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舷》 第1页 [架空歷史] 《右舷》作者:唐风/唐晓鹏【完结】 文案 鄱阳湖一战开国,再后来郑和七下西洋。歷朝歷代,明人最重帆樯。即使烧了宝船,毁了图纸,千里海岸线——真的禁得了海吗? 一,王直:倭寇的中坚 更新时间2005-8-10 12:23:00 字数:9489 (此文代表主流史家对王直和倭寇的观点。在此文之后,我将上传非主流、海外、当地,一共四篇文章。是非曲直,总要兼听则明。) 王直:倭寇的中坚 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卞利教授 最近,有关王直是民族败类还是海外贸易先驱者的争论愈演愈烈,不少媒体捲入了这场大讨论,并提出了许多具有启发性的意见。那么,王直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们到底应当给他怎样的评价? 一.王直: 倭寇的中坚 王直是生活在明代嘉靖年间的一位颇有争议的歷史人物。关于王直究竟姓“王”还是姓“汪”王直,当时的史料记载较为混乱。根据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筹海图编》记载,王直姓“王”而非“汪”。嘉靖《浙江通志》转录的田汝成《王直传》也称王直。而距离当时歷史较近的万历《歙志.王直传》,不仅未称“王直”为“汪直”,而且更是把王直的故里也讲得十分清楚,即“王直,号五峰,结林人”。当时许多文献之所以把“王直”误称为“汪直”,大概有两层原因,一是“王”、“汪”读音本来就难以分清,二是汪姓歷来为徽州望姓,徽州素有“十姓九汪”之称。从以上诸种最权威的史料文献记载来看,王直显然不姓“汪”,而是姓“王”。至于他的故里何在?万历《歙志》说得很清楚,即歙县结林人,“结林”在当地方言中和“柘林”发音基本一致。因此,王直确切故里应为“南直隶徽州府歙县结林人”。 关于王直的事迹,史料记录出入较大。我们还是以相对较为权威的万历《歙志》为依据,对其作一简单陈述。据《歙志》记载,相传王直在出生时,其母汪氏曾梦见有大星从天上陨入怀中,星旁有一峨冠者,汪氏遂惊诧地说道:“此弧星也,当耀于胡而亦没于胡。”已而,大雪纷飞,草木皆为结冰。稍长后,王直闻听母亲讲述关于他降生时的异兆,独窃喜曰:“天星入怀,非凡胎也;草木冰者,兵象也。天将命我以武显乎?”于是,少年不得志的王直渐渐产生了任侠之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万历《歙志.王直传》)赢得了义气之辈的信任与拥戴。一时间,地方不安本分者如叶宗满、徐惟学、谢和、方廷助等皆乐与之结好。 其间,王直曾对这帮同伙说:“中国法度森严,动辄触禁。科第只收酸腐儿无壮夫,吾侪孰与海外徜徉乎,何沾沾一撮土也!”(《歙志.王直传》)计议一定,王直遂一不做,二不休,偕同徐惟学、叶宗满等辈于嘉靖十九年(1540)趁明朝海禁松弛之机,远赴广东沿海打造巨舰,满载明王朝严禁出海之硝磺、丝绵等违禁物品,驶抵日本、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进行贸易,牟取暴利。仅仅五、六年间,王直即获得了巨额的资本,成为违禁贸易的爆发户。此外,王直还与许栋(即许二——引者注)、许三兄弟召“诱佛郎机夷,往来浙海,泊双屿港,私通贸易。”(寀九德:《倭变事略.附录》)由于王直等在海外的非法贸易中讲究信誉。深得各国商人的信任与合作,被称为“五峰船主。” 由此可见,作为徽商群体中一位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此时王直的所作所为,尽管触犯了明代的海禁政策,但它顺应了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潮流,促进了同包括日本在内的海外诸国的经济交往与联繫,这是值得肯定的。 不过,王直并未有沿着这一道路继续走下去。相反,冒险进行的海上走私贸易上的巨大成功,不仅没有填平他日益膨胀的私慾,反而愈加滋长了其海盗行径和政治yu望。嘉靖二十三年(1544),王直成为许栋的出纳,跟随许栋,为许栋领哨马船,随贡使至日本贸易。按:许栋为歙县许村人,系经商在外的海商,是江浙地区海外贸易之首倡者,最初只限于同西洋等国商人贸易,嘉靖二十三年(1544)始与日本进行走私贸易。不过,此时王直“止载货往日本,未尝引其人来也。”(郑若曾:《筹海图编》卷8) 由于走私贸易的日益猖獗和倭寇的大肆侵犯,明朝东南沿海地区的形势骤趋于紧张。为对付日渐猖獗的走私集团和倭寇势力,明世宗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七月任命南赣巡抚朱纨为浙江巡抚,兼管福州、兴化、漳州、泉州和建宁等五府的海道防御事务。次六月,屯聚于浙江霩所双屿港的许栋集团被朱纨所歼灭。王直遂收拾起许栋残部,另起炉灶,自立为船主。“遂起邪谋,招聚亡命,勾引倭奴,造巨舰,联舫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人,上可驰马。”(《筹海图编》卷8)也就是从这一年起,王直开始由一位徽商中的走私商人转变为勾引倭寇武装劫掠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民族败类,“许栋败没,(王)直始用倭人为羽翼,破昌国卫。而倭之贪心大炽,入寇者遂络绎矣。东南之乱皆直致之也。”(《筹海图编》卷8)
第2页 此后,为增强自身的实力,与明王朝进行对抗,王直开始大规模地招集各种亡命之徒。杭州虎跑寺明山和尚徐海、日本萨摩岛主弟书记陈东和剽悍兇勐的无赖叶明(又称叶麻、麻叶。)等,皆被王直招至麾下,作为首领。王直不仅招集国内亡命之徒,而且还斥巨资勾结日本真倭门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为之羽翼。嘉靖三十一年(1552),王直吞併了广东海盗首领陈思盼。二月,王直传令倭寇突入定海关,移泊金塘之烈港。由于该处距定海水路程仅有数十里,以至远近“亡命之徒日益附之。由是,倭船遍海为患。”(《筹海图编》卷5)四月,福建漳州、泉州之倭酋还与王直等勾结,率“倭奴万余人驾船千余艘自浙江舟山、象山等处登岸,流劫台、温、宁、绍间,攻陷城塞,杀掠居民无数。”(《明世宗实录》卷384)从此,王直等海盗集团已经彻底走向了勾引倭寇劫掠中国东南沿海地区财富和杀戮中国人民的道路。 正如王直被擒后三司集议时所云:“王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动,东南绎骚。……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倭变事略》)王直“据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田汝成:《王直传》)至此,王直实际上已经堕落成为祖国东南沿海地区倭患的魁首。因此,明王朝对倭寇及其王直的战争,完全是一场抗击倭寇入侵的正义战争。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秋七月,为对付不断猖獗的倭寇,明朝廷议復设巡视重臣,并以都御史、山东巡抚王忬提督军务,巡视浙江海道及兴化、漳州、泉州等地方。不久,明朝復设巡抚,王忬该任巡抚。由山东赴浙江后,王忬迅速调兵遣将,任命参将俞大猷、汤克宽为心膂,徵集云南、贵州等处狼、土兵及募温、台诸下邑桀黠少年,分隶诸将,布列濒海各镇堡,严督防御。”次年(1553年)闰三月二十八日,王直纠集福建漳州和广东海盗,并纠集各路倭夷大举入寇,连舰百余艘,蔽海而至。南自台州、宁波、嘉兴、湖州,以及苏州、松江,北至淮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次日,王直等倭寇攻陷了浙江昌国卫(今浙江象山昌国乡政府驻地),直到五日后,昌国卫才被俞大猷率军收復。四月,王直等倭寇自昌国卫溃退之后,又移舟而北,,侵犯苏州和松江等地,大肆洗劫而去。 此后,以王直、徐海等为首的倭寇海盗集团,不仅对浙江、南直隶沿海疯狂进行侵犯,而且还对广东、福建和山东等沿海地区甚至内地肆行劫掠。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几乎处于一种无处无倭的状态。可以说,王直已经成为嘉靖时期侵略中国的倭寇的中坚。 二、诱降王直(上) “擒贼先擒王”,不擒王直,则无以灭倭。也就是说,擒斩王直已成为明朝抗倭战争能否取得彻底胜利的关键。诚如浙江等处总督胡宗宪所云:“海上贼惟(王)直机警难制,其余皆鼠子辈,毋足虑。”(《倭变事略》)“巨寇王直,实东南乱本”,(胡桂奇:《胡梅林行实》)“若能以计致其主帅(即王直——引者注),则众将自解。”(万表:《海寇议前》) 浙江首任巡抚朱纨及其继任的总督王忬、张经等一味採取武力剿杀的抗倭战略和措施,触犯了东南沿海地区的部分官僚、商人和缙绅,其抗倭行动遭到了他们的强烈抵制与反对,因而也招来了杀身之祸。结果不仅未能完成抗倭战争的使命,反而使东南倭患愈演愈烈。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四月,徽州府绩溪县人胡宗宪受命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伺事御倭大业。以后,随着抗倭战争的推进,胡宗宪渐次被朝廷任命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南直隶、浙、福等处军务,併兼任浙江巡抚,集中负责东南沿海的抗倭重任。 为完成抗倭大业,避免重蹈前任的覆辙,胡宗宪从上任浙江巡按御史之日起,就深入前线进行调研,并在此基础上,确立了“攻谋为上,角力为下”的抗倭战略。他以为,“倭寇东南边,东南骚动。我军连摧败,创罢日甚,公私累岁不得休息,重臣往往得罪。然首倭而作之乱者,徽人王直也。”(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5)只要招抚或擒获了王直,彻底平息倭寇便指日可待。因此,早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正月,胡宗宪即以了解倭寇入犯情况的名义,请求朝廷遣使前往日本对王直进行宣谕、诱降。用胡宗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王直越在海外,难与角胜于舟楫之间,要须诱而出之,使虎失负隅之势,乃可成擒耳。”(《王直传》)此前,明王朝还发布了悬赏王直的榜文,遍谕吴越各地,云:“但有能主设奇谋擒斩王直者,封伯爵,赏万金,授以坐营作府管事;能斩获党恶如徐明山光和尚者,不分首从,各授以指挥佥事,赏银三百两,并世袭。”(《胡梅林行实》) 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以浙江鄞县生员蒋洲、陈可愿为正、副使的使日团奉胡宗宪之命,由浙江定海海关出使日本,具体负责对王直的招抚事宜。为显示招抚王直的诚意,在蒋洲、陈可愿起程前夕,胡宗宪还以同乡的名义(胡宗宪为徽州府绩溪县人,王直为徽州府歙县人,故两人为徽州同乡)专程将王直的母亲和妻、子从金华府监狱中释放出来,给以丰厚的待遇,“丰衣食,洁第宅,奉之以为饵。”(田汝成:《王直传》)
第3页 蒋洲、陈可愿使团抵达五岛后,首先会见了正处在战国分裂时期的日本五岛夷长宁久、夷僧是柏,向他们进行宣谕。在五岛,蒋洲等还意外地见到了王直义子王滶。蒋洲向其说明了明朝移谕之事,王滶说道:“无为见国王也,此间有徽王者,岛夷所宗,令渠传谕足矣,见国王无益也。”(郑若曾:《筹海图编》卷9)次日,王直出客馆会见了蒋洲等人,与其坐论乡曲,并设酒食款待。蒋洲力劝王直归顺朝廷,他说:“总督公遣洲等敬劳足下,风波无恙。”王直避席说:“直海介逋臣,总督公不曳尺缠牵而鞫之,而远劳讯使,死罪,死罪。”蒋洲等又言:“总督公言足下称雄海曲,志亦伟矣。而公为盗贼之行,何也?”王直答道:“总督公之听误矣。直为国家驱盗,非为盗者也。”蒋洲等驳斥之曰:“是何言与。足下招聚亡命,纠合倭夷,杀人剽货,坐分卤获,而为之辞曰‘我非盗者,’何异于昏夜操罟以临人之池?执之则曰:‘我非盗鱼者,为君护鱼者也。’虽三尺童子,知其必不然矣。”王直闻听,一时语塞。蒋洲乘机恩威并施,不无威胁似地说:“(尔)即不念汝祖宗坟墓,独不为老母妻子计乎?今中国知汝出无奈,不甚罪汝,募汝归诚,以此时归正,朝廷岂薄待?将官之海藩,节镇诸夷,长富乐矣。乃借区区数岛,与中国之众久抗衡,不祥莫甚。况夷情贪狡,即一日下片纸檄曰能以叛贼某来者劳千金,恐汝头与贡使俱北也。去丑秽而就荣名,孰与身死累老母妻子哉。”(《戒庵老人漫笔》卷5)蒋洲等还进一步以强硬的口吻,威胁王直曰:“总督公统领官军十万,益以镇溪、麻寮、大剌土兵数万,艨艟云屯,戈矛两注,水陆戒严,号令齐一,而欲以区区小岛与之抗衡,是何异于骋螳臂以当车辙也?”又曰:“总督公推心置腹,任人不疑,拔足下寿母令妻于狱中,馆榖甚厚,则功直心事可知矣。何不乘机立功以自赎,保全妻孥?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筹海图编》卷9)王直闻言后,“默然而罢,乃挟洲等巡数小岛而还。而从此风闻外夷随其颐指者颇少变,而叛贾倚直为渊薮者多有离心。”王直至是始感不安。当初,王直误听妻母被明朝杀戮,心中十分愤怒,欲藉机大规模侵犯金华。及至蒋洲等告以妻母无恙,方才放心并“窃喜”,于是开始产生了渡海归顺之谋。为免中计上当,王直遂日夜招集亲信进行商议,谢和等曰:“今日之举,未可冒昧以往也。当遣我至亲为彼所素信者,先往宣力,以待彼不疑,然后全师继进,始可以逞。”王直闻计后笑曰:“妙算也。”(同上)于是,王直遂藉口宣谕别国为名,把蒋洲留在五岛,令部属叶宗满、王汝贤、王滶随同陈可愿一道乘船返回宁波。 陈可愿回到浙江杭州总督府后不久,即向胡宗宪详细汇报了出使日本的情况。嘉靖三十六年(1557)夏,王直邀请日本僧人得阳首座,捏为日本山口道表文,使先挟百夷,以五月至定海关求贡。八月,经过蒋洲的宣谕,日本山口王源义长具咨送回被掠人口,丰厚王源义镇亦遣僧来华,“具方物,奉表请罪,请颁勘合修贡。”(《嘉靖东南平倭通录》)关吏将审查结果报告给胡宗宪,胡宗宪责令藩司馆使将德阳等僧使安顿住下,然后就此事上报朝廷。 九月二十三日,王直号称‘王五峰’,以亲送蒋洲回国的名义,驾驶异样巨舰,精选骁勇之倭数千,满载火炮器械,浩浩荡荡地向舟山进发。二十五日,王直船队抵达舟山,停泊于岑港码头。随同王直前来的还有丰厚王源义镇特使善妙等40余人。俞大猷闻讯后,飞檄禀报胡宗宪。“是时,浙东西伤于倭暴,闻直等以倭船大至,则甚惧,竟言其不便。”巡按浙江御史王本固也极力上奏,谓“(王)直等意不可测,纳之恐招侮。”(《明世宗实录》卷451)此时,明朝朝野上下、浙江各地,都处在一种“朝议閧然”(王士骐:《皇明驭倭录》卷7)、“人心汹汹”(《胡梅林行实》)的状态,许多人都说“(胡)宗宪且酿东南大祸,而浙中文武将吏亦阴持两可。”(《皇明驭倭录》卷7)胡宗宪闻报后,一面奏报,命令沿海卫所高度戒备,以防不测;一面紧急差遣通事夏正和朱尚礼等人前往岑港探视王直情况。胡宗宪亲自率领标兵诸将渡钱塘驻师绍兴,准备随时与王直等倭寇展开激战。 负责稳定王直的明朝通事夏正在作为谈判代表与王直接触后,即返回杭州,向胡宗宪禀报谈判结果。云“(王)直必待奏报无虞,得明旨方归顺。言不效徐海作俘囚,且欲一巡检职,使得稽压海上,开市以息兵。”(《胡梅林行实》)此前,王直还请胡宗宪为其代拟赎罪通商奏疏于朝廷,以作为归顺的依据。在这篇奏疏中,王直极力为自己的罪责进行申辩与开脱。 为防止王直可能发动的意外之变,十一月,胡宗宪果断决定移师地理条件相对有利的余姚驻守,并使已先期抵达的王直义子王滶写下血书,“令(王)直老母印手模,具述军门待伊妻奴不杀之恩,劝直早降,免贻家门累。”同时,胡宗宪还委派王直表弟生员方大忠偕夏正等持之往岑港。王直到血书后,笑骂王滶说:“痴儿何愚至此,朝廷不杀汝等者,以我在故尔。我即归顺,连汝等恐不免矣。”(《胡梅林行实》)此时,王直已意识到自己的末日为期不远了。于是,他劝说方大忠与自己同回五岛,并夸赞那里“人重斯文,每年可得百金。数年,我令人送回,何如?”方大忠不为所动,规劝王直说:“军门以公实心归降,故使我以肝膈劝晓。若今为此言,是大不顺,上天岂肯宥之?况今朝廷虽有洪恩,亦有天威。祸福之机,在公早决。吾老母在堂,岂可学公远游外国?视老亲若故人耶?”(《胡梅林行实》)王直向其他倭寇使了使眼色,企图以此威吓方大忠。但方大忠大义凛然,坚不为所动。至此,王直方才让其与留在船上的蒋洲相见。在王直船上居住的数日时间里,夏正等譬喻百端,尽力做王直归降的劝说工作。在夏正的劝说下,王直终于心有所动,渐渐萌发了回家的念头。遂派遣王滶、叶宗满同方大忠与蒋洲一道至浙江总督府商谈投降归顺事宜。
第4页 三、诱降王直(下) 为诱使王直尽快归降,以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胡宗宪答应夏正和王滶互为双方人质,并将预先拟好请求朝廷宽贷王直的奏稿和诸将请战书十余篇放在案头,约王滶与自己同寝一室、连床相卧。尔后,外出赴宴。王滶在胡宗宪外出赴宴时,偷视了胡宗宪的奏疏与诸将的请战书,乃惊恐万分。次日,王滶向胡宗宪请还舟山与王直商议。胡宗宪知其中计,便答应了。与此同时,为防王直逃逸,胡宗宪指令俞大猷等率舟师伏截螺头,遣卢镗、戚继光等统兵舟山所城。又悬重赏令倭僧德阳等绑缚王直归顺。此时此刻,王直“侦知四面兵威甚盛,终无脱计。况徐海败没,孤立无援。因嘆曰:‘昔汉高谢羽鸿门,当王者不死。纵胡公诱我,其奈我何。”(《倭变事略》)遂被迫离开岑港前往总督府接受招抚。 王直亲诣总督府受降,引起了浙江和朝中文武大臣的恐慌。有人主张立即逮捕王直,但胡宗宪惟恐激起王直同党的变乱,极力主张对王直进行赦免。王本固力持不可。此时江浙人纷纷传言胡宗宪接受王直、善妙等金银数十万,所以才力求通市贷死。工科给事中徐浦也上疏劾胡宗宪说:“浙、直、福建近因军兴,经费不敷,额外提编,以济一时之急。比以奉行非人,因公倍敛,民不堪命。今事势稍宁,正宜培植休息,别求生财之道。而督抚胡宗宪、阮鹗乃于加征、存留外,仍前提编。节年所费,漫无稽考。前南京御史慎蒙奏止提编,并请以军门钱粮岁给,差给事中清查。”(王士骐:《皇明驭倭录》卷7) 对如此激烈的弹劾,胡宗宪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顿显惊慌失措、畏惧不已。遂一改赦免王直的初衷,极言王直实为海氛祸首,罪在不赦。遂上疏请严惩王直,并下令诸将向王直在舟山岑港的余孽发起勐烈进攻。此时,明世宗也传来谕旨,严令胡宗宪擒剿王直及其屯聚舟山岑港的倭寇。胡宗宪乃大集兵舰将岑港包围。 十一月二十七日,王直被捕,朱尚礼、童华等将其押至杭州,时浙江三司集议认为:“王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歼。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动,东南绎骚。虽称悔祸以来归,仍欲挟倭而求市。上有干乎国禁,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问拟斩罪,犹有余辜。”(《筹海图编.擒获王直》)十二月末,胡宗宪返回钱塘,紧急向朝廷奏言王直始末,并书达执政,“言军机不可以预泄,”(《胡梅林行实》)以免停泊在岑港的王滶反扑,酿出不测之祸。 嘉靖三十七年(1558)正月,胡宗宪先派遣朱尚礼至岑港,以说服王滶等倭寇释放指挥夏正,并诚邀王滶、叶宗满等赴杭州。但王滶等以未得明旨而犹豫不决,并密遣骁将吴九、项松、王四、汪月潭等十余人至杭州探听消息。童华秘密将这一消息报告给胡宗宪,胡宗宪遂採取行动,分遣将领追擒。 二月五日,王直被正式逮繫于狱。王直被逮的消息很快被泄露,德阳等僧惧怕被诛,立即逃至岑港。夏正得此消息后,也急盗小艇,夜奔定海、平湖。但为倭所知,夏正遂被王滶禁锢于舟。 此时,王滶大筑栅栏,坚固防御工事,多制战舰、火器,设重险以御。胡宗宪则次第调集各路兵马,亲至四明指挥俞大猷、卢镗和戚继光等水陆夹剿,将舟山团团包围。三月二十六日,接应王直的海外倭寇援兵分乘数艘舰船直趋普陀小姑道,被明军围歼。倭寇且战且退。二十七日,明军追其至乌沙门,斩首40余颗,焚溺倭寇无数。 得知王直被擒的消息后,日本倭寇大举向明朝发动进攻。早已严阵以待的明朝水陆官兵,对来犯倭寇迎头痛击。四月初四日,袁兵备大败倭寇于石马,杀24倭。至十八日,胡宗宪恐岑港之倭被围困日久,穷迫死斗,乃唿朱尚礼、邵岳,令其偕倭夷来廷、来住等驾小艇,内藏以火炮,假冒岑港巢穴之倭招之。倭寇贼见同党,果然大喜不疑,遂登舟。朱尚礼等大唿“八剌乌舡”,乃从舵后发火炮并起水兵击杀之,尽焚倭舟,生擒倭寇22名,斩首250余颗,溺水身亡者水者无数。与此同时,胡宗宪又急调谭纶、戚继光追倭。二十八日,谭纶、戚继光督师至盘石(今浙江乐清磐石镇)。次日,二将在馆头(今浙江乐清乐城镇西40里)与倭寇发生激战,斩首19颗,倭寇战败奔水,多溺死,部分残倭遁入森林。谭、戚二将与张参戎会合,救出石马古寨逃难男女三万余口,俘斩倭寇40余人。 三十日,谭、戚二将会师海门,火攻新河山之倭,俘斩倭寇24级,解放被掠人口450名。残倭遂缀岸奔铁场山,谭、戚二将追之至南湾,倭寇踞山坠石为拒。时梁守愚引明军从间道夺回山巅,部将舍人陈其可、丁邦彦三面奋击,倭寇从山后逃奔,深陷海涂之中,“悉长跪受刃,无仰抗者。斩三百余级,俘数十贼,还被掠甚众,负伤逃海洋沉溺者无算。(台)州人以为自有倭患以来,未见此战之痛快人心者。”(《胡梅林行实》)至此,祸及浙江多年的倭寇之患基本被平息。 五月十八日。胡宗宪分兵围剿舟山倭寇巢穴,“杀贼甚众,焚倭尸一昼夜,哭殽外闻。贼党深恨指挥夏正诱直等降,遂支解正,悉力固守。”噩耗传来,胡宗宪“亲临海边望祭之,恸哭不已,军将皆堕泪不能仰视。”(6)
第5页 嘉靖三十七年(1558)十一月,屯聚舟山的王滶等3000余倭寇见明朝放回王直已是不可能,于是,纵火烧毁巢穴,夺路泛舟向南而去,并在福建的浯屿(今台湾金门岛)扎营,四出劫掠。 至此,倭患的重点开始由浙江全面转移到了福建和广东。 四、王直被斩 嘉靖三十八年(1559)十一月底,拖延达两年之久的关于王直的处置问题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这天,胡宗宪谳上王直、叶宗满、王汝贤等狱,谓:“(王)直等勾引倭夷,肆行攻劫,东南绎骚,海宇震动。臣等用间遣谍,始能诱获。乞将直明正典刑,以惩于后。宗满、汝贤虽罪在不赦,然往復归顺,曾立战功,姑贷一死,以开来者自新之路。”事下兵部会同三法司覆议云:“三犯俱不可原,仍将妻子财产没入,庶尽法律。”明世宗亦降下诏谕云:“直背华勾夷,罪逆深重,命就彼枭示,宗满、汝贤既称归顺报功,姑待以不死,发边卫永远充军。”(《明世宗实录》卷478) 十二月,在胡宗宪忙于嘉兴督战之时,王直被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斩首于杭州,其妻子被赏给功臣之家为奴。王直之义子王滶则在猖狂出洋后为飓风所覆。 至此,祸患东南沿海地区多年的倭寇巨擘——王直终于被彻底歼灭。 纵观嘉靖时期的御倭形势,我们不难看出,胡宗宪对王直及其倭寇所採取的剿抚并举的战略策略,无疑是相当正确的。但遗憾的是,胡宗宪本欲宽贷王直并以其招抚倭寇的意愿却未能得到实施,以致在明世宗和部分朝臣力主治王直以死罪的情况下,终使王直被处以极刑,从而再度激化了矛盾,使倭寇之患重又严重起来。诚如谈迁所云:“胡宗宪许王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国榷》卷62) 就王直评价而言,我以为应当将其划分为两个阶段,即前半期的冲破明朝海禁政策、冒险进行海外走私贸易的徽州商人,后半期即在日本五岛称“徽王”、建立“宋”政权以后,率领倭寇大肆侵犯中国东南沿海,烧杀抢掠,成为倭寇的元兇首魁,这是不能原谅的。尽管他以开放海禁进行通商相要挟,但其性质显然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我们翻阅当时文献,发现大量关于诸如歙县商人凌珊(歙县沙溪人)、程元利(休宁人)、邵鸾(休宁人)和徐正(祁门人)等分别在经商所在地镇江、嘉定、海宁和淮安捐资抗倭事迹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嘉靖三十四年(1555)八月倭寇自杭州长驱直入徽商故里歙县南乡和绩溪以及旌德、南陵、芜湖、当涂等地,人民生命财产倍受荼毒的时候,当我们回顾歙县岩寺备倭乡约同仇敌忾的时候,我们还应再为王直的行为辩护吗? 显然,对王直的评价应当放在当时特定的歷史背景下进行。否则,我们可能就会误读歷史、枝解歷史,从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最终走入歷史的误区。 二,明朝海禁以及倭患、汪直和海商 更新时间2005-8-10 12:26:00 字数:21764 明朝海禁以及倭患、汪直和海商 作者:碧血汗青 明朝中叶,东南沿海倭寇为祸,生灵涂炭,是为当时九边之外的又一大边患。 幸得当时武有戚继光、俞大猷这两大不世名将,而文臣如谭纶和胡宗宪等督抚大吏也都大力支持剿除倭寇,因此“俞家军”和“戚家军”两支精锐,杀敌灭寇,歼灭倭寇无算,东南沿海方得一时安定。时有漳人为民谣道:“戚虎俞龙,杀贼如土”(《防海辑要》),倭寇畏称戚继光为“戚老虎”,有明一朝则把谭纶和戚继光这一文一武合称为“谭戚”,以彰其功绩之彪炳。 而在谈论明朝倭患时,时常会提到一个明朝人叫汪直的,也称王直,大多称他为汉奸,指其为倭寇做嚮导为祸内地,所以寇害尤深。 但汪直此人的身份,实际上长期以来都是有争论的,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此人到底是海盗还是汉奸这个问题上。其实说他是海盗也是不太准确的,严格地说,汪直所部是一个势力庞大的武装走私集团,也就是明代歷史研究中经常提到的“海商”。海盗一般主要指在海上或沿海地区以抢劫船货、财物为生的武装集团,而汪直势力显然不是靠掳掠为生,缺乏海盗的普遍特徵,因此更符合走私集团的定义,所以准确地说,汪直是个武装走私集团的头目。 至于他是不是投靠了倭寇成了汉奸并给他们做嚮导入侵内地,这需要仔细分析,我们不妨就他到底是海商还是汉奸的问题来讨论一番。 一, 中日邦交和明朝的海禁 中国东南沿海的倭寇之乱,起自于元朝,在明朝实行海禁后,其祸害程度逐渐达到顶峰。 在元朝以前的中日两国关系,自正式邦交以来,主体上基本是友好的。 中日两国之间的正式邦交,应该起始于三国时期。魏景初二年(公元238年)六月,倭女王卑弥唿遣使来华,魏文帝曹丕很是高兴,于是互赠礼物,并诏封其为“亲魏倭王”,对两位使者也都有封赏。日本其时颇依赖于中国,甚至国内有宗室纷争,亦要来华找曹丕分辨曲直,求为仲裁:“倭女王卑弥唿与狗奴国男王卑弥弓唿素不和,遣倭载斯、乌越等诣郡说相攻击状。遣塞曹掾史张政等因赍诏书、黄幢,拜假难升米为檄告喻之”(《三国志》)。而日本近年更出土了曹丕所赠之五尺宝刀及铜镜,器物上所铭年代与与《三国志》无异,由此可知记载不虚。
第6页 到蒙古入主中原后,元世祖忽必烈听信高丽人赵彝之言,于至元十一年(公元1274年)、至元十八年两次远征日本,结束了两国自三国到唐、宋以来相对友好关系,开始了敌对状态,进而东南沿海开始出现倭寇。 为了对付倭寇,元朝先于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取消了市舶机构,并“禁商下海”,在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又重新恢復,至大四年再度取消。而日本政府也因为恐惧元军的再度入侵,因此加强海防,终元一朝不曾与中国来往。 到了元末明初,由于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人所部多有水师,而他们在被朱元璋消灭后,部下颇有逃至海上在两国间以走私和海外贸易为生的,甚至后来的明建文帝,也有说是去了南洋,而郑和下西洋的原因,就有人认为是去寻找建文帝,并试图将其消灭以绝后患的。 于是朱元璋在消灭南方敌对势力准备北上灭元前,很担心南方敌对残余势力勾结倭人入侵沿海,因此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二年、三年、五年数次遣使去日本交好,但日本这时正好处于南北朝交战时期,道路为南朝所断,朱明交好的意图未成,因此开始实施海禁政策。到后来日本南朝为北朝所併吞,有相当部分武士成为了为浪人,部分浪人则沦为了海盗,前来骚扰中国沿海。但因为此刻明军战斗力强盛,水师也堪称一流,外加日本也是战后百废待兴,所以倭寇属于零散现象,没有形成气候,为祸不算太大。 只是倭寇的出现,却使得明政府採取了一项重大的错误政策,也就是开始全面地绝对禁止民间海上贸易的海禁政策。 根据《明史》记载,在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下令关闭了“太仓黄渡市舶司”;七年,撤销自唐朝起就担负着海外贸易功能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官方海外贸易市场彻底关闭;十四年,“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此刻连素与明朝交好的东南亚各国也不能来华进行贸易及文化交流了;十九年,废昌国县;二十年,强行将舟山岛及其他四十六岛(山)的居民全部迁入内地;二十三年,再颁“禁外藩交通令”;二十七年,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等海外产品;三十年,再次颁布法令,禁国人下海通商。 为了加强海禁,彻底断绝沿海地区与海外各国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朱明政府又在《大明律》中规定道:“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同时,对持有和使用、买卖海外产品的百姓和商人,也实行了严酷的制裁。如前所说于洪武二十七年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番香、番货等物一条,就有对应的制裁政策:“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番货到来,私买贩卖苏木、胡椒至一千斤以上者,……发边卫充军。” 而在日本,当南北朝混战结束整个社会恢復到一定程度后,便开始感受到了明朝海禁带来的影响,尤其是高、中档消费品和奢侈品的严重缺乏,让幕府和各大名以及上层社会深感不适,而丝绵、棉布、铁器、茶叶、药材等大量的生活用品及物资的的缺乏,也给百姓生活带了极大的不便。因此在应永九年(公元1401年),后小松天皇遣使入明朝上表,这是明朝开国后日本第一次递交的正式表文。 在明成祖朱棣,也就是永历大帝即位后,日本又再次派遣派使者来华,成祖也派出了左通政赵居任出使日本,并发给日本政府“本”字勘合一百道,“诏日本十年一贡,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携军器,违者以寇论”(《明史》),同时令日本禁止倭寇骚扰我沿海地区,这就是所谓“勘合贸易”。 事实上勘合贸易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贸易,而是一种朝贡性质的交换行为。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明朝,在收到日本等国送来朝贡品后,多以几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以及物品回报,“诏日本十年一贡”,也表明了这一贸易的性质。由于勘合贸易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物资短缺的局面,所以在永乐初期两国关系的发展还是比较良好的,日本政府不但几次进贡,甚至还将抓获的倭寇送交明朝来处理:“明年十一月来贺册立皇太子。时对马、台岐诸岛贼掠滨海居民,因谕其王捕之。王发兵尽歼其众,絷其魁二十人,以三年十一月献于朝,且修贡。帝益嘉之,……而还其所献之人,令其国自治之。使者至宁波,尽置其人于甑,烝杀之。……五年、六年频入贡,且献所获海寇。……八年四月,义持遣使谢恩,寻献所获海寇,帝嘉之”(《明史》)。 只是这么小的勘合贸易数量,并不能完全解决两国贸易和社会发展的需要,甚至为了争夺和明朝的贸易权,两个日本使团还在中国爆发了一场“争贡之役”,并因此在沿海地区引发了一场小骚乱。 而有贸易需要的也并不只是日本一方,当时中国南方地区对出口贸易的需求也相当迫切,所以虽然两国政府都严加镇压,但两国走私集团以及倭寇的活动还是加剧了。明朝政府曾因此向日本政府问罪,而日本的日向、大隅、萨摩三州刺使岛津腾存忠,也派遣使者奉表来明告罪,但指出倭寇并非是日本政府支持的,属于民间犯罪行为。
第7页 此后,由于日本本土开始进入战国时期,将军和天皇已经不能对各地大名甚至土豪有实质上的控制,因此,部分大名和土豪乃至寺院,都开始悄悄在两国间进行走私活动。由于明朝的海禁政策,故其船队多有带武器以防备官军抓捕,因此这其实是武装走私。但是,其中也有部分失去了藩主的日本浪人,甚至一些比较贫困及势力弱小的大名、土豪、寺院派出的船队成员,见明朝海防松懈也开始乘机掠夺财物船货,成为了海盗,也就是倭寇,不过这是一种主体是贸易,间杂抢掠行为的倭寇,因此规模不大,也没有形成职业集团,。 说到明朝海防松懈倭寇乘机掠夺沿海这个问题,如果从根本上来看,这还得说明朝政府的不是,至少是因处理不当而导致。 在明洪武十九年时,朱元璋下令废昌国县,二十年又强行把舟山群岛等四十六岛(山)的居民全部迁入内地,但据明范表的《玩鹿亭稿》道,当时浙东沿海向无海盗,渔民们也遵纪守法以出洋打鱼樵柴为生,还没有进行海外贸易。 而明政府这一强行迁徙计划,虽然先不过四十六岛(山),但由于这些大岛屿承担着交通枢纽和市场、补给等作用,在失去了这些重要生活补给场所后,导致舟山群岛大小数百岛屿相继被弃,可这些岛上房屋、道路、水利等生活甚至军事设施却都一应俱全,放弃这些岛屿客观上给走私集团以及海盗的产生提供了条件极好的温床,所以即使没有倭寇,也迟早会有安南寇、满剌加寇、佛郎机寇等等海盗出现。事实也证明,最后倭寇之乱的顶峰时期倭寇们在东南沿海落脚的据点,正是这些被明政府强行废弃的岛屿。如果这些岛屿当初不被废弃,居住着大量百姓并部队驻扎,倭寇们要想在沿海地区找个隐蔽而可靠的落脚点,可以说是很困难的。而现在随便找个岛屿就可以马上入住,连建设都不需要,又由于完全没有明军和百姓存在,所以相对很隐蔽,几乎没有情报外泄的担忧,这又怎么不叫他们欣喜若狂呢。 事实上后来明军在剿灭倭寇时,一直对倭寇的动向掌握困难,在沿海地区疲于奔命,是与此有着直接关系的。 为了“海禁”这个“片板不许入海”愚蠢的闭关锁国政策,朱明皇帝和政府以及那些所谓的国家精英、清流大臣们,强行毁掉了本国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家园,花费莫大的费用,百姓们被迫背井离乡损失惨重迁入内地,可结果却是给海盗和倭寇造就了便利条件,这可真是狠狠地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脆响的大嘴巴。 众所周知,在明嘉靖、万历年间的中国南方,工商业已经相当发达,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当时主要的工商业,是丝织业、棉纺织业、陶瓷业、冶金工业,另外则是茶叶和药材等行业,可类似丝织业这样的高、中档消费品国内市场并不是非常大。在一定的生产力下,如果没有大规模的市场,生产方式是不可能改变的,因此江南之所以早早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和当时民间海外贸易的大规模兴起有着极大的关系。 我们知道,正是十五世纪后欧洲各国新航路的开闢,才导致了它们的商业革命和价格革命,譬如当白银通过国际贸易渠道流动时,它所经过的地方必然发生下述现象:物价迅速上涨,货币贬值,投机活跃。传统的经济关系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而这却极大地促进了欧洲的国家阶级关系的变化,因为在价格革命中,受损害较大的有两部分人:一是按传统方式收取定额货币地租的封建地主,他们的实际收入因货币贬值而减少,陷于贫困破产;二是城乡僱佣工人,由于他们处于被雇用的地位,而国家为保护僱主的利益,则一再颁布限制提高工资的法令,致使工资的增长幅度赶不上物价的上涨幅度。 因此,在价格革命中获利最大的是商品生产的经营者,如手工工场主、资本主义农场主、按资本主义方式经营农牧场的新贵族,还有缴纳定额货币地租的富裕佃农。 对英法等国家来说,价格革命还替他们初步理顺了从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时期的价格体系。因此,在英法等国内经济体系能够较顺利地进行资本主义改造的国家里,价格革命有力地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衰落和资本主义的兴起,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所以,恩格斯才在《论封建制度的解体及资产阶级的兴起》中这样说道:“航海事业根本是与封建制度格格不入的”,而当时的朱明王朝,虽然拥有郑和下西洋那样强大的航海能力,却在此后反其道而行之,严厉打击中国本土海洋经济的发展,固执地继续着“重陆轻海”、“重农抑商”的祖训,就此扼杀了中国走向海洋、发现新世界的可能。 在一个崭新的“大航海时代”面前,面对海洋经济,中国歷史在朱明王朝手上被强行扭转船头转了个u字弯。 二,“巨寇”汪直 汪直(又作王直),正是那时亚洲最大的民间航海贸易集团首领,同时与其并称的还有许栋、徐海等人。 汪直是徽州歙县柘林人,又称王直、汪五峰,号五峰船主。《明史》称汪直,黄宗羲则称其母为汪妪:“直,歙人,母汪妪”,而汪直之侄与义子也均姓汪,因此汪直似应该姓汪不姓王。 汪直出身应该比较穷苦,《筹海图编》说他“少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天下郡国利病书》则道其成年后,先与徐惟学等人做盐贩,但后来以为“国中法制森严,动辄触禁,孰与海外逍遥哉”,于是和叶宗满等人南下广东,“造巨舰,收带硝黄、丝棉等违禁之物抵日本、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海商生涯。
第8页 这是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的事情(《三朝平攘录》)。 嘉靖二十一年,汪直首航日本成功。然而,在明朝海禁政策下,汪直等人“往来互市”的海外贸易,显然是违法的。而汪直这个时候势力还不大,因此当他在得到了当时的最大的海商,他的同乡歙人许栋之帮助后,于嘉靖二十三年率领千人之众加盟许栋集团。在此期间,许栋集团以浙江宁波的双屿为基地,不断发展其海外贸易,汪直开始担任其“管库”,后来又转“管哨”,内外兼理,成为许栋集团的重要人物。其时,汪直“止载货往日本,未尝引其人来也。”(《筹海图编》) 一直以来包括史书上,大多也把许栋归为倭寇,但却往往只说其“诱倭”等等,并不见具体情形。事实上根据《闽书·岛夷志》的记载,一直到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4年),许栋“始诱博多津倭,助、才、门三人来市双屿”,仅以这三个日本人,而且很明显是到双屿来和中国互市的日本商人,来指其为倭寇,这显然是不足取的。 这是我们在看待明朝倭寇时要注意的第一个问题。有明一代,基本上都把海盗及沿海地区与明政府对抗的武装集团概称为“倭寇”,事实上这是相当不严谨和含煳不清的,许栋集团就是个最明显的例子。许栋兄弟早年入赘马来,可以说算是半个马来人,而他的主要贸易伙伴则是葡萄牙和南洋一带商人,如马来、越南商人,日本和他的贸易以及合作时间都相当短,而来往人数也很少,根据记载,他在被击败以后想远遁的正是马来而不是日本,也就是当时所谓的“满剌加”,因为他是入赘那里并从那里起家的。 事实上当时在这一地区最大的海外势力,乃是葡萄牙人而不是日本人。据费尔南·门德斯·平托的《远游记》记载,自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葡萄牙人就在双屿和浯屿两处建立了较固定的“临时居留地”,在那里搭棚交易、存栈、过冬,并建有堡垒房屋,当时在双屿驻扎有1200多葡萄牙人,浯屿则有500多人,而《林次崖先生文集》中对也当时的贸易状况有着这样的记载:“佛朗机(即葡萄牙)之来,皆以其地胡椒,苏木,象牙,苏油,沉、东、檀、乳诸香,与边民交易,其价甚平,其日用饮食之资于吾民者,如米、面、猪、鸡之数,其价皆倍于常,故边民乐与为市”,可见当时那一带最大的海上外国势力是葡萄牙人,而不是倭人。 嘉靖二十七年(公元1548年),浙江巡抚朱纨以“不革渡船则海道不可清,不严保甲则海防不可復”,又因为许氏集团与当地政府发生了武装冲突,开始对双屿发起攻击。明军“破其巢穴,焚其舟舰,擒杀殆半”,许氏集团部分头目以及和他们进行贸易的坐商“大窝主顾良玉、祝良贵、刘奇十四等,皆就擒”(《筹海图编》),后来又在海上“俘日本国人稽天,许栋亦就擒”(《明史》),自此许氏集团被消灭,而汪直集团则开始兴起。 不过,实际上朱纨攻破的确实不是海盗窝,而是个商港和贸易集市,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双屿港被破后,自四月七日被破到五月十日这一个月时间内,先后到达的各国商船竟达到了一千二百九十余艘之多,最后以双屿港被朱纨下令用泥土彻底填塞使其不能启用而告终。 幸好,来的都是是商船,如果双屿港真是海盗和倭寇基地的话,那么这一千二百九十多艘装备了各式新式火炮和武器的“海盗倭寇”船,恐怕只要一次就足以把江苏、浙江、福建一带全部荡平。 据《明史》载,次年朱纨在福建又捕获了和葡萄牙人交易的九十六名违反海禁政策者,据他说罪名是抢劫,所以不予申辩就将他们全部斩首:“其年三月,佛郎机国人行劫至诏安。纨击擒其渠李光头等九十六人,復以便宜戮之”。 先是朱纨严格实施海禁时,民间以及部分士人就反弹极大,“闽人资衣食于海,骤失重利,虽士大夫家亦不便也,欲沮坏之”,因此当朱纨斩杀九十六人后,随即就被御史陈九德“劾纨擅杀。落纨职,命兵科都给事杜汝祯按问。朱纨闻之,慷慨流涕曰:‘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制圹志,作绝命词,仰药死。二十九年,给事汝祯、巡按御史陈宗夔还,称奸民鬻贩拒捕,无僭号流劫事,坐纨擅杀。诏逮纨,纨已前死。柯乔、卢镗等并论重辟。” 因此,关于这一事件明政府最后的官方结论,是“奸民鬻贩拒捕,无僭号流劫事,坐纨擅杀”,也就是说官方调查也认为是百姓违反海禁政策私下进行海外贸易,而和明军的冲突则是因为“拒捕”,不存在所谓的葡萄牙人、闽人“僭号流劫”事情。 其实这个事件的真相是,在嘉靖二十六年,被葡萄牙人逼债的许栋、旺直,联合福建海寇林剪一伙,抢劫了一直赖帐不还并威胁要告发他们的余姚县谢氏家产以抵债,而颇具势力的谢氏则勾结官府向上报称倭寇来袭,因此震动朝廷,最后酿成双屿被破,福建九十六人被朱纨抓捕斩杀的海禁大案。 平心而论,朱纨是个很称职的好官,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的行为无可指责,他尽忠职守最后甚至慨然以死明志,一心就是要为朝廷靖海,颇具气节和人格魅力,实可称是一个大忠臣。但悲剧在于,明政府的海禁政策,却是个错误的逆潮流政策,朱纨的死,绝不是他一个个人悲剧,而是那个时代和那个政府的悲剧,所以此后还继续发生着这样的悲剧,譬如胡宗宪、俞大猷、卢镗等人,甚至于汪直也是,无非形式不一样,但根源却是一样的。
第9页 汪直在接手了许栋残余势力后,将贸易基地转移到了定海的烈港,也就是烈表山。 此前汪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首领,即使他自己做航海贸易的时候,也是和人合伙的,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首领。而从他成为一个首领的时候起,他就开始显示了与其他海商不同的特性。 他和一般的海商不一样,虽然他也有一样拥有武装力量,但是他却一直在与明政府接触谈判乃至合作,试图说服明政府开放海禁,从而取得合法进行海外贸易的身份,而不是一味地和明政府进行敌对行动。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一股海盗卢七集团抢劫战船,攻击杭州江头西兴坝堰,劫掠妇女、财货。浙江的海道副使丁湛以“拿贼投献始容互市”为条件,要汪直前去剿灭卢七集团。结果双方一战下来,汪直缴获船只十三艘,消灭千余人,俘虏七人,并将他们解送至定海卫交由明军处理,还解救出被掳去的妇女两名。 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另一大海商陈思盼,将带船二十艘前来加盟他的海商王丹杀死,吞併了其船队。其时陈思盼集团势力相当大,当地明军不能与其相抗,而且连汪直这样比较大势力的海商也一样经常被其抢劫,更不用说其他小海商了。由是海道副使李文进命宁波府通判唐时雍、把总张四维前去和汪直商议,希望能合力消灭陈思盼这一实际已经是海盗的海商集团。汪直遂与原来属于王丹的陈部取得联繫,以海道官兵、宁波慈谿县柴美德家丁数百人为外援,里应外合发动攻击,烧毁大船七艘,小船二十艘,俘虏一百六十四人,解救被掳妇女十二名,全部押解至海道副使丁湛处。而陈思盼部下外出船队在回来后,则全部投靠了汪直。 同年,汪直再应宁波府通判之请,消灭了盗贼陈四集团。 至此,从规模上讲,汪直已经成为亚洲地区最大的从事航海贸易的海商集团,“凡五六年间,致富不赀,夷人信服,皆称‘五峰舡主’。……威望大着,人共奔之。……边卫之官,有与柴德美通番往来、五峰素熟者,近则甘为臣僕,为其送货,一唿即往,自以为荣”(《玩鹿亭稿》)。 在这样的情况下,汪直再次向朝廷提出了要求开放海禁允许互市的要求,以“杀思盼为功,叩关献捷求通市”(《筹海图编》)。 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另一股大海商,原来汪直的部下徐海自日本来到烈港,但和他随行的倭人却抢劫了汪直的船货,畏于汪直的声威,徐海被迫离开了烈港。 而这个时候,大约万余名福建漳、泉海盗联合倭寇又进犯舟山群岛。当时东南沿海的海盗大多为福建人,其他地方人氏颇少从此业者,其中又以漳、泉人为多,朱纨的笔记里黄绾所做的序道:“凡浙之寇皆闽之人也。闽之人始为回易,交通岛夷,以其货挟其人来吾海上,云为贾或有为盗者,非尽为也,然而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人莫敢撄之,则皆习为盗矣。” 明海道副使李文进闻讯,遂又一次派出了汪直的老熟人,以前和他合作愉快的明军把总张四维,要求再次联合行动剿灭倭寇,双方一拍即合,最后击破一股倭寇,俘获倭寇海船两艘,但是倭寇多处登陆,其他地方被荼毒的不少。 通过类似的一系列和明政府合作的大规模打击海盗、倭寇的行动,汪直终于得以实现了他的愿望——他的互市要求。汪直船队的互市开始为沿海的部分明政府地方官员所默许。于是在舟山定海关,他开始公开主持互市贸易,在这样一个双赢局面下,一时间只要江浙海面上的商船挂着汪直的五峰旗号,便可往来自如,即无遭劫之忧,也无被官府捉拿之虞。 然而好景不长,汪直取得的并非是明中央政府的允许,而只是部分地方官员们为了自身利益而默许他进行互市,因此在明中央政府以及另外一些反对开放海禁的官员们眼里,这依然是违禁的、可以杀头的严重犯罪行为。 所以当一直在北方防备蒙古入侵,和汪直毫无关系的山东巡抚王忬转为巡视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提督军务后,就立刻调来了抗倭名将俞大猷等人,又上奏释放了在朱纨邀杀互市商人一案中被下狱的大将卢镗,命令他们率军前去突击汪直,相持一段时间后,在一代名将俞大猷的打击下,汪直损失惨重,最后突围而去。 三,大唐来的“五峰舡主” 汪直也许是意识到了在东南沿海的安全系数并不高,因此开始在日本的萨摩的淞浦津(今平户)以及附近五岛列岛一带建立了基地。 这里要提一句的是,汪直在日本萨摩洲的地位是相当高的,日本的《大曲记》就这样说道:“道可君(松浦隆信)系福禄、武运具昌之人,故有五峰者自大唐至平户津,于今之印山旧址建唐式宅而居。用其所长,而大唐商船不绝于途,甚至南蛮黑船亦初泊平户津。唐与南蛮之珍货年年充盈,京、界诸国商人亦云集于次,有西都之称。”把汪直的到来,看成是当地城主贤德的象徵,这个恭维不可谓不高。 从另一个意义来说,汪直甚至可以算是结束日本战国混战局面的一个关键性因素,如果没有他,恐怕日本至少还要再多乱上一段军阀混战的时间。根据日本《南浦文集·铁炮记》的记载,在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汪直从暹罗带着三名葡萄牙商人抵达了日本九州南方的种子岛,正是通过汪直的推荐、介绍和翻译,种子岛岛主时尧才从这三名葡萄牙人那里购买并引进了西洋火枪和弹药的制造技术,这就是在日本赫赫有名的“铁炮”。随后这种火枪和弹药的制造技术很快在日本流传,最后为日本战国天才霸主织田信长认识到了其划时代的意义,他后来消灭号称战国第一的武田骑兵军团时使用的武器,就是这种铁炮,并从此开始了日本大兵团作战使用火枪的时代,也成就了他的一代霸业。
第10页 而这个时候的明朝政府,却对葡萄牙人带来的武器还保持着怀疑态度,并且因为海禁政策而拒绝和对方进行正常交易,最后获取这些武器的渠道是居然是“缴获”,并因此也没有得到其制造技术,所以后来一直到明末,仿制品“红衣大炮”炸膛现象还比比皆是,以至士兵们视发炮如死路,发展到要长官骑在炮上才敢开炮。有明一代的火器质量最好的,就是从“佛郎机”人那里“缴获”来的,所以数量极少。 实际上,不但只是汪直在日本建立了贸易基地,长期以来相当多海商和汪直的部属,都在日本落了脚:“闽光徽浙无赖奸民,潜匿倭国者不下数千,居民巷街名大唐”(《筹海图编》)。汪直甚至还占据了淞浦津,在那里开国任命官吏,《借月山房汇抄·汪直传》:“僭号宋,自称曰‘徽王’,布置官署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地皆其指使”。 这里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汪直投靠了日本人,而是日本人投靠了他,或者说他实际占领并控制了这些地区和居民:“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地皆其指使”,按照现在某些人的标准,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汪直部下的那些日本人,在日本大约是可以算得日奸的,因为他们投靠了一名外国人,并且在为这个外国人卖命。只是汪直在日本人眼里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不但是个诚实的商人,而且信誉好有文化极具风度,还为他们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和最新的科技,因此即使仅仅是汪直的到来,都可以算是证明他们的城主福分的一种表现,又怎么可能要求他们这样去看待被汪直所僱佣的同胞呢。 不少人把嘉靖三十一年的“壬子战争”,看成是汪直被俞大猷突击后发生的报復行为,书称汪直船队蔽海而来,入侵的有上百艘巨舰,其中颇有日本人。而《明史》则又道:“三十二年三月,汪直勾诸倭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破昌国卫。四月犯太仓,破上海县,掠江阴,攻乍浦。八月劫金山卫,犯崇明及常熟、嘉定。三十三年正月自太仓掠苏州,攻松江,復趋江北,薄通、泰。四月陷嘉善,破崇明,復薄苏州,入崇德县。六月由吴江掠嘉兴,还屯柘林。纵横来往,若入无人之境,忬亦不能有所为。未几,忬改抚大同,以李天宠代,又命兵部尚书张经总督军务。乃大徵兵四方,协力进剿。是时,倭以川沙洼、柘林为巢,抄掠四出。明年正月,贼夺舟犯乍浦、海宁,陷崇德,转掠塘栖、新市、横塘、双林等处,攻德清县。五月复合新倭,突犯嘉兴,至王江泾,乃为经击斩千九百余级,余奔柘林。其他倭復掠苏州境,延及江阴、无锡,出入太湖。……而官军素懦怯,所至溃奔。帝乃遣工部侍郎赵文华督察军情。文华颠倒功罪,诸军益解体。经、天宠并被逮,代以周珫、胡宗宪。” 这里需要澄清的一个问题,就是在“壬子战争”期间汪直所部并没有入侵内地,入侵内地的乃是福建海盗和倭寇,而次年闰三月来的则是在嘉靖三十一年已经和汪直反目的旧部——徐海、陈东、麻叶等人。 嘉靖三十一年五月,漳人沈门(沈南山)、潮人林国显引海盗以及倭寇万余人入侵浙江沿海。汪直受明海道副使李文进邀请,和明军把总张四维击破一股倭寇,俘获倭寇海船两艘,然后就带领人马在定海主持开市,如记载中所说:“直乃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其头目人等,俱大帽袍带,银顶青伞,待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坐定海操江亭,称净海王,居数日,如履无人之境”,此处也只是说他在定海“居数日,如履无人之境”,因为默许他互市,明的一些地方官吏没有对他开市进行干预。 但随后在七月,汪直的互市基地被抗倭名将俞大猷率部突击,他在突围后直接去了日本,此年并无深入内地。之所以一直说是汪直入寇,乃是因为五月入侵的万余漳、泉海盗和倭寇在多处登陆,尤其是当时的黄岩被破,使得部分明官吏疑心前往那里协助明军消灭倭寇的汪直并不想真正消灭倭寇,而是在勾结倭寇为盗,所以便把此年的倭寇入侵也归咎于他,并把此事颠倒顺序,略过汪直和明军的联合作战以及战绩,说汪直为报復被明军袭击而引发了入侵,这就是指汪直为报復明军袭击的“壬子战争”或者叫“壬子事变”的过程。其实要搞清楚这点并不难,只要看一下时间顺序就可以,不需要太复杂的工作。 而至此,汪直一案中另一位重要人物也终于登场了,他就是《筹海图编》作者的上司——浙江巡按胡宗宪。 四,胡宗宪经略 胡宗宪,字汝贞,安徽绩溪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和汪直算是安徽同乡。他也许因为是安徽人,对当时的徽商和苏、湖商团比较了解(明清社会史研究学者唐力行先生在其专着中对徽商活动进行了详细研究,曾经提到了这一点,其中还包括汪直等人的行为,他亦视汪直为海商,并详细论述了徽商和江苏、杭州一带商人的关系和异同),所以对海上贸易是持支持态度的,也支持开放海禁和互市。 胡宗宪上任后,是支持俞、戚等人打击倭寇的行动的。但在当时的朝廷中,也一直存在着开放海禁进行互市和反对开禁两种意见,并且僵持不下,胡宗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建议朝廷开放海禁进行互市,同时着手招抚汪直的行动。
第11页 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胡宗宪派宁波生员蒋洲、陈可愿两人出使告谕日本政府,同时和汪直及其养子毛海峰在五岛接触,汪直当时所部有毛海峰及叶碧川、王清溪、谢和等,占据五岛列岛,又被唿为“老船主”。胡宗宪与汪直是同乡,此前又把他的母亲和妻子自金华狱中提取到了自己府内,资给甚厚。 汪直自起事以来,其目的始终是希望朝廷开放海禁,现在得知母妻无恙,又得知胡宗宪想招抚他并许愿可以互市,因此陈述前事缘由道:“我本非为乱,因俞总兵图我,拘我家属,遂绝归路,”(《筹海图编》)《明史》中对此也是一样的说法:“俞大猷绝我归路,故至此。若贷罪许市,吾亦欲归耳。但日本国王已死,各岛不相摄,须次第谕之。”于是他派遣养子毛海峰护送陈可愿回国面见胡宗宪,具体商量招抚和互市事宜:“(陈)可愿还,言至其国五岛,遇汪直、毛海峰,谓日本内乱,王与其相俱死,诸岛不相统摄,须遍谕乃可杜其入犯。又言,有萨摩洲者,虽已扬帆入寇,非其本心,乞通贡互市,愿杀贼自效。”(《明史》) 胡宗宪在见到毛海峰后,大喜,颇厚待之。汪直和胡书信不断,并命令毛海峰为明破倭寇。毛等人率军“遂破倭舟山,再破之列表”,又于海上侦察其他海商、倭寇如徐海等人的动向,为明军耳目,最后明军赖此大破徐海:“以徐海入犯来告。亡何,海果引大隅、萨摩二岛倭分掠瓜洲、上海、慈谿,自引万余人攻乍浦,陈东、麻叶与俱。宗宪壁塘栖,与巡抚阮鹗相犄角。会海趋皁林,鹗遣游击宗礼击海于崇德三里桥,三战三捷”(《明史》),正是依赖了汪直的情报和其部下“愿杀贼自效”的一系列配合作战,最后才使“两浙倭渐平。” 有很多人指汪直为倭寇以及海盗的理由,其中一条就是说徐海、陈东、麻叶、大隅岛主弟辛五郎等人都是他部下,事实上这显然是错误的。 徐海和其叔徐惟学与汪直是旧识也是其部下不假,但当他们入侵内地时,早已不是他的部下了。 先不说上面列举的汪直和明军的联合行动以及《筹海图编》和其他资料中的记载,只是和徐海一起的倭寇,在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还于汪直在明朝的互市贸易基地烈港抢劫过汪直的船货,徐海也是因此才被迫离开烈港不能参与烈港贸易的。而《明史》说胡宗宪消灭徐海时,更以汪直与他谈判的书信去威胁徐海,以至徐海听说后大惊失色道:“老船主亦降乎?”于是才“意大动”,最后终于使得这几股人马全部在内讧中覆灭。而嘉靖三十二年的入寇,《明史》也明确记载是“徐海、陈东、麻叶等巢柘林、乍浦、川沙洼,日扰郡邑”,并没有提到汪直入侵。这些都可证实他们非是汪直部下,而是另外独立的几股势力,嘉靖三十二年的入侵也和汪直无关。 汪直的目的,一直都是希望能开禁互市,所以倭寇、海盗的猖獗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其年在烈港开市贸易时,他的船货还被以前的部下徐海带来的倭寇抢劫而遭受了损失,因此他和徐海及徐惟学叔侄两人反目为仇,徐海也自此被迫离开烈港基地。 徐海和其叔徐惟学与汪直反目分道扬镳后,开始真正独立成为另一股强大的海上势力,所以才有后来汪直命毛海峰向胡宗宪报告徐海入侵动向之事,实际上有据可查的是,《明史》所载之三十二年汪直勾结倭寇大举入侵事件,乃是徐海为了报復其叔徐惟学此前被明军所杀而独自发动的战事,包括《剑桥中国史》在内,也是直指嘉靖三十二年的大规模入侵是徐海等人所为,和汪直毫无关系。 但是由于当时把沿海所有的以武装对抗明政府的势力,都被称为“寇”或者“倭寇”,而汪直势力又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因此很容易把徐海等人的所为全都一古脑全扣在曾经是他们首领的汪直头上,可事实上即使是《明史》对当时各地战事的记载中,也一直没有出现汪直的身影,出现的始终是徐海、陈东、麻叶、辛五郎等人,因为这期间汪直确实没有踏进内地,而是在日本萨摩交游于权贵、大贾之间。 这些从汪直被下狱后的自供上疏,以及一些明大臣的意见中都可以看出。 汪直在被捕后于狱中的的自供里,就这样写三十二年徐海入侵的经过:“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奸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盟誓復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 而在汪直死后,明朝着名的科技领军人物徐光启也说他从没有入侵内地,并为他的死鸣不平道:“王(汪)直向居海岛未尝亲身入犯,招之使来,量与一职,使之尽除海寇以自效。” 由此可见当时汪直确实没有参与入侵,因为他的自供如果与事实不符,那么即使胡宗宪会维护他,王本固、俞大猷、卢镗等人也是绝不会坐视不理不戳穿他谎言的,况且他这个自供还是在王本固的监狱里写的。而当时人以及一般的记载也是只要提起倭寇,大多就直接把他们当成汪直的手下,包括《明史》在内,在这个问题上都含混不清不甚严谨。
第12页 胡宗宪的幕僚,当时对日本和倭寇、海盗研究最权威的郑若曾在《筹海图编》中曾这样说道:“富而淑者或登贡舶而来,或登商舶而来。凡在寇舶皆贫与为恶者也”,又说“真倭甚少,不过数十人为前锋,寇还岛,皆言做客回矣。……今之海寇动计数万,皆託言倭奴,而其实出于日本者不下数千,其余则皆中国之赤子、无赖者入而附之耳。大略福之漳郡居其大半,而宁绍往往亦间有之,夫岂尽为倭也”,又在《江南经略》中道:“凡海贼一起陆地之贼趁机窃发,所谓土倭子是也”。 郑若曾这里所言的“真倭甚少……今之海寇动计数万,皆託言倭奴……大略福之漳郡居其大半”,和前面提到朱纨笔记的序中记载说:“凡浙之寇皆闽之人也。闽之人始为回易,交通岛夷,以其货挟其人来吾海上,云为贾或有为盗者,非尽为也,然而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人莫敢撄之,则皆习为盗矣”的说法,是符合一致的。 由此可见,当时东南沿海最猖獗的海盗实际是福建的漳、泉海盗,而陆地上的一些武装抢劫团伙,也因为“倭寇”的出现而被笼统地归为“倭寇”,甚至包括葡萄牙人也一样被朱纨和当地官府称为“倭寇”。从这里还可以发现,海商们之所以会被视为寇,很大原因是他们在贸易时使用武力来保护自己,即:“然而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人莫敢撄之”,所以即使承认他们“非尽为也”,但也由于他们以武力来对抗明政府的这个特徵,所以最终的冠名依然只能是“寇”。 至于其中的“倭寇”,如亲身参与平倭的郑若曾所言,一股倭寇中“真倭甚少,不过数十人为前锋,寇还岛,皆言做客回矣”。从这里可以知道几个问题,一是真正的倭寇人数很少,二是即使是真倭寇,在其国内也是不敢大肆声张的,权贵大贾和良民都是以商船和贡船形式来中国,只有那些“贫与为恶者”才来为寇。 这样一来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如前所言,汪直在日本的声望和地位都相当之高,结交来往的都是权贵大贾,包括地方大名和城主,很受人尊敬。而以他如此庞大的势力和名望,不可能受制于那么少数几个即使在日本国内也被视为罪犯而要躲躲藏藏的倭寇。如果再联繫后来他说可以在他控制的五岛地区内徵兵“以夷攻夷”消灭倭寇这个话,则可以很清楚的知道,汪直并不受制于倭寇,实际是他控制了日本的五岛地区,包括对那一带居住人口的控制权。 而长期以来言之凿凿说是他勾连的倭寇“助、才、门多郎”这几个,其实是商人,《闽书·岛夷志》就讲的很清楚,许栋、汪直于嘉靖二十四年“始诱博多津倭,助、才、门三人来市双屿”,“市”的意思很清楚,无许再多言了。 不过汪直手下肯定是有武装日本人的,但充其量只是其在日本往来行走达官贵人之间而僱佣浪人保镖以及船队成员而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熟悉日本战国歷史的人都应该知道,在当时的日本,社会等级制度之森严远过于中国,即使如丰臣秀吉也一样因为出身于农民而一直都被各大名和传统贵族们看不起,而要汪直这个外国商人带着日本罪犯或者无赖、贫民去行走豪门,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等于天方夜谭,所以他在日本僱佣的本地护卫,就只能是那些没有藩主的武士,也就是所谓的浪人才可以,不然他根本无法进入日本上层社会的大门,更不用说取得如此之高的声望和地位了。而他船队中僱佣的日本人,明大臣范表在《海寇前议》中说汪直船队在日本有“哄带日本各岛贫穷倭奴”,谓是被“哄带”来的贫穷之人,且称之为“奴”,这些人在船队中地位之低下可想而知。因此,没有一处记载能证明日本人在汪直船队中具有领导地位,甚至连具备一定指挥权的小头目也没有。汪直船队的重要头领,一直都是清一色的是中国人,而且大多是他的同乡和亲属,如前期包括徐惟学、徐海叔侄,以及叶碧川(宗满)、王清溪(汝贤)、义子毛海峰以及他的侄子等人。 因此,这些都是在看待倭寇、海盗、海商和汪直等人时需要注意的问题。不能仅仅因为徐海曾经是汪直部下,就把早已经和汪直分道扬镳乃至敌对,最后在汪直的协助下才被消灭的徐海集团所为,都扣在汪直头上,也不能凡是倭寇和海盗的帐,全都要算到汪直头上。 但是汪直所部,确实是和明政府在进行对抗的武装集团,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船队规模庞大,又是多股部队在活动,如果说其中部分成员有掳掠行为,这并不值得奇怪。毕竟这是一群提着脑袋跑海的人,如果被抓住随时会被砍头,而其中更有相当部分的僱佣军和赤贫人员甚至罪犯,因此在这样的人员构成的武装势力中出现这些情况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而汪直势力从事的海外贸易,在当时原本也是“违法”行业,他们是当时的“违法”武装集团,因此不能以政治势力的高度去要求他们,他们的本质,就是一股为了商业利益而採用武力和政府对抗的武装势力。而汪直本人主观上也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的,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其制定的船队规则中有一条就是不得擅自上岸,违者当众刺穿双耳,再犯立即处死。
第13页 这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汪直和他的船队绝不是靠烧杀掳掠为生的,这和“海盗”和“倭寇”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无论从什么样的记载中,都可以知道汪直船队的主要生存手段,是进行海外贸易和互市,而且汪直也确实在不断地努力,试图和明政府达成开放海禁的协议,从他当上真正的船队首领那天起,他就在追求这个目标,甚至于他的被捕也是因为他相信明政府会招安并同意互市而导致的,即使在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杀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这个追求。 所以单只从这点来说,汪直势力就既不具备典型的海盗特徵,也不符合倭寇的定义,而更符合海商的特徵。 五,“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正月,胡宗宪兼任浙江巡抚事。这个时候蒋洲在汪直的帮助下,和日本山口、丰后二岛的岛主源义长、源义镇都达成了协议,日本归还被掠人口,并备方物入贡。胡宗宪以此事上奏朝廷,得到了支持,圣旨诏胡宗宪厚赉其使,使之还。 汪直经过两年和胡宗宪的接触,现在又得到了胡宗宪本人的正式保证,同时见到源义长、源义镇的使者被善待,因此开始慢慢打消了因为以前明政府官吏对他背信袭击而造成的不信任,同时也因为他自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互市,而不是为寇,于是在这强烈愿望的驱使下,同年十月,汪直终于率领部分人马和贸易船队,前往浙江,而日本政府则派出的使者善妙等人,也一起搭乘汪直船队前来通贡互市,最后到达浙江岑港,汪直对胡宗宪说他此次的目的,依然还是希望“胡军门代为疏请通商”,“言不效徐海作俘囚,且欲一巡检职,使得稽压海上,开市以息兵。”(《胡梅林行实》) 此刻即使是朝廷,对招安汪直一事的态度也是支持的,但对互市一事的态度,却还是模煳不清,因为胡宗宪在此前在将汪直事宜上奏后,得到兵部的回答是:“直等本编民,既称效顺,即当释兵。乃绝不言及,第求开市通贡,隐若属国然,其奸叵测。宜令督臣振扬国威,严加备御。移檄直等,俾剿除舟山诸贼巢以自明。果海疆廓清,自有恩赉。” 而后汪直所部积极和明军配合,剿灭海盗、倭寇,于是“两浙倭渐平”,所以胡宗宪又继续上奏为汪直等人说话道:“贼首毛海峰自陈可愿还,一败倭寇于舟山,再败之沥表,又遣其党招谕各岛,相率效顺,乞加重赏。”(《明史》) 对这次的上奏,兵部则令胡宗宪便宜行事,所以才有了汪直的这次归还。可惜,其时朝中还有一派反对开互市的势力,譬如当时的巡按御史王本固等人。 由于上次徐海等人大规模入侵内地的原因,“倭寇”名声实在太盛,时人闻有武装船队自日本復来,顿时大是惊恐,纷纷传言倭寇復犯:“是时,浙东西伤于倭暴,闻直等以倭船大至,则甚惧,竟言其不便。”(《明世宗实录》)这恰好为王本固等人提供了攻击的口实,谓“直等意不可测,纳之恐招侮”,而不少朝臣也有如惊弓之鸟,既未见战事復起,也全然不顾汪直等人此前协助剿灭倭寇的和其图谋被招安及互市的事实,就纷纷开始指责胡宗宪即将酿成大祸:“宗宪且酿东南大祸,而浙中文武将吏亦阴持两可。”(《皇明驭倭录》)因此各路兵马严阵以待。 虽然以汪直此前所为,对他列兵严防并无什么不对,但在胡宗宪经过两年努力即将招安他的关键时刻,这实在容易让汪直怀疑明官吏们准备再次对他背信弃义,利用完了他卸磨杀驴,鸟兽尽而烹走狗。 汪直因此派出毛海峰前去责问胡宗宪道:“我等奉诏来,将息兵安境。谓宜使者远迎,宴犒交至。今盛陈军容,禁舟楫往来,公绐我耶?” 胡宗宪虽然一再解释,但汪直始终不相信,于是胡宗贤又令被他软禁在府中的汪直儿子写书招之,汪直对此则直截了当地回信说道:“儿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来,阖门死矣。” 但汪直却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始终想能取得官方的互市许可。 所以最后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这个诱惑,决定冒险一试,为了安全,他要求胡宗宪派一人质为押。而胡宗宪也确实是没想要算计他,确实是想招安他这股东南沿海最大的船队为己用的,于是派汪直表弟方大忠、把总刘朝恩、陈光祖,指挥夏正、通判吴成器等人和毛海峰一起前往汪直的船队,并以指挥夏正为人质。胡宗宪又预先写了为汪直请赦免的上疏,并引毛海峰入其卧室让毛看见,所以当毛海峰在回去后告知了汪直这个情况后,汪直决定晋见胡宗宪面谈。 汪直终于只和叶碧川(宗满)、王清溪(汝贤)三人极少数随从,前去入谒胡宗宪。 胡宗宪因为确实真想招抚汪直和开放互市,所以对他们慰藉之至,又为了改善他们和反对派巡按御史王本固等人的关系,建议他们前去拜见王本固,汪直等人则慨然应承。 但是,意外发生了。他们三人一到杭州就被王本固下了大狱。 胡宗宪闻讯大惊,知道出了大事,因为毛海峰的船队还在那里停着,这是会引发严重后果的,所以急忙上疏为汪直分辨,一面为汪直说好话,一面降低要求,请求让汪直带罪立功,“俾戍海上,系番夷心”,希望能保住汪直,而王本固则固争之。
第14页 这个时候,外边突然纷纷谣传胡宗宪是接受了贿赂的才这样卖力为汪直分辨,同时弹劾他在当地横徵暴敛,额外徵收而侵扰百姓,要求朝廷清查:“浙、直、福建近因军兴,经费不敷,额外提编,以济一时之急。比以奉行非人,因公倍敛,民不堪命。今事势稍宁,正宜培植休息,别求生财之道。而督抚胡宗宪、阮鹗乃于加征、存留外,仍前提编。节年所费,漫无稽考。前南京御史慎蒙奏止提编,并请以军门钱粮岁给,差给事中清查。”(《皇明驭倭录》)。 胡宗宪对这样的局面始料不及,顿时陷入了困境,在丢乌纱帽乃至杀头的压力下,他最后和以前那些为了本身利益默许汪直互市的官员一样,终于“易词以闻”,同时展开了对汪直所部毛海峰等人的进攻。 于是,“直论死,碧川、清溪戍边”,汪直最后在系狱近二年后被杀。 汪直在死前于狱中曾有一份上疏,也许我们可以从中看见一些正史不载的东西: “带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民,奏为陈悃报国,以靖边疆,以弭群凶事:窃臣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贼党侵扰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遭藉没家产,举家监禁之厄,臣心实有不甘。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奸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盟誓復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但其间先得渡者,已至中国地方,余党乘风顺流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丽,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此臣拊心刻骨,欲插翅上达愚衷,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自相禁治。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其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歷,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臣料九州诸夷,经臣抚谕,必不敢仍请攻犯。臣当自五岛徵兵剿灭,以夷攻夷,此臣之素志,事犹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港,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宣谕诸岛,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復为跋扈,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躯报效,赎万死之罪。” 其中“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歷,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和陈可愿等人出使日本回来的汇报是相符合的,“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臣当自五岛徵兵剿灭,以夷攻夷”云云,也可证实他在五岛并不受倭人管制,乃是自为其政,并无附倭之事,而他协助浙江海道官员屡次剿灭海盗和倭寇,以及和胡宗宪合作,提前通报徐海和倭寇的入侵动向等事,都是消灭徐海等人以及倭寇的重要环节。 而最关键的是他最后在上疏中,很明显地还念念不忘希望明政府能够开放海禁,通商互市:“浙江定海外港,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可见其一贯志向确实是在于此。 汪直的养子毛海峰在闻其下狱后,一方面觉得因为自己轻信胡宗宪导致汪直被捕而大惭,一方面又为遭受欺骗而大怒,于是与谢和两人将人质夏正杀害分尸,并在舟山岑港和明军开战,但因力量悬殊而最后败退出海。 由于失去了汪直这个领头人而受到了惨重打击,汪直所部自此慢慢衰落,最后彻底退出了歷史舞台。 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诏斩王直于杭城官巷口”。在临刑前,汪直要求与儿子见面,并把束髮金簪交与其子,而后相拥而泣,既而伸颈受死。在他死后,他的妻、子被“没入成国公家,至今子孙尚在不绝。” 他在临刑前唯一的公开遗言,则是长嘆道:“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果然,他这临刑前的预言,在他死后很快得到了应验。 六,倭寇的消灭和开放海禁 倭寇的活动并没有如明政府一些官吏们所想像的那样,因为汪直这个“倭寇”头目的被杀被消弭下去,而是在汪直死后慢慢地达到了高峰,渐渐地频繁出现数万人的大规模入寇。 并且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从江苏、浙江蔓延到福建、广东,大约在嘉靖四十年前后最为猖獗规模也最大,一直到隆庆年间才渐渐被荡平。 《明史》:“逾年,新倭大至,屡寇浙东三郡。……十一月,贼扬帆南去,泊泉州之浯屿,掠同安、惠安、南安诸县,攻福宁州,破福安、宁德。明年四月遂围福州,经月不解。福清、永福诸城皆被攻毁,蔓延于兴化,奔突于漳州。其患尽移于福建,而潮、广间亦纷纷以警闻矣。至四十年,浙东、江北诸寇以次平。宗宪寻坐罪被逮。明年十一月陷兴化府,大杀掠,移据平海卫不去。初,倭之犯浙江也,破州县卫所城以百数,然未有破府城者。至是,远近震动。” 其实,汪直本人自始至终就一直在谋求开禁互市,他之所以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还单身入见,也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之前给其子的书信中说:“汝父在,厚汝。父来,阖门死矣”,这充分说明他是知道入内地晋见之兇险的,但最后他还是单身晋见的原因,一是他信任胡宗宪,二也可算有一种江湖豪气吧,他很清楚自己并非是沿海倭害的根源,也不是倭寇。而且如果招安了他,那和倭寇在海上是完全可以拼一番的,也可以和日本政府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协议以共同遏制倭寇。而如果他死,以明朝大小官吏的心态,是不可能和日本政府达成双方可以接受的协议的,且明军的海上力量,此刻也还不足以对倭寇进行致命打击。
