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烛寺佳人录》 第1页 [古装迷情] 《玉烛寺佳人录》作者:乌鞘【完结】 文案: 大理寺断法,鸿胪寺掌礼,九寺九卿各司其职, 还有个无人知晓的玉烛寺……被灭了。 本该是下一任玉烛寺卿的唐云羡,一逃就是七年, 最后还是被卷回她该在的浪尖之上。 那么,问题来了: 从绝代佳人到亡命之徒,你还愿意做一个守护者吗? 逗比文案: 玉烛寺女子偶像团体出道过程全纪录, 从雪藏到当红,4位成员爆料心路歷程, c位担当唐云羡与神秘公子绯闻大披露! 阅读指南: 纯架空,没有任何考据意义 逻辑少,没有任何批判价值 酸爽多,没有任何指导必要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云羡、时平朝 ┃ 配角:徐君惟、清衡、穆玳 ┃ 其它: 第1章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烛寺卿,你比为师幸运,你自由了,可以不必活在忠诚和良心折磨的夹缝里,不知道今夜过后,像你一样能活下来的女孩还有多少,云羡,保护她们,做一个玉烛寺卿真正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不忠不善,苟且偷生枉为人。” …… 唐云羡在漆黑的云下奔跑,身后是紧追不捨的禁军。 她想,师父,你让我去保护别人,可我自己都要死了。 箭矢破空而至,唐云羡连惊慌失措的时间都没有,踹上路边的树干弹开身体,再落回地面,夜雾浓重,冰凉露水融进额角渗出的汗珠,她听见牙齿咯咯磨咬的声音,像夜枭肆无忌惮的笑。 马蹄声在追逐中越来越稀疏,是之前故布疑阵引走了追兵,果然有些时间就不能怕耽搁,唐云羡脚下在跑耳朵在听,细密的风声刮擦将落未落的秋叶,哪里都是黑暗,是黑暗就有危险。 中毒后,奔袭亡命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唐云羡的腿越来越沉,心跳却越来越快,意识想要从里面撕开她的身体挣脱,是毒-药,是玉烛寺才有的埋心散在起作用,她就要死了。 先消失的是内劲,唐云羡跌在地上,站起来艰难地挣扎着往前几步,再摔回去。 她身上唯一有力的只剩下粗重的唿吸,痛苦和恐惧不知哪个占了上风,求生的意志驱使她往前爬行,刚下过秋雨的山路泥泞不堪,她的身体就像和烂泥融为一体,埋心散不会让她直接死去,她没有了功力,意识也将涣散,然后她就是躺在这里的一块肉,皇帝的鹰犬会找到她将她叼回皇宫,献给那个刚刚坐上王位的新帝,以他对玉烛寺深恶痛绝,不会因为她才十三岁就能放她一条生路。 权力不是靠生路能攀登到的巅峰。 这还是太后对她师父说得话,太后死了,师父也死了,马上就要轮到她了。 唐云羡十三岁的前六年活在帝京城南栉风沐雨的破庙,剩下的七年活在玉烛寺不见天日的地宫,这样的日子她活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本来该坦然接受,但她心中有绝望滋生的恨意,五指深深扣进秋雨过后疏松瘫软的泥地,却什么都握不紧。 马蹄声停在身后。 她回头看,禁军牙尉的甲冑通体漆黑,连马匹的面甲也冷光逼人,这一人一马没有被她逃跑时布置的假象迷惑,一路追至面前,远远的居高临下,不只是因为谨慎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并未再靠近,但这个距离足够毫不费力杀死她。 禁军牙尉的脸被头盔遮去大半,只露出眼睛,夜色太浓,唐云羡中的毒也已太深,她什么也看不清。 唐云羡半撑起身子,紧盯他模煳的轮廓,看他在马鞍一侧取下硬弓,抽出羽箭。 弓弦涨满到极致,像一轮明月尽在眼前,箭簇寒光湛湛,在射出前就贯穿了她的视线。 唐云羡没有闭眼,她和死亡照面的次数有点多,算是熟悉的老友,眼下没什么好畏生,不管怎么不甘心,她还是要死的。 这一箭迟迟没有贯穿她的性命,除了被死亡催促的心跳,一切都在变慢,慢得她不耐烦,甚至想催促慢吞吞的禁军牙尉快点动手,磨磨蹭蹭难道还让她这个玉烛寺的晚辈教他怎么杀人吗? 弓弦松弛下来的那一声很像无意识弹拨琴弦的低嘆。 唐云羡愣住了,她望着黑暗里的禁军牙尉,箭簇在他身前最后一闪,回到了箭囊。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掉头走进被雾气包裹的浓郁夜色。 雾气随着那人的离开慢慢淡去,是黎明,远处隐约透出淡淡的红光,唐云羡浑浑噩噩,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着?她揪紧扎根坚韧的秋草才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看得见光的方向,是一片湿漉漉的小树林,光亮忽明忽暗,她走进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跑上了帝京近郊的一处山地,这里可以俯瞰沃野之上的都城。 到了这她也才看清,原来红光不是黎明,是火。 半个帝京皇城变成了火海,垂落披盖的幽暗夜空也仿佛陷入燃烧,慌乱的绯红在天际蔓延,这该是个充满尖叫和死亡的夜晚,可此时此刻在这里,虚伪的宁谧却将唐云羡搂紧,捂住她的耳朵。 埋心散最后的药力在她身体内升腾,唐云羡勐地跪下,险些滑落高坡。
第2页 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 “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 …… 世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倒错搅动,消失不见。但奇怪的是,昏倒之前出现在唐云羡脑海的是苏蕴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 是夜,浑天监察院存录星象异变:裕昌元年,十月初九,荧惑犯心,势不可圜。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啦~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第2章 赏昙是帝京盛夏夜半最风靡的雅事。 有月的夜晚,月照胧昙是一美,而阴绵的将雨未雨的夜,在蓊郁静籁的花园里点起灯火,凄迷的橙红浅光照透淡薄的夜雾,轻笼昙花玉雕般剔透玲珑的花瓣,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韵致。 眼下正是帝京八月,夏昙悄开郁香最浓总在子时,只有这须臾风雅的夜阑人静却忽然被禁军马蹄踏乱,圣上遇刺的消息与闯入的军士一道传遍了公卿世家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自从太后孽党覆灭七年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经歷过当年血雨腥风的贵胄们也已经忘掉如履薄冰苟且偷安是种怎样的日子,禁军的到来触动他们记忆深处的恐慌,庆王府后花园里瀰漫不安的惶惑,庆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除了附庸风雅平日里从不多问多谈,如今已然吓破了胆。 禁军守住了花园所有的出口,黑色的甲冑像冰冷的铁潮扑败所有闲情雅致,这是个不见星月的阴夜,庆王看着暗影里黑潮似的禁军心慌,忙让人多点几盏灯。花园里昏暗迷濛,昙花将绽未绽,可眼下却不是欣赏的时候。 王府管事战战兢兢催促为赏昙雅集特意雇来布灯阵的裱煳匠,“再多挂几盏!” 裱煳匠是个年轻人,话极少,沉默着连点了十几盏灯挂上树梢。她入夜才来,管家并未仔细分辨,如今她举高的灯正正好好照亮脸庞,管事才发现原来是个貌美的少女。 昙花美在无情冷淡,少女与昙花的清冷寂然无异,晕染的淡金烛光照亮她无甚表情却清丽绝伦的脸庞,她的眉目在暖光下却也是疏离的孤清。 一旁目不斜视的守门禁军竟也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唐云羡拢起掉落的袖管,再在树梢上挂了最后一盏灯,跳下木梯,“好了。” 管事掏出指甲盖大小的碎银放在她的掌心,“眼下你出不去的,一会儿再走,不用害怕。”说完他看了眼这姑娘的神色,清冷一片哪有惧意,也觉得自己是多嘴。 花园比方才亮了许多,庆王借着新点燃灯笼的亮光走进带头的禁军,低声道:“圣上龙体如何?可有受伤?” 带头的禁军是个年轻牙尉,语气冷硬,“恕末将不能多言,奉命办事,早朝前诸位请勿走动,由我护送至殿前。” 唐云羡抱臂斜靠着树干,纤细的身姿松弛却不散漫,她泠然的目光逡巡欣赏着迷濛暧昧夜里突然的惊变,柔暖的灯烛被禁军森冷的甲冑映得寒光湛湛。 见禁军牙尉态度冷硬不侵,庆王脸上难免有些讪讪的,又不敢在这时招惹禁军头目,于是轻咳一声,笑了笑,“阿玳,牙尉斟杯茶,他军务在身不能饮酒。” “是,王爷。” 极软又轻的回答像雾一样飘来。 唐云羡低头一笑,收回一直落在牙尉身上的目光,向声音来的方位望去。 从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浮出个裊娜的倩影,朱红长裙曳地,披纱掩不住光润单薄的雪肩,只看便知纤软的乌黑长髮半卷半垂,几分娇慵的堕在鬓边肩上,禁军也有世家子弟,眼见帝京炙手可热的花伎名姝穆玳就这样一步一步踏着优雅的步态走来,不禁手心冒汗,皆紧攥住刀柄生怕滑落。 穆玳韶龄芳华,却有着艷冶的盛名,公卿们盼着她赏面雅集奉上大笔大笔的金钱珠宝,甚至有拿房田两契想博美人的垂青。 牙尉也有那么一瞬晃了神,眼底被柔柔得灯光照亮,可他很快收敛那份惊艷的波澜,“不必,末将静候即可。” 穆玳有些委屈地瞥了庆王一眼,眼底春水转圜波若映星,庆王连忙招手让她回来自己身边,穆玳走出两步,却骤然停住。 她微微侧头去看左边花园斜径旁栽得那棵巨槐,然而树下只站了王府的管事和几个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禁军士卒,再没旁人。 穆玳压下想蹙眉的冲动,低声应着庆王的召唤,有意无意又把目光流连回树下,刚刚她瞩目的地方只见圆叶一片正悄无声息的飘荡而落。 她若有所思,再不多看,朝着庆王的臂弯移去。 树下,管事盘算着今晚是别想睡了,他打算叫雇来的裱煳匠小姑娘到下人房里将就一晚,可转过身,哪里还有什么粗布荆衣的姑娘,茂盛的垂枝下只他一人。 “再拿些椅子来。”庆王这时发话,管家顾不上奇怪,急忙应下,跑离树下。 唐云羡跪伏在墙上,茂盛的槐树枝叶将她掩藏得悄无声息,等到院子里又来了一群下人摆起椅子,她才施展轻功,不作任何响动的腾踩而去。 街路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寂静得诡异,巡防的士兵跑步骑马交错而过穿透静夜,还好北城都是深宅大院,唐云羡往南去的身影始终没被发现。她潜行一段路后落在一处清净院落的高墙上,正要再往里时,却见一人一马晃晃悠悠踩着空空的街,由远而近。
第3页 这个时候,这个情形,这人出现的实在不是时候,跟别提还轻轻哼着一听就不是好来路的靡靡小调,在马上摇头晃脑。而那马像比主人还醉,四只蹄子从街左飘至街右,再乱踏着回来,忽快忽慢的,没走多远就被路过的禁军发现拦下。 “站住!帝京今夜宵禁不得出行,来者何人?下马回话!” 一队禁军都按下刀柄预备拔刀,马上的人这才知道怕了,酒似乎也彻底醒了,恨不得是滚下的马,跌跌撞撞朝带头的卫戍长鞠躬行礼,禁军带着的灯笼照亮了那人,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他面容清朗,长眉似裁,只是喝了酒,脸颊和唇都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女人狠狠亲过,“军爷,这是在下的腰牌。”他自怀中拿出夜里也泛着光的金腰牌,卫戍长接过来一看,刚才的气劲像抽走了一半,蛮横的语气竟缓和了许多,“原来是太府寺少卿徐君惟徐大人,敢问一句为何夜行?” 隐在一旁高枝茂叶的悬铃树后,唐云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微微侧头去看,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禁军卫戍长这时正猫着腰朝徐君惟行了个礼。 太府、司农、大理三寺乃是朝廷上下最无人敢惹的衙门,司农寺管天下粮仓,大理寺掌国法刑罚,太府寺最为阔气,上监皇家库藏,下纳贸易课税,更重要的是负责着官员俸禄,哪个瞎了眼的敢惹太府寺的二把手? 可徐君惟嘿嘿一笑,并没因为刚才的厉声质问气恼,俊逸的脸上满是随和的从容,“太府寺卿洪大人今天迎他的第七房小妾进门,做属下的哪能不赴宴,哪能不高兴,哪能不贪杯……不过,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宵禁?” 卫戍长压低声音说道:“圣上遇刺,城门均已封落,大小官员明日必须觐见,我们奉了上谕严禁各位大人和贵人们走动,等到明天一早,再送各位入朝。” “好说,好说……”徐君惟听了是皇帝出事,也收回了笑,“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们走就是了。” 徐君惟重新上马,脚步已没了刚刚的虚浮,他揽住缰绳将挥未挥之际,陡然抬头。 极高的苍白院墙里探出茂密的悬铃树,滚圆的果实吊在叶片下在无风的夜里一动不动。徐君惟眼中迷濛的酒劲儿像是一瞬间被夜风拂去,只留一丝锐意,他转头向卫戍长问道:“这里是……” “是长公主殿下代发修行的枯荣观。” “这样……”徐君惟略微思索后拍了拍马脖子,边骑边又回头看,“怪不得养得起这样昂贵的名木。” 马蹄和脚步声渐渐远了,唐云羡靠在树后等声音彻底消失才起身。刚静了没一会儿,声音却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她只得绕过树的另一侧,暗中探看是什么人和她一眼大胆半夜闯进了长公主的地盘。 “长公主殿下可休息了?” “没,师父和清衡师姐在后殿。” 说话的黑影也穿着禁军的甲冑,回答他的是个声音脆脆甜甜的小道姑,七八岁年纪,眼睛在夜里熘熘转转,可能是熟悉,话语里还含着笑意,“师父不让人打扰,你一会儿再去。” “不行,一刻也不能等!” 唐云羡跟着那人往正殿去,再跃上枯荣观后殿的黛瓦,双足无声,她还是先到一步。 枯荣观后殿,这是月圆前最后一次祝祷,清衡跟在师父身后,沿着桃枝沾水洒地的湿痕亦步亦趋,大殿砖石灰冷平滑,未干的脚印环绕在她们身后,绣着金色经文的雪白帷幔随风起伏,香雾飘摇而上消失无踪。 她忽的在师父身后停下脚步,举头望向殿顶,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清衡,专心。” “是。”清衡低头,心里却还是犹疑,忍不住又抬眼看去。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道童领着一个禁军打扮的人行至安朝公主面前,这里在祝祷时禁止进入,可公主并没责备来人,而是把净水瓶递给清衡,等他发话。 这位禁军虽没见过清衡,但看她素容沉静,气度高华貌若仙子不似一般道姑,便知她是那位传闻里长公主唯一的弟子,也不再避忌,直言道:“是皇上,皇上遇刺了!圣体受伤,虽然性命无碍,但出事时是贵妃伴驾,她替陛下挡了一击,伤势颇重。帝京已然戒严,刺客并未捉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陛下密诏公主进宫,请公主即刻动身。” 已经代发修行多年的安朝长公主更喜欢别人称她隐未真人,这是她皇兄七年前初登大宝时所赐的尊号,两人同为贤妃所生的兄妹,相差三岁,在昔日太后乱整时期艰难扶持,不似那些平常的皇家兄弟姊妹般疏离,甚是亲厚情真,听说皇兄遇刺,安朝长公主不復刚刚的沉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命清衡留下,自己则跟随来人踏着夜色走出了殿门。 公主离开,枯荣观就又回到方才夜的静谧里,清衡从后殿出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唐云羡坐在屋顶的阴影里嘆了口气,心想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功夫也没有个长进,还是没办法发现她,真的弱。 她看院子里没人,也站起身来。 马蹄声像噩梦里追赶着她一样突然出现,唐云羡像在盛夏里被冰凉的雪水当头淋下,额角生汗,她重新缩回阴影,紧盯着墙外马蹄声越来越响的方向,黑潮一样的禁军从暗处浮现,他们都骑着通体漆黑的高傲骏马,身着黑甲,马佩硬弓身带纤细锋利的直刀,沉默着包围了枯荣观。
第4页 他们并不敲门,径直闯入,走在最前的人甲徽刻着校尉的印记,这些人开始走进每一个房间,打扰所有人的好梦,把一个个道姑道童赶进小院。 唐云羡知道大事不好,她朝着刚刚清衡走进的屋子跃去,这里紧挨枯荣观的北墙,面对的倒是个单独的小院,不开花的草木疏疏落落修剪得像是它们原本的样子,屋子里没有烛火灯亮,黑黢黢融进夜色。唐云羡为了避免被发现跳进了房屋和院墙的夹角,从半掩的窗缝往里看。 玉烛寺建在地宫,唐云羡六岁那年走进去七年后才重新见到真正的阳光,黑暗是她熟悉的旧友,她清楚得在一片漆黑里看见清衡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 原来是在犹豫吗? 清衡回头去看门,还没人闯进来,但恐怕过不了多久禁军就会冲进这里。她轻抖的手拨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轴,从掩盖的暗格里取出她的佩剑。 握剑的手悬停半空,清衡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沉默里的她像寒玉刻出的雕塑,最终,她发白的指节从剑鞘四周松弛下来,一声极弱的嘆息滑入黑暗,剑垂落身侧,和剑一起放下的似乎还有她的肩膀与整个身体,松弛得像泡在热水里。 清衡想,是时候认命了。 “你老老实实让禁军抓走,也还是会连累收留你的长公主。”冷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清衡伸手拔剑! 她动作极快,可剑刚出鞘半截,她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剑刃再不能往外滑出一寸,清衡的嵴背被冷汗浸透,那个声音飘忽如魂,转瞬就到了她面前,活人真的能这么快得无声无息吗? “你不会有事。”那声音清冷如月,如果这样的夜晚有月光照进来,那一定是她音色的剔透,“照我说得做。” 唐云羡一把扯掉清衡淡灰色的髮带,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是回忆,这一章是正式开始啦~ 第3章 被揪出自己房间的姑娘都又被禁军驱赶进了正殿。 枯荣观上下不过十余人,有追随公主代发修行的世家贵女,也有才七八岁大小被公主收留的孤儿,这里都是女子,禁军又都是男人,还穿着寝衣瑟瑟缩缩的姑娘挤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怜。 这一支禁军与之前庆王府的那一支十分不同,或许是禁军校尉秦问亲自率领的缘故。枯荣观不像别的方外之地,常年陪伴长公主的人都知道,秦问年岁不及三十,却是如今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秦问出身文臣世家却自幼尚武,七年前夺宫戡乱他是首功之臣,藉此一步登天,执掌京畿禁军。 秦问英气逼人剑眉斜飞,沉静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里仍旧冷峻。几个年轻的女孩大着胆子偷偷盯着他看,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禁军牙尉走到他身边低语几句,秦问点点头,示意其他人继续看守,他稳步走出正殿,跟着牙尉走至深院里的别居。 十余个禁军守着一个女道士站在草木的影影幢幢中。她显然是半睡半醒中被吵醒,寝衣外只罩了件淡青色淄衣,柔软的乌髮用浅灰色髮带草草挽起又跌落肩头,狼狈得让人难免心生恻隐。 秦问走到她的面前,鼻尖若有似无盪开一股槐花开败前熹微的清甜香气,“你是清衡?长公主七年前收的弟子?” 她点点头,极黑的瞳仁没有瑟缩的惧意,除了一丝疑惑的目光在秦问脸上逡巡,怎么看都只像是修行之人淡泊的坦然。 “带走。”秦问的语气听不出严酷,但却有毋庸置疑的力道。 禁卫推了还在盯着秦问看的女子一下,她披在肩上的淄衣滑落坠地,盖住大片菖蒲纤细多汁的茎秆。 禁军的大牢和天牢不同,这里并不潮湿阴暗,甚至还有几分庄严的阔气,干燥平坦的地面铺着靛灰色的粗糙砖石,倒比一般穷人家里显得还体面,只是每个牢狱十分窄小,直直躺下都做不到,所有被关进来的人只能蜷缩着入睡,像被挤压在铜墙铁壁之间,喘不上来气。 七年前没来过的地方,七年后补上了。 唐云羡靠着墙壁,通过来回巡查的守卫班次计算自己关进来多久。 禁军抓人就像兇悍的鹰隼,直扑目标,绝不做无用的事,这也给了她假代清衡的机会,枯荣观的人被关在别的地方,禁军也不会让他们指认这次特意避开公主也要带走的目标。 瞒天过海容易,但接下来唐云羡也不是有十足把握。 这里没法睡着,隔壁总是传来隐隐的哭声,都是女人的声音。 果然皇帝怀疑行刺与玉烛寺有关,但唐云羡知道,她们是冤枉的。 在玉烛寺前,世人只知朝廷里有九寺九卿:大理寺断法,鸿胪寺掌礼,光禄寺供膳食,卫尉寺造备军械,司农寺管理仓粮禄米,太府寺握有全国钱金赋税,太常寺奉宗庙祭祀,太僕寺所辖全国马匹、宗正寺则料理皇家上下大小事宜……九寺长官即为九卿,位高权重。直到太后垂帘当朝,九寺在暗中才变为十寺,这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玉烛寺。 玉烛寺取名颇有暗中行事的意味,事实也是如此,太后为成就女主临朝的野心而笼络贵戚与平民中颇有不凡的女子,在帝京前朝的皇陵的地宫内为其行事,玉烛寺的长官也称玉烛寺卿,上下皆为女子。太后大权在握与玉烛寺密不可分,她为壮大自己这一见不得人的臂膀,便让手下去搜罗颇有潜力的小女孩掳来地宫培养,为自己效命。
第5页 太后伏法后,党羽作鸟兽散,玉烛寺被当朝圣上下旨追缴,一个不留,然而还是有几个未出师的少女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唐云羡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要清查玉烛寺的余孽,抓来的也自然都是女人了。 此起彼伏的细弱哭声里夹杂着一个老迈的咳嗽声音,颤颤巍巍,像要断气似的,就在唐云羡隔壁的囚室里,她更睡不着了。 禁军的守卫并不阻止女人们哭泣,好像这哭声能让恐惧瀰漫开来,最好人人都品尝到,才会在接下来的审讯里颤抖着实话实说。 子夜已经快要结束了,唐云羡本想休息,却无法入睡,只是哭声还好,无奈隔壁的咳嗽声实在太大,她于是挪了挪,嘴贴近墙壁,“用我帮你要点水吗?” “姑娘好心,不必了。” “婆婆这个年纪,怎么还被抓了?”唐云羡有些奇怪,玉烛寺的后人差不多和她一边大才对,即使有她师父辈分的人活下来,也不过才将近四十,哪有这样的听起来至少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妇人? “我从前在宫中做事,太后出事时我趁乱逃了出去,本以为是逃过一劫,谁知道如今补上了。” 唐云羡垂下眼帘,“原来如此,和太后有关,那婆婆要凶多吉少了。” “我明白,虽然太后已死,但她的阴魂还在皇上心里作祟,哪怕天下和太后有关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他也难善罢甘休……只可惜姑娘年纪轻轻被卷进这样的事里,实在可惜。”隔壁的老妇人说罢又咳嗽起来,声音震颤像有什么在撕裂她的唿吸。 唐云羡等她咳完才再开口,“婆婆见过太后?” “见过的,所以我大概难逃一死了。” “如果有冤屈的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并不是所有太后身边的人都是混帐。”唐云羡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守卫走过,老妇人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传来的是一声绵长的嘆息,“太后身边的人么……太后她死不瞑目啊……” 唐云羡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绝望自裁,有人说是当今圣上一剑刺死,总之她是死了,她这样拿别人的幸福和自由给自己权力铺路的人死就死了吧,唐云羡没有过多的怜悯施捨。 老妇人的咳嗽声渐渐低了,哭声还萦绕不去,恐惧是这一夜禁军大牢里人人怀揣的不安。 但唐云羡并不害怕,她好像早就在为这样一天做准备,如今真的来了,倒有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跃跃欲试。以至于当小憩一觉后被带出牢房时,她甚至趁守卫不注意,悄悄伸展了一下肩颈的筋骨。 她被带走时,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双不安的瞳仁落在她行进的身上,唐云羡用余光看去,这里面没有熟悉的面孔。 但自己隔壁那个囚室里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空无一人。 唐云羡被带到烛火通明的长廊,越往前走,哭声就越小,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的房间,紧闭的门隔开视线,但里面正在发生着一场争吵,唐云羡耳朵灵,入门前就听见两个人的对话,一个火急火燎,另一个不动如山,稳健的那个自然是秦问,可显然着急了的官威更大, “那你对过画像了?” “已经对过。” “她是画像上的玉烛寺余孽吗?” “和画像不符,但也十分可疑。” “可疑?可疑能当证据吗?你怀疑枯荣观私藏玉烛寺余孽,居然使计支走长公主,实在猖狂可恶,虽然圣上许我们不忌皇亲国戚捉拿玉烛寺余孽,但那可是枯荣观,是公主的弟子!若是捉对了能将功补过,眼下人也对不上,公主又来我这里质问要人,你还想审?得罪了长公主就是得罪皇上,你我就算是当年的功臣以后都吃不了兜着走!给我放人!” “是,末将遵命。” 他们说完,唐云羡才被带了进去,房间里已然只剩下秦问一人,这里没有座位,他站在当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可以回枯荣观了,长公主派来接你的车就在外面。” 他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唐云羡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清衡藏在枯荣观,又哪里来的画像,可却也不能多问暴露身份。 玉烛寺除了自己知道的几人外难道还有其他人活着? 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寒意从头至踵倾泻而下。 唐云羡默默转身,不再去看秦问,她心中的惊异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冰冷浸过的漠然,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此刻才觉察了寒意,这间屋子里不知道有多少被就地正法的魂魄,可地上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年前你在哪里?” 身后的人突然发问,唐云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在帝京。” “为什么会去枯荣观?” “我的家着了火,什么都没剩下,亲人都死了,是长公主仁慈才收留我。” 身后的人沉默了。 唐云羡径直走了出去。 禁军卫所在城北,这里到处都是官衙,城南的穷人讲笑话,说是一次受惊的马踩死了七个人,官职最低的人是五品。唐云羡走出森严的正门,公主简素却雅致的车驾就在眼前。
第6页 “哎!你……”车下道童打扮的小姑娘没见过唐云羡,看她要上车急忙阻拦,可却在被她冷冷一瞪,吓得差点咬了舌头,剩下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让她上来。” 公主的声音从车驾内传出。 唐云羡从容步上,掀帘而入。 无数帝京朱紫之门妄想结交却从未得见的安朝公主如今就在唐云羡面前了,她一身道袍虽然是最质朴的灰色,但光过之际有浅浅珠光浮动,细腻如海沫,轻简素雅只显得她更气贵高华,三十有余却不显疲龄之怠,依旧貌若明光。 长公主微微一笑,她的心思似被往事纠缠住了,眼中泛起迷濛,“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而是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能多多留言哈! 这又是一个哥字辈女主! 最近如果看到深夜更新那就是我在搞玄学哈~ 更新时间一般是晚上八点半~ 第4章 “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十年前见面时,公主还是监下囚,哭得撕心裂肺,整个玉烛寺地牢都能听见。”唐云羡当然还记得这位公主当年是怎样被人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拖进玉烛寺,双十年纪风姿出众的公主形象全无,抱住能抱住的一切,像是死前最后的挣扎,哭得人耳疼心烦。 安朝长公主不以为忤,倒有些兴味的样子回忆起来,“那时我母亲被太后赐死,原本三天后要成的亲也因太后铁腕一朝废除,帝京局势瞬息万变,她怕我父皇铤而走险,因此拿我当了人质送押玉烛寺,你那时和清衡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跟在你师父身后,很有那玉烛寺卿无情冷漠的决断,一言不发却比说了一万句都让人胆寒。”回忆起蒙难的往事,她语气里却没半点哀伤和怨怼,“玉烛寺随着太后的死和余党缴清也彻底烟消云散,可再看你站在我面前,还是有些当初留下的感慨。” 唐云羡淡淡一笑,倒比公主还显得自然,“我从前在玉烛寺的牢狱里见过太多公主这样的贵人,能哭得像公主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还是第一个,记得也更清楚。” “那时又怕又伤心,觉得自己要死在玉烛寺的牢里,还很不甘心,想和太后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那一股气全哭出去了。”公主从髮丝到指尖都优雅端庄,哪里都看不出回忆中的歇斯底里,她忽然收敛了笑容,举手平眉,颔首向唐云羡施了一礼,“多谢你搭救清衡。” “我救她是因为她是玉烛寺的人,我责无旁贷,但七年前公主会什么会救她?玉烛寺和太后可是公主的仇人。” 受了安朝长公主的礼,唐云羡还是端坐着,她没有任何谦让和不安,平静里透着孤傲,长公主微微一愣,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温度,冷热交加,仿佛要逼出人心底的秘密,可唐云羡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让人无端就想起一个人来。 公主收回思绪,也报以温和的微笑,“你们并非太后的帮凶,可玉烛寺却是你们的噩梦,多少本该一生顺遂的姑娘都被迫圈进其中,成了太后的棋子不得善终,清衡如此,其他人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如今我皇兄初定天下才有承平之象,若是又要嫌弃一轮登基之初那样人心惶惶的祸乱,这些年积累下的国祚岂不一朝白费?” 她垂下的眼帘里尽是慈悲和哀戚,没人比她更了解从太后当政以来的疾苦,唐云羡的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安朝长公主的确是有资格这样怜悯她们的,有这样资格的人并不多。 公主復又抬眸看向她,“这是于公,于私来说,你的师父凌慕云曾经搭救过我,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已经是太后手下的亡魂,她后来已知玉烛寺必有一劫,希望我能尽力帮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太后是太后,你们是你们,清衡性情温和善良,唐姑娘你也是有勇有谋,这样危险的事,你竟然不顾自身安危站出来搭救她,这是我也未必能做到的。” 唐云羡沉默了一会儿,五指轻轻勾住了衣衫的下摆,“我和你答应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马车正经过清晨的喧嚣闹市,两侧叫卖得热闹,几句俚语的讨价还价和争执时不时传进车内,好像昨夜的阴霾与波澜未曾来过,一切还是该有的模样。 但马车里的两个人都知道,巨大的阴影正在吞噬眼前来之不易的安宁。 “皇上遇刺并不是玉烛寺所为。”唐云羡掀开帘子一角,又放了下去。 “是,但他深信不疑,觉得是你们要为太后报仇。”公主的眉头紧紧蹙到了一起。 “真的想要报仇,何必等这么久。”唐云羡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这件事就算查清楚不是玉烛寺所谓,他还是要疑心,但我不得不查,至少一时的真相能换来一时的平安,剩下的以后再说。” 公主点点头,“当然,我更期望我的兄长能摆脱太后的阴影,他不是意志软弱的人,但若是真的有人对他不利还想利用他的弱点,想将祸水引到死了的魅影上,不管他谋求的是什么,只要这样做了,便是我的敌人,于公于私我都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会在证明玉烛寺与此事无关的同时再给公主一个真兇。”唐云羡低缓的声音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第7页 “我信你,你身上有和你师父一样的风范,是值得託付信诺的人。”公主也笑,可笑容里却又一丝莫名的哀伤,她解下腰间的一枚玉牌递给唐云羡,“这是我的凭证,有了它,皇宫禁内也不会有人拦你。” 唐云羡接过玉牌,触手生凉。车内本有些夏季里闷闷的热意,但这通体雪白的玉牌里却透着烟霭一样淡淡的薄青,两种极淡的颜色纠葛在一起仍旧剔透水润。玉牌一面刻了舒展的云纹祥鹤,一面是“安朝定国”四个大字。唐云羡明白如果自己拿着这个东西出了事,公主必然受到连累,这是将身家性命交託的凭证,她收起笑,肃容颔首收下。 “还有一件事。”长公主突然开口,“清衡……眼下在哪里?” 唐云羡再度露出一抹微笑,“我让她去了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她的身份公主要借我一用,直到查出真相。” “这是自然,枯荣观多余的人我会打发走,留下的必然不会指认你的身份。” “还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帮忙。” “但说无妨。” “回到枯荣观可以先给我找双鞋吗?” 安朝长公主低头看去,只见一双沾了不少灰尘的雪白双足踩在马车铺得靛青色细绒软毯上,十个小巧如贝的脚趾轻轻勾着,倒有几分它们所有者没有的羞赧。公主粲然一笑,又无奈摇头,“这些禁军,真是半点没有礼数,披髮赤足的姑娘就这样带走,一群讨厌的臭男人。” 唐云羡心头忽的一颤,像被车窗外酷热骄阳晒到小块寒冰,滴答滴答淌下水珠,“禁军里也不算一个好人没有。”她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低了下来。 “唐姑娘在禁军有熟人?” “不,没有。”唐云羡从回忆的陷落里爬出,像是刚刚只开了个玩笑似的舒展了下四肢,“我这样的人,躲他们都来不及,上哪里去认识呢?” 公主心细如髮,总觉得唐云羡的语气里有些生涩的莫名,可也没必要深究,于是也只点了点头。 回到枯荣观,唐云羡终于有了鞋穿,也换掉了清衡的寝衣,这衣服布料上乘,贴身凉快,在夏日的夜晚穿着当然能一夜好梦,可昨天在牢狱里,她真是觉得像什么也没穿一样,周身阴冷。 枯荣观的女冠装束灰青淡雅,唐云羡换好后又与长公主攀谈了一阵,问了些宫里如今的情况,下一步要探查什么也有了些眉目。 午后。 唐云羡趁着这个时间走出枯荣观的小院,正是榴花开欲然的好时候,烈红的蕊瓣张牙舞爪,四向绽开浓郁的颜色,几树石榴就栽在后院的斜径边,被自己开出的沉重艷花压低了头。 细细的笑声从花木扶疏间随风穿过。 “我给姐姐撑伞。” 是个清越好听而且熟悉的男人嗓音,唐云羡越过榴花看去,原来是那日夜里在街上看到的太府寺徐君惟徐大人,他正替一个修剪花枝的女冠撑着伞遮阳,那女冠脸比石榴花还红,剪子都要拿不稳了。 “姐姐,清衡姐姐是出门了吗?平常这个时辰她都是在这里练剑才对。” “长公主殿下说清衡师姐病了,要修养一段时日。”那女冠羞红的脸愈发低了,声音里透着石榴未成熟的酸涩,“原来徐大人是为打听师姐才和我说话的,那大人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今天好歹见到了姐姐,还给姐姐撑了伞,这要是白跑,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满足,要是姐姐也能来给我的院子修修草木……”徐君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唐云羡没再逗留,大热天听这些话实在黏腻得慌,徐君惟年纪轻轻就这么油腻,可能是太府寺的油水太多的缘故。 她走出枯荣观,心里想得还是之前长公主的对话。 …… “皇兄在遇刺之前曾经召见了浑天监察院当值的一位少监。” “为什么突然召见?” “贵妃在和皇兄夜赏昙花,两人同时见到流星凌空,不知是否是天象不利,皇兄便宣人入宫一问。” “流星?” “其实皇兄并非笃信天象,只是……七年之前,他也见到过流星,几日之后便是荧惑犯心,天下易主。”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哈~ 第5章 皇城高耸的城墙挡住半片天空玫瑰色的光亮,夕阳低垂,帝京又要迎来一个风朗气晴的夏夜。西侧浓烈的色彩随着天光愈淡渐渐消逝,东面天空被星河的光辉溢满,唐云羡踏着初升的月光走进浑天监察院的衙门口,发现连个守卫都没有。 这里看起来十分寒酸,偌大的院落中杂草和乱石分庭抗礼互不相让,一丛一簇满地都是参差不齐,倒像是荒废了的宅子,无人打理。 正门内除了两个积雨的铜缸再没别的东西,就连铺路的青石板都年久失修裂开来,缝隙里挣扎长出顽固的野草,空旷荒凉极了。 听说这是个少人问津的冷衙门,但这门可罗雀的样子还是让唐云羡有些讶异。她年少时曾跟着师父去过的衙门太多,记忆里大理寺太常寺甚至匠作监都宽亮恢弘,唯独这里与别处大大不同。
第8页 太阳的余晖消失在探出房屋那长而宽的屋檐,正是这长檐遮掉小半前庭。黑瓦檐角悬着四四方方的紫红铜铃,有风吹过,铜铃一动不动。 静谧让唐云羡脚步放慢,她一边观察一边走到正殿前,巨大厚重的铁门横亘,门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大鼓,鼓身不是木制竟是紫铜,绷紧的苍白鼓皮被铜钉铆进鼓身,这是最古怪的地方,这里不是百姓能进的地方,谁又会来这里击鼓鸣冤? 然而门却是开的,一条缝隙刚够一人走过,门内漆黑一片,唐云羡走了进去。 她第一脚差点踏空,幸好反应快扶门站稳,借着一丝门缝外的初现的月光看清了一阶一阶向下通往地底的石梯,像悬空裹在混沌里的铁索,无头无尾。 以前只知道玉烛寺在地宫里阴暗不见天日,可这专司星相历法的浑天监察院怎么也像躲债赌鬼的藏身之处? 唐云羡带着疑问继续走了下去,地底潮气寒凉,盛夏也像泡在冬天的井水里,让人牙齿打颤,更奇怪的是,当外部的光亮随着深度消失,仍然能看清几步之外的阶梯,原来发光的是石梯两侧浅槽里的萤石,光线灰濛濛暗淡没有温度只能照亮一点距离,但延绵不绝,所以无论下到哪里,都不会因为看不清路而跌倒。 这照明的方式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的玉烛寺也是如此。 她走了不到一百个台阶,终于,更亮的光出现了。 最下面的门开着,光从缝隙渗透出来,这次的光有了温度,寒意渐少,走到门前时温暖代替之前的不适,唐云羡本想开口问一句是否有人在,但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不由自主地跨过大门,眼睛越睁越圆。 再见多识广的商旅,再多奇思妙想的诗人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明亮如昼的光照亮环形的厅堂,浑天仪悬吊在头顶几米高的地方,宛若星辰斗转压低在眼前,头顶开出的天窗里正洒下繁星的光辉,萤石被刻成一条条纤细的形状嵌进墙壁内,这里不用点燃烛火也能视物,甚至光线更柔更亮。 在浑天仪的下方,还有数十种唐云羡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的是金银铸造,有的则是不同颜色的铜器浇筑,还有一些石头做的方方正正的古怪玩意儿,一张大桌上铺了厚厚的纸张,算筹撒得到处都是,却刚好压住纸张,不让它们被熘进来的夜风吹落一地。 这里安静极了,忽得听到一两声吊着浑天仪的绞索吱呀,像不能言语的玄秘在柔声低诉。 唐云羡楞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沿着中间的走道一直往前,走过全是不知名物器的厅堂,又穿过一个都是坐榻的小厅,最后来到屋门大敞四开的内室。 从门到尽头的墙,这个屋子全部都是书本竹简,有的放在成排数不清的书架上,有的就堆在地上随便哪里,倒的七扭八歪,和外面比乱套得出奇。 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躲开一人高的书堆,唐云羡左躲右闪,迈过地上那些书嵴朝上乱丢乱弃的书,一不小心还是刮到一个比她高三四个头的书堆,她手疾眼快扶住眼看倾倒的纸册,把它们扶正,归回原位,松了口气。 轻功再好的人在这间屋子里只怕都无用武之地。 唐云羡确认书塔不会再倒下后才转身。 可她才一转身,刚刚扶好的书堆便轰然倒塌。 “回来了?” 这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紧跟着噼里啪啦纸册天女散花的响声而来,不温不火也不惊讶,好像早就习惯这样的动静,唐云羡没想到有人,这里这样安静,她以为自己扑了个空。 脚步声是在身后,她勐一回身,便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穿着官服的年轻人和他方才的声音一样,都是不温不火的温厚,这一身从六品的海青蓝官服穿在他身上也算芝兰玉树,只可惜上好的料子全都被墨点毁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袖子卷到手肘倒和自己穿衣服的习惯差不多,可粗布这样卷没人介意,细细的茧绸布捲起来都是难看的褶子。 来人眉眼间的沉静因为看到唐云羡变成错愕,“你……”他没有危险和戒备,只有溢于言表的惊讶积聚在闪烁的视线内,散落的纸页穿过他们的对视,他过来时碰到了右侧的书架,那书架因为塞了超出承受的簿册吱呀乱响,唐云羡及时伸手扶住才没酿成更大的混乱。 有更漏的滴答碰撞声从刚刚她进入的门传进来,年轻的从六品少监像听到猫叫的老鼠,眼中的惊讶变成一种兴奋的笑意,嘴里说着,“开始了!”伸手握住唐云羡的手腕,“跟我来。” 她被拽离原来的位置,摇摇欲坠的书架轰然倒塌,到处都是飞起的纸,年轻人颀长的背影挺拔笔直,他们穿过的地方书像大雪纷纷坠落,年轻人不管不顾,硬拽着她回到满是玄秘仪器的房间。 发愣的片刻,他不知从哪里取来了笔墨纸册塞进唐云羡手中,“来!我说你记!” 唐云羡没等第一次试验公主腰牌的威力,反而成了别人驱使的对象,她一时有点恍惚,想叫住年轻的少监,让他清醒点,可他不给她说话的时机,一步跳上浑天仪基座所在的石台,压下一个木制的机括,他们头上的悬樑和屋顶竟慢慢向两侧退去,露出整片闪着繁星的灰蓝夜空。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他说着看了呆呆仰头的唐云羡一眼,忽的笑了,“快写啊!”
第9页 他催促人的样子并不讨厌,清澈的明眸倒映着满天星辉,弯起的嘴角像几天前的月相,勾着好看的弧度。他像是书斋里好脾气的老师,温雅恬淡,只会笑着念叨你的不是,更像自己的师父,那个明明手上沾满血腥的人,却喜欢笑着去轻轻抚摸自己的头髮。 唐云羡不知怎么心中一软,有些不愿想起的往事便趁虚而入,她急于摆脱,竟真的低头专心记下少监的话。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荧惑犯心,逆入三星汇正,折冲大火,恐行入氐……“ “哪个‘氐’?”唐云羡写得没有他说得快,笔走如飞勉强跟得上,不确定的字还是得问一下。 少监走回到她面前,在石台上蹲下伸出手拿起唐云羡没握笔的手,摊开,用食指写了个“氐”字,抬头时笑了笑,不等她重新握笔记下便站起了身,继续朝星空望着,急切说了下去。 他说了大概三四十个字左右才停下,唐云羡也停了笔等,可他却低头沉吟着,斜飞的裁眉微微蹙着,半晌低低说道:“最后那句‘主大凶’抹掉,换成‘吉凶见象,未有分晓。’好了。” 唐云羡照做。 她写完后把东西都还给还在沉思的少监,开口问道:“你……” “等一下。”他打断了她的话,动作利落跳下石台,几步跑到长桌前散开张画着星图的纸,竹制的算筹掉在地上声音犹如罄玉,唐云羡还想再问正事,可他已经浑然不觉全心投入,再不看她一眼。 唐云羡嘆了口气,站在那里等,更漏滴答的声音不知过了多少次,听了多少响,可沉浸于演算的少监头也不抬,眼睛像掉进书页里,眉头时蹙时舒。屋内安静极了,没有关上的天窗透下月影星光,屋内的灯烛随着漏下的夜风摇曳轻摆。 刚才那人让她记录得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星象,然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却安静得出奇,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云羡看了眼更漏,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时辰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呆子耗在这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少监总算把残缺的星图补完,长出一口气撂下了笔,他小心翼翼叠起新画的概图,“姑娘是哪位,可是有事前来?” 没人回答。 他抬头朝四周望去,发现偌大房间只剩了自己,纸笔都整整齐齐摆在石台上,本册还细心的压了个镇纸。少监走过去翻开,不由得愣住。 这样仓促写出来的字也能这样好看,没有那种规规矩矩的平直,倒像酣畅洒就,连着的笔意急而不乱,上扬的墨迹里满是暗藏机锋。 他拿着纸册欣赏般看了又看,又望向关着的门,懊恼地笑笑,最后才在记录末尾用笔写下一行小字: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夜录。 第6章 唐云羡踩着夜色回到寂静一片的枯荣观,星辰照了她一路,刚才那少监记录的星象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荧惑犯心这话她似乎在哪听过,但又有点回想不起来。 她从后院出门从后院回来,离开时榴花在艷阳下不输逼人的炫目,归来时星夜璀璨,月照花红,寂静里还有脚步摩擦青砖的声音。 唐云羡停下脚步屏息看去,赤红掩映间的是个猥琐的身影。 白天,那个在玉烛寺也敢大胆戏弄小道姑的徐大人就站在自己院子外,他张望的时候显得很犹豫,像是无奈又没办法的样子,而且鬼鬼祟祟,居心叵测恨不得都写在脸上,亏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唐云羡不知怎么忽然想,如果自己消失了,是不会有人白天夜里非见到她不可的来寻找。有朋友麻烦,没有朋友又显得活着很寒酸。她也觉得自己想这些破事实在多余,哑然失笑,这一缕笑意中含着极轻的嘆息,惊动了站在不远处的徐君惟。 他勐地转身,空荡荡的院落里连落花的声音都听得见,就是没有人影。 徐君惟站在竹子前,狐疑地四下张望,忽的听见头顶传来的簌簌声响,他对声音以及气流的变化极其敏锐,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不只有落叶旋花,还有纤细娇美的小掌,和掌势力带得劲风,他抬手便迎上去,掌心相碰时力道顿时涌入浑身,徐君惟退了两步,喉头竟有股甜腥涌了上来。 这掌风和透出的内力,说是蛮横兇残也不为过! 唐云羡不等他应对,再次出掌,她动作幅度不大,震起的气流却无处不在,摆手轻摇像在写字作画似的,可落下便是杀势。徐君惟如果不是招式迅捷,早吃了她第二掌。她心中还算欣慰,虽然内功太差,敏捷灵动倒还算没让她失望。 “什么人敢袭击朝廷命官?”徐君惟借着月光的轻胧看清了唐云羡的脸,如果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他是不会忘的,也不必问认不认识,他发问的同时右臂迎着她左手而去,唐云羡也不回答,见他转向攻势便有所防备,果然,徐君惟的袖口里忽得出现一柄剑身极为纤细的短剑,笔直刺向她的手臂。 这一剑兇勐果决,是徐君惟进攻意图的全部,唐云羡微微愣了一下,小臂内侧微麻的细小痛楚立时传来,在眨眼的时间里,短短的细袖剑像躲不开的天降大雨,轻而易举的伤到了她。 她从前也被这样一招伤过,想到这里,无声的笑浮现在脸上。
第10页 如果不是徐君惟快得超乎想像,唐云羡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招式所伤,她十三岁时在玉烛寺里便不惧大多数已然出师的寺众,只这快字忽的触动了她的心神,慢了一下便露出破绽。 “你到底是谁?”徐君惟的语气已经不像白天里挑逗小道姑那般慵慵懒懒。 唐云羡并不回答,她右手仗着霸道的内劲弹开徐君惟出剑的手,身形闪晃,左手从身侧探虚攻实逼得徐君惟不得不后退。 他快得像劲弓刚射出的箭矢,退后也留了余地,飒飒生风的宽袍大袖里暗藏机锋,右手有左手自然也有,他想尽力一搏以退为进的举动被唐云羡一眼看穿,她只见肩头的倾斜便做好了准备,诡诈的招数不过都是虚晃,只要能看清意图和目的便不会受骗。 这是师父当年教她的以不变应万变,说是吃了亏才能学会的招数,她已经吃得够多了。 唐云羡避开了徐君惟这一突刺,他脸上的表情和落空的袖刺一样都有猝不及防的惊愕,可这时他已经躲不开唐云羡的回击了,她右手是虚晃,左手却真实的地准确沖至徐君惟的胸口,手背一顶,手腕再翻转着手心推出一掌,只此两下,徐君惟当即便退了十几步,重重靠在身后一株株开得极为艷烈的石榴树下,灿烂的花瓣像绯色的大雨洒落满身。 徐君惟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倒下时却勐然觉得奇怪,这两下明明加在一起都没有第一掌更勐,更没有那种逼人的杀气,眼前这小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正疑惑又见对方上前一步,再不顾形象,放声大喊起来,“来人哪!杀人啦!” 唐云羡吃了一惊,被徐君惟毫无自尊的自暴自弃弄得愣住。她自幼性格冷峻平静,少为世事无常心绪胡乱起伏,不是个情绪多得像心中养着小兔的女孩,但徐君惟却着实让她体会到了一丝少有的发懵。 未免他再添乱,唐云羡上前一步掐起他脖子,把剩下的喊声硬是捏了回去,仗着自己内力强横,连拉带拽,把胡乱挣扎的徐君惟给抓出了枯荣观。 她到一处不知哪里官宦人家废弃的旧宅大院里才松开手,徐君惟的脸都憋得紫了,跪在地上拼命喘气,像要一口把肺撑破。 唐云羡就站在一边,漠然等他续上这口气。 “你到底是谁?”徐君惟的脸色由紫变红再变白,回到了面如冠玉的公子模样,可他衣服刚才被拽得都是褶子,刮掉的落叶乱花全存在里面,一站起来像怀揣了整个夏天后被一阵秋风狼狈吹散,“你知道谋害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我告诉你,是极刑!我可是从五品太府寺少卿,大理寺一定会天涯海角都抓你回来治罪!” “太府寺管钱税,想不到你还懂大理寺那套。”唐云羡淡然一笑。 “那是自然。”徐君惟颇为潇洒地扯平袖子上的褶皱,微仰起下颚。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请教。” “你不动手动脚就好好问,我当然知无不言。” 唐云羡眼眸微眯,盯着他笑道:“请问玉烛寺逆贼女扮男装科举取士,金榜题名后官居要职,隐姓埋名于朝堂之上天子之侧,这算什么罪过?要处以怎样的刑罚?” 她每说一个字,徐君惟的脸就苍白一分,最后俊逸的脸上毫无血色,紧张不安地滚动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云羡看了眼她上下乱动的喉结,上去一拧扯下来,竟是个假的伪装,没了这个,徐君惟原本只是纤细修长的脖颈就显得多了几分秀气,唐云羡不等她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冲进徐君惟的衣领,她惊慌之余后退却已经晚了,唐云羡从领口以里撕出一片雪白光洁的素绢,再用力外拽,徐君惟猝不及防连退几步后又在惯性驱使下前仰,被唐云羡牵引到自己的面前。 “你师承当年玉烛寺的暗杀第一高手步巧纤,听声辨位该是最基本的功夫,怎么?天天官场应酬酒喝傻了?我在你身后十步,如果不是嘆气出声,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唐云羡语气平淡,但却有股威压盘桓在没起伏的腔调里,“玉烛寺毁于大火,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那时你年纪不会比我小,怎么也该学了你师父七八成的能耐,结果呢?你师父当年和我师父过招,十招之内不让分毫,你现在却连我三招都接不下。” “可我至少伤了你啊!”徐君惟没有了之前那股官威的架势,声音也细了几分,甚至能听出一点委屈来,“你那伤口还流血呢!” 唐云羡瞥了眼小臂上髮丝细的伤痕,轻笑一声,“流血又怎么样?你没有学你师父在刃上下毒,不过就是小伤。” 徐君惟愣住了,她眼里那种浪荡公子才有的散漫无影无踪,如今她比唐云羡还像个同龄的女孩子,被矮自己半头的人气势压得说不出话,目光幽幽的,欲说还休。 唐云羡训斥她的话本来攒了七年,可看了她的神情,后面那些更严厉的也就说不出来,她们对视了须臾,唐云羡倒先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是怎么认识得清衡?”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么?”徐君惟不拿她那从五品太府寺少卿的样子压人时,简直完美诠释了女孩子别扭时的无理取闹。 唐云羡看她一眼,没瞪没凶,可徐君惟还是小退了一步,唯唯诺诺地坦白,“我们以前在玉烛寺地宫里见过面……三年前我随正卿大人恭贺公主芳辰,见到了清衡才知道她也逃过一劫。”
第11页 原来这样。 “清衡失踪和你有关?你到底和玉烛寺有什么关系?”眼前云淡风轻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师父是谁,徐君惟的机灵敏锐让她还是很快想到唐云羡和清衡之间的关联,“这次圣上遇刺说是玉烛寺所为,清衡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吗?” 唐云羡并不急着回答,她把假的喉结递还给徐君惟,又放下袖子盖住胳膊的伤口,从容一笑,“你不是要找清衡吗?” 徐君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在笑,但又让人清楚的明白,她心底没有那种足以笑出来的情绪。 “那就跟上。”唐云羡说罢不再看她,径直往荒僻的院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徐同学闪亮登场 玉烛寺四位girl的第二个~ 大家多多留言多多栽培~感谢啦! 第7章 要说帝京夜晚最热闹的去处,莫非城东南上风湖和帝华渠一线上的旖旎风光。 帝华渠为人工开凿纵穿帝京的宽阔水渠,引水于帝京以南的华弋江,由城南入渠时水流颇急,前朝开渠时便在城东南这一侧又辟了个蓄水调潮的小湖,这里地势高低得益,又有了一片湖堤青岸,入京的商船许多便在此修整,久而久之市舶司也在此处验货取税,往来商旅繁盛,湖畔与渠侧多年来尽是商铺街市,人潮相聚,又因四时美景自成风流。 上风湖春开棣棠夏飘荷莲,秋落赤枫冬染雪霜,所行之处尽是绿,所望之远满目蓝,到了晚上,静湖映灯也是美景,更别提晴好子夜里照月留星之美多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便是照月留星的晴夜,上风湖水因一日连绵夏雨涨满,湖上的莲叶荷花快把清香捧到人面前来,天色漆黑却暗透幽蓝,湖水也是同样的深而静,倒映着好月色里摩肩接踵的行人。 唐云羡和徐君惟走在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到了座三层高的湖畔水榭前。 独一亭。 这水榭说是亭未免有些勉强了,但还算飞檐翘瓴别有韵致,还没进去里面就传出阵阵丝竹伴着笑声,沿着水岸听起来格外软媚。 徐君惟已经重新打扮回之前的公子般的清隽典雅,嘴角若有似无的散漫笑意也回到俊容之上。她一路没敢和唐云羡再说话,始终保持不会被一掌拍死的距离,她们就这样安静地走到繁华之地,看到眼前的牌子,徐君惟倒愣住了。 唐云羡正打算往里走,却被徐君惟拎住后衣领拖了回来,她个子高,唐云羡矮些,这一拽倒毫不费力。 “这里?”徐君惟觉得是自己找回面子的时候了,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这里你很熟吗?” “没走过正门。”唐云羡不动声色地拨开她揪着自己后领的手。 “你这样大摇大摆进去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唐云羡见徐君惟又开始和平常一样,比男人还风流倜傥油腔滑调,也知道她性格记吃不记打,活该刚才挨了自己三掌。 “你知道女扮男装的精髓在何处吗?”徐君惟笑得肆无忌惮。 唐云羡一点也不想知道,问都懒得问。 徐君惟迫不及待伸出手臂绕过唐云羡后背,像猫的尾巴似的勾紧她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搂。 唐云羡则立刻明白了这层龌龊的意思,冷冷侧过头去看徐君惟摸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右手。 徐君惟女扮男装本就惟妙惟肖,芝兰玉树分明真的是青年才俊的气质,平日里也能招惹不明就里的女孩子多看几眼,如今搂着虽然穿着道袍却姿容清理绝伦的姑娘,俊俏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迈开腿就要揽着她往里走。 独一亭进出的几位风流子弟见状都不免逗留了玩味的目光,甚至还有不加掩饰的羡慕。 徐君惟正想炫耀一番这便是自己多年未被识破的心得,突然右肋剧痛,勐地后退几步,不得不松开搂着唐云羡的胳膊。 重获自由的唐云羡用刚刚暗中袭击徐君惟的左手掸了掸她碰过的右肩,自顾自走进了独一亭的正门。 “你这人……”徐君惟捂着肋骨,想骂她不解风情,可唐云羡回头淡淡瞥来一眼,她赶紧把话咽了回去,灰熘熘跟进了独一亭的门。 她刚进去,却见唐云羡站在门内几步没再走,但也不像是等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入耳的不是软人心肠的靡靡之音,而是嘈杂的谩骂和嘶吼,以及桌球乱响的打砸声响。 “这是……”徐君惟摸不着头脑,一时语塞。 装饰雅致且奢靡的宽阔前厅内已经乱作一团,地上躺着几个捂着头和肚子不停打滚的人,杯盘狼藉散落一地,唿喝的咒骂一声高过一声,唐云羡墨点一样的眉尖蹙了起来。 混乱的中心站着个极美的女孩,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凄楚无助地望向正紧紧攥住她纤细胳膊的人,轻薄的云纱从肩头滑落,露出象牙似的娇嫩肩头和深纵的锁骨,柔缓的烛光照亮她惶惑不安的面容,不只是被捏得疼了还是畏惧,她蝉翼似的额角渗出薄汗。 “我不去……”她快要哭出来了。 “你不过是一个贱伎,收了银子还装什么清高?说什么有约在身?怎么?庆王府的夜会也没见你推辞。我们国公府肯请你去吃酒宴是你的福气!”抓着穆玳的人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附和。
第12页 “是永国公的儿子,鸿胪寺少卿谢扬。”徐君惟熟识朝堂内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辈差不多她都说得上话,但这位谢少卿她也颇为不喜,“靠着父亲的功绩寻了要职,也不知道收敛,平常就狗眼看人低,还跑到这里跟姑娘耍起威风,臭不要脸。” 唐云羡听了徐君惟的话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不算个东西,谢扬带了三四十人堵在大厅,气势汹汹,地上躺着的怕是阻止他粗野行径的人,穆玳一个娇软的弱女子被他揪住脱身不得,听了这话耳朵都涨红了,“我没有收你的银子,也没有答应你的邀约,你不要胡说。”眼泪从她水盈盈的眼波中漾出,滑过羞愤而红的面颊。 谢扬抬眉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这就算你收了。”说完,他竟伸手将银票塞向穆玳一袭银红的抹胸里,身旁他的狐朋狗友和拥簇发出阵阵猥琐的笑声。穆玳拼命躲闪,屈辱之下已然哭得不成样子,却娇怯无力只能任凭谢扬上下其手的调笑。 “真是……混帐!”徐君惟怒不可遏向前走去,却被唐云羡的一只手臂拦住去路。 “你做什么?”她面色淡然,语气平缓。 “英雄救美啊!”徐君惟理直气壮。 “你数数这里有多少个人,你打得过他们吗?” 徐君惟不假思索,“我打不过不是还有你吗?” 唐云羡的语气比遮不住月亮的云还淡透,“我要是你就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别上去陪她一起唱,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 徐君惟冰雪聪明,听懂了唐云羡话里的意思,“你说她是在假装?” 这时穆玳的哭声越来越大,无助的绝望瀰漫在哀婉的声音里,听得人焦虑心碎。 徐君惟不知该不该上前搭救时,门重新打开,这次进来的也是两个人,但徐君惟却愣住了,“这是……” 进来的是个圆腰大头的中年人,走路一晃一晃,脸上喜滋滋的表情在看到混乱一幕时变为震惊,随即怒容满面,脸都涨红了,“混帐!” 唐云羡低头笑了笑,后退几步靠在栏杆上,捞过一边没被毁掉座塌上摆着的白瓷酒瓶,往先拿在手里的酒杯里倒了一点,边喝边看。 来人爆喝一声后,那群乌合之众极不耐烦,“赶紧滚!也不看看是……”回过头替谢扬骂人的跟班看见来的是谁,声音和腿一起软了下去,“国公爷!” 他这一声喊,谢扬也抬起头,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人人目瞪口呆。 穆玳这时终于逃出了谢扬的钳制,哭着跑向了来人,“国公爷……救命!” “这个就是永国公吧?”唐云羡笑得意味深长。 “是……是永国公谢皖……”徐君惟也算有见识的人,但情势的突然变化让他有点崩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穆玳扎进永国公谢皖的怀里便开始气喘吁吁的哭,香兰泣露梨花带雨,委屈可怜得已经快要揉碎人的心了。 “原来穆姑娘约的人是他啊……”徐君惟忽的也笑了出来,又摇摇头,“永国公府后院起火,这戏还行,想看!”她开开心心凑到唐云羡身边,不客气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前碰了唐云羡举在半空的酒杯,极其自然朝她一笑,潇洒的一饮而尽。 “你这个不孝子!”永国公开始追打自己的儿子,而谢扬的狐朋狗友见状都已经做鸟兽散,跑了个干净,谢扬一边喊着不敢不敢,一边跑,穆玳还在一边哀哀地哭,叫人听了心伤不已。两个实为父子的男人正为了她争风吃醋,永国公气喘吁吁,小公爷胆寒面白,他气不过提了国公夫人,又说了几句顶撞的话,谢皖更生气了,追着他一路跑了出去。 独一亭之前有多喧闹,眼下就有多安静。 穆玳突然不哭了,她抬起头,泪痕还挂在脂玉般白皙的脸上,嘴角却高高扬起,挂着得意和惬意,眼眉舒展暖情温温,她回过头,流转的目光落在了唐云羡和徐君惟身上。 “自己带着姑娘来我这里喝酒的大人还是头一个。”她虽然是朝徐君惟说话,可眼睛看得却是唐云羡。 知道她没看出自己女扮男装,徐君惟也得意起来,不知好歹的伸手搭在唐云羡肩膀上,准备吹嘘一番,可没等指尖碰到衣角,唐云羡已经撂下酒杯往前走了,她只好灰熘熘跟上去。 唐云羡走到了眼波流转的穆玳面前,“明天这个时候,约大理寺少卿陶知温游湖,我在湖上等你。” 穆玳妩媚的笑意里有谨慎的不屑,盯着唐云羡的眼睛看正欲开口,却见她将一个半个手心大小红纸叠的三角形放进自己手中。 笑容在惊异中退却,“是你?”穆玳抿紧了妖娆的红唇,目光灼灼。 “红烛令?”徐君惟尽管知道唐云羡和玉烛寺有关,但当她看到玉烛寺卿用来传令的方式还是震惊得无以復加,“你……你到底是谁?” 唐云羡笑得很是轻松舒展,“之前那个拿着红烛令来找你,让你暂且收留的人还在么?” 穆玳迟疑后点了点头。 “安排她和徐大人见个面,但不要太久,惹人怀疑。”唐云羡说完往门外走,“还有,别忘了约人。”
第13页 穆玳眸光中疑色更浓,她瞥了眼徐君惟,忽的笑了出来,声音还是刚才的软媚,“就算你是玉烛寺的人,如今我和玉烛寺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也是玉烛寺的人?”徐君惟今天收穫的信息巨大,一时无法消化。 穆玳愣了愣,似乎看出徐君惟的身份,忽然把手伸进她衣领里,徐君惟吓得跳后,“你们今天一个个怎么都耍流氓啊!臭不要脸!” 确认了徐君惟是女扮男装后,穆玳脸上讶异一闪而过,随后又看向唐云羡,“且不说玉烛寺已经毁了,就算还在,我听不听命还得看心情,哪里就轮到你来驱使?”她眼角眉梢在笑,可话语里却倨傲冷冽。 唐云羡在门前停住,并没回头,“两年前你的身份被人发现了,就在独一亭,那人当年是你师父的相好,如今落魄想来勒索要挟你,顺便占点便宜,你全身经脉尽断,武功早已全失,打算用最擅长的阴谋计策让他自食其果,可那人再也没回来找你,是么?” 穆玳呆愣在原地,慢慢咬紧薄唇,不发一言。 “其实那个人也没那么傻。”唐云羡回头一笑,“他从前也算是禁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将,可惜迷上了赌,贪恋股骰贻误军机,被打了三十军棍逐出了禁军,永不叙用。他在外混了多年,返回帝京想找找关系,却见到艷名远播的你,心中有了邪念。不过他早有准备,知道你或许会对他不利,因此在赴约前约见了曾经禁军的老友,打算先告诉他一部分你的事情,暗中算计你在先,可他却没来得及赴约。” “他出了什么事?”穆玳泠声问道。 唐云羡走到一旁,推开朝向上风湖一侧的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穿堂而过,三个人的衣袂齐齐在风中翻飞。 “他在那。”唐云羡看着平静的湖面,笑了笑。 “你替我杀了他灭口?”穆玳那股天生的风流姿态早就不见了,幽幽的眼波此时紧盯着唐云羡。 唐云羡的笑冷了下来,归于沉静,可目光却有了几分凌厉,“做事不干不净,盲目自信,怎么?你师父当年也是玉烛寺少卿,没有教过你冒进多失慎于行先的规矩吗?她手段狠毒心思细腻,我看你聪明起来倒是狠的下心,可行事却粗枝大叶,就算是当年这样暴露身份,也足够回去找死领罚。” 这番不怒自威的话让穆玳不肯服气的傲慢变成无言的恍然,想到刚才唐云羡也是这么说自己的,徐君惟也缩起脖子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又要被牵连,再挨第二顿比臭骂还可怕的质询。 唐云羡显然还没说完,却突然抬头看去,二楼正走下一个人,徐君惟也听见响动回头,开心地先跑上前,“清衡!”她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似的跑过去,兴奋得掩饰不住。 “我没有事……”清衡浅浅一笑,她为了藏在独一亭不得不换上穆玳的衣服,鲜妍的嫩柳黄最是挑人,可她肤色雪白人也雅淡清丽,这一身妖娆的装束依旧沉静的别有韵致,唐云羡看着清衡走到前来,也并不在意她听到自己的话,徐君惟笑意融融还想叙旧,可看到唐云羡冷寒之意愈盛的目光,所有重逢的喜悦都咽了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事吗?”清衡声音淡远轻飘,徐君惟想拦着她,让她别主动找骂却没有来得及,只能嘆了口气。 “你来得正好。”唐云羡说到兴头上,这七年憋在心里的吐槽总算一天说完,她走到三人面前逡巡几步又站到清衡正面,“你师父是当年七个剑卫之一,剑卫没有名字,我也不知她是谁。剑卫是太后的近卫,剑术出众,我看过你练剑,确实也不差,而且你脑子还算够用,平常练剑就是普通招式,晚上在自己房间才练那些玉烛寺的剑术套路,避开眼目。但你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禁军发觉惹祸上身吗?” 清衡哪见过唐云羡逼问的气势,愣住半晌,徐君惟碰了碰她才缓缓摇头。 “一年前长公主在出宫的路上遇刺,你一时情急用了不该用的招式,被来救驾的禁军校尉秦问看在眼里,他当年也是见过太后铁腕的人,当然记下你这点功夫来路出处,就等着眼下这种时候一抓一个准,你也是耿直,他来抓你,你就打算认命,还以为这样能不连累救命恩人你的长公主师父?痴心妄想,幼稚至极。” 唐云羡说完不但没有更痛快,反而更窝火,她看向窗外,用力吸气,冷风灌进来的凉气也不能让她消火,再看向默默无语站成一排的三个人,七年来心里烦躁水涨船高,“一个个活下来已经不易,还偏偏赶着作死,我告诉你们,如今这样的形式,你们走错一步,大家没有一个能有活路,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给我听话待着,别妨碍我!”她性格冷静克制,却也有这样怒火中烧的时候,唐云羡也没想到说着说着气性更大,索性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愤愤想着,头也不回,朝热闹的街市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要出来了~这次群像,写得很过瘾~ 还是求评论求营养液~ 随机掉落red包~ 第8章 唐云羡越走越静,夜晚柔缓的漆黑紧紧缠附帝京的街道院落,走到城南已经再看不见繁华的灯火。
第14页 这里是帝京穷困的角落,破落的院子挤住七八户人家,再往偏僻的地方走,石路变成土路,四周静悄悄的,微涩的香气在夏日夜风中若有似无,开紫色指甲盖大楝花的树下,破落小院里堆满各色灯罩灯笼,唐云羡就住在这里。 她回来后不打水洗澡,不生火做饭,而是从地窖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七八罐火油,淋遍房屋和院子,再退后几步,点燃蜡烛抬手一扔,明亮的橙红火苗升腾燃烧,引着了整个院子,这是唐云羡隐藏了七年的地方,迄今为止没人发现。 火焰像天际的帘幕,缓缓闭合,夜风不再凉爽,楝花香气被烧得一干二净,没做好的灯笼很快只剩下骷髅似的焦黑竹编,小小破屋被火舌吞没。 唐云羡站在院外,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从她站出来代替清衡那一刻起,七年来虚幻的安稳荡然无存。 可虚幻终归是虚幻,玉烛寺从覆灭那一刻起,安宁便从她人生的轨迹上剔除了。 皇帝遇刺,并不是玉烛寺所为,玉烛寺活着的人个个胆战心惊,全部心思都用在藏匿自己上,没人会为了曾经的噩梦而復仇。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人人都以为这件事和玉烛寺余孽有关,藏得再深也都是苟且偷安,不如找到真兇给皇帝一个真相和交待,哪怕只能换一时的安宁,也好过提心弔胆。 毕竟总不能去期望人人都会不射出那一箭放自己一马,唐云羡觉得,那一天她的所有好运都用完了,接下来万事小心,一步也不能走错。 火光烤得她脸热眼干,热流拂过细碎的鬓髮,唐云羡闭上眼睛,突然开口,“还往哪里藏?以为我和你们一样耳聋眼瞎吗?” 大火照过她的身后,黑暗的阴影里,慢吞吞挪出来三个人,唐云羡觉得头疼,如果当年的玉烛寺也是这个样子,只怕太后早就气死了。 她转过身,面对清衡、徐君惟和穆玳,“你们这么光明正大跟着我,当我是傻吗?”她霍然睁眼,看得三个人一时不敢发话。 “都怪你不会武功才让我们暴露了!”徐君惟瞪了一眼穆玳。 “怪我?”穆玳显然不服,笑得娇美可眼神却冷厉,“我是个废人都能听见你的脚步声。” 清衡忙着劝架,生怕两个人打起来,无意间瞥到唐云羡和她背后照亮她的火光,忽的愣住,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她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唐云羡走到她面前,火焰在清衡澄澈的眼底跳跃,“能记起来的才值得记住,记不起来也没必要去想。”说完她迈过惶惑的清衡,走向正针锋相对的穆玳和徐君惟,她们见到唐云羡走过来都安静下来,特别是徐君惟,条件反射后退散步,躲开唐云羡一掌能碰到的攻击范围。 “说够了?”唐云羡说话声音倒也不大,但就是让人心生畏惧,徐君惟摇摇头,又突然觉得不对,忙点点头,穆玳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你们跟着我来无非是想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是唐云羡,可即使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你们还是没有听过。”唐云羡低头自嘲得笑了笑,“我救你们也是在救自己,玉烛寺这次被怀疑,这次是清衡,下次也许就是其他人,早晚我们都要被一个个冤枉,不如第一次就一起找出真相,用这种方法远离是非可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穆玳直视唐云羡的眼睛,她背对火光,身后是耀眼的红,可眼睛里却像凝固了漆黑的夜,幽邃神秘,“我从前知道玉烛寺卿凌慕云有个徒弟,只是我从小被师父关着没有见过,但听徐君惟说你的功夫是内劲刚勐,凌慕云以摧岳撼海一柔一刚两种掌法闻名,你并不用武器,我想,你一定是她的徒弟,只是你这样的人,竟然在那一夜逃了出来,也是我不敢相信的。” 见唐云羡并不否认,穆玳自信一笑,继续说道:“如果玉烛寺没有出事,只怕这一任的玉烛寺卿就是你,怪不得你趾高气昂,倒很像你师父的架势。” “玉烛寺都没了哪来什么玉烛寺卿。”唐云羡的笑容里没有喟嘆,只有平静,她像被风翻动的书,只能听见沙沙声,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都是丧家之犬,哪有高低贵贱。”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下来。 清衡颇为动容说道:“你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搭救我,受恩于人,我当然唯命是从。更何况……我不能连累师父,事情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不该替真正有野心的人去接下必死的怀疑。”她的平和里透着一股坚定的泠然,徐君惟听到后也点了点头,“你这人性格和长相实在相反,长得多好性格就有多糟,但我还是挺相信你的,我过得潇洒痛快,怎么会因为别人的噁心让自己蒙冤委屈?” 穆玳沉默了许久,莞尔一笑,她的笑容最为明亮,不输艷晃晃的火光,“我并不相信你,玉烛寺的人,我一个也不想相信,但是我也是走投无路,不信又能怎么样?我会照你说的做,天地之大本来就没有我的平静,可我心底的安宁谁要是随便打搅,我也不能任由欺负。” “你们做事要都像说话这样漂亮,我也不用那么焦虑了。”唐云羡忽的一笑,她虽然总是在笑,但笑里常常没有该有的笑意,倒是让人忍不住不安,可这次,她是真的笑了出来,仿佛融冰化雪,让人不由得愣住。
第15页 “明天晚上,我替你约出大理寺少卿,湖上不见不散。”穆玳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精光,在火的映照下跳跃。 清衡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她低下头,似乎满腹心事压得她不得不这样做。 徐君惟倒是难得稳重下来,她可能是因为自己之前的落败十分窘迫,挠挠头,没什么反驳也没什么可说。 唐云羡并不想听她们的保证,因为她们和自己一样并没有选择,天空的闷雷闪光冰蓝的光,她转身离开。 可唐云羡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但我要提醒你们,要是任何人有哪怕一点暴露其他人的危险,我就会杀了她。” 没人觉得她只是在恐吓和威胁,玉烛寺卿就该是唐云羡现在的模样。 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院子升腾的火光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中渐渐落败,化作黑青的烟雾,在烟雾前,三个人影越来越模煳,唐云羡不用回头都知道她们没有走,但她不想逗留,内心有什么声音在催促她赶快离开。 她浑身都被淋湿了,走得越来越快,回到没人街巷,远处的火光已经彻底熄灭,唐云羡这时回头看了眼,这里房屋稀少,否则她也不敢放火,远远的寂静院子火焰已经陷入沉睡,再没有一点红黄的影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发生的已然无法更改。 唐云羡忽然想,这次她们的命运竟然第一次真正握入了自己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云哥作为哥字辈的新女主,压力一点都不大~ 第9章 上风湖,湖畔码头船只密匝,入夜了,船头亮着的风灯像是一点橙黄的星火,从码头一点点散开遍布在墨蓝色的湖面上,直到夜雾稀薄也能遮挡 夏日晴好的天气本来就少,夜里更是多雨缠绵,可今夜却月朗星稀,上风湖聚拢来不知多少来游湖的雅客,世家贵族有自己奢靡的大船,普通人想一窥镜湖映月只能挤在码头租船。 唐云羡换上一身船夫的装束站在码头远处的一个小栈桥上,有风吹过,挽起她碎短的髮丝,她压了压芦苇编得斗笠,这身衣服足够粗糙邋遢,夜晚斗笠又遮住她大半张脸,不会有人认出来的。这边通着独一亭后的长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不一会儿,穆玳也出现了,她紧挨着一个可以称之为英武的男人怀中,仿佛风一吹就要朝那人怀里靠去,这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陶知温。 他纠缠穆玳有段时间了,虽然年届四十还只是个少卿,出手倒还算阔绰,可这点阔绰在穆玳这里只能算是望向与星月争辉的烛火,不自量力。如今穆玳答应他游玩陪伴的邀约,陶知温喜不自胜,穿得也是格外阔气,恨不得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仿佛只孔雀。 唐云羡眼见臭不要脸的鱼咬钩,却也笑不出来,她手里的线索其实不多,这一条如果没有收穫,也不知下一个从哪里找去。 当年师父是玉烛寺卿的唐云羡知道许多别人无法想像的事,朝中大臣结党而争,许多人表面与太后一党保持距离,但私下暗通款曲。玉烛寺卿自然与其中一些人有所往来,唐云羡亲眼见过陶知温替太后监视大理寺的往来信函,那时他不过是个簿录。可后来,太后出事,这些人因为只藏在暗中所以心安理得又成了如今皇上的忠臣,这样的人,唐云羡不屑,却也无可厚非。 她天生便不是个爱憎强烈的人,幼时流落街头,多丑陋的生死人性都看过,并不觉得这是值得一哂的大事,而与其说她被带回玉烛寺后是忠于太后,倒不如说唐云羡一直忠诚的只有改变了她人生的师父。她对旁人情世故的漠然是种多年来的习惯,凌慕云教导她,太过强烈的感情往往会影响判断的正确,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自己错为自己决定也只是一个人活得不痛快,但玉烛寺卿不行,越是高位越要对人世间的纷繁情绪持有戒备之心,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 其实,唐云羡觉得师父并没做到。 她想着,思绪飘忽起来,远远传来穆玳的轻柔的笑声,唐云羡也恢復专注。 勾结太后一党如今还在朝中的人,她所指的也就只有陶知温一个了。 但这话是不能对那三个人说的,唐云羡虽然有勇有谋,人也精明强悍,但到底还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觉得如果被人看出心虚是件自尊心无法承受的事情,于是装作全知全能,不肯示弱,其实她知道当初 好在清衡虽然心思细腻,但温柔静默,从来不是多心的人。徐君惟为人浪荡潇洒,心大如斗,机灵劲儿不会用在算计上。只有穆玳心狠狡诈,但目前看来,自己也成功的骗过了她。 唐云羡想,陶知温千万要知道些什么,否则接下来难看的就是她,被谁嘲笑都还好说,可被这三个刚让自己数落一顿的人怀疑,这感觉一定难受极了。 又是一阵清风,船只随着水波轻摇慢摆,唐云羡一凛,马蹄声乱做一团由远及近,沿岸的湖波突然乱了起来。 是禁军,黑马玄甲,踏着石板路带着杀气遥遥而来,两侧的行人无不退避,被撞翻了摊位的小贩也不敢多言,还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湖畔热闹喧嚣,却一时因为这马蹄的搅乱陷入静寂。 穆玳和陶大人离唐云羡还有一段距离,她回头看见成队的禁军围拢上来,心悸不已,但仍装作若无其事暗中瞥向湖边,船夫打扮的唐云羡就站在船上远远望着自己,她忽然想到之前唐云羡的话,不知道如果自己的身份真的暴露,会不会被这位心狠手辣的新玉烛寺卿当场灭口?
