提前来半点的。” 距离被刺杀,已经过去了两日。 赵都安虽领了女帝任务,但并没急着动手,而是缓了两日,以此令大理寺放松警惕。 对于寻找大理寺卿罪状,女帝同样告知了马阎,命其协助赵都安,为其提供必要的帮助。 马阎索性大笔一挥,将两名缉司派过来,给赵都安当副手 ——让九堂中如今排名前二的神章境缉司,给赵都安打下手,牌面拉满了属于是。 相当于,赵都安这个梨花堂主,可调集的人马已经达到了三个堂口之多。 且是诏衙最精锐的一批人。 “小阎王”的绰号,愈发名副其实。 赵都安哈哈一笑,从海棠面前抓了把瓜子。 不理会女武夫的白眼,笑呵呵道: “查案不急那一时半刻,关键是要把事情作对。如何?我让你们调查的资料,拿到了吗?” 肤色偏白,居于九堂第一的“卷王”张晗端坐桌边,坐姿笔挺,一副开会的专注态度。 闻言将一份卷宗放在桌上,平静道: “这是我们筛查后,确定的,最可能找到周丞把柄的一桩事。” 没错! 赵都安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借助诏衙的情报网络,寻找周丞的破绽。 以此,找到撕开这位三品大员金身的突破口。 “就这点?” 赵都安抬手按了下,感受着卷宗袋子的厚度,有些失望: “我以为,这种宦海沉浮多年的大人物,总该有一堆黑点的。” 嘴上嫌弃,但赵都安对两个同僚的“业务水平”还是信任的。 当即打开纸袋,抽出里头的资料低头翻看。 海棠则“呸”了下,吐掉两片瓜子壳,懒得解释。 心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想对付谁,只要转手卖个队友就行了? 我们好人没你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啊。 而这时候,赵都安也大略扫过了这份陈年的资料,挑起眉毛: “十三年前的旧案?这和周丞有什么关系?” 134、寻找薛家后人 一桩旧案! 在赵都安的预想中,“档案袋”中会是什么举报信啊,隐匿财产线索啊,或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看过去才知道,这竟是一份卷宗。 记录了十三年前,老皇帝在位时期,“正统年”发生的一件命案。 而这档案,还是京城府衙内的记载。 案牍看似像模像样,但简单翻阅,发现信息含量低的令人发指。 几乎都是各个部门走流程,盖章走的一些“手续”。 “你往后看看,算了,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案件经办官员的章。” 海棠撇撇嘴,指点道。 重要的东西放在上头啊……一点都不懂事,一看就没有办事经验……赵都安吐槽。 直接跳过前头,抽出最后一页,眉毛扬起: “主审官,都察院御史中丞……周丞?咦?他在都察院做过官?” 赵都安惊讶了。 面瘫脸张晗酷似一本正经的业务骨干,背诵般道: “周丞出身贫寒,幼时酷爱读书,头脑聪慧,十六岁成秀才,先后中举,进士,入户部担任主事,监管国家钱粮,也是那时初次与当朝相国有了同僚情谊。 而后在六部中调任了几次,又外派去临封府城做了一任知府,因政绩卓著,升任淮水道按察使,又转布政使…… 之后调回京城,入了都察院,担任御史中丞,时任恰是正统年。” 无聊嗑瓜子的海棠幽幽补了句: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那阵都察院御史大夫一职空悬,所以他这个中丞,便主管整个都察院。” 卧槽……这老登履历这么漂亮么……果然,能做到九卿的,就没一個简单的。 赵都安知道,“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大夫”的副手,从四品。 相当于晋级大理寺卿前的跳板。 “咦,这一长串的犯官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开头只是个小案。” 赵都安又扫了眼案犯名单,微微变色。 这次,不用同僚提醒,他便沉下心,飞快从头开始翻看。 —— 案件如下: 正统年间,某日,京中一名唤作杨安的百户官突发恶疾,病死家中。 家人悲痛处理丧事,却不料,杨安的一名同僚站出,声称杨安非是病死,乃是造了奸人毒计。 状告杨安的妻子岳氏,与其妹夫私通苟合。 因杨安素有旧疾,故而,这对奸夫淫妇通过邻居郝氏,请了天师府一位姓沈的低品术士出手,以符纸混入汤药,激发疾病,从而害死了杨安。 状纸被递到了府衙。 府衙查证审理后,发觉确有其事,将那对奸夫淫妇,邻居郝氏,皆收押入狱。 便是连那姓沈的术士,也因触犯了律法,被从天师府“引渡”进了大牢。 因涉及命案,府衙的判决文书需要交由三司覆审。 此案先后经过都察院和刑部的手,都认定应予以犯人死刑。 但递到大理寺这块,却被时任大理寺少卿的,一名叫薛琳的官员驳回了。 赵都安正看的兴致勃勃,逐渐入神。 结果却发现,手中的资料突然断档了。 中间好像缺了一部分。 新的一页上,只简略描述,因三司意见不一致,案子最终呈送先帝圣裁。 后经查证,认定大理寺卿少卿薛琳等人收受贿赂,集体枉法,包庇犯人。 先帝震怒,以薛琳为首的数名大理寺官员集体入狱,审问后,又牵连出一批犯官。 最后,这件本来不算大的案子,愣是卷进去一批人。 涉案犯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 “中间的部分呢?” 赵都安抬起头,将资料丢在桌上,狐疑道: “这卷宗少了一部分吧?” 瞎子都看得出来,从薛琳驳回府衙的判决,到先帝下场,薛琳一系官员入狱这段中间,少了一截故事。 四方桌旁,张晗面无表情摇头: “没有了,中间这部分卷宗全部遗失了。” 赵都安扬起眉毛:“仔细说说!” 张晗看向对面的水仙堂主,道: “这件旧案你最了解,也是你最早翻出来的,你来说吧。” 赵都安顿感兴趣,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向英姿飒爽的女同事: 来吧,展示。 “……”海棠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其实,在你接到这任务前,诏衙也不是没有关注过周丞,但都没什么大收获。 当然,也是因为那时陛下没让咱们查,但我为了竞逐九堂第一的位子,便格外对这些朝堂大员上心。” 哦,我懂……伱太想进步了……赵都安面露欣赏。 海棠说道: “所以,我便查了查他经手过的大案,便发现了这桩,他任御史中丞期间的案子,而后,当我尝试深入调查时,才发觉不对。” 赵都安目光闪烁: “你发现,卷宗不全?” “没错!”海棠面露回忆: “以咱们诏衙的权限,哪怕三司里的卷宗,都有机会调取。 我便找了个由头去查,结果发现,除了案子最初围绕的‘杀夫’部分,在府衙案牍库中还记载的较为齐全。 到了后头薛琳卷入后的部分,就全部消失了,哪怕剩下的,也只有极简略的只言片语。” 赵都安微微坐直身体: “你怀疑,有人在遮掩一些东西?” 海棠点头,严肃道: “只是十几年前的卷宗,按理说,还应保存相对完整。 何况,这件案子牵连官员这么多,甚至砍了一位大理寺少卿的头,参与的衙门更是众多,可各家衙门却都将其遗失了,这太反常了!” 赵都安问道:“然后呢?” 海棠怏怏地朝后一靠,抱着胳膊,没精打采地不吭声,说道: “然后我私下里尝试简单查了下,但没进展。加上当时我手里的案子一堆,也分不出精力满足好奇心,就暂时搁置,丢在脑后了。” 张晗补充道: “直到得知你要对付周丞,她才将这条线索捡起来。 我们两个一致认定,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当年主审此案的,便是周丞,而当年涉案的人中,除了先帝之外,也就只有周丞最有可能做到,抹除相关记录。” 妙啊! 若真是周丞销毁的卷宗,那说明这件旧案中,极可能存在威胁到他当今地位的内容。 赵都安咂咂嘴,捏着瓜子: “这么说的话,的确是个突破口。不过好像有点难查啊。我不懂破案,这块你们是专业的,有什么意见?” 他最擅长的,是搞定人。 而不是从错综复杂的迷雾中寻找线索。 但没关系,前世的经历告诉他一个道理,当领导不需要懂业务,只要手底下的人懂就行。 海棠嘴角微翘,一副“你也有说不行,求到本姑娘的一天”的得意模样。 端起手旁茶盏,拿腔作调喝了口,才淡淡道: “案牍毁了,但知道当年事情的人还在。薛琳虽被砍了头,家里的人也几乎死光了,但却唯独有一个女儿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 女儿……赵都安恍然道: “我们接下来要去教坊司么?” 一般而言,犯了大罪的官员,家中男子发配边疆做苦役,女子充入礼部下辖的官办青楼打工还债。 那个薛琳全家死绝,却唯独剩下个女儿,赵都安理智猜测,大概率是被迫下海了。 张晗也点了点头,有同样的推测,当即起身。 思索去教坊司的“门票钱”该以什么名义报销。 海棠懵了一秒,才明白这两个男人的脑回路,不禁脸颊一红,恼怒地拍桌子啐道: “你们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干净的?人家好好的,没去那种地方。” 继而解释道: “当年薛琳入狱,朝中也有很多官员为其奔走。薛琳的独女,名叫薛暄,与当朝董太师的长孙定了娃娃亲,只是双方还年幼,尚未见面。 薛琳入狱后,董太师居中斡旋,但终归未能救下其性命,两家的亲事自然也作罢,但却救下了薛暄,令其幸免于难。 如今,十三年过去,那薛暄也早已成人。 如今就在东城居住,开了一个小私塾,我们只要撬开她的嘴,或许就能知道案牍中空缺的那部分内容……” 竟是这样……两个男人一阵尴尬,是他们心黑眼脏了。 不过,既有了需要搞定的人,那就简单了。 赵都安不懂破案,但搞人……他擅长啊。 “那还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随本官去会会那个薛家后人。” 赵都安拍掉手上的瓜子壳,起身道。 正有此意……两名同僚也起身,付账下楼。 楼下。 赵都安抬脚迈上马车,两名同僚则没乘车,只独自骑马。 抓周丞把柄,不适宜大张旗鼓,所以都没带手下。 “啧,咱俩骑马,他坐车,倒好像咱们真的成了他的下属护卫了。” 英姿飒爽,大长腿,高马尾,容貌出众的海棠哼哼道。 旁边,牵马的张晗默不作声,心说: 督公将咱俩派过来,不就是给他当下属,做护卫,以免他再遭刺杀的么? “海棠姑娘,你若不喜骑马,便来我这边坐吧。” 车厢内。 赵都安听到她的嘀咕,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车厢内,自己身旁的坐垫。 浪荡子……海棠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 “驾!” …… …… 另外一边,教坊司外。 街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低声说: “大人,根据汇报,赵都安那个狗腿子,唤作秦俅的,昨晚来的这里,便没出来,应是夜宿了。” 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车厢内。 没有穿青色官袍,同样是便服打扮,眉目看似正义凛然,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何正从小憩中睁开眼睛。 这位与赵都安两次结怨的大理寺丞抬手,抿了抿唇上胡须,隔着车窗望向街对面的教坊司。 目光阴沉:“找到他。” 135、赵都安: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 车夫应了声,将马鞭塞在腰间,又请示道: “找到人后,直接逮出来么?” 何正大拇指剐蹭着八字胡,这是他思考的习惯动作,摇头道: “不必,只要确定他在,不必惊动。然后出来等即可,里头人多眼杂,等他出来,将人绑走再审。” 他谨记周丞的叮嘱,尽量避免提前惊动赵都安。 目送亲随朝教坊司走去,青袍官员轻敲膝盖,眼神飘远: 经过了两日调查,他愣是没寻找赵都安背着女帝搞女人的线索。 不过却得知,这个“秦俅”乃是赵贼的贴身跟班,若能撬开对方的嘴,或可有所突破。 …… 东城。 赵都安一行离开茶楼后,径直朝目标所在地赶去。 而随着他们越发靠近东侧,街道两旁的建筑,便肉眼可见地破败下来。 不意外,若将京城按四方划分,大概可以简单粗暴概括为: 北贵,西富,东穷,南热闹。 东城本就是穷苦百姓最多的地方。 是的,哪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也不乏大量的贫民。 “那个薛暄的私塾,就开在这边?” 赵都安掀开车帘,好奇四下打量。 海棠骑着马,在车厢一侧,与他并排而行,闻言淡淡道: “不然呢?董太师只是保下她一命,可一个犯官之女,在京城还能有什么出路? 何况,女子教书,哪怕在当今,也少见。何况几年前? 只有东城很多孩子送不起去好的学塾读书,才愿意接纳女先生,饶是如此,她教的也多是开蒙的学童罢了。” 懂了,民办幼儿园……赵都安张望之际,看到前方有個大院子,里头似有不少孩童,好奇道: “那个也是学塾?” 海棠撇嘴: “那是济孤院,善堂的一种,专门收养孤儿的。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赵都安好奇道:“哦,是官府拨款的么?” “是,但只靠衙门那点拨款可不够,”海棠冷笑一声: “拨给善堂的银子发下来,经那么多手,每人拿一点,剩下的也不多了。 尤其东城最穷,前些年都有饿死人的情况。不过近些年好了些,我听说,是有位神官定期会私人来捐赠,养活了不少孤童。” 还有这种大善人? 赵都安有些惊讶,继而好奇道: “你好像对这些很熟悉嘛。” “比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强。”海棠翻了个白眼: “别废话,再往前就快到了。对了,等到了地方,你别说话。我和张晗来问,省的吓到人家。” 许是因当日诈内鬼,赵都安射了她一刀,海棠说话夹枪带棒的。 我至于那么可怕吗……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呵呵,不说就不说。” 赵大人心胸开阔,不与这小女子计较。 主要他也知道,自己在民间恶名昭著,纯粹一个纨绔狠毒的大反派形象。 海棠若能好言好语获得情报,他也懒得出手。 …… …… 东城,众坊街。 这里的百姓都知道,街道一侧的花间胡同里,第三家,门口有一株大柳树的那户,住着一位女先生。 女先生搬来十多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个稚嫩少女,身边只跟着一对老夫妻。 据说,她是从北城搬来的官家的小姐。 因遭了难,才流落到众坊街,身边的老夫妻是原本的家仆。 大早上,附近的一些女人,便会陆续领着自家的稚童来这边,送到薛家娘子开的私塾里读书,下午再领回去。 离得近的孩子,也有自己跑过来的。 今日也不例外。 太阳升起后,一个个孩童陆续跑来,进了院子,便会规规矩矩,鞠躬朝站在庭中的文雅女子行礼,唤一声: “先生。” 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薛暄便会穿着一身女式的儒袍,微笑地挨个点头。 她也才二十余岁,身材单薄柔弱,举手投足,却满是这片街区罕见的书卷气。 许是天生面皮比较薄,哪怕是正常与人说话时,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红晕。 “先生!这是我娘炸的春卷,要我专门给您带哒!” 一名约莫五六岁,模样乖巧可爱,梳着羊角辫的女童抱着个小盒子,颠颠地从门外跑进来。 进门时险些被绊倒,哎呀一声,吓得薛暄忙去扶。 小女童却自己个站稳了,脸上还嘻嘻哈哈傻乎乎的笑,迫不及待地,献宝般将饭盒高高举起,喊道: “先生吃,先生吃!” 因为个子矮小,那么一丁点大,举起盒子也够堪堪够到薛暄胸口。 小女童努力踮脚,却怎么也够不到。 薛暄脸上绽放温柔笑容,抬手揉了揉女童的头发,接过饭盒,轻声细语笑着问: “娘亲炸了几个啊,你吃了么?” 这个女童有点笨,年纪也是一群孩子里偏小的,薛暄对她便格外照顾。 女童掰着指头,认真数了数: “一、二、三……六,娘亲炸了六个,说是给先生的,不让囡囡吃。” 有点失望的表情。 薛暄莞尔,帮她整理了下羊角辫,将饭盒又塞给她: “先生等下要上课,囡囡先替先生存着,去学堂里背书,中午一起吃好不好?咱俩一人一半。” 女童就很开心,乐颠颠地朝屋子里跑过去了。 孩子没来齐前,都自行背书,人齐才会上课。 这会屋子里已有稚嫩的读书声。 薛暄笑着直起身,又见了几个孩子,门口才清静下来。 “小姐,我这就去铺子买纸钱香烛,有什么叮嘱的没?” 这时,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仆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老仆拎着一个竹筐,虽穿的朴素,但仍能依稀看出只有在大户人家才能练出的气度。 薛暄脸上笑容缓缓敛去。 这位沦落到此的,也曾大富大贵过的女子眼底浮现一丝落寞。 脸上有一瞬的哀伤,勉强笑了笑,柔声细语道: “没什么叮嘱的,福伯伱办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 名叫福伯的老仆露出宽慰笑容: “比不得年轻时记得清楚了,再过两日,便是老爷的祭日了。 去年便险些忘买了酒,幸亏小姐你记着,老爷生前不在乎银钱,独好一口黄酒。 若再给忘了,等再过几年,老奴也下去了,见着老爷夫人,倒要数落我办事不周全了。” 薛暄眼眶微微泛红,挤出笑容,想说两句,却有些哽咽。 十三年了,距离薛家灭门,已过去了足足十三年,当年侥幸逃得一命的薛暄早已长大。 而唯一没有离开的福伯夫妻,也都已年迈。 众坊街的街坊们只知道,薛暄本是官家小姐。 可地位低下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性子柔和中不乏坚强,知书达理,周围人无不称赞的“薛家娘子”,当年可是堂堂四品大员的独女。 不只他们不知,薛暄自己都快要渐渐忘记。 唯有每年一家人祭日的这天,她才会被迫回忆起昔年的灭门惨案。 心中有恨么? 自然有,是刻骨铭心,血海深仇的大恨。 可当年那害薛琳入狱,害薛家灭门的仇人,却已步步高升,如今更早已是她这只蝼蚁,连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徒之奈何? 薛暄只能抹去眼角湿润,挤出笑容,让自己忘记那些惨痛过往。 然而就在这时,花间巷外传来马车和马蹄声。 然后,三个不速之客,出现了在了大柳树的阴影里。 “你们找谁?”福伯疑惑且警惕地问道。 来人,自然是赵都安三人。 这会,他也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简陋的私塾,视线越过老仆人,落在了身后那名书卷气,脸皮薄而红润的落魄小姐身上。 瞬间认定,此人便是薛琳后人。 无它,哪怕落魄十几年,但骨子里养成的那股大家闺秀气质,在这群草根百姓中,还是太鹤立鸡群了。 这女子只那么一站,就差把“我祖上阔过”五个大字焊脑门上了。 “薛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海棠微笑开口。 她许久前,调查案牍时找上门来过,但当时只简单了解情况,报了诏衙官差的名号。 薛暄也认出了她,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冷漠疏离: “原来是官爷驾到,有失远迎,这二位想来也是您的友人?” 官爷……赵都安表情古怪,看了海棠一眼: 还说我吓人家,你也没好多少啊。 海棠笑着颔首: “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今日登门,还是想再了解下当年薛琳大人的案子,上次有事耽搁,走的匆忙,未能深谈,故而……” 薛暄没等她说完,便摇头恭敬地道: “家父罪行深重,民女侥幸活的一命,已是感念天恩,当年案子官府也早有定论,相关案牍想必都在,几位官爷想了解,去查便好,民女对那些朝堂之中的事,并不知晓。” 啧,明显是不信任啊……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如果来个官差询问,就叫屈,那才是自找死路。 呵,当年的案子可是先帝过问的,是当今大理寺卿周丞定案的。 薛暄若敢说半个冤字,不服,岂不是说先帝错了?周廷尉错了? 赵都安摇了摇头,果然没那么顺利。 “薛小姐,你不必这般戒备,本官与两位同僚来此,并无恶意……”海棠还在好言相劝。 旁边,面瘫脸张晗也沉声道: “薛小姐,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完蛋! 赵都安想捂脸。 果然,无论二人如何说,薛暄都咬死了“家父罪大恶极”六个字,完全不漏口风。 这下,海棠和张晗也觉难办。 又不能直说,自己等人是奉陛下旨意来找周丞麻烦的。 “算了,还是我来吧。” 一旁,自进院以来,一声没吭的赵都安实在看不下去,幽幽开口道。 迈步上前,眼睛瞥了两人一眼,摇头道: “你们平常办案,都是这么温良恭俭让么?” 他又扭过头,看向薛暄与福伯,脸上已换了一副反派脸孔,居高临下,桀骜一笑,讥讽狞笑道: “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136、早这样乖乖配合多好,何必闹得不愉快? 私塾前院,赵都安一秒变脸,当他幽幽说出这句话,两名同僚不约而同愣了下。 而站在对面,一副消极抵抗态度的女先生也心头一沉。 “好言好语与你们说话,却不领情。那本官也只好不留情面了。” 赵都安面色阴沉,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越过面面相觑的同事,慢条斯理,径直朝主仆二人走去。 “这位大人,切莫动怒,我家小姐不是那个意思……” 头发花白,名叫“福伯”的老仆忙上前,躬身堆笑,一个劲解释。 对于大虞官吏的道德水平,丝毫不抱信心。 终于还是露出本来面目了吗……薛暄心中叹息一声,并不意外。 昔年贵为官家小姐时,所见的官差都“眉目和善”,可这些年身处底层,她早见惯了真实。 何况还是诏衙的“阎王”……她压下悲哀,努力做出谦卑模样: “官爷息怒,民女非是不说,实在不知各位想要什么,我父昔年犯案,早有定论……” 赵都安脸色再沉,好似即将有雷霆暴雨落下。 “先生!” 恰在这时,后头的私塾中,颠颠奔来一个女童。 就那么一丁点大,扎着羊角辫。 身后的私塾窗口,探出一個个小孩子好奇的脑袋,朝这边张望。 他们尚不知发生什么,只以为是“大人在说话”。 小女童没理会赵都安三人,飞跑过来,一个急刹,仰起头,眼巴巴看她。 薛暄脸色微变,努力和颜悦色: “囡囡过来作什么?是不是要上茅房?” 小女童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 “我……春卷太香了,我方才没忍住,偷偷提前吃了两个。” 说了一半,又忙摆手: “不过,我吃的是自己的两个,先生的一半没动的!先生不要告诉娘亲好不好……” 海棠惊讶地看着这小孩,觉得还挺可爱的。 张晗一如既往面瘫。 薛暄面色急切,语气催促: “没事的,先生不会说的,也不怪你,你先回去念书,别出来。” “奥!”羊角辫女童开心地答应,就要往回跑。 “慢着!” 赵都安忽然开口,饶有兴趣地看向女童,笑眯眯道: “挺可爱的小孩嘛,过来,让本官看看。” 女童愣愣地看着陌生的三人,然后怯生生后退了半步,有点害怕。 薛暄也心中咯噔一下,努力维持镇定: “这只是附近百姓的孩子……” “是吗?”赵都安却抢先一步,将女童单臂抱了起来。 另一只手,捏了捏对方肥嘟嘟的脸蛋,嘴角扬起笑意,语气却不见半点温度: “啧啧,不怕生,不错。你家在哪啊,家里都有什么人?” 看似只是寻常人逗弄孩童,但配上他此刻冰冷的眼神,却令在场众人心头都跳了跳。 薛暄一阵心慌,想抢夺,又不敢,只好道: “这位官爷,小孩子不懂事,若冲撞了您便不好了,还请……” 赵都安横眉冷对,瞥了她一眼,不悦道: “一口一个官爷,口口声声说配合,却连我等是谁都不问,我看薛小姐嘴上说的好听,心却半点不诚啊。” “不敢。” 薛暄忍气吞声,生怕学生激怒这官差: “民女多有失礼,忘问官爷名讳。” “我啊,你没准听过,”赵都安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报家门: “诏衙梨花堂缉司,赵都安。” 是他!? “赵都安”这三个字一出,薛暄略显红润的脸颊陡然白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 底层百姓中,或许还有很多人,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但曾身为官家小姐的薛暄,眼界更为开阔,对这个人名当然不陌生。 传言中的女帝面首,声名狼藉的新晋纨绔。 近两个月来,更是声名鹊起。 因大肆打击报复,又添了“睚眦必报”和“手段阴狠”的新标签。 依仗圣人恩宠,横行霸道,是诏衙新上位的“小阎王”。 竟然是他? 那种人物,为何会上门来? 薛暄心乱如麻。 “白马监那位赵使君?”福伯也面露恐惧。 坊间传闻,白马赵氏穷凶极恶,但凡得罪他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会被其清算。 不是下狱,就是砍头。 这位活阎王怎么来了? 自家小姐还似惹恼了对方? “赵大人,小人……” 他结结巴巴,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引来杀身之祸。 “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本官莫非很令人惧怕么?” 赵都安收敛笑容,眯起眼睛,而后扭头,手指又捏了捏女童脸颊,幽幽道: “都不如个小孩子。” 女童怯生生看他,不敢吭声。 她没听过赵都安这个名字,但本能想挣扎,却逃不开。 “赵缉司……这些孩子……” 身后,海棠皱眉,忍不住开口。 赵都安打断她,忽然笑了笑: “海缉司提醒我了。” 他视线扫向学舍中那些好奇张望的稚嫩小脸,慢条斯理胡诌道: “我若没记错,有一条情报是说,有逆党疑似窝藏在这片众坊街吧? 依我看,也不用费劲侦查,派人将这片街区的住户都带回去,好好审一审,想必这些孩子的父母会很配合的。” 说着,他再次看向落魄小姐,忽然笑了笑: “薛小姐,伱说……是吧?” 咚! 这一刻,主仆二人的心脏如大石,猛地沉入湖底。 面对这毫不掩饰,毫不伪装的威胁,他们哪里还听不出话中含义? 薛暄脸色愈发苍白,此刻在她眼中,赵都安那颇为俊朗的面容,却无比的凶恶。 如同一只浑身滴血的恶狼,好似随手便会将抱着的女童掐死。 联想到传闻中“小阎王”的名声。 她丝毫不怀疑这点。 一群孩童,一群没有任何背景的百姓…… 以赵都安的身份,只需扣个“窝藏逆党”的罪名,便可肆意挥砍屠刀。 “赵大人……” 落魄的官家小姐慌张上前一步,近乎哀求地说: “民女若冲撞了大人,一应罪责民女一力承担,与旁人无关……” “你承担的起吗?” 赵都安面无表情道: “薛小姐,我的耐心很不好,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乖乖配合,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么……你也不希望,因自己,连累这些老街坊吧。” 赤裸裸的威胁! 薛暄脸上终于再没有半点血色。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虚与委蛇”,“消极抵抗”,在真正的凶人面前,多么可笑,不堪一击。 这会,羊角辫女童忽然用软绵绵的小拳头锤打赵都安: “坏人,不许欺负先生……不许欺负先生……” 学舍中的其他孩童也意识到不对劲,纷纷跑出来。 赵都安仿佛被激怒了,他面无表情拎起女童,忽然高高扬起,好似要摔下来的动作。 海棠顿时变了脸色,作势要上前,却突然被张晗拽住。 “我说!” 千钧一发之际,薛暄发出一声悲鸣,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上,眼眶翻红: “别牵累孩子!” 赵都安扬起的手微微一顿,他脸上终于缓缓露出笑容。 将女童轻飘飘放在地上,丢给福伯。 轻轻掸了掸衣袖,瞥着跪伏在地的落魄小姐,笑容灿烂: “薛小姐早这样配合多好,何必闹得不愉快?” 薛暄踉跄起身,拱了拱手: “请三位大人去后宅稍坐,民女安抚了这些孩童便至,以免他们吵闹,令大人们不悦。” 赵都安没再吭声,只是转回身,朝身后的两名同僚递了个眼神: 搞定。 …… …… 俄顷。 福伯将三人领入后宅,一间不大的堂屋里,奉上茶水后,告辞去帮着照看孩童。 等人走了,憋了半天的海棠终于开口。 这位英姿飒爽,聪慧直率的女锦衣脸色不善,盯着赵都安: “这就是你的手段?” 赵都安悠闲地捧起茶碗,喝了口,咂咂嘴。 心说不愧是“贫民区”的茶,滋味实在寡淡,勉强解渴。 闻言笑了笑:“你就说薛暄配不配合吧。” 这会,他脸上早没了大反派的阴毒之色。 笑呵呵说着话,配合俊朗的容貌,令人绝对无法将其与方才形象联系起来。 “……”海棠被噎了下,才夹枪带棒道: “不愧是小阎王,我终于有点明白,赵缉司为何能屡立大功了。” 说我能立功是靠没下限呗? 这是战术懂不懂……赵都安撇撇嘴。 当初诈内鬼时,他评价海棠有小聪明,缺大智慧。 如今仍旧维持原本看法。 恩,不过勉强能加一个标签:善良。 也难怪死活屈居第三,做不成九堂第一…… “对付不同的人,要灵活采取不同手段。” 赵都安淡淡道: “督公叫二位来帮我,未必没有让你们学下我的办事方法的意思。” 算了吧,学不来……海棠并不认同。 以她的聪明,当然知道赵都安方才那副作态,有很大的表演成分,目的无非是拿捏软肋,予以威胁。 但这种办法,也不是什么人用起来都有效果的。 赵都安名声太臭,所以薛暄毫不怀疑,他真的没啥底线…… 换一个名声不够凶狠的,同样的套路,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这就是人设的力量。 “如果,”海棠沉默了下,忽然问: “我是说如果,方才薛暄死咬着不开口,你真的会摔死那个孩子么?” 赵都安闭口不答。 旁边,寡言少语的张晗忽然说道: “他不会的。所以我才拽你。” 海棠就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张晗想了想,说: “据我所知,他诈我们那一日,虽闹得声势浩大,闯了那么多宅邸,但从没有波及哪怕一个下人。所以……” 卷王扭头看向赵都安,忽然认真道: “我觉得赵使君是个好人。” 赵都安一愣,好似被这句话逗笑了,大声肆意嘲笑道: “老张你这句话说出去,半个京城的人都要笑掉大牙的,你这人不会吹捧奉承人,便不要硬捧……” 他忽然闭上嘴,扭头看向堂外。 只见洗了把脸,已调整好情绪的落魄小姐走进来,先行一礼。 薛暄扬起没有表情的面孔,直入正题: “没错,我父的确是被冤枉的。” 137、获得真相 后宅,薛暄平静吐出这句话后,在场三名“调查员”都愣了下,没想到她这样直接,毫无铺垫。 赵都安饶有兴趣审视她: “你知道我们问的是这个?” 穿着女式儒生袍,黑发束在脑后,充满书卷气的薛暄平静道: “民女思来想去,唯一值得各位前来的,也只有我父当年的冤案,尘埃落定的案子,赵大人追问,必是想知道不同的说法。” 她的叙述清晰有条理,哪怕不久前刚被威胁失态,此刻却已平静下来。 “看来薛琳当年将你教的不错。” 赵都安赞叹一声,不愧是险些嫁入董家的女子。 海棠则好奇道: “你说,薛少卿当年是被冤死的?” 张晗的面瘫脸上也眼睛一亮: “坐下仔细说来!” 这个答案的信息量着实巨大,便是赵都安都坐直了几分。 这条线索果然有东西! 薛暄依言坐下,却没有立即讲述,而是看向最好说话的海棠: “民女不知各位知道哪些,又想听哪些。” 我们想听案牍中消失的那段……三人心中嘀咕,但却不好透露。 赵都安抢先说道: “将你知道的案子过程,完整讲述就好。” “是。”薛暄不敢违抗,略作回忆,似在组织语言,才说道: “事情最早,是府衙接到的一起,关于百户官杨安之死的状纸……” 薛暄前半部分叙述,与赵都安在卷宗中看到的并不太大区别。 起因,都是杨安生前的同僚,声称死者被妻子岳氏,伙同妹夫,邻居郝氏,以及天师府低品神官谋害至死。 区别在于,多了一些细节,比如那个术士的全名,唤作“沈荣”。 案子被府衙审判认定后,送三司覆审,都察院,刑部都通过,但到大理寺时被卡主。 “当时,负责覆审此案的,便是我父薛琳,”薛暄讲述道: “我父为官喜亲力亲为,他翻看府衙卷宗时,发现岳氏的口供前后不一,与其他几人口供也有出入,凭借他多年断案经验,认定存在屈打成招。 便将案子驳回刑部重申,刑部却仍维持原判,我父便再予以驳回,如此拉锯数次。” 对对对,就是这! 赵都安精神一震,卷宗就断章在这里。 他顿时有种追的更新了感觉: “然后?” 薛暄平静叙述道: “往来拉锯数次后,都察院彼时的御史中丞,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周丞亲自来见我父,与他争执此案。 说都察院与刑部都认定的结果,我父却不予承认,岂不是在说其余两司办事不力? 周丞为此跑了数次,甚至大发雷霆,但我父并未妥协,依旧坚持驳回重审。” 这么刚?赵都安讶异。 旋即想起,资料中的确曾描述薛琳履历。 此人年轻时,曾拜董太师为师,在读书文人圈层中,颇有名声,而后从仕途,屡破大案,以“正直”著称,时人评价颇高。 一個靠山又硬,自己有能力,为人又正直的官员,不给周丞面子倒也说得通。 张晗疑惑问道: “按理说,案子在大理寺与刑部之间拉扯,为何周丞却率先跳出来,这般急迫?” 薛暄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 “各位既在诏衙,应当知道,诏衙上一任督公是谁吧?” 上任督公? 三人对视一眼。 海棠率先点头,开口道: “自然知道,上一任督公,乃是宫中掌印太监王震,其掌握诏衙十余年,算来,你父入狱时,诏衙便是由王震把持。” 王震? 赵都安压榨脑细胞,终于想起了这个人物。 此人,乃是老皇帝晚年时期,颇为倚重的宦官,据说巅峰时,其身肩二十余差事,权力颇大,能干涉朝局。 也属于一代权宦了。 不过在玄门政变中,此人陪在老皇帝身边,乱军中被嘎了……死的无声无息。 之后女帝继位,马阎被提拔,接替王震为新督公,大概是这个时间线。 薛暄点头,平静说道: “当年,王震势力颇大,我父上任大理寺少卿时,王震命人送礼物来拉拢,我父师从董太师,与宫中宦官素来不睦,便谢绝了。 且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因此得罪了王震。” “而那时,周丞执掌都察院,与王公公走得很近……周丞或是为了讨好王公公,才如此。起码,当时我父是这样以为的。” 派系斗争……赵都安摇了摇头,明白了原因: “然后呢?” 薛暄说道: “见我父死活不松口,周丞便又去联合刑部,一起向大理寺施压,时间久了,我父也有些承受不住,于是他手下一个评事官便献策,说实在不行,可以将案子呈送先帝,由先帝定夺。” 剧情接上了! 三人竖起耳朵,卷宗上,曾简略提及此事,但语焉不详。 薛暄继续说道: “可案子呈送上去后,因三司口径不一,先帝也不知该如何定夺,便单独寻了都察院一名姓潘的老御史,命他重新调查这件命案。” “让都察院的人查?”张晗惊讶。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先帝既这样安排,说明这个潘御史肯定与周丞不是一路人。” 就像吕梁也是御史,但与顶头上司袁立却完全属于两个派系,这种事很正常。 薛暄闻言,点头道: “的确如此,潘御史并非周丞的人,而他仔细调查后,发现案子的确判错了,杨安长期久病不愈,岳氏的确请了邻居郝氏,寻了术士沈荣救治,但并未下毒。 至于通奸之事,纯属捏造,那杨安只是正常病死。潘御史禀告先帝,先帝见事实清楚,便大笔一挥,做出判决,释放被抓的岳氏几人,诬告者下狱。” 案子澄清了?三人先是惊讶,继而,是更深的疑惑。 海棠好奇: “案子既已查清,尘埃落定,为何又起波澜?” 薛暄沉默了下,说道: “因为王震出手干预了。” 当年的诏衙督公? 下场了? 赵都安挑眉,心说这案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薛暄说道: “王震派人干预后,很快的,案子整个反转,负责查案的潘御史被打成了欺君罔上,而已被释放的岳氏四人,也再次改了口供。 王震给出的说法,是我父收受贿赂,加之与术士沈荣都是武陵人,有同乡之实,故而徇私枉法,予以包庇,潘御史也参与其中,与大理寺一应官员一同蒙蔽先帝。” “王震汇报先帝后,先帝震怒,下令将我父,潘御史等一众涉案官员下狱,交由都察院审理。 可想而知,掌管都察院的周丞会审出个什么结果。 我父等人入了都察院的‘台狱’后,遭到严刑逼供,不少人不堪刑罚,按照周丞他们的意思攀咬,牵连出的人越来越多…… 至于最后的结果,几位大人也都知道了。 我父身死,潘御史充军流放,也死在了路上。” 房间中微微安静了下。 薛暄说完了更详细版本的案情,但三人却愈发疑惑。 无论是潘御史莫名其妙成了欺君罔上,还是已经出狱的岳氏四人,突兀认罪。 显而易见,都是那位王公公的手笔,屈打成招,栽赃陷害,手段简直不要太简单。 赵都安眯起眼睛,说道: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因为王震?因为伱父亲得罪过这位王公公,所以,王公公便借助这起案子,联合周丞,一起陷害了你父亲?” 张晗与海棠也微微皱眉。 都觉得这个说法,倒也能说得通,可是总觉得有点牵强。 毕竟当年的薛琳也并非简单人物,他背后有以董太师为首的一群文人。 连女儿都与董家定了亲,王公公哪怕权倾朝野,但就为了这点事,就插手陷害? 薛暄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这位躲在东城陋巷教书的女先生忽然自嘲一笑: “当初,我也以为是这样,后来才知道另有隐情。” “隐情?”赵都安挑眉。 薛暄“恩”了声,平静说道: “当时,王震有一名很是喜爱的义子,也安排在诏衙中当差。 而这位王公公的义子,某次意外撞见了岳氏,也就是百户杨安的妻子,被其美貌吸引,欲要强占岳氏,却未能如愿,因此怀恨在心。 得知杨安死讯后,这才暗中收买了杨安的那位同僚,命其诬告,意图报复。” 赵都安三人愣了下,没想到最开头的案子,内藏大瓜。 还吃瓜吃到了自家衙门身上。 薛暄自嘲一笑,说道: “原本,若无我父阻挠,这件冤案也就过去了,王震的那义子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到无法收场的程度。 潘御史奏报,先帝裁决后,恼怒于这样一件小事,竟闹到金銮殿上,唤来周丞等人责骂了一通,又罚了俸禄。” “而周丞其实早已知道,这起案子的主使者,是王公公的义子,都察院之所以通过了这起案子,便是卖王公公的面子。 他之前跑到大理寺,给我父施压,也是这个原因。” 竟然是这样…… 所以,周丞跑过去拍桌子,是为了帮王震的义子……赵都安轻轻吸气。 没想到这个破案子,竟到处都是伏笔…… 张晗与海棠也面面相觑:“之后呢?” 薛暄说道: “周丞被责罚后,许是觉得,不能白白受罚,便去见了王震,说清楚了此事原委,也是卖个好处,毕竟归根结底,他折腾出这些事,也是为了‘孝敬’王公公。” “王震得知,此事根源,竟是义子的色心导致,也颇为不满,便唤他来痛骂了一顿。 那义子却不敢承认,死活不松口,只一口咬定,是潘御史说谎,说着案子与他无关。” “王震身为权倾朝野的宦官,眼底岂会揉沙子?想来也是知道,义子在撒谎。 但那时,恰逢朝堂党争,王震与董太师等人势同水火,而我父身为大理寺少卿,于王震而言,也是个眼中钉,肉中刺……” 赵都安叹息一声,总结道: “所以,王震哪怕明知道,是自己义子的错,但仍意识到,这是个打击敌人的好机会,这才出手,将已经坐实的案子,又翻了过来?” 薛暄点了点头。 憋了十几年的隐秘故事,今日终于一口气吐出,于她而言,也是对昔年事的一场惨痛回忆。 举止文雅,富有书卷气的女先生说道: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还有一个问题,”海棠忽然问: “王震那个义子,叫什么?” 她之所以问起,不是因别的,主要是对方也在诏衙当过锦衣校尉,属于三人的“前辈”。 实在好奇。 薛暄沉默了下,吐出一个名字: “王山。” …… …… 与此同时,南城。 一间平素无人居住的民宅内,身材矮小,喜穿绸缎衣裳,后颈插扇子的秦俅,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被打的鬼哭狼嚎。 他从教坊司出来后,没走多远,就被人蒙头打晕,绑架到这里。 对方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毒打。 宅子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大理寺丞何正静静靠坐在车厢中,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着,耳畔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呜呜低沉的惨叫声。 良久。 院中的惨叫停止了,又过了一阵,院门被推开。 之前充当车夫,便装打扮的大理寺小吏走到马车旁,低声道: “大人,这个秦俅招了。他说,他唯一知道的一次,赵都安极可能睡了女人的地方,是在王宅。” 何正撑开眼睛,大腿上的手指也不再敲击,先是眼睛一亮。 心想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找到赵都安的马脚了。 继而皱眉道:“王宅?哪个王宅?” 京城姓王的多了,他一时不确定。 小吏低声报出一个名字: “王山。” …… 138、禀告袁青衣 “王山?你说的是,王公公的义子?他与赵都安何时扯上关系?” 何正愣了下,回想起这个人。 玄门政变后,王公公死在乱军中,新帝登基后,朝堂大换血。 王震树倒猢狲散,生前辛苦编织的势力网顷刻瓦解。 王山这名义子,因没了依靠,便主动离职,手握义父留下的“遗产”生意。 大虞朝堂中没了这号人物,但在权贵圈中,混的风生水起。 下属禀告道: “赵都安去年起势后,被秦俅引领,踏入京中权贵子弟圈子。 某次,便是去王宅拜访王山,据秦俅供认,那王山设宴摆酒,请赵都安入席吃喝,为了结交姓赵的,刻意准备了一名美姬。 宴后,王山亲自领着赵都安去见那名美姬,秦俅无缘入内,只知道翌日早上,赵都安才来寻他,离开王宅,离开时,脸色发白,脚步虚浮。 不过之后却不知为何,很少与王山来往。” “哦?”何正眼睛一亮,手指肚下意识摸索胡须,笑道: “这才正常。什么结交?那王山只怕打的捏赵都安把柄的主意,这般说来,赵都安是睡了那美姬了。” 他语气难掩兴奋。 如此一来,只要从王山手中,将赵都安睡了女人的证据拿到手,就可完成廷尉大人交待的任务。 “大人,我们这就去抓那王山么?”下属请示。 何正却摇了摇头:“不妥。” 身为周丞心腹下属,他多少知晓,当年周丞与王山皆在王公公手下做事,交情不浅。 虽说人走茶凉,但稳妥起见,还是先汇报周丞才好。 “将这个秦俅丢进大理寺大牢中,不要走漏风声。” 青袍文官志得意满: “且回去见廷尉大人。” …… “王山?” 东城,薛家私塾后宅。 听到这个名字,张晗与海棠反应不大,赵都安却瞳孔骤然收缩。 脑海中,一些尘封的记忆受到触动,凌乱的画面如胡乱剪辑的电影镜头,在他脑海中翻腾。 这個名字……好熟悉……等等,‘我’好像见过他,似乎还曾与他一同喝酒?好模糊的记忆,似乎在‘我’得势不久后…… 赵都安以大拇指按压眉心,竭力从凌乱破碎的记忆中,获取有效信息。 恍惚中,他似看到,‘自己’与王山勾肩搭背,酒气醺醺地离开宴会厅,沿着回廊行走。 最终停在一间卧室外,王山笑着推开门,然后……忘记了。 “你怎么了?” 瓜子脸,眼角一滴泪痣,英姿飒爽的海棠狐疑看向他。 “没什么,觉得这名字耳熟。”赵都安勉强笑了笑,掩饰失态。 “耳熟正常,此人虽退出庙堂数年,但在京城纨绔圈中,还有些名气。”张晗意有所指。 所以,是‘我’在京城当纨绔那阵,曾与之厮混?与秦俅类似的狐朋狗友?不是吧……赵都安略显尴尬。 只能感慨,世界真的很小。 海棠又追问了几个小问题,薛暄皆予以回答,但正如她所说,知道的只有这些。 命薛暄出去等候,等关起门来,“卷王”张晗看向两位同僚:“ 你们以为如何?她说的是真是假?” 海棠说道: “未必完全真,但大体想必确有其事。况且,这么复杂的案情,她想来也编造不出。 我认为,是个极好的突破口,只要我们能拿到更多证据,这一桩案子,就足以让周丞万劫不复。” 说完,二人一起看向赵都安,等待他这个“主办官”发话。 赵都安也认同二人看法,缓缓点头: “的确是个好的突破口。” 海棠兴奋不已,进入推理状态: “不过,只凭薛暄的证词,毫无意义,相关卷宗又都遗失了,想要翻案,难度极大。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个王山入手。” 张晗却摇头,有不同意见: “王山是此案的关键人,的确是我们的目标。但纵观整个案件脉络,哪怕王山吐露实情,周丞也尽可声称,自己秉公办案,乃是受了虚假的证词欺骗。” 海棠摩挲着尖俏的下颌,一张脸垮下来: “有道理。所以,真正能指认他的,还是当年那些丢失的卷宗,物证,或者经办人,可那些东西,早被他抹除了吧。” 张晗摇头道: “抹除倒也未必,试想,此案当年可绝非小事,牵扯之人众多,且将三司与诏衙都卷入其中。 周丞哪怕权势不小,但想让所有知情人与物证‘消失’,且不引起庙堂上的注意,几乎不可能做到。” 海棠精神一振,分析道: “也就是说,肯定还存在证据,但问题在于,如何找。残余的证据,哪怕还在,只怕也在都察院或刑部中,不会轻易给我们看。 当年涉案之人,如今更或升迁,或贬官,分散在各个衙门,想要找他们问,更难上加难。” 女缉司站起身,在堂屋中踱步。 漂亮的脸蛋上浮现焦躁: “我们虽有监察百官之权,但若想命令包括三法司在内,各大衙门配合,只怕,便是督公出面都未必管用。何况,那样也必然声势浩大,岂非打草惊蛇?” 张晗也皱眉不语。 死结! 两名擅长查案的缉司,发觉陷入了死胡同。 他们严重低估了,为一起十三年前的大案翻案的难度。 “恩,就是说,只要有足够强的,可以在各衙门间畅通无阻,调取卷宗,且可令诸多涉案人开口,并能遮掩住动静的人帮忙,就可以了对吧?” 焦躁的气氛中。 悠然喝茶,不急不躁,一副旁观者模样的赵都安,忽然问道。 沉浸于探讨案情的两人,这才想起他,扭头看来。 海棠没好气道: “你这语气,好似以为这很简单一样,整个朝廷,能做到你说的这些事的人,也超不过一只手,不,甚至比那更少!等等,你不会想禀告圣人吧?” 张晗也想到这个可能,便要劝阻。他们只刚找到线索,就惊动女帝大动干戈,实在不妥。 何况,女帝那个位置,一举一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也难遮掩动静。 赵都安面露微笑,浑身松弛地吐了口劣质茶叶梗,懒得解释,起身道: “放心,本官说的另有其人,时辰不早了,跟我走吧。” 两人一头雾水,只能跟上,走出后宅时,瞥见薛暄静静等待。 错身而过时,赵都安在她面前停了下,忽然露出灿烂笑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薛暄心头一颤,不敢与声名狼藉的“赵使君”对视,卑微地垂下螓首。 “小姐,他们走了。”少顷,福伯走过来小声说道。 薛暄这才缓缓抬起头,眸中满是悲凉。 “小姐,这群人打探当年的事,会不会是要为老爷翻案?”福伯忽然问道。 翻案?薛暄摇了摇头,惨笑道: “伱觉得,赵都安这种卑劣小人,会为了早已没半点价值的那些冤魂,与三品大员对抗么? 想必,只是他们恰好查某些事,涉及这桩旧案罢了,即使得知了真相,也会装作不知。 翻案……我当年还妄想过,但如今早已不做那种梦了。” 福伯语塞,想起赵都安的恶劣名声,摇头叹息,捡起地上的花篮,出去买纸花蜡烛了。 走出庭院时,私塾中再次响起孩童朗朗读书声。 …… …… “你不要跟我们说,你要找的帮手,就是袁公。” 三法司之一,曾名为“御史台”,后改名为“都察院”的建筑外。 街道上,海棠攥紧缰绳,面无表情,看向车厢中一副慵懒姿态的赵某人。 “不然呢?” 赵都安打了个哈欠,慢腾腾下车,一脸的理所当然: “当年周丞是在都察院任上判的这起案子,相关的卷宗也好,人证物证,经办人也好,大多都在都察院。若都察院肯全力帮忙,收紧当年证据想必会比我们简单容易的多。” 海棠的小表情上,满是匪夷所思,她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连张晗那张面瘫脸上,也神色古怪,终于只憋出一句: “那可是袁公啊。” 袁立! 清流党魁,势力覆盖半座朝堂,与相国李彦辅分庭抗礼的大人物。 海棠皱眉道: “你难道要借陛下的名义,要求袁公帮你?我提醒你,不是什么人,都能受你驱使威胁的。” 顿了顿,她语气转柔,试图劝谏: “我也听说过,你曾替袁公办事,但……” 她很想说: 以咱们的身份,压根不配求见人家,双方等级差太大,存在鸿沟。 是的,在裴楷之一案中,赵都安与袁立的私人交情,至今都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在几乎所有人眼中,赵都安与袁立唯一的交集,只是在“斩裴”行动中,位居同一阵营。 仅此而已。 至于“交情”?那是什么? 海棠和张晗更不敢想象,赵都安找的榜首是当朝御史大夫,一品朝臣! 就连车夫小王,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瞅着都察院的大门,也有些发憷: “大人,袁公只怕不会见咱们……” “……”赵都安被几个人连番唱衰,哭笑不得: “袁公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们何至于此。罢了,你们不愿去,那就在门口等着。” 说着,他跃下马车,拍拍屁股,丢下几个不成器的猪队友,径直走到都察院巍峨的两尊石狮子中间,表明身份,登时有人入内通报。 少顷,有吏员奔出,说了什么,赵都安迈步,径直踏入都察院大门,消失在三人视野中。 139、袁立的震惊 “赵缉司,请随我来,袁公正在处理事务,命我先请你去内堂。” 出来迎接的,赫然是一名年轻御史。 领着赵都安进来,边走边说,目光犹在好奇打量他,似对这位近期声名鹊起的女帝宠臣颇为好奇。 “多谢领路。” 赵都安微笑点头,整理仪容,沿着一条小路朝后衙行去。 都察院同样是一座建筑群,许是尚未散值,路上并未见到几个人。 赵都安进入内堂后,年轻御史便退去。 他等了没到一刻钟,便见堂外院中,缓缓走来一道熟悉的大青衣。 伏天夏日,绚烂阳光将庭院照中的身影映照的纤毫毕现。 袁立穿天青色对襟袍服,头戴官帽,儒雅清俊的面庞上,眼眸深沉内敛,似蕴着岁月洗涤出的沧桑。 此刻独自一人迈步行来,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袁公!多日不见,风采依然。” 赵都安在看见袁立第一时间,便起身迎接,吹捧话语本能砸出。 当朝御史大夫,“清流党魁”袁立摇头失笑,打趣道: “多日不见,赵缉司倒仍旧油腔滑调。” 若外人看到这一幕,必会大跌眼镜。 既为名声相差极大,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两人这般熟络而诧异。 也因在百官面前,威仪风度兼具的大青衣,竟会与一地位差距悬殊的晚辈这般打趣。 而于二人而言,虽好些天不曾见面,但只这一句自带性情的寒暄,些许的生疏便飞快淡化。 “可不敢当‘赵缉司’三字,袁公叫我‘小赵’就行。” 赵都安眨眨眼,迎他入座。 不能飘! 虽说自己最近声名鹊起,但都是虚名,与面前的御史大夫,仍旧差着天与地。 小赵……袁立不禁莞尔,迈步进入堂中落座。 宽大的衣袖垂落,格外潇洒自然,却没开口,而是认真端详审视了他片刻。 旋即,这位跺一跺脚,大虞都要颤抖的大青衣目露感慨: “上次见你,还是在与那张家兄弟争斗的小使者,一转眼,竟也是可将公主拉下马的‘小阎王’了。而这才过了多久?后生可畏啊。” 他仍记得,“倒裴”一案中,原本只是身为一步闲棋的赵都安,施展一手精彩的离间计,以区区小使者的身份,参与到了庙堂党争的漩涡中,并成功分了一杯羹。 彼时,袁立心中便已讶异。 而后,履约送了赵都安一份礼,袁立奏请女帝,将赵都安从白马监,调入诏衙。 当时,更与女帝在宫中打赌,却不想,他与徐贞观竟都低估了他。 “袁公谬赞了,”赵都安一脸正色,恭敬谢道: “下官能入诏衙,也多亏袁公举荐,此恩从不敢忘。” 袁立摆手笑骂道: “你不怨我便算好的,能在梨花堂站稳脚跟,是你的本事,何况,陛下若不点头,我便是举荐,也无用处。” 赵都安一脸认同: “陛下待我恩同再造,我等为臣的,理当为陛下竭力分忧。” 袁立闻言,却是似笑非笑道: “你这是话里有话啊,说吧,突然上门,所为何事?” 说话间,大青衣抬手去拿茶盏,赵都安眼尖递上,口中却没回答。 而是借动作遮掩,眼角余光观察对方,嘴上说道: “袁公不如猜猜?” 猜?袁立悠然端坐,坦然接过赵都安双手奉上的茶盏。 这位官场沉浮多年的大青衣笑了笑,哪里听不出,他试探的用意? 坏的试探会令人反感,但好的试探则不会。 赵都安精于此道,知道什么时候,怎样试探才稳妥。 果然,袁立丝毫不曾蕴怒,故作沉吟了下,悠悠笑道: “总不会,是为了周丞来的吧?” 赵都安真的惊讶了:“袁公知道?” 他只说了“知道”两个字,但没有明确指代,这便是第二个试探了。 袁立却不上当,笑着反问: “我该知道什么?” 赵都安眨巴眨巴眼睛,没吭声,脑子飞快运转,思考如何应答。 心中吐槽,能混到这位置的果然都是人精。 自己没问出什么,反而被对方反客为主。 迟疑思索之际,袁立忽然大笑,索然无味道: “罢了,懒得逗弄你,陛下教伱调查周丞一事,本公知道。” 赵都安既意外,又不意外,毕竟据他了解,周丞与李彦辅关系紧密。 而削弱“李党”,显然是当前阶段,女帝与袁立联为之。 他故意长长吐出口气,一副尴尬模样: “袁公早知道了啊……” 适度的露怯,同样是一种隐晦的奉承方式。 袁立却反而赞许道: “谨慎些不是坏事,为陛下办事,理应如此。好了,说正事吧,你不去查周丞,跑来我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无从下手?找不出他的破绽?来我这里碰碰运气?” 这個猜测并不难做。 都察院虽只是监察机构,并不擅长“调查”,但袁立身为清流党魁,对朝中有分量的官员自然了如指掌。 当初的裴楷之如此,今日的周丞亦然。 袁立皱眉说道: “周丞此人,极擅钻营,当初太监王震掌权时,他便是因与之搭上关系,才从布政使调任回京。 这种人也极谨慎,的确难以寻找够分量的把柄,在这点上,比裴楷之不遑多让。 可裴楷之有亲人子女给你抓把柄,对付周丞,却只怕难以复刻。” 赵都安好奇道: “袁公执掌都察院,也没有周丞的把柄么?” 袁立摇头失笑,抬手指了指他,笑骂道: “你这倒是暗讽起本公来了,的确胆气见长。” 赵都安嬉皮笑脸,知道他并未嗔怒。 果然,袁立笑骂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只是都是些小事……总之,如今陛下新朝,却也不好再提。” 赵都安心中一动,听出些许弦外之音,似乎里头还有些事。 但袁立明显不愿说,他也没急着问。 袁立见他不吭声,以为他在发愁,不禁劝慰道: “你此前办案神速,多少却也是借助了一些地利人和,或借助他人对你能力的低估,或是裴楷之的小儿子,对你不设提防…… 总归,都是你之前一年坏名声的积累,却无法始终依靠,如今受阻,倒也不是坏事……” “啊?”赵都安抬起头,笑道: “袁公误会了,我不是在苦恼寻不到突破口。” “哦?”袁立诧异:“那你是……” 赵都安微笑道: “下官方才,刚得了一桩周丞违法乱纪,枉杀朝廷重臣的罪证,冒昧前来登门,便是要与袁公汇报。” 袁立愣住了。 140、我想坐上牌桌 汇报……又是汇报…… 庭院中,夏日炎炎,堂屋里,袁立却猛地有了似曾相识的预感。 恍惚间,回想起那上次,赵都安上门禀告的那个夜晚。 自己刚长篇大论,劝慰对方不要急,说周丞的马脚不好捉,你就说找到了……袁立心头一跳,板起脸来,微微皱起眉头: “枉杀朝廷重臣,违法乱纪,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久居上位,袁立见惯了太多夸大上报的下属。 赵都安虽能力不俗,但终归年少,或许的确捉到了一些线索,但“枉杀重臣”四个字,却不是能随便乱用的。 因此,这句话多少带了些敲打的意思在里头。 赵都安苦恼道: “下官方才沉默,就是在想,不知下官找到的罪证,算不算袁公口中,不被追究的‘小事。毕竟,只是涉及区区一位大理寺少卿,一位御史,以及十几个受牵连官员的死罢了。’ 袁立听到他前半句,身躯悄然放松,以为的确非是大事。 可等听到后半句,这位权倾半座朝野的大青衣蓦然抬头,手中端着的茶碗倾斜,溅出些许茶汤也不顾。 区区? 十几位官员的死? 他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等看见赵都安笃定自信的神态,呼吸微紧。 此刻,饶是以他的城府,也难以遏制,脸上浮现少许错愕,但很快收敛,沉声道: “说清楚!” “是!”赵都安不再贫嘴。 当即一五一十,将同僚如何发现缺失的卷宗,他又如何寻到薛琳后人,得知旧案真相的过程讲述完毕。 袁立安静聆听,期间不曾打断。 等他叙述完毕,这位现任的御史大夫坐直身体,目光凌厉: “那后人所述,你可相信?” 赵都安斩钉截铁:“下官认为,此事必有蹊跷。” 袁立站起身,缓缓在堂中踱步,似在思索,片刻后叹息道: “薛琳此人,我昔年也有耳闻,虽无缘打交道,但也知其风评,后来听闻入狱,也觉惋惜。至于太监王震……哼。” 他冷哼一声,对其评价溢于言表,颇为不耻。 赵都安也早起身,眨眨眼: “袁公既也听过这件事,不曾查过?” 袁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十三年前,我还在外地做官,等回京时,早过去数年。” 原来如此。 袁立与薛琳又没交情,隔了那么多年,有多无聊才会去深究当年的旧案。 若非海棠为立功去查,若非女帝下发命令,这件旧案只会尘封在暗无天日的案牍库中,直到被人遗忘。 赵都安恭敬道: “下官正是查到此处,发觉若想寻到被抹除的线索,仅凭我一人,实在艰难。 尤其涉及打通各個衙门关窍,非诏衙所长,故而斗胆登门,想请袁公施以援手。” 袁立却不意外,沉默了下,说道: “给我一个理由。帮你的理由。” 一件“前朝”的旧案,上任御史中丞审判,先帝御笔盖棺定论。 哪怕错了,但袁立也没有为此大动干戈的理由。 赵都安没有犹豫,说道: “据下官所知,周丞与李彦辅相交甚密,其执掌三法司之一,都察院办的许多事,也要受其制衡。” 正如当年,薛琳可以反复驳回都察院覆审的案件,今日的周丞,对袁立也起到遏制作用。 赵都安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周丞也是袁立的敌人,若能取缔,于都察院好处巨大。 袁立居高临下盯着他,眯眼问道:“就这样?” 赵都安垂眸点头:“就这样。” 堂内一时安静。 旋即,方才一副威严模样的袁青衣忽然笑了,眸中的凌厉也转为欣赏。 他迈步,重新坐回了椅中,轻声道: “我以为,你方才会借陛下给你的任务为理由。” 赵都安却认真摇头: “这是陛下给下官的任务,不是给袁公的任务。” 按照道理,女帝既命赵都安调查,便是“皇权特许”,他完全可以命令都察院配合。 否则,便可上奏女帝告状。 但道理,也只是“道理”。 赵都安前世走出校门时,也曾以为“有理走遍天下”,凡事总要争个对错。 工作后,却发觉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从来都与“道理”二字无关。 “对错”二字,也只对当事人重要,而外人从不曾在意。 正如穿越前他在电影院看《飞驰2》,剧中沈腾声泪俱下,说自己不在乎名次,但要的是清白。 但哪怕是电影中的世界,也不曾在意这些,只在乎结果。 他当然可用告状女帝威胁袁立出手,但那样便是为自己树立强敌,且对解决问题有害。 所以,哪怕袁立追问,他也从不提“女帝”半个字。 只讲斗倒周丞,都察院会获得怎样的利益。 袁立听了,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倘若赵都安借女帝名义,那他也会予以帮助。 以他的心胸,也不会因此就对赵都安厌恶,生出芥蒂。 但……心中对其评判,却必然会降低数个等级,认为其未来成就必然有限。 混迹朝堂,若不懂拉拢盟友,哪怕得势一时,但也只会是昙花一现。 “很好,”袁立思忖片刻,道: “扳倒周丞,的确于我有利,但若案子并非伱调查的那般,或寻不到足够的罪证,那都察院的介入,则会与大理寺撕破脸。 届时,与周丞交恶的后果,则要都察院来担。” 风险确实有,但若成了,收益也巨大……赵都安没吭声,静待下文。 袁立沉吟了下,笑道: “所以,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此案所需的一切,我都可予以全力帮助,甚至,哪怕罪证不足,本公也可帮你‘补足’,周丞因此予以的任何反击,本公也可全部替你抗下。 你可尽享成果,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但……最后若成,功劳你只能占小份。” 言外之意: 袁立也认定,这是个好契机,他愿意出手,对付周丞。 但胜利果实中的绝大部分,都必须给都察院。 “第二个选择呢?”赵都安询问。 袁立缓缓道: “至于第二个,你需要的那些,我也会提供,帮你拿到。但也只限于此,之后如何斗倒他,仍是你,或者你背后的诏衙来做。 周丞后续的一系列反击,也都由你独自承受,本公不会替你遮风挡雨…… 但相对应的,若成了,功劳你占大部分,都察院只要一部分即可。你可以慢慢思考,再给我答复。” “不用思考,”赵都安没有犹豫: “下官选第二个,请袁公成全。” 袁立静静审视着他,提醒道: “你可要想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调查下去,哪怕可以隐瞒一时,但迟早会被周丞得知。 到时,一位三品大员的全力出手,哪怕你有马阎护持,但也不是好受的。 就如当初的裴楷之,若无本公在前头,你早已被他丢入刑部大牢。 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那些朝堂上的重臣,就拿你束手无策。” 赵都安语气真诚: “多谢袁公提点。下官很清楚,裴楷之能倒下,是因整个都察院出手。 若只我一个,哪怕策反了吕梁,离间了那对翁婿,也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被反应过来的裴楷之捏死。但……” 他语气一顿,抿了抿嘴唇,缓缓道: “但……那时,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使者。如今,已然不同。 当然,我知道,一个区区梨花堂缉司,与周丞这位堂堂九卿相比,仍旧如一蝼蚁……可是……”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桀骜,有些凶狠,有些野望: “可是,我也想做一次棋手。” 棋手! 裴楷之一案中,赵都安虽自喻“棋手”,但终归只是棋子,袁立才是执棋的那个人。 执棋者,才能吞掉最大的那块蛋糕。 但这次,面对周丞这块肥硕丰腴的蛋糕,赵都安掂量了下自己手中有限的势力底牌,有点跃跃欲试了。 倘若庙堂斗争,是一场无尽的牌局,女帝是发牌的荷官。 那么赵都安这次,想踮踮脚,坐上牌桌。 “袁公当初,曾教导我,既想立功,与其盯着小鱼小虾,不如博一次大的。这个道理,我听进去了。”赵都安说道。 安静。 炎炎夏日,庭院中的炽日,似都不如少年眼中锋芒明亮刺人。 袁立静静看他,眼角鱼尾纹忽然愈发细密,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好,”他忽然朗声大笑,继而宽松的袍袖一挥: “如你所愿!本公这次,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缉司,能否咬死大象。” 赵都安恭敬行礼: “多谢袁公成全。” 袁立瞥他: “要本公帮你查哪些,呈上来吧。” 赵都安从怀中,将那份卷宗资料的最后一页。 也就是当年,周丞盖章,上头记了密密麻麻名字的那张纸双手递上。 “请袁公帮忙,搜集这件案子当年的相关案牍。 以及纸上这些或当年在都察院,刑部任职,参与了案件审判,或是被牵连入狱的大理寺官员如今在何处。 若是死者,其直系后人有哪些…… 虽说许多卷宗被‘消失’,但这么大的一件案子,必然留下诸多无法抹除的痕迹。 我要的,便是将这些早已分散,打乱,埋藏在旧日尘埃中的证据,重新汇集起来。 以此汇成足以将周丞钉死在公堂上的铁证。” 袁立抬手接过,垂眸一扫。 那密密麻麻,遍及各处衙门,乃至京城之外的诸多令海棠与张晗头疼无比的线索。 在这位当朝一品眼中,却好似全无阻碍。 “来人。” 袁立唤来一人,正是时刻伴随其左右的那名“袁家车夫”。 将赵都安所需转述了一遍,末了道: “明日之前,将一切搜集完毕,送到梨花堂,记得,小心些,不要惊动外人关注。” 雷厉风行,霸气侧漏。 “遵命。”那名袁家车夫拱手下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赵都安愣了下,忙道:“其实,也不用那么急……” 毕竟那么多名字,涉及诸多衙门地方。 袁立却只神色平静,淡淡道:“一日足矣。” 赵都安心驰神往。 令诏衙三座堂口束手无策的难题,袁立只一句话,迎刃而解。 141、“证据”到手 “还有什么需要?不超过你我约定范围的,可以予你。” 袁立负手,立在堂前,扭头对他说道。 赵都安摇了摇头:“袁公帮助已然足够。” 略一停顿,他好奇道:“不过,却还有一个问题,心中不解。” “说。” 赵都安疑惑问道: “袁公此前说,周丞的些许小把柄,不好追究,敢问何意?” 袁立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略一沉吟道: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忽地命你寻周丞的麻烦?” ……不是因为他是“相国”的人吗? 赵都安下意识想说,但猛地想起,女帝在湖畔吩咐他时的情景,摇头道: “下官不知。” 袁立感慨道: “因为他是九卿,也曾是先帝时入阁的臣子,更重要的是,玄门政变前,他也是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之一。” 顾命大臣?他?赵都安吃了一惊。 袁立回忆道: “当日,先帝突兀病危,急召三公九卿,内阁大臣入宫,是为顾命,周丞本来差一些不够资格,但因王震的缘故,得以成为八位‘顾命大臣’之一,于先帝驾崩后辅佐太子。但……” 但太子嘎了……赵都安默默吐槽: “顾命大臣有何特殊吗?” 袁立解释道:“按大虞旧制,凡顾命大臣,非重罪不予纠察。” 原来如此! 怪不得说他的小把柄,也不好深究……这顾命大臣是块弱化版免死金牌啊……不过在我上辈子那个历史上,顾命大臣似乎死的都挺惨…… 赵都安恍然大悟,道: “所以,陛下想换用新臣换掉旧臣,只能命我寻重罪才可?” 袁立轻叹一声,瞥了他一眼,提醒道: “陛下一直在筹备组建新内阁,而这是李彦辅,周丞那些人不愿看到的,周丞反对的格外激烈。” 新内阁? 赵都安大喜,习惯地丢出一记奉承: “待新内阁开启,袁公必可入阁,取李彦辅而代之!” 袁立哭笑不得,笑骂: “少学拍马。新内阁与你想象中不同,以青年读书士人居多。我也无法进入。滚去办你的事吧,伱个武官莫要打探文人的事,又与你无关。” 说谁武官呢?我前世正经的文秘出身好吧……我也是文人啊,一肚子诗词文章没抄呢…… 赵都安对所谓的“新内阁”愈发好奇了。 …… …… 都察院外,大街另一侧的阴凉处。 “赵都安都进去好一阵了,怎么还没出来?” 英姿飒爽,瓜子脸,眼角一颗泪痣明艳的海棠靠着车厢,抱着肩膀嘀咕。 视线朝街对面的大门望去。 “袁公日理万机,岂是那么好见的?哪怕凭他与陛下的‘关系’,袁公答应见他一面,但也必然要令他等好一阵。” 卷王张晗冷静分析,车夫小王频频点头。 海棠叹息一声,因阳光刺眼,抬手在额前搭了個“凉棚”,望眼欲穿: “都快中午了,咱们就这样傻等?早知道,方才就该拽住他。异想天开,寻袁公帮忙,他也真敢想,怎么不去登门找李彦辅求助?” 张晗没说什么,但也对这次求助不抱丝毫期望。 与周丞为敌,哪怕袁公也要慎之又慎,赵都安惯会以势压人,却压不住袁立。 “咦,大人出来了。”车夫小王低呼。 两人精神一震,果然看见赵都安迈步,从两尊白玉狮子中间走出,径直返回这边。 “如何?见到袁公了没?” 海棠揶揄打趣,期待看到对方沮丧模样。 张晗也看了过来,安慰道: “袁公不帮才正常,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小王也殷勤地说: “大人,我知道附近有家馆子不错。” 试图用美食抚慰上司空落落的心灵。 赵都安哭笑不得地看他们: “你们对我都这样没信心?袁公已答应了,会帮我们搜集线索,明日前会送到。迟则生变,二位,今晚看来咱们得加个班了。” “我就说你不……”海棠揶揄的后半截话卡在嗓子里,愣愣地看他: “你再说一遍?” 张晗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小王更是瞪大了眼睛。 袁公……同意施以援手了? 匪夷所思。 …… 大理寺后衙。 当日夏江侯与周丞喝茶交易的地方。 “所以,你撬开了那秦俅的口,得知的此事?” 穿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国字脸,眉心“川”字纹深重的大理寺卿垂眸,略显浑浊的目光,锁定下属。 已换回青色官袍的何正带着邀功般的谄媚: “大人,确实如此,那秦俅已丢入大牢,单独看管起来,您若要见,可随时拉开审问。” “那倒不必了,你办事,本官放心。”年逾六旬的大理寺卿微笑颔首,以示嘉奖。 何正备受鼓舞,急切道: “大人,那王山自王公公死去,辞官后,便厮混于京圈权贵子弟中,明里暗里,勾连不少人。 其明知赵贼乃女帝宠幸面首,却仍送女人……必有拿捏之心,卑职以为,其手中必然留有证据。您若要,卑职这便去拿。” 周丞瞥了他一眼,却没吭声,而是在思量权衡。 手中缓缓盘着一对珍贵的“龙眼”大珍珠。 那出自滨海道的大珍珠一枚纯白,一枚纯黑,大小浑圆,极为罕见,不知又是从哪里盘剥来。 “不急……” 周丞缓缓开口: “王山此人,与本官也算旧相识,你冒冒失失前往,他倒要怪本官不讲情面了,这样,本官书一封书帖,你命人暗中送去……” …… …… 赵都安一行,离开都察院后,去小王推荐的馆子填饱肚子,回到诏衙时,已是下午。 “我们真就等着?要不要,先查一查那王山,或干脆将他请过来?” 海棠靠坐在椅中,缓解奔波半日的劳累,忍不住说道。 赵都安同样的动作,微微扯松腰带,以令吃的有些撑的肚子松快,慵懒道: “不急。人就在京城,一时半刻又跑不掉,今日我们的动作已有些多了,若去查他,容易打草惊蛇。” 张晗也点头,表示同意。 此刻,三人坐在梨花堂的“内厅”。 硕大的长桌两侧,空荡的椅子上,给三人独占。 生着一张圆脸,眼神透着清澈愚蠢的“机要秘书”钱可柔端着茶盘进来,依次给三人倒上,茶盘上还有三颗梨子。 “大人,院中的梨子陆续熟了,您尝尝。”钱可柔轻声说。 赵都安眼睛一亮,拿起一颗喀嚓咬了口,饱满微酸的汁水盈满口腔,眼睛一亮。 挥挥手,本欲命小秘书离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你今晚留下值班,然后派个人,去寻找这个人,就说我找他,让他滚过来。” 赵都安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的赫然是秦俅的名字和住址。 对于白日里,脑海中浮现的关于王山的记忆,他不曾忽视。 回来路上也在回忆,隐约记起,是与秦俅一同去过王山府上。 便准备寻这狗腿子过来询问。 等钱可柔领命离开。 赵都安这才看向两名同僚: “等袁公帮着查的资料送到,就要仰仗二位探案高手从中寻找线索了。” 海棠啃着梨子,翻了个白眼: “前提是你说的是真的。” 虽说赵都安言之凿凿,但她和张晗对于袁立会帮助仍旧谨慎怀疑。 然而这种怀疑,在晚上便被打破了,三人静静在梨花堂等到天黑掌灯时,主动留下值班的钱可柔跑进来: “大人,有人找。” 赵都安精神一震,忙命她请进来。 俄顷,一名陌生的袁府家丁拱手: “见过赵缉司,我家老爷命我送来您要的东西。” 说着,他身后,另外两名家丁各自将一个箱子“砰”地放在桌上,扳开卡扣,里头赫然是塞得满满的案牍资料。 真的送来了? 海棠和张晗起身,各自抱着一箱,飞快翻看了下,眼神大亮,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替我谢过袁公。” 赵都安微笑道:“竟这么快,就搜集到这么多。” 那名家丁摇头道: “这只是第一批,还有后续,袁公担心大人等急了,便命我先送来。” 第一批?赵都安也愣了下。 送走对方,转身就见厅堂内,“高马尾”与“面瘫脸”已经点燃灯烛,一盏盏灯烛摆在桌子中央,屋檐下灯笼摇曳。 外头夜色静谧,堂内灯火通明。 案子涉及甚大,需保密,谨慎起见,二人不准备召唤属下帮忙,当即撸起袖子翻找查阅起来。 以不懂查案为由,当了甩手掌柜的赵都安殷勤为二人剪灯花。 一时间,房间中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低声对话急促讨论声盖过了夜色。 而这还只是开始。 当晚,每隔一个时辰,袁府家丁就送来一次资料,梨花堂宽大的桌案上,一时堆积如山。 而随着一份份资料送来,关于当年那起案子的细节,也逐步清晰起来。 直到清晨时分,靠坐在大椅中闭眼小憩的赵都安突被叫醒。 “又有资料送来了?” 他掀开盖在脸上的外套,撑开惺忪睡眼,含糊询问。 模糊见天色隐隐放亮,一夜竟过去了。 “没有资料了,” 彻夜未眠的海棠面无表情俯瞰他,眼神中满是对他这个甩手掌柜的嫌弃。 继而,嘴角又微微上扬: “也不用更多资料了。” 为啥……赵都安睡得有些迷糊,思维迟缓。 卷王张晗精神抖擞,因熬夜加班而愈发精神,他也笑着站起来,说: “我们需要的东西,找到了!” 142、分头行动 “证据找到了?” 厅堂内,委顿在太师椅中打盹的赵都安猛地坐起,困意消散。 张晗摇头道:“准确来说,是证据的位置。” 旁边,海棠转回身,迈步走回案旁。 只见堆积如山的陈年册子中央,灯油近乎枯竭,唯余豆大火苗跳跃。 “我与张晗找了一夜,终于锁定最可能锤死周丞的两个证据。” 海棠将两张泛黄的纸递给他: “一个名为张祝,乃是当年薛琳手下的评事官,先帝圣裁的提议,便是他提出,当年同样被牵连,后贬官回乡。” “第二个,是当年都察院内被诬告欺君的潘御史后人。 这两人,前一個,应还在世,乃是当年的亲历者,后一个,则试图翻案,曾借助潘御史的人脉,复刻携带走了许多当年的卷宗。” 海棠语气兴奋: “根据我们的论证,只要能拿到这两个关键证据之一,结合其他散落的证据,就有可能重启这桩旧案的侦查,若能将两份证据都拿到手,足以证明周丞手脚不干净。” 赵都安不懂探案与律法中的弯弯绕绕,但他相信两名同僚的专业素质,脸上浮现笑容: “做得好!” 一夜。 只用了一夜,就有了突破性进展,这个速度堪称恐怖。 当然,若没有袁立出手,仅凭他们,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 “不过,唯一的缺憾在于,这两个关键证人,都不在京城。” 张晗皱眉道: “好在也不算远,一个在京城以西的栾县。一个往北,在铁关道边界了。若现在出发,一切顺利的话,来回也要半月。” 海棠却忽然摇头,这位水仙堂的女堂主迈开大长腿,走到桌旁,取来地图铺开,估算了下,语速飞快: “你说的,是常规赶路,若是修行武夫,骑乘军中快马,日夜兼程之下,能压缩到至少七日。” 千里路途七日还? 赵都安略作思索,道: “这么多卷宗,相关等人的资料汇聚,再小心也瞒不住。半个多月时间太久了,哪怕有袁公遮掩,但以周丞的耳目,也足够他反应过来。一旦他有了准备,会很难办。” 海棠点头,赞同这个看法: “这么说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样,我水仙堂手中,正有一个去栾县方向的案子,本来交给底下校尉去办,既如此……我走一趟,借出差掩护,单人离队,能最大程度缩短时间。” 这么积极?赵都安诧异看向她。 隐约猜到,事到如今,海棠已不只是辅佐他完成女帝的任务。 或许,为薛家人,与正统年间那些冤魂沉冤得雪,才是她的目的。 坐到缉司这个位置,还这么富有正义感?哦,对了,她似乎不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二代未经职场残酷,总更容易维持善良…… 说来,海棠背后的家族是哪个?似不曾听人提及,好像还挺神秘…… 赵都安一脸钦佩: “太好了,但铁关道这条路线,还缺个信得过的人。” 说完,两人默契地盯着张晗,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 “……”张晗面瘫脸微微抽搐,无奈叹息: “好吧,另一份证据,我去拿。” 完美! 赵都安抚掌笑道: “赵某今日得卧龙凤雏相助,大事可成。” 这是何典故?张晗不解。 你说谁是雏儿?海棠柳眉倒竖。 三人又商定了下细节,为赶时间,“卧龙”与“凤雏”各自离开,回返自己的堂口。 准备借出差办案的名义出城。 赵都安独自一人,披着外套,捧起熄灭的烛台,推门走到庭中。 此刻,天色青冥,天边隐隐泛着鱼肚白,院中的大梨树上,一颗颗梨子渐趋成熟。 或许,再过几日,便可供全堂口的人大快朵颐。 …… “醒醒,小懒猪别睡了。” 赵都安走到隔壁值房,看到萌新女锦衣趴在桌上睡觉,无奈轻声呼唤。 “啊!” 钱可柔一个激灵醒了,慌张起身,满是胶原蛋白的圆脸上,一半压出了红印,嘴角还有晶莹流淌: “大……大人!” 赵都安披衣环抱黑铁烛台:“去我屋睡吧。” 钱可柔昨晚充当门卫,不停给袁府家丁开门,这会脑袋一坠一坠的: “哦!” “等等,”赵都安想起一事: “我要你派人寻秦俅,人还没带过来?” 钱可柔茫然摇头,表示没有。 赵都安皱起眉头,隐有不安,难道秦俅那厮昨夜在外头鬼混,没回家?所以才寻不到? 这时,清冷的梨花堂外,脚步声传来,一名钱可柔手下的随从满脸倦色进来,意外道: “大人?您来的这么早?” 我压根就没走……赵都安面无表情。 钱可柔眼睛一亮:“我命你寻来的那个人呢?缉司大人要见。” 随从苦着脸道: “大人,属下循着那地址去了秦家,得知那个秦俅不在,他家里人说,不知他在哪里厮混,前日晚上也一夜未归,只告诉我几个可能在的地方。 属下想着大人您吩咐的事,不敢耽搁,干脆依次将秦家人告知的几个玩乐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结果最后才打探到,秦俅前天晚上夜宿在教坊司,但昨日上午便离开了,至于去了何处,教坊司那些女子也不知…… 我想着偌大京城,岂非大海捞针,干脆又回秦家等,结果等到后半夜,也没见人影,只好回来复命。” 人不见了? 赵都安心头一沉,不安感悄然加重,从腰间钱袋取出一枚银锭丢过去: “辛苦了,去休息吧。” 随从大喜,道谢离开。 “大人,您寻他很急吗?”钱可柔见他眉头紧皱,轻声问。 赵都安摆手,不做解释,将烛台丢给小秘书,独自回到了堆满案牍的厅堂。 以秦俅的性格,整日与诸多纨绔子弟厮混,找不见两日,并不算什么异常。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赵都安不会放过任何不对劲。 他伸手进入怀,取出储物法宝《太虚绘卷》,轻轻一抖,一面古朴玉石小镜掉落出来,赫然是《风月宝鉴》。 赵都安扣住镜面,默默于脑海中,回想秦俅容貌。 镜面波光抖动,渐渐的,镜中浮现出一处景象。 赫然是一座昏暗的监牢,火光映照下,秦俅被打的鼻青脸肿,绸缎衣衫上满是鲜血,正扒着栏杆,轻轻拍打。 “他进大牢了?” 赵都安一怔,试图将画面拉远,渐渐的,通过标志物,他认出这赫然是大理寺的牢狱! 大理寺……秦俅…… 这两个关键词一经浮现,赵都安脸色陡然一沉,意识到不妙: “秦俅向来圆滑会做人,且攀附诸多权贵,如何会不声不响,进了大理寺?尤其在这个节骨眼,难道……” 赵都安脑海中,诸多线索乱窜,生出不妙预感。 垂眸观察法器铜镜片刻,估摸内部法力还能支撑一次窥探。 他略作沉吟,放弃了窥探周丞,而是竭力回忆起记忆中,曾出现的“王山”那张脸。 镜面内景象破碎,又缓缓荡漾,形成新的景象。 他这次窥探的目的,并非确定王山状态,而是想通过“看”对方,刺激大脑,激活与之相关的尘封记忆。 约莫十次呼吸后,镜面中呈现新的画面: 一间卧房内,铺着绸缎的床榻上,一男一女,正在酣睡。 男人约莫四五十岁,好似生了白化病般,下颌胡须只有浅淡的几根,身材肥胖,五官平凡。 此刻,大大咧咧,如肥猪般仰躺着,怀中搂抱着一具白花花的美肉。 赫然是个容貌俏丽的小妾,这会胳膊环着中年人,沉沉睡着,似疲惫至极,身上斑斑点点的蜡油和鞭痕。 以及凌乱的床铺,诉说着昨夜的疯狂。 赵都安无事了窗边丢弃的小皮鞭等作案工具,死死盯着中年人的脸,脑海中开始抽痛,一点点记忆浮现出来。 王宅…… 秦俅和自己…… 王山…… 美丽的女子……卧房…… 轰! 脑海里好似有玻璃破碎,一股股记忆奔涌出,鲜活清晰,赵都安闭目“察看”,脸色阴晴不定。 手中小镜中,画面徐徐破碎。 良久,赵都安撑开眼皮,沉沉吐了口气,望向满桌上堆着的案牍,忽然轻笑一声,低声自语: “这么玩是吧……” 略作思索,赵都安相继将脑海中浮现的几个应对方案排除。 最终,他再次取出银色画轴,将铜镜放回,转而从中捞出一柱黄香。 赫然,是金简留给他,用来召唤自己的联络法器。 “天还没亮,应该还没睡吧……” 赵都安起身,用火折子点燃黄香,固定于桌上。 香头炽红明亮,好似将夜色烫出一个窟窿,袅袅青烟缭绕,笔直升起,穿过房梁,屋脊…… 俄顷,忽有风起,青烟剧烈抖动。 空气扭曲,穿玄色神官袍服,小脸精致,头发末端微卷,双目发散的少女神官缓缓浮现。 垂眸凝视他,面无表情,带着起床气,似乎在要个说法。 赵都安仰头,望着漂浮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上的少女,微微一笑。 …… 天色渐渐明亮,伴随一名名锦衣“上班”,诏衙内也热闹起来。 “你昨晚没睡吗?” 当侯人猛,沈倦和郑老头踏入梨花堂,看到捧着“打卡本”的钱可柔时,吓了一跳。 “有在睡……哈欠……” 钱可柔眼皮直耷拉,正要回答,忽而,听到身后房门紧闭的厅堂被从内而外推开。 身穿官袍,精神抖擞的赵都安负手而出。 “大人!”四人忙躬身行礼。 赵都安目光扫过手下,嘴角翘起一丝危险的弧度: “先去吃早饭,等弟兄们都到了,随本官出发。” 钱可柔茫然:“做什么?” 赵都安露出森白牙齿,吐出两个字: “抓人!” 143、赵都安:周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抓人?” 梨花堂内,四名下属齐齐怔住,但却没有多说,只扭头去筹备。 只余赵都安立在庭院中,仰头望着茂密的梨树,心想既然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就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呵,想用王山对付我?那就要看看,老登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 清晨,当太阳升至高空,整座京城再度热闹喧嚣起来。 而对于酒楼而言,上午却往往是最冷清的时段。 然而今日一早,位于南城浑河南岸的和乐楼,却迎来了一位大人物的包场。 身穿红色绯红官袍,头戴乌纱,眉头“川”字纹深重的大理寺卿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方桌旁。 双手交叠于身前,一边欣赏窗外河上景色,一边用右手摩挲着左手手指上,一枚火红色鸽蛋大小的珍品翡翠。 俄顷,楼梯上有沉重脚步声逼近,须发已略有泛白的周丞扭头,望见一道肥胖的身影,神色淡然: “王统领,好久不见。” 登楼的,赫然是赵都安通过法器镜子,看到的那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身材虚胖,好似生了白化病般,颌下没有几根胡须,眼珠略有泛红的王山脸上顿时挤出灿烂的笑容。 几步走上近前,叹道: “周廷尉折煞我了,什么统领,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哪里值得廷尉大人设宴相邀?” 口中这般说着,但却并无布衣草民见到三品大员的惶恐战栗。 周丞似乎笑了笑,同样心绪有些复杂。 当年先帝在时,掌印太监王震权势滔天,王山身为其义子,还是周丞需要费心思结交的对象。 可一场玄门政变,改变了一切,风水轮流转。 看着昔日要讨好的对象,如今卑躬屈膝,周丞有三分得意,七分感叹世事无常。 继而,心头倒生出些许故友重逢的情绪。 挥手命王山入座,周丞笑了笑,指着桌上一条清蒸河鱼,道: “特意为你要的,不知几年过去,还是否合口,本官犹记得,你对和乐楼的鱼情有独钟。” 曾为宦官忠犬,如今布衣从商的王山受宠若惊,却不敢动筷: “难得周大人还记得。不过,大人今日召唤,想来不会是想起昔日过往,特意来寻草民叙旧的吧。” 王山虽仍富贵,在纨绔圈子里厮混,也算有头有脸。 但与面前的大理寺卿却早已是云泥之别。 他很清楚这点,所以从女帝登基,义父倒台后,王山便不曾主动找过周丞,省的自讨没趣。 若无意外,双方虽曾“亲密无间”,且生活在同一座京师,但此生再难相见。 所以,当昨天他突然收到周丞的亲笔信,邀请他今日赴宴时,王山是忐忑疑惑的。 为此足足焦躁了数个时辰,只能在小妾身上发泄蹂躏,缓解焦虑。 今日一早如约赴宴,表面堆笑,实则惴惴不安,自然没有寒暄叙旧的心思。 周丞对他心思洞若观火,笑了笑: “也罢,那便开门见山。本官这次寻你来,不为其他,只为一个人。” “谁?” “赵都安。”周丞说道: “你应当知道,前些日子,此人冲撞我大理寺衙门的事吧?而我听说,你与他有些交情。” 王山心头咯噔一下,脸上却笑道: “大人说笑了,那赵都安当初得势,我的确曾想过与他结交,但此人不识抬举,我便与他再没什么交集了。” 周丞哦了声: “只是如此么?我却听说,当初他曾受邀去伱家中,备受款待,甚至还送了女子服侍。” 王山叫屈:“我的确曾请他吃了家宴,但也只有那一次,至于送的女人……” 他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泛红的眼珠陡然一缩,隐约意识到这個昔年义父手下的走狗,今日找他的意图了。 周丞自顾自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另一只手拎起垂下的袖口,竟亲自递到王山碗里: “送的女人如何了?” 王山受宠若惊,看了碗中鱼肉几眼,摇头苦笑: “说起此事,也是令我记忆深刻。 那日,我几乎已将他灌醉,领着他去了我家中安排的卧房,更提早将我极喜爱的一个小妾丢在里头,给他享用。 本想着,哪怕他不动,但既已醉了,那小妾主动些便总能成,结果……” 说到这里,饶是这位见惯了风雨的权宦义子,也露出见了鬼的神色: “结果,那赵都安竟用腰带,将小妾捆住,丢在一旁,自顾自睡了一夜。 第二日醒酒后,便对我态度冷淡,更怒斥我这般是要害他,言称心中只有圣人一个,天地可鉴。” 显而易见,王山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他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谨慎的男人,那种场合下还能忍得住。 方桌对面,周丞也怔了下。 这与他预想的有些出入。 但他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的本领,连夹菜的动作也不只短暂停顿,便神色如常道: “哦?你如何确定他不曾碰过那女子?” “自然是……”王山正要回答。 却见周丞平静道:“想仔细些再说。” 王山陡然清醒,看了他一眼,改口道: “大人提醒的是,我的确不曾确认过,只是那小妾的一面之词。” 许多事,本就无须说的太明显。 以二人曾经共事的默契,王山已猜出周丞的想法。 对方此来,明显是要寻自己拿证据,对付赵都安。 正如王山当初,故意设套,给赵都安送女人,也是为了拿下他的把柄,以此绑住这位女帝面首。 可惜他失败了,手中并没有周丞需要的证据。 但对于习惯了徇私枉法,也擅长玩弄律法的大理寺卿而言,证据这种东西,本就是可以无中生有的。 当然,凭空捏造只能对付小人物,而无法骗得过女帝的眼睛。 所以,周丞需要王山的配合,需要一个合适的,可以经得住查验的把柄。 王山当然确定,赵都安没有动那名小妾。 不只因为小妾的话,也因为他亲自验过,并且在赵都安走后,他亲眼看到过小妾被捆成粽子的模样。 但外人不知道。 如秦俅,只记得赵都安进去和出来后的样子。 而王家的一众仆从丫鬟家丁,乃至当日宴上作陪的人,则可以佐证,赵都安的确在王家睡了。 知道真相的,只有王山和那名小妾,那这件事便是可以大做文章的。 比如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换一个说法: 赵都安酒醒后,发现自己与小妾滚了床单,但惧怕被女帝知晓,从而失宠,进而威胁恐吓了小妾,说没碰她? 王山领会到了周丞的意思,所以他选择了配合。 虽然他也并不愿意得罪赵都安,但他没得选。 “所以啊,事关一名女子清白的事,怎么可以不仔细查验?” 周丞捏着筷子,夹了块豆腐,悬在陶碗上,任凭浑河的风吹去滚烫: “那名女子如今在何处?本官想见见她。” 呸,你是想让她当证人,攀咬姓赵的吧…… 王山表情尴尬,小声道: “那日赵都安离去后,我便将她赶出去,不久后死了。” 真相是: 王山得知圈套失败,还被赵都安狂喷,心中怒极,将戾气愤怒悉数发泄在那名美丽的小妾身上。 后又将其打杀,眼瞅着活不成了,才命人丢出去。 周丞神色泰然,将豆腐放入口中咀嚼,轻轻点了点头,说: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便死了,只恐是被什么人灭口。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大理寺焉能不过问?” 言外之意,死了也可以做文章: 赵都安威胁恐吓小妾后,又担心其说出去,便予以灭口,合情合理。 所谓的死无对证,哪怕女帝派人查,只要王山一口咬死,那么无论怎么查,都是极不利于赵都安的证词。 而身为帝王,也并不需要实打实的证据。 只要编造的谎言足够真,令女帝怀疑,便已足够。 只要女帝不再宠幸赵都安,周丞认为,自己想捏死这个挑衅自己的蚂蚁,将再无阻碍。 王山看透了这个杀局,不禁遍体生寒。 战场上杀人的刀子看得见,朝堂上的阴损刀子防不胜防。 却同样致命,好狠的周丞,好狠的一刀。 “大人明鉴,必是那赵都安杀人灭口,实在是目无王法。” 王山怒不可遏,用行动表示,自己愿意配合。 一来,他本就与赵都安有些过节。二来,他也无法承受拒绝周丞的后果。 懂事……周丞哈哈大笑: “本官今日终于知道,你当初如何获得王公公宠爱了。来,饮一杯。” 王山堆笑,举起酒杯,心中盘算着,如何从这笔交易中捞取好处。 可就在二人碰杯,弹冠相庆之际。 突然,酒楼外传来马蹄声如雷! 伴随着的,是一阵惊恐的叫喊,与刀兵相接的打斗声,伴随着惨叫。 二人愣住,同时朝楼梯口看去。 继而,便见一道俊朗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迈步登上二楼,身后是凶神恶煞的大群梨花堂锦衣官差。 赵都安脸庞上噙着笑意: “好热闹啊。咦,周大人也在这?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144、摊牌! 赵都安! 和乐楼上,酒桌旁,周丞与王山看到他,脸色明显变化。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尤其是虚胖无须,眼珠偏红的王山,更是手一抖,手中茶杯滚落,酒液迸溅。 心虚地避开赵都安笑盈盈的目光。 刚大声密谋,正主就打上门来是什么体验? “大人……”这时,楼梯口,一群大理寺官差也踉跄着奔上来。 为首的青袍寺丞何正脸上带着乌青: “他带人过来要上楼,下官不许,这群人便依仗武力硬闯上来。” 三次! 短短这段时日,何正挨打了三次,哪怕泥人也要熬出三分火气。 可无需赵都安开口,他身后的侯人猛便狞笑着一刀鞘举起,作势欲劈: “好狗不挡道,屡次阻挠我家大人办案,次次不长记性,该打!” 何正与身后那群不擅武力的大理寺官差惊恐后退,缩到二楼一角。 “够了!!” 突兀一声厉喝。 桌旁,穿绯红官袍,头戴乌纱的朝廷大员怒而拍桌,酒盏摔碎在地上。 周丞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当着自己的面殴打大理寺下属,这无异于隔空抽他这个主官的脸面。 而类似的场景,前些天便曾发生过一次。 可一不可二。 “赵都安!你胆敢以下犯上?!”周丞怒斥。 “呵呵,廷尉大人莫要说笑,”赵都安笑眯眯开口,递了个眼神,侯人猛等人嘻嘻哈哈收回手: “底下人不懂事,与何寺丞他们开开玩笑。我回去自会惩处。” 开玩笑? 周丞险些被气笑了。 他深吸口气,维持住朝廷大员的气度。 何正等人见状,连忙来到大理寺卿左右。 一时间,两帮人马,竟隐隐好似对峙上了一般。 周丞面沉如水,没有纠结底下人的冲突,冷声问道: “赵都安,你真以为上次侥幸逃过一劫,便可无法无天?还是说,你今日率这些犬马,又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擒拿本官?” 咦,你竟然猜对了…… 赵都安一副笑脸,却没立即回答,而是轻轻踱步,走向酒桌。 何正等人心头一颤,犹豫是上前护住,还是后退保命。 王山则竭力低头,朝人群中退去,试图装透明人。 周丞一言不发,只见赵都安走到近前,扫了眼桌上菜肴,赞叹道: “很丰盛嘛,我这就要劝周大人一句了,这样大的年纪,就不要碰大鱼大肉了,这些该归年轻人才对。” 说着,他抬手拽出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坐下。 左右看看,似在寻筷子,看到苟在人群中的王山,不禁笑着招手: “王兄怎么躲的这样远?近些,否则岂非辜负本官一大早来寻你?” 寻我? 王山心头咯噔一下,看向周丞。 周丞也目光一凝,看见赵都安转回头,翘起二郎腿,对他道: “周大人莫要误会,下官只是一区区从六品缉司,如何敢对廷尉动手? 今日过来,是因一桩案子,牵扯到王兄,这才来请他配合调查。 先去了王兄家中,却扑了个空,只好追过来,却不想,又见廷尉与之宴饮…… 啧,上次逮捕夏江侯,也是这般无二,说来,我与大人也当真有缘。” 又是这個理由! 周丞气笑了: “王山又能卷入什么案子?本官倒想知道。” 赵都安盯着他,幽幽道: “本官有个朋友,名为秦俅,本来约定这两日相见,却突然走丢了。 本官心系友人安危,探听后才知,他似乎去了王兄府上。周大人,你说他该不该怀疑?” 信口胡诌! 王山脸色变了,秦俅失踪?与我何干? 他正要解释,却猛地警醒,周丞如何寻到自己? 是否便是绑了那秦俅? 若是,那赵都安突兀来逮人就能解释通了。 其必是得知秦俅失踪,甚至通过诏衙的情报网,得知绑架的乃是周丞。 稍加联想,不难猜测周丞目的。 如此才想到自己。 若这般推演…… 岂不是说,赵都安抓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闭嘴,防止他投靠周丞,威胁自身? 周丞瞳孔收缩,赵都安暗示的已这般明显,他当然也想到这层。 不禁暗骂何正办事不力。 绑个人,竟只一天就被其察觉。 自己刚与王山达成“协议”,准备大做文章。 赵都安后脚便赶来拿人,反应不可谓不快。 “荒唐!” 周丞冷笑,斥责道: “诏衙办案这般随意?只凭子虚乌有的怀疑,便捉拿一位昔日统领官?还是伱们诏衙的旧部? 况且,友人失踪……呵,这何时也归属诏衙管辖?陛下养你们,不是为个别人服务的!” 他凌厉视线扫过梨花堂众官差,以他的官威,往日只需呵斥,底层差役无不惶恐。 但梨花堂这群刺头,却神态轻松,全然不曾在意。 “周大人这般模样,是要阻挠本官办案了?” 赵都安笑容收敛,嘲弄道: “还是,你又要说,王山也已先投案给你们大理寺?与夏江侯一般的理由?” 周丞却不上当,王山是受他邀请的,与夏江侯当日境况迥异,只冷冷道: “本官今日与昔日故友叙旧,凭你,还想夺人?” 顿了顿,同样目露讥讽: “或者说,马阎又藏在暗中?不如现身一见?” 赵都安没有表情。 周丞目光冷漠,好似居高临下俯瞰他一般: “没有马阎撑腰,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在本官面前放肆?” 对面,梨花堂众官差怒目而视,但面对一位三品大员,他们也觉无力。 以下犯上这四个字,从来都不是轻飘飘的罪名。 周丞身在京城,有恃无恐。 哪怕是女帝宠臣,若真敢伤他,整个大虞的官员,为维护自身地位,都会站在他背后。 那是皇权也无法对抗的“礼法”。 楼内气氛一时紧绷凝固。 赵都安却神色平静异常: “所以,周大人是铁了心不放人了?” 周丞伸手,从腰间取出一枚“廷尉”的腰牌,平静地放在桌上,神色讥讽: “年轻人,要懂得敬畏,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朝堂上的规矩,你的牌大不过我,人你就带不走。” 王山无声松了口气,嘴角翘起。 何正等人挺直腰杆,神色倨傲。 侯人猛,沈倦等梨花堂官差面无表情,刀柄握的紧紧的,却重若千钧。 官场终究是依靠规则运转的,但凡踏入这个体系,从中获益,便要遵守这套规矩。 你不遵守,就是与所有人为敌。 赵都安垂眸,盯着桌上的三品廷尉腰牌,轻声说: “比谁的牌大么……” 在众目睽睽下,他忽然伸手入怀,用两根手指,缓缓夹出一枚腰牌式样的紫色腰玉。 巧夺天工,底下悬着金穗,似还沾染着仙子幽香。 当他取出这枚玉牌时,在场其余人都还没有反应,面露疑惑。 唯独坐在对面的周丞,瞳孔骤然收窄。 他当然认得这枚玉牌。 他曾许多次,目睹其悬挂在女帝腰间,知道这是徐贞观贴身信物。 为什么……会出现在赵都安身上? 又代表了什么? 区区一个侍寝的小白脸,怎么有资格持有女帝的信物?! “啪!” 赵都安将女帝的腰玉放在桌上,微笑道: “不好意思,我的牌似乎比较大呢。” 周丞一言不发。 周围人纷纷愣住,不明所以。 赵都安缓缓站起身,迈步走回梨花堂手下身旁,背对周丞,忽然伸手拔出沈倦腰间的制式佩刀。 竖在手中,这个动作顿时令一群人警惕起来,何正大声怒斥: “你要做什……啊!” 下一秒,只见赵都安手腕一抖,一股狂暴充沛的雄浑气机灌入刀刃。 “砰”的一声,数尺刀刃竟崩碎成一片片,化作狂风暴雨,裹着气机,朝四面八方呼啸。 坐在大椅中,身穿红色绯袍子的周丞浑身僵直,只觉劲风拂面。 一枚薄薄的刀片划过他的太阳穴,将头顶乌纱帽刺穿,碎片的动能挟裹着乌纱,脱离头皮,“笃”的一声,钉在窗棂之上! 其余刀片,也或刺入地板,或钉在木柱、窗棂上,引得惊呼声无数。 旋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赵都安一松手,手中光秃秃的刀柄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徐徐转回身,看向对面以周丞为首的一张张凝固的脸孔,歉然一笑: “哎呀,军器坊的刀剑太脆了,竟连气机都承受不住,让诸位受惊了。” 沈倦脸颊抽搐了下,努力想控制上扬的嘴角,但有点压不住。 “笑什么,还不赶紧把人索了,省的打扰周大人用饭?”赵都安笑骂。 沈倦等官差得令,如狼似虎上前,将面如土色的王山擒下,又将赵都安留下的腰玉取回来。 期间无人阻挠。 “周大人,周大人……” 王山试图求救,却在于周丞阴沉至极的目光对视后,闭上了嘴。 俄顷,诏衙众人扬长而去。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酒楼,以及外头远远朝这边望来,看热闹的百姓。 “大人……咱们这就放他走了?” 死寂的气氛中,何正小心翼翼上前,双手将乌纱帽从窗棂上拔下来,躬身递到周丞面前。 下一秒。 “啪!” 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周丞站起身,胸腔因愤怒不断地起伏,吓得一群大理寺官差跪倒了一片。 “赵……都……安!” 145、赵都安入狱!谋士以身入局 午后,白马监后衙,清静小院里。 赵都安与司监孙莲英,坐在石桌旁下棋,旁边的桌上陈设一坛馥郁芬芳的桂花酒。 披着宽松袍服,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司监执白,听完赵都安的讲述,落下一子,说道: “所以,周丞是通过秦俅,寻到王山,想以那小妾构陷你,令你失宠,从而针对。而你,选择当众将那个王山抢了回去?” 赵都安只穿常服,神色如常,将手中半碗桂花酒饮下,点头道: “其实,本来也打算将他抓捕的,毕竟此人乃是十三年前,薛琳一案中最关键之人,想要扳倒周丞,需要王山的口供,我只是顺水推舟,提前下手而已。” 方才,赵都安提着酒肉来探望老司监。 并于手谈时,将自己这两日做的事,悉数告知。 孙莲英颦眉道: “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 赵都安捏起一粒黑子,说道: “原本,贸然逮捕王山,的确会令周丞警觉。但经过我今天这一闹,却未必了。” “哦?” 赵都安眼底透着精明: “我今日去逮人,当着周丞的面,做出暗示。 令他以为,我之所以来抓王山,是因为我因秦俅的失踪,担心周丞利用王山,构陷我,不得以而紧急抓人,被动应对。 甚至,我还刻意在他面前予以武力威胁,这一系列动作,都会加深他对的判断…… 而一旦他相信,我抓王山是为了自保,就不会想到我在查薛琳的案子…… 如此一来,反而可以给海棠和张晗争取时间。 呵,我本来还在发愁,如何尽可能延缓周丞警觉的速度,争取更多取证时间。 不想,周丞也在暗中寻我的破绽,我干脆便顺水推舟,以此做局。” 孙莲英认真听着,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咱家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呢?” 赵都安只当在夸奖自己,笑容灿烂地落子。 孙莲英思忖了下,又道: “所以,你真有把握翻案? 王山肯定不会主动交代的,哪怕你用刑,逼迫他承认也意义不大,一旦当年的案子重申,但凡周丞还有反抗的空间,王山随时都会改口供。” 赵都安说道: “所以,海棠和张晗出去拿的两份关键证据才重要。所以,尽可能给他们争取时间才重要。” 孙莲英看向他: “那这段时间呢?周丞不会善罢甘休的,伱虽抢走了王山,但两人既然已经见了面,很可能已达成协议,哪怕王山攥在你手里,但以周丞的手段,仍可大做文章。 只要确认这件事可以做文章,就能完成对你的诬陷。 王山必然也指望周丞救他出去,你这样抓人,反而会可能令二人的结盟更加牢固。” 顿了顿,老司监神色古怪地说: “虽说,周丞想用一个小妾,令你失宠这个想法,从根子上就错了。” 作为服侍三皇女的太监,孙莲英是清楚,赵都安只是個“假”面首这件事的。 更知道,女帝之所以“宠幸”赵都安,完全因其办事能力,而非床榻上的办事能力。 “但周丞不知道,”赵都安笑道: “天下人也都不知道,他们会下意识认为,只要令我失宠,就可以轻易捏死我。 所以才绞尽脑汁,去寻找证据,来破坏我与陛下的‘感情’。 而我对此表现的越激进,抢人的手段越狠辣,越急,周丞反而会越坚信这点。” 这是个很简单的,利用信息差,配合心理战布置的圈套。 赵都安今日抢人的举动,会令周丞坚信,他用小妾设局的方向是对的,从而忽视暗中涌现的危险。 若说“薛琳案”,是赵都安在暗中对周丞刺出的致命一刀。 那“小妾案”,就是赵都安主动揽在身上,吸引敌人注意力,从而掩护暗中那一刀的外衣。 谋士以身入局。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可以猜到,此刻周丞必然已经行动起来,开始布置针对他的狂风骤雨。 而赵都安需要做的,就是假装被算计。 争取时间,等待两名同僚的归来。 孙莲英摩挲着棋子,将这个计划反复思量,说道: “如你所说,周丞的确很可能被你骗过。但王家小妾这件事,你真不准备解释? 将污蔑担在身上?还是寄托于王山替你澄清? 我要提醒你,周丞绝对不只是污你的‘名节’这般简单,他一旦出手,势必会是致命一击。” 赵都安笑道: “虽说以我的名声,也不在乎些许污蔑。但没做的事,就是没做,我可一直为陛下守身如玉的。” 顿了顿,他伸手入怀,取出巴掌大的一个卷轴,以及一张折子,轻轻递过去: “所以,卑职今日过来说这些,便是想请大人做个见证,将这两样东西,悄悄呈送陛下。 呵,我现在被太多目光盯着,为了计划的周全,最好不要进宫。” 就知道你小子找我不只是喝酒……老司监好奇接过,却没展开,而是问道: “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赵都安微笑道:“请陛下演一场戏。” …… …… 当日,关于和乐楼中,新晋红人赵都安与廷尉周丞疑似冲突的消息,不胫而走。 可惜这次目睹的人很少,且都被周丞下了封口令,传出的几个版本,语焉不详。 令许多看戏围观者,大为失望。 只知道,曾经的王公公义子,被赵都安拘捕,纷纷猜测缘由。 翌日。 约莫中午时分,有人身穿白绫,披麻戴孝,抵达大理寺门前,敲响鸣冤鼓。 鼓声阵阵,大理寺丞何正亲自接待。 报案人称,乃王家妾室的叔婶,状告赵都安于去年,玷污,杀害自家侄女。 并有诸多证据,因涉及命案与朝廷官员,廷尉周丞亲自出面审理。 据说周大人在公堂上,得知赵都安种种恶行,怒而拍桌,许下承诺,必不令奸人逃脱法网,会给死去女子一个交代。 当场立案,火速侦查。 王家,以及当日宴席相关人等悉数被传唤。 被关在牢狱中的秦俅也被拉出来溜了一圈,合理地又关了回去。 而后,周丞以涉及大案为由,起草公文,递交诏衙督公马阎,要求将王山转至大理寺。 被马阎使用推延战术婉拒。 第三日。 事件再度有突破性进展。 早朝上,周丞奏报此案,以玷污,谋杀之罪名,要求逮捕诏衙缉司赵都安,予以调查,以正法典。 尤其重点强调,赵都安对那美妾施以的种种变态手段,据说其被从王家送出时,浑身悉为蹂躏伤痕。 数名李党言官跳出,慷慨陈词,怒骂赵贼,要求严惩。 马阎以一面之词,且大理寺与赵都安有仇怨一事予以质疑。 女帝最终裁决,将赵都安暂时收押入都察院大牢“台狱”。 王家小妾死亡一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监察,简称“三司会审”,并下令,务必查清原委。 当日散朝,周丞面露欣喜,马阎面无表情。 袁立与李彦辅喜怒不形于色,作壁上观。 消息一出,百官哗然。 …… 中午。 梨花堂。 赵都安从今日一早,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庭院的梨树阴凉下,望着树上密密麻麻的梨子出神。 按照他的估算,再过几日,便可彻底成熟了。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梨花堂的锦衣官差们急匆匆跑进来,钱可柔神色慌张: “大人,不好了,都察院的人到了衙门外,要来抓你入狱!” 往日慵懒的咸鱼沈倦神色焦躁: “大人,定是周丞那老贼刻意构陷,想要报复咱们,该如何是好?” 侯人猛脸上戾气横生,毛躁的眉毛竖起: “谁敢在咱们梨花堂拿人……我……” 郑老头怒斥: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要给大人惹麻烦吗?这是陛下下令,三司会审!抗命才是周丞乐于看到的!” 钱可柔焦急道:“大人,您快说句话呀。” 梨树的阴凉下,赵都安坐在藤椅中,膝盖上放着本书,此刻却淡定的仿佛局外人: “我无愧于心,陛下一时被奸人蒙蔽,待查清后自会出来。” 钱可柔急了:“大理寺主审,岂会……” 这时,外头脚步声终于临近。 一群官差在一名御史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竟还是个熟人,正是那一日,赵都安去寻袁立时,负责领路的年轻御史。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赵都安,公事公办道: “奉陛下口谕,现押解缉司赵都安入台狱,等候审理。赵缉司,请吧。” 赵都安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起身将那本《大虞律》晃了晃,问: “带这个可以吗?” 御史犹豫了下,拿过来检查了下,见只是普通的书籍,便点头: “可以。” “多谢,”赵都安解下佩刀,包括金乌飞刀放入储物法器中,递给钱可柔保管: “我不在这几日,你们莫要招惹事端,都好好的,等我出来,否则闹出事来,可没人给你们出头。” 梨花堂大群锦衣这会聚集在堂中,闻言不禁动容,不少人眼眶竟微微泛红。 三司会审,这是何等场面? 他们已有预感,这位纵容他们的缉司大人可能回不来了。 …… 当日晚间,赵都安入台狱的消息,于京城传开,一时满城哗然。 146、舆论发酵 下午。 一则关于赵都安已被缉拿归案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在各大衙门中扩散。 引来无数人关注,而相比于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的各级官员而言,与朝堂关系密切的读书人,学子们,则高谈阔论。 “真的假的?那个赵都安不是正火?怎么突然被下狱?” “哼,谁让他得罪了周廷尉?若非如此,岂会有今日早朝的弹劾?” “可他不是圣人宠幸的面首么?圣人以往屡次偏袒,这次怎么……” “呵,受宠?他与王家小妾的事曝出来,你认为,陛下不会在意?怎么可能?这便是报应。” “没错,此贼恶名昭著,飞扬跋扈,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终于要灭亡了。可喜可贺,大虞朝又少一佞臣奸贼!” “还是太年轻……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 幸灾乐祸者有之,拍手称快者有之,爹味点评者亦有之…… 人们对这个结果,很迅速地接受了,因为非常符合常识。 自古帝王,哪个会容忍妃子背着自己偷男人? 但凡发现,都是毫不留情地毙杀。 徐贞观为女帝,也不会例外。 哪怕据说,那赵都安颇有些手段,可堪一用。 但倘若打上“背叛”二字的标签,再好用的臣子,女帝都不会留情。 周丞这一击,不只在离间双方的“感情”。 更深层的,是让女帝意识到,赵都安欺瞒背叛了她。 “鲁兄,这次那姓赵的彻底完了。” 大理寺值房内,一名官员感慨。 曾被赵都安抓了又放了,因性格因素,被死死压在“评事”位子上许多年的鲁直却摇头道: “这件案子不对劲,状告者明显是被人驱使的,廷尉大人办案的流程也不符合规范……” “嘘!”身旁同僚吓了一跳,苦劝道: “你这张嘴啊。莫要害人,况且你不向来抨击敌视那赵都安?他倒了岂不是好事?” 鲁直摇头,梗着脖子道: “一码归一码,赵都安品性恶劣,身为臣子,我虽位卑,但理应铁口直谏,将其绳之于法。 但这件案子……现有证据不足以判定,岂能因敌视他,便用糊涂案处罚他?这般行径,吾不耻……” 同僚们纷纷摇头躲避: 活该你死活升不上去……莫非看不出,这是廷尉大人在报复? …… …… 赵家。 夕阳西坠,今日天气好,尤金花与女儿两個,坐在卧房内绣香囊。 最终,她赞同了女儿的提议,母女两个,一人绣一只香囊给赵都安。 作为乞巧节的礼物。 尤金花坐在桌旁,墨绿色绸缎长裙衬的丰腴有致的身子如一条肥硕白鲤。 这会螓首垂着,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用银牙咬断多余的丝线,端详起大气庄重,绣着青云图样的香囊,满意点头。 又看向女儿:“你的那只怎样?” 身材纤瘦,清丽脱俗,依稀与母亲少女时眉眼八分相似的少女也收了最后的针脚: “好了。” 赵盼捧起色泽鲜亮的香囊,递给母亲,有些不满意: “娘,有几处针脚不是很好。” 尤金花却笑意盈盈: “无妨,为娘稍后给你修整下。想来伱大哥也不会在意,总归是你的一番心意。” 赵盼轻轻“恩”了声,隐隐有些期待。 经过这许久的相处,母女俩终于确认,赵都安的确变好了。 尤金花更欣慰于,女儿也逐渐重新接纳继子,赵家最阴霾笼罩的时候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好。 这些天,她每天脸上都带着笑。 这时,外头的老管家突然急匆匆跑进来,口中喊着: “夫人!小姐!” 母女两个面面相觑,放下香囊,走出门: “什么事这样慌乱?” 老管家大哭道: “不好了!大郎被下了大狱,说是要活不成了!” 轰…… 尤金花如遭雷击,脑子一下空白,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径直往地上跌倒下去。 赵盼愣在当场,脑海里回荡着“下狱”,“活不成”的字眼,仿佛丢了魂般。 …… …… 都察院,后衙大堂。 袁立在夕阳行将坠落时,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马阎?你们这是……” 袁立负手,从堂中走出,望向外头呼啦啦涌来的一群锦衣。 其中大部分,是以钱可柔四人为首的梨花堂成员。 为首一人,面庞瘦长冷峻,气质阴冷暴戾,赫然是大太监马阎。 “袁公,不请自来,多有失礼。”马阎拱了拱手。 虽神态依旧,但熟悉他的人,可以敏锐察觉,他神色中,隐隐夹杂焦躁担忧等情绪。 这在马阎身上,殊为罕见。 “诸位,是为赵都安来的吧。”袁立将马阎请入堂内落座。 马阎双手按膝,正襟危坐: “我知逮捕他,乃陛下旨意。身为主官,我理应避嫌,但架不住梨花堂这群小子来我门外请求,只好来走一趟。” “唔,是么。”袁立神色泰然,不去点破。 马阎王素来治下严苛,岂会被一群下层锦衣逼迫? 无非,还是他想过来的一个托词罢了。 袁立语气平静,道: “你既知此乃圣意,便当明白,本官不会因你来,便开什么方便之门。” 马阎苦笑道: “不敢令袁公为难,更不敢寻袁公偏袒,只求袁公秉公,一视同仁,莫要给大理寺方便即可。” 袁立听懂了他的意思,淡淡道: “这点你可放心,赵缉司在台狱中,只会被关押,不会受到任何刑罚。” 马阎颔首,拱手道谢:“有袁公此话,我便放心了。” 袁立好奇道:“我素闻你冷面无私,今日怎么竟为那小子奔走?” 早朝上,马阎为赵都安说话,可以解释为维护下属,应有之事。 但冒着被陛下厌恶的风险,在这个风口浪尖来此,已超出上司,下属的范畴。 马阎沉默了下,道: “袁公知我出身供奉,这小子虽屡屡破格,给我惹麻烦,但归根结底……也曾叫我一声师兄。” 袁立淡淡一笑,端茶送客。 钱可柔等梨花堂众人,得知赵都安不会被严刑逼供后,才勉强退去。 他们的力量太卑微,欺负小官吏还可,但面对这等大事,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 …… 台狱。 一身对襟大青衣,面容清俊,目蕴沧桑的袁立行走于阴暗的地牢。 周围没有任何狱卒跟随。 当他走到一间单独的囚室外,借助火光朝内望去,眸中透出一丝讶异。 只见,牢房内,赵都安换了一身囚服,席地而坐,借助火把光束看书,竟十分入神。 非但不见分毫惊恐忧虑,眉眼间,竟似怡然自得。 “在囚笼中仍手不释卷,与其说你是武官,我倒以为,更像文人。”袁立赞叹道。 “袁公!” 赵都安这才抬头,笑着起身行礼: “外头纷纷扰扰,杂事太多,要操心的事也太多,却不如这里能静下心读书。” 袁立瞥了眼书名: “律书?人在囚中,才来读此书,莫非以为,可凭此破局么?” 我说在研究,周丞能判几年你信不……赵都安摇头道: “只是恰好读到这本。” 这句话不假。 最近,他在恶补大虞治国的条条框框,研究这个朝代的政令规矩,经济,军务等杂项,其中,亦包含律法条目。 并与脑海上,前世地球的各个朝代对比,本意是加快对大虞王朝的了解。 但却意外发觉出,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袁立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禁军小卒出身的正牌武人,胸中会藏有五千年异界王朝统治的韬略。 略过这个话题,凝视着他,道: “方才马阎来找我……说你手下那群刺头去请命,求他来托我,保证你在台狱不受刑罚。 看得出,他们很担心你。外界如今,更是疯传你已失宠,已活不成了的传言,许多人都想你死。” 赵都安不语,这是他早预料到的事。 袁立略一停顿,忽然道: “但见你还有心情读书,我就知道,他们恐要失望了。” 赵都安垂眸: “袁公高看我了,下官只是强装镇定罢了。” “是么?”袁立笑了笑: “前日我与你说过,周丞一旦动手,必是致命一击。想必如今你已领教到。你仍有机会,选择请我出手,我可以帮你化解眼下的一切危机,代价不变,一旦事成,功劳我都察院占多。” 赵都安恭敬道: “请恕下官依旧拒绝。” 袁立笑容愈深: “所以,这般局面下,你仍选择自己下这盘棋?要知道,一旦等过两日召开三司会审,周丞将证据准备完全,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 赵都安抬起头,微笑道: “但袁公也相信,我可以将周丞扳倒,不是么?否则,也不会在我已失宠沦为阶下囚的当下,给我再选一次的机会。” 袁立莞尔,转身离去,丢下一句: “我期待你如何翻盘。对了,大理寺的人来提审你了。” 他行走时,仿佛漫步在云端。 俄顷。 端坐在囚笼中的赵都安,便听见凌乱脚步声逼近。 而后,火光中,出现了何正那张淤青未散,倨傲得意的脸孔: “赵都安,做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147、三司会审,对簿公堂 “我以为,来的人会是周丞。” 赵都安席地而坐,视线穿过牢房的栅栏,望向外头的青袍文官。 墙壁上的火盆静谧燃烧,光斜打在这位大理寺丞的脸孔上,令他的五官多了些阴鸷的层次感。 何正率两名大理寺书吏,身后还跟着两名台狱狱卒。 “呵,你也配廷尉大人亲自来审问?” 何正嗤笑一声,两撇胡须上翘,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快意。 屡次三番被赵都安痛揍,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耻辱。 如今,风水轮流转,如何能不心中开怀,得意? 此刻负手立在走廊中,俯瞰前头的阶下囚,何正浑身轻飘飘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 然而从牢房中传出的下句话,却令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咦,你脸怎么浮肿着?我不记得,上次打过你的脸啊。”赵都安忽然出声。 然后他摇了摇头,不加掩饰的鄙夷: “跳梁小丑,案子还没审,就以为能定了我的罪?还是说,你想就凭这张嘴,让我认罪?” 何正深吸口气,遏制住发怒冲动,他冷笑一声: “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呵,本官今日来,本就没指望你会伏法,只是来帮你认清现实。 要知道,逮捕伱的旨意是圣人颁下的,如今外头无数人都在盼着你死,这是人心所向! 你还以为自己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呐? 周大人托我给你带句话,他会在三司会审的公堂上等你,亲手送你这个奸贼上刑场。” “说完了?” 赵都安闭上眼睛: “说完就赶紧滚。周丞蠢,你比他还蠢。” “你……好!很好!看你到公堂上,还能否嘴硬!”何正拂袖而走。 他今日,本是奉周丞之命,以审问的名义想给赵都安上一套刑罚,却遭袁立拒绝。 见面也只是走个过场,至于审讯,从来不曾重要。 “哼。就再让你苟活几日。” 何正心情再度愉快起来,对过两日的公堂会审充满期待。 …… 接下来两日,舆论继续发酵。 随着大理寺开始着手调查,一条条“证据”相继被找出。 而关于“王家小妾”一案,越来越多的细节,也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都安的处境愈发恶劣,而伴随那些证据的披露,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加入了声讨“赵贼”的行列。 所有人都相信,赵都安真的要完了。 而唯一有可能搭救他的女帝,却从始至终,不曾发声。 如此,第三日傍晚。 身在御书房的大虞女帝,收到了三法司呈送的案件最新进展。 “陛下,这些是大理寺送来的卷宗。” 穿女官袍服,头戴无翅乌纱,中性打扮的“女宰相”躬身进门,将案牍送上女帝案头。 徐贞观端坐明黄大桌后,一如既往的仙子玉颜,清冷绝尘。 她在金銮殿上时,是威严的帝王,在私下,却总令人觉察她好似仙人,欲登天而去。 “哦?” 徐贞观合上一册奏折,纤纤玉指将碧玉蟠龙杆的细狼毫搁在笔架上,随手翻开卷宗。 少顷,翻到最后一页,上头是奏报明日开堂审理的句子。 “知道了。” 徐贞观语气冷淡地道,便要埋首继续理政。 片刻后,她略显疑惑地抬起头: “还有事?” 女官莫愁脸色变幻,终于还是道: “陛下,近日城中多了许多关于赵缉司的议论。” 徐贞观眸中疑惑:“所以?” 莫愁犹豫了下,咬牙道: “奴婢以为,如今舆论风向有异,受人引导痕迹颇多,周丞与赵都安有仇,此案由他审理,只怕不公。” 徐贞观素白晶莹的面庞上,显出意外的神色,她缓缓坐直,饶有兴趣道: “你竟会替他说话?” 莫愁敌视赵都安。 这在宫中不是秘密,只她说赵都安坏话,就有数次。 这次舆论汹汹,可本该拍手称快的莫愁,却始终缄默。 “禀陛下,”莫愁板着脸,认真道: “奴婢的确不喜他。但莫愁先是为陛下分忧的女官,而后才是有个人好恶的自己。 公是公,私是私,奴婢往日说他的坏处,亦是尽身为臣子,以正陛下视听的本分。 若周丞说,赵都安品行不端,贪污受贿,欺凌弱小,不择手段……等等,奴婢都会相信。 但唯独,说他玷污虐杀女子,奴婢却是不信的。” 徐贞观奇道: “为何?你不是调查过他,总说他是個欺下媚上的小人么,做出这等事,岂不是正常?” 莫愁摇头道: “正因为奴婢调查过他,才相信,此人起码在对陛下的忠贞上,令人钦佩。” 徐贞观眼中古怪笑意愈发浓郁,轻轻颔首: “朕知道了,退下吧。” “陛下……”莫愁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是。”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女帝的声音: “对了,明日董太师要进宫来,你记得不要忘记。” …… 台狱牢房。 光束透过墙壁顶端,高高的“品”字形通气口照进来,笔直的一束。 光束中,尘糜浮动。 赵都安盘膝在地,任凭光束照在他的脸上。 在他身旁,地上摆放着数十本书册,都是从狱卒手中索要来——有袁立的关照,这点方便,还是有的。 他若没记错,这是他正式进来的第四天。 四天里,除了一开始有人来打扰他,后续再无人来,他得以安静而高效地读书。 然而今早,他合上了书本,专注地望向城门方向。 “已经第七天了。如果一切顺利,海棠和张晗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甚至距离京城已经很近。” 赵都安思索着。 三司会审,足以令周丞将全部精力,放在自己身上,而不去留心对薛琳的调查。 但身陷囹圄,失去对外界的把控。 哪怕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数日的牢狱生活,仍旧令他心底难以遏制,产生些许焦躁的情绪。 “不过,周丞应该已经等不急了吧。“ 赵都安想着。 念头纷呈间,走廊中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数名狱卒走进来,望着他盘膝而坐的背影,捧着针对武夫的手镣脚镣: “赵缉司,今日开堂三司会审,请随我们走吧。” …… 今日会审的公堂,在大理寺衙门。 当赵都安身穿囚服,戴着镣铐,被都察院的御史和官差们押送抵达时,发现大理寺外,竟已聚集了许多人。 并非是寻常百姓——这等大案,并不会如电视剧中那般,允许百姓在外头旁听,聚集都会被胥吏驱赶。 因此,聚在此处的,以三法司衙门的人为主,也有其他一些不知具体是哪个衙门的官员。 而其中,最显眼的一群人,赫然是以梨花堂为首的一群锦衣官差。 “大人!” 萌新机要秘书钱可柔那张圆脸上满是憔悴。 其余几人,虽好一些,但明显精神不振。 这会远远看到赵都安,纷纷大声喊叫起来,引得不少人瞩目。 赵都安微笑点头,而后迈步踏入熟悉的大理寺高高的门槛,一路被送入最大的公堂。 踏入时,他发觉堂上仍旧空荡。 为三法司主副审官们准备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整个公堂,只有两排大理寺差役,手持水火棍立在两旁。 此刻,都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 “就我一人么?” 赵都安忽然笑了笑,左右看看,朝一名差役说: “本官还没定罪呢,莫非连把椅子都没有么?” 你还想要椅子? 众差役横眉冷对。 倒是后头一起跟进来的,都察院负责押送,也是当日逮捕他的那名年轻的御史微微皱眉。 迈步从角落拎过来一把椅子,摆在赵都安身后。 “多谢。” 赵都安大咧咧坐下,朝年轻御史点头,确认此人必是袁立心腹。 一群差役想阻拦,但以他们胥吏的地位,却是不敢得罪一名御史的。 这会,随着赵都安抵达,门口的胥吏高声道: “升堂!” “咚咚咚……” 公堂两侧,差役们整齐划一,用水火棍锤击地面,门口还传开沉闷急促的鼓声。 赵都安抬头,望见从公堂左后,一道道人影走了出来。 身穿绯红的老仇人大理寺卿周丞,青衫乌纱,代表都察院前来监督审案的御史大夫袁立。 以及一名他不认识的,同样穿绯红官袍的刑部官员,从胸口刺绣图案判断,应是刑部尚书。 三司之首依次落座,而在两旁的“陪审席”上,赫然也多出数道身影: 何正,年轻御史…… 以及,诏衙督公马阎,和白马监司监孙莲英。 赵都安愣了下,没想到他们也来了。 但仔细一想,却也不意外,毕竟他同时身兼“白马监使者”和“诏衙缉司”的职位。 那么两个衙门的长官前来陪审,也合情合理。 唔,可惜海公公不可能来,否则三个与自己关系莫逆的断了根的男人在一起,陪着他审案,大概也是一幕奇景。 转着稀奇古怪的念头,赵都安的目光与他们交汇而过。 马阎眉头紧皱,满是忧虑,似乎对这场审判颇为担忧。 而孙莲英脸上不见喜怒,令人猜不透。 威严的气氛中,鼓声停歇。 “开堂!” 周丞猛拍惊堂木,厉声呵道。 148、我等的证据,她来了 伴随主审官周丞宣布开堂,周围“威武”的水火棍敲打声停歇,鼓声也安静下来。 公堂敞开的大堂外,在外头等候的,受邀前来观看这场大热闹的各衙门官员也蜂拥而至。 威严庄重的气氛,登时弥漫全场。 饶是赵都安,也不禁双肩一沉,察觉到无形威压降临,循着感应望去,威压源于公堂上“明镜高悬”四字牌匾。 这是一件法器?镇物? 似起到威慑犯人心神功效……赵都安尚有余暇思考这些。 “砰!” 高堂之上,身穿绯袍,头戴乌纱的周丞眉头“川”字纹皱紧,拍下惊堂木: “赵都安,今日三司会审,你胆敢藐视公堂?来人,将人犯坐席撤下,押解跪下!” 赵都安扬眉。 这么急么?上来,便是迫不及待的下马威…… 若非太多人关注,他毫不怀疑: 周丞会从公堂上写着“执”、“法”、“严”、“明”的四只签筒中,抽出最狠的红头签,先给他十大板杀威棒。 “且慢!” 陪审席上,面庞冷峻的马阎抬起眼皮,沉声道: “周廷尉,案子尚无定论,起码此刻,赵都安仍是我诏衙缉司,亦是白马监使者。” 周丞还记着上次的仇,横眉冷对,冷声道: “马督公,今日会审,本官乃主审官,我大理寺怎么审案,还轮不到诏衙指教。” 甫一开堂,两个衙门就传出火药味。 互不相让之际,就听身旁,同样端坐高堂的袁立淡淡道: “审案要紧,二位不妨各退一步,撤下座椅即可,至于跪伏,便免了吧。” 旁边的刑部尚书也附和一声: “袁公说的是。” 周丞皱了皱眉,今日审案,他可以不理会马阎,但对于同为三法司另两位,却不可怠慢。 当下,有差役上前,将椅子取走。 赵都安站起身,有些恋恋不舍,椅子都还没坐热乎…… 堂外。 观摩这场会审的人们彼此对视,梨花堂的锦衣们站在后头,难掩担忧——周丞这个开场,便来势汹汹。 …… 审案继续。 周丞冷声道: “今日,三司衙门会审武官赵都安奸杀民女苏红玉一案,现宣读案情。” 左侧陪审席上,青袍大理寺丞何正起身,念诵卷宗: “日前,有民女苏红玉叔父婶娘,擂鼓鸣冤……” 苏红玉?赵都安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依稀回忆起一個女子。 昔日王家宴席上,曾献上歌舞,他印象很淡,只记得那女孩年纪不大,舞姿曼妙,是下过苦功夫的。 自己醉酒被推入房中时,对方曾试图撩拨他,却被身为舔狗的“自己”绑了起来,丢在一边。 离开王家后,便再没关注,更不知道,这个跳舞很好的女子竟因“自己”没碰她,而被王山迁怒,非但遭到暴力凌辱,更驱逐出王宅,不久后死去。 死后一年的今日,更因为要对付自己,而被周丞重新拉了出来,当做工具。 人命如草芥…… 这时,何正宣读完毕,周丞喝道: “带原告!” 外头,有官差领着一对中年夫妻上堂,男的商贾打扮,女的面相刻薄。 此刻登堂,吓得“噗通”一声跪地,周丞和颜悦色道: “尔等且将原委详细道来。” 男人应声,好似早背好了台词般道: “小人乃红玉叔父,红玉幼年父母离世,我们代为抚养,后送她去学歌舞,做了歌伎……偶然被富户王山相中,纳为妾室……” 堂外,不少人闻言微微皱眉。 在大虞,歌舞伎并非“妓女”,是真正卖艺的女子。 但虽如此,却仍是下九流的行当,这夫妻二人看穿着打扮,也非穷苦人,却将亲侄女送去当歌伎……可见亲情淡薄至极。 男人继续道: “去年八月,红玉突然被王家奴仆送了回来,说在王山相公休了。 当时身上多有伤痕,明显是被玷污了,神情憔悴……我夫妻找人医治,本已转好,却不想后来莫名死了。” 说这话时,赵都安注意到,许是牌匾威压作用,他略有心虚。 事实上,苏红玉送回时,的确遍体鳞伤,但他夫妻只恐其得罪王山相公,压根没去医治,吃喝都懒得送。 苏红玉病痛饥饿交加,才香消玉殒。 周丞又审问两句,道: “传唤医师,仵作。” 官差又领着两人上堂,一个自称是当初给苏红玉诊断的医师,一个乃是这两日,挖出苏红玉遗体验尸的仵作。 前者指认苏红玉病情本不重,死的蹊跷,后者称其死因,疑似窒息。 话里话外,意指苏红玉被灭口。 “传秦俅,”周丞再道。 这时,身材矮小,虽穿着皱巴巴绸缎衣裳,但依旧难掩身上拷打伤势的秦俅被带了上来。 其甫一上堂,两只小眼睛茫然惊恐,等看到赵都安,嗷的一声跪倒就要扑过去,却被官差拽住,涕泗横流: “兄长救我……” 赵都安有些动容,没想到自己这狗腿子成了这般模样。 “秦俅!本官问你,当日是否与赵都安在王宅宴饮,目睹其与王山一同去了卧房?”周丞冷漠道。 秦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眯缝着眼睛打量一位位高官,战战兢兢: “是……但小人没看到赵使君他……” 周丞厉声打断:“你只要回答是不是?” “是……” “本官再问你,赵都安是否在王宅过夜?” “是……但赵使君没……” “带下去!”周丞挥手。 秦俅瞪大眼睛,似乎才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被官差暗暗锤了一拳,顿时痛苦地失去了言语能力。 这时候,随着连续三轮证人上场,厅外人群隐隐有些骚动。 显然,这诸多证据彼此交叉,对赵都安极为不利。 不少人看向赵都安,却发现身为人犯的他从始至终,脸色都极为平静,看不出情绪变化。 “带王山!”周丞再拍惊堂木。 这次,身材虚胖,眼珠略红,好似生了白化病般模样的王山,走上堂。 他原本被关在诏狱,但三司会审后,周丞以其为关键证人名义,予以提走,马阎也难以阻拦。 这会却全然没有在诏狱的惊恐,而是气定神闲,眼角余光看向赵都安时,嘴角微微上扬: “赵大人,没想到咱们在这见面了。” 赵都安目光古怪地看着他,心想希望之后你还能笑得出来。 “王山,对苏红玉之死,你有何话说?”周丞问道。 王山当即指认,称当日他设宴款待,赵都安见色起意,暗示他送上小妾服侍。 王山畏惧,命妾室陪了他一晚,却不成想,苏红玉被搞的遍体鳞伤,精神失常一般。 “小人见状,也不想留她。便命人送回了苏家,却不想人却死了。”王山说道。 闭环了。 这一刻,众人的证词加上开堂前,何正宣读的那些“证物”,彼此印证,好似一根根钉子,要将赵都安钉死在杀人犯的柱子上。 堂下骚动愈发大了,梨花堂人群中,郑老头眯缝着眼睛,低声道: “有备而来啊,人死无对证,活着的人众口一词,大人难了。” 小秘书钱可柔咬着嘴唇: “这帮人肯定在诬陷大人!” 她对赵都安存在某种美化滤镜,而不自知。 侯人猛和沈倦没吭声,从情感上,他们不愿意相信。 但从理性上……恩,考虑到自家大人的行事风格,哪怕赵都安真干过这种事,似乎也不意外…… 便是马阎,都微微皱起眉头。 不太确定,周丞究竟是在诬陷,还是赵都安真干过这种事了…… 他扭头看向孙莲英,发现对方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砰!肃静!” 周丞拍惊堂木,疾言厉色,俯瞰赵都安: “堂下人犯,对以上指控,伱可有话要说?” 霎时间,无数视线汇聚。 然而令所有人诧异的是,面对这么不利的局面,赵都安只是沉默着,竟是不发一语。 “你可有话说?”刑部尚书也喊了句。 赵都安依旧置若罔闻。 周丞笑了:“所以,你是无话可说了?” 赵都安依旧闭嘴。 公堂上,骚动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们的表情都有所变化。 在他们看来,这种局面下,虽已极为不利,但总该辩驳几句。 沉默又是几个意思? 众人议论起来,面色怪异,同一个念头浮现于众人心头: 莫非,案子是真的? 不是诬陷,而是他真的做了? 他这才面对指控,无话可说,无力反驳? 亦或者,哪怕没做,但他已心知肚明,自己给不出有力的证明,所以……认命了? “大人怎么不说话?他是不是被用了手段控制了?怎么不开口辩解?”钱可柔急的小脸通红。 “大人可能在思考证据吧。”沈倦开口,但语气中满是不自信。 “说啊,好歹解释几句,起码有机会把声音递给宫中的陛下……” 梨花堂的锦衣们跟着着急。 若非情况不允许,都想大声叫喊,提醒赵都安反驳。 而更多的围观官员,则是纷纷摇头,认为赵都安已经放弃了抵抗。 “唉,终究还是太嫩了……真以为廷尉是好惹的?” “呵,他也心知肚明,陛下已经不信任他了,否则不会有这场审判。” “但争取下,还有机会的,不过他自己既然放弃了,那就没悬念了。” 人群纷纷议论。 马阎面露焦急,他想提醒赵都安,案子还有很大的争论余地。 比如说,为何人死了这么久,突然来报案? 或者要求再次验尸…… 连堂上同为主审官之一的袁立,也面露疑色,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但赵都安仿佛无视了众人的视线,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望着堂上的牌匾走神。 堂上,周丞脸上再也难以掩饰喜色,他虽也有疑惑,但他更清楚,只要坐实了案子,赵都安再有什么手段,也没意义。 当即举起惊堂木,宣判道: “人犯既无辩驳,等同认罪。现,本官宣判,赵都安奸杀苏红云一案……” 突然,就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一个略显虚幻的少女声线回荡在公堂。 “且慢。” 堂内,一簇星光倏然从远处奔袭而至,如龙卷般疾速盘绕,凝聚为一道娇小身影: 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神官袍,同色靴子,末端微卷的长发,略显苍白的精致五官,以及看人时,有些对不准焦距的双眼。 老天师亲传弟子,朱点神官,金简! 三缄其口,只是望着牌匾出神的赵都安终于收回了视线,嘴角微微翘起。 朝公堂上三名主审,朗声道: “我等的证据,来了。” 149、周大人,这个,你如何解释?(最后一天求月票) 就在大理寺内,三司会审赵都安的同时,另外一边。 大虞京城。 西城门上,守城士卒一如往常交接,当新的守军走上城墙,持握兵器站在脚下这座雄城上,朝西边望去时。 地上排队进城的那些百姓,就如一串洒在大地上的墨点。 “哈欠。” 一名军卒不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视线下意识朝远处移去,想要借远眺清醒。 然后他眨了眨眼,看到视线尽头,地平线上,一个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起初还看不太清,但当对方进入守城弓弩的射程,他终于看清,那赫然是一骑奔马。 马蹄扬起,速度几乎在地上飘着,于身后地面扬起一串烟尘。 马上的骑手,赫然是一名风尘仆仆的“女将”! 其策马扬鞭,英姿飒爽,头发于脑后扎成一束马尾,眼角点缀一颗泪痣。 七日前,离开京城的水仙堂主人在马上,朝城门口排队的人们断喝: “诏衙缉司回城,通通闪开!” …… 北城门。 风尘仆仆的张晗,勒马停在城门口,居高临下问道: “京城这些天,可有什么变故?” 那名守门军官与张晗相识,这会表情古怪道: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去大理寺,或还有那热闹看,今日三司齐审赵都安,你们那位梨花堂主,只怕离死不远了。” 张晗脸色骤变。 …… “我等的证据,来了。” 公堂上,当赵都安朗声说出这句话,空气先是有了瞬间的安静。 旋即,本来以为尘埃落定的人们不禁愣住。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突兀闯入公堂的少女神官身上。 一些人对其陌生,但也有很多人,认出了这位行事风格与常人迥异的天师弟子。 脑海中,亦回荡着赵都安这句话,却愈发茫然。 “证据?” 马阎眼睛一亮,没来由的,提起的一颗心陡然安放下来。 这一刻,他看着赵都安嘴角的笑容,联想起了抓内鬼那天,这少年也是这般模样。 那是一种掌握全局,一切都胸有成竹的笑容。 “大人终于说话了!” 钱可柔在人群中,兴奋激动,垫着脚说道: “原来大人不是认罪,也不是哑口无言,而是在等证据送来!” 沈倦,侯人猛,郑老头三个也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意识到转机或已到来。 “证据?” 高堂上,袁立眼神中透出感兴趣的神色,视线瞥向旁边的周丞。 只见他手中的惊堂木还悬着,口中的宣判却已戛然而止,皱纹深刻的脸上显出了瞬间的不安。 “金简神官?” 存在感较低的刑部尚书惊讶地道出少女身份,继而看向赵都安: “你说,你有证据?” 赵都安等人群骚乱稍稍平息,微笑颔首,说道: “正是。方才周大人连番提审人证,摆出物证,指认我奸杀苏红玉,后又问我是否有话说。” 他的语气轻快,气定神闲。 虽身穿囚服,戴着镣铐,立于这巍峨肃杀的大堂内,却丝毫不见紧张。 举止从容地缓缓踱步,视线扫过周遭一张张面孔,声音忽地高昂: “我当然有话说!” 他目光投向王山,医师仵作,苏红玉叔父婶娘等证人,感慨道: “这么多人证,供词,以及背后详细缜密,环环相扣的证据。安排的妥妥帖帖,想必也废了周大人你一番辛苦吧。” 周丞手中的惊堂木,终于“砰”的一声落下,他面无表情,厉声呵斥: “堂下人犯,你胆敢忤逆诬陷本官?是何居心?” “诬陷?”赵都安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周大人说出这话,不觉亏心么?” 接着,不等周丞做出反应,他便继续道: “好在,我当日得知秦俅失踪,疑似被伱们绑架的时候,就意识到,你可能要对我动手,所以,为了自保,无奈之下,只好也做了一些布置和安排。” 当日,他用镜子窥见秦俅在牢狱,便已猜到周丞对自己下手。 果断召唤金简到来,请她帮忙,暗中尾随周丞,果然有所收获。 这也是他后来去抓人,那么巧,偏偏等二人密谋完毕,才破门登楼的原因。 就是在等待取证完毕! 布置?安排? 这一刻,大理寺众人表情都有明显的变化。 连带堂外人群中,不少人也都聚精会神。 “故弄玄虚!” 陪审席上,何正冷笑一声,然而他眉宇间细微的紧张,暴露出内心的不安。 金简的到来,本就意味着某种讯号。 只是故弄玄虚,会惊动天师弟子到来么? “金简神官,我手脚不便,还请劳烦你,将我寄存在你那里的证据,拿出来,给今日堂上诸位一观。” 赵都安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嘴角也浮现些许冷色。 “好。”金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困得厉害。 她也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伸手,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卷轴。 当卷轴拿出的刹那,不少人脸色微变,认出了这东西。 摄录卷轴! 赵都安穿越之初,与宁安县子见面时,“情敌”张昌硕就曾大出血,耗费一张摄录卷轴,记录下他与对方见面的过程。 大虞朝堂上,达到一定品级后的官员,对这东西都不陌生。 如冯举,当初与赵都安在舟上见面,反复打哑谜,就是为了避免被记录,留下把柄。 这卷轴内有什么? 记录了什么? 没人知道,但却勾起人无限的遐想。 高堂上,周丞眯起了眼睛,倒还沉得住气,因为到了他这种位子,对这种法器自然不会毫无提防。 他手上那枚火红色,鸽蛋大的翡翠戒指,便是可感应法力波动的宝物。 一旦被术法窥探,自会应激提醒。 他下意识认为,是底下人办事的环节出了问题。 或是王山进入诏狱那几日,被诱骗出了什么。 然而下一秒,当金简展开卷轴,渡入法力,将卷轴中记录的画面与声音,悉数以“光幕”的形式,投在空中时。 周丞脸色顿变,再也不复镇定。 只见,光幕中浮现出的,赫然是那一日,和乐楼中,他邀请王山见面时的场景。 也是赵都安赶来之前的一幕。 画中。 王山满脸堆笑:“大人今日召唤,想来不会是想起昔日过往,特意来寻草民叙旧的吧?” 周丞道:“……本官寻你,不为其他,只为一个人。” “谁?” “赵都安!” 这段画面甫一开场,声音传出,在场的人们表情瞬间微妙起来。 而接下来的对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送的女人如何?” “说起此事,我也记忆深刻……结果,那赵都安竟将小妾捆住,丢在一旁,自顾自睡了整夜!……言称心中只有圣人一个,天地可鉴。” “你如何确定?想仔细些说!” “大人提醒的是……” “那名女子在何处?本官想见见她。” “大人明鉴,那赵都安杀人灭口,目无王法!” 画中,周丞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与之相撞: “本官今日终于知道,你如何获得王公公宠爱……” 至此,画面戛然而止,光幕消散,充当放映员的金简默默卷起卷轴,一脸无辜。 安静。 公堂内外,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不知是谁手中的东西掉了,发出声响。 人群嗡的一声,喧哗声大作! 仿佛锅中水沸腾,不少陪审的大理寺官员,更是惊得站起身,何正手中的卷宗都撒了一地,脸色苍白如纸。 下意识看向堂上的周丞,却见这位九卿之一,托孤大臣同样愣住了。 脑海里,只有“不可能”三个字。 自己当日明明戴着戒指,为何…… 当他瞥见一副“与我无关”模样的金简时,猛地醒悟。 是了,法器能防一般的窥探,但倘若偷窥记录的,是老天师的亲传弟子呢? 那没有察觉,也便说得通了。 他眼前一黑,几乎失态。 而身旁的袁立和刑部尚书,看向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是怜悯。 陪审席上。 马阎冷峻的脸上浮现笑容。 孙莲英一副睡着的样子,早已知道内情的他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那群证人也都脸色煞白,尤其是王山,腿一软,跌倒在地,面无血色,得意之色荡然无存! 堂外,梨花堂众人难掩喜色。 “我就说,大人绝对是清白的!” 钱可柔一张圆脸红红的,那是激动所致。 “大人他……怪不得,当日带咱们去抓人时,一点不急,还让咱们先吃饭。”侯人猛后知后觉。 “理应如此,我就说大人被抓走那天,平静的异常。” 沈倦啧啧称奇,“原来早有安排。” 郑老头笑呵呵,一身轻松。 而周围的旁观的人群,更是沸反盈天。 没人想到,赵都安拿出的“证据”竟然是这个。 他没有去解释苏红玉之死。 没有去应对,那精心编织的一条条罪证。 他的应对很简单,就像一把刀子,割破迷雾,直指核心。 这份摄录一出,只画中王山的话,就足以推翻这起案子的指控。 而周丞话里话外,若有所指的“暗示”,则将他这位主审官推上了风口浪尖。 “竟然如此……赵缉司对陛下忠心可鉴……令人钦佩!” “这王山,还有这群所谓证人,当真十足刁民,竟红口白牙,污蔑赵使君!” “周廷尉竟早已见过王山……这……” 议论纷纷,风向也立即扭转。 只此一条证据,赵都安今日便倒不了,非但如此,甚至很可能圣眷会更浓。 一句“心中唯有圣人,天地可鉴”谁顶得住? 不过,话说回来,舔到这种程度,美人送到身上都不碰,多少有点……众人既钦佩又鄙夷。 觉得赵都安属实有点大病…… “周大人,这个,你如何解释?”高堂上,袁立似笑非笑看向他。 150、七日取证,十日杀人,赵都安一言诛心 如何解释? 周丞脸色难看至极,但归根结底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油条。 凭画中对话,虽能看出他在诱导,但却没一句实证。 换言之,对话之中,他说的每一句单独拎出来,都没问题,质疑王山最初的说法,亦有理有据。 反而是王山自己改了说辞。 所谓“说话的艺术”,就是每一句部落人口实,但个中意味,全凭底下人自我揣测。 赵都安可以指责他刻意诱导暗示。 但反过来,周丞也可辩解为,他那些问话,只是例行公事,合理质疑。 这一刻,周丞无比庆幸自己的谨慎,为他争取到了腾挪的空间。 故而,对袁立的询问,周丞没有回应,转而板起脸来,俯瞰堂下: “本官若没记错,本朝有规矩,天师府神官,如非受朝廷发令邀请,严禁插手参与任何朝堂之事。金简神官是天师弟子,总该知道这条。” 赵都安都惊讶了。 到此时,这老登仍试图从证据来源,寻他麻烦。 是认为画轴锤不死他么? 金简一怔,似没料到竟还有自己的事。 瞥了后者一眼,脸不红心不跳撒谎道: “这卷轴又不是我摄录的,本神官只是送过来。” 干的漂亮……赵都安赞许点头,这妹子虽说看起来呆呆的,但智商还是够的。 “周丞!” 陪审席上,马阎骨节粗大的手掌拍案,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 “赵都安的证据给出了,接下来,轮到你的事了。 与王山密谋,导演出这一出戏码,呵,你大可以不予承认,但我自会将今日之事,如实奏报陛下!这件事,没完。” 周丞一言不发,似在思量之后如何应对。 但到了这时,这场针对赵都安的审判显然已经结束。 刑部尚书看了袁立一眼,站起身,开口道: “此案既有新证,按照规程,相关案犯收押,等候再审。” 周丞这次没有予以阻拦。 所有人也都知道,所谓的“再审”,已不会有了。 只等马阎将消息递入宫中,澄清误会。 可想而知,女帝必会下旨,释放赵都安。 至于对周丞的指控,倒没那么快。 好歹是九卿之一,顾命大臣,起码现在,周丞还是主审官。 官员相继起身,堂外众人也准备散场。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今日的戏码已经结束的时候。 大理寺门外,忽有马蹄声如雷! 人们诧异转身,纷纷望去,赵都安与堂内诸人,也都抬头。 只见,两匹彪悍的军中快马近乎同时抵达,两道人影下马,不顾守门的胥吏阻拦,裹着京外的寒风,硬生生闯入人群。 “张晗?海棠?” 这一刻,在场不少人,都认出了诏衙的这两名缉司。 “他们怎么回来了?不是前些日才出去办案?”更有知情人诧异。 马阎也扬起眉毛,忽然看了赵都安一看,隐有猜测。 “赵缉司!?” 两名武人甫一闯入大堂,似还没搞清楚状况,见他身穿囚衣,心中焦急。 海棠脸色变了,不明白为何只离京数日,就有这等变故。 张晗更冷静些,明锐察觉出气氛不对,沉声道: “我与海棠刚回城,于城门口听闻今日三司会审,故而前来。” 赵都安却不在意这些,第一句问的是: “此行可顺利?” 海棠与张晗心领神会,同时点头。 赵都安笑了。 笑容中,带着几分感慨。 虽说按照路程计算,二人也该回来,但如此巧合,赶在这公堂上,却好似天意一般。 “莫非,十三前死去的那些冤魂,也在默默助力么?” 赵都安不禁遐想,心道,戏台既已搭好,东风已至,那便择日不如撞日。 “我已无事。”赵都安先对两人解释了一句。 然后转回身,直视高高的“公案”上方端坐,如神灵般的大理寺卿,眼神冷漠: “轮到你有事了。” 继而,不等周丞做出反应,赵都安便朗声道: “还请诸位大人稍坐。今日,三法司长官俱在,我斗胆,欲递上诉状一张。” “诉状?你欲要状告谁?”刑部尚书皱眉,道: “本官话且说在前头,你若说的,是要告周廷尉诬陷你……” 赵都安却摇头: “我所状告之人,确系周丞。却非陷害我,而是十三年前,周丞伙同王山,前任诏衙督公王震等人,迫害忠良,祸乱朝纲,诬陷冤杀大理寺少卿薛琳等数十官员一案!” 声如惊雷! 当他说出这番话,本已欲要散场的围观众人,皆愕然驻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反转? “薛琳?那是谁?”钱可柔等人茫然。 郑老九目露追思:“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皆被触动,想起了这桩往事。 高堂上。 今日以“看客”自居的袁立眼中溢出笑意,扭头看向周丞。 却见这六旬老人在听到“薛琳”二字时,绯红的官袍下意识抖了下,瞳孔骤然收窄。 继而面皮抖动,勃然变色: “贼子,既胆敢污蔑本官,来人……” “周大人,”刑部尚书却突然按住他的手,沉声道: “这里是公堂。” 继而,这位在裴楷之倒台后,行事再无掣肘的“皇党”大臣看向赵都安,平静道: “赵缉司,伱可当知晓,若无实证,诬告三品大员,乃是重罪。你确定还要说?” “多谢尚书大人提醒,”赵都安只是道谢。 刑部尚书叹息一声,知道今日之后,朝堂恐又要震动了。 没了周丞阻拦,赵都安缓缓踱步,却是不疾不徐,讲起故事来: “诸位都知,我诏衙有监察百官不端之责,不巧了,自上次冲突后,周廷尉暗中查我,而我,同样也查了周大人……” 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如何请动两名同僚相助,从丢失的卷宗入手,一路寻访薛琳后人,从薛暄口中,得知昔年真相。 过程中,隐去了自己是受女帝指派,只推说是自己想查 ——这很合理,毕竟赵使君睚眦必报,凡得罪他的,必遭打击报复的刻板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而当他复述了薛暄口中的真相后,堂外骚乱起来。 王山原本煞白的脸色,已经近乎透明。 “一派胡言!” 周丞暴怒冷笑: “区区犯官之女,自然对判决不服,仇视本官,编造出谎言诬陷,试图推翻先帝判决,何其可笑?若这便可算罪证,那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你看,又急……赵都安哂笑一声: “周丞,你也莫要拿‘先帝’来压我,先帝自然圣明,但怎奈何被某些奸臣蒙蔽。至于你要的罪证,我当然有。” 这一刻,二人虽一个在高堂,一个在堂下。 可气势上,却倒转过来。 赵都安侃侃而谈: “我三人得知供词后,欲要调查,怎奈何许多卷宗遗失,无奈之下,只好入都察院寻袁公,幸得袁公慷慨相助,愿为十三年前的冤魂主持公道。 如此,才获得诸多散乱各处的陈年案牍,经办人所在。”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望向堂上,始终一副“看热闹”姿态的青衣大夫。 周丞更是木然扭头,死死盯着袁立: “是你……” “……”袁立神色淡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都安一眼,笑了笑: “既是都察院昔年主办的旧案,本公职责所在,顺手之劳。” 袁公下场了! 人群一下几乎炸了,若说赵都安方才的讲述,还无法令人察觉到性质严重。 但袁立的入场,则无形中,大大加重了赵都安话语的分量。 更有人开始脑补,这是否又是朝堂大人物的一步大棋? 赵都安的讲述还在继续: “接着,本官的两名同僚彻夜未眠,终于寻到关键证据,为免打草惊蛇,这才借外出办案掩护,前往取证。” 这时,海棠与张晗对视一眼,开口应声,简要描述了他们寻找证人的过程。 因间隔太久,两人的取证过程都有些波折,但好在能坐到缉司位置的,都非简单人物。 虽有阻碍,但仍功成。 “我身上有当年遗失的相关卷宗,可供查验。” 张晗从怀中取出一個布皮包裹,想了想,递给了马阎。 海棠也从腰包中取出几张纸,道: “我寻到了几个证人,如今还在后头,给底下人保护着,晚些时候才能入京。但他们已经都写下供词,予以画押。” 马阎收获证据x2 赵都安又扭头,指着旁边跪在地上,已经面如土色的王山,道: “至于此人,系当年一案关键案犯,本官当日去逮捕他归案,却撞见周丞与此人大声密谋。相关证据,呵,方才诸位大人已经看过。” 你抓他,不是为了自保吗?怎么是…… 陪审席上,青袍御史中丞何正想要开口。 下一秒,他猛地醒悟,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已经上当了,被赵贼误导,从而忽视了对方暗中刺来的这把刀。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个世界没有这个典故,但赵都安的手段,却与之不谋而合。 七日取证,十日杀人。 周丞为赵都安准备的三司会审,如今却成了他自己的公审大会。 “相关一切物证,人证,皆可供三司查验。” 赵都安身穿囚服,抬头遥望高高的“主审席”上,颓然呆坐的周丞,嘴角上扬,字字诛心: “周丞,你可认罪?!” 周丞不发一语,脸色惨白。 短暂安静。 旋即,整个公堂轰然沸腾。 151、七进皇宫,十荡十决,徐贞观一笑倾城(月初求保底月票) 哗—— 当赵都安侃侃而谈,于公堂说出整个计划,并拿出相应证据。 整个公堂内外,人群发出了今日以来,空前的喧声,那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非是不够气定神闲,实乃反转太多,太密,原本以为,赵都安行将倒台,是最后的挣扎。 却不想,赵都安完美自证清白,反而将了周丞一棋。 然而,这竟然还不是结束,伴随两名缉司七日返京,千里取证,赵都安露出獠牙,朝周丞递出了诛心的一刀。 “竟可以这般……所以,今日的一切,难道都在他的计算中?” “好一招釜底抽薪,周廷尉只怕完了。” “这位赵使君到底是哪里冒出的?之前一年,怎么都只说是草包一个?” “多事之秋,朝堂又要有重臣倒下了么?短短数月而已……” 议论纷纷,不少人望向赵都安的背影,心底暗暗发寒。 若说之前的几次,他们都只是听到传言。 那今日,亲眼目睹赵都安的手段后,可想而知,赵都安这個名字,将会真正意义上,进入朝堂大人物们的眼帘。 而不只是如之前,被视为替大人物冲锋陷阵的小卒看待。 这种身份的转变,看似不起眼,实则意义重大。 就如打工皇帝,终归也只是员工,而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公司的老板,也已跨入资本家行列。 棋手,棋子,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经此一役,赵都安已有了“棋手”的身份,虽仍旧小的可怜,但某种程度上,已与真正的朝臣有了平等对话的资格。 “啪,啪,啪。” 袁立抚掌赞叹,眼眸中带着惊叹之色。 当日,赵都安做出选择,要独自与周丞掰手腕时,这位大青衣并不看好。 毕竟实力过于悬殊,当赵都安入狱后,他反而看出些许胜的希望,但仍不笃定。 直到此刻,尘埃落定。 虽说那些证据还要验证,但既然是陛下要周丞死,那证据已如此完整下,周丞如何能不死? “砰!” 刑部尚书也起身,拍下惊堂木,止住喧哗声。 看向周丞,见其一语不发,索性也不看他,宣布道: “案情重大,因主审官涉案,本官以刑部尚书之权责,暂拘押大理寺卿周丞,以候陛下亲审!” “还有大理寺丞等人,先收押才稳妥。”赵都安突然补刀。 刑部尚书欣然颔首:“理应如此!” 何正失魂落魄,跌坐在地。 袁立洒然一笑,补了句道: “莫要忘了正事,呵,本官宣判,苏红玉一案清晰,犯官赵都安无罪释放,可有人异议?” 哪里有人应答? 袁立挥手:“退堂!” 当下,有官差上前,解开赵都安镣铐。 年轻御史一挥手,更有人捧着托盘过来,上头赫然是赵都安的衣裳叠放整齐。 竟是早准备好了,似是袁立早预料到一般。 而伴随退堂,外头的人群也飞快散去,许多人小步奔跑,急着将这件大事,尽快通知出去。 可想而知,若薛琳真的翻案,那牵扯进去的,将远不止一个周丞,当年涉及其中的许多官员,还在朝中。 生死如何,却都要看女帝的心情了。 “大人!” 钱可柔逆着人流,跑进大堂,圆脸上洋溢笑容,然后拍了下额头,好似想起来般,忙从怀中取出“太虚绘卷”,物归原主。 其余梨花堂锦衣,则将赵都安团团围住,表达喜悦,一片喜气洋洋。 马阎躲在人群外头,没去凑热闹。 靠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派大理寺一方如丧考妣,对比这边笑容,不禁啧啧称奇,扭头看向孙莲英,突然说道: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孙莲英笑呵呵装傻: “知道什么?咱家就是来凑个热闹,不掺和你们的事。” 马阎见状,却愈发笃定了,忽然反应过来: “陛下是不是也知道?” 孙莲英没吭声。 当日,赵都安托他向女帝送上两样东西,一个是摄录卷轴,是复制了那场对话,以此给女帝证明清白。 一个是奏折,赵都安简要写明,周丞要借王山来对付自己,希望女帝帮忙演戏,顺水推舟,他好将计就计。 所以,女帝是知道赵都安的“清白”的,也知道赵都安要将计就计,坑周丞一把。 但女帝一来,尚不知进展如何,不知赵都安以身入局,现下是否已自证清白。 更重要的是,奏折中,并未提及薛琳一案。 所以,女帝并不知道,赵都安已经利用旧案,几乎扳倒了周丞。 因此,怎么说呢。 女帝知道一点,但不多…… “袁公?” 人群中,赵都安看向走来的袁立,正要道谢,却见袁立摆了摆手,笑道: “这里不是寒暄的场合,你现在,该去另一个地方。” 他眨了眨眼,竟有一瞬间的老不正经。 仿佛在说: 快去吧,快去陛下跟前人前显圣。 “多谢袁公提醒。” 赵都安深知,在职场上,很多时候,做得好,不如汇报的好。 所以,他才不是喜欢人前显圣,纯粹是要将每一次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把握住。 “不好,记得方才我丢出卷轴,周丞准备退堂的那阵,好像有个宫中来监督的小太监跑出去了,怕是以为审问结束,忙着进宫汇报了……” 不过,赵都安转念一想,又觉得问题不大。 小太监跑的太早,并不知道后续的这一节,奏折中也没写,所以贞宝对于我翻薛琳案的事还尚不知晓…… 稳妥。 赵都安匆匆换了衣服,借了张晗的马,扬鞭,朝皇宫奔去。 …… …… 与此同时。 皇宫中,大虞女帝今早迎来了一位客人。 御花园内,池塘边的凉亭中。 徐贞观纤细白皙的玉指从棋盒中,捏出一枚白子,望向棋盘对面的老人,说道: “……所以,太师您实在是误解他了,赵都安并非外界传言中那般,往日种种行迹,乃是刻意自污罢了。” 她口中的“太师”,自不是旁人。 乃是大虞朝文坛举足轻重的泰斗,亦是元老级重臣,朝中“三公”之一,顾命大臣,与逆党太傅庄孝成曾并称“南庄北董”。 现如今,执掌翰林院,任职三品“翰林院承旨大学士”的朝中顶级清贵的董太师。 作为昔年,三皇女时,曾教授女帝学问的“授业恩师”,董太师是彻头彻尾的“皇党”。 亦是女帝初登基时,朝中最为支持的一股力量。 因而,虽因年岁早已大了,难以负担重要职位。 但这位耄耋老人,在女帝眼中,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也因此,才委以重任,由其牵头选人,组建“新内阁”。 今早,董太师入宫,再度劝谏她亲贤臣,远小人。 显然又是不知从哪个学生口中,听到了关于赵都安的坏话。 无奈之下,徐贞观只好如此解释。 董太师约莫七八十岁,身穿绯红大学士官袍,须发皆白,面如重枣。 因保养得当,神完气足,饶是白发苍苍,但一双老眼依旧锐利有神。 这时执黑棋落子,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说道: “若如陛下所说,此人品性,倒不如老臣那些学生说的那样败坏。” 徐贞观颔首道: “翰林院学子读圣贤书,受太师熏陶,嫉恶如仇,闻听他名声恶劣,由此不喜,倒也正常。” 董太师摇头道: “可老臣却听闻,此人近日入了台狱,似涉及一桩女子案件…… 若记得不差,今日便是三司会审。由此可见,纵使不如传闻那般败坏,却也远不及君子。 纵使此人是个能吏,但终归也只是个不懂读书的粗鄙军卒出身,权势越大,越难守本心……陛下莫嫌老臣唠叨……” 徐贞观苦笑。 心知董太师虽忠心耿耿,怎奈何对武人向来有强烈偏见。 或说的更准确些,是对读书人以外出身的官僚,都不怎么看得上。 当年与太监王震敌对,最早的起因,便是王震对翰林院指手画脚。 董太师大怒,于先帝面前斥责宦官不学无术,由此结怨。 赵都安禁军士卒的出身,也是京城读书人敌视他的原因之一。 董太师对武人偏见由来已久,徐贞观也不好说什么。 但听他提起三司会审,不由看了眼天色。 心想,若一切顺利,此刻公堂上,那小禁军只怕已洗脱了嫌疑吧? 只是,那画轴上所记录,周丞说话太过谨慎,想要以那只言片语,定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却是还不够稳妥。 不过,那小禁军能做到这一步,以身入局,将周丞拖下水来,已经很不容易,自己又岂能不满苛责他? 虽罪名还不很够,但他也尽力了……这还是一切顺利的前提,那周丞宦海沉浮多年,却还未必上套。 想着,徐贞观有些走神。 “陛下?”董太师不禁呼唤。 徐贞观恍然回神,正要说话,忽然远处御花园小径中,一名年轻太监小碎步跑过来,气喘吁吁。 来到近前,将匆匆于公堂上记录下的纸张呈送上去: “禀陛下,三司会审退堂,审案经过,皆录于纸上。” 结束了么? 徐贞观眸子一亮,抬手接过那薄薄的几张纸,纤纤玉手拂过,纸张翻飞。 从那些记录中,好似亲眼目睹,赵都安如何绝地反击,面对诸多不利证据,翻手脱罪,反将周丞一军的全过程。 虽记录寥寥,却比话本还精彩。 徐贞观看到最末,嘴角微微上扬,这一笑,倾城倾国,御花园也好似明亮如春神降临。 152、禀告陛下,臣不辱使命,周丞及其党羽,已被拿下 “哒哒哒。” 马蹄敲击在宽敞的青石板路上,赵都安意气风发,抵达皇城脚下。 守门禁军下意识上前阻拦,待看到马上之人模样,露出见了鬼的神色: “赵……赵使君?你不是该在……” 他想说,你不该在牢狱中么? 或在公堂上受审,怎会突兀出现在这里,好端端的,不见半点犯人模样? 逃狱了?荒诞的念头升起…… “呵呵,别废话,本官有要事入宫禀告陛下,速速让开。” 赵都安懒得解释,丢给对方一个马屁股,刷脸入城。 只可惜,皇城好进,但在宫城门口却被拦下。 须耐心等人通传,赵都安也不急,牵马等待,守门的宫中禁卫频频看他,不知脑补些什么。 这会,敞开的门洞里,远远行出一辆马车来,赵都安愣了下,好奇问: “那出来的是谁?” 宫城内,外臣不可乘车。 可若说是宫内老皇帝留下的妃子们,或女官出行,马车的制式模样,却又不像。 守门军卒解释道: “今早,董太师入宫觐见,这会是出来了。陛下怜太师年迈,行走不便,特准许在宫内乘车。” 董太师? “三公”之一,执掌翰林院的那位大学士? 险些和薛琳一家成为亲家的那个当世大儒? 赵都安略感惊讶。 翰林院乃储才之所,当年,承旨大学士几乎是“宰相”的预备役。 不过后来衍变,如今与内阁脱钩,但这位董太师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权力虽不大,但名望极高,是当今整个大虞文坛泰斗,其对圣人典籍的诠释,是科举学子必读,不少文章诗词,家喻户晓。 可谓是当今天下,守着大虞朝“文脉”的第一人。 甚至有人称,董太师是有可能在文道上封“亚圣”的存在…… 不过,玄门政变后,因其站队支持女帝登基,导致名望大大受损。 遭到许多文人抨击,京城还好,但在远离朝堂中心的“八王”地盘,遭致极多骂声。 可饶是毁誉参半,但其在文道上的建树,哪怕是咒骂他的,也承认仰望。 这会马车已驶入门洞,赵都安规矩地牵马在一旁,垂首相送 ——这种名满天下的大儒,还是不招惹为妙。 然而马车却突兀停下了,一名董家仆走来: “可是赵使君?太师有请。” 啊?我? 赵都安懵了下。 记忆中,他从未与对方有过任何交集。 甚至于,赵都安与整個大虞读书人圈子,都没啥接触…… 这位董大儒找我做啥……赵都安茫然上前,来到马车边,只见帘子已被挑开。 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端坐,自有一股儒学泰斗气势,大红的学士袍,面庞轮廓方正,老眼锐利有神。 似在审视这位声名鹊起的女帝红人。 “下官赵都安,见过太师。”赵都安行礼。 董太师表情不见喜怒,气度沉稳,缓缓道: “不必多礼,老夫今日觐见,听陛下讲起你,颇为赞许。恰巧遇见,便想看看你。” 赵都安谨慎的一批: “些许微末功劳,竟得陛下夸奖,下官惶恐。” 董太师“恩”了声,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说道: “不必过谦,你这些时日所做,老夫也有所耳闻,虽手段稍有出格,但如此年纪,也堪一声‘能吏’。” 赵都安没吭声,静待下文。 以他的经验,知道大人物这般开场,往往是欲抑先扬。 接下来,大概要接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董太师先称赞了他几句,话锋一转: “但……一昧依仗权术,不顾名声,或可为将,却当不得帅字。 你既是行伍军卒出身,如今又在诏衙任职,想来也知晓,自古凡名将,皆文武兼备…… 伱若专心走武道,一心修行,老夫便也不会说什么。 武道一途,走至绝巅,可为宗师,亦为大道。或去军中厮杀历练,或去江湖潜修游历都可。 但……你既走了为官一路,便该知进退,多读书。 刀剑虽好,但为官一道,治国安邦,少不了刀剑,但真正要依靠的,还是文道。言尽于此,你自思量吧。” 说完,这位大学士闭上了眼睛,家仆放下帘子,马车辘辘朝宫外驶去了。 留下赵都安杵在原地,先是茫然,继而沉思。 这无头无脑的一番话,粗听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要他多读书,才好走得更高的意思。 但仔细琢磨,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正含义,倒像是告诫。 告诫他: 朝堂上,真正走到高处的,大多还是文人。 这世界虽有玄妙伟力,但治国,终归不是武力所擅长的,治民,律法,礼法,开智,农耕,商贸…… 上到治理一国的策略,下到划分一村一县的利益,都要依赖文人。 赵都安武者出身,又不去从军,无法走枢密院,或兵部的路线。 那走到顶点,也无非是马阎这个位置。 “是提醒我不要因被陛下赏识,就心生妄念,试图成为如当年太监王震那种‘权宦’佞臣么? 恩,换一句我熟悉的话,就是告诫我,要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赵都安脸色古怪。 他想说一句,太师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我根本没想过走仕途……做什么权臣啊…… 如今的立功,升官,都只是在自己尚且孱弱的时候,不断积累防身的底气。 并不意味着,他真想成为名臣,做到某个位置上发光发热。 如果非要说目标,一个是武道修行,想见识下另一番风光。 比如当个“武神”啥的…… 一个是攻略女帝……咳,从这个角度,董太师误解他,也不意外了。 毕竟,赵都安如今的表现,确实在朝着女帝宠臣的方向走。 而历史上,如他这般,从宠臣,进化为奸佞的例子屡见不鲜。 至于他想说的另一句话则是: “我读书很多的好吧,怎么都觉得我没学识,不懂文人那套东西一样……” 赵都安无奈。 袁立是这样,这个董太师也这样。 “算了,随你们想吧。”赵都安懒得解释。 …… …… 御花园,凉亭内。 “陛下,赵大人来了。” 伴随女官禀告,徐贞观笑着招呼他进来。 俄顷,身材昂藏,俊朗非凡的赵都安一身缉司官袍,迈步而至: “臣,前来复命。” 旋即,便听女帝清冷中带着笑意的声线: “过来坐吧。” 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不是江南女子的柔,也非北方女子的硬朗,沉声时,威严的令人生不出亵渎之心。 如此刻这般,心情好时,简简单单句子,却好似一双无形的手,钻进人的耳朵眼,抚在心口里。 “是,陛下。”赵都安躬身入座。 在董太师方才的位置坐下,这才抬起头,近距离,再次看清了白衣女帝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庞。 徐贞观满头青丝随意垂着,浑身不见半点首饰。 琼鼻之下,唇瓣丰润,之上,眸如夜空星子。 此刻含笑,被他盯着,却也不若寻常女子羞恼,而是指了指棋盘: “与朕手谈一局?” 赵都安回神,自知方才略有失态,忙恭声: “遵命。” 于是,盛夏亭中,君臣二人开始静谧地摆下棋子。 只是两人心思明显都不在棋盘上,落子也是循规蹈矩,无甚出奇,走了十几步。 徐贞观才笑着揶揄: “方才太监回宫禀告,朕便知道,你怕是要来了。” 赵都安假装没听出取笑,正色道: “旁人虽转述,但周丞一案,既是陛下指派的任务,臣受命于天子,理应前来复命。” 徐贞观对此颇为满意,因已知道了过程,便只问道: “朕原本想着,若一切顺利,你便该能洗脱污蔑,如今看来,已是当堂释放了?” 赵都安一脸认真: “袁公与刑部尚书秉公执法,且有陛下在看着,自然不会让忠臣蒙冤。” 徐贞观莞尔,饶是对他的油嘴滑舌已有领教,但如此大言不惭地自称“忠臣”,偏偏一句话里,又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还是…… 她明知故问: “哦?如此说来,周丞试图阻挠了?” 这段后续,小太监的汇报里没有。 赵都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尝试过,但失败了。” 此时的女帝尚不知道这句“失败”的真正含义。 她一边落子,一边说道: “失败了好。 不过你这番手段,已令朕很是满意,以身入局,借你二人恩怨,诱骗周丞出手谋算你……哪怕那画卷作为证据稍显不足,但也可做一做文章了。 只是朕倒是不明白,你怎么想到这法子的,莫非是暗中透露给他这把柄?诱他上钩? 但以周丞的谨慎,竟当真被你瞒过去了? 呵,稍后朕倒是要寻他问个明白。” 她有些疑惑。 毕竟有裴楷之的例子在先,周丞竟然对赵都安没有足够提防,实在出人预料。 赵都安却平静道: “只怕,他已没法来见陛下了。” “哦?为何?”徐贞观美眸惊讶,颦起好看的眉毛。 赵都安捏起一粒黑子,按在棋盘上,说道: “因为,臣借助十三年前的一起旧案,拿到了周丞贪赃枉法,足够他死上十回的证据,并当堂公布,袁公与刑部尚书受理。 因案情重大,周丞及大理寺诸多官员,已被拘捕…… 臣此来,便是向陛下禀告此事,那周丞,死定了。” 徐贞观捏起的一粒白子,倏然脱手,重新掉在了棋盒内,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她嘴角笑容僵住,愣愣地看着对面的赵都安: “你……再说一遍?!” 153、举荐贤才 再说一遍,不是没听清,而是想再做一次确认。 赵都安对此驾轻就熟,记得上次也是在这座亭中,当时坐在他这个位置的,还是袁立。 他只配立在一旁,给他们端茶倒水。 但这次,坐在这里的,已经是自己了。 “遵命……”他不急不忙,又原话复述了一遍。 这次,女帝确认了。 她抿了抿嘴唇,因帝王掩饰心绪的本能,下意识收敛了一切的外在情绪。 但心头泛起的种种惊讶,做不得假。 “方才回宫的宦官不曾提及这件事。” 她稳了稳心神,重新从棋盒中,将那一粒漏掉的棋子捞了出来,攥在掌心。 似乎以此获得一些掌控感。 赵都安说道: “因为那位公公走得早。其实,若非实在巧合,我等待的证据恰好到了,今日也没法做到这点。” 徐贞观说道:“朕要知道前因后果。” 赵都安早打好腹稿,何况早在公堂上讲了一遍。 当即娓娓道来,从最开始的薛家后人入手,一直到意外因“王山”这个人,与反向调查他的周丞对上,再干脆顺水推舟,完成了这套连招,一举将周丞斩落马下。 故事很长,女帝听得很专注。 她听故事的时候,晶莹的耳廓会微不可见地前倾,目光一眨不眨。 偶尔会突然打断,询问一些细节。 甚至于,连两人交替落子对弈都没耽搁。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良久,赵都安讲述完毕: “此事中,我的两位同僚颇为辛苦,袁公出力甚大,没有他们,只凭借臣一人,万万做不到这些。” 他甚至没忘了一起请功,都是上辈子写稿子练出来的肌肉本能。 竟是这样……竟然还可以这样……竟然能这样…… 徐贞观心头涌起千头万绪。 既有对赵都安手段的惊奇,更有对周丞当年犯下罪恶的愤怒。 起初,她给赵都安下达命令时,说寻找罪证。 却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样大的一桩旧案。 不只是没想到,赵都安能从这个角度入手,明修栈道,将周丞诓骗进了这個局。 毕竟,谁能想到,他主动入狱这件事,还是个“局中局”? 莫说周丞了,哪怕是提前得知情况的她,也以为“苏红玉”一案,就已经是赵都安为了完成任务,布下的一个圈套了。 这个圈套,已经很妙,足够令她满意。 可直到现在,一切揭晓,才明白,她以为赵都安在第三层,实则在第五层…… 苏红玉一案,只是拿来掩护真正杀招的一记佯攻…… 只能说一句,周丞输的,不冤! 此外,她更不曾想到,肩负司法公正的“九卿”,先帝托孤的大臣,竟胆敢做出这种欺君大案! 若说,徐贞观开始要对付周丞,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心中多少还有些许,对这位顾命大臣的愧疚。 那么现在,当得知周丞当年犯下的事后,便只有愤怒。 “好一个狗胆包天!好一个瞒天过海!” 徐贞观难掩怒意,面庞如罩寒霜,她站起身,好似在金銮殿上: “如此奸佞,竟然好端端活到现在,令薛琳那些官员,死后蒙冤十年!” 附近宫人见状,惊恐瑟瑟,不知为何天子动怒。 “陛下息怒,”赵都安起身,劝道: “先帝昔年为王震蒙蔽,才有此错案,陛下您又才登基不久,不曾察觉周丞这种人真面目,也不意外。” 他的话还是太委婉了,事实上,老皇帝压根就是昏聩,昏庸。 在位时依仗宦官,权力被李彦辅为首的内阁稀释,外头放任八个亲王做大。 驾崩之后,还引得两个儿子血拼,兄弟相残……哪怕女儿登基了,留下的也是一堆烂摊子…… 简直绝了。 “赵卿不必多说,”女帝摇了摇头,压下怒火,杀气腾腾道: “这次,你做的很好,周丞既已被擒,想必这时袁公已朝宫中赶来了。 薛琳一案翻出来,牵扯不会小……哼,依朕看来,上行下效,大理寺只怕已经从上到下都烂了,该都抓起来查一查!” 赵都安想了想,忽然道: “臣倒以为,大理寺里也不是没有好官。比如有个叫鲁直的评事,似还不错。” 徐贞观看了他一眼,意外道: “那个曾上奏折弹劾你的小官?朕记得,你上次抓五十八人,唯独他没有行贿给你。” 言外之意:这不是你的仇人吗? 咦,你这么关注我的吗?这细节都知道……赵都安笑了笑,说道: “举贤不避亲,既是个清廉刚正的官,便不该受牵累。” “哪怕与伱有仇?” “呵,臣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徐贞观没吭声,美眸看向他的神色,愈发不同了,似再一次刮目相看: “朕知道了。你先留在宫中,等朕处置完这些事,再……唤你说话。” 说着,许是想到了上次留赵都安在宫中,二人在汤泉宫那边,银针灌顶的一幕。 女帝转回身时,白皙的脸颊似乎掠过一抹绯红,一闪即逝。 …… …… 就在赵都安入宫,满心期待,等女帝再召唤的同时。 关于三司会审的结果,也如涟漪,在京城扩散开。 赵家。 “夫人,小姐,大理寺衙门咱们根本进不去,莫说进入,只要靠近便会被驱赶,那姓钱的女官差,不是说了,会审结束,会来家里送信。” 内院,老管家苦口婆心,阻拦想要出门的主母。 附近,其余赵家仆人也都聚在这,神色哀戚,气氛压抑。 几日功夫,尤金花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眸子遍布血丝,那是整日失眠的体现。 旁边,搀扶她的赵盼,尖俏的下颌也好似又瘦了些。 少女同样面庞晦暗,秋水般的眸子里,是浓浓的担忧,这时也劝道: “娘,管事说的对,若有进展,大哥的下属肯定会来报信的。” 尤金花没有血色嘴唇嗫嚅: “可为娘实在放心不下,若是你大哥真出了事,可怎么好……” 美妇人眸中隐有泪花,神色哀婉。 前几日,得知赵都安被捕后,尤金花便鼓足勇气,找去了诏衙梨花堂。 却也只得知,赵都安不会在狱中被用刑。 至于是否能出来,结果如何,无人知晓。 而随着谣言四起,舆论风向明显愈发不利,尤金花整日在家以泪洗面,赵盼也闷闷不乐,整个赵家人心惶惶。 “娘,不会的,他上次不也没事么,这次肯定也会逢凶化吉。” 赵盼说的,是庄孝成一案的时候,少女从怀中拿出母女两个缝好的香囊,勉强扯出笑容: “肯定没事的,咱们给他的礼物都还没……” 这时,家门外传来马蹄声,一家人忙抬头,尤金花等不及,牵着女儿朝门口小跑过去。 就看到钱可柔翻身下马,圆脸上带着笑容,不等母女二人询问,便报喜道: “赵大人已洗脱罪名,乃是被人诬陷,如今已无罪释放了!” 尤金花瞪大美眸:“当真?” 赵盼呼吸一紧,少女整个人明亮起来。 钱可柔笑道: “当然,非但如此,大人还反手将诬陷他的大理寺卿状告了,如今外头都在议论这事呢。” 赵家仆人面面相觑,一扫阴霾。 …… …… 东城,生着一株大柳树的胡同内。 今日私塾只上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孩童们便散去了。 “小姐,车备好了,这就出城吧。” 福伯将屋门锁了,朝坐在院中的薛暄说道。 她今日没有穿女式儒生袍,换了一身白裙,脚下的几个竹篮中,是准备好的香烛纸钱。 满是书卷气,柔柔弱弱,脸皮很薄的落魄小姐抱着一只酒坛,从走神中回到现实。 “恩”了声,与福伯一同出门上了那辆驴车,朝城外走去。 今日,是薛琳的祭日。 也是十三年前,那批一同上了秋斩刑场的正统年冤魂们的祭日。 “小姐,早上老奴听说,今天好像是那赵都安被审的日子。” 福伯赶着驴车,忽然说道。 薛暄一身孝服,抱着酒坛坐在板车上 ——带车厢的马车是昂贵的东西,她只能向邻居借来驴子拉的板车出城,去郊外的坟头。 那日赵都安登门后,她着实紧张了许久,但没过两天,就得知赵都安入狱。 主审的好像又是当年诬陷冤杀了父亲的那个周丞。 薛暄到现在,都没明白赵都安来问那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隐约觉得,与他入狱有一些隐秘的关联。 许是那些肮脏的朝堂斗争吧……薛暄想着。 许是因都是三司会审,都是周丞主审的缘故……莫名对那个魔鬼般,以孩子性命威胁她开口的赵都安生出一丝同情。 当然,也只是一丝而已,薛暄对于赵都安这种声名狼藉的奸贼恶霸,只有厌恶和恐惧。 “外头都说那赵都安活不成了,如此一来,也不会再来找小姐的麻烦了。”福伯挥舞着鞭子,轻轻抽打小毛驴。 薛暄抱着酒坛,轻声道: “福伯,你说他所谓的那个,奸杀女子的罪名,是真是假?” 福伯惊讶道:“小姐觉得不是真的?可外头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薛暄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以那人坏名声,做出这种事应该也不稀奇,但……主审是周丞,便也说不好。” 福伯沉默,知道她联想到了当年的冤案,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他这些年竭力避免提到的话题,毕竟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 前几日,赵都安来问,他心中还升起一丝丝盼望,想着或许这件陈年的冤案能有昭雪的一天。 但如今……那个赵缉司自身难保,便也……罢了。 “驾!”福伯挥鞭。 忽而,街道上只看到远处一群官差蜂拥而至,为首的两个,竟十分眼熟。 对方直奔小驴车前,将主仆二人逼停,继而,在薛暄和福伯紧张惶恐的目光中。 海棠迈步,越过张晗,笑着对他们说道: “我们又见面了,恩,赵缉司让我替他,向你带个好。” 154、赵都安:陛下,我想入…… 中午,伴随京城各大衙门散值,书院散课。 一座座茶楼酒肆中,关于今日“三司会审”的爆炸性消息,开始在官场,以及读书人圈子里疯传。 “诸位,你们绝对想不到,今日会审发生了什么!” 一名曾在堂外观看,目睹全程的官员甫一坐下,便向通同僚好友们吐沫横飞,讲述见闻。 毫无意外,几乎所有人都大为震撼。 “什么?赵都安当堂拿出周廷尉密谋害他的证据?更无罪释放?” “所以,他真的没碰那个歌女?这……” 这个结果,显然大大超乎了人们对赵都安的刻板印象。 大虞的官场和文人圈子,狎妓成风。 与后世的“个人作风问题”不同,在大虞,这是风流韵事。 但赵都安竟然守住了“清白”……难以置信。 而如果说,以上的消息,还只算八卦。 那接下来,赵都安当堂指控周丞,为十三年前旧事翻案的消息,则如一颗炸弹,在深水中炸开。 “砰!”一名读书人拍桌起身,神色激动: “昔年薛少卿之死,本就蹊跷,不想竟是这姓周的国贼欺君枉杀重臣!呜呼哀哉,今日终沉冤得雪!” 说着,竟隐隐眼圈泛红,有人认出,此人当年乃是与薛琳走得近的文士。 薛琳当初拜在董太师门下,在读书人圈中,颇有名望。 如今翻案,顿时引起诸多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人”发声。 “那周丞贪婪无度,早有恶名,我就说过,人在做,天在看。”有人马后炮。 “竟是那赵贼替薛少卿正名……” 也有人无法接受,平日痛骂不耻的赵都安,竟做出这等正义之事。 不过随着更多细节披露,大家才明白,赵都安压根不是为了什么“正义”,薛琳一案纯粹是他拿来复仇的工具。 “当真可怕,早听说这位赵使君极为记仇,凡是得罪过他的,都难逃清算……当初的张家兄弟,裴家翁婿,乃至公主侯爵…… 到如今,周廷尉不过是前些天在朝堂上,弹劾他一次,竟就遭到这般报复……” 众人对视,都闭上了嘴巴,心中痛骂: 果然是個睚眦必报的真小人! 酒楼中议论纷纷。 …… 某个隔间内,一群年轻读书人也在楼中小聚,听着外头的讨论,不禁错愕。 “真是那赵都安的手笔?一个区区武夫军卒,有这般谋略?”一人怀疑。 另一人摇头道: “谁人知?没听说此案中,袁公也出手了么?没准是群策群力,他只是被推到台前的。” “李兄说的是极,一个军卒出身的酷吏,或确有些本事。但若说有这等谋略,未免太匪夷所思。”有人附和。 这时,席间却忽有一道温润声线开口道: “诸位兄台莫要小觑天下人,这位赵使君,我也略有耳闻,风评恶劣是真,但以陛下之圣明,若真只有一副好皮囊,断不会予以重用。 依我看,哪怕这次对付周丞的布局确有旁人相助,但或也确为此人主导。” 这人一开口,席间读书人们顿时改变口风,纷纷道: “半山兄说的是。” “还是半山兄雅量高洁,倒是我等小人之心了。” 雅号“半山”的,是个约莫三十的文士,穿儒生袍,略有些文弱,头发整齐梳在脑后,双眼澄澈,文气极重。 在京中读书人里,乃是一等一的名流,名为“韩粥”。 也是公认的当今京城年轻一代才子之首。 出身贫寒,自幼攻读百家之书,后高中状元,入翰林院任修撰。 此刻被众读书人吹捧,也只是淡然一笑,似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 “说来,那赵都安虽近来声势不小,但终归只是个武官,纵然有些本事又如何? 最多,无非是下一个马阎王罢了。 而半山兄据说已被太师纳入修文馆,再过几日,便是开馆的时候,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座中一人大声吹捧。 修文馆? 霎时间,包厢外的一些士子都侧头望来,难掩震惊。 这段日子,文人圈子中最火热的话题,便是女帝要广纳青年才俊,入新衙门修文馆,辅佐圣人治理朝政大事。 据说修文馆第一批入馆学士遴选极为严苛。 坊间更有传闻称,修文馆乃是未来的“新内阁”的雏形。 凡能跻身进入,成为天子身旁近臣,可想而知,未来会有何等成就。 韩半山入馆了? 这消息尚在小范围内传播,如今被宣扬,登时在这一片读书人坐席中,竟盖过了赵都安铲除周丞的话题。 韩粥眉头轻轻皱起,对这种捧一踩一的行为有些不喜。 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寒暄两句,告辞离开。 这一幕,引得不少人羡慕嫉妒恨。 “是韩粥,韩半山啊,” 同一座酒楼,大堂中一张桌上,一名官员望着离去的青衫翰林,难掩艳羡: “又一位将平步青云的年轻俊杰啊。” 说完,他扭头看向坐席对面的鲁直,打趣道: “你看人家,在翰林院几年,便直接要入修文馆。 你当初也在翰林院呆过吧?如今呢?在一个小小评事上蹉跎了小十年,你若早圆滑些,岂会如此?” 鲁直闷头喝酒吃菜,闻言平静道: “若我圆滑奉承,今日就该与周丞,何正那帮人一起被牵连了。” 同席的好友哑然,苦笑道: “你这话……说的倒也是。” 今日,大理寺震动,三司会审后,虽因尚未奏明圣上,周丞与何正那一派人只被暂时“禁足”。 但谁都知道,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圣人的旨意便会下来,到时候才是风雨大作。 鲁直运气好,因为官职低,且与周丞并不亲近,所以暂时没有被牵连。 好友叹了口气,说道: “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那个赵都安是真狠呐,上次你被他抓走,却又单独放了,导致愈发被孤立,也因此被周丞那帮人不喜。 但不想,竟也因此逃过一劫,只能说福祸相依。不过,伱这脾气也真该改一改。” 鲁直不悦道: “我秉公执法,问心无愧,更没他们会贪,有钱供奉那些大人物,如今的俸禄也够养家,大不了这样过一辈子,也好。” 友人盯着他:“你真甘心,一辈子当个小评事?昔年,你我凌云壮志…” 鲁直沉默。 友人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 二人酒足饭饱,携手出了酒楼往外走,迎面却见一名大理寺的中层官员,领着一队禁军走来,看到他,眼睛一亮: “鲁大人!” 鲁直愣了,目睹这群人走来,不明所以。 而且……对方竟然称呼自己“大人”,而不是“评事”,或“老鲁”…… “王大人,这是……”他皱起眉头。 那名往日对他颇为不喜的上司热情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笑着说: “可寻到你了,快快接旨。” “接旨?”鲁直更迷糊了。 这时,禁军队伍中,一名太监走过来,笑呵呵道: “鲁大人不必惊慌,也不是旨意,咱家只是来传陛下的口谕。 陛下说,大理寺如今动荡,许多官员无法履职,然衙门事务繁多,不可缺人。 听闻鲁评事执法甚公,特命你暂代大理寺丞,待案子结束,再做安排。” 鲁直如坠梦中,旁边的友人也酒醒了,面露愕然: “鲁兄……” 鲁直眼眶忽然红了,隐有泪水滑落。 他因不愿同流合污,被死死按在这位置近十年,终于要被起用了吗? 可是,陛下又如何知道自己这个小人物? 他想不明白。 …… …… 皇宫内。 赵都安对外界的风波,尚不知晓,也不在意。 徐贞观去忙后,他自己在御花园中逛了逛,便给女官领着去休息。 中午时,蹭了一顿御膳房的吃食,而后直到天黑。 期间听闻朝中重臣入宫,召开了一次小朝会,商讨薛琳一案的后续。 这个小朝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算结束。 他本以为可以很快见到女帝,但愿望落空,再次独自一人吃了晚饭。 等天黑透了,在宫中苦等,几乎以为自己被遗忘的他,才得到了女帝的召唤。 “陛下,赵大人来了。” 御书房门口,领路的年长女官恭敬道。 伴随屋内一个“请”字,赵都安时隔半天,终于再次看到心心念念的女子帝王。 屋内灯火明亮。 徐贞观伏案在桌后,一如以往,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示意了下屋中的椅子: “坐吧,还有一会就好。” 赵都安起初不愿,还是女帝又第二次命令他,才勉强坐下。 忽然就有种,上辈子去办事,坐在沙发上等领导的焦躁感……赵都安心中吐槽,无聊地四下看去。 御书房博古架上,有诸多名贵器物,山石盆景亦乃大师手笔。 但他看了一圈,视线终归落回女帝身上。 常人若这般辛劳,必然顾不得形象。 但身为天下境修士的徐贞观却好似无论何时何地,姿容都不损毁半分。 哪怕灯火阑珊下,烛火映照下的侧颜有些许疲倦,也只是增添韵味。 白衣松垮垂着,隐约可见裙下鞋袜,鼻子嗅了嗅,淡淡的蔷薇花香……咦,她喷了自己调制的香水吗? “好了。” 良久,徐贞观终于放下笔,合上纸卷,有些慵懒地舒展了下腰肢。 转而看向屋子里正在走神的,寝宫唯一的男子,眸中带着些许歉意: “等了许久了吧。” “不久。”赵都安回神,睁眼说瞎话: “陛下日理万机,相较之下,臣实在轻巧了太多。” 徐贞观笑着摇头,懒得戳穿他的谎话,倏然起身,莲步轻移: “忙了一日,陪朕出去走走吧。” …… 帝王的所谓走走,排场自然不同。 夜色下,宫内灯火明亮。 徐贞观与赵都安近乎并肩而行,出了寝宫,便是宽敞阔大,足以容纳数千人演武的大广场。 身后,则是两条宫中侍者组成的长龙,皆一手提灯,一手持握各种物件,以备女帝不时之需。 同时,又跟的并不很近,是一种恰好好处的距离感。 “臣下午看到,诸位大人入宫。” 夜风负面,赵都安鼻端好似萦绕女子幽香,沉默走了阵,主动开启话题。 徐贞观走出书房后,整个人都慵懒了许多,闻言轻轻“恩”了声,笑道: “知道你想问什么,周丞及其党羽已被正式逮捕,丢进了台狱。 关于薛琳当年的案子,由袁公主审,你送的那些证据已很严密,王山也已经招供,又吐露出不少关于周丞的罪证…… 都是昔年,王震弄权时留下的把柄,呵,倒是意外之喜了。 有了这许多,周丞认不认罪,已不重要,下午的小朝会上,已判了他斩首,家人流放,家产充公。 夏江侯在牢中,说只他一人便送了周丞极多的好处,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怕是一个惊人数字,如此,国库倒是可有一笔大钱入账了。” 这么快就判了?不挣扎下么……赵都安诧异。 但转念一想,诸多铁证在前,似也确无必要。 一个不久前,还要将他置于死地,高高在上的九卿,短短一天就凉了…… 饶是作为“始作俑者”,也不由叹息。 “那便恭喜陛下得偿所愿,”赵都安恭维道: “周丞倒下,陛下筹措新内阁的阻力想必大减。”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意外道: “是袁立告诉你的?” 赵都安果断卖队友: “袁公说,新内阁一事,周丞反对尤甚。听闻,新内阁是董太师在操办?” 徐贞观美眸闪动,审视身旁的忠犬,有些好笑道: “左一个内阁,又一个内阁,你一个武官,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 赵都安故作尴尬,讪笑道: “臣听袁公说,新内阁禁止大臣入内,而以年轻一代读书人为主……当然,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为陛下分忧。” 他太想进步了! 虽说上午入宫,被董太师明褒暗贬了一通,赵都安也的确对做官没啥兴趣。 但不意味着,他对这个“新内阁”就没想法。 一来,新内阁意味着更大的权力,可获得更高的身份,以此换取皇权更有力的保护。 苦哈哈修炼,要多久才能变强? 抵御大修士的威胁? 几年?还是十几年? 若能获得更高的地位,直接安排大修士当保镖,则一步到位。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明白了。 二来……若能进入“新内阁”,他岂不是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整天和女帝在一起了? 想成为领导的心腹,成天在外头跑业务是不行的,要多刷存在感! 夜色下。 徐贞观听了,却是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看他: “你也知道,入阁辅政的是年轻的读书人,你只占了年轻二字,和读书人又有何干系?” 155、太祖皇帝的私藏 “臣其实平常也读了很多书……”赵都安沉吟了下,毛遂自荐。 然后,他就无奈地看到,身旁的女帝嘴角上扬,好似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徐贞观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你想为朕分忧,朕很开怀,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你擅长的是办实务,这段时日的表现,朕都看在眼中,已是办的极好,朕自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也非不愿提携你。 只是,这新建的所谓‘新内阁’的,名为修文馆的衙门,做的事乃是为朕分摊政务,献言献策,商讨国事,琢磨的是政令法度,银钱工事,军务礼仪等诸多事项。 如此,才只能寻读书人进来。 而且,还要是尽可能与朝堂两党牵扯较少的士人入内。” 能这般耐心解释,可以说是推心置腹了。 赵都安当然能听懂。 所谓的新内阁,无非是女帝想打造的一个忠于皇权的文臣班底。 所以刻意将现在朝堂上的大臣们拦在外头,还要避免“李党”和“清流党”的渗入,修文馆,即是未来“内阁”的雏形。 如此一来,他更想往里凑一凑了,但女帝的态度又很明显: 修文馆是读书人发光发热的地方,赵都安一个武人就别往里凑热闹了。 至于他所谓的读书……在徐贞观看来,或许是有的。 但如何能与从“尸山学海”里杀出来的进士们相比? “臣……”赵都安张了张嘴,有点无奈。 没办法,刻板印象太重,可三五句话里显然无法扭转。 自己总不能现场空谈治国方略吧? 他这段时日虽读了很多书,但也只是对大虞朝的统治框架进行了了解。 细节情况尚不清楚,而任何策略,首要的就是“因地制宜”。 没有具体的问题摆在眼前,他想表现也无从谈起。 “好了,”徐贞观看他一副挫败的模样,莞尔一笑,想了想,说道: “朕这样说,你又不死心。 这样吧,你若感兴趣,过几日修文馆开馆,朕可以带你去见见世面,也好教伱知道,你所谓的读书,与馆内那些读书人的区别。 到时候,你自然死心。” “臣那就先谢过陛下!”赵都安眼睛一亮,忙拱手道谢。 甭管怎样,先混过去看看再说。 况且,他虽自忖上辈子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赵都安也从不敢小觑古人的智慧。 万一人家一个個贼强,用不着他呢? 夜风中,二人沿着广场行走,天黑后,空气也不再闷热。 这个小插曲结束,轮到女帝起了个话题,问起他的修行进度。 赵都安略作犹豫,回答道: “臣在武神图中,已出了沙漠,正要踏入雪原。” 事实上,他早已进入雪原深处了,但考虑到自己过于“惊世骇俗”的天赋,还是稳一手。 可饶是如此,女帝仍明显愣了下,吃惊于他的速度,也只能将其归结为上次“易经洗髓”的影响。 “既如此,倒是朕有些低估你了,”徐贞观笑了笑: “也好,本来今晚便准备助你一臂之力,原本还担心,你武神图内累积的心境磨砺不够,如今倒是远远超出了。” 赵都安奇道:“陛下什么意思?助力?” 徐贞观颔首,道: “距你入凡胎中品,已有段日子了,上次为你易经洗髓,药浴用了诸多灵药,那诸多药力,哪怕刨除脱胎换骨所消耗,残余的,也足够帮你节省一年苦功,晋级上品。 若是正统武夫,每日与人切磋厮杀,药力自会耗干。 可你整日在京中,也无搏杀经历,药力便都沉淀在你体内。 朕可助你将药力逼出,晋级上品。” 晋升修为? 赵都安呼吸一紧: “陛下,咱们在哪突破?还去汤泉宫吗?” 他有点期待。 徐贞观乜了他一眼,黑暗中面皮有些滚烫,抬手指向前方: “快到了。” …… 俄顷,赵都安被带了一座亭子外形的楼阁前,亭子共两侧,上头牌匾书三枚大字: 元祖庙。 徐贞观命后头跟着的那些侍者在外头等待,独自领着赵都安往前走。 解释道:“你可知这是何处?” 赵都安诚实摇头。 徐贞观说道: “这是太祖皇帝还在时,亲自命令督造的一座亭楼,被用来作为静思之处。 据说,太祖帝每逢大事,无从决断,便会将自己关在这楼中,静心沉思,以避外物干扰。 而后,世世代代便流传下来,太祖仙逝后,祭祀时虽在太庙,但为便于皇室子孙缅怀,便常在这里烧香,故而,也算是一处‘家庙’吧。” 说话时,她已来到楼外。 一挥手,紧闭的大门打开,里头摆放的一盏盏灯也都自行亮起。 迈步进去,楼内赫然是一二层打穿的,类似道观殿宇那种空间,四周粗大的要数人合抱的红漆木柱撑起巍峨穹顶。 前方一张巨大的供台,只是上头没有神像,只有墙壁上悬挂的一副极为巨大的字画,上头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一个“武”字。 赵都安怔然仰望,被那好似要撑破纸面,撑开天地的“武”字震慑住。 “这是太祖帝的字?”他问道。 “……不是,”徐贞观尴尬了下,解释道: “太祖并不精于书法,这字乃是由当年的书法大家所写,但被太祖皇帝加持了武道意韵在其中。” 我就说么,谁家字写得这么好看,然后石碑上武神图能画成火柴人啊……赵都安无声吐槽。 就看到女帝径直走到供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六根香。 递给他三株,自顾自点燃,恭敬拜了拜,继而插在供桌三足香炉内。 赵都安哪里会耽搁? 也学着女帝模样,敬了三株香。 静谧的家庙内,灯火透亮,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供桌前,朝“武”字敬香。 这一刻,徐贞观收敛了身为帝王的威仪,与身为修行强者的仙气,在祖宗面前,只是子孙。 赵都安只当是给便宜师父老徐上个香,人家教了本事,倒也不算吃亏。 但插香的时候,青烟缭绕中,余光看了眼身旁女帝上香时,滑落的袖口中,探出的两截白嫩莹白的手腕,以及半张不可方物的侧颜。 心中没来由冒出个古怪想法: 这算不算某种形式的“见家长”? “你发什么呆?还不坐下?”走神之际,赵都安听到女帝的声音,看到她指了指地上的蒲团。 “哦哦。”赵都安忙盘膝坐下,倒是有些庙里打坐的意味了。 徐贞观上香后,自在了许多,拂袖关上了元祖楼的门扇,这样里头发生的一切,外面都看不见。 女帝又走到供桌侧方,忽然抬手转动桌案上的一根烛台。 只听“扎扎”声里,墙面赫然开启一道石门,里头延伸下去阶梯。 赵都安大吃一惊:“陛下,这是……” “酒窖。”徐贞观迈步进了石门,没一会便拎着两只酒坛走出来,丢给他一坛:“喝了对消化药力好。” 赵都安盘膝在蒲团上,抱着酒坛,好奇道: “不是家庙么?怎么会……” 徐贞观纤纤玉手掀开酒坛泥封,仰头先喝了口,清亮的酒液凝成一束,倒入她撑开的红唇与檀口。 螓首之下,鹅颈吞咽,显出与当初在“天子楼”上,也是二人饮酒时的肆意潇洒来。 赵都安忽然明悟,女帝上次便说过,开心时喜独自饮酒,上次裴楷之倒下,去了天子楼。 今日周丞倒下,来了元祖庙,女帝竟然还是个酒鬼,谁敢信? “呵,家庙是后人给赋予的,当年太祖皇帝建造时,便留下这隐藏的酒窖,里头甚至布置了阵法,好令酒液常年爽口不变……” 徐贞观拎着酒坛,莲足踢了一只蒲团到他对面,然后便也坐了下来,打了个酒嗝,酒香混着体香扑面而来,眯眼道: “朕登基后,才发现这里头暗藏玄机。 记得太祖起居录上写过,当年太祖皇帝的皇后不许他喝酒,想来建造这栋建筑,什么静心思考都是假的,乃是太祖皇帝独自一个,偷偷喝酒的所在。” 赵都安哑口无言,感觉武神图中所见的,“老徐”的高人形象有点崩塌。 “好了,别废话了,喝几口酒,然后闭目冥想,朕替你化解药力。”徐贞观催促。 这时候,她坐在蒲团上,半点也看不出帝王威仪,倒好像是仙子降落凡尘后,江湖中仗剑的侠女。 赵都安嗅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甜香,有了上次的经验,努力压制住不安分的小赵,闭目冥想。 却不知,当他进入观想后,坐在他对面的徐贞观,明亮的眸子,静静看着他的脸入神。 “还挺……好看的。” …… 呜呜…… 雪原上,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雪沫。 赵都安撑开眼皮,发现自己裹着棉衣,蜷缩在一个背风的雪坑里。 此刻天色将明,晨光熹微,他从雪坑里爬出,发现同样穿着厚衣服,踩着靴子的老徐盘膝坐在雪地上。 他厚实的脊背如岩石,如高山,凌乱的黑发与浓密的胡须连在一起,没有睡,而是用黑亮的眼睛,望着北方。 “老徐,你在看什么?” 赵都安熟门熟路,抓了把雪,蹲在坑边搓脸,皮肤搓的红彤彤的,身上寒意才逐渐退去。 老徐说道:“旧民。” 啥玩意?赵都安没听清,再去问,老徐却不说了。 他对此已经习惯,知道老徐就像是偶尔在线,大部分时间离线的ai,也不与他计较,这会洗了脸,忽然促狭一笑: “你知道我刚才干啥了不?你曾曾曾曾……孙女领着我去给你上香,就在宫里那个元祖庙,或者叫元祖亭里,说起来,你盖了那个楼,真就为了挖个酒窖偷摸喝酒?” 他随口打趣,本没有指望回答。 老徐却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词来: “十一,密道。” 156、晋级高品,与牧北森林的“禁地” “老徐你说啥?” 雪坑边,赵都安愣了下,一下不困了: “密道?你刚才说了密道?” 然而,面对他急切的追问,盘膝打坐的武夫却不吭声了。 行吧,间歇性智商上线……赵都安叹息一声,却没敢忽视,仔细咀嚼“十一”和“密道”这两个关键词。 他犹记得,上次他提到女帝灌顶,老徐就说了易经洗髓,脱胎换骨的相关知识。 可见,眼前这个太祖皇帝,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对他的话予以反馈的。 “刚才我只提到了元祖庙……说明,两个关键词与之相关,密道?难道说,元祖庙并不如表面那样简单?内藏玄机? 唔……贞宝没说,要么是她刻意隐瞒,这很正常,人家皇室的机密,岂会随便与我一個外臣说……要么,就是她也知之不详。” 后一个猜测很大胆,却并非全无可能。 女帝乃是意外登基,老皇帝死于非命,太子也嘎了…… 因而,女帝登基时,没能继承一些皇室的隐秘,是符合逻辑的。 当然,以女帝的修为,也可以自行探查,但若是太祖皇帝昔年亲手布置的手段,女帝看不破,也不意外。 “十一……这个数字又是啥意思?与密道有关?” 赵都安全无头绪,想继续问智障老徐,却见棉衣上覆盖霜雪,凌乱如野草的须发抖动的中年武夫站起身,继续朝北方走去。 “唉……等等。” 赵都安叹息,只好将谜团暂时压下,竭力跟上对方步伐。 如此,又走了数个时辰,风雪没有半点减小迹象,反而随着北上,愈发大了。 为了御寒,赵都安不得不全天候搬运气机。 当他再次筋疲力竭,爬上一座山丘,双腿一软,“噗通”摔在雪地里,呈“大”字形躺着,大口喘息,呼出一口口水雾: “不……不行了……我动不了了……” 老徐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摆烂的少年,眼神中不加掩饰的嫌弃,仿佛在看一滩垃圾。 赵都安假装看不见,疯狂吐槽: “不是我说,在雪地跋涉我也认了,但咱好歹走点平地吧? 这破地方本来深一脚,浅一脚,一点不比沙漠好走,你还往高爬,要不,咱找点树枝,我做个爬犁,你拽着我走……” 雪橇犬什么的,想想也很带劲。 老徐嘴角隐约抽搐了下,不再看他,负手如一位宗师般,望向正北,说道: “这里,已是此行最北端了。” 恩?赵都安一愣,不是“此行的终点”,而是强调最北端。 “我们不继续往北了吗?” 赵都安爬起来,手脚并用,蹭到山丘顶部,隔着漫天风雪,可以看到远处地平线上,似有绵延横亘的黑色。 在数日前,他就已望见,以为是此行的目的地。 老徐摇头:“那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 赵都安好奇:“再往北是什么地方?” 老徐吐字道:“牧北林海。” 赵都安吃了一惊:“大虞王朝以北,疆域版图之外的那片林海?” 他对此有所耳闻,说是在大陆最北端,有风雪和一望无尽的林海,那是大虞王朝不曾涉足的土地。 但因为过于遥远,民间对其知之不详。 除了修行者,凡俗人终其一生,都罕有机会到来。 “旧民?你说的是牧北林海中生存的人吗?为什么这样称呼?”赵都安好奇询问。 他逐渐发觉了武神图的好处,可以足不出户,跨过千山万水,看到历史上大虞太祖曾涉足的世界。 那是一方充满了神秘的世界。 “若伱达到天下境,可以来这里。”老徐说道。 “……世间境行不行?我感觉天下境有点难搞,恩,各种意义上的难搞。”赵都安讨价还价。 老徐不搭理他,只是说道: “这一趟跋涉雪原,你一刻不停吞吐搬运气机御寒,体内气机已浑厚无比,收发自如,可以尝试习练吞云吐息法。看好了。” 赵都安忙不迭爬起来,瞪大眼睛。 看到眼前邋遢至极,须发凌乱如野草的中年武夫突然猛吸一口气,肚腹膨胀,隆隆巨响。 呜呜—— 令赵都安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伴随太祖帝吞吐,那漫天雪花,竟都疯狂被他吞入腹中。 好似巨龙吸水,从他的视角下,漫天风雪的轨迹,形成了巨型龙卷。 龙卷庞大的难以想象,几乎覆盖天空,末端隐入他撑开的巨口中。 这一刻,方圆十里的雪花都被吸入腹中。 世界干净了。 雪原的天空从未有过的澄澈,赵都安的视野不再受阻碍。 他极目远眺,将那生机勃勃,由无数苍青高大的绿叶林木汇成的莽莽森林纳入眼帘。 森林上空,更有巨鸟盘旋。 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无形的目光从森林深处投来,瞬间跨越数千里,笼罩在赵都安身上。 牧北森林被惊动了。 轰隆隆,大地开始震颤。 森林中,竟有无数野兽奔出,为首的赫然是大片狼群,后头,更隐约间有体型庞大的生命朝这边靠近。 “老……老徐……” 赵都安浑身冰凉,突然明白,为啥便宜师父要他足够强大再来了。 因为,或许只有到达“天下境”,才能在这远离人间的地方自保。 下一秒,却见老徐突然朝北方吐出无穷无尽的云气,庞大的寒流从他口中吐出。 雪原如怒海,掀起十级巨浪,狂风裹挟冰雪,化作滚滚怒涛,朝牧北森林席卷。 跑在前头的狼群瞬间被吞没,冻死,化为冰雕,后头的无数走兽惊恐地败走,那庞大的意志,似乎也有些惊异。 “走吧。”老徐抬手,拍了拍赵都安的肩膀。 见他双腿发软没力的废柴模样,无奈地拎起他的腰带,将赵都安拎着转身,往东南方向前行。 “……” 赵都安从心地没吭声,脑海里一遍遍翻涌着方才那一幕。 武夫吞云吐雾,一息冰封千里。 当年的巅峰期的老徐,到底有多强大? 这都还不是“人仙”吗? 那森林中的意志,又是什么? 赵都安感受着雪花重新飘落,洒在头上,脸上,他对于大虞之外的世界,开始感到好奇了。 “诶,老徐,我们接下来去哪?” “往东,带你去武帝城观海。” …… …… 元祖庙内,清晨。 当赵都安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只觉身躯难以言喻的舒泰,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他能清晰感到,气海中的气机厚度翻了至少一倍。 这意味着,他出刀时爆发出的威力,也至少提升一倍。 除此之外,老徐教授的“吞云吐息法”,也烙印在心海。 令他有种玄妙的预感: 只要他想,便可将体内的,如武侠中“真气”一般的“气机”换一种颜色,变成……寒霜真气? 无需任何人提醒,他就已明白,自己晋级凡胎高品境界了。 再向上一步,就是冲击神章境。 “陛下?” 短暂走神,赵都安这才惊讶发现,徐贞观并未如上次一般离去,而是仍在庙中。 白衣大美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与他面对面,似乎也在冥想修行。 身旁,是好几只空了的酒坛。 徐贞观眸子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被从庙宇门缝中透进来的熹微晨光照亮。 