第15页 汪直的死因,在于他一生都没明白他所得到的那些通商互市的承诺,包括胡宗宪的保证和承诺,都只是明朝地方官吏的私人承诺,是为了利用他的实力去谋求他们自己利益而给出的没有任何效力的空话,而不是明政府对他的承诺。 这是汪直这个海商所不明白的官场规则,也是他的悲剧原因所在。 胡宗宪显然不是一位纯臣,他会阿谀权臣奸臣和皇帝,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牺牲因为信任他而把身家性命都交付给他的人,但是他又确实是一位非常务实又极有才干的官吏,平定东南沿海的倭寇,他功不可没,而他採取的各项措施,是也歷任官吏中最有效的。不过他最终是死在狱中的,而罪名则是他阿谀严嵩,并且因此牵连出此前弹劾他的肇启浙江和福建一带倭乱的问题。可实际上如果当初依照他的方案招安了汪直,只怕未必有此后的倭寇大乱,这个罪名让他去戴,实在很有些讽刺意味。如谈迁所说:“胡宗宪许王(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王(汪)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国榷》) 抗倭寇名将俞大猷在此前,也曾经被胡宗宪弹劾而下狱,最后赖着陆炳去贿赂了“通倭奸臣”严世蕃才得以脱出,之后到隆庆年间,东南沿海的倭乱才在他和戚继光的手中被大部荡平,得以稍稍安定。俞大猷和戚继光,还有卢镗、汤克宽等人,是那个时代最优秀最尽职的英雄和军人之一,在他们的职位上忠诚地捍卫着国家和百姓,尽己所能贯彻政府给予他们的命令和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而如朱纨,在我看来一样是位气节之士。他的理想是保境安民,他的政治主张则是“不革渡船则海道不可清,不严保甲则海防不可復”,最后他以生命的代价表达了他对自己信念的坚定。在我看来,无论他的观点如何以及正确与否,他都值得我去尊敬。 关于倭寇和海商,杨国桢先生曾经《崇武城卫与明代海防》中说:“我们承认倭患时期并发的‘海贼’活动,是厉行海禁政策影响沿海人民生产生活的产物。但是,‘海贼’的起事只是为生活所逼铤而走险,并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更没有提出过要求开放海禁的口号,因而把他们活动的性质一概归于反海禁斗争,加以肯定和赞扬,是欠妥的。” 杨先生在这里显然忽略了以汪直为首的海商集团,是一直在要求“通商互市”的事实的,而实际上也正是在汪直死后,倭寇和海盗才开始真正达到了活动高峰。 究其变化的原因,不外是因为海商代表人物汪直的死,让中、外海商们认识到,互市和通商只是一个梦想,是绝无可能实现的,于是他们这些人的出路没有了,无论他们怎么样,他们都永远只能是“寇”,所以就此真正地沦为了海盗。他们和汪直的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很少有人和汪直一样有明确的政治目标,汪直始终在寻求着合法“通商互市”的可能,哪怕动用武力也在所不惜,并且在最后以自己生命做了一次彻底的赌博。 不过,在“片板不许入海”的闭关锁国政策前,汪直输得血本无归。 汪直死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漳州知府唐九德在月港设县治的提议,得到了明中央政府的批准,并于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在月港设海澄县。同年,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议开禁例,准民间通海贸易,但拒绝与日本贸易,也终于得到批准。 于是自此开始一直到明朝灭亡,海澄的月港都是中国唯一合法的出海通商进行海外贸易港口。而江南也一直是明朝最富庶的地方,并且少有大规模的叛乱,“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非復市舶,无以塞日后之乱源”这些当时支持开放海禁的人说过话,最后通过事实得到了检验,并被证实是正确的。 在我国的歷代官方史书中,对敢于以武力对抗政府者,一概都是冠以“匪”、“寇”、“奸”等一类名号的,譬如明朝的唐赛儿、李自成等人,个个都莫非“盗”“寇”,而对他们给民间带来的“祸害”以及如烧杀抢掠如何“残暴”的记载,也是违错章灼比比皆是,可当以今天的目光去掉了这些词后,再回过头去看待他们,乃至于汪直一类人,又会看到些什么,应该是当前需要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也许是很长时间内都一直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 而对汪直这个人的评价,我想也许现在还不可能达成一致,去给他下一个定论,也许永远不可能有个一致的定论。因为歷史就是这样,象个万花筒,只要稍微变化一下角度,就可以看见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註:此文到处转载,我是转载自清韵的,在此感谢清韵论坛集中了那么多高手。如果并非清韵论坛首发,还请知情者告诉我,以便修正。) 三,《剑桥中国史》——贸易和海上抢劫 更新时间2005-8-10 12:28:00 字数:11975 《剑桥中国史》——贸易和海上抢劫 在20和30年代期间,小群海盗沿着从浙江到广东的东南海岸到处袭击。这些袭击由隶属于不同首领的帮伙进行,他们和当地民兵打仗,也同样多地互相交战。海盗帮伙常常包括因各种原因而被迫过非法生活的平民和没有自己的计划或抱负的百姓。当他们能够依靠贸易赚钱时,他们便从事贸易或为其他的商人和海盗当掮客;当他们不能做买卖时,他们便抢劫;他们常常既做买卖,又进行抢劫。为了减少这种非法行为,朝廷再三颁布海外贸易的禁令。但是这种禁令不易推行,因为当地行政和军事当局本身都捲入了这种违法贸易的行为。1
第16页 沿海戍军的纪律已经变得松弛,多数军官(他们保有世袭的职位)没有战斗经验。应该查禁海外贸易的军队的官员们反而充当海盗、外国商人和当地商人之间的掮客。1529年,福建温州的几个指挥官由于这样干而被谪戍。其后皇帝命令地方当局扣押并毁坏这个地区有权势的家族用于海外贸易的所有大船。当地的同业者拒不合作。当地社会大部分都在某些方面和这种非法贸易有联繫。富有之家为船舶(常常装有大炮)和货物提供资金;军官们在交易中充当掮客;平民百姓在商船船队中做工,出卖他们能够在内地买到的货物。海外贸易构成了许多人的生计的一个重要部分,因而查禁海外贸易对谁也没有好处。 地方当局根本不理皇帝的敕令。1532年,广东巡抚被召回,因为他不能扑灭当地入侵沿海地区几近10年的海盗。1533年,兵部抱怨已经颁布的禁令没有予以实施,武装的船队沿着海岸任意抢掠。1534年捕获的一个海盗有50多艘大船听他的指挥。他入侵浙江沿海地区已有好几年,最后在一场血战中被捕,血战期间死了许多帝国的士兵。当地方的司法当局在这一案件中从轻判刑时,皇帝命令他们改变他们的判决,还派了一个朝廷的官员去指导他们重审此案。他希望判处所有捲入的人死刑。地方的当权者必须受到警告,这已不是小的罪过。 40年代期间,这些根本不同的海盗和商人的帮伙变得更有组织了。他们在浙江和福建海岸以外的岛屿上聚集,在那里为进行海外贸易而汇合成大的船队。他们在浙江的主要据点是宁波府海岸以外的许多岛屿。他们可以在安全的港口卸下货物并将它们分散,会见外国商人,储备武器和物资,准备在岸上买卖货物。这种海外贸易最初是在靠近宁波的双屿锚地进行,最晚从1525年起这里就被用来作为交易地。1539年,葡萄牙商人(他们于1522年被禁止在广州进行交易)被带领到这个岛子,1545年日本来的贸易船队首次被带领到这里。 1545年日本人的来到使一切事情都起了变化。在此之前,和日本人没有大量的民间海外贸易。尽管福建商人早在1537年就在博多港开业,同时从16世纪初以来小股日本武士就断断续续地入侵中国海岸,但大部分接触都是在朝贡制度的框架之内进行的。直到15世纪末,这种安排都使日本人感到满足。但是1496年,日本贡使在从北京回国的路上杀死了几个人,在这之后,每个使团被允许的人数从400减少到了50。这时,三个有权势的家族(伊势、细川和大内)为了控制与中国的贸易认真地开始了竞争。因为只有一个由50个使者组成的使团被允许到北京去,在这些家族之间便为得到这种允许而展开了勐烈的竞争。1510年和1511年来了两个朝贡的使团,每一次大内家族的代表都威胁,要是他的一方得不到进行贸易的许可,便要採用海盗手段。 朝廷对海外贸易的政策 1523年,两个朝贡使团再次到达宁波,一个代表细川,一个代表大内。细川使团先到(但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大内的使团收买负责宁波海上事务的太监给予他的使团以优待。当细川使团发现大内的船只将先被检查时,他们便攻击大内使团。代表大内的使者(一个中国人)逃走,细川使团于是在宁波抢劫,抢了许多船只,然后扬帆而去。派去追击他们的明的指挥官在一场海战中被杀死。 在这一事件之后,几个朝廷官员指责地方当局所作出的反应,他们指责地方当局处理失当,玩忽职守。浙江负责海上事务的太监被控受贿和首先引起纠纷。但不起什么作用。1525年,那个太监事实上被给予了更广泛的权力,统辖负责海上事务和沿海防御的地方官员。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部分地是由于1524年攻击太监们处理海上事务不当的许多官员也在大礼问题上反对过皇帝的方针。2由于这个原因,他们的请求和奏疏总是立刻被驳回,而有利于那些支持过皇帝和贊成贸易的官员的请求。在1527年以前,并没有在浙江採取进一步的措施,这一年负责海上事务的太监在一次对正德时期的镇守太监的普遍清洗中才被解职。1529年,市舶司被撤消,理由是浙江只需要一个太监官员。海上事务的职责改归镇军太监,镇军太监一般负责地区的防务。总的来说,沿海海盗和贸易的问题在朝廷上仍然不受重视。 1527年,又允许日本的朝贡使团每10年贸易一次,条件是其中没有武士;使团不超过100人和3艘船。但是,以前组织这种正式使团的那些家族已不再有足够的权势以垄断和中国的贸易。30年代和40年代期间,日本的小规模贸易船队开始沿中国海岸扩大接触,而中国商人建立了接待他们的靠近海岸的贸易中心。1523年以后,很少交易是在朝贡制度的框架之内进行的;在浙江的市舶司于1529年撤消之后,帝国当局对海外贸易的控制能力甚至比以前更小了。 在1524年的宁波纠纷之后,首次提出了任命一个对有关海岸防御一切事务有管辖权限的巡抚的建议。这种方针的支持者认为,日本人是和蒙古人一样大的威胁,在北方边境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因此也应当应用于沿海地区。应当派遣一个有权自主行事的高级官员去协调和审查地方官员们。浙江负责海上事务的太监于1525年建议让他担任类似的职务。1526年,朝廷官员们反对,提出另外的建议,批评太监当权,再次强调有必要任命一个文官。尽管这个负责海上事务的太监终于在1527年被撤回,但没有任命一个文官来代替他,这件事就此了结。
第17页 1529年,在沿海地区一支戍军暴动并逃走参加海盗帮伙以后,夏言(他于1537年成为首辅)再次提出这个问题。派了一个御史去检查沿海防务,协调镇压海盗的行动,惩办暴动的首领。但是,派去办这事的两个官员都不能制止海外贸易或扑灭海盗。1531年,负责防务的御史被调走而没有任命接任的人。局面仍和以前一样。大学士张璁(他来自浙江沿海地区的一个府)反对任何这种干预,并且在他1535年离职之前能够拖延或阻挠所有推行防止海外贸易的禁令的努力。30年代期间,朝廷的监察官们反覆抱怨地方官员们放任海外贸易,不肯推行皇帝的敕令,置海盗的骚扰于不顾。关于此事有16年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在这期间,朝贡制度完全中断。1539年,当1523年以来的第一个日本使团抵达宁波时,地方当局收缴了使者们的武器,并将他们置于严密的监督之下。他们没有机会和中国商人交易,因而没能从这次出使赚到钱。因为下一个使团不应在1549年以前来到,1544年当另一个使团到来贸易时,官员们拒绝和使者们打交道。组织这个使团的日本人于是求助于中国的商人。一个中国商人王直随这个使团返回日本。1545年,他带领一个私人的贸易代表团回到双屿锚地。此后,这类私人代表团变得很常见,而往返航行日本的船队的规模每年都在增大。 由于贸易额增加,与之有联繫的暴行也在增加。在许多情况下都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和非法贸易有关的富有之家拒不向海外贸易团伙偿付他们的欠款。这些富有之家有时威胁要用他们的权势迫使地方官员们採取行动反对他们的债权人。商人们则以抢劫和焚烧违约的富有之家的财产进行报復。绍兴府一个谢姓的庄园在1547年夏就因这种缘故而被抢劫和焚烧。这份产业属于谢迁(1450—1531年)的弟弟,谢迁在三个皇帝下面当过大学士。 朱纨 1547年,一个御史再次上奏说,整个东南沿海地区的海盗活动失去控制。他建议派一个有权自主行事的高级官员到这个地区去几年,以便根除海海盗活动的根源——海外贸易。1547年7月,朱纨(1494—1550)被委以浙江和福建的沿海防务,他从1546年起曾经负责镇压江西南部和福建边境地区的盗匪活动。 朱于1547年11月就任,在福建海外贸易的主要中心漳州设立指挥部。在他压制海外贸易的军事行动中,地方官员们不肯和他合作,所以他招募了自己的人员。1547年年末,他离开漳州往北去巡查沿海地区的防务。1548年2月,他再次建议严厉而有力地推行海外贸易的禁令。在他提出这一建议之后不久,一大帮海盗侵入浙江沿海的宁波、台州等府,杀人,放火,抢劫,而没有遇到帝国军队的任何有效抵抗。到这时为止,这是规模最大、破坏性最烈的一次入侵。扑灭海盗活动的必要性看来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在1548年2月,起草朱的委任令、支持朱的政策性建议的大学士夏言因不忠罪而被解职并被判处死刑。1朱纨于1548年4月抵达宁波时,他在朝中已经没有一个有权势的支持者。 此后不久,他拟定了攻击双屿和九山贸易地的计划,这两个地方是浙江海岸外的主要海外贸易中心。对双屿的攻击在暴风期间的夜晚发起,港里的许多船只逃走,然后在更南的小岛的海面上重新聚集。在这些商船船队随后的重新聚集中,出现了一个新首领——王直。王于1544年在双屿参加了这个集团,他也就是1545年带领第一支贸易船队到日本去的同一个人。他在一次奇袭中杀死了他的主要对手,逐渐控制了残存的船队。海外贸易在继续。1549和1550年,王组织船队往返航行日本。双屿被浙江和福建海岸以外的一些小岛上的安全港口所取代。 朱纨严格行使他的职权,这导致了他的毁灭。他不顾地方官员们的强烈反对,处死了1548年4月突击中捕获的每一个人。被处死的人中有一个是宁波的司法官员的父辈;这个官员仅仅是许多想要阻遏朱纨的浙江和福建籍的官员中的一个。1548年8月,朱的权力被削减。福建籍的一个御史认为,一个官员不能独自管理这样一个大辖区。然而朱继续推行海外贸易的禁令,带领他的部队和战船沿着海岸向南行动。1549年3月,他进攻停泊在福建南部海岸以外的一支大商船船队。捉了许多俘虏,其中的96人经朱许可立即处决。 正当朱纨的军事行动看来有把握成功时,他被解除了职务。一个御史指控他不经应有的批准便杀人。他未能等到执行判决的许可从北京来到。弹劾他的事项是由都御史指导的,他也是宁波人。朱已病了很长一段时间。面临某种耻辱,也许是被处死刑,他于1550年1月自杀了。他的作法大多很快被废除。他的保卫海岸的舰队被遣散,1550年早期,浙江的地方官员们请求松弛海外贸易的禁令。2 50年代的贸易和海盗活动 像王直这样的中国商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谋求影响朝廷对海外贸易的政策。王直这时已经组织了一个大型贸易共同体,并统率一支武装良好的船队,配备了能够保卫它的水手和士兵。一旦有事,这支贸易船队能够改变成为一支私人海军。但是王直和他的同行们首先是商人。减少沿海海上抢劫的发生率(要末迫使海盗船队参加共同体,要末摧毁它们)也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在1549和1552年之间,王直有几次和地方军事长官们合作,至少捕获了两个海盗头子,他把他们交给了当局。他指望地方官员们作为回报,放松海外贸易的禁令。但是禁令反而严了。1551年,连渔船(以前的禁令把渔船除外)也禁止出海。一切海外贸易都被取缔。王在通过妥协和合作不能达到目的之后,开始使用武力。1551年以后,突击变成了组织得很好的对官署、粮仓、府库和县库,偶尔也对周围的农村的大规模攻击,它们被洗劫一空。
第18页 1552和1556年之间,在连续几年天灾和普遍骚乱以后,发生了大规模的入侵。据报浙江在1543和1544年发生了饥荒,而在1545和1546年夏季长江流域出现了严重的旱灾。成千上万丧失生计而到处流浪以求食的人成了入侵团伙和匪帮的理想的新成员。到了1550年,浙江沿海地区的盗匪活动非常普遍而常见,以致城镇和村庄都不得不为了安全面设置栅栏。 起初,以海为基地的入侵者进行快速袭击,随即撤回他们的船只。1552年春,一些几百人的入侵团伙袭击整个浙江沿海地区。1553年夏,王直集合一支几百艘船只的大船队袭击台州以北的浙江沿海地区。几个要塞暂时被占领,几个县城被包围。在这次入侵以后,已经变得很明显,有可能建立沿岸的陆上基地。 1554年早期,浙江沿岸建立了设防基地。由水手、海盗、日本武士、外国冒险家、中国盗匪和流浪者组成的较大的入侵团伙,从这些营地出发进行深入内地的军事活动。到了1555年,这样一些入侵团伙逼近了杭州、苏州和南京等大城市;到了1556年,从南京以南到杭州的整个地区都失去了控制。 扑灭海盗和盗匪活动的努力 1552年,山东巡抚王忬(1507—1560年)被委以浙江和福建沿海几个府的军务(自朱纨于1549年被撤职后,这个职位一直空缺)。王立即把曾在朱纨手下任职的指挥官们释放出狱,组织了一支军队。在1553和1554年,这支帝国军队屡次遭受失败。一些入侵团伙接管了20多个行政城市或防区。1554年3月,松江城遭受袭击,知府被杀;5月,嘉兴失陷,通州被围,崇明岛被占;6月,苏州附近的一些城市受到袭击。王只有一个有效的方案。他建议在遭受过抢劫的众多城市周围修建城墙。1 1554年11月,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死于1555年)被委负责东南的所有军队,被给予便宜行事的权力,全面负责镇压海盗行为。这时入侵者已在浙江沿海地区的许多城镇和市集建立了设防基地,以联合起来的20000人的武装力量戍守这些基地。张首先发兵扑灭占据这些陆上设防基地的入侵者。为此他需要一支大得多的军队,因此他从广西和湖广招募约11000名狼土兵以补充已在浙江的帝国军队。但是在1555年春季以前,这些增援部队没有到达,在这期间,帝国军队只控制着有围墙的城市和粮食仓库,听任其余一切地方遭受劫掠。1555年早期杭州遭受袭击,周围农村里的几千人被屠杀。这些帝国部队留在杭州和嘉兴,因为张经在他所需要的全部狼土兵到达之前,不肯发动攻势。 1555年3月,严嵩的一个代理人,御史赵文华(死于1557年)奉派考查浙江的军事情况。一些入侵的团伙这时对南京以北的皇陵,对通过长江三角洲的皇粮船构成了一种威胁。这种情况不能再不予理会。在赵抵达以后不久,他便强要张经发动攻击。张的官阶比他高,张不愿这样办,拒绝讨论他的作战方针。赵于是秘密上报说,张经乱用款项,不能保卫这个地区。在严嵩证实这一报告后,皇帝下令逮捕张经。 在这期间,张经的联合部队于1555年5月包围了嘉兴以北的一个入侵的大团伙,斩首1900余级。一些帝国军队能够打败抢劫者的一支大部队,这是第一次。皇帝得知他的胜利后,开始询问严嵩。严嵩告诉他,张经只是在他听说了赵的奏疏后才进军,这次胜利的功劳应归于赵文华和胡宗宪(1511—1565年),又说胡实际上是戎装前往战场;其实他当时远在南方的杭州。张经恳求宽恕,被置之不理,严嵩把他的名字列入秋季处决的监候名单。他于1555年11月被斩首,朝中普遍认为,严嵩为了包庇他的门徒赵文华而安排了张的死刑。 赵文华(他也是宁波人)从来不贊成海外贸易的禁令。1549年,他曾试图以升迁诱使朱纨离开浙江,但朱拒绝了他的提议。张经在1555年拒绝和赵商讨他的作战方针,部分地是因为他怕赵可能泄漏作战计划。尽管皇帝在1554年曾拒绝考虑宽大和安抚的策略,赵仍希望招降王直并作为既成事实而提出这一策略,藉以改变皇帝的主意。胡宗宪与王直是安徽同一个地方的人,他同意在这个方案中进行合作。 胡宗宪与徐海 胡宗宪于1554年开始和赵文华发生联繫时,是考察浙江军务的御史。1556年,他是东南地区最有权势的文官和武官。在这三年中,他尽力执行赵的方案,常常面临他的那些反对宽大和安抚的直属部下的直言不讳的对抗。1555年5月,胡请求允许派遣使者去日本,名义上是在与海盗行为的斗争中要求日本国王的帮助,实际上是要引诱王直投降。7月,在他受命巡抚浙江后不久,他使王直的家属从狱中释放出来,移送到他在杭州的指挥部。但是,正在使者离开之前,皇帝又悬赏缉拿王直,不论死活。胡当然知道,他执行的是赵文华所提倡的政策,这一政策违背了皇帝的敕令。 1556年春,胡的使者带着王直的养子返回,报告说,王愿意扫除浙江的海盗帮伙,以之作为赦免和允许从事海外贸易的回报。王直还发来一个警告。他的共同体中的一个商人徐海计划入侵浙江,已经来不及对此採取什么行动了。这个消息打乱了赵的计划,因为他现在面临一个严重的军事上的危险局面。 1556年,胡宗宪成为南直隶、浙江和福建部队的总督。在1555年最后几个月期间,帝国军队受到严重挫折。张经从西南地区招募来的狼土兵袭击帝国军队,并在乡下抢劫;军事情况恶化,袭击连续不断。1556年1月,赵返回朝廷设法提升胡宗宪。他完全知道他不能因镇压海盗活动而立功,他不想承担失败的后果。杨宜(他任职只有六个多月)因不能对入侵者发动进攻而被弹劾,胡宗宪于1556年4月接替了他。胡任总督的头六个月是用于努力对付徐海对浙江的进攻,徐海的进攻于4月19日开始。
第19页 徐海的经歷开始是当和尚,但在1551年他离开杭州的寺庙,去为他的一个父辈(王直的共同体中的一个商人)干活。在1551和1554年之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到日本的航行,逐渐赚得了一小笔财产。但是在1555年,当他的这个长辈未能从到广东的航行中返回时,大隅岛主(他是他的长辈的庇护人和债权人)吩咐徐海以指挥一次对浙江的大规模袭击来补偿他的长辈的债务。他的船队于1556年早期起航。这次军事行动的目的是抢劫杭州、苏州和南京等城市。 胡宗宪知道他不能打赢抵御徐海部队的对阵战,争取通过谈判使徐海投降。由于这个缘故,他不肯自己投入或指挥他的部下进攻。所有可以利用的部队都被用来戍守胡在杭州的指挥部。但是,浙江的新任巡抚阮鹗(1509—1567年)决定主动出击。他被打得大败,被迫进入被包围的城市桐乡,他和他的部队在那里被围困了一个月。在这期间,胡宗宪(他在南方只有60英里的杭州)拒绝派遣增援部队去解围。他认为,只有和徐海以及其他首领达成某种协议才能解桐乡之围。胡告诉徐海,王直已经接受投降条件,要求他也这样做。徐海同意投降以求得赦免,于1556年6月自桐乡撤退,作为真诚的一种表示。 在这期间,赵文华在朝中遇到了麻烦。1556年早期他上奏过他在扑灭海盗活动方面的成功;但在6月,皇帝读了关于徐海入侵,要求增援的报告后,命令严嵩说明发生了什么事。赵不得不自动请求返回东南地区。他被命令採取进攻的作战方针并根除海盗。现在已很明显,皇帝决不会赦免徐海。 徐海于6月自桐乡撤退,赵文华于8月抵达浙江,在其间的六个星期中,徐海和胡宗宪专心一意地商谈投降或撤退入侵部队中的各种各样帮伙。在入侵者中,徐海本人只是几个首领中的一个,同时整个集团的组织和配合是松散的。尽管徐海指挥围攻桐乡,但有许多入侵部队参加。当胡宗宪派出人员向包围这座城市的几个海盗首领表示愿意赦免时,只有徐海响应并撤走。其他的帮伙那时离开是因为包围延续的时间太长,同时农村已被抢劫一空。这些帮伙继续抢劫,仍然是一个问题。 入侵各部队的首领们对于投降的问题有争论。许多首领不信任帝国的官员们,拒绝考虑投降的提议。胡和徐海商定一个协议。那些要返回日本的,将为他们提供船只;那些要留下的,将被授予军事职位。同时,徐海的部队在苏州至海之间沿吴淞江参加清扫海盗的军事行动,这次军事行动与王直养子所开展的对沿岸海盗据点的攻击相配合。胡的策略似乎正在顺利执行。来往海外的商人正在做帝国军队所不能做的事情。徐海如果能够得到足够的钱去偿还大隅岛主,他愿意撤走他的部队,而胡表示他能够对此作出安排。但是,赵文华于1556年8月到达时,一切事情都起了变化。 赵文华抵达浙江后不久,他就公开地否定胡宗宪的安抚政策。他拒绝表明,如果不选择投降,危机将如何解决;那是胡宗宪的问题。胡这时知道,在能够做别的什么事情之前,他必须利用撤退的提议拖住入侵者。这时入侵集团中的许多帮伙开始内部争斗,胡便利用他们的内讧,通过种种诡计和谋略除掉某些首领。徐海继续与胡合作,仍然指望被允许撤走。他于1556年9月,在赵文华返回三个星期以后,正式向胡宗宪投降。 徐海是被迫投降的。赵文华曾派人告诉入侵者,他们可以撤走,但另一方面他却秘密地命令一个反对安抚的官员,当他们撤退到海岸时伏击他们。徐海逃脱,撤退到附近的一个庄园。他不再信任赵,但他无路可逃。他不得不争取商定某种协议,他和他的部下藉此可以撤走。胡宗宪仍然给予他援助,但赵定要消灭他。帝国军队开始包围他的营地,而徐为应付这次进攻作了准备,加强了他的阵地。最后的战斗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最后一天,结局还没有确定。徐海被发现溺水而死。包括他兄弟在内的几个首领被俘,随后被处决,他的部队被追击并被歼灭。1 王直投降 赵文华仍然认为他能够设法赦免王直。首辅严嵩贊同他对沿海形势的分析。通过赦免参加贸易的人,通过招募他们去攻击海盗,通过允许他们经营他们的生计,迫不得已而进行海盗活动的人数将下降,而愿意去镇压海盗活动的人数将增加。王直将被吸收进当地的军事机构,并奉命去镇压海盗活动。 但是,1557年9月,在王直到达浙江之前的几个星期,赵被免职。他冒犯了严嵩,又触怒了皇帝。在紫禁城主要的门楼于1557年5月焚毁以后,皇帝下令立即重建。赵作为工部尚书,在专业上对此负责,尽管他已在南方任职。当皇帝看到工程在进度上仍然晚了四个月时,他吩咐严嵩告诉赵,他应请求退职。随后他把赵贬黜为民,并让他和他的儿子一起戍边,但在判决被执行之前赵便死了。没有一个人敢于弹劾过他。皇帝不得不亲自在专门事项上贬黜他,皇帝还责备严嵩没有上报赵的任何罪行。他开始怀疑严嵩也不完全可靠,尽管任职时间很长。在这样的情况下,严嵩不可能劝说皇帝完全改变他的扑灭海盗的政策,或敢于请求赦免王直。 1557年10月,王直带领一支贸易的大船队抵达浙江海岸以外的舟山岛。他立即派使者到胡的指挥部去告知他来投降,并要求允许贸易。胡让使者返回;王依约等候他的命令。胡宗宪这时面临困境。他不能让王直走;但是,如果他接受他的投降并保证他的安全,他可能被迫处决他。他决定接受王的投降。王于11月来见,随即被拘留于狱中,尽管胡努力寻求某种解决办法。胡最初上报王被捕获时,补充说,王可以被处死,或被流放到一个岛上的防区去。他的部属激烈地反对这一建议。胡怕他的计划暴露,收回了他最初的报告,最后只是说,王直的命运由皇帝裁决。
第20页 把王直看做妖匪的皇帝暂时把这事交给胡决断,王被诱相信仍然会安排好某种形式的赦免。他在狱中日渐衰弱,直到1559年12月,胡才终于执行皇帝的命令将他处决。 王直入狱以后,他的养子和他的部下退回他们在舟山岛的据点,确信他们受了陷害。他们不想再从事贸易。1558年4月,另一支入侵的日本大部队和他们结合起来,这支合併成的部队开始进攻浙江和福建北部的城市。7月晚期皇帝免去了胡宗宪的主要将领戚继光(1528—1588年)和俞大猷(1503—1579年)的统帅地位,命令他们在一个月内扑灭浙江的海盗活动。如果他们不能做到,他们和他们的上司胡宗宪将被逮捕并被带往北京。 胡针对朝廷上对他的策略日益增多的批评,早些时候曾上奏说,可以在一个月之内把浙江的局势置于控制之下。他的敌人认为他对此负有责任。但是,舟山岛不能攻下,帝国军队在他们几次攻击主要港口时又遭受了重大损失。与他的作战报告一起,胡呈献了在岛上捉到的一头白鹿。皇帝因这一吉祥的兆头而感到高兴,宁愿宽容他的失败,抨击了批评他的人,命令胡照旧任职。 他的将领们没有这样走运。1559年4月,俞大猷根据胡宗宪的命令而被捕,因为他没有追击1558年12月放弃舟山岛的海盗船队。尽管帝国军队未能夺回这个岛子,但海盗被包围,受到多次袭击,为时将近一年。当弄清楚他们打算撤走时,俞和其他的将领想追击他们,反而就是胡宗宪让他们扬帆而去。1559年早期,一个福建籍的御史指控胡放海盗到福建去,为的是他不必再和他们打交道。胡怀疑俞(他也是福建人)向这个御史透露了这种情况,所以他反过来以同样的罪状告发俞,设法使他被免职。 戚继光也在1559年夏被免职,但他奉命训练一支军队,并在战斗中赎罪。戚从杭州以南的农村(这是一个以农民难以管束而闻名的地区)招募了3000人,用设计来与日本武士作战的专门战术训练他们,戚认为他们是优秀的战士。这支军队后来以戚家军而闻名,证明是很有成就的,在1567年以前被用来镇压海盗和盗匪活动。 1560年以后的海盗活动 在残余的王直船队于1558年放弃舟山岛之后,只有一些小股海盗留在长江三角洲地区,大部分是在沿长江北岸的扬州府。这些帮伙在1559年夏逐渐被消灭。在60年代期间,南京以南地区的多数动乱由遣散的部队引起,这些部队是50年代中期招募来镇压海盗活动的。 1559年,一场可怕的旱灾毁坏了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夏季作物。在多年的盗匪活动之后,当地农民被迫艰难地活过另一个季节。饿死的事很普遍,又不能得到救济。盗匪活动的报告很快开始送达朝廷。1559年12月,南直隶巡抚在一伙几百当地恶棍攻击他以后,被迫逃离苏州。这伙人在海盗入侵的高峰时期被招募来保卫这座城市,后来不肯解散。在这一事件之后,他们逃离这座城市,逃到太湖的船上,在那里继续成为问题。1560年1月,类似的被遣散的士兵团伙攻击了长江以北的一些城市。这些团伙没有给地方当局引起真正的困难。他们没有海外帮手,能够被孤立起来逐个消灭。1560年以后,从南京往南到杭州湾这个地区继续保持平静。大规模的入侵和盗匪活动这时限于福建、广东和江西南部。 在1560年至1563年之间,剩下的海盗帮伙聚集在福建海岸以外的岛屿上。残余的王直部队于1559年拿下金门岛,和广东的海盗船队联合,主要开始袭击福建南部和广东北部。1562年12月,一支入侵的大部队在围攻一月之久以后,占领了兴化府城;周围多数行政城市也被占领。朝廷的监察官们报告说,局势失去了控制。 1563年早期,戚继光和他的部队奉命到福建。他与当地部队合作夺回兴化,到5月已摧毁了海盗在福建海滨的最后的主要基地。1564和1566年之间在江西南部和广东进行的一连串战役中,那些设法逃走并扬帆驶往更南地区的海盗逐渐战死或被俘。在这些战役中,以前掌握在盗匪手中的许多地方和许多人回到了帝国的控制之下。在这样一次对广东北部一伙盗匪的战役期间,夺还的人有80000多。从16世纪初年起即为盗匪渊薮的广东、福建和江西南部之间的多山地区又被置于帝国的控制之下。 到了1567年,海盗活动已不再是东南海滨的严重问题。对海外贸易的政策仍然是一个争端,主要因为皇帝拒绝改变他的主张。但是,在他于1567年1月去世之后不久,福建巡抚就请求撤消海上贸易的禁令,建立海运关税机构。由于严嵩的继任者大学士徐阶(1503—1583年)的建议,这一请求被批准。40年以前开始的朝廷对海外贸易政策的争论终于结束。 在1565年占领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最初了解这个其他方面差一些的殖民地可以作为与中国进行大量贸易的基地的同时,东南滨海地区意外地开放了海外贸易。最先到这个群岛的舰队指挥官于1569年写道:“我们将得以和中国贸易,从那里得到丝绸、瓷器、安息香、麝香,以及其他商品。”这种贸易实际上始于1573年,当时有两艘西班牙大帆船——马尼拉西班牙大帆船——装载着中国丝绸和瓷器回到阿卡普尔科。到了1567年,中国和美洲之间的贸易关系已经很好地建立起来,不间断地继续到了下一个世纪。1
第21页 1 《明史》[41],第5046页。照英译文标点——译者。 2 1510年的暴动是因太监刘瑾试图从这些戍军所控制的军田得到更多的税收而发生的。见本书第7章《正德时期》。 1 这五个堡于1539年建立并派兵驻守,但此后不久于1540年又被放弃。见富路特、房兆楹编:《明人传记辞典》[191](纽约和伦敦,1976年),词条《梁震》。 2 见司律思:《16世纪在南蒙古的中国人》[447],《华裔学志》,18(1959年),第1—95页。 1 关于这一时期明与中亚诸王国的关系的资料,见伯希和:《明代歷史的火者和写亦虎仙》[419],《通报》,2,38(1948年),第81—292页。 1 这桩案件于1569年再次覆审,这时提出了新的证据,裁决被推翻。这样做主要是要让1527年被贬黜的官员在身后或生前恢復他们的官职、俸禄和特权。16世纪史学家们的着作对于这些新证据的重要性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彻底理清了这一事件,有的认为并不可靠,有的认为这桩案件的详情决不可能完全了解。参看《明人传记辞典》[191],第68页。 1 1529年,因为大学士杨一清抱怨内阁制敕机构的人员不足,挑选了一些庶吉士在翰林院培训,1532年后他们再次正式地被委以内阁职务。 四,明朝舟山海商研究 更新时间2005-8-10 12:29:00 字数:12279 明朝舟山海商研究/课题组 2002-12-23舟山史志办 中国是一个兼具陆海的大国。海洋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重要环境。海洋国土达300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陆上国土的三分之一。在漫长的歷史岁月中,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地向海洋进军,发展了自己的海洋经济、海洋社会和海洋人文模式,积淀了丰厚的文化,体现了中华文明海洋性的一面。 中华民族有光荣的海洋发展传统,也经歷过从海洋退却的严重挫折。向海洋开发,曾使中国传统的海洋产业、海洋贸易走在世界各国的前列。后行海禁,压抑向海洋发展的做法,使中国丧失海上竞争的优势,处于落后、挨打的地位。 从昂首阔步走向海洋到惧海而从海洋退却,中国歷史在明朝转了一个大弯。处于世界歷史上“大航海时代”的明朝,海洋作为世界性商品流通和资本原始积累的主要途径和汇集地,其社会经济属性不断地被人们的海洋实践活动所揭示。在嘉靖年间,以舟山群岛为活动中心的海上贸易集团以海为田、经商异域为主要特徵的海洋社会经济迅速兴起,并由此带来海洋观念的深刻变化。但顽固的封建统治者实施更严厉的“海禁”政策,採取政治、军事、经济各种手段,扼杀海商集团,并压抑了整个海洋经济发展的势头,扭曲了海洋观念。在“重陆轻海”、“重农抑商”的传统思维得到强化的同时,却弱化了中国人面向海洋、走向海洋、开发海洋的能力。 一、明朝前期的私人海外贸易与舟山海商的兴起 1.海禁政策的实施与失败 “寸板不许下海”(《明史》卷205,《朱纨传》),是明朝建立伊始就制定的遏制中国人对外交往的海禁政策。 洪武三年(1370),明政府“罢太仓黄渡市舶司”(《明太祖实录》卷49)。洪武七年(1374),明政府下令撤销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负责海外贸易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中国对外贸易遂告断绝。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明太祖实录》卷139)。自此,连与明朝素好的东南亚各国也不能来华进行贸易和文化交流了。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再次发布“禁外藩交通令”。洪武二十七年(1394),为彻底取缔海外贸易,又一律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等。洪武三十年(1397),再次发布命令,禁止中国人下海通番。 为了防止沿海人民入海通商,明朝法律规定了严酷的处罚办法:“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嚮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大明律》)。明政府对参与买卖外国商品的居民也不放过,“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 在这一错误政策的指引下,明政府于洪武十九年(1386)废昌国县,二十年将舟山岛城区和镇外鼓吹两里以外的居民和其他46山(岛)的居民徙迁内陆。本来,明太祖期望海禁政策对海防的巩固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然而,由于海禁政策所实施的直接对象是臣民而不是海上反明势力,他不仅不能成为海防的有效手段,甚至在沿海地区激化了一些矛盾。沿海地区人民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或从事渔业生产,或从事海上贸易。明太祖“严交通外藩之禁”,堵绝了沿海地区人民的正常谋生之路。如“信国公汤和巡视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明太祖实录》卷159)。他们除起来进行斗争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诚如顾炎武所指出:“海滨民众,生理无路,兼以饥馑荐臻,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啸集亡命”。“海禁一严,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天下郡国利病书》,册26)。此外,滨海地区的居民还採取了另外一种斗争的手段,逃亡、潜往海外。“国初......两广、漳州等郡不逞之徒,逃海为生者万计”(张煊:《西园见闻录》卷56.《防倭》)。所以,海禁一开始就得不到切实的贯彻,反覆发布的海禁令,也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一些人干脆参加了民间的对外贸易活动。“缘(沿)海之人,往往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明大祖实录》卷231)。“东南诸岛夷多我逃人佐寇”(谈迁:《国榷》卷12)。昌国县“民常从倭为寇”(《明太祖实录》卷183)。
第22页 2.朝贡贸易政策及失败 永乐年间以后,全国政局相对稳定,经济恢復迅速。嘉靖年间以后,东南地区经济发展尤快,出现了许多商品生产基地,如苏州、松江一带“其民独耗于木棉”,“郊原四望,遍地皆棉”,湖州以生产蚕丝着称。此外,手工业产品如杭州的绸缎,江西的瓷器、纸张,安徽的笔墨文具等也能大批生产。这为明中叶海上贸易的广泛开展提供了优厚的物质基础。 但是,明政府在对外贸易中仍一贯地採取朝贡贸易政策。 朝贡贸易(又称勘合贸易)是指海外诸国与明政府间进行的以朝贡为名的有限制的贸易。明政府明文规定:“贡船者,法所许,市舶之所司,乃贸易之公也;海商者,王法之所不许,市舶之所不经,乃贸易之所私也”(邓钟:《筹海重编 对明朝政府来说,贸易是为政治服务的,是“抚御四夷”、显示皇威的手段。通过朝贡形式的贸易,其政治意义向来大于其经济和商业价值。它充分体现明王朝的尊严与高高在上,体现明王朝当时在国际关系中的高姿态与高地位 朝贡贸易非常死板、僵硬。它有许多具体而繁琐的规定。明王朝不厌其烦地下令规定各国朝贡贸易的期限、入贡的船只、船只停靠的港口、随从人员、贡物品类,还规定勘合制度。如规定琉球2年一贡,安南、占城、高丽3年一贡,日本10年一贡,且每一贡期人限200名,船限2艘,并发给一些编有号码的许可证---勘合,勘合不符者不予接待。并且每一个新皇帝登基,旧的勘合作废,必须等到新的勘合颁布才可贸易。 明朝政府在宁波设立市舶司,专门负责接待日本的贡船。而在当时,日本经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随着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进步,商业也发展起来了。这样,一方面提高了各地诸侯的奢侈yu望,他们需要更多的货物和钱财;另一方面,也需要进一步扩大国外贸易,以换取他们所必须的东西。明朝是日本所需进口货的主要供给国。明朝的丝、丝棉、棉布、锦绣、红线、水银、针、铁锅、瓷器、古钱、古字画、古书、药材、毡毯、马背毯、小食箩、漆器、醋等,都是日本所喜欢的。这些货物从中国运到日本后,价格都相当昂贵,如:丝绵匮乏时每百斤银至200两;红线每百斤价银70两;水银的价格10倍于中国,缺少时每百斤银300两:针每根价银7分;川芎每百斤价银60多两(胡宗宪:《筹海图编》卷2,《倭好》)。商人运货到日本可获得原本5~6倍的利益。但日本要想获得这些中国货,其正当途径只有向明政府“纳贡”。通过“纳贡”,一则可以得到超过贡物价值的赏赐,二则可以随贡船携带货物到中国进行贸易。因此,日本的实力派都争相夺取遣明贡船的组织权,并乘机捎带私货。为此,终于爆发了争贡事件。 嘉靖二年五月,日本藩侯的两个朝贡使团在宁波为入贡资格问题爆发了“争贡之役”,使很多无辜的中国军民被杀或被掳,“浙中大震倭自是有轻中国心矣”(《明史纪事本末,卷55.沿海倭乱》)。 此后,明朝统治者认为“倭患起于市舶,遂罢之”,并对日本“闭绝贡路”,实行更加严厉的海禁政策。虽然,日本的大内氏又派遣了最后两次遣明船,但每次都受到严格限制(10年一贡、船3艘、人员百、禁止带用兵器)。还有,从明朝方面的记录中可以知道,在此前后曾有船舶请求以日本入贡船方式通商,但都被以没有表文(国书)或不逢贡期为理由,而予以拒绝。由此,对严格管制下的勘合贸易敬而远之的日本一部分海商,开始参加当时正在兴起的中国海商的海上贸易活动,往来于各港口,开展东亚海上的民间贸易。这些海商贸易所经营的中国商品是多方面的,有生丝、绢织物以及丝绵、棉布、锦绣、水银、铁锅、陶瓷器、药材等物品。 恰恰在这个时候,国际环境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15世纪末16世纪初,随着地理大发现,西方航海贸易商人的势力开始向东方扩展。特别是葡萄牙人的向东发展,活跃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他们以满刺加为根据地,逐渐将势力伸张到中国的沿海。先是到广东,继而至福建、浙江,与中国海商发生联繫并展开竞争。但由于西方资本主义刚刚兴起,经济实力不够雄厚,有竞争能力的商品也不多,此时,他们还不是中国海商的对手,早期西方殖民主义者不仅未能垄断东方市场,对中国海商构成威胁,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海商的活动。于是,到了嘉靖年间,舟山的海商应势而生,并形成一定规模,他们不再受着朝贡贸易的支配,改变了以往仅仅是被动、消极地从事经济活动的态度,而是勇敢地冲破政府的禁令,积极地参与对外贸易活动。 3.舟山群岛海上贸易基地的产生 舟山群岛歷来是浙东和长江流域的出海门户,是与日本、朝鲜半岛诸国通航的主要港口,海外贸易的重要商埠。相传秦始皇派遣徐福入海求仙,就是在浙东大陆入海经过舟山抵达日本的;唐朝的舟山是日本遣唐使的中间站,着名的高僧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也多次经过舟山;明朝的郑和3次出使日本、7次下西洋,也都经过舟山。 舟山群岛位于对日实行朝贡贸易的宁波港外围,有千余岛屿组成,岛与岛之间的海湾错综复杂,避风防浪条件良好,许多港湾航门狭窄,两侧岬角突起,形成许多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水道。岙山岛、普陀山及沈家门外港域是日本贡船待港的地方。据景泰四年(1453)入贡的日本使臣允澎记述: “当他们的贡船到达普陀山,在莲花洋停泊后,便有彩船100余艘,绕使船前来迎接,赠给酒、水、食粮等物。进抵沈家门后,有官员乘画舫50余艘,吹角打鼓前来迎接。接着就有巡检司来的官船作嚮导,经由定海进入宁波”(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但日本的船只或因冒充贡船,或因贡期未至,或因超过规模,未准进入宁波港,只能在上述地方等待。碰到这种情况,一部分日本人在等待勘合中,与舟山的百姓或海上商人偷偷地私下交易了。
第23页 虽然舟山群岛的居民(除舟山岛外)在洪武二十年被明朝军队强行迁走了,但仍有部分居民不顾禁令,偷偷潜回老家他们没有户籍,对明政府来说,属于非法居民,也不能从事正常的生产。他们先是偷偷地与“贡使”的队伍接触,在日本人的教唆下,把 “贡物”偷运到浙东大陆,甚至更远,并把日本人需要的货物採办回来,贩卖给日本“贡使”。这种买卖“获利颇丰”。以后他们就不满足于从日本贡船中获取“二手货”。巨额的利润,与日本便利的交通条件,吸引着他们直接前往日本採购明朝所需的日本货物,同时把中国货偷运至日本。他们发挥擅长的航海技术,参与16世纪初期的海上贸易活动。况且,这些岛屿(除舟山岛外)已基本荒芜,但遗留下来的房屋、道路和水利工程稍加修復,即可利用。 这里离省会杭州的距离比较远,明政府势力鞭长莫及;与大陆距离适中,既可以方便地把货物偷运进(出)大陆,又可以在大陆的官兵如採取军事行动时,有准备应付的时间。当然,到了后来,这些沿海的官兵大都被海商收买了,以致朱纨最后要捣平双屿港时,调动的部队大多是福建的兵马。 据明范表的《玩鹿亭稿》中记载:“浙东自来海上无寇,渔民也遵纪守法,不敢越雷池半步。渔船出洋打鱼樵柴,而不是交易通外。后来,则气势鼎盛,情形有变,冒出一二家胆大的海商,从事海上渔盐的贸易,其经营范围只限福建、广东等近海。他们“潜迫关外,贿求地方官以小船早夜进货,或托乡官说关,祖宗之法尚未破也”。时至嘉靖时期“前项贪利之徒,勾引番船,纷然往来,而海上寇盗遂亦纷然也”,他们“往则载货扬航以市海为名,归则熔金随身贸原舟而返,甚至远赘异类,持献图略,效中行翕侯之为者。”他们大批出海经商,下海通番的规模越扩越大,发展极为迅速。 起初,大多数海商都是独家经营的小商人,“各船各认所主,承揽货物,装载而还,自自买卖,未尝为群”(范表:《玩鹿亭稿》卷5,《海寇议》),后来由于海上竞争,“强弱相凌,自相劫夺”,他们就“因各结,依附一雄强者,以为船头”,形成了“或五只、或十只,或十数只,成群分党,纷泊各港”(同上)的海上贸易集团。这些海上贸易集团,不但雇用本地的舵工、水手。“又哄带日本各岛贫穷倭奴,借其强悍以为护翼”,有的还“纠合富实倭奴,出本附搭买卖”他们既到日本、暹罗、南洋等地做买卖,又“于沿海兼行劫掠”(同上)。 二、舟山海商集团 在明政府厉行海禁,残酷打击海上贸易的情况下,一些海商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武装起来,组成武装海商集团,以对抗官军的追捕和残杀,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海寇。其实,这些海寇并不同于当时到东方来从事侵略、掠夺的西方海盗,他们大多是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只因冲破海禁樊笼,触犯了海禁律法,而被视为海盗,其情况恰如嘉靖的主事唐枢所说:“寇与商同是人也,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胡宗宪:《筹海图编》卷十一,《经略·叙寇原》)。当然,亦商亦盗是这些海商的本色,他们在纠番诱倭的商贸活动中往往是华夷相纠,彼此间称贷互市,其中货价莫偿或诓骗财物者比比皆是,而民间海商为争夺行商地盘,也往往各结伙党,彼此间兵戎相见,互相残杀者也不乏其人。 这些海商的组成成份比较复杂,他们中有的原是从事对内贸易转为从事对外贸易;有的是受官府欺压,冤抑难伸而下海经商;有的是豪门世家为牟利而参与活动;有的原是功名未就而下海从商;以及“迫于贪酷,苦于役赋,困于饥寒”的小民,“凶彼、逸赋、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等等(郑晓:与彭草亭都宪,载《明经世文编》卷218)这些海商在以舟山群岛为中心的商贸活动中,逐渐形成了以李光头、许氏兄弟、王直、徐海、毛海峰等为首的海商集团和以双屿、大茅(猫)、沥港、横港、长涂等为中心的海上贸易基地。 1.许氏海商集团 许氏海商集团包括许一(松)、许二(栋)、许三(楠)、许四(梓)四个兄弟,他们是徽州府歙县人。明代徽州府是一个商业资本汇聚之地,与晋商构成重要的商业势力。他们不仅活跃在国内市场,而且还经营海外贸易。俞大猷曾说:“数年之前,有徽州、浙江等处番徒,前至浙江之双屿港等处买卖,逃广东市舶之税,及货尽将去之时,每每肆行劫掠”(俞大猷:《正气堂集》卷7)。对许氏兄弟下海通商的过程,歷史上有不同的说法。胡宗宪认为许二是从福建破狱入海,勾引倭奴的。他说:“嘉靖十九年(1540),贼首李光头、许栋引倭聚双屿港为巢。光头者,福人李七;许栋,歙人许二也,皆认罪系福建狱,逸入海,勾引倭奴,结巢于郭巨之双屿”(胡宗宪:《筹海图编》卷5)。而郑舜功《日本一鉴》则说许二、许三先年下海通番是入赘于大宜满刺加,自后许四与兄许一“尝往通之”,嘉靖十九年,许氏四兄弟“潜入大宜满剌加等国诱引佛郎机国夷人,络绎浙海,亦泊双屿、大茅等港,以要大利”(郑舜功:《日本一鉴》卷6)。虽然他们对许氏兄弟来舟山前的活动有不同的说法,但对许氏兄弟来双屿的时间是一致的。许氏兄弟到双屿后,与原在舟山活动的福建海商李光头合为一伙。
第24页 嘉靖二十三年(1544),许二又“载货往日本贸易”,翌年“始诱博多津倭,助、才、门三人来市双屿”。不久,许一被明政府捕获,许三丧亡,许氏海商集团受到很大打击。但明朝政府的镇压并不能阻止他们的海上贸易活动。许二、许四为扩大海商集团的势力,“计令伙伴于直隶、苏松等处地方诱人置货,往市双屿,许二、许四阴嗾番人抢夺,阳则宽慰”。这些被抢的商人“自本者舍而去之,借本者不敢归去”,不得不跟从许氏兄弟下海贸易,“图偿货价而归”,从而扩大许氏海商集团的势力。 嘉靖二十六年(1547),海盗商人林剪自彭亨“驾船七十余艘至浙海”,与许二、许四合为一伙,使许氏海商力量大大加强。同时,另一徽州商人王直也“招亡命千人逃入海,推许二为师”(何乔远:《闽书》卷146,载《岛夷志》)。至此,以许二为首的海商集团终于形成,成为“海上寇最称强者”。 许氏海商集团在东南沿海既从事走私贸易,又攻城略地,“每掳掠海隅富民以索重赎”。如明朝军队的指挥吴璋及总旗王雷斋被抓获,用一千二百金才赎回,又如“谢文正公迁第宅也遭其一空”。他们的活动给明朝政府很大的打击和威胁。为了消灭许氏海商集团,嘉靖二十七年(1548),浙江巡抚朱执调兵遣将,进行围剿。三月,以都司卢镗率兵船泊温州之海门,海道副吏柯乔统领福清兵船泊漳州,专备海战,以遏南逸入闽广之路。在完成以上的兵力部署以后,四月,朱纨亲自带领备倭指挥刘恩至、张四维、张汉等强攻许氏海商集团的根据地——双屿港。经过激烈的战斗,明朝军队“破其巢穴,焚其舟舰,擒杀殆半”,许氏兄弟惨遭失败,同伙李光头、许六、姚大总及“大窝主顾良玉、祝良贵、刘奇十四等,皆就擒”(胡宗宪:《筹海图编》卷5,载《浙江倭变记》)。许二及许四逃往西洋。虽然许氏海商集团被击溃了,但江浙海商并没有被消灭,不久,又出现了规模更大,人数更多,资本更雄厚的王直、徐海海商贸易集团。 2、王直海商集团 王直,又名汪直,也是徽州歙县人。王直“少任侠,多略不侵,然若乡有徭役讼事,常为主辩,诸恶少因倚为囊橐”(《倭志》上册,载《玄览堂丛书续集》)。《筹海图编》等书记载:“少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从 “乡中有徭役讼事,常为主”。可见他从小就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善施与”,“故人宗信之”,表明他可能出自于富有之家,而且在乡里有一定的威望。另据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王直年青时,与徐惟学一起做过盐商,大概在经商中触犯明朝的禁令,曾对叶宗满、徐惟学、谢和、方廷助等同伴说:“国中法制森严,动辄触禁,孰与海外逍遥哉”。嘉靖十九年(1540),王直与叶宗满等人跑到广东,“造巨舰,收带硝黄、丝棉等违禁之物抵日本、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诸葛元声:《三朝平攘录》卷1,《海寇》)。王直下海初期,因实力不够雄厚,暂时投奔许氏兄弟海商集团,替许二“管库”,他出色的管理才能和经商经验很快得到许二的赏识,不久,被提为“管哨”兼理军事,从而成为许二海商集团的主要头目之一,与许氏兄弟一起,积极参与海上走私活动。 嘉靖二十七年(1548),许氏海上贸易集团被朱纨击溃。“许二逸去,王直素有机略,人多服之,乃领其余党”,重新组成以王直为首的海商集团,被众商推为舶主。这时王直虽已独立经营海上贸易,但还不能独霸一方。当时浙江洋面上还有一个海商陈思盼。他的贸易基地在横港,与王直进行抗争。王直的船队经过横港时,“屡被邀劫”(《倭志》上册,载《玄览堂丛书续集》)。王直为了消灭对手,扩大贸易集团势力,一直在寻找机会。嘉靖三十年(1551),有个姓王的海商率领番船二十艘,到浙江沿海进行贸易活动,陈思盼想邀为一伙,但被拒绝。陈恼羞成怒,“谋杀王船主,遂夺其船,其党不平,潜与直通,欲害思盼”。王直认为时机已到,“潜约慈谿贯通番柴德美,发家丁数人助己”。在陈思盼生日那天晚上,乘其不备,“遂内外夹击,杀思盼,擒其侄陈四.....余党悉归直”(《明书》卷162)。陈思盼海商势力的被吞併,使王直集团势力大大增强,从此,完全取得了浙江海面的控制权。“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节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聋海舶矣”(胡宗宪《筹海图编》卷5)。 王直吞併陈思盼后,成为舟山群岛乃至整个东亚地区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海商集团。其手下如叶宗满、徐惟学、谢和、方廷助及毛海峰、徐碧溪、徐元亮等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头目。王直为了扩大海上贸易,乃令毛海峰、徐碧溪、徐元亮等分领船队,满载各种货物,扬帆世界各国,“凡五六年间,致富不赀,夷人信服,皆称‘五峰舡主’”。接着,他又招聚徐海、陈东、叶麻等为将领,勾引倭门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威望大着,人共奔之”。不仅近地人民、兴贩之徒络绎不绝,甚至“边卫之官,有与柴德美通番往来、五峰素熟者,近则甘为臣僕,为其送货,一唿即往,自以为荣”(范表:《玩鹿亭稿》卷5)。
第25页 王直虽已成为财厚势大,人众船多的海商集团首领,但他并不想与明朝政府相对抗,而以“杀思盼为功,叩关献捷求通市”。他一心一意想得到明朝政府的批准,在海上从事合法的贸易活动。但顽固地执行闭关政策的封建王朝,不仅不答应王直的通商互市要求,反而派俞大猷“驱舟师数千围之”,王直突围而出,逃往日本,在萨摩州之淞浦津建立贸易基地。王直在日本,自称“徽王”,控制要害,凡“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在中日之间进行海盗式走私贸易,成为中日海盗的总首领。 嘉靖三十一年(1552),王直“纠岛倭及漳、泉海盗”,带领巨舰百余艘,“蔽海而来,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范表:《海寇议后》),这就是着名的“壬子之变”。从此开始,“比年如是,官军莫敢撄其锋”,“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如攻入黄岩府,官军莫之谁何。“直乃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其头目人等,俱大帽袍带,银顶青伞,待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坐定海操江亭,称净海王,居数日,如履无人之境”(傅维鳞:《明史》卷162)。嘉靖三十三年(l554)四月,王直部占据浙江拓林,“连营三百里,如老鹳嘴七八里之间,皆其部落之所屯聚也”。王直由此地分一支自青浦、白鹤港而北,出太仓;又分另一支“自刘家港入趋崑山”。八月,又遣吴德宣、徐碧溪率众千余人进攻嘉定县城,接着在师家浜大破参将许国、李逢时,“时二参将所治者皆北兵,不知地利,屯所遇潮,死者甚众(胡宗宪:《筹海图编》卷6,《直隶倭变记》)。 王直打败明朝官兵以后,再次提出开放海禁、通商互市的要求。嘉靖三十四年(1555)他对明朝正副使蒋洲、陈可愿说:“我本非为乱,因俞总兵图我,拘我家属,遂绝归路”。并告诉他们:“倭国缺丝棉,必须开市,海患乃平”。接着又派遣毛海峰、叶宗满伴送陈可愿回国,会见胡宗宪,表达了“成功之后,他无所望,惟愿进贡互市而已”的愿望。嘉靖三十六年(1557),王直亲自横渡大洋,回到舟山群岛,向胡宗宪递交要求通商的请求书,希望“胡军门代为疏请通商”。 王直尽管已沦为海盗,但始终没有放弃开放海禁的要求。他一方面等待明朝政府的答覆,一方面在岑港“惟日聚群倭,砺兵刃、伐竹木为开互市计”。他对官府使者说:“必待奉明旨,许其宽宥,与以都督职使,得稽压海上,开市以息兵”(胡宗宪:《筹海图编》卷9《平倭录》)。对于王直的通商互市要求,明朝政府当然不会答应。他们利用王直急于通商的迫切心情,採用高官厚禄的办法,将王直诱捕入狱。这样,使舟山海商集团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3.徐海海商集团 当时与王直海商集团齐名的还有徐海海商集团。起初,徐海投奔王直集团,是王直部下的大头目。后来,他自拉队伍,独树一帜,与王直海商集团并驾海上,共同出没于江浙海面,进行海盗式的通商贸易活动。 徐海,徽州歙县人,少年时曾到杭州虎跑寺落髮为僧,法名普净,称为“明山和尚”,或称“名山和尚”(谈迁:《国榷》卷6)。徐海出身商人家庭,弟弟徐洪是“在无锡贩芜湖布”的布商(诸葛元声:《三朝平攘录》卷1,《海寇》),叔父徐惟学(徐碧溪)是着名的海商。徐海到杭州不久,便“舍佛入贾”,从事海上贸易。关于徐海下海的经过,郑舜功《日本一鉴》记载比较简略:“嘉靖辛亥(1551),海闻叔铨(即徐惟学)诱倭市烈港,往谒之,同行日本”。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有更详细的记述,他说:“徐惟学以其侄海质于一隅州夷,贷银使用。惟学至广东屿,为守备黑孟阳所杀,后夷之索故所贷至,海令取偿于寇掠。至是,海乃偕夷酋辛五郎聚州结党,众至数万”(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90,《浙江八》)。由此可见,徐海为寇是与其叔徐惟学负债有关的。 徐海到日本后,“日本之夷,初见徐海,谓同中华僧,敬犹活佛,多施与之,海以所得,随缮大船”(郑舜功:《日本一鉴》卷6),进行海上贸易活动。嘉靖三十一年(1552),徐海第一次渡海东来,“称市于烈港”。当时,驻在烈港的还有王直海商集团,因其他船上的倭人抢夺王直船货,发生冲突而离港他去。 史书说徐海“狡诈”,性倔强。在浙江海面上,除王直外,徐海为第二号海商集团首领。他力强势盛,特别是王直在日本期间,“雄海上,称天差平海大将军”(谷应泰:《沿海倭乱本末》)。嘉靖三十三年(1554),徐海集团从日本回舟山,不久即攻占嘉兴柘林,并以此为基地,分从四出,攻略城池。次年正月,徐海率众出动,夺海船,攻乍浦、海宁,陷崇德,袭德清,官兵惨败,朝廷为之震惊。徐海、叶麻、陈东等拥众五六万,有海船千余艘。杭州、苏州等危在旦夕。后在浙直总督胡宗宪的离间与诱降策略之下,徐海集团瓦解,于嘉靖三十五年八月败于浙北。 三、舟山海商的歷史地位与作用 从明代嘉靖初年至嘉靖末年短短几十年间,舟山海商往来于东西二洋,称雄于东南沿海,先后出现过许栋、王直等名噪一时的巨商大贾,因而其歷史地位与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第26页 恩格斯曾经说过:“航海事业根本与封建制度格格不入(恩格斯:《论封建制度的解体及资产阶级的兴起》)。明代中叶,随着中国国内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及商品经济的日渐发展,明朝的海禁政策及其官方的朝贡勘合贸易制度愈来愈有碍于当时中国与海外诸国间互通有无的正常贸易往来。尤其葡萄牙等西方殖民者东来以后,闭关自守的海禁政策以及固步自封的朝贡勘合贸易制度,使得明朝政府在对外政治经济往来中处于被动无为的地位。与此相反,民间海商则是亦步亦趋中外经济交流发展的时代步伐,从导夷入贡的贸易活动演变而成纠番诱倭的私市贸易活动,舟山海商不失时机地于明代中叶步入民间海外贸易商人的行列,这对于当时民间海外贸易队伍的壮大以及中外经济交流的发展,无疑是有其进步意义。 纠番与诱倭私市贸易是明代中叶民间海外贸易活动发展的两大进程。舟山海商凭藉其在舟山群岛优越的地理位置,广阔的市场腹地及熟练的航海技术参与组织并领导了与官方朝贡勘合贸易相对抗的大规模私市贸易活动。在纠番私市贸易活动中有以许氏兄弟为首的双屿港私市贸易活动,在诱倭私市贸易中则有以王直为首的烈港私市贸易活动,并进而发展到以日本平户为根据地的海外贸易集团,从而把舟山海商的海外贸易活动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阶段,这在中国民间海外贸易史上有其重要的一席之位。值得一提的是,以王直为首的诱倭私市贸易活动的开发,加速了明代中日官方贸易向民间贸易的演变。自王直以后,日本的平户港一直是明末清初中国民间海商往来日本的一个主要据点。此外,据日本《铁炮记》所载,葡萄牙人与日本的通商贸易往来以及西洋铁炮传入日本,均与王直有关。这是舟山海商对西太平洋沿岸地区国际间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一大贡献。 明代中叶舟山海商的海外贸易活动虽以王直的就擒而趋于衰落,然而在一定程度上勐烈地冲击了明朝的海禁政策以及其官方独占的朝贡勘合贸易制度。王直、徐惟学等之所以由盐商转为海商,其原因之一就是当时“中国法禁森严,动辄犯禁,孰与至海外逍遥哉”(傅维鳞:《明书》卷162,《汪直传》)。至于王直、徐海等挟倭以逞,频频引倭入掠东南沿海,更使得明朝官兵疲于奔命,使富庶的东南地区亦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从而使得当时的朝野人士逐渐认识到“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因此,“非復市舶,无以塞日后之乱源”,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的海禁开放与舟山海商的斗争是分不开的。 舟山海商集团到日本等外国经商贸易的行动,也改变了唐宋时期那种主要由外国商人来华贸易的被动局面,对外贸易的格局由被动地引进改为主动地输出,这对华东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和市场繁荣都产生了有利的效果。如苏州的盛泽镇,“明初以村名,嘉靖间始称为市,迄今民齿日繁,绸绫之聚,百倍于昔,四方大贾,辇金至者无虚日,每日中为市,舟楫塞港,街道肩摩,盖其繁阜喧盛,实为邑中诸镇冠”(沈云:《盛潮杂录》,转引自《明代社会经济史》)。湖州双林镇在隆庆、万历年间“客商云集谋贩,里人贾鬻地方,四时往来不绝”(干隆《湖州府志》),时有“吴丝衣天下,聚于双林,吴越闽番至于海岛,皆来市焉”(唐甄:《潜书》下篇)之记载。如果这种贸易顺利进行的话,将有可能推动和改变中国歷史发展的进程。 舟山海商从最初的从事海上贸易到被迫的武装对抗明军,又因有一部分日本人参与而被长期认为是“倭寇”。“贼”、“寇”之论从明朝直至当代,一直是海商头上的“紧箍圈”。其海商集团武装反明斗争的意义不可低估。被封建统治者诬为“首倭而作之乱者”的海商王直曾多次向统治者提出开放海禁、通商互市的请愿:“倭国缺丝棉,必须开市,海患乃平”,“他无所望,惟愿进贡互市而已”,显示了商品经济(其中包含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和流通)求生存、求发展的意志力。“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马恩选集》卷2)。“倭寇海盗”的反抗是被迫的,他们的反海禁斗争是反封建的正义斗争,与明代的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相比较,他们在反封建上是共同的,但是“倭寇海盗”的反抗斗争与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力联繫在一起,因而也就蕴含社会革命的成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倭寇海盗”反抗斗争的意义又超越于农民战争。“倭寇海盗”反海禁斗争是明朝市民反矿监税使斗争的先声,对它们都应加以充分的肯定。 自明末直至20世纪70年代,史家众口一词地指责嘉隆年间的舟山海商为“倭寇海盗”。这就涉及到一个如何对待传统史学的问题。不少史学工作者至今没有突破忠君爱国的正统观念,他们以是否能保持封建王朝的稳定性作为评判歷史事件的标准,而不是以是否有利于歷史的进步作为研究工作的着眼点。我们认为:史学工作者首先必须有忠实于歷史的勇气,其次,必须要有敏锐的洞察力,紧紧把握住歷史发展的总趋势,勿以帝王之好恶为好恶,坚持以是否有利于歷史的进步作为评判歷史事件或人物的客观标准。只有这样,史学才谈得到科学性,才会有不衰的生命力。
第27页 原作者: 舟山史志办 来 源: 舟山史志办 共有112位读者阅读过此文 五,部分论坛观点 更新时间2005-8-10 12:31:00 字数:3164 作者:冬季板砖 2005-2-5 23:44:00 王直之所以为汉奸 “对于王直,笔者倒是并不陌生,因为很早就对中晚明史就颇感兴趣,有关王直的各家评论也多有涉猎。值得注意的是,在“王直事件”发生之前,已经有一批学界人士唿吁重评王直以及与他同时期的中国海盗,其所据基本为明朝的海禁使沿海居民的生存环境遭到极大危险和破坏,下海为盗实为迫不得已。” 如王直仅仅是“下海为盗”,那么不可能会得个汉奸的桂冠的。下海为盗和勾结日本人为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举个例子来说吧,当一个有些叛逆心理的孩子偷自己爸妈的钱,被发现后顶多是吃顿板子,那是自家事,而如果说他勾结外人来自家杀死父母抢夺财产,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犯罪行为了,非枪毙不可。 如果说他不存在勾结日本人,给日本人充当领路人的话,他怎么能是汉奸呢?说他是汉奸,是有事实为证,而非污衊,即使是他从土里钻出来,现在也不敢打这种名誉权官司的。为他辩解的人,为何会乎视他勾结日本倭寇的行为呢?若非要那样的话,中国是压根不会出现现代意义上的“汉奸”称谓的。 清韵论坛 ? 博古斋 胡瞻 固然是官逼民反,不过要说王直手上没有沾过这个沿海普通劳动人民的献血,只怕也不客观。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又说成王败寇,王直当年要是搞个海洋包围陆地,占领日本本土(诺曼征服?)或者打回北京城,那的确是大英雄大豪杰了。可惜现实是他被明政府砍了头。 博採 - 作者:eco888 2005年05月15日, 星期日 03:00 无论怎样的论辩,人们常常不会忘记海商武装的“烧杀*”。这是一个让人尴尬的话题。它正应验了“成王败寇”的世俗见解。歷史上有哪一支军队能够同这个话题完全无关?又有哪一支“王者之师”会遭遇这样的指斥?当然,又有哪一支“败亡之寇”不因此遭到唾骂?但是,咒骂是应该看它究竟出自谁人之口的?蒋委员长骂共产党“共产共妻”;赫鲁雪夫“同志”说中国人“两个人共穿一条裤子”。你信不信?然而让人感动的是:当时人的记述:海商武装的活动得到了当地穷苦百姓的支持、拥戴和掩护。那情景是感人的。不由得使人联想到了红军、八路军同穷人的鱼水之情。谓予不信,请你去读一读那些原始的、未经后人渲染加工的明代时人写的记述文字。这应该是公平的。至于说到“*”,这更是令一个礼教中国人人切齿的事。但是,细读《明史·烈女传》会让人觉得奇怪:有明一代,经歷286年,所有“烈女”都出在嘉靖中期,都出在“倭寇”出没的地方,而且都是在根本没有见到“倭寇”时就都“自杀”了!有一个人自杀的,有几个人一块儿自杀的,更有一族的长者聚集全族妇女集体“自杀”的,当然“青史”上留名的却只有那位尊贵的长者。“倭寇”究竟“姦污”谁了?没有人提供哪怕只是一桩确凿的罪证。这样的歷史疑案,翻一翻这个“烈女传”,定会令人捧腹而又唏嘘的!《吕氏春秋·察传》是启发人们通过调查,弄清事情真伪,以防被不准确的传说所骗的。要研究歷史,首先应当学会并习惯于“察传”。 天涯社区 作者 鱼草子 “砸的不过是块墓碑而已,表达的是一种态度而已,至于王直真正是不是该砸,我还真不关注了。……所以我还是主张砸。民众的情绪是需要宣洩的。我可没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理性。”——我想,该女网友的回答可以代表大部分叫骂者的真实心情。 清韵论坛 ? 博古斋 作者 雷文 于2005-03-04 11:00 读明代的这段歷史,真可用屈原的一句诗来形容:长太惜以掩涕啊! 歷史就是如此无情,又是如此混蛋。当西方国家在从事海洋贸易、发展国力、在世界竞争中奋力争先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呢? 禁,禁,禁,禁止航海,禁止海上通商,禁止海外贸易,把红红火火、本来可以实现国家与百姓双赢的事物活生生扼杀了!和赶上世界发展潮流的机遇,擦肩而过! 所以我说,这苦果要中国人几百年中都在品尝! 在这段悲剧般的史事中,其中的人物无一不是悲剧性的,而其中之尤,又属朱纨和汪直。这两个人物真是大有文章可做。现在歷史剧勃兴,往往感兴趣于帝王家事,宫廷秘闻,散布个人崇拜和权威崇拜的奴性意识,有谁去拍拍这段波澜壮阔的史诗一样的抗争史,拍拍这可歌可泣、堪称中华民族嵴樑的悲剧人物呢? 我坚决认为,像汪直这样的人,是很优秀的人,成王败寇的皇家史观滚到一边去,他正是鲁迅说的中华民族的嵴樑,是歷史中被淹没的精英! 我们一向不缺少优秀的儿女,但我们缺少优良的环境! 清韵论坛 ? 博古斋 古越 于2005-03-07 10:02 中国没有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根子还是在宋朝。
第28页 明朝海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对中国东南沿海的侵略(资本的原始积累)。 山水映日月 没有诚信的经商手法再给倭患添油加薪 孟德斯鸠在几百年前就说过:“在中国,欺骗是允许的,一切用暴力获得的东西都是禁止的,一切用术数或狡诈取得的东西是许可的。”孟还说:“中国人信誉不好尤其是在贸易中,这是因为中国人生活不稳定,使他们有一种不可想像的活动力,异乎寻常的贪得欲。”看来这位西方圣人不但对几百年前中国的商场有所了解,就是对现在中国商界也很了解! 当明政府放弃市舶管理后,民间自行走私经商陷入了无序之中。孟在上边所说的那些经商现象只不过是一些中国商人的小手法而已。其实一些玩得大的中国商人做的都是拖欠货款,找藉口不付款,玩的是不付款又不退货的大把戏。他们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直拖到你服了,拖不起也熬不住不想要自己的货了,这样你的货整个都作为利润装进了他的腰包。这种把戏又玩到了到中国来做外贸生意的日本倭人身上。这样被拖欠货款的日本倭人因行为属于走私而无官方通关及居住许可,只好住在沿海各岛上,等待索要货款。而中国的许多欠款奸商等倭人来讨货款就避了出去,让倭人们多次空跑。而卖给从商的明朝地方官员的货物也是同样下场。 “自罢市舶后,辄主商家,商率为奸,利负其债,多者万金,少不下数千。索急,则避去,已而主贵官家,而官家之负甚于商。番人泊近岛坐索其负;久不得之,乏食,乃出没为盗。辄构难,有所杀伤。贵官家患之,欲其急去,乃出危言撼当事者,谓番人泊近岛,杀掠人。而不出一兵驱之,备当倭固当如是耶?当事者果出师,而先阴泄之,以为得利。他日货至,復如然。如是者久之,倭人大恨。言挟国王资而来,不得直,曷归报?必偿取尔金宝以归。因盘据岛中不去。” 这些奸商真是骗人骗到家了,你倭人想要第一批货款吗!那你就得送上第二批货来,你送上第二批货,我还得让你再送第三批货,不送就不给你第一批货钱。搞得日本倭人越陷越深,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想出了办法,只好说自己的货是日本国王的,国王说了;要不回钱,就别回来。这简陋的办法根本就蒙吓不住黑了心的中国官商和姦商。 而此时的明政府是不闻不问,这种官商勾结一起坑骗倭人货款的卑鄙经商行为导致倭乱越来越严重。当时的沿海适合居住的岛屿上差不多住的都是要债的倭人,也有许多对日做出口被骗的内地华商。他们的货也被自己的同胞骗了,可他们不敢告官,因为禁商通告发布后他们的行为是非法的。除部分倭人认帐吃亏返回日本不再与中国商人做生意外,许多倭人不甘心被骗。既然中国政府不保护正当的商人利益,他们就只好自己来索回欠款了。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形成大股倭寇,推举有见识的华人做首领或让华人海盗为头,利用海岛做根据地,在用武力讨要货款的同时掠夺沿海居民,并大杀欠帐的富豪奸商官商,最终酿成大规模倭患,造成倭寇为乱中华四十年的局面。 六,全书片段剪辑 更新时间2005-8-11 16:53:00 字数:3593 《右舷》写的什么事?发生在什么年代?是该死的十六世纪,大航海时代!禁海,“片板不准下海”,大明王朝就是这样做的。做得太对了。因为海上有太多兇险的事: ……雁阵和高丽船擦着雷云的边缘行驶。两只抹香鲸,一大一小,在船头四哩外喷出水汽。滨田雄着迷地看着那朵雷暴,一道极其兇恶的蓝色闪电在云中开花,隆隆下降,把无数闪光散在海面上。他的心跳骤然停止!闪光点大致是一条直线…… “敌船炮击!”桅杆上一声嘶哑的狂喊。甲板全体水手应声蹲下。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唿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太 多 悲惨的遭遇: 完颜辉最难受的便是李青魂凶多吉少,债没讨回来倒是干脆就忘了提。岳和平从未见过李青魂,只说辛五郎可惜了;完颜辉话不投机,悲怒无已,拔出肋差就往自己胸膛扎去。 众人急忙抢上回夺。完颜辉这几天来回奔突,早已神智错乱,此刻夺他肋差,也只有少女漫画家能夺得下来。其实直没至柄,且把抓他手腕的岳和平拉得扑倒在自己身上!一声沉闷的“嗵”,画完了双屿陷阵骑兵的昙花一笔。 有时候又过分美好: 这个18岁姑娘走在码头,于汗臭鱼腥中显得异常洁净,于粗犷孔武中一片纤柔慵懒,于是左边右边,指指戳戳:“是大棚子的!” 她驻足,看见一前一后两只大船进港。一条是福船,旗帆不举;另一条佛朗机船,形制十分俊美。两船桨孔都伸出了长橹,于号子声中齐齐划开,速度不慢。两船似是往四号码头去,推浪拍岸,自她面前经过。 岳和平先生站在福船楼上,千里镜框住了岸上女孩:“几年不见,双屿竟养出了这等人才?” 而那艘三桅横帆船上,奥古斯丁船长也用千里镜框住了岸上女孩,他中国话并不流利,用拉丁话对身后大副说道:“你看见了没有?”