第16页 但唐云羡只是站在那里,远远望过来,一动不动。 穆玳忽然笑了,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眼前的危险倒也不那么可怕了。 禁军这时已经都下了马,将她和陶知温围在当中,穆玳佯装惊慌往陶大人怀里靠,却突然发现陶大人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根本没法抱住她娇软的身躯。 “秦……秦校尉……”陶知温看着跳下马朝自己走来的秦问,声音比腿抖得还厉害。 “陶大人,有人密报你当年与太后一党过从甚密,此事牵扯圣上遇刺,请。”他刀切似的眉眼本来就冷,不起伏的语调更是凉得夏夜都没了热意,陶大人不敢说话,穆玳比自己想得还更冷静,她嫣然一笑,这样好风好月的夏夜,这样轻动如铃的笑声,大家便都将目光集中在那一袭飘来盪去的雪青色长裙和裹着的穆玳身上。 秦问也看向穆玳,几个禁军也目不转睛朝她看去,但穆玳却好像已经习惯在这种炽热的目光中穿梭,目不斜视裊裊婷婷走到唯一一个看着自己还冷着眉目的秦问面前,“秦校尉,陶大人犯了国法,我管不了也不敢管,帝京的天塌下来有秦校尉顶着,可我也不能靠着夏天的凉风吃饭呀,秦校尉带走人前,我可以让陶大人先付了船钱么?”她说话软软绵绵,却不妖媚流俗,像是真的在和人撒娇,又没有风尘气,很是好听。 可这样的话秦问听完眉毛都不动一下,“带走。” 禁军架走已然不会走路的陶大人,穆玳也不是差这几个银子,她确认了禁军是冲着陶知温来的,她和唐云羡都没有身份暴露的危险,但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情报的? 唐云羡也在为同一个问题疑惑。 就算禁军真的知道,偏偏就敢在她设局时,未免巧得让人起疑,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们四人,那三个七年来的麻烦还都是自己摆平的,她们想出卖她,就算有贼心也并没有那个贼脑,但秦问一直处处先自己一步,唐云羡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眼神锐利得像是一只发现了鱼的鱼鹰。 穆玳并不敢回头看唐云羡,她只看着秦问准备上马离开,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秦问却突然停下,她也跟着骤然紧绷,他看得方向是唐云羡的船。 在她的角度看不清秦问的目光里是怀疑还是什么,他只站着看了须臾,随后潇洒上马,带着禁军离开街道。这时,周边的游人与商贩才敢开口低声抱怨,但很快人群再次围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穆玳听着马蹄走远才敢回头,弦月高挂,星光夺月,风含混着淡淡的莲花香气若有似无飘来盪去,静静的小舟停泊在湖畔,风灯轻轻晃动,船篷斜角搭着个好像随时会掉下来的斗笠。 “怪不得当年也能逃掉。”穆玳见唐云羡并没被发现,也不会被怀疑,轻笑出声,喃喃自语,如今她也领略到了这位执掌不存在的玉烛寺的姑娘有多厉害,可知道得太多的人,总让她畏惧。穆玳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只有两个。 秘密和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玉烛寺好像个玉烛寺娱乐这种公司,然后养了一群练习生,后来公司倒闭,四个练习生自谋生路出道…… 第10章 湖水清澈幽静,星光洒透粼波徐徐,像天幕沉入深蓝,闪闪点点的微光碟桓在身边。唐云羡憋着一口气游了一大段距离,仍然不敢抬头换气。 在秦问转身前,她便看出他的意图,悄无声息鱼一样滑入湖水慢慢下潜,一直朝湖心游去。 纵然是七月的夏,湖水浸透仍然满身凉意,唐云羡快憋不住气了,头顶三三两两的船底横过,时不时一只摇橹划过她头顶,她水性只能说是一般,还是在进玉烛寺前跑到城外别人家围地的池塘里偷鱼练出的不入流本事,这一会儿已经足够她头晕脑胀。 可船实在太多了,她又卯足劲儿往湖心再游了几胳膊才勉强找到个只能抬头看清一个船底的湖面凫了上来。 空气终于充盈憋闷的胸肺,唐云羡大口大口喘气,原来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绕上一圈的上风湖突然一望无际了起来,头上的水珠滑落湖中,叮咚叮咚,吱吱呀呀的声音轻细的混杂着耳边嗡嗡的乱响,她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头晕,抬手扶住最近能扶住的东西,又喘了几口气后才勐然惊觉,她手下扶住的是一叶扁舟的船沿。 被风带起的湖波轻轻撩动老旧的船身才发出那阵吱吱呀呀,唐云羡抹掉脸上水珠,顿时愣住。 船上有人。 那人还半跪在船沿边盯着她看。 “你……” 和那天初遇时一样,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明亮的眼眸不输他身后满天破碎的璀璨,他的惊讶也和当时一点没变,他错愕过后笑得温和明朗,像夏日的雨过天晴,面容澄净得不可思议。 唐云羡愣住的时候,时平朝已经将手伸给了她。 杀意像来势汹汹的潮汐,总能在一瞬间吞没一切,又勐然褪去只留狼藉。在握住时平朝递来的手时,她几乎就要要把他拉下水中溺毙。比起编造理由,杀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并不难到哪里,甚至还能一了百了永无后患。在这紧张的时局,直觉告诉唐云羡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真的就像潮汐,杀意褪去,唐云羡想到七年前的夜晚,那个看着自己的禁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开弓搭箭,松开手指就能杀了自己,是什么让他最后放下了手?
第17页 她恍惚的瞬间,整个人被时平朝用力拉上了船。 船上没有船夫,只有时平朝一个人,他捞起水淋淋的唐云羡,没有慌乱窘迫,倒像钓上鱼的新手渔夫,毫不遮掩的意外之喜融化在眼角眉梢,可他再一细看,见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赶忙从怀里掏出巾帕递过去,唐云羡颔首接过,他们都没有说话,远处有一两声琴音和敬酒的朗声高笑,忽然显得他们之间的静谧十分侷促。 最终,还是唐云羡先走去了船头,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解开缠着头髮的布带,放下湿透的长髮,用时平朝的巾帕一点点擦去丰盈的水珠。 “谢谢时大人。” 时平朝坐在离她很远的船尾,几乎是风把这声轻缓的道谢送到耳边,他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团昏黄的光晕染开唐云羡单薄的身影,风灯不是那么亮,却足够照得她湿透的粗布衣服紧紧贴着曲线起伏的身体,将一切勾勒得一览无余,她背对着时平朝,一点点揉开夜一样黑的长髮,脖颈后是刺目的雪白,手臂每一次轻轻抬起,后背的弧线都缓缓起伏,像雾中的山岚,隐约又透彻,月光和星光披落她纤美的肩头,水亮的长髮像镜子,闪闪发光。 唐云羡回头,时平朝赶紧低头。 唐云羡只是抖下缠着脖子的一弯湿发,又转了回去,时平朝像是百般挣扎过,又犹豫着抬起头,又落下,最后干脆站起身来。 船轻轻晃动,唐云羡看见时平朝朝自己走来,把脱下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湖水泡得发冷的身躯,她轻轻一抖,再抬头看去,时平朝已经走了回去。 “时大人是游湖吗?”她打破沉默,一边捋顺长发一边轻声问。 “是啊,约了朋友,但人没有来,只能自己打发时间,姑娘……”他说到一半,抬头一笑,“前几夜在浑天监察院真是不好意思,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枯荣观的弟子,道号清衡。”唐云羡顿了顿,“不过我姓唐,时大人还是叫我唐姑娘就可以了。” 清衡虽然常年在观中足不出户清修为主,可万一有人见过她,唐云羡还能拿自己本名挡下怀疑,同时知道她本名和身份的人几乎已经死光了,总比已然被人怀疑的清衡要好。 她这样说,时平朝并没有疑心的笑了,“唐姑娘,你怎么……游湖游到了湖里?” “我东西掉进了湖里。”她轻描淡写说道。 “找到了吗?” 唐云羡拿出长公主的白玉令牌,时平朝点点头,“这样重要的东西,确实不能随便弃之不顾。”他走进船舱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唐云羡,“喝口酒暖一暖。” 时平朝笑容恳切温良,这样给姑娘贸然劝酒难免会让人怀疑居心叵测,但他却坦荡从容,唐云羡看不出他会武功的样子,确实身上也冷,接过后一饮而尽,“多谢。” “唐姑娘那天来浑天监察院是公主想询问天象吗?”时平朝不再多倒,只接过酒杯,在她对面坐下。 唐云羡的头髮正在被风拂干,散下来后扫来扫去脖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拿手去挡开,“陛下遇刺前曾经召见时大人,公主是想知道时大人是否有看到可疑之人?” 时平朝很认真的思考起来,他穿得是常服,夜里也能看出磨旧的青灰痕迹,倚坐在船舱边享受个寒门名士或是闲散的读书人,不过他穿官服也是邋邋遢遢,没有半点倨傲的贵气和肃然,完全不像唐云羡印象里的朝廷命宫。 “我那天当值,陛下传唤于是觐见,当时是贵妃伴驾。”他边想边说,低低的音色被水声包裹,“陛下说前几日他赏月时见到流星,所以召我一问吉凶,可那一日并无记载有流星显现,我也如实回禀,贵妃说她那天也陪在陛下身边,倒是没有注意,她这样说陛下也没有放在心上,让我退下了,当时陛下和贵妃身边只有几个宫人,没有什么奇怪的迹象。”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不怪陛下多心,七年前太后也见过流星,也传召了当时浑天监察院的正监,只是浑天监察院根本没有流星的记载,太后盛怒,正监还为此遭到牢狱之灾。在此之后不几日便发生了宫变,怎么说也有些让人疑心的暗示。” 这样说来,那天真的是没有任何异样,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就只剩下入宫了的时平朝了,可他和自己握手时全然没有内力,那天行刺的人武功极高,也不会是他,这样想来,只可能是宫中之人搞鬼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如果宫中真的有还忠实于太后的人活着,也未尝不会铤而走险。 陶大人被秦问截胡,时平朝这里又没有什么线索,唐云羡陷入沉默和思考。 夜深了,淡淡的薄雾出现在湖上,远处的船灯渐渐涣散,只能看见一团幽荧的淡金色在乳白的浅雾里飘晃,附近船的轮廓都消散在湖面瀰漫开来的水汽中。 “这个回答一定让唐姑娘和公主失望了。”时平朝低头笑了笑,也有些歉意夹杂其中,“我也只记得这些,除了星象时令和节气农时,我对其他事总是很粗心。” 唐云羡莞尔一笑,“那星象也没有什么线索可以给我了,是吗?” 她不是爱笑的人,用徐君惟的话说,她的笑还不如不笑,只有嘴角弯起,眼睛里还是平静,看得人心慌,唐云羡倒是没有注意过,但时平朝自伤里略带玩味的话的确很有趣。
第18页 说到星象,时平朝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即使有雾,潋滟的湖光还是倒影在他的弯下的眼中笑意里,“星辰的暗示只是一种未必会应验的徵兆,古往今来的故事不论,只说本朝,七年前太后伏法那一夜的天象是为荧惑犯心,可几天前我遇见唐姑娘那天的天象也是同样,七年前天下动盪,一场大火毁了半个帝京,七年后风调雨顺诸事平安,陛下遇刺也是在之前星象无异的时候发生,所以我只是记录,并不相信。” 唐云羡忽的抬头,黑暗中捏着时平朝外袍衣襟的手指压得更牢,“七年前?我听说星象更替周期漫长,想要看到同一个景象往往要十数年之久,怎么七年就会有一个轮迴吗?” “唐姑娘只说对了一半,星辰日月高悬于天,运转自有轨迹,像是人的命运,兜兜转转,有时相逢有时散,都是不可臆测的隐秘。但有些星辰却比人的命运和心思更有自己的规律,比如那天的荧惑犯心,荧惑这颗凶星逆入心宿,这种情况常常三四年便有那么一次,偶尔还更短,但也有前朝记载四海昇平的时候,荧惑数十年不乱天象。所以并没有什么轮迴,也没有什么一定,如果凡事都有规律可循,浑天监察院一半人怕是也吃不上俸禄了。”时平朝说完微微笑着站了起来,抬头望向绒绸似的浓郁天空。 “没有什么一定,都是巧合……”唐云羡默念着,旋即沉默下来。 她低着头,头髮已经干透,柔软纤细的髮丝在夜风中翩跹,像是触手可及的柔波,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时平朝鬼使神差,竟然偷偷摸摸抬起胳膊,但他勐然发觉,赶紧把手背过身后,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唐云羡抬头看到的就只是他尴尬的傻笑。 “怎么了?”她不明白刚刚还清雅从容的时大人怎么一下子画风突变,从微笑变到八颗牙都笑得露在外面,只是他人长得清隽好看,这样笑也不算丑。 “没事……”时平朝赶紧往船尾走,“太晚了,我送唐姑娘靠岸。” 唐云羡点点头,看他挽起袖口自己摇橹,上船时心生的疑惑又再次泛起,“时大人的船上怎么没有船夫?” 时平朝低头一笑,倒也不算局促不安,可还是略有迟疑,“我俸禄低微,僱船游湖已经很奢侈了,能自己动手省点钱就省点吧……” 唐云羡想到徐君惟每天花钱大手大脚,浪得飞起,心想果然管钱的太府寺和鸿胪寺下属的小衙门就是不同,再一细想,自己如果是玉烛寺卿,恐怕时平朝小小从六品的俸禄还不及自己百分之一,竟然也有些心生怜悯。 船稳稳得靠岸了,湖畔码头游人比之前稀少了许多,空船挤挤挨挨用浸了油的粗绳拴在一起,唐云羡缓步上岸,时平朝刚想伸手去扶,她已然轻松站稳,他只好假装没有伸手,低头继续放绳子,一旁他的马却热情得走上来,时平朝温柔地拍了拍马的脖子,示意它再等等就能回家了。 “谢谢时大人。”唐云羡上岸前已经脱下外袍,顺手搭在时平朝的马背上,她沉静清丽的容颜在风灯的晃动里像蒙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时平朝笑了笑,“都是小事,举手之劳。” ”那我告辞了。“ ”慢走。“ 唐云羡转身离开,不久,背影像是融入了街巷尽头的黑夜。 时平朝站在船上看着,笑容还在脸上,可却慢慢暗沉着变成一丝苦笑。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叠出的三角,因为时日太久,红色已然磨损发白,纸张旧显微黄,他轻轻打开,里面红底黑字,潦草笔触却仍然能看出锋芒和锐意,显然是急切之时写下的四个字: “宫变,速逃” 时平朝又拿出一页从簿册上扯下的纸,几乎同样急切的字迹写得是另一段字: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荧惑犯心,逆入三星汇正,折冲大火,恐行入氐……吉凶见象,未有分晓。” 他凝视着吞没唐云羡背影的夜色和街道,那里除了黑暗空空如也,许久,时平朝才将两样东西收回怀中,拿起马背上的外袍,穿到一半时忽的停下来,低头轻轻抚摸洗旧发白的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  对,cp出现了!就是他她! 第11章 第二天,大理寺少卿陶知温被判斩立决,夷其三族。 徐君惟昨天没有等唐云羡回来,在朝堂听说这个消息后吓得浑身冷汗,她后悔该多在枯荣观等些时候,等唐云羡回来了问问情况也好,她要是没回来,自己还能帮个忙,虽然徐君惟自己也觉得,唐云羡摆不平的事她就算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她总觉得,如果坐视不理就像是自己的过错。 下朝后,本该去太府寺工作的徐君惟托人告假,直奔枯荣观,她不敢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走,只得翻墙入院。 唐云羡如今住在清衡从前的屋子,徐君惟摸过去,大白天还门窗紧闭,一定是出了事没有回来! 徐君惟焦急得思考如今要怎么办,忽然门开了,门里伸出一支纤细匀称的手臂,张开五指揪住徐君惟官袍的领口,把她硬生生扯入门中。 来不及唿救,徐君惟整个人爬在地上,身后的门关严了,她的官帽滚到墙角。 “干什么大白天鬼鬼祟祟的?”唐云羡松开手,打了个呵欠。她显然没有睡好,刚刚爬起来,头髮乱糟糟的,虽然满面倦容可还是比平常冷淡的模样要可爱真实得多。
第19页 “你没事?”徐君惟一下子跳起来。 “什么事?”唐云羡打量她一眼,微微蹙眉。 徐君惟挠挠头,“我以为你昨晚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我又不是你们。”唐云羡揉了揉眼角,晌午还没过,她才刚睡了一小会儿。 “不过你刚刚不是在睡觉吗?”徐君惟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换了个话题。 “嗯。”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徐君惟百思不得其解。 唐云羡坐回自己床上,“你翻墙落地的声音吵醒我了。” “我翻墙落地的声音比猫还轻!”徐君惟要捍卫自己一个刺客的尊严,脖子都红了,“你不可能听见!” “行吧,你觉得轻就行。” 唐云羡躺回了床上,拉紧被子,徐君惟跑过去把被子重新掀开,还想继续理论,唐云羡困得不行,哪有功夫搭理她,于是右手五指併拢轻轻抬起,做了个出掌的动作,徐君惟看到后真的像遇到危险的猫一样弹得老远,紧紧贴着墙。 唐云羡回头看她一眼,懒得搭理,再把被子拢回脖子下面。 “你没有事,那怎么陶知温被抓了?”徐君惟害怕过后想起了正事,可又不敢再靠近,只贴着墙远远地问,“而且这么快就判了斩,还是株连的大罪。” 唐云羡顿时困意全无,从床上坐起,“你说什么?” 徐君惟把白天在朝堂上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唐云羡,她一直安静得听,也不发问,可眼里都是疑问和不解。 “你当时在玉烛寺,有知道名单的事吗?”唐云羡忽然问道。 “什么名单?”徐君惟完全不明所以,“我师父倒是每几天会拿到太后要除掉之人的名字,但没有丧心病狂到名单那么多。” 徐君惟的师父只是个刺客,她不会知道太多,唐云羡不再追问,徐君惟却反过来开始问她,“到底什么是名单?写了谁的名字?和陶知温被抓有关系吗?他的名字在名单上?” 唐云羡冷冷看了她一眼,徐君惟才乖乖闭嘴。 过了半晌,唐云羡看贴着墙站一脸惊恐的徐君惟实在可怜,于是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徐君惟见她神色稍缓,才敢凑近,“要不然我们去问问公主殿下?” “公主?”唐云羡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为什么是公主?” “其实呢,你刚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按照道理,我也不该回答你的,但我可不像你那样小气冷漠兇狠残忍,我当然会大方的知无不言……诶!你等等!”她说话时,唐云羡随手套上外衣,已经走了出去。 徐君惟就这样一路跟她到了公主所住的独院,菖蒲花恬淡的迷离气息蜿蜒在活水引出的水渠两侧,安朝长公主正在投餵水渠里的红鱼,远远就听到徐君惟清脆的声音,抬头时,两个人已经快走到她面前了。 “云羡,你昨天没有睡好吗?”长公主虽然三十余岁,可仍然光艷照人,即使一身道袍也仍保留着的华贵的怡然,“君惟,你没有去太府寺?” 唐云羡颔首算是问候,徐君惟则规规矩矩行了官员见到尊上的躬身大礼。 “公主,我们有事想要问你。”抢在唐云羡前,徐君惟开口说道。 安朝长公主一直知道徐君惟与清衡是挚交,所以也早就知晓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见她二人来得着急,长公主点点头,率先进屋。 唐云羡说完昨夜陶知温的离奇被捕和今天仓促的斩立决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之所以知道他当年和太后有所勾结,是因为曾经知道有一个记录了当年暗中和太后往来之人的名单,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一两个师父曾经收过密信的名字。” “你怀疑是这些人想要行刺?”徐君惟想了想后问道。 “这些人但凡有那个胆量,七年前就该站出来。”唐云羡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鄙夷和憎恨,但就是这样的平淡让徐君惟心口颤了颤,她总觉得唐云羡是个很难懂的人,该生气的时候她像是个死人,但不该生气的时候——比如每次自己说了点什么,内力刚勐的掌风总是第一时间落下。 这时,公主缓缓说道:“皇兄和我都清楚,确实有这个名单。” 唐云羡一愣,“那陛下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个斩草除根才对,这些人当初背叛了先皇,他们是太后布置在朝廷上见不得光的棋子,一个个假装忠君爱国,但实际上却被太后收买,不遗余力为太后做事,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养到了现在?” “因为这个名单,我们也没有。”公主无奈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父皇曾经在死前努力分辨身边哪些人怀揣着忠诚,哪些则背后藏着刀刃,但他最终没有找到,死在太后手中,我和哥哥不是太后的孩子,哥哥一继位就只是傀儡而已,我们知道有这个名单也是年幼时在宫中玩耍偶然得知。七年前太后伏诛,哥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个名单,但太后的寝宫也没有,唯一有可能找到的地方只有玉烛寺的地宫,但是……” “玉烛寺的地宫却被一把火烧了……”唐云羡低低的声音里有空旷的意味。
第20页 “是,所以你不知道我也并不奇怪。”公主望着唐云羡的申请,许久后说道,“但如果陶知温在这个名单上,又刚好被抓,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其他人知道,或者说,这个名单并没有被毁掉,只是被人带走了?” “而且,很有可能拿着名单的人,就是真正想要行刺皇上为太后復仇,再把这一切嫁祸到玉烛寺头上的人。”唐云羡找到了线索,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人是想借着皇上的手杀掉当年的叛徒么?那些人暗中依附太后先是背叛了先帝,又在太后倒台后假装自己依旧赤胆忠心贪恋着权位,他们确实让人讨厌也死有余辜。” 公主的脸上却满是忧色,“百姓才过了七年平安无事的生活啊……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受累于自己的仇恨,云羡,你还有其他的线索吗?这件事拖得越久,怕是越要惹得人心惶惶。”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人和师父有过密函往来。”唐云羡缓缓说道。 “如果谋划这一切的人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我们盯着他的目标也就是盯着他,可是……”徐君惟略显迟疑,“如果名单上的人不少,这个人不是下一个目标又怎么办?” 唐云羡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的少,就要多费心思和功夫,而且还有一条路可以盯着看,那就是禁军,幕后之人第一时间让禁军知道的消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可禁军的校尉秦问太过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在他眼下去做冒险的尝试。” “说了半天,那这个吃里扒外的混帐是谁呢?”徐君惟问道。 “中书令孟汾。”唐云羡一字一顿地说道。 公主豁然睁圆的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是他?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孟大人他是贵妃的父亲啊……” “原因我并不知道,我知道太后授意我师父与他书信往来,里面的内容无非不是朝廷的动向和非议,我也知道那个时候贵妃已经入宫,但我更知道,凡事表面看起来的模样和真相背道而驰,真真假假,虚伪的人要是一眼就看透,又虚在何处伪在哪里?”唐云羡的声音因为少眠听来有些许憔悴,可就是因为这份微哑的涩意,她的声音要比平常更低沉,说出这番话时透着和韶华茂龄不符的城府与阴霾。 公主听罢深深嘆了口气,“贵妃为了救哥哥挡了一击,虽然性命无碍但却在静养,孟大人听说女儿重伤,也急病倒下了。” “是这样,孟大人许多日没有来上朝,前两天还有他的门生去探望,但孟大人病得太重没法见客。”徐君惟说道。 唐云羡没有因为这些话对目标心生任何怜悯和有些许的波澜,她笑了笑说得:“人没死线索就还在,换个方法探病总是能见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睡觉,调查,打徐徐 云哥的日常~ 第12章 唐云羡所说的换个方法就是深更半夜翻墙探病,这确实是个没法拒绝的会面方式。 像是配合她的计划,阴翳的夜空满是乌云,人们埋怨这个夏天格外多雨,明天又要开始潮湿的一天,赏月赏星赏花在这样的晚上无一可玩,街道空落,只有夜风行过,风蜿蜒过所有能触及的地方,最后撩起唐云羡鬓边柔软的碎发。 她站在枯荣观殿顶,确认巡逻士兵的方位和前往中书令孟汾府上最安全的路线。 其实她可以边走边探,更节省时间。唐云羡看了眼身旁正查看夜行衣的清衡,可是如果多带一个人,还是个内功远不如自己的人,那就要更加谨慎才行。 清衡的师父是剑卫,她在玉烛寺学得也是剑术,而唐云羡并不用兵器,她跟随师父学习多年内劲,早已经不需要武器就可以施展拳掌之间的暴戾。与唐云羡年纪轻轻就堪称深厚的内功相比,清衡的内息平平,轻功也不如徐君惟,自然不太够看。 但公主却希望唐云羡能带上清衡。 “她不像别人,想做得事会说出口,你不提她不会说。” 公主私下对唐云羡提起清衡时,总是欣慰和担忧含混在一起,“清衡一直感激你出手相救,也佩服云羡你的胆略智识,她想帮助你们,但又不知道如何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坦率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奢侈品性。” 唐云羡也确实想过有人一同前往,为她放哨侦看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徐君惟轻功最好也最合适,但她常常在朝廷中露面,一旦出了意外最容易被看破,不行。穆玳武功全失,怎么也不可能是她。清衡呢?清衡剑法不赖,可这样夜行的勾当带着长剑又不方便,没有了剑,清衡的本领便也没有太大用武之地。 “你也一样,信任是幸运的人才有用的标志,你没有,但我可以保证,清衡不是个会背叛你的人。” 白天的时候,公主也这样说了,唐云羡知道安朝长公主从小成长在太后铁腕下的宫中,境遇悲惨,敏锐是她活下去必须具备的条件,但公主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一语中的,唐云羡也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幸运。 可她还是答应了公主,带上清衡一起夜探中书令府。 “唐姑娘,我做错了什么吗?”清衡见唐云羡一直看着自己,谨慎地又查看了遍装束和武器,并无不妥。
第21页 “你害怕吗?”唐云羡看出清衡努力维持的平静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不害怕。”清衡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低,“但有些紧张……” “我们又不是去杀人。”唐云羡努力想安慰她,可她真的不太会与人在感情交流上打交道,刚说了一句,就又想到此行目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要真的遇见阻碍,该杀的人一个不能放。” 从清衡的表情看,唐云羡的安慰失败了。 “好……” 清衡看起来冷淡,可谁都知道她是四个人里心最软的那个,她眼波清浅,凝视人的时候像在和一泓清泉对望,唐云羡想像对徐君惟那样去对清衡总觉得困难。 “这里离中书令府不远,但最近巡夜的士兵和禁军太多,你跟着我,别走散,不要过多在一个地方停留。”唐云羡指出要去的方位。 清衡极为郑重地点头。 她们潜入无月无星的夜色,清衡本以为自己会很费力才能跟上唐云羡的轻功,但唐云羡并不快,她不用费力就能紧紧跟随。 中书令府邸是个极大的院落,作为贵妃孟绮罗的父亲、当朝的重臣,孟汾在帝京也是炙手可热的高官,门生众多。他这一病来探望的人自然络绎不绝,然而却都被谢绝门外,偌大的庭院横亘在宅邸之间,这个时候,前庭空空荡荡一盏灯都没点,后院则稀疏有几间屋子泛出淡金色的光晕。 唐云羡递给清衡一个眼神,她们遮住脸,往后院奔去。 后院的池里幽幽映着空泛的微光,有风吹过,池边栽种修剪过的蒲苇用力得摆着成串的絮花。院中修了一个避暑夏屋,很适合夏日休憩居住,屋旁满是山桃草和棣棠花,都是香气幽微但绵长清雅的花,这样的屋子通风清凉,屋内苦腥浓郁的药味伴随花香和风一起四溢,唐云羡和清衡都闻到了。 侍婢推开屋门,前一个举着提灯,后一个捧着空了的药碗,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没有费力费时两个人就找出了孟汾所住的房间,清衡正要从屋顶跳入院子,身前却突然横过唐云羡的一条胳膊。 她微微眯起的眼中凝聚着警惕的精光,死死盯着那间夏屋。 清衡不明白为什么,她努力侧耳,却什么也没有察觉,唐云羡的胳膊还挡着她,手已经握成了拳。 唐云羡听到了,这里不只有她们。 几个黑影突然闪入视野,宽敞的院落瞬间站住了七个刺客,他们从不同方向围向夏屋,没有任何声音,像是漆黑的流星坠入夜晚。 这些人不是禁军,要么和她们目的一样想来调查,要么就是杀人灭口,不管哪个,她们都得马上出手,她心跳得很快,却仍然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短暂的凝滞后,唐云羡踩稳地面便被杀意环绕,她微一侧肩便闪过第一个冲来的刺客,手臂弓一样弯起推弹,那人没有她闪避的灵巧,胸腹之间吃了重重一掌,顿时像抽了嵴骨,瘫软在地。 刺客们互换眼神,知道这里有高手也不敢怠慢,悄无声息围拢聚势。 清衡紧跟而上靠住唐云羡的后背,和她一同对峙不同方向。 刺客见她还有帮手,渐渐退了几步,但阵型未散。 “你们是谁?” 是女人的声音。 唐云羡一愣,心中有种不祥的感受在爬升,可她没有说话,她不想暴露自己。这些刺客训练有素,围阵散阵均进退严谨,没有空隙,这些人的出现证明她探查的思路没错,想把这件事嫁祸给已经不存在的玉烛寺掩盖行刺皇帝的真相看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好选择,而那个名单至关重要,有人按着名单杀人,有人按着名单入口,不管是谁,都是她们的敌人。 她心中思忖之际,剩下的六个刺客提剑而上。 四个朝着她,两个直奔清衡而去。 唐云羡被密集的攻势逼得倒退两步,仰腰躲开横扫的剑刃,屈下一膝,像劲风里疾旋的竹叶撑地重立,攻向她腿的刺客被踢中下颚,翻倒在地,另一人携剑前刺,唐云羡人是避开,但衣袖却被这一剑捅穿,人没有受伤。 刺客极为敏锐意识到这是个破绽,立时翻转手腕绞紧衣衫,唐云羡没料到这衣服还能给她添这种麻烦,急中生智从袖子里脱出自己被绕住的左臂和左襟。夜行衣虽然贴身,但唐云羡纤细的胳膊还是留有余地,外一层被她自己像蜕皮的蛇一样脱掉一半,好在里面还是黑的,不至于在夜里出现刺目的雪白。 她右手还在另个袖子里,借势而动想反缠住刺客,可刚刚躲过的两柄利刃裹挟着寒芒杀至身前,一个想断她右臂,一个直指面门,唐云羡只得左躲右闪,被游走的剑锋削下鬓边一缕细细青丝。 拉扯中她听得有金属碰撞的悽厉声响,马上朝清衡那边看去。 清衡没剑时也能使出一两分功夫,只是她拳脚能耐有限,竟被两个夹击的刺客渐渐逼退,与自己完全隔开,无法互为倚仗携手共攻。 不行,得让她手里有剑! 唐云羡自己也被困住,一剑剑都擦她鼻尖鬓角滑过,这些刺客绝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实力不输那天和自己未用全力过招的徐君惟,被缠住的手臂太过碍事影响她擅长的掌法和近身功夫,她心念一动竟往揪住她半脱衣衫的刺客冲去,眼看要奔向剑尖,唐云羡勐地将手抬起,竟用敌人的剑割破长袖,摆脱了束缚。
第22页 只是这一下也割伤了手臂,伤口不深,血却一齐涌出染红了衣袖整齐的裁口,唐云羡就着离那个刺客最近的位置伸手钳住他腕骨,刺客爆发出惨烈的哀叫,剑应声脱手。 “接剑!”唐云羡喊着握住剑柄,朝清衡的方向勐力丢掷,只一碰她就知道这是柄好剑,足够压手,但剑身薄而有力,不是江湖上穷酸亡命之徒用得起的玩意儿。 这一掷力道极大,唐云羡即便武功好却也都是单打独斗多,哪和人配合过,手上也没有个轻重,只觉得剑沉就得大力,这剑划着名飞快的弧形凌空而扬,清衡疲于招架看准时机一个抬手,只紧紧攥了一把空气。 剑太快,直接从她头顶飞过,深深刺入身后池塘里造景罗列的巨石,硬生生没进去大半个剑身。 清衡也顾不上惊讶唐云羡力气大,冒着背后暴露给刺客的风险扑向巨石,杀气如影随形,死亡几乎要贴在她背心一点时,她踩起水花,终于握住了剑柄,只要握住剑柄,清衡心中便不再慌乱。 可她马上又慌乱了。 剑插得太深,她拔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许多考点!敲黑板!要记得记笔记! 乌鸦老师说着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 第13章 剑插得太深,她拔不出来。 清衡急得额头上生出遍布的汗珠,咬咬牙,抬起条腿踹住石头,像杀猪刀卡进砧板的屠户踩着东西借力,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拔,但那剑纹丝不动,依旧深深嵌在巨石蜿蜒细密的纹理之中。 两个刺客已经攻来,她不得不松手躲避突刺,两招闪开后才得以喘息,“唐姑娘!”清衡向唐云羡发起场内求助,“我拔不动!” 一个人手腕断了,剩下三个留下的缝隙总算稍大一些,唐云羡刚刚得以喘息就接到求援,又不能不管,心中嫌弃清衡千遍万遍也还是找了个空档借力跳上一个刺客的肩膀,再凭此腾空跃至清衡身边,替她一掌拍走个如影随形的刺客。 “我们真的是同一个玉烛寺出来的吗?”她语不传六耳,瞪了清衡一眼,握住剑柄提气一拔,长剑的刃身卷着碎石屑利落得抽了出来,她撒手往清衡怀里一扔。 “抱歉……”清衡接过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只敢低眉顺眼小声说话,可唐云羡哪听见她说了什么,看都不看,调头沖回拼杀。 清衡也提剑回阵,助她一臂之力。 局势大为不同了,一方面是唐云羡已杀得两人没了还手之力,大大减了刺客的联手之势;一方面则是一直被迫招架的清衡握住了剑。 剑风所到,凌厉的剑意锐不可当,舞划四面,密不透风,远超面前刺客之上,剑尖一点像刺破黑暗的流星,划着名惊艷的弧线略过刺客避闪不及的身体,血来不及滴下,第二剑便携着风势噼面杀来。清衡几招之内便重伤一个刺客,那人捂着胸前的伤口连退几步,血腥味从她体内流泻出来扰乱阵阵花香。 唐云羡觉得这还差不多,这才是太后剑卫该有的水准。 当年太后身边总是跟随七名玉烛寺剑卫,这七名女子皆百里挑一自幼苦习剑术,皆由在任剑卫为师,清衡当年也是培养训练的剑卫之一。 据说当今圣上当年率军不可阻挡之势入宫,太后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七个剑卫守护,这七个人硬是守住太后寝宫,抵御上百禁卫压阵,战至最后一人而死。想必这六人中便有清衡的师父了。 只是剑卫以相传的密令称唿,是没有名字的,清衡这个名字是长公主收养后所起,唐云羡也不知道清衡师父姓甚名谁又是哪个,只是眼前看清衡卓绝的剑术,想来她师父该是那最不凡的一个。 刺客们已渐渐不能力敌二人,向后撤去,唐云羡并不想追,她之前已经重伤了其中一人,那人应该站不起来,再加上死了的一个,怎么也能问出些什么,不必冒险。因此她不去截住退路,只往前一点点逼退,清衡跟着她向前,她们这时才突然有了默契。 几个刺客已退至墙边,腾跃逃离,唐云羡见状停下脚步回身,却忽然愣住。 那个受伤的刺客在往死掉的尸体边爬,她们离得很近,发现时已经晚了,受伤的刺客从怀中取出两颗黑色药丸大小的圆球像地上掷去。 “趴下!”唐云羡扑倒清衡,把她死死按在地上,自己的嵴背朝外。 爆炸声与热流顿时充斥整个院落,花香荡然无存,只剩下焦煳的臭味瀰漫。霹雳弹的威力并没大到如此程度,可刺客们都在衣服内穿了易燃的织物,顷刻之间一个活人一个尸体就成了巨大的火球,唐云羡扶起清衡,顾不上惊讶这种决绝的惨烈,第一时间冲进了夏屋内。 院子里已经想起了救火的喊叫,清衡跟她冲进房内,压过僕人们喊叫的是孟汾的尖叫,他早就被惊醒可却吓得不敢做声,恐慌得蜷缩在床角,想掩盖住高大的身躯,唐云羡一把将他扯落床下,孟汾哭喊着跪在地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太后!太后求你饶了我吧!” 唐云羡一愣,这才注意到黑暗中孟汾的眼睛里除了眼泪,全部都是癫狂般的恐惧,他像是失了魂只知道害怕,如果不是自己按住他的肩膀,恐怕已经钻进床下。 “我问你,”唐云羡揪着孟汾寝衣衣领硬是把他上身提得笔直,“是谁要谋害皇上,又是谁要杀你?”
第23页 “是太后!是太后的鬼魂……回来索命!”孟汾声音忽低忽高,涕泗横流,眼角都要被睁裂了,“太后要杀我们,太后恨我们啊!七年前……七年前的流星,太后不知道……她不知道啊!是我们里里外外都对不起太后……她死了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她要杀了皇上,然后来杀我们……我们都在她索命的名单上啊……” “那个名单在太后手里?”唐云羡声音也急促起来,外面唿喊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她必须抓紧时间。 “证据,是证据……太后知道找谁,她知道回来找谁……”孟汾不安地转动血丝缠绕的眼球,他想挣脱唐云羡却动不了,只能绝望的哀哭起来,哭声夹杂着求饶。 “你还知道什么?”时间只够唐云羡再问一个问题,有水泼进屋内,隔着刺客身体引燃的火墙,已经能看到幢幢的人影。 孟汾没有回答,他是忽然不动的,清衡扬起他的头,发现他睁着眼睛是被活活吓死的。 “走,先离开。”唐云羡扔下尸体,沖跃出窗,清衡紧随其后。 发现了闯入的人,中书令府的僕人们高叫着想让护卫上前,但这些人追不上清衡和唐云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飞身登上院墙消失不见。 她们回到枯荣观时,夜里的街道仿佛活了过来,上面走得都是禁军和夜巡的士兵,帝京全城都在抓捕刺杀皇上的可疑兇犯,又一起行刺让这里变得无比紧张。 唐云羡和清衡走回房间,唐云羡面色倒还好,清衡却显得有些发白,她坐下给唐云羡先倒了一杯水后才自己喝了起来,喝完后才发现还拿着刺客的剑,赶忙放下。 喝完水,唐云羡慢慢理出了心中纷乱的头绪,“将陶知温卖给禁军的人绝对不是这次行刺的主谋。” “但行刺皇上的人一定是他们其中之一,为什么突然有两伙人在做虽然不一样但却有所关联的事情?”清衡冷静下来,她觉得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有人想把这些名单上的人借皇帝的手绳之以法,而有人则想……” “灭口。”唐云羡冷冷接上她的话。 清衡点点头,“还有,孟大人他说七年前的流星,太后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和天象有关?” 唐云羡看向清衡,忽然愣住,“天象?” 清衡点点头,“我总觉得孟汾已经有些神智失常,可他越是这个时候提到的事情便越是他最深的恐惧,他提到七年前的流星,七年前的流星到底有什么让他害怕的地方?” 公主和时平朝都曾经提到过,在宫变前几日有流星的记录,而皇帝召他入宫也和流星有关。唐云羡一时无法想出七年之间这两次流星的瓜葛,更何况第二次皇帝说看见的流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连浑天监察院都没记录。 她忽然站了起来,拔腿往外跑。 “唐姑娘!”清衡吓了一跳,赶紧跟出去。 “浑天监察院要出事!那些人恐怕要毁掉线索……星象的记录!”唐云羡只丢下这一句话便重新又跳上墙壁,復又回头,“你在这里等我!” 清衡乖乖点头,看着唐云羡消失在夜色里。看她矫健敏捷的身形,清衡忽然意识到刚才出发时,自己之所以能跟上唐云羡是因为她放慢了脚步,如果是刚刚这样的身手,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唐云羡以最快的轻功往浑天监察院院追赶,这附近没有太多巡夜的士兵,中书令府吸引了大部分守卫和禁军,她还没到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嘶,在黑夜的帷幕里,一脉细细的青烟在往高处攀升,像逆流的小溪。 没有火苗,只有烟雾。 唐云羡急切地跳进荒僻的前院,浑天监察院通往地下的门已经被潮湿的木头抵住,门被封死,缝隙里透出了烟和明亮的红色火光。 他们来过了,为了销毁证据在甬道里放了火吗? 记载七年前流星的记录想必已经烧毁了。 唐云羡恨自己想到的太晚,一时格外愤懑,马的嘶鸣声这次离得近多了,她回头寻找。 一匹夜里仍然能看出鬃毛绒亮的黑马已经挣脱缰绳,站在拴马的棚外,惊慌得踏着四踢,不安地看着唐云羡。 马因为天生惧怕火焰不敢靠近,但它已经挣脱束缚明明可以逃走,却没有走,难道是因为主人还在里面吗? 而且这马……眼熟得很。 唐云羡想起那夜泛舟,时平朝上岸后凑过来的黑马也有这样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好看的缎面似的皮毛,它太黑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夜色的一角活了过来,那天他柔情地去抚摸马的脖颈,温和的目光像在低语的星辰。 她勐地转身看向大门,火舌已经从门缝中钻出,张狂得舔舐着黑了的门扉。 马嘶悲哀又急促,像在急切哭诉求救,告诉她自己的主人时平朝还在着火的门内! 作者有话要说:  仿佛拧不开瓶盖时的既视感~ 云哥真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好基友~ 我永远喜欢云哥.jpg 求留言求灌溉! 第14章 赤红的火苗吞吐出灰黑的烟雾,门像是要被火焰噼开。 黑马绝望的长鸣比火焰更悽厉,唐云羡的脑海忽的空白了,她先想到的是时平朝干净澄澈的笑容,紧接着便沖了出去,在这匹胆小的马因为看见陌生人沖向自己而慌乱着想要逃跑前,她扯住了断掉的缰绳,
第24页 可能因为它的主人太过于好说话又温柔,黑马哪里见过唐云羡这样蛮横的拉扯,一时受到惊吓,扬起前踢拼命挣逃,唐云羡可不管它愿不愿意,用力拽住,情急之下朝着马脖子狠狠拍了一巴掌,“把你的力气留在救你主人身上!”她扯着缰绳,强迫黑马跑进院子,黑马也不知是的惊叫还是哀鸣,一个劲儿的喊,倒像是想它的主人来救它。 唐云羡用门前铜缸里积的雨水淋湿自己和马后跳上马背,她手劲儿极大,几乎快要勒断马缰才逼迫黑马朝向甬道封死的门,“你主人就在里面,你要是不争气,他就死定了,他死对我来说没什么,我要东西早就烧光了,可你没了他就是什么都没了!”唐云羡一时情急,竟然跟马吼了起来,这十分荒唐,但她连人都不会安慰,又怎么会安抚一个畜生? 然而黑马却渐渐安静下来。 不再挣扎着逃离的它硕大的眼睛里泛起恐惧和悲哀,四个马蹄不断在原地打转,唐云羡杀气重,猫猫狗狗甚至小鸟都少往她身前凑,和一匹马打交道可能是除了当年逃出地宫外她做得最困难的事。但眼下,这个门必须马才能踹开,她自己走不进去也走不下去,骑着马倒是还能闯上一闯。 黑马不安地踢着地,徘徊在门前几次,唐云羡忽然想起时平朝之前安抚这匹破马的动作,情况危急,也只好学着他去抚摸马脖子上细顺服帖的毛。 或许是这个动作让它想到了主人,黑马甩甩头,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敢的气息长长嘶鸣了一声,它载着唐云羡后退几步,向前狂奔!门近在眼前,黑马在撞上去时抬起前踢,勐地踹向正门。 火焰像是兇勐的野兽,奔出破碎的门,咆哮着想要撕裂一人一马。 唐云羡骑着黑马,火烧亮的红艷甬道,像是地狱朝他们敞开了怀抱。 这像极了玉烛寺地宫里的那次围堵,先是烟,再是火,禁军们以逸待劳等她们半死不活后再冲进来个个杀掉。一些刚被抓来没多久的小女孩们悽厉的哭,她们说自己是无辜的,她们也不想来,但禁军不会因为眼泪就违抗圣旨,一刀刀斩向女孩们纤细的脖颈,火场内满地都是头髮被点燃后四处滚动的头颅。那天唐云羡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她被困在地宫的最深层,为了去救一个人,一个将来要害死她的人。 滚烫的火舌舔上了她的衣袂,她闻到头髮烧焦的味道,眼睛辣痛难睁,一条直直向下的宽敞通道此时却显得格外狭窄,黑马鼓足勇气一往无前,他们终于来到燃烧甬道的尽头,但原本陈列着仪器的地方也着了火,这里除了火焰什么都没有。 “时平朝!”唐云羡喊了一声,随后剧烈地咳嗽,烟太浓了。 唐云羡骑着马再往前闯,里面的门被刺客堵住了,他们用浸透火油的麻布塞住门缝,时平朝一定在里面。唐云羡快被自己咳嗽的声音震下马,可她还是打马回身,没有丝毫犹豫,拉开距离后再勐地沖向最后一道烧着的木门! 骑在马上衣衫下摆盪着通红火舌的唐云羡沖了进来,烟雾太浓,什么人都看不到,唐云羡的眼睛疼得已经睁不开了,更难受的是胸腔,像是被石板压住,喘不进也唿不出气,视线开始模煳了,有什么在把意识从她脑海里驱赶出去。 “时平朝!”她拼尽全力闭着眼睛又大喊着,“时……”紧接着又是痛苦的咳嗽。 坍塌的屋顶和倾倒的书柜都在呻、吟,但没有人回答她。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能唿吸进来的都是滚烫的尘埃,黑马惊慌得到处乱窜,他们已经被火焰包围了。 唐云羡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在灼热的乱流里起起落落,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切都在涣散,唐云羡变得越来越轻,她松开了握紧缰绳的手,意识到自己在向马下栽倒。 但她没有落地,黑暗和鲜红里,混沌中的唐云羡好像回到了七年前,这次不是别人依仗着清醒的她,而是她竭尽全力想要攀住另一个人。 她浑身失去了力量,但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从死亡手里夺走,她想睁开眼睛但尝试最终失败,她听见窸窣的响动,听见垮塌的声音,她的意识也在黑暗中沦陷,她感觉风更大了,有什么在推着她向前。 忽然,浑浊的热流消退了,清冷的空气闯进鼻腔,唐云羡似乎听到谁在叫她,她舒服的嘆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彻底昏了过去。 “一个人对黑暗的熟悉如果胜过了阳光下的生活,那该有多可悲啊……” 不知怎么,黑暗中,唐云羡又听见师父在说这句话,可有强光照在她脸上,刺透了薄薄一层眼皮,粉色的光冲击着还含混的意识,她想说师父再让我睡一会儿吧,一会儿我就起来练功,可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地宫的房间里是永远不可能照进来阳光的。 唐云羡睁开眼从床上弹起,阳光白茫茫一片洒落在卧榻四周,对面靠着矮桌的穆玳睡得比她还香甜。 看摆设和装饰,这里不是枯荣观。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唐云羡每次喘气都觉得像有人在敲她的前胸,后背的灼痛似乎是因为轻微的烧伤。她坐起来后又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而穆玳这个筋脉尽断武功尽失的玉烛寺后人可能已经丧失了敏锐和警惕,也像昏睡了一样动也不动,唐云羡想叫她,张开嘴喉咙忽然一阵钝涩的疼痛,话语变成了咳嗽。
第25页 穆玳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纤细的胳膊从花哨的广袖里伸出来举过头顶,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呵欠,“你醒啦?” 穆玳站起身,唐云羡艰难地拉住穆玳长长的袖子,“先……给我倒杯水。” 她声音沙哑,可能是被烟燻到,穆玳听到这声音也愣了一下,随后乖乖去倒水然后捧着杯递给唐云羡,“那个时平朝是你什么人?”她盯着唐云羡大口大口喝水,甜甜一笑,“重要到连性命都不顾也要救出来的人?” 唐云羡把一滴水都不剩的杯子塞回穆玳手中,“他还活着么?”她嘶哑的声音里是松弛的平静。 穆玳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出明明该紧张急切知晓的消息,“活着,他说是你救了他,但他醒着你却昏了过去,你们身上都有灼烧的伤,但不严重,你的在后背上,就一点点,我已经涂了药,应该不会留疤。” “辛苦你了。”唐云羡淡淡说道。 她低着头时长长睫毛根根分明,像是摺扇的竹柄依次摊开均匀的距离,穆玳发现想知道唐云羡站在想什么实在太难了,她的心思仿佛隐藏在浓雾里,情绪被锁进心底,整个人都好像在忠实得守护着脑海里的秘密,一刻也不松懈。 “我去叫清衡和君惟进来,我们三个人轮班守着你,我总算可以去睡一觉了。”穆玳又抻直她那婀娜纤美的细腰,裊裊婷婷地往外走。 “让你们担心了。”唐云羡看着她的背影,她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好像有种不合时宜的古怪。 “我没担心。”穆玳回眸一笑,灿烂热烈,眼睛弯得极为好看,“七年前你也是从地宫里逃出来的,和当年比这又算什么?我可是很相信你的,唐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女友力和男友力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第15章 “小穆,你居然会医术?” “我不会。” “那你在给小唐涂什么?” “你试试就知道了。” 穆玳拿竹籤挑起一坨乌黑的药膏,戳到凑近在自己身旁床边的徐君惟,药膏半是凝固半是流淌散发出一股不可名状的腥煳怪味,徐君惟摇头摆手连退几步,重新回到站在一旁的清衡身边,“不了吧……”她鼻尖前还留着那股极沖烈的味道,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穆玳朝她笑笑,慢条斯理将药膏盖住唐云羡背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灼伤,轻轻涂抹均匀。 唐云羡趴在床上,咳嗽让她微微抖动,药膏抹到一边去,穆玳拿竹籤尖的那头轻轻刺了一下她的肋骨,“忍着。” “我不是疼。”唐云羡面无表情,下巴陷入软枕的凹陷里,可眉毛还是诚实得往一块凑。 “真的不疼吗?”穆玳眨眨眼睛。 唐云羡摇了摇头,这点疼对她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只是那药的气味太难闻了,涂上也不是清凉感,而是火辣辣仿佛火又烧了上来。 “小穆你不会医术可别乱来。”徐君惟看着那药膏抹在唐云羡一片雪白的后背上都觉得胆寒。 “都说久病成医,我虽然不会医术,可比较倒霉,所以在治伤方面还是有一点心得。”穆玳的竹籤每次一用力,唐云羡的睫毛就抖一抖,但她一声不吭,也没咬牙,只是脸色愈发难看,额头上也开始出现薄薄一层晶亮的细汗。 终于涂完,唐云羡小心翼翼地长出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穆玳,“你师父……还真是会教徒弟。”她目光灼灼,话里像有别的意思,但徐君惟和清衡却没听懂。 穆玳娇小的一个人,乖巧坐在床边,笑起来天真烂漫,“我呀,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可是看别人疼得越是难以忍受,我就越是开心。所以你们以后有谁要是受了重伤,千万要来找我。” 唐云羡慢慢穿起衣服并不理她,徐君惟惊慌得拉着清衡的袖摆小声嘀咕,“都是玉烛寺出来的,为什么她们两个就那么变态,还好有你一个正常人陪我。” 唐云羡已经穿好衣服坐了起来,奇怪,灼烧的疼痛在渐渐消失,气味也不像之前那么难以忍受,她轻轻动了动发胀发酸的肩膀,一定是之前勒缰绳勒得太用力,唐云羡醒来后身上每个地方都酸疼难忍。 清衡看她憔悴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如果自己当时也能跟上,唐云羡也不至于像被送回来时那样狼狈,咳嗽声打破安静,唐云羡走到了窗前,“我没有想过还有一批人在盯着七年前的事。” “刺客的主人是谁,或许想要为太后报仇刺杀皇帝的人就是谁,但那为什么还有人在暗中驱使禁军去为一个死了七年的人復仇?他们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同一批人。”徐君惟思考的样子难得认真起来。 “可他们或许都想把自己的过错嫁祸到我们身上,只要有这点在,是不是同一批人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我们的敌人。”穆玳看向唐云羡,想是想知道她的想法,然而接下来瀰漫着浓郁苦腥药味的屋子里只有凝滞的沉默。 清衡的心中也有疑问,她也看向唐云羡,“和我们动手的刺客……也都是与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啊……” 穆玳一愣,她刚刚知道这个线索心中十分惊诧,“你怀疑还有一个玉烛寺?”
第26页 清衡没回答,她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想。 “七年前逃出来的其实是五个人。” 唐云羡的话像阴霾天的暴雷,突如其来,预示着暴雨的降临。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你并没有找她。”这不是个疑问的句子,徐君惟说得十分肯定。 “我找不到她。”唐云羡转过身,眼里冷冰冰的,让人想和这样的她保持距离,“找到了她也会想杀了我的,她和你们不一样。” 剩下的三个人愣住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去接唐云羡的这句话。 “如果是她想要光復玉烛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七年她可能确实在做这样的事,而且如果那些刺客是她的人,证明她已经成功了一半。”唐云羡闭上了眼睛。 “她是你的仇人?”清衡问道。 唐云羡摇了摇头,“她恨得不只是我,而是一切。” 三人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唐云羡显然没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看向窗外,整个人像陷入一团雾,她总给人的距离感没有像如今这样强烈过。她总是想得太多说得太少,穆玳还想追问,清衡却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于是穆玳默不作声,也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对了,其实孟汾的死也不是全无线索。”徐君惟实在受不了忽然沉闷的气氛,干脆把话题带回到正事,“前天小唐你还昏着的时候,我和同僚下朝后去孟府拜祭,知道了不少事情。” “你说。”唐云羡与平常也没什么区别,语气也平缓得很。 “孟府的管事说,孟汾那天外出去见了一个人,晚上回来便病重,而且很是疑神疑鬼,也不敢喝药,说是有人要害他,又一直说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怀疑这个人要么是他们这些背叛太后之人的同党之一,要么就和真兇有关。” 唐云羡点点头,“还有呢?” “他们是在上风湖畔一家叫寒舍的茶楼见得面,孟汾好歹也算帝京有些名气的门阀贵胄,去了这样的茶楼我不信他们老闆和伙计会记不住,更何况这才几日,就算是普通客人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我们也去寒舍看看,人的嘴里没有不透风的墙,问出是谁和孟汾见面,说不定查下去真相近在眼前。”徐君惟的眼中有一轮精光,她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仿佛是当朝名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全都尽在掌握,丝毫看不出来浪里浪荡的不羁。 连唐云羡都忍不住被她这一时难掩的自信光彩折服,她颔首说道:“其实还有一条线,跟下去也可能有新的线索。” “还有?”徐君惟挠挠头。 这回是穆玳笑了,“这一条线我们可不跟,你自己去找最方便。” “哦!我知道了!”徐君惟兴奋地抚掌而笑,“是时平朝时大人的线索,他说不得还能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和记录里的星象。”她忽的打住,换了一抹促狭的笑在脸上,“跟何况小唐你和时大人是生死之交呀,他肯定对你知无不言。” “可不是生死之交么?”穆玳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逗弄唐云羡的好机会,她和徐君惟一唱一和,笑得两颗稍尖的虎牙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光,“时大人骑马带唐大人回枯荣观的时候抱得可紧了,知道的是两个人死里逃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情侣私奔被围追堵截无路可走,想要生死与共殉个情呢!” 清衡的脸都白了,她一个劲儿在两人身后拽她们的衣服,戳她们的后腰,她觉得唐云羡要杀人了,这两个人为什么非要找死,活着不好吗? 让清衡害怕的是唐云羡的表情,唐云羡看着徐君惟和穆玳说话时,脸上居然有微笑,有什么比唐云羡生气时的笑更可怕的吗?没有,根本不存在的。清衡刚好站在作死的两个人中间,左右手一边暗示一个,根本没有用。 忽然两道劲风之势从她身旁略过,清衡的衣袂上下翻飞,再一看,徐君惟和穆玳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声巨响,清衡赶忙回头,屋门上多了两个撞出来的洞,从外面传来阵阵滚落楼梯的惨叫声。唐云羡还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轻轻咳了两声,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清衡跑出去,看见徐君惟和穆玳两个人捂着腰腹躺在一楼一片狼藉的地上。 “就该让时平朝看看你的真面目!看他还喜不喜欢你!”徐君惟不知死活边打滚边叫嚣,唐云羡内功深厚掌法精准,不需要让她们两个内伤也能让两人疼上一阵,要是真打,只怕她们早就五脏惧裂暴毙当场,清衡嘆了口气,怜悯的看着地上的两人。 “首先,谁让你们叫我小唐和唐大人?”唐云羡喝完水走了出来,这是独一亭的二楼,枯荣观不方便清衡和穆玳出入照看,她在确认无恙后便搬到此处静养,没想到倒是好事,唐云羡想,省得弄坏了公主修行的地方,给人添麻烦。她扶在栏杆上向下看,笑容仍在脸上,“你们两个要叫我唐姑娘。” “唐……唐姑娘……”清衡被她居高临下说话的气势震慑,倒先跟着叫了一句。 可唐云羡却侧过头朝她一笑,“清衡你可以叫我云羡。” “为什么啊?”徐君惟捂着肚子坐了起来,“我怎么就不能叫你名字了!”
第27页 “你可以叫的,”唐云羡歪了歪头,笑意愈发浓,“除非你想死的话。” 徐君惟闭上了嘴,唐云羡笑得让她冷汗直冒。 “色厉内荏……”穆玳没有武功,可却不像徐君惟那样疼得乱嚷她小声嘟囔,刚才骄傲的得意劲儿全没了。 唐云羡听到了却没说什么,她取了柄伞下楼。 “你别过来啊!”徐君惟以为她要接着暴揍自己,飞快起身逃到屋角。 穆玳仿佛没事一样,慢慢起身优雅的掸掉身上碎掉栏杆的木屑,唐云羡从她身边走过,并没有要再揍人的意图,清衡见状跟了上去,她们一起走出了门。 刚才还晴着的天又再酝酿大雨了,乌云急速的聚拢,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候,却有风一阵阵得吹个不停。 清衡顺口问道:“云羡,你是去找时大人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唐云羡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清衡算是体会到了徐君惟体会过的恐怖,可她错话都已经说了,只能道歉,“抱歉……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老实人总是让人难以迁怒,唐云羡嘆了口气,“不是,那个不急,我们先去寒舍问问看,你去叫上徐君惟,这个线索他知道的细节多,让穆玳别跟来,她走到哪里周围就都是男人,烦。” 清衡点点头,转过了身。 “还有,”唐云羡叫住她,“别忘了你的剑。” 清衡想到之前合力退敌时的尴尬场景,忽然低下了头,“之前拖累了你,真是抱歉。” 唐云羡没想到清衡会提起这个,自己真的只是提醒而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当时或许自己说得话有些狠了,像是指责,但她并没有那样凶厉的责怪在其中,清衡见她沉默也不再说话,走进独一亭的后门,唐云羡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空落的背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解释是一件让人无所适从的事,内心的想法真的可以说出来吗? 她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心情又被沮丧攻克,不知怎么,唐云羡还是想起了时平朝,自己本来是打算先去的,但最终还是改了主意。 比八月帝京的天气还阴翳莫名的,可能就只有自己的心了吧。 她又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开始日更了~ 下几章的内容很重要的! 第16章 上风湖畔的寒舍是赏湖喝茶的好去处。 一楼总是挤着满满的人,这里价格公道,茶叶新鲜,花点小钱就能在说书唱曲的人那里点段自己想听的话本和曲子。二楼的雅座就要贵一些了,阔绰的茶客更喜欢静坐在临风有窗的小屋内,掀起竹帘就能近看上风湖柔缓的清波。 雨天寒舍二楼人更是比平常少,雨声淅淅沥沥淋打着挂在屋檐下的铜皮风铃,断断续续有咳嗽声夹杂其中。 茶婢给盘坐在竹塌上的三人沏好半月前刚採摘运抵的云雾茶后没有退下而是站在一旁,唐云羡又咳嗽了两声。 坐在她和徐君惟对面的是寒舍的苏老闆。原本寒舍是她丈夫的店面,在她丈夫去世后,她自然成了寒舍的主人,听说有出手阔绰的新客相邀见面,她也并不推辞,徐君惟给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苏老闆便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不是相好的情侣约来饮茶,而是有事要问。 她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我们这里虽然贵客多,但像孟大人这样贵不可言的人却不多见,我当然记得他在十日前来过小店,他点了最贵的金缕翠,见的倒是一个我们这里的常客。” “常客?”徐君惟看了唐云羡一眼,继续问道,“如果再让苏老闆你见到这个人一定可以认出来的,是么?” 苏老闆点点头,笑着说道:“做这种开门迎客的生意没有好眼力不行,那个客人是个年轻公子,倒也不像阔绰,大概每半个月来一次,来了后一个人在能赏湖的雅座一坐就是半天,点得也是普通的雪霰茶,那人话不多,但人长得一表人才,又很客气,不像有些客人虽然出手阔绰,但总是不安分想占我们这里茶婢的便宜,那人算是个君子了。那天他和孟大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也没去经常去的雅座,而且也只谈了一会儿。”苏老闆转向一旁的茶婢,“杜鹃,那天是你奉茶的,是吧?” 叫杜鹃的茶婢点点头。 帝京的茶楼一般都分雅座和底楼,底楼自然便宜,还有说书唱曲助兴,几个十几岁年轻男孩给客人添茶加水,没有什么讲究。但楼上的雅座都是一些清秀之姿的姑娘做这些事,也更风雅,虽然真的只是侍奉茶水,还是不少人愿意在楼上一坐。 唐云羡也是来之前经徐君惟介绍才知道这些规矩,她没来过茶楼,当然也不了解。 “你也是这样站在旁边侍奉吗?”徐君惟朝杜鹃笑了笑,她在外以男装示人时和女孩子说话时格外温柔,“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杜鹃被她看得脸红心跳,鼻尖都快低得能碰到自己衣襟了,声音也细如蚊蚋,“他们叫我出去了,没有听见,但后来我去收拾的时候,有茶杯打碎了,可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孟大人离开时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唐云羡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们一定忽略了什么。
第28页 “我送孟大人走的时候,他脸色不大好看,别的就没什么了。”苏老闆思考后说道。 苏老闆和茶婢走出去后,从一楼传来几声零碎的弹拨,是阮琴缓沉的音色。 “我们下去和清衡汇合吧。”唐云羡撂下茶杯。 徐君惟看着窗外的雨幕一时也没有头绪,缓缓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她们坐在了一楼,这里的确更吵闹,可市井气息更浓。 “我问了一些常客,他们有些说记得那天来了个坐马车的人,看起来很是豪奢,但没有什么人记得孟汾见过谁。”清衡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她刚刚点的是一壶云雾青茶,虽然口感微涩,可回甘清香,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清衡对茶道很是了解,挑茶的水平也自然不同,今天雨雾氤氲,这个茶合情合景,还能驱散郁结得潮闷,清爽宜人。 徐君惟品完后也觉得味道极好,她跟清衡说了自己和唐云羡打听到的事情,虽然没有豁然开朗,但的确有了些线索,“只是我们不能等半个月,等这人来了再问吧?更何况孟大人死后,这人如果真的聪明,可能根本不会再出现。” “要是能找到大理寺给逃犯画像的人来画一个倒也可以,不过,我们要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查,只怕在查到真兇前,禁军先找到了我们。”清衡低声说道。 她们说得都是唐云羡所想,半晌,她喝光了小小茶盏里的琥珀色的青茶,“我们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想要找到这个人,可能还要费一番功夫,但我想,只要找到了他,至少迄今为止的事情我们就能知晓答案。” 清衡和徐君惟一起点点头。 琴声混入沉默之中,阮琴先是压场,随后穿青绿色罗裙的姑娘款步上台开腔唱了起来。雨天阴沉,下午茶座里点着灯烛,湖雾侵岸,暖光碟机散丝丝凉意。 徐君惟跟着姑娘哼唱,似乎也熟悉这支唐云羡根本没听过的小调,她声音散漫慵懒,细细听来比唱曲姑娘醇熟却黏腻的滑腔好听得多。 这时,说书人摇着扇子走上了台,乐师敲了几下琴板,茶座比刚才安静了一些。 “各位客官,咱们今天接着上回的《妖祸奇谭》再续说一节。” 清衡刚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唇边颤了颤,琥珀色的茶汤顺势洒在她干干净净的天青色裙衫上。 “怎么?”唐云羡没感觉有异样的危险,可清衡的唇颊都像生了急病似的惨白。 她一贯的端庄持重消失无踪,睁圆的眼里乌黑瞳仁轻颤不停。 唐云羡还想问,徐君惟的手却悄无声息压在她膝盖上,“清衡啊,我想吃南古坊的紫苏蜜饯了,懒得动,你帮我买点?”徐君惟笑嘻嘻一副谄媚模样,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好的。”清衡飞快站起来,逃似的走了。 唐云羡沉默着看她离开,再去看难得神色略显黯然的徐君惟,她知道徐君惟会说的。 说书人压低了嗓音,用挤出来的细声学着夜枭诡异的叫故弄玄虚,等吊足了胃口再抬声说起故事里神神鬼鬼的情节。 “你听过《妖祸诡谭》吧?”徐君惟瞥了眼投入的说书人。 “太后当政时禁了的传奇话本,当今皇帝归政后又赦了这书,写得不错,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我自然也听过。”唐云羡不明白这书哪里特别。 “那这书的作者也你该知道是谁?” “曾经秘书监李同梁的儿子李颂,李同梁一直反对太后临朝,被诬构陷同僚死在大理寺狱中,她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儿子李颂刚点了状元进了鸿胪寺也被牵连罢官永不叙用,家产尽没后疯疯癫癫流落街头,后来写了《妖祸诡谭》……”唐云羡语气也和连绵的雨一样,缓缓道来,“可他这书影射太后当政,把太后说成妖邪祸首,瞎子都看得出来,后来太后以毁谤为名禁了这书又抓了李颂,把他舌头割了手指剁掉,折磨致死以警天下读书人。” “嗯,是这样。”徐君惟望向细密的雨帘,“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清衡的哥哥?” 唐云羡一愣,一时竟无话可说。 说书人啪得抖开扇子,和着几声阮琴的响音正说道热闹的地方,几个茶客喊了声好,雨声都被压低了。 “清衡本名叫李颐,是李同梁大人的爱女,五岁就是帝京人尽皆知的才女,和她哥一样小小年纪声名在外,听说五岁的时候在重华宫赏秋夜宴上赋诗,连太后都啧啧称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三年后覆巢之下留有完卵,李大人死了后,清衡掳走送进玉烛寺,”徐君惟把目光从台上收回,与唐云羡的视线交汇,“玉烛寺想毁掉一个人的全部总是很简单。” 唐云羡听她飘忽的最后一句落下,耳边只剩说书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嗓音,她的心像被很沉的东西压住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开口,“你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么?”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你问我不如去问公……”徐君惟本以为唐云羡是在询问自己,可却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疑问,而是答案,“你别告诉我……是你干的?”她觉得雨猝不及防下得大了,旁边桌的叫好听得人后背发凉。 “我那时候比清衡还小一岁,刚入玉烛寺不过一年,怎么会是我……”唐云羡也不知道徐君惟怎么想到自己,“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见过李颂。”
第29页 徐君惟也不知道是怕这个答案还是想知道,默不作声盯着唐云羡竟也缓缓沉下去的眸光。 “是玉烛寺的人抓了李颂回来,他疯疯癫癫说话也颠三倒四,是真的疯了,我师父把他关了起来,太后并没下旨要怎么样,可第二天,第二天我跟着师父去牢狱里却见到已经被剁掉十个手指切了舌头的李颂。师父很生气,在玉烛寺这样越权是大罪,可做了这件事的人最后却得到了太后的嘉赏,她自幼跟随太后,最为愚忠切善揣摩太后的心思,她知道太后恨极了这本书这个人,所以有恃无恐。”唐云羡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的情境,语调冷得像雨,“这个人,就是穆玳的师父,玉烛寺少卿邵梦秋。” 徐君惟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云羡,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们沉默着在相对而坐,乐师换了竹箫呜呜咽咽地吹,说书人半吟半唱,正说到《妖祸诡谭》里最脍炙人口的唱词: 苟且太平中, 假傻真疯。 吮啧白骨饮污红。 好世道夸豺犼乐, 天哑地聋。 御道走氓虫, 宿血食痈。 千秋万岁鬼来封。 妖佞邪朋皆跪那, 宝殿天宫。 说书人唱完一声清喝,引得阵阵掌声叫好,方才唱曲子的绿衣姑娘拿着铜钵绕着榻上席坐的客人款款来回,行至唐云羡和徐君惟面前时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两人伸手,脸色愈发难看。 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将一块碎银放进钵内,唐云羡抬头正好对上清衡澄澈的目光。 “多谢豪客!多谢豪客!”姑娘笑得脸上厚厚的脂粉都簌簌而落,喜滋滋地往下一桌倒退着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故事啊~~~ 那个唱词,是用《浪淘沙》瞎填的。 虽然写这个文的时候就预感到了会空虚寂寞冷,但也真的太冷啦!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 第17章 清衡把装着蜜饯的茧布袋推到徐君惟面前,“不知道你爱吃哪种,买了好几样。”她舒展地笑了笑,倒显得唐云羡和徐君惟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家的我都爱吃。”徐君惟先回过神,笑呵呵打开吃了几个,然后递到唐云羡面前,“你不尝尝?” “太甜。”唐云羡沉稳的音色又和从前一样了,那些蜜饯看着就腻人,她一向不喜甜食。 “你瘦成这样了,吃点甜的长长肉吧!”徐君惟拍了下她大腿。 唐云羡冷冷瞪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徐大人,这是在外面,你可是个男人,别动手动脚的。” “你情郎又没在这,怕什么。”徐君惟就喜欢看唐云羡生气,总是不知死活,但她也是想让大家都从诡异的情绪中走出,却可能用了最错误的方法。 清衡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唐云羡觉得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暴雨淋过,闷闷的没了生气,原本明丽干净的深褐色眼珠也少了光彩。 她当年和师父学了武功和心法,学了沉静和狠辣,就是没有学怎么安慰人和怎么表露自己的真挚。唐云羡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藏着就够了,不会有人谁需要听她的安慰和实话,可如今这两样像她成年累月欠下得债,一口气全都要还干净,她像个身无分文的赌鬼一样窘迫。 没办法了,唐云羡只能求助徐君惟,在桌下,她用膝盖碰了碰徐君惟的腿。 “你刚刚不让我动手动脚,怎么自己动起来还挺自然。”徐君惟完全没领会唐云羡的意图,什么话她都敢脱口而出。 唐云羡差点又拍她一掌,右手掌背的青筋都已经跳出来了。 “我没有事。”清衡突然开口,她感激得朝唐云羡笑笑,这笑容像晴空,眼里却有乌云,“我先回独一亭,穆姑娘临走前说屋子砸坏了,让我早点回去帮忙监工。” 唐云羡点点头,徐君惟也没挽留,她们看着徐君惟像云一样晃悠悠离开。 “你会不会当老大?”徐君惟忽然推了唐云羡一下。 “我不会你难道会么?”唐云羡眼皮都不抬。 “那你倒是去开导一下阿衡呀!”徐君惟直接把伞塞给唐云羡,“她和你夜探中书令府回来后一直情绪不高,总觉得那天拖累了你。” “她没有拖累我,我绝没有这样想。”唐云羡实话实说。 “那你就告诉她。阿衡的经歷和我们都不大一样,她心思细密但又寡言少语,我们认识这样久了她都不肯和我说点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不过,她私下倒是和我经常夸你,你救了她一次,她这个人很单纯,自然对你倍加崇敬,如果是你去安慰,她一定能听得进去。”徐君惟认真讲起话来让唐云羡也无法拒绝。 可她哪里会安慰人啊? 唐云羡还是站起身,接过徐君惟递来的雨伞。 清衡是从后门出去的,这边挨着湖,出门便可沿着湖岸漫步,客人拴马的马棚也在后门的侧巷里,长长的屋檐下马也不会被淋湿,安静得甩着尾巴吃着草料,任由瓦上垂下的细密雨帘遮住眼前。 清衡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去独一亭要走一大段路,唐云羡四处看了看,雨中漫步的行人实在是少,这雨太大,又下了太久,下得人心都倦了。 唐云羡伞还没撑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站住脚步侧身看去便不动了。
第30页 时平朝一袭雪青色的衣衫隔着雨幕看去就像一团湖上生出的烟霭。 “时大人这马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难看,这一块一块的怎么还秃了?”餵马的茶楼伙计熟络的和他攀谈,他笑得平易近人,一点没有倨傲的做派,“被火燎到的,不过没有事,烧伤都没有,就是难看了点。”他声音透着沙哑,和唐云羡一样都是被熏过,说完便咳嗽了两声。 他右手手掌连着手腕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白布,接过缰绳用得是左手。 “时大人下次来我给你个偏方,治咳嗽的,我家有人病了就用这方子,甭管是什么咳嗽,两三天就好。”伙计笑着摸了摸马的脖子,“真是好马,也不知道毛能不能长出来,否则可惜了这股精神头,倒比军马还神气。” “我和马都不碍事。”时平朝捋了一下乖顺的马耳,“多谢小哥关心。” 伙计还想说什么,苏老闆却从二楼叫他上来,唐云羡一直站着静静地看,时平朝没有发觉,可他的马先发现了她,它从主人的手下拉出缰绳惊慌后退,四个腿仿佛都不够跑,钻进雨里一直退到路口才急切的嘶鸣,好像在催促危险中的主人和它一齐跑路。 可它的主人并不这样想,和唐云羡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平朝笑得像晴空万里,落在他四周的雨点仿佛都欢快了,“唐姑娘!” 唐云羡点点头算是回应,贴着屋檐翘起的墙裙一路走向他。 时平朝想让他的马回来,躬起左手食指贴在唇上轻轻吹了个唿哨,可马死活都不肯,它怕极了唐云羡,就那么站在雨里淋着也绝不靠近半步,耳朵上滴下大颗大颗的雨珠。 “那天我骑它的时候太着急,它又不肯听话,所以驱赶时下手有点狠了。”唐云羡瞥了一眼,那马见她看过来又后退几步,哀哀叫得人心疼,“是我太鲁莽了。” “唐姑娘是急着去救我么?它胆小,见到倒下的树都得犹豫一下跳不跳,那天倒是被唐姑娘激出了从没有的脾性。”时平朝低头一笑,“我这些天光顾着应付大理寺的人,还没机会去亲自向姑娘道谢。” “大理寺?”唐云羡眉心一动,抬头去看时平朝。 “那天是我当值,大理寺想知道我看没看见纵火的刺客。” “那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在书库整理记录时外面就被堵住了……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来救我。” 时平朝略微沙哑的声音伴着叮叮咚咚敲在瓦上的雨让唐云羡心间轻颤,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雨穿透了胸膛一直淋在滚热跳动的心上。 “我后来晕过去了?”她低声问。 “是,你在着火的屋子大声喊,吸了太多的浓烟,我因为一直没出声,所以反而比你好点。”时平朝笑笑,他笑起来在这样阴翳的天里也还是明朗,“幸好我们俩总有一个是清醒的。” “你的手是怎么伤的?” “逃出来时没注意马缰烧着了,还一直握着。”时平朝的目光像风一样缠着唐云羡绕了一周,像是确认了她没有受伤后,才又笑了出来,可开口想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替代。 阵阵的咳嗽声里,一个声音横杀出来。 “小唐?” 徐君惟举着伞走出来,她可能也是要离开,却看见原本是要找清衡的唐云羡,还好她机灵,剩下的问话没有说出来,看到时平朝时闭了嘴,倒是时平朝见到她一愣,止住咳嗽后微微颔首,“徐大人好。” “时大人好。”徐君惟回礼,她走到唐云羡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徐君惟已经习惯了,她左一个小唐右一个小唐,叫得亲切又熟络,可在时平朝眼里,她还是个朝廷命官,更重要的是,是个男人。 他嘿嘿干笑两声,恨不得立即消失,赶紧说道:“小唐啊,我有时间会再去拜见公主殿下的,先走一步了,时大人,我走了啊!” 唐云羡不理解徐君惟干嘛这样说,古里古怪,倒是时平朝低头一笑,“徐大人慢走。” 徐君惟撑起伞一熘烟跑进雨里,唐云羡看她背影满面狐疑。 “唐姑娘认识徐大人?”时平朝忽然问道,“似乎还挺熟的……” “认识。”唐云羡觉得时平朝也一下子变了,“你们也认识?” “嗯,我和徐大人是同榜。”时平朝坦然一笑,声音也扬了扬,“唐姑娘是回枯荣观吗?我们可以通路一段。” 唐云羡想着还要去找清衡,摇了摇头,“不,我还有些别的事。” “那好,改日再见。”时平朝撑起伞,朝那匹极不争气还躲在远处的马走去,他踏进雨中的背影颀长,像雾中的一竿修竹,韵致笔挺。 唐云羡其实还有话说,倒不是问七年前的记录,她想问他那天到底后来怎么了,是不是摔下了马,他又是怎么带着自己出来,怎么送自己回的枯荣观。所有没问出口的疑惑纠结着盘桓在心底,勾连出百转千回。 轻轻的哼唱声传入耳际,刚才见过的茶婢杜鹃正从后门出来把茶叶碎末放进木桶里,这个闷极的雨天没有电闪雷鸣,可那一瞬间唐云羡却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
第31页 唐云羡扔下伞两步冲到杜鹃面前钳住她的手腕。 “姑……姑娘……”杜鹃被捏得眼泪都要出来,满面惊慌。 “我问你,”唐云羡压低声音,指向雾中那一团淡青色的背影,“时平朝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是白学的白学现场~ 时萌萌:明明是我先的…… 第18章 “我问你,”唐云羡压低声音,指向雾中那一团淡青色的背影,“时平朝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见的人?” 杜鹃半个身子被唐云羡扯进雨里,顿时湿透,又凉又怕瑟瑟发抖,她小心翼翼往时平朝的背影看,眨眼时挤出了泪珠,“时大人……不是时大人……时大人不常来喝茶的,他只来买茶……” 唐云羡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沉重的念头在她心里落了地,化成烟消失不见,她如释重负的疑团却成为另一个迷惑的因由,她松开手,杜鹃跌坐在地哭出了声。 捡起滚落的伞,唐云羡顺势蹲下,扶起杜鹃,“你别怕,是我的错。”拙劣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杜鹃哭得更厉害了。 唐云羡有点焦虑,雨声和哭声在她脑袋里碰撞,远处大雨倾泻满地轻烟,时平朝的背影早已经消失其中,不见踪影。 她掀起杜鹃的窄袖,藕白的胳膊上是五指的红印,唐云羡愧疚难当,杜鹃抽回手蹲在地上哭,唐云羡只好也蹲下陪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唐云羡给可怜的小茶婢撑着伞,绞尽脑汁,最后只能迟疑着伸出手,模仿当年师父做过的动作。 她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 杜鹃忽的停住哭泣,呆呆抬头。 唐云羡自幼流浪街头,当然明白这样的女孩十五六岁便来茶楼当茶婢,想必是家中贫苦不得不为之,受了委屈也从不敢说,自己不是那些恬不知耻的臭男人动手动脚,但粗野的举止还是吓到了女孩,想到之前也被清衡把自己的话当做斥责,唐云羡原本以为人生最难的一段已经度过,但眼前这道激流横空出世,她渡或不渡好像都是错。 杜鹃安静地看着她,半晌,用手背抹掉眼泪,“姑娘,我没事,是我唐突了客人,该我向姑娘道歉。”她倒是拉着唐云羡站了起来,为自己一时的失态道歉,唐云羡看她仍然畏惧瑟缩的眼神,知道是怕自己找苏老闆去说什么。 “我不会去和苏老闆胡言乱语,你放心。”唐云羡只能这么说。 杜鹃愣了片刻后笑出酒窝,点点头,走回寒舍。 雨在时平朝走后一点点变小,磅礴的气势化成绵绵的柔丝,这一来二去的时间,清衡想必已经回到独一亭,唐云羡撑伞沿街走着,这条路围拢上风湖岸,盈盈翠波被雨敲得叮咚乱响,雨淋落的叶片翻滚在涟漪里,怎么都不沉,漂着打旋的叶片被水波挤到湖岸满是青苔的石阶上,有人把它捡了起来。 唐云羡停下,看着清衡弯腰拾起叶片又松开手,碧绿的叶子重新落回湖面。 她虽然撑着伞,但却好像已经淋湿了,在软绵的雨里仍然单薄无依,剑放在她脚边,唐云羡一直走到剑尖前清衡才发觉。 “唐姑娘?”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更正了称唿,“云羡,你和徐大人没在一起吗?” “没有,她嘴太碎,烦。”唐云羡挪开清衡的剑,直接坐在湖边石阶上,光滑的竹伞竿撂在肩上,下巴刚好搭住支起的膝盖。 她坐下的举动让清衡不解,但也跟着坐下,两个人的伞叠边叠到了一起。 雨声与沉默在两个女孩之间徘徊,说什么都很奇怪,唐云羡盯着崩上鞋尖的雨珠,它们滑落后她终于决定开口。 “我们见过。” 清衡一愣,“什么?”突如其来的四个字让她困惑。 唐云羡把伞挪到另一个肩膀,这样她就可以看着清衡的眼睛说话了,“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你们三个跟踪被我发现的那天,你问我说是不是从前见过。” “是,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你。”清衡的眼睛忽然亮了,“这么说我没有记错?” “嗯,你记性很好。”唐云羡淡淡说道,“差不多十年前,玉烛寺的地宫里,我给过你一支蜡烛。” 清衡觉得记忆被这句话骤然点亮,是了,她没有记错! “你那天为什么要大白天躲进那么黑的兵武库?”唐云羡现在仍然不解清衡为什么当年出现在那里。当时自己听师父的命令去武库取按照新图谱锻出的箭簇,举着蜡烛在冷森森的刀刃之间看到一个缩坐在墙角的女孩。 清衡和唐云羡差不多年纪,但个子更高,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新旧伤痕遍布,但这在玉烛寺太常见了,不算值得稀奇的事情,唐云羡只记得黑暗里她明丽的眼睛,被照亮惊慌得看向自己,却又迅速死寂一般的平静对望。 她急着回去,拿走箭簇行至门前,鬼使神差回头,发现清衡还盯着自己。 烛光快找不到远处的黑暗,清衡坐在光与暗的边缘,像是随时要陷入漆黑一片,唐云羡站下,不想多话惹事也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她只能走到清衡面前,把自己的烛台递过去,这才仿佛胸中一口闷气全唿了个干净,坦然的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32页 “我是躲在那里。”清衡低声说道。 “偷懒不想练剑吗?”这倒不奇怪,玉烛寺中哪有不严酷的日子,每天睁眼都是吃不完的苦和流不干的泪,唐云羡如今知道了清衡在入寺前的身世,这样的世家小姐想必无法适应。 清衡摇摇头,“是不想杀人。” 唐云羡讶异极了,“杀人?那个时候我们该都不够资格出地宫执行红烛令才对,杀什么人?” “一个想逃的剑卫弟子,她跟着自己师父找到地宫出口却在逃跑时被发现了,我师父让我杀了她。” “荒谬!玉烛寺门人哪轮到她定生死,就算是逃跑罚死也得是我师父下令。”唐云羡最清楚玉烛寺的门规,可她说完也觉得不该较真这个,清衡的眼波比雨雾还要凄迷,大概这时需要安慰,唐云羡把方才冷厉的语气硬咽了回去,“你躲了一时,早晚都会被带走,还要吃更多苦头。” “你说得对,我师父找到我,她罚了逃跑弟子的师父,又逼我杀了那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 “你动手了么?” “没有。”清衡的肩膀微微颤动,可目光却坚韧得像折不断的剑刃,“我是父亲母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从小读书学得是天理道义,我父亲宁折不弯至死没像太后弯腰低头,我母亲高洁傲岸以死为诤,我哥哥就算是疯了也没说哪怕一句谄媚的阿谀之词,他们坚持的事我也不会退让,更不可能让他们因我而蒙羞。滥杀无辜的事,我死也不会做。” 唐云羡没见过这样的清衡,其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平时淡泊宁静的就像眼前的雨,可激烈起来电闪雷鸣,天地之间没什么能阻挠她的意志。尽管她说话的声音仍旧沉静,可语气的清高傲岸让人肃然不语。 而自己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沉默了许久,唐云羡问道:“后来呢?” “我师父性情凶烈,一怒之下把剑给了那个逃跑的弟子,让她杀了我。” “我猜她一定动手了。” 清衡点头,“她一剑刺来,我没有躲,这样活着不如死,但她手抖得厉害,没有刺中我的要害,我便只是重伤晕过去,醒来后再没见她。” “你师父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对我下手更狠管教更严。”清衡低头一笑,眉眼中并无自伤的悲意,可氤氲的湖上烟霭都没她的目光空落,“她对我倾囊相授,也不再逼我杀人,可我还是恨她,恨玉烛寺,恨太后,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擅长怨恨的人,即使这样的恨意,到头来玉烛寺血流成河,我想得也还是无辜之人枉死火中为太后的野心陪葬有多么不值。可我还是恨,恨我的父母和哥哥这样的命运,都是被人荼毒了,不止是我们,还有多少人也是一样?正道难行,这我明白,但不代表仁义枉顾就是对的!” 清衡的眼泪抖着滴落,唐云羡却呆呆愣住,回味刚才的话。 良久,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 清衡听到了,她止住哭泣,怔怔看向失神的唐云羡。这句话里森冷的意味让她不由得嵴背发凉,她的恨意绵延多年,却都比不上话中的不甘和怨恨浓郁,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愤,带着苦恨和血泪的腥气,像要掀翻什么毁掉什么。 “云羡……”刚刚的气势全没了,清衡忽然有些害怕地拉了拉唐云羡的衣角,像是想要从失神中扯回她。 唐云羡回过神,笑了笑,“这话不是我说的。” “这话很可怕。”清衡仍然心有余悸,“倒不是字句里有什么,而是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慄。” “是啊……” 唐云羡没有提起是谁说的,清衡也没有问,她们又沉默下来,这次在听了一会儿雨声后是清衡打破了沉默,“那你呢云羡?” “你问我来玉烛寺前的身世?” 清衡点点头。 唐云羡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清衡问了出来,又是自己来宽慰她的,怎样都要讲,她并不怕说这些前尘往事,只是她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其实在进玉烛寺之前,我活得并不算个人。”唐云羡掸掉肩上的雨珠。 第19章 十几年前在帝京西南城活着的,有几个算是人呢? 连年的灾厄过去,哪怕是煌煌天子脚下也常见饿殍。皇帝多年不理政事,皇后临朝,这些看起来都和只有六岁的唐云羡无关。 她就住在西南城,听人说当年有人把她丢在街上,十二月的雪天,一个给人裱煳灯罩的老婆婆救了她,但老婆婆却没熬过三年后的严冬,从那以后唐云羡就是一个人活了。 婆婆姓唐,说是唐云羡的襁褓里有张写了云字的纸片,周围住着的流民都叫她阿云。 有了名字不代表是个人,唐云羡六岁又是个灾年,没完没了的雨像天上漏下的惩罚,上风湖不再是风雅之地,满溢出的湖水和淤泥淌遍帝京低洼的城南,雨后放晴,褪去的水下发胀的尸体随处都是。
第33页 唐云羡从前总是靠还有点怜悯之心的穷人施捨饱腹,但这次,这些人连自己都餵不饱,她饿了三天,在又一场雨里浑浑噩噩走到北城,想碰碰运气,填饱肚子。 和南城相比,北城就像是仙境,夏季赏雨对住在这里的富庶之家与达官贵胄来说是美事,他们撑伞走在湿滑的官路上,三三两两笑声不断,两侧的街市商铺飘散着诱惑,唐云羡因为挨饿走起路来已经开始摇晃,她闻到奇异美妙的香气,本能得往前凑去寻找,却被卖包子的摊主推翻倒地。 “滚!南城的小兔崽子,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老闆怕她打扰食客,又补上一脚,唐云羡疼得慌忙往门口爬,可她没有力气太慢,挨了好几脚才滚回雨中。 几双绣着金银暗纹的靴子突然闯入她眼中,有人把她提了起来。 四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满眼戏嚯和好奇,他们刚好是斗鸡走狗的年纪,被雨闷在城里出不去,变着花样想玩些新鲜有趣的。这些人都是富庶人家的孩子,没怎么见过唐云羡这样打扮的流民,于是起了逗弄之心。 领头的穿着考究的钴蓝衣衫,他从店里买了个包子捏在手里,放在唐云羡鼻尖前晃,”小傢伙,怎么样,想不想吃?“ 唐云羡头点得脖子都要断了,可她刚伸手去拿,包子就被蓝衣少年举到她怎么都够不到的地方。 “你抢到了我就给你吃,怎么样?” 唐云羡站了起来,她垫脚蹦跳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想从少年手里拿到包子,可少年笑嘻嘻的把包子扔给旁边的同伴,唐云羡追过去时,他已经又扔到了下一个人手中。 他们在笑,唐云羡却听不到,她除了饿,别的感觉已经都没有了,尖锐的笑声刺不进她的耳朵自然也伤不了她的心,她乌黑的眼珠里泛着虚弱却病态的渴望,她盯着被传来传去的包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满世界都被这个包子散发的香味塞满了。 包子传回到穿蓝衣的少年手中,他却没有接住,包子掉在地上,唐云羡扑过去就往嘴里抓。 包子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吃不出来,牙齿麻木的咬合,一口口连皮带馅儿吞进干瘪的肚腹。 那几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失手而扫兴,他们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吸引过去了,窸窣的议论里饱含着兴奋,唐云羡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时,她又被蓝衣少年拎着领子抓起来,“还想吃吗?” 唐云羡点点头,她的肚子没有感觉,是饱是饿她都不知道了,但她还是想吃,好像整个身体变成积聚雨水的湖,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咽下去。 蓝衣少年向前一指,笑得肆无忌惮,“你照我说得做,我再给你买十个包子。” 顺着他指的方向,唐云羡看见一个裊娜的女子背影,一团青雾似的融在雨里,举着鸽灰色的伞,漫步婷婷。 “你去把她腰上的玉牌给我偷来,我就给你买包子。”蓝衣少年放开手,唐云羡等都不等就沖了出去。 她朝着那好看的背影拼命的跑,追上时一步绕道女子身前,扯下那枚压裙的玉牌,头也不回的折返。唐云羡不知道自己还能跑那么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直冲到了那群少年的面前,把玉牌高高举起,眼神却往他们背后的食肆里盯。 蓝衣少年一把夺过玉牌,再将唐云羡踹翻在地,踩住了她的手。 “姑娘!姑娘!我抓住偷你东西的小贼啦!”他语调里都是兴奋的雀跃,唐云羡疼得咬紧牙,茫然顿挫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唐云羡的头髮。 这是唐云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师父凌慕云,她从别人的脚下仰望凌慕云宛若明月静照的面庞,头却像被抚摸自己的手烫到,浑身战慄起来。 蓝衣少年见美貌的女子只低头看着破烂一样的流民,悻悻的抬起脚。凌慕云扶起唐云羡,看了看她被踩出红印的手掌,“傻不傻?别人说什么你就听吗?” “我饿。如果你给我吃的,我也听你的话。” 凌慕云姣美的容颜像凝固了,她低头一笑,又摸了摸唐云羡的头,“还是傻,我也不是好人呀。”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像雨落进耳朵。 “姑娘……”蓝衣少年见心思败露却还想搭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凌慕云的手还软软抚在唐云羡的头顶,可转瞬之间她只听到阵阵哀叫,四个少年全都倒在地上滚动,满身泥水,每个人都捂住自己的右肋下面,人人面如金纸吐出一口口鲜红。 路人吓得四散窜逃,凌慕云却没事人一样拎起唐云羡,把她带进了一旁的食肆。 凌慕云点了一屉包子和一碗热粥,包子先上来她却不让唐云羡碰,等粥上了桌说道:“你饿了太久,先喝这个。” 唐云羡仰脖把粥喝了个干净,烫得唇周发红,凌慕云嘆了口气,把包子递给她,“哎,我又好心办坏事……你慢点吃。” 唐云羡闷头开吃,头都不抬,甚至连禁军闯进食肆都无所察觉,直到这些穿着甲冑的人站在她和凌慕云的桌前,她才打着饱嗝落定目光。 “是你胆敢在帝京街道肆意伤人?”带头的是个禁军的牙尉,冷言冷语甚是吓人,唐云羡偷偷去看凌慕云,却没想到刚才温温柔柔的姐姐疏懒一笑,眼眸的锐光却锋利无比,“是你敢这样和我讲话?”