她冰肌雪肤,晶莹剔透的面庞沉静飘逸,好似仙子下凡尘,令人生不出玷污的心思。 白皙皓腕搭在盘起的双腿膝上,纤长手指掐诀,青丝垂落如瀑。 长裙略有些透,远处时不觉,此刻近处观摩,隐隐约约,能看到裙内丝毫不输云阳公主的大长…… “你……在看什么?” 赵都安的审美活动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他忙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点漆眸子。 “陛……陛下……你醒了?” “恩。你……” “我突破高品了。” “……很好。” 短暂安静,终还是徐贞观打破了略古怪的气氛。 她飘然起身,一挥手,一只只酒坛被送入酒窖。 赵都安特殷勤地上前,转动烛台,“扎扎”声里,地道口关闭。 难道……所谓的密道,指的是这酒窖? 他压下好奇,努力不表现出异样。 到现在,他早已察觉,自己修炼武神图时,可能与外人不同。 起码与马阎闲聊时,旁敲侧击,得知他修炼时,遇到的太祖只在教导武道时会说话。 其余时候完全是段影像一般,远不如他遇到的老徐“智能”。 所以,出于稳妥,赵都安压下了询问女帝“密道”和“牧北森林中庞大意志”的念头。 “谄媚”笑道:“多谢陛下助臣破境!” 徐贞观幽幽看了他一眼,轻轻“恩”了声,往外走: “去寝宫洗个澡,便出宫去吧,修文馆过几日召开,会命人通知你。” “哦,好好!” 赵都安忙替她推开庙门。 吱呀门开。 一夜过去,外头天色已经快亮了,好在昨日开了小朝会,所以今早女帝不上朝。 不曾耽搁时辰。 元祖庙外,两排手持灯笼的宫中侍者仍旧垂首而立。 赵都安与徐贞观在家庙内修行了一夜。 这群人竟也在外头默默站了一夜。 不,还多了一个人。 穿女官袍服,戴无翅乌纱,眉心烙印梅花妆,气质冷艳,极富中性美的“大冰坨子”目睹二人走出。 眼神先是落在女帝衣裙上,见并不凌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再看向嬉皮笑脸的赵都安,没来由一阵憋闷: “陛下……圣安。” 157、糖葫芦与抄家 “恩。”徐贞观先是颔首,继而眸子落在女官身上那些微的朝露,神色转柔: “你们也辛苦了,都去歇息吧。” “是。”众侍者都松了口气,纷纷散去,休养精神。 赵都安跟在女帝身旁,目光在莫昭容与徐贞观之间飘了一圈,若有所思。 …… “哗!” 女帝的寝宫内,一间坐落在边角上的房间里,赵都安从洒着花瓣的浴桶中站起身。 水流沿着他躯体上的阳刚的线条,朝下滚落。 说来也怪,分明自己练功并不勤奋,但身材却愈发好了。 “难道在观想中进行的锻炼,也会反馈到现实中?”赵都安无端猜测。 抬手从额头朝后捋了下头发,浸透水渍的黑发贴在头皮上,如同做了个油头。 迈步走出浴桶,等小赵低头,依次擦干身体。 扭头看了眼浴桶,他忽然吸了口气,继而一掌缓缓朝浴桶打去。 体内,原本白色湍流模样的气机,陡然转为浅蓝。 吹出的掌风打在浴桶中,水面竟缓缓覆了一层薄冰。 “人形制冷机……”赵都安啧啧称奇。 太祖传授的“吞云吐息法”,并不是简单吹口气的群攻aoe技能,而是可将本无“属性”的气机,覆盖冰霜伤害。 “这个夏天不会热了,这不比房间里放冰块来的爽利?” 感叹之下,赵都安推门出去。 本想再找女帝见面,却得知女帝不在寝宫。 赵都安无奈,只好先行离开皇宫: “奇怪了,陛下能去哪了?” …… 大内武库。 “老奴见过陛下。” 幽静深邃的庭院内,一身蟒袍,身材略显佝偻的海供奉躬身,迎接天仙般飘然而至的女帝。 诧异道:“尚未到例行修习的日子,陛下怎么突然过来?” 徐贞观白衣飘飘,淡淡道: “昨夜……偶有所得,便来再观太祖石壁。” 海公公难掩惊讶。 需知到了女帝这个境界,想要有所感悟已经极难,怎么突然就有了? 老供奉一边领着女帝踏入武库深处,那座陈列太祖壁画的陈旧建筑。 一边好奇询问。 海公公往日里,也多与女帝探讨修行感悟。 好歹是活了二百年的老不死,虽天资境界不如女帝,但经验丰富太多。 徐贞观对他也是颇为尊敬,涉及修行,并未隐瞒: “昨夜,朕在元祖庙,帮那個赵都安消化药力后,因夜深,便也干脆盘膝修行,不知怎么,观想的极为顺畅,梦中先祖也生动许多。” “竟有此事?”海公公先是诧异,继而思忖了下,道: “若非巧合,那无非差异就出在元祖庙和那赵都安之间了。” 徐贞观颦眉道: “朕以往在元祖庙中修行,都没有特殊之处。如此说,难道与那小禁军有关?” 她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区区凡胎境,况且赵都安的身体内外,她早已看清,除了那不安分的东西外,也没什么特异之处。 海公公却忽然道: “记得太祖皇帝起居录中,曾记载一段关于修行的话。 是太祖帝与西域佛门本宗之人谈论佛法,说起哪怕在西域中,也属禁忌的‘欢喜禅’。 曾说,那所谓‘天地阴阳交感大乐赋’虽为人不耻,但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天地便是阴阳,修行者若想登临浑圆至臻境界,阴阳互补,也是一条明路。 只是世间人千千万,能互相在修行一道上匹配的,却极为难寻。” 徐贞观听的一愣一愣的,好一阵才明白蟒袍老太监委婉想表达的含义。 她白皙脸颊上隐现羞恼,不悦道: “海供奉想多了,朕岂会与他……适合?况且,那所谓调和的法子,本就非正道,古今强者,也少有依靠这些的。” 海公公笑了笑,拱了拱手: “想来也是老奴想多了。” 心中却道: 古今强者确实没有依靠双修这种邪门路子登临巅峰的。 但人家身边也都不乏异性啊,总归是调和过的。 而女帝显然失衡的厉害……不过这种话,点到即止。 徐贞观转移话题道: “依朕看,没准是龙魄气息隐现导致。” 龙魄…… 提到这个话题,向来老不正经,喜欢开人玩笑的海供奉也罕见严肃起来,叹道: “陛下还是对龙魄不死心么? 昔年,太祖皇帝徒步行走四方大地,走出武神路来,于途中吞吐练就一口‘玄黄真气’,霸道无双。 说来也怪,后世无数天资纵横的武夫也学着太祖当年的路线行走,却没一个悟出‘玄黄气’。 只能归结为太祖惊才绝艳。 后来因称帝,又身负了一国大龙脉,那一口玄黄气便演化为龙气,被称为‘龙魄’,为世间一等一的珍宝。 可惜,气随人走,太祖帝归天后,那龙魄也消散无踪…… 只是历代帝王都不死心,时常察觉宫内有龙气逸散,元祖庙内最重,猜测龙魄并未完全消散,而是藏于深宫…… 可无论历代帝王,还是陛下您,不也都探查了无数次,都毫无发现,那龙气只怕也是龙脉动荡时的余韵……” 徐贞观默然不语,她如何不知道这些? 只是始终抱有一丝侥幸罢了。 太祖死后,大虞虽国祚绵延六百载,但却再没有一个帝王能企及太祖高度。 她如今凭借帝王气运,勉强跻身“伪天下境”,心中却倍感紧迫。 若能寻到那条“龙魄”,吞入体内,修为必然踏入一个新的境界。 即便无法追上太祖皇帝,但也足以傲视天下。 也不必整日提防其他“三座天下”。 更遑论大虞疆域之外,隐藏的一些“不出世”的强者。 “罢了,”徐贞观叹息一声,说道: “近来忙于政务,修行的时间倒是少了许多。过几日,修文馆开启,有诸多读书人替朕分摊,倒是可以空出一段。” 海供奉道:“陛下要闭关一阵子?” “恩,不过要等一等,起码要料理完近日朝堂上的动荡。” 徐贞观眯起凤眸: “连续扫落裴楷之,周丞……接下来新政的推行,便会顺畅许多。 不过……唉,父皇留下的这江山,当真是四面漏风。 朕久在深宫,不擅休养生息,治民商贸之事,若这修文馆中,能出一位‘帝国缝补匠’,才算大虞子民之幸。” 京城百姓只知道,这半年以来,朝堂震荡不休,官员倒了一个又一个。 却不知,这一切的背后,乃是女帝的一盘“大棋”。 …… …… 接下来两日,周丞倒台的余波仍在扩散。 赵都安苟在家里,没有参与,而是将余下的立功机会,主动让给了诏衙,刑部和都察院。 他吃肉,总得留下足够的肉汤给旁人,这也是他一以贯之的手段了。 不出预料。 薛琳一案翻案后,当年诸多参与的犯官被牵扯,女帝杀气腾腾,又接连斩落马下数人。 同时,当年那群冤死的人沉冤得雪。 有后人的,皆予以补偿。 还有一些被贬的官,也得到了启用,可想而知,这些人自然成了忠诚的“皇党”。 值得一提的是: 鲁直正式被提拔为大理寺丞,至于周丞的位置尚且空悬。 赵都安举荐对方,这次是真的没有多少私心。 他自忖这辈子早算不上好人,但能顺手提拔个好官,让世上少点冤假错案,总归是好的。 转眼功夫,到了乞巧节。 这日,民间的节日氛围冲淡了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赵都安换了常服,与继母和妹子,一同乘车出去逛街。 天色晴好,街上男男女女结伴而行,热闹非凡。 尤金花与赵盼坐在车厢里,朝外看,兴奋地叽叽喳喳。 “咦,大郎,这时节怎么还有卖糖葫芦的?” 尤金花在马车上,惊讶地朝外打量。 因外头闷热,美艳继母穿了身低襟的裙子。 饶是如此,还得热的香汗淋漓,胸口滑腻腻一片,不住打着小香扇。 赵都安本可以用气机,往车厢里渡送寒气。 但他蔫坏,只将寒气覆盖毛孔,只管自己,不管旁人。 赵盼敏锐察觉到他身边凉快些,隐隐往这边靠。 但兄妹两个刚关系缓和,还不大好意思。 闻言说道: “娘,我听说,近来京中有大量便宜的冰块卖,远低于市价,一些商贩便用冰块保存糖葫芦,外头蒙上棉布,便不怕化了,卖的可贵了,就逮住节日,想大赚一笔。” 尤金花道: “莫非也是用硝石制的冰?为娘之前便觉得,大郎能得到那配方,旁人肯定也知道的。” 继母至今都以为,硝石配方是赵都安从别处听来的。 因而对市场上大肆出现的便宜冰块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商贾贩卖。 赵都安笑笑,知道是天师府的销售渠道铺开了。 只是才过了半月,还没售卖多久,钱款想必回笼的不多。 他也不急,等伏天快过去,才是找金简分红拿钱的时候。 “停车。” 赵都安喊了声,下去街边,买了三串红彤彤的大山楂冰糖葫芦拎回去。 他,继母,妹子人手一个。 尤金花心疼钱,但继子只说了句: “今日乞巧节,便算送你们女眷的礼物。” 一大一小两个美人便欣然接受了。 令赵都安不禁感慨,家中女眷太好糊弄,若放在前世,少不了奉上大红包。 “兄长!您也来了啊我的亲大兄!” 忽然,远处窜出一个裹着绸缎衣衫,缠绕纱布,鼻青脸肿的矮个子。 秦俅谄媚地滚过来,看到两女,嘴甜地一个劲叫“亲娘”和“妹子”,吓的两女花容失色。 赵都安一脚踢过去,淡淡道: “少出来吓人,刚出狱才几日,不好好养伤,满大街逛什么?” 对于秦俅在周丞一案中的“背叛”,他并没有深究。 一来是对方当日在公堂上曾试图为他说话,站队没错。 二来,归根结底,秦俅被打成这样,受了太多苦,也是被他牵连。 反正只是个狗腿子,赵都安大人有大量,不准备提携,但也懒得针对。 秦俅堆笑道: “今日是抄周丞那贼家宅的日子啊,旁边就是,您不是来看抄家的?” 赵都安愣了下,他真没关注后续的破事,皱眉道: “周宅不在这里吧?” 秦俅道: “这是周贼的一处私宅,诶,您可不知道,这姓周的老贼私宅一堆,藏匿财产无数。” 本着看戏心态,赵都安叫家丁陪着女眷在附近的店铺逛。 自己拎着一串大冰糖葫芦,跟着秦俅,绕过一条街。 便看到一座气派府邸,被诏衙牡丹堂的官差围的水泄不通。 一架架马车,正往外搬运周家罪产。 忽然,他眉毛一扬,注意到了不远处两道身影。 158、第三次与天师论道 “兄长?” 秦俅疑惑朝那边望,只隐约见街边胡同里藏着两人,似在争执。 “嘘。”赵都安表情古怪,拎着糖葫芦,眼神示意狗腿子等着,独自迈步而行。 一名约莫五十余岁的老仆拦在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身前,急切道: “少爷,不可上前啊! 那都是诏衙的官差,多有武道功夫在身,老爷已然倒了,诏衙的狗贼竟也寻到这私宅来,少爷您好不容易躲过,如何能现身?” 那少年外头罩着一件布衣,戴着斗笠。 此刻双眼含泪,犹如一头愤怒的小狮子,试图挣扎向前,闻言道: “文叔,可我娘还在里头,如今父亲要死了,我娘落入朝廷鹰犬手中,岂有活路?我虽年少,但为人子,岂能目睹生母被捕,而不舍命相救?” 老仆仍拽着他,苦苦劝道: “夫人非老爷正室,也不曾有名分,不会被牵连过重,或许能避免发配之刑,而你不同。 少爷你虽是私生,但终归是老爷血脉,官府不会放过你。 老奴既受老爷恩惠,留在这看家护院,便理应带你远遁出去,为周家留一条血脉。” 少年扬天长叹,泪水不受控制落下,已生出死志: “文叔,我意已决,必不会抛下娘亲独自逃走。你自己走吧。” 老仆大受触动,忽然咬了咬牙,做出艰难决定: “少爷,你武道未成,且在此观望,我受老爷恩惠,今日便舍出这条性命与四十年武功,也要将夫人救出! 若成,伱我三人在东城南亭庙见,若败了,你便当知不可力敌,速速逃命去吧。” 少年大受震撼,嘴唇嗫嚅,最终双手作揖,深深拜下: “文叔大义,若事不成,我便逃出城去,潜心苦修,待有所成,再回来取那赵都安项上人头,以报今日之仇! 若敌不过他,便寻机会杀他家中女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老仆露出欣慰笑容。 抽出后腰短刀,腾身而去,好似死士,跃入私宅院墙。 等人走了,少年神色转冷,擦去脸上泪水,表情讥讽怨毒,啐了一口,骂道: “老狗倒是个好骗的,哼,当我不知你与那贱女人媾和?想做我便宜老爹?呸,什么东西,都死了才好。” 忽听一声赞叹: “精彩!着实精彩,不想周家人人如龙,周丞是个坏的,生出来的私生子也是個心肠歹毒的。” 少年悚然一惊。 扭头看到身后屋檐上,徐徐跃下一个一手按剑柄,一手拎着只红艳艳糖葫芦的俊朗青年。 “你是……”少年瞳孔骤然收窄,伸手去摸衣袍下的匕首。 赵都安笑眯眯道: “想杀我全家,怎么却不识得本官?” 不等对方回话,赵都安拔剑出鞘,胡同口灰墙上陡然泼洒一抹殷红。 少年人头坠地,徐徐染红,表面又覆上一层寒气凝结的冰霜。 好似一颗巨大的红艳艳山楂冰糖葫芦。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赵都安默然不语,抖了抖剑锋上的血滴,徐徐收剑入鞘。 深感这柄上次缴获的“寒霜剑”,与自己新掌握的寒霜气机匹配。 “啊——” 听到动静寻来的秦俅目睹,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发出惊呼。 赵都安一阵心烦,顺手将糖葫芦塞进他嘴里: “别吵。” “唔……” 这时,院墙内有数人跃出,为首的,赫然是老熟人张晗。 面瘫脸卷王张晗瞥了眼胡同里尸体,皱了皱眉: “死了?” “他想逃,没逃掉,”赵都安解释了句,好奇道: “刚才进去那个呢?” 晋级凡胎高品后,他耳力愈发增强,不曾听到打斗声。 张晗漠然道: “那名周家仆从进院后,主动弃刀投降,说他抓住了周丞的私生子,就在院外,愿以此人将功抵罪。” 赵都安目瞪口呆。 张晗眉头舒展,命手下人将尸首拖走。 从怀中取出两只沉甸甸镶珍珠的宝钗,递给他: “本想回衙门再给你的。衙门抄家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有份,放心,都是不曾登记在册的干净物件,听海棠说,你家两个女眷没什么好首饰。” 赵都安怔了下,欣然笑纳。 和光同尘,杀人受贿,外头的人骂他倒也不冤。 往回走的路上,行至路口。 赵都安忽然驻足,望向街角另一个方向。 只见另一双主仆,也在静静望着周宅被抄家。 满是书卷气,面皮略薄的薛暄被身旁福伯提醒,扭头望过来,咬了咬嘴唇,忽然很认真地,远远朝这边作了一揖。 “兄长,你认识那小娘子?要不要我给她请过来?” 秦俅含着糖葫芦,做出凶狠状。 赵都安瞪了他一眼,朝薛暄遥遥点头,转身离去。 同样是围观周家被抄,两对主仆,对他却是两种迥然态度,天上地下。 …… …… “大郎遇到什么事了么?” 马车旁。 从首饰铺子逛了一圈,空手回来的母女看到他归来,尤金花敏锐察觉继子神色有异。 “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个同僚。”赵都安笑了笑。 “那就好,”尤金花松了口气,继而笑逐颜开: “逛了一圈,也该回去了。” 花一般年纪,清丽脱俗的赵盼望着首饰铺子,眼神依依不舍。 但没说什么,懂事地“恩”了声。 “你们先回去吧,我在外散散心。” 赵都安说道,伸手入怀,将两枚热乎的价值不菲的宝钗塞给她们,淡淡道: “同僚送的,给你们戴吧。” 说着,迈步径直走入人群。 只留下尤金花与赵盼愣神在原地。 母女两个,捧着手中的珍珠金玉宝钗,怔怔失神。 大贪官周丞的藏品。 只一打眼,便知比方才那铺子里所有首饰加起来,都更珍贵。 …… …… 赵都安扶着黑红剑鞘,穿行过市。 因乞巧节,街上不少年轻女子,看到他模样,皆纷纷驻足,更有脸颊泛红的。 女帝临朝,风气开放。 赵都安从人堆里走出来,行到僻静处一只小石桥旁,怀中已多了十几张女子丝绢。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丝绢抛入桥底。 然后才发现,这石桥,赫然是当初朱逵自杀的那座。 自嘲一笑,赵都安扶着栏杆,忽然说道: “出来吧,跟了一路了,鬼鬼祟祟,算什么真人?” 呼……有清风拂过,岸边杨柳飘动。 无声无息,赵都安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赫然是身材高大,穿寻常布衫,白眉白须,双眸狭长,面庞红润的老神官。 “老王?”赵都安愣了下,一路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无语道: “怎么是你?” 被称为“老王”的天师府真人,当今四座“天下境”之一,百姓口中神仙般人物的张衍一笑呵呵道: “如何便不能是老朽?” 赵都安叹道: “我还以为,有仇人上门了,一直有股窥伺感挥之不去。” “哦?你晋级高品了?呵,感知倒是强盛了几分嘛。”张衍一故作惊讶。 以他的修为,若存心隐藏,当然不可能被赵都安感知到,方才刻意显露罢了。 “那是自然,陛下亲自帮我晋升的。” 赵都安嘚瑟道: “再给我两年,没准都比你强了。诶,去那边坐着说话。” 比我强……张衍一笑而不语: “好啊。” …… …… 茶摊上。 “您二位的白茶。” 卖茶水老板拎着大长嘴铁皮壶,吆喝一声,转身退场。 赵都安与张衍一,第三次相遇。 相比前两次,少了些提防和警惕。 先是寒暄一二,赵都安盛赞了“敕神符”的效力,并问上次让金简带的话,带到没有。 张衍一则笑呵呵点头,问了两句他最近的近况。 “……大概就是这样了。”赵都安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 “别说我了,老王你今天跑过来,总不是偶遇吧?” 张衍一笑道: “上次小友谈论天道不仁,又抛出‘道法自然’之高论,颇为精道,老朽回去后,每每琢磨,竟不能增删哪怕半字,深感佩服。今日特再来讨教。” 赵都安笑着搓搓手指: “好说,但价码上……” 张衍一哭笑不得: “老朽不过抄你几句话,怎么这般市侩?” 赵都安认真道: “老王你这话不对,你既是修天道的,莫非忘了,我当初与你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就是有余,我就很不足。” 老天师无言以对,摇头笑骂: “天道焉能如此解释?修士论道,乃高雅之事,到你这里,却好似商贾交易一般。” 赵都安正色道: “你莫要以为商贾之道便低贱,这可是大学问。” 老天师笑呵呵道: “好好,老朽不与你争辩,老朽这些天为门下弟子修书,正为一些字句发愁,你若能给老朽些许启发,少不了你的好处。” 行吧……赵都安勉为其难,好大不乐意道: “你要问啥?” 这副态度,若给天下人知道,势必令无数人捶胸顿足。 能与张天师对坐论道,这等机缘,不知多少强者求之不得。 哪怕女帝,都少有这般待遇。 可赵都安非但不珍惜惶恐,还一副担心被白嫖的守财奴模样。 老天师也不恼,笑眯眯道: “也不是什么新问题,只是底下年轻弟子,虽懂修行,却始终对修道不得要领。 如你上次阐述‘道’字,老朽虽能体悟,但年轻弟子,却大多分不清修行与修道的区别。 以为,修道便是奉‘天道’神明,而修行,便是以自身为容纳天地伟力之器物,小友以为此解如何?” “道和器分不清么?” 赵都安思索了下,忽然记起《周易》中的一句话,有些适合,略作沉吟,缓缓念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正如一阴一阳是为道,此为,我之浅见。” 159、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当赵都安念出这句话,老天师狭长的双眸缓缓眯起,仔细咀嚼品味其这句中意蕴来。 所谓“形而上”,赵都安上辈子读书时,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懂的。 听起来只觉晦涩,工作后才逐步明白,其实解释起来也容易,即: 无形之物,与有形之物互为对照。 最常见的,被广泛提及的“形而上”的,就是事物的客观规律,比如王朝之兴衰,客观存在,但却摸不着,看不见。 与可触可感的器用之物迥异。 赵都安引用《易经》的话,将修道,等同于追寻“虚无缥缈的形而上”。 修行,既修炼术法,掌握超凡伟力,等同于追寻可见可感的“器”。 可谓是异常清晰明白的阐述。 老天师略一琢磨,便明了这句话中的妙处。 只此一句,倒是胜过天师府中,为弟子讲述时的长篇大论。 他不由笑道: “好一个形而上,形而下,这说辞,倒是有些儒学的味道了。” 这个世界,是存在儒学的,虽没有孔孟等人,却有类似的学说,影响读书人至今。 赵都安点头,说道: “差不多吧,在我看来,儒学与道学,本质都是一个源头。而如今修行者,所追求的术法,武技等,与凡人口中相传的道德律令,也没什么差别。” “哦?”张衍一听到这话,倒是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这是他不曾想过的: “此话怎讲?” 赵都安却没立即回答。 事实上,从上次,他发觉自己胡乱抄的《道德经》句子,竟备受眼前的散官重视后。 赵都安就开始思索,这個世界的修行,到底是什么? 若说只是一种获得超凡力量的方法,但老王与自己交谈时,明显思索的东西,与他那个世界的先贤们相近。 更近乎于一种……哲学思辨! 是的,哲学思辨! 赵都安前世走文秘途径,终归少不了恶补哲学……当然,涉猎不深,只浅尝辄止,但也令他对其有了些许了解。 等到了大虞朝,见到了举手投足,天地为之变色的修行者,他理所当然,生出好奇,并进行了一些猜想。 这时,面对“老王”,倒是第一次找到个比较合适的,倾诉与探讨的对象。 他沉吟了下,说道: “首先,我认为,这个天地原本存在它自己的道,也就是……天地的规律? 比如人的心念,会凝聚为神明,神明的力量,更像是一种众生念力汇聚的力量,足够多人的妄想,就可以影响凡尘。 又比如武夫吐纳,是对‘气’的使用……这些,是此方世界的特殊,原本不被凡人所知。” “后来,很久前的远古。少数人脱离生存解饿困扰后,开始思索一些问题,进行思辨,因蒙昧时,人因恐惧滋生出对各类神明的想象与敬畏。 一些人,开始思考‘神明’的秘密,随着探寻深入,他们对神明的‘认知’超出常人,而‘认知’本身,便令他们逐步拥有了,驾驭驱使神明,获得神明具有的力量的能力。 这些人,是最初的‘修道’者。” 张衍一听到这里,神色有了微不可查的变化。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说道: “认知神明,就可以获得力量?” 赵都安点头,笃定道: “肯定可以。就如凡人观察水势,掌握了水的流动规律,便自然会利用水的规律。 从而有了水利之法,借助智慧,因势利导,便可将滔滔江河这等宏伟巨力,予以引导使用。 既然,格物可以获得非人的力量,那以格物之法,理解神明,获得术法,又有什么奇怪的?” 张衍一眼眸明亮了几分:“继续说。” 赵都安道: “武夫同样如此,是一些古人,对呼吸,对气与体魄的思索,探寻,而衍生出的这条修行路。 还有一群人,称为‘智者’吧,在思索人本身,他们或许察觉,众生都会生出诸多迷惑。 比如为何活着,为何不去死,为何要受人驱使,又该如何解决一生中的诸多困境……等等。 远古时的人们,但凡饱腹后,都会陷入这种迷惘中,而如‘修道者’与‘修武者’这两种自觉地去追寻探寻的修士,只是众生中极少的一部分。 修士因心有探寻的目的,便知为何而活,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便是说,修士知道自己为寻道而活,便不会困惑痛苦。” 而芸芸众生里的绝大部分,并无这种自觉,便不知为何而活,从而痛苦。 这时,智者们,便创造了覆盖人的一生的,一整套‘目的’,创造了‘意义’,并将这些东西,通过教化,告诉众生。” 于是,众生知道,自己身为人子时,需尽孝,身为人父时,需供养子女,身为臣,需为君王分忧,身为君,需为百姓谋福……” 顿了顿,赵都安道: “于是,凡人从懂事时起,从生到死,都被一个个由‘智者’规定好的‘目的’牵引着。 他们的人生,就不再迷惘。 而当今的修行者,最初也只是为获得力量,而修炼,按部就班,遵循一个个由修道者定好的境界攀升,掌握术法,或武技。 也就是,只将自己作为‘容纳力量的器物’。 但这种修炼,终归只是在获得术,而非‘寻道’,真正的寻道,是挣脱他人教化,给予的目的,自我觉醒,去主动探寻天地的真理。 如此,才是‘修道’,而不是‘修行’,也唯有如此,才最贴近远古先民,最初获得力量的路径。”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赵都安自嘲一笑: “当然,我一个凡胎境,妄言修道,却是……” “不!” 茶摊下,张衍一盯着他,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欣赏: “并非妄言。你对道的想法,很……有趣。” 他反复权衡,最终用力这个词来表达。 很难形容张衍一此刻的心绪。 若说,前两次与赵都安交谈,从对方口中获得鞭辟入里的句子,老天师是惊讶和困惑。 那么今日他这番话,却彻底扭转了张衍一的看法。 以老天师的眼光去看,总觉得,赵都安之前说的那些“句子”,更像这小子从某处看来的。 而方才这番思考,却是眼前的年轻人自己的真知灼见。 其区区凡胎境,还是个读书不多的武夫,非但对“修道”与“修行”阐述的异常明白。 其关于儒学为众生创造了目的言论,更是令张衍一眼前一亮。 这是老天师都从未思考过的角度。 若说之前两次,他是因那些句子,而关注赵都安。 那么今日以后,他真正有兴趣的,反而是赵都安这个年轻人了。 之前,他说与赵都安“论道”,只是随口一说,不曾当真。 只是想从这小子口中,再挖出几个精妙独到的句子。 但此刻,这“论道”二字,却反而成了真实。 自己,竟当真与一个凡胎高品的年轻人论道? 张衍一恍然失神,有些不真实。 “晚辈浅见罢了,不值一提。”赵都安笑了笑。 张衍一目光激赏地看着他,缓缓点头,说道: “你只今日这些见解,便超出当世修行者太多。” 赵都安无语道: “老王,你见过多少修士啊,就这么捧我?这么大口气的话,换你们的老天师说,还差不多。” 张衍一莞尔,洒然一笑,道: “怪我口气太大,对了,险些忘记正题。” “正题?”赵都安无语: “合着你一直和我在聊闲天?” 张衍一笑笑,说道: “老朽领了任务,思索为天师府弟子写一句劝学之语,却无头绪,便想来寻你。” 这样啊……赵都安搓了搓手,面露难色: “这事吧,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 张衍一幽幽道: “伱且说来听听,再讨价还价。” 行吧,毕竟是老主顾了……赵都安笑道: “今日既说了儒道同源,那我便送先生一句。” 说着,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行文字: “如何?” 老天师定睛一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呼呼……盛夏伏天,忽有风乍起,吹皱一城江水。 天地风云汇聚,茶摊老板忙不迭稳住凉棚。 张衍一轻轻捋着长须,狭长双眸绽放净光,口中默默诵念了两遍,露出笑容: “甚妙!” 《天书》卷末,劝学之句,有了! “诶,你别跑啊!” 赵都安突然发现,老王身影徐徐淡去,连带着桌上的文字也被风吹干。 他跳脚大骂:“你想赖账啊?咨询费还没给!” 风中,传来张衍一的笑声: “待老朽回去禀明长老,上奏天师,获得首肯后,再与你结账。” “……我特么。” 赵都安气得够呛,心说你决定不了,在我这承诺什么报酬啊。 “仙……仙师!” 旁边,茶摊老板大惊,跪地口称仙师,其余百姓也大为惊奇,纷纷叩拜。 京城虽修士众多,但寻常百姓,极少有机会目睹神官显圣。 赵都安丢下一串铜钱,扶剑柄离开,撇嘴: 仙师?呸,白嫖的老赖罢了,老王太不讲究了。 160、修文馆来了个年轻人 一场小雨过后,梨花堂的梨子成熟了。 这是赵都安回衙门后发现的。 因是种了许多年的树,硕果累累,赵都安大手一挥,小秘书率领一群官差,集体转职果农,摘下好几大筐。 这日清晨,赵都安迈步进入饭厅。 一眼就瞅见圆桌旁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围着一只汤碗打转。 “大郎,你来瞧瞧,按你吩咐熬煮的,却不知你说的‘冰糖雪梨’是不是这模样?” 尤金花看见他,眸子一亮,略有些忐忑地道。 “我来看看。” 赵都安走过去,观察了下切开的梨子,在糖水熬煮中已变了色。 大虞的糖霜产业还算发达,但冰糖杂质太多,远不如后世,多少影响了外观。 赵都安捏起勺子,盛了一口,放入口中。 旁边,两张漂亮的脸蛋盯着他,尤金花忐忑中夹杂期待。 赵盼秋水般的眸子中,是跃跃欲试。 “怎样?” “唔,还不错,火候正好,”赵都安笑道,“你们也都尝尝。” 二女也对这道闻所未闻的新菜式颇感好奇。 娘俩一人一只汤勺,盛了连汤带梨到碗里,小心吃下。 品尝片刻,母女两个眸子同时一亮,眼睛弯成月牙: “呀,甜滋滋的……” “娘你净说废话,放了糖霜的。” “大郎研究的吃法真新鲜。” “吸溜吸溜……” 赵都安坐在主位,看着两名女眷吃的起劲,恍惚有种投喂猫儿的既视感,心情也明媚许多。 尤金花盘起的发髻上,横插着他送的那只沉甸甸的宝钗,因形状是一条条黄金铸造盘绕的“树枝”,被赵都安起名“金枝”。 末端金片一晃一晃的,搭配墨绿长裙,白腻肤色,也显出几分贵气。 从打乞巧节送她,便成天戴着,逢人便笑,好似显摆一般。 至于赵盼,少女却没戴那只因有一片片翡翠叶,被起名“玉叶”的钗子,两相对照,顿时失色许多。 “今日有要事出门,我要洗净的那筐梨子呢?”赵都安问。 尤金花立即命人取来,满满的一筐,肥瘦合宜。 …… 饭后。 赵盼回到卧房,少女坐在梳妆镜前。 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取出被红布包裹的很好的“玉叶”宝钗,然后认真地对着铜镜,将钗子插在发间。 双手捧着因发育期,略显消瘦的脸颊,左看右看。 又换了几身衣裳搭配,在屋中站起,徐徐转圈,丝毫不厌倦。 “果然好看了很多。”清丽少女眉头舒展,雪腮红妆,心思飘远。 有点后悔早上因羞耻而没戴,大哥频频看向娘亲,却对她少有关注。 …… 赵家门外,赵都安出了家门,今日外头却没有车夫“小王”。 他径直迈步,到街口静默等待。 好一阵,远处才有一辆低调奢华马车驶来,缓缓停下。 赵都安弯腰拎起一筐梨子,迈步钻进车厢,大大咧咧坐下,笑道: “莫昭容,咱们又见面了。” 女官袍服,头戴无翅乌纱,气质冷艳,极具‘中性美’,眉心点缀梅花妆的“女子宰相”平静地看向他。 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等视线落在那一筐梨子上,不由颦眉: “赵使君该知今日要去什么地方,你拎这东西做什么?” 赵都安笑呵呵捡出一只青梨,递给她: “堂口自家产的,拿去给学士们解渴,昭容也尝尝?” “呵呵,不必了,”莫愁敬谢不敏,淡淡道: “修文馆可不缺几个梨子。” “不一样,不一样,礼轻情意重嘛,”赵都安笑了笑,“再说,诏衙里自产的梨子,天底下也就我这独一份了。” 莫愁没接茬,一边命车夫动身,一边略有不悦道: “赵使君的宅子太偏了些,一来一回,浪费太多时间。” 赵都安的宅子,还是爷爷攒钱买下的,父亲一辈翻新过,但地段距离皇宫确实不近。 毕竟京城房价贵,不是什么人都能住“内环”,赵都安手里的几千两也不够买新房的。 “呵呵,京都居,大不易,比不得莫昭容打小住在宫中,不知民间疾苦。” 赵都安靠坐在她对面,小小阴阳了下。 伱会缺钱?不会贪? 莫愁对他的这话半点不信,道: “说正事,今日修文馆正式召开,陛下特命我接你过去,见见世面,董太师和陛下今日都在,到地方你看着就好,不要乱插嘴,耽搁了大事。” “大事?” 赵都安自顾自,啃起了梨子,好奇道: “第一日见面,不是该寒暄下,互相熟悉么?能有什么大事?” 莫愁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陛下的时间很多么?会抽出宝贵时间,与一群学士寒暄闲聊? 那些人,之前或多或少,陛下都已了解过了,董太师也召集他们见过不止一次,一些规章上的东西,早已都知晓了。 今日说是开馆,却已是正式地商议一些王朝大事。” “比如?” “比如,新政。”莫愁正色道: “先帝在位数十年间,对朝堂约束不严,故而,落到陛下手里时,已是千疮百孔,弊病累积,如此一来,就需推出新政。 这也是修文馆开馆后,除了为陛下分忧,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奏折公务外,最重要的一件要紧的大事。 不然,你以为,之前陛下频频对朝臣动刀,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新政铺路,扫清阻碍……赵都安明悟。 收起了些许游玩的心思。 所以,今日开馆,比他预想中更重大,是一群学士才俊献言献策,商讨制定新的国策么? “明白了?” 莫愁看向他,叹道: “所以才叫你不要乱插嘴说话。 我都不理解,陛下为何肯准许你一個武夫过去旁听。 涉及新政,凡入馆内,参与今日议政的,都必须守口如瓶,予以保密,这也是我要跟你强调的,今日馆内发生的一切,都不许透露出去。” 赵都安这下也认真了几分,说道: “那馆内有哪些人,我总该知道吧。” “这是入馆学士名册。”莫愁递过来一个册子: “凡入馆者,无论之前身份如何,都获封‘修文学士’,第一批入馆的,一共八人,算上董太师,才九人。” 这么少? 赵都安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意外。 真正涉及大事的决议,除非是投票,否则从古至今,也都只是几个人的决断而已。 他翻开册子,入目第一个名字: 韩粥。 马车摇晃。 莫愁解释道: “这八人里,最重要的,便是前三个,这韩粥,乃是寒门出身的状元,在翰林院任职编撰,有第一才子美誉,诗词文章且不必说,都是小道,其人颇有智慧。 这几年,虽未担任官职,却屡次外出各道,各府,甚至田间地头,观摩走访,其学识深被董太师欣赏。” 第一才子么…… 赵都安又翻开第二页,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王猷。 莫愁说道: “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王家乃是大虞朝数百年的大族,门第显赫,王猷才学自不必说,父亲更是书画大家,只是……此人眼高于顶,颇有‘名士’脾气,为人高傲,且门第之见极深。” 让我别得罪呗?大宗族门阀子弟? 唉,看来贞宝想坐稳皇位,也需争取部分门阀的支持……赵都安默默记下。 又翻开一页,笑道: “这名字倒是古怪,郭解元?解元不是科考乡试第一的名称么?” 莫愁清咳一声,说道: “其父起名时,因当年自身科考,只得了乡试第二,引为遗憾,便起名希望儿子能中解元,而后来还真遂了心愿。” 这么敷衍么……赵都安吐槽: “那应该起名叫郭状元,或者叫郭宰相?” 莫愁沉默了下,说道: “他父亲确实想给他改名……好吧,这不重要。重点是,此人八面玲珑,见人先是三分笑,乃是个财政高手。” 赵都安默默记下,又扫了余下五名青年才俊履历。 出身各异,却都是读书人里,精英中的精英。 群英荟萃……只有我是个大萝北……赵都安叹息一声。 心想放在上辈子,这帮人不是世界顶级学府,也该是清北天才班了…… 莫愁叹息一声: “原本,还有一位大虞隐士想请进来的,但可惜董太师出马,也未能邀来。” “隐士?” “恩,京城之外隐居的名士……罢了,你一个粗坯武夫不知道也正常。” 被鄙视了……赵都安无所谓地耸耸肩,见气氛沉闷,合上册子。 莫愁瞥见这一幕,揶揄道: “有没有自惭形秽?看到了吧,这些才是真正的才俊。随便吟一句诗,都是你练一辈子刀都做不出的。” 赵都安忽然笑了下,问道: “你不是嫉妒我啊,嫉妒我能被陛下邀请,去修文馆?” 莫愁仿佛被戳破心思,当即否认: “才没有。你一个旁听的……” 赵都安笑呵呵,忽然道: “说起来,听说你从小就跟在陛下身边?做女婢?宫中阴气那么重,说来,你是不是没正经接触过几个男子啊。” 略一停顿,赵都安语出惊人: “我说……你总看我不顺眼的样子,不会是喜欢陛下吧?” 莫愁一下仿佛被天雷击中。 慌乱地移开视线,手指脚趾蜷缩,冷艳的面庞瞬间滚烫: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对陛下只是仰慕。” “真的?”赵都安一脸怀疑,认真道: “其实,你若有这个想法,又没脸开口,我可以帮你把心意传达给陛下。” “不要!” 莫愁调门一下拔高,眼睛瞪大。 惊得外头驾车的太监侧目,表情惊恐。 心想车厢内,难不成赵大人对莫大姑娘做了什么? …… “哈哈,逗你的,来吃个梨。” 赵都安哈哈大笑。 莫愁脸皮通红,恼火地盯着他,意识到被戏耍了。 她盯了两秒,一把夺过梨子,恶狠狠咬了口,仿佛将其当做赵都安,要一口吞下去。 这会,马车开始减速。 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并决定将今天所闻埋在心底的太监说道: “修文馆到了。” 赵都安精神一振,掀开车帘,望向前方那栋建筑,有些期待。 商定新政? 他还真不信,一群封建时代文人,还能把他比下去。 161、来自异世界的“考成法” 修文馆,坐落在宫城的北门之外,被皇城涵盖其中。 以确保禁军拱卫,闲杂人等无法靠近,馆内的机密事不遭泄露。 马车停靠后,赵都安迈步下车,瞬间感应到数十道明里暗里的目光朝他扫来。 这是晋级高品后,感知的巨大提升。 “等下进去后,记得不要乱说话。”莫愁迈步下车,这会脸上的热辣滚烫已然压下,切换到女官状态。 还不忘提醒。 “知道了。”赵都安无奈,这个意料之外的“情敌”对自己是有多不放心…… 有莫愁领路,修文馆门口的守卫没有查验身份,朝两侧让开,请二人进入。 踏入院子,又绕过影壁,前方最大的一间屋舍内,隐隐传来激烈的说话声。 只是隔音很好,饶是赵都安耳聪目明,也听不清具体内容。 直到二人来到门前,莫愁轻轻敲门两下,缓缓推开。 修文馆的“大办公室”映入眼帘。 一个苍老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吏治是首要大事!” 然后,是新鲜的笔墨纸砚的汇集在一起,组成的“书香气”,以及众人商讨时,空气中的严肃激烈的气氛扑面而来。 赵都安一阵怀念,想起了前世档案室的堆积如山的材料,以及熬夜开会时的浓茶与香烟。 恩,不过他更喜欢统称为“班味”…… 宽敞的巨大空间内,分散摆放着一张张桌案,上头是一应文房四宝,以及尚未点燃的灯盏。 此刻,约莫十来人围坐在中间拼成的大桌旁,似在商讨议论什么。 赵都安瞬间就明白,自己迟到了。 “所以,吏治问题如若解决不了,后续的新政就无法推行!朝廷的政令,无法传递到下方,有效地执行。” 大桌上首次席。 身披绯红大学士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端坐,轮廓方正的面庞上,眼眸锐利,为争议定下了第一个基调。 董太师! 赵都安一眼认出。 继而,便看见了董太师身旁,也就是上首坐席上,一身白色常服,头戴冠冕的,神态威严冰冷的大虞女帝。 徐贞观今日满头青丝盘起,显得格外端庄肃穆。 此刻一言不发坐镇,见二人进屋,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其余表情。 今天是严肃认真款的女帝…… “走。”莫愁轻轻用胳膊肘碰了下他,示意不要出声。 赵都安心说我懂,会议迟到,领导又不点你,那就悄咪咪找角落里坐好。 他视线一扫,发现桌案末端,角落处还有個陌生的官员,正握着笔,专注地抄录董太师的话。 “会议记录员……” 赵都安见状,干脆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将手里的一筐梨子放下,方便等会偷瞄记录好的那部分文字,补一补会议开头的内容。 那名录事官看了他一眼,似颇为意外。 但见莫愁点了点头,便心无旁骛继续专注码字,只当凑过来的两人不存在。 赵都安见状,眨眨眼,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浑身不舒服。 一拍脑袋,在莫愁一脸懵逼的注视中,顺手从录事官手旁的厚厚一摞白纸上,取了一叠,又随便拿了纤细的毛笔。 摆出听领导讲话,记笔记的姿势,顿时浑身舒泰 ——感觉对劲了! 这才有闲心去打量那八名“学士”。 果不其然,都是颇为年轻。 虽桌上没有身份牌,但他仍旧按照“座次距离女帝的远近”,将人与名字对号。 “第一才子”韩粥距离董太师最近,是个约莫三十的文士。 穿学士袍,略有些文弱,头发整齐梳在脑后,双眼澄澈,文气极重。 是个看起来温润儒雅的读书人,符合人们对“君子”二字的刻板印象。 世家大族出身的王猷,约莫二十八九,同样的学士袍。 皮肤白皙,一只匀称不沾阳春水的门阀贵胄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敲击。 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扶手,似在沉思,姿态是在场年轻学士中,最随意放松的。 排在第三的“郭解元”年纪最大,大概三十五左右,容貌普通,属于丢人堆里找不见那种。 气质最为俗气,也是三人中,唯一朝赵都安看过来的。 这会双方视线对上,郭解元露出笑容,轻轻点头,然后扭回头,继续专注于会议。 这时,随着董太师重申基调,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太师所言极是,然吏治败坏已久,依我之见,若要整治,重点还在‘贪腐’与‘冗官’二字上。” “裁撤精简如何?” “不妥,冗官乃当初先帝为分散地方官权力,而拆一官而设二员……到如今,看似冗余,实则事干能吏匮乏,若裁撤,岂非自断臂膀?或可高俸以养廉?” “国库亏空巨大,还急着填窟窿,哪里拿的出?不若恢复祖制,严刑峻法,虽长久无效,但短期可行……” “……积弊皆在吏部,也该在吏部解才是,哼,还不是李彦辅的遗毒?” 一群青年学士各抒己见,气氛热烈。 谈及相国,也是直呼其名。 这让赵都安有些意外。 而更意外的,还是面对这几乎如菜市场般热烈的讨论,无论是董太师,还是女帝,都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乐见其成。 这就有点意思了。 第一天商讨国事,就进入状态了……这才是讨论真问题的气氛啊,而不是一板一眼地依次汇报,没说一句话,都要看领导脸色斟酌…… 且不谈其他,赵都安对修文馆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当然,或许也是这群年轻的学士太想一展抱负,憋了太久了。 今日女帝亲临,令其畅所欲言,一个个表现欲旺盛。 “朝廷吏治很糟糕么?”赵都安压低声音,向坐在旁边的莫昭容询问。 莫愁刚看完“会议纪要”,闻言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低声道: “大虞京官六年一次京察,地方官吏三年一次大计。 依此祖制,虽难以杜绝蛀虫,但若严格执行,总还不会出大错,但先帝放权太久,考评又在李彦辅手中,天长日久,愈发松懈,考评也流于表面…… 如今早已弊病丛生。此事想解决极难,但如今国库空虚,乃一等一的要紧事,没有钱,什么都做不成,故而,之前才有改稻为桑的提法……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而想填充国库,又避不开吏治……” 伴随莫愁的解释,再结合众多学士争吵议论时,提供的信息,赵都安对大虞的吏治糜烂情况,终于有了清晰的认知。 倒并不意外,这是很容易推导的。 但凡涉及人,若缺乏有效的监督,必然会滋生乱象。 而从李党,八王纷纷做大的结果反推,就知道老皇帝绝对是个不管事的,手中的权力没有抓牢。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解决。 按莫愁的说法,老皇帝曾将考核事物从礼部,移交给内阁。 相当于将这块的工作,从底下的部门,拿到了自己身边来,也算一种对“集权”的尝试。 但偏偏内阁宰相,李彦辅又是吏部尚书,结果考核看似移交,实则纹丝未动,流于形式…… 如移。 “六年京察?三年大计?” 赵都安皱起眉头,觉得这套方法,有点熟悉: “只是这样吗?” 这回轮到莫愁无语了:“不然呢?” 赵都安没吭声,他只是习惯性,将这套考核方法,与自己上辈子熟悉的那套对比。 明显不同,kpi呢?万恶的绩效指标呢? 也不是说,大虞这套考核方法不涉及,但…… 不对劲。 很熟悉……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房间中的议论还在继续。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赵都安闭上了眼睛,开始在脑海中,翻找前世的记忆。 伴随脑力压榨,一些上辈子看书时记下的知识,开始浮现。 六年京察…… 是了,上辈子领导喜欢的明史相关书籍中,曾有过记载,是明朝的考核方式。 后来,也因为时间太久,流于形式,导致考核机制瘫痪,也是由吏部负责。 再后来,怎么解决的? 伴随回忆加深,赵都安脑海中,猛地蹦出来一个名字: 张居正。 下一个词条,顺利地蔓延了出来:张居正改革,万历中兴…… 张居正用了什么方法解决? 似乎,记得是发明了一套极为知名的考核方式。 赵都安睁开了眼睛,握在手中的毛笔下意识在面前的一叠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考成法 162、从一条鞭法,到摊丁入亩 修文馆中,争论和商议还在继续,空荡的房间内,仿佛划分为了两部分。 中心的“会议桌”上,一名名年轻的学士,尽情在女帝和董太师面前,以自己的才智,为新政出谋划策,气氛热烈至极。 连莫昭容,在看完了“会议记录”上的文字后,也起身,走到了女帝身旁,参与了讨论。 于是,留在角落里的,只有孤零零的赵都安。 以及一个闷头码字,专注抄录学士们讨论内容的录事官。 就像前世,很多次下班后,赵都安都喜欢去家附近一个热闹的市民广场。 老人们会跳广场舞,音响里鼓躁着音乐,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奔跑嬉笑,烟火气十足。 赵都安则会安静地坐在广场边缘的公园长椅上,低头思考一些事。 就像现在。 “考成法。” 赵都安盯着纸上,被他写下的这三个字,许多记忆好似决堤一般,涌入脑海。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无疑是成功的。 虽说同样也有诸多弊端,但能令万历中兴,一扫颓势,且没遗留下太大的坑。 哪怕死后,部分新政被废掉,但还有部分,被保留下来。 纵使改朝换代,都还被新的帝王沿用,其策略的先进性,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 合适。 与大虞朝当今面临的状况很相似……不过,这也并非巧合,而是某种必然。 封建王朝的体系下,历朝历代,所要面对的困境,其实都没啥本质变化。 就像哪怕上辈子,发展的路上,先进者踩过的一些坑,明知道存在,后进者也只能踩上去,别无他法一样。 赵都安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靠。 手中的一叠纸很厚,可以当做本子用。 他干脆就将厚厚的“本子”斜搭在桌沿上,手中纤细的毛笔,在纸上继续写下新的字句: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悬法于众。” “行赏予夺,秉持公道……”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不是因为没墨了,而是因为,这不是关键。 又不是在写策论……没必要开篇点出主题,写什么总分总,一二三点的结构。 习惯了。 赵都安手腕一转,在纸上画了一条分割线,然后回忆着考成法的要点,只摘录最核心的字句。 “立限考事。” “以事责人。” 恩,这次没错了,赵都安有点牙疼。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两句话还是当年备考的时候,在粉笔考公的试卷上刷到的知识点。 当时只顾得上提分,不求甚解,后来为了进步,去钻营史书,才弄明白相关内容。 更为在有需要的时候,能随口说出,灵活装逼,更硬生生将许多关键内容背诵了下来,倒不难,也算岗位基本功。 这会换了一张新纸,又蘸了下墨。 略一回想,只起了個头,笔下的文字就如涓涓细流,蔓延出来: “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月有考,岁有稽……误者抵罪……” 他的毛笔字算不上好,起码与这帮古代读书人相比,天差地别。 但胜在工整,不多时,半背半改,就写了两页。 “呼……我就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初下的功夫,迟早能用上。”赵都安感慨。 抬起头,发觉屋中的讨论,还在继续。 “积弊已久,非三两月之功,在下仍坚持原定看法。” “我不赞同,依我之见,吏治终归要落在监察二字上。” “扩充言官?多命巡行御史下去?可御史终归不可在地方常驻,底下必然糊弄了事,反而劳民伤财。” “或可在考核之法上下功夫?”有人提出,“人只能官一时,要时时刻刻,还要靠法。” “此言不错,但……如何改?祖制已是完备……” 七嘴八舌的讨论还在继续,但激烈程度渐趋于缓和。 说明这些学士,已将自己的看法阐述完毕。 赵都安发现,女帝和董太师始终没表态,女帝只旁听,似乎不准备开口。 董太师不时询问几句,大多时候,仍是沉思。 这会,见暂时达不成共识,也不意外,想了想,道: “吏治且放在一旁,关于国库空虚,徭役过重,财政枯竭一题,你等有何谏言?” 赵都安挑眉,想起方才莫愁说过,大虞朝新政,最主要想解决的,就是财政问题。 随着董太师开口,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没急着说话。 之前发言较多的,吏部尚书之子王猷也闭上了嘴巴,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 董太师见状,锐利的视线投向身旁的韩粥,朝他示意。 而后扭头看向女帝,说道: “韩粥此前为财税一事,写了一份十分完备的奏疏,拿给老臣看过,或可一听。” 徐贞观闻言,微微颔首,视线也投向对方。 太师亲口推荐……这是在做背书么? 赵都安也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雅号半山,传言中的“京城第一才子”,谦谦君子模样的韩粥起身。 朝女帝与太师相继行礼,这才捧出一份厚厚的奏疏,双手呈递上,口中说道: “臣观今日虞朝财政弊病,症结所在,非是开支过多,实乃生产甚少,究其根本,乃民贫力薄,为何?一在徭役过重,二在豪族兼并!” “臣昔日走访地方,听谚云‘豪民有田无粮,穷民摊派受病……” “豪族隐田,户籍混乱,每逢灾年屯粮兼并……由此,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房间中,韩粥声调义愤,字字如锥。 陈词中,赵都安苟在房间的角落,竖起耳朵听,也借此了解财政状况。 说白了,还是封建王朝逃不过几大弊病。 朝廷每年有太多事工事要做,水利,道路,边防,采矿……如此,徭役总要落在百姓身上,影响生产。 再者,大虞的税收也是五花八门,按人头收税。 这年月,收税往往交的是物,层层转手,统计上也极复杂。 再加上地方豪族兼并土地,为了少缴税,又隐瞒人口,造成账目上大量隐田……一团糟。 赵都安偷瞄在场众人,发现学士们神色平静。 显然,对以上的分析心知肚明,关键在于,新政如何改善。 这时,韩粥也说到正题,朗声道: “臣为此,书策十条。” “其一,春秋两税法……每逢青黄不接时,可由官府向百姓借贷,半年去利二分……随春秋两税归还。” “其二,免役之法……” “其三,分田之法……” 这位略有些文弱的读书人,一条条策略抛出。 每丢出一条,在场的年轻学士们脸色就变化一分。 精通财税,逢人便笑的郭解元坐直了身体,飞快在心中默算贷利。 门阀士族出身,贵公子气度的王猷脸色发沉,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嘴唇紧抿。 其余学士,也是面色各异。 有的惊异,有的赞叹,有的沉凝,有的面露担忧…… 却无人注意到。 角落里,捧着纸笔偷听的赵都安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这十策,虽有许多细微差异,但这隐隐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赵都安皱眉思索,久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青黄不接,分两税…… 等等! 赵都安呼吸一窒,他想起来了! 怪不得这样熟悉,什么“春秋两税”法,分明不就是改了名字的“青苗法”么? 还有丈量土地,划分上中下三等的……虽有不同,但不也是均田法的变种么? 赵都安越听越耳熟。 对方这些策略,好几条,都与他熟悉的宋代王安石变法相近。 不过,相比于王安石那套,韩粥的策略,虽有几条相似,但在具体细节阐述上,却要温和许多。 且尤其强调: “务必徐徐图之,且任用贤才。” 显然,这位第一才子心中也清楚,所提出的部分策略存在弊病。 若操之过急,或用人不对,哪怕成功扭转大虞的财政危机,但留下的坑,也不会小。 “嘶……玩这么大?”赵都安轻轻摇头。 任何未曾经过验证的策略,都没人知道具体的结果。 所以,这十条策略,纸面上,的确对扭转朝廷危机有极大功效,这应该也是董太师提及的原因。 韩粥这人,也的确不简单,以区区翰林编修之职,能搞出这十策来,足见智慧。 可惜……赵都安轻轻摇头,知道这套法度,本质乃是搜刮天下财富入国库。 违背客观规律,只怕难成。 手中毛笔,先在纸上依次写下韩粥十策的名字,然后,在“春秋两税”和“分田法”后打了个x。 也在科举改良法等几条策略后打了个对号,这几条倒可采纳。 然后,他又翻了一页纸,懒得再听。 而是刷刷刷,在纸上先写了“一条鞭法”四个字,之后想了想,又划去。 抄都抄了,索性一步到位,他另起一行,写下“摊丁入亩”四字。 而就在赵都安回忆相关内容的同时。 董太师等人,也针对韩粥十策,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显然,这份奏疏造成的轰动颇为不小。 韩粥凭借此奏疏,也坐实了修文馆中第一青年学士的位子。 只是女帝始终一言不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董太师也深知这方法虽有效,但弊端也不少,干脆放任学士们议论,群策群力,共同商讨。 时间在讨论中流逝的极快。 董太师看了眼沙漏,惊觉已经快到中午,轻轻拍了拍桌案,众人也都朝他看去。 163、赵都安的手稿 “各位,”披红色大学袍的耄耋老者敲了敲桌案,吸引众人注意,说道: “陛下日理万机,已到午时,今日议政,便暂告一段落。 待明日,便须在馆中处理政务,至于新政……不急于一时,且将自己今日提议,留在桌上,之后陛下与老夫会仔细察看。” 话落,众年轻学士才惊觉,已经过了这么久,转眼已经正午。 顿感口干舌燥,肚腹饥饿。 虽说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董太师都发话了,自然纷纷起身相送: “恭送陛下。” 同时,一个个的,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奏疏,放在桌上。 可见,虽今日出风头的主要是韩粥,但这帮读书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无需多礼,今后,家国大事,还要你等劳心。”徐贞观起身,微微颔首。 整个上午,她几乎就是個摆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身为帝王,任何的举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今日到来,本就不是决断什么的,而是象征意义更大。 “臣等必为陛下,为大虞肝脑涂地。”读书人们异口同声。 角落里。 正在沉思的赵都安被这伙人的喊声惊醒,这才回过神。 惊讶发现,旁边的录事官,已经放下笔,正在揉搓发酸的手腕。 散会了吗? 是了,都中午了……赵都安肚子咕噜噜乱叫,成为高品后,他更容易饿了。 低头,看了眼手中洋洋洒洒的,十几页纸,他思忖片刻,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 本来,他是打算人前显圣一波的,但方才仔细思索细节后,却发现没那么容易。 一来,大虞朝的情况虽与万历有很多相似,但毕竟有差别,而涉及新政,任何一点差别,都不容小觑,要反复思量。 二来,他虽记得“考成法”与“摊丁入亩”的关键点,但一国之策,绝非几百个字就能阐述明白。 那是一整套成系统的策略,没看韩粥那帮人,每一个的奏疏都厚厚的一大摞? 都是反复写了好几个月的,而赵都安却没那个时间,将整套东西梳理清楚。 这时候若贸然开口,只怕是讲不清楚的。 若给这帮文人逮住漏洞问住了,岂不是连自己,带老祖宗们的脸都给丢光了? 尤其……他实在有点饿了……这种事,也不着急,时间还多。 “还得再思量仔细些……” 赵都安思忖着,决定稳一手,站起身,想了想,将手中的一叠纸也放在桌上。 进门前,莫愁叮嘱他过,房间中的一切消息不能外泄,包括这里的任何带字的纸,未经查验,都不可带走。 这是规矩。 心中,倒是生出些许恶趣味,想试试董太师和女帝,能否看懂。 至于被人剽窃,据为己有……他毫不担心。 因为纸上只零零散散,写了几个词,几个互不连贯的句子。 绝大部分细节,都只在他的脑子里。 只凭借这么些残句,还有只有他懂的符号,绝无可能还原整体。 “赵都安,你随朕一起走吧。”徐贞观这会看向他,说了句。 霎时间,屋内的学士们,才第一次集体看向他,表情各异。 倒是看不出敌意,但也没有热情就是了。 仿佛只当是普通官吏看待。 “是,陛下。”赵都安应了声,猛地想起什么,弯腰拎起一筐梨子,笑呵呵道: “诸位学士说了一上午的话,想必是渴了,诏衙自家产的梨子,都尝尝?” 无人动弹。 气氛略有些尴尬。 莫愁摇了摇头,心想这群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哪怕表面上,碍于陛下在场,不会表露出什么。 但要他们主动与一个名声恶劣的酷吏交好,委实不切实际。 这个赵都安也是,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还想着用一筐梨子与这群学士交好? 然而,这时候,却见一袭白衣飘然走过。 大虞女帝好似出门,却恰好走到他身旁,停下脚步。 伸出玉手,捏起了一只,把玩了下,轻轻颔首: “有心了。” 然后朝外走去。 这……见状,一群学士们哪里还敢托大? 当即纷纷上前,各自拿了一只梨子,口中道谢。 陛下都拿了,他们岂敢不拿? 赵都安笑眯眯的,也不在乎这帮读书人的感谢是否真诚,散了一圈梨子,然后才扭头出门,跟上女帝。 …… 等女帝和学士们陆续离开,修文馆房间内,一下冷冷清清,只剩下两人。 负责记录“会议纪要”的录事官认真整理了手稿。 走到桌案上首,正翻阅那些奏疏的董太师身前,低声道: “太师,午时了,先去用饭吧,这么些奏疏,一时半刻是看不完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会议纪要放下。 这也是要给太师过目的,且不能离开这个屋子。 须发皆白,已是高龄,却精神矍铄的文坛泰斗,翰林院大学士摇了摇头。 肩负新政的制定,第一天却困难重重,董太师如何有胃口吃饭? 闻言只挥了挥手,吩咐道: “将奏疏都拿来近前。” 录事官无奈点头,沿着长桌走了一圈。 将一份份奏疏都搬到老人面前,方便他翻看。 “那边的是什么?” 董太师眼尖,忽然注意到,角落一张桌上,还放着一摞纸,上头似乎有字。 录事官望了眼,“哦”了声,说道: “是那位赵使君坐的位子,想来也是他写的,卑职与他挨着,但专注记录,也没看清他勾画些什么,想必也是记录?” 说话间,迈步走了过去,拿了起来。 董太师摇了摇头,对于陛下将赵都安带过来有些不满。 一个武官,来修文馆凑什么热闹? 难道说,他还能听懂?大抵是知晓修文馆的重要,才凑过来…… 罢了,且由他吧,想必经过今日,那赵都安也该明白,术业有专攻,回去踏实办案,才是正道。 “……太师?要不,您看看这个……” 然而,录事官这时候,却忽然语气奇怪地开口。 他捧着赵都安留下的手稿,似乎已简单翻了几页,神色很是古怪,有些迟疑,有些…… 不确定? 更多的,还是迷惑。 看不懂,但身为书吏的本能,告诉他这纸上的文字很重要。 不明觉厉。 “看什么?”董太师疑惑,但见对方神色,也生出几分好奇,略作犹豫,抬手接了过来。 心下想着,倒要看那赵都安写了些什么。 低垂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字: 考成法 董太师颦眉,不记得有人提到过这个词。 视线下移,略过两行口水文字,再次停顿。 “立限考事。” “以事责人。” 嘶……这……董太师眉头缓缓拧紧,继续往下看去。 一页,又一页…… 旁边,录事官诧异望见,董太师竟看的越来越慢,越来越认真,越来越…… 庄重。 分明只是破碎零散,好似记录思路随笔的潦草手稿。 董太师却看的,好似比韩半山的“十策”都更专注。 那赵都安,到底写了什么? …… …… 修文馆外。 赵都安原以为,自己是走路,陪着女帝行走,或者坐在后头的小车上。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女帝却将他领上了皇家车辇,那足足十几驾的大车的明黄车厢内。 连莫愁,都没这个待遇。 “陛下有事吩咐?” 赵都安不是第一次乘坐皇家车辇,当初去天子楼也坐过,但仍忐忑。 等垂下明黄的车帘,马车行走,整个宽敞的车厢内,就只剩下了两人。 徐贞观装了一上午的“泥塑木雕”,这会也有些累了。 坐下后,随手摘下头上的冠冕,丢在一旁,拔出簪子,晃了晃头,满头青丝如瀑披洒下来。 这一刻,她不再是威严雍容的女帝,而是成了清冷出尘的仙子。 这会闻言,美眸瞥了他一眼,哼道: “朕无事,便不能送你一程了?” 修文馆回皇宫,的确距离诏衙较近。 但赵都安可不觉得,女帝只是送他这么简单。 “怎样,今日在修文馆旁听如何?”徐贞观语气随意,带着些许调笑。 赵都安沉吟了下,谨慎道: “各位学士才情不俗,太师选人,的确眼光独到。” 小小一个修文馆,不同的学士,不只擅长方向不同,且背后代表的群体都不同……可想而知,背后反复权衡的心思。 徐贞观笑了笑,道: “如今,你总该知晓,朕为何说你去不得了,国策大事,涉及方方面面极多,非是单凭聪慧便足够的。” 她觉得,今日赵都安低调地缩在角落,是因为插不上话,甚至未必能听懂。 “其实,臣……”赵都安犹豫着,该怎么说。 徐贞观却摆手打断他,道: “好了,与你说正事,上次……伱与朕在元祖庙中修行,可有……感到异常?” 说到后半句,饶是这句话心中早演练了多遍,她仍旧有些不自然,目光也略有躲闪。 脑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海供奉那一日,对她笑呵呵说的那番话。 阴阳调和……莫非,自己与他共参大道,真的事半功倍? 那一日后,她虽嘴上不认同,但心中,却记挂上了,思来想去,总归是烦心,索性今日确认一番。 也好……省得胡思乱想。 “异常?”赵都安愣了下,迟疑道: “那日,臣修为破境,自是有异于平常的。” 他摸不准,贞宝这话啥意思,难道她上次察觉到什么了? 意识到,自己修行《武神图》时,与旁人不同? 这个猜测,令他有些紧张。 “……”徐贞观眸子盯他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是自己蠢了,这般问他,如何能得到答案? 那也就只能…… 犹豫片刻,徐贞观忽然咬了咬嘴唇,开口说道: “你坐过来,到朕身边来。” 啊?赵都安愣住了。 164、和女帝的第一次牵手 “陛下……”赵都安心头没来由打了个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孩怕。 “……”徐贞观无奈,心说你平常不是很大胆?当初在宫中,还敢朝自己表白。 眼睛什么的也不怎么老实,怎么今日却怂了? “朕命你过来坐。”只能加重语气。 赵都安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迈步坐在了女帝一侧的车厢小塌上,保持了一定距离。 “过来些,”徐贞观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身旁位置。 “哦。”赵都安愈发惊疑不定,他敏锐察觉,今日的女帝有点奇怪。 绷紧心弦,小心翼翼挪着屁股,在女帝身边坐下。 因太近,坐下的同时,身侧便敏锐察觉到一股热气。 那是女帝身子透出的热气,伴随着幽香,夏日伏天闷热的空气,汇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氛围。 两个人都正襟危坐,却靠的很近。 直视前方,活脱脱像是年代剧中,在照相馆并排面对相机的夫妻。 突出一个僵硬。 “陛下……”赵都安紧张的一批,总觉得大难临头,愣是没心思心猿意马。 徐贞观虽外表沉稳镇定,实则身体细微动作,也暴露出心中,并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她说道: “你突破高品,已过了些时日,朕方才观你气息隐有不畅,只恐修炼出了岔子,今日索性替你查验一番。” 这话自然是信口胡诌,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多谢陛下圣恩……” 赵都安觉得女帝这话有点假,但他没证据,小心翼翼试探: “陛下以神念,便可观臣体魄吧?” 徐贞观淡淡道: “神念探查,终归有缺,朕等下会以气机渡入你体内,探查经脉。” 又在扯谎。 她今天,主要是想验证下,是否与这小禁军,在修行上存在互相影响。 自然无法以神念替代。 当然,女帝必不可能,在这马车上,如海公公所说,尝试什么西域佛门高僧的阴阳大乐赋…… 所以,也只准备稍作试探,但哪怕不去尝试什么“双修”,总归也要肢体接触。 验证起来,才更清晰。 “哦哦。”赵都安更慌了,总觉得,是女帝察觉到了自己的小秘密。 但又无法反抗,沉吟了下,问道: “需要臣观想么?” 他在想,等下观想,便不与老徐说话,尽可能掩饰。 “不必。”徐贞观压根不知道,身旁小武夫的心思: “只渡送气机即可,稍后,伱吐纳搬运,以寻常法运转周天,不必观想。” 赵都安无声松了口气,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 只探查经脉,不涉及武神图的秘密? 徐贞观见他一动不动,只好板着脸道:“手。” “啊?” “……渡送气机,需手掌接触。” 恩? 赵都安头顶缓缓升起一个问号,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 他扭头,下意识朝白衣女帝的纤手望去。 皇家车辇内,摘去冠冕的女子帝王正襟危坐,浑然天成的冰肌玉骨,只坐在那,便是世间绝好的风景。 她的两只手,微微蜷缩着,放在两腿上,这是个尤其僵硬的坐姿,带着刻意与不自然。 左手边,也就是靠近他的一侧,那白皙纤长的玉指缓缓舒展开。 在大腿根上,掌心朝上摊平,指缝张开。 想了想,又抬起来,放置在两人之间夹缝的空气里悬停。 “……看前边。”徐贞观命令。 赵都安刷地扭头,与她并肩坐着,瞪眼望着前头伴随马车行走,微微晃动的明黄帘幕。 哪里还需要指示? 他张开骨节匀称的右手,掌心朝下,心脏突然跳的有点快: “臣……来了?” “废话那么多,”徐贞观似乎不悦,“医者诊病罢了,你不必顾虑。” 一副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语气。 “哦……” 赵都安心说这可是你让的……无须用眼,只凭记忆,大手便自然地覆了上去。 接触,调整位置,十指相扣。 沉默。 如何形容? 赵都安很想找一句文雅的诗句形容,但一时愣是想不出,只觉柔弱无骨,在这炎炎夏日中,竟带着些许的凉意。 令人心海中,那一叶扁舟微微荡漾。 “……”徐贞观有了瞬间的僵硬,虽目不斜视,但她可以作弊,无形的神念早已笼罩周遭。 心头冒出第一个想法: 自己的手这么小吗? 平常看着也相差不大,怎么这会对比,竟悬殊了起来…… 然后是难以言喻的细微感受。 天下境的大修士,哪怕面临千军万马,也不曾动摇的心神,有些摇曳。 其实本不会如此,正如她所说,医者诊病罢了,哪里会有别的心思。 但许是因海公公当日那番话,进行了不大不小的暗示。 再加上过往这段时日的接触,以及那刻意放出的“谣言”,共同于此刻,些微地撼动心神。 但女帝还是很快镇定,开始搬运气机。 赵都安也闭上眼睛,清晰的感受到,掌心有一股清凉灌入。 一股纯金色,高贵的湍流,从女帝经脉中流出,渡入体内里。 气海内色泽相较寡淡太多的气流应激而出,本能地试图抵抗,却轻而易举被镇压,没翻起丝毫浪花。 若是不同的传承,气机相撞必然损伤。 但此刻,两股同源同宗的气机交汇,当即融为一体。 接着,赵都安清晰感知到,体内的气机完全不受控制,在女帝的操控下,缓缓流经周天。 活像是开启了挂机模式,身体会自己修炼。 等走过了完整一个周天,那股融合二人的气机,又回流到女帝经脉内,也转了一圈。 等再转回来,赵都安隐隐察觉出,那股气机雄壮了些许。 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女帝太强,逸散的些许。 徐贞观的感触则更为清晰。 她确凿无比发现,伴随两股气机融合,她吐纳修行的速度,有了些许加快。 很小的幅度,但确实存在! 女帝愣住了,所以,海供奉说的是真的……与元祖庙无关,而只与这小禁军有关。 可……为什么会? 修行皇家武道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 且不说那些公公们,单是同为皇室子弟的太子,二皇子等人,当年兄弟姐妹一起修炼,也没有这等效果。 难道,真的是体质相配? 她不确信,又尝试了一轮,然后是第三轮。 不知不觉,随着运转周天次数增加,赵都安觉得越来越热,原本镇定的心神,也莫名心烦意乱。 徐贞观同样如此,但她很清楚,是修行方式导致。 天地阴阳二气一旦交汇,便会有靠拢的趋势。 她果断停止了吐纳,睁开美眸,道: “还好,许是伏天缘故,你阳气燥热,并无大碍。” 赵都安也睁开眼睛,点头: “多谢陛下诊断。” 徐贞观嘴角抽搐,无奈道: “那你还攥着做什么……快到诏衙附近了,你且下去吧。” “哦哦。”赵都安依依不舍抽回手,起身告辞。 女帝开口命人停了皇家车辇,目送赵都安离开。 等宽敞的车厢内只剩下她一个,才沉沉吐了口气,抬起手,看着掌心的汗水,有些走神。 竟然真的可以……不过…… 意义不大。 双方的修为境界差距过于悬殊。 导致修行加成的确存在,但……增加的很有限。 至于如那晚,在元祖庙中观想,获得的领悟,今日也没再有。 以女帝如今的修为,赵都安提供的这点加成,不能说毫无意义,但也微乎其微。 再考虑到代价…… “呼,还好。”徐贞观莫名松了口气。 但脑海里,不由自主转出一个念头: 凡胎境的他没什么用,但若是等他到了世间境呢? 是否会不一样? “罢了,想踏入世间,谈何容易?哪怕有皇家功法,也得耗十年苦功……” 徐贞观摇了摇头。 总之……还早。 与其想这个,还不如搜寻太祖遗留下的“龙魄”。 她始终怀疑,龙魄可能还存在于世间,甚至就藏在皇宫里。 但却始终找不到,不知藏于何处。 摇了摇头,徐贞观开口,唤来跟在后头的莫昭容: “今晚,朕会闭关些时日,不会很久,大概半月。 若无要事,不得打扰。如今修文馆已设,些许决断,你与董太师商定即可。若拿不准的,便等朕出关。” 她劳心政务,已许久没有闭关过,如今总算解脱。 至于新政,短时间不可能制定出来,有董太师坐镇,她只要最后审阅裁定即可。 莫昭容点头应下:“是。” 等明黄车帘垂下,车辇重新驶向皇宫,莫愁站在原地,表情变幻不定。 凭借女子某种敏锐直觉,她意识到陛下今天有点不对劲。 …… …… “呼,可算逃出来了。” 附近,一处街巷胡同口,赵都安沉沉吐气,表情古怪。 方才在车厢中,分明是在认真修行,心思澄澈,后面却莫名心猿意马,小赵蠢蠢欲动。 “这不正常!有古怪!” 赵都安揉了揉脸,运转“寒霜气机”,平复心绪,却死活想不明白原因。 “奇奇怪怪的……” 赵都安头疼,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否暴露了什么。 沉思半晌,他摇了摇头,将疑惑抛在脑后,避免精神内耗。 定了定神,他从巷子走出,肚腹咕噜噜作响,更饿了。 视线一扫,便准备先找点吃食。 然而就在踌躇中午吃什么的时候。 忽然,一辆素雅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帘掀开。 显露出,“京城第一才子”韩粥,那张温润面庞: “赵使君,我们又见面了。” 165、试问赵君,十策如何? 是他?赵都安怔了下,脸上显出意外,眯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说道: “原来是韩学士,这么巧啊。学士的家在这附近?” 马车内,被誉为“第一才子”,不久之前,于修文馆中大放异彩的大虞“王安石”,微笑道: “使君不必试探,韩某出馆后,便刻意追随陛下车辇,目的便是为了使君。 眼下已是正午,我恰好知道这附近有家酒楼不错,不知使君可否赏光?” 为了我?赵都安扬起眉毛,欣然颔首: “好。” …… 俄顷。 某座装潢文雅的酒楼内,赵都安与韩粥在店家引领下,进入单独的雅间包厢。 酒楼不算大,是“闹中取静”风韵,格调不俗,价格亦不俗。 赵都安进门时,看到来此的客人多是读书人打扮,就知道,这是文人士子们常聚集的场所了。 “赵使君请。” 韩粥显然是常客,邀他入席后,二人寒暄客气点了酒菜。 这包厢并非桌椅式样,而是平铺着席子,摆放矮桌的式样。 吃酒需盘膝而坐,是京城读书人流行风尚。 赵都安见他举止得体,似笑非笑: “韩学士大名,本官也是久仰。只是却没想到,却会请我吃酒。” 约莫三十岁,文气极重,头发整齐梳在脑后的韩粥笑了笑,先是整理了下头冠,又理了理袍袖——离开修文馆后,他换回了儒袍。 这才主动拎起酒壶,给赵都安斟满,笑道: “赵使君在京城,亦是闻名遐迩。久闻不如一见,我等又同朝为官,之前吃了使君的梨子,理应回请。” 虚伪……赵都安摇头道: “闻名遐迩……不如说臭名远扬恰当,我可听说,翰林院里不少文人可是恨死了我,大骂国贼。韩学士就不怕,与我走得近了,脏了名声?” 这位自幼家贫,节衣缩食苦读,那年大雪封山,因无米下锅,曾将一碗冰凉的粥用树枝分成三份,吃了三天,并因此改名,取了单名一个“粥”字。 并因目睹灾年饿殍遍地,立志令天下人日日有白粥果腹的状元郎。 文名远播,诗文一绝的翰林编修,被当今士林认为,胸中气度,隐有宰辅之才的第一才子,气度如春风。 丝毫没有因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而失态,反而一派君子风度,说道: “韩某既已入馆,又哪里还在乎什么名声?” 赵都安咀嚼这句话,视线落在这位雅号半山的栋梁之材脸上。 韩粥不躲不避,眼神澄澈中带着些许自嘲。 分明是文弱书生模样,却偏偏隐隐透出一股硬朗锋芒来。 赵都安听懂了这话的含义,于是稍稍对这位异界版王安石提起了一丝兴趣。 坦白讲,赵都安前世读史,对文人是情感是复杂的。 一方面,这些古代的高知阶层的确是支撑社会运转的重要支柱,其中亦走出太多青史留名的人物。 而另一方面,其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接地气的作风,以及对名声近乎变态的渴求,又着实令人生厌。 这世上,如何才能令名声毫无瑕疵? 很简单,不做事就可以了。 只要袖手清谈,指点江山,专心去批判他人,好名声自然手到擒来。 不做事,自然不会犯错。 而那些真正做事的人,必然会被苛责,做的事越大,犯的错也会越多,触及的利益阶层越多,遭到的谩骂与攻击也会越广。 而韩粥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他入修文馆,就是来“做事”的。 想把事做成,必然会得罪很多人。 甚至为了成事,牺牲无辜,双手染上淋漓鲜血,背负千古骂名……所以才说,既已入馆,便不在意名声。 既然迟早名声都要坏掉,又何必在意? “哈哈,此言甚妙,”赵都安笑了,抬手拿起对方推过来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当饮此酒。” 雅间内。 清风自窗缝中吹出,墙角摆放妆点的修竹,墙壁上悬挂字画山水…… 以及盘膝而坐,饮酒吃菜的气质鲜明,一文臣,一“武将”的二人。 气氛由起初的僵硬紧绷,伴随赵都安满饮此酒,骤然舒缓松弛下来。 “如此说来,”赵都安放下空杯,笑道: “韩学士邀我吃酒,却是目地不纯了。” 韩粥好奇:“如何不纯?” 赵都安一副有自知之明模样,笑吟吟道: “我与读书人圈子向来相看两厌,思来想去,于韩学士而言,唯一的价值,大概便是做事还比较利落,且与陛下相较亲近些。 韩学士那十策,我也是听了的,颇受董太师看重,一举压过了诸多学士,我说一句野心甚大,想来不会错。 但你想做事,想把心中所图推行下去,一要获得陛下的支持,二要寻到能帮你办事的人,而这两者,我自忖都还沾边,敢问学士,我说的可对?” 被一举点破心思,韩粥也不尴尬,谦谦君子如故: “使君果然心思玲珑,倒是韩某不够磊落了。” 承认了。 显然,在其他学士都还自恃身份,保持清高姿态,不愿与赵都安这等酷吏来往的时候。 韩粥已经放下身段,试图拉拢赵都安,进入他的阵营了。 只此一点,就令赵都安对这个读书人另眼相看。 “不过,韩某请使君吃酒,却也并非只是结交。”韩粥继续道。 “哦?”这回轮到赵都安好奇了。 韩粥拎起酒壶,又为他斟了一杯,这才说道: “此前在馆内,我等商议国事,使君始终坐在角落,虽一言不发,但依我看来,使君似乎对我等议论之事另有看法。 尤其,是韩某谏言,奉上‘十策’时,我瞥见使君似乎……并不赞同。” 赵都安大大咧咧,享受着对方的“服侍”,眯着眼睛,道: “韩学士怎么笃定,我不赞同?” 韩粥说道: “或许,有人会以为赵使君只是在旁听,对我们商议之事,并不明白。 但韩某读了二十几年书,论别的,不如旁人,但辨认一个人是听懂,还是装懂的眼力,还是有的。 故而,韩某斗胆,想听一听使君对我那‘十策’的看法。” 呵,听取看法是假,是想说服我认同你是真吧……赵都安似笑非笑。 这個韩粥明显想拉他入伙,让他帮其在新政的制定中获胜。 因此,才必须先在策略上说服他。 以其学识,和对十策的自信,显然并不认为,赵都安能提出什么有力反驳。 他都能猜到,韩粥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 先以请教的名义,让赵都安说出看法。 然后,韩粥再逐一解释,用嘴皮子,给身为武夫的赵都安,来一点认知层面的小小震撼。 只要说服了赵都安,认同十策,便相当于拉拢到一个实力外援。 可惜…… 你找错了人。 赵都安轻轻叹息,心中摇了摇头,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些怜悯。 心说你可算问对人了…… “你真的要听?” 赵都安表情古怪,有些不忍心摧残对方的心灵。 毕竟要因为自己的几句话,把这位京城第一才子的信心碾碎了,也挺不落忍的……赵公子毕竟不是什么恶人。 韩粥尚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乃是一个挂壁,仍风度翩翩地笑道: “使君但说无妨,理不辩不明,我也想听取大家的意见,以修补漏洞。” 是伱非要自取其辱的……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 “既如此,那我就简单说下你的十策。” 韩粥微笑静听。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听赵都安嗤之以鼻,评价道: “强国十策?误国之策罢了,我的评价,不如狗屎。” 166、当头棒喝 不如狗屎…… 雅间内,韩粥表情僵住。 这一刻,饶是以他的“君子风度”,都险些压不住心头骤然涌起的火气。 任谁,自己苦心孤诣,积累数年,编撰数月而成,且被当朝太师赞许的“十策”,被一个武夫贬损至此,都无法接受。 “赵使君,敢问韩某之策,何以这般入不得你的眼?”大虞王安石说道。 赵都安饶有兴趣,打量他的神态反应,淡淡道: “你以为我的评价太低?无法接受,既如此,就不要跑出来求评。” 韩粥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认真道: “韩某失态了,非是我听不得恶评,实在是……” “第一,”赵都安根本懒得听他解释,直入正题: “施政者,当因地制宜,任何策略,都要视当下情况而定。 天下无万世不改之策,否则,陛下也没必要筹划新政,这个浅显道理,你定是懂的。 那我且要问一句,学士以为,当今大虞朝局如何?地基可曾牢固? 皇权分散,门阀林立,内部党争不断,在野二皇子逆党频频复燃,更有八王虎视眈眈…… 陛下登基这两年,虽大有改善,但时日毕竟太短,且京城之外,民间始终质疑声不断…… 这般情况,如何经受的住大刀阔斧的变法?你的十策,太激进了。” 韩粥闻言,并不意外。 因为这个点,同样是修文馆中,其余学士担忧质疑的地方。 太过激进。 赵都安提出这点质疑,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当即诚恳道: “使君担忧之处,确为弊端。然则,事急从权,使君在诏衙办事,对地方并不了解。 事实上,如今朝廷财政已是赤字悚然,京城乃大虞国都,最为富裕,一眼望去,还是气象蔚然,可在京城之外,已是摇摇欲坠,国库空虚,而朝廷每年各项所需又是笔庞大银钱…… 使君,此事已是迫在眉睫,的确有更柔和的方略,但如何等得起? 你说当今陛下,登基尚短,根基未稳,这是实情。 但反过来……呵,我今日便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又如何确定,继续任凭财政糜烂下去,过几年,会更好? 等朝廷发不出俸禄粮饷,那时便已晚了! 而如今,陛下挟登基天子之锋锐势头,或还可将新政推行下去,等真病入膏肓,便是想动刀,也不行了。” 说话间,韩粥语气有些激动。 他又吸了口气,盯着赵都安,语气诚挚: “使君,凡事皆有代价,我知十策激进,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我也说过,新政推行不会过激,而是策略激进,但手段柔和……” 赵都安嗤笑了一声,摇头道: “策略激进,手段柔和……学士未免太想当然了,只怕是在翰林院呆了太久,已不知下方疾苦了。” 韩粥激动道:“我非门阀出身,亦是穷苦过……” “但伱现在不是了,” 赵都安打断他,捏着酒盅,指了指这环境雅致的包间: “这等酒楼。” 他又指了指桌上酒菜: “这等菜肴。可都不是寻常百姓享受的起的。 学士当年苦过,我也相信,你有敢为天下的志向与胆魄。 但我还是那句话,学士在翰林清贵的位子上太久了,哪怕走访地方,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底层民间。 如此,你的设想,早已脱离凡人烟火。” 赵都安哂笑一声: “手段柔和?呵,你能把控这個度,你寻找的一些人,或许也能把持这个度,但……能有几人? 新政的推行,势必要九道十八府无数底层官员,乃至胥吏来操刀!来执行! 你以为,他们还能把持这个度? 本官敢放下一句断言,当新政出了修文馆那一刻,就已变了! 越往下,越会层层加码,你站在京城抛出的一粒沙子,等到百姓头上,就会变成一座山!” 韩粥被怼的面红耳赤,忙辩解道: “可引入监察,各地方衙门,皆设有监察官吏,还可派出御史巡行……” 赵都安冷笑: “监察?怎么监察?好,哪怕退一万步,你真能找出足够多的,听话的监察官吏,派出去,保证新政传到地方衙门不变,但接下来呢? 你信不信,底下的人有一万种办法,将新政转为牟利的法子?” 他捏着筷子,指向桌上一盘炒青苗,道: “我们就以你十策中的第一条,青……那所谓的,春秋两税法为例,你说,每逢青黄不接,由朝廷向百姓借贷,购置粮种……” 韩粥也被激起火气来,昂首道: “是。我曾走访民间,每逢青黄不接,百姓为了活命,只能向地主富户,或商贾借贷,辛苦耕作一年,还了钱,余下的只够果腹。 若遇到灾年,更是还都还不起,只因民间高利!而由朝廷借贷,可将利息压低,避免奸贼盘剥百姓,岂不是利国利民?” 他说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赵都安却冷笑一声,幽幽道: “想的挺美,若我为地方胥吏,只需等农家子弟朝官府借贷走银钱,便与商贾勾结,以赌坊,酒肆,勾栏……种种手段,引诱他们将借来的钱财花掉。 相当一部分农家子弟,手中有了钱,根本无法拒绝,也留不住。 如此,既不违反朝廷法度,又将朝廷拨款,悉数瓜分干净,我问你,御史能监察到么?” 韩粥语塞! 他愣了下,很想说一句,朝廷官吏岂会都像你这么坏…… 但这句话没说出口。 因为他想到当年,自己贫苦时,所目睹的乡间胥吏的模样……恩,那些底层官吏,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赵都安继续道: “不不不,这种法子甚至都不够妙。 据我所知,酒亦是朝廷的营生吧?那只要将发下去的钱,诱惑那群子弟将其再花在购买朝廷售卖的酒上。 如此一来,钱转了一圈,中间一层层官吏都有油水可捞,甚至售酒的主管官吏,还能借此把账面数字做的漂亮,向上头请功……” 韩粥哑口无言,被这种他想都没想到的花式操作惊到了。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可赵都安却知道,这些骚操作,都是历史上,青苗法施行后,真实发生的。 甚至比这更过分的都有。 赵都安还没结束,又捏着筷子,指了指桌上另外一盘肉菜,道: “再说你的免役法,更是可笑。” 韩粥辩驳道: “百姓苦于徭役,如今只要当年应服役者,交一定免疫钱,便可由官府用这笔钱,雇佣另外一些,当年不曾服劳役者,如此一来,岂不是各取所需?” 赵都安嗤笑一声: “各取所需?我且问你,‘租庸调制呢’?” 所谓“租庸调制”,是大虞对百姓各项纳税的统称,属于一种征税的条令。 赵都安熟悉的历史上,隋唐时也曾施行。 赵都安道: “你的十策只提了免役,但却没废止大虞的这套收税的法子,而租庸调中的‘庸’,本就是要求百姓服徭役。 你这边要求纳钱免役,而另一边,税制未改。 如此一来,那应服役的百姓岂不是要被收两次税?既要服徭役,又要缴纳免服徭役的钱……简直可笑!” 韩粥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这的确是他的疏漏。 实在是大虞的税法一团糟,各种税混合在一起,韩粥又不曾在户部任职,未曾想到这点。 而接下来,赵都安又毫不留情面地,连续驳斥了他十策中的种种弊病,只将韩粥驳斥的无法回嘴。 末了,赵都安盯着他,语气冷峻: “然而,以上我说的种种,却都还不是关键。 真正的核心弊病在于,你这十策,看似为国为民,实则追溯其本质,无非是以种种手段,将所有人的钱,想方设法,都捞到朝廷手中,与蚊虫吸血无异! 这是什么? 无非是四个字,与民争利!” 赵都安叹息一声,这也是他前世翻看封建朝代历史,最为感慨的一点。 历朝历代,都是一群人,在瓜分有限的财富,强者愈富,弱者愈贫。 这十策,无非是让朝廷下场,做瓜分最狠的那个,对朝廷以外的所有人进行盘剥。 以此达到短期国库充盈的目的。 王安石变法,本质也是一套以抢钱为唯一目的的方法。 赵都安最后总结道: “与民争利,便是将所有人推到朝廷的对立面,一旦十策施行成功,国库固然会迅速充盈,但同时,天下人,都将视朝廷为敌,视陛下为强盗! 江山非但不会稳固,反而会愈发动荡,而这时,只要匡扶社逆党宣扬此事,让百姓仇视陛下,八王再拿出一些好处,分给治下的百姓,收买人心。 到时,你觉得,天下人会更认同谁来做大虞朝的皇帝?是盘剥他们的陛下?还是收买人心的贼子?” 赵都安将筷子重重按在桌上,俯瞰面前这位第一才子,冷声道: “如此,我说乃误国之策,不如狗屎,可有错?” 可有错?! 这一刻,赵都安平静的声音,落在韩粥耳中,却好似惊天炸雷。 炸的这位今日在修文馆中,出尽了风头,隐有未来宰辅气象的文人大脑一片空白,后背给冷汗浸透,浸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韩粥眼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策施行后,天下人被盘剥,银钱如江水汇入京城。 伴随着的,还有无数双仇恨的眼,揭竿的旗,燃起的烽火与狼烟,与浸透浑河的血水。 这一刻,他好似被当头棒喝,脸色煞白。 从迷之自信中猛地清醒过来,身子摇晃。 沉默良久。 他忽然端起面前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狗屎吗? 似乎……没错。 韩粥痛苦地闭上双眼,又睁开,沉沉吐出一口酒气,自嘲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使君大才,韩某……受教!!” 167、赵大人,太师有请 受教! 包厢内,韩粥重重将酒盅按在桌上,心头百感交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被赵都安说服。 不。 不是说服,而是批评的无力反驳,如佛门高僧当头棒喝。 正如赵都安猜想的那般,他今日的目的,本就是借助“请教”的名义,想试图说服赵都安,并将其拉入自己的阵营,以辅助推行“十策”。 可谁能料想,最终的结果,却是自己反被说服了。 十策?不如狗屎! 伴随着的,还有接踵而至的疑惑。 一个武夫官差,如何竟在这等方面,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此番高论,其余学士,包括董太师都不曾能说出 却出现在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武夫口中,难以置信。 “使君今日棒喝,发人深省,如今看来,韩某的确如赵君所言,离开凡俗太久……” 韩粥苦涩一笑,恭敬地拱了拱手,向其行礼。 而后,终于耐不住疑惑,问道: “却不知,赵使君如何想到的这些?” 赵都安神态自若,施施然受了对方的礼,闻言沉默了下,说道: “可能是我见过的太多吧。” 韩粥一怔,下意识认为,这话的意思,是赵都安起势时日还短。 一年多前,还只是个禁军步卒,并未脱离底层。 感触自然深些。 此外,相较于他们翰林院这些清贵,赵都安也是個做“实事”的人。 见惯了蝇营狗苟,人心险恶…… 呃,考虑到其名声,他本身也算个险恶的人…… 然而,只有赵都安自己知道,他这句感慨的真正意思,是他读过的史书上写过太多次。 “这样么,”韩粥点了点头,继而神色颓然: “如使君所言,朝廷窘境,却是又无解了。” 赵都安却没吭声,无解么? 当然不。 且不说,张居正的改良方式更适合,单说一个“钱”字,朝廷需要钱,就只有从其他人处掠夺这一种方式么? 经济学了解一下? 财富不只有“分配”一条路,还可以“创造”出来。 不过,这就没必要与韩粥说了。 赵都安自己,也需要时间思考。 毕竟,张居正的方案虽更好些,但实际上,推行起来同样困难重重,弊端也同样不少。 他有个思路,就是在此方案上,再加上一些经济学的玩法。 既然是钱的事,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当然也是搞钱。 雅间内。 见赵都安闭口不言,韩粥苦涩更甚,也没指望赵都安能给出什么好方案。 批评挑错很容易,但建设创造很难。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他们这些学士想办法。 想到这,他又振作起来,十策不妥,那便再重新思考,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此刻,忽然包厢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叩门声。 两人同时扭头望去,韩粥疑惑说了声进。 门开,却见外头站着的,赫然又是个熟人。 “王猷?你怎么在这?”韩粥愣了下。 门口,站着个约莫二十八九,身穿华服,皮肤白皙,贵公子模样的读书人。 赫然是修文馆学士中,排在第二,当朝礼部尚书之子,亦是门阀子弟的王猷。 赵都安对他的印象,是馆内议事时的散漫放松,以及莫愁资料中,说的眼高于顶。 “呵,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王猷神色倨傲,视线在房间中一扫,似笑非笑: “我说么,怎么从馆内一出来,你就驾车追着陛下的车辇,还以为是想半路拦陛下,说什么,却不想,是私下拉帮结派。” 韩粥面色尴尬,站起身,说道: “我与赵使君乃是……” “不必解释,”王猷挥手,打断他,道: “想让陛下采纳你的策略?担心我们阻挠,便来找外援么?不必解释,呵,以往倒是小瞧了你韩半山,罢了,我只顺路看看,你们继续。” 说完,这位尚书之子,贵胄公子,竟就转身,下楼离去了。 好似过来,就是为了确认情况。 “使君,莫要与他计较。” 韩粥见状,上前关了门,转回身说道: “我也不知他会跟来。” “无妨,”赵都安姿态随意,笑了笑: “这个王猷……倒果如传言中般恃才傲物。” 方才,对方除了一开始扫了他一眼,便只与韩粥交谈,未再看他半分。 没有针对,或者说,也不屑针对,却忽视了个彻彻底底。 韩粥叹道: “王猷此人,的确傲气,且门第之见颇重,我当初与之相识,也不曾被其正眼瞧过。” 后来,因才华出众,被王猷认可,才勉强入眼……这话却是不好直说。 赵都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显而易见,在这位尚书之子眼中,自己还不配与他平等论交。 “文人的傲气么……” 赵都安摇摇头,起身告辞: “吃饱喝足,多谢款待,本官这就告辞了。” 他还忙着,去思索改良新策。 韩粥亲自将他送下楼,等目送人离开,韩粥站在酒楼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上车: “回修文馆!” …… 等马车重新返回京城北门外。 韩粥娴熟踏入门槛,进入空荡的“办公室”内,果然看到董太师尚未离开。 仍在翻看面前厚厚的奏疏。 “韩粥?” 耄耋之年,面如重枣,穿大学士官袍的老人诧异看向他: “有事?” 如谦谦君子的韩学士忽然躬身拜下,道: “学生此来,乃是请求取走‘十策’再做修改。” 董太师吃了一惊,疑惑道: “发生何事了?” 十策他早已过目,虽部分内容确有过激,但仍为可挽救当今危难的有效法门。 不久前,还慷慨激昂讲述,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要索回,必有蹊跷。 韩粥汗颜道: “学生惭愧,此前思虑不周,方才遭赵使君棒喝,才猛然惊觉,此法不妥。” “你说的是……赵都安?”董太师一怔,指了下椅子: “且坐下,仔细说来。” “是。”韩粥落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将自己如何试图拉拢赵都安,又如何被其逐一批驳过程,讲述了一番。 末了道: “赵使君一言,发人深省,学生这才厚颜欲索回十策,再做修改。” 对面,坐在红木大椅中的老人,却是怔然出神。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手中,那一叠赵都安留下的,断断续续,写了许多散碎句子的“手稿”。 若有所思。 …… …… “大人,您来了?” 梨花堂,当赵都安抵达,正围坐在堂口内吃梨的手下们纷纷起身。 机要秘书钱可柔献宝一般,捧着浸在冰水里的切开的梨子: “大人请,嘿嘿,近日京中冰价骤减,我们也买来一些,冰镇梨子吃。” “恩,不错。”赵都安饭来张口,入口清冽解暑。 “大人,修文馆有趣么?都讲的什么啊?” 沈倦围过来,嬉皮笑脸问道,侯人猛与郑老头也竖起了耳朵。 都知道,自家大人今天去了修文馆。 “呵,都是一群读书人,商议什么治国之类的,不可言说。” 赵都安守口如瓶,遵守保密条例。 虽然在他看来,一上午讨论的那些毫无价值就是了……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在意,在他们看来,那些读书人研究的东西,本就稀奇古怪。 自己这些武人,哪怕听也听不明白。 至于大人,想必也没听懂多少,只是去凑个热闹。 文臣武将,终归不是一伙人。 等众人散去,赵都安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一边吃着冰镇的梨子,一边捏着毛笔写下画画。 进入思索状态,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关于新政的想法,也愈发清晰。 …… 晚上,赵家。 餐桌上,一家三口在吃饭。 “大郎今日累了吧?” 尤金花察言观色,体贴入微,“等下姨娘给伱打水,泡个澡吧。” “没什么,只是想一些事。”赵都安随口道。 旁边,赵盼没话找话般,凸显存在感: “大哥,听说今日修文馆召开?你知道么?” 家中女眷,并不知赵都安今日去了修文馆——工作上的事,赵都安不给她们说。 “你也知道修文馆了?”赵都安笑问。 少女鼓了鼓腮,镇定自若: “如今京中读书人们都在传呢,下人们出去买菜,都能听到,说是未来的内阁,能进去的以后都了不得,比如那个京城大才子,姓韩的,便进去了。 不过大哥你向来不喜那些读书人,应该也不认得。” 之前不认得,但中午认识了……赵都安心说。 尤金花道: “读书人有什么好,负心总是读书人,大郎这般武功盖世,才是好男儿。” 美艳继母是个偏心的,赵都安不喜读书人,她便也讨厌。 赵都安笑了笑,放下筷子: “天热,吃不下,我去院中纳凉。” 继母便招呼下人,给他冰西瓜吃,然后看了眼女儿,奇怪道: “都快天黑了,你戴那沉甸甸的钗子作甚,再给戴坏了。” 尤金花今晚没戴钗子。 “娘你不也天天戴……” 赵盼表情一僵,默默撇过头去,气恼地摘下名叫“玉叶”的黄金钗子。 这次她戴了,但大哥好像压根没注意。 赵都安刚走到庭院中,正准备坐下,忽然门房急匆匆奔进来: “大郎,外头有人找。” 恩?赵都安挑眉,不明所以。 迈步走到门口,只见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旁边是一名略有些眼熟的仆从。 仔细一想,好像是当初,与董太师在宫门口见面时,曾叫他过去的那人。 董太师的人? 赵都安心中一动,隐隐有了个猜测。 只见那人恭敬拱手: “赵大人,太师请您前往修文馆,与诸位学士议事。” 168、赵公子开堂讲课 皇城北门,修文馆外。 一辆马车,划破夜色,在禁军的视线中进入皇城,停在了新组建一日的衙门外。 赵都安掀开车帘,迈步走下,只见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天边半光线也无,浓郁的夜笼罩了京师,天空中繁星隐现,圆月澄净高悬。 视线投向前方,修文馆外悬挂的灯笼,点缀夜色。 巧合的是,与赵都安一同抵达的,还有从南边,即‘宫城’方向驶来的另一辆车。 莫愁走下马车,二人在衙门口两侧对视,都愣了下,异口同声: “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再次异口同声: “我当然能来!” 沉默。 赵都安嘴角抽搐了下,视线朝宫城方向瞟: “陛下没过来?” 他没看到女帝的皇家车辇。 被起了个“女宰相”的绰号,实则更像是个大丫鬟的莫愁板着脸,淡淡道: “陛下闭关修行……你还没说,为何又过来了?” 上午那次,是“皇权特许”,但这回不可能是陛下允许他来的。 闭关了?闭多久……赵都安愣了下,稍感意外,但迎着对方质问的眼神,只是道: “董太师邀请我来的,怎样?” 不服,你咬我啊。 太师会邀请你? 中性打扮的第一女官瞪大眼睛,显然不信,但瞥见马车旁太师随从,又迟疑了。 完全想不明白,向来对赵都安这等酷吏不喜的文坛泰斗,如何会邀请他。 “诶……等等我。” 正想问,却见赵都安已经迈步进馆了,只好追了上去。 对今晚太师的突然召唤,倍感疑惑。 …… 馆内灯火通明。 二人推开房门时,只见屋内仍是白日的布局,只是桌上一盏盏灯罩都亮着光。 此刻,屋内上首位置,是一袭鲜红大学士袍的白发白须耄耋老人。 在其身旁,是谦谦君子模样,头发整齐后梳,气质文弱的韩粥,韩半山。 此外,还有四名学士,显然也都是被急匆匆召唤而来。 人还没到齐…… 但赵都安这回,却不再是迟到的那一个了。 再考虑到赵家距离修文馆的位置…… 说明,董太师可能是第一個召唤的他,然后才是其余人。 赵都安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刷——” 这会,一道道视线投了过来,神态各异。 除了董太师外,其余学士脸上都浮现诧异。 莫愁到来不意外,涉及大事,女帝无法亲至,总需派来一个信得过的“耳朵”旁听。 但…… “这个武夫怎么又来了?”没人说出这句话,但他们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是这个意思。 韩粥也很惊讶,但旋即似乎脑补到了什么,当即微笑朝他点头示意。 那名容貌普通至极,有世俗官场老油子气质,极擅财政的“郭解元”,也跟着笑了笑。 视线在韩粥与赵都安间打转,似看出二人关系变化。 “太师。”莫愁迈步,径直走了过去: “不知夜晚急召聚集,所为何事?” 董太师抬头,目光从奏疏里拔出,先朝代表女帝的莫愁点头: “有些关于新政的变动。先坐吧。” 然后…… 视线便投向了小透明般的赵都安,忽然抽出一叠纸,晃了晃: “这是……你写的?” 果然……是手稿引起主意了,这老头眼力还可以嘛…… 赵都安微笑道: “白日旁听,随手记下的一些……零散想法,不值一提。” 语气轻松随意。 众人难掩好奇,包括韩粥在内,都并不知道这份手稿的存在。 “恩,”董太师锐利的目光顿了顿,缓缓点头,忽然环视众人,道: “不等了,开始议事吧。” 学士们愣住,心说还有好几人没到,怎么就不等了? 恩,想来太师在等莫昭容,莫大姑娘到来……也算合理。 学士们精神一肃,正襟危坐,夜晚的修文馆内,气氛一下严肃凝重起来。 啧……有大晚上紧急开会加班那味了……赵都安迈步,又来到了角落里,录事官身旁坐下。 后者捏着笔杆,正要记录,见他过来,破天荒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今晚急召诸位到来,仍为新政之故,韩学士下午寻到老夫,要求撤回十策。”董太师语出惊人。 众人大惊,不明所以。 韩粥起身,面露愧色:“实在汗颜,此前韩某所献十策,经人点拨,才觉不妥……” 接着,他坦然将中午如何与赵都安“巧遇”,席间受其指点,察觉不妥之事简略描述,限于篇幅,未详叙内容: “赵君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深感十策之谬,故而请求重写。” 一番话说完,在场之人都愣了下。 本能认为荒诞离奇,那个被他们忽视,看不起的武夫酷吏究竟说了什么? 竟令韩半山如此? 不等众人议论,董太师便抬手压了压,视线投向角落,平静道: “老夫对你所写想法,颇感好奇,伱既能点出韩半山之策论谬误,想来心中对新政,亦有独道看法,不若上来讲述,如何?” 讲讲,如何? 太师他……在邀请,一个酷吏?谈论新政? 众人再懵了下,实在是这场夜间会议的节奏太快,韩粥的发言,都好似是过场。 他们还没回过神,话筒就递到了赵都安前。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迎着一道道诧异的视线,笑了。 若是上午,他心中腹稿还未清晰,或会拒绝。 但经过了一下午的梳理,一些基本思路,已成形。 本来,他准备效仿历史上的张居正,写一本奏疏,递给女帝看,吓她一跳。 不想,董太师的召唤突如其来。 也好。 “呵呵,”他轻笑了下,站起身,迈步径直绕过了长桌。 瞥着那几张空荡的椅子,觉得不大舒服。 视线一扫,沉吟道: “太师,请借一架屏风,大纸笔墨,可好?” 董太师轻轻颔首。 录事官起身,将屋中一张屏风挪到桌子末端,又找出空白的大纸,按赵都安的要求,覆在屏风上。 如此,就有了一块勉强可用的“白板”。 赵都安单手负后,捏着一根小毛笔,蘸了下墨,立在白纸屏风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前世,开会时汇报讲解幻灯片的岁月。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赵都安迎着会议长桌两侧,一名名学士,与情敌莫愁那困惑的眼神,微笑道: “太师叫我讲,却是没有腹稿,那就……从吏治开始吧。” 这是白日里,首要商议的问题。 赵都安侃侃而谈: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上有圣君,下有贤臣,亦恐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开场白,是引用张居正《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的原文,细节上予以修改。 而这段话甫一抛出,便令众人愣了下,意外于: 这个武夫酷吏,文辞竟然不差。 而敏锐者,已捕捉到这开篇明义的话语中,蕴藏的关键词。 赵都安转身,提笔,在屏风白纸上,依次写下: 吏治,考核,考成法。 转回身,笑道: “太师言吏治为新政首要,我极为认同,不清吏治,再好的法子,都是无用功,然而,相较于诸位所言之策,我以为,最有效的,仍要落在考核之术上…… 大虞祖制,已有察举之法,然,我以为,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之法,已不足以应对当今局面,故而,我构想一新法,名为考成。顾名思义,便是将考核的目的,放在各级官吏任务的成果上……” “考成之精神,在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具体施行,由六部与都察院将所属官吏应办之事定立限期,登记于三本账簿上,六部与都察院留一为底册,一册送六科,其三呈内阁…… 六部与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查验。对官吏承办之事,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须如实申报;六科亦据账簿,命六部半年上报一次……违者限事例议处;内阁亦依账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赵都安在说,屋中众人在听。 董太师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耄耋老者辛苦一日,本已疲倦不堪,此刻却眸光炯炯,似陷入沉思,于脑海中,推演此法。 韩粥目光茫然,他原以为,是太师请赵都安,来讲他十策的弊端。 以此,令学士们参详。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赵都安压根没提十策半个字。 而是一开场,就讲起了上午时,陷入僵局,无从推进的吏治一事。 至于莫愁…… 这位女帝身旁的大丫鬟已完全懵掉了,赵都安?那个不学无术的武夫? 在未来‘内阁’中,给一群学士讲吏治?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很疼,不是梦。 却比梦还荒诞虚假。 这一刻,她猛然回想起,上午时候,赵都安问她关于考核的事,如此想来,自己倒间接帮他找到了思路? 只是,当时她全然不曾在意,压根也没注意,他写写画画了什么。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吱呀门开。 然后,贵公子模样,吏部尚书之子,门阀大族的子弟,中午在酒楼时,眼高于顶,连看都懒得看赵都安一眼的王猷,姗姗来迟。 “太……” 王猷一只脚踏入门槛,然后看到了屋中景象,愣了下。 他下意识抽回脚,关上门,抬头四周看了看,确认是修文馆没错。 “肯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王猷自嘲一笑,再次推门,而后,这位门阀中的大才子,世界观崩塌了。 169、从摊丁入亩,到银本位与资本萌芽 房间中,赵都安的讲课还在继续。 王猷的到来,并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已经从惊讶的状态脱离,转而,逐渐沉入了赵都安讲述的内容中。 考成法……似乎…… 真的有点东西…… 虽说在赵都安看来,这群读书人因治理的经验较少。 或者哪怕有经验,但因为做官时,也是层次较高的官,很少厮混于最底层,一些策略和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正如他上辈子那个历史中,很多策略也因制定者过于理想化,而惨遭失败。 大虞朝的读书人们也有类似的问题。 但…… 不可否认的是,被选入“修文馆”内的这群人,论头脑,绝对是大虞的精英。 与聪明人交谈,总是省心的,赵都安表述的意思,他们能做到准确地理解。 甚至自行推演,为他不曾想到的细节查漏补缺。 正因学士们很聪明,所以他们轻而易举,辨认出了这套“考成法”的先进性。 “……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 “……如此,九围之人,兢兢辑志;慢肆之吏,凛凛奉法。” 赵都安边写边讲,身后的屏风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个墨字,他最终用毛笔在最上头三个字底下又深深描了两下,道: “此,我谓之‘考成法’。” 静。 房间中,他的讲述告一段落,而所有人都还沉入其中,似在思考。 唯有偷偷摸摸,坐在坐席中,没敢吭声的王猷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 而这时候,剩下的几名迟到的学士,也陆续进门,看到这一幕同样愣住。 “你们这是……”有人开口。 却被莫愁突然用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莫要打扰太师思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已经意识到,这套考核方式的价值。 而董太师,韩粥,郭解元等人,也都眼神有了明显变化。 彼此对视,无需说话,便能看懂各自的意思。 “此法……” 韩粥张了张嘴,皱起眉头: “若实施这等考核,是否会导致底层胥吏,为完成限定,而无所不用其极?” 赵都安没吭声,废话,当然会。 绩效考核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完美,同样有诸多弊病。 但相比之下,已经是当前阶段,最好的策略了。 而坐在太师椅中,红袍白发的耄耋老人,这时也从沉思中回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如此一来,六科是要受内阁管辖的。” 赵都安微笑道: “如今没了内阁,只有修文馆,而修文馆唯陛下马首是瞻。” 二人的对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但如韩粥这等聪明人,已经是眼神一动,听懂了。 董太师不愧是老江湖,一眼便瞧出考成法的一個大弊端,那就是“压制言路”。 因在这套设计中,本来负责弹劾的六科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也都被纳入考成中。 受到“内阁”,其实也就是如今的修文馆管束。 如此一来,言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就不敢得罪修文馆。 无形中,言官们被压制了。 历史上,张居正施行此法后,被人指责的一个罪状,也是打压言路,将权力都把控在内阁。 而赵都安的回答很巧妙。 若“内阁”还在,这套机制一旦开启,那身为相国的李彦辅,将成为最大的权臣,无人可压制。 但“旧内阁”已经没了,如今的修文馆,只有一群年轻的,没有权势的学士,以及一个彻头彻尾皇党的太师。 所有人只忠于女帝。 这样一来,只要考成法运转起来,那么整个朝堂的权力,都会向女帝个人集中。 李彦辅再想用言官钳制女帝,都会变得极为困难。 董太师沉默了下,道: “朝中很多人会极力反对的。” 赵都安笑道: “新政从筹措那一刻起,就注定被无数人反对的。” 董太师缓缓点头,看向赵都安的目光,已经大为不同。 对手中那本“手稿”,也愈发期待。 “老夫观你这手稿中,考成法只写了小半,后面这‘摊丁入亩’,如何解?”董太师问。 还有?才一半不到? 学士们愣住了。 赵都安却没急着说,而是看了眼桌上的毛笔: “墨汁不够了,白纸也不够了。” 众人:“……” 董太师扭头,目光一扫,随手指了指后进来的几个学士: “磨墨,换纸。” 王猷等学士难以置信,尤其眼高于顶的王公子,更险些变了脸色。 让他给一个草芥之身,以卖脸蛋与心狠手辣崛起的面首打下手? 门阀贵胄出身的他,无法接受。 莫愁这会也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淡漠: “没听见么?莫非还要让太师亲自来做?” “……不敢。” 王猷几人怂了,只好不情不愿,取了新墨汁倒入砚台,又给屏风换了一页新的白纸。 赵都安揉了揉嗓子:“说的口干舌燥。” “……”一名学士叹息一声,起身去泡茶。 另一人拉开抽屉,取出中午时,赵都安给他的梨子,物归原主。 夜风清凉,赵都安慢悠悠吃了只梨子,又喝了一盏茶,也是留时间,给这群读书人消化方才所得。 约莫一刻钟后,他才拍了拍手,吸引注意力,笑道: “方才,我们说了吏治。但归根结底,如今朝廷最大的难题,乃是一个钱字。 韩学士的十策,若只是为国敛财,是有效的,我所批判的,并非其无用,而是其弊端太大。” 韩粥面红耳赤,道: “赵君莫要再提,有何法子,还请讲来。” 赵都安笑笑,也不再揶揄他,正色道: “关于钱字,我想分两部分来说,第一部分,还是白日里,诸位商议的,也是韩学士策略中的重点,即赋税与徭役这两大难题。” “说是两个,其实是一个,盖因徭役本身,便是税的一种。 王朝国库,最大的银钱来源,也是一个税字。而大虞收税之法,在我看来,实在不敢恭维。 苛捐杂税且不提,难以避免。以物抵税,又给了下层官吏太多可捞油水的空隙,而最要命的,还是自古以来,已用了上千年的‘人头税’。” 赵都安在屏风上,写了“人头税”这三个字。 所谓的人头税,他自不陌生,就是每一个人,都要缴,无论古今中外,都是最常见的。 大虞的人头税,是典型的封建王朝形态。 穷人富人,缴纳的都一样,富人自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对穷人便不同了。 正所谓越穷越生……加上夭折率高,大虞百姓很能生孩子。 可一个家庭,人丁越多,需要缴纳的人头税越多……逐渐无力支撑,若遇到灾年,更是交不起。 要么逃走躲避,成为“隐户”,要么只能将田产卖了,去做佃户。 而士绅阶层,却享有免税的特权,又有家财,于是可以肆无忌惮收购土地……于是打开潘多拉魔盒,大虞财富迅速向少数人集中。 “人头税下,伴随王朝国祚绵长,势必导致朝廷可收的税钱越来越少……所以,我的第二条策略,便是摊丁入亩!” 赵都安在屏风上写下这几个字,而后解释其内容。 所谓摊丁入亩,其实是张居正一条鞭法的修改版,其核心变化不大。 一个,是将乱七八糟的各种税,只折抵为唯一,就是“白银”。 朝廷只要银子,一改以往缴纳物品,或服徭役等烂七八糟的名目。 这里倒是与韩粥策略中的一个类似,便是服徭役的百姓,只需缴纳银子,而徭役所需的工人,由官府雇佣。 但与韩粥十策不同点在于,赵都安直接动了收税之法,所以不会反复收两次。 其二,便是将人头税,改为“田亩税”,有多少地,交多少,没地的不交。 如此,有地的士绅的负担的起缴税,而穷人因为没了人头税,就可以尽情生孩子…… 赵都安很清楚,人多力量大,人就是生产力,他不嫌人多,只嫌少。 “除此之外……” 赵都安讲完了主体内容,又转身,在屏风上添加了两个附属的词: 火耗归公 官绅一体 “以往官府要将百姓缴纳的赋税中,那些碎银熔炼为银锭,供给朝廷,而这熔炼中必有损耗,被诸多人中饱私囊。 所以,既新法要以白银结算,就必须将这损耗,归为朝廷。” “同理,既改了依照田亩征收,那么,就必须剥走士绅免税的特权,此为官绅一体。” 赵都安最后总结道: “摊丁入亩,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掷地有声: “此法若能推行,可保江山社稷,朝廷国库,再无匮乏。” 房间中,陷入了第二次安静。 当赵都安讲完,在场许多人,脸上都浮现出憧憬神色。 豁然开朗。 “妙啊,大妙。”韩粥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着屏风上的文字,定定失神。 无人知道,这个下午他心头是如何沮丧,不只因自己的十策被否定。 更因为,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所谓的,将十策拿回去修改,但如何修,怎么修? 他全无头绪。 然而此刻,只是隔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就看到了一套与他的十策截然不同,却明显更为优越的方法。 如何能不激动? “摊丁入亩……摊丁入亩……”莫愁也呢喃念着这个词。 她虽远不如真正的“女宰相”,因与赵都安为情敌,很多时候表现的更像个大丫鬟。 但能受女帝重用,辅助处理家国大事,足以说明,莫昭容起码在眼界和判断力上,绝不逊色于这群学士。 所以,她同样看懂了这套方法的好处。 而王猷等后来的学士,也终于明白,为何之前房间中的气氛那般古怪。 实在是,赵都安讲述的东西太具有冲击力了。 关键,并不是语不惊人那种,而是怎么想,都觉得的确可行。 只是在惊讶之后,身为门阀子弟的王猷,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新法,显然是对士绅阶层动刀子。 这对各地的门阀大族,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太师……” 有人看向为首的老者,想询求看法。 董太师目光炯炯,盯着那屏风,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一个摊丁入亩。” 顿了顿,他又摇头道:“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董太师看向赵都安,说道: “此法确颇为可行,怎奈何,虽比韩粥的法子柔和许多,但只恐仍难以推行。若要做成,必要徐徐图之,而朝廷等不及。” 等不及! 这句话,瞬间将众人从激动中,拉回了现实。 韩粥冷静下来,先是一怔,然后再次坐下。 是了,赵都安这法子虽好,但绕了一圈,仍旧很难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钱字。 若要徐徐图之,则难以缓解国库空虚。 若力求迅捷,那必然要与士绅大族为敌,虽可赢得民心,但…… 倘天下士绅因此,离心离德,纷纷投靠八王,朝廷同样会动荡。 的确比他的十策好了太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王猷眉头舒展,神色稍微轻松了些。 莫愁也反应了过来,眼神稍显黯淡。 是了,无论是摊丁入亩,还是之前的考成法,其实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推行。 好是好,但…… “呵,太师说的不错,以上两法,若要推行,势必要时间。” 赵都安将众人神色,悉数看在眼中,却丝毫不慌。 因为他手中,从来不只有张居正这一把武器。 关于如何迅速,且在不动刀兵,尽量不影响朝廷稳定的前提下搞钱,他起初没有头绪。 但在与韩粥交谈后,一些灵感清晰起来。 “可是,诸位莫要忘了,我方才说过,为解决钱这个字,我要说两部分,如今才只说了一个。 而下一个,才是缓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赵都安笑道。 什么? 还有办法? 这一刻,包括董太师在内,所有人都愕然看向他。 才记起,这武夫酷吏之前的确说过,要讲两部分。 众目睽睽下,只见赵都安转身,亲自换了一张新的白纸。 在屏风上,然后刷刷,写下几个大字: “白银,商人,资本,市场。” 170、为京城镀上一层金箔 夜色渐深,修文馆内,气氛却逐步推入高点。 若说,上午时的讨论,乃是一出群像戏,那今晚这一幕,便成了赵都安的独角戏。 董太师坐在椅中,靠着柔软的锦垫,目光炯炯盯着屏风上出现的字迹。 然而这次,便是他,竟也都有些看不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没人吭声,但所有人眼神中,都露出同样的含义。 赵都安写完这四个词,转回身,迎着众人视线,笑道: “方才,我提出了摊丁入亩,徭役等人头税,皆转为以‘白银’结算,这固然省了朝廷许多辛苦,但同时,也有弊端。” 这时,坐席中,那个外貌平庸,擅长财政的郭解元忽然开口: “银子储备。” 刷—— 见众人看向自己,名字颇有几分望子成龙意味的郭解元迟疑道: “铜比银多的多,以往,各地以铜钱为主要货币,真在外头买卖中,用金银的很少。但若朝廷开了以银为税的例子,那日后……只怕,能用的钱会变少……” 赵都安有些惊讶,这名不起眼的学士,竟反应的这么快。 虽说,大虞在“经济学”这一块,属于极为落后,所以郭解元的描述并不准确。 但凭借敏锐的直觉,他捕捉到了这种变化。 “没错,郭学士眼光毒辣。”赵都安赞叹一句。 历史上,张居正改革后,明朝从铜银的双本位,过渡到银本位。 而因为明朝银子储量匮乏,这极大地制约了经济的发展。 经济想繁荣,必须有足够的钱来流通,但如果作为钱的银子不够……就很尴尬了。 而赵都安在之前,查阅了大虞朝的情况。 惊喜地发现,这个世界的白银储量,要比明朝多很多。 这才令他愈发笃定,选用接下来的策略。 赵都安先简略地,为不熟悉财政的其余学士,讲述了下银本位会导致的后果,令他们有了個概念。 而后才道: “据我所知,我大虞朝的白银其实并不少,但郭学士为何说少呢? 只因为,太多的白银,都不作为货币流通,而是被遍及各地的士绅,门阀,商人,乃至官员……囤积了起来。 他们会将白银埋在自家院子的地里,藏在库房里,非不得以,不会拿出来…… 就如一群老鼠,藏起来白银,然后日常花销只用铜钱……这才是银少,而铜钱多的真相。” 赵都安侃侃而谈: “所以,我写下白银二字,想说的,乃是用什么法子,让这帮人,心甘情愿地将藏在宅子地里的白银拿出来,花出去。 只有花出去,我们才能想办法,把它弄到国库里,若只是藏着,那郭学士担心的事,就会发生。”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纷纷浮现诧异。 心甘情愿? 让那群人将金银财宝花出去? 这个提议,在他们眼中,如同天方夜谭。 “这根本做不到,”韩粥说道: “囤积金银财宝,乃至所能囤积的一切,乃是天下人生存之道,唯有囤积,才能抵抗灾年,你说不动刀兵,岂能令人双手奉上?” 王猷,莫昭容等人也点头。 赵都安叹息。 这就是缺乏经济学理论的结果,封建王朝的财富,完全是“零和博弈”,你多抢一分,我就少一分…… 所以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囤钱。这种肌肉记忆,渗透骨髓。 但天下人,真的只会囤吗? 赵都安摇头道: “正午时,我与韩学士交谈,曾指出,他的十策乃是从天下人手中,把钱抢过来。 相信各位也这般想,觉得一枚铜子,不在自己手里,便在别人手里。 所以朝廷需要钱,就只能用各种法子从别人手里抢,但我们换个思路,是否可以有一种方法,让你我同时持有一枚铜子?” 同时持有? 莫愁愣了下,眼神怪异。 心想除了结亲,二人成为夫妻,还能有什么办法,同时持有? 这家伙,之前说的头头是道,怎么突然就说起怪话了。 赵都安见众人迷惘,只能说的更明白些: “方才韩学士说,天下人都喜囤钱,不喜花钱。 我有不同看法。我想问,商人呢?天下商贾,却都是很舍得花钱的,有时,甚至一分不囤,悉数花掉。” 王猷摇头道: “商人花钱,非是花掉,而是拿来购置商铺,雇佣伙计,乃是为了赚钱……岂可一概论之?” 赵都安看向他,笑道: “说的没错!商人花钱,是因钱花出去,能赚回来更多。 士绅购土地,也要花钱,但他们花的很痛快,因为土地拿到手里,最后耕种能赚回来更多。” 突然,郭解元一拍桌子,仿佛恍然大悟: “是了!天下人非是喜囤钱,而是没有钱生钱的门路!所以只能囤在手中。 赵使君的意思,是只要朝廷能让天下士绅,商人,乃至官员,发现有一个地方,花出去一枚铜钱,就能赚回来两枚。 那他们无须任何人逼迫,势必将家财悉数取出,花出去……” 他说着,却又摇了摇头: “可这种好地方太少了,已有的,如盐铁,也早在朝廷手中了,总不能,为了哄骗那帮士绅商贾,将盐铁生意开放给那些那些人做……” 赵都安惊讶,心想老郭可以啊,这思路延展的很快啊。 不愧是擅长财政的读书人,提到钱字,反应是所有人里最快的。 而随着郭解元的解释,其余人也明白过来,皱眉看向赵都安。 不知他绕了一大圈,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赵都安却不急不缓,完全掌握了场中节奏,道: “郭学士所言不错,天下已有的生意,早被瓜分干净。但谁说,天下的生意只有这些?” 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感慨。 上辈子,他曾研读过一些经济著作,比如熊彼特的创新利润原理,就说经济本身不会发展。 如农业时代,上千年也都没太大变化,财富只在不同人手中不断地流动。 而到了工业时代,生产力攀升,经济才开始发展。很多原本不存在的“财富”,被凭空创造了出来。 所以,大虞朝如今的情况,若遵循“博弈”,让朝廷和天下人抢钱,就会动荡不安。 而若是用“创造财富”的法子,则非但不会激化矛盾,还会因为朝廷坐庄,而将越来越多的人,在利益上,和朝廷绑在一起。 赵都安说道: “据我所知,大虞通往西域的关口走廊,以往只给兵力镇守时,每年只会花钱,但后来,给了一些商人来往两地,做生意的机会,朝廷从关口抽税,便赚了许多钱。 同理,京师在太祖时,也很破败,但后来,定为都城后,所有权贵都往京城来,便催生出码头千帆竞渡,只收城门入城费,就能支撑皇宫的开销…… 敢问,这些例子,可曾动了刀兵? 不曾。 但为何钱财却自行蜂拥而至?主动递到朝廷手中?”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吐字道: “市场。” “只要朝廷出手,构建了一个市场,给予一个地方某些特权,将一些重要的衙门搬到这些地方……等等手段。 天下商人便会闻风而动,蜂拥而至,主动为朝廷奔忙,他们赚了许多,但朝廷赚的更多。 而当商人们赚到后,那些底下开设无数商铺的门阀,乃至一些富有的士绅,若力所能及,也都会将囤积的白银丢过来。 因为只有丢过来,才能赚,而若不拿来,便是别人赚。 而别人赚,他们不赚,手中的钱就会不值钱……” “而只要这个市场的规模够大,或者九道十八府,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市场,那富人的钱,就会都投进来,变成‘资产’…… 朝廷不用担心,如何让所有人都有钱赚,因为那些商贾会自己想办法,将钱创造出来……” 赵都安说到这里,莫愁眼睛一亮,说道: “就像最近京城里,天师府售卖的那种便宜的冰? 天师府的术士制造出了冰,便让许多富户来买,从而将那些富户囤起来的钱,拿到了手里,就像那些商贾做的那样。” “……”赵都安眼神怪异地点了点头,说道: “没错,制造出众人都渴求的商品,就是一吸引所有人花钱的方式。 只要这些商贾绞尽脑汁,让人们将钱花掉,商贾们也不会囤钱,而是会继续把钱花出去,以获取更多。 这个过程中,会雇佣越来越多的伙计,于是,百姓们也有了赚钱的门路,百姓们有了钱,又会把钱花出去,购买类似冰块这种东西…… 如此,就如同一个轮子,朝廷轻轻推了一把,它就会飞快转动起来。 相比于囤钱,所有人都把钱花掉……这样,大虞朝的银子就会变多。 而朝廷则可以不停地抽税……源源不断。 甚至,若朝廷的钱多了,还可开设钱庄,将钱借给那些商贾……” 赵都安越说越快。 所有人脑海中,那一幕图景越来越清晰。 韩粥愣在原地。 这一刻,他又一次脑补出了未来的画面,同样是天下的金银,如潮水汇入京城。 但这次,不再有仇恨的目光,而是无数双兴奋的贪婪的眼睛。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赵都安,望向他身后屏风上,那“白银”、“商人”、“资本”、“市场”四个词。 余光发现,学士们陆续起身,站了起来。 因赵都安描绘的未来而心潮澎湃。 末了,赵都安丢下毛笔,口干舌燥地做出总结: “最关键的是,这样一来,哪怕是逆党与八王,也无法阻止天下人逐利之心,而只有朝廷有能力做到这些,旁人无从模仿。 逆党哪怕再心有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钱流入国库。 而等士绅门阀们也被迫卷入,再实施摊丁入亩,他们再想抵抗,就要顾虑,是否会被朝廷踢出这座市场…… 是得罪朝廷,还是讨好朝廷,以获得更多?不难抉择。 如此一来,新政推行,阻力也会减轻。” 赵都安淡淡道: “如此,这三策并行,若能施行成功,不出十年,国库中的钱财,可给京城镀上一层金箔。” “此为,黄金三策。” 171、入职修文馆,编外赵学士 黄金三策! 修文馆内,当赵都安将这一整套,三项彼此交织,互相影响的策略抛出。 房间中一时好似落针可闻,而在这群学士的脑海中,则堪称振聋发聩。 为京城镀上一层金箔? 只是想想,就令人神往……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赵都安所说的这些,听起来…… 竟然…… 都具有可操作性。 前两个且不必说,最后的一个搭建“市场”,所投入的不会很多,甚至不需要多少钱,只需要一纸公文。 更有人,突然想到,赵都安之前讲“摊丁入亩”时,曾提过一嘴,说不给商人加税。 当时众人还没想太多,只以为“商人没有农田”,若按农田征,自然不必缴。 但此刻再去想…… 这一条,显然是为了鼓动,激励那些商贾,加入朝廷主导的市场。 否则,若是一开始便征税,积极性将会受挫,至于日后等市场成形,再如何收……那是以后的事。 “黄金三策,黄金三策……”韩粥呢喃,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忽然垂眸,望向自己手中,原本十策的奏疏稿子,突然心悦诚服,将稿子如废纸般丢弃。 “有此三策,我这十策当如废纸。” 他难掩怅然,这才明白,赵都安中午时,点评他的缺陷,并非什么久在底层。 而是…… 高屋建瓴。 这位京中盛传,被无数读书人鄙夷,不学无术的酷吏,胸中韬略,竟比他们这群学士都高出太多。 谁人敢信?谁人能信?但偏生,真切地发生了。 “这些,是你想到的?” 眉心点缀梅花妆的“女宰相”这时才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赵都安笑着道: “是做梦时候,有個姓张的老神仙托梦给我的。” 众人:…… 鬼才信。 莫愁也翻了个白眼,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明显的揶揄,姓张的老神仙?张天师? 你也配与那位老神仙相识? 再者,退一万步,张天师修行厉害,但也不可能懂治国。 关键在于,这黄金三策,乃是汇集精英的修文馆内学士都想不出的。还有谁能做出? 给这家伙抄来?不现实。 那……莫非真的是他的想法……莫愁只觉难以置信,一个武夫,一个酷吏,一个纨绔恶霸…… 哪怕私底下读了许多书,也未免太妖孽。 但又不得不承认。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等再过几日,陛下出关,若是得知此事,会是什么表情? 女官身旁,端坐上首的红袍大学士没言语,但看向赵都安的目光,更是复杂。 董太师想起前段时日,自己在宫门口,与对方说的那些话。 要求对方多读书,隐隐暗示,文官比武官大……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此刻,那些话语如同化为巴掌,打的耄耋老者脸庞火辣。 赵都安不学无术?不如文人? 那当下,又是什么? 董太师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心想,或许年轻的陛下眼光比自己更好,根本无需他这个糟老头子辅佐。 陛下,她到底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一个声名狼藉,却文武双全的家伙? 房间中,其他学士有着相似的心情,他们想维护读书人的尊严,但被屏风上那黄金三册,砸的口不能言。 “赵使君,”郭解元兴奋道: “那以你之见,该在何处开市?如何主导?” 赵都安笑道: “我对大虞各地方情况,却并不了解,所以,要我提策略可以,但若具体落实,却非我长处。 还要仰赖诸位。 不过,我倒认为,应先开在朝廷可完全把持,且近河道之地…… 开市之初,最快聚集银钱的法子,还是贸易,如此,便极度依赖运输。 不过再往后,便要鼓励‘发明’,令那些造出好商品的商贾多赚钱,如此未来可期。” 郭解元连连点头,已经提笔记录。 准备以今日赵都安所讲述之法,细化为可施行的奏疏。 见赵都安讲完,董太师忽然看向角落里,码字到手腕疼的录事官: “你取一块学士腰牌,给赵使君。” 众人都愣住了,旋即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赵都安也眉毛一挑,道: “太师这是……” 董太师背负双手,深深看着他,道: “陛下先前带你来,如今看来,倒是老夫怠慢了。 如今陛下闭关,不好打扰,赵使君若不嫌弃,便先持一块编外学士腰牌,如此可自行来修文馆,畅通无阻。 接下来这段日子,新政制定,或还要时时问你看法。” 所以……自己今后也是“学士”了?恩,虽然是编外的…… 虽然,可能是临时的。 虽然,修文馆还只是个内阁雏形。 但…… 这可是大虞王朝最高决策机构啊……自己真的就,一脚踩进来了? 哪怕只能做一段时间的学士,无法长久任职。 赵都安沉默了下,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拱了拱手: “为陛下分忧,分内之事,本学士便不推辞了。” 众人:…… 见气氛突然古怪尴尬起来,赵都安咂咂嘴,又回答了几个散碎问题,便告辞离开。 今天该说的,都说完了。 董太师见状,也宣布“散会”,让众人回去好好消化,并再次重申,不得泄密。 赵都安倒不怕泄密,这法子全是阳谋。 隐瞒一时,等推行的时候,也还是瞒不住。 从录事官那里拿到了学士腰牌,又签字画押,走了一个入馆的手续。 迈步走出修文馆,夜色已深。 赵都安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下空气,仰头见繁星点缀,远处宫城明亮。 “伱怎么还不走?” 身后,大冰坨子走了出来,阴阳怪气,“赵学士?” “诶——”赵都安微笑道: “再叫一声我听听?” 莫愁气的胸膛起伏,扭头就走,心想陛下怎么就看重了这么个人。 …… …… 赵都安是被董太师安排人送回去的。 在众人散去后,董太师也乘上自己的马车,缓缓朝府邸返回。 终归是没有修行的凡俗老者,熬了一天,此刻已是疲惫不堪。 但闭着眼睛,想着那黄金三策,董太师却睡不着。 心底的一股兴奋,难以遏制。 忽然,马车走了一阵后,缓缓减速,外头的亲随车夫道: “太师,袁公的车。” 董太师睁开眼睛,抬手掀开窗帘,就看到侧方,一辆有着徽记的马车正朝这边过来。 很快并排停下。 对面的车窗也掀开,露出了一张模样清俊,内蕴沧桑的脸孔。 袁立露出笑容: “太师这么晚才回府?首日开馆,看来学士们献策不少。” 董太师也回以笑容,只是表情多少沾点复杂: “你这也是才从都察院回府?莫不是故意堵老头子我。” 袁立洒然一笑: “修文馆主持新政,满朝上下,哪个不关注?风吹草动,都是大事。” 倒是坦然承认了。 董太师笑呵呵道: “你倒是坦诚,不过馆内事务,只留在馆内,却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袁立毫不意外,他也压根没指望,三言两语获得情报。 而且,才开馆第一日,新政必然还在讨论中,最多有个模糊方向,哪有这么快确定? 所以,嘴上说是来问,实则倒不如说是关心。 “太师的口风,一如既往的严实,让我猜猜,今日怕是首要商讨的,还是吏治吧?那韩粥颇为才智,想必大放异彩。”袁立闲聊道。 董太师呵呵,心说你猜的全对,也猜的全错…… 不过按考成法,一旦推行,袁立的都察院权力也会受限,他关心倒也不意外。 “对了,你与那个赵都安打过许多交道,对此人评价如何?” 董太师与他闲聊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 袁立愣了下,他并不知赵都安今日去过修文馆,略一思忖,道: “董太师可是又听了一些读书人,对他的抨击?呵,依我之见,那赵都安却非外界所说的那般,此子颇有才智,尤其在办事,与人争斗上,极有手段……” 顿了顿,想到董太师不喜武夫的性格,他又帮赵都安粉饰了下: “上次,其关在台狱中数日,我曾去看过,发现他酷爱读书,在牢狱中数日,手不释卷…… 学问自然远不如真正的读书人,些许斗人的手段,也上不得台面,无法与修文馆中学士治国相比…… 但总归也有向学之心……” “在狱中亦手不释卷么……”董太师抓住重点,若有明悟。 似乎,终于找到了个能接受的解释。 “多谢袁公解惑,老夫疲惫不堪,先行告辞了。” 董太师说道,继而放下车帘远去。 袁立目送其离开,有些疑惑。 “谢我解惑?我解了什么?” 以大青衣的智慧,竟是丝毫想不明白。 …… 另外一边。 京城某条街道上,王猷也坐在马车中,消化着今日受到的冲击。 既包括那个赵都安的表现,更令他震撼的,还是那“黄金三策”。 若当真施行,只怕不少门阀都要受到冲击……身为门阀子弟出身的王猷,有些矛盾复杂。 这时,马车忽然减速。 “少爷,是李家人。”车夫低声说。 哪个李家? 王猷疑惑,先命停车,这才掀开帘子,借助月光,隐约看到对面出现了一台轿子。 大虞官员很少会乘轿,但也有一些人例外。 王猷立即明白对方身份,皱起眉头。 却见对面轿子已经落下,轿夫拎着灯笼,掀开了轿帘。 显露出里头端坐的,一名年近四十,长相阴柔,鼻梁较高,眼窝深陷的中年人。 中年人微笑道: “王公子,不,应称你为王学士,可否下车一叙?” 王猷却没动,眼神警惕。 盯着对面这位曾经的京圈第一纨绔,先帝时期,曾被称为“小阁老”的,当朝相国李彦辅的亲儿子,李应龙。 神色淡漠:“李公子,这是在等我?” 172、一石二鸟 清晨,赵家。 “呼——”赵都安伸展四肢,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帷幔,不想起来。 昨晚从修文馆回来后,抵达家中,才觉疲倦。甚至都没有观想修行。 “动嘴皮子怎么比和人争斗都累……懂了,上班开会综合征。”无声吐槽,赵都安翻身而起。 简单洗漱后。 走到饭厅,发现美艳继母正摆弄一只花瓶,在里头灌满了水。 玉手攥着一只根茎不俗的莲梗,往上,是一朵体态硕大,绽放的粉色莲头。 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塞进花瓶里。 “哪里来的莲花?”赵都安诧异道。 尤金花吓了一跳,手拍胸口,扭回头来,见是继子,才露出笑容,喜滋滋分享: “清早邻居送来的,说是神龙寺中求来的,可祈福保家宅平安。” 赵都安身后,赵盼懒散地走进来。 少女今日头发编成辫子,在脑后盘成两个环,鼓了鼓腮,脆生生道: “娘你也信那些鬼话?都是那帮和尚敛财的手段,每年中元节前都有卖,早给人戳穿了。” 尤金花瞪了女儿一眼,道: “可不敢这样说佛门法师。” 赵盼叹了口气,不想解释,心累。 “中元节?”赵都安愣了下,才想起,大虞的中元节与他上辈子那个不同。 时间上要晚一些,乃是一个“祭神”的节日。 因大虞存在神明,所以每年中元节,都有祭神的活动和传统,是個格外热闹的节日。 神龙寺的僧人在中元节存在感很高,据说还有什么庆贺活动。 会有身份颇高的法师出现,邀请京中一些有地位的“名流”聚会。 不过赵都安起势时间短,对上层社会一些的活动所知不详,也不曾受到过邀请。 继母是个信神的,不过她很实用。 属于哪个神都浅浅信一下,万一灵验呢? 不灵也不亏…… “大哥,昨晚你回来的很晚。”饭桌上,少女忽然询问。 她有点怀疑,大哥是不是又出去鬼混了。 尤金花也想起昨晚继子被马车接走的事,眸子也柔柔地望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有点担心,继子是不是又和哪个朝廷大员敌对了。 我在你们心中就没点正面形象吗……信任都去了哪?……赵都安放下筷子,拿起一家之主的派头,吓唬道: “在家做你们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于是母女俩就不吭声了。 …… …… 当朝相国李彦辅的府邸,坐落在京城最好的地段,距离皇宫并不远。 乃是颇为气派的大宅,周遭整条街也都是朝堂中有头有脸人物的居所,寻常百姓不敢靠近。 清晨。 一抬轿子抵达了相国府邸外。 “少爷,您来了。”府门值守的仆人忙走下台阶,恭敬行礼。 年近四十,长相阴柔,鼻梁较高,眼窝深陷的“小阁老”李应龙“恩”了声,迈步下轿,边走边道: “父亲可起了?” 这个年纪,父子早已分家,只是宅子距离也不算远,走动频繁。 李彦辅年纪大了,许多事分身乏术,李应龙身为其最重用的子嗣,肩负“李党”中许多事务。 若说相国是李党的“党魁”,那李应龙,便是党魁的手。 “老爷早起了,这会已经吃过饭了。” 下人说道。 最近女帝闭关,群臣不必上早朝。 但习惯了早起的相国仍旧天没亮便醒了。 李应龙点了点头,穿过前院,走到遍布假山池塘,亭台楼阁的宅内花园庭院。 远远的,就看到家中婢女侧立。 穿着居家松散常服的当朝相国,大权在握,根系遍及大虞朝的“党魁”李彦辅,在投壶。 青砖地面上,摆着三耳的细颈铜壶。 约莫两丈外,李彦辅手中捏着一只带着尾羽的箭矢,正在瞄准。 虽已是年迈,然而这位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与鬓角相交的老人,眼神中仍有着内敛的凶狠。 “父亲。” 李应龙恭敬走近,侧立一旁,看了眼身旁捧着箭袋的婢女,主动伸手接了过来。 婢女懂事地快步离开,下人们也退散开,到不会听到二人交谈的距离。 李彦辅好似没看到儿子的到来,专注瞄准。 忽而用力一掷,箭矢划过弧线,却打在铜壶边缘。 “老了……”李彦辅轻叹一声,倒也没什么失望。 李应龙奉承道: “父亲老当益壮,这般距离,军中武人也难投中。” 李彦辅没搭理他的马屁,伸手从箭袋中抽一支新的,也不看他,仍旧在瞄准: “大清早,跑过来有事?” 李应龙恭敬道: “昨日修文馆初开,儿子等了一天,晚上去打探情况,因太晚,怕耽搁您休息,才清早来。” 李彦辅动作停顿了下,扭头,面无表情俯瞰他,冷冷道: “你去搅合什么?” 背着老爹,偷偷去打探的李应龙忙道: “父亲,修文馆初开,那新政只怕要提上日程,儿子也是担心的紧,这才……况且,去打探的多了,也非咱们一家。” 李彦辅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再次拿起箭矢: “继续说。” “诶,”李应龙绘声绘色: “儿子去堵了吏部尚书的儿子王猷,本想询问,结果这姓王的嘴巴极严,不愿与儿子接触,更反唇相讥,很快离开。” “……”李彦辅第三次放下箭矢,看着他: “所以,是什么都没打探到。” 气氛略僵。 李应龙忙道: “父亲,他们越是不说,才越证明有大事。且那王猷脸色极不好,更是深夜从修文馆返回,第一日开馆,便召了两次商讨,这绝不寻常啊! 依我看,只怕是来势汹汹,新政若要出,第一个要涉及的,必然是您手底下的吏部。 这一年来,陛下频频朝咱们动手,尤其这半年,裴楷之,周丞,都给那个赵都安扳倒了。 背后显然都是那位陛下的意思,是在为修文馆扫清障碍……之前解散了内阁,夺了咱们的权。 如今连消带打,又建了个新内阁,却完全将咱们排除在外……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一番话,显然憋了许久。 李彦辅安静听他说完,才淡淡道: “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去。” 李应龙愣住,大急道: “父亲,您怎么还这般沉得住气?都火烧眉毛了,之前陛下敲打咱们,您说忍着,后来裴楷之倒了,您还是没说什么,如今周丞又倒了……咱们李党里头,人心浮动。 您不管这些,可能不知道,可儿子我却再清楚不过。 前段日子,那赵都安蹦哒,大肆抓人,便已是群情激愤,还是我压下去的。 周丞倒了这几日,不知多少人找到我,表达不满,人人自危,那些压力也都是我抗下来的,一个个去安抚……但这总不是个头啊。” 李彦辅好似置若罔闻,仍旧专注投壶。 李应龙见状,深深吐了口气,苦口婆心道: “父亲,你就不为儿子想想,也为您自己个想想,新政要推行,肯定要查吏治,到时候陛下会不会问责您?您就不觉得冤枉? 是!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吏治烂透了,但这口锅也不该您来背啊。 还不是先帝不管事,还担心底下人成气候,所以硬把一个官位拆成两个?导致冗官? 先帝要钱,修宫殿,炼丹,搞排场,随便一次祭天就耗费无数银子,怎么办? 不还是您想办法弄钱出来?结果,锅咱们背了,现在新君又记恨咱们,您说这……” “铛!” 猝然,李彦辅抛出手中箭矢,准确砸入铜壶中,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旋即,这位历经两朝的相国冷漠地看过来。 李应龙顿时住口,不敢吭声。 李彦辅仿佛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怒其不争般,缓缓道: “伱既知道这些,便该明白,你爹我这些年,能坐稳相国这个位子,而不是别人来坐,就是因为,为父能帮先帝办事,也能背锅。 如今,新君登基,忌惮为父,自然会连消带打,陛下发怒了,便由她打。 打了多了,气也就消了,如此,我们的损伤才最小,以退为进,这个道理,你跟我这么久,怎么不明白?” 李应龙道: “父亲,道理我懂。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况且,底下人心浮动,多少大员,都被一个区区面首走狗,六品的小武官搞的不可终日,我们不与陛下抗衡,但总不能被一个小白脸骑在头上。” 李彦辅冷哼一声: “你的眼界,整日就知道与一个六品官计较?区区小卒,没了姓赵的,还有姓王的,姓李的,陛下才是发号施令的关键。” 他声音明显不悦。 在这位当朝相国眼中,哪怕赵都安最近连扳己方两员大将,风头正盛,李彦辅也从未正眼瞧过。 因为他很清楚,赵都安不是关键,女帝才是狗背后的主人。 不解决女帝,与狗较劲,毫无意义。 “父亲……” “滚吧。” “……唉!” 俄顷。 李应龙愤愤走出相国府,返回轿内,犹自气愤难平。 “少爷,老爷的意思是……”心腹亲随小心询问。 李应龙烦躁地摇了摇头,略作思忖,冷声道: “我爹糊涂了,早没了锐气,只以为龟缩着,任人打就能挨过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底下的人心都散了。” “少爷您是打算……” 李应龙眸光闪烁,脸色阴柔: “那赵都安屡屡作乱,如今陛下闭关,无法照拂他,正是最好的时机。 听说,董太师极为厌恶此人,京中那些读书人亦如此…… 倒是可以做做文章,若能略施手段,驱虎吞狼,挑动修文馆那帮读书人,与那赵都安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既能平息底下人的怒火,让人知道咱们不是只会坐以待毙。 又能令陛下与修文馆那帮读书人生出嫌隙与不信任……阻碍新政推行,当为一石二鸟之计。” 说着,这位“小阁老”仿佛已经看到得手后的一幕。 而李彦辅更不会知道,李应龙今日之所以频繁提到赵都安。 乃是昨晚上,王猷被他问的烦了,曾反唇相讥,嘲笑李家窝囊,被赵都安一个小白脸骑脸,一声不敢吭。 173、湖中女神,岛上狂夫 饭后,当赵都安抵达修文馆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他一点不慌,作为“编外学士”,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新政的“顾问”角色。 所以,他甚至抽空先去了趟梨花堂,走了个过场,才赶过来。 畅通无阻进入馆内,推开门,就看到偌大的衙门内,已经忙碌了起来。 一名名学士或在处理奏折,各部的公文,或在细化“黄金三策”。 “赵……学士。” “赵君,来了?” “赵大人好。” 学士们纷纷主动打招呼,待遇与昨日上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不过,大概是仍难以接受,一个武夫成了同僚,不少人用了别的称呼。 赵都安大人有大量,不与一群读书人计较。 目光一扫,看到了同样在屋子里,占了一张桌的“女宰相。” “太师呢?怎么没看到他?” 赵都安溜达过去,拽过一张椅子,习惯地坐下。 “……”莫昭容不乐意搭理他,板着脸回答: “太师领着韩粥外出了,你那三策出来,需要做的事很多……” 简单解释了句,又道: “你来的正好,太师早上说,有个事要你把关。” “什么事?”赵都安好奇。 “黄册库,”莫愁吐出三個字,解释道: “太祖当年缔造大虞,为了解天下以各地有多少子民,多少土地,曾用了二十年,将天下百姓记录在册,土地亦丈量登册…… 因朝廷税款,乃是按人丁来收,故而,这黄册,便关乎征税,不可马虎,要求十年一次修订。 即所谓,册成,为四本,一以进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留其一。” 唔……大虞版人口普查…… 所以,黄册库就是天下最大的档案室……赵都安思忖着。 而按照莫愁的说法,黄册库存在太久。 因征人丁税,地方衍生出太多的伪造手段,隐藏人口,篡改内容…… 总之,黄册记录的数据,已经严重错谬。 “太师的意思,是问你对这黄册库的看法。”莫愁说道。 看法? 是问我有啥主意,解决数据造假的问题吧……赵都安听出弦外之音,想了想,问道: “那个库房在哪?我得当面看下情况。” 莫愁并不意外,道: “就在城北的后湖,不算远,骑马的话,很快就到了。” 赵都安闲来无事,对大虞最大的档案库颇感好奇,欣然点头。 …… 二人商定,没有乘车,各自骑马从京城北门出去。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方一座座青山拔地而起,围绕一圈,气象万千。 四十里方圆的湖泊,就坐落于群山之间,风景极好,有如嵌在大地的宝玉。 “哒哒哒……” 赵都安攥着马鞭,策马而行,远眺前方后湖,好奇道: “我听说,此处乃皇家园林,有军队守卫,方圆不得有人靠近,以前便不曾来过,却不知,那所谓黄册库,竟就藏在此间?” 莫愁出来时,换掉了女官袍服,摘掉了乌纱。 如今只是寻常偏中性的女子打扮,黑发披洒在脑后。 整个人的冷艳气质被冲淡,柔和了许多。 若忽视掉眉眼间掌权的威仪,说是某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也不突兀。 这会淡淡道: “天下黄册,每十年造册一次,六百年过去,虽太过久远的册子已经损毁,但只剩下的,也有数百万册。 因事关社稷,必须放在京城附近,方便取用,城内哪里找这样大的空闲地方? 这后湖内,曾以河底淤泥堆积,造出五座‘岛屿’,称为‘五洲’,分别名为环、樱、菱、梁、翠…… 因天然地利阻隔,黄册库放在岛上,既可避免火患,又足够安全,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唯一的麻烦,便是岛上水汽和虫鼠,但也可用人在夏秋晾晒通风看管解决。” 数百万册? 赵都安啧啧称奇。 以封建王朝的书籍量,一般来讲,几万册的书楼,就已经罕有了。 何况百万册的库房…… 说话间,两人已抵达后湖附近。 莫昭容取出腰牌,附近守卫的军卒恭敬放行。 而后,二人抵达码头,只见船坞内,一条条船只竟给封条封着。 岸上有吏员走出,得知是莫昭容奉命来查档案,不敢耽搁。 当即解开一条船只,由吏员亲自操船,送二人登岛。 赵都安站在船上,只觉清风徐来,暑气尽去。 眼前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更因到了夏日,湖中大片荷花盛开,船只穿行于安静至极的湖面上,两侧无数深绿荷叶,红艳的莲花摇曳生姿。 “这般景色,若不是有禁军守卫,只怕早已人流如织。” 赵都安赞叹,又俯瞰船舷两侧的莲花,说道: “早上听闻神龙寺在卖莲花,我看了,却远不如这边的好。” 莫愁微微一笑,并肩来到他身旁,眸子倒映湖光山色,心情也是大好,骄傲道: “神龙寺的莲花池虽好,但也只有在寺院内院的佛莲,才饱受佛光加持,寻常人难得,至于售卖给百姓的,只是外院的寻常莲花,自然不值一提。” 赵都安表示学到了,心中一动: “听说,过段时间中元节,神龙寺的法师会举办祭神的法会?” 莫愁瞥了他一眼: “恩。每年中元节,至少会派出‘世间’境的僧人主持,神龙寺热衷此道,每年都邀请不少达官显贵参加,呵,说是祭神,不如说是为了捞钱。 天师府便只在府内祭神,不会广邀外人…… 怎么,你想去看看? 呵,以你这几个月闯出的名声,还真有可能被邀请……前提是,佛门大和尚肯对伱这种声名狼藉,臭名昭著的人伸出橄榄枝。” 感觉你在讽刺我,但没有证据……赵都安摇头。 他对什么祭神不感兴趣,但对神龙寺很感兴趣。 毕竟是与天师府并驾齐驱的修行势力。 寺内的玄印住持,乃是与张天师掰手腕的,世间最强者之一。 他穿越至今,还没有与神龙寺的和尚打过交道,难免好奇。 正思忖间,忽然,船只微微摇晃了下。 好似水面下有什么异动,惊扰了这片湖泽。 赵都安的武夫预警,登时激发。 他瞳孔骤然收窄,右手下意识扣住袖中暗藏的金乌飞刀。 肌肉紧绷,死死盯着动荡波纹的深绿色水面。 犹如原始森林中,察觉危险的猎人。 好似,有极致的危险,在从水下,朝船只靠近! “不必紧张,”旁边,莫愁脸色微变,但还能维持镇定: “放心,湖底的东西上不来。” 仿佛在印证她的话。 下一刻,那股奇异的动荡消失了,赵都安瞬间失去了目标。 他仍不敢放松警惕,问道: “湖底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莫愁回答的理直气壮: “反正是很厉害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镇守后湖的‘湖神’,若有修行者偷偷潜入,试图接近黄册库,湖神就会出手,将其击杀。” 顿了顿,她神色怪异道: “我也曾问过陛下,黄册库这般重要,凡人难以登岛,但若修行者出手该如何,陛下说,后湖有两位镇守,一个在湖底,一个在岛上。一个是囚徒,另一个也是囚徒。” 女帝是不是本家姓鲁……赵都安吐槽,心想不愧是皇家重地,底蕴深不可测。 除了明面上的强者,背地里隐藏的,不知有多少。 只是这“囚徒”二字,却好似在说,此地的高手并非自愿镇守。 船只缓缓驶离了这片荷花塘。 没有人注意到,深绿色的荷花中,水面忽然鼓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泡。 而后,一张没有血色的,眼孔苍白的年轻女子脸孔缓缓浮了上来。 长发缓缓在水下飘散,如同一蓬水草。 女子一身红衣,手脚却锁着玄色镣铐,那长长的锁链好似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湖底深处。 湖底的白瞳女子缓缓将头探出,飘在水面上。 静静望着远去的船只。 没有瞳仁的眼睛,盯着船上那名俊朗的青年。 良久,才缓缓沉入湖底。 …… 另一边。 赵都安乘坐的船只,也抵达了后湖五座岛屿中的“环洲岛”。 甫一下船,就看到岛上伫立着好几间房屋。 类似衙门的布置,显然是这里守卫的官吏的住处。 此外,不远处还有唯一的一座楼阁,却不知是什么地方,颇为突兀。 “下官黄册库主管,见过莫大姑娘。” 岛上值房内,一名约莫五十余岁的官员走了出来,忙拱手行礼。 又看向赵都安,面露迟疑。 莫愁淡淡道: “这位是赵大人。此番来查看库房黄册情况。” 老库管许是长年驻扎岛上,消息闭塞。 并未立即猜出赵都安身份,但也没多想。 管他哪个衙门的大人,总归是惹不起的就是了。 当即笑脸相迎: “还烦请二位先签押,走个流程,下官再带两位去库房。” 二人自无不可。 等简单签字盖章,走出房间时,赵都安指了指远处那栋小楼,好奇道: “那是什么地方?我看这里只有一栋楼。” 老库管闻言脸色微变,小声说: “大人莫要去那边,那楼中住着个疯癫的汉子,先帝时候给发配到岛上的,很少出来。 陛下只管要我们定期给送吃的,送酒。 说若湖上有什么危险,这个疯子会出手护佑。 想来是一位修行高手。” 另一个囚徒么? 赵都安挑眉,隐隐意识到,这岛上的疯子,与湖中的“湖神”,可能是互相钳制的关系。 这时,好似感应到有人注视,那座小楼二层,窗子隐隐推开一条缝。 隔着数十丈,赵都安突然如坠冰窟,感觉被某种可怕野兽盯上。 174、“十一”密道,女帝惊醒 毛骨悚然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就倏然消散。 赵都安扭头望去时,见小楼二层窗子紧闭。 “去查黄册吧。”旁边,莫昭容同样浑身不舒服。 “好。”赵都安点头,不再多想,这一刻,他从未感觉到京城内是那样安全。 …… 存储黄册的库房,不在“环洲岛”。 按老库管的说法,是因环洲岛上会生火造饭,为免起火,库房设立在其余五座岛屿上。 俄顷,三人乘船抵达“樱州岛”。 甫一下船,就看到巨大的东西向的巨大的库房。 外头,是密密麻麻的,如晾衣绳的竹竿,其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黄纸方册,且有不少人进出,似在晾晒。 “这就是黄册?”赵都安好奇。 老库管笑呵呵点头: “伏天太阳好,正是晾晒大册的时候,只可惜积压的太多,饶是从早到晚,也难以尽数晒干。” 赵都安说道:“比我想象中更大,纸张更好。” 莫愁叹道: “黄册本就造价不低,更遑论其涉及税收,几百年来,大虞朝已衍生出一条依附于十年造册的利益链…… 恩,这个词是你说过的,倒挺形象。 每年,岛上要将册子晾晒,防止被虫蛀破坏,但有形的虫子晒的掉,可那无数趴在黄册上牟利的无形的虫,却日益肥硕。” 你还懂这些?我以为你只会跟我争风吃醋……赵都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才想起,身旁女子终归是统御六尚的第一女官。 二人给老库管领着,进入一间库房。 入眼处,是数列绵长的木架,其上陈列无数黄册。 赵都安恍惚间,仿佛来到了某个集散仓库,木架高丈许,需以木梯攀爬,上方还有可活动的木板。 若屋顶漏雨,可倾斜着,将雨水倒入地上沟渠,避免打湿黄册。 赵都安随便捧起一册,掸了掸灰尘,翻开看去。 发现是建成道次府下辖,某个县城区域内,某村庄的一户人家的历代人丁增减数目。 这户人家有几個人,叫什么,年龄几何,婴儿哪年出生,老人哪月去世,都一笔一划,记录清楚。 十年一册,此地数百万册,若将记载这家人的黄册排成一排,就是这家人的六百年来的家族史。 再考虑到大虞黄册库内,记载了天下黎民所有人的生老病死。 这宏伟的库房,就像是一栋历史博物馆。 令赵都安恍惚想起,前世曾听过一个不太讲逻辑,但很浪漫的段子: 若从秦始皇一统到现代,不过两千二百多年,听起来很久,但若按一个人七十岁计算,也才相隔三十个人。 这样一想,身为现代人的自己,与秦朝的距离也不过是三十个人的一生。 老家村口的上千年寿命的樟树,栽种时,刚刚汉唐。 “你在想什么?” 莫昭容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在思考,轻声询问。 大冰坨子还是有优点的。 但凡涉及到大事,正事,她就可以暂时放下成见,不和赵贼争风吃醋。 “没什么,我在想,这些纸确实挺好的。” 赵都安抚摸着黄册厚厚的板纸。 “这话你之前说过,”莫愁翻了个白眼,她也捧着一本黄册,道: “你关心纸做什么,重点是这上头的字,怎么解决。” 赵都安合上黄册,拿出手绢擦拭手上灰尘,说道: “不解决。” “啊?”莫愁愣住,如知书达理小姐一般的女官没听明白。 赵都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无奈解释道: “如伱所说,这些黄册上的数字,这几百年里不断被底下人隐瞒,篡改,早已失真,那便是一堆无用的废字,能有什么用? 还是说,你以为我有什么办法,能将这么大范围的,被污染过的档案库还原真实?” 赵都安的语气很冷静。 在看到黄册库前,他的确想过,是否可以用一些数学方法,来解决数据污染。 但在看到这座天下第一档案库的规模后。 他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六百年的黄册,早被污染的一塌糊涂。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 没意义。 “这些黄册已经废掉了,我们也不再需要。记得我黄金三册中的核心吗? 以前,朝廷按人丁收税,所以必须知道王朝有多少人,分别是谁。 但今后,我们按照地收税,而地没长腿,跑不了,这里不还是有当初丈量天下田地,编纂而成的‘鱼鳞图册’吗? 那些才有些许用处,但仍需重新丈量土地…… 至于这几百万,上千万册的人丁档案……” 赵都安转身,视线望向这座庞大的库房,语气轻描淡写: “最大的价值,也就只剩下纸张本身了。 我记得,有一种制造铠甲的方法,是将许多层纸锤击成纸板,制成的铠甲轻便,能抵挡寻常箭矢,若将这些黄册拿去制造铠甲,可以节省下来一大笔拨给兵部主管军器铸造局的银子…… 或者,干脆将其拉出去卖掉,这么好的纸,总归有人会买的。 无论重新捣成纸浆,还是做什么,应该也都能卖出一大笔钱…… 国库不是非常缺钱? 将这几座岛屿上的册子卖掉,应该能解决燃眉之急。” 旁边,莫愁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说……卖掉?打造成盔甲?你疯了?” 她有些难以接受: “这可是天下万民的户籍……” 赵都安冷静瞥她: “是已经没了参考价值,也没任何实际用处的废纸。” “可是……” “没有可是。或者,你说说,等换了摊丁入亩,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莫愁语塞,有些恍惚。 一边,情感上认为,大虞朝辛苦打造,守护了六百年的档案库,应是无比珍贵的。 另一边,理智又告诉她,赵都安说的没错。 六百年的积累,近千万册的户籍,似乎的确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而它们最后的价值,是变废为宝。 为新政的实施,送上一笔或许可观的银两。 “知道你难以接受,但忍一忍就能接受了。” 赵都安习惯性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走吧。” 这一趟过来,赵都安只翻看了一本黄册,就终结了这五座岛屿六百年的使命。 莫愁跟着赵都安走出库房时,还有些失神。 守在门口的老库管堆起笑容: “莫大姑娘,赵大人,是否还要去别的库房看?离咱们最近的,乃是九岛,或者七岛也不远。” 这位困在岛上,守卫档案库已近二十年的老吏,尚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不必了,送我们回去吧。” 赵都安淡淡道。 虽然理智上,他认为岸上的疯子,湖里的“湖神”不会威胁到自己。 但那股被盯着的感觉萦绕不去。 让他不太愿意在这地方多呆。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九岛,七岛?” 赵都安好奇道: “这里总共不才五座岛屿?各有名字?” 老库管解释道: “大人您不知道正常,下官所说的,不是官面上的称呼,而是我们这帮守岛人的老称谓。 说起来,还是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给岛屿定下的顺序。 传说当年太祖帝打进京来,缔造大虞朝,曾为勘测地貌,骑马绕着京城跑了一圈,将看到的岛屿,山丘,编了顺序。 咱们这后湖的五座岛屿,分别是五六七八九……也叫五神山。 说是岛,但在太祖帝眼里,凡是比城墙高的,通通算作山。 呵呵,不过几百年过去了,为了疏通河道,好些当年的岛都没了,也没多少人记得这个说法了……” 赵都安却猛地愣住了。 他隐晦地看了正呆呆傻傻,望着身后的库房走神的莫愁,看似随意地问道: “哦?还有这个讲法?本官倒是闻所未闻,你说的,其余的岛屿都是哪些?” 老库管不疑有他,笑着一个个介绍起来。 当他说到排行“十一”的岛屿,就在京城之中。 几百年前,为了方便行船给挖平了时。 赵都安心脏悄然加快,脑海中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元祖庙,密道,十一!” 这是那一日,大虞太祖老徐曾说给他的关键词。 赵都安这段日子,多方留意,却都没头绪。 “有无可能,老徐说的‘十一’,就是他当年勘测地形,命名的第十一座山头?” 赵都安强压激动,故作平静地与莫愁告辞,乘船返回后湖码头。 直到二人登岸,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窥伺,才骤然消失。 …… 一男一女,各自揣着心事,也没心思互怼,当即骑马回城。 莫愁去修文馆,准备就卖掉黄册库,筹措银子这件事,与董太师等人商量。 赵都安则推说,快中午了,要去吃饭,与她分道扬镳。 等只剩下一个人,赵都安先以吃饭的名义,来到了六百年前的“十一”岛所在的河段附近。 找了家有名的馆子饱餐了一顿。 确认无人跟踪后,赵都安悄然来到河畔僻静处,躲在一处桥梁底下。 先将衣服鞋袜脱下,悉数塞入空间法器中。 而后,赵都安将储物卷轴咬在嘴里,悄然潜入湖水,朝着“十一”岛旧址摸去。 盛夏时节,太阳毒辣。 令他可以借助阳光,看到湖下景色。 游了一阵,终于找到当年挖掘岛屿留下的痕迹。 数百年冲刷下,已经几乎成了平地。 越往下潜,光线越黯淡。 好在浑河不算深,加上晋级凡胎高品后,增强的目力,以及强大的水下闭气能力,令他可以进行长久搜索。 然而赵都安在湖底转了两圈,却都没什么发现。 “不行啊,区域太大了……” 赵都安思忖片刻,忽然有了想法。 默默运转大虞皇室的武道功法,体表覆盖霞光。 而后隐隐泛着金色的手掌猛地朝河底一推。 星河倒挂! 湖底淤泥被一股蕴含着气机的沛然巨力推开,一圈圈水浪,在湖底徐徐扩散开。 赵都安凝神感应。 就在他即将放弃时,忽然感知到打出的气机,经过某处时,似有些微扰动。 他精神一振,不断缩小范围,最终确定了某块湖底石头旁,隐有波动。 “骨碌碌。” 赵都安吐出一串气泡,欣喜地游过去,双手拨开湖底淤泥。 渐渐的,一个丈许方圆,嵌刻在石头上,古怪的“阵法”图形时隔数百年,显露在他面前。 “果然有东西!” 赵都安一喜,连忙用各种方法试探,却都毫无作用。 唯独当他用手按在阵法上,以体内气机灌入时,隐约能感受到湖底圆阵亮起些许微光,又迅速黯淡。 而就在赵都安一次次尝试“叩门”的同时。 皇宫。 大内武库深处。 那座荒废的,陈设着太祖帝石壁的旧楼第五层。 房间里,大虞女帝徐贞观盘膝坐在蒲团上,闭关修行。 忽然,沉浸在观想中的女帝猛地绽开美眸,绝色容颜微变: “龙魄?”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龙魄的气息。 无比强烈。 175、佛门的邀请 紧闭的楼阁内,阳光从门缝中射进来一线,打在女帝白皙的脸庞上。 徐贞观盘膝坐于蒲团,美眸中掠过一缕神光。 继而,无形无质的神念,以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扩散开。 笼罩宫城,试图捕捉“龙魄”的位置。 可下一秒,那猝然出现的气息,又骤然消失了。 “咦?”女帝正失望,撤回神念时,那气息再度出现。 她神念再度扫去,却见气息再度消失。 这次,徐贞观学聪明了,始终维持神念覆盖。 却只感知到,龙魄气息有规律一般,出现一瞬,又消失数息,如此反复。 而任凭她如何探查,亦无从锁定方位。 最终,伴随最后一次消失,良久不再出现。 “发生了什么?”徐贞观收回神念,蹙起眉头,表情茫然。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莫非,与中元节即将到来有关?”徐贞观思来想去,只勉强牵扯出这个关联。 之所以在中元节祭神,也是那一日,天地间的灵气最为浓郁。 “罢了,”徐贞观轻叹一声,神念既无所获,她也没必要出关。 掐指一算,闭关已有数日。 “不知修文馆中,新政推进到哪一步,又是否有了方向。” 徐贞观不禁想着,在她看来,新政的谋划必然缓慢。 等再过几日出关,只怕都没有进展,只希望能有个填补国库的方案,她便已知足。 身为帝王,她不擅长这些,只能寄希望于,如韩粥那些学士群策群力,为她分忧。 摒除杂念,女帝闭上美眸,再次进入观想。 从始至终,不曾将新政与某个小禁军联系起丝毫。 …… …… “哗!” 桥底,赵都安破水而出,湿淋淋的头发贴在头皮上。 他大口呼吸,用新鲜的氧气,缓解憋气太久的眼冒金星。 爬上岸,匆匆取出衣物,换上干燥的外套,赵都安迅速离开。 等走远了,才沉沉吐出口气,皱起眉头。 “打不开啊……” 在湖底,他反复试探,都未能将那尘封阵法启动。 “是因为我修为太低?不足以开启?还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赵都安基本笃定,湖底的阵法,就是“密道”的入口或出口。 “既然是门,按理说,应有独特的钥匙才对。” 赵都安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得从老徐身上入手。 没有遇宝山而不入的道理,他总觉得,既是这般隐秘的存在,肯定不简单。 “只能暂时离开,再想办法。” 赵都安做下决定,当即离开,并决定在找到开门方式前,不再过来。 …… …… 接下来数日,赵都安的生活规律起来。 每天固定观想修炼,用各种骚话,旁敲侧击。 试图从老徐处获得关于“密道”的更多情报。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老徐则不搭理他,坚定地带着他朝东海走,将牧北森林抛的越来越远。 白日里,固定在诏衙打卡,偶尔去一趟白马监,时不时溜去修文馆出谋划策。 馆内,新政以恐怖的速度在推进。 若是正常情况,本该彼此争吵,不断商定個至少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定出雏形。 但赵都安给出的“三策”太过优越和完善,于是,一群学士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成熟方案上,进行细化。 进度自然一日千里。 与此同时。 不知为何,京中的读书人圈子中,开始有一些言论逐步抬头。 起初,只是许多文人对修文馆的第一批学士羡慕嫉妒恨,以韩粥为首的读书人,地位水涨船高。 乃至,有为数不少的读书人,主动投靠,韩半山家的门槛,都险些被踏破。 所有人都明白,一群年轻的新贵将要诞生。 所谓捧一踩一,随着韩粥等人的名声开始迅猛增长。 这段时日,同样声名鹊起的赵都安,很自然地被拿来对比。 作为拉踩对象。 读书人对赵都安本就厌恶鄙夷,骂他的声音从未断绝。 周丞案后,赵都安将精力放在修文馆内,又因为保密,所以在外人眼中,他就显得格外消停。 名声逐渐被韩粥等人超过。 更不知谁点了把火。 声称,陛下终归还是知晓谁轻谁重,相比于未来可能登临“宰辅”,成为大虞朝缝补匠的韩半山。 女帝裙下小白脸,睚眦必报真小人的赵都安,被衬托的愈发令人不耻。 “赵都安?呵,陛下豢养的一条恶犬罢了,也就只能丢在诏衙那等地方,时不时放出来咬人……如何与韩半山相比?” “是极,呵呵,这段时日陛下不上朝,那赵都安果然就夹起尾巴,没动静了,也没再咬人,当真是狗仗人势……” “酷吏终归只是酷吏,听说董太师也对他颇有微词,更曾上书陛下,说要亲贤臣,远小人…… 想必那赵狗,也是听到风声……修文馆建立后,董太师大权在握,赵狗哪里敢得罪?不怕惹得太师不高兴?” 茶余饭后,凡读书人聚集场所,都有类似声音。 “大人,听说最近城中那些读书人,都在组团骂您,您就不生气?” 这一日,梨花堂内,圆脸小秘书钱可柔洗了一盆梨子,递进内堂。 看向悠闲看书的赵都安问道。 “为什么要生气?” 赵都安大咧咧靠坐在太师椅上,双腿搭在桌子上。 瞥了眼梨子,示意小秘书喂他吃: “天下人骂我的多了去了,若谁骂,我就生气,还能做别的?” 顿了顿,又懒洋洋: “况且,也要理解一下嘛,他们羡慕嫉妒,之前被本官压得不敢吭声,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个修文馆,就好似给他们读书人提气了一般。 想想也有趣,韩粥那帮学士厉害,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读书人总有这个毛病,喜欢关心别人,少有关心自己。” 钱可柔用小刀削梨子外皮,认真点头,同仇敌忾: “大人说的是,读书人最讨厌了。” 顿了顿,又道: “不过那个韩粥最近名声确实好大。 据说,修文馆里在谋划新政,用的便是他提出的,名为‘十策’的东西,只是外人不知具体是什么。” 赵都安笑而不语。 随着新政的推进,外界难免得知一些。 倒不是学士们走漏风声,而是为了给新政做准备,董太师必须与六部等衙门进行一些安排,调取一些资料等等。 这些动作,是藏不住的。 虽说新政早晚都要公布,而且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些天,就基本完成,可以拿出来了。 但太师认为,能多藏一会,总是好的。 于是,和赵都安密谋后,合伙朝外头放了个烟雾弹。 将被废弃的“韩粥十策”推出去,误导朝臣。 让外人以为,新政是按照十策来做的,韩粥也被丢出去,吸引外人目光。 以此掩护赵都安的“黄金三策”。 因而,赵都安听到那些读书人,拿韩粥和自己对比,捧一踩一,就想笑。 这几天,他最大的乐子,就是每天去修文馆,找到韩半山,当着他的面说外头的人怎么吹捧他的。 韩粥每次都尴尬的恨不得原地用大拇指抠出三室一厅。 偏偏董太师还不让他澄清,只说俩字: 憋着。 赵都安就很开心。 “唔,是么,那看来,那帮学士确实也挺有本事。” 赵都安张开嘴,咬了口小秘书殷勤递到嘴边的,去了皮的白花花的梨子。 吭哧一口,汁水饱满。 钱可柔点头,道: “是的呢,也不知道那帮读书人脑子怎么长得,不过大人您一点不比什么学士差……” “哈哈,吹捧技术有待提高,” 赵都安笑着换了个话题: “对了,后天就是中元节了,到时候衙门放假,你们准备怎么过?” 钱可柔脱口道: “去神龙寺啊,中元节,神龙寺会举办盂兰盆法会,会有许多百姓去祭祖祈福。据说今年玄印住持的弟子,辩机法师会亲自住持。 不过,辩机法师是在神龙寺对面的‘斋园’里。 能进斋园的,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官差,得是人家邀请的达官显贵,文人名流…… 说起来,今年修文馆召开,那群学士肯定也是受邀的,太师必然也是要去,还有袁公啊,各部尚书啊…… 毕竟是佛门法会,面子还是要给的。 往年陛下甚至都会露面,但最近陛下没上朝,应该就是莫昭容代替过去参加了。 还有的,就是读书人,佛门很喜欢邀请读书人来,许多翰林院,甚至国子监的学子,都会破例受邀……” 赵都安面露惊讶。 他倒不了解这些,如此看来,这所谓的盂兰盆法会,倒是个汇聚京城大人物的场所。 自己熟悉的那些人,还有骂自己的那帮人,都会到场。 “大人您今年风头这样大,没准也能被邀请呢。” 钱可柔忽然道,旋即又有点迟疑: “不过神龙寺那帮和尚,很讲究佛性,心性……大人您名声终归不太好……” 言外之意,以赵都安的糟糕名声,神龙寺可能不会邀请他。 “神龙寺邀请还看名声?”赵都安好奇。 “恩,反正咱们督公每年都不受邀……”钱可柔弱弱道。 赵都安:“……” 行吧。 看来和尚们确实有脾气,这么说,自己估计够呛。 正说着话,堂口外,沈倦迈步走进来,手中是一封佛贴: “大人,外头来了个神龙寺的和尚,说邀请您参加中元节的盂兰盆法会。” 176、再遇董书生 转眼,到了中元节。 一大早,赵盼儿就被尤金花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梳洗打扮。 至于继子……尤金花是不曾推门去拽的。 故而,当赵都安穿着睡袍,打着哈欠推门而出,就听到母女两个的笑声。 “啧……这么兴奋么……不就参加个法会。” 没错,按照神龙寺递来的邀请函,每个受邀的人,都可以带亲眷亲友前往。 赵都安理所当然,带继母和继妹一起。 “我们……真的可以去?”初听消息时,一大一小两美女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赵都安给出的回答极符合人设: “呵,独自一人前往,岂不跌了面子?” 按照大虞朝的“潜规则”,受邀参加重要活动,往往都要带女伴。 尤金花心领神会,一大早拽着女儿梳洗打扮,誓要将两人打扮成漂亮的花瓶,不给大郎丢脸。 等赵都安洗漱穿戴整齐,才看到两母女结伴而来,不禁眼睛一亮。 二女今日精心打扮,本就颜值过人,如今皇室御赐的锦缎一披,沉甸甸的宝钗戴在云鬓。 上好的胭脂水粉扑面,竟是容貌气质,又上了一個台阶。 赵盼今日的头发精心编织在脑后,化了淡妆,如清水芙蓉,秋水般的眸子中透着一股灵气。 尤金花则画了浓妆,却不艳俗,墨绿色的长裙,贵妇款的发髻。 搭配沉甸甸的金首饰,丰腴有致的身段,颇为凸显贵气。 二人站在一起,却好似是姐妹一般。 “大哥……” 赵盼轻声唤了下,侧过少女略显瘦削的脸庞,避开直刺而来的视线。 “大郎,你就这样简单的装束么?姨娘给你打扮打扮。” 美艳继母径直走过来,踮起脚,就要给他整理发冠。 相比于打扮的相当隆重的二女,赵都安的装束堪称潦草。 没有穿官袍,只是一身薄缎外袍,腰间搭了一块玉。 把本来俊朗的颜值,往下拉了些许。 姨娘请自重……赵都安后退半步,淡淡道: “不必了,一个法会罢了,听说也就是吃吃喝喝。” 他只有见女帝的时候,才会精心打扮。 至于今日,在他的设想中,不过是找个热闹的地方过节,顺便一窥神龙寺的神秘面纱。 在他的坚持下,尤金花尝试失败。 一家人又收拾了一阵,等差不多了,才乘马车朝神龙寺方向前去。 …… …… “好多人啊。” 街道上,随着靠近神龙寺方向,街巷中人流肉眼可见密集起来。 因闷热,掀开了车帘,二女得以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兴奋议论。 赵都安也好奇望去,见街上有不少商贩,贩卖各种样式的,花花绿绿的祭神器具。 远处,一座规模与天师府相仿的寺庙,香火鼎盛。 此刻,寺庙前头宽大的广场上,却是挤满了人。 更排起数道长龙,购买瓜果糕点。 “这是做什么?”车外,有外地人询问。 赵都安听旁边人解释: “此乃传供仪式,将瓜果,香烛等物,放在盆中,从僧俗弟子一双双手中传递,一直递到鲜花铺满的佛像前,便可得佛门世尊护佑…… 恩,别看了,想排队是要花银子的,咱们可买不起资格。” 赵都安:“……” 行吧,他愈发确定,这帮和尚的确很会做生意。 马车从神龙寺外围经过,却未靠近,而是朝相反方向走。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型园林。 这就是“斋园”了,也是京城达官显贵们聚会的场所,外围有披着灰色僧袍的武僧隔开人群。 百姓们也默契地,不朝这边靠近。 赵都安抵达时,看到斋园外头,已经停了许多马车。 好在“停车位”充沛,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地方停下。 下车时,却听见不远处有家仆颐指气使,要求另外一辆车让开位子。 双方似乎起了冲突,隐约听到“董三爷”的名字。 于是,后者便忍气吞声,另寻他位。 “董三爷?” 赵盼这会扶着车厢,莲足踏地,好奇地望去: “是大哥曾说过的那个,什么京圈四公子之首,董家的三少爷么?” 旁边。 尤金花也在下人搀扶下走下来,闻言却是面露畏惧,担忧地望向继子。 “董三爷?” 赵都安愣了下,脑海中,些许记忆浮现出来。 才想起此人身份。 当初,‘他’在秦俅的引领下,一头扎入京中纨绔子弟的圈子,得知了“四大公子”,也就是四大纨绔的名号。 其中一个,是王猷,前不久在修文馆中才初次见到。 另外一个,隐隐被冠以第一公子称号的,却是董太师的孙辈。 长房第二个儿子,圈内尊称为一声“小三爷”,或者“董三少爷”。 其上有一位已外嫁的二姐,还有一位颇为低调神秘,很少露面的大哥,也就是董大少爷。 董三少爷之所以能力压王猷,成为第一纨绔,并非因其能力超群。 而是其余三位“公子”相较更守规矩。 如礼部尚书之子的王猷,虽也是鼻孔看人,门阀贵公子作风。 但脑子不蠢,知道分寸。 所谓的嚣张跋扈,更多是高高在上习惯了。 而董三少爷却不同。 许是因为年轻,热血冲头,或是修行武道的缘故,做事张扬莽撞,沾染了“江湖气”。 有着年轻武人标志性的桀骜。 加上年纪轻轻,周围聚拢了一批纨绔子弟,用“三爷”的称谓捧着,飘飘然。 仗着太师的权势,以往没少与旁人冲突。 哪怕其父耳提面命,都压不住。 而这位京城第一纨绔,却唯独只听那名不见经传的兄长“董大”的话。 也是一奇。 赵都安当初便与之,因区区争抢坐席发生冲突,乃至拳脚相向。 后来,一方面是老司监孙莲英出面,为事情做调停。 另外,也是这件事被董家人知道,被其父,也就是董太师的儿子禁足了一段时日。 “大郎……”尤金花目露担忧。 赵都安却只笑了笑: “走吧,我们进园子。” 若是穿越之初,他或许还忌惮一二。 但如今……尤其是,自己打穿了修文馆副本后,对于一个当初曾与“自己”有些梁子的董家三代小纨绔…… 就实在瞧不上眼了。 再说,与他有仇的人多了,一个纨绔圈子里所谓的“第一公子”,还真不放在眼中。 …… 三人命家丁守着马车,出示请柬后,被放入斋园。 穿廊过院,只见这座园林中,一栋栋房屋,围绕居中的一座荷花池点缀。 四周假山亭台,风景极好。 此刻,园中已经有不少人。 一眼望去,却大多都是受邀名流的家眷,或者读书人。 三两成群,聚集在一张张由神龙寺准备好的,摆满了瓜果素斋的露天桌案旁。 谈天说地,气氛轻松。 浑然没有想象中,“法会”的庄严神圣。 赵都安一行人进来,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实在是他名声虽大,但实际上,真正认识他的人却不多。 加上今天也没仔细打扮,而其余宾客或多或少,男女都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导致颜值也没那么突出。 相比之下,尤金花母女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大郎,这般是要去哪?怎么也没见那些大官和辩机法师?” 尤金花嫁入赵家多年,已养成了小家小户妇人的眼界。 虽底子好,但猛地来到这等大场面,难掩紧张,身子崩的紧紧的,走路都不自在。 赵盼也不比娘亲好多少,但胜在初生牛犊不怕虎,板着脸吭哧吭哧走。 面对一些年轻公子哥的视线,完全不搭理,只当看不见。 “我也第一次来……”赵都安同样没搞懂。 正思忖着,找个僧人问一下,却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赵兄?” 目光移过去,只见某个亭子中,赫然站起一个容貌平庸,无甚出奇,甚至有些许书呆气的青年。 正惊讶地朝他招手。 “董书生?” 赵都安也愣了下。 记起,对方赫然是当初他为干掉张昌吉,去“青莲小筑”小雅姑娘的会所找线索。 意外同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 “你怎么在这里?” 赵都安领着两女走过去,二人异口同声。 然后同时笑了。 董书生拱手道: “愚兄今日乃是跟随家中长辈前来,不想竟在此与赵兄相逢。” 说着,他看向尤金花母女,迟疑道: “这二位……是赵兄妻妾?” 尤金花与赵盼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后者还好,毕竟年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大虞女子十五岁就算成年,可以出嫁。 但尤金花就有点绷不住了…… 羞恼不已,心想这书生什么眼神? 自己这般年纪了,怎么可能是…… “……呵呵,董兄说笑了,” 赵都安哭笑不得,介绍道: “这是我姨娘,这位是舍妹。” “啊!” 当朝太师长房长孙,鲜少露面的董家大少爷尴尬极了,忙拱手朝二女道歉。 不是本少没眼睛,实在是姨娘太年轻…… 赵都安摆摆手,表示误会一场。 见这处亭中并无他人,还算清静,且石桌上摆满了瓜果等吃食,便干脆拉着女眷一同坐下。 这才笑道: “当日一别,不想董兄家中长辈也是京中名流,不知是哪一位?” 177、董玄没教你,在外不要乱学狗叫么? 凉亭中。 面对赵都安抛出的问题,董大少爷迟疑了下,拱了拱手,汗颜道: “小门小户,能过来,还是因每年给神龙寺不少香油钱,呵呵,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赵都安“哦”了声,心中有谱了。 这个董书生应该的确不是什么大的官宦子弟。 或许家中经商的,所有才有钱捐赠,至于不说,也好理解,用使钱的路子进来,的确算不得体面。 他并没有将眼前的书呆子,与董太师联系在一起。 大虞朝“董”这个姓氏也不算冷僻。 况且,太师家的子弟,必然是眼界高的,岂会去痴迷一个卖笑的妓子……险些被戏耍。 不合常理。 “赵兄呢?不知如何进来?”董大好奇。 赵都安呵呵一笑,扯谎道: “我也是一位家中长辈,帮忙弄到的名额,听说今年辩机法师亲自主持,心下好奇,才来看看。” 董大连连点头,也并没有多想,更未将眼前的“赵兄”,与大名鼎鼎的女帝面首联系在一起…… 逻辑更为清晰: 女帝面首岂会去大大咧咧,找一個寻常妓子去嫖? 不合常理。 于是,两人基于各自的逻辑,成功隐瞒了彼此身份。 尤金花与赵盼都没吭声,并未戳破大郎的谎话,只好奇地窃窃私语,朝四周打望。 “说起来,我初次来这等场合,却不知,京中诸位大人物,与辩机法师在何处?”赵都安不耻下问。 董大见状,笑道: “赵兄有所不知,这斋园也分内外,你我此刻所在的,乃是外园。 那些大人物的家眷,邀请来的读书人,神龙寺的阔绰施主,或者一些虽获得请柬,但身份不够的,都在这边。 等晚些时候祭神,才有机会一睹法师真容。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内园中。” 他抬手,指了指园林深处。 “这样么……”赵都安从果盘中,拿了一只橘子把玩,心道: 神龙寺是觉得自己地位不够么?不配入内园? 突然与做弼马温的那只猴子感同身受了。 董大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兴致勃勃道: “至于辩机法师,倒的确令人好奇,据说其在神龙寺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玄印住持与张天师一般,极少会踏入凡尘。于是,辩机法师便几乎成了玄印大师在外的代行者……就如宫中那位莫昭容之于陛下……” 在他的描述中,赵都安也对那个“辩机和尚”有了更深的了解。 其同样是玄印大师的弟子,段位明显比金简高出一层。 非但修为强悍,且据说因主修佛门“世尊”,智慧超出旁人。 尤其擅长打机锋,每每入公卿府邸,皆有发人深省之言。 其最为著名的,乃是一个小公案。 据说,某日玄印大师在寺内讲法,询问众僧人: “如何是诸佛出身处?” 众人沉思不语,唯独年纪在场最小的辩机和尚微笑说出一句: “出处不干佛,春来草自青。” 自此,“春来草自青”这一句话,流传甚广。 也成就了辩机和尚的名声。 有人称,辩机和尚极有可能,在若干年后成为神龙寺新一任住持,登顶“天下”境界。 …… “听起来很厉害啊。” 赵都安啧啧称奇。 旁边,赵盼默默剥了一只香蕉,赵都安张口吃了,留下少女一脸懵逼。 “……”董大见赵都安边嚼着香蕉,边称赞。 一时有些不确定,这称赞的真伪,转而道: “不过相比于辩机法师,今日最受瞩目,还是修文馆的学士们。” 赵都安:“哦?” 董大指了指周边: “赵兄你看,那些读书人,可都是奔着以韩半山为首的那群学士来的。 没看他们一个个都翘首以盼,望着大门?就是不知,那些人何时过来,许是要等到下午,乃至晚上也说不一定。” 赵都安咽下香蕉,随口道: “不会,等会就来了。” 昨晚,他在修文馆问过。 董太师和他说,新政基本敲定了,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说他要不要明日一起,与修文馆学士的身份来法会,正好帮他扬名。 赵都安却摇头,说大可不必。 何况还要带继母和妹子,不方便,便没答应,而是单独先过来了。 “哈哈,赵兄你倒是笃定,好似知道一般。” 董大打趣道,他身为太师的长孙,都不清楚。 何况外人,只当他在玩笑。 赵都安也不解释,忽然道: “我倒听说,这帮读书人最近骂诏衙赵缉司很火热。听说,甚至翰林院里,都有大学士参与一起骂……董兄也是读书人,可认识那些人?又是否在这里?” 董大笑道: “你说的,莫不是翰林院大学士陈正儒? 还有个骂的最厉害的,是其门生,一个姓许的翰林。 说来也不意外,据我所知,这陈正儒乃是‘李党’中人,那赵缉司,这几个月与李党结仇不少,被骂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个许翰林,呵,更是有一桩趣事。 说是前几个月,因淮水改稻为桑一事,曾上书圣人,提出什么‘以改兼赈’的法子……后来被圣人口谕叱责…… 你看,那边坐着,正高谈阔论的那个,就是许翰林。” 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详细了,忙找补了一句: “这些趣谈在读书人中流传甚广,至于真实与否,我却不知了。” 赵都安愣了下,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 怪不得,那些读书人骂他骂的起劲,本来以为是书生意气,嫉妒他…… 如今看来,是“李党”的陈大学士,与其弟子在推波助澜。 他突然心中一动。 若是李党在推动……那最近针对他的骂战,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这时,董大忽然皱了皱眉,感到肚腹不适,起身道: “赵兄先且歇着,愚兄得去一趟茅房。” 赵都安笑着颔首。 等对方离开,旁边的母女花才凑过来。 “大郎,你与这人相识么?他好似不识得伱的身份?” 尤金花满眼好奇,低声询问。 “恩,以前办案时,有过一面之缘,”赵都安自嘲道: “至于身份,呵,若他知道我是谁,只怕便聊不到一起了。” 赵盼又剥开一根香蕉,用小手护住,避免被夺,忽然说: “那些读书人,好像一直往这边看呢。” 赵都安点了点头,他也注意到了。 看来,终归是有一些人,认出了他。 不过,今日乃盂兰盆节。 赵都安思忖,这群读书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找他麻烦。 然而,正在他与女眷闲聊时。 忽然,远处一道颐指气使,刻意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忽然响起: “呦,这不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赵缉司么?诏衙的小阎王,怎么也来了这佛门净土了?不知是哪个知客僧疏忽,竟胡乱将人放进来。” 这声音很大,语气阴阳。 霎时间,周围原本各自聚集的人群,同时朝这边望来。 空气短暂安静了一瞬。 然后,人们才醒悟过来。 “赵缉司?是那个赵都安?在哪?” “凉亭中的就是,嘶,神龙寺怎么会邀请他?往年不是连马阎都不请吗?” “是董三小爷……啧,听说两人当初有过节,今日有好戏看了。” 议论声中。 赵都安也看向了声音来处。 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锦衣华服,气场张扬的青年,噙着冷笑走来。 他容貌无甚出奇,身材高瘦,唯独脸侧有一小块胎记。 这会面容桀骜,气势凌然,身后还跟着数名纨绔。 大摇大摆走到凉亭内,眼皮耷拉着,扫了眼赵都安身旁,下意识依偎在一起的母女花,突然笑了,大声揶揄道: “全京城都知道,你赵都安对陛下忠贞不渝,在外头哪怕是风月场所,也从不碰其他女人。 本少爷之前还不信,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家中养了两个美人,怪不得用不着去外头泻火。” 哗—— 此言一出,霎时间,周遭围拢过来的京中名流们脸色都起了微妙变化。 倒不是真信了董三的鬼话。 更多是诧异于,这位太师的孙子,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纨绔子弟”。 明知赵都安最近风头正劲,竟还敢当面羞辱。 是仗着修文馆开设,董家再次崛起的底气? 所有人都知道,董太师如今代替陛下执掌“新内阁”,如韩粥等学士,更是董太师座下弟子。 只要女帝的皇位能坐稳,董家有望问鼎帝国第一门阀。 如此一来,本就性格张扬,动辄与人掐架的“小三爷”,的确不惧赵都安。 有热闹看了。 所有人心头生出同样的看法。 “大郎,不要……” 凉亭内,当董三说出这番话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竟是尤金花。 这位柔弱胆怯的美妇人,忙伸手去拽继子,生怕他被激怒,与对方动手。 尤金花虽在内宅,但也知道,董家近来如日中天。 那位文坛泰斗,女帝授业恩师的董太师,对继子颇为不喜。 今日这等重要场合,若赵都安含怒出手,不知会遭到董家怎样的报复。 “大郎,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姨娘和盼儿没关系的。” 尤金花低声苦苦劝他。 在这个封建朝代,女子名节大过天。 董三的一番话传扬开去,其实对赵都安的伤害不大。 真正会名节受损,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终生活在阴影之下的,乃是尤金花和赵盼。 然而…… 这一刻,哪怕是明知名节受损的代价,尤金花仍旧竭力劝阻。 哪怕是往日很有主意的赵盼,也咬着嘴唇,悄然拽住了赵都安的胳膊。 董三居高临下,俯瞰被两女劝阻的赵都安,尚且青涩的脸孔上,嘴角上扬: “怎么,本少爷才说了一句,就来护男人了?”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他的笑声。 众目睽睽下,赵都安依旧端坐,脸上神色悉数敛没。 没有愤怒,也没有别的情绪。 只是静静看着这名“京城第一纨绔”表演,手中慢慢剥着橘子。 等他笑罢,赵都安才慢条斯理,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母女。 而后轻轻掸了掸手,抬起头,平静说道: “董玄平常,没教子孙在外,不要乱学狗叫么?” 董玄,是董太师的名字。 短暂安静,继而…… 一片哗然。 178、修文馆学士到来,赵学士身份揭晓 外园亭子一角的热闹,吸引了越来越多宾客的关注。 因而,当赵都安平静说出这句话,人群外围发出议论声,尤其是聚拢而来的读书人们,表情各异。 尤金花母女更是俏脸刷地变了,意识到覆水难收。 而方才跋扈嚣张的“四公子”之首,错愕后,眼底不怒反喜。 赵都安将其的神色变化,悉数尽收眼底,道: “其实本官知道你的用意,无非是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试图激怒我,用言语上的挑衅,换来我行动上的出格。 尤其在这个地方,今日神龙寺高僧邀请京都名流齐聚的场合。” 面容桀骜,脸侧有胎记的纨绔公子哥愣了下,表情微变: “你在胡说什么……” 赵都安却置之不理,平静继续道: “你与我当初有过节,此事许多人知道。所以你来挑衅,可以解释为寻仇,这符合你的‘人设’,恩,就是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但你还是做的太粗糙了,时隔这么久,伱若要找我麻烦,以前为什么不来?偏偏选在今天?” 董三张了张嘴:“因为……” “因为恰好遇到?因为董家最近势头猛?令你底气十足?” 赵都安一口戳破他的谎言,直视这名第一纨绔的眼睛,摇头道: “不,都不是。这最多是给外人看的由头,你虽然脑子不算好使,但终归不该蠢到这个地步。 让我想想……是为了讨好董玄?讨好你那位太师爷爷吧……这是唯一勉强说得通的理由了。” 赵都安淡淡道: “董玄对我颇为不喜,甚至寻陛下,谏言远我这个小人……这在京中不是秘密。 尤其最近盛传,这应也是,为何那么多读书人,敢于得罪本官,攻讦本官的原因…… 呵,读书人中,的确不乏一些铁骨铮铮,敢于直言的,但更多的,也还是蝇营狗苟之辈。 以往抨击我就罢了,可我不久前,刚废掉堂堂九卿之一……他们就不怕引得本官报复?” 周围,有读书人脸色微变,似被戳破心事,欲要开口: “当……” “当然怕,”赵都安说道: “但他们还敢,既因法不责众,也因,坊间盛传董太师不喜本官的流言。 而你,作为董家三代孙辈,因疏于管教,也被董玄不喜。 那跳出来对付我,试图引导我在神龙寺斋园出手,以此讨好董玄,就说得通了。 所以,你从始至终,只言语上不干净,甚至从头到尾,也只针对我赵家,不牵扯旁人半個字。 只停留在口头上的挑衅,哪怕被呵斥责罚,终归也算不得大事。 呵……而我若在今日,在这里动手,既会得罪神龙寺,又会令朝堂诸公觉得面上无光,说不准,就会被扣上一个破坏朝廷与神龙寺关系的罪名…… 以此,给你身后那群读书人口实……最终达到,令陛下迫于压力,疏远我这个小人的目的。”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瞥了眼已经彻底变了脸色的纨绔少爷,说道: “我现在有点好奇,是谁给你出的这馊主意?被人当枪使,你还洋洋得意? 看来,董玄的确是年纪大了,没精力去教你们这些三代小辈。 要知道,上一个因子弟纨绔,导致牵累了家人的,还是裴楷之……你也不长长记性?哦,你可能压根不知道这茬……” 而伴随他一番话说完,场间的气氛有了微妙变化。 董三少爷更是没了跋扈嚣张的劲头,只觉冷飕飕的。 全中! 他的心思,全部被赵都安说中了! 这时候,感受着周围人群复杂的视线,一股怒火上涌。 心中却知道,计划已无法实施,顿时进退维谷。 对方既已说的这样明白,又岂会上当? 然而下一秒,赵都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笑了: “很拙劣的激将法,但若成功,也很有效的算计。” 果然,虚假的权谋是高手过招,层层算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真实的权谋是鸿门宴埋伏刀斧手,是无脑小卒莽撞冲锋。 “但……” 就在众人都以为,热闹要散的时候,赵都安忽然笑着说: “但我,还真就吃这套。” 什么? 董三还未回过神,就见赵都安身前桌上,忽有细密的冰霜蔓延扩散,那是转为寒冰的气机在沸腾扩散。 赵都安缓缓起身,袖中的金乌飞刀倏然延展,化为一柄覆盖寒气的古朴短剑。 迈步,朝对方走去。 周围响起惊呼声,人群惊恐退散。 董三更是愣在原地,感受到了真切的杀意。 他不明白,为何赵都安明明看破了,还会动手?而且,上来就动刀? 是谁给了他底气?就真不怕自己的爷爷迁怒吗? “大郎……”尤金花母女也面露惊恐,却不敢去拉。 就在此刻,人群外围,忽然传来呵斥: “你在做什么?!” 人群让开一条路,只见从茅房返回的董大,正脸色铁青地朝这边望来。 董三少爷身子一颤,转身一看,顿时犹如老鼠见了猫: “哥……” 赵都安表情一下变得怪异。 其余人也难掩诧异。 哥?能令董家三少爷这般低眉顺眼,叫哥的,大概唯有一人…… “我问你!你在这……做什么?” 董大沉着脸,大步走过来,这才看到提剑站在二女身前的赵都安。 这会,因太热,方才的寒雾已消弭,赵都安也压下气机,董大瞧在眼中,也只以为是他提着寻常佩剑。 “他是你弟弟?”赵都安神色怪异。 董大汗颜拱手: “赵兄,舍弟缺乏管教,不知这是……” 赵都安“哦”了声,平静道: “我之前得罪过他,他过来,侮辱我姨娘和妹子声誉。” 董大脸色骤变,难以置信看向亲弟弟。 瞬间脑补出整套剧情: 必是性格顽劣的弟弟来找麻烦,见色起意,赵兄无力阻拦,被迫拔剑抵挡。 而他一看董三心虚的表情,就知道,赵都安所说非虚。 当即怒目圆睁,一股血气冲头,额头隆起青筋,怒火攻心: “你……死性不改,死性不改!” “哥……我……” “闭嘴!” 一声怒斥,董三也真垂下头,闭嘴不言。 董大强压怒火,一脸羞愧地朝尤金花母女拱手告罪。 而后扭头,不知从哪里捡了条木棍,眼神失望地看向弟弟: “跪下!” “哥,我……” “我让你跪下!” “砰!” 一棍朝后背打过去,京中名声赫赫,无人敢惹的第一纨绔,竟在众目睽睽下噗通跪倒。 分明其身材远比文弱书生模样的董大壮硕,且也修武道,且愣是不敢还手。 董大一脸怒其不争: “你上次与我怎么说的?说痛改前非,要令爷爷刮目相看,你就是这样刮目相看的?” 这一刻,董书生已是失望至极。 当众如此训诫弟弟,无疑对董家名声影响极差,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可见是心中失望透顶,宁肯让外人看笑话,也要给三弟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跪在地上的纨绔公子想要解释,但见兄长模样,又说不出口。 赵都安见状,将金乌飞刀收入袖中,似乎用不着他了。 “董公子,息怒!” 突然,围观人群中,一人走出,大声道: “三公子虽有些鲁莽,但出手亦有原委,大公子何必如此,折辱自家人?” 出声的,赫然是一名约莫二十七八的读书人,举止谈吐不凡。 “许翰林说的对,莫要因外人伤了自家兄弟感情。”又一名读书人附议。 “大公子,你发怒也要问清楚原委,三公子言辞或许不好听,但咱们这位赵缉司,却也是半点不留情面,对太师更无半点尊重,竟口呼其名,更要拔剑斩向三公子……” 更多的读书人站出,表面劝阻,实则发难。 赵都安见状,哪里还察觉不出异样? 他看向那名许翰林,恩,对方就是这段日子,攻击自己的排头兵,“李党”成员? 终于跳出来了么……他丝毫不慌,静静看这帮人表演。 “什么?赵缉司?” 董大一愣,也从众人七嘴八舌中,听懂了经过,不禁愕然望向赵都安: “赵兄,你是……” 赵都安轻轻点头,微笑道:“是我。” 董大懵了。 心头一时有千头万绪,他想问,为啥你会去嫖小雅姑娘…… 但考虑到场合不对,忍了下来。 继而,想到自己不久前,当着对方的面,谈论针对赵都安的骂声,顿时尴尬无比,怒火也消了数分。 再然后,才后知后觉,心想自己记忆中的赵兄,与传言里那个比三弟还丑恶的酷吏…… 大相径庭。 “原来大公子竟不知他身份?” 那名许翰林大惊,调转枪口,冷笑道: “好一个赵大人,竟隐瞒身份,接近董家大少,却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幸好今日三公子撞破,否则岂不是给你得逞?对董家不利?对太师不利?” 好帽子……赵都安都想给他敏捷的才思鼓掌。 他猜测,背后鼓动董三找自己麻烦的,就是“李党”这群读书人。 对方早“埋伏”在附近,只等他还击,就跳出来,却不想横生枝节。 如今见董大出场,只好临时换了个理由。 “不是……”董大就想解释,这事有点复杂…… 但周围早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读书人们不给他机会,当即纷纷开口,斥责赵都安: “方才你拔剑动手,意欲做什么?真当神龙寺斋园,是可以撒野的地方?你置神龙寺于何在,你置后园诸公脸面何在?” “是谁指派你这样做的?你奉了谁人的命令?” “你还当众诬陷三公子……说他故意挑衅,实在令人不耻……” 群情激愤。 读书人厉害在嘴皮子上,这会以许翰林为首的读书人纷纷开口,怒斥赵贼。 赵都安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他们。 “陈大儒来了!” 忽然,有人喊了声,只见远处有一名腐儒打扮的老人走来,似被这边吵闹声吸引。 正是翰林院大学士之一,陈正儒。 赵都安对这个名字不熟悉,第一次听到,还是董大不久前给他说过。 陈正儒走到近前,先皱起眉头,喝道: “住口!斋园内呼喝,成何体统,发生何事?” 许翰林“大喜过望”,忙道: “老师,你可来了……” 接着,他飞快将经过描述了一番,在他的讲述中,董三的恶行被轻轻代过,形容为“说了几句怪话”。 赵都安的行为,却被痛批。 仿佛十恶不赦。 “竟有此事,”陈正儒勃然大怒,抬眸看向赵都安,冷然道: “早听闻京中出了个能吏,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在中元祭神之日,这佛门清静斋戒之地妄动刀兵,只因些许言语,便欲杀人,更胆敢侮辱当朝太师,欺瞒董家公子…… 好一个能吏,好一个赵使君,老夫今日却是开了眼界,京中竟有你这等狂徒…… 先前听闻有人将你与韩半山相比,老夫还以为是个人物,如今看来,将你二人相提并论,才是辱没了韩粥,辱没了修文馆众青年学士,更辱没了太师威严。” 赵都安耷拉着眼皮: “说完了?” 陈正儒见他一副无所谓姿态,沉着脸: “孺子不可教,你有何话说?” 赵都安正要开口,终结这场闹剧。 忽然,人群之外,斋园入口方向,传来骚动,有人喊着“修文馆学士”的名号。 渐渐清晰。 人们才知,修文馆的学士们抵达了。 霎时间,许多围观看热闹的人们移开视线,伸长脖子,好奇打量这群新贵。 陈正儒,许翰林等人面露喜色,心说来得好,正好将事坐实。 他们不怕闹大,就怕闹不大。 “爷爷他们来了?” 董大脸色微变,一时也不知如何收场。 地上跪着的三公子悄悄爬起来,鬼鬼祟祟往外挪,今天的事闹的太大了,已超出他预想。 “韩半山!久仰久仰……” “郭解元,可还记得我?” “王公子……令尊近来可好?” 许多人攀附过去,笑脸相迎。 那边的热闹,与赵都安这边的剑拔弩张,形成鲜明对比。 而这时候,刚为新政收尾完成,前来赴会的一群修文馆学士也被这边聚拢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 不禁好奇地走过来,想一探究竟。 陈正儒微微一笑,递给学生许翰林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堆笑主动上前: “半山兄……” 韩粥一头雾水走过来,看到大学士陈正儒,与同僚许翰林时,微微皱眉。 继而,视线落在了亭中某人身上,脸上顿时绽放亲切笑容。 径直迈步走来。 外人只以为,是韩粥与许翰林同袍情谊,不禁羡慕。 许翰林却有些诧异,他与韩粥关系只算一般,为何对方这般热情……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了原委。 只见韩粥径直与他擦肩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而是来到赵都安身前,拱手笑道: “赵学士,方才我等还猜你会在哪,却不想,进门便寻到了。” 179、大虞儒林学子千万,不敌赵君一人 伴随修文馆学士的登场。 更准确来说,是韩粥说出的这句话,以及表现,呈现在这群京中名流面前。 原本因众学士抵达,显得有些骚乱的空气,好似突兀被掐住了脖子,没了声音。 “赵……赵学士?韩半山方才说了什么?” 一名读书人呆立当场,呢喃自语。 “咦,那韩半山怎么没有理会许翰林,而是朝那赵都安行礼?” 远处,一名不知哪个官员家眷贵妇诧异出声。 