第29页 大副仔细看看,微笑嘆道:“这就是东方……” 所见是满眼惊奇: 这里比一般的青楼宽大数倍,正面一座戏台直伸到客席中央,确是东洋形制。但东洋哪儿有如此巨大?!戏台两侧高墙各展开一幅巨画。左边一幅是海上景色,千桅万帆冲出飓风云层,又有千鸟百鸥在云间翱翔,羽毛凌乱,漂亮极了;右边却是个人物画。画上一个小小匈奴牧童很不耐烦地骑在树上,一个汉人军官拿了块芝麻糖正哄他下来,两人神态之真,便似咫尺相闻。这一片平静前景之后,万千汉家兵马正在渡过冰封的黄河!冰面上“骠骑将军霍”翻卷变形,已经渡过河去的大军分为九路,海一般的枪刺和铜盔,浩浩荡荡,直抵天边。 “汉击匈奴……”滨田雄等人站在这幅巨画之前,如中深蛊,简直挪不开步子。 章铭立走到一边迳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所闻是譁众取宠: “因此今日登台,只是想诚心求教诸位方家,” 此刻便是根针,也不敢落地惊扰。 “我是该继续苟延,亦或断然退离尘世?” 满厅人声由远而近,由低而响,如云中闷雷,大雨瓢泼,汇成一片喧譁。“万万不可!”“焉有是理?!”“这馆主径弃红尘,怕是在逆天行事!”一个紫衣冠带是书生于座中起立,激动地说:“既然有人相救,送了性命,那必是深情之人……馆主岂能辜负!”众人大叫:“正是!”一年老朝官于座中悠悠一嘆,“我观馆主,胸中万千丘壑,含云吐魄,鬚眉也难匹敌。怕是有为之身啊!不可再提轻去!若有生计烦难,强人骚扰,老夫可略效绵薄。”诸座大声贊好。更有豪族门客跳过座来交攀敬酒的,喜得老傢伙不辩眉眼儿。闹闹嚷嚷中,黄芳惠泪光莹莹,便去捏滨田雄的手,却见他浓眉紧锁。“怎么了?” “此人将来若非双屿同道,便是个劲敌!” 总要你行动果断: 刘滔在较场以北的海里游泳,一丝不挂,听到了北出海口的炮声还以为是大船进港了。他探出脑袋,颇有兴趣地盯着一支火箭看,直到它的烟迹消失在一个白鹳巢里。那个巢高高的建在一株大楠树上,比雁阵号的舵轮还要大。火箭唿唿地喷出火苗,一下子就把那只成年雌鹳和四个幼鹳全点燃了。雌鹳在火光中振翅起飞,只飞出巢穴就拖烟带火的落在地上。四个小鹳紧紧贴在那只火箭上,给烧得惨叫连声,然后就烤熟了。飞天火龙的火油不燃尽是不会熄灭的,它继续烧它们,成了焦碳还不停止,连带把周围湿润的树叶烧得青烟滚滚。刘滔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爬上岸,看看明军的水师列阵方向,然后找一根苇管含在嘴里,向明军的舰船游去。明军自北而来,他在东边,太阳光掩护了他的苇管,使他顺利游到明军最边上那只小船下面。那艘破苍山船的船底满是藤壶海藻,滑得一塌煳涂,刘滔好容易找到合手的地方,牢牢抓稳了。打算就这样呆下去,直到出现更好的逃生机会。 一分心则大祸临头: 王斯汇诧异:“哈!你又没通译,去干什么?拉皮条岂是这般拉法?” 宁真微微摇头,转身向张乐淑走来,抚着她温暖的肩膀,一声深情的低语:“六横风击手,去吧……”肩上轻轻一推。 张乐淑应声旋开。双足急换在地上转了两圈,腾空而起!衣袂漫展中捕捉到对手跳跃的身影,呜呜两声蜂刺飞出;落地后再一次弹跳,头上脚下飘过了王斯汇头顶。 张乐淑站定后没有再动,只看着他们,目光茫然。宁真走过去收拾善后。她从那两个武当剑客身上扯出蜂刺,再把乐淑的蛾眉刺从王斯汇耳朵里拔出来,拿到溪水里洗净。三个人都还没死透,在地上微微抽搐。 “我们走吧。余姚的事,今天了了。” 有时候活得过分舒服: 所有活路做完,冯文成最后一个上桌。周围全是光着膀子喝得二醉二醉的水手船工,吃饱了没事,追着厨娘女眷调戏!另一边有人噼木材搭架子,准备起篝火,其实日头还早。有个老水手从随身物品中一阵乱翻,竟扯出一根巨大的西洋管,破破烂烂,抹两下吹口铜锈就是一阵死憋。好容易出声,周围人或遥想风挤门缝,或亲闻活猪新杀。捂着耳朵上去乱拳乱脚,把这个狂笑之人和他的铜管一起踹翻。 升斗小民动不动就发大财! 他穿过市镇时,大模大样雇了一个渔夫,叫他挑个货担跟着他。人家渔夫只有绳网渔篓,哪来货担?问他他说一会镇上去买不就得了?又问货担里装什么?他说货还没买呢,你急什么?! 走到互市兴旺处,他的褡裢连口子都不系了,疯狂採购。只用一个上午,那渔夫的扁担两头都沉甸甸的,憨直的脸上跟滨田雄一样喜笑颜开。双屿这种暴发的水手在所多有,互市的摊主们也不以为意。有人还认识滨田雄,打趣说你小子怎么也不存钱到大陆去买媳妇?滨田雄一边叫他把各色胭脂都拿一份出来,一边反问哪边大陆?对方眨眨眼会意——当然是东洋的了!一老一少放声大笑。 有时候能看到奇怪的景色:
第30页 王直答:“春天樱花一炸弹一片海,但没几天就要凋谢。日本那么一个长条的国土,春风从南到北一吹,樱花的浪头也从南到北依次滚过去。有些日本人追着樱花跑,很好玩的。” 周围人一个比一个兇残: ……他用钿刀切开一个人侧肋,再一短铳砸得人鼻子陷入了面庞,再横抡一刀抹中哪个傢伙的后脑,前翻躲开一记飞旋而来的斧掷,再掌缘砍中某人的喉结,再把短铳捅进人家肚脐里开火。就这样,东屿混血儿如同阵风横扫过山林的野火,带起一路的血光,他的光脚践踏着尸体,鲜血喷溅在舷帮上。 运气能坏到没底: 高个子口含火捻,端着他的长铳一点儿一点儿的移动,找那个藏在草丛里的弩手。孙平北取下千里镜交给金止月:“去帮他!”他估摸干掉这个弩以后,基本上就该脱身了。看看自己短铳的燧石是否在奔跑时脱落,这时一大滴水珠从树梢落下来,啪的砸在枪管上。他拿袖子把它抹干,心想这只鸟在拉肚子?这么稀。但是又一颗落在脚背上,紧接着第三颗正中脑门。抬头看天。 “糟了……” 惨败,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君安号和雁阵号的船长都在观战,两人同时用千里镜框住这个年轻的明军游击。 叶明咬牙切齿:“小王八蛋,我记住你了!”千里镜中,满海岸的尸体,有的还活着,一边嚎一边向海边爬,显然是自己人。君安号的大炮护着他们,明军则不再进攻,只用重弩一个个地射。叶明迟迟不愿意起锚。 周南先只微微一嘆:“打得不错呀,小朋友。”下令升起主桅帆。 其他所有头领都在点人。很多人都不在了。有两个带伤的年轻铳兵望着海岸大哭。大田平三郎和几个倭刀手跪在甲板上,向西倾身闭目。 最终,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家园: 帆樯前后振动,船身上下抖颤,汛风加急了。海岸上送行的火把给吹的明灭不定。月光凄冷,照耀着波涛如山的大洋。 响螺号忍不住拱了拱手。轰!轰!两声炮响。 宁真后行礼。一对美丽的飞天火龙斜斜向上,划破暗沉夜空。 求评 更新时间2005-10-29 0:50:00 字数:80 汗,多刷新了一下,卷二第九章就传重了,调卷到作品相关,顺便求个评,兄弟姐妹们也替俺宣传宣传行啵。作揖…… 另外过千了很开心的说……谢谢诸位~^_^ 引子 更新时间2005-8-9 11:29:00 字数:1742 煌煌红日,在西方缓缓沉落。舟山自汤和内迁,数十年来渺无人迹。鱼龙腾跃,虾蟹横行,树林把无数岛屿尽数遮蔽。此时只一艘单桅船泊于姚江入海口待发,于红树丛中露出船头缆柱,形迹十分鬼祟。 离此船数十仗远是一沙滩,给白天的阳光烤得滚烫,此刻略略下凉。两个小子正在滩上熟睡。高的那个名滨田雄,肤色黝黑,唿噜打得山响;矮的叫孙平北,细腻白净。他侧着身睡,吹沙成坑。两个小子都赤了上身,裤子是渔人那种大脚裤。因为夏天炎热,他们把裤子剪短了,露出膝盖。 一只极小的乌龟爬到孙平北身边,钻进他的短裤里歇了一会儿凉。他没有醒。乌龟闻到点味道,转身离去。 滨田雄睡梦中感到身下什么东西在动,唿噜一停,伸手把腿上的一只小乌龟扒拉掉。两腿间又有三只小乌龟拱开了蛋壳,冒出沙子。孙平北也醒了,一个乌龟爬上他的肚子。另一个刚从他脑门上落了个四脚朝天,又在他耳垂边借力翻了过来。 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 俩小孩赶快起身。整个沙滩到处都有乌龟在破壳,满身粘的沙子,瞎舞着鳍肢乱爬。海鸥和军舰鸟纷纷涌到,扑翅的声音夹杂了散落的羽毛,海滩大乱。成千的小乌龟拖着铜钱大小的甲壳向海洋冲刺。半路上被飞贼叼走无数,有的啪一声摔在礁石上,血肉模煳,鸟群立刻密密实实地把它遮盖起来。 海龟的孵化日子并非一定,如果天凉雨多,会晚几天,如果连续曝晒则要提前。眼看滩上开始了大屠杀,滨田雄骂起来,从口袋里取出弹弓乱打。孙平北一边跑一边扔沙子赶鸟。鸟群高声鼓譟,翅膀下散发出热烘烘的臭气,粘稠的鸟粪落在沙滩上。滨田雄射了几十颗圆石子,有三颗打中海鸥,一颗打中自己虎口。 那艘船上的有几个人醒了过来,透过树林看看沙滩。喂,你怎么了?有人对高个子喊。那小子没回答,他捂着手蹲在地上。一个中年男子从船舱里出来,踩着跳板走到沙滩,看看他的手。 不妨事。他说,只肿了。骨头没伤着。 滨田雄问他:岳叔,我们什么时候走? 天黑了再走。现在出海,会给官兵的巡海船抓住。 滨田雄到舱里去涂药,留下孙平北一个人从事救龟大业。海滩上有些小乌龟爬到林子里来了,四下乱钻,岳和平--也就是那个中年男子把它们抓了一大把在手里,扔进港汊水道。它们立刻顺着水道向大海游去。其他几个水手并不帮忙。他们觉得他有点儿迂腐。都是畜牲,你救了这个,其实等于害了那个。 老沙船的船主问岳和平:这俩孩子是什么来歷,你要亲自送? 大点的那个是日本勘合船留下的,父亲是倭奴,母亲是中国人。小的那个是孙强的孩子。
第31页 孙强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这小子逃出来了。 哦? 岳和平点点头:真的。他很有意思。他躲在伙房的烟道里。 其他人呢? 当时就杀了。 可惜。孙强做丝绸做得满好的。怎么都不等秋后? 带队的官儿想吞掉他们的家产。我们等天黑要等几个时辰? 船主看看天:快了。 入夜,老沙船起了帆。六支橹齐齐摇动,在船舷两侧搅出三对椭圆的旋涡。另有两个在岸上用绳子拉船入海。岳和平稳稳地站在水道边上,不拉縴也不上船。船离开红树林进入主航道,两岸渐渐远去,来自大洋的风轻轻一拂,砰的帆蓬鼓起。孙平北和滨田雄上了船忙这忙那,安顿好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岳和平的挺立的身影。孙平北首先醒悟:岳叔不跟我们走!滨田雄放声喊:……岳叔! 岳和平一言不发。当船走得离岸颇远的时候,他忽然高声唱了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转身离去。 一 更新时间2005-8-9 11:33:00 字数:5368 老水手:天下土地到海边都是皇上的。……现在你们已经出了这个滨,从此不算大明的臣民了。 *** *** 一艘单桅船在黎明时分进入六横1水面。 它先在一连串的小湾中转来转去,又在开阔的海面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穿过一个极小的入口,远东第一走私大港展现在眼前。 双屿是两列长岛,中间夹了20余里一个港湾,南北走向,肚大口小,好似一张准备接吻的嘴。北口面向大陆,两山各架一座炮台,用来对付朱明水师的巡海船;南口较阔,带了点儿喇叭形状,人们修了石头堤坝为海浪减力。虽然只是黎明,但岛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码头尤其不堪,那无数的侧舷、帆蓬、桅杆、货山、苫布、巨木支撑的风雨大棚,匆匆来去的挑夫、水手,慢吞吞讲价的掌柜、货主,构成一幅极度纷乱的画面。 单桅船上,两个小孩呆望着高处两门虎蹲炮之间、垒了两丈高的草蓆堆栈。草蓆顶上盖了油布,躺了个大胖子,裸了肚皮高卧。从下面能看到他的白肚皮一起一浮。而距离码头两链远的一个灰色货山好象全是瓷器,一帮穿着短褂、梳着高髻的矮傢伙正一点儿一点儿把货物往船上搬运。远远看去,如同一大群忙碌的小妖。 进港了。单桅船受到了夹道欢迎。 嘿,来了一群乡巴佬。这声音来自高处,是一只大船的桅杆瞭望手。 这是不是一只漕运呀?嘿嘿嘿嘿,大伙来看漕运呀。一大帮人聚集在右岸炮台附近,向他们喊着,一时间吵成一片。 喂,运米的,我有五百斤黄鱼干,换不换? 这船有点儿像个画舫。喂,你们把杭州的画舫偷来走私,这可是犯天条的。我要报官! 有官妓吗?露个脸瞧瞧! 有酒吗? 没有女人,我操这个小奶娃子也行。这话是对着单桅船上矮点的小孩孙平北说的。 奶奶个雄!怎么又是运粮船。老子今天不卸了! 说不定是一船印花土布…… 这一船全是公的。 单桅船的船主站在船头,没好气的吼了回去:凭你那泡成海绵的东西,也想找雌儿! 码头上的人大笑。 俩小孩对望了望,叫滨田雄的高个子貌似听懂了,跟着笑起来。 在单桅船右前方,还有一艘船在靠拢码头。那是艘怪船,全挂的是软帆,船首雕了个真人大小的光身子美女,两只胳膊拽住前桅的帆索。船舷站着个哨兵,戴着一顶宽大的软圈帽,掌中一条粗粗的火绳枪。他们的帆索调整了几下,就借这港内的微风慢慢进入,不用桨撸。船侧有许多盖板,有一个打开来露出铁炮。岸上没有人向他们打口哨或是怪叫。 在一片喧闹中,这艘船特别宁静,兇狠。 那是葡萄牙人的船。2 单桅船靠上了码头。船主把行李递给仰着脖子四处看的俩孩子,你们穿过这个镇子,有个峡湾,过了湾就是孩儿营。去吧。 孩儿营? 里边都是些孤儿。海上难有善终,孤儿很多,棚子里热闹得很呢。大李你送一下他们。 孙平北和滨田雄手拉着手登岸,叫大李的水手帮他们拿着行李,穿过拥挤混乱的码头到了镇上。此时双屿镇大约有五六万人口,因为有渔汛,部分走私船离港跑到大戟山一带拉网去了。禁海之后水产奇缺,卖得起好价钱。镇上到处腌制鱼干,腥味沖鼻。 怎么这么臭呀?孙平北有点儿受不了了。 大李:小黄鱼汛。你们还得闻一个月。 孙平北:请教一下,叔叔你该怎么称唿? 大李:行了。走。 绕过北较场,翻过小丘,从镇子穿出,看到一条深涧般的峡湾。水手招唿了一艘摆渡小船把他们运过去。两人不敢问话,他们甚至看不明白这个湾是河是海。孙平北把手在船舷探下去打湿,一尝是咸的,高兴地对滨田雄说:是海。 一袋烟的功夫船到了对岸。一个大棚子背海靠湾而建,这东西说是棚子,上面铺了瓦,说是房子,四面墙壁没有石头草灰,全是沉重的原木。看上去极其丑陋又极其结实。水手把行李交还给他们,进去吧。说完转身就走,把两人晾在当地。
第32页 门一推开,里面异常嘈杂。俩小孩把脑袋探进去,给震撼了。 四排床铺夹一个宽阔的过道,也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在上窜下跳。这些孩子衣着都很朴素,但用料并不便宜;个个面孔红润,像是吃饱的样子。他们中最大的一群在床底下,分成两拨对峙着,似乎是看谁能在爬行中摆脱围追堵截到达对方那一排的床下。 似乎全是男孩子,其中三分之一超过了十岁。棚子尽头是一块大布帘子,这时候正给一个女孩子揭开,棚子深处另一半露了出来,全是女孩子!帘子后面还有几十张床铺。 那丫头很不高兴地叫唤着什么人,所有的人都绝不理睬,她就骂了一句,没趣地回去了。这时床底下有人好象犯规了,互相殴打,因施展不开,只看到好多只小手在揪对方耳朵,捏鼻子。有个孩子脑袋给大一点儿的压在地上痛快地摩擦了一番,呜呜地哭;还有一个抓住对方两只耳朵,一下一下往床脚上撞他后脑勺。他使出全身的劲,床给撞得一晃一晃。就在这张床上,两个特别小的孩子很安静地互相嗅着,四只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喃喃细语,咯咯笑。而在棚子靠近大门的,一个挂着长鼻涕的孩子转过脸来,饶有所思地研究一个新景象--那边两个傢伙,各自抱了行李,一高一矮,傻张着嘴,是干什么的? 孙平北和滨田雄也在看他。 臭水师……狗官兵!这小孩大骂他们,蠕动着爬下床捡起一只鞋,要过来打他们。 滨田雄沖他做了个鬼脸。他的瘦脸肌肉力量很大,效果比常人强得多。这么说吧,他把脸使劲一扭,那就不像是张脸了。 小孩楞在那里,鞋子掉在地上,一张胖脸一瘪一瘪,举手指着滨田雄,哭叫起来:他……呜哇-- 孩儿营装了三百个孩子,也就是三百种动物。这小孩是个京巴,只要见到陌生人就要招惹。滨田雄是一头黑猩猩,他听到那小孩子的侮辱,报以丑恶的怪相。孙平北是狐狸,他立刻挡到床前,让大棚子的所有人看不见这小孩在哭。完颜辉是丛林狼,他耳朵一转,就在无数孩子的喧嚣声中分辨出他弟弟的哭声。 完颜辉站起来望望大门口,跳过一张木板床,踢开挡路的孩子,踩着走道上一大片后嵴樑和手背,冲到他们面前。新来的? 嗯? 招架着。 完颜辉左拳捅向滨田雄的肚子。滨田雄伸两只手去挡;对方右手才真正发力,抡圆了挥到脸上,啪!,孙平北听到了生平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滨田雄一下子忘记了三大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他起脚飞踢,狂声大叫,对方身子一退,纵过来拳他的小腹。滨田雄本能地去挡,那只右手又抡到了脸上。啪,跟刚才一样的响亮。 滨田雄不顾脸上火辣辣,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对方后退几步转身一旋,拽脱了。然后再次打他的肚子。孙平北在旁边急忙一伸手,去遮滨田雄的左脸。果然,勐烈的第三记耳光煽在孙的手背上。力道真是重啊! 这一耽搁,滨田雄狠狠一拳到了位置。,咚的擂在对方胸口。高瘦小子退了一步,然后孙平北拉住了滨田雄。双方互相瞪着。 你为什么要打我们? ……哟?你背后是谁? 两个小孩都没上当。此刻有六、七个半大小子围了上来。你们想干什么?孙平北问。两人背靠背站好。 高个子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在孙平北面前立定:挺机灵呀。一帮人同时进攻。他自己左手一拳向孙的肚子打来。孙平北知道这是个虚招,挺身向前用肚子挤住他拳头,然后把额头搁在了对方的脸上。他使出了全力,但来不及庆祝,到处都有手脚伸过来揍他。 两个人被打倒在地。周围一圈脚又踢又踩,根本挣不起来。完颜辉鼻子给撞出血,十分生气,用凳子砸他们。等到打累了,他们把两个人拽起来扔到门外。 日头很热。地上给晒烫了。两个孩子呻吟了一会就站起来,检视身上的伤痕。他们的行李还在棚子里,但一时间不敢进去拿。 孙平北哭了。 滨田雄很为平北害臊,给了他两拳,看到有人向大棚子走来,搂了孙平北走开去看风景。那是个女人,十分秀丽,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从另一个门走进大棚子,看来是进了女儿营。进门之前余光扫到滨田雄和孙平北,也不在意。 她一进去,就有女孩子报告刚才男的那边打架了。她立刻撩了帘子过来,男孩子们喊着她:李先生,李先生,李先生。四下看看,没什么异常。 有人打架了?她问完颜辉。 没有。 看看无人哭泣,她估计多半是个小乱子。好吧,她清清嗓子。 去年至今,我已教了四千多个字给你们,你们要勤加习练。毛笔纸张不够,随时可找我领取。我新得一本佛朗机的《远东海国图志》,要是你们中有人已经把以前的书都习练完毕,可先借去抄录一本。她停下看看四周,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态度认真,样子就特别傻。她带了微微笑意,反正你们要想读书,就来找我。 是。他们杂乱无章地答应。她看到窗户外面有两个鼻青脸肿的孩子在听,刚要问话,那俩脑袋立刻不见了。 她急忙向门口走去,半路上见到丢在地上的两大包行李,有新来的?
第33页 完颜辉勉强一笑。 过一会儿我再找你!李先生瞪了他一眼,拉开门出来。滨田雄正在跟孙平北说着什么。那孩子的眼泪还没干呢。 你们是新来的? 这里是孩儿营吗? 是啊。你们是谁? 听完了两个人乱七八糟的自我介绍,她呆立着想了一会儿。 岳和平没告诉你们应该找谁? 没有。岳叔什么都没说。船主大人也没交代什么。 哦。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的伤痕。一双柔软的手到处捏,孙平北痒起来,边笑边躲。别动。她说。 他不扭了。 李先生站起身,跟我来吧。 三个人出了棚子再穿过树林,在小溪边停下,李先生把两个脏脑袋按到水里,给他们洗了脸和胳膊。再往北走一阵,看到了海,海边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带围墙的房子,前后都种了芭蕉。李先生离了老远就唤出一条狗,让它跟着大家。那条狗毛如钢刺,体如小牛犊,搭耳长嘴,出声是从咽喉深处往外唿噜。 漏斗,这两个你不许咬。她对狗说。狗脸上一对小眼儿转过来,静静地看着她。 漏斗,她放慢,一字一句很清晰,他们,不咬。 狗呜了一声。 哪儿来的这么一条狗?滨田雄嘟囔着。他怕狗。 不惹它不会欺负你。李先生说。 漏斗走过来研究滨田雄,挨着他的腰走。它发觉身边这个小孩紧张得要命,走路姿势都不对了,用尾巴扫了他一下。孙平北想替大哥解围,轻叫了一声:漏斗。叫完便悔,希望它没听见。 一秒钟后,那大尾巴开始扫他小腿。有点儿痒,挺温暖,孙平北的恐惧忽然消失了,觉得很开心。他伸手拍了一下那只狗的脑袋。 滨田雄诧异地看他,小子胆子变大了?狗也诧异地看着他。 漏斗,嘿嘿,孙平北傻笑起来,一只大毛狗。又去拍它,差一点儿在狗身上绊一跤。 大狗识别出孙平北的笑容,使劲嗅着,空气中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高兴味儿……这小子看来不错。没说的,给他点儿面子。 然后是一阵大乱。 注1:六横岛古称双屿,为舟山第三大岛。 注2:葡萄牙人在此之前,于马六甲一带建了个补给基地,还没看上澳门。对日对华的贸易,双屿比澳门好多了。从双屿分货,北边的商人从大沽、青岛过来,南边的商人从泉州、广州过来,中间的商人从长江出来,位置绝佳。而且港那么大,船再多也容纳得下。 二 更新时间2005-8-9 11:56:00 字数:4640 . 岳和平道:遇不平事,量力启衅。 *** *** 孙平北从前并不了解身为狗的寂寞。现在多少明白一点儿了。漏斗扑了他两跤,一下轻的作为试探,一下重的那是踊身直上。他袖子给狗牙挂破了,还涂了一脸口水。 到了房子里边,两小孩苦着脸面对女主人,漏斗也端正地坐在地上,跟他们排成一排。 李先生看着他们。这三个傢伙静候她发话,两孩子一塌煳涂,只有漏斗比较像样。 “你们两个,父母是谁,从哪里来的,你先说。”李先生伸出纤指点了点。 孙平北先希里哗啦讲了一通,很有条理,李先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转向滨田雄。滨田雄按照孙平北的顺序也说了一遍。 李先生用毛笔在一个羊皮薄上记录了一阵。得知他们为岳和平收养了一年,她放下毛笔,以手支颐,出了会儿神。“双屿这个地方,我估计你们还不太明白。跟你们说一下,要仔细记得。” 两人点头。大狗漏斗看到孙平北点头,也有点了点狗头。 “这是化外之地,做事说话,务必小心。岛上强人多有,虽然不至于欺负小孩,但要是你们乱说乱动,他们捏死你们,只如杀鸡。明白么?” 两人点头。 “孩儿营就是孤儿营,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兄弟姐妹。以后大港的船越来越多,孤儿也就越来越多,你们都要好好对待,不许胡闹!欺负人要挨饿,欺负凶了,要关在黑屋子里。偷东西的要挨鞭子抽。记住了么?” 两人再点头。 “你们走得急,岳先生没有讲什么。但是既入此地,早知早好。我得告诉你们一些来龙去脉。” 他们听着。她清清嗓子,放慢语速。 “双屿是个走私大港,明廷法度谨严,片板不准下海。本港数万人口,起码男丁是按律全都该斩。这你们知道么?” “知道。岳叔在出发之前讲过的。” “嗯。还有一件事,也许该让你们知道了。”她思虑着,半晌才又开口。 “你们这位义父,岳和平岳大人,是朝廷命官。” “啊?!” “十二年前,岳大人就在为我海上船队组织来源,分销番货,居功至伟。为行事方便,大人发奋图强,硬过乡试、会试、殿试,抓得功名。许栋其实只托他给你们找个养父母,可是岳大人青眼相加,亲于衣食,亲授文字,且把你们送至双屿本部,此中恩情,不可不知。” 这话大对滨田雄胃口。他很敬慕他的岳叔,忍不住答道:“那是当然。” 李先生明眸应声盼至,“你们知道便好,不可与外人多言多语。”
第34页 孙平北严肃起来:“这我们知道。” 滨田雄接口道:“这事情不能多想,以免梦中泄露。” 李先生吃惊地看了他半晌,转过话题:“你们刚才在和谁打架?” “不认识。”滨田雄说,“这事李先生莫追究了,我们要跟他们一起在这里住下去。再说他打得也不算狠。”孙平北点头。李先生怎么看他们,怎么觉得有点儿市井小儿的浑劲。 静静坐了一会儿,又道:“岳大人对你们……可曾授予武艺?” “没有。岳叔平时不与我们住在一起。只是时常督促我们读书。哦,他总是叫我们出去为他做事,不许害怕。还给我们写过八个字:遇不平事,量力启衅。” “……我明白了。想必岳大人的亲兵跟在后边,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两个人互相看看,不明所以。 “就这样吧,你们回去大棚子可找一个胖胖的大妈安排床铺和行李,去吧。” 孙平北贪婪地看着她的书架,赖着不走。“你的书……可不可以借给我看看?” “哦?”她诧异了,“你们识字?都读过什么书?” “全唐诗,梦溪笔谈,女儿经,九章算术,三国,还有,墨子。” 她竖起眉毛,“这都是什么……罢了。你想看什么书?” “《远东江海图志》。” 她款款起身在架上搜出,想着:这小子记得这么难懂的名字?把书递给他:“你何以想看这本书?” “新鲜呀。” “新鲜?好吧。七天之内抄毕,不许延误。” “是。” “你们回去吧。漏斗,你陪他们回去。” 狗呜了一声。两人转身离开。 “回来!”李先生叫住他们,“怎么连行礼都不会了?” “哦。”两个人如同街上的痞子,拱了拱手又走。 “回来。” 李鸳有点儿生气了,“连打躬都不会?” …… 二人礼毕走出去,李鸳坐下来,哑然失笑,岳和平教他们读书,却不教行礼,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思路飘到湖州的巡按府,想像着那堂上之人的模样。 “岳大人,亲手调教这两个小儿,还隐住身份……很累吧?” 树林里有许多孩子的笑声,女孩居多。双屿孩儿营经常有人来领养孩子,一般领走的都是男孩子。1 此时午饭已过,孩子跑出去疯玩。滨田雄和孙平北回到大棚子,先找到邓妈,给领到棚子中段的长桌上海吃了一顿萝蔔炖排骨、窝头夹大头菜,然后邓妈给他们安排床铺。漏斗跟着孙平北进来,对滨田雄扔过来的肉排视而不见,在一边吐着舌头看孙平北铺床。 “漏斗,不要走。”孙平北对它说。狗蹲下来,抖着舌头望着他。 弄好床铺,两小孩带着狗走出棚子,在海滩上看到完颜辉他们。孙平北人假狗威,追逐漏斗从他们面前跑过。完颜辉毫不理睬。他手下那帮人本来跃跃欲试,看看漏斗血红的长舌在四根犬牙间伸缩,也就算了。 不过,滨田雄也害怕漏斗,在后面拖得远远的不敢过来。孙平北汪汪大叫,跟漏斗在海滩上打架。漏斗一边玩一边很没把握地盯着孙平北的反应,它发现自己轻轻一抓就让孙平北腿上一道深痕,下手渐轻。孙平北跟它对扑,两个满地乱滚。最后它含着他的腿把他拖倒在海滩上,长嗥一声表示胜利。看他没有起来的意思,在他周围巡逻一圈,跑回李鸳的家。滨田雄把孙平北踢起来,抱怨他带着狗实在不好玩。 完颜辉看了半天,觉得能跟漏斗扑来扑去的那小子,多少有点儿本事。 平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最初的思乡已经被大港无数的新鲜事沖淡。孙平北读书有瘾,不是在长桌上抄本子,就是捧着本子到林子里去看。读累了爬上房顶,一声长唤,漏斗就会发疯似的奔出家门,李先生李鸳喝止不住。滨田雄羡艷之余,也不懂这是何缘故。日子过得无聊,便跟孙平北商量是不是干点儿什么。 不久完颜辉在码头上听到一件新闻。大港的佛朗机船二副泥古拉思伏在双屿镇喝醉,回船的路上遭到抢劫。据人当时所见,两个抢劫者年纪幼小,夺了佛朗机人一只千里镜后匆匆逃走。后来其中一个又跑回来把一条腐烂的死鱼塞入其口。泥古拉思伏呕吐过勐,鼻腔受伤。 没过几天,这只千里镜赫然握在滨田雄手里,看个没完。所有人都跟他卖乖求好,只为把自己的那对小眼儿贴上千里镜。完颜辉羞恼之下,也跑去码头偷窃。他晚上出发,依仗过人胆量摸黑游过峡湾,水淋淋地穿过双屿镇到仓库。快天亮的时候他爬到顶上拔掉双屿的号旗,一脸笑呵呵的回到孩儿营。泅渡时受寒过重,他发了两天的烧。李鸳看护他时发现了那面旗,气得不行,报告给大港徽商首领许栋和王直。 许栋和王直还没作反应,孩儿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7月12日,一艘倾覆的小船不知从什么地方漂来,在孩儿营北沙滩上搁浅。滨田雄、孙平北和一个小丫头叫李青魂的把船打扫了一下,就拿几条木板和竹竿和撑了出海。先是围着孩儿营半岛逛了一圈,大批小孩从棚子里冲出来跳海抢登,结果装八个人的小船塞了二十几个水淋淋的孩子,越划越远。等李鸳和几个僕妇发现,这条船已经成了个小黑点儿。
第35页 孩子们兴高采烈,又笑又唱,尤其女孩子乐疯了。这些孩子全都会水,但何曾离岸如此之远?几片木板作桨,每个人只轮得到划十下。李鸳在岸上喊得声嘶力竭,谁都没听到。她跑到峡湾在摆渡口喊人,叫他们赶快去通报闽帮首领李光头。李光头是她的义父,虽然孩儿营并非他出钱所建,但李鸳觉得比徽帮的许、王二人更可靠些。李光头立刻派七名福建水手驾一只海沧船来追。快撵上的时候,看到那小船已经翻了,一大群孩子落在水中,而两链远的海面上,一条细小的波纹飞也似的逼近,刷的一展——旗鱼竖起了它背上的长鳍。 这条恐怖的鱼在减速。海洋上数旗鱼最是迅疾,背鳍又高又长,平时倒伏,只在转弯攻击的时候方要竖立。几个福建水手急喊孩子们上船,同时用弓弩射击旗鱼。它在外面转了一圈,勐地一转,长长的箭嘴直向孩子们杀到。一水手见势不好,踊身跳下去挥刀砍向旗鱼的后背。旗鱼低头下潜,刀砍空了。海沧船的所有绳子、长桨和抓钩都在扯人,孩子们从四面爬上船舷。那水手长年在海上歷练,知道局面可怕,干脆先爬到扣过来的小船肚子上。刚刚站稳,旗鱼从黑暗的深海急沖而上,刷啦一声长剑破海,全身亮闪闪的呈现在阳光下。孩子们齐声尖叫。 回到孩儿营,李鸳脸色青白地检查有没有人伤着。那个水手神情严肃,告诉孩子们旗鱼个头虽小杀性可绝对不小,进食之前先在鱼群里奔突穿刺,弄得血淋淋漂起一片。李鸳还不知道这一层,听得后怕至极,便拿起棍子乱打屁股,弄得一片哭嚎。许多成人水手闻声过来,听了原委,也跟着李鸳打这些孩子。他们下手都不够重,孩子们是给大人的脸色吓哭了的。 次日李鸳遣僕妇挑来早饭,洗漱打扫后大门一锁,把孩子们关在里面。第二日也是如此,第三天照样,孩子们闷在里面鼓譟。后来过来一个高大汉子,在窗户张望一番,开门进来。 这人皮肤黝黑,神情兇狠,脸上一条刀疤从额头直划嘴角。进来后目光所至,所有人脑袋都是一缩。 “你们挺能耐嘛。”他说。“是哪个抢的佛朗机的千里镜?” 滨田雄看看完颜辉。完颜辉嘴巴抿成一条线,没有要告密的意思。 “完颜辉,出来!” 他站出来。 “谁抢的千里镜?” “不知道。”他低声回答。 “是你偷的仓库上的旗?” 完颜辉脖子一梗:“是我。”滨田雄跟着脖子也一梗,问那汉子:“你是谁?” 那人左边一耳光把完颜辉打开,右边一耳光把滨田雄打开,露出孙平北。“把那条小船划出海,是你的主意?”这两耳光声音很闷,不抽面颊而抽颈项,两个小子咝咝抽着气抱着脖子,惊恐地看着他。 “是我。”孙平北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 “嘣”的一声打在他脖子上,比刚才那两下更重,孙平北跌倒在地。首次体会到成年男子的力气,在场的所有小孩胆战心惊,毫不怀疑那傢伙要发起火来尽可以一拳打死一个。 “谁抢的千里镜?”那汉子随便抓了个小孩子问。恰好便是完颜辉的弟弟。小不点儿立刻大哭。“不是我。” 一个女孩子长长的抽了口气,跟着大哭起来,然后大多数女孩也哭起来。那汉子看看四周,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 “好吧。我总能查出是谁干的,你们这群野种的逍遥日子算过去了。今后孩儿营文课由李先生授业,武课由我带。听明白了没有?以后你们得叫我刘师傅。你,”他指着孙平北,“你!出来!” 注1:养护孤儿,在宋已成风气。彼时的汴梁和其它大城都有孤儿院,乃至有专门的养老院。大宋不禁商旅,士民殷实,后来剩个半壁江山也过得比朱明富足。明朝主要的钱要养几万个朱明子孙和数十万禁军,孤儿且请靠后。徽商下海以后频频死难,抚养遗孤成为要务,后来郑和针路图被发现,船民学会了水罗盘定向和牵星板测高,迷航倾覆者逐渐减少,孤儿也就没那么多了。 三 更新时间2005-8-9 12:00:00 字数:4513 . 刘痕道:习武之人,宜见惯血光。 *** *** 刘痕的第一堂课,就是在林子里把孩子们横拉竖撇地“开筋。”他叫孙平北全身松弛,不许用力,然后正压腿、横竖叉,拐臂,孙平北终于也开始哭。 休息了一会儿,再来第二轮,加了老虎槓,孙平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扳颈,撕腰,刘痕额头见汗,摸到他各个筋脉被拉长扯细,如同琴弦,也担心弄伤了他。最后孙平北瘫在地上,哭声如细蚊营营,要回家,要妈妈。 其实刘痕一边弄孙平北,一边心下赞赏。这孩子熬痛能力很好,全身一直不曾绷紧,让他每一次使力都正正扯在筋上。他抹着汗看看其他人。滨田雄气愤已极,一脸吃人表情;完颜脸色惨白;女孩子们眼泪汪汪;而有个小傢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他把孙平北拖回棚子,叫完颜辉和滨田雄出来。这两个身子长大,刘痕用绳子把他们捆在树上再拉。整个下午,孩儿营只听二人的惨叫。滨田雄破口大骂,刘痕正事办完也不松绑,就地用细棍子狠狠地抽了一顿。以滨田的倔强,最后竟低头讨饶,孙平北更是满面眼泪地哀求。
第36页 李鸳晚饭前走来在一旁观看,听得难受,但又知道此关非过不可,倒不干涉。完颜辉知道自己无幸,拉扯的时候全然放松,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豆大汗珠一颗一颗落下,他的兄弟们面色惨然,有一个悄悄祈祷,暗求上天施雷,将师傅轰毙。 刘痕本是许栋的近身护卫,刀术是在日本学的。这人不会做生意,平生以武为事。练到后来再无进境,自觉少时用功与否,大是要紧,遂自请领孩儿营武课。他想出一大堆训练孩童的办法,许栋是个毫不知兵的人,听了觉得很好,就依了他,又着李鸳配合督促。李鸳担心孩子们受苦太过,借着许栋的话,一直在旁观看。刘痕脸色铁青,对这种监督极不耐烦。 次日,三个孩子全身剧痛,赖床不起。刘痕竟走进棚子,就在床上把他们又拉扯了一番。照顾小孩们的邓妈刚一开口求情,刘痕便大骂道:蠢笨妇人,给我闭嘴! 接着他挨着床位走下去,逮住一个个男女孩子东摸西捏,觉得身形不错就拉到门外林子里去“开筋。”有几个一碰就哭,他不耐烦地草草一扯也就算了,碰到倔强的就使劲拉扯,有的更是绑到了树上再做。整整一天,真正开了筋的有四个。 这四个中,头一个是李青魂。她知道自己跟着男孩子们拖小船下水,罪大恶极,两兄弟如此之惨自己岂有不陪之理?任其施为,结果没来得及哭就痛昏了过去。第二个叫柯武,个子很小但脾气很大,一边挨整一边骂人,筋骨开后还挨一顿拳脚,几乎就是滨田雄的下场。第三个叫贺青草,惨叫的声音又高又尖,直入云霄,气得刘痕把她嘴堵了。第四个叫张乐淑,她不哭是因为根本不疼。 乐淑天生柔骨,无论如何拉扯,都是轻松到位。大伙吃惊地看着她一边给弯得后脑勺贴住了大腿,一边在笑。 只是刘痕把她双臂捏在背后往上提时,她才皱了一下眉头。 第二天,刘痕走到棚子里点名,“滨田雄,孙平北,完颜辉,柯武,李青魂,张乐淑,贺青草,出来!” 结果只张乐淑一人能走出来,其他人都呆在床上。不是胆敢不甩这位煞神,而是动弹不得。刘痕再一次对张乐淑下毒手,连手指之间的细小韧带都不放过,到底把这丫头弄出声来。孙平北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张乐淑痛楚的表情,忍不住为她难过。 “我们这一下,算是给孩儿营闯大祸了。”他对滨田雄说。 滨田雄依然没服气。“看他敢把我们都整死。” 刘痕回过头来,似乎听到了滨田雄的话,冷冷的笑了一下走进棚子,就在床上当场把所有动不了的孩子再折磨一遍。所有拉伤尽数撕开,灭绝人性。 然后立刻把矛头转到其他人,随便抓个人就狠撇大腿,孩儿营哭声震天,个个只觉自己投错了胎。 此后半个月,刘痕每隔一两日就来对付这七个人,每一次都要花一上午的时间。到后来他们伤处渐愈,不再喊痛,但在刘痕严令之下,起床头一件事情就是自觉的拉筋。他们渐渐明白刘痕的办法对己有益,但气愤恐惧毫不削减,一见师傅,牙根痒痒。 再过段日子,刘痕把孩儿营超过十岁的孩子全都叫上,发以棍棒,教授了一些噼刺技法。后来在树林里开出一片较场,整天练习那几下横砍竖噼,前纵后跃。孩子们很不喜欢,但动作稍微走样就给他一顿狠揍。整个较场有好几亩大,拔草平整全是孩子们做的。大棚子周围树木也由他们栽种,孩儿营的粮食淡水运送到岸,刘痕总是限时让他们搬到仓窖。谁敢偷懒,立加严惩。有一天峡湾两只海沧船运了几十头猪过来,刘痕带着孩子们把这些猪全拖上沙滩,也不圈住,就放到树林里去。 “我们吃得完那么多猪?”张乐淑问滨田雄。小子正踢着那些猪屁股把它们赶上岸。“谁知道师傅打的什么主意。” 第二天五十多人集合在较场,地上扔着几捆刀剑。刘痕冷冷的看了他们半晌,弯下腰抽出一把,刷的寒光耀眼,“不是木剑,小杂种们。”他走到树前照着粗枝挥下,嚓的一声,叶不动花依然——缓缓萎顿在地。 众人肃立。 “松浦倭刀,二十二两纹银一把。人人有份。把你们插上草标卖了,绝没有人值这个价钱。” 孩子们贪婪地看着他。滨田雄更是忍不住两眼放光。 “昨天那些猪都在岛上,就放在林子里。要知道猪可以跑得很快,还要咬人,逼急了还能跳海逃命。你们要在天黑之前杀光他们。杀死一头,割一只耳朵回来。” 众人只肃立。杀猪听上去没什么要紧。 “要是没杀光,会怎么样?”滨田雄问。 “你回来就知道了。哦,天色好象不早了……”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散了开去。 滨田雄和孙平北从树林里追出来,那头猪在海滩兜了个圈子,奔回树林。这已经是第三个圈子,两个人跑累了。 “歇一下歇一下,”滨田雄倚着树坐倒,唿唿直喘。 “我们得换个猪,这一头太能跑了。”孙平北说。 有一头从下面跑过,比刚才那头肥多了。两人起身狂追,撵到海滩,那猪跳下了海。滨田雄在它背上砍了一刀,入肉很深,猪带着刀跑上沙滩,当头一拱把滨田雄撞翻在地。孙平北一个鱼跃向它刺去,插在它肋骨下端。爬起来吐掉满嘴的沙子,那猪带着两把刀,一路鲜血地奔入了树林。
第37页 “太难杀!”滨田雄焦躁极了。孙平北跟住血迹,“我们快追,跑不掉的,都有两把刀插它身上了。” 然而那猪入了林子就在树上把刀蹭掉,两兄弟找回自己的刀,猪早跑得不见了。 “我们回较场。这样下去不行。大家要围起来砍。”孙平北说完就高声喊:“大家都到较场上去呀。” 滨田雄也喊:“都去较场!都去较场!” 林子四处纷纷回应。 到了较场,刘痕不见踪影。有二十几个孩子先后向这边聚拢。此时已近黄昏,光线暗淡。蚊虫在头顶萦绕,蝙蝠开始出动。看到柯武手里捏着半截猪耳朵,孙平北很佩服:“宰了一个?怎么干的?”柯武一抹脏脸,“那猪没死。” 没功夫问他,大家都在沮丧。一个时辰之内,他们的刀都见红了,受伤的猪哀嚎逃窜的憨样震撼了孩子们的心灵。即使是海上流民的子孙,还是受不了。 “太惨了,”一个女孩子把刀扔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习武了。就让刘师傅打死我吧!” 滨田雄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们现在有刀,刘痕未必……”柯武听到了这半句,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早有所念。滨田雄提起刀来,四目一转,寻找武课教头的身影。孙平北悚然看着这两个人,“你们想杀师傅……?” 这时候南面海滩上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叫喊:“别追我……”孙平北立刻向奔了出去。接着所有人都开始跑,连那个蹲在地上哭的女孩子也拿起刀跟着。 冲出树林,海滩上一头硕大的猪浑身浴血,在追拱李青魂。李青魂跑进水中游得不见了。猪正打算回到滩头,忽然张乐淑从水里站起来,自后面狠狠地捅了那猪一刀,换口气,然后一勐子扎回水中。猪转过狂怒的小眼儿,找不到张乐淑,便又去追李青魂。李青魂抬头看到那么多人来援,一阵高兴,跳上了岸相迎。 这一下可错了。猪追上去把她拱倒,在地上又咬又踩。李青魂纤细的身子在沙尘飞扬中搅做一团,连连惨叫。张乐淑自水中冒出,滨田雄飞跃上前,两把刀同时刺入猪的侧面。然后柯武的刀砍入那猪的额头,孙平北插进它的耳朵背后。猪还要挣扎,其他的人好一阵乱刀砍下。 总算杀掉了。 大家把李青魂扶起来。她的后跟被咬伤,腰和腿都给踩了。滨田雄喊人把她送回孩儿营,但李青魂不干。 “我总要有根耳朵才行。”她说。柯武把那死猪的耳朵割下来递给她。李青魂本能地接过,触手温热潮湿,看清楚这血淋淋的东西,尖叫一声丢了,眼泪哗哗直掉。 一群小孩面面相觑,想起离完成任务还远着呢,都不作声。正在沮丧,远处又是一声“啊!快!救我!”。 大家立刻奔去。途中两兄弟商量了一声,叫大家散成个圈子。要是在平地人可以跑过猪,这草莽灌木,猪比他们窜得快多了。 那是个很小的男孩,他的刀插在一头大猪的背上,给撵上了树。大家围成一圈,砍了它数十刀。滨田雄的一刀把肠子都勾了出来,热气腾腾的拖在地上。 所有的女孩子都吐了出来。 休息片刻,缓过劲来的几个领头的孩子却只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热念心中升起。 孩子们走过一大片灌木,惊起夜鸦和鹳鸟自头顶扑剌剌飞过,一声哼哼自他们正在绕过的一个小池塘传过来。那头猪浑身污泥地打滚,吃了满嘴的野果,正享受幸福时光。看到那么多人经过,站起来警惕地注视着。 “算了,我们留着它。”孙平北说。 滨田雄冷笑,“那哪儿行!”向猪走过去。 猪哼哼两声,睨斜着看这这群娃娃,突然拔脚就跑。 四周都是人,猪转了个圈子直向张乐淑柯武两个人冲来。柯武担心背后的人给它撞倒,迎头斫下,砰一声连人带刀被拱飞。张乐淑和身扑向那头猪,噗的捅了进去,刀脱手了,连人也给猪踩在下面。 一个男孩本能地举刀就砍,也不管是砍猪还是砍人。孙平北一格,“铛”的一声大响,两把刀都搁在了乐淑身上,立刻见血。孙平北急声大吼:“慌什么!”把她从肥猪身下拖了出来。 那猪一动不动。张乐淑给刀抹到了肩膀,开了一寸长的口子,好在平北挡了一下,只是破皮。小个子柯武艰难地爬起来,一拳打向那冒失出刀的傢伙,鼻破血流。孙平北割下自己衣服,为张乐淑包扎。 滨田雄直楞着眼,把张乐淑的刀从猪身上拔出来。那一刀自它颈下刺入,贴着锁骨捅到腹腔,只余刀柄。他拿着全红的刀问乐淑:“这一下是怎么捅的?”女孩子正在熬痛,不回话。 孙平北把张乐淑扶起来:“已经伤了两个人,天也黑了。咱们回去吧。” 柯武摇摇头,“不成。才杀了几头?太少了。” 滨田雄也说:“还是多杀一些才好。” 孙平北说:“这种杀法,弄不好得死个把人。咱们拿个真刀到处砍,实在太险。” “师傅那头,怎么交代?” 一时无语。放过一两头也许没事,但刘痕怕容不得几十个人只砍了几头猪。眼下的帐是这种算法:杀师傅和杀猪,哪个容易?
第38页 四 更新时间2005-8-9 12:03:00 字数:9405 。 李光头越想越怒,大骂:这帮蟑螂真不是东西! *** *** 刘痕此刻在较场中央的仓房里睡着了,梦到海水涨起来,一点儿一点儿把整个双屿淹没。他躺在灯塔上,悠哉游哉欣赏双屿人众奔突逃命;但不知怎么的海水已经没过了塔基。四面一看,所有的船都走了,大港已成汪洋,不断上涨,灯塔只是天地间一颗可怜的小黑点儿。 他勐地醒过来,感觉下体发胀,闭着眼蹭到外面把尿撒了,然后才真正醒过来。一看天色全黑,乌云遮月,远方传来沉闷的涛声。孩子们还没回家,他提了一把倭刀去找他们。 顺着海滩向南,先看到了完颜辉一伙。他们战果不错,八个小子和三个姑娘围在岸上,把猪逐渐赶下海,然后三个个子大的在海里刺杀它们。猪在海里的动作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在挣扎,比地面上笨拙多了。完颜辉蹲在血染的海里,拿脚勾住礁石,看准了一头就窜上来,把刀捅进猪柔软的肚子。他们已经砍死了四头,有一头漂离岸边很远,找不回来了。 刘痕狂怒地喊他们立刻上岸。完颜辉见他声调惶急,忙着爬到滩上。然后才看到离岸两链远的一排礁石后面,三条青鲨在那里兜圈子,也不知道转悠多久了。刘痕在高处看得清楚,那头漂走的猪其实早就成了骨头架子,是海藻托着它在走。 刘痕把刀插在腰间,命令他不许过来,自己跳下海去。有个小子刚刚在水面换了一口气,正要下潜,脑袋跟刘痕的脑袋撞到一起。刘痕把他弄到水面,大吼着:快上去!鲨鱼!换口气又去找另外两个。 一头青鲨绕过礁石,从刘痕身侧五米远的地方慢吞吞的游过。回到岸上,刘痕怒骂完颜辉,你搞得满海的血水,怕鲨鱼闻不到? 完颜辉看看远处那三根背鳍还在不紧不慢地转悠,抖抖身上的水,打了个寒战。师傅,忘了。 另一个小子有气无力地道:师傅,我们也没别的办法。猪头猪后背,都砍不死。 刘痕看看滩上几头死猪,果然身上有许多刀口,但真正致命的都是身下开膛破腹的一刀。他想了想自己安排的什么任务,哆嗦了一下:其他人都哪儿去了? 此时滨田雄和孙平北带领大家,围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连叫带嚷,把十五六头猪赶到悬崖边上。滨田雄让大伙儿以扇形排成两排,各自错开,以免彼此砍伤。然后缓缓向前逼近。猪群中有个矮小的黑猪,比其他都瘦,脖子上一行粗鬃。它跑得又快下嘴也狠,嚎叫着把周围的猪都弄到一起,成了这一群的头儿。有两头很大的猪离了群,给它挤得从悬崖边掉了下去,摔在下面的礁石上。那头黑猪看看已无退路,一声长嚎,向包围圈冲来。身后所有的猪也跟着沖。 刘痕刚刚跑到,高声喊孩子们散开让猪群通过。但来不及了,一下子滨田雄大帅的队伍被沖了个支离破碎,许多人滚倒在地,猪们张嘴大咬,虽无獠牙也立刻弄得血肉淋漓。黑猪一马当先,把孙平北拱飞在半空,再把跛了足的李青魂牢牢挤在一棵树上,正转过嘴要啃,刘痕的双手长刀闪电般砍下,卸开了它的嵴椎。 就这一下,刀口便卷了。刘痕抢过一个小孩的倭刀沖入猪群,全力施为,把周围的猪砍个死伤狼籍。滨田雄完颜辉发一声喊,上前帮忙。刘痕砍死四头后第二把刀给猪骨头卡断,这时贺青草惨叫一声,让一头瘦猪压在下面乱拱。这头猪小眼儿血红,唿噜唿噜直叫。刘痕扔下刀扑过去,一手托颈一手托肚子,把这头猪抱了起来!柯武反应奇快,他拿起刘痕的断刀,跪倒在猪的身下,咬牙切齿地向上捅。 猪哀号一声,软下来了。刘痕把它扔下。此时除了几头带伤的猪,其他都已经窜入树林。孩子们瘸着拐着,哭着哼着,在刘痕面前集合。 夜色正浓。师徒们彼此的表情看不清楚。黑暗中听到刘痕一声低令:把刀放下!一阵杂乱的哐铛声。 搁整齐点儿!刘痕喝道,顿了顿,轻声道:……都回去吧。 太阳光把大棚子里的孩子们一个个晒醒。他们懒洋洋地起床,照样洗脸吃东西,互相胡闹,前天夜里的事似乎只算一场噩梦。 李鸳神情严肃地进来宣布:大港首领许栋、李光头、王直有令,刘痕不再是孩儿营的副总管,以后所有事情,只需听她说了便算。至于武课,谁乐意去谁去,不乐意的绝对可以不去。 然后她布置了一些文课的内容给孩子们。刘痕整天都在较场等着。上午一个人都没来,他心丧若死。吃过了午饭,有些孩子急急忙忙的赶着文课,另有些人则说起了昨天的事,口沫横飞,越聊越来劲。书本这东西光是放在桌上就足让人睡着,哪经得起跟昨天那场血战一起提? 接着完颜辉和他的两个弟兄熘到较场,低眉顺眼地口称师傅;然后就是那兄弟俩带一条勐狗;再后来张乐淑拉着李青魂偷偷摸摸跑过来;最后是小个子柯武,他大摇大摆的在前面走,后面络绎不绝跟了二十几个。李青魂一身青紫的站在当地,刘痕抱过她细查伤势,动作轻柔,几乎是当自己的女儿呵护。 孩儿们,他放下李青魂站起身,既然还要来,我只一句话:规矩照旧。 他看看这些稚气的脸蛋儿,我该打照打,该骂照骂。只不过咱们添上一条:往后我要你们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告诉你们缘由,听得懂听不懂那由得你们。前天为什么要去杀猪?看看周围,因为习武之人,宜见惯血光。你拿刀不去砍血肉之躯,如何知道分寸?
第39页 他克制心中激动,刀疤却在脸上扯动。这几天许多人身上有伤,咱们干点儿轻活。我打算平出一块细长条的直路,让你们能撒丫子勐跑。再平几块林中空地让你们自己去玩,我知道有的人只要面前有别人,他就练不好。还有,你们人小骨头软,打木桩太疼了,我要立一些皮桩。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活儿轻? *** *** 翻开一页…… 九月二十一,一名不知来歷的海贼划小艇接靠孩儿营岛,试图掳走两个游水小孩,被其用一枚鲨齿割伤大腿。此人划至六横南岸血尽而死。 再翻开一页…… 二月初二,四名马来水手在去码头途中遇到一名孩儿营少年要求比武。众人将其痛殴一顿,扔进水中。 五月二十四,孩儿营滨田雄、完颜辉在码头偷弓弩被抓,武课教头刘痕将其赎回。二人被禁闭并饿饭两日。其伙伴偷窃大量熟食投入,后有六人同被禁闭。 六月初一,孩儿营完颜辉、李青魂白日潜入一艘泉州货船,窃得一柄蓝樱利剑。两人在逃跑途中被捉。完颜辉受十鞭重刑,李青魂饿饭两日。该剑至今不知下落。 九月初五,一孩儿营少年偷窃十余斤极品兰州水烟。嗣后有十二名少年大醉。总管紧急延医。此事至今不知何人所为。 十月初六,两名倭人酒后闯入孩儿营女营,掳走一名叫张乐淑的少女。武课教头率一百余人将其抢回。倭人货船堆栈被推入海中,堵塞七号码头。 再翻过一页…… 二月初五,孩儿营孙平北携一勐犬袭咬佛朗机军官安纳赫。佛朗机船派十余名水手前往孩儿营要求赔偿。李鸳拒绝赔偿,双方大打出手。该犬将佛朗机水手全部咬伤。次日,闽帮数船列阵主航道,威迫佛朗机船离开双屿。此事至今不知何故。 三月初七,旅顺货船震盟号夜间丢失一匹三河马。疑是蟑螂团完颜辉所为。该马十余天后自行奔回码头。完颜辉罚饿饭三日。 三月初九,大蟑螂团滨田雄、张乐淑、柯武三人在镇上偷火铳被发觉。柯武出手伤人。嗣后三人跳峡湾逃跑,摆渡船以鱼网尽数捕捞。滨田雄、柯武受鞭刑。 五月二十七,两团海藻随汛风漂至舟山以东海面,广至一千余亩。大蟑螂团多人游入藻群嬉戏。滨田雄、孙平北、张乐淑被藻丝缠绕,后由君安号遣四艘平底小船救回。三人饱受水母海蛰袭刺,卧床数日。 七月初七,大蟑螂团李青魂为两名马六甲盗贼掳走,拟索要赎金或卖入南洋为奴。刘痕教头带滨田雄、柯武、张乐淑、孙平北等四人抓获案犯。因两贼无赎金,被刘痕私刑致残。 八月初二,一孩儿营少女晨起入海,被巨蚌咬合。大蟑螂团孙平北、张乐淑深潜救回。因被困过久,该少女溺毙。孙平北得粉红色大珍珠一枚,由管库王直以二百金买下。嗣后王直将珍珠卖与大明朝郡王朱贸,得一千六百金。 九月二十九,因东海海啸,孩儿营死四人,伤六十余人。全营建筑毁坏。 九月三十,大蟑螂团于东海岸无名小岛救起两百余名宁波百姓,于次日摆渡送回大陆。遇一食子疯妇捉而杀之。 十一月初七,孩儿营总管李鸳、教头刘痕上报十九名大蟑螂团文课出师,四名武课出师,请李大、许二两位统领前往查验。因港口事务繁忙,两人皆未成行。 十一月初八,双屿统领李光头之亲兵护卫莫仪遭一蒙面少男挑衅,此人以长柄木刀伤其右肩。疑是大蟑螂团滨田雄所为。 十一月初九,双屿统领许栋之亲兵护卫刘荷明遭一蒙面少男挑衅,此人以短棒伤其面颊。疑是大蟑螂团柯武所为。 十一月1初十,因走失一名洗衣妇,十二名大蟑螂团男女闯入一倭船搜查,双方自口角而动武,后在码头兵刃互格。倭船伤九人,死一人。统领许栋严令总管李鸳约束孩儿营子弟。李大命峡湾码头夜间不准摆渡大蟑螂团诸人。 十一月十九,武课教头刘痕报三百把倭刀已用废,请三位统领再拨二百把听用。管库王直以大蟑螂团消耗太巨,坚持不准。 腊月初一,总管李鸳请拨款再建房屋。因数年中大蟑螂团男女逐渐长大,宜另屋居住。 合上港志,刘痕嘆了口气,探身去看窗外。 孩儿营岛树木葱茏,只从枝叶的缝隙间看见海滩。楼下就是较场,平平整整,但无人在那里练武。那些木桩许多都朽了。孩子都喜欢藏在树林里自己练,好象师傅的目光是毒药似的。 他勉强收回心神,看眼前这两位统领。 李光头坐在太师椅上吹吹茶沫,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场地,我已经看过了。很不错。要双屿诸船主出钱再扩,我想是可以商量的。但有个事情我不很明白,习武是好事,但这般刻意求成,有何必要?几年来这群孩子惹是生非,是愈演愈烈了。而且多针对我闽帮弟子,也不知是何缘故。 许栋一听大怒,又不好发作,忍着气想了一想,并非针对闽帮。他们袭击老刘,下手更辣。他可是我的护卫,给一棍子抽得满脸是血,何曾留半点面子?李大别想岔了。 李光头淡淡的看了许栋一眼:是吗?原来如此,那也就罢了。我本来想,这孩儿营是建在双屿,当属大港的一部分。但是前日闽帮把孩子送来,又不是不给钱,何以刘副总管不愿接纳?未必徽商的孩子是孩子,我闽帮死难船民之子,只算小猫小狗?