第34页 禁军被这看似漫不经心但毋庸置疑的气势镇住,惶惑中还是咬牙撑着禁军的派头,“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也敢这样和禁军说话?” “我看你才是口气大,你们校尉也不敢这么和我讲话。”凌慕云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红色的三角,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个红玛瑙刻出的不像吊坠也不像挂饰的东西,可见了这个,方才气势汹汹的禁军牙尉脸色白如新雪,扑通跪在地上,“凌……凌大人……” “嗯。”凌慕云懒洋洋答应一声,“外面那四个人送回家就是了,死不了。” “是……”禁军牙尉声音都抖了起来,“末将有罪,万望凌大人饶恕……” “你在我眼前消失得快一点我便不追究了。”凌慕云说完朝唐云羡笑笑。 唐云羡并不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事实上整件事她什么都不明白。 禁军的人灰熘熘走了,老闆都不敢靠近这张桌子,他们远远惊慌得望着,唐云羡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 “吃饱了吗?” 只有凌慕云还和之前一样。 唐云羡点点头,她真的饱了,什么也吃不下,巨大的满足感让她脑袋发沉,里面却空空荡荡。 “你啊……养大了不像是当走狗的脾性,可惜了。”凌慕云像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我就不送你回南城了,回去你也是挨饿,不如和我走,去能吃饱饭的地方,你来么?” 唐云羡听到吃饱两个字赶忙点头。 “把你卖了我看你都愿意。”凌慕云嘆了口气,“眼下有两个地方我能送你去也保你都吃得了饱饭,可我这人在这样的大事上总是选错做错,你自己的命还算你自己选,一个呢是跟着我,一个我把你送到别的安稳地方。” 唐云羡根本不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她茫然的看着凌慕云,“哪个能吃得最饱?” 凌慕云气得敲了一下她的头,但一点也不疼,“吃吃吃!就知道吃!”她语气虽然有愠意,但还是无奈一笑,“算了算了,你这样的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能想明白我如今都想不明白的事,这样,我们让老天决定。” 她拿出一枚铜钱,“万岁恆昌这一面朝上,你跟我走,国泰民安这一面朝上,我送你走。”她说完深吸一口气,极为郑重的将铜钱抛入空中。 铜钱飞得高落得快,砸在桌上又顽皮跳下,滚落地面,最后居然顺着地砖的纹理一直滚出了门。凌慕云起身追了出去。 唐云羡乖乖坐在原位等,可她等了半晌,仿佛雨都等的小了,凌慕云才从门外重新进来,走回她身边坐下。 “你跟我走。” 凌慕云垂着眼帘,一点也不像喜欢这个天选的结果,但语气却毋庸置疑,唐云羡点点头,反正都能吃饱饭,她哪个都无所谓。 她们走出食肆走进雨里,爱说话的凌慕云一直沉默着,她们越走越往北,街市和行人全都不见了,两侧夹高的青墙显得行人都很渺小。 “你有名字吗?”凌慕云在漫长的沉默后突然问。 “唐云。” “我名字里也有云字,可你这也太简单了,将来殿前待令叫起来实在没气势,不行,改一个。” “那你改吧。” 凌慕云拉住她的手一停,“你还真是,给你饭吃什么都行,名字也能改,以后不行,以后你要有点脾气,不怒自威懂吗?下巴抬起来!” 唐云羡乖乖抬下巴。 凌慕云笑得舒展,很快又陷入认真的思索,”前两天重华宫夜宴,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作了首诗,有两句我记得清楚,是‘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不然这样,我不乱改你的名字,在你的云后加个羡字,唐云羡,怎么样?“ ”嗯。“唐云羡,她默念了几遍,觉得区别也不大,怎么样都好。 凌慕云夸张得嘆口气,恨恨说道:“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对,你呢?就知道吃!” 这话确实伤人了,会吟诗作对的人想必没有饿过肚子,而她一样饿肚子长大的人自然不会吟诗作对了,唐云羡心里被什么搅动着,她从没吃得这样饱,也从没有过这般滋味。 “那你该收她当徒弟。”她踢飞了脚边一个碍眼的石子。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凌慕云笑得眼眉都弯下来,她本来是明艷光耀的美,这样笑起来却亲切温柔,“就是这个脾气了,以后要这样和我讲话,” 她们很快到了要去的地方,这里很奇怪,极气派的大门里,确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凌慕云又拍了拍她的头,“可惜,是个雨天,否则该让你看看阳光再下去的。”她声音低得快被雨声压过,唐云羡还没问她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就被凌慕云推着往前走了一步。 “别回头。” 唐云羡听了她的话,走下地宫,没有回头。 第20章 “你……你的名字……”清衡听完之后满脸震惊语无伦次直摆手。 “我名字怎么了?改都改这么多年了,凑合叫就是了。”唐云羡没想到自己的故事里最惹人注目的居然是这个名字。
第35页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名字不好,是那首诗,凌大人念得那个……是当年重华台夜宴我写的……” 唐云羡愣了,“我师父拿你的诗给改名字?” “这诗细读其实粗陋极了,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写的。”清衡让这巨大又奇妙的巧合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曼声道:“那时太后还是皇后,圣上病重,她独自主临重华台夜宴,野心人尽皆知,命群臣携家眷前来也无非是想广立威仪。按照往年的常俗,原本赋诗赏月该是朝臣所作,再由监书令记录成册。直到那一年太后独自主持这样的大宴,她非但不让群臣赋诗,反而让他们的家中的女儿来登台咏月。” “她这样是想借着抬举女子的地位替自己立威,再加上……”唐云羡冷笑两声,“这么多出身卓越的女孩,怎么也有几个能去玉烛寺替她卖命。” 清衡眼帘垂低,轻嘆一口气,“是的,可那时并无人意识到,大家只觉得太后离经叛道,一些心中明镜的朝臣是敢怒不敢言,另外一些且盼着这样的时机,还有的以为这是太后要给太子择妃,跃跃欲试。我父亲其实并未想那样多,他是个孤高傲岸的人,除了忠君爱国以外便是以教养出哥哥与我为荣,他没有什么私心,只是觉得才华和抱负偏要让人知道才算不负,于是也让我试试看。” 清衡在雨中站起身,她看着雨雾瀰漫的湖面,黏滞的潮气像是会被她邈远的目光穿透,唐云羡不自觉也抬伞站直了。 “流火星天畔,重华瞰帝乡。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清衡轻声念出了完整的诗句。 “你不是第一名都对不起我的名字……”唐云羡觉得这诗不像清衡自己说得那样不堪,她不善文辞,但也能领略其中的意味,“别人一定只是单单咏月,可你写的是看起来扫兴但又不拘一格的流云,在大家登高赏月的好日子竟然敢遮住月光。太后这样的人听到这首诗,一定是觉得很合自己当前的心境抚掌称快。” 许久,清衡才缓缓开口,“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不是那一日咏月夺魁的人,如果我没有出这个风头,会不会我的家人就不会遭难,我父亲母亲不会枉死,我哥哥不会惨遭折辱而亡,我自己也能继续原本的生活,和我的家人一起过平安恬淡的日子……”清衡这样克制的人,眼泪也隐忍到极限才溢出落下,手页捏成了拳头,安静平和如她也会恨,恨自己,恨太后,恨这世道无常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唐云羡没有感同身受,但能理解这份恨意的深切。 “太后曾经对我师父和其他一众玉烛寺人说过,她要为天下女子开先河引荣光为不可为之事,她真正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她人往高处走最先□□戕害的就先是天下女子。当年玉烛寺众人除了愿意追随她的,大部分都没有选择被强迫留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有些还被害得家破人亡,无从选择。到头来,荣耀只属于她自己,但苦难却要旁人来背负,她比曾经掌权的男人践踏天下女子还要更狠更毒。她做这些,不都只是为了她的权位铺路么?真是笑话。” 唐云羡很少这样激烈地说话,哭着的清衡也震得停下,呆呆望向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而她拿出手帕抹掉沾在清衡微红眼下的泪水,“我们谁得走狗都不当,谁得恩典都不要,手握权力之人的话,也都不会再信。” 像是雨穿透伞滴落在了心上,清衡浑身一震。唐云羡的语气从铿锵到沉静,但其中的孤清的狂妄却一点没变。唐云羡和她们都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她们三人都被玉烛寺害得失去一切,唐云羡却是因为玉烛寺从无到有几乎得到一切,要是太后仍在玉烛寺不灭,她註定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她不再像当年那样为了一顿饭什么都肯做,凌慕云真的把她教成了“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的孤寒桀骜,品性高卓。 清衡的父亲曾在幼时教导过她,所谓尊上明者不单是文韬武略垂衣拱手,更要知人所痛、晓人所忧。 在她所活所见中,唐云羡是第一个有此见识之人。 “别人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相信,但我相信云羡你,你不会辜负我们。”清衡如拨云雾,破涕为笑。 “我不会。”唐云羡也舒展一笑,“用了你的诗当名字,当然不能让你失望了。” “其实都是巧合,凌大人当时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清衡笑着摇摇头,“还有她用掷铜钱来决定你的命运,到头来也是巧合。” 唐云羡拿着绢帕的手缓缓落下去,“不,不是的。”她的笑容从脸上褪去。 清衡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她,“什么不是?” “我师父死前对我说,其实那个铜钱是国泰民安那一面朝上。”唐云羡顿了顿,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悲喜,“她说我的人生是她擅自决定的,让我恨就恨她,别恨命运。” 清衡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怔忪望着唐云羡,下意识握紧她的袖口。 “其实我一点都不恨她,在玉烛寺跟在她身边,恐怕是我这些年最安逸舒适的生活了,但也是她教会我,安逸和舒适不是一切,人不能只为了一口饭活着。”唐云羡收回手帕,“我谢她还来不及,师父真是傻瓜。”
第36页 雨渐渐小了,天色渐晚,远处有游船开始掌灯,昏黄的星点融化于湖面的雾气。 唐云羡见清衡的表情比自己还难过,又笑起来,“走吧,你回穆玳那里,我回枯荣观,听说今天公主入宫去了,说不定有什么新消息和我说。” “嗯,你要小心。”清衡点点头,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云羡,谢谢你。” 唐云羡一愣,忽然被这句道谢弄得不知所措,“谢我干嘛……” “不是谢你听我说这些无趣的往事,而是谢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清衡笑了笑,撑着伞在廉纤的细雨里走远。 果然书读得多了,话绕得弯也多。唐云羡站在原地心想。 不一会儿,她笑了笑,也走上返回枯荣观的路。 没到时,雨就停了,晚霞明晃晃在西边烧得浓烈,唐云羡这一天奔波劳累,因为着火而胸闷咳嗽的毛病还没好,又说了太多的话,走进后院时已经咳了一路,她急着去找点水润润喉咙,却在出前院的侧门时顿住脚步。 枯荣观建筑少院子多,前院和后院之间只有一间长公主日常见客的后殿,平常这里是没人的,但如今殿前却拴着一匹披挂甲冑的高大黑马,正牢牢盯着自己,眼神灼灼有神仿佛人赃并获。 马的左侧挂着硬弓和箭囊,一看便知是禁军的坐骑,威风凛凛,寻常的马都拴在枯荣观的后院,它站在前院里也丝毫不怯,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唐云羡立刻想到了时平朝那匹胆小如鼠的马,同样是黑马,为什么做马的差距会这么大? 除了这个疑问更重要的是,为什么禁军又来了枯荣观? 唐云羡向后殿走去,路过黑马时多看了几眼,黑马也看向她,看了半天,突然把头凑到她面前,又闻又蹭。 很少有动物喜欢她,唐云羡自知在玉烛寺待得久了身上的杀气是去不掉的,也并不在乎,但也许禁军的马匹也歷经过生死,不同凡响。她试探着伸手,想摸摸这马,谁料她手刚抬起来,马已经把额头凑到她掌心里。 军马都这么热情的吗?唐云羡也不清楚为什么这马如此自来熟,她小心翼翼的揉了两下马头顶那撮梳理整齐的毛,几下就给弄乱了,但马却很是受用,非但不嫌弃,还又往前挪了挪。 第一次被动物亲近,唐云羡受宠若惊,专注地给马挠起了痒痒,柔和的笑容也不自觉浮现在脸上。 “静月。” 黑马听到这声沉郁的唿唤后掉过头,小步快速离开唐云羡的抚摸。 秦问从后殿里走了出来。 唐云羡心中一沉,刚才愉悦的放松顿时消散一空,她微微颔首,先打了招唿,“秦校尉。” 秦问走到黑马身旁,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叫静月的黑马虽然还是留恋唐云羡的关爱,但也还是忠诚的站在了主人身后。他还穿着禁军的铠甲,只会是为公事而来, “清衡姑娘,”秦问点点头算作回礼,冷淡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客气,“几日前听说姑娘出现在浑天监察院的火场,我来是需要知道此事的原委。” 第21章 他语气冷淡,人也阴沉,可话倒是说得咄咄逼人,唐云羡怎么可能没想好说辞,她连思索都不用便从容一笑,“我出现的原因?师父从前也总是差遣我去询问一些天象相关的事宜,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特殊询问的事。” “长公主殿下命你去浑天监察院?” “是的。” “能驭马从火场里救人,长公主也是遣对了人。”秦问眉峰一动不动,目光也始终在唐云羡的脸上。 “秦校尉是想说这太过巧合了是吧?”唐云羡笑了笑,“其实也不算巧合,当时我也是一时血勇,毕竟我和时大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时大人随和可亲,想到他可能在火场里我才敢于冒险一试,如果是别人……比如秦校尉你在火场里,我可能就不会冒这个险,也就没有什么巧合了。” “是吗?”秦问突如其来的笑了一下,他的笑太过冷静,只有稍稍翘起的嘴角挂了极淡的笑意,“其实我觉得你也是个随和可亲的人。在禁军的牢狱里你和不认识的隔壁老妪都能聊得投机,完全没有大难临头的样子。” 这个人说话滴水不漏还暗藏机锋,唐云羡愈加提防,笑容则还是云淡风轻,“我为什么要觉得大难临头?我一没犯王法二没惹是非,哪里来的大难临头?”可是她心中也有犹疑,秦问居然知道自己当时和旁人的对话,果然禁军无孔不入,还是那个老婆婆说出了她们的对话? 唐云羡一向警惕戒备,更是不会轻易信人,那天的对话里她也没漏出任何有迹可循的破绽,被秦问知道了去也无所谓,可她真正疑虑的是这样一个人若是想要细细去查她们的底细,怕是要制造出极大的麻烦。 “真正大难来临时,是不会有任何预兆的,比如七年之前。”秦问轻轻拍了拍静月的脖颈,“七年前你说家中遭难被火烧了个精光,在这之前你未必知道一件从天而降的事会改变一生。这样的事从前发生过,以后也还会有,不犯王法不惹是非,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来。” “也对,比如此时此刻,我不也是什么都没做就被秦校尉盯上了吗?这话真是有道理极了。”
第37页 唐云羡起了杀心,秦问的话里有话像是诈问也像警告,他这样执着,如果已经知道了什么,那为了其他三人与长公主的安危,唐云羡一定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 “道理是自己想出来的,姑娘觉得有道理,那就是我说对了。” 唐云羡抿起一弯冷笑,“秦校尉屡次三番找上门,是不信长公主还是单单不信我呢?” “我不信巧合。”秦问看着唐云羡幽深的眼眸,一字一顿说道。 咳嗽声飘来,踏着油青石砖的脚步声也紧跟出现。 剑拔弩张的气氛像骤然的雨,来得快散得更快,唐云羡回头,时平朝正在院子门口朝她微笑。 “清衡姑娘,”他笑着又看向秦问,“小秦你也在啊。” 秦问没有开口,倒是他那匹名叫静月的黑马踏动四个马蹄,发出兴奋的哒哒声,一个劲儿打响鼻,秦问默默解开它的缰绳,静月除去限制后飞快跑向时平朝,比他的主人热络得多。 “小秦你是不是故意饿着静月,它又瘦了。”拉住围着自己打转的马,时平朝笑容又灿烂几分,温柔的捋顺马的鬃毛。 “它是军马,”秦问淡淡回答,“胖了像什么样子。”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显得彼此熟识,唐云羡的疑心病又犯了。 可时平朝一边轻抚着马的脖颈一边朝她笑,“清衡姑娘,我方才听到你说那天救我的事情?”他转向秦问,”那天确实是满月前长公主殿下例行来询问星象吉凶的日子,清衡姑娘来浑天监察院也一定是为了此事,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秦问看着他半晌,吹了一声唿哨,静月赶紧跑回主人身边站好,很是规矩严肃,“明白了。”秦问掉头看向唐云羡,“打扰。” “时大人和秦校尉原来还是朋友。”唐云羡默默看着秦问把缰绳重新挂回马笼。 ”时大人当年和我同在禁军。“秦问一边整理马缰一边头也不抬说道,”七年前时大人身受重伤,离开了禁军。不然今日的校尉该是时大人的。“ 像自己的掌风拍到了自己的后背,唐云羡勐地一震,望向笑得无比恬淡的时平朝。 “我是不行的,从前就被校尉说心软难成大事,现在看来受伤也是因祸得福。”时平朝摆摆手,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是谦逊还是真挚,他总是这样,反倒让人看不出真是的脾性。 唐云羡还愣着,秦问已经重新牵好了马,静月被牵着走过唐云羡前十分不舍的停下脚步,但又不敢逗留,马上紧跟上还往院门走的主人,走过时平朝身边时,秦问并不看他,径直走过,“你不是心软,是活该。” 他说得声音不大,但唐云羡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时平朝却没什么反应,始终笑着,等秦问走了后,他来到唐云羡面前,“唐姑娘,你不必担心,你救了我,我是不会让你陷入麻烦的。” 他语气里有一贯的天真坦率,天际以西,雨雾残存的朦胧徘徊不散,玫瑰色的霞光留驻在他笑容上,昏沉的夜晚即将到来,但一切却宛若轻快抵达的晨光明媚时分,屋檐蓄满的旧雨滴进唐云羡的后衣领,她浑身一抖,抬手抹掉从恍惚中拯救她的水珠。 “你称唿换得挺快。”她淡淡的语气和此时的心跳南辕北辙。 “我以外唐姑娘是你特许我叫的,所以都是私下说。”时平朝也不慌不忙解释,“那下次我当着旁人也叫你唐姑娘。” “就算你以前是禁军的人,也没必要掺进这件事,秦校尉怀疑我也和之前的误会有关,哪怕是长公主出来为我作证他也必然不信。”唐云羡心跳并没稳住,但冷静的头脑还是让她能滴水不漏的应对。 “不单单是你救了我,所以在下才出言回护,因为唐姑娘你来浑天监察院找我,一定是为了这件事啊,难不成你来找我是知道我有危险特来救我吗?”时平朝笑得愈发灿烂,余晖耀眼比不过他眼中闪烁,“唐姑娘怎么会知道那天着火的事情,就算知道,我也未必重要到亲自来搭救,既然不是,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唐云羡一愣,心跳漏了一拍,眼睛眨上一眨,随后嘆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悄然发生,好像都是为了让她明白一个早就该知晓的事情。 太阳还是沉了下去,残照的光越来越深,夜晚袭来,黑暗长驱直入杀至两人之间。夏季雨停后难免闷困,但唐云羡却清醒得很,她一直奇怪的事有了答案,但这答案诡异极了,她警惕慎重的看待自己给自己的交待,因为她从前也不知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记忆里,师父是曾经说过的,虽然语气里都是故弄玄虚的调侃,可心动两个字却说得实实在在,“我们家云羡最可惜了,白白长得明若朝霞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前世积福的混帐能让你心动,最好是美人救英雄,情之所至,你赴汤蹈火过才能体会得了其中百转千回有多难以言喻。” “抬脚。”唐云羡在打扫凌慕云那每隔三天就乱得不行的房间,也不爱听她这些絮絮叨叨无聊的话。 “还这样能干贤惠!”凌慕云一边剥栗子吃一边补充,“真是稀世瑰宝!”
第38页 她说着随手把栗子壳扔到地上,唐云羡表情不变但心中怒炸,气得跳起来扔掉扫帚就是一掌,她虽然小小年纪但资质极佳,几年习武便学得有模有样,掌力带风,凌慕云没有准备,被她拍得跌下椅子,就地一滚很是狼狈。 “不许乱扔。”唐云羡又捡起扫帚扫了起来,语气完全听不出刚刚发火拍过人。 凌慕云从椅子下爬起,嘿嘿一笑,“就是脾气火爆,还不喜欢让人看出来,当真可爱。” …… 唐云羡觉得师父明明自己人前人后两个样子,自己顶多算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而已,她也好意思说。而自己其实也是模稜两可,只是时平朝方才说的那句“特来救我”实在像是支箭,贯穿了唐云羡心中之前便徘徊的迷雾。 那天她自己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去搭救时平朝,根本只是下意识便毫不犹豫,难道这便是心动和喜欢?唐云羡觉得自己没有经验,还是不要早下定论。什么喜不喜欢,要是还这样拖下去查不出遇刺事件的水落石出,死了的人也没什么好心动细想的。 她心神稳住得快,淡定如常的话也马上到了嘴边,“那你别和我说,大晚上的来枯荣观也是巧合?” “巧合?当然不是。”时平朝笑着指了指后殿,“这次真的是长公主传唤我来的。” 第22章 “原来七年之前果真有所谓流星的记载?” 樟叶清香在后殿浮动,长公主端坐垂问,唐云羡立于她身侧,时平朝则站在二人之下几步外。院落中阵阵蝉鸣透进殿内时已显得绵软无力,越来越低。 “回长公主,确有此事。”时平朝说正经事时声音沉郁有力,光影扫过他温雅的侧脸,像金色的雾照亮他澄澈的双眼,“七年之前浑天监察院的前正监记载了当时的星象,流星出现在北天之上,极为短促,只有一颗,在此之前并没有类似的记录,当时浑天监察院一致认为实属偶然,并记录在册。下官曾读过陛下登机以来的记录,因此印象不浅。” “但这些记录都毁掉了。”公主嘆了口气,“有人存心想毁掉我们还不知道的蛛丝马迹,但却连累了你们,听说皇兄以大意失职为名罚了你们半年的俸禄?” 时平朝颔首,“此事的确是我们失职,圣上英明。” 唐云羡听闻也觉得凄凉,这事说到底不是浑天监察院那些小官们能左右的事,他们却要因此受到牵连。时平朝即便作为少监,俸禄也十分低微,那天为了省点赏钱还要自己摇橹湖上赏月,这样一来生活想必更加拮据。 公主也若有所思点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没找到兇手,总也得有人担起责任,那天是时大人当值,罪责可大可小,皇兄心中明鑑,罚俸事小,也算在真兇浮出水面之前有个交代。” 唐云羡并不爱听这些话,她心思神游得太远,想得都是线索。 真的是过于巧合,七年前宫变太后倒台,有人目睹流星,七年后皇帝遇刺,又有人说眼见流星,凡是巧合都值得推敲。 七年前唐云羡是没见过什么流星的,她人在地宫太阳都九年未见,天长得什么样她都要忘了,只是她也知道那几日平常满嘴胡话的师父也总是沉着脸,她和穆玳的师父吵架,穆玳的师父是太后的嫡系,狂妄惯了,但那几日她们吵得太兇,唐云羡只记得一些关于太后安危的零碎,其余的什么也没听清。其实,当初的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但这个预兆未必是流星,而是难以捉摸的时局渐渐透出即将翻涌的波澜。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唐云羡从思考中回过神,发现公主纤美的五指正触及自己的手掌。 时平朝也看着她,像是想要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 “送时大人出去吧。”长公主人与声音一样温和,唐云羡明白自己一定是刚才太投入思考没有听到公主的话,好在公主随和,并不会因此计较,她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引着时平朝离了后殿。 潮闷终于在这个夜晚散去,天黑得没有一丝杂质,黑得干干净净,可月色太亮,银辉覆盖了天宇,星星的光在这层薄雾似的银白中稍显黯淡。唐云羡走在前面抬头看了眼天空,又低下了头。 “唐姑娘相信天象之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唐云羡放慢脚步,时平朝含笑走到了她的身边,两人肩并肩像枯荣观院外走。 “方才后殿里我提到天象,唐姑娘就开始入定沉思,一定是有所思忖吧?”时平朝笑着抬手拨开一丛来不及修剪就长伸过路的石榴花,他动作轻柔,倒像是拨开女孩纤细娇柔的手臂。 唐云羡这时心里想得已经是别的事了,再和时平朝说话也没了之前被拂动的不安,语气比夜晚的星河还要平静,“我想得并非星象,而是巧合。除了流星,时大人曾经说过,七年之前荧惑犯心也发生过,七年之后再发生时也让许多人疑心。” “是的。”时平朝笑笑,”我那时也并没放在心上,但如今提起来也觉得过于巧合了。“ 唐云羡沉吟片刻,自己倒先笑了,“巧合还真是多。” “但就像那天我对唐姑娘说得一样,也只是巧合而已。”时平朝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像飞檐一角的铜铃,清越怡人。
第39页 “不管我们是不是放在心上,想要烧掉浑天监察院的人一定是相信这些所谓的巧合有值得毁掉的意义,让他们忌惮的事一定值得去查。”唐云羡淡去笑容的面容在盈满的月色下有几分严酷的寒意,“而且这些天我也有想,他们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是只为了毁掉记录吗?还是也为了杀人灭口?” 迎上唐云羡的目光,时平朝却还是笑得坦然,“唐姑娘觉得我是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人?” “浑天监察院着火的那天,你真的是在里面吗?” 唐云羡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一直有所怀疑,那天浑天监察院的地宫里虽然火烟极大,但空间不大,她努力想要看清周围还是不难,但的确没有人影,也正是因为寻找太久才导致吸入了烟尘昏迷,昏迷前她感觉有人搭救了自己,那人除了时平朝也不会是别人,可他是从哪里出现的?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在时平朝的马被唐云羡的出现吓到前,时平朝先一步抚上它的脖颈,可这马还是惊慌得嘶鸣,它想退却因为拴着走不了,最后只好绕到时平朝身后躲着,它一匹马,时平朝再高挑颀长也掩不住,即使是夜里,这匹马那天被烧掉毛后留下的几块秃斑还是难看又明显。 “是唐姑娘救我出来的,怎么又突然这么问。”时平朝测试继续安抚胆小的爱马,但说话时还是看着唐云羡的眼睛。 唐云羡从前觉得时平朝从容坦率,特别是笑起来时莫名会让人心情大好,但她如今可不这么想。时平朝如今在她心中已经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他的笑也不再那样单纯,唐云羡自己也讶异,之前并不在意一个人时,再可疑的端倪也不足以上心,可一旦认识,信任却成了奢侈。 不知道是她多疑还是信任本身就有无法承受的重量。 “最后并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唐云羡越是不动声色说得话就越有重量。 “烟雾太重,唐姑娘找我在哪里看不清,我找唐姑娘也是,当时我嗓子已经熏坏发不出声响,否则是一定不会让你在那样危险的情况徘徊良久。”时平朝也收起了笑,“唐姑娘本来是在替公主探查遇刺一事,怀疑任何人都毋庸置疑,怀疑在下也属分内,但真兇是不会对追查自己的人出手相救的……”他后面说得极了,忽然咳嗽起来,唐云羡惨事见多,本该没有内疚,但他毕竟还是救了自己,而且言之有理,唐云羡还是不可避免的于心有愧。 “是我唐突了。”唐云羡的道歉也过于言简意赅,时平朝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又浮起笑容,他咳完后声音又沙哑了一些,“虽然说是唐姑娘怀疑得有道理,但被这样想,还是有些着急,想到从前在禁军的时候,那些抓到的大奸大恶之人也这样辩驳,是不是显得我更像坏人了?” 唐云羡被他这样说弄得哭笑不得,“没有,是我疑心重。”她顿了顿,不知怎么想到了七年前那个晚上,心中一动,径直问道,“时大人是七年前宫变那夜受伤的?” “是,重伤之后花了两三年才彻底养好,但已经没法留在禁军了,所以就谋了一个还算赋闲的职位。” 七年前的伤,想必是和玉烛寺人冲突所致,唐云羡也不想再谈及玉烛寺,只好随意岔开话题,“从军士到观星,差得还是有点远了。”她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这不是质问,只是随口一说,时大人要是不想答也无所谓。” “唐姑娘不太会和人交流,质问和好奇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唐姑娘对我的事好奇,我怎么会避而不答?”时平朝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马乖顺的额头,声音也低了低,“是我自己喜欢天空的坦率和迷人,它把日月星辰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任人观赏,还将变幻的奥秘公之于众,可最令人着迷的是这份坦然里还有着狡黠,天空把暗示藏在古老的坦白里,每个隐藏的秘密都要人去用一辈子猜解才能得知里面的玄奥,这份渴望被理解的真诚和惧怕被看透的不安……我喜欢。” 时平朝眼中倒映着濛濛静月,一片澄澈之中还有唐云羡的倒影,她只觉得时平朝的眼睛从未有过的亮,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想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易如反掌,唐云羡不知怎么后退了一步,时平朝低头一笑,“更深露重,唐姑娘身体还没好,早些休息吧。” 他的马见主人转身,如获大赦,不像时平朝牵着它,而像是它拖着主人。 一人一马隐没入黑暗中,唐云羡的心底慢慢变得空落,她转身往枯荣观内走去,脑子里还是迴荡着时平朝最后的那段话。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勐地转身,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了,马蹄声也彻底消失得无声无息,但她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迴荡在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撩妹高手时大人的实战教学,七夕夜你不可不学的撩妹技巧! 第23章 “你都一天不怎么说话了,在想什么呢?”徐君惟斜靠在穆玳的软塌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在下面晃荡,亏她还穿着官服,可去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都比她看起来像个人样。 唐云羡见她那样子就脑袋疼,太阳穴直跳,她把手里书一合,喝口凉了的茶并不答话。 徐君惟浑身都欠的毛病又犯了,特别是嘴,“你阴嗖嗖了一整天,是前两天下雨浇透发霉了?”
第40页 “你舌头是也淋了雨所以得一直说话晾着吗?”唐云羡看都不看徐君惟一眼径直走到窗前,一方天地里都是剔透的蓝,上风湖像碎下的一片天,晃着细细的碎光,看久了眼睛疼。穆玳让她来这里等消息,消息没等来,白吃白喝的徐君惟倒是先来,唐云羡嫌弃她聒噪,打一掌就哇哇乱叫,好像自己要杀人似的,殊不知要是真杀她,她还有嘴在这吃喝胡扯。 “哎,你这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徐君惟半点没意识到唐云羡波澜不兴的脸虽然还和上风湖一样平静,可心底早已经浊浪滔天天翻地覆,想一掌把她打个对穿,她自己好死不死又非得笑眯眯往下说,“那些公卿小姐见了我也像你现在这样啊,茶不思饭不想,这叫什么来着……对!相思病!来来来和我说说,是和时大人吵架了吗?” 唐云羡看了眼窗外,嗯,这个距离没问题,自己的功力足够把活人扔湖里了。 她抬手的时候,穆玳推门而入,“小徐,我让唐大人来,你怎么又来白吃白喝?”她看不出愠怒,眉眼上还是笑吟吟的,“太府寺管着天下的钱粮,你还到我这来占便宜。” 徐君惟立刻站起来抖抖官服宽大的袖子,“我可是两袖清风!”她这一句还说得正气凛然,下一句立刻换了谄媚嘴脸,“但小穆你这里的点心别出心裁,真香。” 唐云羡觉得这样的玉烛寺让皇帝彻底灭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正想问穆玳是什么事让自己来,却看见穆玳白皙莹润的手背上一块刺目的红痕,“你烫伤了?” 穆玳顺着唐云羡的目光先抬起左手看了眼,放下后又看了右手,才看见手背上的伤痕,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有个客人烦得要死,喝酒就喝酒,非比划个烟杆儿,可能是被里面掉出的菸灰团烫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她便垂下手去,继续和徐君惟拌嘴,她们一见面就吵,除了一起奚落唐云羡时同仇敌忾,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但唐云羡这时的注意力已经落不入她们的谈话间,只是刚才急着找自己所以没注意到疼还算说得过去,可提醒了后居然还能看错手,灼烧的刺痛十分难受,穆玳却像感觉不到,浑不在意。 唐云羡心细缜密,别人看不入眼的事她心上都得过七八个来回,这件小事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出有因,又忍不住想,天生操心的命,没救了。 不重要的事先放一放,唐云羡伸手关窗,“你叫我来是看你们两个吵架吗?” “当然不是,”穆玳还是心思快嘴毒,朝唐云羡俏唇一弯,挖苦的话连串就吐了出来,“不过我见你看得也挺投入认真的嘛。” “说正事。”唐云羡重新坐下。 穆玳挂着笑坐在了她身边,“大理寺判了中书令的案子。” 唐云羡目不转睛等她说下去,徐君惟也安静下来。 “前两天一个大理寺的少判陪我游湖,我当然留心咱们的事打探几句,那傻瓜知无不言。大理寺给中书令的案子定了个谋财害命,说是夜盗图财行迹败露纵火,现在案子已经定判,奏摺都回了硃批说他们办案责力。先不说这个罪定的没轻没重和没查一样,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一定在意,原来那两个的尸体因为夏天湿气大还留了一部分没烧完,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交给大理寺的案子不会审得没头没尾,中书令暴毙府上这一案虽然蹊跷,但文书上却说在两个贼人没烧完的尸身上发现了值钱的贼赃,这才定了不是行刺,本来中书令就是惊悸而亡,他人在病中,遇到贼人闯入这样死也不算没法解释,可唐云羡听到这说法还是隐约奇怪,她疑心病又犯了。 大理寺的衙门比浑天监察院气势恢宏得多,刀削斧凿的石刻大碑立在门楼前,前院铺地的灰青岩砖之间的缝隙里连棵草叶尖都没有,门前俸立的衙差也高大威武,起初他们板着脸打量唐云羡的道姑打扮,像两尊门神,直到她拿出长公主的玉牌,门神立刻让开去路,不敢多言一句。 谁都知道当今长公主与皇帝血浓于水兄妹情深,皇帝的书房长公主更是来去自如,探讨国事也时常有之,长公主的意思未必不是皇上的意思,枯荣观的人无人敢得罪。 多亏有了长公主的虎威,唐云羡才能通行顺利,听闻是枯荣观的人来,出来迎她的竟然是大理寺卿谢礼祯。 一番与废话无异的寒暄,大理寺卿谢大人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起唐云羡的来歷,“枯荣观的居士前来,可是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长公主殿下命我来探问中书令一案的情况,谢大人可否带我去看下物证与卷宗?”这种话唐云羡从小就会听会说,凌慕云这个玉烛寺卿在任时风光无限,可即便如此她和来人说话也都并不倨傲,倒比那些官威如天威的人要好太多,唐云羡有样学样,只是她人清冷淡漠,这话说来气势更威慑迫人,她自己却感觉不到。 谢礼祯微微一滞,但还是下意识笑着点头,“这个自然,长公主想知道的事,下官不敢隐瞒,这边请。”他引着唐云羡往后堂走,一路走在前面,无不恭敬,两人一直无话,可能是大理寺衙门本就气氛肃穆压抑,再加上夏日里的沉默酝酿着气闷,谢礼祯还是偏回点头先开了口,“下官没想到除了禁军,长公主殿下也留心这个案子,所以刚才实在惊讶,本以为已经结案算是有了交待,可没想到问起的人倒多了。”
第41页 “禁军也有询问么?”唐云羡从抱怨里听出一丝无奈,这些官场的老油条,不动声色就把自己的不满和难做说得本本分分,这样多此一举的垂询的确让人不明所以,但唐云羡却没空说客套话安慰。 禁军也追着这件事不放,那就表示他们也对中书令的死和行刺的失败有所怀疑。 “是,秦校尉亲自来问,很是上心。”谢大人推开卷宗房的大门,“他已经看了许久了。” 秦问立在整整齐齐的案卷高架之间,一袭戎装直若翠松十分醒目,他手捧着翻了一半的纸册看过来,面色无波,眼皮铁打般不动一下,可那眼神比这荫蔽的房间更寒更冷。 谢大人这喘着气说话的毛病让唐云羡烦了起来,早知道秦问在,她是不会撞上这柄寒铁钢刀的刃上来的。 但来都来了,见都见了,再找藉口离开一个是太假一个是太怂,唐云羡想都没想便径直走过去,却走过秦问,回头和谢大人说话,“卷宗在哪?” “在秦校尉手上。”谢礼祯恭恭敬敬说道。 “我能看看吗?”唐云羡也不客气,平摊手掌,秦问默默看她,也不说话,将簿册放在她掌心。 唐云羡并不说谢,翻看起来,里面记载得和穆玳说得没有太大区别,要紧的还在那两具刺客没烧完的尸体上。唐云羡把案卷还给秦问,秦问放回原位,“现在是要去看看尸体吗?”他问得是唐云羡,不是谢礼祯。 “去。”唐云羡并不客气。 想来秦问也是先来确认线索再打算去看物证,唐云羡没什么好不顺水推舟的。 谢礼祯也只得顺着这两个人的意思来,一个是皇帝夺权的功臣朝堂上的红人,一个是皇帝最信任胞妹的亲信,他虽然是个大理寺卿,也不得不马首是瞻。 大理寺的卷宗都是写在狼毒纸上,这纸由狼毒花的茎叶花全株所制,剧毒无比,狼毒纸千年不腐也无虫能蛀,但凡朝堂重要文本都要由狼毒纸誊写成册保存。 他们都碰过狼毒纸的簿册,便依次用大蓝叶煮得净水洗过手解了毒才走出门。 玉烛寺从前的记录也是用狼毒纸写得,唐云羡当然知道这些麻烦事的来龙去脉,当时那些要凌慕云写的东西她没少代笔,不过也多亏了这麻烦,她的字练得体意双兼,确实是下过功夫。 东绕西绕,大理寺停尸的地方也在最偏的西北角阴屋里,屋外洒了几圈石灰粉除味祛潮,因此这一圈寸草不生,往前路径上的几棵老树下多汁绿厚的青苔像刀切一样断在屋前几仗见方。 谢礼祯自然是不会开这里的门,他叫来大理寺的衙卫打开门,边走边说道:“明日这两个贼子的尸体就要去焚化,两位要看要验也只在今日了。” 秦问走得靠前,他掀开蒙着尸体的白布,透过通风的顶窗,阳光洒落半是焦黑的残躯,两具尸体的脸都烧毁了,没了嘴唇,烧煳的牙齿支棱在漆黑的牙床上合闭不起来,空荡的眼眶像漆黑的深井。她们的躯体烧毁了大半,两个人并排躺着也占不了一个人的地方。 “都是女人么?”秦问边看边问。 “是女人。”谢礼祯显然没有看过尸体,没想到这样的可怖,回答着往后退了一步,但他看过仵作的验尸案卷。 唐云羡知道秦问还是在怀疑玉烛寺,她并没开口,有云遮过太阳,屋里暗了下去,但很快再度充盈光照,她忽然发现光照恢復得剎那,一丝黏在烧焦皮肤边缘的晶亮痕迹,唐云羡立刻伸手,指尖差点碰到那丝光亮前,秦问抢先一步捻起线索。 唐云羡只好凑得他身边看。 “是绸布的丝线。”谢礼祯也凑上去看,他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还有染过错开的痕迹。” “飞贼都能穿得这样豪奢么?”唐云羡又低头併拢两指轻轻从没被烧毁的皮肤边缘上抹过,冰冷僵硬里还有些许颗粒感,抬到眼前一看,果然有些黑灰不像是人烧掉后的灰尘,是有粘性和扭曲的细小黑结块,“丝织物燃烧后才会这样黏着紧附在皮肤上。” “如果她们穿得起这样好的衣料,那些在她们贴身发现的财物也未必就是中书令府上的。”秦问接上了她的话。 他刚好说出唐云羡的想法,他们这时倒有了诡异的默契,一起看向额头出汗的大理寺卿。 谢礼祯没想到这两人来了就要翻硃批过的案子,急忙摆手,“不可能的,二位信我,在她们尸身里找到的镶宝小金匣的确是宫里的东西,那是陛下赐给中书令大人庆生的物件,这些赏赐外戚的贵重内造物件在光禄寺都有记档,大理寺也是查验后才敢上报,绝无草草断案的玩忽职守,请两位明鑑。” 第24章 谢礼祯说完便命人取来证物,秦问这次没先伸手,唐云羡也不客气,径直拿了过来。 金匣巴掌大小,盖子上嵌了颗猫眼大的红宝石,周围簇着等圆丰润的七八颗小珍珠,四角均镂雕蝙蝠与祥云,背后有宫造凿印。大理寺再怎么说也不会仓促下定论,唐云羡之前并不信任他们,总觉得里面有更大的阴谋,可种种迹象表明不过是自己多心。 “我朝歷来有赏外戚金匣的惯例,借得是以和为贵的口彩。”谢礼祯年纪比唐云羡和秦问加起来还大,又猜两人方才一定是对大理寺有所怀疑才亲力亲为事无巨细,此时证据确凿,便拿出了一副自矜的口吻,娓娓道来摆出资歷,“太后当政期间,金匣赏得都是自家姊妹的夫家,可见她狼子野心自比皇帝,当今圣上继位后,中宫之位至今高悬,贵妃娘娘贤德良伴为后宫表率,皇上便特意在中书令大人今年寿辰时赏赐这一金匣,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头次外戚封赏,光禄寺胆敢将此事录错,岂不是要担天大的罪责?”
第42页 谢礼祯心平气和说完最后上扬的音调,唐云羡和秦问都沉默着,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条绝对算不上线索了。 和秦问达成默契让唐云羡无奈,可聪明人总是没法避免对一件事持相同看法,唐云羡扪心自问虽然她不算绝顶聪明,但秦问也不是蠢货。 还回金匣,秦问朝门外走去,他在门口忽然停下,然后回头,他惊讶得发现唐云羡正望着烧焦的两具尸体。她还是老样子,没有表情,孤清的脸一半被倾泻的阳光照得竟有几分明艷,另一半脸则在金色光芒笼不尽的暗影中。长而纤密的睫毛虽然翘起但还是在欺霜胜雪的脸颊拓下灰黑的影迹。 这当然不是唐云羡第一次杀人,这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死在她掌下,另一个为保守秘密自焚求死,人烧过后的面目全非她也并不陌生,七年前她逃出地宫时,路上脚边都是失去原貌的焦黑残躯,相比同僚们扭曲绝望的姿态,这两人舒展平摊在小小的陈尸床上,似乎死得还算求仁得仁。 她们当初为谁送命,而这两个人又是为谁卖命? 不管是谁,都显得她们格外不值。 唐云羡为陈尸床重新罩好苍白的粗布,像是在给活着的人夜晚加被似的轻柔。 “居士不必劳烦,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您是贵人。”谢礼祯恭恭敬敬,但也没上前阻止。 盖好压布,唐云羡转身与走,却撞上秦问从始至终看向自己的目光。 她视若无睹迈过高高的门槛,秦问随后跟上。 谢礼祯送他们出了大理寺,唐云羡走在前面,秦问牵着静月,这威武马强过时平朝那匹百倍,竟然不怕她,甚至还主动靠着她一侧走,不过这也刚好隔开了它的主人。 “说吧,你一点不疑心是不可能的。”唐云羡主动打破沉默。 “金匣无懈可击,只能从你发现的布料查起。”秦问说话和利刃斩雪一样干脆。 唐云羡以为他怀疑得是自己,却没想到他开口只说案情,“这件事你还真的查不了。”她停下后看向秦问,“方才谢大人在场,我没明说,但两个女刺客身上布料的纤维,还有烧毁后黏着皮肤的焦煳衣料虽然不是多华丽的织染,可还是并非俗品,像是官造给宫女和低等嫔妃穿得衣料。” 秦问陡然停下,“宫里?” “钓鱼没有钓上来,可是却被鱼从池塘拽进了大海。”唐云羡语调平缓,也不是挖苦的意思,倒像有几分喟嘆,今天他们不管之前多不对付,却是结结实实一起碰了壁。 “你能肯定?”秦问紧接着问。 “一半猜疑一半肯定,还是得查。” 唐云羡不敢说肯定,倒不是怕翻旧帐丢人,虽然她也挺怕这个,可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肯定的原因是不能对秦问说。早在玉烛寺那些年,和宫中的往来再寻常不过,许多玉烛寺人本身便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有时太后赏赐下来的也都是宫中打赏的那些玩意儿。唐云羡纵然心细,有些事也仍是不愿多想的,那种衣服的料子烧了后黏在死人烧焦皮肤上的样子,她见过就不会忘。 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站住的位置也将近道中,一辆送货的马车急切地朝他们扑来,车夫一个劲儿嚷嚷,两个人只得往边上撤去两步。静月离唐云羡更近了,它高大健硕,毛髮乌黑胜墨,但眼睛圆润得有几分乖巧温驯,实在不像军中的烈马。它的头挨在唐云羡胳膊上,耳朵一动一动,使劲儿往她身上凑。 唐云羡从来不惹动物喜欢,她杀气重,时平朝的马见了她和见了活阎王似的并非偶然,一般的野猫和她狭路相逢都会呲毛亮爪,胆小的野狗夹着尾巴跑,胆大的先叫两声再跑,什么可爱的鸟雀乖萌的松鼠,通通不往她附近转悠。像静月这种表现,还真让唐云羡受宠若惊。 她受宠若惊也是在心里稍微惊那么一下,脸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秦问的眉心有了一道隐隐的浅纹,果然眼前的形势难住了这位殿前的大红人,唐云羡所思所想皆胸有成竹。 这时,静月悄悄偏过头,她朝马头对着的地方看,原来是自己身后有个卖菜的摊子,一筐洗过的胡萝蔔在阳光下滴着亮亮的水珠,照进静月硕大的眼中。 之前听时平朝和秦问的对话得知静月吃得不太如意,唐云羡对这第一个亲近自己的动物有种别样的情愫,她看了眼秦问,确认他还沉浸在内心挣扎中,于是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老闆见她拿钱刚想招唿,就被唐云羡的冷脸摇头弄得不明所以,他收下唐云羡递来的铜板,看她明明付了钱却还像做贼死似得悄悄拿了根胡萝蔔,绕着自己背后,递到身边马的嘴前。 静月比她更像做贼,名门淑媛都不会像它这样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压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秀气得不像匹马。 当这人的坐骑和当贼也没有区别,更何况自己在秦问眼中还是个真贼,唐云羡顿时和静月建立起了同病相怜的情谊。 “宫中的线索也不能不查。”秦问下定决心后看向她开口时,所有的贼赃都进了肚腹,唐云羡平静的脸上毫无做贼的心虚。 “但秦校尉自己是查不下去的。”唐云羡伸手摸了摸静月的耳朵,“你进不了后宫,真凭实据握在手里前也不能去和陛下说他后院起火,不如我们合作,入宫调查的事交给我,但宫外我不知道的线索也希望秦校尉不吝赐教。”
第43页 秦问盯着人的眼神像凉凉的冰滑在脸上,唐云羡的目光不慌不忙从马耳朵迎向他,心中的狡黠全都藏在沉静的眼波后。 她早在从尸体上认出线索时就打定主意要与秦问联手,他虽然怀疑自己,但眼下他们都想揪出来的真兇或许是同一个,事情早比她最开始捲入时更混乱复杂得多,她们四人竭尽全力,能赶上的线索也不过寥寥。秦问不同,他和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消失了的名单有关,或者这名单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她暂且不知的隐秘。 昨天的雨停积在瓦檐的凹陷里,有风吹过时便盪下几滴不成串的水珠,静月站得靠边,水珠都落在它黑漆漆却长了几根雪白绒毛的耳尖上,它仓皇抖了抖,唐云羡温柔的替它把潮湿抹掉,它恨不得整个马变成一只小猫,脑袋刚刚好够缩进她掌心,使劲儿磨蹭,全无半点军马的尊严和骄矜。 “等你查到了什么,再来谈合作和条件。”秦问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扯动马缰,静月只得跟他转身朝反方向走。 晚些时候的上风湖映照着午后的艷阳潋滟,独一亭二楼眺窗刚好看得见满眼静谧的蓝。 只是唐云羡耳朵就体会不到双眼的清净了。 “什么?你和姓秦的合作?这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徐君惟虽然也在朝为官,但总对禁军颇有微词,嫌弃他们多年来狗仗人势太过嚣张,“他就算如你所说真的知晓名单,只怕还知道别的什么,你这样大胆岂不是危险?” 唐云羡摇摇头,“他只是怀疑,可见知道的事不足以威胁到我们,只要清衡不在他眼前露面,瞒过一个禁军校尉也还不难。” “但宫中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好查探的。”穆玳娇慵的腔调沉了下去,她一直和谁都不亲近,好像最公事公办只想摆脱眼前处境继续逍遥快活,但唐云羡这番冒险也让她有些介意,“别告诉我你要自己入宫?” “不然呢?”唐云羡的微笑从容不迫,“没有他,这事也得查下去,事情牵扯到了宫里,说不定真和当年玉烛寺有关。” “但和我们无关。”徐君惟实在不想再和玉烛寺扯上关系,急忙插话,“就算真有人想替太后叫魂报仇,她们自己想寻死,我们也是无辜的。” “这世上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傻瓜?”穆玳冷笑时全然没有平日的媚态。 “我去。” 打断她们的人是清衡。 “你去哪?”徐君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唐云羡却最先明白,“宫中不比外面,”她摇了摇头,“还是我去最好。” “云羡你凡事亲力亲为,都不肯信我们一信的吗?”清衡这次没有退让,“宫中见过我的人不多,隐蔽起来倒比藏在这里容易,你们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我总不能光顾着藏,其他什么都帮不上。” “你还真是不懂。”穆玳笑着抱起纤细的胳膊,蝶翼一样宽大的袖口垂下来,“唐大人高处不胜寒,谁也不信才像个玉烛寺卿。” “她不是唐大人。”清衡替唐云羡分辨得急了,语调竟也和平时不同,高了不止一分,“她是和我们共患难的朋友。” “这话要说也得她自己讲,你替她说也不代表她心中所想。”穆玳不以为意。 徐君惟这时勐地一拍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我觉得可以!” “什么可以?”清衡问。 “你躲进皇宫是个好主意,藏在这里万一暴露实在危险,但是后宫可不是禁军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你躲到那里先不管查不查案子,安全就有了保障。” “除了刺客的事,名单当时是丢在了宫中,说不定还能查查这条线索。”穆玳这次没和徐君惟唱反调,但她们还是一起看向了唐云羡,仿佛在等她首肯。 沉默之后,唐云羡突然开了口,“我心中,其实大概猜到谁握着这份名单了。” 她一向只说万分肯定的话,从不大概也许这样模稜两可,其他人听到了也是面面相觑,等唐云羡把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可她什么也没说,从她们之间穿过,推门离开。 第25章 安朝长公主无需上奏便可自由出入宫中, 只是这次公主带了个徒弟, 平常她一个人来,原本在宫中伺候过她的宫人便跟着, 今天不同,她让所有人都不必忙前忙后。这个徒弟是个生面孔,长得好看就是眉眼太冷, 对谁都是只点点头,薄薄的唇抿得紧, 表情像沖了十七八遍的好茶, 再香也淡。她捧着几个精美的锦盒, 步履稳稳得跟在公主身后,道袍贴着地面徐徐而行,连声音都没有。 她们走了数百步远,昌岳门前,顺着夹道的宫墙往远看, 紫极殿高飞的屋檐巍峨明晃, 四目可及处, 任何一座宫宇都无法与之相较。 唐云羡第一次踏入皇城, 她心中惦记着几天前入宫探听消息的清衡,毫不被供奉着滔天权势的琼楼玉宇震慑,唯独本朝最恢宏无二的紫极殿她多看几眼,也一时被金光照闪了眼。 “我和你师父也曾经一同走过这条路。”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她笔直站着,裙袂被风挽着起伏, 安朝长公主本就雍容高华,又因为多年修行有了超脱的清逸之姿,这样远远的专注的望着一样东西,让周围一切在动的事物都慢下来了。
第44页 “当年她是玉烛寺卿,你是太后的人质,你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阔而长的御道只有她们两人最近,语不传他人,唐云羡只离长公主身后半步, “你从没问过我你师父的事情。你真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我在你这样大时认识了你师父,话多得很,但都不好听,我骂她是太后的走狗鹰犬,骂她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骂她是脏手捧心,去填太后挖出的祸乱尸坑。” 这样骂人的话从长公主口中娓娓道来,完全没有刻毒的恨,倒像是风吹起的落叶,飘来盪去,依依缓缓。 “那我师父怎么回你的?” “她说,公主殿下文辞出众,要不然写成文章赐给我留作纪念,落拓时还能和别人吹嘘换酒。”长公主轻轻地笑了起来,“她还是笑着说的,当时真是气得我眼眶都快滴下血了,心想真不愧是太后那老妖婆麾下第一走狗,无耻之极。” 唐云羡嘆了口气,嘴角却微微上翘,“这样欠揍的话像她说的。” “她一定没少气你。” “是,我的脾性都是她气出来的。” 长公主的笑容舒展开来,她的眼尾尚无其他女人三十余岁都长的细纹,只是皮肤到底不敌少女,却在盛夏的艷光中有说不出的韵致,她伸手替唐云羡拢起鬓边散落的碎发,“你不爱和我提你的师父,你师父却爱在我这里提你。你们师徒,真是太不像了。”她收回手,涩然一笑,“都是师徒,清衡就太像我了,凡事犹犹豫豫,总想尽善尽美,但人生在世,就算是你师父这样的奇人也做不到这四个字。不过你们两个成了朋友,我倒是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和你师父,多好啊,想不到七年之后,我的遗憾和愧疚居然还有机会稍稍抚平一星半点。” 唐云羡楞了,轻飘飘的礼盒压在她胳膊上也忽然变沉。 “我们有时间该多想想故人,她留给你我的,绝不只是单单回忆。”安朝长公主笑着转过了身,“走吧,哥哥在等我。” 紫极殿的后殿里,安朝长公主与自己的哥哥——当朝皇帝齐垣一同对坐,偌大的后殿没有了歌舞显得格外冷清,这里原本是举行宴会饮乐的地方,可自从在这里遇刺以来,齐垣也没有心思再和其他人饮酒作乐,尤其是为自己挡下一击的贵妃重伤,他更加没心情游冶玩乐。 “哥哥这几天又憔悴不少,我看贵妃身体倒是见好,你却一天天不济。”安朝长公主与皇帝自幼感情甚好,因此也不叫皇兄皇妹这样见外的称唿,和寻常人家一样互称“哥哥”“小妹”,十分亲密。 唐云羡站在一旁低垂着头,像在玉烛寺时见了太后那样恭恭敬敬。 长公主和自己的兄长说话时,语气完全不似平常,那份闲适和亲密自然流露,让人忍不住羡慕这样冷酷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的真挚。 “贵妃无碍是让朕宽心,但行刺的幕后主谋还未水落石出,眼下他们敢去浑天监察院纵火,下次是不是就要来皇宫作乱?”皇帝说到这里有些愠怒,他比安朝长公主年长五岁,虽人入中年,但英姿逸容犹在,他们兄妹同父同母,长相也格外肖似,那份雍容贵气也是与生俱来。 公主柔声安慰,“大理寺已经开始查办,我也暗中有所打探,这件事必定会有个结果。哥哥最开始怀疑玉烛寺,但眼下还这样想吗?按照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所言,这些人怕是想毁掉什么证据,他们杀了个人又烧了朝廷的衙署,实在可恶,但玉烛寺当年被灭,怕是已经没有余力这样的布局和手段。” “小妹当年吃了太后和玉烛寺那么多苦头,怎么还屡次回护?”皇帝无奈一笑,“朕知道当年凌慕云救过你,她也的确算是个有良心之人,只可惜她是太后的爪牙,小妹不能太感情用事。” “哥哥,眼下帝京人心惶惶,天牢里抓了多少被此事牵扯进来的百姓,可见如果真是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如今一定心满意足,他们拿玉烛寺混淆视听,弄成今天这样,他们自然得意自己盘算成真,人人都盯着太后的余党去查,哪看得到真正别有用心的祸端?”公主的声音有一丝急切,然而皇上却笑了笑,倒像是他在安慰自己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朕也不会任人利用,没找到那条最大的鱼这条线还要放下去。其实,玉烛寺这三个字只要一提起,朕便想起当年你我是如何在太后的折磨下度日,这次的事哪怕不是玉烛寺所谓,借这机会再查一查余党也不是坏事,小妹不必担心,朕心中有分寸。” 唐云羡悄悄握紧了拳头,她不是脾气急躁的人,听了这话却险些忍不住胸中的愤懑,她们这样谨小慎微的苟且,到头来还是必须得替居上位者自以为的荒谬心安去死吗? 安朝长公主这时若有似无轻轻拉了拉她的下摆,唐云羡松开了手,她也知道愤怒毫无用处。公主见唐云羡面色如常,也嘆了口气,“我当然相信哥哥,七年前哥哥说会来救我就真的来了,我一点也不害怕,如今哥哥说什么我也都相信,也正是如此,别人不敢和哥哥说的话我才敢说。无辜之人的血,不要去沾,如今天下已定,乱臣贼子自然是该死,与真相无关的人到底还是不该牵扯过多。承平之象本就难得,旧日前朝百年都不得一年,可如今哥哥当政,又是太后那样作孽之后力挽狂澜,这样的太平景象显得哥哥是命定的贤君,既然百姓都盼着好日子继续,那就多给百姓些安稳,太后死了,玉烛寺灭了,我和哥哥的委屈和仇恨都报完了,如今重要的是真相,是太平,不是恨意。”
第45页 “是了,你的话我也都信,我们和那些只知道算计的天家手足是不同的。你的话也是有道理,但高处不胜寒,熟不知要是真有余孽想回来替太后报仇,那才是什么安稳日子都没了。”皇上舒展了笑意,他笑起来和长公主笑起来十分相似,都融融淡淡舒服极了,“起初我们兄妹只求能活下去,后来发现想活下去对于皇宫里的孩子来说真是件最难的事,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们靠着别人的死来活着。今日的平安顺遂无比珍贵,更不能让它从太平日子里熘了,从前我是怎样守护你,你是怎样搭救我的,这份心意在就够了,可那些惨事,我绝不让你我再经歷一次。” 这话反倒说得长公主动容了,唐云羡也知道长公主能劝说至此,也是尽力,她心中感激,对方才皇帝的话也不再过多怀愤。 “贵妃身体好些了吗?我今日选了些平常在枯荣观祝祷用的法器,一会儿让我徒弟送到她宫中,也算是祈福了。”提到贵妃,长公主也颇为感慨,“她替哥哥挡下刺客那一击还好没有伤及性命,如今伤势初愈,还是得小心。” “贵妃以命救朕,当真是情意深重,当年朕最落拓凄凉之时,身边只有你和贵妃二人真挚无两,这么多年风雨同舟,她父亲又因这样的事而死,朕心中实在愧疚多过侥倖。”皇帝站了起来,朝妹妹一笑,神色里微有倦怠,“这两天总是梦到我们小时候被囚禁在南宫的旧事,那时候夏天也是这样,成天下雨,雷噼断了那棵老树,你哭着害怕怎么都不肯睡,朕和你说都会好的。可如今朕有四海你也贵为长公主,这些风波却一日没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舒心得睡上一觉?” 提到幼年旧事,长公主也幽幽地嘆息,“是啊,天下之事都要哥哥烦忧,我也希望哥哥能少些苦恼。” 日照投影入后殿,长长的柱廊分割金辉,夏日难得的晴天在这间偌大的宫殿内被一点点消耗着,唐云羡听着这世间最尊贵的兄妹绵长的嘆息,她竟然也有些恍惚。 长公主和自己的兄长告别后一个人前往宇泰殿祈福,这是她每次如果必去的地方,唐云羡借着长公主创造的良机带着东西前往贵妃所居的长乐宫,清衡眼下就假扮宫女潜伏其中,其他传递消息的方式都太过冒险,可是借着陪公主进宫的机会和清衡见面就好办得多,也不知这些日子清衡查出了什么。 唐云羡在宫女的引路下穿行在皇宫之中,这里太大了,大得她更加深了怀疑:如果没有内应,想凭藉一两个刺客就闯入皇宫准确扑中皇帝的行迹来刺杀,实在是不可能,这样一来,宫中和事情的关系又显得更加密不可分。 她正想着,忽然后背一凉,唐云羡本就是杀意重的人,对他人的杀意也更加敏锐。她勐地回头,想寻找方才那不适感的来源,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甬道被金色的骄阳填满,到处都是光灿的明丽闪亮。 第26章 光明里透着阴寒, 说不出的诡异, 唐云羡转过头,前面引路的宫女正回头朝她笑, “是觉得阴森森的吗?” 唐云羡一愣,点了点头。 宫女倒不以为意,一边继续引路一边低声嘆道:“走过的人都这样说, 七年前夺宫之变,听说太后的逆党死守这条御道, 不让勤王的禁军前进, 看, 再往前就是从前太后的凰霄殿,她就是死在哪里了。”顺着宫女的目光,一座只比紫极殿稍有逊色的宏伟宫阙立在不远的御道一侧,可和其他宫宇相比,废弃的凰霄殿多年无人整修, 原本漆金的宽瓦缝隙里竟爬出了杂草, 目之所及尽是落拓和荒芜。 宫女看唐云羡一直盯着远处看放慢了脚步, 继续说道:“所以啊, 咱们脚下的御道是往那去的必经之路,太后的人能不能豁出性命吗?可豁出去又能怎么样,都死在这里啦。听人说那天从这条道走过,衣衫的下摆都能在血水上漂着,很是瘆人。血肉尸体清理得干净,但魂魄和怨气却带不走啊, 反正从那往后,没有宫人敢一个人走这条路,可偏偏这路又是九宫十二阁的必经之处,真是让人没辙。居士没入过宫,要是觉得有股寒意也不用怕,眼下是白天,我陪居士走也不会有事。” “多谢姑娘。”唐云羡看着凰霄殿瓦上随风轻摆的野蒿淡淡说道。 宫女楞了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自己在宫中劳作最会看人眼色,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世外之人眼中浮动着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恐惧。她带着唐云羡到了长乐宫前,躬身说道:“贵妃治下严谨,我并非她宫中宫人,不能擅入,居士告辞。” 长乐宫离凰霄殿很近,大小规模也极为类似,可因为贵妃极受宠爱,这里的繁盛景象自然和那座不详的宫宇天差地别。早有人说了长公主派人送礼,长乐宫的宫女就一直守在门前等着唐云羡,贵妃和长公主交好,两人当年也算一起陪同皇上共患难,辈分上又是姑嫂,自然亲近一些。贵妃还在养伤,虽然已经大好,但太医叮嘱少夏日暑热少走动少见人,唐云羡也只把长公主的一片心意交到了掌事的宫女手上。 贵妃的赏赐也是阔绰,唐云羡本想拒绝,但又想起现在是替长公主收这些东西,于是也没开口。送礼就赶人不是宫中的礼数,她被请到偏殿的小厅饮茶,这里清静宜人,她本来就不算贵客,只是代送的人,也不配在正厅歇脚。
第46页 推门而入的宫女低着头,厅里只有她们两人,她走到前面给唐云羡摆好薄胎如玉的茶盏,倾倒入琥珀色的茶汤,微微侧头一笑。 唐云羡也笑了。“我自己来。”她伸出手去接茶壶。 “别,一会儿有人进来看到了。”清衡倒茶慢慢悠悠,像泉涌细流,唐云羡想还好不是自己,否则光凭这一手都得学个十天半月。 可看着清衡站立侍奉自己还是奇怪,唐云羡也想站起来,“还是我自己来,又不是徐君惟,谁给她端茶倒水都一副心安理得的嘴脸。” 清衡却把她按了回去,还是自己倒完了水,“你总说小穆嘴巴阴损毒辣,我看你自己也厉害得很。对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你查到了?”重逢的欢喜顿时从唐云羡的脸上淡去,她忽的严肃起来。 让唐云羡眼睛倏然一亮的是清衡从袖口取出的布片。 “这个是你要找的吗?”清衡压低声音,又警惕得看了看紧闭的门窗。 “是,你从哪找到的?”唐云羡摸着柔软的细绢,轻轻扯下一丝软顺的纤维,清衡听了她的话,脸乍然冒出粉红的晕染,“从别人里衣上剪下来的……” 清衡的神情样貌就算说她已辟谷成功都可以让旁人信服,她偷着去剪别人换下来的脏衣服,这情境唐云羡实在想不出来却笑得出来,她真正的笑意里总会弯下眼睛,虽然不是嘲笑的意思,但清衡的脸更红了。 这样一来,唐云羡也只好拼命忍着脑子里想的古怪场面,重新专注在正事上,“我就记得曾经见过宫里人穿这样的衣服,名贵的布料并不稀有,可官造的就不太一样,宫里的人难和外面接触,私相授受可能性太小,秘密行事也没法换外面的衣服,果然皇宫是有了内贼。” “这种布宫里的人都叫羞月白,其实就是官造的暖白色丝织,光下看像月色,蒙着浅浅的淡金,细密轻薄,很适合夏日裁制里衣,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清衡行事谨慎,这些事她都查个一五一十才说,十分稳健,“你曾经见太后的人穿是因为这布料只赏给皇后宫中的宫人,如今宫中没有皇后,便只有贵妃宫里的人才有这样的布料赏下来。”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唐云羡捏紧了布料。 “你觉得……这事会和贵妃有关么?”清衡不敢下断言,虽然她心中也有自己的猜测,但猜出的可能未免太可怕了。 唐云羡站起身,肃然望着自己的朋友,却没回答刚刚的问题,”清衡,你知道玉烛寺最初是从何而来吗?“ 清衡摇头。 “太后母家姓闻,本是累世公卿毓质名门,她是望族的世家小姐,从小生活优渥见识不凡,可年少时家道中落,闻家遭劫,成年男子全部收监处斩,余下的人也都发配边疆苦寒之地。太后的母亲将她改名换姓扮作丫鬟送回了自己的娘家,太后这才躲过一劫,后来听说闻家老小在发配的路上死了一大半,活下来的在那样严酷的地方也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我知道太后刚当上皇后时曾赦免自家人归来,说是当年举家为国戍边,如今凯旋而还,回来的十余人我原本以为去了的就是这些个……但你这样说,原来这只是她想洗掉罪臣之女的身份巧令辞色,而且,这些人只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些……”太后是清衡的仇人,但她想到百余人的望族最后只剩下十几个饱受折磨的亲眷,也难免心惊哀戚。 唐云羡点点头,“几百人就最后就活了十二三人,不可谓不惨。当年太后虽然万幸留在帝京,但该吃的苦一个没落下。她母亲也算是高门贵女,家中僕从甚众,她不敢说破自己的身份,就真的当了个侍婢小心活在外公的家里,天之骄女沦落至此,自然世态炎凉无一不尝,也比谁都了解权势滔天的好处。她一生所求,其实都是想做真正的人上人,不想命入蚍蜉,只是她自己爬得高了,做得又和当年摧残她的人有何不同?”唐云羡冷笑着说道,“她经歷这样的变故,心也变了,后来随着母亲家的小姐嫁去还是康王的先帝府上。先帝这人,胸无大志贪玩好色,太后貌若明光,自然轻易得了地位,只是这地位和她想要的比还太低,实在太低了,后来她爬上康王侧妃的位置,王妃又死得不明不白,康王府事事都由她说了算,其实如果不是她暗中替先帝筹谋,这龙椅怎么会是他的?可见太后的心胸手腕都非比寻常。” “太后一路踩着人走到高处,只会更轻贱人命。”清衡低声说道。 “不错。那时新皇登基,可人人都说太后是奴婢出身,不配皇后的宝座,谁知她哄得皇上刚登基就翻了自己尸骨未寒父皇的案子,把闻家的案彻底改了个面目全非,她的身份当然也足够封后。” “朝中大臣无人反对吗?”清衡觉得这事绝对没有唐云羡说得这样轻易。 “怎么可能没有,朝中那些大臣就快吵闹得掀翻紫极殿了,先皇却唯唯诺诺只听太后的意思办,又害怕朝臣逼问,称病不朝,可渐渐的这股闹事儿的劲头就淡了,那些大臣打起了退堂鼓,最后剩下几个最固执的也闹不下去,这件事便草草收场,太后如愿以偿。” 清衡看唐云羡讳莫如深的表情就知道里面大有文章,便静静听她说下去。
第47页 “太后早在王府为妃时救过一个死囚,那死囚是个少女,武功师从高人,却遭人出卖陷害身陷囹吾,太后见她身手不凡便用这一命之恩换她的效忠,这人是我师父凌慕云。那时师父还念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胆魄,任凭太后驱使,她收集了朝中不少大臣见不得光的罪证,一个个要挟下来,给太后尝了不择手段的又一个甜头。后来,她们一次成功就又变本加厉,但野心太大,两个人是不足够成事的,太后身边早有一些由她提拔培养的人,可还是不够,她们便在宫中,找那些心比天高不甘为奴僕的聪明姑娘当做爪牙眼线,这就是玉烛寺最初的来歷。” “玉烛寺原来是从宫中发迹的。”清衡被这沉疴往事撼动了心神,可她马上明白唐云羡跟自己讲这些的用意,惊诧地抬头,“你是说……” “是的,第二个玉烛寺,或许也是同样的路数正在羽翼渐丰。” 唐云羡漆黑的瞳仁里浮动着冰冷的光,看得人心头髮寒,清衡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不!不行!不能再有一个玉烛寺了,难道上一个玉烛寺毁掉的人还不够多吗?” “这次要堆出立着新权柄的高台,又需要新的地基了。”唐云羡沉下声,“清衡,你不必留在宫中了,找个机会离开,长公主和我会接应你的,这里太危险了。” “我不会走的。”清衡斩钉截铁说道,“我要找出兴风作浪的人。” 她泠然的姿态显然不是能被说服的模样,唐云羡只好放缓语调,“原本我也只是让你查这些,查到了就够了,你就算在宫中也对付不了这些人,她们既然已经成了气候,能潜出宫去杀人灭口,眼下已经不是一个你埋伏在这里就能查个水落石出的情况。” “但至少你们需要有个人在宫中知晓风吹草动,我在宫外因为害怕身份暴露给你们惹来麻烦,一点用处都没有,倒不如留在这里多些用处。你不必担心,这些我都能应付得来。”清衡眼中尽是恳切,她说得有理,又笃定万分,唐云羡就算逼着她离开也未必能劝走,最后也只好点点头,“那你以自己安全为重,其他都好说。” 清衡并没因为唐云羡软下心意而高兴,她心上压着更沉的心思,“这件事若是真的和贵妃有关……皇帝遇刺要是枕边人的阴谋,也实在太可怜了,贵妃和陛下伉俪情深共患过天大的灾厄,我不信会至于此,也可能刚巧是她的宫人与此事牵扯。” “别去猜测人心,看人看得太深最后迷惑困扰的总是自己。”唐云羡提醒她不要感情用事,“我也得走了,你万事小心。” 清衡点点头,却在唐云羡出门前叫住了她,“对了,贵妃给师父的礼物里有几包新的贡茶,师父是不喝这茶的,不过君惟爱喝这种嫩叶的蒸云青茶,你记得拿出来替我给她。” “我这几天都没见她,不知道跑哪里浪,我看玉烛寺虽然没了,但点卯的规矩最好还是留着。”提到徐君惟唐云羡就想抬掌拍人,“你在长公主身边时给她的茶肯定够她喝的了。” “师父只爱喝皇上赐的玉葳蕤,那茶师父也赐过可君惟不喜欢,但这种蒸云青是贡品,她一定喜欢。”清衡想了想,马上接道,“云羡,你爱喝什么茶,你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有时想送你些东西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唐云羡淡淡笑了笑,“不用,我是个省事的人。” 清衡还想追问,唐云羡却像一道噼面而来的闪电闪至她身前!就像她们之前见面那次,唐云羡再一次用手压住她的嘴。 清衡并没听到异动,唐云羡额头则渗出了汗珠,这感觉和方才在御道时太像了,有危险在靠近她们! 第27章 清衡也听到了, 这间屋子在偏殿, 与长乐宫小花园只隔了条腰带般宽的小路,夹着一丛丛名贵花木, 顺着侧窗往外看便能瞥见隔开花园与偏殿的碧绿小池与盖着绒毯似苔藓的高立山石。那声让唐云羡警觉的动静是绣鞋踩在青苔上黏腻的声音。 这条路除了早晨修剪花园的宫女忙前忙后,是不该有人这时走过的。 她们凑近侧窗,唐云羡抬指稍稍推开一线, 两个在假山阴影中穿着霞飞粉宫装的侍女正面对面站立,一人交给另一人一个小小的红色叠纸, 唐云羡和清衡都愣住了。 是红烛令! 交接的两人匆匆走过, 唐云羡放下窗, 等到脚步声走远,她皱起的眉头都没散去。 “我去把那个红烛令偷来,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清衡压低声音,唐云羡是客,不方便走动, 她不一样。 唐云羡点点头, 这帮人已经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宫中传递消息, 看来之前是自己想得轻易了, 她心中的不安渐渐瀰漫散开,笼罩脑海,在思索中浮出了一个人的背影。她觉得心口勐地一疼,像埋心散发作时一样。 那个人她真的说到做到了吗? 清衡推门进来时,唐云羡的表情还凝固在空落的惶惑上,她微微一震, 是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可只是短短的瞬间,唐云羡看到清衡,神情又沉回往常的稳健,“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清衡凑过来,“我跟着那个宫女一直走,她不太像会武功的样子,但很警惕,可从她身上偷东西倒是不难。”
第48页 清衡将红烛令递到唐云羡手中,她纤长的十指轻巧翻开特殊叠法的红纸,里面黑色的墨迹徐徐展开。 清衡愣住了。 唐云羡挨着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颤。 红烛令血色的纸里包着的是四个字的秘密:杀时平朝。 徐君惟和穆玳成天拿时平朝堵唐云羡的心口和嘴,但清衡只觉得是个玩笑,可此时再看唐云羡圆而颤动的瞳仁,恍然大悟,原来徐君惟和穆玳全都看出来唐云羡对时平朝的在意,才故意出言逗弄,如果时平朝只是线索,以唐云羡的城府和冷静,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失态。 “我得马上出宫。”唐云羡把红烛令匆匆塞回清衡手心,转身便走。 “你要去救时大人就不能走。” 唐云羡回过头,没明白清衡的意思。 “时大人……在宫里!” “他怎么在这儿?”唐云羡 清衡也替她着急起来,语速变快,“我早晨时听说中午时皇上要陪贵妃用膳,贵妃还说上次流星的事惹 了很多麻烦,要请皇上找时大人问上一问。方才贵妃那里已经传膳了,皇上也来了,时大人一定早就进宫在候召……” 她话音没落,唐云羡身形闪动,不是往外跑,而是靠近她,“我换你的衣服去。” 清衡点点头。 唐云羡穿上宫女的衣服也绝不像宫女,她那不怒自威的静寂挂在脸上,脚下稳而不趋,幸好走得都是少人的偏路,没人多看她。外臣侯召入内都等在皇宫以东连着前朝内廷的慎恪阁,深苔绿的厚瓦把烤人的骄阳都衬得静冷,廊道下栽得是细叶如剑的兰花,长檐锯齿的阴影刚好将所有扶疏花木揽入阴凉,唐云羡虽然也走在阴凉里,可后背却生出多少细细的冷汗。 她从前怀疑时平朝,觉得他和巧合两个字的不解之缘实在没办法不让人疑心,可如今听说有人要杀他,自己心中的戒备才彻底消弭干净。他的杀身之祸只怕连他自己都完全不知从何而来,那天要烧完浑天监察院的大火,可能不单单是想毁掉记录,她们更想抹去的是时平朝的性命! 到底这人知道些什么?又是怎么惹祸上身到必死的地步?唐云羡心中焦急,又因为误会而被愧疚折磨,她悄悄进了慎恪阁沏茶的偏屋,随便拎起个烧热水的铜壶往手边茶壶里灌满,端着就走,却在出门时迎上个刚进来的太监。 “快去啊,别傻站着!”太监尖声细气颐指气使朝唐云羡喊,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出门,刚拐向右,身后高晃的嗓门又吊了起来,“左边左边!时大人在左边的屋里,新来的都是什么蠢货,办事这样不清不楚的,没用!” 唐云羡也不回头,再往左走,轻轻推开了屋门。 慎恪阁雅致简素,和内宫辉煌连璧的光华奢侈全然不同,半个屋子都被书架绕起,屋内几个台案几个座椅都是给等候的官员休憩和准备的。 屋内只有时平朝一个人。 他穿着干净的海青蓝官服,立在铺了纸张的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全神贯注,有人进门也没抬头。唐云羡确认周围没人打扰,快步上前撂下茶盘,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盖一圈涌出几泼。这一震,时平朝终于从专注中回过了神,和他抬头几乎同时,唐云羡握住了他拿笔的手腕。 唐云羡动作大用力勐,墨汁甩在纸上,圆圆的黑点不输时平朝此刻瞪大的瞳仁。 “唐姑娘?”他眼中是喜悦语气是惊诧,全然不知大难临头,浮起的笑容倒像是天掉银子刚好砸中了他的脑袋。 唐云羡看到这熟悉的澄澈笑容非但没有舒心,这不是在浑天监察院的星空下,也不是在上风湖的游船上,她连心跳恍惚的时间都没有,反而更急的紧了紧握着他手腕的五指,“离开皇宫,随便找个理由,不要去面圣。” 时平朝的笑容里透出一丝迷茫,“你为什么……穿着宫女的衣衫,说得也是没头没尾的话。”他顿了顿,发光的眼睛从上到下逡巡在穿了一身霞飞粉的唐云羡身上,“不过确实好看呀……我入宫这么多次,没人穿这身裙子比你好看。” “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唐云羡终于发火了,她发火时就要动手,时平朝被她硬是从桌后推了出来,“皇上召你,但你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是能临时离开的,自己想个藉口!别惹火了我在你身上捅一刀,再说你受伤不能面圣。” 时平朝的表情更迷惑了,“那……这样说来,要杀我的人是唐姑娘你啊……否则干嘛捅我一刀……” 唐云羡气得牙都快咬出响动,“快走,我从不开玩笑。” 他看着她袒露了心底秘密的眼睛,笑容从绽放到收敛,倒像在安慰唐云羡似的,轻轻拍了拍她指骨关节都攥得发白的手背,声音柔缓低徊,“当着皇上的去杀朝廷命宫,没有人这么大胆的。我看唐姑娘才是危险,不管什么原因,假扮宫女被发现也都是凶多吉少,还是你快些逃,我不会有事的。” “她们连皇上都敢杀,你一个浑天监察院少监算什么?” 唐云羡不冷静的时候眼睛也在瞪着,时平朝看得楞了,全然没听清她惶急的警告,突然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的上轻轻一吻。
第49页 焦灼的不安全熄灭了,唐云羡呆呆站在原地,她总是反应敏锐,这次即便是时平朝再次让她陷入慌乱也不例外,她推出一掌,时平朝仓皇踉跄几步才站稳。 “你都要没命了啊!”她也不知道是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脸上滚热,耳尖都是赤红的,如果烧水的壶加热到她如今脸上的温度,想必已经开始冒烟了。 时平朝捂着胸口,站稳后朝她笑了。 “时大人可在房内?” 门外突如其来的喊声让两个情绪完全不同的人都变得略有些紧张,唐云羡听出这是刚才那个骂自己蠢笨的聒噪太监,时平朝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袖口,再朝她一笑,用笃定又温和的语调朝门外说道:“是下官时平朝。” 太监推门而入后半低着腰行礼,“时大人,皇上有旨,传召您立刻觐见。” 唐云羡的五脏六腑都往一起搅动,偏偏时平朝还是老样子,他趁太监还没抬头,又朝唐云羡笑了笑,眼里像是那天船上他们一同仰望过的星夜,无声无息却满溢温柔。 “公公请引路。”时平朝转过头,唐云羡在旁人面前什么也不能说,她只能看着时平朝跟着太监走出屋门,在最后时还不忘回头看自己一眼,再笑一下。 她刚才真该当机立断捅他一刀,这样的话,现在那些人就是抬他出去,她下手有分寸,顶多是轻伤,比去送死强。 唐云羡虽然气得胸口发闷,可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她穿着这身衣服总算行动方便,出了慎恪阁的院子重新回到长乐宫,走得还是之前少人的小路。 长乐宫的正殿,围绕着柱廊,这是一座极其宏丽的殿宇,地台高出周围宫殿许多。唐云羡混进了宫女的队伍中,捧着随便拿来的盛放杯盏的剔红托盘,跟着她们一个个走过当值的禁军,行入殿内。 禁军只护卫皇上的安全,皇上走到哪里,他们便噤立肃守,唐云羡站在队伍的末尾,最后走进去时,守门的禁军将殿门再度关上。 “现下记录都烧了,时爱卿还能记得这样清楚,实属难得。”皇帝的声音在殿内沉沉的迴荡,午间日光正盛,明胜烛火,殿内的十余个贴壁而立冰盏驱散了潮闷的溽热,时平朝立在阶下,贵妃和皇帝则相併而坐在台上凉榻,他们显然已经用过了午膳,珍馐换成新鲜瓜果与薄酒。和唐云羡一起进列的都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她们没有资格再往前去,更有身份的宫人从她们手中拿过奉上的酒器与点心,摆到了皇帝和贵妃的面前。 唐云羡不知道贵妃和皇上问了什么,也不知道时平朝答了什么,皇上若有所思点点头,似乎还算满意,贵妃则没有加入君臣的对话里,始终安安静静。 时平朝这时写过了皇上的夸赞,唐云羡想着一会儿再跟他出去,有人敢在自己眼皮下动手,她总还来得及阻止,想到这里,刚才七上八下的心也稍有平復。 “天热难行,赐酒,爱卿喝过再告退。”皇上挥了挥手,温言说道。 皇上赐酒本该是极大的面子,时平朝倒也宠辱不惊的行礼,唐云羡刚下去的心却有力争上游,挤到她的嗓子眼。 杀人最容易的就是在入口之物里做手脚,这也是玉烛寺最擅长的手段之一,她怎么会不晓得其中厉害,唐云羡本就担心急切,看到端酒上来的宫女时,跳着的心像跌入满是凉水的深井。 奉酒给时平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她亲眼看见接了红烛令的那个宫女! 第28章 时平朝全然没有任何警惕或是慌乱, 虽然有唐云羡警告在先, 可他平静得一如既往宠辱不惊,简直看了让人更着急上火。唐云羡纵然已经冷静下来在思索对策, 看他这个样子,静下的心又跳个不停。 天底下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混帐! 她略微沉吟后悄悄从袖下扯出根细细的簪尾,唐云羡早做了万全准备, 可这一招不到危险的时候她也不会冒险引火烧身。簪子是她返回长乐宫时掰断的,簪尖别进袖口里衣服夹层, 没人能看到, 虽然比真正的暗器钝涩许多, 可已经足够她施展。 时平朝已然行礼接过天青色的杯盏,里面满满盛着淡琥珀色的酒液,在他掌间颤也不颤,可见他是多气定神闲捧着这杯要他命的毒酒,那侍女背对着皇上和贵妃, 半低着头, 唇边现出一缕笑, 浅浅淡淡, 就像游烟的鬼魅,唐云羡所站正对着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右手食指中指夹住簪尖,手腕轻拧后朝外一弹。 唐云羡不擅长暗器,但她内劲沉郁,不像徐君惟的轻灵取巧, 这一出手,钝尖的簪头灌注了她奔涌的劲力,刺空而去,不是朝那心怀叵测的宫女,竟然是往皇上和贵妃所坐的上位! 时平朝将酒杯举至唇畔,只一碰就要一饮而尽,忽然之间,清脆的裂碎声崩开迴荡在殿内,皇上手中的酒杯乍然碎开,莹白的瓷屑像大块的雪片伴着酒纷纷而下。 “护驾!有刺客!” 太监悽厉的叫喊顿时此起彼伏,皇上一把搂过贵妃,两人紧拥站起,后退靠墙,禁军鱼贯而入沖至他们身前朝外站好,一时惊叫声出刀声连绵不绝,唐云羡和其他宫女一起被驱赶站至一旁,她出手奇快无比,动作却小,根本没人看清暗器的来向。 整个前殿已然在雷霆万钧之势下被翻了个底朝天,可什么都没发现。
第50页 “去看看外面!”皇上一指窗外,禁军立时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回来的禁军禀告,“回陛下,并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 “一击不成,刺客定然已经想办法脱身,守住宫门,无端人等不得进出。”皇上显然动了怒,“一而再再而三,朕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取走的。传秦问来见朕。” 皇上自幼长在太后的阴翳下,血腥变故见得多,自然没有慌乱失措,他随后命人带受惊的贵妃返回休息,又让与此事无关的时平朝先行出宫,时平朝酒没有喝下去,见到这样的变故始终沉静守礼,他走过在一旁低着头的唐云羡身边时忽的顿住脚步,却没有侧头,又马上继续往外走去。 也还算不傻。 危险不再,唐云羡的气消得也快。 不一会儿,唐云羡跟着其他无事的宫女也被遣出长乐宫,这次再出来时不比刚才,周遭禁军翻了个番,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玄甲的寒意,唐云羡不敢和秦问打照面,赶忙去和清衡约好的地方换了自己的衣服,随后去找长公主,假装只是送礼寒暄归来。可长公主以为自己的哥哥真的又遇刺了,急忙跑去探望,得知无事后才肯离宫,此时天色已晚,夜雨淋漓滴在马车上,先是一声声,再是一片片。 “什么?是你?”马车上,安朝长公主又因为兄长再度遇刺惴惴不安,唐云羡也不想隐瞒情况,便如实都说了出来,“是我,当时为了救时大人出此下策,只是击碎酒杯示警,并没有也不会存心真的伤到皇上。”唐云羡顿了顿,又说道:“长公主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这信任。” 安朝长公主纾解开来,忧心却没散去,“玉烛寺在宫中再度兴起?是有人借着你们的名头兴风作浪?” “恐怕不是兴风作浪这么简单。”唐云羡压低声后的话语混着夜雨声,听得长公主也有些发冷,她知道唐云羡是那种不确定便不会多言的个性,心中不好的预感也渐渐爬升,“是太后的人么?”提到这两个字,长公主还是心有余悸,她多年的持重还是被年少累积的阴影沖淡,十指不自觉蜷起。 唐云羡注意到长公主的变化,细心的重新放缓语调,“她们起势快,根基未必稳,一次失败也不敢轻举妄动。我这次虽然只是想救人,但也能让她们觉得危险,为求自保,或许最近不会有新的动作,这期间我会继续查下去。”她不会安慰人,这样说已经算尽了全力的保证,至少希望长公主能稍微安心。 “云羡,谢谢你。”长公主听罢抬头一笑,温柔宜人。 这句话听得唐云羡不明所以,“公主为什么要道谢?” “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你关心人时就会多话,语速也变快,可脸上表情还是强撑着不变,这么奇怪稍微细心就能看出来,你为什么那么怕人知道自己的好意呢?” 唐云羡一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雨声在沉默里忽然变大。 最后,她还是淡淡开了口,“我不喜欢对人太好,因为被收了我好意的人骗,疼一次就要悔一生。” 长公主也怔住了,她本想调笑唐云羡的里外不一外冷内热,却没想到触动了他人的心肠。 马车到了枯荣观,长公主正欲开口真正安慰她,唐云羡却已经掀开了车帘,“天色晚了,公主早点休息。“没等长公主出声,她已然跳入雨中,不知去向。 只剩下公主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雨砸透了敞开的车帘,夏日里马车都换了凉快的竹帘遮挡,可到雨天就显得车里车外沁出过分的凉意,雨滴洒在她鞋尖前一寸,长公主低着头嘆息,唐云羡是她见过的那样多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里,最难懂也最不想让人懂的那个。 懂了她,这世上的悲辛难言也就都明白得七七八八。 夜雨在第二天早晨停了,到处湿漉漉的,太阳也升起在乌云后,哪里都封着潮闷,帝京的雨季虽然景致总被文人墨客提及,但有时雨下个没完,再有闲情逸緻满腹文辞也觉得烦。唐云羡倒不烦,她早就不会因为天气这种小事烦厌,只是昨夜未睡听了半宿的雨,心头上耳朵里都是滴滴答答的续断之音,难免还是沉闷。 她拎着清衡说的那几盒专给徐君惟留的蒸云青贡茶,往上风湖走。 唐云羡得把昨天宫中的事告诉徐君惟和穆玳,这茶顺路帮清衡捎上也不算麻烦。 前几天穆玳成天抱怨徐君惟在她那白吃白喝,后来干脆住在独一亭,唐云羡来这里寻她却只看见被自己吵醒了的穆玳。 “她被我赶走三四天了,早不在这儿蹭吃蹭喝,不过这几天她确实有点魂不守舍,嘴也不那么碎了……”穆玳只穿着清透的里衣打了个呵欠,本就不长的袖子全滑到了肩膀,所见之处都是莹润的雪白,唐云羡看见她手背上烫伤的红点还没有消,心头的疑惑又水涨船高。 “你去太府寺找找看,我再睡一会儿。”穆玳抹掉眼角呵欠出的困泪,懒懒又斜回卧榻上。 “今天是值休的日子,她不在那边。” 唐云羡说完也不想打扰穆玳,刚转身却被身后懒懒的声音又叫了回来,“你每次跑得都比赊我帐的混蛋还快,你这么急找她干嘛?” “是一起找你们两个人,昨天进宫的事,等她来了我一起说。”唐云羡回头说道,“顺路替清衡送点东西给她。”
第51页 “那我等你找她回来。”穆玳的架子比唐云羡大得多,颐指气使里偏偏又像撒娇,唐云羡早就习惯她这样子,也并不以此为忤。 穆玳和她不一样,她气人总得看别人真生气了才开心,可几乎每次气唐云羡都像是拳头打在软绵绵的柳絮里,使不上劲儿,她在卧榻上忽然坐直,“你去怀慈书院看看。” “她在那?”唐云羡 “你看起来像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也不知道的很多。”穆玳不放过每一个揶揄唐云羡的机会,见她真的一无所知,笑得格外明丽鲜妍,“你不会连怀慈书院的来歷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是当年孟原希当年在帝京讲学时公卿世家为他建得书院。”唐云羡仿佛没听出话语里的讥诮,平静且言简意赅地答道。 “孟原希虽然当年因为学富五车鸿博着论被先帝夸作天下之师,但其实他也不是天下人都收了当学生的,他这辈子五十多年其实就收了三个真正的亲传弟子,第一个嘛,是当今圣上的老师,被太后杀了,第二个是当今长公主原本要嫁的才俊,也被太后杀了,第三个可还活着呢,而且就活在咱们身边,也就是你要找的那个。” “徐君惟?”唐云羡讶然。 能让唐云羡惊讶,穆玳更是心满意足,她拢过半挂在身上的寝衣,笑容里掩饰不住的满意,“玉烛寺出事时,徐君惟正在跟她的师父执行太后亲交的任务,她师父死了,她就去替她师父杀人,要杀的正是孟原希。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徐君惟,她怎么成了孟原希的徒弟,又非要女扮男装回到她当时想摆脱的地方。”穆玳顿了顿,“今天是孟原希的忌日,每年这天帝京一些早年和他有过交往,又或者单纯仰慕的官员和读书人,都要去怀慈书院祭拜,徐君惟一定在那。” 唐云羡点点头,沉默且若有所思的再转过身,穆玳不由得收了笑蹙起眉,“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么?” “你本来就是玉烛寺少卿的徒弟,知道得多一些才对,否则这些年苦也都是白吃了那么多。”唐云羡最后的尾音已经是落在门外,话说完人也走了,穆玳冷冷看向空荡的门框,可最后嘴角却稍稍扬起,吐出声婉转的嗤笑。 帝京城背望凤嵴岭,自北向南地势由高转低,连接青越城的帝青渠像笔直一剑刺穿沃野——粼波湛蓝的温柔一剑,所到之处满是稻香农家,沿着河渠出城后朝北走,城蓊翠碧叠,依依山峦好攀不高,风景姿绝皆可入画,山间有朱门世家的别苑,也有道观佛寺,这一代美景称为百翠烟嶂,是不得不游的帝京四景之一,曙云台在这其中不少最高也并非最绿,不叫峰也不叫山则因为刚好山巅是一块平整的台地,故而因此得名。 怀慈书院就建在曙云台巅,唐云羡走在平缓抬升的山路上,早有人把山路修成宽阔的石阶,路旁还有供人休憩的小亭窄廊。时间快到晌午,想必祭拜已然开始,山路人少,车马和僕从也都留在山下,这时道路上静悄悄的,唯有淙淙水声入耳不绝。 唐云羡本想等徐君惟回来再见面,但她嘴上嫌弃徐君惟话多嘴碎,又时不时动手才解气,可还是放心不下。那日徐君惟劝她去安慰清衡,如今自己也该看看平常总是笑的人是不是需要些许关怀,她可能不会体贴入微和柔声软语,但好歹听听徐君惟的絮语,也算做了该做的事。 怀慈书院白墙如玉,透过层层竹林映入眼中,墨色深瓦寂静庄肃,可声音就不那么静谧了,除了水声,争执的声音也随着唐云羡走进而越来越大。 “徐君惟,一年前你不配进这里,一年后也还是不配,从今往后每一年你都不必来这里惺惺作态,师祖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这沐猴而冠的跳梁宵小!” 唐云羡定睛望去,怀慈书院方正的大门前,圣上亲手所书的御赐匾额下,两个穿着和徐君惟一样官服的人正堵在门口,而被他们阻了去路的,正是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却也没了血色的徐君惟。 第29章 徐君惟的十指都握得惨白, 不比脸色好哪里去, 那一瞬间唐云羡甚至以为她要出手打伤拦住她还口出鄙语的两个人,可她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拳, 手臂像死鸟的长尾毫无生气垂着,本该伶俐的口吃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双唇抿得死死一线。 她转过身, 拦门的人冷冷看着,满面怒容里尽是不屑。 徐君惟袖口里的东西足够杀死这两人千次百次, 可宽大的象牙白袖口低低垂着, 里面仿佛空空荡荡, 就像她此时的眼瞳。 “徐大人久等了。” 这一句女声突如其来,门前那两人和徐君惟同样诧异,他们看着从竹林道走来的唐云羡,脸上却是不同的表情。 徐君惟往常总说唐云羡走路显得比她官威还大,不是一摇三摆的装腔作势, 而是稳稳噹噹每一步迈出去都不徐不疾, 这时唐云羡也是这样, 穿着一身道姑的打扮, 清爽秀丽,可气势却跟长公主亲临没有区别。 “徐大人,长公主说你走得匆忙,忘了带祭品,特命我来追送,我们一起进去祭拜吧。”唐云羡清清淡淡一句话说完, 眉眼动也不动,徐君惟木然而立,她却已经迈步走到拦门人的面前,“为什么不让开?”