这一刻,许多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恩,或许,只是韩粥敬畏赵贼宠臣的身份,故而礼节性问好——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接下来,双方的对话无情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呵呵,倒并不难猜,你们比我预想中来的晚了些,”赵都安轻轻颔首,问道: “太师呢?” “在后头。”韩粥回答。 这时候,其余学士也都跟着走了过来。 财政高手郭解元逢人便笑,此刻笑得却格外真诚开怀,急匆匆上前,拱手道: “赵学士,多亏你前日教我的那个什么数术算法,才提早结束手头的事,关于那数术之法,鄙人还有些疑惑,之后想找你讨教。” 赵都安笑着颔首:“好说,好说。” 接着,是第三名学士拱手行礼,口称:“赵学士。” 然后是第四名。 第五名…… 修文馆第一期八名青年学士,最近在京中皆炙手可热,无数读书人踏破门槛,都无缘得见。 高冷的一批。 然而此刻,被京中无数文人绞尽脑汁,巴结讨好的青年学士们,却排成一串。 进了斋园第一件事,都是过来向赵都安问好。 哪怕是鼻孔朝天,最是傲气的礼部尚书之子王猷,在瞥见周遭场景后,沉默片刻,也朝赵都安点了点头。 如同一幕荒诞的滑稽戏上演。 不。 滑稽戏的主角当然不是赵都安,而是方才那群蓄谋已久,群起而攻之的文人。 方才趾高气扬,扣帽子小能手许翰林僵立原地。 拱手的姿势都还未放下,可到场之人,却无一个看他。 可许翰林已没心思生气,他只是错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怀疑,这群学士是有人伪装的。 否则,心高气傲的第一才子,岂会对一個不学无术的酷吏如此客气? 那不是一般的,对权力的敬畏,而是一种…… 尊敬。 是的,尊敬。 可…… 怎么可能? 旁边,腐儒打扮,同为大学士的陈正儒的表情,同样不比学生好多少。 每一个学士的行礼,都好似一柄锤子,狠狠锤击在他心头。 为什么? 就因为权力吗? 只因姓赵的是陛下宠臣么? 就令你们这些人卑躬屈膝? 过于惊骇之下,这名腐儒甚至忽略了“赵学士”这个称呼,胸口一团火腾起。 他在嫉妒。 嫉妒于,韩粥等人竟只与赵都安交谈,却对他视而不见。 “太师来了!” 忽然,有人喊道。 陈正儒抬头,果然看到,在众学士后头,带着几名亲随的耄耋老者,姗姗来迟。 董玄依旧是一身绯红学士袍服,白发白须,眸光锐利。 虽已是年迈,行走间,却自有一股虎步龙行气势。 这会走过来,视线环视一圈,周围皱眉。 “见过掌院。”陈正儒上前开口,董玄执掌翰林院,二人是上下级关系。 “陈正儒?你不在内院,在这做什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董太师眸光扫过众人,俨然已察觉不对。 视线忽地锁定在董大身上,诧异: “你也在?” “孙儿见过祖父!”董书生这会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逾矩。 行礼后,才想起三弟,视线扫过,窥见正鬼祟地朝外偷溜的纨绔身影,不禁怒气上涌: “三弟!伱要去哪?还不过来见过祖父?” 噗通……董三公子吓得一哆嗦…… 又跪了。 “掌院,是这样的,这赵都安大放厥词,竟要拔剑斩杀三公子……”陈正儒见缝插针,歪曲事实。 董大这会胆气足了,当即打断,不悦道: “陈大学士,莫要听信谣言。” 接着,他看向祖父,以中立言辞,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番。 末了羞愧道: “三弟有错,孙儿身为兄长,未尽到管教之责,恳请祖父责罚。” 董太师听完经过,古井无波的脸上,眼睛缓缓眯起,似乎明白了什么。 许翰林微微变色,突然大声道: “太师,哪怕此事确因三公子所起,但这赵都安竟欲要动武,更口称您的姓名,毫无敬意,实在是……” 赵都安便懒得听,径直看向董玄,平静说道: “太师,看来您昨日猜的没错,近来舆论滔滔,确有人兴风作浪。” 董太师叹息一声。 忽然看向尤金花母女,这位当朝重臣,文坛泰斗忽然拱了拱手,歉然道: “我董家教‘子’无方,令赵家主母,令爱受惊,实在惭愧,老夫且代他赔礼,稍后会令送薄礼去府上,聊表歉意。” 尤金花和赵盼已经完全懵了。 整个经历,于她们而言,犹如坐过山车。 方才本以为大祸临头,却不想峰回路转。 当那饱负盛名的韩半山,对自家大郎如此客气,尊敬有加时,母女俩大脑就宕机了。 而此刻,当朝太师竟屈尊降贵,向她们两个民女赔礼…… 这是母女俩做梦都不敢想的。 “太……太师客气……” 尤金花结结巴巴,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继子。 赵都安笑了笑,说道: “太师都这样说,那此事便算了。” 董太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继而扭头,冷漠地望向跪在地上,已经完全傻了的三公子,呵斥道: “还不滚回去?在这里继续给老夫丢人么?” “啊……是……”三公子唯唯诺诺,哪里还有半点桀骜? “祖父……您与赵兄相识?方才韩学士称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等弟弟屁滚尿流逃开,董大才缓缓回过神,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渴望的问题。 究竟是为什么? 坊间不是都在说,董太师最为厌恶这酷吏吗?为何……会如此? 董太师看见他,神色稍转柔和,缓缓转身,视线又扫过在场所有读书人。 那锋利的视线扫过,无人敢与之对视,皆胆怯地垂头。 包括陈正儒,也已是大脑空白,说不出话来。 “呵,”董太师低声冷笑,情绪复杂地道: “好一番大阵仗。 老夫这段日子,便听到许多风言风语,本不欲理会,却不曾想到,你们竟愈演愈烈,扛着老夫的大旗,在今日这等场合,用起手段。 更算计到我董家子孙身上,很好,非常好。” 他语气平静,然而这一番抛出,却令方才参与发难的所有读书人,汗流浃背,浑身凉透了。 意识到,只怕今日之后,自己等人在士林,将再无立身之地。 念及此,个别读书人竟也破罐子破摔般抬起头来,道: “太师何以对一不学无术的酷吏这般敬畏?” 他们不明白! 更愤愤不平,这里许多人,都是因董太师厌恶赵都安的传闻,而加入声讨。 如今,顿时有种被背刺的憋屈。 董太师怒极反笑: “好一个为何,那老夫今日就告诉你等为何! 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不学无术的酷吏,以外编学士的身份,全程参与了朝廷新政的制定,搭建了新政的骨骼,其余学士,所做之事,无非填充血肉罢了! 甚或说,他一人所占的功劳,还要超出整个修文馆! 你们不是好奇,为何韩粥等人推崇他吗?这就是原因!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不学无术,这就是你们不耻鄙夷的武人官差! 文人杀人不提刀,皆在口诛笔伐四字,如今你们倒要口诛笔伐我修文馆的赵学士,你们来说,老夫该是何等态度!” 顿了顿,这位当朝太师,耄耋老者忽然“呸”了一声,失望摇头: “一群谄媚逢迎之人。” 他又扭头,看向陈正儒和许翰林,哼了一声: “一群蝇营狗苟之辈。” 寂静。 这个外园,好似除了老太师的声音,再没有半点声音。 就连远处,那些神龙寺负责接待客人的僧侣,也都面面相觑,双手合十。 历年斋园法会,这应是近百年来,最有戏剧性的一场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亭中,那名背负双手,淡然伫立的青年。 一名僧人低声赞叹: “今日之后,赵都安之名,只怕在大虞儒林,如雷贯耳。” 大虞儒林学子千万,今日,却不敌赵君一人。 180、女帝出关 斋园内。 董太师怒而斥责后,也不理会这群人,扭头看向赵都安,说道: “神龙寺竟也不引你去内园?随老夫一同进去吧。” 赵都安却摇了摇头,说道: “太师好意心领,但不必了。” 他此刻已有些明悟,或许,今日法会,并非神龙寺高层想邀请他。 而是某些藏在暗中,试图挖坑对付他的敌人,疏通了佛门的关系,才给他递了一张邀请函。 他今日受邀,可能只是神龙寺内某个中层执事僧人决定的。 既如此,又何必借外人的关系,使劲往上凑? “今日本想带姨娘和妹子凑个热闹,不想折腾出这些事来,如今却也没了游玩的心思。” 赵都安意兴阑珊,朝后笑道: “我们回家去,自家人过节好不好?” 母女二人用力点头。 她们往日里,对京城文人充满滤镜,今日才知,当真没什么意思。 正如董玄所言: 蝇营狗苟之辈,谄媚逢迎之人。 董太师见状,也只轻叹一声,命董大去送。 而后冷冷瞥了同僚陈正儒一眼,冷哼一声,迈步朝内院走去。 韩粥,王猷,郭解元等学士这会也明白了经过,皆高冷地拂袖而去。 无人敢阻拦。 那些原本想上前攀附的文人,也都偃旗息鼓。 气氛沉闷,没人会想到,堂堂太师竟会为赵都安公开站台,但仔细想来,又不奇怪。 毕竟,此事由董家子孙引起,自然当由祖父出面。 只是…… “新政制定,赵都安出力颇多?比其余学士功劳都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轻声问。 却无人解答。 修文馆的人走了,留下了一地鸡毛,以及更多的谜团。 赵都安一个酷吏武人,如何能居功至伟?折服一众才子? 甚至扭转了太师对武人的刻板印象? 他凭什么?新政又到底是什么? 他们答不出,但无人会怀疑董太师的说法。 外人会谄媚畏惧赵贼的权势,但太师不会。 人群渐渐散去,不少人提前离场,想要将这边发生的事,传扬开去。 陈正儒与跳梁小丑般的许翰林等人,灰溜溜离开。 “老师,您不回内园了吗?”许翰林低声问。 陈正儒拂袖而走,轻叹一声,视线投向斋园深处,心想: 李公子,老夫今日已是丢了半生颜面,相国大人总归怪不到我头上。 继而又想,这個赵都安,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怪物? 莫非天助陛下不成? 再瞧旁边的学生,愈发不顺眼起来: “你看看人家。” 许翰林:?? …… …… 赵都安走了,但余波才刚刚扩散。 斋园内园。 是单独的一座别苑,此刻,繁密茂盛,景色奇佳的莲花池旁,搭着一座大大的凉棚。 珍馐美味摆放整齐,一名名僧人,与侍女交替行走。 凉棚坐席,按尊卑一字排开,此刻,一名名朝堂大员,早已就位。 正在随意攀谈。 而居中的主位上,赫然是一名白衣僧人。 其外貌年纪,约莫三十有余,五官柔和俊秀,神色从容,谈吐优雅,说话时总是带着笑。 略显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如婴儿般澄澈的眼眸。 赫然,便是玄印住持在人间行走的“代理人”,以“春来草自青”这一句闻名遐迩,世间境佛门法师,辩机和尚。 在他身旁,左右分别是代表女帝,参与法会的“女宰相”莫昭容。 以及都察院御史大夫,青衣袁立。 此时,莫愁身旁却还空悬一个坐席,自然是为董玄准备的。 “这个时辰,太师想必也快到了。” 莫愁抬头,估摸了下时辰,说道。 容貌清俊,儒雅沧桑的大青衣笑道: “我入园时,见诸多文人士子聚集,想必都是奔着太师来的。呵呵,法师的风头,却要被抢走了。” 白衣僧人莞尔一笑,自是浑不在意。 虽是一身白丁,与朝堂诸公坐在一处,却自有一股主人气度。 “哈哈,袁公这话,倒该等太师来了再说。” 席间,有“小阁老”之称,如今任职工部侍郎,身穿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容貌阴柔的相国之子,李应龙笑道: “看太师如何做答。” 李应龙作为李彦辅操控“李党”的“手”,与执掌“清流党”的袁立在朝堂上,可谓势同水火。 但既在斋园,言谈自然不沾火药味。 袁立笑笑,眼中却不以为意,对于李应龙,他评价并不高,曾私下点评“志大才疏”四字。 李应龙身为相国之子,聪慧是有的,但其权势绝大部分,还依赖于李彦辅。 “说来,这次陛下闭关未出,不曾到来,却不想,相国也不曾来聚一聚。”袁立随口道。 一句话,看似平常,却隐含机锋。 既将李彦辅和陛下做对比,贬了一手,隐晦表达的意思是: 你老爹李彦辅莫非想与陛下比肩?学陛下缺席?陛下派莫愁来替,你也学着替代你父…… 又顺口说给辩机和尚听,言外之意: 陛下重视神龙寺,只是今年赶上闭关,无法出席。可李彦辅这老狗也托大不来,显然是不给玄印大师面子…… 如果赵都安在这里,必然秒懂,并暗骂一声袁立老阴比,随口一句话都是密密麻麻的坑。 但李应龙反应却慢了半拍,下意识道: “我父这两日身体抱恙,这才……” 说了一半,反应过来,看了眼笑如春风的白衣僧人,以及面无表情的“大冰坨子”,只好道: “才由我代为出席。” 这应对,却已是落了下乘。 同席的刑部尚书,以及礼部王尚书微微摇头,心想“小阁老”终究太嫩了,与袁立老贼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选手。 若李彦辅在此,绝对不会这般。 忽然,别苑门口有僧人跑进来,低声与一名神龙寺的知客僧说了什么,神态焦躁。 知客僧面色微变,隐晦地朝凉棚这边看了眼,低声叮嘱几句。 “去问下,发生何事。” 辩机和尚目光如炬,身为世间境术士,不可能忽略这等异动,当即唤来一名小沙弥吩咐。 小沙弥应声去了,俄顷返回,低声道: “回禀座主,外头出了乱子,似是那赵都安与董家少爷冲撞,引得文人士子围观。” 他声音不大,但在场官员离得近,也都听到只言片语。 “赵都安?他也来了?” 莫愁愣了下,她虽在修文馆,但并不知这件事,不禁看向辩机和尚。 心想: 佛门不是讲求心性,对诏衙的“阎王”们敬而远之么? 一身白衣,举止如春风的辩机和尚微微蹙眉,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负责邀请的事。 但对“赵都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与董家人冲撞?文人围观?” 袁立眯起眼睛,老谋深算的狐狸敏锐嗅到异样味道。 而方才丢了面子的“小阁老”李应龙却眼神中透出喜色,只是掩饰的很好,同样装出诧异模样。 今日针对赵都安的布局,自是他的手笔。 方法很粗糙,但往往越是粗糙的计谋,才最有效。 如今显然是成了……以赵贼的脾气与行事风格,遭到挑衅,必然予以回击。 届时,早“埋伏”好的,隶属于李党的陈正儒就会予以攻击。 刚好京中读书人演武赵贼许久,又酝酿多日,只需点一把火,就可成燎原之势。 届时,赵贼会同时得罪董家和神龙寺,乃至读书人代表的修文馆。 而董玄老贼,一旦与赵都安对上,等女帝出关,就必然面临抉择,倾向哪一方。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而最妙的在于,女帝怎么做,都会令至少一方离心离德,若犹豫不决,则双方皆有裂隙。 李应龙对自己的谋划,颇为得意。 “诸位稍坐,我去看看。”莫愁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虽明白赵都安与董玄早已关系缓和,但若因一个子嗣出了间隙,总归不妥。 袁立沉吟了下,也道:“不若同往。” 其余一群朝臣有些意外,见状,也纷纷作势起身,准备一同去看看。 辩机和尚也随之起身,身为主人,是必要出场的。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出园的时候,忽然,别苑门外径直走来一群人,赫然是修文馆一行。 “太师?”莫愁诧异,急问道: “方才我等听闻,外头赵都安与……” 人群中,李应龙见董太师面色低沉,心中一喜,心道天助我也,看来是恰好撞见。 这比他预想中的剧本更好。 然而,董玄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 “一场误会,已无事了。” 略一停顿,老人眸子冷冷看向小阁老,幽幽道: “不知是什么人,竟鼓动老夫那顽劣孙儿,去寻赵学士的麻烦,幸好,吾等及时抵达。” 李应龙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继而,是深深的茫然。 什么赵学士?不是找赵都安的麻烦么? 翰林院内,有哪个姓赵的?莫非寻错了人? 莫愁无声吐了口气,笑道: “无事便好。” 她隐隐猜到,外头发生的事,应当很精彩,只是这会却不方便细问,扭头看向白衣和尚,道: “法师……” 名为辩机的白衣僧人方才安静听着,眼眸中同样浮现异色。 似乎,对赵都安这个名字,有了些许好奇。 闻言正要答话,神色淡然,眸如婴孩的青年僧人忽然抬头,朝皇宫方向望去,眉心浮现一个卍字。 一闪而逝。 “出关了……”他忽然说。 什么?莫愁等官员不解,下一秒,却都明白辩机和尚的意思。 皇宫,武库深处。 太祖留下的阁楼五层,陈旧的房门倏然被推开,大虞女帝徐贞观迈步走出,任凭阳光洒在她倾国倾城的脸庞上。 徐贞观美眸微微眯起,慵懒地舒展腰肢,结束了为期小半月的闭关。 距离真正的天下境,隐隐又近了一步。 此刻神念散开,眸中倒映出天地神明,呢喃感叹: “阁中无岁月,已是中元节。” 心念一动,徐贞观莲步轻移,只朝前方轻轻踏去。 下一秒,身影却已消失不见,唯独留下武库古朴的庭院中,身穿蟒袍的海公公拱手行礼模样: “恭迎陛下出关。” …… 斋园,别苑内。 众人望向皇城方向。 顷刻间,只见一抹金光如流星般迫近,空间微微扭曲,大虞女帝一步跨出,竟已抵达此地。 辩机和尚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小僧参见陛下,恭迎陛下驾临。” 莫愁眼睛一亮,也忙行礼:“恭迎陛下出关。” 袁立紧随其后,笑呵呵:“臣恭迎陛下……” 董玄、各部尚书,韩粥等学士,乃至愣神的李应龙,都纷纷躬身行礼,口呼恭迎。 徐贞观欣然接受,缓缓落地,恰如仙子降临凡尘,微笑道: “诸卿免礼,今日恰逢中元,朕岂能错过神龙法会?玄印大师近来可好?” 这句话,是皇权与佛门的对话。 代表着一种态度。 辩机和尚恭敬道谢: “住持一切都好,闭门礼佛,编撰经书,多谢陛下惦念。” 徐贞观微微颔首。 与张衍一相仿,神龙寺住持玄印,也是极少露面,闭关冲击“人仙境”。 不过,与一统中原的道门总坛天师府不同,神龙寺乃西域主宗分支,在大虞生根落地的结果。 略作寒暄,徐贞观这才奇道: “诸卿方才可是要出去?” 她有些奇怪,讲法时辰远远未到。 “这……”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看向董太师。 董太师也没料到,女帝会在今日出关……想必,也是为了不错过盂兰盆法会,维系皇权与佛门的关系。 当即道:“老臣正有一事,向陛下禀告,既事关新政,也事关赵都安。” 他? 又和新政扯上什么关联? 徐贞观秀眉颦起,有些担忧,莫非自己闭关这几天,那小禁军又乱折腾,得罪了董太师? 若太师找自己告状,倒是麻烦…… 念及此,女帝轻轻颔首,朝辩机和尚说了句: “法师自便。” 继而,袖子一挥,霎时间,便以近乎术法的武道修为,带着董玄,凭空出现在斋园别苑,一处清静的禅房内。 “太师要禀告什么?才过去十余日,新政莫非有了岔子?”徐贞观担忧地问。 老人稳了下心神,才缓缓道: “陛下莫要误会,新政非但无差错,反而已制定完成,如今定稿就在修文馆内,随时可给陛下过目。” 徐贞观皱眉道: “是用了韩粥十策?” 她对那十策,终归有些不满意。 老人摇头,平静说道: “我等所用,乃是赵氏黄金三策。” 赵氏? 徐贞观愣住了。 …… 另外一边,京城街道上。 推拒了董大亲自相送的好意,赵都安带着家中女眷,乘车原路返回家宅。 相比于去时的期待,回来时气氛反而更为热烈。 尤金花与赵盼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稀罕物一般打量着赵都安,好似不认得了。 眸中满是仰慕与崇拜: “所以,大郎(大哥)你真成了学士?” “准确来说,是临时工,恩,编外的挂职。”赵都安纠正道。 他是不可能真进修文馆,整日处理文书奏折的,也没指望经此一事,就会受到读书人认可。 相比于一个学士的身份,他更在意的,从来都是…… “咦?”忽然,赵都安抬头,望向皇宫方向。 “怎么了?”二女问。 赵都安摇摇头,疑惑道: “好像眼花了,方才看到一道光咻的一下过去了。” “哪里有光……” “大哥又在骗人……就像之前,藏着自己学士的身份一样。” “……”赵都安耸肩,不信算了,或许…… 的确是自己…… 看错了吧。 他靠在车厢软枕上,慵懒道: “回家。” 181、“启禀陛下……没错,都是臣干的” 马车离开神龙寺,逆着人流,在中午前返回了赵家。 厨娘大为惊讶,忙急着加菜,好在如今的赵都安不同以往,哪怕饭菜做的慢了,也不会动辄打骂。 饭桌上,家中女眷化身好奇宝宝,询问赵都安在修文馆中的经历。 无奈之下,只好挑拣着一些能说的说了……当然也是满足装哔需求,成功收获母女俩满脸的崇拜。 但……终归差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饭后,赵都安翻身爬上屋顶,望向皇宫方向,心想陛下啥时候出关呢? 可惜,这次自己只怕来不及去当面汇报了。 怅然若失。 “唉。” 赵都安躺在屋顶一片片灰瓦上,头顶是院子后头大树投下的阴凉。 清风徐徐,他思考着今日的后续。 “董太师当众开口,说明新政已经定稿,接下来只等陛下出关,过目后,不出意外,就会一步步进入实施阶段。” “至于我,经过今日之事,来自文人的攻击会减少许多……起码暂时如此。 至于我在修文馆中的贡献,太师说的不清楚,但那么多学士,迟早瞒不住,外人信不信?倒也不重要。” 他贪图的,从来也都不是狗屁名声。 倒是自己制定新政的事传开后,只怕会引来更多敌视……比如那些门阀大族,贪腐成风被整顿的官吏? 包括,匡扶社对自己的重视等级? “人家穿越,都是越混越好。我咋敌人越混越多啊。”赵都安哀叹一声。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暮西沉,天边最后一缕沉入大地。 突然就觉得,在家小憩比参与个破法会,惬意太多,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正经过节。 “大郎,大郎……” 院中,老管事呼唤声传来。 赵都安坐在屋顶,俯瞰下方,叹道: “我在这,中元节也别用这种叫魂的语气啊……” “呀!大郎在这呢。”老管事吓了一跳,说: “门口有位姑娘找,看着贵气逼人,许是不简单。” 姑娘?难道是莫愁? 赵都安疑惑,拍拍屁股落在地上,朝外走去。 当他走出大门,却没看到情敌莫昭容,门外没有马车,随从。 只有形单影只的一名蒙面女子。 其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裙,身姿高挑,蒙着面纱,只露出狭长双眸与额头,头发简单盘在脑后,用一根玉簪束着。 衣着平常,并不出奇,但只一站,便自有贵气袭人。 “敢问这位姑娘……” 赵都安谨慎开口,等对上陌生女子那双眸子,猛地愣住,难以置信: “陛……” “住口。”以凡人姿态行走人间的女帝一挥手,带着他凭空消失了。 …… 京城,某座小桥上。 黑夜吞没这座城市的一刻,两道人影悄然出现。 “臣,参加陛下!”赵都安毫无廉耻地卑躬屈膝,语气激动: “陛下,您什么时候出关的?” 大虞女帝站在桥上,好笑道: “你怎么认出朕的?” 赵都安有着充分的舔狗自觉,花言巧语道: “陛下风姿,臣如何敢忘?哪怕只露出一角容颜,天下人便再无一个可比……” “……油嘴滑舌。”徐贞观对他的脾性已是见怪不怪。 说来也怪,同样是谄媚,有人就令她厌烦。 有的……就……说话还挺好听的。 所以女帝也是個双标怪。 油嘴滑舌?你没尝过怎么知道……赵都安就不服气了,觉得不经过实验的判断,就妄下论断,一点都不科学。 “朕今日方出关,之前去了盂兰盆法会,这会才回来。” 徐贞观纤纤玉手,扶着石桥的栏杆,浅蓝色的长裙被迎面的河风吹起褶皱。 精致耳垂旁散乱的几卷青丝,也微微摇动。 倾城国色,不是口头说说那般简单。 哪怕遮住大半张脸,换了最普通的衣裙,仍旧是极出挑的美人。 赵都安上辈子听说,口罩是最好的时尚单品,可以轻松让人的颜值提升数倍。 因为人脑会根据露出的半张予以脑补出完美模样。 但这个定律在女帝身上失效了,因为她完整的容貌比脑补出的更胜出许多。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半张脸,就能令小赵血脉偾张。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太师与朕说了你的事。” 说到这里,哪怕已经消化了半日,大虞女帝仍旧有些迟疑: “所以,黄金三策,是……” 赵都安无耻点头:“是臣所为。” “……为什么?”徐贞观朱唇轻启,问出了盘亘在她心头许久的疑问,“为何,你会……懂这些?” 她仍清楚记得,禅房中,董太师一五一十,将赵都安如何留下手稿,如何被他邀请去讲述,如何说出“黄金三策”,又如何查漏补缺,这段日子暗中帮衬细化新政……的时候。 看似平静的她,心头曾翻涌怎样的情绪。 似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远超之前预料的那种。 徐贞观并非“不长记性”,所以她已一再调高对这小禁军的认知。 哪怕这次出关,赵都安跑到自己面前,说他又扳倒了六部的某位尚书。 她自忖,都不至于失态。 可……修文馆? 新政? 三策? 学士? 这些完全与既往认知不相符的名词,到底是如何与他联系在一起?女帝想不明白。 那种冲击,就像突然发现,耄耋之年的太师是个无双猛将,手臂能跑马,万军之中杀个七进七出……一样不讲道理。 “臣之前说过,私下看了许多书。”赵都安早有腹稿,平静说道。 “只这样?” “还有的,就是臣比那群读书人,更明白世间险恶,更务实。” “只这样?” “……臣做梦,有个老神仙……” “……信不信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臣错了。”赵都安秒怂,也很无奈,他是想说实话的,奈何没人信啊。 徐贞观抿着丰润唇瓣,眸中带着感叹。 不过这种事,终归问不出原委,只能解释为赵都安当真腹有锦绣江山,只是以往无人赏识。 女帝忽然轻叹一声,幽幽道: “若哪天。你突然吟诗作赋,诗词文章也力压天下才子,朕都不意外了。” 我还没来得及抄……伱这先把我堵死了可还行……赵都安表情一僵。 “你不会真懂吟诗作赋吧。”徐贞观只是随口一说,此刻见他神态,表情也古怪起来。 “咳咳,略懂。”赵都安坦诚道。 “……作一首听听?” “现在啊,没灵感。”赵都安矜持道。 嘁……徐贞观忽然翻了个白眼,却也不是真的要他作诗,诗词什么的,她关心的,从来都是朝廷,是大虞: “朕想听听,你对新政的看法。” “是,”赵都安想了想,道: “具体细节,太师想必早已转述,如今陛下已出关,新政也该到浮出水面的时候。” “不过,这注定是个漫长过程,需要一边整顿吏治,落实考成法,同时划定区域,开辟市场圈钱……解掉燃眉之急后,再去推进摊丁入亩,没有几年,别想到这步。” “此外,从哪里开始实施,也是个问题,臣以为,八王遍及各道,总是避不开的,但先后选择,就是个大学问。 臣在馆内,听人谈论起前朝削藩,大虞朝没有藩王,八王也只是势大,却不算藩。 但若要予以削弱,道理是相通的,必须,也只能从最弱的一个下手,而不能反过来。 且臣以为,以市场之法,先竭力将敌人的钱抽干,才是上策,刀兵永远是下策中的下策……” 桥边。 夜风拂过。 暑气散去,凉爽怡人。 赵都安侃侃而谈,好似回到了前世,闭门开会发言的时候。 其实相比于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所经历的种种,如今谈论的这些,才是他专业的领域。 当他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说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女帝许久不曾出声。 赵都安一个激灵,心说飘了,忙朝身旁看去,然后愣住。 只见,夜色下,蒙着面纱的徐贞观,正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美眸如星辰。 “陛……陛下?”赵都安有点慌。 徐贞观却忽然说道:“你知道吗?” 赵都安懵了下:“臣该知道什么?” 徐贞观眼神奇怪地看他,说道: “你刚才,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在……闪闪发光。” “……” 赵都安一时不知如何接茬,罕见地显得有些呆。 这时候,有商贩推着小车过桥。 一名跟着长辈出摊的小孩子脖子上挂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神明”面具,跑回来,眼睛一转,朝赵都安道: “公子公子!给您娘子买只面具吧!” 大虞民俗,中元节这一夜,神明与死去的亲人都会行走世间。 而活人为了避免被鬼神勾走,会佩戴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神明面具,假装成神明,萌混过关,从而避免被神鬼捉走。 夜间还有活动,名为“夜游”。 娘子……女帝愣了下,然后才意识到,给人误会了,皱起眉头,正要解释。 却见赵都安笑呵呵递出几枚大钱,从小孩子脖颈上摘下一黑一白两只“夜叉”面具。 将白夜叉递给女帝,说道: “陛下,入乡随俗。” 徐贞观似笑非笑盯着他:“你想死吗。” 182、无妨,朕会替你出气 赵都安并不想死。 有人说,一回生二回熟,但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他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 所以,哪怕明知眼前集仙子与帝王两种属性的绝色佳人不会真的如何,但他还是装出惶恐模样: “臣孟浪失礼,请陛下降罪。” 徐贞观点漆般的明眸盯着他,不吭声。 就看。 不是吧……总不会玩脱了?说来也怪,自己今晚举动为何大胆? 思来想去,大概是方才女帝专注地倾听他的时候,那一低头的温柔? 或是因她今日褪去龙袍与常服,如寻常女子般与他并肩在这夜色下的河畔…… 气氛烘托到了。 “陛下……”就在赵都安心头有点擂鼓的时候。 听到面前的佳人轻轻说道: “在外头,不要叫朕陛下。” 那叫啥?徐姑娘?不好吧…… 赵都安嘀咕着,忽然感觉自己手里一空。 那本来收回来的“白夜叉”面具,就给女帝捞在手里,继而玉指轻轻摘下面纱,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那摘下面纱的短促瞬间,显露出的仙子玉颜……美的惊心动魄。 夜风中,一角轻纱飘落在桥底,河面上,缓缓飘远。 “下不为例。” 徐贞观说道。 “……哦哦!臣……我记得了。”赵都安愣了下,然后忙保证道。 至于这句保证有几成可信度,就只有神明知道了。 “跟朕……跟我走走吧,今日便当与民同乐。”女帝迈步,朝远处走去。 赵都安这才忙着将“黑夜叉”的面具,也戴在了脸上。 用以遮掩容貌,避免被认出来。 两只面具并不是覆盖整张脸的,而只覆盖上面一半,顶部延伸出两只角,下头只到鼻子,露出嘴和下巴。 方便年轻男女们戴着,去吃夜市里的小吃。 于是,一黑一白,一公一母两只“夜叉”,走下了桥,渐渐汇入了人流。 …… 今日的京城很是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两侧商铺小摊人头攒动。 许多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两人混在里头,半点不突兀。 还有商贾出钱,雇佣了人抬轿子,轿子上是纸扎的财神像,长生像…… 吹吹打打穿行过市,后头大群戴着面具的百姓跟着,这便是“游神”了。 逛街的时候,自然不适合交谈,于是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 只是人挤人,有时为了避开车子,难免靠的近些。 女帝登基后,京城女子虽穿着行为大胆了许多,但男女大防还在,彼此走在一起已是极限。 像赵都安熟悉的那个世界,小情侣逛街当众开啃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但人类的智慧是相通的。 于是,一些青年男女就会刻意往人多的地方凑,制造躲闪不及,撞入满怀的机会。 每当这个时候,女帝就会回头,面具下,眼眸会警惕地盯着他。 于是赵都安只能惨兮兮一退再退,用高大健硕的躯体,将周围强势挤出一片空间,无辜地表示自己是陛下忠诚的侍卫,绝对不会趁机揩油。 徐贞观颇为满意。 虽然以她的修为,只要稍稍动念,哪怕万军之中,也无一人可近身。 “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二人好不容易,从一条拥堵的街道挤出来,周围人群猛地稀疏了很多,前方是连绵的吃食铺面。 徐贞观四下看了眼,径直朝一间虽不大,但干净雅致的面馆走去。 店面人多,也是运气好,刚巧空出一张坐席。 二人落座后,年轻店家殷勤凑过来: “两位要点什么?”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大虞女帝早有想法,直接要了碗鲜肉馄饨。 然后才看了他一眼:“你呢?” “俺也一样。” 赵都安正色道,又补了句,“加点芫荽。” 芫荽就是香菜,在大虞,想要需单独点,否则默认不加。 等人走了,赵都安才道:“就吃这些?” 他实在摸不准如何称呼,干脆省略主语。 徐贞观有些怀念地说道: “这家店,我曾吃过,但那已是数年前了,当初铺子尚未修缮如新,牌匾也是旧的,店家也还是个老汉,如今大概是子承父业。物是人非。” 赵都安这才知道,她不是胡乱带自己逛,而是奔着这里来的。 “数年前……那时,出来还不方便吧。”赵都安斟酌道。 未出嫁的皇女,都住在皇宫里,老皇帝在位时,风气也不如现在,贵为皇女,行动会受到限制。 远不如嫁人后的皇室女子“自由”。 “是啊,”徐贞观轻轻叹了一声: “那时,还是跟随太子兄长外出,这里,还是他与我说的,当时陪在身边的,便是莫愁和孙莲英。 以往不方便外出时,整日想着微服出巡,求而不得,如今……虽是无人管束了,却也没了外出的心力、心情。” 赵都安觉得这话实在不好接,便只安静听着。 好在女帝也不是与他交谈,更像在感慨,说着轻笑了下: “罢了,都过去了。” 这时候,店家端着托盘过来,先依次给两人面前放了一碗馄饨,一個加了香菜,一个没有。 然后,又取出一个小碟子,里头是一枚茶蛋,旁边还搭配了一朵小花,微笑道: “这是本店额外送给老爷和夫人的。” 老爷夫人……属于尊称,并不与年龄绑定。 显然,继承了父亲面馆的新店家很有想法,为进店的情侣额外赠送小吃食。 梅开二度。 徐贞观:“……” 赵都安:(*w) 等店家走了,赵都安无辜地低声说: “这次不怪我……” 徐贞观懒得与他计较,更不会因此迁怒皇城下的子民。 于是,二人闷头开始干饭,赵都安抽空,默默将那枚蛋推了过去,女帝也没客气,用筷子夹着小口咬着吃。 而这两个连在店铺内吃饭,都不摘面具的“怪人”,很快引起了一些客人的注意。 徐贞观皱了皱眉,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掐诀,一道无形的念力扩散,将二人这张小桌子屏蔽了起来。 隔绝内外声音。 “陛下?” 赵都安感应到了异样,试探开口。 女帝慢条斯理,捏着勺子喝汤,一副不要大惊小怪的模样,说道: “对于今天,你在斋园里的事,你如何看?” 突然就聊起正事…… 赵都安想了想,如实说道:“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主导的,应是翰林院大学士陈正儒师徒……” 他将自己的猜测和分析,说了一遍。 徐贞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猜的不错,但主导的,并非陈正儒。” 赵都安诧异:“您是说……” “李应龙。”徐贞观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 “李彦辅的儿子,‘李党’内主管任免的重要人物。你这段日子,多次出手,终归还是引起对方的重视了。而太师为你澄清扬名后,只怕李彦辅也会注意到伱。” 李应龙? 京圈上代第一纨绔,传说中的“小阁老”? 赵都安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但却没打过交道。 “李彦辅之前难道都没注意到我?” 赵都安对小阁老没概念,只对他爹印象很深,毕竟是穿越当天便见过的人物。 徐贞观平静道: “李彦辅在朝廷中沉沉浮浮多年,政敌无数,见过的有能力的官吏,又岂止你一个? 况且,到了他那个位置,本已很少有人能被他当做敌人了。当然,那是以往,涉及新政,自然不同。” 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赵都安不甚在意,笑笑: “反正早已得罪了,债多不压身。” 徐贞观意外地看向他,见其神态不似作伪,好奇道: “这朝廷中,莫非就真没有你怕的人物?” 赵都安吃混沌的动作一顿,略抬起头,认真道: “有啊。”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滑头。”女帝意识到,这家伙又在油嘴滑舌。 板起脸来,决定要给他一点教训。 筷子一动,将碗中半只茶蛋当炮弹掀飞过去,咚的一声砸在赵都安的碗里,顿时飞溅起汤汁,洒了他面具一脸。 赵都安愣了下,茫然道: “陛下何故奖励臣?” “……”徐贞观被他这副无赖模样弄得哭笑不得。 将筷子放在桌上,似笑非笑: “早知你要半只茶蛋便够了,朕便不该安排那些事。” 赵都安疑惑:“陛下指的是……” 徐贞观缓缓站起身。 这一刻,虽是寻常装束,脸上戴着略显滑稽的母夜叉面具,但她身上,仍显出一股天家威严来: “你此番献策有功,朕又岂能,任凭功臣被欺辱,不管不问?” “朕……只是替你出出气罢了。” …… …… 与此同时。 诏衙,总督堂内。 没有受邀的督公马阎,端坐于大椅内,将手中一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的名单,轻轻沿着桌面推了出去。 对今日留守值班的几名缉司说道: “陛下对近来京中读书人的风言风语很不满,去将这些人带回来,好好查一查,是否是受了逆党背后鼓动,刻意丑化污蔑朝廷命官? 审不出个结果,不可放人。明白吗?” 堂下的锦衣纷纷应声,取了名单风风火火走出总督堂。 低头一看,彼此面面相觑。 今日在斋园参与攻讦赵都安的读书人,乃至没有到场,但近些日子骂的最狠的那些人,皆在此列。 “嘶……” 他们都明白,今晚,文坛又要巨震了。 俄顷。 诏衙大门外,无数锦衣缇骑,蜂拥而出,杀气腾腾。 183、湖底的呼唤 今晚,对京城的读书人们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就在诸多文人意兴阑珊,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准备入眠时。 一队队杀气腾腾的诏衙官差,叩开了他们的门。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外头官差上门了!”陈府。 翰林院大学士陈正儒正在伏案读书,门外突兀有家仆惊恐奔来,一把推开门扇。 “什么?” 陈正儒豁然起身,不等他反应,就见外头官差已蜂拥而入,为首的,赫然是百户周仓。 这会笑吟吟道: “陈学士,我们怀疑近期京中风向,与逆党有关,莫要令我等难做,还请跟我们回去一趟吧。” 陈正儒勃然变色,道: “赵都安只区区六品,没有权力抓本官。” 周仓丢出一张逮捕凭票在他脸上,走近几步,笑容消失,道: “大学士还不明白吗?请你过去的,不是赵大人,是陛下啊。” 陈正儒在脸色煞白,面露苦涩。 清算——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 某处宅院。 “砰!”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 许翰林刚睡下,这会披着衣服走出来,色厉内荏: “我乃翰林……” 梨花堂今日值守的侯人猛一刀柄击出,许翰林登时眼前一黑,剧痛袭来,躬身如虾。 竟活活疼晕了过去。 “呸!废物,就这还敢对付我家大人?” 侯人猛索然无味,扭头狞声道: “带走!” …… 类似的一幕,同时在许多地方发生。 相国府,书房内。 灯火通明。 鬓如反猬,眉似石棱,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与鬓角相交的李彦辅面无表情,端坐在方正大椅。 深如幽潭的眸子,死死盯着房中华丽针织地毯上,垂首而立,一副受训模样的“小阁老”。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 年近四十,五官阴柔,鼻梁较高,眼窝深陷的李应龙将今日之事叙述完毕,却不曾等到父亲的回应。 房间中,气氛沉闷的可怕。 桌上的沙漏缓缓流淌,落针可闻的气氛中。 这位志大才疏,年岁分明已不小,行事却仍显稚嫩的工部侍郎仿佛能听到细沙的流淌声。 沉默里。 终于,高坐正堂的相国党魁缓缓开口,只有两个字:“愚蠢。” 李彦辅脸上隐隐带着怒其不争: “为父上次是否与你说过,要你忍让,莫要盯着一个酷吏?结果,你又是如何做的?” 李应龙不吭声。 李彦辅叹息一声,似有些疲惫: “罢了,事已至此。若我所料不错,陛下既已知晓,借这個由头也好,千金买马骨也罢,总归,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怕陈正儒也要受到牵累,遭一次罪。” 略一停顿,他眯起眼睛,冷静吩咐: “你明日上朝,自己寻个由头,称办事不力,请陛下罚你至少半年俸禄。哼,自罚总比陛下寻伱霉头好。” 李应龙猛地抬起头: “父亲,儿子只略推动此事,想必查不到……” “糊涂!”李彦辅面沉似水,“你莫非真以为,陛下年纪轻轻,猜不出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李应龙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这会,外头忽然有脚步声,继而是敲门声: “老爷,宫里派了人过来,说是陛下听闻,您身体抱恙,故而来探望。” 屋内父子对视一眼。 “将人请到前厅。”李应龙说道。 俄顷,李应龙搀扶着气色不佳,咳嗽连连的当朝相国,来到前厅。 就见数名宦官等在那这里,为首的一个太监忙不迭起身: “相国既病重,怎的还亲自出来,该我等前去探望的。” 李彦辅缓缓坐下,虚弱的与方才判若两人: “天使到来,老臣自当迎接。听闻,陛下已出关了?” 中年太监点头,一挥手,旁边小宦官捧着一个个名贵盒子上前: “陛下听李侍郎说,相国大人偶然风寒,故而缺席今年法会,特命奴婢送上雪山老参等宫中滋补珍品。 陛下有感相国为朝廷操劳,说既如此,便该安心养病,接下来一段时日,相国大人便不必上朝了。” 他又转向李应龙,道: “陛下又说,李侍郎是个孝子,想来要照顾相国,工部的些许事务,便也先不必管了,安心照料家人为宜。” 禁止父亲上朝……削弱自己的职权…… 小阁老脸色微变,不曾想到,陛下出手竟如此果决,又是如此回护那小白脸。 连夜报复……竟连一日都等不及么? 李彦辅神色镇定,微笑道: “如此,替老臣谢过陛下。” 深邃的瞳孔深处,却已是一片冷寂。 …… …… “陛下圣恩,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赵都安隐隐猜到结果,果断奉上一颗忠心。 领导奖赏时,必须及时给予正面回馈,于他而言,几乎形成肌肉本能。 徐贞观大为满意,继而颦眉道: “只是朕能帮你挡下明枪,却难防暗箭,接下来,新政便会放出来,逐步缓慢施行。 而这无疑会激起朝中很多人的激烈反抗。 朕与太师的意思是,你接下来,最好远离修文馆,包括那学士头衔,对你而言,此刻还是弊大于利。” 这话说的已算直白。 一旦新政公开,门阀士族出身的官员,势必会疯狂反扑,试图阻挠。 朝堂上,必将上演新一轮龙争虎斗,其声势规模,只怕相比于上次围绕裴楷之的党争都不遑多让。 尤其…… 这次,新政波及的可并非一个“李党”。 袁立背后的“清流党”成员,同样有大量的门阀士子,乃至于女帝的“皇党”,也同样面对反水抗争的巨大风险。 归根结底,当朝廷要与百官争利,最忠诚的臣子也会举起刀剑。 所以,提出策略只是第一步。 如何能抗住重重阻力,才是真正的难点。 就如历史上,赵都安熟悉的那些变革者,几乎都面临悲惨下场。 赵都安如今还太弱,品级只有区区六品,还是武官。 修文馆卷入的朝堂斗争,于他而言,还是太激烈了。 所以,女帝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他躲在自己等人的羽翼之下,低调发育,避避风头。 “全凭陛下吩咐。”赵都安欣然点头。 徐贞观看了眼时辰,说道: “在外头已经太久了。” “臣送送陛下。” 赵都安掏钱付账,女帝解除屏蔽后,两只夜叉这才走出面馆。 找了个僻静处,女帝身影倏然消失,只留下一只夜叉面具掉在地上。 赵都安默默捡起面具,望了眼远处灯火璀璨的皇宫,转身原路返回。 月明星稀,热闹的繁华街巷里,只剩他形单影只。 …… 不知不觉。 赵都安走回了方才与女帝交谈的那座桥梁,视线朝河水望去,想起了那条飘走的面巾。 然后…… “咦?” 赵都安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 更隐约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机自行沸腾,与远处的河水深处,隐隐建立了某种呼应。 他四下观察了下,见无人注意,悄然身影掠入黑暗,翻身抵达桥底。 表情怪异: “这么巧……这不就是皇宫密道的位置么。” 然而,真正令他惊讶的地方在于。 此刻,他清晰感觉到了,湖底阵法传来的淡淡的吸引。 仿佛在…… 呼唤! 184、密室中的“太祖皇帝” “噗通!” 黑暗的桥底,没有太多犹豫,赵都安借助依稀的月光,飞快将外衣扒了个精光。 而后跃入河中,循着那股感应,朝着河底阵眼的方位摸去。 因是夜晚,水底能见度极低,潜入几米后,几乎就成了“睁眼瞎”。 好在体内的气机,与之建立起的隐晦联系,如黑暗中一条无形的绳索,悄然连接二者。 终于,赵都安循着感觉,摸到了水底。 淤泥覆盖的石头上,竟隐约散发出微光。 “真发生变化了!”赵都安一喜,手脚并用,划水爬过去。 等用手抹去污泥,清楚看到阵法的纹路上透出光辉。 “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分明一个时辰前,还都没有。” 赵都安毫不怀疑,若女帝在旁,肯定可以感应到。 “我这几天,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与之前相差不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在于时间。” 赵都安迅速捕捉到一个关键点: “中元节!” “中元节,乃是一年里天地灵气最为浓郁的一日,神明也最为活跃,难道是因为这個? 等等……倘若说,之前我打不开,是因为太弱,那今日阵法活跃,是否有可能撬动?” 想到这个可能,黑暗冰冷的水底,他心脏砰砰狂跳。 略作犹豫,赵都安双手死死按在阵法上,尝试渡入“武神途径”的独特气机。 继而,伴随他的注入,死气沉沉多年的阵法光芒,愈发明亮,一股玄奥的力量降临,将河水撑开。 好似,在河底制造出一个空气泡,将赵都安吞入其中。 “可行!” 赵都安精神一震,所以,开启密道之门的钥匙,只是太祖一系的武道气息? 今日天时地利,却省却了他无数功夫。 下一秒,他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河底。 …… 皇宫。 “陛下!” 宫中广场上,一队宫娥提灯行走。 忽然望见一抹流光逼近,化为身披白色常服,青丝如瀑披洒,仙子玉颜,雍容威严的大虞女帝。 也不知道,她怎么在路上换的衣服…… 徐贞观轻轻颔首,说道: “朕去元祖庙静心,若有事,可来禀告。” “喏!” 宫娥们忙点头,目送女帝走远。 “陛下这是从宫外回来?” “嘘,莫要议论。” 皇宫很大,灯火亦只能照亮小部分区域。 元祖庙距离寝宫不远,周遭亦并无侍卫驻守。 徐贞观摆脱女官跟随,神色自然地走到庙宇前,吱呀推开古旧的庙门。 入眼处,殿内立式的灯盏纷纷亮起,墙壁上,龙飞凤舞的一个“武”字,几乎要撑开天地。 “呼。”徐贞观小口吐了下气,袖口一卷,庙门自动关闭。 迈步走到供桌旁,扭转烛台。 “扎扎扎——” 墙边,地窖的入口缓缓打开。 女帝迈步拾阶而下,走出没几步,豁然开朗,眼前赫然是一座拱形酒窖。 四周的架子上,摆着一只只酒坛,墙壁上镶嵌的水晶在阵法加持下,悉数点亮,映照的明亮如昼。 徐贞观撸起袖子,露出雪白滑嫩的手臂,她身上几乎没有饰品,手腕上也干干净净,犹如羊脂美玉。 这会却嘴角微翘,从一个架子上,拽出一个硕大食盒,里头竟满是各类吃食。 她又“啵”的一声,掀开一坛酒,当即在墙边一张小桌旁坐下,一口酒,一口吃食,填起肚子来 ——武夫的食量惊人,一碗馄饨实在不够。 此外,每逢喜事,她都喜欢私下饮酒庆祝,这已是惯例。 只是,今夜的她,却万万想不到,就在她独斟独酌的近乎同时。 在她背后的一墙之隔,另外一座无法被探查,无法被感知的,密闭的“密室”内,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 赵都安感觉自己经历了片刻的晕眩。 仿佛穿过了一条漫长的隧道,又仿佛只是眨眼功夫。 他就已离开了河底,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眼前一片黑暗,他警惕地弓身爬起,手中攥着金乌飞刀,做好了应对危险的准备。 然而四周一片安静,唯有身下地板上,一座圆型的法阵光芒缓缓淡去。 继而。 “噌!” “噌!” “噌!” 赵都安惊讶看到,黑暗中,周围开始突兀燃起一团团火光,呈现环状,绕着以他为中心的墙壁次第点亮。 等光芒填满了整个密室,他才看清,那是一枚枚拳头般大,镶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 珠子里,有火焰在跳动。 “这是什么鬼地方……说好的密道呢?”赵都安愣住。 身处的密室不算大,与他在家的房间大小相仿,空荡荡的,四周没有门。 只有中央一个石台,上头盘膝打坐,一道人影,背对着他,身上落满了灰尘。 “你是谁?”他下意识问,身体紧绷,生出强烈的悔意。 暗想难不成老徐口中的“密道”,有大内高手驻守? 自己撞枪口上了? 等会如果被抓,该坦白从宽,还是坦白从宽? 赵都安有苦难言。 按他原本构想,所谓的密道,可能是城外的桥底阵法,连通皇宫内,元祖庙的一条通路。 没准就会出现在,贞宝口中的“酒窖”内。 他闯进来,也的确是存了一点捞好处的心思。 反正大不了,若被发觉,就将一切推给武神图。 但这里显然不是什么“酒窖”,关键是…… 人。 然而,赵都安尝试叫了几次,与空气斗智斗勇半天,那道背对他的人影,始终一动不动。 “死的?” 赵都安脸色变了。 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紫色腰玉——在看到人影瞬间,他就将女帝御赐的传送腰玉取出。 确认没有反应后,他沿着墙根,缓缓绕行,到了盘膝打坐之人的“正面”。 一看之下,脱口失声: “老徐?!” 是的! 那坐在石台上的,赫然与武神图中的大虞太祖容貌相仿。 赵都安只觉头皮炸开,一口老槽无处可吐: 所以,自己难道是传送到了老徐的坟墓里? 别闹! “等等,不对劲,老徐死的时候都多大了,不可能还是中年样貌!” 赵都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小心翼翼靠过去,突然发现,石台上竟然篆刻着几行字。 “元祖庙……武神台……龙魄存续所在……后世子孙……” 他低声念诵,旋即,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石台上的文字口吻,赫然是大虞太祖皇帝的所留,文字也的确歪歪扭扭…… 恩,丑出了老徐的风格。 文字约莫百来个,半古不白,一看就是没啥文化,却硬装文绉绉。 意思大概是说,这个地方,是太祖庙下的“武神台”,太祖皇帝独创“武神体系”,便是要将武夫自身修成神明。 武神台,就是供奉他自身之神的供桌。 可惜,他终其一生,也没真正迈出最后一步。 只将气海内一口龙气,炼成了一个类似神明,但又还不是的玩意,取名叫“龙魄”。 说自己若死了,龙魄如未消散,便会盘踞于此。 后世子孙若有在武道上天赋强大的,可在突破世间境后,容纳龙魄于体内,大有助益云云…… 死后,龙魄会自行返回武神台。 “啊这……” 赵都安表情很精彩。 首先,他没有来错地方,密道通往的的确是元祖庙,至于为啥没看到酒窖,不清楚…… 其次,他好像捡到了不得的东西了。 “这玩意是龙魄?老徐观想自己,生造出来的一个‘神’? 好家伙……别人是集众生念力造一种神明,所有人都驱使,你自己搞自己,只给自己用……” “听起来,是留给后世皇帝的……但为啥贞宝没有将其容纳?她境界肯定到了啊……而且这么多灰,一看就是很久没人碰了……” “是了,她是‘篡位’上来的,可能压根不知道元祖庙下,还有这么一个密室……这么大的秘密,想也知道是一代代皇帝秘传,结果太子嘎了……” “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修了皇室功法就能找到密道进来,是不是有点随意…… 恩……不对,密道入口都没了,正常人不知道地点,根本不可能找的到……何况还需要皇族功法作为‘钥匙’……” 赵都安念头百转。 好奇地靠近,打量台子上盘膝而坐的“老徐”。 这会他才注意到,其形态略有虚幻,好似并非全然实体…… “我就看看不动你,毕竟我才凡胎,还不是世间境……唔,要不要上交呢,真是头疼啊……” 赵都安正嘀咕着。 突然,好似终于感应到了外人的靠近,石台上盘膝而坐的“老徐”忽然…… 睁开了…… 眼睛。 那是一双纯金色的眼眸,没有人类的情绪,唯有难以言喻的威严。 轰! 继而,“老徐”身影倏然溃散,化为一团纯金色的湍流,形态如真龙,在密室半空盘旋,光明大作。 赵都安在龙魄飞起的瞬间,便已只觉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被狂猛如山呼海啸的威压,震慑的动弹不得。 莫说捏碎传送腰玉,连思维在此刻,都变得无比迟缓。 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祖皇帝终其一生,观想出的龙形半步神明俯瞰着自己。 四目相对。 突然,金色的龙魄扬头,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继而,径直化作一股湍流,疯狂地,如决堤的怒江,生生灌入赵都安的眉心! “等等——” 赵都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已是面庞微醺的帝王仙子青葱玉指挑开新的一坛酒,忽然,浑身一僵,愕然仰头望向天空。 手中酒坛“砰”的一声,被她下意识逸散的气机震的四分五裂。 这一刻,她耳畔清晰听到,一声……久违的…… 龙吟! 185、收获巨大 同一个夜晚,夜幕下,一群僧人返回了神龙寺正门。 “法师。”守门的僧人双手合十,恭敬地望向率众而来的白衣僧人。 辩机和尚微笑颔首,迈步踏入寺内,朝后殿走去。 其余僧人也尾随进入,手中搬动一些讲法的器具 ——今晚,法会结束后,先等邀请来的京中达官显贵离开,这群僧人才开始善后收尾。 外表约莫三十余年岁,五官柔和俊秀,神色从容,谈吐优雅,略显稀疏的眉毛下,眼眸澄澈如婴孩的辩机和尚走过寺庙道路。 沿途一名名僧人皆停步行礼,他则回以微笑,无一人被怠慢。 “法师待我们真亲近啊,不像那些执事僧,一个个摆着臭脸,懒得搭理人。” 有年轻的小沙弥低声赞叹。 引得周围人附和。 所有僧人都知道,辩机是一位传奇人物。 据说其很早之前,就曾跟随在玄印大师门下听经。 只是彼时的玄印法师,尚且不曾踏入“天下”境界,亦不曾担任神龙寺住持首座。 那时,一同竞逐新一任住持,即大虞佛门领袖的,还有两位长老,玄印并不是赢面最大的那個。 直到那年,玄印孤身入凡尘,行走大虞朝各地讲法。 与凡人讲经,行过滚滚红尘,经种种俗事,以炼一丸佛心。 诸多天才弟子追随玄印身后,欲要与玄印同走同卧。 期间凄苦无数,渴了饮朝露,饿了乞斋饭,每每露宿野外,一个个弟子耐不住苦,加之或也不想押宝在玄印身上,陆续离开。 只剩下孤零零几个坚持追随,彼时只是个小沙弥的辩机在余下的几个人里同样并不出彩。 若论修行智慧,他远远比不上曾被上代住持点评为千年罕有之佛心灵动,哪怕最晦涩的《世尊宝藏经》也只看了一夜,便能明了开篇题眼的龙树菩萨。 若论毅力与坚持,同样不如曾为苦思座师一道题目,枯坐芭蕉林十年不曾动摇最终于暴雨中破境,胜却三十年功夫的大净上师。 但当最后玄印徒步走到西关走廊,欲要出境去西域佛门祖庭走一遭时。 最终选择跟上,并成功与玄印活着回来的,就只有辩机一人。 据守门的将士绘声绘色说: 那时,玄印大师已踏入天人境界,成为世间至强者之一。 并硬生生从西域佛门手中抢了两箱子经文回来。 当时那两只箱子,就由辩机用担子挑着。 而这时。 结束了讲法的辩机,独自一人走到了神龙寺后头的正殿外。 “咚、咚、咚……” 正殿的门很宽敞,足足有十扇雕花木门并排连在一起,可见殿内空间何等宏伟。 如今门却都关着。 辩机从最左边,朝右走,缓缓推开了第一扇门。 有烛光从殿内透出来,可以看到,恢弘宽阔的大殿内,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尊庞大的镀着金身的世尊佛像。 眉目慈悲地俯瞰下方。 而那长长一排,同样气派无比的供桌上,是足足三十二根粗如婴儿手臂的黄香。 供桌下,唯独只有孤零零一名老僧。 背对着他,面朝佛像闭目轻轻敲击硕大木鱼。 老僧一身褐色僧衣,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 容貌也并不很好看,表情庄严肃穆,隐隐有些凶恶。 但细细看去,又变得慈悲起来。 而这时候,那庞大无比,俯瞰下方的师尊佛像则变成了金刚怒目。 “师父,今日盂兰盆法会,弟子讲法已归,特来说给你听,其余的倒也没什么稀奇,唯独两件事颇有有趣。” 辩机和尚推开第一扇门,却没有进去。 而是迈步继续推开第二扇,而殿内的玄印住持,却好似毫无反应。 “第一件,乃是关乎那位女子陛下。 陛下原本闭关,不该出现,但却还是到来了,我思忖着,这无疑还是大虞皇室在示好,不意外。 就如您所说,咱们这位陛下的根基未稳,修为也欠缺了关键的一步,总归是底气不很足。 天师府与神龙寺,在那位陛下眼中,大抵便形同朝堂上的‘李党’与‘清流党’,总归是要彼此制衡,帝王心术才最为放心。” 辩机迈步,推开第三扇门。 语气顿了顿,笑道: “至于另一件,倒是颇为有趣,乃是与那个赵都安有关的。此人近来声名鹊起,弟子倒也偶有关注。 因那天师府的金简似与之相较甚密,上次弟子便也借着白马司监孙莲英的邀请,去看了他一看,倒的确与传言不同。 却不曾料到,胸中竟还有治国文才……这倒是奇异了。 若非其不通佛理,几乎要以为他是受了‘世尊’灌顶,这才开悟……” 辩机独自一人缓步推开一扇扇门。 殿外也就越来越明亮: “师父啊,知道您神游天外,只留一具躯壳在这里,但好歹也给个回信啊。 您说,咱们那位陛下,这次突然闭关,是否是有所领悟? 距离真正的天人境更近一步? 如您所说,还是她永远不要破境才好,否则,一些格局就要被打破了,我神龙寺便也不好借朝廷的势,来完成‘东西合流’的夙愿了…… 恩,还是不要突破的好……” 辩机说着,已经推开了最后一扇门,殿内的木鱼声却忽然停下了。 “咦?” 辩机扭头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微微皱起眉头。 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龙吟。 佛殿内,玄印住持睁开了眼睛,似在感知。 片刻后合拢双眼,平静说道: “龙脉扰动,稍安勿躁。” 只是扰动么?因中元之夜?还是……女帝真的有所进境了? 辩机沉默,拧眉不语。 …… 天师府,深处小院内。 神秘的大榕树晶莹的叶片沙沙作响。 忽然,那树冠中,隐隐浮现出一张似人的脸孔上,静静眺望皇宫方位。 “师尊,什么在叫?” 五官精致,双眼失焦,显得有些呆萌的少女金简鸭子坐在一张桌旁,茫然地四处看。 她旁边,摇椅上,身材高大,双目狭长,穿玄色神官软袍的老天师手捧一卷玉简,同样静静眺望远处。 片刻后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应是龙气躁动,与天象有关么……” 他有些不确定,因整座皇城本就存在强大的禁制,隔绝外界的窥探。 他虽可以强力打破,但那将意味着与朝廷翻脸。 “奥。”金简得到了一个答案,就不在乎了。 反正那玩意就叫了一下,还不怎么大声,若非修行者耳聪目明,未必能听见。 她兴致勃勃分享八卦: “师尊,那我继续给你说,今晚斋园里赵都安的那场热闹……” 张天师笑呵呵道: “好啊,仔细给为师说说。” …… 密室内。 赵都安只觉头疼欲裂,好似有一根庞大的棍子,生硬地桶进他的脑子,伴随着剧烈的搅动。 他大声痛呼,但声音悉数被密室完美隔绝。 赵都安跌倒在地上,抱着头,皮肤上血管根根隆起,显得格外可怕。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金色的,眉目虚幻,宛若由烟雾凝聚的“龙魄”在他经脉内转了一圈,似乎在巡视新家。 而后颇为嫌弃地挑了半天,终于还是钻入他丹田气海中,轻轻盘卧起来。 如一只猫儿,重新陷入沉睡。 只是沉睡中,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将赵都安体内的气机吞入,再吐出来,却是精纯数倍。 痛觉如潮水般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都安缓缓爬了起来,脸上呈现出茫然之色。 “不是……”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小腹,感受着体内由丹田处,缓缓泵送出的强劲有力,源源不绝的力量。 隐隐有种预感,有了这东西,自己好似开启了自动挂机模式,每时每刻都在吞吐修行。 同时,更有一种冥冥中的感知: 只要自己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就可以唤醒体内的“神明”……代价未知。 “我把老徐造的神明吞了?” “不对吧……石台上不是写了,需要世间境界……我才是凡胎啊……” “还有,这玩意不是给皇室子孙准备的吗?就没有血脉啥的要求吗?修了这门传承就能吞?你看不出我不是你徐家人吗?” 赵都安在风中凌乱,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愈发怀疑,自己身上某些东西不对劲了,武神图就和别人不一样,现在也是。 “呵,不过往好了想,终究不用纠结要不要上交了,现在是想交也不成了。” 赵都安自嘲一笑,忽然想,不知道贞宝能不能察觉出自己身上的异常。 万一像上次在轿子里,给自己检查身体…… 吨。 他咽了口吐沫,有点头疼了,这玩意被发现了怎么办? 女帝问:我家的宝贝怎么在你肚子里?! 赵都安:其实吧……臣也可以把臣的宝贝放陛下肚子里…… 摇了摇头,将古怪的念头抛在脑后。 赵都安鬼鬼祟祟,又确认了一遍,密室中什么都没有,便急匆匆趁着中元节的时间buff还在,启动阵法,逃出皇宫。 …… “哗!” 京城夜晚的石桥下,赵都安破水而出,仰头望着天上的残月,吹着夜风,只觉梦幻。 …… 皇宫内。 徐贞观白衣飘飘,站在元祖庙顶上,神念覆盖整座皇城,面色茫然: “又……消失了?” 沉默片刻,她叹息一声。 龙魄……终归…… 还是自己的幻觉么。 186、庙堂风波,与被遗忘的赵都安 夜色愈深,赵都安返回自家时,发现灯都亮着。 “大郎回来了!” 老管事打开门,疲倦忧虑的脸上浮现喜色,大声报喜。 俄顷,尚未入睡的继母与妹子联袂而至。 显然,赵都安之前突兀离开,引起了家人的关切,尤其,还是白日里发生那冲突的情况下。 “无事,衙门里一些公务罢了,我去处理了下。”赵都安随口扯谎。 丰腴美艳的继母轻拍两坨累赘,长舒一口气,恢复笑容,关切道: “饿了没,姨娘给你留了饭。” 什么饭……吃的喝的? ……赵都安有些疲倦,没有了打趣心思,说道: “让下人送我房间里吧。” 折腾了一日,饶是以他武夫充沛的精力,这会也没什么精神。 …… 卧室内。 赵都安风卷残云,填饱了肚子,精神头恢复些许,摸着肚皮发呆。 经过反复试探,他确认气海内的龙魄已陷入深度睡眠,除了对修行大有裨益外,尚无缺陷。 “还好,我以为它也要吃东西什么的……”赵都安无声吐槽。 摇摇头,将这件事暂时抛在脑后,他起身,扒掉外衣。 脱掉因浸泡河水,湿乎乎的里衣,将自己摔在床榻上。 精壮的躯体暴露在空气里,双手枕在脑后,转而开始回想起与女帝交谈的内容。 “这次针对我出手的,是李彦辅的儿子……那位小阁老,呼……随着我战绩的提升,终究还是与李党高层碰上了。” “贞宝说,希望我接下来从修文馆摘出去,是担心我遭到后续的波及……苟一点是对的,但一味的苟是战略上的逃避。” “这次,她替我出气,教训了一群读书人,爽则爽矣,但与那位小阁老的仇,却只会更深。 恩,接下来,李党主要面对的,应是阻拦新政,暂时无暇找我麻烦,但只要空出手来,迟早还会找上我……”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但以我区区六品的地位,尚不足以扳倒对方……但谁说,扳不倒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贞宝对付李党,也是一次次敲打,逐步削弱……我也可以借这个思路,不求一举击溃,但求日拱一卒……” “小阁老,呵,李应龙……来而不往非礼也,真以为,坑我一次,这就算了?” 赵都安思考着计划,眼皮打架,倦意如潮水涌来,昏昏睡去。 …… …… 同一个夜晚。 李府门前,一抬轿子缓缓落下。 年近四十,五官阴柔,鼻梁较高,眼窝深陷的李应龙走出轿子,在家丁的簇拥下,迈步进入属于自己的宅子。 作为“小阁老”,堂堂侍郎,宅子自然气派阔大,奢华无比。 院子里随便一颗石头,都是不远千里,从京外耗费人力运来的奇石。 李应龙平素日用,也是尽显奢靡,喜好乘轿可见一斑。 若非如此,年轻时也无法成为当初的“京城第一纨绔”。 哪怕如今已近四十,但奢靡之风不减,京城官场老油条都知,小阁老最喜女色。 正妻之外,妾室就超出五指之数——这还是限于《虞律》,只有六个名额,但经常更换。 非但如此,更有诸多稀罕玩法。 府内豢养大量女婢,每逢冬日,会遴选其中身材壮硕的,围绕李应龙站一圈,用身体给他抵挡寒风。 名为“肉屏风。” 有亲近客人到来,府内设宴款待,不放桌椅,一应餐盘皆由一名名美貌妾室捧着,跪坐给客人食用。 美其名曰“秀色可餐”。 也就是多少还要考虑到风化二字,否则赵都安毫不怀疑,李应龙会把女体盛给搞出来…… 这时,府内一名名婢女,妾室迎接出来,齐声道: “老爷。” 李应龙面色阴沉,心情不佳。 见到这些女子,不由愈发烦躁,挥手道: “滚。” 妾室们噤若寒蝉,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惊做鸟兽散去。 李应龙大马金刀,坐在堂内喝了口下人奉上的茶汤,心头怒火渐渐平息:“六夫人睡了么?” 旁边,府内嬷嬷道:“屋中不曾熄灯,老爷要过去睡?” 六夫人,乃是李应龙不久前强纳的一房新的“姨太太”。 据说,乃是那一日小阁老外出吃酒,意外瞥见一年轻美妇人,心神摇曳,颇为喜爱。 派人调查后,得知此女原本为一江南艺妓,后被一姓胡的商人娶为妻子,此番随丈夫进京,贩卖货物。 这年头经商,难免做些灰色手段。 李应龙得知后,派人再查,捉住了胡姓商人办事的错处,又略施手段,将其牵扯进一桩案子,小事化大。 将其遣返原籍,丢入了大牢,而这名商人之妻,也被他以权势纳入房中。 为了空出名额,原本的“六夫人”惨遭抛弃。 全程合理合法,低级的纨绔只会调戏良家妇女,高级的纨绔做事滴水不漏。 只是,新的六夫人入府后,整日以泪洗面,是個不屈的性子,文雅的外表下,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 李应龙尚且未能降服。 “恩,去看看。”李应龙起身,在嬷嬷陪同下,抵达刘夫人所在院落厢房。 果然看到窗纸上,一女子灯影倒映。 似听到响动,屋内的六夫人悚然一惊,蓦然起身,冷冷道: “谁?!” 李应龙这会露出笑容,仿佛忘记赵都安给他的不愉快,柔声道: “林娘子,是我……” “滚!” 屋内,性子刚烈的女子冷声道,吓得老嬷嬷一惊,却见身旁的老爷竟也不怒。 李应龙好言相劝: “林娘子,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已是我的妾室,身在京城高门大宅,岂不比委身一区区商人强出百倍?” 屋内,女子肩头抖了抖,声嘶力竭: “你若再敢进门,我拼了这条命……” “唉!说的什么话!”李应龙不悦道: “不进便不进,老爷我在你眼中,莫非便那般不堪?” 说着,他竟也当真拂袖而走,脸上隐隐有些怒气。 旁边老嬷嬷道: “老爷息怒,六夫人过门不久,还拗不过那道槛,老身这些天一直在劝,想必再过两日,她接受了现实,便不会这般。” 李应龙点了点头: “但愿吧,不过,也莫要逼迫太急。” 说着,睡女人都未能如愿的小阁老没来由,又想起导致他今日诸多不顺的罪魁祸首来。 “赵都安……” 李应龙眼神阴戾,想起父亲叮嘱,只能强压火气。 接下来一段时日,他与相国需竭力对抗新政,暂时忌讳节外生枝。 “暂且容你蹦哒一段时日。” 厢房内。 貌美文雅,鹅蛋脸,卧蚕眉,虽是艺妓出身,却自有一股书香气质在身上。 容貌不逊于高门大户小姐的林娘子眼眸含泪,双手紧张地攥着一把剪刀,死死朝着房间门扇。 直到门外脚步声远去,确认李应龙今晚不会“临幸”她。 林娘子手中剪刀“咣当”落地,披着轻纱衣的她扑在桌上,望着江南方向,泪流满面。 谁能救救她? 大概…… 也只能,认命了吧。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群臣早早进了午门。 皇宫内,元祖庙门轰然打开,女帝缓步走出,望向垂首等在门外的一群女官,视线落在为首的莫昭容身上。 大冰坨子手里的托盘上,赫然是上朝的冠冕与龙袍。 “陛下。太师与一众朝臣,已在午门外。” 徐贞观“恩”了一声,美眸凌厉: “上朝。” 她知道,今天是新政正式抛出的日子。 届时,迎接她的,是整个大虞朝无数门阀士绅,以及其出身的官员和读书人的反抗。 …… 这一日,京城中一条消息迅速流传开。 据说,早朝上,太师董玄献上女帝登基后新政三策,引发百官震动。 当场,便有大批官员反对,指出三策种种弊端。 更有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的众多言官予以批驳,认为拟定策略者其心可诛,乃夸夸空谈,若实施,国将不国…… 这一枚消息,好似炸弹,轰的一声,吸引了无数人关注。 导致昨日斋园中的风波,一时都无人问津。 至于赵都安,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将那枚外编学士的牌子交了回去,果断抽身,避开了这场风波。 而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事情果与徐贞观说的那般,整座朝堂,几乎吵成了菜市场。 女帝居高临下,俯瞰各方势力斗法,这场事关整个大虞朝利益划分的斗争,也如烈火烹油。 在这个伏天渐渐过去的夏日,愈演愈烈。 任何贸然靠近者,都会被烧的肠穿肚烂。 而原本被许多人关注的赵都安,却突然销声匿迹,渐渐被人们暂时“遗忘”。 …… “网民总是健忘的……给事件降温的最好方法,就是出现一个更大的热点。” 白马监,后衙小院内。 喝至微醺的赵都安胡言乱语。 对面,穿松垮垮官袍,鬓角霜白的老司监孙莲英醉醺醺道: “臭小子说的什么?咱家没听清。” “没什么,”赵都安抱着酒坛,将视线从屋檐一角,即,皇宫方向收回,咕哝道: “陛下就这么任由各方吵的势均力敌么?不,我感觉董太师都未必扛得住。” 孙莲英眯着眼睛,这位老辣的宦官叹息一声: “这种大事,陛下不能立即下场,必须,也只能坐在龙椅上旁观,任凭以董玄为首的皇党冲锋陷阵,再看势头,决定何时一锤定音,而若直接下旨,虽也可强行推行,但这便是不留余地了,远不如先让他们斗一斗,来得好…… 何况,你小子这三道策略,可是砍向了太多官员身上,他们岂能不搏一搏? 倒是伱,几句话搞的这样大的风波,自己却抽身跑了,整日游手好闲,找咱家喝酒,好似庙堂之上与你全无关系。” 赵都安放下酒坛,起身就走: “朝堂纷争,与我区区一个六品小缉司有什么关系?” “诶,你去哪?” “有事要办。” 187、谋算小阁老 东城,济孤院。 当赵都安除去一身酒气,拎着两盒糕点,抵达这座低矮而破旧的建筑时。 不由想起了当初与海棠、张晗一起来东城寻找薛家后人的那个明艳的上午。 “哎呦,公子您又来了?” 院门口的小房间里,有个守门的老门房。 然而赵都安知道,这名脸庞黝黑,缺了一条腿,身板虽瘦弱但内蕴一股子精气神的老门房的另一个身份,是这座济孤院的院长。 作为京城里的“善堂”机构,这座收养了许多孤儿的建筑里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所谓的院长听起来好听,实则地位也就和胥吏差不多,甚至还不如。 赵都安与姓吴的老院长攀谈得知,其年轻时与他一般,同样是军卒,只是地位更低。 是在西南的朝廷边军中服役。 彼时,头顶上是大虞朝赫赫有名,有“瘦虎”之称的大将军赵师雄。 与养尊处优的京城禁军不同,边军是真有机会厮杀的。 无论是剿匪,还是对付一些大虞疆域外的“蛮夷”,总归是见过血的。 老吴就是在一场厮杀中断了腿,后来哪怕接上,也已无法留在军中。 这才带着积攒下的军功,换了一個京城里勉强能与衙门沾边的位置。 若放在赵都安熟悉的时代,也算退伍后安排进编制了。 但老吴进来后,才知道被坑了。 破破烂烂的济孤院里嗷嗷待哺的一张张嘴,光只是让这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吃饱穿暖,生病了能吃得起药,每年少死几个,都是一桩难事。 尤其朝廷下拨的那本就不多的钱粮,经过层层克扣,到他手里,更是不剩下几个。 老吴哪怕将自己的俸禄贴补进去,也才勉勉强强,能过活。 若是旁的退伍老卒,大概会撂挑子不干,或者想法子寻关系转去别的营生。 老吴原本也是准备这样做的,但同样从小没了爹娘的老卒几次想要离开,几次又都被那些瘦巴巴的孩子纽扣般的眼睛给留了下来。 心想再留一年。 于是一年之后又一年,再三年…… 便一直稀里糊涂到了如今。 不过许是多年辛苦感动了上苍,近些年济孤院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隔三差五,就有个眼睛似乎不很好的漂亮姑娘,会送些钱来,算是捐赠。 据他所知,那姑娘每次过来都一个人,拎着个大大的袋子,里头是用纸包好的一份份银两,会一家家济孤院挨个送上门去,却从不说来历。 而这段日子,又多了个会偶尔上门捐赠,出手大方的贵公子。 “呵呵,顺路过来,拿去给孩子分掉吧。” 赵都安眉目柔和,与往日里在朝堂上与那帮官宦相处时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 将糕点递过去,又从袖口塞过去两枚十两的沉甸甸纹银。 这个额度,对大人物而言不过一道菜的钱,却足以令济孤院孩童一个月都能顿顿吃上好的。 “公子善心,看公子面相就是个大善人,必是积善之家,自有余庆。” 老吴用有限的文辞恭维,忙掏出小本本,请他留名。 赵都安却摇头拒绝,甚至连门都没进,只说还有事忙,留下钱就走了。 令老吴一个劲感慨: 相比于那些捐几个铜板,都恨不得要将名字写满善堂的布告栏的士绅老爷们,那姑娘与这公子,简直是两股清流。 而他若是知道,方才被他称赞“善人”的家伙,究竟在京城中有怎样恶劣的名声,大概要跌掉眼球。 …… …… “大人。” 济孤院远处,一辆马车内。 当赵都安迈步钻入车厢,留守在里头的圆脸小秘书,甜甜叫了声。 看向他的眼神,愈发不同。 “我脸上有东西么?”赵都安慵懒地伸展躯体,靠在车厢内柔软的坐垫上,反问道。 “啊。”钱可柔支支吾吾,摇头吞吞吐吐: “只是,属下没想到,您会来这种地方。” 夏天快过去了,女锦衣的一张脸,愈发的圆了,像是一颗苹果。 “求个心安罢了……”赵都安随口道: “可柔啊,你要知道,越是坏事做多了,就难免心不安,做点慈善,这心就安了。大人我以前也不理解,但现在算是知行合一了。” “……”钱可柔一下不知如何接茬,憋了半天说一句: “大人您今天要去做坏事吗?” “是啊。”赵都安呵呵一笑,抬手轻轻翻阅手中那份,关于“小阁老”李应龙的资料。 资料里,列出了李应龙的诸多弱点,其中好色又是格外凸出,令赵都安看的啧啧称奇,感慨城会玩。 李应龙昔年混迹“京圈”时,就好美人,颇为多情。 后来离开“京圈”,不再做纨绔子弟,改去做工部侍郎,还是好美人……可见再垃圾的人也有优点,比如爱好专一…… 当然,小阁老的对女人的欣赏比较高级,对教坊司是不太感兴趣的,看重的女子,除了外貌,还要看格调气质。 要能与他谈论历史古今,对朝堂有独到见解,主打一个灵魂契合……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资料里这个“六夫人”,似乎就是不久前,李应龙用了某些手腕搞到手的,手法颇为直白,令赵都安直皱眉头。 敏锐察觉出不对劲——以李应龙的格调和地位,按说不至于急色到这个程度。 以往纳妾的几个夫人,也几乎都是家室清白的,再不济,也是平民女子。 而这个六夫人,就古怪的很了,非但是出身低贱的艺妓,更早被商贾娶走了。 且据说,李应龙对其还颇为忍让。 “有问题,有大问题。” 赵都安直觉认为,可以从这里作为突破口,找一找李应龙的麻烦。 如今,整个京城的视线,都聚集在朝堂上那场风云波澜,关注着这台大戏。 却无人注意到,销声匿迹的赵都安,已经暗暗伸出刀,捅向了堂堂小阁老。 “得罪了本官还想跑?是真没听过我睚眦必报赵阎王的名号啊。” 赵都安眯起眼睛。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就是倘若自己能搞定李应龙,显然可以大大帮贞宝一把,将朝堂上这场斗争的胜利天平,朝她狠狠倾斜。 “老侯,去神龙寺。”赵都安平静说道。 眼神中含着杀气。 情报显示,今日,六夫人林娘子,将去神龙寺烧香。 188、你进了这间屋子,能否离开,便由不得你了 “是!” 今日替换,临时充当“车夫”的梨花堂刺头侯人猛应声。 抬手轻轻压下遮阳帽檐,手一抖,马鞭甩出脆响。 一行微服私访的官差,径直朝神龙寺赶去。 …… 另外一边,从李府驶出的香车,同样赶赴神龙寺。 车厢内,小阁老的第六房妾室夫人,被尊称林娘子的女子静静端坐,犹如一截没有生气的枯木。 或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美人骨。 在她对面,坐着李应龙安排的丫鬟,这会看似恭敬的姿态,实则眼珠死死盯着“六夫人”,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 今日的林娘子,穿了一身素白的裙子,显得格外俏丽可人。 但只有她知晓,这身白裙象征着某种心死,为夫君守心的态度。 恩,也只能是一种态度。 甚至于…… 她担心,随着时日的增多,伴随那名李家嬷嬷的游说,自己终有一日,会彻底麻木。 适应新的生活,甘心委身于那拆散她夫妻的仇敌。 林娘子清楚地知道,人适应环境能力的可怕。 她在江南时,亲眼目睹太多艺妓,起初每一个都抱着攒钱赎身的坚定想法。 但最终,伴随时间流逝,却再也生不出离开的勇气。 乃至于,被同化,将艺妓作为人生最后的归宿。 正因如此,她虽因才貌双绝,很快就在江南地界打出名气,引得许多文人士子追捧。 巅峰时,距离登上艺伎花魁榜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却毅然选择退隐,没有嫁给任何权贵人物做妾室,而是由着自己的心意,选了一名彼时并不算出众的商贾为丈夫。 短短几年,夫君生意越做越大,林娘子也告别过去。 此番入京,既是陪同夫君走一趟生意,也是想亲眼看一看大虞王朝第一雄城。 却不想,一脚踏入炼狱。 这段时日在李府中,如深陷囚笼,日夜思念夫君,能做的,也只是去寺庙为他求神祈福。 好在那虚情假意的李应龙并未彻底将她禁足。 许是为了令她早日回心转意,或是最近忙于朝堂之事,疏于在意,竟允许她外出透气。 这会,林娘子貌美文雅的脸庞,望向抖动的窗帘外,热闹繁华的街巷,苦闷的心情也不由舒缓几分。 …… 俄顷。 李府的马车在神龙寺外停下。 “夫人,地方到了,”同车的丫鬟平静道: “咱们家不必与那些低贱的平民挤在一起,在外头上香礼佛,可径直去后头的殿宇,要清静许多。” 神龙寺占地颇大,前头数座院子都可供香客礼佛。 但佛前亦有尊卑,常年捐赠的尊贵香客到来,有专门的“贵宾”室,李家自然在范畴以内。 “恩。” 林娘子冷淡地发出一声鼻音,算作回应。 对李家奴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颇为不喜。 这会莲步款款下车,驾车的护院警惕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跑不掉。”林娘子语气略带讥讽。 那名护院只是拱手:“夫人见谅。” 护院和丫鬟,自然是来监视她的。 这会小沙弥已主动走上前,见是李家马车,当即引着三人从侧门进入,避开了人声杂乱的前殿。 将人引到了一座清静的佛殿中。 “我要礼佛念经,你们连这也要寸步不离么?还是怕我在这屋子里能跑掉?” 林娘子见二人紧跟着,不由发怒,虽是艺妓出身,竟然也很有气势。 二人忙垂首:“不敢。” 终归是老爷喜爱的妾室,他们是不敢真得罪的。 眼看前头的佛殿只有正门,谅一个弱女子也插翅难逃,二人便侧身,在门外守着。 林娘子这才眉头稍稍舒展,穿一身白色纱裙,迈步进殿。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偏殿,一根根木柱撑起穹顶。 前头供桌上,立着一尊药师佛。 两侧垂下绸布帘,烟气袅袅,按说殿内一般会有僧人守着,但却不见人。 林娘子也没多想,只当是值守僧不在,清静些,正合她意。 反手关上殿门。 她径直走到佛前跪下,双手合十,眼眸合拢,鹅蛋脸上神情专注,默默为不知情形如何的夫君祈祷。 亦为自己悲苦的命运而祈求神佛保佑。 笃…… 笃…… 笃…… 房间外的木鱼声,前殿隐隐的诵经声,古刹庄严神圣的氛围,逐步令她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然而,就在她闭目祈祷到尾声时,隐隐感觉,似有脚步声靠近。 林娘子眼眸撑开一条缝,继而看到,自己跪坐的蒲团前,竟然出现了一双靴子。 往上,是一双腿。 以及,一个男人似笑非笑的声线: “好一個俏丽的小娘子。” 吓! 林娘子悚然一惊,被这犹如鬼魅般出现的神秘男子吓得花容失色。 张口就要惊呼,却只觉胸腹一痛,惊呼声,变成了沙哑的吐气声。 “嘘,不要大喊大叫,你也不想外面的人闯进来吧。” 神秘男子将屈指弹出气机,击中她“哑穴”的手指竖起,抵在嘴唇上,俊朗异常的脸上挂着微笑。 林娘子踉跄地后退,仓促起身站稳,惊魂甫定,张了张嘴: “你……是什么人?” 她能说话了。 神秘男子自然就是赵都安,他笑了笑,没有继续靠近,刺激对方。 而是悠然迈步,走向香案,晃了晃手中的几根檀香: “能在这里的,不是和尚,自然就是香客了。” 香客? 林娘子愣了下,想说自己方才怎么没看到? 继而念头一转,猜测对方刚才,可能是在帘幕后头,取香烛过来,自己进门时没看到…… 那领路的小沙弥,竟也丝毫不提醒,还有其他的香客在…… 林娘子神魂稍定,这才注意到,面前青年一身低调内敛的华服,容貌更是出众。 心道,只怕是京中某个高门的公子哥,只是女子的第六感,隐隐提醒他,对方身上透着古怪,似并非偶然,试探道: “这位公子也是来礼佛的?方才却是没看见,不知如何称呼?” “我啊?” 赵都安步伐优雅,拿起火折子,一边点燃檀香,一边笑了笑,随口道: “姓赵,赵都安。” 轰!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林娘子眸子瞬间瞪大! 身体下意识后退,表情惊愕,继而,便是本能的畏惧! 赵都安! 哪怕她非京城人,但对这个名字,同样并不陌生。 前段时日,她抵达京城时,正值赵都安声名鹊起之际,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女帝面首的传说。 据说,此人心黑手辣,睚眦必报,凡得罪他的都落得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依仗当朝天子的宠爱,行事飞扬跋扈,肆无忌惮,乃是诏衙中,仅次于督公马阎的“小阎王”。 一等一的真小人,女帝座下头号走狗,声名狼藉,阴险毒辣的酷吏奸臣…… 简而言之,李应龙的名气,相比之下都算讲规矩的君子。 “你是那个……白马监……” “呵呵,赵某的名声,竟这般大了么,六夫人也知道?” 蹬蹬蹬! 林娘子惊惧的连退数步,既惊愕于对方的身份,又察觉到对方来意不简单: “你……认识我?” “夫人稍安勿躁,”赵都安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吹灭了火折子,又抖了抖香烛。 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暴戾官差,反而像是一位出身名门,腹有诗书的读书人: “呵呵,我没见过夫人,但却认得你……恩,小阁老……也就是李侍郎,没与伱提过我?呵,看样子是没有了,我与他同朝为官,倒也打过一些交道。” 林娘子愣了下。 李应龙的朋友?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身为一名江南来的商贾之妻,她对庙堂之上的纷争知之甚少,这也是大虞朝绝大多数百姓的状: 最多听过几位大人物的名号,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 既不知朝堂上划分几个党派,更不知不同的官僚之间,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因此,哪怕听过赵都安的一些事迹,诸如大肆拘捕数十名官员,与夏江侯爵,乃至云阳公主交手,却并不知道,赵都安和李应龙之间是敌是友。 赵都安何等老辣,几句话略作试探,就摸清了这六夫人的根底,笑吟吟道: “当然,夫人不识的本官,也正常。倒是方才本官冒昧走出,冲撞了美人。” 说话间,他居高临下,审视着这个女人。 不由得心中赞叹,暗道李应龙这厮虽然能力拉胯,但你永远可以相信门阀贵胄的审美…… 鹅蛋脸,卧蚕眉,容貌文雅秀美。 尤其一身素衣,眉目哀婉伤感的模样,兼具良家的端庄,与艺妓的媚骨…… 林娘子被他审视着,恍惚间,只觉自己好似被剥光了,生出强烈的不适感。 尤其想起对方恶劣的名声,她不由侧身,语气也冷淡下来: “赵大人不必客气,既是误会,那大人自便就是。我先行告辞了。” 说着,迈步就要往外走—— 虽然她不愿回去李家,但更不愿在这佛殿中,与赵都安相处。 她总觉得,对方怀有歹意。 否则,为何这般巧合在此遇到? 更好像是在等自己到来一般。 赵都安没有去阻拦。 只是转身,双手将燃烧的檀香高高举起,毫无诚意地朝佛像拜了拜,而后将香栽入香炉。 口中淡淡道: “夫人可要想好,你进了这个屋子,能不能出去,便由不得你了。” 嗤—— 炉中,青烟倏然紊乱了一瞬。 林娘子脚步瞬间停住。 纤纤玉手,停在了距离殿门只有半尺的空气中。 一道深深的刀痕,缓缓出现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距离斩断她的绣鞋,只有毫厘之差。 林娘子后背汗毛乍起,冷汗如瀑。 189、老皇帝的遗孀 佛殿内,香炉中的檀香散发出的青烟,从紊乱重新变得笔直。 赵都安双手合十,面对着佛像,虔诚的像是一个教徒。 然而那倏然飞回,悬着他转了两圈,消失在袖口的金乌飞刀,显示出礼佛的不一定是信徒,也可能是杀胚。 “嘭嘭……”林娘子只觉心脏直跳,仿佛能听到胸腔里传来沉闷的声响。 她缓缓收回手,身子僵硬的转回来,文雅秀美的鹅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你……” 她终于确定,背对着自己虔诚拜佛的男子,绝对早有预谋。 且对自己图谋不轨。 为什么? 她不明白,因为美色?可京城美女如云,她自认容貌虽不错,但与李应龙的其余五个妾室,其实也各有千秋…… 更别说,与传闻中的女帝相比了,无异于萤火之于皓月。 “六夫人不要急,本官也不是什么坏人。” 赵都安慢条斯理转身,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好似方才出刀威胁的,并不是他一般。 只是此刻,这笑容在林娘子眼中,便格外可怕,她再次后退了两步,警惕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背后可是李应龙!” 危机之下,她选择暂时扯虎皮。 “呵,”赵都安轻笑一声,似乎浑然不将小阁老放在眼中,他悠然地迈步,缓缓走到她身后,一只匀称修长的手,缓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拿李应龙来吓我么?我好害怕啊……” 林娘子一动不敢动,浑身僵直。 只感觉到,肩膀上的手缓缓抬起。 几根手指端详货物一般,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她只觉好似被一条阴冷的毒舌舔舐,入坠冰窟,耳畔回想起赵都安的声音: “啧,的确是细皮嫩肉。 不过,本官还是有些好奇,除了这张脸,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令李侍郎不惜用这等粗糙不雅的手段,也要将你弄进府邸呢?夫人可否为我解惑?” 林娘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缓缓溢出。 身子微微颤抖着,已经脑补出了接下来的戏码。 她没想到,京城纨绔竟都一般无二,这个赵都安,更急色到这等地步。 竟然胆敢在神龙寺,在神佛面前,调戏自己。 她颤抖着声线: “这里可是佛殿,你不怕神明降罪吗……” 赵都安挑眉,意识到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以为是自己要玷污她一样…… 好吧,似乎的确很容易令人误解,但是…… “神明?” 赵都安嗤笑一声: “求神有用的话,你会落到这般境地吗?” 他现在气海就趴着個“半神”……自然没有什么敬畏心。 林娘子颤抖了下,想到自己的命运,泪水簌簌落下。 赵老爷心善,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方才举止不过是试探,以及心理施压而已。 见目的达到,哼了一声,嫌弃地收回手,迈步朝供桌缓步走去,道: “想离开也简单,只要回答我方才那个问题,我就放伱走,如何?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李侍郎为何想得到你,别说是因自己的才貌这种话。” 林娘子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误解了对方的目的。 可是,对方处心积虑找到自己,就是为了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林娘子面露迟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赵都安脚步停下,站在佛前供桌旁,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六夫人是不愿意配合本官了。” 顿了顿,他有些遗憾地说: “可惜,原本还想拿你夫君的命来换,如今看来,你已是归附了李侍郎,不想让你那个受牵连的夫君活着出来了。” 嗡! 原本伺机逃走的林娘子脑子嗡的一下,好似被锤子敲蒙了。 整个人先是愣住,继而猛地瞪大了眼睛。 泪水也顾不得擦,难以置信地上前走了几步: “你说什么?我夫君他……” 当初,她被李应龙盯上后,起初是有所察觉的,但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谁,也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晚上突然有官差闯入客栈,强行将夫妻二人带走,分开关押。 她从那时起,就再没能与丈夫见面。 最终只等到了不知用什么手段,获得了她艺妓卖身契的李应龙,将她带走。 赵都安没看她,先自顾自,从供桌上拿了只苹果啃了口。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资料,随手丢到地上,道: “这上头的是,是他吧?” 李娘子见纸张如雪花般飘落,忙不迭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飞快将纸张拿在手中翻阅。 其上,赫然是其夫君,商人胡雪斋卷入案子的审判结果,相关记录。 赵都安说道: “胡雪斋,呵,被牵累进入的事可不算小,倒也正常,商人么,但凡与官府打交道,或多或少,都要留下一些把柄,若寻常官吏也就罢了,可李应龙出手,想给他判个罪,再简单不过。 想必你或多或少,也该知道,拆散你们的幕后之人,就是李侍郎……恩,不得不承认,手段虽粗暴了些,但流程清晰,合理合法,哪怕本官都挑不出错来…… 你那丈夫,按照日期算,如今也该被押送回原籍了,按照判罚,倒还远不止于死罪,但被发配去采石场之类的地方服苦役总归是免不了的。 而那种地方,每年或生病,或意外死一些人,再正常不过。 如果我是李侍郎,为了绝了你的心思,完全可以稍微暗示底下官吏一下,让他们用合乎律法的方式,送你那便宜夫君下阴藏地府…… 啧啧,倒也真是个可怜人,分明生意蒸蒸日上。 做的事,也没大错,却以为你这么一个艺妓出身的娘子,断送了性命,当真是……” 话没说完,佛殿地上,一身素衣的林娘子,已是抱着一张张纸,哽咽难言。 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纸上。 既有终于获得夫君情况的欣喜,又被强烈的愧疚和自责而折磨。 然而,她竟意外地强行控制住了哭音。 甚至刻意将声音压低,努力平稳情绪。 抬起头来,仰头望着华服锦衣的青年,眼中带着期翼: “赵大人,您……” 赵都安冷漠地俯瞰近乎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道: “我可以帮你把胡雪斋捞出来,救他一命。甚至于,我还可以出手,把你也救出来,让你们夫妻团圆。” 林娘子愣愣地看着他,鹅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赵都安扬眉: “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林娘子忙摇头。 她虽不知赵都安的具体能量,但只凭借听到的那些,她毫不怀疑,眼前的男人,有说这话的底气。 但…… “大人,您不怕李应龙他……”林娘子试探询问。 那可是李家啊,当朝相国李彦辅的儿子,她不敢相信,对方愿为她与李应龙做对。 赵都安幽幽道: “否则,你以为本官为何来寻你?” 林娘子愣住。 赵都安说道: “本官与李应龙早就势同水火,换言之,仇敌的仇敌就是朋友……” 见后者神色茫然,赵都安也懒得解释朝廷各派那复杂的纠葛,只是简单道: “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与李应龙有仇就行了。本官找到你,便是需要你配合我,做一些事。” 林娘子沉默了下,忽然仿佛做下决定: “您要我下毒?杀了他?” “……” 饶是以赵都安的养气功夫,都愣了下,看向这女人的眼神都变了。 什么叫最毒妇人心啊……不至于,真不至于…… 赵都安可不想为了报复李应龙,把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谋杀一位侍郎,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本官有更安全的法子,不会令你陷入险地。” 赵都安声音稍微柔和了些许,见目的达到,不再刺激她。 这女人多少有点偏激了…… “您要我做什么?才肯帮我?” 林娘子跪在地上,十根手指死死攥着那些纸张,已绝望的眸子里,重新焕发亮光。 “首先,是之前那个问题,回答我。”赵都安平静道。 林娘子又沉默了下,此刻的她,不再怯懦,而是变得出奇的冷静: “大人不是在诓骗民女?” 赵都安哂笑道: “你可以不信,不回答,或欺骗本官,甚至向李应龙告发我……或者,按我说的做,赌本官发善心。 总之,是从了他,还是赌一次,你自己选。人的命,不在神佛手中,是自己选的。” 林娘子沉默片刻,仰起头,心中已有了决定。 她说道: “李应龙强纳我做妾,应该是因我与他昔日的一个爱人模样很像。他与我说过。” 这个答案略微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赵都安一怔,表情古怪: “他说你像谁?” 林娘子吐出一个名字:“元茹。” 元茹……赵都安脸色顿变,他知道这个名字…… 若他没记错的话,元茹,正是皇城后宫中,驾崩的老皇帝册封的一位贵妃的名字,而那位贵妃,便名为“元妃”。 李应龙昔年的爱人,是老皇帝册封的“元妃”? 要不要这么狗血…… “真是好大一个……八卦!” 190、跟我们走一趟吧,我家大人有请 佛殿内,香火缭绕。 赵都安一颗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元妃?李应龙?他实在很难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对于老皇帝的那些遗孀,他了解并不多。 但得益于当初担任皇城禁军,或多或少,耳濡目染,总归知道一些妃嫔的情况。 元妃入宫,也已有近十个年头,乃是京城内一位漕运官家的女儿。 老皇帝人老心不老,分明年岁已大,但选妃的心思却没中止过。 但赵都安实在没想到,李应龙和元茹有什么关联。 “是在入宫前,还是入宫后?如果是入宫后,就刺激了……不,应该不至于,外臣进宫极难,李家又不是外戚,李应龙压根没机会进宫勾搭乱搞……何况是皇帝的女人……” “那就是入宫前了……恩,年龄上倒也符合,嘶……没听说过啊,而且妃子入宫,肯定要验身的吧,元妃应还是处子……不出意外,俩人还是一段纯爱……” 赵都安胡思乱想,只觉伏天里吃到一口大瓜。 他皱起眉头,说道:“这是李应龙与你说的?” 他有点怀疑,因为以李应龙的谨慎,应不至于随便将这种猛料乱说。 林娘子摇头道: “他只与我说了,我与他昔年爱人相似,至于名字,却是意外得知。” 赵都安步步紧逼:“意外得知?” 林娘子沉默许久,才平静说道: “他强行睡我的时候,喊了这个名字。” 赵都安:“……” 林娘子既已做出决定,反而没了方才的柔弱胆怯,说出这话来,也不曾掩饰。 只是跪在佛前,等待他的指示。 赵都安缓缓在殿内踱步,思索着,如何用这件事做文章。 片刻后,他心头隐隐有了個计划,道: “很好。这个线索,很有价值。” 他并不担心林娘子说谎。 因为这个答案非常好验证,以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弄到元妃的画像,甚至找机会亲眼目睹,都并非难事。 “大人,我需要做什么?”林娘子复仇心切,格外主动,说话时,眼神中带着迫切的刀子。 所以说,绝对不要低估女人。 尤其是绝境中,重新抓住希望的女人。 “这样……”赵都安沉吟片刻,问道: “你近期,还能想办法再出来一趟么?” 林娘子犹豫了下,道: “有些难,但若我虚与委蛇,应该可以,我可以说再来神龙寺还愿。李应龙对我的一些要求,还不算为难,一般会同意。” 赵都安点头,说道: “那好,我需要你想办法,尽可能套取有关他与元茹的情况,但不能令他察觉,你在刻意套取。 如果可以,最好弄到一件李应龙常年用的器具,能代表他本人的东西,更准确来说,是元茹能认识的东西。” 在江南地界,曾只差一步便踏入花魁行列的艺妓又岂会是愚蠢之辈? 闻弦音知雅意,林娘子目光闪烁,隐隐猜出这位赵大人的想法。 但聪慧地没有挑明,只是点头: “奴家知道了。大人还有吩咐吗?” 赵都安摇了摇头: “你只做好这些就够了,本官会派人盯着李家,你出来时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想办法制造独处的机会,自会有人与伱接触。” 如今执掌梨花堂的他,手底下并不缺乏心腹干将。 林娘子表示记下,说道: “奴家在殿中已许久了……” “恩,回去吧,记得小心些,不要被李家人察觉异样,否则……本官倒是不会有任何损失,但你的安危,却说不准了。”赵都安淡淡道。 这次,随手尝试布局,于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没结果。 毕竟他与李家早已撕破脸,赵都安并不担心,李应龙知道自己在搞事。 但这位六夫人,若事败,下场可想而知。 “大人且放心,是奴家自己的选择,只希望事成之后,大人不忘今日所说,奴家便已感恩戴德,大恩不敢忘。” 林娘子款款行礼。 “去吧。” 赵都安迈步,径直消失在佛殿两侧的帷幔后。 林娘子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又抬眸看了眼殿内巨大慈悲的药师佛。 心想,莫非自己的祈祷,真的应验了么? 摇摇头,她飞快整理仪容,推门走出佛殿时,脸上已是再无半点异样。 台阶下方。 等候的丫鬟与护院同时望来,看到她脸上泪痕,愣了下,但都没有任何意外。 六夫人以泪洗面,又不是秘密。 “回府吧。” 林娘子平静说道,隐隐有了些夫人的威严气度。 表演……对她这个曾名动江南的艺妓而言,本就是最擅长的事。 …… 等三人离去。 佛殿内,赵都安才慢条斯理走出来,静立不动。 不多时,侯人猛与钱可柔从远处走来: “大人,事情办妥了?” “恩,那些和尚如何?” “大人请放心,咱们诏衙虽不招这帮和尚待见,但咱们背后可是陛下,今天神龙寺不会有人‘记得’大人您来过这。” “很好,那就走吧。” “大人,咱们回衙门?还是……” 赵都安走了两步,略一沉吟,问道: “陈正儒和许翰林那对师徒,放了没有?” 当日,女帝下令,马阎执行,将带头骂赵都安那帮文人都抓了回去,收拾了一通。 不过归根结底,只是骂几句,不是大罪。 主要的目的是杀鸡儆猴,所以一帮人被收拾一通后,也就陆续放人了,算是给了个深刻教训。 钱可柔说道: “哦,那两个翰林院的文人啊,前天刚释放,大人,您要把他们重新抓回来吗?那个许翰林咱们能直接抓,但陈正儒毕竟是大学士,还得找督公才……” “不必,”赵都安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某种有趣的事,嘴角扬起: “不必那么麻烦,这样……” 他低声吩咐,两人专注听完,面面相觑。 都生出同样一个念头: 大人他……又要算计人了! …… …… 傍晚。 京城醉仙楼内,许明远坐在一间包厢中,与一群同样被释放的文坛友人觥筹交错。 前天,缴纳罚金,且受了一顿不轻不重刑罚后的许翰林,终于从诏狱那个恐怖的地方出来,重新回到人间。 先回了家,与家人团聚。 之后,他本以为以自己的人脉身份,会有许多读书人前来,为他“接风洗尘”。 结果,许明远从白天等到日暮,往日里门庭若市的许家门槛,愣是无一人踏入。 “一群鼠辈!” 许明远大骂。 明白是那群往日里道貌岸然,将圣人之学挂在嘴边的读书人不敢接触自己。 生怕因此得罪女帝,得罪太师,甚至惧怕那个赵都安。 不由感慨,太师当日骂的也真不算错。 愤懑睡下后,翌日去了翰林院,也是无人搭理。 倒是老师陈正儒待遇比自己好太多。 出狱后,就被小阁老李应龙亲自接走,只怕还见了相国。 陈正儒在李党中,权势虽不大,但名望不小。 此番替李应龙背锅,李彦辅必须出面安抚。 许明远无奈,只好去寻那批同样释放出来的文人。 得知大家处境相仿,一群人报团取暖,报复似的一连两日,饮酒消愁。 关起门来大骂不公,大骂赵贼。 “许兄!要说,我们这些人被当做弃子也就罢了,你可是深受相国大人器重,更是陈大学士的弟子,怎么竟也被冷落么?为何不寻小阁老?” 酩酊大醉间,一名读书人吐着酒气,说道。 许明远脸色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旁边另一人道: “此言差矣,这段时日,朝堂上风起云涌,可谓一片混战。 小阁老便是那中军大将,事务繁忙,想必是抽不出空来,这才冷落了功臣。 否则,单明远兄这次入狱受苦的功劳,便理应受赏,你们说,对不对?” 一群醉醺醺的读书人纷纷附和。 却没发现,许明远如芒在背,脸色通红。 功臣? 呵,打了胜仗的才叫功臣,自己这败军之将,算什么? 他不敢说,自己昨日私下里,去李府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的事。 毕竟,经此一事后,他已经彻底得罪了董太师与修文馆一系,更被陛下厌恶,能依靠的,也只剩下李应龙。 而这一切,都拜“赵都安”所赐! 许明远不敢对小阁老,对老师不满,只能将怒火迁怒于赵都安。 若当日,姓赵的俯首被他攻击,自己岂会落得如今局面? 若当初,姓赵的不隐瞒与董太师的关系,自己岂会傻乎乎,一头撞上枪口? “赵贼误我!” 许明远痛饮酒碗,豪迈道: “今日吾等之耻,来日,必寻那赵贼百倍报回!” 众人喝彩,同仇敌忾。 …… 曲终人散。 许明远醉醺醺走出醉仙楼,徒步朝自家走。 此刻天色已然全黑,夜空中星辰稀疏,乌云遮月。 当许明远途径一条冷清的街道。 突然,前方黑暗阴影中,走出数名黑衣人。 为首的一个,肤色偏黑,面容桀骜,咧开嘴时,露出森白牙齿: “你是许明远?” 许明远一个激灵,醉意散了一半,警惕道: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侯人猛笑容愈发灿烂,一脚踹过去,砰的一声,许明远痛苦地躬身如虾,人在半空,将胃袋里的酒菜吐了一地。 “许翰林,跟我们走一趟吧,我家大人有请。” 191、改换门庭 夜晚,锦江堤。 赵都安上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受裴楷之邀请,彼时,他只是个白马监的使者。 而这次,他再次到来时,身份已发生巨大变化。 “物是人非。”赵都安舒展腰肢,靠坐在一张布帛缝制的靠背椅上。 身旁悬着灯笼,身前架起一根鱼竿,前段用y形支撑架固定,末端径直延伸到黑暗的河水中。 水上倒映出晦暗的星光,破碎的月亮。 今晚,赵都安心血来潮,选定了这个地方夜钓。 身后,梨花堂的心腹官差们警惕地环顾四周,提防可能存在的外来者。 “大人,人带来了。”俄顷,侯人猛走上前,低声说道。 一挥手,身后校尉将一個破麻袋丢在河岸的浅滩上,解开口子。 “呜呜呜。” 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的许明远狼狈地滚落出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呵呵,你小子最好别乱叫,否则你知道后果。” 侯人猛摘下他口中破布,继而用匕首,轻而易举,切断他身上麻绳。 “呼——” 身为翰林院清贵,来往皆是读书人,曾在昔年科举中名列榜眼,翰林院中虽不及韩粥,却也声名赫赫的许明远大口喘息。 眼珠警惕地四下乱扫,心下忐忑。 他不知这群人是何来历,但既明知道他身份,必然不惧他背景。 故而,他并没有愚蠢地放狠话。 这时,飞快一扫,视线掠过那些如标枪般杵在黑暗里的便衣官差。 定格在身旁,那一盏灯笼旁,悠闲坐在椅子上野钓的神秘人。 意识到,这才是正主,只是黑暗太浓,他一时看不清晰,警惕道: “阁下是何方神圣,许某可曾与阁下有仇?” 神秘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依旧静静望着灰蒙蒙的河面,伏天已然过去,夜晚的京城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 这会河面的风吹乱了野草,那只纸皮灯笼也摇晃了起来,晕染出鬼祟般的阴影。 这静谧至极的河滩,好似与繁华的尘世隔绝,不像在热闹的京师,更好像在什么荒郊野岭。 就在许明远愈发忐忑不安时。 神秘人终于发出一声轻笑: “许翰林如此健忘么,你我不久前,可才见过啊。” 这声音……好年轻……许明远一愣。 继而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直到戴着一只斗笠,手持鱼竿的赵都安转过头来,一张俊朗的脸孔被影影绰绰的灯笼照亮。 许明远脑子才嗡的一下,猛地瞪圆了眼睛,浑身好似被一桶冰水浇下,残存的那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 “是你!” 赵都安! 绑架自己的,竟然是一个时辰前,他还在醉仙居中大骂的女帝走狗! 这一刻,许明远只觉寒气从脊椎骨往上窜,有种自己被监视着的恐惧。 难道,自己说的话被对方得知了? 前来报复? 是了,京城谁人不知,白马赵氏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无耻小人……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一趟诏狱,事情已了,却不想,赵都安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 想到赵都安往日的恐怖名声,许明远近乎本能后退,色厉内荏: “你要做什么?你们诏衙想翻天吗,绑架翰林学士,可是……” 赵都安扭回头去:“掌嘴。” 一旁,神态慵懒,顶着黑眼圈的沈倦笑眯眯甩出刀鞘,木制刀鞘挟着巧劲,准确抽在许翰林脸庞上。 “啪!”的一声,极为刺耳。 “啊……”许翰林痛呼一声,冷不防被郑老九一脚踹了回去,双腿一软,跪在了草地上。 旁边两名校尉上前,一人按住,堵住他的嘴,另一个左右开弓。 “啪”、“啪”、“啪”…… “差不多得了,打毁容了,耽误了大人的事就不好了。” 钱可柔幽幽道,然后又补了句: “用针扎骨头缝,钻心刺骨,表面不留痕迹。” 许明远被抽的眼冒金星,听到这话,吓得亡魂大冒,呜呜地望向赵都安,摇尾乞怜。 “呵,不要吓唬人家,许翰林可是读书人,与我们这些粗鄙的武人不同。” 黑暗里,传来赵都安揶揄的声音,“许翰林,伱说是吧?” 伴随官差放开他,许明远捂着火辣辣的脸庞,虽心头极为不甘,但读书人讲求个底线灵活,这会强压屈辱,低眉顺眼: “赵大人,许某上次误听信谣传,这才对赵大人多有不敬,已是……” 赵都安笑吟吟道: “哦?听信谣传?本官倒好奇,你听了谁的谣传,又是受了谁的指示?” 许明远闭上嘴巴,默不作声。 他虽然还有些晕晕乎乎,但也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乱说。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许翰林还是心不诚啊。” 旁边,梨花堂的官差们作势又要动手。 许明远脸色变了。 正在内心挣扎之际,却见坐在椅中,戴着斗笠垂钓的赵都安摆了摆手,于是那群如狼似虎,心黑手狠的鹰犬便止住了步伐。 “不要做什么事,都用暴力,对待读书人,还是要柔和一点,知道了么?”赵都安平静道。 梨花堂众人惭愧地低下头: “属下知道了。” 心想不愧是自家大人,心胸如此开阔,面对这等小人,竟都以礼相待。 许明远见状,不由挺直了腰杆,心中暗道: 看来这赵贼虽凶,但终归对自己翰林的身份还是有所忌惮的。 一颗心也安定了几分,胆气少有恢复。 赵都安也没看他,只是将灯笼拿的离自己更近了些,调整了下鱼竿的角度,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许翰林不说,本官也知道,无非是李应龙在背后捣鬼。 陛下也与我说过,也教训了下李家父子,本来么,本官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便不曾再计较。 只是这两日,听闻翰林你的遭遇,本官却是颇为替你不平啊。” 替我不平?许明远摸不准这奸贼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都安叹道: “据我所知,许翰林为李家办事也算尽心竭力了,如当初改稻为桑出了事,相国明知陛下不喜,还呈送了所谓两难自解的折子,好像就是许翰林的手笔。 当时本官就在御书房,还是从陛下口中得知此事,便感慨,许翰林当真是出力不少,宁肯给李家做棋子,若真按照此法办事,最后必然要出大篓子,届时相国大人只要将提出此策的翰林一丢,便是万事大吉…… 唔,说起来,那法子是翰林自己想的,还是替人呈送?呵呵,不必回答,本官倒也不怎么关心真相。” 许明远脸色变幻不定。 赵都安继续道: “好在,陛下也没有太追究此事,却不想,这次翰林又被李应龙拿来做马前卒,他倒是聪明,全程躲在后头,这样出了事,火也烧不到他身上。 恩……本官原想,这次李家总该不看功劳看苦劳,出手提拔下翰林,但似乎并非如此。” 许明远被一把把刀子戳的透心凉,平静道: “赵大人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好,我喜欢爽快的人。”赵都安笑着第二次看向他: “你知道,我与李应龙有仇,你呢,想必在他手底下也不开心,不如投奔本官如何?呵,若你点头,本官对你之前的些许冒犯,可以既往不咎。” 许明远愣住了,然后险些笑了。 心想这狗贼是疯了么? 三言两语,就想让自己改换门庭? 开什么玩笑。 李应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姓赵的有什么脸说小阁老啊。 他虽心中不平,但好歹与李家是一起的,凭借老师陈正儒这层关系,能背靠李党立足。 而赵都安?俩人的仇是实打实的,他疯了才会投靠。 “赵大人说笑了,若我投靠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我学冯举,攀咬小阁老,甚至攀咬相国?” 许明远淡淡道: “若大人是存了利用我对付相国的心思,那只能说大人白费力气了,许某虽一介书生,敌不过诸位手中刀,但些许骨气还是有的。” 赵都安表情奇怪地看向他,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好一个铁骨铮铮的读书人,所以,你是拒绝本官咯?” 许明远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请恕许某不能答应。” 他已经笃定,赵都安之前的举动就是吓唬自己。 无论绑过来,还是掌嘴,说白了,都只是皮外伤,甚至连重伤都远远算不上。 对方再疯狂,也定然不敢在京城,谋害一位翰林。 所以,许明远坚信,自己哪怕拒绝,大不了被打一顿。 这未必是坏事,如果自己带着一身伤,再去找李应龙,对方必然会拉他一把。 否则,李党的人心就该散了。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都安神色也冷淡下来,淡淡道: “来人,送翰林下去。正好,本官这鱼饵不够香甜,缺一味大补的来喂鱼。” “是!” 许明远愣了下,隐隐生出不安。 却见梨花堂官差已经上前,一个用破布堵住他的嘴,另一个重新将他手脚捆起来,而后将他推入麻袋,拖曳着朝河边走去。 “往边上一些,别惊了大人的‘窝’。”钱可柔抱着胳膊道。 侯人猛咧了咧嘴,拽着一根绳子,将被绑在麻袋里,只勉强露出一个头的许明远拖曳的越来越远。 河边,沈倦扛着一块用绳子绑缚的大石头过来,将绳子另外一端,拴在麻袋上。 许明远惊恐地瞪大眼睛,终于明白了什么,呜呜地挣扎起来,却被侯人猛一脚踢翻,反而捆的更结实了: “叫唤什么,别怕,等会就没感觉了。” 说着,他运力将大石头猛地踹入河中。 咚的一声,绳索倏然绷紧,迅速将许明远拖进了冰冷的河水,然后迅速朝河底下沉。 “呜!呜呜!” 许明远疯狂挣扎,感受着水渐渐吞没脖颈,竭力用舌头顶掉破布,惊恐大喊: “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他的视野中,却已看不见了赵都安,只隐隐望见远处黑暗里,那只明亮的灯笼。 好似傍晚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 “救命……” “赵大人……我……愿意……” “咕嘟咕嘟……” 最后一句,被河水吞没,许明远视野被黑暗笼罩。 192、妾心如刀 “咳……咳咳……” 黑暗笼罩的锦江堤,满是野草的河滩上。 许明远大口咳嗽,感受着胸膛上那只脚每次踩下来,他的眼耳口鼻,都在往外吐水。 头晕目眩之际,在阴曹地府转了一圈的翰林学士疯狂地,近乎贪婪地汲取氧气。 随着新鲜空气逐渐填满肺泡,他终于缓缓找回一点理智清明来。 第一个念头:我死了?还是没死? 然后才隐约记起,自己在黑暗的水底,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看到有黑影潜入水下。 “醒了?”一个悠然的声线,缓缓递入他的耳廓。 然后是一个狞笑的声音: “大人,我看这家伙是傻了,要不还是再丢下去吧。” 不—— 许明远一個激灵,强烈的求生欲令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眼前迷乱的景象逐渐清晰。 依旧是那只鲜红的灯笼,如海面升起的朝阳。 四周,黑暗里,伫立着一名名官差。 侯人猛浑身湿淋淋的,将佩刀刺在泥地里,正脱下外套用手拧着。 灯笼旁,戴着斗笠的赵都安悠然坐在椅子里,身前的鱼竿仍旧是先前的位置。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许明远浑身湿透的衣服,腰间仍旧捆绑着,末端已被匕首割断的麻绳,以及身旁的破麻袋,都无声诉说着,他的确险些死了。 “我……” 许明远吞吐这一个字,然后如丧家野狗一般,手忙脚乱爬到赵都安身旁,结结巴巴: “大人,我听话,我听话!别杀我,别杀我……” 他被吓破胆了。 方才,他无比笃定,自己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死掉了。 唯有经过生死间的大恐惧,才知道活着多么宝贵。 “哦?你不再想想?或许,本官不敢杀你呢?比如,方才丢你下去,哪怕你不求饶,也会救你。”赵都安轻描淡写说道,语气温和极了。 “不,小人知错了,小人方才鬼迷了心窍,求大人高抬贵手。”许明远没有犹豫,一个劲讨饶。 吓唬? 呵,拿命赌吗? 用自己宝贵的命,去赌对方是否真会杀自己? 许明远不敢赌,更不想再体会一次,那种黑暗中的绝望。 他这时候,突然才明悟,自己想错了一些事。 他以为赵都安是讲规矩的,赵都安以往对付那些人,也都是按照庙堂上的游戏规则在做事。 但问题在于,赵都安以往对付的,都是什么人? 大理寺卿,刑部侍郎,侯爵,长公主…… 而他许翰林是个什么东西? 赵都安不会用暴力,直接对付那些人,因为代价太大,会遭到反噬。 可哪怕将自己真的沉江,然后呢? 谁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算有人知道,但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谁会为了区区被李党并不看重的,被陛下不喜的小翰林,而大费周章,找赵都安的麻烦? 读书人的聪明,就在于灵活的底线。 “大人,我愿意投靠您,没错,之前诋毁您的事,都是小阁老……呸,都是李应龙那王八蛋让我做的! 结果小人替他们李家背了责罚,却愣是没有半点关照,我去上门,都吃了闭门羹……李应龙这种人,就该死!” 许明远大骂小阁老,以表忠心,又道: “大人您想让我怎么做?去作证么?状高他?” 赵都安坐在椅子里,轻轻扶着钓竿,闻言“嘘”了一声,道: “小声点,莫要惊了本官的鱼。” 许明远顿时不吭声了,捂住嘴巴,配合极了。 若此刻有外人在场,必然会大跌眼镜。 想不到向来以“傲骨”自称的许翰林,竟这般不堪。 赵都安点了点头,等了阵,才缓缓道: “很好。大虞朝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官虽在外名声不好,但最是善待自己人。你能迷途知返,本官很欣慰。” 许明远谄媚堆笑:“是,是是。” 赵都安继续道: “至于要伱如何做,呵……放心,不是要你做什么证人,攀咬什么人,本官不会让你太为难。 你暂时只要回去,保持原样,以往怎样,接下来还怎样,等什么时候需要你办事了,本官会吩咐你。” 能成为翰林的,哪有蠢人? 许明远之前被利用,也是心甘情愿,想搏一个出身罢了。 此刻,闻弦音知雅意,顿时明白过来,目光闪烁: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藏身在李党中,做一个内鬼?” “呵,不要说的这么难听,”赵都安笑了笑: “本官替圣人办事,你既投靠本官,便也是圣人门下。诏衙本就有监察百官不端之责,你如何算得上内鬼?” 许明远连连称是,表示自己不会说话,心中却涌起一丝希望来。 他知道,冯举当初替赵都安办事,后来得女帝赏识。 那自己,若尽心竭力,是否也可以谋一个进身之阶? “大人教训的极是,那若无事,小人这就先……回去?”许明远试探。 赵都安没吭声。 旁边,梨花堂老吏郑老九低沉笑了笑: “你这翰林不懂事了。不留下点抵押,若你回去后反水,该如何?” 说着,他笑呵呵拎过来一个箱子,打开。 里头赫然是全套的笔墨纸砚: “许翰林,请吧,我念什么,你就写什么。” “……”许明远叹息一声,没有反抗,乖乖地跪在地上,借助灯笼的火光提笔: “请说。” 郑老九嘿了一声,摸出几张纸,先叮嘱了句: “莫要耍花招,换你不常用的笔迹什么的。我们这事先已拿到了你在翰林院写的一些公文,笔迹都有参照,若是对不上,你知道后果。” 许明远彻底打消最后一丝侥幸,用自己真正的笔迹,认真抄写。 只是听了一半,他就愣住了。 郑老九所念的话语,赫然是与逆党通敌交流的句子。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写了这东西,若有二心,赵都安凭借着笔迹,就可以扣他一个通敌的大罪。 “写啊。”侯人猛狞笑,“怎么不动笔了?” 许明远再不敢犹豫,低头抄写。 连写了几封,最后甚至还写了一封向逆党投靠的“投名状”,用印泥按了手印。 等郑老九将东西收好,赵都安才慢悠悠道: “可以了,夜色已深,许翰林且回去休息吧。对了。这浑身湿淋淋的……” 许明远失魂落魄道: “是我喝醉了,走夜路不小心坠入河中所致,今晚不曾来过锦江堤。” “懂事。” 赵都安挥挥手,命他离去,与此同时,鱼线绷紧。 上鱼了! 赵都安手腕一甩,一尾筋疲力竭的青鲤鱼,破开水面,落入他手中: “好一尾青鲤。” 周围几名锦衣笑嘻嘻道: “大人好手段,这么黑的天,都有鱼儿上钩。” 赵都安随手将鱼儿丢入竹篓: “带回衙门去,先在水缸里养着,过两天烤了吃。” 钱可柔抱着鱼篓,可惜道: “这鱼还没长成,不再养养?” 赵都安丢下钓竿,起身,意兴阑珊地拍了拍手,道: “野外的鱼儿,养不熟的。” 说完,不等几个手下反应过来,转身道: “天晚了,都回家去吧。” 他本想今晚就去一趟白马监,尝试推动计划的下一步。 但又想到老司监屡次三番跟他说,晚上别打扰他睡觉。 那就…… 明天去看看老头子吧。 捉鱼,要有耐心。 …… …… 李府。 李应龙今晚回到府中,颇感疲惫。 这段日子,朝堂之上,对新政的拉锯战已是如火如荼。 李应龙不得不跑前跑后,合纵连横,一边与自家的官员商讨,安抚,一边联合诸多门阀势力,没精力关注其他。 “老爷,今日有个好事。”老嬷嬷走过来,满脸笑意。 “什么好事?”李应龙懒洋洋地,任凭丫鬟给自己洗脚。 “今个六夫人去神龙寺礼佛上香,回来后,明显好说话许多,怕是已经想通了。” 老嬷嬷一个劲给自己邀功: “老身这段时日,软磨硬泡,总算说的六夫人回心转意,此番去上香,便是帮自己个迈过心头那个槛,这女人嘛,总归是要倚靠男人的,如今她孤苦伶仃在京城,岂能不倚靠老爷?” 李应龙听得精神一振,惊喜道: “真有此事?” “老身不敢欺瞒老爷。”老嬷嬷道。 李应龙大喜,脚也不洗了,踹开丫鬟,匆匆踩着鞋子,兴致勃勃道: “我去看看夫人。” …… 少顷。 李应龙来到厢房外,敲了敲门,果然发现林娘子今日已不那么抗拒。 虽仍有些冷冰冰的,但相比于前些天的模样,已是大相径庭。 李应龙大喜,只当是老嬷嬷苦劝的功劳,欣喜进门,与林娘子说了阵话,又是好一番哄骗。 最终,半推半就,再登床舆。 相比于当初,以暴力强迫,强上六夫人的光景,此番已是大不相同。 事后。 李应龙神清气爽,仰躺在床上,只觉连日来忙碌的压力,都为之一轻。 林娘子躺在他身旁,一双藕臂环着身子,神态愁苦。 “夫人,你有心事?”李应龙关切道。 林娘子颦眉,神态楚楚可怜: “你是否只将我当做你那昔日旧情人?” 李应龙啊了一声,忙解释,说当年事已过去云云,林娘子趁机耍脾气,要他说清楚。 李应龙也没多想,只当是女人心,海底针,挑拣了一些不暴露元茹身份的事说了。 林娘子又忧心忡忡: “奴家出身低贱,你这些日子,不在府里,你那些妻妾,看我自不顺眼,连下人都不将奴家放在眼中……” 李应龙大怒:“哪个下人?我杖杀了给你出气。” 接着,又是一阵保证,甜言蜜语。 林娘子只说,自己没有依靠,在府里会受欺负,最后哄得李应龙将贴身玉佩给她,以证明宠爱,她才露出笑容。 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 “夫人且一口气说完。” “我今日去神龙寺,与神佛许愿,今后与你生活,过两日,总该去还愿才妥当。” “我当是什么事,都依你,依你。” 李应龙不疑有他,欺身而上。 却没瞧见,黑暗中,林娘子眼神冰冷如刀,无喜无悲。 193、禀告老司监 “啊,少爷你怎么搞的一身湿?” 另外一边,许明远回到家中,开门的仆从大惊失色。 “酒喝多了,不小心踩进水里。无妨。”许明远神色平淡,制止了仆人喊其他人的动作,旋即问道,“今日有人来家中么?” 仆从一边领着他进门,一边说道: “陈大学士的家丁派人来了次,带了句话来。” “哦?”许明远扬起眉毛,生出几分期待,“老师说什么?” 仆从道:“督促少爷您多立功课,少与他人饮酒寻欢。” “别的没了?” “……没了。” 许明远沉默了下,然后笑了笑,只是这笑容中有几分玩味,有几分悲凉,有几分狠毒,却不是仆从能看出的。 “知道了,明日我会去向老师请安,酒也不会去喝了。”许明远说道。 继而回到房间,擦洗了身体,换上了干燥的衣服。 独自坐在桌前,凝视着铜镜中,那张属于自己,却显得像是个小丑的脸,低声说: “都是你们逼我的。” 许明远抽出纸张,在桌面平摊。 开始回忆自己所掌握的,那些李党读书人们的烂事。 包括今日,与他一同在包厢中咒骂赵都安的一个个“好友”,也都悉数记录在案。 最后,他手腕用力,写下“陈正儒”三個字,铜镜中的脸庞有些狰狞。 “既然我没有回头路了,你们也就帮我最后一次,做一回投名状吧。” 他准备,将掌握的关于师长,同窗的一切罪证,都交给赵都安,求取提携。 …… …… 一夜无话。 翌日,天光明媚,出了伏天后,空气也没那般燥热。 赵都安清晨乘车,让小王拉着他,先慢悠悠去采购了菜肴,又磨蹭到中午,这才抵达白马监。 后衙。 “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穿松垮垮官袍,鬓角霜白,眼窝深陷的老司监皱起眉头,一脸嫌弃。 赵都安哈哈笑道: “这不是最近闲暇,无事可做,便寻您吃酒?说到底,我还是咱们白马监的使者嘛。” 孙莲英鄙夷道: “寻咱家蹭酒喝还差不多。” 赵都安每次都只带菜,然后喝他的桂花酒,原本一坛酒,他自斟自酌,能慢悠悠喝一个月。 结果,赵都安每次来,都至少干掉两坛。 “这可都是御赐的……”老司监不情不愿嘀咕,却还是扭头去拿。 赵都安笑道: “大不了,下次我立功了,去找陛下请赏的时候,不要别的,只要酒。给你补上。” 老司监抱着酒坛回来,习惯地在庭院中石桌旁坐下,赵都安已摆开酒楼里带来的佳肴,咕哝道: “立功?我看你小子这段时日,过的悠闲的很,可半点没有立功的意思,怎么?之前不是如饥似渴,如今不急了?” 赵都安亲自给他倒满,笑着指了指天上: “如今朝堂上神仙斗法,我这不是避其锋芒?” 老司监轻轻哼了声: “知道就好。新政本就与伱有关,你若掺和进去,一旦被推上风口浪尖,神仙难救。” 赵都安点头应声,边吃边询问朝堂如今情况。 孙莲英摇头道: “并不乐观。陛下毕竟登基还短,你这新政里,开市那套还好些,起码是软刀子,外头的人,还未能领会精髓,基本已是成了。 但考成法与摊丁入亩,却是困难重重…… 你啊,这次触动的利益太多了,朝中官员,许多背后都有地方豪族,差一些的,也是士绅,官宦出身……如韩粥那般破落寒门,有几个? 越是大的豪族,就越抗拒,如今陛下虽也获得了一部分人支持,但以‘皇党’之力,去抗衡满朝文武,终归是力有未逮。 要咱家看,最后若陛下强命,推行肯定是可以的,臣子总不会明面上抗命,但能否‘落实’,‘落实’几成,就不好说了。” 虽常年在宫中,但智慧远远被低估的老司监叹息道: “方法再好,也要人来用。陛下的权威再强,可出了这京城,也要依靠那大大小小的官员来做事……正所谓现官不如现管。 归根结底,那些出身豪族,且身居要职的官员不点头,哪怕推行下去,也是阳奉阴违,错漏百出。陛下这些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赵都安沉默听着。 他对今日局面并不意外。 正如孙莲英所说,这盘棋不是好下的。 他熟悉的历史上,每次变革,也都是内部阻力重重。 哪怕是集权帝王,大权在握,莫敢不从,但一旦触及臣子的利益,也是以失败居多。 何况女帝? “咦,你小子这次怎么沉默寡言的,不对,你不会是找咱家有事吧。”老司监眯起眼睛,察觉要素。 赵都安笑呵呵道: “卑职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打听些事。恩,您对宫里的事务想必极熟稔……那元贵妃,可否熟悉其来历?” 元贵妃? 老司监酒醒了一半,微微坐直,盯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莲英从赵都安脸上的笑容中,读出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每一次,对方要算计人,来找他求援时,都是这般。 “你又想对付谁?” 老司监沉声问,浑浊的眼珠显得很锐利: “竟涉及到宫闱之内?” 以往,赵都安如何折腾,都在宫外。 但此番,竟涉及贵妃……性质便大为不同。 赵都安沉默了下,吐出一个名字:“李应龙。” 老司监瞳孔收缩,剩下的一半酒也醒了: “你疯了?!陛下可曾知道?” 说了一半,这位女帝心腹的老宦官摇头道: “不!陛下不可能让你对付他,尤其是这个时候。你是自作主张?因为他得罪过你?等等……你难道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把柄?与元妃有关?” 老宦官越说,脸色越凝重,带着凛然与吃惊: “元妃与李应龙有什么关联?” 这是他,都不曾知晓的信息。 赵都安双手沾着油花,这会慢慢地,用手撕开一只烤鸭,将一半递给老司监,又撕开一条肉吃了,举止从容道: “大人确定要听么?” 老司监沉默。 继而,他缓缓重新靠坐在椅子里,眯起眼睛。 片刻后,说道: “总之,你不要想着这时候扳倒李应龙。哪怕你真能搞到足以送他进诏狱的把柄,也不能用。” 说着,许是怕他听不进去,苦口婆心劝道: “非是让你忍让,而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应龙背后,是李彦辅,是整个李党。而陛下如今正在推进新政,这个时候,绝不是与李党开战的时机。 你若对李应龙动手,无异于逼迫君臣搏杀,到时候,必是一场震动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动荡,朝局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新政更禁不起! 你当陛下不想动他么?不是动不了,而是要考虑代价!要考虑时机!什么时候动,什么时候不该动!” 赵都安平静地吃着烤鸭,甚至抽空给说的口干舌燥的老司监倒了杯酒,这才微笑道: “您说的是。” 孙莲英愣了下,见他态度从容,忽而冷静下来: “你没准备这会扳倒李应龙?” 赵都安微笑道: “您觉得,我是莽撞的人吗?” 当然不是……虽说赵都安给人的外表印象,一贯是飞扬跋扈,谁都敢惹,但孙莲英很清楚,这都是伪装。 眼前这个小子,分明年纪轻轻,却有着朝堂老狐狸般的嗅觉和冷静。 任何一次看似莽撞的行为,都在心中权衡好了利弊,甚至将其自身作为整盘棋中的一环。 天生的棋手——这是袁立对他的评价。 “你到底想做什么?” 孙莲英竟有些看不懂了。 虽不想承认,但以他宦海半生的眼力,竟猜不透这小子的真实意图。 赵都安拿起手绢,慢条斯理擦着手,说道: “暂时还不确定,一些想法,只在我的脑子里,只存在假设中,还需一步步验证。 能否成功,或几率有几成,我无法判断。 但总归,您只要知道,我对陛下一片忠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君分忧。” 孙莲英再次沉默下来,良久,说道: “咱家能相信你,对吧?” 赵都安露出雪白牙齿,微笑道: “当然。” “好。”孙莲英仿佛做出决定,他眯着眸子,说道: “咱家也不问你小子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元妃的情况,咱家知道的不多,大多都浮于表面,你诏衙也能知道。 若说别的,便是她自入宫后,便郁郁寡欢,从不与其他妃嫔争宠。别的妃子,都想着能诞下龙子,但元妃却极少取悦先帝。” 赵都安说道: “元妃近期会出宫吗?” 孙莲英看着他: “先帝还在时,妃嫔很少有机会出宫。但今时不同以往,陛下登基后,后宫妃嫔一片和气,陛下对她们,也宽松许多。 妃嫔们时常可以获得回家省亲的机会,这由宫中的司礼监负责安排。” 女帝登基后,三千后宫佳丽顿时没了“争宠”的对象。 一群雌性生物和气一团,只剩下无聊寂寞。 女帝或许同为女子,对嫔妃出宫一事,很是开明。 赵都安再次问道: “所以,元妃近期会出宫吗?” 孙莲英沉默了下,说道: “你需要她什么时候出宫?” 赵都安:“还不确定,但若一切顺利,大概也就这个月内。” 孙莲英:“咱家在宫中多年,如今虽来了白马监,但这等小事,还是说得上话的。” 赵都安:“会不会惊动一些人?” 孙莲英:“事以密成。你若需要,便是负责六尚的莫昭容,也察觉不出异样。” 这老头对后宫的掌控力这么恐怖? 都出宫两年了,还有底气说,只要他出手干预,后宫的事,连莫愁都无法察觉…… 赵都安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这位“老领导”,愈发深不可测了: “既如此,卑职且敬大人一杯。” 老司监笑骂道: “少借花献佛,别忘了,这次立功,替咱家向陛下要酒喝。” “一言为定。” “千金不移。” 194、娘娘,奴婢有事禀告…… 赵都安走出白马监时,太阳已过了中天。 马车等在外头,车夫小王脸上扣着帽子遮光,正在假寐,听到动静激灵起身: “大人,您出来了。下一站咱们去哪?” 赵都安说道:“回衙门。” 小王好奇道:“然后呢?” 作为领导的司机,他经过这段时间考验,多少也掌握了一点赵都安的行事风格。 虽不知具体,但隐约知道,自家大人最近在针对什么人,做一些布局。 “等。”赵都安靠坐在柔软的靠垫上,平静说道。 前世狂飙大火,他好奇买了本孙子兵法,看完只得出两条心得。 第一,战争就是以多打少,集中优势兵力,大举压上,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第二,保持不败,耐心等待敌人犯错。 就如武道宗师,双方摆起拳架时,先动手的那个,往往是先沉不住气,最先露出破绽的。 然而,世人往往缺乏耐心,见不得“不动”,偏要“乱动”,才能缓解焦虑。 对小阁老的算计,算不上战争,但原理相同。 他眼下做的一切,都是在尽可能多地做准备,集中优势兵力,并诱使对方露出破绽。 “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需要的只有等待。”赵都安闭上眼睛。 等待和希望——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在于此。 …… ……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 赵都安每日优哉游哉,过上了穿越之后,难得的轻松悠闲时光。 些许关注他的目光,也逐渐移开,被朝堂上的神仙打架吸引。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学乖了,想要在这场风雨中低调,明哲保身。 而庙堂上的争斗,则每一日都在发生新的变化。 修文馆彻夜灯火通明,与早起早睡,踩点上下班的赵某人,形成鲜明对比。 直到这一日。 皇宫中,司礼监衙门。 秉笔太监跨过门槛,进入了这座负责宫中诸多杂物的地方。 “见过公公。”一群小太监起身行礼。 先帝时,司礼监权柄颇大,那时大太监王震便是此处首领。 女帝登基后,身边多用女官,但徐贞观也顾虑到,若一味任用女官,与任用宦官无异。 故而,刻意令宦官与女官两个集团共存,不令两者势力悬殊。 因而,后宫中许多事,仍由司礼监负责,不归六尚管理。 “恩。” 秉笔太监点了点头,慢悠悠来到工位旁,先问了几件事务,而后,才漫不经心道: “已过年中,娘娘们近来可有出宫省亲的?” 一名小太监捧着册子上前: “请公公过目。” 妃嫔们出宫,需提前申请,而后由司礼监审批,因循旧例,许多申请会提前许多,灵活调整。 秉笔太监翻看片刻,目光落在“元妃”名字上,勾勾画画,更改排期。 安排妥当后,道: “呈送六尚总管批阅。” 司礼监的一些决定,由六尚审核,与之对应,六尚的决意,也会由司礼监监督。 …… …… 作为“六尚总管”的莫愁,最近过的很疲惫。 因朝堂上,神仙斗法,女帝不好表态,只能间接通过她,来与皇党沟通。 几乎不是在修文馆,就是在宫外,回六尚的时间少了许多。 因而,当底下的女官,捧着司礼监的条子过来时,莫愁只简单扫了眼。 见只是后宫嫔妃的省亲排期,不甚重要,也无异常,便道: “可。按这个安排吧。” 顿了下,又颦眉到: “如这等杂事,你等斟酌处置就好,不必交给我来看。” 贵妃出宫。 这在先帝时期,的确是重要事务,涉及方方面面很多,属于规格较高的事务,需主管官员小心对待。 但如今……便着实不算什么事了。 几乎可以说,只要贵妃们别闹出什么丑闻,辱没了皇家脸面,其余的,便都好说。 女官应声去了。 莫愁吐了口气,转身,推门,返回修文馆。 甫一进屋,便是一片议论声,气氛凝重。 她抬起眸子,看到大虞女帝静静坐在主位上,听着底下学士争论,偶尔才说句话,多数时候在沉思。 是的,近来,女帝出现在修文馆,参与“会议”的时间也大为增多。 莫愁迈步返回女帝身旁,徐贞观点漆般的眸子转向她,投去一個询问的眼神。 莫愁低声说: “禀陛下,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六尚宫的一些琐事,已安排妥当。” “恩。”徐贞观闻言,便不再关注,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会议。 莫昭容坐在旁边,见女帝白皙不染尘的面庞上,眉宇间,凝聚着淡淡的愁绪,不禁有些心疼。 却也无能为力。 新政的阻力太大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努力,皇党已经获得朝堂上三分之一的官员的支持,这已不容易。 毕竟,皇党成员们背后,也是士绅大族,换言之,推行新政,就是拿刀子往自家身上砍。 而想要较为顺利,将“黄金三策”彻底推行下去,至少还要获得三分之一官员的倒戈。 如此,以大多数,去压少数,事情才算稳当。 可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陛下这些时日,虽看似稳坐钓鱼台,但实则内心的焦躁,忧虑,愁绪……莫愁都看在眼中。 苛政猛于虎。 新政于天下士绅门阀官员而言,便是女帝放出的一头猛虎。 如何能不惧? 终归,还是她们太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 …… …… 元妃即将出宫,回家省亲的消息,当日在宫中开始流传。 而后,有太监去告知元妃的娘家,做好接待准备。 好在,元家就在京师,来往不远。 不久后,这个消息也从一些隐秘渠道,传入了梨花堂。 赵都安慵懒地坐在内堂的主位,手中翻看着几样东西。 第一样,乃是一份手抄的资料,由林娘子去神龙寺还愿期间转述,乃是从李应龙口中套取到的,其昔日与元茹相处的一些过往故事。 除此之外,还有李应龙佩戴多年,如今偶尔会拿出来佩戴的腰玉一枚。 第二样,乃是许翰林偷偷送来的,赫然是关于其师长大学士陈正儒,以及一群相熟的读书人过往犯下的错事的线索。 每一条,都贴心地备注了,可以去找谁查验,获得证据。 怎么说呢…… 赵都安突然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敌人想找你的把柄很难,但你的同伙想卖掉你,可太特么容易了…… 不过,这些东西,他暂时不准备动,以免打草惊蛇。 第三样,是白马监送来的,关于元妃省亲的安排。 “万事俱备。” 赵都安将东西丢在桌上,抬眸,望向径直立在堂前的四名得力下属。 “大人,该动手了吗?” 神态桀骜的侯人猛咧嘴一笑,早已摩拳擦掌。 “大人,要不要再准备些,以求稳妥?” 如今,已经不再躺平,但黑眼圈依旧醒目的沈倦说道。 赵都安淡淡道:“夜长梦多,不等了。” 林娘子那边,随时可能被发现异常,元妃也不可能在宫外太久。 准备是为了胜利,而不是为了“周全”。 赵都安平静道: “老九,你之前总跟我吹嘘,你一手仿照字迹的本领诏衙中无人能及,如今到了用伱的时候,将这些文字,仿照李应龙的笔迹,抄写一封。能否做到?” 数十年前,曾名动诏衙,如今外表人畜无害,整日喝茶看报的郑老九笑着上前接过。 略显佝偻的腰挺直了几分,脸上闪烁着某种骄傲: “大人且瞧好就是。” 赵都安说道: “沈倦,你自喻潜行易容,反追踪在衙门里一枝独秀,由你去寻元妃,可能做到?” 沈倦笑呵呵上前,拿起那枚玉佩,轻描淡写道: “属下若完不成,您把我沉江里去。” 赵都安看向侯人猛: “我只问你一句,胆气足否?” 侯人猛摩挲着刀柄,高高昂起眉眼: “老子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大人你只需说,砍谁就完事了。” 旁边,生着一张圆脸,眼神清澈愚蠢,但实则办事很是妥帖,近来成长飞速的机要秘书鼓了鼓腮: “大人,那我呢?” 赵都安微笑道: “可柔你的任务可最艰巨呢,恩,大人我要请几位贵客吃酒,你去安排酒席,可能做好?” 钱可柔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瘪了瘪嘴,无奈道: “行叭……” 赵都安哈哈一笑,如发号施令的将军: “成或不成,在此一举。” …… …… 又一日。 宫门打开,一辆华美的车子,载着元贵妃出宫,径直回了京师内的娘家。 又一日。 元妃贴身的婢女,外出采买物件时,忽然遇到了一个俊朗风度翩翩的青年。 元府。 某座香闺内,梳妆镜前,元妃身姿曼妙,端坐于镜前,打量着自己因年纪渐长,相较青春时,已逊色数分的容颜。 似在走神。 镜中,是一张与林娘子颇为相似,但仔细看去,气度神态,却又有诸多不同的鹅蛋脸。 元妃入宫近十年,如今也不过三十余的年岁,因保养得当,容貌依旧不俗。 只是,那眉眼间一股常年郁郁寡欢,缺乏滋润的神态,却令其失色许多。 “咚咚。” 忽然,房门被敲响。 元妃回过神,冷淡地说了声进。 继而门开,婢女小心进来,神色复杂: “娘娘,奴婢有事禀告。” 195、请君入瓮 鹅蛋脸,卧蚕眉,神态郁气横生的元妃没有动。 一双呆板的眸子,透过面前铜镜的反射,看着身后那进门后,神态拘谨瑟缩的女婢,忽然道: “本宫有那般令你畏惧吗?” 女婢吓了一跳,险些跪倒,只是垂着头: “娘娘恕罪……” 看到对方这副态度,元妃面露自嘲,眼神中更多的还是哀怨。 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元贵妃性子不好,时常打骂呵斥下人。 甚至她宫中婢女,不只一个被杖杀过。 以至于,极少有下人愿意去元妃宫里头,而留下的这些,也养成了畏惧胆怯的脾性。 所谓面由心生,元妃每年的郁气,亦是多年心结累积所致. 外人只道元贵妃待下人极为苛刻,是个难伺候的主人。 但当年的她,却并不是这样的。 昔年的元茹,也曾是温良淑德的大家闺秀,以为是受家人宠爱的“公主”。 直到,一纸敕封贵妃的诏书,打碎了元茹的迷梦。 她才知道,往日待她很好的父亲,为了家族荣华,竟暗中贿赂大太监王震,将亲生女儿送上垂垂老矣的皇帝床头。 甚至没有提前透露一丝半点,以至于得知消息时,已成定局。 那一日,青春正好的元茹心如死灰。 面对在她面前祈求的父母,她终于没有狠下心来,说出自己早已芳心暗许,有了意中人,只差没迈出私定终身那一步。 她清楚,一旦她早有情郎的消息爆出,非但整个元家,都将因欺君之罪,面临灭顶之灾。 心头的爱人,也将前程尽毁。 于是,元茹在一個初冬,被金色的轿子抬进了深宫,从此,大虞多了个元贵妃。 唯一值得庆幸的,乃是老皇帝年老力衰,娶她更多像是在向外界证明什么,故而极少临幸。 元茹也抗拒争宠,日日夜夜,盼望老皇帝早死。 如此盼了数年,老皇帝真的死了,可她却仍不得解脱,甚至因女帝登基缘故,贵妃身上的“光环”黯淡无光。 家族再也享受不到她带来的余荫。 此番回家省亲,感受再明显不过,哪怕表面上家中人人恭敬,但实则……也只是维持虚假的体面罢了。 一个没法亲近君王,为家族带来利益的“贵妃”,也只不过是盆泼出去的水罢了。 “起来吧,”元妃冷笑出声,“有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 婢女起身,小心地走到近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元妃面色微变。 大概意思是,贵妃昔日的故交,托人给娘娘带了一封信。 似乎……很是重要。 婢女只背下来一个“青坪”的词,那人说,只要说出这个词,贵妃自然明白。 青坪……故交……元妃脸色惊疑不定:“信在哪?” 小婢女从怀中取出,道: “奴婢不敢私自查看。” 元妃看了眼信封上的蜡封,确认不曾被拆开,微微点头,道: “你出去吧,此事只当不知。” “是。” 等婢女关门出去。 浑身贵气的元妃犹豫片刻,才撕开了信封,朝外倾倒,先是滑出一块陈年的玉佩。 看到那玉佩的瞬间,元妃身躯猛地僵硬了下,面色变得极不自然。 而等她打开了信封中的信纸,看到那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笔迹,整个人如遭雷击。 死去的记忆,这一刻袭上心头。 元妃读着纸上的文字,读着那些往事。 这位独守空闺,无比寂寞,早已没了亲情与爱情,以至性情古怪的妃子,竟是眼圈缓缓泛红,肩膀抖动,不知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李郎……” 这封信,虽未署名,但只凭借其上提及的,只有两人知道的昔年旧事,以及玉佩信物,便已令元妃确认了对方身份。 信中内容异常简短,除了前面几句含糊的叙旧外,便是邀请她明日去某处私会。 若同意,便命人传出信号云云。 其余一概未谈及。 可这寥寥数语,却已成功勾起元妃无数遐想。 为什么……他会送来这封信?私会?二人如今身份,又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难道说,他还能帮自己脱离苦海,离开深宫不成? 是了,他如今已非当年,是“李党”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那老贼皇帝已死透了。 新登基的女皇帝对后宫并不在意,若他肯花心思,未必没有进行一些“交换”的可能…… 元妃本不是多聪明的女子,更对庙堂斗争一知半解,只胡乱猜测着。 一时间,又喜又忧。 忧的是,一旦自己与男子私会泄密,只怕会面临大麻烦。 喜的是,李应龙还记挂着自己。 元妃摇摆不定,左右为难,一时心慌意乱,足足呆坐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狠下心来。 她认为,以李郎如今地位,与自己见面风险巨大。 李应龙敢寻自己,必做好了十全准备。 况且。 自己如今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在清冷的宫中凄凉到死,还是搏一搏,这并不难选择。 至于牵累家族……她早已不在意。 “来人。”元妃收拾好情绪,喊道。 吱呀门开,外头的婢女又走了进来: “娘娘有何吩咐?” …… …… 发生在元府的小插曲,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同样无人察觉的是。 当晚,最近因听了陈正儒训诫,重新专心功课的许翰林返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翌日。 阳光并不明媚,京城上空阴云笼罩,似乎预示着不平静。 清早,许明远照例起床穿衣,与家人用饭后,一如往常抵达翰林院。 沿途面对院内其余翰林一道道或幸灾乐祸,或鄙夷,或叹息,或同情的视线,他一概只当不见。 午后。 许明远收拾妥当,找了个由头,离开了翰林院,径直赶往工部。 李应龙身为兵部侍郎,这时正在衙门做事,得知小吏通报,许明远登门,不禁皱起眉头。 以他的身份,是不愿在这个小翰林身上浪费时间。 小吏道:“大人,许翰林说,奉命前来。” 奉命? 面庞阴柔的小阁老皱眉: “唤他进来。” 俄顷。 一间单独屋舍内,许明远出狱后,第一次见到了将他坑苦了的小阁老,脸上却满是尊敬仰慕。 “你说奉命来寻本官?”李应龙开门见山。 许明远不慌不忙,拱手道: “学生座师陈大学士,邀大人一叙,商讨关于新政之事。” 陈正儒找我? 李应龙愣了下,皱起眉头,他倒没有怀疑,毕竟许翰林的确是陈正儒的学生,二人关系紧密。 许翰林,也不是第一次替老师传话了。 他疑惑的是,陈正儒寻自己什么事,关于新政……莫非,是翰林院那边有何变故? 毕竟,董玄是翰林院掌院…… 李应龙不敢大意,心知陈正儒绝不会无聊来寻自己消遣,既然邀请自己,必是有重要事务商谈。 “陈学士现在何处?”他稍微和颜悦色了几分。 许明远低着头,恭敬说道: “老师已寻了清静之地,学生领着大人去便是。” 他并不担心,这个谎言被戳穿。 因为他很笃定,陈正儒今日不会与小阁老见面通气。 而不久前,陈正儒的确就关于新政的事,在与李党其余人商讨。 “好吧,”李应龙点了点头。 这段时日,白天忙的团团转,晚上又在六夫人处耗费不少精神,他本就一个头两个大,并未察觉到异常: “备车,你且为本官带路。” 许明远恭敬道:“遵命。” 垂下的面孔上,一双眼珠藏着戾气,转瞬消弭。 …… …… 明月居,是一座清静文雅的居所。 以包厢私密,兼具茶楼与客栈而闻名。 明月居隔着一条街,则是极热闹的地段,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此处,也有一座酒楼。 今日午间,赵都安就便衣前来,负手悠然进入小秘书安排好的坐席。 迎接今日请来的客人。 “赵使君来的竟这样早?倒是我失礼了。” 容貌平庸,在京中名声不显,但家世显赫的董大走上楼来,不由拱手致歉。 赵都安微笑摆手,起身迎接,请他入座,笑道: “董兄莫要见外,称什么使君?你我还如往常,以兄弟相称便是。” 董大肃然起敬,被他的风采折服,叹息道: “京中太多庸人,听风便是雨,屡屡诋毁赵兄名声,说什么睚眦必报,却不知,赵兄胸怀何其宽广。” 上次斋园事后,董府派人送上厚礼,以表歉意。 不肖子孙董三,也被再次勒令禁足,这次,董太师亲自发话,将其丢出京城,丢到西南边军中去。 让这第一纨绔去军中从小卒做起,狠狠磨一磨顽劣,这个结果不可谓不狠。 毕竟一般的镀金,都是去比较安全的军府,而西南边军,那是真会死人的。 尤其传说中那位赵师雄大将军,可从不惯着什么官宦子弟。 饶是如此,董大仍觉亏欠。 却不想,今日赵都安却邀他吃酒叙旧。 “谁说不是呢……”赵都安恬不知耻,将这句奉承收下。 二人寒暄了阵。 董大好奇地看向桌旁,摆着碗筷,却不见人影的另一个空位: “赵兄今日还请了客人?还未到么?” 此地,除了赵都安与董大,便只有立在一旁的钱可柔。 但那多出的碗筷,显然不属于任何一人。 “哦……她嘛……” 赵都安正斟酌如何回答。 就看到,楼梯口,一个换了身较为寻常的衣裙,显得不再那般与众不同的少女径直走来。 一声不吭,小屁股在空位上坐下,有些分散的双瞳缓缓聚焦,一语双关道: “人来了。” 196、赵都安:侍郎大人,可还记得下官? “金简神官?” 董大愣了数息,才猛地认出少女的身份,下意识想起身: “您怎么……呃,您也是赵兄的客人?” 他这才想起,传言中,赵都安的确与张天师的小徒弟相识,且关系匪浅。 只是,对金简的到来,仍难掩惊愕。 至于这么大反应么……好似比遇到朝堂大人物还紧张……赵都安心中吐槽,继而后知后觉。 似乎,自己低估了呆萌少女的咖位…… 许是接触的多了,便少了敬畏之心,但对于绝大多数朝堂之人而言,只“天师弟子”这个身份,就已是巨大牌面。 “……”金简看了他一眼,似乎压根没认出来这人是谁,低头开始干饭。 赵都安笑呵呵道:“董兄不必惊讶。” 董大自觉失态,左右看看,见少有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 “赵兄今日是有什么大事安排吧。” 赵都安微笑道: “稍安勿躁,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可能有一场戏上演,故而特邀董兄和神官做个见证……呵呵,放心,绝不会令你为难。 毕竟,我与太师也有些交情。” 戏? 见证? 又与祖父有何关系? 董大双目茫然,想不明白。 …… …… “侍郎大人,就在那里了。”马车行驶过街道。 宽敞的车厢内。 许明远屁股只沾了凳子半边,这会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指着前方的建筑道。 闭目假寐的李应龙睁开眼睛,命令车夫在附近停下。 考虑到,陈正儒邀请自己见面,肯定要避免人多眼杂。 所以他只带了个车夫兼护卫,甚至连最喜欢的轿子都没乘坐。 身上也没有穿官袍,只是简单的长衫。 这会下了车,许明远主动走在前头引领,李应龙对在这种地方见面倒不意外。 “老师在楼上的包间。”许明远说道。 李应龙点头,负手而立,拾阶而上。 只是不知为何,人到了地方,隐约觉察出几分不自在来。 但又寻不出古怪的地方在哪。 楼上很清静。 “大人,就在那個包间了,您过去就好,学生便不跟随了。”许明远很“贴心”地停下脚步。 李应龙点头,既是密谈,自然不好让其跟随。 眼珠看也不看他一下,迈步径直来到了安静的包间外,也压根没有敲门,抬手吱呀一声,便推开了包间。 入眼处,却非房门,而是一道室内屏风。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后头,似有模糊人影,听到开门声,似乎有些紧张地起身,想开口,又害怕的模样。 李应龙迈步绕过去,然后猝然愣住,脱口道: “夫人?” 房间中,矮塌旁,赫然站着一名鹅蛋脸,卧蚕眉的女子,其衣衫低调寻常,竟好似故做男子打扮,眉眼容貌,与林娘子颇为相似。 李应龙懵了,不明白为何自己新纳的小妾会出现在这里。 视野环顾,又哪里有什么陈正儒? 对面,已提早一步到达,昨夜失眠至今的元妃,终于看到阔别多年的旧情人,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因激动,并未立即察觉不对,听到“夫人”二字,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或以为听错了。 一瞬间,心中千头万绪,只化作一声极为复杂的呼唤: “李郎……你来了……” 李郎…… 李应龙愣住,这才猛地惊醒,眼前之人虽模样相似,但却并不是林娘子。 那她是…… 轰! 李应龙脑海中,一个念头如闪电般掠过,伴随着惊雷。 “元茹?!是你?” 近乎不敢置信地询问。 继而,不等女扮男装的元妃回答,虽志大才疏,但绝不愚钝的小阁老心头,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疯狂涌动。 元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且一副早知自己会来的模样? 陈正儒又在哪里? 在搞什么鬼? 不对……那个许明远……有问题! 李应龙脸色骤然变化,只觉一股森冷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蹿到天灵盖。 虽是夏末,却只觉身处寒冬。 虽是男子打扮,却精心化妆过的元贵妃此刻再恍惚,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颦起眉头:“李郎,你怎么……” 李应龙脸色阴沉,突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元妃被他的模样吓到了,茫然道: “不是你写信,约本宫过来见面……” 说着,她从腰间,取出李应龙的“信物”玉佩。 写信……约见……玉佩……许明远…… 这一刻,李应龙脑子嗡的一下,无数念头沉浮。 仓促间,虽尚无法完全捋清楚前因后果,但…… “中计了!” 小阁老毫不犹豫,扭头几步奔出房间,却哪里还寻得到领路的许翰林? 这时,楼梯下方,却传来吵闹声,好似有大群人闯进门。 伴随着呵斥: “我等接到举报,有逆党潜藏此处,谁人阻挠办案,形同谋逆,杀无赦!” 楼下一片混乱,惊呼声四起。 脚步声朝这边飞快逼近。 “糟了……” 五官阴柔,眼窝深陷的李应龙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果断返回房间,关上屋门,又用屏风挡住。 “李郎……伱要去哪,带上我。”元妃这会也慌了,听到楼下的官差动静,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强烈的求生欲,令她去抓李应龙,如抓握救命稻草。 “滚开!” 李应龙这时泥菩萨过江,哪里还念什么旧情? 仓促间将元妃推搡倒下,几步奔到窗前,推开窗子。 这里是二楼,窗后是一条小巷,铺着青砖。 李应龙毫不犹豫,扒上窗台,靴子已递了出去,一咬牙,整个人狼狈却果决地跳了下去。 “李应龙!你敢抛下本宫……” 元妃给他一推,跌在地上,雍容抑郁的脸孔上,眼睛也红了。 听到官差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仓促爬起,想要跳窗逃跑。 可低头望了眼高度,双腿不由发软。 这一耽搁,只听“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已被硬生生踹开,屏风也轰然倒下。 “你们在外面守着。”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 而后,元妃惊恐地看到,一名穿着锦衣的,顶着黑眼圈的官差扶着刀柄走进来。 沈倦目光一扫,看了眼洞开的窗子,笑了笑,也没去追。 而是反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又扶起屏风。 再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道: “嘘,小声些。娘娘,你也不想自己与当朝工部侍郎私会的事,被除了我家大人以外的人知道吧。” 元妃被点破身份,已是魂飞魄散,哪里还端的起往日刻薄的娘娘架子? 瘫软在窗边,嘴唇嗫嚅: “你们是……谁的部下?” 沈倦温声道: “梨花堂,赵缉司命我向娘娘问好。” 赵都安……元妃脸色发白。 …… …… 小巷中。 李应龙跌在地上,虽双腿发麻,但他终归有一些武道底子。 虽不是修行者,但只二层楼的高度,倒也不至于受伤。 飞快爬起,没有半点犹豫,他仓惶朝小巷口奔去。 这条巷子,乃是茶楼与客栈中间的夹缝。 因而,很是狭窄,只能并行二人,两侧高耸的建筑,遮住了阳光,投下大片阴影。 李应龙屏息凝神,跑了没几步,却见,前方宛若希望般明亮的“巷口”,忽然被挡住了。 早已藏身于暗处,此刻方走出的梨花堂官差面无表情,堵住了巷子口。 为首之人,神态桀骜,将一柄环刀大大咧咧抗在肩膀上,刀锋已然出鞘。 侯人猛昂起头,眼神睥睨,狞笑道: “李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诏衙……李应龙不认得这一员梨花堂大将,但认得那身锦衣,脸色大变。 扭头想从另外一侧跑,却绝望看到,另一侧也被锦衣官差堵住。 为首的,是个身材矮小,几乎要到退休年龄,却自有一股如老狼般狠厉的老官吏。 郑老九笑眯眯道: “李侍郎,抱歉了,此路不通。” 李应龙脚步停住,沉默了下,缓缓站直身体,竟于这等绝境中冷静下来。 他没有任何废话,说道: “区区官差,既认得本官,还不让开,想要以下犯上?信不信,本官凭此,可以将你们发配岭南种荔枝去。” 郑老九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大人说什么?卑职年龄大了,耳朵不好,没听清。” 李应龙面无表情,转向侯人猛,好言相劝: “只拿那点微末俸禄,何必赌命?” 侯人猛的回答异常简洁有力,他手中刀倏然隔空劈出。 “嗤嗤——” 刀气所指,李应龙身旁两侧,墙壁上多出一道道狰狞疤痕,伴随着墙皮脱落。 他的发冠被吹掉,头发凌乱地朝脑后掀起。 李应龙僵立原地。 后有狼,前有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阁老木然立在巷中,头顶一线天上,乌云汇聚。 “你们,是马阎派来的,还是……” 李应龙终于放弃幻想,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时,只问出这一句话。 “督公可没空寻你的麻烦,没错,是我。” 一个声音姗姗来迟。 侯人猛侧身让开,一名名梨花堂官差默契侧身,让出一条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径。 身穿华服,容貌俊朗的赵都安剔着牙,悠然走来,好似闲庭信步。 在他身后,董大一脸凝重,亦步亦趋尾随,而金简早已不知所踪。 赵都安走到近前,微笑着,看向“小阁老”,轻轻行了一礼: “侍郎大人,可还记得下官?” 李应龙头晕目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赵!都!安!” 197、面见李彦辅 赵都安! 逼仄的小巷内,当赵都安那张微笑的脸庞,映入眼帘。 堂堂相国之子的小阁老只觉头晕目眩。 严格来说,这是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但彼此的模样画像,早已烙印在双方心底。 不是马阎……是赵都安…… 今日,针对自己布置的圈套,幕后黑手竟是这个几次三番,对“李党”出手的女帝走狗。 李应龙发现,自己竟并不意外。 既因为,他看到诏衙官差后,便已有猜测。 也因为,在过往的几个月里,赵都安展现出的手腕与行事风格,早已沾染了某种浓烈的色彩。 这种谋算功夫,的确是姓赵的能做出来的事。 这一刻,李应龙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何听了父亲的话,上次失败后,竟暂时放弃了针对此人。 分明,赵都安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已深入人心。 是了,自己终归还是太自信,不认为赵都安敢对自己出手,尤其,是在这个时期动手。 “小阁老竟还记得在下,实在荣幸。”赵都安嘴角上扬,似是受宠若惊。 李应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平静道: “赵大人不在衙门做事,带这许多人马,意欲何为?” 赵都安笑道: “本官得知有逆党行踪,出现在这里,故而前来查看,却不想,逆党没寻到,却撞破了小阁老的好事。” 李应龙深邃的眉眼盯着他,缓缓道: “赵缉司此话何意?本官不明白。” 事到如今,他只能装傻充愣,以不变应万变。 人证物证俱在,关键楼上还有個元妃,私会的事只怕要被坐实。 看似最好的解释,是自己被诓骗,但赵都安既苦心孤诣布局,必然早有准备。 若他一句“被骗”就能糊弄过去,也未免太低估敌人了。 “不明白?呵呵,没关系,诏衙有个清净地,小阁老过去坐坐,想必便能将许多事想起来。“赵都安轻描淡写道。 李应龙眯起眼睛,沉声道:“本官若不去呢?” 赵都安说道:“那只怕由不得大人了。” 李应龙阴沉着脸,质疑道: “你一个区区六品,凭什么抓我?凭马阎给你撑腰?” 赵都安摇了摇头,认真纠正道: “第一,不是抓,只是请。请大人去梨花堂坐坐,没有别的意思。第二,本官身后也不是任何人,只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 说着,他淡淡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小阁老去坐坐?” 侯人猛露出雪白牙齿,迈步上前,便要动手。 “……赵都安,你很好。” 李应龙眼角抽搐,眼神如鹰,这一刻竟有些许酷似其父: “不必劳烦你的人动手,本官自会走。” 说完,他竟也不做纠缠,转身对身后官差道: “还不带路?” 郑老九看向赵都安,见其点头后,便领着李应龙走出巷子。 两队人马,共同“押”着李应龙前往诏衙。 …… “啧……比我想象中难对付啊……” 赵都安望着其离去背影,有些失望。 他期待李应龙会大怒反抗,或口不择言的。 但事实上,除了被诓骗入陷阱这件事外,李应龙从始至终的应对,算不上好,但却都没出大错。 被抓了现行,但若深究下来,仍有转圜余地。 毕竟,二人之间的确没做别的。 李应龙不知赵都安布置了多少,又掌握了多少,所以,最好的策略,是闭嘴配合。 等待“李党”得知消息后,予以救援。 “赵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一头雾水的董大终于开口。 方才,金简神官突然说:“可以了。” 便消失无踪,接着,赵都安便领着他抵达此处,撞见小阁老。 “董兄稍安勿躁。”赵都安笑着安抚了句,领着他走到巷口,等了阵,便见一辆马车缓缓停靠。 赶车的,乃是沈倦:“大人,人带来了。” “没有惊扰到吧?” “自然不敢。” 赵都安点头,挥挥手,一众梨花堂官差悉数退开,将这一片区域隔离。 只留下他与董大二人。 赵都安朝车厢拱了拱手,说道:“诏衙缉司赵都安,见过元妃娘娘。” 元妃?董大悚然一惊。 接着,令他更惊愕的一幕发生,只见赵都安抬手,掀开了车帘。 里头,赫然一左一右,坐着两道身影,一个自然是女扮男装,失魂落魄的元妃。 另一个,是替她传讯,方才等在楼下望风的婢女,瑟瑟发抖。 “赵大人……”元贵妃下意识颤抖了下,继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却已没了往日的跋扈尊贵。 表情中,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讨好。 这同样是二人初次见面,但彼此并不陌生。 元妃是因听了他名声太多次,也看过画像。 至于赵都安…… “和林娘子真像……怪不得李应龙强也要强过来,不,林娘子甚至更年轻。”赵都安心中感慨。 嘴上客气道:“下官救驾来迟,让娘娘受惊了。” 元贵妃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僵硬笑着。 赵都安自顾自说道: “下官等人搜捕逆党至此,却也不想……发生这种事。这便送娘娘回府。” 元妃终归是先帝的后宫,赵都安身为外臣,是绝对不能乱动的,这是性质问题。 说完,不等元妃拒绝,便递了个眼神。 沈倦主动请缨,想了想,又从怀中,将那枚玉佩递了过来: “大人,拿到了。不过信被她烧掉了。” “无妨,本也该烧。”赵都安平静点头,收起“证物”。 元妃浑浑噩噩,即将被送走之际,这头脑不很灵光的女子忽然掀开帘子,说道: “赵大人,信是你送来的吧?” 竟然变聪明了……赵都安认真道: “娘娘说的什么,下官听不懂。” 元妃苦涩一笑,闭上了眼睛。 …… 等马车离开,董大再也忍不住了,他脸色微变,低声道: “赵兄,元妃为何与李侍郎都出现在这里?这难道是你安……” “董兄慎言!” 赵都安打断他,双手陇在袖子里,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将编好的说辞又讲了一遍。 大抵经过,便是自己获得逆党线索,碰巧撞破李应龙与元妃私会,因涉及皇家脸面,故而事急从权,将小阁老请回去调查。 董大听完,一脸伱特么在逗我的表情。 “赵兄,愚兄的诗才虽平平,但脑子并不坏,”董家长孙大郎正色道。 继而,他压低声音: “今日你请我来,便是要我看这些?” 董大已经明白,必是赵都安暗中设套,一手导演了这戏码。 再考虑到不至于无的放矢,他已猜出,李应龙只怕的确与元妃不清不楚。 好大的瓜。 赵都安揽住董大的肩膀,低声说道: “董兄看破莫说破,今日之事,你看在眼里,便是个见证。我只想请董兄暂且将此事按在心底,不要说给外人听,切记外传,等最迟明日,我会与你说个明白。” 董大看了他好一阵,终于苦笑一声: “赵兄所说,我记得了。” 许多事,没必要说的太明白。 赵都安今日请董大过来,便是要一个证人,做多一重保险。 董大身为董玄的孙子,是绝对的皇党,所以立场没问题,也绝不会偏袒畏惧李家。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人选。 如袁立,虽也属于极有分量的第三方。 但一来其一举一动会被关注,易打草惊蛇,二来,一旦袁立得知,这场戏只怕就轮不到赵都安来唱了。 “赵都安,你要的东西。” 忽然,头顶一道娇小人影轻飘飘落下,却只悬浮在众人肩膀位置,便不再下坠。 金简身影半虚半实,小脸平静,将一只摄录卷轴丢给他,继而抛下一句: “我还有事。” 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你跑这么快干啥,总觉得今天怪怪的,好像怕我跟你要钱似得……赵都安攥着卷轴,心中吐槽。 继而心中一动: 是了,伏天过去了,冰块生意也快过去,天师府的分红快该出来了。 “赵兄准备还真是充足。” 董大表情复杂,不用看,他都知道卷轴是记录的是啥。 赵都安笑笑,将卷轴塞入袖中,哭穷道: “我这也是欠了好大的人情,毕竟李应龙身上肯定有反法器摄录的宝物,只能求人帮忙……” 董大理解点头,心想能请动天师亲传弟子出手,必是耗资不菲。 如果他知道,赵都安压根啥也没付出,空口白牙硬拉来的帮手,不知是何种表情。 …… 董大走了,带着满腹沉重。 附近只剩下,钱可柔率领的一小队锦衣。 小秘书走进巷子,低声说: “李应龙车夫跑了,此人是个修行武夫,我们没能拦住。” 赵都安毫不意外,笑道: “没关系,一切都在计划中。” 钱可柔面露诧异,心想难道连此人逃跑,都是自家大人布局的一环吗? “怎么了?”赵都安看圆脸女武夫欲言又止,好奇问。 钱可柔犹豫了下,还是低声说: “大人,元妃会被牵扯进来吧……” 作为旁观赵都安全部操作的人之一,她心中有些别扭。 既惊叹于自家大人的手段,又觉得……部分操作有些出格。 若说,那许翰林先对大人动手,想要致大人于死地,于是报复沉江,或如何处置都算以牙还牙。 咎由自取。 林娘子自愿牺牲,乃是等价交换。 那元妃,在这件事中,便是唯一一个纯粹的受害者了,可以说是赵都安谋算的工具。 侯人猛等人是男子,对这种事并不在意,但钱可柔身为女子,难免共情。 “呵呵,小柔是不是觉得大人我太无情了些?”赵都安笑眯眯问。 钱可柔没吭声。 赵都安却没做解释,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事情还没结束,真正的关键戏码,还没开始呢,想评价一出戏,要等看完落幕再说。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钱可柔疑惑道: “大人您还要去哪?去见督公吗?还是进宫面圣?” 她觉得,李应龙的“罪证”已落入手中,接下来便是呈送上去了。 然而赵都安却摇了摇头,迈步走出小巷,望着头顶狭窄的一线天空上,翻滚的浓云,说道: “不,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相国,李彦辅。” 198、宿命中的见面,青梅煮酒论英雄 就在小阁老被逮捕的时候,京中的云水楼上,整整一层都被包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张桌子有人。 “李相,翰林院这一边,情况大抵已妥当了。” 穿大学士袍,腐儒打扮的陈正儒微笑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赫然便是当朝相国,前“阁老”,“李党”党魁,女帝之下隐隐权势最高的重臣李彦辅。 因年岁已大,李彦辅坐在方椅中,显得有些没精神,但低垂的眼眸,却暗藏凌厉: “不错,很不错。” 李彦辅慢吞吞地说道: “如今,朝堂之上风雨飘摇,董玄一意孤行,欲要行那名为黄金,实乃害民三策。 天下有志之读书人,热血正盛,理应仗义执言。若得翰林院青年学子之联名上表,想必陛下自会认清利弊,不受董玄蒙蔽。” 这几日,出狱后的陈正儒没有闲着,而是竭力以翰林院为突破口。 集结士族出身的学子,青年官吏议政。 以此煽动舆论。 翰林院原本归属董太师管辖,但一来,太师虽肩负承旨学士之官职,但因精力不足,对翰林院掌控力下滑。 二来,更为关键。 这年头,读书好的,大多还是士族子弟,为维护自身利益,自然结伴议政。 李彦辅暗示陈正儒,牵动这股力量,试图撼动朝堂上的僵局。 以外力,打破平衡。 女帝本就得国“不正”,若天下士子发声,必然要顾虑一二,如此一来,西风压倒东风。 新政之辩,也将迎来结果。 此为李彦辅准备好的,即将打出的一张决胜牌。 在皇党一方,还在思考,如何再拉拢朝堂中三分之一的势力时。 李彦辅已准备出手反攻了。 “李相说的是,那我便依照计划……” 陈正儒面露得色,心知,只要他这次把事办成,非但在李党内地位会提升,且还会获得天下士族的友善。 原本,他尚未决定出手,但上次因赵都安的事,得罪了女帝,陈正儒这才下定决心。 “蹬蹬蹬……” 恰在这时,楼梯口突有脚步声逼近,竟是两人。 密会交谈的二人同时噤声,望了过去。 只见,为首的一个,赫然是李彦辅留在楼下的亲随护卫,而在其身后跟随的,赫然是逃跑的,那名李应龙的护卫。 前者恭敬道: “大人,公子的护卫来找,说有要事禀告。” 李彦辅皱起眉头。 旁边,陈正儒站起身,道: “相国既有家事,我便先行告辞。” 李彦辅略一犹豫,并未阻拦。 等陈正儒下楼,他才语气随和道: “应龙叫你来做什么?” 那名护卫上楼后,表情就异常古怪,神态焦躁,几次欲要开口,这时才终于道: “禀告李相,大事不好,公子中了圈套,被诏衙的人抓走了!” “什么?”李彦辅愣了下,沉声道:“仔细说清楚!” 护卫飞快道: “今日下午,陈正儒那弟子许翰林,前来工部寻找公子,称陈学士有要事,邀公子商议。 公子不疑有他,由小人驾车护送,抵达一座酒楼,公子随之上楼后,立即有诏衙官差从暗处涌出,包围客栈,封锁前后,以搜查逆党之名闯楼…… 小人想要救出公子,以轻功上楼后,便被锦衣校尉盯上……对方倾巢而出,小人为免失手酿错,只好逃出来禀告……” 李彦辅安静听着,原本慵懒的坐姿,一点点绷直: “陈正儒的学生相邀?” 这头老狐狸眼眸中,先掠过寒光,继而转为疑惑。 陈正儒反水了? 不……这个念头升起刹那,便被他打消。 如此,那就是“许翰林”假借名义……诏衙官差…… 仿佛猜到相国想法,护卫忙道: “是。那许翰林必然有鬼,只怕被诏衙买通,搜捕那几名官差,小人恰好认得,皆是梨花堂下属,并未见其他堂口锦衣。” 言外之意,设套的人,是赵都安无疑。 “你可知,应龙中了什么圈套?莫非是被诬陷勾结逆党?”李彦辅问道。 他第一个念头,是赵都安知道某個逆党在楼内,故意引李应龙过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计划太过粗陋,若是如此,倒不是问题了。 护卫摇头: “小人仓促间,未能进楼,并不清楚,但……隐隐听见,公子逃出时,似有女子叫声。” 女子?得到这个答案,饶是以李彦辅的城府,都愣了下。 一时想不透。 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闭上眼睛,静心调息,将近日朝局捋了一遍。 而后,这位老牌权臣撑开眼皮,平静异常说道: “备车……” 他本想说,前往诏衙。 但楼下再度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亲随上楼,抱拳道: “大人,楼下……诏衙缉司赵都安,言称要见您。” …… …… 登……登……登…… 当一身华服的赵都安,循着许翰林给的地址,抵达云水阁楼,并沿着楼梯,一步步抵达空荡的三层时。 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碧波万顷,这楼宇四周栏杆外,天空晦暗不明,层叠的乌云犹如白纸泼墨,晕染开一朵朵。 宛如一副巨大的丹青水墨。 今日空气微冷,尤其湖风吹来,更是将燥意也驱除的一丝不剩。 阁内,李彦辅正坐于一张桌旁。 这位鬓如反猬,眉如紫石,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与鬓角相交的老人,神色古井无波。 身上一袭鲜红的官袍,乌纱却已摘下,放在一旁。 鲜红的衣袍,与背景黑白亮色的泼墨景色,相得益彰,如一点朱砂。 李彦辅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煮酒器具,浊酒在玉壶中静静烹煮,火舌舔舐壶底,一旁是吃酒的器具。 此刻,李彦辅神态专注,捏着一只小勺子,从一旁的瓷碗中,取了几只青梅,丢入酒壶里,看也不看他。 “李相好雅兴,” 赵都安笑了笑,也不嫌弃对方待客态度散漫,迈步径直走到对面,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 视线扫了眼面前陈正儒留下的酒器,自顾自将其挪到一旁,又取了新的: “我以为,相国公务缠身,想必是个难见的,不想竟有机会,与李相同席,啧,这梅子早过了最熟的时节了吧,竟还有这般成色?” 李彦辅慢悠悠将手中玉勺放回碗里,见他抬手捏起青梅,缓缓道: “南方以水运至京城,沿途以冰瓮保存,这几颗梅子,便已价值不菲,好在只放些作酒调味,便也还承担的起。” 赵都安微笑道: “大虞谁人不知,李相家大业大,淮水李氏,也是累世公卿的豪族,江湖中,更有说法,李家每百年,必出一位当朝一品,已为传奇,岂会缺几粒梅子?” 说着话,他两根手指,缓缓拧转青梅的根茎,视线审视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者。 却知道,对方实在堪称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与袁立少年浪荡,一朝家族衰落,而奋起直追的传奇故事相比,李彦辅的人生经历堪称平平无奇。 出身李氏,自小聪颖,为人低调,与同代李家天才相比,不差,却也不出挑。 后入官场,起步也并不高,一度不被李家家主看好。 若说特殊,唯一的特殊,便是其位置挪动的颇为勤快。 挪动,指的不只是升迁,还有平调。 在其他李家子弟,忙于升官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将一县之地各个要职都做了一圈。 等入了府城,依旧如此。 哪怕后来调入京师,仍不改其作风。 兜兜转转,竟便将整个大虞朝,要紧的衙门官职,或多或少,都经历过。 这时,李彦辅已年近五十,仍不出挑,只是“中庸”。 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却后来居上,一步又一步,直到将自己送上内阁首辅的位子。 主打一个“稳”字。 据说,先帝曾问他,为何年轻时换了那么多位置,莫非不知这样有害升迁? 彼时的李阁老只平静说道: “臣只是想把大虞朝看的明白些。” 先帝听后大笑,拍肩而走。 李彦辅这个位子,一坐,便直到内阁解散。 赵都安了解这些后,哪怕彼此已是仇敌,却仍不免肃然起敬。 尤其,说起来,这位当朝相国,才是他穿越后,看到的第一位大人物。 那时,赵都安初入大虞,狼狈入宫。 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李彦辅走出时,面对他一声“相国”,却连眼珠都不曾转向他。 彼时宫中,赵都安站如喽啰。 今日,却与对方“平起平坐”。 之间,不过区区数月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家哪里有什么财,无非是替陛下打理罢了。” 李彦辅淡淡说道,抬起头来,深陷的眼窝内,凶狠暗藏的眸子,平静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 哪怕身为敌人,却仍不免因赵都安泰然自若的气度,而生出些微赞叹: “本相数月前,亦不曾想到,陛下身边,会走出一个大才来,日后,天下未必不会多出一个赵氏。” 两个身份悬殊,年龄相差,却因种种奇妙因缘际会,从穿越第一日,便跨入敌对立场的老少,第一次正式见面。 没有刀光剑影。 只有请客吃饭。 199、寓言:头羊与牧羊犬 “咕噜咕噜……” 桌上的酒壶中,青梅在浊酒中一沉一浮。 桌旁,赵都安却只笑了笑: “李相说笑了,我赵家小门小户,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却没有做士族的心思。” 恩,他只有做皇族的心思…… 李彦辅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哪怕知道,也不会在意,这会朝椅背靠了靠,显得十分随意,叹息道: “有时候,当你到了一定位置,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能决定的。 辟如这家族,也未必是你想开枝散叶,你不想,你能保证家人不想?亲族不想?人呐,管住自己容易,管住身边人难。” 赵都安深表认同,假装听不出对方话中隐喻,道: “李相明白就好,就像这次,李相能管得住自己,却是管不住令公子。” 这就算进入正题了。 李彦辅神态不变,“哦”了声,是疑问的语气: “应龙莫非又寻你霉头了?” 赵都安叹息一声,苦笑道: “李相是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兴师问罪来的,令公子虽与我有些嫌隙,但事情都已过去,我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小人……” 听到后面这句话,李彦辅嘴角抽动了下,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的确无耻多了: “那赵缉司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 赵都安故作诧异:“李相不知?” 李彦辅泰然自若,好似真的一无所知般: “本相应知道什么?” “唉,”赵都安大为遗憾道: “也好,那我来的倒及时了,其实,今日说来也是巧合……我梨花堂本在埋伏追查一名逆党,却不想,逆党没寻到,却意外撞见令公子,与一妇人相会,实在是……” 李彦辅皱眉打断,不想听他废话: “诏衙如今,也闲到管男女之事上了?” 赵都安语气真诚,坐姿却愈发随意: “若只是寻常女子,我便也不意外,毕竟令公子喜纳妾,性风流……本官也早有耳闻。只是,这妇人身份却有些棘手……乃是那……” 说着,他故作神秘地抬起一根手指,遥遥指了指头顶,口中吐出的名字,令故作沉稳的李彦辅倏然变色。 “先帝遗孀,元茹,元贵妃!” 呜呜! 酒壶中,适时喷起一股白气,顶开壶盖,发出低低的尖啸。 身穿绯红官袍,鬓发浓密的国之重臣,饶是养气功夫极好,这一刻,也是瞳孔骤然收窄,心脏漏跳了一拍! 元妃! 应龙,与元妃私会? 李彦辅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但转瞬,隐约记起,似的确听说,元妃前几日回家省亲。 至于李应龙与元茹当年被斩断,隐藏的那段旧情,外人不知,但李彦辅却是知道的。 因当年,李应龙得知元茹要入宫,曾找父亲求情,是李彦辅将此事压下。 再联想到梨花堂恰好“撞破”,以及许翰林的背叛…… 电光火石间,这名威压大虞朝堂二十年的老人,望向赵都安的目光,已是森寒如刀。 这一刻,方才对眼前年轻人的些许赞赏,已烟消云散,化为愤怒,以及……难以置信。 “呵呵,李相为何这般看我?本官起初也不信,毕竟,元妃此刻该在家中省亲,岂会女扮男装,与令公子在客栈中见面? 底下人,更隐约听到,‘李郎’这等称呼……呵,八成是听错了…… 也怪我驭下不严,底下人没轻没重,直接冲撞进入,竟引得令郎跳窗逃跑。 如此,本官却是想控制局面,也不成了,只好将令郎先行请回诏衙……” 赵都安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 仿佛他压根不是幕后黑手,而是个无辜路人: “当然,我肯定相信令郎清白的,先帝虽仙逝,但李侍郎再如何贪慕美色,也不至于与元妃…… 呵,其中必有误会,本官这才急匆匆上门询问,想必李相应当知晓为何。”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碎金般的光映照在楼外的湖面上。 李彦辅死死盯着他,没有表情,不见喜怒。 这眼神……令赵都安想起,当日他在午门,将裴楷之气到吐血那日,老相国的回眸。 良久。 李彦辅袖口中,攥紧椅子扶手的双手才缓缓松开,平静道: “本相对此一概不知,伱只怕问错人了。” 这话的意思是: 别想给老夫设套,问就是不知,与李应龙坚决切割,避免引火烧身,父子一同栽进去。 这么冷血么……老奸巨猾……赵都安见其态度,顿感失望,不死心道: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李相总该知道,令郎前段时日,新纳了一房妾室吧,据说其眉眼,与元妃颇为相似。” 李彦辅闭上眼睛,似是年老困倦了,叹息道: “常言也道,儿大不中留,应龙的家室,本相向来不知。” 别唬我,不是女大不中留? ……甩锅是真的快,老泥鳅,滑不留手……赵都安也叹了口气,整理了下衣袍,站起身道: “相国既一问三不知,那本官也只好将此事上报了,毕竟,涉事甚巨,我一个小小的梨花堂,区区六品官,可不敢妄做决断。” 说着,他迈步就走,心中默数一二三…… 李彦辅面无表情,也不起身追赶,只目送到赵都安走到楼梯口,才平静说道: “这等小把戏,便省去吧,你若真要捅上去,何必来寻本相?” 赵都安脚步一顿,转回身来时,已是笑容满面。 他动作丝滑,返回坐席,看了眼沸腾的酒壶: “李相待客,不请人吃酒?” 李彦辅说道:“想吃自己取。” 赵都安也微笑摇头:“相国的酒,可不敢乱喝。” 李彦辅嘴角浮现讥笑:“怕本相给你下毒么?” 赵都安叹息道: “我出身低贱,远不如李相家室好,但我父亲小时,也会教我一些朴素道理,比如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这话就是明示了。 想要他“嘴短”,“手软”,将这件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便要喂饱他的口,塞满他的手。 李彦辅听懂了。 或者说,当赵都安苦心设计,成功诱骗李应龙入计后,没有立即上报,而是跑到自己面前,满口“必有误会”的那一刻起。 他就明白,这個狡猾的小狐狸,是来找他谈生意的。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谈,什么都可以谈。 站在赵都安的角度,他想不想除掉李应龙?一举将其扳倒? 想。 但不能。 正如老司监孙莲英说的那样,要看时局。 如今朝局状况,不适合对李家父子动刀,一旦动了,换来的,极有可能是满盘皆输。 哪怕赵都安真的将这份罪证递上去,女帝也会压下去,因为起码这个关键节点,不能废掉李应龙。 那只会激起士族的仇恨。 所以,赵都安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仅凭借这个小小布局废掉小阁老。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李彦辅。 是李党。 是新政。 是这场席卷了整个大虞朝堂,已持续一段日子,无数人关注的政治风暴。 他这个处于风暴边缘,背风港口的小棋手,想要在某个节点上,稍稍用力,做一点大事。 所以,这场见面,其实是一场独属于两个人的谈判。 只是此刻,坐在谈判桌另外一头的李彦辅,尚且不知道,赵都安真正要的是什么。 但虽是如此,这位镇压朝堂二十载的前阁老,还是从赵都安闪烁的眸光中,读出了一个关键信息: 这头小狼,胃口很大! 只怕不是“一壶浊酒”,能打发的了的。 想到这里,李彦辅忽然岔开了话题。 没有询问赵都安想要什么,而是借着方才的话题摇头说道: “本相虽出身淮水李氏,但能走到今日,所学所用,也与你一般,都是一些田间地头,最朴素的道理。” 换话题?老狐狸葫芦里卖什么药…… 啧,难不成要压价……赵都安露出好奇的神色: “哦?比如?” 就仿佛,一个真心在向相国讨教为官之道的后辈。 李彦辅靠在圈椅中,红色的官袍仿佛吞没了他,这位皓然白首的老人说道: “你放过羊么?” 赵都安摇头。 李彦辅说道: “本相幼年时,曾跟随家中长辈,去地里田户的庄子看,见牧童放羊。 颇为有趣,那羊群说来,也有几十头之多,一个小小的牧童,却能放纵自如。 我心中疑惑,向长辈请教,那位族中长辈指了指羊群中的一只老公羊,又指了指草丛里的一只怪模怪样的,好似西域那边串进来的土狗。 对我说,农人牧羊,全靠这一羊一犬。” “他说,羊是一种很愚蠢的动物,他们视野短浅,头脑蠢笨,没有独立的头脑,那如何行动生存?很简单,便是跟随‘头羊’。 每一个羊群,都有一只头羊,头羊做什么,羊群便会跟着做什么。 哪怕头羊跳下悬崖,后头的羊群也都没脑子一样跟着往下跳,你说怪不怪?” “所以啊,牧童不需要驱赶那么多只羊,只要驱赶那一只头羊,整个羊群便都跟着走了。 那位长辈对我说,农人养的羊,肥硕以后,都是要卖掉宰杀的,所以除了母羊好一些外,反是公羊,都活不了太久…… 但头羊例外,因为头羊可以帮着看管羊群,所以就会晚一些挨刀。” …… 200、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然后?”赵都安好奇询问。 李彦辅眼神中带着追忆: “然后,那位长辈又指了指那条狗,说这是农人驯养后,帮着放牧羊群的帮手,羊群虽有头羊率领,但因其数目庞大臃肿。 有时经过旁人家的农田,许多羊被田间地头的庄稼吸引,便会离群去吃,而若是毁坏了庄稼,主人家便会来找…… 牧童只能驱赶头羊,却没法看管的住这些羊偷吃,所以,便轮到了狗发挥作用。” “狗跑的快,模样酷似狼,羊群畏惧它,有偷吃的,狗跑过去便可将其逼退……于是,狗也就有了价值,同样可以避免被杀了吃肉的结局。 长辈最后对我说,做那些羊,是最没出息的,吃的越多,离死越近,唯有做头羊,或者做狗,对主人家有用,才能活的好一些。” 顿了顿,李彦辅说道: “我又问,那究竟是做头羊更好,还是做狗更好?” 赵都安好奇道:“那位长辈如何说?” 李彦辅说道: “他摇了摇头,说都不好,最好的,是做头羊时,能将自己的生死,与羊群的生死绑在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如此,哪怕头羊年老体衰,主人家想换新的,也要考虑,杀了老羊,是否会令羊群惊恐溃逃。 而做狗时,则要掌握个度,既不能太懒散,又不可太勤快,若懒散,主人家便会换掉,若太勤快,整个羊群都听话了……” 说到这里,李彦辅从记忆中回过神,意有所指地凝视着他,说道: “那,还留着狗做什么呢?” 沙沙……楼外,湖水泛起微涛。 传来水浪拍打岸边石头的声响。 桌上的酒壶里,青梅已经几乎化开,浊酒也渐渐要变成清酒。 赵都安平静地听完了这个简短,却寓意颇深的故事,心中已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按他的理解,牧童便是天子,羊群则喻指百官。 头羊,自然是李彦辅,袁立,董玄这些大臣。 至于牧羊犬……指的无疑是自己,马阎也算。 当然,人群远比羊群要复杂更多。 这也就有了庙堂之上,多方党争,君臣制衡的规则。 女帝为什么不能一言废掉李彦辅? 其实就是这头年老的头羊,绑定了太多官员,在“李党”这条战船上。 结党,不是说说而已,是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互相攥着把柄,因单個臣子的力量太弱,无法与君斗,所以抱团。 这才有了,一些权臣动辄就上表请辞,要告老还乡。 皇帝却不得不挽留的虚伪戏码。 孙莲英说,不能这时扳倒李应龙,也是这个意思。 李党可以一步步削弱,一点点瓦解其势力,逐步限制权力,陆续扳倒裴楷之,周丞……都是在由易向难地削。 包括这次“考成法”,也是在将权力,从吏部向修文馆转移。 但若对李家父子下刀,必会导致整个“李党”战船上的官员反抗。 若集体请辞,朝政便会瘫痪,难以运转。 更糟的是,会令这群人,以及背后的士族们倒向“八王”。 李彦辅这番话,是隐晦提醒他: 不要以为,捏住了李应龙的把柄,就赢了。 而后面牧羊犬的比喻,在赵都安听来,无非四个字: 养寇自重! 李彦辅又在提醒: 你赵都安能活的滋润,是因有李党这个敌人存在。 若李党溃散,你这条陛下的鹰犬,又还有多大价值? 谈判前,总要压价,李彦辅便是通过一个故事,巧妙地压了两次价钱,哪怕暗中有人“摄录”,也不惧怕。 正如当初,赵都安在小舟上,与冯举交谈,对方也只是“意会”,而不“言传”。 李彦辅宦海沉浮多年,其谨慎程度,比之李应龙,要高出不知多少。 …… “啪、啪、啪……” 赵都安轻轻拍手,笑着感慨: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李相这是敲打我呀。” 李彦辅不置可否。 却见赵都安笑罢,却只是摇了摇头,唏嘘道: “只是,我倒有一点不同看法。” “哦?” 赵都安竖起一根手指: “若是年景好,主人的确不会杀头羊,但若大荒之年,羊群将禾苗吃光了,人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言外之意: 百官吃的太多了,留给陛下的太少了,你想活,关键不在身后战船上有多少人,而在于要留余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羊群内部听话了,牧羊犬也死不掉,因为外头有狼。” 让我养寇自重?呵! 且不说老子本来就没打算跟你们混官场。 退一万步,现在的问题,是寇太多了。 哪里还需要养? 哪怕朝廷内部如铁板一块,外头的八王和逆党的就不存在? 赵都安还没说完,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根卷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按在桌面上,缓缓朝前一推,身体却往后仰,双手交叠,道: “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并不太喜欢打机锋,这件事,我也从没想过隐瞒陛下,方才与李相绕着弯说话,不是我怕今日这番话泄露出去,而是你怕……” 他笑了笑。 这一次,脸上已没有装出的恭谨,反而有些肆意的嚣张意味,就像掀开了羊皮的狼: “原本,我想着李相若诚意十足,便没有必要,将一些话说的太透,彼此留一些颜面,日后也好相见。 但李相连我的条件都不听,便说教压价,看来诚意并不足,那我不妨便说的明白些,令郎与元妃是什么关系,其实并不难查,当年知情的相关人,也没死光,无非是都默契地闭嘴,假装遗忘。 这些日子,本官也不是没调查,我掌握的证据,比李相想象中更多些,包括那名被令郎强抢来的民女,也在其中。 只是缺了些一锤定音的证据,好在如今也有了。 私通贵妃,欺瞒先帝,染指后宫,李相应知道,这件事一旦公之于众,陛下再不愿,也只能杀人以维护皇家脸面。 当然,你会说,陛下不会……但现在不会,以后呢? 李相年纪也大了,还能撑几年? 伱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后头的家族考虑,是平平稳稳地退下去,还是逼着整个淮水李家蒙羞?你说没法选,我看有的选。” 李彦辅面色一变,似是没想到,赵都安突然掀桌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差了一些事,低估了对方的胃口。 他以为,赵都安是要谋私利,所以,这场交易不会愿意给外人知道。 他也不认为,赵都安会掌握什么“实锤”的铁证。 只要存在转圜余地,就有运作的可能。 但这一刻,当赵都安撕掉了温良恭俭让的外衣,露出里头锋利的爪牙。 已是年迈的头羊,突然有了面对初生的牧羊犬,那埋藏于血脉深处的恐惧。 是的…… 堂堂相国,这一刻,竟然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微不可查的…… 恐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彦辅没有去看那张卷轴,只是盯着他,犹如八风吹来,岿然不动的岩石。 赵都安翘起二郎腿,混不吝的姿态,手指拧转着青梅的根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我要,在明早的朝会上,李党转换立场,支持新政。” “不可能!” 李彦辅脱口道,花白而浓密,覆盖两侧脸颊的胡子抖动,攥着椅子扶手的手骨用力。 他没想到,赵都安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以为朝堂是儿戏?仅凭借你这……” “李相!” 赵都安声音突然沉重,脸色也冷淡下来,神色间带着冷漠与讽刺: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戏,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通知。” “或者,你也可以赌一赌,赌陛下会不会对你动手,拿到这份证据后,日后等时机成熟,也不会拿来做刀,砍下你李家人头。” “亦或者,赌一赌我有没有胆子,不经过陛下的手,便将此事宣扬出去?” 李彦辅道:“你敢……” 赵都安打断他,冷笑: “我为什么不敢?我只是一介区区六品小官,身后可没什么家族累赘,李应龙要弄死我,我弄死他,很合理吧? 倒是你,若事情闹大,你真有勇气为了李应龙,拉着整个李家与陛下开战? 呵,偷先帝的妃子,哪怕是八王,为了皇家脸面,也容不得。 而且,我为何要自己宣扬出去? 今日看到此事的人那么多,一不小心被某个人泄露,比如那个许翰林?与本官有什么关系?” 李彦辅沉默。 赵都安语气忽然转柔。 屈指一弹,将手中的青梅丢入酒壶,溅起一蓬滚烫的浊酒,他轻轻叹了口气: “李相啊,你淮水李家真的在乎新政损失的那点税银? 还是真在乎你底下那吃的脑满肠肥的蛀虫? 或者在你看来,新政真的挡得住? 还是只能拖延一时? 迟早都要落下来?你年岁也大了,该为自己想想了。 只要你点头,今日这件事,便是个误会。 若你不愿,我也不为难你。” 他站起身。 连那卷轴,竟然也都没有去拿。 整理了下衣裳,有些遗憾地看了眼已经快煮干的酒壶,摇头道: “可惜,看来没口福喝相国的酒了。” 说着,他徐徐转回身,第二次往楼下走去。 只是这次,他也并不确定,会迎来怎样的答案。 一、二、三…… 就在赵都安以为,这头老狐狸心狠至此,勇气一如当年之时。 终于,身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等下。” 赵都安脚步一顿,回头,疑惑道: “李相还有事?” 埋在深红官袍中的他好似闭着眼睛。 这时夕阳缓缓沉下,刚好悬在他身后,将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竟令赵都安看不清。 李彦辅审视迎光而立的赵都安,忽然说出了一句奇怪的问话: “你觉得,你与本相比较,如何?” 赵都安微微一怔,然后忽然笑了,摇头道: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宁作我…… 宁作我…… 李彦辅咀嚼着这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千古名句,竟然仿佛笑了下,闭上了眼睛。 神色恢复古井无波。 身后露出一角的夕阳,也再度被乌云遮蔽。 “好。” 201、九进皇宫,皇党小朝会上的旁听新人 半晌。 云水楼一层,在李家仆从的注视下,在楼上呆了许久的赵都安,迈步走出。 “大人出来了!” 楼外,等在马车旁的钱可柔等人精神一振,忙起身迎接:“大人……” “上车。”赵都安摆了摆手,抬步钻入车厢。 继而,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肌肉松缓下来。 整个人,隐隐有种虚脱的错觉。 分明只是与李彦辅商谈了一阵,耗费的精神,却好似比与人搏杀了一番还过分。 方才在楼内,从外表上看去,他好似掌握着主动权,甚至一度嚣张地威逼利诱,最终逼迫对方点头。 但事实上,赵都安远不如表现的那般轻松。 有的人,只有亲身近距离,才能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场与压迫力。 个中体会,却很难用语言与人描述。 包括最后,哪怕李彦辅屈服,点头同意了他的要求。 赵都安却都没有生出太多的兴奋。 甚至隐隐有种…… 对方可能早就做好了让步打算,之前的声势,只是在…… “演”他的感觉。 “肯定是我想多了,终归也就只是头老羊,而不是如,以靖王为首的,八位亲王那种的‘狼’。” “当然,我也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这老登是不是故意示敌以弱,能坐了内阁首辅小二十年的人物,真会没有獠牙和利爪? 会没有心狠手辣的一面?妈的,不会是故意让我轻敌吧……” 赵都安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脑补压下。 他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李彦辅的名声太大。 哪怕是他,潜移默化也对其积累了许多忌惮。 所以,哪怕此番计谋,摆了对方一道,他仍不敢真的轻视对方。 “不管了,总之目的达到了。” 在达成基础意向后,二人在楼内,又就具体的交易内容,进行了磋商。 自然少不了拉扯。 他也从李彦辅口中,得知了陈正儒即将准备出手,发动舆论攻势的消息,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投桃报李,赵都安很大方地,将许翰林卖了。 同时也没忘记,解救林娘子夫妻,李彦辅对这等小事,没有拒绝。 至于元妃……既然李应龙都没事,自然也不会被牵扯其中。 先帝不在,女帝也不至于苛责这位“功臣”。 如此,初步达成协议。 “大人,接下来去哪?” 钱可柔将一张圆脸探进车厢,她其实想问的是,事情办成没。 但她又不清楚,自家大人究竟办了什么事…… “接下来啊,”赵都安缓缓吐出口气,揉着眉心,嘴角上扬: “去北门,入宫。” 涉及这种层次的交易,赵都安没有资格,以个人身份与李彦辅商定。 所以,他必须汇报女帝,由女帝出面下达一些命令,完成君臣之间的这次“交换”。 “唉,本官也想深藏功与名的,奈何情况不允许。” 赵都安表示,绝对不是自己想邀功。 …… 云水楼距离皇城北门更近。 赵都安第一站,去了修文馆。 虽为了避风头,他临时的学士头衔没了,但地位还在。 守门的禁军,没有任何阻拦,便任由他这個“外人”,进了修文馆。 “赵学士,你来了?” 馆内,忙碌的巨大“办公室”内,一名名学士聚集于此。 门口的一个惊讶道。 顿时,埋首伏案工作的学士们纷纷抬头,起身行礼。 表示赵学士好久没来了,甚至想念。 模样寻常,名字用典的郭解元更是眼珠子亮了,直奔过来,就要找他请教几个数术难题。 “太师不在?莫昭容也不在?” 赵都安单手将热情的郭解元抵住,好奇地望向韩粥。 他本意想问陛下咋不在……不是据说,这段经常在这里么…… 温文尔雅的韩半山说道: “不久前还在的,但被召入宫中,商议事情了。” “入宫议事?”赵都安疑惑。 韩粥“恩”了声,说道: “这次议事不同以往,乃是陛下召集诸多‘皇党’大臣见面,据说还是为了新政的事,有了什么变故。具体的,我们也不知了。” 变故? 皇党大佬集会? 赵都安心头一跳,不知发生什么,难道李彦辅那老狐狸挖坑了? 不敢耽搁,他当即告辞,径直入宫去,担心出了纰漏。 “赵学士……”郭解元沮丧地捧着本子,满脸遗憾,好奇道: “他有什么急事么?” “不知,想必是有的吧。”韩粥摇头。 一屋子人满头雾水,猜不出缘由。 …… …… 皇党聚会的地点,放在养心殿。 赵都安凭借白马监使者身份,进了宫城,经由侍者领着,熟门熟路抵达养心殿外。 “大人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陛下。”小太监和颜悦色。 赵都安耐心等了一阵,才看到人返回,小太监身边,却又多了个熟人。 莫愁依旧是中性打扮,女官袍服崭新,无翅乌纱下,眉心的梅花妆配合一张冷冰冰的脸,生人勿进。 “你来做什么?里面在商议大事。” 莫昭容颦着眉头,强调道。 我这也是大事啊……赵都安心平气和,没有回答,反问道: “陛下在与皇党议事?可是新政出了什么变故?” 莫愁耷拉着眉眼,道: “听说你这段日子悠闲的很,整日吃喝闲逛,不想消息还蛮灵通。” 不是,这个时候你就别见缝插针讽刺我了……赵都安叹了口气,正要再问。 却见莫愁转身道: “跟我来吧,陛下说让我带你过去,正好让你熟悉一下面孔,至于有什么事,不急的话,就等我们议事完后,伱再说。 若是很急,便给我说,我来通报。” 我也能进去旁听? 赵都安心中一动,说道: “倒也不是很急……” 莫愁嫌出来接他耽误功夫,脚步很快。 俄顷,二人抵达一间偏殿外。 “你记得,等下不要乱说话,少说多看……” 莫愁习惯性叮嘱,然后忽然觉得,这话有点“嘴熟”。 恩…… 好像在什么地方,也与他说过。 莫愁摇摇头,将杂乱念头抛开: “算了,你也不用我教。” 说着,她先轻轻叩门,然后才缓缓推开门扇。 “吱呀——” 此刻,夕阳已沉入地平线,浓密的乌云,令天光有些晦暗。 房间中,没有掌灯,光线有些暗,这座偏殿是仿照金銮殿的格局。 但更“平易近人”一些。 大虞女帝徐贞观一身常服,没有往日上朝的肃穆威严,也没有平常的仙子清冷。 这会面无表情,端坐主位的明黄座椅上。 在她下首两侧,摆放着两排椅子,椅子中间,是一方方桌案。 此时,一名名身穿官袍的大臣,分列左右,正激烈商讨着什么,似乎还在争吵辩驳。 二人进来时,数道目光投来,表情各异。 赵都安低眉顺眼入殿,瞬间从张扬跋扈的“赵缉司”,切换为“小赵”。 脚步轻盈地跟在莫愁身后,视线一扫,先是捕捉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耄耋之年,面如重栆的当朝太师董玄。 儒雅清俊,穿对襟大青衣的御史大夫袁立。 曾经在大理寺,三司会审,主审官之一的刑部尚书。 恩,便宜师兄马阎不在。 应是由于诏衙的特殊性质,实在没必要出现在这种场合。 此外,还有数张全然陌生的脸孔,身份各异。 其中一道视线,最令赵都安在意,当那股视线投来时,他凡胎高品武夫的预警下意识应激。 肌肉绷紧,气海紧缩,浑身汗毛都有一瞬间的立起…… 好似,人在野外,被猛兽盯上。 并非是敌意,而是身为修行者,对武道强者本能的应激。 “除了贞宝,这里还有武道强者?是了,皇党大佬的聚会,其中不只有文官,还有武官……” 赵都安循着那目光望去。 眼帘中,映照出一名穿武官袍服,面色白皙,颌下蓄短须的中年人。 对方似察觉他的紧张,那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如潮水退去,消失无踪。 徐贞观朝这边看了眼,没说什么。 继续在人前扮演威严的帝王形象。 “你坐这。” 莫愁指了指临时在最末尾,加的一张椅子,小声说。 赵都安点头坐下。 殿内,方才因他进来,稍稍中止的商议再度开启。 而听了一阵后,赵都安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因为他发现,这帮皇党大佬紧急聚集磋商的,正是陈正儒准备发动舆论攻势,反攻新政这件事。 202、回禀陛下,庙堂之危局已于今日,迎刃而解 自己刚解决的问题,发现皇党大佬在集体严肃讨论,是什么体验? 赵都安的感觉挺奇妙的。 偏殿内,气氛凝重而紧张。