第40页 李鸳心中焦躁,但她去年来认了李光头做义父,夹在中间不敢接话。刘痕站起来欠欠身:李大,在下绝不敢不接纳。上几次闽帮来人,我都是亲眼看过孩子的。他们虽也是海上孤儿,但从未习武,进了孩儿营会大受欺负。那些女孩子我可是都接纳了的。我手下几个大弟子还带着她们草草练过几天功夫。 不习武的孩子,就会受欺负?你这孩儿营算是个什么地方? 刘痕急忙说道:不是这样。怎么说呢?李大,自古习武有成,必定好勇斗狠。孩儿营也不例外啊,他们分成几派,我几个大弟子成了他们头领,整日比武成风,要说兄弟情谊倒也融洽。但是冷不丁进来几个新人,说着闽南话,又不会武,您想想,这…… 看看刘痕着急,李鸳说话了:本来我是想,把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赶去较场住,空出大棚子的床位留给新来的。棚子里打得不凶,新来的熬过一开始的几天,就能呆下去。但是这几年总是出的少,进的多,棚子里没地方了。 刘痕也说:刚才两位统领也看到了,较场那排房子住得满满的。那里全是最早习武的孩子,有男有女,不好再安插了。 李光头想了想,把闽帮子弟安排在较场,怕真是不行。如此我让闽帮船主凑钱再修些房子。饭食铺盖还是由你们两位统一安排,钱我们自是要出的。 李鸳看看刘痕,刘痕点了下头。李鸳欲言又止。许栋和李光头看出毛病,怎么?这也不行? 李鸳小声问道:不知他们……习不习武? 李光头问:习武怎么样,不习武又怎么样? 若不习武,这样安排绝无问题。若要动刀枪,这钱就不够了。统领只怕不知,孩儿营的钱是相当紧的,兵器总不够用,只好私下採买,把伙食银子全用光了。孩子们身体在长,肉食又非得跟上。自去年始,大一点儿的轮流出海撒网。 许栋颇为吃惊:这怎可以?怎么不早说这事? 李鸳有点儿委屈,我们不敢哪。我们自己也没想到。一开始他们手上没力,想把刀砍卷了都不行。现在省着力气,刀都时不时卷一把。他们现在都在用木刀,可是木头哪里有钢铁沉重?颇不凑手。 李光头大笑:竟已练到这个程度!说起来,丫头和刘大侄子该是颇有功绩了。那好,我闽帮弟子另起房屋,也另造银钱帐册以供习武。 李鸳很感激地看看义父。忽然李光头又想到一点:但是你俩可不能挪用闽帮的钱去贴补其他!一下子就把许栋惹着了。许栋咬着牙问:究竟有多大亏空,一年需要多少? 李鸳说:这个得算一算。需多少我们才要多少。刘痕本要说:三千两!只有闭嘴了,心里一声长嘆。许栋立刻接李鸳的话:好。侄女你好好算算,回头去领银子。 李鸳又说:这事您是不是先跟王直大人商量一下? 许栋道:这有何商量的?王直必会答应。刘痕想,许老大您是没看港志啊。 李鸳想了一下答:未必。 怎么? 我们找王大人要过钱的。当时两百把刀全砍废了,实在撑不下去。王大人不给。 这是为何? 他说当今天下以火铳铁炮为尊,刀矛之费再不承担。他还叫我们别练武了。 李大笑道:这多少有些道理。但哪里有那么多火器?质地又糙,还不够炸膛的呢。我闽帮照习刀矛弓矢。 许栋道:这事我去跟他说。岂有此理,照他这说法几年来滨田完颜他们不是白练了。 李光头听到滨田二字,想起自己的护卫吃过孩儿营的亏,问道:莫仪是不是滨田雄打的,你们问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问?打了就白打了? 大家都掩着不说,说那是正当挑战,打不赢了认输就是。莫仪假装没给砍中,才给伤了。 这个‘大家‘是谁? 就是习武的孩子们哪。 李光头颇不痛快,这孩儿营究竟是谁在当家!当着许栋的面又不好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许栋也问:打刘荷明的那个小个子,必是柯武吧? 我们也不知道。他没认。 他不认你们就算了?岂有此理。 李光头缓缓说道:我看你们孩儿营还有些题目。把滨田雄叫来,我来问。 李鸳看看刘痕。刘痕飒然一笑,点了点头。 一盏茶后,滨田雄进来了,孙平北也跟在他旁边。见过两位统领,礼数倒也周全。只是他们前脚进来,后脚漏斗也爬上楼梯,在门口趴着晒太阳。 李光头噼头就问是谁伤了他的护卫。滨田雄坦然说了是他干的。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是想试试担当护卫的人是什么功夫。孙平北加上一句,这样我们以后出去当护卫,心里也有底了。许栋看着李光头啼笑皆非的脸色,便是想笑。 眼看李光头下不来台,许栋跟着问:那为什么又打伤了刘荷明?比武就比武呗,何必伤人。 他败了还不走,又接着比。比了好几次,输得越多他越不服气。我们兄弟烦了,就一下重的招唿过去。 你们哪个兄弟?谁伤的他? 我们不好说的。您问他吧。 问谁?柯武? 刘荷明呀。滨田雄笑道。一屋子人全看着他。他也笑看众人,觉得自己说的毫无问题。
第41页 对。孙平北半天才接上话茬,那么多回合早就认识了,蒙不蒙面都不相干。他自己不说,只怕是脸上挂不住吧。 李光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滨田雄:你打伤莫仪,是什么招数? 滨田雄抓抓脑袋,看孙平北。孙平北也跟着抓脑袋。 没招数。滨田雄答。 没招数? 是。当时他往右转,管不了左肩。我其实也就出刀一点锁骨。 刘痕接过话去:我一直没怎么教他们招数。那些基本的教了,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打得赢就算好招。 李光头点点头:你是不是孩儿营里武功最好的?滨田雄急忙摇手,不是不是。 那是谁? 两个互相看看,乐淑?孙平北摇头,那次完颜辉骑着马,把她都撵上树了。想了半天,最后滨田雄苦笑着说:我们好象都差不多。 李光头有点儿煳涂:怎么会差不多?你是什么功夫? 我用刀。最长的是陌刀,其他长的短的都还可以。 你呢?李光头问孙平北。 我……我是不行的。孙平北不知该如何回答。刘痕插进来:他是什么都会一点儿。但是只练最基本的路数,练得特别熟。 哦。是这样。李光头继续问滨田雄:那孩儿营里,谁能打赢你? 张乐淑。还有,完颜辉,他骑在马上我赢不了。还有柯武,还有我弟弟。也许李青魂也能赢我。说不好。 这一下许栋也跟着煳涂了,那你武功不行啊。怎么莫仪你又打得赢呢?滨田雄满脸通红。刘痕再次插嘴:他要是带盾牌,就能顶住张乐淑。以前没人打得过张乐淑,后来孙平北想起用盾,就行了。滨田雄的陌刀大家都怕,不敢用长兵相对。就只乐淑克他。 更听不懂了。还是李鸳知道如何表达:那张乐淑的短刀和暗器特别厉害。 哦。李光头点点头,那这个张乐淑是第一? 不不。刘痕说:她赢不了完颜辉。完颜这个马贼,偷马不说还搞了一套重甲。马上长刀一挥,那丫头根本接不下。丫头甩出去的飞蝗石,打不破甲冑的。孙平北也点头:完颜特别会骑马。每一刀看着不重,其实都跟着马的节奏,马一勐力蹬地,刀也到你面前,重得根本没办法。 那不公平。这个女孩子也可以披甲呀,许栋说,她还是第一。 她一披甲就跳不动了。骑马她不行的。 哦。那应该是完颜第一。 完颜一下马,柯武能空手赢他。滨田雄说。 啊? 小武的步伐玩得好极了。长兵器稍不留神就抢进去。孙平北说,但是碰到我用剑,他没法还手。 柯武,与张乐淑哪个厉害?许栋满头雾水地问。 不知道。他们俩从不比武。人家姐姐弟弟的。孙平北说着说着带了点儿醋意。李鸳插进来:乐淑与柯武结拜过了。 李光头抓住一点:孙平北,你说你用剑能克柯武,只看剑法,你算第一吗? 不算。李青魂教我的剑法。她最懂剑。 哦。你和她比武,能撑几个回合? 她从不屑跟人比武。她说剑这东西不是用来比的。 许栋大摇其头,我看得什么时候演一次武才知道究竟。 李光头转向刘痕:这李青魂,是你教她的剑法? 不是。我只教她刀术。后来完颜辉为她偷了一把剑,她就自习剑法。 许栋终于烦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算了吧,武功的事,以后再说。反正你们练得好就行了。 两个统领站了起来。李鸳又提了一次钱的事,许栋答应着走下楼。李光头出了大门也不上马,叫李鸳送他到摆渡口。到没人的地方,李光头把心里的疑问拿了出来: 丫头,刘痕的武功,与那几个孩子相比,怎么样? 这我不知道。 平时不切磋?他总要教他们吧。 头两年经常打。后来不了。他们有段时间老捉弄刘师傅,把他灌醉了好几次。 刘痕不生气? 说不生气,我看是假的。他现在老是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很喜欢这群孩子。 我懂了。李光头想着,骂起来:这帮蟑螂真不是东西! 孩儿营习武到第三年,惹祸之多,被人以蟑螂冠名,取其极其讨厌之意。这里面以完颜、滨田雄和柯武最是烦人,听到蟑螂反以为荣,把整个孩儿营习武之人都叫上,说我们以后正式成立了大蟑螂团,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刘痕气得半死,只没办法。 五 更新时间2005-8-9 12:04:00 字数:6237 . 孙平北:世上既已有了火器,断无不去琢磨之理。 *** *** 最先打败刘痕是柯武。这小子身矮,腿力很强,专找师傅的下盘攻击,在地上滚来滚去--当初刘痕团人成球,并不知有如此功用。 刘痕被柯武拿一柄木锤敲中了十几次。 然后轮到张乐淑。她用木叶做了个飞去来器,试图练习转弯攻击,却没有用。刘痕的枣木大刀只一挥,木叶片片四散。再比的时候,刘痕领教了她的飞刀飞石,明光铠打得到处是坑,再无颜与弟子相对。张乐淑取胜后沉醉其中,一夜间打遍全岛,收拾得滨田雄跑去和完颜辉做朋友,同仇敌忾。 乐淑觉得铜弹最舒服,那东西分量沉重,伤人而不索命,也合女子天性。孙平北连败四次,气不过了便卸门板,提着把手当成巨盾。次日两强树林再斗,乐淑笑倒在地,遂破了不败记录。柯武为帮她练功,曾自制一套大大小小的木块躲在树后投出。有些给铜弹打得极重,裂成数块。这两个人都以身法见长,彼此不争高下,感情很深。
第42页 在李光头和许栋巡察孩儿营的当天晚上,孙平北跑到乐淑房里去玩。柯武也在那里,说起武功张乐淑抱怨自己没有趁手兵器,那铜弹好倒是好,杀伤太弱,与人相斗只长了对方胆量,累了自己手腕。柯武说把里面掏空了填塞火yao,孙平北和乐淑都不同意,说火yao这东西太不安稳。 孙平北有点儿嫉妒柯武,回家后专门为张乐淑动了一夜脑筋。第二天一早,他兴沖冲起来动手描图,想造一个带刃的铜弹。方法是将这铜球的半腰挖一圈深槽,扣入四枚活动刀片,是瑞士军刀的那种形式。平时刀片紧贴环槽,不见锋芒,胡乱掷人刀片也不旋出。只有出手时让铜球顺时针旋转,离心力使刀片逆风立起,铜球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刀花。 孙平北做了个木头模型交给张乐淑和柯武,三人商量一番觉得非找个高手工匠才能造得顶用。滨田雄在长桌吃饭时听到他们在谈这事,就跑到镇子上找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这老傢伙曾经是北京很有名气的铁匠,看了孙平北做的东西嘿嘿直笑,可是等他自己想时,又什么也没想出来。孙平北在一本佛朗机版的《术士工具》中看到不少欧洲的铁器设计,拿来与老头参详。画出十几张图后,老头选中其中一个想法,动手打造起来。 他们要做的是一种蜂腰铜弹,先挖个深槽,然后在槽的边缘每隔一段距离安一个铰链,装上刀片。刀片一开始是直刃,后来改成弯刃,背厚刃薄,因为弯了所以其长度比铜弹的直径还略长。他们一个铜弹安六片,不竖起的时候,弧形刀背依次相叠,把环槽遮得严丝合缝,展开的时候则像一个小风车。(如图) 造出样品来,感觉不错,老头也不谈工钱,以每天一个的进度连续打造了二十枚。然后他熄火停工,对孙平北道:此物形制柔滑,杀机内藏,欺人太甚。之后便不肯多做了。 张乐淑拿到这些铜弹,第一次投出去刀片没有张开,第二次加了旋力,刀片太早张开,又割了自己手指。孙平北大失所望,滨田雄和柯武也很懊恼。但张乐淑爱不释手,最中意就是它可伤人也可不伤。她说要好好练一下,此后每日清晨携铜弹入林,连柯武亦不跟去。 到秋天,张乐淑告诉大家她练成了,孩儿营一帮男孩吃过了晚饭后随她入林,围了山乱吼乱叫惊起飞禽走兽任她击杀。张乐淑踩着自己发明的步伐,以各种姿势和角度出手,月光下看去如妖魅起舞。 乐淑的腕力显然增强了,宽袖轻拂中一颗颗铜弹急旋而出,半途上嗡然展成一盘光雾,中飞鸟一划两半,中走兽则直钻入体,脏腑旋得支离破碎。她发招似有两种手法,一种极勐,逆风压住了刀片,飞出十几步才会展开,另一种出手即开,路径向右偏转,且有一段明显的飘行。 最后一掷,张乐淑轻柔曼妙的舞步开始进入旋转,等转得很快的时候忽然起跳,身子在半空中急旋,脱手两枚铜弹砸入灌木丛。出来时划一个弧线飞向众人,光碟过处细碎枝叶如雨飞散,落地恰在孙平北面前,滴熘旋转,良久方定。 张乐淑走出树林,拾起铜弹顺势一抚合上刀叶,递给孙平北看。小子洒然一笑接过,掂了掂分量又还给她。面对如此可怕的奇门兵器,众人默默无语。 起个名字嘛。张乐淑觉得气氛别扭,又递给他,你做的。 孙平北呵呵呵,蜂腰铜弹?乐淑不好说什么,但也太不满意了,一脸委屈地看着他。一帮人过来乱出主意:杀盘。旋刃。索命鸡蛋。拂袖而死。铜耗子。乐淑满脸通红,连滨田雄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孙平北认真想了一个:蜂刺。 几天后大家松了一口气。张乐淑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铜弹要领,不再练习。她最喜欢水果,每次掏出铜弹都是拉出其中一片用来削皮,孙平北要蹭她也乐意代为洗削。这款优雅漂亮的神兵给她天天削水果皮,削得来杀气全无。 完颜辉一度比较喜欢与李青魂对练,看张乐淑武功大进,问她是否也练练暗器免得以后对付不了长兵。李青魂对蜂刺羡慕得紧,问知孙平北是始作俑者,就央他为她动动脑筋。 孙平北身价已然急升,自己却还不知道,收到李青魂下的订单让他受宠若惊。他先请她和完颜辉对阵,看后只觉得出手迅捷,力道却太过不足。完颜辉漫不经心的一噼,能让她连人带剑盪在一边,若是捏得不紧,还要脱手。完颜辉说他早劝小丫头放弃用剑,练点儿实用的兵器。可她偏爱长剑雅致,捨不得丢。 孙平北不太有把握地跟她说了自己的看法: 你人小,要是一开始就和张乐淑一起练匕首,也许各擅胜场。张乐淑柔功厉害,那是天生的,什么姿势想做就做。可她毕竟个子高,你小一点儿轻一点儿,动作总是快些。她滑熘,你出招快,到后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要不然你现在开始练短兵? 李青魂听了东想西想,沉默好久,然后就微微一礼起身离去。孙平北一下慌了,找了柯武和滨田雄问计。 这两人学武成痴,天天找人打架,已经在镇上打出了招牌。难得有人请教,立刻海阔天空聊起了刀兵。他们举出十几种速度快的兵器,全不对孙平北的胃口,他又不敢反对他大哥,只顶了一句再快哪里有火铳快?滨田雄楞了一下,失声一叫:我们竟然这么大了还没习火器!
第43页 结果李青魂的事给丢在一边,三个人说了一通宵的铁炮火铳。这方面孙平北手中有佛朗机人的兵书图册,大有造诣,讲了很多。三个人都感觉刀客刘痕不可能教他们制练火器,柯武冷冷断言:他这师傅可以教到这儿了。 就此断绝刘痕开宗立派之梦。 谈到后来,题目就归到双屿三号头领王直身上。此人早年贩运硝磺,是中土最早见识火器的人,自领衔全港管库,大举採购试射,镇子的另一面海,时常听到炮声。佛朗机人是火器始祖,在双屿地位超然,进港不必排队,货到先与结帐,极其趾高气扬。去求佛朗机人先学中文再教他们火器,那是说笑了。 滨田雄说:咱们没有火器师傅,又没有钱请个师傅,这事情只能偷学,要是再没个实物拿在手里把玩,那是学不好的。得先弄到一两把好使的傢伙。听完颜辉说,双屿镇的守库兵尽是闽南水匪出身,手段厉害。偷东西咱们几个都很熟,要想不失手,柯武和张乐淑最有把握。 柯武说:乐淑姐从来没偷过东西,让她加入,不必了吧? 孙平北说:大哥身高力大,小武的身法快,我呢什么都会一点儿,差的就是一个一击必杀的。我倒不是说这回要杀人,但有她在,似乎更妥帖些。 但是滨田为什么非要去偷呢?咱们不能找王直和许栋坦然言明吗?就告诉他我们想学火器。哪怕王直不准,这个孩儿营可是许栋花钱开的,他总会有所关照。孙平北道。 滨田雄十分霸道:我就是想偷!妈妈的王直俅钱不给,害得我们刀箭都用木头了。得让他知道,以后也不用他给钱了,我们自己来拿就是了! 孙平北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作起来。柯武接过话去: 把事情一说明,多少有点儿打草惊蛇。而且我们只能找李先生去转达。这个…… 滨田雄不耐烦了:这个没戏!李先生要是让我们拿把铳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得偷。要不你去找一下李先生试探一下,但我们干我们的,不指望她! 柯武:我们要是得手了怎么用呢?瞒得住吗?那东西很响的。 孙平北倒不担心:这倒没相干。我们找个山洞或者弄条船到海上去打。 第二天一早,孙平北去找张乐淑。她正在练习东洋忍者的一种武功,戴了鲨鱼皮手套,在树上爬来跃去,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孙平北站在地上絮絮叨叨讲了来意,脑袋仰了半天脖子都酸了。张乐淑默不作声继续瞎窜,跳到一棵大桑树上,摘了紫色的桑葚便吃。 到我屋里去说。她跳到地面上,这种事情怎么就在这外面交待? 两人穿过林子到一排简易的木屋里去。自从孩儿营开始学武,较场就起了一些房屋供人居住。李先生把长大的孩子陆续往这边赶,腾出地方容纳新的孤儿。武课的十几个孩子眼下都住这里。 她请孙平北坐下,还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在床边坐了,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那么想要火铳呢?你们又不是靠这个吃饭的。 我们再有两年就长大了。那时候多半要靠这个吃饭了。我是男的,往后除了出海还能有什么去路?要是在海上碰到的武功比我高的,打了半天用了很多招数把我玩够了,正想弄死,忽然我拿出铳来把他打歪了嘴。呵呵,你觉得呢? 张乐淑大笑,你是从没打算跟人公平较量的。 孙平北:怎么能这样说我…… 没错。你其实坏得不得了。哈,别担心。我去,这事好玩。 真的? 真的。我只有点儿怕。要是被发觉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库兵是什么路数,人家可是职责所在,而且火器更是丢不得的,一丢多少银子?要是给库兵砍死个把个的…… 这……孙平北语塞。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认为自己永远不死。 当然我们也没那么容易给人砍死。只是,库兵若是下杀手,我们下手的分寸就难把握了。万一库兵给咱们砍死了一个两个,事情就闹大了。 孙平北楞楞的想了半天,道:照你这样想,世上就没贼了。那值钱的东西总有人照看吧?呵呵。他马上转了腔调:行了小妹。别吓唬我了。我们算你一个。 张乐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我去。我看你迷上火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中午他回到大棚子吃午饭。他们在长桌上议定下午去踩点儿。孙平北心中掂量着张乐淑的担心,想去找李先生谈一下。滨田雄不想等他,自与柯武去了。 孙平北越来越明白张乐淑所说的风险,坐立不安,午饭一过立刻往李先生的独院走去。漏斗一哩之外就发觉他过来了,唿噜唿噜吐着长舌一熘小跑去迎,打算逮住了孙平北,大大胡闹一番。孙平北武功一日比一日强,见这条狠傢伙自林间带着风扑到,大笑中左窜右转,就靠几棵树把狗逗得团团乱转。 一人一狗费了半个时辰才到李鸳家。她出来招唿孙平北,问他是何来意。孙平北一边编着瞎话,一边把两手伸进狗脖子的毛里,骑坐在它身上。漏斗四腿颤颤奋力挺住,自愿当了板凳。 你们为何想练习火铳铁炮?以你们现在的身手,平时走到街上,吃不了亏的。何必动那邪性傢伙的脑筋。 孙平北一时答不上来,他们图个什么?
第44页 我想,世上既已有了火器,断无不去琢磨之理。万一日后死于此物,也不至于连这是啥玩意都不知道。 怎会有如此可怕之想。什么叫日后会死于此物?李鸳怒道。 许栋许大人为孩儿营和大蟑螂团,花过不少钱吧?孙平北道:养兵已有千日,到用的时候岂会想不到我们?日后我们必会碰上用火铳的机会。 李先生默默无语了好半天,才道:此事不妥!你们年纪还小,只有枫木次郎做的那种火铳质地优良,其余都很危险。尤其是王大人监制的,时常炸膛。还是算了吧。 孙平北皱紧了眉头。又转了一个论调:我倒是很想认识一下枫木。他应该有许多图书吧? 我这里的书还不够你看的?真是贪心不足!行了,你别说了。这事我是不准的。 孙平北行了礼便往门口走,心中怒气掩之不住:那我们就去偷! 李先生一下子站了起来。你给我回来! 孙平北转了回来,看这个又笨又漂亮的女人。一时间把她的几年养育之情都给忘记了。 李先生看着他生气的脸,柔声道:怎么这么倔强?还说出这等话来。我是为你们好。 我知道,李先生。但我们并不想对自己太好。 李先生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又转过一个念头,竟然不明白他所言何指。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迟早要扬帆四海,什么火铳铁炮、操船定更、牵星板、画针路图,早知道早好。这大海上死个人实在太容易,我们老给人当成孩儿呵护,日后如何生存? 就不能耕读一生,或取仕途? ……双屿又没田地,也没有官儿呀? 我是说你们可以返回大明朝。 孙平北不耐烦地转个身再转回来。先生越说越远了。返回大明朝干什么?那里又不是我的家。总之此事是在所必行,先生不帮忙,只是给我们增添一些门槛罢了。 你,你这个……你还算不算我的弟子? 孙平北睁大了眼睛:算啊!怎么不算? 那为何不听先生的话? 孙平北莫名其妙:我怎么不听话了?不听我来问你干什么?耕读……仕途?先生自己想清楚了吗。他又转个圈子,嘟囔着:再说了,事事都听师父的话,这是什么规矩? 这是中土规矩!是圣人教化! 我…… 你怎么?不许再顶嘴了。火铳一事做罢,不许再提!听见了吗? 孙平北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六 更新时间2005-8-10 12:13:00 字数:4595 . 王直:要习火器,运用娴熟,必先亲歷战阵。 *** *** “侄女的话,我没听得很明白。” “王直大人,我也说不了太明白。我只是怀疑有些孩儿营的人打算偷你库藏的火器。请你小心一点儿。” “我会小心的。我一直都很小心。”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是他们来偷,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这怎可以?万一是别人来偷呢?侄女既然领衔孩儿营,应该断然阻止他们。” “这……不太容易。我已经反对了,但他们可能暗中筹谋。” “侄女好象已经没办法让他们听话了?” “……是的。他们习武,进展愈深,便越来越难管教。” “管不了就不要去管。有多少正事要做,管这些孤儿干什么?” “你怎能这样说?他们已经很可怜了。” “花了港里那么多银子还可怜?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有那么可怜。” “……王直大人,能不能让您的手下这几天火铳里不装铅子?万一他们来偷,也不会伤了他们。” “呵呵,我还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话。” “您不答应?……若是出了人命,怎么向许栋交待?” “这有什么可交待的吗?” “你……” “侄女似乎忘了,双屿是朝廷化外之地。呵呵,不过你刚才说,他们习武已有进展?真的假的?” “真的。他们身手不凡,将来可有大用。只是现在他们中最狠辣的,也只多砍过几口猪而已!用火铳对付,不觉得太过丢人?” “行了,侄女,你很烦人。应该嫁了。岳和平大人可有书信?” “……哪怕你的守卫把长铳换成短铳?也不成吗?” “请喝茶。” “孤儿并不比一般的孩子下贱!” “请喝茶。” 入夜,大港人声渐稀。几盏孤灯映窗,一轮明月斜挂,花香浮地,海波不兴。岛上树林中,一行人正在整束行装,鬼影憧憧,偶闻兵铁铿锵之音。 滨田雄低声询问张乐淑,是否愿意用两枚蜂刺与他的肋差1一换?乐淑说他不曾苦练此术,只怕反伤自己,若非要不可,那就拿去。滨田雄想想,自己纯属太过紧张乱提要求。不过张乐淑短兵第一,那只普通的匕首未必合用,于是递上自己的宝贝肋差。张乐淑接过掂掂份量,舞了一下,在黑暗中甜甜一笑。
第45页 孙平北检查了每个人的水靠和飞狐爪,然后滨田雄向大家重复了一遍目标的方位和具体步骤,下令出发。 东三码头仓库靠在斜坡上,暗哨李金生早早发现了几个小偷的行踪。只是其中一贼身形曼妙,青丝飘拂,他动了别样念头。跟了一柱香时分,贼影在穿过一片灌木后消失无踪。他正要向仓库出声示警,右肋给一把尖东西顶住,转身一看,果然是个美人胎子。 “不想杀你。”乐淑笑着一刀柄锤在他脑后,眩晕中他感到脸上给贴了个葫芦,那女子将一种粘稠的液体照着他的脸没头没脑地乱灌。脸颊上一阵奇凉后,他不省人事。 “行了!”黑暗中一个矮个子拉住了她,“太多了,说不定会弄死他。” “那我拖他到海边,洗去少许……” “……,等回来的时候再说吧,走!” 到了位置,几个人攀援到库房顶。张乐淑和孙平北放哨,滨田雄和柯武开始轻手轻脚揭瓦。下面的库兵早得了王直的警告,这几天正是精神振作的时候,听到了异声,点上火绳就从几个角落靠了过来。忽然房间中央开洞,洒入大片月光,一个黑影子飘然而落。 “开火!” 四声长铳,两声短铳,声如巨雷。全港皆醒。 那黑影落地即伏,只是一大块麻布。屋顶大洞中急速落入四人,趁对手来不及装填,稀哩哗啦几下,六名库兵全被打昏灌药。 滨田雄、柯武两人直接去开箱取物,张乐淑和孙平北料理了库兵后立即从洞中返回屋顶,以作掩护。他们看到码头上火把摇曳,正向这边飞奔。东二仓库则库门大开,一小队人从右侧赶来。 “四。”孙平北道。 柯武抓住一柄短铳,看见墙上的一排号角,挥刀斩下,打开看看,果然是火yao。可是铅弹呢? “三。” 滨田雄从箱子中拉出一条长铳背在身上,挥刀勐砍另一只箱锁。应声而开。里面是一盒一盒裹了油布的铅弹,码得整整齐齐。 “二。” 两人塞满背囊,飞狐爪的钩子各自钩上屋顶木椽。码头上的人已经赶到了大门口,可是里面闸住了,不得入内。 “一。” 两人急急爬上屋顶。“走!” 四条黑影沿着镇子边缘飞窜。双屿镇并不大,绕过去再跑两哩就是摆渡口了。但是追兵渐近,隐隐听到了马蹄声。 “竟然有骑兵!”滨田雄心里一沉。长途奔行,人无论如何跑不赢马的。 “分散开吧,我们先把东西分为四份。” 四人在树下打开背囊,正待分配,正前方十步远的灌木丛轻轻一响,一条大汉站在当地,掌中一支粗黑的大铳,枪上火绳闪着微弱的红光。“站住别动。” “散!”滨田雄低唿。 “砰”的一声大响,十几颗小铅子唿啸而来,打在他们头顶上空,散叶碎枝,纷然雨落。与此同时一枚深黄色圆球向那人飞去。他急挥枪去挡,嘣的枪管都打弯了。顾不得骇异,左近一个苗条身影已窜到身侧,肋下轻轻一痛,如蚊之叮,心里正喊一声太冤,脸上已给粘稠液体煳住。 “得手!快走,不要耽搁。” 四人散开,转眼不见。 陈思盼单骑先到树下,看看满地落叶、同伴昏迷倒地,心中大怒。“快追!追到了杀无赦!”其他后到的人催马急奔。陈思盼跳下来探那人鼻息,摸了一手噁心的黏液。举手闻一闻,并无腥气,但是极凉。紧接着一阵眩晕,急忙落手:“什么怪味?” 滨田雄第一个到达峡湾。正泅渡中,听到桨橹入水之声。一条小船在黑暗中向他追来。 “他妈的!”他大骂着把那个背囊放脱水面,自己潜下去等那船到达头顶。 水声汩汩,月光笼罩下那船底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看见一支长桨向漂浮的背囊挑去。“就是这了!”双足一蹬浮出水面,自船尾跳了上去。那船夫用桨挑起背囊唿一声砸来。滨田雄矮身躲开,长刀在手,信心万丈。 一分钟后,船夫右手、右腿、肩膀、脑门都给他刀背砍中,哇哇惨叫,额头冒着血,自己跃入水中逃走。滨田雄划着名船找回背囊,举桨长笑,向东岸划去。 孙平北第二个到达,远远看见滨田雄大展神勇,也不吭声,尾随这条船向对岸游去。两个骑兵紧接着跃上高岸,向他这边跑来。听到水声不对,一骑举起火把在头顶舞了两个圈子,撒手远远扔出。火把带着零落的火星子唿剌剌飞至,孙平北感到光芒从背后笼罩过来,急忙潜水,已经晚了。两骑勒缰举铳,剪影森然不动。片刻,“砰砰”两闪撕破寂静。 两骑正要装填,柯武自他们侧后现身,翻上来先一记手刀剁人脖子,把一骑砍下马去,顺手抢过铳来指着对方。另一骑的手铳只装了火yao还没安铅子,楞在当地。但他反应很快,想到这小个子手中只是个空铳,立刻拔出通条将火yao一下砸实,革囊中抓出铅沙直灌进铳口。地上那个大骂着爬起来,抽出倭刀。 柯武见是个二对一,夹马就跑。他沿着峡谷边缘飞奔,那骑兵在后面一面追一面用两块燧石互擦,想打燃火绳。半天擦不燃,急得乱吼。柯武眼看地势越来越陡峭,想着再不泅渡更待何时?蹄声得得中悍然起跳,左手拽背囊右手抓着没铅弹的空铳,向冰冷的海水中落去。
第46页 那一骑始终没办法点燃火绳,见他要跳海,牙齿咬住一块燧石在肩前锁子甲上狠狠一擦。嘴唇立刻见血,火星四射,落在绳头。 跟着便把坐骑一勒,战马人立而起,人铳合一在悬崖边上来个大迴转,甩铳朝已经“扑通”入水的柯武轰了下去。 后续十几个步骑到了水边,正待要渡,王直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喝住,说是穷寇莫追,今晚到此为止。 孙平北挣扎上岸。他右肩给一颗实心铅丸深深嵌入,游泳的时候,痛得麻木不灵。十几个大蟑螂团的人抢上来扶起,一路血迹地拖入大棚子。他昏迷中死死抓着背囊,如钢钩锁合。李先生刀石取弹的时候,他那只背囊还在手中。 柯武也上了岸,他的右足足心中了一粒小霰弹,本无大碍,但位置恰好在涌泉穴上,疼痛十分剧烈。李先生针灸麻醉全不管用,只能硬来。在他杀猪般的大叫声中,李先生活生生剜出了这颗铅弹。七个男孩子抓住他的手脚,累得大汗淋漓。 柯武在昏迷中还在不断抽搐,大家面面相觑——往后挨枪,宁可死了,也不要在脚板正中央挨这么一下。 完颜辉心中震惊。这一次滨田雄全不通知他,自然没把他当成自己人。此役收穫之大,损失之大,于孩儿营各种不法行径中史无前例。滨田雄霸气已成,这数百名孤儿中,已无他完颜争雄之地。 那就跟着走吧。 “就凭你们,也想脚板心挨一铳?”完颜大怒地骂那些小傻子。“你得多大胆量,才敢于峡谷边起跳?对手又得是多好的准头,才能在你落水时赶上开火?你又得多能熬疼,才能带着涌泉穴上的铅弹,游上岸再瘫掉?自己想想吧!” 这一委婉的表态,滨田雄在一旁甚为满意。他拄着刀,老成地不断点头。李先生走进棚子,正看到他于完颜辉激昂的讲演中不断点头。 一个大耳光打去。嗡嗡作响,满天星。 “跟我来。”李先生转身出门。 滨田雄本能地站起身,想到自己不能太没面子,就抚着脸缓缓踱向门口,笑嘆道:“惹美人生气喽!”完颜和那许多小喽罗都嘿嘿笑。 走入树林,李先生噼头就问:“张乐淑呢?” “我不知道。刚才遣了四个人到镇子去打探了。” “我那瓶佛朗机人送的麻药呢?” “用光了。是柯武偷的。要是没有这瓶东西,我们今晚上说不定要害人性命。” “柯武偷的?真是现世报!我用刀子剜他的脚心,差点儿将他活活疼死!” 滨田雄说:“那个药你应该分两瓶装。我们偷去一瓶,你还剩一瓶给弟兄们做手术用,就不会那么惨了。” 李先生听他这话,气得嘴唇哆嗦,不能出声。滨田雄东走西走的踱步思考。“王直大人并未下杀手,我觉得。他手下有一个厉害角色,竟挡住了张乐淑的蜂刺,却把一满铳霰弹全打空了,像是吓唬我们。乐淑如果活着,多半没事。怕就怕那些二流子骑兵不知轻重。” “你竟抱怨别人不知轻重?你的筹划,全然是抢!孙平北跟我说了半天,用了那么斩截的一个‘偷’字,原是放屁!” “你是我先生,怎么可以说这等粗话?”滨田雄不满地看了李鸳一眼,又继续踱步,想像张乐淑当前的处境。 “她要么藏身暗处,王大人手下的废物骑兵怎么也搜不到,要么就被俘虏了。如果给抓住,多半是天亮以后;天只要亮,那群废物骑兵再瞎也能看出咱乐淑是何等人品。不会上来就开火的。”想到这儿他嘿嘿笑了,“那么这一回咱们是全身而退,大获完胜!” “是!只不过给废物骑兵两弹命中,一个流了半身血,一个痛掉半条命!” “你呀,就是刻薄。”滨田雄说着,起脚踢一棵树,先是踢着玩,后来就越踢越来劲,侧踹正蹬鞭腿全用上,踢得那树乱摇乱晃。“砰砰”中一个鸟巢落地,然后“啪”的一只鸟蛋砸下来,黄黄白白的摊在脑门,这才惹得他大怒。 “奶奶个雄!”他大骂那树。李鸳见他对师长毫无敬意,气愤到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注1:肋差,小太刀 七 更新时间2005-8-22 20:43:00 字数:5280 . 孙平北:我们迟早要扬帆四海。 *** *** 一个小孩子飞跑过来:“滨田哥,找到乐淑姐啦!” “真的?”滨田雄立刻转怒为喜,“她怎么样?关在什么地方?得叫兄弟们准备……” “关在王直大人府上。只是……不像是关。我看见她用蜂刺给王大人正削一个红苹果。” 滨田雄眼睛一亮,“嘿嘿嘿嘿,原来如此。不出我所料吧?”得意地看向李先生,抓住了那小孩,“走,带路。我们去找她。” 半路上忽然站定,乐淑既然在削苹果,只怕已经把王大人给说通了,要么就正在说。也许明天就答应教我们火铳呢?此时去未必是时候。便又停身迴转。 “滨田大哥,你不去了?” “嗯。我要去看你平北哥。” “他流了那么多血,只怕现在还没有醒吧?”
第47页 滨田雄想想也是。站在那里一时举棋不定。他已经兴奋两天两夜,这时候累了才开始回想。几幕鲜明的记忆——十步外炸开的炽热霰弹,船夫桨甩背囊的强劲膂力,岸边拖孙平北拖出的血路,柯武的惨叫,李鸳抡圆的耳光,刷刷刷在眼前闪过。 他缓缓蹲下,楞着神看长草上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那小孩子跟着蹲下。他开始用手指弹碎这些水珠。一个,再一个,又一个。 “这事,不应该是我和柯武去踩点,应该是平北和乐淑。他们确定方略,只怕要好一些,稳一些。” 小孩听得迷煳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滨田雄继续弹水珠。草丛里露出黄绿黄绿的一小截物事,滨田雄掐起它来一看,是一个只剩一条腿的死蟾蜍。他提起来看看它的肚皮,凑近闻了几下,扔回草丛里,然后他站起来向大棚子走去。 “你还没歇息啊,侄女?” “王直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呵呵,告诉你张乐淑在我那里。” “这个我已知到了。” “……,呵呵呵,啊!这些孤儿,一转眼就快成人了啊。” “哦。” “我在想,既然成长得这般快,是不是该出去好好歷练了?” “哦?” “我就安排一下吧。嗯,先安排些不太很险恶的地方。” “真的?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哪里哪里。这回之事孩子们做的略有几分卤莽。好在伤人不多。” “你想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自然是我们徽商的嫡繫船队。他们做船上的见习水手。闽帮那头先不忙。” “他们年纪尚不够,而且都没学过操船。” “那些拉绳子打结的手艺很简单的。” “但是看牵星板,画针路图1就很繁复。而且各国的物产人情他们都不通晓。应该在孩儿营中再学一阵。” “呵呵,侄女,你总不会一直养着他们吧?” “哈!王直大人,这可说不定呢。孩儿营是许栋出银子建的,他要是打算把孩子养到老,我能说什么?要不,你去找许栋问问?” “侄女,莫非正在生我的气?” “哪里。我没有生气。” “我也觉得你不会生气。呵呵。对孩儿营,鄙人王直一直很乐意帮手的。以后嘛,自然更加的乐意。” “您真是太体贴孩子们了。” “我会把他们需要的火器都带给孩儿营。” “我才那些东西!您若真的带来,我会高价把他们卖掉,反正孩儿营的伙食还需改善改善。” “你!……呵呵,侄女。那你说说怎么处置?” “我觉得你要是成了这些孩子的爹,也许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 “呵呵,侄女,你真的没在生气?” “哪里,真的没有。” “……我也觉得没有。既然如此,让我再想想。” “嗯。……王直大人,若是我放手——我可没说我一定放手的,若是放手的话,你会让他们上什么船?” “君安、雁阵二船是肯定的。另外……” “那是炮舰!” “不不,那是商船。只不过带了些炮而已。” “好吧,它们算什么船,那是你说了算。不过孩儿营这边,确实早了一点。他们许多书还没有读。出去会吃亏的。” “好的好的,侄女思虑长远,善哉善哉。不过,我希望他们尽快读完你的书。不知道这些书……有多厚?” “王直大人!” “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我会尽力为你们孩儿营着想的,侄女你就放心吧。” *** *** 双屿徽商的嫡繫船队,分别是雁阵、出云、龙骧三队;闽南帮则是定陶、君安二队。 这本是五艘大船的名号,因为船大成了队中旗舰,各船队便以旗舰定名。雁阵队有十二艘三桅大船,是规模最大的一支,远走日本航线,本土卸货在双屿入库,然后由买家的成十上百的小帆船偷偷摸摸运入大陆。至于中土货物,又是蚂蚁一般的大陆小渔船陆续运到双屿,集中装船,十数天后,全在肥前2上岸。 出云队走马六甲,龙骧走吕宋,定陶走瞿罗,君安队由四艘大船和二十艘小船组成,规模最小花钱最多。这一支人马先后购装了一百多门佛朗机火炮,专走不那么太平的航线,是一支舰队。 它们是双屿的摇钱树。 中土运出的货物,常常是外洋非要不可。茶、香料、丝绸、瓷器、硝石、硫磺、火油。用惯了即无日或离,日本的倭刀、南洋的火器,在中土也卖得好价钱,只比不上中土外运的规模大。日本盛产白银,忙着挖地打矿就能换得中土物产;中土货多银子少,日本白银流入,维持住通货平稳。 双屿经营了二十年,环港一圈沉船,徽商和闽南帮死难无数,活下来的船主则大发横财。碰到货源硬朗买家又付钱痛快,“一船货,半船银”亦不算难事。
第48页 雁阵号曾经把玉石和上等茶叶运往日本,回去的时候把压舱石换成了白银。君安一艘双桅船走了半船花椒,在吕宋航线上碰到一艘佛朗机船,对方竟然用六门铁炮,90颗开花弹再加四百盎司黄金,来交换这泥土之物。他们心惊胆战的在大炮下完成了交易,扯起满帆回港,在码头酒家又哭又笑,用酒洗脚,喊处女接客,全体起立敲碗合唱,出尽了洋相。 在抢夺火铳发案一年之后,滨田雄成了雁阵号上的见习水手,上船的当天即离港东去。孙平北落脚君安号,在王直的授意下由叶明船长收为亲卫。这艘船装了十六门大佛朗机加农,二十门小佛朗机霰弹,七十具飞天火龙,三层甲板两层船楼。航行在大海上,森然不可直视。其他男孩也各有所依,完颜上了出云号,柯武在君安队的一艘沙船上。这一次没有女孩,孩儿营一次出清六十余人,全是男儿。 “要习火器,运用娴熟,必要亲歷战阵。大洋风波险恶,还请善自珍重。”王直在孩儿营,一句话就做了整体安排。 孙平北没有马上就走。王直对女孩子们的布置莫名其妙,让他不太放心。王直自与李鸳定约后,稀哩哗啦派了五十多号女人进驻大棚子和较场,手把手教她们读书、写字、绘画、弹琴、歌舞,看样子大有卖入青楼之势。 张乐淑兴致勃勃,学得极其带劲,对孙平北的担心嗤之以鼻。“王大人并没有叫我们弃了武功,真卖入青楼,那意思只能是屠了这青楼。”唯一的遗憾是离别在即,每每谈起男孩子们已经出风入浪,张乐淑就有一丝淡淡的不舍,又不好开口求人同去。 李青魂对孙平北兄弟离开十分不高兴,她还指望着他们能为她设计一种兵器呢。她日练一招,累了七百多招剑法,因为剑谱集齐也没有那么多招,她后来就自创招式,把棍法、倭刀、完颜的斩马、柯武的步伐、乐淑的蛾眉刺全改成剑术。她弄得极其华丽,但经常是长剑一给盪了开去,就半天想不起接下来该出何招。丫头性子极倔,从不认为自己方向错误,只说剑法尚未包罗万象。 孩儿营中长大的男女小孩,已有二十多对各有钟意,男孩子们出航之前,往往由李先生和刘痕出面定亲。王直从不亲到,只一律派人于婚礼上赠银七十五两。这些孩子于虎狼之地平安长大,对中土故国极其淡漠,只对有水的地方亲近。此生旦遇潮生明月,钟报客船,往往勾起刻骨铭心的乡愁。 孙平北再过几天就要离开大棚子,无事可做,自入林中玩耍。 他的玩法极其可笑,且多年不改,必得掩人耳目。比如一个常设节目,就是坐在地上,以一细丝束于大蚂蚁腰间,爬入地下,然后口张目呆地等上大半个时辰。嗣后勐踩地面,细细挖掘,看地下蚁穴的路径。 还有一个,便是插百余支苇茎于地,以为百万兵。土丘为高山,尿迹是河流,大军进退,全是手拔手插地移动。一队败绩,便伏倒若干草苇。等到大战分出胜负,一边草苇被另一边草苇尽数歼灭,孙平北便面带微笑,起身舒展,洋洋洒洒,自己总结此役教训。 他还自制吹筒,以缝衣针为箭,爬上树去悄悄掩近,吹杀天牛蜻蜓。 或以陶罐置肉饵,盖口覆机括,诱捕章鱼。捕而又放,放而又捕,乐此不疲。 或以雕刀造小车小轮,捉老鼠两头驾辕,看哪个力气大些。 他七八岁便是这种玩法,十几岁时依然如此。自知不合时宜。每每在大玩一通之前,反覆踩点,确定四迹无人,才敢尽情一逞。 这一日他信步穿过树林,到了海边,寻一大石,盘腿端坐,学贺青草静静吐纳。喘了几口气后,着实不耐,下腹坠帐,起身撒尿。撒到一半儿,看见礁石之间一只小龟缓缓吐泡,于是憋住不尿,端着枪过去把大半泡尿向那龟没头没脑淋下。乌龟只觉全身燥热,水波动盪,缓缓划动四肢离去。 他解衣脱裤,剩一兜布裹住羞处,走入水中,一吸气间跟着乌龟游去。乌龟在地上笨拙,在水中可是十分悠闲自在,带着他奔向一座水下大礁。 他是海边长大的人,气息极长,一低头潜了下去。乌龟扭扭摆摆,钻入礁石缝隙中。他正盘算自己身量够不够挤进这缝隙,一抬头看见一头丈余长的大黑鳐,扇着两片翅膀自头顶滑翔而过。正悚然时,看到两只手扣在黑鳐柔软的嘴唇间。青色肚兜,黑色长髮,四肢白皙,不是张乐淑是谁? 他几下勐蹬,自后追上。黑鳐缓缓倾斜,向右弯转,背上的女孩一扭脸间,已经看到了孙平北。她捏捏黑鳐右边嘴唇,黑鳐便不放平双翅,继续右转,向他冲来,好大一片阴影,眨眼间便笼罩头顶。 水中无法说话。张乐淑单手扣住大鳐,另一只手向他伸出。孙平北急忙握住,被引到那无齿的鳐唇间。然后女孩放开两手,让他伏上鳐背感觉一下。 肚下凉凉滑滑,只觉得自己在一把柔软的巨扇上漂浮。片刻他气息已尽,松手上浮。 “好不好玩?”她抹着满脸的水珠问他。 “好玩。” “我救过它的命,它就认得我了。每次一到海边游泳,不用半个时辰,它就会来。” “救过它的命?” “嗯。头一次看见它,是在峡湾里。它的尾巴缠着鱼网,勒得伤痕累累。我潜了好几次才把所有的网绳解开。要不是我,它早死了。”
第49页 大鳐又兜转来,一片青黑从他们身下经过。这一带水深只有七八尺,无数小鱼在滟滟阳光的平沙间啄食。黑鳐阴影掩至,小鱼纷然四散。 “它好大啊。” “该是条老鱼了。” 黑鳐再度从身下经过,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抓。黑鳐感到两人在背上趴紧了,双翅略一斜便开始扇动。速度越来越快,轰轰水声在耳边作响。 两人为了在它身上趴紧,手脚都去找可以扣住的位置,难免重重叠叠,相互贴住。张乐淑的一条长腿勾住大鳐边缘,另一条就勾在孙平北膝弯。道道青丝,就在这不解风情的小子面前飞舞。可怜孙平北只瞪着一双惊喜的大眼观看海中奇景,对乐淑全无动作。他专心揣摩了一番,然后就操纵黑鳐向几条悬浮在水中的银色大鱼冲去。黑鳐对它们似有畏惧,临近了自动转向,那几条鱼则依然保持整齐的队形,凝然不动。最后二人气尽松手,在万千气泡中缓缓上浮。 * 注1:牵星板,一种测量工具,古天文定位技术“牵星术”是根据牵星板测定的垂向高度和牵绳的长度,即可换算出北极星高度角,它近似等于该地的地理纬度。“牵星板”共有大、小12块,手持牵星板,其下边与海天线齐平,牵星板的上边与所观察的星斗齐平,以所用的牵星板可知该星斗的角度。在北半球经常测北极星。在赤道附近或南半球看不到北极星,经常牵的星是华盖星。过洋牵星术是阿拉伯航海者所熟练的技术。郑和船队很快就掌握了这种技术,在《郑和航海图》中有四幅过洋牵星图,给出各航线牵星的高度,以指导航行。 针路图:针路其实就是航线,在罗盘指引下,从甲地到乙地的某一航线上有不同地点的航行方向,将这些航向连结成线,并绘于纸上,就是人们所说的针路,又称针经、针簿。从甲地到乙地,不同航线上的针路各有不同;同一航线上之来回往返,针路也不尽相同。元、明、清三代,有关针路的着作相当丰富,许多航海者都随身携带针簿。郑和航海图,即郑和“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中,不仅绘画了沿线海岸可见的山形地势,而且指出了各地针路及其航行更数。这是一种涉及海区广阔、航线漫长、图文配合的远洋航路指南图,对古代海外交通和航海研究十分重要。 注2:肥前是日本九州的西南沿海地区的古地名,包括了今天的长崎和佐贺两县。 八 更新时间2005-8-26 1:18:00 字数:5429 . 岳和平:人皆知其撒谎而其谎不破,这个“信”字,还能有吗? *** *** 两人于林间海上,厮混一日一夜,算作话别。其间各自动念,几次黏在一起,但竟都不知如何继续。最后乐淑隐约琢磨到点门道,却已经没有了时间。到孙平北登船时,满腹惆怅的张乐淑站在码头上,对他对自己都很生气,船一离岸就哭了出来。漏斗也送出甚远,在码头和海岸上奔跑十余里,直到君安号驶出山峦,砰然帆篷大鼓,才怏怏离去。 张乐淑送走孙平北,不急于回孩儿营本岛,沿着码头向南走。大棚子那边自诸多妇人进驻,王直派遣六十名兵丁巡哨峡湾西岸,不许等闲水手摆渡入岛。她此刻回去,必得通过哨卡,那些粗莽兵勇尽是些人渣,污言秽语何其讨厌。又担心一二细巧之人猜出她相送君安号,乱开玩笑,扰人心境。 盗走新式火铳一役,海上民众皆以为是朱明水师所为,大蟑螂团尚不为人所知;王直遣下属入驻大棚子,派兵看守,各国船主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后来男孩子们的一身本事于水手中传得越来越广,人们开始有意打听大棚子的事情。孩儿营出美女,则是由倭人船民首度发见。 这个十七岁姑娘走在码头,于汗臭鱼腥中异常洁净,于粗犷孔武中一片纤柔慵懒,于是左边右边,指指戳戳:“大棚子的!” 她驻足,看见一前一后两只大船进港。一条是福船,旗帆不举;另一条佛朗机船,形制十分俊美。两船桨孔都伸出了长橹,于号子声中齐齐划开,速度不慢。两船似是往四号码头去,推浪拍岸,自她面前经过。 岳和平先生站在福船楼上,千里镜框住了岸上女孩:“几年不见,双屿竟养出了这等人才?” 而那艘三桅横帆船之上,奥古斯丁船长也用千里镜框住了岸上女孩,他中国话并不流利,用拉丁话对身后大副说道:“你看见了没有?” 大副仔细看看,微笑嘆道:“这就是东方……” *** *** 此时张乐淑正在大把花钱。黄昏时分,双屿互市拉开,占了六里的街面。近日远洋大船不断到港,市集物品极丰。自从王直派人教她们琴棋书画,她们就有了大把的零花钱。日子过得比男孩子强得多。不过现在男的出了海,以后这点儿零花钱怕不入他们的眼。 她看见一只短铳,十分精緻,买下来才发现这东西挺占地方,又去买了个绸袋装它。然后看到一只玉石小猪,很罕见,立刻买下;这时候她有点儿兴奋了,再买下一只千里镜和半只烤鸭。她就站在烤鸭摊子上,一边吃,一边用千里镜四处看。 一个年轻的日本浪人向她走来,满脸笑容,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她问他在说什么,头髮为何梳成这样。对方还是说日本话。这时候左近来了两个汉子把他轰走,他们是长住镇子催讨帐款的人,在街市上希望碰到那赖帐的船主。此时并无他意,只觉得张乐淑逛街是道风景,讨厌有人打搅。
第50页 然后又有个痞子想靠拢她,叽叽歪歪,给一个摊主干涉。接着有个中年人不声不响一个劲儿的跟着,只要她驻足观赏货物,那个傢伙就越蹭越近,有时就热烘烘站在她背后。几个摊主都看出来他想揩油,张乐淑躲了他一次又一次,总拉不开距离,不由烦了。这时候一个大鬍子水手走来,又是肩撞又是踩脚,一声不吭地把那中年人好一顿骚扰。他看看光天化日之下确难得逞,怏怏走掉。 她发觉自己一个人逛街是个错误,打算回去。这时两个佛朗机人走来,其中一个高大魁梧,满脸黄鬍子,头上黄头髮,眼睛也是黄的,十分奇特——送给她一枚金币。她以为这是想卖给她,就接过去,低头看上面皇帝头像和草叶的图案。对方这时候用很糟的中国话开了口。 “好不好,嚮导,一次?好不好。” 她摇头,微笑。不行,我得回家去了,你找别人吧,不好。 那人盯着她的表情,意识到她拒绝了,不过也不算很坚决。于是又拿出一个银币。 “我们,丢失了路。去王直大人府。” 她想这两人也许有正经事,那就该帮忙了。不过他们看着也太好欺负,要是不欺负,就有点儿对不起自己。她拿出本来就沉甸甸的钱袋,伸手去接佛朗机的钱。对方立刻展颜微笑,这时她看到那蓝色皮装下繫着的一支剑。此前还没见过西洋剑。于是从袋子里取出刚买的短铳,要跟他交换。 对方还以为小姑娘好奇,解了剑给她看。她拔出来瞎舞了几下,就大大方方佩在自己身上了。 那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不同意。张乐淑一下子说了一大串话,意思是火铳总是比刀剑值钱,我们这个交换,你吃不了亏的。佛朗机人好容易弄懂以后,露出一种怪怪的笑。哪怕他是个欧洲人,这种笑容还是让张乐淑懂了——你太没见识了。于是又是更多的交谈,她发觉对方有点儿焦躁,赶忙解下剑来还给他,抱歉地作个手势:走吧,我带路。 那把手铳佛朗机人根本看不上眼。那么他们有更好的铳? 进了府她径直带两个外国人奔向内堂。管家说王直大人正在接待贵客,她就安排两人在厅上坐定。然后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下,稀哩哗啦打开了王直的橱柜,拿出七八种茶叶,再奔入隔壁把一蓝子水果提了出来。接着很自然地掏出一只蜂刺,开始给两个大个子削水晶梨。 你们,喝茶?她问。 两人看了看桌子,再看看她。哪里有茶? 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很笨的,那些放在陶罐里的茶等于不存在。于是又张罗着泡茶。佛朗机人多年来一直在进口中国茶,此时品到了上等货,喜笑颜开。那个黄眼睛的发觉她不是一般人物,便要通姓名。 “撒鲁号船长奥古斯丁。小姐与此地主人,如何称唿?” “许栋麾下孩儿营,张乐淑。您好呀奥大人。吃梨。” “好的,好梨!” “呵呵,那我再削一个。” “能看看小姐的水果刀吗?” 张乐淑递给他,“刀薄,务必小心。”奥古斯丁接过,用指甲在铜弹里探到刀片,轻轻一勾便知道确实锋利。他一点儿一点儿使劲,将一片刀刃竖起。勾出一片环槽就松了,于是片片皆起,拿在手上一朵花一般。“倒是好看。”他说,眯起眼睛,想看清楚环绕槽壁的六个铰链的形制。这时王直进来,身边带着一个穿朝服的人。宾主寒暄坐定,佛朗机人递还蜂刺。王直介绍说这是岳和平,中土来的大买办,两位上次运到马六甲的火油,就是他派人在西域置办的。船长当即行礼致谢,并说这次是来清偿货款的。佛朗机人一向付款痛快,王直和岳和平两张脸都笑得稀烂。然后奥古斯丁严肃起来,问起六个月前委託分销的一千匹呢绒和二百箱玻璃制品,何以现今仍不清帐? 他提的时机太好了,王直根本厚不起脸皮赖帐。他苦着脸,叫过帐房与之对帐,两下沖抵,王直还欠他们两万多两白银,当即开库清盘。两个老外跟着帐房笑眯眯地出去了。因为是老相识,王直告个罪就任其自去。 张乐淑又开始给岳和平削梨,看着岳和平,也不说话。岳和平见这小姑娘对他微笑,一副想开口搭讪的样子,又大模大样赖在厅堂不迴避,问王直这是何人。王直照实说了。 “那么也是海上余孤。呵呵。我曾抚养过两个小子……” “滨田雄和孙平北,岳叔叔,我知道的。您不曾晓得我,我可是几年前就知道你了。” 岳和平大感兴趣,仔细问起二人近况,张乐淑几句话就交代了滨田雄的去向,对孙平北则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堆,说到后来悚然自惊,又默默无语。 岳和平何等老奸巨滑,全看在了眼里。他不想让这私谊耽误正事,抓住了时机岔开话题,问起王直近年的帐目情况。 王直正为此事烦恼不堪,当着乐淑的面就倒了几盆苦水。中土豪强个个道统持正,喜欢君子一言,等到巨利当前,尽皆食言自肥。这群忘八谅我们不敢催讨货款,拿了我们多少船东西,就不清帐。说急了,还要告官说抓得了走私贩子。这一向外运的多,库中银子尚丰,倘若番货内运多了起来,弟兄们喝西北风去呀?苦力搬货还能得几个力钱,我们费尽了辛苦把货运入江南,却只免费管了几顿饭而已……
第51页 岳和平这几年只管办货外运,家产已经富比公侯,却不知道老巢于内运有如此厚的一本苦经,大为诧异。 张乐淑只鄙夷中土的无赖风俗,听王直说海上兄弟干内运的大多低人一等,帐面上早已发财,实际上穷得买不起胭脂送与相好,当即咬紧了牙唇。问道何以佛朗机人却不欠中土银帐? 王直说,他们的教堂在岛上,若耍无赖,与自己的上帝交代不过去。这帮西洋鬼也有一点不好,他们卖光了货物要回国的时候,总要带些中土特产,一旦价格太高,厮们仗着武力要强抢的。 至于中土,那是人人心怀机巧之地,歷史又长,便是在茶楼听说书的,也能知道一个农腿子遇到机会可当皇帝;赖双屿的帐并无风险,认真一付却是多少万两,你说他们心不心痛。 张乐淑听了这些话,怎么都不舒服。王直对她早有栽培之心,而岳和平觉得她多半会成为他的儿媳妇,乐得看她把光洁的额头蹙得皱巴巴的,只待发问。 张乐淑便想,我自己便是中国后裔,他们俩这样说,是不是期望我彻底忘却中土?一时逆反,当即问道: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仁义礼智信,这个信字,便是重言守诺,你们说中土赖帐成风,只怕是少数吧?大部分陆上座商应该还是很好的。 王直看看岳和平,呵呵一笑,那是那是。比如我们岳大人,便是给钱最痛快的,在江南收购丝绸,银子布下去一放一两个月。不过能与岳大人相比的货商只有那么几个。再说了岳大人是双屿的出身,先下了海,再回去硬取仕途。算不算中土商人,还得另说。 岳和平毫不理睬他的恭维,看丫头问得认真,便也诚恳以对。他说中土的俗谚本身便无信可言,它怎么说,你只听听便是,若是信了只有大吃其亏。我国皇帝自称天子,民称万岁,其实凡十八岁的学子都知道皇帝还没有过百岁的,整整一百倍的夸大其辞,习以为常,中土语言有多大水分?说皇家万世不移,可等史书一厚,十世不移的都算不错的了。这事尽人皆知,但歷朝歷代照样大言炎炎,毫无愧色。番人每论及此事,都是要忍不住笑的!丫头你想一想,西洋人修建教堂相信上帝,那是有真心的;南洋岛民大都有一个神圣家族作名义统领,并不管俗务,臣民隔远了自然拜得真诚。便只中土,人皆知其撒谎而其谎不破,这个“信”字,还能有吗? 张乐淑年纪还小,跟不上他,把那“人皆知其撒谎而其谎不破”在心中念了两遍。顿时面红耳赤,又不敢对两位长辈造次,一急之下眼框红了:“照你这样说,我中华岂非全是贱种?” 岳和平、王直两人互相看看,都楞住了。“你这丫头!何以想得如此偏颇?若说我中华全是贱种,那我们三人也都在之列了。我们只是告诉你,中土自古不厌撒谎而已。” “那还不够贱?人无信不立!” “这又是一句可有可无的俗谚了。”岳和平大笑,“无信之人,不仅可立,有的还能立上朝堂呢。中华自也多的是诚信义士,最多的时候,就是诸子争雄的春秋战国。这里还有另一层,我国民智开得早,便是贩夫走卒,也能聪明得吓死人。这可是海外不能比的。我跟你说,一个小黑蛮学打算盘,要两三年才能熟练,而随便找个中土学徒问他,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嘿嘿,这是天生的差别,你说中华是贱种,我倒觉得贵重得很呢。只是有时太过聪明了。” 王直也笑道:“有个真事说给两位听听。有个倭人贩货中土,收不上帐不得返回,就把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抢了,打算勒索赎金。三天后人家把银子送到,可这孩子太过机灵可爱,那倭人捨不得了。大户人家把赎金加到几千两,傢伙竟然不要!拼着空手而回也要把这孩子带走。” 岳和平点点头:“在南洋人市上,有时候美貌女子的银价,也比不过一个中土孩童。” 张乐淑反正是没听到她想听到的话,心头郁闷自也消除不得。她坐在哪里琢磨,想到自己阅歷见识远不是这两个成精老鬼的对手,只能顺着他们的话问。 “照你们看,中华只要是聪明才智足够,便不能叫贱?” 两人又给问住了。他们毕竟也是中华子孙,要他们自己承认自己下贱,自是不可能的。可是刚才说得太狠,一时竟然转不了口。王直是心硬之人,最易想得通泰,心道既然转不过来,也许便果真够贱?他看着岳和平没有接话。 岳和平文官出身,哪有无语的时候?“贱者低人一等也。人的高低贵贱,可是一个‘信’字就说得完的?蝼蚁之间必诚实不欺,狼群之间大有奸诈狡猾之辈。你说蝼蚁比狼群尊贵?更何况中华地域广大,强人众多,重然诺的豪杰比比皆是。便是一般奸狡小民,身边总有一两个他不敢骗、也不忍骗之人。我们只是泛泛而论罢了。” 张乐淑点点头。王直见这个话题说得颇不愉快,偏岔了开去说海上新闻。什么马六甲海盗猖獗,抢了徽商货物;君安队更换新式铁炮克日开拔;日本战乱连绵,失了主君的大批浪人纷纷下海;日前宁波海啸,淹死了上百的人等等。聊了半天,肚子便饿。王直便令传菜。岳和平如在自家,宽衣解带,脱鞋蹲上了椅座据案大嚼。如此放浪形骸,只因官服拘束久了。
第52页 张乐淑女孩儿家,只管在桌上倒茶添酒,伺候两个大爷吃了再说。王直说起近日孩儿营出师远洋,十分得意,当成自己的一大功绩。岳和平问起孩儿营众人的武功见识,王直十分了解,谈谈说说,如数家珍,尤其对身边这人十分赞赏,说她遇到自己手下最厉害的亲兵,甩手一颗铜球就把他的火铳打成吹火筒。 岳和平听说那一场抢劫火器是两兄弟领的头,十分高兴。两人喝着喝着便唱起歌来,比一群人还吵。 可惜她并非为奴,无法据为己有……王直酒后开始胡说八道。张乐淑给二人拿了一大盏醒酒茶,红了脸起身离去。 一 更新时间2005-10-19 6:42:00 字数:4592 . 甲板全体水手应声矮身。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唿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 *** 回孩儿营的路上,乐淑又碰到了奥古斯丁和他的大副,两人在一棵树下站着,正仰着脸看星辰定南北,原来又迷路了。 奥古斯丁他们出来取银子时,双屿夜市正在散去,等到银子装船再回镇子打算寻欢作乐,夜市成一大片空地。而一艘少见的苏门达剌黑船刚刚卸货,听说有夜市就带了大批货物在空地上驻扎,弄出一大片帐篷和堆栈。这帮人语言不通,神情警惕,荷枪实弹地守卫。 奥古斯丁并不知双屿街区一日三变,在这里转来转去,想不通王直搬家何以这般快法?没奈何,张乐淑只好再带一次路。 路上还碰到行径有点儿鬼祟的李先生。张乐淑并不知道她是去会岳和平,只行了个礼便不再多言。奥古斯丁对这成熟的东方女性大感兴趣,问东问西,说她打扮得十分美丽。 而此时的雁阵号,正兼程东去日本。 每天早上起来,滨田雄要洗第二根到第三根桅杆的这段甲板,给二副钱士昆明端去早饭,然后下去呆着。按船上条例,他的位置是照看右舷四具飞天火龙。但这东西早有操作手。如头天有雨雾,他得负责在天晴后晾晒,以免火yao受潮。就这么点事。他虽然身量不小,但一看就是个孩子,不会有什么要紧的活儿派给他。 他在全船找了半天,发现自己年龄最小,很是郁闷,不敢在水手们闲聊的时候上前搭腔。二副钱士昆本是带他的人,但他整天睡觉,难得开口。偶尔有人问到孩儿营,却对大棚子另一半的女孩子们的起居问得很细。 他希望看到铁炮的实际开火,但根本没有海盗敢惹这艘三层甲板的巨舰。只是在一天夜里有一条两丈长的枪鱼砰的一声把那条长剑插向船帮,撞得晕了翻翻滚滚的向深海沉了下去。 无法可想,他就满船乱窜,水手们在落帆、打绳结方面教了他一下,以图将来自己方便。他学得很积极,开口问人家能不能操回炮给他看。迎来的是诧异的目光——你以为炮弹是不要钱的呀? 这样极其不爽地僵了十几天,他的疯性开始积聚。 这天上午,烈日当头。船长想起双屿管库王直大人叫他带一带滨田雄,就把他叫来问话。滨田一叠连声说他想看看铁炮和火铳的用法。于是船长叫过钱士昆,命他带这小子上甲板练一练。钱士昆一出舱转过身吩咐滨田雄:“行。你上去练吧。”然后自己回去睡觉了。 滨田雄走上甲板,左看看,右看看,哦,我怎么练? 一伙水手聚在船头炮位上闲聊,说到好玩处,一阵闹笑。滨田雄傻站在甲板上,觉得他们一定是在笑他。 他走过去,清清嗓子。 “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他说。 他们止了笑。哦?你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一个矮壮黝黑的水手操着福建话骂他:“什么东西?滚一边去!”转过身接着刚才的话题,“……结果那个日本小婆娘问他,童男子破身第一炮,是否也有个薄皮挡在前面?痛不痛呀?”众人大笑。滨田雄笑着伸手去捏这个黑壮汉子的耳朵,狠扯了一下。“痛不痛呀?” 立刻一记狂风般的左手拳打来。滨田雄矮身让过,回拳的时候中指节突出,正中腰眼。黑壮汉子跳起来想起脚踢他,但是哎哟……腰这么酸哪? 左二右二,四个人沖了上来。滨田雄疾步退到桅杆处,这里有几根帆索和绳梯作为障碍,他一次只需要对付一个。他绕过一根绳子,起左鞭腿,脚背抽上一个人的脸颊,不再管他;退一步起跳踢出一记正蹬,踹在第二人下巴上;再回头绕过桅杆,左圈手拉住一个人的后衣领,右手肘撞在他咽喉下面;再跃上绳梯,一个空翻落在对手背后,聚指成刀,切向他肋下。对手提膝挡住他这个兇狠的手刀,顺势蹬出,差点儿命中滨田雄前胸。再换两招,滨田雄还是没能收拾掉他,喘气已经很急。 那人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环视一圈。许多水手向这边跑来。第一个挨打的人手扶着腰脸色惨白地向这边蹭;第二个昏倒在地上眼珠子乱滚,第三个蹲在地上大口吸气,不断咳嗽,眼下只有他和这个十八岁小儿。 这一架要是输了那也不用混了。他抬起两手轻握成拳,分开腿呈左前右后,后腿踮起了脚尖——标准空手道起手势。“小子,练过吧?”
第53页 滨田雄不答,凝目看着他的动作,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忽然厉声高喊:“找死!”原地前纵,出正蹬。对手一退,滨田雄前滚翻,低鞭。对手向左倒退,滨田雄不顺势再一个滚翻到了他面前,看到对手已经靠在了桅杆上,于是腰一挺把两腿举在空中一个剪刀——踢中对方左肋。 站起来继续对峙。那一脚力度不够,他不会垮下去。但也一时递不出招来了。滨田雄放下拳,等他回气。 外围一大圈子人。那些被他打倒的都已经站起来了。但滨田雄这一等,他们也不好上来群殴。他已经把混战变成了一场决斗。 黑壮汉子开口:“大哥,这小子脚底下功夫厉害,粘上去打!”滨田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呵呵,这头猪原来懂呀。这才用过了柯武的地堂脚,给你看看滨田大爷的本门杀手! 那人前趋一步,扭身旋转把右脚车轮般抡到滨田雄脸上。他退一步让过,也不看对手下一招是什么,蹲下去平身急窜,左拳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还加上全身的体重——落在他支撑腿的膝关节上。 高声的惨叫。滨田雄费力地站起来,捂着嘴走到第一个挨打的黑矮汉子面前:“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 船长、大副和二副都已在视野中。滨田雄放下手,露出满脸血。他这是在桅杆上撞到脸了。 当天晚上,钱士昆去职,他就在代理二副的这个位置上开始见习。然后他受命脱去上衣,给铁链绑在船头,像一个船艏像。大副曾正用三尺半长的牛皮鞭子抽在他的光背上。四鞭以后放下来涂药餵酒。 “皮肉还挺娇嫩。”大副一边上药一边笑。周围的人包括船长也都笑了起来——滨田雄赤裸着上身躺在这群人中间,正呜呜地哭着,口里不干不净地把那根两斤重的鞭子他娘反覆地操。 “哇呀,轻点儿呀!”大海上迴荡着他的喊声。 *** *** 滨田雄伤好以后,船队已到了一个小岛。曾正说要给四门新炮测测距离。先是让他在炮位上,看自己操炮往岸上打。 反覆两下后他接手打了两颗实心弹,其中推炮、装药、夯药、装弹、引火击发全是亲手一试。测出大佛朗机的平射距离是三哩的样子。几炮以后转到另一边,向海上打。曾正操炮,滨田雄划一只小船到三哩半的距离,曾正瞄准他平射。滨田雄划出四哩停下船等着,曾正一炮轰出。炮弹于一团白烟中唿啸而至,在小船前面四百尺的地方入水。 不知为何,这一颗到了水面依然动量很足,打了个水漂又弹了起来,恶形恶状的直扑滨田雄。他一声“咦?”急忙跃起入水。 炮弹在水面上爆了。 回到雁阵。炮位上聚集了一大群老水手,大家猜说可能是炮口放低了。看到他湿淋淋地上来,曾正有点儿抱歉地打了个手势,告诉他刚才右舷有点儿横仰,他怕炮口抬高就临时放低了一点儿。滨田雄摇摇头憨笑了一下,表示明白。然后问曾正和周围人,这种水漂弹是否常见? 一个老炮手回答:“不常见。只有距离很近,平射放低才会出现。炮弹是圆的,涂了油,速度快的会弹一下。”他点点头。船长问:“你想什么呢?” 滨田雄答:“要是近战,我只管瞄准对方水线……” “好主意,好主意!”曾正立刻明白了,“要是把所有实心弹开花弹全涂上牛油,打人水线,高了的正中低舷,矮的跳弹。几下子能开几个大窟窿让对方进水。” 这时海上无风,艷阳高照。船长当即命令试一试。于是一大帮人下舱去给炮弹涂油,另一帮人则忙着放低炮口。有的炮车低不下来,就在炮尾垫东西。安顿好了一排齐射,各人死盯住自己炮位的出膛炮弹,结果十发炮弹中六发是跳弹。 “这招有用。”船长看看已经平息的海面,作了结论。老傢伙看小傢伙的眼神有了几分亲切。 等他渐渐熟悉火器,距离日本已经不远。一天早上他们碰上了一艘高丽船。与陆地上互相敌视不同,海上不存在属国问题,高丽船的船长高高兴兴提了个精緻小壶划过来,与船长干了一杯。 “我们后面,”他说,“跟着一艘渤泥的船。你看着像只福船,其实没那么大,是工匠弄错了多加了一根桅杆。一会儿就可以见到。这艘船跟了我们一百多哩了。” 船长想了想,喝了这杯酒。“好的我知道了。”送走高丽人,他平淡地下令大桶上甲板。 四十多名水手轰然一应,冲下去抬了二十桶火yao到露天和第二甲板。每两座铁炮中间一桶。然后他们在两舷的十多具飞天火龙身上插干引信。主桅升双屿的信天翁旗,次桅学佛朗机人的玩笑,升起了一面又红又花的骷髅旗。 滨田雄站在中层甲板,右舷第三号大佛朗机加农身边,全身血液上涌,燥热不堪。 二十分钟后,海平线上还没有桅杆的影子。右舷铅云低垂,往上看是一座巨大云山,阳光下白得耀眼,云底又是黑的,漂亮极了。高丽船走出一链远的地方即转身,礼貌地斜随雁阵,成犄角之势,升起高丽的战旗。 “对方是谁?啥也看不见呀?”滨田雄问身边的水手,他就枯站了那么一会儿,居然十分疲累。
第54页 “马六甲海盗。南洋海贼的老祖宗了。” “厉害不厉害?” “很厉害。我不说老祖宗了吗?” “肯定要打吗?” “看船长了。他们可能是眼红这条双屿到平户的航线了,这条线银子最多。” “那么多半要打。” “多半。” 滨田雄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右舷前方的雷云已经渐渐发散,一道道闪电在云底轰隆闪过。云外阳光强烈,有的光束刺破云层到达海面,像是黑棉花团插上一支支雪白的玉簪。 雁阵和高丽船擦着雷云的边缘行驶。两只抹香鲸,一大一小,在船头四哩外喷出水汽。滨田雄着迷地看着那朵雷暴,一道极其兇恶的蓝色闪电在云中开花,隆隆下降,把无数闪光散在海面上。他的心跳骤然一缩:那闪光点大致是一条直线。 “敌船炮击!”桅杆上一声嘶哑的狂喊。 甲板全体水手应声矮身。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唿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狡猾的渤泥猪!”大副曾正破口大骂。对方使用的是昂贵的开花弹,雁阵中弹四枚,甲板上躺下了六七个人。曾正见马六甲船急速向他们冲来,跳到舷帮上高喊:“飞天火龙快点火!” 船长的传令兵也喊:“飞天火龙点火!” 几十支大火箭射了出去,然后一声沉毅的发令直接来自船长:“放盖板!” 各炮装填手纷纷撤去炮窗盖板的支架。顿时滨田雄眼前一片漆黑。 滨田雄伸出手——当真不见五指。船身有微微的震动,似又给炮弹打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还击,又不敢问,只在黑暗中咬牙。 “霰弹准备!”有人下令。 右舷的小佛朗机铁炮周围一阵骚动声。 半晌,“打开盖板!” 滨田雄骤见阳光,一片昏蒙。 “霰弹,开火!”顿时引火绳咝咝声大作。 滨田雄没想到在封闭的舱内引火绳会那么响。照这样看来,炮弹出膛会不会……轰隆!咣! 这一下子他瞬间聋了。这才想起曾正说的开炮必须先张口。现在不可能听命行事了,他没了“听”,就死盯着邻近的铁炮的动向,打算他们点火,我就点火。 这难道就是我下海第一仗?什么也看不着,什么都听不到? 二 更新时间2005-10-20 2:14:00 字数:3990 . 滨田雄傻愣愣的看了她半晌,哗啦一下拉上了门。就这一下女孩子便如上了发条似的开始运转。 ****** . 雁阵号二副滨田雄抽出短铳,扯住一个年龄是他两倍大的水手,“你他妈为这门炮装填!耽误了事我就请你的脑袋吃铅子!我要上去看看。” 噌噌两下上了甲板,对方已经逼到很近的距离,互相用火铳对射。他一下子冲到白烟里,一个老水手立刻把他拽到舷帮下面,叫他看看那些纷飞的木屑。 “你他妈找死呀?” 滨田雄脚底很滑——甲板有血。透过烟雾,看到马六甲船上大批人在甲板上拥挤。奇怪的是,这只船正在掉头,好象要逃跑。 他站起来冒着铅弹跳到绳梯上,看到他们为什么要跑了。刚才他们是想接舷,被雁阵号的霰弹打死了一大片,明白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东西,想脱身了。 船长放下千里镜,平淡地说了句什么。那传令兵高吼:“大佛朗机,开火!” 右舷吐出的白烟如潮水一般排浪而去。 其实根本看不见炮弹。这些是实心弹,但比那些纯粹的铸铁炮弹高级多了,它只是用铸铁做了个壳,里面是棕麻浸了火油制作的弹芯,铁壳上钻了七八个大洞,一旦烧起来水是泼不灭的。 船长神色轻松,他知道起码有十颗炮弹在敌船甲板下燃烧。但滨田雄不知道。 他跳到船长面前:“船长大人,我们靠上去打!” 船长惊异地看着他。这时候高丽人正从斜刺里冲到,一具重型拍竿缓缓转动——竿头五百斤铅锤,赫然在目。 大约一百多名高丽水手披坚执锐,在甲板上集合。雁阵的水手看到高丽人要上去,都从舷帮下站了起来。都看着船长。 “好吧,毕竟是一条四桅。”他叫一个传令兵过来吩咐:“接舷。” 转过身对滨田雄说:“第一个过舷,船归你。” 那个传令兵跑到前出舱口用非人间的声音吼道:“全体上甲板!” 高丽船转了一下舵,贴紧对方右舷,拍竿正要松索,马六甲船忽然向雁阵号转过来。船长笑着点点头:不错呀,想从两只船中间冲过去脱逃。雁阵没有它那么快的速度,眼看它就要跑了,右舷的拍竿拉绳却给滨田雄抓在手里,死命地拉着。只见两船的拍竿如同两只长手缓缓拥抱这个海盗船,它的桨拼命划也来不及,两个铅锤都落下了。轰隆一声,艉楼砸得粉碎。 雁阵号的船楼上有四十多个铳手在与敌人对射,舷帮甩出了无数长钩和飞狐爪,两船缓缓靠帮。 滨田雄踩上船舷拉住绳子蹲下,准备跳跃。可是——敌船上的人呢?