第52页 她语调轻慢,冷冰冰的,比颐指气使听来还过分,徐君惟上前一步想劝她说算了,可刚走到她身后,又听到她独有的冰凉腔调,“孟圣开坛讲学,贩夫走卒都能入内一听,他仙逝后倒是门下多了看门狗。” “你!”拦门二人之中眉眼更年轻的那个少年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可他的同伴却低了眼色,忙挡在他身前低语,“她是枯荣观的人……长公主的弟子……” 徐君惟怕他们真的和唐云羡动手,也往前去隔开三人,她倒不是怕眼前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而是怕唐云羡一怒之下两掌下去,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人真的要当场暴毙。 “我是不是长公主的弟子来不来自枯荣观,道理都还是道理。”唐云羡云淡风轻绕过徐君惟,侧眸看她,“徐大人请。”说完头也不回往书院里走。 徐君惟恍神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年轻气盛的那人还想阻拦,却被另一个拽住,但他气不过,又在两人身后怒道:“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长公主的裙幅胜荫,怕是下面不止有凉风!” “你!”徐君惟乍然而怒,这次拉住她的却是唐云羡,“不用管。” “可是他们……”徐君惟咬着牙眼眶发红,整个瞳仁在充血的细丝缠绕里一跳一跳,唐云羡从没见过她这样愤怒,“他侮辱长公主就是侮辱陛下,该收拾他的是国法,不是我们。” 说罢,唐云羡漠然抬头去看门内前方,徐君惟顺着看去,不知秦问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方才还怒火攻心口不择言的年轻人此时也看见了一身玄甲的禁军校尉,全身的力气一瞬间仿佛通通卸掉,像张软纸瘫跪在地上,他的同伴脸色比他好不到哪去,一个比一个惨白,也跪在一旁发抖不止。 秦问冷着脸走上去,他身后的两名禁军并不问令,按剑径直快走几步,把两个已经失了三魂七魄的人扣押住。而秦问走到唐云羡和徐君惟身边时便停下了脚步。 禁军带走那两人后,秦问才淡淡开口,“你方才话里话外提得都是长公主,就是想当着我的面激他们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对么?” “祸从口出,从谁的口出,我管不了,但说出来了,秦校尉就得管。”唐云羡和秦问都是谈吐平静却字字冷胜冰雪的人,徐君惟觉得他们一起开口,自己后背在这暑热天气里也都是寒芒。她想,幸好现在玉烛寺没了,否则禁军的校尉和玉烛寺卿这样斗起来,怕是整个朝廷都得胆寒。 秦问并不是针锋相对说话也必然占上风的人,他不再多言,唐云羡于是也压低了声音,“我在宫中查到和刺客一样的衣料,秦校尉,你想抓的人恐怕已经在皇上身边了。” 秦问微微一震,下颚的线条骤然紧促,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沉下眼眸,点了点头,“辛苦了。”他走了出去,徐君惟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她想问时,唐云羡却已经继续往门内走。 书院正门内的花园开阔,走过就是正堂,里面已经坐满,祭拜的人一个个走上前,摆好祭礼,焚烧祭表,再行三次躬身大礼。徐君惟越往里走越拘谨迟疑,眼中的悲伤也越来越浓,唐云羡都看在眼里,她把原本要送的茶叶塞给徐君惟,两人一起步入祭堂。原本哀戚状的众人见了她们却都变了神色,有人诧异,有人愠怒,还有几个眼神都成了刀,恨不得要从徐君惟脸上剜肉下来。 按理说徐君惟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府寺少卿,该是官场上极为受用的明日之星,她也没有什么官架官威,除了爱去别人那蹭吃蹭喝的坏毛病,怎么看也不值得这些孟原希的门人这样愤怒,其中的是非曲直,唐云羡也开始有些好奇,但除了好奇,更多是担忧。 徐君惟的肩膀在轻轻颤抖,她低着头,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放上唐云羡塞给她的茶叶,又从袖口抽出祭表,引上瓦盆里的火,明艷的火光吞没白纸,她松开手,落下的是片片漆黑的灰烬。 有人在一侧站了起来,被旁边的人按下去坐好,也有人还不明所以,茫然的看向四周,想询问是什么情况,却又忌惮场合不敢多言。唐云羡比所有人都坦然淡定,她等徐君惟做完这些后一起站上前,两人并肩向已故孟原希的画像和牌位躬身行礼。 结束后,徐君惟感激的看向唐云羡,点点头,她也不多看周遭各怀心事的脸,大摇大摆带着徐君惟进来,又潇潇洒洒领着人离开。 她们之间只有脚步声,山泉和鸟鸣在风穿过竹林的飒飒细音迴荡,徐君惟始终低着头,唐云羡一时竟不习惯她默然不语,只好先开口说道:“你如果不想说不用费心想怎么和我开口,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她这样说,徐君惟继续沉默了片刻后却抬头笑了,“那两盒茶叶是我喜欢的蒸云青,你肯定是来送我的,老师他不信人死有灵,起初大家还都遵照他的意思只焚祭表聊表心意,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堆人都带着东西蜂拥而来,真的是违背了他的意愿。其实我本来也不用送的,但你又在门口接长公主的名声说话,茶叶就还是摆着好了,谢谢你。” 唐云羡在竹林道一侧站下,“他们恨你是因为嫉妒吗?” “你那么优秀,自小在玉烛寺大概也是一样,想必已经习惯在他人的嫉妒里优哉游哉了。”徐君惟还是笑着,可眼中却瀰漫起哀伤的雾气,凝视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迷失在了大雾瀰漫的海上,“其实他们怪我是应该的。因为是我害死了老师。”
第53页 “你去杀他,但他却收你为徒,那时候玉烛寺已经没了,你已经没有理由去害孟原希。”唐云羡顿了顿,也把声音放缓,“我也相信你不会那么做。” 徐君惟身长玉立,嵴背总是笔直,女扮男装惯了不用刻意拿捏也还是像个世家公子,但她听了唐云羡这话已经红了眼眶,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被毒打后的委屈一样,可怜得不行,“不管你信不信我,老师都真的死了,都是因为我。” 徐君惟读懂了唐云羡的沉默是让她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杀了孟原希本该是我师父接到的命令,她带我去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是该我早些出师了。但她半路便病了,到三江城时已经站都站不起来,我师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觉得太后是她的恩人,她死都甘愿,她才不管孟原希是不是当世大家学富五车。我被她训练了那么多年,还是怕她,她躺在床上咽气前说如果我杀不了孟原希,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唐云羡微微点头,“你师父脾气是不太好。” “对,我记得你说你见过她,她还指点过你功夫。” 唐云羡本想说不是指点是暴打,虽然最后凌慕云替她打了回来,但此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她示意徐君惟继续说下去。 “十年,我不知道云羡你和你师父相处了多久,她养了我十年,就算是花草也都该有关切之情,可最后一刻她留给我最后的话是这样,我便知道什么师徒情分,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了。但我还是去了,我潜入孟原希的草庐,他一个人住,身边只有个多年跟随的老僕人,那老头耳聋眼瞎,就算我敲锣打鼓走进去他也醒不来。书斋里,孟原希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我便走了上去准备动手。”徐君惟说到这里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时回头看见了我,惊讶了一下,可没有恐惧,我下手前他却笑了出来。他笑着问我,太后的身体可好?” “那你一定回答了。”唐云羡知道嘴碎的人当不好刺客。 “我天生就毁在嘴快上,我竟然还回答了他,说,还行,听说能吃能喝。” “嗯,像你说的话。” “他又笑了,说,那我死了她就少了一桩心事,更要长命百岁了。”徐君惟渐渐浮在脸上的笑里徘徊着很深的眷恋,“我杀过那么多人,还没见过有一个居然还在死前和你家长里短的,又从记事起就到了玉烛寺,见到的都是漆黑地宫里阴沉沉的人,他是我活到十五岁见到的最有趣的一个活人,他拉着我谈问了半天,从太后的事到朝廷的事,我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也编不出来,最后天亮了,他倒是坦然的笑笑,说不如让我明天再来杀他。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白天他的草庐都是成群结队来听学的人,不能白天下手,所以我就真的回去,等第二天晚上再来。” 唐云羡嘆了口气。 徐君惟赶紧解释,“但我也不傻,我知道人心多变阴险诡谲,所以偷偷前来看看他是不是准备了天罗地网要抓我个正着,但没有,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替我泡好了一杯茶。”她语气急切像要给自己分辨,说到此处,又涩然一笑,语速慢了下来,“我是真的爱听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讲道理,说那些书里的东西,他是真正有趣的人,听我讲自己的事后借着他游歷过各地的广博见识,替我分析我到底是哪里的人,有没有可能找回家看看。” “可这天晚上,有人来他家传信,说是玉烛寺完了,太后死了,我一下子就蒙了,倒不是难过,而是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原本落脚的地方都被毁掉,今后还可能因为不是自己选的身份被人追杀颠沛流离,不知如何是好。” “但老师却说,他愿意收留我,直到我想离开的时候。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个人人敬仰的大学问家,至于他的学问有多厉害我心中却是不清楚,居然就把他当做老师,煳里煳涂开始念书,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他收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为了避开师父这称唿,我就叫他老师,也为了方便隐藏玉烛寺的身份,我从那时起开始女扮男装。可是,如果我这时知道老师会因我而死,我一定会远走他乡,再不见他一面。” 第30章 闪着露珠精光的竹枝竹叶探入流云四散的天空, 天还晴着, 唐云羡和徐君惟两人站在斑驳的光影里沉默,蕴藉盛夏暑气的热风湿漉漉从她们之间吹过, 竹叶尖滚下的水砸在干透了的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和雨声很像。 唐云羡拍掉肩头的水珠, 低声问道:“他是因为你玉烛寺的身份而死,是么?” “你知道?”徐君惟一惊。 “猜的。”唐云羡轻描淡写, 说得却是实话。 徐君惟眼里闪得光溢满了佩服, 她点点头, “没错,一个玉烛寺的门人认出了我,威胁我的老师,要让他交出我。” “交出你?那个人想找回玉烛寺剩下的人?”唐云羡立时警觉,“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多大年纪?” “和我师父差不多大, 长得极美, 眼睛瞟人时很好看, 尤其眉毛, 又细又弯,可我没在玉烛寺见过这人。”徐君惟竭力回忆。 唐云羡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嗯,你继续说。”这不是她要找的人。
第54页 徐君惟并没注意,她的情绪又沉了下去,声音也愈发低哀, “老师让我自己做选择,我当然不会为了害我一生的玉烛寺再卖命,那是我很多年后再一次动了杀念,我去杀那个女人,却被老师拦住狠狠训斥,老师从来不那么说话,他气得极了,鬍子一颤一颤,最后却不动了……”徐君惟浑身都颤抖起来,“我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在我眼皮底下隐藏,她从身后袭击老师!想要逼我走投无路!她武功极高,我不是她对手,老师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拼死护着我,替我挡下一击,我们俩本来都该死的,可那女人不知道怎么,忽然摇摇晃晃,我熟知毒理,看她脸色就知道是中了玉烛寺的埋心散,她自己也震惊不已,惊慌而逃,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唐云羡无暇去想埋心散就是当初自己所中的毒,也不能分神去回忆这样身手的玉烛寺门人到底是谁,徐君惟的眼泪让她手足无措,明明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像模像样的英气全然无踪,哭得比所有唐云羡见过的小姑娘都要悽惨可怜。 是啊,在玉烛寺这样的地方,学得都是杀人的勾当,终于得见天日,却又眼睁睁看着照亮自己人生的太阳变成血一样的夕阳。 徐君惟一哭一抽,用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师从前就想让我不要辜负自己的学问,我就继续女扮男装准备科举,但你知道,我又不是臭男人,科举之前过浴这一关就过不去。多亏这时见到了长公主,又遇见清衡,我们小时候在玉烛寺就认得,她也告诉了长公主我的身份,长公主那么好的人,完全没有偏见,还觉得我可怜,又知道我因为身份的原因放弃了考试,她便让我也试着答同样的考题,我以为只是长公主在测我的才学,便认真答了,没想到她拿这份卷子给了皇上看,替我走了个天大的后门……” “这是那些人厌弃你的原因?”唐云羡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柔了太多。 徐君惟悲愤又无奈的点点头,“我没办法解释的,我也能和他们考场上拿笔一较高下,但却连进去都不能,他们说我是老师的学生,竟然还要考攀附权贵来谋求功名,我又是到了太府寺这样眼热的衙门,原本一些在怀慈书院当过老师门生的人自然更把我当成败坏老师名声的废物……虽然老师只正式收了三个弟子,但其实老师的门徒很多,他德高望重,听过他讲学的人以弟子标榜他也都不计较,所以你看朝廷内外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我的同门,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这我明白,你的老师当年反对太后□□,在如今圣上的朝廷里,把自己说成是你老师的拥簇和门人,当然是为了投其所好,沽名钓誉的假清高倒越扮越真,怕是给自己都骗了入戏太深,怨恨你的时候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唐云羡一针见血,本是想给徐君惟说来出气听,可徐君惟听到后刚收住的眼泪又噼里啪啦的往下坠,唐云羡一时又不知所措,语速不自觉快了起来,“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的错,难过是没办法,但自责大可不必。” 努力说出的宽慰之语没让徐君惟好受,她反而哭得更加大雨滂沱,声音细细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呜咽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猫,被往事和多年的苦闷汹涌滋扰,这时终于露出疲敝的悲伤。唐云羡想到师父安慰人的办法,只好试着伸手拍了拍徐君惟的头。 徐君惟被这样一拍,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忽然之间伸开双臂,一把抱紧唐云羡,脑袋压进她肩窝里,任性肆意得哭了起来。 不只是清衡,玉烛寺的姑娘,哪个没有受过命运的委屈?唐云羡这次没用掌风惩罚她的唐突,而是小心地拍拍徐君惟剧烈起伏的后背,安静得听她宣洩。 有时候唐云羡也觉得自己奇怪,她对这几个玉烛寺最后留下的女孩越是冷硬得像冻住的生铁,她就越安心,可一旦为她们心生怜悯,浑身哪里都不自在。她那股由内而外的孤清漠然此时此刻荡然无存,安慰清衡时她还能镇定处之,但清衡的眼泪柔顺温和,像涌泉淌下山间的溪流,可徐君惟哭得天崩地裂,整个夏天帝京下得雨都没这般壮烈。 可能是徐君惟平常嬉笑不正经惯了,好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降了格调惹人生气,这样潇洒浪荡的人如今却像小孩子被人欺负回来告状的可怜样子,唐云羡只能轻拍她后背,又抹掉她象牙白衣衫上竹叶掉下的露珠。 徐君惟的哭声终于小了,唐云羡觉得自己整个脖子和肩膀都是湿漉漉的温热,耳朵也终于能开始听见了除了声音意外别的动静。 “小唐,你真是太好了……”徐君惟在她耳边瓮声瓮气地说,“我以后都听你的!为你马首是瞻!” “你少惹我生气就好。”唐云羡对她的保证不屑一顾,但还是好脾气的又拍了拍她的嵴背。 忽然,徐君惟原本还因为抽噎起伏的后背直挺挺僵住了。 “怎么?”唐云羡察觉到这丝异样,却被抱着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个……小唐……我好像又闯祸了……”徐君惟吞吞吐吐小声说道,几个字在浓重的鼻音里都囫囵了。 她松开手,唐云羡不明所以抬起头,徐君惟一副投鼠忌器被人赃并获的诡异表情,实在可疑。
第55页 她调转身体朝徐君惟对着的方向看,愣住了。 时平朝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的表情被阳光晃得极不真切,只能看清上面没有笑意。 那匹惧怕唐云羡的瘦马早已经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投来目光。 时平朝也是一身象牙白的衣服,只是绲边磨损,这样偏旧的衣衫他穿起来一样清隽不俗,比方才满堂坐着的那些衣着华贵的世家贵胄更有茕茕孑立的温雅,今天几乎所有帝京有官职的人都来祭拜孟原希,他也不例外。可他这个样子,唐云羡却忽然心虚得不敢多看,她想到在皇宫里,他大胆仓促的在自己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会儿那个地方又突然滚烫起来。 徐君惟看不下去了,她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准备将实情和盘托出,她挺直了嵴背,朗声道:“时大人,我……” 唐云羡拽住她的袖口阻止这句话继续说完,她抿紧双唇,明明心像在被火烤得黑烟升腾,可脸上还是僵持着没有表情的模样。 时平朝看到后只是低头一笑,谁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再抬头时,他又挂上了笑容,那种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和平时一样也不一样,唐云羡能分辨不同,却无法分辨自己心境的骤变。时平朝的马不安地踏着马蹄,像催促主人赶紧离开这里,时平朝向徐君惟和唐云羡分别点了点头,这是见面该有的礼节,他也并不等两个人的回礼,慢悠悠牵着马,从她们身边走过,朝山顶继续前行。 他颀长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弯绕的竹林间,道路被密密匝匝的绿意割断,唐云羡攥着徐君惟衣袖的手忽然垂落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解释一下?”徐君惟不明白,“不说我是玉烛寺的人,总可以说我女扮男装吧?” “都不能说。”唐云羡明明心底像被抽空了一角,可语气却毋庸置疑,“四个人的杀身之祸,我们谁都不能冒险。” 徐君惟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你难道都不相信自己喜欢的人吗?” 唐云羡愣住了,她觉得自己做好准备相信时平朝,但其实并没有。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尝试完完全全的相信任何人了。 “我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喜欢他。拿你们的安危来冒险去解释一个误会,不值得。”唐云羡沉默后缓缓说道,“这些年我常做的噩梦变了样。还是七年前的地宫,我一路在火里逃,可脚下迈过的不是从前见过那些烧焦的同僚,而是你们。你们会在我的梦里我的脚下忽然睁开闭着的眼睛,紧紧攥住我的脚踝,求我救救你们。但我一个个掰开你们的手指,一个人照着记忆里的生路跑。” “小唐……云羡……”徐君惟不曾想会见到唐云羡突如其来的坦率,竭力想要安慰,唐云羡却淡然打断她下面要说的话,“不必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31章 “你就在那看着?” 回到独一亭, 穆玳听完徐君惟忐忑不安的叙述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笑。 “什么叫就在那看着?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徐君惟抱着脑袋, 懊悔得语气都恹恹的。 穆玳抚掌而笑,“当然不啊, 这时候你要搂过唐大人,微微一笑,向着时平朝问一句, ‘时大人,有事吗?’” “你当时如果看着时大人的眼睛绝对说不出这话。” “当时如果是我, 怕是不止要说这话, 还要在唐大人脸上摸两把再亲两下, 然后再去看他的眼睛。” 徐君惟被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狂言气到跳了起来,“你敢不敢气时平朝我不知道,但小唐就在这,我不信你敢去亲她摸她……” 两个小青柑破空而来,笔直击中两个针锋相对之人的后脑, 咚咚两声又响又沉, 穆玳微微一震, 徐君惟却捂着头蹲下发出悽惨的叫声。 “你们两个……”唐云羡手里还有第三个小青柑, 眼神冰冷冷在两人身上逡巡,“都嫌自己活得长。” 徐君惟这就不敢说话了,穆玳却还仰着尖巧的下颚挂着笑,不落下风地看向唐云羡,“也不知道是你现在更气,还是时大人更气。” 穆玳总是能用软媚的语气说出咄咄逼人的话, 唐云羡脸上看不出怒容,只是嘴角眼角绷紧得厉害,徐君惟小心翼翼去拽穆玳累着轻纱的广袖,暗示她少说两句。 唐云羡并不生穆玳的气,方才绷不住也是被闹得心烦,想静一静,可穆玳这样一说,她心中却蓦然想到了什么,微微沉吟后,再说话时语气舒展不少,“君惟,你去告诉长公主,过两日恐怕还要麻烦她带我入宫一次。” 徐君惟连连点头,揉着后脑勺走了出去。屋内就剩下唐云羡和穆玳,融融月色照得烛火的暖光都朦胧起来。 “干嘛?支走徐大人是要兴师问罪吗?”穆玳的眼眸比上风湖水还粼粼有光。 “你在我去怀慈书院前就告诉我君惟的事,就是不怕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唐云羡顿了顿,沉声问道,“杀了孟原希的人是不是你师父?” 穆玳唇角轻抬,笑得满不在乎,“除了她,天下间还有那么愚忠的疯子吗?” “她之所以没有成功,是你给她下了毒,是么?你间接救了君惟,为什么不告诉她?”
第56页 “没有这个必要,我又不是为了救她才下毒弒师,有她没她结果都一样。”穆玳冷下脸,终于不笑了,“唐云羡,我告诉你是为了省点你的麻烦,让那个傻瓜服服帖帖听你的话,咱们好早些洗脱嫌疑查出真兇,其他的你少多管闲事!” 穆玳话音刚落,手被突至面前的唐云羡抓了起来,她没有武功,震惊后想挣脱也挣脱不开,纤细的手腕牢牢被擒住,唐云羡拇指压住穆玳的手背,拧向她的脸,“这个烫伤还没有好。” “你的细心还是用在时平朝身上吧,他的心可比我的手疼多了。”穆玳说话的厉害之处就在字字踩疼人的痛处上,可唐云羡却并没被激怒,她的冷静没那么轻易融化,“我打过你和君惟一人一掌,当然那一掌也拍不死人,疼还是要疼上小一会儿的,可你连眉都没皱过;你手背刚刚被烫伤时,却连伤得是左右手都分辨不出;还有就是方才,那一下敲在你们脑后的青柑也用了点力气,你却毫无反应,穆玳,你的武功到底是怎么被废掉的?你又为什么没有痛觉?是不是在玉烛寺时,你师父……” “住口!” 穆玳第一次发怒,垂媚的杏眼豁然圆睁,雪白的脖颈乍然被怒潮染红,她又一次用力,唐云羡这次松了手,手腕从五指间挣脱,眼睛还是对唐云羡怒目而视。 “我刚到玉烛寺时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唐云羡不躲开她杀意更胜刀剑的目光,“我天生命贱,只睡过土地草蓆,能躺在铺着软垫的床上恨不得一闭眼就睡着,可我闭不上眼是因为总能隔着厚厚的石墙听到很低很低的哀嚎。” 穆玳因为怒火攻心泛红的脸刷得雪白。 唐云羡看在眼里,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见到师父和另一个人吵架,说是吵架,可比我们现在说话客气一点,但师父是真的生气,她让那个人停手,还说什么丧失痛觉的方式太过残忍,那个人却笑她空有仁心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白白辜负太后的期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你的师父,玉烛寺的少卿,邵梦秋。她折磨的人,应该就是你,是她用残忍的秘法让你丧失了痛觉,能更好的为太后卖命,这样的人你杀了她,是她死有余辜……” 起初穆玳听到唐云羡谈起从前,不安和惊恐挣扎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可很快,怒火点燃一切她勐地掐住唐云羡的喉咙不让她说下去,唐云羡没有还手,但没有武功的穆玳是伤不了她的。 “你再敢惹我,小心和我师父一样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轻轻的一字一顿像是毒蛇丝丝吐出的字句,穆玳松开手,唐云羡喉咙上连红印都没有,她的手却在兀自颤抖。 穆玳最后看了唐云羡一眼,转身便走,屋门被她双手推开来回乱响,唐云羡站在屋内,听见外面的对话。 “穆老闆,李公子已经在游船上等你多时了。” “让他滚!” 穆玳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这样低吼显然吓坏了侍女。 “穆老闆……可……可是……” 唐云羡走了出去,她轻轻拍了拍被吓坏侍女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多言,穆玳这时已经消失在迴廊。 唐云羡回到房间,推开窗,夜色静美,纤薄的云流转划过硕大的圆月,像薄纱遮面的美人,盈盈顾盼你,脉脉不语,真是个游湖赏月的好日子,她嘆了口气。 或许是和清衡与徐君惟的剖白太过简单容易,让她以为和穆玳也能同样交流,但却失败得彻彻底底。 哗啦一声,楼下湖畔漫步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嘆,烟火猩红的长尾像割破夜空淌下的血,转瞬而亮转瞬又灭,天空又重回漆黑。 这可能是那个李公子想要讨好穆玳的玩意儿,烟火来自湖面的游船,不一会儿,又有几点豁然照亮夜晚的光焰在天际燃烧熄灭,独一亭外人声鼎沸,眼疾手快的小贩也开始往这边凑。 云翳却有点不解风情,一片片补满晴夜,月亮都快被完全遮住了,明天看起来多半是个雨天了。 又一支橙黄色的明丽烟火冲上天空,一头扎进云层,因为遮挡,人们看不见烟火盛开的美,纷纷嘆道可惜,云中一点亮光刺下,是烟火最后灭去的跌坠,像是猝不及防的流星。 唐云羡幽幽嘆息后关上窗,却顿住身体勐地一震,转身把刚刚关好的窗户再用力推开! 她豁然开朗! 七年前和七年后,出现的根本不是流星,而是宫中向外传递的信号,烟火在多云的日子里看不出炸开燃烧的绚丽多姿,只能在坠出云层时闪过光,也只有附近才能看清,所以七年前的太后和七年后的皇帝才看到了所谓流星,但询问浑天监察院却没有记载。 果然一切的谜底都在宫中。皇帝不明白传讯的意义,也就是说七年前的宫变和那次传讯并无关系,是其他人所为, 一切的疑问从七年前惶急奔至七年后,不同时间的线索牢牢合二为一,唐云羡觉得自己还差一步就能真正了解真相,那么到底是谁在行刺皇帝,新的玉烛寺又和谁有关,那个失踪的名单,朝野内外的恐慌,所有的谜团都会揉成一个答案揭晓。 七年前长公主就在宫中,她一定还记得什么。事不宜迟,唐云羡奔出独一亭。
第57页 她本想施展轻功,但湖畔人实在太多,堆挤在此处看烟火的人潮又吸引来无数小贩,她不想冒险引人注目给穆玳增添麻烦,于是便和其他人一样奋力往外挤去,总是来到人稍少的地方,身上已是汗流浃背。 “唐姑娘!” 俏生生的脆音很是熟悉,原来她正走到之前喝过茶的寒舍茶楼门外,杜鹃刚送完熟客,见了她便热情招唿。 虽然自己上次不小心吓到这个小女孩,但后来唐云羡又来过几次寒舍询问那日和贵妃父亲中书令大人喝茶的人是否来过,为了补偿冒失,都给足杜鹃赏银,这让原本害怕她的姑娘对她也不再忌惮,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我今天不喝茶。”唐云羡急着走,匆匆朝杜鹃一笑便要离开。 杜鹃拉紧唐云羡袖口,连忙摆手,“我不是拉着唐姑娘品茶,唐姑娘每次都来问的那个……就是那个曾经和中书令喝茶的客人,他现在就在二楼。” 唐云羡一震,反手握住杜鹃的手腕,“带我去!” 杜鹃又被她忽然凌厉的眼神吓到,急忙带唐云羡从后门进了寒舍,走平常客人不走的小楼梯上楼。 “是这……”杜鹃话没说完就被唐云羡用手势示意噤声,她点点头,小心退下,只留唐云羡一个人站在二楼雅座的厢房外。 雅座没有门,垂下竹帘挂上牌子就是有客,杜鹃指的那间雅座一旁的厢房还空着,唐云羡蹑步进入没发出半点声响,跃至屋外窗沿下的花架,紧贴墙壁,斜着身体通过半掩的窗扉朝里看。 乌云完全遮蔽了夜空,月光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净,一道闪电穿透了厚厚的阴云,亮光也照透窗缝,打在屋内端坐之人的脸上,明晃晃白花花,唐云羡浑身冰凉,一动也不能动。 一声雷响像闷在棉被里的尖叫,有雨滴打在她头顶。 秦问放下茶盏,朝窗外看了看,雨势还小,他没有关窗,继续斟满一汪浅绿的茶汤,窗边灯罩里的烛火晃了晃,雨夜的风总是起得格外突然。 雅座的竹帘被人掀起,秦问给对桌上另一个空着的杯盏也倒满茶。 时平朝在他对面坐下。 “白天刚在怀慈书院见过,为什么又来?”秦问抬头看了眼,“你神色不对,出事了?” “这么明显吗?”时平朝的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听得有些恍惚。 “是,很少见你这么失魂落魄。”秦问沉吟了一会儿,“上次这幅样子还是七年前太后死在你面前的时候。” 时平朝哑然失笑,“你记性太好,和你做朋友就是会很累。”他轻饮一口新茶,清冽的香气在他唇齿间化作一声极轻的嘆息,“七年前姑母的死我无能为力,七年后,我只是庸人自扰,不是一回事。” “既然这样那就谈谈正事。”秦问淡淡说道,“下毒害你的那个宫女傍晚时候被发现在一口井里,已经死了大半天。” “嗯,想到了,她也是奉命行事,失败了自然没有好下场。” “那杯毒酒你已经找人换掉了,为什么还多此一举要行刺陛下破掉她们的陷阱?” “不是我。” “不是你?”秦问微微一愣,“那是谁?” 这个问题,时平朝始终没有回答,呜呜咽咽的风夹着越来越大的雨,秦问也不再问,起身关上被吹得乱响的窗扉。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都是!!! 第32章 雨势渐大, 巨大的银色帷幔扯落天地之间, 徐君惟打着伞出去又打着伞跑回枯荣观,这么大雨她回家也要淋透, 正是追查的紧要关头,万一感冒发热耽误正事就太懈怠了,反正她在枯荣观也是常客, 索性住一晚,顺便等唐云羡回来, 再问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前院的花叶被雨淋得噼啪作响, 石板路敲出了水雾, 就出去那么一会儿徐君惟的肩膀已经被雨打透,她一边在屋檐下收伞一边掸掉肩上的水珠。 雨雾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徐君惟警觉抬头,却忽的笑了出来,撑起伞跑出去。 “小唐你回来啦!”她把伞高高举过浑身湿透的唐云羡头顶,“小穆怎么伞都不给你一把, 真是小气!” 唐云羡没有回答她, 径直走进被雨敲得乱响的檐下, 推开后殿的门。 徐君惟也收起伞跟着进去, 在她身后把门关好,“我今晚不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说。”她今日和唐云羡交心,虽然有个担惊受怕的插曲,但总体还算愉快,所以话语里满是亲近。 “宫中有危险, 要让清衡回来。”唐云羡的声音有些微哑,不知是因为雨声混杂还是错觉,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公主睡了么?我有事商量。” 徐君惟听了急忙关切说道:“公主还没有安歇,我去通报一下,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哦对,别忘了喝碗热汤,然后再去见公主。” 唐云羡缓慢地点点头,徐君惟笑了笑,冒着雨跑出去找安朝长公主。 长公主的卧房里点了白檀的线香,丝丝裊裊,用柔缓的平和抵消着狂躁的雨意。唐云羡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气,虽然她早在返回的路上就已然冷静,没什么能让她的心再乱作一团,可这股味道还是穿透了她胸口灌满的凉意,让整个身体轻了一些,好受不少。
第58页 “这么晚了,我叫人煮了点乌芋热汤。”长公主指了指桌上冒热气的汤碗,徐君惟眼疾手快,立刻端给唐云羡,十分殷勤。 “多谢公主。”唐云羡声音还是有点哑,她将甜丝丝的热汤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打扰公主休息是有些事必须要问。”她顿了顿,“必须马上知道。” 长公主见她说得认真,也郑重点头,“你问,我知无不言。” “长公主七年前宫变时是在宫中做人质,是么?”唐云羡开门见山。 安朝长公主微微一愣,“是,本来我被关在玉烛寺的地牢中,是你师父想办法说服太后让我回到宫里,才不必在阴暗的地下继续苟且。” “我想知道更详细更多的细节。”唐云羡看着长公主的眼睛,“我知道这会让公主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但这些往事里藏着通往真相的钥匙。” 徐君惟觉得唐云羡说这话时和白天与自己攀谈往事的神情完全不同,但她当时人不在玉烛寺,这个话题只能默默旁听,于是也看向了长公主。 安朝长公主低头一莞尔笑,“我对陈年往事的芥蒂和怀恋也都随着往事里的人消逝不少,并不像你那样看重,反而不爱提及。” 长公主很早之前就劝说过她,要对往事和往事里的人更开得开才会对如今活着的人敞开心扉,唐云羡原本也在尝试,但今夜这场暴雨之后,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扇通往不知何处的门就这样永远的关上了。 安朝长公主说这些话并非奚落,溢于言表的关切浮现在她柔美的面容上,“你想知道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事?” “宫中,”唐云羡又补充了一句,“宫变前的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点点头,沉吟后,声音也更加柔缓,“我是在宫变前半个月被押回宫中,你师父说太后虽然要我去做人质,但在宫中好歹吃饱穿暖,不必在地牢挨饿受冻,我一向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又在太后面前对我多番回护,所以不像押来地宫时那样闹腾,听话跟着禁军返回了皇宫。这时哥哥的动作已经引起老谋深算太后的怀疑,他人又在帝京以南巡查旱灾,太后怕他藉机生事于是以自己凤体不适的理由宣贵妃进宫探视,把贵妃和我关在了一起,我们是哥哥最亲密的两个人了,她是想让哥哥先自乱阵脚投鼠忌器,所以我和贵妃也已经商议好,要是太后真的拿我们当做要挟,我们两人就但求一死,不会连累哥哥。可事实上,直到宫变前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在我们以为自己的想法只是多余的时候,太后却派人来带走了贵妃。” “前一天?”唐云羡记得这个时间就是之前时平朝告诉她,有人见过流星的日子。 “就在宫变前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长公主转过身,笃定说道,“贵妃很害怕,觉得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偷偷把簪子藏在袖口里打算万不得已时自裁,来带走她的不是玉烛寺的人,而是禁军。我平常就把和太后对峙当成家常便饭,眼见贵妃有难,于是和来通传的宫女起了争执,我想藉机套出话太后要带贵妃去哪里,可宫女也确实不知,外面站着的禁军才是真正得令的人。但我也很奇怪。” “因为太后一向心思缜密警惕,重用自己信任的玉烛寺,很少吩咐禁军做事?”唐云羡眼中闪过一道锋锐的光。 长公主赞许地点点头,“没错,但那个禁军还算懂规矩,没有进来我们的寝宫,只是在外等着,贵妃也无法违抗太后的旨意,最后还是被带走了。但她却没有出事,回来时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整个身体都在抖,里衣也被冷汗湿透。” “太后威胁了她么?” “太后逼问她,我哥哥是不是有所图谋,贵妃自然不肯说,她性格柔弱但内心坚强,太后怎么威逼利诱也没有开口,可被带回来时太后却已经给她服了毒药,是玉烛寺的埋心散。” 唐云羡一惊,她很少惊讶,今天她知道的事已经足够她再一次心头一颤,“真的是埋心散吗?” “嗯,贵妃一直在哭,她说她要见不到哥哥了,让我带遗言给哥哥,我也和她一起哭,我们两个当时真是没用,不像你们啊……要是你们当时在宫里,怕是太后都要给杀掉了。”长公主的嘆气比白檀的香气还要幽微,“但贵妃真是命大,第二天哥哥杀入宫中,太后一死,玉烛寺的地宫也捣毁了,哥哥拿到了解药,第一件事就是救了贵妃,她才活到今天。贵妃也是委屈,哥哥重掌大权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立她为后,可偏偏她出身世家,父亲又在朝居高位,朝中人人都有太后的阴影,都劝哥哥缓几年再立后,因此她也还是贵妃,后位也一直高悬。” “然后就是第二天发生的宫变了,是么?”唐云羡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想找到自己拼图缺得那关键一块。 “没错。”长公主点点头,“但剩下的,那夜发生的事情,我或许知道得还不如你多,我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宫殿,直到哥哥闯进来才得知外面的事情。” 原来长公主也不是那个会替她补完疑惑的人,还有一段和太后见面的事,以及真正那天看到流星的人之一,都是贵妃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第59页 沉默之后,唐云羡忽的抬头,“我可以去见见贵妃么?当然不会暴露公主与我的协定,我会以清衡的身份见她,滴水不漏。” 长公主犹豫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你想什么时候见她?” “明天。” “恐怕不行,明天是中书令大人的忌辰,贵妃要去海化观敬香祈福,哥哥已经准许了。”长公主微微一愣,她明白以唐云羡的凌厉和果断,说是明天就不会再想换个日子,“你要去海化观见她吗?” 唐云羡点头,郑重说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一刻都不行,明天清衡想必也会跟在贵妃身边一同出宫,我见过贵妃,再带她走。” “你怀疑这件事是宫中之人所为?”长公主一向聪睿,唐云羡话说到这里,还让清衡离开,可见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许久,唐云羡低声答道:“我怀疑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再次看向长公主,“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想和长公主确认。” “好,你问。” “皇室的宗亲都会记录在案,外戚会有记载吗?” “不会,但有例外。”长公主笑了笑,“太后当年为了抬举自己被贬斥的娘家,倒是给他们都记上了宗牒,所以也只有她的家人是我朝有记载的外戚了。她死后这些东西也都留在记录里,起初是为了方便株连,但后来太后的家人其实本也就寥寥无几,所以并未抹去。” “我想看看。” “这些都在鸿胪寺,你拿着我的令牌去翻看不会有人阻拦。” 唐云羡向公主道谢完便离开了,徐君惟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她插不上嘴的对话也有些睏倦,她抻了个懒腰,“公主,那我也去休息了。”她正准备走,却看见公主的脸在灯火的掩映下满是忧色,“公主?”徐君惟有些担心的又唤了一声。 “云羡今天很奇怪……”长公主依旧看着唐云羡离去的门口,那里已经只有紧闭的门扉。 徐君惟本想说起白天遇到时平朝的事,可想到唐云羡未必喜欢别人谈自己,哪怕是公主,所以她也只好心虚的随声附和两句,然后赶忙和长公主告辞,逃之夭夭。 雨来得快去得急,方才还磅礴的雨势这会儿已经成了廉纤细雨,徐君惟索性伞也不打,来到唐云羡住得房间门口,可是门关着,里面漆黑一片,徐君惟以为她睡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干脆敲起了门。 “小唐!” 里面没有回应。 徐君惟推门而入,房间里哪有唐云羡的人影。 “奇怪,这么晚跑哪去了……”她嘟囔着把门重新关好,看了看阴沉着的雨天,心中满是被淋湿了的不安。 唐云羡躲开了守卫,跳进鸿胪寺衙门的高墙里,她不想等到明天了。 因为浑天监察院的失火,各处衙门都加派了守卫,但却难不倒她,轻松施展轻功她便进入藏纳皇家宗牒的书库。唐云羡轻松找到长公主所说的太后母家那册记载,太后姓闻,前几页看到的都是她家先祖是如何建功立业积攒下累世公卿的家声,中间原本写得是闻家为国尽忠戍守边疆,但后面已然标註修改,说此非真实的记录,真正的情况是闻家获罪,男子均处以极刑,女子和小孩都被发配极北戍边。再往下便是那一年太后最风光的时候,她召回自己受苦家人的名单,唐云羡一直往下看,终于借着火捻熹微的光找到了她要的记录。 闻家从极北只活着回来了十一人,其中十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是太后胞妹的儿子,回来后被太后亲自收养,改姓闻,成年后进入禁军。然而在七年前宫变中,此人妄想假传太后的诏令调禁军如果,为校尉秦问识破后亲手诛杀。 太后的胞妹原本是高门远嫁到富庶宜人的锦阳城,受连累是因为那时她刚好带着自己刚出世的儿子回帝京探亲。 她没有从极北苦寒之地活着回来,但她的儿子回来了,成为倖存的十一人之一。 在改姓闻之前,这个孩子仍然姓着父亲留给他的姓氏:时。 唐云羡合上狼毒纸裁成的宗牒,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哼哼! 第33章 海纳天华, 济世弘光, 海华观得名于太祖的一句盛赞,也是帝京第一寺观道场, 平时受百姓的香火供奉,但重大节祭这里便只有皇族方可登山一拜。 出了帝京往北,道路已不像昨日那样通途坦行, 贵妃的仪仗打皇宫出城,沿路农田边早就拦好了鲜红的帷幔, 再到山下早有皇家专享的别苑歇息。蜿蜒的队伍像一尾浩荡长鱼, 终于在这里停驻, 仪仗和禁军上山后,山下的防备显得有几分松懈,唐云羡不费力气就混入其中,跟着禁军上山实在是太冒险了,不如等在这里, 贵妃上山的銮驾在返回皇宫前必然是要折返此处休憩的。 花园最西北空着的楼阁, 唐云羡藏好被她打晕的宫女, 换上她的衣裙, 刚迈出门,脚步声就从拐角的长廊传出,唐云羡只好又躲回房内。 隔着窗,一行宫女像列队的雁走了过去,唐云羡不经意一看,走在最后的宫女正是清衡。 刚巧要告知她尽早离开, 唐云羡也不等人走了再去找,眼疾手快推开门,双臂蛇一样捂住清衡的嘴,揽住她的肩,在她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扯进了满是灰尘杂物的房里,门悄无声息关上,宫女的一字长蛇阵越走越远。
第60页 清衡要反击的手已然伸出逼近唐云羡的喉咙,可她看清后手就垂了下去,眼里的惊慌换成惊喜,唐云羡的手这时松开了,“云羡,你是又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吗?” “是,离开这里。” 唐云羡平缓的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清衡愣住了,“发生什么事了?” “问题出在宫里,我怀疑贵妃和这件事有关,我来是通知你赶快走,剩下的我来处理。”唐云羡每个字都交待得极为干脆,不是命令,但比命令还斩钉截铁。 清衡一向凡事最听唐云羡的话,点头道:“那你小心,我一会儿就想办法离开。”她顿了顿,还是不放心,”那你呢?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当然,在想好脱身的办法前我是不会来的。”唐云羡笑了笑。 清衡一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对了,我方才见到了时大人。” “他?他来做什么?”唐云羡顿时警觉,心底还是有股奇怪的焦灼忽然升腾起来。 “我也只是顺口一提,他来做什么我并不知道。”清衡想起徐君惟和穆玳提了时平朝后的惨状,也不敢当着唐云羡面前多说,但迟疑后还是又开了口,“你生气了?” “没有。”唐云羡嘴上这样说,嘴角却还绷着,“你在哪看见的他?” “在别苑正门,听说浑天监察院有些老旧的仪器存留在了海华观,原来的那些烧毁后,他们就来拿些能用的。” “好,我知道了。”唐云羡沉声说道。 她让清衡先行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自己才走,贵妃还没有回来,别苑前,停靠的车上还在卸下皇室为这次法事专门准备的供奉,一次运到山上耗费时间太多,所以先留在别苑,待贵妃銮驾回宫再由海华观的人取走。 宫女和太监一排排站好,人人取什么,负责的鸿胪寺官员就在簿册上勾掉什么,有条不紊很是规矩,唐云羡并没发现时平朝,她也随意取了些贡烛,记录过后再回到别苑内。皇家的别苑自然极大,这次因为圣上没有亲自驾临,来的随从也并不是很多,别苑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唐云羡绕几个弯就走出了人多的地方,她正准备把领来的东西扔进一边的井里,却听见有脚步声跟在自己的身后。 她回头,看见时平朝已经走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 他如果一直跟着自己,自己现在才发觉吗?她一向对自己的武功本领极为自信,可看到他已经走到和自己伸手就能相碰的距离,心中更是戒备和诧异。 时平朝见了她还是下意识的笑,可他再怎么笑得人畜无害清澈见底,唐云羡都不再会为此心神不宁了,然而时平朝还是微笑着,好像之前的沉默与不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唐姑娘。”他还是这么叫她。 “时大人。”唐云羡也还是用原来的称唿,可这三个字冷得像灰青色的铁片,脱口而出后时平朝也愣了愣,可他很快又弯下好看的眉眼,勾起干净的笑容,“上次的事……唐姑娘会不会觉得我胡思乱想又小气?” 小气?唐云羡想,如果在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见到别的女人搂着你,恐怕都能两掌把你们拍漏,你从我和徐君惟身边那么走过去,已经算是够好的修养了。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她没有开口,等时平朝继续把话说完。 “唐姑娘,我想通了一件事。”时平朝忽然伸手去拉唐云羡的胳膊,被她闪开后微微一愣。 “时大人,我想通的事,不止一件。”唐云羡淡漠地说。 时平朝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他正要开口,忽然别苑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两个人都警觉地看过去。 “贵妃娘娘回来了,快,准备好御膳!” 是几个太监和宫女,他们又很快散开,脚步声也消失了。 唐云羡看也不看时平朝,转身便走。 “你是来找贵妃?”时平朝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低低的,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明朗醇厚的嗓音。 “反正不是再来救你的。”唐云羡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 这次,时平朝并没跟上她。 贵妃的銮驾返回,准备好的精緻佳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贴身侍女说贵妃哀痛至极,并没有胃口,还让人先去准备沐浴,贵妃想要先行休息,再动身回宫。 唐云羡听到这话也就知道该去哪里找贵妃,她并不打算用长公主给的身份去给枯荣观添麻烦,倒不如直接用宫中这假玉烛寺的身份,不管贵妃到底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她的猜测对不对,都能问出一二。打定主意,唐云羡直接便来到贵妃沐浴的滟华池,其他地方禁军奉了皇上的命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贵妃,但这里,禁军都退到最外的院子站好,不敢靠近僭越,院内只有宫女侍奉在外,贵妃已经进去,唐云羡便偷偷潜入,骗过这些宫女总要强过躲避训练有素的禁军。 滟华池极为奢美,外间的小屋是只做休息暂停和宫人守候的地方,往里绕过迴廊才有丝丝温热的水汽瀰漫,几个宫女低头走着,手里捧着的都是沐浴用的东西,唐云羡许多都叫不上名字,一个宫女说贵妃已经沐浴梳洗完毕正在偏居暂作歇息,让人进到水池所在的屋子去收拾整理。
第61页 唐云羡跟着进去,却转了个弯,偏居帷幔垂地,都是鹅黄和雪青的锦纱,薄凉绵软,内里的软塌上,贵妃遣走了所有宫人正在倚靠休息,屋内紫铜雕花的地缸里冰块融化的声音细小渗入丝丝微凉。 唐云羡正准备突袭时,贵妃却缓缓地坐了起来。她动作慵懒轻慢,像是身体内的力量都被热水挟走,就在唐云羡犹豫何时出手时,贵妃坐在一旁的梳妆架前,掀开蒙镜的锦帕,在明晃晃的镜中朝着身后的唐云羡微笑。 她没有说话,唐云羡知道自己被发现也并不慌乱,慢慢走上前去。 “我猜唐姑娘也会挑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她掉转头,笑得不像个刚祭拜过新丧父亲的女儿,明媚和艷丽很难形容这个笑容和这张脸。 唐云羡不是没有见过贵妃,远远得看,贵妃是美,但美得像幅画,钉在皇帝这堵墙上,她根本也无多看几眼的心。但这样相间唐云羡才真的见识到贵妃在琳琅锦簇下依旧恍若明光的容颜,这样的相貌哪怕从前在玉烛寺,能与之相较的也恐怕只有穆玳和…… “唐姑娘来找我是为了这个吧。” 贵妃站起身,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抹鲜红,唐云羡看在眼中,眸光一暗,“贵妃是看我都猜得七七八八,所以这时候打算坦白了么?”她走上前,拿走贵妃指尖夹的红烛令。 “孟莞华拜见玉烛寺卿大人。”贵妃在唐云羡面前屈膝,行得不是宫中的礼仪,而是朝堂之上下属对高位的大礼,唐云羡从前之见别人这么拜过师父,还没人朝她屈跪单膝。可她没有猜中全部的惊喜,只有心惊,太后能将一个棋子埋得这样深,怕是她师父都不知道! 心底百转千回之后,唐云羡的脸上也是波澜不兴,“我惹不出这样的麻烦掀不起这样的风浪,谁干得这些好事,谁才是真正的玉烛寺卿。” 孟莞华身着华服,起身时裊裊婷婷,她步态轻盈但又平浮,没有习武之人的沉郁,“我知道唐大人一直隐于市井,但此次遇刺之事一出,大人为洗脱嫌疑不得不重染铅华,然而鹏程万里,即便缩于稻丛麦垄,一飞沖天却还能搏日长空,我这样只会瓦上啁啾的雀鸟不是马上原形毕露被大人捉了个正着么?” “喜欢停在瓦樑上的也不止有雀鸟,”唐云羡淡淡一笑,“还有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唐教导主任的男德课程大家认真听了吗,女孩子们要好好记笔记:“喜欢停在瓦樑上的也不止有雀鸟,还有毒蛇。” 第34章 水汽透不进屋, 但若有似无的香气却像无孔不入的蛇钻了进来, 甜甜软软,好像集聚了整个盛夏的芬芳, 可这香气到了唐云羡的鼻尖,却比死了成千上万人的血腥还要难闻。她的话让孟莞华笑出了声,随后拍了拍手, 用很是赞嘆的语气说道:“凌慕云的徒弟,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我费尽心思想拉拢你, 这些功夫也并不白费。” ”拉拢我?“唐云羡微微皱眉,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是啊,我这样的人是当不了玉烛寺卿的,我从小被太后培养成一朵好看的花,会随风摇曳吐露芬芳讨人喜欢,但并没有大人你这样的本领。” “你想成为第二个太后的野心可不像朵花活得那么简单。”唐云羡对这种虚伪的自谦不为所动。 “我只是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孟莞华的眼中有什么突然亮了, 像擦动火镰时跳出的火星。 “你应得的东西?”唐云羡忽然笑了, “七年前, 你受太后的命令潜伏在皇帝身边, 却背叛她向宫外传讯,我想你传讯的人并不是皇上,以至于他现在仍然蒙在鼓里,不知你的真实面目;而你七年后又背叛了他,别告诉我你又要替太后报仇。背叛的是你,转过头说亏欠的也是你, 话都让你说了。” 孟莞华静静看着她,听她平静的嘲讽说完,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时平朝吗?” 唐云羡心底一震,脸上还是漠然,“他知道你的身份,我想七年前那夜带你离开软禁宫殿的禁军就是他吧,你们都是太后的人。” “我们不单单都是太后的人,我们都是太后的亲人。”孟莞华莲步轻移,像只优雅的水鸟步过唐云羡的身边,“按照辈分,我还要叫他一声表哥。” “中书令孟大人的女儿……只是个掩饰的身份么?”唐云羡按捺心头巨大的震惊,低声问道。 “太后……我的姑母,她能藏起一个自家的血脉自然也能藏起另一个,我们都是她野心的垫脚石,可表哥又和我不一样,他太任性自我,不肯听从姑母的摆布,甚至还忤逆她,姑母很是生气,于是让他到禁军自生自灭,那时的禁军可不像如今一样炙手可热。但人生就是这样有趣啊,姑母以为最忠心听话的我却最后背叛了她,但表哥在最后时刻仍然想着救她偷偷回到宫中,他带我走是希望我离开,却没想到给了我摆脱长公主向外传讯的机会。可如今,他突然出现,我才知道他一直留在帝京,还隐藏在浑天监察院里。” 唐云羡不能让孟莞华看出自己对时平朝的关切,她沉冷的面容下早就是澎湃的心绪,时平朝和她想得一样,并非和贵妃同流合污,但他也不是毫无目的的,丝丝合併织成经纬的线索如今再拆开来看,到处都埋伏着纠葛。唐云羡是不知道孟莞华也是太后姐妹的女儿,而她对时平朝的事,也只是单纯的知道了浅薄的真相,真相背后的好多事还埋得太深。
第62页 孟莞华兀自从唐云羡身后绕过去,她的话像云雾,轻轻缭绕在耳际,“我也像问你一样问过他愿不愿意帮我,他拒绝了,我就让他把姑母给他的那份名单给我,他也拒绝了,原来他是想要自己用那份名单除掉当初背叛姑母的人,他这样做实在是不聪明,这份名单如果给到我,那一定更有用处。” “你会拿着名单来要挟上面的每一个名字,这些人都贪图财富和安稳,就会像当初倒戈那样再倒戈一次,为你所用。”唐云羡这话没有疑问,只有平静的陈述,“帝京之大,朝堂之高,真是半点新鲜事都没有。” 孟莞华身上也有飘来的暖香,她们离得近了,味道也就浓了,“是了,大人说得对,就像姑母当时对我的承诺,她说自己大业成就百年之后,那个夺来的位置就该属于我,可我为她做了这样多违背自己本意的事,出卖了自由,但她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却召回了最爱惹她生气的人!” “时平朝。”唐云羡每说一次这个名字,都觉得有一根快断的琴弦在胸口嗡嗡作响。 “没错,就像大人说得那样,权力的更迭也没有什么新鲜事,欺骗和利用人人都会,我这才知道自己只是被许了空诺的弃子,姑母真正属意的人还是表哥,这样一来,我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该知道的,唐大人也就都知道了。” 她用甜润的嗓音挖出埋藏极深的黑暗秘密,填堵唐云羡的疑惑。 “你告诉了我,我如果不帮你,恐怕也得不得安生。”唐云羡清楚得明白这次见面和摊牌的意义,没有把握,像孟莞华这样的人怎么会显露真正的獠牙? “只要大人愿意,站在谁身边,谁就是下一个太后,只是不知道这个万幸之人会不会是我呢?” “你是不是万幸我不知道,但听你说这话我一定是倒霉。”唐云羡忽的笑了,她转过身逼视孟莞华的眼睛,哪有半点笑意?“刺杀皇帝的人是你和你在宫中栽培的那一批新的玉烛寺走狗,我不知道你后续的打算是什么,但你不该把我和其他已经和玉烛寺毫无瓜葛的人牵扯进来。” “我不想方设法牵扯你们入局,又上哪里找到这些曾经的同僚呢?”孟莞华低头一笑,“我和长公主熟识,因此一直知道清衡的身份,禁军能去抓她也是我透露的,我在想,能从她身上扯出一个算一个,要是能拽出玉烛寺从前的姊妹们,大家能还像从前一样最好。我真的不知道,会收穫你这个惊喜,你出手解救清衡的时候我就猜出这样的人绝对不是那些庸碌的后辈。” “所以你一直躲在幕后,想看看我能不能发现你,怎么发现你,甚至还要用……” “用时平朝来逼你出手,是吗?” 唐云羡被她打断和说中下怀也没有气恼,淡淡说道:“你接话还真快,天生就是当鹰犬的命。” 孟莞华一愣,眼中怒意闪过,可脸上却还是笑,“是啊,我也不想永远当个命数由人的鹰犬,可我之前有什么办法?我的命是太后给的,所以要为她卖命报恩,她让我陪伴皇上身边,她欺骗我就该假装不知道继续忠心下去,活该为她的野心陪葬吗?她的野心值得那一场帝京大火和上万条人命,我的野心就一文不名吗?唐云羡,我也想问问你,你这辈子也算是暗无天日熬着活到了现在,你难道就没有不甘心么?你好不容易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却又因为宫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是打算继续这样缩头乌龟藏在帝京一辈子,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吗?” 她一气说完,点缀着嫣红花钿的胸口轻微的起伏,许久,脸上又浮起一丝怨毒却甜美的笑容,“你的心里就没有恨吗?” 唐云羡没有回答,她看着孟莞华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像在和个疯子心平气和的说话,但她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孟莞华想把她们当成替罪羊推出去太过容易,和她合作确实能洗脱嫌疑,那是因为她们从这以后就不是真的无辜,而是彻底的罪有应得了。 唐云羡没有办法这样快做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她淡淡说道:“我恨什么?又没人要给我皇位继承。你恨的是你的命,我也有我的命要顾,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还装着心平气和说是给我选择,你这虚伪的毛病真的很像太后,你们不愧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大人说得对,人世间哪有什么新鲜事啊。”孟莞华微微一笑,像落花旋于清澈的水面,潋滟四散,是悄无声息却又使人惊嘆的美,唐云羡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个已经不是她朋友的朋友,她们真的太像了。 “我不能这样快给你答案。”唐云羡还是不得已只能缓兵之计先行,“玉烛寺没有了,我也不是玉烛寺卿,别人的命运我不想握在手里,我要问问其他人的意思再做决定。” “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希望是我想听到的那个答案,因为你们真的没有其他路能走?即便这件事你们证实了不是玉烛寺后人所为,你们却没有办法指正我,你们没有证据,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我的手里握着你们的秘密。可你们转嫁到别人身上,接着这件事多除去一些心头之患,皇上也是乐见其成,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你们就是一定会输得,想要活下去就得重新选择能庇护你们的羽翼。”
第63页 唐云羡笑了笑,这笑容平静极了,并没有轻蔑,却让孟莞华第一次皱起了眉头,“大人是小看了我啊……”她又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不敢小看太后的继承人。”唐云羡转过身,拨开雾一样轻软的垂帘,“可为什么居高位者却总是小看蝼蚁心里对自由的渴望呢?”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案?”孟莞华看着唐云羡离开的背影,笑容也逐渐淡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即便知道唐云羡的孤清倨傲,也不会以此为忤,但还是为她刚才展现的那一瞬间的漠然所激怒。 “不会太晚。”唐云羡的人影先是消失,话语飘了回来。 孟莞华聘婷而立,不悦的表情终于舒展,那是一个笑容,有些虚弱,却又自负,她像秋天要飘落的最后一片明艷的黄叶,忽的倾倒,用力扶住桌沿才勉强站起,嘴角噙着的笑里慢慢滴下一丝血迹。 帘幕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你装模作样的能耐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精湛多啦。”人影是一个清越好听的女声,像晴空时的鸟鸣,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可能因为说得都是实话。”孟莞华从绣着繁复缠枝菱花广袖里伸出的雪白细臂,死死扶住桌子,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现在可以叫人了么?” “别吧,再等等,她武功很好内力又深,要等等才能意识到香气里有毒,你再忍一忍。”帘幕后的声音在停顿后忽然飘出一丝嘆息,“总在一个地方摔倒,她啊,还是没长进。” 作者有话要说:  girls battle! 第35章 水汽潮闷的香气总算退了, 唐云羡走出屋外, 晴空下包含清香的空气重新灌入身体,她深吸了一口气, 没等喘匀,便听见有太监唿和着宫女朝这边走过来,唐云羡不敢再多耽搁, 纵身一跃跳上高墙。 她没在高墙上站稳,肺腑里却忽然有股诡异的酸软在攒动, 额头上顿时冒出无数细小的汗珠, 冰冰凉凉, 唐云羡心中一惊,脚下不稳,竟然从墙上摔了下去。 她浑身被冰冷的气息笼罩,但这气息又这样熟悉,就像七年前夺路狂奔时的感受。唐云羡明白自己中毒了, 甚至中得还是当年的埋心散, 玉烛寺最喜欢用的这种毒药因为用量和掺入的其他配料可以组合成千百种的不同的效果, 七年前的埋心散没有要她的命, 好像只想让她跑不掉落入禁军的手中,七年后还是一样,她隐约感觉到真气无法提回四肢,酸软的四肢总想下垂,钝痛在五脏六腑里沉声敲打。 孟莞华是想让她彻底走投无路。 她落入了禁军手中,就会被拿去要挟其他人, 这样所有人都落入窠臼,一个也飞不出贵妃的手掌心。 自己是在用缓兵之计,孟莞华又何尝不是? 唐云羡用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她还能动,必须先离开这里。 一声悽厉的鸟鸣从高高的天空滑落。 她刚刚跳出的别苑墙内爆发出阵阵慌乱的叫嚷,“有刺客!贵妃娘娘中毒了!” 她们一起被热水晕开的湿气缭绕,那股香味很好的隐藏了一切,拿自己来激起混乱,这果然是孟莞华最擅长的事情。 和惊叫一同传入唐云羡耳中的还有数把刀出鞘的震动,禁军们的动作总是很快。 唐云羡努力压住并不太多的毒性,夺路狂奔。 下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唐云羡知道为什么孟莞华为什么会想在这里摊牌,她一边跑,一边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鲜血。整座山就像一个密实的口袋,她插翅难飞。用这样的心思来对付自己,唐云羡忽然很想笑,她又想起七年前那个逃亡的夜晚,和此时明日昭昭并无区别,都是走投无路和自己孤身一人。 她没有走山路,而是朝竹林最密的地方钻行。来这里,她也不是全无准备,至少全部的道路她都探得清清楚楚,山后有一条窄溪,山上居住的人为了方便打水便走出了一条土路,她向朝东的竹林跑了一会儿,便踩在密实无草的土地上,已经能听到潺潺流水的细小声音。 唿吸越来越困难,唐云羡甩掉额头上的汗珠,脚步一踉跄,差点撞上道旁笔直参天的竹子,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都是阳光,再看清周遭绿意时,一道比阳光更亮的光闪现在面前,唐云羡勐地后退,半跪在土道上,太阳曝晒过的尘土飞扬起来,潮湿的夏日忽然变得干燥紧绷。 面前的是个黑衣人,她拿着匕首,刚刚扑空的一击后重新站稳。 原来不只是自己准备好了,孟莞华准备得也不差,但这个刺客身手一般,她在宫中只能笼络培养这样的货色,怪不得这样心急火燎不择手段想要她和她的朋友们加入。为了抓住她用以要挟,孟莞华已经暴露了她能用的最后棋子,纵使都是废物,也仍然能拖住她直到搜山的禁军赶来。 如果是平时,十个这般不入流的刺客都不是唐云羡的对手,但此时她站起身都得咬着牙,刺客第二次扑向了她! 唐云羡倒向地面,整个人平摊在土地上、灰尘里,刺客的动作是快,匕首凄冷的寒光是朝着她身体的,目的不是刺杀而是制服,利刃平扫,卷着呜咽炽烈的风,唐云羡抬臂格挡,错开刃锋。 血滴在脸上,痛楚稍微缓解了埋心散制造的麻木,受伤的胳膊灵敏了一些,虽然只是一点,但已经足够她反击!