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虞朝这艘战舰上举足轻重的一员。 此刻,神色因连日来的神仙斗法,都浸润着疲惫。 “……总之,事件如今已是十万火急,怪老臣未能及时体察,竟令对方在眼皮子底下,于翰林院中,纠集了众多力量。 若非有学生得知,透露传达,等士子群起而攻,抹黑新政,甚而攻讦陛下德行,只怕棘手。” 董太师喟然叹息,疲倦的脸上,满是自责。 龙椅上,徐贞观闻言摇头道: “太师不必如此,朕知道,太师鞠躬尽瘁,精力悉数铺在修文馆内,如此年纪,已无暇顾及那许多,这才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 儒雅清俊的大青衣也出声附和: “为今之计,该议如何反制。” 刑部尚书头疼道: “只怕困难,书生议政,自古有之。如今京城士子,多少背后都有家族,岂会愿意束手就擒?依我之见,还是该分而化之,揪出学子中领头的,许以利益,才是正理。” 一名官员道: “此言在理,只是时间来得及么?况且,发动此事的,乃是那陈正儒,背后必有李彦辅支持,其挑出的‘骨干’,只怕也难以收买。” 一时间,群臣各抒己见,却都遭否定。 赵都安好奇听着,发现这小朝会不愧是“关起门来”的,大家商讨起来,并不遮掩。 说话也不云山雾罩,比如收买“领头”的学子,就明晃晃地说出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 这种话,若公开出去,会被读书人喷死,立为奸臣典范。 他若有所悟,所谓的“自己人”,本质上,便是一群人一起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说一些见不得光的话。 如此一来,彼此才能互相信任。 前世他曾困惑,为什么时代进步了,那些享受着充沛物质,分明可以合理地满足需求的大人物们,仍会不时被曝光出,集体参与变态行径。 每一件曝出来,都耸人听闻。 一种解释是有钱人阈值高,寻找刺激,或者抨击其人性丑恶。 但还有一种解释: 哪怕时代进步了,可人与人之间,想迅速地,缔结信任的最有效方法,仍旧只有一起做件坏事这一种方式。 …… “薛枢密使如何看?” 讨论中,忽然有人发问。 目标,赫然是赵都安入殿时,感受到的那股威压视线的源头。 枢密使?薛?赵都安猛地明悟对方身份——薛神策! 大虞朝,最高的军事衙门,乃是“枢密院”。 类似“军机处”,负责调集指挥兵马作战。 与负责“后勤”的兵部,共同掌控遍布大虞九道十八府的百万军卒。 当今,枢密院最高长官“枢密使”,乃是大虞朝赫赫有名的“军神”,薛神策。 其在先帝时期,便已坐上这个位置,非但战功彪炳,且个人武道修为深不可测。 当初,赵都安意外侦破“火器匠人案”,得知枢密院中潜藏逆党。 那是他与这位枢密使的第一次“接触”。 却直到今日,方甫见到真人。 穿武官二品绯红袍服,胸口绣着方正的“狮子”图案,面色白皙,颌下蓄短须。 约莫四五十岁外表,隐约可见年轻时英挺俊朗的大虞“军神”自始至终,少有发言。 这时见众人望来,平静开口道: “薛某一介武夫,只懂排兵布阵,耍枪弄棒,若依我之见,趁着对方尚未发动,先寻個罪名,将诸多首犯擒下,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此,立竿见影。” 好家伙……英雄所见略同…… 赵都安心中啧啧称奇,心说这不就是我刚刚做的事吗。 折腾了那么一圈,就是为了擒下“李彦辅”这个王。 众臣面面相觑,刑部尚书委婉道: “薛神将的法子,不无道理,只是如此粗暴,唯恐刺激到那群士子,反而不好,若实在没有好的方法,再做考虑为宜。” 心中暗骂,抓人谁不会,但问题这不是良策啊。 你今日敢抓,明日准保整个京城舆论大哗,一群热血冲头的年轻学子起身抗议。 薛神策平静地闭上眼睛,恢复假寐: “那薛某没办法了。” 群臣叹息。 一时间,会议陷入僵局。 几条对策,都各有弊端,着实难以取舍。 殿内的气氛如外头的天色一般,笼罩乌云,沉闷异常。 主位上。 徐贞观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心知最终只能自己拿主意,美眸扫过群臣时,视线忽然停在末尾的小透明身上。 她察觉到,中途溜进来的小禁军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过往的经历,令女帝对这家伙早已不敢轻视。 何况新政本就由他提出。 之前,命莫愁将他带进来,也未必没有想听听他意见的想法。 “赵卿,你可有话要说?” 伴随女帝开口,殿内群臣先是愣了下,旋即一道道诧异的目光,同时汇聚于某人身上。 赵都安宛若享受全场的聚光灯,却丝毫不见局促,拱了拱手: “臣旁听诸位大人商讨,已大略明了当今局面,只是……在臣看来,这议题或已无必要,因所谓的僵局,已由臣解开。恩……臣今日此来,便是向陛下汇报此事。”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似诉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然而落在皇党一众大佬耳中,却宛若惊雷。 董玄豁然抬头,难掩惊愕。 袁立眼眸亮起,疑惑又期待。 刑部尚书愣住,莫名联想起当初三司会审的一幕。 充当记录员,捏着笔杆的莫昭容抬起头,眼眸撑大,心中猛地涌起熟悉的感觉……来了,他又来了…… 便是连闭目假寐的薛神策,也睁开了眼睛。 自己等人困境,他已解开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这群人早嗤之以鼻,但若是这个赵都安,却一时令人惊疑不定起来。 刷—— 霎时间,不少人扭头,看向龙椅上的女帝,投以探寻之色。 揣测: 莫非陛下早有另行安排? 徐贞观神色平静,冰肌雪肤之上,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唯有极亲近之人,如莫愁,才注意到,女帝肢体的细微动作,暴露出她内心同样错愕。 “赵卿,且随朕来。” 徐贞观缓缓起身,抛下一句: “其余诸卿,且在此稍作休憩。” 说完,转身径直朝外走去,经过门口时,目不斜视地低声一句: “跟上。” …… 夕阳西斜。 皇宫的回廊内,白衣胜雪的徐贞观莲步款款,一根根红漆木柱掠过。 赵都安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引得外头许多宫人意外瞩目,又飞快垂下目光。 徐贞观迈步,走入一间安静无人的房间。 转回身来,神态顿时从威严的神明,转为活色生香的仙女。 她不再维持君王的威严,眼眸有些奇异地盯着他,语气急促: “你又背着朕,做了什么事?” 什么叫背着你……说的我好像偷人了一样……赵都安无力吐槽。 本想拿腔作调一番,但见她实在是焦急。 这段日子不见,哪怕以徐贞观的修为,眉宇间也凝结了化不开的疲倦,连近乎完美的脸颊,都好似消瘦了些许。 便也放弃了作弄心思,认真道: “启禀陛下,正如臣方才所说,陈正儒谋划的举动,已不会发作了。不只如此,若无意外,明日早朝上,李党的官员便会偃旗息鼓。” 徐贞观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幽幽道: “你可知,乱说话可是欺君之罪。” 赵都安正色道: “臣禀告前,正要请求陛下宽恕臣的些许冒犯之罪,陛下不宽恕,臣不敢说。” 徐贞观愣了下,似没想到这小禁军竟然会与自己讨价还价,胆气见涨…… 心底与其说气恼,不如说,更多的是好奇。 她略作沉吟,道: “只要不过分,朕可恕你无罪。” 伱这就没诚意了,过分不过分,还不是你一张嘴张合的事……赵都安吐槽。 见女帝还要催促,只好道: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李应龙说起……” 接着,赵都安不急不缓,将自己如何调查李应龙,得知林娘子的案子,顺藤摸瓜,得知皇室猛料。 并尝试布局,玩了一出“仙人跳”,捏住李应龙的把柄。 再以其为筹码,逼迫李彦辅点头的一系列操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同时,从储物画卷中,取出他这段时日收集的诸多证据,一并呈上。 末了,他垂首行礼: “……臣唯恐迟则生变,且心中亦无把握,这才未经陛下容许,与李彦辅私下见面,敲定这一桩交易,其中诸多细节,臣也斗胆私自定夺,实乃逾越之罪。 然,臣之所为,皆为陛下分忧,事急从权,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事已至此,恳请陛下决断,便是处罚,臣也无一句怨言!” 他双手捧起与李彦辅草拟的“合同”,大声道。 而站在他对面,仙姿玉颜,清冷绝世的女子帝王,早已是怔在原地。 垂眸定定望着眼前恭敬的小禁军,恍惚出神,久久不语。 他……竟在无人知晓处,为了自己……做出这等大事…… 203、娘家人来信 天边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房间内,光线也逐渐黯淡下来。 然而在徐贞观的眼中,面前垂首而立的小禁军,却好似在发光。 很难形容,她此刻心情。 是惊讶么?自然是有的。 满朝文武僵持不下的局面,整个皇党高层束手无策的危险局面,竟被赵都安以如此一种戏剧化的方式……解决了。 任何一个亲历这些的人,都理所应当惊讶。 哪怕过往的几个月里,赵都安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惊喜,也是一样。 但此刻,徐贞观心中,相比于惊愕与吃惊,更多的,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在意的点,并不是赵都安的操作有多么惊艳。 堂堂相国,竟然在这头新生的幼狼面前,都予以退让。 而是…… 这些事本不需要他去做,自己也没有给他任何的“任务”。 然而他还是去做了。 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朝堂上这场神仙斗法,而忽略了他的时候。 在自己明确地跟他说,避一避风头,不要引火烧身的时候。 这個屡次给自己惊喜的小禁军,冒着巨大的风险,与彻底得罪死李党,乃至整个大虞的门阀世家的后果。 再一次,于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递上了这份沉甸甸的礼物。 为了立功吗? 徐贞观不认为是这样。 以赵都安之前立下的这许多功劳,已经足够了,也没必要趟这浑水。 为了报仇?泄与李应龙的私愤? 外人或许这样想,以为他睚眦必报。 但女帝知道,眼前的小禁军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更是不在意骂声的人。 否则也不会自污一年有余,最关键的是,哪怕真要报复,也完全有风险更小的方式,而不是在这个风口浪尖。 那么,排除了一切可能。 答案只有一个。 “为了朕么……” 徐贞观咬了咬丰润的唇瓣,心脏不合时宜地悸动了下。 蓦然想起了当初,对方大胆与自己“表白”的那一幕。 心情变得很微妙。 赵都安同样心情很微妙,因为他低着头,迟迟等不到女帝的回答。 这让他有点心头打鼓。 ……不会翻车了吧……真要治罪?还是,我的操作出问题了?胡思乱想之际,赵都安终于听到仙音: “你……有心了。” 妥了! 赵都安一颗心猛地落地,接着,手中一轻。 香风拂过,女帝将他手中的纸张接过去。 物品交接时,二人的指尖似乎有刹那的交集,又像是幻觉。 赵都安抬起头,恰好与女帝的眸子对上。 夕阳的最后余晖倒映在徐贞观的凤眸中,仿佛燃烧的两团火,要烧穿暗夜。 他怔怔地看着,徐贞观竟也罕见地未曾呵斥他,只是低头翻阅起那些文字。 空气陷入一阵静谧。 耳畔只有纸张翻阅的脆响,以及夕阳融化的声音。 “很好。” 徐贞观抬起头,看完了条目,主动打破了屋中略显怪异的气氛。 她的脸上,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仿佛…… 如释重负。 又仿佛,一场艰难的战役,终于到了最后冲锋的时刻。 “你们商谈的条件,朕都允了,会立即安排下去,至于你算计元妃的事,虽有损皇家,但念你赤胆忠心,此番便不追究。”徐贞观说。 赵都安适时奉上马屁: “谢陛下开恩。” 徐贞观眼珠一转,忽然口风变化: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入宫。” 顿了顿,她故意板起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 “上次你奉上新政,却剥了伱的学士头衔,这次又立下这份功劳,朕总不好亏待功臣。明日进宫,有你的好处。” 不用……我上次已经从元祖庙里拿到了“奖励”……赵都安嘀咕,表情认真: “其实,臣也可以留宿宫中,陪在陛下左右,这便是最大的奖励了。” 徐贞观似笑非笑,眼睛瞥了他双腿间一眼: “陪在朕左右?你想净身做太监,倒也不是不行。” 好狠毒的女子……赵都安下意识夹紧双腿,正色道: “臣这就告辞!” 说完,逃也似地跑掉,好似真怕被嘎了一般。 女帝忍俊不禁,目送他跑掉,呢喃道: “胆小鬼……” 然后,便又收敛起心中情绪,恢复了冷静的帝王。 赵都安与李彦辅达成的协议不只是口头,女帝必须释放出一些信号,做出一些表现。 “来人。” 外头,有女官恭敬而立。 “传……罢了,将莫愁叫来。” …… 偏殿中。 皇党一群官员枯坐等待,气氛凝重中透着怪异与焦躁。 陛下与那赵都安离开许久,之后,莫昭容也被叫走了。 只剩下他们这些人,孤零零在这里枯等。 “太师,咱们这样等到什么时候?怕不是陛下那边……”有人问。 董玄却很淡定:“稍安勿躁。” 另一名官员苦笑: “您倒是沉得住气,难道真相信那赵都安方才说的话? 退一步,哪怕他真的有遏制陈正儒的法子,但治标不治本,根本上的问题,还是新政难以在朝堂上通过,还是如何再争取三分之一的人……” 这时候,忽然殿门打开。 群臣正襟危坐,却不见女帝。 只看到一名女官恭敬道: “陛下说了,天色已不早,诸位大人先回去休息吧,具体明日早朝再议。”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陛下究竟有什么急事。 陈正儒的事便不管了?还是说…… “那小子真办成了?”袁立轻声嘀咕,又皱起眉头。 直觉告诉他,赵都安做的事,可能不只限于陈正儒。 “总不会连李彦辅都能搞定吧。” 他摇了摇头,打消这个无稽之谈的念头。 起身,率先往外走,座中的薛神策也站起身,跟随其余人一同往外。 只是望向赵都安之前离去的方向,眼神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 …… 晚上,赵家。 赵都安从宫中返回家中时,天色已黑透了。 饭堂内,灯火通明,继母和妹子在等他一起吃饭。 晚饭过程中,他有些心不在焉。 虽说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但事情在彻底尘埃落定前,总归不令人放心。 李彦辅是否会遵守约定? 这场交易,能否成立? 这些,都要等明日早朝才能确定。 至于明天入宫,女帝会给他什么奖赏,同样引人遐想…… 当然,陪床的几率微乎其微,赵都安觉得,自己在想屁吃。 “大哥心中有事?” 赵盼小口小口吃着饭,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好奇问。 所以说……少女也是个眼尖的。 “没什么,”赵都安回神,随口道: “就是觉得家里距离衙门还是远了些,哪怕有车,每日来往,也都耽搁许多时间。若是能往里搬一搬,就好了。” 搬家? 听到这句话,母女二人同时竖起耳朵。 现在住的,还是赵父留下的宅子。 虽说也还过得去,但终归位置远了些。 “换宅子要好多钱呢。”赵盼苦着脸道,“哪怕换个小的,但要往里挪,靠近皇宫些,也要大几千两。” 赵都安不怎么热衷贪污,家里最大的积蓄,还是之前搞到的那点银子。 显然不够。 “再说吧,也没想好。” 赵都安说道,心中却想,再过几日,可以找金简要分红。 积累了这么久,总该是一笔横财。 这会一打岔,他突然意识到,今晚的尤金花格外安静,与往日不同。 他看向继母,只见丰腴美艳的妇人,捏着筷子,碗中的餐饭也没吃很多。 “姨娘心中也有事?” 赵都安拿赵盼的话,对付她娘。 尤金花冷不丁被问,一时语塞,支吾不敢言,螓首垂下去,躲避继子的视线,低声道: “没……没什么……” 你这就不诚实了……赵都安板起脸来: “有事便说,莫要吞吞吐吐。” 尤金花是个小女人性格,听他语气不好,便忙抬起头来,面露难色: “姨娘……白日里接到了一封信,是娘家叔伯发来的,说要进京来,顺便拜访……” 赵都安愣了下。 尤金花的娘家人? 这于他而言,全然陌生。 赵盼也愣了下,少女同样迷茫。 她土生土长在京师,完全没有母亲娘家的任何记忆。 “我隐约记得,父亲当年说过,姨娘出身西平道,也是大户出身。” 赵都安挖掘仅有的零星记忆。 赵父当年,之所以接盘战死同袍的妻女,很大部分原因,就是看中了尤金花的容貌和气质。 尤金花虽只个军卒丘八的妻子,但却知书达理,操持家事也颇有章法,显然不是寻常平民子女能养成的。 据赵父说,也是什么地方氏族家里的小姐。 后来不知怎么,给途径西平道的同袍捡漏,带回京城来,其中显然有故事。 尤金花少女时入京,如今也过去了十几年,期间从未有什么娘家人联系。 如今却突然冒出来…… 尤金花面对继子与女儿探寻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勾起不好的回忆,轻轻颔首: “西平尤氏,便是我的祖上,也是那边的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不过,我不是尤氏主脉,只是旁支家族长房的嫡女。” 204、我这一生,最讨厌威胁 西平尤氏的嫡女……赵都安面露惊讶。 仿佛第一次,真正重新看待继母。 尤金花的故事,并不复杂,她家族这一分支,虽比不得尤氏主脉,但在当地,也是一方势力。 算个江湖豪雄,有诸多生意产业,继母的祖父,亦是修行武人,黑白两道皆有人脉。 尤金花的父亲,原本是继承这一支家族的“家主”,却因当年一次外出,卷入江湖纷争。 似被“法神派”术士所伤,归家后气息奄奄,不久后辞世。 尤金花在长房排行第二,还有个大哥,也失踪不明。 家族一时大权空悬,被二房趁虚而入,即尤金花的二叔,获取家主大权。 二房掌权后,以查账的名义对家族产业予以清查,捉到尤金花父亲的诸多“罪证”。 并以此大做文章,不断打压长房,剥夺其财产。 而失去男人撑腰的长房孤儿寡母,无力抗衡。 尤金花母亲本就体弱,因连续遭丈夫,长子噩耗,一病不起,不久后也长辞于世。 一时间,偌大长房,只剩下彼时只是少女的尤金花一个,生活很是清苦,且多遭受族中欺压。 这时,恰好有军队撤回返京,有队伍借宿尤氏。 尤金花想逃离家族已久,恰好与一军卒郎有情妾有意。 而彼时已为家主的二房叔叔,见状也大度地放行,将尤金花嫁了出去。 如此,她才来到京师,后来又改嫁进了赵家。 “娘……” 赵盼听完故事,眼中隐有泪花闪烁,感同身受,只觉心疼。 赵都安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一個军卒能娶到知书达理的尤二姐。 同时,也突然明白,为何继母一直对自己委曲求全,性格柔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曾经亲身经历过,家中没有男子撑腰的凄惨境地。 “所以,姨娘与家中长辈有仇么?若如此,我出手惩戒他们一番如何,” 赵都安笑吟吟道: “寻个由头,丢进诏狱不死也剥一层皮下来,给你出气。” 尤金花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摇头,苦劝道: “大郎莫要如此!” 顿了顿,她苦涩一笑: “终归都是一家人,已过去许多年了,何况,当年二叔待我也不算刻薄,也有照拂。” 照拂? 赵都安不信。 将死去大哥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军汉,也叫照顾? 还是丢掉累赘?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毕竟是继母自家的长辈。 作为穿越者,他对这个年代的宗族亲情缺乏感同身受,想不通尤金花为何还惦记着亲眷之情。 “好吧,看在姨娘面子上,便不为难他们。既来京师拜访,那便好生接待。” 赵都安笑道: “姨娘毕竟是我赵家的人,总不好教你在娘家人面前丢了颜面。” 尤金花松了口气,咬着嘴唇,眸光闪烁,为继子的体贴大为感动。 赵盼颦起眉头,心想: 十几年没音信的叔伯长辈,突兀造访,只怕是奔着大哥的荣华富贵来的。 …… …… 一夜无话。 翌日黎明,天蒙蒙亮时,京中百官纷纷醒转,梳洗打扮,出门上朝。 午门外。 当朝臣抵达时,彼此泾渭分明,站成几块。 因近些日子,为新政的连续鏖战,都积累了怒意与疲惫。 尤其言官,作为朝堂骂架的主力,不少人嗓子都吵哑了。 只是……不少人察觉,今日李党那一派成员,都格外沉默,没精打采。 揣着疑惑,钟声响起,群臣入殿。 太监将鞭子狠狠抽打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女帝端坐龙椅,意味着今日斗法的开始。 然而,许多人预想中的龙争虎斗,并未出现。 今日李党一系的官员萎靡不振,应对起来有气无力,且呈现松口迹象。 皇党见状,高歌猛进,而李党竟毫无战意。 只象征性略作抵抗,便已是溃不成军。 更有部分,干脆在殿中上演了“幡然悔悟”,“大彻大悟”的戏码。 表示自己反复思索,醒悟三策有利于国,应予以实施,乃是德政。 有人带头,一时间李党官员纷纷倒戈。 剩下的官员,虽竭力抵抗,但已成了少数。 皇党一扫沉郁,气势如虹,女帝趁机一锤定音。 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竟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 散朝后,董玄等人犹自不敢相信,联袂留下单独见了女帝,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帝对各中细节讳莫如深,只说,是有人说服了李彦辅。 是谁? 皇党大佬们心头,同时浮现出昨日小朝会上,赵都安那张微笑的脸庞。 心头恍惚失神。 “又是他……”刑部尚书走神。 “那小子如何做到的?”袁立也百思不得其解。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呵呵,看来我们终归已是老了啊。”董玄捋着胡须,摇头感慨。 沉默寡言,气质与这群文臣格格不入的薛神策站在午门广阔的,曾经噙满了鲜血的广场上。 眯着眼睛,望着绵长的白玉台阶,迈步离开。 他是武人,还是更欣赏战阵之帅才,再退一步,也该是武道天骄。 赵都安身为修行武夫,整日浸淫阴谋诡计,或许的确手段不凡,或可为能臣。 却不可能在武道上有所建树。 武夫之道,唯在纯粹。 既如此,再聪明,手腕再妙,也都不入他的法眼。 “因小失大,舍修行而弄权,殊为不智,无非又一妄人。” …… 散朝后。 关于今日早朝之上,李党倒戈,新政落下帷幕的消息,如旋风,吹卷过京师的大街小巷。 可想而知,将会霸榜今日士子,官员们聚会的话题榜首。 与此同时。 一则李党倒戈,与小阁老昨日入梨花堂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有人猜测,是赵贼又施展了什么阴损手段,还有人说,曾亲眼目睹,昨日赵都安与当朝相国见面。 “大人,外头都在议论,今日朝堂的上的变故呢,还有人说,其中有赵使君的身影,实在难听,这群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事,都往赵使君身上扣。” 白马监,一名使者向老司监汇报。 嘴上埋怨,实则羡慕,且夹杂试探。 “随一群庸人说去。”孙莲英坐在庭院中,摆摆手,将人赶走。 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这才浮现出复杂来,轻声嘀咕: “这小子,还真给他折腾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刻,老司监于心中,已串联起赵都安的思路,难以遏制心生感慨。 “老赵家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妖孽?” 孙莲英揉了揉脸颊,视线瞥向自己藏酒的库房,突然有点担心: “这臭小子别忘了向陛下要酒……” …… 李府。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身素白的林娘子迈步,从门槛里走出来,身后是送她出来的老嬷嬷。 “林娘子,大人要我来接你,暂时去衙门住下,之后再与你见面。” 门外,一辆马车停着。 车帘掀开,露出钱可柔那张圆脸。 昨晚,李应龙没能回府,林娘子彻夜未眠,直熬到天亮,才得到一个消息。 是相国命人送来的,要求送“六夫人”出去。 一同送到她手上的,还有解除妾室关系的“休书”,以及她自己的“卖身契”。 林娘子这时神色激动,忍不住道: “赵大人他……” 钱可柔伸手,将她先拽进车里,等马车动起来,才微笑说道: “大人今早要进宫,向陛下复命,会耽搁一些时间,放心,我家大人虽名声……不是太好,但对自己人,向来很好。 答应你的事,不会赖账,对了,这是先给你的‘利息’。” 说着,钱可柔取出一份契约。 林娘子愣了下,发现那赫然是衙门的户籍变更。 她原本的奴籍,已被改为原籍的平民,也就意味着,她从此已是“自由人”。 林娘子咬着嘴唇,眼圈红了,她死死攥着手中自己的身契,将其攥到破烂。 丢向窗外,被车轮碾压在地里。 就像告别了一段人生。 这时,马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恰好侧方也有一辆格外华贵,有仆从开道的车辇走过来。 车内。 赫然是元妃。 担惊受怕了一夜的元妃同样没彻夜未眠,萎靡不振。 心中想过无数次,可能迎来的死法。 但今早上,宫中一名女官到来,只轻描淡写要她回宫,并叮嘱她: “出来省亲这几日,娘娘从不曾离开元府,谁问也都要这样说,记得了么?” 于是,元妃懂了。 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重新返回了阳间。 至于李应龙……元妃冷笑着,撕开衣袖,将半截袖子抛出车窗,袖子被风吹着,落在地上。 象征着她那死掉的爱情。 做了这许多年的梦,她终于醒了。 什么父母,什么老皇帝,什么李郎,都是一样的货色。 从此之后,她要为自己活着。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清风掀起窗帘。 两个模样长相极为相似,经历各有不同的女子,“错身”而过,没有看到彼此哪怕一眼。 就像两端截然不同人生的交叉。 某种意义上,是她们“联手”推动了这个古老的帝国,朝着光明的未来迈出了一大步。 可彼此却对此一无所知。 而站在她们背后,主导一切的那个腹黑的男子,此刻也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与某人狭路相逢。 …… 赵都安骑在高头大马上,俯瞰着前方缓缓停下的轿子。 轿夫将车帘掀起,露出端坐其中,那五官阴柔,眼窝深陷,年近四十,面无表情的“小阁老”。 “出来了?诏衙过夜的滋味如何?” 赵都安有些意外于,竟能与其偶遇,笑着问道。 轿子内,李应龙平静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用力地盯着他。 没有暴怒,没有大骂,没有质问。 只缓缓说出一句:“我记住伱了。” 这句话,仿佛意味着某种,不死不休。 赵都安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是笑笑: “这算威胁么?” 李应龙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轿子缓缓抬起,赵都安抖动缰绳。 一轿,一马。 好似两名桥上狭路相逢的剑客。 “嗤——” 马蹄声隐藏了风声被割破的声响。 双方交错而过,好似没有爆发任何的冲突。 直到两人又彼此走了一段,马与轿子的距离,超过百步。 突然。 “轰!!” 一声摧枯拉朽般的轰响,那由上好的木材建造,刷着红漆的,价值不菲的轿子,表层突然崩裂出无数细密的裂口。 继而,是内里被某种力道震碎的纤维。 烟尘弹起,轿夫们惊恐地跌坐在地,将四方的轿子摔落在地上,继而…… 四分五裂! 崩飞的轿厢木板炸碎成一块块破烂木屑,李应龙呆傻地僵坐在几乎被拆开的轿子里,瞪大双眼,表情惊悚。 远处。 一抹暗沉的金光倏然钻回赵都安的袖口,收回飞刀的他拽着缰绳。 骑在马上,头也没有回,声线却隔着百步,清晰钻入小阁老耳中: “我这人,最讨厌威胁。” 205、陛下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丢下这句话后,赵都安没有等待“小阁老”的回答,双腿夹击马腹,哒哒哒朝皇宫赶去。 “分明暂时无法对我做报复,还跑来放狠话,果然是志大才疏。” 赵都安摇头,心中已不再将其当做敌人。 俄顷。 他抵达皇宫,按照规矩通报,再由人领着入宫。 那名熟悉的年长女官走来,笑着说: “赵大人随我来吧,陛下在花园中等。” 御花园有许多座。 但以“花”著称的,唯有一座。 全然没有树木水池,唯有一片各色花卉,拥挤汇成一片“花海”。 据说,乃是当年某一任帝王,突发奇想,要求搜罗天下所有奇花,移栽入宫中,才有了这“后庭花海”。 赵都安抵达时,远远的,便望见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中,一道正伫立赏花的身影。 年长宫女适时留步,与其他侍者,站在外围。 赵都安挺胸抬头,迈步沿着地上的,名为“花径”的石板路,走到女帝身边。 徐贞观今日心情极好,白皙晶莹的肌肤,在阳光下耀人心魄。 拖曳到地的长裙,衬的身材曼妙,却又令人生不出半点俗气之心。 漆黑的发丝披散着,精巧琼鼻,薄厚适宜的唇瓣,长长睫毛下点漆般的明眸,这会正静静欣赏着花丛中飞舞的彩蝶。 “陛下……” 赵都安要开口,却见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好似怕惊扰走蝴蝶。 赵都安溯着视线望去,发现那纠缠在花丛中的两只彩蝶,竟并非寻常生命。 身具七彩,飞舞间,空气仿佛溅起光的涟漪。 好一阵,两只彩蝶飞走,女帝清冷的声音才响起: “这种蝴蝶,名为‘七日之都’,寻常凡人,若盯着久了,心神会被牵引,恍惚入梦,便会回忆起生平里,最幸福快乐的七天。 因此,太多人追寻捕捉,只是这种蝶不可被圈养,故而被捉起,便会绝食,撑不过一周便会死去。 大虞境内,便渐渐少了,这一对,还是从牧北森林中请来,在宫中已活了二百年了。” 赵都安愣了下,他知道这世界存在奇异生命,但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首次: “陛下说,它们无法被圈养?那如何能带回?” 徐贞观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指了指远处,一丛纯黑色的花卉: “那是无光花,七日之都最喜此花,只是此花极为罕见。 诞生后,一千多中,九百九十九都会因沐浴阳光,聚热而燃烧,只留下一朵。 吞服后,可不惧火焰,躯壳数百年不坏。当年皇室也是耗费不少力气才获得,以此诱来七日之都。” 赵都安叹为观止,说道: “臣蝇营狗苟,埋首俗世之中,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许多神奇之物。” 徐贞观扭回头来,笑着看他,说道: “你若要,便赏你如何。” 赵都安受宠若惊: “臣无福消受……再者,臣以为,宝物有德者居之。” 徐贞观打趣道:“你是说你无德咯?” 赵都安自嘲道: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京中……甚至天下人,大概没多少认为臣与‘德’有半点关系。” 徐贞观沉默了下,忽然很认真地说: “你受苦了。” 在女帝眼里,赵都安名声这样糟糕,一多半,都是因她而起。 不……我纯粹是觉得洗白费劲……人一旦形成固有印象,想改掉谈何容易? 他故意露出不在意的笑容: “能为陛下效劳,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徐贞观迈步往前走: “陪朕走走吧。” …… 二人漫步于花海中,风拂过来时,百花为她倾倒。 君臣二人先聊了朝堂上的变化。 得知新政之争落下帷幕,赵都安心中石头也放下,道: “贺喜陛下。” 徐贞观嘴角微翘,继而又冷静说道: “只是万里路程第一步罢了,政令出了朝堂,还要出京师,去九道十八府,到百姓的田间地头。哪怕吏治清明,推行中,也会受阻。” 赵都安眨了眨眼,试探道: “陛下担心的,是八王?” 徐贞观沉默,这也等同于承认了。 这些话,她本不该与一个区区小武官说。 但经过这许多事,她早已不将赵都安等闲看: “朕那几位叔叔,定然盯得这边紧。以他们的头脑与幕僚,略加琢磨,便能明白新政的厉害,是听之任之?配合朝廷?还是暗中阻挠? 所谓天高皇帝远,朕的剑锋,也不过能扫过京城这百万人头罢了,再往远,鞭长莫及。” 赵都安皱眉,对这个话题,他无法贸然开口。 一方面,本就近乎无解,涉及皇位的争夺,什么阴谋诡计其实用处不大。 最好的方法,也不过是软刀子割肉。 己方强大了,对方虚弱了,那反抗斗争的心思,自然就淡了。 另一方面,也是他对大虞京城之外的地界,还是太陌生。 穿越至今,赵都安几乎没有离开过京城,大虞九道十八府,他只了解京城这一座。 他既不了解各地的情况,又不了解八王的为人。 江湖中的各种奇怪的修行团体,法神派,五猖教,冥教,白衣门…… 甚而大虞疆域之外,神秘瑰丽的土地,错综复杂的势力。 蛊神族,大黑天教……西域佛门祖庭……与诸多强者……都只停留在“有所耳闻”。 如何能提供什么建议? “不说这个了。” 徐贞观也察觉到,自己给这小禁军上的难度有点大了。 或不如说是习惯于,对方总能帮自己,解决难题,因而习惯性地说了。 但无论“八王”的威胁,匡扶社余孽,还是修行江湖,对他而言,都太远。 “走吧,朕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徐贞观微笑道: “唔,这风景伱若还想看,也可再看一看。” 大宝贝么……赵都安收回神,知道女帝要给自己发奖赏了,急不可耐,脸上却一片真诚: “在臣眼中,陛下便是世间最美的风景。能跟在陛下身侧时刻学习,臣已心满意足。” “……”徐贞观笑骂一声油腔滑调,然后转身,朝远处走去。 脚步,却不经意间,又轻盈了几分。 这家伙说话,还是挺好听的…… …… 俄顷。 徐贞观领着赵都安,抵达皇宫中一座空荡的殿宇,上头只有龙飞凤舞的“演武场”三個字。 抵达时,外头已经有太监等待,拉开大门。 沉重的大门开启声里,赵都安望见了一座空荡的铺满了青砖的大殿,以及远处一只人形木头桩子。 木头桩子上,套着一件流光溢彩的宝甲。 徐贞观轻声道: “去看看朕给你挑选的奖励吧,此物名为‘六符宝甲’。” 206、女帝的私人教学 “六符宝甲?”赵都安咀嚼着这个名字。 诏衙的档案库中,记载了许多江湖中知名的兵器、镇物。 但其中并不包括这个名字。 但既是女帝的礼物,可想而知,绝不是便宜货色。 赵都安兴致勃勃,迈步走到这件“护具”前,发现其大小,外表,形似一个“背心”,质地略显古怪。 好似蚕丝织成,网状结构中,似掺杂奇异金属,甲胄很轻,很软,属于可穿在衣内的“内甲”。 “好轻……”赵都安双手将其捧起,大为诧异。 这东西入手轻飘飘如云,触感奇异。 “如你所见,此乃一件极品防具,不要看它纤巧质薄,其可自行汲取天地灵力,蓄满后,可抵挡世间境攻击……哪怕其内法力耗尽,只凭质地,寻常所谓神兵利器,也别想留下痕迹。” 徐贞观莲步轻移,款款走来。 我的矛可破天下盾,我的盾可挡天下矛……赵都安吐槽,想起矛盾典故,好奇道: “能挡下金乌飞刀么?” 徐贞观平静道: “若你投掷飞刀,可挡下。若朕出刀,不行。” 行吧……就是说我太菜,无法完全发挥兵器力量呗……赵都安腹诽: “这也是皇宫武库的藏品?” 徐贞观似看出他心中想法,道:“想知道其来历?” 赵都安谄媚恭维,露出求知若渴姿态。 徐贞观神色感慨,说道: “此甲着实有些来历,最早源头,乃是数百年前的一名匠神术士,此人锻造之力强悍,尤喜打造防具。 每造出一件,便命弟子穿戴着,去挑衅强者来攻,以检验防护之力,故而能流传后世的,都是极品。” 能流传后世……赵都安好奇:“有多少留下了?” “不过十指之数,”徐贞观眸子看他一眼,幽幽道: “所以,他大部分弟子,都在试甲过程中被打死了。” 赵都安:“……” 徐贞观继续说道: “后来,这六符宝甲辗转落到武帝城,成为彼时城主的藏品,后被皇族赌斗赢来,收藏于宫中。” “武帝城?东海之滨那個?” 赵都安没忘记,当初海公公曾为他介绍各方强者。 说当今四位“天下”境强者,其中一位,便在武帝城,乃是走到武道巅峰的大宗师级人物。 “恩。” 提起这个,徐贞观表情也严肃了些,道: “从六百年前,太祖皇帝时起,我大虞皇室便与武帝城一脉结下一些恩怨,每百年,若无意外,便会有一场赌斗。 呵,这倒是与佛道两家上千年,每一代各出优秀弟子斗法的传统相似,也算模仿来的。这六符宝甲,便是其中一次赢来。 恩,当今武帝城一脉的王,名为武仙魁,也是江湖中无数武者崇拜的武道第一人。 江湖中惯喜为高手排名,但其余名次常有变动,可榜首位置数百年里,却几乎都被武帝城一脉宝垄断。 武仙魁虽已许多年不曾出手,却仍是公认的武道巅峰。” 赵都安竖起耳朵。 佛道斗法? 武帝城与大虞皇族赌斗? 这是他初次接触到的知识。 不禁对这个世界的江湖,有些神往了。 哪个少年,没想过青衫仗剑走江湖? 一路败尽天下高手? 久在庙堂之高,不耽误他憧憬江湖之远。 默默将武仙魁这个名字记下,他语气坚定: “区区江湖宵小能有什么见识,臣以为,武道理当我大虞皇室第一。” 徐贞观眼底掠过一丝苦涩。 论传承之高,太祖皇帝开创的“武神”一脉,自然要比“武帝城一脉”更高。 但奈何,皇室子孙不争气,女帝之所以急着晋级,渴望寻找龙魄,成为完全体“天人境”。 一方面是为了稳定朝局。 另外,也是百年之期将至。 她并没有把握,战胜那踏入天人境已多年的老匹夫。 不过这些事,却没必要与区区凡胎高品的赵都安说了。 她促狭地一笑: “这种话,留到等你日后入江湖,再说不迟。 武帝一脉有三千弟子,行走江湖。皆对夺回六符宝甲心心念念,若有人知道,这护甲在你身上,没准便会引来武帝城一脉的抢夺。” ……我大不了藏着,不让人看见……赵都安趁机表现忠心: “臣只愿留在京师,为陛下分忧,至于什么江湖,等个十年八年再去不迟。” 恩,苟道大乘再出山,是他的宗旨…… 徐贞观目光嫌弃,心说你怎么这么怂,摇头道: “凡胎境只打磨自身还好,等入了神章境,想要有所进境,必须与人交手厮杀,于生死中体悟。 京城的凶险,大多在庙堂之上,你若待久了,会磨损武夫锐意,反而于修行有碍。” 这样吗? 所以,在京城苟不成高手……强行苟,也是水货高手……赵都安如丧考妣,喃喃道: “可臣见金简神官,也是神章境,却整日游荡,也不曾外出游历。” 女帝淡淡道: “术士修行的关键,不在于厮杀,而在与神明亲和,和武人不同。” “……”赵都安突然生出危机感。 自己这段日子,光顾着刷功劳了,朝臣扳倒了一大片,对修行投入的时间少了。 本以为可以慢慢挂机升级,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呵,明白了?”女帝言笑晏晏: “此番赐予伱宝甲,只是其一,朕亲自指点你武技,是其二。” 说着,女帝纤纤玉手隔空一抓。 “嗡!” 远处。 武器架上,一柄长剑倏然卷起,沉甸甸递入她白皙柔软的玉手。 徐贞观转身,裙摆在宽敞的演武场上,转了一个圈,她似笑非笑,看向一脸懵逼的赵都安: “将甲胄套上,与朕打一场如何?朕会将修为压到与你相同,试试你的成色。” 赵都安精神一振。 一位半步天人境的强者,亲自与他切磋,哪里还有半分犹豫? 手忙脚乱,将六符宝甲套在身上,从武器架上,挑了一把刀,拱手道: “陛下,臣得罪了……” 话落,他身躯倏然下沉,躯体绷如劲弓。 气海内沉睡的龙魄吐出的精纯气机,沿着经脉,缠绕脊椎大龙,推动他化作一道残影,直扑徐贞观! 他当然不担心,以自己这点武力,能伤到女帝分毫。 所以一出手,便是全力。 多少,有点表现欲作祟…… 在他看来,女帝将修为压低到自己同层次,哪怕有差距,也不会很大…… 然而下一秒,便见徐贞观轻描淡写地递出一剑,没有半点烟火气。 剑尖便已刺向赵都安胸口。 一股沛然强悍的力道试图钻入他胸膛,霎时间,身上的“六符宝甲”应激亮起微光。 赵都安身上,隐约覆盖一套虚幻的全身甲胄,护持全身。 身周,空气震荡出一圈波纹,六道虚幻的符箓,排成一个“圈”,将他笼罩其中。 此刻,六道符构成的圆环轰然旋转,刹那间,将女帝的一剑力道削弱九成。 饶是如此,硬生生抗下一成力道的赵都安身躯倒飞,如流星般轰然掀出数丈,结实砸在地上,只觉喉咙微甜,气血翻涌。 “陛下……”他目瞪口呆。 仙子般的女子帝王神色从容,提剑屹立,一股渊亭岳池的强者气势,令人望去,如见白瀑飞流直下三千丈。 青丝掠过绝世容颜,仙子嘴角微翘: “就这点本事?看来也不行嘛。” 男人不能说不行……赵都安单手锤击地面,借反震之力,二度扑向女帝。 …… 殿外。 殿门关闭着,一群在此伫立的太监,凭借耳力,可清晰听见里头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啊!” “啊啊!” “陛下轻点……” “……臣不行了……” “哼,站起来,再来!朕不许,你便不能停。” “公公。”忽而,太监们行礼。 身穿鲜红蟒袍的海供奉踱步走来,望向紧闭的殿门,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啧啧称奇: “还是年轻好啊……能折腾……” …… …… “赵大人的腿被打断了!手脚也都不听使唤了,快,抬他去房间!” 一名太监从演武场奔出,焦急地摇人。 数名宦官奔入,手忙脚乱,将鼻青脸肿,衣衫破烂,身上布满了淤青和伤痕,已经脱力,瘫倒在地上的赵都安抬了出去。 送入准备好的房间,剥去外衣。 先擦洗了身子,然后将他放在床上。 由宫中太监,将准备好的修复外伤的伤药,均匀涂抹在他的身上。 “疼……疼疼……” 赵都安趴在床上,只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涂抹药膏的太监苦着脸: “赵大人,您忍着点,这都是极品伤药,涂上立竿见影。” “……你手太重,能不能换个宫女来……” 赵都安头昏脑涨之际,扭动躯体,不忘讨价还价。 虽然都是“男人”,上辈子去浴池,也不是没和朋友坦诚相见,互相搓背过。 但想到是个太监,在自己身上乱摸,赵都安浑身不自在。 宦官苦笑道:“这得请示陛下……” “……那算了。”赵都安哀叹一声。 不过太监手法其实还不错,此刻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来自女帝惨无人道的教导。 赵都安只觉一股强烈困意袭来,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却不知道,房门悄然开启,一只莲足,越过门槛,无声走入室内。 “陛……陛下!” 擦伤药的太监大惊,忙起身行礼。 出了一身汗,刚去沐浴了下,换上干爽衣裙,湿漉漉发丝披散在脑后的大虞女帝矜持地“恩”了声,道: “如何?” 太监道:“赵大人疲惫过甚,已是睡过去了,奴婢遵照海供奉的命令,涂抹伤药。” 徐贞观摇头道:“你出去吧,朕看看伤势。” “是。” 太监出去,贴心关上房门。 徐贞观走到床榻边,看着趴在床上,昏沉入睡的赵都安。 那满是淤青和伤痕,肌肉线条明显,宽厚结实的后背上,是涂了一半的药膏。 只是太监修为不够,完全无法以气机催动,发挥药力。 “赵卿?” 徐贞观轻声呼唤,见这头死猪彻底没有反应,不禁莞尔。 看到那累累伤痕,也有些不忍,可武道想要快速进步,又岂能不受伤呢? 只是,这一身伤,若疗愈不当,只怕还要躺个十天半月。 “罢了,便宜你了。” 女帝如白玉雕琢的脸上,美眸掠过一丝无奈,粉颈之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略作沉吟,终归还是伸出纤长如葱白的手指,在碗中挖了一块膏药,缓缓在掌心揉开,犹豫片刻,缓缓按在了赵某人的背上。 一股清凉的力道,将药力缓缓推入肌肤。 一片片,一寸寸。 昏睡中的赵都安迷迷糊糊,舒服地叹息一声。 207、朕该为他遮风挡雨,偶遇辩机 叮……叮铃…… 恍惚之间,赵都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离开了皇宫,再一次出现在武神图内。 此刻,天色依稀将明,夜空中,缀满了繁星点点。 自己趴在一头驴子背上。 旁边,是旅行的行囊,视线往前,看到身材高大,头发潦草的大虞太祖,正迈步前行。 他身上已经不再是厚厚的毛毡棉袄,而是一件单衣,腰间悬挂着青皮葫芦。 “呼,又进来了啊……还好,起码可以避开被太监擦药的尴尬……” 赵都安叹息一声,只觉身体上的疼痛全然消退了。 不意外,毕竟是“观想”状态,外界的疼痛,到这里被隔绝。 “我说老徐啊,你那曾曾曾……孙女手可真黑啊,在真打啊。”赵都安骑着毛驴,大声吐槽。 老徐没吭声,假装没听见。 倒是这只毛驴,打了个响鼻,昂昂地发出几声叫唤。 这只驴子,是他们离开雪原后“捡”到的。 准确来说,是老徐遇见了一伙拦路土匪,他一拳打过去,人跑了一片,就剩下一头驴子。 是的,武神图中有“人”! 这个发现,曾让赵都安兴奋异常。 尝试与武神图中,除了老徐之外的人物攀谈,却沮丧发现。 这里的人,一个個好似游戏中的npc,遵循着一套逻辑行动,却压根不具有足够的智能。 毕竟是画中的人……可以理解。 “老徐,我们距离东海还有多远?”赵都安骑着毛驴,披星戴月。 大虞太祖罕见地抬起手,指了指前方,说道: “一直走,就能到武帝城。” “啥?你说去哪?带我去武帝城?”赵都安愣住。 他前脚才从女帝口中,得知武帝城乃是这方世界,武夫途径的顶级传承。 也是天下武人心中的“圣地”,大抵相当于信徒心中的耶路撒冷。 武帝城的传承,比大虞朝更加久远,是一个很少插手凡尘,却无人敢小觑的地方。 每一代城主,收下的三千弟子,在江湖中都是地位尊崇的存在。 “六百年前的武帝城……等等,你不会是去踢馆的吧。”赵都安脸色一变。 想到女帝之前说,大虞皇室太祖,当年与武帝城有些恩怨。 难不成……《武神图》记载的,不只是老徐的万里炼心旅程,还有重要的资料片? 然而,这次的老徐压根懒得回答他,只是视线灼灼地望向东方,一轮骤然升起的大日。 黑夜破晓,群星隐没。 老徐说道:“带你观沧海。” …… 皇宫。 房间内。 赵都安睁开眼睛,发现身体竟已经不疼了。 眼珠转动,房间中没有其他人,只留下一个。 他尝试坐起来,惊讶发现,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虽然仍旧有点虚弱,但行走坐卧,已如常人。 “我的伤也好了?什么灵丹妙药……” 赵都安惊讶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发现伤势大为减轻,几乎只剩下印痕,跳下床,用屋内全身镜子照了下,脸上的淤青红肿,更悉数痊愈。 “皇宫里的药这么好用吗?” 低声嘀咕,赵都安看着镜子中,恢复如初的自己,再一次感知到了超凡世界的特殊。 拿起准备好的新衣服,穿戴整齐,活动手脚时,惊讶发现神经反应相较之前,愈发敏锐。 脑海中,过去几个时辰的对战经历,已悉数印入身体。 一位人世间顶级强者的悉心指导,效果何等恐怖? 赵都安感觉,他在武技上的积累,原地被拔升了一个高度。 “记住今日的这些对战,回去后反复琢磨,等你将其消化了,武技之上,同境中便再难有敌手。”女帝的话,言犹在耳。 赵都安今日来皇宫这一趟,既收获了“六符宝甲”,保命能力大幅提升。 更重要的是,收获了女帝的武技指导,只需融会贯通,战力将有飞跃性的进展。 揣着喜悦与尴尬,赵都安推开屋门,看向外头垂首守门的太监。 “赵大人醒了?陛下已去忙,说您自行出宫就好。” 太监说道,眼神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能令陛下亲自敷药的,有几人? 何况还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太监清楚记得,女帝从房间出来时,脸庞都比往常红了一层。 “……哦。” 赵都安并不知他想法,见太监神色怪异,只以为是对方给自己敷药时,被伤了自尊。 他浑身不自在,想了想,板着脸说: “本官当时睡过去了,对公公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说着,他逃也似离开,唯恐令这位宦官误会。 “啊?” 中年太监愣神站在原地,完全没有听懂。 …… “陛下,赵都安走了。” 御书房外,一袭鲜红蟒袍的海供奉来到门口,拱了拱手,朝里说道。 徐贞观静静坐在明黄的御案后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闻言,她才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走了么,那便好。” 顿了顿,又好奇道: “只这等小事,你吩咐下人来通禀便好,亲自过来,是有别的事?” 略显佝偻,执掌大内供奉,实力深不可测的海公公点头道: “确有一事,须当面禀告,底下的影卫,送来的一个消息,还请陛下过目。” 海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折,递了上去。 影卫的密奏? 徐贞观认真起来,展开,目光扫过,微微愣了下: “匡扶社又有新舵主进京了?” 海公公点头,道: “上次寒霜剑入京,没几日便身死道消。 影卫探知,消息传回匡扶社总坛后,庄孝成等逆党大为震怒,但京师过于重要,又实在不能弃之不管,便又派来新人统领。 此番进京的,乃是三十六天罡中,比寒霜剑排名还高两位的‘千面神君’。” 匡扶社成员有座次的分别。 外围成员不算,核心的,算是“管理层”的成员分为天罡三十六位,与地煞七十二位。 前三十六人都是能独立统领府城级别分舵的“舵主”级人物。 天罡中,同样有区别。 前太傅庄孝成,排在天罡第二位,可见其地位之高。 海公公道: “这千面神君擅长易容,且心思缜密,与莽夫寒霜剑行事风格迥异,此番也是避开了影卫的视线,只知道已经奔京城来,具体行踪,却寻不到。” 徐贞观皱起眉头: “朕倒也听过此人在江湖中的名声,的确难缠,尤其擅长易容隐藏气息,若刻意潜藏,只怕难以搜寻。” 海公公点头,说道: “如今新政刚落下,逆党必不会容许安然推进,只怕又会闹出事端来。” 事端么……徐贞观蓦然想到什么,面露忧虑,道: “京城逆党,几次三番被赵都安破坏,已是斗志涣散,那千面神君想要做事,总归还要依靠京中逆党,那便又回到,如何提振士气之上……” 海公公扬眉: “陛下的意思是,担心逆党再次对赵都安下手?” 徐贞观站起身,走到窗边,垂着傍晚的暖风,眼神锋锐迫人: “很有可能,赵都安在新政中发挥的功劳,匡扶社不会探知不到,无论是为了立威,还是阻碍朝廷,都极可能再次对他动手……海供奉,朕要交代伱一件事。这段时日,你务必暗中护持住他。” 海公公诧异:“不用将此事告诉他吗?” 女帝摇了摇头,迎着暖风笑了笑: “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朕总不能还要风雨落在他头上。” …… 皇宫外。 赵都安离开皇宫,骑着马,哒哒哒地往家返回。 此刻天色已近日暮。 哒哒声里,炊烟袅袅,赵都安心满意足,只觉人生得意。 忽然,他勒马停了下来,眯起眼睛,发现在暮色如血的前方,多出了个俊朗的白衣僧人,正笑眯眯看着他。 辩机和尚! 208、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偈语 京城日暮。 天边的火烧云与青冥的天空接壤,晕染出一幅油墨般的画卷。 赵都安骑乘骏马,审视着前方道路中央,那名白衣僧人。 其约莫三十余岁,五官柔和俊秀,神色从容,略显稀疏的眉毛下,双眼澄澈如婴。 赵都安没有见过辩机和尚,但他看过其画像。 再搭配上,武夫对修行强者本能生出的预警,心头已猜出七八分。 而下一秒,白衣僧人双手合十,证实了他的猜测: “阿弥陀佛,贫僧辩机,前方可是白马监赵使君?” …… …… 少顷。 街边一座素雅的馆阁内。 伙计小心翼翼,奉上素茶糕点,说了句:“二位慢用。” 缓步退去。 “这家店的伙计识得法师?” 赵都安垂眸打量面前的褐色茶汤,只见波纹荡漾,茶汤中倒映出自己的五官。 方才,辩机以相逢即缘为由,邀他坐一坐,选了附近的这家店,掌柜神态肃穆,亲自接待。 辩机坐在他对面,白色僧衣不染尘,脸上挂着微笑: “这里,勉强算作神龙寺的产业。” 赵都安感叹道: “我早听闻,神龙寺家大业大,日进斗金。不只京师,哪怕在各地府城,都有铺面,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辩机只是笑笑,说道: “不值一提的小道罢了,如何与赵使君做的事相比? 当日,斋园法会,贫僧得知使君受了委屈,本想当面调停,只遗憾使君早一步离开……今日才好聊表歉意……” 赵都安意味难明地笑笑: “法师这话折煞我了,我于官身,只区区六品。 于修行一道,距法师修为远矣,如何敢请法师亲自致歉……何况,此事乃那李应龙手段,我岂会怪罪贵寺?” 恩……虽然不知,是李应龙买通了某些僧人,还是个别人主动攀附……总归,在斋园事件中,神龙寺是沾点责任的。 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誉满大虞的佛门强者亲自来见他,摆出姿态。 甭管真心假意,起码态度有了。 “倒是,我有一事不解,法师今日总会不是专门寻我,说这个吧。”赵都安打趣般问道。 辩机笑容温和,活脱一暖男形象: “哦?为何不能只为结识呢?” 赵都安叹息道: “我这段时日,虽略闯出些名声,但与法师相比,仍判若云泥,尤其以我的名声……呵,想必贵寺僧人是厌恶多过好奇的。” 神龙寺的和尚,对诏衙的阎王们厌恶已久。 马阎从不被邀请,可见一斑。 以神龙寺的尊崇地位,哪怕女帝都要给十足面子,实在没道理,对他一个鹰犬走狗,如此看重。 辩机双手缓缓盘着一串玉佛珠,却没有正面回应。 那双好似可看透人心的眸子,审视着他: “使君似对我佛门心存抵触?” 你看人真准……赵都安咂咂嘴: “抵触算不上,最多是不太认同吧。” “哦?”辩机露出好奇之色,“愿闻其详。” 赵都安迟疑了下,他有点摸不准对方来意,故而难以给出最恰当的应对策略。 但又想到,在这等修行高人眼中,只怕也藏不住多少心思……既看不出,不如主动试探一番。 索性抬手,依次拿起桌上盘中倒扣的三只茶碗,一字排开,筷子一个個敲过去,说: “儒、释、道……” 辩机饶有兴趣: “以三碗喻指三门功夫么?使君对此也有见解?” 他嗅到了些许熟悉的味道,佛门讲法,喜欢玩禅机,打机锋。 既是一种智慧游戏,更是因为,许多体悟,难以用文字言语传递。 文字是思维不完整的载体。 许多意思,当成了文字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原意。 赵都安这动作,莫名的,有点僧人打哑谜的风格了。 呵……我就知道,这种说话方式,最对你们这群秃头的胃口……赵都安小试探一波,卓有成效。 又拎起茶壶,依次在三只碗中,倒上大略相当的水,说: “这是圣人、佛祖、天道。” 辩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稍稍认真些了: “以碗水喻静心本性么。” 赵都安不答,又用筷子,依次敲击茶碗边缘,叮当声里,水波荡漾,说道: “这是人欲、诸相、动心。” 这段日子,通过与老王的交谈,他渐渐明白,这个世界的儒释道,除了多了个超凡伟力外,其思想主旨,与上辈子那个,并无太大区别。 所以,就给了他打嘴炮的空间…… 哼,甭管这和尚来意如何,反正自己的气势不能输。 尤其参考老王的经验,赵都安在琢磨,是否可以套路对方一次,从神龙寺也捞点好处什么的…… 老王太坑,上次白嫖他。 但神龙寺这么有钱,这个辩机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和老王那种没名气的散官不同,想必更要脸些…… 应该不会随便跑路……吧? 抄《道德经》能从天师府换好处。 抄《金刚经》能不能,从神龙寺也搞点好东西? 此刻,辩机和尚尚且不知,坐在对面的小白脸,已经准备套路自己……他饶有兴趣道: “使君这话,倒好似是说,儒释道三家一般无二了。” 赵都安却摇头,说道: “若站在门外看,觉得三家学问相似。但若走进去,我却觉得大不一样了。” 他指着第一个碗: “儒门么,没有什么修行玄妙伟力,都是经世修身的学问,存养义气,正心诚意,往小了说,是为了让自身在人世间更好地生存,往大了说,推己及人,修一人,便是修万万人。 讲求的,也是人人心中存一尊圣人。 无非是荡去尘埃,擦亮本心,虽无武人之力,无术士之诡,但却有益于天下,若说弊端,自然有许多,但排开那些腐儒,总归是好的学问。” 他又指着第三个碗: “道门么,能聚成一派,起初倒是简单,无非是为了‘求长生’,人人都想求活,便来学修身养性,所谓的元气,元精,元神……归根结底,也是一样东西。 流动是气,聚集是精,妙用时便是神了,追求长生久视,去奔着那人仙去,飞升成仙……是给求长生者看的目标…… 当然,若真钻研进去了,或许也就不在乎长生与否了,求道本身便是快意事,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便是已不在乎最初的,因欲望而生的目的。 但哪怕达不到这等境界,单纯只为修炼法力,求一个寿命绵长,虽比不上儒门为天下人的胸襟,但好歹不尽绝人伦,只是个人追求罢了,也说不上不好。” 顿了顿,赵都安终于指向中间那个碗,幽幽道: “至于佛门么……” 辩机看着他,和颜悦色: “佛门度己度人,莫非还不如道门么。” 赵都安小心观察着对方的神态,斟酌调整说辞: “倒也并非‘不如’,只是未免太绝情了。佛门讲求慈悲,但我看来,却是太冷漠了。 佛门之所以聚集,讲求的是人生活在世间太苦,人世如苦海,所以要人斩七情六欲,只因痛苦的来源,便是与他人的关联,斩断了,自然便不苦了。 所以父母斩掉,不娶妻,于是妻儿也可斩掉,又还剩下自己的欲望,还要斩,剃度出家,斩去三千烦恼丝,这话便清晰明白,剃的不是头发,是斩断烦恼…… 入门后,还要守清规戒律,戒贪嗔痴……也是在斩断人欲……最终,将自己修成事不关己,最是无情的一具袈裟。 至于普度众生,也不过是,将众生也拉进佛门,让他们也挣脱‘苦海’,一起成佛,还许诺轮回转世,修成佛,便入佛国,修不成,还能转世……未免太取巧了。” 一番话说完。 辩机脸上并没有动怒,只是有些惊异。 虽在此前,已经听了这人许多本领,但无非也只是在权谋手腕,治国韬略上。 最多加上个修行天资上佳。 辩机今日过来,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原因。 更像心随意动,佛心隐隐告诉他,这个声名鹊起的“赵大人”非同凡响。 便索性来见一见。 却不曾想到,对方一介武夫,竟对三家修行功夫,有如此见解。 “赵使君的意思,贫僧大概明白了。” 辩机神态柔和,坐姿笔挺。 不知不觉,将眼前人从一名官吏,提升到了可论道的“有缘人”层次,耐心解释道: “只是你对我佛门,想必确实误解颇深。 那些清规戒律,无非是寻常弟子,难以守住心中这碗水,往往执着诸相,而本心蒙尘,只好用戒律,强行帮他们摒除。 使君将本心比作碗水,贫僧则比为明镜,明镜蒙尘,便须时时勤于擦拭,若等弟子入了门,能恪守本心,清规戒律,倒也不必恪守了…… 如此,便是修行的法门。至于玄妙术法,得智慧后,自然派生出来,更不必刻意追寻。” 顿了顿,辩机又感慨道: “不过,使君虽有误解,但只这些佛理思辨,便已有慧根,却不知为何,还要执迷那功名利禄,若静心清修,未来或有大成就,岂不比俗世权臣更好?” 言谈中,颇有种惋惜之感。 赵都安摇了摇头,说道: “法师说的好听,但我所见到的,却并非如此。” “哦?愿闻其详。” “法师说,寻常人用戒律,若修到高处,便不必用这些,想必,到了高处,也是收发由心,世间万物,皆在心中明镜映照出来,不再执着于诸相,而是明了本心了?” “那是自然。”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赵都安忽然似笑非笑,盯着白衣僧人: “那我有些好奇,法师你,到了高处没有?” 辩机怔了下。 赵都安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 “我听闻,法师乃是玄印住持身旁倚重之人,早年间,便以一句‘春来草自青’闻名天下,至于修为外力,也早到了‘世间’境界。 再往上一步,便是陛下,玄印大师,张天师,武仙魁那般的人物行列……如此说来,法师你的修行功夫,必然是高的了。” 辩机颔首,在这点上,他没有过分谦虚: “吾虽不及一些菩萨,却也勉强算高。” 赵都安反问: “既如此,法师为何还执迷诸相? 那斋园法会,广邀京城名流,法师亲自讲法,是为了帮京城权贵们挣脱‘苦海’,还是为神龙寺广结善缘?募捐香火钱? 当然,法师你或许全然不是为了那些名利而来,但总归是为了寺庙存续而做了这些事,敢问,法师为何仍执着于寺庙存续兴盛?岂非执着?” 辩机张了张嘴:“贫僧乃是为……” 赵都安打断他,继续道: “法师方才又问我,为何执迷功名利禄,不去修身,言称大成就。 这倒怪了,法师若心中空荡,不见诸相,又为何看我时满眼只看到我追寻功名? 劝我清修,又只看到大成就?这些种种,岂非都是‘诸相’?”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碗水: “法师看我,就如看这碗水。凭借外界说辞而看待我,人家说是碗,你便认是碗,人说是水,便认作是水……这岂不是执着外相?” 赵都安摇头叹息: “法师这等佛门高人,满心都是外相,都还需要秉持戒律,只请我吃这素斋,还忌讳荤腥……还谈什么心如明镜? 只怕法师心中明镜,也是蒙尘已久。若如法师这般的‘高人’,都还这般,又如何让我相信,佛门修到高处,能心如止水?” 顿了顿,他深深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法师说我对佛门有些抵触,便是这个道理了。今日我话多了些,还请莫怪,最后只想送法师一句偈子,便算我的回答。” 他停了下,缓缓说出上辈子佛学至高经典《金刚经》中的名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嗡—— 这一刻,桌上的茶具忽然震颤了下,三碗水中荡起剧烈的波纹,有水珠飞溅而出。 楼阁上下。 那些在此用饭的客人们面露惊愕,望着叮当作响的杯盘,感受着微微震颤的地板,脸色变了。 “地动!” 便是楼下的掌柜与伙计们,也都勃然变色。 心想京城鲜少发生地动。 哪怕有,天师府也会提前至少一日预警,为何无声无息发生? 楼下有距离门近的客人,已经纷纷逃出门去,或往桌下钻,面露惊惧。 嘎嘎嘎—— 楼顶。 一群立在屋檐上的黑乌鸦惊恐飞起,在空中盘旋,发出难听的叫声。 “不对,只有这座楼在震!” 有人眼尖,望见楼外一切平静安然。 …… 楼上,桌旁。 辩机脸上终于没了温和淡然,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只有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地动,只是…… 他的心,在动罢了。 强者心神颤动,所立之地,亦随之摇曳。 辩机眼眸闭合,默诵静心咒,以法力稳固佛心,这震动的楼宇也平静下来。 “贫僧稍有失态,令使君见笑了。” 辩机双手合十,眼眸撑开,恢复清明。 卧槽……我以为伱要把楼震塌了……世间术士这么可怕吗?分明任何术法痕迹都没看见…… 赵都安深吸口气,强作镇定。 只听辩机和尚平静说道: “使君之见,贫僧今日受教。” …… 错字先更后改 209、第一“皇商”的诞生 楼阁停止了震动,桌上的三只茶盏中,水也不再荡漾。 赵都安故作镇定,凝视着面前的白衣僧人,说道: “我对佛法也不了解,方才所说,都是偏见,法师自行斟酌便好。” 终归是神龙寺的高僧,他感觉,自己方才有点用力过猛了。 唯恐起到反效果,毕竟,他只是想搞点好处,并没打算平白无故,再树立一个敌人。 然而这话落在辩机耳中,却更像某种安慰。 他摇了摇头,心神难以平静,本来只是简单看一看这声名鹊起的人物。 却险些将他一颗佛心动摇,这是他此前无论如何,无法预想的。 尤其对方最后那句佛偈,虽质朴简单,却宛若钢刀,血淋淋剖开他的胸怀,令他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这……当真是一个修行后辈能说出的吗? “使君所言,贫僧今日记下,时辰不早,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辩机起身说道。 他以咒法压制心灵,却非长久之计,此刻颇有种归心似箭的情绪。 “法师自便,”赵都安说道。 然后,目送白衣僧人下楼离开,他愣了下,有些傻眼。 没想到这和尚白嫖了自己一句佛偈,却愣是一点表示都没。 这就走了? 怎么比老王还坑…… 不过又想到,自己的这番刻意pua的句子,疑似对其造成心灵伤害,也不大好意思要钱就是了…… “等等,忘记了问他找我到底做啥了……” 赵都安等人离开,才想起这茬,无奈摇头,只能下次遇到再问。 匆匆就着茶水,吃下糕点,填饱肚子,起身往衙门赶。 小阁老吃了闷亏,此番事了,但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他亲自处置。 …… …… 神龙寺。 “见过法师。” 云霞光辉中,一名名洒扫僧人见辩机返回,纷纷停下行礼。 然而,以往必回以微笑的辩机,今日却好似丢了魂,脚步匆匆,直奔后头正殿。 “法师今日怎么了?竟对我等置若罔闻。” “莫非出了急事?” 僧人们面面相觑。 正殿。 那一座幽静而宏伟的佛殿内。 辩机拾阶而上,推开一扇朱红门扇,殿内,笃笃的木鱼敲击声,便传入耳廓。 霎时间,令他躁动的心灵安稳下来。 殿中,庞大的金身佛像神色慈悲,俯瞰下方。 披着褐色袈裟,双目紧闭,身材矮小,容貌普通,只是严肃。 “师父,弟子有惑。” 辩机跨入门槛,走到玄印身后,恭敬道。 笃笃的敲击木鱼声,骤然停止,等待了数个呼吸,好似神游天外,只有一具躯壳在此的老僧缓缓睁开双眼。 却也不转头看他,只是望着佛像前,袅袅檀香: “何事。” 辩机没有犹豫,当即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赵都安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道:“弟子因其言而动心,又觉不对,故而来问。” 凡所有相……即见如来……玄印住持咀嚼着这首偈子,好似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爬满皱纹的脸上,稍稍浮出异色,道: “有何所问。” 辩机恭敬道: “弟子是否着相,陷入执着,却浑然不觉?如赵都安所说,执着于外相,令本心蒙尘?” 玄印问道:“你觉得,你的心蒙尘了么?” 辩机茫然:“弟子不知。” 玄印平静道: “佛门讲求放下执着,却非放弃执着,有所执,却不固执,灵台清明,心如明镜,便是修行之要义。 修行求佛,非是斩断一切苦痛,你度人时,可曾怀有私心? 可曾入无我之境?可否舍己为人?可否有赤城慈悲心? 如此种种,非要来问我,尽可扪心自问,便无阻碍。” 扪心自问……辩机下意识,以手按胸。 “放下执着,却非放弃执着……弟子为我佛门光大而讲法,心底无私,心中无我……有所执,亦无碍本心……” “弟子普度众生,既劝众生成佛,亦当舍身为人,但问此心,直了成佛……” 辩机一遍遍叩问内心,只觉心上尘埃一次次被擦拭,渐渐恢复清明澄澈。 稍有动摇的佛心,非但恢复如初,更稳固胜却从前。 “阿弥陀佛,弟子知道了。” 辩机起身,微笑着走出殿门。 佛殿内,玄印住持轻轻敲击木鱼,轻声呢喃: “赵都安……” 京师中,何时出了个如此会蛊惑人心的邪魔? …… …… 诏衙。 天黑前一刻,赵都安哒哒骑马,抵达梨花堂。 就看到堂内,四名手下都在等待。 见他返回,起身迎接:“属下见过大人。” 赵都安点了点头,问道:“人呢?” 钱可柔秒懂,说道:“在值房,卑职领大人过去。” 值房内。 鹅蛋脸,卧蚕眉,容貌与元妃颇为相似的林娘子,静静坐在圆凳上,神色焦躁。 从她被接到这里,已过去快一個白天,却都没能等到,唯恐生出变故。 直到房门被推开,那个前些日子,曾出现在神龙寺内,为将堕入绝境的她伸出援手的“奸贼”,微笑着出现。 “林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赵大人!”林娘子眸子亮了,猛地站起身,继而盈盈拜倒: “民女林素素,多谢大人搭救之恩。” 赵都安笑眯眯接受了,这才分宾主落座。 简单寒暄后,赵都安看她神态模样,便没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左边的是一叠银票,右边的是一份奇怪的契书: “答应你的事,本官没有食言,既是交易,如今便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你那丈夫的无罪释放命令,现已借助诏衙飞骑送向南方。 等送到,便会释放。当然,此番你得罪死了李应龙,等他回过神来,有可能打击报复。 到时候,以你二人的能力,想必无法抗衡……所以,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 赵都安指了指左边的银票: “拿了这些,足够伱作为盘缠离开京城,与你夫君团圆,并隐姓埋名,去什么地方再谋生路。与官府彻底不再有关联,只要躲过李家的视线,便可无忧无虑生活下去。” 他又指了指右边的商契: “至于这个,是另一个选择,朝廷主推新政,将开市,引入商贾,第一批次,便要一些商贾作为表率,为朝廷办事。 风险自然有,但利益更大,当然,对你们而言,最大的好处,一旦选择投靠朝廷,成为替朝廷新政开路的商人,便可受到照拂,更为安全,李应龙也要顾虑。 弊端,则是入了朝廷,便会卷入纷争中。” 他淡淡道: “如何选择,全在于你。也不必立即给出答案,诏衙恰好有队伍去南方,你可跟随一同前往,等到了,再做决定无妨。” 林素素怔然抬起头。 没有犹豫,坚定伸手拿起那张契约,却见其上的人名,并非他的夫君,而是自己的名字。 “民女选这个。”她语气无比坚定。 210、分账白银一万两,与“眼镜”的发明 “大人,您是不是早知道,她会选择成为‘皇商’?” 走出值房,小秘书钱可柔侧头,好奇询问。 赵都安笑呵呵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萌新女官差想了下,说道: “感觉吧,就是觉得您没有半点意外。” 赵都安未曾否认: “林素素这种人,不会甘心将命运交给运气。” 钱可柔若有所思,又眨巴眼睛: “那契约上,写她的名字又是为什么?她又不是商人……哦,属下懂了,是为了给她一点傍身的依凭吧。” 赵都安没吭声,负手望着衙门里悬起的灯笼。 爱情这种事,总归是不靠谱的。 谁也不知,经过此事后,那名姓胡的商贾出狱,面对已经被小阁老糟蹋后的妻子,会抱有怎样的态度。 虽说,赵都安履行了交易,这对夫妻未来如何,与他全无干系。 但正所谓送佛送到西,顺手给林娘子加一点筹码,或许便会挽救一个绝望寻死的人。 “大人……” 圆脸大眼,已渐趋干练的女秘书突然抿着嘴,说道: “您其实心肠很软的对吧。” 你才软,你全家都软……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好人不长命,坏蛋活千年呐……赵都安瞪眼赶人。 钱可柔笑嘻嘻退走,却是嘴角上扬。 没人真喜欢,追随一位冷血的生猛动物。 赵都安摇头,表情无奈,打了个哈欠,迈步准备回家。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似得……” …… …… 入夜后,许家。 许翰林焦急地在原地踱步,从昨日他出卖小阁老后,便依照梨花堂的吩咐,回家等待消息。 近乎煎熬的一日。 直到听闻早朝上,“李党”调转立场,他终于意识到,事情尘埃落定。 许明远白日,就去诏衙寻赵都安,想要讨好领赏,趁机跻身皇党。 毕竟经此一事,算是彻底成了二五仔,亟需大腿。 可惜,只得到“大人去了宫中,尚未回来”的消息。 “咚咚咚……”门房忽地来报: “少爷,外头有人找。” 许明远精神一振,喜上眉梢,暗想莫非新大腿的提携已到,急匆匆奔出家门,就看到一辆马车停靠。 只是越靠近,心底越生出不安来。 等看清黑暗里,车上人的模样,他大惊失色: “老……老师……” 陈正儒面无表情看着他,手中是一份份,有人送到他手上的,关于许明远出卖亲友的资料。 “你很好,真的很好。” 这位翰林院大学士平静说道,将手中纸张,丢在他身上。 许明远看了一眼,只觉眼前一黑,头晕目眩,意识到自己被姓赵的卖了,颓然倒地。 二五仔从没有好下场,他莫名有所明悟,却已是晚了。 …… …… 当晚,关于朝廷新政的尘埃落定的消息,在京城各处传播。 一时间,无数观望者闻风而动。 更不知多少藏在京城的眼线,用最快速度,将消息送往各大州府。 作为大虞朝的中心,这里的风吹草动,都会牵动无数人心。 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真正出手定乾坤的,却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赵某人。 …… 京城终于告别了燥热,奔着初秋而去。 这是翌日一早,赵都安从清晨空气里的一丝微凉判断出的。 赵都安吃过饭后,先去衙门打了个卡,了解到新政已经进入推进阶段。 修文馆学士们忙的脚不沾地。 他摇摇头,没有去帮忙的想法,骑马直奔天师府。 好些天没来,天师府威严依旧。 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内,高耸的大钟楼极为醒目。 赵都安报上身份,本以为,守门的道童会去通报。 不想,这次对方却是笑道: “赵使君请随我来,金简师姐叮嘱过,使君若来,便先接待坐下,再知会她。” 咦……金简情商提高了啊,竟然会提前安排,向我示好? 或者是……知道了我会来? 赵都安大为惊奇。 跟随道人进门,远远望见天师府内,一栋栋建筑鳞次栉比,格局与旧有印象中的道观大为不同。 不同的小建筑群,星罗棋布,且模样各异。 领路道人解释: 除了负责天师府运转的常务,主管产业商铺,一些灵田宝地经营的这部分,由专职神官复杂的地方外。 天师府的主体建筑群有六個,分别由老天师的六位弟子挂名……也只是挂名,几乎不管事。 赵都安在一间待客房内坐了会。 门外。 身材娇小,肤色苍白,脸孔精致,目光发散的少女神官,便面无表情出现。 金简身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绣金线的神官袍。 这时候,小表情有些隐隐的警惕: “画轴不是给你了,还有事么,我很忙。” 忙着睡觉对吧……赵都安吐槽,似笑非笑: “神官贵人多忘事,本官今日前来,乃是来拿冰块生意分红的。” 果然是来要钱的! 金简闻言,垂在袖管中的小手猛地攥紧,身躯绷紧,目光发散,顾左右而言他: “今日天气真好啊哈哈哈。” 卧槽……这丫头不会和老王一样,也都要白嫖吧……赵都安板起脸来: “别转移话题。你也不想天师府坑蒙拐骗的消息被捅到张天师眼前吧。” 金简见装傻无果,垂头丧气地,轻轻叹了口气。 不情不愿地,用两只小手翻腰间太极鱼模样的荷包: “给你,给你……本来也都准备好了,不过账目还没完全核算好,还有一些钱没收回,你现在要,只能拿已经入账的一部分……” 赵都安这才笑逐颜开,搓手期待。 谈起钱的时候,少女神官才有点“人味”,不像以往,活似一只飘荡的幽灵。 金简先翻出来的,却不是银子,而是一只手写的小账本,一板一眼地道: “伱先看下账……你只出了配方,制造售卖的花的钱,都是我们先垫付,所以要扣除,才是利润……还有要交给朝廷的税款……你请我出手帮你也是收费的,还有给你用的卷轴……” 少女掰着指头,算账的模样,仿佛守财奴。 最终,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拿出一叠银票,闭着眼睛,不情不愿递给他: “这是你的,一万多两……” 仿佛看不见,就不会心痛。 赵都安伸手去接,拽了一下。 没拽动。 “……你松手啊。” “奥。” 还是没拽动。 “松手!不然我告诉你师尊……” “……” 等终于将厚厚一叠银票拿到手里,赵都安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一个制冰配方,约莫一个月的分账,竟高达一万两,这种敛财速度,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当然,仔细想想,也不惊奇。 以天师府的能力,这一个多月里,何止只在京城售卖? 事实上,在意识到这东西的捞金能力后。 天师府大举压上,周边区域,也都全面铺开。 这还是因配方过于简单,大肆收购硝石的动作,压根无法遮掩,到了后头,市面上就已多了竞争仿制者。 导致价格战的缘故。 否则,利润还会更高。 一个月,京城一套大别墅……赵都安笑容扩散,心想买房的钱有了啊。 金简却是无比肉疼,银票递出后,整个人踉跄了下,小手虚抓,最终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心疼的无法呼吸。 当初,赵都安开价八千两,买断配方,她没答应。 结果现在,只是第一批分账,就分出去一万,这还是扣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情况下。 “神官怎么了?”赵都安故作关切。 “……没,这配方已有仿制的,只怕来年,便卖不到这许多了,我师兄说,可以趁着配方尚未扩散,多转卖几次,还能捞一笔,问你的意思。” 金简撇过头去,痛苦说道。 啧……专利授权么……很明智的判断嘛……赵都安微笑: “全凭神官做主。” 恩,这样的话,之后还能至少再分一两万出来……果然,我就说了,不需要贪污也能赚大钱…… 金简不想看见他,挥挥手就要走。 赵都安突然好奇道: “冒昧问一句,神官的双目,为何如此奇特?” 他一直很好奇,金简的眼神到底怎么回事。 “……夜晚看星星多了,便这般了,看不大清。”金简有气无力地解释。 “修行者也会这样吗,我是说,眼睛有损伤。”赵都安表情古怪。 他以为,灵丹妙药什么的,就可以解决。 金简垂头丧气道: “我的修为还不够……至于丹药,治这个的不多。” 赵都安迟疑了下,忽然道: “我知道有一个东西,可能有帮助,恩,大概是这个样子……” 他见房间里也有纸笔,拿来简单画了个示意图,以及大概原理什么的,递过来,说: “你可以找匠人,尝试做一副试试,当然,也未必管用。” 他怀疑,眼前少女有点散光…… 金简茫然地捧起图纸。 看着上头“眼镜”两个大字,以及奇怪的透视图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问: “这个……你要卖多少钱?” 赵都安揣起银票,露出暖男微笑:“这个送你的,不要钱。” 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虽然配镜是个大行业,但奈何他只懂大概原理,压根没有成品图纸,更没技术…… 而且,这个世界虽有水晶,但其价格昂贵,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购置的起的…… 目送赵都安离开的背影,金简捧着图纸,歪着头,有些走神。 突然就觉得,心不疼了。 …… 天师府深处。 那座独门独院的建筑内,晴空白日里,巨大的榕树舒展枝条,撑开一片树荫。 身材高大,穿玄色袍服,双目狭长,神态温和的老天师躺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封信。 院中,更有一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包袱的仙鹤,正优雅地饮水。 “咦?鹤。” 半透明的金简,穿过院门,显化身形,望向仙鹤大为惊讶: “是有人送信给师尊吗?” 张衍一抬起头,笑呵呵,将信纸递给她: “是啊。” 金简以术法矫正目光,令眼神聚焦,惊讶道: “是四师兄的来信啊。” 四师兄,是上一代朱点童子,如今在外游历,是个烂赌鬼。 其主修的神明,涉及气运,手中有一样招牌镇物,名为“气运骰子”。 每次投掷出去,随机获赠一段时间对自身气运的修改,运气好时,诸事顺遂,堪称气运之子体验卡,机缘法宝自动汇聚。 运气差时,霉运连连,堪称天煞孤星,人人避之不及。 “四师兄怎么突然写信回来?”金简好奇。 张衍一叹息一声,幽幽道: “他摇出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厄运,担心死在外头,向为师救助。” 金简满脸担心: “那师尊您要以天道手段,替他抗下么?” 张衍一“哦”了一声,说道: “为师权当没这个弟子。” “……” …… …… 京城,西城门外。 官道上,有商人车队径直前行。 车队中,一辆马车上,帘子掀起,探出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肥胖如猪,满脸痘印,面皮满是油光的少年。 这会指着前方高高耸立的城门,兴奋地大声叫嚷: “京城到了,京城到了,快些!来人呐,快催前头的车走快些!我要进城歇脚,住顶好的客栈,吃顶好的肉!不要在路上受苦啦!怎么这样慢?” 少年大声叫嚷,颐指气使催促,前后不少进城的外地人侧目而视。 车厢内。 一名打扮的珠光宝气,但因路途遥远,神色晦暗的中年妇人被吵得头疼,却也不去阻拦。 只是侧过头,薄薄的嘴唇撇起,望向同车的中年人,埋怨道: “这一路上,可算到头了,你不是提前给你那侄女送信了么?怎么没人出来接?让我们自己进城?” 出身西平道尤氏旁支家族,现任族中掌印家主,也是尤金花口中那位“二叔”的中年人,身材匀称,蓄须,面庞富贵,目光沉稳。 这会皱起眉头,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我那侄女如今嫁入那赵家,有了依靠。 听说,那个叫赵都安的,得圣人宠幸……如今,母凭子贵,倒还不知认不认我这个二叔,你这个婶娘。” 妇人竖起眉头,不悦道: “什么母凭子贵,不就是个继子,还是个小白脸……” “闭嘴。” 中年人突然开口,呵斥住妻子,又拽回小儿子。 望向旁边,另一辆从后头赶过来,渐渐并驾齐驱的马车。 准确来说,是望向车内,那名路上偶然结识,相谈甚欢。 自称出身某个世族大门阀,此番同样入京访友,气度不凡,举止自有一股威风的男子。 露出笑容:“犬子顽皮,让公子见笑了。” …… ps:今天状态很差,就这一更了,正好理一理后续剧情 211、上门攀亲(月初求月票!) “轰!” 一柄覆着冰霜的长剑,倏然掷出,径直刺入立起的靶子,绑着铁皮的人偶炸的稀巴烂。 赵都安伸手,捉住剑柄,轻轻挽了个剑花。 站在自家庭院的小“演武场”上,眼中夏末清晨的东方旭日,沉沉吐气: “有点东西。” 这两日,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消化女帝的教学内容上。 于脑海中,一次次复盘,反复训练。 白天里去衙门,也不办案,只轮流找各个堂口的缉司切磋,与这群武道技艺高强的武夫实战磨砺。 进步神速。 若不是督公马阎与他境界相差太大,赵都安都想去找便宜师兄当陪练。 而在实战中,女帝曾指出的他身上弱点逐渐被弥补,长处则不断开发。 “我感觉自己现在强的可怕,亟需敌人给我杀一杀。” 赵都安将剑鞘丢给场边一名家仆,喜提人生三大错觉之“我能反杀”。 “大郎,奴婢给您擦汗。” 继母身旁的,名为棉桃的丫鬟殷勤地跑上来,手中捧着打湿的毛巾。 这丫鬟颜值平庸,胜在身材饱满,伶俐能干。 赵家小门小户,只有寥寥几个丫鬟婆子。 前不久,赵都安才又雇了几个分摊压力,棉桃原地晋级“大丫鬟”,获得侍奉大郎的机会。 “我自己来吧。”赵都安自食其力,随口道: “你不去帮着准备么?” 丫鬟棉桃脸蛋仰慕: “大郎把鼎丰楼的厨子都搬回了家,便也不需准备更多。夫人在梳妆打扮,小姐陪着,用不到婢子。” 二人口中谈论的,乃是今日中午,尤金花娘家人登门,将在家中待客的事。 是的,在那封家信送来后不久,尤家人便抵达京城。 并在安顿后,递上了拜帖,约定了今日前来探亲。 而事实上,在尤家人进城后的两個时辰,赵都安就已经通过诏衙的渠道,得知了这群人的行踪—— 以他今时身份地位,暗中命城门的武官,在其进城后送个消息,只是一句话的事。 此外,赵都安又吩咐手下,简单调查了这群“亲戚”的基本情况: 如继母所说,这次到来的,正是她的二叔一家人。 为首者,乃西平道尤氏分支的家主,尤展德。 资料中,此人竟也是个凡胎高品的武人……这令他略显意外。 但考虑到,大虞朝各地的家族,凡能立足稳定的,要么族中有官宦撑腰。 要么,便是粘了个“修行”二字,算半个江湖势力,也就不意外了。 当然,尤展德绝非纯粹武夫,尤家主要的产业,还是商队。 即,靠着地理优势,在西域和大虞间,做货物买卖。 西平道民风彪悍,江湖气息与商贾气糅杂。 也因商队的关系,常与朝廷西口走廊的边军打交道,才有了后来将尤金花,许给回朝军卒的事。 不过此番进京,尤展德带的人倒不多。 除了几个族中护卫子弟,亲近的,只有妻子,以及小儿子。 按辈分算,尤金花该叫一声婶娘和堂弟。 此外,情报显示,这家人路上还结识了一位同样是西平道方向的门阀贵公子。 不过因是“路人”,底下人只简单调查,并无详细资料,赵都安也没在意。 赵都安命人调查,倒也没别的心思,只是想摸摸底。 虽然按他的心思,这种坏亲戚,不报复回去都算慈悲。 但既然继母念着亲情,赵都安便也给足尤金花面子。 为了这场招待,特意命人将附近大酒楼的后厨,整个叫到了家中,负责午宴。 丫鬟顿时就觉得,大郎真有本事。 “好了,我不用人服侍,你去看顾下那群厨子吧,对了,待客器皿什么的,准备好了?” “恩,上回董家来赔礼道歉,送了一套名贵的器具呢,已是绰绰有余。” 丫鬟快言快语,昂头说道: “要我说,以大郎您如今的身份,不去上衙,今日亲自留在家中接待他们,便已是他们天大的福分了。” 言谈之中,已经有了些许大婢风范。 赵都安却是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 “外人可未必认我的地位,没准还心中瞧不起呢。” 棉桃急着道: “怎么可能?京城谁人不知大郎的厉害?” …… …… 另外一边,尤展德一家人,今早起的却是迟了。 西平道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好不容易抵达。 有武道修为在身的尤展德还好,但娇气的妻子,和娇惯坏了的小儿子,却是积攒满身疲惫。 加上京城花花世界迷人眼,习惯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妇人好容易进京一次,拽着儿子整日闲逛,对探亲一事毫不上心。 昨晚回客栈就晚了,上午才懒散起床,打着哈欠,慢腾腾捯饬。 对于化妆这件事,倒是比以往更为认真。 尤展德催促了好几次。 终于在快中午时,一家人才乘车,朝赵家去。 “催催催,你个当叔叔的倒是殷勤,你那侄女也是,不懂尊卑,倒是不来请安,反而是要我们做长辈的上门。” 车厢内。 早已上了年纪,哪怕精心保养,仍不免脖颈皱纹横生的中年妇人阴阳怪气。 头上,颈上,手上,挂满了首饰,手中还捏着一面镜子。 身材匀称,有富贵气,目光沉稳的尤氏家主摇头叮嘱: “这是京城,不是西平。我这几日也找人打探过,那个赵都安听名声,可不是个善茬。” 妇人撇嘴道: “知道,不就是个一朝得势,飞扬跋扈的张狂子么?暴发户习气,能是什么好亲戚?” 尤展德板着脸,道: “就是这种年纪轻轻,有性子张狂的才不好对付,何况,我听说这人只怕不简单,也就最近,好似被抓进大理寺,又放出来才低调了,之前在官面上也是横着走。” 如今,赵都安在外人眼中的印象,存在几个分层。 最了解他,对他做的诸多大事知晓,明白其在女帝心中地位的,只有朝堂上的很小一撮人。 基本局限于顶级圈子: 袁立,李彦辅,董玄……那极少的顶级大佬。 李彦辅都掌握的不算多。 再往外,则是朝廷官场上,诸多官员,读书人对他的印象。 就要弱很多,无论是斗裴楷之,周丞,长公主……还是最近的修文馆与小阁老,其实,在官场上,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 像最近的斗小阁老……更是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幕后推手是他。 最多听到一些,诸如: “这件事背后,可能有赵阎王的影子”的传言。 还大多被脑补为,赵都安只是个替大人物办事的酷吏。 是个棋子的角色。 而再往外,脱离了五品以上的官场圈子。 往下,一些低品级官员,以及普通的京城百姓,知道的信息,就更少的可怜了。 印象还停留在,赵都安是个卖牛上位,纨绔跋扈的小白脸的层面上…… 说白了,就是三个字: 信息差! 所以,别看赵都安在顶级大佬的圈层中混的风生水起,但对于占据绝大多数的中下层而言…… 对赵都安如今的能量,掌握权势的判断,是完全滞后的! 尤展德在西平道,或许还算个人物。 但进京后,短时间能接触到的人脉渠道,压根不够看。 以他的地位,能勉强接触到的,最大的京官,大概只有县衙知县这个层次…… 因此,尤展德对侄女的那个“继子”,存在极大的低估。 但饶是如此,只凭借“诏衙缉司”这个官面身份,就足以令他重视了。 “总之,就算是靠一张脸上位,那上的也是当朝天子的位,赵家在大虞朝堂那些大官眼中,可能只是蚂蚁,但和我们尤家比,就是大人物。” 尤展德语气严肃,对妻子叮嘱: “要记得,我们这次是来攀关系的。 不想坏了事,就收起你那副态度,等进了赵家,客气一些,尤其是对我那侄女,不可再如当年。 金花是个念旧情的,只要能将她拿下,还怕那赵都安不帮忙? 赵家男人死了,金花就是赵家主母,那赵都安在外头如何骄纵,但回家里,总该还是听长辈的话的。” 珠光宝气的妇人摆弄着手指,不咸不淡道: “知道了,这话都磨出茧子了。” 旁边。 肥胖如猪,满脸油光的少年嘟囔道: “也不知道赵家什么样,有没有咱家气派。” 很快,名叫尤禄儿,被宠坏了的尤家小少爷就得到了答案。 当马车停下,看到那地段偏僻,也只是寻常普通宅子的赵家所在时。 肥胖少年不禁大失所望,鄙夷道: “爹,没走错?就这?你不是说是大人物么?怎么还不如咱家?” 刻薄妇人也皱起眉头,觉得只怕传言夸大了。 那个赵都安若很得宠,真是什么大人物,岂会住这种寻常宅子? 想来也是,当朝女帝就算收面首,肯定也不止一个,赵家或许只是其中之一。 但还是警告了下儿子,要他不要乱说话。 尤展德则也在默默衡量,想的是传言中,赵都安被大理寺审判的事。 揣着复杂心思,一家人拎着几样家仆拿出的礼品,上前敲门。 不多时。 赵家老管事亲自迎接出来,热情道: “夫人少爷早在等着了,请随我来。” 这老仆……也不讲规矩,没有尊卑……一家人眉头越皱越深。 等径直抵达内堂,就看到,堂门口。 尤金花母女,以及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正在等待。 …… 求七月保底月票 212、有眼无珠尤氏女,扮猪吃虎赵家人(求保底月票) 在尤家人打量屋檐下三人时,赵都安同样在审视这西来的亲戚。 他身上没有穿官袍,只是一件相较素雅些的长袍,遮住了身上的肌肉线条。 从外表看去,与其说是武夫官差,倒更像是一名读书人。 配合覆粉般的脸庞,倒的确符合“小白脸”的刻板印象。 旁边,尤金花母女,也是盛装出席。 丰腴美艳的继母今日穿着宫中御赐的蜀锦织成的,她最喜欢的墨绿色印花长裙,极为端庄典雅。 盘成妇人髻的乌黑发间,插着沉甸甸的金钗,放在身前的双手上,也套着董家赔礼,一并送来的翡翠玉镯。 搭配白皙柔滑的双手,倒是真有几分京城贵妇人的风韵。 站在母亲旁的赵盼,今日妆容同样惊艳。 少女纤细的腰肢,用玉带束着,柔滑的黑发给尤金花认真梳成了官家小姐模样。 俏丽的瓜子脸上,琼鼻翘起,睫毛如刷。 秋水般的明眸,浅粉的唇瓣。 因这几个月练习正确的武学功夫,虽仍是三脚猫,却养成了一股少女柔情,夹杂飒爽的奇异气质。 不得不说,赵家三人的颜值,都还是非常能打的。 与之对应的,顿时显得登门的一家三口黯然失色起来。 父子两个还好,毕竟一个是粗犷气质,一个是不修边幅的少年,对外表不很在意。 但珠光宝气的尤氏,一登场,就被克制的死死的。 分明妇人在家族本地,也是雍容的贵妇身份,但与尤金花母女一对比,顿时生出一股子小家子的庸俗气来。 尤展德也是惊讶了下,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率先开口: “金花……是你么?” 一声带着家乡口音,“情真意切”的呼唤,顿时引爆了尤金花漂泊异乡多年的哀愁。 “二叔……” 尤金花鼻翼抽动,下意识地快步迎上前去,泪光闪动。 十几年过去,眼前的二叔好似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老了一些。 此刻,过往的记忆轰然爆开。 性格柔顺,眷顾亲情的尤金花险些哭出来。 过往少女时,那些并不愉快的过去,仿佛也被时光洗涤,淡化了太多。 继子和女儿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对曾经待她并不好的亲属如此态度。 但在尤金花看来,当年二叔一家虽的确在争夺家产上,刻薄了些,但总归血浓于水。 她这些年,远嫁到京城,死了两任丈夫。 期间受到的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人总会美化过去,尤金花便是如此,断亲十几年,当初的恨意也淡了许多。 因此当猝然收到家中来信,哪怕心中也猜到,族中亲人只怕目的并不单纯。 攀附也好,如何也罢。 但终归能在有生之年,再与亲人重逢。 于她而言,是某种巨大的慰藉。 然而,尤金花终归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少女,稍稍失态后,便行礼依次给两位长辈见礼: “金花见过二叔,婶婶。” 尤展德面露开怀笑容,妻子尤氏也挤出热情而虚假的笑容。 扮演慈爱的长辈。 “这便是禄儿吧。” 尤金花又看向旁边十七八岁,便已胖如肥猪的少年,好奇道。 尤禄儿进来后,便左顾右盼,四下打量。 等看到人了,目光却是在尤金花母女两個身上,有些发直。 隐晦在身为“堂姐”的尤金花胸口盯了一眼。 视线又黏在后边缓缓跟上来的少女赵盼身上。 赵都安眼睛略眯,嘴角扬起一抹极细微的,有些冷淡的弧度。 但并未开口 ——今天,为了让继母在娘家人面前,能挺胸抬头,挣一回颜面。 他今日决定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继子。 如非必要,不破坏继母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团圆。 “是啊,禄儿,快行礼,见过你姐姐。” 尤展德豪爽笑着,催促小儿子。 如肥猪般的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垂下头,叫了声: “堂姐。” 尤金花喜不自胜,这才想起什么,转头去招呼赵盼过来。 介绍了女儿的身份,让她叫人。 赵盼板着脸,心中对这所谓的亲戚,极为抵触。 尤其那小胖子的眼神,也令她不舒服。 但为了娘亲,还是耐着性子行礼,依次叫了: “二姥爷,二姥姥……” 赵都安笑了笑,没有给自己认两个长辈的想法。 走到赵盼身旁,只是点了点头,道: “前几日,听说姨娘的长辈要来,倒是没时间多做准备,只备了一桌家宴,还请进来坐吧。” 尤展德这才看向今日攀附的“正主”。 这位走南闯北,也算一方人物的小家族家主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笑容,赞叹道: “这便是赵家大郎吧,果真是仪表堂。” 言语间,全然没有将其看做“晚辈”,反而带着一些敬意。 赵都安笑了笑,也不意外,当即邀请尤家人进了堂屋。 丫鬟忙送上茶点,双方寒暄着分宾主落座。 肥胖少年皱眉进屋,扫了一眼,捂着肚子道: “没准备饭菜吗,我饿了。” 此言一出,富态的尤展德脸色微变,呵斥道: “如何这般没礼数?” 尤氏是个护崽的,一听有些不愿意,护着小胖墩: “你与儿子喊什么?” 气氛略有些僵硬,尤金花下意识望向继子,却见赵都安笑着说道: “无妨,本就快到正午了,棉桃,去吩咐厨娘上菜吧,边吃边聊。” 棉桃应声去了。 早等在厨房的一名名鼎丰楼的传菜伙计,熟稔地将早备好的酒肉菜肴送进来。 不多时,便已是丰盛昂贵的一桌子。 尤氏大为惊讶,为了遮蔽皱纹,覆了厚厚一层水粉的脸庞上,眼睛眨了眨: “侄女啊,这不是你家的厨娘手艺吧……” 尤金花微笑点头: “唯恐怠慢了二叔与婶婶,大郎从附近酒楼请的厨子。” 怪不得……一家人面露恍然。 尤氏坐在桌旁,腰肢挺直,眼神中有些轻视地说: “我就说么,看着不似家养的,原来是雇的,这也要花不少钱吧。” 嘴上说的,好似是受宠若惊。 实际上,却满是优越感…… 对大家族而言,雇人待客,远不如自家养着厉害厨娘体面。 不只是菜肴口味的缘故,更是家族财力的体现—— 唯有大门大户,才养得起一群厨娘。 花钱雇人,无疑有些跌份。 这句话明里暗里,却是在比较赵家与尤家的实力。 赵都安笑了笑,替继母回答道: “倒也还好,花费不多。” 他没有解释的是,他只吩咐下人去说了声。 京城中都排的上号的鼎丰楼掌柜,直接亲自带着整个后厨,自备食材登门。 为此,不惜将酒楼关了一整日。 更是死活不收一个铜板,只求能为赵大人聊表心意。 日后若能稍微照拂一下,便感激不尽。 完全不是尤氏想的,花钱去请人过来。 “咦,这餐具器皿,却是有些意思。” 尤展德眼光毒辣,格局比妻子大的多。 一看看出盛菜的瓷器式样精美,做工精细,捧起来酒樽翻看了下,惊讶道: “这是前朝皇家官窑的戳?” 尤氏也忙看过去,愣了下。 皇家官窑是专供皇室的,寻常人根本别想获得,流入市场的,价格也远高于正常器皿。 何况还是前朝官窑……这意味着,这套餐具年代至少六百年…… 还是一整套,若是真的,该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该收藏起来的古董。 岂会拿出来吃饭盛菜用? “呀,这仿的倒是精细,看着当真唬人,” 尤氏笑了下,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劝道: “不过侄女啊,这真正的富贵人家,可是从不去用仿器的。 这吃饭的器皿而已,寻常的便好,何必偏要弄一套仿造的古器来? 咱们在家人还好,但若给懂行的外人瞧去,是要取笑的。” 尤展德虽觉妻子语气不妥当,但话倒不错,便也只道: “说这个做什么,金花也是一片待客的好心。” 夫妻二人,俨然是将这些器皿当成假的了。 毕竟…… 赵家住的这样普通寻常的宅子,显然不是多富贵,这猜测也就顺理成章。 赵都安与继母,妹子三人对视。 彼此交换眼神,表情略显古怪地都没吭声。 尤金花一副很怕磕碰的模样,她知道,这些器皿是真的,的确是六百年前的古董。 价值极高。 乃是上次董太师,亲自命孙子董大带来,送给赵家赔礼道歉的。 尤金花不懂古董。 但她知道,堂堂太师送出来的礼,不可能是假的。 便将其收在柜子里,死活不拿出来用,怕损坏了。 这次,还是赵都安强行要求,命下人取出来用。 一来是给继母撑面子。 二来……赵都安如今身怀上万两巨款,之后还有至少万两的后续分红,也不在乎一套瓷器。 也就是时间赶,不然就先买宅子,搬家了。 “呵呵,说的也是,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赵都安懒得解释,只是笑笑,随便这家人怎么想。 尤氏连续两次,对比两家,都自觉胜了一筹,不禁傲气重新膨胀。 又看向尤金花身上的珠宝首饰,以她的眼力,倒没瞧出假来,却也劝道: “都是见自家人,这般隆重作什么,这是蜀锦的裙子吧? 哪怕你家大郎有本事,想来家中也不多。 不该穿着吃饭,若脏了如何是好? 侄女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了,要学会当起这个赵家主母来啊。” 尤金花只能笑着点头,接受长辈的谆谆教诲: “婶婶说的是,我们家小,比不得娘家大族人多。” 赵盼在旁边闷头吃饭,这会低下头,借此掩饰笑容。 她很想说,陛下赏赐给大哥的绸缎布匹,做了好些衣服都用不完。 如今堆在厢房里,都担心给虫子蛀了,而且,一家人平常也是这般的衣服。 尤家人上门,自以为找到了优越感。 却不知,他们的一切言语举止,都在暴露自己的无知。 …… 求保底月票 213、赵都安:你们这样的人,该如何去改变呢? 这场家宴,不知不觉中,气氛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赵都安冷静旁观,以他看人的能力,对尤家人的心思,不说洞若观火,但也相差不多。 在他看来,尤展德一家,从进门后,就一直在暗暗试探,调整对赵家的态度。 显而易见,尤展德突然拜访,必是因得知了赵都安发迹,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尤家认为,赵家有值得攀附结交的价值。 但这“价值”具体有多大,却摸不准。 尤展德在西平道,虽并非尤氏主脉,但好歹也是一方家主,并非土包子、穷亲戚。 与赵家相处时,如何拿捏尊卑贵贱这个“度”,就很要紧。 进城后,找人打探赵都安的近况,是试探。 上门拜访,通过察言观色,看宅子大小,家中佣人规模……都是判断赵家实力的方法。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看“人”。 所以,尤氏看似在点评厨娘,餐具,侄女的衣服首饰……实则,也在看赵家人的反应。 若尤金花颐指气使,赵盼神色高傲,赵都安威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底气”的体现。 但眼前赵家人的态度,却令他们产生了一些误解。 在三人眼中,侄女是个满脸堆笑,软弱可欺的,对他们尊重有加。 赵盼闷不吭声,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全然没有大小姐傲气。 至于传闻中,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赵家大郎,也是一副脾气很好,笑呵呵的模样。 再结合赵家宅子还不如自家,请人吃饭要要雇人,器皿跟风仿古,好衣服都恨不得全戴在身上…… 如此种种,着实与“大户人家”四个字相去甚远。 无形中,进门时还有一丝谦卑态度的尤家人,这会腰杆逐渐挺直,对赵家的敬畏,不断降低。 赵都安饶有兴趣地目睹这一幕,眼神中,却不知在想什么。 攀谈叙旧还在继续。 但话题,已悄然间,转变成中年妇人,对尤金花一家的教诲与批评。 …… …… “……所以呀,金花你莫要以为,生了孩子,操持家中,便是主母了。小门小户还好,但真正的大族,高门大户人家,想做好主母可是难得很的,” 尤氏神态倨傲,嘴角带着教育晚辈习惯的弧度: “像你婶婶我,在家中要掌管整个后宅家务事,几十個家仆都要管的条条分明,你若有不懂的,婶婶教你。 就像我们进门时,那个领路的老仆,便着实不懂事,连敬语都不会,这种家仆啊,便该好好教训才对。” 老凡尔赛了。 尤金花表情为难,带着歉意地看了继子一眼。 赵都安神色如常,递了个“无妨”的眼神过去,令她安心。 尤氏越说越上瘾,又道: “还有赵家大郎……我们进城后,可听说……” 旁边,富态中年人模样的尤展德皱眉打断: “少说两句。” 继而,扭头对赵都安笑道: “大郎莫要与内人见怪。” 呵……之前怎么不拦着,这会倒是知道不妥了……赵都安笑了笑,假装看不破这对夫妻演的双簧,故作惭愧,道: “无妨,倒是让你们见笑了,我的名声,呵呵,倒的确不怎么好听。” 赵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纳闷这家伙今天怎么转性了? 若以往日的脾气,这会不早动怒了? 竟然还一副虚心惭愧的晚辈模样……是为了照顾娘亲的脸面吗? 少女咬了咬嘴唇,有些感动。 尤展德见他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敬畏愈发淡了。 也端起少许长辈架子,谆谆教诲道: “大郎如今有幸得圣人赏识,被些许小人诋毁,不意外。正所谓不遭人妒是庸才……只是,这名声啊,也要在意些,否则,不好的话传入圣人耳中,也难免影响仕途。” 他一直记得,探听得知,赵都安被打入大牢,三司会审的事。 尤展德听到的版本,是三司会审中,那位大理寺的大人物,意外被牵扯进旧案,赵都安得以被释放。 而后,横行无忌的赵阎王,就突然偃旗息鼓,变得低调起来了。 至于细节,以他的层次,还没法接触到。 故而,结合眼前的赵都安谦逊低调模样,尤展德心中有谱了: 定是赵都安失宠,才一改常态。 这令他颇感失望——失宠的面首,能发挥的能量,也不知还有多少。 “呵呵,倒也……” 赵都安正要开口,突然,旁边一声尖叫。 赵盼一个激灵站起身,瞪着眼睛,盯着同席的肥胖少年,脸色难看地捂着散乱的头发: “你做什么?!” 众人忙看去,却见方才一直在闷头吃饭的尤禄儿,不知何时已起身,蹭到少女身旁,肥胖的手中,攥着一只金钗。 竟是方才趁着无人在意,伸手从赵盼头上拔下。 这会满不在乎道: “我就拿来看看,是不是镀金的,你喊什么。” 赵盼一上午精心编织的头发散乱,秋水般的眸子难以置信,俏脸冰寒,气的脸都白了,劈手夺回金钗,喊道: “谁允许你抢我的钗子?!有没有家教?!” 这话一出,尤氏先不干了,中年妇人脸色一沉,不悦道: “大吵大嚷像什么样子?是盼儿吧?禄儿扯伱的钗子,的确是他不对,但他可是你的长辈,按辈分,你该叫他一声堂舅,你怎么与堂舅说话? 朝长辈发怒,这在咱们族中,是要挨板子的。” 肥胖少年见亲娘撑腰,本来底气十足。 只是莫名对上赵盼那双近乎要杀人的目光,不由怂了几分,朝后退去。 “这……这……” 尤金花左右为难,正要打圆场,就看到女儿一扭头,丢下一句: “我去整理头发!” 然后径直走出厅堂了。 “盼儿……” 尤金花神色一慌,便要去追。 却被继子抬手按住,赵都安神色从容,闻声道: “姨娘且在这陪客人,我去看看妹子,等会就回来。” 尤金花满眼愧疚,她也不知为何好好一场家宴,会变成这般,只能本能地依靠继子。 赵都安追出厅堂,等脱离屋内众人视线,却是脚步一停。 没有去追跑回自己屋的妹子,只是招手,唤来丫鬟,命她去看着点赵盼。 而他自己,则是自顾自,来到堂外的一根柱子旁,抱着胳膊,闭目等待。 凡胎高品武夫的听力激发,屋中任何对话,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 …… 房间中。 伴随两人相继离开,餐桌旁,便只剩下尤家人。 尤金花坐在凳子上,眉头微微颦起,只能勉强扯起笑容,看向两位长辈: “二叔……盼儿她平素虽任性了些,但心是好的,今日也是先……” 尤展德抬手,打圆场道: “不必说这个,小辈嘛,可以理解。” 旁边。 见那赵都安终于走了,尤氏抖擞精神,胆气愈发壮了,淡淡道: “侄女啊,有些话呢,婶娘说着或不中听,但你在这家中,未免有些不像个主母了。养不教,父之过,孩子父亲没了,你这个当娘的也该担起责来,怎么容许他们这样?都是该狠狠地管束着。” 尤金花笑容僵硬,想要解释:“其实……” 尤氏打断她,高高在上的语气: “长辈说话,晚辈静听,这是咱们尤家的规矩,你莫不是离家太久,忘了?” 尤金花语塞,只好垂下头,默然不语。 尤氏语气稍有缓和: “当然,这不怪你,你可是咱们尤氏的小姐,当初下嫁给个军汉,便已是亏了,这赵家也是个行伍之家,不讲规矩,礼仪粗鄙,倒也正常。 你也莫要嫌婶娘的话难听,都是为你好,盼儿也就罢了,终归是女子,早晚要嫁人的,可你那继子,我看对你倒是没什么畏惧,这怎么行? 主母要拿起架子,不然的话,日后他是要翻天的,夫死从子那一套,都是糊弄小门小户的,按说,是他赵家高攀了咱们……” “适可而止!” 旁边,尤展德皱眉,觉得妻子用力过猛了。 当即唱起红脸,呵斥妻子,转而对侄女柔声道: “你婶娘就这般性子,不要理她,如今你入了赵家,便是赵家人,我虽是你二叔,但也是外人……” 尤金花有些感动: “二叔这是什么话,终归是血浓于水……” 尤展德虚伪地笑道: “侄女还认我这个做叔叔的就好,只是担心,这番令你难做。” 尤金花见他欲言又止,道: “二叔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尤展德一拍大腿,叹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们此番入京,本来是看看你,顺便也为家中生意找找门路,西域的生意愈发难做了。 这两日,倒是听闻,朝廷力推新政,似要划定地方开市,准许部分商贾加入……二叔的意思,是想托你问问大郎,是否有门路,能帮帮家族。” “这……”尤金花瞬间冷静了,心中涌起的少许感动戛然而止。 她不傻,也知道家人登门,是有所求。 但二叔一家今日进门后的表现,到现在,二叔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 还是“新政开市”这种牵扯利益极大的要求,她再顾念亲情,也知道有些过分了。 “二叔说笑了,新政那是何等大事,如何是能随便插手的。”尤金花婉拒道。 虽然,她隐隐知道,以大郎如今的地位,若愿帮,想必也不难。 毕竟新政就是大郎提出的…… 但,尤金花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娘家,就让继子为难,她做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这样吗?以大郎和圣人的关系,只这点事,应当不难吧。”尤展德怀疑道。 尤金花摇了摇头,看向一桌子好菜,道: “吃饭吧,再不吃该凉了。” 见状,尤氏脸上装出的笑容也渐渐敛去,有种自己努力半天,一无所获的失望。 瞥了眼容貌比自己好了太多,一副柔弱姿态的侄女,声音也冷了下来,一摔筷子: “合着我们千里迢迢,从西平赶过来,就是为了蹭你这一顿饭咯?” 又刻意叹道: “终归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飞黄腾达了,便不顾情分了。” 尤展德不悦道:“说的什么话?” 尤氏冷笑:“不是么?亏的你一直心心念念这侄女,还上门探望,半点忙都不愿帮。” 尤展德沉声道:“也是事太大,大郎为难。” 尤氏说道:“在家时,听人从京城传信回来,说赵家大郎如何了得,如今看来,都是大话。” 二人唱着双簧,尤金花在一旁沉默不语,一颗心,却是越来越凉。 只觉她以为的亲人相逢,原来在家人眼中,只有“利益”二字。 “啪!” 这时,突然一道响声吸引了三人注意。 只见旁边的肥胖少年,因自觉没趣,便摆弄桌上的酒盏玩,一不留神,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尤金花脸色终于变了,猛地站起身: “你怎么把东西摔了?!” 她心痛的难以呼吸,这可是古董,她平常心疼的都不舍得看。 尤氏则起身,先抱住儿子,仔细检查了下: “割没割到手?怎么这样不小心?” 这才转回头,皱眉道: “不就摔个破酒盅么,能值几个钱?至于这般大呼小叫?” 尤金花嘴唇颤抖,胸脯也在颤抖,只觉手脚冰凉: “这酒盅……” 尤展德也有些不悦道: “一个仿品罢了,几十两银子总够了吧?赔给你赵家便是。” 他也觉得,这个侄女小题大做了。 尤金花只觉话语苍白,一阵无力,仿佛厅内空气带着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 而就在这时,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以及一个等了许久,只觉火候差不多的声音: “几十两?呵,家主只怕少算了几个零。” 赵都安面无表情走进来,盯着尤家人,冷冷道: “打破前朝古董,看在姨娘的份上,赔三千两银子,就算了。” 三千两? 听到这个数额,尤氏几乎跳起来,惊怒交加,扭头去看侄女: “金花,你就是这般教导子女的?” 然而,这一次,尤金花却只是默默走到了赵都安身旁,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平静说道: “二叔,婶娘。这套器具,乃是当朝董太师府上送来的,价值比三千两只会多,不会少,我本不愿拿出待客,是大郎说,要尊重长辈,才这般。” 顿了顿,仿佛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尤金花仰头看了眼高大的继子,神色平静: “二叔也莫要再以辈分压我,方才您有句话说的很对,我既早已嫁入赵家,便是赵家的人。” 这一刻,过往十几年,对家族的滤镜,轰然破碎。 赵都安笑着将她挡在身后。 脸上,之前伪装出的温良恭俭让悉数扯去,嘴角上翘,眼神睥睨。 哪里还是个乖巧温和的晚辈? 更像是个满脸邪气的纨绔。 “金花……你……唉,罢了。” 尤展德见状,也是脸色数变,眼下的一幕,并非他预想中的结果。 也终于后知后觉…… 自己似乎…… 玩脱了。 “今日是二叔不对,没有管教好禄儿,罢了,也难怪你伤心。既如此,我们这就告辞。”尤展德说道。 全然没有将所谓的“董太师赠送”放在心上。 笑话。 董太师是何等样人?那是朝堂上真正的巨擘。 据说,还是女帝的授业恩师。 岂是一个面首能碰瓷的? 尤展德对京城的确不了解,但他不傻,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哪怕是女帝面首,也不可能让堂堂太师送礼讨好。 反过来还差不多。 只当是侄女说的气话,吓唬人。 “等一等,” 见三人要走,赵都安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本官之前的话,你们是没听见么?我说了,赔三千两,这件事便算了。” 尤展德皱眉,他也是武夫,这会心头一股怒火也涌了上来。 身后,尤氏大声道: “你疯了?好啊,我才算知道,今日这不是家宴,是设局来坑人,你们故意来碰瓷要钱的啊?” 赵都安扬起眉毛,心说你才反应过来啊,倒也没那么蠢。 这时候,房间中的声音,也吸引了外头的赵家家丁好奇聚集。 匆匆简单扎了个头发的赵盼,也听到争吵,与丫鬟一同跑过来。 尤展德板起脸来,说道: “赵家大郎,你这般便过分了,便是不念亲情,也该讲理。” 赵都安冷笑:“我不讲理吗?” 尤展德压制怒火,道: “你在京城,或许有身份地位,我们一家不敢惹你,但我今日终归是上门探亲,岂有被勒索的道理?”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冰寒: “看来你们还是不懂啊,呵,探亲?好一个探亲,无非是攀附权贵那一套罢了,过往十几年不见你们出来,我起势了,倒是来攀了。 也是人之常情,若你们今日好言好语,放低姿态,本官还真没打算为难你们,些许小忙,心情好也便帮了,但你们不知道珍惜机会啊…… 罢了,你们这种人,该如何去改变呢?” 这时候,房间中的肥胖少年许是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神色慌张。 突然趁着没人注意他,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赵都安眸光一瞥,右腿如鞭,电光火石间,狠狠踹在尤禄儿肚腹之上。 “砰!” 仿佛沙袋被踢破,二百多斤的肥胖少年,在这一脚之下,竟好似轻若鸿毛。 惨叫一声,化作一道黑影,轰然飞出房间数丈,一头栽在地上,连鲜血带秽物,吐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禄儿!!” 尤氏脸色大变,尖叫一声,便朝赵都安扑去。 却冷不防,被赵都安又飞起一脚,同样踢出门去。 两脚极快,愣是让同为武夫的尤展德没有反应过来。 或者说,是他完全想不到,赵都安竟会动手。 “竖子尔敢!” 尤展德大怒,浑身气机轰鸣,跨前一步,一记武技拳法已递了出去。 身为凡胎高品的修行武人,哪怕他做家主太久,修为存在水分,但拳锋气势,也不是武人能抗衡。 然而,面对这位气势磅礴的中年武夫的悍然一拳,赵都安却只是跨出神鬼莫测的一步,轻轻避开,闪到他身侧。 右手呈掌,轻轻朝他肋骨按去。 轰—— 尤展德只觉一股剧痛从身侧袭来,双脚不受控制离地,五脏六腑气机紊乱,如野鸡见猛虎,恶犬望神龙。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飞出去。 “你们这种人,该怎样去改变呢?” 赵都安蚊呐般,自言自语,给出答案: “无法改变。” …… ps:错字先更后改 214、“大人物”名单 静! 安静了! 伴随赵都安两脚踢飞,一掌将尤展德也掀飞出去,赵家庭院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旋即才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赵盼懵了,容貌清丽的少女怔然驻足,身旁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大丫鬟。 她刚赶回来,就看到了那个极讨人厌的胖子与中年妇人被踢出,栽倒在地上。 惊愕多过于其他,然后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畅快之意。 只觉胸中憋闷的一肚子火终于得到宣泄。 “大哥……” 赵盼明眸望向门口缓缓走出的兄长,一股安心感油然而生。 而尤金花的反应,则要更慢半拍,虽然她已经彻底与其划清界限,但也没料到继子出手如此果断。 这会看到庭院中晕倒的母子二人,脸色发白: “大郎,她们……” 赵都安和颜悦色: “放心,没事,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哪怕为了照顾姨娘的心情,他也不可能将一家人打杀在这里。 看似吓人的两脚,其实是用的巧劲。 女帝对他的魔鬼训练成效显著。 若是以往,哪怕双方传承,武技都相差巨大,赵都安也做不到,如此轻描淡写地击败尤展德。 “咳,咳咳……” 庭院中,尤展德被这一掌,近乎打的半跪在地上。 这会站起身,只觉浑身气机混乱,剧烈咳嗽,眼神中满是骇然。 按他掌握的“情报”,赵家大郎该只是凡胎低品才是…… 可双方交手一刹那,自己竟没有反抗之力。 难道是武道神章境界? 尤展德心神震荡,武夫热血瞬间冷却。 整个人清醒下来,顿时没了再战的心思。 可赵都安却已慢条斯理,走下台阶,缓缓转动手腕,眼神冷漠: “对朝廷命官动手,看来尤家主是想尝尝诏狱的牢饭滋味了啊。” 尤展德心中百味杂陈,却终归识时务地垂下头,果断认怂: “尤某方才一时激动,非是有意为之……” 说着,又以恳求的目光,望向尤金花。 尤金花欲言又止,默默撇开头去。 赵都安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看在我姨娘的份上,留下三千两,然后滚吧。” 尤展德这次没有讨价还价,伸手入怀,竟当真现场掏出三千两的银票出来,恭敬递上。 他此番入京,便是为了打通一些生意关节而来,本就带了不少银子。 三千两已是巨款,但对一个盘踞地方多年的宗族而言,倒也在可承受范围内。 这么干脆? 果然……怪不得朝廷穷成那样,这帮大大小小的家族,不知囤了多少银钱……富得流油…… 这就是新政推出的必要性啊……赵都安心中感慨,递了个眼神。 旁边的丫鬟棉桃上前,将银票接了。 远处。 赵家的老管事也带着家丁走出来,手中是尤家人上门拎的礼物,却是按赵都安的吩咐,都一起“丢出去”。 尤展德能屈能伸,愣是再没有半点反抗,径直带着昏迷的妻子和儿子离开。 令赵都安有些刮目相看。 一场闹剧结束。 只留下一片狼藉。 “娘,莫要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 赵盼上前,抱住美妇人,心疼地安慰。 尤金花勉强笑了笑,眼神中满是落寞与心寒: “没事,娘明白。” 从此以后,她心中再没有家族,全心全意只有一双儿女。 赵都安见状,想安慰两句,又无从下嘴。 倒是尤金花,自己调整好情绪,主动招呼丫鬟,去房间里收拾残局。 …… 等人走了,赵盼忽然走过来,说道: “大哥,你早知道对不对?” “什么?”赵都安好奇问。 妆容精致,黑发披散在脑后的少女认真地仰头看他,细声细气道: “你是故意让他们放肆的。 你肯定知道,这帮人是奔着攀关系来的,这顿饭期间,你有无数次机会,无数种方法,让他们知道你的实力…… 不,甚至根本不需要他们上门,你只要随便交代一句,尤家人就能知道,你的身份地位有多高…… 这样一来,他们根本不会这般,只会谄媚,扮演好亲戚。但你没有。” 赵盼仿佛洞悉了一切: “所以伱之前一反常态,那么听话温和,就是为了误导他们……等等,你故意拿出这套器具,不会也是算准了他们不信吧?” 赵都安意外地看向她,笑了笑。 没承认,也没否认。 是的,他的确是故意的,而且做的事更多。 事实上,赵都安早在数日前,就暗中命人盯着尤家人。 甚至故意让人透露出,自己经过大理寺会审后,低调做人这個信息。 并切断了尤展德探寻消息的几次行动。 所以,他早上与棉桃说,对方未必能知道他的身份,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说,存在信息茧房,那尤家人入京后,就被他丢进了一个茧房里。 “为什么?” 赵盼追问,少女好奇心爆棚。 赵都安挨不住妹子求知的目光,只好道: “我之前,命人查了查这尤展德,得到了一些资料,恩,这家人可不是善茬,这些年,杀人放火的事,也不只做了一次,总之,不是好东西。 你娘性子软,是个好欺负的,若是与这尤家人牵扯进去,不是好事。” 赵盼恍然大悟: “所以你就故意这般,让他们暴露本性?” 赵都安笑笑: “一个区区外地来的土包子,你哥我随手就能将他们打个万劫不复,但毕竟是你娘的家人,血浓于水,所以才费劲折腾这一遭。 只有让你娘彻底认清这帮人的真面目,才会死心。 否则,几个小人物罢了,哪里值得你哥我这么费心思?陪他们演戏?” 他平常算计的人,最差也是与朝堂大佬有关的线索人物。 对几个外地小家族的人,着实没兴趣。 赵盼听得目光发亮,突然撒娇道: “大哥,我不想学武了,你教我这些谋略好不好?” 完蛋,妹子渐渐往腹黑方向发展了……赵都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房契塞到少女衣襟里,笑骂道: “滚蛋,女孩子家家玩什么阴谋诡计,好好学琴棋书画去,这是在内城新买的宅子,你拿去要你娘收起来,过几天准备搬家。” 说着,他迈步朝外走去。 只留下少女怔怔地看着塞在胸口衣襟处的,价值上万两的大宅房契,大脑宕机—— 大哥他,什么时候买的宅子? …… 赵家门外。 赵都安走出后,站在门槛前等了会,暗中便有一名梨花堂官差走出,拱手道: “大人。” “恩,”赵都安早有预料般道:“人走了?” “是,另有人跟上去了,属下在此等待吩咐。” 赵都安点了点头,神色冷淡道: “先盯着,他们若老老实实的,便不用管,若闹什么幺蛾子,能处理,便自行处理,搞不定的,再来禀告我。” “属下遵命!”官差悄然消失,轻功过人。 赵都安要下属盯着的,自然是尤展德一家人。 “希望你们懂事一些,不要找麻烦。” 赵都安低声嘀咕,转身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回屋休息。 不想再为几个小人物浪费精力。 …… …… 另外一边。 马车辘辘行驶。 车厢内,尤展德仔细检查了妻子和儿子状态,长长松了口气。 两人虽晕厥过去,但并没有受内伤,只是外伤磕碰,并无大碍。 这会陆续转醒,母子弄清楚状况后,肥胖少年脸色发白,怂的不敢吭声。 尤氏也吓得够呛,又不甘心道: “那就白给他讹诈三千两?” 尤展德烦躁道: “不然呢?你想进诏衙大牢?” 尤氏缩了缩脖子,既胆怯又愤怒,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接下来怎么办?回家?” 尤展德沉着脸,摇头道: “回家?那不是真白来了?姓赵的这条路走不通,但还有别的路走。还剩下一些银子,足够再找找门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上面赫然是一些官员的名字。 这几日,得知朝廷开市的消息后,尤展德敏锐意识到,家族想兴盛,必须提早上车。 他请人打探消息,才有了这么一份名单。 是他这个层次,能接触到的,有可能帮他弄到“皇商”名额的官员列表。 “赵都安……呵,今日之仇,暂且记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 尤展德目光幽冷: “当务之急,不是与他计较,而是成为皇商,攀上朝堂上的大人物。 没了他姓赵的,京城照样转,咱们照样可以寻别的大人物……何况,那赵都安的身份只怕没想象中高,哪怕我们就算讨好了他,也办不成事。” 尤氏点头: “都听老爷你的,对了,那位贵公子不是说,咱们若在京城遇到麻烦,可以寻他帮忙么?说他家在京城人脉神通广大。” 她口中的“公子”,正是来时路上,结交熟悉的那位门阀大少。 入城后,双方分别,但彼此留了地址。 尤展德沉吟了下,说道: “那等真正大门阀的子弟,都是人精,除非迫不得已,尽量不要找他们办事。我们先按名单上的来。” “好。”尤氏伸脖子,看向名单上第一个名字: “吏部主事,冯举……” …… 错字先更后改 215、千面神君 赵都安在京城的权势有多强? 被如丧家之犬般,驱赶出来的尤家人并不清楚。 但理所当然地以为,此路不通,再走别路即可。 尤展德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回了客栈,命家仆买了两副药,给妻儿调理伤势,自己扭头,便按照手中名单,去寻找门路。 第一站,便是吏部主事冯举。 据介绍的中间人说,这位主事大人别看只有五品,名声不显,但实则“深不可测”。 升迁就只在这几月间了,朝廷新政颁布后,实施考成法的担子,落在吏部区区几人肩上,其中之一,便是冯举。 尤展德咋摸着,这位“冯大人”肯定比赵都安权势更强。 考虑到赵都安名声恶劣,隐隐是百官公敌,尤展德决定拜访时,绝口不提与赵都安的关系。 钱可通神,他不信冯举不贪。 起初还算顺利,虽没能见到那位冯主事,但冯家管事答应传信。 尤展德满心期待,回客栈等了一夜。 却并不知道,他前脚离开冯家,后脚,藏在暗中的一名梨花堂官差,便踏进了冯家的门槛。 …… 翌日,尤展德兴冲冲再上门时,喜提闭门羹。 冯举只命管事回了一个字: “滚。” 尤展德不明白,为啥对方态度恶劣。 但身为一方家主,能屈能伸,他堆笑离开,扭头去拜访名单上的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接下来几日,尤展德揣着银子,一个个登门拜访。 可却如同见了鬼一般,类似的“变脸”,一次次发生。 要么直接拒绝,要么起初态度大变。 甚至最绝的两次,他都与名单上的官员见面了,双方几乎达成共识。 结果,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对方的家仆便追上来,冷淡地撕毁协议。 过往人生中,无往不利的金钱开道,竟然失灵了。 偌大的京城,无数的官员,竟都整齐划一地,对他关上了大门。 尤展德走在繁华的京城中,莫名觉察到了一股初秋的凉意。 “会不会是因为姓赵的?” 客栈里,珠光宝气的尤氏一脸精明地分析道: “那些当官的,想收咱们的礼,肯定也要查一查咱们的底细,结果知道和赵都安有关,所以就对咱们翻脸了?” 尤展德摇头: “这是最大的可能,但这群狗官未免调查的也太快了些。” 尤氏冷笑: “肯定就是了,我就说那姓赵的声名狼藉,人家一听,咱们和赵家有亲戚,哪里还肯带咱们赚钱?姓赵的自己都人人喊打,可恨,你那侄女的光一点没沾到,反而惹了一身骚。” 尤展德皱起眉头: “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明日一起去登门,去见见族叔,打听下消息。” 他口中的族叔,乃是西平尤氏主脉在京的一名官员。 本不愿与其打交道,担心主脉插手,但事已至此,只能去见。 …… 转天。 夫妻二人将儿子留在客栈,一起登门,这次,终于没有遭到闭门羹。 然而,当尤展德将自己的遭遇,向那位在工部做官的族叔说出后,对方却没有半点惊讶。 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们,山羊须的尤家官员语气复杂: “老夫算着,你们也该来打听了。呵,你们可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尤家夫妻愣了下,没想到族叔已知道了,又尴尬,又困惑: “得罪人?我们夫妻入京才不过十日,拜见诸多京官时,都是诚惶诚恐,哪里敢得罪人……若非要说,也就只有……” 族叔“呵”了一声:“想起来了?” 尤展德脸色难看: “真的是因为那赵都安?可我们与他赵家关系不和,百官即便迁怒,也不至于……等等……” 他突然察觉不对劲:“族叔您是说……” 蓄着山羊须,年岁老迈的青袍官员叹了口气,摇头道: “你们啊,蠢得可以。进京不知道打听清楚,谁能惹,谁不能惹? 你们莫非以为,是因与赵家沾亲带故,才不被待见?大错特错! 事实上,那些人之所以拒绝与你们扯上关系,恰恰是因为你们得罪了那赵阎王。 据老夫所知,这几日,京城但凡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得到了梨花堂的吩咐,任何人,胆敢与你尤家有半点牵扯,便是与赵阎王为敌…… 呵,莫说伱们见的几個,哪怕将腿跑断了,我也敢说,在这京城,没人敢给你任何好脸色。 哪怕你有本事,找到三品,二品,甚至当朝一品头上,也照样没用!” 尤展德夫妻目瞪口呆,只觉固有印象轰然崩塌。 “族……族叔,我听说,那赵都安只是一个失宠的,上次还进了大牢,他住的宅子也看不出气派……” 老官员嗤之以鼻: “你爹没教你人不可貌相?你们从哪里打探的消息,错的离谱,那赵阎王若都算失宠,那天底下便没有宠臣了! 你们知道不知道,他身上陛下圣眷多浓厚? 与当朝太师,甚至御史大夫袁公都关系莫逆,平等而交……哪怕是老阁老,当朝相国,小道传言都吃了他的闷亏…… 你们多大的胆子,敢招惹他? 就你们所求的皇商一事,那赵阎王甚至都不用出面,随便吩咐一句,便能办妥,结果你却舍近求远…… 唉,罢了,赶紧回家去吧,莫要再折腾,牵扯了我尤氏主脉,惹得那赵阎王不喜……” 说着,老头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了。 当夫妻二人魂不守舍,走出府邸。 站在空荡的大街上,才猛地醒悟,他们从一开始,便错了。 那被打碎的杯盏,也的确是真正的古董。 “啪!” 尤展德突然甩了妻子一耳光,气的牙痒痒: “你啊,全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尤氏一脸委屈,却不敢回嘴,弱弱道: “要不,咱们再去求你那侄女。” 尤展德却摇头苦笑: “没用了,为今之计,只有去求吕公子了。” 他仍旧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离去,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 …… 京城,某座客栈,甲子号房间中。 名为吕白凤的青年坐在桌旁,静静翻看一份份资料。 他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模样俊朗,是典型的西北人长相。 气度不凡,兼具世家大族子弟的贵气,与少年公子的侠气,腰间一条镶紫玉的腰带束着锦衣。 身旁,站着一名容貌俏丽的婢女。 婢女的小手却并不柔嫩,掌心是常年持握武器磨出的茧子。 婢女身旁,墙角还立着一把厚重的大伞,足有数斤分量。 “公子,真的不去联络京城的‘同伴’么?” 婢女忍不住道。 化名吕白凤,真实身份,乃是匡扶社三十六天罡中,排名二十八位的“千面神君”抬起头,笑了笑,摇头道: “青鸟啊,你知道寒霜剑为何入京后便死了么?” 名为青鸟的婢女说道: “因未调查清楚?低估了那赵都安的底牌?” 吕白凤摇头道: “不,是因为他太依赖京城匡扶社那帮废物。” 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以心思缜密,变幻多端闻名的武道高手冷笑道: “社中以武力见长的人不少,但肯动脑子的却不多。 之前庄太傅坐镇京城时,由他调度,京城的分舵还算如臂指使,结果庄太傅走了以后,便成了一盘散沙。 那什么吴伶,贸然去刺杀,还觉得有勇,结果打草惊蛇,令赵贼有了准备…… 寒霜剑更是个纯粹的剑客,脑子也直来直去,非但人没杀掉,反而丢了太虚绘卷这等重宝……” 青鸟安静听着他点评,默不作声。 她对于千面神君有着隐晦的忌惮。 哪怕跟在对方身边已经数年,但却从未见过千面神君的真容。 眼前的男人,仿佛时刻披着伪装的身份。 每次切换身份,连性格,都会有所改变。 “罢了,不说这些,” 吕白凤兴趣索然,将手中包括赵都安在内的,诸多资料丢下,起身负手道: “而且,谁知道京城匡扶社员中,是否存在内鬼?” 青鸟道:“公子担心,寒霜剑之所以折戟,是因为被社中内鬼泄露了行踪?” 吕白凤说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总归,没必要冒风险,且让官府那帮人盯着匡扶社,如此,我们才好行事。 说来,这个赵都安当真诡异,近两月做的事,连庄太傅都大为吃惊,只恨当日没有出全力,将他摁死,如今却成了大患。” 顿了顿,他嘴角浮现微笑: “不过,本神君最喜欢杀天才,若是庸才,还懒得出手。” 这时,青鸟突然望向门外,抬手将桌上的资料收起。 少顷,传来敲门声。 当尤展德夫妻,带着笑容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优雅饮茶的地方门阀之子,吕家三少爷,与身边美婢。 “尤家主,数日不见,二位在京中办事可还顺利?”千面神君风度翩翩。 尤展德苦涩一笑,寒暄过后,将自己面临的境遇委婉说了下。 千面神君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道: “我当是什么事,此事我来想想办法,过两日给你消息如何?呵,不过若有需要,也需劳烦家主帮一些小忙。” 尤展德大喜过望,满口答应。 并额外承诺,若事成,以后尤家在西平道通往西域的商道,可与吕公子共享…… 在进京路上,吕白凤曾多次提及此事。 这也是尤展德敢求到对方身上的原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吕家乃是西北大族,一个贵公子,想在族中掌权也需要拉拢势力。 尤展德认为,对方是看上了尤家的商道,才与他交好。 一番畅谈后,等目送尤家夫妻离开,千面神君笑容冷淡,眯起眼睛,似在谋划什么: “既如此,计划也该改一改了。” 扭头,对青鸟吩咐道: “晚上,本神君要出门一趟。” …… …… 又一日。 早上,赵都安乘车抵达诏衙,入梨花堂日常打卡。 这两日,他在忙着搬家的事。 金简给的分红,刚好帮他拿下一座内城的气派三进大宅。 对于搬家,继母和妹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赵都安干脆一摊手,将琐事全权交给她们处理,自己当甩手掌柜。 换了宅子后,他最大的体感,就是上班通勤时间大大缩短。 “果然,幸福就是上班不用早起,下楼就是公司。”赵都安迈步进梨花堂,心情大好。 嘴角上翘。 以后进宫见贞宝,也方便多了。 然而他上翘的嘴角没持续多久,便被一桩意外的事压下。 “大人,您可来了,督公找您过去,说昨晚城中发生了一起命案,与逆党有关。”钱可柔脸色严肃地说。 命案?逆党? 赵都安扬起眉毛,没来由,在夏末的京城清晨,嗅到了一股凉意。 216、讨伐赵都安 总督堂。 赵都安从梨花堂,径直抵达这座诏衙枢纽,在路上,便隐隐察觉出空气中弥漫的紧绷氛围。 抵达堂口大门外,恰好撞见熟人。 “你也是被督公叫来的?”二人异口同声。 身材高挑,黑发束马尾,腰间绑着暗器布袋,眼角点缀一颗泪痣的女缉司颦起眉毛: “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赵都安看着海棠,摇头道: “我刚进衙门,就来了,只听说是逆党犯下命案。” 海棠表情凝重:“我也只知道这些,走吧,去见督公。” 二人结伴,迈入总督堂,恰好看到马阎走出来。 这位有“阎罗王”之称,脸庞冷峻,眉毛凌乱暴躁,双手骨节粗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太监扫过两名下属,点了点头,道: “你们来的正好,一起去现场看看吧。” 这么急? 赵都安与海棠对视一眼,没有废话,当即跟在马阎身后,一同走出衙门。 外头已经有一群锦衣校尉等待。 事发紧急,三人没有乘车,而是骑马而行。 赶路途中,赵都安禁不住好奇,询问具体情况。 马阎瞥了他一眼,只说了句: “府衙那边接到的报案,因涉及逆党,才知会我们。海棠擅破案,你肚子里坏水多,对付逆党有经验。” 不是……老马你这就不讲究了,凭啥形容我就是坏水多……就不能是聪明勇敢,非得是腹黑狡诈是吧……赵都安无力吐槽。 …… 命案发生在牛栏街,一座宅子内。 当诏衙一行抵达时,宅子已经给府衙的官差封锁。 一名青袍官员等在这里,见状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督公。” 又看向赵都安,略有些神色复杂地说: “见过赵缉司。” 海棠:“……” 合着就我被忽视了呗? 马阎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大手一挥,命人带路,同时询问情况。 青袍官员道: “这宅子,是羽林卫一位小旗官的家,人死在昨夜,现场留下了逆党的痕迹,这才劳烦督公亲临。现场没怎么乱动,就在这里。”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一间书房,门口有府衙的官差守着。 马阎领着二人跨入门槛,赵都安不禁扬起眉毛。 房间中,似乎经历过一场并不激烈的“反抗”。 大概意思是: 桌椅书柜等一切都完好,但后面架子上的武器被动过,只留下一个剑鞘。 且架子和后面墙壁,存在大量细微痕迹,不少东西凌乱,有瓷瓶碎裂。 地上,一名中年的军官仰躺着,脖颈处有猩红的伤口,怒目圆睁,眼神中残存着惊恐。 墙上和地板上,留下一串凝固的血迹。 旁边还丢着一柄染血的剑。 “海棠。”马阎停下脚步,沉声说道。 海棠迈步走出,开始极娴熟地蹲下,察看死者的伤口。 一边看一边冷静说道: “从尸体体征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凌晨之前,只有脖颈一处致命伤,应是一击毙命,死者身为小旗官,有武道修为在身……说明敌人实力远超过他。” 她又站起身,绕着书桌走了一圈,来到书架旁沉思片刻。 又捡起地上的剑,仔细比对,说道: “从痕迹上判断,死者应是昨夜伏案,而后站起身,反身拔剑迎敌,却不知敌人用了何种手段,将剑夺过,一剑杀人,剑气余波扫过后面书架,令器皿破碎……地上的血迹和尸体位置,都吻合……怪了。” “哪里怪了?” 赵都安好奇询问。 他不懂破案,只觉女缉司很专业。 海棠颦眉道: “门窗没有被破开的痕迹,死者又是正面对敌,说明敌人并不是提前藏匿于屋内,而是从正门进来。以死者的修为,不该毫无察觉……” 马阎沉声道: “你是说,熟人作案?倘若进门的是熟人,他自然不会警惕,直到察觉危险,才慌忙起身拔剑。” 海棠说道: “有可能。对了,打斗声音,死者家人没听见么?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报案?” 门口。 府衙的青袍官员解释道: “审问过了,死者家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昨夜其回家时,便已经很晚,死者家人只以为在书房处理公务,不曾打扰。 快天亮了,其正妻醒来,才察觉人没回来,进书房寻找,才发现尸体。” 几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恐怕是凶手用了一些“术士”的手段,掩藏了动静。 马阎皱眉道: “你说,现场留下逆党痕迹,在哪?” 青袍官员旁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上: “在这里。死者家眷进来后,发现了这个,带着去府衙报案的。” 赵都安站在一旁,全程没表现机会,这会好奇凑过去。 发现那纸上,竟是用鲜血写成的许多字。 海棠恍然道: “是凶手蘸着死者的血写的。怪不得我方才勘察现场,发现血泊中有一杆笔,还以为是意外跌落的。” 马阎抬手接过,也没避讳两名属下,一起看去。 旋即,三人脸色同时发生了变化! 纸上的文字,约莫几十个,内容很是简单,乃是凶手留下的话。 大概意思是: 因赵贼枉杀匡扶社员,又因伪帝颁布“恶政”,狗男女狼狈为奸,匡扶社替天行道,决定刺杀支持伪帝新政的“皇党”成员…… 要求伪帝叫停“恶政”,铲除面首奸佞……否则将一直杀到执迷不悟的皇党官员醒悟为止。 落款名字: 千面神君。 …… 房间中,一时陷入安静。 赵都安愣住了,终于明白,进门时,青袍官员为何用古怪眼神看他了。 心中几乎要破口大骂: “逆党刺杀就刺杀,写血书扬言威胁就威胁,扯我做什么?” 这血书上,除了逆党总是挂在嘴边的“伪帝”外,就格外强调了赵都安。 言语中的意思,好像之所以杀人,是因为赵都安屠戮逆党,从而报仇一般。 甚至,末尾的要求上,还专门写了,要铲除他这個面首奸佞。 赵都安都想拍手喝彩,心说: 自己不就是杀了一个寒霜剑,挖出了包括铁尺关在内的两个内鬼,打击抓捕了一群京城匡扶社成员,顺便打破了老贼庄孝成的计划,帮女帝扫平了一些敌人,稳固了“伪帝”政权,并起草了新政,帮助“伪帝”增强国力么…… “就这么点事,至于庄孝成这老登将我记恨上么?还专门和女帝并列,写在血书上……” 赵都安表示无法理解。 “千面神君……是匡扶社三十六天罡中的那个?” 海棠的关注点,在落款的凶手身份上,皱眉道: “此人何时入京了?是了,若是此人,就能解释的通了,这人术武双修,出名的,乃是一手改头换面的术法。 并非寻常的易容,而是能近乎完美扮演他人…… 昨夜,若是伪装成死者家人进书房,而后再展露杀机,就解释的通了。” 马阎则沉声道: “千面神君……神章境修士,如此看来,是寒霜剑死后,匡扶社派来的,新任的分舵主。此人心思狡诈,且极擅伪装,怪不得我们没提前察觉。” 赵都安皱眉道: “匡扶社的人,已经丧心病狂到开始刺杀了么? 据我所知,之前他们对官员的手段,是拉拢和设套,想方设法让人加入他们,极少刺杀。 毕竟匡扶社的目地,不是令朝廷崩塌,更不想让百官恐惧敌视他们……还妄想着,推翻陛下,重立新皇。” 马阎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幽幽道: “看来,你折腾出的新政,的确让逆党急了。” 或者说,是让八王急了。 赵都安心中一动: 所以,是因八王,或匡扶社意识到,“新政”若成功实施,女帝的统治会愈发稳固。 这才狗急跳墙,不得以,用了刺杀这种法子。 不过,其似乎还留有余地,起码第一个,杀的只是个小旗官。 更多的,是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这个千面神君留下这文字,目的便是令朝野上下,尤其是‘皇党’官员人心惶惶,其心可诛啊。”马阎感慨。 不……他还在挑动百官对我的仇恨……赵都安叹息一声。 血书中,反复提及他的名字,无疑会令人们将刺杀的行为,与他联系在一起。 转移矛盾的典型手法了…… 这是血书吗? 不,这简直是讨伐赵都安的诏书。 三人心头沉甸甸的,心知若对方一直杀下去,朝局刚转好的形式,又会起波澜。 念及此,当即便准备离开,汇报女帝,并做出应对。 然而就在赵都安走出书房后。 院中,一声愤怒的咆哮,直奔他而来。 “赵都安,你还我兄弟命来!” …… 错字先更后改 217、引蛇出洞 一声大吼,打破了院落中肃杀沉闷的氛围。 赵都安驻足,抬头望见垂花门里,猛地闯进来一群人,男女皆有。 为首的赫然是个身材彪炳的汉子,看容貌与死者颇为相似。 这会手中拎着一条铁棍,红着眼睛生猛地闯进来,后头是欲要阻拦,哭哭啼啼的妇人。 “什么人?!” 不等几人动作,守在院子里的诏衙官差一拥而上,合力将对方控制住,按在地上。 一名锦衣板着脸施以沉重肘击。 “砰!” 壮汉单膝跪地,铁棍也掉在泥土中,犹自死死盯着赵都安,破口大骂。 马阎皱起眉头,海棠望向赵某人。 赵都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情况: “怎么回事?” 旁边,府衙的青袍官员脸色难看,小声解释道: “这是死去小旗官的兄弟,悲痛之下,冲撞大人。不必理会。” 赵都安却走到汉子前方,淡漠道: “是逆党反贼刺杀你兄弟,为何反倒要本官偿命?” 被押解着,单膝跪地的汉子瞪着牛眼,眼珠里蛛网般的血丝: “我大哥与逆党从无交集,若非你与逆党结仇,得罪死他们,又搞什么新政,岂会招来无妄刺杀?你说与你无关?!死的怎么不是你?” 赵都安险些被气笑了,还别说,某种角度的确是这个逻辑。 青袍官员脸色骤变,怒斥道: “一派胡言!来人啊,将这人带走……” 赵都安却摆摆手,说道: “放开他吧,这种愚蠢的怂货,就如拴起来的狗,叫的大声,但没胆子咬人的。” 汉子好似受到侮辱:“你……” 赵都安负手而立,面露嘲弄: “你什么?且不说,但凡脑子正常的,都能看出是逆党在挑动矛盾,便是照你的逻辑,本官若不激怒逆党,便不会来杀人…… 那血书上,还写着陛下的名字,怎么不见伱去金銮殿找陛下的麻烦? 你不敢迁怒陛下,但却敢迁怒我……看来,哪怕愤怒至此,你仍是清楚谁能惹,谁不能……但……”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怜悯: “你怎么就觉得,我就能惹呢?” 汉子哑口无言,一时无法反驳。 赵都安却已不再理他,跟上马阎和海棠的脚步,往外走去。 等三人离开,剩下的诏衙官差狞笑一声,一脚踢中汉子心窝,啐道: “蠢货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锁起来,带走让他反省反省,免得惹大人们心烦。” 赵都安可以轻描淡写,说放开他,不与小人物计较。 但底下的官差,却不会真的这样做。 青袍官员见状,摇头叹息。 …… 门外。 解决了小插曲的赵都安心情并不愉快。 大太监马阎看向他,瘦长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怎么看?” 探案他会问海棠,但如何应对更复杂的事件,马阎则会询问赵都安的意见。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复杂: “好的一面,是逆党终于急了。坏的一面,也是他们急了。 对方选择刺杀一个小旗官,隐晦透出的信息,是释放信号居多,而不是真的杀人,否则,第一次出手,就会瞄准皇党大人物。 如今只杀小官,不会真的令满朝文武仇视匡扶社,但却会令底层官吏人心惶惶……而新政,恰好需要底层官吏去办……” 他“呵”了一声,说道: “看上去,刺杀是个愚蠢的行径,但对方这么搞,还真会有效果。 皇党的重要人物,或有宝物防身,或有高手护卫,或身份之高,本就是护身符……但底下的官吏,朝廷却难以防护周全。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抓到贼首,以儆效尤。 毕竟……匡扶社里虽不乏头脑简单,自诩正义的蠢货,可那些真有能力威胁实施刺杀的,总归要掂量下,为了杀一些无足轻重的官吏,搭上性命值不值…… 而且,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一点,他们敢杀,我们就敢大肆宣扬,不是给官员宣扬,而是说给百姓听…… 呵,这群逆贼不是一直诋毁丑化陛下么? 如今送上把柄,我们也可以反过来,丑化他们……等到匡扶社发现,刺杀获得的好处,敌不过因此带来的恶名,自然会停手。” 马阎与海棠眼睛微微一亮。 心想玩心机手段,这小子的确擅长。 马督公点了点头,认可这個方案,但又道: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接下来的刺杀,即,捉住千面神君。” 探案高手海棠苦涩道: “谈何容易?千面神君极擅伪装,除非是极熟悉的人,否则哪怕他站在你面前,都未必能认出。京城百万人,如汪洋大海,他藏匿其中,就如滴水……除非……” 女缉司忽然看向赵都安。 马阎也拧紧眉头,看向便宜师弟,表情意味深长。 “……”赵都安被盯得毛骨悚然,无奈道: “别想拿我钓鱼,对方会这样蠢么?上次寒霜剑对付我,被反杀,这个千面神君岂会没有防备?会想不到,我可能以身做饵?” 顿了顿,他拿起那张血书,摇头道: “而且,你们看对方这次将我名字与陛下并列,俨然是故意为之。” 马阎颦眉:“你是说,借刀杀人?” 说完,摇头否决:“无用之功。” 赵都安却眯着眼睛,自嘲道: “真的无用之功吗?方才院中,那个死者兄弟,不就上钩了么? 不要低估一些人的愚蠢程度,或者说,当亲人被杀,盛怒之下,人的理智会大幅下滑……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这纸上,说了要求铲除我这个奸佞。你们猜,以我的糟糕名声,等传扬开会变成怎样? 呵,甚至都不需要逆党宣扬,京城中,那些与我有仇的,敌视我的人们,就会主动传扬开,将逆党实行刺杀,引导到我的身上……完成转嫁矛盾。” 他幽幽叹了口气,仿佛看到即将到来的“未来”: “相对于如幽灵般,藏于暗中,时刻会出手杀人的逆党的恐怖,我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奸臣,岂不更容易欺负?” 马阎摇头道: “但没有用,些许言语,伤不了你。” 因为我名声已经很差了,不在乎更差一点对吗……赵都安吐槽,摇头道: “不要小瞧舆论。这个千面神君很聪明,他知道,一旦实施刺杀,百官会恐慌,或愤怒,而这种情绪,需要有一个宣泄口,百官不敢对陛下发怒,那就只会仇视反贼…… 可如今,反贼又加上了我的名字,人们的愤怒,就会朝着我来…… 看到了吗,很简单,但很实用的转移仇恨的法子。 舆论的确杀不了我,但会令我很难受,而且,只要我在前头顶着,他们哪怕实施刺杀,人们也不会全然仇恨他们,而是会仇恨我。 认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就像强盗来村中杀人,村民们会仇恨强盗,但倘若强盗来杀人的时候说,是因为村中某个人得罪了他们,才来杀人…… 村民就会仇恨那个人了。” 海棠忍不住道: “怎么会?或许有少数人这样想,但多数人不会这样蠢吧。不恨敌寇,却恨同胞?” 赵都安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 “不要高估人性。” 见气氛严肃沉闷,他主动笑了笑,舒缓气氛: “好了,情况还没那么糟。起码我的名声也很恶劣,那些人,哪怕仇恨我,也只能背地里咒我死,却不敢真找我这个‘小阎王’的麻烦的。 所以,逆党既然需要我顶在前头,替他们分摊仇恨,就更不会来杀我……拿我做诱饵,大抵是钓不出人的。” 马阎叹息一声,只觉棘手。 身为武人,他从不惧怕明面的对手,却最厌烦这种暗中的鬼祟。 此前还不觉得,经赵都安深入浅出的分析,才惊觉千面神君这看似鲁莽的“刺杀”,背后有这么多算计。 偏偏,以赵都安的智慧,一时间,也想不出反制之法。 “走吧,先禀告圣上。” 马阎做出决定,三人骑马,火速离开。 …… …… 当日午时。 一道从宫中传出的口谕,便递入了京城各大衙门官署的案头。 女帝经过深思熟虑,并未选择压下此案,假装无事发生,而是决定公开。 大概意思,是说匡扶社逆党丧心病狂,刺杀朝廷命官,欲亡大虞。 女帝陛下已下令,命京城禁军,连带整个京营的兵马,加强巡逻,京城进入三等戒严状态。 要百官,尤其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加强警惕。 皇党一派,更尽可能搬到衙门居住,派禁军守卫。 同时,诏衙九大堂口,全力搜捕“千面神君”,甚至请了天师府和神龙寺的部分修行者配合。 只可惜,两大修行势力的“高层”,恪守不参与权力斗争的原则,派出的术士,最高也只到神章境。 消息一出。 京城官场肃然。 本就因进入了八月,城中微凉的秋意,一下子浓郁起来。 一时间,朝堂诸公震怒,底层官吏人人自危。 而就在当天晚上。 又一名皇党小官回家途中,被伪装成“车夫”的千面神君带到僻静处,凌虐杀死。 据说死状凄惨,皮都被剥开部分。 现场,墙壁上,再次用鲜血写下相似的句子,声称杀人是为了天下苍生,要求伪帝撤回“恶政”,严惩奸佞赵某人。 接着,是第三起。 第四起…… 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正如赵都安预料的那般,渐渐的,京中一些人开始敌视他。 认为是他激怒了反贼,引起杀戮的声音开始出现。 只不过,碍于赵都安这几个月展露的手腕,这些声音,也只停留在私人场所的议论中。 以及许多官员,对赵都安的态度变化上。 却并没有人,真的弹劾他。 “一群窝里横的绵羊!” 赵都安嗤笑,李彦辅的比喻,恰如其分。 …… 这一日。 新家的饭厅内,赵家三口人一起吃饭。 因连日追捕千面神君,却徒劳无功,显得心事重重的赵都安闷头吃饭,胃口并不好。 忽然,端着饭碗,小口小口吃饭的美艳继母犹豫再三,开口道: “大郎……” “恩?”赵都安投以疑惑眼神,“姨娘有事?” 尤金花迟疑了下,表情怯怯地说: “尤展德一家,白天给家里又递来了一封请柬,想邀请你吃饭,当面赔罪。” 218、充当猎物的感觉如何?赵都安? “请我,赔罪?”赵都安表情怪异,似笑非笑,“怎么,知道错了?” 他都快忘了这茬。 那日,尤家人离开后,他也派人监视了一阵,后来得知其寻找其余门路,皆被自己阻挡下后,消停了下来。 本以为,会就此放弃,不想竟还真腆着脸,又找上门来。 尤金花神色尴尬,说道: “请柬上说,他们并不是要央求你办事,只是单纯地赔礼道歉,为之前的事,请你原谅。” 不求我办事? 赵都安终于有些惊讶了,他还以为,是尤展德认清了情况,想再来攀附自己。 但对方明白地说,单纯道歉,就有点意思了。 恩……还有另一种解释,的确不需要他帮忙,但希望他不再“设卡”,阻拦其寻其他的门路…… “呵,若只是为这个,姨娘替我回绝了就是。” 赵都安随口道: “就说,让他们离开京城,回西平就好,我不为难他。” 让尤家人顺利办事是不可能的,赵老爷也是有脾气的。 继母迟疑了下,说道: “他们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回西平了,皇商的事,也不再尝试做了,只想在离京前,请你吃一顿饭赔罪,否则,心中不踏实。” 准备走了? 赵都安怔了下,细细一琢磨,恍然失笑: “他们不会是担心,走不出京城吧。怕一旦离开京,被我安排人找麻烦?”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尤家人经过这段时日碰壁,深切体会了自己的权势,也知道了,自己“睚眦必报”的小人性格。 因此担心,一旦离开京城,会在半路上被赵都安派人截杀报复……恩,这符合赵都安的人设。 所以,才会请求当面道歉。目的无非是求一个心安,确定不会被赵都安出手截杀。 尤金花咬着唇瓣,垂下头,默默地扒饭: “大郎若不方便,姨娘回绝了就是,左右也与他们没了关系。” 赵都安沉吟了下,略作权衡,说道: “罢了,时间地点在哪?正好最近烦闷,权当解闷了。” 他本不愿理会,但对方既上道,他便想着,当面警告对方一番,彻底切断其攀附继母的心思。 一劳永逸。 为这件事收尾。 尤金花又羞愧又感动,知道又是为了自己,道: “明日中午,南城醉月楼。” 不熟……应该是个小酒楼……果然是小地方的,请客都不豪气……赵都安撇嘴记下,转头叮嘱道: “明日我自己去一趟就好,你们这段时日,都好好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以防被逆党盯上。” 赵都安买新宅子,最主要的原因,其实不是节省“通勤”时间,而是为了保护家眷。 如今的宅子距离诏衙不远,能受到内城官兵巡街的关照。 他这几日,还特意动用权限,要求禁军照看家宅。 防止被千面神君钻空子。 商定完毕,赵都安回屋修行。 一夜无话,翌日他上午照常去衙门,得知搜寻千面神君的事仍没有突破性进展。 中午时,赵都安骑白马,径直朝南城走去。 …… …… 醉月居,是一间不大不小,主打风雅的酒楼。 昨日,一位西平道口音的豪客,将今日整座酒楼包下,说是为了宴请一位贵客。 一早,对方便抵达酒楼等待,随行的,还有一名青年公子,一位婢女。 醉月居二楼,以“吕白凤”身份行走在外的千面神君风度翩翩,负手站在栏杆旁,听着一楼大厅中,一名歌姬弹奏乐曲。 纤长的手指,轻轻击打栏杆,随节奏而动。 “吕公子,时辰还早,您坐下歇歇吧。” 身后,尤展德走上楼来,身后跟着尤氏母子。 这会,这位西平道商人堆笑说道: “为我的事,还要请您亲自出面,实在是……” 千面神君转身,俊朗的脸庞上,勾起笑容: “尤家主说的哪里话,该是我说对不住才是,本想出力帮你疏通关系,却不想,那赵都安的确不好惹。” 前些天,尤展德上门,请吕白凤帮忙寻门路,后者一口答应。 尤展德在客栈等了几日,最后却等来一个好消息,一個坏消息。 坏消息是: 赵都安在京中权势的确可怕,哪怕是吕家出手,也很难办。 好消息是: 吕公子答应出面,代表吕家亲自与赵都安说情,谈一谈皇商的生意。 但前提是,希望尤展德出面,摆宴请人过来。 尤展德无奈,只好抓住最后希望,才递了请帖过去。 指望赵都安能看在吕家公子份上,高抬贵手。 “吕公子说的哪里话,您能出面说和,已是给我老尤面子,只是……您不让我事先透露您也在,这里头的门道,我没能想明白。”尤展德好奇道。 千面神君笑道: “你若说是我邀请见面,那今日便是我吕家与他赵家的事了,还与你有何关系?稍后赵大人来了,我自会与他说。” “哦哦……好。” 尤展德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挑不出毛病。 回头看向妻子尤氏,以及小儿子尤禄儿,板着脸叮嘱道: “等人来了,你俩都老实点,诚恳些道歉。” 尤氏早没了嚣张态度,谦卑恭顺: “都听老爷的。” 肥胖少年被爹娘反复叮嘱过,这会也蔫蔫的,一副听话模样。 几人又等了一阵,待约定时间临近,酒菜也都摆上桌。 楼梯上,貌美婢女才携着那柄黑沉沉的大伞,走了上来: “公子,人快到了。” 千面神君目光亮起,追问:“来了多少人?” 青鸟回答道:“只他一个,骑马过来的。” “好。”千面神君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合拢,眼眸中,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光芒。 好似布好了陷阱,等待猎物上钩的老猎人。 扭头看向有点懵的尤展德,微笑道: “尤家主,还不去亲自迎接?” …… “哒哒哒……” 马蹄渐缓。 赵都安扯着缰绳,缓缓降低马速,望见了前方那座式样风雅的“醉月楼”。 古色古香的屋脊,四周有翠竹环绕,牌匾上店名字迹也很考究,似是书家提笔。 “唔。名气不大,环境还不错。” 赵都安心情好了些,抵达门前,发现尤展德已经在躬身等待。 赵都安下马,将缰绳随手一抛,楼底的客栈小二贴心上前: “贵客,小的将您坐骑请进马厩去。” 泊车门童了属于是。 “赵大人!您可来了。” 身材富态,隐有武人彪悍气的尤展德躬身堆笑,全然没有当日的傲气。 今日不像家主,更像是谦卑的商贾。 一开口,便是一串的道歉。 无非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之类的套话。 赵都安也不在乎其是否真诚,反正今天来,只是了结此事的。 便也微微点头,答应着。 等给尤展德领进酒楼,才好奇道: “人这么少?” 尤展德堆笑道: “今日待客,老尤我特意将整座楼包下了,省的有外人在场,乱糟糟的。内人在楼上,不敢让她下来惹您生厌。” 啧……挺下血本嘛,我误会伱了……赵都安略感诧异,点了点头,大度道: “都是误会。” “对对对,都是误会,”尤展德笑容扩散,领着他上楼: “您请,今日还有贵客在,专门请来陪您的。” 贵客?陪我? 赵都安愣了下,这段日子,忙于追捕匡扶社人,他没有再浪费人力盯着尤家,所以不大清楚其请了谁来。 疑惑间,二人在乐曲声中,登上二楼。 入眼处,先看到了垂首等在楼梯口,神色谦卑的尤氏和肥胖少年。 二人开口叫人,神态恭顺。 而后,赵都安看到了一大桌酒宴旁端坐的,那名颇有风度,手持折扇的青年公子。 对上了对方带着冰冷笑意的眼睛。 直到此刻,赵都安的武夫预警才骤然激发,一股强烈的危险感,猛地涌上心头。 而这时候,青年公子身旁的婢女,已经撑开了手中那柄黑沉沉的大黑伞。 那只大半人高的黑伞甫一撑开。 伞面上,便浮现出一枚枚血手印,夹杂着奇异扭曲的血色符文。 以伞面为中心,一圈圈淡淡的黄褐色的涟漪,朝四面八方扩散,笼罩了整座醉月楼。 楼外。 阳光隐隐扭曲,似乎整座楼,都被神秘力场圈禁。 二楼。 赵都安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头晕,目眩,鼻塞,喉咙干痒,眼睛流泪,皮肤滚烫红晕…… 下意识激发的气机,竟骤然衰颓。 就如同上辈子重症感冒,浑身脱力,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 “我中毒了!” 赵都安一个踉跄,单手扣住栏杆,才避免自己跌倒。 气海内盘踞沉睡的龙魄,有了一丝异动,却并未醒来。 只是吞吐气机的动作悄然加快,不断将已染成黄褐色的气机,不断净化。 却也无法立即解除中毒症状。 “噗通!” “噗通!” …… 一声声重物跌倒的声音里,尤展德一家人,以及楼下的歌姬,掌柜伙计,纷纷中毒,直挺挺跌倒在地。 体弱的直接晕厥过去。 强一些的,如尤展德还保持着清醒,但也全身无力,惊愕地看向“吕白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不是……” 名为青鸟的婢女扛着巨大的,爬满了血色符咒的大黑伞,不断旋转着伞面,神色倨傲冷淡。 她身旁的贵公子起身,压根没搭理尤展德,而是笑着看向赵都安,说道: “充当猎物的感觉如何?赵大人?” 赵都安撑住躯体,用力眨眼,令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晰。 脸色难看至极,吐出一个名字: “你是……千面神君!?” …… 皇宫。 御花园内,一座凉亭旁,正午日光潋滟。 大虞女帝徐贞观,站在池塘边,朝水中洒下一份饵料,引得金鱼蜂拥争抢。 “大冰坨子”莫愁站在一旁,望向南城方向,说道: “陛下,您就不担心吗?” 219、海公公,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为何要担心?” 凉亭外,池塘旁。 白衣女帝纤纤玉手托着沉甸甸的青瓷瓦罐。 近乎透明的青葱玉指悬在水面上,细细搓动,指缝间,鱼食纷纷落下。 荡开一圈圈涟漪,好似落雨时的景象,池中锦鲤也是争先恐后探出水面,张嘴汲取氧气。 莫愁说道: “从千面神君刺杀皇党官员开始,您便暗中命禁卫分散开,盯着一些重点人物,甚至提前排查其人际关系…… 毕竟那逆党擅伪装刺杀,最喜欢从亲近人身上入手,越是好的伪装,越需要提前观摩踩点,这也就是‘有迹可循’。” “赵缉司既在名单上,尤家人就纳入了禁卫侦查的范围,由此得知了那所谓的吕家少爷,吕白凤身份成疑。 尤家人昨日包下醉月楼,今日赵缉司午前去南城……保不齐,就有陷阱在等着。” 她说了一阵,突然明悟般道: “陛下您莫非已布置了手段,所以不担心?” 徐贞观清冷如仙子,垂眸望着脚下匍匐的数十条锦鲤。 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江湖影卫此前汇报,说这千面神君行事缜密,是十足的刺客,每次出手,都会做好万全准备,自成名以来,极少失手,若不成便退去。 因此,江湖上,甚至少有人知道他功夫究竟底细,只知神章境,似武人,似术士。 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段,手上还有一件江湖兵器谱上,排在百名的武器。 据说是一柄剑,又有人说是一把伞,与信奉‘丧神’,擅长诅咒的江湖门派白衣门有些渊源。 此兵器有令受咒者运势变差,头脑昏沉,丧失警惕的能力,每次行刺重要人物,往往会先进行为期至少七日的诅咒,以此令目标露出破绽…… 张天师那位四弟子,便是同时修喜丧二神,运势腾挪转换,似颇有成就。” 莫愁感慨道: “区区一个神章修士,陛下竟记得这样清楚。也是此人的荣幸。” 徐贞观轻轻叹息一声,道: “此人不除,却非京中官吏的荣幸。” 莫愁说道: “陛下既早有安排,今日对方倘若出现,必可擒下,以解近日朝中人心动荡。” 徐贞观沉默不语,能擒下么?她不知。 但却突然很好奇,那小禁军是否心生恐惧,又能抗下对方几招。 …… …… “千面神君!” 醉月楼内,空气中缭绕着无形的诅咒之力。 据说,没有人见过千面神君的真容,但此刻,赵都安哪里还猜不出? 脑海中,诸多线索交汇,心头已明白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道: “你就是尤展德在进京路上,遇到的那个门阀子弟,今日是你诱导他,将我引入这个杀局?” 当初,他对于底下人汇报来的这个小细节,并未太过关注,却不想,竟与匡扶社逆党关联。 如此反向推测,这名新任分舵主,恐怕在入京前,就已在谋划针对自己。 但许是考虑到寒霜剑的下场,没有贸然行刺,而是以“吕白凤”的身份,结识尤展德,铺垫了这么一条线。 之后,才开始逐一行刺官员,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 并于今日,图穷匕见。 “反应的很快嘛,” 千面神君笑吟吟审视着他,仿佛看透他想法,洋洋得意道: “你猜的没错,本神君这次来,第一個目标就是你。这些天,杀那些小喽啰,既是制造迷障,分散朝廷的精力,也是为了让你降低警惕。 呵,通过那些血字,令你以为,我这次是要借刀杀人,你越是这样想,越不会认为,我会来杀你。” 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嗤笑道: “我本以为,哪怕用了这些心机,搭配诅咒运势,也很难让伱入局,但你比本神君想象中,更好骗一些,当然,这也有你这几个亲戚的功劳。” 地上。 尤展德已经愣住了。 脑子里轰鸣作响,通过两人的对话,捋清楚发生了什么。 千面神君……他当然知道,这几日,城中盛传的逆党刺客。 却万万想不到,逆党就在他身边……更早在进京路上,对方就已处心积虑靠近自己……可笑,他还信以为真,成为工具,而不自知。 至于尤氏和肥胖少年,已经晕了过去。 赵都安站在楼梯口,好似并没有面临生死危机的恐惧,亦或强装镇定: “你这么有把握,能杀我?上次,寒霜剑也是这般,在本官面前张扬得意。” 千面神君饶有兴趣说道: “我也很好奇,你当初究竟如何杀死了他。还有,他携带的太虚绘卷在你身上吧,比如你老老实实,将东西奉上,我让你死的痛快些……咦。”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眉毛。 发现在诅咒赋予的疾病状态下,面前的朝廷鹰犬身体状况,并未迅速衰弱。 而是稳定了下来,虽仍虚弱,但却抗住了“丧神”的力量。 “是因为大虞太祖的武道传承?” 千面神君进行合理揣测。 他却不知,真正逐步在清除负面诅咒的,乃是赵都安气海中,已经有了苏醒迹象的龙魄。 那虚幻的龙形半步神明,似感受到了外在的危险,正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 千面神君对赵都安是心存警惕的,之所以废话,也是在等待诅咒之力加强。 见状哪里还肯继续等待,说话的同时,手中那柄扇子突兀旋转飞出。 “呜——” 看似寻常的折扇,竟暗藏玄机,乃是金铁的扇骨。 此刻给神章境气机加持,舞动如转轮,拉出残影,转眼狠狠斩向赵都安胸口。 这一击极为突然,哪怕赵都安完整状态,也难闪避。 何况此刻? 然而这足以轰碎一面墙壁的铁扇,撞在赵都安胸口瞬间,便发出“铛”的一声金铁轰鸣。 伴随着刺目的火星。 赵都安胸前衣衫破碎,却隐隐显露出一件穿在内里的软甲。 与此同时,他身周空间扭曲,凭空浮现出六只金色符箓,光束形态存在。 围绕他环成一圈,徐徐旋转之际,好似将他身周三尺之地,隔出一片单独的小天地。 赵都安全身,也覆盖上一套虚幻的全身甲。 “六符宝甲!” 千面神君愣住,继而惊愕中夹杂欣喜地吐出这个名字。 旁边扛着大黑伞的婢女青鸟也愣住了。 身为江湖人,如何会对武帝城一脉的这件颇有有名的防具陌生? “伪帝竟将宝甲赏赐给你防身?怪不得如此气定神闲,以为套上乌龟壳,我就奈何不了你?” 千面神君语气酸涩,目光贪婪。 一惊之下,又是焦躁,又是欣喜。 焦躁于,这乌龟壳传说中,能抵挡世间境的攻击,他短时间难以破防,击杀赵贼。 欣喜于,今日若成,缴获必然颇丰。 只这具宝甲,便值得他拼一次性命。 “今日好教你知道,本神君的手段。” 千面脚尖一踮,丰神俊朗的贵公子,霎时间露出狰狞本性。 便朝赵都安扑杀过来。 然而下一秒,旁边一道气力澎湃的拳头,却以撼山之势,生猛砸来! 千面神君面色一变,衣袖轻轻一抖,发出“啪”的一声,右臂横扫,硬生生将尤展德蓄力一拳挡下。 “嗤嗤……” 肢体碰撞,袖子被气流撕碎成柳絮。 而修为虽虚浮,但终归有着明面上凡胎高品境界武夫的尤氏家主,也被神章境修士反手击退。 双脚“蹬蹬蹬”连续后退,每一步,都将地板踩踏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哇!” 身材富态的尤展德吐出一小口鲜血,牙齿猩红,目光却带着一丝丝疯狂。 赵都安愣了下,意外于此人的突然暴起。 “你找死?” 千面神君脸孔扭曲,似对自己竟被一个松垮武夫偷袭颇为愤怒。 尤展德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神中带着决绝再次扑杀上来。 脚下双腿以走桩势逼近,双手握拳,脊背如弓。 他不是为了赵都安而出手,而是为了家族出手。 当意识到,自己成了逆党谋算赵都安的帮手。 这位在西平道立足大半生,以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挣下一份家业的中年男人,就知道,自己全家已没了退路。 今日,若赵都安死在这里,无论千面神君是否会放他一家三口一条生路。 等朝廷高手到来,愤怒的女帝,必会对整个尤家倾泻怒火。 勾结逆党的罪名之下,整个家族,都要被连根拔起。 尤展德毫不怀疑女帝的狠辣,因但凡涉及逆党,皆是灭族的滔天大罪。 所以,他唯一的生路,就只有赌! 赌赵都安还有底牌,赌朝廷高手能尽快抵达…… 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死。 死了他一家,但若能避免身后的家族被灭,他这个家主下了地府,起码也敢面对列祖列宗。 “隆隆隆……” 此刻,抱着必死之心的尤展德使出家传绝技,饶是身上背负诸多诅咒病痛,状态奇差,拳风却也破风,拉出一串音爆。 这一拳,方显出他真正的武道层次。 然而千面神君却只脚下一踏,身影飘忽间,诡异地避开了这一拳。 来到他身侧,两根铁条般的手指朝尤展德肩膀按去。 “噗!” 手指瞬间洞穿肩胛骨,两个血洞窜出殷红鲜血。 那名扛着大伞的婢女青鸟鬼魅般近前,一掌按去。 尤展德腾身而起,轰然撞碎栏杆,如一颗炮弹,朝着一楼大堂坠落,摔在地上,难再爬起。 赵都安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垂下的两根袖管中,双臂各自扣着一样东西。 左手扣住一根精巧的,巴掌大的银色画轴,只要扣动,就能展开太虚幻境,争取短暂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画轴表面,一枚紫色的腰玉隐隐泛着光亮。 只要震碎,哪怕他深处绝境,也能传送回女帝的寝宫。 右手扣住金乌飞刀,刀锋已震颤叠加数次力道。 气海内,龙魄也隐隐有苏醒迹象。 赵都安有一种预感,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将龙魄的力量,灌入飞刀内。 当初,他凡胎中品时,全力斩出一记飞刀,就破了神章境寒霜剑的防御。 那如今,经过了女帝调教的,身为高品武夫的自己,配合龙魄这等半神级别的宝物,若再发出全力一刀,会是何等景象? 能不能斩下一位神章的头颅? 是稳一手,还是冲一下? 赵都安双手犹移不定。 或者说,在等待什么。 这时候,解决了尤展德的千面神君再度逼近,嘴角上扬,露出嗜血的笑容。 赵都安跳动的两只手,最终也做出决断。 右手握住了金乌刀柄,气海内龙魄抬头。 然而下一秒,赵都安却松开了手,龙魄也骤然重新陷入沉眠。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还不现身,我可就真要死了。” …… 醉月楼外。 楼顶上,一袭鲜红蟒袍的大内第一供奉轻轻踏地。 靴子落下,坚固的瓦片四分五裂,化为齑粉,楼宇屋顶洞穿出一个大洞。 身材佝偻,面孔嫩如婴孩的老太监如知秋一叶,飘然落下,双手还背负在身后。 咳嗽声却已响彻醉月楼: “咳咳,年轻人就是性子急,非要折腾咱家这副老骨头……” 220、他本就是个死人 “咳咳,年轻人就是性子急,非要折腾咱家这副老骨头……” 醉月楼内,这一声突兀的人声无异于惊雷,瞬间洞穿了这座封闭的堡垒。 而伴随老太监一脚踏破砖瓦,从天而降。 那笼罩了整座醉月楼的无形的屏障也轰然破碎开。 “砰!” 婢女青鸟手中那一只旋转的大黑伞好似遭遇无形力量,沉厚的好似抹了一层油脂的伞面莫名震动。 表面一个个血手印飞快淡去。 一张张血色骷髅模样,微微凸出,好似要挣脱伞面的狰狞面孔一瞬间露出恐惧的神色。 尖叫着,争先恐后藏入黑伞之中。 悍然前冲的千面神君心头蓦然腾起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 来不及思考,凭借本能用比前冲时候,更快的速度,朝后暴退! 过程中一把扯住婢女的头发,将她也拖曳后退! “咔嚓。” 这时候,头顶碎裂的瓦片才跌落下来。 伴随着一柱光束打下,光中尘糜浮动。 身穿蟒袍的老太监笑眯眯负手落下,看向赵都安,眼神中带着惊奇。 “卑职见过海公公。” 赵都安眼皮一跳,只觉身上的虚弱状态,如潮水般飞快退却。 那股危机感,如炽阳下的雪人,消弭不见。 他同样有些惊奇。 不曾想到,藏于暗中的高手,竟是这位皇宫中的“活化石”。 海供奉眯着眼打量他,坦然受了这一声敬称。 很想询问,究竟如何发现的自己。 但这会终非恰当时机。 压下疑惑,轻轻“恩”了声,扭头望向对面的逆党。 千面神君拽着青鸟,已退出数丈。 原本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听到“海公公”三个字后,瞳孔骤然收窄。 再结合老太监登场后,那股强大的威压,他失声道: “你是皇宫里那个海供奉?!” 海公公咂咂嘴,笑道: “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能认出咱家来。” 真的是他! 千面神君只觉眼前发黑,脑子嗡的一下,好似被重锤抡了下,眼神中满是荒谬! 再看向赵都安,顿时有种自己才是踏入陷阱之人的感受。 所以,姓赵的压根不是毫无准备,或艺高人胆大被诓骗至此,他早知道,暗中有人保护? 千面神君在发动埋伏前,并非没有设想过这個可能。 但他万万不曾想到,那个人会是大内第一供奉。 凭什么? 赵都安他凭什么?享受这等强者的保护?! 千面神君恍惚失神,意识到,庄太傅可能严重低估了,这个赵都安受宠的程度。 第一个念头,是逃。 但在念头升起的刹那,他就打消了。 若对方真是那位,他今日绝无可能逃走。 “公公在江湖中,也很有名吗?” 赵都安看到这一幕,只觉无比心安,甚至有心情闲聊。 海供奉笑呵呵,没吭声。 对面的千面神君却突然开口了: “有名?何止是有名?” 这一刻,似乎心知反抗无用,千面神君竟然镇定了下来。 他鄙夷地看向赵都安,说道: “江湖中,但凡叫得出名号的高手,谁人不知,百年前,大内第一供奉只身入江湖。 恰逢武道小峰会,江湖十大武道高手齐聚,却被一无名小卒登台夺魁。 彼时无人知其身份,只隐约看出武道传承与大虞皇室有关。 而后,化身无名小卒的海供奉入东海武帝城,代表彼时的皇室赴约,与那时尚未入天人境的武仙魁比武,一战成名。 可惜,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了踪影。” 赵都安一怔,诧异地看向这最喜欢与小辈开玩笑的蟒袍太监。 蓦然想起女帝说过的,皇室与武帝城百年一次的约战。 所以,上一次与当今武道第一人交手的,竟然就是海公公么? 海供奉神态稍显落寞,似不愿提及。 千面神君脸上却显出一股子严肃来。 他不再看向赵都安,只盯着老太监,惨笑道: “今日能令海供奉亲自出手,晚辈也算三生有幸,我心知,这点修为绝不是前辈对手,只斗胆讨教一招,饶是身死,也心服口服。” 你一个杀人如草芥的反贼,一副江湖末路英雄的派头是要闹哪样…… 赵都安总觉得,眼前人的表现,与资料中描述的“千面神君”迥异。 他有心提醒一句。 海供奉却已欣然颔首:“可。” 然后扭头对他笑了笑,说: “看着点,这可是难得的学习机会。京城真正的江湖人不多,眼前的算一个。” 赵都安愣了下,恭敬地抬眸望去。 楼内。 气氛突然有了变化。 “公子……” 婢女青鸟咬着嘴唇,眼神悲哀,似乎预感到了结局,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千面神君抬手,忽然攥住了大黑伞的伞柄,隐约听见机扩声,继而一柄剑缓缓从伞杆中拔出。 这件白衣门的镇物中,竟藏着一把细剑。 千面神君手持细剑,那剑身极薄,如一泓清泉。 甫一拔出,却透出一股阴森的凉意。 赵都安只一望,便只觉心神摇曳,要似要被剑锋勾走。 “呵,看见了么,此剑名为哉生魄,算是一件兵器,却与术士有些关联,据说哉生魄总共有七柄,杀人时,可汲取死者的残魂进入。 如今看来,这伞面镇物,便是以残魂喂养……以剑杀人,夺魂,再以魂养伞,释放咒术……邪道术士惯用手段。好好的兵器,却不似个兵器。” 蟒袍老太监随意点评。 语气不屑,似对于将武道与术法混在一起的法子,极为不耻。 赵都安却只觉大开眼界。 千面神君一剑在手,气息暴涨。 体内好似有一轮轮潮汐奔涌。 手中细剑绽放光辉,其持剑竖在身前,身周忽有狂风大作,吹得婢女后退。 赵都安微微窒息,清晰地感觉到,此剑的强大威力。 然而蟒袍老太监却浑然没有半点在意。 仿佛对一位神章境修士的全力一击,视若无睹。 “请前辈赐教!” 千面神君厉喝一声,吐尽胸中郁气,手中剑突地化作一抹极亮的银光,刹那间刺到老太监面门。 海公公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提起一点精神。 不慌不忙,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分明那么慢,每一个细节,赵都安都看的清清楚楚。 却偏偏,诡异地,比那几如流星般迅捷的一剑,更早一步探出。 轻而易举,不带烟火气地用两根干瘪如木的手指,夹住“哉生魄”。 继而,双指用力。 “砰!” 那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亦堪称名剑的上品兵器,竟硬生生被震碎毁去。 轻薄的剑刃猝然受挫,在强大动能下,朝前推进,却在那一股奇异震动中,一寸寸绷断。 眨眼功夫,剑身碎裂为数十段,并好似被卸下全部动能,或陷入泥沼,无声无息,颓然坠落地面。 “叮叮当当……” 好似在半空洒下的一枚枚银币。 “啊!” 一声女子惊呼声,却见千面神君在发出这一剑的同时,猛然将身旁婢女一掌朝二人拍飞。 自己转身,扛起巨大的黑伞,腾身跃起,如离弦之箭,朝楼下飞掠。 俊朗的贵公子,撑伞飞下二楼,如展翅大鸟。 “想跑?” 老太监哼了一声,不搭理被当做弃子丢来的婢女一眼,右脚轻轻踏地。 “砰!” 无声无息,飞在半空的千面神君惨叫一声,如折翼的大鸟笔直跌落。 身后肩扛的大黑伞,伞面无声无息,洞穿出十几个窟窿眼。 堂堂神章武夫,掉在一楼地上,一动不动,似是死了,却愣是没有半点鲜血溢出。 “咦?” 直到此刻,海公公才察觉不对。 蟒袍老太监忽然腾身跃起,掠至一楼,抬脚踢翻趴在地上的千面神君,看了下,闷声说道: “死了。” 楼上。 赵都安一掌,将那名婢女打翻,闻言好奇道: “打死了?” 海公公摇头,表情奇异: “他本就是个死人。” 221、求助摇人 他本就是个死人……死人…… 醉月楼内,赵都安听着海供奉的话,愣在原地,脑海中,唯有这一句不断回荡。 所以,这个千面神君是个死人?不对…… 赵都安脸色一变,想到一个可能,抬手拎起婢女青鸟,单手撑着栏杆,翻身跃下一楼,来到仰躺在地的千面神君旁边。 此刻,伴随海公公将其翻转,俊朗的贵公子仰躺在铺着精致地毯的地面上。 双眼圆瞪,眼珠充血,脸色煞白,没有半点气息,嘴角溢出的鲜血极少。 而这时,仿佛随着“身死”,尸体的容貌突然开始扭曲。 逐渐,变成了另外一個容貌平庸普通,身份不明的男子。 “他是千面神君?” 赵都安将婢女丢在地上,沉声喝问。 代号“青鸟”的貌美婢女修为只在凡胎境,被赵都安锤击丹田后,本就虚弱。 此刻看到海公公在旁,生不出逃走的心思。 闻言看向地上的人,表情茫然,摇头道: “我不知道……我跟了他一年,从没见过其真容……” 真的假的? 赵都安表示怀疑。 海公公却眯着眼睛,说道: “她应该没说谎。” 身为大内高手,他仅凭对方说话时,心跳和气血流动的速度,便可一定程度辨别谎言。 当然,没有证据,而且也未必准确。 赵都安又板着脸问道: “他是死人,你也不知道?” 青鸟表情愈发茫然,这会也被吓到了,摇头道:“不……” 赵都安冷笑道: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一具尸体,哪怕用了某种手段加持,也不该能毫无破绽,你跟在他身边,会毫无察觉?还是说,要等进了诏狱大刑伺候,再说实话?” 名为青鸟的婢女,显然远没有庄孝成那个蠢徒弟,热血上头的少女芸夕那般忠诚。 没有什么犹豫地就说: “我们进城这十几天来,的确没有异常,不过……昨晚他回来的晚了些,而且神态也有些不对劲,不让我靠近。等到早上,就神色如常了。” 赵都安与海公公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想法。 “公公,天下有这等令死尸如活人,且有相当修为的术法么?”赵都安低声请教。 蟒袍老太监沉默了下,说道: “有。但大多是邪道术士的手法,且方才咱家竟一时都没察觉不对,手段的确不凡,至于这容貌伪装,倒是此人的看家本领。” 赵都安说道: “上次,寒霜剑入京,匡扶社给了他画轴作为底牌。这次千面神君入京,想必庄孝成等反贼,也为其准备了一些手段。 如此说来,千面神君没有死,方才他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操控这尸体与我们对话。” 他吐了口气,神色复杂道: “如此才正常,情报中,此人擅长刺杀心思缜密,哪怕用了尤家人诓我来,也担心重蹈寒霜剑的覆辙,真身藏匿起来,用假身对付我……果然不好对付。” 海公公也有些脸色挂不住。 以他的身份出手,竟被一个小辈打了眼,这会挽尊道: “不过,越是厉害的手段,代价越大,咱家破了他这假身,其真身必然受伤。” 但人没抓住啊…… 赵都安叹了口气,有种放虎归山的焦躁。 这时候,醉月楼外,突然有官兵蜂拥而入。 显然是听到这边动静,闻讯而来的巡逻士兵。 为首一人看到蟒袍太监,愣了下,却一时认不出。 看到赵都安,才脸色大变,抱拳道: “赵缉司,吾等受命巡街……” “不必废话了,”赵都安挥了挥手,打断他,吩咐道: “将这些倒地的人,都带去医馆救治,并派人搜寻附近,看是否有可疑人驻足。” 他垂眸,看向地上那只被暴力打穿的大黑伞,心头抽搐。 心说白瞎了好东西。 但随镇物被迫,诅咒之力消弭,醉月楼内的无辜之人病痛消减,不会有大事。 至于尤家人…… 赵都安看了眼重伤昏厥过去的尤展德,摇了摇头,道: “一并拉走救治吧。” 官兵们应声而行,一时间忙碌起来。 海公公在附近又巡行了一圈。 没有发觉千面神君踪迹,这才带着赵都安和俘虏婢女,返回诏衙。 旋即,才孤身回皇宫复命。 …… “跑了?假身?” 御花园中,女帝听着蟒袍太监的汇报,好看的眉毛颦起。 问道:“赵都安如何?” 海公公嘴角一抽,说道: “那小子好得很,他好似猜出暗中有人保护一般,咱家本还想看看他成色……却被这小子逼了出来。” 老供奉对自己隐藏踪迹的本领极自信,绝对不信,是被察觉。 那就只能是其他渠道泄露了消息。 女帝听到赵都安毫发无损,点了点头,倒也不意外: “如此就好,贼人狡诈,能瞒得过你,想必是庄孝成等人,给了此人保命手段。虽未能击杀,但能重伤,也算好的。” 海供奉明白,这是女帝在给他找回颜面,叹了口气,扭头告辞。 等人走了,莫愁担忧道: “陛下,如今惊扰走那贼子,再想捉到,只怕难了。”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若天师府和神龙寺,哪怕任一家肯破例派出高手帮忙,也不至于任凭一藏头露尾之辈嚣张。” 徐贞观默然。 她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且不说她自身修为,单是皇宫供奉,禁军统领……手底下强者也是众多。 怎奈何,清一色的武夫。 若是正面厮杀,不惧任何人,哪怕与两大修行势力对上,也有底气将其推平。 但对这种术士手段,就有点头大。 当然,这些年里,皇室也不是没有蓄养自己的术士,单单后湖中,就藏着两个厉害的。 但术士也各有专攻,大多数术士,同样不擅长卜卦寻人。 以至于,分明只是一条杂鱼,却愣是搅得朝中风雨,人心惶惶。 “命京师军卒多加搜寻,如鱼不吃饵料,那就将池水放空,令他无藏身之所,逼迫他出来。” 徐贞观垂眸,望着池塘中散去的鱼群,平静吩咐。 …… …… 诏衙。 梨花堂内。 独属于缉司的“办公室”内。 赵都安推门进入,将自己摔在罗汉床上,放空大脑。 回顾今日经历,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一点冒进,莫名警惕心下降 ——他并不知道,这是千面神君,从入城第一天开始,就暗戳戳对他实施诅咒的结果。 如今复盘,自己之所以胆大,主要是自忖底牌够多,哪怕遭遇敌人,也能脱身。 并且,这段时日,武技的大幅提升,也令他有点跃跃欲试。 “如今看来,神章境还是不可小觑,除非底牌尽出,否则难以取胜。” 他默默总结。 至于暗中的海公公……他的确不确定。 只是基于理性,觉得有寒霜剑在前,自己身旁,未必就没有高手护卫。 不过,当时真正令他喊出那句话的,还是因为,龙魄传递来的感应。 “那一刻,我体内龙魄将醒未醒,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楼顶传来的,武神一脉气息波动……所以,龙魄的能力之一,是可以感应到一定范围内,同样修行大虞太祖传承的‘同类’?” “不……不止如此,在海公公出手的时候,我甚至隐隐有种预感,只要我唤醒龙魄,甚至能压制他……是的,我好像能压制海公公…… 是因为龙魄代表老徐,而皇宫供奉们,都相当于老徐的徒子徒孙么?祖宗在前,子孙都要跪伏?” 赵都安胡思乱想着。 可惜,当时他只顾着死死压制龙魄,没敢真做尝试。 “唔……倘若龙魄能压制海公公,那能不能压制贞宝?” 赵都安摇摇头,将这个大胆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天人境强者,岂会那么好对付? 自己多少是有点飘了…… “想想眼前的!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千面神君明显是奔着杀我来的……若是不除,哪怕其暂时蛰伏逃走,但等他养伤回来,以其易容的手段,保不准啥时候给我一刀…… 继母和妹子也再没法安心出门……这怎么行?” 赵都安皱眉苦思。 那名叫“青鸟”的婢女,已经命底下人去审问了,但赵都安不认为能挖出多少线索。 “千面神君逃窜时,将婢女丢出来当盾牌……和庄孝成丢弃女弟子异曲同工……可见,压根不可能掌握关键情报。” “我的风月宝鉴,虽可探查别人,但我压根不知道千面神君现在是什么模样……完全无法使用。” “对方受惊,如今只怕早已藏了起来,一个易容高手,藏在人口百万的京城,去哪里找?” 赵都安没有头绪。 “除非……找专业人士。” 赵都安眼睛一亮,翻身坐起,取出银色画轴,轻轻倒出一根燃烧了小半的黄香。 他准备摇人! 这个想法,并非此刻才想到,但之前他没有去实施,一来不知对方能否帮忙。 二来,也是不想搭自己的人情。 但如今,千面神君已明确威胁到他。 “都是你逼我的……” 赵都安喃喃自语,如同滚开兽附体,点燃黄香,望着轻烟袅袅,穿过屋脊,瓦片,没入苍穹。 一分钟…… 三分钟…… 五分钟…… 香火突然扰动,房间半空。 身穿玄色为底,绣着金线的神官袍服,身材娇小,肌肤苍白,目光发散的少女缓缓浮现。 这一届朱点童子之一,天师府的金简神官小脸警惕: “你找我做什么?” 她怀疑,赵都安来催债了。 222、围杀千面神君 “没事就不能找你?” 赵都安露出暖男微笑,一副咱们关系很好的模样。 金简默默朝后退了两步,双手下意识捂住腰间的荷包。 “……”赵都安叹了口气,心说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信任呢? 他无奈保证道:“不是跟你讨债的,是有事找你帮忙。” 少女神官无声松了口气,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嘴角甚至微微上扬: “说。” 她并不抗拒帮赵都安做事,因为对方是要付钱的。 “是这样的,关于最近那个千面神君……”赵都安将大概情况,讲述了下。 金简颦起眉毛:“你要找我寻找他?我做不到。” 少女在这种事上十分诚实。 赵都安询问道:“天师府中有人可以做到吗?” 金简理所当然点头,骄傲道: “对方是神章境,比较稳妥的话,只要所修术法合适的世间境神官,就可以做到。” 旋即又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这超出了规矩。天师府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辅助官府做一些事,但这件事上不行,朝廷之前已有人找过,但规矩就是规矩。” 两大修行势力,为避免卷入王朝争斗,一向恪守规矩……这不是秘密。 赵都安同样心知肚明。 果然不行……他无声吐了口气,并不意外,而是转而,突然问道: “老王能不能做到?你先不要管规矩,你只要告诉我,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老王……师尊? 金简转了个弯,才想起赵都安说的是谁,理所当然点头: “当然能做到!” 赵都安露出满意微笑,右手握拳,锤击左手掌心,一副稳妥的模样道: “那就行了,老王上次欠我一笔债,还没还,你去跟他说,不用他亲自出手,只要他能帮我找到千面神君藏身的位置,我俩就算两清如何?” 金简懵了下,不知道师尊啥时候也欠了这家伙债了…… 所以,这家伙竟是她们师徒共同的债主吗? 少女不由有点怯怯的,旋即醒悟过来,正色道: “我说了,天师府的规矩……” “我知道,”赵都安微笑着打断她: “天师府有规矩,不能超规格帮朝廷办事,但……我这次是私人求助,不代表朝廷啊。 那千面神君要杀我,我要报私仇,所以托老王帮忙……这属于朋友间的互助……天师府总不会有哪条规矩,规定神官不许帮朋友忙吧?” 金简小脸懵了下。 低头认真想了想: “好像没有……” 她总觉得,这家伙在说歪理,但偏又无法反驳,仿佛被卡了个bug般难受。 帮朋友,就不触犯规矩了? “那就说定了,”赵都安一副谈妥的了样子: “你快回去,转告老王。说起来,老王也不想闹得世人皆知,堂堂天师府的散官,欠债躲起来不还吧?” “……我去问问,等会回来告诉伱。” 金简觉得,这事用不着她来头疼,该让师尊拿主意。 “快去快去,静候佳音。”赵都安微笑催促。 …… 天师府,最深处的小院里。 “师尊,他就是这样说的。” 金简站在大榕树下,一五一十,将话转述了一番。 说完,她小心地看向师尊。 身披玄色神官袍,身材高大,眉目狭长的张衍一坐在树下躺椅中。 本来在用刻刀雕刻人偶小人,听完整個人沉默了下。 “师尊?您真的,也欠他的债?躲着不还?”金简又怂又大胆地询问。 张衍一:“……” “师尊,他说,若是您不答应,要到处去说,您欠债不还。”金简小声愤愤不平,“他还敢威胁您。” 张衍一:“……” “师尊……”金简还想说话。 突然被张衍一抬手打断。 这位修为镇压天下数甲子,乃当今天人境里,资历最久的神仙般的人物清咳一声,说道: “此子说的也不无道理,私人帮忙总归是不毁规矩的,恩,你既然想帮他,就去与他说,那劳什子神君,今晚天黑前,都藏身于泥瓦街,不会离开。” 金简歪着头,疑惑道: “不是我想帮他啊,是他找师尊你……” “快去。” 老天师一挥袖子,无形伟力将少女硬生生打入虚幻状态,眨眼退出数里地。 “沙沙沙……” 头顶,来历神秘的大榕树摇曳着。 巨大的树冠内,仿佛有一张张脸,发出轻快的笑声。 …… “神官回来的这样快?结果如何?” 梨花堂。 赵都安等了一阵,突然看到金简凭空出现,从隐身状态走出时,好似一个踉跄。 金简沉默了下,假装不是被丢过来的,面无表情,将老天师的话转述了一番。 而后,故作潇洒地遁空离去。 “泥瓦街?” 赵都安默默咀嚼这个名字,眸光发亮: “老王可以啊,不愧是主修天道的,能掐会算……” 距离中午双方厮杀,已经又过去两个时辰,距离傍晚已经不远了。 “必须在天黑前,前往捉拿……而且要带足人手……” 赵都安不敢耽搁,立即起身推门,朝总督堂赶去。 总督堂。 “千面神君藏在泥瓦街?你确定?” 马阎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瘦长冷峻的脸庞,惊愕地盯着赵都安。 赵都安表情严肃: “千真万确!起码天黑前,应该一直在那里。” 马阎追问道:“你从何得知?” 赵都安迟疑了下,解释道:“我与金简神官私交甚好……” “不可能,她根本就没……” 马阎下意识摇头,想说金简做不到,但旋即猛地住嘴,想到了少女的身份。 若金简肯出力,找到人帮忙定位,轻而易举……是因为“私交”吗? 所以偷偷违背了规矩? 马阎何等老辣,知道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天下没有不被打破的规矩,但要知道,坏规矩这种事,绝对不能说出来。 当即眼神赞赏地看向他,精神焕发: “好!很好!来人……传唤各堂缉司!” 他准备亲自出手,擒拿反贼。 但为防意外,准备带诏衙精锐一同前往,封锁现场,避免波及百姓。 “师兄,此贼极为狡猾,手段非常,您虽武道强横,但中午时,海公公都被其骗过……”赵都安小声提醒。 马阎缓缓点头,觉得有道理。 能从海公公手里逃脱,虽只是个神章境,但不容小觑。 最关键的是,好不容易获得位置,若因准备不足而再次失败,整个朝廷就该颜面扫地了。 念及此,他唤来亲随,说道: “拿着我的腰牌,进宫找海供奉,请他再来一趟。” 他又起草一封书信,召来第二人: “去天师府,以本公权限,请至少五名神章境神官助战。” 神龙寺的僧人比较“偏科”,多数都是“武僧”,不擅长对付术法。 而擅长术法的“法师”,又大多身份较高,且佛门术法单一。 不如天师府神官专门克制。 所以他仍选择召神官助战。 好家伙……海公公这等实力深不可测的强者,加上世间境武夫马督公,搭配九大堂口缉司,以及天师府神官十名…… 这阵容,都够平推匡扶社总坛了吧……赵都安张了张嘴。 突然就有种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 由此可见,这反贼的刺杀,让朝堂上的人物多头疼。 “千面啊千面,你这次要还不死,马阎跟你姓……” 赵都安无声感慨。 …… …… 泥瓦街在东城。 这里是一片绵延的建筑,某座宅子中,厢房内。 一张床榻上,一名身材中等,容貌寻常,表情扭曲的男子,胸膛赤裸,两条胳膊撑着床榻,正一次次起伏下落。 伴随着木板床的摇晃,以及此间女主人呜咽的哭嚎。 终于,他重重瘫软下去。 房间安静下来。 少顷,男人下床,随意披了一件外套。 身后的床榻上,是已经昏厥过去,脸色惨白,好似失去了精气神的女主人。 “呜——呜呜——” 房间一角,是被绳索捆起来的男主人。 这会嘴巴里塞着一条亵衣,死死瞪着眼睛,好似杀人一般看向他,伴随着泪水滚落。 可令人惊奇的是,方才通过采补方式,恢复了少许精力的男人,无论从身材还是长相,竟与被绑起来的男主人极为相似。 唯一的差别,便是眉宇间冷漠暴戾的神态。 “呵呵,看过瘾了?想杀本神君么?” 千面神君笑着一步步走过去,单手按住了男主人的头。 然后不等对方反应,大手一拧,“咔嚓”一声,男主人脖颈断裂,气绝当场! “无趣。” 千面神君啐了一口,走到窗边。 从窗口缝隙中,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余晖,眼神中,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哪怕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且死的只是用秘法操控的一具“替身”,但被海供奉随手镇杀的一幕,仍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底。 只要回想,就浑身发抖。 还有……那个……赵都安! 千面神君眼神中,满是仇恨。 此番丢了假神和女婢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折损了他的镇物黑伞,绷断了哉生魄。 然而,饶是再愤怒,他还是果断逃离,躲藏进这家院落中。 “如今城门必然封锁,我哪怕易容,也难以出城,只能先躲藏一阵,恢复伤势。” “好在京城很大,两大修行势力守着规矩,不会出手,那我就不会被捉到。” “呵呵,等我养好伤……” 想到资料里,赵都安家中的女眷,千面神君脸庞扭曲,隐现暴戾。 不过,他还是压下了复仇的怒火。 飞快穿好了衣服,又翻出食物填饱肚子,准备离开。 换一个地方。 不能久留在任何一地,哪怕看起来是安全的——这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得出的经验。 天要黑了。 千面神君走出小院,沿着泥瓦街,神色自若地往街道尽头走,琢磨着接下来要去哪里躲藏。 他的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长。 忽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眯着眼睛,望向了街道尽头。 西沉的余晖中,那径直走来的人影。 因背光的缘故,那人影面貌模糊,看不清晰。 却给他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终于…… 随着对方走近,千面神君瞳孔骤然收缩,身躯紧绷,如坠冰窟! 赵都安微笑着,从如血的暮光中走来,审视着对面明显神态异常的男人,说道: “你已有取死之道。” 223、贺喜陛下,刺客已被捕,今夜可安眠 残阳如血。 赵都安神态悠然,说出这句话后,审视对面之人的反应。 千面神君心头先是猛地一沉,继而表情浮现茫然,似乎没有听懂。 “不用伪装了,”赵都安摇头俯瞰他: “知道本官为何猜出是你吗?” 他指了指周围的街区,又指了指自己: “这个地方的平民,在看到本官这等打扮时,正确的反应是侧身避让,避免招惹麻烦。” 恩……在京城,是真的会因为“你愁啥”而遭到飞来横祸的……毕竟这是个官民泾渭分明的时代。 下属直视上司,便已是“不敬”。 赵都安这等趾高气扬的“贵人”打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千面神君脸色终于变了。 原本,以他混迹江湖的机警与老辣,是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但不久前神魂受创的他,此刻正处于一个精神并不稳定的状态。 这也是他之所以在躲藏期间,还会选择施暴的原因—— 不只是为了恢复力量,更是精神不稳定的体现。 可是…… 为什么? 自己怎么暴露的? 分明真身躲藏的很好,不该被追溯到才是…… 来不及思考,千面神君沉腰下胯,双脚一沉,“咔嚓”将脚下的破烂砖石路,踏出两个凹坑。 身影迅捷如豹,扭转便逃! 没有与赵都安厮杀的任何打算。 刹那功夫,他已奔出数十丈。 眼看冲出街道另一头,肩膀却蓦然一沉,好似背负一座大山,双腿也陷入泥沼中,无法动弹。 “术士……” 千面神君愕然抬头,瞳孔中,倒映出一幕奇景。 只见,这不起眼的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多出数十身影。 一身锦衣,腰配钢刀的马阎伫立于尽头。 两侧矮墙上,冒出张晗,海棠等堂口缉司,各個手持武器。 气机如网,而他便是网中的鱼。 街道两侧四方民宅屋脊上,则站立一名名术士,身上清一色的天师府云纹神官,或掐诀,或持握镇物。 更远处,一袭鲜红蟒袍,与其说来参战,不若说,是仍保护赵都安的老太监坐在一座楼子的尖顶上,干枯的双手笼起。 双目翕合,摇头嘀咕: “现在的年轻人啊,杀鸡用牛刀。” 也不知,数落的是赵都安,还是女帝。 马阎狞笑一声,挥手大声道: “劳烦诸位压阵,诏衙奉皇命擒贼,记得,捉活的。” 天师府神官们默不作声,心想没人抢你们的功劳。 “嗖嗖嗖……” 张晗手持七尺剑,一道匹炼剑气兜头罩下。 海棠纤手张开,一柄柄飞刀例无虚发。 千面神君如困兽,奋力抵抗。 赵都安却已摇摇头,自顾转身走了。 这般阵仗,他已没有观战的兴趣,倒是马阎,隐隐有种拿贼练兵的意思。 …… 迈步离开泥瓦街,赵都安去了临街的一个小吃摊。 在店老板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要了一碗粉,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为了避免惊扰百姓,哪怕只相隔一条街,但在神官们的手段下,从这边望去,竟是看不见那场猎杀神章修士的戏码。 街道一边是生死困兽的嘶吼,另一边是热腾腾的粉条。 对比鲜明。 当赵都安吃了半碗的时候。 海棠默默走了过来。 坐在他对面,也点了一碗宽粉。 “结束了?怎么耗费了这么久?” 赵都安嗦了一口粉,咽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女缉司。 海棠抬手,将有些散乱的马尾理了理。 动作时,眼角泪痣格外清晰: “料理后续不要时间?那人渣躲藏在一户人家里,将男主人杀了,女主人也被玷污,还是当面做的。” 说这话时,她几乎咬牙切齿,眼睛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杀气: “就该当场剁了。” 赵都安点了点头: “所以,抓的活的?” 海棠咒骂完毕,吐气道: “打断了四肢,碎掉了气海,督公亲自押着回诏狱给他上刑,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了。 不过以匡扶社的机警,哪怕我们隐藏消息,对方只怕也很快会察觉,不知能挖出多少…… 可惜,他入京后,似没有与京中逆贼过多联络,挖下去,也成效不大。” 赵都安点点头,心中一颗石头也落下。 起码短时间,不用防贼了,不由笑道: “今日之后,皇党的下层官吏,能睡个好觉了。” “难为你还为他们着想……” 海棠习惯地夹枪带棒,翻手将一只彩绘面具按在桌上: “喏,缴获的战利品,一件可易容的镇物,名为‘九易’,将其覆在脸上,脑子里想象,就能变化模样。 非术士使用,一次大概能维持九个时辰。 督公本该按规矩入库的,但海公公开口,说此番你抓贼有功,奖赏给你了,呵,说等你有朝一日,出了京城外头办事,能用到。” 什么叫我出去就能用……是因为仇家太多吗……赵都安无力吐槽。 但还是精神一振,立即将“九易”捞在手里。 这面具不知什么材质。 恩,根据上辈子的经验,像是软硅胶……通体彩绘,颇有种毕加索绘画风格,面具上好似叠加了好几张脸似得。 “千面神君就是靠这个易容?”赵都安好奇道。 海棠瞥他一眼: “你想多了,天底下易容的法子很多,但能做到千面这等层次的,无一不是苦修多年。 他是主修的神明赐下的法门,这面具只有一部分能力。 比如他可以完美复刻成别人,但伱只能改变脸,身材什么的,就无能为力。” 赵都安略感失望,还以为可以千变万化。 看样子,这面具最大的功能,不是易容成别人,而是改变自己的容貌,避免被追踪…… 当然,若是身材相仿,也不是不可以…… “呵呵,那我就笑纳了。” 赵都安将面具收入银色画轴,感慨自己修为进境一般,但身上宝贝倒是越来越多了。 这时候,海棠的粉端了上来,赵都安却站起身,准备离开。 家里的女眷等了一天,他也该回去了。 “对了,陛下知不知道这边的事?” 赵都安一颗入宫汇报的心思蠢蠢欲动。 关键是天黑了。 他寻思,能不能趁机在宫里再过个夜什么的,加深下感情。 海棠捏着筷子,冷笑道: “海公公先回去了,陛下等会自然知道。” 老海不讲究啊……怪不得用面具堵我的嘴,合着是抢我汇报的机会……赵都安一阵失望。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 海棠无奈地夹着粉条,一副你说的表情。 “说来,你姓海,海供奉也姓海,京城里这个姓氏很多吗?” 赵都安好奇。 海棠沉默了下,垂下眼帘,让碗中热气遮住她的眉眼: “姓赵的不多么?” “……呵呵,倒也是。” 赵都安深深看了这个背景神秘的女同事一眼,哈哈一笑,扭头走了。 心中却隐隐泛起嘀咕。 不过…… 懒得多想。 解决了一桩大隐患的赵都安吃饱喝足,揣着战利品,慢悠悠往回走。 刚走出一条街,返回拴马的地方,眼前就忽然多了一群人。 那是十名清一色穿神官袍的术士,沉默而安静地走来。 为首一人,目光饶有兴趣,嘴角笑容缓缓扩散: “你,就是赵都安?” …… …… 皇宫,御书房内。 夕阳沉入地面的时候,徐贞观正与莫愁询问一桩事。 “……所以,这就是薛神策给出的结果?朕让他自查,就只查出这个?” 女帝眼神冷彻,细长的眼眸中,渗出强烈的不满。 将一封折子摔在桌上。 莫愁垂首立在一旁,解释道: “薛枢密使说,他已尽力,的确没有更多发现,当初,与张昌硕联手做事的,应就是这个了。” 女帝冷哼道: “所以,靖王府仅凭一个区区六品军中录事书吏,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火器匠人窃走?” 莫愁不敢吭声。 当初,赵都安报复张昌硕,意外牵扯出靖王府密谍。 从而指明,枢密院中极可能潜藏暗中投靠靖王的高级军官。 因枢密院的特殊,徐贞观命薛神策自查。 这么久过去,人的确找到了,但女帝并不满意。 “薛枢密使擅长的乃是军务,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 莫愁想了想,还是委婉说道: “当初诏衙中的反贼,马督公也是无力揪出,倒也未必是不愿办事。” 她知道,薛神策作为皇党中,举足轻重的武臣,陛下一向是极看重的。 这时候适当递上了台阶。 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 “没一个让朕省心。” 莫愁眨了眨眼睛,说道: “术业有专攻,若说这纠察内贼,玩弄人的本领,终归还是要找对人去做……”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说的是谁。 “枢密院与其余衙门不同,军中更是与文官一系迥异的一个圈子……”女帝有些迟疑。 恰在这时。 突然,御书房外守门的女官纷纷开口: “海供奉……” 屋内君臣精神一振。 徐贞观一挥手,御书房门自行打开。 蟒袍老太监飘然入内,躬身道: “见过陛下。” 徐贞观惊疑不定:“可是有了进展?” 傍晚的时候,海公公再次出宫,说是保护赵都安,同时配合诏衙那边想法子拿贼。 如今突兀返回,只怕是有变化。 海公公“恩”了声。 不急不缓,将赵都安如何寻找马阎,定位逆党,又如何召集一群人手,将其围猎一事说了下,末了拱手道: “贺喜陛下,那刺客逆贼真身已被捕入狱,今晚,百官可以睡个好觉了。” 224、带小禁军去见老天师? “你……就是赵都安?” 街道上。 日光缓缓沉入地面,余晖从建筑夹缝中打出来,照亮了眼前一行人的模样。 赵都安站在马旁,目光微凝,审视面前这名陌生神官。 此人年纪并不算大,约莫与他年岁相仿,都是二十有余。 身材略显矮胖,比他低了小半个头,身上穿的神官袍粗看不觉如何。 但仔细分辨,与其余的神官却有细微不同。 勾勒的线条乃是暗金色,而非其余神官的银白色,倒是与金简类似。 只是这本该代表尊贵身份的袍服,穿在这青年胖子身上,却显得皱巴巴,油乎乎的。 除此之外,对方后背上,竟然斜斜背着一根粗大的竹筒,两头用绳索拴着,斜背在身上。 那张略有喜感的胖脸上,眯缝着的小眼睛却透着一股令人讶异的清澈。 与外貌极不协调。 “我是,不知诸位神官寻我何事?”赵都安略有些警惕地点头。 不明白,这帮被朝廷拉来助战的术士,为何找上自己。 “呵呵,不必紧张,我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久闻大名。” 