第55页 管他娘的,一跃而起。这可不是他心里想的,雁阵和马六甲船都听到了这一声兇狠的“管他娘!”他第一个落入敌船,一跤滑倒。甲板全是血和海水,摔他个蓝天满视野。眼角余光看到什么东西向他砸来,急忙一滚。轰一声短斧砍在他刚才脑袋的所在。 滨田雄站起来,左手短铳右手刀呈十字交叉,“铿”的挡住了第二斧,心道你好大的力气呀……这时候高丽人和雁阵号的水手接二连三冲上了敌船。马来人整齐而阴沉的一声战叫,全从舷帮下站起来迎敌。原来他们一直都藏身舷下,静静等待。 顿时人仰马翻,这种近战,比陆上交锋要残酷十倍。 滨田雄进入了一种本能状态,就好象在做一件工作,一切激情都消失了,一切恐惧也消失了,眼前闪动的只是灰白的包头布,黝黑的胸膛,跳动的腿和挥舞着的胳膊。 “人”本身并不在。搏斗的双方都在吶喊,他只闷声不响的向前沖。他用钿刀切开一个人侧肋,再一短铳砸得人鼻子陷入了面庞,再横抡一刀抹中哪个傢伙的后脑,前翻躲开一记飞旋而来的斧掷,再掌缘砍中某人的喉结,再把短铳捅进人家肚脐里开火……就这样,东屿混血儿如同阵风横扫过山林的野火,带起一路的血光。他的光脚践踏着尸体,鲜血喷溅在舷帮上。 两面夹击,雁阵和高丽人占足上风。曾正和一群水手跳上来后搭了两座绳桥,雁阵号的人成批地奔来参战。 曾正只砍伤了一个人就给自己的部下挤到了后面,想打都打不上。每次刚一举刀,对手就已经给前面的刀斧和长矛弄得不成人样。他跳上梯子找到滨田雄的身影,一阵心惊,那小子都冲到第三到第四根桅杆之间了。 残余的马来人退到船艉,眼看这么大一群敌人蜂拥过来,有的踊身扑向刀矛,有的一仰身自己落水。不打了。 入夜。马来人抢的财宝分成两份,少的那份被搬进了高丽人的船舱,多的那份进了雁阵,用做抚恤和奖励。 死了十几个人,给油布裹了举行了海葬。被俘的马来人给反绑双手,用跳板全部处决。分配战利品的时候,有个人嫌少吵闹起来,给捆在船艏抽得高声求饶。 那艘残破的马来船没有焚毁,而是升起了双屿的信天翁旗。 顺着那面旗帜往下看,可以看到桅杆上霰弹的弹洞,飞天火龙钉在帆布上烧的大黑窟窿,给刀砍断的绳梯,缆柱上没擦净的血迹,沖洗甲板冲出来的一只死耗子。还有个身子长大面孔光滑的黝黑小子。他躺在桅杆基座上,唿吸均匀,表情沉静。散乱的黑髮下那双严厉的黑眼睛已经闭上,不再射出慑人的光芒。 滨田雄累得够戗。他那把钿刀有十几个缺口,短铳打弯了扔在一边。他微微打着唿噜,周围有人睡也有人活动,活动的人默默工作,轻手轻脚。 有人过来,用一块干净棉布擦他的身体。 又有人过来,给他额头和大腿上药。 然后一只手伸在他颈后,挪他脑袋让他别睡得那么别扭。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那只手摸摸他的头,把一个青铜大盘子放在他身边:“你的罗盘。” 再把一跟粗黑棍子放在他身边,“你的千里镜。” 接着是一个厚羊皮本子,“你的日志。” 然后那人拿出一只三角板形状的老式六分仪,检查它的刻度。 “果真要给他?”有人轻声问。 “你的船。”船长把六分仪也放在滨田身边,摸一下他的头,转身离去。 *** *** 九月初,船到平户。滨田雄和曾正上岸找了一群工匠补他那艘四桅破船,船长和其他水手将雁阵号上的七十多吨货物交给松浦隆信1,然后就是海上民众最喜欢的一件工作——搬箱子,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银子大多要带回双屿,全船人马分到了四千多两揣到荷包里。平户港的商贩和皮条客向他们扑去,向这些沉甸甸的荷包扑去。 因为打劫了那艘马来船,他们这一次的银钱特别多。滨田雄的那份让了给别人,但日本人的银子一下装满了他的褡裢。至于曾正,钵满盘满。他造了日程——翻车鱼是要吃的,花酒是要喝的,艺伎是要请的,相扑是要看的,双屿是不着急回去的。 曾正知道滨田雄还是童男子,就拉着他直奔最贵的艺伎馆,滨田雄红着脸不想去。曾正十分不快:你在双屿守身如玉那是孩儿营李鸳的不是,在日本那就是我曾正的不是了。 滨田雄自己也谈不上多坚决,就给曾正又拉又劝的拥入了平户最大的一家馆。 两人盘腿坐下,女佣们走马灯似的上了酒菜,立刻躬身退出。然后进来几名鬼一样的女孩子,连舞带唱的比了一阵。 滨田雄大为郁闷,他根本没那本领透过浓妆看清人的相貌。 曾正自己装模做样的欣赏了一会儿,滨田雄凑过来告诉他说,他觉得自己比这群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一点儿。 曾正大恼:“你不是半个日本人吗?这几个漂亮不漂亮你看不出?”但是滨田雄自小由中国母亲抚养长大,父亲一个海贼难得回家,整个一个山岛间的野生动物。小时候只会唱日本山歌,正宗的能乐一听见就眼皮子发沉,哪里品得出味道?他这会只能肯定:这位曾大副其实也啥都没弄明白。
第56页 无法可想,曾正痛饮几杯,搂了两女自去。滨田雄给一个人丢在房间里,正在不知所措,一个女孩子轻轻走了进来,垂头而坐,不说不动。 滨田雄傻愣愣的看了她半晌,哗啦一下拉上了门。就这一下女孩子便如上了发条似的开始运转。 她起身扶他坐下,端茶递给他醒酒,替他脱木屐。滨田雄用日语说我自己脱,女孩哈依一声冲过来把木屐拎走。 然后滨田雄自顾自躺下了,刚才的歌舞看得也太累人了。女孩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挨着他睡下。想想不妥,又起来费力地给滨田雄宽衣。每脱一件她就要叠好放到房间另一头。 她的动作,一会而急促,一会儿轻柔。和服宽大本不易看出身材,但衣服下面的肢体不断运动,什么身材都暴露了。动作协调的身体,就是封印在锁子甲或军服下面也照样透出多少神韵。滨田雄在昏暗的灯笼下看不清她的脸,从她的动作中激起了燥劲的yu望。 女孩子把他收拾好,看他全无起来的意思,就跪坐在他身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滨田雄伸手把她拉近,看清了她。那是个很清秀的脸,有点儿俏皮,肤色当真一个晶莹。她展颜一笑,两只手不紧不慢地脱衣,滨田雄的动作打扰了她,弄得脱了半天。他躺着,潮水般沖天而起的yu望反而吸光了他全身力气。 第二天一早,曾正吃早餐的时候对滨田雄说了不少感想。日本女孩子上臂和大腿内侧皮肤最白,几乎透明了,滨田小兄弟大概没注意到吧?滨田雄毫不理会,喝完了粥就说他要带昨晚那个姑娘回双屿。 曾正一口稀饭喷在桌子上,抬头看他。 滨田浓密的乱发下,黑漆漆的眼睛全无笑意。 曾正嘟囔着,起身拉开门去找人问话。滨田雄神色自若地吃喝。他知道自己已经决定了。那双暖和的手,那恰到好处的抚mo,那轻轻呢喃的红唇,那奋力承受的神情,那柔滑如缎的肌肤。他全带回去。他是船长了不是? 门哗的一声拉开,曾正进来,坐下喝酒,也不看他。 滨田正要开口,曾正却突然问道:“你昨晚上一直是仰面朝天躺着,是吧?” 滨田雄顿时满脸血红,狼狈不堪。 曾正想忍住笑,但忍不住。噗一声把酒全吐在地上,放开肚皮狂笑,中间哽住了又是咳嗽又是鼻涕,一塌煳涂。 “那小妞说道,你花钱让她玩你!哈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掐死了初恋。 注1:松浦隆信,松浦兴信之子。当时的平户藩主。 三 更新时间2005-10-21 19:37:00 字数:5102 . ****** 孙平北:劝那些个穿着开裆裤的人珍爱性命,确是我的不对。 *** *** . 雁阵号于十月起锚返回双屿。 到双屿后,滨田雄给召到许栋大人府上,向李光头、许栋和王直三位头领面陈海战夺船经过。之前雁阵号船长周南先已经汇报所有事项,但双屿有通例,凡大事须两位参与者分别述说一番,以免有人冒功请赏。 李光头和许栋听了二人说法基本吻合,温言勉励,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以慰战功,且告诉他以后就是那条马来船的船主。贸易和抢掠所得,他可坐享受六成。如果亲自出海,自在六成之上再分一份。王直问了许多话,于跳弹和马来人躲在舷下等待接战一节,问得尤细。 似乎在问答中受了王直影响,李光头冷不丁问了一句:“以你所想,此战力克一艘马六甲快船,胜在何处?” 滨田雄回航途中,日夜回想战斗过程,与老水手多有请教,可谓胸有成竹。 “主要是放下了炮舱盖板。当时马六甲船完全以为这是艘货船,从雷云底下冒出来后就再没有开炮,只想接舷。等到够近,看清雁阵号侧舷有十几孔炮舱时,已经来不及了,盖板一掀,他们在甲板上的人给霰弹打死了很多。本可转舵逃走,我们和高丽盟友用拍竿把它定住了,前后夹击,落个大败。否则这艘圆底船完全有机会边打边跑,躲进雷云,我船和高丽船要想逮住它,只怕是望洋兴嘆。”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滨田雄顺势为雁阵号船长周南先请功。 “此战我第一个跳舷,”他拱手道:“毙九伤二,周船长和各位大人厚赐一艘船给我,小子感激不尽。但若无周船长兵行诡道,赚敌船接近,小子又岂能飞跃大海?此战的赢家是周大人。” 那三人面面相觑。许栋在太师椅上清清嗓子:“既然又多了这一节,我们须问清大副曾正,再作定论。你不冒功,便是很好了。” 王直再度开口,“这个海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滨田雄不忙作答,仔细想了想,看见内堂门口李鸳站在那里作个手势,似乎要他快些走。他想自己也说得不少了,便道:“没有了。”李光头一摆手,命他退出。 出了大厅,滨田雄站在树下等候。片刻李鸳出来,左看右看,向滨田雄打个招唿,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大街,转个弯在一处可以俯瞰码头的地方停下。滨田雄自日本享受过女子温柔,变得敏感起来,“李先生”也不喊了,瞪着她那身材直在发愣。 李鸳道,父亲和许栋本想把周南先换了,用陈思盼做雁阵的船长。周是王直的人,几乎从不抢掠,而叶明、陈思盼几位都是她父亲的人,喜好作战,所获良多。只是雁阵船队于贸易上成绩太好,王直拿出帐薄顶住他父亲和许栋的压力,说谁赚的钱多谁就坐此位。李、许二人则持武力第一,挣钱其次。眼下是几方角力的关键时刻,你人微言轻,插这个嘴着实不妥。
第57页 滨田雄听得如此复杂,浓眉紧皱,第一个反应是烦。他谢过李先生,说以后开口必会谨慎,然后告辞径去孩儿营。 衣锦还乡的俗套是一定要做足的。穿过市镇时,他大模大样雇了一个渔夫,叫他挑个货担跟着他。人家渔夫只有绳网渔篓,哪来货担?问他他说一会镇上去买不就得了?又问货担里装什么?他说货还没买呢,你急什么? 走到互市兴旺处,褡裢连口子都不系了,疯狂採购。只用一个上午,那渔夫的扁担两头都沉甸甸的,憨直的脸上跟滨田雄一样喜笑颜开。双屿这种暴发的水手在所多有,互市的摊主们也不以为意。有人认识滨田雄,打趣说你小子怎么也不存钱到大陆去买媳妇?滨田雄一边叫他把各色胭脂都拿一份出来,一边反问哪边大陆?对方眨眨眼会意:当然是东洋的了!一老一少放声大笑。 市上还碰到个怪人,蓬头垢面,蹲在地上卖一张四四方方的大羊皮。滨田雄走拢去看,上面密密麻麻,有点有线,似是海图,但配文一字不识。他想这东西也许能入咱孙大少爷法眼,顺手买去扔在渔夫货担里。再往前走,还有不少希奇古怪玩意,滨田雄杀价只砍一半,贵贱通吃,仿佛捡到都是宝。果然少年得志,语无伦次。 快到摆渡口,滨田雄的心都要跳出腔子,脚步生风,累得那渔夫满头是汗。摆渡船上碰到一年轻女子,个子不高但身材一流,为防海风戴了个面纱,看着赏心悦目。 滨田雄立即上前搭讪,哪知对方随即放下面纱,李青魂赫然在目。两个人王八看绿豆地互相瞪了半天,同时惊喜大叫。 滨田雄毫不忸怩,上去就捏着人家小手,稀哩哗啦不知所云老半天,大致是说别来情由。 李青魂告诉他两个月前那艘高丽船就到双屿了,你的事情在港口都传遍了……大英雄哦!滨田雄问她是否还在苦行修剑,李青魂傲然不答,只说,有机会切磋一下吧。 然后青魂又道孙平北已经回来,白天看见他在李先生家中。滨田雄更加高兴,到岸的时候拿一个盒子掀开,见是珍珠项鍊,就给她戴上脖子,顺手扔盒子入水。跟着拉了渔夫直去会孙平北,叫她向大棚子里的姑娘们先问个好。 走到李家院外,听见孙平北在说话。滨田雄急令渔夫放下货担,自己偷偷上前窥看。 孙平北一身奇特的西班牙皇家海军制服,白衬衣领子在胸口还打了个皱结,个子高了许多,并不魁梧,只显颀长。脚下一双短帮轻靴,手执西洋剑,正把庭中树上芙蓉大花一朵一朵削下,每削一朵就抖一下剑身,让花平放长剑尖端,转身移到石桌上一个花篮子里。顺着花篮看过去,嘿嘿,大美人张乐淑懒倚方桌,粲然微笑,在数花朵数目。 滨田雄转过身,悄悄掏出一两银子给渔夫,挥手叫他快些滚;然后在货担里翻江倒海,拿出桂花糕、玉如意,铜柄双管铳,指缝刀,运动脸上筋肉咧开一个特大笑脸,走了进去。 “哎呀。大哥!” “大英雄回来了。” “哥你这么高了!” “大哥。” 张乐淑听到孙平北喊得有滋有味,也叫了一声“大哥”。好一阵寒暄。 孙平北惨遭一个大熊式拥抱,几乎被挤扁了。乐淑眼看滨田雄又张着双臂扑来,咯咯笑着用那把西洋剑的剑鞘顶他的肚子。乱了一阵坐定,滨田雄分步行事:桂花糕大家吃;玉如意是给好兄弟的,给了臭丫头那不成了定情物了? 葡萄酒大家喝;双管怪铳给兄弟;指缝刀便宜了臭丫头。张乐淑接过那把一寸长的小刀,在孙平北的手腕处刮下一层细细的寒毛,端详刀上的花纹和贵族徽章,太喜欢了,真诚致谢。 三人喝酒吃糕,痛聊分开后的各人事迹。滨田雄再老的脸皮,也给二人左一个船长右一个船长说脸红了。问起孙平北,他只几句话敷衍了事,浑不在意。张乐淑反覆纠正了几次,后来干脆自己代言,把这段时间孙平被的所作所为全程描述。 君安号领命清剿航线,带了孙平北和两百发铁弹上路。先是往东,再沿千岛、硫球向南,一路逢港必进,派出十几个人追查被抢的中国船货。走了几个港毫无线索,倒是买到不少好货可以拿回去卖。叶明一头雾水,孙平北就说马来人市大大有名,何不先去寻人?若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下几人,一定能查到是谁干的。叶明叶麻子觉得有理,拿出针路图引领君安,直奔柔佛国淡马锡港。 十天后碰到从吕宋开出的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三桅横帆的卡拉克样式,一侧干舷有24孔炮舱盖板。接近了看清楚了,但不知敌友,谁都不鸣礼炮。西班牙船降了两帆,这边也卷了主桅纵帆,减速转舵,两艘海上霸王就像两个人一样转了个圈子打量对方。然后各自放下哨船,那边过来一个年轻军官,操着马来话,这边派孙平北去过舷接洽——只有他看过洋书。 上了对方的船,他先将手铳和倭刀交与一个小个子水兵,以示善意,但并非交与军官,不是示弱投降。他给引到船长室,西班牙船上无一人懂中国话,双方又是手比又是画图,交谈极其费力。他想这样没个了局,就让哨船桨手回去搬一些中国货品,尤其瓷器、丝绸和茶叶,务必带上。 这一下豁然开朗,西班牙人欢唿雀跃,高兴得把他抱了几回,船上大副急不可耐地带他下舱,出示了几箱西班牙银圆。他在地图上吕宋的位置画了个大圈,指指自己,然后把笔递给孙平北;孙平北就在六横双屿一带画了个小圈,再来个大的把半个中国全装了进去。那人夺过笔去有力地一挥,在两个圈子之间画了道黑黑的粗线。
第58页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两国通商。 西班牙人并不知道明廷禁海,看他圈子画得如此之大,把他看成中国特使了。叶麻子懂得建立新航线有多要紧,转舵向北,带领西班牙船向双屿驶来。孙平北则干脆住在这艘船上,享受顶级贵宾待遇,不数日便开始咭咭哌哌学起了拉丁话。 这段海路不长,但与汛风斜逆,走得很慢。孙平北发现西班牙只挂二桅就能跟上,显然软帆的抢风能力比硬帆强。他让桨手去告诉叶麻子买下西班牙的备用帆蓬试验一下,叶明竟然不干。孙平北看他脑筋煳涂,此刻又学了些拉丁话中的航海术语,就自己导航,带领那只卡拉克一个白天就把君安号拉得看不见了。 这下子叶明才明白,把前桅改装一下,挂了西班牙的软帆,果然快了许多。 粗通语言,交流便畅。西班牙人逐渐了解双屿情形和君安号的任务,热心帮忙,说去年有一条日本船到过吕宋,卖了一大批中国人为奴,还有各种货物也都不像是东洋特产。君安号的老海客们透过孙平北反覆询问服饰徽记,估计是北条一个藩主的船。 也是冤家路窄,北条的这艘贼船因为所获颇丰,觉得中国海还值得再呆一阵,竟然又跑到鸡笼去抢。他们前脚上岸驻扎,后脚一些小渔船就把消息带得满海都是。君安和西班牙船走到半路就听说了,立刻回头顺风直下。那日本船派出的哨探划子远远的看见了君安号,急急回报船主。听说双屿最狠的那只巡航炮舰到达,日本人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起锚就跑。 君安一阵狂撵。 日本船速度不慢,尤其前桅的纵帆吃风吃得极贪,兜了大圈子就拉开了点距离,急得叶麻子跳脚。但孙平北导航下那西班牙船守在了东北方向,速度毫不逊色。日船本有机会擦舷而过,但敌友不明,谁敢在西班牙二十几门大炮面前通过? 日船苦恼万分,给逼得向西北方向偏航,见到一座小岛就没命般冲去,趁月圆大潮越过礁群,登陆固守。君安和卡拉克船吃水都深,只能远远放锚;小船数量又不足以一次把船员都运上岸作战,分批上只有给倭人歼灭。势成死局。 等了几日,孙平北不耐烦了,自请游泳上岸。叶明素知倭人骁勇,这唯一一个懂西洋话的如果伤亡,损失太大,坚不准许。连他的西班牙人朋友都劝他不要着急,日本人不会永远不出来的。 可是两船的食水日益减少,也是焦急。再等两日,倭人于悬崖挂衣晾晒,于沙滩围火和歌,打鱼造饭,喝酒舞剑,过起了太平日子。叶麻子气得鬍子一抖一抖,令孙平北登岛骚扰,又令七个水性特好的双屿水手严加护卫,不容有失。 他夜间游泳,最是拿手,在黑暗中用丝绳联络,带领七人躲开岗哨,进了岛中山林藏身。然后就开始了他的游戏。 先是倭人岗哨被摸,剥个全裸,倒悬于树,接着小船上凿了大孔,还被松胶封住,只有出去走一段才开始漏水。于是倭人首领尽集兵众,全岛大搜,一无所获,回去做饭时才发现米面掺了大量细沙,需一颗颗捡出。 倭人遂全员轮哨,只换得一天太平,一个不小心,那篝火下面给他埋了一口袋罂粟壳,熏得倭人个个兴高采烈,不吃不睡;嗣后疲累之极,再无白天的警醒。可恨他深夜又放出一只鹩哥,在营帐外不间断地发出犯人忍受酷刑的那种惨叫声。 几日之后,许多倭人长铳铅子变成了黄豆,洗干净的裤子剪了前裆,旗鼓上发现深黄尿迹,铁炮丢失引火绳,火yao给水浸过,不一而足。此时君安和西班牙船如果发起进攻,必获全胜,但孙平北玩性正浓,严令属下不准发烟传信。最后还是自己不小心,纵火过狠引燃了日船大帆,火光引来君安数艇齐攻,才算告一段落。 双屿人和西班牙人登岛时,日本水手不能发一枪一弹,一个个手执倭刀给火铳指着,全无反抗意义。日本船主气急败坏,用肋差自尽,余众只少数剖腹。孙平北本来劝他们不要死,劝一个自杀一个,不敢再劝,才有人活着出降。 孙平北回到君安号,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另外七人还在懊恼鹩哥新学的一记毒招未及使用,抱怨他烧船太早。它能在深夜飞临敌营,平静地用日本话说一句“我本该娶了你的……”然后扑剌剌飞走。西班牙人于此战莫名其妙,请他过去详加解释。听完后大为嘆服,在航海日志上记了满满一页。 张乐淑就次说完孙平北的故事。滨田雄用力拍着桌子,笑得打跌。便是张乐淑自己也忍俊不禁。孙平北坐立不安,滨田雄好容易熬过腹痛,就听到孙平北有点难受地解释道:“劝那些个穿着开裆裤的人珍爱性命,确是我的不对。” ……肚子不免又再疼一次。 四 更新时间2005-10-23 14:13:00 字数:5413 . 张乐淑双足一蹬远远飞开,掌间黄光一闪,蜂刺在手;那边孙平北双管火铳平平举起,燧机大张,杀机顿生。 ****** . 说过了孙平北,两人向张乐淑问起双屿情形。女孩儿家对人情感之事最有兴趣,跳过佛朗机人来收帐不谈,先说岳和平与李鸳的私情。 两人听闻李先生情根深种,有意为义父在双屿再建一个家,也不知是何滋味。说来说去,只嘆岳和平手伸得长而已。以前李鸳曾受过佛朗机人侮辱,自是都不去提。
第59页 然后张乐淑东拉西扯,告诉他们柯武小小年纪居然抢班夺权,成了一艘双桅沙船的大副;完颜辉上了出云号,到香料群岛收货后运到天竺,是孩儿营走得最远的一个,现在还没返回。又说起前一向李光头、许栋差一点与王直翻脸,似乎是帐目不对;还有中土豪强赖帐成风,番货结算日期不断拖长等等。 当晚三个人鸠占鹊巢,就在李先生家安顿。李先生去了议事厅没有回来,吩咐了厨娘为他们造饭。说起明天去孩儿营,张乐淑便又聊起刘痕。 这个普普通通的刀客自从带出了大蟑螂团,就在上面引起了好大争论。 一说他绝非明师,海上孤儿既然有如此潜力,应僱请各大武林门派善加教导;另一说此人虽然本身武功不强,但胜在驳杂,且授业方法非常有效,当可留任。 也是滨田、孙平北之辈的成绩太令人瞩目,王直又力挺刘痕,他就成了孩儿营的总管,原先李先生落为副职,成了他的助手。 刘痕依然是老一套,每一轮招收的团员,都是先伤人筋骨,再授兵器砍杀生灵,再督练体格基础,最后捧出兵书剑谱任其自学。他除了答疑便翘起脚睡觉。 孩儿营整日刀光剑影,比武成风,下三滥招数在所多有。刘痕每接诉报,必观其实战或亲自试练,有的滥招会受到高声称赞;有的却惹他大怒,棍棒交加,打得人灵魂出窍。 至于女营,渐渐分为两个部分。一些女孩跟着男生习武,强身健体之余还会日久生情;另一些天生弱质,却于琴棋女红,心思敏捷。 双屿首脑不知为何,对不习武的女生反而视若珍宝,力加栽培。乐淑说道,这些丫头零用钱都要多一些,走路招招摇摇,花钱大手大脚,令人一见便想两个大耳刮子厚赏之。滨田雄孙平北见她如此野蛮,面面相觑,然后哄堂大笑。张乐淑自知失言,面红耳赤。 次日三个去了孩儿营,与所有第二代蟑螂和李先生、刘痕会聚一堂,玩得发疯。刘痕趁他们醉醺醺之际要几个下场演武,给二代团员做做表率。结果几人互相用棍子乱打,笑做一团,还把大群“小蟑螂”拉下来痛扁。其间招数之奇,步伐之怪,尽是其清醒时都做不出来的。 刘痕开心之极,看到只李青魂站在一边不下去,又塞过一把长剑要她表演。众人一看竟然把这丫头忘记了,纷纷冲上来就拖,吓得丫头拔出剑来指着他们。 但她何曾真用剑刺过人?两兄弟毫不在意,把她连剑一起抱来抱去,拖到较场中央。青魂又怕又急,连起手势都忘记了,还要孙平北拿了根棍子扮演官兵,带她启动。 青魂一动起来,便知道如何运剑了,一下子舞得花团锦簇,寒光闪闪。众人只看得眼花,大力鼓掌。等到曲终人散,这丫头兴致还没有尽,低声问滨田雄愿不愿意跟她好生比一次武,滨田还没回答,张乐淑便嚷道她也要比,在一旁使劲撺掇。 这段时间李青魂练剑都是避人耳目,无人知其进境,滨田雄好长时间没有练过,有点儿心虚,不肯打。 张乐淑笑他江湖一老,胆子便小,目光闪烁间,胼指刺向他肋间。滨田雄转身堪堪躲开,跳得老远,大见狼狈。 滨田雄怒吼张乐淑无耻偷袭,连刀带鞘地直撞过来。张乐淑纤腰一扭闪过这记直刺,右手兰花拂颈,指缝刀寒光一闪,吓得孙平北急挥西洋剑去挡。 刚逼退张乐淑,那边李青魂长剑咝锒出鞘。转瞬间,一边双姝,一边两兄弟,于春寒料峭中冷冷对峙了一下。 两兄弟正要收势,张乐淑笑着左足轻点,勐地裙裾破风,掠到了孙平北面前,蛾眉刺径划眉心。孙平北举鞘挡住,然后一剑鞘刺入她怀中。乐淑再次旋身飞开,知道已给那孙平北小子看破了步伐,同时觉察剑鞘竟已跟住了自己背心。 她回身双掌一合卡住剑鞘,立刻松手,挺蛾眉刺划向孙平北手腕脉门。孙平北旋身后撤,“嚓”的一声利剑出鞘,一记横挥。张乐淑双足一蹬远远飞开,掌间黄光一闪,蜂刺在手;那边孙平北双管火铳平平举起,燧机大张,杀机顿生。 这已经不再象是在比武试招了。 ...... 滨田雄目不稍瞬地看他们换的这几招。刚才张乐淑划孙平北手腕这一下最是高明,好在孙平北那傢伙反应快,转身后退的时候把剑拔了出来,一挥就挥出了距离。滨田雄转眼向孙平北看过去,孙平北面沉如水,分明正怒,低喝道:“乐淑!你干什么?” 滨田雄忙挥挥手,“无妨无妨,乐淑只想试试我们身手。我看明白了,刚才你们看起来是打了个平手,但其实乐淑飞在空中之时蜂刺便能出手——大家都见过的。喂,平北,把你那破手铳快收起来。乐淑赢了。” 孙平北面无表情地收起双管铳。张乐淑偷眼瞟着他,心下忐忑,暗悔自己卤莽。也不知为什么,她一动上手,便有些兴奋难耐,想必是在岛上憋闷久了。 一边的李青魂却抿嘴轻笑,并不收剑,剑锋随腕一转,斜斜指向了滨田雄。 “哟呵?好!上吧。”滨田雄站定,左脚后探试试土地软硬,然后眉毛竖起,狂吼一声向前突击。 这一声大吼大出李青魂意外,她给吓得浑身一颤,刀剑相交,长剑嗡啊嗡的飞出老远,身子震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嘴角一瘪,哭了起来。
第60页 “你这是打赢的还是吓赢的?”张乐淑气坏了,抢过来扶李青魂,“别理他们!”滨田雄放声大笑,两手一摊:我这刀都没出鞘呀。 片刻,李青魂抹抹眼泪,咬牙起身,轻轻挣开张乐淑,拾起长剑,在长剑的尖端套紧一个白色皮帽,缓缓走到滨田雄面前,长剑斜指地面,道:“还请赐教。” 滨田雄心中颇不耐烦,纠缠什么呀?刀仍不肯出鞘,双手立刀傲然等待,道:“来吧小丫头,别喊痛。” 李青魂迈出前脚踏住八卦方位,凝神守一,面上渐渐带了微笑,觉得滨田雄的身形已模煳了,却成了一片经络、穴道和骨骼。然后长剑“铛”一声点中地面,嗡嗡一颤,随即脚步急进,霍霍剑光向前滚来。 滨田雄大惊,奋力抵挡,只守住了前两剑,后面的来势太快竟然不及反应,噼噼啪啪不知挨了多少下。 李青魂力道甚轻,但刺削点斩,密度极大;滨田雄怪叫连连,好容易刀剑相交震落了对方长剑,李青魂蹂身直上,扑到面前,掌剑指剑乱戳乱点,“噗噗噗噗”滨田雄中招如雨,只好横张臂膀把这丫头拦腰抱离了地面。 便是如此李青魂还在他背上打了两下。 孙平北张乐淑全看呆了。这时李青魂清醒过来,挣扎下地,转身掩面不敢看人。 滨田雄看看自己,楞了半晌,举起两只胳膊笑容满面的转向大家。只见前胸后背,胳膊大腿,有十七八道口子露出棉花,春风吹拂,一条条白絮片片飞散。 “这就叫剑仙吧?”滨田雄说,“以前我觉得公孙大娘多半是个舞伎,现在知道错了。” 张乐淑的惊讶没持续多久。女孩子心比海深,刚才向孙平北真兵发招的事还在心中萦绕呢。她去握李青魂的手,目光仍锁在孙平北铁青的脸上。 孙平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头脑十分混乱,解了佩剑对李青魂说:“我觉得你以后得用这把剑,这是西班牙皇家用剑,比你手中的细,但是更重……很结实。”边说边向两个女孩子走过去。 乐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人神情交谈了一瞬,孙平北恢復了清醒,骂乐淑道:“臭丫头,想杀人呀?你记住!”全然是滨田雄的腔调,同时向青魂递过自己的西洋剑。 李青魂接过去轻抚一遍,喃喃自语。张乐淑知道解释的机会来了,扯了平北往一边走开。 滨田雄一边走一边查看衣服上有多少个口子,回去的路上是否还见得人。李青魂见他的方向是跟着平北那两个的,便伸手扯他。 不料一瞥之下,李青魂见滨田的锁骨部位的口子有血渗出来,再一看,肋下的棉花竟也是红的!李青魂大吃一惊,伸手去捂,道:“得回孩儿营找医……怎么会这样呢!你忍着算什么意思?” 滨田雄坐下来检查腿上的口子,没发现破皮,青魂则站在他面前细看那一剑削颈是否砍中了,见棉衣领子从左至右一条大口,不禁悚然,“你怎么那么差劲!船都抢得,却挡不得这把破剑!”很生气,眼眶也红了。滨田雄微一抬眼,眼前是她的小蛮腰和双腿,看着真是玲珑有致,色心大起,伸手就是一抱。 很软。很温暖。 ****** 且不说这帮一起长大的小屁孩如何在荷尔蒙催动下鬼迷心窍,开始向姦夫淫妇靠拢;那边三个老傢伙——李光头、许栋、王直,面对出口暴利和进口巨亏的倒霉局面,也在筹谋大事。 “王管库,自古以来,没有单向的海路!” “李大,你这句话想了很久了吧?许二也是这句话吗?” “我本有一嘟噜,但李大一句话就说尽了。我们的船队运出货去,喜笑颜开,运回货来,愁眉不展。目前已有船只自东洋返航,除了点儿银子,全船空载!” “这怎可以?” “呵呵,便是可以。虽然水手工钱照着往返付的,但尚有赢余。若载货卖入中土,只怕反而亏了。” “王管库,我们欠日本和佛朗机的钱,现在是多少?”李大问。 “一百七十万两。” “去年呢?” “七十五万两。李大,我知道……” “你知道得晚了点儿。现在你还死抱着挣钱第一,武力第二吗?” “李大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明年年底,双屿不可再有一分赖掉的银帐。” “只是,催讨债款虽是要务,人手却不敷用。” “这是何故?” “中土豪强,多是官绅大员,我双屿子弟在大陆有家有业,徽商又一直为朝廷严密注意。强催硬讨,只怕……” “哈哈,原来你这多废话。” 许栋插嘴:“王管库,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放着王牌不打,跟我们说什么徽商子弟?” “你们是说孩儿营吗?他们都是海上孤儿。” “那不就对了?无家之人,满门抄斩也只一个。” “但他们只是初经歷练,目下来看,仅第一代的几个人可承使命。” “这事虽大,却无须人多,要是歷练,这就是歷练!”
第61页 王直无奈地点点头,同意了。“那算一下人吧,滨田雄?” “肯定可以。这孩子将来有大用。若需动武,许二可遣一队日本浪人跟着他。” “孙平北?” “可以!哈哈哈,老夫于他的事也知之甚详,切盼他早日出手。” “张乐淑?” “可以!王管库切莫担心,我知道这一向你看顾孩儿营,尤其对这丫头心疼得紧。但六横双屿的蜂刺美人,岂是你金丝鸟笼装得下的?” “李大切莫再说,王直已知道了。那么,李青魂呢?” “她还太嫩,独当一面是不行的,但剑术不错,可以做主将护卫。” “柯武?” “年纪太小,野心又太大。不过也很有本事,让他跟毛海峰一起歷练一下。” “完颜辉?” “可以!不仅手底很硬,人也机灵善变。” “照李大的意思,这六个人要全部遣出?” “正是。” “李大,许二,你们可知我双屿船主为他们花了多少钱?”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王管库,你要是心疼钱,那就心疼一下我们在大陆的烂帐吧。” “唉……好吧。谁可居中调度?我们三个都在岛上,鞭长莫及呀。” “许二,你看谁可以?毛海峰如何?王管库,你这个义子武功行不行?” “只怕不行。这六个人任何一个,犬子都不是对手。” “李大,此事既然以双屿孩儿营为主力,还是以熟知他们性情的人指挥为好。海峰人是精明,但恐为滨田小辈欺辱了。也许李鸳或者刘痕……” “他们?我看够戗。嘿!我们怎么把他忘记了?那两兄弟的义父!” “岳和平?对呀。”许栋答。 “那么就这么办了。我们让岳和平掌管整个讨债事宜。” “李大,许二,此去若有损伤,连抚恤都抚恤不了,都是孤儿……” “王管库!你一向残狠精干,怎么对孩儿营竟这般妇人之仁?” “王管库,我许二请教一句,孩儿营本来是由我出的钱,你后来接过去大大扩建,支援起来不遗余力,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我只想让人知道,双屿人出海,万一不幸,自己的孩子是有人照顾的。这也包括你李大和许二的嫡亲子孙!” “你……唉!” “不过这确也是妇人之仁。大人都吃不饱,孩子只有饿死。让他们去吧。” “唉……” “李大,许二,既然已有定案,我可以走了吗?” …… “许二,你看这王管库有没有点儿不大对头?” “王直,呸!虚伪之极,臭不可闻!” “啊?” “当初孩儿营盗劫火器,李鸳曾求他把库中兵士的长铳换成短铳,他都不肯。平北和小武险些丧命!”许栋恶狠狠地告了一状。 “竟有这事?李鸳为何不向我说……” “王直心思缜密。若论装腔作势,比之舞台的戏子略有不如,比你我那是绰绰有余。” “可是,他刚才确实是在可惜这孩儿营,又是什么缘故?” “在他眼里,中用的就是宝贝,不中用的必是狗屎。孩儿营顺利盗走火铳,王直才开始不吝银钱去帮李鸳和刘痕。” “……。”李光头无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五 更新时间2005-10-24 21:28:00 字数:5100 . 孙平北:赖番帐者死。 *** *** 赤日炎炎。沧州邓家大院清风雅静,树木纹丝不动。院外只有两人在树下歇凉,一个是乞丐,另一个是西瓜贩子。 那乞丐坐在地上,勐吃一只西瓜,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捧着一大块,嚓擦嚓几口咬下去,便只余瓜皮。西瓜贩子看他口渴如此,微微一笑: “好大嘴!” 乞丐余兴未尽,捧着瓜皮继续。 “我得进去了。”西瓜贩子说。 乞丐抬头,从瓜皮上面露出那么一种哀求神色,看着西瓜贩子挑担起身。 “能不能我先来?” “不成。大哥,我的主意。” “你只管出主意不行吗?我实现你的主意。” “哪有那么便宜的。” 西瓜贩子戴上草帽,迳自往门里走,乞丐跟在后面。“下一回我先来!好歹当你大哥也当了那么多年了……”乞丐很不满。 西瓜贩子敲了敲门环。片刻,一个身着黑绸短褂的汉子出来,“哦,卖西瓜的。”西瓜贩子满脸堆笑:“俺妈说,从前受过邓家恩惠,给老爷挑一担西瓜来,这大热天也好消食。” “是吗?”那管事的也不以为意,见西瓜个个又大又圆,瓜上还有水珠,知道是井水镇过的,馋虫大起。瓜贩子举起一个大的,手掌切下,瓜分为三大瓣,裂开的声音十分清脆。“也请管事老爷您一尝。”
第62页 “好!”那管事的吃了一块,口中冰凉,心中满意,身子一侧就把他礼迎进门。 走过天井,大管家出来看见了,见这门卫在吃,不禁呵斥:“大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西瓜贩子急忙打断:“是小子送了这位爷吃的。邓大人有恩于我家,小子送一担瓜来为老爷消暑祈福。” 那管家听了只觉这言辞有点儿不伦不类,同时发现大门还没关上,一个乞丐厚着脸皮蹭进门里来了,手上举着长长的一块青绿的薄皮。 “你这腌臜泼才进来干什么?你怎么也有瓜吃?”他大怒呵斥。 “小的这瓜不是偷的,是这卖瓜郎施捨的。”那乞丐嗫嚅道。 “滚出去!” “不滚,我饿了。” “你……”管家眯着眼打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饿了。” “混蛋!护院!护院!”管家大叫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衣汉子出来,西瓜贩子急忙作揖:“老爷,可不关我事……” 管家吩咐:“把这个乞丐打出去!你把西瓜挑到厨下,这就走吧!” 瓜贩子挑起担子急急窜了,把那乞丐一人丢下。乞丐立刻给几个人连打带拽地扔出了大门。几个护院拍拍手走回来,管家正领着瓜贩子出门。“大人,我可不可以见见老爷?我妈要我亲口向他致谢。” “老爷哪儿有功夫见你?你报上名,回头我跟老爷禀报一声。一挑子井镇西瓜,虽不值钱倒也送的是时候……” “小的孙平北。” “好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大门吱呀关上。孙平北这才直起腰,收了脸上谦卑的笑容。滨田雄从地上站起,拍自己身上的土。 “就这四个?” “就四个。” “那老傢伙在吗?” “应该是在。我挑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个丫鬟在往书房里送茶。” “看见高手没有?”滨田雄问。、 “……那个送茶的丫鬟脚步很轻。呵呵,开个玩笑。那几个护院身手如何?” “……还好吧。能当护院。” “怎么办呢?” “直接干吧。拣日不如撞日。这邓家离官兵大营只有两哩多一点儿,趁现在毫无防范,咱们速战速决。” “但这护院还是麻烦。砍翻他们很容易,打得他们不说不动却难。” “四个人而已,不给他们喊的机会。” “我不想多伤性命。” “……呵呵。算了,不勉强你了,四条贱命,没什么的。” 孙平北点点头,有点儿讪讪的看着他。 滨田雄缓缓说道:“小北,不杀人,不能喊,不能熘出去一个报官。你这题目自己做得冗长了。” “大哥,我……” “既然吃护院这碗饭,护不了便自该领死。你说呢?” “……我想,还是得给他们一个清帐的机会。不肯给钱,再杀不迟。” “义父三番五次交代说,中原人极其狡猾。你说给他们清帐的机会,他们说银子三天后才置办齐。你这三天是给还是不给?” 孙平北:“给。” “你……三天够京城调神机营了!” “义父令我们各路人马随机应变,自保为上。我们不用太着急。而且我已经有办法了。明天我们把弟兄们都带来。” “你打算怎么办?” “……,得先找到本城的乱葬岗子。” *** *** 第二天一早,邓家大少爷邓一明、二少爷邓飞到老爷房里请安。听到前院扰攘,又听说老爷在前院,才跑去看见了那些东西。那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事实上,那是非常差劲的景象。 大门上挂着的那个当是男人,没有下肢,满嘴的泥土,把口撑大到了极限。他浑身黑色,肋骨有一条给什么东西刮过,白得耀眼。脏腑还在,滴汤漏水。一丝味道沖入邓一明鼻孔,他立刻吐掉了早饭。 左右两边院墙下面各躺了一个,也起码死了三个月了,也浑身发着黑色。 除了这三个以外,院中央大树下躺着个新鲜的死人。是他们的老相识刘捕头。他被脱guang了全身,*浓密的下体被血浸湿,一绺一绺的紧贴皮肤。他的兵器和衣服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 没有人说话。早晨护院发现了以后马上禀报了老爷,然后把女眷全送到后院。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出得去,前门后门都被人钉死了。一个护院交给邓一明一张字条,“是那刘捕头身去取下来的。” 邓一明看了看,上书:“赖赌帐亦可死”。六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有些蛆从尸体上爬下来,满院子阳光令他们不舒服,四处蠕动。有的已经跨山跨海的爬到屋子台阶前了。它们泰然自若的动作,让二少爷邓飞看得直发怔。 “赖赌帐亦可死。”邓大老爷邓恩民走到前庭,喘了口气,又念了一遍。 “父亲。”邓飞招唿。
第63页 “嗯。” 邓一明说:“似是双屿来人,父亲,您看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是怎么想的?” “那六个字之前,尚有半句,那才是真正想告诉我们的。” 邓飞问:“是什么?” 邓一明轻轻说:“赖番帐者死。” 邓恩民转身看看长子,“那为何杀了老刘?” “杀一个捕头,以示不惧官府。” “真是兇残。”邓飞恨道。 四个护院站在他们前面,好象是怕四具尸体跳起来伤害家主。他们见了老爷只行了礼,没有说话。 “克山,过来。”邓一明叫过一个护院。 “大少爷?” “刘捕头的伤你看过没有?”邓一明本想亲自去看,但前庭的恶臭太难熬了。 “看过了,自胸至腹,一刀噼开。” “骨头断了多少?” “四根肋骨断了,下刀偏右。胸骨没事。” “何以肯定是刀?如果是斧子还差不多。” “切口太薄,不是斧子。应该是大唐横刀或者钿刀干的。” “……这么大的力气……” “正是。且是进手刀,越到下面,入体越深。想必那杀手正面与刘捕头相对,这种伤,自是双手下噼。刘捕头应已尽力后仰,但没有跳出刀砍的范围。” “嗯。”邓一明点点头,凝神思索。父亲和弟弟都看着他。他吩咐:“在左边院墙架个梯子,要高出墙外。” “派谁出去报官?”邓飞问。 “……先不用派,只是看看。” 梯子搭好了。 墙外晃晃悠悠伸出一根木竿,顶住梯子,缓缓把它顶翻了。 大家盯住那根竿子。它又摇摇晃晃地靠上了墙,然后不动了。似乎有人把竿子倚在那里,自行走开。 一时间谁都没有主意,甚至都不太敢说话,人人都在等大少爷定夺。这时大门上一阵爬搔鼓捣之声,似是有人取下钉子。邓一明举起手,示意大家静观待变。 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平北戴着草帽,挑着个担子跨了进来。走过前庭那满地的糟污,他踮着脚尖。 “咿哦,咿哦!怎么弄得这么噁心?”他抱怨着,挥草帽赶开如云的苍蝇群。 三个家主都迎前了一步。孙平北走到面前,恭敬行礼,“老爷,大少爷,二少爷。”脚底下斜着似是要往厨房走。 “可是双屿之人?” “双屿?什么双鱼?不懂。我是来要西瓜钱的。” 这时候管家认出了他:“你昨天不是来过吗?说是送与老爷吃的,怎么今天又来要钱?” “俺妈说是送与各位,但俺爹说了,辛苦种的瓜,怎么能不收钱。俺爹替老爷干过一些杂活儿,挂帐好几年了都没清呢。俺爹,把这回吃的瓜都算清楚,就基本算是清了。” 邓一明心下瞭然:“好呀。你这瓜多少钱一个?我们这就给。” “昨天送来的大西瓜六个,小西瓜十一个。价钱是不一样的。” “哦。大西瓜多少钱一个?” “小的不敢欺人,大西瓜一万两银子一个。小西瓜么,是五千两一个。有一个特别小,便算一千一百十二两六钱。” 管家气得鬍子直抖:“真好价钱!你这算卖的西瓜?” “俺这是井镇的西瓜,现挖井的。” “挖井也不用那么多钱!” “我们是在石头上挖……” “好了好了。”邓一明急忙止住,怒视管家:“你住口!” 邓一明转向老父低声说道:“父亲,帐目……是对的。您看这……” 老人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几乎都没力气说话了。 “照付。” *** *** 一封封银子搬到前庭,管家端着一个托盘站在一边,上面是晋南巨商王遥手签的一张大票,银票上面镇了一支玉如意,在清晨的微风中一角捲起。它值10万两,把个管家压得两手战战,眼珠亦不敢稍错。 孙平北放下挑子,正要点验,一个护院走上前去:“阁下且慢。我辈虽然不敢违逆家命,但还有胆请教……” 孙平北一下子跳到大门口,双手乱摇。“不来不来!……邓老爷,那银子我不要了,我这西瓜也不卖了!” 这一纵他用扁担做了撑竿,一下子跨越三丈多的距离,落地无声。院子里的人互相看看,知道扣不住他。邓一明挥手让护院退下,“岂有此理。瓜吃都吃了,钱是非给不可的。” “老爷,您真的要买?” “自然要买。” “不嫌贵?俺倒也知道价钱有点儿……” “哦……不算贵!” “那万一要是以后多想想,又嫌咱卖得太贵,这位,”孙平北指着管家,“来找我要回瓜钱咋办,俺可是要养家的!” “胡说,哪会有这种事。” “那要是管家交代下去,街上的小混混们跑来找我要瓜钱,我这皮肉可禁不起……”
第64页 “哈哈哈哈!”邓一明是真心想笑,“西瓜郎太说笑了。你看咱沧州地面,哪里有什么小混混?” “也是,”孙平北自言自语,“沧州的小混混,最多只够养蛆用。”他点验了银两,拿出一个银锭掂了掂,挺起胸膛:“来个挑夫!”银票揣进怀里,又挥手把银子咣琅琅扔出了门外。 滨田雄自门外疾步上前拾起了银子:“来——喽!”怪头怪脑的拱进了门,掌中一条大黑扁担。他怯生生的看看孙平北,拾起银子,低头起担:“谢少爷赏!”两人踮起脚尖出了门。 四个护院本能地一振衣就想追出,墙上的竹竿“啪”的一声,莫名其妙裂开了。众人抬头看着。半晌,它轻轻地缩短,不见了。 邓一明笑了,血液勐地涌到头脸,如饮醇酒。他撩起衣摆,缓步走到前庭,让自己身处腐尸恶臭的包围,转身面对大家。 他于此情此景长身而立,看起来诡异地让众人觉得他显得异常干净。 “刘护院,柯护院,”邓一明开始吩咐,“你二人立刻打点行李,送家父及女眷到石家庄,託庇翁清和翁大人。弟弟,速发拜帖给中条山鹤雪山庄,就说近日家宅不靖,请作法驱邪;吴管家,相请本州李巡按,卫所张千户,嗯,还有州捕易魁易大人,……就说邓家有一柄百年神兵要展示。各自去筹备吧。” 各人精神一振,领命自去准备行李拜贴。家僕亦受感染,拿着洒扫用具收拾前庭,直把死人当成死物。 邓恩民走到长子面前,面露犹豫之色。但邓一明不打算等他开口。“父亲,银子事小,但我簪樱世家,对方只海上流寇,若不雪耻,让外人怎么看我们?” 老人想想有理,颓然转身回房。邓一明望着他的背影,身侧邓飞唤道:“哥哥?” 邓一明怒气终于迸发而出,“……也太欺我大明无人了!” 邓飞却道:“哥哥,你且看看这大门外面。” 两人走到门口,只见左边树上插着一个寸许的箭头,下面用白垩写了行小字:“至沧州卫由此去。” 再看右边,院墙外靠着墙根的地方也画了个箭头:“至巡按府由此去。” 六 更新时间2005-10-25 22:05:00 字数:5507 . 蜂刺美人入川北。 *** *** . 滨田雄孙平北平安出城,留下五人看守,约定是傍晚的时候撤了围困。 那五个人都是滨田雄的“徒弟”,只比他小了一两岁。他们一直守在府外,邓府出来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截下打昏,剁去一根手指一片耳朵,再踹开大门扔回去。这样干了两回后,邓府再无声息。一个徒弟策马跑出沧州城,到北门外树林里向两兄弟汇报。 他们把银票在王氏分号换成现银。说起这银票,其实就只一张没写债权人的借据。那王瑶的手书信用极高,掌柜的见票立刻集银,连来人是谁都不问。 孙平北滨田雄这一次带来十几个人,预备了马车,打算发运松江再由岳和平装船出海。孙平北听说弄伤了两个护院,心中大是不安。 “这帮傢伙怎么就那么不知死活?”滨田雄纳闷。 孙平北静了半晌,忽然站起身:“糟了!” “怎么?” “这套安排有漏洞。我要是邓家大少爷,就一把火点了柴房或者后院,浓烟一起,四邻蚁集,里正也要赶去。他又不是放个号炮火箭,自家不小心失火了,有何理由屠庄?咱们围在邓府外面的几个小兄弟,只怕就应付不了。” “自己烧自己家?不会吧?” “沧州的大户人家以邓氏第一,这一回整得他们够戗,以他们那种骄横,必然觉得大失脸面。很难善罢甘休。” “但女眷还都在家里,就不怕被我们血洗当场?他们哪里猜得出我们有多少人?” 孙平北听了又坐下来,似乎放下了一半儿的心,忽然却又站了起来。滨田雄气道:“哎呀,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那两个少爷身怀武功,看起来必是敢打的!就看他们此时是畏惧占了上风,还是气愤占了上风。” 滨田雄也站起来,踱来踱去,用脚到处踢树干。“要真的太气不过,何不全体集中冲出府门?也算破了我们的局。” 孙平北听了颇有几分不耐,但又只好想仔细了再回,道:“那是弃家出逃。等州卫所的兵到了,我们早就进去大搜三遍,把他们井里掉的银簪子都搜出来带走。” “那就先沖两三个人……哦,是要丢耳朵的。哎呀!你这个局,看着松松垮垮,倒也还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就只怕他们放火烧家……悄悄的飞鸽传书有没有可能?” “那得先有准备。昨天踩点儿没见鸽笼。就是有鸽子,本来的路线改不了,飞崑崙山的你没办法请它在总捕头那里歇一脚。” 滨田雄想想笑了,“我估计呀,他们一开始不气,慢慢的才越来越气……” 孙平北却终于再也稳不住了,叫过一个小兄弟:“就地埋银!” 然后布置人手城外接应,先不发运。跟着翻身上马:“大哥,我们得回去看看。”
第65页 两个人上马疾奔入城,还没到邓府,就看见围府的几个双屿子弟踢踢搭搭往城门跑。扯住一问,原来邓家已经沖了出来,男女老幼的一大堆,把几具尸体扔在大门口,然后又沖回去了,上了死槓。邻里大见骇异。包围邓府的兄弟一时间都给牵扯到府门口,再回岗时,四面山墙上有三个梯子搭好了,人则早已不见。围困的人见无法可想,只有先撤。 “好计策,好胆量!”滨田雄大赞,“不用放火,利用家眷,居然也沖开围困。你们都没跟他们朝过相吧?” “没有。那么多人一冲,还有妇孺在前,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扔出尸体就缩了回去,特别快。” 孙平北立刻掉头:“大伙儿出城。城门关了就完了。那个安置在州府大营的郝秀有没有消息?” 这时恰好看到小乞丐模样的一个傢伙哒哒哒的在街上飞奔,目不斜视从滨田雄孙平北这伙人身边冲过,方向正是城门。大家一时不敢喊他怕人注意,结果四个半大小子在后面狂追六十余步,才把这鼻涕小子撵上。街上好多行人都注意上他们了。几个人拖了他,退到一条小巷里。 “大哥。滨田大哥,孙大哥。”喘了三口气却只叫出这三个名字,急得大伙儿人人伸手掐他。“快说!” “哎哟,哎哟,”他躲闪着,“有个邓府的护院跑进了兵营,带了四队刀牌兵,一队长矛兵出来,大概百十来人。还有几个骑兵,一出辕门就散开,向四个方向跑了。” “嗯。那是去关城门的。咱们这边的城门,可有骑兵在你前面冲过去?” “没有,他过不来。大营到这边城门要经过一个菜市口,挤得厉害,我看见他下了马牵着一点儿一点儿蹭呢。而且刚才跑过暑袜街,看见一个什么郡王的大轿正在往南走,好长一队,把菜市的这一头全堵了!” 孙平北拍拍脑袋,“徼天之幸!咱们三人一组出城,快走!”跟着又道:“小秀,你没跟他们朝过相,赶回去堵那个郡王。踹摊子偷东西拦轿喊冤……干什么都行,只要让这一队人封死菜市口,就是此役第一功!” “是!”小秀大喜,兴奋得鼻涕鼓泡,飞奔而去。 一行人顺利出城,还没窜入树林,就远远看见城门兵士乱跑,百姓抱怨叫嚷声中把大门缓缓合拢。有个牛车卡在门口,赶车的执意出城,给一个骑在马上的军汉用鞭子乱抽乱打。孙平北倒是不以为意,滨田雄跳到树上,用千里镜细看那赶车人被ling辱的一幕。齿间格格连声,良久才收镜滑下。 一路上为那个小秀担着心,无人说话。 *** *** 另一边,双屿。 “唉,侄女,你怎么又来了?” “王直大人,孩儿营一次出去七十多人,而我连去向都不知道。这个孤儿总管,真是不用当了。” “要来问,也该是刘痕来呀。你是个妇人,老问些不该妇人问的问题,实在令人头疼。” “海上生涯,有一干老手在旁提携,他们还可混得下去。一登陆便如游鱼上岸,岂有不忧之理。” “有岳和平罩着,没什么大问题。” “岳大人是个文官,而且人如其名,不尚血光。这次孩儿营把有三四年武功底子的人都派出去,仔细想想,真是可怕!” “天雷海啸,地震落陨,什么时候人都会死的,顺天应命吧。说老实话,这一次并非由我做主,我也觉得海上日子好过,陆上才风大浪急。” “这么说他们真的在大明朝的国界内?” “是啊。反正也瞒不住了。详情你可以问问你义父。你好象特别怕李光头,却不怕我。” “他们去干什么?” “也就是催催帐。” “天啊!”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等消息吧。或者,不妨斋戒沐浴,焚香祈祷。” “我要让他们回来!” “那我诚心祝你成功。” *** *** 七月底,双屿接岳和平报,滨田雄、孙平北一路在沧州完成任务,只有孩儿营二代蟑螂郝秀不知所踪。 而入蜀讨债的毛海峰、柯武、张乐淑一路,因为近年双屿每年出口近万匹蜀锦,与四川一带豪绅关系极好,干得十分顺利。他们基本上只坐镇各大员外家中,由这些地头蛇选派家丁逐户清理债务。陆续有一笔三万两,一笔五万七千两经川北运到湖州。 后来岳和平又接到他们一封飞鸽传书,说剑南琴家为羌寨代买的十四门大佛朗机铁炮未能收到货款,羌人抱怨价钱太高,炮弹难制,要琴家把铁炮拿回去。这批火器他们都用了两年了。 毛海峰集一百余名成都当地土兵和十五名双屿孩儿营兵,打算硬来。岳和平担心四川血光大起,急发鸽子叫他们冷静行事。 讨债团的第三队——辛五郎、完颜辉、李青魂一路入杭州,这地方双屿人脉比四川还多,却迟迟没有打开局面,当地官绅都有子弟入仕朱明,倨傲不驯,竟有大户强责双屿番货只算孝敬,以后庙堂之上有所关照即可,并无计帐付钱之理。 这等说辞自不能为他们接受,几个回合谈下来,双方基本撕破了脸。
第66页 滨田雄、孙平北因早早完成任务,岳和平调这一路再往浙江余姚,追讨谢家欠款。谢家宗门大姓,族中有人官至殿阁大学士,放言再敢来讨债就逮入大狱。 双屿三巨头得报后由定海船载大田平三郎一百倭刀手增援余姚,再由本港出君安号、雁阵号满载刀兵候于近岸。李光头传令诸路:“可以血洗清债务。” 这道命令随单桅快船,信鸽和骑使迅速传播。讨债团接到的同时,早有暗探和内鬼由各种渠道报告了朝廷。 闽浙提督朱纨即向嘉靖明奏海寇有侵陆动向,金门千户俞大猷、山东都指挥戚继光和福建都指挥卢镗也先后奏闻。各路官员并示警地方绅宦,预筹家宅防御。十月初,沧州邓家大院一案,也报送了兵部、刑部。 中原的深宅大户,尽以孔孟之道为立家之本,所奉经典,多是断语片章而非推演,遇事各有所本,最容易三心二意。海寇的讨债决心本在坊间流传,许多大族长也有了还款之心,但事情一闹大,面子便成第一要务。自古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各路豪强都涉此海上巨利,且赖帐不还,传出去那还了得? 于是纷纷打定了主意,他妈的几股浪间流寇也敢堂而皇之的上门催债,不够我捆去报官的。我既不曾走私也不曾赖帐,恶贼的明偷暗抢,只会撞上我朱明王朝的煌煌帝威。 岳和平早知中土豪绅霸气十足,眼见双屿首领也在火冒三丈,头便有了三个大。 他接到李光头手令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信蜀中老伙伴琴家,请琴广义大人立刻通知张乐淑,叫他们返回湖州。他深恐此路人马失陷川北,一旦官府海捕,要跨越万水千山才能逃到海边,必是凶多吉少。 信鸽比快马来得直接,但距离太远,岳和平放出了四羽隆鼻鸽。 一只在湖北被暴雨冰雹冻杀;一只迷了路飞到陕甘总督大营,被一群纨绔子弟放飞的海东青啄了个稀烂;第三只着急赶路,过长江的时候恰好力尽,竟然落入水中;只有最后一只走走停停,左顾右盼,顺利到达。一路上几次捲入市井盘旋的鸽哨大群,白吃白喝,还留下过风liu种子,其神俊体格往往大讨主人青眼,但一试图接近,小样儿的便抹抹油嘴拂袖而去。 这羽信鸽恰好便是张乐淑向岳和平传信时亲手放飞的,到了以后在琴家上空盘旋寻找,直接飞到了她的窗前。看她正在绘画,走去于宣纸上狠踩几脚,伸出小红嘴衔她的毛笔。 “贼胖子!尖爪子!扁毛猪!孙平北!”乐淑有一声没一声的骂着,张罗鸽食餵它,见它神情委顿,用梳子和那张宣纸弄湿了,整理它脏兮兮的羽毛。鸽子给伺候得十分满意,吃了点儿东西,自飞回鸽捨去睡。 乐淑展读了短简,走到堂屋见过琴广义、柯武和毛海峰。四人把“可以血洗清债务”反覆念叨,认为羌寨的铁炮钱即使拿不回来,总要让对方吃一次亏,否则岳和平那边虽然好办,双屿李光头绝没有好脸色看。若是各路人马只有他们空手回来,往后也不用混了。前日只发几万两银子到湖州,实在太少。 几天以后,琴家增募五十名西川刀牌兵,新造十四辆铁心木轮骡车,由大少爷琴书汉先带入羌人地盘。毛海峰集结的成都土兵也跟着去,张乐淑和柯武带十五名孩儿营铳手,最后出发。 羌寨土司自拒绝给钱后,就在他们身边伏了线人。琴家大队人马还没到,报信的快马已经飞奔入寨。羌寨当即鸣锣集众,四勾八连的土堡暗道涌出来上千人,挤挤嚷嚷;官寨的四座碉楼都安上了佛朗机铁炮,射孔中还伸出了几十桿大抬枪,严阵以待。 这一带因为地广人稀,官府只驻兵一个卫在附近,而且不是威海卫、金山卫那种大型兵营,里面只有五十多个官兵。 主官看了这阵仗自言自语是羌人内讧,闭门大睡。 麾下士兵多是川人,其中二十几个干脆领了琴家饷银加入队中,胆子小的也翻过山来喜看这百年不遇的大热闹。爬树的爬树,上房顶的上房顶,乐淑千里镜中,只看到大路旁村寨屋顶挤满了各色人等,光着膀子啜着小酒叼着旱菸搂着老婆掐着虱子,互相传递小道消息,等得着实不耐。 羌人自古喜爱修建碉楼,建筑水平很高。乐淑一望便知,这种地方只有几千人合攻才能拿得下。她跟毛海峰和柯武商量了一番,就变后队为前锋,十五名铳手护着她先踏上大路,紧随其后的是车辆辎重。进入官寨铁炮射程后,她孤身一人,不带武器,提气高喊。 “土司大人,”清亮的声音迴荡在热烘烘的空气中,“小女子是双屿使者,前年贵寨所购十四门铁炮,还请今日结帐付清。” 羌寨没有回答。张乐淑站在当地,微笑等待。没想到这一等竟有一个时辰,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烫,她依然身形笔直。最后是寨中人先耐不住。 “你回去吧,我不杀女子!”一个粗豪的声音在碉楼上回答,“前日我已答覆,此炮沉重无用,价钱太贵,我们不要了!银帐自不必再提。再进一步,小心枪弹无眼!” 张乐淑捋捋头髮,温颜微笑,看得寨民抓耳挠腮。“既然如此,土司大人何不早将铁炮运返琴家?” “胡扯。如此沉重之物,岂能说运就运?” 柯武和毛海峰相视一笑,好戏开始了。
第67页 “小女子今日带了骡车,足够运送。” “……” “土司大人可传令卸炮了。” 万众皆静,鸦雀无声。 “小女子也带了操炮人手,若大人打开大门,他们可自行卸炮装车。” 依然没有回答。 “土司大人?” 这便是柯武的计了——当众成交,羌人铁炮一还,掉转炮口就平了他这村寨。羌人再猾,此时也不好办。乐淑身后兵士,一个个低声谈笑,贊毛大哥和柯武策略太毒,笑羌人自缚手脚。 一只大乌鸦从山寨里起飞,哌哌叫了两声,消失在青冈树林中。寨前碉楼上隐隐有人争吵怒骂,一言半语,随风飘到双屿众人的耳中。 张乐淑仰望碉楼射孔,听不到什么,蓦地心中一紧,只觉大祸要临头。与此同时身后众人也紧张起来,毛海峰和柯武一夹马就向前沖。就是身边铳兵,也有个高个子跨步挡在乐淑前面:“羌寨绝不可能还炮!只怕引绳都点燃了,淑姐请急退!” 张乐淑微闭双眼,轻轻伸手扶上他肩膀,捏了一下,把他拨在一边;然后深吸一口气,放声骂道: “土司大人,此刻依然觉得铁炮无用么?” 七 更新时间2005-10-26 22:26:00 字数:5046 . 岳和平从未见过李青魂,只说辛五郎可惜了;完颜辉话不投机,悲怒无已,拔出肋差就往自己胸膛扎去。 ****** . 张乐淑语调高亢,饱含怒气。她回身戟指毛海峰和柯武:“退回去!”然后转身面向羌寨大门,款款前行。身后的骡车铳兵,在毛海峰的严令下络绎后退。 于是那个看起来纤细窈窕的身影,与她身后的钢铁靠山越来越远。羌寨千余兵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举步靠拢,气都不喘了,似乎迎面过来的,是一堵墙。 离寨门只十几步远,她再淡淡问了一句:“铁炮当真无用么?” 这个距离,碉楼和房顶上的人都听得清楚。 乐淑理了一下头髮,继续向前。 这时碉楼上争吵之声平静下来,只余一个年轻人挣扎着叫出来:“爹爹,听我的,听我的!各炮听令,熄灭火把!” 唿!双方千百颗心落地,千百喉咙同时吐气。 “双屿来使止步!本寨碉楼不纳妇人,我等立刻下来商议。” ****** 夜间,寨前空地上燃起篝火,排起长桌,宾主喝酒切肉,言笑甚欢。席间那土司少主甘当跑堂,一圈又一圈的敬酒劝菜,自是为了一亲芳泽。 老土司神情怪异,正为白日里那轻轻莲步既懊恨又感佩服,反正是想不通了,干脆一醉方休。少土司与毛海峰重新商议了价钱,谈来谈去也没减多少。老土司听得大声嘆气,自觉马齿已长,萌发归隐之意。 张乐淑浑身上下都是通泰,都是漂亮。眼前任一男子,目光扫来都堪称“宠溺”,女人的柔媚与自信,必是以男人目光为营养。她不由自主的充当那种主妇角色,以茶代酒,温言发问,只想让各路男子展示自己的学识才歷。 双屿的人倒也罢了,羌寨的主人们却着实有点儿担当不起,酒不小心洒了有之,回话结结巴巴的有之,甚至还有目不转睛瞪着她发愣的。老土司眼见局面不可收拾,斗篷一裹,闭目睡去。 少土司东转西转,一个不小心又转到张乐淑面前。乐淑怜他一晚上奋力表演,端了茶起身跟他再碰一杯。少土司大着胆子,借足酒劲,问她何以一介女子却能统兵?羌人一听都来了精神,个个目光灼灼,等她回话。 “小女子学过一些武功,这一次是护卫毛海峰大人的,哪里谈得上统兵?少主人当真会说笑。” “可是白天……”那年轻人眼珠子一转,换过话题:“那你武功是什么成色?担当护卫,怕不是等闲吧?呵呵。” 乐淑微笑不答。 少土司指指柯武:“你与他比怎么样?柯武兄弟,你们同为护卫,可分过高下?” 柯武装傻:“我?”瘪嘴做个鬼脸。 少土司又看毛海峰,“毛大人可曾与乐淑姑娘试过身手?” 毛海峰一路上最喜有两个高手卫护,一听相询,便学柯武的神态:“我?嫌命长啊?” 少土司左看右看,忽然意识到他们的说笑里含了一层真意,面色变了。 这时一直在装睡的老土司忍不住一掀斗篷大骂自己儿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你就做梦吧!”气唿唿的瞪了他几眼,又把斗篷裹了脑袋继续睡。 一时冷场。张乐淑张了张嘴,想对少土司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心中起了个模煳的疑问,看着那斗篷下僵硬的身影,款款起身,端着茶走到他面前。 “土司大人,小女子还没谢过不杀之恩呢。” 土司毫无反应。 乐淑笑了笑,“而且心中一直不解,贵寨上下人等一派坦荡磊落,不似赖帐之人;两年前的这笔欠款,究竟是怎么搞的?” 众人落杯停箸,默默等待。半晌,花白的脑袋自斗篷中露出了出来。他挣扎着坐起,少土司抢左张乐淑抢右,把他扶住。 “你先坐下。”老土司说。
第68页 她依言落座,两手扶膝。 “……实在是别人狠狠地赖了我们的帐。反正你们已经收到欠款,多说无用。” 张乐淑起身给他倒了碗酒,端到半路把酒又倒了,换成热茶。“我猜,这笔银子你们已经准备好了,但给人半路截取。多半是官府吧?” 老人接过热茶嘆气,“……前年,是秋天吧?我们已经把银子收齐,打算来年开春运到琴家。这时候来了几个朝廷命官,说是蓟北边事告急,瓦剌大军正在收束牛羊,开春多半入寇。他们借了我们这笔银子充了军饷,说明战后归还。我们看没有皇帝诏书,也没有兵部信函,就不愿借。但他们凶强霸道,说道不借便以谋反论。我辈势单力孤,只好从了。他们临走留下信物和借条,却只有当朝大学士谢添的私章。过后蓟北有他妈个狗屁边事,最大的一仗就是牛群沖了马群吧?我派人去了几回想讨回银子,那些当官的根本不认,就是这样。” 张乐淑听了口唇蠕动,毛海峰知道她有让价之意,凝目送了道凶光过来。乐淑眨了眨她的长睫,出口是这么一番话: “羌寨原有如此苦衷,我们却不知晓。这笔银子的正主在海外,我辈也无权定夺。”看了毛海峰一眼,“不过我知道,这种铁炮的开花弹不难铸制,只要知道了火yao配方,掌握好形制大小,一个好铁匠都造得出来。我们把这制炮弹之法,教与你吧?”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真的?多谢了!”仔细想想,这十四门铁炮以后可以一百发炮弹,一千发炮弹,从此羌寨何人敢攻?喜得只有大吃大喝,已经迷煳的醉上加醉,已经吃饱的胀上加胀。 次日,琴家土兵返回锦官城,双屿众人启程东去。羌寨少土司直送到边境。他一走柯武便笑,走了半天,柯武笑出声来。 众人询问才知,柯武给少土司的火yao配方添加了一些东西,那些炮管只射出十几发开花弹,就会磨损过度,不堪再用。 张乐淑责骂:“那不是要炸膛伤人?” 柯武竟然火了,冷冷地转脸看向毛海峰:“老大,你比这女子要有见识。且想想昨日白天乐淑随便换句说辞,可有命在?” 毛海峰点点头:“那句话是个台阶,羌人勉强爬得下来。不然少土司是没办法争的。”跟着眉毛竖起:“若非事急从权,还是应该屠了这羌寨。” 乐淑看了这两人激动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但柯武眼圈微红,怒目圆睁,再多骂一句,小子只怕带队回头去找麻烦,便忍住了嘴。 众人一路平安到达湖州与岳和平汇合。途中惹了许多事情,基本上有赚无赔。各种中原物产连买带偷带骗的装满了那十四辆骡车。到达后向岳和平问起其他诸路,便是辛五郎、完颜辉、李青魂一路最令人揪心。 这一路的组合最是奇怪。辛五郎除了“吃”和“混蛋”两个中国字,其他语言全是日本京都官话。完颜辉和青魂年纪都小,又只能奉他为首脑。 讨债事务需要谈判,多数时候是完颜辉跟人谈,辛五郎一开始还要完颜辉翻译,但完颜的日语只是孩儿营李先生教的那几句,翻译出来,连李青魂都认为辞不达意。加上腔调不正,辛五郎听逑不懂。 三人中李青魂心思最细,相处日久便能跟辛五郎用日语商量,完颜辉便没了翻译的资格。可是那丫头于人情世故太过天真,又不能参与谈条件,结果便是一塌煳涂。 他们有六十多人,其中五十五个是东洋浪人,清一色的黑衣太刀,一出场就恶狠狠地看对手,看对手女眷,看对手房间陈设,看对手荷包下飘垂的细丝带。 杭州豪强大户自也是恶形恶状以报,要多快有多快,直接两下谈崩。 辛五郎心情焦躁,便要动武杀人。 杭州朱氏是大户之首,家丁日夜巡逻,晚间灯火通明,严加防范。朱氏家族几年来发了大财,对双屿多少有点儿感激,本来愿意分期分批还帐了事,可这辛五郎太不懂中土人情,惹恼了朱家族长,终于秘密报官。其他几户,更是不再开门接纳。 这一行双屿讨债团本来住在贸易伙伴的私宅中,随着一户一户谈得撕破脸,他们也就没了这待遇,一大队人搬到城外一个关东参客的大院子里。那参客于一切毫不知情,见他们给钱多,腾了十几间房子租出。 双屿人众整日闻着马臭参香,倒也能习惯,但每次入城都要大把银钱贿赂守城兵,极其不爽。滞留十几天后,州府卫在夜里出动两百刀牌兵五十短铳兵,举火大围,破壁而入。杭州与双屿终于兵戎相见。 最初的惊讶和混乱后,五十五名浪人分成二十组,于狭小空间中交错进退,奋力砍杀。明朝兵士手中兵器,就锋质而言远不如倭刀,战技和骁勇也落于下风。因此刚才的赫赫声威只一柱香,就东一片西一片化为了闷声不响的苦斗。 辛五郎身中三刀一铳,成了个红人,青铜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反而更见凶暴。他专心杀人,一点儿一点儿的把突入防御圈的敌兵杀回去。 完颜辉的长柄斩马背在背上,以最早那柄松浦倭刀迎敌。后来见了个当官的骑在马上指挥,一下子便如嫖客看见了头牌妞,没命地扑过去。李青魂在旁护卫,青色西洋剑在深夜几乎没有反光,每一接敌,那些刀牌兵的头脸瞬间便是七个八个大口子。
第69页 完颜辉剁翻军官,抢了那匹披甲战马,而且好整以暇地把那军官身上的瘊子甲脱下来穿上,也不管李青魂围着他疲惫接战。最后总算嫖客上了头牌妞,他细緻温柔地跨上战马,自背上握紧了长刀的枣木圆柄,一声厉啸覆盖全部战团。 有个府兵立刻把半铳霰弹打在他胸前,给那瘊子甲全部挡住。完颜辉笑着沖这个十几米外的铳兵点了点头,长刀出鞘。辛五郎闻声回看,恰好看见他的斩马刀正面斫下,把那铳兵连铳带盔带脑袋一起噼开。 辛五郎大叫一声相应和。周围日本浪人本来只剩十七八个,此时都已疲惫至极,眼见这个铁骑在缓缓加速,不约而同地向他靠去。战局渐变。 完颜辉的长柄斩马是骑兵战器,他身量很高,用这东西本来合适。他是女真后裔,骑术近乎天授,岛屿迴旋与大草原的纵缰驰骋味道不一样,练就了一身怪异的铁骑功夫。此刻他只是两腿操纵战马,围着整个修罗场奔跑,每抡一刀都要用上全身气力再加马匹的冲力。 他看着像在发狂,其实心中一片清明,尽量靠着外圈,战马每奔五步,便向内微微一侧噼出一刀,回气后再噼一刀。战马不受干扰,蹄声渐密渐轻。 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方都看明白了,没有任何兵器、盾牌和护甲能经得起他勐力一噼。步兵靠两条腿又围不住他,只有互相靠拢,结阵取守。 辛五郎久经战阵,知道对方的围歼战打不成了,高声吼叫要日人分散突围。完颜辉以最高速奔行了两圈,砍杀十一人,胯下马力已竭;他那瘊子甲早成破铁皮,身上镶了十多颗霰弹。游目不见了辛五郎,知道不可再行纠缠,掉头消失在夜色中。 岳和平坐镇湖州,早知道杭州的讨债团不太顺利,每隔几天,便派双屿子弟去探问。 这天晚上那个探子发现杭州城门紧闭,禁卫森严,便觉不对劲。穿城出南门找到辛五郎等人的下榻之地,远远便看见有兵士把守,绕近一观,景象惨极。 这孩子本是孩儿营出身,虽大受震撼倒也沉得住气,飞鸽传信之后又返身入城,于茶楼酒肆间竖起耳朵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辛五郎到湖州城外,收集余众,竟只有六人。连完颜辉也不见了。他们个个带伤,饥寒交迫,语言不通,不识得湖州城内道路,其实连城门都不敢进去。思前想后,只有慢慢退到海边,找一艘船返回双屿。 辛五郎在船上回想当夜的血战,填膺之下昏迷过去。醒来后大陆只剩一条灰线,拄刀起立,发誓来日必回杭州,杀尽荷包绣丝带者。 完颜辉一人一骑,早辛五郎一天就到了湖州,久候余人不至,以为全军覆没;又想起突围的最后一刻只看到浪人们纵跃离去的黑影,却没看见李青魂,冷汗直冒,快马加鞭返回杭州城。 途中把那匹“头牌妞”也累死了。夜间偷听兵士闲谈,得知李青魂被生俘。他想混进城,看见门洞外就是自己的画影图形。而且斩马刀被剁裂不可再用,松浦刀缺口累累,还得去另找兵器。 在城外昏头昏脑的乱跑一阵,只弄到一把长柄镰刀还算合用。有个农妇见他神情疯狂,口唇干裂,给了他一碗水喝。他这才想到应该去搬救兵,于是抢了一匹马,不吃不喝再返湖州。 此刻他不知道辛五郎已经走了,而李青魂还有一天性命。 完颜辉黎明时分到岳和平府,摔爬在地上。毕竟年纪还轻,心口一松便放声大哭。岳和平自榻上倒履抢出。完颜辉最难受的便是焦心李青魂已凶多吉少,债没讨回来倒是干脆就忘了提。 岳和平从未见过李青魂,只说辛五郎可惜了;完颜辉话不投机,悲怒无已,拔出肋差就往自己胸膛扎去。 众人急忙抢上回夺。完颜辉这几天来回奔跑,早已神智错乱,此刻夺他肋差,也只有少女漫画家能夺得下来。其实直没至柄,且把抓他手腕的岳和平拉得扑倒在自己身上。随着一声沉闷“扑哧”声,画完了双屿王牌铁骑的昙花一笔。 八 更新时间2005-10-27 23:44:00 字数:4752 . 久旱戒甘霖 他乡杀故知 洞房花酒夜 金榜除名时 ****** 岳和平对毛海峰、张乐淑、柯武的叙述,有些来自当时完颜辉杂乱无章的哭诉,更多的是杭州的探子发来的十余封飞鸽传信。 三个人听了以后神色只见凝重,并不悲伤,反覆询问消息来源,似有不信之意。 岳和平气得把那根长柄镰刀取来给大家看,才把几个人打闷。 正沉默时,门外一个孩儿营小卒飞奔进来,递一只细竹筒给岳和平。“杭州的鸽子又飞来一只。” 张乐淑起身为众人倒茶,听岳和平颤声展读:“州府大狱传出:李青魂坚不吐供。熬刑两日,已于今晨剥皮实草。” 柯武哐当一声打翻了自己的茶杯。 “会……会不会搞错了?”毛海峰有点结巴地问。 “只怕是真的,”张乐淑放下茶壶,僵硬地坐下,“太详细了。若非大罪,一个小女子怎么会给剥皮?” “呵呵,”柯武竟然笑了,“这事传开了不得了,孩儿营多少人都见过李青魂的剑舞。而且滨田雄一定疯。他们俩那可是……”
第70页 “别说了!”张乐淑厉声打断,“此事不管怎样,必须要亲歷之人说出来才是确证。探子飞鸽传书,总是隔了一层。” “对。”毛海峰贊同,“抓个狱卒来问,否则我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传。” 岳和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鼓起勇气:“这李青魂在孩儿营中是什么角色?你们怎地如此在乎啊?” 柯武冷冷地扫他一眼,觉得这一回给此人运筹谋划,实在太险太冤。“我这么说吧,双屿本港十万人,习过剑的不下一万,能够对阵……” “行了!”张乐淑再次打断,“青魂丫头是孩儿营剑术最精之人。我们先不谈这事了,回头不是你就是我,去一个人跑杭州一趟。咱们吃饭吧。” 众人入席。岳和平喝了些汤就不吃了,看这几个人如狼似虎地大嚼。下人走马灯似的传菜,勉强跟得上。 张乐淑听着岳和平介绍湖州名菜,微笑着一一品尝,蓦地就泪如泉涌,掩住了脸。柯武红着眼不敢看她,转脸瞪住墙边靠着的长柄镰刀,似乎给那刃上的寒光吸了魂魄。 再也无人说话。两人难受过了又抓起筷子。众婢僕踮着脚尖进出,大气不敢喘。等到撤去空盘,张乐淑柯武端起酒杯,向两位头领敬了一杯,问道:“滨田雄孙平北现在何处?” “余姚。沧州的事已经了了。” “余姚也有帐讨?他们动手了没有?” “应该还没有。余姚是谢家,殿阁大学士谢添的家。不太好动。” 两人对望一眼,“谢家的帐是多少?” 岳和平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几十岁了怎么能有问必答?但是两个傢伙不错睛地看着他,实难避过。连毛海峰也盯着等回话。 “七十万两。” 那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么说,是最大的一家?” “对。” “那里有没有我们的人接应?”毛海峰问道。 “有武当派王斯汇在。他是双屿本埠派去的。据他所说,谢家有大批的家丁,也能随时调动卫所兵。” “岳大人可有方略?这个谢氏,怕是不能硬来了。” “我还是最早的打算,谁亲身去催债,谁就有权自定方略。否则互相牵制,难免出错。” 三人听了觉得有理,又觉得很有问题。话题转开,毛海峰把四川羌寨的事备细说与岳和平听,岳和平也把滨田雄孙平北在沧州的作为讲与诸人。半路上柯武要了纸笔,把交谈的一切作了个记录。他说在船上天天记航海日志,这一份催债日志只怕将来也会有用。张乐淑十分贊同,见他记不过来,要了笔墨,两人分记。 头更时诸人睡去。到四更天,柯武醒了过来,在床上烙了会儿饼,跳起来于中庭拉筋。这还是靠刘痕成全的一大习惯。他在地上缩作一团,觉得凉凉的很舒服,闭眼又睡了一下。正要舒展起身,眼前冒出一双青缎面的绣鞋,眼珠子上转,在眼眶边上看见了张乐淑。 “你这样能睡着么?”她低头问他。 “多半可以。” “我曾在床上试着练你那地堂功夫,不行。只滚了几滚,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后来呢?” 乐淑笑了,“后来掉到床下去了。” “那不行。我从小就喜欢在草地上滚,钻洞,钻床底。我能光靠脖子爬它个一哩半哩的。” “那太好笑了。” 柯武在地上做了个很别扭的姿势,仰头可以亲左脚心,低头可以亲右脚心。团紧了勐地一绷,好几个关节都响了一下,然后一滚打开身体,站了起来。“姐,出去走走?” “好。” …… “余姚的事,觉得怎么样?” “担心死了。滨田雄怎么搞的,那么快就把邓家抢了,害得自己和平北又得去余姚。” “平北哥不会有事的。” “怎么?” “你看我们这几路,实际上就他干得漂亮。青魂完颜他们不用说了,我们只赢在运气。” “你的计策前半段还是很出色的。” “但风险太大了,羌寨若不是那个少主,你会死的。” “平北他们也险些不能脱身。” “不对。他和滨田已经脱身了,后来是怕兄弟有失才回去的。他一直没有给邓家太好的机会。”张乐淑想了想,点点头。柯武皱着眉头,不再言语。 “怎么不说话了?” “姐,你喜欢平北哥是吧?” “是。” “跟他睡过没有?我知道滨田哥是睡过青魂姐的。” “小武!” “哎哟!哇……咝……好了好了,饶了我吧。我只是想……” “什么?” “你马上赶到余姚吧。” “哦。” “我去杭州。他妈的我去抓个狱卒回来!” “哦。” “我们不能再听那些人的了。” “嗯?你在说什么?”