第64页 刺客落空一击,挺身再刺,迴旋的手臂刚好顶在唐云羡脖颈后,她挥舞的动作是很快,但却太粗糙,急于求成就会留下弱点,唐云羡半直的身躯像压到极致后反弹的修竹,骤然绷起!匕首挥划的弧线从她刚刚停滞的地方切过,刺客的半个身躯都毫无遮掩的留在那里。 这样近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对方是个女人,大概也是宫中那一批新的玉烛寺门人,信了孟莞华的鬼话,以为忠诚就能创造一切。 刺客攒刺匕首的胳膊没有收回,在掩护身形前,她的胳膊碰到了唐云羡受伤的手臂,这一碰疼得唐云羡浑身战慄,但她必须咬牙抵住! 利刃的折光闪过双眼,唐云羡挺直嵴背,用尽全力将刺客握刀的胳膊回推,她压住肘部和手腕,力量和痛苦一同沉下去,扣压向内,刺客并没有她这样机敏的反应,只能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刺出的匕首被硬生生顺势推回,插进自己的胸膛。 金属摩擦骨骼的震颤从酥麻的掌心传来,唐云羡咬住牙,拧动匕首在血肉里横推,切碎了刺客的心脏。 这是她最后的力气了。 唐云羡眼前再度一花,死里逃生后没有侥倖,她重新跌坐在地喘着粗气,支撑上半身的胳膊按进潮湿的土道。土道其实很干燥,是刺客胸口流出的大量鲜血浸湿了泥土,唐云羡的左臂也在不停流血,伤口不小,她能感觉到一阵尖锐一阵麻木的痛苦。 忽然,她双手支撑着的地上传来规律的震动。 是马蹄。 这样有力的踏地只能是禁军的军马,唐云羡用力催促不听使唤的双腿,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像提前死了似的瘫软在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这样就要成为其他人的累赘了,孟莞华不会杀她,可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自己本来答应师父保护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可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唐云羡吐出一口血。 马蹄声更近了,她抬起头,身体颤得比地面还厉害,从头到脚都像被寒意侵袭,动弹不得,这感觉比她知晓自己中毒、比七年前还要强烈。 马上的人穿着一袭海青色的官服,袖袍在气流中像旗帜一样飘散招展,他的脸唐云羡即使双目被毒性侵蚀到模煳还是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时平朝在马背上拉开漆黑角弓,搭上一支黑色尾羽的灰薪长箭,指向了她。 她忽然就想到七年前,那个禁军也是这个动作,同样的弓箭瞄着她中毒的身躯。从前唐云羡听师父说过,禁军练习箭术都挑非得最快的红隼放飞,一连三只,禁军军士在马背上奔跑中拉弓,箭囊也只有三支长箭,三支皆中才算合格,因此除了最常用在短兵相接的刀术外,他们的箭术也精熟到百步穿杨,指眼不偏。 她现在比红隼差劲多了,时平朝一定不会失手。 箭矢撕裂的空气的声音弹涌袭来,寒芒在日光下剧烈闪烁,唐云羡被冷汗湿哒哒黏在左脸上的鬓髮在气流挥斥里忽的上下翻飞。 箭擦着她的脸唿啸而过,身后闷哼一声,唐云羡回头看去,一个黑衣刺客咽喉被长箭贯穿,血像泉水咕嘟冒出伤口,翻起鲜红的泡沫顺着箭杆淌在地上。 她惊异得说不出话,也来不及回头,马蹄也擦着她踩过,唐云羡腰上一紧,整个人悬上空中,她再晃过神时,已然像筋疲力尽的旅人靠在一棵阴凉的树下,浑身都找到了依傍。 那只有力的手臂还横在她腰上,死死扣住,比她刚才捅人那一刀用力得多。 埋心散快要夺走她全部的神智了,唐云羡像深深嵌入时平朝怀中一样,在马背上颠簸着努力抬头,脖子却不听她的指挥,越来越低。 她的耳朵紧紧被压在时平朝的胸口,听着他胸前里擂鼓似的心跳,毒性就像发作得更快了似的,催她赶紧闭眼休息,左臂伤口的痛楚被毒性强烈的麻痹打败,她现在连胳膊的存在都感觉不到,更别提滴血的伤口。 唐云羡闻到一阵血腥味也掩盖不去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夜幕下摇曳的孤舟,映照在湖面里的万千星辉,时平朝脱外套披在自己肩头,那时她也被这样的气息裹挟,是纸张裁开后和制成算筹笔尺的硬木留下的枯萎干燥的味道,和整个夏天的闷热湿潮背道而驰。 还有那天浑天监察院的大火,她最后记住的感觉除了炽热的折磨还有从身后围拢的力量。 都是一个人带来的熟悉,都是一样的真切。 马蹄踩进水里激起的声音清脆悦耳,这是她原本打算逃跑的路线,水花溅起到滚热的脸上,唐云羡觉得全世界都变成一团模煳的云雾向她围拢而来,这里和此刻都是她所停留过最舒适的地方。 她闭上了眼睛,熟悉的声音透着心脏扣响的胸腔传进耳中。 “唐姑娘……你方才的神情……你……你真的以为我那一箭是要朝你去的吗?” 她能听出语气里的淡淡悲哀和无奈,还有一种很难分辨的情愫,比毒药还让她难受。 “为什么我在你心里会是这样的人啊……” 她没有来得及解释就沉沉闭上了双眼。 第36章 阴寒的空气拼命要挤进她的胸腔, 凉意箍进疲惫酸软的身体, 唐云羡颤抖着睁开眼,黑暗扑面而来, 她紧绷着坐直时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去。 一点橘红的暖光急切地照亮黑暗,唐云羡眼前一晃,忍不住用手去挡, 她惯用左手,可微微一抬左臂便火烧似的锐痛难当。
第65页 “是我。”时平朝的声音随着光亮的靠近出现, “我怕你一醒过来刺到眼睛, 所以没有点烛火。” 唐云羡的心跳慢了下来, 她放下手臂,适应了光线,看见时平朝正在床边弯腰拾起她刚刚坐起来时掀掉的海青色官服。 这衣服原本盖在她的身上,时平朝抖了抖,手里的烛光也跟着晃了晃, 他慢慢又把衣服盖回唐云羡的身上。 他坐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毫无意外的碰到一起。 唐云羡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了, 她原本很喜欢这双眼里的干净剔透, 后来又觉得这份清澈只是黑暗的表面,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清,烛光闪烁着在他眼底跳跃,照开一片柔暖迷濛的淡黄,浅浅的光晕中她能看清自己疲惫的倒影。 “谢谢你。”唐云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时平朝笑了,眼里原本聚拢的温柔缓缓满溢着散开, “我以为你开口就要质问我,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救你’这样的话,我大概会比之前发现你眼神里的绝望还难过得多。” 唐云羡想起昏过去前听到的仿佛轻嘆一样的话语,不由自主移开目光,转去观察四周。 这是个阴暗的石室,墙壁斑驳得都有了青苔,铁灰色的石头切面整齐,并不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山洞,这种阴暗的感觉太熟悉了,唐云羡诧异地重新看向时平朝的脸,“玉烛寺的地宫不是已经毁了吗?你是怎么又带我来到这里的?” “玉烛寺的地宫其实比你想得还要大,火烧毁了一部分又被封死了一部分,我们在的是个隐蔽的角落,快要到城南了,再往下走就是上风湖,所以不能再挖只得停在这里。”他耐心地解释,“我见过地宫的图纸,所以知道这里。” 唐云羡点点头,“这样的秘密都让你知道,太后一定很信任你。” 时平朝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她曾经信任过我。” “我都知道了,只是从孟莞华口中知道的真相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太多。”唐云羡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放轻下来,她又感觉到一阵寒意,是受伤的左臂,原来时平朝把她的袖子齐齐裁去包扎好了伤口,纤细的胳膊就这样孤零零伸在衣衫外,才会觉得这样冷。 时平朝见她苍白的手臂上隐约看得见青红的脉管,体贴地把自己的官袍又披在她肩上,“她和你说了很多我的事吗?” “大部分都是我已经猜到的。”唐云羡垂下眼帘,仿佛这样能掩盖外袍触碰肩胛时脸上泛起的一抹红意。 “我一直没有如实相告是因为,我太早知道你的身份。”时平朝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你可能会恨太后,我却要为她復仇,你一定也会恨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平朝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平的纸和一角几乎褪色的鲜红,“这个红烛令是我在救姑母时在她那里发现的。” 唐云羡接过来展开,看见自己急切稚嫩的字体还留在快褪色的暗红上面:宫变,速逃。 “这是师父死后,我最后向宫中传得消息。”唐云羡不用展开那张纸也知道是什么了,“所以你第一眼看到我替你写得星象记录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时平朝笑着点点头,他像是在回想他们相遇的那个瞬间,嘴角和眉梢的弧度都温柔得让人不知所措,“后来我就又把你写的东西抄了一次,你的笔迹我就自己留下了。” “秦问后来找我的麻烦,你帮了我?”唐云羡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当时便觉得用巧合解释太过牵强的事。 “他也知道你的身份,是我说的,他那样做只是想警示你,我们都没有想过要对玉烛寺赶尽杀绝,我要报復的甚至不是皇帝,而是那些在最后背叛了我姑母的叛徒。”时平朝放下烛台,缓缓说道,“我因为反对姑母在朝中的暴虐手腕被扔去了禁军,从最低级的士卒做起,那时候认识了秦问,我和他可能就像你和玉烛寺那些朋友的关系,都从最阴暗的时候并肩走出来,就自然成了朋友。后来姑母想肃清禁军里不安分的世家子弟,秦问当然也算在内,他家世受皇恩,他当然不喜欢姑母的专横霸道。我在姑母手下救了他一次,其实这并不难,姑母那时已经顾不上这些小角色了,她的志向就近在咫尺,离巅峰只差一步,身后的阻碍自然不会放在眼中。” “所以秦问会帮你除掉那些当初太后的秘密党羽,如今他们都安然享受背叛和沉默带来的荣华富贵,这些人也原本背叛了皇上,他们是你和秦问共同的敌人。”唐云羡终于知道了名单的下落和秦问为什么会是那个与中书令孟大人见面的神秘人,“你们本来是想借这次暗杀造成的人心惶惶顺势动手,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被冤枉后要洗脱罪名的人是你。” 时平朝的笑容里有欢喜也有苦涩,“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想把你推开这次风浪,但后来我明白了,你不只是为了自己,所以你是不会避着危险绕路。”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侷促和不安取代他们谈论阴谋时那低沉的话语,唐云羡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止住话,便等他继续开口。 “所以我刚才见到你说我想明白了,其实是我猜出徐大人也是玉烛寺的后人,那她就一定是在女扮男装。”
第66页 唐云羡脸上一热,嘴上却嫌弃极了,“我们在说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能不能有点主次轻重……”她这样说着,埋怨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这也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在皇宫里,我以为我势在必得,可转过头又看你比对着我时温柔百倍去安慰别人,我当时真的很生气。”时平朝忽然笑出了声,他声音清澈温和,这样低低的自嘲很是好听,“其实我最气的还是你都不跟我解释一下,我是觉得在皇宫里,我已经明白了你奋不顾身救我的心意,可转头移情别恋的太快,实在伤心。” “我什么时候……”唐云羡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有时她真的不懂旁人的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只好嘆口气作罢,“你其实也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的吧,即使知道我是玉烛寺的人,你对我的了解也没有那么多,你不该随便就……就觉得我该让你生气。”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时平朝笑着看她。 “那你说,我是谁?”唐云羡不信他知道自己是凌慕云的徒弟,该是这一任的玉烛寺卿。 时平朝的眼睛闪烁着的,是她从没见过的光辉,“你曾经是玉烛寺的后人,现在长公主的徒弟,枯荣观的弟子,道号清衡,但这是假的,你真名姓唐,别人叫你的假名清衡居士,只有我叫你唐姑娘,你是个知道很多秘密的人,你怀疑过我,但我不怀疑你,因为你是我时平朝倾心的人,我还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如果我喜欢得不好,还望唐姑娘见谅。” 唐云羡愣愣地看着时平朝,脑袋被他的话塞得满满当当,其他什么都容不下了,直到时平朝小心翼翼试探般得靠近她,像是在宫中那次偷袭得手般亲到她的脸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大胆,抬起右手拍进时平朝的胸腹,他往后一仰,猝不及防跌倒地上。 唐云羡又震惊了,她以为自己还被□□牵制,哪有什么内力能用,情急之下挥掌出去也就是想推开时平朝,可内劲这样丰沛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时平朝皱眉捂着胸口爬回床边,她才从诧异中恢復,“我中得埋心散怎么好得这么快?” “我……我有解药。”时平朝揉着胸口,挤出艰难的笑容。 唐云羡这时满怀歉意也晚了,可她还是觉得时平朝靠过来的举动是找死,是活该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可她的脸太烫,比左臂的伤口还灼热难受,她可能也是活该。 “你哪来的解药?”为了缓解尴尬,她只能换了话题接着问下去。 “我有很多玉烛寺该有的东西。”时平朝从痛苦里缓了过来,又能微笑着说话了,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进唐云羡的掌心,“这个也是。” 唐云羡的目光在触碰到一抹霞红时牢牢凝固了。 这一小块绯红的三角玉佩,她是与凌慕云相遇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时这个东西的威力让年幼茫然的她疑惑,后来她才明白这个是红烛令的印鑑,三角形压印在叠好后纸写的令文上才会让红烛令有使人胆寒的魄力。 这个东西本来也该属于她。 “姑母临死前给了我这个红烛令,她希望我能支配玉烛寺,替她完成没有完成的心愿。”时平朝鼓足勇气去覆上唐云羡摊开的手掌,这次她没有还击,曾经天下最让人恐慌的印记在他们两个人的手掌间变得温热,“可我不想这样,别人命换来的野心,我的胸口塞不进去,我对权力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是权力送我全家到了极北之地,又是权力召我返回,它的魅力在我看来很荒谬,我不想拥有但也无法漠视。但姑母始终是我的恩人,她把我从磨难的地狱拯救回人世间,又给予我信任和嘱託,让我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我辜负了她,坚持了自己的信念,是我有愧于心。所以,我要为她抚平死前最后的怨恨,那些背叛她的人并不无辜,我会继续揭露他们的罪行,直到每个人都得到惩罚,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将这次行刺的嫁祸在他们头上,你和你的朋友就能安然无恙,孟莞华也没办法再要挟你们,她害怕我说出真相,我可以保持沉默,但前提是你必须安然无恙。” 第37章 安然无恙四个字让唐云羡心头一暖, 却又马上不安的躁动, 她隐约觉得是哪里不对,不是时平朝, 而是别的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你怎么了?”时平朝看她纤细的眉尖若有似无的往一块凑,刚才还闪烁飘忽的目光此时已然重新聚回锐意的一点。 “孟莞华想对付玉烛寺,你知道她除了清衡还清楚谁的底细吗?”唐云羡相信时平朝一定清楚。 “她知道清衡姑娘的身份也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吧。”时平朝沉吟后说道, “清衡跟在长公主身边出入的次数不少,莞华在玉烛寺时或许与她见过面, 所以才敢断定, 但其他人她未必知道, 比如你,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有徐大人,虽然我猜她一定是个女子也和你一样出身玉烛寺,但她到底什么样的来歷, 我也不清楚。大概莞华和我是一样的。” “她如果真的见过清衡, 那清衡就有危险了!”唐云羡掀开时平朝的朝服跳下床。 “我和你一起去。”时平朝了解唐云羡雷厉风行的性格, 拦着她没有用, 只能帮忙和照顾。
第67页 “不,你帮我一个其他的忙。”唐云羡把红烛令塞回时平朝手里,“你拿着这个去找徐君惟,就说是唐云羡让你来的,让她去找长公主殿下,她如果不肯听, 你就打到她听为止。”唐云羡觉得徐君惟是打不过时平朝的,让时平朝制服徐君惟还算简单,她和清衡约好在独一亭见面,穆玳油盐不进,还是要她自己来。 “唐云羡是你的真名吗?”时平朝在刚刚被唤醒的紧张中却握住一缕低柔的线索,这是所有线索里最让他心动的一条。 “你的重点怎么总是错的!”唐云羡怒目而视,可又不像真的生气,她先一步离开,头都不回,可刚才咬牙的细细动静仿佛还在安静的石室里迴荡。时平朝低头一笑,无奈和喜悦都挂在眼角眉梢。 唐云羡没想到这里离城南这样近。 天色已晚,可她露着的胳膊还是太显眼,披时平朝的官服满街乱晃也不是那回事,她从驿站后僕人晾衣服的竿子上扯下一件绛紫色的宽袍穿好,腰上用原来的胭粉色宫装的腰带在外面打个结,娇嫩的颜色古里古怪衬着旧如老铜的外衫,唐云羡混进衣着鲜丽的游湖人群中,冷眉冷眼也不像盼着风月的妙龄少女。 阴天的黄昏里,来上风湖的人都盼着下雨,这几天雨少了很多,帝京的人又不习惯了,终于又盼来了阴天,一般这样的天气,穆玳都要陪那些世家公卿的子弟游湖,如果天公作美,船刚到湖中央,雨便落下来,一丝丝垂进镜一样的湖中,比所有名贵的纱绢都要轻柔曼妙。 将黒未黑的夜,欲落未落的雨。 湖中传来一阵空寂的低鸣。 阮琴声低而细,有时听来像女子的呜咽,穆玳很会弹阮琴,这几声连续的轻颤像雨真的落了下来,但路面干燥,并没有潮湿,湖面平整得一浪一浪漾开轻波,没有月光,湖水就像一整块没雕琢的墨玉。 唐云羡不是第一次听穆玳弹琴了,她听得出这复杂的指法。 独一亭里这时该没有客人,漆黑得像快美丽的礁石,唐云羡打算在这里等清衡回来,于是径直走上二楼清衡的房间,燃起烛火。 阮琴的声顺着水面盪悠悠得闯进她刚打开的窗,可忽然调子就变了,像是有人拿刀背刮擦琴弦,千军万马踏地而来,闷闷的滚雷响起,分不清是穆玳还是老天爷弹出来的音色。 唐云羡抬手灭灯,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她从二楼跃下,体内余毒尽消,轻功已是随意施展,踩上一个船篷,借着刚刚黑下来的天空,她又往下一个船顶上跳,落得极轻,船里的人只疑心起风了雨要来,完全不会想到有个人穿梭在上风湖的船只之间。 穆玳的琴声仍在指引,唐云羡循声而来,最后停在一艘最大的船上,这艘船船篷是用乌藻木凿成,这种木材稀有罕见,长在海边海水倒灌后的湿地里,木制极轻却贵重千金,这种木头做得船没法在海上大风大浪里遨游,可在有钱人家的池塘里和上风湖这种波澜不兴的水面,船造得大了也能浮得优哉游哉,徜徉温柔,随风而走,很有奢靡的艷冶风情,乌藻木木质细密,好浮色,上了色后更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唐云羡脚下的不知是谁家的船,漆黑的天里船只四角都挂了琉璃风灯,好的蜡烛光焰偏白,透过亮色的琉璃照出明晃晃融金似的光,穆玳就坐在船头那两盏灯淡金色的光里,抱着一柄乌木的阮琴,不过已经换了调子,还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曲子,可不知为什么,唐云羡总觉得穆玳即使弹这样的曲子,也总带着孤冷的寒意,尤其在盛夏的傍晚听,总觉得会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自己肩头。 琴声停了,唐云羡看不见的船舱内传来了几声缓慢的拍掌声。 穆玳笑得妩媚可人,缓缓站起身,却忽的一斜,尖叫一声摔进湖里。 唐云羡看在眼中,心里想得却是摔那一下也太假了吧…… 她看出穆玳是故意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船上的人慌作一团,她略微沉吟,心想刚才穆玳一定是看到自己燃灯的光才想到用琴声传讯,如今假模假式的落水,难道也是有什么消息吗? 唐云羡只好自己也悄然入水,深潜一些后朝穆玳落水的船头游去。 水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又是没有月光的夜晚,比不上那天她和时平朝相遇时的视野,唐云羡想着会不会穆玳沉到更深的地方了,又往下扎了一个身子,忽然,有东西抓住了她的腿。 上风湖这样旖旎的好地方,也没有什么水鬼的传说,就算有,唐云羡只当再杀它一次让它做个鬼中之鬼,也不会怕。但顺着她腿游上来的确实不是水鬼,而是穆玳。 穆玳穿得是绫罗轻纱,进了水里就像一个粉嫩的水母,袖子和裙摆以及披纱全都在水中无依无靠的摇曳,她塞给唐云羡一支弦轴,大概是落水时从阮琴上取下的,唐云羡握住这个东西,想看清漆黑水里穆玳模煳的脸,可她水性一般,穆玳却像一条艷丽的锦鲤一个转身绕到唐云羡身后,挺身一蹬,两脚稳稳踹在唐云羡的背心上,蹬出老远。 这猝不及防的一踹,唐云羡连着吐了好几串泡泡,一口气几乎憋不下去,可她再回头时,穆玳已经浮了上去,她也只好握紧弦轴,卖力游向岸边。 上风湖最偏僻的地方还是有几个零星的游人,湖底突然冒出的黑影吓得几个人惊叫四散,黑影上了岸也不停留,像水鸟一样冲上天空,消失不见,游人心悸之余再去寻找,在漆黑的夜色里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第68页 唐云羡浑身湿漉漉的,在快要下雨的闷热夏夜也还是浑身发抖,更别提她刚刚受伤的胳膊又泡了水,一跳一跳的疼,她却不敢随便停下。直到远离上风湖,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屋顶上,她才停住,抹掉脸上的水珠,拿出握紧了一路的弦轴。 弦轴里面是空心的,堵口封着红腊,像凝固的血,穆玳心思细密又是玉烛寺少卿教出来的徒弟,哪怕没有武功,多少会武功的高手也未必能和她一较高下,这样大费周章,只怕里面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唐云羡碾碎蜡封,红色的粉末在她指尖稍稍变软,里面的纸卷被她用手指夹出,唐云羡的目光一触到上面的字迹,本来就被寒意笼罩的身体像结了冰。 穆玳一定是极其紧迫的情况下用画眉的螺黛写在染唇纸的背面。 独一亭暴露,远离,莫管。 孟莞华还是找到了又一个人,自己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已经都押上和她对赌的局面,穆玳想必是发现自己被盯,于是找个理由跑去游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秘而不宣的巧妙方式传递警告。 可她太傻也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唐云羡眉宇间有了怒意,她这个时候一般就是要骂人了,但眼前乌黑黑的天还在酝酿比她的脾气大得多的怒涛,雨还没有掉下来,她甩了甩沾湿的长髮重新箍好,就这样穿着湿了的衣服,扯掉包扎伤口的布带蒙了脸,沿路返回。 上风湖畔人又多了。 这次不是等着登船赏雨了,人群围着独一亭,议论着来抓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派了这样多的禁军。 唐云羡见到穆玳还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干燥的披风,低垂着脸,围着她的禁军里并没有秦问,而是一个陌生的牙尉。要是秦问来唐云羡还能想办法和他串通一气,如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们这些玉烛寺的人想洗脱嫌疑,秦问和时平朝想揪出当年背叛的卑鄙小人,而他们共同的阻碍都是孟莞华,这样一来,秦问也不再是敌人。 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次次碍眼,需要他的时候,他人又不在。 唐云羡决定直接出手抢人。 她藏在屋顶,看了看手中的弦轴,绷直手臂,往外甩去! 弦轴正正好好击中了一个站在湖边看热闹的人,那人本来身形就胖,这样的力道摇晃着就往湖里跌去。 “救……” 接上他没喊出的是水花乱溅的声音,紧接着金属抽离刀鞘的阵阵嘶鸣吓得人群四散而去,禁军们握刀在手,驱散人群后朝湖边整齐得戒备,可这时,从天而降的黑影两掌击中离穆玳最近的两个禁军的后背,他们吐出的鲜血和雨点一起落在了地面。 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这种沟通失误相当于瞎子说:看我眼神行事 第38章 穆玳惊讶得望着从天而降的人, 她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唐云羡, 她只是不敢相信,明明自己大费周章警告她离自己和独一亭远一点, 她怎么还是杀了回来。 唐云羡出手时眼中像点亮了琉璃的风灯,夺目的一点光芒饱涨。训练有素的禁军发现上当后重新开始合围,唐云羡左手扯住穆玳的腰带, 穆玳清晰的感觉到这只胳膊在碰到她时轻轻抖了抖。 “杀!”禁军朝她攻了过来。 雨势变大,禁军的火把正在慢慢熄灭, 唐云羡拖着穆玳后退, 第一列禁军的刀锋划过她们面前, 两个没有武器的人在这样的对垒中没有任何优势,更何况穆玳没有办法与唐云羡并肩作战。 金属冷冽的寒光照亮雨丝,光影的明暗之间充斥着杀机,唐云羡一个人应付眼前的危机倒还能脱身,但身边一个穆玳足以拖慢她的脚步, 禁军齐齐上前, 出刀俨然如阵, 刀锋所到之处雨丝也断裂开来, 可他们的火把却在这时熄灭。 唐云羡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她一直疲于躲闪,这时却无声地笑了,她一把推出穆玳,回身踢飞最近的一个禁军,蹬着他的心口朝相反方向一跃,豹一样落地。 “她们分散了!”有一个禁军在暗夜的雨中喊道。 在黑暗中视物对玉烛寺的人和禁军都不难, 可有着雨幕的遮挡,视野毕竟受限,周围的许多百姓还没有彻底散开,唐云羡往湖边退,又重新拉住穆玳的胳膊,“你先走。”她也不顾周围都是耳朵,朝这穆玳这样一喊,穆玳刚想问她,自己到底能往哪走,却被唐云羡捂住了嘴。 禁军听到巨大的水花声,他们本来就往湖边唐云羡后退的地方逼近,听到落水的声音知道她们后面没有退路,必然想从水路逃跑。 “水里!” 湖水任凭大雨撕扯,柔波撕扯着吞噬最后能够视物的光线,善于凫水的禁军有的扯下甲冑已然跳入水中,其余人听从牙尉调遣,开始沿着湖岸围搜。 人群还处于惊慌中,朝四处散去,穆玳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这味道她不能更熟悉。唐云羡没有把她推到水里,被踹入水中的是一个凑热闹摊贩的小摊。 唐云羡可不是死心眼的人,她连当年被禁军精锐围剿的地宫都跑得出来,死里逃生的感觉她又无奈又有几分自信。她感觉到雨点,便等着雨势变大后再动手,火把熄灭人群混乱,即使穆玳不会武功,她也有办法脱逃。 她们顺着奔散的人群一直往北跑,雨越下越大,穆玳鼻尖萦绕的血腥味和雨的潮气一样越来越浓,她想开口询问唐云羡是不是受伤,但疲于奔命已经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原本这条她们脚下的街路在晚上是最热闹的,街道两边挂满店招和灯笼,雨季时店家会把迎风招展的旗子换成木牌,雨敲在上面叮叮噹噹,热闹好听。但今天,随着她们一路跑,路边的摊贩都在急着收回摆在外面的铺摊,禁军在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最近帝京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触霉头。
第69页 穆玳的手腕都被唐云羡握疼了,她们泡了湖水,又这样一淋,狼狈至极。她的腿像被水草缠住,迈开都十分艰难,又踩踏倾泻着绵绵雨水的地面,怎么都使不上力,更不知道唐云羡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终于,她在一堵院墙前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穆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眼前花白一片,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幻觉。 唐云羡没有回答,而是拖着穆玳的腰,腾身一纵,跃过了院墙,可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又缩回来,两个人脱了力,双双摔进院子里一片花丛中。 一道寒光闪过,停在穆玳面前一寸的地方,她愣住了,背后靠着唐云羡也无处躲,顺着青色的直刀朝上一路看去,最后定格在她眼中的是禁军校尉秦问的脸。 秦问也愣住了,他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提刀来看,结果看到两个在雨里摸爬滚打的姑娘。 “帮个忙。”唐云羡咬牙站起身,她的左手臂抖得厉害,右手提起穆玳的衣后领,“别在雨里问那么多话。” 秦问的刀还斜在面前,穆玳在唐云羡手上拎起拖着地就绕过他,径直走向了他的屋子。 这里离禁军的卫所很近,秦问平常不住在高门深宅几十口人的家中,就在这个别苑单住,方便每日点卯和执行御令,屋内陈设简单利落,两个落地的架灯照得不大的房间竟有种温馨的明亮。唐云羡进屋后才松开手,穆玳原本跌在地上,蹭得站了起来。 秦问跟着她们走进来,关上了门,“现在可以问了么?”他比屋里湿淋淋的两个姑娘显得还要冷冰冰的。 唐云羡自然得和回自己家一样,“让她在你这里躲一段时间。” 秦问还是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和你一样是玉烛寺的人?” “谁和她一样!”穆玳喘匀气后第一件事就是横眉立目,明明灿若朗星的眸光此时却凶神恶煞,“唐云羡我问你,你是瞎吗?我费尽心思才想到这个方法,既能让你不被发现,又能让你收到我的传讯,为了这,我还像傻子一样假装落水,你呢?你居然跑回来?” “我不跑回来难道还看着你被带走吗?”唐云羡苍白的脸上表情冷淡,可语气却针锋相对,沉静的音色有些沙哑,眼里兇悍的目光也看得出她动了怒。 穆玳怒极反笑,“不然呢?禁军那些废物带走我能把我怎么样?” “禁军那些废物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唐云羡扫了眼秦问,“没有别的意思,平常就是这么叫你们的。” 秦问忽然就觉得眼眶后一跳一跳得疼起来,他遇到的危险和绝境太多了,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两个湿透了的姑娘在他的卧房里吵架。可他马上一愣,意识到他并不知道今天禁军接到了捉人的谕旨。 “我当然知道,他们今天一早就来独一亭外面盯梢,当我是瞎啊?谁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我如果跑掉不管找谁都是危险,留下未必就是坐以待毙,要不然我一个废人还要舔着脸等被人来救吗?”穆玳的双手都握成了拳。 唐云羡冷冷一笑,“别说是一个你,十个你我也救得出来。” “你自负武功,把自己当玉烛寺卿能耐通天,别人已经想好了出路,你杀出来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按你自己的方法来,我偏不服你!”穆玳本是眼尾微垂的桃花眼,怒瞪起来毫无媚态,兇横不输唐云羡,她们之前就吵了一架,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唐云羡听了这话也彻底被激怒了,越是沉默冷静的人发起火就越是可怖,她充分的证明了这一点,不用皱眉也有一股怒狠酝酿在面门,“是啊,按道理你是玉烛寺少卿,你不服我就像你师父非得和我师父作对,我小时候就最讨厌你师父,说话阴阳怪气,你和她一模一样,这点最像,见了我之后开口闭口叫我唐大人,谁是唐大人?谁会叫我唐大人?想杀我们的人这样叫我也就算了,你又为了什么?” 唐云羡说话时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慢也彻底点着了穆玳心中的火,她个子虽然娇小,往前一步抬头瞪人气势却不弱,冷笑起来也有股寒意,“我为了什么?你扮所有人的救星累不累?你又为了什么?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谢你崇拜你,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样叫,难道还够称你的心如你的意?” “我如果能像你想得这样,今天就该答应那个混帐的邀请。”唐云羡从没想过自己会说这样的气话,她眼睛酸疼,像是绷不住要哭了,这一圈红在惨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这七年里她做了什么? 她看清衡月下练剑,听穆玳湖舟弹琴,陪醉醺醺的徐君惟穿过夜里帝京的大街小巷。 她做到了信守一个和死人的承诺。 可这些,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秦问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个捉不住痛脚的对手这幅模样,一时间想劝也不知该说什么,想着要是时平朝在却也未必能在这两人的火气之间说上半句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穆玳浑身发抖,唐云羡也好不到哪里去,外面雷声隆隆天地疾雨瓢泼,可也比不上这时两个人之间谁都不肯服软的焦灼。 唐云羡先冷静了下来。 让她冷静的却不是头脑,而是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周身的寒冷,她摇晃两步,瘦削的肩膀抖得厉害,先一步扶住她的却是穆玳。
第70页 “你受伤了?”她语气冷冷淡淡,可手却反应很快地摸上唐云羡的额头,“我路上闻到的血腥味是你身上的啊……我以为是你伤了禁军后溅飞的血。” 唐云羡咬牙站住,摇了摇头,“我不是被禁军所伤,还有清衡的安危没有确认,你……”她忽然栽倒,穆玳一惊,连忙侧跪在地,让唐云羡依靠着自己,“我会想办法通知长公主,你先别动!”她看向身旁也已蹲下的秦问,“去烧热水,拿你干净的衣服来,不许是没洗过有汗味的!” 秦问点点头,这时他也顾不上穆玳急切的语气算不算颐指气使,唐云羡在他面前总是滴水不漏的样子忽然不见,而话里话外的秘密和身份让他也震惊不已。 秦问起身离开后,穆玳找到了唐云羡受伤的左臂,伤口已经发白肿胀,狰狞的伤□□错参差里透着一抹残红,像獠牙之间的血丝。 “你先休息,我们的事……以后再说。”穆玳嘴上还是不肯退让,但语气已经软了。 唐云羡虚弱地垂下眼帘,她眼睫毛太长,打湿了后就像暴雨里合欢花炸开的丝瓣,颤抖着拼命想要抖掉没完没了的水珠。她并不再想吵架了。 “你说得对,我帮你们确实是为了自己。”她的声音已经干哑透,“没了你们,我就真的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唐云羡气息渐弱,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秦问: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顺便问一下,有两个湿透了的绝色佳人在你家吵架,你能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39章 唐云羡睁开眼时胳膊已经不疼了。 她其实还是很累很疲倦, 想闭眼再睡一觉, 可是眼睛只要一睁开,一大堆值得烦扰的事情就急不可耐钻进脑海, 在里面搅动不安。唐云羡于是慢慢坐直。 “醒啦?” 陌生的屋里不只有她一个人,唐云羡看着穿着不合身衣服的穆玳,点了点头。 穆玳注意到她的目光, 轻哼了一声,“衣服是徐大人去给我买的, 扮男人扮得入戏, 品味都变差了。” “清衡她……” “她没事, 人躲回了枯荣观,我留了让她避开独一亭的信息。”穆玳捧着冒热气的碗坐下,里面是浓稠的黑褐色汤汁,“你想事周到,我也不差。” 唐云羡不会再因为穆玳的趾高气扬生气了, “谢谢你。”她咳嗽两声说道。 等着针锋相对的穆玳扑了个空, 她没有想到唐云羡这三个字说得那样轻飘飘, 也沉默下来, 半晌,她伸手把药碗递到唐云羡面前,“自己喝!等我餵你吗?” 唐云羡默不作声接过来,嘴唇刚碰到热气便烫得发红,她摇摇头,“一会儿喝, 我还有事想问。” “清衡马上就来,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不知道心里装了什么,但一定是有话要和你说。”穆玳看样子是不想回答唐云羡的问题了,可她却从唐云羡手里夺回药碗,舀起一汤匙药吹了吹,粗暴但又一滴不洒地送到唐云羡嘴边,“不烫了,喝!” 穆玳餵药速度奇快,也丝毫没有照顾病人的耐心,唐云羡喝完便开始打嗝,清衡走进来后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穆姑娘她……”清衡以为自己惹到了穆玳,一时摸不准她气从何来,唐云羡摇摇头,把灌进肚子里的热气压了下去,“我有事要和你说,你知道……” “我知道了。” 唐云羡一愣,“你知道什么?” 清衡在唐云羡床边坐下,低着头,像做了错事,“其实……你和贵妃说话时,我都听见了。” 唐云羡愣了愣,却又笑了,“是么,那挺好,不用我再复述一遍她那讨人嫌的话了。” “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 “我没有听你的命令,其实起初我是怕你有危险,所以悄悄跟着,因为人多声杂,你没发现我是专门跟着你的,但后来我越听越觉得……”清衡低缓的音色很是好听,“我好像不该知道这么多。” 唐云羡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怕我答应她条件,当上真正的玉烛寺卿么?” “是,因为那样,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清衡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很决绝的坚定。 唐云羡笑了,“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你开始说考虑一下,我是真的很害怕,但后来又觉得你不会答应。”清衡咬了咬下唇,至于后来我听说你受了伤,还救了穆姑娘,我知道你已经用行动拒绝了贵妃。” “既然这样,干嘛还一副我要背叛又不忍心大义灭亲的表情呢?”唐云羡笑着摇摇头。 “可是……你难道真的不会像贵妃说得那样心有不平或是不甘吗?”清衡望着唐云羡近在咫尺的眼睛,仿佛其中有她想要的答案,“毕竟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玉烛寺对于你来说不是地狱,而是新生。如果你对自己的遭遇有所怨恨,我只是不能接受,但可以理解。” “我没有不平也不是不甘,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从前我师父教我人生在世,活着是活着,做人是做人,不能混为一谈,我学会了做人,如今却又要为活着奔波,一个个线索就像我当年流落街头不要自尊去求的包子,皮薄馅大,个个冒着香气。我活成这样,不只是师父,自己也很失望。”
第71页 清衡愣愣的看着唐云羡,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如果我的质问让你伤心,抱歉。”清衡低声说道。 “你这如果算质问,那穆玳昨天指着我鼻子的大概是刑讯了吧?”唐云羡无奈地笑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昨天?我睡了多久?” “一天都不到,太阳刚刚升起来。”清衡终于肯舒展的笑,“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穆玳送到秦校尉这里,又为什么告诉时平朝君惟的身份,让他帮忙?我以为,你不信任他们的。” “小徐的身份是时平朝自己猜得,他和秦问都不是我们的敌人,或者还会成为我们最后摆脱罪名的帮手。” 唐云羡说什么清衡都会相信,她点点头,却忽的笑了出来,“那你要好好和君惟解释一下,她见到时大人吓坏了,非说时大人是要来找他报仇,还说什么怨妒情杀。” 唐云羡眼眶又开始疼了,“我真想把她送给孟莞华当替死鬼算了。她还跟时平朝说了什么?”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女孩子的身份,在枯荣观被时大人捉来后一直强调那天是你勾引的她……你勾引她什么了?”清衡十分好奇。 “我勾引她往死路上走。”唐云羡咬着牙冷冷说道。 唐云羡当天便留下身份暴露的穆玳一个人躲在秦问家里,返回了枯荣观。 她心中一直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诉长公主,可没想到的是时平朝已经都说了。 “你如果向公主殿下开口大概不太好说,更何况利害关系,我说似乎可信度更高,况且你不必担心,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时平朝笑了笑,“包括我的身份。” “长公主对孟莞华一定很失望吧。”唐云羡对长公主十分敬重和亲切,她师父的朋友,自然值得她信任。 “是啊,毕竟共患难过,可那些都是假的,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当年与你同生共死的人都是在逢场作戏,你大概也多少会有些难以接受。” 唐云羡微微恍惚后沉声说道:“不会,我已经接受了。” 时平朝有些诧异,“你是不是……” “不说这个了。”唐云羡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已经用行动拒绝了孟莞华,她心里一定清楚的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她嫁祸和要挟我们,你要不要考虑帮我一个忙?” “考虑?”时平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张俊俏的脸上表情仿佛被雷噼过,“我还以为我们两个……” “你以为……”唐云羡本来想说你是不是以为明天我就要嫁给你,可她忽然心头勐跳,这样堵人的话也说不出口,“那就算你答应了。”她这样敷衍。 时平朝还是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除非是你邀请我去参加你和别人的成亲典礼,其他的事我都能答应。”他顿了顿,用有温度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唐云羡,“孩子的满月酒也不行。” 他话音刚落,人就横着被极大的力量推了出去,跌倒在枯荣观茂密的棣棠花丛里。 金色的花瓣从他直起来的身上瀑布一样洒落,时平朝脸上的笑容比这颜色还鲜艷,不像刚挨了打,倒像是被喜欢的人摸了摸脸。 唐云羡不想理他了,转身掩饰脸上不合时宜的绯红,时平朝却在她身后说道:“唐姑娘……那我还是这样叫你吧,你去看看徐大人好了,我似乎……吓到她了。” 徐君惟果然被吓到了。 唐云羡本来也是要找她算帐,可没想到徐君惟还是觉得时平朝是要杀她,唐云羡怎么解释都没有。 “他那个性格和脾气,你怎么会觉得他要杀你?”唐云羡心想自己都对时平朝没有那个戒心了,怎么徐君惟倒还防备起来。 “他?他的性格和脾气?”徐君惟瞪大眼睛时即便穿男装也还是秀气得过分,比多少公卿家的小姐更有撒娇嗔怪的姿态,“他多可怕你根本不知道!昨天你说他要杀了我我都信!还不是我聪明机智,把你说成是始作俑者,虽然我们在他眼里是姦夫□□,可你不一样啊,他喜欢你,就算你给他戴绿帽子他也不会杀你……” 徐君惟的胡言乱语没说出口是因为脸被唐云羡按进了一边装满水的铜盆,不管她怎么挣扎,唐云羡胳膊纹丝不动,可也只是那么一剎那,她就松开了手。 “下次你不知道闭嘴,我就帮你闭嘴。”唐云羡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排着队都要她发发火才好。 徐君惟这次什么也不敢说了,接过唐云羡甩到她头上的巾帕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因为时间短,她头髮没怎么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有事让你去做。”唐云羡也觉得徐君惟狼狈的样子有点好玩,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容。 徐君惟一看有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勐劲儿点头,“你说你说!” “清衡穆玳和我都已经暴露了,但你没有,所以你还能替我们做一些不能去做的事。”唐云羡认真时表情总是冷冷淡淡,“替我去查一个人。” “什么人?”
第72页 “她叫苏蕴,是宫女与人私通剩下孩子,从小在宫里长大,后来进了玉烛寺。” “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活下来了吗?她如果进了玉烛寺,那就该死了才对。”徐君惟不明白。 “这些以后再解释,秦问利用职权帮我们查证是很方便,但也容易被孟莞华发觉,你的话不要通过禁军,当年玉烛寺后来被捉住的人在大理寺都有记录,你去查就能查到她是否被捕,又是死是活。”唐云羡顿了顿,“但你要小心,如果有人怀疑你,任务并不是最要紧的,性命重要,回来找我。” “好,这点小事也不是很难。”徐君惟一点也不像接到任务似的严肃,反而开开心心往外走,唐云羡本想再叮嘱她,却觉得这样浪里个浪的背影她说了也是多余。 阳光从她离开后门关严的门扉照入,一片光晕染过,哪里都是金灿灿的明亮,危机四伏好像都是错觉。 原来这样的危急关头,她也不是一个人。 唐云羡悲哀又欣慰地想,我真是个没长进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这么温馨!不许哭!都笑! 第40章 “秦校尉, 这些日子打扰你了。” 唐云羡站在秦问宅邸的院子里朝他道谢, 他背对着自己,正在扶正一夜疾雨后歪斜的葫芦藤架。秦问的院子里没有什么花, 他也不像种花的人,有些草木在院子前后只是看起来没那么荒芜,像是有人在住, 唯独这个葫芦藤他打理得很好,茂盛的绿叶下已经坠了几个还不成型的毛绒绒小葫芦。 “你朋友话不是很多, 不算打扰。”秦问往埋着葫芦藤根的土洼里浇水, 用得也是葫芦切了一半的瓢, 他站起来转过身,不穿禁军的铠甲,他也一样挺拔。 想起刚来那天她和穆玳惊天动地的一场吵架,唐云羡觉得自己在秦问心中女魔头的形象已经变成了市井泼妇,“秦校尉, 你要不要一会儿去喝个茶?”她忽然说道。 秦问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一会儿这里可能会变得有点吵。” 秦问意识到刚才那句话不是邀约而是礼貌的驱赶, 他低头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随后点点头,“好。” 秦问是很少笑的人,虽然这是个很淡又随意的笑,连他锋利的眉尾都褪去了严苛的冷肃, 唐云羡心中不免多了些歉意,毕竟她是为了自己的事希望屋子的主人暂且离开,怎么都显得不太占理。 徐君惟和清衡来的时候,秦问已经离开了有段时间,这间小小的院落一下子成了玉烛寺的枢密厅,一进门徐君惟就显得格外兴奋,“玉烛寺能在禁军校尉的家里议事,我觉得就算是太后那老妖婆当年也不敢想。” “那不就说明唐大人的铁腕比太后还强硬么。”倚靠在门框上的穆玳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没长成的小葫芦。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唐云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虽然形势岌岌可危,但自己心底却有一缕优哉游哉的轻松,可她脸上只看得见一贯的沉静,“路上有发现尾巴吗?” 尾巴就是跟踪的人。清衡正打算开口,徐君惟抢过来先说:“要是有我还听不见吗?放心吧!” 门边靠着的穆玳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们进到屋内后,气氛肃杀下来,谁都知道如今已经和贵妃孟莞华摊牌,想要以后还能聚在一起闲聊谈天先得过了这一关才行。 穆玳徐君惟和清衡三个人都等着唐云羡说话,她正在关窗,然后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三个青青翠翠的东西挨个递给其他人。 “竹哨?”穆玳皱了皱眉,“干嘛给我们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 “传递消息用的,和一般小孩子玩得不一样。”唐云羡自己手里留了一个,她指给其他人看,“一般的竹哨只有一个孔,但这个是我做的,有两个。”她说完按住第一个孔吹了一声,清脆短促,像是不知名的小雀在唿朋引伴,她又按住第二个孔吹了一声,这次的声音要低得多,阴森森的,像是夜半无人的时候夜枭的幽咽。 “这种竹哨可以模仿鸟叫,你们也能听出区别,音色悦耳的那个是一切很好,音色长的那个是还没有完成,什么也不按去吹……”唐云羡如她所说松开两个音孔吹了一下,是个古怪的听不出像什么的声音,“这个就是危险的意思。”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去不能自由交谈的地方?一起去?”徐君惟反应得最快。 唐云羡点点头,“是的。” “皇宫?”穆玳也明白了他们要去哪,眼睛眯得狭长看向唐云羡。 “没错。”唐云羡把玩着小小的竹哨,一汪碧绿映得她雪白的手掌近乎透明,“这个竹哨很好用,不长,可以含在嘴里,这样吹时不必堵孔,所以适合在危险中急着传讯。普通小孩子玩的那种声音单调只有一种,而且里面没有竹芯簧片,传得声音不够远。但这个即使在玉烛寺的地宫里,隔着厚厚的墙也能听到,在皇宫中离得稍微远一些也不影响音色。” 清衡忽然想到,唐云羡一定是在玉烛寺地宫时也有自己的朋友,所以才知道这样的办法来传递消息,就像当年她和徐君惟有时偷偷靠着藏在馒头里的纸条说话,都是只有需要的人才能想到的办法。但这个人,唐云羡从来也没有提过。
第73页 徐君惟拿手在思索出神的清衡眼前晃了晃,用眼神提醒她要认真听,俨然书院里的读书时的同侪,清衡微笑点点头,不再胡思乱想。 “我们要什么时候进宫去?”穆玳并不问危不危险,她收起了竹哨,好像已经默认这个冒险的行为值得一试。 “明天。”唐云羡说道。 “明天是师父的芳辰。”清衡忽然眼睛一亮,“每年她的芳辰宫中都有宴席,陛下必定做东,还有一些近枝的皇族也会来。” 唐云羡点点头,“我和长公主已经说好明天的安排,她同意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但在说之前我希望你们明白,这可能会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家一起执行任务,也是自己的命运和未来第一次真正握在自己手上,可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如果真的身陷险境,万万不可顾忌别人,能走便走,不要做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傻事。”唐云羡顿了顿,她本来想说大家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什么朋友,当然希望多一个朋友能活着,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于是就略过了,“好了,说正事了。” 完整的一片黄昏在一长段关于生死的对话后静悄悄落入前院。 又一个晴朗的夜晚要到来,没有下雨的预兆,风吹得吊着的小葫芦摇摇晃晃,夕阳照得葫芦外面一层像幼鸟细密的绒毛。八月已经过去快一半,帝京的雨季也即将结束,傍晚的风开始变得渗出些若有似无的凉意,蝉声一阵高过一阵,看不清它们藏在哪里这样用叫声奋力挽留夏天最后的热切。 “如果没有什么疑惑,那今天就到这里好了。”唐云羡站起身,将竹哨收进怀中。 “我有一件事,但不是疑惑。”徐君惟打破沉默,其他两个人原本低着的头都抬了起来看她。 “嗯,是我让你查的事情,对么?”唐云羡在她刚开口时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徐君惟点点头,可又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眼下这个时候开口应不应该。 “你说。”唐云羡从没打算隐瞒,可她心中也有些忐忑,其中的原因她却不愿意细细思量。 “你让我去找一个叫苏蕴的玉烛寺后人,我确实查到了这个人。”徐君惟看了看身边的清衡和穆玳,又清了清嗓子,“她呢,是在七年前宫变那天,逃跑的路上,被禁军活捉了。”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唐云羡抬了抬下巴,示意徐君惟继续说下去。 徐君惟又看了看自己身边两个人,好像要从她们身上找到点勇气似的,“那我说了……大理寺的记录上说,禁军当时为了捉那些漏网之鱼,都是就地逼问,对苏蕴当然也是一样,然后她就供出了和她一起逃出地宫的……和她一起逃出去的玉烛寺卿的弟子唐云羡……”徐君惟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穆玳和清衡震惊之余齐齐看向面不改色的唐云羡。 “嗯,后来呢?”唐云羡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似的,淡淡问道。 “记录上说,后来禁军按照苏蕴提供的逃跑路线找到了唐……找到了你,但交手之后一人重伤,被你逃了。” 唐云羡点点头,好像在说她说得都对,徐君惟嘆了口气,她觉得最难开口的部分都已经说完了,于是一口气说道:“你跑了后苏蕴被就地正法,禁军将尸体就地焚毁,只最后上交了记录,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了。” 刚才所有提到了唐云羡自己的内容她都无动于衷,上风湖在无风的晴天都比不上她的面容平静,可最后这一句说完,她却微微一怔,眼底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场没来由的大雾,把什么情绪都遮蔽下去,唯独遮不住那一抹恍惚和怅然。 其他三个人并没见过唐云羡这副模样,没人出声,沉默了许久,清衡还是忍不下去率先开口,“云羡,你心里难过吗?” “并不是难过。”唐云羡说得是实话,“只是觉得不值得。” 一向和唐云羡针锋相对的穆玳眼睛里也有一股黯然的迷濛,徐君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实话实说这些事,但如今说也说了,只得硬着头皮当个知道得太多的人。 “我们一个个离开,穆玳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唐云羡已经恢復稀松平常的冷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我先走,明天皇宫见。” 唐云羡走出去后,沉默又占据了不大的房间,徐君惟起身跑到窗边看了一眼,确定唐云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折返回来,重重嘆了口气,“这种紧张的氛围是要为明天做演练吗……我看到卷宗的时候就傻了,现在让我复述,还是冷汗直冒。” “她让你查这些的时候有告诉你苏蕴是谁么?”清衡眼中的忧虑迟迟不肯散去。 “没有,她只说是玉烛寺的人啊……” 清衡看向一直沉默的穆玳,“穆姑娘,你在玉烛寺时认识这个苏蕴么?” 穆玳摇头,“从来没听过。” “怪不得最一开始小唐根本不相信我们,原来她是被朋友背叛过……”徐君惟想起当初被唐云羡冰冷的目光扫过时的感受仍然心有余悸,“小唐真是可怜,如果我被抓住让我供出清衡的下落,我是死也不会说的。”
第74页 “她这时问起这个什么苏蕴,有些奇怪。”穆玳用纤细匀称的食指轻轻敲击自己小巧的下颚,“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清衡立即说道:“云羡已经相信我们了当然不会有所隐瞒。” “我不是怀疑她。”穆玳嫌弃地看了紧张的清衡一眼,“我是说,她并非不信任我们所以有所隐瞒,而是在整个计划中,有其他的安排……那种对她自己不利的安排。” “你刚才听出什么了吗?”徐君惟被这话吓了一跳,急忙凑上前,清衡也愣住了。 穆玳摇摇头,“没有,她的计划天衣无缝,是很好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破绽给我胡思乱想,可能我只是因为刚才看到她那个从没见过的失神表情有点疑神疑鬼。”她忽然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明天自己都性命攸关,这时候替别人算什么七年前的旧帐烂帐,都早点回去,我要休息了。” 徐君惟和清衡是一起被赶出的秦问家。 她们本想分开走,但天色已经晚了,夕阳沉了下去,两个都有心事的人还是决定一同返回枯荣观有所照应。 路上她们沉默了好久,这次不像往常,打破安静的总是徐君惟,清衡竟然先说道:“我有时常常觉得,云羡才是我们中最可怜的那个。” “为什么这么说?”徐君惟没明白清衡的意思,“我老师教我,人的命运无法拿来比较,活着本身就是去战胜人与生俱来的可悲啦!” “我不是说这种可怜,而是说……君惟,你难道不明白吗?”清衡忽然站住了,“我们三个,都是因为玉烛寺覆灭而重新拥有了一切,可是云羡她是因为玉烛寺的毁灭而失去了一切啊……” 第41章 泓光台是太液池正中央的一座殿宇。 和其他恢宏奢靡的宫殿一样, 泓光台像一个浮岛宛在水中央, 巨大的斗拱从高顶蜿蜒起伏,绵延至飞檐六角就像仙鹤将飞未飞的羽翅。泓光台六个檐角垂挂着赤金方铃, 铃舌垂下的末端雕刻成了镂空的莲花,无风时併拢,有风时机括边转边开, 随风而绽,赤金声脆而悠长, 风动铃响, 宛若仙音, 但宴会时宫人们会用绯红色的细绢缠住铃舌,以免风来搅乱乐师们的弹奏。 台地四周只有阶梯,并无宫墙和殿门,屋檐之下是三十六根素漆高柱,四面环水, 凌波而起。 这里是前朝皇帝耽于享乐而建, 如今虽然笙歌夜宴不那么日日铺张, 每到节庆时分能奉诏前来赴宴也是朝中大臣们最爱津津乐道的美事。 这种殊荣对于安朝长公主来说只是每年生辰的寻常事, 她入宫后不喜坐撵轿,走向太液池的路上,唐云羡一直跟在她身后,而其他宫人也和平常一样,离她们很远。 长公主并没因为生辰而心情好到哪里去,她一路不说话, 唐云羡想得是生死的事,也没工夫开口,她们一直走到已经能看见泓光台淡金色的高檐时,唐云羡才开口。 “公主殿下,我先离开一下。”她说完就走,手臂却被长公主突然拉住。 唐云羡只好停下,等她开口。 “云羡,如果贵妃真的不肯答应你的条件,你会杀了她么?”长公主低声问道。 唐云羡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题,认真思考后真诚地回答:“会。” 长公主并没因为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而错愕,她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让你放她一条生路,你愿意么?” 唐云羡这次没有花时间想,“愿意,公主你不是别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我,还不惜以身犯险帮助清衡和君惟,如果不是你的庇护,我们是不会有今日谈条件的资格,信有所託,不只是士愿意为知己者死,更何况你是我师父的挚友,你求我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但你真的想好了吗?” 长公主的眼睛里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迷濛得恍惚,她从没这样犹疑过,在握紧十指又松开后才缓缓嘆息,“其实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只是昨夜想了想往事。” “是公主和孟莞华一起被软禁时的往事么?” “是,那个时候无依无靠,宫人说是服侍我们,但其实都是太后派来监视的心腹,我们两个活得很艰难,有次我突发热症,她把宫殿的窗都砸破喊来人救我,起来后我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殿里能砸能摔的东西都被毁了,而她穿着那样华丽的衣裙蹲在殿角给我煎药……云羡,演戏会演得这样逼真么?” 长公主讲述回忆的语气带着一丝温暖,唐云羡沉默了,许久,她看着长公主的眼睛说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听到这些,我也不相信当时她是在做戏,不过人是会变的,你并不知道曾经和自己并肩的人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也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走上一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路,你发现的时候什么都完了,不可能挽回的事,公主你真的要伸出手去试试看么?” 长公主微微垂眸,“至少,想试一试看……” “我可以帮公主试一下,但结果如果不尽如人意,公主会更难过的。”唐云羡并不是不想安慰长公主,可她觉得不管说什么,长公主都会悲伤,没有语言能安抚这种失落和错愕,她能做的只有实话实说。
第75页 “好,云羡,谢谢你。”长公主抬头一笑,尽管苦涩,但却十分温柔,“你这样说,是因为自己体会过吧,让你用自己痛苦记忆换来的经验安慰我,你师父一定怪我不但没有好好照顾你,却还给你平添烦恼。” 唐云羡也微微笑了,“她不会,师父会怪我不懂人的感情,就知道瞎说大实话。” 长公主终于舒展笑颜,她今年三十有二,姣好的容颜不熟双十年华的少女,笑容展露更有天成的高风懿范。唐云羡觉得清衡再长几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们才是真正的师徒,像得很,哪像自己和师父,仿佛是被命运硬绑在一块。 从太液池到泓光台只有水路,趁着黄昏未灭,天尽头的明亮还是能照得晃眼,撑船的太监早已将宫舟停靠在岸边风雨亭下的码头,安朝长公主说让自己的弟子去替自己取些落下的东西,一会儿她再单独坐船过来,司掌此次芳宴的管事太监忙答无妨,陛下也还未到。 泓光台与岸边往来的宫舟有十几个之多,这次赴宴的都是近枝的皇族与平日里与公主交好的公卿世家,五十余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长公主刚刚步上泓光台便看见一袭深绯色朝服的徐君惟正和人说话,她看见熟人,立刻和别人先告辞,来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殿下。”徐君惟没有像平时那样随意左一句公主又一句公主得叫,先是规规矩矩行礼,然后抬头一笑,比年轻的公卿更像富家子弟。 不等长公主回答,太监远远喊着御驾亲临,所有人都乌泱泱跪了下去。 黄昏正在最末时,天空云层稀疏和浓密交叠,霞光染过深浅不一,红得潋滟四散,变幻莫测。 最近帝都是多事之秋,又有几起刺杀围绕着宫闱,泓光台被整装披甲的禁军围住,禁军们严阵以待,背对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宴席,警惕得看向四周,秦问就在帝座附近,他身后是十二人一队的护卫。 天黑下去的时候,泓光台四围掌灯,金灿灿的光照亮整个殿宇和周围清澈的水域。 灯火通明时,一声清越曼妙的鸟鸣忽的略过水面,徐君惟正在祝酒,她手腕一顿,只有一瞬,随后将玉盏中的琼酿一饮而尽。 丝竹声从泓光台最远端飘来,第一轮祝酒结束,长公主挨着皇帝坐在右下一阶的锦塌上,低声说道:“其实哥哥不必为我这样铺张,贵妃她余毒未销还在修养,哥哥也没有心思在这陪我庆生饮酒。” “是两回事,你的生日年年都在这里过,今年又有什么好例外的?刺客越是嚣张,朕与你就越不能怕,难不成让那些太后的余党以为我们投鼠忌器么?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怕过,死了更无须忌讳。”皇帝说了“我们”二字,长公主也笑了。 “今年长公主芳辰布置倒是很像先帝在时。” 下座的鸿胪寺卿是一位两朝老臣,他这样说着朝上位拱手,皇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还记得长公主五岁那年,也是在这泓光台夜宴,公主殿下活泼好动,喝了先帝的御酒,昏昏沉沉掉进了太液池,还是陛下最先发现跳入水中救起。” 皇上和长公主相视一笑,众人也都笑出了声,开宴的拘谨和恭肃消失无踪,一些皇族的老者和贵族们纷纷表示的确有这件事,皇上也笑着说道:“朕后来高烧病了小半个秋天,小妹倒是倒头睡了三天后什么事都没有,醒来就跑到朕床边哭,非说要是朕真的死了她就再跳回太液池里,谁劝也不行。” 长公主一向端庄持重,听到自己当年的傻事,清雅的面容竟也浮起薄薄的红晕,“哥哥……” 天家的手足本该是最兇险的关系,然而皇上和长公主却与一般人家说笑的兄妹全无区别,温馨仿佛在宴席间融化开来,皇室的其他子弟也纷纷嘆气小时候与皇帝和长公主的趣事,气氛松缓得不可思议,但他们所谈的内容也都是太后掌权之前,只有在那之前他们才有轻松的话题可以当做笑谈。 徐君惟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假装随意假装得很累,她耳朵使劲儿想去听丝竹和笑声外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 “不是说竹哨声音能传很远么……怎么还是没有动静……”她又喝掉一杯酒,琼酿是由梨子和槐花所制,清甜芬芳,酒劲不浓,徐君惟酒量很好,她可以拿这种酒当水喝。 “徐大人是紧张吗?” 熟悉的声音从邻座传来,徐君惟喝到一半的酒吐了出来,她惊慌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自己旁边的时平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今天虽然是要有大事,可都没有见到你紧张。”她顺口一说就是实话,时平朝也笑了,“徐大人,上次带你去枯荣观时失礼,狠狠得吓了一次,其实不是我存心报復,只是你当时非说我是要来情杀,但唐姑娘让我尽快带你离开,我万不得已不想耽误时间才出此下策,还希望多多见谅。” “好说,好说,要是你没被小唐打死,以后说不定我们还是一家人吶……”徐君惟赶忙套近乎,她刚才紧绷的情绪也松缓不少,自从意识到时平朝已经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她觉得人生的最大危机已经消失了一半,至少不会被当成姦夫残忍杀害。 一个人影从徐君惟和时平朝面前走过,一直走到长公主身后站好,他们一起看了过去,那人一身枯荣观的女道士装扮,恭敬地施礼,皇上还在与其他人聊得兴起,只是摆了摆手,于是穆玳和长公主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站在了唐云羡本该站的地方。
第76页 一道绚烂的金黄划过天空。 宴席之间众人的脸都在金色光芒的盛放中呈现着明亮的溢彩。 烟火的表演开始了。 皇上先站起身带着长公主走到台边临水的步道上,其他人也一同跟上,缤纷琳琅的烟火一个个横划过天际,众人的赞嘆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今晚云彩太多,遮住了大半烟火。”皇上随口一嘆,倒没有觉得扫兴,还是面带笑容,站在最后的徐君惟和穆玳却仰着头望向头顶绽开的金色光华,她们并没有欣赏的心情和神色,远处秦问和时平朝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长乐宫今夜不是这座皇城的主角。 它安静的蛰伏在黑夜里,贵妃的寝殿里点了灯,她原本靠在塌上接过侍女递来的药,可等侍女走后,她将浓稠的药汁全都倒入了一旁芙蓉花盆疏松的软土里。 窗扉半掩,金灿灿的光豁然照亮孟莞华凝脂般得脸,她勐地回头看去,院子里传来侍女的议论声,“刚刚是流星么?” “今晚是长公主的芳辰,泓光台的夜宴,大概是庆生的焰火。” 孟莞华一惊,站了起来。 “这不是你们行动的信号。”她的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时候殿内多了一个人,而她全然不觉!孟莞华再转回头,阴影里的人已经慢慢走了出来,唐云羡唇角挂着一抹熹微的笑意,说出了刚刚没有说完整的话,“是我们的。” 第42章 孟莞华的错愕和震惊很快变成笑容, 仿佛从没因为眼前的事情而惊讶, 灯火烛影里她的身姿曼妙而摇曳,走到了唐云羡面前, “你不但用行动拒绝了我的好意,还要用行动像我宣战么?”她绕着唐云羡走了一圈,倨傲的仿佛她才是发起突然袭击的那个人, “可惜,自负会让你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 “你要是真懂痴心妄想这个词, 就不会这样说我了。”唐云羡并不觉得孟莞华真的能这么快冷静, 虚张声势谁都会, 只是她现在想传递消息出去很难,穆玳已经代替自己回到长公主身边,她和徐君惟一起,想必已经开始按照计划行事了。 “即使你给出错误的信号,我的手下也不会有所动作, 她们没有看到红烛令, 怎么会现身?”孟莞华坐回她的卧榻上, 斜倚曲背, 银红色的寝衣外袍迤逦在地,一双十指小小白白的脚伸在外面,像是准备睡了的架势。 唐云羡淡淡一笑,“你说得对,她们当然不会现身,我也不想让她们现身, 陛下和公主正在观赏烟火,你猜会不会有见过你那些‘流星’的人发出感嘆,毕竟今天晚上的云确实有些多了。” “即使你让皇上知道这一点又能怎么样?你没有……” 一根手指压在孟莞华花瓣一样的唇中央,顶回了她下面的话,唐云羡笑得并不得意也不张扬,嘴角那样微小的弧度却让孟莞华后背仿佛被冰水淋过。 “小声一点,耐心一点,再听听看。” 唐云羡笑着说道。 太液池,泓光台。 “是流星?” 不知谁喊了这样一句,大家都抬头看去,有些人面色微变,毕竟流星不算个好的预兆,尤其在长公主芳辰这样的日子里。 “什么流星?”皇上的表情也有一瞬间凝滞,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天象,倒并非如此迷信,而是每次流星过后的事都透着诡异,七年前和七年后发生的一切都令人费解。 浑天监察院的少监刚好在这,大家让开一条路让时平朝走上前,恭敬地行礼说道:“回皇上,并不是流星,流星星尾短而疾,方才大家看到的只是焰火跌落的余烬,因为炸开时在云层后,夏日多雨潮湿云汽低垂,遮住了。” 仿佛是配合时平朝的解释,又这样一颗未燃尽的橙金色焰火跌坠下来,倒影被太液池粼粼的水波揉碎,这一抹星坠皇上也看到了,他点点头,似乎满意这不是流星的回答,也没有扫兴。 焰火结束,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太液池养了许多水鸟,夜晚这样热闹吵了它们安眠,纷纷啼鸣,当中隐没着一声最干脆的鸟叫,穆玳手心有些出汗,这是清衡的竹哨,一切准备就绪,她看向前面,徐君惟还在和人推杯换盏,半点也看不出紧张。 又有人朝长公主敬酒,许多人开始展示贺礼,长公主连在自己生辰的宴会上穿得都是道袍,自然也不喜欢那些奢侈无用的东西,朝野内外的人无不投其所好,也不会刻意破费送些主人厌弃的东西,贺礼无非都是与修行和修身养性有关。 轮到徐君惟上前了,她其实什么礼物也没准备,手里拿得字画是昨天清衡从长公主书房里现摘下来的一幅《青牛雾山图》,听说是前朝大家所画,但不知什么原因藏了自己的落款性命,只用闲章钤印压了个花,长公主和公卿贵族都不太一样,她偏喜欢这些非花非草的书画。 徐君惟走到长公主面前,抖开了画,长公主微微一笑,似乎是无奈想摇摇头,她并不知道这幅画被取走了,如今在这里看到,也知道是爱徒和徐君惟临时抱佛脚想出来的礼物。 “这幅画是……” 疾裂的风鸣从绵软的丝竹声里爆出,一道寒光,《青牛雾山图》一分为二,随着金属冷光出现的是一个黑衣人,在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惊慌肿,他剑芒指朝坐在最高处的皇帝齐垣,笔直得刺了过去!