背着竹筒的胖神官笑呵呵道: “金简师妹与我提起过你,那制造冰块的法门,是你研制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什么般,笑呵呵补充一句: “差点忘了,我叫公输天元,呵呵,金简要称我一声五师兄。” 五师兄? 赵都安愣了下,脑海里电光火石,划过明悟: 张天师座下六位弟子,最后两个,也就是天师府当今一代的“朱点神官”。 一男一女,其中排在第五的朱点神官,便叫做公输天元。 只是极少走出天师府,外界对其的资料很少。 “原来是天师弟子,朱点神官,久仰大名。” 赵都安露出笑容,亲切地伸出手。 这一下,给公输天元整不会了。 他愣了下,才眨巴着小眼睛,略觉怪异地与赵都安握了握。 “呵呵,这是我听来的一种礼仪,名为握手礼。” 赵都安信口胡诌,掩饰方才前世习惯性动作。 见人握手,听讲话鼓掌,两个习惯刻入骨髓了属于是…… 公输天元恍然大悟。 大虞何其之大,奇怪风俗不胜枚举,他只觉新鲜,倒不意外,笑道: “不愧是能琢磨出制冰法之人,果真博学。 呵呵,你或不知我,但你我早有神交。你给金简的制冰法,便是我安排制作的。 还有你上次送她的,那什么‘眼镜’的图纸,我也看了,颇为……奇妙。” 原来是生意合伙人啊……赵都安顿觉亲切。 当即熟稔地寒暄起来,这是老本行了,很容易就令聊天进入愉快氛围。 也得知,公输天元常年苟在天师府内,不关心外事。 还是因赵都安的两次“发明”,才关注他。 这次朝廷征人助战,公输天元破天荒出来。 目的就是亲眼看一看赵都安,结识一番。 赵都安也乐于建立新人脉,畅谈一番后,邀请一起用饭。 公输天元以事情结束,需回天师府复命为由婉拒。 赵都安这才遗憾离开,声称若有机会,再去拜访。 …… 目送他离开。 木头桩子般杵在后头的神官们陆续开口: “这赵都安看着也没什么特殊,倒是说话蛮好听,与传言不同。” “混官场的么,左右逢源,不意外。” “倒是一副好皮囊,怪不得金简师姐与他交好……唔,我的意思是,皮囊而已,不如公输师兄一星半点。” “没错,那制冰法无非是小聪明,运气好也能发现,至于那什么眼镜,更是异想天开,也就是公输师兄爱护同门,才耗费心思去琢磨,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一群神官七嘴八舌吹捧。 火红夕阳里,矮胖神官脸庞滚烫,有些心虚 ——当着师兄弟的面,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找赵都安,其实是怀着请教心思的。 硝石制冰不重要,关键是那眼镜的图纸……金简拿给他后,小胖子从疑惑,到认真,到惊奇,再到困惑茫然…… 区区磨一个水晶片,本身没啥特殊,若寻常匠人,也不会多想。 但主修“匠神”的小胖子眼力非同凡响。 只看到图纸上,赵都安随手画的一個反射折射的图示,就敏锐意识到: 画出图纸的人,掌握着某种工匠途径,极为关键的知识! 所谓见微知著,窥一斑而知全豹……就是这个道理。 小胖子抱着那简陋图纸,整整看了两天。 越琢磨,越觉得背后的“原理”极深,甚至可能浩如烟海! 对师妹口中的“赵都安”愈发好奇。 但小胖子是要脸的,在师兄弟面前,抹不开脸请教。 同时,作为自喻工匠领域的天才,公输天元也有自己的傲气。 觉得仅凭自己,也可以弄懂那图纸背后隐藏的神秘知识,未必非要请教。 “没错,我自己也能行!天元啊,天元,你可是天师府众多弟子里滚出来的蛊王,伱可不能跌份啊,精神点……” 心中给自己鼓气。 公输天元一挥手,豪迈道: “都别废话了,随我回府!” 身后神官齐声:“是!” …… …… 皇宫,御书房。 “……今晚,百官可以睡个好觉了。” 海公公将事情汇报完毕,脸上也浮现笑容,觉得丢掉的脸,稍微找回了那么一点。 莫愁则面露惊喜,扭头看向女帝: “恭贺陛下,又解一烦忧。” 徐贞观在怔神之后,已数日不曾有过笑容的脸蛋,也缓缓有了光彩。 旋即,问出的第一句,却是: “赵都安如何知道的贼人位置?” 海公公道: “马阎未曾明说,但大意,是那小子借助私人交情,寻了天师府帮忙。” 私人关系……金简么? 这小禁军何时与金简那小丫头关系这般好了? 徐贞观莫名有些吃味,有种自己的舔狗扭头去舔别人的不适感。 “陛下?”莫愁见女帝突然走神,小声呼唤。 徐贞观回过神来,这才露出笑容: “很好,非常好,此番海公公辛苦了,除此逆贼,朕心甚慰。” 海公公眼神怪异地看她,笑呵呵道: “奴婢可不抢一个小辈的功劳,归根结底,首功还是那小子。他想必也是为了陛下,才舍得脸去请人。” 徐贞观眼神柔和,突然有些想见那小禁军了。 但看了看天色,只好作罢。 等海公公离开,徐贞观当即吩咐莫愁,通知下边,公布反贼已伏诛的消息。 同时,将此事反过来,作为匡扶社为恶的证据,昭告天下。 “奴婢领命。”莫愁说道。 徐贞观沉吟了下,又说道: “朕许久不曾去天师府,探望张天师了,明日你安排行程,朕过去一趟。” 女帝并非心血来潮,而是雨露均沾。 前些日子,盂兰盆节,她出席神龙寺的法会。 本就想着,抽空要去拜访一次天师府,探望张衍一这位也曾点拨过三皇女的“半师”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释放一个信号。 任何一个组织的一把手,只要位置够高,最重要的工作,往往不是具体的决策,而是不停地出席各种活动,去见各种人。 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正好,这次抓捕逆党,天师府出力不小,是个拜访的好时机。 “奴婢遵命。”莫愁道。 徐贞观又补了句: “通知赵都安,明日随朕一起去天师府。呵,带他见一见张天师真容,也算奖赏他立功。” 恩……她倒要问问,这小禁军和金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愁张了张嘴,嫉妒令她质壁分离: “……是。” …… …… 当晚。 一个消息如旋风般,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场。 #逆党刺客已于傍晚伏诛!# 消息一出,好似一颗大石,狠狠砸入湖泊。 引得无数官吏关注。 “逆党真被抓住了?不必再担心被刺杀了?” “千真万确,诏衙马阎王亲率九大堂口出手,还有超过十位神官助战。” “哈哈,该死的逆贼,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奇怪,如何找到的?不是说,那逆党极擅长伪装么?” “有小道消息,好似是那赵都安以身入局,钓鱼钓出来的,晌午在南城的一座酒楼……许多官兵都知道。” 得知刺客伏法,连日紧绷的恐怖氛围,顿时为之一松,无数官吏喜形于色。 一边咒骂逆党死得好,一边感慨,朝廷终归是厉害。 而等疑似赵都安将贼人钓出的消息传开时,许多官员沉默了。 想起这段日子,城中一些针对赵都安的风言风语,众人百感交集。 一名官吏在教坊司席上,将酒杯重重一放,吐气道: “赵都安虽是个小人,但起码,在这件事上,颇有担当。” 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小人…… 这一句,道出不少官员的心声。 也许,大虞朝,有这样一个臣子,也不全是坏事。 …… 错字先更后改 225、宫中传信 这一夜,京城教坊司客人暴涨,被“刺杀宣言”弄的神经兮兮,好几日无法安眠的官吏们,喜不自胜,展开报复性聚会。 赵都安的风评,经此一事,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回转。 喧闹的人群中,八方戏楼的新晋小生,匡扶社京城成员的吴伶默默起身离去。 穿过夜幕下灯火热闹的街巷,没有返回戏楼,而是抵达了另外一座酒肆坐下。 要了一壶酒,一碟盐煮花生。 慢慢吃喝。 终于,他身后的另外一张桌上,也坐下一名客人,二人背靠而坐,好似全然不相识。 却用传音法门,低声交谈着。 “新舵主真的落网了?”吴伶小声询问,脸色难看。 背后那名匡扶社中年人“恩”了声,沉声道: “已知情报,是给那赵都安带人埋伏,朝廷鹰犬齐出,新舵主已被废,打入诏狱。” 又是赵都安……吴伶拳头攥紧。 想到了当初,他前往刺杀赵贼,却被“女帝”随手反杀的惨痛经历。 定了定神,他问:“接下来怎么办?” 中年逆党说道: “千面神君进城后,没有与我们太多联络,这是唯一的好处,他被捕,对我们的牵扯相对较小。 但还是必须提防,我们很多人都转移了住处,换了身份,蛰伏下来,等待总坛的进一步指示。” 总坛……吴伶苦涩: “连续两位新舵主,上任超不过半月,就……” 中年人也沉默了下,说道: “越到这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我已启动紧急联络通道,将情况传回总坛,太傅会有安排。” 顿了顿,他又哼道: “况且,新政颁布后,该急的并不是我们。我们的敌人只是伪帝,若新政能造福大虞,待我等扶持世子登基,也是好的。” 吴伶心中一动: “你是说,真正着急的,是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亲王……” 中年人借助喝酒的动作,掩饰道: “我们已连续折损两名天罡级高手,也该轮到那些王府密谍出力了。” 吴伶心中一定,又说了两句话,起身结账离开。 走出酒肆时,抬头只见乌云遮月,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心想: 可是,靖王府的密谍,也曾栽在那个赵都安手中啊。 …… …… 京城以南,千里之外。 庄孝成仰头,望着头顶乌云遮月,眉头紧锁。 他身披儒袍,年约六旬,满头银发,皱纹深重的脸庞上,有一股高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国士风范。 作为曾经的“帝师”,三公九卿之一的太傅,也是二皇子门下极倚重的谋士,更是匡扶社中,座次排在第二位的反贼首脑。 从数月前,离开京城后,他就返回了匡扶社如今的总坛。 即,脚下这座建造在一座清净山峰之上,名为“紫禁山庄”的地方。 也遥控着,大虞九道十八府各处匡扶社分舵的运转。 其中,极重要的一个,自然是京师。 然而,令庄孝成预想不到的是。 自他离开后,京城的逆党网络却短时间内,遭到数次重创。 派遣接替他的“寒霜剑”,更是入城后没几日,就身死道消。 再之后,陆续从京中传来的情报,则一次次令这位花甲之年的帝师动容侧目。 朝堂上,数位大臣接连倒台,女帝对朝堂的掌控不断增强。 有“内阁”雏形的修文馆建立,进一步将权柄收束在女帝手中。 当然,若只是这些,倒还并不真令他紧张。 最要命的,乃是那所谓的“新政”。 以庄孝成的智慧,在粗粗阅读那“黄金三策”后,大为悚然,当即判断: “若此三策推成,女帝之皇位,将固若金汤!” 而更令他惊愕的是,那贯穿了几乎每一份情报中的名字。 “赵都安!” 庄孝成呢喃,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南郊竹林,细雨中,那名持刀破庙的纨绔走狗。 眼神中,充满了困惑。 庄孝成想不明白,为何那個之前怎么看,都瞧不出特殊的面首,会在他离京后,强势崛起,展示出如此手腕与才华。 这令庄孝成无数次后悔。 当日己方术士,为何不出手再重一些,将其彻底杀死。 “已成大患呐……” 庄孝成叹息一声,目光垂落,看向手中那封由鹰隼送来的信函。 京城距离紫禁山庄太远,哪怕在这个有术士的世界,也难以远途传讯。 故而,匡扶社布置了一套类似烽火台般的秘密传信法子。 可以特殊镇物做法,以事先约定的“暗号”,传递一些简单情报。 方才,山下鹰隼传来最新情报: 千面神君被捕。 “短短数月,折损我两员大将……”庄孝成手掌用力攥紧,手背青筋浮凸。 显出,他内心远不如脸上这般平静。 如何折损的? 按理说,以千面的狡诈谨慎,又带了自己为其准备的“贴身”宝物。 不该如此。 可惜,信纸上无法传递复杂情报,只能再等一些日子,详细情报才能传回。 “会不会,又是这个赵都安?” 庄孝成莫名生出预感,又自嘲一笑: “总不会重蹈覆辙……” 身后,忽然传开踩踏楼梯的脚步声,很轻。 “太傅,楼顶风大,可是山下又有什么变故?”一个女人的声音担忧传来。 庄孝成将纸张缩进袖中,面带笑容地转身,借助山庄里这座白鹤楼悬挂的灯笼光芒,看向登楼的女人: “王妃怎么来了,没照看世子殿下?” 二皇子名为徐简文,十岁时,便按照皇室的规矩,由先帝封了“文王”。 只是一直住在京城,眼前的女人,便是二皇子的正妻,文王妃。 气质柔弱,容貌动人的文王妃轻声道: “世子有下人照顾,我上来看看。” 二人口中的世子,还只是个幼童,乃二皇子徐简文的骨血,也是匡扶社的旗帜。 匡扶社对外打出的旗号,一直是推翻伪帝,扶持小世子登基。 庄孝成笑着摇摇头: “王妃不必挂心,些许小事,老夫自会与社中诸将处理妥当。” 气质柔弱的文王妃“恩”了声,好似才放下心,在庄孝成安抚后,才下了楼。 目送女人离开,大儒模样的庄孝成负手而立,忽然说道: “将这个消息告知靖王府,还有其他那几个闲散王爷,哼,让他们自己掂量,看伪帝势大后,会不会拿他们几个叔叔开刀。” 黑暗中,灯影轻轻摇曳,一道身影徐徐显出,抱拳道: “是!” 而后,消失不见。 …… …… 赵都安骑马,哒哒哒返回家宅时,天已彻底黑了。 古色古香的门楼,垂挂的灯笼旁蚊虫飞舞。 搭配远处青冥的天色,赵都安恍惚有种走入画卷的感觉。 进了宅子,有最近家里新添的下人殷勤上前牵马,喊着“老爷”回来了! 家里只他一个男主人,赵都安年纪轻轻,就成了“赵老爷”。 饭堂。 尤金花与赵盼神色焦躁地迎接出来,继母眸子中带着忐忑: “如何了?姨娘在家,听邻居说,你去抓贼了?受伤了没有?” 赵都安露出笑容,哈哈一笑,张开双臂,虚揽着二女回到饭堂。 简略说了下贼人已伏法,之后不必紧张的话。 至于中午时,在南城被伏击的事,他并未提及。 只随口说,自己与尤展德一家见过了,之前的事作罢,两家不再联络。 尤金花舒了口气,这才喜滋滋露出笑容,心头大石落下。 赵盼隐隐觉得可能有事,但没有证据。 …… 饭后。 酒足饭饱的赵都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因天气还有些闷热,便没进屋,蹲在房檐底下,取出“九易”面具摆弄。 “这玩意,盖在脸上就能变?” 赵都安好似得到新玩具,迫不及待要尝试。 他将柔软的面具缓缓覆在脸上,只觉那面具自行吸附,缓缓融入他本身的脸皮。 “变成谁好呢?” 心中,一个个熟人脸孔接连闪过。 最终,他沉默了下,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 那个苦哈哈任劳任怨,却没放肆享受过一天权力,直到猝死的牛马。 脸孔上,宛若水波扩散。 “大哥,娘买的青提,在井水里冰过的……” 回廊里,穿着轻薄小裙子的少女捧着一只装满了青提的铜盆走来,声音清脆。 看到他蹲在地上,奇怪道: “大哥,你蹲在这作甚……啊!!” 下一秒,少女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扭头看过来。 “咣当!” 手中铜盆掉在地上,赵盼脑海中,霎时间联想起了京中盛传的反贼杀手。 心想大哥不是说,对方已经被抓了吗? 还是说,眼前之人并不是那个反贼? 但还有谁,会无声无息,闯入家宅? “怎么了?” 垂花门中,穿着薄薄女子汗衫长裙的尤金花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 恰好与女儿撞了个满怀,看清陌生男子后,也是花容失色: “你……你是谁?怎敢闯人家宅?大郎?” 赵都安抬手,朝后捋了下头发,展示俊朗容颜,淡淡道: “莫慌,姨娘,是我。” 咦……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好像变了,变得与记忆中的前世相似。 “你……你是大郎?” 尤金花懵了,只觉眼前男子,身材,衣服,神态都与继子相同。 但委实容貌太过平庸。 “是我,我新学了一门易容本事。” 赵都安神态自若,随口说了几个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生活细节,以证明身份。 母女二人这才相信,谨慎而好奇地盯着他看。 赵盼嫌弃道: “大哥怎么换了张如此一般的脸,的确不容易给人注意了,扔到人堆里只怕也看不出。” 尤金花替继子说话: “大郎易容,肯定要平庸些,才好行事。” 赵盼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觉得大哥真聪明,竟能捏出这般毫无记忆点的脸。 “……”赵都安沉默了。 这时,丫鬟棉桃急匆匆跑来,人未至,声先到: “老爷,宫里来人传话,说要您明日早上去宫中,陪陛下去天师府!” 226、抵达天师府 翌日,清晨。 房间中,赵都安站在等身镜前,整理仪容,等将领口衣衫妥帖安置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 走出家门,没有乘车,他自行骑马,赶赴皇宫。 抵达皇城后,请人通报,不多时守卫回来,说: “陛下稍后便出来,请大人稍候。” 于是,赵都安杵在皇城门口,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远处才有浩大规模的车辇队伍,从宫城走出。 “我就知道,等女人出门一个小时起步……” 赵都安叹息一声,乐在其中。 今日拜访天师府,不算盛大活动。 所以皇帝的车辇规模一般,约莫也才五六十人随行。 马车驶出门洞,便停了停,有宫女传话,要“赵大人”上车觐见。 与女帝同乘,放在任何臣子身上都是莫大的殊荣。、 但赵都安短短几个月,已经有了三次体验。 …… …… “臣,参见陛下!” 赵都安钻入那格外宽敞的车厢,老老实实行礼——宠臣最忌讳飘,越是得宠,越不能在领导面前放肆。 “坐吧,你我君臣,不必多礼。” 清冷如玉珠滚落银盘的声音,砸入心头。 赵都安拜谢后,才小心翼翼抬头,继而眼睛一亮。 今日,女帝竟换了一身行头,非是帝王龙袍,也非寻常在宫中的常服,而竟是偏向道门修士的打扮。 里头是白色,外头罩着一袭青衣,与道袍式样相仿。 衣襟敞开,三千青丝半层垂在后腰,半层却于头顶挽了个道髻,用一枚玉簪随意固定。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却令天下任何貌美女子自惭形秽,自嘲庸脂俗粉的女帝面庞白皙轻透。 眉心点了一枚红色朱砂,宛若一尊玉人。 双眸剪秋水的仙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便令赵都安微微失神。 “朕脸上可有花么?”徐贞观似笑非笑。 赵都安才醒悟失礼,当即一脸真诚: “陛下羞煞百花。” “……呵,”徐贞观觉得自己该板起脸来,但心中确实没什么气,又想到这家伙昨日立功,便只哼了声: “油嘴滑舌。” 只是油嘴滑舌?赵都安眨巴眼睛,看出女帝今日心情确实不错。 竟然都不呵斥他了。 还有点不习惯…… 坐在车厢一侧的绣墩上,赵都安正念头飞窜,想着要不要再大胆一点,男子主动一些总没错。 就听到女帝平静开口: “昨日的事,朕听海公公说了,你居功甚伟。” 赵都安忙回神,正色道: “公公谬赞,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倒是陛下竟暗中派海公公护卫臣的安危,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此生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都唯恐还不完陛下恩情。” 饶是徐贞观见惯了逢迎拍马的臣子,这会也有些吃不消。 微微侧头,换了個姿势,矜持道: “倒也不必如此……朕只是好奇,你如何得知那贼子位置。” 来了! 果然被问了,还以为能糊弄过去……怎么回答? 说实话是不妥的,正所谓忠臣不事二主,虽然我与老王只是纯洁的生意关系,但架不住女人爱脑补…… 万一,觉得我脚踩两条船,同时勾搭天师府和皇室,就惨了……赵都安念头百转。 嘴上却几乎没有迟疑,立即回答道: “是臣请了金简神官帮忙。” 徐贞观莞尔一笑,语气好似打趣般道: “金简肯帮你?这不合规矩吧。” 糟糕,这句问话有陷阱……一个回答不好,满盘皆输……赵都安大脑飞速运转,神色如常道: “陛下可知,臣最近新购置了一座宅子?” “略有耳闻。” “陛下可知臣如何得来这么大一笔钱?” 徐贞观美眸半眯,语气轻描淡写:“朕不喜欢猜谜语。” “……” 赵都安坦荡地自问自答道: “臣平常喜欢鼓捣一些小物件,此前意外发现了一个制冰的法子,便卖给了金简神官,如此,赚了一笔银钱,才得以购置宅子,离陛下更近一些。 也正因生意往来,金简神官才对臣多有帮扶……” 徐贞观静静听着,对于赵都安与天师府的这桩生意,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但此刻听他诚实回答,心中仍旧很是满意。 女帝知道金简乃是小财迷本性,赵都安帮她发了一笔横财,少女有所报答,合情合理。 她轻轻颔首,噙着笑意: “上次你制那花露香水,这次又懂得制冰,倒是多才多艺。” 呼……死亡话题终于圆过去了……赵都安无声吐气,道: “臣这只是微末小道,奇技淫巧罢了,不值一提。” 心中一动,主动转化话题道: “至于能把生意做起来,主要还是那公输天元出力。” “哦?张天师那个五弟子?” 徐贞观果然被带偏话题,面露恍然,“是他啊,怪不得。” 赵都安仰起头,好奇问道: “陛下知道他?” 女帝“恩”了声,看出自己的小禁军不甚了解,便随口解释道: “公输天元,修的乃是‘匠神’一系,可制神兵利器,镇物法宝,天资极高。 只是常年埋首于匠室,极少外出…… 恩,你此前用过的,那记录声音画面的卷轴,便是出自此人之手……不过,首创的却不是他。” 卧槽……偷窥卷轴是他制作的? 赵都安吃了一惊。 女帝神态唏嘘道: “不过,这一系若想有大成就,却也难,修行进境,却是要铸造出突破性的器物,才可晋升,所以此人对你所谓的奇技淫巧,最为上心。 不过,进境虽难,但若有朝一日,真踏入更高境界,便可堪称国之重器了,呵,一位能造出上品法器,神兵的匠人宗师,哪怕皇室也要交好。” 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明显: 若能与之结交,对你而言,有益无害。 这样么?那小胖子还是个潜力股……赵都安精神一振,认真道: “多谢陛下指点。” 徐贞观嘴角翘了翘,本想说一句: 那公输天元虽是个天才,性格却颇为傲气,伱哪怕去结交,对方也是看不上的。 毕竟,这种“技术人才”,只认技术,从不在乎什么权势,也看不起这些。 只凭借一个制冰,根本不足以令那位天师弟子对赵都安另眼相看。 不过…… 罢了,没必要打击下属积极性。 然而女帝尚不知道,赵都安早已凭借一张简单的眼镜透光原理图纸,就令那位孤傲的匠神传人,苦熬了三天三夜未眠,心力憔悴。 “天师府快到了,等下随朕进去,莫要乱说话,若你运气足够好,今日或许还能亲眼看到张天师。” 徐贞观抬眸,望向车辇外头,已经出现的天师府大门,淡淡说道。 传说中的张天师?那位大虞的活神仙? 赵都安面露期待。 227、请使君教我 与女帝交谈的时光,总是短暂。 不多时,皇家的车辇就停在了天师府门前。 今日拜访,早有通报,气派的道门总坛门口,已有数位穿着绣红色细线神官袍的老神官垂首等待。 赵都安跟随女帝下车,以“随从侍卫”的身份,跟在徐贞观身后的队伍里。 顿时显得并不很起眼。 “恭贺大天圣人皇帝陛下莅临……” 为首的方脸道人手持拂尘,恭敬稽首,身后诸多神官跟从。 徐贞观微笑颔首。 昔年,她以皇女身份,也曾在天师府小住,请教张天师修行。 故而,虽为帝王,今日却做了坤道打扮。 略作寒暄,一行队伍,便由正门进入。 值得一提的是,赵都安上次过来,是被守门道童从侧门领进去的,并未走过天师府正门直道。 今天蹭了女帝的光,才有机会正在目睹这座传承千年的道观真容。 步入正门,入眼处,是一座极宽敞的广场,地面由白石铺成,去镶嵌勾勒着一幅尺寸极大的太极八卦图。 一行人行走在太极图上,油然生出敬畏心。 此刻广场两侧,远远地站立着许多低级神官,因离得远,看不真切,却是人人背负宝剑,远望去,剑穗如潮。 穿过正门,眼前又拔地而起,一座牌楼模样的二门。 左右横幅对联……徐贞观抬眸望去,不禁轻咦一声,念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她视线上移,见横批却是斗大四字: 道法自然 “朕上次来时,记得还不是这个。” 徐贞观驻足品味,略带惊讶。 领路的老神官笑道: “的确是前不久更换,以劝年轻神官向学。” 徐贞观螓首轻轻点了点,蛾眉舒展: “相比旧联,却是别有一番气象,不知何人所做?” 老神官摇头道:“这却不大清楚,总归是天师首肯。” 徐贞观点了点头,又仔细盯着牌楼上的字句看了几眼。 初看已是惊艳,仔细观摩……上下联还好,关键横批的四个字,瞧着与这两联着实有点不搭配,好像是生硬拼凑在一起的。 但……多少有点微言大义在里头了。 却无人注意到,女帝身后的赵都安一脸便秘的模样,心中疯狂吐槽: “老王啊老王,果然不是个东西,一直不给报酬还以为是抄我的句子没用上,结果牌楼都早换了,愣是拖到我拿千面神君换……” “咦,说起来,女帝都来了,接待的神官中怎么没看到老王?恩,是身份不够高,还是‘散官’的身份,不凑热闹?” 心中嘀咕着,一行人穿过二门,前头是赫然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祖师殿。 赵都安上次从远处擦边走过,远眺过一眼,知道里头供奉着天师府历代“天师”的画像。 过了祖师殿,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巨大巍峨如巨人的钟楼。 钟楼灰扑扑,上头前方墙体上镶嵌一座日晷。 阳光打在日晷上,会在地上投下巨大的“指针”。 再往上,就是固定在钟楼顶端的“黄钟”,只可惜,太高了,仰头望去并不真切。 赵都安望着墙体斑驳,风吹雨打的钟楼。 蓦然想起穿越当日,滂沱大雨中,远远听到的城内钟声。 就是从这座钟楼发出了。 “你等在此止步,朕前往张天师住处。”徐贞观对身后众人吩咐。 钟楼如界限,将天师府辟成内外。 赵都安注意到,那些领路的,级别不低的老神官也停下了脚步。 看样子,自己是没法直接跟随女帝进去……怪不得,女帝说是否能看到天师,要看运气……是等召唤的意思? 赵都安有点失望,觉得这把悬了,而老神官则笑呵呵,将他们这些近侍,领到附近的厅内等待。 “赵使君留步。”忽然,其中一名中年神官拦住他,笑道: “公输神官得知你到来,托我请你过去小叙。” 公输神官?金简的五师兄? 那个修匠神的胖子……赵都安有些意动,又面露迟疑。 神官笑道: “使君不必担心,每次陛下前来,都至少与天师攀谈论道一個时辰,况且,若有变化,自然会寻你,不会耽搁。” 这样啊……赵都安欣然颔首: “有劳神官带路。” 贞宝说与之打好关系有益无害,赵都安听进去了。 人在官场,多条人脉多条路。 …… …… “哈哈,赵使君可算来了,昨日才说有空过来,不想今日便再相逢。” 赵都安被领到一个院子前。 就看到大门里,穿着皱巴巴暗金线神官袍,略有喜感的胖脸上,小眼睛眯缝着的公输天元笑着迎接出来。 然而赵都安却吓了一跳。、 因为这青年胖神官一脸憔悴,硕大的黑眼圈如熊猫,笑容也有点发癫,看向他的眼神中,竟带着一丝火热。 “怎劳烦公输神官亲自迎接?” 赵都安不留痕迹后退一步,却还是被前者强行握了握手,入手只觉油腻,不着痕迹在身后擦了擦,一脸关切道: “神官看着有些劳累。” 公输天元胖脸一僵,挤出笑容: “无妨,睡的少了些而已,快请进……呵呵,鄙人陋室寒酸……也是方才得知,使君随陛下一同过来,才冒昧请人邀请。” 何止是睡得少? 是昨晚压根一夜没睡! 本来,以他的修为,连续几天不睡觉也不是大问题,但前提是,消耗精力不多。 若熬夜的同时,疯狂压榨脑力精神,高负荷地运转头脑,进行思考和试验……哪怕境界再高,也扛不住。 至于“始作俑者”,无疑还是赵都安在那张眼镜图纸上,随手留下的寥寥数笔,透镜原理。 这也是公输天元急于邀请他过来的原因。 赵都安好奇地跟随,进入这座工坊式样的院落。 与文人雅士的庭院迥异,院落中几个大房间,都摆放各式凌乱物件。 二人进入的房间,颇为宽敞,却只在角落里摆放一张小床。 除此之外,房间里只有几个大桌案,其上各种工具。 墙壁旁。 则是一排的置物架,上头摆满了各种古怪玩意,如同一座简陋版工业博物馆。 “呵呵,地方乱了些。” 公输天元见赵都安好奇打量,胸脯微微挺起,精神憔悴的胖脸上,浮现骄傲。 赵都安上辈子,曾与领导见过一些技术大牛,深知这帮人的脾气。 没有寒暄,主动表露出自己的无知与好奇: “我听闻,黑市上价格高昂的摄录卷轴,便是神官手笔?这便是打造法器的地方吗?” 公输天元微微一笑,他最喜欢的,就是给人展示自己的作品。 当然,前提是他瞧得上的人。 此刻见赵都安发问,清咳一声,拉着他走向置物架,介绍道: “没错,我这一脉修行,需不断制造器物,这些,便是我一部分作品。比如这个。” 他随手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盘子。 轻叩两下,盘中倏然生出火焰,他随手将盘子来回翻转,火势不灭。 公输天元笑道: “此物名为‘木火通’,我炼制法器,时常要用火,便造了这东西,无需引燃,且不会蔓延,如蜡烛一般,燃尽内里法力,才会耗尽。” 又叩动两下熄灭。 打火机……赵都安点了点头,颇觉有趣。 扭头看到一个西域胡人打扮的木制小人,手中持握一壶酒,好奇道: “这是?” 公输天元“哦”了声,笑道: “此为敬酒胡人,咳咳,我喜好钻研修行,不擅应酬,每逢与师兄弟聚会,却频频被敬酒,烦不胜烦,便造了这小人。 只要将其摆在宴席桌上,它就会挨个敬酒,而凡被它敬酒的,境界只要不超过神章,无论在做什么,都必被操控躯体,强行饮酒一杯,才能挣脱……” 恩,他没说的是,刚研究出时,一次操作失灵,让一群术士被强控了整整一晚上,无人可以逃脱。 直到烂醉如泥,睡了三天,才苏醒…… “……”赵都安轻轻吸了口气。 又看到小人旁,还有另外一个酒桶高的木制僧人,手中一个破碗,一条禅杖: “这又是什么?” 公输天元笼着袖子,一脸回忆: “这是我的早期作品,彼时看神龙寺的和尚不顺眼,便做了个‘化缘和尚’,丢去了神龙寺中,凡是看到它的,若取出钱来,将这碗填满,便会得到一声‘多谢布施’。” 这什么诡异玩意……赵都安警惕道: “那若不给钱呢?” 公输天元沉吟了下,拍了拍和尚的秃头,淡淡道: “若是不给,它会举起禅杖,教对方一点拳脚,直到化缘成功,回来复命。” 赵都安:“……” 公输天元一脸惋惜: “可惜,神龙寺的秃驴很快找过来了,师尊还将我骂了一通。” 赵都安稳定了下心神,迟疑地看向一条黄纸裙子: “这个,总不会攻击人吧?” “哦,这个是好东西,”公输天元眼睛一亮,颇为得意地道: “女修士行走在外时,往往最怕月事到来……因流血不住,大母神会令女修法力下跌,进入为期数日的虚弱期,而只要掐算日子,事先穿戴这纸裙,然后脱掉,就可以解除一次因月事而带来的虚弱…… 可惜,此物制作艰难,价格昂贵,哪怕京中的贵妇人都很少愿意购买。 只有女修士愿意,我曾去寂照庵,想推销给那些佛门女菩萨,对方却不识货。” 说到后面,这位思路清奇的匠神传人神态落寞。 似乎因作品不被认可而沮丧。 ……不是,你和佛门是有多大仇,虽然这东西听起来很厉害,但真的不会被当做是挑衅骚扰吗…… 还有,这和我想象中,能打造神兵利器的锻兵大师,或者一甲子才能炼出一炉丹的道门神官……风格迥然不同……赵都安表情复杂。 “呵呵,让使君见笑了,你也觉得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对吧。” 公输天元自嘲一笑,突然一屁股坐下。 角落里,一只长腿的圆凳,跑过来拖住了他的屁股。 不……这不是华而不实的问题……赵都安不好评价。 公输天元脸上落寞之色愈发浓郁。 突然从兴奋状态,转为沮丧低沉,碎碎念道: “我也不是非要造出这些古怪东西,实在是匠神一脉,想有所突破,必须造出突破性的造物。 刀剑铠甲,镇物拂尘这些,过往几千年的术士前辈已经将其拉高到极高境界……我哪怕仿造一千把,修行境界也无法突破,只能另辟蹊径……” 赵都安动容,没想到术士修行这般费劲: “没有请教天师吗?” 公输天元头垂的越来越低: “师尊也说,我走错了方向,说匠神乃凡人信奉而成,故而,匠神原本,乃是为万千黎民造物,而我造的法器,用途却极为狭窄…… 可黎民所需之物,我有想不出新的……直到,我看到了你那张图纸!” 顶着黑眼圈,袍子脏兮兮的公输天元突然抬起头,神色亢奋起来: “制冰法虽惠及万民,但着实算不上匠器,可你给六师妹那名为眼镜的图纸上,寥寥提及的文字,却令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他跳起来,一把拽住赵都安的手,神色激动,言辞恳切: “此番请使君前来,只为伱所写的那光线折射之原理,恳请使君能否详解一二?” 赵都安愣住了。 表情缓缓变得怪异。 直到这时候,才有点闹明白,张天师这位五弟子,究竟为何找上自己。 “这……会不会是神官想多了?只是些凡俗之道……”赵都安往回抽手,愣是没拽动。 公输天元摇头,表情坚定,他有种强烈预感,若能弄清楚那所谓的原理,或将可造出无需法力支撑的奇妙器物。 如师尊所说,这才是修行正道,也是自己更进一步的契机。 “请使君教我!”公输天元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就简单说说,不过具体是否对你有帮助,不敢保证。” 公输天元大喜过望,忙取出那张图纸,又拉出一块白板,方便使用。 赵都安清咳一声,转身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字,同时说道: “想解释清楚光,首先,要理解两个字。” 仿佛又一次,回到修文馆中。 赵都安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字: 《物理》 …… 错字先更后改 228、异世界的物理课 就在赵都安开始科普物理学的同时。 天师府最深处,安静幽深的庭院中。 大榕树下,今日坤道打扮的大虞女帝,也见到了大虞传奇人物,四位天人资历最深,境界最神秘的道门天师。 张衍一。 “你来了。” 身材高大,眉目狭长,笑容和煦的张衍一早等候多时,坐在大榕树下,示意女帝落座。 旁边,金简也在场,今日她的身份,是师尊身旁童子。 这会一改往日烂漫脾气,规规矩矩搬来茶几,给两人斟茶倒水。 “许久不见,天师风采更胜从前。” 徐贞观拖曳长裙,迈步走到空着的竹椅旁,施施然落座,脸上带着恬淡微笑。 张衍一静静打量她,感叹一声: “许久不见,陛下帝王气与日俱增,修行气与日俱减。” 徐贞观笑容苦涩: “天师讲话,还是这般不留情面,只是政务繁多,本以为有人分担会轻松些,逆党又不安生……” 张衍一摆摆手,打断她,闭眼道: “朝政大事,老朽不懂,还是怀念陛下往日过来,谈天论道。” 徐贞观默然,心中明白为何老天师是这般态度。 她清楚记得,当年她为三皇女时,在天师府小住,张衍一对她的修行天赋赞不绝口。 曾称若一心修行,徐贞观有望追赶大虞太祖皇帝。 因这欣赏,耗费了不少心力指点教授,然而,最终徐贞观却登基称帝。 为了朝政大事,拖累了修行。 在老天师这等世外高人的眼里,俗世相比于大道,不值一提。 因此,对于徐贞观放弃修行,心中甚为可惜。 因可惜,而有些气恼,但终归是个人选择。 张衍一虽惋惜,却不会真的恼怒,只是发发牢骚。 这会,见女帝不答,便也主动开口,寻了几个话题,聊了聊。 终归还是关心她的修行的。 只是,不同传承,越走到高处,彼此面临的困境已大不相同。 所谓交谈,也是浅尝辄止。 不过,对于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的金简而言,两位天人境大修士随口说的句子,就已是晦涩难懂。 于是少女只好抱着膝盖,抻着脖子,小嘴微张,表演专注,实则目光发散,大脑放空。 若阿巴阿巴几声,就和痴儿无异了。 等金简回过神来,发现两人终于不再聊修行。 “朕进来时,见二门牌楼上,换了一副新对联,不知是谁的手笔?” 徐贞观抿了口茶,随口问道。 金简一下回神,目光聚焦,警惕地瞅瞅她,又瞅瞅师尊。 “呵呵,是底下神官意外偶得,老朽觉得不错,便替换上去。”张衍一厚颜无耻道。 金简就很佩服,心想师尊这话说的妥当。 没说谎,就是隐瞒了关键信息。 徐贞观美眸闪烁了下。 虽好奇,但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哦”了一声,说: “天师府果然人才济济。” 这句话,本只是场面话,但听在师徒耳中,就有点不对味了。 再联想到女帝突然提到对联,询问来历……金简看向师尊,心想: 不会是陛下知道了什么,找上门暗示咱们来了吧? 张衍一也有点摸不准。 毕竟以他的身份,跑去挖女帝的墙角,着实面上无光。 “咳咳,” 老天师调整了下坐姿,一派高人风范,看似随意地道: “陛下手下,也是英才涌现,老朽虽枯坐院中,却也有所耳闻……像金简儿,便提过有个叫……” “赵都安。” 金简低声捧哏,撇撇嘴。 心想师尊太不要脸了,还假装不认识,不知羞。 “对,赵都安,” 张衍一笑呵呵道,“还把生意做到天师府来了。” 他反试探一手,想确定女帝是否知道,自己挖墙角了。 张天师竟都知道他……是金简提及的么……徐贞观略感惊讶,笑道: “此人的确有些聪慧,这次也随朕前来,就在外头等着,天使若感兴趣,不若叫进来如何?” 她这句话,倒并没有太多含义。 然而落在师徒二人耳中,顿时如临大敌。 糟糕……陛下知道了吗? 还是怀疑? 所以故意带他来,叫进来试探,让师尊当面出丑……金简板着小脸,极为严肃。 不禁焦急地望向张衍一,想看师尊如何应对陛下的发难? 张衍一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帝一眼: “金简儿,陛下既发话了,你便去外头问问,若那人在,便领进来瞧瞧。” “……哦。” 金简不知道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老实地出去了。 没一会,又回来了。 少女表情古怪: “师尊,他……外面出了点事。” 女帝和老天师同时疑惑地看向她: “发生何事?” 金简想着方才出去,听到的说法,犹自难以置信: “他们说,赵都安被五师兄请去了,然后……不知怎么的,给五师兄讲起课来……如今,好多神官都闻讯赶过去看热闹,将那边围堵的水泄不通。” 徐贞观愣住了,脸上显出匪夷所思来。 赵都安? 给公输天元讲课? 她不禁探寻地看向老天师,却见张衍一同样一头雾水。 下一秒,只见老天师忽然端起茶几上的杯子,随手将茶水朝半空中一泼。 哗! 霎时间,茶水在空气中,泼成了一副水幕动态的“屏幕”。 水幕中,赫然是被围堵的水泄不通的院子,画面拉近,清楚地呈现出,凌乱的房间内。 站在一块白板前,正在讲课的赵都安的身影。 公输天元,以及其余几個修匠神的术士,一人搬了个圆凳,坐在面前专心聆听。 此刻,水幕中,传出赵都安的声音: “……所以,想理解透镜为何能扭曲图像,便要先明白光的折射。” “何谓折射?” “即,光从一种介质斜进入另一种介质时,传播方向发生改变,从而使光线在不同介质的交界处发生偏折的现象。” …… …… “介质?” 房间内,小学生一般正襟危坐,对院子中那些围拢来的术士置若罔闻的公输天元疑惑道: “敢问使君,何谓介质?” 赵都安没立即回答,只是有些无奈地扫了眼庭院中,那几乎贴在窗户上的密密麻麻的脸。 公输天元忐忑紧张道: “使君是担心他们听到学问之秘?放心,我这就将他们赶走……” “……不必了。”赵都安叹息一声。 他只是不明白,为啥会莫名其妙,来这么多人。 万一陛下找自己,该怎么办……罢了,快些讲完吧,可别耽误了事。 想到这里,他镇定了下心神,说道: “介质是什么?这个问题很好,恩,用个较为形象的话来说,便是水波,声波,光波,在从一处去另一处时,所赖以传播的物质。” …… ps:这章有点短,但快零点了,只能先更新,下一章肯定将这个桥段写完。 229、我见君,恰如蜉蝣见青天 “声波?光波?” 房间内,专心听讲的神官们陷入短暂茫然。 其中一名神官疑惑道:“使君说水波,我等都明白,只是这声音,也有波么?” 赵都安微微一笑,斩钉截铁道: “当然有。事实上,水波与声波,是一样的。” 他随后拿起手中的笔杆,在旁边的书架上敲了下,发出“梆”的一声: “你们看,声音如何出现的,乃是笔与书架碰撞,发生了震动,便有了声,而将石头丢入水潭中,是不是水面亦会震动,发声?” 在一个严重缺乏相关概念的世界里。 赵都安解释一些东西,必须放弃严谨性,追求通俗易懂。 果然,此话一出,屋内外的神官们都恍然大悟,觉得极有道理。 公输天元大点其头,认真道: “使君说的有理,就像若鼓面上覆盖灰尘,我们重重敲鼓,鼓皮上的灰尘,也会如水波一般震动。” 顿了顿,他皱起眉头: “只是,这声音从一处,去另一处,需要什么介质传递么?” “呵呵,公输兄观察细致,比喻形象,”赵都安先称赞了一句,旋即才说: “当然需要。恩,举个例子吧,上次我率领官兵,抓捕通缉术士。 恩,当时金简神官也在,对方信仰风神,打斗中,竟抽离了我身边的气,令我窒息。 当时,我向金简神官呼救,却发现我俩却听不见对方声音。” 房间外。 有神官兴奋附和: “没错,的确有这个术法,我便遭遇过,半点声发不出。但不知为何。” “如此说来,莫非声音之播散,需要的‘介质’,便是气?抽干了气,便无法传递声音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这里大部分神官,并非修匠神。 但不耽误他们听个热闹,参与讨论。 赵都安微笑颔首: “诸位说的不错。同理,水波之所以能存在,盖因水本身,便是那波的介质。” 矮胖青年公输天元却皱起眉头: “使君说的不错,但那光波何解?既抽离空气,还能看清彼此,说明光不靠气来播散,那靠什么?” 糟糕……我好像说顺嘴了,光的传播需要介质吗?好像压根不需要…… 恩,除非把所谓的“以太”这种概念搬出来……唉,没办法,这些知识太多年没用了,工作以后就还给老师了…… 赵都安噎了下,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 不过赵大人是久经考验的,虽然心中发虚,但脸上仍镇定自若。 甚至露出赞赏当年神色,感慨道: “公输兄不愧是天师弟子,随便一问,便在关键之处!” 公输天元不禁挺了挺胸脯,觉得面上有光。 赵都安轻咳一声,正色道: “要说清这個,便要先弄清楚,何谓光,何谓光波。在我看来,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一种基本粒子构成,就如一块石头,捏碎了,发现是一粒粒尘埃…… 水如此,光亦是如此……因是由粒子构成。 而粒子每时每刻,都受外力扰动,恰如灰尘随风而动,粒子彼此影响牵连,便成了光波……” 说这番话时,赵都安有点心虚。 因为按照他记得的波粒二象性的概念,光本身即是粒子,又是一种概率波…… 不过这玩意太抽象,还要涉及到“场”的概念……他专业不在这里,也只是粗浅了解。 所以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用更容易令人理解的方式解释…… 反正,说太抽象了,这帮人也压根理解不了。 而且也太超前了,毫无必要。 …… 小院内。 徐贞观表情古怪地望着水幕上,赵都安侃侃而谈。 不禁扭头望向老天师: “世间万物,真的是由‘尘埃’构成?” 张衍一沉默了下,不置可否。 只是含糊道: “呵呵,天地之奥妙,凡人如何揣度?不过,此人所说,倒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假设。” 老天师看似镇定,实则同样是迷糊的。 按照道家学说,天地由阴阳二气构成,五行元素构成……但赵都安进一步,将气和五行都拆成粒子…… 若是旁人所说,张衍一只会一笑置之。 毕竟世间从不缺少狂徒。 但说的人,是张口便能道出极精辟的见解的赵都安……老天师就有些拿不准了。 “且看他如何继续说吧。”张衍一道。 徐贞观点了点头,也将视线再次投向水幕。 …… 房间内。 赵都安清了清喉咙,笑道: “说完了光的模样,那便到了光如何在介质中行走的话题。可惜,这个问题我也无法给出答案,也在探索中。” 此话一出,不少神官骚乱议论。 然而公输天元绿豆般的小眼睛,却越发亮了。 沉声呵斥了议论声,正色道: “我等修道,亦有无数奥秘不得而知,岂有洞悉一切的道理?使君这般,才是求道之人该有的风骨!” 一群神官顿时汗颜,望向赵都安的视线愈发尊敬。 公输天元胖脸上,写满激动: “使君不必理会他们,请继续说!快说!” 他意识到,接下来就要到困扰他数日的折射之原理上了。 赵都安微笑颔首,说道: “说清了上面这些,我们就该知道,无处不在充盈着气的空间,与会令人窒息的水下,乃是两种介质。诸位不知多少去河边捕鱼过?” 捕鱼? 当即有不少神官开口,表示自己有过经历。 赵都安负手而立,道: “有经验的捕鱼人,会知道,当我们站在溪水中,手持削尖的木棍,刺向水中游鱼时,不能瞄准,应向下些,才能刺中,你们以为是为何?” “这……” 神官们面面相觑,一人眼睛一亮: “莫非,便是因介质不同,光映照的图影,便错位了么?” “没错!”赵都安赞许了句,“就是这个道理。” 他在小白板上,用图式进行了一系列解释,又道: “这个道理,其实诸位绝不陌生,你们熬夜疲惫,打哈欠时,是否会流泪?这时,会发生什么?” 公输天元突然一拍桌案,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 “清晰!看远处事物,会更清晰!我懂了!泪水覆在眼眸上,便如光入溪水,我所见之图影,亦如水中游鱼……” 这一刻,这位匠神传人神态激动。 大脑飞速运转。 只觉困扰了三天三夜的难题,豁然开朗,呢喃到: “所以,以水晶磨镜,便是相当于,在人眼前时刻放置一片特殊的水……通过计算,调整光束映照……” “等等,那为何人眼会如此?莫非,人眼也如一汪水,正如腿脚受伤会畸形,人眼也会变形……这才导致视物不清……” “哈哈,我懂了!我懂了!” 这一刻,公输天元不断地低声自言自语。 连续数日不眠,疯狂压榨脑细胞,本就令他情绪不稳,神志恍惚。 这会猛地打通桎梏,险些手舞足蹈。 令其余神官纷纷侧目。 “公输师兄又疯癫了,上次如此,还是几年前……” “师兄到底懂了什么?为何我还是不大明白?” “这个赵都安究竟哪里学来的本事,竟三言两语,令师兄如此这般……” 人群议论纷纷。 赵都安也大为意外,因为这胖子的悟性有点惊人了。 他毕竟将这些知识忘得七七八八,对透镜什么的,也只记得大概。 所以,他讲述的多是概念上的东西。 且自己都摸不准,是不是说对了。 可真正的天才,并不需要仔细教授。 只需要给一个方向,给一点灵光,他就会自己补全一切。 匠神传承的的公输天元当然是个绝顶天才。 只是碍于这时代科学被压制的厉害。 而此刻,赵都安简单一番概念性的话,对其他神官而言,如一团迷雾,云里雾里。 但对公输天元而言,却好似一柄利斧,劈开他眼前重重迷雾。 恰如蜉蝣见青天。 “赵兄!” 公输天元收敛笑容。 大踏步上前,双手用力攥住他的手,真挚地摇动,胖脸上满面红光: “听君一席话,胜我师尊无数! 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方向,我之前造那些镇物,多依赖术法手段,可赵兄今日所说这些,与术法无关,却得匠神真意。” “……公输兄言重了,天师何等样人物,我也只不过是平日瞎琢磨,加上看过一些零散杂书,妄自揣测,不足为信,呵呵,不足为信……” 赵都安僵笑着,努力把手往回抽。 自己自己随口扯了几句,效果远超预期。 公输天元也自知激动失言,忙找补了两句,然后才道: “总之,今日赵兄所说,发人深省,日后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尽可来找。咦,你缺不缺镇物?比如这纸裙,可拿去给家中女眷用……” “……不必!” 赵都安瞅了瞅架子上,那一大堆功能稀奇古怪的奇葩法器,摇头拒绝,义正词严。 “好吧,呀,耽误了你许久,可莫要惹得陛下不快,赵兄且去忙吧,我还要好好消化你今日所教。” 公输天元一脸遗憾。 有种自己的宝贝,不被人赏识的失落。 “既如此,我先告辞。”赵都安微笑道。 对他而言,获得这条人脉,便是最大的收获。 …… 俄顷。 赵都安匆匆回到宫廷侍卫们聚集的厅堂。 就看到,一袭轻纱道袍的女帝缓缓从三门中走出,侍者们纷纷起身迎接。 “陛下?您与天师说完话了?”赵都安愣了下。 徐贞观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极为复杂地盯着他。 想说什么,但终归没开口,迈步朝外走去,轻飘飘丢下一句: “回宫。” …… 错字帮忙捉虫 230、连升四级,女帝的尚方宝剑 “这就回去?” 赵都安张了张嘴,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 意识到,今天是无缘面见张天师了。 不过,又想到天师的两名弟子悉数搞定,也就不遗憾了。 当即迈步,混在一众宫廷侍者中,追随女帝而去。 …… 深处庭院内。 大榕树于风中摇曳,发出神秘悠远的沙沙声,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沉淀着岁月的分量。 张衍一负手而立,眺望院外方向,好似看风景。 金简托腮,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长发垂在后脑,眼神发散,呢喃道: “师尊,赵都安讲的那些,弟子还是不懂。五师兄又听懂了什么?” 身材高大,披着柔软垂地的玄色神官袍的老天师神色淡然: “听懂了该听懂的,说了他该说的。” 金简抬起头,瞥瞥老头子,忽然戳他肺管子: “师尊你是不是也没听懂,才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糊弄我。” “……” 张衍一叹息一声,摇头沉声道: “你啊,该向那赵都安学学,如何与长辈说话。” 被抨击情商低下的少女委屈地抱住自己,用一只脚在地上画圈: “弟子学不会嘛。” 老天师表情无奈,回想几个弟子。 大的还好些,越是小的几个,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看着仙呆少女蔫蔫的模样,也不忍心训斥,只好叹息一声,道: “罢了,你出去一趟,找你五师兄。” 金简仰起头,茫然道:“找他过来吗?” “不,”张衍一淡淡道: “他聚众喧哗,责令抄写天书百遍,这月月俸也没有了。” 哼,听君一席话,胜却师尊无数……好啊,真好。 “哦。” 金简麻利地起身,化作幽灵飘了出去,死道友不死贫道,生怕自己也被罚月俸。 …… …… 回宫的马车内。 赵都安再次得以,与女帝同乘。 只不知为何,这一次,对面的女帝看向他的眼神,令他毛毛的。 “陛下?” 赵都安忐忑不已,忍不住轻声呼唤: “您叫臣进来,是有事吩咐?” 今日做道姑打扮,眉心点缀殷红朱砂,罩青色外袍,面庞肌肤素白晶莹,气质清冷出尘的女帝抿了抿嘴唇,脑海里,还回想着之前的一幕。 她对赵都安讲解的那些“知识”颇为陌生,也不甚了解。 但公输天元既狂热如此,可见必有值得称道之处。 原本,其能拿出治国方略,已令她惊叹。 如今却不想,于匠神一道,也能谈出许多见解。 徐贞观很想问一句,究竟如何做到。 但略一想,也知道答案必然是平素胡乱琢磨一类,便也索然无味了,只能归咎于天才。 这一类人,漫长的历史中也不少见。 如她自己,便是一個。 只是如赵都安这般的“通才”,却又不同。 如今,想起二人之前,也是车厢中,提及公输天元。 自己还说,那人不好接触,认为这小禁军欲要攀附,异想天开。 结果扭头就惨遭打脸……这会被呼唤,才猛地回过神。 “恩……朕的确有事想交代于你。” 徐贞观恍惚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决定。 “陛下请说,臣万死不辞。”赵都安忙表忠心。 徐贞观淡淡一笑,手中把玩着一只锦盒,其中乃是天师府炼制的上品青丹。 不过,这丹药是给她这个境界服用的,赵都安却还用不了。 这时雪白柔荑拂过锦盒,语气随意道: “说来,这段日子,你屡立功劳,朕虽也赐了一些赏赐,但都身外之物,倒是你的官位品秩,也该动一动了。” 赵都安愣住,冷不防被突然袭击,诧异道: “陛下,要给臣升官?” “你不愿?”徐贞观揶揄笑道: “朕听闻京中不少人拿伱区区六品官衔说事,依朕看,升个正四品指挥佥事,还算恰当。” 正四品! 什么概念? 要知道,地方的知府也是四品,国子监祭酒同样是四品。 赵都安懵了下,大虞官位共十八品,除了正品外,还有从品。 诏衙缉司乃六品武官,如今跃升正四品,便是跨越了三个级别,连升三级? 不,准确来说,是连升四级! 这是何等升官速度? 要知道,除非在战事,武官升官是很慢的,一步一个坎。 赵都安距离成为缉司,也才堪堪三个月? 放在别人身上,屁股都还没坐稳,他却又升了。 “谢陛下圣恩!” 赵都安深吸口气,可惜车中不便,只好抱拳行礼。 恩……虽然他也不介意单膝跪一下什么的…… 徐贞观嘴角微翘,雪白手指划过锦盒,如同捧猫,却是堵死了他伴随而来的奉承话: “少做谄媚模样,朕给你升官,却不是白白升的。” 赵都安愣了下,这才想起,女帝给他升的官职,乃是“指挥佥事”。 同属武将官衔品秩,乃是三品指挥使的副手。 一个指挥使,手下常规五千人兵马…… “陛下要将臣调去哪里?臣觉得,在诏衙挺好……” 赵都安试探道。 心说,总不会将自己原地提拔成马阎的副手了吧。 那感觉好像也没啥实际变化。 徐贞观瞥了这满肚子心眼的家伙一眼,有些好笑地道: “放心,梨花堂仍是你的,白马监的职位也还在,这指挥佥事,并非要你真的去做什么军官……只是要你方便去办一件事。” 大虞朝不缺一个普通军官,徐贞观当然不会暴殄天物,将这样好用的走狗丢去管理军务。 呼……吓我一跳,我好不容易在诏衙打下的江山……赵都安疑惑道: “陛下要臣办什么事?” 徐贞观神色严肃,手中的盒子也放在一旁: “你可还记得,火器匠人一案?” 她轻轻叹了口气: “当时引出线索,枢密院中疑似存在投靠靖王府的官员,朕责令薛神策自查,给出的结果,朕很不满。” 赵都安精神一振: “陛下是要臣去枢密院,揪出投靠靖王府的白眼狼?” 徐贞观却摇了摇头,说道: “枢密院内早已打草惊蛇,你去了意义不大,但火器匠人一案,不可能只有两三人便做到,朕怀疑,里头蛇鼠一窝。 所以,想派你去神机营中,查一查线索,看是否能有所发现。正好,你立功颇多,封指挥佥事,去军中挂职一段日子,也算应有之意。” 神机营……火器匠人失踪案的源头……也是张昌吉那厮服役的地方……隶属于“京营”,负责拱卫京师……与诏衙,同属于“禁军”…… 恩,比较坑的一点是。 搬家后,上班路程反正变远了……还不如老宅距离京营更近…… 赵都安脑海中浮现相关信息,无声吐气,微笑道: “陛下有命,臣愿尽心竭力。” 恩,反正只是挂职镀金几天…… “只是……这么久过去,只怕线索早已断掉。”赵都安皱眉。 他没忘记,火器匠人案,马阎率领诏衙就查了很久,后来薛神策又自查两个月。 投靠靖王府的内鬼再蠢,也该打扫好收尾了。 两个字: 难办! 徐贞观纤细的眉毛也是微微颦起,知道任务艰巨。 也是赵都安当初抓诏衙内鬼,卓有成效,这才让她抱有一些希望。 此刻认真道: “朕知晓此事艰难,比之当初派你去诏衙,更难许多,毕竟军中不比衙门,极为排外,哪怕你也是禁军出身,也难免被针对。 故而,此番朕也不要求你必须如何,尽力即可。 此外,再予你内臣监军权责,若谁阻拦你,你只需将其姓名上报。 四品以下,朕不问你任何原因,只要你报上名字,朕便罢他的官!” 只要写名字,就罢官! 不问缘由! 赵都安眼睛一亮,这就是尚方宝剑了,他确认道: “罢官不需要证据?” 徐贞观笑吟吟看他,点头应允: “四品以下,无需证据,四品以上,如有证据,亦可准许你方便行事。哪怕薛神策状告到朕面前,也是这句话。如何?” 莫名的,车厢中萦绕出几许杀气腾腾来。 赵都安忽然明悟,女帝在整治朝堂后,终于空出手来,准备对武将集团动刀了。 而自己,无疑是那个最好的急先锋。 赵都安没来由一股血气升腾,脑海中,浮现出皇党小朝会上,薛神策与他对视的一幕。 “臣,领旨!” 赵都安吐气说道,旋即追问: “陛下,敢问任命何时下达?” 徐贞观微微一笑,风华绝代,却是不曾回答。 …… …… 枢密院。 作为大虞最高的军事机构,这座衙门与文官官衙气质迥异。 远远望去,便有一股肃杀之意。 正堂,墙壁上居中一巨大横条幅泼墨大画,乃是万马奔腾,千军辟易的沙场景象。 四方的桌案两侧,是摆放兵书的木架。 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是摆放的规矩整齐。 没有半点凌乱。 院内书吏们都知道,自家枢密使大人治军严明,尤在细节。 此刻,被誉为“大虞军神”,修为与官职同样巍峨不凡。 身穿武官二品绯红袍服,胸口绣着方正的“狮子”图案,面色白皙,颌下蓄短须。 约莫四五十岁模样,虽已不复青春,却隐约可见当年俊朗的薛神策端坐大椅之上,坐姿笔挺,正翻看公文。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门槛外,停下一双军靴。 231、谁送礼,赵大人不记得,但谁不送,赵大人记得清楚明白 “枢密使大人!” 伴随靴子停下,一个宽厚沉闷的嗓音响起: “末将神机营指挥使石猛,到。” 薛神策这才抬起头,将手中公文合拢,眼神冷静平淡地审视此人。 人如其名,石猛身材颇为魁梧,身披软甲,肌肉隆起,两条手臂上青筋外凸,肤色暗沉。 四十岁模样,胡须如钢针,眸如虎目。 此刻抱拳拱手,面色疑惑: “不知大人急召,所为何事?” 京营三大营,五军,三千,神机……每一大营都有一名指挥使。 石猛统领神机营,亦是修行武人。 其看似如军中莽夫悍将,与“神机营”略有不搭,但与之关系不浅的薛神策却深知: 眼前之人,外表粗犷只是伪装,实则粗中有细。 能在武官中爬到这个位置,哪里有真正的莽夫? “你看下这个。”薛神策神态平静,将一份公文丢给他。 悍将外表的神机营指挥使翻开一看,大皱眉头: “陛下委任那赵都安来神机营,挂职佥事?这……” 薛神策双手交叠于身前,语气平静: “正式的任命还未下达,这是提前要你知悉,准备迎接。” 粗犷模样,外表极具欺骗性的石猛惊疑不定: “这赵都安虽为武官,却是诏衙那一块的,怎么突然要来京营?难道……是为靖王府……” 薛神策叹息一声,道: “火器一案,殊为紧要,陛下责令本使自查,却未能令圣人满意。如今将此人派来挂职,显然是要接手此事。你尽力配合就好,他要做什么,只要不出格,便由他,并且……” 略一停顿,这位大虞武官一品“军神”语气郑重: “叮嘱好底下的人,莫要在他挂职这个节骨眼,给他送什么把柄。” 石猛愣了下,眼珠微转: “大人是担心陛下……” 薛神策摆摆手,却没有继续多说,只是命他退下,自行体会。 石猛抱拳告辞。 走出枢密院。 魁梧如小山似的身躯骑在那匹军中悍马之上,朝军营返回途中,不断琢磨。 脑海中,想起了近日来,军中传播的小道消息。 即: 朝堂上文臣争斗告一段落,圣人极可能空出手来,整顿武将。 所以……枢密使大人的意思是……怕底下一群骄兵悍将给他找事,惹麻烦,给陛下动手的借口…… 恩,应该是这样了。 只是…… “麻烦啊。”指挥使牵着缰绳,顿觉头痛。 军中武将好勇斗狠,且极看重同袍之情谊,被赵都安弄死的,原神机营校尉张昌吉且不提,毕竟牵扯靖王府,还算小事。 关键是,前不久匡扶社高手,连续刺杀官员,不知有意无意,相当一部分都是武官。 尤其第一個死的小旗官,据说其兄弟,更因激动之下骂了几句,就被赵都安的手下爪牙丢进监牢,狠狠折磨收拾了一通。 加上有心人宣扬,惹得营中一些武官心存芥蒂,如今空降神机营,如何安抚底下人…… 尤其是,以镇国公那位“小公爷”为首的武勋子弟……着实是个难题。 只希望,自己这个“指挥使”的话,能管用一些吧。 以及…… 投靠靖王府的叛徒…… 石猛眼神忧虑。 不知不觉,京营在望。 …… …… “咣当!” 诏衙深处,某座单间女囚室内。 伴随走廊中开门声响起,蜷缩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上,昏昏沉沉,不知岁月的芸夕猛地惊醒。 黑暗中,身材瘦削,模样周正的少女穿着囚服。 头发凌乱,肤色因数月不怎么见阳光,显得病态般苍白。 她眨了眨眼,看向囚室中高高的“品”字形通气孔,只见其中射出一缕光束,内里尘糜浮动。 “白天……” 芸夕呢喃一声,爬起来,贪婪地迎着光束,走到墙边。 用一枚小石子,在墙壁上画了一道。 灰黑的囚室墙壁上,已经画满了一道道痕迹,用以计算入狱时间。 作为被庄孝成抛弃的“弃子”,芸夕怀疑,自己已彻底被遗忘了。 最近一次被“提审”,还是数月前。 御史吕梁将她押入囚车,试图带去刑部。 中途却被袁立阻拦。 而后,芸夕越想越气,将掌握的关于吕梁的情报,由狱卒递给了那个讨厌的赵都安。 之后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过了好些天,芸夕突然被从府衙大牢,押送到大名鼎鼎,有炼狱之称的诏狱。 芸夕曾激动不已,心想自己这个逆党,终于要迎来残酷的拷问了。 来吧! 十八般酷刑! 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宁肯牺牲,被伪帝手下的鹰犬残忍杀害,为了匡扶社稷的理想死去,也受够了被人遗忘的痛苦。 然后…… 她又一次失望了! 哪怕进了诏狱,她依旧没逃脱被遗忘的命运,甚至于……不知道为啥…… 住宿和伙食比在府衙的时候,都更好了…… 芸夕从墙边返回,如行尸走肉般,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双手托了下写着巨大“囚”字的囚服胸脯位置,沉甸甸的几两肉。 欲哭无泪。 竟然更大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芸夕扬天叹息。 突然,她惊愕发现,走廊中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分明不是送饭的时候啊。 直到狱卒押着一个年纪比她略大几岁,模样比自己略逊一筹的女囚过来,并将其丢进自己的囚室,并转身离开。 芸夕那迟缓的大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 有“室友”了。 她难掩激动,却仍警惕地凑过去,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似乎受了不少刑罚的女子。 有些生疏地开口: “你……还好吧?” 化名青鸟的婢女缓缓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两女都愣了下,眸子撑大。 然后,不约而同开口: “芸夕?!” “青鸟?!” …… 少顷。 在诏狱中重逢的两女上演了一出相认戏码。 她们本就是旧识。 当初在匡扶社总坛,曾一起相处学习过一阵,后来分开,芸夕跟随庄孝成,青鸟则跟随千面神君。 已数年不曾相见。 “你怎么也被逮捕了?千面进京了吗?” 芸夕将虚弱的青鸟,搀扶到自己的小床上,急不可耐发问。 她太渴望外界的信息了。 已经不再是婢女,真名不知叫什么的“青鸟”神情落寞,说道: “千面已被抓了,恩,不过我没亲眼看到,是听狱卒说的。在此之前,我就被他抛弃,当弃子了。” 芸夕愣了下,莫名感同身受。 但庄师父,肯定不是抛弃她,只是无力带她走。 而随着青鸟接下来的讲述,芸夕整个人都懵了。 新舵主被伏杀……朝廷新政……赵都安与大内供奉联手做局…… “等等!” 芸夕一把攥住她,嘴唇哆嗦,眸子动容: “你说,是赵都安抓了千面?他还杀了寒霜剑?他只是个白马监的小白脸,怎会有这般能力?与诏衙又有何关系?” 青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恍然: “你关在这里太久,不知外界变化,那赵都安早已今非昔比,连庄太傅都将其视为大敌,你听我说……” 俄顷。 从青鸟口中,补全了这几个月,外界的诸多变化,以及赵都安的种种手段后。 芸夕如同被玩坏的人偶,呆呆坐在冰冷的小破床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怎么可能……” …… …… 接下来几日,京城进入了难得的安稳期。 朝堂上,各大党派的争斗偃旗息鼓,新政的推行有条不紊进行,不过这必然是个长久工程。 非一朝一夕可成。 赵都安没忘记,自己还背负着逮捕庄孝成的任务。 试图从千面神君口中获取,但得到的情报,却并没多少价值。 也不知道是其嘴硬,还是真不知。 尤展德一家,在南城伏杀后,被救治了过来,倒是没有死。 只是被千面神君重创,尤展德难免要休养大半年。 赵都安难得“心慈手软”了一把,也没再追究。 倒是尤展德托人送一封信来梨花堂,满口道谢。 称若日后赵都安去西平道,有任何吩咐,尤家万死不辞。 主打一个认错态度良好。 而后,携带妻儿离开京城,返回了老家。 与此同时。 赵都安升官到四品的旨意,也姗姗来迟,伴随着委任挂职指挥佥事的皇令。 一时间,官场上又小小轰动了下。 从六品跳四品,着实少见,不过考虑到其功绩,倒也难得的,没有太多人说怪话。 接下来数日,赵都安连续在家中摆宴,认识的,不认识的各种官员,纷至沓来,贺礼收到手软。 尤其袁立,董玄等朝堂巨擘,送来贺礼,更是给足了面子。 哪怕许多官员背地里对“赵阎王”敬畏痛恨,但不妨碍捏着鼻子送礼。 “谁送礼,赵阎王可能记不住,但谁没送,赵阎王的小本本上可是记得清楚明白。” 这样一句话,不知从何处冒出,不胫而走。 顿时令礼物数量再次激增。 而在某个晚上,赵家三口人关起门来,点灯拆礼物的时候。 赵盼好奇问了大哥一句,这话是谁人诋毁。 赵都安略显尴尬,用一条装着百年老人参的盒子,轻轻削了继妹头皮一下,笑骂道: “大人的事,小丫头少打听。” 赵盼就很不忿,她才不是小丫头。 …… 京城入秋了。 这是赵都安今早起床,从窗户上些微冰冷的露水确定的。 而当他打着哈欠,钻出被窝,穿戴上一身崭新的四品武官靛青官袍,推开房门时。 眯眼望着院中绚烂的菊花,视线不由通过院墙,望向城南。 他没忘记。 今天是新官赴任的日子。 232、新官上任 吸了口微凉的空气,赵都安心情愉悦地走入饭堂。 赵家新宅的饭堂颇大,更为气派,抵达时,就看到桌上一只只碗,都用大一号的碗倒扣着。 毕竟天气转凉,不能散了热气。 丰腴美艳的继母,以及清丽脱俗的继妹,安静地坐在桌旁等待。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段日子,不只是他,连带家中女眷也是脸蛋愈发红润,整个气色极好。 见他走来,尤其看清他身上官袍,同时眼睛一亮,露出灿烂笑容: “大郎来了。” “大哥快坐,今日你上衙,娘专门吩咐厨娘给你准备的。” “恩,”赵都安随意点了点头,习惯性大马金刀,坐于主位,抬手翻开了自己面前的碗。 然后皱起眉头:“又是鱼翅啊……” 他面色有些为难,只觉喉咙里反刍出一股子鱼翅味。 因升官,送来的礼物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各类珍贵吃食,尤其以燕窝鱼翅居多。 考虑到放久了也怕坏了,加上也要摆宴。 赵都安这段日子顿顿鱼吃燕窝,有点吃吐了。 尤金花眼神柔柔的,打扮的愈发有京城贵妇人气派,但本性依旧。 见他不喜,忙站起身,亲自走过来,将这碗拿走了,又换了一碗来,道: “大郎不可口,便吃点别的。” 赵都安掀开这碗,眉头再皱: “怎么又是参汤?不是昨晚才喝过?” “昨晚只是九十年份的。今早这颗是一百五十年份。”赵盼在一旁细声细气解释。 赵都安摇了摇头,将其递给妹子: “你喝吧。” 旋即又掀开一碗: 海参汤。 再掀开一碗: 鹿茸水 再一次: 枸杞…… 再一次。 好嘛,这次是人参鹿茸炖枸杞…… 赵都安皱着眉头,将桌上密密麻麻的汤碗逐一掀开,忽然动作一顿,懵了下: “这是……” 尤金花脸颊一红,忙端走,道: “错了,这是姨娘的当归补血汤。” 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 不是……人家都是为了要孩子,治月经不调,才喝这个……赵都安面无表情: “姨娘最近身子不舒服?” 尤金花一脸尴尬,对于继子谈论这种话题羞于启齿。 赵盼在旁边,瞧着小拇指镇定喝参汤,淡淡道: “送礼上门的补药太多了,娘说放着怕坏了,便都吩咐厨娘煮着喝,补一补总是好的。恩,娘觉得大哥你这次去军营,为免疲惫,也该补补。” “送礼的补药很多吗?” 赵都安愣了下,他没有理会这些小事。 清点礼品,都交给了继母处理。 不过,这帮官员干嘛都争相恐后送补品,还一个比一个大补……我又不需要…… 赵都安迎着二女古怪的眼神,突然沉默了。 合着,都觉得身为女帝面首的自己,会很虚吗? 赵都安无语凝噎。 天可怜见,自己连贞宝的手才摸了没两次…… 他起身就走。 “大郎,不吃了么?”继母试图争取。 “不吃了!”赵都安黑着脸往外走。 人家是虚不受补,他是补的太多了,压根没地方发泄。 …… …… 走出宅子,恰好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今日驾车的,却不是车夫小王,而是梨花堂四大缉事之一的刺头侯人猛。 此刻,一脸桀骜的老侯抱着马鞭,牵住缰绳,叫了声大人。 车厢内,也探出机要秘书钱可柔那张苹果般的圆脸,这会带着笑: “大人!” “恩。”赵都安钻进车厢,吩咐了個地址。 “咦,不直接去神机营吗?”钱可柔面露好奇。 今日,是自家大人去京营挂职的日子,赵都安考虑到人生地不熟,便将二人调过来,暂时用一用。 留下沈倦和郑老九看家,反正梨花堂一年的kpi都完成了,闲来无事。 钱可柔二人,对于同属禁军的神机营也是颇为好奇。 “不,我们还有一个熟人。”赵都安微笑。 …… 当马车抵达约定地点,又等了一阵,一辆熟悉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赵都安直接进了新来的车厢,让侯人猛跟在后头,两辆车这才朝着南城京营赶去。 “莫昭容,又是你送我上任啊。” 赵都安笑眯眯,极为熟稔地坐下,与车厢对面的大冰坨子交谈。 头戴无翅乌纱,打扮充斥中性美的“女宰相”原本闭目,这会睁开眼睛,翻了个白眼: “你若想换个人,我乐意至极。” 赵都安笑呵呵道: “那哪能,第一女官送着上任,天下官吏求之不得。何况我现在正补了一肚子气血,正想找个冰坨子消消火。” 胡言乱语……莫愁颦眉,没听懂这家伙在说什么。 但总归绝不是好话……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久的较量,她从不曾在与此贼的对抗中占到半点便宜。 虽因“情敌”缘故,她看赵都安横竖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狗贼是个可靠的同僚。 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莫愁将手中的资料递给他,道: “按理说,我没那么闲,每次都来送你。 这次过来,还是陛下的意思,京营不比其他…… 你莫要觉得,自己之前也在皇宫中任禁军守卫,又进了诏衙,便了解武官集团了。 事实上,真正的军中,与皇宫守卫不同,与诏衙官差更不同。” 赵都安接过资料,神色也严肃起来: “愿闻其详。” 莫愁却没直接开口,而是说: “伱对要去的神机营了解多少?” 赵都安坦诚道: “只有宽泛的那些,京营乃驻扎在城外拱卫京师的卫所,受枢密院和兵部交叉管辖。 恩,算是薛神策的地盘? 神机营乃三大营之一,首领是个叫石猛的指挥使,我去挂职做他的副手,想办法调查勾结靖王府的内鬼线索。” 莫愁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你说的不算错,但你可能不了解神机营中,除了石猛外的另一股力量,或者准确来说,是另外一个人。” “谁?几品官?”赵都安好奇。 莫愁摇头道: “他的品级很低,只算中低级军官,你之前的仇人,张昌吉,就是他的手下。不过,这个人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他的身份。” 赵都安表情古怪: “不会又是什么纨绔子弟吧。” 莫愁摇头: “不是纨绔,相反的,他反而是个人才,军务武功皆不俗。在军中中低级将官中威望颇高,未来极可能独当一面的将才…… 不过这不重要,我要提醒你的,是他的父亲,乃是当朝镇国公汤达人,也是驻守通往西域大门的边军的第一统帅,与赵师雄类似的大将。所以这人便是……” 赵都安垂下目光,看向手中的资料上的名字,耳畔是莫愁的声音: “小公爷,汤平!” 233、末将,恭请赵将军演武! 汤达人……汤平……这都是谁起的古怪名字…… 车厢内,赵都安强行忍住吐槽冲动,翻看手中资料。 纸张上,赫然是神机营的,值得注意的军官的基本情况。 排在第一的,竟然不是指挥使石猛,而是这位“小公爷”……不过考虑到镇国公的身份,就好理解了。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赵都安叹息一声。 对于镇国公,他了解不多,但知道其是大虞朝内,少数掌握兵权的顶级武勋。 镇国公的名号,可追溯到数百年前。 汤家,也是世世代代的武勋世家。 与夏江侯那种废物勋贵迥然不同。 不过镇国公常年驻守西平道,远离京城,存在感不高。 这一代镇国公,原本有个长子,但后来意外嘎了,往下连续生了几个女儿,最后才是汤平。 所以,“小公爷”的名头,就从死去的长子身上,扣到了他身上。 “有这等显赫身份,只是一个千户官?”赵都安好奇询问。 莫愁哼了一声,一副少见多怪模样,道: “镇国公家训严苛,教导族中晚辈如治军。哪怕是未来的国公爷,也照样要丢到军中,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 懂了……从小卒做到千户,还是在神机营这种极安全的禁军中……这个升迁速度,已经是坐火箭了…… 赵都安秒懂,对这种顶级武勋子弟下来镀金的行为,表示十分理解。 再翻开第二页,指挥使石猛的履历……资历平平,虽也是武将出身,但能做到这個位置,除了战功外,还是得了薛神策提携的缘故…… 如此说来,堂堂指挥使,重要性比一个千户官还低,就解释的通了。 “昭容专门提及此人,要我注意,莫非他瞧我不顺眼?” 赵都安屈指弹了弹资料,忍不住无奈询问: “只因为我废掉了他的下属?张昌吉?” 莫愁摇头道: “那倒不至于,张昌吉虽归在他手下,但据说也并不赏识,何况还是通了靖王府……他不至于因此迁怒你。 准确来说,是这位小公爷平等厌恶一切他瞧不起的人,你只恰好在其中。” “……”赵都安就不乐意了: “他没听过我的故事?” 莫愁无奈道: “听过,就是听的太多了。恩,这多少与你千面神君有些关系。” 她简单解释了下,赵都安这才明白原委。 当初,千面神君杀死的小旗官,曾经就在京营,据说人缘不错,其兄弟也在京营中服役。 后来,其目睹兄长被刺杀,盛怒之下,痛骂赵都安,被诏衙的鹰犬狠狠收拾了一番。 消息传开,引起营中不少袍泽同仇敌忾。 再加上,千面神君刺杀的人里,半数以上都是军中武官……这就导致,相当一部分武官,对赵都安极为不满。 故而,许多“添油加醋”的话,很自然在各大军营中传播,被汤平得知,进一步加剧了这位小公爷对他的不喜。 “那个找我麻烦的小旗官弟弟,也是京营的?” 赵都安扶额,顿时有扭身回诏狱,用鞭子狠狠抽打千面神君泄愤的冲动。 该死的逆党……绝对是故意的……都被抓了,还给他挖坑。 莫愁叹息道: “军中风气,与文官不同。极看重袍泽情谊,与张昌吉交好的军官且不提,单是千面神君折腾这一遭,就令不少底层军官对你颇有微词。” 赵都安不解道:“这帮军卒都不长脑子?” 莫愁似笑非笑: “你以为他们蠢?不,这帮骄兵悍卒可不蠢,恩……据我所知,不少人可都愤慨不平。 觉得你这样的草包,只因一张脸,就得陛下提拔赏赐,而那些武功比你强,功勋比你强的,却没能受宠……极为不公呢。” 赵都安恍然大悟。 他原本也只是禁军中一小卒,却一步登天,那同为禁军的其余官兵如何看? 难免心生嫉妒,人之常情。 所谓“害怕兄弟苦,更怕兄弟开路虎”……底层军官,对于赵都安这个草包被提拔,情绪远比文官集团更重。 加上小旗官兄弟被收拾的引子……进一步发酵敌视情绪。 “当然,对伱有恶感的军官,倒也没那么多。” 莫愁见他脸色难看,又戏谑地补了句: “要说瞧不起你,还是觉得你武功不行。呵,就如文官集团瞧不上武将粗鄙,武将集团同样看不起文官心黑…… 在军中,唯有武道实力才是令人敬佩的,你那些对付人的阴险手段,他们可向来瞧不上。 所以,你若想在神机营中站稳脚跟,若没有令他们心服口服的武道实力,哪怕权谋手腕再厉害,军中莽夫们可都不认。” 武道? 赵都安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事实上,截至目前,京城中真切了解他武道进境的人,屈指可数。 女帝了解最多,其次是诏衙的张晗,海棠等人,再其次是匡扶社逆党。 旁人一概不知。 他上一次,公开出手,还是打废张昌吉。 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赵都安的修为,还停留在凡胎初品,最多中品的阶段。 却不知,经历了女帝的亲自教导,他的武道早已今非昔比。 “这样啊……” 他轻声呢喃了声。 莫愁见他模样,以为他倍觉压力,犹豫了下,还是宽慰道: “说这些,只是要你对神机营的情况,有个了解。 京营讲究军纪严明,你身为新上任的指挥佥事,倒也不必担心,军中不比梨花堂,以下犯上,是要挨军法的,哪怕镇国公之子,也要守规矩。” 赵都安笑笑,抬手掀开车帘。 望向初秋空气里,远处渐渐出现的营房,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呢喃: “若不守规矩才好呢……” 他没忘记,自己手中,可是握着女帝承诺的尚方宝剑。 …… …… 神机营。 驻扎在京城南郊,与穿越时那片竹林遥遥相望。 外围以黄土墙围着,内里分布一座座营房屋舍,还有大片的用作练兵的校场空地。 赵都安一行抵达时。 神机营指挥使石猛,早已率领几名军官,亲自站在营门口迎接。 见几人相继下车,这位身材格外魁梧,皮肤黝黑,须发如针,一副猛将外表的三品指挥使当即“哈哈”大笑,迈步迎上。 “莫昭容,赵佥事……二位可算来了,俺老石苦等多时啊!” 赵都安这会下车,与莫愁并肩而立,好奇打量这热情走来的猛将。 莫昭容代表女帝,此刻神态威仪,笑着点点头,朝赵都安介绍了来人。 “石将军形貌伟岸,不愧大将风范。” 赵都安笑着抱拳: “我今后,要在将军手下做事了。” 石猛故作不悦道: “赵佥事什么话?你来咱神机营,便只当是回家,你我同为陛下分忧,当平等相处,不必分什么高低!” 一位堂堂三品武官,对他一个四品这般模样。 姿态可谓摆的很低。 莫愁嘴角微微上扬,满意地点头,觉得这石猛果然懂事,今日履职,应不会有意外。 “呵呵。” 赵都安笑了笑,也没与其客气,欣然领受。 朝身后跟上来的侯人猛和钱可柔两名嫡系低声耳语几句。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入营地。 远远的,还能听到大校场传来军卒的操练声。 石猛笑呵呵解释: “入秋了,这段时日,正是操练的时候,咱们神机营满编五千,步兵三千六,骑兵一千,火箭兵不到五百。分中军,左右掖,左右哨……共五军,各设内臣一名,武官一人…… 呵,赵佥事如今来,便是内臣总监军了……今日操练的,乃是中军……正好带二位看一看军中气象,与城中庙堂大为不同。” 赵都安好奇道: “怎么操练只听号令,却不见枪响。” “枪响?”三品指挥使石猛愣了下,面露疑惑,旋即“哦”了声,道: “赵佥事说的是火器吧?今日只是步卒弓马之演练,故而听不见。” 不是……神机营步兵不也该是用火枪之类的吗?火箭兵又是什么……不该是火炮吗?赵都安心中升起好奇。 他对大虞神机营情况,了解不多,只凭借惯性思维猜测。 不过为免露怯,他也只将疑惑压在心底。 说话间,一行人绕过营房,前方豁然开朗,乃是一片巨大的校场。 此刻,校场四周旌旗猎猎,一名名披甲步卒,或持长枪,或持弓箭,排成方阵演练。 近处一些中低级武官远远瞥见石猛到来,纷纷下令步卒停下,转向这边,列阵迎接新长官到来。 “神机营把司……” “把牌……” “中军营将……参见指挥佥事!” 眨眼功夫,总共数十名军官陆续奔来,一个个抱拳参见。 赵都安笑眯眯依次点头,与莫愁一同,检阅数千军卒方阵,颇有种视察的感觉。 石猛面上带笑,微微点头,心想自己的叮嘱果然奏效,这帮军汉表现不错。 好歹令这位陛下钦点下来,名为佥事,实为“监军”的赵大人高兴。 之后的事情,也便容易许多。 然而这念头刚起,石猛就眼皮猛地一跳。 听到一阵马蹄声逼近,心中咯噔一下。 赵都安也闻声抬起头,惊讶望见,校场远处,军中奔出一骑白袍小将! 此人座下一匹罕见的白马,马上是一名披着白色斗篷,穿戴亮银盔甲的青年军官。 其约莫二十七八,容貌英挺,眼神凌厉,纵马疾驰之际,可见马术过人。 雷鸣的马蹄声中,白袍军官倏然抬起手中铁弓,反手从后背上箭囊中,取出三只箭矢,行云流水般搭在弓弦上。 弯弓搭箭。 骏马疾驰。 地面扬起一簇簇烟尘。 “嗖!” “嗖!” “嗖!” 三根箭矢于奔行中化作残影,破空袭出,准确地命中校场中三只箭靶的猩红靶心! “好!” “威武!” 军阵中,隐隐有人喝彩。 伴随着低低的擂鼓声。 这为迎接赵都安准备的场面,好似成了此人表演箭术的舞台。 石猛脸色顿变,心中暗叫一声“祖宗!”,几乎想要当场骂人。 “石将军,这位是……” 好死不死,赵都安面带笑容,扭头朝他问来。 如沙场猛将,实则粗中有细的石指挥使嘴唇动了动,只好勉强一笑: “是营中千户汤平。” 那位小公爷?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 这时,鼓声渐渐停歇,白袍军官勒马来到众人近前,翻身跃下。 在石猛难看至极的脸色中,面朝赵都安,微微躬身,好似行礼。 双手却将一副铁胎大弓捧起,朗声道: “末将汤平,遵军中传统,请赵将军演武!” 234、指鹿为马 “咚、咚、咚……” 军营校场上,鼓声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镇国公之子,被尊为“小公爷”的白袍军官沉稳的声音,清晰回荡于校场上。 与此同时,一群中低层军官也附和一般,异口同声: “请赵将军演武!” 空气有了瞬间的凝固。 刹那间,数千人的方阵内,无数道军卒的视线,齐刷刷地聚集过来,目光中带着奇异的兴奋。 赵都安迎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神态自然,嘴角的笑容微不可查地上翘。 他目光落在面前捧着铁胎弓的汤平,那擦得雪亮的盔甲上,似乎颇为意外地朝身旁两人笑道: “谁能解释下,这是什么传统?” 旁边,莫愁脸色也极不好看。 她的视线从汤平的甲胄掠过,看向神机营指挥使,眼神不善,缓缓说道: “石指挥使,不解释一下吗?我也对这所谓的传统,好奇的很。” 吨! 身材魁梧如小山的石猛喉结滚动,狠狠咽了口吐沫,清晰察觉到了“女宰相”眼神中的杀气: “我……” 秋日天气已不炎热,他却突然汗流浃背。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糟! 当初薛神策叫他过去,专门说,莫要给赵都安递把柄,他回来后,也是三令五申。 包括这位小公爷,也是叮嘱过。 却不想,高级将领都还听话,可这一群中低级武官,却造反起来。 念及此,石猛心头一股火气窜起,看向汤平的眼神,也变得些许阴沉。 意识到,自己往日对这位武勋子弟太过宽容,以至于,失了威严。 “汤平,谁让你这般说话?来人,将他拉下去!” 石猛沉声呵斥。 旁边,一众高级将领也是脸色陡变,当即便要动手。 “等等!” 赵都安却抬手打断,他笑盈盈的,好似全然看不出火气。 身处军中,仍气定神闲: “石将军何必这般大的火气?本将军今日来神机营履职,便是军中一员,有什么传统,不必避讳,呵,本将军倒也想听一听。” 指挥佥事,已经勉强担得上“将军”的称号。 石猛神色尴尬,只好解释道: “军中的确有一条老规矩,新将领上任,为彰显大虞武官气概,须当全军演武……多演练弓马箭术…… 不过,这陈腐陋习,早已废去多年,且只是不成文的规矩……赵佥事不必理会。” 莫愁面色变化,她这才想起,确有这规矩。 只是已经很多年无人提及。 故而,也没人想到,这群处心积虑,想要给赵都安难堪的武官,竟会将这条陈腐规矩翻出来。 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唔,这样么……” 赵都安点了点头,目光奇异地看向白袍千户,笑道: “汤平……我知道你,镇国公是令尊?” 闻言,身披银盔,手捧劲弓的青年武官缓缓抬头。 汤平目光凌厉,虽以末将自居,但眼神气度,却与赵都安不相上下。 目光带着审视之意,显然也是初次与名声大噪的赵都安见面。 神色傲气十足,眼神中藏着一丝鄙夷: “回禀赵佥事,我乃千户汤平,军中没有什么国公之子。佥事若不愿演武,末将这便退下,不在各位长官面前碍眼。” 字字生冷。 句句硬朗。 正如莫愁所说,大虞军纪严明,所以哪怕是有意针对,这位“小公爷”也是用合乎规矩的法子。 此刻更是以退为进,一副顺从模样。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数千军卒之前,若赵都安真的拒绝遵守传统,命令这群底层年轻武官退去。 那不消一日,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佥事,就会成为全军笑柄。 军中,从不欢迎懦夫! 汤平说完这句话,见赵都安沉吟不语,他摇了摇头,眼底不屑之色愈发浓郁,转身就要走。 心想这声名大噪的赵某人,的确如那些军官和士卒说的那般不堪。 是的,不堪! 身为镇国公之子,汤平是个很纯粹的军人。 他对于朝堂上的斗争全然不感兴趣。 但终归是武勋世家,倒也不至于目光短浅到,真就瞧不起文臣那套。 事实上,哪怕赵都安名声最差的那段日子,汤平也没有对其有多少恶感。 因为……瞧不上! 是的,以他的眼界,虽暂时只是个区区千户,但却从未觉得女帝宠臣值得重视。 直到最近几月,赵都安崛起,这個名字才入眼帘,但也只是知道罢了。 真正令他关注,还是最近一段时日,军中许多袍泽提及此人。 言语中,透露出许多关于此人的龌龊事。 心黑手毒,睚眦必报都不算什么。 汤平也从不是什么道德圣人。 只是听多了同袍之间,透露此人依靠身子上位。 修为勉强跻身凡胎,却硬生生凭借一张脸成了宠臣,难免心生不耻。 而真正令神机营的年轻军官们愤怒的,还是那道升官的圣旨。 六品一跃上四品,更空降来神机营挂职。 这个消息,瞬间将年轻军官们的愤怒引燃。 自古以来,凡能任四品武官的,无不是军中立功,或兵法娴熟,最差也要是武道出众。 而一个凡胎初品,没有半点军功,就凭借那些所谓抓逆党,斗朝臣的“功劳”,就碾压了一众武官,如何能不令人心态失衡? 一群躁动的青年武官,当即找到小公爷,表达不满。 身为武勋世家子弟的汤平,自然同仇敌忾。 这才有了今日当着全军的下马威。 …… 此刻,汤平摇头转身,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叫住。 “既是传统,本将军也没有不遵守的道理。”赵都安微笑说道。 汤平脚步一顿,惊讶转身。 意外于这修为低微的绣花枕头,竟真敢接下。 莫愁也愣了下,皱起眉头,想要说什么,但忍住了。 她想提醒,这军中的铁胎大弓,与寻常那些木弓可不同,压根不是一个等级。 战阵之上,生死一瞬,士兵们用的弓,都是省力轻便的。 至于演武的这种大弓,则非膂力惊人者难以拉开。 哪怕拉动,因训练的少,也难以掌控准头。 赵都安当初虽也在禁军当差,但那是在皇宫中当守卫。 弓箭倒也会,但要说箭术有多好……也不至于。 她担心,赵都安用不惯这铁胎大弓,当众出丑,反而还不如不应战。 “赵佥事,莫要与他置气……” 石猛还要劝阻,却被赵都安一个眼神逼停了。 下一秒,只见赵都安迈步走上前,单手接过汤平手中的那只近乎大半人高的铁弓。 甫一入手,手腕便是轻轻下沉! 可见其重量。 弓都拿不住……汤平摇了摇头,迈步退开几步,朝后递了个眼神。 顿时有跟随他的青年将官奔出去,于五十步外、一百步外、一百五十步以及二百步外,分别立下标靶。 “将军,请吧。” 白袍银盔的小公爷后退几步,抬手做出请的手势,更大声道: “为将军助威!” “咚、咚、咚……” 立即,竟再次有低沉的鼓声响起。 霎时间,校场上气氛倏然严肃,数千名军卒目光灼灼。 赵都安却只是笑了笑,依然神色如常,随手从箭筒中抽出一只尾羽纯白的熟铁箭矢。 弯弓搭箭。 “嘎吱——” 低沉尖锐的声音响起,弓箭徐徐拉开半圆——这是凡胎武夫正常水准。 “嗡。” 赵都安一箭射出,那箭矢在强大动能下,拉出残影。 却是一个高高的弧线,在众目睽睽之下,擦着一百步的靶子边缘,直挺挺刺在地上。 噗的一下,没入半截,尾羽轻轻震动。 脱靶。 这一刻,鼓声戛然而止,校场上热烈的气氛也为之一窒! 那些看戏的青年将官也都愣住了。 似乎没料到,这个绣花枕头,箭术真的平庸到这种地步。 百步而已,不说正中靶心,哪怕上靶都做不到。 就这? 也配做四品的指挥佥事? “嗤……” 隐约间,人群中好似有人发出轻笑声。 莫愁与石猛也脸色微变,没有幸灾乐祸,只有头疼。 不知接下来如何收场。 汤平也愣了下,看向赵都安的目光难掩轻视,却也没有嗤笑。 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大费周章,弄这一出下马威,似乎有些多余了。 这般庸人…… 然而,在无数人或轻视,或嘲笑,或愣神,或迷惑的目光中。 赵都安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放下铁胎弓,笑着问左右: “我这一箭如何?” “啪……啪啪……” 沉默气氛中,侯人猛与钱可柔同时拍手喝彩,神态认真: “大人一箭命中靶心,惊才绝艳。” 235、一“箭”之威 校场上,鼓声已停歇,千军寂静。 因而,这鼓掌与喝彩声显得极为突兀刺耳。 刷—— 一瞬间,周围的隶属于神机营的各级将领军官,无一例外将视线投向表情认真,大声赞美的两名梨花堂官差。 就连莫愁,都表情怪异。 心想梨花堂的刺头,什么时候给调教成了这般无耻谄媚之人。 莫非是上行下效? “命中靶心,精彩绝伦。” 这一句评语,若放在此前纵马骑射的汤平身上,还算恰当。 但…… 赵都安…… 一根箭矢,连靶子都没上,最多勉强擦到边缘。 莫愁很想问一句:“你们是眼瞎了么?” 究竟哪里中的靶心? 又精彩在何处? 就算你们是赵都安的嫡系,想为自家上司撑场面,挽回尊严……也不至于这般啊。 然而侯人猛与钱可柔却神态如常,仿佛压根不曾在意这些怪异目光。 “哈哈,不错。” 赵都安还垂首握着铁胎弓,一身靛青色官袍衬的英武出众。 此刻脸上浮现笑容,竟坦然受了这称赞。 继而笑吟吟地扭头,望向石猛等一系神机营军官,再一次问道: “你们呢?觉得我这一箭如何?” 侯人猛与钱可柔放下手,静静地一齐望向众人。 空气有了瞬间的安静。 部分将领脸上浮现困惑,不知如何作答,有敏锐之人,已品味出气氛不对。 默契地望向自家指挥使。 身材魁梧如山,黝黑如沙场猛将却心思如发的石猛眼皮微跳,能坐到这个位置,岂会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 此刻迎着赵都安似笑非笑的眼神,没来由心中打了个突。 心底挣扎片刻,终究还是挤出笑容,大笑道: “哈哈哈,赵佥事箭道如神,正如这两位所说,正中靶心,精彩绝伦呐!” 这话一出,余下之人脸色都变了变。 赵都安满意颔首,视线又挪向第二名军官,后者沉默了下,抱拳道: “大人箭道非凡,属下看的清楚,的确是正中靶心!” 第三名军官笑容灿烂,一脸敬佩: “赵将军神勇,确为靶心!” 第四名。 第五名。 随着赵都安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这群被冠以“将军”之称的高级将官,或违心开口,或神态自若,或谄媚逢迎,或沉默叹息。 却都选择了装瞎,开口恭维。 这個世界并没有“指鹿为马”这个成语,但却上演了类似的一幕。 而随着一名名上司将领相继堕落,以这种方式,向赵都安表达臣服。 以“小公爷”汤平为首的一群年轻将官,脸色却从茫然,错愕,再到愤怒,不耻。 尤其是汤平,英挺的面皮一点点发白,然后变得铁青。 那是愤怒所致。 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从出生至今便一路顺遂的国公之子,并未经历过朝堂的龌龊洗礼,朝堂的阴险狡诈与肮脏,以往的二十几年里,只存在于传闻中。 或者说,他以为只有文臣是那般,武将哪怕也有此种败类,但断然不至在京城脚下。 然而这一刻,他过往的某些观念崩塌了。 意识到,这些朝夕相处,对他向来笑脸相迎的将领的另一副面孔。 “石指挥……你们……你们……” 汤平嘴唇发白,双目圆瞪,双拳一点点握紧。 他很想大声质问。 你们武人的血气去了哪里? 武官的脊梁又何时被抽去? 不过就是个宠臣罢了,何至谄媚至此? 连一点面皮都不要? 然而他终归没有开口。 可赵都安却不准备放过他。 “汤平,你来说说,本将军这一箭如何?是中了,还是没中?” 赵都安微笑看向他。 白袍银盔,腰杆如一杆长枪的汤平冷冷与他对视。 “汤平……”石猛眼皮狂跳,轻声开口。 却见这位在中低层青年将官中,极有威望的“小公爷”只是冷哼一声,径直转身,大步离开校场。 石猛脸色变了,就要开口,却给赵都安轻描淡写阻拦,平静道: “本将军上任,总不好耽搁底下人操练,何必阻拦?” 而这时候,见汤平离开。 方才那群簇拥在小公爷身后的年轻军官里,当即也有数人义无反顾,追随而去。 又有数人面露迟疑,似略有踌躇。 最终还是跟了上去,离开校场。 赵都安从始至终,没有阻拦,没有发怒。 脸上甚至还带着和煦的笑容,似不以为忤。 等这群人离开,石猛试图打圆场,勉强笑道: “赵佥事莫怪,底下年轻人不懂事,我稍后会给你个交待。” 言谈中,却仿佛忽略了,赵都安同样是个年轻人的事实。 “呵呵,石指挥使言重了,我又岂会计较?” 赵都安笑了笑,不等其松一口气,话锋一转,淡淡道: “对了,劳烦指挥使命人,将这几个离开的人名字写给我,呵呵,不必紧张,我只是欣赏这帮将官的胆气,我大虞治军,便该有这股胆气才是。” 石猛表情一僵。 身旁其余军官面面相觑,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心中却一沉,意识到赵阎王只怕要给人穿小鞋了。 石猛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终归只是挂职一段日子。 且汤平毕竟是镇国公之子……最多受些苦,想来也无大碍。 便只好僵笑着附和几句。 经过这一番胡闹,场中气氛已是怪异至极。 尤其场上那数千名军卒,因离得远,倒没听清这番“指鹿为马”,但这会也是躁动不已。 一个百步靶都不中的将领,难免令人轻视。 再联想到赵都安凭一张脸上位的经历,一时间,现场乱哄哄一片。 那数千道目光,也变得奚落轻视起来。 “赵佥事,莫大姑娘,我们还是先去营房吧,呵呵,中午我等在营中摆宴……” 石猛皮肉抖动,忍住当场呵斥的冲动,意图带人离开。 “呵呵,也好。” 赵都安从善如流,仍旧淡然。 神机营众将领见状,心情复杂,既轻视鄙夷,又不禁“钦佩” ——在数千军卒面前颜面扫地,竟还神态自若,光这份脸皮厚如城墙的功夫,起码对标“天人境”强者。 他们终归是武人,哪怕畏惧赵都安权势,违心屈从,心底那份轻视仍无法抹去。 “走吧。”莫愁只觉浑身不自在。 她叹息一声,心想这还不如认怂,压根不演什么武。 牵连的陛下名声也会受损。 然而就在众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赵都安脚步忽然落后了两步,似乎被吵闹的有些烦躁。 即将放下的铁胎弓,忽然被他又提了起来。 只是,那大半人高的弓,却是单手反握的! 右手张开,不知何时,以掌心扣住弓弦,单手用力,将弓弦朝弓臂按下。 他竟以单手,反向“拉弓”! 寻常人哪怕双手拉扯,腰臂用力,也难以拉动的军中重型破甲铁胎弓。 这一刻,却好似在他手中轻如鸿毛。 “嘎吱……嘎吱……” 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铁胎弓眨眼扭曲变形,仿佛因恐怖力道而挣扎嘶鸣。 赵都安单臂将铁弓举起,周身气机澎湃,紧绷的弓弦之上,指尖倏然窜出一股股纯白电蛇,缠绕于弓弦上,发出电机爆炸般的轰鸣。 众将倏然扭头。 千军诧异望去。 赵都安神色平静,单手松开。 “嗡!” 刹那间,一弯巨大的,丈许长,如一轮残月般的“光刃”,缭绕电光,以恐怖的声势,呼啸掠出。 沿途所过,校场夯实的地面炸出焦黑坑洼。 “轰!!!!!” 光刃掠过,消散在校场尽头,于墙体上,切出一道刀痕。 烟尘散去,眼前的所有箭靶,已悉数粉碎如尘。 石猛眼睛一眯。 莫愁眸子撑大。 众将官愣在原地。 数千名骚动的军卒,刹那无声。 “呵,走吧。”赵都安随手丢下已废掉的铁胎弓,笑眯眯,招呼两名嫡系亲随,迈步朝外走去。 箭术?他的确不大会。 但……谁说射靶子只能用箭? …… 远处,一座营房前。 汤平面无表情,与身后一群追随的低级将领忽然停步。 同时扭头朝已经被建筑遮挡的校场望去,隐约间烟尘四起。 “发生了什么?这般动静?”有人疑惑。 汤平也皱起眉头。 …… …… 从校场离开后,赵都安没有理会后续影响。 接下来对神机营各处营房的巡视,一切顺利,再没有波折。 只是整个过程中,一群军官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校场中那一“箭”的威力,在他们这群武人看来,俨然已经有了神章境的威势。 当然,只是威势。 具体究竟底细如何,只凭借这个还看不出。 修行者的真正实力,还是得真正交手才摸得清。 不过…… 只赵都安随手显露的气机之醇厚凝练,哪怕在石猛看来,也着实有些厚实的吓人了。 可……不是说他最多凡胎中品吗? 但,这般威势,哪里是凡胎境能有的? 一时间,神机营这群军官惊疑不定,突然觉得这位新来的上司,有些神秘莫测起来了。 巡视完营房,莫愁表示要离开回宫。 赵都安送她,并表示要单独交谈,有话要说。 …… “伱想做什么?” 神机营大门外,马车旁。 莫愁警惕地看着他: “你莫要忘了,陛下这次要你过来,是为了揪出投靠靖王府的内鬼,你……” 她总觉得,赵都安之前在校场的举动,好像故意的。 “放心吧,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赵都安神态自若,将一张纸递给她,说道: “你回宫,将这份名单呈送给陛下过目,就说请陛下遵守约定。” 你和陛下有什么约定? 莫愁惊疑不定,目光一扫,发现纸上是那群不给赵都安面子的军官的名字。 为首一个,赫然是“小公爷”汤平。 …… 错字帮忙捉虫 236、赵都安的报复 莫愁虽难掩好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乘车返回宫中复命。 她知道,陛下肯定在等待赵都安上任首日的消息。 不只是女帝,事实上,关注今日消息的人,比很多人想象中更多。 毕竟赵都安如今的一言一行,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女帝的意志。 “大人,接下来做什么?”钱可柔目送马车远去,低声询问。 侯人猛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从哪里调查入手?” 赵都安伸了个懒腰,一副慵懒神态,往军营里走: “调查什么?本将军来神机营是挂职镀金的,可没别的目的,嘴巴都严实些,走了,人家还要摆宴款待咱,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钱可柔与侯人猛对视一眼,拱手: “是。” 总觉得,大人又要算计谁了。 …… 枢密院。 气派森严的,属于枢密使的“办公室”内。 身穿二品武将狮子袍服,面色白皙,下颌蓄须的“大虞神将”薛神策手中捏着一根木头质地,握柄纤细,末端平圆的棍子。 用末端将面前一个四四方方的“棋盘”上的一枚敦实的黑色棋子往前推了一格。 这是大虞朝一种独特的棋类游戏,名为“双陆”。 与文人雅士喜好围棋不同,这个世界的双陆棋脱胎于军阵排布。 故而,为武将所喜。 此刻,坐在薛神策对面,与他对弈的,乃是一名五十余岁,身材偏瘦的二品大员。 正是枢密院中,地位只在他这个枢密使之下,掌管文书工作的“知枢密院事”。 “薛大人今日雅兴,倒是有余暇与我打双陆,可是有什么喜事?” 中年知事神态悠闲,眼睛盯着棋盘,口中说道。 薛神策哪怕在游戏时,亦腰背挺直,闻言摇头道: “哪里有什么喜事?你还不了解我?心中忧虑,才下棋调理心绪。轮到你了。” 中年知事将骰子丢下,看清点数,用手中木棍也推了一枚红色的棋子,说道: “忧虑?莫不是因今日乃是那赵都安上任的日子?” 薛神策目光沉静,下棋时,显的心不在焉,自嘲般道: “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京中今日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我们的热闹……呵,一個四品佥事赴任,却牵动这么多人心。” 王知事默不作声。 双方都清楚,京中那些人不是在看赵都安,而是在看陛下的动作。 与当初赵都安去诏衙,无人问津不同。 这一次,非但武将集团的上层人物们如临大敌。 如“李党”、“清流党”,乃至“皇党”等文臣集团,也在幸灾乐祸旁观。 陛下整治完了文臣,开始将视线投向武将……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却默契不去提及的事。 “薛大人不是早就叮嘱下去?石猛虽看似粗鄙,实则是有内秀的,想来会安排妥当。”王知事宽慰道。 事实上,何止是神机营? 连同属京营的“五军营”和“三千营”的指挥使,也都被以薛神策为首的枢密院武臣们挨个叮嘱过。 要求只有一个: 在这敏感时段,不要招惹那赵阎王,一切等他挂职结束再说! 薛神策却摇了摇头,拿起骰子,心中隐有不安。 “蹬蹬蹬……” 这时,院中脚步声逼近,一名低级武官奔到堂前,驻足禀告: “禀枢密使,知枢密院事,神机营指挥使送来消息。” 下棋的二人抬起头望去,异口同声: “说!” “是!”武官当即一五一十,将情况描述完毕。 结果才说了一半,堂内下棋的二人心头就咯噔一下。 怕什么来什么,千叮万嘱,不想还是出事了。 等听完后一半,薛神策与王知事相视沉默。 以他们的段位,对于赵都安的修为高低,并不在意。 他们在意的,是赵都安“指鹿为马”这个行为,释放出的信号。 “来者不善呐,”王知事轻叹一声: “早听闻这个赵都安不简单,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轻描淡写的一手,非但化解了危局,还宣示了地位…… ‘小公爷’找他麻烦,只怕有苦头吃了,呵,少不得被作为立威的棋子。” 薛神策挥挥手,命军卒退下,捏着骰子冷哼一声,不悦道: “教他在姓赵的手里吃一吃苦头也好,仗着镇国公的背景,在军中顺风顺水惯了,石猛的话也敢不听,这次,长长记性,镇国公也说不出半个怨字。” 这个结果,比他预想中稍好一些。 虽然还是出了纰漏,但情况还不算坏。 赵都安哪怕想做文章,但总要顾忌下镇国公。 关键是…… 扯不到枢密院头上,就还好。 王知事也松了口气,笑呵呵道: “你猜,那赵都安会怎么立威?只怕些许军棍,这帮混小子是逃不掉的。” 薛神策淡淡道: “打一通棍子也好,咱们以往不好打,姓赵的不怕得罪人,正好借他的手。” 说着,随手将骰子掷下,骨碌碌转了一圈,是个最大的“六点”。 二人从始至终,能想到的,赵都安最大的“报复”,也不过只是打军棍。 毕竟……那可是下一代的镇国公啊。 可不是寻常一些勋贵子弟,纨绔公子可比的。 …… …… 皇宫,御书房内。 徐贞观负手而立,站在窗前,听完了莫愁的讲述。 “所以,他只用了一箭,就站稳了脚跟?” 白衣如雪,青丝如瀑的大虞女帝听得意犹未尽,轻声询问。 莫愁垂首而立,呃了声,无奈点头: “虽说手段……特别了些,但那数千军卒,的确对他敬畏了,神机营的那群骄兵悍将,表面上也很服帖。” “你要多与他学一学,”徐贞观转回身,毫无瑕疵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笑意: “军中立威,手段许多人都知道,但真能做好的,却不多。” 我没他那么厚颜无耻……莫愁心中嘀咕,将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名单呈上: “他还写了这个,说要陛下兑现承诺。” 徐贞观凤眸闪动,抬手一招,名单就落在了她青葱玉手中。 沉默片刻。 “只说了这个?” “只说了这个。” “……朕知道了,”女帝提笔,写了封简单的手书,丢给她,“去办吧。” 莫愁一头雾水,不知何意,垂眸扫了眼手书上的内容,面露愕然,诧异地望向女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不要多问,去办就是。” “……奴婢遵旨。” 等莫愁离开。 御书房内,才传来一声独属于女帝的幽幽而无奈的叹气: “你呀……” 真不让朕省心。 …… …… 神机营。 今日的军营中,注定不平静。 上午操练完成后,关于“小公爷”与新来的“赵佥事”发生矛盾的消息,就在整个神机营中传开。 并迅速朝同属于京营的“五军”和“三千”两大同袍营地传播。 无数军卒热衷讨论。 话题热点有三。 其一,是赵都安的修为究竟多高? 那单手拉弓的风姿,实在给军卒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二,是一则小道消息,关于“指鹿为马”,以及小公爷之所以愤然离开的原因。 不过这一条,仅限于私下讨论。 至于第三条么…… “咚咚咚!” 营房大门被敲响。 正在屋中研读兵书的汤平说了声进。 门开。 十几名低级年轻武官蜂拥而至,神色愤愤: “小公爷,您还沉得住气呢?外头都在议论,说您的风头被那姓赵的盖住了,甚至有人还说……” “哦,说什么?” 汤平此刻没有披甲,只穿着寻常军中的衣服,头发简单扎起,唯有眉眼依旧英挺。 一名武官怒道: “说……那姓赵的问了咱们这些人的名字,准保是要打击报复呢。”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说起来: “那姓赵的睚眦必报,小人本性,以往凡得罪他的,都被报复……” “这等小人,之前校场上,就是在给小公爷你挖坑!”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只怕早就想对付咱们立威了!” 校场上,赵都安单臂破靶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 惊愕之余,并未羞愧,反而是愈发愤怒。 认为赵都安分明有能力演武,却故意扮猪弄权,乃是在戏耍他们,要拿自己等人立威。 汤平神色镇定,淡然处之,扫过众人: “你们怕他?” 武官们一窒,纷纷摇头: “咱们岂会怕他?” “就是!若是怂,咱们就不会跟着您一起不鸟他了。” “我们就是觉得,他终归是咱们的长官,若故意找茬……兄弟们岂不是只能吃闷亏?” 汤平放下兵书,抬手虚按,冷哼道: “我等要他演武,遵循军中传统,亦未出格,未犯军中条例。 我倒看他,拿什么条例来惩治我等? 放心,他想动你们任何一人,除非先把我这身官袍扒了,否则,痴心妄想!” 众武官心中大定。 以他们的背景,得罪不起赵都安。 但只要小公爷肯出头,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姓赵的再有权势,也没能耐动未来的镇国公。 而就在这时候,突然,门外有凌乱脚步声逼近。 继而,房门被撞开。 只见门外赫然出现了个二十人的队伍,各个披甲,身上的官袍式样也与众不同。 竟然是军中人见人畏的军法司! 为首一个军官面无表情,扫过众人,嘴角微微一咧: “正好,人都在。屋里的人都听好了,上官命令,伱们所有人,即刻起被罢官,逐出京营!” 237、“莫须有”与落后的火器时代(二合一) 伴随这句话抛出,营房中静了。 一众年轻武官好似没有听清,或不敢相信。 罢官……逐出京营……全部? 众人簇拥中的汤平脸上的表情僵住:“你说什么?” “没听清?”门口,那名披甲佩刀的军法司头领看了他一眼,仿佛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再次重复了一次。 没错。 全部,罢官免职,立刻,马上。 轰。 屋内,一众武官只觉五雷轰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当即有数人失声质问: “凭什么?” 军法司头领瞥了他们一眼,说道: “我们只奉命办事,不要耽搁时间,请吧。” 话语看似带了个“请”字,实则却毫无感情。 众人却还没回过神来,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上午时校场的那一幕。 可……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们的行为,并未触犯什么军法,哪怕定个藐视上官,也不可能悉数罢免。 何况。 他们也就算了,连“小公爷”都未能幸免。 谁敢因这么点小事,罢未来镇国公的官职? “我要见石指挥使。”汤平脸色难看,并未大吵大闹,上前一步说道。 军法司的头领却置若罔闻,视线都不看他,似已懒得废话,一挥手,道: “将这群人驱逐出营!” “是!” 身后,一群素来以冷面无情著称的军卒冲入房间。 “等等!” “我们要见指挥使大人!” 一群年轻军官下意识试图抵抗,却被汤平出言沉声呵止: “你们想抗法么?听他们的!” 小公爷深谙军法条例,知道无论何故,若对军法司动手,哪怕以他的身份,也保不住这帮人。 众人这才警醒,咬牙切齿,不甘不愿地被扒下官袍,收走了腰牌。 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不给,当场给军法司的士兵押送出神机营。 而这边动静,也吸引了营中不少人关注,只是不明所以。 本着对军法司的敬畏,只远远观瞧。 然而就在一群武官被驱赶到大门时,汤平武夫的直觉,令他脚步一顿,扭身回头,循着背后那道锁定的目光望去。 只见,远处属于指挥佥事的营房门口,正悠然站着三道人影。 为首的,赫然是面带微笑的赵都安,身后是侯人猛与钱可柔。 此刻,二人远远相望,汤平清楚看到,赵都安轻轻朝他挥了挥手,似在送别。 嘴角笑容好似在嘲笑。 真的是他!! 汤平脸色铁青,一股血气沿着脊椎直蹿头皮,眼神充血,因愤怒而双拳紧握。 “看什么看!” 一只手猛地一推,将失去官职的他推搡出大门。 汤平终于什么都没说,扭头大步流星离去,只丢下一句: “我们走!” 他没了官职,但还是镇国公之子,他要回家,找人问个明白! 房门口。 目送这群人消失,赵都安放下手,脸上的笑容也收敛。 “大人,对方只怕不会甘心……而且,这么大的动静,您不担心其他武官们会怎么想?”钱可柔忍不住轻声问。 侯人猛也看过来。 饶是以他的胆气,也被自家大人的手笔惊掉了,更想不明白,大人如何能做到的。 “小柔啊,”赵都安望着远方秋日高远的天空,轻声道: “你跟着我也这么久了,我何时在乎过这群宵小之辈如何看?好了,我回屋小睡一会,有人找的话,替我拦下。” 说着,他伸着懒腰,径直回房了。 只剩下两名下属面面相觑,心想外头等会只怕要炸了,大人竟还有心思睡觉。 …… …… 不多时。 “你说什么?!”神机营指挥使的营房内。 石猛不出预料,得知了这件大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你说军法司的人,绕过了所有人,直接将小公爷他们剥掉官袍,赶出去了?谁给他们的胆子?!” 前来汇报的军官额头沁出冷汗,将一份加盖兵部和女帝大印的公函呈送上来: “这是军法司的人留下的。” 石猛劈手夺过扫了眼,表情一点点变得悚然。 他如何还猜不出?这是陛下的意思? 可……为什么? 再想到被罢官的人,恰好都是赵都安索要的,那份不给他面子的“名单”上的人…… 这位魁梧黝黑的猛将鬓角缓缓沁出细密汗珠,只觉匪夷所思。 难道……就因为这個? 只是不给姓赵的面子,十几名武官,就被罢免了? “大人,这会消息已经传开了,只怕要出乱子。”汇报军官提醒。 石猛攥着那封公函,迈步风风火火,径直出了营房,去寻赵都安。 旋即,不出意料被梨花堂二人组拦下。 石猛没有硬闯,转头就骑马直奔城内——涉及到陛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随意应对的了。 …… 俄顷,枢密院内。 薛神策听完了石猛的汇报,这位大虞朝明面上主抓兵权的武官第一人愣了足足十几息。 继而,盯着手中那份压根没有经过枢密院的公函,盯着那鲜红的印章。 陷入沉默。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几个时辰前,他与王知事还在这里对弈双陆棋,猜测赵都安可能的“报复”。 却不曾想到,会是这般的疾风骤雨,小题大做。 “大人,您快说句话啊。” 这次轮到石猛扮演起催促角色: “再晚一些,只怕消息要传遍京营。” 薛神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 这件事,看似只是罢黜了十几个低级军官,波及了镇国公的公子……但在薛神策等高级武臣眼中,真正在意的,乃是此事会在军中引起的动荡。 若无法妥善解决,只怕会滋生怨言。 而作为京营实际上的上级“部门”,枢密院必将承受极大压力。 关键在于,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且随我进宫,当面求见陛下。”薛神策驻足开口。 没有耽搁,两名武臣当即直奔皇宫,在养心殿中,见到了大虞女帝。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守门军卒望见薛神策走出皇宫,面沉似水。 傍晚的时候。 京城官场中,关于赵都安入神机营第一日,动用权柄,将小公爷汤平及十几名武官罢免的消息,不胫而走。 并有知情人补足了薛神策入宫的故事细节。 据说,薛神策问女帝为何罢黜,女帝回以触犯军纪。 薛神策再追问,触犯哪条军纪,女帝只回答了一句“莫须有”。 这个故事真假难辨,但结果是,薛神策回了枢密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而石猛也灰溜溜返回神机营,没有再尝试抗争。 一时间,群臣惊诧。 …… 白马监,后衙。 两鬓霜白的孙莲英坐在竹椅中,听完了手下使者的汇报,不禁有些走神。 挥挥手将人赶走,老司监才望着头顶已经渐渐泛黄的树叶,嘀咕了一句: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 诏衙,总督堂。 马阎端坐大堂,望着外头黑天越来越糟的天边云絮,莫名想起了当初赵都安入诏衙折腾的那一幕光景。 原以为,当初痛打长公主儿子,肆意逮捕官员已经够疯。 没想到,如今更进一步,出手就将人一撸到底。 莫名的,马阎竟有点幸灾乐祸:“这回,轮到薛神策头疼了。” …… 晚上,董玄从修文馆回家路上,再次意外与袁立相遇。 “太师可曾听到,赵都安今日折腾出的乱子?” 袁青衣笼着袖子,笑呵呵发问。 耄耋之年的董太师瞥了老阴比一眼,摇头道: “老夫只知道有一群不守军法的莽夫,被罢官而已,袁大人倒说说,赵都安又做了什么事?” 儒雅清俊的御史大夫笑了笑,打了个哈哈: “那许是我听错了。我只是每每想起,赵都安那厮好像每次进一个衙门,都要搅的那片天地不得安生,也总有人要倒霉,却不知这次要轮到谁头上。” 呸……赵小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还是你撺掇提拔的么?装什么无辜……董玄摇头,说道: “再看看吧。” 他其实也很好奇,赵都安究竟想做些什么。 …… 李府。 夜色下,不再乘坐轿子的“小阁老”李应龙跃下马车,急匆匆走入宅子,沿途下人纷纷行礼,口尊“少爷”。 李应龙敷衍点头,一直等进入书房,才放轻脚步,面露喜色,兴奋道: “父亲,有热闹瞧了!” 接着,自从上次事件后,肉眼可见低调了起来的小阁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原本复述。 书房内,宽大昂贵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摞摞极好的宣纸,笔架成山。 胡须近乎与鬓角相交,身披宽松华服的李彦辅提笔,正在习练书法。 等安静听完了李应龙的讲述,才缓缓将纸上最后一个文字的笔画守卫,用另一只手,提起袖子,声音沙哑地道: “所以?” 李应龙眉飞色舞: “那赵都安这次与武臣们斗起来,于我等岂非好事? 是陛下要动以枢密院为首那群先帝旧臣也好,是那姓赵的飘了,自以为是也罢,如今非但得罪了镇国公,还连带恶心了薛神策那帮人。 儿子听说如今京营中已是议论纷纷,城内羽林卫,金吾卫等禁军也得到消息……极多的武官同仇敌忾。 呵呵,那赵都安无论是存了什么心思,但眼下闹出来的乱子,只怕已经超出他的预想,若是一个处置不好…… 呵,哪怕他暂时受陛下倚重,但等再过一些日子,陛下打完武臣,需要安抚军心的时候,少不了推他出去……” 说话时,他眼神中不加掩饰地发狠。 对于上次的仇,刻骨铭心。 “说完了?” 李彦辅头也不抬,将毛笔沁润在洗笔池内,转动笔杆: “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应龙语塞,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羞愧垂首。 李彦辅却没有责骂他,只是悠悠道: “真正的竞逐,从非在意对手,而是要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关注此事倒不算错,继续查探吧,再有变动,立即来报。 但要切记,不要与此事牵扯上任何,也不要想着做什么。” 李应龙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 “父亲叮嘱的是。儿子会好好盯着他的。” …… 而不同于朝堂顶级大臣,对赵都安举动的好奇和关注。 纷纷猜测揣度,赵都安举动背后的目的,以及是否存在什么阴谋。 更多的普通官员,因不知内情,则是幸灾乐祸看戏居多。 并将赵都安的举动,归结为:飘了! 更有一些自认为聪明的官员,私下里笃定地判断: 赵都安这次是被女帝拿来当清理武臣集团的过河卒了。 可一个宠臣,相比于整个武官集团,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 “姓赵的如今是春风得意,谁都敢得罪,但迟早都会还回去……那群武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与文臣不同,得罪死了,有他苦头吃。” 不过,这些许来自文官集团的议论声,却压根没有被当事人放在心上。 …… 一夜无话。 翌日。 当赵都安再次抵达神机营时,清晰地感觉到,军营中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沿途所见的武官,以及士卒,皆对他侧目而视,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大人,营中情况打探过了。” 属于赵都安的“办公室”内,他坐下不久,钱可柔与侯人猛就神色焦躁地来汇报。 “哦?如何?”赵都安悠然坐在大椅中,双手交叠,询问道。 钱可柔忧心忡忡道: “汤平等人被罢官的事情,起初造成了一些风波,但很快被石猛出手压下去了。 如今,倒是没出什么乱子,罢黜的武官位置提拔了副手顶替,不过……军中都在传,他们是得罪了您,才丢了官职的。” 侯人猛抱着胳膊,道: “准确来说,不只是神机营,京营其他部分也是如此。 不过,神机营里,眼下还是对您敬畏恐惧,多过于其他……原本大人您昨天在校场上,拉弓射箭那一下,令不少军卒对您印象有所改观,不过……如今只怕是……” 他话没说全,但意思很明显: 神机营上下,对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佥事,普遍不满。 只是碍于权威,强颜欢笑。 “恩,我知道了。” 赵都安神色并无意外,似乎一切的变化,都在他预料之中。 简单询问了情况后,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 “伱们去将神机营中有关于火器的资料,拿来我看,要具体的情况。” 二人面面相觑,应了一声,扭头去拿。 不多时,一份份资料被送到了赵都安的案头。 以他仅次于石猛的官职,几乎可以审阅神机营一切资料。 赵都安当然没忘记,自己的任务是查案。 进神机营第一天,将给自己下马威的不安稳因素拔除,“杀”人立威,算是站稳了脚跟。 那第二天,就该着手调查。 既然当初案子核心,是关于火器图纸,以及相关匠人的失踪,那么……理所当然,应从这里入手。 诏衙和枢密院反复查了好几次,赵都安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一出手,就能发现什么线索。 他要看火器资料,也只是想先了解营中情况。 然而,当他粗略将资料翻阅一遍后,赵都安的头顶缓缓升起一串问号。 他抬起头,严肃地盯着两名手下: “还有吗?” 机要秘书愣了下,摇头道: “营中关键的一些情况,都在这里了,大人是要更琐碎的东西吗?” “不是,”赵都安表情严肃地指着桌上的纸,道: “我的意思是,营中的火器,就……只有这几种?” 两人愈发茫然,侯人猛点头道: “对啊,属下也去看过,的确就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赵都安没吭声。 有问题吗?当然有,而且是大问题! 在此前,他对神机营的想象,是大抵对标历史上明清时期情况。 可通过翻阅营内资料,他惊愕地发现,大虞朝的火器,实在是落后的,令人发指! 有没有火器?有。 但只停留在“火箭”与“火炮”的层次上! 不要误会。 所谓的“火箭”,就是将火药绑在箭矢上,射出去,造成杀伤——这也是为何神机营演武,看重箭术的原因。 而“火炮”,名字唬人,实则就是投石车,只不过投出去的不是石头,而是“炸药包”。 神机营最先进的火器,倒是终于接近明清的边了。 名为“突火枪”。 但压根不是赵都安以为的那种未来枪械的雏形,而是一种需要人肩扛的,类似炮管的东西,底部填装火药,前面塞入“子弹”。 所谓的子弹,可以是一根根箭矢,实现利用火药推力,同时将十根箭矢一同发射出去。 或干脆就是铁弹丸。 靖王府派人盗取的,就是“突火枪”的设计图纸,以及制造匠人。 而这个“突火枪”,还是大虞最近一些年,才完善制造出的“新式火器”。 这也终于解释了,为何神机营的士兵操练,压根没看见火器,而是用的长枪。 为何石猛听到赵都安说“火枪”,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因为这“神机营”,本质还是以步兵骑兵为主,火器为辅的一个卫所兵营。 大虞朝的火器,不能说没有,但远远没有达到“发达”的程度,大概等同于宋朝的水平。 赵都安熟悉的“火铳”,即有步枪雏形的那种火枪……没有出现! 大名鼎鼎的神火飞鸦……没有出现! 更加著名的红衣火炮……没有出现!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承平太久! 大虞六百年国祚,期间虽然也不时有小规模战役,但真正大范围的战争几乎没有。 这就导致,压根没有强烈的发展火器的需求……导致整个科技树进展缓慢。 …… “大人?” 房间中,钱可柔与侯人猛见他久久失神。 忍不住轻轻呼唤。 赵都安这才猛地回过神,眼睛有些微微发亮,胸腔中心跳如擂鼓,他忽然说道: “请石指挥使过来,我有话与他说。” 两人不明所以,侯人猛点头出门。 钱可柔留下,忍不住好奇问: “大人,您是从中找到线索了么?” 赵都安没吭声,只是神色怪异。 线索?没有。 但…… 他突然发现,线索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倘若,靖王府费尽千辛万苦,盗窃走的只是“突火枪”这种落后的玩意……那…… 我搬出更先进的火器,你如何应对? …… ps:今天作者君出门办事,回来晚了,加上有点卡文,更新晚了,抱头鼠窜。这章五千字。 238、差强人意 赵都安懂火器吗?坦白讲,了解的不多。 毕竟这与他前世从事的“专业”并不相关,但恰好……又比普通人懂得多了些。 这还要归功于,因工作曾参与某古代军事博物馆的事务,得以借“职位之便”,近距离了解过整个火器的发展历史。 身边还有个教授级别的专家做讲解。 因此生出兴趣,额外又翻看了一些书籍资料,当时只当做讨好领导的知识储备。 却不想,竟有了用武之地…… “果然,当年觉得没用的知识,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跨越时空击中你……” 赵都安心下感慨,而相比于捉内鬼,这件事的重要性显然更大……况且,谁说两件事不能一起做? 线索断绝,那就想办法,引出新的“线索”。 不过…… 心中想法还模糊不清,纸面上看到的终归不足。 他需要真切地了解清楚,大虞火器的具体现状。 “哈哈,赵佥事上任感触如何?可是遇到何事,尽管开口。” 俄顷,房门被推开。 壮硕魁梧的沙场猛将大笑着进门,进屋时,先低头矮了下,以避免与门框亲密接触。 赵都安不曾起身,仍旧端坐着,只是笑着请对方落座: “没事,就不能找指挥使做客?” 石猛黝黑的面皮上,眼皮跳动,笑容豪爽: “可以!当然可以!俺是个军中粗人,只懂耍枪弄棒,正想向赵佥事这般的文化人讨教学问。” 心弦悄然绷紧。 生怕姓赵的再闹出幺蛾子,或是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到他。 二人言谈之间,若给外人看了,大概会以为,赵都安才是神机营最大的官员。 石猛这個三品武将,更像副手了。 “哈哈,与将军说笑罢了,我岂会不懂事,耽搁将军处理军务?” 赵都安翘着二郎腿,笑眯眯抬手,虚点桌上资料,解释道: “我方才大略看了营中火器,颇为好奇,想进一步了解,尤其是关乎最新的‘突火枪’,若可以,想见一见造出此物之人。” 石猛屁股才坐下,目光闪烁,心想: 来了! 在他看来,赵都安这举动,分明是奔着查案而来。 其余武臣,或不知内情,以为他镀金居多,但石猛这个级别例外。 这反而令他松了口气——他不怕赵都安查,甚至希望他能查出点什么,好给女帝交待。 提早结束这场“挂职”。 送走这位“赵祖宗”。 既要查案,以了解火器的名义切入,就是一种彼此都不说破的默契——起码石猛是这样以为的。 “哈哈,赵佥事想见,自然方便。咱神机营的火器制造,乃是由下属的‘火器局’掌管,火器局之主官,名为‘陈贵’,军中绰号‘火神’…… 呵,与术士口中的神明不同,乃是‘火器之神’的简称……这突火枪,便是此人研制。火器局驻地,距离神机营倒也不远,我亲自与你过去。”石猛解释道。 火器之神……好大的名声…… 赵都安微笑起身:“有劳将军。” …… …… 火器局同样建在南郊,距离营地并不远,守卫森严。 一眼望去,大部分为制造工坊,一片灰色大院,才是“火器局”衙门所在。 军中绰号“陈火神”的主官约莫五十岁,身材略显瘦削,并不通修行。 武道基础寻常,是个“非典型”武官。 陈家祖上便是京中匠户,因制火器受皇恩器重,破格选为武官。 到陈贵这一代,做到火器局主官,品秩虽只有六品,但职位却殊为要紧。 故而在整个京营中,也算一号“人物”。 身为“技术大牛”,不争权夺利,不参与朝野斗争。 哪怕三品的指挥使,面对“陈火神”也多平易近人。 尤其在“突火枪”研制成功后,其有幸进宫面圣,地位再次攀升。 俨然成了大虞无数工匠之首,青史留名。 虽归属于神机营下,却堪称独立衙门。 也因此,那日迎接赵都安的武官中,不曾包括此人。 此刻。 一名小吏急匆匆沿着灰白色的走廊,抵达衙门深处。 敲开房门,迈过门槛时,规规矩矩拱手: “大人,您找我?” 房间中摆设凌乱,桌上文房四宝被堆在一角,倒是摆放了不少“图纸”。 屋内置物架上,也非是古董花瓶,或刀剑甲胄。 而是各种火器零件。 “陈火神”也未穿官袍,随意披着短袖的布衫,面庞与身材一般瘦削,蓄着山羊胡,神态沉凝。 有着区别于武将凌厉,文官雅致之外的,一股朴拙气。 “将这个递送下去,给底下工匠尝试,看是否有所改良。” 陈贵抽出一张用细毛勾勒的,线条精细,好似印刷物般的手工图纸,随口吩咐道。 “是。”小吏双手捧着,却没走。 “还有事?”虽已身居六品官之列,匠人精神不改的陈贵疑惑。 小吏迟疑道: “大人,您真不去神机营中,拜访下那位赵佥事么? 属下可听的真真的,‘小公爷’那群人,就是因昨日得罪了那赵佥事,只用了半天功夫,就被扒了官袍。 据说石指挥使直奔枢密院去了,结果晚上回来,一句话没说……赵阎王太凶了啊。” 蓄着山羊须,有着“技术大牛”骄傲的陈贵淡淡道: “所以?本官就要放下手中研究火器的要紧事,屁颠屁颠,跑去给他请安吃酒?哼,我做不来这些。” 整个京营都知道,陈火神不通人情世故,更像是“学究先生”。 以其性格,本来压根坐不上这个位置。 怎奈何“突火枪”惊动圣上,这才得了这个六品官。 平常也不怎么管事,仍沉迷火器,不可自拔,几乎不参与任何“应酬”。 小吏苦劝道: “大人呐,以您的本事,往日里的确不必看人脸色……石指挥使也不在意,但这赵佥事不同啊。 听说心眼极小,您昨日没有去迎接,若是被记恨,咱们小小一个火器局,可扛不住那赵阎王的杀威棒。” 陈贵眉头大皱,他虽不关注官场,但对赵都安也是早有耳闻。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公爷是第一把,谁也不想做第二把火。 就在这时。 突然,外头再次传来急促脚步声。 初秋的阳光里,另一名小吏脸色通红: “大人,不好了,石指挥使带着那位赵佥事上门了,已经到衙门外了,点名要见您!” 完了……人家找上门了……前一名吏员脸色煞白,只觉祸从天降。 陈贵心头一沉,抿了抿嘴唇,朝外便走: “慌什么,本官还不信,他为这个,就能也扒了我的官袍!” …… 少顷。 赵都安一行人,在火器局衙门的一间厅堂内,见到了声名赫赫的“陈火神”。 “这是陈贵,我大虞的火器第一人。” 石猛笑着介绍,又递给陈贵一个眼神,介绍道: “这位,便是赵佥事,呵呵,赵佥事初入军中,想寻你了解下火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是。” 问火器……陈贵心中不屑。 这些年来,动辄就有一些大官,来火器局“视察”,也都是一副心系的模样。 实则,都是一群莫说对火器,哪怕对刀剑盔甲的制造都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分明不懂,却非要都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 陈贵每一次,都只能硬着头皮,表面恭敬地糊弄了事。 在他看来,赵都安也是走个过场。 询问是假,在自己面前展示权威,敲打他听话,才是真。 然而,很快的,陈贵就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猜测似并不准确。 赵都安起初抛出的问题,还都流于表面。 但越往后,提问越深,每个问题,都切中要点。 陈贵莫要说敷衍了。 回答前,都要思索片刻,才能给出答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赵都安随口给出几道问题,就透露出其对火器绝对是有了解的。 石猛也很诧异。 但又想到赵都安看过的那些资料,便也只当,是为了查案用过功夫。 心中,倒是对这位赵阎王的评价,无声提高了些许 ——是个做实事的,不愧屡立大功,能获陛下宠幸。 至于从始至终,在旁边当随从的钱可柔与侯人猛……俩人就完全是听天书一般了,只觉听得发困。 “陈大人能否带我去现场看一看那‘突火枪’?” 赵都安笑着问道。 “可以,我这就命人准备试射。”蓄着山羊胡的老工匠起身应下。 赵都安忽然看向石猛,笑着道: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在这边耽搁不少时间,将军不必作陪,免得耽搁军务。” 石猛迟疑了下,还是点头: “那我就先回军营,有事随时命人寻我。” 涉及查案,石猛必须懂得“避嫌”。 当即告辞离开。 赵都安三人,则跟着陈贵,先去参观了那半人高,颇为沉重的,名为“突火枪”的炮筒,并目睹了一次“十箭齐射”。 “轰—轰—轰——” 站在屋檐下,目睹着十发绑着火药的粗大箭矢,从青铜炮筒中发出,在远处地面炸开。 火光伴随烟尘,声势不俗。 陈火神腰背挺直,脸上浮现出属于工匠的骄傲与喜悦: “佥事大人,您以为如何?” 他很得意。 这等威力,寻常修行武夫,若正面硬抗,也要重伤。 赵都安却只眯了眯眼,望着初秋天高云淡的穹顶下,那一闪而逝的殷红火光,平静说道: “差强人意。” 239、求助公输天元 差强人意……是大体满意的意思,若是寻常人,得到营中长官一句这样的评语,其实已经不算错。 但倘若受到这个评价的,是以“突火枪”为骄傲,名誉上的大虞第一火器匠人。 就成了贬低。 赤裸裸的贬低。 这一刻,陈贵嘴角浮现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他扭头看向旁边高大俊朗的赵都安,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山羊须也抖动起来。 “大人……觉得只是差强人意?” 陈火神盯着赵都安,心中此前对这位新上司生出的些许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他有着十足的骄傲,起码在火器这个领域,他自认领先全天下。 而此刻,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却被一个比他小了几十岁的年轻人,敷衍地如此评价。 陈火神如何能不愤怒? 更理所当然,联想为对方刻意打压……果然如小吏所说,因为自己没去迎接,就来敲打自己? 但想到对方权势…… 陈火神强压怒气,有些不忿地说: “大人武道修为在身,等闲之人无可比拟,自然觉得这火器入不得眼,但天下之人,武功高强的终归只是极少数,大军交战,多数时还是寻常士卒……” 赵都安负手而立,瞥了愤怒的老工匠笑了笑,说道: “我的意思是,对于军队而言,这东西也只是差强人意。” 接着,不等陈贵发怒,他下一句话,就如一盆冷水泼下: “两军交战,讲求杀敌之效,正如那铁胎弓相较于木弓威力大出许多倍,军中也并非没有膂力惊人的士卒可用。 但真上阵了,哪怕是镇国公那位公子,也不会用威力大的铁胎弓,只会用更差的黄梨木弓。 盖因前者太费力气,沉重难携,且它射出一箭的功夫,足够寻常轻便木弓射出两箭……” 他感慨地伸手,拍了拍身旁那缭绕烟气,带着余温的“枪管”,发出砰砰声: “这东西,以我方才观察,填装火药所耗费的功夫,远超寻常弓箭。只这一条,就决定了此物华而不实。”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有如一记重拳,狠狠锤在了陈火神的心脏上。 令这位火器局主官一时无力反驳。 是的! 这的确是突火枪最大的缺点,填装太麻烦! “……赵佥事所说,的确是个弊端,然则,任何武器之更迭,皆非一步到位,需逐步改良…… 这突火枪诞生不久,故而还稍显繁琐,再给我一些时日,必然……” 陈贵板着脸解释。 赵都安打断他:“六百年。” 陈贵一愣。 只见赵都安抚摸着枪口,扭头平静地看他,眼神复杂: “我来时,翻看过资料,火器初次被用于军中,便是六百年前太祖皇帝时期,不过,那时用法极为粗劣,不堪大用。 彼时,想必也是许多人想着,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大用……但六百年过去,战阵之主体,仍是步兵的枪盾,骑兵的刀马…… 陈大人,你觉得,等你这突火枪能好用,还要几百年?” 陈火神被噎的说不出话。 赵都安却没有怼他的意思,双手捧起温热的铜管,摩挲着,忽然说道: “火枪……这般粗的管子,说是炮也不过分了,陈大人,你应该对它还有后续的构想吧?能说说么?” 陈火神沉默了下,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说道: “的确有些构想,在我看来,这突火枪只是雏形,未来,火器当朝两個方向走。 一个是极大,比这大许多,一次可将铁弹或大枪射出更远,可轰开城门。 一个是极小,小到如读书人腰间的君子剑一般,士卒人手一只,打出更小的铁弹,百米外,就可杀敌……” 说着构想,这位年岁已经不小的老匠人眼神在发光。 仿佛忘记了身旁的倾听者身份。 侯人猛与钱可柔也不禁被带入。 心想若能成,那只怕战阵当真要改写了。 赵都安略微有些惊讶。 对方所判断的方向,的确正确。 果然,真正的行业领先者对未来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那为何只做出这个雏形呢?阻碍你设想的困难有哪些?”赵都安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火神顿时从憧憬中跌回现实。 这位五十余岁的大国工匠摇了摇头,露出颓然之色: “太多了,且不说,冶炼工艺上还有一些问题,单单是这两条设想上,我虽笃定那是方向,但诸多细节,究竟如何做,却都没有头绪……” 说着,他突然自嘲道: “大人说的或许才是对的,到何时才能改进到,在战阵中比弓箭更强,我也无法说准,也许某日有所顿悟,几年功夫便可,或许……直到我死,也未必能看到那一日。” 赵都安沉吟了下,问道: “那以你的见识,判断如何才能加速它的演进?” 不知不觉间,气氛变得古怪。 好似不是在观摩,而是在讨论。 陈火神被代入节奏,想了想,说道: “下官能想到最可能,也是最快的法子,是寻求术士的帮助。” “术士?” “没错,下官听闻,那诸天神明中,有个名为‘匠神’,修匠神的术士,可掌握种种造物之能,洞悉天地至理,造出奇妙之物,远超常理。” 陈火神有些憧憬: “可惜,我对那些玄门高人所知不多,也尝试过多方打探,得知京中最厉害的匠神术士,好似名为公输天元,乃是张天师的弟子……” 赵都安表情变得古怪: “你觉得,那个公输天元能帮到你?既如此,为何不请求朝廷牵线搭桥?” 陈火神吐了口气,苦涩道: “试过,怎么会没试过?可消息递到天师府中,便没了动静,之后上头的将官才带回回信,说是人家天师弟子,研究的乃是法器,与这凡俗火药不同,无能为力…… 下官琢磨着,也未必是无能为力,更多是不愿在此事上浪费精力…… 毕竟,那可是张天师的弟子啊,何等神仙人物?莫说下官,便是薛枢密使去请,人家也照样不会给什么面子。” 天师府地位超绝。 所谓的朝廷大员,还真一点用没有。 人家该不给面子,就不给,你还毫无办法。 不……公输天元那小胖子可能是真的“无能为力”,因为他造的东西思路太诡异…… 压根不懂设计……弄出来的枪炮,只怕也会是“神秘侧”的诡异玩意…… 除非……有人给他图纸,讲解出大概思路,这位匠神传人才能以那超绝的天赋,予以落实。 想到这里,赵都安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砰。” 他随手将沉重的青铜管丢在地上,令陈贵一阵心疼 ——虽然一个铁疙瘩,也不知道他心疼个啥。 “不错,我看的差不多了。陈大人,跟我出去一趟如何?” 赵都安拍拍手,说道。 陈火神猛地回过神,眼神警惕:“大人何意?” 赵都安微笑着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说道: “等到了伱就知道了。” …… …… 六品的陈贵,总归无法反抗指挥佥事的命令。 心中惴惴不安地,与赵都安一行共四人,骑马离开火器局,径直入了南城门。 沿着城中街道,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巍峨高耸的天师府外。 “大人,您这是……” 陈火神骑在马上,大惊失色。 赵都安笑眯眯道: “你不是说,那公输天元或许能帮忙吗,本官既然入了神机营当差,自然要为神机营谋福,便替你牵个线。” 陈火神吓了一大跳,却没有欣喜,而是摆手道: “大人好意,下官心领。可天师弟子,可不是好见的……此前薛枢密使来,都没成……” 他理所当然,觉得赵都安太飘了。 自以为有权有势,可天师府并不认什么朝廷的“大官”。 “陈大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家大人说帮你,自然会帮你。” 身后,钱可柔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侯人猛也下马,酷酷地道: “我家大人与同为天师弟子的金简神官相熟。” 他俩只以为,赵都安是要借金简的人脉。 陈火神还是不信。 惴惴不安地下马,只是叹息一声,盘算着稍后如何为赵都安挽尊。 而这时候,赵都安已经走上前。 与守门的神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匆匆奔入。 没过多久,天师府内,便有一道矮胖的身影,小跑着奔出来。 此人穿着脏兮兮,却绣着金线的神官袍,身后背着一只竹筒。 圆润的胖脸上,小眼睛瞪的如黄豆,大笑着奔出,道: “使君!你来怎么不早命人来知会,我也好收拾妥当,来接你!久等,久等……” 说着,油乎乎的胖瘦习惯性一个“握手礼”递上来。 赵都安矜持地笑了笑。 稍作寒暄,便招呼身后等待的三人过来,解释道: “公输神……” “诶,使君叫我天元即可,或以兄弟相称。莫要见外。”公输天元不悦道。 “……呵,那好。公输兄,这位乃是神机营火器局的陈贵,我此番带他过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好说,都好说!” 公输天元将胸脯拍的啪啪响: “正发愁如何报答使君,快进来说,去我那边坐下说。” 旁边。 陈火神已经完全愣住了。 他缓缓吞了下口水,低声向身旁两人求证: “这位真的是……” 梨花堂二将虽也惊讶,但已经习惯了,便也还好,当即点头: “自然便是那位公输天元。” 陈火神一阵眩晕,右手狠狠掐了下大腿。 痛! 不是梦! 可……为何会这般? 连薛枢密使都不给半点面子的天师弟子,为何与赵佥事称兄道弟? 莫要说高冷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 谄媚? 陈火神恍惚间,觉得整个神机营上下,可能都想错了一些事。 240、提前几百年面世的火器形态 不多时,一行人进入天师府,沿着侧门的小路,抵达了公输天元的居所。 即,那日赵都安讲课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在那个凌乱不堪的房间,而是在一间相对干净的小厅内见面。 “使君,自上次一别,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你那日之讲述,越想,越觉博大精深……” 公输天元一副求知若渴姿态。 赵都安清咳一声,微笑道: “公输兄,这些可以择日再谈。” “哦!对对,先说正事,”公输天元神情尴尬,挠了挠头: “你说找我有事?” 赵都安“恩”了声,不疾不徐,将事情简要描述了一番。 “火器?”矮胖神官愣了下,才恍然道: “朝廷好像的确找过我,不过火器乃凡俗之物,与我所擅并不相同……当然,使君亲自开口,我必鼎力相助。” 他这才扭头,看向瘦巴巴的山羊胡官员: “具体面临何等困难,你且仔细说一说。” 陈火神从打进门,就大气不敢喘,对神官有着本能的敬畏。 这会听到垂询,难掩激动。 没想到赵都安面子如此管用,当即竹筒倒豆子般,将诸多难点逐一说出。 公输天元安静地听完,思忖了下,说道: “你提到的这些,我的确能解决一部分,许多你们凡俗工匠做不到的,我以法术便可完成。 不过……你的许多设想,却太异想天开了。 匠神虽乃神明,却并非庙里的神像,许愿什么就能显灵,远没有那那般神奇,更没法直接帮你完善火器构想…… 呵,也不瞒你,越是创造性的领域,我越帮不上忙。 越具体……比如,伱要我控制火温,完美将铜铁铸造成所需形状……这些,反而轻而易举……” 陈火神起初眼睛发亮。 但听到后面,难以遏制露出失望的神色。 简而言之,倘若将火器的研究,分为“设计”和“铸造”两部分。 那么,公输天元能用术士的法子,近乎完美地实现“铸造”。 凡俗工匠受诸多技艺限制,难以把控的精度,对神官而言,只是掐个法诀的事。 就像一台人形机床……或者说,是人形3d打印机…… 但对于“设计”,公输天元自己也犯愁……否则也不会搞出来那么多奇怪的玩意。 可偏偏,陈火神最想要的,是“设计”……比如突火枪填装麻烦,如何才能解决。 比如突火枪变小后,如何保证威力。 变大后,如何维持精度,等等…… 这需要的,不只是脑海中的灵光,天才的创意,更是大量的试验后,才能比较得出的最优解。 他原本,寄希望于“匠神”术士,此刻顿感沮丧失落。 毕竟,没有好的设计方案,哪怕术士出手,也无非是将“突火枪”铸造的更好一些。 然而,公输天元的下一句话,却令这位火器局主官错愕地抬起头。 “不过……我虽在这块,帮不了你,但赵使君或许可以。” 公输天元搓着手,盯着赵都安,小眼睛里闪烁贼光: “使君,你既将他带来,想必胸中早有韬略吧?” 陈火神愣住,不明白,对方为何反而求教赵佥事。 在他眼中,赵都安虽对火器有所了解,但也仅限于此。 赵都安气定神闲,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有些想法。”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 就是利用眼前两人,将自己脑海中的新式火器制造出来。 陈贵有着极丰富的火器制造经验,公输天元拥有天才的头脑和领悟力,以及术法加持。 再配合自己所知的,在另外一个世界早经过验证过的,无数匠人智慧结晶的成品设计方案。 堪称完美。 他的确不懂火器,但没关系,他只要将关键设计抄出来,余下二人,就能替他补全。 “太好了,我这就去准备!” 公输天元大喜过望,扭头旋风般奔出。 俄顷,便拎着上次的那块小白板,以及文房四宝回来。 赵都安则熟稔地起身,准备讲解。 陈火神、钱可柔、侯人猛三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后两者被丢出去看门。 而被誉为“大虞火器之神”的陈贵,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赵都安站在“黑板”前,说道: “正如陈贵所说,未来的火器该往‘枪’和‘炮’两个方向发展,那具体该如何设计?我对其也有一些猜想,今日便分享下,我设想的两种。” 他在板子上,分别写下两個词: 火绳枪 红衣大炮 接着,赵都安干脆将一张大纸挂在墙上,用毛笔现场勾勒出“火绳枪”的结构: 枪长至二至三尺,外直,内有管,由金属制成; 内部贯通,底端封闭; 一侧有曲杆,为通火之路。 属于火铳的一种,也是在他的判断里,以大虞当今的状况,最适合发展的小型火器。 上辈子在博物馆中观摩时,他就大为吃惊,因为“火绳枪”从外形上,已经与步枪颇为相似。 关键结构,为一金属弯钩,一端固定于枪上,可绕轴旋转。 另一端夹持火绳,军卒只需以手将金属弯钩往火门里推压,使火绳点燃黑火药,进而将枪膛内装的弹丸发射出去。 就可杀敌。 至于引火的火绳,则以用盐类溶液处理后的麻绳,布条制成,相当于引线,以此解决发射速度问题。 而伴随赵都安的讲解,公输天元还好。 至于陈火神,已经完全懵掉了。 短短的一刻钟的讲解。 这位醉心火器大半辈子的“火器之神”,脑海念头,好似经历了一连串的火药轰炸。 赵都安随便的一句话,手腕在纸上随意勾勒的一个“结构”,落在他耳中,无异于一枚枚惊雷。 只将这位大国工匠的旧有观念,颠覆个七零八落。 他眼睛几乎要凸出来,身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在脑海中,用他丰富的经验,判断着赵都安所说的可行性。 血脉偾张,脸庞通红。 可行。 可行。 依旧……可行! 虽未经实验,但那白纸上的火器,分明与他脑海中描绘了半生的形态,极为相近。 赵都安的话,就如一只大手,拨开了遮在他眼前的迷雾。 令他得以擦亮双眼,提前一窥本该在大虞原本的时间轴数百年后,才会发展出的火器形态。 “大人,敢问……若这火绳枪真可行,虽可大大提升发射之效,但在战场上,只怕仍比不上弓箭容易……”陈火神不禁激动发问。 这是此前,赵都安批评他的突火枪的论点。 此刻,作为回旋镖打了回来。 赵都安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 “你说的不错,哪怕到这种地步,还是慢了些,所以,我还设计了一套步卒使用火枪的法子,名为‘三段射击’之法。 便是将士卒分为三排一队,一排射后,撤去最后,二排变为一排……如此循环往复…… 此外,若要短时间爆发强大的火力,还可略作变化,令一排单膝跪地,二排半蹲,三排直立……如此可解。” 三段轮转……三排齐射…… 陈火神只在脑子里想象了下,便是双拳紧握,兴奋地难以自抑,喃喃道: “是啊,这样可以,这样可以啊……” 赵都安微微一笑,将白纸撤去,又换了一张。 开始勾勒红衣大炮的结构,同时说道: “而对于火炮,所侧重之处却又不同……” “……对于火炮而言,射程会更远,但落点之精准,又变得困难。” “为此,我们需要利用一些数算之法,来提前算出该将炮口如何调整……” 说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在纸上勾勒出坐标系和抛物线。 这部分,赵都安了解的不多。 但没关系,他相信只要自己将大概原理给出,以公输天元的聪明,会自行补全。 不出预料。 讲解火枪时,公输天元还兴致缺缺。 但当看到那条抛物线,他悚然一惊,豆大的眼珠灼热而贪婪。 他嗅到了与“光线”相似的味道。 而赵都安接下来的讲述,果然印证,这同样属于“物理”范畴。 …… 房间门口。 钱可柔与侯人猛抱着胳膊,一左一右,如两尊门神般,守在外头。 圆脸小秘书打了个哈欠,扭头看着紧闭的房门,隐约可听见里头那些讨论声。 表情沮丧: “你说,大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神色桀骜的侯人猛一脸淡然,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 “我读书少,你以为我能听懂?” 钱可柔一脸崇拜: “你说大人他究竟怎么知道的这般多?在修文馆中能做学士,来了神机营,连那‘陈火神’都成了学生。” 侯人猛想了想,摇头道: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 这时,两人突然同时抬头,警惕地望向前方。 院落中,空气扭曲。 勾勒出一道体态娇小,穿玄色神官袍,双目失焦,长发披散于脑后的少女。 金简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道: “赵都安,他……来了?” …… 房间中。 “大体思路,就是这样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都安丢下毛笔,迸溅开一枚枚墨渍。 询问下方听讲的两人。 241、计划的一环 面对赵都安的询问,房间中的两名“学生”一时没有回应。 公输天元托腮,做沉思状,盯着纸上的弧线,与新颖的计算方法在出神。 陈火神捧着那些简陋的图纸,脸庞上红彤彤一片。 赵都安一口气抛出的东西太多,将两人砸的七荤八素。 显然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 “看来是暂不需要了。”赵都安满意微笑,拍了拍手,吸引两人注意,说道: “所以,现在能否尝试做出这新式火器来?” 陈火神激动地说: “给我两个……不,一个晚上,就能将火绳枪图纸细化出个雏形来。” 公输天元自信满满:“只要他能画出来,我就能造。” “好,”赵都安道:“既如此,便先造这火枪如何?” 陈贵恨不得立即投身,眼瞅着火器将要在他手中,再推进一次,为此奉献大半生的他如何能不激动? 只是忐忑道:“下官自无不可,只是神官他……” 公输天元表情严肃认真,说道: “我会全力以赴。” 顿了顿,补充道: “不是为了神机营,而是为了我的修行。” 匠神术士,想要进步,需要做出被认可的器物。 倘若这火器真能推行开,对公输天元的修行大有裨益。 换言之,赵都安今日来,非但不是要他还人情,反而是令他欠下的人情越来越深了。 无论是这新颖的知识,还是提升修为,突破境界的机遇,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使君,大恩不言谢,此事包在我身上!” 公输天元拍着胸脯保证。 赵都安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必这般言重,继而对二人叮嘱道: “涉及新式火器,此乃军中机密,制造难以掩藏,但我希望图纸等机密,烂在二位肚子里,在试验成功前,我不希望被第四个人知道。” 公输天元一口答应,自信满满。 表示还没有小偷能进天师府盗窃。 陈火神则心头一动,想起了“突火枪”被靖王府密谍盗走的事——身为火器局主官,他接受过多次调查。 若再次泄露……他难辞其咎。 念及此,他连连保证,绝不令国之重器被窃。 赵都安却并不紧张,一方面,他其实倒有些希望有人来窃。 另外,哪怕火枪图纸被偷,也没关系。 因为他这次只拿出了“火绳枪”,却还攥着更先进的“燧发枪”没透露。 就是为了防止再出意外。 反正,燧发枪只是更换了点火方式,其余制造工艺与火绳枪大差不差,先命研究火绳枪。 等成功后,再换成燧发,也不耽误。 当即,三人商定,接下来由两人合作研制新式火器。 对外只说,是赵都安耗费人情,请了神官做“顾问”。 “我希望,你们尽可能先做出一批成品,最好在这個月内,或下个月初,哪怕用一些术士手段也可,做出一批,在军中进行一次演练,予以验证。” 末了,赵都安说道。 二人当即答应,保证会完成。 有图纸,有术士级的工艺,做出小批量并不难。 难的是之后,如何用凡人工匠来批量铸造。 陈火神则已经开始期待,之后新式火器演练,将引起何等样的轰动。 莫说枢密院的诸位大人,便是当朝女帝,也要大吃一惊吧? 想到此,他再看向赵佥事时,已是崇敬多过其他。 心想: “如今,京营中无数庸碌之辈,诋毁质疑。 等他们知晓,赵佥事为神机营带来了怎样的改变,才会明白,赵佥事的到来,分明是整个京营,乃至无数将士之福。之前的抗拒,是何等愚蠢。” 赵都安交代完毕,准备离开,公输天元突然叫住他: “使君,这个托你带给师妹试试,看是否合用。” 他变戏法般,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微笑道: “刚做成功,正要送过去。” 赵都安愣了下,打开盒子看了眼,略感惊讶,笑着将盒子收入袖中,点头道: “也好。你们先忙。” 转身走出房间时,心想,谁说天师弟子不懂人情世故? …… “大人!您出来了!” 赵都安甫一走出,先听到两个“门神”的声音。 点头之后,才惊讶看到院子中,正坐在一只大水缸上,两只小腿轻轻晃荡,百无聊赖等待的金简神官。 钱可柔解释道: “神官方才就过来了,得知您在里头有正事,便没进去。” 这么懂礼貌?上次进我家偷窥我洗澡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分明是担心,被公输天元发现是吧……赵都安疯狂吐槽。 对两人道:“你们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然后抛给金简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二人朝院外走去。 …… 天师府内,林荫道上。 赵都安难得的,与金简并肩散步。 “神官怎么过来了?莫非是知道我到来?特意来见?” 赵都安笑得特人畜无害: “后续分红出来了?” “……”金简闷头走路的身板陡然一僵,原地拉开一段距离,警惕地捂住腰间荷包,疯狂摇头: “没有的!没有的!” 然后,才解释道: “我来找师兄,看那个东西,做好没有。” “这个?” 赵都安一脸失望,然后才从袖中取出那只盒子,抛出去: “你师兄叫我拿给你的。” 公输天元只怕早已发现,金简苟在门外,所以才将东西给他,算个顺水人情。 金简下意识伸手一抓,将盒子捞在手里,警惕地看他,没动。 赵都安笑眯眯道:“打开看看?合不合适?” 金简犹豫了下,才掀开小盒子,从中取出一只金丝边全框眼镜。 公输天元的手艺的确不凡,做出的东西,与赵都安画出的几乎没区别。 至于水晶磨成的镜片轴距,度数这些……也早调试过。 金简好奇地打量着新奇玩具,在赵都安的催促和示意下,小心翼翼戴上。 精巧的鼻梁上,伴随两只硕大的水晶片固定。 少女茫然失焦的双眼,有了焦距。 “唔!!” 金简愣住了,然后眼睛猛地瞪大。 惊讶地看着原本模糊的世界,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下意识四下乱看,然后朝前走,接着惊呼出声。 猛地顿住,双手下意识扶住眼镜。 “呵呵,有点晕是吧?刚戴上都这样,只要看东西清晰,习惯一段时间就好了。” 赵都安笑吟吟,欣赏着异世界的眼镜娘,提醒道。 金简将信将疑点了点头,这才眼神认真地看向他,说道: “谢谢。” 赵都安笑着说道: “谢伱师兄就好,只凭我,可做不出这东西。” 金简摇头道:“那不一样。” 赵都安揶揄打趣:“你非要感谢的话,那总得有点表示吧。” 金简攥了攥自己干瘪的荷包,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得: “你下次找我办事,我……给你打八折!” “……五折。” “七折!” “四折。” “六折!!” “三……” 金简叹息一声,垂头无奈道:“五折就五折。” “说定了。” 赵都安哈哈笑出了声,是最近难得快意的时刻。 金简好奇看他: “说起来,你这次找五师兄又做什么?” “做一点好玩的东西。”赵都安没有解释,反问道: “金简神官最近很忙吗。” 他看到了少女的黑眼圈加重了。 化身眼镜娘的金简点了点头,正色道: “我在加紧修行,佛道斗法快到了,我没准会出战。” “佛道斗法?”赵都安愣了下。 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那个传统?” 上次在宫中,女帝给他“六符宝甲”的时候,曾说佛道两大术士门派,有斗法的传统。 源远流长。 大虞皇室与武帝城的赌斗比武,就是模仿的佛道斗法。 据说,每次斗法,两家都会派出当代杰出弟子参战,胜负将影响两大门派的座次排名。 也是整个大虞朝修行江湖的盛事。 每一届,都引起极大关注。 “什么时候?”赵都安不禁问道。 金简声音缥缈: “就在这个秋天,恩,大概就剩下一两个月了。拖延些,也最多到初冬。” 卧槽……那不快了……赵都安大为吃惊,说道: “那你还有心思在这溜达?” 金简幽幽道:“我这不是送你出去么” 我谢谢你了……赵都安平静道: “我没打算这就出去。我以为你单独找我有事呢。” “……!”金简眼神幽怨,扭头就走。 瞎耽误时间! “等等,那个斗法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说啊,喂?” 赵都安喊了几声,结果少女越跑越快,一溜烟就看不见了。 “啧……这蠢呼呼的,还代表天师府……” 赵都安撇撇嘴,心想这能赢吗? 不过,心中还有点小期待是怎么回事? 摇了摇头,热闹什么时候都能看,他当务之急,还是将神机营的事处理好。 所谓的新式火器演练,自然不只是一次表演,更是计划的一环。 赵都安仰头,望着秋天高远而湛蓝的天空,轻声嘀咕: “你们可要懂点事才行啊。” 242、火器操演,大虞军神驾到 当日,赵都安从天师府离开后良久,火器局的老匠人才风风火火返回衙门。 并在接下来几日里,于火器局内,展开了新式火枪的制作。 考虑到保密原则,相关消息只局限在有限的几个人内。 神机营的武官们,虽知道赵都安在火器局做了一些事。 但碍于“避嫌”,担心与上个案子发生牵扯,一个个压下探查的心思,连打探的动作都不敢有。 生怕被“赵阎王”盯上,扣上一個“私通靖王府”的大帽子——小公爷前车之鉴呐。 因此,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火器研制如火如荼进行。 而本该对此了如指掌的京营,乃至于枢密院,却都默契地当起了装眼瞎。 反正死活不去看,随赵都安折腾去。 更没有人会想到,新式火器正不断酝酿。 至于“小阁老”等文臣,更是只知大略,以为是赵都安在查案。 哪怕得知天师府疑似参与,也只以为,是赵贼借人脉辅助调查——类似的事,早发生不止一次。 而身为无数目光的焦点,赵都安接下来的行动,堪称人间迷惑。 他起先装模作样,工作了几日,旋即彻底摆烂。 整日与一群武官饮酒作乐,时常不去军营,在家中休息。 再后来,据说赵阎王某日无聊,在营中拉了二十多人去蹴鞠。 恩,赵都安还别出心裁,将蹴鞠的规则大改。 命火器局的人,定做了古怪的“球门”,重新定了规则。 于是,上行下效,没过几天,新的蹴鞠玩法便传遍了经营,又进入整个禁军。 赵都安堂堂四品武官,整日沉迷玩乐,指挥使石猛也不好阻拦。 只能无奈任凭这一股歪风邪气蔓延。 这令明里暗里,无数观察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不禁开始自我怀疑。 猜测是否是他们想多了。 赵都安此番入神机营,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单纯镀金升官? 而对于更多中低层武官而言,对这位整日只知玩乐的“长官”,非议之声越来越大。 那股因小公爷被罢官而引起的抵触情绪,不断发酵。 …… 枢密院内。 薛神策收到的,来自底下武官的抱怨声,也越来越多。 “呵呵,薛大人,我听说那位小公爷今日又来找你了?” 午时,身材偏瘦,五十余岁的二品知枢密院事笑呵呵迈进堂中,脸上一副打趣模样。 薛神策正在休憩,瞥了“同事”一眼: “王大人何必来打趣我?” 说着,招呼他坐下喝茶。 像文臣多过于武官的中年知事叹息道: “这些日子,那小公爷每日固定上门一次,几乎都成了一道风景。 每次过来,都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来要说法,问他们一伙人,究竟违反了哪条规矩,要求官复原职;另一个,就是告赵都安的状。” 这位枢密院大员摇了摇头: “这汤平心中明镜一般,但非要明知故问。 登门一次,便是打咱们这帮人的脸面一次……这是在施压示威呐,京营中最近流传的那些抨击的声音,只怕也有他们的功劳…… 陛下不开口,你我倒要受这夹板气。” 薛神策闻言,也是轻叹一声,颇感头疼。 若是旁人,他随手打发即可。 但汤平来闹,他就只能受着。 镇国公虽不在京城,但京师里可还有一批武勋权贵给“小公爷”撑腰。 薛神策虽为武臣第一,却也要照顾这帮武勋的情绪。 “再撑一撑吧,等那姓赵的挂职结束,便能消停些。” 薛神策摇头,顿了顿,又道: “何况,陛下应不会一直容许此人胡闹下去。” 王知事却瞥了他一眼,说道: “你说,咱们是不是想错了?这赵都安,入神机营后的表现,可半点没有查案的意思,除了最初去火器局做做样子,便只剩下玩乐。” 薛神策迟疑了下,说道: “切莫小瞧此人,以他过往手段,如今表现,未必真实。” 王知事挑眉:“哦?你是觉得……” 薛神策摇了摇头: “我也猜不准,但……你说,此人是否故意在激怒我等? 踢走汤平等人是第一步,如今吃喝玩乐,败坏军纪,是其二……只等有人忍不住,对他出手,陛下便可借由头动手?以整肃大虞武官?” 王知事也眉头紧皱,只觉棘手: “若是这般,还真难办。” 两名跺一跺脚,这座朝堂也要颤一颤的大人物,此刻竟拿一个指挥佥事毫无办法。 苦闷之际。 忽然,院外一名传令军卒奔来,踩着秋风,止步抱拳: “禀二位大人,神机营佥事赵都安送来公函!” 什么? 二人一愣,目露疑惑: 这个挂职的混子,能有什么事? 还递来枢密院? 薛神策一招手,军卒将公函送上,他飞快扫了眼,神色有了微妙变化: “你看看。” 王知事接过,也表情古怪。 公函称,明日神机营中,赵佥事将主持一次军卒操练,以展示新式军阵战法。 特邀枢密院上级武官前往观摩。 “什么新式战法?石猛有汇报过么?”王知事想不起来。 薛神策迟疑道: “他之前,倒是送信来说,那赵都安的确拉走了一些军卒出去。 不过……都是以操练之名,外出蹴鞠玩乐。 此外,便是与火器局走得近,不过涉及上个案子,石猛刻意没有去探查,以免惹麻烦,知道的便也不详细。” 王知事啧啧称奇: “如此说来,倒是有趣了,我倒好奇,这赵都安,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薛神策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 他怀疑,是赵都安得知军中舆论不妙,故而准备借枢密院一众将领的身份,压制舆论。 心中叹息一声,却还是命军卒传回消息: 明日上午,自己将率枢密院诸将一同前往。 陛下的面子,终归要给。 “对了,明日上午去的话,咱们的小公爷来枢密院,岂不是要扑空?”王知事打趣道。 薛神策端起茶盏,淡淡道: “那便一起去,又如何?” 王知事愣了下,看着他,若有所思。 …… …… 当日,关于赵佥事要主持操练,邀请诸多大人物观摩的消息,小范围流传开。 再次引得非议,上任的武将以操练的名义,刷声望镀金,是军中传统艺能了。 人们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这是赵都安的又一次作秀行为。 唯有火器局内,苦熬了大半月的陈火神兴奋的一夜无眠,手中摩挲着已是成品的新式火枪,激动憧憬明日的到来。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 秋风飒飒。 赵都安起床时,便感受到空气中秋意又浓了几分,家中青绿的花树,也显得萧瑟迟暮。 “天凉好个秋啊……” 呢喃一声,赵都安眯了眯眼,望着天穹上飘飞的云絮,与飒飒的秋风。 心想:是个练枪的好天气。 前些天,他便拿到了火枪的成品,令他大为意外的是。 公输天元不愧是天才,在火绳枪的基础上,竟然创新性地再次进行了改良。 用术士的思路,制造了一批“半自动”的火枪。 极大地提高了装弹效率,这令他原本有些不满意的表演效果,得到了大幅增强。 也促使他,做出了今日操演的决定。 赵都安穿戴整齐。 与往日一般在家中用过了饭,这才出了府门,独自骑马朝城外赶去。 侯人猛与钱可柔昨夜便留在神机营,与陈火神一同筹备今日操练。 当赵都安不急不缓,抵达神机营驻地时。 远远已听到了校场上的鼓声,以及墙头上,那秋风中剧烈抖动的旌旗。 “大人,您可来了。” 钱可柔等在军营门口,见到他忙上前牵马。 赵都安笑了笑: “怎么,枢密院的人到了么?” “那倒还没有,不过京营的将领已经都来了。”小秘书解释。 今日操演,枢密院的大人物既然要来。 那“三千营”和“五军营”的将领,自然也没有怠慢的到来。 当赵都安走入校场,就看到校场边上,已经搭起了一个大棚子。 类似凉棚,底下摆着桌椅。 这会,京营的三名指挥使,以及数十名高级武官,齐聚于此,彼此交谈着。 “赵佥事,你可来了!” 石猛眼睛一亮,忙站起身,招呼他过去,并逐一为他介绍身旁的将领。 赵都安忽略了其余人,只看了看其余两名三品的指挥使。 五军营的指挥使是个颇有些儒将气质的中年人。 身披盔甲,腰间佩剑,是较为正式的装扮。 三千营指挥使,则是个高个子瘦削的男子,板着脸,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好奇: “赵佥事,久仰大名了。” 赵都安笑了笑,点头与几人寒暄了片刻。 言谈之间,颇有些谈笑风生的味道。 非但没有半点身为下级官员的谦卑,反而颇有种此地主人风采。 “听闻今日,薛枢密使都将到来,还是赵佥事面子大啊。” 儒将打扮的五军指挥使感慨,又好奇道: “只是却不知,今日操演,赵佥事准备了什么,搞的这般大阵仗,整个京城的武臣,大半都来了?” 赵都安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试探,只是说: “稍后,诸位一看便知。” 这时,营房大门处,有人高声来报: “薛枢密使到!” 霎时间,偌大校场上,所有人肃然起身。 恭敬朝营房门望去,迎接大虞军神到来。 唯有赵都安依旧坐在原位,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嘀咕:“好大的排场。” …… 错字先更后改 243、听薛大人的话 大虞军神! 往日,赵都安只知晓这个绰号,但此刻,望见全场无论是武官,还是四周扛旗的士卒都肃然迎接的神态。 他才终于对于“军神”二字的分量有了真切的体会。 也意识到,这位皇党的武臣,究竟为何令女帝这般重视。 下一秒,秋风中,一行人迎风而来,为首的,赫然是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面色白皙,下颌蓄着胡须,脸上严肃刻板的薛神策穿着标志性的狮子袍服。 身为武臣,他今日没有披甲,身上也没有任何兵器。 迈步走来时,却令赵都安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那是与相国李彦辅截然不同的压力。 更为直接,像强大武人的修行气与沙场将军气的糅杂。 令人下意识生出敬畏心,浑身气血的流转,都好似变得迟滞。 “薛神策……”赵都安心中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在皇宫中,小朝会上的惊鸿一瞥。 转眼再相遇,却不想在这个场合。 对于这名军神,他并无好恶倾向,只是因对方散发出的,上位者若有若无的压制力,多少有些不爽利。 强者是可以主动收敛气息的,只看想不想。 薛神策,显然是不大想的哪一种……起码对自己是这样。 赵都安视线移动,看向对方身后,那些枢密院的要员,如资料中附带画像的王知事等人。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在人群中,还有一个稍显年轻,神色冷漠的白袍身影。 汤平! 这個已经被他罢官,赶出去的小公爷,竟然也跟在薛神策身后。 赵都安眯了眯眼,表情有些古怪起来。 “末将参见枢密使!知枢密院事!” 这时,凉棚下一众武官,相继开口。 薛神策点了点头,却是径直走过来,沉凝的目光落在了赵都安身上,眼神闪烁了下,主动开口: “赵佥事,我们又见面了。” 赵都安早已起身,闻言笑着抱拳: “难得薛大人还记得我,今日更亲自率诸位大人前来,我神机营上下当属荣幸之至。” 旁边。 黝黑高大的石猛表情复杂,心说这该是我的词…… 其余武官也都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二者见过。 而是……这姓赵的,当真半点不谦逊! 身为四品武官,不诚惶诚恐也就罢了,竟还要薛枢密使先开口……的确如传闻那般,仗着陛下恩宠,有恃无恐。 就真不怕惹得枢密使不喜? 薛神策脸上看不出喜怒,好似对这名下属的“冒犯”并不在意,只是意味深长道: “赵佥事赴任以来,声名远播,本使也略有耳闻,既要亲自主持军中操演,自当来观摩一二。” 声名远播? 是恶名远扬吧……赵都安腹诽,脸上笑容灿烂。 好似这会,才注意到某人,惊讶道: “小公爷怎么也在这,莫非前脚离开神机营,后脚入了枢密院当差?” 老阴阳大师了…… 刷—— 霎时间,众人视线聚焦向汤平,颇有种看热闹的心态。 显然对两人间的过节,都有所耳闻。 汤平身上未穿官袍,只是一件白色的练功袍。 二十七八的年纪,英挺的鼻梁两侧,眼神凌厉如刀。 小公爷这段日子过的并不好。 被罢官踢出军营,对“武将世家”子弟而言,极为丢脸。 尤其得知了那“莫须有”的罪名后,汤平心中愤懑之气愈浓。 于他而言,自己被罢官也就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最为难受的,乃是被他牵连,一起被罢的那些底层武官。 “小公爷”是好面子的,受不了这委屈。 心中的傲气,令他不屑向父亲或其他勋贵求助。 不甘的怒火,也不敢向女帝倾泻,只能转为一次次,踏破枢密院门槛,寻个说法的行动。 今日,意外得知神机营操演,他当即要求跟着薛神策过来。 心中倒也说不清,想过来干嘛。 只是想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汤平双拳紧握,盯着赵都安,冷声道: “你不必用这般尖酸话挤兑我,我今日乃是以武勋子弟身份前来观摩,或者,你可以尝试,将我这勋贵身份也一并罢了去!” 这话一出,场中气氛陡然一僵。 但枢密院一群老登,却默契地没有出声阻拦。 赵都安略有深意地看向薛神策,心道谁说武人就没有心眼子? 将汤平领进来,无非是当做一枚冲锋的过河卒,给他上眼药来了。 由此可见,这段日子枢密院这帮人硬扛着压力,对自己放纵不管,也是憋了一肚子气。 这时,营门外再次传来呼喝声: “兵部尚书到!” 略显紧绷的气氛,登时被打破。 包括汤平在内的一群武官,都诧异地扭头往去。 薛神策更是深深看了面带微笑的赵都安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兵部的人也被邀请来了? 姓赵的到底要做什么? 这般大的阵仗? “哈哈,薛大人也在啊,不在意我们兵部也凑凑热闹吧?” 兵部孙尚书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身绯袍,率领数名官员大笑着走来。 紧接着,不理会其他人,率先朝赵都安露出热切笑容: “赵使君,我等受邀前来,不知晚了没有。” 这“使君”两个字称呼,就很微妙。 有意无意,划分了阵营。 赵都安笑容灿烂,与这位打交道不多的老人道: “尚书大人亲自前来,已是蓬荜生辉,来的正好,人才齐整,正该操演。” 一时间,本来打算发作的汤平情绪被打断。 见兵部的人到来,也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转眼功夫,凉棚底下已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阵仗大的吓人,看的石猛眼皮子直跳。 身为神机营指挥使,愣是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赵都安这边,低声吩咐钱可柔去通知陈火神,准备出场。 凉棚里一众官员却没有坐下,只因薛神策仍旧站着。 他瞥了那些座椅一眼,挥手道: “我等武人操练,岂有将领端坐,士卒站着的道理?来人,一并撤去。” 然而,周围却没有人动。 神机营诸多武官没动。 周围那些站岗士卒也没动。 这些人都同时将视线投向赵都安。 赵都安笑眯眯道: “薛大人说的好,都撤去吧。” “是!” 凉棚附近那些士卒,这才上前,转眼将桌椅撤走,只留下光秃秃一个棚子,遮挡日光。 在场官员们脸色都有些怪异。 薛神策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 卡文,短了点,明天补 244、跨越时代的神兵利器 略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吹过大营,众人头顶的棚子如海浪般抖动。 伴随赵都安一声令下,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薛神策没有吭声,显出“军神”的气度,但他身旁的其余武官,不由面面相觑。 糟糕……杵在旁边,本该是今日“主角”,却愣是被排挤成边缘配角的石猛额头沁出冷汗。 清楚感应到,枢密院一行人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这位臂上能跑马的猛将,只觉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比战阵杀气还令他喘不过气来。 “这家伙……才过了多久?就有了这般威势?神机营这帮人,连薛枢密使的话都不听,反而对姓赵的唯命是从?” 这个念头,同时在所有人心头升起。 然而石猛却有苦难言。 作为“旁观者”,他清楚地看清了赵都安这段日子的操作。 入营第一天,玩了一出“指鹿为马”给所有人狠狠上了一课。 祭掉了“小国公”,令营中从上到下都新生敬畏,生怕也得罪了赵大人,被罢官。 接着,便是大肆拉着武官,士卒蹴鞠玩乐,此为怀柔。 高举大棒,播撒甜枣。 手段朴实,却有效。 尤其,今日操演,凉棚周围这些士卒,都是精挑细选的,乃是与“赵佥事”一起踢球的关系,也收了赵都安不少打赏酒钱。 上演这一幕,也就不意外了。 “哈哈,薛大人所言的确不错,理当如此,我等为官,自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嘛。” 一身绯袍的兵部尚书捋着胡须,笑着打圆场。 兵部头上是修文馆,是女帝,同时主管京营的军籍。 两层身份摆在这里,是个完美的“润滑剂”。 老尚书似乎也明白,自己该发挥的作用。 在他的调节下,凉棚下气氛逐渐缓和,一群人说说笑笑,站成一排,等待操演开始。 赵都安很自然地,站在了薛神策身旁,二人给两侧的官员们簇拥着,一同望着巨大宽敞的土黄色校场。 此刻,校场中还没有人,只有旌旗猎猎。 墙垛上,有军卒站岗。 角落里,有鼓手等待。 “赵佥事这段日子,看来在这营中也算站稳跟脚,本使原本还想着,你没有统兵经验,或还压不服这些骄兵悍将,今日一见,倒是放心许多。” 薛神策负手而立,官袍在身,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有种雕塑般的美感。 两条眉毛粗黑浓密,口中随口说着,眼睛却只望着前方: “不过,本使却也听到一些非议,五军,三千营,甚至城内其余各卫也都有人在传。” 赵都安好奇道:“传什么?什么人在传?” 薛神策淡淡道: “总归是些不好的话。京师这成千上万的士卒,都有不满,如此动摇军心,却非为将之道。” 这就是敲打了…… 赵都安却仿佛压根没听懂,笑着说: “多谢薛大人提点,一些宵小之辈的污蔑诽谤,我不会放在心上。无非是有人看不惯我,鼓动谣传,针对下官罢了。” 薛神策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几乎气笑了: “哦?谁看不惯。谁人针对你?” 赵都安一本正经道: “没准,是军中逆党也说不定。” 二人交谈声并不大,但凉棚下一群武人耳聪目明,皆是神色微变。 “你说谁人是逆党?!”汤平憋不住了,不禁恼火开口。 有种被映射的感觉。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风轻云淡道: “小公爷莫要动怒,镇国公乃累世公卿,忠心可鉴,小公爷也是根正苗红……但,其余人就说不好了。 呵呵,我可听说,小公爷与我置气,却也是受了一群人的在挑拨,说来也怪,这军中怎么就突然刮起对我不满的歪风? 我想着,总归不会是因我屡立大功,被陛下提拔,便惹人嫉妒吧? 再仔细一想,才听闻,却是与前段时间,逆党刺客犯下的事有关,可逆党欲制造恐慌,为何不专挑软柿子文官,倒是多挑武官来杀? 岂非是刻意挑动我与诸位同袍的关系? 偏生,这般简单的计谋,寻常士卒被骗过也就罢了,能在军中做到武官的,总归不会如此愚蠢,却还是遂了逆党的愿,谣传针对本官…… 小公爷,依你看来,是否值得怀疑?” 这突如其来一番话,循循善诱,竟是把愤怒的汤平说愣住了。 一时竟无法反驳。 所有人都知道,武官们大概的确是“嫉妒心”作祟…… 但这种丢脸的心态,实在不好摆在台面上。 汤平更不可能承认,自己嫉妒,或愚蠢……便只能按赵都安的话,借坡下驴,默认自己是被其他人挑拨的说法。 噎的说不出话。 兵部尚书笑呵呵看戏。 心想小公爷你干什么不好,非要与姓赵的比嘴皮子,岂非以卵击石? 薛神策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 “赵佥事既然认为军中有逆党,为何这段日子,却又不见你调查?” 值得一提的是,虽说“靖王府”暗中派密谍办事,于诸多高级将领而言,早不是秘密。 但起码表面上,因没有证据,更不愿撕破脸。 所以,上次神机营火器一案,最终这屎盆子,被扣在了“匡扶社”身上。 薛神策也好,赵都安也好,嘴上也都将“靖王府内鬼”,以逆党代称…… 所有人都猜测,赵都安突然空降,是奔着靖王府内鬼来的。 只是之前,默契地不提。 此刻,薛神策却是干脆将这层膜捅破了。 “大人莫不是误会了?” 赵都安面露惊讶,: “什么查案?我虽还兼任着诏衙缉司,但此番来神机营,只是为了尽这四品指挥佥事的职责,为京营,为将士们做些实在事,仅此而已。 逆党存在与否,与我何干?” 凉棚下众人一时无言。 见他一脸诚挚模样,不知该相信,还是称赞他一声演技好。 还为将士做实事……花天酒地,蹴鞠游玩,哪个与“实事”沾边? ……薛神策嘴角抽搐了下,对此人装糊涂的本领,有了新的认识。 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如今没有战事,四海升平,营中事物却也没有要赵佥事劳心的,反而这逆党一事,殊为要紧。 此前神机营中火器图纸被盗,更有匠人失踪,惊动圣上。 火器乃我军中重器,若给逆党获得,实为大患,赵佥事不妨将精力放在这上头。少做些有损名声之事。” 看似规劝,实乃敲打。 然而赵都安接下来的一句话,且令所有人愣了下。 “被盗的火器?已经不重要了,”赵都安浑不在意地说: “何况,薛大人又如何笃定,我没有补这个窟窿呢?” “什么意思?”薛神策心头一跳,隐隐意识到,将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来人!”赵都安忽然朗声道。 旁侧,一名小卒从远处快步奔来,手中捧着一条半人高,狭长的棕色木盒,抵达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 此刻,风也好似嗅到肃杀之气,愈发大了,吹得众人官袍抖如波浪。 赵都安单手掀开木盒,继而,将一条棕色木制枪托为底,漆黑枪管为主体,结构精密,冰冷沉默的“长棍”拿起。 在众将官疑惑而好奇的目光中,以奇异姿势手持,笑道: “诸位可识得此物?” 兵部尚书摇了摇头: “状似长枪,却无枪头,本官却没见过。” 身材瘦削的枢密院王知事也大皱眉头: “管状器物,似有火药之气味,莫非也是火器?只是这般小巧……见所未见。” 薛神策不发一语,眼神中同样疑惑。 而这时,校场上,一排排手持同样的古怪武器的士卒踏入校场。 “王知事说对了,此物,便是我神机营新式火器,今日之操演,亦为此物。” 赵都安朗声道,忽然扭头,看向白袍白衣的汤平,嘴角扬起,大声道: “小公爷,你乃军中箭术好手,我且问你,如今日这般风势,战阵之上,弓箭可还锋利否?” 汤平被点名,先是一愣。 继而看了眼剧烈抖动的凉棚,那在凛冽秋风中,近乎完全展开的旌旗。 耳畔是棚布哗啦啦抖动声响。 虽不悦,却还是笃定地沉声说道: “顺风发箭,事半功倍,若非如此,自是不利!” “好!” 赵都安迎着风,头发也吹拂的散乱起来。 单手举起火枪,枪口微微上扬,左手抽出一枚防风火折子,甩了甩,火星燃起,于火绳上轻轻一扫。 大笑道: “伱当日演武,不是要看本将军习射?今日,你便睁眼看好了。” 嗤嗤……火绳引燃,枪管中火药蓄势待发。 赵都安扬天举枪: “且看本将军这一箭,利否!?” 下一刻,扳机扣动,黑洞洞的枪管中窜出一簇刺目亮光,一团小太阳般的炽热光团,于轰鸣声中,拉着尖锐的爆鸣声,直奔云端。 “砰!” 仿佛一個信号。 校场上,鼓声响起,大片士卒同时举枪,枪火如雷。 “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急促的暴雨,毫无预兆,瓢泼而下。 整齐排列的黑漆漆的枪口同时喷出炽热明亮的火焰,扬起大片带着浓烈硫磺味道的青烟。 强劲的推力,将无数丹丸如瓢泼大雨般,射向远处早已排成军阵的人形标靶。 “砰!砰!砰!砰!砰……!” 前一队士兵打出,便飞快朝两侧退后,第二排顶上,至末尾飞快换弹,公输天元的改造在此处发挥巨大效力。 整个方阵如同一台开足马力,暴躁如公牛的机器,于有序运转中,逆风朝着假想的敌人倾斜怒火。 剧烈而绵密的枪火声有节奏地一浪又一浪,彻底压制了凉棚下所有人的声音。 校场外的战马饶是听惯了火器响声,仍旧不安地踩着蹄子。 那些军卒更是愕然扭头,朝远处望去,心想莫非是火药库爆炸了么? 而接下来,“火药库”真的爆炸了。 校场一侧,栅栏门被推开。 火器局主管陈贵一身官袍,亲自手持火把走出。 身旁,是被力士推出的一门巨型火炮。 粗大的炮管上勾勒着花纹,短暂的半个月,不足以完成火炮的制造。 因而,这门被命名为“神威将军”的红衣大炮,乃是公输天元借助术士手段,强行催化出的。 但用来演示,已经足够。 陈火神官袍于风中抖动着,头发朝后飞扬,右手坚定地点燃了引线。 俄顷。 那狰狞漆黑的炮口中酝酿起炽热的威能,炮管上花纹次第点亮,好似逐级充能一般,将炮弹推出。 “轰!!!!” 一簇异常绚烂的火光闪烁后。 在所有人注视下,校场尽头,已经被火枪打成筛子的“军阵”被撕裂。 那厚实的墙壁坍塌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尘土飞扬! 地面炸出深坑,崩碎的炮弹碎片将周围土地砸出一个个手指粗细的洞口! 这一刻,凉棚之下的武官悉数动容。 就连“军神”薛神策,眼角也剧烈地抽搐了下。 他迅速判断出,哪怕是自己,若缺乏防备情况下,正面被那门“火炮”击中,也会受伤。 而放眼天下,如他这般强大的武夫,又有多少? “收!” 赵都安手中高举的火枪放下。 校场中的枪炮声,也戛然而止,就仿佛乐队的指挥棒,如臂指使。 校场上,排成方阵的火枪兵挺胸抬头。 凉棚下,枢密院、兵部、京营的大小武官们,脸上几乎都是同样的表情。 恍惚,动容,惊愕,难以置信。 身材格外魁梧的石猛用力眨眼,五官都有些扭曲。 不明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神机营中何处出现了这样一支队伍? 五军营与三千营的指挥使也是神色恍惚,近乎本能地计算: 倘若是自己手下的军卒,对上眼前的这一幕,会如何? 他们能想到的,只有“落花流水”这四个看似文雅,实则残酷的文字。 王知事面皮抽动,怔怔盯着校场,似乎还没回神。 心头猛地想起,赵都安与火器局走得近的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是在查案,却不想……竟是如此一个大“惊喜”。 他轻声呢喃: “这是……哪里来的新火器?” 兵部尚书愣神许久,捋着胡须的手因动容,不慎揪下几根胡须,也都不顾。 只是双眼发亮:“神兵利器……神兵利器……” 薛神策沉默地看完了整个操演,缓缓扭回头。 第一次郑重地,死死地盯着赵都安,视线又落在他手中那一杆火枪上,声音略显沙哑地道: “这是……什么?” 赵都安微笑说道:“这就是我做的事啊。” 245、启禀陛下,神机营…… 这就是我做的事! 凉棚下,秋风拂过面颊,风中填满了火药爆炸的刺鼻气味。 一众官员耳膜,都还残余着火炮声与连绵枪声的余韵。 却在听到赵都安这句话后,无一不动容。 这一刻,他们突然回想到,不久前发生的对话。 赵都安曾说,他来神机营,是为了做有利于将士们的事。 彼时,他们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觉得只是场面上的漂亮话。 却没想到,不过转眼之间,赵都安的“巴掌”就甩在了他们脸上。 新火器! 从未有过的新式战阵之法。 这一切,都大大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本以为是一场镀金性质的表演,却不想,竟是这般的…… “叹为观止!” 不知是谁,发出这一声叹息。 迅速在所有人心头引发共鸣。 坦白讲,若只论威力,这看似热闹的操演,因规模不大,其实并不真的多强。 但……眼前的一幕,令这些军中将领,窥见了一种可能性。 倘若……有朝一日,这种新武器全军配发,战阵规模再大许多,会是何等景象? 要知道,火器相比于弓箭,最强的优势不在于威力,而在于易用性。 不是每个士卒都能拉弓箭术,但这东西,与弩箭一般相对而言,容易掌握些,又比弩箭覆盖距离更远……哪怕打不准,但只要密集,便也足够。 “这……就是你这段时日,在做的事?” 薛神策深深地凝视着这名被他一度看不上的宠臣,突然明白了什么。 赵都安之前说,靖王府盗窃的火器图纸不再重要。 是啊,有了这种新火器,之前的突火枪……就算被盗了又如何? 所以,他的确没有在查案,因为他做了更重要的事。 可笑,所有人都被他瞒过去了。 此刻,再想到京营中那些对赵都安的非议,突然就觉得像个笑话。 只这新火器一件功劳,就足以令所有人闭嘴。 谁说这个指挥佥事空降的不妥?令人不服? 如此功劳,又是哪個四品武官能比? “操演完成,火器局主官陈贵,前来复命!” 这时候,蓄着山羊须的陈火神也走了过来,先朝赵都安行礼,然后才转向薛神策等人: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都认得这位“火器之神”,王知事忍不住开口: “陈贵,这两样火器如何称呼?又是如何得来?怎么之前枢密院中毫无所知?”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陈贵却没吭声。 “……”王知事沉默了下,福至心灵,扭头看向赵某人。 赵都安笑了笑:“王知事问你,当如实告知。” “是,”陈贵这才将手中一杆枪捧起: “此为火绳枪,那远处的名为火炮神威将军,非我火器局制造,而是赵佥事以私交,换来天师府神官公输天元帮助,再辅以赵佥事之提点,才堪堪造成之‘实验’之物……” 在陈贵的讲述中,着重强调了公输天元。 而对赵都安在火器设计上的功劳一笔带过。 这是赵都安刻意叮嘱的,毕竟促成此事,已经是他的功劳。 至于火器设计,与其非要抢那么一个名头,反而引来许多人质疑。 不如推给陈贵,反而更真实可信。 贪功……绝对不是好事,有时候,恰当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同时,将功劳推给公输天元,既可以堵许多人质疑探究的口,又能将公输天元的名字与火器绑定,帮助其更好地晋级。 用一个虚名,换实打实的天师弟子的人情,赵都安算盘打的啪啪响。 而听完讲述后,薛神策等人面露恍然,才觉得事情真实起来。 天师弟子出手,加上陈贵大半生的积累……且按其所说,今日所见之火器,乃为尽快做出,以术士手段催化……距离完全交由寻常匠人铸造,还需至少一年的时间…… 并且,火绳枪也有诸多弊端,诸如怕雨天等等…… 这反而令他们觉得“靠谱”了。 “好!好啊!” 兵部老尚书喜不自胜,摩挲着那杆火枪,眼神中满是喜色: “虽是如此,但相比于以往,已是突飞猛进!” 他扭头,看向赵都安,正色道: “赵佥事今日所为,功在千秋,惠在社稷,本官必亲自上书,为你请功!” 今日所见,着实给了这位尚书太多惊喜,令这位老人心潮澎湃,忍不住道: “这把火枪,可否给本官带回把玩?” 赵都安笑而不语。 兵部尚书猛地反应过来,苦笑摇头: “是本官考虑不周。” 旋即,依依不舍将火枪递回给陈贵。 其余枢密院武官,也都醒悟过来。 按照常理,此等要紧之物,其图纸必然要呈送枢密院保存。 但距离上次火器被窃还不久,众人哪里还敢拿? 若是再次失窃,谁敢担这个责任? 薛神策当即拍板: “新火器研制一事,列入绝密,归由火器局,除赵佥事外,其余各营,各衙禁制接触,只予以全力配合及防卫,以免重蹈覆辙。” 众将应声称是。 薛神策威严肃穆的脸孔上,这时也才露出一丝笑容。 看了眼赵都安,说道: “本使也会为你,向陛下请功。此外,为表庆贺,今晚本官于城中摆下庆功宴,为你洗脱污名。” 其余人愣了下,彼此对视,心想薛大人看来心情当真不错。 这庆功宴只要摆下,明日消息必会传遍禁军各卫,各营。 薛神策这是要以自身的威望,为赵都安解决那些中伤和污蔑。 赵都安也愣了下,拱手抱拳: “多谢枢密使。” 薛神策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淡淡道: “你应得的,不必言谢。” 说完,转身就走,依旧一副冷酷模样。 这一次,赵都安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感受不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威压”了。 …… 人群逐渐散去,各自兴奋地急于离开,将此事与同僚分享。 小公爷汤平失魂落魄,走在人群里。 临走时,又扭头看了赵都安的背影一眼,忽然失去了那股子斗志。 他开始有些动摇。 怀疑自己对赵都安的质疑和敌意,是否真的是受人挑拨。 抿了抿嘴唇,汤平迈步离开。 暗暗决定,要好好查一查,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 “大人?您找我?” 凉棚下,等人渐渐散去,侯人猛走了过来,问道。 赵都安眯着眼睛,没有吭声,而是递了个眼神,带着两名梨花堂嫡系手下,返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确认无人窃听后,才低声说道: “我有事交代你们去做,尽快,且不要惊动外人。” 接着,他提笔在纸上分别各写了一行字,将其递给二人。 两人低头看了眼,都是怔了怔,有些意外: “大人,您这是要……” 赵都安缓缓走到窗户旁,没有打开,只是透过窗缝,望向营房大门处,那渐渐远去的一群背影。 骨节匀称的右手扶在旁边的椅背上,轻轻敲击。 眼神中满是沉凝,轻声说: “你们说,靖王府的内鬼,究竟是谁呢?” 二人一愣,钱可柔下意识道: “您不是说,不查……” 然后圆脸女武夫捂住嘴,意识到了什么。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缓缓上翘: “内鬼?我一直在查啊……铺垫差不多了,试试该收网了……庆功宴,正合我心。” 继而,他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呢喃: “就是不知,成功率能有几成。” …… …… 武官们散了。 操演的消息,也如旋风,迅速朝着京中各个大人物的案头扩散。 皇宫。 御花园内,当莫愁提着官袍下摆,急匆匆抵达御花园内。 隔着老远,就看到一名名侍者立在四周。 而在花园中央,一片空地上,一袭恰如仙子的倩影,正在舞剑。 女帝舞剑,若放开声势,天地都要动荡。 所以,徐贞观练剑时,往往都是将修为压致凡俗。 但饶是如此,那一道道划破秋风的剑锋,也予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的美感。 莫愁怔怔靠近,远远停下。 宫中有一种树,名为秋木,初秋时便会率先枯萎凋零。 此刻,女帝便立在秋木林中,脚下铺满了金黄的落叶,与外面尚还苍翠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呜——” 剑锋拂过,徐贞观缓缓收剑,那被剑锋牵引的落叶,在她脚下旋转着,缓缓盘绕成一副太极鱼图案。 “发生何事?” 女帝的声音远远飘来,比秋风更爽人。 莫愁恭敬垂首,说道: “启禀陛下,兵部与枢密院同时递来折子,汇报神机营今日火器操演一事。” “哦?”徐贞观抬眸望来,歪了歪头: “是他有进展了么?” 246、我盗我自己 皇宫之内,秋木林中,平整的石板上零散飘落金黄色泽的落叶。 阳光下,仿佛燃烧的火焰。 徐贞观静立于林中,纤细秀美的手腕轻轻转动,手中那一柄镶嵌蟠龙配饰的宝剑“噌”的一声,笔直嵌入石板缝隙。 她抽出一只丝绢手绢,缓缓擦拭白嫩而纤长的双手,好奇询问: “他有进展了么?” 这里的“进展”二字,指的自然是靖王府内鬼一案。 在赵都安进入神机营后,起初,因在诏衙中的惊人表现,徐贞观是对他有些过高期许的。 故而,哪怕是汤平等人被罢免这等离谱请求,女帝也从容应允。 饶是薛神策等人入宫,也悉数被她挡下。 然而,接下来,从神机营中传回的,尽是赵都安享乐游玩的种种非议。 好似全然忘记了查案任务。 徐贞观却仍旧放任自流,好奇心勾动,猜测这小禁军究竟意欲何为。 今日所谓军演,她也提前有所耳闻。 此刻目睹莫愁这般急匆匆赶来汇报,神态举止异常。 理所当然,猜测乃是赵都安又闹出幺蛾子,案件所有突破。 然而迈步走到近前的莫愁却摇了摇头,说道: “赵大人仍未着手调查案件,起码奴婢看不出痕迹。” 女帝美眸透出丝丝缕缕诧异之色,疑惑道: “那莫非是军中操演出了麻烦?他又与谁起了冲突?” 莫愁不禁苦笑摇头:“……倒也没有。” 女帝这下当真好奇了,她好看的眉眼轻轻颦起,好似遭遇了个有趣的谜题,轻笑道: “让朕猜猜,既与案件无关,又非冲突,总不可能是操演本身有何变故吧。” 莫愁脸上古怪之色愈浓,恭声道: “陛下双目如炬,明察秋毫! 底下人回报,今日操演中,赵大人拿出两样新式火器,配合新式战阵予以演练,远超此前之突火枪…… 枢密院与兵部长官皆亲眼目睹,纷纷急书贺表,递入宫中……” 她一五一十,将得知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徐贞观这下真的愣住了。 秋风拂过,白衣女帝垂直后腰的如瀑青丝微微扬起。 发丝划过她白嫩的脸颊,丰润的唇瓣,挺翘的琼鼻与如远山般的黛眉…… 她擦拭双手的动作悄然停下,手绢下意识被紧紧攥入白嫩潮湿的掌心。 “你说,赵都安请了公输天元与陈贵合作,制出的新火器?” “是。” “远超突火枪?” “是。按赵佥事的说法,靖王府窃走的图纸,几如废纸。” “他在之中,只提供了些许想法?” “是,火器局主官如此讲述。” 沉默。 这一刻,大虞女帝不禁回忆起,前些日子,她在天师府中,与张天师一同借水幕观看到,赵都安给公输天元讲述的那一幕。 她突然生出强烈直觉,这新式火器的核心,只怕也与那小禁军脱不开关系。 如何做到的? 如修文馆中讲述的“黄金三策”一般,只能归结为那泼天的才华。 她竟发现,自己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或不如说,已经习惯了那家伙时不时给她的惊喜。 只是…… 这次的惊喜,是否有些大? 一劳永逸地解决火器被盗一案……所以,他这段日子,的确不是在浪费时间,却也没有去纠察内鬼,而是做了更重要的事。 “陛下?”莫愁的轻声呼唤,将她从走神中唤醒。 “呃……”徐贞观下意识应了声,旋即说道:“那火器图纸……” 莫愁眼神幽幽地道: “为防泄露,只在火器局中,尚未呈送入宫,枢密院也不曾动。” 接着,她又讲了下操演的后续。 “好,很好!既新式火器尚未完全制成,便交由火器局全权督造!”饶是以她的城府,也难掩喜色。 两军交战,强者的确关键。 但放眼天下,无论武人亦或术士,绝对数量都太过稀少。 且哪怕以她的修为,也难以独自抗衡千军万马。 由此,愈发凸显出凡人军阵的重要。 骤闻喜讯,如何能不开怀? “还有赵都安,速速唤进宫……” 女帝说了半句,又停住,意识到不妥,略一思忖,笑道: “薛神策今晚要给他摆庆功宴?” 莫愁心领神会:“陛下莫非是要亲自过去?” 徐贞观轻轻颔首,微笑道: “轻车简从,不必惊动太多人,虽说不曾揪出内鬼,但如此大功,朕岂能不亲自为贺?朕的福将送上这样一份惊喜,朕便也给他一份惊喜。” 莫愁心中一阵泛酸,如同恰了柠檬。 心想,陛下这是要给那家伙,亲自正名了。 …… …… 修文馆。 一名名学士们埋首忙碌,宽敞的“办公室”内,案头上一摞摞的公函堆积成山。 当新政徐徐铺开,无数的事务疯狂涌入新生的修文馆,一众学士被迫连轴转,累的一个个双眼无神。 这群青年官员,却也在磨砺中以恐怖的速度成长。 “咣当!” 忽然,房门被用力推开。 秋风撞入室内,将长桌案头上的一张张纸卷掀起,沙沙声如纯白海浪。 “发生何事,这般匆忙?” 韩粥抬起头,肿胀的眼泡,松弛的眼袋,是他加班内卷的勋章: “又是哪里的文书?” 进门的吏员气喘吁吁,说道: “是兵部尚书送来的,与神机营有关。” 刷—— 众学士疑惑望来,表情困惑: “神机营?赵学士去的那个?不会与赵学士有关吧。” 聪明的学士们反应敏捷快速。 房间角落一张桌案后,闭目休憩的董太师睁开双眼: “拿来我看。” 片刻后,耄耋之年的董玄缓缓坐直身板,揉了揉老眼昏花的眼睛,仿佛不认得上面的文字了。 …… 白马监,后衙。 秋风飒飒,院中的那一株大树上,繁茂的碧翠枝叶也渐转泛黄。 老司监孙莲英最近弄了一张摇椅,格外喜欢坐在树下打盹,身上盖着一只浑圆蒲扇。 “大人,神机营那边有新消息了。” 一名使者推开小门疾步走到近前。 孙莲英眼皮也不睁开,轻声道:“说。” 而当下属使者讲了一半,老宦官就睁开了眼睛。 不住撮着牙花子,怔怔出神。 心想:赵小子你不去抓贼,这么玩是吧?! …… “父亲……父亲……” 吏部内堂。 作为掌管天下官员调动之事的六部衙门,此处亦是相国李彦辅坐堂之处。 往日晌午,年老体衰的李彦辅会在内院休憩,外人不得打扰。 然而今日,一道人影却急匆匆越过一道道门槛。 在许多吏部官员的注视下,径直走入内堂,推开了房门。 “小阁老”李应龙迈步,越过门槛。 看向床铺上,刚睁开眼睛,缓缓坐起的当朝相国,脸色微妙: “父亲……我……” 李彦辅身躯略显佝偻,坐在床上。 有些凌乱的发丝披散下来,眸子锐利如鹰。 直逼视的小阁老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才冷哼一声: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李应龙张了张嘴,勉强辩解: “是父亲交待儿子,盯着那赵都安,若有要事第一时间来禀告。” “……”李彦辅无奈叹了口气,心累地摆摆手: “说吧,那头小狼又折腾出什么事?” 李应龙当即绘声绘色,描述一番,末了道: “原本,姓赵的与武官集团矛盾愈发激烈,那薛神策也是对此人颇有些不待见,可据说今日操演之后,薛神策亲自要为其庆功。” 他颇为失望,就像盼了两家快打起来。 盼了许久,结果一声炮响,人家握手言和了。 李彦辅沉默良久,长长吐了口气,呢喃道: “莫非,是天佑陛下不成?” …… …… 就在消息于京城中,如涟漪般扩散的时候。 再次狠狠出了一波风头的赵都安,却从神机营中离开,返回了诏衙。 在梨花堂中,见到了等在这里的两個老熟人。 “呦呵,咱们的佥事大人可回来了,升官还没忘了老东家,难得难得。” 英姿飒爽,大长腿,高马尾,眼角点缀一颗泪痣的女缉司海棠噙着冷笑,阴阳怪气。 坐在内堂的椅子里,学着赵都安翘起二郎腿。 在她对面,端坐着绰号“诏衙卷王”的面瘫脸,九堂第一缉司张晗,身前桌上横放七尺剑。 这会也看了过来,却是主动起身,抱拳拱手: “下官见过赵佥事。” “老张,老海,你们这是做什么,生分了啊,你我都是同袍,我才出去几天,怎么就不认人了?”赵都安哈哈大笑,热情堆笑。 全然没有四品大员的架子。 老海……疑似背景来历不凡的海棠嘴角抽搐,对这个称呼抗拒极了: “别,叫我海棠就好。” 继而,她一脸警惕地盯着笑面虎般的赵都安,长腿换了个姿势: “说吧,让可柔叫我们过来做什么,又有什么坑让我们跳,直接说,我们好死个明白,别做出这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我害怕。” 张晗也投以询问的眼神。 “你们怎么这般想我?我何曾坑过你们?” 赵都安故作伤心,将自己摔进主位,一脸无辜。 海棠冷笑: “你敢说没有?当初查内鬼,是谁……” “都过去的事了,都是误会。”赵都安摆手,一副心中受伤的神态。 然后又笑呵呵道: “不过,的确有事想找两位帮忙。” 呵……我就知道……海棠翻了个白眼。 张晗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语气: “什么事?先说好,职责之外的不帮。” “哈哈,放心,准保是你们职权之内,且能捞到大功劳的好事,” 赵都安笑得贼诚恳,双手撑着厚厚的桌案,确认堂内仅此三人。 才迎着两人不信的目光,幽幽说道: “我需要伱们,去一趟火器局,盗走新式火器图纸。” ?? 海棠与张晗同时愕然看他,眼神呆滞。 247、欺诈战术,真假密谍! 堂内气氛,一下子僵硬住了。 “你疯了?”三人对视了好一阵,海棠略显尖锐的声线拔起,她瞪圆眼眸,盯着赵都安,一副见了鬼的神态: “你要我们去偷盗?!” 她怀疑赵都安在开玩笑。 但很可惜,大为震惊的两人只从他眼神中看到了认真,以及…… 严肃! “你到底想做什么?”张晗与海棠对视了一眼,开口询问。 赵都安目光扫过两人的脸,平静说道: “京营中上次发生的火器案,你们都清楚吧。” “废话,这就是我们调查的……等等!” 海棠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也要查这桩案子?” 赵都安点头,神态严肃: “准确来说,我去神机营,就是为了揪出内部潜藏的,尚未暴露的内鬼。” “你不是跑去研究火器?校场操演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张晗皱起眉头。 海棠却提早一步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难道说,制造火器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你明面上鼓捣这些,今日又通过操演,在众多武官面前展露了新式火器的威力,以证明上次丢失的不再重要……这也是为了钓鱼? 想吸引潜藏在武官集团中的内鬼,再次出手?” 善于探案的女缉司思维灵活,下意识进入分析状态。 但转念又摇头道: “不对!哪怕内鬼知道此事,想要再次盗窃新火器,但他也不可能,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啊,还是通过潜入盗窃的方式……这太鲁莽了! 若我是内鬼,肯定会选择等……火器制造是瞒不住的,等大批量生产,再获取的难度要低太多,何况,那时候的技术也会更完善……” 赵都安摇头打断她: “但到时候,也晚了!靖王府潜藏在京中的人,也会担心,有了上次失窃的经历,朝廷肯定会加以防范。 而如今这个时候,正常人都想不到,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行窃,反而难度降低…… 当然,靖王府的密谍怎么想,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需要图纸被盗走。” 这番话听的两人一头雾水,面露不解。 赵都安身体前倾,勾了勾手,让他们也凑过来。 三人围着桌子,三颗头凑在一起,如同密谋。 他盯着他们,问道: “伱们还记得,我当初是如何揪出诏衙中的逆党的么?” 海棠没好气道: “如何会不记得?你不就是使诈……” 她说了一半,再次顿住,猛地明白了什么,脱口道: “你难道又要……” 赵都安欣慰点头: “套路好用,为何只用一次?我这次,就偏还要诈他们一诈。” 说着,他垂下头,手指从茶盘上夹过来一只茶盏,放在茶盘外头。 说:“这是靖王府潜藏在京中的密谍。” 他又指着茶盘内,另外一只茶盏: “这是潜藏在武官集团中的内鬼。” 他手指在两只茶盏间画了一条无形的线: “靖王府通过密谍,来与内鬼沟通,传递消息……上次,我废掉了那群密谍,但这么久过去,肯定换了新的过来。 用常理推敲,新密谍肯定与军中内鬼有法子联络,但双方并无信任基础,且彼此的联络,必然存在‘延迟’…… 海棠你也说了,内鬼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动手,因为暴露风险太大。 所以,倘若这個时候,有‘靖王府’的人出手,窃走了图纸,会发生什么?” 海棠愣了下,脱口道: “内鬼肯定会大为意外,变得紧张……想要确认情况…… 啊!所以,你才想让我们假扮成密谍,假装盗窃走火器图纸…… 然后,就可以观察有嫌疑的那些人的反应,并对他们分别试探,像当初欺诈我们的时候一样?” 张晗也是眼睛一亮,明白了这个计划的歹毒之处: “哪怕内鬼忍住了,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但潜藏在京中的密谍,一旦得知此事,肯定会意识到,此事有诈…… 这个时候,靖王府的密谍会担心,怕内鬼被欺诈,从而暴露……所以,密谍们也很可能坐不住,前往主动联络内鬼……妙啊!” 两人何等聪明? 赵都安只简单说了下,就看透了这个欺诈战术的恶心之处。 并在心中,默默进行了后续推演。 这个战术听起来复杂,其实异常简单。 就是利用了“密谍”和“内鬼”之间的信息差。 双方就像一对异地的情侣,彼此会因外界的变化,而心生猜忌,被迫做出行动。 哪怕双方看破了这个计谋,明知道“盗窃”是假的,也没关系。 因为双方会担心,对方中计…… 若彼此是熟悉的“伙伴”或许还好,会有默契。 但偏偏,上一队密谍被赵都安干掉了。 新来的密谍和内鬼很可能缺乏了解与信任。 而哪怕这个计划没成功,也没有任何损失,反正图纸没有真的被盗走。 无本万利! “为什么朝廷反复调查,都线索中断?就是因为敌人不动了,而只要我们让他们动起来,线索就会自行浮现。” 赵都安面露微笑,眼神中却一片如暴风雨到来前的海面般平静。 他没说的是: 他之所以紧急敲定今晚动手,正是因为今晚的庆功宴。 武官集团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来。 这一刻,海棠与张晗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只觉脊背毛毛的,有些窜凉气。 他们重新回想,发现赵都安入神机营后,所做的事,就如同一张大网,不断蔓延。 制造火器,不仅弥补了火器被盗的损失,还为自己在军中的名望完成了一次扭转,更成为了实施欺诈战术的先决条件…… 一举三得。 不,若算上立功表现,以及结交公输天元,便是一举四得。 这人,怕是浑身八百个心眼子吧? 海棠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陛下这般看重你了。” 张晗抿了抿嘴唇,吐气道: “上次被你欺诈……我原本还有些不服,这才才算心服口服。” 总感觉你们在腹诽我……算了,不和你们计较……赵都安双臂拦着两名同僚,笑得像一只狐狸。 低声,开始嘀嘀咕咕,交代晚上行动的细节。 …… …… 与此同时。 京城内,某座偏僻的民宅内。 一名容貌寻常,穿着短衫的男子,小心地确认外头没有动静,继而将窗户上的黑布蒙上,房间中顿时暗了下来。 他转回身,看到屋内圆桌旁,已经坐满了人。 圆桌中间,烛台上一根硕大的蜡烛燃烧着。 