第71页 “我们应该都听平北哥的。除了他,谁领头我都害怕。” “嗯。” “孩儿营应该有个头领。我们一直散开做事,这不行的。再下去,大家都会死。” “嗯……” “姐?” “可是平北是很服滨田雄的。滨田想干什么,平北从不反对。” “哦。呵呵。” “你笑什么?” “平北是很服滨田哥。那是因为他脑子从来没滨田雄快。他只是……特别奇怪!其实我们都比他快,连完颜都比平北哥快。你觉得不?但是我觉得,他一旦想明白了,就很深,事情就能成功。” “扯到哪里去了,你刚才笑什么?” “滨田雄想错了,平北不敢反对……但你会反对呀。” “哦。是吗?是这样……” “姐,想什么呢?” “小武,你也很聪明。” ****** 夏末秋初,孩儿营主力除了奔杭州的柯武以外,六十多人尽聚余姚。大田平三郎的一百倭刀手也在那儿。岸边还有君安、雁阵二船。 大家相聚的热闹场面不用多说。有高兴自然也有不高兴的。岳和平就成了一个不高兴。 他认为自己一生都在搏杀,杀出功名,杀出豪富,他算无遗策。可现在没有人记得他以前的事。他忙得不可开交,却得不到多少援手。那些双屿首脑,他们把目光都向孩儿营集中。岳大人,他什么也没做呀? 至高无上的规则被人如此践踏,岳和平太不服气。在官场他做得很出色。他通泰敏捷,学识渊博,沉稳冷静。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但哪怕是最温和的孩儿营首领,比如孙平北和张乐淑,也能与官场的虎狼比凶比狠。他们天生贱种,骄狂得都谦逊了,一个个视己命亦如草芥。这群小王八蛋,那里与炎黄千年教化有半天干系?他们是谁? 一群不跪之人。 岳和平端着茶在那里怨天尤人,滨田雄毫不知情地走进来,告诉他马车已经备好了,请他上路。按照他们的说法,他必须返回湖州坐镇,保持余姚与双屿本港的联繫。他妈的是余姚离海边近,还是湖州离海边近哪? 不过他没法跟滨田雄说什么。那小子现在言语简短,神情也简短。 岳和平便离开了。 余姚目前说话算话的是毛海峰。有孩儿营、倭刀手和雁阵、君安二船围着他,周身发痒,想干大事。孙平北他们先期到的已经与谢家做了接触。十几名探子四处一钻,情况渐渐透明。他们与沧州邓家不一样,邓家自恃身处大城,离兵营近,没请几个护院;谢家有百余名家丁,庄园面积广大,又与卫所互通消息,困是困不住的。 最麻烦的,是谢家对倭人杀人越货的事情知之甚详,警惕性很高。族长身居庙堂,广有羽翼,调兵遣将毫不为难。双屿这点人马,在谢氏眼中,只算游客。 谢家派了个叫凌卫虎的卧底双屿,成了李光头身边的护卫。他打听出来双屿讨债的首脑是岳和平。谢家当即派出好几拨人马去监视湖州岳府。 岳大人从余姚回来后,足不出户,整日除了处理那点儿州府公务,便是狂下围棋。谢氏反覆侦察,也没看出围棋与余姚的关系,认为凌卫虎情报有误,弃之不用了。凌卫虎心中郁闷,死心塌地护卫李大。 这一耽搁便是多少天,孩儿营和日本人计议已定。找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由滨田雄陪张乐淑去逛庙会。孩儿营的小探子们一路指引,找到谢家四少爷谢茗蕴。验明正身后,张乐淑与人丛中挤到谢四少身边,看准他小脚趾位置一个后退,正好踩上。 “哎呀!”两人各退一步,张乐淑屏息胀红了脸,“失礼了。”声如细蚊。再看对方一眼,转身便走。一只小帕,无意中落入尘埃。 转过小巷回头一看,谢茗蕴并未跟来。回到庙会,见那谢四少正扶着随从的肩膀,脱鞋落袜,细看伤处。滨田雄扯了她走到一边:“怎么踩这么重?” 张乐淑无言可答。滨田打量她,“难道胖了……”乐淑转身就走。 两人剎羽而归。孙平北毛海峰问了多少话才算拼凑出当时情景,各自託辞出门,专抽时间狂笑。回到厅堂,平北认为那谢四少未必已经回家,急扯了乐淑再去。 小探子们如密集小鼠,谢四少根本无处藏身。引着孙平北张乐淑走过两条街,谢茗蕴一行人正从对面过来。 孙平北还是那身皇家海军制服,腰佩双管铳,装束之怪,比乐淑的*青衫小帽触目多了。他们的外圈有四个孩儿营后辈,鬼鬼祟祟跟着。谢茗蕴仔细打量这一对,左边那个少女似曾相识,右边那个怎地如此神情?好象亲王出游,视察自家领地。 余姚是我谢家的。 张乐淑看看他的脚,微微一笑颔首。因为是真心想笑,那一弯眉便特别甜美。谢四少本能地松开绷紧的脸,正琢磨一个女人要是似曾相识,会不会便是前缘?这时孙平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啪的一耳光掴在乐淑脸上:“野男人看什么?!” 张乐淑一惊跳开,满脸受伤的表情。 谢茗蕴简直不敢相信天下有如此横蛮之事,当即站下:“你说什么?”
第72页 孙平北还在气哼哼的看乐淑,直到她读懂,然后转过身来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我教训奴婢,与你何干?” 谢茗蕴怒极反笑,“呵呵,便是与我有关。你再打一下试试?” 孙平北举掌便打。乐淑急逃。谢茗蕴箭步抢前,“住手!”一支长剑连鞘伸来格住。孙平北揉揉手腕,轻轻按在短铳木柄上,“喂!你想干什么?” 谢茗蕴从未见过双管铳,但也大概明白是个什么东西。心想这个人失心疯了,若当街打起来,尊亲叔伯面前须不好看。转向身后那个妙人儿:“姑娘,他花了多少钱买的你?” 孙平北骂:“颠三倒四的浑人!张乐淑,你过来!你还有没有主僕之分?” 乐淑泪光莹莹,自谢茗蕴身后步步挪出,真是万般气苦,千种委屈。孙平北冷笑举掌,只等距离够近,便要一掌掴去。谢茗蕴气塞胸膛,伸手抓住她胳膊拉了回来。 “请问阁下,你花了多少钱买她?”语气森冷。同时四个马贲驱前挡在二人之间,抱臂自恃,看着孙平北。 “五十两!怎么?”孙平北拔出双管铳在手上把玩。谢茗蕴开口:“刘彪,数五十两给他!”前排那个大汉当即解褡裢。 “我说卖了么?”孙平北笑道。 九 更新时间2005-10-29 0:46:00 字数:7555 . 血洗宰相家。 ****** 孙平北那笑容活脱便是市井无赖占了上风的标准像。“这个女子,我是买来掴耳光练手劲的,”他换一脚支撑体重,“你打算用哪张脸替她?你那张可不……” 谢四少一声口哨,四个虎贲忽然向前一步,亮出兵器。眨眼间,跟孙平北的双管铳对峙的,是一柄倭刀,一把短剑,一支单管手铳,一根包铜双节棍。 以一敌四,有败无胜。 那刘彪自顾自的抓出了一锭银子,正要递过,谢四少却道:“用不着五十两,五两便足够了。” 孙平北气急:“你!这算什么……” “还嫌多?五枚铜钱吧。”谢茗蕴牢牢攥着张乐淑的手,洒然一笑转身离去。 四个虎贲依然用兵器指着孙平北,退了几步,见他那满腔怒火又不敢拼命的样子,只是想笑。 “你的钱。”五个铜板叮叮噹噹的滚了过来,在他脚边整齐地伏倒。一手暗器功夫演过,几个人收兵回撵。 孙平北站在当地,气恨交加,几乎动弹不得,良久才一跺脚急步走掉。 孩儿营哨探金止月一直在街边屋檐下看这一幕,直到平北背影消失,才拔脚开跑,要把消息飞报滨田雄。跑到半路,忍不住满腔的钦服,翻了个凌空跟斗,对着路边一条狗装腔作势地道:“我说卖了么?”狂笑离去。 …… 毛海峰听完了金止月的话,站起来:“既然如此顺利,海边的人得立刻出发了!我们最慢也不能耽搁到后天夜间。否则乐淑难办。” 滨田雄点点头:“对,她要是硬顶,就会令人生疑;不顶又要失贞。平北已与对方朝过相,这一回我带队吧?” 孙平北皱着眉头想了想,“有个麻烦。火铳声音太大,尤其是齐射,一打起来怕是八百里外都听见了。谢家庄园广阔,四野的农户不会少。我们应该用日本浪人做主力。我们把孩儿营铳手带到临山卫到余姚的必经之路上,堵了援兵;大田平三郎的一百倭刀手进谢家。滨田哥,你得跟着大田平三郎一起去,万一他杀得兴起可就糟了。” 毛海峰点点头:“对,就这么办。滨田带路去谢家。那帮倭刀手都在海边渔村藏着,你得在后天天亮之前,把这个队伍带到位置。乐淑一开门,大事便成定局。几路哨探都打听到了,谢氏家财不止七十万两,砍他几个护卫立威,银财全部起出。平北和我带孩儿营堵住大路,若是谢家立狼烟或者飞鸽,府兵就等着品尝我双屿的铅子吧。呵呵,此计万全!” 孙平北望向滨田雄,又添一句:“大哥,我们给你足足一晚上的时间,你可要确保……” “把那七十万两带回来?放心好了。” “不,我是说……把另外一个带回来。” 滨田雄明白了,郑重点头。 毛海峰没搞明白:“什么另外一个?” 两人看看他,懒得回答。 “哦,那当然。”毛海峰讪讪自语道。 ****** 黄昏时分,滨田雄赶到大田平三郎驻地,几下交代了任务。那鬼子当即下令晚饭不吃了,全体检视兵器。滨田雄和他一起观看倭刀浪人的出发准备。 倭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动作奇慢。捆护臂,试刀刃,戴面具,扎鞋带,每个动作都细緻到位,做完以后,绝不会重来一遍。 一柱香过后这帮饿着肚子的傢伙走到院子里。他们似列队又没有列队,滨田雄看来看去,只觉得大致是三人一组。那些面具怪异狰狞,兼有护头和吓人的作用。正要出发,院门给一人一马撞开,柯武这个小个子沖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十分惊奇。“你不是到杭州去了吗?” “还一辈子呆在杭州呀?淑姐今天……路上再说吧,我们一起走。”
第73页 秋风萧瑟。一轮上弦月在云中藏藏躲躲。一百多人沿着杨柳岸衔枚疾走,几乎没有脚步声息。柯武跟滨田雄说完了在杭州这些天作的事和听的话,就急急催促队伍快一些,再快一些。 “我怕我姐今天晚上不那么好混啊。” 滨田雄阴着脸没有答话。 进入谢氏田庄,滨田雄传令队伍分散,免被夜间守护桑田的农人注意。柯武惊讶地看着倭刀手散开的动作,他们好象一眨眼就给融化到了大地里。 大门在望。柯武看看围墙的高度,摇了摇头。滨田雄沖他点头:“只能从大门进。平北早就知道这个了。”低声传令保持距离,尽量伏低。 日本人开始学乌鸦叫。只叫了几声柯武和滨田雄都发现了问题。他们叫的是很卖力,但那是日本的乌鸦。中国的乌鸦嗓子与之有很大的区别。 两人在田间一阵乱窜,制止了这些乌鸦。 再等了一会儿,大门外的树上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似为细物击中。叮噹几下便寂然无声。 “上。”滨田、柯武和两组倭刀手矮身窜到门口,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八个人侧身进入。 大田平三郎一声蛤蟆的“哌哌”,远远传出,几十组倭刀手此起彼伏,逼近到大门周遭,然后又融入大地。一盏茶过后,大田平三郎看见滨田雄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矮个子和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孩子。他一声轻轻的蛤蟆叫。三个人立刻掩了过来。 “太顺了!”矮个子柯武兴奋地说。滨田雄爬到大田平三郎身边:“大门口里面四个明哨两个暗哨都死了。我们都上。” 全体起立涌向大门。滨田雄叫柯武和张乐淑别跟着他,“小武,你护送乐淑回去。已经辛苦两天一夜了,不要再进去。这边没问题的。” 乐淑不愿意,“我最好还是……”滨田雄又是摇头又是摇手,打断她:“这可是我弟专门跟我交代的。听不听随你吧。我先进去了。”转身消失。 跟着有十几组倭刀手无声地窜进大门,火把亮了起来,接着人声扰攘。张乐淑犹豫了一下,和柯武一起向孩儿营驻地奔去。 翻过一座山,前面是大路了,两人回望谢氏庄园。这个距离是看不见人的,但东一团西一团的火光却格外刺目。谢家有火铳,偶尔有一两声枪响。 乐淑惊讶地看着:“怎么?谈崩了?” 柯武一笑:“哪里要谈呀?肯定全庄杀光。” 乐淑惊呆了:“为什么?”心中隐隐有极其不祥的感觉,几乎不想听回答。柯武点着头,倒也不着急回答,鸟瞰周围田野。看到云开雾散,川原无际,低嘆了一声风景倒是漂亮。 “小武?说话呀。” “我来路上跟滨田哥把杭州的事情说了。李青魂,怎么说呢?是给活剥的。而且……”他喘了口气,“临刑那天晚上,有十几个狱卒轮流到她的牢里去过。” 乐淑打了个寒战,问不出话。 “我抓了个典狱回来,累死我了,把他栓在驻地我又马不停蹄赶到你们这儿。回头你可以问这个狱卒。” 乐淑气道:“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话都告诉滨田雄?就不能回来再说?” “我为什么要瞒他?!我肯定要说!不马上说,那是要憋死的!我看见了……” “……什么?”乐淑又抖了一下。 “那张皮。” ****** 张乐淑瞪大双眼,眩晕了一下努力站稳,转过头去。柯武看看她,犹豫了一下,索性继续说。 “为了能进去,我陪他们喝酒呢。照他们看,青魂姐不是一般的能熬,一晚上直到天明,这帮小子个个都玩脱力了。什么花样都试过了。他们跟当头儿的说,是不是再留她一天性命,不然可惜了。” 张乐淑秀眉倒竖起来。柯武连她动作都没看清,就给一巴掌打得摔了出去。疼痛不用说了,他觉得脖子好象都给扭伤了。 他咧开嘴笑。 “那张皮上,有些伤痕,我使劲想,也猜不出来都是怎么弄的。”他想这句话应该够用了,就闭上嘴。抿紧如蚌壳。 这秋夜突然显得格外阴森起来。好半晌沉默,乐淑轻轻问道:“你怎么看到这些的?” “我有钱哪!我餵饱一个当官儿的就行了。只要是马上要处死的,外面又无可依,我都可以参上一份子。很享受呢!” 张乐淑把汹涌翻腾的气血压下,俯身查看柯武脸上的伤痕,一边扶他起来。“别说了。”声音细若蚊蝇。 柯武拍拍身上的土,“我也真不想再说了。” “咱们回去吧!” “哎。” “但是小武,”乐淑凝目看他,“不杀妇孺。” “行。不杀妇孺。留着长大成人,找咱们来比试比试。” “你还是想杀。这不行。” 柯武呵呵笑了,“姐,我听你的。但是你也得让一步,我就这一回听你的。” 乐淑点点头,当先掠出。两个黑影向起火的地方奔去。 …… ****** 到处都是倭寇。
第74页 护卫刘彪早年在与瓦剌的战争中立功,从卫所兵升入禁军,后来被谢大宰相的少子看中,成为谢家护院。他从不沾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直用的便是明军制式兵器。刀枪弓箭都可以,最称手的,是一柄系了手带的松木长矛。 与这些人相比,蒙古人真不算什么。他们那乱糟糟的阵形,破烂的弓箭,锈迹斑斑的单勾枪,哪里是明朝松矛盾阵的对手? 但眼前这些人与大陆任何一族都不一样,几乎不像是真人,只是一群冰冷的兽类。 前院已是一片狼籍,他护着老祖孙俩退入中庭,遣十几个人守住后面的走廊。右厢房火光熊熊,倒柱落梁,好几个婢僕都没有冲出来。 倭寇太会利用摇曳的火光和暗影了,你靠拢一丛花树,忽的一下枝叶分开,两三把长刀闪电般袭来,转瞬间他们又退入暗影,留下你支离破碎的在地上惨号滚动,渐无声息。 左厢房开始冒出浓烟。有人扔了一束火把进去。他看见那些婢女打开门往外跑。出来一个便叫唤一声,再出来一个又叫唤一声。那扇门后面的阴影里一定有一个倭寇,他在每个女孩的腰眼上都捅了一刀。女孩子们根本跑不过来,东一个西一个的,都死在途中了。 刘彪眯缝着双眼。他不能过去,他得在这里挺住。她们不应该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还想不那么赤身露体。身后这间大屋和走廊应该是安全的,火光将引来援救,谢家还有希望。 后花园的火铳还在响。砰一下,砰的又一下。那里有假山,有两个凉亭,也许比这里好? 刘彪招唿残余的家丁围住祖孙俩,慢慢退向后廊。外围的二十几个人不时会接战,这里叮噹几声,那里又叮噹几声。他们死得最快,打开后门时,他前面有八个家丁,后面只有五个。 有人在后花园再一次高喊:“你们快过来呀!” 火把扔进了中庭。这里不能呆了。正面忽然涌入三组九个黑衣人,面目狰狞如同鬼魅,挥刀勐力砍杀。那八个家丁一下子倒下一半,剩下四个一退,靠拢了他。 就是现在! 刘彪的松木长矛勐一伸,刺入一个倭寇的膝盖,再一架,让左边那个家丁脱身。“大伙儿上后花园,快跑!” 横抡长矛,砰的一声击在第三个倭寇的背心,把那倭寇扫倒在地。这时余光中看到有个高个子向小少爷扑去。他脱手丢下笨重的长矛,人缝中一个翻滚拾起那倒地倭寇的长刀,冲到小少爷身边,堪堪架住那勐烈的一噼。手臂一下子就麻了,他跪倒在地,左手狠狠推了小少爷一下:“快跑!” 那黑衣人挺身回气,左手已握好了刘彪脱手的刀,双刀一左一右高高举起,砍在半身麻痹的对手肩头。刘彪应声而倒。他大吼一声压下巨痛保持清醒,睁着血红的眼睛,却不是看黑衣人,而是扭过去看那急急奔向后花园的小少爷。 走廊与后花园间隔了四排树木,几十口人都在穿越这一小片林子。但是天哪,刘彪绝望地想,四周有多少黑影闪动。 “砰,砰!”火铳在响,还有人在抵抗。刘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目光散乱,追寻着谢氏少主的身影。 ……那黑衣人追上小少爷,伸刀绞他上下翻飞的腿。小男孩哀嚎起来。这时有个白衣少女奋力扑在他身上,“不要砍他!”即使是生死关头,谢雨翠的声音依然清亮温和。刘彪的咽喉唿噜唿噜直响,哦,你会砍么? 那高个子踩住少女的背心,横挥一刀把身边经过的一个人的脑袋砍掉,然后好整以暇地倒持刀柄,狠狠向下插落。 ……你这个妖魔! 刘彪的眼神凝在那里了。 ****** 砰!砰! 滨田雄踢了一脚身边的黑衣人,他不动,已经死了。他矮下身子用日语叫道:“小心火铳!四面合围那座假山!” 十几组倭刀手从两边再度试图包抄。但右边那个喇叭口巨铳又冒了出来,“砰!”一个日本浪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栽进花丛。其他几个闷哼了一下,艰难地退了回来。 是盏口将军1?大田平三郎知道那是非常厉害的霰弹铳。他命令暂时不要再进攻。 两三百口人只剩下这十几口了,居然还拿不下,滨田雄心中大怒。这时他看见围墙边的大树上,有个细长的黑影在跳,轻轻一纵,像飘萍一般落在另一棵树上。似乎是打算从右边包抄。 这是…… “呜!”一个光碟绽开,紧接着又是一个,飞向喇叭口火铳的埋伏地点。 蜂刺。 他站起来:“不要躲了,混蛋!”吶喊着沖了出去。大田平三郎在左侧也抢攻而上,然后无数黑影潮水般涌上假山,手臂嗖嗖抡下。顿时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刀刃入肉破骨声。鲜血四溅。有些浪人已经打得神智不清,在死尸上狂刺乱砍,如砧板剁馅。 乱刀之中居然有个人跑了出来,在地上纵跃翻滚,六七个倭刀手都砍空了。滨田雄大喊:“不要砍!”与此同时树上张乐淑旋身跃起,猎猎破风中呜呜又是两颗。 日本人发一声喊,齐齐后退。两枚蜂刺在地上弹跳,速度不快但旋转极烈,陀螺一般在脚底下窜来窜去,把那人与倭刀手们分开。 “是自己人,不要打!”滨田雄跑过去,“小武,你怎么钻到假山上去了?”
第75页 柯武艰难地站起来,检查自己背后的一道刀口。那地方一般人够不着,他反着手伸去从上到下按了一遍,从容自然,仿佛肩膀是个万向轴。 “还好。”柯武提着他的弯斧就向一个日本人走去:“你他妈的长不长眼啊?你看看那些人是谁打死的?”作势欲砍。 “别打别打!”滨田雄头都大了,“你给我站好!” 乐淑跑过来,两人一起动手给柯武包扎。滨田雄同时下令把尸体都拖到屋子里,好放火烧掉;另派几个人去砸后花园的地窖。他们轰隆一声破入,寂静了片刻。然后一个日本人咚咚咚的顺着阶梯跑上来。 几个头领一齐看他:“银子呢?” “在下面。都在下面。人也在下面。” “人?” “很多人,女人,孩子,还有个没鬍子的男人。” 几个人便下去看。大田平三郎数了数,有十二个妇人,七个孩子和一个中年太监。都蹲在那里,没有武器。 大田平三郎提刀走进人堆里,扯起每一个女人的头髮看相貌。给谁啐了一口,抹都不抹就走向下一个。他的手下有两个不清楚现在该做什么,也去扯人头髮,说请各位头领看。大田平三郎一人一个耳光把他们扇出,命令他们去点验银两。 大田平三郎东转西转,把未成年的小女孩子也看了一遍,最后小男孩子也看一遍。看一个点点头,再看一个又点点头,满脸是笑。宗门大阀的饮食教化,每个人都很齐整。 最后他把太监的头髮也扯起来,在他气管上捅了个窟窿。马上那种吸不进气的咻咻声充满全室。寂静打破了,一大帮人跳起来哭喊着,向门口硬沖。 守在门口的几个倭刀手又吼又骂,拳打脚踢,把他们赶回屋角。大田平三郎走出人堆,两手插腰,欣赏这一堆漂亮的俘虏。滨田雄发现张乐淑满脸都写着痛苦,而柯武只有些为难。他打个手势,三个人上去商量。这时大田平三郎叫手下去找绳子,兴致勃勃的过来捆人。 滨田雄说:“乐淑是不想再杀了,是吧?” 柯武说:“滨田哥还想再杀吧。淑姐肯定不杀了。我也过足瘾了。” “那我也不想杀了。” 张乐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滨田拿起他那把钿刀看看缺口,“又砍废了!”扔到一边,走去拾了把普通的倭刀回来。“我们不杀,日本人会把她们分了。有些卖掉,价钱不会低的。有些自己用。他们挺噁心的。” 张乐淑的目光带了几分困惑:他真的不想再杀? 柯武看见几个倭刀手拿了几捆绳子跑下地窖,有一个擎着风灯,背了一条沉重的铁链走下去。也不知要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可能要防止那些年轻女人自杀。南洋的人市曾经有些女的互相用绳子勒死,铁链就不行了。” 张乐淑终于开口:“能不能放了她们?” 滨田雄抓抓头髮,“我们只有三个,打不赢日本人。”他从来就立足于打。张乐淑困惑变成了惊讶:他真的不想再杀!这个问题得搞清楚。“你怎么不想杀了?” “仗打完了呀。” “呸!我在树上看见你一刀钉了两姐弟在地上!他们跟你打的什么仗?” “他们有牙齿,还能拾兵器。他们能打,起码还能帮别人打。不打是自己犯傻,我干嘛手下留情?”滨田瞪着乐淑,又看看柯武,见两人没有反驳,便笑了,抬腿踢身边的树干。两个低鞭,腾起一个高鞭。树上开始落叶子,滨田雄警惕地躲开。 “怎么会是这么一场……大屠?”乐淑问。 “他们太笨了,就惹人生气。一开始还对峙了一会儿,他妈的老大老二都不见人,剩个老四站在前面跟我谈。叫什么谢茗蕴的。我问他帐怎么算,他问我那正门护院的命怎么算。旁边一个老傢伙梗着脖子叫说得好!” “这就够你下令血洗?”乐淑的声音再度透出了寒气。 “我没有下令!其实哪里有谁下令?我说不过他们就直接放了话,只要清帐,就可以撤。这该可以吧?我都没问他们中有没有在杭州做官呢。” 乐淑哽了一下。 滨田继续道:“那老傢伙来了一句倭寇不足与谋。我这帮日本兄弟于汉话听得半懂不懂,但一个‘倭’字可是都听懂了。当场两个刀手就扑了过去!一下子就乱了。” 柯武暗中碰碰乐淑,他觉得这一切很合理。 “平北在的话,也许还有办法稳住……”滨田雄沉思地说,“他会怎么做呢?”又开始踢树干。“他也许把兵器扔了再去谈,拉几句客套话什么的。唉!但主要还是这帮明猪太不晓事,大敌当前,如此强项!哪怕给了银子再派兵追回,都要聪明一点。胜负都不拖累一家老小。真是太蠢!”他咬着牙骂人,仿佛面前就是谢家人。 “你……”乐淑看出他在懊恼什么,但没抓住。 “他妈的!”滨田雄开始破口大骂,额上青筋直冒,“当惯了官儿,脾气果然霸道!你看那老傢伙面不改色的样子!竟然跟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提什么圣人教化!哈,我还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杂碎?”滨田雄额头青筋暴起,“杭州的事我咬牙又咬牙才忍住了,你跟我提圣人教化?我问一句那杭州典狱识不识字呢?他妈,妈的!”
第76页 他的声音嘶哑起来,“那剥皮二字是写在大明律上吧?这一条该是用毛、笔、写、在、纸、上、的!” 短暂的沉默,滨田雄突然提刀转身,狂吼道:“我杀尽了这帮圣人教化!” ****** 注1:盏口将军,这是介于最小的火炮和最大的霰弹铳之间的东西,是明朝工匠的独创。其尾封死,其口形似酒杯,杀伤力很强。但因为当时铸铁工艺不行,许多兵士不愿意使用这种东西。但一旦凑巧有一两支比较耐用的,又会深得士兵的喜爱。 十 更新时间2005-10-31 19:15:00 字数:6343 . 孙平北拿袖子把它抹干,心想这只鸟在拉肚子?这么稀。又一颗砸落在脚背上,跟着第三颗正中脑门。他抬头看天。“糟了……” ****** . 张乐淑瞠目道:“滨田雄!” 柯武急窜上前去拉滨田雄。滨田一甩没甩脱,血红的眼睛和高举的黑刀一下子就转了过来。暗夜狰狞,柯武急退。 左边张乐淑蜂刺出手,“铛”的一声重重打在黑刀上,柯武趁机再进,用弯斧锁主滨田雄的刀背。滨田雄弯腰正待挣出,乐淑早到面前,温暖的指缝刀压住了他的右眼皮。“滨田。别这样。” 僵了一下。 蓦地,乐淑和柯武感到他在提气。两人一低滚一高跃,退出了丈外,躲开滨田雄不顾死活的那记横挥。 “滨田雄!你疯了!” 滨田雄嘿嘿笑着往下走,“我杀光这帮圣人教化!” “她们没受过圣人教化!”乐淑高叫。滨田雄肩膀一拱,如猫见狗般顿了顿身形。 “她们是女子,不写字的。”乐淑语速极快。“那些孩子也没读过什么书。她们只是只是只是读读女经唱歌拿个针刺绣浇花,要么骑马摔到水里去抓虾逮鱼……”她喘口气,稳住,“她们,只会被人家剥了皮。” 柯武挺起肚子:“雄哥!不杀妇孺!”颇理直而气壮。 滨田雄已经止步转身,张乐淑还在絮叨:“她们不会去剥皮。吓都吓死了。你想想,让一个女子拿一把刀,去割另一个光身子的女子,那得抖成什么样?” ****** 大田平三郎以极其愉快的心情,看着手下把谢家财宝全部起出,残余的女婢儿童也一一捆好。他派出四组倭刀手出了大院,到谢家马厩抢了数十匹马和几辆大车,现在都停在庄园大门外。 没什么事要做了,等这几个中国人吵完吧。 那些手下离得远远的,也在等待。天快亮了……嗨!反正犯不着担心什么。双屿的铳兵主力在大路上埋伏,援兵过不来的。 不过他们几个这是怎么了?七十万两银子还不够高兴的?差点火拼起来。中国人啊,他们好象天生彼此不能相容。 可是他们也真厉害呀。宰相也敢抢啊。简直是没有尊卑观念。那女子的一手暗器究竟是什么?慢悠悠地飞出来,变成个光碟,划个弧线落进假山里,然后那个人的脑袋就成了血葫芦。那个矮个子的步伐,不提了。嘿!矮个子你笑什么?这是杀人场,真不成体统。 滨田雄的刀术,好象有点儿上杉流的影子……可是刀本身却是一把拉长了的砍柴刀……不想了。大家是盟友。好在是盟友。 天快亮了啊。 大田平三郎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等待。 终于吵完了。 滨田雄向大田平三郎走过来。“车都装完了?” “是的。” “人都捆好了?” “是的。” “派人把结果通知孩儿营驻地,去了吗?” “是的。我想大路上的伏兵天亮以前能得到消息。” “嗯。银子和财物直接到海边,由你押运。注意不要上君安,要上雁阵。那艘船全是自己人。你点好七十万两装船,剩余的自己处理,可以分掉,也可以另寻船只运回日本。” “不行!应该全部运回双屿。我在日本,没有主君!” 滨田雄奇怪地看着大田平三郎。这人要么是个奇才,要么是傻瓜。多半儿傻瓜的成分多一些。滨田的眉毛竖了起来。 “你必须分!这一仗你死去十二个人,理应厚加抚恤。本岛原定的酬劳已经不够,我有权临场机断。这可是双屿的老规矩,你敢坏吗?” “不!既然如此,谢谢你!”鞠躬。 滨田雄说完了才自己搞明白,对付日本人,得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没有“默契”这个概念,自然也从不产生误会了。好的,我也这样做。 “十九个俘虏,是另一大笔财富。这一笔钱,我赏给她!”滨田雄指指张乐淑,“是她打开的大门,否则我们强攻,必定伤亡惨重。攻击假山,也是因为她偷袭得手。你反对吗?” “……不。这很合理!”鞠躬。 “好的,出发。” “是!……等一下,你是带路人和指挥官,你的报酬何在?” 滨田雄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好大一个漏洞。他保持一副气愤的样子勐力思考,同时迫使那个日本人把目光转开。“我将获得一艘战舰的指挥权,将成为双屿本港最年轻的船长!”
第77页 “是!”深深鞠躬,由衷的钦佩,“恭喜阁下!” 柯武看着滨田雄与大田平三郎说完,大田立刻转身向周围人宣布,七十万两以外的财物将成为作战报酬,顿时一大片鞠躬,真诚极了。三个中国人忽然鹤立,满脸的尴尬。 “滨田,我和乐淑帮你打赢,有没有赏金哪?” “行了!赶快吧。喂!你们去把那些没起火的房子统统点了!” ****** 谢家沸反盈天的时候,大路却是一片安详。 这块地方是个杂树林子,密匝匝的夹了大路。原有的参天巨木,在元征日本的时候全砍去造了船,那些死皮赖脸的青冈和白蜡杆就占了上风,弄得大树再也长不好。 孙平北不动脑筋照着兵法布置。铁蒺藜加绊马索;后面搁一排霰弹手阻止密集冲锋;剩下的都伏在大路两边。他们的主要武器是长铳,背上只背了一把倭刀。 平北派了四个深哨十五里,再派八个在四周立岗,都在树上,全是那种你稍一打盹就会掉下来的地方。然后平北笑呵呵的手一挥,全体裹了大氅躺下,唿唿大睡。 一觉睡到了天亮。除了一只犰狳1,没有任何东西打扰他们。那个小傢伙哼哼唧唧地到处嗅,忽地给一只草丛伸出的手抓了扔出好远。它团成球紧绷绷的等了半天,舒展开来没走几步,又一只草丛手抓住它,又给扔得一熘滚。它纳着闷,东滚西滚,终于搞明白这一片领地算是给坏蛋侵占了。怏怏离去。 它唿噜唿噜顺着路边走,觉得这黎明时分丧失了家园,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流浪,实在悲惨。听到前方草地上嚓、嚓、嚓疾步飞奔的声音,它急忙躲进灌木丛。 一对光脚踩着露珠过来,有一步恰好就跨在犰狳鼻子前一尺远的地方。小傢伙虽然近视,这瞬间也注意到有只蚂蝗趴在脚踝上。脚的主人不知道。他跑远了。 它觉得世道真是越来越兇险了。一时不敢再动。过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 等它终于决定再上路碰碰运气的时候,却听到了隐约的兵铁碰撞、脚步杂沓和马蹄踏地的声音。它想走得远远的躲开,但声音的范围显得很沉重,很宽大。它在草丛里团起身子,等待这一阵不管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先过去。 它绊了一个兵一跤,给踢到路中央。它紧紧地缩着身子。 它又绊到了人,给踢到路的另一边。 然后马蹄踩了它的下半射n。它团不成了。 然后给人和马踩了许多下。 回归了大地。 ****** 金止月这一次光着脚全力奔跑,途中穿过两道流水,一堆乱石和一小片野玫瑰丛。他是在涉水的时候发现的明军,距离太近。为了抢时间也为了跑步声不被对方听到,他就一直没有穿鞋。 他在一株树下找到孙平北和毛海峰。两人正在聊天。他勐烈地喘气。孙平北看看他发白的脸明白了大半,问道:“几面旗?几种颜色?其他的过一会儿再说。” 金止月在等心脏的一阵刺痛过去。照他这样跑,本可能瘁死,但小子到底结实,再回几口气热血下落,躲开了黑白无常的铁链。“一面紫的,四面青的带白边。” “四个哨,一千多人……赶快撤!”毛海峰迴头就走。 孙平北拉住他,“你带队去海边,尽量别弄出声音。留十支大号霰铳,我得耽搁他们一下。”毛海峰点点头就向林子里跑去,一脚踢醒草丛里的孩儿营铳兵,低声吩咐过后,那两人便去踢更多的人。转眼间左边大路的铳兵全部惊醒,一声不吭的集中。有几个铳兵跨过大路,把右边大路的人也弄醒。孙平北又叫金止月去通知哨兵,把他们都集合到这棵树下。 不到一袋烟功夫,毛海峰已经把人带出林子,络绎翻山。孙平北放下千里镜,贊了声“海峰兄倒是麻利”。 金止月复制了毛海峰的办法,一个叫一个,两个叫四个,转眼间八个哨兵到了孙平北面前。“撤了铁蒺藜和绊马索!快!”几个人领命沖了下去。孙平北爬到树上,拉开千里镜望着大路尽头的拐角处。 远处有尘土扬起。再看下面,金止月正用一根大棒子打着铁蒺藜,打一个粘一个。木棒上已粘着六七个了。 第一面旗帜出现了。 下面四个铳兵终于把绊马索都收了起来。 第一个骑兵出现了,铁甲锦衣,是个游击。 下边金止月带着好几个铳兵在打铁蒺藜。 前面有一大串兵正在转弯,又一面青旗露出了旗尖。 八个铳兵向孙平北跑来。孙平北两手一按,几个人急忙矮身,靠着树丛掩蔽向他这边爬。 兵马一队接着一队走上了直路。 等孙平北九人汇合,那名游击和他的青色旗帜已经过去,离埋伏地越来越远。第二面青旗到了他们的正下方。一面紫旗正在转弯。 铅云低沉,雾气在林子的下半截瀰漫。孙平北看不清有多少兵,只能从旗帜上判断已经过去了多少人。 孙平北招手把八个人叫到跟前,轻声道:“我的意思,就是个拖字。现在天都亮了,谢家那边应该早已完事。但是银子重,走不快。我们得为他们争时间。” “那为什么撤了绊马索?”金止月问。
第78页 “人太多了,正面拦阻,必被围歼。这队人马不是卫所兵,倒象是禁军……我们从他们尾巴上动手。” 金止月先明白了,点点头。孙平北看看他伤痕累累的脚,“你叫什么?” “金止月。孩儿营里,是滨田大哥带的我。” “哦,好。现在听好,我要下去杀那个紫旗参将。等我跑回来,后边肯定追了一堆人。替我挡住他们。” “是。” 孙平北把粗铳和倭刀都背在背上,依靠树的掩护悄悄靠拢了明军队伍。虽然云厚光暗,他也能看见这些士兵满面灰尘的年轻的脸,和长途行军疲惫的神情。 他点了铳上火绳,长身从路旁出来,从这群刀牌兵身边跑过,追赶那个骑在马上的参将。“不要掉队!”他对身边的士兵低喝了一声,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哪儿冒出这么个穿斗篷的兵? 几大步撵上,他弃鞘腾身跃起,长刀从一个步兵头顶伸进了那个军官右耳后面,入肉四寸。落地后扔刀取铳,一边后退一边将铳口对准面前那群震惊的明兵。 “倭寇!”有人看清了他那把刀的样式。好几个明兵拔刀向他扑去,愤怒的眼睛在盾牌上面闪闪发亮。孙平北扣下了扳机。 “咣!”霰弹铅子击中头盔的声音十分响亮,把出膛的“砰”声也掩盖了。一股烟雾喷出的同时,孙平北扔下枪,拼命往坡上跑。明兵纷纷跨过两个掩面倒下的同伴,在后面紧紧追赶。 离那株大树只有两步了,孙平北伏身取出双管短铳,大吼:“开火!”喊完立刻埋头。两只喇叭口离他很近,几乎把他的脑袋当枪架了,能听到火绳阴燃的咝咝声。 “砰!砰!”又是一片惨叫哀号。有两支铳还没有出膛,只听金止月大喊道:“别打!”那两个铳兵急忙用手指拨开火绳,松了枪机。孙平北回头看,追兵丢下四个伤者,又退回了大路。 那两个兵正为空铳装火yao。孙平北扶着金止月的肩膀跳了过来。“干得好!我们轮流打。直到他们想起绕道包抄,我们再撤!” “好。”几个铳兵分散了一点儿,孙平北叫过一个高个子,“你好象有一支细口铳……枫木次郎造的那支。”那人立刻从背后取下,“在!” “干掉那个掌旗兵。看得见吗?距离有点远。” 那高个子看看天色,“还行。”他向前窜了几步,想找一个好位置开火。觉得背的东西太多,把肩膀上的霰弹铳和倭刀解下来放在脚边。 “为什么杀掌旗?”金止月不懂。 “你不明白就一定要问?”孙平北问他,那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十分害臊。孙平北笑道:“因为我们打了几铳霰弹了,只要他们也有脑子,就会举着木牌逼上来。给他们一颗大子儿,好让他们再谨慎周全一点儿。” 这时候高个子手指勾下,火绳撞入枪机。“砰!” 马跳了起来,旗也倒了,看来是没打中人。那高个子取了火yao铅子重新装填,铎铎几声,好几支箭射在他藏身的树上。这边金止月站起来,向大路上密集的队伍打了一铳。 “呵呵,打不伤他也打痛他。”金止月蹲下装填。孙平北赞许地点点头,于是几个铳兵此起彼伏地开火。 明兵那边有个人乱吼乱叫,大路上的队伍渐渐退到另一边的山坡。密集的箭远远射了过来,力尽而落,到处都是。孙平北捡起支长杆的看了看,“呵呵,狼牙鵰翎!真捨得。”啪的折断,随手扔了。 这时那高个子正飞快扔掉长铳,换成霰弹铳,砰地一声打向右边。“有包抄!”高个子来不及点火绳,用捻子去插枪尾,尾烟喷在脸上,一下成了半边黑。高个子捂住脸,大喊:“平北哥,还有!” 右边的十几个明兵刀牌兵一点点往这边蹭,被连续四铳打退了几步,暂时停了下来。孙平北四面看看,他们背后也有明军了。 “围上来了?”孙平北又呵呵笑。他发现自己这种笑容容易让弟兄们松弛下来——可能是因为够傻。“我们突破一次给他们看看。” 九个人一起后退,翻过山坡往左转,跑进一片长草中。许多刀牌兵围上来,孙平北专找人密的地方沖,逼到面对面的距离,砰砰砰砰四铳打去,再拿出倭刀砍。明军不得不向两边跑,让开正面——用朴刀跟火铳打,就是这么窝火。 右边抄过来的是群箭手,他们排好了队向前逼,还没走到可以开弓的距离,砰的给高个子的长铳干掉了一个。那指挥的游击看来不想为难属下,他们退回了安全地带。 孙平北领着人穿过长草地,又冲进一片稀稀拉拉的林子。“咻”地一声,后面飞过一个东西,草叶高度, “咚”的一声钉在孙平北面前的树上。他迅速用力拔下来:三棱,没有尾羽,又短又沉。“有重弩。大伙儿小心。” 高个子口含火捻,端着他的长铳一点一点移动,寻找藏在草丛里的弩手。孙平北取下千里镜交给金止月,“去帮他。”孙平北估摸干掉这个弩以后,基本上就该脱身了。他低头查看自己短铳的燧石有没有在奔跑时脱落,一大滴水珠从树梢落下来,啪的砸在枪管上。
第79页 孙平北拿袖子把它抹干,心想这只鸟在拉肚子?这么稀。又一颗砸落在脚背上,跟着第三颗正中脑门。他抬头看天。 “糟了……” ****** 毛海峰的队伍离海不过几哩了,大雨点子东一个西一个砸在周围,激起一团团尘土。他抬起头,脸色一沉。“糟了!” ****** 滨田雄和倭刀手们已经上了船,雁阵号正在升中桅纵帆。滨田雄瞪着海面上雨点激起的一个个大泡,青筋暴起。“妈的!放小船!放小船!我要回去!” ****** 张乐淑跟滨田雄的大队人马保持着距离。她一出谢氏庄园就去踹人房屋,遇上有人的扭头就走,直到找了个空无一人的,便把谢家的妇孺全推进屋子,拔出蛾眉刺割断绳索,铁链取下来把门牢牢反锁。 “想活命的明天再喊。”她交代一句就急忙跟柯武一起追赶大队。两人两马跑出四五哩,听见了第一声炸雷。 乐淑看看漫天的阴霾,勒马回望。 “平北多半已经脱身了,天都亮这么久了。”柯武说。 “万一……” “那我们回去?”柯武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马不累,赶到大路那边的埋伏点,人也不可能还在原地。 “临海卫和余姚,有没有骑兵?” “没有,这儿又不是蓟北。杭州兵出镇完颜辉时,都没有骑兵。” 张乐淑犹豫了一下,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 “平北哥做事,应该问题不大。”柯武说。 “嗯,走。”张乐淑道。 ****** 注1:犰狳,俗称“披甲猪”。是现存背负甲片最重的动物,以坚硬的骨质甲片全副武装,在它的肩部、臀部、尾部和腿的一部分,都布满了甲片。受到惊吓时,它会把腿缩在身体下面,趴着不动。有些近视。 十一 更新时间2005-11-1 15:46:00 字数:3651 . 邓一明:西瓜郎。这真有点儿巧了。 ****** . 毛海峰带着队伍终于上了君安号,他先把湿衣服脱下,然后到厨房找东西吃。船上的大厨本来蒸了四屉馒头,现在只剩下两个。 “这都是谁吃的?”他很不满。 “你手下那些兵呀。他们每人拿了两个,也不吃,拿了就走。” 毛海峰反应很快,急忙跳回中舱,看见满地的长短火铳和弹药匣子;跑到隔壁,兵器架子上空空如也,所有冷兵器一概不见。那几十套锁子甲和两套明光铠也不见了。他又急步跑上甲板,只见四只小船已经远远划出,上面满噹噹的孩儿营兵——他们弃掉打湿的火器,把铁甲直接穿在冰冷的衣服外面,在漫天雨丝中划向海岸。 毛海峰此时有点儿伤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统领孩儿营的机会。 也许是永远失去了。 ****** . 张乐淑和柯武不久后也回到雁阵号,找不到滨田雄和孙平北,看到两只大船都在陆续放出水兵渡海上岸。问清原由,立刻回头向孩儿营兵追去。 ****** . 明军刀牌兵追着追着,就散成了漫山遍野。 他们中也有机灵鬼,想到对方使不成霰弹,就脱了冰冷的盔甲,有的更是脱guang了上身,把盾牌扔了,只提单刀一路狂追。 两个游击骑在马上手提长枪,跟紧了在一小队逃亡者。他们并不沖近接战,只确保这九个人无法脱逃。 这成了一场漫长的赛跑。 孙平北带队沖入谢家田庄地界,决定大家在这里分手。“只有两个骑兵,不可能看住九个人。大家分开走!”他把九人分成四组,金止月和一个叫年振的年轻人跟他是一组。 再跑一阵,孙平北发现有一骑盯住了他们。三人打算伏击这个骑兵,等了一下,那骑兵和一大群光着膀子的刀牌兵同时出现在后面。 “不行!走!” 谢家瓦砾场已经在望,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而那个叫年振的小伙子慢慢落在后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丢了。 “明兵怎么这么能跑!”孙平北想不通。 “一千多人哪!”金止月边跑边嚷,“总有一些比咱们还能跑!” 孙平北偏头看他,忽然发现金止月其实一直压着步伐。如果让他一个人逃生的话……“金止月,我们俩分开!看那个骑兵追谁!” “是!”金止月往右一偏,渐渐跑远。孙平北在倾盆大雨中唿唿直喘,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一时有点难受,就没办法了吗?他奋力摇了摇头,摆脱这种沮丧。“不能泄气!” 又跑了几哩,孙平北忽然想到那谢氏庄园是贴着一条河的。呵呵一声傻笑:一千多人,有跑得过我的,有没有游得过我的? 他拐上一条小路,向那条河跑去。 ****** . 滨田雄已经深入内陆五哩多,手下人碰到了金止月。这小个子边跑边哭。 “怎么就你一个?”滨田雄颤声问。 “上当了!平北哥把我骗走了!”金止月上气不接下气,“那匹马在追他!”
第80页 滨田雄一脚踢他在屁股上,硬着脖子,张了张嘴没吐出字来。身旁一个水手抓住小傢伙,“操!你说清楚点!” “有多少追兵?”滨田雄推开那水手大吼。 “四个哨……一千二百人!”金止月哭,“妈拉个巴子死追不放!呜……” 滨田雄倒抽一口冷气。看看周围,不足三十个人,没有一支火器。“……,我们往海边退。” ****** . 柯武、张乐淑碰到了高个子。高个子背上插着一支箭,给他剁了箭尾,剩根光杆路露在外面。他很冷静地向两人报告了事情的始末。三人也向海边退去。 分散接应的其他各组逐渐进入内陆,没有碰到孙平北等人,反而陷入了包围。人少的立刻被砍瓜切菜,人多的边打边撤。尾追的明军锲而不捨——他们已经看到了谢氏庄园的惨状。 雁阵号船主周南先首先在千里镜里发现了败退回来的人,紧接着看到了明军旗帜,立即通知了君安号,沿一条狭窄水道向岸边靠拢,放出全部小船。两舰打开盖板,只等明军进入射程。 ****** . 孙平北气喘吁吁,跑过漫漫田野,总算看到了河。追兵很近了,他扔了刀开始勐冲。 嗖——啪嗒。偏右了,呵呵。 嗖——啪嗒。太高了,呵呵。 嗖——!喔哟真够玄的。这个弩手不差。大风大雨的,这么卖力呀? 嗖——噗! 孙平北跪倒在地,握住腿上的弩箭,眼睛一闭:“起!”连皮带血的拔了出来。背后蹄声得得。他高喊着,抽搐着,熬过那一阵痛,奋力挺身。 你他妈的也算一条腿?站起来!站起来! 好!起来!跑!跑! 蹄声已停,那枪骑一提缰绳,咚!马的前腿踹在孙平北的后背上。 他滚了出去,滚了很远……滚到水里去了。 一大堆人扑下水去逮他。 他眼冒金星,在水里唿吸,吸了满肺的水。被横拖竖拽地拖上了岸。 人的运气,好坏对等。 ****** . 几组孩儿营兵渐渐汇合。虽然被围,却无法立马歼灭。他们出发时穿了盔甲,而明军追兵除了把朴刀什么也没有。这一个大战团逐渐靠拢海边。大田平三郎的倭刀手上岸接应。 但是小船不够,只能一点一点摆渡。有些雁阵号水手艺高胆大,不穿甲冑,口含倭刀泅水上岸。 明军越来越多了。岸上的景况越发危急。张乐淑的武功宜做刺客,对付大队人马难见威力。柯武的地堂斧起了很大作用,剁了好几个明军的脚板,救下许多孩儿营同伴的性命。 滨田雄左冲右突,没怎么用心撕杀,但几个战团的逐渐靠拢,全靠他声嘶力竭的指挥。 他们终于开始登船。 而远处的树林中,飘出紫旗一角,大队未脱盔甲的明军络绎出现。 ****** . 孙平北给许多脚踩在泥里,一个明兵看他不行了,把他翻过来使劲一压。肺里的水都倒了出来。他咳了个惊天动地。 “竟然是你!”那个马上的游击低头看着他。 孙平北无力地抹了下脸,看清了,沧州邓家大少邓一明。 “你怎么……当兵了?”平北笑。 “西瓜郎。这真有点儿巧了。” “当兵……不好。”孙平北又开始咳。 “那是拜你所赐。”邓一明直起腰,抹一把满脸的雨水。“你们四个,把他拖回去。小心他跑。其他人,跟着我的旗!倭寇就在海边!”说完一马当先沖了出去,大队人马紧紧跟上。 “呵呵,追到海边?”孙平北仰身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四个兵上前把他拖起来。这时候雨雾中跑回来一个斥候。 孙平北心里一紧。 “游击大人有令,犯人武功高强,你们挑去脚筋,穿了锁骨。” “得令!” ****** . 跟孙平北等一起断后的年振,在孩儿营第二代里也算是极出色的,但他的功夫是完颜辉教的,善于突击,不喜久斗,体力一直未加习练。 他一发现这是场赛跑,就满肚子要死要死的担忧。果然,跟孙平北、金止月一起跑了几里,他就渐渐慢下来落在后面。 落单之后,他决定实行一个极其冒险的办法。他穿越了谢氏庄园的废墟,在后花园找到一把朴刀换掉倭刀,脱guang了上身,然后冲出来追赶孙平北。 在大雨中,明军步兵全靠那个枪骑指引方向,分不清哪个光嵴樑是谁。他很顺利地混入了追兵,越跑越慢,喘得如同牛吼。体力好的明军三五成群从他身边奔过,只当他是跑岔了气的同伴。 等到追兵渐稀,他一拐就向河边跑去,脱身了。 ****** . 邓一明带领本部兵马打到海边,远远看见了那两艘大船在开炮。 明兵一时止步,他们最多见过几尊虎蹲炮,像这样几十门大炮一齐开火,本能的心生恐惧。看看后续大量未脱盔甲的步兵到达,邓一明强令进攻。 “贴紧他们!”他来回奔驰,只喊这四个字。
第81页 明兵攻向了滩头。 双屿兵众全面败退。 雁阵号和君安号试图接应,小船满满当当一船一船地运人。明兵捨生忘死地缠住还没有渡海的人,两方都凶神恶煞,打得极其血腥。随着倭寇残部陆续上船,沙滩上基本是明军在单方面屠戮。 最后几个倭寇打到水边,直接退进水里,游不见了。有一个受伤的边喊边斗,眼看就完了,君安号轰隆一声吐出一排炮弹,烟尘火光把他和围砍他的明兵一起覆盖。 君安号船长叶明和雁阵号船长周南都在观战。 两人同时用千里镜框住这个年轻的明军游击。他正在把人喊回高处,离开大炮的射程。 叶明咬牙切齿:“小王八蛋,我记住你了!” 千里镜中,满海岸的尸体,有的还活着,一边嚎一边向海边爬,显然是自己人。君安号的大炮护着他们,明军则不再进攻,只用重弩一个个地射。 叶明迟迟不愿意起锚。 周南只微微一嘆:“打得好!”下令升起主桅帆。 船上,所有大小头领都在点人。不应声的太多了,几个带伤的年轻铳兵望着海岸嚎啕大哭。大田平三郎和几个倭刀手跪在甲板上,向西倾身闭目。 ****** 十二 更新时间2005-11-2 18:24:00 字数:4171 . 孙平北看了他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在口鼻间试了一次唿吸,但身子已经冷了。便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记住他的相貌。 ****** . 四个光嵴樑的刀牌兵把孙平北拖到河岸的高处。 明兵的大队人马都跟着邓一明向下游追击,田野间只有零星掉队的士兵在跑跑停停的赶路。 那四人四下望了望。他们从不曾挑人脚筋,本能地觉得,干这种事不能让同伴围观。 孙平北一直在咳,每咳一阵便吐出一些水沫,他渐渐的唿吸顺畅,挣扎也勐烈起来。 “按住他按住他,”一个兵嚷道,抓住孙平北的右手压在地上。另上来两个压腿的没那么轻松——孙平北的左腿没受伤,一屈一蹬,把那俩兵扯得趔趔趄趄。 “他妈的,好大的力气!”在旁边站着看的一兵用拳头揍孙平北的脑袋,跟着其他三个兵都开打。 但这样一来平北的四肢就能活动了。 孙平北一拳打在一人膝盖上,还试图用左脚蹬人老二。 “按住他按住他!拿绳子!拿绳子!” “操!哪来绳子!爷爷只有裤腰带!” 几个明兵并不想为了孙平北把自己脱成光屁股。 “你们按好了,看老子来揍他。别管伤的那条腿。好……你他妈还挣?!” 那兵坐在孙平北的伤腿上,用拳肘打他的胸口和小腹。打了一会儿,手臂发酸,孙平北已瘫软了。 “把他翻侧了,爷也来几脚!”另外三个把孙平北翻过身。那兵退了几步,冲上来一脚踢在孙平北胸部,嘭地一声闷响;他再退,再踢,正中孙平北面颊,“哎哟”一声踢疼了趾骨,换左脚。 孙平北只惨叫了两声就又开始咳,出来的全是血沫。 按住孙平北左手的明兵只觉得过瘾,“宋三儿,等我来两下。”他冲着伤了脚趾的那兵喊了声,就站起身扯起孙平北的头髮,一脚脚踹他的脸。那叫宋三的却不肯罢休,又退了两步,再冲上来大力一脚抽在孙平北的肚子上。 孙平北勐地一抖,剩下两个兵都脱了手。孙平北滚了出去,匍匐不动。 几个兵把他翻过来,一人试试口鼻,没有唿吸。“死了?” “死了?”另外三个大惊。这可是刺杀参将的要犯,想到军法处置,四个兵都变了脸色。那宋三慌忙半跪下,把孙平北平放在地上,使劲拍他的脸。再试口鼻,还是没有气息。再用力扶着他肩膀勐抖了几下,孙平北依然一动不动。 “完了完了。”他把孙平北扔在地上,站起来懊丧地踹了他一脚。 这时孙平北抽搐了一下,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嘴里涌出一股血来。 “没死!”四个兵大喜,都过来围着孙平北蹲下,希奇地看着他躺在地上一阵阵抽动。 但只抽搐了几下,孙平北又不动了。 一个兵捅捅他肋下,“……乖乖,又动了又动了。嘻嘻。” 宋三蹲得脚都麻了才站起身。“应该死不了……该挑脚筋了吧,谁有小刀子?”另外三个都摇脑袋。他们全是能跑的,也就是说,刚才狂追那阵又脱又扔,身上除了朴刀,什么也没有。 “……那就用大刀切吧。”宋三蹲下来,找那条好腿的筋。 ****** . 这时,跑到河边的年振早就远远的看见了他们。但是不远处还有些明军在跑,他不敢现身。 直到看到他们暴打孙平北,年振一阵阵血气上涌,加上已经休息了一会儿,体内确实也有可涌的东西,便咬着牙跑回谢家废墟去寻兵器。 年振手里这把朴刀,一只手太重,两只手太轻,刀头锋刃还是卷的,除了帮他冒充冒充明兵,毫无用处。 他找到一把倭刀,正要去拼命,看见一根粗长的木棍压在废墟下。他抓住它往外拖,没动静,看来是很长。两脚蹬住了木柱再使劲,一屁股坐在地上,木棍出来了大半截。他看见了那条系在棍尾的手带。
第82页 心中一喜。 轻轻刨开乱石焦木,可别伤着锋刃哟…… ****** . 宋三在孙平北腿上摆好位置往下割。孙平北哦呀哦的唿痛。 刀有点儿钝。 “不够快啊。”宋三举刀看了看刀刃,继续切。跟腱在他刀下左滚右滚。 “日!什么筋这么难割!”便使劲锯了起来。 一个明兵站起来走开去。这景象不太好看。 “好了!”宋三大喊一声扔了刀,用力掰开那伤口来看。切口并不整齐,有一股指头粗细的淡红色筋头露在外面,雨水一打,渐渐发白。 “再来这根。”他又提起刀。 ****** . 年振从水边悄悄摸了上来,蹲伏着蹭到了宋三背后左侧——另三个明兵一个背着这边站得挺远,正对着年振的一个兵半跪在地上,两手按着扭来扭去的孙平北,脸却扭开了不敢往宋三这边看,还有一个正橛着屁股埋着头,蹲在宋三身旁,看得呲牙咧嘴。 “噗”地一声,一根松木长矛洞穿背心,从宋三胸前透了出来。 年振收矛,侧移,再捅出。 橛着屁股的明兵愕然抬头,刚微微起身,矛尖已捅入了肛门。 那一声厉叫,当真惊天动地。 正对年振的明兵迴转过脸,两眼勐睁,挥刀格开快枪,跟着一脚踢在长矛中端,动作十分利索。 年振长矛脱手了。 站在不远处的明兵奔回,提刀加入战团。 年振并不溺战。他退回水边,一只脚还踩在水里,仰脸看着岸上的对头,举手握住背上的倭刀把柄。 剩下的两个明兵一左一右,小心展开与他相对。 经此一日一夜,年振不知不觉中已经透出点沉毅,见明兵不动,便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拔出倭刀。 见年振气焰凌人,左边明兵提气高喊“快来……” 倭刀闪电般噼来。明兵后跳,“……人哪,倭寇!有倭寇啊!” 年振一刀砍空,纵上河岸继续追砍。明兵奋力格挡,但年振双手噼下,势大力沉,压住了朴刀后使劲往下一拖。明兵单手抬不住倭刀,给划得自头顶到胸口一条尺多长的大口子。 与此同时,右边朴刀已刺入年振肋下。正要上搅,年振侧滚脱出了刀口,还是不啃放过先前的明兵,使劲一掷把倭刀插在他胸膛上。 然后年振勐力一滚抓了长矛,正要撑起来,却给另一明兵的朴刀砍中后背。 这一刀太重了,年振给剁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 那兵大步走到年振身侧,举起朴刀照准他的脖子砍下,途中膝弯给背后一只手捅了一下,腿软了,险些砍中自己膝盖。 他稳不住平衡,向前跨了一大步。 年振伸手抓住了他的下体…… ****** . 孙平北向最后那明兵的膝弯打出一拳后就脱力垮掉,万事不管。 好在都已经结束了,就看见雨幕摇曳,在田野间扫来扫去。 附近除了他还有两个活人。 被刺中肛门的明兵在往远处爬,拖了一地的鲜血,夹杂着些黄白之物;年振的肋骨是从后背给噼断的,腰间那一刀破了肝,此刻血如泉涌。 孙平北喘息着挣扎到年振身边,看看伤,再看看他的脸。 “呵呵,”声音细微,“干得漂亮。”孙平北微笑。 年振也微微一笑。 “他死了么?” 年振问。这小子实在不敢相信那勐力一扯,竟然就要了个精壮汉子的性命。 孙平北试试那个明兵的唿吸,已经没有了。但他还是拖来倭刀刺入尸体的耳朵下方,才答道:“死了。” 就动这一下又没力气了。只感到周身刺骨的寒冷。孙平北不看也不想左腿的情形,心底下估算海边的情况。 把废墟、明军被耽搁的时间和两艘大船联繫起来,孙平北觉得问题不大,想必滨田、乐淑他们已经上船了吧。他又凑到年振面前。 “你叫年什么来着?” “年……年振。平北哥……什么时候……醒的?” “我给他吓醒的。”孙平北指指爬了很远才死掉的那个明兵。 “哦。”年振闭上眼。血流得慢了,他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孙平北看了他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在口鼻间试了一次唿吸,但身子已经冷了。便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记住他的相貌。 须臾,平北撑起身看看河。水在上涨,杂着草叶细枝死鱼翻翻滚滚,浑浊不堪。 ……我的事还没完哪。 孙平北爬进了水里。 ****** . 下午,雨停了。 一只农家狗跑出来,沿着河岸边嗅边走。 四野很静。到处是明军和倭寇奔跑时留下的脚印。它嗅这些脚印。一面盾牌躺在水里,露出一点儿包铜。狗把它拖出来,痛痛快快地大咬了一番。好久没玩得这么开心了。 接着它看见一些有血迹的拖痕。仔细嗅,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腥味。 阳光多么暖和,多么亮。狗抬起鼻子,把毛立起来,使劲抖上一阵。然后它吐着舌头在小道上狂奔。
第83页 跑到一座孤零零的田间小屋,累了。趴在门口,拿尾巴在自己后背周围地上瞎扫。它平展展的趴着,眯眼看鼻尖。 然后耳边炸开尖脆的齐声喊: “救——命——哪——!” 它一惊跳起来,觉得脑门已经给怪声掀出条缝来,“汪”地大叫一声飞快逃走了。 ****** . 那天的黄昏,几个加急的信差从余姚出发,快马加鞭奔向京城。 东海上,两艘大船鼓了满帆离岸。 有一艘偷偷下海捕鱼的单桅小船以为他们是官军的巡海舰,慌得胡乱转舵,升帆降帆。两艘大船从它身边经过,毫不理睬,船头涌起的波浪把小船轻轻的推在一边。 ****** . 一群姑娘和小孩躲在树林里,望着河对岸的谢氏庄园废墟哀哀痛哭。 她们不敢放声,远处那几个赤着上身的明军士兵尸体把她们吓坏了。 后来有个小姑娘发现河岸这边还有个半光着身子的兵,胸口布满恐怖的紫淤。他好象还活着,每隔一会儿就吐一个泡,再隔一会儿又吐一个泡。 ****** . 入夜,从大陆腹地开出的明军有些先头部队进入海岸卫所。他们的辎重在雨后的大路上压出道道深辙。游击大人邓一明心下大定。 他在那些厚重毡布下面,看到了鸟嘴长铳和霰弹炮。 ****** . 双屿这边。有只鸽子抢在太阳落山前飞临港口,再绕过无数桅杆和帆蓬,落入王直的议事厅。几个人接到书信,当场展读。目光茫然,“……,平北也没了……” . 第二卷 终 一 更新时间2005-11-3 20:14:00 字数:3731 . 金止月:俺想要一枝不怕下雨的铳。 ****** . 冬天是个沉闷的季节。 金止月、郝秀和李泽威一冬天都在跟枫木次郎研究兵器。他们搬出了孩儿营,在镇上找了房子住下。 那枫木次郎曾经当过葡萄牙人的通译,到过南洋和吕宋。他秉承西洋观念:火器要打得快打得远,威力可以先不管。 南洋当时的冶炼和锻造技术已经很厉害,枫木次郎造出的枪管,长到超过一人身高,依然不会炸膛。 这个老傢伙选徒弟特别苛刻。李泽威入选是因为他在孩儿营铳术最精。枫木第一次上岛,就注意到他右半边脸的伤痕像是火yao炸膛弄的,问起才知道,李泽威是着急开枪用火捻直接桶了药门。 李泽威最希望的是能早日摆脱火绳。老傢伙告诉他,这可是非常、非常难的。 郝秀也是极其热情的一个。他以前是个探子,后来成了李泽威的跟屁虫。沧州讨债他起了很大作用。 许栋在柯武的记录里找到郝秀的名字,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小傢伙头一次有那么多钱,在码头上买了一枝佛朗机铳背在身上。因为人小铳长,看着滑稽,把枫木次郎给逗乐了。那之后郝秀便整天围着枫木的工作檯瞎转,随时准备插手。 金止月为孙平北的事难过了好长时间,是他主动找到枫木次郎,出的题目让枫木十分赞赏。 ——俺想要一枝不怕下雨的铳。 这三个小傢伙很少返回孩儿营,倒是去码头多一些。因为滨田雄在那里。 滨田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一船橡木板,用来修补那艘马来快船。许多孩儿营的男孩成了他的帮手。 ——这是咱们孩儿营的船! 滨田雄修船修了一个月,不耐烦了。那些洞很难补。后来柯武问他为什么不把外舷拆了,整条龙骨和架子留下,也许还好办点儿。 两人说着说着便又激动了,动员了孩儿营的所有残余,几乎把这艘船重新造过。 橡木板有个特点,它厚到一定程度就比楠木、樟木船板更能抗炮弹。 这艘船获得意外的大成功。 港口里无数善于造船的人,天天在那里抄着手出主意,滨田雄听得懂就干,听不懂就不干。他减了一根桅杆,而把中桅加高;他要的是武力,就採纳了西班牙式的沖角。贪心之下造得那么长大,弄得整条船头重脚轻。 于是橡木板都用上以后,他开始弄短那根沖角,越弄越短,越短越不顺眼。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突出和好大一个根部。全港的人都在笑。可以一试航,大家都笑不出来了,这艘船怎么这么快? 没有人知道,这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球鼻艏1。其破浪和稳流的效果,比刀型船艏还好。 有些快船船主因此也装了沖角,结果却只是更慢。滨田雄一头雾水,既然这样的船型有速度,那就保持原样吧。 船还没好,滨田雄并没有招募船员。但孩儿营的人天天来看,饭都不吃就要帮忙,水手已经差不多齐了。 ****** . 大讨债使孩儿营的武功为全港所知,尤其是他们的悍不畏死,更为老水手们交口称道。当然孙平北是讨债功绩最大的人,但他已经战没,而滨田雄还活着,并且是孙平北的结拜大哥。滨田雄便顺理成章地正名为大蟑螂团的首领。 男孩子们纷纷离开孩儿营,还有一个原因——那地方现在是女孩子们的天下。许栋和王直大力培养不懂武功的女生,逐渐有了成效。
第84页 她们成了双屿的特色,是船长们找老婆的首选之地。 而孩儿营的主管刘痕,自讨债团返港,带回那么糟糕的消息,他就不干了。孩儿营失去老师,习武之风日降。 想想过去,滨田雄和完颜辉为争夺老大的地位,各自收了很多“徒弟”。大孩子练的时候那些小屁孩儿也跟着练,有些悟性好的进步很快,弄得有时候老师要向学生请教。 大蟑螂团正式组建之时,那些悟性好的小傢伙自然也要加入。加入了就得实战,他们变成老团员们的练功靶子,给天天揍月月揍,揍出了一种喜欢挨揍的怪脾气。 而那些揍得很爽的人,在小屁孩们身上多少找到些信心。但凡自己心情不好、功夫太差、钱不够用、给蚊子叮了、中午饭吃得太多……就去大棚子揍人。 再后来孙平北张乐淑练功的时候,也有一批小孩死皮赖脸跟着。这两人好说话又愿意指点,弄出了无数自称徒弟的傢伙。 这里面只有李青魂没有徒弟。她从来一个人舞剑,讨厌人多吵闹。只把她的剑舞在后来孩儿营迎接返航者的聚会上,好好展示过一下,弄得一大批女孩子怯生生的要跟她。女孩子们天天进贡,连野外的桑葚都沖洗了偷偷放在她床头。 青魂感动之余收了她们。刚刚完成了拉筋的步骤,就遇上大讨债。 刘痕嘆息。 那一场搏杀死人太多,孩儿营的许多可能,就此断绝。 ****** . 滨田雄的船完工的时候,严冬已经过去。 他把许栋、王直和所有参加过大讨债的“蟑螂”们都请了来,把大田平三郎和二十几个倭刀手也请了来。 只有李光头不受请。他现在谁也不理,连李鸳都不理,所有的人也不理他。 王直最恨李光头的,就是他断送了孙平北,从此让西班牙人没了嚮导。 西班牙人的信使小船两次到双屿,许栋王直陪烂了笑脸,还是要见到孙平北才肯谈交易。西班牙人实际上很渴望做一单,留下的银圆样品成色十足,但中土赖帐之名响遍香料群岛,他们怕得要死,谁都不信。 整个冬天没有一艘大卡拉克进港,刚刚开闢的航线断了链。 枫木次郎带了三个徒弟给新船主道贺。滨田雄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对那三个小子很亲切。 滨田雄把老傢伙晾在一边,逮住郝秀细细问他当年是怎么从沧州脱身的,两个聊了好一通故事。 枫木次郎很无聊地去找王直、许栋说话,看了一会孩儿营女生的歌舞,喝了许多闷酒。等到滨田雄那边说得差不多了,就赶忙过来。 “你兄弟以前有个燧发的双管铳,不用火绳。我听说是你买给他的,当时你又是从谁手上买到的?” “不知道不知道!”滨田雄很不耐,“一个花鬍子小贩,天知道从哪儿来的。” “他是什么口音?” “不知道。” “你弟弟对这个礼物,可曾研究过?” “没有。……哦,他说过那两块燧石不值钱,特别的是火门。” 枫木次郎的小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什么地方特别?” “他说有个什么簧……我忘记了。” “他为什么说那两块燧石不值钱?他在什么地方找到同样的燧石了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滨田雄看见许栋向他招手,甩了枫木次郎跑去。 许栋问他:“滨田,你这船快,现在有个不动脑筋的生意,干不干?” “什么生意?” “这一向大港缺灯油和肥皂。你没看见许多房子黑灯瞎火的?帮我们搞一船油。” 滨田雄:“前一向不是宁波来过几艘小船吗?怎么会缺油呢?” 许栋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把油卖给日本人了。” 滨田雄一乐:“日本连灯油也缺啊?” 许栋答:“土地太少啊,捨不得种油籽。他们的好地都去种粮了。” “我往哪儿去搞油呢?哦对了,柯武和张乐淑哪儿去了?我这么大日子,居然不来!” 王直正好走过来:“他们坐船去博多了。护送周南先运四船丝绸。其实我看哪,周南先未必需要这么强的护卫。是这两个小朋友想散散心了,赖在雁阵身上。再过一个月,追樱花就要开始,我估计俩姐弟一春天都会泡在日本。” 许栋不知此事,“追樱花?什么玩意?” 王直答:“春天樱花一炸弹一片海,但没几天就要凋谢。日本那么一个长条的国土,春风从南到北一吹,樱花的浪头也从南到北依次滚过去。有些日本人追着樱花跑,很好玩的。” 滨田雄回到原先的话题:“许老大,你说吧,那油我怎么弄?你给我多少银子?” 许栋看王直,王直看许栋,“满满一船油,四千两吧。不过这一回你的油特别一点儿,我们出六千两。” 滨田雄大喜:“好!我干!” 两人似乎还没说完,滨田雄有点儿急:“怎么?怕我的船不行啊?我这船可是橡木造的!三桅横帆,有铳有炮……哦,你们不是有更大的船嘛,为什么要把这单买卖送给我?”