第77页 “有刺客!” 刀剑出鞘的蜂鸣夹杂着惊叫,秦问站在皇帝身后几步开外,但此时往前已经太晚,刺客已然逼近至皇帝近身,有临危不乱的人发现自己也赶不及救驾,从桌上拿起个酒杯仗着为将行伍多年臂力出色,用力朝刺客掷去,可奇怪的是,那酒杯在碰到刺客前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碎得仿佛暴雨后的落花。 “皇上小心!” “哥哥!” 忠心的太监也往前凑,妄图挡下这一剑,可剑锋灵活的让人绝望,稍稍一偏就让开了阻碍,刺客的身形将来人撞到在地,但却不得不减速。 皇帝也站了起来,他第一时间是去保护坐在身边的妹妹,长公主握住哥哥的手,两个人撞到了身后的屏风,太过巧合的是,皇帝在一撞后跌开刺客直指的方向,长公主却来不及闪避,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就像是箭从紧绷到极致的弓弦上飞出的一瞬,一个白影忽然挡在了长公主和皇帝之间,接下了这一剑。 秦问抽出的刀和刺客的第二剑碰撞,火花散落狼藉的杯盘。 一击失败,刺杀就意味着失败,刺客也知道这样一点,在四周的禁军合围前,刺客不再与秦问做刀剑上的纠缠,抬剑弹开锋利的刀尖,跃出泓光台的地阶,踩着停靠的宫舟夺路而逃。 “追!”秦问带着禁军朝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哥哥,我徒弟她受伤了!”长公主确认皇帝无碍后带着哭腔说道。她并不是做戏,而是真的没有想到穆玳会这样扑上去挡这一下,她不知道她们会为了目的做出这样的牺牲。她们向她保证不会伤害皇帝,长公主也相信四个人的信诺,只是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她捂住目的满是血的右肋,一时竟有些慌乱无措。 “太医!送上岸去,找太医来!”皇帝此时已然镇定,他拍拍妹妹的手背安慰,“你和她一起上船,我派人保护你!” 他唤来奉命留守在自己身边的禁军,分出几人去护送长公主,转过身已是怒容满面,在坐的但凡是武将都已围至皇帝的身边,连徐君惟和时平朝也凑了过来,被撞开的太监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的汤水洒了一地,“皇上!此地不可久留!” 长公主和穆玳已经上了船,皇帝确认妹妹无事,收回了目光,“调其他禁军来岛上,封宫!”他低沉的声音听来有种愤怒的威严。 一声低低的呜咽划过水面,惊飞的鸟群里似乎还有枭鸟,这是宫中人十分讨厌的声音,突遭巨变后的哀唳听得人心又跳快起来。 这时,时平朝忽然走了上来,“皇上,臣记得上次行刺,也是在所谓流星之后?” 皇帝看向他,沉吟片刻后点头,“是,当时朕在长乐宫,除了人少一些,与今日这次并无区别……”他肩膀轻轻一震,锐利的目光落回时平朝身上,“不,那不是流星,也是烟火。” “皇上曾询问过我七年前的流星记录,如今浑天监察院的记录已经烧毁,但当时臣回去查询过,的确没有记载,那么七年前的流星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只是通知行事的烟火,因为云层低厚而像流星被人误会?”时平朝字字磬玉,像一滴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皇帝的嵴背上。 方才还混乱无比的泓光台顿时安静极了。 时平朝低着头,回想起唐云羡希望他帮忙时说的话,“如果是其他人说,皇帝只会怀疑,但他只问过你相关的事情,你来说起不会让他疑心,还能一击即中。” 唐云羡心思缜密事无巨细想到了所有可能,时平朝想到她这样厉害,就很想微笑,但眼前的情形他还是忍住了。 “但如果是玉烛寺的余孽刺杀,七年前她们难道还刺杀太后不成?”皇帝很快发现问题所在,他没在继续说下去,但没人再回答这句话了。 这时,秦问回到皇上面前,单膝跪地,“回皇上,臣无能,刺客在长乐宫附近消失了。” 皇帝一愣,站了起来,“贵妃之前遭过行刺,摆驾,” “但长乐宫此时太过危险了。”秦问阻拦说道。 “刺客行刺失败,宫禁已封,未必会再对朕下手,但贵妃就不一定了,你带着禁军随朕一起去。”皇帝十分坚持,秦问只好奉命行事。 护送公主的船靠岸时,禁军的护卫先行跳了上去检查,长公主起身张望,宫舟里却传出一声鸟鸣,众人只当有水鸟从身后飞过,并未多想,太医已经赶来了,长公主怕穆玳失血过多,索性就让太医在船上救人,可太医碰了碰脖子还没看伤口,便放低了语气,回头朝长公主行礼,“长公主殿下请节哀,人已经去了。” 长公主愣住了。 太医退了出去,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裙摆忽然动了动,长公主一低头,吓呆了。穆玳脸上的血还在往下淌,眼睛却是睁着看向自己的,她甚至还坐了起来,“长公主不要害怕,”穆玳压低声音确保外面听不到她们对话,“我唯一会的功夫只剩下装死了,那一剑伤不了我,都是假的。”穆玳指了指满身的血,“长公主可以命人将尸体送出宫吗?一会儿清衡会来换上我的衣服假扮这个尸体。” “那你呢?” “我还得假扮宫女去取一件唐大人让我去取的东西。”
第78页 长公主点点头,为刚才的失态笑了笑,“好,那你还要再死一小会儿。云羡真的是厉害,说胆大心细绝不为过。” 长公主转过身去准备叫人来,穆玳已经躺下,可长公主还是听到“尸体”发出一声低低的冷哼。 她在走出船舱前,努力收回了笑容。 长乐宫里乱作一团,禁军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 “有刺客!”沉不住气和被吓到的宫女刚喊出这样的话就被勒令噤声,但寝殿内的孟莞华什么都听到了。她本就肤白胜雪,此时脸上血色全无,冷冷得逼视着一旁仿佛在自己家似的已经坐下的唐云羡,“你冒充我的人行刺皇上,想再把他引过来?” “这招还是你教我的。”唐云羡如果想气人还是可以轻易把没有心理准备的人气死,她本来就有几分玉烛寺卿该有的冷漠骄矜,笑起来时尽管平淡,也还是像居高临下的揶揄,“最初你就是这样拉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进来了你的阴谋,想让我们当你野心的垫脚石,如今我们拿你当垫脚石还自己青白,也算是事尽其用,替你向我们赔罪。” “皇帝不会相信你的鬼话,你难道就这么站出去说我是罪魁祸首,太愚蠢了。”孟莞华握紧的手指关节都已经发白,她不会武功,这样已是用尽全力死撑着镇定。 唐云羡又怎么会没有看出来呢? 她笑了笑,再次起身走近,孟莞华这次却退后一步,可退无可退只得站住,与唐云羡面对而立。 “当然不是这样说。”唐云羡说着脱掉道袍,里面是一件包裹严实的夜行衣,她看着孟莞华眼中越来越浓的惊恐,轻描淡写说道,“我要穿着这件衣服被捉住,说行刺的人的确是我,而你是指使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云哥威胁人也有云哥特色~ 第43章 “贼喊捉贼的招数未必行得通, 你一面之词, 我一样可以有说辞反驳,到头来更被信任的人也只会是我。” 孟莞华稳住心神后说的话掷地有声, 毫不示弱,她拢在长袖下的手缓缓舒展开,不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自信还是垂死挣扎, 唐云羡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落到手指,再扫回直视, 显得从容更多, “你见过红烛令, 也收过红烛令,后来你自己想要兴风作浪,就自己学着弄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但你的红烛令上少个东西,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孟莞华的眼睛豁然睁大, 烛光照亮了其中闪烁的惊慌, “红烛令的印鑑……在你手中?” “不, 现在在你手中了。” “我手中?”孟莞华退后了一步, “你在胡说什么?” “我把真正的红烛令印鑑藏在你的宫中,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找不到的,可一旦搜宫,它一定会重见天日,为什么太后最后把红烛令给了你?单是这一个问题,你就没有办法解释, 当然还可以一口咬定是别人嫁祸,但你觉得人证物证俱在,谁会相信你的话呢?”唐云羡稀松平常的语气比耀武扬威还令人咬牙切齿。 孟莞华沉默了,她低着头,肩膀轻轻抖着,唐云羡也不催,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等着她,耐心得令人恐慌。 “你想怎么样?”许久之后,贵妃抬头逼视唐云羡。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自己选。” 贵妃怒极反笑,“你逼我至此,还说是让我选,看来我真是输了,论阴险和无耻,都输你这真正的玉烛寺卿百倍不止。” 唐云羡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讥讽激怒,她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美的金盒,“这个东西贵妃一定认识。” “御赐给中书令孟汾的金匣?”孟莞华不知道唐云羡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这东西该在大理寺当做证物才对。” “皇帝赏的那个是在大理寺,但这个不是。我当时听大理寺卿说陛下从来没有赏赐过专给外戚的金匣,倒是太后赏过,所以就仿照着做了一个。你的人去偷这个金匣,其实是因为你怀疑当年太后给的金匣里有你身份的秘密,所以想带回来一验,可是两个金匣一模一样,时间太紧,她们来不及分清也是情有可原。”唐云羡打开金匣,将空空如也的内里展示给听了这话突然一步上前的孟莞华看,“并没有你身份的证据,你放心。” “那你为什么要拿着它给我看?”孟莞华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这里有你可以选的生路,你如果按照我说的做,我不会让你死。” “让我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让我死没有任何区别。” 唐云羡又笑了,“这个盒子里有一张名单,是当年太后为了挟制那些与她暗中勾结的大臣所留下的结交名单,你如果答应我的要求,这个东西就会出现在孟汾的府中,其他名单上的人就会是这几次刺杀的主谋,太后的余党想给太后报仇,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和你我二人都没有关系。” “你真是有备而来。”孟莞华眯起狭长的美眸,“如果我不答应,你就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唐云羡摇摇头,仿佛真的对什么都不甚在意,“我的命并不值钱,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一个道理,但你不一样,你们这些人的问题就是太把自己的命看得高高在上,你们眼里,旁人与你们比都是不配活着的,这样说来,我如果和你一起去死,大概算是我赚了吧。”
第79页 烛火在沉默中晃动,贵妃对外说一直在养病,寝殿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细细的风,吹得火光一阵轻颤,很快又再度静寂燃烧,每一根点燃的蜡烛都照着细密的纱笼,光照迷濛均匀得散播,一声不该在夜里出现的鸟鸣打破了沉寂。 “皇上驾到!” 在这一声传来前,唐云羡已经听到了竹哨声和脚步声,她把金匣放在孟莞华面前的矮桌上,理了理黑衣紧贴的衣领,“你的命运,你自己决定。”她看着脸色灰败的孟莞华一字一顿地说道。 原本她的计划是直接杀了孟莞华,倒不是要为了让她死无对证,这样说她和她野爹串通可信度未必就更高,不如是余党的刺客最终行刺成功,杀了不愿意配合父亲害死皇上的痴情贵妃这样的心境更让旁人可以接受,毕竟真相已经不太重要,唐云羡退而求其次,只想要安全。 但她受人之託一定会忠人之事,长公主的话唐云羡不可能不听,可说到底,要是孟莞华还是执迷不悟,她也不会手下留情,但好歹是一个机会,长公主在她们最困境时施以援手,甚至把自己的令牌交给唐云羡,如果唐云羡真的要拿着令牌兴风作浪,长公主第一个会受到波及,可她在得知唐云羡是凌慕云的徒弟时,第一时间就选择了相信她,唐云羡觉得,这种信任太沉重太艰难,她自己做不到,长公主这样遭遇过那样多折磨和命运曲折的人却还能坚持着原则,比她更懂什么是做人,什么是活着。 孟莞华快要被眼前的一切压垮了,她的自信都跌碎在了唐云羡面前,许久后,她浑身都像弓箭拉断的弦,松弛下来。 “你已经替我想好说辞了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说一次。”唐云羡淡淡说道,“是你父亲和他的余党仍然对太后忠心,联络埋伏在宫中的杀手起事。“ “那七年前的焰火如何解释?” “他们既然是太后的党羽,知道了皇帝想要宫变的消息,当然是用这个方式通知太后,和你没有关系。”唐云羡说道,”七年前也是他们用这样的方式通知太后,但却失败了,如今如法炮制,你知道了真相想要劝说,但却被他大义灭亲试图灭口。杀你父亲的刺客是他自己欲盖弥彰,他的死本来就是命不久矣,所以他才这样想背水一战。” “这些都需要证据。” “证据在这里。”唐云羡把金匣丢给孟莞华,“是你自己发现的,同样的名单皇上自己会在中书令府上发现,而那一份是太后亲自手写,只要看到了笔记,和你的一对比,皇上不但不会怀疑你,还会确信无疑。” 孟莞华恢復了平静,她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揶揄,看着唐云羡古怪地笑了笑,“真可惜啊,你这样的人却喜欢活在别人脚下。” “我怎么活是我的事,你多想想自己今后要怎么靠平常心来说服自己吧。”唐云羡不以为意。 “只是这样我觉得还不够,还需要一些有说服力的东西让皇上亲眼看到。”孟莞华想了想。 “当然有。” “是什么?” “你。” 话音刚落,唐云羡出手了,掌风掀起孟莞华衣裳的下摆,她还没看清唐云羡的身形,胸口像被噼开一样,血和一股刚勐的气劲同时涌上喉头,喷溅一地,她倒在了地上。 “该叫救命了。”唐云羡淡淡说道。 ——————————————————————————————- 枯荣观的早晨是最安静的,蝉叫了一夜终于安静下来,夏末时分,石榴花已经卸得七七八八,不用下雨地上也都是残红,只有几株荼蘼还在开,可已经有要衰败的迹象,露水正顺着低垂的硕大花盘滴落草丛。 “你拍了她几掌啊?” 小而雅静的屋子里,没睡醒的唐云羡被刚刚下朝的徐君惟堵在床上,头髮乱蓬蓬的,脸色很是憔悴。 “她那个身板,又不会武功,就一掌够了。”唐云羡冷冷瞪着徐君惟,“你这么早来找我,是也想试试看么?” “我们干了那么棒的一票,你居然没有兴奋得睡不着?”徐君惟显然还在亢奋中,“你本来说要杀了孟莞华的,结果她还活着,我以为你失手了,嘿嘿,可是如今这样比杀了她虽然麻烦,但更漂亮!” 唐云羡知道除非打死徐君惟,否则她是不会让自己好好睡觉了,于是干错坐起来,“我累不想说话,你说说今天上朝的时候这件事如何了?” 徐君惟就等她这么问,毫不客气地踹掉官靴跳上唐云羡的床,“今天禁军就站在崇阳门前抓人,超刺激的!” 唐云羡不情愿地往旁边挪了挪,“秦问带着名单抓的?” “对啊,就是昨天清衡假装是穆玳的尸体,送出去后放回孟汾府里的那份。你给贵妃看的那个金匣是我从大理寺带出来的,她没起疑心? “她顾不上看。”唐云羡淡淡说道,“更何况她也未必就想到两个金匣都在我们手里。” “骗人还是你厉害。”徐君惟做出个甘拜下风的手势,继续讲了下去,“那些名单上的大臣都被抓起来了,皇帝很是生气,毕竟贵妃又被行刺啦,还中了一掌,她父亲是太后的余党,她知道了后亲爹居然要杀人灭口,诶呀呀,真是人伦惨剧我见犹怜……小唐啊,你以后要不要去写话本啊?肯定风靡帝京。”
第80页 唐云羡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夸奖而高兴,“是我教她的说法,也只有这个说法能让她活下来又安然无恙。” “可不是么,她肯定演得特别好是不是?她和皇帝哭诉的时候你在哪?” “床底下。” “可惜贵妃是被你打伤,为了寻求更逼真的如泣如诉,否则你那个位置还能听到更多呀……啊!” 徐君惟眨眼之间就从床上到了床下,哀叫连连,门忽然开了,清衡捧着早餐冲进来,她大概是来给唐云羡送饭,结果听见了徐君惟的惨叫。 “她要杀了我啊!”徐君惟和腾出手扶起自己的清衡哭诉。 “你活该。”穆玳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门口,每次看徐君惟狼狈不堪,她脸上的笑容都会格外真诚。 “我算是知道当时秦问的感受了……”唐云羡皱着眉嘟囔一句,她小小的房间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一份早饭还不够徐君惟一个人吃,清衡只好又去拿了一些,唐云羡在暴风之后的清净早晨变得十分闹腾,四个人一起吃早饭让她吃得特别难受,尤其是徐君惟的嘴咽下去东西后就说话,在两种不停间无缝切换,实在难捱。 “昨晚连夜我们放的名单就在中书令府被发现了,那个名单和贵妃交给皇上的一模一样,皇上肯定相信。” …… “贵妃把自己和咱们都撇得一干二净,皇上自己也相信太后的余党没有玉烛寺什么关系了,都是那些当初和太后暗中勾结的官员,如今他们再说自己是无辜的,谁信呢,毕竟有一份名单可是太后的笔迹啊!铁证如山也就是这样吧!” …… “不过还是小唐最聪明,用这种方法要挟孟莞华,把我们和她绑在一起,真的是厉害!不过我也很棒棒了,清衡假扮刺客行刺的时候有人居然想要对她出手,还是我反应快打碎了那个酒杯,我的暗器例无虚发,果然是不同凡响!要不然那一剑受了影响,真的刺伤了小穆可怎么办啊!” …… “我的武功要是在就好了。”穆玳冷冷说道,“这样你现在已经闭嘴了。” 唐云羡总算在徐君惟的喋喋不休中吃完了饭,她起身就走,清衡倒是一直听得很开心的模样,见她站起来忙问,“云羡你去哪?” “去见见公主。” “师父不在呀。” 唐云羡走到门前的身影顿住了,“不在?”她回过头,“公主去哪了?” 清衡撂下碗筷,“师父一早就又进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害人诛心.jpg 但是这一章有伏笔!!! 课代表要提醒大家!!! 第44章 离开皇宫行至要经过三个门, 最后一个是崇阳门, 梯角四面巍峨高立,北山最高的竹子也碰不到门洞的顶端。崇阳门顶铺得是玄色的亮瓦, 玫瑰色娇俏的黄昏那样妩媚地落下余晖,整座大门还是岿然不动的威严。 安朝长公主的马车走出门去,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前不远, 长公主叫停了车,那人也走了上来。 “我都快忘记你不穿道袍的样子了。”长公主笑着说道。 唐云羡穿了很市井的衣裙, 像是出事以前她会穿的那种粗麻底料染深色的样式, 那样深的蓝色显老又略有土气, 可唐云羡白得不厌冰雪,眉眼又淡泊持矜,倒让绛蓝色英气雅致起来。 她看出长公主的笑容掩饰了眉宇间的疲惫,这个生日长公主过得很是跌宕,唐云羡对于选这一天是无奈之举, 心中也略有愧疚, 只是低头笑了笑。 唐云羡正想着如何开口, 长公主却走下了马车, “御道很长,很久都没有走了,你如果不是有话对我说是不会特意来到这里等的,一起吧。” 今天的黄昏格外虚弱,浓郁的色彩被晴空稀释得只剩下极淡的金色,坠落在唐云羡和安朝长公主的身上, 她们走得很慢,马车远远跟着,唐云羡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她大事上雷厉风行,偏偏这种关系人心的事情就不能那样犹如斩铁削泥。 先开口的是安朝长公主,“云羡,谢谢你。莞华还活着,至少她该知道自己的野心是多不合时宜。”她顿了顿,又说,“希望她能明白吧……” “公主见了她么?” “没有,她大概已经不会想见我了。”长公主的嘆息声比黄昏的余晖还要轻。 唐云羡眼睛望着前面无人的平坦的宽路,“其实今天公主是去面圣替玉烛寺求情的吧。” “是,皇兄答应我不会借题发挥去找你们的麻烦。”说到这里,长公主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宽慰的轻松,“他明白事情和玉烛寺没有关系,禁军也将一些抓来的无辜的姑娘都放了回去,这次的风波大多数在朝堂,也都是罪有应得的人受到审罚,你们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唐云羡沉吟半晌,忽然停下脚步,“公主愿意听我一句劝说么?” 长公主愣了愣,她没想到这样值得高兴的事,这个心思总是很难懂的女孩却仍然板着明明笑起来很好看的脸,“你说,我当然愿意听。” “不要在皇上面前多提玉烛寺,即使他是你的哥哥。”唐云羡沉声说道。
第81页 “你是不想哥哥将玉烛寺和我过多联繫在一起?”长公主明白了她的意思。 唐云羡点头,“皇上对玉烛寺的芥蒂很深,这种戒备和恨意是永远不会消除的,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这根刺还会让他心底隐隐作痛,公主对我师父的重诺守信云羡很感动,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和公主说这样的话,希望公主明白这不是搬弄是非。” 她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却并没因此松口气。 “我明白,你是好意,我不会为此生气。”长公主垂下眼帘,“当然,也不太可能开心得起来。” “是因为公主心里也明白,我的话是有道理的。”话已至此,唐云羡不想再留余地了,她发自内心的想提醒长公主,没有一点私心,“公主也是个女人,和玉烛寺牵扯过多,总要让人疑心,皇上不疑心,不代表没有小人疑心,小人的话虽然不可信,但有时小人就是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他们说得是真的。皇上是公主的哥哥,但也是皇上,如果他怀疑公主和玉烛寺有瓜葛,甚至相信公主庇护玉烛寺是为己所用威胁到他的地位,对公主来说,伤害其他倒是其次,最难过的莫过于伤了兄妹的情分吧?这样的事,我这个外人也不希望看到。” 唐云羡很少用这样低软的声音劝人,她言语中透着的真挚和赤诚袒露得毫无保留,这是她来之前想了很久的话了,如果是她师父还活着,也会对昔日好友这样坦率直白的讲出来吧。 长公主并没生气,她只是有些悲伤,那种无法掩饰的难过从这样温柔宁谧的脸上呈现着,让唐云羡又内疚了。 “谢谢你愿意说这些,你从前特别不爱说话,如今好多了,你师父知道会开心的。”长公主重新朝前走去,唐云羡跟上了她,两个人又并肩走进了西行的斜阳中。 “我知道信任是很难的事,但或许我幸运一些,信任过的人……大部分都没辜负我,你的师父,你,清衡和君惟,还有我的哥哥。”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想这样继续幸运的天真下去,但你说的我也都明白。我会记得。” “公主愿意在皇上面前替玉烛寺仗义执言,是我们的幸事,这次能够洗脱嫌疑新生昭雪多亏了公主。”唐云羡从怀里取出长公主的白玉令牌,“公主全然信任我,我也不负所托,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长公主接过玉牌,纤长莹白的手指划过细腻温润的表面,“除了信任,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更何况你在最后成全我的任性,谢也该我谢谢云羡你。” “不只是这次,以后公主有什么託付,我也一定都会尽力办到。”唐云羡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以后?云羡你还要留在帝京吗?”长公主略有错愕。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唐云羡是真的没有想过,脱口而出,说完她自己也迷惑了,是啊,之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我以为你会更想去其他的地方看看,帝京这里……或许让你熟悉,但也有很多不愿多想的记忆不是么?如果能出去走走,大概换个心情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下段生活的开始。”忽然,长公主的表情变得有一丝不那么端庄的玩味,“还是帝京里有什么人绊住了你的心,所以走不出去了?” “公主你不要学徐君惟那样说话……”唐云羡酡红着脸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我会忍不住想拍你一掌的。 长公主笑得很是开心,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如果要走,也等到过几天吧,季夏节就是后天了,帝京也就只有上元节能和这天比个热闹,虽然我知道你一直人在帝京,可这种热闹一定不爱凑,大概是从来没去过吧?” 季夏节在八月最末一日,夏日结束,秋季将至,是祝祷丰收和享受最后好季候的节日,这天的帝京最热闹的就是御道连通的紫垣大街,直抵城南供奉的阖光塔,宫中会派出极为隆重的祝祷队伍,从皇宫走到阖光塔内,沿路也会发放吃食和财物。 这天的紫垣大街两侧也都挤满了商贩和行人,世家子弟公卿贵女和百姓家的男男女女一同出游,马匹和辕车不允许打扰皇家的队伍,人人都要摩肩接踵的步行,自然热闹非凡。 唐云羡当然知道季夏节,可她从来没去看过,也不感兴趣,她朝长公主点点头,”人多的地方我不爱去。“ “也是因为自己去没有什么意思。”长公主说道,“这次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清衡、君惟和穆玳,哦对了,还有时大人。”长公主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去看唐云羡脸颊掩饰不住的红晕,看到后才满意地继续说道,“所以可别错过了啊!” “和谁一起我都不想去。”唐云羡低声嘟哝着。 天黑之前,两个人还是一起乘车回到的枯荣观,唐云羡一进去就看见匹熟悉的高头大马,那匹马也看见了她,立刻撒开四蹄,逃之夭夭。 唐云羡的脸又热了起来。 “赢了,拿钱。” 穆玳心满意足的柔声从院子深处传了过来,唐云羡走过去一看,像被雷噼了一样呆住。 枯荣观清雅的花园,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槐树下摆起了一场宽榻,铺了藤编的地席,时平朝正在和穆玳、清衡还有徐君惟三个人玩骨牌。
第82页 显然穆玳不是第一次赢了,徐君惟垂头丧气,极不情愿地从袖口又拿出几枚铜钱;清衡还在看自己手上的牌,眉头紧锁认真极了,像是在研究自己又输在哪里;时平朝则还是那样有些落拓又开朗的笑,干干净净的眼眸听到声音,朝她看了过来。 长公主朝唐云羡一笑,转身走了。 “云羡你回来啦!”最先看到唐云羡的是时平朝,但动作最快的是徐君惟,她正要往前来,却被穆玳一把拽住腰带,不能再走一步,“走了走了!别打扰人家花前月下,烦不烦啊你。”穆玳说话总是带着一股气劲,又像撒娇,正眼都不肯看唐云羡,清衡倒是知趣地笑笑,丢下骨牌,一起和穆玳带走了恍然大悟后立刻表情猥琐的徐君惟。 真的很想把她们三个都打一遍啊……唐云羡嘆了口气。 “唐姑娘。”时平朝走了过来,“等了你好久,被她们抓住,说是考验人品要先看赌品……” 唐云羡做出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他,“行了我知道了,是不是钱都输光了?” “嗯……” “你本来就被罚俸几个月,哪有钱输给她们。”唐云羡嘆了口气。 时平朝笑容明净眉目舒朗,他并没有为自己的狼狈感到羞愧,反而笑得更加灿烂,“还是有一点的,至少肯定还够养……”他忽然住口是因为看到唐云羡眉毛怒扬,脸色绯红,是要打人的准备了,急忙收声,可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唐云羡是明白的。 唐云羡怕忍不住出手,还是把手背到身后,月亮还没升高,槐树上挂了好几个风灯,照亮了整个花园。 和唐云羡并肩沉默了许久,时平朝才打破他们默契的惬意,“白天下朝后没有来找你,唐姑娘不会觉得失落吧?” “不会,浑天监察院重建,时大人一定很忙。”唐云羡还是习惯这样叫他。 “其实我没有来不是因为公事。”时平朝顿了顿,“我是去拜祭了姑母。” 太后薨逝后,皇上以不敬先帝等罪名没有让她葬入皇陵,但毕竟她成为一朝皇后,还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另起一座陵寝,规模极小,平常也无人看守,甚至不比许多贵族世家的墓地规模。太后死后人人忌讳,陵寝也无有香火拜祭,想来一定很凄清荒芜。 唐云羡并没有太过惊讶,“嗯,你也算完成了心愿。” 八月末,晚间的风凉意愈浓,时平朝的声音低徊好听,柔缓经过耳际,风轻抚树叶的细腻也逊色一筹,“我知道,姑母算是你和其他玉烛寺后人的仇人,我也曾和她作对,忤逆过她,不喜她的铁腕,但如果不是她,我已经死在极北苦寒之地,如今早被野兽啃得一干二净了,她是我的恩人,别人恨她,我却不能。” “我明白。”唐云羡听了时平朝的话心中涩涩的,倒不是难过,而是觉得他的心底也有一些难以企及的往事,他们有时算是很相似的。 “所以季夏节的晚上,唐姑娘会来么?” “嗯?”唐云羡猝不及防一愣,“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很想和你一起看看不是什么阴谋的焰火。”时平朝又一次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请问时大人的阴谋能够得逞吗? a、得逞 b、做梦 第45章 “所以你就穿这一身么?” “不然呢?” 穆玳绕了唐云羡一圈, 最后满面嫌弃的在她面前站好, “你这身衣服说是去码头扛货我信,说是去和情郎相约, 不是你疯了就是你情郎疯了。” 唐云羡没有被穆玳的口无遮拦惹怒,看了看自己平常穿得衣服,虽然季夏节姑娘出门穿得都是最好的衣裙, 她的衣服自己看来都差不多,所以随便挑了一个, 却被穆玳这样排揎。 真的很差吗?她又看了几眼, 实在不能分辨。 “要不然就穿道袍好了。”清衡在一边说道, 她也觉得这身这身褐色的衣服太不适合今晚。 “穿小穆的裙子,她的裙子都很漂亮啊!”徐君惟也皱着眉头建议。 唐云羡想到穆玳那些轻薄软的衣裙,又想了想穿到自己身上的样子,用力摇了摇头。 “穿这件!”穆玳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已经准备好的裙装,直接丢了过来, 唐云羡抬手接住, 是一件灰青色的长裙, 很是简单清爽, 不繁复,但好看。 “你都准备好啦!”徐君惟总是非要说出别人不愿意说的话,“看来小穆你口不对心,对小唐的事格外上心啊!” “准备好?”穆玳冷冷一笑,“这破裙子哪里都有,枯荣观里的杂役穿得就是这种, 还用特别找么?” 唐云羡仔细去看裙子,布料很是细密,泛着羽毛一样的微光,绝不是穆玳说得那样随手捡来,她瞭然穆玳的脾气,微微一笑,“谢谢。” 穆玳则不想领情,“快去换,一会儿晚了进都进不去紫垣大街。” “小穆你穿得这样好看,可裙子太长啦,这样拖在地上,丝绢非得被人踩成抹布不可。”徐君惟看了眼穆玳的胭脂色长裙,有些担心地说。
第83页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穆玳一轩窈窕的细眉,笑了笑。 “为什么?”清衡问道,“不是说好了一起的么?” “我在微雨楼包了雅间,那里沿街最高,视野好,谁要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满身是汗黏煳煳的。”穆玳转身迈出门去。 “她这个脾气呀,最开始还愿意假装笑呵呵和我们说话,现在好脸色都没有,生气!”徐君惟虽然这样说,倒也不是真生气,反而嘆了口气,好像拿穆玳没有办法。 唐云羡却笑了,“这样不好么?证明她和我们一起时,开始做真正的自己了。” 月亮爬过远处的云梢,紫垣大街彻底被御林军封得严严实实,但这条路极为宽阔,两侧留下的距离也足够半个帝京的人蜂拥而至。 整条街都挂满了画着不同花草的竹灯,宫中的太监依次将灯点亮,每点燃一盏,人群就爆发出一震欢唿,最后整条紫垣大街亮比白昼,光芒的长龙仿佛从天空划过,无比接近地面,焰火从阖光塔的尽头开始点燃。 时平朝和唐云羡走在一起,他们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潮,最开始两个人还在靠近街心御林军封锁的边缘,能清楚得看到远处御道模煳一片的光海是正朝这边走来的祝祷之众,这些人代表的是皇上和宫中的妃嫔,以及其他皇亲贵胄和世家豪门,为国泰民安和风调雨顺走向阖光塔祈祷供奉。 这种人多的地方唐云羡并不怎么期待,可她听着徐君惟和清衡在不远处的对话,还有时平朝时而低头的絮语,也忽然觉得这样平静和热闹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 他们艰难的走了一段路,宫中出发的长队终于路过了。 塞满了街道的人群欢唿喧闹,沿着登塔的长长平缓台阶严阵以待的御林军阻隔着人潮人浪,皇帝差遣的鸿胪寺卿走在最前,本朝的规矩是由他以皇帝之名前来阖光塔为季夏节祝祷,逶迤在他身后的是后妃与皇亲国戚遣派的亲眷与宫人。 阖光塔灯在火的辉耀中金碧流光,唐云羡和时平朝早就被挤到后面,其他人也不见影子,隐约的能看清河流一样的长灯阵里衣香鬓影,时平朝看着几个宫女仪态端庄踩着台阶向塔门走去,他忽然想起唐云羡在潜入宫中那次也穿了宫女绣着银花的黛绿长裙,比眼前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更好看,可他也只敢想想,却不敢说。 “谢谢你,时平朝。” 唐云羡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时平朝不去细想这个道谢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塔顶金光飒沓投在她的眼底,照亮了他的倒影。 周围的人都是肩膀挨着肩膀往前挤,寻常百姓少见到皇家威仪,目光贪婪的逡巡在仪仗的华美之间惊嘆宫人们贵不可言的衣装。唐云羡被挤到快紧贴着时平朝,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迴避太亲密的接触,可时平朝却误会她要被挤倒,一只手很快绕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握,他便不想松开,又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唐云羡暴揍,而他进退维谷唐云羡窘迫不安的时候,不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哇!快看!前面那个宫女听说是宫中十大美人之一啊!果真名不虚传!” 人群骚动起来,尤其是一些男子听了这话更是卖力往前,唐云羡纵使功夫了得也不能此时轻功跃出,只能随波逐流,在汹涌的人海中失去了平衡。 徐!君!惟! 她怎么会听不出这声音是谁!这个混帐一定是故意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当真是君子小人日久见人心!想回头怒骂已是不可能,想就知道此刻这人脸上必定是得意忘形的深色,可她还是怒不可遏想要找到徐君惟在哪,但稍稍一动,唐云羡便跌入时平朝的怀中。 时平朝在那一瞬间被他从没有过的惶惑不安以及巨大幸福淹没,他下意识抬头,然而街道太亮,星光被衬的无比暗淡,他的头顶没有预兆的答案和命运的轨迹,只有巨大的无言的虚空,他怀里的温热显得更真实了,这一瞬间,他想看的不是星辰的指示——他是会在之后被唐云羡打到横尸当场还是终身致残,他想看到的已经在他的怀中。 “宫里真的有十大美人吗?”清衡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问身旁的徐君惟,“我没有听师父说过。” “当然没有了。”徐君惟压低声音,脸上得意的笑容快要比灯火还灿烂。 清衡没有看到时平朝和唐云羡,自然不知徐君惟的险恶用心,一脸茫然追问,“那你怎么信口胡说,这已经够乱了,你看到其他人了吗?我们约好了再晚一些和穆姑娘一起用膳的。” “没看到。”徐君惟笑着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时至今日,唐云羡也还没能明白自己内心眷恋时平朝的理由,她要是想,随时都可以把他和前面那些人推出去,但清衡会说她制造混乱伤害无辜百姓,徐君惟和穆玳会拿这件事一直笑她到死,而时平朝呢,他会怎么做,他怎么还不把自己后背上的手拿开,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怎么还一直往下,握住了她全是汗的掌心。 一直坐在微雨楼临街雅间俯视街道和人海的穆玳也看到了,她发现唐云羡竟然一动不动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子,差点摔下去,重新坐稳后,唐云羡还是没有推开时平朝,他们僵硬的在流动的人潮里,刺眼极了。
第84页 穆玳又看了看不远处踮着脚的徐君惟,茫然四处找人的清衡,噗嗤笑出了声。 她很久没有出声的笑过了。 奉旨出宫的长龙还在不急不慢地走在通向阖光塔的路上,时平朝和唐云羡已经被人潮挤到很靠近夹道两侧御林军列队的边缘,唐云羡深吸一口气,妄图以此缓和剧烈的心跳。 一声竹哨轻响,唐云羡焦灼不安的无力霎时化作僵直和震惊,她勐的推开时平朝,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步道上宫女们手捧鲜花和礼器徐徐缓缓步履聘婷,竹哨再响一声,唐云羡刚才流的汗都冷却在皮肤上,激起寒颤。 时平朝看着她咬紧牙齿的错愕与震惊里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一时竟没有被推开的失落只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唐云羡已然用尽全力在周围的抱怨声里推开人群,向前艰难挤追,“唐姑娘!”他大叫,“云羡!” 一直暗中观察的徐君惟也发现不对,清衡此时也听到了时平朝的叫声,穆玳早发现异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唐云羡发什么疯? 一声声竹哨仿佛在引着唐云羡向前,她记得这个声音,她怎么会忘?人群几乎被她推倒向两侧,有人怒骂,她的耳朵里却只有一声比一声清晰的迴荡。 终于,在塔前,一个正在歷阶而上的优雅背影让她停下脚步。 那个背影她很熟悉,纤细裊娜,如今这个背影穿着华美的宫装,朱红广袖迤逦,云髻轻侧金玉垂畔,每一步都轻缓柔软,可每一脚踏上一个台阶都像重重踩在唐云羡的心上。 “苏蕴!”她咬着牙,叫出那个她追寻了很久的名字。 宫人停下脚步,朝她回眸一笑。 苏蕴在灯火光瀑的塔下台阶上,笑容与当初她们在玉烛寺相识之时并无差别,她依旧美得耀眼夺目,即便流光璀璨也还是输她半分明艷逼人,她手持的雕金烛台上红烛烈烈,照得肤洁如雪,一截出袖皓腕莹润如玉,这样美的人在阑珊灯火之中微笑,只让唐云羡觉得寒冬正至,月光突寒,七年来的怨恨奔流心头,杀意必现。 苏蕴当然看见了她,她高高站在台阶之上,灿然的笑容并没有意外这突如其来的相逢,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仇怨就在这里等待,她们一定会在上元节在阖光塔重逢,而她笃定的笑好像在告诉唐云羡,这一刻她已经期待的太久了。唐云羡看她把弯起嘴角轻衔着的竹哨压回口中,想到那时在玉烛寺,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靠着自己做的竹哨以暗号联络,仿佛怀揣着天大的秘密,晚上偷偷到厨房觅食,也曾像过寻常生活的普通人家少女一样,把朋友看得格外重要。 而也是这竹哨,那天唐云羡记得自己被这声音出卖,禁军堵截她的退路,她只喝了苏蕴递给她的水便中了毒,再去找人时,只剩下了自己,而那一声声哨响引着禁军朝她匍匐的方向赶来。 “发生什么了?”清衡已然抢先一步追上唐云羡,艰难的在人群中拉住已经浑身僵硬的她,发觉了异样,“你怎么了?” 时平朝也已经抵达唐云羡身边,徐君惟被人踩掉了鞋,格外狼狈的挤到他们身边,穆玳在高处给她吹了口哨,引着他们一同找到了像突然发疯似的唐云羡。 可她眼中只有隔着人山人海灯火辉煌的苏蕴。 苏蕴转过身,继续歷阶而上,裊娜的背影消失在阖光塔的正门中。 唐云羡浑身的力气都仿佛一瞬间被她的消失卸去,虚脱一般,额头的汗湿又冰又凉。 “我找到她了。”她对清衡,对时平朝,对徐君惟,更像对自己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抵达故事的转折点,感受平静后的风暴吧! 第46章 微雨楼上, 月已斜去, 祝祷的队伍已经返回宫中,撤去禁严的紫垣大街又回到人山人海的百姓手中, 从高处往下看,斑斓的绚丽龙游蛇走,像是要夺走头顶上银河的光辉。 唐云羡一行人都已经从人潮中脱身, 她们坐在穆玳包下的雅间里沉默着喝茶和酒,菜一口没动都已经凉透, 谁的表情也不好看。 “你们都想问我苏蕴的事, 但谁也不敢先开口。”唐云羡看了一圈后笑了笑, 嵴背上的冷汗早已经干了,她冷静下来后倒是所有人里最平静的那个。 这时候总是徐君惟会第一个开口,她就是忍不住,“你让我去大理寺查过苏蕴的下场,她背叛了你, 是真的么?” 她说得这样直接, 清衡忍不住拉了拉徐君惟的袖口。 “是, 但在她背叛我之前的事, 你们大概也想知道。”唐云羡没有因为徐君惟的直白而生气。 “你原来还有这么多事瞒着我们。”穆玳低声笑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 离唐云羡最近的时平朝却一直没有开口,他静静看着唐云羡的目光比说了多少安慰的话都更让人安心。 “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唐云羡的手乖乖缩在桌子下,像是学堂里走神被先生点到名的孩子, 说起了真的孩子时候的往事。 地宫阴冷的寒意像蛇,十二月时毒性最烈。 听说外面的冬天更冷,半个月下了五六场大雪,南城找到了千余冻殭尸体,白得发蓝的尸体被运出城丢弃,即便如此,路过这些来不及掩埋的尸山的还有无数想要挤进城的饥民。
第85页 如果唐云羡此时没有遇到凌慕云,她大概也是这些尸体之一,但她这样不幸的人有时也会偶尔受到命运的垂青,比如被凌慕云带回玉烛寺,比如遇见苏蕴。 至少当时如此。 刚到玉烛寺的一年,唐云羡觉得这里一切都格外舒适美好,不用餐风露宿,也无须挨饿受冻,跟随凌慕云学习功夫尽管严格,但都比不过自生自灭时的残酷,她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但她也渐渐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玉烛寺地宫到了夜里,总能听见哭声。 细细的呜咽,突如其来的惊叫,哀低的悲吟,都是小孩子发出的声音。 每天晚上隔着厚厚的墙壁,唐云羡也能听见仿佛在承受巨大折磨的沙哑绝望。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凌慕云对待自己那样随性温和。 玉烛寺的规矩是一个人只收一个徒弟,但如何对待徒弟怎样来教那就是师父自己的事了,有些残忍的玉烛寺人要是不满意这个弟子,想办法折磨死再换一个也不是没有的情况,更何况绝大多数女孩都是被迫抓来此处,唐云羡是个例外。 苏蕴也是。 唐云羡虽然是玉烛寺卿的徒弟,但作为玉烛寺的晚辈学徒,她不能特例,必须到公厨用餐,这里每天只供应两次简陋的餐食,如果谁被师父罚了错过时间便吃不到,要挨饿到第二天才行。所以女孩们都会趁着分发的僕役不注意投些吃的带走,比如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眉眼英气个子高高瘦瘦的女孩,已经往衣襟里塞了至少七八个馒头,就算是养活全家老小也够了,唐云羡默不作声把汤喝得一口不剩,她从来不会告密。 忽然一阵喧譁,正往外走的唐云羡停住脚步。 又打起来了。 她嘆了口气。 上次一群女孩因为最后剩下的菜不够分大打出手,事后严惩,凌慕云问她当时在场怎么不管,唐云羡一脸茫然回问:“我为什么要管?”她是真的不明白,但凌慕云却冷下脸来,第一次训斥了她,“你是谁?你是将来的玉烛寺卿,这里的所有事都和你有关,这次你一起受罚!” 唐云羡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暴揍,玉烛寺的惩罚总是简单粗暴,这次她长记性了,第一时间分开所有的人走到前面,一个姑娘已经躺在了地上。 打人的姑娘振振有词,说被打的那个是个告密的混帐,她还要动手,唐云羡用了最简单的办法制止:照着她的后腰抬腿踹上一脚。 那人叫着滚到一边,唐云羡也没去扶倒在地上挨打的那个人,可许多人认出唐云羡是凌慕云的徒弟,她们不敢靠前,三三两两的散开,唐云羡少在人前说话,一时也有些窘迫,反正她管了,师父再说她也不占理,于是掉头就走。 这时,地上的那个女孩动了。 她像是一阵疾风略过唐云羡,直往打她那人身上扑去,唐云羡虽然只习武一年,但天资高又有名师点拨,出手比学了三五年的女孩还要快准狠,扭身便抱住突然袭击的女孩的腰,硬是把她拖住,两人双双砸到地上。 这一砸天旋地转,唐云羡半天才喘上气,睁开眼一看,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幸好自己刚刚出手,被她抱住的女孩手里握着一个削尖的竹筷,要是得手,只怕这里就要多一具尸体了。 来玉烛寺一年,唐云羡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孩,却绝对没见过这样好勇斗狠睚眦必报的,女孩这时也从她身下爬了出来。 奇怪,报復心这么强的人却又一双温柔圆润的眼睛,微垂的眼尾仿佛一直翘着笑,她看唐云羡时也确实笑了。 “苏蕴,又是你。” 有女孩在一旁嘟囔。 她们被一起带走受罚,凌慕云不在,没人敢越权去管玉烛寺卿的徒弟,但剩下两个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叫苏蕴的女孩被打后奄奄一息,她快要死了,动都不能动一下,作为报復,那根削尖了的竹筷被行刑的惩罚人插穿她小小的手掌,苏蕴的师父也不在,没人领走她,她就一个人在血泊里躺着,一动不动,唐云羡离开时什么样,半夜偷偷回来看时还是什么样,一个手指都没挪过。 一不做二不休,她把苏蕴带回自己的房间,又从凌慕云的屋里偷来了伤药和绷带,全都处理完毕,苏蕴已经在唐云羡不知轻重的治伤手法下疼得从昏迷中醒过来,苍白的额头冷汗淋漓,那双像是永远含笑的眼睛黑白分明,静静地望着唐云羡,在苏蕴狠戾扑出去那个瞬间,她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吗?唐云羡没有这样好奇过一个人。 “你不说话是因为觉得我做错了吗?”苏蕴先开口了,她靠在墙上歪歪斜斜,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喘,可她对唐云羡并没有敌意,眼前这个女孩和白天时那个仿佛是两个人。 “你为什么要反扑那么一下?”唐云羡还是好奇。 “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她该死。”苏蕴笑了笑,本来就垂着的眼角像被笑意压弯。 “她做了什么该死的事?”唐云羡又问。 “她仗着自己武功好资歷老,逼着其他女孩晚上教出偷藏的馒头。” “也逼你交了?” “我?”苏蕴笑得虚弱却灿烂,“她还不敢。” “你武功不够好,打不过她,下次不要出头了。”唐云羡想了想,也只能这样说。
第86页 苏蕴摇摇头,“我们这些女孩子比惨都比不过来,她却想压别人一头横行霸道,这样的人活着让我噁心。” “地宫里让人噁心的人很多,你杀不完的。”唐云羡淡淡总结这一年的心得,扶着愣住的苏蕴躺好,“你睡一觉,伤这么重可能会死,你睡前可以跟我说有什么想留下的话,如果醒过来大概不会有事,如果没有,我会帮你把遗言带给你想託付的人。” 苏蕴笑了笑,“没有。” 唐云羡点点头。 死这个字在她们两个人口中都轻飘飘的,好像生命本来就是没有重量,更不重要。 苏蕴的命似乎很大,她没有死,昏睡了两三天,醒来后把唐云羡留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唐云羡这时还什么都不知道,她正在给刚刚返回地宫的凌慕云包扎胳膊上一条比米虫长不了多少的伤口,药粉刚洒上去,她的师父差点一蹦三尺高,龇牙咧嘴,实在难看,“疼!你小心点,这么大条口子呢……” 唐云羡早就了解了自己这位恩师小题大做的毛病,一言不发,勒住白布一圈圈绕过去,每碰回伤口凌慕云都要惊叫唿痛,简直烦不胜烦。 “小小年纪,手劲儿这么大,不懂尊师重道也就算了,怜香惜玉都不懂吗?”凌慕云咝气说道。 “师父,你是裁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伤口吗?”唐云羡耳朵疼,索性提了个问题,谁知话音刚落凌慕云就狠狠拍了她的头,“你师父我亲自去对付的那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否则能伤到我吗?” 唐云羡又不太想聊天了。 总算包好了伤口,唐云羡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凌慕云忽然问她,“你救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苏什么来着?” 唐云羡没想到师父刚回来就知道了,但她也没想隐瞒,于是说道:“苏蕴。” “嗯,她师父我知道,她资质不错,可是没想到脾气这样经不起磨鍊,但比你强,你就是太没脾气,就算有,也憋着不说,发不出来的脾气就不算脾气。”凌慕云没了刚才一惊一乍的样子倒还算像个正经师父,“你们是朋友了吗?” 唐云羡想了想,说道:“她死不了再说吧。” “我的伤药都是御赐的,要是连个挨打受伤的小姑娘都救不活才奇了怪了!”凌慕云再一次觉得自己被徒弟侮辱了,她拍了拍唐云羡的头,像打发不爱理自己的小猫,“去吧,要是交了新朋友,可不能总冷着张脸看人啊……” 唐云羡一路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看到的是正疯狂吞咽食物的背影,苏蕴听到声音回头朝她笑笑,含煳说道:“我没有死。” 唐云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 她和苏蕴成为朋友在玉烛寺的地宫里是不能言说的秘密,凌慕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她不能给师父添无谓的麻烦,玉烛寺的小囚徒们并不允许和其他人同龄人交谈,这难不倒苏蕴,她从竹扫帚上剁了两个枝杈,削成竹哨,一支自己留着,一支送给了唐云羡。 “还能这样?”唐云羡第一次知道扫帚的妙用,十分惊奇。 “我小时候在宫里长大,那些跟侍卫厮混的宫女就是这么联络的情郎的。”苏蕴把竹哨吹出不同的响声,“这个是长音,这个是短音。” 唐云羡听完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迷惑,“但是地宫里不会有鸟叫。” “又不是要你大白天当着人吹。”苏蕴笑着敲了下唐云羡的头,“晚上我们如果熘出来见面,黑漆漆的,你吹一声我就知道你靠近了。” 唐云羡是无趣的人,苏蕴却心思百转,的脾气其实很好,并不总是那样兇狠,甚至从不对人冷言冷语,笑起来的时候和唐云羡淡着一张脸的时候一样多。唐云羡不擅长和人相处,偏偏苏蕴最擅长这个,阴寒的地宫有她在就像吹进了春风,没有草绿没有花开也一样熏暖明媚。 可是苏蕴还是常常和人发生争执,唐云羡不明白脾气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总想与人争个一二,苏蕴仿佛能看懂她的心思,在挨罚后捂着伤口笑着说道:“我确实不是因为生气要和她们打架,云羡,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太猖狂,好像别人的命都不值钱,她们要这样想,我就想让她们试试自己的命被人轻贱的感觉。和你一起玩是我在地宫里最开心的事,惩罚她们嘛,只能排第二啦!”她说得轻轻飘飘,完全不像挨罚后的轻松语气。 苏蕴的兵器是是短刃,小臂长短的攒刺匕首开了薄薄的刃,笔直的刀身和柄一样长,这与其他匕首都不一样,但也更灵活自如,苏蕴的武功不在唐云羡之下,只是唐云羡练得掌法讲究内功,苏蕴以招式制胜,她们二人平常比试要么是唐云羡以内劲制胜,要么是苏蕴胜一招之击。 有这样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云羡更觉得玉烛寺是她人生最大的幸事。 这件幸事在她十三岁时变成了噩梦。 凌慕云重伤返回的那天唐云羡刚刚整理了她的书房,门推开时她以为又是和平常一样的相见,但她回头一惊,看到的是胸口血流如注的凌慕云栽倒在地。 “红烛令……传入宫中,快……是宫变……”凌慕云稳住内息却无法止住流血,唐云羡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和师父一起变凉。
第87页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烛寺卿,你比为师幸运,你自由了,可以不必活在忠诚和良心折磨的夹缝里,不知道今夜过后,像你一样能活下来的女孩还有多少,云羡,保护她们,做一个玉烛寺卿真正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不忠不善,苟且偷生枉为人……” 凌慕云说完笑了,懊丧和悲哀第一次占据这双好看的眼睛,“其实,铜钱朝上那面是国泰民啊……”她轻轻摇头,最后的气力化作喟嘆,“快逃吧……”拂过唐云羡脸颊的颤抖手掌留下一片刺眼的红后,垂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凌慕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唐云羡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靠在她怀中的躯体彻底失去了唿吸,毫无预兆的变故让她陷入从未有过的惊慌,但她还是按照师父的遗言将红烛令写下传递出去。 火烟出现在地宫,大部分的玉烛寺人都已然派遣出去,地宫里剩下的都是还未出师的女孩。 “出了什么事?” 苏蕴闯进唐云羡的房间,她也笑不出来了,谁都知道大难临头,可当看见唐云羡在凌慕云的尸体前落泪时,她才明白这场灾厄之大比想像来得更无可阻挡。 她们对视一眼,唐云羡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被苏蕴一把从地上揪起来,“先跑再说!” 火势四起,红光吞吐着求救和喊叫,刀兵之声不绝于耳,禁军放火后拦住要道,过则杀之,唐云羡和苏蕴想从密道逃脱,却发现密道口也塞满了正准备点火的干柴,苏蕴拉着唐云羡往回跑,却被唐云羡反身拽住,“这里离后厨近,拿水来把柴泼湿,点不着可以拖延时间,回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苏蕴点点头。两个人一人提着两桶水淋湿堵路的干柴,外面的禁军发现柴火无法点燃,干脆攻入,她们二人的身手在玉烛寺也算顶尖,披荆斩棘一路地上已都是禁军的尸体,可湿了的干柴还是能熏出浓烟,渐渐谁也喘不上气,她们突出重围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唐云羡时隔七年第一次重新见到月光。 夜色沉郁,冷月凄迷,她们的自由在生命面前并不太重要,夺路狂奔的两个人从密道的血路逃出,两人都受了伤,向北一路来到帝京的绵绵翠山之间,这里寂静无声,和方才如同两个世界。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只得躲避此处餐风露宿,找一处巨石遮挡夏末初秋已经开始微凉的晚风。 唐云羡噼断竹子再用苏蕴的匕首短剑削平成竹筒,打来清冽的溪水,“喝一点。” 苏蕴一直靠着石头抱膝而坐一动不动,她好像变了个人,整张脸在浓郁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她接过水只舔了舔,又摇了摇头,“我喝不下。” 唐云羡把自己的水一饮而尽,她又想起了师父,方才搏命的危急关头什么也感觉不到,但这里太静了,静的悲伤涌上心头都没有其他的声音来打扰。 天翻地覆的速度太快,两个人都在巨大的震撼面前败下了阵,悽惶的天地间再也没有她们可以栖身的地方了。 “云羡,你甘心么?” 许久,低着头的苏蕴终于开了口,但她这样一句,唐云羡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认识多年的爱笑的朋友。 “你如果心里难过,就对我说,虽然我也难过,但这里太安静了……”唐云羡不会安慰人,在地宫里,她一直都是被苏蕴安慰的那个。 “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苏蕴终于抬起了头。 唐云羡愣住了。 这张总是带笑的脸原来不笑是这个样子的,不但不笑,怒火像在黑暗的瞳仁里烧滚,烫得唐云羡微微一震,让她害怕的还有这句话里肃杀的意味。 “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是为什么活着。”苏蕴看向了唐云羡,“但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成全别人才喘得这口气。” “我们当然不是。”唐云羡抓住苏蕴沾血的袖口,“我们自由了。” 苏蕴摇摇头,“我不想要自由。”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那些……让我们尝到今天这样命运被迫翻覆滋味的人,也尝尝同样的感觉。”苏蕴的语气并不是很强烈,她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可字字句句听来都胆寒心颤,唐云羡愣了愣,“你要为玉烛寺復仇的话,那些被玉烛寺杀了的人又找谁復仇?谁又会找你来復仇?你的性命比这些事都重要,别去把丢掉的枷锁再自己戴上。” 苏蕴微微一怔,唐云羡的话也让她意外了,“你总是这样,看起来平平静静,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想过了,有了答案也不说出来,连自己的朋友也不说。”她忽然笑了,又和从前一样,但和笑意一同搅浑在眼里的还有悲伤,“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屈辱的活着对我来说,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已经走到旧日子的尽头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另一段开始……”唐云羡忽然想起师父在七年前走进地宫前对她说的话,轻声说了出来,“不要回头……”
第88页 唐云羡的眼泪还没滴下脸颊就被苏蕴拂去,“尽头?这世间到处都是你我的尽头,但活在我们之上的人,他们的无穷无尽是靠我们的匍匐苟且啊……”苏蕴的眼里也有了泪,她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我们两个人想走的路,就算是回头路也是一条坦途,你不信吗?那我们就一起证明啊!” 唐云羡隔着眼泪去看自己的朋友,苏蕴模煳得陌生,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头的。” 苏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笑还留在脸上,可眼睛里却没有了笑意,她好像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确认了一次又一次,最终知道这不是玩笑,“我们就要走不同的路了么?就要分开啦?我是不是又能把这笔帐算在那些人的头上?” “我们还是朋友。”唐云羡急忙说,“永远都是。” “但是那种不会在一起去做一件事的朋友了。” 唐云羡低头,“嗯……” 苏蕴每一次微笑扯动嘴角都让唐云羡难过。 她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是想最后的努力将固执的朋友拉回到自己身边,还是用这种方式告别,可她们最终谁也没有说话。 苏蕴擦掉眼泪,笑了笑,“你这个脾气,将来的路又好走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唐云羡说得是实话,“哪条路都好,但不能是回头路。” 萤火虫并不知道今日的血腥杀戮和凄风苦雨,缓慢地飞过她们之间,苏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含笑的脸,“等今晚过了再离开吧,这里暂时安全,我们的伤都需要处理一下。” 唐云羡还在落泪,她用力一抹脸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这样并不能让她的愧疚变轻,可也不能让她走向她不想拥有的生活。 她们重新坐下,靠着石头谁也不说话,沉默的星宇笼罩下来,到处都是黑暗的乱影,她们不敢点火,冷了也只是挨着睡,唐云羡渴了想再去打水,苏蕴拉住了她,“喝我的吧。”她说。 唐云羡点点头,接过竹筒一饮而尽。 夜晚,唐云羡睡不着,她背对着苏蕴,睁着眼睛,身后一阵窸窣。 苏蕴的头抵住了自己的背,她低低地啜泣,尽管知道唐云羡没有睡,可还像是怕打扰到不存在的安眠。苏蕴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十指揪紧唐云羡后背的衣衫,捏出了摩擦的响声,眼泪浸湿后背,夜风拂过一片冰凉。 唐云羡觉得眼皮变得很沉,痛苦带来的睏倦像大火烧来,无从躲藏。 她再次睁开眼是被踏地的纷乱马蹄声吵醒,唐云羡勐地坐起却摔回到石头上,眼前一片乱糟糟的白光,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是禁军找来了,她伸手去拽身边的苏蕴,可摸到的是一片荒芜的草地。 她愣住了。 马蹄越来越近,震动就从身下的泥土里急切地往上返,唐云羡支撑着站起身,口中又是一股腥气翻涌,再一口血吐了自己一身。 她意识到自己中毒时仍然不敢相信,她四周空空荡荡,仿佛前一秒苏蕴还抵着她后背哭泣,可现在后背凉凉的,四面八方都是黑夜和敌人。 竹哨清脆干净的响声和夜风一起飘来,那是绵长的低徊,从前偷偷在玉烛寺玩耍时这一声的意思是:在这里。 唐云羡明白了,她从今往后没有朋友了。 她忍住所有的眼泪和绝望,朝山下迈开酸软的腿,尽全力在她选的路上奔跑。 作者有话要说:  超长的回忆~ 第47章 夏末一过, 寒舍的生意大不如前。 褪去潮湿溽热的帝京连着十天都没一滴雨降下, 阳光盛气凌人日復一日,最贪玩的小孩也都躲回家里, 尤其在这样曝晒的午后,寒舍一楼零散坐着三四个客人,说书唱曲这样的节目统统没有, 二楼雅间只坐着唐云羡一人。 曝晒的午后,上风湖也难觅游船, 雅间窗外钩挂的木槽里水都干了, 方才还滴水的小叶葵被晒得卷捲曲曲, 皱得像是年华突逝的红颜,其实她也没来多久,沏着的茶还冒着热气。 唐云羡对面摆好了只比酒盅大一圈的茶盏,座位空着,杜鹃见到她来原本是很开心的, 可擅长察言观色的茶婢在打招唿前就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沉静的表情里没有分毫的放松和惬意, 她也不多说话, 乖乖站在门外,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上来。 杜鹃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女人,那女人朝她微微一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颊发热。 女人穿着华贵,纤秾的手臂从檀粉色的宽袖口伸出,衣料像流溢的霞光从脂润的莹白肌肤上拂过, 女人将一枚圆滚的马蹄银放进杜鹃手里,杜鹃吓傻了,连谢谢都不知要怎么说出口,那只手臂又挥了挥,让她离开。 竹帘掀起,幽微的香气先一步入内。 “我请你喝茶自己却来晚,都怪宫禁甚严,好在我有贵妃的腰牌,虽然不如长公主的那个好用,但出入自如也不难。”苏蕴在唐云羡对面的空位上坐下,笑得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唐云羡不回答,兀自看着她倒茶,眼神冷得炽热的骄阳都直往屋外退。 苏蕴喝了口茶,又是一笑,“你品味越来越差了,反正也是我付帐,这种便宜的青叶茶怎么入口?”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自己冷着脸的老朋友,“要是你自己订座位,一定是在下面闹哄哄的一楼找个人少的角落座位,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又想和人一起,又怕和人一起,犹犹豫豫的好没意思。”
第89页 “大费周章往我住的地方射一箭通知我见面,就是为了说这些么?”唐云羡眉毛都不抬。 “叙旧啊,不说这些说什么?”苏蕴眨眨眼,“不然呢?你想听我旧事重提?想问问我当年是怎样想的?这些年又做了什么?这次风波和我有几成关系?” 她一口气把唐云羡想知道的话全说了出来,说完又妩媚的笑笑,“这些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你知道当年我是怎样想的也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和你不一样,我对无法影响事实的因果都不太在意,既来之则安之嘛。” “贵妃一个人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从始至终都是你在帮她。”唐云羡没被苏蕴不合时宜的轻松激怒,淡淡地说,“我第一次进宫时,跟踪我的人是不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别人一定被你发现了。” “现在你们失败了。” 苏蕴伸出匀称修长的食指摇了摇,“可别套我的话,你什么也问不出来,小的时候也不看看我们一起玩的时候谁说了算。” “你陷害我,背叛我,我可以不再计较,但今后别再惹是生非。”唐云羡说道。 苏蕴举杯的手刚到弯起的唇边就顿住了,她抿了口茶,慢慢放下茶盏,嘴角的笑容像窗外的小叶葵那样衰萎下去,“背叛?阿羡你和我背叛?明明是你背叛我在先,和你的难过相比,我的绝望是不是就不值一提了?” “原来你觉得和你走不同的路就是背叛,那我无话可说。”唐云羡朝窗外看去,湛蓝的湖水像天空晒化后滴下了的一角瘫软,没有船,也没有生气。 她们之间本来就遥远的距离如今又被沉默占据后撕扯,许久两个人都没说话。 “你如今有了心上人,别的倒没学会,臭男人装无辜那一套还真是有模有样,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苏蕴也朝唐云羡看的方向看去,她眉梢眼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可眼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我其实从没想让你死。” 唐云羡一愣,看向苏蕴线条妩媚的侧脸。 “我并不想让你死,那个时候禁军抓到人都是先带回审讯,我觉得以你的身手想脱身倒不难,我想让他们抓住你,你就能清醒的明白眼前是什么样的世道,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微贱,如果你被抓住,我一定会去救你,这样你就会认同我的想法,到了今天,你我也不会比形同陌路还不如。” 苏蕴顿了顿,又说道:“那个时候,你死了我就是一个人,所以我怎么会是想害死你呢?我其实还是想和你走上同一条路的。” “你并没有你说得那样了解我。” “不是我不了解你,是你变了。” 唐云羡觉得这个曾经的朋友曾经让自己那么迷惑和痛苦,但如今她说出这些来,自己反而比她还云淡风轻,她们没人能回到过去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纠缠这些过去的事不放,难道说请了,发生过的事就仿佛不存在了吗? 唐云羡看着苏蕴,苏蕴也看着她,这是她们相识以来最长最沉默的一次对视,午后的阳光炽热的咄咄逼人,可唐云羡却觉得心里冰凉得像干涸后的深井,往里扔进去一颗石子,许久后只能听见哒哒的空洞回声。 苏蕴没有再笑,“阿羡,看你有了新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总是忍不住去想,假如当初大家是一起在玉烛寺认识的,你还会不会选我当朋友?” 她没有等唐云羡回答这个问题就站起身,像一只羽毛鲜亮的傲立水鸟,微微扬起下颚,方才话语里的温存与涩然消失无踪,“不管你变没变,变得怎样,我都还是当年的我,再不会有人践踏我的命运了,但你要是还打算拦我,那我就踩在你的身上,继续走下去。”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杜鹃掀起竹帘小心翼翼问道:“唐姑娘,还添水么?” 唐云羡摇摇头,站了起来。 寒舍的侧门离湖边近,是凉快一些的路,她刚一出门就看见屋檐下的时平朝。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唐云羡在他笑出来前就走了过去。 “你不是和那三个人一起出来,怎么会一个人来喝茶,”时平朝笑笑,“我想,你大概会去见曾经的老朋友一面,你们大概有很多话说,虽然担心你的安危,但劝了你也不会听,我就偷偷跟来了。” 唐云羡看了眼他雪灰色衣袍下摆沾着的小叶葵晒萎了的花叶,又看了看时平朝额角晒出的汗珠,“担心就担心,偷听什么。”她比侷促的时平朝要坦然的多,“你要是想听和我说一声,我让你躲在旁边的屋子随便听,省得挨晒。” 她忽然的一笑,时平朝差点站不稳,他也只好坦率地说道:“其实听不太清,你们两个说话声音都很轻,不像吵架。就听见了心上人啊什么的。” 这回还唐云羡站不稳了,她冷冷瞪向时平朝一眼就往前走,时平朝去拽回他那早就躲几丈外的那匹不知好歹的马,快步回到唐云羡身边。 唐云羡没有因为时平朝的偷听生气,毕竟她偷听过时平朝那次要更刺激,但这件事她是死都不会开口讲的,时平朝跟在她身边走,说着上次她和穆玳吵架真的吓到了秦问,于是他也自然而然以为这次会是女孩子之间的激烈交锋,然而那样平淡的语气,甚至没有怨恨,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第90页 “是的,我和她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唐云羡淡淡说道。 “你如果难过,可以和我说。” “也没有想像的那么难过。”唐云羡实话实说。 “是因为你现在不算孤单一个人了么?”时平朝善解人意的笑笑,“人内心丰富的时候,就不太容易被往事侵扰。” 唐云羡看了看他,“你这样说话的语气真像是过来人在教训我。”她这样说,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纤长的淡眉不动声色的微弯着,阳光斜着闯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的距离,时平朝笑得比阳光还要夺目几分,“这些话我知道我不说你也明白,但还是想说,可能这就是心上人该做的事吧。” “你要是再提这三个字……”唐云羡站住了,可时平朝没有躲开也没有害怕,他只是笑,不是那种温柔平淡的笑,而是好像阳光照进了他心底的愉快将这笑容折射出来。 她看他的眼睛,忽然想到七年前那一夜和那一箭,这个疑问她存在心里很久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七年前你……” 马嘶打断唐云羡酝酿了许久的话,紧接着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这谁的马啊!有没有人管啦!” 唐云羡侧身一看,叫嚷的是个在路边卖荷花和莲蓬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眼睛都气得圆了,掐着腰看向他们。仔细一看,原来时平朝的马因为他们两个站下说话,啃起小姑娘摊子上的莲蓬来,一眨眼就啃了七八个,这会儿嘴还在动弹。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赔给你,姑娘看需要多少?”时平朝这时候拽缰绳已经晚了,他满怀歉意准备付帐,刚刚背对着路边一直和唐云羡说话,他脸上像被春风拂过的竹叶,笑还没淡,这样温雅的脸又低声道歉,小姑娘的脸一瞬间就比篮子里滴水的荷花还红了,嗫喏着说了个数,时平朝拿银子付帐十分痛快,回头朝唐云羡一笑,玉一样温润的脸上全是凡俗的喜悦。 唐云羡心头一动,也报以微笑。 小姑娘看时平朝是跟着一个那样般配的姑娘出来,不由得愣了愣,多看了唐云羡两眼,唐云羡正在笑着,小姑娘只觉得篮子里刚摘得荷花都没有这个笑容来得清蕙宜人。时平朝赔了很多银子,够他的马吃光所有的莲蓬了,小姑娘想了想,把装满荷花的篮子递到时平朝面前,“银子太多了,拿着这个,送旁边的姐姐吧。” 说完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了。 可是时平朝没有送给唐云羡,他拎着篮子,和唐云羡两个人一直默默走到枯荣观门前,这里的树荫从墙内葳蕤至外,浓绿阴影里躲避烈日的麻雀惊慌地跳开为两个忽然闯入的人腾开了阴凉,荷花清甜的淡香像被烈日化开在四周,将两人围拢,唐云羡觉得时平朝一定有话要说才在这里停下,她就等着,可他只是忽然的靠近,低下了头。 “我以后不叫你唐姑娘了,云羡。” 他吻上来,唐云羡没有躲开,也没有打人。 “救命啊!” 枯荣观里的尖叫在时平朝离唐云羡还有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时响起,唐云羡一惊,连门都来不及走,提气运功越过高墙,时平朝的马绕到时平朝面前看着主人脸上原本呆滞的表情变成一抹笑意,晃了晃一半鬃毛烧掉还没重新长齐全的尾巴。 第48章 “这里是公主清修的地方, 你们把这里当什么了?”唐云羡觉得有股气在撞她的天灵盖, 每撞一下,她就越想抬起胳膊给眼前的几个人一人一掌。 “就是当成……公主清修的地方了呗……”徐君惟一脸茫然, 刚刚就是她叫的救命。 徐君惟叫救命的原因是穆玳,穆玳见她因为秋干气燥嘴角破皮,非要给她摸自己制的膏药, 那膏药一碰上患处神奇极了,破皮的地方一炷香的时间便毫无痕迹的癒合, 可唯独疼得人牙根都跟着直跳, 她忍不住才叫出了声。 穆玳盯着自己指甲看, 虽然嘴角得意的笑出卖了她的好心情,但她还是假装得事不关己。 清衡嘆了口气,她没有办法,这三个人她拿谁都没有办法,又不能看她们真的打起来, 想想也是好笑, 她边摇着头边笑出来。 唐云羡忽然想起苏蕴的话, 如果她们所有人还在玉烛寺, 这些人也许一个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但命运不是那枚凌慕云抛出去的铜钱,什么都已经不在任何人的股掌之间,一片还没发黄就迫不及待离开树梢的槐叶飘落,是的,树叶从根来从梢落, 春荣秋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蓬勃生长时,每一片树叶都有不同的境遇,一样也不一样。 “你这样就被气傻了,以后可怎么办?”穆玳走到呆愣住的唐云羡面前,伸手晃了晃。 唐云羡回过神,“以后?”她忽然意识到她们是朋友了,以后可能真的要天天挨上几顿气,这样的念头却让她担心不起来生气不起来,反而有种淡淡的雀跃,那是很微弱的期盼,一点点替代了从寒捨出来时的迷茫和惆怅。 “难道你这么快就要嫁给时大人离开我们了吗!”徐君惟一惊。 唐云羡看向穆玳,“你有让她整张嘴烂掉的药吗?” “有,你还可以选烂后的颜色。”穆玳眼睛亮了。
第91页 “都行,让她闭嘴。”唐云羡咬着牙说道。 清衡笑出了声,徐君惟抱怨说清衡也变得铁石心肠了,不过即使这样,她还是要邀请大家一起出去。 “你要去哪?”唐云羡问。 徐君惟拿出份盖了太府寺印的文书递给唐云羡,“又到秋天了,太府寺核对漕税的时候出了岔子,寺卿大人想我去看看,查帐嘛,好几种查法,轰轰烈烈一般除了逼人狗急跳墙,什么都查不到,还有个偷偷摸摸的查法,比较适合事半功倍,剩下的一半时间,我们当游山玩水也未尝不可。” “长汀镇?我记得是在青越城到帝京之间,是个不小的镇子。”穆玳也凑过来看文书上的字,“整个镇子都是靠帝青渠的漕运起势,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帝青渠是帝京和青越城之间开凿的河渠,原本两城只通车马,虽然平原良田沃野千里,但互通往来还是多有不便,自从帝青渠通成后,两侧本是务农为主的村落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市镇,虽然繁华谈不上,可也丰沛殷实,沿岸坦途尽平川,绿野之盛田园之乐,都是往来船只上看得到的夹岸之景。 四个人里除了徐君惟,其实谁也没出过帝京,她这样一说,连最骄矜不可一世的穆玳都有些动心,“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但可别坐个破船颠来颠去,别说享受,怕是要死在半路上。” 她这样说,已经是表明想去了,清衡满脸期待点点头,三个人就这样一起看向了唐云羡。 “我要留在帝京看着贵妃和苏蕴的动向。”唐云羡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总怕危险就在稍微松懈的关口从天而降。 她们还不知道唐云羡去见了苏蕴,是唐云羡故意隐瞒,她不想给人平添担忧,毕竟九月是个值得松弛下来享受的好时令。 “我会替你盯着。” 长公主从花园斗拱窄门笑着走进来,“云羡,你是最该放松的人了,帝京这里我会替你注意,一有消息就飞鸽传书,你和她们一起去吧。” “公主,苏蕴很危险,无事还好,若是有事,你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唐云羡还是不放心,她总觉得今天的见面似乎像是某种意象,虽然苏蕴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她已经把一切摊开得清清楚楚,如今她们是敌人了。 “不会的,这个时候她们再怎么狼子野心也不会横生枝节,更何况你们也确实该少在帝京露露面,出去走走也是好事。”长公主说道。 “我看你想留在帝京,是为了别的什么人吧?”徐君惟阴阳怪气,恨不得所有促狭的表情在这一句话里都挤出在脸上。 “肯定是啊,这还用说么?”穆玳只在嘲讽唐云羡时会附和徐君惟,“情渐浓时,自然要朝朝暮暮在眼前了,我们多碍事啊,走了给人家腾出个卿卿我我的地方,省得碍眼。” 唐云羡一口气顶上来,只想把她们抓住一人暴揍一顿,偏偏徐君惟越是看唐云羡生气就越是开心,不顾清衡眼神一个劲儿的警示,没完没了,“可惜浑天监察院重建,时大人忙得走不开,否则带上他也不是不行,小唐和时大人两个一同出游,不比憋在帝京强多啦!” “人家两个就算是出游,也不和我们三个孤零零的女人一起啊……”穆玳笑得开心时,略尖的两颗小牙逃出嫣红唇瓣的包裹,在阳光下俏丽的莹白髮亮,“双宿双栖相伴飞,说不定啊,回来时就是三口之家了呀。” 端庄持重的长公主笑得比谁都开心。 唐云羡刚向前一步,就被清衡拦腰抱住,“穆姑娘,你快跑吧……”她虽然也挺爱看唐云羡生气,但也知道她生气时的兇残她们三个可应付不来。 徐君惟有最为丰富的挨揍经验,她拉起穆玳转瞬就跑得无影无踪,清衡这才松开了手,长公主已经笑得连连摇头。 “下次拦我,连你一起打。”唐云羡抖了抖衣襟,气势很足,和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 她也知道都是玩笑,但还是忍不住会被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激怒,但过后想想,又觉得好笑,也不知道是自己好笑,还是她们好笑,又或者是这样的时光真的太美好了。 她忽然想起来时平朝还在外面!赶忙往外走。 “那我替你收拾出游的东西。”清衡难得笑得如此灿烂,她明白唐云羡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唐云羡走出去后,长公主笑着理了理徒弟有些纷乱的鬓髮,“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这样开心了。” “我也没见师父这样笑过。”清衡被这样一说有些不好意思。 “这本来就该是你们的快乐,来得晚了,还是来了。”长公主一时感慨万千,“云羡真是个不爱说心里话的姑娘,怪不得大家都喜欢看她生气。” 清衡觉得,师父也学坏了。 唐云羡跑出门,树荫下没了时平朝也没了他的马,风带着淡而悠远的清冽香味熘过鼻尖,是那篮荷花,静静被放在阴凉的暗影里,伸出的粉红花瓣尖端续续断断滴落快融化的露珠。 她走过去拎起花篮,细藤编得提手还留着一丝温热,唐云羡站了一会儿后,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容走回了枯荣观。 她们约好第二天就出城,坐船走帝青渠南下,先走上个一两天,再换陆路游玩,唐云羡也不管这些,随便她们怎么安排,她给时平朝留了信,说是让他从旁暗护长公主,虽然还是挂怀担忧帝京的未卜风雨,但到底唐云羡没有出过远门,坐上足有三层的河舟,她的心还是被新鲜感夺取了。
第92页 船上许多行商,也有人带家眷借道游览,但怎样的全家老小都不如玉烛寺一行四人抢眼。 徐君惟还是男装打扮,象牙白的衣衫雷字文的黛色腰带,朗容星目,风姿卓绝,尤其是这样衣带当风的贵公子还带了三个绝色姿容的姑娘在身边,简直引人遐想,难以自持。除了徐君惟自己,没人把这些旁人的风言风语当回事,可她却整个人都飘飘然,直到两天后下船时还恋恋不捨,回头一个劲儿去欣赏其他客人那艷羡又探究的目光。 “早知道就一直坐船啦……”徐君惟脸上和眼神里都是昭然若揭的遗憾。 “你不是还要查帐么?”唐云羡忍不住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她话音刚落,雷声从天顶隐隐震颤,九月本来少雨,这时候看起来像要突然袭击,四个人却都站在官道上,离要去的长汀镇还有一半的路,往回走到码头和驿站也差不多距离,一前一后进退两难。 “驿路官道上一定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徐君惟往前看了看,天还没黑透,只是尽头处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确定?”穆玳总觉得她人不靠谱。 徐君惟笃定地点点头,“你们不知道了吧?秋天的时候这片到处都是行商和旅人,许多同行的要镇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建几个棚屋,方便行人歇脚,我们走了这么远都没有见到,那一定在前面,而且快到了。” 四个人听完便继续往前,果不其然,路边有一处不甚简陋的木屋,雨点已经噼噼啪啪打在她们的身上,四个人赶紧进屋,发现里面虽然陈设简单,但却干净整洁,甚至还有米和蔬果,今年青越城一代雨水丰沛,作物丰产,可能也有这个缘故在,显得这一带民风格外淳朴。 唐云羡抹掉耳际碎发上的水珠,先点上灯,再坐下,她们包里有备用的干粮,但这里不缺吃的,谁都也不想吃那些干巴巴的东西,唐云羡说道:“那我们做点热菜吃好了,你们先去,我去看看四周安不安全。”她总是警惕性极高,走到门口前发现三个人谁也没动,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怎么了?”唐云羡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徐君惟嘿嘿一笑,“我哪会做饭,我平常离了衙门晚上都是去同僚家蹭吃蹭喝,自己从不开火……” 穆玳把脸扭到一旁,“我是老闆娘,不下厨的。” 清衡是脸上唯一有愧疚的人,“我……枯荣观的厨房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在哪里……” 眨眼的功夫,三个人脑门几乎同时一疼,唐云羡一边拍着手一边阴着脸,从屋门朝厨房走去。 半个时辰,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唐云羡端菜上桌时,三个人都已经严阵以待。 “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来劲。”唐云羡看着三个大吃特吃的人,无奈地嘆了口气。 从玉烛寺大火后,她一个人独居多年,下厨手到擒来,五六个菜色不重样,徐君惟边吃边夸,连一向不愿意多说唐云羡一个好字的穆玳也笑了,“时大人真是好福气。” 唐云羡站了起来。 “你这样也要打人吗?”穆玳惊到了,可唐云羡的脸上没有怒意,只有狐疑,她走过桌子,来到支撑横樑的原木粗柱边蹲下,三个人相互看了一样,也急忙撂下碗筷跟上。 柱子根部灯光晃到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几个划痕,仔细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交叉十字,清衡知道唐云羡的疑心病又犯了,于是说道:“可能是路过商旅谁家的孩子顽皮刻的吧?” 唐云羡摇摇头,“不是,是记号。” 第49章 听她这样说, 三个人都蹲下来查看。 “这个位置的记号对于小孩子来说也太低了, ”唐云羡摸了摸交叉的凹陷,“参差不齐, 不是锋利的东西划出来的。” 穆玳想了想,“这么低,只有可能是反手被绑在柱子上, 在背后拿石头之类粗糙的东西刻的,从深浅来看手劲儿也不大, 像是小孩子。” 徐君惟背过身试着比了一下高低, 恍然大悟, “是这样!” “这只是个行商小屋,绑人什么的,似乎不太可能。”清衡虽然担忧,但也不知如何解释。 雨声瓢泼洒在屋顶,四个人都沉默下来, 还是穆玳率先起身, 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夹菜, “看出这个又能怎么样呢?只怕人已经走远了, 这符号的意思我们也解释不清,瞎担心而已。” 唐云羡也拍掉手上的木屑站起来,“是,只是看到了就忍不住疑心,其实也只是看到。” “可惜疑心病是治不了的,你这毛病,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徐君惟无心一笑,清衡却愣了愣,她想告诉徐君惟不要胡说,把话往唐云羡心里柔软的地方刺,可徐君惟和她们在一起时总毫无一点警觉,完全不像官场混迹过的样子,没心没肺回去吃饭,连说这个菜好吃那个菜香。 清衡再看唐云羡,她只是朝清衡笑笑,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饭毕,四个人开始商量如何在长汀镇行事,徐君惟说道:“这太简单了,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有钱就行了。” “他们会找上门来?”清衡不明白。 “你们没有和这些商人打过交道,自然不懂啦!”徐君惟这一路逞了不少威风,此时说话也是春风得意的自夸,“我们太府寺的钱哪一枚铜板都是从商人手里抠出来的,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就要让他们觉得你有利可图。”
第93页 唐云羡点点头,“长汀镇对不上的税目是漕税?我记得你来之前说过。” “是了,这边空走的货船太多了,税帐和去年差得未免多了,按理说青越城去年欠收,今年却是好年头,长汀镇又是出了清越的第一大镇,不该税目反而比去年样样都差,大概是有人走私货走得太丧心病狂了。”徐君惟解释道,“我们明天再换船入镇前,你们都换上华丽一点的衣服,尤其是你小唐,最爱穿得破破烂烂。”她又看了看清衡,“你也得把道袍脱了。” 穆玳嗤之以鼻,“你又想借着我们三个人出风头了么?” “这个风头是必须出的,除了这个,我们还得假装一掷千金才行。 “我可不会借你银子的。”穆玳淡淡说道。 “只是装样子而已……就借我一点点?”徐君惟换了副谄媚面孔往穆玳身边靠。 “不要。”穆玳不为所动挪走。 “我有,你要多少?”唐云羡问。 三个人一愣,徐君惟开口说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靠裱煳灯笼灯罩为生吗?”言下之意便是你肯定没有我要的那些银子了。 唐云羡也不多说,手伸进行囊摸了一会儿,在桌上摊开一片灿烂的金黄。 三人傻眼了。 五个圆大的马蹄金快闪瞎她们眼睛了。 “你哪来的钱?”徐君惟拿起个掂量一下,倒过去一看,冷汗都冒出来了,“这是……皇宫的……” “嗯,是送进宫后重熔铸的金子,后面有皇帝的私库专用押印。”唐云羡说得云淡风轻。 “你从哪弄来的?”穆玳也傻眼了,以前来独一楼的也不是没有皇家的近亲,但用的最多也是官银官金,这种狠货她见都没见过。 唐云羡笑着摇摇头,“你们大概不知道,玉烛寺从前发饷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太府寺的正常饷银,一部分是太后的私库,可这些钱却不是放在地宫,而是为求妥当单独存起来的,在玉烛寺的名下,所以,我当然有票号的印戳能取出来了。” “那……你还有多少钱?”清衡不敢相信,原来唐云羡一直这么有钱,她一直以为云羡住在城南多年贫寒可怜。 唐云羡低头一笑,“帝京的宅子除了皇宫和枯荣观,大概我的钱都够买下来。” 三个人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过神,仿佛一道雷同时噼中他们,原来所有人一直以为最穷苦的唐云羡是她们中真正的富豪。 “时大人真是……太幸运了吧……”徐君惟不知道今天第几次这样感慨。 “可是这种金子,怎么敢花出去呢?”穆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做首饰的坊市最喜欢这种十足的赤金,他们有办法融掉重铸,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卖的时候不用十足十就行,也还是很划算的,反正他们也常从飞贼大盗手里买贼赃,我的质量还更好,自然合作愉快。”唐云羡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就是出门兑银子一样简单,说罢她留下马蹄金,一个人去铺开草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的脸被金子反出的鎏溢光芒照亮。 “我今天才知道要怎么才能装得不露痕迹,”徐君惟对唐云羡已经五体投地,她朝唐云羡的背影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第二日雨过天晴,自然秋高气爽好风光,启程前,四个人都换了一身衣服,其中徐君惟的男装最有贵气,虽然还是一身白色,但暗隐的纹饰自有光华,在光照下才能看清云水纹浮动似的豪奢。 这是长公主给她的衣料,自然是宫中上好的贡品。 其他三个人也穿得尽量满足徐君惟的要求,穆玳不需要特殊装扮也艷光照人,她本就喜欢颜色浓丽的衣饰,苏木红的裙装夺目惹眼,毫无俗气。唐云羡也穿了她平时少穿的艷色,这衣服也是徐君惟准备好的,孔雀绿的一袭长裙,她本就气质淡远清丽绝伦,这样的颜色反而合适她一身的疏离高傲。清衡太久没穿道袍以外的衣服了,徐君惟却偏要她槐黄色的裙子,清衡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和长公主如出一辙的娴静优雅品格却衬托得贵气无比。 这样一折腾,四个人再换船南下,更是招摇至极,仿佛帝京的贵公子带着自家姬妾出游,直抵长汀镇后,出手阔绰的公子不但不住客栈,直接买下了个别苑宅邸入住,还说只是有生意路过停留几日而已,引得人们从别苑经过时都忍不住往里多看两眼。 到了夜里,宅院里飞出两道黑影,直奔漕运码头而去,而宅院里飘出的绵绵丝竹声却没停断过。 唐云羡和清衡是想摸摸这里的底细,徐君惟说,不过两日这里的富户豪绅就要找上门来请她赴宴,自然人是不能乱走的,这份差事别只能清衡和唐云羡一起。 长汀镇果然是沿河大镇,漕运兴盛,码头两侧大小篷船货船的船顶几乎拼出一小块新的陆地,秋季走货繁忙,月下帝青渠水波平缓,粼粼有光,船上漆黑着静悄悄的,只有一辆搜渔船模样的小舟有熹微的灯火,想来是渔民以船为家,还未入睡。 蛙鸣虫叫的初秋夜里,微凉的风很是舒服,唐云羡和清衡按照徐君惟的话,专门去找那些有人看守的大船去探看,夜里看守也都懒怠不少,徐君惟说躲着漕税的船出港前都不填货或是不填满货,这样出港时漕运衙门记下的数量便少,拿到的官牒上写的也是小数,等到出去后才找个地方停靠偷装,再启程到目的地后,往往入城的水闸漕运是不会太仔细核对的,算了里程后只收取官牒上记录数额的漕税,就算真的查出来,稍微塞一些银子也买通避过去了。
第94页 而没有装满货的大船吃水浅,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正事上,徐君惟自然分毫不差,也没有平时的浪荡玩笑,依她所言,两个人很快找到艘两层但吃水还比不上旁边装满货半大小舟的大船,船上几处都有瞌睡的护卫,几个还醒着的四处看看后也找个地方歇靠。唐云羡和清衡跃上去没有被发现,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清衡替唐云羡观察四周断后,唐云羡先下船舱,两人一前一后往下走,果然,底下第一层舱门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地上都是捆货的绳子横七竖八,唐云羡拿着火棉摺子继续往下,这一层的门是锁住的,门口坐着个瞌睡的男人,腰里挂着孤零零一个铜钥匙。 唐云羡上前便是一砍,手刀下去,那人烂泥一样瘫倒了,只怕要谁上不知多少个时辰,她取下钥匙后低声对清衡说道:“先拉到一边。” 清衡点头照做,这人也是会武功的,身子精壮,清衡废了些功夫才把他挪动到一边的阴影里,然后才往船舱走,只见唐云羡已经打开了锁,门半掩着,她走进去却撞到了在门口站着的唐云羡。 清衡刚想问怎么在这站着,眼睛却在微弱的火光中看清了船舱里的货物。 她也站住愣住,一动不动。 两个人都呆住了,唐云羡也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偌大的底舱里全是被绑住的五六岁小孩子,他们大部分都睡得昏昏沉沉,少数几个半睁着的眼里也全是朦胧和凝滞,像被灌下了药后的呆滞。 第50章 唐云羡最先回过神, 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清衡, 迈步往舱外走,腿上却突然一疼。 唐云羡低下头, 是一个半醒的小孩子咬住她的小腿,枯瘦的手臂在身后反拧牢牢绑死,不知道是不敢出声还是口吃仍在药物麻痹中, 只能用这种方式求救,他没有很大的力气, 也并不是特别疼, 只是始终咬着不肯松开, 眼泪混着口水弄湿了唐云羡夜行衣的裤脚。 清衡泪凝于睫,弯腰伸手,却被唐云羡拦住。 清衡摇摇头,似乎在说她做不到,唐云羡却干脆将她推出舱门, 然后, 蹲下来, 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髮。这样轻柔的安稳后, 孩子终于松口,抬起头,哭花的脸上满是希冀,唐云羡忽然出手点了孩子的穴道,再将昏睡的小小身体放平在舱板上,稍稍拽开些绳子, 好让他能好受一些。 她再走出舱门时深吸了一口气,和低着头的清衡将看门之人挪回来后,两人才先后离开。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货物会是活生生的人。 “怪不得会是空船入城,因为小孩子都换陆路走,我们才会在中间的驿站发现那样的痕迹。” 唐云羡和穆玳阴沉着脸返回后说了所见,穆玳顿时明白当时唐云羡的疑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这些人是在贩卖孩子?”徐君惟脸色也暗下来,“又不是灾年,哪有那么多卖儿卖女的,凑也凑不齐一船,这些孩子大概是从青越沿路到帝京,八成都是拐来的。” “我记下了那船的商号,叫广青坊。”唐云羡思索片刻,又道,“可我没在帝京听过这个名字。” 徐君惟说道:“没关系,你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这里递了帖子,说要请我赴宴。” “谁请的?”唐云羡问。 “好多人,这里的官商和行商一个都不少,我要在这里做生意的传言传得真快,人人都把我当帝京来的肥羊,明天宴席上我打探一下便知道了。”徐君惟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从始至终,清衡一言未发,离开时,唐云羡跟着她走了出去。 唐云羡知道清衡心软,想解释自己的用意,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月影的扑朔之间满是清新的花木,清衡像是知道唐云羡就在身后,忽的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我并没有生气。”清衡很认真地一字一顿说道,“也没有怪你。” “但你内疚,是么?”唐云羡心中谢天谢地清衡先开口,而且她善解人意,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误会,可她转念一想,露出一丝涩然的笑意,还不如误会自己比此刻她心中的内疚更好受一些。 “我只是很难过。”清衡神情黯然,不去看唐云羡。 “我们救了一个孩子就会打草惊蛇,这些孩子又不知道会被送去哪里,再查下来又要花不知道多少时间,一时的心软能换一时的好受,但过了段好受,等着的说不得是没玩没了的折磨。”唐云羡说的道理像冷硬的刀,清衡晃了晃但没动,可人却像真的伤到,低着头半晌才说话,“道理我也是懂的,我也是玉烛寺出来的人,可明白一件事和怎样想到底还是不一样,但我真的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甚至……谢谢你成全我的逃避,替我做出选择。” 清衡转身,纤细的背影渐渐融入月色照不到的小院□□,唐云羡一直望到眼前只剩下黑暗里掩映的一无所有。 “干嘛那样说呢?”穆玳慢悠悠从树后走出来,语气轻飘飘的,比她臂上挂的轻纱还没有重量,“她只是不想听实话,你偏要说出来。” 唐云羡像是早知道有人在树后,没有半点意外的错愕,淡淡说道:“懂得道理和去做选择是两回事,我也只是替自己解释而已,她心里的迷惘还要她自己勘破。”
第95页 穆玳已经走到唐云羡背后很近的地方,站住接起一片夜风带落的叶子,清越比帝京暖,冬日里也不下雪,最适合桐树生长,桐树叶大而宽,完完整整盖住了穆玳纤美的手掌,”你心里也明白,清衡和徐君惟,与我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嗯,她们从来没有属于过玉烛寺,但玉烛寺却曾经是我们两个真正的家。” “所以啊,你说这些,她们永永远远都不会明白,多好,我也想这样。” 唐云转身看她,“你心中恨玉烛寺也不比她们少。” “那有怎么样呢,这世上憎恨自己家的人也不少啊,可他们还是从那里长出来,身上都带着一辈子甩不脱的怨和恨,累得慌。”穆玳的眼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可很快,她又妩媚地笑了出来,“不过,我的怨恨还是少了。” “是因为你现在的家人是我们了吗?”唐云羡也微微笑了。 穆玳轻哼一声,“不,是因为我自由了。” 她说完就走,看都不看唐云羡一眼,几步就走远了,唐云羡有时真的是让自己的朋友弄得有些迷惑,但这一晚的压抑也去掉不少。 第二天夜晚,长汀镇最大的一家酒肆永澜庭后院里,满是穿着华贵的丽人与富商。永澜庭依傍帝青渠而建,引水入院,仿溪造泉,淙淙水声和器乐同奏相和,虽然比不上帝京名苑销金窟般的恢宏大气,可论精巧雅致,确实别出心裁。 青越城一代气候更加温和,九月里吴风草和蓝钟花还在盛开,蓝黄成丛栽在一处,其间长长刺出成串如银雕的大雪兰,没开花的硃砂桂树成排得立在院庭四周,像碧翠的帷幔,阻隔住外面的纷扰,保护着院内的风月。 庭院正中摆好了刺绣的软毯和水曲木的座塌矮几,真正的客人还没到,自然没人入席,人人都在议论初来乍到的神秘阔绰公子,几个有幸见过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也有人觉得是故弄玄虚,不屑一顾,只谈些生意往来的事,仿佛是应付才来。 谈话之间,徐君惟走了进来。 不管是在乎的和不在乎的人,谈话都中断了,所有人齐齐望向入口花木扶疏后,跟着接引的侍女后,一只如玉的手拨开桂枝,走进视线。 跟着这位明朗清润的魏公子身后,还有三个貌美难述的女子,不知是不是他的姬妾,四个人目不斜视,魏公子虽然脸上挂着笑,没有半点傲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还是没人率先上去打招唿。只见魏公子突然停住脚步,抖开扇子侧回身,与离他最近的一个穿着孔雀绿长裙的姬妾遮着脸低语了几句,那姬妾本是雪山般孤清凝冻的面庞忽的融冰化雪一般,望向公子一眼,顾盼生辉,绽开浅浅的笑意,让人目眩神迷。 其实谁也不知道,徐君惟说的是,“老大,求你笑一个吧,人家都要被你吓死了。” 唐云羡看着徐君惟,只好勉强一笑,人多的地方她不喜欢,待着难受,与其穿这身衣服,她更想穿夜行衣。 宴会开始,花园内又添了十几盏灯,照得明若白昼,徐君惟被请到上座,她可不客气直接坐过去,负责宴会的几家商号老闆都不停换着眼神,酒过三巡也不想先开口提生意上的事情,于是只好靠着谈论别的撬开话题。 “魏公子是帝京人?” 徐君惟放下酒杯,笑吟吟说道:“正是。” “魏公子带着姬妾南下是为了什么样的生意?” “姬妾?”徐君惟眨眨眼,忽的笑了出来,别人问的是生意,她答的却是无关的细节,“她们并不是我的姬妾,只是家中的奴僕。” 唐云羡头疼的厉害,清衡无奈笑笑,穆玳鼻子里轻哼出的那细细的不屑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一语惊四座,人人都打量起魏公子身后跪坐的这三位佳丽,各个姿容绝色,各有千秋,绝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哪怕是从烟花之地赎出这样的女子,一个也只怕要他们大半的财产,但这样的人在魏公子府上只是奴僕,无人敢信。 “魏公子真是会说笑,不怕唐突佳人吗?”有客人觉得魏公子的牛皮吹得大了,边敬酒别揶揄。 徐君惟的笑淡去几分,可那股闲适的风流劲儿还是惹人注目,“我并没有说笑,奴僕的事难道也配拿来在各位赏面请我的酒席上说笑么?”他话音轻如春风,却自有顿挫,不动声色替自己解围又排揎了说话的人。 然而这位魏公子却对众人的反应浑然不觉,淡笑着饮尽杯中的酒,“不过既然各位感兴趣,我就客随主便,说上一说。”他收起摺扇,并不回头,只往后轻点三下,分别对着身后三人,“她们三个若说姿色,确实凑合,然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也只配出外游玩时侍奉左右,一个烧水沏茶,一个捶腿捏肩,一个穿衣叠被,也就只是如此了。” 说罢,魏公子笑了笑,在众人惊嘆的目光中又饮了一杯。 他身后的三个女子均垂首低眉,齐声道:“愿随侍公子左右。” 这样一来,之前对魏公子有所怀疑的人也都感受到他豪奢的做派,这种气度和食玉炊桂焚琴煮鹤的漠然,比再买十个大宅都更有贵气可言。 但同样也是这样一来,徐君惟宴会后回到宅邸,只能揪住耳朵跪在瓦片上,可怜兮兮地哭诉,“我要不是为了咱们的大计,也不会这么说啊!我都是被逼的!”