于白日里,扩散开昏黄的光晕。 将桌边一道道人影打在粉白的墙壁上。 那巨大如鬼魅的影子随烛光摇曳,狰狞可怖。 “咳。” 圆桌上首,赫然是一名全身被袍子包裹,头戴兜帽的神秘人。 若赵都安在这里,必会觉得,这打扮与上一任靖王府密谍首领,那名“法神派”的通缉神官颇为相似。 “全部情报都在这里了么?” 神秘人冷声问道,是个男人的粗犷声线。 “头领,都在这里了,我们已反复确认过,神机营的确研制出了新式火器,远超以往。”有人回答。 神秘人“恩”了声,没有废话,直接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上。 借着烛光,地图上“火器局”三个字清晰可辨: “召集你等前来,便是制定今晚突袭火器局,盗取图纸的行动计划。” 一群密谍中,部分神色自然。 还有部分吃了一惊: “头领,怎么这般匆忙?” 神秘人冷声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爷前几日传来的信,你们也都看过。匡扶社那群废物做不成事,反倒迫使我们要尽快做出点成绩来。 火器一事,王爷极为重视,若能取得图纸,我等必受重赏。” 一人迟疑道:“为何不联络那人……” 神秘人冷哼道: “朝廷严查,早已将他吓破胆了,此前几次联络,便屡屡推三阻四。 你们以为,他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呵,没人会想到,我们会胆大到在这个节骨眼动手,此为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越想不到,我们得手几率越大。” 又一人忧心忡忡: “可如今的图纸,只怕并不完善,不若等完善之后……” 神秘人勃然大怒: “但到时候,也晚了!有了上次失窃的经历,朝廷肯定会加以防范……” 他大手一拍桌案,沉声道: “我已决意,你等不必劝阻,只要执行! 今晚,那薛神策要为赵贼举办庆功宴,届时城中武官悉数到场,正是火器局空虚之时,你们需要配合我,突袭此地!” 他手指,凶狠地戳在混光烛光映照的地图中央。 周围,一群密谍同时应声: “是!” …… …… 下午,转眼即过。 当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京城蒙上夜色。 诏衙。 赵都安穿戴整齐,仔细摆正了腰间悬着的寒霜剑,迈步走出堂口。 朝等在门外的四名缉司笑了笑: “走吧。” 一行人走出衙门,却恰好撞见马阎负手,等在大门口。 “督公!” 众官差行礼。 赵都安也惊讶地抱拳,拜见便宜师兄。 没办法,马阎三品,还是大自己一级。 暂时还是师兄,不是小马。 脸庞瘦长而冷峻,眉毛暴躁凌乱,双手骨节粗大,极少笑容的大太监马阎看向赵都安,示意了下自己宽大的马车: “一起吧,今晚是你的庆功会,本公也沾沾你的光。” 248、女帝到来:大事不妙,火器局遇袭 沾光……赵都安眼皮跳了跳,嘴角笑容愈盛: “督公说的哪里话?我无论去了哪,做出怎样的成绩,都是督公的栽培。 今日所谓庆功会,也是为咱们诏衙争争脸面,以免京营那群丘八总明里暗里,阴阳怪气。” 马阎愣了下,神色转柔,被拍的通体舒畅。 等二人相继钻入车厢,车轮滚动,熹微的月光从窗帘缝隙中照进。 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马阎不无感慨地审视他,说道: “你在神机营做下的事,我很惊讶。” 赵都安一脸谦卑。 马阎冷峻面庞浮现惊叹: “你升四品时,我原本想,未来督公这位子,要交给你了,不想却赴任神机营。 那时我便猜到,你是奔着内鬼前去,却不想,你做的事比所有人预想更大。” “师兄谬赞,多亏师兄教导有方。” 谨记不能飘的赵都安迅速切换为“小赵”状态。 马阎摇了摇头,摆手自嘲道: “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更有自知之明。 陛下将诏衙交在我的手上,一是再无合适人选,二是我本就是孤臣,至于能力本领,本就庸常,所擅长的,无非是拳脚功夫。” 但问题在于……你的拳脚功夫就能摁死我啊……赵都安吐槽。 马阎目露欣赏,提点道: “今晚庆功宴,既是为你正名,也是你凭此功劳,正式在军中站稳脚跟的场合,不可怠慢,尤其枢密院诸官,伱可都了解?” 赵都安点头道: “不算了解,但也做了些功课。” 枢密院中,除了薛神策与王知事外,重要人物还有一名枢密副使,一名同知枢密院事,以及承旨司的正副承旨,一正四副共五人。 负责撰写文书报告的枢密直学士……再其次,还有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等。 以上,都是靖王府内鬼的嫌疑人。 赵都安选择今晚动手,就是为了方便在庆功宴上,将这群人一网圈禁。 利用这个场合,切断枢密院所有嫌疑人,与靖王府密谍联络的机会。 “那就好。”对此一无所知的马阎点了点头,又惋惜道: “可惜,你未能揪出内鬼,终归不算尽善尽美。” 赵都安叹息道: “那么多人反复调查过,哪里还容易找出?”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赵都安找不出内鬼,这才选择制造新火器,以曲线完成女帝的任务。 却不知道,今晚,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y的一环。 …… 今晚宴会,安排在枢密院下辖的一座专供将领酒宴的宅邸内。 赵都安抵达时,庭院中,已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宴会厅内,以薛神策为首的一群武臣,已经提前到来。 伴随一声“神机营赵佥事到”的喊声,厅内三两聚集攀谈的人们起身,望向堂外。 纷纷笑着招呼。 表现热切。 “赵佥事,马督公,二位快请!” 神机营指挥使石猛换了一身绿袍,大笑迎接: “就等你们了。” 马阎自觉退居配角,任凭前者将众星拱月般的赵都安,迎入宴会厅。 厅中心铺着地毯,两侧一左一右的桌案。 其间有一根根立式烛台,晕染开大片光晕。 前头主位上,薛神策盘膝端坐,正与同样受邀的陈火神攀谈。 此刻起身,与赵都安寒暄一阵,又向他介绍了席上许多新面孔。 比如禁军各卫的指挥使……是赵都安以往在禁军当差时,见不到的大人物。 此刻俱是一团和气。 “少年英雄”,“国之栋梁”之类不要钱的溢美之词将他吞没。 气氛融洽。 恰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清冽高昂的声线: “陛下到!” 嘎—— 霎时间,宴会厅内一阵安静,所有人表情错愕。 “陛下?”薛神策突然看向赵都安,发现后者也在看他。 “……” 二人沉默了下,意识到,陛下的突兀到来,与对方无关。 不是……也没人说贞宝要来啊……赵都安愣神功夫,厅内众人已经默契地朝外走去。 才走出没几步,就看到夜色下的庭院石板路尽头。 两串红灯飘了出来,那是提灯开路的太监。 而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来。 为首一人,身姿曼妙高挑,身着金色龙袍,头戴一只轻便冠冕。 龙袍之下,内衬着月白色的丝绸锦绣。 清冷威严与雍容华贵完美交织,披散的厚厚青丝被盘成高高的发髻,显出女帝欣长白皙的鹅颈。 格外诱人。 而在她身侧落后一步,跟着亦步亦趋,同样容貌不俗的“女宰相”。 “陛下……” 所有人心头再度腾起错愕。 继而,以薛神策为首的数十名武臣,近乎同时躬身抱拳: “臣,参见陛下!” 徐贞观轻轻颔首,道了声平身。 点漆般的凤眸笑吟吟投向呆若木鸡的赵某人,微笑道: “赵卿,朕闻听你今夜庆功,特来凑个热闹,你可愿意?” 夜幕之中,灯火之下,盘起发髻头戴小金冠的大虞女帝别具一种风情。 若说朝会上是威严天子,天师府中是绝色坤道,舞剑时乃谪仙子,御书房中是古装御姐女领导…… 那今晚的女帝,少了许多天子威严,增添的是皇家贵气。 赵都安深吸口气,躬身道: “陛下亲临,臣荣幸之至!” 女帝莞尔一笑,她捕捉到了赵都安脸上的错愕与意外。 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小小的恶趣味。 就像突然吓他一跳,虽以天子之躯,本不至于做这等无聊的吓人把戏,但莫名就心生愉悦。 徐贞观驾临,霎时间取代赵都安,成为全场焦点。 君臣双方见礼后,女帝被迎入宴会厅,理所当然一人独占主位。 底下两排武官同时挪动屁股。 在距离女帝最近的位置,留出薛神策,赵都安,陈火神等人的坐席。 接下来,免不了询问操演之细节,赵都安规规矩矩汇报,女帝大加赞赏。 君臣二人,从始至终没提及“靖王府内鬼”半个字。 夜色越来越深。 赵都安的视线,不由频频投向燃烧的烛台,间或抬首,望厅外明月。 心中估算: “他们也该行动了。” …… …… 城外。 火器营附近的一片山林中。 数道黑影自林中走出,蹲伏于此。 每一个人,都穿着夜行衣,为首两個拉开面罩,赫然是海棠与张晗。 “前方就是火器局,记得我交待你们的事,速战速决,不可杀人,但打伤无妨。” 海棠语气严肃,朝一群精锐心腹吩咐。 众人沉默点头,摩拳擦掌。 张晗再一次打开地图,借助月光,确定“图纸”的位置,以及进攻路线。 火器局旁,有神机营武官守卫。 虽赵都安有意安排,今夜守卫力量较弱。 但不能不做,只有真抢,闹出的效果才真实,演习要演全套……这是赵都安的话。 “时辰差不多了,行动!” 张晗一声令下,拉起面罩,只露出双眼。 一群诏衙精锐无声潜行,朝着远处圆月之下的,宛若巨兽般趴伏于地的建筑逼近。 然而,当他们抵达火器局衙门灰黑色的建筑院内。 错愕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具具或昏迷,或死亡的尸体。 整个衙门,愣是静谧无人声,唯有火盆中火焰燃烧。 “怎么回事?难道赵都安还安排了别的人?”海棠懵了。 张晗蹲下,将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翻过来。 清晰看到脖颈已被利器切断,汩汩鲜血流淌。 火光下,尸体双目圆瞪大,做出呼喊状。 “死了!” 张晗面色一沉,用手摸了摸温度,: “人死没多久!” 这时候,分散潜入搜寻的其余精锐也陆续返回。 一人道: “大人,衙门里都被翻过,放着图纸的房间尤其严重,新式火器的图纸也不翼而飞了!” 犹如五雷轰顶。 糟了! 张晗与海棠面色骤变,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靖王府密谍,还是匡扶社逆党……” 两人对视,心脏猛地一沉! 意识到,出大事了,藏于暗中的敌人,竟胆大包天至此,当真于今夜突袭盗窃…… “没有听到动静,应是用了某种符箓,隔绝了衙门内外。” 张晗眸中闪烁森芒,语气急切: “海棠,你亲自回城,通知赵都安!其余人,随本官去追赶敌人!” “是!” 训练有素的锦衣们立即行动。 海棠张了张嘴,她想说: 敌人只怕已逃走好一阵,大晚上的,如何能追到? 但终归,将丧气话咽下。 一咬牙,为防中途被截断消息,只能由自己亲自回城的海棠身影如大雁,在夜空中疾掠。 寻到密林中藏匿的马匹,狠狠一鞭子抽下,于骏马嘶鸣声中,朝城内疾奔。 眼神中,透出慌张与急切。 迎着夜色秋风,焦急地眺望远处辉煌的雄城: “赵都安……这下真出大事了啊……” 然而,分头行动的众人,却都没注意到。 在远处的树梢上,一袭术士身影,正平静地俯瞰着这一幕。 …… 宴会厅内。 酒宴已过半! 君臣同乐,气氛融洽,厅中充斥着交谈的笑声。 然而,本该为今晚主角的赵都安却格外安静。 突然,宅院外有急促马蹄声逼近,伴随着女帝随行护卫的喝问声。 厅内耳聪目明的众武官纷纷停下交谈声,疑惑地朝外望去。 薛神策皱了皱眉头,看了女帝一眼,正要命人去询问。 只见堂外褪去了夜行衣的海棠,疾奔而来。 远远的,还没看清厅内情形,焦急的声线,便已炸开: “不好了!火器局遭遇袭击,图纸被盗走了!!” 短暂安静。 继而,庆功宴上,一片哗然! 249、赵都安:谁敢离开,视同谋逆! 盗走了……盗走了…… 这一句话,宛如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厅内的湖水中,于每个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赵都安望向海棠逐渐逼近的身影,神色明显有了错愕。 “火器……被盗!” 薛神策猛地站起身,这位不苟言笑,以治军用兵出神入化著称的“军神”脸上为之动容。 双眼中刺出迫人的光。 身旁,同样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王知事,马阎等一名名武官也大惊失色。 下意识将视线,本能地投向了火器营主官,以及负责防卫的神机营指挥使。 然而酒醉微醺的陈贵表情只有茫然,好似还没从这个噩耗中回过神。 石猛则是虎目圆瞪,张了张嘴,失声道: “怎么可能?!” 这一刻,他的醉意荡然无存,吓的瞬间酒醒。 死死盯住了抵达宴会厅的女缉司。 在场众人,不少都认识诏衙这位背景神秘的水仙堂主。 看到是她来汇报,不禁生出疑惑。 而海棠踏入厅内,目光搜寻赵都安时,却先看清了主位上端坐的尊贵身影。 她动作一僵,眸子撑大: “陛……陛下?!” 她没想到,女帝今夜也在这里。 而此刻,徐贞观也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同样凝重而难看,径直问道: “火器局如何?你又如何得知!” “我……我……” 海棠一下卡住,对女帝的目光本能敬畏,生出吐露实情的冲动。 “是我命她替我盯着火器局的。” 关键时刻,赵都安出声救场。 刷—— 一道道目光聚焦过来,赵都安面无表情,沉声道: “我担心火器局安危,故而托了她替我去那边照看。” 简略解释了这么一句,赵都安盯着海棠,眼睛缓缓眯起: “你看到了什么?不要急,细细说清楚。” 海棠瞬间接到“暗号”,顺坡下驴,道: “我与张晗带人去火器局,本是辅助防卫,却不想,抵达时发现衙门里人或死或昏迷,图纸也不翼而飞……” 她飞快讲述了一遍。 话落,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包括赵都安在内,神色变得异常古怪。 按照计划,此刻来汇报的,应是火器局衙门的人,但海棠亲自跑回来,说的这般详细。 意味着,突袭火器局的,只怕是真的“反贼”。 扮演“反贼”的他们反而晚了一步…… “岂有此理!” 兵部尚书脸色铁青,拍案怒道: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做出此事的,必是反贼逆党无疑!” 另一名枢密院武官也痛心疾首,更多的是怒不可遏: “他们怎么敢?在这个时候……” 他说了一半,自己卡住了。 所有人也都反应过来。 是啊,正因为没有人敢想到,反贼会在这个节骨眼动手,做出违反常理的大胆举动。 所以……才给了对方机会。 一时间,众将领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火器……我的火器啊……” 喝得醉醺醺的陈贵后知后觉,哀嚎一声,发出凄厉惨叫。 薛神策更是又惊又怒。 时隔数月,再次被盗! 两次都发生在他这個枢密使眼皮子底下。 尤其,这次庆功会还是他召开的…… 薛神策只觉一张脸火辣辣疼痛。 他扭头看向女帝,只见徐贞观贵气逼人的面庞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凤眸中闪烁凛冽寒光,仿佛有无数刀剑,锋利迫人。 “陛下,臣失职,令贼人窃国重器,恳请陛下准许,末将带兵前往搜捕!必将贼人捉拿归案!” 身材魁梧如熊的石猛迈步走出,单膝跪地,震声喊道。 脊背却已被冷汗打湿。 此番出事,他这个指挥使难辞其咎,石猛急于立功表现。 一语惊醒梦中人。 霎时间,五军营,三千营,金吾卫,羽林卫……一名名禁军指挥使纷纷迈步而出,请令出战。 哪怕薛神策也开口,恳求准许他亲自出手搜寻。 徐贞观面色铁青,望着一群请战的将领,目光却压根没理会他们,而是穿过人群,看向了赵都安: “赵卿,你以为该如何?” 这一刻,哪怕是徐贞观自己,也有腾空而起,前往搜寻的冲动。 然而赵都安的下一句话,却令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臣以为,当务之急,该立即封锁宴会厅,此地,任何将领,都不许迈出厅中一步!” 赵都安嘴角咧开,不是在笑,而是透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好似盯着猎物的老猎人。 “锵!” 他扶着剑柄的手指一弹,萦绕冷光的寒霜剑出鞘。 一剑在手,他迈步立在门口,封锁出口,狠声道: “谁敢出去,视同谋逆!” 嘠—— 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海棠更是茫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赵佥事,你这是……”有人忍不住问。 下一秒,却见大太监马阎阴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没错!谁也不许走!陛下莫要忘记,上次偷窃火器的军中内鬼,尚未肃清!” 一句话,点破关键。 众人皆醒悟过来。 是了! 在场众人里,很可能藏有反贼。 而今晚火器失窃,是否又是那反贼的手笔? 一旦放众人离开,军中反贼就有机会联络逆党,乃至于刻意掩护。 单膝跪地的石猛额头冷汗如瀑,才意识到自己求战的举动犯了大忌。 赵都安持剑扫过群臣的一张张脸孔,试图看出破绽,但失败了。 徐贞观微微挑眉,看向这诸多武将的目光,也愈发幽冷。 “陛下,赵佥事说的对,场中武将,决不能离开此处。不如交由赵佥事,率领亲信之人,外出搜捕,最为妥当。” 薛神策叹息一声,开口提出方案。 然而,却被赵都安摇头打断: “不必!” 接着,在所有人迷惑的目光中,只见衣着华美,手持长剑的赵都安在内厅门口缓缓踱步。 月光从他身后的云层中显露出来,映照的庭院如水,他整个人仿佛披着一层光。 赵都安忽然笑了笑,说道: “陛下,不必派任何人搜寻,臣只想请陛下及诸位大人在此等上一等。” 等? “等什么?” 开口的,是旁边一脸懵逼的海棠。 她很想说,咱们的计划已失败了,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继续欺诈战术吗? 是的,海棠认为,赵都安此刻是在将计就计,破罐子破摔。 在实施那所谓的欺诈之法。 但都这个时候了……重点难道不是抓密谍吗? “等人。” 赵都安言简意赅,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抬眸,越过场中一个个人头,与女帝对视。 徐贞观深深看了他一眼,朱唇轻启,口含天宪: “准!” …… …… 夜幕中。 南郊的竹林里。 一道道黑影在疾速奔掠。 这正是当初,赵都安穿越而来的那片竹林,黑暗中,竹林静谧的如同一片深海。 “嘎吱嘎吱……” 唯有奔行中,靴子踩着地上陈腐竹叶,发出的声响。 为首一人,赫然是头戴兜帽的密谍头领。 此刻,他一抬手,众人都停下脚步,令行禁止。 “应该摆脱追踪范围了。”他回望火器局方向说道。 身旁密谍笑道: “没想到这般顺利,朝廷那群蠢货,半点记性不长,原以为可能要死很多弟兄,才能得手,不想衙门里防卫如此孱弱。” 另一人也笑道: “多亏头领英明神武,我们都想不到今晚会出手,朝廷的人没有防备,也不意外。 倒是头领高估了他们,还分出两队人马,故布疑阵,制造错误痕迹,以分散追兵……倒是我们谨慎过头了。” 密谍们发出轻快笑声。 还有人趁着休憩功夫,用手绢擦拭刀身上的血迹。 兜帽头领却隐隐有些不安,说道: “我总觉得,一路上仿佛有目光在窥伺我们。” 身旁几名密谍茫然道:“有吗?” 头领也不大确定,犹豫了下,还是说: “继续逃,连夜逃离京城范围,有了这图纸,足矣向王爷复命。” 然而,话音落下,众人头顶,却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 “逃?你们还要往哪里逃?” 竹林中。 秋风乍起,一根根极为高耸的,比肩乔木的墨竹摇曳起来,发出鬼魅般的沙沙声。 “什么人?!” 密谍们大惊失色,下意识抬头。 天空中,风动云移,被云絮遮住的圆月恰好露出,照亮了竹林上方。 头领瞳孔骤然收窄。 只见在一根竹子顶端,竹节微微被两只靴子压弯。 靴子的主人,是一个身材矮胖的青年。 其负手而立,那沉重的体型,却好似没有分量似得,落在竹枝上。 他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神官袍子,仔细看去,玄色的神官袍竟勾勒着独属于朱点童子的金线。 而胖青年背后,用一条麻绳斜斜背着一只粗大的竹筒。 “天师府神官!走!” 头领怒喝一声,一群密谍宛若离弦之箭,朝远处狂奔。 公输天元负手而立,俯瞰下方的一群虫子,摇了摇头,圆润的脸庞上浮现一丝不屑: “有朋自远方来……就别走了。” 他轻轻一挥手。 宽大的袖子里,陡然迸射出一道道金光。 那赫然是一枚枚古怪的铜钱,每一枚都生着翅膀,速度奇快无比,锋锐异常。 头领奔行中,只听到一声声惨叫。 他仓促回首,愕然看到身后一名名密谍“噗通”、“噗通”的,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秸,倒伏一片。 每个人后背都窜出一股血花。 继而扑到在地,一动不动! 眨眼功夫而已,这支小队,就只剩他一人! “神章境!” 头领心头一沉。 继而,便看到远处那胖神官倏然使了个“千斤坠”,将脚下竹子压成弓形。 崩到极致,继而身体宛若炮弹一般,隔着老远,径直朝他飚射过来! “来得好!!” 头领怒喝一声,于奔行中,右手抽刀,悍然回身反劈! 嗡! 这一刀,刀势极为凶悍,刀风卷起地上滚滚落叶,仿佛漫天枯叶,如影随形般追随刀锋倾斜。 气势磅礴。 竹林地上,赫然被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凹槽。 然而,却不见公输天元的身影。 “别看了,我在你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头领猝然回头,只见月光下,公输天元静静站在前方,手中捏着一只小木人,朝前一丢。 那被他称为“敬酒胡人”的小人立在地上,恭恭敬敬,朝头领举起酒杯。 敬酒! 镇物发动! 胡人敬酒时,被敬酒者,全身受控,必须饮下一杯酒方能摆脱控制。 可此处,哪里有酒? 250、内鬼暴露 嘎吱……嘎吱……头领只觉浑身猛地僵硬,关节好似不是自己的。 他的手有了自己的想法,竟是五指张开,佩刀坠地。 继而,他双手不受控制地做出碰杯姿态,微微举起,凑到嘴边。 “什么怪东西……” 密谍统领大惊失色,身为武夫,他缺乏应对术法的手段。 只能咬牙震动气海,试图牵引气机冲散经脉,重获掌控权。 然而公输天元却不给他机会,趁着对方被“敬酒胡人”控制的刹那,胖神官负手迈步。 掀开其兜帽,露出一张满是匪气的脸孔。 掌心将一张上品丹砂符箓“啪”地摁在了密谍脑门。 头领一阵眩晕,眼眸神光熄灭,“噗通”一声,直挺挺倒在了竹林中。 “易如反掌。” 公输天元嘚瑟地丢出一条麻绳,那绳索有如生命般,自行蠕动,将对方捆了起来。 这时,远处竹林中,又有两名青年神官飘然而至,拱手行礼: “师兄,分散遁逃的另外两支队伍,也都已解决。” “师兄,诏衙的那些锦衣晚一步抵达……” “很好。” 公输天元倨傲颔首,淡淡吩咐道: “将这些人都送去神机营。” “是!” 两名神官转身,去收拾地上的尸体。 公输天元勾勾手,牵起捆成粽子的密谍头领,腾身朝京城赶去: “希望赵兄莫要等急了。” …… …… 城内,宴会厅内,灯火通明! 整个院子,已然被紧急调来的诏衙官差围的水泄不通。 厅内,气氛凝重压抑,无人吭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赵佥事,这么久了,我们就这样等下去吗?” 终于,石猛忍不住开口。 身为神机营指挥使,他对今晚之失职,肩负最大责任。 距离赵都安提剑堵门,已经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众人的耐心,已近乎耗尽。 赵都安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寒霜剑叠在膝上,闭目凝神。 此刻睁开双眼,瞥了眼天色,说道: “稍安勿躁。” 三千营指挥使这会也有些焦躁不安,苦涩道: “非是我等焦躁,只是哪怕赵佥事你有所安排,也该透个底,好教咱们安心。有陛下在,有薛枢密使在,这厅中不可能有人传出什么消息去。” 五军营指挥使附和: “何况,这眼瞅着夜深了,我等可以等,但也要考虑陛下龙体……” “是啊,这么久过去,只怕贼子已逃出京界了……再难追讨。” “赵大人,你说句话啊。” 一时间,被肃杀寂静气氛,折磨的快疯掉的一众武官纷纷开口。 站在女帝身旁的莫愁,也忍不住说: “赵大人要等,陛下准了,只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徐贞观恢复了寡言少语的“帝王”姿态,不发一语,心中虽对他信任,但也难免心焦。 只是下一秒,女帝忽然望了远处一眼,眉头舒展。 赵都安仿佛面对一锅沸腾的水,正要开口,忽然耳廓微动,扭头望向厅外,笑道: “来了。” 什么来了? 厅内诸将噤声,纷纷望去,继而,便见守卫森严的庭院中央,地面突然荡起一圈圈土黄色涟漪。 守卫大惊,拔剑警惕。 继而,化作涟漪的地面中,缓缓探出一只由木头构成的巨手。 宛若某种巨型傀儡的肢体,五指短粗,棱角分明。 巨手扣住涟漪边缘,倏然用力,继而,一头庞大的虚幻傀儡宛若从地狱爬上阳间。 只露出半個腰身,便已如一座房屋般庞大。 其一手撑地,另一只大手缓缓张开,掌心是旋转着的一枚土黄色“蚕蛹”。 “咔嚓!” 蚕蛹由内及外劈开,走出负手而立逼气纵横的公输天元,手中拎着被封印的密谍头领。 “使君……贼子头领已擒……” 小胖子本想来一出人前显圣,可话说了一半,大大勾起的嘴角陡然一僵。 绿豆小眼瞪圆,看清了灯火通明的大厅主位上,那身明黄龙袍,与似笑非笑的绝色面孔。 “陛……陛下?” 公输天元大惊,脚下法力编织的傀儡虚影崩溃,他一不留神,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旋即故作无事发生,两只小肉手抱拳拱手: “公输天元,见过圣人!” 堂内诸将默契地忽略了胖神官显圣失败的一幕,神态错愕: “是张天师的五弟子?” “公输神官?” “赵佥事要等的……是他?” 徐贞观轻轻颔首,雪白下颌轻点,“恩”了声,嗓音威严: “不必多礼。” 公输天元心思玲珑,眼珠一转,便主动道: “禀陛下,公输受赵使君委托,已将入火器局行窃之贼首擒拿至此,其余贼人,或杀或擒,已送入神机营中。” 说着,他一脚将地上木桩子一般,捆成粽子,额头贴着黄纸符的头领踢到堂前。 厅中有了刹那的安静,继而爆发出压抑许久的惊呼声。 饶是场中不少人,已经猜到赵都安留有后手。 但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仍难掩惊容。 徐贞观凤眸虚抬玉手,轻轻压了压,声浪顿时消减。 她眼神惊异地看向稳操胜券的赵某人,好奇道: “赵卿,可否为厅中诸将解惑?” 赵都安无声吐出一口气,直到此刻,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地。 赌赢了! 他脸上原本伪装出的镇定笑容,也才变得纯粹真诚: “禀陛下,事情其实并不复杂,鉴于上次火器失窃,今日操演后,臣便思量做一些准备。 手段也颇为简单,只是请了公输神官,在火器局内的图纸上,做了一些可供术法追踪的手段。 并暗中护持罢了,原本也只是有备无患,却不想,贼子正中下怀。” 公输天元也笑呵呵说道: “没错,这些贼子潜入时,我与一些同门便在附近,暗中用了一些幻术手段,令这群人误以为顺利。 而后按使君的要求,尾随贼人,原想挖出老巢,怎奈何这群杂鱼得手后,径直要逃离京城,便只好擒下。” 旁边,海棠一脸懵逼。 她很想说: 不是这样的啊……这狗贼分别是要我们假装盗窃…… 但话到嘴边,成了:“那我们后来……” 公输天元看了她一眼,“哦”了声,淡淡道: “你们赶到的时候,我留下的幻术还没撤去,恩,营中那些尸体只是受伤昏迷罢了。” 海棠张了张嘴,眼神复杂地看向赵都安。 她明白了! 今晚,这家伙分明是准备了两套方案。 若敌人不来,便用欺诈。 若来了,则由神官兜底。 甚至,可能还有许多没暴露出的手段。 不过,如今欺诈也好,别的手段也罢,都用不上了。 “陛下,此贼既为逆党贼首,或可审出内鬼身份。” 赵都安拱手,朗声说道。 这时候,堂内诸将才陆续回过神来,眼神都为之一变。 尤以马阎心情最为微妙——分明来时,他在车上,还替赵都安惋惜,认为未能揪出内鬼,不算完美。 如今,细细想来……赵都安哪里没有去找? 他分明每一步,都踏在钓鱼的路上。 徐贞观面无表情,目光落在了地上的密谍身上,忽然说: “既是公输神官捉拿,便由你审吧。” 赵都安愣了下,听贞宝的意思,这小胖子似乎拥有某种审问的手段。 “嘿嘿,遵命。”公输天元笑了笑,一招手,将黄纸符捉回手里。 地上。 被封印五感的密谍头领猛地醒来,本能挣扎,却发现难以动弹。 等他目光适应灯光,看清了周围一名名大虞将领,看到赵都安,看到女帝时,瞳孔猛然放大。 如坠深渊! “赵使君,你来问吧。”公输天元笑道。 赵都安眨了眨眼,正要点头。 地上的密谍却突然开口了,他极为平静地说道: “不用问了,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不会说的。” 下一秒,他牙齿摩擦,就要咬破齿缝间的毒药,却失败了。 “别试了,我早替你取出来了,也别想着咬舌头,你知道那没用。” 公输天元幽幽道,“看来是个死士。” 赵都安并不意外,试探道: “我诏狱中倒是有擅长对付死士的用刑高手。” 公输天元说道:“不必麻烦。” 他忽然反手,将后背上那只大竹筒取了下来。 “咚”的一声按在地上,解释道: “我养了一头野神,名为‘狐仙’,可令人诚实说出任何伱想要的回答,代价是问完之后,这人的神魂就会被吞掉,变成活死人。” 地上,原本一脸死志的密谍脸色陡然苍白,瞪大眼睛: “你们……” 下一秒,公输天元用力拍了下竹筒。 只见一阵袅袅的白烟升起,烟雾缓缓凝聚为,一头半个身子埋在竹筒里,露出半截的皮毛雪白,眼眸是诡异深蓝色的狐狸。 “野神……” 场中,不少人微微皱眉,倒没有惧怕之色。 野神? 这又是什么怪东西……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道具……赵都安腹诽。 而这时,那蓝眸白毛,容貌诡异中透出一股仙气的“狐仙”缓缓转头,凝视密谍,嘴角缓缓扩大,仿佛在笑。 与此同时,神色惊恐的密谍头领突然宛若中邪了一般,失去了所有表情。 双目与狐仙对视,仿佛陷入梦魇。 “赵兄,你可以问了。”公输天元笑呵呵说。 赵都安咧了咧嘴,将视线从这狐仙身上挪开,俯瞰密谍,沉声道: “此处,可有与你勾结,替你们办事的人,都有谁?” 宴会厅内,一时落针可闻。 陷入梦魇的密谍脸上浮现出挣扎神色,似乎在于“野神”抗争,他额头青筋根根隆起,眼珠充血。 却最终,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知枢密院事,王恒。” 刹那间,一道道错愕至极的视线,同时投向人群中,五十余岁,身材瘦削的王知事脸上。 后者面无表情,长长叹息一声。 251、权臣的落幕,陪朕去一个地方 王恒! 当密谍吐出这个名字,包括女帝在内的所有人,心中都升起惊愕的情绪。 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薛神策脸色骤然大变,扭头,死死盯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枢密院二把手,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真相。 兵部尚书猛地站起身,老尚书错愕地瞪圆了眼睛,当场失态。 马阎以及石猛等一众三品武官,更是呆愣住,耳畔响起成片的吸气声。 知枢密院事! 何等样的大人物?哪怕此前倒台的裴楷之,周丞之流,都无法与王恒相比。 无它,就因“兵权”二字! “王大人,你……” 有人失声,语气中还带着不信: “莫非是这贼子污蔑,或是野神作祟……” 军中仍有太多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女帝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向王恒。 她心中,甚至都期待是审错了,期待王恒否认。 然而…… 面对无数道惊疑不定的视线,王知事却只是叹息了一声。 霎时间,众人心头好似同时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有种憋闷感。 赵都安同样瞳孔骤然收窄,不禁看向公输天元,想问一句: 这东西到底靠谱不…… 但公输天元一脸自信,表示自己养的狐狸肯定没问题。 “我再问你,”赵都安锁定密谍,沉声道,“可有证据?” 密谍头领说道: “我有与他往来的密信,不过大多已经销毁了,且无法用字迹判断,但我身后的大人物手里捏着他的把柄。” 他彻底被“狐仙”魇住了,好似失去神智,成为一个有问必答的机器。 赵都安深吸口气,说道: “除了他呢,还有哪些人?” 密谍头领又陆续念出五六个名字,不过这些就都不是大人物了,无非是一些中低级武官。 且分散在数万禁军中,一些名字赵都安有些耳熟,大部分陌生,并非神机营的人。 “你们在京城还有多少人?如今在做什么事?” “我只知道,我负责的这一队,今晚都来窃取火器图纸,分为三队……我们来京城不久,是接替上一批死去的密谍的,所以还没来得及立功。” “你如何与你背后的人联络?” “有专门负责传讯的人,会来联络我们,我不知道对方身份……” 厅中落针可闻,只剩下赵都安与密谍一问一答。 “你幕后的人有哪些?” 密谍张嘴,说道:“王……” “可以了。”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线,突然响起,打断了这场审问。 伴随着的,还有一股玄妙的力量弥漫而来。 那趴在竹筒上的“狐仙”突然尖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浑身白毛根根立起,“砰”地化作一团白烟,重新钻入竹筒中。 而失去了“狐仙”的力量,密谍头领七窍流血,直挺挺倒在地上,还有呼吸,但俨然已神魂残缺,成了活死人。 赵都安心中一动,转回身,看见了主位上,女帝那笼罩寒霜的脸庞。 是了……陛下并不想“靖王”的名字出现在这個场合……一个区区密谍掌握的有价值情报,也就大概这些了…… 审问结束。 然而审问却才刚刚开始。 一片近乎死寂的气氛中,身披龙袍,头戴金冠的大虞女帝冷漠地看向王知事,说道: “王恒,朕想听一个解释。” 没有预想中的叫屈,否认,挣扎,求饶…… 这位执掌枢密院大半事务的武官中几乎能站在第一排的大人物,神色异常平静。 坐在席间,腰背依旧笔直,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丝丝的解脱感。 王恒摇了摇头,平静地道: “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竟是承认了! 这一刻,哪怕是赵都安都惊讶不已,至于其余武臣,更不必说。 徐贞观沉默了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再睁开双眼时,只问了一句: “为什么。” 王恒已显出些许老态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陛下何必非要臣给个答案呢,天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选边站,押宝在何人身上的选项罢了。” 他端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安静的厅中,可以清晰听见酒液成柱,冲撞杯盏的清脆声响。 徐贞观说道:“朕何处不如人?” 王恒手一顿,酒液洒了些许在外头,他放下酒壶,郑重地摇了摇头: “陛下无一处不如人。” 徐贞观没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朕既不不如人处,你何故押宝他人? 王恒看懂了这层意思,于是他嘴角的自嘲之色愈发苦闷: “可惜,陛下晚了一步啊。” 他仰头,望着厅外的寡淡的星空,说道: “陛下登基之初,头一年,虽以强势之手腕稳住了朝局,但彼时陛下政务不通,名分不当,兼为皇女之身……臣只看到了那血淋淋的玉龙剑,却看不到未来。 那时,对方找到了臣,彼时朝堂如倾覆之舟,臣自然择良木而栖。 二年,陛下却奇迹般稳住了朝堂,政务也愈发熟练,初具帝王气象。 至今三年,陛下励精图治,纵横捭阖,借力打力,皇位愈发稳固。到如今,新政一出,何人还敢说,陛下不如人?可是……” 他自嘲道: “臣却早已湿了鞋子,没有回头路了啊……若早知今日,当初何至于……” 说到这,他摇了摇头,捏起杯中酒。 仰脖,一饮而尽! 继而,在所有人注视下,王知事有些颤巍巍地站起身。 抬起双手,摘下了头顶乌纱,轻轻放在了桌上。 他迈步走出席位,忽然看向了赵都安,神色复杂道: “你真的很厉害,这半年来,伱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中,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也许你不信,但当陛下将你送入神机营的那一天起,我就预感到今日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赵都安沉默。 王知事又看向一侧的马阎,将双手超前一伸,呵呵笑道: “马督公,劳烦你将我送入诏狱了,按大虞律,我这个品秩的官员,哪怕想扒掉官袍,也要走一整套文书,用玉玺。 所以,我还是知事官,在场人里,只有你能抓我了,赵佥事可还不行呢。” 马阎面无表情,看向女帝。 徐贞观闭上双眼:“带走吧。” “遵旨!” 马阎拱手,继而看了王恒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恒虽是武官,却并不以武力见长,马阎一人就足以压制他死死的,不怕耍花样。 王恒点了点头,昂着头颅,迈步走出宴会厅,马阎紧随其后。 等二人离开,徐贞观又道: “薛神策,方才密谍说出的那些名字,你去处置,若放走了一个……” 薛神策深吸口气:“若走一个,臣自领军法!” “恩。”徐贞观点头。 薛神策迈着沉重的步伐,裹着秋风,朝外走去。 行走时两侧灯烛的烛火都在剧烈摇曳。 徐贞观再次开口,这次她却是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外行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意兴阑珊地说了句: “散了吧。” 再没有其他。 女帝径直走远,庭院中等待的太监们提着灯笼追随。 一名名武将沉默着,无声地流淌了出去。 没人说话,眨眼功夫,原本拥挤的宴会厅,就变得空荡起来。 海棠也默默离开,骑马赶向城外 ——她没忘记,张晗他们还在苦苦地追踪敌人呢。 …… …… “这就结束了?” 公输天元意犹未尽,心疼地抚摸着绑着麻绳的竹筒,对这场戏的戛然而止略有失望。 “不然呢?”赵都安叹息一声,笼着袖子,望着外头的庭院: “这已经是最体面的落幕了。” 顿了顿,他才好奇地看向那竹筒: “你养的这狐狸什么来头?这玩意审问犯人这么好用吗?” 公输天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是了,你是武夫……不知晓也正常。 一般来讲,神明大体分为两类,正神与邪神……这个你定然知晓,还有一类,要么是小地方,比如某个部族信奉,供养凝聚出的,非常弱小的神明。 要么,就是某种因缘际会,出现的天地之精灵……恩,后一种在大虞境内不常见,要去很偏僻的地方,比如牧北森林,东海千岛……等等才稍微多些…… 总之,这种类似神明,却要弱小非常多的,就叫‘野神’,我这个还是师尊赏赐的,审问只是它能力的其中一种……” “至于你想的,用它审案……就不用想了,一来是太少,能驾驭的术士本就极少。 二来嘛……嘿嘿,这东西审问不靠谱,比如刚才,如果我想,甚至可以操控狐仙,让那个密谍说出任何假话……所以你懂的,术士也是人嘛。” 小胖子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模样。 赵都安恍然,表示学到了,然后古怪地看他: “那密谍刚才说的话,你有没有动手脚。” 公输天元苦笑道: “我敢在陛下面前耍花招吗?恩……我就是,略微做了干预,比如他每次想说出‘王爷’两个字,我就操控狐仙,给他憋了回去。” “……厉害了。”赵都安默默竖起大手指。 相比于傻白甜的金简,公输兄情商领先一个大境界。 “好了,我得走了,有事再找我。” 公输天元将大竹筒背起,用麻绳绑紧,表示告辞。 继而掐了个法诀,天空中倏然探下一条虚幻的手臂,将小胖子一捞,便迅速远去。 赵都安目送他离开,心想: 武夫什么时候,能有这么酷炫的赶路方式就好了。 …… 当赵都安走出宅子大门,忽然被等在这里的太监拦住了: “赵大人,陛下请你过去。” “陛下还没走?”赵都安吃了一惊。 跟着小太监,走出一条街,果然在僻静的街角,看到了女帝的车辇——今日她轻车简从。 只带了不超过十人的侍从,此刻更只剩下五个。 “莫昭容奉命先回宫了,处理后续的麻烦。”太监低声解释。 懂了……王恒倒台,岂会毫无声息? 赵都安恭敬地走到车旁:“陛下,臣来了。” 车厢帘子被掀开,月光下,女帝诱人的面庞忽明忽暗: “上来,陪朕去一个地方。” …… ps:经过作者君仔细思考,决定听从读者的建议,将这本书修行体系中,“天下境”的名称,改为“天人境”。 前面章节,大部分修改完毕,剩下少部分零星残余,不影响阅读。 其实我早就想改,开书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起了这么个怪名字……这回好多啦。 252、夜色访庵,菩萨嫣然 风动云移,如水的月华倾泻下来,映照的车驾中的女帝分外出尘。 “是。”赵都安愣了下,继而应声,拎起衣袍下摆钻入其中。 伴随车帘垂落,车厢中央摆放的一只精巧的小方桌上,那一枚浑圆的夜明珠由暗转明。 照亮桌上的玉壶与杯盏,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的酒气。 “陛下饮酒了?”赵都安半边屁股坐下,微微皱眉。 他指的,自然不是在庆功宴上的饮酒。 徐贞观玉手捏起一枚空杯,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因将发丝盘起,她今日的白腻颈部本就“空旷”。 这个角度,赵都安可以看到精巧的下颌,紧致白皙的脖颈上吞咽酒水,滑入食道时隆起的起伏。 “倒酒。”女帝放下玲珑杯,轻声说。 赵都安没吭声,默契地双手捧起玉壶,给她斟酒。 马车开始行驶,二人却都默不作声,女帝连喝了三杯,赵都安抬手掩住酒壶,叹息道: “陛下,豪饮伤身。” 昏暗的夜明珠光线中,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同色金冠的女子帝王面无表情盯着他,劈手要夺酒壶。 却给赵都安躲过了,他认真劝道: “陛下,臣记得,您说以前每每开怀,才自饮自酌。 想来这粮食精酿之物,该是令人喜悦的,若并不喜悦,只为忘忧,便成了借酒消愁。” 徐贞观美眸依旧没有感情地盯着他。 往日里,她做出这番举止,宫娥太监会诚惶诚恐,予取予求。 但赵都安却紧紧抱住酒壶,大着胆子,与她对视,目光坦然至极。 目光交汇,他在女帝的眼睛里看不见铲除叛徒的快意,只有深深的落寞。 徐贞观嘴角勾了勾,嗤笑道: “若朕是先帝,你这般胆敢忤逆帝王的臣子,立下再大的功劳,也要被打入‘冷宫’。” 赵都安目光毫不闪避,严肃道: “所以陛下不是先帝,臣才敢于直谏。” 他对揣摩女领导的心思,有着丰富的经验,知道在恰当的时候,表现出“体贴”。 果然,徐贞观目光转为柔和,那悬在空中,夺酒壶的玉手,也缓缓落下。 丰润的唇瓣吐出一口芬芳酒气,微微后仰,靠在车壁,眼中多了些水润与暖色: “若朝中你这般的臣子多些,该有多好。” 赵都安放下翡翠玉壶,笑了笑: “那臣岂不是该失宠了?” 一个不算好笑的幽默,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车厢中的沉闷气氛。 他知道,女帝之所以这般,是受到王恒认罪态度的刺激……若王恒百般抵赖,哪怕叩头哭泣,大呼冤枉…… 女帝都不会有多少情绪波动,无非是愤怒罢了。 虽位高权重,但类似的朝中重臣,扳倒的也不差他一个。 但偏偏…… “你说,朝中如王恒这般的,还有多少?”徐贞观忽然轻声问道。 语气……却不是真的问个答案,更像感慨,或在问她自己。 赵都安沉默了下,本能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 这问题,表面是问还有哪些蛀虫,实则是女帝在犹豫,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既可恨,又不那么恨的叛徒。 赵都安当然可以给出明哲保身,却没半点意义的废话回答。 历史上,伴君如伴虎的太监们对皇帝随时随地的此类询问,已有了丰富的应对经验。 然而他终究还是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陛下应觉欣喜,如王恒这等人,都已生出悔意,说明人人心向陛下之时,已不远矣。” 徐贞观略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先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旋即似笑非笑道: “这不像你这滑头会说的话。” ……我才不是滑头,起码现在没有……赵都安义正词严: “陛下要臣说什么,臣便说什么。” 嘁……徐贞观哼了声,一脸嫌弃,心情却被他一通插科打诨,或说开解,变得轻松通畅不少。 “不提这個,”徐贞观望向抖动的车帘,轻声道: “你可知,朕要去哪里?” “臣愚钝,”赵都安一脸憨相,“臣立下这功劳,陛下难道要奖赏臣?” 徐贞观没好气道: “你倒会邀功了,办妥分内之事,莫不是应该的?还向朕讨赏?” 赵都安被呵斥,也只是笑,徐贞观看着他这模样,便也有些无奈。 手指轻轻扶额,然后才轻声说: “这是去寂照庵的方向。” 寂照庵……神龙寺附近的那个尼姑庵……云阳公主被禁足的地方……赵都安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 “陛下是要去探望长公主?” 说起来,距离他扇了云阳公主一巴掌,将其丢去尼姑庵念佛,已经过去不少日子。 都快把这位放荡的大长公主给忘了…… 徐贞观轻轻“恩”了声,说道: “她终归是朕的姑姑,这么久也该探望一二。” 赵都安眼珠转了转,说: “要不将长公主送回家吧。” 以他如今的权势格局,坦白讲,当初的那点事,已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贞观没看他,说道: “以朕那位姑姑的性子,才几个月,远不足改掉性子,在那边念佛很好。” 就有种,将长辈送进戒网瘾机构的既视感……赵都安吐槽。 意识到,女帝之所以去探望,八成也是受到叔叔靖王的刺激了……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好奇道: “臣听说,寂照庵中有位佛门菩萨坐镇?” 徐贞观“恩”了声,随口解释道: “当今佛门……西域那边的密宗且不说,单论大虞神龙寺这一脉,佛法最强的,乃玄印住持,其下,便是三位世间境大圆满的菩萨。 寂照庵中的,乃是般若菩萨,主修的乃是佛门中的三无漏……其余两个,则是龙树菩萨与大净上师……这般若实打实,乃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多年轻?”赵都安好奇请教。 “五十有二了。” ……五十二的老尼姑啊……赵都安兴趣索然,脑补出了灭绝师太的形象。 …… …… 寂照庵距离宴会厅不算远,说话间,便已抵达。 马车停在尼姑庵门口,赵都安跟着女帝下了马车。 眼前的尼姑庵并不算大。 尤其与视线远处,那占地颇广,哪怕在夜幕中也灯火通明的神龙寺道场比起来,就显得尤为不起眼了。 丝毫不气派的正门上,只悬着两只灯笼。 太监敲开了门,表明身份。 前来开门的尼姑顿时大惊,朝女帝双手合十,便要去通报。 “不必兴师动众,朕只是来探望云阳,稍后便走。”女帝神态温和。 开门的年轻尼姑诚惶诚恐,不敢拒绝。 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帝留下其余人在门外等,只带着赵都安进了寂照庵。 夜色下,尼姑庵内颇为清冷,景色却极为雅致,有闹中取静的美感。 “陛下,云阳施主住在前方客舍,贫尼这便领着您过去。” 尼姑走在石板路上,周围是侍弄的很好的花草。 指着前方一座亮着灯的禅房。 徐贞观目光望去,轻声问:“她这段时日如何?” 容貌平平的尼姑一脸为难: “云阳施主起初吵闹的多些,动辄摔东西,般若菩萨受不了,便与施主谈了谈,才好些。 只是又嫌庵里的斋饭不合口味,送过去的斋饭,吃的少,至于经书,几月前送进去的一册,都还没换新的。” 好家伙……怎么“谈”的? 是物理方式吗?赵都安啧啧称奇,并不意外。 徐贞观轻轻叹息一声,对赵都安道: “朕去看看,你便不要过去了。” “臣知道。” 赵都安低眉顺眼,有点担心云阳造他的黄谣……但想想女帝大概也不会信,便也放下心。 目送女帝与尼姑一同远去,赵都安独自一个杵在清雅安静的庭院里。 百无聊赖,也不敢走远,不过这中庭倒是颇大,如小花园般。 他闲庭信步行走,只当解闷。 走了一阵,忽然耳廓一动,听到一阵缥缈的歌声。 那歌声曲调颇为奇异,并非大虞乐理推崇的“雅乐”,倒是有些偏向“俗乐”,且带着些许梵音的味道。 “佛门清净地,大晚上谁在唱歌……” 赵都安好奇心腾起,扭头回望。 估摸着贞宝一时半刻回不来,想了想,循着声音穿过了一道垂花门,以及一道曲折走廊,进入了一个小院子。 绕过一丛枇杷树,赵都安脚步一顿,不禁愣住。 只见,前方赫然是一座小池塘。 池塘中是已衰败的荷花,明月倒映在水面中,随涟漪而破碎。 池塘边,赫然坐着一道丰腴而曼妙的身姿。 浑身湿漉漉的,披着松垮的白衣,一双浑圆修长紧致的玉腿暴露在初秋的夜色中,小腿往下,浸泡在池水中,赤足如莲。 她身旁摆着一只果盘,盘中是一枚纯白玉净瓶。 一边对月歌唱,一边手持一柄黛色的梳子,轻轻梳着湿漉漉的长发。 许是感应到有人注视,歌声戛然而止。 神秘女子侧头望来,露出仿若笼罩于千重雪山后的美丽面孔,以及一双近乎透明的眼眸。 女子眉心,佛门标志的莲花印记于月光中,散发出妖异的光。 “呵……” 容貌介乎于二三十之间,体态丰腴,白腻的肉感僧衣几乎要遮不住的女子嫣然一笑: “你就是赵都安。” 不远处,赵都安愣了愣,脑子里近乎下意识地浮出一个名字: 般若菩萨! 253、女帝:你们俩在做什么? “陛下,云阳施主就在里头了。” 时间往前拨动。 在赵都安被歌声吸引之前,女帝走到禅房外,就看到年轻尼姑停下脚步,双手合十,秀气的眉眼朝禅房示意: “贫尼在门外等。” 说着,退后到了远处的花园中。 徐贞观满意颔首,莲步轻移,抬手按在了门扇上。 “吱呀”一声,屋内的烛光沿着门槛蔓延出来。 禅房内的摆设极为简单,堪称一览无余。 铺着席子的地板上,正侧躺着一道身影。 旁边的矮桌上,油灯如豆。 一卷被扯烂的经书随意丢在一旁,地上散落着一张张写满了文字的纸。 徐贞观弯腰捡起一张,只见纸上用硕大的墨字写着“徐”字。 “谁?” 半梦半醒间的长公主醒了,她警惕地坐起身,扭回头来。 身上裹着的不再是她标志性的红裙,而是素色的尼姑僧衣。 唯有浓密的头发仍凌乱盘着,原本珠圆玉润的脸蛋明显消瘦许多。 “是你!” 已经近乎被遗忘的云阳公主先是一怔,继而眉目冰冷: “咱们大虞朝日理万机的陛下,怎么有空来这里?” 徐贞观捏着那写满了“徐”字的白纸,轻轻叹了口气。 指缝松开,任凭纸张落下,她忧伤地凝视着亲姑姑,说道: “靖王又派密谍来京了,今晚,赵都安用计杀光了那些密谍,也揪出了投靠靖王叔的大臣。” 面含冷笑的云阳公主愣住,突然幸灾乐祸地骂道: “徐家的男人,从来没一个好东西!” …… …… 般若菩萨?! 僻静的院落内。 月光将池塘旁的女尼,与不远处立在树丛旁的不速之客照亮。 虽从未看过般若菩萨的画像,但赵都安还是本能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因为只是视线对撞,他就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淡淡威压。 那绝非神章境能给他的。 那是比当日在酒楼中,他亲身感受到辩机和尚失态都更高强大的气息。 可紧接着,另一个念头紧随其后: “她五十二?!” 赵都安想起了贞宝给出的信息。 可眼前的女菩萨,哪里有半点老态? 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年轻的错谬感。 即,从外表皮囊看,与女帝年岁看上去也没什么差别。 但眼神,以及身上那一股唯有时光才能洗练出的,独属于“熟女”的气质,却为其增添了成熟韵味。 外表二十八,眼神五十二…… 大修士的驻颜有术? 赵都安有些迟疑,如马阎,薛神策等人,修为也不俗,却都不显年轻……若说术士特殊……可天师府的老王不也一副老头模样…… 恩,说起来,那辩机和尚的确年轻……可其年岁本身也不算大…… 诸多古怪念头只浮出刹那,就给他掐灭。 赵都安深吸口气,试探般道: “般若菩萨?” 池塘边的女菩萨笑得愈发慈悲,眼神充盈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是……赵都安啧啧称奇,心说这和自己想象中……差距有点大啊。 “晚辈赵都安,见过菩萨。” 他收敛杂乱思绪,郑重其事行礼: “菩萨知道我?” 面对这种等级的修士,他没有端起“官”的架子,只以“晚辈”自称。 也没有解释自己如何出现在这里……他认为,对方肯定能感知到女帝的到来,再不济,沿途遇到的其余尼姑,也会禀告。 同时,他捕捉到,对方说出他名字时,用的是陈述语气。 不久前在池塘中沐浴,如今身上半干的般若菩萨审视着他,饶有兴趣道: “我听说,前些日子,辩机曾与你见面,佛心动摇,回来后,急匆匆去见玄印,才稳住心灵。” ……糟糕了,怕不是被人记恨上了……不过,佛心都动摇了? 惊动了天人境的玄印住持? 要不要这么夸张…… 赵都安张了张嘴,回想起上次与辩机相遇的一幕。 他的确没想到,后续还有这么多事。 并下意识认为,眼前的女菩萨,故意提起此事,是来找他麻烦…… 涉及人家同门的修行路,这听着就不是小事。 “嗤。” 般若菩萨似看破他心中顾虑,亦或觉得紧张忐忑的青年晚辈格外有趣,发出一声轻笑。 摇头慢悠悠道: “不必多虑,我与辩机虽是同门,却不是一路人,自不会替他迁怒于你,呵,至于玄印,更与我无关。” 咦……听起来有事啊……难道说,神龙寺道场这几位高层,也不是一条心? 恩,朝堂上诸多大臣,都互为政敌……神龙寺内,存在斗争也不意外…… 赵都安念头转动,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笑道: “多谢菩萨提点,晚辈确实不知辩机法师竟心境受扰,只能日后见面,再当面致歉。” 般若菩萨看他的目光,愈发觉得有趣,摇头道: “我可不曾是有意提点你,倒是你,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玲珑心思。 更难得的是,能令辩机动摇,必是慧根不俗,你是否愿意助我修行?” 恩……?! 前面一句话还正常,等到了后半段,赵都安表情茫然,大脑短暂宕机: “菩萨要我做尼姑?” 这句话几乎下意识吐出。 说完,赵都安咧了咧嘴,觉得有点离谱。 至于“助我修行”四个字,被他自动翻译为邀他入佛门。 想也知道,自己一個区区凡胎,岂能帮助一位世间大圆满分毫? “贫尼座下也缺个男弟子。”般若菩萨露出蒙娜丽莎式微笑。 赵都安尴尬一笑,推出挡箭牌: “菩萨莫要说笑,晚辈乃大虞之命官。若这话给陛下听到,晚辈可不好交代。” 白衣女菩萨却好似没听清,将手中梳子放下,招了招手: “且近些,贫尼瞧一瞧你的慧根究竟如何。” 赵都安皱眉,心想难道女帝的名头都不管用? 下一秒,他愣住了,只见湖畔菩萨那略有些诡异的眸中闪烁一抹慧光。 目光相触。 赵都安如遭雷击,体内气海翻腾如潮。 那流转全身经脉的气机,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拔! “轰!” 赵都安只觉全身的鲜血都涌上头颅,双目充血,灵魂好似出窍。 下一秒几欲离体的灵魂又猛地一坠,回归躯体,气机如泄洪般,于体内乱窜。 却没有疼痛,反而隐隐生出一股畅快轻松之感…… 好似修为被硬生生拔高了一截…… 匪夷所思! “菩萨……” 赵都安正要开口询问,惊骇察觉,自己竟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眼睁睁目睹双腿迈开,径直朝池塘旁招手的白衣菩萨走去。 不对劲! 赵都安心头猛地生出焦躁,额头沁出汗珠。 他能感知到,伴随双方靠近,他丹田深处盘踞的“半步神明”呈现苏醒征兆。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形无状的力场悄然覆盖整座寂照庵。 那栽满了残荷的池塘没来由荡起层叠的涟漪,继而翻滚沸腾,声势如潮。 般若菩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道夜风轻易斩断女菩萨与赵都安之间,某种神秘的连线。 赵都安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同时,看到自己身前,缓缓飘落一袭明黄色的龙袍。 “陛下!?您出来了?”赵都安几乎喜极而泣。 徐贞观轻轻“恩”了一声,将自己的马仔护在身后。 面无表情看向池塘边,衣衫清凉的般若菩萨。 颦起眉毛:“朕需要一个解释。” 254、抢男人 徐贞观语气十分平静。 然而被她护在身后的赵都安,却从那清冷的声调中,捕捉到了一丝掩藏很好的不悦。 月光倾泻下来,洒在安静小院里的一男两女身上。 般若菩萨面对当今女帝,却并没有什么惶恐,脸上笑容柔和: “陛下要贫尼在这里说么。” 什么意思……你还有啥背人的话……赵都安表情古怪起来。 下一秒,耳畔只听女帝好似对他说道: “你且出去等着。” 旋即,赵都安只觉眼前一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包裹。 眼前再清晰时,已出现在寂照庵的大门外头。 “呀,赵大人?” 马车旁拎着灯笼的太监吓了一跳,左顾右盼: “陛下呢?” 这特么真的是武道? 赵都安好奇心爆炸,没好气道: “不知道!” …… 池旁边,将马仔丢出去后,徐贞观眉目平淡地看向衣衫不整的女尼: “说。” 般若菩萨一只雪白的手插入湿漉漉的发丝中,纤细的手指将发丝绕成卷儿。 另外一只手,从大腿另一侧,处于视线死角的地上捧起一本画册般的经书,笑着说: “陛下知道,贫尼修行至今,本领不多,若说值得称道的,无非得了世尊一双慧眼。 方才只一看,便觉这晚辈与我佛门有缘。 恰好贫尼苦于修行迟滞,便想向陛下借他来用一用,却不知陛下是否肯割爱了。” 秋风拂过。 她手中的那本佛经画册“哗啦啦”翻动起来。 风拂过时,一页页佛经图卷上的图案便近乎动了起来,不停变幻。 赫然是佛门西域祖庭中鼎鼎有名的阴阳法门。 大虞朝太祖皇帝曾收藏过,大内的皇家藏书楼中存有此修行书卷。 夜色下。 女帝素白的脸颊似有瞬间的泛红。 不知是羞恼,还是动怒,她冷笑道: “原想着将云阳送来尼姑庵,会清静些,却不想倒是送对了地方,尽是一丘之貉,寡廉鲜耻。” 般若菩萨噙着笑意: “看来陛下与长公主交谈并不愉快。” 徐贞观没兴趣与她废话,只是盯着她: “你要与他双修?走那什么欢喜禅?真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败坏你神龙寺的名声,玄印找你麻烦?” 池畔女子笑得温婉: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您是知道我的,玄印住持与我素来不是一路人。 那群榆木脑袋整日想着东西合流,争夺佛门正统的名分,我听着头疼,才来寂照庵躲清静,又岂会在意那老僧如何? 至于欢喜禅么,我本不怎么在意,只是那戒律于我,本便是禁锢。 一直想寻满意男子双修,迟迟寻不到妥当的,今夜看他颇为不错,破一破色戒,也不妨事。” 徐贞观听着眼前出家人毫无羞耻的话语,一时无言以对。 女菩萨眸子转了转,笑容愈盛: “看来,陛下是想留着他独自享用了,如此看来,倒是贫尼不省事,夺人所爱了。 只是为何迟迟不做采补? 唔,莫非是觉他修为太低? 若是这般,倒有个主意,陛下不妨将他暂借给我,日后再还……” “污言秽语!” 女帝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好生做你的庵主,朕的臣子,还容不得旁人染指。” 清风拂过,徐贞观身影消失不见。 双腿浸在池水中的般若菩萨双颊突兀涌上不正常的红晕,嘴角沁出一缕鲜血。 她闷哼一声,感受着体内的伤势,却只是笑了笑,露出染血的牙齿: “好大的气性……” 她用手指擦掉嘴角血液,摇了摇头,捏起身旁的玉净瓶。 一股股清冽的酒液,灌入她的唇瓣。 飞快修复五脏六腑的伤势。 片刻后,稳住伤势的白衣菩萨静静望着天上遮月的云絮,神态洒脱,浑然若神。 那一双奇异的“慧眼”中透出迷惘: “那小家伙,身上到底藏着什么东西?竟令本座这般渴望?” …… …… “陛下,您出来了。” 寂照庵外,赵都安独自一人,乖巧坐在车厢内,听到外头传来太监们的声音。 他忙掀起帘子,将身披龙袍,盛装打扮的女帝请进来。 “回宫。” 女帝面无表情吩咐,随着车厢再次滚动起来,她才瞥了眼惴惴不安的赵某人,没吭声。 赵都安莫名心虚,忙解释道: “陛下,臣是听到一阵歌声,莫名被引过去,那老尼姑竟要收臣做弟子,臣严词拒绝,她便……” 徐贞观黑亮的眸子盯着他,说道: “你觉得她老么?” 啊?这是重点吗……赵都安险些被闪了腰,被迫脱离与领导互动的舒适区。 “呃……五十二岁的菩萨,自然是……”赵都安谨慎回答。 “但容貌身子,并不老态,不是么?”徐贞观反问。 “……臣喜欢年轻的。”赵都安福至心灵,脱口道,说完,又补了句: “当然,若比臣略大几岁,最好。” 徐贞观满意地“恩”了声。 赵都安无声吐出一口气,只觉受到无妄之灾。 他生怕话题继续进入他并不擅长的领域,忙转移话题,担忧道: “陛下,臣方才被那老尼姑所控,体内气机直冲天灵,此刻虽已平缓,但心中惴惴不安,可是……”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 “好事。佛门的一些手段,的确有独到之处,方才那一眼,你至少节省数月修行水磨工夫。” 这么好? 这算预付报酬? 那她人还挺好的呢……赵都安略微遗憾,若是多看几眼…… 徐贞观瞥他,忽然冷笑: “些许甜头罢了,若再多看几眼,伱便真成了她操控的肉炉鼎了。” 赵都安愣了下,悚然道: “陛下的意思是……” 徐贞观面无表情:“采补之术,她没与你说?” 所以,让我助她修行是这个意思? 不是……怎么不早说……等等,她看中了我哪点? 就因为我胡扯了几句,坑了辩机一把? 不至于吧……难道,她看出了我的特殊?是穿越者的身份,还是丹田中沉睡的‘龙魄’?这种境界的修行者,总不可能是看中了我的容貌…… 赵都安不禁胡思乱想起来,生出阵阵后怕,一脸庆幸: “幸而陛下及时出手,否则臣还真着了那老尼姑的道了。” 徐贞观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 语气也有所缓和: “般若虽脾性与神龙寺内僧人迥异,但倒也不至于真强迫,何况朕还在庵中。” 言外之意: 池塘边的女菩萨吓唬试探的心思居多……是了,她再大胆,也不可能在女帝眼皮子底下抢夺朝廷武臣。 赵都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心想看样子,女帝与这位菩萨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徐贞观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略一沉吟。 忽然两根手指轻轻在朱唇了抹了下。 竟是从贝齿中吐出一粒米粒大小,散发莹白光辉的“光斑”。 屈指一弹,米粒光点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钻入赵都安眉心。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清凉舒适感弥漫周身。 隐约感应到,那一枚“米粒”沿着经脉,汇入他的小腹丹田中。 “陛下……这是……”赵都安愣住了。 他发现,徐贞观吐出“米粒”后,脸色有了少许黯淡,但呼吸间,便恢复如初。 女帝语气随意,道: “此乃武者内力凝聚的‘种子’。 武道传承相同者,可将自身内力灌入同门体内,虽无法等同于灌顶,但高境武人的内力种子,对你而言,也算一味补药。 般若的拔升之法虽独到,却终归与你并非同源,朕这一枚种子,可在你体内周转七日。 若无意外,可帮你触及凡胎圆满,之后,便是冲击神章境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般若的出现,令她生出一种隐隐的危机感。 般若都给了他甜头,女帝觉得,身为帝王的自己总不能被一个尼姑比下去。 赵都安懵了下。 尚且未曾从自己被女帝布种的震惊中回过神,就被“冲击神章”四個字吸引了。 他惊喜道:“我可以晋升了吗?” 女帝点了点头,说道: “凡胎入神章,于有天赋,或资源充沛的修士而言,本就并非大关卡。 只是你之前提升太快,朕本想让你稳一稳再尝试冲击,但如今看来,你的基础已足够浑厚。” 略一停顿,她瞥了神态兴奋,一副急不可耐模样的走狗一眼,无奈道: “不过,想破大境界也不是那么简单,虽可以外力强行冲破,但那是下策,最好的法子,还是你的心境达到,顿悟破境。 这一瓶颈,却说不好要耗时多久。 如今内鬼已捉出,你接下来便不必在意神机营,朕会命海公公亲自教导你,帮你尽快领悟,心境突破。 或许,等过些天佛道斗法时,你便能踏入神章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女帝皱了皱眉,有些惋惜地道: “可惜,若佛道斗法再晚两年,没准你还真能代表我皇族供奉,去争一争风头,可惜了。” 赵都安前脚还沉浸在,晋级神章的憧憬中,后脚不由诧异: “佛道斗法,还关咱们皇族的事吗?” 255、目标神章境 咱们皇族…… 车厢内,徐贞观静静地盯着他,好一阵,才略过这个“口误”,继续说道: “佛道斗法,由来已久,乃是这两派术士传承间角逐天下术士魁首,以及为激励双方竞逐,避免懈怠之心的传统。 彼此派出神章境的年轻一代弟子斗法。因以往斗法,会引得天下修行者关注。 故而,斗法获胜者,有接受旁观修士挑战的传统。恩,美其名曰讨教指点。” 顿了顿,徐贞观有些感慨地说: “六百年前,太祖立国,彼时朝廷修行者强者极多。 太祖帝不愿看到这两派盖过皇室的风头。 故而,便命年轻修士,在斗法后去挑战胜者,将其击败…… 于是,佛门斗法一度成了衬托我徐氏王朝底蕴的场合,当年皇族供奉里的‘十常侍’,都有与佛道两家争锋的能力。” 卧槽……老徐这么霸气的么,将两派压得死死的啊…… 恩,也不意外,毕竟以武立国……赵都安面露憧憬,跟了句: “之后呢?” 之后……徐贞观轻轻叹息,无奈道: “可惜,我皇族的高光,没有持续太久便衰落下去,太祖帝那一代后,皇室一脉的修行者,无论是皇族子弟,还是供奉,都不断衰落。 六百年里,虽每隔一段,也会出现惊艳之辈,却再无昔日荣光。” 唔……赵都安配合地装出感伤怀念的表情。 倒并不意外。 在他看来,“武神”传承的方式,本就落后。 一个靠皇族血脉,一个靠豢养供奉。 前者不必说,家族这种组织形式本就很难维持持续高光,何况皇族又内斗,精力也在治国上…… 至于供奉……选拔的核心,不在于天赋,而是“忠诚”,且规模不大,人员少。 这注定不可能比得过天师府与神龙寺。 徐贞观身为皇室子孙,追忆先祖辉煌,再联想今日大内供奉日益凋零,不免叹惋。 “陛下想重塑先祖辉煌么?” 赵都安轻声问,一副跃跃欲试姿态: “臣若赶在那之前,晋级神章,是否可以……” 女帝回神,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莫非还想着代表皇族供奉,去挑战胜者?” 赵都安眼神真挚: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徐贞观心头蓦然一暖,眼神柔和: “你有这份心就好,但哪怕你天赋不俗,刚踏入神章,也不可能与两派天才比肩。” 赵都安当然也知道,这话很实在。 同为神章,亦有高低。 哪怕女帝曾骄傲自称,“武神”传承乃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路,同阶占尽优势,也没妄想到,赵都安能有什么作为。 “所以,就没办法了么。”赵都安一脸失望,戏精上身。 身为下属,要抓住每一个机会表现忠心,尤其是不需要真的去做的时候。 他也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但可以做不到,态度不能不表。 女帝看他沮丧模样,顿觉有趣,随口打趣道: “也不是毫无机会……呵,一些天才术士,在极苛刻条件下,可召唤神明降临,短暂获得远超当前品级的力量…… 武神虽是武夫,却也有相似之法门,太祖当年,便曾将一口玄黄气炼为龙魄,便是自身武神的雏形,每逢大战,龙魄加身,所向睥睨…… 不过,太祖仙逝后,龙魄便随之消弭了,或许化为了‘武神’也说不定,你若能召出,想必有相似之效力。” 龙魄……赵都安心中咯噔一下,强行按耐住内视丹田的冲动。 所以,女帝果然不知道龙魄的存在。 更不知道,其被他意外吞掉了。 “呵……陛下说笑了。” 赵都安不知道以什么表情应对。 好在徐贞观也没注意,笑着揶揄: “再有的话,你若能得太祖武道真意认可,能动用太祖帝昔年佩剑,或也勉强可堪一战,其就在皇宫里放着。 不过这等神兵想认可一個人,却是极难。 哪怕我徐氏皇朝子弟,也鲜少有人能拿起,除非惊才绝艳之辈,或每一任的皇帝,才可驱使。 供奉中嘛……起码海公公都还拿不起,你要不要试试?” 太祖佩剑……当初玄门政变,身为三皇女的徐贞观所手持的兵器……也正凭此神兵,横扫千军…… 赵都安咽了口吐沫,拱了拱手: “陛下莫要拿臣打趣。” 女帝莞尔一笑,不再吓唬这家伙。 挥手命马车停下,说道: “总之,你接下来专心突破心境,争取早日踏入神章。接下来不顺路了,你自己回去吧。” 都不送我回去吗,或者带我进宫睡一晚……好吧,我在想屁吃……赵都安恭敬下车。 后头一名太监将车后跟着的马匹缰绳递过来,笑道: “赵大人,请。” 唔,所以一开始就给我准备好了坐骑……赵都安无声吐气。 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幕幕,露出笑容: “多谢。” …… …… 十字街口。 赵都安目送女帝车辇朝皇宫返回,独自骑马哒哒哒朝家赶去。 此刻,夜色已深,街道上极为清冷,唯有天空明月为伴。 赵都安拐过街角,忽然看到前方一阵喧闹。 竟是大群禁军押送着一群人慢腾腾沿着长街走过来。 披坚执锐的禁军甲士们手持火把,杀气腾腾。 恰好与独自骑马的赵都安撞了个正对面。 为首的禁军大声呵斥: “前方谁人?!速速停下!我要伱停下!” 其余禁军也纷纷抽刀,铿锵声连绵,气氛肃杀而紧张。 赵都安没有停,径直骑马撞了过去,等他进入火光范围,眼皮一耷,随手将怀中腰牌一丢: “你们是谁的部将?” 为首禁军看到他容貌,愣了下。 下意识抬手抓住飞来的令牌,继而脸色陡变。 一边疯狂摆手,示意手下收刀,一边堆起笑容,双手捧起令牌: “赵大人,是我啊,我们不久前还在厅中见过。” “哦,你是那个金吾卫的马副将……”赵都安点了点头,好奇道: “你们这是……” 马副将堆笑道:“我等奉命逮捕通敌内贼……” 他飞快解释了下,之前密谍一口气念出不少人名。 薛神策当即调兵遣将,分头紧急缉拿。 马副将的目标,说来也巧,就是神机营中,当日跟随“小公爷”一起被赶出军营的那些年轻将官之一。 这人不知怎么想的,非但没有低调潜藏,反而高调冒头,只能说熟知“灯下黑”的道理。 “今晚,小公爷正巧将这群人聚集起来吃酒,我们便索性一口气都抓了,回去慢慢审。” 马副将低声解释。 赵都安一愣:“怎么回事?” 256、女帝大赦,郡主入京 “这……”马副将面露迟疑,解释道: “小公爷今晚将他们叫过去,进行了一场审问……” 赵都安扬起眉毛,片刻后了解经过。 竟是白日里,火器操演后,大受震撼的小公爷回城后,思来想去,于晚上将那群被驱逐的年轻武官邀请过来。 名义上是小聚,实则分享了白日见闻。 并刨根究底,审问这帮人究竟为何,对赵都安恶意巨大。 所听闻的那些传言,源头又在何处。 结果,刚审出点苗头,禁军就上门了。 “哒哒哒。” 这时,因队伍停下,跟在后头的一匹马绕过队伍,马蹄踩着青砖,发出清脆的响动。 镇国公之子汤平手握缰绳,坐在马上,来到近前,神色复杂地看向赵都安: “赵佥事。” 这一声,却没了白日的傲气与愤怒,多了懊恼与沮丧。 往日里雄姿英发的“小公爷”,此刻人在马上,却好似失落的败犬。 赵都安揶揄道: “小公爷怎么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扭头对马副将板起脸来: “你们捉拿嫌犯即可,何以将镇国公府上公子都请来?” 副将正欲解释,却被汤平打断。 他忽然翻身下马,摇头梗着脖子道: “与他无关,是我硬要跟来,总要看个结果才甘心。” 略一停顿,颓然牵马的汤平声音沉闷,如一条败犬,自嘲说道: “我已审问清楚,他们与我说的许多,关于赵佥事的流言,都乃空穴来风,多有夸大,我身为营中武官,识人不明,理应受罚。 我汤平不是玩不起的,你之前扒我官袍,我心中不服,今日一看,罚的却也不无道理,按营中军规,惑乱妖言,动摇军心,剥夺功名,应当应分。 今晚既巧遇,便正好公开道一声抱歉。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因此事寻你麻烦。” 一口气,板着脸说完这番话。 汤平牵马折身,就要回到队伍中。 显然,这一次的事,让这位顺风顺水了二十几年的小公爷深深长了教训。 不过国公之子的脸面,还是让他连道歉都硬邦邦的。 摔在地上,都要碎成八瓣。 “且慢!” 赵都安人在马上,忽然开口。 全无当初意气风发的汤平脚步一顿,皱眉扭头: “赵佥事还有事?” 赵都安好奇道: “本官想问,小公爷今后如何打算?” 汤平愣了下,摇了摇头,道: “暂无打算,大不了过些日子,我离京投奔边军去。” 赵都安说道: “如今神机营火器更迭,正当用人之际,本官手下缺人,伱若还肯为国效力,明日便自行去营中报道。” 他又扫了眼禁军看押的那些武官,淡淡道: “这里头调查后,若洗脱嫌疑的,你认为还可堪一用的,也一并报给石猛,官复原职吧。” 汤平愣在原地。 然而赵都安却已策马,哒哒哒径直远去,消失在了京城的暗夜里。 …… …… 皇宫,养心殿。 “陛下,您回来了。” 等在寝宫外的莫愁恭敬地道: “薛枢密使已派人送来消息……” “去书房说。”返回寝宫的徐贞观淡淡说道。 从踏入皇宫那一刻起,在寂照庵中引起的心绪,便被她抚平。 御书房内。 莫愁依次将王恒倒台的后续一系列处置命令,以及薛神策呈送的,关于相关叛徒皆被逮捕的消息汇报完毕。 又道: “天师府神官还留了一些活口,丢在神机营中,如今已派人转押至诏狱,如何处置,恳请陛下定夺。” 徐贞观靠坐龙椅,望着铺明黄绸缎的桌案上的灯罩,静静出神,随口道: “照常审问吧。” “是。”莫愁应了声,旋即小心翼翼道: “陛下,那此事后续的如何向朝臣公布?是否明日早朝要……” “推在匡扶社头上即可,”徐贞观略显疲惫地说,然后,她仿佛下了某个决心,说道: “同时,草拟一份公文,下发朝堂上下各衙门。就说……” 她停顿了下,轻声道: “就说,朕知晓朝中有人暗通逆贼,尚未肃清,以明日为界限。 明日之前,过往一切种种,私通逆党也好,投靠旁人也罢,朕一概不再做追究。 明日之后,再私通者,便是与朕为敌,罪无可恕。” “传令枢密院,除了今日曝出的这些蛀虫外,无须再做牵连。” “传令诏衙,之前调查暗通逆党之臣,一应资料,予以烧毁。” 莫昭容愣住了,整个人好似没听清一般,难以置信道: “陛下,您这是要大赦?” 她旋即想到,王恒在宴会上那番话。 猜测,乃是陛下受到触动,才予朝臣以大赦。 她一时被这大气魄震了下,不禁道: “陛下,您这般做,只怕许多人未必领情,也未必肯信。” 徐贞观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朕只求一个心安,若能令下一个王恒迷途知返,放掉一些人,又有何难?”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她心中回想着赵都安这句话,胸口那种种郁气,一吐而空。 隐隐之间,好似心境都更澄澈一层。 莫愁仰头,憧憬而仰慕地望着女帝,心神摇曳,轻声说道: “陛下有此气魄,乃万民之福。” 徐贞观笑骂挥手:“去忙吧,朕也乏了。” 莫愁嗯了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般,道: “陛下,还有一个事要给您说。” “哦?” “底下送来折子,淮安王的女儿,郡主徐君陵即将入京。 说是为百年一遇的‘佛道斗法’而来,算上这帖子路上耽搁的时日,想必距其入京,也不远了。” 徐贞观略惊讶:“君陵要来么……” 莫愁担心道: “陛下,虽说每一次佛道斗法,都会吸引许多人入京观看,但值此新政颁发,朝堂初稳之际,淮安王派这位才名远播的郡主前来,只怕未必只是看热闹。” 淮安王,徐安。 乃是坊间并称的“八王”之一,其王府驻在淮水道,正是富庶的江南地界。 虽实力远不如八王之首的“靖王”,却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淮安王有一子一女最为出名,分别是长子徐千,以及女儿徐君陵。 两者中,还尤数这位郡主最富名气。 淮水道富庶,读书风气浓重,这位淮安郡主极富才名,琴棋书画无不一精通,且颇受王爷宠爱。 虽为女子,却隐隐是淮安王倚重的左膀右臂。 甚至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其父。 地位尊贵可见一斑。 “无妨,”徐贞观略一思忖,笑了笑,轻声道: “我大虞京师,难道还怕被人看垮了么?君陵上次入京,已是数年前,如今物是人非,却不知她出落的如何了。” 顿了顿,她望向窗外,有些遗憾地说: “可惜,朕这位叔叔终归只肯派来一位郡主,不肯令长子入京。” 莫愁也跟着望向窗外,心想: 何止是淮安王,其他几位王爷,又岂敢轻易送继承人靠近京城呢? 不过……佛道斗法临近,前来京师看这一场大热闹的,只怕也远不只郡主一人。 沙沙沙…… 秋风起落,卷去夜色。 …… 远在京城之外,某条官道上。 两辆马车踏破秋风。 轮毂卷起土路辙痕里,沾着污泥的两片泛黄秋叶,清脆的铃铛声,透出些许萧索。 抖动的车帘被放下。 徐君陵将视线,从道旁远处的一片萧萧落叶如雨的林子中收回。 感受着相比淮水道,略显粗粝的冷风刮过她甜美娇嫩,吹弹可破的脸蛋。 小手紧了紧脖领上的华贵织物,轻声道: “无尽秋木萧萧下……这往北的风,相比江南着实不同。” 车内的丫鬟绿水笑道: “郡主又作诗了呢,可惜只有残句。” “诗词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是庸俗低劣的诗句,便也可随口做得,但好的,偶有半句,已是不易。”徐君陵感慨道: “只这一句,或毕生也无从补全。” 绿水嬉笑道: “郡主又给婢子讲课了,如家中讲书夫子一般。” 裹着一身针织华美的衣裳的郡主模样不似淮安王,倒与淮安王妃年轻时有七分相似。 模样甜美,尤其一张脸蛋如剥了壳的鸡蛋,水润光滑。 乃是淮水道气候养出来的肌肤,好似能掐出水来。 气质却端庄优雅,仪态大方。 与丫鬟说笑间,也只是笑不露齿。 佯嗔地捏起手中卷起的书卷欲打。 就听车厢外驾车的素袍老人笑道: “小姐数年前来京,乃是踏春时节,夏日方返回,自然不识得这秋风,不过京城还好,若再往北,才真叫与南边迥然对立。” 徐君陵对这位父亲请来,护卫她周全的吕姓老人丝毫不敢怠慢,认真道: “我自幼长在淮水,甚少走远门,不如吕师见识广博,有生之年若能走遍大江南北,才算不枉此生。” 驾车的老人笑呵呵道: “郡主贵体,只该在湖畔养着,若去了苦寒之地,怕是要摧残了,老夫这等修行武人,倒才要天地磨砺。” 徐君陵好奇道: “我在书中,曾见有记载,昔年太祖皇帝便已双足行走四方,以磨砺武道,开后世之先河,昔年佛道争锋,却还要被我徐氏皇族压的黯然失色。” 感谢2024……1762的五百币,2020……3214的二百币打赏~ (本章完) 257、秋日限定:斗法临近 “郡主所言非虚,太祖皇帝惊才绝艳,当年何止压的两派俯首称臣?大半座天下都莫能与之争锋。” 驾车的素袍老者神色尊崇,又叹了口气: “可惜,到了如今,不复以往,单说这佛道斗法,便多少年都没有皇族的参与了,反倒那武帝城一脉,蠢蠢欲动。” 徐君陵听到“武帝城”三个字,脸色有了些许变化,轻声道: “吕师是说,那柴……是奔着挑战两派胜者去的?” 她口中之人,为前几日,一行人进京路上偶遇。 乃是当今天下,近乎堪称唯一一位纯粹以“武道”踏入“天人”之境的绝顶强者,武仙魁的亲传弟子之一。 名为“柴可樵”。 素袍老者认出对方身份,彼时警惕异常。 但那柴姓武夫却颇为有礼,因双方皆要进京,徐君陵客气邀请其一同行走。 此人却拒绝,表示要步行前往。 结果,数日过去。 乘坐马车的淮南王府一行车队,愣是没能将那青年武夫甩开。 这等脚力,素袍老人也颇为艳羡。 “呵呵,不好说。但武帝城一脉弟子,向来有行走江湖,寻找强者切磋的传统,名为‘游历’。 这人此时进京,哪怕目的不是佛道斗法,也少不得要闹出事端。”吕师说道。 脸蛋甜美,大家闺秀气质的徐君陵轻轻点头。 她对修行者的斗争虽好奇,却也仅限于此,并不很在意。 此番入京,另有目的。 这会,徐君陵展开手中书卷,这所谓的书卷上,书写的赫然是京城中值得关注的情报。 “赵都安……恩,父王给我准备的这诸多情报中,此人的名字出现频率极高,还与皇帝姐姐关系不清不楚…… 不过,以皇帝姐姐的性子,这所谓‘面首’的传言,只怕是刻意放出的虚假说辞。” 徐君陵轻声分析: “但哪怕是假的,能被皇姐器重,必也不是简单人物。倒是没想到,此人名声如此恶劣。” 旁边,丫鬟绿水小声说: “有权有势的跋扈公子哥,哪里有几个名声不差的?依婢子看,这姓赵的,就是鸡窝里飞出的……” 徐君陵打断丫鬟,正色道: “莫要小觑任何人,倘若这情报中所说不假,有此等手腕之人,岂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只怕这所谓狼藉的声名,都是此人刻意自污…… 其蛰伏一年,却骤然起势,这等心性,放眼淮水道青年才俊,也罕有人能及。” 顿了顿,她眼神忧虑道: “只可惜,此人与相国所掌控之江南党派互为水火,立场之上,与我淮南王府却不是一路人,或成阻难…… 不过,若反过来,皇姐若真能坐稳龙椅,此人却又值得结交,但又要顾忌那李应龙的态度……” 说着说着,她已脑补出一大串未来景象。 丫鬟小声道: “郡主,您又想远了,只凭借纸面文字,如何断定此人如何?没准是陛下丢出来的傀儡也不一定。” 徐君陵自嘲一笑: “是我想多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能等进京再看。” 合上书卷,郡主闭目养神。 秋风中,马车碾过车辙,渐渐朝遥远的京城逼近。 而在车辙的另外一头。 车队后方,还远远跟着一名徒步而行的武人。 其约莫二十余,头发凌乱。 穿着麻衣,脚踩草鞋,斜背着包袱行囊,腰间悬挂一只装水的葫芦。 手中没有刀剑等武器,唯有腰间一条以手蹂躏的麻绳腰带另一头,与腰肋的缝隙里,胡乱塞着一柄品相颇为不俗的斧头。 半点没有强者气派,更像个山中砍柴的樵夫。 樵夫大步前行,沾染泥土的脚趾将草鞋撑的好似要裂开。 看似步伐不快,却能稳稳跟在车队后头。 无论马车是快,是慢,两者间距既不拉近,也不远离。 被晒的面庞红黑的柴可樵昂起头,右手在眉前搭起个小“帐篷”,视线好似跨过山海。 目光期待:“武神,又是什么景象?” 马车在前,武夫在后。 一个读万卷书,一个行万里路。 在这个秋天,大虞九道十八府的修士,都被百年一度的佛道争锋,吸引了目光。 而在家中犯懒的赵都安莫名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嘀咕道: “谁在念叨我?” …… …… 接下来几日,朝廷上下都在消化王恒倒台的余波。 一封封密信,发往大虞各处,其中自然包括付出惨重代价的靖王府。 可惜没人知道,那位占据建成道,八王第一的“靖王”,究竟是什么表情。 朝堂内,百官战战兢兢,等待女帝的残酷清算。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女帝下令只惩罚确定的叛徒,未做任何牵连。 而之后的“大赦”,更是令摇摆的庙堂氛围,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没人知道,这个举措利弊如何。 但身为匡扶社驻扎在八方戏楼一员的吴伶,却感受到了秋天的凉意。 他再次与同伴接头时,对方只给出两个字: “蛰伏。” 匡扶社与王府密谍接连被痛击,而接下来的佛道斗法,如同一个“停战”的信号,令各方都暂停了动作。 哪怕是逆党,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在京城搞什么幺蛾子,同时得罪两大门派的神仙们。 唯有一些事件后续的“余韵”在京城这片湖里缓缓荡漾。 比如被扒了官袍的“小公爷”,又默默回到了神机营,好似换了一个人。 比如军中关于赵都安的抨击声音,渐渐消失,并在枢密院的引导下,逐渐多出了许多敬佩的声浪。 比如,某一日,火器局主官陈火神,拿到了赵都安送来的,关于“燧发枪”的设计思路。 欣喜若狂,激动的彻夜未眠,据说是抱着那简陋图纸睡的。 又比如,金简和公输天元露面次数越来越少,天师府的钟声一天比一天晚。 神龙寺亦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中陌生面孔日渐增多,为数不少,都是来自各地来凑热闹观战的修行者。 如此百年一遇的热闹,谁不想看? 然而不同于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关于佛道斗法的讨论。 赵都安却只想睡觉。 “天凉好个秋啊……” 这一日清晨,赵都安裹着被子醒来,睡眼惺忪地叹息。 (本章完) 258、郡主的埋伏 京师步入秋天后,气温转凉。 许是为了报复盛夏的酷日灼烧,司天监张贴出的告示上写着,接下来半个月,雨水频繁。 赵都安是被淅淅沥沥的秋雨吵醒的。 慵懒地洗漱穿衣,推门沿着走廊穿过新宅气派的庭院。 赵都安瞳孔中倒映着湿淋淋的铺地青砖,修竹被细雨打的摇摆不定。 一串串晶莹的水珠,黏连着沿着头顶乌黑的瓦片屋檐滚下来。 “姨娘,妹子。今早吃的啥?” 赵都安踏入饭厅,脸上的困倦才逐渐消退。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腊月……无论前世今生,他总结出的至理名言之一,都是雨天最适合睡觉。 装修比旧宅奢华许多的饭堂内。 尤金花起身,笑眯眯亲自捏着白毛巾,将一只只菜碟汤碗上的盖子掀开。 因天气转凉,继母衣裙消耗布料陡增,却仍显得略有紧绷。 小肚子外显,整个人也圆润了一圈。 想必是生活条件上来了,养起了秋膘,连脸蛋也红扑扑的,这会笑着说: “大郎快来尝尝,姨娘盯着厨娘,按你的方子重做的‘醉蟹’,这次还合不合口。” 旁边。 随意裹着一件居家的襦裙,发丝随意绾在脑后的清丽少女正坐在圆凳上。 白皙手腕上绑着一条彩绳,两只脚正轻轻给一只白毛短腿,面部宽扁,眼大而圆的京巴狗踩背。 是的,赵盼养狗了。 赵家原本也养了几条看家犬,但都是凶猛大狗,由门房家丁照看着。 伴随赵家地位日益提升,哪怕母女两个是小门小户出身,但难免逐渐被拉着,融入京城上流生活。 京师的富贵小姐们,最近流行养小京巴。 有人给赵都安送了只,他懒得遛狗,干脆丢给赵盼,给她留着冬天暖脚用。 这会羞赧而心机地飞快将一对足背纤巧的脚丫缩入裙下,转了个身,笑眯眯道: “大哥总能弄出新吃食,真厉害。” 秋日吃蟹,同为大虞朝官宦风气。 前几日,赵都安凭借回忆,写了個醉蟹的做法,让府上厨娘尝试。 可惜第一次不大满意,今日是改良版。 “唔,既是姨娘亲自盯着,必然胜出上次许多。” 赵都安随口打趣。 等坐下,接过从汤瓮中捞出的,比手大一圈的螃蟹,一家三口闷头品蟹。 “恩!果然好了许多。” 蟹黄入口,赵都安点头赞叹。 虽因调料匮乏,与熟悉的味道无法比拟,但胜在食材优等,补足口感。 尤金花柳叶般的眉眼笑的弯起来。 她对吃不怎么上心,只要继子和女儿觉得好吃,她也便觉得好。 闻言道: “可惜,厨娘是京城人,听说,要论做蟹,最好的还是淮水道的厨子,那边盛产的青蟹也是一绝,要论吃蟹,据说那位淮安王自称第一,无人称第二。” 赵盼小口小口吃螃蟹,不时小嘴吹起,小拇指翘起。 主打一个模仿大家闺秀的斯文举止。 眨眨眼,好奇道: “淮安王?那位‘吃货王爷’?女儿听说,最近城中来的那位郡主,便是淮安王府的千金。大哥知道么?” 赵都安神色自如,一边拆开蟹钳,一边淡淡道: “确有此事。” 以他的身份,当然知道那位郡主的到来。 据他所知,那位郡主自称来观摩佛道斗法。 入城后,直奔皇宫,女帝亲自接待了这位“堂妹”。 而后的几日,这位郡主也没闲着,开始依次一家家拜访京中大人物。 李彦辅,袁立,董玄……甚至天师府与神龙寺,也都没错过。 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而后,更以韩粥为突破口,自称仰慕京中人物风采,切入了京城文坛的圈子。 参加了场秋日文会,大放异彩。 没用多久,便俨然成了京中一位搅动风云的人物了。 只是赵都安至今没有与之见面,倒是有关淮安王一家的资料,反复看了好几遍。 “长袖善舞。” 这是他冷眼旁观数日后,对这位郡主的点评。 或者,用更生动的词来描述,俨然是一位“交际花”式的人物。 “听说,这位郡主是个大才女呢,诗文才气,连韩半山都喟叹不已。” 赵盼捏着蟹腿,细声细气: “她没拜访大哥么?” 赵都安笑了笑,说道: “我一个区区四品武将,放在外头是个大官,但在京城,根本排不上座次,人家堂堂皇室王府千金,如何来拜访我?” 赵盼哼了声,不服气道: “大哥又不是寻常的武官,我听说淮水道,乃是朝中相国一派的地盘,想来那淮安王,与那什么‘李党’也是一伙的,才刻意轻慢了大哥。” 尤金花顿时忧心忡忡,眼中含着担心: “大郎,真是这般么,那可莫要招惹那郡主,人家毕竟姓徐。” 赵都安忍俊不禁,削了少女一个头皮,笑骂道: “小丫头还分析上朝局了,怎么?想给大哥当谋士?那先检验下你最近读书课业?” 赵盼脸蛋瞬间垮塌,不吭声了,闷头踩裙下的京巴。 踩得被戏称为“袖犬”的犬中贵族嗷嗷直叫唤,委屈巴巴,眼里含着泪。 不知道怎么惹到女主人。 等赵都安吃完离开,尤金花看了眼女儿,犹豫了下,试探道: “你的课业……” “娘!” 赵盼扭过头去,抱起一脸懵逼的狗子,认真道: “我听人说,女子啰嗦是变老的征兆。” 说完,她吧嗒吧嗒,抱着一口螃蟹没尝到的狗子回屋了。 变老……尤金花如遭重击,揉了揉秋膘小肚子,愁眉苦脸。 …… …… 诏衙,梨花堂。 赵都安抵达衙门时,雨已近乎停了,只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本想照例打个卡,简单处理下公务就开溜。 却不想,小秘书一把将他按住: “大人,督公召集九个堂口缉司去议事。” 大早上开会……赵都安骂骂咧咧,抬起屁股去了总督堂。 一群人昏昏欲睡,听马阎开了大半个时辰的早会。 核心会议精神就一点: 佛道斗法临近,京城近日来多出许多外地的修行者,尤其以武夫为主。 大虞以武立国,朝堂上虽以文臣为高,但民间风气仍有尚武精神。 女帝胸怀宽广,对前来看斗法的江湖人士予以方便。 只是,江湖人士多了,难免爆发冲突。 故而,维持治安的压力,落到了整个禁军的头上。 诏衙作为禁军之一,且负责侦查逆党,肩上担子尤为沉重。 马阎督促九堂,加大巡逻,绷紧神经。 不要在这段时期内,让城中出什么乱子,更要严防匡扶社趁机搞事。 “督公就是想太多,匡扶社敢打佛道两家的脸,除非是找死。” 会议结束后,海棠抱着肩膀,一脸打工人的怨气。 “其余江湖人也要压制着,若出乱子,有损陛下威严。”卷王张晗一脸认真。 赵都安懒散地走在人群里,突然狞笑道: “不就是让外地那帮莽夫老老实实趴着么,反正看到哪个不懂事的,抓了就完事。 这可是京城,咱们这帮地头蛇,还能让外地人欺负了?管他什么王公贵胄,大有来头的人物,龙得盘着,虎得卧着。” 其余缉司纷纷看他,表情怪异。 心说不愧是你,但这话听着莫名有种爽感是怎么回事…… 海棠抱着肩膀,脸上挂着看熟人装逼的奇妙微笑,揶揄道: “赵大人这是意有所指啊,对了,提醒你一句,最近城中藏龙卧虎。 我水仙堂的线人上报,在城中看到了疑似武帝城亲传武人,你若不小心撞上,可还要小心翻了船。” 赵都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那个柴可樵?不是只有你水仙堂的耳目聪慧。” 张晗等六位缉司默默看俩人斗嘴,这已是诏衙内一出别样的风景。 “哼!” 最终,斗嘴没分出胜负的俩人不欢而散。 赵都安大步往外走。 “督公刚要求认真,你就翘班?”海棠抓他小辫子。 赵都安压根不搭理她: “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奉旨修行啊。” …… 维护治安,不缺他一个。 赵都安牢记这段日子的任务,是跟着海公公,学习怎么尽快踏入神章境。 走出诏衙。 赵都安独自骑马,估摸了下时辰,穿破秋风,抵达了城中某条“茶楼一条街”。 这片区域,开了好多家茶楼,汇集天下名茶。 在京中也算有名气,产业集群了属于是。 不过,赵都安来这里,却不为饮茶,而是因为海公公就在这里等他。 “伱今日来迟了一刻钟。” 二楼窗边,最靠近街道,视野最好的一张桌旁。 扮做寻常富家翁打扮的海供奉,淡淡说道。 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手指上戴着翡翠扳指,皱纹细密,脸庞如婴孩,身材略有佝偻。 粗看去,无人会将这样一个饮茶的老者,与皇宫大内第一高手联系起来。 赵都安笑嘻嘻走过去,将手中拎着的纸包递上: “海先生,早上衙门议事,小子特带了杏子糕赔罪。” 在宫外,以“海先生”称呼的老供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你这鬼头,又是从何处探听得知,咱家喜欢这一口。” 赵都安堆笑,没接茬,自顾自在老供奉对面落座,说道: “先生,您带着我连续在这里看了三天戏了,不知何时开始修行,学着突破神章心境?” 海公公放下青花杯,满是皱纹的手扒开纸包,捏起一枚杏子肉脯塞入口中。 感受着舌尖甘甜,笑道: “修行?早已经开始了啊。” …… …… 就在赵都安与海公公对话的时候。 二人所处的茶楼对面,隔着一条街的另外一家茶楼包厢门被推开。 名为“绿水”的丫鬟走进来,禀告道: “郡主,那赵都安已来了。” 房间内,桌旁坐着两道身影。 其一,赫然是这些天,在京中不断拜访各家府上,名人才俊的“交际花”徐君陵。 其二,则是那名奉淮安王之命,保护郡主安危的素袍老者。 茶楼同样挨着街道,只是窗子却半开半掩着,从屋中能俯瞰到街道中央的热闹与人群。 但从外头,却几乎看不见屋内之人模样。 “比情报中晚了一刻钟,还以为今日不来了,” 模样甜美,优雅大方的徐君陵看了眼桌上沙漏,手指转动着白瓷中浸透一抹绿色的精致茶碗,平静道: “对方有无察觉?” 丫鬟说道:“按您的吩咐,我们没有去做任何调查,只远远瞧着。” “恩,很好。”徐君陵微微颔首。 她目光落在桌上,那厚厚的一叠,从打入京城后,她不断从各种途径,搜集补全的关于赵都安的资料。 坦白讲,她越看越心惊。 淮安王毕竟在千里之外,情报系统,也远不如靖王。 故而,之前拿到的消息都比较粗糙,且多有错漏。 这些天,徐君陵在京中与不同人攀谈,言谈中了解到更多的,关于此人的真实信息。 越看,令她对这个皇姐的宠臣越发感兴趣,也愈发…… 忌惮。 同时,也生出与之接触试探的心思。 而在最近的情报中显示,赵都安连续三天,每日这个时辰,都准时抵达对面的茶楼,与一身份不明的老者喝茶。 到晚上才回去,如此往复。 徐君陵没有去调查那老者身份,但凭借她已掌握的信息,京中并没有哪位大人物与之吻合。 便也不再那般警惕。 “既如此,那就吩咐下去吧。”徐君陵平静道。 丫鬟领命而去。 对面的素袍老者沉吟道: “郡主真要这般?” 徐君陵笑着摇摇头,没做解释,只是说: “吕师只须护持我周全即可。” 素袍老者捋着胡须,淡淡一笑,言语中尽是自信: “那是自然。这片长街上,还无一人可放在老夫眼中。” …… “早就开始了?!” 赵都安愣住。 对面,扮做富家翁,早已被江湖遗忘数十年的海供奉笑呵呵点头,他指了指窗外: “外头是什么?” 赵都安扭头,看向茶楼外,长街上,并非是百姓日常景象。 而是空出一片片地,四周有披坚执锐的禁军,手持兵器站岗。 凌厉视线扫过四周。 京城百姓,以及外地来的看客们聚集在空地外围,一副看戏模样。 而在街道中央,那被隔离开的空地上,正有两名江湖武人在厮杀。 …… 错字先更后改 259、赵都安: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将此贼擒下? “自然是武夫交手。” 赵都安端坐茶楼,俯瞰下方人群里厮杀,顿了顿,点评道: “很糟糕的那种。” 伴随近日里,京城中的江湖人日益增加,摩擦冲突增多。 正所谓“堵不如疏”,一味的打压阻止,并不会缓解,反而可能积累成更大的乱子。 故而,朝廷遵循以往的惯例,专门在京城的一部分区域,设了“角斗场”。 两个江湖人若起了冲突,要动手,那么可以在特定的区域内厮杀。 附近有禁军负责管控,不会拉偏架。 但若在未经允许的范围内厮杀争斗,那就是违反明令禁止的朝廷法规,会招致雷霆打击。 赵都安知道,茶楼一条街就是一个朝廷圈起来的“合法厮杀区”。 之所以选在这,其中一个因素,也是方便京城人看热闹。 就像此刻,场中的两个人刀剑乒乒乓平,打的火热。 而在“圈外”,有为数众多的人们观看。 凑热闹这种事……简直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先生带我一连看了三日,但在这里交手厮杀的,也都没什么高手,修行者最多也只是凡胎,甚至还有相当多的压根不曾修行,” 赵都安居高临下,冷静点评: “我看了数日,也没有看出门道,还请公……海先生解惑。” 海公公笑眯眯道: “你以为,突破神章境界的关键在何处?” 赵都安说道:“是心境吧。” 这是贞宝的话。 这段日子,他已将贞宝赐予的那一粒“种子”消化完毕。 只觉自己如同注满了水的瓶子,鼓鼓囊囊的,有种想出来,又出不去的憋闷感。 他怀疑,这就是“瓶颈”。 海公公轻轻颔首,语出惊人: “但你可知道,寻常武道修士破境,除非走到高处,往往是不需要什么心境的。 只要体内气机蓄满,到极限,自然水到渠成。 唯有咱们这一脉,太祖帝传下的路,才在凡胎境界,就需提升心境。” 卧槽……这么坑,你当初没说啊……赵都安心中吐槽。 正襟危坐: “是因为术武双修之故?” “聪明!” 海公公笑容满面,他喜欢与聪明人对话: “太祖帝的这一脉修行法,融汇术士与武夫两条路径之优势,而术士想要晋级,往往看重与神明的亲和。 可武神自己便是自己的神明,故而,便要一次次问心,在心境上下功夫。 当然,各大途径殊途共归,哪怕是武帝城主张的纯粹的武夫修行路,也只是在世间境前不考虑心境,只锤炼武道。 到了后头,以武入道,也还是会触及心境这一关……但因在前头不怎么看重心境,所以武夫越往高走,才越困难。” 怪不得…… 四大“天人”中,只有武仙魁一个纯粹的武人,贞宝都还只是“伪天人”…… 赵都安皱眉道: “可看这些实力低微的江湖人厮杀,就能提升心境吗?” 他觉得有点离谱。 海公公端起茶碗,慢条斯理道: “何谓心境之突破,无非是一次顿悟,而所谓的顿悟,又是无数积累在一刻点破罢了。 伱这些日子所见的一切,看似无用,实则是必要的积累。 看的多了,自然会有领悟,到时候或你自行顿悟,或咱家帮你点破那层窗户纸。 便如佛家之棒喝,这一关,你才能迈过去。” 积累么……赵都安若有所思,认真俯瞰起来。 …… 这时候,阴云密布的空中又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 驱散了不少围观的百姓。 但还是有不少人,躲在了建筑的屋檐下,远远观瞧。 更有街道两侧一栋栋茶楼内,也有好事者观赏。 “乒……” “铛……” 透骨的秋雨中,空地中的两名江湖人身上已都负了伤,却仍不肯退。 终于还是一人先力竭,露出破绽,被一剑刺中小腹,噗通倒地,丢弃兵器而降。 另一人拄剑喘息,亦是脱力。 旁边,镇场子的一名处理后续的县衙官差命小吏,将两人拖了出来。 人群中响起一阵同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在场人里,有不少江湖人,对于台上双方的本领并不放在眼中。 百姓们虽看个热闹,但看多了,眼睛也刁了,觉得打的不精彩。 而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跃出一条大汉。 眼神凌厉,身材高大,双臂裹着金属护臂,手中握刀,气势便与众不同。 不少人好奇望去,期待对手在何处。 却只见那大汉站在细细的秋雨中,突然仰头,面朝一侧茶楼,举刀厉声呵道: “某家听闻白马赵阎王大名,今日欲要讨教一二,还请阁下赐教!” 汉子声如炸雷,刹那间滚过全场。 手中刀倏然蒙上一层醇厚的猩红气机,斜斜朝地面一挥。 “轰——” 刀刃上流窜覆盖的一层,好似火焰般的红气,沿着刀锋斜斜流淌下去。 将地面铺设的坚硬青石灼烧切成黑漆漆的一道狰狞疤痕。 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刹那,正觉得无聊的围观群众一下清静了。 惊呼出声: “修行高手!” “气机外吐……至少是凡胎中品以上,看着威力,只怕是高品人物。” “灼火之色,这是江湖中哪一派的功夫?” 人群中,不乏眼力高超者,迅速判断出,这条大汉,竟是凡胎高品的武人。 放在江湖中,也算得上高手行列。 连续多日,终于有厉害的出场,刹那间吸引无数目光。 …… “海先生,这也是你安排的?” 楼上,赵都安迎着湿润的空气,扭头看向海公公。 没有穿蟒袍的老太监翻了个白眼: “咱家会那般无聊?” 顿了下,这位最喜欢调戏小辈的大内高手笑眯眯道: “历来佛道斗法,江湖人中,都不乏个别,想要博一个名声,踩着朝廷高手出名,向来快捷。 这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传统,一般而言,朝廷高手为了体面,也不介意。 你名声这般大,连续来了数日,被盯上也不意外。” 踩着我成名? 赵都安哭笑不得,心说哪里来的愣头青,没打听清楚赵阎王名号怎么来的么? 若挑战别的朝廷武人,对方可能碍于面子,身份,会堂堂正正应战什么的。 毕竟大多人还是要脸的。 但……你挑错人了啊。 “算了,今天懒得动,让他挑战去吧。” 赵都安摆摆手,压根懒得理会,不想为这点破事浪费精力。 楼下,那大汉见没动静,抿了抿嘴唇,再次开口,却是直呼其名: “赵都安!你躲在楼中,是不敢应战么?” 这一次,围观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都变了。 “啊,他是要挑战赵阎王?” “赵阎王竟然在茶楼里么?” “白马监那位?嘶……哪里来的愣头青,是了,都是近来从外地入京的,不懂规矩也不意外……” “呵呵,有好戏看了。谁不知道,‘京城乱不乱,赵君说了算’,‘过了居庸关,有事找都安’……” 人群议论纷纷。 而旁边那名看戏的县衙官差则整个人跳了起来,预感到要糟,附近的禁军也纷纷侧目。 细雨中。 众目睽睽下。 只见路旁二楼上,窗口中缓缓探出一条臂膀,然后扯出一张俊朗阴柔的面庞。 赵都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倚靠在栏杆上,俯瞰下方持刀汉子。 忽然嗤笑一声,没有任何废话,脸色冷了下来。 看向附近那些披坚执锐的禁军,淡淡道: “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将此逆贼擒下?” (本章完) 260、供奉出手 在赵都安半个身子,从楼上窗子探出时。 来自周遭的一道道目光,聚集而来,满怀期待。 而当他淡淡地丢出这句话,那些眼神就转为了惊愕与茫然。 “没听见?”赵都安有些不满地,瞥向周遭负责维持治安的披甲禁军们,语气不善。 逆贼……逮捕…… 不是挑战么?怎么突然扯到逆贼身上? 不只那些围观的人们愣住,连带喝茶看戏的海公公都诧异看了他一眼。 秋风细雨中。 宽敞空荡的街道中央,那名戴着护臂的大汉也愣了下,眉头一皱,下意识沉声道: “你说谁是逆贼?!” 在京城,这种大帽子,是不能乱接的。 赵都安神态慵懒,半依靠窗旁栏杆俯瞰此人,逼问道: “你不是逆贼,如何要当众行刺本官?” 持刀大汉脸庞涌起怒气: “历来皆有江湖人挑战朝廷高手之传统,你名声大,我寻你扬名立威,领教高招,有何不可?” 赵都安冷笑: “你既知本官名声,理应知晓,本官诛杀逆党反贼无数,屡次遭遇刺杀,乃逆贼眼中钉,肉中刺。 你却以挑战之名邀战,岂非包藏祸心,要行刺朝廷命官? 如此歹毒,还说不是逆党? 来人,给此人卸了兵器,押去诏狱,本官会差人审问!” 持刀大汉愣了下,被这番逻辑生硬的说辞噎的一时语塞。 周围那一名名禁军也回过神来,面无表情,纷纷抽刀,从四方朝大汉逼近。 见状,附近的江湖人们率先炸开了锅。 没想到名声甚大的赵使君,竟如此作态。 “好一个‘小阎王’,毫无证据,肆意诬陷良善百姓,不敢应战大可以不应,却还要弄权压人,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这京城,还有王法么?” 人群中,一名约莫三十余岁的抱剑女侠怒叱。 其模样一般,但因习武,身材不俗,在附近观战许久,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此刻带头出声,立即引得不少江湖人应和。 赵都安眯眼打量对方,忽地粲然一笑,继而目光阴冷: “好哇,竟还有同党,将这些聒噪的逆党都给本官抓了!谁人胆敢反抗,立地正法!” 那女侠脸色一变,周围被鼓动的江湖武人也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个狗官,如此猖狂。 他们来京城没几日,只将楼上之人,一概视同朝廷鹰犬。 “拿下!没听到赵大人的话吗?统统拿下!” 衙门官差狗腿般大叫,生怕表演不够,得罪了赵某人。 一群禁军撕开人群,分成两队,朝大汉与女侠扑去。 两人下意识欲要反抗,以他们武功,应对这些寻常禁军还不成问题,但皇城脚下,哪里敢对禁军动刀? 只能节节败退,进退维谷,眼看就要被擒下。 “还敢反抗,打断双腿。”赵都安眼神幽冷,居高临下吩咐。 慑于赵阎王淫威的披甲禁军浑身一抖,眼神凶狠,数柄钢刀呼啸着,朝大汉斩下! …… “郡主,这……” 对面的茶楼内,窥见这一幕的丫鬟绿水不禁焦急地望向桌旁小姐。 徐君陵绣眉也颦起,事情的发展,略微出乎了她的预料。 “吕师。”她扭头,看向素袍老人。 后者心领神会,起身前跃,掌风吹开半扇窗棂。 这名王府高手从楼上走出,人在半空,袍袖一卷,袖中吹出两道清风。 呜!! 风声凛冽。 人群中,瞳孔中倒映出一柄柄钢刀的大汉眼神中也透出凶光,手中握持的佩刀上,火焰般的红色流淌剧烈。 与刀刃碰撞的雨滴好似触到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上,嗤嗤作响,化作白色雾气。 就在他即将挥刀反抗时,两股强劲的清风从而耳畔刮过,吹乱了漫天雨丝。 那一名名披着铁甲,手持钢刀的军卒同时闷哼一声。 只觉被一股柔和巨力扫中胸口,整个人双脚犁地,硬生生被掀飞,蹬蹬蹬倒退。 有如狂风下,被吹的倒伏的麦浪。 “咦?” 茶楼上,海公公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略有少许惊讶地望向这一幕。 赵都安也抬目,望向了从对面茶楼内破窗而出,踩着乌黑屋脊,宛若枯叶,飘落武斗场的素袍老者。 视线又迅速越过此人,投向了他身后那只撞开半扇的窗子,隐约瞥见屋内似有人影。 “啊!还有高人!” “莫非是哪位武林前辈看不过了?仗义出手?” “有热闹看了。” 人群如沸水,看热闹不怕事大,一张张脸追逐着踏空而行,落在场中央的老者,神色兴奋。 “什么人?胆敢在京城作乱!?” 抓捕女侠的禁军也愣了下神,被那女人狡猾地趁机冲出包围圈,女人却也不远走,只好整以暇观看。 那几名禁军警惕大喝。 “吕……”持刀大汉眼神惭愧,张了张嘴,却被老者一個眼神逼退。 素袍老者没理会那些禁军,负手望向楼上的赵某人,淡淡道: “赵使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京师首善之地,佛道斗法之时,当有容人之雅量。” 你谁啊,就出来当和事老……赵都安没吭声,眼睛缓缓眯起。 侧头,看了海公公一眼,投去一个请教的眼神。 海公公笑了笑,嘴唇没有动,但实力深不可测的老太监的声音,却突兀出现在赵都安的耳中。 只听他传音入秘道: “两袖清风……啧啧,好多年没见过这招牌武道了,呵呵,你小子别看咱家,咱家多少年不曾行走江湖,又不是什么万事通。 不过,外头这小辈的手法,若咱家没瞧错,看花眼,该是江湖中武道吕家的手段。 恩,这吕家祖上也曾厉害辉光过,不过那都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到如今,估摸着已是香火都要断绝。” 姓吕?赵都安猝然回忆起,自己拿到的,关于那位淮安王郡主的资料。 其中记载,随行的王府高手,便有个名叫“吕青风”的老人。 海公公传音极快。 因而,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楼上的赵阎王微微走了走神。 “呵呵,”下一秒,赵都安不阴不阳的声音响彻全场: “今日本官这是捅了什么窝了么,打了小的来老的,先是有人要教本官何谓王法,又来人要本官雅量。” 紧张的气氛中,只见赵都安笑容阴柔地俯瞰老者,皮笑肉不笑道: “按朝廷律法,神章之上修士,入京须向衙门报备,获批身份牌,才可在京中行走。伱既要来住持公道,干扰办案,便且将身份牌呈上,验明身份再说话。” 吕青风皱了皱眉。 他跟随郡主入城,全程特权,哪里用得着去衙门做什么报备。 赵都安见他不答,冷笑道: “怎么不吭声了?莫不是个偷渡客?没有身份的黑户高手。” 一身素袍的吕青风不愿做口舌之争,神态自若道: “吕某人身份,以赵使君权柄,自可查探。今日闹剧,不若就此作罢。” 事到如今,他已不介意暴露自己背后郡主的身份。 他也相信,以赵都安的情报能力,只要自己报上姓氏,对方必会猜到他的来历。 而按照官宦阶层的潜规则,区区几个江湖人罢了。 代表淮安王的郡主开口,赵都安没理由抓住不放。 然而,赵都安却好似根本没听懂,面无表情起身道: “惹下祸事,还想走?” 吕青风没料到此人比传闻中,还不好打交道。 怎么好似听不懂话一般,不由也生出一股火气。 眉头不悦,语气也冷了下来: “怎么,赵大人莫非,要连老夫一起打成逆党,抓起来么?那就要看你有几分本事了。” 赵都安眼神讥讽: “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阿猫阿狗,都在本官面前蹦跶了,来人,给我将此人拿下。本官倒要看看,谁敢违抗朝廷国法。” 周围一众禁军甲士心中发苦。 在迎敌一个陌生高手,与得罪令人闻风丧胆的找阎王之间,还是做出了明智选择。 “杀!” 一声低喝,披着黑甲的禁军甲士齐齐迈步,鼓荡气血,以军阵队形,悍然冲锋。 黑沉沉的靴子,踏在地上水坑中,溅起大片泥泞积水。 吕青风动怒,却也不敢真动手杀人,只以掌风逼退,欲要带人闯出,却被闻讯赶来支援的又一支禁军阻拦。 一时间,一方不敢真杀人。 一方人凭借阵型围杀,竟是短暂纠缠在一起。 楼上,海公公捏着茶杯,耷拉着眼皮,无奈道: “你小子这又是做什么。” 赵都安嬉皮笑脸: “这是咱的地盘,总不能让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是?他们这那里是不给我的面子呀,分明是打公公的脸啊。” 海公公乜眼看他,完全不上当: “那你倒是下去与他斗一斗。” 赵都安眼角带笑,竟当真作势要跃下楼台,扑杀而下。 海公公见状,无奈道: “只此一次。” 话落,这位皇宫大内第一供奉高手,数十年前镇压江湖无人做声的老牌强者,两根手指微微用力。 “啪”的一声,手中青花茶盏应声炸碎! 热茶飞溅。 海供奉屈指一弹。 啪! 一滴茶水被弹中,飘荡而出。 不快不慢地飞出茶楼。 赵都安视线追随这一滴水珠望向长街。 漫天秋雨,忽然停滞空悬。 261、大水龙卷,狐假虎威 诏衙。 水仙堂内,梳着高马尾,眼角点缀泪痣,英姿飒爽的海棠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 听着头顶瓦片流淌下来的雨水珠,叮叮当当打在青砖铺就的台阶上。 手中翻看着一封资料。 资料上首,赫然写着“柴可樵”三个字。 早上时,开会后,她与赵都安说过这个名字。 也是她重点关注的,近期可能在京城闹出动静的目标。 “武仙魁的亲传弟子……这个时候来,若只是为了佛道斗法还好,可问题在于……这家伙真的会那么老实吗?” 海棠轻声低语,眉宇间藏着焦虑。 柴可樵,东海武帝城一脉修行武夫,疑似神章巅峰境。 乃当今天下,四位“天人”之一的武仙魁亲传弟子之一。 传说武仙魁有三千门人,行走江湖。 但既是虚数,也指的只是代师收徒的外门弟子。 唯有数量稀少的“亲传弟子”,曾得到过武仙魁亲自的教导。 柴可樵,便是武帝城亲传之一。 其经历可堪称传奇,据说其原本乃是出身地方大族“柴氏”,乃是长房出生的小少爷。 本可以锦衣玉食,少年时却因一位在柴家担任教师的武帝城弟子影响,立志武道。 抛弃身份,离家出走。 直奔武帝城要拜师,却压根连武仙魁的人都没见到,就被拒绝。 少年柴可樵颇有一种顽石气质。 吃了闭门羹,也不走。 竟然就在武帝城所在的青山脚下,搭了个木屋,整日砍柴为生。 成了一名实打实的樵夫,说要展示其恒心。 期间柴家的人找了过来,想方设法请少爷回家,却都被拒绝。 渐渐连家主也放弃了这个儿子。 柴可樵在山中一晃数年,无人问津,最初取笑他的人也渐渐转为敬佩。 但眼看他已过了最佳修武的年纪,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脑袋不好使的少爷,会成为千年来,无数去武帝城拜师的失败者之一。 然而,某一日。 在山中砍柴的柴可樵意外遇到了化身猎户,行走在外的当代武帝城主,“天人”武仙魁。 一个樵夫,一个猎户。 二人偶尔攀谈,渐渐熟络。 武仙魁有感于此子之恒心,开始以化身身份,教导他武道修行。 山中无岁月。 转眼数年又过去。 柴可樵终于走下了青山。 穿着麻衫,踩着草鞋,拎着一柄斧头,便打败了山下武夫无数。 …… “啪。” 海棠合上了手中的资料书卷,喃喃自语: “来者不善啊,来着不善。” 根据水仙堂线人汇报,前些天,大约在郡主入城稍晚些,柴可樵一人入城。 起初只整日闲散欣赏京城景色。 之后,便开始寻找京城里一些武馆,上门请教。 京城中,神龙寺与天师府乃术士的圣地。 而在街头巷尾,也还潜藏着无数武馆,以及为权贵大人物教授子弟的枪棒教师。 其中也不乏一些高手,却毫无意外,都败于柴可樵手中。 只是因行事低调,彼此都没有刻意宣扬,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和关注。 “督公要我们严防死守,确保这段时间京城不出乱子,但这种人该怎么盯?” 海棠叹息一声,愁眉苦脸。 她起身去总督堂,准备与马阎说一下这件事。 然而抵达总督堂后,才得知督公不在。 海棠一想,还是准备先去找张晗等几名缉司商谈,好做准备。 至于赵都安…… “也是个整日不着家的,根本指望不上。” 然而就在这时候,总督堂正门外。 突然一名小吏急匆匆奔进来,看到她眼睛一亮: “海缉司,你在正好,衙门外头来了个怪人,说要上门讨教。” “怪人?”海棠心头咯噔一下。 小吏点头:“那人披着一件破烂蓑衣,穿着草鞋,腰间还别了一把斧头,自称叫什么柴可樵。” 海棠眼孔猛地撑大。 …… …… 长街上。 细细的秋雨连绵。 从高空洒下,如万千针尖一般,朝大地坠落。 “啪!” 赵都安耳畔,青花茶盏破碎爆裂的声响还没散去。 海公公屈指弹出茶楼的那一粒水珠,便已汇入漫天秋雨中。 嗡—— 没有声响,但没来由的,赵都安脑海中,好似荡起一阵鸣音。 神魂摇曳,双耳好似被棉花堵住了,无数细小的声音被削弱了无数倍。 而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漫天雨滴,好似倏然停止下坠,悬停在空气里。 如同时间被暂停,但事实上,是他的感官被扭曲。 这一刻,时间仿佛放慢了无数倍,他清晰看到了街上每个人脸孔的细微变化。 看到了那一滴摇曳震荡的,尚且沾着茶水淡绿色的水滴滚入天地。 霎时间,无数雨滴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全牵引,朝着那一滴水汇聚。 一滴。 五滴。 十滴。 百滴。 成千上万。 十以百万。 轰…… 赵都安陡然只觉眼前时间陡然加快,恢复了正常的流速。 窗外,小半条街的秋雨都被牵扯过来,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水剑。 “啊!” 有人惊呼出声,既因这突兀出现的水剑,还有那头顶骤然一空的雨水。 人群外围,正在旁观的那名抱剑女侠瞳孔巨震,尖锐的声线刺穿沉闷的长街: “小心!” 那名手握覆盖火红色流焰长刀的大汉浑身紧绷,心底生出强烈的恐惧。 只觉胸口憋闷,好似浑身上下每一处的气机都被锁定,动弹不得! 正挥动衣袖,将眼前所剩不多的禁军以掌风震开的素袍老者背对水剑,在水滴飞出茶楼的刹那,便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来不及思考,吕青风本能地深吸口气,提起满腔气机流转周身,刹那鼓荡起全部修为。 身上的长袍瞬间膨胀如球,身体以脚下布面方口靴为圆心,原地转了个圈。 左手捞起右手的宽大袍袖,右手成掌,朝着已逼近的巨大水剑按出。 袖口两股沛然青气沿着鼓荡的袍子旋转一周,悉数倾吐在掌风之中。 “轰——” 阴云密布的高空应声炸起一道滚雷。 继而,江湖中也曾赫赫有名,如今为王府高手的吕青风,喷了一口鲜血。 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狠狠倒摔了出去。 在人们惊呼声中,撞塌了对面茶楼的半片屋檐。 哗啦啦! 碎裂的瓦片跌落。 而那水剑也崩溃为滚滚的冷水,倾泻在地面上。 将持刀大汉淋了个透心凉,刀面流窜的红焰也嗤嗤熄灭,只留下弥漫的白雾。 静! 长街上,陡然陷入极大的安静。 哪怕空中细雨再次淅淅沥沥落下,淋在众人脸上,也都好似没回过神一般。 人群外围,那名抱剑女侠愣在当场,浑身颤抖,好似直面那一剑的,乃是自己。 那不久前,曾经在此拼杀个你死我活,被县衙官差带下去,还没有走的两名蹩脚武夫捂着伤口,失神地望着地上翻卷的冷水,浑身的疼痛也已忘记。 周围。 那些被吕青风逼退、打翻,伤势并不严重的披甲禁军们一个个搀扶着爬起来。 不知是谁轻轻吸气,然后引起连锁反应,望向赵都安所在位置,眼神中满是深深的敬畏,以及…… 庆幸! 幸亏,他们坚定地听从赵大人的命令,没有打折扣地执行,否则……不堪设想。 是了,对敌人如寒冬般残酷,对自己人如春风般温暖的赵将军又岂会真让他们死战不退,而袖手旁观? 对面茶楼,那开了半扇窗的房间内。 徐君陵已经站了起来,甜美文雅的面庞上,眸子瞪大。 眼神中既有惊愕,震撼,也有浓浓的担忧与焦急。 这与她设想的诸多可能性,都全然不同。 吕师不是说了……这条长街上无人能与他为敌? 赵都安身旁那名平平无奇的老叟,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位淮水道的知名才女,替淮安王入京的巾帼女子,难以遏制生出事态超出掌控的焦躁。 “郡主……” 旁边,丫鬟绿水也急的不行,“如何是好?” …… 茶楼二楼。 赵都安愣愣地回头,惊疑不定地看了海公公一眼。 只见后者正一脸悠然得意模样,屁股都没抬,沙哑的声音传入楼外: “吕氏一脉武道传承不易,不该折在这上头。今日略施惩戒,须知京城乃天子脚下,不容人放肆。” 卧槽……老海,还是你会装啊…… 赵都安啧啧称奇,表示学到了。 楼外。 虽吐了一口血,但因海公公留手,伤势并不算重的吕青风骇然抬头。 整个人从一片瓦砾中站起身,眼神惊疑不定。 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忙恭敬抱拳: “楼中,莫非是……” “少打听。”赵都安幽幽开口,打断对方的话。 旋即,狐假虎威哈哈大笑道: “乱问割伱舌头。” (本章完) 262、调戏徐君陵 长街上,短暂停滞的细雨再度飘洒下来。 赵都安得意的笑声,肆意地在空气中回荡着,清晰落在每一个观战者耳中。 这一刻,街道两侧,无论是茶楼内的客人,亦或躲在屋檐下围观的百姓,脸上都渗出深深的敬畏。 他们并不清楚,出手之人究竟是谁,但基于某种合理推测,断定为赵都安的护卫。 毕竟……哪一个大官,或纨绔公子,身边不带美婢与护卫? 刻板偏见了属于是。 “怪不得……赵阎王如此有恃无恐,这才叫大人物啊。” 不少人心头升起类似想法,一阵艳羡。 吕青风被噎了一句,略有发白的老脸上神态变化,却也将到嘴边的名字咽了下去,转而恭敬道: “多谢前辈……与赵大人抬手。” 赵都安笑容一敛,讥讽道: “谁说本官抬手了?真以为,在京城与官兵动手,这就算了?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几个目无王法之人,都给本官锁了,押去诏狱。” 吕青风脸色顿变,没想到,这赵阎王打了一通,还坚持要逮人。 这下子,一群禁军摩拳擦掌,又拎着铁链过来了,俨然一副狗仗人势姿态。 “且慢!” 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子声线,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不得以开口阻拦。 可算出来了……赵都安嘴角缓缓翘起,朝对面破碎了半边的茶楼望去。 只见,那敞开半扇的窗子旁,缓缓探出一名大家闺秀气质的年轻女子。 脸蛋光滑,皮肤吹弹可破,有着江南女子的隽秀,只亭亭玉立在窗口,便自有一股优雅诗书气。 “啊——好俊俏的娘子……” “这又是何人?” “嘘,小声些,莫要点评贵人。” 人群先腾起议论声,继而有人警醒,纷纷闭嘴,生怕言语有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 赵都安眼睛一亮,隔着一条残破街道,与对面相望,嬉皮笑脸道: “今日真稀奇,打了一个又来一個,怎么,这位姑娘也想去诏衙坐坐?” “大胆!你……” 窗户旁,丫鬟绿水气急。 却被徐君陵一个眼神逼退,这位有才女之称的王府千金仪态大方,面对这场面,只是淡笑了下,微微提高声音,道: “不知,赵大人可否赏光详谈?” 赵都安没吭声,只是抬手,做了个“虚位以待”的手势。 他让我亲自过去……徐君陵睫毛颤抖,便也当真转身,径直下楼。 不多时,她领着丫鬟,只两人从茶楼一层走出,在人们注视下,由丫鬟撑起油纸伞遮雨。 这一双容貌气质都颇为不俗的女子,穿过湿冷的街道,朝对面走去。 “……小姐。” 与吕青风擦肩而过时,这位不久前大放厥词的王府护卫脸色羞愧。 徐君陵却只摇摇头,示意无妨。 吕青风嘴唇翕动,将一缕声线,递入她耳中: “那楼中老叟,恐怕是传说中,大内第一高手海供奉。” 徐君陵脚步微微一顿,眼神微凝。 继而,神色不变地踏入对面茶楼,在一楼伙计茶客们的注视下,踩着木制楼梯而上。 …… 二层,在赵都安表明身份后,其余茶客就早已一窝蜂跑了,生怕被牵连。 此刻,只有赵都安与海供奉二人一桌,审视两女子登楼走至近前。 “淮安王之女徐君陵,见过海供奉,赵使君。” 斯文优雅的郡主温婉行礼,主动开口。 须发皆白的海公公笑了笑,摆手道: “郡主折煞咱家了。” 一般来讲,皇家的女子地位并不高,只是名分尊贵些,但一来徐君陵与其他郡主不同,本就代表半个淮安王。 二来,既未出嫁,便终归算徐家皇族的血脉,海供奉身份再高,名义上也还是皇家仆从。 所以语气还算客气。 “啊,本官不知郡主大驾光临,不识真人,方才多有失礼,还望郡主莫怪。” 赵都安“大惊失色”,站起身,好似这一刻,才知道对方身份一般。 “……”徐君陵笑容一僵,心说你能演的更假一些么? 嘴上却笑容甜美:“赵大人不必客气。” 海公公看了俩人一眼,忽然笑了笑,起身道: “咱家出去消消食,你们聊吧。” 说着,不等人反应,身影轻轻一跃,竟如一缕青烟,飞出楼外,不见踪影。 不是……老海你……赵都安眼皮跳了跳。 徐君陵却神色未变,径直迈步,走到海公公的座位,坐在了赵都安的对面。 那名拎着油纸伞的丫鬟,没有走远,也没有靠近,在楼梯口垂手而立。 “赵大人竟与海供奉在此处,着实出人意料。”徐君陵平静开口。 “呵呵,本官也没想到,郡主也会来这种地方看热闹。”赵都安笑道,故作疑惑地道: “楼下这姓吕的……” “是府中护卫,”徐君陵坐姿端庄优雅: “佛道盛会临近,我一时兴起,也来凑凑热闹,方才护卫目睹底下冲突,忧心若大打出手,只怕诸位军士吃亏。 尤其一旦传扬开,难免于朝廷名声不好,故而贸然出手,本为平息事端,并无恶意,倒是令赵大人见笑了。” 没有遮掩,而是大大方方地瞎编,恩……好似在说一个小误会。 赵都安目光闪动,哈哈笑着说: “原来如此,我还想着,京中何时多了个这样的大高手,若早知是郡主手下,必不至酿此误会。 说来,当是那底下的两名逆贼可恶,非但蔑视朝廷法度,还牵累的本官与郡主险些冲突,着实可恨…… 只怕是算准了,知晓郡主在此,刻意挑动,其心可诛……” 徐君陵只能勉强笑笑,斟酌说道: “江湖人粗鄙,倒也未必有复杂心思,值此时刻,城中还是少一些争端为好。” 赵都安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神带着笑意: “郡主是这样以为的么。” 顿了顿,在徐君陵抿着嘴唇,欲要再开口前,他大手一挥,笑道: “那想必是本官想多了,既只是莽夫之行,又有郡主开口,此事便算了吧。”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一句话,强行要了对方一个人情。 方才他咄咄逼人,屡次抓人,也无非是要将背后的正主逼出来。 如今郡主亲自登楼,便是给了他面子,赵都安也需要回一个面子。 谈话间,他也在观察这位名声大噪的郡主。 思量对方的来意。 据他所知,淮安王是“八王”中较为摇摆的一个。 与私底下疑似拥兵的靖王不同,淮安王身在富庶,商业发达,士族林立的“淮水道”。 王府手下的产业商铺极多,大运河上来往的一艘艘船,其中为数不少,背后都有着淮安王的影子。 那些航船,每时每刻,也都在给淮安王的钱袋子里赚铜钱。 故而,这位王爷难免沾上商人禀赋,惯于“多方押宝”。 当初女帝登基之初,淮安王也是率先送上贺表的。 “八王之中,淮安王是对皇位贪念最弱,同时也是最值得拉拢的一个。” 这是赵都安查阅资料后,得出的判断。 因商人禀赋,所以淮安王身处局中,为保利益,既不想背叛以靖王为首的“八王”联盟。 也不想得罪死女帝,担心遭到清算。 甚至连匡扶社,他都是个中立态度。 多方押宝,对哪一方都不完全忠诚。但又因手中有大笔钱财,一定程度上,也会决定各方势力博弈的天平的分量。 “呵,新政颁布不久,朝廷开市的消息传出,其他王爷还没做出明面反应,淮安王就急不可耐,将女儿派过来……” “进京后,又忙于与各方打点关系,只怕做的还是搜集情报的工作…… 这个才女郡主,就像淮安王的耳目,来亲眼看一看朝廷的变化,判断局势,以此评估女帝坐稳江山的几率……” “恩……若是这般,那找到我,也不意外了,是奔着亲眼看看我,了解我底细的目的……” 赵都安一边朗声笑着。 心中同时有诸多念头闪烁。 …… 这么好说话? 徐君陵美眸略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上后者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目光低垂,道: “使君有此容人雅量,不愧为皇姐看重之能臣。” 前半句是答谢,后一句既是称赞,同时,也仿佛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阴阳怪气。 正如赵都安猜测那般,徐君陵今日过来,目的便是掂量下,这位京城炙手可热的宠臣究竟有几分成色。 是何种性格,行事作风的人。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天下这座棋局上,想要准确落子,必须擦亮眼睛。 但如何见面,接触试探,又是个大难题。 只因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徐君陵确定,赵都安与“李党”是彻头彻底的政敌。 而偏偏,“淮水道”又是“李党”官员的大本营。 李彦辅手下,一系列官员,大多是江南士子,背靠诸多江南士族。 淮安王与那些士族向来保持良好关系。 这就导致,徐君陵站在家族立场上,天然亲近“李党”。 她来接触赵都安,一举一动,何种态度。 都会被“李党”官员、女帝、乃至靖王等其余七位王爷看在眼里。 释放出的任何信号,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测的连锁反应。 所以,徐君陵思前想后,才导演了今日这一出戏码。 按照预想,吕青风会在关键时候出手,以介入挑战的方式,引导双方见面。 这既能一口气,试探出赵都安此人的性格,修为,行事风格……又能避免“李党”不悦,防止七王误解。 也不至于真得罪女帝…… 结果,却不想出了少许差池。 海公公的意外出手,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此刻,二人寒暄了一阵,彼此说的,都是些恭维,没有营养的闲话。 过了一阵,赵都安掀开一只倒扣的杯子,亲自倒了茶水,递过去,感慨道: “郡主既然早来了,怎么不与本官见面?” 徐君陵莞尔一笑,青葱玉指接过,含笑道: “赵大人与皇姐关系匪浅,我这个做妹妹的,总得避嫌才是。” 这又是试探了。 她红唇抿了口茶水,盯着赵都安的表情,想判断其究竟与女帝关系如何。 赵都安却是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随口道: “郡主觉得这茶水可还合口?” 岔开话题么……徐君陵淡笑道:“颇为甘甜。” 赵都安饶有兴趣,凝视她甜美的容颜,忽地轻佻地邪魅一笑: “却不知,郡主的口水,比之这粗茶,哪个更为甘甜了。” 263、诏衙蒙羞的一天 口水…… 空荡的二层茶楼内,当赵都安轻佻地吐出这个句子,徐君陵愣住了。 这位身份尊贵的王府千金,脸上笑容僵住。 端着茶碗的姿势也顿住,好似没有听清,或者不敢相信。 倒是站在楼梯口,作为此处唯一的“第三者”的丫鬟在愣神过后,难以置信地惊叫一声: “大胆!你竟胆敢轻薄……” 丫鬟喊了半句,想起什么,猛地压低声音。 生怕喊声传开去,却也因这一下动作,导致气势全无。 徐君陵却被这一句话惊醒,那江南水乡女子薄薄的脸颊上,蓦地飞起一抹殷红。 红唇下意识抿了抿,将茶碗丢在桌上。 继而,继而才后知后觉地升起怒气,脸色转冷,眼神中犹自难以置信: “赵大人,你方才说什么。” 呵……果然,让端架子的大家闺秀一秒破功的最好方法,永远这般简单粗暴…… 赵都安噙着笑容,目光落在她红唇间贝齿之上,盯着黏连的几道丝线,说道: “郡主的口水……” “闭嘴!”徐君陵微微变色,盯着他: “赵大人说这种话,就不怕我皇姐知晓么?” 赵都安肆无忌惮地抬手,在二楼中画了一圈,浑不在意道: “此处,唯有你主仆二人与我。陛下如何知晓?还是说,郡主要去禀告陛下?郡主觉得,陛下会信么?” 徐君陵愣了下。 女帝会信吗?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她压根就不可能去说给外人。 倒不是因为什么名节,而是她的立场。 淮安王既是“八王”之一,又与“李党”背后的士族集团,有紧密联系。 徐君陵占着这个身份,是绝对不能向女帝“诬陷”赵都安的,也不能说给外人散播。 因为这会被解读为离间,而且是很低级的离间。 或者是逆党散布的谣言。 所以,这才是对方肆无忌惮言语调戏自己的原因…… 就是笃定了,没有任何风险,哪怕到处说,也没人会信…… “赵大人,觉得这般很有趣么?”徐君陵冷静下来,迅速调整情绪。 赵都安笑着继续给她倒茶: “以郡主的学识身份,也该知道,作为‘妹妹’,去调侃‘姐姐’与男子的关系,是极为失礼的。” “……”徐君陵顿时语塞,心想: 传言果然不假,姓赵的当真睚眦必报,自己只稍微试探一句,就遭反调戏。 “赵大人多想了,我并无妄议皇姐的意思。” 徐君陵轻轻吸了口气,起身告辞: “不过,孤男寡女相处,的确不妥。绿水,我们走吧。” 这就要走了?不试探了? 赵都安眯起眼睛,目视徐君陵转身,叫上丫鬟一起朝楼下走去。 他哂笑一声,揶揄道: “对了,提醒一句。京城穿衣风气,比淮水道要开放的多,郡主没必要为了什么淑女仪态,用丝带奋力裹胸,导致说话也没什么气力,着实不够爽利。 大好风景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觉得穿衣会不好看?错啦,壮丽山河景色,才最动人。” 徐君陵呼吸脚步一乱。 身旁丫鬟大怒,却被后者抬手按住。 只见这位富甲天下的郡主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转身,淡淡讥讽道: “赵大人与其有空点评旁人,不如好好思量,如何才好令京城不出乱子,据我所知,那武帝城的柴可樵,可是奔着诏衙去了。” 丢下这句话,她迈步下楼,消失在外头。 只剩赵都安表情一怔。 脸上伪装出的轻佻模样消失无踪,哪里还有半点浪荡子的轻浮? …… …… 在赵都安的吩咐下,长街上的冲突宣告结束,吕青风跟着郡主离开。 那大汉与女侠,也被释放,消失在人群里。 只剩下这件插曲,由着人们的口传播,成为一桩注定充满神秘感的谈资。 某条清静街道旁。 一辆华贵的马车内。 徐君陵静静等了一阵,看到丫鬟绿水钻了进来,轻声问道: “吕师如何?” 丫鬟回答道:“伤势不重,只是需要调戏一阵子。” 徐君陵轻轻点头,松了口气,取出一个瓷瓶: “将这丹丸给吕师送去。” 丫鬟绿水接过,又说道:“他们那边怎么安排?”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同为郡主护卫的大汉与女侠。 徐君陵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让他们直接回来吧,不用伪装不认识了,早都给那赵都安看穿了。” 绿水大为吃惊:“他早看破了么?那……” 徐君陵眼神认真,感慨道: “此人分明就是刻意逼我出来,方才的粗鄙轻佻,言语不干不净,只怕也是获得谈话主导权的手段。 短短与我交谈不过一刻钟,就能摸清我的风格,知道我诸多顾虑,以言语调戏破解转移话题,打乱对手谈话节奏…… 看来我这位皇姐,当真养了个厉害人物。” 又来了…… 绿水对于自家郡主的脑补和分析习惯,已见怪不怪,说道: “所以,这一局,咱们是败了么?” 徐君陵笑了笑,神态自得: “自然不算,最多是让他占些口头便宜罢了,起码我已经大概对此人性格有了了解。 目的也就达到了。 何况,他如今想必也焦躁地往回赶呢,呵,等他丢了面子,看还能否嚣张的起来。” 绿水似懂非懂,闷闷“哦”了一声。 徐君陵捧起书卷,听雨翻书。 耳畔却不知怎么,总回荡起赵某人最后那句话。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胸口。 回想起前几日,在女帝寝宫中夜宿,与皇姐沐浴相见的一幕,顿时有些走神。 壮丽山河景色,才最动人么……似乎,倒也没错。 …… …… “哒哒……” 另外一边,送走郡主之后,赵都安见海公公没有回来,便留了一张纸条。 然后,独自下楼,骑马顶风冒雨,快速朝衙门返回。 “徐君陵啊徐君陵……伱要敢诓我,咱们这事就记下了……” 赵都安一边策马,不断用内力气机,将落在体表的雨水震开。 心中一边嘀咕。 他不大确定,徐君陵最后那句话,到底有几成真。 然而对方既然准确说出“柴可樵”的名字,也就值得他跑一趟。 俄顷,当赵都安抵达诏衙正门,跃下马,朝守门的吏员问: “衙门里可出了什么事?有外人来?” 那名吏员闻言,嘴唇颤抖,仿佛看到了主心骨: “缉司大人,您可回来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赵都安心头一沉。 没与他废话,把缰绳丢给他,大踏步进入衙门。 耳廓一动,循着最嘈杂的人声方向,迅速抵达总督堂。 就看到往日清冷的堂口院子里,这时候挤满了人,都是各个堂口的锦衣官差。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梨花堂的手下,沉声道: “都让开!怎么回事,挤在这?” 一声低喝,众人纷纷望来,继而发出乱糟糟的“赵缉司”呼喊声。 小秘书钱可柔也在这里,眼睛一亮,跑过来飞快道: “大人,你可回来了,不久前,衙门外头来了个怪模怪样的武人,自称柴可樵,进门后就声称,要挑战朝廷高手。 第一个接待他的,是海缉司。 之后又一口气,将八个堂口的缉司大人们都挑战了一回。 来到咱们梨花堂,见您不在,才走了。” 又是挑战? 没完了是吧?! 赵都安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火气,问道: “督公呢?督公不在吗?” 钱可柔摇头道: “督公上午出去办事了,眼下还没回来。” 赵都安深吸口气,迈步板着脸朝总督堂内走。 院中乌泱泱的锦衣们如潮水般,朝两侧排开。 当他走入总督堂,就看到往日众人开会的大桌旁,一张张椅子上,瘫软着各个堂口的缉司。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气息虚浮。 一副正调息休养的模样。 不少人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小伤。 见他进门,齐刷刷看过来,皆难掩羞愧。 “伤的如何?”赵都安急声问。 九堂第一的面瘫脸张晗嘴唇动了动,摇头道: “并无大碍,我等都是轻伤而已,但……咳咳,气海震荡,有些脱力。” 他的双手虎口震裂,此刻已绑上了药膏和绷带。 赵都安无声松了口气,面色难看: “是那个武仙魁的亲传弟子?柴可樵干的?你们都输了?” 海棠也脱力,瘫在椅子上,神色虚弱,还习惯性怼他: “废……废话,你看我们像赢的样子么……这人,的确厉害。张晗都没,与他打上几个回合……我早上,就说……这人不安稳……你还不……咳咳……” 赵都安走过去,抬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内力帮她调整气息,皱眉道: “别说话了,你们需要休息。” 一名缉司纷纷不平开口: “赵缉司,你去找督公,这事不能算了。朝廷的脸面,都……咳咳。” 旁边,老熟人周百户苦着脸解释: “已经派人去找了,但督公一时半刻回不来,也不好因为这种事……” “我知道了,”赵都安一摆手,环视众人,眼神冰冷: “那个柴可樵,在哪!?” (本章完) 264、赵都安调兵!朝廷禁军马踏京师 面对赵都安的询问,在场锦衣们一时没人回话,竟是被他冰冷的眼神所震慑。 最终,还是周百户解释道: “他离开有一阵子了,不过我派人去尾随盯着他,对方似乎也不介意被追踪。” 果然嚣张……赵都安眯眼盯着他:“也就是说,你能定位他的位置。” “……是。”周百户硬着头皮点头。 数月而已,赵都安身上的“官气”越来越重。 他自己没有感知,但在旁人眼中,当他动怒,便令人本能大气不敢喘。 “很好。”赵都安点头。 他身后,海棠眉头一挑: “你莫要冲动……你,不是他对手……还是等督公回来。” 赵都安扭头看她,问道:“此人到世间境了?” “呃……倒应该没有,但……在神章境中,很强。” 海棠给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声音下意识柔了些,不如往日夹枪带棒。 赵都安继续道:“袭击官差,该当何罪?” 张晗咳嗽一阵,说道: “佛道争锋,江湖人挑战……朝廷高手,亦非首例,同为神章,切磋名义……技不如人,若定罪,朝廷颜面无光……惯例如此……” 按他的解释,佛道斗法期间,对官府高手的挑战,属于大虞王朝的“潜规则”,官府若打输了,就定罪,委实丢朝廷脸面…… 周百户苦涩道: “以咱们诏衙的实力,若是寻常神章武夫来了,也不至如此,但这武帝城亲传……” 言外之意,主要是这个柴可樵太厉害,远超正常神章境。 赵都安冷笑道: “所以,按规矩,督公回来也不好以大欺小?那还等督公做什么? 定他的罪丢脸?那偌大衙门,被一个人给挑了,我大虞朝廷的脸面就不要了?! 你们也是一群死脑筋,蠢货!他单挑,你们就真蠢呼呼和他单挑?不知道联手揍他?! 真当自己是江湖豪侠了?能群殴不用,白瞎了你们这身锦衣袍子!”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刚打输了仗的缉司们愣是没脸还嘴。 赵都安拂袖眯眼道: “好一个武帝城传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敌千军,还是万马? 周仓,你给我把他盯紧了,我需要时刻知道此人的位置。 梨花堂何在?!” 人群中。 钱可柔,沈倦,侯人猛与郑老九等人上前跨步: “属下在!” 赵都安面无表情,手腕一抖,从储物法器中,拎出来一串腰牌。 牌子上分别烙印: “指挥佥事”、“缉司”、“白马监使”、“神机营监军”……等字样。 手腕一转,腰牌如散花,飚射而出。 赵都安双眸凶光毕露,厉声道: “你们持我腰牌,分头行动,前往城中各大禁军处调兵,就说城中有人闹事,本官奉旨镇压! 什么军中高手,都给本官拎出来!谁藏私,本官明日就去枢密院,让薛枢密使与他们谈!” 众人精神一振,应声道: “遵命!” 四人转身,如箭矢,疾奔入雨幕。 这时候,庭院中的各堂口锦衣们才回过神来,脸色大变。 有人兴奋,有人激动,有人仰慕,也有人担忧发愁,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赵缉司,擅自调兵这可是……何况武帝城也是……”周仓懵了下,慌张开口。 赵都安扭头,不带感情瞥了他一眼,说道: “有什么后果,我担着。还有事吗?” 周仓话语一滞。 庭院中一众锦衣,则都有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督公不在,但他们还有赵大人撑腰。 总督堂里。 会议桌旁瘫坐着的八名缉司面色各异,心头竟生出同一个念头: “小阎王”的绰号,如今是名副其实了。 …… …… 细雨绵绵中,诏衙飞出的数匹奔马。 如离弦之箭,朝着各個方向的禁军卫所方向狂奔。 金吾卫驻地衙门,因这一场秋雨,显得格外安静。 为了维持城中治安,禁军里中低层武官,都带着士卒外出巡逻。 驻地里只剩下一群高级武官坐镇,百无聊赖消磨时间。 “下雨好啊,雨天人少,乱子少,也能歇一歇。” 金吾卫指挥使半躺在官署房间内的罗汉床上,神态惬意。 手中拎着一根木棍,打着军中流行的双陆棋。 “谁说不是呢,这眼瞅着斗法临近了,外头的江湖人一窝蜂地往里涌,动辄动武,陛下又要维护太祖帝时定下的老传统,不让城门收缴刀剑,还放任武斗,咱们堂堂禁军,都成了县衙捕快了……” 马副将拎了个凳子,坐在地上,陪着指挥使下棋。 金吾卫指挥使“欸”了一声: “成国啊,这牢骚话出了这个屋,可不能乱说。” 那一夜,与赵都安打过照面的金吾卫副将忙轻轻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笑呵呵道: “瞧我这张嘴,没把门的。” 心中哼哼:好像伱不发牢骚似的…… 曾在庆功宴会上,与赵都安有过一面之缘的指挥使笑了笑。 正要说话,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大人,诏衙梨花堂的一个锦衣来了,要见您。”门外士兵说。 屋内俩人愣了下,第一反应是皱眉,一个小锦衣,如何能见自己…… 但等听清“梨花堂”三个字,俩人都坐不住了。 “请进来说话。” “是。” 俄顷,头发被雨水打湿的钱可柔踏入门槛,只见屋内两名武将正襟危坐。 小秘书飞快将赵都安的话复述了一遍。 听得两人面面相觑。 马成国迟疑道:“涉及调兵,岂是……” 旁边,指挥使淡淡道: “既有人胆敢作乱,违抗朝廷政令,理应镇压。请回禀赵佥事,金吾卫高手即刻跟从你回去,暂由赵佥事调遣。” 顺利至极。 …… 羽林卫。 “所以,赵佥事要借兵?镇压在城中闹事之徒?” 同样在庆功宴上,曾与赵都安把酒言欢的羽林卫指挥使手中端详那枚“腰牌”,看向对面的沈倦。 沈倦拱手道: “那武夫乃是武帝城亲传,神章巅峰之武人……” “若是世间境还要头疼些,区区神章……来人呐,去调集一队法器弓弩手给赵佥事,管它什么传人,在京城撒野,是没把咱们朝廷官军放在眼里了。” 羽林卫指挥使冷笑一声。 大手一挥,将腰牌“嗖”的一声丢给沈倦。 心中嘀咕: 人家打你诏衙高手,却要我们替你找场子……没办法,谁让那姓赵的不好惹呢。 罢了。 …… 千牛卫…… 御林军…… 当梨花堂的锦衣,揣着赵都安的令牌,打着“奉旨治安”的名头,扎入各大禁军官署后。 没过多久,当他们再次返回时,身后都各自跟了一队肃杀披甲,寒光凛冽的精锐。 与此同时。 奉命盯着柴可樵的周仓,也将对方最新的位置,递给了赵都安。 …… 细细的秋雨,淅淅沥沥,淋透了街道与屋檐。 街上的行人,也相较往日,少了,冷清了太多太多。 某条清冷的街道上,一只草鞋踩在地上,鞋底沾起一片被打湿,糊在地面水坑旁的泛黄的银杏树叶。 这条黑色的街道上,凌乱洒了许多银杏树叶,秋风起时,绚烂璀璨。 但给冷雨打湿后,便显得寥落许多。 草鞋的主人忽然停下,那几乎要撑破那磨损严重的草鞋的脚掌泛红,指头被打湿,大脚趾上凌乱生长几根毛发。 往上,是因走了太多年山路,滚圆敦实的小腿,以及那只值十几个铜板的破烂麻衣。 还有相对好一些的蓑衣。 麻衣腰间,用一条麻绳系着。 那一柄不久前,曾轻松劈翻了整个诏衙的斧头,就安静地塞在麻绳与腰的缝隙里。 肤色粗糙泛黑,但能看得出容貌底子相当不错的柴可樵仰起头。 将目光从头上的蓑衣斗笠帽檐上越出去。 静静地,赞叹地望着前方院墙里头,伸展出来的那一株大银杏树。 此刻,树上只剩下半数叶子。 冷风冷雨吹过,纸条上的一片格外好看的叶子,突然脱落,打着旋飘落下来。 被柴可樵不缓不慢的,探出的手,准确地捏住。 “呵……” 这个被武仙魁私下收徒,虽只有神章境界,却潜力惊人的青年用粗糙的手指,缓缓拧转叶柄。 仰着头,让湿漉漉的银杏树叶,在视野中翻转。 …… 街道对面。 一间炊饼铺子里,铺面老板在烧火,身旁的中年发妻在揉面,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蹲在屋檐下望着外头。 这天气,客人要少许多,往日里热热闹闹的沿街铺子里,只偶尔有熟客光顾。 “爹,娘……你们看,对面那人好怪。”绑着羊角辫的孩童指着外头说。 “莫要乱指人,烂指头……”操着口音的女人吓唬。 烧火的中年老板则好奇地望过去,说道: “像是外地人。” 突然,地面上的坑洼里积水荡起波纹,好似有一股闷雷,由远及近,滚了过来。 街道上。 一间间商铺里探出一张张脸,朝街道尽头望去。 只见远处街角,突兀涌出一群黑点,疾速逼近。 秋雨笼罩的京城,两百铁骑浩荡行来。 一名身披浮屠重甲,手持巨槊,面容笼罩在镔铁面罩下的军中武人一骑当先,长长兵器拖地,马蹄如雷,恍如山崩地裂。 …… 错字先更后改 265、雨中观战,佛道观景 没人想到,这一日,本该冲杀在战场之上的骑兵,突兀地出现在这条街道。 更没人知道,这般大动干戈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声名大噪的赵某人。 “隆隆隆……” 马蹄如雷,格外清晰,地面也颤抖起来。 “啊!” 蹲在门口,梳着羊角辫观察怪人的孩童下意识张大了嘴,发出惊呼声,旋即被扑过来的娘亲死死捂住嘴巴。 “进屋!快进屋!” 烧火的中年老板低压声音,面色恐惧,身为市井小民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恍惚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冬天。 玄门政变那一日,街上同样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呼啸而过。 凡躲闪不及者,皆葬身马蹄之下,混着积雪,成了肉泥。 不只是他。 这一刻,街道两侧所有商铺内的活人,都极为默契地关上门板,遮住窗子。 有外地来的客人茫然地被拖着躲入商铺。 眨眼的功夫,长街陷入死寂。 然而却有一双双眼睛,透过缝隙,朝外紧张观望。 他们这才发现,街道的另外一头,同样涌出二百余骑,封堵住两侧。 领头的并非一人,而是数名或佩刀,或持剑,身穿轻甲的军中强者。 隆隆声里。 伴随为首者举起手。 刹那间,雷鸣声戛然而止。 一名名训练有素的精锐悍卒同时下马,伴随着细密而整齐的步伐,一面面可彼此拼凑,只留下穿刺口的玄色盾牌被立起。 眨眼功夫,街道两侧升起钢铁之墙。 拔刀声绵密成片。 街道屋顶,更不知何时,抛出一道道钩索。 继而攀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将那每一架至少耗资上百两银子打造的法器弩箭,牢牢锁定下方目标。 整个过程,除了最初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外,竟诡异的安静。 没有一人开口,没有半点骚乱。 然而空气中,那沉厚、绵密、冰冷的杀气,却将这片区域充盈堵塞。 远远望去,无一人敢于靠近。 从极动,转为极静。 柴可樵缓缓放下手时,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哗啦。” 有铁甲晃动声起,前方为首的那名铁浮屠沉闷的声音,如棍棒狠狠锤在众人心头,耳膜都在颤动: “前方之人,可是武帝城柴可樵!?” 披着蓑衣,穿着蚂蚁草鞋,一副山中樵夫模样的青年,麦色的脸上没有恐惧。 反而出人预料地平静,好似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但还是为这般大的声势,而微微惊讶。 他点了点头,说道:“是我。” 披甲强者厉声道: “嫌犯柴可樵,违抗朝廷禁令,即刻缉拿归案!谁人上阵擒拿此人?” 霎时间,两侧军中数名名声不显,却从沙场历练出的狠人跃跃欲试。 那铁浮屠却自顾自抢答: “某家先来!” 说话同时,人在马上,弓步沉膝,座下体格远超寻常的马匹哀鸣一声,双腿猛地跪地。 浑身笼罩于盔甲中不见真容的浮屠悍将纵身跃起。 将手中只适合马战的,两米长的的铁槊一丢。 赤手空拳,如一尊陨石,跃出盾牌铁甲阵,砸在湿冷的街道上。 …… 不远处,一座废弃的望楼上。 一身华服的赵都安负手而立,从这个高度,可以清晰俯瞰远处的厮杀。 在他身后,是垂首而立的梨花堂属下。 一阵冷风吹入望楼,扮做富家翁打扮,戴着一只瓜皮下帽,两鬓霜白的海公公笑呵呵出现。 望着远处景象,啧啧称奇: “还是你小子会耍威风,陛下只教你们莫要令京都出了乱子,这权力是这般用的?” 赵都安挑了挑眉,笑嘻嘻道: “供奉教训的是,要不我这就命他们撤去?由公公出手惩治此妄人?” 海公公瞥他: “咱家是教你修行的,不是给伱这小子做护卫的。”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却带着笑意: “可我这都是按公公的意思做的呀,公公若不许,何以此刻才再次现身?” 海供奉没滋味地咂咂嘴。 突然觉得,年轻人天聪明机灵了也没意思,让他少了许多快乐。 这会慢悠悠走到他身旁,眯眼笑道: “别废话了,好好看着,武帝城嫡传与我大虞军中强者的交手,于你而言,比佛道斗法都珍贵。 毕竟术士斗法,你可学不到什么。 倒是你小子,怎么猜到这样的安排,咱家会满意?” 赵都安凭栏望远,小狐狸般笑道: “公公不久前还说,带我去茶楼看那武人厮杀,是为突破神章做积累,那想必看这一场厮杀,积累的更要多些。” 为了脸面调兵遣将,是其一。 但这第二个,为自己的修行添砖加瓦,进一步逼近神章的目的,却少有人知。 不知不觉间,柴可樵与禁军高手,已成了赵都安y的一环。 为他的心境突破,提供养分。 海公公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指着前方道: “武帝城一脉,乃是最正统纯粹的武夫修行路,那里出来的武人,多少都沾点疯癫。 至于军中高手,则与武人是两个迥异的路数,你看那铁浮屠,若在江湖中,笨重难堪。 可若在军阵之中,战场上配合阵势,将敌人逼入无可闪躲之境地,便才显出厉害。 这一身铁壳子般的重甲,光是分量,就何止百十斤?非气血浑厚沙场猛将,不可穿戴。” 赵都安眯眼望去,幽幽道: “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厉害法。” …… 冷雨飘洒。 浮屠悍将“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脚下地面“咔嚓”龟裂。 没有任何废话,戴着面甲的铁将军迈开大步,如一座小山般,轰然朝柴可樵逼近。 “可算来了……” 柴可樵低声咕哝了一句,手腕一转,那一叶色泽金黄的银杏树叶,旋转飞出。 与动辄山崩地裂,声势骇人的猛将不同。 这一叶掷出,却好似村中炊烟,山中篝火。 无声无息,在细细冷雨中打着转飞过十数丈。 浮屠悍将不躲不避,动作都没有半点影响。 任凭金黄树叶切在那浑厚的板甲上,切割出一串刺目的火星,也全然不曾在意。 只是依旧一拳递来。 柴可樵瞳孔收窄,竟没有去碰腰间的铁斧,而是也一样地赤手空拳应战。 他双腿微微颤抖,身体在毫厘间拧转错身,避开这覆甲铁拳的正面一击,右手张开五指,轻轻覆住那铁拳,手腕一拧! 就好似…… 不久前,他拧转银杏叶柄一般! “咔咔咔……” 一股近乎波纹的力道,沿着他的臂膀,导入那铁臂之上。 浮屠将军手臂上的鱼鳞铠甲,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如水波震荡般,一片片以丝线勾连,鱼鳞大的铁片,同时张开。 “哼!” 面甲下,这位曾在边军与蛊族猛犸搏击过的强者眼神一冷,气海爆发金铁轰鸣。 “嗤嗤——” 刹那间,那张开的磷片缝隙中,喷吐灼热的水汽。 一股巨力凭空生出,将柴可樵的手臂硬生生震开。 后者趁势脚尖一点,腾身而起,穿着草鞋的一脚猛踹敌人面门。 海公公眯起眼睛,有些恍惚,好似回忆起曾经,说道: “这金刚腿看似平庸,但若给他踹中,岩石也要炸开。” 赵都安哼哼道: “若连石头都不如,我晚上就去砸金吾卫指挥使的家门。” “砰!!” 一声沉闷的轰响,电光火石之际,浮屠将军双臂格挡。 沉重如小山般的身躯,竟被这一脚硬生生踢的朝后倒退出数丈。 双脚摩擦地面火星四溅,而后稳住身形。 而柴可樵也被他用力一掀,强行腾空,反震着如风筝朝半空滚去。 …… “这就是武仙魁化身教授的那个砍柴的?看上去也不怎么样,打的一点都不炫酷。” 距离此地,更远的一片屋脊上。 身材矮胖,穿着皱巴巴神官袍,背着一只大竹筒的公输天元戴着一副特质的“眼镜”,正在观战。 头顶有一片没有握柄的雨伞,在自行旋转,为他遮风挡雨。 “呵呵,非也,非也,武夫之强,不在术法之玄奇绚烂,而就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拳脚之中。 天师府一心只专研神明法术,对此不甚了解倒也正常。 我神龙寺武僧也算半个武人,改日公输神官若感兴趣,贫僧倒可借你几本武道经卷。” 同一片屋脊上。 一身白衣,容貌俊朗,笑容温和的辩机和尚双手合十,耐心解释。 他静静站在屋脊上,满天风雨,来到他身旁自行绕开。 身为“世间”境的他,比公输天元高出一个大境界。 此刻言谈,便有几分长辈教授晚辈的意味。 小胖子冷哼一声,嗤笑道: “秃驴你不说话能死么?别以为修为比我高,就能教训我,有本事你去找我大师兄去说这些废话啊,看我师兄锤不锤你就完事了。” 他口中的大师兄,乃是老天师张衍一的大弟子,并不在京城之中。 被尊为“小天师”,传言中容貌凶恶丑陋,如罗刹厉鬼。 当年,辩机行走江湖,意外与小天师撞上,打了一场。 据说辩机回来后,闭门了整整三月。 “……阿弥陀佛,” 辩机微笑道:“贫僧也想早日与小天师再做切磋。咦……” 这时候,他扭头眺望,发现远处厮杀又有了变化。 266、禀赵将军,贼子已擒,听候发落 “这一身铁甲,在地面上的确很笨重,” 废弃望楼上,赵都安眯眼望着远处的厮杀,等看到如火车头般的铁浮屠被踢的朝后滑去,不禁轻轻吸气: “张晗他们输得不冤。” 他虽尚未晋级,但与女帝对练增长了眼界,与八堂缉司们的切磋令他对正常“神章”境武人的力量,有较深了解。 此刻虽看不出细微门道,但从力量上判断,这家伙不愧是站在神章巅峰的翘楚。 “呵呵,看来只这一个,拿不下他。”海公公一副看戏悠闲姿态。 赵都安淡淡道: “真以为这么多人都是观战的?” …… 湿滑封闭的街道上。 柴可樵一脚被铁浮屠硬生生将力道回馈,整个人在半空翻滚后退。 在他后退的方向,另外一面的禁军铁甲阵中,一名身披软甲,蓄着两撇胡子的武将单手按刀。 眼珠一眨不眨,哪怕雨水飘进眼眶也恍然不觉。 拇指按在佩刀护手上,将那柄狭长的战刀推出一寸,又收归入鞘,摩挲了数个来回。 突兀弓步沉腰,双膝一弹,纵身高高跃起,仿如飞上城头。 刀鞘如枯木自行脱落坠地,沉厚狭长的刀锋划破空气,神鬼莫测般,朝草鞋蓑衣的青年斩去。 “呜——” 柴可樵耳廓微动,捕捉到那掩藏的极好的破空声,滚翻之际,无处借力。 右手只在腰间一捞,那柄玄铁铸造,看似寻常,实则极不普通的斧头回身格挡。 “叮!” 斧头准确地与刀锋点在一处。 这一刻,空中二人周身的雨水都震了下,继而在无形气浪下朝四周吹去。 柴可樵直挺挺坠落地面,双手持刀的轻甲武将紧随其后。 二人掉在地上,武器却黏连在一起,愣是不曾分开。 “受死!” 轻甲武将似脾气颇为火爆,甫一落地,周身撑开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是神章境武人的护体罡气。 双手握刀,身躯前倾,重心前移。 刹那间状若疯虎,将斩刀呼吸间斩出一十二回! “铛铛铛铛……” 兵器碰撞声绵密成串,刀锋拉出残影,将柴可樵硬生生压了下去。 东海来的草鞋樵夫同样激起护体罡气,抵挡那炸碎的刀气。 手中的斧头看似缓慢,有迹可循,与拉出残影的连斩形成鲜明对比。 他整个人也脚不沾地飞快后退,却竟有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 “此为军中快刀,胸口一口气不断,这连斩便不会停,发起疯来,可将实力原地拔高一個小层次。 不过这军汉的连斩火候一般。 当年,大内十常侍之一,便修此快刀,提一口气,从城头跳下去,可见军阵凿穿,停下时,手中上品战刀硬生生翻卷开。”海公公悠然点评。 十常侍……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 你怎么不从秦始皇统一说起,哦这个世界没有秦始皇……赵都安腹诽,说道: “那这柴可樵呢?” 海公公淡淡道: “此人没有用战法,完全在用本能应对,只要你力道够大,反应够快,身躯运转自如,本就不需要什么破烂武技……咦,小子,仔细看,莫要漏掉了。” 赵都安凝神望去,微微一怔。 只见场中二人攻守之际。 另外一端,此前站稳的浮屠将军已调息完毕。 沉默地伫立在秋雨中。 耐心等待二人逼近,突兀之间,他无声无息沉膝弯腰,两条铁甲臂膀蓦然锤击地面。 “咚!” 地面轻轻摇晃了下,两侧商铺内偷瞄观战的百姓们同时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 继而惊愕望见。 街面上覆盖的一层积水突兀荡起细密的褶皱。 散碎的一粒粒石子也震动跳跃起来! 那一块块半掩在泥地里的青砖松动,隆起,好似地下有一股力道凝成一线,起伏间朝不断后退的柴可樵逼近! 然而当那只草鞋缓缓踏在大地上,躁动的砖块与滚动的石子,同时恢复安静。 “咚咚——” 黑塔般的浮屠将军,已不知何时,迈开沉重的步伐,再度发起冲锋。 柴可樵小麦色的脸上,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手中的斧头,倏然划过一道优美玄奥的弧线,竟迸发出惊人的力道,将一口气将要耗尽的快刀轻甲武官劈的朝后飞退。 旋即,柴可樵原地转身,身上的蓑衣如裙摆一般,掀起飘逸的半圆。 手中紧握的斧头倏然掷出,化作一道乌光。 飞斧在细雨中旋转,绕到铁浮屠身后,柴可樵张开五指隔空一抓。 斧头如同被无形细绳猛地一拽! 戛然而止,悬停在空气中。 继而,以更加恐怖的速度飞旋着,朝浮屠将军后脖颈斩来。 “低头!” 对面的持斩刀的武官低喝。 浮屠将军心底蓦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原地一个地龙翻滚,避开斧头,也丧失了战机。 干脆狠狠朝柴可樵下盘攻去,持刀武官趁机而上,挥刀斩出。 一时间,柴可樵腹背受敌,而他的身躯却突兀好似没了重量,如一片风中的树叶。 任凭二人如何攻杀,却都巧妙地游荡避开。 三人战成一团,竟是僵持不下,而柴可樵竟隐隐占据上风。 …… “秋叶……” 远处屋脊上,白衣僧人辩机赞叹出声。 公输天元瞥了他一眼:“什么秋叶?” 辩机也不与他斗嘴,自顾自说道: “此人此刻之手段,岂非与风中坠落之秋叶相同?不是武技,却胜似武技,或是说,早已忘记了武技,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是武学。 虽受限于修为境界,敌不过这些军中强人,但未来可期,武帝城后继有人。” “神神叨叨……” 公输天元一脸不爽,有种知识入脑,愣是没留下的糟糕感觉。 他天赋虽强,但对武道一知半解,天师府也不擅长武学。 他扭头,眼眶上的微型镜筒倏然旋转收缩。 镜头中出现了望楼上的景象。 公输天元一怔。 因为他发现,赵都安此刻竟异常专注,好似完全沉浸在了某种状态中。 秋叶……叶随风势…… 赵都安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不久前,柴可樵站在银杏树下手接落叶的画面。 “他在模仿银杏树叶么?” 赵都安突然有所明悟,心底隐隐泛起一圈圈涟漪。 仿佛有某种东西,要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却又隔了一层阻碍。 虽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一刻,他竟好似在梦中,见太祖皇帝演武一般。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强烈的,立即去观想,进入武神图的冲动。 这小子真看进去了? 这么快? 海公公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道糟糕。 可莫要弄巧成拙,给武帝城一脉乱了心神,他突兀开口,说道: “看来这两人拿不下啊。” 赵都安被惊醒,心中那股强烈的,想要立即去武神图中,验证一些东西的冲动压倒了观战的乐趣。 他冷哼说道: “告诉对面,不要玩了,该结束了。” 身后,郑老九从怀中取出一枚奇异的哨子,塞入嘴里,奋力一吹。 远处。 封锁的长街上,正与柴可樵缠斗的两人同时暴退后撤,拉开数丈距离。 气喘吁吁,摆出防守姿态。 这一番厮杀,他们消耗极大。 不过……目的已经达到! “该收场了。” 铁盾高墙突兀裂开,一名高个子武将手持一杆缠绕花纹的黑铁长枪踏入战场。 军靴踩在地面积水上的瞬间,那坑洼中的雨水瞬间被蒸干。 被两名军中强者联手消耗了大半力量,气力半竭的柴可樵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地,转身回望。 下一秒,他的身体僵住,被一道道气机锁死。 武者本能告诉他,往任何方向闪躲,都会遭到致命打击。 两侧军阵中,一名名未出手的强者拔出了兵器。 屋脊上,沉默的弩箭手调整射击角度,每三人一组,锁死一个方位。 天罗地网。 柴可樵心中醒悟,这才是大虞军阵真的运转时的力量。 武夫虽强,却也如陷入蛛网泥沼,天上地下,无处可逃脱。 唯有…… 他抿着嘴唇,试图朝前递出斧头。 瞳孔中,却见一持握长枪的军官瞬息间,突袭近前。 “噗!” 柴可樵只觉肋下剧痛,长枪刺穿了他的腰侧血肉,身体被动能掀起,重重仰躺着摔在满是积水冷雨的街道上! 鲜血染红了蓑衣。 冰冷的雨丝在他脸上胡乱拍打。 柴可樵嘴角却露出笑容,轻声说道: “厉害。” 高个子武将用枪挑飞了他的帽檐,愣愣地居高临下俯瞰他,皱了皱眉: “武帝城的疯子。” 武帝城盛产武痴,在他看着,眼前又是一个。 如此想来,一人挑诏衙,更像是主动吸引高手的手段。 “来人!将此贼拿下,送给赵佥事发落!” 有持刀军卒飞快靠近。 柴可樵一动不动,伤势与力竭,令他失去了反抗能力。 被官军拖动时,却眼神怪异道: “你们……是那个赵都安……派来的?他在哪?” 持长枪武官嗤笑一声: “你也配见赵将军?” 说着,转身离去。 留下四名步卒,以枷锁禁锢,锁链缠住手脚,硬生生将柴可樵仰面肩扛,拖出长街。 …… 俄顷。 望楼上,负手而立的赵都安静静揉着眉心,只听到下方脚步声飞快逼近。 一名军官上楼来,抱拳拱手: “禀赵将军,贼子已然擒下,听候发落!” …… 感谢书友“八百年不改初心”的五万点币打赏!! 267、督公,您回来晚了…… …… “知道了,可柔,你们带人将其押送回诏衙,等督公回来处置。” 赵都安平静说道: “并替我向各卫的指挥使大人表达谢意,这次算我承情。” 他并没有越俎代庖予以处罚,毕竟他的顶头上司是老马。 当然,将人送回去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也将锅丢给了马阎。 恩,身为顶头上司,替下属擦屁股很合理吧。 “是!” 梨花堂众人与那名军官恭敬行礼,径直下楼办事了。 海公公忍不住好奇道: “你不去当面见见那个柴可樵?” 不……我现在只想赶紧观想修行,灵感这东西稍纵即逝,若不抓住,只怕会丢掉……赵都安心中嘀咕,脸上表情义正词严: “又不是女子,有什么好看的?” 海公公愣了下,笑眯眯道: “咱家会把这句话回禀陛下。” 赵都安谄媚堆笑: “属下说笑的,陛下日理万机,莫要为这点小事心烦。” 态度切换的行云流水了属于是。 好在海供奉习惯性调侃小辈,倒没有挑拨心思,这会笑呵呵道: “罢了,我看你似有所感,今日的修行暂停,伱回去好好消化今日所见。另外,今天这两场热闹,咱家也的确得与陛下说说。” 一个涉及郡主,一个涉及武帝城……前者还好。 后一个虽算不上“外交问题”,但有“天人”坐镇的武帝城,其地位并不弱于天师府和神龙寺。 只不过,因其影响力主要在江湖中,在京城就显得名气弱了些。 “恭送公公。”赵都安拱手低头。 再抬起眼皮,发现老太监已经消失了。 摇了摇头,赵都安不再耽搁,又扭头看了眼已经缓缓撤去的禁军钢铁洪流,迈步下了望楼。 谢绝了马车,独自一人骑马,急匆匆朝家中返回 ——他隐隐觉得,自己距离心境突破,踏入神章,只差关键的一步。 …… …… 细雨依旧。 洒在乌黑的斗拱屋檐上,显得油光发亮。 “阿弥陀佛,” 远处,白衣僧人辩机法师双手合十,望着远处戏台落幕,感慨道: “可惜呀可惜……” 旁边。 杵在屋脊上的天师五弟子一脸不爽的模样。 将戴在眼眶上的微缩镜头卸下来,哂笑道: “可惜什么?难道你盼着朝廷高手落败?好哇,我就知道你们这帮光头和武帝城有一腿。” 容貌俊朗清秀的辩机笑了笑,对这货的言语已经免疫,摇头道: “非也,贫僧只遗憾,未能目睹大内供奉出手。 太祖皇帝于武道上,与武帝城向来分歧极大,更仿照佛道两家之斗法,有约战的传统。 只可惜,武帝城弟子行走江湖者众,而大虞皇族的传承却鲜少露面。” 公输天元闻言,也觉得有点可惜…… 他本是追踪柴可樵而来,想看看情况。 毕竟佛道斗法临近,两家也都猜测,武帝城是否会横插一脚,却意外撞见同样过来观瞧的辩机。 这会说道: “我听说,几百年前,你我两家掐架,最出风头的反而是大虞皇族,不过岁月流逝,皇族修行法传人凋敝,却是逐渐销声匿迹了。 若皇室还在巅峰,哪里轮得到这柴可樵? 嘿,不过他给赵兄派人揍了一通,受了伤,想必也不怕他在斗法时跳出抢风头了……否则,等我天师府赢了,还要接受这姓柴的挑战,想想也很烦。” 辩机看了他一眼,无奈道: “斗法还未开始,你便觉得要胜了?” 公输天元“呵”了一声,不屑道: “不然呢?你神龙寺一堆老秃驴倒是霸占着位子,可曾让后辈冒头?” 辩机转身,不与他废话,径直走了,只轻飘飘留下一句: “胜天师府,天海一人足矣。” 天海……公输天元表情一下凝重起来: 那小和尚,已经回京了么? 他紧了紧身上的麻绳,抬手抓起头上旋转遮雨的伞面,朝天师府返回。 准备将这个消息送回。 从始至终。 无论辩机还是公输天元,都认为,今年佛道斗法只是两家自己的事。 最多担心武帝城抢风头。 却无一人想过,早已衰颓的大虞皇室里,能否有人与他们争锋。 连一点点可能,都没设想过。 …… …… 禁军们如潮水般退去了,然而这般浩大的动静,却瞒不过京中各方的耳目。 诏衙大门外。 一架马车急匆匆行驶回来。 车帘掀起,面庞瘦长,眉毛凌乱暴躁,脸色阴郁的马阎跨步下车,脸色难看。 早上他开会后,便外出去六部处理一些事,旋即又奔了皇宫。 等他出来时,才在皇城门口等到了前来报信的锦衣。 得知诏衙八个堂口,被柴可樵一人打穿的消息。 一股怒火升起,马阎当即驱车返回。 “督公!” 门口站岗的小吏忙喊了声。 却见马阎看也不看他,直奔总督堂去了。 细雨纷纷,一路上也没什么人。 等到了总督堂,远远就看到坐在“会议室”内,一边喝汤药一边聊天的八个倒霉缉司。 “督公?您回来了?” 张晗等人勉强起身,想要行礼。 “都坐下!”马阎沉声开口,拦住众人。 目光扫过气息虚浮,以及每个人面前的散发浓郁药香的碗。 心头怒火愈盛。 然而越是这时候,他越沉得住气,外表上反而古井无波: “本公听人汇报,那武仙魁的弟子,来衙门挑战你等,将你们都打败了?” 堂内八人羞愧地垂下头: “督公,卑职无能……” 是真的……马阎打断他们,冷声道:“那人在何处?” 他已经在思考,等下如何寻过去,将脸面找回来。 海棠见无人吭声,率先开口道: “禀督公,人在诏衙里躺着。” “好……知道在哪里就行……”马阎下意识回答,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他表情明显怔了下,似没转过弯来,眼珠定定看向女缉司: “你说他在哪?” “……诏衙,恩,甲字号监牢。”海棠一脸老实地回答。 马阎头顶缓缓升起一串问号,心头的怒火也一下卡住了。 他沉默了下,眉头皱成“川”字: “你们不是……打输了?怎么……” “奥,我们的确都输了,”海棠有些不爽,又有点畅快地解释道: “但赵都安回来得知后,用他神机营佥事的权限,调了其他几卫禁军的高手过去。 将那个柴可樵打了一顿,丢进诏狱关起来了,说等您回来,让您看着处置……” 她简单解释了一番经过。 “……” 马阎木着脸听完,又看向其余缉司。 张晗等六人一人捧着只药碗,齐齐点头,表示的确是这样。 马阎沉默了好一阵,才终于问出第一句话: “那个柴……什么的,伤势不重吧?” 张晗酷酷地说: “还好,就是断了一半肋骨,气机枯竭,如今动不了了,比我们伤势重些,不伤及根本。” 那就好……马阎长舒一口气。 刚才有一瞬间,他生怕赵都安这孙子,把人直接打死了…… “那小子人呢?” 马阎心情复杂至极,忍不住问。 “哦。他好像回家去了,说这边的事他不敢越权,由督公定夺。”海棠说。 由我定夺……是让我处理烂摊子吧……马阎深吸口气,眼前发黑。 …… …… 某座酒楼雅间内。 吃过了午饭的郡主徐君陵用手绢擦干净嘴角,忽听脚步声接近。 旋即是“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 “郡……小姐”的呼喊。 在外行走,习惯称小姐,避免惹人注意。 “进。”徐君陵轻声开口,笑着看向走进包间的丫鬟绿水: “怎么,是赵都安那边有消息了么?他可曾被那柴可樵揍了?” 感谢grapeforest的五百币打赏支持! 268、武夫攻山 雅间内。 一身绫罗绸缎,笑容甜美,举止堪称大家闺秀模板的徐君陵笑着问。 嫩滑的小手用丝绸手绢轻轻擦拭嘴角。 告别赵都安后,她便来此用饭,并派人去盯着诏衙那边动静。 上一次绿水来汇报,给出的消息,是: “诏衙八堂悉数被柴可樵打败,颜面扫地。” 徐君陵就很期待,飞扬跋扈的赵阎王,如何面对这棘手问题。 “郡……郡主……那姓赵的没事。” 丫鬟进门后,先反手将房门关上,这才表情古怪地说。 “哦?难道他做了缩头乌龟?不……以我搜集的,与此人有关的资料判断,他不是会闷头忍下的性格,那就是……马阎回来了? 是了,督公马阎身为诏衙主官,处理此事顺理成章。”徐君陵冷静分析。 “……马阎也没提前回来。” 丫鬟表情愈发古怪了。 见郡主再次挑眉,她忙一股脑开口,竹筒倒豆子般,将消息诉说出来,以免其脑补瞎猜: “郡主,那赵都安得知后,以权限调大批禁军高手,联手围杀柴可樵,将其打伤擒拿后,丢入了诏狱,据说从始至终,他都没现身,只在幕后指挥。” 徐君陵愣住了,精致的脸蛋表情呆了呆。 这是她未设设想过的道路。 “他……如何能驱使禁军各营……” 徐君陵说了一半,闭上了嘴巴,眼神复杂地叹息道: “我知道了。” 她表情凝重: “看来,皇姐养的这个面首,在军中的分量比我们想象中更重。” 丫鬟忍不住说道: “郡主,这人当真惯会仗势欺人,打吕师的时候,借那海供奉的手,捉柴可樵,又派军中强者去,果然是官员风气,亏他还是个武人呢,半点没有武人气魄,看来本身实力不怎么样。” 徐君陵却摇头,客观点评道: “为官者,当审时度势,头脑为先。无论吕师,还是柴可樵,都不是他当前能力敌的,借力打力,乃是手腕的一种。” 顿了顿,她又笑道: “不过,此人虽有头脑手腕,但今日看来,却并非大患。” “哦?”绿水疑惑。 徐君陵笑着解释道: “此人虽有惊人才能,但从履历行径看来,他并无走文臣治国的志向,也并无入枢密院,成军中主将的心思。 他所擅长的,乃是替皇姐办事,归根结底,都没超出‘白马监使者’的范畴。 而若说修行一道,他身为武人,却又并无武者勇猛精进之心,习惯了借力打力,必然在武道一途走不到高处。” 顿了顿,她点评道: “不出相入仕,不沙场为将,不成超脱樊笼之修士……如此三种若皆不占住,哪怕他惊才绝艳,在皇姐身旁做个极厉害的谋士,或参军便是到顶了,难以成为真正左右天下局势之人。” 徐君陵分析完毕,自认为已看清了赵都安的未来成就,心安几分,转而道: “吩咐下去,不必再盯着他,转而去探查佛道两家。” 这位腹有诗书气的淮安郡主望向窗外秋风,说道: “佛道争锋……谁胜谁负,对天下这盘棋的影响,远比一个赵都安重要的多。” …… …… 赵都安骑马飞奔,返回家中时,已是下午。 将马匹丢给下人去喂养,他穿过庭院,丢下一句: “无事不要打扰我。” 便一头扎入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赵都安将外袍一丢,盘膝在床铺上,尝试观想武神图。 恍惚间,他心神摇曳,离开了现实中的宅子,出现在了一条青山绿水的破烂官道上。 赵都安从马背上撑起身体,只觉头脑一阵困倦,半边脸都压出了红印子。 “哒、哒…、哒……” 劣马的马蹄声,敲打在泥泞的土路上,深吸口气,满鼻都是浓郁的土腥气。 赵都安抬起头,发现“梦”中,不久前也下过了一场雨。 自己此刻,正骑在马背上,行走在通往东海武帝城的路上。 前方,是单手牵着缰绳,头发与胡须凌乱,腰间悬着葫芦,大步前行的大虞太祖。 “你醒了。” 老徐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却钻入耳中。 赵都安愣了下,诧异于今天老徐竟主动与他说话了。 从打离开雪原,朝东海来,这段日子,他每次观想,几乎都在赶路。 相比于酷热的沙漠,与暴风雪不停的雪原,必须承认,往东南的这一路,是他最舒服的一程。 “恩。” 赵都安敷衍地应了声,开始去尝试感受自身,然后眼神茫然起来—— 不对劲! 那种感觉消失了! 他之所以急匆匆回家,目的就是,在看了柴可樵那一场厮杀后,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急于进入武神图的情绪。 他满心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心境”突破契机。 但真正进来后,才发觉,那股冲动消散无踪。 “怎么回事?难道是错觉?” 赵都安脸颊抽搐,不愿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醒了就好,我们马上到了。” 老徐的声音,沙哑中透着一股兴奋。 “奥,知道了……等等,什么?!”赵都安愣神。 因一路风餐露宿,野人一般邋遢的大虞太祖指着前方: “武帝城到了。” 赵都安骤然抬头。 空山新雨后,前方笼罩的云雾缓缓散开,显出道路尽头的拔地而起的一座青山。 那巍峨的青山极为壮美,出现的极突兀,许是因某种天象,致使高耸入云的山腰上盘亘一环云海。 云海中,更有十几道蘑菇状的粗壮云柱冲天而起,旋即徐徐跌落飘散,化为丝丝缕缕的游云。 “我们到东海了?武帝城在哪里?” 赵都安喃喃。 大虞太祖说道: “海在山的后头,城在山的下头。” …… 在武神图中行走数月,赵都安与大虞太祖终于进入了武帝城。 但所谓的“城”却与预想中略有不同。 非但不能与京城相比,更只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规模较大的镇子。 “这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赵都安牵着马,跟着老徐走在青山镇里,喃喃自语。 老徐来到这里后,“智力”似乎提升了些,说道: “哪里不同?” “武帝城……该是一座城。” 赵都安生硬解释道,他在想,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失望。 老徐平静道:“它会成为城的。” 赵都安愣了下,旋即猛地醒悟,这图卷中记载的,乃是六百年前的武帝城。 而史书记载,“武帝城”这个名子,也大概出现在那时候。 “所以……在当前这个时代,武帝城还只是个小镇……六百年后,才成为真正的城池。” 赵都安咂咂嘴,逻辑自洽了,转而道: “接下来做什么?上山吗?” 老徐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山峦,说道: “你在镇中住下,我上山。” …… 接下来,二人在镇中的客栈里住下。 老徐果然将赵都安丢下看家,每天清晨外出,天黑才回来。 据说,是去上山挑战武帝城一脉的高手。 他曾想要跟着上山,却被老徐阻拦,大概意思是: 菜就多练。 赵都安突然有些明悟,从头到尾,这场徒步横穿天下的旅程,都是老徐一人的修行路。 他只是有幸追随走了一程又一程。 沙漠与雪原,他还能与老徐一同经历。 但此刻,当两人结伴走过数千里路,抵达武神图的终点,就像一幅画轴,展开铺平到最后。 赵都安已无法参与,只能观战。 第一天,老徐登山百尺,并无损伤。 第十天,老徐更上一层,回客栈时提上遍布淤青。 第三十天,夕阳日暮,老徐拖着疲惫而缺乏血色的身躯回来时,倒在客栈,一觉睡了两日。 第五十天,老徐清晨就出门,赵都安一直等到天黑他也没回来。 赵都安寻找日暮时下山的武人问 ——这个镇子里,有许多外来的武者,如老徐一般登山挑战。 这段日子以来,赵都安虽足不出户,却通过听这些人的交谈,得知老徐已打出偌大威名。 从山脚一路打到山腰,当代“天人”武帝数位亲传弟子,被老徐击败。 名声大噪。 他也得知,青山之上,有一条滨海的断崖,每一任的武帝一脉“天人”,都整日坐在断崖上观海。 他想,那六百年后的武仙魁,应当也是这样。 “看来,武神图中记载的,刚刚走完了修行路的大虞太祖,还远没有踏入‘天人境’。” 赵都安做出判断。 他问了一个个下山的武人,都没有得知老徐的情况。 所有人都说,老徐登山的高度,已经远超他们所有人,走入了云中。 就在赵都安咬了咬牙,准备挑灯爬山,看能否将老徐找回时。 浑身浴血的大虞太祖拖着沉重步伐,踩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踏入小镇。 “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赵都安头大如斗,费力地拧开葫芦,给他喝了一些水,问道: “打不过干嘛非要打呢?等变强了再踏平了青山不好?” 老徐躺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眸中闪烁着某种光彩: “打不过,才要打啊。” 赵都安愣住,若有所思。 …… 赵府。 房间内,床榻上。 赵都安结束观想,睁开眼睛,只觉精神疲惫。 观想修行,本就耗费精神,所以每日只能修行一两个时辰,便要休息。 房间中光线昏暗,隐约可听到屋外细雨沙沙声。 天色已黑了。 “咕唧……”肚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打断了赵都安的思绪。 他隐约感觉,武神图最后这一段,便蕴含着晋级神章的关键。 “咚咚。”敲门声响起,然后是尤金花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郎……” —————— 接下来就是晋级剧情了,感觉这段想写好,需要做的铺垫会多一些 269、突破的关键 “进。”赵都安收敛思绪,轻声说道。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裹着挡风外套的继母手中拎着一只红灯笼,额头垂下卷曲的发丝,看着他,轻声道: “不敢打扰你,但姨娘瞧着你回来就没吃饭……命厨娘做了鸡汤。” 赵都安起身下床,将繁杂念头掐断,笑道: “鸡汤在哪?正好饿了。” 俄顷。 饭厅内,赵都安端坐主位,捏着汤匙,喝了口汤,又盛起炖的软烂入味的鸡肉,大快朵颐。 旁边,尤金花一脸欣慰地照看着: “慢些,厨房还有。” 赵都安修行后,食量直追女帝,好在如今赵府家大业大,吃不垮。 尤金花习惯命厨房时刻备着吃食,以供大郎取用。 一口气吃掉三锅,赵都安才觉得饥饿感消退,问道: “下午有人来找吗?” 尤金花点头,说道: “你衙门里的手下过来,说马督公已负责处置后续,这件事之后不用伱关心。” 唔……便宜师兄还是有担当的嘛……赵都安点头: “还有呢?” 尤金花又道: “还有个小太监来,说要你明日不必再去茶楼,在家等着。” 等着? 海公公又要做什么训练……赵都安心下疑惑,暗暗想着,明日可以将疑惑说给海供奉听。 “大郎,可是有烦心事?” 尤金花惯会察言观色,这会咬着嘴唇问。 “没什么,就是武道境界,找不到突破的关键。”赵都安边吃边道。 旋即,又觉得与尤金花说这等话题,实在没必要,起身擦干净嘴,道: “总归是修行上的事,姨娘不必挂心,我回去休息了。” 精神疲惫之下,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说来也怪,在皇宫中观想一夜都不疲惫,想来是有女帝帮他调理。 只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 尤金花目送继子回屋,欲言又止,她总觉得,打打杀杀太危险,安安稳稳做官就好。 另一边,赵都安沿着走廊走到自己屋子门口,却忽然驻足。 借着廊下悬的灯笼昏暗的光,望着外头飘摇的细细雨丝。 他看到庭院中的一棵树,忽地落下一片湿淋淋的叶子来。 他忽然探出手,屈指一弹,将一滴飘落的水滴击向那落叶。 “啪。” 雨滴崩碎,落叶翻滚着,跌落在地面积水中。 “果然不行啊……” 他轻叹一声,折身回屋,倒头睡去。 ……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今天雨停了,但京师上空仍旧不算晴朗。 裂开的云缝中,才透出些许惨淡日光。 赵都安吃过饭后,在院中练了一阵拳,门房来报,外头有个老叟找。 “海供奉,您怎么亲自来了。” 赵都安走出大门,一副受宠若惊姿态。 依旧扮做富家翁的蟒袍老太监背着手,扭头就走: “甭废话,跟咱家走。呵呵,今日不去看战斗了,带你上街散散心。” 散心? 我可没有和太监散心的兴致……赵都安吐槽,脸上谄媚堆笑,屁颠屁颠跟上。 “如何?昨日修行有何种感悟?”走在大街上,老海闲聊般询问。 赵都安正色道: “正要问公公,我昨日心隐隐有所悟,入观想中,却又没了半点痕迹……” “正常,呵,说明你摸到了边,但距离跨过那道坎还差一截,” 老太监毫不意外,“武神图,你走到武帝城没有?可曾看到太祖攻山?” 赵都安老实道:“看到了。” 他接着,将自己在武神图中,随太祖入青山镇,见太祖一次次登山,一次次败下阵来的经历简略描述。 “不错,比咱家想的更快一些,恩,也不意外,你用了陛下的种子,体内气机膨胀,修为水涨船高,对应的,武神图中的进度,也会跳跃加快。” 海公公随口爆出重要情报。 所以,武神图的进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肉身相互影响的?赵都安愣了下。 他之前还担心,自己是否修武神图太快,引起怀疑。 但如今一看,纯属想多了。 “敢问公公,武神图中记载的……是真实的吗?太祖帝年轻时,当真去青山被……”赵都安好奇询问。 海公公点头,瞥了他一眼,笑道: “自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太祖帝如何能将武道与术法结合? 自然要深切地领悟二者才对,太祖皇帝更非石头蹦出的天才。 那通天修为,也是一拳一脚,扎扎实实学来的,练出来的,年轻时被打败又有什么奇怪?” 他一副训诫晚辈的语气: “太祖的强,不在于不败,而在于那一颗王者之心。 他老人家,年轻时以双脚丈量九州,横穿沙漠雪原,沿途但凡遇到强者,都要去讨教,可以说,是一路败过来的。 正因他被不同的传承,手段的人击败过,才有了创造‘武神’修行法的积累。” 赵都安愣了下,疑惑道: “太祖帝一路败过来的?可武神图中,我不曾看见……” 海公公笑呵呵道: “武神图内的确是曾发生的历史,但咱家可没说过,是全部的历史。你进去,不过浮光掠影走一遭罢了,还真以为,完完整整经历过?” 也就是说,老徐他留在武神图里的,是“剪辑”过的一段记录片是吧…… 把他中间被揍的片段,都剪掉了……只留下打赢了,装逼的画面…… 怪不得从沙漠到东海,一路也都是强者姿态……直到进了武帝城,突然被揍成猪头了…… 赵都安一口老槽无处可吐。 老徐这浓眉大眼的,也是个闷骚的货! 海公公继续说道: “与闭门自扫门前雪的术士不同,武夫想变强,就免不了切磋交手。 武帝城出来的人,会到处寻找强者交手。 同时,那座伫立在东海畔的青山,也在上千年里,一次次地,接受来自全天下武人的挑战,这就是武夫的传统。 所以,柴可樵哪怕打上门了,陛下也不能以律法定罪,就如太祖帝在青山打出再大的名声,山上的强人,也不会以大欺小。 所以,佛道争锋期间,城中才不禁刀兵,允许各地进京之人厮杀。 所以,柴可樵哪怕被军中强者围殴,但只要世间境不出手,就不算坏了规矩。” 赵都安愣了下,意识到这是老太监在侧面提点他。 武夫的传统么…… 这一刻,他才对昨日的两场挑战,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那是一种在他看来,有些迂腐,莫名其妙,但又维持了武道千年昌隆的“江湖规矩”。 这时候,二人来到一处酒肆外。 听到里头有一群外地武夫在饮酒吃肉,谈天说地。 赵都安一眼注意到,其中一人,赫然是昨日在茶楼外“擂台”上,落败的那名三流刀客。 对方身上伤口还包扎着,却仍抱着刀,闷头喝酒。 对面,一名年长的刀客走来,劈手夺过酒碗,训斥道: “被打败又如何?令你消沉至此?莫非不知,养伤戒酒?” 年轻刀客神态沮丧,苦涩道: “师父,我苦修这些年,却还是敌不过他,如今伤了骨头,未来也再难……” 老刀客扒开衣裳,展示胸口狰狞疤痕,破口大骂: “屁话!为师当年差点被切成两半,又如何? 跑去雪原冰天雪地里砍了十年,磨砺了十年,而为师那宿敌在江南温柔乡里泡着,享受了十年。 再相逢,还不是砍了他? 这点失败,你就意志消沉,还学什么刀? 练什么武?呸!” 扭头就走,留下年轻刀客愣愣失神。 “走吧。” 海公公平静道,领着同样愣神的赵都安离开酒肆。 接下来,两人穿行在人海中。 每次停下,总能目睹一些虽实力低微,却坚韧不屈的江湖武人。 若是以往,此类场景难寻。 但佛道争锋的当下,京城里类似的一幕幕,太多太多。 赵都安看到有剑客躲在小巷里抱头痛哭。 被恶犬窥见时,瞬间停止哭泣,露出獠牙。 看到有瘸了一条腿的江湖人,朝着空气一次次挥拳,眼神中意志坚定。 看到有江湖中的女侠被人调笑,拔出匕首追着人砍了一路,哪怕遇到官差,凶厉不减分毫。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一处巷中破烂庭院外。 这里是一家小武馆,一名名学武少年在院子里扎马步,手臂上悬着石锁。 一名老叟背着手,拎着一条竹竿,不时抽打出去,打的少年赤裸的后辈上浮出血淋淋的痕迹。 老叟冷声道: “学武,什么最重要?体魄?根骨?家里有没有钱?还是秘籍功法?都不重要! 最要紧的,是心,是武人的一颗心! 心无所畏,哪怕面对猛虎也敢递出拳头!哪怕败了,也百折不挠,不躲!不避! 头脑也要有,没有脑子的莽夫没有大成就! 但只有脑子,脑子太好的,也成不了事!偷奸耍滑,没了不躲不避的心,就废了一半!听到没有!” 院中习武少年们闭口不言,不敢泄出一口气。 忽然,武馆的老拳师扭头,望向院门外。 看到门外的海公公,不由脸色一变,恭恭敬敬就要行礼。 海公公摇了摇头,老叟才止住了动作。 “走吧。” 海供奉转身,淡淡道。 赵都安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眼睛越来越亮,他眼中透出一股明悟,忽然说: “公公,今日就到这里吧。” 蟒袍老太监笑了笑:“好。” 赵都安扭头,快马加鞭,飞快朝家中赶去。 …… 回到赵家,赵都安一把推开书房门。 他知道,自己抓住了关键的灵感。 270、术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武夫当争,故天下无敌 书房内。 赵都安两跨步,抵达桌前,捏起墨条在砚台内转了两圈,匆匆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文字: 一、武者之心,锐意进取,不怕失败。 二,挑战各方,融百家之长。 三,不躲不避,莽夫之勇。 “呼!”写完提笔,赵都安长舒一口气,凝眉盯着白纸黑字走神。 这是他今日,跟在海供奉身边,提取的教诲。 “海公公看似无章法,实则这些天,都在一步步,引领我真切体悟这些。” “所以,心境突破,跨入神章的关键,就在这些文字里。” 赵都安看向第一条,思索片刻后,他提笔划去,改为了“目标”二字。 “这条的关键,并非武者之心,而是立志,即确定目标。 大虞太祖开创王朝,俨然不是个纯粹追求武道的粗人,必有定鼎天下之志,学武,或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我的目标是什么?是求存。” 赵都安目光坚定。 封侯拜相,成为文臣领袖?成为一代名将?还是权臣之首?或抵达“人仙”境界? 这是他的目标吗?从来不是! 那是“欺君”?迎娶女帝? 同样不是。 “我的目标,从来都是想更好地生存,不必朝不保夕,生死执在他人手中。 前世为此,劳碌至死,今生也是摆脱危机四伏的局面……可这几个月来,随着我地位攀升,我的紧迫感在降低……我对目标的追求,也在下降…… 朝着目标的脚步不坚定,就注定无法达成!” 赵都安猛地醒悟。 他看向第二条,略一思索,也提笔划掉: “学百家之长,是当年的老徐,以及今日的底层武者要做的。而我,已获得武神传承,就没必要去浪费功夫。” 他最后,垂眸盯着第三条。 耳畔,回荡起武馆中,持竹竿的老叟呵斥学徒的话语。 “是了,我太依赖头脑和他人了。 无论是徐君陵派人挑战,还是柴可樵找茬,我第一反应,都是借力压人……因为这危险性最小,我在本能地避开风险,认为有权力不用,自己上太蠢。” “但……这却损伤了武道核心……” 赵都安眼前,倏然浮现。 画卷中,青山脚下,大虞太祖浑身染血,躺在夕阳余晖里说出的那句话: “打不过,才更要打。” 心海难以遏制动荡,恍惚失神。 “没错!贞宝很久前就说过,我想在修行路走更远,就不能永远龟缩在安全的京城内,必须直面外界风雨…… 并不是说,我需要事必躬亲,权力依旧可以用,人脉靠山,保镖护卫,都可以用…… 但这有个前提,就是我不能过于依赖这些!” “一旦依赖成瘾,会逐渐变得怯懦,生出畏惧心,导致再无进步的可能!” 赵都安猛地惊醒。 意识到,自己此前,对待‘修行武神图的天赋’,乃至身藏“龙魄”,下意识地都想隐藏。 想“苟”一点。 怕被女帝发现。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怯懦? 这是他性格的体现,无论前世今生,混迹官场,习惯了谨慎,察言观色,小心行事……这帮他在大虞立足。 却也成了他的牢笼。 “我明白了!这就是我心境无法突破的瓶颈!” 这一刻,赵都安大彻大悟,只觉豁然开朗。 找到了问题,接下来如何改正? 赵都安突地想起,不久前,海公公与他的那段对话。 彼时,海公公提及,《武神图》与现实中的修行者互相影响。 “也就是说……解决方法,就在武神图中!是了,这既是皇族完整功法,又岂会不包含突破心境的法子?” 赵都安双眸陡然亮起,福至心灵。 他将手中毛笔一摔,迈步推开书房门,大喊道: “赵伯!” 少顷! 亲手将他养大的赵家“老管事”急匆匆赶了过来: “大郎,有何吩咐?” 赵都安激动地拽住老管事的衣袖,飞快道: “赵伯你带人,去书铺,去书局……总之,我需要市面上,所有的记录有太祖皇帝昔年行走天下的书籍,以及传记!是所有!都买回来!” 老管事愣愣点头,忙应下,立即忙不迭招呼家丁出门采购。 太祖帝晚年,曾亲笔记录一生经历诸事,有传记流传。 此外,其当年行走四方,见过许多人。 同样,也被江湖上太多人记得。 那些曾与大虞太祖交手过的前辈,也有许多留下只言片语,零散分布于许多人物传记中。 “变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模仿强者,武神图的真谛,在于让我近距离模仿老徐。 不是学习他的外在,而是学他的思路,他对修行的态度和想法…… 而尽可能搜集足够多的资料,可以补全武神图中缺失的部分,帮我加速这个过程。” 赵都安负手立在书房门前,眼中再无迷惘。 这是他前世学习上岸总结的经验。 在此方世界,依旧可行。 …… 很快的,一册册人物传记,被赵府家丁们送入了书房内。 老管事办事极细致,严格遵照赵都安的命令,买回来的书籍,就堆成了小山。 其中大部分书中,记录太祖皇帝的段落,可能也就几句。 赵都安毫不介意,当即翻阅咀嚼起来。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上辈子,考试前在家中疯狂备考的状态。 接下来几天,赵都安几乎足不出户,谢绝了一切对外工作。 没有再找海供奉,衙门里的事,也撒手不管。 整日泡在书房中阅读,思考,吃饭睡觉都在这里。 好似疯魔。 到了第三天,赵都安又叫来老管事,要求给他准备大量的笔墨。 竟毫无征兆,开始了绘画。 赵都安没有专门学过画画,也没准备学,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中,铺在画纸上,尽情泼墨勾勒。 很快的,画完的画纸堆满了地面,无处下脚,他又一股脑丢出来。 “娘,大哥这是怎么了,突然将自己关起来,又是读书,又是作画,还不时披头散发地在屋中发呆,盯着空气一动不动。 我之前给他送饭,他好似都不认得我了……莫不是练功入魔?” 庭院中,凉亭下。 少女赵盼忧心忡忡,来到母亲身旁。 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书房,门扇紧闭。 距离赵都安闭关,已经过去了一周。 整个赵家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重压抑起来。 尤金花坐在凉亭条凳上,面前的石桌上铺着许多送出来的画卷。 画中用极粗糙,拙劣的画技,描绘着一场场武夫战斗的场景。 若海供奉在此,就会一眼认出: 这里的每一幅,都是这段日子以来,他领着赵都安观摩看过的,真切发生的厮杀。 这些积累,终于在此刻,一股脑涌现出来,推动赵都安逐步靠近那个玄妙境界。 “莫要说胡话,大郎岂会入魔?” 丰腴有致的继母啐道,但脸上的神情,却比女儿还要担忧: “之前,那位宫里来的老爷爷,不是来家中看过?都说了没事,切勿打扰大郎。” 她指的是海公公。 蟒袍老太监期间来了家中一次。 得知赵都安闭门疯魔,脸上笑容欣慰,没有去打扰,便迈着轻快步伐走了。 赵盼秋水般的眸子闪动: “可那老爷爷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都没进屋。” 尤金花咬着嘴唇,也是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催促女儿: “要不你去一趟诏衙,找那个马督公,说一声,看人家怎么说。” 身为妇道人家,尤金花并不清楚海公公身份,只知道是“宫里”的,并不大相信。 但对于继子上班的衙门,主管大领导,便十分信服。 赵盼点头,匆匆去了一趟。 带回来的消息是,马阎认真听了她的讲述,露出笑容,说: “不必打扰,是好事。” 于是,忐忑不已的母女两人,便只好压下担忧,期待大郎早日好起来。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在赵都安闭关炼心这段日子,京中的气氛可谓“烈火烹油”。 佛道斗法的日期一点点临近。 城中也热闹的紧,京城的客栈几乎全部爆满,填满了来看这场大事的外地人。 以诏衙为首的禁军们忙的脚不沾地,连轴转,不停地处理城中随时爆发的冲突。 而随着热度攀升,关于佛道两家,这一次斗法的细节,也逐步纰漏。 人们的目光自然还是聚集在出战人选上。 因规矩是神章境的年轻弟子角逐,有境界和年龄两道门槛,因此人选并不难猜。 天师府一方,最大热门是金简神官。 公输天元作为师兄,并非无能,而是他主修的“匠神”途径,并不擅长斗法规矩。 而老天师张衍一的其余弟子,年龄境界都不符合,也就没回来凑热闹。 神龙寺一方,备受瞩目的,乃是一个法号“天海”的小和尚。 …… 天师府,最深处。 独门独户的院落中。 穿着脏兮兮神官袍的公输天元撬开院门。 眼前,是巨大而神秘的大榕树。 入秋后,大榕树巨大而茂盛的树冠,一夜化为了金黄色,灿灿如火。 却没有任何一片落叶凋零。 大树下,身材高大,眉目狭长的老天师依旧靠坐在摇椅中,手中捧着天书玉简,在不知多少次阅读。 “师尊,”公输天元规规矩矩站定行礼,“我找不见师妹了。” 张衍一神色淡然,似对于关乎天师府荣辱的斗法并不挂心,笑道: “你找她做什么?” 公输天元忧心忡忡: “弟子又想法子,打探了神龙寺那边的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这个做师兄的,本该出力,可惜着实不擅斗法,历代斗法,对参与者携带的镇物法器数目,都有限制。 奈何我这一身宝贝镇物,愣是带不上去……便只能多多为师妹参谋了。” 他絮叨了一阵,才神秘兮兮道: “弟子听闻,那天海小和尚已可踏入世间境,但刻意在压制,殊为歹毒,明显是故意在等着咱们啊。” 张衍一恨铁不成钢地道: “教训伱多少次,大道从没有争的说法,唯有武者才喜欢争斗,我等求道之术士,想走得长远,切莫将心神放在他人身上,只顾自己,才是最有力的‘争’。” 他一抬手,在地上画出一长一短,且并不相交,而是平行的两条线,说道: “佛道两家,便如这两条线,想要长,专注修行即可超越旁人。” 公输天元没吭声,悄悄伸出靴子,将长的那一截抹短了一段,嘀咕道: “弟子觉得这样更有效。” “……滚出去。” 张衍一没好气道。 “哦。”公输天元屁颠屁颠跑了。 等人走了,金黄色泽的庞大榕树冠摇曳,显出一个模糊的人脸来。 虚幻的声音回荡: “莫要与小辈动气,等他年长些,自会明白这道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张衍一忽然念出,与赵都安闲聊时记下的一句话。 感慨道: “赵小子年纪更小,却已能说出这番话。可惜,他修行太短,且偏偏去走了那武道,反而耽搁了天赋。” 金黄色大榕树沙沙笑道: “武者往前走,须不躲不避,与人争。 恰与道门清静不争相悖,你觉得,他是个争,还是不争的性子? 那赵都安既与公输天元走在一起,便是二者脾性有共同之处。” 张衍一沉默了下,叹道: “我明白,他未必适合术士这条路,但……罢了。” 老天师闭上眼睛。 佛道斗法就在这两日了,他也无暇去想其他。 …… 皇宫,女帝寝宫内。 徐君陵今日又入宫,找皇姐玩耍。 徐贞观抽空,与她一起在屋中下围棋解闷。 “皇姐,那神龙寺的天海小和尚,到底如何?我虽听过,却也不甚了解。只觉名声不大。” 徐君陵好奇道: “传闻中,其天生眉心有一颗竖眼,因吓坏了父母,被丢弃在外,被庙里和尚捡到养大。后被路过的神龙寺法师察觉慧根极强,带回神龙寺。 玄印住持亦对这少年颇为重视,称其眉心竖眼为‘慈眼’,说少年天生可分辨人心善恶。 这少年据说性格又与其余和尚不同,颇为乖戾,不喜坐禅,整日行走在外,惩恶扬善。动辄以武力强度恶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在佛门中,人缘也不很好。” 对面。 身披常服的徐贞观坐姿随意,却自有一股帝王之气,气场上与小郡主对比鲜明。 三千青丝披洒,眉目如画的女帝笑了笑。 手执棋子,目光飘向神龙寺: “朕又如何得知?” —— 铺垫啊铺垫,下章突破 感谢2021……9606的五百币打赏支持! 271、赵都安跨入神章境界(月初求保底月票!) 寝宫内,长相甜美的徐君陵表情一滞,笑道: “皇姐会不知?” 徐贞观神态淡然如水,若有所指地看向她,说道: “帝王若知天下事,治国便简单了。” 徐君陵表情有点小尴尬,转移话题道: “那皇姐以为,这次斗法,哪一方会获胜?” 徐贞观依旧摇头,一副任凭你小嘴怎么问,朕就是不明确表态的模样: “这又谁说得准?” 小郡主无奈了。 数年前,她入京城时,便与彼时为三皇女的徐贞观结交。 那时印象,还只觉这位姐姐腹有锦绣,相谈甚欢。 如今再见,虽表面上感情笃好,但终归……已是不同。 “妹妹倒有些看法,” 徐君陵只能尝试以身做饵,见女帝看过来,她一副军师模样,分析道: “皇姐身为我徐氏王朝女帝,当以朝廷利益为重,最好的,自是令这两家势力均衡。 然,若说偏向,天师府术士素来自扫门前雪,老天师虽强,却极少干预凡尘。 可神龙寺却并非六根清净之地,玄印住持虽整日闭关,已许多年不曾踏出佛殿一步,但西域佛门祖庭还在一日,我大虞朝内的佛门,便始终有与西域佛门争个正统的心思。 我听闻,那辩机和尚便与京中权贵交好,佛门寺庙遍及大虞朝……若说玄印与张天师谁高谁低,不好说。 但若放眼底下,倒是神龙寺一脉日益昌隆,若此番再胜了,声势再振,唯恐对王朝不利。”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一口道破女帝立场。 徐贞观却只是笑了笑。 眼神宠溺地看了眼在她面前疯狂试探的堂妹,淡淡道: “朕曾听张天师教诲,真正的强者,只关注自身。朕倒更希望,我皇族武神一脉,能恢复往昔。” 又是转移话题。 徐君陵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奈感,叹道: “皇姐所言极是,但我徐氏这些年,也只出了皇姐一位天才。 放眼皇室,莫说与佛道两家争锋,便是能令太祖佩剑认可,可持此神剑者,都再无一人。 那些供奉,更不必说……唯有个赵都安,名声不小,却也不是修行上的厉害。” 徐贞观笑了笑,落下棋子: “是么。” 她早知道,这堂妹对赵都安试探,结果被反锤了一通的趣事。 徐君陵好奇道: “说来,这些天,似不见了那赵都安的踪影,他一直没来宫里陪皇姐么?” 徐贞观淡淡道:“他在府中休息一阵。” “哦……再过两日,就是斗法日了,皇姐去看么?” “再说吧。” 佛道斗法,连续三日。 半个时辰后,试探了一堆,啥也没试探出的郡主失望地离开了。 女帝纤长的手指拂过棋盘,一粒粒黑白子如瀑布般坠落,各自回归棋盒。 她起身,不禁想起赵都安的模样,心中思忖: “不知,斗法结束前,你能否突破。” …… …… 两日,转瞬即过。 万众瞩目的佛道斗法,在第三日拉开了序幕。 这一日,京中万人空巷。 大虞女帝、天师张衍一、玄印住持…… 三位“天人”境的强者极其罕见的同框。 虽只观摩了“开幕式”,三人便各自离开,未在斗法之地停留,但仍旧引起无数人议论。 可见斗法传统之隆重。 女帝三人虽离开,但留在现场的,还有天师府与神龙寺一众强者。 朝廷高官们更推掉了手中政事,代表朝廷留下观看。 声势之大,难以描述。 当晚,第一日结束,城中灯火半夜都不曾熄灭。 而本该到场的一众官员中,却偏偏缺少了赵都安。 第二日,三位天人境没再出现,去看热闹的人也少了许多,但仍是人头攒动。 赵都安仍未出现。 转眼,到了第三日,也是决战之日。 许是为了应景,昨夜又下了一场秋雨,天亮时才停,却仍是阴沉沉的天色。 …… 清晨,赵府。 老管事裹着一件挡风的外套,召唤来两名家丁,朝书房走去。 按照规律,每天这时,他都要去给大郎送早饭,并送进去新的画纸,将屋子里堆积如山的画质搬出来。 然而今天却有了不同。 “大郎?” 当老管事来到书房门前,突然愣住了,因为发现房门竟然虚掩着。 而非紧闭。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缝,瞪大眼睛,只见本该一片杂乱,无处下脚的书房竟干干净净。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规正整齐。 原本蓬头垢面的赵都安,不知何时梳洗打扮好,恢复俊朗模样,正站在书桌前,清洗砚台。 “赵伯,你来了。” 赵都安听到声音,扭头露出平和的笑容。 老管事愣住。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总觉得眼前的少爷,不一样了。 “您……您这是……”他结结巴巴开口。 “哦,”赵都安笑了笑:“闭关结束了,我醒的早了些,便先收拾了下。” “结……结束了……” 老管事年岁大了,反应略慢,下意识道: “那作画的新纸……” 赵都安摇头道:“不用了,放回去吧。” 旋即,他好似想起什么般,随和地问: “姨娘她们在家中么?还是去看斗法了?若我没算错,今天是最后一日。” 老管事下意识回答: “的确是最后一日了,夫人和小姐担心大郎,便一直没去看。” “这样啊,”赵都安拖了个长音,嘴角翘起,露出灿烂笑容: “那去备车,叫上姨娘和盼儿,一起去看看吧。好多年才一遇的热闹,错过了岂不可惜?” 老管事这才猛地惊醒。 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激动地跑开,去给“主母”报喜,伴随着“少爷出来了!”的欢喜叫喊声 ——疯癫了小半月的大郎,终于正常了! 赵都安哭笑不得地看着跑远的老管事,以及被他惊动的,整个赵家。 摇了摇头。 赵都安走出书房,站在廊柱旁。 迎面是秋日微冷的空气,昨夜雨疏风骤,此刻头顶瓦片上还有水滴断续滚落。 庭院中,几株银杏树叶子大半凋零。 赵都安沉默片刻,忽然轻轻探出手,屈指一弹。 一滴从屋檐滚落的水珠荡漾了下,轻飘飘飞出走廊,引得周遭雨滴汇聚成串。 远处。 一片湿漉漉的,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被这一串雨滴接连托起,在半空弹跳数次,不知怎的,落在赵都安掌心。 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穿越数月,赵都安今日跨入神章境界。 272、入场(月初求保底月票) 大郎出关了! 这个消息有如旋风,席卷了整个赵家,惊动的担心许多日的女眷欢喜奔来。 赵都安对自己闭关所得只字不提,只道“有所进境”四字。 尤金花母女不懂修行,也未深究。匆匆吃过饭后,一家人钻进马车,径直朝“斗法”所在之处赶去。 “姨娘,我这几日错过热闹,给我说说如今状况吧。”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道,滚起片片落叶。 赵都安与母女二人同乘,感受着帘子缝隙吹进的湿冷,微笑询问。 母女两个虽没亲眼去看,但听到的消息却不少,当即叽叽喳喳,与他分享起来。 无非是排场怎样大,多少大人物,高官勋贵观摩,以及是“神仙斗法”的种种玄妙,以及杂乱八卦。 赵都安微笑听着,也不嫌啰嗦。 斗法并非只有打斗,更是两派趁机向天下人展现底蕴的舞台。 故而,第一日里,以秀肌肉为主。 辟如天师府的丹师当众炼一炉丹,神龙寺的法师念经显出异象之类,花里胡哨的你表演。 第二日,才有斗法,却也是“回合制”。 一方出题,另一方破之,晦涩难懂。 今日第三天,才是真正的打斗,也是最大的重头戏。 双方各派出一名符合要求的术士出战,一战定胜负。 换言之,前两日相当于“表演赛”,最后一日,才是真正斗法。 