第85页 “还真是非你这船不行。” “要去抢呀?也好,抢就抢吧。我们要搞谁的油?有嚮导吗?” “嗯……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佛朗机人跟我说,大戟山外海有一头长须子……” 这时许多客人开始散去,滨田雄依次礼送。枫木次郎和他的徒弟正往外走,滨田雄笑着拍三个小子的肩膀,“好好干!”枫木最后出来,瞪着滨田雄的笑脸。 “我说句公道话,滨田阁下。您是个大傻瓜。”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您愚笨。”枫木次郎说完,冷冷一躬走了出去。滨田雄瞪着牛眼,正犹豫是不是揍这老傢伙一顿。王直许栋走过来,“那么你去不去?” “哦。我去。你们刚才说什么?那是什么?” 王直答道:“佛朗机的原话:他们发现了一头灰鲸。” ****** 注1:球鼻艏,一战时期在修復船只的时候就有专家发现,船首补了一块铁的船比光滑的船跑得更快。世界上真正大举採用球鼻艏的是二战时期的日本。当美国依阿华级战列舰还保持平整船艏的时候,日本大和级战列舰已经採用了球鼻艏。 二 更新时间2005-11-4 11:38:00 字数:5079 . 她从中桅逛到前桅,看见滨田雄在艏楼栏杆上坐着,叼了根熄灭的旱菸管,月光下便如一座雕像。 ****** . 响螺号用了一天半追上了那头灰鲸。 当时是下午,满海的横浪。本来有艘月港的船也在追鱼,看到响螺号那么大还跑得飞快,就放弃了。 但不久滨田雄便发现这头巨鲸后背插了枝鱼叉,然后又发现了鱼叉的主人,一艘单桅小渔船竟然还紧撵在巨鲸后面。 这艘单桅速度更快。 刚开始滨田只看到船头有个老汉,然后看见掌舵的,竟然是个微微发胖的大娘。那老汉脚下躺着四把鱼叉。渔船太小了,从响螺号看,巨鲸那丑陋的鞋底状脑袋只要搁在它身上,就可以把它压沉。 滨田雄命令放下三只小船,开始围捕。那老汉远远地看着他们,愤愤地嘟囔着,依然不肯罢休。 须臾,那舱里又出来一个女孩子,抱着两根鱼叉,发愁地看了响螺号一眼。她穿着渔家的大脚裤,灰黑的粗布,露出半截腿白光闪耀。 这种肤色在海边实难见到,响螺号的水手连声怪叫。 滨田放下的三只小船装了十五个人,一人四把带线鱼叉。与那老汉的鱼叉不同,他们的装了倒钩。 这帮小子毫不在乎横浪,一个个稳稳持浆勐划,靠拢了纷纷起立,把叉子掷向巨鲸。 巨鲸急速下潜,平平的大尾巴翘起来拍击水面。 这一下才让所有人看到它有多大。 巨浪拍出,最靠近它的那只小艇腾空扣了过来,五个人扔出老远,绳子和鱼叉乱七八糟的落在海里。 那五个小子浮起来狼狈不堪地把船翻过,四处追桨。铁头鱼叉全都沉了。 这下其他船不敢再靠近。但是一远了,鱼叉就很难瞄了。巨鲸又拍了一下海面,那些船摇晃得非常厉害,掷出的叉离题万里。 颤微微跟在后边的单桅小船上,那老汉也掷出了一根鱼叉,却竟然直直插中,离巨鲸的头部很近。 响螺号的水手便稀里哗啦地拍了几下掌,一边吆喝。 这一下确实很准。那女孩子闻声出来看。这时候她母亲转了一下舵越过大浪,女孩举起双手拉住蓬顶。身子一绷,好傢伙,线条真不错呀。 响螺号的水手又是一阵乱嚷。 那头巨鲸以前曾经遭过围捕,并不很惶急。它用力游动了两下,微微下潜,然后冒出脑袋狠狠一滚。老汉的那把叉子因为没有倒钩,给滚掉了。 所有人一起沮丧地大叫。 老汉咧咧嘴,收绳子把鱼叉拖了回来。 响螺号这边放下的那剩余两只艇上,水手们见老汉险些得手,很是着急,又觉得自己的桨艇没有人家单桅船灵活,很丢人,就大着胆子沖近了,一下子六把鱼叉七横八竖地投出。 五把鱼叉落了海,只有一把叉子斜斜砸在鲸背上,滑了一下弹起来也落了海。 那女孩咯咯笑,又跳又拍掌。 海上规矩,谁打死算谁的。滨田雄也有点儿急了。他跑下艏楼,命令水手装火yao上炮弹,打算把这头鲸打伤了再捕获。 弄好以后,桅杆上的水手摇着旗叫海面上的人躲开。两艘小艇便后退。 那老汉却十分火大,跳脚高喊。可惜风浪中听不清楚。 滨田雄很老练地瞄准,火秆子一杵把炮弹打了出去。 白烟散过,单桅渔船立刻转舵向巨鲸靠拢。那老汉的鱼叉一根接一根地掷去。滨田雄咚咚咚跑上甲板,拉开千里镜看打中了什么地方。 巨鲸此时唿出一口气,汽雾沖天而起。 等汽雾落下,人们看到鲸的头部一片殷红。那灰鲸慢慢地举起尾巴,把头部深深地埋在水里,然后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这一下子都慌了。纷纷投掷鱼叉,连没挂绳子的都投了出去。 但是已经晚了,巨鲸收缩了肺部,它现在比海水重。没有两三条绳叉拉住它,谁也无法阻止它下沉。
第86页 那艘单桅船很干脆地转舵回航,与响螺号擦肩而过。女孩子眼泪汪汪,抱着膝坐在船尾。老汉仰起脸大骂:“你们这群笨蛋!” 滨田雄强撑面子,冷笑着向他挥手。 最后海面上除了两只傻楞楞的小艇,什么也没有。一大团暗红的血慢慢地散开,两头鲨鱼在血海中奔突来去。响螺号的水手抓起鱼叉干掉了其中一头,满肚子郁闷,也只能回港了。 ****** . 晚上乌云漫天,星辰全然不见。响螺号有很精准的罗盘,直直向双屿驶去;单桅渔船本来遥遥在前,后来便靠拢响螺号,深怕失去方向。 滨田雄在甲板上看懂了,就命令桅杆上的水手挂起两盏灯。渔船在后面跟了一阵,忽然起了帆冲到前面,那女孩跳入翻滚的浪花游到右舷,顺着舷梯爬上甲板,要找船长。 滨田雄正诧异这丫头泳术高超,赶忙过来。她便说她父亲估计今晚天气糟糕,是不是大家顺风走一阵,等天晴了再回去? 滨田雄想我这艘船可不在乎这点儿浪,但你们倒是确有些危险。他仔细估计了一下那艘单桅船的重量,微微一笑,下令用船头船尾两具拍竿把这艘船吊起来。 “这行吗?”女孩子担心地问。 “我这两具拍竿,每个举500斤。再加上几个桅杆滑轮,你们这条船也就千斤出头吧?叫你爸爸把桅杆放倒,压舱石扔到海里。听我的没错。” 那女孩子浑身水湿,凹凸毕露,正忸怩不安。一商量好了就翻过船帮,跃入黑暗。滨田雄忍不住伸了下手想拉住她。他除了孙平北张乐淑,还没见过谁风涛夜泳能这般有信心的。 桅杆灯的昏暗光芒下,他看到女孩子已经稀哩哗啦爬上渔船。 女孩子跟父母说了一番滨田雄的安排,两个老人觉得可行,便示意照办。于是水手们七手八脚拉过拍竿,放钩子,起辘轳。响螺号的装备全是新的,结实可靠。在那老汉小心的指挥下,拍竿先把船抬起大半个身子,然后滑轮一点一点拉近,安然越过了横浪。最后他们把渔船牢牢地绑在右舷外了。 两个老人过来致谢。说起自己是六横北岸的,本有一男一女,儿子在海上打渔时不见了,剩下个丫头平时替双屿港的水手们洗洗衣服晾晒被褥挣点小钱,老俩口出外海打大鱼,也带上她。这一回,他们是从海鸟的聚散中发现鲸鱼的。 滨田雄以礼相待,并说道实在是自己太过白痴,让所有人都空忙一场,太抱歉了。 那一家子对双屿十分熟悉,却没见过响螺号。滨田雄耐心的述说了它的来歷。老汉万分惊讶佩服,说孩儿营声名远扬,去年大举登陆讨债,真不是等闲时事。这头难得的巨鲸死于孩儿营之手,倒也不枉。 一时周围的水手都给捧得暖乎乎的,滨田雄客气了一番,说要是自己兄弟还在,这头鲸只怕是跑不了的。跟着吩咐水手带那一家子去吃晚饭,自己点起一根旱菸,回到船艏听浪。 到了中夜,风浪渐小,船行平稳,众人多已睡去。 那女孩悄悄起身,熘回自家小船,用淡水擦抹身体,更换中衣。 白天她入海游上响螺号,全身湿透,此刻为盐一激,刺痒难忍。她换完了还于船舷上小解了一次,感觉神清气爽。回到大船不急入舱,两只肥腻白皙的光脚踩来踩去,在甲板上游荡。 她从中桅逛到前桅,看见滨田雄在艏楼栏杆上坐着,叼了根熄灭的旱菸管,月光下便如一座雕像。 偷偷掩近窥探。滨田雄正在抽泣。 滨田雄在艏楼上坐了半夜,于清风细浪中听到一丝奇特而熟悉的歌声,凝神良久不能领会,结果反照内心,悲从中来,怎么忍都忍不住,干脆就不忍了。 他越哭声音越大,满脸是泪,似乎要把过往的委屈难过一次清出。那女孩子一开始有点儿想笑,接着意识到这位滨田船长想来肯定不至于为了那鲸鱼在哭。听他哭得伤心,渐渐情绪为之牵动,也跟着难受起来。 滨田雄哭了一阵,终于不哭了,站起来用脑袋撞击斜桅,似乎懊恼非常。撞了好一阵,却又开始抹泪,口中喃喃自语。 女孩子便想,这人说自己兄弟已经不在,这时该不是在哀悼逝去的至亲? 这女孩平日为水手洗衣缝补,曾听过人传唱孩儿营小调,夸说艺成之人。什么“完颜铁骑,青魂剑雨”,滨田这两个字也在之列,却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唱的。 她又想那孩儿营全是孤儿,这位船长想必不会现在才来哭父母;要么在哭亲兄弟,要么就是在哭那歌谣里的哪个师兄弟。 她一边想,一边听,后来便跟着滨田雄默默啜泣。滨田雄全无察觉。 这两个人都忘记了中桅的瞭望手。 那小子不曾参与讨债团,一切道听途说,虽然明白滨田雄所哭何人,却只想笑;后来发现这渔家女孩躲在前桅后面陪哭,更加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一时间甲板上三个人,便是他最难受。 ****** . 滨田雄回港,报说鲸鱼沉没。众人嗟嘆功亏一篑。王直为他圆面子,说他也知道灰鲸每换几口气,就会深潜百余尺游上好长一段,这头畜生坚决下潜,可谓倔强到死。 悠忽十几天过去。滨田雄首航失利,心中郁闷,又没兴致到孩儿营揍人,就去游泳散心。
第87页 三月的舟山六横,水温奇寒,这小子体健如牛也扛不住,游出几十丈便只好回头。 往日那头黑鳐连日来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张乐淑夏季最喜晨泳,便是因为有它陪伴,可以随时下去“飙鳐”。现在半年过去了,它空在岩礁间寂寞洄游,一见有人来,大裂缝嘴一抿就拍翅赶去。 滨田雄不提防肚子底下冒出这么一只巨怪,马上乱套了,对它拳打脚踢还要喊救命。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下去。黑鳐发觉此人不是旧友,悚然自惊,肋间蓝光一闪,把滨田打昏在水里。 好在滨田雄浮在上面,黑鳐在下,放电方向不正,否则这样一下足够要了小子性命。 可怜滨田雄四肢麻痹,在冰冷的海水中载浮载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爬上岸去根本站立不住,只觉得冷得异乎寻常,好象关节全结了冰。 后来还是孩儿营的一个女孩子发现了他,带了几个僕妇把他扶回住处,七手八脚搬上chuang,摞了四床棉被,就撒手任其自便了。 滨田雄一直与孙平北同住,不买婢僕,衣食自理,出去嫖赌也从不带人回家。孙平北去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住,这一次无人照看,才觉得自己混得真惨。尤其身上这四床棉被,又厚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暗自咬牙想他妈的以前孩儿营女子,哪里有这么中看不中用? 他蠕动着把半个身子拱出被外,牙齿得得了一阵,便睡着了。 其实倒不曾有人忘了他。孩儿营一帮小伙子是兼了响螺号水手的,一大早就有人赶到码头当值。不见了船长,二副金止月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家,一看这种局面,当即延医,又报许栋知晓。 许栋自去年以来,对孩儿营的残兵呵护备至,深怕再有失闪,就亲自前来探视。 他见滨田雄房里一片脏乱,遣水手去找农妇速来打理。 跟来的医生问诊,只觉得是邪寒入体,但胸口一小片淡紫的斑块不知何物。 李先生闻声赶来,虽不知这是电流入体击毙的死皮,也觉景象怪异。而且滨田的心跳时快时慢,乱七八糟,两个医生不知所措。 这时水手带了洗衣妇进来。李鸳见是个姑娘,便说不要了,换一个年纪大的,此刻洗衣做饭都在其次,能盯住病情才是急务。 那姑娘默然不语,走上前看了一眼床上摊开的麻木身躯,低声说这是不是给黑刺海胆或者电鳐暗算了? 李鸳听着有谱,细问究竟。 那姑娘便说我来自渔家,过去曾有一兄长,出海见过无数怪事。有一例便与这位滨田船长相同,胸口一块红斑,人呢时睡时醒,脉象或有或无。那必是大鳐鱼打的。 李鸳听见“滨田”二字,奇道:“你认得他?” 那姑娘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继续言道,这种伤其实并无大碍,只要当时不死便有命在,细细调理,没几天心脉就会復常。 “倒是这滨田船长于早春时节游海受寒,别是灵台有损,想要自尽吧?”她轻声又添了一句。 李鸳心中一震。她知道去年孩儿营海滩大溃,一半人连同孙平北都未能生还。滨田雄年纪轻轻,若心伤天海兇恶,动不动阴阳永隔,这女孩子所见颇有可虑。 见这丫头言语便给,人又温和,忍不住问了姓名,叫做华方慧。回答时她连自己父母姓名住家一起说了,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却是好人家儿女。 至此李鸳不再多想,命她看护滨田雄直到復元,酬劳是五日一两。李鸳起身离去时,见这姑娘面带喜色。 …… 不多时,屋子里便只留下那华方慧一个。她游目四顾,只见滨田雄的宅子厅小屋大,椽沿很高,陈设堂皇中夹杂鄙俗。一把金柄细剑可以跟破抹布挂在一起;楠木大椅上刀痕累累;案上一张巨幅羊皮,所书所绘便如蝌蚪乱爬,她一字也不识。 墙壁上两桿黑铳,深黄色的牛皮背带,铳管上箍了两道青铜环,想来十分沉重;枕下露出钿刀的木柄,床底下乱衣乱裤堆在一起,露出一个女子的铜框绣像—— ——手执青樱长剑,飘然曼妙,眉目如画。 三 更新时间2005-11-6 11:50:00 字数:4542 . 滨田雄轻声唱了起来。那旋律来自南洋,悠扬诡异。 ****** 她捡起这画像端详了一会儿,抹拭干净放入抽屉。 走到前厅拿来扫帚扫地,回来看看那些脏衣又丢了扫帚,打算先洗衣物;欲寻桶到院井中汲水,看看滨田雄苍白的脸,又想去摸摸他的额头试试冷热;但女孩儿家此举易惹人疑,她又有几分惴惴;看见木门上钉了一把匕首,走过去放下桶把它拔下来,正细看刀柄花纹,一后退把水桶踩了,险些绊倒。 她扶案片刻,定住心神。不去想那画像。 探手入被摸摸他的肩膀,只觉冷浸浸的又粘又湿。她再摸摸棉被,被子也发潮了。站起来抓住外层棉被,哗一声拉到了地下。再抓住最里层的棉被勐地掀空,哗一声也拉到了地下。 这时候陈思盼进了院子。他受许栋之命,带两个水手前来站岗。 滨田雄这个家在较场最靠外的地方,离大棚子很远,周围住户不多;而且他和孙平北多次分红,家底颇厚。尤其是与西班牙船的交易,孙平北是唯一中介,双方都付了大笔报酬。为防盗贼,站岗确有必要。许栋对双屿十万虎狼,那是极其明白的。
第88页 陈思盼把人带到位置,吩咐守卫办法是白天一明哨,晚上一暗哨,再添一句严禁骚扰看护妇,便要离去。华方慧进来后一直没有关门,陈思盼一眼瞥到了她。马上动念监守自盗,自己去骚扰这看护妇。 他大模大样走了进去,告诉她前院已有岗哨,晚上可以安心洗身子睡觉。女孩大恼。陈思盼絮絮叨叨问她姓名来歷,华方慧勉强答了;再问她帮过谁洗衣造饭,那些水手可有赖帐,脸上的笑意并不难懂:一个海贼窝里的洗衣妇,你装什么处女呀? 华方慧持身自有一套办法,眼看这陈思盼不怀好意,办法如何不用?她把滨田雄往里挪了挪,坐稳了隔着被子轻轻按摩他的双腿,一边详细回答了陈思盼的问题,似乎她洗衣的生意,那叫一个火爆。 她问陈思盼你认不认识叶宗满呀?他差不多每个月都拆一回被子;还有徐惟学呢?老傢伙娶个媳妇只会打牌逛街,连中衣都拿给她去洗,咦哦好脏的;还有陈东,说话声音很好听,但花钱不太有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滨田雄的被子,两手轻轻按摩他那双黑毛黪黪的腿。触手摩擦很大,十分舒适奇异。女孩子接着说还是眼前这个半死的傢伙长得最帅,一边专心捏松他僵硬的肌肉。滨田雄虽不曾醒转,但这等享福还是首次,唿吸渐沉,如猪之哼,四肢不再抽搐扭动。 陈思盼兴味索然,如坐针毡,等她好容易不再絮叨,急忙起身离去。 华方慧的招数其实极其易学,便是与人大谈其他男人的有趣之处。只是天下女子,十有就笨,一见上司有意,要么手足颤抖其暖其绵,要么全身结冰何冷何硬,二者皆激人兽性。此处笔者多言,非盼姐妹珍重,只是巴巴的想为百万年的两性战争再添他一点儿难度。 华方慧见他走掉,手已按得酸了,为滨田雄盖好被子便即起身。但是被子盖之不紧,那条线条分明的长腿老想往外伸。她盖了两次拢了两次,又松开了,心中大疑,俯身查看。 明眸一转一闪,如长灯夜探,滨田雄熬受不起,缓缓睁眼,华方慧低唿一声退开。 “只是太舒服了。”滨田雄有气无力说完,又闭上眼。那一脸的捨不得,毫无遮掩。女孩本来疑惑害臊,更怕他听到刚才与陈思盼的对答,认为她是轻薄之人。他这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蝎蝎蜇蜇一齐切断。 “那我再给你按一会儿?” “不累吗?” “不累。”女孩子转转手腕。半晌。 “……那你就快点儿呀!” 两个水手在外面什么也听不到,直挺挺的守了好久,正感无聊。门忽然开了。那女孩子探出脑袋,左右看看,颇觉有趣,“你们是响螺号的?” “不是,我们是雁阵号的人。” “可曾认识这滨田雄?” “那自然!曾是我们二副呢。” “哦。我得问问你们,他喜欢吃什么。还有,你们是不是进来一个,我可翻不动他。还得把那两床被子拖出去,回头我得拆洗。” “好的。” 女孩子暗暗吐舌,她本不太敢指望他们会帮忙。三个人拥进门,一通大动干戈,把滨田家尽数收拾。满头大汗加上尘土,华方慧自里间取了毛巾,要二人擦拭。“你们俩喜欢吃什么?” “我们?”没听懂。 “是啊。自然是四个人的饭。你们不会再跑回码头吃饭吧?滨田好歹一个船长,岂是几顿饭就吃穷的!”三人互相看看,一起大笑。 而里间滨田雄所求未得满足,满脸的不高兴。黄芳惠走回去看他,只好又在被子上揉面似的乱按。滨田雄伸手就抓,急忙一跳躲开。“你又来了!” 一时滨田雄十分失落。华方慧警惕地注意他手脚动向,怯怯蹭拢:“你要干嘛呀?” 滨田雄张了张嘴,但实在没办法把那么简单的事用复杂语言说出来,干脆又闭上,然后眼睛也闭上了,不想理她。 华方慧嘟一下嘴,又跑到外间跟两个水手整理杂物。干到黄昏,她回家向父母报说这边厢的情形,免得见她不着窝了担心。 摆渡口这时来了个信使船,挂了灯笼沿峡湾向西北划,正看见这丫头在岸上一步一步地走。忽然她脚底下就起了弹簧步子,十分快捷,边走边眺望西边的晚霞,面颊绯红,微笑闭目,喃喃自语,抬手抚额。 那个信使见了这一幕,便觉人间美好。 她走到小码头等待摆渡,看看周围无人,拉开个弓箭步平掌一横,缓缓挥直后收入腰间。 船上的信使只觉得这一记手刀极其不伦不类,一路大笑着上岸。 ****** . 信使是来找滨田雄的,他上岸后找不到路,在岛上转了好一阵,滑到水坑里湿了大半边。进房后已是黑透,自我介绍是湖州来的,取出信交给华方慧。 “滨田吾儿:平北阵亡,为父至为哀痛。其亲身遗物,请付来人带回。为父垂垂老矣,行大事且待吾儿。若死者身碰手触,只会乱吾儿心境;且让为父陪伴平北,日薄西山,也好有伴罢了。” 滨田雄觉得这样也好,孙平北的东西老放在身边,又不爱护使用,真不如交给义父保存。他向使者问了问岳和平的情况,道声辛苦,指指一个大箱子说都在这里了,便让两个水手送他出门。
第89页 第二天一早华方慧踏露而至,洗衣洒扫,不慌不忙。两个水手再帮一把手,所有事情几下子就了结。早饭后滨田雄继续睡,并不发烧。华方慧点火熬药,坐在他身旁发呆。 半晌药罐子沸了,她端了一碗坐在他床前,唤他起身喝药。滨田雄勐打唿噜,睡得丑态百出。她把碗放在一边,想这药一会儿就晾,岂不令人着急?伸手摸他的脸,滨田雄毫无反应。华方慧又敲他脑门,提他耳朵,再捏起他的两边腮帮子把他拉成个大阿福:“又调皮又调皮!”咯咯直笑,拉了半天才松手。 可是松了手这大阿福并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变成个特大号的笑脸。 华方慧惊唿一声后退,轰一下棉被踢开,滨田雄两脚一伸就把她给勾了回来。劲道之强,绝无挣扎余地。原来这小子看上去病况兇险,其实只不过是体温过低加心脏中电纤颤,一日一夜的休息,早就復元了九成。 华方慧给他勾过来拦腰抱住,不敢出声怕给外间岗哨听见,只是勐力挣扭。滨田雄毫不在乎,手腕拉拢如钢箍铁铸,乐得看她乱扭。 “哎呀你又来了!”女孩低声抱怨,手伸到背后去扳他的手指。滨田雄张开两个手指头,又把她的小手也锁定了。 “你……”不容她再说话,他已经把她翻倒在床上。女孩子大睁了眼,只觉末日来临,便想唿救。但滨田雄并不用劲儿,而是松出一手把她脑袋轻轻捂住,闭眼又睡。女孩子两手得了自由,使劲推他,但他只舒适地搂住她,把她耳后细密的头髮抚平了,然后开始懒洋洋地卷一根小辫儿。这期间无论她做什么,根本不理,简直就是与他无关。 她觉得也犯不着喊什么救命了。这一犹豫,也就不再瞎挣。滨田雄紧搂了她一会儿,害怕过于惊扰于她,松开了手。“不欺负你了。把药给我。” 华方慧满脸通红,神魂不定,探身去端碗,几乎洒了出来。滨田雄一饮而尽。“行了,妈妈的真够苦的。庸医误人,便是不懂放糖。”仰身躺下。华方慧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看他脸色并无笑意,便转身看着窗外。 “你还怕我么?”滨田雄轻声问了一句。 “……不怕。哦,还有一点儿。” “不怕就好。” 女孩子默默无语。 “你是姓华吧?叫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两人正式相见只是船上那一回,后来不曾交谈,心下连唿怪异,不懂二人间何以如此亲密。答:“我叫方慧。” “华方慧?” “嗯。” “……好听。” 她睁大了眼睛:“好听?这名字好听吗?” 滨田雄笑了:“你听着啊。华方慧,房,放,费!乏分飞,发发发……” 姑娘大恼,粉拳一阵乱捣。 “好了好了,”滨田雄逮住她两只拳头,张开一掌捏住。她使劲抽也抽不出来,都给捏疼了:“你怎么……这么大劲儿啊!放开了嘛!” 他松开她,呵呵直笑:“我这是杀人的手……算了不提这个。你的家,离这里远吗?” “够远的。摆渡口坐小船,大半天的水路。你,真的杀过人?” “呵呵骗你的……”滨田雄忽然一转念,骗她做甚?“我只用一柱香时分,格毙九人。”腔调有几分傲然。 华方慧脸都白了:“你……那是真的?”格毙二字虽不明白,但那份腔调,自然是杀掉了。 “嗯。” “你捆了他们,又都杀了?” “哪里!当时是在接舷。他们手中都有兵器。” “那怎么……未必他们都不打你?” “呵呵,也要打得到才行。” 一时无语。 “你这么厉害!”她勉强笑了,有点敬畏地抚mo他那只方正强硬的大手。“你是不是……大蟑螂团最厉害的?” “哪儿的话。别小看人!他们也很厉害,就是女的都很厉害。”见她有期待之色,勉强进一步解释:“有个女孩子使一手好剑,她姓李……” “我知道的!青魂剑雨!” 滨田雄缓缓吸气,吐气,挤出一个笑来:“对的。我跟她比过一次,她只一合,就在我身上划了七个八个大口子。”看华方慧那吃惊的目光,“只是她剑尖上套了个套子,不然我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的。呵呵,青魂剑雨。……唉,青魂剑雨……” “别的人呢?别的人呢?你们大蟑螂团有几个人?都那么厉害吗?” “第一拨有六个人。他们跟我……差不多吧。”滨田雄有点儿不太想谈了。 “你是滨田。滨田什么?我还记得有个完颜……你们那首歌是怎么说的?” “小蟑螂们瞎胡编……” “哎呀!我觉得好听!我不认字的,不然一定记得牢。我只听过一次。那首歌,听着挺难过的,调子很怪异。” 他还是不说话。华方慧看看无法,又提着心怕碰到那夜海上大哭的事情,便不再催逼。正努力想转过话题,滨田雄却轻声唱了起来。
第90页 “滨田千陌……呵呵这是说我,我最早用的陌刀。滨田千陌……平北一戏,……柯斧袭地……乐淑风击。……青魂剑雨……完颜刀骑……” 华方慧上前把他的头静静地搂在怀里。那旋律来自南洋,悠扬诡异,确也难记。滨田雄把鼻涕眼泪全往人身上蹭。这小子泪腺刚刚松过,一时是闭不紧的。 “六去其三!他妈的许栋王直还有我义父,倒真不把孩儿营当回事啊!一笔破债,叫我们去跟大明朝……” …… 四 更新时间2005-11-7 12:19:00 字数:3813 . 许栋跟王直商量了一下,令滨田雄带队沿乍浦、松江一线南下至泉州。 ****** 春暖花开。柯武和张乐淑自东瀛返回,一进港就看见码头上那艘崭新的响螺号,各备了重礼来贺。 他们押运了七十方品质优异的木料、四百把倭刀、两座描金落地屏风和近一吨的白银。王直亲自接船点验,喜笑颜开,心想周南先到底用足了这两个护卫,以前哪里敢所有鸡蛋堆到这一个盘子里? 柯武在老沙船上钻研航海日志得到的经验,这一次起了很大作用,今年日本海第一个冷热气流交汇,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人夹带了大批私人物品,卖得很贵;加上分红,赚了好大一笔。这天兴沖沖搬了整桶清酒,提着大篮的熟菜上门,要好好聚上一下。 一进院子便看见华方慧指挥李泽威、金止月和郝秀三个在挖坑种一颗樱桃树。 华方慧大大方方喊出柯武和张乐淑的名字,便似多年熟识一般,然后自我介绍:我是滨田雄的看护。 两人并不知道滨田雄生病,正诧异说那能不能喝酒呢?李泽威过去接过篮子,“我们叫她小嫂子。”看那俩人十分煳涂,又添一句“上个月滨田哥倒真是生过病。” 华方慧听了大窘。张乐淑毫不在意,只说这日本鞑子下手倒是很快。李泽威等人种完了树要回枫木次郎家,其他人拥进屋子,看见滨田雄身披蓝色大袍子,站在当地,手持一封信正在纳闷。他看见三个人只点了点头,又去看这封信。 “怎么了?”华方慧问。 他扬扬手中的信:“湖州的飞鸽传书。我父亲说他想看那个《远东江海图志》,平北曾经抄过的,要我找一找看。” “这有什么奇怪?”张乐淑问着,把打算送他的一瓶巨毒海蛇膏放在桌上。 “但他上个月已经派来信使,把平北的遗物全拿走了。” “那你一定忘了很多东西,老爷子没收齐。” “我刚刚找过……” 柯武开始摆开阵仗,把酒倒好。滨田雄摇一下头,过来坐下,“柯武,乐淑,你们回来了?” 张乐淑把篮子打开摆好,华方慧帮忙放置碗筷。摸摸一盆红蒸翻车鱼干,有点儿凉了,赶去下厨加热。 柯武举杯与滨田雄相碰。“我们回来了?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张乐淑:“小武!” 滨田雄:“刚才怠慢了。呵呵,乐淑,我们碰一个。” 华方慧在里面热菜,又烧起一壶水打算让他们饭后泡茶。 她手脚极其麻利,几乎没有一分多余的动作,也不多使一分力气。她看着锅来还不起水汽,拿块姜几下剥洗,铛铛铛的切成细丝混进菜里。滨田曾受奇寒,恢復虽然极快,但华方慧一直担心寒毒不能尽去,每餐非姜即辣。她怕将来有一天这大笨熊抱着腿找医生。 她一边干,一边琢磨这封信。 滨田早已将大蟑螂团发生过的事细细讲与她听,只李青魂下场太惨没有细说,其他人兜了个底朝天。她知道这张乐淑与孙平北曾是一对,但刚才乐淑情态毫无异常,难道孙平北之死,是乐淑亲眼所见? 那滨田纳闷个什么?他不相信乐淑吗? 她把那碗红蒸翻车鱼干端了出来,三个人正谈得热火朝天。果然,寒暄已毕,话题又围着那封信打转。 “当时是五具尸身,四个明军,一个孩儿营。我们是分头查的,收尸的村民和邓一明的亲兵都是这样说的。”柯武在大声争辩。 “只没见那孩儿营的尸首。”滨田说。 “这确实无法拿捏死,人都埋了。”乐淑喝着清酒,面色如常。“我们断定是他,主要是因为那四个死得奇异,颇像平北所为。” 华方慧不知道这个,转头怯生生地问:“那四个是怎么死的?”乐淑和柯武多少有点儿不耐,但滨田雄答得毫不迟疑。 “一中背心,一穿屁股眼儿,呵呵,这是长矛捅的。第三个划伤面门,心窝上插了把倭刀。第四个最他妈窝囊,给骟死的。” 华方慧大窘:“你看你说的,让人还怎么吃啊?” 柯武毫不理睬,口含一大块牛蛙腿:“这确是平北所为。小嫂子不曾见过他。我这哥哥,做事最出人意表,杀人焚船,围庄抢钱,只当做个游戏。” 乐淑轻嘆一声:“他确是死了。不提了。”声音里只透出一股绝望。华方慧看看她,忍不住为她难过。 “那……四个明兵都死了,又是谁杀的他?”华方慧问。
第91页 乐淑目不转睛看着她,惊讶这小看护的脑筋。当时接到噩耗,她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平北是断送在腰间的一刀上,不会便死。”乐淑回答,“血是慢慢流干的。我想他杀第三个或第四个官军,是在受伤以后。” 华方慧用力点头,表示明白。看来真没啥可说的,滨田哥这个弟弟是没了。 四人一时无语。 华方慧见菜盘半空,酒还剩下许多,便又下厨新做几个菜。姐弟俩见她动作如此之快,调味轻重适度,忍不住大赞。 滨田雄面有得色,“丫头什么都来得快。要是他还活着,今天大家该是很高兴的。”说完便知说错了话,却又收不回来,刚刚扭转的气氛,又復沉闷。 华方慧着实不落忍,端起酒杯:“算了,哥哥,乐淑姐姐,你们要说,便敞开了说吧,今天干脆难受个够,往后便好了。”一饮而尽,亮一下杯底,目光有泪。“滨田哥,我早知道你想你这弟弟,多半还是因为,你这做哥哥的以前老欺负他,等他大了欺负不动了,又忽然死了。是这样吧?” 滨田心中震撼。便是乐淑也惊呆了:这是个什么人?六横双屿可有山精水妖,在轮迴转世? 华方慧只是一腔柔情,希望解决问题。她见滨田不动,拿过他的杯子也一口干了:“我也有个亲哥哥。我也欺负他。我……知道的!” 滨田想起她家本是一儿一女,儿子失踪于大海。他拉过她的手,用力一捏,表示明白。柯武和张乐淑一起举杯:“好的,方慧妹妹。听你的。我们今天把这事情了了。”柯武用力点头。滨田雄站起来给各人满上,顺便把华方慧的杯子也掺了。他端起酒杯:“那,弟兄们,孙平北已死?” “已死。”柯武干了。 “是。他死了。”张乐淑颤抖着声音说,也干了。 “已死。除非早有一个死在那里。”华方慧一口喝干,脸色绯红,艷如桃花。 滨田雄仰脖子:“对。除非……”把酒全倒在了下巴上。“你说什么?!”一把就捏住了她。华方慧不知何罪,痛得人都缩小了,脸也吓白了,说不出话。 张乐淑和柯武急忙站起来一人一下,给滨田雄两记重的。手放开了。 “妹妹,”乐淑揉着方慧刚给捏扁的肩膀,“告诉姐姐,你怎么想的?” “你们不是说,一把长矛,一把刀吗?……你捏我……”方慧望着滨田雄哭。滨田这叫一个悔呀,抱过她来,细细吹伤。“发妞。别哭!” 乐淑抬手摸摸前额,“我们对证一下。哦……他是和金止月一组,小飞毛腿跑了,邓一明和官军在追他,把他抓了,说是断骨去筋。四个兵给杀了,他也没有逃脱。对吧?……两人一组,他们是八个?十个?余姚断后的是多少个?” 柯武和滨田雄大吼:“九个!” ****** . 夜深了,四人掌灯细谈。桌子中间,放着岳和平给滨田雄的几封信。 滨田雄说:“九个人。只李泽威、金止月二人生还。其他人尸骨无存。平北若还活着,必是有个落单的孩儿营兵奋力营救,死在他之前。现在不管何故,他不想露面,只是用信使骗回了自己的珍藏。他毛笔字写得好,伪造一封义父的信,不难。你们看,这封信与其他的信,是否有很大差别?” 柯武对毛笔字并不精通,张乐淑却是专门练过的。一看之下,几乎是喜上眉梢:“哈!这个坏蛋!也就能欺负一下你了。这两封信断不是一人手书。” 华方慧问:“能不能查到这封假信,从何而来?” 几个拿起信纸左看右看灯下看,毫无水痕纹印。黄芳惠透过光看到一些极细的灰丝,尖着指头撕开一点儿,拈在手里:“瞧,这是不是……海藻丝?” 柯武说:“自然是的。海边造纸,有用藻丝混杂的,不似木纸那么吃墨,却颇硬挺。岳和平会用这种纸吗?” 滨田雄说:“绝对不会。他用的东西都是挺贵重的。这说明平北不在我义父家里。只是……乡村造纸,大大小小作坊无数,我们怎可一一去查?” 乐淑互相想起什么,“不对!不是乡村。山村岂会缺乏木材?只有成名大港,周围木材伐尽,才会用藻丝鱼目混珠!”她面颊绯红,头脑发热,“他不会……好!他既然想藏起来,落脚点必是双屿船只不到之处。可他也很难居住在看不到海的地方,那得憋死他。哈!成名大港,双屿的船只又不会去,必是朝廷禁海极严之地!” 滨田雄和柯武互相看看,“……泉州?” ****** . 次日,双屿首脑接滨田雄报:孩儿营附近有朝廷密探出没;余姚有失陷水手漂瓶求救,请允响螺号出港刺探。 许栋跟王直商量了一下,令滨田雄带队沿乍浦、松江一线南下至泉州,大举打探朱明水师动向。一应供给开销,由双屿诸船主分摊。 王直叮嘱:我们屠了宰相家,朝廷岂会善罢甘休?此去应多派小船,四面撒网,务必弄明白官军在干什么。而且眼下中土货源不足,可寻机上陆好好扩张一下供货网络。至于失陷人众,稍加寻访即可,还是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第92页 听得滨田雄牙关都咬紧了。许栋还添上一句:严禁入杭州。他知道这帮孩儿营与杭州官府不共戴天,但自讨债以后杭州城防森严可畏,若再去惹,只会大赔特赔。 出发恰好是西元愚人节的日子,响螺号凌晨离港,1200个佛朗机居民还在沉睡中。滨田雄一伙满腔的喜悦,用舰艏重炮把他们吵醒。 五 更新时间2005-11-9 12:04:00 字数:4435 . 孙平北笑:是不见人啊。我可以……垂帘嘛! ****** . 泉州。 谢雨心带着霍朗医生,沿楼梯上二楼,拐弯。这个佛朗机医生好奇地打量周围的陈设。 “这就是艺伎馆?为什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们馆主……喜欢大海。”谢雨心答道。 谢雨花出来迎接。“您请这边……雨心你耽搁太久了,馆主都快醒了!” “那快一点儿。雨花你把门关好,窗帘拉下来。好了……。就是他了。” 霍朗医生嘟囔一声,打开医箱,拿出眼镜。“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出诊。”他走到床前,戴上眼镜,看到了孙平北。 “这位年振阁下……”他摸摸他的手臂,“一般要昏迷多长时间?” “大概一两个时辰。”谢雨心答。 “哦。” “不光是昏迷。您得仔细点儿。主要是脚,胸口和头颈。您看这儿,还有这儿……” “好了。我自己来。” 医生捏着他脚部的几个关节。 “嗯,嗯,哦?这是什么?” “他们割了他的脚筋……” “我看看。嗯,下刀太靠上了。好象没有割净?……连上了!他是不是走路极为缓慢?” “是的。正是!” “那么年振阁下已经知道了……好的。这很奇怪。他跟你们讲过吗?” “讲过。年大哥说道,那倭寇下刀时他用力弓脚,让脚筋陷到肉里去了。” “哦。原来如此。”他直起身,“这种伤,我没办法。” “什么?!” “也不会有人找得到办法。他这一辈子,都得慢慢走。只要跳一下,这点儿筋就断了,而且是永远断了。” 霍朗医生答道。 两个女孩子黯然无语。 “行了,我来看看他的胸口吧。哦,哦……我的上帝!” “医生!你觉得怎么样?” “看上去很光滑,其实断了……六根。有两根癒合很不好……也是倭寇干的?” “是的!” “那么他们不想杀他。这是很钝、很重的东西弄的。” “医生,您能治好吗?” “治好?怎么治?已经晚了。有两根接合不准。” “那也……没办法了?您不是佛朗机吗?” 他医生抬起头来,笑了:“我是佛朗机的医生。但同样是医生。也就是说,无可奈何的时候,比有办法的时候多。”他低下头一边检查,一边嘟囔了一句:“这个人,竟然活下来了……” ****** . “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不能深唿吸。不能俯卧。万一不小心胸部受压,可能一根甚至几根肋骨重新断裂。” “会怎么样?” “怎么样?力道重一点儿,断骨能穿心透肺。”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看。这时门开了,涌进更多的姑娘和三个小男孩。一个个都踮着脚尖。医生回头看见,挥挥手:“请别进来。人太多了会打扰我诊断。” 那群人站在门口。谢雨心过去关门。“没关系的。这个医生很有名,馆主不会有事。”这时霍朗医生仔细摸完前胸,又往上摸。 “他这张脸是怎么回事?还有喉咙……跑到这里来了……” “医生……” “他说过脖子是怎么受伤的吗?” “哦……有个人照着他的脸踢过许多下。” “上帝!太残忍了。” “以前他经常喘不过气来,这几个月好一点儿了。有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后来又能了,但声音变了。” “嗯。这个伤要注意。也许声带一部分坏死,软骨打碎过……” 霍朗医生直起身:“我觉得今天来没什么意义。他是受伤而非生病,而且伤得太久,基本都没有办法医治。” “他经常头疼,而且隔一段时间就昏睡过去……” “头部的重击,更是难以措手。也许时间长了自己会好起来。他得保持情绪平稳,不要焦急。” 谢雨心绞着两只手。她没想到佛朗机医生会跟中医说的一样。“能不能请您……再诊断一下?” 霍朗并不是个狠心的医生,他看看两个中国姑娘,露出安慰的笑容,鞠了个躬。“愿意效劳。哦,你们最好记住我的嘱咐,随时提醒他。”
第93页 “是。” “嗯……右脚不可使力。时间长了会有点滴进步,能稍微走快一点……这个不告诉他,以免他着急的时候冒然加快步伐。” “是。” “注意唿吸和睡觉姿势。注意保暖。小心咳嗽和打喷嚏,会震动他的肋骨的。” “是。医生……他……” “怎么?” “他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霍朗看看这个姑娘,觉得她挺可怜。“这很难判断。我只能给些忠告。如果他好好保养,也许会活得久一些……经常昏迷是个很不好的后遗症。” 两个姑娘默默无言。 “嗯,再来看看。咽喉既然能够发声,就算万幸。禁忌饮酒,禁忌辛辣,哦,禁忌菸草。” “是。中医也是这么说的。” “再往上看看吧。啊……颧骨裂开过。怪不得这模样。好的,我来翻翻他的眼皮。”他看看右眼,瞳孔一缩。“右眼没问题。”再看左眼瞳孔,“咦?请把窗帘打开。” 女孩子拉开,放入大片阳光。医生几乎把脸贴到孙平北脸上。 “瞧啊……他左眼瞎了……” ****** 。 他醒的时候,医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坐在床边看他。“年大哥,你醒了。” “雨心,雨花,你们两个哭过?”说话嗓音非常的“凉”,与孙平北过去有点儿沙哑的嘎脆嗓子大不一样。他不喜欢现在这腔调,可是只轻轻一憋喉咙,出声变成尖利高亢,更难忍受。 “没有。” 他左右打量,“你们俩不太对劲。”目光变寒。 两人知道没有办法,便把刚才医生来过的事备细讲了。至于医嘱,更是絮絮叨叨,每人讲了一遍。 孙平北拿出少有的耐心,仔仔细细听完那些医嘱,脸上有些黯然——只是右半边脸有些黯然,左脸完全是僵硬的。他左脸早失去了知觉。一个小男孩跑进来:“年振叔叔,有封信。”向两个姑娘行个礼,急忙跑出去。孙平北缓缓展读,然后交给谢雨心。 “泉州通判要设宴款待。去吗?”她问。 “去,当然去。上一次是雨花去的。这一次你去。” “但是他说必须见到你。信上写了,还请馆主亲临……” “这不可能。我这副怪相,可以把通判大人吓出病来。雨心去吧。告诉他有什么话你会直接带到。……讨厌的官员!” “要是说书乐号的事呢?我们买的四万根铁钉,只到了一半。” “他不会在酒席上说这些的。” “那他要说什么呢?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莫非又是想摸我们的底的?还没碰够啊……” “嗯。这我猜不出来。” “年大哥,我觉得你老不见人是不行的。难道一辈子只跟我们在一起?事情那么大,总要亲歷亲为……” “这事毫无办法。就是有办法,我也绝不想用。” 两个女孩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孙平北毫不理睬,自顾自的穿衣,问还有什么其他事。谢雨心说上个月运入的一批占城大米已经出手,有少量是以次充好,给买家退回,总帐算下来还是有赚。谢雨花说,澳门外海泊了一艘好大好大的佛朗机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通译和买办,竟不进港,只在哪儿傻等,已经好几天不动了。孙平北眼睛一亮,復归黯然。 ****** . 当初谢家大屠,后花园的护院把周围的奴婢和家生子儿全锁进了地窖。没了后顾之忧便死命抵抗,但前院谢家主人始终未能与后花园汇合。 男人死光后,这批妇孺被张乐淑救下,关进一间农家小屋,没有屠尽,机缘巧合下救了孙平北。 一堆人凄悽惨惨,险象环生地到了湖州,孙平北伪造岳和平印信,骗了王瑶分号三张中票。六千多两银子的烂帐留给岳和平,也不进家,径直奔向双屿人从不曾去的泉州。 平北休养了两个多月,买了几艘小船跑跑短途,雇的船工伙计十分得力,赚了一些养命银子。泉州是郑和下西洋的出发港,水手世家众多,行业规矩森严,他冒着杀头的风险走私,竟然成了有惊而无险。 再后来他利用身边这一堆漂亮女孩子作招牌,起了一座“艺伎馆”,是卖艺还是卖身,全凭她们自愿。 他花了大量心思设计馆阁,编导歌舞,帮助女孩子们结交权贵;再靠权贵护住走私生意。他打算用这个青楼的利润造一艘大船,但银子迟迟不够。因为他做生意总不亲自出面,有些人觉得他缺乏诚意,不予合作,丢了很多机会。 他穿好衣服,想起澳门那艘佛朗机船……雪白的葡萄牙大肥猪!一阵难以忍受的焦躁,把喝水的杯子扔在地上。 看看镜子里的这个倒霉傢伙……那头肥猪在等一个会拉丁话的海客!好呀。再扔一个杯子。 那泉州通判多半是受人之託来约他的。受谁呢?他最近干得不错,也许吸引了福建几大航海世家的注意?要是能合作可是太好了……还有杯子可扔吗?
第94页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三个杯子,挥手让女孩子们走开点儿,站起来一个一个在台子上放好。他定住心神。 “有几件事跟你们说一下。”他转过身来。 “书乐号建成以后,起码需要两百个水手。冯文成和牛勇不能光看着造船,得花些时间选水手了。雨心,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叫他们先想一想如何招募。这种事容易招惹官府。” “是。” “雨花,你的武功进展太慢。光去练跳舞了,他妈的跳舞能保住自己吗?你步伐灵活,该练短兵,一天到晚攥着那把剑干什么?你以为剑术是那么好练的?” “我只是觉得能练成……” “是吗?”孙平北呵呵笑了,“明天一早,烦请你把那根破铁片折断了,拿给我看。要是没看见……也不用再让我看见你这人了。” 谢雨花委屈得泪花莹莹。 “你听清楚了吗?” “是。” “好的。”孙平北高兴起来,“还有件事情,咱们红浪馆应该再多弄些姑娘来。我派……派雨飞吧。叫他到川北一带搜寻。多带些钱。上个月四川巡按下狱,他的家人应该都给充军了。四川人不是太贪财,适当贿赂一下,能弄一些好的回来。” “这样做……好吗?” “怎么不好?带回来的全部按一楼姑娘对待。呵呵,官家女眷,好日子坏日子都品尝一下吧。” “大哥!” “行了!就知道你们有一大堆的废话。既然是废话,就不必再说了!” 两女都委屈得泪光莹莹。 “还有,上次叫你们两个在泉州张贴布告,为红浪馆招募姑娘,好象没有做啊?” “我们做了,红灼红寅红龄三个也去张贴过。不信你问他们。” “那何以无人应徵?” “有的。但你要求太高,我们估计很难……” “未必未必。呵呵。把这些人找回来,尤其是长得漂亮的。我明天亲自看看。” “大哥不是……不见人的吗?” “是不见啊。我可以……垂帘嘛!” 两女一下子有点儿想笑,看他那狰狞的表情,急忙忍住。 平北安排好事情就睡下了,叫她们自去筹备晚上的歌舞,不必再上楼来。 六 更新时间2005-11-11 11:46:00 字数:4065 . 他仰着脸看天井上那个四方天,夜空晴朗,星辰灿烂。轻声问道:……行不行呢? ****** . 第二天一早,孙平北放下大床的蚊帐,在里面盘腿坐好,呵呵笑着,要谢雨花带姑娘们过来。 头一个姑娘当真是很漂亮,简直是梨花带雨,鲜嫩极了。看样子只有十六七岁。 “你怎么会来?”孙平北纳闷。 那姑娘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好回答这么个问题,一下子楞了。 “你是干什么的?” 那姑娘也没准备这个问题。继续发愣。“我……是爹妈的女儿。” 谢雨心谢雨花两个无法忍受,转身面对窗户。孙平北隔着蚊帐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是漳州的……船夫。” “是吗?你读过书吗?写过字吗?” “读过。我也会写字。” 他想了想,看这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阵的心烦。“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说了。我收下你了。以后你在二楼学歌舞,三个月后登台。十八岁以后……也只准跳舞!敢卖身我就宰了你。雨花,你带她到走廊那边去找个床住下。” “是。”谢雨花走过来。那女孩子站起身,正犹豫着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孙平北已经忍不住怒气:“你走吧!但得告诉你一条规矩:往后不许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都不许瞒我!你是个走私贩子的女儿,家道殷实,父亲给官府抓了,多半没敲诈成,就弄死了。你妈妈要么改嫁了要么也死了。这他娘的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你父亲可是……罢了!……滚!” 女孩子哭着让谢雨花带走了。 ****** . 第二个大约二十四五,也很齐整,难得的是言语便给,表情也很生动。一坐下来就告诉孙平北,她是青楼女子,正宗行家里手。自己赎出身来,又无可依,听说这边不签卖身契,就来投靠。 “你赚钱除了赎身,可有赢余?” “……没有。” “那你这身锦绣是哪里来的?” “我……这是我相好的送的。” “你已经赎出身来,这相好的居然不要你。呵呵。你走吧。” 那女子很气愤地离开。 谢雨心看平北在蚊帐里左右晃动。 “你怎么就让她走了?她挺漂亮,又做过这一行。” “会带坏红浪的女孩子的。哼!她有什么相好?!自己买的!” “就算她没有相好,也未必是她的错呀?”
第95页 孙平北笑了:“我问你,一个女子,很漂亮,也懂得如何让男人掏钱,最后竟然……算了。蛇蝎美人,落拓至此,大快我心!” ***** . 第三个也是二十四五,一进门就眼泪汪汪。孙平北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哭,她才止住。 “你来自什么人家?” “我是马千总的……四太太。” “哦哟!红浪蓬壁生辉。他休了你吗?” “没有。但是他的大太太实在是……” “你的脸上没有伤痕。” “她不是打我,就是天天给我脸色看。” “这……好象很正常嘛。你也不像挨过饿的样子,穿得也不错……”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好歹也是正派人家的女儿!那大太太一个从良的老婊子,竟然跟我作脸作色的!我那死鬼天生就是一个怕字。真是……”她又哭了。 孙平北冷冷地看着她哭,也不劝,也不阻止。 “我收下你了。” 谢雨花又把她带走。孙平北叫住:“让她去一楼。” 等二人一离开,谢雨心急道:“年大哥,此事不妥!她只是一时负气出走,哪能就这样令其堕落?何况那个千总多半会寻了来……” “哈哈。你着急个什么?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你们以后可得让她好好接客,多多赚钱……” “你!” “哦,还有,等马千总来,记得把她还给他。记得告诉他四太太为我们赚了多少钱。” 谢雨心看着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那……” “不许再说!下一个。” ****** . 直干到半夜才算完事。红浪馆一下子增添了十几个莺莺燕燕,孙平北叫谢雨心去寻土木工匠,打算在前庭再起一幢房子。 谢雨心说一声记得了就不再多问。孙平北看出来了,她还在为那个四太太抱不平。这惹得他大怒,但忍住了。平北叫谢红灼谢红寅谢红龄三个小男孩上来,每人给了一把短刃腰刀。 “这是肋差。你们武功进境很快,往后多有用处。给你们一人一把。” 三个小男孩大喜过望。谢雨心谢雨花欲言又止。 “你们在自己胳膊上轻轻划一下看。注意动作要快,要轻。” 三人依言一划。结果全都见血。 “很痛吧?呵呵。记住这一下痛。此刀锋利无匹,没有性命之忧就不要现了。更不可自家兄弟比来比去。” “是。” “往后长大了,要好好保护三位姐姐。平时在外,不可过于谨慎!我把我父亲的话送你们,八个字。只说一遍,各自记牢。” “是。” 孙平北把笑容收住,看着他们。 “遇不平事,量力启衅。” 三人默默在心中念了几遍。然后抬眼看他。 “行了,到楼下去吧。我跟你们姐姐还有话说。” 小傢伙们一走,谢雨心立刻发言。“大哥,这等杀人利器,你怎能随随便便给这些孩子?!” “他们需要歷练。我怕的是歷练到一半,遇到狠傢伙却无兵器克制。” “就是有兵器,难道就一定打得赢?!他们还是孩子!” “所以便打得赢了。雨心,你心肠好得都透明了,让我很不耐烦。你可知道?” “大哥一向算无遗策,我这等愚笨之人,哪里能跟得上?只是各凭本心罢了!” “……混帐!” 这一声怒骂,声音又尖又高,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表情,一时间姑娘们心胆俱寒。但雨心整天都在郁闷中度过,此刻也很气愤,便只转过脸不再说话。 孙平北暗暗嘆了口气,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拿出个短铳出来。 “我一直想送你这个,又怕你不用,反而增加累赘。这一向我派你出去办事的情形是越来越多了,你一个单身姑娘东奔西走,实在危险。”他慢慢地用火yao铅子装填好,还用通条送下一小团丝绵挡住铅丸。此刻开火,丝绵立化,铅子照样可以伤人。但有了它,短铳朝下铅丸也不会滚出。 “操作很简单,只管去练熟吧。此刻送你,还得要你答应一句话。” “什么话?” “你得答应我一遇兇险不问情由,拔铳便射!” 谢雨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接过来试试份量。又还给他。“我……做不到。” 孙平北呵呵一笑,“我就知道。”接过来拉开抽屉,却不放入,而是在手中把玩,在灯上懒洋洋的点了火绳,慢慢把铳口对准了她。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十分严肃;再看那黑洞洞的铳口,毫无移开之意。她颤声道:“大哥……” 孙平北狰狞一笑:“我这些天安排的南洋舞蹈,中间那个动作你练成了吗?” 她低下头,“我……练成了。” 火绳在燃烧。“好的。做给我看。” 谢雨心横下心肠,不去看他那铳,走到房间中央挺身玉立。双手一抬,横转了三个极快的圈子……
第96页 火绳在燃烧。 她一足点地,一足伸直平举,动作骤然放慢,再转了个极其舒缓的圈子…… 火绳在燃烧。 她忽然转为凌空旋子,连着两个快的,又放慢,顺势将腿缓缓伸直后举,贴在自己脑后。手也顺势举高,抓住自己脚腕。 火绳在燃烧。 她定在那里。已经做完了。 火绳还在燃烧。铳上那双眼睛更是如同喷出了火苗。 她保持不动。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非常的累人。她知道。他也知道。 孙平北上前用火铳顶着她的脑门。“你!” 她不动。 谢雨花眼泪汪汪,看着他们,只觉得年振大哥已经疯了,而雨心也离疯不远了。 平北顶了她一会儿,只好放下铳,把火绳捻灭。心中怒气怎么也忍不住,伸手摸到她绷得紧紧的腰间,狠狠一掐。 姑娘轻轻的一声“啊!”竟依然不动。 “我为一个够当你母亲的女人报仇雪耻,而你觉得那天杀的四太太不够该死?” 再掐一下,谢雨心连叫都不叫了,奋力顶住。绝不示弱。 “再强的恶棍,也想不到孩子身上有吹毛断髮之物!恃强凌弱的王八蛋,而你觉得他们不够该死!” 第三下掐得更狠,姑娘哭了。但依然保持着那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 孙平北被打败了。他抱住她,连头颈带腿一起抱了。热泪涌了出来:“心儿,放下。放下!不用听话……” 三个人一起哭了。 谢雨心软了下来,没站住,跪在地上。谢雨花和孙平北把她弄到床边,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孙平北抹一下脸就到走廊上去了,留下两个泪人儿在房间里。 他仰着脸看天井上那个四方天,夜空晴朗,星辰灿烂。他轻声问道:“……行不行呢?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求你……” …… 半晌他走回来,看两个女孩子已经恢復正常,笑着问道:“雨敏出发了多久了?” “十几天吧。”谢雨心回答。 “大哥,”谢雨花问,“她这一趟是不是很兇险?” “走吕宋,这个季节没有颱风的。只是海盗可虑。要是平安的话,再过二十天就该回来了。” “但愿她平安……” “很可能平安。我做的针路图,她走起来会很顺利,而且几位老水手也不是吃素的。只要那些西班牙人还记得我,凭那封信就够完成交易。回程多少有些麻烦。银子多了会有人惦记。呵呵。这些我都不担心。我怕她顺利回家却不认我了……小丫头有点儿喜欢我了。” “年大哥?你在说什么?雨敏怎么会不认你?” 孙平北张了张嘴……哇呀好难出口啊!他又打开门到走廊上去了。两女互相看看,莫名其妙。 平北对着夜空又一番的喃喃自语,终于哭了。“淑妹,就这样吧。” 他再走回来,撑案闭目,身后两个女孩子站起来,静静等待。她们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和压抑,似乎他就要说出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来了。 平北摇头,开口,吐字非常之轻:“雨心雨花,我得做一个女人。” 七 更新时间2005-11-14 11:19:00 字数:6840 . 章铭立走到一边迳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 . 两女半天连个“什么”都问不出。那句话在那么寂静的房间里说出来,似乎也成了寂静的一部分,不可打破。 平北微一摇头,转身从桌子走到房间门口,又走回来,“呵呵,看到没有?我走路最快便是这样了。能不能叫‘款款’?” 两女还是不能说话。 “这个嗓子还需要训练一下,也不能说那么快……扮了女人,我可以戴面罩了。其他问题也解决了。他妈的一个大男人怎能动不动就昏过去?!呵呵,这样多好?特别好玩!还没人这么玩过吧?” 谢雨心颤声问道:“可这是为什么?” “还可以不许别人碰我胸口……我必须出去见人,否则大事难成。” 孙平北平静地说。 “到现在只有你们几个谢家人见过我的脸,其他人并不知道我是男的。呵呵。你们得帮我,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想事情。” 他喘了口气,“你们要帮我……也是帮你们自己。雨心你知道吗?我憋抑死了……刚才我差一点儿抠下铳机。” ****** . 响螺号离港以后下去乍浦,放下柯武和张乐淑。 为了向许栋、王直交差,总得派人在这一带看看。张乐淑很不高兴,但需要探察的地方太大,柯武和他的小兄弟们实在忙不过来。 滨田雄说要是没什么动静,朝廷今年就多半不会生事。这里距离余姚很近,万一你们找到孙平北的踪迹呢?草草看上几眼再南下汇合。 然后响螺号直奔泉州。在通判章铭立府上住下。这人是在余姚惨案后投靠了双屿的。那一役王直淘汰了一批旧阀大族,试图发展不那么霸道的中下层官僚。
第97页 章铭立办事很干练,对友热诚没有架子,对敌心狠手辣。他的麻烦在于泉州禁海太严,督抚坐镇的是朱纨1,软硬不吃,海上则是个叫俞大猷2的负责巡视。俞大猷海战很有一套,此时官虽不大,却统领一支舰队反覆巡海,速度又快下手又狠,明摆着的渔船都会挨打,像是要严格尊奉嘉靖帝的“片板不准下海”了。 章铭立笑呵呵的把贵宾延入,然后开始痛说泉州的诸多不妥。他皱起眉头,苦起脸,几不容滨田雄、华方慧插嘴: “八十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给泉州留下多好的基业,给一把沖天大火烧了,把人心疼死。现在一片凋零,那些水上世家他娘的成了补鞋匠,雨伞匠,日子极苦,也不知何日是头。泉州也有不怕死的小渔船,趁着夜色,三五成群从小港汊出海,奔占城奔南洋,瞅巡海的空子回港,实在是虎口夺食!你们响螺号下锚的深水小汊,还是他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真难哪,官军不说了,他妈的安南有海盗、马六甲有海盗,连东洋北条家也偶尔派他妈的一两只大船来哄抢,好象咱泉州是肥鱼腩似的。” 章铭立倒苦水倒得眼泪汪汪。滨田雄华方慧好言安慰,说此事无法可想,泉州接陆,水师也禁海,府兵也禁海,这位置是成不了走私大港了。 章铭立点头称是,说我也不指望什么,只望你们响螺号能带队清一清航线,起码把海盗杀个七七八八的,也免得咱泉州百姓三天两头拿着全副家当跑到南洋赎人呀!海盗危害,有时比官军还厉害,我们能瞅准官军的空子,那海盗来无影去无踪的,货抢了还把人卖个老远。响螺号若能出马,枪炮、火yao、补给,都算我的!要是缺人,咱泉州有的是行家。 滨田雄实在不忍看他那殷殷期待的脸色,就含煳答应了。章铭立大喜,晚上宾主尽欢,山珍海味勐喝酒狂赌钱。章铭立见滨田雄对他那个“发妞”确实珍爱,也就省了一笔陪嫖银子。 华方慧虽是海上人家,世面毕竟见得不多,拖手跺脚,只想出去逛逛。主人客客气气问她想看什么,她一开口便是“青楼瓦窑”,把滨田雄章铭立全说愣了。 陪座的金止月和郝秀暗地里笑破肚皮。章铭立苦起个脸,说泉州没这些脏东西。 华方慧一脸的不信。滨田雄想我这个神仙宝贝看得越多,只怕越是不可限量。并不阻止,反而对章铭立说你就吐个地方吧,她无妨的。 章铭立毕竟是书香门第,皇家功名,其脸皮厚度哪儿能比得上双屿本部的正宗大盗?想了半天,说是南门有一家“红浪艺伎馆”,馆主也是海上人家,风格独特……不容他说完,华方慧便抓了滨田雄的粗臂左摇右摇,去嘛去嘛!倒是滨田雄还有话问:“怎么会有个艺伎馆?” 章铭立:“我不知东洋的艺伎馆究竟如何,但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洁净,却又有十足的青楼味道……我实在描绘不出。” “地方安全吗?会不会有朝廷密探?” “绝对安全。馆主曾经向我供货。而且不瞒你说,他还曾替我销过货。” “恩?”滨田雄和金止月都有点儿惊讶——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新的海商,双屿竟不知道? “他派人找我订了十二个品种一千多斤的调料,人、船皆不用我派,现银现货。我派人找到他的货船跟着,没想到那船驶进了渔船队,挂起鱼网,一下子就找不出来了。” 金止月笑,“呵呵,这人还挺小心。” 滨田雄想摸这个人的底,“我们去看看他。这人要是单独作生意,那撑不了多久,我们报许栋王直,把他收了。若是月港一伙,那你的货说不定就是他抢的,我们顺便可以做掉他。” 章铭立以前没想过这一层,觉得很有理:“好的好的。我让兄弟们做点儿准备。” “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对外自称是红浪馆主。” “恩?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好象也没有其他人见过。” “奇了!” ****** . 一行人起轿上马,不一刻到了红浪馆。馆阁十分雄伟,章铭立说这本是赵宋皇家亲王府第,蒙古灭宋后辗转换手,最后由红浪馆主买下,斥两万银子整饰一新,还是去年的事呢。 馆前一条河并无廊桥,只在两岸竖立四对雕花木柱,系了个超宽的围栏鞦韆。只见客人们毫不以为意,纷纷踏上鞦韆,一声“站稳了!”松去抓钩,女客尖叫声中鞦韆向对岸直盪过去。 堪堪到岸,撞上一个巨型扳机,两个抓钩落下。于是纷纷登地。滨田雄有样学样,跟十几位客人一起,踏上这个鞦韆。 华方慧脚趾都抓紧了,唿一声风声响过,只听笑语喧譁,已入大门。“倒真是别具一格。” 踏入厅堂坐定,这个厅比一般青楼宽大数倍,正面一座戏台直伸到客席中央,确是东洋形制。但东洋哪儿有如此巨大? 戏台两侧高墙各展开一幅巨画。左边一幅是海上景色,千桅万帆冲出飓风云层,又有千鸟百鸥在云间翱翔,羽毛凌乱,漂亮极了;右边却是个人物画。画上一个小小匈奴牧童很不耐烦地骑在树上,一个汉人军官拿了块芝麻糖正哄他下来,两人神态之真,便似咫尺相闻。
第98页 只是这一片平静前景之后,万千汉家兵马正在渡过冰封的黄河。冰面上“骠骑将军霍”翻卷变形,已经渡过河去的大军分为九路,海一般的枪刺和铜盔,浩浩荡荡,直抵天边。 “汉击匈奴……”滨田雄等人站在这幅巨画之前,如中深蛊,简直挪不开步子。 章铭立走到一边迳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半晌,双屿诸人落座。金止月四面看看,见周围宾客锦旃雕裘,散淡傲然。问章铭立:“这儿伺候何人?” “有钱就行。若入二楼环廊,点了姑娘自饮自唱,十两银子。若入中台,五十两!呵呵,它与其他青楼不同之处,便是这个中台。” 滨田雄脱了大氅甩给华方慧坐下,她拿去细细叠了放入身旁空位。滨田雄端去案前小酒一品:“哦哟,东洋清酒!今日必见此家主人。”适才巨画激起了满身豪气,还有余韵在身。 “便如贵客所愿。”身边一声应答,清越悲凉,仿佛酒中落冰,碎雨击筝。 滨田雄闻声转目,一行华衣女子正往登中台,说话的夹在中间,衣饰极简,脸上挂了面罩,看不见面目。 那女子说了这么一句便跟着前导缓缓上台,诸人退后散立,她于中央站定。四面一顾,渐渐人声转寂。半晌没有说话……她在笑? “我见诸多贵客,其实都已多次光顾,仅右席居首者,是章铭立大人带来的新朋友。当是海客,不知猜得可准?” 章铭立万万想不到红浪馆主竟是个女人,正在昏头昏脑,见问本能作答:“准的。” “呵呵。”这声笑可不怎么样。“各位屡次三番,要见鄙馆主人,今日便与众位一晤。”后面这句又是清音悦耳,也不知她是如何转腔的,十分古怪。 表了身份,一时人声鼎沸,全馆豪客,都在诧异。 “奴家本名……”众人立刻收声,“却是已给奴家忘记了。现取新名,唤做宁真。这个名字,是为怀念一个逝去的旧友的。” 华方慧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只看这个女主人会说出什么话。便是章铭立这等老狐狸,也颇紧跟,不想错过任何精彩。 “奴家曾为强人所俘,受尽ling辱,生不如死。我这个旧友,平日不曾来往,却于危难中强施援手。他本身武功不差,但世间岂是真有剑仙佛法?力尽而死,也只为奴家争出一线脱逃的机会而已。”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平淡,但一个女子当着那么多人坦言惨苦经歷,平生又能听到几回?一时众人只为其友大憾,很是感动。 “奴家一条命已去九成,又遇到几个家破人亡的良善弱质,互相扶助,方有今日。只是奴家身受巨创,几无行动之力;面容尽毁,再不敢直睹人颜。人生至此,了断才是正途。但奴家是有人以命搭救的,是否一了百了,自己似不可做主。因此今日登台,只是想诚心求教诸位方家,” 此刻便是根针,也不敢落地惊扰。 “我是该继续苟延,亦或断然退离尘世?” 一时寂静。然后满厅人声由远而近,由低而响,如云中闷雷,大雨瓢泼,汇成一片喧譁。 “万万不可!” “焉有是理?!” “这馆主径弃红尘,怕是在逆天行事!”一个紫衣冠带是书生于座中起立,激动地说:“既然有人相救,送了性命,那必是深情之人……馆主岂能辜负!” 众人大叫:“正是!” 一年老朝官于座中悠悠一嘆,“我观馆主,胸中万千丘壑,含云吐魄,鬚眉也难匹敌。怕是有为之身啊。不可再提轻去!若有生计烦难,强人骚扰,老夫可略效绵薄。” 诸座大声贊好。更有豪族门客跳过座来交攀敬酒的,喜得老傢伙不辩眉眼儿。闹闹嚷嚷中,华方慧泪光莹莹,便去捏滨田雄的手,却见他浓眉紧锁。“怎么了?” “此人将来若非双屿同道,便是个劲敌。” “怎会有此一想?” “你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一席话,半个泉州就要成她朋友了。这等怪异招数,也只我那宝贝弟弟才拿得出来。孩儿营其他人,才智都不敷用。” “你弟弟还在啊……” 滨田雄低下头,嘆了口气:“但愿吧。” 这时大厅的喧譁声渐渐低落,那宁真在台上缓缓前进了两步,与众人距离更近。看其情态,似无喜悦之意,反而十分畏怯落寞。无数目光,聚到她身上等候。 “各位,”她低声说,“本朝立国之本,是圣人大道,非仅仅师法自然。女子受辱,不可再活,男子阵前落败,也须问斩!各位一片赤诚,奴家心领,但大道不欺,人言可畏,我就算自留性命,还有宜落髮入山,常伴青灯黄卷……” “胡扯!”刚才那个带冠书生起立大声叫嚷,“对不起,小子放肆了。但馆主此言极不合时宜!此地是何地?是寻欢作乐之所,我辈何人?是身心通泰之人。圣人大道,是蝼蚁亦须惜身爱命,若男女皆轻离红尘,这世间倒是有一堆大道,人却不见了!”