第96页 “我看你当时开心得很。”唐云羡气得脑门儿里像有活鱼在跳,清衡一直拦着她,徐君惟才没有挨揍。 “我知道错了嘛……”徐君惟早没了宴会时风光无限的贵公子模样,委委屈屈抽抽噎噎的,像谁家的小女儿受了欺负,可怜极了。 “少装可怜,谁是你奴僕?”穆玳长眉横翘,怒目嗔视,眼神锋利得像刀,“谁给你捶腿捏肩烧水沏茶穿衣叠被?” 唐云羡把手指关节捏得发出瘆人的响声,冷冷道:“我倒是可以给她捏捏看。” 徐君惟蹭蹭蹭跪着退开五丈外,喊着清衡救我,也只有清衡才可怜她出了风头后回来要付出上千倍的代价。 “将功补过。”唐云羡消了消气后说道,“后来几个人带你进屋密谈,都说了什么?” 徐君惟看性命无碍,又敢站起来,揉着膝盖走近,但还是和唐云羡与穆玳保持这安全的距离,“我诓骗他们说,知道了空船载货的法门,他们便问我,有没有兴趣在帝京和他们一道做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广青坊呢?”清衡最关心的还是那一船孩子。 “广青坊不是他们的产业。”徐君惟低声说道,“是帝京的生意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靠装逼可以将功补过吗? 小徐这是在所有人暴怒的边缘反覆横跳~ 第51章 三个人无不震惊地看着徐君惟。 “是, 他们确实这样说的, 青越城一半的生意都是和帝京有关,有帝京的分号自然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对广青坊讳莫如深,我再多问就没有愿意提的了。”徐君惟认真说道,“但他们却说广青坊的大老闆最近出了事, 所以生意也少了。” “他们找你做的生意都是什么?”唐云羡沉吟片刻后问。 “都是普通的正经生意,但他们倒是说走帝青渠, 这边的漕运衙署他们都有打点, 和他们做生意利润只赚不赔。”徐君惟说道, “我这边的事到算是水落石出,只要拿出他们画押的字据就好,但广青坊那里……” 一直没有开口的穆玳忽然眯起了眼睛,”最近出事?最近帝京有什么事?不就是我们刚闹出的事么,难道广青坊背后的人是那些名册上的墙头草?“ 唐云羡勐地一顿, 转向清衡, “你还记得我们在船上看到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清衡也愣住了,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脸渐渐苍白,“我记不清,当时也不够亮,但咬你那个是女孩。” “你是说……”徐君惟和穆玳也交换个眼神。 唐云羡点头,“如果都是女孩,说不定与孟莞华和苏蕴有关, 这些孩子万一是她们为自己的玉烛寺所筹备的人,我们可没有白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样?”徐君惟一拍桌子,“贵妃藉助中书令孟汾的关系来运作这件事,孟汾死了,事情却没搁置,可见她们还是贼心不死!” “我们必须通知帝京的人。”唐云羡已经想好了对策,“清衡,你写信给长公主,我传信给秦问,这件事要禁军来处置。” “只有禁军才能辖理和谋反案。”穆玳修长的指节扣得桌子发出响声,“但这一来一回,会不会耽误时间?” “君惟可以拖住这些人,他们显然都知道广青坊的生意才不敢多说,不能让这些孩子离开渠岸码头。”唐云羡一字一顿。 长汀镇的商人们很奇怪,魏公子宴会那天还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可怎么隔一天就说病了,找了大夫去看,说是脾胃不调,要静养,一来二去等了三四天,总算又见到魏公子人,他们终于能谈谈一直想谈的生意了。 帝青渠虽然只是个人工开凿的运河,但岸畔风光不熟天然景致,即使在乱糟糟的码头,隐隐能见的青山绕雾依旧与霞光一道迷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远方,魏公子随着几个本地商人走上一艘船,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说话。 “这样的船,下面都有方便人进出的舢板口和暗门,船在青越和帝京之间往来,夜里在岸边卸货很快,不必担心惊动旁人。”商人介绍完后又引着恍然大悟后笑了笑的魏公子往前走,“两层舱足够用了,之前公子说家里做得生意和宫里有关,那……不知道是什么生意?” 魏公子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站在舷窗前,看了看远处广青坊旗号的大船,“你们一直在说走这个法子安全,我看未必,漕运封了码头三四天,一艘船也没出去,他们不会是起了疑心吧?这样的风险一来二去,我可不敢用你们的船把货带回帝京。” “公子有所不知,听说前两日晚上,漕运衙门的官印丢了,眼下不止码头,全镇都不让随便进出,正查得火热,与我们的生意可没有关系。”商人害怕肥羊胆怯,急忙辩解,“更何况我们的关系打点的好,漕运都是老熟人,怎么会不肯一起赚大钱?” “空口无凭。”魏公子啪地阖上摺扇,“你们也别怪我小心,如果知道我做得是什么生意,自然就明白谨慎是应该的。” “那公子家的生意是……”
第97页 魏公子拿合上的摺扇轻点一下舷窗外广青坊大船,“广青坊之前,也和我有不少龌龊,谁让大家做得是同样的买卖。” 在场之人无不变色,面面相觑,也没人敢接这话,魏公子却兀自说了下去,“广青坊遭了麻烦,如果我不是知道他们有货耽搁在这,也不会来这趟长汀镇想接下这门生意,他们时运不济却是我的时来运转,帝京里等着的贵人不管是从谁手里拿货,只要货能走就行,你们保我的货安全送到,那这份生意的好处你们也有,不管你们是做得什么生意,赚得是哪里来的钱,想搭上帝京北城那些贵人的关系,这个忙我都愿意帮一帮。” 几个商人又看了几眼,带头那位一直给魏公子作介绍的人走前一步,“我们早知道公子来路大,却不知道是这样的手眼通天,既然如此,我们也好说话,公子想要什么求安心的凭证?” “你们和漕运衙门是怎么分帐的,一定有簿册记载,我看一眼便知是真是假,不巧当年家中有亲眷在太府寺供职,这些帐目上的东西,还算熟悉。更何况我初来乍到,如若不知道你们银钱上的底细,这过门的砧板费多花了去,也还是心底不痛快。”魏公子重新打开扇子,慢摇慢说。 “帐册是不可能的!”几个商人也不傻,这样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给初来乍到的人看。 “那便算了。”魏公子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公子留步。” 其中一人说道:“除了帐册,别的东西可否通融?帐册事关多家收益入帐,其中多寡实在不能让外人知晓。” “还有什么值得我信的么?”魏公子并没回头,只是微微侧身,隐约能看见他脸上并不算笑的笑意。 “我们与漕运衙门的通信。”那人拿出一封信来递上前,“这里并无帐目透露,但足以证明我们与漕运衙门的关系绝非一句虚言!” 魏公子终于回头了,他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接过信展开来看,又重新折好,“确实,该说的关系这里都有,还有你们的印鑑在上面。” “万不敢欺骗!” “既然如此,我也便让我的人来与你们写一道书文。”说罢,魏公子从怀中取出个翠绿的竹哨,轻轻一吹,船舱内仿佛柳浪闻莺,盪着清脆的鸟鸣。 几个商人相视一笑,他们听见脚步声,纷乱急促,不像是来人,门开着,魏公子颀长挺拔的背影对着他们,当看清进来的人时,谁都笑不出来了。 “秦校尉,拿着这个去搜他们家找帐册,也算师出有名了。”徐君惟朝秦问笑了笑,递过去那封信。 秦问面无表情接过,禁军将已经将几个商人吓得瘫软在地,“徐大人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徐君惟很满意自己刚才的那一齣戏,恨不得马上到唐云羡面前炫耀一番,“她们人呢?” “去了广青坊的船上。”秦问说道。 唐云羡清衡和穆玳三人闯入时,船上的恶徒正在给底仓的孩子餵食米汤,孩子们还被麻着,晕晕乎乎,隐约听见几个娇弱的声音低低唿唤着爹娘。 这几个人不用唐云羡出手,清衡轻松便打倒在地,另一队禁军沖了进来,他们也惊讶于这里竟然有如此多来路不明的小孩子。 “我看了一下,的确都是女孩。”穆玳阴着脸,她生气时气势不比唐云羡差,也是不怒自威的。 “果然和苏……贵妃她们有关。”清衡不敢在唐云羡面前提这个名字,尤其是唐云羡表面波澜不兴,实则怒意满腔的时候。 可是这样容易…… 唐云羡没把这话说出口,真的太容易了,只是她在疑心吗? 一切明明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唐云羡就是无法让自己轻松。 有人拽了拽她的裙摆。 唐云羡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天咬她的小女孩。 女孩还算清醒,也松了绑,胳膊上都是勒痕,紫红二色交叠深陷在苍白的皮肤里,她太瘦了,小小一个,眼睛却大得很,静静看着唐云羡时里面像是有光亮,她忽然笑了笑,但可能是昏迷的劲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又捂着头摇了摇。 唐云羡心头一软,蹲下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髮,“对不起……”她说得声音很小,小女孩显然没有听到,一个禁军走来带走了孩子,留下唐云羡一个人蹲在原地。 “云羡……那天我如果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真的抱歉。”清衡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唐云羡摇摇头,“你说得对,不必道歉。”她站起来对清衡笑了笑,没等再说话,徐君惟就沖了进来,一把抓住唐云羡的手,“小唐!你没看到我刚才的英姿!真的是……”唐云羡甩开手往舱外走,穆玳白了她们一眼,很是不耐烦,清衡则笑了,徐君惟一直跟在唐云羡身后没玩没了,直到她们都走上了案,她还在添油加醋说得自己仿佛刚刚喝退了三军。 “太府寺要查的案子,你还得对帐。” 唐云羡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徐君惟,看她头疼得走远,唐云羡嘴角像被运河边湿润清爽的风拂得轻轻扬起。 脚步声是突然接近的,混杂着风的变向,打断了她刚从沉重转向惬意的心情。唐云羡自然下垂的双手一动不动,只在风最近的瞬间转身抬手出掌一气呵成。
第98页 “云羡,下次我是不是该先出声呀……”时平朝虽然反应极快格挡下来,但还是疼得他脸色发白,苦笑着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谈恋爱真是危险行为!容易受伤!请大家注意安全! 第52章 事情办妥, 徐君惟、清衡和穆玳三人便动身返回帝京, 有差事在身的秦问也押着案犯回去交差,九月的青越城外, 沃野在浓浓的绿和淡淡的金之间随秋风摇摆,唐云羡和时平朝两个人被巧妙得落在后面,他们不用着急, 可以慢慢走回去。 慢慢走的话,从青越城到帝京, 水路三天, 官道五天, 偏僻的地方停停绕绕,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 唐云羡还是选了最快的。 不知道为什么,唐云羡就是不放心那三个人先走一步,又总觉得事情巧合太多就是有古怪,想早些回去, 时平朝虽然嘴上说着好的都听你, 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失望的。 帝青渠岸畔风光以秋色驰名, 芦荻摇菱叶盪, 唐云羡坐在月下舟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候,安静平淡。 脚步声自身后而来,自从上次无故打伤时平朝,唐云羡便干脆记住他走路的动静,所以此时哪怕在船上, 吱呀晃动和风帆水动的声音搅在一起,她也还是听出了熟悉。于是唐云羡除了心跳得快了些,其他都没动,直到时平朝走到她身后,将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在一旁坐下,“还有一天就回帝京了。” “感觉你不太想回去。”唐云羡紧了紧肩上的衣服。 “自然不想,本以为我们两个能多待些日子,回到帝京,我比不过那三个姑娘能缠着你,回去之后必然没有了这样的惬意。”时平朝说话总是温和平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这样想还只是说着有趣。 唐云羡并不去想,她只是笑。 “你比你想像的要受欢迎多了啊……”时平朝摇头喟嘆,却很是开心地望着她微却浓的笑颜,“自从阖光塔灯会那夜后,没见你笑得这样开心,幸好苏蕴只是个女孩子,否则成天胡思乱想的人就是我了吧。” “我看你现在就挺胡思乱想的。” 唐云羡横他这一眼里没有责怪和嫌弃,倒让时平朝仿佛被抛进了芦荻丛中,纤细的毛绒从他嵴背游走,他要不是坐着大概已经站不住了。 他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别的,“其实,我倒是能明白苏蕴的想法。” “你明白她什么?” “加入你我早就相识,遭逢大难,你却说和我不想走上一条路,我怕是比她的伤心绝望还得更难过一些。”他又道,“毕竟我的的确确差点像她一样,去让自己别无选择。” 唐云羡本想让他别瞎想有的没的,可时平朝平望远处的笑意和目光里却有一缕让她无法开口的惆怅。半晌,她低声说道,“但你没有。” “或许那时冥冥之中有提前预知你我终会相遇的主宰,用我无法知晓的方式阻止了我朝黑暗走出那一步,所以在我们相遇的后来,我才能不被你厌弃,不站在和你敌对的一方,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并不是冥冥之中。” 唐云羡的语气和看过来的眼神一样笃定,时平朝愣了,“不是?” “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即使遭逢厄运和命运的颠倒,你也不会变。” 时平朝怔住后,明亮清澈的眼眸里满溢出此夜清风明月都略逊一筹的笑,“想不到我在云羡你心中这么美好伟岸值得憧憬和託付终身。” “这和我说得完全是两回事。”唐云羡侧过头,也不知道黑夜能不能遮住她红热的脸颊。 时平朝的手臂揽过唐云羡的肩,在她转过头时,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这位公子,还有公子夫人。”船主在船上帮工的儿子跑到船板上来,他的腿脚还是比时平朝和唐云羡的反应慢了,他看清黑暗里的两个人时,他们已经坐得足够远了,船主儿子很奇怪,明明谁都看出他们是夫妻,怎么还装得比不得陌生人,八成是哪个风流公子拐走了大户人家的娇妻,两个人私奔。 “有事?”只听唐云羡说话的声音根本猜不到她此时心跳有多快。 “是这样,有个货船想行个方便,他们的船半路坏了小帆,货太多又急着送到,没时间靠岸修理,想求我们帮忙带点,如果可以,他们说愿意替二位付了这僱船的钱。” 时平朝看唐云羡,等着她的意思。 “可以。”唐云羡看了眼不远处的船,大概就是那艘,小帆没有挂,船吃水也深,做水上生意的人大多以相互扶持为信条,她虽然戒心重,但自己多小心就是了,也不苛求船家。 听了这话,船主的儿子千恩万谢,转头往后舱走,时平朝却突然开口,“船家小哥。”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她不是我夫人。”时平朝对回过头一头雾水的小哥笑着说道,“不过以后会是的。” 唐云羡气急,狠狠推了时平朝一下,可时平朝站得太靠船舷,这一下便往后仰倒,眼看要落尽河中,唐云羡只好上前一步拖住他的腰,及时帮他抱住平衡,时平朝也不客气,顺势便搂紧唐云羡的肩膀站好。
第99页 小哥转过身摇了摇头,还是帝京来的人会玩,大半夜眼睛都要瞎了。 “他走了。” 明明是唐云羡去救时平朝,但此时却成了她被他抱住,听他在耳边沉郁低柔的声音。 唐云羡当然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她没好气说道:“听见了。” 时平朝吻了下来。 炽热和缠绵都无法形容这种融化一般的感受,虫鸣蛙叫模煳得只剩空白和涣散。船为了载货在河心停下,银白的河水里晃荡混合月色与夜晚创造的阴影们,它们也在一起纠葛融化,成为同一片清辉起伏,流贯黑暗。此时哪怕下起再声势浩大的雷雨,都无法撼动分不开的心和唇。秋夜的凉格外宽容,唐云羡原本披在肩头的衣衫落掉,但她一点也觉不到冷。 稳缓的风静不下缭乱的气息,他们的唇分开后反而还不比之前的静谧,到底还是时平朝脸皮更厚,先红着脸开了口,“我第一次亲一个姑娘,可亲了后却彻底忘了刚才的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做,可整个人却好像从马上摔下来似的,哪里的骨头都是酥的。”他顿了顿,“要不然,我们再回味一下……” 唐云羡的手抵住他往前凑的肩,可她的表情却已经变了,不像刚才的羞怯无助茫然,目光锐利得可怕,她动了动鼻子,像在嗅着危险的气息。 但时平朝没有感觉。 他正要开口,唐云羡忽然揪住他的衣襟,纵身一跃,带着他一同跳进冰冷的河水。 河水震颤摇动,透明的头顶上被燃烧的猩红吞没,他们在越来越热的水里奋力向下,躲开落入水中的船只碎片。 一切发生的太快,唐云羡只在最松懈的瞬间闻到自己最熟悉和恐惧的味道,是□□和烟尘的气息,这个味道她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她水性只能说凑合,潜得深了便有些僵硬,时平朝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更远的岸边游去,他们憋着一口气不敢冒头,直到眼前都是芦苇纤细密布的水下根茎,时平朝用力拨开黑黢黢的一片茎秆,两个人才在岸边浮上茂密的芦苇丛里,用力地唿吸。 远处,烈烈火光像提前到来的黎明,尽管距离已经远到只能看清模煳的红影,热浪却依然被夜风送至面前。 “帝京一定出事了,有人不想让我们尽快回去。”唐云羡知道这未必是要杀了他们的计策,她觉得不好的那些预感正在走进,比河水还让她觉得浑身冰凉。 “先上岸,我们走陆路尽快返回。”时平朝说道。 唐云羡点头。 他们游上岸去,没有时间生火烘干衣物,只得去就近的村落偷两件可以替换的衣服穿好,留下些补偿的银钱,然后在最近的驿站骑马直奔帝京。 可帝京却丝毫未有前段时间城门封禁那样的情况,一切一如往常,毫无风波肆虐的痕迹,唐云羡和时平朝顺利便进了城,两个人决定分头行动,时平朝去找秦问,唐云羡去找长公主和其他人。 枯荣观与之前也并无分别,还未到真正秋时,叶绿而浓静静伸展出莹白的围墙,唐云羡总觉得有些奇怪,她没有贸然进入,而是继续穿着农家的衣服,假扮路人绕着枯荣观走了一圈,其中安静也仿佛她们没走时的样子。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她正打算走进去,却听见一声极为悽厉的哨声,那是竹哨松开两个孔的声音,本该古怪的音调却因为急促而凛冽,唐云羡后背一寒,这个声音,是危险的意思,她朝着声音的来路寻去,也并没放下戒心,眼前的诡异,就算是苏蕴诱她步入陷阱也不是不可能。 哨声是从枯荣观隔着个夹道的安静院落出来的声音,住在这一带的门庭非富即贵,唐云羡跃上院墙,只见是个荒芜了许久杂草丛生的院子。 一阵草木窸窣的摩擦声,唐云羡跳下后直奔而去,在没有修建的纠缠藤萝和怪石的下面没有要害她的人。 “你怎么了!”唐云羡抱起浑身是血的穆玳,她手里死死握着竹哨。 “趴在石头上等你等了几天,终于玩够了肯回来……”穆玳的唇不画而赤,可如今嘴角的血已经干涸成发乌的深红,是负伤多日的情形,她没说一个字仿佛都竭尽全力,“长公主……出事了……去救她们。”仿佛支撑了许久就是为了向唐云羡交待这些,她说完便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开始进入新阶段了! 第53章 唐云羡不敢去找时平朝, 更不敢像之前一样贸然闯入秦问的家, 枯荣观和独一亭也断断不能去,她只能带着重伤的穆玳藏进还没完全塌陷的地宫一角, 如同当初时平朝带她藏匿此处。 穆玳几乎只剩下一丝游离的气息,这里还有之前时平朝留下的伤药,她为穆玳除去衣衫, 腰间凝固的成片血红是穆玳命悬一线的元兇,唐云羡细看伤口, 恍若置身寒潭, 这样狭长锋利的割刺是短刃在极快的瞬间造成, 除了苏蕴,她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但以苏蕴的个性,她也不会留下活口。 穆玳瑰丽苍白的脸在昏迷中也呈现着痛苦,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唐云羡也不能等。 秋夜的风势渐起, 上风湖还是热闹, 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笑, 唐云羡看了看远处被灯火楼台包围的独一亭, 漆黑得仿佛一个巨大平滑的山石。她收回目光,走进寒舍茶楼,还是二楼雅间的座位,杜鹃开开心心地给她倒茶,唐云羡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最近那位我提起的常客还来么?”
第100页 “不来啦, 最近客人少了很多,姑娘可能不知道,帝京出事啦,原本常来坐坐的有钱人都没心思品茶了。”杜鹃无忧无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消息灵通者的自豪。 “是什么事?”唐云羡来这里就是想打听消息。 “安朝长公主犯了谋逆的大罪,被软禁在枯荣观里,牵扯了好多有来往的达官贵人。”杜鹃记性很好,又说道,“从前来过这里的几个小芝麻官,都听说和这案子有关联。” 她又嘆了口气,“上次什么太后余孽的事闹得人心惶惶,还没安稳两天呢,又来。太后死了这么多年,兴风作浪的本事还这么大。” “长公主被抓也和太后余孽有关?”唐云羡面色沉着,可一颗心却仿佛淋了沸油。 “可不是么,说长公主和那个什么玉烛寺有关,还想刺杀皇上,可还是皇上顾念兄妹之情,只是软禁而已,到底是亲兄妹呀。”杜鹃说完又替唐云羡加满瓷盏,看她不太想说话的样子,退了下去。 唐云羡不明白,她盯着热气氤氲的茶杯,十指骤然攥紧。 如果和之前行刺的事有关,她们的证据天衣无缝,不可能引出新的乱子,如果和之前的事无关,皇帝和长公主之间的亲情也的确够深,怎么会轻易被苏蕴煳弄过去?眼下的危急,不是她一个人苦想便能想清楚,当务之急是联繫到其他人,确认他们的安稳,尤其是长公主。 唐云羡付了茶钱,顺路买了伤药,却没回到地宫。她换了夜行的装扮,躲过宵禁的禁军巡逻,奔着禁军戍地卫所直去。 眼下的帝京,想让禁军校尉秦问安心喝茶悠闲在家是不可能的,到处都是派出巡夜的禁军,反而这里守备不足。 禁军卫所大多是高屋和武库,存放卷宗的地方紧挨着校尉寻常办公的衙屋,秦问已经快两天没有合眼,他的案头满是文书和告罪的密信,就算他平时再爱整洁,也没有时间一一去整理归纳,许多文书带印的封腊都丢在地上,值班的禁军都安排了夜里的轮换,没人打扫。 灯火平静得和窗外阴翳的天色一样,恍若死水,他撂下案卷,揉了揉眉心。 关着的窗轻吟了一声。 “秦校尉,是我。” 刀尖指向自己时,唐云羡没有动手或后退,她一把扯掉脸上遮面的黑布,秦问愣了愣,收起了刀,“你胆子未免大得过分。” “我还有更大的胆子得你才能成全。”唐云羡压低声音说道。 秦问上前关好窗,“你知道偷着小心,大概也知道帝京出了什么事。” “是,所以我必须去见长公主一面,她在软禁中想必也是你的人看守,我想假扮禁军进入枯荣观。” 唐云羡不说这话自己行事也是可以的,但她来找秦问,便是把秦问当成自己人,秦问怎么不明白,他低下头却不是在沉吟取捨,仿佛是鼓起勇气说些什么。 “你要不要先听听长公主殿下托我带得话?”他再抬头时说道。 唐云羡一惊,“公主说了什么?” “她让你们谁也不要管她,离开帝京。” “其他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但已经迟了。”秦问从桌上拿起一张谕令递给唐云羡,“这是不计代价审讯徐大人的上谕。”他顿了顿,又道,“现在已经不是徐大人了。” 谕令上言简意赅,写了徐君惟女扮男装本是玉烛寺余孽,多年伏于朝堂与长公主过从甚密,必有作乱之心。唐云羡明白,徐君惟上次侥倖无人知晓她的身份,但这次,她会是所有人里最危险的那个。 “清衡呢?”唐云羡问道。 “也被抓了,清衡也是长公主殿下的罪状之一,救下玉烛寺余孽,当做徒弟养于身边,被人说成有所图谋也是百口莫辩。”秦问说道,“她们都没有成功脱逃,你和穆玳更该离开。” “这不可能。”唐云羡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秦问看着她浓黑的眼眸,“我也是这样回復长公主。” 唐云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苦笑出来,“秦校尉了解我,是因为秦校尉也是重情义的人,但并不相信我真的能在这一局里全身而退,是么?” “我劝阻你只是因为我是平朝的朋友,我不想他看着你去送死。” “他此时也无能为力……”提到时平朝,唐云羡觉得心跳从快入缓只是一瞬间,可这一瞬间,却好像有无数温柔的旖旎从心间辗转而过。 “他被贵妃的人盯得死死,别忘了,在此之前他出入枯荣观的次数也不少,贵妃的意思未必不是皇帝的意思。”秦问见唐云羡眼底流火般的不甘与焦急淡去,也放缓了声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在帮你,只是他没说怎么帮,我也无法替他转达。” 唐云羡点点头,“他的意思,我都明白。” 秦问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呢?还是要去见长公主殿下这一面吗?我可以将你送进去,但未必能将你平安带出来,你如果被发现长公主殿下莫须有的罪状就多一条,你也只能走上死路。” “我有办法不死也不连累公主,但这一面,是必须要见的。”
第101页 “那好,明天枯荣观守卫的禁军在夜里子时换值,你提前准备好,禁军的衣甲武器我会放在我家。” 唐云羡点点头。 地宫里日夜颠倒,唐云羡回来后便闷头煎药,这里又没有通气的窗,唐云羡不得不去坍塌通道的尽头烧火,被苦辛的药味与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又怕吵醒不只是熟睡还是昏迷的穆玳,只好一直忍耐,等到药煎完,她嗓子早就又疼又哑。 她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但还是听见石室内传来一两声很低的轻咳。唐云羡急忙端着还烫的药碗进去,穆玳正痛苦得闭着眼喘、息。幽暗的石室唯一的油灯忽明忽暗,穆玳像快化的新雪,白而虚弱得依靠着墙壁妄想坐起。 “你躺下。”唐云羡并不擅长照顾人,她将药碗放在一边,又扶着穆玳躺好。 穆玳刚从昏睡中睁开的眼里都是迷濛和迟疑,但还是听话得重新卧下。 “你先养伤,不要着急,我想到办法先去见长公主一面,剩下的人我都回想办法救她们出来。”前面的话是真,但后面真的只是单纯的安慰了,唐云羡见药还太烫,也没有马上喂,只是坐在床边。 浓浓的苦涩瀰漫在狭窄的空间,穆玳皱起眉,艷丽的眉目间蓄着风情万种的哀婉,她不必故作姿态就能伤心得让人心痛难过,“徐君惟这个傻瓜……”她咬牙切齿,不只是恨是骂,“她有那个心思救我干什么,就该先走,逃出来的人是她还能帮一帮你,是我又有什么用?” 她这样的神情又是这样的言语,唐云羡自然一清二楚了,想必她们路上遇险,徐君惟拼死救下穆玳,才让她得以活着来到自己面前。 “我们是朋友,朋友就是这样的。”唐云羡说道。 穆玳愣了,半晌,忽的冷笑出来,“什么朋友,谁当你们是朋友。”可笑容还在脸上浮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 “你不要生气,你比君惟聪明,她是知道的,所以让你帮我一起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一个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唐云羡怕穆玳又难过又哭再扯动伤口加重内伤,只好先哄了再说,总算平时她自己生气时时平朝是怎么哄的她还记得。 穆玳一向软硬不吃,可唐云羡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她也还是渐渐平復下来,“徐……君惟和清衡怎么样?”她差点还像以前那样叫一声徐大人,但终于还是改口了。 “只知道都被抓了,我还没有办法再多了解。”唐云羡沉声说道,“是苏蕴袭击了你们?” “我没见过苏蕴,不知道她的长相,但那人武功极高,一柄短剑快过飞矢,有这样功夫的想必只能是她了吧……”穆玳轻轻咳嗽两声,牵动伤口,她疼得唇色惨白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话,“这次,长公主殿下只怕凶多吉少。” “徐君惟和清衡是唯一的证据么?” 穆玳摇摇头,“你还记得我们在长汀镇发现的那船孩子么?” “与此事有关?” “这是个陷阱。”穆玳眸光发狠,眼中又有泪滴,“这船孩子就是指正长公主妄图再建玉烛寺的证据。” 唐云羡勐地一震,“这件事被栽赃到了公主的头上?” “不是栽赃啊……他们早就布好了局,安排徐君惟去这一趟,弄那些蛛丝马迹给我们发现,都是要让我们揭穿这件事,广青坊……广青坊是他们暗中以长公主的名义开立的产业,已经不知道养了多久,一切帐目天衣无缝。抓了那些孩子的人,真的以为自己是在为长公主办事,有些孩子也自然听见了,这样的认证,哪怕是皇上再信任长公主,都要动摇。” 穆玳没说一个字,唐云羡的血就冷掉一些。 苏蕴究竟用了多久去布局,唐云羡不知道,她的处心积虑无论自己是否出现,都不会改变。 “长公主殿下与苏蕴并无仇怨,甚至对玉烛寺晚辈多有搭救,苏蕴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狠毒得为殿下专门设下这一局?她到底是什么主意?”想支撑着坐起来的穆玳又跌了下去,好在唐云羡在一旁,她没有摔回石床,上身半倚着唐云羡,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苦涩,穆玳眼泪又流了下来。 唐云羡默默搂过她的背,“不,她不是只为了找公主去復仇,” 穆玳滚热的眼泪顺着唐云羡的脖颈一直流下去,她哭得压抑无声,满是自己的无助和凄凉。 原来一切的顺利,都是为了今天更圆满的陷阱,她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苏蕴的算计之内,从最一开始,苏蕴就打定主意要利用长公主,是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她要毁掉那些高高在上人的一切,自然是先毁去人最珍贵的东西,不是权力,不是金钱,而是感情和信任。 第54章 “长公主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所以你更不可以待太久, 否则旁人听见屋内的动静必然起疑。” “这我明白。” 唐云羡已经换好禁军的甲冑,夜里她压低自己的眉眼, 除了略微矮小,旁人看不出太大破绽,多亏徐君惟交了她不少女扮男装的要领。 秦问还想叮嘱, 但时间紧迫,他最后只又让她务必遇到危险时不要鱼死网破, 唐云羡明白他的好意, 只连连点头。
第102页 阴绵的细雨洒落秋寒, 帝京入秋的第一场雨从黄昏开始便淅淅沥沥,入夜未见雨势更大,反而缠绵起来,廉纤雨丝垂落坚韧得甲冑,叮叮咚咚敲打无法击穿的冷硬, 整队人马都在夜雨中闪闪发亮。 枯荣观的后殿亮着幽微的淡金色亮光, 自从长公主被软禁以来, 观中的女子都被抓走, 每天送去一日三餐的都是秦问的手下。这些素餐都是从附近的酒楼买来,带到此处已经凉透,唐云羡拎着食篮拾阶而上,秦问在她身后停下。 “有什么动静么?”他站住后问把守在门边的人。 年轻的禁军牙尉颔首行礼,“一切都好,无人接近。” 秦问转移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唐云羡推门而入。 “你这人……”刚才和秦问说话的牙尉突然转头叫住唐云羡,连秦问也愣住了。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长公主还是长公主,连门都不敲,像什么样子!”牙尉看了眼秦问,眼里满是愠怒。 “下次注意。”秦问也冷下脸,虽然他语气平静,但这样的沉声也相当于训斥了。 唐云羡学着禁军的大礼单膝跪地,低着头,牙尉见秦问发火,便也不再斥责,只是挥挥手,回头和秦问说道:“大概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秦校尉别跟他一般见识,骂一顿回去打个十军棍就长记性懂规矩了。” 秦问也挥了挥手,唐云羡站起身走进门,从里面关好。 甲冑外面是雨,贴身的衣服里是汗,门内迎接她的是一缕白檀清香,带着让焦躁沉淀的力量温和得裹住她略显急促的唿吸。 “辛苦了。” 长公主背对着门,坐对挂了名家手书经卷的静思壁,她声音疲惫而平静,一句话又是矜持的礼节又是漠然的距离,唐云羡放下食篮,不肯再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摘下头盔,两步行至长公主面前,跪下,“公主。”她声音低而轻,像羽毛,却惊得长公主骤然睁眼。 “云羡!”长公主顿时泪盈于睫拉起她的手。 “公主遭人陷害,是云羡没有及时察觉,才至于此……对不起,师父要是知道我没保护好公主,九泉之下一定会怪我的……”唐云羡咬着牙说话是想憋回眼泪,可她实在忍不住,对自己的怨恨和对公主的愧疚快要烫化她的瞳仁,她眨眨眼,滚热的泪珠滴了下来。 长公主却忍住了眼泪,她微笑着伸手把唐云羡搂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让她的呜咽落在自己消瘦的肩胛里,“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云羡啊,滴水不漏的只有死物,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哪能凡事都未卜先知?更何况……你提醒过我的事,我却没放在心上,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你已经很好了,你师父也不捨得你落泪的。” 唐云羡难过至极,却担心时间短暂,只得发狠用力抹去眼泪,抬起头来,“公主见过皇上吗?” 提到皇上,长公主温柔的笑凋谢成哀戚,“没有,哥哥……他大概是真的相信了吧。” “他相不相信,长公主都要去为自己辩白!当面把话说清,只要你们还有一丝兄妹之情,便好过眼下坐以待毙。”唐云羡情急之下用他来称唿皇帝,自己却浑然不觉,“现在公主还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求见皇上陈情,如果有效,我会想方设法得到苏蕴和贵妃的证据来搭救公主与其他人,如果不行,那在公主返回枯荣观软禁的路上,我会将公主你劫走,安全之后查与不查,全听公主的话。”唐云羡顿了顿,眼泪又落了下来,“士为知己者死,公主当初怎样信我,今日我便怎样为公主。” “有你这句话,我便也敢说自己是你的知己了,那么云羡,你去为我做一件事。” “好。” “先不要管我,救出其他三个人。”长公主握紧唐云羡的手。 “公主难道不明白吗?”唐云羡急了,也顾不得礼数,直来直去说道,“公主无事,她们才能安全,若是公主一直被囚禁,想从她们口中逼出公主犯上作乱证据的人不会有丝毫松懈。我是她们的老大,虽然她们心里未必服我,但我也像当初答应师父保护公主一样答应保护她们,我不会在你们之间取捨谁尊贵谁便重要,我只能判断眼下那个能救出你们所有人最好的方法。” 长公主听出唐云羡的急切,只把手落在她肩上,“我明白你的焦灼,我看重你们的性命多过自己,更何况,哥哥将我软禁在此,想必心软顾念旧情,我如果跑了,岂不是给他一个堂堂正正心狠的理由么?” 唐云羡还欲分辨,长公主却阻止道:”我有活下去的可能,但她们落入我哥哥手上,只能是死。“ 长公主说得是实话,唐云羡也无从辩驳,尽管她还想坚持自己的看法,却也相信长公主到底比她了解皇帝,或许长公主深思熟虑的想法未必逊色于她的计划。 “你救出其他人,再来找我,到那时我们再商议该如何去做才是完全。现在还不到谈万全之策的时候。“ 长公主的话和手都有仿佛有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唐云羡重重点头,“但如果事情到了危机时刻,我不会听长公主的话了,就只能按照我的办法来。”
第103页 “到那时,我拿你也没有办法呀……”长公主苦笑,“不能再等了,你快离开,不要惹祸上身,其他人还在等你。” 唐云羡站起身,再次用力擦去脸上的眼泪,手背上牛皮的护指磨得脸颊发红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转身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公主,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她说得是皇帝误信伪证软禁公主的事。 长公主回过头看她,只那一盏熹微的橘红灯光下,唐云羡的面容坚毅,眼神却柔软。 “你的哥哥,是皇帝。” 她轻声说道。 长公主微微一震,半晌才开口,“我一直都知道。” 她们都是清楚权力之威的人,这些话不用多说,点到即可。 唐云羡本想安慰公主,可如今说什么能安慰得了一个因为失望而痛苦的人?倒不如先说清楚她心底的死结,一刀斩去虽然也是痛,可总好过心里有什么越勒越紧。 唐云羡重新戴好头盔,拎着食篮,走出门去。 雨势未见大,却也没变小,断断续续敲打着最后的夏末,听来都是催促和不耐烦。 唐云羡跟着秦问走出枯荣观,两人骑上马,秦问的静月忍不住唐云羡身边凑凑,唐云羡拍了拍它的头。 雨中禁严的帝京,肃杀的寒意到处横冲直撞,他们不敢早早就卸下伪装,只得继续往前,唐云羡在马上低声说道:“多谢秦校尉。” “不只是帮你和帮平朝,我也要帮自己。”秦问回答得光明磊落,“我和你们从上次的事牵扯进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要是出事,只得死在一起。” “是,我明白秦校尉的难处,也不会多让秦校尉再泥足深陷。”唐云羡也十分诚恳,此时的帮助太过珍贵,不管秦问到底为了什么,她都心存感激。 “你先不用急着换下这身行头,跟我来。”秦问说。 “去哪?” “去救徐大人和清衡。”秦问看了眼唐云羡,“时平朝已经在等你了。这个办法是他想的,你的朋友在受苦受难,就等于你如坐针毡,你那么难受,他比谁都着急。” 唐云羡不知是暖是急,她也着急救人,但想了几个办法都不是很好,原本打算等长公主平安无恙后再以此为契机,混乱中救出徐君惟和清衡,如今计划有变,她少不得要从长计议。 “可她们关在禁军的大牢里。”唐云羡停下马,“秦校尉,这隶属于你的管辖,如果我们带走了人,你会不会出事?” “唐姑娘你重友重谊,时平朝也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秦问说道。 唐云羡一愣,这样的情势下还是忍不住摇头苦笑,“他救过我太多次了。” “太多次?”秦问没明白。 两人的马再次踏在雨中,踩过积水的道路,街边房檐下水流如注,比雨势还要大。 如今和秦问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唐云羡便坦然相告,“宫变那一夜,我从玉烛寺逃亡,被苏蕴陷害,惨遭禁军追缴,当时我身中□□,被一个落单的禁军追上,只怕命不久矣,但那人却放我一马,箭在弦上却收回弓囊……后来我在北山遇险,时平朝百发百中救我的时候,我看他射箭的样子,仿佛就回到了七年前,我想,那个人或许真的就是他吧。” 许久,秦问都没有说话,只有马蹄声和雨声混乱不清,来回纠缠。 “所谓缘分,或许真的冥冥自有天意。” 很长的一段路后,秦问忽然开口。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唐云羡却觉得这个总是说话冷硬的人,语气里却有一丝无奈的喟嘆。 第55章 禁军大牢和玉烛寺一样, 都在地下, 帝京这个磅礴的国都不只有地上的一派风光,在常人无法企及的地下, 是辉煌都城的另外一面。 闸门打开,还穿着禁军铠甲的唐云羡收起秦问的禁军御令,顺利同行。长长的通道周围都是石墙, 这里点的是油灯,不用蜡烛, 发红的光随着来人带入的风摇晃, 人影幢幢映在深灰色的岩石墙面比猎奇话本里写得阎罗殿幽冥渊更阴森可怖。 秦问把这块令牌给她时, 唐云羡错愕极了,她带着着令牌救出人来,秦问必然受到牵连,但秦问却让她打自己一掌,这样令牌就算是夺走, 虽然也会被罚俸降职, 但毕竟不是大罪。 唐云羡这一掌下去, 秦问并没运功抵御, 自然立时重伤晕倒,静月记得在主人身边转圈,唐云羡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安抚它,随后才骑着马来到此地。 这里虽然阴暗,但和唐云羡关进来时还是一样,干净整洁, 除了潮湿的气味,并没有霉变和腐臭的气息,这让她稍稍安心。 “钦犯徐君惟在哪?” 按照守卫的指示,该关着徐君惟的牢房却空空荡荡,她问巡逻的禁军,声音是舌头下压了桃核后发出的,囫囵里少了一丝女气,多了些粗犷,巡逻禁军没有怀疑,指了指前面,“去刑房,人在里面。” 她刚刚放下的心顿时重新悬于火上。 拐过甬道,油灯火苗的闪烁愈发频繁,是鞭子抽过空气的尖锐声让它们颤抖不已。可只有这一个声音,反反覆覆,却比听到徐君惟的叫喊更让人害怕。光忽然更亮,行刑的房间令一直挤在石墙之间的视线豁然开朗,七八个高高的木架立在当中,只有一个人上吊着人。
第104页 徐君惟头髮散开后,也并不那么像女孩子,她眉间自然而然的英气在昏迷中只呈现着痛苦,鞭子打在她肋骨上,早就撕裂的衣服像绲了深红色的绣边。 唐云羡走了进去,“秦校尉要见一见钦犯。” “现在?”有两个禁军,挥舞鞭子那个停下来,说话的却是一直坐着的那个牙尉,“还差多少?”他扭头问行刑的人,那人不假思索回答,“还差十一鞭。” 牙尉转回头,“老弟,那你等一下吧,规矩就是规矩。” 唐云羡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她停顿的间歇,又一鞭子落下来,徐君惟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在痛苦中微弱的颤慄,可再看她的眼,却还是紧紧闭着,惨白的脸颊毫无血色,说话恨不得每个字都讨人嫌的嘴并不比脸色更深。 唐云羡不能闭眼睛,她就只得睁着。 脚步声在鞭打的声音后出现,三个人回头,唐云羡的心跳仿佛都凝固了。 走到她面前的是个穿宫装的女子,可以看出来她的身份是个宫女,但绝不仅仅是一般的宫女,她说话时下颚微微扬起,走过唐云羡时眉眼都不抬一下,神气极了,“奉贵妃的旨意,带钦犯徐君惟和清衡入宫。” “贵妃娘娘一日三次的来问,这次看来想自己审了。”牙尉人站了起来,语气却没有人那么恭敬。 宫女眉毛一立,倨傲得仿佛是贵妃就站在自己身后,“这次谋逆涉及玉烛寺与长公主,多有亲贵女眷牵扯其中,皇上让贵妃娘娘协理此事,你们敢抱怨是嫌弃自己的头和身子连得太结识?” “这倒不是,我们哪敢得罪皇上的枕边人,只是秦校尉也要提人去问,这到底去哪?听谁的?”牙尉冷冷说道。 宫女看了眼唐云羡,不以为然,“自然是听贵妃娘娘的了。” 唐云羡不想让贵妃的人带走徐君惟和清衡,正要开口,却心中一动,没有说话。 从贵妃的人手中劫走人,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就在她要说自己也是奉秦校尉的命令,带人去皇宫时,一个声音闯了进来。 “我们也是带人进宫,秦校尉的吩咐想必也是得了贵妃的旨意。” 唐云羡转头,和穿着禁军铠甲的时平朝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也只有这种时候的默契能让唐云羡有些许的安心和平静。 他们也只能对视这一眼,再转过头时,唐云羡的脸上毫无波澜。 “有禁军护送更好,免得路上出问题。”宫女仿佛颐指气使惯了,也不客气,又看了看脸色愈发难看的牙尉,“说到底也是禁军没用,天天抽鞭子,能问出什么来也好,娘娘早就说过可以动私刑审问,但你们就是不动,如今劳烦娘娘亲自过问,只怕皇上怪罪下来也有你们好受。” 牙尉冷笑一声,说道:“这位姑姑有所不知,大牢比不得皇宫,这里依国法而建,是光明磊落的地方,刑罚也都有刑律可鑑,我们再想尽早破案也得按照规矩办事,刑律写明了问讯时男囚杖责女囚鞭笞,日三十,多刑至死导致宗案拖延是大过。有刑律明示还在这里动私刑,岂不是践踏国法与□□太宗的颜面?末将可万万不敢。” 牙尉这番话说得理据皆有,又夹枪带棒明嘲暗讽,偏偏举出国法来,气得宫女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言,只敢朝唐云羡和时平朝发怒,“等什么?你们在这等,就是贵妃娘娘在宫里等,分不清多大的罪责吊在脑袋顶上吗?” “可是还有剩下的鞭子……”握着鞭子的禁军说道。 宫女瞪向他,牙尉摆摆手,“算了,人打晕了怎么进宫问话,带走就是了,给她戴好脚镣铁索。” 唐云羡尽量让自己走得没有那么急切那么快,在吊架前,另一个禁军扔下鞭子,解开镣铐,徐君惟已经彻底晕了,直挺挺往下倒,唐云羡下意识去接,带着血腥味的身体跌入她怀中,唐云羡动作很轻扶着,一只手搭在徐君惟衣衫开裂的背后。 “这钦犯是个女的,别动手动脚的!像没见过女人似的!”牙尉沖唐云羡喊,她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这时时平朝走上来,他架起徐君惟的胳膊,无声地看了唐云羡一眼,两个人就这样架着昏迷的徐君惟往前走,到门口时,禁军取来铁镣锁住徐君惟的双手双脚,确认后,宫女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让人带路去提清衡。 清衡还在牢里,但她一天的三十个鞭子已经抽完,人还在昏睡中,唐云羡让时平朝一个人架着徐君惟,自己走进打开的牢门扶起清衡,她浑身滚烫,嘴唇抖着,唐云羡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抖动立刻剧烈,但眼睛却睁也不睁。 唐云羡从没这样难过,她低着头,架起清衡,跟着宫女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大牢。 雨没有停,黑夜像被无数条极细的银丝切割成碎片,宫女披上蓑衣,她竟然也是骑马来的,贵妃和苏蕴这么急着带两人进宫审问,难道是知晓了自己已经见过长公主,才务必要加快栽赃么?唐云羡心头一沉,只听宫女说道:“坐囚车耽误时间,索性这两个人全昏死了,绑在马上带走,淋淋雨到皇宫醒了正好。” 她声音像沾染了初秋雨汽的寒冽,时平朝和唐云羡对视一眼,分别把两个人架在马上,又去骑上自己的马匹。
第105页 他们出发了。 因为有横卧在马上的囚犯,速度说快也只比囚车快一点,宫女心中烦躁,马也一直在雨里打着响鼻,闷雷时不时响起,但声音不大,马偶尔会因为这细小的声音有所瑟缩,但毕竟是军马,没有太大颠簸,两个昏死的人也在马背上安然无恙。 已经离开大牢足够远,唐云羡知道是该动手的时候了,再往前就要到皇宫的御道,那里很容易被巡逻密集的禁军发现,趁着现在附近没人,她扯了一下时平朝的手臂,时平朝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今夜他们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可每个对视都像是说完了千言万语。 唐云羡动手了,她忽的催马朝前,在一丈的距离内腾身,她的身后,时平朝拉开角弓,随时蓄势待发。 这是今夜最亮的闪电。 苍白阴冷的光将唐云羡腾起的暗夜投到宫女面前,她勐然惊觉,惊是一个打马闪身,灵敏得躲过了这样必杀的一击。 巨大的雷声在唐云羡就地一滚站稳后响起。时平朝的箭离弦而出,刺破直线上所有断续的雨线! 唐云羡因为老天的阻挠扑空,时平朝的箭虽然晚到一步,但还是命中了骑马闪躲宫女的大腿。 “你们是谁?”宫女既惊且惧,她竟然会武功,唐云羡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是苏蕴的心腹,那个正在酝酿的玉烛寺的得力干将。 唐云羡没有回答,雨势在雷电后变大,哗啦啦捶打着她的铠甲,她这次奔着宫女的马而去,时平朝也再次拉开弓箭,雨幕快被三人之间迴旋的杀气撕裂,宫女抬手,黑暗里除去雨丝幽微的亮顿时又多了一道冷光,“小心暗器!”时平朝放箭阻拦宫女和唐云羡之间的直线。 两道寒光闪过,全是去往一个方向,不是朝着唐云羡和时平朝而来,暗器是极锐利的袖箭,刺破空气和雨帘的震颤声尖锐刺耳,更刺耳的是马的嘶叫,袖箭射中驮着徐君惟和清衡的马,两匹马本来被巨响的雷刺激,再一吃痛,全都后蹄而立惊慌不已,甩下了背上两个昏迷的人。 唐云羡和血和汗都冷下来,马匹受了惊,徐君惟和清衡就倒在受惊的马下,眼看马蹄就要踩到她们,宫女在远处高喊一声,“驾!” 在成功转移唐云羡和时平朝的注意后,打马夺路狂奔,朝皇宫而去。 第56章 没有选择的必要, 唐云羡用尽全力扑向离自己最近的清衡, 惊马的前踢在湍急的雨势中高高扬起,唯一的光源只有闪电, 她已经快到自己的极限,马蹄贴着耳朵重重踏在地上,唐云羡抱住昏迷的清衡滚开。 时平朝也跳下自己的马, 驮着徐君惟那匹马虽然被惊,但没有攻击行为, 可仍然危险, 他跳到徐君惟和马之间, 抬起右肘,重重击中马的脖颈,狂嘶的马顿时没有了声音,像一堵坍塌的墙倒像地面。 逃跑的马蹄声越来越小,唐云羡这时撂下清衡站了起来, 朝骑马的宫女狂奔。 时平朝想叫她回来, 已经追不上了, 可在开口时他却骤然愣住。 唐云羡在奔跑中拔出了腰上的佩刀。 她掌法卓绝, 却并不精于兵刃,直刀是每个禁军必有的武器,因此她戴着也只是装模作样的一部分,可这时却派上用场。 骑在马上的宫女也听见身后踏雨而来的急促脚步,回头去看,她只看到寒光在黑暗中横扫而来, 苍白的刀弧只有细微的弯曲,宫女俯身紧贴马背,刀从她头顶急旋朝前。 刀刃砍进木头的钝音震颤顺着雨声传回来,唐云羡大口喘气跪在雨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刚那一掷甩出。 宫女直起身,回头看向昏死和一跪一站的四人,嗤笑一声,转过了头。 她愣住了。 银色的那道凶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宫女只觉得脖颈一凉,苍白的闪电仿佛近在眼前。 时平朝也愣住了。 唐云羡甩出的刀横着嵌进了路边旗柱灯杆,是宫女骑马路线上恰好的高度,她来不及发现,脖子就在纵马狂奔中撞上刀刃,闪电照亮抛飞的头颅上那张扭曲惊愕至极的脸,无头的身躯骑在浑然不觉的马上,朝着前方破雨行进。 这一撞势不可挡,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虽然离得不近,但飞溅的血点还是扑了几滴在唐云羡的脸上身上。 头远远掉进水坑,积雨的坑洼顿时盛满血红。 血腥气在雨中瀰漫开来,时平朝抹掉脸上的雨水,他不冷,但刚刚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战慄了一下,比凛冽的骤雨和无边的黑夜更让人战慄的是唐云羡的杀气,仿佛是这个夜晚要和她作对的人都会死的宣告。 雨越来越急,他快看不清跪在雨幕里那个熟悉的背影了。 “云羡!”他喊道。 唐云羡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胳膊为了甩出刚刚那一下拗出了太强的弧度,几乎快断掉的臂骨正在吱嘎乱叫着抗议,疼痛让她恍惚,可这一声却让她下意识转过身。 她在雨里摇晃着走回来,时平朝迎上去抱住了她。 “快走。”唐云羡说。 他们离得这么近,可在夜雨里却快要看不清对方的脸,一切都是模煳的,只是时平朝的体温仍旧真实,“就按照你之前的计划,你去找秦问,再告诉禁军他被袭击丢了腰牌。我带她们走。” 时平朝有一瞬间的忧郁,他不放心唐云羡一个人离开,但她说得又是最好的选择,即便出现这样未知且混乱的横生枝节,他们也必须按部就班完成计划。
第106页 他紧紧搂住唐云羡的手臂松弛下来,点了点头。 猝不及防,唐云羡勾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之前月下舟上的融融缠绵完全不同,他们的牙齿磕碰在一起,像撕咬像吞噬,浓烈又极致,雨点疯狂地在他们肩上脸上炸开,好像知道这是一场末路狂欢的告别时刻,在这之后漆黑的路两个人都要独自各走一程,是否能够再见已不是该如今考虑的事情。 周围越是漆黑冰冷的绝望,唐云羡便越觉得时平朝的身躯有真实的炽热,他们纠缠着的唿吸都是滚烫的乱流,这一刻唐云羡清楚的感觉到凌慕云的话。 要做人,不仅仅只是活着。 他们缓缓分开,什么也没再多说。时平朝抹去唐云羡脸颊上还没被雨沖刷干净的残留血点,又忍不住重重吻落她湿漉漉的睫毛和眼睛上。 时平朝和唐云羡的马匹都没被暗器所伤也未受惊吓,因此还可以骑御,时平朝帮忙讲两个昏迷的人放在一个马上,然后扶着唐云羡上了另一匹马,默默看着她消失在天地之间融连的雨中。 带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想躲过巡夜的禁军太难了。 在最后靠近上风湖与地宫入口接近的地方时,唐云羡不得不弃马步行,先将两个人藏在街边小店堆放的杂物后,用稻草盖上,确认禁军巡逻的路线后,她先背起徐君惟,快步将人送到地宫入口所在的废弃宅邸,先放入暗门,再急忙原路返回,背起清衡,如法炮制。 清衡伏在她背上,冷冷的夜雨里体温高得吓人。徐君惟只是不停在无意识的颤抖,清衡仿佛快要熟透,一动不动,却烧得唐云羡后背滚烫。 发烧成这样,她们也没有药,唐云羡心中焦急,脚下也快,可积水湿滑,她又因为刚才脱力,轻轻一崴,两个人便都重重跌向地面。 唐云羡赶忙重新扶起清衡,不顾周身疼痛,再背起她来朝废宅走去,耳边徘徊着清衡虚弱却滚烫的唿吸。 “云羡……”她声音很轻,又被刚才那一摔砸到伤口,剧痛之下神志略有甦醒,可仍旧模模煳煳,语气里都是混沌的含煳,“云羡……你来啦……” “坚持住。”唐云羡低声说道,她也不知道清衡听没听到,耳边再没传来唿吸以外的声音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清衡也带回了地宫,可这里的安全也是暂时的,唐云羡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臂脱掉自己身上禁军的服制,只穿着湿透的里衣,一点点把两个人挪进更往里的石屋。 穆玳担心唐云羡,一直未睡,她听见响动后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出石室,看见虚弱的唐云羡和昏迷的两个人,先惊再喜,却又马上担心得迎上去想接过来。 “别,你有伤。”唐云羡不肯把肩上的人交给穆玳,她的脸色和昏迷的人也差不多一样苍白。 “好歹还是醒着。”穆玳最是要强,她根本不肯听,却也知道自己贸然帮忙再崩裂伤口只是给唐云羡平添麻烦,于是走进屋内,从一堆墙角的瓶瓶罐罐里翻捡伤药,随后倒了清水,给被挪到床上的徐君惟与清衡餵下。 “我以为你只是去见长公主殿下。”穆玳见到四个人又能聚在一起,由衷得高兴,可这两个人的惨状实在让她无法笑着说出这句话来,唐云羡只比她们好一点而已,沾湿的黑髮黏在脸颊上,更显得光洁的面庞被雨水沖刷得格外苍白。 “是时平朝的计策,还有秦校尉的尽心帮忙,否则想同时救出她们两人太难了。”唐云羡自己也接过穆玳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如果是平时,穆玳一定有一百句围绕时平朝和唐云羡的揶揄调戏等着说,可如今她只是虚弱地点点头,“我去看看能不能给她们找些清热的伤药,先涂了伤口再说。” 唐云羡拉住穆玳的胳膊,“不要,没有时间了,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到那时帝京定然封城严查,给她们换好衣服简单处理下伤口,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们?那你呢?”穆玳愣住了。 “我还要救长公主,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唐云羡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在告诉穆玳自己要去喝茶,不能和她们通路。 似乎知道穆玳想反驳抗辩的心思,唐云羡抢在她前面又说道:”你也知道,你们三个都有伤在身,我要是分心保护你们,还要花更大的心思,不如你们离开去安全的地方,我更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戳进穆玳酸楚得心底,她最明白这个道理,也为此而愧疚多时,如今再无可以反抗唐云羡的理由了,沉默之后,她又抬起那双光彩熠熠的黑瞳望向唐云羡,“那我们要分开多久呢?” “如果事情顺利,也许只要几天,如果不顺利,大概要几个月、几年,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也不是没有可能。”唐云羡说这话时眼中没有悲伤,反而浮起一丝笑意,“你们在外面也不是完全不会被抓,而我在城里,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又要一起当亡命之徒了,不管前路如何,都得先走出这一步才能活下去啊……就像我们当年那样。” “但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们,还不认识你!”穆玳不是爱哭的人,可她的眼泪却控制不住似的冲下眼角。 “嗯,她们如今这个样子,都要靠你了,我不在,你就是玉烛寺的老大。”唐云羡伸手抹去穆玳脸颊上的泪水,笑着说道,“照顾好她们。”
第107页 穆玳伸手抱住唐云羡,像只幼猫般轻声的呜咽,很快,她不等唐云羡安慰她,又收回了胳膊,从肩膀上抬起头,坚定地自己擦去了眼泪,“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说过,你师父曾经让你像人一样活着,你在她死前听到自己将肩负起玉烛寺和其他人安慰时的心情,我明白了。”穆玳忽的笑了,“这样活着真好,你也不要死。” 唐云羡点头,也不再多说旁的,“我告诉你怎样离开趁夜离开帝京,你务必记住,不管听到什么样的消息,都绝不能折返!”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云哥,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是最帅的!!!! 第57章 帝京水路出城走得是贯通南北的帝青渠和帝新渠, 夜雨里水波也暗色如墨, 看得人遍体生寒。 穆玳虚弱地靠在船舱内,雨声桨声都粘稠有力, 天就快亮起来,但因为阴雨,黑暗还能再苦苦支撑一会儿。 她们已经通过船闸, 正顺流帝新渠北上,帝京还没有封城, 但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再等一会儿, 等到太阳从阴翳的云后升起,她们和唐云羡就在两个世界了。 如果说有什么相似之处,那便是这两个世界都一样的危险。 舱内轻轻摇晃,一旁的徐君惟时不时发出痛苦的轻声,穆玳想起离开前唐云羡的话, 她虽然一直不愿意承认唐云羡是自己见过最胆大心细的人, 但这是事实。 “帝京夜晚封城, 陆路的四个正门和六个偏门都出不去, 但水路的北澜门和南波门却能比其他门早开两个时辰。”唐云羡递给穆玳一张纸,“这是我两年前买下的一艘货船,里面装满了瓷器和铜器这些放得住的货物,漕运码头现在就已经全是人了,随便雇几个船工就可以出发,漕运衙署只查课税不问人数, 说是来帝京病了的家眷就可以,不必多解释,一定要在太阳升起前离开。” 南北两个水城门的早行是为了方便商贾,却也给了她们机会。 “你那么早就准备好了这艘船?”穆玳接过船契,难以置信。 唐云羡笑了,“两年前我不是没想过自己跑路,可是你们太不让人省心,只好留下,一留便留到如今,好在当时存了这个想法以备不时之需,看来所谓不时之需总在意料之中。” 穆玳想着,用手背抹掉腮边几滴无声的泪,徐君惟还在轻声说着什么胡话,穆玳手脚并用爬过去给她灌了些清水,又换下清衡额上已经温热的湿绣帕。帝新渠直通新郑城,要走上四五天,她们至少要在下个能停靠的镇上看看大夫,否则以两个人目前的伤势来说未必能撑下去。 雨声小了,舱顶的悬窗透出一缕细细的白光,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在阳光刺破阴云后,雨渐渐停住,唐云羡送穆玳她们上船后才有那么一丝轻松,这次,不管是对师父还是长公主的承诺她都坚守到了最后。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湿漉漉的头髮和睫毛上,暖暖的,有那么一瞬间,唐云羡觉得帝京平静得格外不真实,好像之前她和所有人都还没认识的某个清晨,一模一样。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说不上享受,却十分平静。 她没有回地宫,而是朝着御街走去。 在整座城还没甦醒前,唐云羡又见到了那个被自己杀了宫女的人头,被雨水沖刷成灰白色的五官凝固着几个时辰前的表情。 她从灯杆拔下直刀,拎起脑袋,找了个晒不到的屋檐坐下,刀放好,捧着头,积雨顺着屋檐飞翘的边缘线一样垂下,叮叮咚咚,仿佛雨还没停。 马蹄声不一会儿就从御街尽头传来,来的人不是禁军,也是一袭宫装的宫女。 苏蕴自己的人没有回来,她自然不会等禁军来了才派人追问,在这里等她的人来必定百无一失。 来人停下马后和坐在屋檐下的唐云羡保持距离,她们警惕不安地打量眼前危险的陌生人。 她整个人透着股诡异的闲适淡然,倒像是抱着脑袋等人喝茶,可眉目却自生寒意,几个宫女打扮的来者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一问。 “带我去见苏蕴,她不喜欢人空手而归。”唐云羡站起来,把脑袋抛给最近一个人,那人竟吓得催马躲开,唐云羡笑了笑。 苏蕴的宅邸大概是贵妃赐下的,唐云羡这才发现,在她大宅所在的街道上便可以看见枯荣观最高那座主殿的高檐,深深的墨青色衬着朝阳初升的天空格外好看。 她的到来苏蕴没有意外。 她们再一次见面,一切和当初完全不同,从唐云羡运筹帷幄仿佛摆脱一切阴霾,到如今苏蕴胜券在握居高临下,偌大的房间照进崭新的艷阳,可两个人的脸色却各自有各自的阴翳。 苏蕴含怒,唐云羡漠然。 许久,苏蕴展颜一笑,舒展开的笑容看不出任何不快,“我的手下都是废物。她们不该真的带你回来,你只是想给其他人拖延逃跑的时间,如果在遇到你的时候不去管你想办法追出城或许还能找到她们,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得对,唐云羡却也不去肯定,只是平静地找个椅子坐下,她很累,站立都觉得疲惫。 “不过这也是好事,你看,你又被背叛了,不听我的话盲目相信别人就是这个下场,一次和两次都没什么区别,你这个人,不长进。”
第108页 说完后,苏蕴歪头一笑,倒像是小姑娘和闺中密友玩闹一般。 “是我让她们离开的,何来背叛。”唐云羡语气也没有反问的意思。 “你的心里难道一点没有期盼着她们能回来么?”穆玳走到唐云羡身后,莹白纤细的指节轻轻敲着她的肩膀,“你永远都是替别人冲锋陷阵,挡在最前面,也一定希望那些总是被你保护在身后的人能有那么一次,站出来走到你面前,为你做同样的事。越是无私不求回报的人内心渴望的就越多。不过我想你也是明白的,她们不会冒险回来了,她们就这么令你失望又满足了你的要求,跑得无影无踪,这在我看来和背叛没有区别。” “所以,你没有朋友。”唐云羡抬头迎上苏蕴满含笑意的眼睛,“也不值得可怜。” 苏蕴脸上的狰狞只有一瞬间,几乎短短一眨眼,她就又是那个雍容妩媚的自己,笑着说道:“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不过不重要了。你如今这个样子,是指望长公主和皇帝之间还有所谓亲情,还是你那个讨人厌的情郎有本事去救下她呢?” 唐云羡不再看她,心里却也兀自不安,苏蕴的自信不像是虚张声势,她如果眼前真有制胜的把握,自己也并没有办法,她迫不得已为逃走的三个人吸引来的生还机会已算是成功,大不了……最后她再公开自己的身份,把长公主的罪责一个不差揽到自己身上,虽然是最坏的结果,但总好过人人都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阴谋里。 “你想得我都知道。”苏蕴的话打断了唐云羡的思路,她走到唐云羡的面前,居高临下,“就算你想牺牲自己,也未必救得了长公主,不过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帮你个忙不是不可以。”说完,苏蕴转身拍了拍手,屋外的侍女捧着一套宫装走了进来,苏蕴指了指那身唐云羡曾经穿过的小宫女样式的裙装,“我带你去见她。” 唐云羡在接过衣服的瞬间本想出手尝试和苏蕴一较高下,虽然没有胜过苏蕴的自信,但唐云羡也绝对相信自己的武功未必就落了下风,可苏蕴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长公主已然是她手中的人质,唐云羡不敢轻举妄动,自投罗网的后果她早就想得一清二楚,可一旦见到长公主,情况未必就是如今让苏蕴那样成竹在胸的形势。 唐云羡没有那么多机会去盲目自信,但也不得不自信,她的选择实在太少。 她扮成宫女的模样跟随苏蕴来到枯荣观,九月里树叶未黄未落,院子里热热闹闹占满看守的禁军,但肃杀的意味还是扑面而来。 苏蕴并不说话,她只是亮出贵妃的腰牌,禁军对她毕恭毕敬,由贵妃帮忙协理此案中一应女眷的事宜是皇帝亲下的旨意,哪有人敢不遵从,苏蕴就这样领着唐云羡威风八面得走进长公主被软禁的后殿。 白檀的沉郁的淡香像柔软的手臂,轻缓地缠上唐云羡的周身,像是山间的薄云俯就,清爽却又迷濛。 长公主仪态并没因为这些日子的囚禁有损,却仍比唐云羡上次偷偷见她时憔悴许多。 看见苏蕴和唐云羡,长公主不由得站起身,只是她瘦的有些伶仃,唐云羡很想去扶一扶,但却被苏蕴拦住,“殿下,皇上今日想见你一面。”她和长公主说话的语气与和唐云羡说话完全不同,雾似的轻缓语气变得毋庸置疑,姣好的面容不怒自威,仿佛她苏蕴是长公主,而面前的人只是阶下之囚。 长公主和唐云羡皆是一愣,这次倒是长公主先反应过来,“你是谁?为什么带云羡来这里?”长公主担心的是在皇帝面前唐云羡的身份暴露,听了这话唐云羡心头一暖,但也疑窦丛生,她看向面色无波的苏蕴,想从话里听出蛛丝马迹。 但她等来的不是话语,而是一阵眩晕。 这种感觉和当年太像了,是埋心散药力发作的效果,可是唐云羡十分注意,没有吃过和碰过苏蕴的任何东西,她怎么会突然中毒? 苏蕴看着她,又露出她们都彼此熟悉的那种笑容,“从前玉烛寺的埋心散奇就奇在配方多变,想至死便可至死,想令人丧失内力也只需要换几味配方。这几年我也对毒理有所涉猎,这次你种的埋心散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但我分了两次下,单独的任何一次你都不会有什么不适,自然没有防备,但两个叠在一起,药力便会在你身体内发作,我还特意加了写独门秘方,你如今不止内力全失,一定也四肢麻痹,连话也说不出来,死鸭子嘴硬的毛病是该改改了。” 唐云羡忽然想到宫女服装上所带有的香气,明明就是宫中常用蒸曝衣物的寻常味道,宫女太监劳作辛苦,难免出汗味道不雅,穿了熏蒸过的衣服才不至失仪,那个味道她很熟悉,所以没有起疑心,而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文章!再加上长公主屋内的白檀也一定是被苏蕴动了手脚,两者合二为一,是早早就设下的圈套,苏蕴定是料到就有这样一日! 唐云羡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长公主急切地想要扶起她,却被苏蕴一掌推开。 唐云羡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跌倒在地,然后目眦欲裂地看向眼含春水眉带笑的苏蕴。 “我啊,就是想请你看一齣好戏,并不想伤害你。”随着苏蕴摇头,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我是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就成全心意,为了坚守内心的固执去死的。”
第109页 她拎起唐云羡,竟将她推进殿书案旁放置字画的大箱,再扣上箱盖。箱子里的东西原本因为都是有文字的所以被禁军抄走,而装书画的箱子为了保证通风良好不至书画发霉,在箱子四周都有预留的气孔,唐云羡憋不死,但也一动不能动。 长公主还想站起来去救她,却又被苏蕴一把扯住衣襟,“皇上就要来了,殿下,你如果要救她,她的身份就会在皇上面前暴露,你一定不希望这样,她死不了,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好了。” 说罢,苏蕴松开手,留下绝望的长公主,走出了后殿。 她刚刚出去,外面便有太监尖锐的嗓音喊破寂静,“御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高能预警! 第58章 唐云羡徒劳的奋力挣扎也因为这一声停止。 不管她怎么努力, 除了唿吸, 身体没有一处还可以正常运转,像是已经死了, 可她明明还活着。 门开、门关的声音后只有沉默。唐云羡冷静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的天家兄妹又能说些什么呢?张口要说的,想必都是伤人的话吧。 她静静听着, 更想明白为什么苏蕴要让她去听这些话。 她等了很久,听到的是一声嘆息, “小妹瘦了。” “原来哥哥心中, 我还是你的妹妹。”长公主的声音比嘆息重不了多少。 “这是自然, 血缘和情谊总难变,最容易变的其实是人心。” “所以哥哥是相信了?相信我变了兄妹的心,存了忤逆的意?”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哥哥、也是如今的皇帝,目光却还像是小时候两人在皇宫中相依为命时的殷切和依恋,可慢慢的, 她的眼神从希冀变成悲哀, 再成了两泓死水。 她的哥哥沉默了。 长公主凄婉的笑了笑, “哥哥说的对, 最容易变的果然是人心。从前的哥哥会在这些所谓证据和我之间选择相信我啊……” “小妹,你知道朕的身边什么最多吗?不是疆土,不是财富,也不是女人,而是谎言。朕从坐上皇位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被谎言围绕,因此便只信自己的判断, 朕也曾经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过你,但当朕看到那些证据时,朕是真的因为失望而痛苦,这种感觉,朕还从来没有过。”赵元晏的语气里的悲切并不比长公主少,他走近一步,毫无愤怒的威严,只有难过的表情看向自己的妹妹,“小妹,为什么会是你呢?” 这表情让长公主心软了,“哥哥,我没有。”她语气颤抖,眼泪滚落脸颊,“我对太后的所作所为从没有过半句肯定之语,我又怎么会步她的后尘?” “但你每一次都对玉烛寺余孽百般回护,还将余孽留在自己身边收为徒弟。”赵元晏说这话时没有愤怒,只是疲惫,仿佛他已经用这个理由拷问过自己千万次了,“清衡是你的徒弟,她在玉烛寺学徒时的师父是太后的剑卫,这样的人,小妹你真的知道留下她的命意味着什么吗?你真的就想用眼泪来让我相信你吗?”赵元晏语速渐快,到最后时朕字已经变成了我。 唐云羡听得明白,他也不是不难过的,可在长公主的蒙冤与委屈之间,他的难过又显得过于霸道。 “那些孩子是无辜的,直到如今,我也仍然这样觉得。” “无辜?她们是乱党的一员,助纣为虐,其心必异!” 长公主坦然地用莹然有泪又坚定的目光迎上自己哥哥陌生而阴鸷的眼瞳,“皇上认为是玉烛寺的那些女孩是太平盛世的祸害,即便不是,陛下的疑心也不会放过她们。是啊,她们活该,要怪便怪自己的命不好,小小年纪被太后盯上,被迫走了条谁也容不下她们的不归路。” “你外柔内刚,当年被太后那样多手段折磨也未曾服软,虽然一见了朕便开始哭。”皇帝在浅浅的一笑后又冷下了脸,“心里这些话想对朕说许久了吧?今天终于可以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朕都在这里听完。” 不要再说了,唐云羡疯狂地想弄出一些动静阻止长公主,她知道长公主内心坚定,但凡原则绝不轻易退避,皇上这样说,她定然是要回的,可如今再说这些除了激怒皇帝再无意义,在唐云羡看来对错真的不重要了,哪怕眼下长公主为了活命说她唐云羡一心想要为太后復仇是玉烛寺余孽最贼心不死的那个都无所谓,这才是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唐云羡忽然明白,她还是那个五岁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做的自己,但长公主和清衡这样高崖之巅的冰雪,註定是要宁折不弯的。 长公主不知是怒是怨,竟然真的又开口了,“皇上心里一直忌惮太后,的确,太后的余党不得不警惕,可一群当年被迫进了玉烛寺的小女孩都是无辜的人。她们如今过上了平静的日子,躲都来不及。哪怕在最当初,她们也是受害者,可为什么在皇上口中,她们却成了助纣为虐的贼人?普天之下哪有让被害者背负污名的道理?” “你是想说她们即便出身玉烛寺也是完全没错,而错都在朕这里么?” “太后死时,玉烛寺那些晚辈都还只是孩子,皇上说她们有错,她们错在哪里?错在这惶惶天地无路可走?错在命中有难劫数难逃?错在倾覆天下的野心都要她们来拿命偿吗?”