赵都安也从继母口中,得知神龙寺派出的年轻僧人“天海”的资料。 “听说,那小和尚眉心有一只竖眼,怪吓人的。” 尤金花一副又害怕,又兴致勃勃的模样,分享自己掌握的情报。 少女赵盼哼哼道: “娘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吓人?” 尤金花在家中是个端庄主母,但此刻神气活现,与女儿斗嘴道: “这般怪异,想想不就知道?不信,等下你自己看。” 赵盼眼珠转了转,秋水般的眸子可怜兮兮瞥向大哥: “有大哥在身边,我便不怕。” 尤金花莫名吃味,反驳道: “伱大哥自是厉害的很,但只是凡胎,那和尚是神章,差了一截呢。” 赵盼幽幽道: “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赵都安被闹得头疼,抬手掀开窗帘,任凭冷风灌进来,眯眼眺望见远处人流熙熙攘攘。 …… 斗法场所,在天师府外的一片空地上。 赵家人驾车抵达时,远远便听到嘈杂声浪,以及前头漫漫人海,攒动的人头。 还有人群中,撑开的一朵朵油纸伞,几乎连成一片。 只这一角,便有数千人,可以想到围绕整个斗法场地,四周聚集的人群,该是何等骇人的数字。 三人掀开车厢帘子,惊讶望见,人群尽头的天空上,竟高悬着数道“巨画”。 在赵都安眼中,是类似“大屏幕”的法术光幕。 此刻,所有光幕中,都呈现出一座空荡无人的擂台。 看来,斗法还未开始。 还带转播的……赵都安嘴角微微抽搐。 “乖乖……这么老些人啊,”驾车的老管事大惊失色,头疼道,“咱进不去啊。” 赵都安随手一指远处一条由禁军单独开辟隔开的通道: “留个人看车,我们从那进去。” 等赵都安领着家眷,抵达“vip通道”。 没等亮出腰牌,负责把守的禁军便眼睛一亮,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将军,走这里!” “你认得我?”赵都安诧异看了这陌生的小卒一眼。 后者恭敬道: “卑职有幸目睹过将军真容。” 这样啊……赵都安毫无心理负担地拍了拍年轻小卒的肩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小同志不错,好好干。” 然后迈步,沿着长矛交错的通道走去。 年轻军卒激动的脸上,缓缓浮出疑惑。 有点没听懂,但旋即不甚在意地看了眼肩膀位置,心想: 这衣服回去得裱起来,以后逢人便说,这是“赵大人”拍过的。 …… “大郎真厉害,连腰牌都不用,便进来了。” 为了来看热闹,匆匆打扮成贵妇模样的继母笑靥如花。 她在家中,虽一次次听闻继子地位不俗,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谣传的再厉害,也不如方才这小小一幕来的实在。 赵盼也投以崇拜视线。 “不是说,前头有专门一块区域,是给达官显贵的女眷准备的?等下我找人带你们过去。” 赵都安微笑说道。 以他今日的地位,既然到场,肯定要与朝廷权臣们坐一桌。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举目眺望,前头中央是一块圆形的巨大擂台。 擂台四周,搭建了几座临时的看台,最显眼的三个,分别归属佛道两家,以及大虞朝廷。 朝廷一侧,皇室勋贵,文臣武将,井然有序。 “赵大人?您来了?” 甫一踏入,附近立即有官吏认出他,先是惊讶,继而谄媚逢迎。 赵都安轻轻颔首,命人带尤金花母女,去贵妇们的方位落座。 自己折身,走向权臣的一桌。 …… 大虞朝臣们的看台,是由一张张桌椅拼成。 桌上还摆放着珍馐瓜果,有专人服侍。 一名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彼此正闲谈。 赵都安一眼扫过,就捕捉到了一众熟人: 文臣堆里,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一身青衣醒目,清俊沧桑的面庞上爬着浅笑,正侧头与身旁的礼部尚书相谈甚欢。 武将一侧,不苟言笑,坐姿笔挺容貌不俗的“大虞神将”薛神策端坐,八方不动,生人勿进。 在其旁侧,是数位武臣高官,督公马阎也位列其中。 而在文臣武将中间,最尊贵的位置,乃是代表女帝前来的莫昭容,一身女官袍服熨烫服贴,眉心梅花妆也比往日更精致。 莫愁身旁,还有另两个熟人,一个正是有一面之缘的淮安王千金,近期京城的风云人物,郡主徐君陵。 另一个,赫然是一身蟒袍的大内第一供奉,陪过三代帝王的海公公。 此刻,伴随赵都安靠近,看台上一众高官权臣也陆续注意到他,露出惊讶神色。 更有人站起身,以示尊重: “赵大人?” “使君,多日不见呐。” “赵佥事?哈哈,可算来了,还以为你要错过这场热闹。” 原本三两攀谈的京城高官们,竟都将目光转向赵某人,笑着攀谈起来。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百姓们大为惊奇,议论纷纷: “又来了什么大人物?竟这般大的气派。” “太远了,瞧不清,没准是哪位权贵公子吧。” “呸,那座看台上的,哪一个不是天大的权贵人物?还能如此敬畏什么公子哥?” …… 看台内。 容貌甜美,肌肤嫩滑的小郡主同样侧目,诧异于这家伙在京城官场的分量。 “我听说赵大人人缘并不好,但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也不尽真实。”徐君陵轻声感慨。 大冰坨子莫愁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你认真的?”的表情。 分明是与他关系不好的,都给他扳倒了,剩下的也不敢表面惹他。 她总觉得陛下这个堂妹看上去是个南方甜妹,实际上一肚子心眼。 说出的话也阴阳怪气的,想了想,意味深长道: “依我看,郡主与赵大人,亦有相似之处。” “哦?是美貌么?”徐君陵一脸天真无邪。 不……是都不是啥好东西……莫愁暗暗腹诽。 旁边。 赵都安大笑着,与一众大臣寒暄片刻,随便扯了句“近几日闭关,不理外事”,便将好几日不露面解释过去。 这才朝马阎拱了拱手: “督公,之前的事,没来得及与您当面汇报……” 他指的,是调兵捉拿柴可樵。 马阎端坐看台,摆了摆手,表示此事已过去,那双略显灰蒙蒙的眸子,盯着他: “这么快就出来了?” 赵都安笑了笑:“总不好错过这般大的热闹。” 马阎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赵都安随口问道:“陛下今日不来?” 马阎淡淡说道: “陛下只是不在此处,却不意味着,不在看着这里。这边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陛下的眼。” 言外之意: 女帝人虽不在,但却在远处眺望这场斗法。 张天师,玄印住持,想必也都是这样。 他又道:“至于董太师,李相国等人,或是年迈,不堪劳顿,或是公务缠身,便只派人过来凑个数。” 赵都安点了点头,他方才就瞧见,看台后头,有代表李彦辅的“小阁老”李应龙,以及太师的孙子,老熟人董大。 前者面无表情,假装没看到他,后者朝他拱了拱手,也没凑近。 “你去中间坐吧,看的清楚些。”马阎忽然说道。 赵都安点了点头,穿过一张张坐席,抵达看台中央。 先朝莫愁露出笑容,后者板着脸挪开视线,不搭理他。 “郡主,又见面了。”赵都安又看向徐君陵。 徐君陵回以浅笑,仿佛前几日被言语调戏的不是她。 啧啧……脸皮比想象中厚嘛,等我有空再让你破防……赵都安心中嘀咕。 最后迈步,走到蟒袍老太监身旁,拎了张椅子坐下 ——严格来说,以他四品的官职,不配在这里。 但愣是没人开口,权当默认。 “公公,我过来了。”赵都安坐在椅中,轻声说道。 蟒袍老太监从他过来,便没露出明显表情,这会目光也是投向前方擂台,不曾看他,只是淡淡道: “踩着时辰过来的?” 赵都安微笑着,也看向前方擂台,说道: “前天晚上,就跨过门槛了,但又巩固沉淀了一日。” 老太监嘴角缓缓勾起笑意,只吐出两个字: “不错。” 感谢你若安康便是晴天的一千点币打赏支持! 273、谁胜谁负 天色阴沉,赵都安到来的小插曲,很快平息下去。 人们再次将注意力,投向了前方空荡的擂台,以及即将到来的斗法。 “什么时候开始?” 赵都安居高临下,目光投向一左一右,彼此对峙的两座看台。 那分别是天师府与神龙寺的方位。 视线本能地去寻找金简,却并没能发现,只在一群披着神官袍的术士中间,瞅见了公输天元。 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匠神术士,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也没有背那只当“宠物”养的狐仙大竹筒。 负手站在人群里,正经严肃,似感应到这边注视,公输天元目光投来,微微诧异。 继而,朝赵都安点了点头。 “快了,呵呵,你再晚来一阵,便错过了。”蟒袍老太监悠然开口。 二人并排坐着,低声交谈,并不引人注意。 见赵都安左顾右盼,脸上皱纹密布的大内高手笑了笑,揶揄道: “甭找了,等会才能出来。” ……赵都安嘴硬道: “我只是诧异于,两家强者来的并不算多。 张天师的几个弟子,都在外头云游也就罢了,神龙寺这边,怎么也只看到个辩机?” 说话时,他视线投向神龙寺的看台。 一名名或黄,或褐僧衣的大和尚排成靓丽风景,白衣俊朗的辩机和尚,在其中鹤立鸡群。 海公公近乎躺在宽敞的太师椅中,手中变戏法般,捞了一只橘子,慢腾腾扒开橘皮,又一根根扯断橘丝。 “哦”了声,说: “神龙寺的三位菩萨,两个也都在外头,只有个般若在。 呵呵,但这小女尼性子古怪,是不愿亲自来的,但不妨事,总归不远,看到佛门养的那几只鹰隼了么,消息送过去顷刻便至。” 五十二岁的小女尼……是了,和公公你的年岁比,的确是“小尼姑”……赵都安嘴角抽搐。 脑海中,浮现那夜,月色下池塘边白皙耀眼的色气女菩萨,想了想,说: “公公以为,这一战谁会赢?” 海供奉掰开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咕哝道: “与你何干?” 赵都安愣了下,突然只听天师府深处,传来悠扬低沉的钟声。 霎时间,乌泱泱人海的骚乱议论声骤然停止。 所有人同时中止交谈,兴奋期待地望向空中的光幕。 “要开始了!”旁边,女官莫愁忽然说,似在提醒。 赵都安闭上嘴巴,望向擂台,一团璀璨亮光宛如彗星,拖曳着尖而长的尾焰,自阴沉天空的尽头奔来。 于惊呼声中。 落于环形擂台之上,凝聚勾勒出一道身材娇小,玄色神官袍勾勒金线,脸孔精致苍白,黑发末端微卷的少女身影。 正是多日不见的金简神官! “师妹,给这群秃驴点颜色看看!别跌份啊。” 后头,小胖墩公输天元手中变戏法般,掏出一只形似喇叭的法器,放在嘴边大声鼓劲。 闭门备战许久的金简今日神色冷漠。 上台瞬间,右手朝空气一抓,手腕微沉,缓缓从荡漾的空气中“拔”出了一根顶部镶嵌金色独眼的法杖。 左手在衣袍内袋一抓,将一副金边眼镜戴在了精致的鼻梁上。 神官袍下摆有碎屑般的光点,膨胀收缩,她仿佛置身于星海涟漪中。 接着,在众目睽睽下,身材娇小的少女飞快“长大”。 身高节节攀升,短腿延展修长,长发疯狂生长,眨眼间垂至臀部,银色星辉,从发丝顶端朝下倾泻。 变身……什么魔法少女…… 看台上,赵都安愣住了,蓦然回想起,当初与少女一同对付叛逃神官的那一夜。 此刻,金简也忽地扭过头,看向这边,与他对视。 “赵都安?” 金简惊讶,她以为这个朋友不来了的。 这会透过镜片,清晰看到赵都安朝她点了点头,做了个奇怪的,好似是鼓劲的手势。 金简嘴角微翘,点了点头,继而感应到什么,扭头望向对面。 …… 看台上。 赵都安在老海、莫愁,以及徐君陵三人古怪的眼神中,默默放下剪刀手,佯装无事发生地道: “那个天海也要出场了吧。” 伱仿佛在掩饰什么……“大冰坨子”莫愁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手势,好怪……莫非是,某种隐秘的传递情报的方式……大家闺秀外表的徐君陵疯狂脑补。 “咚!” 神龙寺一方,众多大和尚中央,突兀传开闷响。 在一众僧人后头,竟坐着一个被遮掩住的少年僧人。 名叫天海的小和尚抱着双臂,似在打瞌睡,双腿盘坐,膝上横着一根两头六棱柱形态的古怪“禅杖”。 此刻,少年僧人突兀睁开双眼,双手一按,地面塌陷三寸。 整个人如一枚炮弹,呼啸着跃起,在众目睽睽下,划过一个高高的抛物线,狠狠坠落在擂台上! 引发人群无数声惊呼。 赵都安也终于看清了其容貌。 “天海”的确年岁不大,外表约莫十六七岁模样。 身披黄褐色僧衣,浑身上下不见佛珠,略显瘦削,容貌平平无奇,标准的“武僧”打扮。 额头位置,以黄色绸布丝带缠绕了一圈,颇为醒目。 此刻立在擂台上,手中黄铜质地,两头皆为修长棱柱,末端凸起的长棍拄在地上,表情冷漠,双眸不含感情地锁定金简。 “他就是天海?那个不合群的佛门妖孽?” 赵都安听到身旁官员议论纷纷。 显然,斗法三日,此人乃初次露面。 戴着无翅乌纱的莫愁眼神古怪: “那丝带是遮住他的天生竖眼么,还以为能看到。” 不是……你堂堂名声在外的“女宰相”,怎么也热衷于猎奇,就不能问点建设性问题……赵都安吐槽,正色道: “公公,这人手中的,是兵器还是镇物?” 蟒袍老太监慢腾腾吃橘子,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模样,悠然道: “既是兵器,也是镇物。其名为‘六道棍’,也是极有来头的一样宝物。 棍子两头,蕴含‘世尊’六道法门……不过,这小和尚境界太低,远发挥不出这器物玄奥的一面,只当趁手兵器用了。” 这时,天师府与神龙寺一方,各派出术士宣读斗法规矩。 走流程。 继而,只见擂台四周,轰然升起一道薄润丝滑,倒扣琉璃碗状的罩子,将擂台与观战区隔离。 全场气氛,陡然凝重严肃。 伴随住持斗法的中年神官一声宣布: “斗法开始!” 擂台上,金简与天海,气势节节攀升,兵戎相见。 …… …… 天师府深处,小院内。 躺在大榕树下的张衍一抬头,看向出现在对面的女子帝王,笑道: “陛下来了?” 身披白色常服,浑身无半点佩饰,却美的不可方物的大虞女帝款款走来。 垂眸望了眼榕树下,张衍一身前,已经摆好的方桌,茶点,以及空置的两把竹椅,低声说: “天师有心了。” 张衍一笑呵呵,显得贼慈祥,神色感慨道: “几百年前,斗法之日,太祖皇帝便会邀当代天师与佛门住持一同私下小聚,品茶观战。那光景,该是何等模样。” 徐贞观俯身,坐在竹椅中,抬起纤纤玉手,摆弄茶碗,笑着说: “那时太祖帝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徐氏皇朝高手,也抢了佛道两家风头,太祖帝邀请双方小聚,倒是心思不纯,有炫耀敲打的意思。” 张衍一大笑,指着她道: “太祖皇帝若知后辈这般编排他,不知会如何想。” 徐贞观洒然一笑: “以先祖之胸怀,想必不会在意这些。” 张衍一感叹道: “是啊,可惜。老朽未能生在那个年代,太祖帝故去之后,这每年小聚的传统,便分崩离析,神龙寺历代住持,便不参与了,历代天师,也兴趣缺缺。” 徐贞观端起茶壶,亲自倒了三杯清冽龙井: “但我徐氏历代皇帝,却守着这条不成文的传统,每逢斗法,便会来赴约。正如天师也会留下两张空置的椅子。” 张衍一叹息道: “人老了,便尤为在意一些小辈不理解的传统规矩,归根结底,无非是用这法子,试着留下点过往的痕迹。” 此刻,钟声滚过小院。 徐贞观笑了笑,将一杯推给天师,一杯留给自己: “这会,外头斗法要开始了吧。” 张衍一笑了笑,袖子一扫,第三杯滴溜溜旋转,茶水泼洒向半空,凝出一道水幕。 水幕中,是擂台上,对峙的一僧一道。 …… 寂照庵。 同为神龙寺的一部分,今日尼姑庵内显得极为冷清。 大多尼姑都去观战,只留下少部分维持尼姑庵日常运转。 喜欢穿红裙,如今却只有僧衣可穿的云阳长公主迈步,穿过秋日庭院,抵达那座有着一方池塘的小院中。 池塘中满是残荷。 岸边。 披着轻薄的纯白僧衣,肌肤如雪,体态丰腴,分明五十有二,容貌气质却令云阳公主都嫉妒的面容扭曲的女菩萨,正一边哼歌,一边梳头。 “我以为,你这老尼姑会去看斗法。”云阳公主冷笑讽刺。 般若菩萨歌声停下,笑吟吟,眼神慈爱地看向她: “贫尼若走了,岂不教你逃了?” 云阳公主没来由打了个寒战,双手捂住臀儿,盯着她,不愿落入下风: “我算着时间呢,开战的钟声已经响过好一阵了,这会,只怕斗法已经结束了。” “所以?” “我想知道谁输谁赢。” 般若菩萨看了她一阵,轻轻叹了口气,望向天空,只见一头鹰隼远远飞了过来。 她挥手一招,鹰隼口中的一封纸卷轻飘飘落下,上面几个大字清晰可辨: 佛门胜! 274、皇族供奉赵都安,请天海小师父赐教(六千字大章) “佛门胜?!” 云阳公主双手高举,巧妙接住鹰隼投喂下的最新战况,表情呆滞了一瞬,继而嘴角忽地上扬,痴痴地笑起来: “这下,本宫那侄女不知心绪怎样。” 玉手握着黛色木梳的女菩萨眼中却透出失望:“可惜。” 云阳奇怪地看向这位佛门菩萨: “你不该高兴?” 般若并无修饰的纯净脸孔,蓦然望向不远处,神龙寺深处大殿位置,咬着牙,幽幽冷笑道: “神龙寺愈强,这群妄图推动佛门合流的和尚,底气就越足,争端就会越多,未来造就的杀孽便也愈多,如何该高兴?” 自我感觉很癫的云阳长公主愣了下,突然觉得眼前这老女人令她不寒而栗。 般若转而,用那近乎半透明的眼眸审视长公主: “你又为何发笑?” 云阳沉默了下,冷着脸道: “徐贞观要的是两家势均力敌,她不愿看到的,本宫便欣喜。” 般若菩萨目光柔和,叹息一声: “阿弥陀佛,最是无情帝王家,贫尼今日领教了。” 云阳不以为意,望向尼姑庵爬满了枯黄爬山虎的院墙外,说道: “既已结束,为何散场钟声还未响起?” 般若菩萨说道:“按传统,胜者须接受台下人挑战。” 说着,如一座白瓷肉山般婀娜多姿的女菩萨轻叹一声: “不过,既是天海取胜,想必也不会耽搁太多。” …… …… 天师府外,斗法广场上。 伴随擂台上胜负落下帷幕,半空中道道光幕中,呈现出清晰的结果。 现场聚集的密密麻麻,无数百姓陡然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声,现场噪声将所有声音搅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结束了! 属于朝廷的看台上。 赵都安死死攥住椅子扶手的手掌终于松弛下来,在斗法开始时,就悄然坐直的腰背,也重重朝椅背一靠! 他憋了好一阵的气,沉沉吐出,闭上双眼,脑海中电影般回放着一幕幕画面。 那是方才整场斗法的经过。 堪称精彩略伦! 彻底掀开底牌的金简,强大的远超那个两人并肩作战的夜晚。 尤其最后一招,金简法力澎湃汇聚一处,释放出的庞大光球,几乎笼罩了半座擂台。 强光刺得的众人双目流泪,令他清晰地意识到: “神章之上,亦有不同”这八个字的分量。 同样是神章境,金简呈现出的战力,远超诏衙缉司们,与柴可樵对比,也华丽了太多。 恩……不得不承认,天师府神官术士,主打一个法术华丽奇诡。 哪怕对修行一窍不通的百姓,也看的目眩神迷,大呼过瘾。 相较之下,天海小和尚走的是武僧路线,却无疑在厮杀上更强一筹。 以佛门“金钟罩”抗下了金简倾力一击,胜负便也没了悬念。 “哗啦啦……” 这时,身周看台上的朝廷官员们,不少人都站起身,桌椅发出吱呀声,伴随着一阵抚掌恭贺的声响。 只是无论袁立,还是薛神策这些朝堂重臣,脸上都看不出喜怒——在斗法的立场上,朝廷必须保持中立。 既需要为胜者贺,但又不能恭贺的太明显,极为考验演技。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礼部尚书感慨道。 “终归是佛门更胜一筹,这天海小师父如此年纪,就有这等法力,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薛神策本身作为强大武人,眼力在众人里,当属首位。 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上,也难掩惊叹。 “呵呵,薛枢密使说的是,然则,张天师弟子众多,这上阵的,也只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就已这般,如此说来,天师府底蕴仍深不可测。” 御史大夫袁立笑着感慨。 薛神策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袁公说的不无道理。” 这就是不偏不倚的艺术了。 莫愁与徐君陵两女,没有开口表态,但眸中那观赏了一场精彩斗法的震撼,仍未散去。 至于内心偏向么……身为女子,目睹金简失败,难免有些失望。 “怎么样?修行之心,可否受挫?” 中间坐席,蟒袍老太监依旧慵懒地靠坐在实木大椅中,看上去并没有半点波澜,然而手中那早已剥开,却迟迟未动。 以至于表皮略显干燥的橘瓣,暴露出这位大内高手,并非当真不在意这场“小辈斗法”。 赵都安睁开双眼,徐徐吐出口气,轻声道: “陛下曾说,武神兼得二者之长。” 海公公轻轻颔首,笑道: “你若能走到神章圆满,可胜此二人,但现在的伱,不行。” 言外之意,“武神”传承虽强,但也做不到初入神章,就打平神章圆满的程度。 但也给赵都安画了个大饼,担心他目睹差距,心生沮丧。 赵都安沉默以对,倒也不失望,若他刚破境,就能威胁两派天才,那也未免不合常理。 他想了想,忽然说: “若我没看错,方才对决,那天海占了武器的便宜。那六道棍似比金简的金眼法杖更强?是什么品阶的?” 海公公看了这小子一眼,知道他与那朱点童子关系好,以为是在打抱不平,嗤笑了下,摇头道: “六道棍的确品阶更高,但斗法的规矩,只限制了携带法器的数量,不能太多,却对法器品质未做限制。 只因,修士自身实力不够,也根本无法驾驭超过自身太多的武器…… 你以为,是金简那小丫头没更强的镇物法器,才吃了亏? 不,是她无法驾驭更强的,否则张天师又岂会缺乏宝物? 反观,那天海小和尚,能拿得起那世间境极品的六道棍,亦能驱使,这便是他的本事…… 你以为不公?这其实很公平。小子,你既走上修行路,切忌将胜负怪罪于武器等外物,而是要体察自身修为不足…… 就如你在庙堂官场上,每每得意,外人只以为你背靠陛下隆恩,却也不想想,为何你能得宠幸,而嫉妒你之人不行……都是一个道理。” 蟒袍老太监一番话推心置腹,担心赵都安心态走偏。 “也就是说,只要能驾驭,且数目不超过规则限制,就可携带任何武器上台?”赵都安自动忽略一大堆训诫,目光闪动。 “……是,”海公公心累地点点头,没好气道: “你若愿意,扛着你研究的那火器大炮上去也没人拦着,前提是开炮的功夫,人家会傻乎乎站着不动。” 赵都安假装没听出老太监的讽刺,若有所思。 …… “师妹!” 此刻,天师府一方的看台。 公输天元在斗法结束,光罩撤去的瞬间,便猛地跳上擂台,将筋疲力竭,法力枯竭而短暂脱力的金简扶稳。 胖乎乎的,有些喜感的脸上爬满了担忧与愧疚: “你怎么样?” 说着,公输天元的胖手,变戏法般摸出一粒丹药,塞入恢复真实容貌的少女口中。 又打出水葫芦,帮她服下。 灵气四溢,巴掌大小脸精致苍白的少女脸色肉眼可见好了些,被崩碎的袖中小手抬起,攥着镜片龟裂的眼镜,心疼道: “碎了……” 焦急围拢来的一众神官:“……”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个破镜子……公输天元腹诽,嘴上却道: “没事,师兄这还给你带了个。” 说着,掏出一副新的水晶镜片,给她戴上。 金简眼中散光的眸子再次聚焦,她望着围成一圈的,一张张担忧的同门脸庞,神色愧疚,眼眶红了,隐约积蓄泪花: “我……我输了……对不起……师父……” 一众神官当即纷纷开口,予以劝慰。 公输天元更大声赞美,表示师妹表现极好,战败非其无能,实在是秃驴太狡猾。 虽是如此,但天师府一众神官,肉眼可见的气势萎靡。 反观神龙寺一方,台上一群僧人竭力克制翘起的嘴角,但喜气洋洋的氛围,压根掩饰不住。 更已有不少权贵,已走过去,朝众僧恭贺,表达要多捐香火钱。 代表玄印住持的白衣僧人更是笑容如春风,起身迈步,轻飘飘如踏云端,抵达擂台之上,笑道: “天海……” 然而,刚斩获大胜的少年僧人,却懒得看他一眼。 当众盘膝打坐,将六道棍横于膝上,掏出丹丸吞下,恢复法力。 辩机笑容僵在脸上,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奈,好在对天海的性情早见怪不怪。 当即笑道:“天海耗费不小,且由他休养片刻,再受挑战如何?” 神龙寺大胜之际,在场之人都知晓,这一轮的佛道斗法,已落下尘埃。 所谓的挑战,无非是维持传统的仪式。 自然无异议。 甚至看台上不少权贵家眷,已经纷纷起身,抢先离席,担心之后散场人太过拥挤。 “哎呀,是那小和尚赢了啊。” 一群贵妇中,尤金花攥着手绢,神色遗憾: “女子本就不擅争斗,怎么不派个男子上台,为娘瞧着那胖子便很抗揍。” 尤金花爱心泛滥,看到女儿般年纪的金简被搀扶下台,便很心疼。 何况还是大郎的朋友,向来帮亲不帮理的尤金花立场鲜明。 “……”赵盼幽幽道:“娘,那个胖的也是大哥的朋友。” “啊!是吗?”尤金花诧异,忙改口道: “这天师府也是的,那么多人,怎么不派个厉害的。” 赵盼翻了个白眼,假装不认识亲娘。 …… 天师府深处,大榕树下。 徐贞观坐在竹椅中,将视线从光幕内,擂台中央盘膝打坐的天海身上收回。 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却也掺杂少许“不出预料”。 以她的眼力,斗法开始不久,便已瞧出高低来。 这会看向对坐的老天师,叹息道: “金简终归是年岁小,经历的比斗少。不如那天海在人间游历,受到磨砺更多。” 张衍一神色泰然,感慨道: “陛下说话还是这般好听,终归还是金简儿不如,或是该说,是老朽这个做师父的不好。” 徐贞观认真道: “天师传法,因材施教,金简本就不是好战的性子,天真烂漫,方为修行正道。 敌不过好战的武僧天海,理所应当。若说斗法,天师前几位弟子,才擅此道……说来,朕也数年,不曾见‘小天师’了。” 张衍一被吹捧的面露得色,输了斗法,心中难免郁闷,只是装出来洒脱,这会才露出笑容: “徒弟大了,哪有留在师父身边的道理。” 说完,瞥见对面女帝的笑容,这位修为境界高深莫测,但心仍在凡尘的老天师笑道: “陛下不必找话头安慰老朽,佛道两家争斗上千年了,小辈胜败,放在当下,或牵动人心,但放在千百年的尺度上,又算的了什么?” 女帝面露尊敬,自嘲道: “天师心境,朕远不及。” 张衍一摆摆手,指了指水幕,道: “看完最后一段吧,呵呵,还不知,今年有无人登台挑战。” 徐贞观点了点头,却不由自主,又看了眼席间三张椅。 美眸中掠过叹息。 昔年,太祖帝邀两家一同观摩,只为看最后胜者挑战,徐氏皇朝高手力压群雄。 可如今,六百年后,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却早已丢掉了先祖荣光。 皇宫之中,更是凑不出一个能登台的年轻一辈。 …… 场间。 嘈杂的议论声持续许久,终于渐渐降低。 斗法虽已尘埃落定,但百姓们却没有散去,因为都知道还有最后的一个传统。 “听闻,往届斗法,胜者接受台下高手挑战,今年却不知谁人会上场。 我听说,这段日子,可有不少江湖中的高手进城。此刻,没准那乌泱泱的人群角落里,就藏着某位厉害人物。” 徐君陵谈笑道。 代表女帝出席的莫愁眉目淡然道: “郡主说的是,然则,上台的最高也不能高出神章,且年岁同样限制,亦须遵从斗法的规矩。江湖中高手如云,但年岁符合,且有底气上台的,却也不多了。” 赵都安听着二人谈话,插嘴道: “哪怕实力不够,但为了扬名,或与大派天才切磋,也是值得的吧。” 听到这句话,同在旁边坐席的“神将”薛神策淡淡道: “前提是,承受的起重伤的代价。” 赵都安好奇看他:“赵枢密使这话的意思……” 薛神策只当他好奇,随口解释道: “上了台,便不只是切磋了。若是金简胜了,或许有不少人敢于登台。但胜的是天海,便不同。 此人虽年少,但在江湖中颇有名声,因一‘竖瞳’能分辨善恩,动辄以武力度人入轮回,说是凶名也不为过。方才与金简神官交手,亦不曾半点留手…… 这台下江湖人,哪个想上去,不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天海打成重伤? 况且,凡是江湖强者,哪个能算‘好人’? 若给这天海认定是个‘恶人’,那可更不会半点留手,打死虽不至于,但想扬名?讨教?怕是不成。” 顿了顿,薛神策忍不住表情古怪道: “原本,那武帝城的柴可樵若在,或会上台。但此刻却也不成了。” 赵都安眨眨眼,看向马阎: “督公,那柴可樵还在大牢关着?” 马阎瞥了他一眼,解释道: “前日已经下令释放他,但此人推脱伤势未愈,不肯出来。大抵是担心在城中遇到仇家。他虽痴于武,但并不蠢。” 赵都安:“……” 一群人闲聊之际。 场上,一身白衣的辩机笑着开口,声音如雷,滚过全场: “时辰不早,台下可有人上场,挑战我神龙寺天海?” 霎时间。 嘈杂的现场安静了,无数围观的百姓也闭上嘴,期待地望了过来。 人群中,明显有一些江湖武夫、术士异动,但等瞥见台上盘膝打坐的小和尚,顿时偃旗息鼓。 或有人咬牙要上,也被身边同伴拽住,苦苦劝诫。 偌大上万人聚集的广场上,愣是安静异常,唯有呜呜的秋风,吹的四周维持秩序的禁军军旗抖动。 “嘶,这一届,竟都没人敢去么?” 人群里,海棠啧啧称奇,她今日与其他缉司,复杂维持秩序。 此刻忙里偷闲,抱着胳膊看热闹。 “张晗,要不你上去?”她打趣地看向面瘫卷王。 张晗扶着腰间七尺剑,权当没听见 ——且不说,他前几日与柴可樵切磋,伤势未愈,哪怕全盛状态,也没有半点面对天海的想法。 当然,哪怕有想法也不行,他年龄超纲了…… 人群中,不少朝廷高手蠢蠢欲动,但碍于年岁,也只能颓然杵在下头。 “谁人愿来?” 台上,辩机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又反复喊了几次。 皆无人应答,气氛反而越发安静了。 “怎么回事?为何无人上去?” 尤金花抻长脖子,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人群。 赵盼也攥拳期待,有种没看过瘾的感觉,哪怕没什么精彩斗法,上去个人,打一打也算热闹。 但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当个陪衬? “看来,是没人上去了。” 朝廷看台上,郡主徐君陵有些失望。 莫愁已经准备起身,其余朝臣也陆续站起,准备离席。 台上,辩机笑容温和,最后一次喊话后,笑着说: “看来无人愿上台,既如此……” 他便准备宣布斗法散场结束。 然而,就在群臣纷纷起身离席的时候。 从始至终,安静观战的赵都安,忽然扭头,看了眼身旁撑着扶手,行将站起的海公公,说道: “公公,且等一等。” “恩?”海供奉挑眉,看向他。 只见梳洗整齐,未穿官袍,而是一身短袍的赵都安站起身,微笑道: “我去去就来。” 蟒袍老太监愣了下,起初没听懂,但下一秒,当他看到赵都安行走的方向时,瞳孔猛然收窄,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沉声开口: “你疯了?你才刚跨过那道坎……” 赵都安脚步一顿,扭头,在周围人奇怪的目光中,说道: “公公,您教导我说,武夫须有不避不退,迎难而上之心,我想了想……” 他垂下头,又抬起头,笑容灿烂: “此言有理。” 说完,他毅然转身,在周围大虞官员们茫然的视线中,迈步走下了高高的看台。 底下,有禁军看到他,先肃然行礼,继而抬手指了个方向,道: “大人,退场出口在这边……” “我知道。”赵都安笑容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前头空荡荡的擂台,说道: “我去那边。” 小禁军愣在当场。 扭头。 目送那一袭俊朗身影,一步步走向擂台。 看台上,郡主徐君陵蓦然顿足,扶着丫鬟绿水的手,一下僵住,转回身,愕然望向前方。 “郡主?” 丫鬟疑惑地转头,然后也愣住了。 起身离席的,以莫昭容为首的一众朝堂大员,也都疑惑转回身。 大冰坨子呆了呆。 大青衣袁立猛地眯起了眼睛。 “军神”薛神策不苟言笑的脸庞一下变了,仿佛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刚刚起身的马阎更是心脏漏跳了一拍,先是一怔,继而猛地扭头望向海公公。 却见蟒袍老太监站在人群中,死死盯着那道毅然远去的身影,浑浊的老眼中蓦然掠过一丝精芒。 夹杂着担忧与……欣慰! 连手中半只干枯的橘子滚落在地,也浑然不顾! “啊!盼儿,你快瞧,那走出来的是谁?为娘眼神不好,你瞧着,是不是……” 贵妇云集的一侧看台上。 尤金花突然失声地站起来,不顾周围贵妇人们诧异的目光,一手指着下方,一手用力攥住女儿纤细的小臂。 秋水芙蓉般的少女此刻也全然不顾疼痛,瞪大了眸子,结结巴巴道: “是……大哥,是大哥啊!大哥怎么上去了?莫非是代表朝廷,宣读什么?” 人群中。 “大人?大人怎么上去了?” 梨花堂的锦衣们,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表情茫然。 海棠和张晗等缉司,更是齐齐懵了下,竟是一时没想通,赵都安怎么突然上台了。 “赵兄?” 天师府一方,公输天元脸色不好,正安慰师妹,听到动静,忍不住抬头一看,旋即哑然: “朝堂没说还安排什么事啊。” 吞咽了丹药,刚缓过神的金简坐在椅子里,也抬起头,眼镜片后,目光茫然。 “咦,谁上去了?” “终于有人挑战了吗?” “不对,是从朝廷大官们那边上去的,应不是挑战吧。” 京城百姓们,也注意到了有人登台,却大多并不认识赵都安的容貌。 众目睽睽下。 赵都安一人登台。 身影蓦然出现在天空中的光幕里。 神态温和的辩机和尚眯着眼睛,打量上台的赵都安,好奇道: “赵大人,可是有事?” 赵都安笑吟吟,单手朝这位“熟人”施了个不很正式的佛礼。 旋即转向擂台中央,盘膝闭目打坐的小和尚,淡然的声线,穿透全场: “皇族供奉赵都安,请天海小师父赐教!” 短暂寂静,全场哗然。 …… ps:感谢书友“八百年不改初心”再一次的47000点币打赏,晋级本书盟主! ps2:今天作者君生活里有些事,更新晚了,干脆写个大章(叩头 感谢书友:2022……7273的1500点币打赏支持! 275、借剑!太祖皇帝神兵现世(六千字) 请赐教! 此刻,赵都安屹立于擂台上,浑厚沉稳的声线,借由擂台四周的法术符阵,扩大许多倍。 清晰地席卷过整座广场。 霎时间,站在他旁边的辩机愣住了,那张淡然的脸孔上,显出片刻的迷惘。 而盘膝坐在擂台中央。 裹着黄褐色武僧短袍,深色短裤,同色布鞋,两条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搭在膝上,约莫十六七岁的“天海”小和尚,猛地绽开双目! 这一刻,嵌在他平凡的脸孔上的眼睛里,横向划过锐利寒光。 死死盯着朝自己邀战的赵都安,头顶的黄绸丝带无风自动。 “你?挑战我?” 少年天海冷声问。 赵都安微笑道:“是。” 旁边。 辩机迅速镇定下来,俊俏的脸上,嘴角习惯性扩散笑容: “赵大人莫要说笑,挑战自有规矩……” 赵都安看向他,平静道: “我年岁符合,亦非天师府术士,至于境界,不巧,前两日刚跨入神章,想来是合乎规矩的。” 说着,他身周突兀腾起一圈淡淡的光晕,笼罩周身,朦胧神妙。 这是武夫晋级神章后,都会自行掌握的“气机外放”手段,也被称为“护体罡气”。 当初他与逆贼舵主寒霜剑交手,对方就曾用这招,挡下他的飞刀。 此刻展示,无疑是证明他修为的有力手段。 赵都安收回罡气,面朝辩机,笑着反问: “怎么,莫非不可?” …… 哗—— 台上三人对话,只过了几个呼吸,而这时候,广场上人群的喧哗声,才如热油泼入冷水,猛地掀开来。 围观百姓们,难掩惊讶。 “赵都安?台上那人,便是传闻中,朝堂上那位赵阎王?” “是真是假?传闻里,给圣人宠幸的那个?” “不是说,这人大奸大恶,乃丑陋之小人……怎么这般俊朗?” “呸,人说的是品德,皮囊自是好的,不然岂会给圣人瞧中……” 法不责众。 何况,人群里相当多的,还是外地人。 惊讶之下,说话也没多少顾忌。 尤其一些女子,更是目光大亮,盯着半空中光幕上的形象,眼神勾人。 这半年来,赵都安名声远播,但真正见过他的却不多。 此刻竟要挑战小和尚,一时引得的喧哗,比之金简落败,都不遑多让。 至于诸多看台上,与赵都安相熟的一众人等,更是呆在当场。 既惊愕于赵都安挑战的行为,更吃惊,“赵阎王”不声不响,竟已跨入神章境。 “海供奉,您早知道了?” 莫愁呆了呆,侧头看向蟒袍老太监。 后者神情复杂道: “他突破的事,猜得到。但上台,咱家也是出乎预料。” “那……他有几成把握?”莫愁下意识追问。 “把握?”蟒袍太监表情古怪地瞥她,没吭声。 一旁,一身武将官袍的薛神策沉声开口,解释道: “赵大人只是初入,哪怕皇族供奉传承高妙,但也不可能抹平差距鸿沟,唯一要担心的,是这小和尚是否懂事,会留几成手。” 这么悬殊吗……莫愁呆了呆,她并不懂修行,下意识道: “以他的心机,敢上去总归是有底气的吧。” 实在是赵都安腹诽的形象,在女宰相心中已是“深入她心”。 本能地不相信,以赵都安的头脑,会做被动挨打的蠢事。 马阎插入话题,这位大太监表情凝重: “或是为了磨砺武道之心?” 作为“同门师兄”,他当初也接受过海供奉的教导,深切地知道,老海教学的风格。 因此,哪怕不清楚细节,但也猜出,赵都安之所以会改了性子,肯直面风险,必有海公公的影响在里头。 殊不知,海供奉此刻,心中同样在暗骂: “咱家只说,你要有武夫不避战之心,没说要你去找死啊,太祖皇帝当初磨砺道心,也是找比自己稍强的人挑战,也没说,如伱这般……” 不过,往好了想。 今日这个场合下,天海小和尚再如何,都不可能打出人命来。 且陛下乃至张天师,也在不远处坐镇……不会出大事……老太监便也放下心来,哼了声,嘀咕道: “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大不了躺个把月,长长记性。” …… 与此同时。 天师府深处小院内。 大榕树下对坐的女帝和老天师也齐齐愣了下。 徐贞观是惊愕于自己的忠犬竟然突兀上了擂台找死。 张衍一是诧异于自己的“小友”竟在此刻露头。 好在,两位当今世界顶端的大人物因被赵某人吸引,没有注意到彼此脸上短暂的错愕。 “简直胡闹!” 大虞女帝没有预想中,得知宠臣晋级的欣喜,脸孔反而一沉。 美眸深处,闪过浓浓的担忧: “突破才几日,竟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这一刻,她甚至有冲出去,强行中止这场闹剧的冲动。 并非真的愤怒,而是忧虑! 以她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赵都安对上天海,只有被蹂躏挨打的份? 但身为帝王的清醒,令她强行按耐住。 她知道,自己若真这般做了,才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笑料。 “陛下且安心,” 老天师人老成精,心态稳健,笑着说: “擂台自有规矩在,不妨事的。” 言外之意,诸多强者在场,人不会出事。 徐贞观察觉自己失态,忙敛了敛神,苦涩道: “朕也不曾想到,有这一举动。” 张衍一笑着摆摆手,表示陛下无须解释,忽而感慨道: “想来是这位赵小友,也想为徐氏皇族挽回些荣光。” 徐贞观一怔,恍惚走神。 凤眸望向水幕中,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禁心有触动。 想起了当初,自己与他的确说起过,昔年皇族强者如何抢下斗法风采。 所以……他是为了朕,才这般做的么? 是了,以这小贼的奸猾与头脑,每逢打架,都第一时间向朝廷求援的风格,岂会不知上擂台的风险? 想必,也能看出站在朝廷立场,并不希望神龙寺声名大噪。 所以,才站了出来? 以供奉的名义登台? 可……那天海小和尚的性子,可未必在乎什么朝廷脸面,予以留手啊…… “陛下,且静观其变吧。”张衍一悠然说道。 老天师一副看戏模样,却是早在方才顷刻间,勾动“天道”之力,默默卜卦一次。 卦象的结果,令他颇为惊讶,只是却不好与女帝说。 徐贞观轻叹一声,镇定心神,颦眉望向光幕,心中已在思量,等下如何救治。 …… “当然,可以。” 辩机只迟疑片刻,便笑着颔首。 一派佛门高僧的风范。 他笑着赞叹: “不想赵大人短短数月,便已跨过这道门槛,可喜可贺。按规矩,的确可登台,只是贫僧以为……” 赵都安打断他,淡淡道: “既可以,就开始吧。” “……”辩机只好将嘴边递出来的台阶,又咽了回去,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 “既如此,天海,你便与赵大人过过招,切记,莫要动了真火,点到为止。” 辩机深知小和尚的性格,乖戾怪异,嫉恶如仇。 赵都安显而易见,属于“恶人”行列,生怕小和尚上头,真打成重伤了,令神龙寺与朝廷难办。 故而着重强调,暗示将人击败即可,能不伤便不要伤。 “哼。”天海小和尚站起身,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是冷笑。 辩机叹息一声,念诵一声佛号,倏然飞离擂台。 “赵兄……”另一边,公输天元搀扶金简,不禁开口,想要劝阻。 却已晚了。 圆形擂台四周,大地“隆隆”震动,那本已撤去的巨大屏障再度缓缓升起,将内外阻隔。 也预示着,挑战的开始。 “真的要打了,不知谁能赢。” 看台上,有官宦女眷担忧,“赵大人这般人物,怎去舞枪弄棒,伤了脸怎么好。” 尤金花没心思理会这帮女人的奇怪关注点,右手死死攥着手绢,左手握着女儿的手,紧张的不行: “怎么就真要打起来了?那和尚多厉害,若是……” 赵盼也慌张不已,此刻强撑镇定,宽慰母亲: “没事,大哥也是神章境界呢,况且,那和尚已打了一场,想必没什么力气……” 坐在邻座的一名贵妇早听出这两个,乃是赵家女眷,忍不住解释道: “一个初入神章,一个是巅峰呢,差着十万八千里。那天海小僧人,还服用了大丹,哪怕不是全盛,却也差不多了。” 赵家女眷顿时更慌了,扶着栏杆,死死盯着擂台,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 台上。 伴随巨大光罩落下,赵都安只觉外界的声音一下被阻隔。 同时,内部的声音,也被大大削弱。 宽敞的广场上,只剩下他,与对面的三眼小和尚两个。 “咚!” 十六七岁的天海小和尚站在数丈外,手中那一根黄铜铸造的“六道棍”呜呜破风,在手中灵巧地转了个圈,重重立在地上。 以六面棱柱为圆心,周围泛起尘土,波纹跌宕。 秋风穿过光罩,吹的僧衣波浪般抖动,光头上的丝带飘动。 “我知道你,” 天海那张平平无奇,唯独下颌略尖的面孔上,眼神冷漠中,夹杂一丝饶有兴趣,盯着赵都安,嘴角上翘: “我回京后,听过你很多的事。” 赵都安负手而立,坦然与这头佛门妖孽对视。 恍惚间,有种作为猎物,被山中猛虎,草原雄狮盯着的错觉。 他笑了笑:“是么,他们怎么说我?” 天海露出森白牙齿,瞳孔似溢出锐光: “他们说你无恶不做,乃一等一的奸臣。” “哦?”赵都安好奇地看向小和尚头顶: “我也听说,你天生竖有第三只眼,名为‘慈眼’,可辨别善恶是非,隔着丝带,也能看人么? 还是觉得太丑,不好意思见人? 我方才见你与金简打的热闹,便想扯下丝巾瞧一瞧,却没能如愿,便亲自上来了。” 天海似乎没想到,姓赵的这个朝廷鹰犬话还挺密,少年瘦削的脸颊愈发没了表情: “你还不配让我动用慈眼。” “是么?所以,你没看过,就肯定我是奸臣了?” 赵都安诧异道,“听闻你在外头,动辄出手,度化恶人。如此看来,所谓度化,便是随心所欲杀戮了,佛门竟能容你,当真稀奇。” “你……”天海噎住,顿时吃了个哑巴亏,少年恼火道: “我看世人,自会明辨,用不到你教!” 继而,他烦躁道: “莫要废话,拿出你的兵器,打完收场。” 赵都安盯着他手中的棍子,摇头说道: “我趁手的,只有一把飞刀,还是凡胎境用的,想着擂台上不合适,也比不过你这宝物,便不拿来献丑了。” 天海愣了下,眉头皱起“川”字,冷笑: “那你就去借兵器过来,省的等下被我打倒,旁人说我神龙寺欺负人。” 赵都安说道:“什么兵器都能用?” 天海皱眉,只觉这人罗里吧嗦,烦躁的很: “只要你能驱使的动,什么都行!” “好,那请小和尚等一等。” 赵都安笑道: “来的匆忙,且容我借一件兵器来战。” 少年僧人神态傲气,刚胜了佛道斗法,气势如虹,自不会将一个朝廷鹰犬放在眼中。 抱着肩膀,大大咧咧站稳,身旁立着来头不凡的黄铜长棍,眼神睥睨,一副“随便你”的神色。 然而接下来,赵都安却并未离开擂台,或开口向任何人借兵。 他只是忽然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前几日,那个他跨入神章境界前夕的夜晚。 …… 武神图中。 太祖皇帝再一次,从那座武帝城旁的“青山”上,浑身浴血地走下来。 赵都安背着他,回到了镇子里的客栈,将他丢进浴桶中,洗去血水,又换了新的热水,倒入养伤的药包。 浓郁的药香中,赵都安推开客栈的窗户,窗外是青山高耸入云的山境。 夕阳一点点沉下地面,从这个角度,隐约可见山的背面,露出一角海面。 波光粼粼如碎金。 “老徐啊,” 赵都安坐在窗口前的圆凳上,双手托腮,望着外头的景色,任凭风掀起他散乱的头发: “我现在大概懂了,你究竟为什么要一次次打上山去,但……咱就是说,你不能带个兵器啥的么? 咱是去挑战,又不是挨打,武夫之心什么的,总不会是挨打之心吧…… 你看别人武者,都是拎着刀剑上山的,就你……傻乎乎出手空拳,你不挨打谁挨打,傻不傻?” 身后,浴桶中。 浸泡在药汤里披头散发的粗犷汉子头靠在浴桶边,眼皮没睁开。 下颌的浓密胡须动了动,声音沙哑地说: “我有兵器。” “在哪?我咋没看到?”赵都安扭头,好奇瞅他。 老徐睁开眼睛,示意了下二人行李。 赵都安麻利地起身,拎起了从沙漠开始,老徐就形影不离身的那个大褡裢。 “打开。”老徐说。 赵都安解开褡裢,从里头还真抓出来一件兵器出来。 形态细长,用破布缠绕着,他飞快解开,不禁愣住。 房间中蓦然亮了一瞬。 褡裢里,竟当真裹着一柄剑。 一柄握柄细长,剑身密布暗红花纹,不知以何种金属铸造,边缘锋锐异常的宝剑。 没有剑鞘,就只一把孤零零的剑。 风拂过,赵都安的一根头发掉下来,轻轻飘在剑刃上,顷刻断成两截。 老徐伸出手,捧在赵都安手中的剑,突兀微微震颤,继而自行翻转,落在端坐浴桶中的太祖粗糙的掌心。 赵都安愣了下,因为就在方才,他隐约看到了老徐气海丹田,透过肌肤隐隐显出一道模糊的龙形。 与此刻他体内的龙魄有些相似…… 是了,所谓龙魄,本就是太祖皇帝一身内力凝聚而成。 传记中也曾说,大虞太祖是双脚丈量大地,走过山海后,才炼出一口玄黄气。 没来由的,他心中明悟了什么。 “你有剑为什么不用?”赵都安忍不住说。 老徐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画卷中的大虞太祖生动的好似一个活人,他那略显僵硬的脸孔上,第一次显出人性化的表情,好似于此刻,活了一般。 “因为此刻的我,还没有这把剑。” 老徐随手,将宝剑丢回给赵都安,浓密胡须下,嘴唇好似笑了笑: “送你了。” 赵都安愣了下,鬼使神差问了句:“它叫什么?” “剑名,太阿。” …… …… 外界。 就在赵都安陷入回忆,悄然勾动气海丹田中沉睡的龙魄的同时。 皇宫一角,恢弘的太庙最深处。 那供奉着大虞朝历代的皇帝灵位的大殿正中。 一只黑沉沉的剑匣突兀震动起来。 “哗啦啦……” 紧接着,偌大的摆满了灵牌的庞大桌案,也都震动起来,烛台晃动,帷幕摇曳。 一个个灵位哗啦啦倒下。 “砰!” 黑沉的剑匣突兀打开,内里铺着明黄色绸布的木匣内,大虞太祖佩剑,亦为徐氏皇族镇族神兵的太阿剑仿佛感受到无形召唤。 自行飞出,径直破开屋顶,洞穿了一个大洞,化作一抹流光,拔地而起,掠出整座皇宫,朝某个方向飞去。 “什么动静?!” 太庙内驻扎的禁军们大惊失色,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却只能愕然地望见阴沉的天空中,一抹刺目的金色流光,划破长空。 “太祖佩剑!” “速速禀告陛下,太阿剑飞走了!” 宫中,一片混乱。 …… …… “咦,怎么回事?还打不打了?” “是啊,怎么赵阎王闭上眼睛,不动了?” “莫非,是某种无形的神魂斗法?我们看不见?” 擂台四周,乌泱泱的人群,逐渐发出嘈杂声浪。 偏生,因声音被削弱,此前场上的二人的对话,并未给百姓们听到,因此尤为不解。 “大哥怎么不动了?莫不是在调息内气?” 赵盼小表情认真,凭借自己极为有限的武道知识,尝试进行分析。 尤金花只是紧张盯着看,闻言看向身旁,方才那个看上去很懂的贵妇,尝试询问。 对方却也摇了摇头,表情茫然。 “赵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一名官员忍不住开口,“不是要打么?究竟还打不打了,都这么久过去了……” 不少人心中,既疑惑,又觉得烦躁,期待的双方斗法厮杀,迟迟不曾上演。 本以为要动手了,结果又发生这等变故。 “这是……” 莫愁疑惑看向海公公与薛神策,求助这两位朝廷强者。 薛神策耳聪目明,听到了罩子里透出的对话,强行解释道: “赵大人似乎在等兵器。许是有人给他送来吧。” 这位枢密使,也委实想不通。 然而这时候,蟒袍老太监突然抬起头。 花白的发丝在风中舞动,一双老眼猛地绽放渗人的净光,竟是一瞬间,进入了极警惕的姿态。 下一秒,薛神策也耳廓微动,豁然转身,看向皇宫方向。 辩机抬头。 公输天元与金简也突然站了起来。 这一刻,场中诸多强者,率先扭头,惊愕望向远处,再然后是无数百姓也发出惊呼声: “那是什么?!” 擂台上。 抱着胳膊,心情烦躁,已经有些不耐烦,正要催促的天海突然睁开双眼,悚然转头。 瞳孔中,清晰倒映出一片阴沉的密云,以及连日秋雨的堆叠乌云尽头,那一抹骤然亮起,以恐怖速度划破长空的金芒! 当是时,一道金光破空而至,伴随“轰隆隆”的沉闷破空声。 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瞬息之间,悍然撞入封锁擂台的光罩。 那可削弱阻挡“世间境”层次力量的防护罩,先是黯淡了一瞬,继而在顷刻间疯狂闪烁数十次,继而轰然崩碎! 旋即,是一连串的电机般的爆炸声。 伴随着破碎的光罩席卷起狂风,吹的旌旗抖动,周遭百姓们惊恐万状,抱头鼠窜。 两侧擂台上。 天师府、神龙寺,以及朝堂高官重臣所在的看台上,更是无数人惊愕站起身! 瞪大双眼。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闭目沉思状的赵都安不知何时,已抬手,张开五指虚握。 掌中,赫然多出一柄锋芒无匹的重剑。 剑名:太阿 赵都安于狂风中,张开双眼,朝着对面悚然大惊的天海小和尚,微笑说道: “我借的兵器,来了。” …… ps:有点不敢点发布按钮,已经能想象到读者老爷们不爽的表情了,但真没水(大哭) 在反复权衡,这段应该先写,再打,还是先打……打到末尾,再召唤太阿剑……其实后一种戏剧张力更强,但前一种更符合逻辑,所以用了一章先召唤出来,再干架。 下一章不用等,我尝试熬夜写,看能写多少字,明早读者老爷们再看。 276、赵都安的身法 就在太阿剑划破长空,破开罩子,落入赵都安手中的同时。 天师府深处,栽种大榕树的小院内。 “太阿剑!” 徐贞观近乎失态地起身,白衣无风自动,青丝飘舞。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水幕,准确来说,是其中映照的,赵都安持剑而立的身影。 凤眸瞪的滚圆,不可思议的念头如野草疯长。 她呼吸略显急促,袖中秀拳紧握,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失态。 然而内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太阿剑! 先祖皇帝的佩剑,徐氏皇族的至宝,也是陈列于皇宫太庙供桌上的神器。 三年前,玄门政变,彼时尚为三皇女的她,就是只身入太庙,取了这柄神兵,才铸就横扫千军,镇压叛军的那场胜利。 只因,徐贞观乃是近几代皇族中,唯一一个,得到太阿剑灵承认的“执剑人”。 想要持握太阿剑,虽未必需要“血脉”,但必须修的是“武神”传承。 所以,理论上,赵都安身为供奉,的确有可能成功。 但…… 那也只是“理论上”! 要知道,太阿剑的认可极为苛刻,哪怕海供奉,都只能在特殊情况下,极短暂地持剑。 还要毕恭毕敬,视若仆从。 更不要说,对太阿剑“召之即来”了……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方甫跨入神章境,连太阿剑都没摸过的小供奉,竟于此刻,隔空取剑。 令堂堂先祖神兵,主动破开皇宫封锁来投,更无比驯服地被其持握。 “怎么可能?!” 恍惚间,女帝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或那并不是神器太阿。 旁边,老天师心中的惊讶,同样不少。 他方才虽推算出赵都安胜算极大,却也不曾占卜到,如今这变化。 他下意识看向女帝,虽说徐贞观掩饰的很好。 但那仓促间暴露出的惊讶,仍悉数落入张衍一眼中,令他眼神愈发古怪起来。 “呵呵,陛下好手段,” 然而,短暂沉默后,坐镇天下三个甲子的老天师却主动大笑,打破僵硬气氛: “如今才知,陛下这是早有安排啊,这赵供奉天赋竟如此惊人,能得以持握太阿剑,无怪乎深得宠幸。 如今这隔空送剑,若老朽没猜错,也是陛下的手段了……持此神器,足以抵消修为差距,莫非这一届斗法,将要再现昔年徐氏皇朝辉煌?” 徐贞观猛地回过神,收敛神态。 听到这番话,心虚了一下……目光有了短暂的躲闪…… 继而,又成了狐疑,有点不确定,张天师是真这般想,还是刻意给她递台阶。 但无论哪一种,这的确是个最好的对外解释—— 一个小供奉,能召唤太阿剑,委实太过惊人。 若没个合理的解释,实在麻烦。 若解释为,今日的一切,都乃是女帝暗中安排,故意如此。 就都解释的通了…… 至于真实情况,到底为何,只能等挑战结束,她再带赵都安回宫,私下单独询问…… “天师说笑了,赵卿终归晋升不久,哪怕手持神器,也难弥补差距,战而胜之。”徐贞观双手陇在袖中,姿态雍容,淡然说道。 巧妙地避开重点。 只能说,贞宝同样深谙语言的艺术。 反正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说完,便急不可耐,盯着水幕中画面。 在震惊之后,竟也真的升起一丝期待——若赵都安,真能代表皇室,击败天海。 那对她帝位的合法性,会有极大支持。 …… …… 狂风呼啸! 伴随擂台光罩被击碎,空气的坍塌发出幽咽咆哮,惊得人群惊呼。 天海小和尚屈膝向后一弹,硬生生又拉开数丈距离。 手中的六道棍也转为双手持握,横在身前。 再无方才的傲慢与懈怠,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惊疑不定地盯着持剑的赵都安,失声道: “这是太阿剑?!” 赵都安将宝剑横持,手指并拢,缓缓拂过剑身上黑红两色纹路,视线落在剑柄上“太阿”两个铭文上。 语气复杂:“是。” 继而,笑了笑:“这不违反规矩吧。” 这时候,擂台两侧,皆有人奔过来。 “赵兄,你没事吧……” 公输天元小心翼翼询问,绿斗小眼珠在太阿剑上挪动,似在辨认,神色变了变: “这莫非是徐氏皇家那柄……” 另一边,辩机和尚脸色并不好看,迈步而至:“此剑……” 赵都安打断了二人,平静说道: “既不违反规矩,那挑战还应继续,抱歉不慎击碎了防护阵,烦请诸位安抚百姓。” 公输天元虽揣了一肚子疑惑,但这会容光焕发,当即拍着胸脯笑道: “小事,我这就请神官来修复。” 站在天师府的立场上,他宁肯让风头给皇室拿走,也不愿输给神龙寺。 眼瞅着有转机,配合的很。 辩机见状,也无法再开口,只能沉默退走,眼中却多了一抹忧虑。 天师府立即有多名神官走出,修复阵法,并安抚受惊的百姓。 而伴随动静平息,惊扰的人群也逐渐安定下来,纷纷交谈。 “太阿剑?那小和尚说,赵大人唤来的,是皇宫里那柄太祖佩剑?如何可能?” 朝廷一方,诸多官员无一坐着,都已起身,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 “我知道了!” 惊慌气氛中,穿对襟大青衣的袁立突然开口,眨眨眼,朝众人说道: “想必是陛下的安排。 诸位,须知赵佥事上台时,口中称的便是皇族供奉,而昔年,皇族确有挑战佛道胜者之传统。” 袁立一句话抛出,无须解释,在场的聪明人们立即脑补,拼凑出符合逻辑的真相。 纷纷恍然大悟: “袁公说的是,必是陛下安排。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神剑飞来。” 更有人求证般,望向海供奉: “公公,可是如此?” 海公公没吭声,心中同样茫然的很,这一刻,他都产生了怀疑,猜测是否真是陛下暗中安排了什么。 自己并不知晓。 而他这幅一言不发的模样,在周围人看来,便是默认了。 “皇姐的安排?” 徐君陵方甫回过神来,脸色都变了。 脑海中,立即回忆起当初,自己在寝宫中与皇姐下棋时,旁敲侧击的一幕。 “记得当时,我询问皇姐的态度,皇姐只说外人强,不如自己强……嘶,是了!必是那时,她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切,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根本不在意佛道哪一家会获胜,因为最后都会派出赵都安代表皇室出战…… “这也能解释,为何姓赵的从那天之后,突兀消失了,没再露面……分明就是给皇姐安排去准备了,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还有那个柴可樵,我说这赵都安为何胆敢调集兵马镇压,想来也是皇姐的意思。 目的是防止武帝城一脉,在今日捣乱,破坏朝廷的计划……甚至,赵都安那天在茶楼,刻意避战,也是为了不提早暴露手段……” 一切都对上了! 徐君陵恍然大悟。 这一刻,这位自认为工于心计的郡主,只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对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却暗中布局深远,谋划深刻的皇姐,产生了浓浓的忌惮! 还有这个赵都安……也表演的天衣无缝…… 莫非,当真与皇姐是那种关系? 徐君陵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赵都安的判断,太过草率了。 另外一侧,赵家女眷们也从周围贵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听了个大概。 “太祖皇帝的佩剑?大哥果然有底牌,我就说,他不会打无准备之仗,那小秃驴有苦头吃了!”赵盼喜滋滋道。 尤金花还不大能放下心来,攥着栏杆,身子骨前倾,愁眉苦脸,默默给继子祈祷: “阿弥陀佛……” 美妇人祈祷了个开头,猛地意识到不对劲,这件事似不适合求佛。 她愣了下,然后顺畅地切换祈祷对象: “无量天尊……” 尤金花有着大虞人朴素的信仰观念 ——反正不花钱,索性都信一信,哪个好用信哪个。 …… 少顷。 伴随“隆隆”声响,倒扣琉璃碗状的罩子再次升起,隔绝内外。 擂台上。 当四周安静下来,手持神剑的赵都安,默默感受着体内沛然膨胀的气机,心生赞叹。 这太阿剑不愧与“武神”途径天配,只一入手,便令他气机浑厚凭空翻了数倍。 如同套了个强力buff,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抹平了神章初入与圆满间的差距。 “看来,你很警惕。”赵都安看向远处的小和尚,笑着说。 天海嘴角浮现冷色: “真以为凭借一件兵器,就能与我较量?太阿剑的确厉害,但你只有神章境,又能发挥出几成?” 赵都安反唇相讥:“对付伱足够了。” 一时间,二人目光碰撞,好似激射出无形火星。 “希望你等下,嘴还能这样硬,我会教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强大。”天海面无表情说道。 哪怕有着十足的自信,但面对极具传奇色彩的神兵,他仍旧提起了十二分警惕。 这一刻,风仿佛慢了下来。 众目睽睽下,天海抬手,五指张开,攥住了立在身前的黄铜六道棍顶端。 继而,露出森白牙齿,手掌一节节拂过兵器。 而他手掌拂过之处,那原本色泽暗沉的六道棍身上,漆皮似乎纷纷脱落,显出一枚枚金色梵文。 每脱落一枚,小和尚的气势就攀升一分。 当六道棍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少年僧人的气势攀升至顶峰。 继而,毫无征兆的,他双膝一屈,整个人如炮弹跃起。 眨眼功夫,跨过十几丈距离,双手持握金属长棍,朝赵都安头颅横扫! “呜呜——” 破风声里,黄铜棍拉出残影,然而下一秒,却就给赵都安双手握剑,反手格挡。 “铛!!” 六道棍与太阿剑,撞在一处,发出沉闷的钟鸣声,赵都安没有劈斩,而是用剑身侧挡。 一撞之际,双方便已真切感受到对方气机的浑厚力道。 两人几乎同时手掌发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反震。 “好浑厚的内力(法力)……” 二人心头腾起这个念头,默契地放弃了拼气机的路线。 赵都安眼眸一闪,与女帝训练多日的成果,与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没有任何犹豫,长剑顺势沿着棍身擦滑,直奔切削小和尚手指而去,摩擦飞溅出一串火星。 天海却未曾放手,亦未角力。 手腕微微一转,那六道棍竟疯狂延展,眨眼功夫,长度暴增数倍,也将少年僧人硬生生推出数丈。 又是这怪东西……赵都安此前观摩,对这和尚的法器已有初步了解。 一剑削空,毫不迟疑,身躯朝后顺势一倒,身体近乎贴着地面,恰好避开那猛地横扫的六道棍。 “呜呜!” 铭刻梵文的黄铜长棍几乎是贴着赵都安的鼻尖扫过,劲风拂面,掀起他额前几缕发丝。 “咚!” 赵都安左手在地面轻轻一按,石板地面登时凹陷出五指手指印痕,身躯借力违背引力地站起,朝后滑退。 瞳孔中,却见本已拉远的小和尚,再度疾奔而至,六道棍呼啸而至,直奔面门砸下。 却是刻意将法器长棍延展了约莫一倍长短,以长攻短。 呼啸的棍影一时铺天盖地,好似同时有数十条长棍从四面八方袭来。 “一寸长,一寸强,太阿剑虽锋锐无匹,削金断玉,但以我的修为,尚无法以此剑切断六道棍,这天海刻意避开剑锋的半径,太阿剑的威力便大减……” 赵都安于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诸多对策,却逐一排除。 他忽然闭上了双眼,摧枯拉朽的太阿剑,也被他随手负在身后。 晋级神章境后,提升的五感于此刻应激开启。 只凭借气流声,他便于脑海中勾勒出那高速震动,散发着惊人威势的六棱柱长棍。 “啊,赵大人要被打中了!” 看台上,有官员看的心惊胆战。 薛神策却是轻咦一声,奇道: “这是什么法门?” 只见,擂台之上,赵都安的身体忽然轻盈舒展如一片秋叶,变得毫无分量可言。 任凭刚猛的六道棍兜头砸下,武器劈开的气流,却将他险而又险,吹的偏离开六道棍的袭击轨道。 任凭天海手中的长棍抖如繁花,赵都安却只背负长剑,如一片湿漉且破败的银杏叶,飘摇如扶风弱柳。 迎着漫天棍棒虚影,半点不沾身。 蟒袍老太监眯起的眼睛骤然亮起,嘴角抽搐,轻轻吸了口气: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分明,便是当日长街上,柴可樵迎着两位军中强者联手绞杀时,所施展的无名落叶身法。 赵都安当日只看了一次,如今却已学了个九成八。 277、赵都安:我有一剑,开天!(七千字大章) 擂台上。 伴随赵都安模仿柴可樵,身躯轻盈如叶,场上斗法的一幕变得古怪起来。 三眼小和尚双腿扎根如老松,死死停在太阿剑的攻击半径外。 双膝微屈,腰杆运力,于方寸间,将手中持握这头粗细如剑柄,末端却粗壮若碗口的六道棍挥舞的虎虎生风。 霎时间,漫天皆为虚幻长棍残影,而赵都安却轻飘飘的,浑然没半点重量般,愣是完美闪避开。 不……这不是闪避,而是在顺势而为……我的兵器但凡靠近他,扰动的气流便会见他吹远……面目平凡的天海心中诧异。 没来由地,想起了小时候无聊,坐在寺院大树下,抬手去捉落叶的一幕,也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捉住。 天海不知道这是什么身法,但他知道,这样拖延下去,消耗最大的反而是自己。 “躲?看你朝哪里躲!” 他冷声喝道,突地深深吸了口气。 裸露于外的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吹气般膨胀隆起。 霎时间,那漫天棍影竟凭空多出一倍! 哪怕落叶,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千只佛手,也避无可避。 何况,赵都安看似玄妙的身法,终归比不上真正的秋叶轻盈。 伴随小和尚怒喝一声,攻势大增,他的节奏也被迫打断,愈发吃力,终归还是被六道棍不慎擦中身体。 “铛!” 然而,预想中骨断筋折的一幕并未上演。 长棍扫中身体瞬间,赵都安裸露于外的身躯上,突兀流窜一抹霞光。 霞光如火,似在燃烧,转瞬流经全身,凝成护体罡气。 这是他最早,从老徐处学来的第一门无名法诀。 在晋级神章后,也大幅提升,比之单纯的由气机构成的罡气,更浑厚许多 ——考虑到擂台规矩,他没有携带“六符宝甲”。 六道棍不出预料,将赵都安从“落叶”状态扫回现实。 赵都安却只是借力靴子轻点地面,长长滑出两道轻微擦痕,重新站稳。 脸庞涌上红晕又散去,脚下的石板“咔嚓”一声蛛网般龟裂,朝四周蔓延。 竟是凭借内力,将反震的恐怖力道传导至于大地。 “赵大人的身法被破了!” “好凶的和尚!” 人群中。 海棠抱着肩膀,死死盯着光幕,神色急切: “他行不行啊,手中的太祖佩剑是拎着好看的吗,斩那秃驴啊。” 张晗身为用剑高手,摇了摇头,沉声道: “太阿剑之强大自不必说,但问题在于,赵都安才踏入神章,又是初次触及此剑,根本发挥不出宝剑千分之一的力道。 反观六道棍,虽说天海也没能真正驾驭,但随意收缩,如臂指使,这便是驾驭熟稔的体现。同样的兵器,用久了,和尚且生疏威力大不相同。” 看台上,海公公与薛神策两名高手,也看出了弊端。 意识到,太阿剑在赵都安手中,眼下最大用处,只是将他的修为硬生生拔升了一截,能匹敌天海。 但尚不足以只凭借兵器,打成碾压局。 “赵大人应也明白这点,故而,看似在闪避防御,实则是消耗天海的法力,其与金简打了一场,本就气力有损,好战术……” 薛神策敏锐分析,充当起解说。 令周围看不懂的文官们恍然大悟,心道不愧是腹黑的赵大人,打架也揣着心眼子。 海公公始终盯着战局,此刻忽然道: “那小和尚看出来了。看他改变法子了。” …… 台上。 天海小和尚一棍将赵都安扫飞,却并未继续远攻,而是手腕一拧,布满梵文的六道棍膨胀收缩,恢复为原本模样,随手一抛。 继而,他双膝一屈,如旱地拔葱,猛地跃起,右腿一脚狠狠踢中六道棍一端。 “咚!” 刹那间,六道棍宛若一枚蓄满了力道的细长导弹。 磅礴的法力灌入武器内里,黄铜金属的兵器霎时间灼热滚烫,将潮湿的空气蒸出白色的水汽。 继而,六道棍以堪称恐怖的速度,眨眼功夫,从天而降。 尾椎末端,摩擦空气时烫出一条细细的白线。 危险!! 这一刻,赵都安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于仓促间,气海内,晋级神章后扩张成一汪虚幻“海洋”的气机一轮轮转动,经由龙魄的吞吐,释放出强大的动能。 仿佛灼热的引擎发力,将体内的气血悉数朝后腰汇聚,硬生生推动躯体挪移。 体现在外,赵都安肚腹好似凭空被一股力道推了下,避开从天而降的六道棍。 “轰!” 六棱柱形态的棍子末端戳入地面,径直没入半截。 赵都安回神,豁然抬头,只见天海和尚如陨石般,紧随其后,双拳如擂鼓,如泰山压顶。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在放弃了远攻后,天海选择肉搏 ——只要足够近,长剑同样施展不开! 然而,赵都安却好似早有预料般,背在身后,持握太阿剑的手臂骤然掠出,当头竖劈! 黑红两色纹络描绘,剑柄细长的神器兜头斩下,无声无息,逸散的剑气却令天海只觉眉心刺痛。 似要裂开。 天海小和尚不躲不避,眼中骤然平静无波,他于半空坠落之际,双手合十,高举于顶。 “佛门金钟罩!” 嗡.淡金色的古钟形气罩霍然膨胀,于他身周旋转半圈,将太阿剑格挡在外。 “嗤嗤——” 密集的散碎剑气在金钟罩上撞的粉碎,溅起蒙蒙光雾。 太阿剑被挡住了一瞬,继而,“咔嚓”一声。 那在上一场斗法中,硬抗金简倾力术法,而未曾破碎的金钟罩,剑尖位置倏然崩开一道指头粗细的裂纹,蛛网般扩散。 下一秒,崩碎为无数碎片。 天海脸色微变,竟没有闪避后退。 而是心念一动,旁边那扎根在大地中的六道棍自行拔起,飞掠而来,“铛”的一声,堪堪挡下太阿剑的斩杀。 “好强的兵器……” 在场无数武夫眼神中闪过灼热与贪婪,尤其是修剑道之人,更难以遏制心中贪欲。 在赵都安无力驱动真正力量的前提下,只凭借太阿剑本体的锋利坚硬,便可破开佛门金钟罩…… 神器之强,可见一斑。 “据说,六百年前,太祖皇帝曾手持太阿剑,一剑削去半截巫山,传闻虽有夸大,但只怕也相差不多。” 心机小郡主徐君陵怔怔失神。 突然有点明白,为何“八王”中的一些人,对皇位有别样心思。 且不说皇位与权力,自家徐氏王朝的底蕴,便已厚实的可怕。 但凡能登基称帝,黄袍加身,哪怕修为差一些,不如皇姐,也能凭借帝王龙气,驾驭神器,跻身天下强者行列。 她不禁心想,一个赵都安持剑,就能力敌天海。 那当年玄门政变,彼时为三皇女的皇姐,究竟又是何等风采? 而就在走神之际,战局再次发生变化。 天海驱使六道棍挡下太阿锋芒,眼神中掠过一丝精芒,毫无预兆,一掌拍出! “佛门金刚掌!” 罩子外头,公输天元胖脸上肥肉抖了抖,“赵兄危险了。”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赵都安毫无慌乱之色,没有握剑的一只手,也近乎同时地五指张开,朝天海按去。 这一刻,擂台上空的乌云好似受到扰动,落下一场秋雨来。 武神图中,老徐曾以一掌“星河倒挂”令漫天星辰坠落,黑夜退去。 赵都安凭借太阿剑,勉强可微微撼动云层。 众目睽睽下,两人猝然对掌。 先是一静,继而,狂暴的湍流以二人掌心为圆心,朝四面八方迸溅。 赵都安与天海,同一时间感受到狂风拂面,前者的头发被吹得散乱,朝后飘去,后者头顶的黄绸丝带也猎猎如旌旗。 两人好似各自吞了一大口空气,腮帮鼓胀,身躯近乎同时朝后退去,兵器也随之分离。 这一次,赵都安再次运用“落叶身法”,轻飘飘荡出丈许,稳稳落地。 落地瞬间,衣袍下摆“啪”的一声碎裂,断裂的衣角飘散,连身后的光罩也剧烈抖动数次。 “蹬蹬蹬……” 天海脚步连续踏地,足足退出十几丈,才稳住身体,身前的地面上,赫然留下了一串凹进地面的脚印。 冰冷的秋雨毫无阻碍穿过了只削弱阻拦法力与气机的罩子,平等地淋湿场间对峙的两人。 …… 场外。 观战的人们死死盯着台上,被方才宛若疾风骤雨般的交手吸引,此刻屏住的口鼻,才重新想起呼吸。 “呼……” 尤金花扶着栏杆,手无意识用力,掐的女儿龇牙咧嘴,妇人仍难以平复心中的紧张。 天知道,方才她险些吓得喊出来,好在给赵盼及时在肉腿上狠狠掐了下,才没有当众失态。 以“女宰相”莫愁为首的文官们,更是心跳漏跳了半拍。 好似站在台上的是他们,且刚经历了一场紧张刺激的厮杀一般。 “看上去,赵使君已经逐步适应了。”礼部尚书试探询问。 薛神策点了点头,这位大虞军神也满心吃惊。 没预料到,赵都安的武道底子,比预料中强了太多。 旁边。 马阎却并不意外。 只有他最清楚,赵都安过去两个月,曾多少次找缉司们陪练,所谓打斗经验的短板,已补上了许多。 更何况,天海和尚之前与金简已竭力打了一场,风格与功法,都暴露无遗,而赵都安却还是神秘的。 他正要解释几句,忽然轻咦一声。 只见擂台上,拄着六道棍的天海脚下,雨水淋湿地面,忽地凝结为白霜。 一股股寒气,无声无息,从他身周释放。 地上那一枚枚凹陷的脚印处,溢出一股股冷雾。 “咔嚓咔嚓……” 人们惊讶看到,天海脚面的冷雨突兀凝结成冰,且飞速蹿升,沿着两条腿,呼吸间已攀升至腰间、小腹、胸口、脖颈…… 最终,他脸孔发麻,薄薄的冰壳覆盖了大半张脸。 小和尚铁青色的脸孔上,双目死死盯着不远处微笑的赵都安,突然吐出一小口鲜血,那殷红的鲜血中,竟带着丝丝冰碴! “你……方才……” 天海瞪大眼睛,声音间断地说。 赵都安右手持握太阿剑,剑尖斜斜向下,左手背负在后腰,死死攥拳,拳头掌心中一滴滴鲜血溢出,落下…… 显然在方才的对掌中,二人都受了内伤。 不过,天海的伤势明显更重了一层。 “没错,你不会以为,我方才这一掌,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吧。”赵都安微笑道。 他很想立即上去补刀,而不是废话。 但体内翻腾的气血,令他放弃了这个有点冒失的举动。 当初,老徐带他入牧北森林外的雪原,曾教了他一门“吞云吐息法”。 赵都安学的一般,觉得威力有限,却学会了,将体内气机转为寒霜真气。 方才对掌时,趁机将一股股寒霜打入小和尚体内,两门武技叠加,效果翻倍。 “……”天海沉默了下,眼神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 他垂下头,抬起手,用大拇指擦去嘴角的鲜血,说道: “看上去,被伱占便宜了。” 快别这么说,我只对女人有兴趣……赵都安一边拖延时间,一般压制体内伤势: “呵呵,那你不若认输吧,省的再打。” 认输?就凭你? 天海嗤笑一声,仍旧低垂着头,左手拄着六道棍,清咳了两声,却是笑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还是说,以为看过了我与金简的斗法,就以为我再没了底牌?” 说话间,他忽然抬起右手,伸到脑后,攥住了裹着额头的黄绸丝带,缓缓抬起头,眼神冰冷: “你不是说,想看我的第三只眼么?今日,便如你所愿。” 顿了顿,小和尚嘴角突然咧起,笑了笑: “不过,慈眼一旦发动,便不是我能完全控制的了,你若不退,我不保证能留的住手。” “这是威胁吗?” 赵都安眯起眼睛,攥紧剑柄,说道: “巧了,我这人向来不吃威胁。而且,我手中的太阿剑若杀起人来,我也留不住手。” 天海好似被激怒了,并没有相信赵都安的这句警告,他不再犹豫,用力扯掉黄绸丝带! 霎时间,小和尚额头正中央,一枚诡异的紧闭的竖眼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哗—— 人群中爆发出连绵的惊呼声,不过并非畏惧,而是好奇。 京中人早听闻天海竖瞳,此刻终于得偿所愿看到,如何能不激动? 神龙寺看台上,辩机脸色变了,暗道糟糕: “麻烦了,麻烦。” 他悄无声息,朝擂台靠近了些,做好了随时出手,强行捞人的准备 ——只有神龙寺的少数人知晓,天海之所以性情乖戾,动辄杀人,并非全然是本心。 而是当他撑开那只“竖瞳”,整个人的性格便会大变。 伴随而来的,则是竖瞳中蕴含的,是源于神明“地藏王”的,堪比“世间境界”全力一击的力量。 竖瞳每用一次,他的性格就越偏激一分,所以哪怕在与金简斗法中,都竭力没有开启。 但此刻,随着小和尚被激怒。 “封印”解除。 台上,隔绝了场外的声浪的赵都安刹那间,只觉自己被锁定了。 生出无论如何躲避,抵挡,都全无用处的无力感。 在他视野中,伴随绸布脱落,那第三枚竖瞳自行蠕动颤抖,继而,猛地绽开! 显露出,一枚幽幽碧绿色泽,冷漠如神明的竖瞳! “轰——” 下一秒,毫无预兆的,一道拇指般粗细,纯金色的佛光自竖瞳中射出,笔直凝聚为一束强光。 在赵都安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正中他胸口! 一声轰鸣,赵都安胸口衣衫瞬间崩碎,灰飞烟灭,肌肤上那一层厚厚的霞光罡气愣是被击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孔洞,洞中皮开肉绽! 痛! 赵都安只觉一股疼痛袭来,站的笔直的身体踉跄后退。 好在伤口并不深,只是烧穿了皮肤表层,并未深入,且被融化的霞光迅速疯狂弥补,重新稳固罡气护盾。 然而这只这一下,他气海内的气机,就消耗了一大截。 “再来!” 天海冷漠如天神,竖瞳中再度射出第二束佛光! “铛!” 这一次,却被太阿剑的剑身挡下! 可怕的佛光打在剑身上,只溅起一圈涟漪,剑身并未损耗分毫。 但随之带来的反震力道,仍旧令赵都安蹬蹬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体。 天海屹立于原地,此刻的他,好似失去了“表情”,成为了一尊没有感情的机械神明。 平静说道:“再来。” 这一次,佛光刹那击出,赵都安再次凭借太阿挡下小半,身体也一退再退,近乎濒临擂台边缘。 却还有逸散的佛光,击穿他身上罡气,伴随嗤嗤的声音。 他气海内,本就因刚强度斗法,而消耗眼中的气机再次断崖下跌一大截。 他默默计算,自己最多再挡下一束佛光,就将失去再战的能力! …… “赵大人!” 看台上,朝廷官员们大惊,没想到转眼功夫,形势逆转,小和尚第三只眼如此强大。 哪怕将内里的“世间”境力道,分散成了一束束佛光,分次打出,却也足矣将赵都安击败! “这就是天海的底牌?他如何能携……” 薛神策脸色微变,清晰感受到了,那竖瞳中蕴含的,压根不是“神章”境的力量。 “世间!那只竖瞳中,蕴含着世间境的法力!” 马阎脱口而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世间境……莫昭容和徐君陵两女也变了脸色,她们不懂修行,但不意味着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认输!” 海公公眼皮狂跳,低声以传音入秘,隔空将这两个字硬生生打入赵都安的耳中。 “大郎!”贵妇人区,尤金花终于还是失态出声,站起身来,发出一声哀鸣。 身旁的赵盼也死死咬着银牙,她不懂修行,但也能看出,场上局势一边倒的碾压! 霎时间。 擂台四周无数道目光投来,看着一方那宛若神明,予以审判的小和尚。 又看到竭力支撑,近乎半跪,已经被逼退到擂台边缘的狼狈的“赵阎王”,高下立判! …… 天师府深处。 徐贞观望见这一幕,忽地起身,豁然看向老天师,女帝眼神担忧,飞快道: “还请天师出手,中止此战吧。” 她身为大虞皇帝,无法贸然出现,强行插手。 但此刻身为中立方的张衍一可以。 然而老天师却是瞥着那光幕中的,看似狼狈的赵某人,说道: “陛下稍安勿躁,且看下去便是。” “天师,朕……” 张衍一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强大的自信: “陛下,莫非信不过老朽?且放下心,若这赵小子在我天师府外出了事,老朽这‘天师’二字,索性摘下去。” “……这。” 徐贞观冷静下来,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只是再看向水幕时,愣了下,因为赵都安竟然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 “老徐,你说将这把剑给我?”青山下的小镇客栈内。 夕阳的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伴随着东海的风。 赵都安捧着那柄太阿剑,表情怪异: “别闹,你别当我没见识,太阿剑分明是你登基后的佩剑,了不得的神兵。 恩……虽说底蕴肯定比不上人家天师府的天书什么的,但也不是我能拿的啊。 况且,那是代表你徐家皇朝的东西,跟玉玺似得,能随便给人?净诓骗我。” 他现在也不确定,眼前这个老徐能不能听懂自己的吐槽。 但他基本确定,《武神图》中记录的,就是魔改版纪录片,是大虞太祖年老的时候,回顾前半生,才鼓捣出来的玩意。 所以,其中才各种逻辑bug,比如在沙漠和雪原的时候,老徐强的可怕,那其实对应着晚年的太祖皇帝。 但等到了东海,武帝城,踏上了青山,眼前的老徐就跌落到年轻时候,真正的武力值了。 至于手中的本不该出现在这段时空的“太阿剑”,就更是逻辑bug的产物。 “呵呵,你现在拿不了,但若能在外头,得到它的认可,或继承我的龙魄。便可拿着。” 老徐淡然说道。 “不是……你这段话,是只和我说过,还是跟每个进武神图的人都说过……”赵都安弱弱吐槽。 他有点慌。 因为他的确继承了老徐的龙魄,也继承了他毕生所得的这半步武神。 老徐没搭理他,转而从浴桶中站起来,擦干身体,套上衣服,说道: “跟我来。” “去哪……” “带你观海。” 赵都安一愣,他这才想起来,当初在雪原,老徐就说过,要带他观看。 但来了小镇后,他一步都没离开镇子过。 所以……是因为我终于要走完《武神图》了吗?类似游戏关底的剧情? 赵都安胡思乱想,抱着太阿剑,跟上老徐,两人出了客栈,迎着晚霞朝着青山方向走去。 路上,赵都安一边四下看风景,一边和他商量: “恩……你要是真答应把剑给我,也不是不行……但确实有难度,你徐家的子孙肯定不可能答应,把宝物给我这个外人不是?” “所以,我有个小建议啊,你说,我如果成了你徐家的女婿,是不是就算一家人了,就合乎规矩了?这样你的承诺呢,也能兑现,然后你徐家子孙捏着鼻子应该也能接受……” 赵都安一个人碎碎念,唠叨了一路,但老徐压根不理他。 “咦,老徐,你发现没有,这太阳怎么不下山啊。”赵都安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世界仿佛于此刻停滞了,夕阳永远定格在了悬在天边的一幕。 镇上的人也消失了。 而当老徐带着他爬上青山,他发现山上也没了生灵。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就像一场木偶戏,一下停止了。 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吭哧吭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爬上了山顶。 来到了山顶的一处断崖上。 断崖上空荡无人,背后是金灿灿的夕阳,前方,是一望无际的东海。 赵都安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剑,喘着气,吹着海风,像一条吐舌头的狗: “恩,挺浩瀚的海,我看到了,然后呢?” 赵都安情绪稳定,与这个世界的人不同,他上辈子何止看过海,还坐过飞机,上过天……所以,也缺少一些震撼。 更关心老徐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身旁,头发胡须凌乱,身材魁梧的大虞太祖望着东海,海风吹起他肆意狂乱的黑发。 在肩头胡乱拍打。 老徐目光沧桑地望着一望无尽的海面,大声说道: “我教你一招剑法。只演示一遍。” 赵都安忙抖擞精神,站起身,将太阿剑双手奉上。 老徐大手抓起太阿,没有任何高手的风范,或蓄力的姿态,只是语气随意地说道: “看好了,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顿了顿,他缓缓吐出剑法的名字: “开天。” 下一秒,老徐一剑朝浩瀚东海劈去,行走世间万里的风尘与汗水,都融入这一剑中。 无声无息,大海以剑指处为中心,朝两侧分开,亿万吨海水朝两侧高高隆起,凝聚为高耸的城墙。 暴露出一线天般的海床。 一剑开天,一剑断海。 赵都安背后站着太阳,愣愣望着这一幕。 恍惚回神,只见身旁老徐朝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然后,整个人如泡影般消失。 青山断崖之上,只剩下赵都安一人,手中握着剑。 …… 擂台上。 赵都安睁开了双眼,看向远处,双脚悬浮飘离地面,双手合十,状如神明地藏王的天海小和尚。 天海眉心,竖瞳中再度有佛光如雷电琼浆疯狂汇聚,似乎下一秒,便要激射而出。 然而…… 赵都安却只是平静地递出了太阿剑。 嘴唇翕动,缓缓吐字: “开天!” …… 错字帮忙捉虫 【这章二合一,今晚没第二章了,大家明天见】 感谢水星的蒙面超人的百币打赏! 278、吾等参见……张天师! “开天!” 当赵都安递出这一剑,时间仿佛有了一瞬的停滞。 在无数道目光中,这柄六百年前曾跟随大虞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宝剑,剑身上好似掠过亮光。 剑刃无声无息,寻寻常常地割破了空气。 剑锋前段,蓦然牵引、卷起漫天气流,凝聚为一道粗壮如狂蟒的庞大气柱。 不只是擂台! 这一刻,广场上空,那乌云密布如块垒的天穹上,云层蓦然被一道细线分开。 恰如那一剑断成两截的东海,漫天乌云也居中裂开来。 阳光自裂隙透出,形成刺目的金线。 擂台上。 突兀狂风大作,一股沛莫能御的强横力量,将进入“神明附体”状态的天海硬生生击出。 额头上竖瞳中聚集的佛光,突兀被生生打断。 小和尚冷漠的脸上,也浮现出错愕,惊恐,茫然等等,属于“人”的生动情绪。 “怎么可……”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那粗壮庞大的湍流剑气,已如泰山压顶般降临。 天海仰起头,仿佛遮天蔽日。 他近乎本能地鼓荡起全身法力,身躯蓦然蜷缩,于身周撑起一座虚幻金钟。 然而…… 那坚固纯厚的光罩,却只在磅礴剑气中支撑了一个呼吸,便轰然崩溃。 剑气狠狠撞击在天海小腹,少年僧人躬身如虾,如炮弹般呼啸朝后飞出,脊背撞在擂台边缘的光罩上。 然后,那疯狂抖动的罩子,也第二次“轰”的一声崩碎,席卷起狂风,掀起紊乱的湍流。 “噗!” 天海于半空中,便飚出一口血。 硬生生飞出十丈,狠狠撞在神龙寺看台中,一时人仰马翻,桌椅断裂,尘土飞扬。 方才凛然如神的少年僧人躺在地上,额头竖瞳闭合,且沁出丝丝血迹。 因“竖瞳反噬”,以及法力枯竭,剑气撞击的因素叠加,直接昏迷了过去。 一击即溃! 尘埃落定! 而直到这时候,因屏障二次破碎,而惊慌呼喊的围观人群们,才终于后知后觉。 盯着风浪,望向裂开的天空,那投下的一缕阳光,以及擂台上,持剑而立的身影。 寂静! 偌大的广场,竟有了片刻的落针可闻。 朝廷一方的诸多官员齐齐起身,难掩失态。 蟒袍老太监错愕失神。 赵家女眷呆呆跌坐,兀自无法回神。 人群中的海棠、张晗等诏衙同僚,错愕恍惚,怀疑看错了。 “赵兄……” 公输天元瞠目结舌,他宽厚的身躯后,吞服丹药后,恢复了行动能力的金简抻长脖子,探出头来,显得格外呆萌。 天师府深处,隔着水幕观看到这一幕的女帝与老天师,也微微动容。 赢了! 一剑! 代表大虞皇室出战的赵都安,凭借这神来之笔的一剑,奠定胜局! 哗—— 人群中,爆发出三日里,自斗法开始以来,最大的喧哗声。 百姓们并不知晓其他,只会通过本能判断。 在他们看来,之前金简与天海的斗法,对比眼前这一幕,俨然弱了一个大层次。 这个判断也并不错! 因为,从天海扯下额头丝带,暴露出“竖瞳”开始,这场力量层次,本该限制在“神章”境的斗法。 就已跨入了“世间”领域。 而赵都安这一剑开天……的力量层次,更是再明确不过的“世间”境。 “天海!” 神龙寺内,众僧率先反应过来,惊呼着扑过去,检查昏迷的小和尚伤势。 而寺内戒律堂首座老和尚,身为“天海”的事实上的师父,更是暴跳如雷。 大踏步跃出,花白眉毛剧烈抖动,面皮因愤怒而涨红,老和尚朝着擂台怒喝: “赵都安!你胆敢破坏斗法规矩?!这就是你的底气吗?当我神龙寺软弱可欺?!” 一声暴喝,立即点燃了众僧的情绪。 一时间,类似: “作弊!” “违反规矩!” 之类的叫骂声,竟沸腾如潮。 就连旁边的辩机和尚,都脸色数变,没了温文尔雅。 而这突如其来的叫骂,指责声,也将尚且震撼于方才那一剑的众人的注意力,再度拉回了场上。 尤其朝廷一方的官员,更是齐齐变色。 口中庆贺的呼喊,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没想到神龙寺突兀发难。 “作弊?” 擂台上,递出一剑的赵都安缓缓收剑,感受着体内强烈的疲倦,也有些意外。 这开天一剑,虽然耗费的绝大部分力量,都依赖神剑内部,原本暗藏的。 但他身为执剑人,气海内的气机,此刻也已近乎被抽干,只能勉强站立。 戒律堂披着袈裟,眉毛花白,神色暴躁的老和尚愤怒指责: “斗法规矩,不得借外力取胜,你这一剑,堪比世间,乃是仰赖太阿剑,调集剑中法力而已!莫不是作弊!?” 和尚声如洪钟,远远传开,不少围观着才恍然大悟,明白赵都安何以翻盘。 原来是依靠太阿剑。 “这帮秃驴!” 远处,莫愁也回过神,猛地意识到,神龙寺这是在挽回声誉。 神龙寺为这场斗法,苦心孤诣,积累数十年,为的就是压过天师府,以扩大势力,谋图吞并西域佛门祖庭,完成东西合流的大计。 原本已成功,却被赵都安突然跳出来打断。 天海输的一败涂地,若不及时挽回,非但数十年准备前功尽弃。 若给江湖人传开,天下人可不管那么多,只会记得: 神龙寺不行。 而下一次佛道斗法,至少要几十年后! 神龙寺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名誉损失! 所以,这老和尚才反应迅速,借机澄清,反向指责,宁肯得罪朝廷,也要挽回。 “放伱娘的屁!老秃驴惯会倒打一耙!” 突然,天师府一方,胖乎乎的公输天元如一个球一样,弹射起步,冲了出来,手中拎着小喇叭,破口大骂: “谁先坏的规矩?天海那只竖眼不也是‘世间’境?只许你们破格,赵兄就不行了?” 他身后,天师府神官们也如梦方醒,纷纷附和,指责秃驴倒打一耙。 漂亮! 朝廷一方心中暗赞。 天师府已经输了,那与其将名气拱手送给老对头神龙寺,远不如给赵都安拿去。 更是趁机指责天海作弊,给金简的落败找补。 见屎盆子扣过来,原本沉默不语,袖手旁观的白衣法师坐不住了。 辩机皱了皱眉头,不悦道: “公输神官此言差矣,天海的竖瞳,乃天生体质,并非外物,如何能与太阿剑这等兵器等而论之?况且,天海此前与金简斗法,更不曾动用。” 公输天元半点不上当,撸袖子,一副牟上劲头的架势: “呸!少偷换概念!不愧是辩机,嘴皮子厉害,但我可不上当!眼睛是天海身体没错,但眼睛里的佛光,你敢说也是他自己的?!” 辩机淡淡道:“自然是他自己积攒修出。” “哈哈!好一个积攒修出!”公输天元气笑了: “天海日积月累,积攒法力到那竖眼里,等积累够了,一下放出来,堪比世间境。 你若说这不算坏规矩,那我们天师府可有符箓大师,更有丹道大师,我干脆让师妹在胳膊上纹一个人皮符箓,没事就往里攒法力,然后打架时候当符箓丢出来,好不好? 算不算违规? 这可不是外物,是我师妹的身体! 或者干脆,在肚子里吞几颗神品丹药,临时消化了……行不行?” 他喘了口气,又道: “还有,天海之前和我师妹打,没睁竖眼,是因为高风亮节谦让吗? 还是因为自己心里知道,这玩意有作弊嫌疑,所以才蒙起来尽可能不用?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秃驴自己心里知道!” 辩机眉头越皱越紧,眼见周围百姓纷纷议论,觉得有理,不禁心头焦急。 他正要开口斡旋,旁边的戒律堂首座和尚已率先调转枪口,与公输天元对骂起来。 神龙寺死咬着太阿剑内藏法力,为外力,而“竖瞳”不是外力。 公输天元则咬死“竖瞳”犯规,所以赵都安借用太阿剑中力量,乃是合理反击。 一时间,双方各执一词。 围观人群也分成两拨,有的认为和尚不对,有的认为赵都安犯规无疑。 吵闹不休。 …… “陛下在何处,昭容速速禀告才好。” 大青衣袁立也觉棘手,看向莫愁。 朝廷百官立场上,理应支持赵都安,但佛道斗法,朝廷外第三者,且为利益相关方,没有女帝首肯,无人敢贸然表态。 莫愁摇头,苦涩道:“只怕来不及……” 徐君陵则没吭声,目光投向擂台上的赵都安,心想:你该如何收场? 这时,辩机见风向不妙,叹息一声,开口道: “谁先犯规,有待争议,然则,赵使君既有克敌制胜手段,何以下手如此之重?莫非,击败天海还不够,非要将人打成这般么?” 公输天元一时哑火,这的确是个问题。 赵都安下手有点太重了,方才那一剑,俨然超过了“合理”范畴,有点下死手的意思了。 而和尚也调转枪口,纷纷声讨赵都安下毒手。 “辩机法师,话可不能乱说,” 台上,赵都安方才没有开口,此刻清朗中带着疲惫的声音,缓缓扩散。 他凝视着这位玄印住持身旁的“大管家”,神龙寺对外的“代言人”,平静说道: “旁人或不知,但以法师你的修为,之前应能透过罩子,听见我与天海的对话。 他说,解开竖瞳,便留不得手,我回答说,我也无法留手。 我今日首次持握太阿剑,亦不清楚剑诀威力如何,浩荡剑气远超神章,更非我能中止。” 顿了顿,他似乎费力地喘了口气,神色平静道: “若法师偏要认为,我乃故意为之,那倒要反问,此前天海连打出三道佛光,已将我逼到绝境,又为何不曾收手? 无非,算作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辩机一时语塞。 事实上,以他的眼力,方才也的确看出,当剑气卷过擂台,赵都安已然失控。 “开天”有多强? 或者……更准确来说,借助体内的龙魄,踩空太阿剑,调集剑中蕴含的磅礴力量,施展“开天”会有多强? 赵都安不知道! 正如他所说,今日是他初次持握太阿,而“开天”剑诀,更只在意识中,练习了两日而已。 两日前,他破境那一晚,在武神图中学会了这一剑。 尤其,当他在书房中,跌坐在一堆书画里。 翻看他搜集来的太祖皇帝的诸多传记时,曾发现书中数次记载,老徐当年屡次隔空唤剑。 再结合梦中所见,他才尝试借助龙魄唤剑,彼时,他的确清晰感应到了,源于皇宫中深处的隐隐应和。 所以,才有了今天,他在台上尝试模仿传记记载,隔空召唤太阿剑的一幕。 赵都安不知道能否成功,也不知太阿剑究竟有多强,能否让自己足以对抗天海。 更不知道,“开天”斩出,会是怎样的景象。 所以,他是真的收不住手。 当然…… 即便被误解成要下死手,那也随意,若在乎外人看法,他也就不是“赵阎王”。 “一派胡言!分明是在找借口,太阿剑既受你操控,又岂会把控不了力道?” 戒律堂首座老和尚面沉似水: “谁人不知,天海的‘慈眼’可分辨善恶,必是见你乃邪恶之徒,神明地藏王才予以惩戒,天海无力阻拦罢了,若你是个善人,岂会如此!” 说罢,老和尚似不想再做口舌之争,挥手沉声: “神龙寺弟子何在?将这位赵大人‘请’下台,以待调查!” 你疯了?辩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面色一沉,想要开口阻拦。 神龙寺内,亦有多股力量彼此掣肘。 戒律堂和尚乃是龙树菩萨的拥趸,与跟随玄印住持的辩机,并非一派。 “住手!” 这下,朝廷一方坐不住了,代表女帝在此的莫昭容脸色微变,开口阻拦。 她虽然和赵某人是情敌,也乐于见其吃瘪。 但此刻,却是决然不能坐视不管的。 海公公与薛神策同时上前一步,作势出手。 戒律堂的僧人,手持禅杖僧棍,一窝蜂上台,朝已经力竭,无法再战的赵都安靠近。 公输天元面皮一抖,扭头看向身旁诸多年长神官。 这件事闹得越来越大,已经不是他这个没有实权,只有地位的朱点童子能做决定。 而就在这关键时刻。 突然间,一道略显苍老的声线,从不远处的天师府中,远远传来: “谁敢?” 第一个“谁”字还在天边,下一个“敢“字,就已到近前。 公输天元与金简神官同时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风骤起。 广场一侧,那为数众多的天师府神官忽然一齐朝前深深作揖,呈朝拜之势。 与城内诸多建筑拱卫皇城如出一辙,似乎天机都被牵引。 一位身材高大,眉目狭长,披玄色柔软神官长袍的老人飘然而至,恍然如神。 老天师不沾烟火气地迈出一步,便从天边,站到了持剑力竭的赵都安身侧,洒然负手,神态淡然,环视众僧。 “弟子,参见天师!” 诸多神官齐声朝拜。 神龙寺一方,辩机法师微微变色,身旁的暴怒状态的戒律堂首座也偃旗息鼓。 众僧双手合十,垂头俯首: “阿弥陀佛,吾等见过张天师。” 朝廷一方,莫愁、徐君陵、袁立、薛神策……乃至心高气傲的海公公,也悚然一惊,纷纷行礼,以示尊敬。 “见过张天师!” “参见天师……” “拜见天师……” 霎时间,伴随张衍一飘然而至,在场众人忙起身行礼,那成千上万的百姓,更有许多纷纷跪倒朝拜神仙。 赵都安脑子嗡的一下,没想到传说中的老天师竟然现身了。 来不及仔细思考,他下意识侧头,看向传说中张天师的尊容,心中已经在琢磨,怎样的姿势才能讨大佬喜欢。 然而当他看清了张衍一那张笑吟吟的脸庞。 赵都安整个人都懵了,张了张嘴,喉咙里一句“天师”硬生生咽下去,眼睛瞪大,见了鬼一般: “老……老王?!” …… 下章凌晨前更 感谢书友新之哀伤的2000点币打赏!蓝色最美之球的500点币打赏支持! 279、尘埃落定 怎么会是老王?! 赵都安瞳孔收窄,只觉心灵遭受了难以言喻的重创。 如此近距离,盯着那张熟悉的,笑呵呵的老脸。 脑海中,那有段日子没出现,喜欢白嫖他精妙句子的天师府“散官”,与面前这神态举止,有如仙神的老人逐渐重叠在一起。 “小友,好久不见。” 张衍一笑了笑,用隐秘手段,将这一束声音砸入赵都安耳中。 同时,方才那一句“老王”也被他遮蔽,没有被外人窥探。 真的是你……老王是张天师? 传说中,距离“人仙”只差一步的陆地神仙? 赵都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无法接受,那般高远的大人物,竟然就是白嫖自己的老王。 是了……怪不得,抄我的句子可以那么快,烙印在天师府的排楼上……怪不得,金简和老王关系莫逆……怪不得,随手给出的符箓那么强…… 这一刻,赵都安心中百味杂陈。 既有自己早已经与大佬有过交集的惊喜,又有一阵心虚…… 恩,自己之前和老王说话,那么没大没小……张天师不会记仇吧? “晚……晚辈,见过张……天师。” 赵都安竭力挤出笑容,恭恭敬敬行礼,假装和他不认识。 张衍一显然也没有当众,暴露二者私交的想法,只是点了点头。 旋即目光睥睨扫过全场,说道: “此事,本座已知悉,到此为止。玄印若有不愿,让他亲自来我天师府说。” 一锤定音! 没有任何废话,或打嘴炮,讲道理的闲情雅致。 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这事算了,想在天师府外闹事,让玄印老秃驴来,你们不够格。 至于方才戒律堂老和尚的咄咄逼人,张衍一虽然不介意一袖子呼死,但想起出来前,女帝的话,索性没理会。 “涉及皇室,朕不便出面,烦请天师善后……那和尚,朕自会处置。” 彼时,徐贞观声音冰寒,似动了火气,引而不发。 神龙寺众僧无人敢反驳,方才下令拿人的老和尚也乖顺如鹌鹑。 “谨遵天师法旨!” 公输天元等神官容光焕发,气势大振。 直起腰,扬起下颌,小胖子朝辩机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辩机叹息一声,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一言不发,当即转身示意众僧,带着受伤昏迷的天海,迅速如潮水般,灰溜溜撤出人群。 等走出一大段距离,辩机忽然扭头,面无表情盯着戒律堂首座: “你今日擅自行事,挑动我佛门与朝廷矛盾。我会如实禀告住持。” 方才一副暴躁神态,好似为爱徒重伤,丧失理智的老和尚花白的眉毛扬了扬,眼神一片清明。 神色冷静无比,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毫无退避地与辩机对视,平静道: “无须劳烦,老衲会亲自向住持请辞,自贬出京,以平息徐氏皇族怒火。” 辩机冷笑一声,仿佛看透他的想法,幽幽道: “伱以为这就足够?你为龙树做到这一步,真的值得?就不怕狡兔死,走狗烹? 还是笃定,住持大慈大悲,不会真重罚你? 哪怕你为了你这一脉未来的宗主之位,对寺庙不利?!” 老和尚摇头道: “老衲听不懂法师在说什么。” 辩机眼神冷漠,哼了一声,拂袖而走,只留下一句: “自求多福!” …… 擂台四周。 伴随神龙寺一群和尚灰溜溜离开。 这场争斗,以张衍一的一句话,便落下帷幕。 “天师……我……”赵都安还有些没回过神,张了张嘴。 耳中,却只听老天师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呵呵,此时此地不便,你我来日再见。眼下,你且速速入宫,陛下想见你。” 陛下见我? 因为这里不方便,所以在皇宫等我? 赵都安心情莫名,又期待又忐忑。 不过,在今日上台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点。 只他如何能召唤太阿剑,女帝就必然会找他,亲自问个明白。 而老天师抛下这句话,大袖一卷,化为一缕青云,飘向天师府。 神官们也忙尾随而去。 与此同时,那巨大古朴的钟楼上,巨钟隆隆响起,席卷京城。 “铛——” “铛——” 意味着,这一届的佛道斗法,正式结束。 赢家,既不是天师府,也不是神龙寺,而竟是沉寂衰败了数百年的徐氏皇族。 以及…… 借助太阿剑狠狠出了一把风头的赵某人。 “大人!” 当赵都安走下擂台,立即被赶来的梨花堂锦衣们包围,被簇拥着,与朝廷一众官员汇聚。 “来人,速速搀扶赵大人上马车,回宫中疗伤。” 莫愁率先开口,却是发号施令。 赵都安一愣,心有灵犀,意识到老天师,或者藏于暗中的贞宝,也给莫愁传信了。 与其他熟人点了点头,他便被簇拥着,与莫愁一起,去了附近的马车。 目送马车沿着专属通道飞快离开,百官这才回神。 “好一场大热闹,今日之后,朝廷当声势再振。”不少人心中如此想。 这家伙……竟然大出风头……不过,好在并不是他真正的实力,而是皇姐暗中操盘,他只是被推出来,向天下人证明皇族并未衰变的吉祥物……徐君陵心中思索。 只是……真的只是吉祥物吗? 还是,一条潜龙? 徐君陵失神,觉得应该再度上调,对赵都安的评级了。 而海公公、马阎、以及薛神策这三人,则从那一剑“开天”后,就陷入了某种出神的状态。 似在品味。 直到此刻,被人呼唤,才醒转过来。 “我还有事,先行回去。” 薛神策硬邦邦丢下一句,神色急躁地离开。 马阎也吩咐张晗等人,代为疏通人群,自己拔腿就走,好似有事一般。 海公公同样低声咕哝几句,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不知是三人,擂台四周人群里,许多修为不俗的武夫,此刻都若有所悟。 唯有他们,才能品味出这一剑中的精妙。 虽说赵都安施展出来,不及太祖皇帝万一,但同出一源,已足够许多人反复琢磨。 回京的路上,海公公身影破风而行,嘴里还在不住嘀咕: “这小子……真与徐家投缘不成?咱家都没从武神图中,学到过开天剑诀啊……” 人群散去了。 然而,关于这场一波三折的斗法细节的传扬,才刚刚开始。 …… …… 寂照庵。 栽种一池残荷的池塘内,一条肥硕的白鲤窜出水面,甩尾抖动水花,继而跌落,却没有引起池边两名女子的注意。 云阳长公主手中还攥着上一封“佛门大胜”的信。 此刻扬起脖颈,怔然望着远处那此前似裂开金色缝隙,如今已缓缓愈合的乌云。 耳畔,回荡着斗法结束的钟声。 “结束了?” 云阳收回视线,略带不确定地看向池畔女菩萨。 湿漉漉黑发垂在腰间,暴露出大片白腻丰腴软肉的般若菩萨细细的,宛若观音像的眉眼同样凝望远处。 却迟迟没等来鹰隼。 直到庵内出去看斗法的尼姑急匆匆返回,闯入小院里,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 “菩萨,天海输了!” 输了? 云阳公主竟第一个跳起来,诧异道: “不是说你们神龙寺赢了吗?怎么又输了?” 小尼姑脸蛋红红的,是激动所致,她忙摆手,语速飞快解释道: “与天师府斗法赢了,但之后,接受大虞皇室供奉挑战,输掉了……” 接着,她结结巴巴,将目睹的整个经过讲述了一遍。 而当听完整个过程,方才面露得色,性子放荡的云阳公主呆住了。 她漂亮的脸孔近乎扭曲,难以置信道: “那个……赵都安,拿起了太阿剑?打败了你们?” 小尼姑想了想,说: “也不好说是输了,那赵阎王也是倚靠兵器,戒律堂首座还与之吵了起来,但给张天师出面压下去了……” 是真的……是真的……云阳踉跄数步,跌坐在地。 想到这次,竟又给侄女徐贞观占了大便宜,心痛的难以呼吸,十指攥着屁股蛋旁的泥土,喃喃低语: “又是赵都安,又是他……” 般若菩萨嘴角却挂起了浅笑。 尤其在听完小尼姑讲述,后头那一段时,笑得愈发开怀,最后竟变成了放声大笑: “哈哈哈……” 小尼姑怯生生的,小声试探: “菩萨?您为何开怀?此番,首座想必得罪了朝廷,只怕会有祸事发生。” 眉心印着莲花印记的美艳女尼莞尔一笑。 转身,捧着玉净瓶,望着池塘中的残荷,轻声说: “那岂不是好事?玄印想要壮大佛门,迟迟不愿打压龙树和大净,担心有损佛门实力,如今,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小尼姑目光茫然,听不懂。 般若却是闭口不谈,懒得给她解释。 只是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党派政斗,又何止庙堂?”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戒律堂首座看似愚蠢冲动的举动,无非是神龙寺庞大势力内,龙树与玄印的一次博弈罢了。 至于天海,无非亦是龙树菩萨意图扶持的一枚棋子。 “可,人生如棋,谁又不是局中人呢?” 女菩萨神色厌倦,转而又想起,那一日,她的“慧眼”所隐隐看到气象,低声自语: “赵都安……” —— 感谢新之哀伤的5000点币打赏支持! 感谢2021……9606的五百点币打赏支持! 280、女帝召见 李府。 相比于热闹,人声鼎沸的擂台广场,位于城北的权贵“住宅区”的相国府邸大气安静。 因相国年迈,不喜喧闹。 府内下人行走坐卧,都竭力放轻脚步。 今日因不上朝,衙门各级官员观摩斗法,李彦辅亦未曾前往衙门。 “唏律律。”府门外,不等车夫停稳座驾,四十余岁,鼻梁高挺的“小阁老”便翻身下车,急匆匆奔入大门。 绕过屏风,在沿途下人的行礼声中,抵达书房院外。 李应龙深吸口气,放轻脚步,整理仪容后才叩开了刷着红漆的房门。 “父亲,儿子回来了。” 李应龙迈步入门槛,朝正端坐宽大书桌后,翻看一封信函的李彦辅躬身。 李彦辅今日身穿松垮常服,双脚赤足踩在柔软的西域进贡地毯上。 背略佝偻,缓缓抬起头,苍灰色络腮胡遍布两颊的凶狠老人满意颔首: “斗法结果如何?可是神龙寺胜了?” 李应龙摇头。 “竟是天师府更胜一筹么?”位高权重的大虞相国略显惊讶。 李应龙再次摇头,在父亲疑惑视线中,语气颓然,近乎咬牙切齿: “是那赵都安赢了!” 接着,小阁老将斗法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了一番。 书房中陷入一阵安静。 李彦辅怔了怔,老迈浑浊的眼珠中先是惊讶,继是深思,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退去吧。” 李应龙愣了下,语气急切,作势上前: “父亲,那姓赵的越发成气候了,再不处置,已将成大患……” “我叫你出去。” “……是。” 李应龙面容扭曲,跺了跺脚,沉沉叹了口气,扭头离开。 等人走了,李彦辅才缓缓站起身,赤着一双青筋隆起,指甲泛灰的脚掌,踱步至屋内一角。 因天寒雨多,提早给仆人送进来取暖初湿的炭盆旁。 李彦辅手中捏着那封不久前,从京城之外送进京的“求援信”,随手一丢。 信纸连带信封,“啪”地掉在炭盆中,迅速给窜出的一股火吞没,焚烧扭曲,火焰中,只隐约瞥见: “太仓”、“银”、“相国”……等字眼。 书房中,隐约传来苍老叹息: “多事之秋……” …… …… 诏狱,甲子号监牢。 “吵什么?” 一名狱卒拎着佩刀,循着砸门声,抵达一间牢房门外,沉声怒斥。 牢房内,给锁链捆缚手脚的柴可樵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没有寻常犯人的囚服,依旧穿着那身破烂麻衣,脚踩草鞋,小麦色肌肤白了几分,笑眯眯放下拍打牢门的手,说道: “我决定出去啦。” 在诏衙服役二十年,见惯了无数大人物的老卒“呦呵”了一声,道: “之前赶你出去,都不走,这会想开了?不怕出去,给人敲你闷棍?” 柴可樵笑容有些羞赧,说道: “我方才听到斗法结束的钟声,便也该出去了。” 狱卒没吭声,拧开牢门,将柴可樵提了出去,嘴上说着: “出去后好好做人,再敢招惹衙门里的人物……尤其是赵缉司,伱下次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知道,知道。” 柴可樵低声下气,脸上带笑,半点看不出挑衅朝廷高手的气概,反而像个落魄少爷。 俄顷。 等柴可樵办完“手续”,取回自己的斧头,行将出门时。 恰逢有锦衣过来,与牢中同僚说起斗法上的大事。 锦衣颇为兴奋,描述的眉飞色舞,等说完,一转身,冷不丁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杵着道身影。 “你说,赵都安借了太阿剑,击败了天海?”柴可樵目光灼灼。 “对啊……” 一阵沉默。 好似在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片刻后,柴可樵一脸颓丧,大失所望的表情,失魂落魄往外走,摇头晃脑: “亏了,亏大了……” …… 与此同时。 伴随观战的人群们扩散,离开。 关于斗法上的见闻,也迅速蹿升京城话题榜,成为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中,人们谈论热议的话题。 “赵都安?就是传说中,那位‘赵阎王’?他竟是皇城里的供奉?供奉不是太监吗?难道……” “呸,圣人能选太监那个啥?诶,当真艳羡,有圣人撑腰,轻而易举扬名天下。” “呵呵,人家赵大人在乎名声么?没准还恨不得名气小些呢。” “之前谁说那赵阎王只会依仗权势的?神章武人啊,可了不得,比那神龙寺的小和尚,还有张天师的弟子都厉害……” “非也,赵阎王强则强,却还是远远比不上两家的,他能赢,听我细细道来……” 人们议论纷纷。 若说,在此之前,赵阎王的名声大多还局限在京城附近。 但这一次,却将随着这些江湖人的口,传遍九道十八府。 至于其能手持太阿剑,倒是没引起太多的怀疑,被人们下意识归结为“女帝的安排”。 “赵都安……已是神章境了么……” 一间酒肆内,故意扮丑,打扮过后的戏子吴伶怔然失神,拳头攥紧又松开。 几个月前,对方还是个低品凡胎,如今就已成了气候…… “庄太傅糊涂啊,当初怎么没下死手……” 吴伶心中第无数次痛惜。 忽然,一名中年人踏入酒肆,熟稔地坐在了他背后的桌子上,二人背靠背。 开始匡扶社内例行的消息传递,末了,吴伶忍不住说起赵都安的事。 中年人沉默了下,才说道: “我已将斗法消息加急传回总坛,相信庄太傅会有决断。” 你前段日子,传回去枢密院王知事倒台消息时,也是这么说的……吴伶心中腹诽。 不到半年,伪帝非但没有失去民心,反而眼瞅着皇位越发稳固了。 吴伶与上线告别,默默走出酒肆。 返回八方戏楼的路上,经过神龙寺附近时,忽然看到有一队披甲禁军浩浩荡荡,朝寺庙行去。 领头的,竟然是宫中那位女宰相,莫昭容。 吴伶愣了下,隐约猜到了原因。 突然觉得,混社团这条路,有点前途晦暗。 …… 另外一边。 都察院。 袁立乘车回到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见一名御史急匆匆求见: “袁公,衙门收到了一封检举信,事关重大,请您过目。” 检举信? 袁立扬眉,不敢耽搁,能递到他面前的检举信,必然不简单。 信封已经打开,大青衣抽出信纸,目光一凝: “太仓银矿……” 片刻后,袁青衣脸色沉着,忍住了立即进宫的冲动。 这个时候,陛下定然要与赵都安相会。 手里这件事,尚不算紧急。 “再等等……” …… …… 皇宫,某个房间内。 “哗!” 赵都安将两条肌肉线条匀称的臂膀,从浴桶中抽出,打在湿漉漉的木桶边缘。 整个人放松地瘫坐在药汤中,感受着胸前伤口的刺痛,以及肉芽缓缓愈合生长的瘙痒感,不禁发出舒坦的轻哼。 “爽——” 房间门窗紧闭,摆设简朴,只有这只大浴桶占地方,前头还挡着屏风,上头挂着他脱下的衣裤。 斗法结束后,赵都安立即被送进了宫中。 他本以为,女帝会火速召见自己,但并没有,而是先有太医赶过来,给他验明伤势。 并开了一堆珍贵药材,内服外用,予以医治。 声势浩大的,一度令赵都安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实际上,一场斗法,因“佛光”破防,导致的伤口,并不算重。 他估摸养个一周,就基本恢复。 真正令他站立不稳,精神萎靡的,反而是气机被抽干。 不过,在冥想吸纳药力后,他干涸的气海已经得到补充,整个人虽然还是有点虚,但已经并无大碍。 此刻陷入思索: “呼,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想想怎么应付接下来的麻烦吧。” “恩,虽然力竭了,但经过这一遭,我能感应到,自己有点虚浮的心境,一下稳固了……说明我赌对了,真正与人正面搏杀一次,不躲不避地莽一次,才符合武者心境…… 不过,以后能不自己动手,还是要避免自己上……没必要没苦硬吃。” “经此一事,我的名气肯定会扩大,在匡扶社逆党眼中,甚至朝中‘李党’这些政敌眼中,杀我的心会更强,但没关系,反正我强不强,敌人都不会放过我……” 恩,主打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倒是神龙寺的态度,有点意思……反常,而且当时辩机明显与那老秃驴有矛盾……啧,涉及到佛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吗?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 逆党,以及八王肯定希望打起来,激化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恩,不过袁立那老阴比在场,应该会想到这一层吧……呸,都这个时候了,我还为朝廷想,先想想自己吧!” 赵都安叹息一声,望向了放在屏风旁,一动不动的太阿剑,顿感头大。 “怎么解释?我能操控这玩意?” 显而易见,这次不好糊弄了,他只能暴露出一定的秘密,换取贞宝的信任。 不过,是风险也是机遇。 如果能抓住,没准能将君臣二人的关系,再推进一步。 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门外传来敲门声,然后是宫女的声线: “赵大人,陛下要见你。” 躲不过的,终于还是来了…… 赵都安叹息一声,跨步走出浴桶: “来了。” 感谢李世朴500点币打赏,水星的蒙面人百赏支持 281、徐贞观:这个,你如何解释? 约莫一刻钟后。 擦洗干净身体,穿好衣裳,将自己梳洗打扮好的赵都安,拎着“太阿剑”在宫妆丽人的引领下,走过正午的走廊,来到了养心殿的“膳堂”。 这不是赵都安初次抵达。 数月前,他穿越第三日,便曾进入这里,接受过一场关乎生死的审问。 那也是,他初次与女帝用膳。 时隔数月,秋日的正午,他再次来到这扇门前,将要再次迎接一次重大审问。 心绪,难以遏制地紧绷。 赵都安竭力将繁杂念头排出,令自己进入“大秘”的机敏状态。 他知道,这场君臣对谈,若应对出错,极可能令他这段时日,积累起的一切重头开始。 “赵大人,陛下就在前头,请吧。” 那名陌生的女官停下脚步,裙摆动也不动。 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日的正午,皇宫上空的乌云逐渐散开,阳光洒落,空气仍潮湿微冷。 有鸟雀从御花园方向飞掠过一座座殿宇,悠长走廊每隔十几米,便立着一名宫中侍者。 可此刻,却一个个面无表情,异常安静。 “……多谢。”赵都安深吸口气,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他迈开步子,再次,用七步进入忠臣的角色。 七步之后,他抵达门外,人已垂头作揖: “臣,赵都安,参见陛下。” 约莫两息的延迟,才传来熟悉清冷的声线: “坐下用膳吧。” “是。”赵都安没有玩推拒那一套,在官场厮混,闻弦音知雅意是基本技能。 耳中听的,不是话语内容本身,而是语气,以及语境,以此揣摩帝王真意。 赵都安前世曾听过一个说法: 语言是思维不完美的载体,人类发明语言,文字,是为了表意。 但话语离开唇齿那一刻起,就已衰减了大半真意,变得残缺不全。 所以,人在漫长的进化中,学会了结合语境,语气,神态……来理解一句话的真实意图。 甚至于,语言文字在表意中,占比只有很小的一点。 于是,文字和话语就存在了被误解的空间。 就如此刻,女帝说的用膳,就真的只是用膳,并非别的含义。 所以赵都安迈步进屋,来到桌前,在备好的圆凳坐下,拿起筷子……完成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才抬起头来。 圆桌上,摆满了佳肴美味。 正对面,坐着的,是优雅雍容的徐贞观。 她与往常一般无二,披着白色常服,满头青丝随意披洒在身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佩饰,于是,人便成了主体。 莹白如玉的肌肤,近乎无雕琢,浑然天成的五官,睫毛浓密,琼鼻挺翘,唇瓣丰润…… 下颌曲线柔和,流畅地向下,拉出一条粉颈,于下方领口骤然收束。 京中贵妇人穿搭大胆,但身为一国之君的女帝,在衣着上却异常“保守”。 在赵都安悄悄打量女帝的时候,徐贞观也在审视他。 那一双略显细长的凤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两粒漆黑如点墨的瞳仁,纯粹的吓人。 君臣视线碰撞在一起。 “吃饭吧。” 徐贞观随口道,旋即,率先开始用餐。 外表瞧去,好似是细嚼慢咽,姿态优雅,但干饭的速度却诡异的迅捷,转眼功夫,便消去了两只丸子。 没有审问。 甚至连一句“问话”都没有,却令赵都安心头压力倍增。 “臣遵旨。”他挤出这几个字,索性便也低头大快朵颐起来。 武神这一脉本就食量大,他晋级后竭力一战,肚腹早已饿的咆哮,好在,女帝今日似额外吩咐御膳房加大餐量。 两人吃光的盘子,会有宫女立即撤下,然后递上来新的菜品填补。 房间中,一时只剩下君臣两只饕餮风卷残云。 良久,在赵都安觉得撑了,进食速度下滑的时候,女帝也放下了筷子,用手绢擦了擦嘴角,道:“撤去吧。” “是。” 一名名宫女上前,开始收拾战场,并呈上饭后茶汤。 赵都安怀着赴死般的心情,喝了口茶汤,润了喉咙,主动坦白道: “陛下,臣其实……” 他觉得,这时候自己身为男子,应该主动点,别啥都等人家问。 然而…… 徐贞观却抬手,打断了他的发言,纯白的裙摆飘起,人已起身,朝外走去,抛下一句: “跟上。” …… …… 被打断施法的赵都安只好跟上,与女帝并肩落后一步——以免让女帝挺翘丰盈的臀儿,映入他的视野范围。 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出了养心殿,在秋日的下午,横穿宫中午门前那座巨大的,足以容纳数千人列阵厮杀的广场。 抵达了皇城供奉守卫的“武库”外。 “陛下。”蟒袍老太监海公公早已等在这里,见二人抵达,躬身行礼。 徐贞观面容威严,轻轻“恩”了声,道: “如无要事,禁任何人打扰。” “是。” 徐贞观迈步,跨过门槛,进入这座陈列诸多宫中宝物的建筑群。 ……赵都安经过老海身边时,朝他疯狂挤眉弄眼,大意是询问: 怎么个意思? 但海公公一副全当没看见的表情,假装透明人,令他郁闷不已,愈发惴惴不安。 寂静的武库内,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中轴线,穿过一扇又一扇红色镶嵌黄铜门钉的木门。 抵达最深处,生满了荒草的那座小院里。 秋意中,眼前的沧桑楼阁,格外萧条悲凉。 “上楼。” 徐贞观轻声说,迈步上阶梯。 赵都安越过一层那座刻画有《武神图》的石壁,随着女帝,攀登上二层。 “吱呀”一声推开门,二层与一层几乎是相同的布置,唯一的区别在于。 房间里的石壁窄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与其说是“壁”,倒更像是“碑”一些。 天光并不明媚,屋中便也显得有些晦暗。 第二块石壁表面灰扑扑的,看不到任何花纹。 君臣并肩站在门前,任凭身后黯淡光线投进屋中。 “陛下……臣其实……”赵都安第二次开口。 “剑。”女帝依旧打断了他,朱唇吐出这个字。 “……哦哦!” 赵都安愣了下,忙解下腰间的太阿剑,双手奉上: “臣斗胆借剑,实乃罪恶滔天,罪无可赦,罪大恶极……” 徐贞观睥睨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满嘴胡话,洁白皓腕探出,纤长的手指随手握住剑柄。 另一只手并指,在黑红剑身上轻轻拂过,那天底下,原本只有徐贞观一人能持握的神兵,乖巧如猫。 表面荡漾起水纹般的光泽。 隐隐发出轻轻的,欢喜的剑鸣。 鸣音中,更隐隐好似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赵都安表情古怪,莫名觉得自己和这把剑很配,面对眼前的绝代佳人,都是个舔狗形象…… 难兄难狗了属于是…… “你可知道,朕当年,从凡胎入神章,用了多久?”佳人抚剑,轻声发问。 赵都安坦率摇头,没有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抖机灵。 “半年。”徐贞观给出答案。 赵都安钦佩道: “陛下天资纵横,实乃不世出之大才。” 半年就跨一境,的确极快,赵都安虽然也很快,但考虑到,穿越前就已经在凡胎低品沉淀了很久了,总的时长,已达数年之久。 恩,如果从穿越修行武神图开始算,那倒还不到半年…… 徐贞观摇头道: “这等天赋不算什么,修行之路途,越往后越艰难,况且凡胎境耗费时间的,无非是打熬积累……故而,在皇族一脉中,真正看重的,乃是能获得太祖帝几分传承,几分认可。” 她沉默了下,意味深长道: “就如这太阿剑,宫中诸多供奉,历代皇子皇孙,真能修至可持握此剑,获此剑认可者,却也寥寥无几…… 呵,这是皇族内部的隐秘,哪怕是朕那些叔伯王爷,也不清楚持此剑的关键在何处。 只以为,需有足够高的修为,或历代帝王准许……” 赵都安额头沁出汗珠,觉得有点慌。 徐贞观美眸凝视着他,语气不急不缓,说道: “你又可知道,朕何时获得此剑认可?” “……不知。” “那已是朕晋级世间境之后很久的事了,而在朕登基前,哪怕是政变时,也只能堪堪持握,却无法对此剑召之即来。” 徐贞观怅然地回忆。 继而,手腕轻轻转动,便将太阿剑搭在了赵都安的肩膀上。 女帝玉面凝霜,美眸含煞,盯着他,吐气如兰: “你,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 错字先更后改 282、女帝的震惊 如何做到? 秋日寂寥的荒僻庭院中,历经六百年风雨,斑驳不倒的旧楼二层上。 赵都安与徐贞观相对而站,彼此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云层裂隙中的一束阳光,恰好打在二人中间。 沿着武库的中轴线,敞开的双扇木门,跨过门槛,将屋内那座石碑居中,一分为二。 “陛下……息怒。” 赵都安感受着肩膀上,轻轻压着的剑锋的重量,眼神诚挚认真,不躲不避,坦然无私。 在这个距离下,徐贞观手腕一转,锋锐的太阿剑就能将他枭首。 或许,人头落地时,剑身上都不会沾染一滴血。 但…… 身为“伪天人”境的女帝,若真想取他人头,又何必用剑那么麻烦? 这一刻,赵都安影帝附体。 先是迎着女帝的凝视,恭敬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才不急不缓,将打好的腹稿道出: “臣今日未经陛下准许,妄动神器……此乃罪一。” “以皇族供奉身份,私闯擂台,意图效仿先帝时期,却引得天师收场……此乃罪二。” “臣犯下欺君之恶行,获皇朝重宝,未及时上报……此乃罪三。” 赵都安字字清晰,在女帝问责前,先主动将错处都背了起来。 继而缓缓抬起手,轻轻用两根手指,夹住压在肩膀上的剑刃,却并不是推开,而是反将剑刃朝脖颈又近了些,苦涩道: “臣自知犯下大错,陛下如何处置,臣皆无怨言。 这项上人头,若非昔日,陛下垂爱,也早于逃走庄孝成时,便已不保。臣如今荣华,皆乃陛下圣恩,今陛下要取走,臣自当奉上。” 说着,他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慨然赴死模样。 “……” 徐贞观握剑的手没动,凝霜般,故作威严的脸庞上,隐隐显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恼火,又岂会当真斩下? 沉默片刻,闭目受死的赵都安只觉肩膀上压力骤然一松,伴随着女帝仿佛被气笑般的声线: “好一个领死,莫非在你眼中,朕便是那般枉杀功臣的昏君么?!” 呼……第一关过了…… 赵都安心中无声吐气,为自己的操作点了个赞,他忙睁开眼。 就见女帝侧身,面朝远处层叠的武库建筑伫立,留给他一个清冷绝尘的侧颜。 那柄价值无法估量的皇族神器,就那么随意地,如破铜烂铁般,斜斜刺入地面半寸。 “臣,不敢!” 赵都安深深作揖。 心中闪过影视剧中,官员滑跪,五体投地的姿态,但大虞朝并无跪拜规矩,索性作罢。 “不敢?朕瞧着,你倒是很‘敢’呐。” 徐贞观眼神不善,唇角噙着冷笑: “朕方才问你话,伱都敢不回答,竟还以死相逼,朕倒好奇,又是谁教你的?莫不是孙莲英?还是袁立?” 莫名背了黑锅的两人在不知名角落,突然打了个寒颤…… 赵都安卑躬屈膝: “臣方才,便是回答了陛下的问话啊。” 徐贞观怔了下,颦眉道: “你哪里……你是说,欺君?获重宝而未呈上?” 她这才想起,这可恶的家伙方才请罪的第三条。 “陛下圣明。”赵都安应声道: “今日以前,臣从未触及太阿剑,更遑论‘召之即来’?臣能行此事,全赖一样重宝。” 重宝? 我怎不知什么可以……徐贞观心头疑惑丛生: “什么重宝?在何处?” “就在臣的体内。”赵都安用手,指了指小腹位置。 “一派胡言……” 徐贞观目光瞥向他腰间,素白的面庞浮现刹那的羞恼,旋即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惊疑不定道: “你说丹田气海?” “正是!”赵都安也不卖关子,道: “恳请陛下以大修为,布下隔绝屏障,以防这边动静,给外人窥探,臣这就将重宝呈给陛下一观,陛下见了,一切便都明白。” “……准。” 徐贞观虽觉这话听着怪怪的,但抵不住好奇。 素手一挥,霎时间,一枚小小的印章飞向楼顶。 徐徐旋转之际,投下无形结界,将整个庭院隔绝。 确保这里动静再大,外头也无法听闻。 赵都安见铺垫足够,当即用手猛地一拍丹田,沉沉吐气! 轰! 这一刻,他气海中先是金光乍现,液态真气凝结的“海”中,沉睡的龙魄苏醒,给他从口中硬生生吐了出来。 那半尺长,通体虚幻如龙形的“神明”一经出现,小小的庭院上空,便竟聚集乌云,伴随电闪雷鸣。 虚幻金龙发出一声威严的龙吟,猛地蹿起,循着这座楼阁,在空中盘旋! 霎时间,狂风大作,整座楼阁内上下五层,共五座石壁表面,都隐隐翻出光芒,似在应和。 徐贞观威严雍容的脸上,首次呈现出震惊失态的神色! 她再也难以维持帝王威仪,双手扶着栏杆,扬起纤长白腻的脖颈,凤眸瞪大,死死盯着空中盘旋的虚幻龙形气机。 失声道:“龙魄?!” 传说中,太祖皇帝毕生修行,死后残余的那道龙魄! 也是大虞皇室历朝历代,每一个帝王都曾寻找过的龙魄! 更是她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屡屡感应到气息,却始终找寻不见的龙魄! 无须辨别,以她的修为,只需一眼,便凭借冥冥中的感应,猜出此物的来历。 “这……便是你口中的重宝?!” 徐贞观站在风中,忽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赵都安。 赵某人一脸无辜: “陛下,臣原本也不大清楚这东西是什么,但想来勉强算重宝吧。” 勉强?呵呵! 徐贞观险些被他气笑了,这龙魄本身算不得强大,甚至对徐氏皇朝以外的人而言,也未必多珍贵。 但对皇室而言,又岂能用重宝两字形容? 在她看来,这是比太阿剑都要重要许多的太祖遗物。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方才布置下了强力屏障,否则龙魄出世,势必引起张衍一与玄印住持的关注。 但饶是如此,她仍是催促道: “把它收起来!” 赵都安愣了下,认真道: “臣不敢。理应物归原主,还是由陛下收起吧。” 徐贞观板着脸,目光危险: “朕叫你收起来,再说话。” 女帝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在咆哮。 她何尝没有尝试?但方才她暗暗出手数次,却都无法令龙魄朝她看一眼。 “哦哦……” 赵都安乖巧点头,嘴巴一张,做出吞噬状,那飞舞的龙魄霎时间化作金光,钻入他口中,重新趴窝于气海中。 与此同时,赵都安脸色一下白了。 因为这这么一个出场,丹田中恢复的气机,就给龙魄一口吞掉了九成,它才不情不愿地重新盘卧,陷入沉睡。 这压根不是他这个小神章,能随便动用的杀器。 赵都安怀疑,哪怕他准备万全,召唤这玩意出场助战,也撑不过十秒钟,自己就要被抽成人干。 这愈发坚定了,他将其献给女帝的想法 ——既是因为,他今日必须给出一个合理解释,也是因为,在晋级神章后,他才清晰感应到,这玩意好归好,但隐患也不小。 不是说龙魄对他有害,而是这东西就是个“吞金兽”,压根不是他当前能驾驭的。 反而可能带来麻烦。 当日寂照庵中,那尊雪白的菩萨就好像看出了点端倪。 所以,他反复权衡,才决定献出龙魄,换取女帝更大的信任。 而伴随龙魄沉睡,楼顶的阴云也消散一空。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唯有屏障依旧。 “陛下?” 这时,赵都安察觉,面前女帝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有点可怕。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有种良家女被纨绔少爷盯上的危机感。 仙子般的女帝深深吸了口气,似在平复激荡心绪。 良久,徐贞观冷静下来,深深地凝视着眼前欺君罔上的奸臣,说道: “朕需要一个解释。” 赵都安当即解释起来。 在他的说法中,是自己修行武神图逐步加深,画卷中的太祖帝愈发生动。 尤其上次与女帝在宫中元祖庙一夜过后,醒来时,他就察觉出不同。 但彼时以为,是修行进境变化,便未多想。 直到前些天闭关,在“青山下的小镇”中,太祖皇帝与他对话,展示了龙魄,并说将太阿剑给他,并教他“开天”。 醒来后,便已踏入神章境,同时气海中就多了这东西…… 恩,这个说法半真半假,隐藏了元祖庙底下密道这桩事。 主要是这事没法说,若开口了,便说明赵都安藏匿龙魄不交,就真成了欺君了。 “所以,太祖帝在武神图卷尾,与你说了那些话?拿出了太阿?” 徐贞观安静听完,面无表情问。 “是啊,”赵都安点头,继而忙解释道: “不过,臣当时是严词拒绝的,太阿剑乃皇室重宝,臣一个外人,岂能染指?” 徐贞观直勾勾盯着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当初,初次修行武神图,究竟距离山巅多远?海供奉说,你距离山脚不算远。当时你说谎了吧。” 赵都安给她盯的压力巨大,硬着头皮道: “臣……确实对海公公有多隐瞒。” 恩,他说的是对老太监隐瞒,而不是对女帝隐瞒。 徐贞观毫不意外,继续道: “朕便知道,你能有如此造化,必是天赋卓绝。那你当日究竟离山巅多远?到山腰没有?” 进入武神图,初始点距离山顶越近,说明与“武神”途径的匹配度越高。 女帝当年出现在半山腰,已是惊才绝艳。 赵都安犹豫了下,老实道:“差不多。” 徐贞观不悦道:“差不多是多少?朕要听实话!” 赵都安一脸为难:“比半山腰更高点。” 徐贞观袖中粉拳攥紧,有种被压过一头的不甘,好在,这家伙与自己还处伯仲之间: “高多少?” “高一截。” “一截又是多高?” “大概……就在山顶上。” “……” “……” 远处。 武库大门的天井中,蟒袍老太监坐在摇椅中,瞥了眼深处,感受着那近乎无形的屏障。 轻声咕哝一句: “年轻人,有啥话还背着人。” 感谢相信回转吧的500点币打赏支持 283、陛下的炉鼎 山顶上……山顶上…… 徐贞观听到赵都安的回答,饶是她已在心中有所准备,但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翻开大虞皇室内库册子,有哪个初次修武神图,能站上山顶的? 她几乎想不出。 第一个念头,是荒诞。 但再想起她徐家祖宗留下的龙魄,出现在对方一个小小神章境体内的残酷现实…… 那错愕与震撼,就转为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 怅然? 失落? 嫉妒? 愤愤不平? 亦或者,更多的还是疑惑? 此刻,女帝心海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竟是一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赵都安小心翼翼观察贞宝的表情,这会也有点忐忑,他承认,说出这个事实存在赌的成分。 但他同样也想趁此机会,尝试弄清楚,自己与“武神”这般契合的原因。 就因为是穿越者?所以神魂特殊? 这当然是个解释,但赵都安总觉得,有些牵强。 “陛……陛下?” 赵都安低眉顺眼,小心地试探,试图确定女帝此刻的心情。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她大发雷霆,怒斥胡说的准备。 但徐贞观回过神,却只是目光饱含深意地盯着他,也不吭声,直到赵都安后背窜上白毛汗,才幽幽说道: “朕真的要怀疑,你是否乃我徐氏皇族子嗣了。” 赵都安挤出僵硬笑容:“陛下莫要说笑!” 好在,徐贞观并没有真这般揣测,摇头说道: “但皇族中,也没有你这种状况。” 赵都安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道: “臣倒是有一种猜测。” “哦?”徐贞观来了兴致,“什么猜测?” 赵都安一本正经分析道: “陛下您觉得,有没有可能,女婿也算徐家人呢。” 徐贞观:?? 女帝先是愣了下,没有反应过来,等咂摸过味道来,美眸含煞,冷幽幽道: “你想死么。” 这家伙,这个时候还油嘴滑舌! 得了便宜还不够,竟还得寸进尺! 赵都安大为惶恐,一套丝滑连招打出: “陛下风华绝代,胜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臣一时难以自抑,信口胡言!” 徐贞观端着架子,听了这套恭维,神色稍缓。 又品味了下“若非群玉山头见”这句诗,心想不知这登徒子,是从何处抄来。 若是其余臣子胆敢口花花,女帝早一个大逼斗扇过去。 但赵都安类似的举动,也有数次了,习惯成自然,便也不会当真生气。 反而是下意识想了下: 莫非,龙魄中当真蕴藏祖宗些许残余性灵? 见江山危如累卵,子孙后代被屠戮殆尽,故而才如此偏袒这个姓赵的,谋一个玄孙女婿…… 呸! 徐贞观呼吸一紧,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掐灭。 脸色变了数变,看向赵都安的目光愈发不善。 差点给这家伙带进沟里!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还是气运使然…… 徐贞观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也许,龙魄一直在京城游荡,而赵都安因为根骨潜力才情智慧优于常人,故而吸引龙魄附着。 因其体内早有龙魄存在,之后修行武神图,因龙魄之故,才能一下站在太祖帝身旁——这就解释通了! 毕竟气运加身这种事,的确存在。 而赵都安这半年来表现,也无一不证明,此子乃是一条潜龙,被龙魄青睐,选择为继承人,也勉强能圆上。 毕竟,谁也没规定,太祖爷爷留下的这玩意,就只会选血脉子嗣。 “武神”传承又不是依靠血脉和性传播的…… 她当即将这个可能,说了一遍,越说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赵都安听完沉默了。 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龙魄是后头才冒出来的,但他无力辩解。 想了想,他试探道:“陛下,臣本布衣,何以受此钟爱……” 徐贞观却摇头道: “若论起来,太祖皇帝当年起势前,也只是有些天赋的武人罢了,彼时与太祖相似,甚至远超太祖的同辈人也不少,后来也是得天地气运所钟,才崛起……” 不是,伱这越说越肯定是怎么回事……赵都安好奇道: “气运所钟?臣翻看太祖传记,的确看过类似说法,有人说,太祖帝昔年徒步行天下后,便凝聚了帝王气运。” 他想旁敲侧击,寻找其他答案。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略作犹豫,说道: “这话对也不对。皇室中有更细节的记载,大略是,太祖帝当年徒步行走,曾踏入牧北森林,似得了什么机缘,而后才修为大涨。 甚至,还从那边得到了一些额外的助力,也奠定了后续定鼎天下的基础。” 赵都安吃了一惊,这是外界不曾流传的密辛: “牧北森林?” 徐贞观似知晓他所想,摇头道: “具体如何,朕亦不知。太祖皇帝生前几乎很少提这段经历,六百年过去,当年的许多事也早不可考。” 赵都安却想到了梦中,他与老徐在雪原尽头,与莽莽森林中强大生命对峙的一幕,好奇道: “皇室没有去考证么?” 徐贞观沉默了下,似不愿多提,只是道: “大虞疆域外,亦有神秘,这不是眼下的你该了解的。” 好吧……实力被嫌弃了…… 赵都安顿感失望。 隐隐猜测,自己之所以与“老徐”这般投缘,很可能与牧北森林有关。 其实他甚至猜测过,老徐是否也是穿越者。 但无论从传记,还是大虞朝历史诸多细节判断。 他都几乎没看到什么明显的“穿越者”痕迹。 倒是女帝,通过脑补,自以为找到了原因所在。 虽仍旧心中不平,但好歹神情舒展了些。 “没准,事情的确如陛下猜测的这般,” 赵都安借坡下驴,认真道: “但无论龙魄,还是太阿,都不该与臣有瓜葛,还请陛下将龙魄取走,物归原主。” 徐贞观看了他一眼,眼神极为幽怨: “朕也得拿得走才行。” “啊?”赵都安茫然了。 徐贞观没好气地指着他的小腹,道: “龙魄在你气海中已盘亘多日,亦汲取你的气机滋养,已是不愿离开了。” 她没好意思说的是,龙魄既然只选了赵都安,而没有选择她。 女帝哪怕将赵都安砍了,龙魄也大概率只会再次消失在天地间,无处寻觅,等待下一个“主人”。 至于强行拘禁……她方才尝试过。 但许是因“传承克制”,这龙魄分明不算强大,但她就是无可奈何。 眼下的情况是: 想要龙魄不消失,只能将其寄养在赵都安体内。 “这……岂能如此?” 赵都安也愣住,这是他没想到的转折。 一时间也顿感头大,想了想,他再次试探开口: “陛下,臣还有个想法,不过得陛下准许臣说,才敢说。” 你又有什么肮脏念头了? 徐贞观冷笑着盯着他,对他的某些下三路的想法,已是洞若观火。 女帝似笑非笑: “你不会想的,是双修吧。” 竟然被你猜到了……赵都安忙解释道: “臣只是想着,这龙魄似有淬炼气机之能。若是陛下需要,臣不介意做一个‘中转’……” 好一个不介意…… 徐贞观戏谑看着他,幽幽道: “哪怕境界停滞,甚至被朕吸成药渣也不在意?” 赵都安猛地抬头,表情诧异:“陛下,这……” 徐贞观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且心累道: “你不会以为,所谓的双修,就只是你脑子里那点事吧。 只有境界大体相仿,才算于双方皆有好处,若一方强出一个,甚至两个大境界,那对弱者而言,便成了炉鼎了。 不然你以为,江湖邪道术士,岂会有掳掠炉鼎这种事发生?” 这触及我知识盲区了……赵都安结结巴巴: “可寂照庵里的般若菩萨说……” 徐贞观睥睨他,冷笑道: “所以,你真以为般若那老太婆找你双修,是存了对你好的心思? 佛门的法子,的确比邪道好许多,但两者境界相差若太大,哪怕不会要了你的命,将你吸干,也会让你境界停滞不前,甚至倒退。 更关键的,是会榨干你的潜力,而滋润那菩萨一人罢了。” 赵都安一阵后怕,心说老太婆果然不安好心。 心中一动,他演技再度爆发,脸上先是一阵挣扎,忽地咬了咬牙,似做下什么重要决定。 正色道: “陛下待臣如国士,臣当以国士报之,若陛下需要,臣甘心为陛下炉鼎!” ———— 284、再遇老天师 炉鼎…… 当赵都安斩钉截铁的声音落下,徐贞观明显愣了下。 冰肌雪肤的面容涌上夹杂生气的飞霞,本能想要呵斥:“无礼。” 但当她对上赵都安那真诚坦然的目光时,这句呵斥便一下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是认真的? 这样一个念头,不可遏制跳了出来。 在徐贞观看来,所谓的“陛下炉鼎”,乃是这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又一次调笑。 说来也怪,若是旁人胆敢三番五次,开这种玩笑,她心中必是厌恶至极的。 但赵都安屡次如此,却始终没有真的动怒。 徐贞观并不知,这亦是某种意义上的“破窗效应”。 从当初,赵都安第一次大胆表白,她没有予以惩戒时起,赵某人就获得了在君王面前小幅度“油腔滑调”的特权。 徐贞观本以为,这又是一次罢了。 但赵都安那笃定的语气,和格外认真的眼神,却令她心头的恼火骤然消散。 “你……当真愿意?” 徐贞观表情古怪地确认道: “你要清楚,得龙魄青睐,未来你未必没有登临‘天人’的机会。可一旦伱做了炉鼎,便葬送了大好前程。” 赵都安自嘲一笑,说道: “这龙魄本是皇室之物,而非臣的所有。若无陛下这数月来栽培,我哪怕有些天赋,匮乏资源与传承,终臣一生,大概也就是个神章,更遑论眼下荣华富贵? 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便是臣的恩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陛下以天雨润臣贫贱之身,臣自当以赤心一颗,倾囊相助,以报陛下圣恩。” 他拱了拱手:“恳请陛下准臣报恩!” “……” 徐贞观被这一番话说的一时沉默,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 吱呀—— 连旁边杵在地上的太阿剑,都微微弯下了腰。 徐贞观深深吸了口气,无奈地拂袖道: “起来吧,谁要你的报恩?” 她没好气般道: “赞许了两句,真以为自己是颗大补药了?区区神章境,朕何等修为,还能贪图你这点增益?此事莫要再提。” 赵都安抬起头,迟疑道: “可陛下,这龙魄藏于臣体内,不双修如何返还……若丢了……” 徐贞观侧过头,迈步走远了两步,用背影对着他,不咸不淡道: “龙魄虽非神明,却已有相近之处,以朕修为亦不可强夺,旁人也不成,便暂存你体内,只要你不刻意放出,外人无法察觉…… 恩,朕稍后再予以一道封印,遮蔽你气海,便成了。哼,区区神章,你该想的,是早日入世间境,而不是这些歪门邪路!” 徐贞观没说的是,她哪怕真去采补,也意义不大。 因为赵都安太弱了。 方才堪堪支撑龙魄苏醒十个呼吸……时间未免太过短暂,无法对她有太大帮助。 龙魄就像一台发动机,而赵都安的修为就是燃油。 采补之法,反而会令赵都安难以寸进,导致龙魄陷入更深度的沉眠,无力起效。 所以,于情于理,采补都是个血亏的方案。 赵都安何等聪明,恍然大悟: “陛下说,唯有双方修为相仿,才可相当益彰。 臣听闻陛下尚未踏足真正的天人境,而是凭借皇位龙气,堪比天人。 所以陛下如今仍是世间境大圆满?臣若踏入世间,便与陛下同境,方可双修?” 理论上是这样……徐贞观刚想点头,旋即清醒过来,极度无语。 谁要与你讨论何时双修啊? 朕险些被带进坑里了。 赵都安则突然察觉一个bug: 假如他和女帝双修后,女帝突破踏入天人,那岂不是又和他非同境界了,所以,双修的结果是无法双修? 不……双修既对双方有益,自己修为也该提升才对。 况且,天人境而已,大不了自己踏入天人后,再继续双修……则,永动机了属于是…… “收起你不切实际的念头。” 徐贞观冷冷打断他思绪,道: “你既为皇家供奉,受太祖帝青睐,今日登台之事,朕可暂记下罪过,不予惩罚。 龙魄且寄养于你处,好生温养,如有怠慢,朕不饶你。今日之事,朕会透出风去,将你今日表现,一概揽在身上,如此一来,外人只会以为,是朕赐予了你法子,暂时驾驭太阿剑,联想不到龙魄之上。 你嘴巴严些,便不至泄露,若你乱说话,给人知道,绑了剖腹夺魄,朕也无法时时护得住你。” 这生硬的话题转移……赵都安吐槽,脸上毕恭毕敬: “臣遵命!” 心中吐出一口气,明白今天这一关,安稳过去了。 …… 徐贞观见他不再胡言乱语,满意颔首,指了指房间中的石壁: “好了,既说清楚原委,那便进去观摩第二幅图吧。” 再聊五块钱的呗……赵都安不敢违抗,规规矩矩迈进门槛。 这一次,有了经验,他无须指引,便盘膝在蒲团上。 尝试盯着这二楼的壁画——石碑上一圈圈不规则的刻痕,于心中观想。 心中亦充满期待……第一幅《武神图》便有诸多玄妙。 不知这第二幅,教授“神章”境修行的图卷,又是何等神秘。 风拂过旧楼。 日光一点点倾斜。 徐贞观没有离开,只站在门外等了约莫两刻钟,便看到房间内,赵都安从冥想中起身,目光茫然地走了出来。 “结束了?” “呃……陛下,臣不太确定。” 赵都安有点懵。 因为方才他观想后,浑浑噩噩,的确沉入了一片“梦境”中。 里头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任他如何试探呼喊,都毫无回应。 好半天,才感觉到熟悉的精神疲惫感,自行从“观想”中脱离。 徐贞观却毫不意外,淡淡道: “这第二幅图,名为《六章经》,与一层的并不相同。 你如今踏入神章不久,尚未稳固,故而观想中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黑暗,等你彻底站稳了,自然会有变化。” 啊这……还可以这样? 徐贞观随手拔起地上的太阿,朝半空一丢,长剑化作一道长虹,径直朝太庙方向奔去,回归原位。 女帝则裙摆飘动,领着赵都安往武库外走了 ——领着他过来,目的有二,一个是审问,一个便是赐予《六章经》。 如今皆已达成,自然要离开。 走出武库前院时。 蟒袍老太监笑眯眯的,朝他点点头,一副“咱家就说没事”的表情。 赵都安懒得搭理他。 等走远了,赵都安惴惴不安道: “陛下,那臣今晚是宿在宫……” “你自行回家便是。”徐贞观一副君臣有别的冷淡模样。 “哦……”赵都安垂头丧气,一副大失所望模样。 徐贞观用眼角余光瞥见他这副态度,莫名有点头疼,她想了想,说道: “对了,今日你代表朝廷大胜,朕已吩咐下去,今晚在章台苑摆庆功宴,朕便不去了,但群臣会在,你记得过去。 呵,届时想必会有文人才子借机做诗文吹捧,你便坦然收下便是,那群庸碌读书人虽没本事治国,但诗词文章传播名气的本领却不弱,可帮你扬名。” “陛下知道臣要的不是虚名……”赵都安说道。 徐贞观没搭理他,继续道: “对了,你在宫中休养这阵子,朕派莫愁带兵去了趟神龙寺,戒律堂首座已被剥夺职位,发配京外下等寺庙,彼时参与质疑的僧人皆遭贬黜,神龙寺在朝廷的僧田剥夺了一成。 拿回的银钱,刚好送去城东,修缮善堂。 秋天到了,隆冬也不远,朕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可不想眼皮底下还冻死孩童,那些是朕的子民,也不用你一个小小的武官去接济。” 赵都安愣了下,不由驻足。 望着徐贞观脚步不停,白色长裙渐渐走远,他抿了抿嘴唇,心头蓦地一暖。 另外一边,徐贞观返回养心殿,方甫抵达,便见莫愁已等在御书房外。 似有焦躁,见到她,眼睛一亮,忙道: “陛下,袁公求见!” …… 不多时,皇城口。 赵都安牵马走出,谢绝了宫中下人派车子送他的提议,只借了一匹马,哒哒哒朝家中返回。 走了一阵,他想起自己这次大出风头,容貌被不少人熟知。 干脆从怀中取出空间小卷轴,捞出了从“千面神君”身上缴获的面具。 按在了脸上,变换了容貌。 这下,他沿着街道一路走来,果然没有人围观他。 倒是晋级神章后,耳聪目明,可清晰听到街道两侧,许多议论白日里那场斗法的话语。 其中,“赵阎王”这个名字,高频率出现。 “接下来去哪?先回家?恩……家中只怕也不安分,这会肯定是门庭若市,各个衙门的人都来拜访……” “时辰不早了,不如等到晚上,直接去参加‘章台苑’的庆功会……” “对了,天师府……” 赵都安猛地想起这茬,老王当时在擂台上,可约了和自己见面的事。 要不要拔马去天师府逛逛? 心中一动,赵都安正要行动,却忽然目光一凝。 翻身下马,牵马去了前方路边一座熟悉的汤饼铺子旁,随手将马拴在门柱上。 他大马金刀,跨过一条长凳,在一张桌旁坐下。 看向对面早已等待在此,正掰着饼子喝汤的高大老人,咧了咧嘴,拱手低声道: “晚辈见过老……先生。” 张衍一笑眯眯抬起头,将准备好的一碗羊肉汤递给他: “赵小友,且饮汤一碗,山水有相逢。” 285、神龙寺内的“四股”势力 “多谢先生。” 赵都安沉默了下,双手恭敬接过香浓的羊汤,端起喝了一口。 心中,对于张衍一能看出自己的“伪装”,亦或出现在这里,全然没有半点意外。 感受着羊汤入口,他不由得想起当初,也是在这家铺子里,他从皇宫走出,遭遇了张衍一。 如今再遇,当真还是“山水有相逢”。 “先生,您瞒的我好苦啊。” 赵都安放下汤碗,摸了下嘴角,苦笑道。 身材高大,眉目狭长,面庞红润的老天师依旧是寻常老叟打扮。 虽说上午时,同样在众目睽睽下露面。 但似乎使了什么法,却是全然不担心给外人认出。 这会笑眯眯递来饼子: “吃饼,吃饼。呵呵,往事无须多谈,老朽未曾追究你不敬之罪,你也莫要抓着前事不放才好。” 呵,是怕我揪着你白嫖不给钱的黑历史吧……赵都安吐槽,却也没有再提。 只是想想,仍觉得梦幻。 “先生,金简还好吧?”赵都安试图打开话题。 张衍一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伱这小子倒是花心,刚从宫中圣人身旁出来,便惦记上老朽的弟子了。” 赵都安哭笑不得: “您可莫要吓唬人,我对陛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与金简神官更是清清白白,只是朋友罢了。” 张衍一显然也是开玩笑居多。 见他急着辩解,顿觉有趣,随口问起女帝如何处置他。 赵都安随口含糊几句,敷衍过去,只道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 他却不知,对面的老者是极少数的,察觉此事与女帝无关的人。 不过张衍一也没戳破他,只当信了。 又说起金简,伤势并不重,休养一些日子,便可恢复如初,起码比昏迷的天海和尚强多了。 说起神龙寺,赵都安难掩好奇: “先生,晚辈有一事不解,今日那神龙寺戒律和尚,为何对我如此相逼,宁肯吃罪朝廷?” 他原本想问贞宝,怎奈何贞宝走得快。 索性询问老王……呸,老张。 张衍一并不意外。 一手捏着饼子,在汤碗中蘸了蘸,一边说道: “这就涉及神龙寺内的三股势力了。” “哦?愿闻其详。” 老天师也没瞒他,随口解释: “我天师府内,千年一脉,皆以‘天师’为主,凡传承,亦是师徒相承。 天师府内,虽也有丹道,符箓之道等诸多神官,但那些并非天师府核心。 恩,你可近似理解为,天师府,便是许多个道家小门派共同聚集在一起过活的道场。 其中,我天师一脉最强,便是这道场,以及天下道门派别共尊之首。” 唔,听起来像是个松散的联盟……天师一脉是盟主,其他聚集在周围,同样以神官自衬的,属于联盟内的“成员派”…… 赵都安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进行理解。 张衍一道: “故而,天师府一脉,每一代总共也就这么几人。 如这一代,便大略是老朽与六个弟子。可佛门却不同,要更庞大的多,且不论西域佛门,与大虞国内的佛门之分。” “单以大虞的佛门看,神龙寺为总坛,天下僧人皆为一体,便是个极庞大的门派了。 如今么,寺内最强的,自是玄印为首的住持一派。 此外,却还有龙树菩萨、大净上师为首的两支派别,这两支加起来,却也足够与玄印掰掰手腕了。” 唔……听着像庙堂一般。 玄印是女帝,龙树和大净,分别对应“李党”和“清流党”……赵都安好奇道: “那寂照庵的般若菩萨呢?属于哪一派?” 张衍一看了他一眼,摇头道: “般若自称一派,统领女尼,却是不参与争斗的。” 好吧……怪不得老尼姑搬出去单独住……赵都安恍然大悟。 张衍一继续道: “其中,尤以龙树菩萨最强,对玄印的住持之位,亦有贪图。” 赵都安好奇道:“贪图有用?他打得过玄印?” 张衍一莞尔: “自然是打不过的。 但玄印年迈,迟早都要归天,龙树却要年轻些,便自然想着,竞逐下一任的住持。 何况,玄印未必也不会意外早死,只是他钟意培植的传人,大概是辩机了。 故而,龙树这些年,也在不断拉帮结派,培植势力,那戒律堂首座,与天海都是龙树一派。” 好家伙……这是要在佛门里也搞政变? 赵都安大呼厉害。 若以“玄门政变”为对比,玄印就是老皇帝,辩机既太子,龙树俨然是二皇子了。 嘶…… 这么说,旁观不掺和的般若老尼姑,岂不是对应着三皇女? 赵都安思维发散。 张衍一道: “龙树为积累声望,便将宝压在这一届的佛道斗法上,天海若胜,便可成众望所归的未来‘天人’候选者。 如此一来,龙树一派会大获好处。 玄印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一心为了东西佛门合流大业,担心内部分裂,便多有忍让。可这却被你破坏了。” 老天师戏谑地看他,打趣道: “你这一下横空出世,看似压了佛门,实则是令龙树苦心孤诣多年的准备,付诸东流。 他们在天海身上砸下那么多,却给你摘了桃子,如何能不怒? 更要紧的,是这样一来,会令玄印一派地位重新稳固……” 赵都安何等聪明,一点就透,诧异道: “所以,戒律堂首座为了龙树菩萨,借机发难,刻意挑起神龙寺与朝廷的冲突? 因为眼下执掌神龙寺的,还是玄印住持,所以,玄印住持必须承受朝廷的怒火……那老秃驴,是借朝廷的手,在打压玄印?” 张衍一笑道:“孺子可教。” 好家伙! 赵都安咧嘴,这才算解开心头疑惑,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他自顾自分析道: “先生知道这些,想必陛下也知道。 所以……陛下刻意晚了一些,再派莫愁去神龙寺施压,就是为了先留出一段空间,让玄印自己处置戒律堂首座……以此,令佛门这两派的矛盾加深? 反之,若由朝廷出手处置,反而会令两派,因有了共同的敌人,而站在一起…… 这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 而先令他们内斗决裂,逼迫玄印出手,打压戒律堂首座,朝堂再前往,对整个神龙寺予以处罚。 既能维护朝廷威严,又将内部矛盾放大……妙啊!” 赵都安瞬间想通原委,只觉豁然开朗。 突然发现,贞宝能坐上皇位,并非偶然。 虽然看上去一直被他帮助。 但实际上,无论是这半年来,女帝为了“修文馆”建立,而布局的一系列动作,还是对神龙寺矛盾的巧妙挑动…… 都说明,贞宝剖开来,其实也是个黑的……啧,厉害了。 “多谢先生解惑。” 赵都安露出笑容,由衷道谢,继而话锋一转,道: “说来,这次晚辈虽是替皇族出手,但却也算帮了天师府小忙吧。那个您看……”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出搓弄的动作,一脸不好意思。 张衍一笑容微微凝固,皱眉道: “老朽突然想起,晒在院中的天书尚未收起,这便先走一步,日后有机会再见。” 说完,不等赵都安开口,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赵都安:“……” 这玩意真的是天师? 我分明条件还没提呢……赵都安无奈拍拍屁股起身,就要牵马离开。 却突然给店铺中奔出的老板拽住: “这位客官,您还没付账呢。” “……那两碗汤饼,是方才那老丈请我的……” 老板拽着他不撒手,不悦道: “他说你来付账,客官,莫不是要吃白食?” “……” 赵都安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 “老!张!” …… 傍晚。 心情郁闷的赵都安骑马,直奔章台苑而去,准备参加今晚的庆功宴。 286、赠女帝,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情诗”(五千字) 京城上空的乌云,在傍晚前散去,好似宣告这场斗法的结束。 赵都安换了新衣,骑乘骏马,披着西天的霞光,哒哒抵达“章台苑” ——皇室在京城内的一座别苑,专供宴席,上头是礼部主管。 “赵学士!” 赵都安方甫抵达别苑外围,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停放马车的方位快步奔来,脸上洋溢笑容。 “韩粥?” 沉浸于沮丧中的赵都安一怔,然后看到了韩粥身后,其余的修文馆学士们,笑容扩散: “是你们啊。” 多日不见,相逢是说不完的话。 赵都安的马匹被小厮牵走,立即被一群学士簇拥着,朝章台苑大门走。 一群苦哈哈,整日埋首修文馆内的读书人们兴奋不已,七嘴八舌中,不乏恭维与惊叹。 俨然,都得知了赵都安在斗法上的表现。 “赵学士,怎么独自一人来?我可听闻,斗法结束后,你赵家的门槛就被踏破了。”韩粥笑着调侃。 赵都安苦笑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在外头躲清静啊。” 下午,告别张衍一后,他回家了一次,发现家中挤满了来拜访恭贺的人。 姨娘和妹子迎接的焦头烂额,赵都安也顿感头大,易容给家中下人传了个信,自己就先躲出来了。 而听完他诉苦,一种修文馆学士们相视而笑。 当初“入阁”时,他们每个人都有相似体验。 “……当初我等也是这般,给吓得不敢回家,比当年科举高中,春风得意时,还要夸张。便索性跑出来一起喝了顿酒,想想也是快意事。” 韩粥感叹,继而钦佩道: “不过,我等与赵兄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今日朝野官员云集,为你庆功,何等排场?” 旁边另一名学士摇头: “半山兄此言差矣,赵学士前不久,亦有军中诸多将领为其庆贺,已是熟门熟路了。” 一时吹捧声不绝。 赵都安只是浅笑,说话间,已进了章台苑。 此刻天色已然见晚,苑中各部衙门官员聚集。 赵都安随口与韩粥等人攀谈,身周围拢追随,面带笑容的人群,愈发庞大。 令围观者不由感叹: 两月前,官场上的舆论声音,还曾将韩粥与赵都安对比,认为前者更胜一筹。 那时,赵都安走到哪里,还常有官员横眉冷对,瞧不上他。 但时至今日,地位待遇,已是倒转。 行走在一群修文馆学士中,俨然有了京城年轻一代第一人的气派。 章台苑中,侍者如云,更有乐师舞女歌舞助兴。 赵都安径直入了最大的殿宇,殿中摆着一张张圆桌。 堂内,却已都是四品以上大员了。 “哈哈,我大虞朝的武曲星来了。”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礼部尚书起身迎接,笑容满面。 身旁,曾在神机营校场上,一同审阅的老迈的兵部尚书,也是起身,笑着调侃: “今日赵佥事壮举,我等武臣亦是沾光,伱个文官怎好抢老夫的话?” 赵都安哈哈一笑,与堂内诸多官员寒暄了句,继而看向早先一步抵达席间的董太师,拱了拱手: “太师,怎劳烦您过来?” 身披大学士袍,须发皆白,已是耄耋之年的董玄故作不悦: “怎么,你入了武勋四品,便嫌老夫了?” 赵都安忙摆手,董玄才露出笑容,拍了拍身旁留给他的椅子,叹道: “既是庆功宴,总该有个老臣来撑场子,袁立都察院那边有事,薛神策看了你那开天剑,似有所悟,也推脱了。李彦辅么……呵呵,想必是不愿来的,便只有老夫过来了。” 都察院有事? 发生啥事,让袁老银币亲自抓着,连一顿饭都抽不出时间? 赵都安心中好奇,却也没问,只是寒暄着坐下。 结果屁股没坐热,堂外又进来一道文雅大方,引得诸多目光的熟人。 “郡主也来了?”赵都安惊讶。 徐君陵今晚盛装打扮,配合原本就不俗的容貌,踏入这几乎全是老男人的饭局,登时如亮起一束光。 她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怎么?赵大人莫不是嫌本郡主无官无职,进不得这章台苑吧。” “郡主哪里话,” 赵都安哈哈大笑,命人搬来座椅,继而笑道: “只要郡主不嫌这一屋子男子沉闷无趣,想坐到天明,我都奉陪。” 众人皆笑。 董太师今日心情不错,笑眯眯对他道: “你这倒是想差了,今日这庆功宴的风采,一半归你,一半怕是要归郡主了。” “哦?”赵都安不解。 旁边的礼部尚书解释了几句,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佛都斗法后朝廷举办章台宴,亦是传统,最早,是当年太祖皇帝定下的。 彼时,斗法的风采给朝廷高手压下。 摆宴,目的就是找一群诗文很好的文臣雅士过来,做诗吹捧,彰显皇室武功。 但后来……皇族传承逐步势弱。 这章台宴,就成了一个类似“文会”一样的地方。 臣子们依旧宴饮作诗,却不是为佛、道、朝廷,而是为了自己扬名。 诗文的主题,也不局限于“斗法”。 因时节在秋日,便也多了以“秋”为题的诗词,或更宽泛的,以“人生际遇”为题。 “所以,今日既是我的庆功会,也是一场文会?”赵都安表情古怪。 心说,怪不得一路走来,没看到多少武臣。 只怕,薛神策声称感悟剑道是假,躲避和文人比诗词才是真。 怪不得,女帝之前跟他说,今晚会有文人作诗吹捧他什么的……大概也是女帝安排的。 目的是趁此,向天下展示朝廷的强大,以追昔日太祖朝荣光……可以理解为,一种政宣手段。 而这位有“江南才女”之称的徐君陵,最擅长诗文……算是来到主场了。 “倒是我知识浅薄了,那之后,烦请郡主为本官做几首好诗如何?”赵都安笑眯眯调侃。 徐君陵坐姿端庄,青葱玉指捏着玉光杯,淡淡一笑: “赵大人据说也有学士之衔,本郡主却不敢献丑了。” 周围大臣都笑: “郡主过谦了。” “哈哈,莫要难为赵大人。” 他们都知晓,赵都安虽才能过人,对吏治经济亦有洞见,却从未写过诗词文章。 哪怕真能写,也断然没有与徐君陵,乃至韩粥等才女,才子相比的道理。 赵都安脸上挂着笑容,对上徐君陵漂亮脸蛋上隐隐带着挑衅的小表情,嘴角微翘,心想: “懒得理你。” …… …… 就在京城沉浸在热闹喧嚣的时候。 千里之外,黑夜中。 一座高耸的山峰上,身为“匡扶社”总坛的紫禁山庄内。 一盏火红的灯笼,也沿着走廊,穿过一根根立柱,踩过一节节阶梯,抵达了山庄内,那座毗邻悬崖的高楼上。 “太傅,京中又传回消息了么?” 发动政变的二皇子徐简文的正妻,亦有了“王妃”封号的女人,穿着长裙,提着灯笼,一脸忧色地望向前方,大袖飘飘的庄孝成。 极有大儒气质,虽已上了年纪,却仍精神矍铄的庄孝成正在走神。 闻言转回身来,黑暗中,他似乎笑了笑,摇头道: “王妃莫要多虑,非是京中来信。” 王妃明显松了口气,叹道: “这数个月,京中频频传来噩耗。派出去的诸多高手纷纷折戟,前些天,更传回说靖王埋在枢密院中的人,也暴露了。 非但如此,那千辛万苦,取来的火器图纸,也因那新式火器而用处大减……我实在是怕了那边的消息。” 庄孝成闻言怅然,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千面神君被捕后,京城分舵的残余社员,紧急斩断诸多行动,将消息传回。 因千面身为天罡中排名前列的高手,掌握许多社内情报,庄孝成忙十万火急,命各地人员转移。 切断原有的联络方式,改换新式,又是一番折腾,才算稳定下来。 却又得知靖王那边也遭遇重创,密谍再次折戟沉沙。 而这一切,仍与那个“赵都安”有关。 庄孝成甚至已经听到社内有些言论,责怪他当初为何不斩草除根,以酿成大患。 “王妃不必忧虑,京城乃伪帝根基,易守难攻,我等落败乃是应有之事。 然则,相较大虞版图,京城不过一府之地,哪怕丢弃,以拖延住伪帝精力,换取全盘之大胜,于兵法而言,亦乃胜大于负。” 庄孝成侃侃而谈: “况且,如今京城佛道斗法,若老夫算计不错,神龙寺那龙树菩萨处心积虑许久,此番定能大胜。 届时,神龙寺声势再大,便可打破朝中三方之平衡,伪帝势必敲打,而这便是老夫可施展谋略之时机…… 呵呵,老夫早已提前一步布局,只须等佛门胜了,便叫他们知晓,此前些许小胜,于大局无碍。” 翻译过来,一句话: 我们赢麻了! 王妃神色稍缓: “太傅这般说,我便安心许多。对了,那今日送信来的,是哪边?” 庄孝成从自己的宏伟布局中回过神,笑道: “是太仓县那边,传来的密信。” 王妃愣了下,突然想到什么: “太仓银矿?” 庄孝成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 “此事颇为有趣,若老夫所料不错,乃是有人暗中出手了,呵呵,伪帝想推行新政,便绕不开这一角棋局,我等只需在旁静观,或可坐收渔翁之利。” 一阵山风吹来,庄孝成大袖飘飘,活似传说中运筹帷幄的绝顶谋士。 他转过身,负手望向京城方向,笑道: “算日子,今日佛道斗法结束,我已安排人宣扬,皇室衰弱,佛法大兴之言论,此等阳谋,看那伪帝,还有那个……赵都安,如何应对?” …… …… 章台苑! 夜色愈深,整个别苑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赵都安今日出战,令皇室一扫颓势,虽实际上改变不大,却是个极好的,可以“宣传”的点。 百姓们对哪一方强大,弱小,并无强烈感知,故而舆论吹风就颇为要紧。 徐贞观深谙此中精妙,今晚安排了好些个文人. 当宴会开始,歌舞过后,进入诗会环节。 一群文人骚客纷纷抛出准备好的诗词,对赵都安,对大虞皇室大肆吹捧。 言辞之露骨,之谄媚,令赵都安这个小人都自愧不如。 顿时感慨,怪不得女帝平常面对自己的谄媚,不为所动。 实在是这帮文人太能舔了! 赵都安就亲眼看到,庭院中落座的一名文人捧着一卷诗词来到厅堂门口,大声念诵,将赵都安全方位无死角地吹捧。 只吹的天上少又,地上难寻。 舔的他坐立不安,面红耳赤,扭头一看身旁其余的文官,一个个都神态自如,该吃吃,该喝喝。 一副被舔惯了,阈值拉满的模样。 赵都安顿感汗颜,心想自己还是见识浅薄了。 当即饶有兴致,认真欣赏这帮文人大唱赞歌,默默学习。 准备以后学以致用,不信没法让贞宝破防。 好在,大虞的文人们终归不是完全不要脸,经过了唱赞歌环节后,终于进入“诗会”阶段。 这一次,赵都安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年代读书人的风采。 在场以官员居多,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 诗山里滚出来的? 诗文也是随口便是一首,再由旁人高水准点评,博得满堂彩。 徐君陵不愧是大才女,欣然等众人表演了一轮,才轻轻抛出一首,力压全场。 董太师都不禁大加赞赏,亲口点评,给予高度评价。 之后,一群京城读书人憋着一口气,牟足了劲与之竞赛。 其中韩粥不愧盛名在外,抛出的诗词不逊色郡主分毫,算是给京城人赚回了一点颜面。 赵都安笑呵呵,全程只吃酒听曲赏舞,对斗诗显得兴趣缺缺。 周围官员们也毫不意外,只当赵大人乃是“武将”,哪怕有治国方略,但不善诗词之道,也实属正常。 然而却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在于,经受了前世太多传世诗词熏陶的赵都安,审美口味实在过于挑剔。 从小背的都是艺术巅峰,再看眼前这些,便实难提起欣赏的兴趣了。 赵大人今日,只想吃酒。 如此,当打更声起。 一场宴席到了尾声,闷头喝酒的赵都安,难得的又一次醉了。 陆续有上了年纪的大臣,起身告辞离开。 “诸位,本官也先行一步了。” 赵都安吐出一口酒气,站起身,朝周围拱手。 一群早已沉浸在斗诗气氛中,不愿结束的文臣假惺惺挽留 ——文臣武将圈子分明,文会这种场合,文臣们各个精神抖擞,极为热衷,但武将们就直打哈欠了。 “不了不了,我今日擂台斗法,也颇为疲惫,想早点回家休息。”赵都安笑着说。 众官员这才依依惜别。 “赵大人这就走了?” 郡主徐君陵迈步,笑吟吟道,她脸庞酡红,眉眼间满是兴奋和得意。 骄傲的像是一头雌孔雀。 白日里,擂台上胜者是赵都安。 那晚上,这文会上,胜者便是她徐君陵了。 “呵呵,郡主要送我回家么?” 赵都安笑眯眯道,抛出一句看似调笑,但也能理解为调戏的话。 徐君陵蓦然想到,当初二人在茶楼上,赵都安言语轻薄自己的那一幕,不禁有些气。 闻言伸长了高傲的脖颈,淡笑道: “赵大人说笑了,只是想着今夜章台宴,赵大人却未留下墨宝纪念,多少有些遗憾。” “你想要我的墨宝?” 赵都安乘着醉意,眼神笑盈盈问。 徐君陵嘴角微翘,神色自然: “当然。不过,赵大人若不擅诗词的话……” “笔来。” 赵都安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 徐君陵一愣。 周围的文官们也是面露惊喜,意识到赵都安要写诗,这可是稀罕事。 顿时有人,从附近将摆了笔墨纸砚的桌子,直接搬了过来,双手呈上毛笔。 “郡主说的没错,此情此景,的确该记下。” 赵都安笑了笑,迎着郡主高傲的目光,抬手,胡乱抓起毛笔,蘸满了墨。 视线扫过章台苑。 这会,余下的宾客们都听说赵大人要写诗,纷纷好奇地聚拢过来。 赵都安抬眸,环视满室的朱红紫贵。 赵都安垂目,瞥见连案上的镇纸,都昂贵的被雕成金鞭模样。 他笑了笑,回忆着半年来,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这满朝文武从个个鄙夷,到如今堆笑谄媚。 心中情绪蓦然翻涌。 赵都安落笔: 《夜记章台》 今在虞京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天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太和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赵都安提笔,随手一丢。 迈步穿过人群,大袖飘飘,走入夜色。 无人阻拦。 厅堂内,灯火摇曳,金碧辉煌。 站的最近的礼部尚书,将这首诗念了一遍。 然后,原本看热闹的官员们都愣住了。 徐君陵神色呆呆的,盯着那纸上狂放不羁的文字。 韩粥于人群中轻声诵念,不住品味。 董太师起身,默念了一回,昏黄浑浊的眸子亮了亮: “这诗……” 然后,他又咀嚼了“天子红颜我少年”这一句,神色有些怪异。 下一秒,这位老太师忽然招招手,唤来一名亲随,指了指这一纸诗文,道: “给陛下送去。” …… 更新晚了,说起来,这首诗开书的时候我就想魔改了。。 287、深夜传旨:进宫侍寝?不…… …… 皇宫。 点点灯火将夜色融化。 与章台的热闹喧嚣迥异,这座宫城总是安静巍峨的。 “陛下,袁公送出门去了。”御书房门口,莫愁缓步行来,驻足于外,轻声朝站在门口,眺望暗夜的女帝禀告。 徐贞观轻轻“恩”了声,神色间凝重且疲惫。 “陛下在为太仓银矿的事忧心?” 莫愁轻声开口,与其说是询问,不若是在等待女帝做出决定。 徐贞观望着夜色,说道: “大虞朝,真的一刻不得安稳,朕这个皇帝,也是一刻不得清闲呐。” 莫愁听着女帝的叹息,一时间,揪心一般难受,她安慰道: “陛下,此事尚未查证,亦未必属实……” 徐贞观却是抬手止住她的话语,转头笑了笑,说道: “不必说这些话,从打新政推动那一日起,朕早已预料到,会有重重阻力。 太仓出事,亦不意外,相比于过往几年的局势,如今不已是好转许多了么?” 莫愁轻轻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陛下这般想,奴婢等便心安了。只是太仓一事,如何处置? 此事往大里说,牵扯新政,不可怠慢,尤其若真如信中所说,牵扯甚大,当及早差遣御史前往,一探究竟才是。” 徐贞观略作沉吟,似乎在权衡犹豫什么,没有立即予以回应。 而这时候,远处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奔来,手里还拎着只灯笼。 二女停止交谈,疑惑望过去,等太监一个刹车驻足,才道: “启禀陛下,章台苑宴席那边将将结束了,太师命了随从来传话,好教陛下放心。” 徐贞观意外道:“太师有心了,今晚宴席可曾出什么乱子?” 太监摇头:“不曾,一切有条不紊,说是后来诗会上,倒是郡主博得满堂彩……” 徐贞观毫不惊讶,暂且将太仓的消息压下,饶有兴致道: “君陵可又做了什么好诗?” 太监惭愧道: “奴婢却是不知了,陛下要听,奴婢这就差人去打探。” 徐贞观摆手微笑道: “倒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不过,太师莫非只来报个平安?” “那不是,太师送来了一首诗作,说是酒宴散场时,赵都安,赵大人乘着醉意挥毫泼墨的手笔,太师说陛下或感兴趣,便送来给您瞧一瞧。” 太监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纸折叠的没有半点褶皱的诗文,双手呈上。 赵都安的诗词? 那家伙会写诗? 莫愁愣了下,习惯性表示怀疑,但被打脸太多次,她也学乖了。 他的……诗? 徐贞观素白的脸蛋上浮现几许诧异,想着能令太师亲自命人送来的诗作,必有特殊之处。 不禁心下也好奇心膨胀,抬手一招,墨纸轻飘飘入手。 徐贞观素手展开纸张,垂眸望去。 入目处,先是那并不算好看,甚至有点丑的毛笔字,颦了颦眉,心中取笑: 倒真的那家伙的手笔。 然而等她看清诗文字句,那些许取笑,便给诗中肆意挥洒的才气,跃然纸上的情感取代: 今夜在虞朝的京城醉眠花柳,与王公贵胄们同杯饮酒。 这里的“花柳”非是指烟花之地,而是指宴会上歌女舞姬,如鲜花,如弱风扶柳。 五侯七贵则为虚数,泛指王公贵族朝中重臣。 下一句,豪士面前,气度凛然,何时风流肯落于人后? 前半句无疑是描述白日里擂台上,与天海的那一战。后半句倒是暗指今夜文会,诗文风流依旧不弱于人了。 徐贞观微微有些走神。 透过这两句诗文,她好似亲眼目睹今晚宴席上,赵都安如何被京中权贵恭贺簇拥,烈火烹油,鲜花锦绣。 他如何又不肯落于人后,独自饮酒,冷眼旁观文臣才子诗文纵横,小妹徐君陵盖压风采,最后施施然起身,于醉酒中提笔写诗的情景。 “这般得意么?” 她嘴角微微翘起,并不反感,因为今日的荣华锦绣,都是那家伙自己挣来的。 眸光下移,嘴唇翕动。 “天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读到这一句,徐贞观猛地怔住了,然后,便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涌上心头。 天子红颜…… “这家伙,写的什么东西?” “朕又何时成了他的红颜?简直胡写一气!” “还什么金鞭……骑马去章台也就罢了,又哪里来的金鞭?简直……” “有辱斯文。” 夜色下,旁边的莫愁好似瞥见,女帝的脸颊没来由飞上一朵红云,心头诧异。 京城才子无数,这几年里,给陛下献诗文赞美的才子更无数,她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 “这贼子,到底写了什么?” 莫愁竭力按耐偷瞄的冲动。 而这时,女帝已看完了最后一句,将文章送上金銮殿,听歌看舞淹留在豪华珍贵的玳瑁宴席。 后半句是描述宴会之盛,至于前半句…… 这诗文,岂非当真已经送到了宫中,自己手上么? 怪不得,太师要命人送来…… 因为在这诗中,便已写了要将文章送进皇宫的意思。 所以,他是故意写给朕的? 徐贞观有些走神。 “陛下?”良久,莫愁忍不住轻声呼唤。 徐贞观这才回过神,脸上飞红敛去,她神色冷淡地“恩”了声,将写着诗文的白纸收入袖中,对太监说道: “告诉太师,朕知道了。” 然后,看向一脸好奇的莫愁,说道: “你即刻出宫,去传朕一道口谕……” 片刻后,女帝丢下表情茫然的女宰相,独自一人,板着脸,径直往下榻的寝宫走,边走心中边哼道: “敢以诗文撩拨朕?且看朕怎么罚你。” …… …… 赵府门外。 “大郎回来了!” 赵家老管事推开门,指挥家丁,将醉醺醺的赵都安迎进来。 尤金花与赵盼还没睡,出来看了一遭,见他只是吃多了酒,便放下心来。 继母吩咐人去熬醒酒汤,然后将他送回房里。 灯火如豆。 给脱下外套,只穿着睡衣的赵都安喝了一碗醒酒汤,清静了几分,躺在床上暗暗忐忑: “不知道贞宝能否get到我这首诗……” “呵呵,根据我的人生经验,越是封建的地方,表达热情的方式就要越内敛……比如‘今晚月色真美’,或者写‘情书’……” “高端的撩就是这么逼格满满,而不是什么‘想你的夜’……” “恩,明天贞宝应该就能看到了,今天我表现的这么好,又补了这一首诗,就不信撬不开心房这扇门…… 唉,可惜,上辈子跟的是个男领导,没花心思去学习这方面技能,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还是不擅长啊……”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功夫。 突然,房门被敲响: “老爷,家门外有人找,说是宫里的人。” 赵都安翻身,一个轱辘爬起来,脸色狐疑,心说难道诗文已经送进宫了? 贞宝莫非被我半年持之以恒的攻势打动,决定召唤我进宫侍寝了? 妈耶……这么突然,全然没有半点防备! 因为酒精,导致有点精神亢奋的赵都安忙道: “快将人请过来,莫要惊动我姨娘和妹子!” …… 不多时。 穿戴整齐,特意喷了自制香水的赵都安,腰挎两只沉甸甸的聚宝嚢抵达内堂,看到了等在这里的莫愁。 “莫昭容?怎么是伱?”赵都安吃了一惊。 身穿女官袍服,头戴乌纱帽,打扮偏向中性美的女子宰相坐在赵家厅堂内,冷笑道: “不然你以为是谁?” “……”赵都安殷切期盼道: “昭容深夜来我家中,可是陛下有什么紧急事找我?” 大冰坨子的冰山脸明显愣了下,狐疑地看他: “你怎么知道?” 她挥挥手,示意门口的宫中侍卫将门关上,屏除闲杂人等。 待堂内只剩下两人,莫愁端坐红木椅中,声音冷淡: “陛下有口谕,赵都安接旨。” 这么正式吗?这种事不该是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吗? 赵都安诧异不已,但还是站在屋内,忙恭敬垂首,将莫愁当女帝,拱手道: “臣,赵都安在!” 莫愁端坐高堂,俯瞰情敌,嘴角带笑,以女帝口吻道: “今,都察院收到检举信,太仓银矿疑似有贪腐窃国之害,朕甚为在意,现命白马监使者赵都安为钦差,自行筹措人手,于三日内赶往太仓银矿,查清贪腐之事,钦此!” 赵都安目瞪口呆。 “赵都安,还不接旨?你要抗命不成?” 莫愁嘴角笑容几乎压不下去了,难得有机会,狐假虎威,在赵某人面前摆谱。 不是……说好的进宫侍寝呢?我白天在宫里铺垫那么多,晚上还大费周章抄诗…… 赵都安茫然抬起头,整个人如霜打的紫茄子: “臣……领旨。” 说完这句,屋内的传旨角色扮演结束,莫愁被打回原形,意犹未尽道: “恭喜赵大人再获委任,还请尽快出发。太仓银矿虽距离京城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耽搁呢。” 赵都安犹自不敢相信,问道: “敢问昭容,陛下怎么突然给我摊派案子?这大晚上的……” 按说,哪怕有案子给他,也得等到白天再说吧? 上午给皇室争光,晚上就摊牌任务…… 牛马也不是这么压榨的。 冰山美人莫昭容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道: “哦,陛下原本没打算让你去,但太师给陛下送了你写的那首诗,陛下看了后,就决定是你了。” …… 书友们七夕快乐啊,单身狗作者卡文卡的欲生欲死…… 288、钦差出行,正大光明 就决定是你了……是你了…… 赵家内堂中,房门紧闭,莫愁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赵某人如遭雷击。 糟糕……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赵都安体内剩下的一半醉意,陡然烟消云散。 垂头丧气地拽过来椅子,一屁股坐下,闷闷不乐。 莫愁看的直乐呵,难得地看到他吃瘪,笑问道: “说来,你究竟写了什么,竟令陛下如此反应?” “无可奉告。” 赵都安虎着脸,不搭理她。 不说算了,等明日,我找人打探也能知晓……莫愁哼了一声,也不在意。 赵都安失望归失望,但还是问道: “这个太仓银矿,到底怎么回事?” 见他提起正事,莫愁也收起打趣心思,担心他心怀芥蒂,终归还是解释了句: “好了,方才那句是打趣居多。 陛下心怀宽广,岂会真因为伱写了什么歪诗就责罚你? 依我看,还是此事牵扯只怕不小,且与新政有关,陛下不放心旁人能力才找了你。” 接着,女宰相才不急不缓,将事情经过仔细描述了下。 事情并不复杂。 “太仓银矿”,乃是京城往南偏西,一座地处太仓县辖内的矿山,亦或者称之为矿坑更形象。 隶属于与京城毗邻的“临封道”境内。 归属朝廷开采,用以冶炼出白银,再送入京中铸造为银锭。 也是有些年头的,大虞内寥寥几个大银矿之一。 银矿的矿监,亦由太仓县令兼任。 今日约莫午时,都察院内受到一封来自太仓的检举信。 检举人,乃矿山中的底层官吏。 信中提及,以太仓县令为首的官员,存在以“火耗”之名,贪墨白银,乃至蓄养江湖人,做下诸多肮脏勾当等行径。 “袁公见信后,极为重视,下午时入宫呈送陛下。 陛下大怒,已下令给太仓府城按察使,对太仓县令予以逮捕,但信函是否为真,以及,倘若存在贪腐,究竟涉及哪些人……都还需要派钦差调查。”莫愁解释道。 赵都安愣了下,领会精神道: “陛下是担心,涉及贪腐的,不只那太仓县令一人?” 莫愁点了点头,眼神幽冷: “按检举信所言,此事已持续数年。先帝在时,便存在了。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当真有能力,长达数年一手遮天?陛下只怕,这太仓县令,只是冰山一角……这才是关键。” 赵都安却摩挲下巴,说道: “我倒是在意,这封检举信,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来了。有点意思。” 莫愁怔了下,看着他:“你这话何意?” “没什么,就是好奇而已,”赵都安不甚在意道: “我这个人疑心比较重嘛,况且,这也可以解释。陛下这半年来声势愈昌,百官都看在眼中。 上次逮捕王知事后,更下令大赦官场,更显气魄…… 如此,京城之外的官吏相信陛下乃明君,甘心冒险检举投靠……这合情合理。” 莫愁深深看着他: “还有一条,在‘白银’本身,你该知道,陛下为何格外看重此案。” 赵都安沉默。 他当然知道。 这与他提出的“黄金三策”息息相关,摊丁入亩中,明确将大虞的“铜钱本位”切换为“白银本位”。 这意味着,大虞的“银矿”一下变得无比重要起来。 况且,朝廷要推行新政,按照他的设想,准备开辟“贸易市场”,吸引商贾入场,启动经济飞轮……但前期,还是要朝廷先砸钱的。 因此,太仓银矿,作为朝廷的“钱袋子”,出现贪腐,往小了说,是蛀虫搞事。 往大了说,若处置不善,对拖累“新政”。 甚至,官员贪腐,本身也是“黄金三策”中,对官员推行“考成法”涵盖的内容。 赵都安甚至隐隐有些怀疑,在这个时间点,爆出来这件事。 案子是否如表面这般单纯? “总之,太仓贪腐案虽只涉及一矿,却与新政息息相关,你身为新政提出之人,该知道这件事的分量。”莫愁严肃道。 赵都安揉了揉脸,吐气苦笑道: “我去也可以,但离开京城,不会有危险吗?不说朝廷某些人,单是匡扶社,就恨不得我死。要不给我配个护卫?我瞧着海公公就不错……” “……”莫愁忍住吐槽的冲动,微笑道: “但你已是神章境了啊,陛下应与你说过,武人想要踏入更高层次,必须直面风雨,躲起来可不成。” 是了……不躲不避,方为武者心境…… 神章境连做炉鼎都不够格,我得早入跨入“世间”境,才能和贞宝双修……呸,才能把龙魄还给人家…… 至于危险……以我如今的修为,不阴沟翻船的前提下,神章修士甭想秒我,哪怕“世间”强者出手狙杀我,我也可以凭借“龙魄”撑一阵…… 而只要给我喘息之机,大不了捏碎“传送玉佩”,直接闪现回皇宫……问题不大…… 何况,我连续钓鱼数次,匡扶社也得掂量下,要不要继续来送死…… 诸多念头闪烁,赵都安正要答应。 莫愁见他不吭声,默默掏出一枚钦差腰牌,蛊惑道: “凭借此令,你可以调集当地军营卫所人马,地方军营指挥使也要听你命令行事,这下够安全了吧?” 你不早说……调皮……赵都安大手覆住腰牌,义正词严: “为陛下效忠,本官纵死无悔,何况区区敌寇!” 莫愁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赵都安亲自送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道: “我是微服私访,还是……” 莫愁轻飘飘丢下一句: “陛下说了,钦差出行,正大光明。” …… …… 一夜无话,翌日。 佛道斗法的余波,仍在京中扩散,街头巷尾的百姓们热议着“赵阎王”昨日壮举。 而在文人圈子中,则盛传昨夜“章台宴”上,诸多诗词。 尤其以赵都安酒醉留下的一首,最令人称道。 “那赵都安竟有如此诗才……当真是他所做么?还是旁人代笔?”有人嫉妒。 “呵呵,这诗文分明写的就是昨日之经历,哪个人能捉笔?况且,意气风发,灵感天降,偶有所得,又非是什么稀罕事…… 何况,这诗在我看来,总觉得少了一截似得,气韵未尽,缺憾甚大,算不得佳作。”有人点评。 更多的人,还是对“天子红颜我少年”一句,津津乐道。 品味的并非诗文,而是八卦。 “呸,狗面首!炫耀什么。” 读书人们集体酸成柠檬。 而在更上层的官场上,女帝的一纸差遣赵都安为钦差,调查太仓银矿贪腐一案的圣旨,却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动荡。 …… 李府,书房内。 当朝相国李彦辅端坐长桌后,提笔书写信函: “……赵都安此人……你等须……务必不失……” 片刻后。 已显出龙钟老态,城府颇深的李彦辅亲手封好信封,青筋浮凸的右手拎起一只小锤,轻轻敲打桌旁的一架精巧的小钟。 书房门很快被推开,李应龙走了进来,躬身道: “父亲。” 李彦辅颤巍巍迈步,绕出堆满了书画公文的长桌,将写好的信递过去,淡淡道: “差遣家臣,秘密送往太仓,交到临封布政使手里。” 李应龙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 “父亲,您终于想通了?要对付那赵都安?” “少问多做。”李彦辅目光幽冷,令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李应龙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言,应声而去。 须发凌乱,胡茬尖刺如刺猬的老相国负手,站在书房的门缝里,任凭外头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 那眯起的眼中,带着隐隐的忧虑,与些许狠辣: “太仓……” 一时间,一道圣旨,数道信函,雪花般飘向小小的太仓。 …… 数日后。 临封道,一座衙门内。 门窗紧闭,长长的“会议桌”旁,坐着临封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当地知府等诸多大臣。 “啪。” 执掌一道(省)大权的临封布政使将一封折子丢在桌上,背靠高背大椅,冷眼扫过屋内一名名朝廷大员,冷声道: “都说说吧,钦差将至,如何应对?” 290、一封调兵令,赵都安率军破城 “郡主慎言,你我交谈,还是要避免此类话语的,” 赵都安勃然变色,一派正人君子,女帝忠心舔狗姿态,后撤一步,认真道: “我怕陛下误会!” “……”长相甜美可人,肌肤嫩滑如绸缎的徐君陵笑容一僵。 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古怪视线,她深深吸了口气,藏在袖中的小手用力攥紧,维持着“才女”的优雅和风度,微笑道: “赵大人说笑了。” 赵都安丢下这句话后,就懒得理她,视线环视周遭。 出了京城,风景就明显空旷了许多。 一条绵长的贯通南北的官道,两侧是已经叶片枯黄,纷纷坠落的衰败景象。 虽说树梢上仍残余小半绿色,但也已是所剩无多了。 那茶摊灰扑扑的“茶旗儿”,就没精打采,耷拉在一条扎根在黄土路上的旗杆上。 这会,随着这只并不大的队伍停下,随行人员也纷纷忙碌起来。 或给马匹喂食,或寻找拴马车的木头桩子。 赵都安这次出差,带的人不多,总共还不到十人,其中包括梨花堂中的嫡系。 钱可柔、沈倦、侯人猛三人为首,还有几名锦衣校尉。 至于郑老九,留在京中看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都察院出身的御史,作为钦差的副手存在。 是个中年人,起了个女人名字,叫陈红。 这会,中年御史陈红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露出有些风霜,镶嵌了两颗银色假牙的老脸,粲然一笑: “赵大人且慢慢歇着,下官便不下车了。” 袁立手下的,果然都是一群苟币……赵都安面带笑容点头,心中疯狂吐槽。 这个副手御史出京时还好好的。 但从打某一日,郡主突然神不知鬼不觉中途插入队伍后,这老登当天就染了风寒,减少了出车厢的次数,俨然是不想掺和进来的意思。 至于余下的两辆马车,自然属于淮安王的这位千金。 徐君陵与丫鬟绿水一辆。 那名当日与海公公交手的王府豢养的剑道高手“吕师”,与当日擂台上下佯装挑战的高大莽汉与平庸女侠是另一辆。 这会,路旁茶摊的老板和伙计看到这一行人的衣着打扮,不敢分毫大意。 谄媚地擦桌摆凳,笑脸相迎。 更眼尖地将最好的一张桌子擦了两遍,招呼俨然是“主人”的赵都安和徐君陵坐下: “老爷,夫人,您二位请。” 赵都安翻了个白眼,因一路上被误会太多次,索性懒得解释。 徐君陵一身瞧着就金贵的绸缎鲜艳衣裳,笑吟吟在他对面坐下,等伙计倒茶离开,才低声说: “你这回不怕皇姐误会了?” 赵都安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捏起茶碗先润了一口。 吹着秋日些微的凉风,无奈地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郡主,你在玩火。我这次可是奉了皇命,出来办差,伱不回你的淮水去,半路杀出来跟着我们,这算怎么回事? 也幸亏还有个陈御史给我作证,不然本官的一世清名,就抱不住了。” 清名……呵呵……徐君陵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对赵某人的无耻已经有了抗性,笑着说道: “本郡主就是在回家啊,回淮水道,本来就顺路要穿过临封道。况且好不容易北上一次,能有幸与赵大人这等才子谈诗论文,焉能错过?” 你就胡扯吧……赵都安懒得戳穿她。 …… 徐君陵这几天,的确经常以“探讨诗文”的名义找他说话。 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 那一日章台宴,赵都安饮酒作诗,留下名篇,引为佳话。 旁人关注的诗文背后的八卦,但作为“江南才女”的徐君陵,却对这首诗本身透出的才气更感兴趣。 这些天,每次停车休息,就找他探讨。 活脱脱一个古代版的文学女青年。 但赵都安又不傻,一眼看出这个心机婊小郡主是在借故进一步了解他。 徐君陵也不否认这点。 站在她的立场,理应与这个必将崛起的权臣打好交道……起码也要摸清其性格。 不过,对其诗才的钦佩与好奇,也的确存在。 徐君陵至今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履历中全然没有多少读书经历的家伙,如何能做出这等诗词。 可惜,任凭她如何试探,赵都安都没有再透露出半点诗才出来。 一时令她怀疑赵都安究竟是深藏不漏。 还是沽名钓誉,提前花钱买的诗文。 “郡主开心就好,” 赵都安摇了摇头,认真地指了指前方: “不过,前头就是太仓府城了,我要在这查一桩案子,等进了城,便该分别了。” 徐君陵“哦”了声,不甚在意,淡淡道: “本郡主也是初次来太仓府,正想着在城中逗留几日,欣赏秋景。赵大人若不介意,我也对这银矿之事,颇感兴趣呢。” 赵都安深深看了她一眼: “郡主想逗留,我自然拦不住。只是,郡主就不怕惹火烧身?” 徐君陵嫣然一笑,仪态大方: “心中无鬼,自然不怕。我淮安王府又不曾做过银矿生意,更不曾将手伸入这临封来,有何可怕? 何况,皇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有人贪墨我徐家的银子,我岂能坐视不理?” 小小茶摊里,两人对坐,目光不躲不避。 一个皱眉,一个微笑。 赵都安沉默了下,忽然灿然一笑: “郡主有这个心,想必陛下也会甚为开怀。” 他倒也并不介意,这心机郡主跟着凑热闹。 大大方方的掺和,总比在暗中鬼鬼祟祟好。 何况,他也从不曾小觑这个郡主能调集的力量。 旁的不说,她身旁那个姓吕的老者,也算个不俗助力。 至于利益相关……大概率真没有,一方面,倘若太仓的事与淮安王有关,那郡主跟着他,反而徒增嫌疑。 另外,富甲一方,手下掌握数支商船的淮安王,还真瞧不上这点小打小闹的贪腐。 “你在看什么?” 徐君陵瞥见,赵都安取出一本册子,在翻看。 “看这个地盘有哪些地头蛇,哪条有毒,哪条没毒。” 赵都安随口道,手中的册子上,出现一个个人名。 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这是“道”一级别的,三品以上的大员。 恩,对应前世他熟悉的“省”一级的封疆大吏。 再然后,是太仓府城的知府,孙孝准。 这里就要提一下大虞的区划了,九个道,每一个“道”都颇为广阔,其中分部数量众多的县城。 因“道”的面积大,故而会分出两个“府”城,作为主次两个中枢,大略对应市。 如此,便有了九道十八府的说法……不涵盖京城。 临封道毗邻京城,往南就是淮水道,往东南就是建成道——即,靖王府所在。 往西是西平道——尤金花娘家所在。 临封境内两个府,一个是“临封府”,一个是“太仓府”。 银矿所在的太仓县,就是太仓府城所在的位置。 “朝廷的文书,比我早很多天抵达,所以这个时候,临封的这群大员,肯定都在前头的府城里等我这个钦差过去。 呵呵,昨晚住的驿站又提早传出信去,这个时辰,那帮大员大概在城门口准备列队迎接咱们了。” 赵都安随口道。 徐君陵轻轻颔首,毫不意外。 以她的眼界,在淮水时便时常与布政使一级的官员交谈,故而,只觉寻常。 这会不禁翘起嘴角,揶揄道: “那你这可是一头撞进人家的老巢了,别看你是京城的钦差,但就带着这么几个人,来到人家的地盘……呵呵。 这帮执掌一方的大员表面上或许对你客客气气,但暗地里,却是敌强我弱的格局了。 怎么样,想好怎么立威了么?要不,你求求我,我淮安王府还是……” 赵都安抬起头,脸色古怪地笑了笑,忽然将手指竖起抵住嘴唇: “嘘,你听。” 徐君陵愣住。 旋即,她忽然瞥见,桌上的茶碗中,水波突然荡漾起来。 那是地面在震动。 这一刻,大地毫无征兆的轰鸣起来,茶桌摇晃。 茶肆中的老板伙计,以及其余些个客人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捧起茶碗,朝远处张望。 徐君陵等人也抬起头,然后愣住。 只见,远处冲出一群铁骑,绵延成黑线,仿佛没个尽头。 尘土飞扬中,一头头披甲的骑兵悍然逼近,为首的将军,扛着一道招摇的大旗,上书“临封”二字,迎风猎猎。 赵都安端着粗粝茶碗,微微一笑: “谁说我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291、末将袁兴俊,参见赵大人 地平线上。 那漆黑的骑兵如一道锋利的刃口,切割开秋日萧条的天空与大地间那条模糊的分界线。 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踏在土地上,卷起浊浪般的尘埃。 赵都安笑眯眯,抛出这句话的时候,骑兵队伍上方,盘旋的一头鹰隼已先一步,掠至众人上空。 “止!” 当先扛旗的大将沉声低喝,两百余骑兵瞬间停在数百米外,动作整齐划一。 只这份娴熟,就远远超出一般行伍士卒。 可见,乃是重金调教出的精锐。 为首将军将旗杆扎入地面,独自一人纵马抵达这小小茶摊外。 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垂首朝赵都安抱拳道: “末将临封道指挥使司副将袁兴俊,参见大人!” 临封指挥使司的人? 徐君陵美眸中透出“果不其然”的神情,继而忍不住诧异地看向对面的赵某人,大大的眼睛会说话: 这就是你这条过江龙的依仗? 未穿官袍,打扮更近似于富贵公子哥的赵都安放下粗粝茶碗,笑着看向这名浑身披着黑色鱼鳞轻甲的武官: “你认得我?” 袁兴俊坦诚道: “末将有幸见过大人画像,指挥使大人得了您的手书后,调遣末将护送您进城,在临封期间,听从您的号令。” 秋风拂过。 掀起赵都安手中那本册子,上头“临封道指挥使”赫然在列。 贞宝既然给了他调兵的权限,赵都安自然没有客气。 昨晚在驿站中便送出去两封信,一封给太仓府城,要那帮地方官出来迎接钦差。 第二封,便送去了驻兵卫所。 大虞朝地方上,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足鼎立,军政分离。 有了本地兵马的配合,赵都安这条“过江龙”才能镇得住这一洼泥潭。 “很好,袁将军且去等候,本官喝完这碗茶,便入城去。”赵都安微笑道。 出来前,被指挥使千叮万嘱,要他“谨言慎行”的临封副将应声,起身告退。 从始至终,没有去看郡主一眼。 “对了,郡主方才说什么?” 赵都安转而看向徐君陵。 腹有诗书的大家闺秀银牙紧咬,勉强挤出笑容: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赵大人出了京城,还是这般威风八面,连堂堂临封副将也驱使如鹰犬。有这般护卫在,本郡主倒也跟着沾光了。” 赵都安却摇了摇头,说道: “郡主要进城,还请落在后头,钦差队伍得先走一步了。” 徐君陵一怔,面露狐疑。 俄顷。 一行人离开茶摊。 钦差队伍的两辆马车在二百骑兵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率先朝太仓府城去了。 独留郡主的两辆车,放慢了速度,慢腾腾地落在后头。 望着马队缓行,茶摊老板长舒一口气,啧啧称奇,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咧嘴嘀咕道: “这般大的威风,莫非是京中来的权贵公子?乖乖,知府家的公子也没有这般气派吧。” 旁边伙计挠头: “莫不是做官上任的?那贵人打着官腔呢,还带着女眷。” 老板一巴掌摔在伙计头上: “哪有这般年轻俊朗的官老爷?” …… …… 数十里外,太仓府城。 一大早,衙役官差便催促百姓净街,提前将城中帮派等碍眼的东西,一概压下去。 城内临封的一群大员,都换上官袍,头戴乌纱,率领一众地方官列队,在城门口望眼欲穿。 终于,城外浩浩荡荡,钦差队伍抵达。 “钦差来了。” 黑瘦如铁,雷厉风行的知府孙孝准吃了一惊,“临封的兵怎么调来了?” 这一瞬间,在场官员皆是心头一沉。 布政使高廉与年迈的按察使对视一眼,暗道不妙,钦差这是来势汹汹。 等队伍停在城门口。 气质儒雅,官袍都熨烫的没有褶皱的高廉朗声大笑,迈步拱手: “前方可是赵钦差?” 骑兵队伍中央,两辆马车厚厚的帘子相继掀开。 先走出来的,乃是镶嵌了包银假牙的青袍御史,然后,才是施施然,给钱可柔请出来的赵都安。 赵都安神色倨傲冷淡,眼神睥睨,身上是在路上换了的白马监使者独特官袍。 描绘云纹的靴子踏下马车时,一名锦衣竟跪伏在地,用身体做凳,给钦差大人踩在背上,平稳落地。 继而,他目光傲慢,依次扫过高廉等地方官笑容满面的脸,嗤笑一声: “若不是本官,你们又在等谁?” 呃……临封众官员都愣了下。 身为执掌两府之地的“封疆大吏”,从二品官衔的布政使高廉眼角微微一抽。 脸上笑容不改,哈哈笑道: “钦差说的是,久听闻京中赵大人威名,传言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无怪乎得陛下倚重。” 生着一张老好人面孔的按察使也笑道: “高布政所言极是。” 就连政绩卓著,动不动敢和上官拍桌子的孙知府也是满脸堆笑,一副热切模样,不吝赞美。 三人带头,其余本地官员纷纷开口,各种恭维吹捧的话语,不要钱般将赵都安吞没。 连带着作为副手的中年御史,也沾光得了不少吹捧,忙说: “客气,客气。” “说完了?”赵都安板着脸,面无表情听了一串彩虹屁,淡淡道: “高布政使,怎么,本钦差都到了城门了,不迎本官进城下榻?” 气质儒雅,面含笑容的高廉莞尔一笑: “是我等怠慢了,钦差舟车劳顿,我等已备下驿站、宴席,为钦差接风洗尘,来人啊,还不领路?” 赵都安转身钻回车厢,一行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城门。 在府城内无数道目光聚焦下,沿着肃静的大街前行。 目送马车先一步进城,高廉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微风拂过他鬓角整齐的发丝,人也从热切,转为冷淡。 “藩台大人,这姓赵的未免太过摆谱,这是完全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啊!” 旁边,其余官员也都围拢过来,有人不禁愤愤不平,低声说道。 “就是,知道的是钦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人亲临了呢!” “早听传言说,这个赵阎王张扬跋扈,在京城凭借圣人恩宠,横行霸道。今日可算领教了。” “我们也就罢了,这人连您几位都全然没半点敬色啊!” 一众官员脸色都不好看,义愤填膺,替上官鸣不平。 刘按察使与知府孙孝准同样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亲自出城迎接,更厚着脸皮吹捧一个年轻人,已算是委曲求全。 却不想,这位“赵阎王”全程没有半点好脸色,连话都懒得说。 他们没有给对方下马威,姓赵的却无声打了他们所有人的脸。 “好了!不要乱嚼舌根,” 高廉冷淡扫过众人,深吸口气,说道: “忘记我叮嘱伱们的话了么,把钦差哄好了,我们才好。都把怨气收起来,谁乱说话,递出去把柄,知道后果。” 说完,他迈步朝城中走去。 知府孙孝准摩挲着下巴,咂摸了半天,嘀咕道: “是人如其名,还是刻意为之?” “府台大人您说什么?”旁边,有官员好奇问。 孙孝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交待你的事办妥了么。” “下官哪敢怠慢?全都按大人您要求的,住宿,宴席,都没超规矩,稳妥着来,不给钦差挑出错来。”官员道。 “好,”孙知府点头,有点跃跃欲试: “倒要看看,这钦差有几分成色。” …… 进城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到消失。 府城的主轴两侧,被勒令闭门不得出户的商铺们才如释重负,重新开门迎客。 城中百姓也恢复正常秩序。 一切尘埃落定。 另外较小的,供给进城人的东城门外,缓缓进来了两辆低调的马车。 为首的车厢内。 大家闺秀打扮的徐君陵靠坐在车厢一侧,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侧坐在对面的男子,说道: “这是你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与郡主同车厢而坐,穿着一身华服的贵公子用手,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饶有兴趣审视着太仓府城内的街景。 闻言转回头,那张俊朗的脸庞上嘴角缓缓勾起,说道: “你猜呢?” 徐君陵表情古怪,盯着面前的赵都安,说道: “想来是早有预谋,你那个叫沈倦的手下,分明身材与你相仿,又明显是早知道这安排,才这般自然地与你掉包。 所以,你一早的计划,就是让他顶替你的身份,大摇大摆,扮做‘钦差’进城,摆在明面上。 而你这个真钦差,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来一出暗访? 说来,他如何能扮的那么像?你就不怕被瞧出来?” 赵都安悠然自得,姿态慵懒地放下窗帘,笑着说: “既是早有预谋,又岂会那么容易被看破? 况且,这里是太仓,又不是京城,高廉那帮地方官,只见过我的画像,糊弄几天总归是可以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说: “陛下可是亲自吩咐,要我正大光明地入城,身为臣子,岂能违抗陛下的命令?” 他脸上露出灿烂笑容,犹如秋日耀眼的金菊: “我可是不折不扣,执行了呢。” 感谢书友2024……2645的1500点币打赏支持! 293、夜袭郡主 带把的崽子…… 弯腰挺臀,作势下车的徐君陵娇躯一僵,一股羞耻与悲愤涌上心头,却只是咬着牙,冷哼一声,迈步下车。 心知这家伙故意口花花,若自己破防,反倒顺遂了他的意,索性冷处理。 车厢内,赵都安眯眼目送跟屁虫郡主消失,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旖旎念头? “这时候,沈倦那边,应该也下榻了吧。” 他以手按胸,略作犹豫仍是收回了。 郡主嘴上锋利,但实际给他准备的客栈,仍是“甲”字开头的上房。 而稍晚时候,郡主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也陆续送回情报: 钦差一行,被安排在府城内的驿馆居住。 下午时,本地官员悉数道场,摆宴为钦差接风洗尘。 据说,席间钦差很少说话,高冷的一批。 大多时只由那名唤作“陈红”的中年御史开口。 宴席结束后,钦差送都懒得送,未给布政使高廉等人半点颜面。 令同样高度关注,命人打探情况的城内一众士绅豪族,各衙门公人大跌眼镜。 啧啧称奇,暗想有好戏看了。 …… 驿馆外。 御史陈红亲自送一众地方官员出来,气氛却实在难称融洽。 “陈御史,钦差究竟是怎么个态度,可否指点迷津?我等感激不尽。” 气度儒雅,俨然乃是临封道一把手的布政使刻意走在后头。 等来到驿馆大门附近,刻意等其余官员走出门去,自己留下,苦涩询问。 秋风拂过。 驿馆门口种植多年的老桂树投下阴影婆娑。 青袍御史与红袍布政使并肩而立,周围没有半个人在。 “藩台大人说笑了,指点迷津万万说不上,我虽是副使,但此番来太仓,乃是赵钦差拿主意,我最多只能稍加揣摩。” 缺了两颗牙齿,接风宴上喝了不少酒的中年御史面色酡红,连连摆手。 潘台是对布政使的尊称,按察使称臬台,知府称府台。 这“三台”,便是太仓城内文官的三位巨头了。 只是此刻,堂堂从二品的高廉,面对这位小御史,仍不敢托大。 高廉虽也饮了不少,眼珠此刻却动了动,说: “我等久居地方,不知这位赵钦差的脾气,陈御史便揣摩一二,我等也好配合,早日办完圣人交代之事才好。” 中年御史看了他一眼,叹道: “也不怪钦差不悦。诸位大人是怎么办事的? 京中早些天,便发下令来,教你们动手,可结果呢?犯人证人双双不见了。若陛下得知,只怕恨不得摘了诸位头顶乌纱。” 高廉愁容满面,苦涩道: “确乃我等疏漏,只是等我们行动时,人早已不见了。 此事,还恳请陈御史,如实禀告陛下,非是我等不尽心,实在是迟了一步。” 中年御史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笼着袖子,叹道: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乃是将人缉拿归案,此外,大人与我说这些,也不作数,陛下如何看待诸位,还要看赵钦差如何回禀。” 高廉正色道:“我等就是摸不准钦差的意思……” 充任钦差副手的陈御史沉吟了下,没有看这位布政使,只是目光瞥着头顶飘落的一朵桂花。 秋日的桂树浓香萦绕。 风一吹,这时落下了一朵朵,均匀洒在二人官袍的肩头。 御史双手拢在袖中,轻声道: “依我看么,钦差的意思大体是两个。 其一,那封检举信既已递到了都察院,惊动了圣人。 我们如今大动干戈地也来了,那无论这个太仓县令能否找到,他又是否犯了窃国贪腐的事……钦差都不能白来一趟。 必须查出点什么,抓到个把犯事的官员,才好给圣上交差。藩台大人明白吧?” 明白么? 可太明白了…… 出身江南士族,一路做到临封道布政使的高廉,又岂会是蠢人? 只一听,就明白了陈红的意思: 你们临封的官员不要想着,犯人失踪,就可以玩“死无对证”那一套。 赵大人辛苦来了一趟,若啥都没查出来,回京如何给圣上交代? “这点钦差大可放心,那太仓县令既已畏罪潜逃,便已无须再查什么证据,钦差只管向圣人禀告,发布海捕文书,捉拿人犯即可。 至于我等身为临封地方主官,犯下失察之罪,理应惩处,我与刘按察,孙知府,会亲自向陛下请罪,不会牵累钦差。”高廉沉声,予以保证。 这是早商议好的。 钦差来了,想半点责任不承担,未免想的太美。 高廉等人,背上一个失察的罪责。 虽也疼痛,但不致命,属于可接受的结果。 如此,钦差无需费力,只要逛一圈回京赴命,便可轻松完成皇命。 高廉等地方官则一起将事扛下来,各方就都有了交待。 高廉说出这番话,是希望与赵都安达成默契,采取这个皆大欢喜的版本。 以临封地方官承受一定责罚为代价,将这起案子,定性为太仓县令的个人行为。 “藩台大人,我可得提醒您一句,钦差可还没调查呢,您各位就将案子提前定了是什么意思?” 陈御史瞥了他一眼。 高廉眼皮一跳,神态自若道: “御史误会了,本官只是觉得,这太仓县令既已逃了,便已等同于认罪伏法。” 陈御史幽幽道: “太仓县令认罪没问题,但贪墨银矿的事,是只有他一个,还是存在某些同党,哪些人是同党,哪些人不是……这就要看诸位大人的表现了。” 看我们的表现? 高廉迟疑了下,想到了某个可能,表情古怪: “此地只有我二人,御史不妨将话说的明白些,钦差是要……” 陈红一副你当我真醉了么的表情。 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桂花,答非所问道: “钦差对你们很不满意,住的不满意,吃的也不满意,办事不力更为不满意……诸位好好想想吧。” 说完,镶嵌了银牙的青袍御史转身返回驿馆。 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般补充道: “当然,我方才这些话,只是个人对钦差心思的揣摩,绝非是替钦差传什么话,藩台大人切莫误会了才是。” “……”高廉沉默了下,微微拱手: “御史慢走。” …… 太仓府衙,三人议事堂内。 “什么?那个陈红真的是这般说的?” 黑瘦如铁的孙知府瞪圆了眼珠子。 盯着坐于上首,沉稳如泰山的临封一把手。 高廉没吭声,只是端起茶杯润喉咙。 年过花甲,已是耳顺之年的刘按察神色有些不好看: “这位赵钦差,言语中的意思,难不成……是对我等的接待不满么。” 这话还是委婉了。 在场三人哪里还听不出,赵都安要陈御史传话的意图,分明是“索贿”二字! 