第110页 ”够了!“ 唐云羡觉得自己一定是哭了。 愿意始终相信她们的人,只有长公主啊……这个明明被太后欺凌在宫中倾轧之地长大的天横贵胄,却有一颗最会理解三千世界人人命如微尘的心。 可她这么说,又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差别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白檀的味道若有似无渗进木箱的气孔,清雅的味道闻起来令人胆寒,但或许完全比不上皇上与长公主这对兄妹之间瀰漫的剑拔弩张更让人惊悸。 可许久后,最先传来的是一声轻缓的笑。 “说出这些话,我心里其实是很痛快的。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对哥哥说这些,这不是谎话,但哥哥也的确不喜欢听,所以哥哥,你说围绕在你周围的都是欺骗和谎话,或许并不是这些人真的想要骗你,而是他们知道你不爱听真话,所以选了谎言来为求活命而已啊……” “在小妹的眼里,朕一直是个昏君吗?”赵元晏扶住妹妹的肩膀,像被灼烧似的说道,“忠言逆耳,朕也明白,但逆耳的就一定是忠言么?人心并不那么好猜度,即便你是无辜的,即便真的是有人在冤枉你,朕也不能把它们当做谎言。” 长公主显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的表情呈现一种不安的迷惑。 赵元晏嘆了口气,“朕不至于完全相信那些证据是真,也不完全相信你与此事毫无瓜葛,但朕相信,朕的妹妹是不会害朕的,可你不害朕,有太多人想以太后的名义借刀杀人,朕不得不防。” “哥哥要杀了我么?”长公主此时已经平静下来。 赵元晏沉吟后说道:“不,你不必死,但也不能留在帝京,朕会定你的罪,但只是将你流放,你在那里一样锦衣玉食修身养性。” 安朝长公主赵盈洲用看陌生人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哥哥,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为了她和不顾自己的安慰力争,曾经说过会永远保护自己。那时候他们都是小孩子,活在宫里,活在太后的阴影之中,悽惶不可终日,可那个时候的他们,相互依靠支持走过了人生最冷的苦寒,明明磨难都已经结束了,赵盈洲不明白,怎么忽然这样冷,冷到浑身上下,冷到她唿吸里都是锥心刺骨的彻寒。 “原来我是不是幕后的真兇一点都不重要啊……”这句话像轻飘飘的羽毛,尾音飘散着融进虚无。 皇帝愣了愣,旋即说道:“但是太后的余党,玉烛寺的余孽,这些人都觉得是你做的,他们会以你为名义作乱,希望你来取代朕完成太后没能完成的女主临朝,他们会不停的威胁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深深嘆息,“朕想要你平安活着,也想要天下太平。”赵元晏知道这话必然伤心,但他也不得不说,否则这就永远是一根在心底拔不出来的刺,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更重要的是,妹妹,你难道可以保证,不会为了权力动心么?朕如今不是不能相信你,可这些人反反覆覆的提醒你该有的权力,有朝一日你也有了野心,你与朕的兄妹之情才是彻彻底底的断送了。” 长公主低着头,她没有流泪,没有抗辩,仿佛已经接受了这番说辞,像接受她无法抗拒的审判。 唐云羡也浑身发凉,她终于明白苏蕴的用意了。 苏蕴说要用自己的方法报復那些践踏过她命运的人,她做到了。这样的背叛和辜负,在苏蕴自己看来正是她所遭受的,这个人已经彻底的疯了。 “哥哥能亲自来和我说这些,已经是我们兄妹情谊最后的佐证了吧,我不敢奢求太多,如果我的离开能让风波平息,能让我朝千秋万载长盛不衰,能让哥哥夜夜安心于天之下万民之上,我一个人的真相清白的确不算什么。” 长公主说得从容,半点没有自暴自弃的颓唐,倒像是寻常聊天,皇帝松了口气,朝她点点头,“小妹是朕的小妹,也是天下的长公主。” “如今的你贵为天子,却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哥哥了。” 皇上刚刚松懈的表情又僵住了。 “我的哥哥,是当朝太子赵元晏,还没坐上龙椅的他才有个妹妹,可当今圣上有的,是安朝长公主。哥哥和皇帝不是一个人,妹妹和长公主却始终如一。” 说完,长公主笑了,她屈膝行礼,规矩严丝合缝半点不错,端庄持重,“臣恭送皇上。” 赵元晏愣住了,他想生气,心底却生不出怒气,只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悲哀瀰漫氤氲,将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心吞噬得一干二净。 可他还是坚持着冷下脸,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公主便准备不日启程的消息吧。” 说完,唐云羡只听见门的开阖,屋内便再无动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握紧了我头顶的锅盖 第59章 空旷的安静在逼仄的箱子里显得不可思议。唐云羡自己的唿吸撞上樟木的箱盖再折返回面颊,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唿吸原来可以发凉发冷。 狭小和黑暗是唐云羡的朋友, 他们亲密无比,如今她却愈发恐惧, 就像她的另一个挚友冷静已然离她而去一样。 箱子在唐云羡最无助的时候打开了。 她以为会看见长公主悲伤的泪眼,可看到的却是一个绽放着平静微笑的脸,就像是雪晴后的天, 纤尘不染,看不出悲恸和所遭受的折磨。
第111页 她说不出话, 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长公主。 “云羡, 你听到啦, 我没有事了,你不用担心,我问你,其他人安全了么?”长公主艰难地扶起全身瘫软的唐云羡,让她能正对着自己的脸。 唐云羡没法开口, 只能松软了目光, 希望长公主能明白这是个安慰的眼神。 长公主笑了, “这样我离开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剩你了。”她摸着唐云羡被挤压而有些凌乱的鬓髮, 用修长的手指将它们梳理好,“你中的毒虽然没有性命之渝但却受制于人,要是苏蕴和贵妃想要嫁祸给你,你不用再顾忌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能把郑重的临别嘱託说得这样温柔, 唐云羡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她望着长公主,虽然不能点头,但千言万语已经用眼神说了出来。 “可我还是不放心清衡。”长公主垂下眼帘,“她性情过于恬和,与诸事不争,但心底却执拗,太像我了……这样活着,难免对世间有所失望,你要记得多多开导她。” 长公主又说道:“君惟才思敏捷,只是嘴和头脑一样快,她要是惹你生气,你打她两下她也不会记仇,在官场多年她虽然越来越聪明圆滑,但心里还是个清澈的小姑娘,爱哭爱闹爱笑,她和你们一起,是一定不会寂寞了。” “还有阿玳,其实,在之前我曾与她私下谈过一次,我知道她身世可怜命途多舛,她却不愿意让人怜惜,要强古怪的性子真是可爱至极,她一定最会惹你生气,不过,她外冷内热,只是命运逼得她这样乖张孤戾,你要多多包容。” 长公主顿了顿,“说这些也是多余,我知道你对她们很好,你很像你师父,是个玉烛寺卿该有的样子,我不担心,只是想说说,假如你们还有机会重新聚首相见,定要好好相依,人活着实在是太多苦难了,你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但不幸或许就在下个睁眼后的晴日等待。” 白檀的香气没有了,唐云羡瞥过去,发现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香炉倾倒空斜在窗边,她的手指用力可以微微弯曲,药效在散去,她努力尝试着点头,只有下颚微微颔住,动作太过细微,想来长公主也没有注意到。 她似乎也不想注意,而是伸出藤萝一般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唐云羡,“我最担心的人,其实还是你。古人文章里说,人生便是日暮途远,空悲嘆多,哀离别多,你比谁都更能体会,所以你也最值得珍惜,见过世间最多困苦丑恶却还是想好好活着,云羡,你令我羡慕。我只要见到一点,失望一点,便觉得往后的人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长公主的声音很轻,抱着唐云羡的胳膊也轻轻颤抖,像在枯藤上的萎叶,秋风起时便将坠未坠。 唐云羡没有办法安慰她,只得乖乖靠在长公主怀里,听着愈发揪紧的心跳,自己的心里也一片怃然。 她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颤抖从胳膊到肩膀,长公主松开了她。 唐云羡震惊地看着长公主腹上已经深入的匕首,和染红大片道袍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 “你劝过我的话,我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太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相信过去的情谊,相信血缘,相信自己和其他那些死在牺牲里的旧朝公主是不一样的……” 长公主的脸白得像一场新雪,唯独嘴唇渗出的鲜红血滴刺目耀眼,她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腰腹内,半斜跪着,汗和血一起滴下来。 “我是真的很失望,也不想背着莫须有的罪,只是有点对不起你……和你们,你师父让我照顾玉烛寺的晚辈,我这次食言,九泉之下并没有脸面见她了……” 唐云羡快要被内心的绝望撕裂了,她像被关进了巨大而透明的牢笼,拼命敲砸也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的血越流越多,声音越说越小。 唐云羡恨自己一早就该知道,长公主就像切得纤细单薄的玉片,晶莹剔透至纯至美,却最容易折损,她怎么愿意这样蒙尘藏垢得离开,又是在如此的失望之后,她只是对自己的哥哥失望吗?不,她已经对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失望了。 对许多人来说,失望只是每天重复的麻木,但对像长公主这样玉质高洁的坚冰,一次折磨便是融化的时刻。 “走水了!” 门外的禁军从静止的黑影到来回晃动,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一切都开始混乱。 烟尘先一步进入殿内,火光在外照亮长公主苍白虚弱的笑容,她又摸了摸唐云羡的头髮,像是不舍也像是安慰,又抬手去擦唐云羡眼角溢出的满是悲愤的泪水。 手在缓慢抬到一半时顿住,随后便永远得垂下,和身体歪着坍塌向一侧,再没抬起来。 唐云羡的喉咙可以发出轻微的声音了,像震颤着却无能为力的呜咽,她身体每个肌肉每个骨骼都在用力,汗水大颗大颗晶莹滚落,用尽全部力气,却仍然不能动弹分毫。 火烧了进来,火舌舔舐过窗沿,燃着帷幕,殿内两个一动不动的人,一个像是酣睡般平静,一个眼泪布满脸颊。 先落地的是烧着的烛台,颓然倾倒,又点燃了唐云羡所在箱子边挂得一幅前朝名家的工笔山水,裱画的是掺了金线的丝绢,燃烧时迸出金灿灿的光,很快挂画烧得只剩下灰烬,带火的木轴擦着唐云羡的肩膀掉落,滚向火海。
第112页 门开了,一个人影沖了进来,唐云羡来不及看是谁便被抱了起来。 浓烟滚滚,时平朝身上已经淋了水,竟然还有一丝凉意。 他抱起唐云羡,只以为她是吸入了浓烟昏过去,再一看长公主也晕倒在地,便咬牙打算两个人一起救出去。他把唐云羡直接横过肩头,伸手去捞长公主,碰到的却是一滩猩红的血水。 时平朝勐地怔住了,,飞快去试探长公主的鼻息,空落的指尖却一无所获。 这时肩上传来阵阵战慄,时平朝才发现唐云羡没有晕倒,可他也没有时间再拖延,只得最后悲伤地看了眼长公主的尸体,趁着自己放火造成的混乱,带着唐云羡夺门而出。 附近都是围堵的禁军,这时逃出火场再想贸然离开枯荣观实在太冒险,时平朝直接沖向花园的地窖,这里只是平时摆放一些树种花草的小库,掀起木板后他抱着唐云羡跳下去再盖好,木板的缝隙里,天空和浓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时平朝放下唐云羡,目光在黑暗中撞上那双悲愤绝望的双眼。 长公主的死他也尚在震惊,然而看似中毒的唐云羡似乎是目睹了一切,她脸颊上的泪已经被火烤干,身上像落雪一样散着灰烬。 时平朝去试了唐云羡的脉搏,他自然知道这是埋心散,唐云羡从前就中过这毒,之前他听闻苏蕴带走了她,又知道那天在街上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她那样热烈,想必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时平朝急急赶来得知苏蕴带着唐云羡来了枯荣观,便想到用火制造混乱。 但他似乎来得晚了,想到公主惨死,时平朝的心底也被自责的狂潮没过。 头顶上不时有忙于救火的禁军跑过,土块震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时平朝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灰尘与浮土,最后手停在冰冷苍白的脸颊上,他不敢说话,怕上面的人听见,只能紧紧抱着她,希望她能通过感知他的力量和存在能获得从悲伤中片刻的喘息。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有人在他们头上喊火灭了,有人忙着去通传,他们还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时平朝感觉怀里的人在颤抖。 那是一种幅度很小但却剧烈的起伏,像她的心脏彻底疯了在体内乱撞,想要逃离这个紧绷如新鼓的皮囊,但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他觉得唐云羡要被撕裂了,被她的怒火和悲痛从里往外撞开撕开,他紧紧抱着她,想箍住这力量,他们的骨头隔着皮肉顶在一起发出绝望的吼叫,时平朝死死压住唐云羡的后背,按住她心脏的那一侧,像要把她已经狂乱的心按回去。 终于,她没有力气和他的怀抱对抗,松弛得像一滩快蒸发了的水,但时平朝还是紧紧抱着她,马蹄从他们头顶踏过,震颤落的土块比雨滴还碎,他不松手,她却一动不动,直到头顶什么声音都没了,两人的唿吸一强一弱还在狭小的地窖里磕碰。 作者有话要说:  把头顶的锅盖换成防爆盾…… 第60章 凉凉的风吹在脸上, 仿佛熬过了一整个严冬, 清衡终于觉得有一丝暖意朦朦胧胧贴近了身体,在暖意里还有一丝苦辛的药香, 若有似无盪过空濛的神魂,她的神智逐渐甦醒,费力试着睁眼, 好几次后才成功。 原来那丝暖意是阳光,可禁军大牢里是不会有阳光的。 清衡勐地坐了起来。 她在一张床的内侧, 外侧是还昏迷的徐君惟, 两个人都换上寻常的衣服, 阳光从对窗照透窄而简陋的房间,除了床和座塌,就只剩两个敞开这斑驳掉漆的箱子,几件颜色暗淡的衣物一半在箱子里,一半垂在地上。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到处都是药味, 只有淡金色的阳光柔和灿烂, 让清衡有一丝真实的感受。 清衡浑身上下鞭笞过的地方都还撕裂般疼痛, 她提不起力气,只记得之前自己在牢里昏过去,为什么一睁开眼又自由了。 “君惟……”涩哑的嗓音吓了清衡自己一跳,她轻咳几声,又小心翼翼碰了碰昏迷的徐君惟,“君惟……” 徐君惟隔了半晌才缓缓睁眼, 她的脸色更苍白,换了一身女装后,她只是个容貌英气又明朗灿烂的姑娘模样,没有之前风流倜傥的男子风韵了。 “这是……哪啊?”徐君惟坐起来时疼得闭紧双眼倒吸冷气。 清衡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看徐君惟直发抖,于是便想问她是不是伤得厉害,她们在被抓走后分别关押,也没有再见了,徐君惟却忽然用凌厉的眼神示意她噤声。 有脚步声。 徐君惟听力更敏锐,她顺手抄起床头案几上的空碗,运劲指上掰碎下一块瓷片,这已经让她身上的鞭伤牵动,冰冷的汗珠划过脖颈,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慄。 门开了,徐君惟的瓷片到底没有出手,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倒让进来的穆玳吓了一跳。 “小穆!” 清衡也笑了出来。 穆玳却没有笑,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两碗冒热气的药,走到床前重重撂下,捡起被徐君惟掰碎的碗,“一醒了就开始惹人烦。” 往常她这样说,徐君惟是一定要回嘴吵架的,但这次徐君惟只是赧然笑笑,“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我和清衡的!” “不是我们,是云羡救了你。”穆玳低着头,侧身去拿药,面容隐没在阴影中。
第113页 “都一样啦!她人呢?”徐君惟笑着接过穆玳递来的药。 清衡接过穆玳递来的药,没等开口询问唐云羡和长公主的情况便被穆玳冷冷打断,“先喝完你们的药,一会儿又昏死过去,我就管你们自己跑路了。” 早就习惯穆玳的表里不一嘴狠心软,两个人都忍着极苦极涩,闭着眼睛一口喝完,徐君惟嚷着要喝口水缓缓,穆玳默默走到一旁替她倒好端至面前。 阳光斜过穆玳婀娜纤细的身体,她像被淡金色的柔雾拥簇,荆钗布衣也难掩天姿,清衡见她走路时动作艰难缓慢,于是便问道:“阿玳你是受伤了么?” “嗯,君惟替我挡下一招后我被苏蕴刺了一剑,没死,不碍事。” 她声音轻得过分,末尾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清衡盯着穆玳长而翘的眼角,那里有一滴晶莹的泛光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阿玳……”清衡心中忽然颳起了风雨,预示着她自己的不敢相信的不详。 徐君惟没有注意,她还在为苦药的余味折磨,灌了整整一碗水,才涩着脸说话,“云羡呢?她是出去打探消息了么?” 穆玳没有回答,她背对着两个人,被阳光照得明亮的背影却仿佛立在一场无声的暴雪中,让人心尖泛寒。 徐君惟也愣了,声音忽然急促,“云羡呢?” 不顾伤口疼,徐君惟跳下床三步行至穆玳面前扳过她单薄的肩。 穆玳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决了堤,崩溃般滑过苍白如雪的脸,淌下尖尖的下颚,“我不知道。”她哭着哽咽,“我不知道……” 徐君惟傻呆呆地看着穆玳,清衡摇晃着站起来,她的脸更白了,“这是哪里?”她的眼泪也落下来,“在我们被抓后发生什么事了?” 穆玳不再哭了,她像是拿刀似的力气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所有的悲伤无助都在眼泪被擦掉的一瞬间从她的眼中消失,“这里是春亭镇,帝京往北,明天我们出发去新郑,再两天就能到。”她语气冷冷的,毋庸置疑的样子让清衡和徐君惟想起发号施令的唐云羡来。 “回答我们的问题啊!”徐君惟不肯松开握着穆玳肩膀的手,她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青白,穆玳挥手打落她的胳膊,“她拼死救你们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问这些问题的。” 穆玳转身,撞上了清衡的目光,和激动的徐君惟不同,清衡的眼泪沉默却让人难受,她静静地哀求似的望着穆玳,这目光仿佛能融化一切,穆玳躲开了,她走到门前却又停下,但并没回头。 “今天早晨的消息,两天前枯荣观大火,上谕说是她畏罪自裁引燃后殿,和她死在一起的还有玉烛寺的余孽。” 她说完迈出屋子,从外面关上了门,她没有走,后背倚靠着门也支撑不住身体,穆玳一点点下坠,最后跌坐在地,眼泪无声无息,腰腹的伤口也是一样又冒出血来,可心里像有一场大火正在肆虐,灼烧的苦痛压过了伤口的真实,她感觉不到血和自己,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在和自己一起跌落。 帝京,城南。 院子里的榆树在一夜疾风骤雨后也留不住最后的夏天,簌簌而落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满地都是堆叠的浓绿。 一双软底重绣又坠着珍珠的宫鞋踏在落叶上头,发出沙沙的响声。 院内简陋茅屋的门开了,从屋内走出的时平朝立刻看到了笑着望向自己的苏蕴。 “我的眼线如今也算遍布帝京,即便如此你还能带着她藏上三天两夜,真不愧是太后教出来的晚辈,闻青时,你也是可惜了。”苏蕴像是来走亲访友一样自然,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杀机,她裙幅曳地,仍然是宫中的打扮,与这简陋的院落格格不入。 “我也不意外你能找到这里。”时平朝的确没有太惊讶苏蕴的到来,他谈吐平和,走过苏蕴,从井里打起一桶水来,沖洗了挂着一层褐色药汤的空碗,“长公主自己死于后殿,上谕却说玉烛寺的余孽也死在其中,无非又是你嫁祸的把戏,把烧焦的尸体混入其中,一则让皇帝以为玉烛寺与长公主真的有所勾连,二则让他相信玉烛寺不剩什么活人,为你将来行事方便。你如果真的想斩草除根,大可以把消息告诉禁军,让禁军直接抓走我们即可,不必自己前来,你不想至云羡与死地,那么,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苏蕴的头娇俏地歪向一侧,忍不住击掌赞嘆,“难怪云羡会喜欢你,要是我早点遇见你,只怕也要倾心了,可惜,这么聪明的人明珠暗投,一辈子要么抬头看星星,要么低头记星象,原本整个天下,其实是有可能属于你的呀。”苏蕴这样说,便像是真的在惋惜一样,“我来只是探病,抢不走你的心上人,不必怕我什么。” 她正说着,唐云羡循声走了出来,刚凉的秋风似乎都能吹倒如今憔悴支离的她,苏蕴也微微一怔,看她乌黑长髮挽在肩头一侧,衬得脸颈白得悽惶可怜,那双哪怕发出狠戾凶光的眼睛不论怎么剜在自己身上,也少了当初那一份自信无畏的明光神采。 可很快,苏蕴的诧异就变成一丝快意的笑,时平朝走过去扶着唐云羡,却被唐云羡制止,她自己摇摇晃晃走到了苏蕴面前,“你在长公主的后殿里放了其他尸首?”喑哑低缓的声音比她如今的神情更让人难受。
第114页 “是啊,只放了一个。”苏蕴意味深长一笑,“我这两天夜里只要想到你那三个不争气的所谓朋友,她们逃在外面到处躲藏时,听到长公主和可能是你的人死在火里,就觉得舒心快意,想到她们说不定为此而悔恨不已,憎恨自己弃你而去,我更是比做个无边好梦还开心。” “真是让你费尽心机也要证明我是个失败者么?”唐云羡并没因为这番话激动,她眼里都是锐意的恨,可语气并不起伏。 “最让我开心的是,这几天我等啊等,想看看她们会不会冒险回来找你,可是云羡啊,没有人为了你回来,她们都丢下你去过新的生活去了,你看,最后你也还是没有朋友的人,你相信的那些人和事都会欺骗你,最后还是我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你是对的?” “当然,你一次次被背叛还不足以证明人的卑劣么?包括我在内,人就是这样的啊,卑鄙自私,毫无可怜之处。”苏蕴笑笑,“所以踩在他们身上往高处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有负罪感呢?” 她走向唐云羡,时平朝立刻警觉地也跟着往前,苏蕴却只是朝他笑笑,绕着唐云羡走了一圈,重新回到她的面前,伸手接住一片徐徐下落的榆叶,“贵妃按我的话去劝说皇帝,按照畏罪自裁给长公主定罪,如今已经昭告天下了,玉烛寺之前惹下的麻烦她死了也抗走了,今后玉烛寺作乱的理由也更是捏在咱们的手里,我的报復,大概还算精彩么?玉烛寺卿唐大人?” 唐云羡忽然笑了,“你就打算拿这个谎话去堵天下悠悠之口吗?” 看着她的笑容,苏蕴的笑却骤然消失,她冷冷逼视唐云羡,雷霆之威惊雷一般席捲着肃杀,“天下悠悠之口无非是乌合之众们的自以为是,他们要是真能以言乱政,那为什么无论皇权更迭还是朝代兴替,他们都死得默默无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是别人脚下的尘土,一步步送人高升,却连活着都无法自己主宰。这样的悠悠之口,我给个闭嘴的理由已经算是仁慈了。” 唐云羡沉默着不为所动,苏蕴怒极再笑,“唐云羡,我是不会让你离开帝京的,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拿你情郎的身份大做文章,让你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留在这里好好守着你身边最后的人吧,然后慢慢等我的好消息,你当年不愿意同我去做的事,我一个人也能完成。” 苏蕴睥睨地看着无动于衷的唐云羡,震袖转身,落叶随她离开的快步飞旋,重归平静时,苏蕴已经消失在寥落的院内。 第61章 秦问来的时候唐云羡正和时平朝的马较劲。 唐云羡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和余毒已经基本好了大半, 时平朝出门去买生活上用到的东西, 唐云羡出屋自己打水,看见他的马可怜兮兮望着空了的马槽, 唐云羡一直想和这匹叫三伏的马搞好关系,于是便难得殷勤一次,去给它加水添草, 然而三伏一见唐云羡走向自己,立刻挣脱马缰, 狗一样满院乱跑。 “三伏!”唐云羡板着脸叫马的名字, 一贯的冷厉语气, 三伏根本不敢靠近,惊慌失措,和浑天监察院大火那天一样。 唐云羡心情不好,没力气发火也没心情追着一匹马跑,正当的秋时的落叶像金色的骤雨洒落, 她就站在院子中间, 掸掉身上缤纷的金黄。 秦问看着她沉郁憔悴的侧脸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自信与神采, 心中像是有什么也跟着一齐坍塌, 他站了一会儿,曲起右手食指压住下唇,吹出声清脆的唿哨,唐云羡和三伏一起看向他,三伏像见了亲人似的跑到他身后躲了起来。 门外的静月也听到了唿哨,它探头进院, 和三伏恰恰相反,见了唐云羡便四蹄撒欢得奔过去,拿头去顶她的后脑勺。 “这个时候你还过来,是真的不怕惹麻烦啊……”唐云羡嘆口气,拍了拍静月的头,静月亲昵地跟她绕圈,完全没有军马的尊严。 “职务之便,贵妃的手伸不到我这里。”秦问知道唐云羡心情不好,出了这些事,他自己也有愤懑在胸无法纾解,更何况她,“你放心,其他三个人没有被抓到,虽然苏蕴还在抓捕她们,但大概是跑得够远藏得够好,一个多月也没有任何线索。”他能带来的安慰也只有这些了。 这果然让唐云羡沉郁的眉头微微舒展出一个淡淡的笑颜,“谢谢你。” 秦问愣了愣,旋即换了个话题,“我来也是有事想要问你。” “你说。”唐云羡一边替静月梳理鬃毛一边说道。 “你对贵妃了解多少?” “孟莞华?”唐云羡的手停在静月有一块月牙型白毛的前额,“她的身世我倒是一清二楚,其他也并不知道很多。” 秦问若有所思点点头,并没追问下去。 “你问她做什么?” “你们如今受制于人,也不是长久之计,还要早些自由才行。”秦问语气并没有话里意味的热忱,反倒淡淡的,唐云羡微微蹙眉,却并不是生气,“太危险了,你冒这个风险去查孟莞华,只怕什么都没查到,自己倒被她们抓住把柄。” “苏蕴也许能抹平过去,但贵妃做不到。”秦问本想说他已经有了头绪,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唐云羡也沉默了,静月开心地打了个响鼻,尾巴甩得比狗还夸张,秦问不打算将方才的话题继续,于是便问道:“对了,时平朝人呢?”
第115页 “他去买些纸钱和祭品。” 秦问想到,今日是长公主的四十九日最后一忌辰。 “也替我向长公主殿下告别。”秦问低声说道。 “人已经死了,拜祭是为了让活人心里好受一些,我也明白,不用安慰我了。”唐云羡的微笑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她总是活得清楚明白,也就总是体会更淋漓尽致的痛苦。 秦问觉得如今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唐云羡并没有从命运崩塌的废墟中走出,没人能挖开她身上覆盖的厚重砂砾碎石。 倒是唐云羡,一时便从悲哀里抽出心神,笑着说道:“原来秦问你也不是铁面无趣,安慰起人来还是很上路的。” “唐姑娘也不是亡命之徒。”秦问也笑了。 “可见第一面的印象太不值得信任。” 秦问的笑容有急促的停顿,随后,他难得扬起的嘴角又保持着松缓的弧度,只是眼里没有方才那样的光亮了,“是啊……许多事,第一次见面是不会知道的。” 时平朝回来的时候,秦问已经离开了,唐云羡和他说了秦问来过的事,时平朝一边安抚受惊的三伏,一边微笑着说:“他就是这样,外冷内热,从前也总是对人不咸不淡,但要求他帮忙,他是不会拒绝的。” 时平朝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向唐云羡,“你真的打算晚上去枯荣观拜祭长公主么?” “嗯。” “我和你一同去。” “我是不会一时冲动跑去送死报仇的,不用担心……”唐云羡笑着摇摇头,可时平朝却没笑。 “我担心你不会在这一时一事,是一辈子的事情。” 秋夜已经足够冷,几场大雨来过后,枯荣观那些无人打理的树木早就枯得枯黄得黄,只荒废了一个多月就已是萧索的颓败景象,看了让人心凉胜夜。 火势抢救及时,没有波及整座枯荣观,只有后殿彻底焚毁,前殿有所波及,大火之后禁军全部撤得一干二净,四门俱封,无人看顾。唐云羡再回故地,月色冰凉覆盖着焦黑的废墟,走上台阶,夜风扫下的灰烬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再往里走,烧毁后的殿宇只剩下空架子,太危险,唐云羡和时平朝便在台阶上摆好祭品陶盆,又点燃一对白烛。 燃着纸钱的火光照亮唐云羡平静的脸庞,她松开手指,纸钱落入陶盆化成灰烬,“长公主的尸体被送到陵寝陪葬她的父母,人人都说皇帝仁慈,妹妹谋反还是宽宏大度予以供奉哀荣,我有时听多了这些颠倒过的是非,真觉得人世间越活越让人生厌。” “居上位者做了成千上万件错事,只需要欺骗,就还是能轻易让人相信和顶礼膜拜,他们也就是因为这个才肆无忌惮的。”时平朝并不想用虚无的话去安慰唐云羡,他伸手护住烛焰,以免它们在乍起的夜风中熄灭,“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陪你来么?” “你不会是真的以为我会寻短见或者一时脑热□□?”唐云羡知道时平朝不会,但也奇怪他为什么这样问。 “来。”时平朝忽然拉住唐云羡的手,自己先双膝跪下,“你也跪到我身边。” 唐云羡不明所以,只是跟着照做。 “四十九日之后,魂入轮迴,这一世的苦痛就都和记忆远去不復存在,长公主,如果你还没有离去,就在还记得我们时,替我和云羡做个见证。”时平朝说得极为郑重,温柔的眉眼里有着唐云羡甚少见到的坚韧,她隐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手上不由得一抖想抽回去,却被时平朝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我时平朝今日当着长公主将行的魂灵面前求娶唐云羡,我们两人对世间的恶意多过期许,但希望从今往后两人能一起走过最黑暗的路途,不问前程,只享今朝。”他说完看向唐云羡,“你看好么?” 他语气很轻缓,像在唐云羡晚上吃什么似的,轻飘飘的一句“你看好么”说出来全无人生的重量,唐云羡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她抱住了时平朝。 “好的。”她听见自己压在他肩头的声音伴随着心跳。 他们像在暗夜寻找光的迷路者,终于见到了人的影子,于是决定并肩而行,唐云羡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要以这样的形式和人分享,她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旁人分享起来也并不能为人带来快乐,她想问时平朝这样你也愿意么,可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不必开口,他们的很多事都是不必说出来已经坦陈过的秘密。 时平朝紧紧抱住唐云羡,夜风多凉,他的怀抱就有多温暖,在最冰冷的跌宕之后,他还能成为唐云羡的港湾,这想法让他无法抑制的快慰。 “从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喜欢上我了。”松开手后,时平朝笑着问唐云羡,“我说得对吗?” 唐云羡看他的样子也笑了出来,轻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 她忽然停了下来,原本唐云羡想说,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上哪里就说得上喜欢,都没见到他的正脸。可突如其来的风声仿佛在断壁残垣间呜咽,这其中还有细碎的其他声音夹杂,让人不安。
第116页 时平朝也变了脸色,他也听见这个声音。可这时候禁军也不会看顾这里,苏蕴的人何必盯着毫无意义的废墟。 一只野猫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嘴里叼着奄奄一息的麻雀,这只猫原本是枯荣观里其他人养着玩的,唐云羡也经常见到,习惯了好吃好喝,很是倨傲,平常都不怎么理人,只喜欢在瓦片晒得暖热的晴天里躺上去,摊开短小的四肢,肉垫在阳光里粉得发亮。 可这里如今破败,它也只能自谋生路,原本浑圆的肚皮也瘪下去,不怕人猫见了变故,也和惊弓之鸟一样恐慌的看着来人,一熘烟跑走。 唐云羡嘆了口气,“猫和人真像。” 但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新的响动,但这次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猫的动静了。 第62章 时平朝挥掌熄灭烛火, 他也察觉到异样, 在陶盆里燃烧的纸钱只剩灰烬和一丝绯红的火星,唐云羡和他都站了起来。 一丝几不可闻的呜咽混入夜风的低鸣, 唐云羡紧绷的身体忽的一颤,是方才那只猫的轻叫和咕噜,它只有在熟人面前才会发出这种惹人怜爱的动静, 变着花样撒娇。 “我看这肥猫一点没瘦。”哼气的轻声从不远处花园里传来。 “都饿得皮包骨头了……”这次是人的低低哀嘆跟在后面。 “吓死我了,还好刚才的动静是猫……” 徐君惟用力撸了两下猫脑袋, 她以前总是这样, 所以猫和她的关系闹得很僵, 但这次猫咪见到熟人反而没有龇牙炸毛,嘴角挂着鸟血鸟毛,乖乖靠在清衡怀里。 “一惊一乍。”穆玳冷冷淡淡丢下这一句后继续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纸钱和香烛被一块石头压在篮子里,只有边角随风起落。 清衡环顾四周, 方才刚刚进来时, 她的眼圈就红了, 始终忍耐着, 直到见了这只当年观内无人不宠的小猫落到这般境况,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猫的头顶,猫咪挠了挠,抬头用金黄的眼睛望着旧日主人,无知地又喵喵叫了两声。 “让它闭嘴。”穆玳回头怒视,“别引来人了。” “这里还有谁会来呢……”徐君惟低着头说道。 穆玳沉默片刻, 又说:“唐云羡要是还在,你们这样不小心,一个个都得挨骂挨揍。”可说完,她也仿佛咽下了什么似的,牢牢闭紧,转过头不去看身后的两个人。 “一个个都死过一次,还是没有长进。” 这一声不知从哪传来,吓得清衡直接甩出了怀里的猫,阴森森的夜里,可怜的猫发出一声无辜的悲鸣,落地后直挠清衡的鞋。 这声音她们三个人熟悉得很,只是不该出现在此处,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 徐君惟反应最快,眨眼功夫她两指之间便多了一道狭长的寒光,朝声音来的方向掷去,可漆黑之中迴荡着两声暗器落地的叮咚轻响,连脚步声都没有。 “这边!” 这一声便是无奈的呵斥了,和方才的感慨听来完全不同,紧接着是拍手的声音,三人一起回头,只见花叶尽落的石榴树下,唐云羡满面怒容被月光轻柔覆盖,她嘆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渐渐散去,一个真正属于重逢时刻悲喜莫名的笑容缓缓绽开,“都是饭桶。”她这样说着,眼睛却红了。 “云羡!”徐君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动作更快的那个,飞扑过去喜极而泣,搂住唐云羡仿佛要寻仇勒死她似的。 清衡也奔到唐云羡面前,她张张嘴想说什么,所有的话却又被眼泪噎住,只是默默流泪。 穆玳走得最慢,可她每走一步仿佛都像在风中轻颤的将落未落的叶。 唐云羡忍住眼泪,扯开徐君惟,把她往后推了一步,“方才你听见声音出自那里,毫不犹豫就出手,真是鲁莽!万一这是诱敌之计,你的位置岂不暴露?一百次都不够死的,不长进,没心眼。”她背着手又走到笑中带泪的清衡面前,沉着脸低声说道:“抱什么猫,就你心软,它是不懂事的畜生,你也不懂事,弄出动静来你难道当场掐死它吗?” 最后,唐云羡冷着脸走到穆玳面前,穆玳仰着干干净净的脸看着她,没有敬畏和害怕,眼里滚动的汹涌凭着一股倔劲怎么也没有流下来。 “我交待你的事做得很好。”唐云羡忽然笑了,她的眼泪先一步淌落腮边,“是你救了大家。” 穆玳再也绷不住,呜一声哭出来紧紧抱住唐云羡,千万委屈难过一齐崩塌。 清衡和徐君惟也抱上来,四个人搂成一团也哭成一团,劫后余生的可怜和命运的折磨终于能用这种方式一齐倾诉了。 “你们这样哭,方圆十里的狼都能招来……”时平朝站在一边想宽慰劝说四个人,但他一个男人,四个女人一起痛哭对他来说劝解的难度实在太大,最后他也只能摇着头放弃,走到后院去替四个人盯梢。 哭了一会儿,唐云羡也觉得难堪,她急忙收住眼泪的势头,抽了两下鼻子,“好了好了。” 其余三人也渐渐止住眼泪,唐云羡看了眼穆玳放在脚边的篮子,见了里面拜祭的物品,也知道她们三个人此行是什么目的,“你们干嘛还回来帝京,都已经跑了,回来就为了拜祭吗……人都死了,在哪不是一样寄託心意,非要回来惹麻烦。”
第117页 她虽然这样说,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责怪,反而都是悲伤的喟嘆。 “我们回来并不是为了拜祭。”清衡的声音闷闷的,一双眼睛却雪亮晶莹,透着满满的笃定坚决,“我们原本是打算回来復仇的。” 听她这样说,唐云羡看了眼穆玳。 “别看我,这两个傻瓜实在拉不住,我又没有武功。”穆玳哼了一声,“每天要死要活,就要回来给你和长公主报仇,怎么劝都不听。我答应过你照顾她们两个,没办法只能跟来。” “哇你这个人!”徐君惟指着穆玳一脸生气,“藏在进贡的小国人马里入城还是你想得法子,怎么就成了我们两个的主意?” 穆玳被这样说,脸色还是没变,冷冷回敬,”那是怕你们不明不白城都没进去就死了,我可不想做食言的人。“ 又有力气吵架的人想必伤势已然好转,都没有大碍,唐云羡也稍微有所放心,她看了看清衡,“你是知道的,你师父……未必喜欢你们这么做。” “师父还信任皇帝,可最后呢?”清衡少有的冷冽目光扫过后殿漆黑的废墟,“她错在事事把人想得太好,又要事事替人去想,这一路我都在想,终于想得清楚明白,替死去的人报仇并不能换回什么,死不能生,但生者做尽恶事,也不配活着,师父死了,什么都看不到了,若是她泉下有知,大概还是无法下去狠心,这我明白……但我不甘心!” “为什么明明真正作乱的混帐却活得开开心心?踩着我们的痛苦为非作歹?”穆玳声色清冷,比夜风还凉,“我也不想看着她们笑得开心活得痛快,我们却要小心翼翼苟延残喘。” 徐君惟听了她们两个的话使劲儿点头,她如今穿着女装,刚哭完又一副委屈样子,怎么都大义凛然不起来,曾经的英气全都消失不见了。 唐云羡想起苏蕴奚落自己的话,冷笑出身。我孤身一人么?真正孤身一人的只有你苏蕴自己而已。 “我并没想过你们会回来。”唐云羡忽然开口,三个人诧异地看着她,徐君惟抢先说道:“当然要回来!难道在你心中我们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唐云羡摇摇头,“就是因为你们太好了,我才愿意想像你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在没有威胁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拎起地上的篮子,唐云羡走回自己刚刚祭拜长公主的台阶前,重新点燃两支蜡烛,又再摆好篮子的另外两支,也一齐点好。 “回来,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许久,清衡在她身后说道。 唐云羡回头朝她一笑,“来拜祭一下长公主吧,过了今夜,她才是真正自由的那个人。” 三个人走上前,与唐云羡跪在一排,四个人向烧焦漆黑的断壁残垣跪拜,她们谁也没有哭。 “公主,这次云羡要食言了。”唐云羡最先抬头,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长公主就在她面前,她也只是知会一声,淡淡的语气尾音浸入无边夜的黑暗。 “你答应了师父什么?”清衡起身问道。 “要你们平平安安。”唐云羡淡淡道,“可我接下来要你们做的事,结果未必人人平安,你们愿意吗?” “如果是替长公主报仇,我当然愿意!”徐君惟说道。 穆玳和清衡也点了点头。 “我原本,是想一个人去做这些的……”唐云羡低下头,“我是亲眼看着公主怎么无望地走上了绝路,更何况我与苏蕴还有旧帐要算。”这份恨意这一个月都在让唐云羡寝食难安,她闭上眼睛就是长公主死前的模样,她仍旧一动不能动,绝望地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在火海里流净鲜血。 “你自己?”穆玳微微蹙眉,“异想天开!你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报仇的,想杀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我想报復他,但没有想过杀了他。”唐云羡点燃纸钱,在火焰蹿上指尖前松开手。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唐云羡没有抬头,火光短暂地照亮她苍白的脸,“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公主不也是选了一死才得以解脱这个令她厌恶的世间么?我一点都不想让皇上去死,最好他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才觉得大仇得报。”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徐君惟问道。 “我们一直都被诬陷行刺皇帝,想要为太后復仇,这次,我们终于不是被诬陷,而是真真正正去刺杀他。” 第63章 茶还没凉, 茶婢就又走进雅间替秦问再续一盏, 他正望着被晴空映得黯淡发灰的湖水出神,也没转头, 只是淡淡开口,“不必了。” 进来的茶婢也不客气,坐在了他的对面。 秦问正头一看,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唐云羡穿着茶婢的衣服极其自然地坐下,自斟自饮, 额头上还有今天红艷硕大太阳逼出的晶莹汗滴。 “你太好找了。”唐云羡喝完轻轻擦去额角的汗, “我跟这里熟识的小姑娘换衣服, 省得被人发现我们见面。” “你精神好多了。”秦问又见她眼中有了神采,便知道唐云羡又找回当日的心性,可欣喜之余没过,却又悬心,眉头也微微往里凑了凑, “你偷偷摸摸来找我是想替长公主报仇吗?”
第118页 秦问从前和唐云羡还没挑明谁是谁非时, 说话七弯八绕, 唐云羡见了就心火旺, 奈何她不是有话就说的脾气,否则只怕多少粗鄙之语都说过了,可如今,秦问倒是直接坦荡,唐云羡反而松了口气,毕竟她自己还是老毛病, 别人不把话说到位,她也不愿意点破,“也不算是报仇,死人就是死人,再怎么死后復仇伸冤也听不见看不见,更别提在天之灵有所宽慰,这些话都是自欺欺人。可死人死了,活人还活着,长公主想我和其他人从今往后过得坦顺舒心,这个坎儿我们就必须得迈过去,否则忍着噁心和屈辱活下去反倒是忤逆了长公主的遗愿。”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秦问本想劝也只能愣了半晌,又说道:“她们回来了?” “是,都回来了。”唐云羡提到这件事还是颇为高兴的。 “你说得的确都是道理,可危险和麻烦却不因为道理在你们这就会放你们一马。” “如果你能放得下这些事,又为什么还去查贵妃呢?” 唐云羡看着秦问的眼睛,一直看得他低头又抬头才说出话,“你跟踪我?”他问。 “是,之前在院子里你说的话我就起了疑心,你把自己又扯回麻烦里,是想找出贵妃身世的证据,少让我和时平朝受制,我很感激,但这件事你一个人难敌苏蕴,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对付,贵妃是她最重要的棋子,该丢时她绝对不会手软,但在此之前,她也不会轻易让人捉住棋子的把柄。”唐云羡觉得在这方面她还是了解苏蕴的。 秦问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真的?”唐云羡也不是不想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只是担心秦问单枪匹马,本想自己和其他三人和他一起去查,却没想到秦问一个人竟也有了进展。 秦问自怀中取出个满绣的香囊,“中书令孟汾也不是个傻瓜,他被太后託了这样的孤,自然是有三分自保的警惕。” 唐云羡接过香囊拆开来看,里面还有个布条,红线绣着生辰八字,还有一个熟悉的姓氏陌生的名字,“闻绫若?这是贵妃的名字和生辰?” “是,我猜这个布条原本是放在太后赐给孟汾的金匣里,所以贵妃才这样急着拿回来,但孟汾重新藏在他夫人绣的锦囊里,贵妃当初派去灭口的刺客又被你撞上,只带回了空匣。”秦问又说道,“可我总觉得只有这些还不够,一定还有一些东西,是百分百能指正贵妃身世与太后有关,更能让贵妃当初受太后之命的真相浮出水面,但我目前只查到这些。” “剩下的我们来查。”唐云羡说道。 秦问却摇摇头,“如今你和时平朝都被苏蕴的人从暗中监视,并不方便。” “我们被监视了,但有人没有。”唐云羡笑了,“我被监视反而更好,苏蕴的精力和心眼都放在我身上,你们少一分危险就是一分,总比大家都被算计了好。” 秦问从没听过唐云羡这样忌惮一个人,他不是多有好奇心的人,但还是问道:“苏蕴真的这样可怕么?” “她可怕的地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种。”唐云羡苦笑,“手段的狠毒比不上她心底的恨意,她是真的想要报復所有人,憎恨所有人,我们很难理解她的心思。” “但唐姑娘当年和她是相识旧交,也不能推断一二她的计划么?” “秦校尉把我想得过于厉害了,当年的她我还敢说猜一猜想一想,可这些年她在暗处经营,我们毫无准备,这是人家将近十年布的局,我了解的也是近十年前的她,猜想已是很难,更别提推断。”唐云羡低下了头,窗外的风拂过她额前碎发,一时茶香轻缭,四下无声,秋时已至,寒舍外蝉声尽绝,风过之处只有树叶飒飒的窸窣,别有苍凉。 唐云羡倒先笑了笑,抬起头来,“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的。” 为了避人耳目,秦问先行离开,唐云羡去找杜鹃换回了自己的衣衫,她走进寒舍的后巷,刚走出几步,身后便出现了轻捷的脚步声,这声音并没有想隐藏的意思,而是自然而然的跟着自己,越来越近。 唐云羡停下转头,苏蕴也站住笑了,“喝茶都不叫我。” 她天真的娇嗔并不能让唐云羡放松警惕,却也并不因此惊讶意外,“虽然一直知道有人在盯着我,但不知道是你。” “你能甩掉的那些人怎么会是我?” 听了她的话,唐云羡松了口气,她和穆玳徐君惟以及清衡重逢的那天,的的确确是甩掉了尾巴后没有人在周围监视,这她心里有数,但乍一见到苏蕴,疑心病还是犯了。但这件事没有暴露,她和秦问见面的事还是没办法隐瞒。 唐云羡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听脚步声便知道,苏蕴跟在身后。 “你如今也是能和权贵说上话的人了,我这种老朋友旧相识自然看不上眼。”苏蕴仿佛是和唐云羡出来散步一般惬意,轻松得让人不适。 唐云羡却冷冰冰的看也不看她一眼,“我不想和你说话的原因你自己明白,我和秦校尉见面的理由你也能想清楚,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秦问一直在查他不该查的事,你也不该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第119页 唐云羡忽的站住,苏蕴几乎同时倏然一笑,可她的眼睛弯下来还是冷的,兵刃出鞘瞬间的光膨胀在弦月一样的弧度中。 唐云羡转身欲去追方才离开的秦问,却被苏蕴抢先一步,横身拦住,“不用担心,皇帝的近臣我还不敢冒失除去,这只是个警告,让他少替别人去管闲事,省得到头来自己背了黑锅,全家性命不保。”苏蕴说完撤身,让出路来,唐云羡知道她跑出来和自己说话无非是拖延时间,当即腾身施展轻功跃至屋檐瓦上。 这次苏蕴没有追,她只一会儿便听见静月急切的嘶鸣,循声而去,正是在秦问宅邸前的巷弄口,他倒在地上,只有静月不停绕着他转圈,急得不行,见唐云羡来了,慌忙跑到她面前,又是推又是挤,恨不得把她拎到自己背上骑去这几步的路。 唐云羡跑至秦问的身边俯身,发现他已然昏了过去,轻轻一碰指尖便沾了血迹,她心中一惊,料定秦问是在回家的路上遭了埋伏,只是秦问武功不低,她们是如何得手的这样彻底? 她心中焦急,去扶秦问,想把他带回家中再看伤势,翻身时却见秦问腰腹中了一刀,地上还滚着一筐水果。唐云羡顿时明白,这也是玉烛寺常用的伎俩,扮成老弱妇孺,专对付些好人,趁其不备,用这样的方法突然伤人,即便武功在好,近身短短一瞬也未必能有所反应。 地上还有两滩血迹,往巷口去愈发稀少,必然是行兇者留下的,秦问已然伤了那人,已经很是机警,但他的伤势也不清。 唐云羡扯下片衣物扎进他腰上的伤口,抗起秦问的一只胳膊在自己肩上,奋力往他住的地方迈步。 秦问气息并不微弱,没有伤到要害,但血流的太多,唐云羡走着时还能听见他唿吸的声音,忽快忽慢听着揪心。 虽然吃力,但唐云羡还是将秦问搀至院门,也不知道是他神志在疼痛之下清醒,还是本就没有彻底昏迷,摇晃之间,秦问呢喃着开了口。 “秦校尉,你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唐云羡咬牙说道。 秦问睁了睁眼,声音虚弱至极,“你还记得……记得……” 唐云羡急着将他带回屋里上药,听得也不真切,只是盲目地应答,“记得。你先别说那么多,留着点力气。” 静月扬起前腿,勐地一踹,门应声而开。 “不……你忘了……那么大的火……你没有看到……” 秦问最后一字轻的像唿吸里无意识的喟嘆,唐云羡什么也没听清,连扯带拽,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把秦问放在屋里的床上。 还好离得近,他家中又常有军营之中必备的外伤药品,唐云羡处理伤口再迅速不过,扯开衣服洒上药粉,再抹去凝结的血块,血很快止住,刀伤不深,只是有横切的口子看起来吓人,秦问修养一段时间也就没事了。 这件事再不能让秦问追查下去,她们自己的事也该尽快去做,时间不多,越拖旁人的危险就越大。 如果说之前唐云羡对苏蕴的行为还有半点迷惑,如今也变得再清楚不过。苏蕴就是想让自己孤家寡人,她太想证明她的正确,再用这种方式来报復自己。 唐云羡早就已经放弃理解苏蕴,这个她曾经以为自己理解过的昔日旧友,可眼下,她迫切想了解苏蕴的一切想法。 然后彻底得毁掉她的一切。 第64章 多雨的夏, 闷燥的秋, 这少雨的一个半月帝京人过得难熬,帝京外更是火烧火燎。 往常到了十月初, 也该下过一两场雨,但今年竟是滴水未降,浑天监察院说是入夏以来接连星宿不利, 皇帝也因此决定前往帝京以南的风雨坛祭祀。 风雨坛全名又叫风雷云雨山川坛,是歷朝歷代祭祀天地祈求风调雨顺的恢弘庙宇, 本朝的风雨坛建在帝京往南的割云山下, 与帝京不到三日路程。 帝京位置奇佳, 本朝开国最终一战便是在此大获全胜,也正是因此,“倚山逢水遇天赐,左昂右衢畅四方”的帝京成了一朝之都。皇帝的銮驾出发后行路坦途,今日便就要抵达风雨坛所在山峦下的行宫。 唐云羡在这里等了半日, 她单枪匹马, 比銮驾先行一步, 行宫已被早早布置妥当, 唐云羡这次没有再假扮宫女,以她的武功,躲藏着不被人发现也是容易。 行宫也有专供皇上沐浴焚香斋戒的殿宇,这里平常并不开启,只有少数近侍和皇帝一人可以进入,她躲进来十分容易, 也无人察觉。唐云羡绕着正殿走了一圈,缭绕的香火早就备好在神像前,赤金铸的桂树多枝烛台每个上都插满数十根蜡烛,对着正殿两侧悬挑樑上的经幡排排布开。 正殿和侧殿之间隔断的不是墙壁,而是一整块雕刻着经书文字的楠木长屏,只是接柱抵梁,倒比墙壁还更有嵯峨的恢弘之势。 唐云羡摸了摸楠木刻的字,手上便有了极淡的香气,她满身的杀气在这样的房间里也不能弥平,心也无法平静,想到其余的人这时已经出手,她便只想站着。 “想藏在这里报仇,未必太小看了我。” 从长屏后绕出的人影与声音几乎同时闯入唐云羡的视线和耳朵,她皱起眉,见到这个表情,苏蕴笑得比之前更有几分得意的娇俏,“你的杀气晃得烛火直颤,真的是藏都藏不住。”
第120页 “你一直盯着我到了这里,可不辞辛劳也换不来他的一条命。” “皇帝的命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只是我不能让他此刻就死。” “你还没有完全准备,贵妃也不成气候,你们两个人谁都不是能撼动根基的那颗稻草。”唐云羡的手还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刻出的经文。 苏蕴也还在笑,“你倒是明白,可为什么明知道我不会放任你,却还是来这里做傻事?” “我不能让长公主白白一条性命成了你的垫脚石,不管多危险,我都要试试看。” “你从前可不是这种会为了绝没希望的事奋不顾身的人。”苏蕴姣好的面容渐渐冷下来,原本弧度温柔的细眉也变作锋利的裁刀,“我越来越觉得你陌生又可恶。” “我的奋不顾身没有用在你的身上才是让你恨我的原因,对么?”唐云羡转过身看她。 苏蕴的目光毫无温度,“是啊,我一直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朋友是不会拒绝我的。” “大概我从来不是你想像中的朋友,如果让十三岁的你失望,我只能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今天对当年的你说句抱歉,但如今的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我的话,就像哪怕此时你回心转意良心发现,为了长公主的事向我道歉,我也不会接受。” 冰冷的沉默横亘在明晃晃的烛光中,太阳还没落山,却还是输给了屋内的亮。 “你此时在这里废话,是想给时平朝多争取点时间么?”这话说完,苏蕴才融冰化雪般笑了出来,“可惜,孟莞华早就找到了他,你们两个想得倒美,可你拿他的身份冒险也太不应该。” 经幡随着风动了动,烛火也晃悠几下,唐云羡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竹哨,苏蕴看到她指尖的一抹翠意时也是一怔。 唐云羡轻含竹哨,吹了声低低的响声,而后说道:“你教我的方法很好用,当年你我在玉烛寺靠这个办法偷偷联繫,竟然连我师父都没有发觉。”唐云羡说罢抖手一震,翠绿的竹哨像只灵捷的蜻蜓,落入苏蕴的手掌,“我本来也想和时平朝用这个联繫,但他既然已经被你发觉,那就还给你好了。” 苏蕴看着竹哨,眼中的光都变得温柔了,“你曾经的那些朋友,清衡、穆玳、徐君惟,她们都把玉烛寺当成噩梦,可她们哪懂我们心中玉烛寺的庇佑究竟有多值得怀念。她们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如今她们不知道在哪安享太平和快活,留你一个痛苦挣扎,也是你自己妄想臆断的下场。” 她握紧驻守,倏然锐利的目光落回到唐云羡脸上,“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行刺。” 她话音刚落,唐云羡的身形便闪至身前,苏蕴抬手还击,袖底迸出利刃的寒光,暖亮的烛光也夺不去短剑的锋芒,唐云羡收掌拧身,落叶随风般辗转迂迴,一招下来两人都没有分出高下,却也没回方才对峙的方位。 苏蕴武功比当日更胜一筹,唐云羡也不甘示弱,她们在玉烛寺时便难分高下,如今缠斗起来更是焦灼。 唐云羡人影未至掌风已袭,她踏柱而起,携刚风出柔掌,挑起苏蕴握剑的手臂,这一挑极轻却又稳又快,苏蕴收势未尽,手腕尚朝内聚敛,闪身一躲,脚下不乱招式自然也抗下这一击的突如其来,她没想到唐云羡裹挟必杀之势,可再一招比平常点到为止的比武还差了点意思。她就在犹疑的瞬间,握剑的手臂直觉有一眨眼的刺痛转瞬即逝,再想反击只觉麻痹从那痛的一处往整条胳膊弥散开来,短剑应声而落。 “你知道我不会配埋心散,所以对我也不防备这些微末伎俩。”唐云羡撤身一旁,指尖多了一根针,她前面的苏蕴应声倒地,像是一只发狂想要蛰死自己的蝎子,将身体痛苦的扭曲成不可思议的伛偻。唐云羡见她痛苦的模样也明白这是穆玳配置时加了十足的药量,穆玳嘴上不说,但其实恨死了苏蕴,这样报復也像她自己的个性,只是唐云羡怕苏蕴真的一不小心死了,接下来的事可就没法办了,这时心里也只有苦笑。 这一个慢里藏招也是徐君惟教她的,教时徐君惟反覆叮嘱唐云羡,要狠狠扎、使劲儿扎才替她们三个碰不到的人解恨。 苏蕴中了这样的暗算匍匐在地,汗珠滚得满脸都是,她的错愕不比脸上汗珠少,“你怎么会这个?” “我会这些,不是因为多能耐,学了旁人的招数,而是愿意帮我的人比你想像的多。”唐云羡淡淡说道。 “你是说……”苏蕴一愣,即刻否决自己刚刚的想法,“不,她们怎么会愿意回来以身犯险……” 她没有力气站直,说话也一声比一声更像痛苦的嘶气。 “你不懂的事和人,真的太多。” 门开了,但此时来的并非皇帝,贵妃脖颈上架着刀,持刀的不是别人,而是时平朝。 打开门第一件事他便是朝唐云羡笑,贵妃却诧异地看见苏蕴的痛苦。 “原来,你们不是找皇帝,而是找我们两个报仇。”苏蕴这时倒还笑得出来,她本就有处变不惊的冷静和诡计,硬撑着靠上最近的樑柱。抬眼去直视唐云羡,“可是你就以为我没有准备么?”
第121页 “你的准备无非是会把我的身份揭露出来。”时平朝在关门后又挟持贵妃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下,“可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皇帝要是知道了你叫太后一声姑母,又是闻家最后的血脉,是绝不会放你和唐云羡两个人逍遥快活的。”贵妃也从方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语气冷淡又高傲。 “闻家的血脉不是还有你么?”时平朝笑了,“按照辈分,你叫我一声表哥,我也不会眼睁睁看你走上死路,在行刺皇帝之前,我不是没有劝说过你,可你一句都没有听,还替别人当了冲锋的棋子,到头来苏蕴要是把事情都推在你身上,你又能怎么办?”他收起禁卫的直刀,话里话外真像是亲人之间的好言相劝。 “和自己相好来阴人都还一副诚恳的好人样,你要是再和姑母一样恨上一点,怕是真的能翻天覆地。”贵妃毫不领情。 唐云羡姑且把这话当做是对时平朝的夸奖,替他领受,“我们不想挑拨你们的离间,反正黄泉路上你们两个一起走,无所谓谁背叛不背叛,至于我和时平朝之后怎么跑怎么活,也不用你们费心多想。但在此之前,我心中有几个疑问。” “你这样神通广大也会有疑问么?”苏蕴喘匀气冷笑着说。 唐云羡不予理会这嘲讽,说道:“最开始行刺皇帝,你们是想引出玉烛寺的人,还是那时候就已经想好要对长公主下手?” 贵妃没有答话,苏蕴却笑了,“一箭双鵰,何乐不为。” “那我呢?” “是额外的收穫。” “你们在宫中暗暗復兴玉烛寺,又想怎么取而代之?” “云羡,我们死了,这份仇恨是不会消去的,你以为只有我心里有恨吗?不,愿意跟随我的人,每个都想试试不被人踩在脚下的活法,玉烛寺真的只是为了太后一个人的欲-望才诞生的吗?不是的,它是无数人带血的夙愿集聚到了一起才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刀,你有天大的能耐和计谋能杀了我,却抹不掉所有怀揣怨恨的人。” 唐云羡沉默之后笑了,她转向贵妃,“你呢?你也是心怀怨恨,还是也想利用苏蕴去赎你自己的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要完结了! 第65章 “我的罪?”贵妃怒极反笑里有倔强的从容, “我是有罪, 我有罪生在这样的家族,有太后这样一位心比天高的长辈, 我一生下来就有罪,否则怎么会全家沦落,朝不保夕, 要靠太后的恩惠才能得以喘息,我们一家开罪先帝, 是太后救了我们才免去罪臣之后的苦难, 可所有人都因此幸运, 唯独我,唯独我因此遭难,受了恩就要还,太后并不管我是不是想要嫁给还是太子的皇上,也不问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贵妃一指时平朝, 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却可以忤逆太后, 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棋子的命运里往外逃,凭什么?就凭太后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把他视为未来的继任?” 唐云羡等她说完,才缓缓说道:“为了做想做的事,没人不付出代价,谁都一样, 在苦海挣扎就要有溺毙也在所不惜的决心,你不肯付出又想尽享一切,到头来才有了今天。” 她嘴上为了回护时平朝这样说,但心中却比贵妃还能理解这种感受,谁又愿意天生活在苦海里,又是谁把她们放在其中,这样的挣扎里生出的嫉和恨都有理所应当的缘由,可贵妃却不该又想为了爬上去再把自己的痛苦施加给旁人一次。 更不该挑唐云羡看重的人当垫脚石。 “你如今被命运眷顾,把恬不知耻当大义凛然说出口,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贵妃发怒起来娇媚褪去,倒有种威仪的美,唐云羡忽然想起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后,太后和贵妃由于血缘,真的有那么几分相似。 “你当然可以憎恨太后。即便宫变前你虽然还是太后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却背叛,出卖她的计划,让她原本的心腹背叛,襄助皇帝,至此为止,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但你明知道自己受的苦,却还要再重演这样的悲剧,又背叛了皇帝,和苏蕴联合,利用卑劣的手段把你们做得事嫁祸到长公主身上,诱使别人骨肉相残。”提到长公主,唐云羡的心里又是一痛,语气也变得更加森然。 贵妃冷笑道:“这点我和苏蕴所见略同,看那些掌握别人命运的人却被暗中操纵杀了唯一值得信任的亲人,真是痛快。” “无可救药。”唐云羡努力平静说出的四个字却带了杀气,苏蕴看着她,在这对话的空隙突然用虚弱的语气冷冷对贵妃开口说道:“眼下不是发泄怨气的时候……” “只怕她的怨气不只是冲着太后,也冲着你。”时平朝截断了苏蕴的话,“贵妃最恨被人利用,但为了达到目的,还是要受你驱策,你信她心中完全没有怨怼吗?” “这是自然,难道你以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么?”苏蕴看着时平朝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嘲弄。 贵妃也并不因这句话而生气,“玉烛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地方,没有那些故弄玄虚的所谓情义,有的只是一个共同的目标。” “你算个什么东西?” 唐云羡是突然开口的。
第122页 她沉郁冷冽的语气配上一抹怒意,这张冰冷得异样的脸上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噤若寒蝉的沉默后,唐云羡盯着微有迟疑惧意的贵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才是玉烛寺卿,玉烛寺是什么样的地方,轮不到你来说。”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唐云羡回头,正撞上苏蕴满含笑意的目光。 “你要是早有这个魄力就好了。” “我一直都有,只不过用得地方不合你心意。”唐云羡顿了顿,“我也不愿意去合谁得心意。” 苏蕴原本炽热的目光渐渐冷下来,“合不合我心意,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我如果真的合你心意,七年前早就跟着你继续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今天站在这里形同陌路,苏蕴,我唐云羡在玉烛寺的地宫里时,唯一的朋友就只有你。有这样的情分在,就算我们註定背向而行,你也依旧是我的朋友,这点并不会受到你我走上哪条歧路所影响。可你却做了什么?被刚刚同生共死挚友所背叛的滋味,你真的明白有多痛苦么?” 唐云羡缥缈的语气让苏蕴陷入了恍惚,她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苏蕴,我其实也理解你的。”这句话唐云羡说得并不轻缓,只是平淡,苏蕴却浑身一震,茫然地望向如今已难以企及的旧友,“理解?”她的声音在颤抖。 唐云羡在苏蕴面前蹲下,“对的,我理解你的感受了,这种报復的时候,想要对方体验自己所受苦楚的怨恨。”说完,她手伸进苏蕴的衣襟,从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截竹哨,缓缓放入自己唇间。 一声短促有力的哨响过后,他们身侧的木刻长屏风发出痛苦的吱呀,轰然倒地。 贵妃惊叫着后撤一步,却被时平朝的手抵住满是冷汗的嵴背,无路可退。 苏蕴的脸顿时雪白,像痛苦肆虐过后的废墟。 她们的脸色有多苍白,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皇帝齐垣的脸也是一样毫无血色。 清衡的剑横在皇帝的脖颈前,她的眼眶早已经红得仿佛高烧过后,硕大的眼眸被忍住不落的泪浸润得莹然生辉,不输剑刃的雪亮。 徐君惟双指衔着一枚比柳叶宽不来多少的暗器,抵在皇帝肋下,她也咬住了牙,穿着女孩子的裙幅时的高挑俏丽也被怒意抹平。 只有穆玳最冷漠,她并不激动,一步步走到唐云羡面前,递上手里小小的青瓷瓶,“解药在这,你自己看着办。”她对唐云羡说这话,看着的却是面无人色的苏蕴。 唐云羡接过瓷瓶,将竹哨物归原主,站了起来,“苏蕴,我之前对你狠不下心,不是我做不到。”她隔开皇帝和苏蕴之间的视线,却并不看着她们,“君惟。” 徐君惟听到她这声唿唤,手腕轻扬,柳叶细刃的暗器光芒闪过,谁也没看清如何出手,只见原本祈福的神龛上罩好的帷幕应声而落,但巨大的神龛却格外空荡,只有一个小小的神牌立在正中。 皇帝的眼泪应声而落。 唐云羡在长公主的灵位前缓缓跪下,“公主殿下,你的在天之灵怕是仍然不忍心看我们这样肆意妄为吧,但你不该白白这样死,我们也不该这样白白活,死了的和活着的,都需要一个交待。” 她说完后躬身三拜,站直后转身面向所有人,“皇上,你以为是玉烛寺想要刺杀你,想要给太后报仇么?”她忽然笑了,这是居高临下的笑,眼中没有半点笑意,“其实我们真正想要劫持和刺杀你,只在这次,方才你也听到了,前面的那些都是谁所为,可最无辜的人,已经死了。” 清衡的剑刃在皇帝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她的手在颤抖。 徐君惟握住清衡的另一只手,像在提醒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死了的人,是不会活过来听你一句对不起的。”唐云羡云淡风轻的语气却比此刻清衡手中的剑还更锋利,“不过从今天起,我们玉烛寺四个人,也不枉担行刺悖逆的虚名了。” 苏蕴是忽然笑出声的。 她笑得舒畅痛快,仿佛全部的愉悦都盪在这声音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却没有人被这笑声打动哪怕一点,唐云羡等她笑完时已走回到她面前了。 “你此时杀了我,大概最为解气了,真的是好痛快,我都替你痛快。”苏蕴笑着说。 唐云羡却低头莞尔,“是啊,你们三个人的命确实在我们的手上,但你的命是属于我的。” 苏蕴的笑没有停,可眼中却多了一丝疑惑,“你的?” “对,你的命我说了算,但我不会杀你。”唐云羡转向贵妃,“孟莞华,你背叛了太后,所以你的命是时平朝的。”唐云羡顿了顿,看向她身侧的时平朝,又是一笑,“但我觉得,他也不会杀你。” 四目相对,时平朝也笑了。 唐云羡最后看向仍呆呆望着长公主灵牌的皇帝,“他的命是清衡的,无论此时清衡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以玉烛寺卿或是她朋友的身份干涉。” 清衡诧异地看着唐云羡,等着她的是一个笃定的眼神,和缓缓的颔首。 清衡默默地看了看手中的剑,殿内安静异常,最初她们约定行动时,唐云羡只告诉三人在什么时间去劫持皇帝,然后又把他带在哪里不许出声藏好,不管听到什么,除非哨响,否则谁也不能露面。
第123页 可如今,害死师父的人性命就这样轻易的落回自己手上。清衡在此前做好了听命唐云羡的一切准备,却没做好自己做抉择的准备。 她看了看长公主的灵牌,忍了许久的泪滴滑过脸颊,剑刃从皇帝的脖子移开,落回身侧。 “让他活着吧。”清衡觉得自己的声音此时是如此的陌生,“师父一定不捨得他死。” 唐云羡并没因为这个抉择意外,她点点头,“他们都该活着,死了多轻松,我倒要看看在真相揭晓后,这些人要怎么打算接下来的路,这些每个都想踩着别人命运去活出自己意义的人,又怎么互相收割对方的仇怨。” 这样恶毒的话她说来也淡漠的不行。 淋漓的滴答声从殿外闯入,下雨了,唐云羡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许多年前那个雨后和师父相遇的日子也是这个样子,再一眨眼,她的命运就和滚出小店的铜钱一样穿过人生,来到了自己面前。 她许久才转过身,对所有人说道:“送他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其他人点头照做,殿内很快只剩下苏蕴和唐云羡两个人,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仍为缓过神来的昔日旧友,“我们到底为什么走到了今日这样的雨中?”唐云羡像问自己,也像问苏蕴,却并不等待一个回答,“其实我知道,那天没有杀我的禁军,其实是你。” 苏蕴忽然抬起头,她幻灭的目光终于重新在唐云羡的脸上聚焦了。 唐云羡继续说道:“我曾经以为是时平朝,后来又以为是秦问,可我直到今天之前才想明白,秦问那天是在地宫追堵玉烛寺众,他昏迷前说,是在火里。所以他是在地宫见我逃跑没有出手,我也在之前会错了意。可我忽然想到你曾经说的话,你说放我一马并不单单只那天晚上悄无声息的离开吧……” 唐云羡顿了顿,眼帘低垂下来,“大理寺七年前的内档说,你在当时由一名禁军捉住后供出我的位置,后被就地正法尸身烧毁……你供出我的位置,调走了其他人后,杀了留下看守你的禁军,换上了他的衣服又烧了他的尸体,想借着禁军身份的掩护离开。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看看我的下场,如果是你当时后悔和恻隐,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一样的事。” 唐云羡将解药放在地上,苏蕴能爬过来够到的位置,“那一箭,你终究没有射出来,看来我们真的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即使只是曾经,这一点大概也是不假的。” 苏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始终低着头,很低很低,低到看不见她的脸。 唐云羡似乎也不想看着她等着她去说什么,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她推开门,雨细而绵,扑到身上也仿佛是瀰漫开来的水雾。 苏蕴当时如何想如何做对眼前的自己来说并不再重要了,唐云羡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并不需要这件事的真相。 她迈出门,关上门,深深吸气,远方被雨淋湿,天地到处都是灰暗,云层翻滚中,电闪像白亮的蛇滚成一团。 唐云羡命运的转折,似乎总在这样阴翳的雨天。 她低声笑了笑。 唐云羡的背影消失后,苏蕴才明白,唐云羡所说的感同身受的报復,直到这一刻,才彻底完成,那一夜所有的恩怨,她也是从头至尾尝过一遍,这样的报復,比死亡有过之无不及,是真真正正的大仇得报,是真真正正的一刀两断。 苏蕴笑了出来,她歇斯底里的笑声唐云羡听见了,却没有为之停下脚步。 唐云羡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消失于天地之际的潮湿和凄迷中。 第66章 一场大雨, 雷击行宫, 大火整整烧了三四天才熄灭,贵妃也因这场毫无预兆的火势而猝然而亡, 皇帝龙颜大怒,责问了行宫督检的官员,又封了整个行宫, 搜查遍了方圆百里查看是否有人蓄意纵火,但最终一无所获。 这一年的纷纷乱乱从入夏至初冬, 横亘了半年的光景, 帝京始终由禁军接管封锁, 出入均要查验,无论是朝堂的官员北城的贵胄还是所有百姓,人心惶惶变成人人自危,可随着皇帝祭拜归来后一场大病,所有的风起云涌都慢慢归于平息, 帝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 已是人间一派太平景象。 帝京居天下正中, 整个冬天不下一片雪花也是常有的, 这次还没到最冷的一月,淡淡的莹白悄然滑落,上风湖在雪停前就人满为患,游船遍布,正是雪时午后,上风湖常年不冻, 船只穿梭在静静的雪幕里,天地之间皆是茕茕无尽的剔透晶莹。 “有人落水了!” 一声疾唿惊乱安逸的雪和湖舟赏雪的人,几个船循着声音很快朝发出声音的湖心聚拢,最先发现的是一个和朋友赏雪吟诗的年轻书生,他和朋友脱掉外衫,打算先下去救人。 “喊什么喊!哪有人掉水里!” 从他们目击有人落水的船舱走出来个眉眼殊丽,又带几分英气的姑娘,她扬了扬手上拎着的酒罈子给衣服脱到一半的两人看,“我们喝完了酒把罈子往湖里扔,不过多写二位热心了。” 目击的两个人有些奇怪,他们明明看到个人影跳进湖里,可两人又一想,大概是雪大,飞禽略过,比较落水的声音的确很小,倒像酒罈。 他们尴尬地套上外衫,红着脸与那位黛衣束髮的姑娘道谢,姑娘男人似的手拱到一半,又赶忙收回来,只是笑着道谢。
第124页 隔着霏霏湖雪,姑娘的笑容明亮舒朗,笑完便回了船舱,两人对视赞嘆一番方才那一笑的容融于景,便也回了。 “都怪阿穆,跳湖都这么大动静。”走回船舱的徐君惟抖掉肩上的落雪,清衡正坐在船舱里往船舷外看,也不答这一句,满眼的忧色全投进静谧的湖波,“她们怎么还没上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清衡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去看看绳索是不是断了。” 她这样说,徐君惟也只好跟出去,两人站在雪中,乌髮染白也只是须臾,天未寒透,雪也不冻,落入湖里便融化得彻底。 湖面突然冒起几个泡泡,豁然浮上一个人,清衡急忙跑进跑出,手里多了厚重的斗篷,罩在爬上船的穆玳肩头。 “云羡呢?”清衡问。 “水性不好,还把东西藏在这,死了也是活该。”穆玳唿出冰凉的白汽,一边抖一边拥紧湿透的自己。 又是一串泡沫,一只发红的手抓住船沿,徐君惟慌忙握住,给唐云羡捞了出来。 穆玳浮起登船十分从容,虽然也是冷得抖个不停,可唐云羡就狼狈得不像样子了,她一边吐水一边喘气,稀里哗啦哆哆嗦嗦被徐君惟扶回点了炭盆的船舱。 穆玳的水性远超唐云羡,可没有办法,这藏玉烛寺马蹄金的地方却只有唐云羡知道,她当年也是为图安全,担心朝廷查到这笔钱发现自己,才取出大部分金子藏于湖底,上风湖水不深,一个勐子下水闭气游到底即便水性一般也能做到,不过唐云羡这一般的水性又因为之前的两次受伤受了影响,要不是穆玳一直在水底握着她的手又拽着她胳膊,上来这一段距离她几乎都要憋死在水底了。 喝了徐君惟和清衡早准备好的热汤,两个人围着炭盆紧挨着坐好,船舱极暖,两人不一会儿就缓过劲儿来。 “锁链我挂好了,把那几个箱子连上,一起拽出来。”唐云羡不理会穆玳的奚落,又喝了一大口汤,“晚上的时候用绞盘往湖岸扯,再装船上运走。” “还真是不少。”穆玳也惊讶湖底的财宝。 “还有一些藏在别的地方,不过我们一次也带不走那么多。”唐云羡说得轻描淡写。 徐君惟一惊,“还有?” 唐云羡点点头。 “一下子变得有钱,真是刺激。”徐君惟的眼睛都亮了。 “我们还是要小心点,虽然如今帝京的宵禁已除,封城也重开,但务必不能大意。”清衡提醒完,眼神微微沉了下去,“而且我还听说……贵妃死后皇帝还在查访,大概是疑心火场里的尸首不是苏蕴,非要再给自己找个安心。” “越是这样拼命想让自己安心的人,越是永远不会安心。”穆玳冷笑着在炉火上烘热自己的手,“他一把火烧死了孟莞华和苏蕴,还疑神疑鬼,想抓我们又抓不到,我就希望他夜夜都难安寝。” 后悔和惊惶的折磨,是她们早就打算好的报復,死真的是太容易的事,比如苏蕴,比如孟莞华,还是怀揣永无止境的痛苦活着才更像復仇的酷刑。 唐云羡盯着炭火默然不语,清衡以为是自己提到苏蕴让她难过,刚想开口道歉宽慰,却被徐君惟打断,“藏了这么长时间他抓不到就是抓不到,如今我们就要带着大把大把的金子远走高飞啦!他更别想如愿以偿,我们非要活得有滋有味逍遥快活,这样想起他一个人又孤单又悲惨的样子,我才觉得痛快!” “你想好了去哪里么?”唐云羡抬起头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沉默从不存在。 徐君惟没有看出半点唐云羡的不妥,迫不及待往她身边凑,“想好了!想去锦阳城!那里是我老师最初开设书院布道讲学的地方,我想回那里去,找个地方教书什么的,挺好。” 唐云羡点点头,看向清衡,“你呢?还打算去给公主守灵三年么?” 清衡点点头,“师父如同我父我母,守孝三年是应该的,但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只是找个靠近陵寝的地方结庐独居,三年后再说三年后的事。”清衡的样子似乎还未从长公主殒命的阴霾里走出,她这样说,唐云羡也没有劝。 穆玳没等唐云羡问,先开口道:“真烦,独一亭被你们几个搞得开也开不成,我带着钱也不知道往哪花天酒地享受生活。” “听说锦阳的眉湖也挺美的,要不你和我一起!”徐君惟和谁说话就往谁那里凑,穆玳嫌弃得往另一个朝向挪,紧挨住了唐云羡,“谁要和你一起。” “那不如和我一起。”唐云羡说道,她知道穆玳其实并不喜欢一个人。 穆玳愣了愣,却又往回挪了挪身子,冷哼一声,“跟着你和时平朝两个人,我不知道有多碍事,他为了你身份暴露,如今浑天监察院也待不下了,你不把自己赔给人家的下半生,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唐云羡意外的笑了笑,她伸手掀开挂在船舷窗上厚厚的帘布,雪色招眼,满目皆白。 “我只觉得人生最重要的责任是履行承诺。”她笑着说道。 这场雪下了两天,已是帝京前所未有的盛况了,自此渐暖后半个月有余,厚重的冬装脱下来也无大冷,守城的禁军也卸去重笠,不再穿着黑甲内的棉衣。
第125页 如今出城还是巡查很严,但也好过之前封城时外不能入内不能出。 秦问在城门上目视换防的禁军交接,在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俯视起来仿佛一条纤细的绸带。 换防后,禁卫继续盘查,结果一对行牒核对许久,秦问朝下喊道:“天黑之前查完这一批,圣上的谕旨是宵禁虽然取消,但禁门不禁街,我们这里还是要看着时辰。” 下面的牙尉俯首称是,看了看长长的队伍,把手里的行牒递还,叫剩下的人再往前一些。 接过行牒,唐云羡抬头望了眼城门上的秦问,这是帝京最小的一个门了,但想看清城墙上的人却也不容易,她朝秦问点点头,秦问却没有回应,他居高临下,就像当年在玉烛寺地宫里时看着唐云羡离开。 静月没有抬头看到曾经的主人,秦问把它送给了唐云羡,唐云羡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这份心意。 唐云羡身后的是时平朝,他已和老友话别过,但此时抬头仰望犹觉不够,却也不能多言,颔首之后便是话别。 时平朝和唐云羡一起穿过城门,再到城门另一侧,已出帝京,再看城门上只有严阵以待的禁卫,秦问已经不见。 两个人对视一眼,牵着马沿着宽阔官道一侧的小路朝前走去。 “她们都离开了吗?”沉浸在离别的无言中许久,时平朝率先开口。 “嗯,都走了,走之前我们又去拜祭了公主殿下,到底大家还是难过。”唐云羡说道。 “虽然总嫌弃她们三个麻烦又不抗揍,但你其实还是很喜欢和她们一起的。” 被时平朝说中心事,唐云羡也不像从前那样会暗中窘迫,舒展一笑里满是不舍和眷恋,“能这样真切的完成师父的嘱託,我很欣慰。” 时平朝也笑得灿然,“你这话很像看着长大后闯荡江湖孩子的娘亲。” “我要是生了三个这样的女儿,早就会被气死了,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唐云羡心底担忧几人,但还是换了个说法表达。 “三个女儿挺好的,你我的孩子,想必比她们三个要争气是一定的。” 唐云羡点点头,半晌,忽然觉得这句顺着自己意说的话哪里不对,勐地怒容抬头,一腔愤慨却撞入时平朝柔波似的目光中,她脸颊发红,上马便走,时平朝只好笑着跟上。 冬末的郊野,山在远处蜿蜒,一阵阵推来的清风里满是一年里最后的冷冽。 风冷却不硬,酥酥软软贴着飞奔中马的鬃毛,两人柔软的鬓髮,天际尽头正酝酿一片绯红的夕阳,愈浓愈红。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但这个设定可能还会有别的故事~玉烛寺girl还会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