桂花树下那场谈话,翻译过来就一个意思: 你们这帮地方官,想把罪责都推给一个畏罪潜逃的知县,自己只背个失察的处分? 可以,但钦差大人有什么好处呢? 想让本钦差帮你们“大事化小”,上下嘴皮子一碰可不行,得加钱! 公然索要贿赂……这稍稍出乎了众人预料。 虽然,他们为了不给赵都安挑刺立威的机会,今天的接待都是严苛遵守朝廷法度,没有超出规格……的确略显寒酸了。 但这么赤裸裸的要钱,也着实是…… “呵呵,这是把咱们当肥羊了啊,” 孙知府人在官场,属实一个另类,是个混不吝的性格,嗤笑一声,摊开双手,道: “真以为开银矿就有钱?反正那些银子,从没落到我们府衙手里一分。 今年府衙发俸禄都拮据,我是拿不出东西孝敬这位钦差,要不二位大人指缝里漏下来点?好供钦差吃喝?” 老按察使皱眉: “孙大人,莫要说这些浑话。我按察使司哪有什么钱。” 居于上首的高廉无奈打断: “好了,不要说气话。依我看,这恐怕又是钦差的计策。 据我所知,这位赵阎王当初入诏衙,可也是抓了一批京官,放出风去索贿,结果反手就给行贿的官员扣住了。 何况,钦差又岂会是贪腐之国贼?依我之见,我等该按兵不动,钦差要查,便查就好。” 相国李彦辅发来的密信中,曾提过这条: 若赵贼索贿,切莫上当。 孙知府与刘按察对视一眼,点头: “也好。” 高廉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孙大人,银矿那边,你可得派人盯紧了,这个节骨眼,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疏忽。对了,眼下那边谁在负责?” “太仓县丞。”孙孝准道: “放心。我早三令五申吩咐过。” 说着,脾气火爆的孙知府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挨千刀的王楚生!还真是个畜生,他在底下贪腐捞钱,东窗事发人跑了,留一口大黑锅,给我这个刚上任一年的知府背!我冤不冤? 还得小心翼翼伺候这个赵钦差。一帮混蛋!” 这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高布政使与刘按察使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三人眼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被迫风雨同舟。 …… 晚上,客栈内。 徐君陵换了一身更宽松,不凸显身材的衣裙,袅袅娜娜,推开了隔壁的屋门。 “赵大人,你在写什么?” …… ps:我发现这段剧情设计的有点复杂了,开头铺垫的有点多,写着不爽利啊啊啊啊 294、合作寻人 客栈“甲”字号房间内,桌上烛台扩散出光晕。 赵都安一身内袍,松垮地披在身上,站在桌旁放下笔,似乎方才在书写什么。 此刻听到郡主的声线,他抬起头,俊朗的脸庞在烛光中显得格外立体。 “写诗。”赵都安嘴角微勾,漫不经心说道。 诗? 徐君陵眸子一下亮了,她迈开莲步,朝桌案逼近。 痴缠了一路,终于再次看到这家伙写诗,身为江南才女的郡主岂会错过? 只是三两步到了近前,却惊讶看到,那张铺在桌上的褐色信纸上,方甫写下的墨渍竟飞速枯竭,干涸。 好似被纸张吸走了,不再留下半点痕迹。 “这是什么诗?”徐君陵颦眉。 赵都安笑了笑,自顾自吟诵道: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是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神魂枯。” 徐君陵甜美可人的脸颊上一阵青一阵白,面无表情道: “赵大人何必一直用这法子令我难堪?还做这歪诗?哪怕不怕我禀告皇姐,但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啧,不禁逗…… 赵都安笑笑不说话。 终归还是徐君陵按耐不住好奇心,憋了一阵,还是依旧问道: “这纸是怎么回事?” “一件镇物。” 赵都安丢下毛笔,将那巴掌大的信纸折起,塞入怀中: “离京前,从诏衙的库房里借的,可以在一定距离内,用以传信。” 徐君陵冰雪聪明: “你在与驿站里的‘假钦差’传信?了解情况?” “没错,”赵都安指了指椅子,让郡主坐下。 自己也坐了下来,苦恼地用手指轻轻敲击额头: “不容乐观呐。呵,按照府城这帮地方官的说法,前些日子,当京城的命令传过来前,涉嫌贪腐的太仓县令王楚生,就已失踪了。” “失踪?难道是畏罪潜逃?”徐君陵惊讶不已。 “不只那么简单,在他失踪的前后,向都察院投递检举信,揭发指控他的矿课提举,也失踪了。”赵都安眼神深邃。 太仓银矿不只是个矿山,还有配套的冶炼炉厂。 民间称呼为“金银厂”。 主管这一块的衙门,则为“矿课提举司”。 向京中递上“举报材料”之人,就是提举司的八品提举,姓宋,也是此案的重要证人。 女帝看了举报信后,第一时间下令给临封道官员。 要求抓捕太仓县令,并保护宋提举。 结果晚了一步。 “两人双双失踪?” 徐君陵愈发惊奇: “难道说,是这个宋提举送出信后,他检举的事意外泄露,被太仓县令王楚生得知,予以灭口?之后才畏罪潜逃?或者是将人绑走了?”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是一种可能,” 赵都安翘着二郎腿,半躺半靠在椅子上。 因上辈子读书时遗留下的习惯,思索的时候,手中轻轻摆弄着笔杆: “这帮地方官给出的答案,就是你猜的这种。” 昏黄静谧的客栈房间中,徐君陵眼珠黑亮黑亮的,有种参与到破案,充当侦探的兴奋感。 双臂环抱胸前,小手轻轻托腮,替他参谋道: “这么说,线索岂不是断掉了?嫌犯没了,检举人也没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想法子,寻找犯官逃跑的痕迹,尝试抓捕?” 她有点兴奋。 身为王爷之女,养尊处优,缺乏探案经历。 这会就有种在玩解谜破案剧本杀的感觉…… 她眼珠一转,忽然道: “这下你调集的那些骑兵就没用了,要不你求我,我淮安府的行商队伍遍及各地,这个王楚生若是畏罪潜逃,很可能走水路,本郡主还是有几分……” 赵都安似笑非笑,瞥了这姑娘一眼,说道: “为什么要急着抓人? 谁说,人没了,就没法调查了? 你忘了么,我先前与你说的,陛下在意的,从不是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而是在意他背后是否有更大的靠山。” ……徐君陵梗着脖子,嘴硬道: “那不是更要抓人?不抓人,怎么知道是谁……” 赵都安慢吞吞,用手指捋着毛笔尖端杂毛,道: “那封呈送京城的检举信中,宋提举曾提到过,为防自己出事,他将手中的证据做了个备份,委托放在一个亲友家中。 换言之,我只要去把那份证据拿到手,未必就需要抓什么人。” 嘎—— 郡主话语一下卡在喉咙里,眼睛微微撑大。 还可以这样? 她一下兴奋起来: “那我们赶紧去拿啊,还等什么?” “哈欠~” 赵都安忽然以手掩口,挥手笑骂道: “天这么晚了,舟车劳顿一日,该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 ……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在“假钦差”还在驿站中,遵照赵都安的命令,与本地官员们拉扯,拖延时间的时候。 赵都安和郡主一行人,乘坐马车出城,朝着城外郊区的“太仓银矿”赶去。 今日是个阴天,空中覆满了云。 车马走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就已看到了前方的矿坑。 “郡主,那就是矿坑了吧?嘶,好大……” 车厢中,丫鬟绿水抻长脖子,指着远处说道。 赵都安撑开眼皮,吩咐一声: “下车看看。” 两辆马车在路边停下,众人纷纷下车。 从这个地方往远处望,只见一座座山头连绵。 山尖上一片红色,间杂着黄绿色。 那是漫山的枫树,临封道多枫树。 每逢秋日,风一吹,便红成了一座座山头。 在群山中,骤然凹陷下去一座巨大的露天矿坑,好似天神锤下一颗拳头,将大地砸出深坑来。 人站在坑边,都显得渺小。 “那里头便是矿工了吧,啧,小的如蚂蚁一般。” 郡主护卫队中,面貌平凡,抱着剑的女侠啧啧称奇。 她身旁,是当日扬言挑战赵都安的魁梧汉子。 腰间斜挂一柄直刀,这会大笑道: “这般远,自然是小的。咦,吕师,我记得您便是临封道的人吧,以前可曾来过这?” 汉子身旁,正是那名素袍老者。 当日给海公公屈指一弹打伤后,如今也已恢复如初。 此刻山风吹来,灰袍充气般膨胀起来,笑呵呵感慨: “的确来过,不过那已是十几年前了,彼时这坑还没这般大,下雨的时候,底下会积成河,官府还会召集附近的镇民来疏通。 记得这附近的还有个姓宋的破落小世族,也是书香门第。 我当年路过,在宋家的庄子里住过几日,那家人还想留老夫给他家做枪棒教头,被我婉拒了。” 徐君陵见万山红遍,矿坑恢弘,心情极好,甜甜笑道: “一个乡下小士绅,还想留下吕师,倒是勇气可嘉,想必并不知吕师在江湖中的名号。” 吕青风习惯性想自我吹捧几句,忽然瞥见身旁一言不发,只是负手远望的赵都安。 清咳一声,谦卑道: “小小江湖客,不足为道哉。” 这一路上,他们虽与赵都安已相熟了,但因擂台挑战那档子事,仍对这位记仇的“赵阎王”敬畏有加。 这会,坐镇淮安王府中,放眼江湖也算高手的素袍老者笑道: “赵公子,不知您要找的人,在这哪座山头上?” 在外行走,为免麻烦,众人称呼他与郡主为公子,小姐。 赵都安眯眼,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笑着看了这位王府高手一眼: “你既知道那宋家庄,便领路如何?我要找的,就是这家。” 295、赵都安:本公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这家? 徐君陵目光诧异,旋即咂摸了下,反应过来——呈送检举信的矿课提举便是“宋”的姓氏。 地方上,动辄同姓宗族汇聚。 宋提举想来与这个本地小世族,存在亲缘关系,恩,这也能解释其何以将“证据备份”委托于人。 “走吧。”赵都安却没多说,拍拍手,转身回了马车。 徐君陵主仆一行人,当即跟上,出发前,赵都安已与她达成君子协议: 想跟着一起查案可以,但必须听从赵都安调遣,以他为首。 这会,一行外来者吹着山风,沿着崎岖不平的乡间道路绕“太仓银矿”边缘而不入。 赵都安对矿坑没啥兴趣。 何况底下还有官府的人守着,他微服私访至此,并不想提早引发关注。 倒是将吕青风口中所说,矿坑雨天积水的事记在心底。 或许回京后,可以找公输天元,弄个古代版抽水机出来。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便抛在脑后。 然而饶是赵都安竭力低调,可当他们离开后,仍有银矿外围,搬运石头的民夫抬起头,彼此低声交谈几句。 当即,就有一人丢下担子,迈开草鞋,朝远处飞奔。 准备将有“可疑外来者”的消息,禀告工头换赏钱 ——据说,这是县丞大人下达的指令。 …… 赵都安要寻找的人,乃是太仓县的宋举人,亦是临封宋氏这一分支如今的族老。 宋家庄,便是宋氏族人聚居之地,虽坐落于乡下,却依山傍水,气派的犹如一座小镇。 庄子外头的路,都是石子铺成的平整路面。 远远望去,连绵的已稍显出几分江南风格的建筑连成一片。 俱是白墙黑瓦,甚而零散拔地而起几座二层小楼,土地屋舍平整俨然。 一行人抵达庄子外,干脆下车步行。 素袍老者吕青风走在赵都安身旁领路,神色感慨: “一晃阔别十余年,此地倒更胜从前了。” 赵都安负手悠然道: “此地百姓,看着倒比别处富庶许多。” 徐君陵抿嘴淡笑: “毗邻银矿,哪怕不贪不抢,只做些方便事,便也不至贫穷了。旁处且不说,单这庄子干净整洁,哪怕放在淮水道,也算中上。 本……小姐,倒是有几分明白,为何当初这宋家庄主,敢留吕师做庄中教头了,想来是不差银钱的。” 大虞基层治安差,胥吏不为祸乡里就算不错。 更不要说断绝不了剪径强人,土匪恶霸,故而乡间家族哪怕尚文读书,也会凑钱养些武人,以图自保。 平素更会请这些人,教授整个家族内的青壮男子习武。 以宋家庄的财力,请到一些江湖高手坐镇,甚至是修行者,都不意外。 吕青风笑而不语,俨然是默认了。 这会,伴随一行人靠近,已引起了庄子附近的一些百姓注意,但也都警惕地站着远远眺望,没有上前。 倒是庄中一处空地上,隔开了栽种牵牛花与秋菊的篱笆,四四方方,里头传出嬉闹声。 赵都安想着问路,便走近了些。 却冷不防篱笆墙后,一只硕大的藤球“呜”的一声,高高飞出,朝众人砸来。 “砰。”赵都安五指张开,抬手将藤球捞在手中,微微讶异,明白是有人在蹴鞠。 “呀,又飞出去了!” “小五哥你又这般……” “哈哈,谁叫我功夫学得好,脚力大?捡回来就是。” 比人还高的篱笆墙内,传出一阵嬉笑。 继而,虚掩的篱笆门撞开,一名约莫十七八年纪的健硕少年小跑出来。 身上穿短衫,腰带上嵌着玉,头发胡乱绑起。 四下一望,看到外头的一行人,神态轻浮的表情明显愣了下。 目光本能给徐君陵牢牢吸引住,暗暗吞了下口水,眼睛贼亮。 旋即才瞥见旁边富贵公子打扮的赵都安,以及他手中托着的藤球。 “哪里来的漂亮姐姐?竟捡了我的球?” 健硕少年嬉皮笑脸,只盯着徐君陵道。 声音吸引的篱笆墙内,又蜂拥出二十来名青壮。 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诧异地盯着这群陌生人。 徐君陵神态自然,全然没有寻常女子的胆怯,抿嘴一笑: “倒是个嘴甜的,不过捡球的可不是我。” 说着,目光投向身旁。 赵都安笑了笑,说道: “险些将球砸了人,不懂道歉礼数也就罢了,倒还认错人……呵呵,也罢。那少年,我等来寻宋举人,你指个路,哪一家宅子是,藤球便还你如何?” 找举人老爷的? 一众子弟并不意外,来拜访族老的人多了。 那被称为“小五哥”的魁梧少年这才瞥了他一眼,似是觉得眼前男女是一对,不由神色微冷,压根不接茬。 仍旧嬉皮笑脸,朝着徐君陵道: “这位姐姐哪里来的?找我家大伯何事?可是慕名来访的?” 徐君陵莞尔一笑,有些嘚瑟地朝赵都安丢了一个小眼神,仿佛在说: 瞧人家压根都不搭理你,咱们的赵阎王出了京城,便没了面子可用了嘛……瞧本郡主的。 郡主赢麻了。 她甜甜一笑,优雅温柔: “我等有些事,来拜访宋举人,烦请这位公子领路。” 赵都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心机小郡主竟然还刻意夹了嗓子! 逗弄人家乡下少年很有趣么? 魁梧少年脸上露出笑容,眼珠又一转,笑嘻嘻道: “姐姐开口,自然可以。只是嘛,庄子里可不接待闲杂人等,还有,这人我不喜欢,他等在外头,还得把藤球还给我……对了,他还得向我道歉。” 少年抬手,手指矛头指向赵都安,一副得意模样。 身后一群蹴鞠少年里,有年长的微微皱眉,想要开口,但却给其余几个抢先开口: “就是!男的不行!” “五哥说的好,女的进庄,男的不行!” “把球还回来!” 吵闹声中,素袍老者吕青风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旁边腰间佩刀的魁梧汉子,以及三十余岁,样貌平凡的负剑女侠更是不约而同,扭头看向“赵阎王”,神态间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公子……” 庄户跋扈少年的吆喝声里。 赵都安眼睛缓缓眯起,脸上淡淡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柔声道: “道歉?” 跟随庄子里的枪棒教头学武,气力远超同龄人,自以为是武道天才的健硕少年横行霸道惯了,见这公子哥只是笑,不由愈发倨傲: “没错,别当本少爷没听见,你说我不懂礼数……” “这样啊,”赵都安哦了声,笑着将托举藤球的右手探出: “既如此,还你就是。” 这还差不多……怂蛋一个……量你这么几个仆人,也不敢在庄子撒野…… 健硕少年得意昂头,上前一步,正要去接,忽然瞥见那公子哥手腕一转,竟将藤球径直朝他胸前按了过来。 “砰!” 下一秒,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少年连人带球,宛若被一匹战阵奔马兜头撞中。 惨叫一声,身躯腾空,于半空中躬身如虾,痛苦的脸庞扭曲,口吐秽物。 整个人如破麻袋般,轰的一下印在高耸的篱笆墙上。 “啊!!” 那只藤球也在掌力下坍缩爆炸,崩散的碎片如同子弹,打的那一群蹴鞠少年抱头鼠窜,痛呼连连。 眨眼间如麦秸般,跌倒一地,眼神惊恐地望向这群陌生人,哪里还有嬉笑? 赵都安一掌打出,忽地隔空一抓,将“星河倒挂”反过来用,掌心蓦然喷吐出一股强劲吸力。 将少年“小五哥”又隔空拽了回来,给他用手掐住脖子,轻描淡写提在半空。 “你方才说什么?本公子没听清。” 赵都安一脸的纯真无邪。 “咯……咯咯……” 健硕少年凌空如鸡仔般拎着,双腿乱蹬,一张脸涨红如血,眼神恐惧,说不出话,他转动眼珠,向“温柔姐姐”求助。 却见仪态优雅,大家闺秀模样的徐君陵面带笑容,竟是没半点同情。 “杀人啦!” “快去叫人啊!” “请谢师父来,说有贼人打进来了!” 倒地的少年们惊恐奔逃,大喊着朝庄子里奔去。 “公子,这群人……” 戴着铁质护臂,当日曾扬言挑战赵都安的大汉面露狠色,谦卑躬身,递了个是否要他去拦下的眼神。 “不必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索性找人更容易些。” 赵都安随手将近乎窒息的少年丢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 “本公子心善,今日替那宋举人教教怎么管束族中子弟。” 众人面面相觑。 被丢在地上的健硕少年剧烈咳嗽,正要爬起,就给持刀汉子一脚踩在了泥地里,纳罕道: “吕师,那个宋举人,您当年见过吧,也是这般不晓事的么?” 吕青风捋着胡须,眼神追忆: “见过一面,但未有多少交集,当年恳请我留下的乃是上一任宋家庄主,不过这庄子真正出名的,的确是这个举人。 呵呵,不过倒也不是因什么功名,而是此人曾追随正阳先生修身,素来以正阳门下弟子自称。” “正阳先生?” 赵都安扬起眉毛,觉得有些耳熟,可能什么时候听过。 徐君陵解释道: “此人乃是大虞第一隐士,当初修文馆开时,据我所知,朝廷是派人请过正阳先生出山,但被婉拒了的。” 感谢书友:水星的蒙面超人百币打赏! 296、攻破宋家庄 京城,皇宫。 今日无早朝,徐贞观罕见地懒了个床,从寝宫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用早膳时,女帝清楚地感受到秋意浓郁,连御花园都显得有些凋敝。 “呼——” 风吹过,花园中一片猩红的枫叶飘落下来,被白腻纤长的女帝柔荑接住,五指合拢,缓缓攥在掌心。 “枫叶红透了,朕记得,临封太仓那边枫树最多,每逢深秋,风景最好,若要赏菊,却要再往南些,到了淮水边界上了,恩,也不知那边开市如今筹备如何。” 徐贞观轻声说着,饶是已大日高升,却也没了夏日的暖意。 女帝身后,中性女官打扮的莫愁刚刚抵达,闻言说道: “那边有漕运总督盯着,陛下您又与郡主商谈过,想来郡主此番回了淮水道,禀告王爷,会动摇其倾向也不一定。” 大虞新政,“开市”的地点,就选在了临封境内,淮水边上。 临封道距离京城近,朝廷的把控力更强。 淮水经商风气较为浓郁,又乃河道中枢,取在这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徐贞观却不算乐观,只是叹道: “鞭长莫及,鞭长莫及……太祖起居录中曾言语,帝王的权力,其实极小,哪怕修为强横,帝王权柄依旧只在身周十步之内,若往外,做任何事,都要依靠旁人……” 说着,她摇了摇头,主动换了个话题: “君陵此行回归,如今算来,怕也是要与赵都安耽搁在太仓。” 您想说的,压根就是这个话题吧……莫愁心中小声嘀咕,无奈道: “算日子,赵大人他们的确该到了。” 她没有就郡主的话题深入。 徐君陵中途加入钦差队伍,太仓的官员们不知,但隶属于供奉的影卫早将情报传回。 恩……是赵都安主动送回来的情报。 不过,虽然这是个很好的攻击情敌的切口,但莫愁更明白,身为臣子妄议皇族乃是大忌。 言语中,便刻意只提赵都安。 “太仓……朕总觉得,这事不会小。赵卿孤身过江,只怕要被高廉等地方官针对,却不知他进展如何。”徐贞观面露忧虑。 莫愁捏着鼻子道: “以赵大人手腕聪慧,想来要不了几日,便可凯旋返京。” “但愿吧。” 徐贞观嘴角缓缓翘起,转头瞥了她一眼: “过来有何事奏报么?” 莫愁从袖中取出两封折子递上: “影卫送来的密报,一封关于正阳先生,据说慕王爷前些日子,亲自登山拜访,与正阳先生长谈。 离开后,据正阳先生门下弟子传,其似有动身离开云浮之意,更有传言,其似有来京讲学的念头,不知真假。” 进京讲学? 徐贞观缓缓凝眉,未发表看法: “另一封呢?” 莫愁道: “另一则,乃是东湖萧家的那位现任女家主,在悄悄运作,对新政开市颇感兴趣,有入局的可能,或也将不日来京。” 萧家那个寡妇? 徐贞观颇感兴趣,略一思忖,笑道: “可以将这消息扩散开,朕倒好奇,淮安王叔,得知后急不急。” “是。”莫愁领命,准备退去。 “对了,”女帝又轻声补了句: “要影卫着力查一查最近江湖上,法神派等势力的动向。若有异动,也好教赵都安有个准备。” 莫愁一怔:“陛下是担心……” 徐贞观白纱般的袖子轻轻一挥,整个花园中的枫叶荡漾如火海: “小心无大错,庄孝成可不是个甘心认输的人呐。” …… …… “大虞第一隐士?” 宋家庄内。 赵都安愣了下,继而脑海中,猛地记起,当初他初入修文馆,莫愁亲自送他过去。 路上,女宰相便曾经提过一嘴,说修文馆想请一个厉害人物,但没成功。 彼时,大冰坨子也没解释,如今想来,应是这个正阳先生了。 “有所耳闻,但应不是官场上的人物吧。”他好奇问道。 徐君陵一副“你也有不知道事情”的表情,微笑道: “都说是隐士了,自然不在官场。 此人在文坛名声极大……恩,你不混迹文坛,不知也合理。 简而言之,这位正阳先生有大才,在云浮道山中守墓,解读圣人典籍三十年,对圣贤之理的解析当世无出其右者,董太师也自叹不如,连科举考试的答案,都要引他的注解。 因此,虽不下山,前往拜山求学的读书人却络绎不绝。 这个宋举人既自号门徒,在文人中便有了师承了,再加上有举人功名,在当地能撑起这一支小世族来,倒也不意外。” 学到了…… 所以,就是大虞朝的大v,意见领袖呗……赵都安点头。 徐君陵笑道: “你这般打上门来,怕是要惹得这位正阳门徒不悦,你就不怕他不配合?” 赵都安咧嘴一笑: “本公子要的东西,他敢不给,就打到他给。” 这时候,前方庄子里,蜂拥出来一大群人,俨然是护持庄子的护卫了。 各个膀大腰圆,手中拎着刀剑,面上带着杀气。 俨然给郡主说中了,宋家庄真养了一群江湖武夫做护卫。 来人为首的一个,身材却意外的“单薄”,是个只穿着一条青色短衫的中年人。 腰间悬着一把剑,唯独眉毛粗黑,迈步行来,自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伴随浑身气机牵引游走。 “咦,还是有‘高手’的嘛。”赵都安谈笑道。 “谢师父……师父……救我……” 地上,给汉子单脚踩在泥地里的健硕少年头侧着,动弹不得。 满是泪水的眼睛瞅不清人。 但听到动静,便不知哪里鼓起勇气,大声呼救。 “小五!” 江湖上也曾有些许名号的中年教头脸色一沉,眼神喷火。 只是等瞥见这一行人后,武夫本能令他隐隐察觉危机。 不过又想到身后一众好手,谢教头心中安定了几分。 抬手一挥,众人止步,但抽刀声已连绵成片。 “这位公子,敢问名号?何故强闯我宋家庄?打我庄上儿郎?” 谢教头面无表情,单手扶住剑柄,盯着赵都安,冷声喝问。 一时间,剑拔弩张。 好似一言不合,就要群起而攻之。 赵都安却置若罔闻,懒得回答。 只是扫了眼前方数十张隐含愤怒的脸孔。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不悦地瞥了眼身旁的郡主护卫,淡淡道: “还站着做什么?等本公子亲自动手不成?” 吕青风、持刀汉子、抱剑女侠三人微微一愣。 继而,后两者同时狞笑一声,飞掠而出。 297、威胁老庄主 伴随赵都安一声令下,王府高手没有任何犹豫,悍然撞入人群。 戴着铁质护臂的汉子狞笑出声,“锵”的一声抽刀,笔直的刀锋霎时间红热滚烫。 犹如铁匠炉中锻造将成的器物,悍然从左翼扑出,瞬间将一名同样魁梧的江湖人劈飞。 三十余岁的抱剑女人瞥了这群庄户一眼,手中的细剑竟都没有拔出,飘然从右侧冲入人群。 双手打出漫天掌影,每按出一掌,都有一人哀嚎飞出。 能被淮安王派出贴身保护千金女儿的,自然都是精挑细选的江湖高手。 此刻。 存心想表现一番,讨好赵都安,自然下了死力。 没有半点保留。 一瞬间就将宋家庄这群武人打的落花流水。 “看剑!” 为首的穿短衫,眉毛粗黑的谢教头脸色一变,剑已出鞘。 脚下刹那间使了个迷踪步,逼近富贵公子哥面前。 然而,这一队年轻男女却浑然没有半点紧张,只是风轻云淡地俯瞰过来。 下一秒,却见空着手的素袍老者眼眸翕合,只说了声: “狗胆包天!” 继而,谢教头眼前一花,只掠过残影,身躯便传来被雷电击中的僵直刺痛。 “当啷”一声。 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吕青风单手按在他脑门上,沉声呵斥: “跪下!” 这位重金雇佣的,江湖上亦有名号的剑客只觉泰山压顶,浑身气机都被禁锢。 但武夫自有一股狠劲,愣是额头青筋爆凸,汗如泥浆。 两条膝盖愣是锈死了一般不动,竭力维持武人最后的尊严。 吕青风感受到赵都安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禁老脸一红,眼神中掠过羞恼。 再不留手,以十成功力再度按下。 “噗通!” 青色短衫的中年人抵抗不住,凄惨跪倒。 双手撑地,口中哇的吐出一口淤血来,眼神中只剩下惊骇。 “好了,给个教训便成了,不必真伤了人。”赵都安淡淡说道。 吕青风这才施施然收回手,按耐住方才的一缕杀机: “是。” 这时,持刀汉子与抱剑女侠也返回复命: “公子。” 片刻功夫罢了,方才来势汹汹的一众武人,被打的落花流水。 附近。 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宋氏族人,已是见了鬼一般,各个骇然失色,恐惧的一动不敢动。 “谢……师父……你们……” 地上。 叫小五的少年堪堪坐起,就看到了这一幕,已是吓得面如土色。 再看到跪在自己身边,心目中强大无比的江湖高手竟非那老人一合之敌。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惹到了真正的大人物? “小五是吧,” 赵都安依旧笑如春风,好似方才下令的不是他,这会俯瞰少年,柔声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宋举人的宅子在哪。” “在那边!我……我带公子去!” 少年磕磕巴巴说,再不敢瞧郡主哪怕一眼。 …… 宋举人的宅邸,在庄子中心偏北,乃是一座极为雅致的大院子。 院有足足四进,院中栽种着一大片修剪,生长极好的墨竹。 一看,便是院主人静心照顾的结果。 所谓四君子,梅兰竹菊。 庄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院竹子,乃是举人老爷的心头好。 在整个太仓府文人、官员中,都极富盛名。 宋举人年约五旬,因有家财,且顶着正阳先生门下的名头,交友广阔,亦乃府内诸多官员座上宾。 地位尊崇。 书房内。 身长七尺,文人打扮,有着一缕仿照正阳先生,精心打理长髯的宋举人正于窗前画竹。 忽听前院传来隐隐喧声。 继而,有家中仆从急匆匆奔入,神色惊慌: “老爷!不好了,来了一伙外地人,凶神恶煞,进庄子就将谢教头他们打伤了,点名要见您,如今已闯进前院了!” “什么?!” 年近五旬的宋举人脸色变了,手腕一抖,好好半幅画便毁了。 “对方是什么人?可是带了官差兵马?”他神态焦虑地追问。 “不曾有官差,倒像大户人家子弟……那男子说的官话……” 宋举人听完,神色疑惑,丢下笔: “待我去会一会。” …… 宋宅中庭。 一众家丁仆从,乃至府内女眷,都聚集一处,受了伤的中年教头也在其中,脸色凝重,不断安抚众人。 气氛严肃而紧张。 “呵呵,早这般配合多好,本公子是讲理的。向来不喜动粗。” 锦衣华服的赵都安站在庭院中,欣赏了一阵那打理极好的墨竹。 轻轻抬手,掸了掸旁边垂首而立的少年肩上灰尘。 却吓得健硕少年打了个哆嗦。 “老爷——” 这时,院中仆从纷纷开口。 赵都安抬起眼皮,瞧见后头走出一个颇有气度的读书人,笑了笑: “你就是宋举人?” 老举人踏入中庭,只一扫,心头便是一惊。 他的眼力自非这些族人可比。 虽不知对方身份,但这年轻男女身上那股内敛的贵气,却绝非小门小户可有。 尤其那女子,还更要胜出一筹。 “老朽确为此地主人,敢问诸位尊姓大名,可是……出了什么误会?” 老举人率先拱手,态度良好。 赵都安笑嘻嘻,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 “你讲给你家长辈听吧,省的本公子搬弄是非。” 少年鼻子一酸,当即将过程一五一十叙述,犹豫了下,还是没敢说谎。 老举人脸色微变,当即沉声呵斥,命少年道歉,又看向谢教头。 后者不愧是江湖人,既败了,也就没了脾气。 忍着羞愤,抱拳拱手: “小人冲撞公子,多有得罪……” 吕青风冷哼一声: “冲撞?老夫看你倒是下手狠辣。” 中年教头汗如雨下。 宋举人这才注意到素袍老者,愣了下,仔细打量片刻,惊疑不定道: “可是吕先生?” 吕青风轻轻颔首,倨傲道: “十数年未见,宋氏竟找了这般无眼力的庸才镇庄。” ……老举人愈发惊疑不定,看向赵都安与徐君陵的目光,更谦卑了一分: “公子,可否入堂中再叙?” 算你识相,竟然没给我发飙的机会……赵都安笑了笑: “也好。” 老举人当即亲自领路,引着众人往内堂去。 中年教头等人走了,先松了口气,才拽住宅子里一名老仆: “这什么吕先生,与举人老爷相识?” 那名在宋家多年的老仆小心翼翼,解释道: “何止认识?当年老家主可是……” 等他将一桩旧事说完,青衫教头如遭雷击: “你说,他便是吕青风?江湖上武道吕家的那位?” 这一刻,同为江湖武人的谢教头蓦然想起,昔年吕魔头在江湖中杀人如饮水的故事,恐惧的冷汗浸透衣衫。 这才明白,若非那位俊朗公子哥及时开口,自己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吕魔头早已退隐多年,能令他老人家唯命是从的公子哥,又是何等身份?” 中年教头心头战栗。 …… 内堂。 赵都安携徐君陵入座,留下吕青风三人在堂外守着,以防有隔墙之耳。 “老朽教族人无方,必加倍严惩。” 宋举人亲自递茶,姿态谦卑。 赵都安摆摆手,浑不在意: “此事放在一旁,我等今日来此,乃是为了办事。” 老举人缓缓坐下,面露疑惑: “尊客尽管开口,对了,敢问尊客如何称呼?” 徐君陵挂着甜美笑容,淡淡道: “我们是谁,老先生不必多问。” 老举人心头一跳,就听赵都安直入正题: “我不喜欢废话,来此只问一件事,矿课司的宋提举,可与你相识?” 老举人瞳孔微微收缩了下,继而很好地隐藏神色,道: “宋提举啊,同在一地,自然认识,宋提举虽不是我这一支宋史,但若论起来,也算五服内沾亲。” 这件事瞒不住,他索性承认。 赵都安坐姿随意,近乎靠在那漆皮光滑的黑紫色雕花木椅中。 手里把玩着桌上的一件玉石老虎文物,“哦”了声,道: “那宋提举失踪的消息,你也该知晓吧。” “……略有耳闻,据说,是涉及银矿的一桩案子。但具体不知。” 不知……赵都安目光闪烁了下,笑道: “不知么?可据我所知,宋提举似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你这里了,可有此事?” 老举人表情茫然: “公子哪里听人胡诌?我却不知。” “没有?” “老朽与宋提举虽算友人,却仅限君子之交,不曾有别的。” 赵都安把玩玉石老虎的动作停下。 他眯着眼睛,凝视着这名五旬举人,堂内一时沉默无声。 端详许久,赵都安轻声道: “我这人心善,你那子侄惹了我,也给他两次机会。我如今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有没有?” 这轻飘飘的询问,竟带着一股窒息般的压力。 “公子,老朽的确不知您指的是什么啊。” 宋举人有些急了,似被冤枉般解释。 赵都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夹杂着冷漠: “为什么总有人不识抬举呢。” 旁边。 徐君陵抿嘴笑道:“许是老先生信不过你呢。” “不是……老朽是真不知……” 喜好画竹的老人有些激动地辩解。 赵都安手掌微微合拢,咔嚓一声,那只翡翠玉老虎崩开裂纹。 继而被捏碎,指缝中洒落齑粉…… “吕先生,”赵都安笑着朝外头道: “我瞧着院中竹子不错,砍回去当柴烧。” 感谢赤瞳五百点币打赏支持! 298、逮捕钦差 “是!公子!” 堂外的素袍老者先是愣了下,旋即便要动身。 旁边佩刀的汉子却抢先道: “砍竹这等粗活,何劳烦吕师,某家去就好。” 说话间,腰间直刀已出鞘,大踏步就朝外头走去。 老举人闻言脸色变了,他爱惜那墨竹近乎儿孙,哪里忍心,任这粗人砍伐? 当即起身想要阻拦。 “举人老爷不必亲自引路,对了,方才庄中那群蹴鞠少年冲撞本公子的事,还未算清。 说来,不知这群少年郎比之竹林,哪个砍起来更爽利?” 赵都安笑着说道。 话语中,好似杀人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那是权贵子弟对寻常百姓近乎天性的冷漠。 宋举人身子晃了下。 他不知这神秘的年轻人,是否真敢屠戮庄子。 但他知道,能令吕青风俯首帖耳,甘心为奴仆,必然是极有权势的大人物。 再听这一口官话,或是朝中某位大贵族的子弟也不一定。 他虽在太仓县地位很高,但见过真正天地的宋举人知道,他这区区“举人”功名,放在京城权贵眼中,也只是蝼蚁一只。 换言之。 对方哪怕真将小五他们杀了,只要找个罪名由头,大可以安然无恙。 而相比于人命,砍伐墨竹,更是小事一桩。 “这位公子!小姐!” 年近五旬的老举人声音近乎哀求。 本能向身为女子的徐君陵求情: “老朽不敢欺瞒二位,若公子想要什么,庄上有的,您大可以都拿走,只是那宋提举,确实与我宋家无关啊……” 说着,这位堂堂举人,便竟要跪伏下来般。 徐君陵自进来后,一直安心看戏。 这会却也有点摸不准赵都安的意思了。 不禁眸子看向他,欲言又止。 然后愣住。 只见赵都安神色平静至极,那双眼睛里,藏着近乎没有情绪的审视,似在窥探老举人的内心。 直到持刀汉子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赵都安终于开口: “回来吧。” 然后,只见他脸上冷漠尽皆散去,化作春风般温暖,轻轻扶起宋举人。 “这……公子……” 近乎崩溃的老举人这次是真的茫然了。 徐君陵抿嘴一笑,甜美的脸上也露出真诚笑容: “老先生请坐吧,方才他与你开玩笑呢。” 玩笑? 从地狱回到人间的老举人不敢相信。 赵都安亲自扶他坐下。 而后,不再是方才的慵懒姿态,端正坐姿,笑着说: “重新认识一下,吕先生,你与宋举人相识,由你说吧。” 吕青风站在门槛外,闻言笑呵呵道: “坐在你面前的,乃是奉皇命赶赴太仓查案的钦差、京城白马监使者、诏衙梨花堂缉司、神机营四品指挥佥事、修文馆外编学士、大内皇族供奉、本届佛道斗法胜者、当今圣上倚重的赵都安,赵大人是也。”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头衔,再看宋举人,已是震惊失色。 他难以置信看向眼前贵公子: “您……您是赵钦差?” 他虽身处乡下,但因与府城文人相交甚密,对这半年声名鹊起的赵都安自不陌生。 知道此人乃是女帝身边,红的发紫的新晋权臣。 更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据说人人畏惧的赵阎王。 容貌俊朗……飞扬跋扈……特征吻合了! 赵都安语气温和: “天下还有第二个赵都安?” “不……不是……” 宋举人有些语无伦次: “老朽听闻,钦差昨日入府城,不想……” 赵都安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密信,以及钦差任免的公文,轻轻按在茶几上: “宋提举信中提及,将贪腐之臣一应罪证,委托你手。 本官昨日到任,才知宋提举与那太仓县令王楚生竟都离奇失踪,唯恐暗中有人作祟,便微服私访至此。方才试探一二,多有得罪。” 试探? 你早说啊……老举人脸上惊悸未消。 颤巍巍捧起桌上密信,确定了亲属字迹,心中已信了。 赵都安也很无奈。 他不敢让“假钦差”过来,担心动作太大,提前走漏风声,出了变故。 而私人前来,既难以证实身份。 又摸不准这宋举人是否可靠。 这直接关乎,其手中罪证的可信度。 宋提举失踪后,掌握罪证资料的老举人定然忐忑,畏惧。 若宋举人当心向朝廷,哪怕面临威胁,也不会轻易吐露真实。 因为一旦罪证落入钦差意外的人手中,整个宋家都有可能面临灭口的死劫。 反之,若宋举人有问题,面临威胁,极可能表现出另外的反应。 此刻,辨认密信字迹无误,且诸多特征吻合。 宋举人再无迟疑,起身离席。 片刻后,将一个包裹严实的,首饰盒大小的箱子捧进来,摆在茶几上: “钦差请看,这里的东西贴着泥封,原封未动,具体内容,老朽亦不知晓。” 赵都安打开密封完好的盒子,看到里头厚厚一叠文书,竟塞的满满的。 “宋提举说了什么吗?”赵都安问道。 老举人回: “他说,他早察觉太仓县令不对,暗中做出许多手脚,乃至于在在矿课提举司中都有眼线,他暗中调查许久,本想收集了罪证,呈送太仓知府孙孝准。 可他越查,越发觉此时不简单,更意外发觉,王楚生有同党多名…… 他说,他查到后头,发现了了不得的事,再不敢将这事上报给临封官员了。 而且,他说他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不敢再耽搁下去,决定将此事密报京师,奏报当朝袁公……” 老举人说着,声音不由低下去,凝重忐忑: “老朽得知此事,本不愿粘身,担心牵扯家族,但又想着为陛下效忠……”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 “不会是密信里先写了将东西放你这,等密信送往京城,宋提举才来找你的吧。 这样一来,你不想帮他也不行。 因为若拒绝,等京中钦差下来,找你拿罪证,你说没有……那就真是灭顶之灾了。” 老举人语塞,沉默不语,竟是默认了。 徐君陵大为惊讶,美眸诧异地看向赵某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也是信中写的?” “哦,信里没写,我猜的,”赵都安拿起盒子里罪证最上头的一张纸,随口道: “因为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宋提举,肯定就这么干。” 徐君陵:“……” 宋举人:“……” 这时候,赵都安已展开了手中的纸,心中激动。 既然宋提举说,他已经查到了王楚生背后的同党,那这些罪证中,必有提及。 而随着一枚枚字迹映入眼帘,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缩。 …… …… 另外一边。 在赵都安一行人打进宋家庄时。 太仓银矿附近,一座监工衙署内。 近日坐镇于此的太仓县丞也被外头县衙典史的声音惊醒。 “发生何事?慌慌张张?” 衙署房间内,身材偏瘦,蓄着八字胡,有点贼眉鼠眼气质的八品县丞皱眉。 作为王楚生的副手,县令老爷失踪后,县丞临时顶上,暂代县令职权。 这段日子,同样姓王的县丞可谓备受煎熬。 吃不好,睡不好,动辄在梦中被惊醒,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跟着孙知府来这太仓当官,才一年,屁股都没坐稳,就摊上这档事,我一个八品县丞,却担了七品的官,怎生这般命苦……” 这会,刚补了一阵觉的王县丞瞪着黑眼圈,盯着进门的典史。 后者忙道: “县丞啊,不好了,有矿工看到,方才有可疑的生人在矿场附近转悠,说是足足两辆马车,是一对青年男女,还带着好几个仆从,在银矿附近朝咱们这边指指点点…… 您说,这个节骨眼,府城里哪家少爷小姐,会疯了一样跑这边转悠? 看风景这也不好看啊……知府大人可说了,若发现一切可疑之人,都要禀告您。” 王县丞困意骤然消散。 他死死盯着手下,又追问了细节: “人往哪边走了?走多久了?” “说是往宋家庄那边去了,约莫不到一炷香。” 宋家庄……贼眉鼠眼王县丞思忖片刻,沉声道: “这样,你赶紧去县衙,叫捕头领着快班去一趟宋家庄,若找到那群人,先找个由头带回县衙!” 典史一惊:“直接抓?” “废话,这个节骨眼,咱们经不起半点差池!钦差可就在府城里呢,今日随时可能过来视察,绝对不能出事!先带回去!” “可那帮人看着非富即贵……” “呵,再贵,不也就是个公子哥么,能大过知府老爷,还是钦差大人?” 顿了顿,王县丞捋着八字胡,小眼睛透出精明来: “你吩咐时候,含糊一些。大不了得罪了人,推给底下差役不就行了?与你我何干?” 299、钦差召唤!铁骑洪流出太仓 一份名单! 宋家庄内宅。 饶是心中已有准备,但当赵都安看到纸上的一个个名字后,仍是心脏微微跳了下! 这箱中的罪证最上层,白纸上,赫然是失踪的宋提举调查出的,疑似乃太仓县令同党的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头,都清晰写着身份,并标记了索引。 即,此人的罪证在底下那一叠文书中的第几页。 这分明是银矿贪腐案的罪犯名录了……而纸上的十几人中,排在最上首的,却是用墨笔圈起来了三个名字: 布政使高廉 按察使刘季 太仓知府孙孝准 三人姓名旁,留有一行字迹,大意为: 王楚生背后的靠山,极可能在此三人之中。 至于具体是谁,或有几个,按照宋提举留下的说法,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查清。 之所以将嫌疑人圈定在三人中,乃是因他调查到,太仓县令疑似与三人都存在一定的“利益输送”关系。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赵都安瞳孔收窄,心中叹息一声。 在离开京城前,赵都安曾与袁立有过一次交谈。 彼时二人商讨的结果,便是胆敢染指银矿,绝非寻常人可为。 王楚生能遮掩许久,不曾败露,其靠山不在太仓府中,就在临封道内。 正因存了这层怀疑,他才大费周章,玩了手“暗度陈仓”。 如今,宋提举提供的名单,则确定了他的猜测…… “所以……事情到现在基本清晰,宋提举身为矿课提举司主官,察觉到兼任矿监的县令王楚生疑似以‘火耗’名义贪墨矿银,暗中不断调查,涉及的层次愈发高了。” “老举人说,宋提举曾想将罪证呈送给太仓知府,但后来中止…… 是因为他怀疑,知府孙孝准也参与了这起贪腐?又因临封道的两个主官也都存在嫌疑……他只能秘密上报京城……” “紧急上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调查可能被察觉…… 所以,密信送出后,他被幕后的真正大老虎盯上了,所谓的‘失踪’,大概率是被灭口?或秘密逮捕……” “县令王楚生的‘失踪’,则是为了短尾求生……” 这一刻,诸多念头在赵都安脑海中闪烁,他目光闪烁不定。 再一次将名单上的十几个名字,悉数记下。 这份名单最有价值的,反而不是高、刘、孙三人的嫌疑,而是那其余的名字。 这些人,都乃王楚生间接同党。 王楚生紧急遁逃,可这些人未必也都失踪了…… 恩,哪怕同样提前逃走,可如此多的人,哪怕幕后的“大老虎”占着地利,但时间紧迫,也很难做周全。 只要循着这些线头,进行调查追溯,就可能锁定真凶。 “赵大人?” 堂内,见他攥着纸张,脸色变幻不定,徐君陵轻声呼唤,难掩好奇: “纸上是什么?” 郡主这个角度,看不到内容。 赵都安飞快收敛情绪,嘴角重新浮现笑容,揶揄道: “你真的要看?本官听过一句俗语,好奇心害死猫,有些东西,看过了,可就不一样了。” 什么古怪俗语……低调衣裙打扮,尊贵内敛的淮安郡主翻了个白眼,哼哼道: “不给看,便不看。” “钦差大人……您看……”这会,对面蓄着长髯的五旬举人小心翼翼开口。 赵都安将盒子合拢,变戏法般,将其收入袖中的银色卷轴,正色道: “东西本官这就拿走,便不打扰了。希望老先生守口如瓶,待本官这两日了结太仓一案,算你宋家一功。” “不敢,不敢奢求,能为陛下效力,乃我宋氏福分。”宋举人起身相送。 心中只想与这件事撇清关系,对所谓的功劳,有多远想躲多远。 徐君陵的注意力,则在于“这两日”三个字上,难免惊诧。 看赵都安的意思,似是有底气,短时间查清此案? 真的假的…… 堂内三人起身,就要往外走。 可刚走出几步,吕青风几人便朝隔着一道院墙的中庭望去,只听嘈杂声传来,伴随着呼喝声。 “这……”宋举人疑惑望向钦差。 赵都安也皱起眉头。 下一秒,只见一群人硬生生闯过中庭,抵达后院,一名家丁急着喊道: “老爷!县衙的差爷们过来,说要搜查贼人……” 家丁喊话同时,赵都安看到一行约莫二十个穿着捕快差服的胥吏拎着刀鞘,凶神恶煞闯进来。 为首的一个装束稍有区别,乃是捕头了。 这会虎着脸进门,目光锁定赵都安几人。 扶着刀柄的姿势愈发夸张,扬起下颌,呈审视神色: “我等乃太仓县衙公人,接到百姓检举,你们于矿场四周形迹可疑,跟我们回衙门一趟吧。” 众人愣了下。 赵都安与徐君陵对视一眼,表情怪异。 宋举人也懵了下,一时惊疑不定:“此事只怕有误会……” “宋举人,” 本县捕快自是认得这位士绅的,语气客气了几分。 言辞却是不容拒绝,一抱拳: “如今京里钦差驾临府城,银矿重地,监察从严,烦请宋举人也一同去衙门一趟,待县丞老爷回来,查清楚,再予放回。” “……”宋举人懵了下,看向赵都安的表情,有了些狐疑。 他突然有点不确定,这到底是否为钦差了。 “这位公子,请吧。”捕头面无表情,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后的捕快则呈扇形合拢,似时刻准备擒拿。 徐君陵面露不渝。 吕青风笼着袖子,眉目低垂,持刀汉子握住刀柄,眼神睥睨,作势阻拦 ——几个小捕快,他两息间就能掀翻。 “好啊,”赵都安却笑了笑,递了个眼神,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还正想去县衙坐坐。” 说话的同时,他背在身后的袖子中,滑落折起的泛黄纸张在掌心,那张特殊的传讯“镇物”上竟不知何时,早写了字。 此刻,伴随气机牵引,褐色黄纸上“速来”两个墨字,迅速风干、消失。 “罪证拿到了,也没掩人耳目的必要了。” 很快,一行人在县衙捕快们的监视下,离开宋宅。 留下宋氏族人面色焦躁难看。 “如何是好?” 宋举人的妻儿慌作一团,宋家公子突然拽住谢教头: “烦请教头亲自走一趟,将我父被带走的消息,通知孙知府。” 老举人乃知府孙孝准座上宾,慌了神的宋家人本能寻求其帮助。 “是!”谢教头拔腿就走,少年小五眼珠一转,抓住了将功赎罪的机会: “师父,我也去!” …… …… 府城,驿馆内。 “钦差”居住的单独的院落中,梨花堂的锦衣们三三两两,无聊地坐在庭院中消磨时间。 圆脸女武夫钱可柔迈步,从前院走回来。 推门进屋,目光一扫,房间里,侯人猛盘坐在床铺上,正捏着抹布擦刀。 以“面具”伪装成钦差的沈倦,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前补觉。 “睡睡睡,就知道睡,万一给人进来看见怎么办?” 钱可柔没好气地踢了沈倦一脚。 梨花堂知名摆烂王,熬夜成瘾的沈倦打了个哈欠,爬起来,浑不在意: “外头那么多兄弟守着,谁进得来?恩,外头怎么样了?” 钱可柔抱着胳膊,靠在墙壁上,道: “陈御史正和那个孙知府聊案子呢,我听得头晕。” “只聊案子?陈红昨天不是把要贿赂的意思传出去了么,这帮人半点不懂事?”沈倦一脸纳闷。 坐在床铺上闷头擦刀的侯人猛冷笑一声,幽幽道: “咱家大人,当初在衙门里索贿,然后反手把人扣了的事,你忘了? 我估摸着啊,这帮人也怕被坑。何况,咱们是来查贪腐的,真给咱送礼,那不是自寻死路? 我看啊,大人这招早给人看破了。” 钱可柔鄙夷道: “就你一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粗胚,还揣摩起大人的心思了?你在第一层,大人起码在第五层……” 沈倦看着俩人吵架,无奈劝道: “好了。你们说,咱们还得装多久,虽说又陈御史挡着,我装高冷,但这帮当官的也不是傻子,我估摸,最多装两三天,人家就得怀疑了。” 钱可柔板着脸,身为机要秘书的她有着班长的自觉: “我们耐心等下一步指示就好了,大人布局甚远,定有安排,没准等会就有指示……” 话落,突然间,沈倦猛地抬手示意噤声,他从怀中取出折起的黄褐色纸张。 只见纸面上,一缕火光隐现,缓缓浮现出“速来”两个字。 “大人叫我们过去了!” 沈倦振奋起身。 钱可柔眸子一亮: “我去召集人手!叫袁将军出发!” “哈哈,可憋死我了!终于能出去了!” 桀骜不驯的侯人猛屈指一弹刀刃,发出嗡鸣震颤声。 人已飞掠而出。 “速来”二字,乃是提早约定的讯号,一旦发出,意味着整个钦差队伍开拔。 凭借两张褐色黄纸镇物间的定位,在一定距离内,可大概感知方向。 …… 驿馆前院。 正与孙知府攀谈的镶牙御史陈红听到院中动静,眼神一动,施施然起身,笑道: “孙府台,钦差出巡,我先走一步。” 说完,竟不做解释,拔腿就走。 因雷厉风行,故而今日代表城中高官,提早跑过来说案子的知府孙孝准一脸懵逼。 瘦削如黑铁,气质精悍的知府大人站起身,几步追赶出院,绯红官袍在秋风中猎猎抖动。 骇然发现,驿馆侧方那上百骑兵蜂拥而出。 为首一个,赫然是昨日扛旗入城,身披黑甲铁盔的临封副将袁兴俊。 “隆隆隆……” 马蹄如雷,时隔一日,惊醒整座府城。 孙孝准愣了一秒,脸色狂变,一把拽住身旁一名亲随,红着眼睛: “速速去通报高藩台,刘臬台!” 丢下这一句,这名堂堂知府拎起绯红官袍,大步朝钦差队伍追赶: “钦差等等我……” 300、审问赵都安 时隔一日,声势浩大的钦差队伍再度成了全城的焦点。 而这一次,因出动的毫无预兆,更没有提早做疏通。 因而,当上百骑兵沉默着沿着府城南门的主路大街,如潮水般奔涌出去的时候,城中百姓惊惶躲避,眼神中尽是畏惧与疑惑。 “陈御史,咱们这是要去哪?” 骑兵队伍包裹中,堪堪追赶上的孙孝准骑着一匹马,攥着缰绳,扯着脖子大声询问身旁的中年御史。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却瞟向队伍前列,仍旧披着赵都安容貌,给梨花堂锦衣们围拢的假钦差。 陈红虽是文官,但马术竟然也很不错。 这会露齿笑了笑,大声回复: “钦差想去哪,我怎么知道?但想来是去视察矿场吧。” 视察……有这么突然的视察吗? 简直如偷袭一样,压根不想让我们跟上……孙知府腹诽。 心中却是安定了几分 ——矿场那边,他早已反复叮嘱,严加看管。 有王县丞坐镇,钦差便是突袭,倒也无妨。 这时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门,果然朝着矿场方向赶去。 太仓一地略特殊,寻常府城,府衙和县衙都在一座城里。 太仓县衙原本也是这般,但因后来银矿开采,衍生出一大批厂区。 加上矿上工人吃喝拉撒,银矿附近的镇子逐步扩大。 早超出寻常小镇规模,后来为方便管辖,太仓县衙干脆从府城迁出,到了这边。 因此,府城和县衙,中间恰好隔着矿场,距离倒是不远。 秋风凛冽,头顶云层飘动。 孙知府趴在马上,颠簸了一阵,眼前出现了巨大的,如天神锤出的白银矿坑。 一行也微微放低马速,矿场上驻守的工人和县衙之人,远远看到,此刻也主动迎了上来。 “犯官王楚生失踪后,为确保矿上不乱,本府便令太仓县丞暂代县令之责。” 孙知府人在马上,大声介绍。 说完,孙孝准策马上前,扫向来人队伍,皱了皱眉: “王县丞何在?” 为首的太仓典史心惊胆战,早被这声势吓坏了。 已猜到恐是钦差驾临,见知府大人询问,忙战战兢兢回应: “禀府台,县丞方才还在,但衙门里临时有些事务,便赶回去处置……属下,这便命人去寻?” 废物,关键时刻找不到……孙孝准心中不悦,扭头看向“赵都安”: “赵大人,我对这边倒也熟悉,不妨由我带诸位参观……” “县衙在哪个方向?”为首的“赵都安”忽然问。 孙孝准愣了下,捏着马鞭指了指远处城镇:“便在此处。” “赵都安”策马前行: “去县衙。” 轰隆隆…… 铁骑包裹的队伍过矿坑而不入,如一股黑色浊流卷起孙知府,朝县衙流淌。 遥远群山红遍,近处铁骑如黑线,此情此景可入画。 而在远处,另外一条岔路上,谢教头勒住马缰,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远处的朝廷兵马远远离开。 “师父,官兵怎么来了?” 身后,骑着一匹劣马非要跟出来的小五表情呆滞。 少年眼神中,既有畏惧,又带着浓浓的羡慕: “好气派,好像保护什么大官的。” “钦差……” 谢教头呢喃出声,“看到方才队伍里,那穿红色官袍的了么。” “啊,好像有。难道是知府大人?” 鼻青脸肿,但实际上没有受内伤的少年愣了下。 以他的见识,也知道绯红官袍,整个太仓府城只有知府老爷能穿。 “知府亲自陪着,必是钦差下乡。走,我们跟过去。” 谢教头略作思忖,调转马头。 他入城是为寻孙知府,如今半路撞见,只能尾随。 “哦哦,” 小五激动点头,心中已是无比好奇,想知道那般气派的钦差,究竟是何等模样。 …… …… 太仓县衙。 赵都安一行人,给押回县衙后,倒并没有被打入牢狱,或太过刁难。 也不知是宋举人的面子,还是那捕头摸不准他身份。 总之,被暂时禁足在县衙的侧院,不许离开。 侧院不大,院中唯有一只石桌,三只石凳。 此外,便是一丛绚烂的菊花。 赵都安、徐君陵、宋举人占着三只凳,吕青风等人站着。 众人手中都没有兵器,刀剑都给官差收走——这当然,也是赵都安默许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君陵嫌弃地用一根玉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滑过,不出预料指甲覆盖灰尘。 身为皇室郡主,她从小到大,何曾收过这种“委屈”? 在淮水道,莫说一个八品县丞,哪怕正七品的县令,哪个见她不是卑躬屈膝? 敢不给淮安王面子? “形势比人强,莫非还能与官差动手?” 赵都安安之若素,身处艰苦环境,却浑然不曾在意。 “呵,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 徐君陵翻了个白眼,竟有些娇憨,她忽地笑吟吟道: “小心等下将你投入大狱,一个提举,一个县令都失踪了,你猜他们会否介意,让我们也一起消失?” “那岂不更好?” 旁边。 魂不守舍的宋举人听着二人没心没肺的对话,心惊胆战。 想问什么,但又担心隔墙有耳,硬生生咽下。 众人等了许久,都无人过来,就在耐心几乎消磨干净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动静。 “县丞老爷。” 紧闭的院门外,传来胥吏的声音。 继而,木门被打开,一道穿着八品青袍,头戴七品乌纱,打扮不伦不类。 神色疲惫,外表贼眉鼠眼的官员走了进来。 王县丞的心情并不美好。 按他原本想法,是将人先抓回去,让底下人审一审,他尽量不参与,以避免不好甩锅。 怎奈何,本县捕头看似粗鄙,实则亦有生存之道,扭头就去禀告。 说涉及宋举人,一并抓了,请示县丞如何处置。 若只是身份不明的外地人,富贵公子小姐,暂且扣押问题还不大。 但宋举人乃本县乡绅,宋氏一族庄主,更是知府大人座上宾。 这下,王县丞就不能装不知道了,只好郁闷地回来亲自审问。 “王县丞!” 小院内,宋举人忙起身,拱手道: “您可回来了,是否发生了什么误会?” 专业背锅王县丞面无表情,没接话,目光牢牢落在院中男女身上。 眉头紧皱,身为本地官员,太仓府内有身份人家的子女,他都见过,却并无眼前之人。 “莫非不是本府的?” 心中嘀咕,王县丞故作官威,拿腔作调: “你们几个,是何人,又何以在宋家庄?何以偷窥朝廷银矿,目的是什么?谁指派你们来的?动机为何?私自靠近官营矿藏,有官府的允许吗?你们背后又是谁?……” 一番先声夺人,以强势的审问姿态,震慑犯人心神。 赵都安啧啧称奇,心说这一套说辞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旁边。 宋举人忙解释道: “都是误会,这二位途径本县,来庄中拜访老夫,因与小辈意外起了口角……” “宋先生,本官在审问人犯。” 王县丞指了指自己头顶的乌纱帽,神态严肃,语气凝重: “如今县内不太平,本官暂代县令之责,任何可疑之人,都须严查!” 宋举人闭上了嘴。 心说老夫是想帮你的,奈何你不听…… 赵都安坐在石凳上,没有起身,笑眯眯道: “你就是此地县丞?王楚生的副手?区区八品,暂代七品乌纱,真不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 你谁啊……用这种口气…… 王县丞先是不悦,等听到后半句,莫名心中一酸。 “这里是县衙!本官在审问你们!你们这种少爷小姐,本官见得多了,仰仗家中势力,横行无忌,你们还敢殴打宋氏百姓,眼中可还有王法在?” 王县丞颐指气使,恍惚间真有种一县之尊的派头: “本官不管你们有何来历,不妨告诉你们,当今钦差赵大人就在本府,你们家室再大,能大过赵钦差?快说,到底有何目的?!” 301、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有何目的!? 一阵秋风从群山吹入小院,石桌上灰尘如浪滚动,院中几丛灿烂金菊根茎摇曳。 赵都安表情古怪地,看着这名背锅县丞表演,心说竟真有这般倒霉的人……刚替了王楚生背起烂摊子,又得罪了自己。 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说话。 忽然,县衙外头传来马蹄轰隆声响。 伴随的,是嘈杂的动静。 “怎么回事?”贼眉鼠眼王县丞正抖威风,转身愣了下,不明所以。 “有人来了,你不出去看下?”赵都安打趣。 你管我……王县丞瞪了他一眼。 略作犹豫,还是推开院门,让门口的捕快盯紧了,自己往外奔去。 县衙不大,穿过两道垂花门,就已到了“六房”。 王县丞甫一露头,便与报信的捕头撞了个满怀,哎呦一声,正要怒骂,就见捕头说道: “钦差和知府大人来了!带着好些兵!” 钦差下乡视察了? 王县丞懵了下,心头慌乱时,只见衙门已乌泱泱率先闯入两排士兵,手持刀剑,气势汹汹。 继而,一行人在簇拥中,踏步入衙。 一眼望去,足有十几个,其中最醒目的,赫然是穿绯袍的知府孙孝准。 “府台大人!莅临县衙,下官有失远迎……” 王县丞立即露出谄媚笑容,老脸如风干的橘子皮。 孙孝准气喘吁吁,闻言微微点头,扭头朝身旁的“钦差”道: “大人,这就是……” “这边。” 然而,“钦差”却半点没有停留。 只略辨认方向,就径直循着褐色镇物纸张的指引,率领一众锦衣,略过对方,朝关押“犯人”的侧院走去。 “诶?钦差?” 孙知府愣了下,无奈再次跟上。 却没注意到,方才对他卑躬屈膝的王县丞,已是如遭雷击。 只因,方才他匆匆一瞥,那被知府大人尊称“钦差”的年轻人,容貌竟好似,与衙门里那名嫌犯如出一辙。 天底下哪里有完全一样的人? “坏了!”王县丞心头咯噔一下,忙转身跟上。 而这时候,孙知府也一脸迷惘地,被裹挟着来到了侧院门外。 “退开!” 侯人猛两刀鞘甩出,将守门的胥吏打的翻滚在地,那略显破败的院门,则被钱可柔用力推开。 吱呀—— 门开处,小院内外的双方也看清彼此。 赵都安微微一笑:“你们来了。” “大人!”圆脸小秘书眼神激动,叫了声。 孙知府这会才堪堪从外头挤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明显呆滞了一瞬,脑子嗡的一下。 等等……为什么……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身旁的“钦差”,却见那从打入城,便少言寡语,面无表情的贵人抬手,在脸上一抹,恢复出沈倦原本笑嘻嘻的模样。 他双手捧着那只名为“九易”的,色彩斑斓,颇有毕加索绘画风格的面具,恭敬来到院中的“公子哥”面前,躬身弯腰,双手呈上: “大人,物归原主,属下可实在装不来了。” 其余几名亲近锦衣校尉,齐步上前,同时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钦差!” 青袍御史陈红慢悠悠上前,这位副手依次朝二人行礼: “赵大人,郡主,二位受惊了。” 徐君陵微微颔首,大家闺秀笑不露齿。 宋举人愣在原位。 孙知府呆若木鸡。 “府台大人呐……且慢……” 后头。 穿八品官袍,戴七品乌纱的王县丞急匆匆滚进来,口中喊了一半。 旋即噗通一声,双膝一软,跌坐于地,冷汗瞬间入瀑,浸透衣衫。 贼眉鼠眼的脸上,呆滞而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头顶的乌纱帽一歪,掉在地上。 “钦……钦差……郡……郡主?” 王县丞眼前一黑,只觉跌入地狱,无法呼吸。 赵都安抬手,接过易容面具,坐姿不动,风轻云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这名此刻,才终于见到的太仓知府,露出笑容: “孙孝准?没想到,本官会在这县衙中,以嫌犯身份,与你见面。” 顿了顿,他幽幽道: “你倒做的好一个父母官呐。” 孙孝准瞬间,冷汗沁满额头。 …… 县衙外。 “唏律律……” 两匹马猝然停下,谢教头勒住缰绳,远远望着被骑兵牢牢封锁的县衙,神色古怪。 他一路尾随至此,本想寻机会,找知府单独禀告,却不想,一口气跟到县衙。 “师父,怎么来县衙了?啊,是那些人的马车!” 少年小五突然抬手一指,那远处停在衙门外的两辆马车。 “小声点!” 谢教头一把捂住他的嘴,表情凝重,心乱如麻。 自家举人老爷,和那对外地的男女,就在县衙中。 前脚被抓,后脚钦差抵达……莫非,那两人真是什么嫌犯?引来官府追击? “我等在这,你立即回庄子,将这边情况说下。” 谢教头忽然对他道: “以免咱们迟迟不归,家里人担心。” “哦……”少年有些不愿,但还是调转驽马,哒哒地往宋家庄方向跑去了。 然而走了没一会,小五又跑了回来,表情躁动: “谢师父,不好了,镇子外头又来了一队骑马的,都穿着和知府一样颜色的袍子,好像是大官,朝这边来了!” 四品以上的大员…… 谢教头脑海中,浮现出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位执掌整个临封的大人物,心头巨震。 突然推翻了方才的猜测。 若只是贼人,岂会惊动的这么多大人物赶来? “莫非,是什么贵人不成?能让二品大员都亲自来见的贵人?” …… …… 太仓县衙! 后衙,另外一座平素给县令居住的庭院内,赵都安与孙孝准一前一后,踏入了这处小院。 郡主等人,皆去了县衙前头的二堂歇息。 将这边单独留给他们交谈。 与方才那座闲置,作为临时“拘留所”存在的破落院子不同,眼下这一座要规整了许多,但仍旧简朴。 只是格外干净。 后头是县令日常起居的私宅,这大院子,占地倒是格外不小。 角落盖了一小座遮阳的凉亭。 院中间有一圈低矮的小篱笆,里头栽满了成片的灿烂秋菊。 一眼望去,几乎占据了半个院子,抬起头时,站在院中,可以清楚地眺望远处红遍的群山。 景色极好。 此外,院中还养了两只格外肥硕的大白鹅。 这会看到生人进来,拍动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 但给赵都安目光一扫,便胆怯地逃到了角落的一棵树下。 “哗哗——” 冷素的秋风起,吹的满院的秋菊整齐摇曳,赵都安感受着拂面的凉风,负手赞道: “好一派自然风光,出京时,本官还想着离开了繁华的京师,来这一座大矿坑,大抵没什么好看的,却不想,来了太仓一日,便瞧见了诸多以往从未见过的精彩风景。” 你最好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风景”…… 旁边。 气质精干,以做事雷厉风行著称,因生的黑且瘦,外表比实际年龄更老些的孙知府心中想着。 走路时,落后钦差半步。 二人品级上,都为四品。 但出京的钦差,位格与巡抚相似,布政使来了都要客气万分。 他一区区知府,更没脾气,当即道: “下官前年调任来这前,也如大人一般想法。 不过,以前呆的地方更苦,倒也就不在乎,来了后,才知道几百年前,这里的风景,远比如今更佳。 倒是这矿坑越来越大,炸塌的多了,才令风景大不如以往。” “那倒是一桩憾事了,”赵都安啧啧称奇,转而扭头,瞥了太仓知府一眼,说道: “不过,风景虽好,却填不满百姓的肚子,开矿利国利民,本官来时,一路见本地百姓还算富庶,如那宋家庄,听郡主说,放在淮水都是好的。” 孙孝准摸不准他的想法,只好稳妥着说: “赵大人所言极是,太仓银矿每年非但为朝廷纳银,官府雇佣百姓挖矿的工钱,也比农桑强了太多,久而久之,自然要比他处富裕些。” 顿了顿。 孙孝准瞥了年轻俊朗的钦差一眼。 见他神色淡然,小心翼翼道: “赵大人,下官实在不知您微服私访至此,还被本县县丞拘捕……实在是下官失职……” 赵都安摆了摆手,笑容和煦,看不出怒色: “孙府台言重了,本官一路暗访,也无非是想亲眼瞧一瞧民间情形,免得站得太高,便看不清底下的微小尘埃。 在京中时,太师便也与我说,朝堂上做官久了,便摸不着地气,想事情,定国策,便也易落在空处…… 何况人走在路上,风大就容易迷眼,站的越高,风岂非越大?风沙遮天蔽日? 如这矿银贪腐一案,岂不就是遮住了陛下的双眼?所以才需要我们做臣子的,替陛下千里迢迢,来看一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孝准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赵大人说的是。” “所以啊,” 赵都安笑眯眯看他: “你瞧,本官若不亲自走民间这一趟,又岂会有这般遭遇? 哈哈,孙府台且安心,本官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如今正值大案,嫌犯下落不明,你要下边的人提高警惕,严防死守,理应如此。 将本官捉来,倒也不算错,反而是尽职尽责。” “……大人雅量。” 孙孝准被说的晕头转向,愈发摸不准这位钦差的真正意思,只能选择稳妥的称赞。 “不过……” 下一秒,赵都安话锋一转,脚步忽然停下,盯着他,微笑道: “本官倒有一事不明,想请府台解惑。” 302、真情流露 来了! 孙孝准心头猛地一跳。 他知道,方才的话只是铺垫,这位手段下作,从进城就坑了他们一道的钦差,终于要图穷匕见。 “大人请说,下官知无不言。”黑瘦如铁的绯袍知府眼神认真。 赵都安好奇地抬手,在院中虚空画了一圈: “既然此地富庶,为何堂堂县衙,却如此朴素?那县令既敢贪,想来也是个奢靡之人。实难想到,衙门如此寒酸。” 孙孝准正色道: “大奸大恶之徒,擅长伪装罢了,那王楚生作风简朴,向来以清廉示人,如此才隐瞒至今。” 你答的还挺快,打好腹稿了吧…… 赵都安盯着他,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回答。 视线越过金黄秋菊,落在树下那两只肥硕的白鹅上,轻声感慨: “府台所言有理,真正清贫的衙门,又岂能养出这般肥硕的鹅? 我曾听说,分辨一个人忠奸与否,不要看衣着外表,要看他身旁的人。 君子亲君子,小人亲小人,只却不知,这太仓县衙里,究竟养肥了几只鹅。” 孙孝准没吭声,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人的意思是……” 赵都安忽然道: “孙府台是寒门出身?” 话题转换的太突兀,令孙知府没有半点准备! 他愣了下,才点头,自嘲道: “寒门二字,却是多少抬举下官了,不过一小门小户罢了。” 寒门也是门……这个说法放在大虞,未必恰当。 六百年国祚,没有改朝换代,已经近乎奇迹。 但这六百年里,王朝里的门阀豪族,却是换了一次又一次。 既有自然衰落,更有大虞皇室有意为之。 一些历史久的寒门,早已破败的如寻常百姓,没了人脉,空有“祖上阔过”的传说。 孙孝准算是极少有的,凭借政绩爬起来的寒门。 经历算不上传奇,无非是稳扎稳打。 若非说特殊,便是他是少有的,主动选偏远艰苦县城任职的官员。 因吃得了苦,所以才能抓住大世家门阀子弟,瞧不上的位置,做政绩爬上来。 “恩,既是苦过的,那孙府台小时可养过鹅?”赵都安又问。 孙孝准皱眉,如实回答: “何止小时?我在岭南做县令时,内人在家养了鸡鸭猪狗,连菜都是自家种的。” 好惨一县令……赵都安说道: “我在京时,相国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他小时牧羊,讲羊群有趣,群羊盲从,所以需要头羊率领。 本官却好奇,你看这鹅群,却没有什么头鹅之说。 每一只都大差不差,聚在一起,如一片云,外头稍有风吹草动,就如云雾一样飘散,大声聒噪,扇动歪风迷人眼。” 孙孝准起初听得还一头雾水,但渐渐的,眼神变了。 赵都安站在大片灿烂的金菊前。 伸出手,摘下菊花。 视线却越出县衙,望向南方那高耸的火红群山。 近处的黄,远处的红,如黄金与烈火…… 赵都安忽然侧头,似笑非笑道: “但本官想着,鹅群必然还是有一只‘头领’的,否则如何生存?它们奔跑时,又是何以判定方向?孙府台以为,那只‘头鹅’在何处?” 头鹅在何处? 一声质问。 孙孝准心脏猛地跳了下,垂目说道: “下官以为,羊群与鹅群不同,前者终归是有力牲畜,后者却为无力禽兽。” “唔,所以禽兽太弱,就不用头领?” “既然瞧不见,想必是没有的。” “不,是有的。”赵都安摇头说道: “鹅群的头领,就是饲养它的主人,你知道它的主人在何处么?” 孙孝准额头再次沁出汗水来,沉默了下,硬着头皮摇头: “下官不知,请大人解惑。” 赵都安深深盯着他,插在菊花中的手掌松开,任凭指缝间的花瓣被风吹起,飘在院子里: “人养鹅,是为了吃蛋。所以,蛋到了谁手里,谁就是主人。” “人养鹅,更要防被偷了去,所以,谁拦着本官抓鹅,谁就是主人。” “孙府台,你说这个理,对吗?” 伴随灵魂三问,孙孝准的头一点点垂下去。 当他问完,这位精明强悍的知府凭空比他多矮了一头。 旁人或听不懂这指桑骂槐的话,但孙孝准如何会听不出? 赵都安在怀疑他? 微服私访是怀疑。 而孙知府作为间接安排人,阻挠外人调查的主官,无疑难以撇清嫌疑。 何况,宋提举的名单中,明确提及孙知府拿过太仓县令的钱。 此刻。 上百骑兵封锁县衙,孙知府孤立无援,赵都安图穷匕见,予以审问。 沉默。 好一阵,孙孝准才缓缓抬起头来,矮下去的身子骨,一节节拔高。 他不再卑躬屈漆,脸上也没了谦卑谄媚,只是平静与赵都安对视,说道: “赵大人,我上任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 赵都安轻声道: “三年清知府,万两雪花银,两年不短了。” 孙孝准胸膛起伏,似乎竭力压制着胸中情绪,他眼睛一眨不眨: “赵大人,我当县令那阵,内人不只养过鹅,还养过鱼,起初她养的鱼总死在缸里,我找渔民请教,人家说,是我内人换水太勤了。 养鱼缸里的水,绿了,馊了,臭了,鱼都能活,换一半水,也可。但若一口气换了净水,就真活不成了。” 啧,没想到还是个养鱼佬…… 赵都安没有表情: “死了就换新的鱼进去,这不是要容忍臭水的理由。” 孙孝准突然激动起来: “可这黑白之间,是有灰的啊赵大人!” 这一刻,这位脾性异于寻常官吏的太仓知府,似厌倦了佛门打机锋一般的交流方式。 他一把捅破窗户纸,盯着赵都安,说道: “大人!您在京中做官,总该知道,哪怕在天子圣人脚下,眼皮子底下,这官场也干净不了! 别的不说,就每年冬夏两季,整个大虞各地方的官员,都成车地往京中送什么?冬送碳敬,夏送冰敬,什么碳冰?都是孝敬。” “这谁不知道?您不知道,还是圣人不知道?不也都约定俗成,默许了么? 为什么? 我当年在岭南做县令的时候不懂,后来才知道,当地方官的,总有各种法子捞油水,能吃饱。 但京官不行! 京官挤在京城那池子里抢食,一个个胃口又大的吓人,怎么够? 京官吃不饱,那对地方官考核的时候,就不会留半点情面,地方官怕不怕?怎么能不怕?” “莫说官,哪怕是寻常百姓,生病了请个郎中,都要封个红纸包,不为治好,也怕人家不高兴给你往坏了治。” “这是为了保乌纱帽,不寻座靠山,谁能安心?睡得安稳? 那想往上升官的呢? 更不用说,纯靠政绩,无人在京中给你说话,天子哪里知道你这一号人?” 孙孝准语速加快,一口气说出这许多。 话语可谓是直白至极,半点不做遮掩。 赵都安都怔了下。 倒不是意外这些内容。 而是诧异于,这知府是破罐子破摔? 还是怎么: “孙府台,你……” 孙孝准一摆手,打断他: “赵大人,你先听我说。” 他后退两步,脸上有些自嘲: “你肯定诧异我为什么说这些,没那么复杂,王楚生犯了事,人跑了,眼瞅着是找不回的。 那接下来这口锅谁来背? 肯定是要个有分量的人,才能交差,谁合适? 思来想去,就我最合适。 既是顶头上司,又没大家族做根基。 总归不能让高布政使和刘按察来背吧?既如此,我这个知府怕是也没几天可做,干脆便说明白些。” 他深深吸了口气,近乎红着眼睛,盯着赵都安,说道: “赵大人,我知道,你既然敢揭露身份,直接调兵过来,肯定已经掌握了些证据,没错,我的确拿过王楚生的孝敬,可谁没拿过?” 顿了顿,孙孝准突然躬身作揖,语气诚恳真挚: “赵大人,不能查啊!查下去,真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啊。” 303、停职查办 飒飒—— 远山的秋风吹入县衙,二人身旁大片灿烂的金菊如麦浪般抖动。 赵都安定定审视着,眼前朝自己作揖的太仓知府,神色先是怪异,旋即转为平静: “你在教本官做事?” 土著孙孝准听不懂来自异世界的梗,一脸正色: “大人,下官不敢。只望大人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赵都安似乎哂笑了下,面色不悦: “孙府台,你说这些,归根结底,不还是想携大局而自保? 想要本官,接受你们给出的法子,走个过场,不去深挖?但你似乎想错了一件事,在这里,本官才是大局。” 孙孝准一脸失望,神色自嘲,垂下双手,不再多说。 这时候,院门外传来钱可柔的声线: “大人,布政使高廉,按察使刘季到了。” 来的倒是挺快……赵都安瞥了孙知府一眼,说道: “孙大人出去解释下吧,对了,将陈御史叫过来。” 孙孝准叹息一声,迈步走出院子。 俄顷。 穿青袍的镶银牙御史陈红走了进来,神色郑重: “赵大人,您找我?” 赵都安“恩”了声,与这位袁立派来的副手通气道: “宋提举调查获得罪证,本官已拿到了。” 顿了下,不等这位名为副手,但实际上,与自己互相监督的御史露出惊喜神色。 他继续道: “罪证中,不少线索指向临封官场。我方才与孙孝准谈了谈,这家伙的反应很有意思。” 在都察院跟随袁立身旁,耳濡目染多年,心思七窍玲珑的陈御史好奇道:“有意思?” “是啊,”赵都安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踏入这一片菊花,如舟行于花海,任凭枝叶扫过锦衣下摆。 他语气唏嘘,目光悠远深邃。 沉吟了下,才带着几分莫名地叹了口气: “他给本官送了好大一份投名状啊。” 呵,激动的辩驳,看似情真意切地说查不得…… 但赵都安深知,官场上听一个人的话,不能听表层。 一个能从艰苦的岭南,以这个年岁,爬到太仓知府这个位置上的人。 真的会如外表那般直率? 心口合一? 怎么可能。 所以,孙孝准那一段表演,真正想告诉赵都安的话,压根不是表面说的那套。 前面特意提了京官与地方官的关系,言外之意,是在暗示,这件案子不只是临封地方的事,而是涉及京官的大事。 中间说临封官场都不干净,则是在表明本地官员的立场,和接下来本地官员可能进行的应对。 至于最后那句“一发而不可收”,意思就太明显了。 作为一个文官出身的知府,与宋举人谈论文章的读书人,岂会在用词上犯低级错误? “一发而不可收”,与“一发而不可收拾”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只这一句话用词,就已暗示的太明白不过。 “这家伙,是在提醒本官动手要快,不能拖延啊。” 赵都安望着远山,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旋即,他看了眼面露疑惑的陈御史,露出笑容: “老陈,看来我们得提前收网了。” …… 县衙前厅。 孙孝准面无表情,与匆匆赶来的两位上司会面,将事情简单说了一番。 气质儒雅的高布政使平静听完,说道: “钦差怎么说?” 孙孝准正要回答,突然听到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诸位都在,那就最好。”锦衣华服的赵都安迈步走来,身旁御史落后半步。 身为一道大员的高廉忙起身: “钦差。” 老好人模样,只想混日子的刘按察使也站起来: “赵大人。” 赵都安面沉似水,视线扫过被骑兵们牢牢封锁的衙门,最后落在眼前三名朝廷大员身上。 冷声开口: “据本官调查,王楚生贪墨一案,牵扯甚广,人犯与检举人又离奇失踪,线索指向三位,为确保查案不受干扰,本官现以钦差之权责,暂停三位所有职权,保留品秩,接受调查。” 几乎没有停顿,他对梨花堂的锦衣们吩咐道: “可柔,你们接下来的任务,是保护三位大人,停职调查期间,三位大人禁止离开太仓府城,恩,最好不要乱走,就在家中或衙门好好休息,一应事务,由各自的副官暂代,有问题吗?” 钱可柔等锦衣抱拳,杀气腾腾: “属下遵命!” 匆匆赶来,屁股都没坐热的高廉、刘季二人面露愕然,只觉好似兜头一棒,将他们打懵了。 真钦差见第一面,上来就停职? 高、刘二人同时扭头,看向同样被停职调查的孙知府。 孙孝准自嘲一笑,摊了摊手: “钦差对我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 面对大权在握,骑兵在手的赵都安,三人毫无反抗之力,很快被“保护”着,跟随大部队,一同返回府城。 赵都安落在后头,这时候,安静了好一阵的郡主才凑了过来。 二人刻意落在所有人后头,吕师等护卫也自觉拉开距离。 徐君陵细腻如绸缎的肌肤上,好似蒙着一层奇异的光晕,就如她眼中怪异的色彩: “你难道真有把握,在几天内,将案子破了?就凭借宋提举留下的那一盒子罪证?” 赵都安表情认真,摇头道: “当然不够。那些东西,只是些辅助,提供些线索。” 徐君陵妙目盈盈,好似要将他看透,冷静分析: “没有证据,上来就扣下二品大员,等消息传开,整个太仓府,乃至临封官场都要动荡。谁家案子是这样查的? 你就真不怕底下出乱子? 要知道,这里不是京城,这帮地方官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你把人抓了,短时间还好,若拖久一些,底下的人闹起来…… 嘶,你进城前,调集二百骑兵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 赵都安侧头,与冰雪聪明,善于脑补的郡主对视。 约莫两个呼吸后,无声笑了下: “郡主想多了。” 徐君陵有点不信,幽怨道: “你平常都这样么,让人看不透。” 赵都安目光大胆,从上到下扫过郡主长裙下云遮雾罩的苗条身段,与异峰突起时千秋万壑,嬉皮笑脸道: “郡主何时让本官瞧个透?” 徐君陵眸子瞪大,气鼓鼓迈步离开,这家伙屡教不改。 每次不想正面回答她问题,都这样。 赵都安哈哈大笑,走在秋风里,目光冷静中不掺杂情绪地,望向漫山火红,心想: 这边火已燃起,又刻意拉着骑兵当众跑了一个来回,闹出的声势,该足以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拉在自己身上了。 “希望那边,也顺利些吧。” …… 等钦差离开。 宋举人与劫后余生的王县丞,才从县衙里走出来,两人相顾无言。 “宋先生!” 躲在县衙附近的谢教头心有余悸地走出来,“方才那是……” 老举人摇了摇头,苦涩道:“他是钦差。” 闯入庄子的是赵钦差……谢教头脑子嗡嗡的,说不出话来。 …… 钦差去而复返,再入太仓府城。 紧接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于城内炸开。 高、刘、孙……三位大人,悉数停职调查。 外人并不知“真假钦差”这一段,只以为钦差去了太仓银矿视察了一趟,回来就将临封顶层一锅端了。 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下午。 出面安抚过下层官员的布政使,返回了在太仓城的临时宅邸。 身为一道长官,布政使司衙门,在“临封府”,但太仓城这边,也有购置的住处,用以出差时居住。 此次为案情而来,高廉的家眷并未一起跟过来,故而,这处宅邸中,也只有高家的几个随行的家丁丫鬟。 照顾他起居。 “老爷,您回来这么早?” 宅子里的下人看到高廉回来,吃了一惊。 高廉无心解释,只疲倦地摆了摆手,径直朝书房走去。 推门进屋,这位年富力强,肤色偏白,官袍与发丝从无半点凌乱的从二品文臣关上屋门。 先将官袍脱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至于官帽,因停职已被暂时扣押。 作为江南士族出身的举子,高家却只是个二流家族。 高廉能走到这个位置,一定程度依靠出身大门阀家族的正妻扶持。 或因此缘故,在外人眼中,高廉素来以风度著称,极少混迹风月场所。 为人亦沉稳可靠,在九道十八府的布政使中,风评堪称上佳。 凡与高廉打过交道的,皆无不赞叹其气度儒雅,每逢大事,又不动如山岳。 此刻,这位“不动如山”的儒臣坐在太师椅中,自抽屉内取出那封来自京城,李彦辅发来的,没有署名的密信。 信纸上,是李彦辅给出的,应对赵都安的不同策略。 高廉垂眸,郑重审视纸上文字。 “若其以力威,呈彻查之态,意牵累株连,当令满城文武皆知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廉看了良久,从字缝中,只读出了“将自己的事,变成所有人的事”这句金玉良言。 “来人。”高廉平静说道。 等在书房门口的仆人走了进来: “老爷,有什么吩咐?” …… 与此同时。 距离太仓府城十里外,某座院中。 皇族供奉下属,养在江湖中,为女帝收集情报,办事的组织“影卫”的一名成员,抬起头,将从空中落下的一只信鸽捉在手中。 反手从信鸽赤红的脚上绑缚的铜管中,取出最新的命令。 那是赵都安的命令。 304、临封官场的反击 徐贞观为赵都安这次外出,准备了什么? 除了调兵的权限之外,还有调遣临封一地皇家江湖影卫的权柄。 这并不冲突。 毕竟严格来说,与靖王安排在京城的王府密谍一般,皇家的影卫同样隶属于军中。 因此,赵都安在路途上,遇到郡主强势加入后,将这个消息传回给大后方的女帝的方法,就是借助影卫的渠道。 同样,徐君陵并不知道,赵某人在踏入“太仓府城”前,不只是明面上调集了卫所的骑兵。 暗中同样调集了一队影卫,一起进入了府城。 并通过一式三份,可以传讯的镇物黄纸联络。 只是黄纸能通讯的范围有限。 故而,当密谍远离太仓府城后,就需要沿途密谍作为中转站,搭配军中训练的信鸽增强通讯距离。 “扑棱棱……” 灰色的信鸽扇动翅膀,发出“咕咕咕”的声线,鲜红的爪子在那只格外白皙的手上不住踩着。 这处寻常民居小院中。 书生打扮的病态青年表情无奈,将准备好的粮食洒在地上,鸽子顿时扑棱棱飞过去,啄食起来。 外表有些文弱,双手格外白皙的书生坐在石凳上,展开纸条看了下。 忽然,院外传来马蹄声,缓缓减速。 身为皇家影卫的书生抬起头,将手中纸卷熟稔地填入口中,用唾液打湿。 脚步声逼近。 继而,破旧的院门被一手推开。 吱呀声里,院门口出现了一名风尘仆仆,江湖人打扮的女子。 其单手牵着缰绳,戴着斗笠,后背绑着一柄剑,脸上竟覆盖着大半张青铜面甲,面甲空洞中透出两只凌厉的眼睛。 “是你啊。” 气色不好,有些病态的书生掩口咳嗽了两声,似想将纸团吐出。 覆甲女子迈步踏入破败小院,走到桌旁,将腰间水囊丢给他: “咽不下去,喝口水顺一顺。” 文弱书生无奈道: “不会照顾人,可以不照顾……咦,怎么突然回来,难道有发现了?” “恩。” 覆甲女子大咧咧坐在石桌旁,伸手入怀,取出一面巴掌大的玉石小镜,背面篆刻“风月宝鉴”四个古体字。 正是赵都安当初从匡扶社逆党处,缴获的战利品。 她又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铺展开,按在桌上,赫然是失踪县令王楚生的画像。 “找到了这个人。至于另外那个宋提举,还没找到。” 身为临封一地金牌影卫之一,极擅情报工作的“书生”精神一振,追问道: “人在哪?” “镜中显示,藏在一座山中道观中,有白色牌楼。” 书生眼睛一亮,抚掌笑道: “白云观,必是此处了。此贼果如赵供奉猜测那般,要么是死了,若没死,不会逃离太远,但也比我预想中,要近了太多。 呵呵,赵供奉这镜子好是好,就是哪怕用法力灌输,也没法时刻开启。 府城中没有,县城中没有,又不知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只好半猜着,用笨办法一块块地域,用镜子探查寻找。 你这消息带来的当真及时,赵供奉方才传来消息,便在询问此事。” 覆甲女子没有太多波动,平静问道: “什么时候动手?” 书生略一沉吟: “宜早不宜迟。但要有十足把握,还得将其余人召集过来。” 覆甲女子摇头道: “等他们过来,就太晚了。我一人足矣。” 说着,她站起身,迈步走出院子,书生并未阻拦。 覆甲女子跨步上马,径直出了这座镇子,继续往东南方向跑。 因道路难行,直到日暮黄昏时,她才终于抵达一座僻静冷清的山脚。 将马儿丢下,拴在山脚。 戴着斗笠,背负长剑的影卫,沿着蜿蜒曲折的石阶步行而上,穿过白色的牌楼,山腰上出现一座小道观。 牌匾上,“白云观”三字在落日余晖下极为醒目。 覆甲女子叩开道观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道士,看到她模样吓了一跳: “这位女侠,你找谁?” 覆甲女子说道:“王楚生。” 年轻道士眼神茫然: “观中并无这样一位出家人。诶,诶诶……你怎么强闯?!” 覆甲女子撇开道士,径直闯入道观,迎头就见一柄寒芒如毒蛇,从阴冷处窜出! 然而她好似早有察觉,冷笑一声,侧身闪避。 任凭细细的寒芒沿着身前划过,剑锋上兀自染着幽绿色。 “锵——” 覆甲女子屈膝一沉,顺势拔出背后长剑,剑光闪烁,沛然气机如雷炸开。 片刻后,地上已倒下一具武夫尸体。 她手腕一转,剑尖上鲜血飚射在地上,刺出一抹红。 身后传开道士尖锐的叫喊,这名皇室影卫悍然踏入道观后的厢房。 只见一名做道士打扮,戴着小帽,容貌与画像吻合的富态中年人神色惊慌,正要从后门逃窜。 覆甲女子一剑掷出,呜咽声中,钉在后门上,剑柄兀自颤动! 失踪的太仓县令王楚生面色惨白,颓然瘫倒。 片刻后,覆甲女子单手拎着捆缚好的王楚生,走出白云观。 恰好乌鸦飞掠,天光黯去。 “你是什么人?!” 王楚生强压恐惧,颤声询问。 覆甲女子没搭理他,走到山脚时,看到早已等在这里的书生。 “咳咳,”书生露出笑容,看了县令一眼: “核对无误,先行审讯,不过按照赵大人的最新吩咐,只怕还得等一等,再给钦差大人送去。” “等什么?”覆甲女子疑惑。 书生笼着袖子,望着西山暮色: “谁知道朝堂大人物的心思?许是等一个时机吧。” …… …… 太仓府城。 三位大臣被停职后,当晚,城中的躁动尚不明显。 然而接下来几天,府城中的氛围就愈发不安起来,宛若酝酿着狂风暴雨。 赵都安回到驿站,开始装模作样,根据王楚生留下的一些线索,以及宋提举提供的罪证中,一部分线索,进行调查。 仿佛进入了工作状态。 而另外一边,一个消息,开始在府城中悄然宣扬,大意为: 钦差找不到王楚生,为了捞取功绩,向陛下交差,准备将与王楚生与利益往来的官员,都拉下去,定为同党。 大搞“株连”。 此消息不胫而走,迅速疯传,几乎是霎时间,令太仓府上下各级官员心头一沉。 正如孙孝准所说,官场和光同尘,乃是潜规则。 王楚生身为一县之尊,在地方上,身份委实不低。 何况兼任矿监,手中权力更非寻常县令可比。 在任时,与之打过交道的同僚,不知凡几。 迎来送往,些许半黑不白的交易,总归难免。 若只查“矿银”,倒还好,这些各级官员的确少有参与。 但若钦差有意搞株连,无人不胆寒。 偏生,赵都安在京城就有前科,有心人开始宣扬,其当初一局抓捕京官五十多人,已换功劳的光辉事迹。 一时间,在“赵阎王”名声加持下,人人自危。 不只官员,城中诸多士绅、富户、商贾……亦是如此。 短短两三天功夫,整个府城就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中。 到了第三天,竟然出现了百姓有组织地去衙门,去驿馆,为孙知府等人请命喊冤的现象出现,且愈演愈烈。 驿馆内。 “赵大人,你还坐得住啊。” 徐君陵裙摆飘扬,走入驿馆内院,忍不住道: “你听听,外头那么多百姓喧闹,在请命,啧啧,你手里那些兵看着也没用啊,不派出去镇压?” 赵都安一身常服,手捧书卷,优哉游哉看书,闻言抬起头,笑了笑: “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不羡日夕佳。” 305、奉钦差之命,即刻捉拿人犯 “什么意思?” 徐君陵愣了下,甜美可人的脸上一点点显出认真来。 恩,这个我很难和你解释,毕竟是地球上的典故……赵都安神态悠然,唇角带笑。 好似对高高的驿馆灰色围墙外,那些百姓请命的喧闹声,置若罔闻。 淡淡道:“方才偶得的残诗罢了。” 你能再假一点吗……徐君陵没来由地心头火起。 她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他面前坐下,表情严肃: “赵大人,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觉得外头的动静,不算什么?本郡主好心提醒你,眼下的形势很不对劲了。” “哦?” 赵都安身披松散常服,靠坐在竹篾编织的椅中,好似前来度假的闲散公子。 他将那本《太仓地理志》放下,双手交叠,笑问道: “郡主有何指教?” 徐君陵板着脸,说道: “那天你抓人时,我便与你说过,停职之事,不可长久。 如今城中果然如我所料,且不说坊间盛传,对你的风言风语,舆论已是不妙。 多少人暗中已敌视你这个钦差,就说外头这些请命的百姓,你觉得,是他们自发而来?” 她自问自答道: “自古民畏官,如非有人在暗中教唆,岂会如此?本地官员已经进行反击了!” 我知道啊……赵都安“哦”了声,轻描淡写道: “然后呢?你觉得,是高、刘、孙三人安排的?鼓动一群百姓,向本官施压,以为这样可以奏效么?” 徐君陵看他不在意的模样,脸上浮出叹息: “赵大人,我知晓你在京中屡立功劳,颇有手腕,但须知,在京中做官,与来外头做钦差,是不同的两件事。 没错,区区百十个百姓,你手握军队,自身也有修为,安全无虞。 但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一旦请命队伍扩大,出了乱子,等你回京,雪片般的弹劾,就会摞满皇姐的案头! 你究竟明不明白?你以为,地方官员就没法反制钦差了么? 历朝历代,凡外出钦差,最怕的不是性命安危,而是事办砸了。 若你由着城中舆论肆意蔓延,哪怕你能查清案子,捉了贪官回京,但朝堂百官,仍可参你祸乱地方罪名! 一个滋生民乱,就足够你喝一壶的! 还是说,你真以为,仗着皇姐的宠幸,已经不惧弹劾了?” 她一口气机关枪般说完,眼中尽是恨铁不成钢。 赵都安表情古怪地听完,抬手给她递了一枚杏子,笑道: “郡主消消火,说起来,郡主这么关心我这个钦差的安危么?我还以为,淮安王会盼着我这边打起来呢。”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就有点诛心了。 徐君陵瞬间警觉,下意识反驳: “本郡主一心为皇姐,赵大人怎可胡乱污蔑人?” 不是,你淮安王府的墙头草一般,摇摆不定的屁股,还用我污蔑么…… 赵都安腹诽,慢吞吞道: “原来是姐妹情深,我还以为,郡主是故意激我,想要我派兵镇压乱民呢。 呵呵,百姓合理的请命而已,岂可乱动刀兵? 本官这点心胸还是有的,镇压二字可不敢乱说,容易给逆党递把柄。” “……” 徐君陵碰了个软钉子,哼了一声,侧过身,脸孔冷淡: “本郡主好心提醒罢了。总之,当地官员已经有动作了,你若继续拖下去,后果难料。 让我猜猜,宋提举留下的罪证,还是不够吧,所以你才争取时间,试图深挖…… 可惜,人家俨然不准备给你足够的时间……唉,想想也知道,两个关键的人都失踪了,你想抓的大老虎,又岂会留下明显线索? 除非你能找到太仓县令王楚生…… 不然的话,高廉那几个,既然已发动舆论,准备反制于你,只怕针对你的下一步动作,也近在眼前了。” 丢下这番话,徐君陵气鼓鼓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毕其功于一役。” 突然,身后传来赵都安的声音: “郡主,下午螃蟹宴,记得一起去。” 昨日,赵都安表示,太仓府金菊不错,听闻当地秋日,城中有举办吃秋蟹宴席的传统。 身为钦差,也想趁机与府城内士绅名流见一见。 故而,下令摆下螃蟹宴,邀请城中名流与官员齐聚,以缓和城中紧张的氛围,破除谣言。 摆宴地点,乃城内一栽种大片好秋菊的士绅宅邸,名为“菊花台”。 “知道。” 徐君陵头也不回地离开。 心说本郡主倒要看你搞什么鬼,才不是馋几只螃蟹。 …… …… 中午时。 请命百姓撤去,城池上空好似感应到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时间乌云聚集,秋风凛冽。 下午,赵都安命二百骑兵留下,自己携郡主一行人,与御史陈红等钦差队伍,抵达“菊花台”。 太仓府内,但凡有身份的名流士绅,皆已到达。 外头马车停泊,堵塞了整整一条街道。 被停职禁足的高、刘、孙三人,也早一步到场。 在栽满了绚烂秋菊,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遍布的大宅内,摆了许多桌。 上头是一盘盘绑好的螃蟹,以及一坛坛黄酒。 来人众多,满身罗绮。 只是,本该热闹喜庆的吃蟹赏菊的宴席,气氛却略显压抑与凝重。 “钦差到!” 伴随胥吏一声喊,菊花台内一众宾客纷纷起身。 今日,自喻“正阳先生门下”的宋举人也来了,这会望见赵都安一行到来,忙恭敬行礼。 赵都安微笑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穿过两侧宾客,抵达宴会主厅。 门口,一众官员已列队等候。 “赵大人,郡主,陈御史……宴已备好,就待诸位。” 高廉居于正中,爽朗笑道。 这位气度文雅的布政使,依旧穿着官袍,只是没有戴乌纱帽,黑白间杂的头发,打理的根根分明,用男子乌木发簪固定。 他身旁。 几日不见,明显疲倦苍老了许多的刘按察使,以及黑瘦如铁的孙知府,垂手立于左右。 高廉开口后,众官员才随之行礼。 整齐划一,颇有种文官中的令行禁止的意思了。 “哈哈,诸位大人久等了。快坐,坐下说。” 赵都安似乎心情不错,笑眯眯进入空悬的主位。 只是一行人走过时,能清楚地感应到,两旁的官员眼神中,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敌视目光。 这视线,令盛装打扮,艳丽优雅如金枝玉叶般尊贵的徐君陵浑身不自在。 好似这宴会厅,乃是龙潭虎穴,这帮官员,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般一样。 这帮人要搞事……郡主直觉判断出这点。 她扭头,看向赵都安,却见他俊朗的脸孔上,神态松弛自然。 闲庭信步,无外如此。 …… 驿馆。 伴随钦差一行赴宴,只留下以袁兴俊为首的,一群借调临封卫所的精锐仍在。 战马有专门的院子喂养,除了轮值的士兵外,其余人被勒令在两个院子中不允卸甲地休憩。 随时可动身出发。 “将军!” 分散在驿馆大院中休憩的士兵们,忽然看到袁兴俊走了进来,忙站起身,本能列队: “将军可有吩咐?” 披黑色鱼鳞甲,腰佩军中直刀,只执行,少问话的临封副将目光幽冷。 扫过手下一张张脸孔,说道: “奉钦差之命……分头……即刻动身……捉拿人犯!” 不多时。 驿馆中的胥吏惊愕望见,近二百名骑兵化整为零,五人一队,如洪流般涌出驿馆,朝府城中不同方向奔去。 “哒哒哒……” 铁骑如雷鸣,撼动城头黑云,好似要掀起风雨。 “唏律律……” 袁兴俊骑乘于最雄伟的那匹血统非凡的战马上,左手扯缰绳,右手单臂抱着高高的旗杆,气势雄壮,朝城门迎接而去。 无数百姓惊骇目光中,唯有“临封”旌旗于秋风中猎猎。 而在无人注意到的暗处。 街头巷尾,有外表与贩夫走卒浑然没有半点分别的皇城影卫,悄然城中各个角落起身。 各自分散,汇入分开的各支骑兵队伍,为其带路。 “毕其功于一役。” 袁兴俊扛旗纵马,眺望着不断接近的城门,咀嚼着赵大人说的这句话,眼睛微微发亮。 …… …… 菊花台。 螃蟹宴已正式开席。 蒸煮的恰到好处的螃蟹,辅以当地独特风味的蘸料,搭配本地酿造的沾着果香的黄酒,滋味的确与京中不同。 赵都安与城中官员,士绅富户,言笑晏晏,气氛意外的融洽。 这段日子里,因舆论风向的妖魔化,赵阎王在诸多士绅,中低层官员眼中,已是个极可怕的形象。 然而,真正见面,才察觉与传言大为不同。 这位“赵阎王”,竟意外的“亲民”,全然没有传言中那般高冷跋扈。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赵都安只用了一次出场,就大大缓解了沉重士绅阶层,对他本能的恐惧。 见状,临封官场的几位大人物,有些坐不住了。 “赵大人,” 布政使高廉拿起绢布,擦净双手,晶亮锋利的目光,投向坐于主位的某人,认真道: “下官斗胆,敢问这几日,大人查案进展如何?” 赵都安抬起目光。 宴会厅中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高藩台,有何指教?” 306、一人压群臣 “岂敢说是指教,只是了解一二而已。” 高廉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姿态,尽显临封一把手的从容: “银矿一案,极重。身为一道布政,本官也极为重视。呵呵,哪怕从私心上,本官也想早日查清真相,好还我与刘按察,孙知府,乃至整个太仓府上下官员士绅的清白。” 轻飘飘一句话,却已将是在场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作为一个整体了。 赵都安也拿出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 “高藩台既盼望,那也更该避嫌才是。” 高廉叹息道: “本官何尝不知?只是,我与刘、孙二位大人这几日虽无法插手事务,却也听闻了城中的一些流言与变故,些许风言风语,对钦差诋毁的言语,自不足为虑。 然则,竟引得百姓请命的地步,我这个一道长官,便无法视而不见了。” 好一个无法视而不见! 先将在场地方官聚拢为一个整体,并点出与我的敌对关系,再以百姓为由,予以出击……话术给你玩明白了…… 赵都安脸上笑容敛去,平淡道: “高大人不必如此云遮雾罩,本官不喜欢绕弯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正好,我也好奇,这群百姓怎么就有胆子,围堵驿馆了。” 高廉故作无奈,言辞恳切,却步步紧逼: “赵大人误会了。高某并无什么旁的心思,一心只为陛下江山社稷而已,赵大人要打开天窗,也罢,索性说个明白。 矿银一案,系县令王楚生所为,此事已有论断,高某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搜捕王楚生,可赵大人这些日子,却不见动作,反而对太仓府诸衙门下手调查,致使人心惶惶,官吏心思浮动。 如孙知府这般秉公之人,都因嫌疑停职,才有治下百姓青天请命……赵大人,此事,殊为不妥啊!” 这番话一出,仿佛拧开了开关。 一时间,整个厅内,一众官员好似约好了一般,纷纷开口附议。 “藩台大人所言极是,这王楚生逃了,理应揪着他才是,哪有对准我等的道理。” “孙知府为官之举,有目共睹,停职消息一出,底下已是乱做一团。” “……城中人心浮动,不可继续啊……” 好似成了菜市场,乱糟糟一片。 来自不同衙门的官员陆续发言,大吐苦水,无非是围绕“百姓自发”、“官吏人心浮动”这两点做文章。 甚至连不少士绅,都开口表达不满。 大有将城中近日动荡不安,扣在赵都安头上的意图。 一片喧嚣中,唯有赵都安面无表情。 紧挨着他落座的徐君陵瞥了他一眼,既有怜悯,又带着点“幸灾乐祸”,好像在说: 我之前就提醒你,对方要反击的。 这厅中一幕,俨然是早串联好的,赵都安将螃蟹宴作为澄清谣言,开诚布公的机会。 而本地官员们,则趁机作为反攻的契机。 裹挟着数日以来的酝酿的情绪,以今日为契机,在高廉率先开炮后,这些人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 俨然一副: 你若再抓着不放,就是逼迫我们整个太仓府乱给你看的模样! 而若一府之地,朝廷架构瘫痪,这份罪责,赵都安扛不住。 阳谋! 逼宫! 这一刻,虽远远不如,但赵都安竟恍惚有种昔日女帝在玄武门,面对成千上万的叛军的感受。 逼宫……不只是刀与剑,血与火的武力政变,还可以是不见硝烟与血腥,只停留在口舌之间,却亦然威力十足的戏码。 “大人……” 旁边,御史陈红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有些额头见汗 ——他担心,赵都安一意孤行,最后真搞的地方大乱。那等回京后,面对满朝文武的弹劾,女帝很有可能为了保护面首,将他这个“副钦差”丢出去,平息朝臣的怒火。 就连站在赵都安身后,没有入席,充作护卫的锦衣校尉们,也面色紧张起来。 然而,面对这风浪,赵都安却有如一粒漆黑的礁石,任凭大海汹涌,岿然不动。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只在轻轻的敲击,好似在默算时间。 突然,菊花台外,传来马的嘶鸣。 继而,有小官吏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脸色发白,额头见汗,险些将靴子踢掉: “不……不好了……” 霎时间,堂内对赵都安的围攻声浪短暂一遏。 高廉扭头望去,眉头紧皱,生出强烈的不安: “发生何事?慌慌张张?” 那名小吏近乎尖声道: “兵……那些士兵,正在城中抓人!……城门守军,和衙门的官差也都被控制了起来!” 什么? 宛若一颗石头,狠狠砸入湖泊。 这一刻,难以置信的情绪,从一众官员心头涌出。 伴随着强烈的疑惑。 “什么兵?哪里来的兵?!” 按察使刘季猛地站了起来: “奉谁的命?谁让他们——” 这位老人说了一半,好似猛地惊醒,豁然扭头,看向堂内的某人。 城中的士兵……除了负责城门的少量守军外,便只有些算不得“官差”的衙役了……再有的,就只有驻扎在驿馆,被赵都安调来的那两百铁骑。 “是你!” 这一刻,高廉等人也反应过来,悚然地看向主位。 只见,方才沉默无声,迎接众人口诛笔伐的赵都安,风轻云淡,嘴角缓缓上翘,正要说什么。 忽然,院外再次有人闯了进来。 这一次,却是高廉从家中带来的仆从。 高家仆从慌张奔入,近乎哭喊着道: “老爷,有一队兵闯进来咱家,将家里都封住了,丫鬟家丁都绑了,门上贴了封条,我在外头才幸免于难……” 高廉大惊失色,儒雅白皙的脸庞上涌起真切的愤怒,好似撕下了文质彬彬的外衣,死死盯过来: “赵!大!人!” 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着吐出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廉喊着怒火,抬手指着他,愤怒道: “毫无知会,便调动兵马,竟都抓到本官家中了,怎么?本官是犯了什么事?你虽是钦差,但本官也是临封布政使!按大虞律,你何曾有这等权力?!” 这一刻,他显得格外愤怒,失态。 而其他人,也没有好多少,按察使刘季更是面沉似水,说道: “赵大人,本官掌按察之责,你今日所做作为,我会如实禀告朝廷,奏明圣上!你今日若拿不出个服众说法,哪怕你是钦差,如此行事,朝堂法度,也不容你!” 从开宴起始,就格外沉默,与往日炮仗般的性格迥异的孙孝准也站起身,意味深长盯着赵都安,说道: “赵大人,太仓是本府下辖之地,还请给个解释。” 解释! 这一刻,方才围攻施压,近乎逼宫的太仓官员们脸上都是惊怒交加。 更准确来说,是用愤怒掩饰他们内心的惊恐。 一群文官,不见血的刀子再锋利,但面对真正的铁骑,来自军中武人的暴力威胁,仍难免怯懦。 伴随着的,还有强烈的不解。 王楚生都失踪了,线索悉数断绝,难道你真要拿那些官场上不成文的“灰色收入”,作为证据,给我们定罪吗? 就连陈御史和徐君陵,都惊愕地看过来,这举动,二人都不曾得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赵都安于众目睽睽之下,面色如春风,徐徐起身,将沾满了蟹黄的手指擦干净。 他迈步,徐徐跨出坐席,来到众人围拢宴会中间。 很奇妙的。 伴随他的动作,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 人们闭上嘴巴,呼吸粗重,全场目光都锁定在这大名鼎鼎,红的发紫的新贵权臣身上。 形势逆转。 从方才被群起而攻,到如今以一人压制全场。 他甚至根本没有做什么,只是等来了外头报信的消息。 “你们要一个解释,本官就给你们一个解释。”赵都安徐徐踱步,声线沉稳有力。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望向敞开的大堂外。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追随着他,投向了院中金灿灿的,绚烂如海的秋菊。 而后,风中传来了铁蹄的声响,有眼尖的人看到,院子外有一角高出墙壁的旌旗不断逼近。 “开门!” 一声低喝,伴随守门护院的惊呼声。 “轰!” 菊花台苑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硬生生居中撕开,秋风卷了进来。 门外,赫然站着三个人,最后头,是作为背景板,扛旗纵马的袁兴俊。 前头,是一名用丝巾遮住面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只束手站着,很不起眼。 再往前,是一名江湖人打扮,戴着斗笠,身后背负长剑,大半脸庞被青铜面甲覆盖的皇家金牌影卫。 覆甲女子手中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大口袋,在众目睽睽下,径直穿过菊花海,来到赵都安面前。 她仰头,看了负手而立,正以好奇目光审视她的赵都安,对比画像,抱拳拱手: “赵大人,属下已将人犯送到。” 噗通! 说话同时,手中麻袋掉在地上,麻袋口自行松散开。 从里头滚出一个浑身满是血淋淋的伤口,被折磨的面色惨白,用牛皮绳捆成粽子的富态中年人。 太仓县令王楚生原本昏迷,给摔了下,猛地惊醒,茫然而畏惧地望向前方,瞳孔骤然收窄。 “这就是我给你们的解释,” 赵都安环视众人,似笑非笑: “可还足够?” 全场寂静。 307、回京(二合一) 可还足够? 螃蟹宴上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固,一道道愕然的目光聚焦在失踪多日的王楚生身上。 短暂沉默后,在场官员再难维持冷静,爆发哗然声。 “王楚生!是太仓县令!” “钦差竟将人捉回来了?怎么毫无消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广为搜寻,都不见,疑已逃出临封了么?” 坐席内,原本镇定自若,带头冲锋的布政使高廉愣在当场,这一瞬间,他的瞳孔收缩为一个小点,好似化作一尊石雕。 心力交瘁的按察使刘季站起身,面庞涌起兴奋的红晕: “是你……果真是你……” 孙知府怔住,豁然扭头,却是盯着赵都安的侧脸,眼中掺杂惊愕,惊喜,疑惑,忌惮,感慨,畏惧……等诸多情绪: “赵大人,这是……” 这就是你的手笔?所谓的,毕其功于一役的真正含义? ……徐君陵恍惚失神。 虽不了解真相,但她已然明悟,赵都安的确不曾在意所谓临封官场的反攻。 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安静。” 赵都安等了数息,给众人消化的时间,抬起手,凌空按下。 霎时间,嘈杂的宴会安静下来。 他面带笑意,在堂中踱步,声音凿入地方官耳中: “我知道,你们此刻定然疑惑,好奇,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其实过程并不复杂,相信在场许多人都知道,前些日子,本官出现在太仓县衙的事。 恩,外人或不清楚,但你们肯定知道。 无非是,本官入城时,分兵两路,命人假扮钦差吸引明面上的注意,而我则先去了宋家庄,取回了宋提举寄存在那里的,他苦心调查得到的诸多罪证。” “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自是因矿银贪腐一案绝非区区一县令所能为,自是因京中命令尚未下达,两个关键人物离奇失踪,自是因你们……对本官的严防死守,抵触抗拒!” 赵都安说到这一句时,手指在席间扫过去。 凡所经之处,官员皆移开视线,不敢对视,无论高低。 “哈!”赵都安嗤笑,眼含嘲弄: “事实证明,这样做对了,若非这般,或许连宋提举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没法落在本官手上!然而,仅凭这些,还是不够。 一个区区提举,能拿到的罪证,终归还是无法触及核心,好在,本官还有第三路人马,当我踏入太仓城那一刻起,不是兵分两路,而是兵分三路。 也正得益于本官在明面上,吸引了某些人的注意,才得以将王楚生捉拿归案。” 兵分三路! 听到这个简单,不复杂,却意外有效的答案,在场官员不禁恍惚。 孙知府与刘按察恍然大悟,他们并不知道,类似的手法,赵都安当日对付大理寺卿时,也用过一次。 不过,那次也只是兵分两路而已。 三支队伍,驿馆的假钦差,是为了给真钦差打掩护,而那一日,赵都安主动曝光身份。 又是为影卫队伍打掩护。 当赵都安主动揭晓“真假钦差”,本地官员就会下意识以为,这就是全部。 而不会想到竟还有一层。 所谓的计谋,从来不需要复杂,越复杂,意味着整套程序出问题,导致失败的概率越大。 正如虚假的政变:是精心谋划,步步布局,最终妙手取胜。 真正的政变:是把人请来吃饭,埋伏几个亲信,趁其不备直接砍了。 至于赵都安口中,刻意含糊带过的,寻找到王楚生的具体方法。 孙知府等人隐有猜测,或许,与那易容一般,也是运用某种超凡手段。 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是…… 众人回过神,彼此视线交叉,心跳如擂鼓,安静的堂内,忽然响起一些人吞咽吐沫的声音。 一股紧张凝聚,夹杂着期待的气氛渐渐弥漫开。 既然案件的关键人物王楚生已被捉拿。 那么…… 是否意味着,他背后的靠山,也将浮出水面? 更进一步,结合赵都安之前的话语,今日这场“螃蟹宴”俨然是早有预谋的。 将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士绅都聚集在这菊花台内,城中大军压境,就颇有几分关门打狗的意思了。 “钦……钦差……你是赵都……” 这时候,从麻袋里钻出来,瘫坐在地上,经过影卫刑罚,已经屈服的太仓县令,终于颤巍巍开口。 那乌青的眼睛,定格在赵都安身上,思维都显得迟钝。 旁边,那名孱弱书生模样的影卫的一只手,悄然按在了王县令的肩头,后者顿时打了个寒战: “直呼钦差名讳,看来你还没认清现状啊。” “不……不是……”王楚生脸色发白,恐惧袭上心头,突然叩头如捣蒜:“赵大人,下官……不,小人叩见钦差大人……” “不要吓到人嘛。” 赵都安轻描淡写,先“警告”了这名影卫一声,继而笑容和煦,俯视对方,幽幽道: “本官召你过来,只为一事,你且指认出来,你背后的靠山,究竟是在场的哪一座? 坦白从宽,是主谋,还是从犯,是诛杀首恶,还是株连三族,全在你王大人一念之间了。” “我说!”王楚生捆缚如虫,这会艰难坐起来,没有半点的迟疑。 在这几日的审讯中,他早已吐露实情,并签字画押,今日到场,无非是再说一次。 旋即,就见王楚生抬起头,视线扫过堂内一名名熟人,凡与他对视的,都移开目光,生怕被盯上。 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了某人身上,眼神带着怨愤,与一起死的疯狂: “高大人,对不住了。” 在场不少人微微变色。 王楚生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禀钦差,指派小人犯下大错的,就是他!临封布政使,高廉!” 咚! 刹那间,菊花台内宾客耳膜,好似给一面鼓声震得眩晕了下。 无数道视线,于震惊中,聚焦于那一袭平整无半点折痕的绯红官袍上! 聚焦于,高廉那张修容整齐,儒雅沉稳的脸庞上! “是你?!”这一刻,刘按察使与孙知府,同时扭头,眼神异常复杂地看向这位同僚。 不等人们反应过来,王楚生面孔近乎扭曲,已是破罐子破摔般指控道: “整个临封都知道,我虽在太仓县任职,以前却是在临封府做事,为高廉办了多年脏事,矿银一案,也无非是其中一桩罢了! 是他要我,以火耗之名贪墨白银,送去他指派的道观捐赠洗白,再入钱庄,此番事发后,也是他要我藏匿起来,躲避风头,说只要京中派来的人拿不住我,此事他就可以小而化之! 不只这一件,保护我的江湖人,也是他派的,实为监视我,勾结豢养江湖杀手,帮他铲除敌人的,也都是这位高大人! 单单我知道的,他手上就有不下于十条人命! 三年前临封织造局的贪腐案,也是他一手导演,还有临封商贾丝绸商李家,也是他罗织罪名所杀,只因那商贾不愿再替他办事,他怕事情败露…… 再有当初抄家的罗家女眷,也不是自杀,而是被这人面兽心的老贼奸污……还有……” 这一刻,身为替高廉办事多年的下属,王楚生一口气,将他掌握的诸多罪状,一气吐出。 立即引得满堂哗然。 连赵都安都愣住了,没想到大虞九道布政使中,名声上佳的高廉光鲜的官袍下,竟有累累恶行,罄竹难书。 “你……有何证据?仅凭你一张嘴吗?” 终于,堂内有一名官员出声质疑,“王楚生!你说是高布政使指派,那为何还会留下你?让你活着?” 这些消息,太具有爆炸性,令在场许多官员都难以接受。 “证据?我当然有!” 王楚生满是伤痕的脸上,一片冷漠。 他幽幽盯着堂上,如泥塑木雕般端坐,一声不吭的高廉,嘲弄道: “高大人,你也想不到,我会将你这些事抖落出来吧,这何尝不是你自找的? 当日,我察觉到姓宋的在调查,只好请示你,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你私下来见我,那天,你带人过来,其实是想把我灭口吧?可我见惯了你那些脏事,又岂会没有半点后手?” 他转移视线,看向赵都安,嘴角挂着一丝丝近乎疯癫的笑: “赵大人,您说我替他这种人办事,能不怕被当弃子么? 所以啊,我这些年也在偷偷攒他的罪证,和姓宋的一样,我也怕自己哪天突然被人弄死,所以将高廉犯罪的那些证据,准备了好几份,都放在了极为可靠的亲属手中。 所以,那天高廉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对他说,只要我死了,或者长时间失踪,那过一段时间,我的亲人就会将他那些罪证,直接递上京城都察院去…… 我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除非想一起死,否则必须出手保我。 他当时没有表情,只安抚我,说我多心了,说不会害我,但您猜我信不信?” 赵都安看了他一眼,抬眸望向两名影卫,覆甲女子点头: “大人,他说的那些东西,已经拿到。” 王楚生似乎已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了,这会显得有些神经质。 他嗤笑着盯着堂内面无表情的高廉,眼神中带着挑衅与恨意: “高大人啊,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若待我好一些,我也不至于将你卖了,但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反正我是要死了,你,还有你背后那些人,也别想活!一起死!都一起死!哈哈,都一起死!” 赵都安皱了皱眉,对这两人的恩怨不感兴趣,他冷声道: “王楚生,那宋提举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在哪里?” 王楚生一通发泄,竟没有了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近乎僧人开悟后慈悲: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高廉找我前,他就失踪了,高廉还问我,人去哪了,我又怎么知道? 许是宋提举也意识到,他的告密被察觉了,所以为了自保,提前跑了,藏匿起来了吧,或者被姓高的杀了,也没准,谁知道呢?” 提早就失踪了? 藏起来,远遁了么? 赵都安扬了扬眉,他始终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宋提举”,有些好奇。 但此刻,也不是寻此人的时候。 赵都安结束审问,转回身,冷漠道:“高廉,你还有何话说?” 官袍加身,黑白发丝根根整齐分明的高廉没有表情,好似这会才回神,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些许污蔑罢了。” 说完这一句话,他竟闭上了眼睛,似乎知道,此刻任何辩驳,都苍白无力。 “些许污蔑……好一个些许污蔑……” 赵都安好似被气笑了,但转瞬,神色就转为严冬般的冷酷: “是否为污蔑,等押你回京,接受审判,圣人自有明断。” 一位从二品布政使的罪名,不是钦差能定的。 必须,也只能将他押送回京。 “来人!将高廉扒去官袍!即刻收押!严防任何人接触!待明日,与本官一同回京!” 赵都安沉声道。 “是!”杵在后头充当背景板,摩拳擦掌的梨花堂锦衣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凡人之躯的高廉按在桌上。 “差点忘记说了,”赵都安仿佛才想起什么般,转身,扫过一张张脸孔,微笑道: “外头城中那些士兵,如今在抓捕的,乃是宋提举留下的罪证中涉及的,与此案有关联的下级官吏,乃至部分士绅,商贾……相信这时候,也已悉数拿下。” 赵都安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单,看向坐席中,神色复杂的孙知府,笑道: “城中不可一日无主,即刻起,恢复知府孙孝准一应官职,这名单上一些人,也在今日菊花台中做客,些许喽啰,便由孙府台先行关押审问。” 孙孝准起身,双手接过名单,平静说道: “下官必不负所托。” 赵都安拍拍他的肩膀,二人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孙孝准明白,眼前的女帝宠臣,已听懂了那日自己的言外之意。 赵都安又朝紧张忐忑的地方官员笑道: “此外,本官奉皇命而来,只诛首恶,如今高廉、王楚生皆被逮捕,相关十几名嫌犯暂时收押,明日本官便回京复命,还望今后,诸位以此为鉴,与孙府台齐心,保境安民,莫要辜负圣人委任。” 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说出,一众地方官员,同时松了口气。 明白钦差话里的意思,乃是只抓这一撮人,不会再牵连与案子无关之人。 同时,“保境安民”四个字,就是要求,底下请命的百姓,不要在闹了。 只这一句话,高廉辛苦凝聚的铁板,登时四分五裂。 既然钦差表示不再追究,只诛首恶,那他们这些官员,又何必与赵都安过不去?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诶,赵大人,我……还有我……”眼瞅着,赵都安做出裁决,迈步就要离开。 刘按察使终于憋不住,起身呼唤,一张老好人的脸上挤出谄媚笑容: “孙知府都恢复了,那我……” 赵都安没回头,懒得搭理这个不管事,只想息事宁人,摸鱼划水熬到退休的老臣:“你在家反省一月再说。” 刘按察使张了张嘴,没敢讨价还价,擦了把汗,长吁短叹,朝孙知府道: “你说高大人,当真是……” 孙孝准瞥了他一眼,与其划清界限:“本官不与被停职的人说话。” 刘季:…… …… …… 螃蟹宴结束了。 然而这场席卷整个太仓府,且将震动偌大临封的事件,震荡出的余韵,尚未显出威力。 纵横全城的铁骑,纷纷回归,将一应来不及反应的涉案之人,悉数捉拿。 府衙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接下来的事,赵都安相信孙孝准能处理好。 他则返回了驿馆,坐在属于他的小院中,料理后续。 “大人,这是您的镇物法器。” 覆甲女子将布满花纹的风月宝鉴取出,双手奉上,面具下,孔洞里一双眼睛好奇打量他。 赵都安坐在石凳上,欣然接过,笑道:“我脸上有东西?” 覆甲女子不懂幽默,诚实摇头: “没有。只是听说,您击败了天海和尚。” 啧,难不成,我在影卫中已经有迷妹了吗?比赛冠军果然涨人气哈,说起来,穿越前巴黎奥运不知道战况如何了……可惜才看个开幕式,就穿了…… 赵都安心中吐槽,露出爱豆式微笑:“只是侥幸而已。” “恩。属下知道。”戴青铜面甲的女影卫诚恳点头。 “……” 赵都安轻轻吸气,心想这迷妹有点太实诚了,影卫的整体情商有待提高。 “咳咳……” 旁边,病秧子一般,体魄孱弱,双手却异常白皙的书生打断尴尬氛围,捧出一份厚厚的卷宗: “大人,这是王楚生藏匿的,指控高廉的罪证。” 赵都安脸色严肃下来,接过翻阅,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虽说堂上王楚生已口述了一次,但彼时只听着,还没有太大感觉。 此刻,亲手翻阅那一页页纸张上记载的事件,赵都安只觉薄薄的纸,变得极为沉重。 栽赃、冤杀、灭口、奸淫、贪腐、养寇…… “高廉……” 赵都安脑海中,浮现布政使那章正派的面孔,谁能想到,背地里是个衣冠禽兽呢? “呵……都说我是个奸臣,心狠手辣,人人得而诛之,但相比之下……我简直干净的像个海瑞……” 赵都安心中自嘲,合上卷宗。 忽然失去了与这两名金牌影卫闲聊的兴致,他摆摆手: “辛苦了,等我回京,会给你们请功。” 覆甲女子眼睛一亮,心满意足,脸上也有了笑容。 眼睛恋恋不舍看了眼桌上的风月宝鉴,心想这玩意好用,若能赏赐给自己就好了。 “多谢大人,我等不再打扰。”看出同僚心思的书生忙告辞,拽着女同事就走。 心头无奈至极:大名鼎鼎的“赵阎王”会是好相处的? 你还敢邀功……这一根筋的性子,若非杀人利索,哪里能在影卫中立足? 赵都安刚收起宝贝镜子,以及卷宗。 就看到一袭罗裙飘了进来,大家闺秀徐君陵迈步走来。 身后跟着丫鬟绿水,素袍老者吕青风,以及持刀大汉,抱剑女侠等护卫。 “郡主?”赵都安从莫名情绪中回神,露出笑容。 徐君陵黑亮的眼珠盯着他,说道: “本郡主准备先走一步了。” 赵都安愣了下,继而颔首: “也是,我明日也该回京,的确到了道别的时候,呵,还以为郡主会明日再走,或者在城中赏玩几日。” 徐君陵苦涩道: “我可没赏玩的心思了,离王府也许久了,该回去了。没想到,这小小银矿,竟牵扯出这么大的事。” 她忽地认真道:“高廉乃是江南士族出身,其正妻一家,更是南方大族。” 赵都安嬉笑:“我知道啊,所以?” 徐君陵气恼道: “所以,高廉亦是李党一员,何况身为从二品布政使,地方实权人物,某种程度上,比许多京官对李党而言,都更重要许多。 你这次将他绑回去,李彦辅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他不想管,也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要说李彦辅手下的人不答应,江南大世族更不会答应。 就像王楚生说的那句话一样,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王楚生可以被当做弃子,但高廉不同。” 赵都安不甚在意道: “郡主在提点我吗,可是李党一派的高官,我也扳倒了不只一个。” 徐君陵叹息道: “可一可二不可三,今日退一城,明日退五城……算了,不与你说了,总之,你自己想清楚,要不要蹚浑水。”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赵都安忽然叫住她,随手将桌上的那一本《太仓地理志》递给她: “没什么礼物,拿上这本书路上解闷吧,就当临别赠礼。” 徐君陵险些气笑了,心说你就这么抠门? 拿你翻烂了的破书当礼物。 犹豫再三,她还是一把接过,转身就走: “好自为之,日后你来淮水,再请你吃螃蟹。” 308、法神派截杀,女帝的安排 郡主走了,就如她轻轻地来。 太仓府因忙于处理案件后续,无暇送别。 当天,在两百铁骑的辅助下,孙知府将局势稳定下来,晚上来寻赵都安深谈后续。 翌日,天色转晴,赵都安在本地官员们复杂的目光中,再度起身返程。 来时,是四辆马车,回京时,仍旧如此。 只不过,郡主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囚禁了原布政使高廉,与县令王楚生的两辆囚车。 “哒哒……” 城门口,目送钦差队伍,在骑兵护送下离开太仓府,北上朝京城返回。 以孙孝准为首的官员们同时松了口气。 “此去,还不知圣上如何判罚。” 尚未官复原职的刘按察愁眉苦脸,生怕女帝大怒,直接一道命令,将他治个失察之罪。 因祸得福,因立功表现,最差也是功过相抵的孙孝准“哼”了声,说道: “刘大人本就年迈,若本官是你,就提早写奏疏,向陛下辞官,以退为进,省的晚节不保。” 辞官么……刘季揪着胡须,默默思忖。 孙孝准懒得搭理他,只是在秋日的清晨,笼着袖子,目送远去的车队,眼神中充斥忧虑: 高廉此去入京,当真会顺利治罪么? “回城。” 孙知府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踏步,走入高耸门洞。 …… …… 南方,官道上。 郡主一行人,已出了太仓府范围,再往前,就是通往淮水的坦途。 “驾。”素袍吕青风亲自充当车夫,车厢微微摇晃。 丫鬟绿水抱着胳膊,小脑袋靠在车厢一角,昏昏欲睡地打瞌睡。 徐君陵却横竖睡不着,心想: “这个时候,姓赵的也该启程了吧。” 自己离开家中许久,在京中诸多见闻,再到太仓府的驻留,诸多收获,其中一大半,倒都与皇姐的这个绯闻男友有关。 “等回去说给父王与兄长听,只怕父王又要摇摆不定了。” 摇了摇头,徐君陵将诸多繁杂念头摒除。 打开装书的包袱,想读书解闷,鬼使神差地捡起了那本《太仓地理志》。 “……哪有送人这个的……” 徐君陵忍不住二次吐槽,却还是随后翻开,继而怔住。 只见,书页夹缝中,竟藏着一页纸。 徐君陵纤细指尖,挑起写了墨字的白纸,然后愣住了,这竟是一首诗。 那家伙写的诗词吗?所以,送书是假,赠诗送行才是真? 自忖诗才不逊于当世文人的郡主一下坐直,垂眸默读。 《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做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马车“辘辘”滚过官道,车窗外是层叠的远山,秋日清晨的水雾在高山上盘亘不去,隐隐可见山上石径,曲折蜿蜒入云。 秋风所过,漫山遍野的红枫如暴雨落下,停下车马做……欸? 徐君陵捧着诗文的手指一颤,眼底闪过疑惑: “这个字写错了吧……” 然后才后知后觉,猜到大概意思,脸颊蓦然染上绯红。 “郡主?”丫鬟绿水揉着惺忪睡眼,表情疑惑。 徐君陵将纸张攥成一团,咬牙切齿: “等我回头告诉皇姐……” …… …… 经常赶路的人都知道。 同样的路程,去的时候,与返程时,两者对时间的感知是大不相同的。 出京时,一路看山看水,只觉迟缓。 回京时,却要神速许多。 没了郡主聊天打诨,赵都安顿觉索然无味,每日在车队中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吐纳观想上。 “……出差的确耽误修行,等回去交差后,得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奇怪,我晋级神章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是看不到第二幅《九章图》里究竟是什么……果然,境界越高,修行越难……” “呼,放平心态,对于人生里重要的事情,不能急于求成,而是要以‘三年’、‘五年’、‘十年’为周期……这才是做事的正确心态和方法。正所谓,十年后想收获一棵树,现在就要栽种它……” “诶,想念双修的又一天……贞宝,我不想努力了……” 车厢内。 赵都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从今日冥想中结束,揉了揉脸,分明离开京城也没多久,就想回去了。 真的是…… “大人,有点不对劲!”突然,车帘外头,钱可柔的声音略显焦急地响起。 同时,马车开始减速,外头出现骚乱声。 赵都安收回思绪,用剑鞘挑起车帘,半个身子钻出去: “怎么了……” 话说了一半,他愣住了。 荒郊野外,天地间,突然起了大雾! 那雾气不知从何而来,起初还刚显现,但几个呼吸功夫,就肉眼可见浓郁起来。 车队原本行驶在绵长官道上,这一会功夫,前后左右都被浓雾吞没。 视野范围,急剧收缩。 “唏律律……” 队伍四周,护送的战马不安地跺着马蹄,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似躁动不安。 “警戒!结圆阵!” 扛旗副将袁兴俊大喝一声,人在马上,已经抽刀出鞘,指着天空,大声指挥。 一众军中悍卒迅速将队伍中的几辆车包围起来,翻身下马,纷纷抽刀,警惕地结成防御阵型,盯着四周翻腾的白雾。 囚车中,高廉也被惊醒了。 他惊疑不定望着四周,身上的镣铐哗啦啦作响。似乎很是意外。 “赵大人,不对劲啊。这时辰,岂会有这般大的迷雾?” 御史陈红表情凝重,凑了过来。 侯人猛握住刀柄,这个刺头如临大敌: “术法!这绝非正常天象,唯有术法才能做到!” 赵都安跃下车,闻言心头一沉: “你是说,有术士藏在附近?能看出来历么?” 沈倦也“蹭”的一声拔刀,背对他们,警惕望着外头,飞快道: “世间术法繁杂,没法确定,但能如此迅速,在郊外布下浓雾,衙门里倒是有过相似记载,在卷宗里那起案子中,也是如今日这般! 施术者,乃是‘法神派’内一个江湖绰号‘雾鬼’的神章术士,其手中掌握一杆能布下战争迷雾的镇物,据说信奉神明‘雾主’……” 钱可柔脸色微变: “那个卷宗我也看过,据说,法神派雾鬼播撒下的迷雾,如同迷阵,一旦陷入其中,只能固守原地,切忌分头外出寻路,否则将陷入‘认知障’,找不回方向。 不过,据说雾鬼不擅杀伐,只会困敌,所以,每次出手,都与另外一名法神派术士同行,其可操控藤甲人,极为难缠!” 法神派? 那个江湖中最大的术士团体? 赵都安眉头紧皱,手已扶住腰间寒霜剑,脑海飞快分析,猜测对方是奔着自己来的,还是奔着高廉。 匡扶社?还是八王?或是某些世家大族? “沙沙沙……” 来不及细想,众人耳畔突然响起沙沙声,伴随着惊呼: “藤蔓!雾中有藤蔓过来了!” 赵都安定睛一看,只见以车队为圆心,四面八方的迷雾中,地面上皆有无数藤蔓如潮水般蔓延而来。 继而,雾中渐渐走出一道,又一道模糊的人形黑影。 足有十多个,从不同方向走来。 待显出真容,不禁令人倒吸凉气,那竟是些通体覆盖藤蔓甲胄的“怪人”。 手中持握刀剑,身材比常人要更大一圈。 “藤甲人!是法神派来截杀我们!”沈倦惊呼。 我就知道……出京一趟不会安稳……这帮人为何等我返程才出现? 是堪堪赶过来,还是因为,之前我身边有王府的护卫在? 赵都安深吸口气,手腕上浅浅覆盖寒霜,正要下令迎敌。 然而就在一触即发的时刻。 突然间,所有人的藤甲人同时停步,驻足。 继而发出尖锐,愤怒,夹杂惊恐的声响。 旋即,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已行将发动攻击的藤甲人同时转身,飞速遁入迷雾。 连带地上蔓延如潮水的藤蔓也“哗啦啦”收缩,飞快退去。 “这是怎么回事?” 御史陈红怂怂地苟在车厢里,这会探出头来:“卷宗里有记载这是何种进攻法子么?” 沈倦表情僵住,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记载。 钱可柔分析道: “难道是诱敌深入?想骗我们去追击查探情况,从而分而化之,不要忘了,陷入这迷雾,会失去回归的路!” 咦,憨憨小秘书关键时候反应挺快嘛……赵都安身为“神章”境,感知敏锐,清楚察觉到敌意飞速消失…… “不要追击,等一等。” 他沉声道,在冒险与稳健中,选了苟。 …… …… 与此同时。 迷雾之中,距离车队约莫一里地外,某个山坳中。 一个枯瘦的,裹着野生道士袍子的老者,盘膝而坐,双手悬空在身前,指缝间垂下由青烟凝聚的细线。 每一条线都连接着地上一只巴掌大的藤甲人。 此刻,老道士眼神恐惧,感受着四周弥漫的若有若无的杀机,疯狂操控藤甲人回防,从远处朝自己这里狂奔。 “嘎吱。”然而,下一秒,一道清脆的,踩踏藤蔓的声音在老道身后响起。 旋即,不等他反应,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法神派杀手的头顶。 老道瞬间脑壳崩裂,红的白的喷溅而出,直挺挺栽倒在山坳中,以他为中心的铺满地面的苍翠藤蔓瞬间枯萎。 那狂奔回防的许多藤甲人,也猛地僵住,失去生命,簌簌化为风沙。 “哼,一群杂鱼,安敢放肆。” 那只手的主人哂笑一声,缓缓收回。 那是个披着披风,身材略显佝偻,头上盖着黑色兜帽遮掩的神秘人。 此刻,神秘人缓缓整理了下兜帽,显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眼神却清澈如孩童的脸孔。 海公公隔着浓雾,朝赵都安方向望了一眼,嘀咕了句: “真给陛下算准了。” 旋即,蟒袍老太监转身,眯了眯眼,凭借武者感知判断了下方向,缓缓迈出一步: “呵呵,一个都别想跑。” 309、启禀陛下,臣不辱使命,太仓一案,已水落石出! 海公公一步跨出,瞬间消失在原地。 浓雾骤然翻涌起来,好似破冰船推开坚冰,烈火烧穿黑夜。 蟒袍老太监几乎拉出残影,身形如鬼魅一般奔行,那足以令神章修士深陷其中的战争迷雾,于他而言,好似不存在般。 很快,他逼近了一座山头,仰头望去,山巅处持续升起一根粗壮的云柱。 在云柱之下,一名身材矮胖,容貌丑陋的男子,正奋力挥舞一杆巨大的步幡。 挥汗如雨! 就如两军交战,于城头挥舞旌旗的扛旗人。 每一次挥动,皆有磅礴的雾气,从那只描绘怪异的纹络的幡中吐出。 “哼。”海公公面无表情,右脚在山体上一踏。 噗! 山顶挥舞巨幡的术士猛地吐出一口血,眼神惊骇,作势欲逃。 却只觉浑身无力,瘫软如泥。 海公公踏上山巅,抬手朝绰号“雾鬼”,在江湖上亦横行多年的术士那张丑陋的脸孔按下。 “噗!” 如同一只熟透了的番茄爆开,第二具尸体仰头倒下! 连杀两人,竟如饮水般容易。 “江湖蝼蚁,下辈子再学人行刺吧。”海公公逃出手绢,擦了擦脏污的手掌,便要离开。 然而这一刻,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蓦然涌上心头。 “海春霖。”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皇家供奉第一人,数十年前,也曾横扫江湖的蟒袍太监瞳孔收窄,擦拭手掌的动作一顿。 目光,死死望向对面山头上,不知何时伫立的一人。 山间,浓雾徐徐散去,但周围仍浓郁,两座山峰之间的沟壑,填补如云海。 海春霖看见了一个仓髯中年人。 仓髯,与中年人……这两个词竟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穿着身并不稀奇的长袍的男人,面孔普通,目光平静,脸上略显花白的胡须,与脑后同色长发飘舞。 他负手而立,与周遭格格不入,既非术士装扮,又非武人风貌。 “法神?”真名海春霖的老太监眯起眼睛,试探对方身份。 面孔平平无奇的男人没有否认,感慨道: “女皇帝如此舍得下本钱,竟派你出来护持那年轻人。昔年你走出江湖,我遗憾未能讨教,不想今日却在此相逢。” 海春霖嗤笑一声,对法神派首领说道: “呵呵,说的好似你配与咱家交手一般,区区一败犬,修为没多少,口气倒大的吓人,胆敢自号‘法神’,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与咱家比划,你真身过来再说。” 法神派首领并不恼怒,微笑道: “海供奉且先接我一招。” 话落,这名江湖术士中的巅峰强者一挥手,隆隆声中,这漫天云雾凝聚成形,一声高昂嘶鸣响彻云霄。 群山中。 身躯庞大近百丈的云雾凝成的怒蛟绕法神一周,不见这名自号“法神”的术士有何动作。 怒蛟便撑开血盆大口,裹挟天地之势,朝海公公撞去。 “装神弄鬼!”蟒袍老太监啐了一声,右手做刀,掌刀徐徐隔空劈去。 隆隆隆…… 远处,官道上。 “大人,您看那边!” 钱可柔俏脸变色,指着远处山峦方向。 这一会,周围的雾气以极快的速度淡去,虽仍有一层,但视野已基本恢复。 故而,众人都清楚望见。 远山之中,有浓雾白云盘踞,只是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看不清晰。 只听见隐隐的,如同龙吟虎啸的怒吼,伴随着一朵蘑菇模样的云雾徐徐升起,又坍塌落下。 直至消弭无踪。 “什么声音,莫非是山中猛兽打起来了?” 御史陈红嘀咕道,身为凡人的他对野兽有本能恐惧。 侯人猛抱着胳膊,收刀入鞘,瞥了这御史一眼,吐槽道: “陈御史,你怎么不猜是神明打起来了?” 赵都安望着周围消弭的雾气,与远山中渐渐流泻的云雾,若有所思。 片刻后,转头道: “继续赶路!” 看样子,是法神派的截杀被高手阻拦了……奇怪,哪里来的高手? 赵都安眉头皱紧,继而舒展,此刻的他,还没有冒险去凑热闹的资格。 收剑归鞘,继续北上。 …… 山巅。 海公公负手而立,眼前是被隔空劈成两半,徐徐坍塌的雾蛟,对面山头上,只留下一具血肉枯骨。 “法神派……”海春霖轻声呢喃,眼神沉重,虽毁掉了对方这具化身,但…… 这术士,竟意外的强悍。 “恐怕距离天人境,也不算远了。” 海公公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只是那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渗出一团鲜血。 …… …… 经过小插曲后,接下来的路途顺风顺水。 数日后,又一个清晨,赵都安从马车中探出头,望向前方,只见巍峨的京城城门已在眼前。 “回来了!” 重重吐出一口气,赵都安脸上露出由衷笑容。 离开的也不很久,但就有一股赶紧去和熟人见面社交的急切冲动。 “大人,这下彻底安全了。”钱可柔等人也露出笑容。 从那日被截杀后,这帮人就提心吊胆的。 这会彻底进入京城范围,强烈的安全感涌上心头。 “怕什么怕,来刺客也是杀本官的。”赵都安吐槽。 钱可柔等锦衣吐舌头,心说那不得踏过我们的尸体么。 护送一路的袁兴俊等骑兵也是疲惫不堪,赵都安当即递出一枚令牌,要他们去附近的神机营休整,然后再返回。 剩下这点路,梨花堂的锦衣们足够将两辆囚车安全押送进城。 城门口。 守城士兵看到赵都安一行归来,当即开了小门迎接,避免与进城的百姓拥挤。 时隔半月,再度踏入京城的街道,赵都安心情舒畅,唯独遗憾的是时节已近中秋,城中景色逊色许多。 “你们将犯人带回诏狱关押。”赵都安穿过城中街道,吩咐道。 钱可柔愣了下,呆萌道: “大人您不一起先回衙门吗?” 旁边,沈倦贼眉鼠眼笑道: “问什么问,这么大的案子,大人肯定要先进宫,向陛下汇报啊。” 你最好说的是正经的汇报……赵都安咂咂嘴。 其余锦衣校尉也纷纷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 ——在他们眼中,自家大人可是陛下的枕边人。 这么多天没见,可不得好好汇报一下。 懒得与这帮手下解释,赵都安走到身后囚车旁。 没搭理王楚生,而是隔着栅栏囚笼,看着经过一路的风霜,已经憔悴了许多的高廉,幽幽道: “高大人,我们到京城了。” 囚车内,昏昏沉沉的高廉睁开眼睛,他保持着僧人盘膝打坐般的姿势,望着繁华的街道,远处高耸的钟楼。 嘴唇翕动,低声说道: “朝堂会还本官清白。” 赵都安盯着他片刻,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道: “我期待那一天。” …… 告别了囚车,赵都安独自一人驾车,直奔皇宫。 等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看到他吃了一惊: “赵大人!您回来了?” 赵都安笑着下车,将马鞭丢给侍卫,说道: “烦请通报,本官要见陛下复命。” 俄顷,门洞里有小太监急匆匆奔来,手里拂尘一甩一甩的,满脸堆笑: “陛下在后庭中,奴婢带您过去。” “劳烦公公了。”赵都安颔首。 熟门熟路进了宫门,穿过午门广场,抵达名为“后庭”的花园,就看到一名名宫娥驻守在园林中。 因天气凉了,一众宫娥不再穿风气大胆露白花花的薄纱宫裙,转而套上了高领口的衣衫,令赵某人大为失望。 他不是第一次来后庭了,进门后沿着曲折蜿蜒的石径,在诸多引领下,来到了园林深处。 秋日,御花园中亦萧瑟破败许多。 然而,一派破败景象中,却远远望见一袭白色长裙飘逸如天上仙。 女帝正在练剑。 她站在园林中,手中持握一柄木剑,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气机法力。 然而,可木剑划过冰凉的空气时,却动辄发出嗤嗤的呼啸,整个花园的草木,亦随之摇摆。 徐贞观容颜依旧如往昔,因自封住了修为,练剑久了,高挺雪白的鼻尖上,沁出一粒粒细密的汗珠。 额头与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红。 赵都安垂首站立一旁,欣赏着女帝舞剑,只觉千百里滚滚路途的辛苦与风尘,都在这一刻被洗涤干净。 “呜——” 最后一剑,徐贞观洁白皓腕微转,木剑归鞘。 她站在原地,微微气喘。 赵都安眼疾手快,抢过旁边宫女手中托盘,在其幽怨的目光中,端着盛放清水毛巾与解渴雪梨汤的木制托盘,躬身来到女帝身旁: “陛下……” 徐贞观早瞥见他来了,这会佯装才看到,凤眸静静凝视着他。 然后,嘴角似乎笑了笑,不是张扬,是久违之后,看到他安然归来的欣慰。 徐贞观随手拿起湿润的正好的毛巾,擦了擦脸,将黏糊糊的汗液拭去,又擦干净一双玉手上的汗湿,这才扭头,笑问道: “赵卿此去如何?” 赵都安深吸口气,捧着托盘,沉声道: “启禀陛下,臣不辱使命,太仓一案,已水落石出!” —— ps:终于回京啦,还是写熟悉的地图舒服,码字速度都提升了 310、女帝:听说你和郡主走得很近 御花园内。 徐贞观侧头听着小禁军的汇报,饶是心中早有预料,但真切地听到回答,仍不免微微走神。 恩,粗略算来,只这几个月里,他已经为自己办了多少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完成的极为漂亮。 原本,这次委任赵都安为钦差,她是有些许忐忑担忧的。 京城与京外,看低都在大虞朝,但却是截然迥异的两个世界。 在京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赵都安能倚靠的力量,动用的资源,施展的手腕,都远超在外地做一条过江龙。 哪怕给了调集卫所士兵的权柄,与当地影卫的配合,但面对复杂的地方形势,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凯旋归来,仍是一件令她惊讶的事。 “赵卿,辛苦了。”女帝深深凝视他片刻,轻声说道。 “为陛下分忧,臣何苦之有?” 赵都安恢复舔狗姿态,慷慨激昂。 熟悉的姿态,熟悉的味道。 虽说,类似的话语朝堂上百官都会说。 但同样的话,给他说出来,就格外顺耳好听些。 徐贞观嘴角微微翘起,满意地点头,被舔舒服了。 她将毛巾随手丢在托盘上,又端起清水喝了口,挥手让宫女将盘子收走,并退出二人交谈范围。 “走走吧,顺便将此行经历,说给朕听。” 徐贞观朱唇轻启,裙摆已朝花园深处行去。 啊这……不给我喝一口吗,我也咳了啊,沾陛下的口水也没关系的……我不嫌弃你脏……赵都安遗憾地望着托盘远去,扭头跟上。 寂寥的御花园内,同样以菊花为多,却不如太仓艳丽。 “禀陛下,臣到太仓以后……” 赵都安落后女帝半步,边走,边将此行经历,娓娓道来。 他讲述的很仔细,从自己如何以“假钦差”吸引当地官员,暗访宋家庄,获取罪证。 到县衙内,审问孙知府,获得后者的投名状,再到后来,派遣影卫以镜子寻到王楚生,并于螃蟹宴上,一锤定音。 不加隐瞒地讲述了一番。 徐贞观安静听着,中间没有打断,只是听到末尾,好看的眉头不出所料地颦起: “高廉……果然是他么……” 赵都安小心瞥她:“陛下早猜到了?” 徐贞观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冷声道: “敢将手探入银矿,且多年才败露,朕自不会相信,乃一区区县令可为。 那王楚生原为高廉提拔,便有怀疑,但终不曾确定,此人当真有这般大的胆子。非但贪墨官银,更犯下累累罪行!他如今在何处?” 赵都安如实道: “已押去诏衙关押,听候发落,因急着回京,只将此人与王楚生带回,其余从犯,由孙孝准看管。” 徐贞观颔首,叹息自嘲道: “京中好不容易安稳了,如今又轮到地方大员倒下,布政使……布政使……大虞总共才几个?” 她外表看似镇定,但赵都安敏锐从这声自嘲中,听出了女帝的怅然与失望。 每一个重臣,都是支撑这座王朝的柱石,站在女帝的角度,虽的确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 但起码眼下,在登基前几年,王朝内忧不断的时候,她对老皇帝时代留下的大臣,仍以拉拢委任为主。 高廉,也是一个。 然而,有些矛盾,却注定无法视而不见。 赵都安相信,倘若不是此案涉及“太仓银矿”,涉及“新政”推进的关键。 哪怕明知高廉有问题,女帝都未必会动。 或许只会派一个平平无奇的御史,走个过场,抓几个替罪羊。 怎奈何,高廉挡在了新政的路上。 或者说,此时此刻,朝廷正需要,以一个位高权重的地方官,来令天下官吏为鉴,展现上层的决心。 而派他亲自过去,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彻查,闹出再大的窟窿,也不惜的态度。 “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汇报的?” 徐贞观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调节好情绪。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在情绪把控上,也有了长足进步。 “哦,还真有几件。”赵都安认真道: “那个送来举报信的宋提举,仍旧失踪。按王楚生的说法,是在他们动手前,就不见了,怀疑是藏匿了起来,但臣总觉得不对。” “哦?”徐贞观奇道:“哪里不对?” “说不好,”赵都安迟疑斟酌道: “臣其实也没有证据,只是本能觉得不是这样简单,就说他留下的那些罪证,臣回京的一路上,也反复比对数次,总觉得太……完美了。” “完美?” “是的,就是太完美,除了没有明确的指向高廉等上层外,对王楚生相关人等的调查,资料详实,几乎不需要再做什么调查,将涉案人逮住,轻易就可证实…… 陛下,臣总觉得,一个矿课提举,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些,着实有点太厉害了……” “……继续说。” “臣也说不好,人失踪了,猜测也很难证实。 总之,臣已叮嘱孙孝准,以及当地影卫,明暗两条线,继续调查。若当真是藏匿起来,如今高廉已落网,那宋提举也该出现了。”赵都安说。 徐贞观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此事暂且搁置,朕也会派更多影卫追查。” 赵都安点头,说道: “第二件事,乃是臣回京路上,遭到法神派截杀……” 他将那场虎头蛇尾的截杀讲了一遍,末了试探道: “陛下,那贼人离奇退去,似被强敌击走,您可知是何缘故?” 唔……徐贞观给他盯着,莫名一阵心虚,板着脸道: “朕如何得知?许是贼人内里亦有分歧。” 恩,她才不会说,是影卫侦查到法神派动向,有强者奔太仓,她才紧急派海公公前往。 这容易让这小子以后有恃无恐,更显得自己这个皇帝,好像很在乎他一样…… “这样啊……”赵都安狐疑道: “臣还以为,是陛下派高手暗中护卫,看来是臣多心了。” 女帝:“……” 赵都安转而道:“不过,那法神派缘何截杀?这个倒还更要紧些。” 徐贞观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怀疑靖王爷?” 赵都安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据他所知,法神派这个势力,与天师府有些瓜葛,乃上一代某个神官叛逃出走创建。 但与朝廷,倒算不上敌对。 贸然袭击队伍,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靖王府。 毕竟梁子早结下了……赵都安两次逮捕靖王府在京中的密谍,更挖出枢密院内鬼,新仇旧恨了属于是…… “朕知道了,也会着手调查,你不必关心。”徐贞观以一副霸道女总裁的口吻说道。 恩,她准备之后等海供奉回宫,仔细询问。 赵都安道:“大体就这两件,臣没有别的汇报了。” “是么?”徐贞观忽然瞥他:“再想想,有没有漏掉什么?” 啊? 赵都安茫然摇头: “臣不知陛下所问为何,还请示意?” 徐贞观睥睨着他,美眸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戏谑道: “关于朕那妹妹,你不想解释一下?” 糟糕……难道我口嗨的内容被贞宝知道了? 赵都安大惊失色,但旋即又觉得可能性很低,徐君陵是不敢说这种事的。 他神色坦荡,正义凛然道: “郡主的确跟了队伍一阵,臣当初已托影卫汇报过,想着终归是陛下的妹子,不好拒绝……” “朕说的不是这个,”徐贞观打断他,不咸不淡道: “君陵她似对你很感兴趣。” 赵都安义正词严: “陛下,臣的确察觉到,郡主意图离间臣与陛下间的感情,然则,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徐贞观本是随口打趣地一问,不想他这番反应,脸色羞恼,美人佯嗔,别有风情: “又说什么胡话?真当朕不罚你?” 赵都安低眉顺眼,乖巧的如一条小狼狗,脸色委屈极了。 “……好了,朕知你忠心,君陵那丫头,鬼心思最多,朕自然会明辨是非。” 徐贞观看他耷拉眉眼的受伤模样,心中一软,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此番你外出辛苦,先行回家休憩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接下来只怕还有后续,要你参与。” 赵都安抬起头:“陛下指的是……” “给高廉定罪,”徐贞观表情严肃起来: “一位布政使如何定罪,非是朕一言可断,明日早朝,将朝上议事,而后交给三司会审,查清楚,罪名才能坐实。” 赵都安不意外。 一位高官的落马,自然不可能是他一个钦差怎么说,怎么算。 相应的证据,证人证词……整个案子,都要京中审一次,予以核对,以防钦差伪造证据,弄冤假错案。 不过女帝这会说这个,俨然是另外一重意思。 “陛下是说,有人会阻挠?”赵都安问。 徐贞观点头,说出了与徐君陵相似的话: “高廉乃‘李党’一员,李彦辅这次,只怕不会坐视不理,想给高廉定罪,必有重重阻力,你既是此案钦差,难以撇清,不过,既回了京,这些事朕自会安排人处理,也未必会涉及你…… 总之,看明日朝会情况再议。” 311、“李党”的反击 明日朝会……赵都安暗暗心头凛然,从女帝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可能到来的风雨。 “臣知道了。”赵都安拱手告辞,往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犹豫了下问道: “陛下,您说高廉最终可能定个什么罪?” 徐贞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 “若按常理,此罪仅次于谋反,当斩立决。” 按常理……这三个字意味着,可以存在“非常理”。 朝堂上的博弈,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只有“胜”、“败”两个结局,更多是不同的势力,彼此争斗,最终互相达成某种妥协。 比如,高廉这次犯事,哪怕李党官员再如何努力,想官复原职是绝不可能的,但同样的……只要肯下功夫,想斩立决,也不容易。 哪怕他奸淫掳掠,倚仗权势残害无辜,手上占满了人命。 “臣知道了。”赵都安点了点头,迈步朝宫外走。 徐贞观静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说什么,但终究闭上了嘴巴。 只是抬起眸子,望着在花园上空飞舞的枯叶。 心想,这个时候,太仓府一案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开了吧。 …… 都察院,后衙的院子里。 容貌清矍的袁立批阅完累积案头的事物,略显疲倦地起身,活动身体。 大青衣随意行走在房间内的博古架前,抬手把玩架子上的一只茶宠玉白菜。 入秋这段日子,是都察院难得的清闲。 佛道斗法令躁动的朝堂上,各家默契地停止争斗,刀枪入库。 而后,因赵都安在斗法上表现,令皇家声势再震,一时京城官场有种“皇党”崛起,李党与清流党偃旗息鼓的意思。 “大人,大人!”突然,院外一名官吏奔来。 袁立手一抖,给这声音吓了一跳,忙将玉白菜放归博物架,不悦地转身,瞪了进门的官吏一眼: “本官还没老的耳聋呢。发生何事?” 官吏怯怯道:“大人,陈红,陈御史回来了。” 低级的官吏并不敢喊“袁公”这个称谓。 “恩?”袁立愣了下,继而眼睛一亮,道:“快叫他过来。” 少顷。 风尘仆仆的陈御史进门,拱手堆笑: “袁公,下官回来了。” 袁立笑着叫他入座: “回来的这般突然,此行太仓,可还顺利?赵都安没与你一起?” “赵大人先一步进宫了。”镶嵌了银牙的中年御史说道。 啧……年轻人,就是性子急……儒雅清俊的大青衣笑了笑。 只听陈红道:“太仓一案,已然告破,那县令王楚生已缉拿归案,只是事情发生了些许变故,牵连出一些人。” “谁?”袁立似并不意外。 “临封布政使高廉。”陈红吐出这个名字。 袁立脸上笑容缓缓僵住,似在消化这个消息,他表情严肃起来: “当真是……他?没查错?” 陈红道:“那县令亲口指控,并有证据……” 他飞快,将早打好腹稿的过程说了一遍。 袁立听完,不禁站起身,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轻吐一口气,呢喃道: “怎么会是他……唉。”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平静了没多久的朝堂,又要掀起风浪了。 …… 相国府。 一辆马车急匆匆停在门口,高鼻梁,约莫四十岁模样的“小阁老”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 不理会府内家丁行礼,径直急匆匆朝后院奔。 口中喊着:“父亲!父亲!” 却扑了个空。 “应龙?老爷在小睡,你莫要喊。”一名貌美的妇人走了出来,乃是李彦辅的妾室。 这会摆着手,试图劝阻。 “出事了,我去见父亲!”李应龙神态焦躁,脸上萦绕一股戾气,一把推开美妾,朝卧房去。 俄顷,大手砰砰拍门,等到房间中传来一声进。 李应龙才推开门,只见秋日午时的卧房内。 大虞相国李彦辅正倚靠在罗汉床上。 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凌乱毛躁的胡须与两侧鬓角连成一片。 披着一件暗红色松垮外袍,上悬白色玉石扣子。 此刻缓缓坐起,单手撑着床榻,眼神锋利如鹰。 “父亲……”李应龙给老相国目光盯着,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李彦辅脸上没有表情,声音略显急促地说: “可是那赵都安回来了。” 李应龙一怔,难掩诧异:“父亲已经知道了?” “猜到了。”李彦辅缓缓坐直身体,李应龙忙小心翼翼过去搀扶。 “说说吧,结果如何。”李彦辅苍老的声音这会反而慢吞吞了起来。 李应龙惶急道: “底下人看到,那赵都安约莫一个时辰前进城,带了两大囚车,一个是那县令王楚生,另一个,是……是高廉!” 李彦辅按在床上的,弥补皱纹,青筋外凸的手骤然攥紧! “父亲!那囚车已经押去诏狱了,咱们的人难以过去打探,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但也能猜出大概了,怕是这案子,把高廉牵扯进去了! 那赵都安果真是我们的心腹大敌!当初您留手,如今已是成了势头,这是要把咱们蚕食殆尽啊!”李应龙说道。 “闭嘴!” 李彦辅叱责出声,虎目眈眈,看的小阁老直发毛: “你还有脸提?忘了上次,是谁给你擦屁股了!?” 李应龙一下气势矮下去,只好急切道: “父亲,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而是高廉要完了,他和咱们可是……休戚与共,若在狱中胡乱说话……” “哼,”李彦辅甩开不肖子,沉声道: “高廉没你那么蠢,他不会乱说话的,若我所料不错,他从太仓到京城,一路上只怕都没说过几句话。” 老相国盘坐在榻上,目光闪烁,似在思索对策。 李应龙犹豫道: “儿子是相信高布政使的,但那赵都安歹毒,保不准设下什么圈套……总之,儿子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高廉不开口,那也是指望咱们出手救他,父亲,这次若咱们还袖手旁观,高廉在狱中说出什么都不重要,这人心散了,才是真要命啊。” 此前几次,无论是裴楷之,还是周丞,李彦辅都没有尽力出手。 这早已引得李党官员,与江南一众大族十分不悦,但碍于相国的积威,也只限于发发牢骚。 还能稳得住。 但李应龙深知,若一退再退,江南世家大族们不会答应,李党的官员也不会答应。 “父亲!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您说挨打,让陛下出出气,咱们也都照做了,但陛下这还是不放手啊,这次,若咱们还是不出力,人心就真散了啊!” 李应龙近乎哀求道。 “让你闭嘴!”李彦辅听的烦躁,动了真火,吓得小阁老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房间中陷入安静。 良久,李彦辅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道: “去召集人,来府中一叙。” 李应龙猛抬头,目光骤然亮起光彩,激动道:“父亲,您要……” “去叫人吧,”李彦辅挥挥手,神态异常平静地睁眼眼,灰眸如古井: “的确不能再退了。” 逼急了,羊也会咬人。 李彦辅攥紧双手,抬头,目光好似穿透屋脊,望向皇宫方向: 陛下,何必咄咄逼人啊…… …… …… 赵家宅邸。 午膳后,赵盼端着熬煮后的山楂丸,叩开了东厢房的主卧。 “娘,吃点果子吧。” 少女迈过门槛,身后的阳光绕过她穿着素色襦裙的腰身,蔓延过光洁的木地板。 秋日的午后阳光,点亮了一张张古色古香的家具。 尤金花一袭长裙,坐在圆凳上绣花,左手捧着只圆形竹质的框,将绢布崩紧。 右手滑腻的手指捏着一根针,手指上还套着羊脂玉的顶针。 这会正侧着螓首,用银牙咬断丝线,手中的绢布上,便多了只鸳鸯。 “放下吧。”尤金花道,好奇地看着女儿: “无事献殷勤,有什么事?想出去逛街,还是要月钱?” 赵盼鼓了鼓腮棒子,瓜子脸经过喂养,已经稍稍多了些“秋膘”,变得圆润可爱了许多: “娘,人家是想问问大哥有没有消息,何时回来。” 尤金花“啊”了声,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忧虑牵挂: “你大哥又没送回来信,娘又如何知道?但离京的时候,说也就最多一月,应该也快回来了。” “哦。”赵盼闷闷不乐坐下,情绪不高。 尤金花看了眼女儿,有意缓解情绪,将手中绣的鸳鸯给她看: “瞧瞧,是给你绣的。” “绣鸳鸯干嘛。”赵盼颦眉。 尤金花笑道: “过了年,你又长一岁,也该物色下未来郎君了,如今咱家不比以往,也是大户了,有你大哥在,京中俊彦你看上哪个,娘便……”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赵盼果断转身,留给娘亲一个臀儿,双手捂住耳朵,一副抗拒催婚,打死不嫁人姿态: “要嫁娘你怎么不嫁。”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尤金花无可奈何,气的抬手,用手指戳她头。 就在这时候,房间外传来家丁惊喜的喊声: “少爷回来了!” 母女两个一愣,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奔出屋外。 就看到庭院中,赵都安手中大包小裹,笑着走进门来,眼睛一亮: “姨娘,妹子,我回来了。” 312、武神途径第二阶段开启:覆甲红衣女术士 大郎回来了! 当赵都安踏步,在家丁丫鬟的簇拥中走进门来,尤金花母女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在这个出行不便的世界里,有的人一次分别就是终此一生再难相逢。 所以赵都安上辈子学古诗,送别和思乡,从来都是个大主题。 更因为来之不易的见面,遥远送达的信笺就盛满了分量。 赵都安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很久,对此体会并不深刻。 他只知道,自己的回家在赵府内引起了一阵“轰动”。 整个宅子里的仆从都出来围观,主母问的第一句是“吃了没”,得知赵都安刚从宫中回返,还没吃午饭,立即命厨娘去生火。 接着,赵都安被迎接到堂内,自然是一阵的嘘寒问暖。 姨娘穿了件素色对襟衣裳,绣满丰腴海棠花。 妹子则是条鹅黄色的裙子,显得格外的文雅碧玉。 两女围着赵都安,先是打量关切,说些诸如吃的好不好,瘦了没有的话,赵都安则将从太仓回来时,专门带的当地特产拿出来,当做礼物,并随口讲述了些沿途见闻。 至于工作上的事,简略地说了个大概,被截杀的插曲更是只字未提。 如此,说到厨娘端上热腾腾的饭菜,赵都安大快朵颐了一顿。 一路赶路,虽也在沿途城池歇脚,但此刻归家,才觉双脚落了地,滚烫的吃食入腹,吃饱喝足的赵某人起身,以要休息为名,回卧房歇着。 …… 东厢房。 尤金花与赵盼走回房间,美妇人脱去外套,盘腿坐在床榻上,轻轻锤着匀称修长的双腿,缓解方才忙前忙后的疲惫。 清理少女坐在圆桌旁,兴致勃勃拆开赵都安带回的特产,从礼盒里取出一枚内蕴冰花的玉镯子,套在手腕上把玩,美滋滋道: “娘,你瞧好不好看?” 尤金花瞥了女儿一眼,笑着说: “好看好看,瞅着可贵的镯子,莫要磕碰坏了,收起来,娘给你攒着,以后当嫁妆。” “……”赵盼绷着脸,不吭声了,默默用袖子将手腕罩住,坚决不准备将镯子取下来,转而道: “娘,你说大哥和陛下,到底有没有那个关系。” “啊?”尤金花捏着小腿肉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盯着女儿:“你说些什么呢。” 赵盼鬼精鬼精的,眼珠转动,幽幽道: “外头一直都说,大哥与陛下有那个关系,但咱自家人知自家事,我瞅着不像,大哥满打满算,在宫中宿了几夜?去宫里,大多还是白天,汇报公务去了…… 还有,我听人说,男子和女子,在做了那事后,都会变得不一样,不过我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只觉得没啥变化。娘你有经验,您说,是不是谣传啊?” 尤金花啐了一声,嗔道:“黄花闺女家家,整日都想些什么,你大哥和陛下的事,少插嘴。” “我就问问嘛,我又不傻,绝对不会说给外人的。”赵盼鼓起因养了秋膘,愈发圆润起来的脸颊。 尤金花没吭声,只当结束话题。 一边揉着盘起的小腿,一边心中也不禁思绪发散起来: 大郎……还真不像尝过肉味的样子。 …… …… 卧房内。 吃饱喝足的赵都安简单洗了个澡,这才舒舒服服,爬到了床上。 “也不知道,高廉的案子会怎么发展,李彦辅肯定不会听之任之。 唉,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朝堂……算了,与我无关,贞宝既然说她来处理,那就这样吧,要真明天让我上朝,当众答辩,还真有点紧张……” 赵都安思绪散乱,左右睡不着。 干脆爬起来,在床上盘膝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进行今日的修炼。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荒废不得。 徐徐吐纳,于脑海中观想武神途径的第二幅图《六章经》。 按照经验,他会进入一片无光的黑暗中,然后等到周身气机流转完整周天,再醒来。 然而这一次,当他飘忽间,进入《六章经》内,眼前的黑暗徐徐散去,视野中竟出现了景物! 赵都安愣住! 终于有变化了?是自己在神章境站稳了脚跟? 这么巧,刚回京城就有进展。 压下惊喜,他好奇地打量四周,发现身处之地,乃是一片荒凉的林地,远处是荒僻的郊外,天空也是乌云凝聚。 冷风潇潇,时节大概在深秋。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六章经内,是否还有老徐……” 有了经验,赵都安丝毫不慌,朝着前方走了几步,便出了这片稀疏的林地,眼前豁然开朗。 视野中,前方竟伫立着孤零零一座破败庙宇。 破庙更像道观,但与当今时代的建筑风格略有区别,更为古老,不知道荒废多少月。 大门油漆斑驳发黑,布满蚀孔,檐角的灯笼掉在地上,只剩竹篾骨架。 庙宇匾额结满蛛网,斜斜悬在檐下,其上字迹却好似被人为毁去,庙门前的台阶龟裂,裂缝处杂草丛生。 “这应该就是六章经里的第一站了,恩,建筑古老,唔,是六百年前的风格没错了,难道是老徐曾经见过的一些地方?给画了进来?” 赵都安好奇地走到庙门外,拾阶而上,抬手用力一推。 “吱呀——”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清冷僻静的庭院,院内遍布野草,角落坍塌着一尊丹炉。 目光循着荒草中近乎被掩盖的小路,抵达历经无数时光摧残的主殿。 殿宇门户紧闭,外头两根立柱上,好似遭刀劈斧凿,刻痕毁去原本的对联。 “有人吗?”赵都安没来由心头一凉,啧啧称奇,这地方阴气有点重啊。 大声呼喊了两声,没有应答,只有庙宇后头飞起两只乌鸦,嘎嘎振翅,掠上枝头,俯瞰下方。 “没人?这六章经的风格,和上一幅有点大啊……难道npc在主殿里?” 赵都安吐槽,他习惯地将武神途径的画卷当游戏通关。 双脚已朝主殿走去,然而就在他抵达主殿台阶前。 突然,一股飒飒的凉风伴随着强烈的危险预感,从背后袭来! 令他刹那间颈后汗毛根根立起! “不对劲!” 赵都安豁然转身,继而瞳孔骤然收窄。 只见,身后与他双眼平齐的空气中,竟悬浮着一双红色的绣鞋,鞋的主人似是一名女子。 此刻,绣鞋徐徐从天空中落下,他清楚看到鞋子上方,一截白皙如玉的脚踝。 再往上,是两条莹白的玉腿,笔直纤细,旋即被垂落的大红裙摆遮住。 “什么女鬼……”赵都安只觉呼吸急促,浑身好似被某种力量锁住,难以动弹,他竭力抬起头,终于窥见从天而降的女子真身。 那赫然,是个身披大红嫁衣的古典女子,暗红的嫁衣如同干涸的血迹,其上描绘金色祥云瑞兽纹路。 只是其脸上,赫然覆着一张遮住大半脸孔的暗金色面甲,造型古朴神秘,只露出半只下巴。 女子手中,还握着一根秤杆,通体以红、金两色描绘,握柄一端垂下一枚绑缚青玉环的穗子。 此刻,这嫁衣女术士从天而降,冷冷俯瞰赵都安。 眼神冷漠,手中秤杆戳入赵都安的头骨,后者浑身隐隐剧痛,继而眼前一黑,意识混沌。 硬生生被打出了修行冥想状态。 赵都安在被踢出《六章经》前,只隐隐听到一声似有似无,极度厌烦的声音: “烦……死……了……” …… 赵府,卧房内。 “呼哧呼哧……”赵都安猛地从冥想中醒来,大口喘息,额头沁着汗珠。 等确定已“回归”才松了口气,从被杀的状态缓过来。 “没看错的话,我刚才头盖骨被掀开了……” 赵都安摸了摸完好的额头,嘴角抽搐,“人家的秤杆都是拿来掀开盖头的,你拿来掀开头盖骨是吧……老徐,你这画的都是什么玩意?女鬼?古代术士?反正不像武夫……” 赵都安骂骂咧咧,通过短暂接触,他判断出两点: 第一,画卷中的“嫁衣女子”不是鬼,而大概率是某位强大的术士,因为他在庭院中浑身被定住,以及那一股隐隐的法力波动,都是典型的术士手段。 当然……一个术士为啥不施法杀人,而是用物理手段……恩,考虑到武神途径也是术武双修,也能理解。 第二,这应该就是《六章经》的修炼内容了。 “上一幅《武神图》,是让我跟着老徐走一段路程,模仿他,学习他,炼心。” “这一幅《六章经》,显然涉及到‘对战练习’了,如果没猜错,修行内容就是战胜这个古代女术士……啧,这咋越看越像游戏了,还是魂系游戏……妈蛋,我不擅长这个啊,黑悟空都只看别人打,自己没有半点想法的……” 赵都安叹了口气,虽是吐槽,却隐隐有些兴奋。 他缺的,还真就是与强者厮杀的经验,结果这图卷中,就安排上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用秤杆的女术士,是历史上的哪位古代强者,恩,老徐肯定不会乱编,应该是他曾经打过的对手吧?” “等等……金色面甲……” 赵都安突然一怔,回想着嫁衣女术士脸上,那风格独特的暗金色面甲,不禁联想起在太仓府,见过的那个覆甲女影卫。 313、唇枪舌剑 暗金面甲……青铜面甲……两者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赵都安不禁陷入深思,虽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牌影卫,很难想象会与大虞太祖的“朋友圈”联系起来。 但……修行传承这种事,却是真实存在的。 “倘若覆甲女术士的确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某个传承的高手,那么同一传承的后辈子弟,与之保留有相近的特征与传统,就顺理成章了。” 赵都安摩挲下巴,有些蠢蠢欲动。 就像游戏里卡关,过不去的时候,都会习惯性找攻略一样。 虽说存在缺乏提防的因素,但出场就被秒,说明自己与女术士的差距有点大。 而单方面受虐,对修炼并没有好处,这时候,若能基于这条线索,找到女术士传承,弄清楚,再去打,把握就要大很多…… “恩,也不急,明天去衙门找小马问问,他有经验。” 赵都安打定主意,又忍不住有点幽怨: “老徐这设计的根本不合理,哪有刚进神章,就遭遇这么强大对手的道理,简直地狱难度。” 摇了摇头,赵都安只觉精神一震疲惫,倒头就睡。 ……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 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和殿外的午门广场上,赶来上朝的大臣们已是聚集了起来。 往日里,大臣们都是早到,然后打个盹,或者三两成群聚集谈论。 但今日气氛明显有些异样,不少目光投向了都察院御史陈红身上,伴随着窃窃私语声。 俨然,经过昨天一下午,和晚上的发酵,太仓府的事,已经传开。 “等下陛下垂询,你如实回应就好,若有变故,莫要乱说话。”袁立笼着袖子,站在陈红身边,目不斜视地低声说道。 陈御史忙点头,表示明白,能被委任为赵都安的副手,自然知晓今日早朝的轻重。 袁立点了点头,扭头朝午门外瞧。 这会骨架颇大,冷峻暴躁的“阎王”马阎也走了进来。 诏衙与各大衙门关系势同水火,马阎上朝往往都是独来独往,鲜少有人与之靠近,今日也不例外。 这会双方对视了一眼,彼此点头示意了下,便继续等待起来。 俄顷,李彦辅姗姗来迟。 这位老迈的大虞相国面无表情,与往日的昏昏欲睡模样不同,今天腰背都仿佛挺直了几分。 身后跟着数名李党成员,也都是神态严肃,看到都察院的人后,双方目光在空气中摩擦,好似擦出火星来。 “噹——” 钟声响起,百官入朝。 当群臣在金銮殿上站稳,一身龙袍,头戴珠帘冠冕,威仪日益深重的女帝走上龙椅。 旁边太监走了流程,询问可有人启奏。 御史陈红侧步走出,走上前,手捧奏折,高声道: “启奏陛下,太仓银矿贪墨一案,业已查清,犯官临封布政使高廉于昨日押送入京……” 身为副使,今日他代表赵都安上朝。 饶是消息早已扩散,但群臣听到陈红完整的讲述版本后,仍旧大为吃惊,殿上一时有些骚乱。 端坐龙裔的徐贞观神色冷漠: “临封布政使胆敢犯下累累罪行,视朝廷威严如无物,诸卿如何看?” 前一句定调,后一句询问。 若是寻常案子,女帝这番话说出来,群臣就该顺着她定下的调子附和,主动提出严惩,女帝再点头。 然而,她话音刚落,李彦辅便竟亲自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说道: “老臣以为,此事甚大,涉一布政使之清白,该当仔细核查,或再调太仓官员入京,待确认无误,再做裁断。” 亲自出马了? 在场官员一惊,一般来讲,涉及争论,都是先安排派内言官先开口,言官质询,名正言顺,也有回旋余地。 可这次,李彦辅却第一个跳出来表态,这已经说明了某种态度。 “呵呵,相国老成持重,再审之说倒也不算错,只是这‘清白’二字,未免不妥,”袁立笑呵呵走出,直面老对手,侃侃而谈: “此番赵使君去太仓,破此大案,证人证言证据皆备,已是无悬念,高廉已是罪臣之身,可当不起这二字。 至于核查,我都察院昨日已仔细查验过证据,确如奏折中所说,一般无二,如此,便也没必要再拖延下去,理应尽快惩处,已昭告天下,国法之威严。” 你想核查再审? 没问题,我已经帮你复核好了。 李彦辅抬眸看向袁青衣,说道: “查案当避嫌,此番太仓之行,乃陈御史参与,都察院来核查,又岂能作数?何况,这所谓证据中,可否有高廉认罪之供词?若无,便是存疑,一道堂堂布政使,岂能不容许其自辩,就予以定罪?” 你说你查了,就行了?避嫌懂不懂? 袁立嗤笑道: “相国此言差矣,太仓之行,陈红只是副手,我都察院又有何避嫌的?是了,听闻相国与赵都安不睦,多有私仇,莫非,相国是因这桩案子是赵都安破获,才予以质疑? 总归不可能,是因高廉同为江南士族出身,乃同乡,而予以袒护吧?” 这话就太刺耳了。 李彦辅还没吭声,身后李党一名给事中已经跳出来开骂,质疑袁立信口胡言,诬陷朝臣。 都察院一方,也有御史跳出,予以凶猛还击,抨击李彦辅公报私仇,阻拦赵都安立功。 一时间,金銮殿吵闹一片。 双方阵营泾渭分明。 李党的策略是“拖”,想在审案流程上拉长时间,最好再多跑太仓几次取证,先争取出足够的活动时间,再想办法捞人。 都察院则主张尽快问斩,突出一个兵贵神速。 最终,女帝调和两边主张,轻描淡写下令: “此案交由三司会审,最迟十日内查清。” …… …… 诏衙,总督堂。 “所以早朝上争出来的结果,是将人先押送去刑部大牢?然后三司会审?”赵都安手中捏着一块糕点,诧异问道。 往日给九堂开会的“会议室”内。 下了朝,返回衙门的督公马阎端坐主位。 堂内,除了赵都安,还有问询而来的张晗和海棠。 赵都安今天一早,就屁颠屁颠跑来衙门,先简单处理了下这段日子,梨花堂积压的琐事。 得知马阎散朝回来,便跑过来打探消息。 “恩,想定一道布政使的罪名,哪怕你拿回来了证据,但按照国法,由京中重审一次是必须的,否则随便一个钦差想要制造冤假错案,就太容易了。” 马阎解释道:“所以,袁公的目的,既非阻拦重审,更非不要三司会审,而是避免流程上的拖延,否则一个案子审个半年,一年,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迅哥就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国人最喜调和,若要开个窗,偏要说要破屋才好……赵都安点头,表示理解。 旁边,海棠忍不住道: “所以,李彦辅会怎么办?是依旧想办法拖延,还是如何?刑部的裴楷之被拔掉了,大理寺的周丞也被拔掉……他们想主导会审,已经不可能了吧。” 马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 “李彦辅想主导的确很难,几乎没可能,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法做事,永远不要低估‘李党’的底蕴。 当初陛下拔掉裴、周二人,李彦辅是没有出死力气保的,这既是其主动退让,但更是以退为进,牺牲掉了大的,却也护住了根基…… 你们莫要以为,所谓的李党就依靠那几个柱石般的大臣,李党之所以能令陛下忌惮,不在于有几个高官,而在于中低层盘根错节的,诸多江南士族出身的官吏! 如刑部,裴楷之倒下了,但里头还有大量李党的官吏在,看似不起眼,但真正做事的,还是这帮人呐。” 所以,潜台词是李党看似倒了几个大员,元气大伤,也的确元气大伤……但底蕴仍在…… 李彦辅之所以默许弃子,正说明,裴楷之与周丞的倒下,并不致命。 赵都安心中一凛,记下这点。 接连的几次胜利,让他对李彦辅开始祛魅,甚至看轻……这很可能是个错觉。 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敌人!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若有变故,再寻你们。”马阎说道。 “是。”张晗与海棠起身告辞。 然而赵都安却留了下来,堆起笑容,搓搓手:“那个……师兄……” 马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有屁就放。” 啧,还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孤臣啊,明明我荣宠加深,还对我不假辞色……有性格……赵都安笑着道: “我想请教下修行上的事,恩,就是我最近,终于进入《六章经》了,然后就遇到那个穿红衣服,用秤杆砸人头盖骨的古代女术士……您也是修行武神途径的,肯定早遇到过了,所以我就想问问,怎么对付?” 马阎起初听得还算认真,准备给出修行建议,但听到后头,不禁愣了下: “红衣女术士?什么女术士?” 314、尚书拦路,查阅卷宗,女术士的来历 赵都安一怔:“就是那个……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微妙: “师兄,您修行《六章经》时,遭遇的是什么?或者说……一般而言,会看到什么?” 马阎瘦长的驴脸平静地与他对视,似乎也猜到了什么,缓缓道: “所谓的《六章经》,乃是太祖皇帝将一些强者画在了图卷中,后世习武神传承者,可进入其中,与之切磋,乃至拜师学习。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太祖皇帝能创出传承,也是采百家众长,何况太祖帝心胸何等开阔,自然不会介意这些虚假的名分…… 据我所知,这第二幅图画内,的确描绘着不只一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强者,但正常来讲,你进入后,会先遭遇一位沙场武将,出现在一片沙场上,与之厮杀,学习。 若你足够聪慧,就可从其身上获得一些法门。 恩……等你打败了这个武将,才能遇到其他人,比如,我知道的,里头就有僧道,乃至江湖武人……不过,并非全部要见一次,才能晋级。 我当年在宫中修行,便得到教诲,说将画中的一个人本事学透,远比贪多嚼不烂好的多……至于你描述的红衣女术士,却闻所未闻。” 啊这……开启隐藏副本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赵都安吃了一惊:“这……这样吗?” 马阎深深看着他,意有所指道: “起码我知道的,是这样。你也可以寻海供奉询问,看是否有这人。” 身为女帝的刀子,冷峻大太监在佛道斗法后,虽不知赵都安身怀“龙魄”,却也猜到,他有些秘密。 成年人的社交,就在于点到即止。 “……我知道了。”赵都安若有所思,拱手告辞。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马阎王的提醒: “对了,太祖的画越往后,画卷中人物的灵性越高,与第一幅武神图不同,第二幅六章经内的古人,虽是画出的,却可以一定程度交谈。很是奇异。 所以,未必一定要搏杀,若能得到其认可,好处或更大……我就曾听闻,曾有人获得画卷中人物青睐,遇险时观想其显现于尘世……当然,这只是传闻,我也不曾见过。” …… 梨花堂。 赵都安返回堂口,心中兴奋多过于忐忑。 他怀疑,倘若六章经内描绘的强者,是从低到高排列,那自己遇到的戴金色面甲女子,是很靠后的一位。 “这也能解释,为啥比我强大那么多,根本毫无抵抗力……我被秒的情况下,意味着双方层级差太大,我压根学不到任何东西……” 赵都安思忖着,准备下午进宫一趟,从覆甲女影卫入手,打探消息。 然而他没清闲多久,堂口外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赵大人,我们奉命来核实高廉一案的细节。”一名刑部陌生官员手持文书,进入梨花堂就道。 “人犯不是已经移交了么?”赵都安随口道。 刑部官员不卑不亢道:“您毕竟是主办官,所以……” “行了,问吧。”赵都安挥手道,依次对刑部官员的问询予以回答。 末了,他好奇道:“高廉多久能定罪?” 这名刑部官员迟疑道:“待查清楚,自当定下。” 说了等于没说……好吧,不为难你了……赵都安索然无味。 而当刑部的人离开后,大理寺的人也紧随而至,同样是来询问案情的。 因与大理寺的争端,这帮人尤为紧张,也比刑部客气了不少,赵都安不厌其烦,又配合了一次。 问出相同的问题,后者答复依旧很官腔。 “有点意思了。”赵都安摩挲下巴,从这两拨人的暧昧态度中,咂摸出点味道来。 好在,都察院有陈红在,没有派人来打扰他。 …… 中午。 赵都安招呼了海棠等同僚,一起去城里一家酒楼吃喝 ——诏衙伙食天怒人怨,有条件的都是外头吃。 席间,几人隔着屏风和竹帘,都能听到酒楼里,许多对高廉案的议论。 显然,太仓银矿的案子已经传开。 客人们对于贪墨不很关心,倒是对于一位布政使的生死,背后涉及的权力博弈,朝堂上的暗流汹涌,极为感兴趣。 一个个指点江山,分析的头头是道。 “消息传的怎么快吗?怎么民间这就开始议论上了?”海棠愣了下,疑惑嘟囔。 赵都安捏着酒杯,意有所指道:“只怕是有人推波助澜。” “你是说……”海棠愣了下,女缉司是个破案高手,但在更高层次的斗争博弈上,略显稚嫩。 赵都安摇了摇头,没多做解释,哪怕在这个封建的时代,许多博弈仍旧会借助民间舆论来施压,引导风向。 “民意”这个东西,在某些博弈的关口,会起到奇效。 太仓府的人,都懂得煽动百姓请命,向自己施压,京城这群大人物理所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手段。 饭后,赵都安让同僚们先行回衙门,自己独自一人,走在街头巷尾,暗暗听取更底层的风向。 果然,与酒楼里那些有身份的客人不同,京城百姓们议论的,乃是高廉奸淫掳掠,为一己之私,栽赃灭门,枉杀良人的罪名。 市井百姓义愤填膺,怒骂狗官该杀。 唔……若无意外,这应该是袁立,或者皇党的人放出的风……赵都安正思忖着,忽然一名家丁模样的人走过来,恭敬道: “大人,我家老爷请您一叙。” “你是哪家的?”赵都安疑惑询问。 家丁抬手,指了指远处僻静的街道口,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 此刻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孔。 礼部尚书! 赵都安诧异了下,他与这位执掌六部之一的重臣并无太多交集。 印象最深的,只是他的儿子,王猷,是修文馆内的学士之一。 后来几次见面,大多在公开场合,属于一同出席的交情。 他找我做什么?是恰好偶遇?还是专门寻我? 赵都安在脑海中,迅速将这人的立场回忆了下,王家乃是大虞门阀世族之一,但并非江南门阀。 此人,也不是“李党”和“清流党”成员。 勉强算是“皇党”,但并非骨干,而是被拉拢的一方。 “王尚书,好巧啊,不知有何事找我?”赵都安走到马车边,拱了拱手。 礼部尚书自小便是门阀贵公子,虽已年至中年,但自有一股大族贵胄的气度,微笑道:“赵大人不妨上车一叙。” “呵呵,不必了,我还有些事,就站着说两句吧。”赵都安婉拒。 笑话。 这个车,是能随便上的么? 王尚书目光闪烁,也未劝解,几名家丁懂事地走远,他才叹道: “倒没什么事,只是听闻赵使君将高廉缉捕回京,满朝文武,甚为惊诧……” 赵都安笑眯眯道:“王大人,我这个人喜欢开门见山,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不必绕弯子。” 王尚书苦笑一声:“倒是本官啰嗦了,既如此……也罢!” 他表情正色道:“对于高廉的处置,不知使君是怎样想法,我么,与高布政使并无多少交集,但也听闻其素来雅量高洁,实难想到,会犯下那等事,不免疑惑……” 赵都安微笑道:“王大人是批评我,冤枉忠臣了?” “欸!哪里的话,”王尚书忙摆手道: “满朝文武,谁不知使君的能耐?只是,哪怕是圣人,亦难免被小人欺瞒,依我之见,使君或被那王楚生,亦或什么人诓骗也不一定。 本官的意思是,涉及一位布政使,也算半个封疆大吏了,万万不可马虎,何况,哪怕退一万步,高廉确有其罪,但……值此时刻,逆党仍旧猖獗,朝局亦未稳固。 区区一个高廉,本不算什么,但若因重罚,而导致江南士族离心离德,于我大虞朝而言,只怕弊大于利,于使君而言,亦是如此。 这些话,在外不好说,只当我私下提醒,于公,高廉的案子应谨慎核查,于私,使君如今已立下大功,也没必要将事情做绝。” 赵都安静静凝视对方,平静说道: “王大人今日找我,说这些话,是代表谁?还是替谁传话?” 王尚书矢口否认,正义凛然: “使君误会了,本官一心为公,为朝廷,为陛下,若说代表谁,便只有代表朝堂,代表陛下,若说替谁传话,也只有替黎民百姓,替江山社稷传话。” 好一个替黎明百姓说话……赵都安暗骂一声滑不留手,神色淡然道: “王大人一心为公,赵某佩服。不过,我已回京,不再是钦差,此案后续也与我无关,如今乃是三司会审,王大人这些话,该去说给他们听,我还有事要忙,便先走一步了。” 说完,扭头就走。 “赵使君?赵大人?” 礼部王尚书喊了两声,见喊不动,颓然叹了口气,最后喊了一句: “有些事,如今做了,是顺水人情,若不做,人家照样能解决,这人情可就成了仇了,好好思量下吧。” 说完,王尚书仿佛完成了一个任务似得,缩回了车厢,催促驾车离开。 赵都安驻足,扭头目送对方消失在人群,若有所思。 …… 下午。 赵都安再一次前往皇宫,却不是见女帝,而是借助“供奉”腰牌,进了宫门,奔着武库方向走。 找到了皇族供奉所在的衙门口。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领供奉腰牌的时候,抵达后先问海公公在哪,得到回复: “公公在休息,不见外人。” 休息?这会还在睡觉吗?赵都安腹诽,不是说人老了觉少么。 衙门里那名轮值太监知道赵都安身份特殊,小心翼翼道: “您若有重要的事,也可去通报。” “不必了,”赵都安摆手,说道: “我想查看影卫的资料,在哪里看?或者,以我的权限能调阅么?” 年轻太监笑着指了指衙门对面: “在那座案牍库,影卫的基本资料都在那里了,您可自行去调阅,只有少部分绝密的,不在这里。” 能自己查最好了……赵都安点点头,出门去了案牍库,出示腰牌后,顺利进入。 并顺利在案牍库某一座书架上,找到了“临封金牌影卫”的胆敢。 “就是这个!” 赵都安捧起一份覆着浅浅灰尘的胆敢,将其打开,第一页画像上果然是那名覆着青铜面甲的女子。 “红叶?她叫红叶?”赵都安终于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影卫的成员,一般由三种人构成,一种是世代承袭,就是老的影卫退休或者死后,可以举荐自己的后人顶替加入。 一种是军中士兵转入,往往是“军中斥候”里,出类拔萃的,挑选调入。 再有,就是从外界吸纳,比如一些江湖人,甚至商贾,会被吸纳成为影卫的一员。 不过这种往往处于外围,多负责收集情报,提供一些帮助。 资料中显示,这名叫“红叶”的影卫是内部承袭而来,其擅长的乃是暗杀,追踪。 至于掌握的传承,并没有名字,而是一脉单传下来。 是一门结合“剑道”和“大母神术法”的独特武学。 “咦,她也是武道和术法双修?唔……但这个好像和武神传承不是一回事…… 武神是将二者融合为一,而这个红叶,就是单纯的,以术士修行法门为根基,同时修行武道剑招……唔,非要做个类比,就是佛门天海和尚那种吧?” 赵都安尝试进行理解。 “所以,她本质还是术士,但战斗方式,更倾向于武人……嘶,让我联想起了挥舞魔法杖进行物理攻击的魔法师……” “大母神?正神中的一位,只有女人才能供奉这位神明,不过并不在天师府和神龙寺主修的神明名册里…… 在千年前比较活跃,但因为这位神明的术法战力较差,偏向辅助……所以渐渐衰落……唔,我理解她为啥要兼修武道了……” 赵都安翻看卷宗上的内容,恍然大悟。 他继续往后翻,看到纸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有关红叶的战绩。 快速掠过,果然在最后面,找到了对这个传承来历的描述: “修习该传承,覆面甲以聚拢法力,生死危机时,掀开面甲可或加持……此传承,最早可追溯至约六百年前,太祖皇帝同时代,江湖第一女术士裴念奴。 史载其曾与太祖战,不分胜负,后与仇敌一战中,掀开面甲,踏入假天人境,追杀强敌三千里力竭而亡。” “备注:《太祖手札·卷六·家书》载,裴念奴常流连茶楼,听说书人讲书,每每痴迷入神,不能自拔,凡断章者,每每以秘法囚之,待故事说毕,方予放归。” …… 状态不佳,今日一更,明天争取多写点补 感谢:he2004的二百点币打赏支持! 315、给裴念奴讲故事 这是什么怪癖……案牍库内,阳光从窗格刺进来,穿过一栋栋书架,洒在他手中的纸卷上。 “所以,这个裴念奴,不只是六百年前的强大古人,更是个动辄将说书人关进小黑屋的可怕家伙……” “与太祖交手,不分胜负……恩,这里应该记录的,是尚未踏入天人境的老徐吧,但光这条战绩,也很可怕了,巅峰期假天人境界……嘶,岂不是说,与贞宝相似?” “裴念奴……名声不显,起码我不知道,六百年过去,的确太多记载都尘封在了时光里,倒是老徐,你把人家画下来做啥,总归不会是念念不忘……” 赵都安杵在案牍库内,脑海中念头纷呈。 他合上书册,心中有了想法: “按马阎所说,六章经内的人存在一定的灵性,可以沟通,我看样子是没可能通过武力,与这个裴念奴对抗了,那不如转换思路,投其所好……” “正所谓,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只要准备充足,就没有舔不到的大人物……” 路径依赖了属于是。 不过,仅凭这三言两句的记载,还是不大够,赵都安径直走出皇宫,直奔衙门,准备接下来利用手头资源,搜集“裴念奴”的资料。 予以攻略。 …… 就在赵都安忙于搜集资料的同时,高廉一案,也正式开始核查重审。 坊间的舆论风向,只是多方势力博弈的一个小缩影。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再开。 这一日,有人惊讶目睹,大群言官齐入金銮殿。 后传出,早朝上数十名官员联名,为高廉“请命”。 更奉上一份诸多官员签名的奏疏来,大意是高布政使名声在外,雅量高洁,有目共睹。 实难相信,竟会犯下那累累罪行,进而质疑诸多证据的真实性。 更有给事中当朝对诸多证据予以反驳,怀疑赵都安这个钦差被欺骗,高廉之入狱,乃为人所针对。 这一场在朝会,严格而言,并无实际内容,但政治意义却极明显。 如此浩大的请命,朝堂上也不多见,背后无疑是李彦辅为首的江南大族在推波助澜。 散朝后。 国子监中,亦爆发争吵,据说学子分为两派,针对“高廉是否被诬陷”一事,打起擂台。 不过,碍于证据颇多,仍是持“有罪”的学子占据绝大多数。 但,有相反的声音出现这件事,本身就释放出一种微妙信号。 白马监,后衙。 “李彦辅真有这种本事,如此迅速,令这么多官员表态?”赵都安坐在几乎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下,好奇询问。 对面,是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司监孙莲英。 因秋日冷了,老太监膝盖上盖着一张针织的毛毯,身上的衣裳也厚实了一层,这会笑呵呵道: “李彦辅盘踞朝堂多年,底蕴自然厚实,但历经几次敲打,威信也落了许多,这次能如此反应迅速,倒不光是他的手段。 你可知道,昨日江南高家,与其正妻所出的家族,联袂而至,抵达京城,只一日的功夫,就拜访了足足三十多家府邸。” 南方士族的人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赵都安吃了一惊,然后挠挠头,心想自己好像压根没关心这个事,那没问题了。 他笑嘻嘻道:“您这在白马监悠闲度日,消息倒比我还灵通。” 老司监瞥了他一眼,“呵”了声,淡淡道: “人在一个地方活久了,认识的人,总归要多些。” 赵都安深以为然,将手中擦干净的几枚冬枣递过去,笑道: “所以,您是说,今早朝会上这一出,是士族在发力?” 老司监点了点头,靠在椅子里。 秋日天高云淡,京城的天空也格外澄澈,只有丝丝缕缕的几片云,飘在很高的地方。 “这只是个开始,庙堂上诸多势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天下,原本就是一个个士族瓜分把控,皇家无非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往日里,这帮南方百年大族不显山不露水,之所以如此,对朝廷的畏惧是最大的缘故,人一旦畏惧朝廷,便会想发设法,攀关系,渗透进来…… 但畏惧,不意味着一味挨打,你小子这半年来,的确对士族动手的太频繁了。”老司监叹息道。 赵都安苦着脸,冤枉极了: “我哪有这本事?您要说太频繁,那也是时间不够所致。”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百年底蕴的大家族。 赵都安何尝不明白? 女帝把控朝堂也好,推行新政也罢,最好的,最平稳的,自然是“温水煮青蛙”。 但虎视眈眈的八王,鬼祟的二皇子残党,会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人烧水吗? 若全然为了稳定,哪怕明知高廉是幕后主使,也该假装不知道,先稳住南方士族集团。 但最终,女帝还是决定冒险,挟这半年来积累的威势,以临封官场开刀。 只要高廉顺利被杀掉,士族们大败,士气跌落,新政阻力也会减少……当然,在赵都安看来,这个操作,多少有点刀尖上起舞的意思。 要么让士族们一蹶不振,甘心认命,要么就会激起反心,当然,更大可能性是各种想法都有。 内部再分出不同心思的派别来。 就像据他所知,女帝在新政“开市”这件事上,就故意在吸引一部分士族加入。 用“开市”这块香饽饽,分裂整个士族集团,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以上种种,都是朝堂上不曾明言,但赵都安凭借经验,从朝廷的举动政令上,品出来的策略。 所以说,贞宝也并不是一味在扫清障碍。 在对付高廉的同时,也悄然向另外一些大族递出了甜枣。 “吃几颗就行了,人老了,吃不了太甜的。”老司监只接过几枚冬枣,幽幽道: “总之,你且看着吧,接下来几天,南方士族对京城里说得上话的人物的游说,只会多,不会少,今天李党的动作,只是释放讯号,真正的反攻,还没开始呢。” 赵都安大口咀嚼枣子,说道:“反正与我无关。” 这时,监中有使者找过来,老司监起身去处理公务。 只留下赵都安独自在小院中,以枣下酒。 他闭上双眼,舌尖抵住上颚,吐纳气息流转。 虽是坐卧,却进入如佛门罗汉般的打坐冥想状态。 …… 恍惚间,赵都安再次进入《六章经》。 出现在荒郊野外。 抬起头,仍旧是昏暗的天空,周围是稀疏的林木。 他抬头望去,前方依然是那座破败的庙宇。 “……这算不算复活点。” 赵都安吐槽,整理衣冠,欣然第二次朝古庙走去。 裴念奴留下的记载不多,但他还是寻到了一些古籍,确认了卷宗记载的真实性。 同时,在那些古籍的描述中,对这位“第一女术士(古称:方士)”的阅读喜好,掌握的更加详细。 比如说,身为六百年前,纵横江湖一时的巨擘之一,裴念奴不喜情爱话本,认为“情情爱爱小家子气”。 也不喜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打天下的故事,认为“功名利禄过眼云烟,一个字,俗。” 平生最喜听仙鬼玄奇故事,据说源于幼年时期,对成仙的向往。 哪怕自己后来也成为了天下一流高手,仍旧对该类题材热衷一如既往。 “不就是喜欢玄幻仙侠么……” 赵都安嘀咕了一句,人已经走到了破败庙宇台阶下。 深深吸了口气,他屏息凝神,打是打不过的,那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下一刻,赵都安气沉丹田,朗声背诵道: “一个普通山村小子,偶然进入当地江湖门派,成了一名记名弟子。他以这样身份,如何在门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资质进入到修仙者的行列,从而笑傲三界之中?且听《凡人修仙传》第一回。” “韩立睁大着双眼,直直望着茅草和烂泥糊成的黑屋顶,身上盖着的旧棉被,已呈深黄色,看不出原来的本来面目,还若有若无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赵都安大声念诵。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上辈子上班通勤路上,无聊听书的习惯…… 背诵的同时,赵都安迈步,缓缓推开了破庙的门。 里面依旧如上次所见一般,荒草萋萋,角落里躺着破烂丹炉,正殿荒废已久。 他眼珠四下乱转,没有找到裴念奴的踪影。 但口中讲故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停顿,得益于昨晚的默诵练习,这时讲出来,虽然不算声情并茂,但胜在流畅自然。 而当他第二次走到庭院中央,果不其然,再次感受到一股强横的威压。 来了! 赵都安心一横,压制气机,不做任何抵抗,更干脆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沉浸在说书中…… 而预想中的,被敲开头盖骨的痛楚并未到来。 有戏! 赵都安按耐住欣喜,继续讲述: “……韩立从未想到,此次出去后钱财的多少对他已失去了意义,他竟然走上了一条与凡人不同的仙业大道,走出了自己的修仙之路。” 沙沙…… 冷风拂过破败的古庙。 闭着眼睛背书的赵都安并不知道,就在他面前的正殿屋檐上,一袭大红嫁衣垂着,任凭风吹,毫无所动。 裴念奴手中的金红两色秤杆缓缓垂落,覆在脸上的暗金面甲后的孔洞里,透出古怪的眼神。 渐渐的,曾跻身江湖一流强者的嫁衣女术士缓缓坐在了屋檐上,裙摆下,垂落一双小腿,绣鞋微微摇晃。 暗金面甲后,煞气渐渐舒缓。 “这故事……没听过。” 感谢纸做的猫百币打赏! 316、人证死了 赵都安上辈子看过一个心理症状,名为“山鲁佐德情结”,名字缘起于《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 皇帝每晚召一名少女入宫,翌日杀掉。 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了中止杀戮,主动进宫,她每晚给皇帝讲一个故事,并在关键情节断章,于是,皇帝为了听到后续,只能留她性命。 第二天晚上继续给自己讲,然后再断章……一连讲了一千零一夜,最终打动皇帝,放弃杀戮。 此刻的赵都安,就采用了相同的策略。 考虑到每一个修行者,都幻想成仙,再加上,如西游这种明显典故背景不合适的要刨除,还需要是长篇……他最终选了这个。 虽然肯定记不住原文,但他记得大概情节。 哪怕忘了一些,也可以凭借丰富的阅读经验编一段……总归,拿来“投其所好”是足够了。 “……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赵都安讲完一段,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坐在头顶屋檐上,做听戏状的金甲嫁衣女术士。 双目对视。 裴念奴从故事中醒来,眼神幽冷地盯着他,声音断续:“继……续……” 果然可以交流! 赵都安心头一喜,微笑拱手道:“前辈,且容许晚辈之后再为您讲述,我此来,乃是想……” 裴念奴冷笑一声,身旁悬浮的秤杆倏然掠出一抹长虹。 “噗!” 赵都安眉心被洞穿,身体僵直,直挺挺倒下,被踢出《六章经》前一刻,只听到对方的声音: “下次……再来。” —— “呼……”白马监庭院内,赵都安猛地惊醒,额头沁出汗珠,心中骂骂咧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么凶么,连关小黑屋的步骤都省略了?哦,是了,她可能知道,关不了我小黑屋……” “怎么了?”这时,老司监办完事走了回来,好奇询问。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赵都安无奈道。 恩,考虑到这个方法奏效,他决定持之以恒,再做尝试。 对方之所以不上钩,可能是他讲的篇幅太短,不足以构成足够的吸引力,就像只看几章,断了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应。 但等看个几十万字,沉浸进去了,再断,方能效果拔群……恩,前提是不被愤怒的前辈锤死…… 赵都安默默总结经验。 “不说了,下官告辞。” 他起身,风风火火回家去了,准备多多码字,攒足够的稿子,尽快完成攻略。 “……毛毛躁躁。” 孙莲英张了张嘴,无奈背着手摇头,心想你小子欠我的桂花酒,还没兑现。 …… 接下来几天,朝中变化,果然如孙莲英预料的一般无二。 江南士族开始不断游说,三司会审则逐渐陷入拉锯状态。 第三日,突然有爆料出现,声称王楚生对高廉因某一件事,早怀恨在心,且其提供的证据中,有数个地方存在疑点。 意思明显:认为,是王楚生在造假,诬陷布政使。 第四日,案件又有新的质疑产生,这次是在检举人“宋提举”身上。 有人质疑,宋提举缘何能获得诸多证据,又为何离奇失踪,其检举动机,一时成谜。 第五日,开始有传言,隐隐质疑“钦差”赵都安。 有人搬出证据,说赵都安抵达太仓府后,曾向高廉等地方官索贿,未果。 因此,索贿失败的赵都安存在打击报复,公报私仇的嫌疑…… 消息一出,京城哗然。 尤其几经核实,发觉确有其事,一时间,令不少原本坚称要定罪的人,陷入摇摆。 开始重新审视赵都安带回来的“证据”。 国子监内,质疑的学子越来越多,斥责高廉的人,声音则逐渐减少。 在一种诡异的氛围,和明里暗里一些人的推动下,舆论竟然在几天内,完成了反转。 支持声援高廉的声音,开始出现。 “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颠倒黑白?” 梨花堂内,小秘书钱可柔气氛地将一份京城邸报拍在桌上,圆润的脸蛋气的发红。 抱着肩膀的侯人猛,与盯着黑眼圈的沈倦也脸色难看。 “怎么了?这样生气?”赵都安笑着拿起邸报,看了眼,“只这样,你们就受不了了?” 钱可柔气的眼圈都有些发红: “咱们放出索贿的消息,分明是为了麻痹对方,怎么反倒给这帮人说成了打击报复?以大人您如今在陛下面前的荣宠,还至于为了所谓的孝敬,做这种事?这帮人简直……简直……” “不可理喻。”侯人猛替她说出这个词。 “没错!” 几名当初一起跟着,前往太仓府的锦衣校尉也都义愤填膺,觉得被污蔑了。 赵都安神态却很平静,微笑着放下邸报,说道: “人言可畏我无畏,若区区污蔑就能伤我,本官还能活到现在么?” 些许风霜罢了…… 沈倦不禁道:“大人您可以不在意流言蜚语,但只怕这舆论导向变了,高廉的定罪就难了。李党那帮人,岂不是更有借口,尝试翻案?” 赵都安淡淡道: “你们要记得,博弈真正的战场,永远不在于这些舆论,恩,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说,这永远不是决定性的。陛下要他死,李彦辅若只有这些手段,最多拖延时间,但仍改变不了结局,安心些,都去忙吧。” 众锦衣这才散去。 说是这般说,但中午时候,赵都安还是去了趟都察院,找陈红了解情况。 待客厅内。 “局势不妙啊,”镶嵌银牙的陈御史一脸苦笑,几日不见,这位钦差副手显得疲惫了许多。 赵都安眯眼意外道: “因为那些声援的声音?还是坊间的谣言?” 陈红摇了摇头,小声说道: “赵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有来自地方上各道的加急文书送上京,尤以建成道、淮水道、临封道为主,乃是地方官为高廉请命的奏折。 恩,临封道这块,主要是临封府的一些官员在呈递,太仓府倒没什么,另外,按察使刘季是请辞告老还乡的……重点不是这个,是地方官的请命。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都安脸色也凝重起来:“竟有此事?” 他原以为,南方士族游说,在证据上拉扯就已是极限,不想地方官员联名上书……这意义就迥然不同了。 女帝可以不在意京官们的话,但却不能忽略地方官的奏折。 前者就在眼皮底下,后者鞭长莫及。 陈红叹息道:“而且,今日的会审也不顺利,高廉在堂上咬死了被污蔑,那王楚生提供的证据,也真被找出了瑕疵。” 赵都安皱眉道:“咱们回京前,已经核实过一次,高廉犯下的那诸多案子里,虽未全部证实,但有几件重要的,已是有铁证的。” 陈红苦涩道: “话虽如此,但奈何王楚生的话里,并非全都无懈可击,一些指控的确证据不足,或是线索被销毁,或是他添油加醋,或是他替高廉办事,并不知晓全貌…… 总之,被挑出问题后,李彦辅的人就要死了,说既有许多假的,那如何说明其他证据是真的?要求重新核实。 可南方士族这样运作下去,只怕对我们有利的证据,会越来越少。 而且,李彦辅眼下在刻意,将这件事往逆党上引导,在宣称,诬陷高廉,迫使朝堂内斗,是逆党的阴谋,不可遂人愿。” 说着,他摇了摇头,又振奋起来,道: “不过,袁公方才也与我们说过,眼下我们有两个优势,一个是陛下只给了十日期限,只要熬过去,李彦辅没法在余下的几天内翻盘,局势就还在我们掌握中。 二来,只要县令王楚生在,李彦辅想颠倒黑白,就绕不过去。” 赵都安点了点头,心下稍定。 只是心头莫名蒙上阴云,沉甸甸的,生出不妙预感。 总觉得事情不会顺利。 不过这件事不在他的职权内,也就只能交给陈红等人博弈。 …… 晚上,赵宅。 卧房内,赵都安洗漱完毕,再次进入冥想。 出现在破败庙宇外。 这几天,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攻略裴念奴上,每天准时进入《六章经》,给金甲女人讲故事。 而随着故事情节推进,不断深入,虽然每次都是被秤杆戳死,但他明显感觉到,裴念奴的敌意和冰冷在减弱。 就像不断焐热一块冰,水滴石穿,总会有变化。 这次,当赵都安站在庭院中,将一段剧情高潮讲完,并留了个后续的引子后。 他睁开了眼睛,做出坦然赴死状态,心说:来吧,我做好准备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屋檐上端坐的嫁衣女术士在怔怔出神,似乎犹自沉浸在修仙故事中无法自拔。 虽因面甲的存在,看不到表情,只能瞥见小半个白皙下巴,但赵都安从她轻轻摇晃的两只小腿幅度上判断出: “这娘们听爽了……” 果然,片刻后,因为憋了几天的剧情终于说完,听爽了的裴念奴垂眸,俯瞰下方的赵都安,大发慈悲地没有戳死他,而是轻轻颔首,说道: “……很……不错……” 虽然故事里讲的修仙世界,和现实差异颇多,似乎是凡夫俗子构想出的一套修行法,但裴念奴还是听得很爽。 比她听过所有的故事,都好一些。 “当……赏……” 不等赵都安表达感谢,就听裴念奴又吐出两个字。 继而,她抬起一根手指,朝赵都安眉心一点。 一缕白色火焰倏然钻入赵都安眉心! 伴随着灼热的触感,这一刻,赵都安只觉脑海中好似有一股洪流炸开。 他对这并不陌生,当初老徐教他武技的时候,也有类似的体验,但远不如这个粗暴蛮横…… “此术……为‘灵焰’……可灼烧旁人神魂……肉体不留痕……心火灼烧,如薄皮酷刑,对男子尤为酷烈,有害无益……于女子除痛苦外,却有好处。” 脑海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赏……下次,继续。” 裴念奴传法完毕,身旁秤杆如飞剑掠出。 噗! …… 赵都安从卧床上,猛地坐起,愣愣地张开手掌,掌心隐隐浮现出一朵白色火焰,继而湮灭。 “神章境界的术法……我身为武人,可以用武者气机催动的术法……” 赵都安眼中爆射出惊喜,终于掌握神章境的第一个术法。 “裴前辈还是很大方的嘛……我找到《六章经》正确的打开方式了……” 赵都安正准备尝试一下新技能,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伴随着敲门声: “咚咚,少爷,外头有人找,是个自称陈红的御史。” 陈御史? 他大晚上来我家做什么…… 赵都安愣了下,起身踩着鞋子,披上外套,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走出去,就看到夜色下,陈红脸色难看至极地等在门口。 “陈御史,发生什么了?”赵都安心头莫名一沉。 陈红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话:“王楚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