第99页 席间顿时便有人笑。 “我粗通武功,也曾见过什么吊猪笼、沉水塘,最不能容!他妈的妇人相负,休了便是,岂有下此毒手之理?不瞒诸位,我曾把一干男女统统赶走,将男家父子抓了塞入猪笼……” 座中一人惊唿:“你杀了他们?!” “非也非也。我只亲手拉吊猪笼,淹他个七荤八素!” 众人一齐大笑。另有一男客携女并来,此时那女的站起来说:“馆主若不惧,便无所惧,倘若真的害怕,我可以跟你讲讲咱家的故事。” 众人俱都瞩目,便有左近靠拢过去:“你也是开馆的?可有美貌新妞……” 此时一沉毅男子站起来,遥遥举杯相敬。那宁真微一颔首。众人又转头看他。 “我观馆主,足上有伤,颈间扭转不灵,确是为人所害。方才所言,不敢相疑。” 众人一声大大的“哦!” “馆主且看你自己的这幅画。当时是大汉朝,圣人之道,尚流传不广,诸子余书尚存,君王百姓各凭本心。但是铁马寒衣,远征北疆,匈奴一败再败,打得个六畜不蕃,妇人无色啊!甚至自家门庭,也给那汉兵左封右封。”众人相顾骇然,只觉这人要说出离经叛道之语了,胆子恁地忒大! “再观我大明朝,那狗日的瓦剌蹲在北方,是用哪只鼻孔在看我们?是用哪只臭脚在踩我们?言尽于此。馆主还请自思。” 一时又开始喧譁。众豪客纷纷议论,话题转到时事上去了。那宁真站在台上若有所思,然后似是如释重负,缓缓后退了几步。 “如此,宁真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说着,微一剪衽便想下台。前排一帮好事者纷纷起立,“那,馆主,可有定计?” 宁真想起还没给众人一个交待,又走到中央。 “各位尊客,各位……兄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宁真谢谢诸位成全。” “哗”的一声,全体大乐。 “宁真不落髮。也不寻死。若人强我弱,大不了再度蒙难而已。宁真倒也不求善终,只不过必须由他人下手。” 那华方慧又开始泪光莹莹。 “宁真也不求诸位帮衬,仰人鼻息,还不如死了。若大家有心,多来看顾,奴家感激不尽;若只图休息,鄙馆亦尽心尽力侍奉。宁真今日诚心求教,几位……甘冒大险,施与良言。大恩不谢了。”她施了一礼,迳自下台。在最后一阶叫台上那谢雨心,“今日全馆不帐。”也不提声。 仅前排几个人听到,但青楼瓦肆,人人撂下架子交际,一会儿功夫,全厅尽人皆知。各人玩乐,只觉女主人懂事,倒也不以为意。她一下去就换了诸多舞女登台。谢雨心、谢雨花领舞,笙管箫鼓,一时齐奏。 滨田雄对华方慧呢喃了一句:“我有点儿,喜欢中原了。”那丫头转脸看看书生、老朝官和沉毅的中年男子,大力点头。 谢雨心、谢雨花舞了一会儿,一个接着一个,去掉了脸上轻纱,露出姣美面庞。众人一声好又是一声好。她们本是汉族舞蹈,忽然身型一挺,音调转为铿锵,一丝异域邪音,款款潜入,张成宏广主弦。众人只觉得身子变轻,颇想随波摇动。只听两人边舞边唱: “滨田千陌无颗粒,金戈平北一场戏。铁斧迎柯声震地,书乐高悬凭风击。青锋带露冤魂雨,腼颜无功断刀骑!群山夹送沧海迎,高桅宽帆日边立!” 湍急奔放的旋律配以如此舒缓有致的歌舞,极为奇特。那一声好!可谓震天价响。便是章铭立亦抚掌大笑。“好曲,妙曲!竟是首次听闻!幸甚,幸甚矣哉!” 华方慧一直十分专心,此刻却皱了眉头:“她们唱这个?什么意思?” 章铭立靠拢回答:“这诗并不难懂。头两句,求天问舍的,没意思!立功塞外的,没意思!乡间归隐,诗书礼乐束之高阁,更是狡伪难耐!想想一生刀剑无功,只留无数冤魂,实连归隐的资格也无。最终落地可不是自尽,而是直挂云帆,另闢他途。曲子哀而不伤,意气消沉又转为昂扬,难得,难得啊……与这宁真的身世,与今日此景,着实有几分暗合。” 华方慧全无所感,弄得章铭立十分没趣。回头看那两个护卫,金止月和郝秀正扳着指头在对证什么。“腼颜当是完颜,自断刀骑。铁斧迎柯……这是柯武吧?书乐必是乐淑姐。……那冤魂雨是什么?……他妈的,青魂剑雨!”神色十分古怪。华方慧也回头看着他们:“全说齐了?” “说齐了。”几个人一起去看滨田雄。他正在发愣。华方慧推了一下他,滨田竟不理睬,只望着台上两个领舞女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牙关咬紧,腮肌凸出。 “怎么了?” “这是谢氏家人!” 众人一齐变色。 注释:1朱纨(1494——1549),明抗倭名将。字子纯,号秋崖,长洲(今吴县)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进士,歷官知府、南京刑部员外郎、四川兵备前使、广东布政使。嘉靖十五年(1536年),在四川兵备副使任上,配合副总兵何卿平息少数民族叛乱。嘉靖二十五年,擢升为右副都御史。次年,任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时闽浙沿海倭寇大肆侵扰,海盗商人与地方豪绅与倭寇勾结为患,海防废弛。朱纨到任后,禁止大陆“渡船”入海,加强保甲制度,搜捕通倭奸民,整顿海防。派兵驻守漳、泉、福三州和宁波沿海,堵截倭寇。
第100页 2俞大猷(1503——1579年),明抗倭名将。字志辅,号虚江。福建晋江人。20岁时继承父职任百户,开始学习骑射,“剑术天下无敌”。后歷任千户、武备、参将、总兵官等职。嘉靖(1522—1566年)中转战江浙闽粤,抵御倭寇,多立战功。着有《剑经》、《兵法发微》、镇闽议稿》、《征剿古田事略》以及《正气堂集》、《洗海近事》等,后两种流传至今,仍为研究明代史事特别是抗倭事迹者所称引。 八 更新时间2005-11-16 12:01:00 字数:5925 . 他命二女为他戴上面罩。扣子刚一扣好,他的腰就挺了起来,成了宁真。二女肃然叫了一声“宁姐”,在一旁垂手而立。 ****** 台上一曲舞罢,谢雨心谢雨花灿然微笑行礼,退入后台。几个僕妇过来卸装,两个姑娘挥手让她们走开。 “绝然是他!姐姐,我不会记错的!”满腔仇恨,只化为一声哽咽。 “怎么办?马上告诉年……宁真姐吗?” “不妥。姐姐这份家当来之一易,而且身子太弱,一触就会要命。我们自己干!” “怎么干?” “你回内堂,那墙上有一支红木小弩,嗯……还有一瓶佛朗机药在馆主床下木箱中。都找了来!那瓶药馆主从不轻碰,说是剧毒,你只需取一点儿即可。我在这里盯住了他。今日为谢家旧主,雪此大憾!” “也为我们自己和馆主报仇!” “正是!快,快走!” ****** . 此时台上三个男孩在表演柔功杂技,韧带之好,也就双屿孩儿营可堪相比。滨田雄环顾诸座,有些人兴致盎然,大声赞嘆,有些似已见过这个节目,与邻座闲谈;有的起身涌上环廊,多半是要点姑娘陪酒陪唱了。但他们那一副带着爱护的随意姿态,却在举手投足间隐隐透露出来。 滨田雄转过脸,面向众人,语调低沉。 “此处是敌非友,馆主心机兇险。章兄,你是否可带人袭杀此间主人?” “我?不太好办。这间艺伎馆是泉州青楼之首,有大批官员和江湖人士捧场,整日车水马龙……明做暗做,都很不方便。” “嗯。那么我们自己来干。不过此刻万难下手,先退出大厅再说。我怕她早已处心积虑……金止月,郝秀,你们两个在前面走。章兄跟着,发妞跟着章兄走。我断后。走吧!” 诸人鱼贯而出。出大门到河边,看着那鞦韆桥,只觉得杀机重重,竟不敢过,章铭立带队从侧路绕行。走了好一阵才到系马柱前。滨田雄自己上马先行,鹰视虎目,不放过任何动静;华方慧章铭立坐轿,两个孩儿营牵马步行,只怕马上反应不灵。 堪堪上了大路,似乎无事。还是一路小心翼翼。走了半个时辰,拐个弯就是章府了,守门家丁已经在望。滨田勒马迴转, “行了。我去会会这个馆主。金止月,郝秀,我们走!发妞和章兄就别去了。”蹄声得得,说走便走。 华方慧窜出轿子,在槓上绊了一跤,推开了轿夫想喊。又没喊出来,心想我跟去看,必成拖累。没有武功果然是麻烦,眼望着滨田和两个孩儿营背影渐小。 这时金止月听到滨田雄“哦”了一声,倒撞下马,摔得极其不祥。 金止月和郝秀长刀一拔,离鞍而起,一前一后落地,把滨田雄夹在中间。凝神注视,细听敌情。小街上瞬间毫无声息。 后面蹬蹬哒哒,华方慧、章铭立和几个轿夫家丁急步跑来。金止月依然注视前街,蓄势待发;郝秀收刀跪下察看。华方慧提着裙裾飞奔,摔了个大跟斗滚到了滨田雄跟前。“滨田哥……怎么了?起来!” 一试,唿吸还有。翻翻眼皮,凝住不动。两个轿夫把滨田雄架起来。章铭立看看确无动静,说了声“走!”众人纷纷攘攘裹了滨田雄回宅。华方慧回头一看,金止月依然站在那里,瞪着空旷街道,便如塑像。 “小金?” “嘘!”他并没有真成塑像,“嫂子快回,叫郝秀来!” 华方慧转身便走。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滨田雄放在床上,再试,唿吸还有。“郝秀,快去前街!金止月还在那里。” 郝秀想想这里无事可干,章铭立已经去延医了,提了倭刀奔到金止月身旁。“怎么样?” “一直没有动静。” “一点儿都没有?” “没有。” 两人轻轻踏前几步。街道上连条狗都没有,凝神久了,只觉夜寒袭人。 “大哥什么伤?”金止月低声问道。 “一根长针扎在胸口,入肉半寸。” “就这点儿?” “嗯。针上有毒。”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谛听。金止月把刀交到左手,右手到腰间取了一只短铳,藏在背后。 他细声细气地说:“郝秀,我……有一把……短铳……咱们惊他一下……注意……” 郝秀也悄悄回答:“好的……打吧。” “砰!”的一声大响,声如巨雷。“这边!”金止月和郝秀急步奔向左方。郝秀扶墙一蹲,金止月跑上后背,同时发力,“唰”一下金止月上了房顶!
第101页 这时才有街邻扰攘,夜犬狂吠。一扇扇窗户打开: “什么怪声?” “什么人?” “抓贼呀!” “俺被抢啦!” 金止月望住前面黑影,奔腾跳跃,越追越近。 那人似是女子,身材曼妙,喘息颇急,忽然憋着嗓子嘶哑地喊起来:“杀倭寇啊——倭寇来了啊——不要让他跑了!”边喊边逃。 房顶下面只见东一个西一个,光膀子男人提了扁担铁楸菜刀跳出房门,指着房顶上的黑影大喊:“真有倭寇!大家快起来莫走了恶贼!死婆娘快去找梯子!” 那女子一拐弯,就在这一带房顶上兜起了圈子。 人越来越多。抓住了能怎样?金止月转身跳下房顶,放弃了。 郝秀收了倭刀,褪去黑色外衣,自路边抓了一根竹竿,大喊着“杀倭寇啊抓倭寇啊”,向金止月那边奔去接应。两个汇合后提气加劲,几十步跑过,所有追赶之人全被甩掉。 “唿!”靠墙扶膝狂喘,半晌方才宁定。互相沮丧地看了看,不由笑了,“走吧,他妈的。” 两人回到章铭立家,见华方慧坐在床上,滨田雄正在给她膝盖上药。一时间只觉得干坤倒转,时空错乱,难道是华方慧中了暗算,而我错看成大哥? 问后才知,医生已经来过了,说那针上毒药性情十分温和,都不堪一个“毒”字了,只能算一种麻药。滨田雄昏迷半个时辰就恢復正常。不光是他二人煳涂,便是滨田雄章铭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人说了对方摆脱追踪的事,面红耳赤,觉得很没面子。倒是滨田雄对他们的机警大加赞扬,对那女子只一句话——赖帐鬼的家人,自然是有几分无赖手段的。 这边厢章铭立极力主张下一次狠手,他越想越觉得滨田有理——泉州港外的海盗,多半就是以这宁真为内贼! 四个双屿人都不太搭茬。对方在泉州的江湖地位,已于今夜稳固;派个刺客,在他们万般提防中从容下手;又在双屿两个出了名的探子面前熘掉;最可虑的,便是还大大咧咧留了滨田的一条小命。 那根针上淬点儿什么不行,却淬麻药。滨田雄一想到这儿,便定了计:此事我们拿不下了,飞鸽到松江,请张乐淑、柯武直奔泉州。 华方慧出了个主意:他们怕只是针对你滨田雄的,与我无关;明天我去看看。滨田雄露出少有的粗暴:别说这些废话! ****** . 第二天,孙平北早上起来,面上太阳打坐。 心念: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边是北,右边是南。然后鼓出下巴肉,“哌哌哌哌”,学了一阵蛤蟆叫。觉得嗓子毫无进境,心中不乐。 谢雨心端了早饭进来,见他“哌哌哌哌”,也不以为意,只说你这样练习十万次,也恢復不了男声。弄不好把剩下的那点嗓子也搞坏了。 孙平北看了她一眼,她便住嘴。 谢雨花端了面盆进来,叫他擦脸。这俩姐妹互碰了一下,面有喜色,孙平北那只瞎眼没有瞧见。 她们服侍他起床后并不离开,咭咭咯咯只说昨夜馆主大获全胜之事。孙平北细查默记她们的表qing动作,在心中一一模仿,也不赶人。 但是她俩这一大早也太精神了,说不完的话藏不住的欢喜,孙平北终于起疑。 他命二女为他戴上面罩。扣子刚一扣好,他的腰就挺了起来,成了宁真。二女肃然叫了一声“宁姐”,在一旁垂手而立。 先审这俩丫头。 宁真默然半晌,问她们都记得昨夜有哪些客人。 二女你一个我一个,数出几十个来,但避开了滨田雄一伙。 宁真想起我可是亲口对滨田雄说过“便如阁下所愿”的,你们会不记得他? 再问:谢家被屠,你们在后花园,可曾见过一个身材高大,使一柄黑刀的倭寇? 于是崩溃。二女早就心虚胆怯,问到这里已无力撒谎。先是挤了一会儿牙膏,后来便竹筒倒豆,连那瓶毒药偷了如何淬上长针,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宁真想:问题不大。起身缓缓踱步。 “我过去于大明朝当兵,深知倭寇之能。你们报仇心切,但还是要筹谋周密才好。我看你那一针射出后,没那么容易脱身吧?” 两女挨了训,嘟嘴不答。 孙平北自扮女人之后,气性逐渐转柔,不再动不动暴怒,“滨田未必便死,我看,是肯定没死。我那瓶药……对女子有奇效,对男子则需下足份量。唉!太冒险了。”她一边嘆气,一边满肚子的好笑,“谢雨心,今天中午以前,下一张拜帖给他们,说我下午登门拜见。” “馆主要亲自出马?”两女又惊又喜。 “只是探探这滨田雄还剩几口气。” “是!” 两女躲过风暴,且从未见他这样乐意帮忙,互相握着,很是感动。 “白天我们得把正事做完。书乐号的侧舷铁板条,何日到齐?” “大概后天吧。佛朗机人送货很快。馆主,你何以一定要南洋鑌铁做船舷铁甲?太贵了!” “你不知道实心铁弹的厉害。若是棕麻裹油的弹芯,我那楠木船板能够挡住,但长炮铁球,射中船身便像钢针穿过鲁锦。中土过去冶炼技术还好,现在远远不如南洋。琼州一带倒有好铁,给遭瘟的宦官来个专营!买不到啊。”
第102页 难得听到他倒苦水,两女虽然半懂不懂,但芳心可可,只盼自己多学一点儿,将来也好分忧。 “馆主,下午这一趟,你还是别去的好……护卫不足,那可是虎狼之地。” “无妨。正式拜访不比其他,我要是进去了就没出来,章铭立也不用在泉州混了。他们要是想不到这个,我可以帮他们想。” 两女看看她的背影,一时又敬又怕。他现在模仿女性步态,已经是十足十了,而且动作轻柔典雅,比她们两个正品雌儿还强。但一副头脑,依然带着那种凶邪霸道的作风。 “书乐号龙骨已成,即日就要全面上工。你们两个,这几天抽空去丝南水汊,潜下水去,把响螺号的形制仔细摸清。注意找到哨兵死角。我要一张画影图形,你们带上长尺,把它好好量上一量。” “是!” “谢雨敏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但昨日有一艘西班牙船在泉州港补水,带了消息。说雨敏跟摩柯加多交易成功。你究竟给他她什么信物?这么管用?”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雨敏真不错啊……等一下,这个西班牙船,有炮么?” “有炮。它是……卡拉克船。” “咿哦,那是贵客呀。今晚一过,我得去拜访他们。冬天放过了佛朗机船,把我心痛的!” “你会说……西班牙语?” “会。” 两女互相看了看。一个大明禁军刀牌兵,会说西班牙语? 想不通便不想。谢雨心问:“那,我们如何准备呢?您去会西班牙人,是想做什么?” “购炮。我希望买下一半舷炮。那可是红夷炮,比佛朗机厉害多了……嗯,他们可能不稀罕银子。你们到市面上,订一百匹苏缎。” “这为什么?” “西班牙人来中土,肯定带足了银子。给他银子也不会要,但丝绸不要除非是疯了。我们也不要他银元,绸缎就只换炮。” “可是,我们没有钱买缎子呀……您花这么多钱弄这个铁板条……” “雨敏一回来,就有钱了。那船调料,换回的应是六十箱银元。这足够了。哦,雨心,雨花,你们两个这两天找一下市舶司冯云鹤冯大人,带十盎司黄金去。我一会儿给他写封信交你们带去。” “又要他帮忙呀?老傢伙色迷迷的……” “无妨。等书乐号建成,你们就杀了他吧。” “是!那……要他干什么?” “出港巡海。雨敏回家了,满口袋的钱,我不放心。” ****** . 中午,宁真慢慢挪到后花园,督促一群小子练功。这些孩子有三个来自谢家,是护院和奴僕所生,虽都姓谢,却与血缘无关。他们根底打得早,此刻已有小成,等闲壮汉,可以尽情玩弄。 其他人多是泉州本地新人,年纪有大有小。自她艺伎馆开张以后,几家梨园子弟便没了生意,许多人投靠官家成了家养戏班,有些孩子不愿为人奴僕,就投靠了艺伎馆。 她很会选人,找的都是有一副孤僻劲儿的孩子。她知道这种孩子要么脑子太笨,无人愿意理睬,要么就很聪明,超过了同龄人后玩得很不高兴,慢慢就孤僻了。 她把刘痕打基础的那一套全盘照搬,且早早将铳术和操船知识教授给他们。泉州港八十年前盛极一时,高手很多,他厚资僱佣,不仅作为教师,也为书乐号贮备人才。 那艘船上的许多崭新形制,便是郑和船队的后人研发出来的。 整个下午她都泡在后花园。到黄昏她乘上轿子直奔章府,满心欢喜激动,要去找滨田雄张乐淑。 起轿上街,走过一个闹烘烘的菜市,沿一座大庙的红墙进发。想起竟然忘记了带点儿礼物,又令回到刚才的菜市,想买点儿特产带去。 下了轿子,两个轿夫一左一右护卫,让她安心採买。这时她看见滨田雄高头大马,缓缓穿过菜市,取的方向正是红浪艺伎馆。 她立刻转过脸去,对一个滷肉摊主说:“你上次的东西,我家主人一吃就吐了!便是孙平北他们也咽不下去。下次再是这样,青魂剑雨山庄是一两也不要了!” 摊主一头雾水,看这女士衣饰华贵,声调不凡,也没敢生气,只说:“我这摊子的东西会让人吐?必是记错了!你说的什么剑雨山庄在哪里?我亲自送一趟。” 那匹马勒住了。 但宁真才开始玩,哪里有停下的意思? “好,下次你亲自送。先送到滨田大人那里,人家是老食客了,看他怎么说。他有个女儿,叫什么……滨田雄的,人只有四岁,最是娇嫩挑剔……” 摊主已经火冒三丈:“就是公主郡主,吃俺这摊子的东西也绝不会吐!这滨田雄只要不是天上仙女,看我把她吃来撑死!” 宁真看看火候基本可以了,而且自己肚皮直颤,不易再装下去,便拿出一锭银子扔给摊主:“你先给我称点儿,我带了走。” 那摊主是生意行家,率性而为,一看银钱不轻,“这可是四五斤的份量,您那位滨田小姐,有那么大肚么?”
第103页 “不必费心,那四岁丫头大是不大,肥是自够肥的。你把你那上好货色,拼凑一下,够份量就行。” 摊主不再说话,几下称了给她提走。宁真上轿吩咐:“汉宁崖。”便听背后蹄声隐隐,大个子跟上来了。 不一会儿到了海边。宁真下轿子让两个轿夫离她远点儿,自己走到山崖前,眺望万顷波涛。滨田雄沉着脸下马,牵到树边栓紧,看看四野无人,便走到她身边。心里直在纳闷,我只轻轻一推,不就要了这红浪馆主的小命? 纳闷就得问明白。“宁真馆主,你不怕我宰了你?” 九 更新时间2005-11-18 11:28:00 字数:6068 . 滨田雄大怒:“妈的还不够呀?我是海客,平时不上陆的,只要她们离我远点,就算我放一马了!要是也跑来争水上食,找死!” ****** “我又没得罪你,自然不怕的。” 滨田雄一头雾水。若换作以前,只需疑心便会加害,此刻对方明明给了他一针,他却一时难以下手。 “你是谢家什么人?”还是得审。 “我不是宰相家的。那,滨田千陌无颗粒,谢家人岂会知道?我与你们双屿,渊源不浅。” “是吗?……好象是的。”滨田雄想起那个歌舞,只觉头昏脑胀。“你是……”忽然他声音都颤了,满怀的希望:“是青魂丫头?” 宁真低下头去。“带露冤魂……不。滨田兄,我不是的。倒真希望是……李青魂可有我这么高?” 滨田雄站在背后,仔细打量,一时想撩她裙子看看脚底下。再一看,身形确然不像。 “那你是谁?” “我……不管我以前是谁,都无关紧要了。我是宁真,双屿在大陆一个老办货人的……女儿。我没有骗你。” “你与谢家究竟什么关系?” “这……满复杂的。我今天带你前来,就是要跟你说说这事。” “说吧。” “谢家有恩于我,眼下只剩这几个女流,只学过几天不成样子的功夫。她们对你对双屿都不足为害。请你……放过她们。” “不足为害?呵呵,你当我笨蛋么?金止月郝秀两个孩儿营中的飞毛腿,竟然捉不住她们。” “那只是运气好,以后……我会约束。” 滨田雄觉得自己该占上风了。呵呵,海风多爽啊。“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下看你还瞒不瞒身份?说吧,雌儿。 “咯”一声轻响,滨田雄急转身,看见一只燧发单管短铳的黑洞洞枪口。手很稳,正对他的眉心。 “你……你……怎么藏的?” 宁真提提左手那一篮子牛肉羊杂,面罩下面,似乎在笑。“不会打你的。但你应该相信我的话。” 滨田雄想了想,忆起那麻药针,傲然转身不理。“呵呵,你敢么?” 她缓缓转过铳口,对着滨田雄那匹马。“别!”他轻叫…… “嗒”一声轻响,燧石击向火门,“砰!”白烟散开。那匹马左耳下一个小洞,慢慢跪倒。 “再说一遍。我会约束。” 滨田雄跳到马身旁,直抓头髮:“你干嘛打我的马!你可以打我呀!把我的马打死了我得走老远才能回去!妈的!” 宁真愣愣的看着他,无话可答。 他拔出肋差,指到宁真颈下:“混蛋!我一刀宰了你!” 宁真急道:“你刚才死过一次的!忘记了?” 滨田愣了一下,放下刀,转身走开;又转回来:“呸!鬼才管!”腕力一送,尖刀划伤宁真颈项,“不玩了,你他妈的究竟是谁?” 这下宁真给逼到了墙角。滨田雄这种屠夫,要说杀人绝不是吓唬。她心念电转,想了几个办法都不管用。赌一把吧。 “我是你的朋友。要是孙平北在,一眼就能看出来!笨成这样,好没意思!你要杀就杀吧,只别后悔。我想回去了。” 她不耐烦地转过脸,顶着刀刃向前走。若刀不动,便等于自己寻死。 电光火石的一剎那,刀刃退了。 她的冷汗紧紧贴在背上,一步一步缓缓下山。滨田雄站在那儿打转,郁闷得无以復加。“奶奶、个雄,呀!!”大叫着追上宁真,叫她站住。自己面对面仔细看一眼她的黑面罩,里面似乎还有一层,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转到她背后,像条狗一样贴身闻了几下,然后席地坐了,把肋差插在土里:“怎么就杀不了你呢?”竟然笑了出来。 宁真问:“可以走了么?”迳自下山。滨田雄没有吱声。 半晌,他抬头看到宁真还没走远。心想这女人行动如此艰难,还冒死来为谢家丫头求情,倒是真够义气。是不是就让这事煳里煳涂过去了?看见宁真那个篮子扔在地下,捡起来一闻,好香!他擦擦肋差挑了一大块来吃。哇呀!中土饮食,真比海船上的强一万倍。 然后他想起一个四岁的胖郡主姓滨田的,心中火苗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一脚踢篮子入海,飞奔去撵。
第104页 宁真正要上轿。 “这么玩我……让我看看你的脸!”滨田雄大吼着,左拳一捅,轿夫甲蹲下;右腿一蹬,轿夫乙自己进了轿子。 宁真急叫:“你放肆!” 挥短铳向他砸来。滨田雄见这一下力道不重,干脆用自己的硬脑袋狠狠一顶!梆!短铳飞了。 他摸摸脑袋,慢慢地伸手去抓宁真肩膀。呵呵,看我怎么玩你! 宁真搁到以前那是有一百种办法格开这一抓,但现在她连退一步都不行,情急之下胼指急送,插向滨田雄双眼。 这一插速度极快,便是滨田雄也大出意外,身子一仰本能地正蹬踢出,扎扎实实落在宁真胸口。 顿时锥心刺骨!眼前一片白茫茫…… ****** .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鼻子底下一个嗅盒缩了回去。那股刺激性气味不见了。她抬头看见霍朗医生。环顾周围,陈设十分陌生。 “这是哪儿?我昏了多久?” “五个时辰。”霍朗回答,忧愁地看着她。 “怎么了?” “有一根没接好的,又断了。” “哦。” “但它是两头都断了。” “那又怎样?会要命吗?” 医生摇摇头,笑了。 “死不了。但再也活不好了。它就……漂浮在你的胸膛里。你一唿吸,就会疼。你一扭动,它要扎你。而且它有四寸长,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能不能……把它拔出来?” 医生若有所思。拔出来……拔? “我是说,就像拔一根弩箭一样,开个小口子,拔出来?” 医生眼睛亮了。这好象能行。 “你吐过血,不多。但是你本来也没多少血。养一下吧。然后我们来拔它!让肋骨与肉分离,我得想一想。” “好的。我听医生的。” “年先……不,宁真女士,你……很棒。” 面罩下的脸开心极了,“呵呵”。医生站起来提了医箱走到外间,跟一个人低声说了一句:“好了,她醒了。” 滨田雄走进来,满脸笑容。“好啊,宁真,你醒了。我那一蹬,要了多少人的命,居然没要你的命!” “……” “你怎么了,又疼了?医生说你没事的。” “还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宁真竭力保持镇静。 “问吧。我知无不答。” “竟然这么乖了,你不是非要撕我面罩看我脸吗?那个兇横!” “呸!你那扣子系的!等我撕了外层,他妈的那混帐轿夫连火绳都点了!大意,大意了啊!” “怎么?” “妈的。只看见你一双眼睛,还是闭上的!我该把那短铳先捡起来再来撕面罩。大好的机会啊。……好象泉州没有人看过你的真面目吧?” “基本上没有。” “我猜想啊,你是不是没给毁容啊?”滨田雄色迷迷地看着她,“说不定你很漂亮,特别漂亮。漂亮得所有人都过目不忘了,只好遮了免得家人认出来。青楼馆主嘛……” 他鬼祟地走到窗前,再看看门口,回头低声问:“你就给我看一眼又如何?”竟然上来又把手伸到宁真脸上。 “不行!我要喊了!把手拿开……” “有的喊吗?这是我家呢。” 宁真冷笑,放开声喊:“华方慧!” 滨田雄一下子就萎缩成了滨田次雄。“别喊别喊,哇呀你……好好我不揭了。不要喊。千万别。” 一时寂静。 门口一双脚走过来:“我好象听到……宁馆主,你是在喊我吗?” 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那脚步走了,“奇怪……” 滨田雄把他那合什的两手放下。从来没求过人,他这张脸红的。 宁真咯咯笑。 那条大汉尴尬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的笑,有点儿发愣。“倒是真好听……” “你!” “好了。”他摇摇脑袋,“不玩你了。太不方便了……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哦。嗯……那几个谢家丫头,你放过吗?” 滨田雄看着她,本来很丢脸的样子变得好象又占了上风。他轻声笑道:“门儿,都没有。斩草,必除根。” 宁真大急:“她们只习过一两年武功!与你是天差地远,你总不会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吧?” 滨田雄:“我他妈的……说实在话,你算我什么人?我是看你够义气,饶了也就饶了。万一你没毁容,我杀了你可是有点儿太浪费……但是谢家丫头敢惹我,吃了豹子胆呀?这一针的帐没清!” 宁真缓缓发问:“如此,你要怎样,才能放过她们?” 滨田雄:“没条件!我也懒得专门去杀她们,但只要看到,她们就不用逃了!” 宁真无法可想,“怎么会这么执拗!”
第105页 滨田雄大怒:“妈的还不够呀?我是海客,平时不上陆的,只要她们离我远点,就算我放一马了!要是也跑来争水上食,找死!” 宁真想,他不许她们再下海,也许有他的道理?默默点头:“那好吧,咱们算谈妥了。”语调悲凉。滨田雄看看她,一时有点儿心软。 “你不明白么?你是双屿办货人的后代,是个海商的前程。带了一帮谢家余孽,那不是在跟双屿作对吗?想想清楚!” “她们……救过我的命。” 滨田雄愣了一下,点点头,勉强笑了:“……真是她们救的你呀。说你义气,倒是毫不含煳。让她们小心点儿吧。” 宁真答应一声“是,”费力挣扎着起身。滨田雄恢復那色迷迷的表情,伸手便要去抱。宁真急忙撑拒。“再犯贱就不是一声喊了!” 滨田缩回手,“呵呵,我只是想扶你嘛。” “要你扶!我那轿子可在外面?” “在。两个轿夫也在。” “那我走了。” 滨田雄不答。 “再会。”宁真慢慢蹭出门。 ****** 。 半晌,天黑了。他就坐在黑暗中。华方慧进来掌灯。“嘿!怎么样?” 滨田伸出手,把华方慧搂在怀里。“成了。顺利过关。” 华方慧笑了,依着他。 慢慢的却又哭了。 “不哭。发妞,哭什么!我们干得多漂亮……计策很管用。” “大哥……他能活多久?” 滨田雄嘆了口气。“我不知道。……” 华方慧想站起来,“哎呀让我起来!衣服……都湿了。” “发妞,发妞。”他反而搂得更紧。 半晌,华方慧止住眼泪。“你倒是没事似的!” “我过了那一阵了。这傢伙……还活着,还能动弹。还敢……欺负你家公子!”滨田雄点着头,“呵呵,好啊,好太多了……” “倒也是。哥哥,我都听见了……” ****** 。 不一日,张乐淑乘一艘快船偷偷摸摸熘进泉州,与滨田雄夫妇汇合。她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嘉靖帝自从收到余姚惨案的奏报,龙颜大怒,敕令兵部、工部集银造舰,遣一员深孚众望的干臣朱纨总领海事,把苏、浙、闽三省的财权兵权都交给他,限期扑灭群岛海寇。 柯武和张乐淑在乍浦、松江一带见到兵船骨架林立;又见江上海上巨木漂浮;又听闻杭州、金陵等地匠人多被徵发,驱入官坊打造铁铳,配制火yao。 明军在秣马厉兵,而双屿还一门心思扩张南洋航线,许栋打算亲率君安、出云二队,去单马锡开一回浩浩荡荡的互市! 姐弟俩哨探完毕,当夜柯武就乘船返回双屿,去跟王直好好通报一下。张乐淑还是照原计划赶到泉州。 接风的时候她向诸人讲述了北边的情况,然后问找没找到孙平北。滨田雄说没找到,但有个豪门之女叫宁真的近日归顺双屿,实力颇强,算是一功。 乐淑满怀希望而来,什么也没得到,只听诸人在那里宁真如何如何,怏怏不乐,饭后自回房睡。 次日晨起,她吃了早饭便牵了马出门,脸上挂了个轻纱防海风,打算出去逛逛。 她沿着海岸漫步,上了一座小山岗,看见下面滨田雄在树林里练他的刀法。他也是骑马来的,把马栓得离自己很近。那匹马本想趁主人练功的时候好好嚼几口青草,却受不了他又喊又叫的舞刀,给吓得时蹦时跳,什么也吃不下去。 他舞了一阵渐渐就没了章法,大开大阖,在林子里狂噼乱砍,弄得枝叶纷飞;偶尔又有了章法,似乎悟出新的刀式,极其凌厉。乐淑暗暗道一声好。 她轻提缰绳,慢慢下山。滨田雄似乎累了,拄刀瞪着树歇了一阵,然后忽然又开始了,起脚砰砰砰砰地勐踢,十分连贯。乐淑再道一声好! 滨田的攻击,特点就是气长,一发动就连绵不断,劲力又大,很难抵挡。他踢完了挥起刀来砍树。但这是什么刀法?他站定树前一记又一记的斜噼,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这就是在伐木,谁会站在那里等你狠砍? 乐淑纳着闷骑过去,“喂,滨田,你干什么?” 他回头看见他,阴沉着脸,“哦,你来了。”忽然想不通似的回身又砍。 那棵树本就没多粗,给他这样不要命地砍了十几刀,哪里还撑得住?摇晃一阵,扑喇喇的倒了。 乐淑笑问:“这树怎么惹你了?”下了马,伸手抚mo滨田雄的那匹马。它整个早上吃惊挨吓,眼神都不对了。 “没惹我我才要砍!”滨田蛮横地回答,看看她摸马的那副温柔样子,一肚子的怪气又在拱。“想不想比试一把?” 乐淑惊讶地看看他,咱们可都不是小孩子了呀。回头把那匹马的缰绳解了,一拍屁股:“走,往远处走。”再看滨田雄,还是那副人家欠他八百万的模样,可真讨厌。 “比吧。” 两人对面站定。滨田雄用钿刀削了一根湿木棒,试试份量,便捏在手里恶狠狠地看她。乐淑用皮套裹住蛾眉刺的尖端,右手插到革囊里摸一下蜂刺,微笑道:“我要来喽?”
第106页 滨田雄点点头。乐淑轻移步伐,慢悠悠地向这只大疯狗走来,目光渐转迷朦,纤足一点,和风扑至。 滨田雄木棒照着她的肚子就捅。乐淑斜腰闪过,两人一错身,乐淑长了右臂,温暖的手指抚了一下他的脖子。她并没有捻出指缝刀的刀锋,但这摆明已经赢了。 滨田雄浑若不觉,横棍就抽。乐淑转脚退开又一次急扑,咯咯笑声中蛾眉刺竟点中了他的鼻子! “你木棒太重了……” 可是滨田雄举起棒子勐斫,乐淑都退开了还不收力,“砰”一声砸在地上,那里便有一头牛也打死了。 乐淑十分诧异,没再进攻,但滨田雄弯腰抓起木棒,“呜”一声跟扔链球似的双手扔出,势道之勐,好象与乐淑不共戴天。 乐淑急忙一个旋身躲开,再面对他时蜂刺已经抓在手心里。而滨田雄傻站在哪里,看样子准备空手接蜂刺。 “你没事吧?”乐淑不打了,揣起蜂刺向他走来。滨田摇头苦笑一声,“竟然输了三次!” 两人牵了马信步入林。乐淑看看他,“你是在……生我的气?” 他摇头,“不是,我是在……发愁。应该是发愁。” “发什么愁?” 他又摇头,“不能告诉你。” 乐淑很好奇:“你会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是方慧妹子?” “不是我老婆。别问了,真的不能告诉你。” 乐淑撇了撇嘴,回想一下刚才的比试,骂他:“你压根儿就没想赢!” 滨田雄看她一下,默然不语。 “不能告诉我……”乐淑勐然抬头,颤声问:“你找到平北了?” 十 更新时间2005-11-21 12:48:00 字数:4048 . 宁真微微摇头,转身向张乐淑走来,抚着她温暖的肩膀,一声深情的低语:“六横风击手,去吧……”轻轻推了她一把。 ****** . “没有没有。哪儿的事。”滨田雄傻笑起来。 唉,臭丫头,别那么聪明。你们这一对都那么聪明,好难招架呀。 “我找遍大半个泉州了,平北……也许在别的港。” 乐淑默默前行。 滨田雄想:呵呵,我的手艺好象在提高呀。几天功夫,骗了两大高手。 “我们在往哪里走?”她忽然醒过来,转脸看着他。 滨田雄心中一动:这个麻烦,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要去看宁真。她的船快造好了。” ****** . 峡谷里巨木扶苏,遮天蔽日。班驳的阳光洒在宁真肩头。大船正在舾装,几十个木工在甲板上乒桌球乓地钉着刨着。宁真站在一座高岩上,时不时发声指挥船工。她身旁还是那两个轿夫在护卫。 两人走到她面前,宁真跟滨田打了招唿,再问这位姑娘是谁。 滨田介绍几句。乐淑好奇地看了看她的黑面罩。宁真轻轻一笑,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双屿蜂刺竟像只才睡醒的白猫。乐淑听惯了奉承,这一句又捧又踩的似曾相识,竟说得她忸怩了,回一句:你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 滨田看见宁真面罩边上一小片后颈慢慢变红,心中大乐:弟弟哟,俺总算可以脱手喽。她来了,她来了啊。 滨田欢欢喜喜踱到一边看这艘船。它比响螺号略大,三个直桅一个斜桅,甲板上四个坑座。重炮还没有装,数数炮位,比响螺号多出三对。它模仿的那个圆鼻子简直惟妙惟肖,看来偷量俺的船不是一次两次了。 宁真一开始十分戒备,深怕被认出。后来胆子变大,握着乐淑的手说了半天,东蹭西蹭的,看得滨田雄都不好再看下去了。 但后来乐淑反过来想扶她的肩膀,又被她躲开,说我胸肋不行。压一下碰一下都很难受。乐淑十分关心,把她的伤情细细问明。宁真择要说了,又道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些旧伤已经不再作祟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受过伤的。 乐淑看她那么潇洒,很是喜欢。 乐淑看看这造船之地,十分不解,问以后可怎么入海啊? 宁真说这里地势很低,本就是造大船的地方,掘开口子海水一灌,船就能浮起来。眼下遮着挡着,是怕被巡海船发现。 两人从巡海说到朝廷的禁海,越聊越开。滨田雄回头加入,问宁真如果朝廷大攻双屿,会怎么样。 宁真看看乐淑,犹豫不决,最后说道: “朝廷攻双屿,势在必行,这是咱们讨债以后就成定局的了。双屿眼下只有一条路,集中各路船舰,在水师的必经之地等候,跟朝廷决战一次。双屿这么多年经营,海上经验,朝廷是比不了的。胜率怕有九成。但这一定要拿准朝廷出兵的日期,最好还要拿准船舰的集中地。若被朝廷堵了两个出海口,顺利登陆,那双屿二十里大港,怕会毁于一旦。 此事别人做不了,滨田雄和柯武得承担起暗探的要务。至于乐淑,你的武功偏刺客一路,最好的用处是带孩儿营精兵潜入军机重地,掩杀大将干臣,直到他们选派一个窝囊废为止。” 一席话说得两人频频点头。乐淑十分惊喜,几乎要跳脚了,只说你这脑子最像孩儿营的孙平北,这船造好以后务必来一次双屿,小妹扫榻恭候。
第107页 宁真勉强笑道:“你可以等我船造好了一起走呀。”乐淑摇头,“那怎么行?双屿即将开战,我和滨田得往回赶的。”宁真便不再说话。 滨田雄给宁真一句:“你听着。”转了两圈,作了安排:宁真虽不是孩儿营出身,却与双屿同气连枝,且身份不低,双屿应加以翼护。他要派李泽威长驻红浪馆,保个明镖,派金止月住在红浪馆外面,担个暗哨。往后大事小事,哪怕就是咱孩儿营的家事,宁真能参与就参得参与,不可偷懒。这条大船建成以后,船主还是她,但双屿货运优先,不可推诿!若有战事,须站在双屿一边,若与朱明禁海官员私通款曲,便成大洋公敌。 乐淑只觉这滨田雄腔调死板、态度强横,宁真怕是马上就要发火了,想不到她只稍加思索,便点头应允。 乐淑诧异极了:“宁真姐,你对咱双屿……可真好。” “本就是自己人嘛,谈不上这些。这艘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工的,我们回去吧。” 双骑在前,一轿在后,三个人缓缓沿着海岸回城。中途宁真叫轿夫停下,走到悬崖边看海。滨田和乐淑不由自主,下马随护。只见海面上星星点点,各色小帆都在往外走。宁真默默点数,似有二十几个之多。 滨田雄不耐烦了,“宁船主,你在看什么?” “不太对劲。”宁真语气发沉,似有重忧。 “怎么?”滨田和乐淑仔细扫一遍海面,什么也没有啊。 “太多了……渔船太多了。” “那又如何?” 她转过身语气很急地对二人说:“你们带上孩儿营小辈了没有?请速速遣出打探!海上渔船,大白天跑出这么多,官兵巡海船队只怕有一大半儿离开了泉州!那朱纨总督一定是在集合战船,双屿怕是……来不及了。” 滨田雄听着有理,心中大急,夹马就要奔去。宁真高声喊他回来。 “我有一批泉州水手,分一半儿给你的响螺号带去,你最好今夜起锚,直回双屿。我这里船没造好,去了也没有用。我们就在这里……再见吧。滨田……大哥,此战兇险异常,比那讨债团更有甚之,你务必小心!” 滨田点了点头,策马而去。乐淑也跑去牵马,却看着她。那神态,几乎是在等待分派任务。 “淑妹,别忙走。请跟我来。” ****** . 两人走出小海湾,连马带轿上了一只小渔船,船夫起帆走了一个多时辰进入另一个小海湾,那里静静的停了一条哨船。三个中年男子在等着他们。此刻正是中午,阳光强烈。二女一望便知,这是武林人士。 “王斯汇,久等了。”宁真对为首的打了个招唿。“我们的生意有点儿变化。淑妹,这是武当王斯汇,也是海客。” 那男人身高马大,面容却挺和善,脸上一副笑模样。听她一说便答:“什么变化?我很讨厌变化。” “本来我找你,是想买佛朗机的一种新式千里镜和六分仪。这东西在双屿会给哄抢的!但现在双屿有难,那些买卖全得暂缓,你须向驻在澳门的那心船长说说,请他回援双屿。” “我知道朝廷要动真格的了,但那没什么关系。佛朗机的船快,哪儿都是家。我们还是把生意做完的好。” “澳门就是个小渔村,二十来户人家,不值得他们翻来覆去勘察。双屿早成气候,唇亡齿寒,他们不会不懂。而且双屿还有一两千佛朗机国的居民,岂有不救之理?” 旁边那个年轻人笑了,“他们自然懂,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呀!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双屿目标太大,人又混杂,领头的还是中国人,那心船长早应该另闢港口。你我应该好好帮他下这个决心。何况双屿死活与你何干?宁真馆主,你想什么呢?” 张乐淑生气了:“你们怎么光知道作生意?双屿一垮,你以为海上人家还有好日子过?” 王斯汇笑了:“这是谁呀?还未通姓名。” “我姓张。” “哦,张姑娘,你说双屿一垮就没日子过了,可曾见过佛朗机的大船和重炮?要是没有,闲来无事我可以带你去。” 宁真忽然插话,“那么远谁乐意去!” “鞋岛不远啊。此去三十里向北便是。佛朗机的东西很古怪的,而且出手大方,张小妹有没有兴致?” 宁真轻轻一捅张乐淑。 “有是有一点儿。但是我不懂佛朗机话,见了面说什么呢?” 那王斯汇心痒难搔,“呵呵,我可以帮你找个通译。” 宁真想,你不懂佛朗机话?真是屁用没有。 她问:“王斯汇,我想起一件旧事要请教。你曾是双屿的探子,派在余姚一带交通官府,刺探军情。当年讨债,何以北方一支禁军南下余姚,你竟没有探到?” 王斯汇忽然警觉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宁馆主,我敬你身有残疾,一向客气。但你最好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 旁边年轻人插一句嘴:“红浪馆主今天拿出了头牌,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哈哈大笑。
第108页 “罢了罢了!”宁真不再罗嗦,“我自己去鞋岛。” 王斯汇诧异:“哈!你又没通译,去干什么?拉皮条岂是这般拉法?” 宁真微微摇头,转身向张乐淑走来,抚着她温暖的肩膀,一声深情的低语:“六横风击手,去吧……”轻轻推了她一把。 张乐淑应声旋开。双足急换在地上转了两圈,腾空而起。衣袂漫展中捕捉到对手跳跃的身影,呜呜两声蜂刺飞出;落地后再一次弹跳,头上脚下飘过了王斯汇头顶。 宁真正在嘆自己差一点儿失口,刚才qing动之时极想说一句“六横骑鳐仙”。可怕! 张乐淑站定后没有再动,只看着他们,目光茫然。宁真走过去收拾善后。她从那两个武当剑客身上扯出蜂刺,再把乐淑的蛾眉刺从王斯汇耳朵里拔出来,拿到溪水里洗净。 三个人都还没死透,在地上微微抽搐。 “我们走吧。余姚的事,今天了了。” 乐淑木木的跟着宁真回到船上。那几个操船渔民是宁真僱佣的,个个行礼叫了一声“东家”。他们见到了溪谷里的那一幕绝杀,正是面无人色的时候,音调哆嗦,划船也手软脚软。 乐淑上了船,几个渔民能离她多远就离多远。宁真见她古怪的脸色,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身旁款款坐下,去握她的手。乐淑手心时冷时热,吓得宁真只盯着她的脸,“淑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抹开眼中泪水,勉强笑道:“没什么。”然后又涌出。宁真帮她抹,两个人四只手乱七八糟,抹的速度还比不上流的速度,成了个大花猫脸。 到底崩溃了,她抓住宁真的手,“我仿佛觉得是他在推我……”痛哭起来。 宁真倾身抱她,乐淑在她肩头上又拱又蹭:“坏蛋……坏蛋此生最后一句话,问我有没有主僕之分……我有。我有的……” 当真是锥心一痛。宁真面色惨白。她贴着她的耳发,口唇哆嗦,奋力咬紧了不说话。 我不能这样玩她,这样弄人是不对的…… 该怎么做? ****** 十一 更新时间2005-11-22 12:45:00 字数:4041 . 双屿的北山堡垒配有千里镜,一片叫骂声中开始迎敌。此时东西两口还有四十多只小货船排队进港,也奇了,他们当夜竟没发现官军船队,此时急得乱跳,队形也不要了,把进出航道挤得水泄不通。 ****** . 一路前往鞋岛。两人同船,半晌都没说话,后来宁真温言询问张乐淑那个男子是谁,想引她倾诉心中痛楚。但乐淑性子极刚,挤牙膏似的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宁真后来才意识到,乐淑是担心一说出来那份怀恋就会磨损,心想你这个大笨蛋,如此珍惜过往岂不要虚耗青春?愁闷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们见到了那心船长,谈得极为投机。那心在双屿进出过多次,张乐淑不认识他,他可是把张乐淑记得牢牢的。宁真为表明身份取得信任的许多话,根本不必再提。她的拉丁话十分流利,几句剖析利害,葡萄牙人当即起锚回援。临走听说她正在建一艘大船,赠送了一只刻度精准的六分仪,“以表达我们对双屿女士的仰慕之情。” 回家路上,乐淑说滨田雄和响螺号多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得赶快回章铭立府。宁真笑着说你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己快去吧。我没问题。两人一入泉州城,便即分手。 宁真回到红浪馆,筋疲力尽,由谢雨心服侍洗了个澡便躺下睡觉。半夜她醒了一次,只觉得屋顶暗沉沉的缓缓压下,大为惊慌,便要喊滨田乐淑进来帮忙,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挣扎半晌,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依然没亮。床边趴了一个娇俏丰美的身影。她撑起来摸她的头髮和脸蛋,摸着摸着,就去摸人家不该摸的地方。那姑娘睡眼惺忪的醒来。 “年振哥。” “雨敏,是你吗?你回来了?” “嗯。”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了。医生来过两回呢。他弄掉了你一条肋骨,你老是不醒,他说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什么话!我照着他的胖脸就啐!” “呵呵。浑丫头。吕宋好不好玩?” “好玩。年振哥,我们发财了啦!六十五箱银元呢。可以造这么大……不,这么大的一条船。” “丫头。掌灯。我要看你。” 伸手轻轻摸她。“你黑了。南洋的烈日啊……” “年振哥,申卫平死了,李凡民……也死了。我们遇到了海盗。他们……非要……靠舷。” “不要哭。你从来不哭的。这一回,太难为你了……” “我拿着卫平叔的铳,杀了人!” “哦?” “我杀了他!我一勾,他的脑袋就在我脸前,爆成个烂西瓜!我没有怕。有什么好怕的?我恨不得多杀几个!” “唉……丫头。” “年振哥,雨心和雨花跟我说了……你的事。”
第109页 “哦。” “你不能让我叫你宁真!在家里不行。你打死我饿死我我也不答应。哥哥,你在家里,就做你的年振哥吧。我求你了,那也太怪了……好不好?好不好?你在我们自己人眼里,做你的大哥,出去了才是大姐。啊?行不行嘛?我们不会叫错的。绝对不会。我一定记得牢牢的!你不能那么干,求求你,求求你!呜……” “好的好的。我答应你。” “不哭了。我答应你。” “答应你了。别再哭了。” 姑娘止住眼泪,笑了。与谢雨心谢雨花相比,这丫头的特点就是喜怒形于色,且悍不畏死。孙平北以前的凶暴,她从来都是硬扛。扛得哪怕血肉淋漓也不在乎。但其忠诚可靠,也是谢家其他人赶不上的。 谢雨敏忽然又冒出一句:“医生说,其实……你自己也为难。” “怎么?” “他说你醒不过来,是因为受不了什么事。你没办法了,……难受了,那能是什么事!不是医生这样说,我也不至于……” “嗯。” “雨敏,问你一句:你们几个怎么对我……那么好呢?” “这……天知道。你对我们也很好呀。” “我觉得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你差点都死掉了。” “但这日子,很过瘾!” ****** . 谢雨敏返回泉州的第五天,浙闽总督朱纨下令攻打双屿港。 泉州兵乘十二艘船与卢镗汇合。一艘大的,十一个小的,装了一千多人,路过舟山桃花岛时补了些水,全体上岸美美地睡了一整夜。当年汤和大举内迁群岛百姓,留下无数空房道路码头仓库水井,成了双屿民众现成的安乐窝。现在官军也享受一下。 泉州兵是先锋,海战有经验,布置在双屿南口面向大洋的海面上。卢镗总共有六千兵,大小五百艘船,许多是现造的,把藩库银子花得欲哭无泪。当初尽废郑和巨舰,实未想到有今日。 卢镗旗舰在北,胖胖大大,桅杆上点了灯让小一号的福船和苍山船尽聚周围,团成一个大球,趁夜雾悄悄逼近。等到太阳升起,无数小船在声嘶力竭的传令声中举桨划开,全军鹤翼而出。 双屿的北山堡垒配有千里镜,一片叫骂声中开始迎敌。此时东西两口还有四十多只小货船排队进港,也奇了,他们当夜竟没发现官军船队,此时急得乱跳,队形也不要了,把进出航道挤得水泄不通。 王直一听到佛朗机堡垒在开炮,就带领亲随爬上大船,在港里转来转去没个出路,又下了船奔到东屿组织抵抗。那许栋此时还在南面大洋上,带走了君安、出云二队去开劳什子互市。王直又哭又骂:许老二你害死我了! 卢镗满面笑容,命令两队沙船直接上陆突击,中军以扇形封死航道。飞天火龙一枚接一枚升空,拖一条粗大的烟迹缓缓向北口的乱船中落去。一钉上帆蓬木板,火油蔓延燃烧,泼水只会更烈,只能用沙土覆盖或木棍挑去。一开始还能挺住,后来明舰越来越多地进入射程,飞天火龙就从一两个到三五成群再到满天都是。港口便东一团西一团腾起了熊熊大火。 王直意识到,这一次是生平从为有过之险。南口的泉州兵也在射飞天火龙,但还没有那么密集,烟雾还未裹紧全航道。但是南口没有炮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柯武随护王直,他的义子毛海峰也在左右。王直瘫软了一阵就定住心神,令叶宗满奔炮台督战,守卫东屿;令毛海峰率领定陶队在港中侧身列队,一俟明军破港就迎上去;陈东上西屿与李光头的福建兵众取得联繫;柯武过峡湾到孩儿营,接应大棚子和李鸳、刘痕逃回港来。 各人领命奔出。 王直都不忍心看北出海口的那团乱麻了。从一号到十六号码头泊着雁阵全队,俱是重型商船,水手们用桨橹把这些三四百吨重的东西划出来,挺右舷开盖板——对着的却是满满一大片的渔船货船。 他们砰砰的乱撞,喊得嗓子都噼了,一张张黝黑的脸给火烧得眉清目秀。许栋的马六甲老婆亲手绣的信天翁旗半天升不起来,周南先也不知在哪艘船上。 刘痕在较场以北的海里游泳,一丝不挂,听到了北出海口的炮声还以为是大船进港了。他探出脑袋,颇有兴趣地盯着一支火箭看。它的烟迹消失在一个白鹳巢里,那个巢高高的建在一株大楠树上,比雁阵号的舵轮还要大。火箭唿唿地喷出火苗,一下子就把那只成年雌鹳和四个幼鹳全点燃了。雌鹳在火光中振翅起飞,只飞出巢穴就拖烟带火的落在地上。四个小鹳紧紧贴在那只火箭上,给烧得惨叫连声,然后就烤熟了。飞天火龙的火油不燃尽是不会熄灭的,它继续烧它们,成了焦碳还不停止,连带把周围湿润的树叶烧得青烟滚滚。 刘痕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爬上岸,看看明军的水师列阵方向,然后找一根苇管含在嘴里,向明军的舰船游去。明军自北而来,他在东边,太阳光掩护了他的苇管,使他顺利游到明军最边上那只小船下面。那艘破苍山船的船底满是藤壶海藻,滑得一塌煳涂,刘痕好容易找到合手的地方,牢牢抓稳了。打算就这样呆下去,直到出现更好的逃生机会。
第110页 李鸳和李光头在一起,闽帮水手十分剽悍,护着父女俩到西岛天妃宫周围设防抵御。为免妈祖神像受损,他们没有进庙,在天妃宫正面垒起临时的矮墙,从船上拖出小佛朗机安在墙上向明军开炮。 李光头看看对岸,发现明军前锋已经进入镇子里,把佛朗机教堂给点了,正在街上搜杀海寇。他们只砍男人,妇孺先不管,碰到挡路的只一脚踢到一边。李光头用千里镜跟住一个中年胖太太,她不知怎么的总挡住明军的去路,给踢开了又在另一条道上挡了路,东一脚西一脚她不知挨了多少脚,惹得李光头大笑。 但是李鸳猜想她在找自己的孩子,难受得为她落泪。两人为同一件事且哭且笑,也算兵火一景。 李光头叫李鸳带两个水手去找王直,找到了不许回来,只发一支青烟报信。李鸳跑出两步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又跑回来。但李光头冷冷地告诉她自己是不会走的,这是他的家,他夺不回来就得死在这里;你是我义女,并非亲生,要是没什么事倒可以陪他一起死。李鸳还是不走,惹得李光头生起气来,噼脸两个大耳光,问她是不是这辈子真无事可做了?!李鸳遂奔投王直。 ****** . 柯武途经码头仓库的时候,碰上了那些曾经被他偷走火铳的库兵。自那一役,这些人跟他交上了朋友,经常来往。他们正无处可去,柯武就叫他们把仓库锁了,跟他到孩儿营去。 “守码头得靠北边南边两个出海口,你们在这里没用的!孩儿营是双屿海客的命根子,你们得跟我走!” 几十个兵每个人提了四五支火铳,带了大量火yao号角和铅弹。但是缺乏冷兵器,柯武说没有刀孩儿营的武力会减少一半。于是到处找刀。十号仓库藏的全是刀,一把巨锁挂着,怎么都打不开,他们看到六号码头泊了一艘日本船,就跑去抢劫。 那日本货主坚决抵抗,给火铳打死,强盗们冲进中舱,倭刀堆如山积,拉开一看花纹,嘿嘿是萨摩藩岛津氏的东西。 他们带上日本船上的干粮、面具和千里镜,分两队渡过峡湾到大棚子里去。沿途乱七八糟收集了好一批水手兵士。此刻所有码头,就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孩儿营外围已经有明军在活动。女生有些跑了出去,想找相好做依靠,后来基本被生俘,成了明军泄火气的工具;大部分还算镇静,她们在烟雾中找到方向,奔入较场,大蟑螂团的二代、三代团员都在向那里集中。 柯武和库兵的到来,一下子使反击有了可能。他遣两个成年的四个未成年的从六个方向探出。回报正北、东北、东南有明军登陆。 十二 更新时间2005-11-23 15:07:00 字数:3961 。 北出海口的渔船、货船,不管曾经装过多少值钱的货承载过多少发财的梦想寄託过多少家族的希望,现在都灰飞烟灭了。它们唯一能向世界贡献的只有浓烟——那真是遮天蔽日啊。在它们前面则是已经烤干不再冒烟的那支巨型火炬。它不沉没,只是轰隆轰隆燃烧,完全不需要飞天火龙的助燃,肚子里的那些炮弹个个都成了通红的火球。 ****** 。 柯武令女生在前向东北跑,遇敌后狂喊乱叫一阵再跑回来。自己这支人马潜随众女,趁对手发恻隐之心时一口气弄光他们。 女生们手牵着手,跑出去了,柯武这一计起了作用,许多明军看到这么多漂亮女孩子都站了起来,柯武一声低吼,数十支长铳吐出白烟,然后全体拔出倭刀。 一盏茶时分就将他们赶回海里去了,地上躺了二十几个明军。 这场小砍杀极有作用,所有人都发现,明军是不行的,双屿是可以保住的。有勇敢的女生上去就扒人家衣服穿人家盔甲,给压得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脸涂花,跟着那些库兵要傢伙——俺也要去打架。 然后柯武去对付东南方向。接敌时那批女生还在前面。明兵游击是个有经验的官,一声令下咝咝咝射出了几十支箭,噗噗噗噗接二连三地扎入女孩子们的身体。她们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惨叫开始往回跑。 柯武毛髮都立起来了,立刻冲锋。双方在海滩和树林边缘展开了一场异常血腥的恶斗。 明军兵力比他们多四倍,但孩儿营和库兵战力较一般兵士强得多。双方基本是一比一伤亡。 柯武看看无法将那么大一群兵击溃,自己反而要被围歼了,就带队突了出去把明军登陆船在滩头上点燃,再突回来裹了所有人,退进了大棚子。这个建筑纯粹原木垒成,爬满绿色植物,很难起火,也不怕铁铳射击。他打算在这里顶一顶,不必那么早就想拼命。 他抽了好几个人的嘴巴,因为他们看到滩头上有两个女孩还活着,在地上滚,想冲出去抢回来。柯武命令库兵向女孩子们射击,免得落到明军手里。那些成年水兵看着这个年轻人冷酷兇残的脸,默默地执行了。 柯武死保孩儿营地盘,但其他地方就不是那么好看了。东屿、西屿的明军沙船一船接一船地登陆。王直聚拢了一大批水手船主商人,在东屿峡湾对面组织抵抗。李光头率领闽南帮在西屿顶着。这两批人手不够弹药不足,越打越不像是要赢的样子。 雁阵队的几艘船一点儿一点儿的靠拢北出海口,周南先终于升起了信天翁旗。他回望一塌煳涂的双屿港,心中开始注入绝望。于是指挥旗舰向正前方开炮,想打出一条路来。用的是霰弹,炮口举高,并不伤人。但那些货船立刻用火箭还击,狂怒的水手们当即填入实心炮弹狠狠打了出去。小货船一艘接一艘给打烂了,死伤狼籍,开始避让这个双屿老霸王。
第111页 深水航道逐渐让了出来。雁阵号缓慢地行驶到最前面,所有水手都出了口大气:总算不那么挤了。两哩之外就是阵形严整的明军主力战船,随卢镗旗舰慢慢地逼近。周南先回头看看港口:“就我们一个?” 此时东屿的王直正在为雁阵组织援兵。他看到西屿码头有一艘佛朗机船,是那种双桅纵帆船,有二十多门大炮。他立刻派一个游泳技术好的水手去找他们。等那水手到达,发现佛朗机船上连船员都没几个,许多人还在水里泅渡呢!原来佛朗机兵头天晚上在镇上玩了个通宵,此刻有气没力地想返回船上,却无人摆渡,只好游回来。那水手等得心焦火燎,他们湿淋淋的爬上船,拿了火铳又下去了,在岸上列队去增援炮台。他不懂佛朗机话,嗓子都喊哑了都无人理睬,直到有个白人指着中舱叫他自己下去看。 王直的千里镜一直看着这支佛朗机队伍的动向,他发现那水手从中舱里冲出来,一副急怒攻心的样子,伸手抓住一个白人给了他一嘴巴,然后爬过船舷一勐子扎入海水,游了回来。 王直知道完了,佛朗机人一定不肯帮忙。再看看北口那座小山上的炮台,早就不开炮了,碉楼上的旗杆飘着明军的旗帜——卢镗的兵已经拿下了它。 他派出的那个水手好容易游了回来,浑身滴着水向王直报告:“他们没有炮弹。” “炮弹呢?” “多半卖掉了。” “我们给他们运炮弹去!靠雁阵是杀不开血路的,它太慢了,得有一艘炮船掩护它。” “也没有炮。” “都卖了?!” “应该是。他们舱里有十多箱的银子。” 王直睁大了眼睛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跑到全岛最高的地方,去看佛朗机人攻打炮台的情况。他看见至少四百个明军迂迴包围了他们,却不屠杀。那些白人一个个坐在地上两手空空,投降了。 这时他和李光头的人都已经折损了一半。明军在坚定地向码头和仓库逼近。在背后,南出海口的泉州水师也用一个大大的弧形封死了深水航道。一条船都出不去了。东边孩儿营则早已被烟雾笼罩。许多船主在看那边——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姑娘。他们的命根子。 王直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他从来只讨厌乌云和狂风,但今天,他恨绝了这个晴空! 二十里大港,日进百船的东方第一港,就这样覆灭了吗? 这时遥远的南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三根细细的桅杆。 ****** 响螺号速度奇快,桅杆只挂了半帆,否则那心的两只船都跟不上。远远眺望烟雾笼罩的双屿,也不知战况如何,从东向西兜了个圈子放下小划艇去探情况。滨田雄看见孩儿营那边火光沖天,铳声密集,似乎打得非常激烈,心中的担忧立刻变成不要命的疯狂,当即向南口泉州水师勐扑过去。乐淑在那心的旗舰上,也急忙策应。 汤克宽的泉州兵分出一半迎战外援。滨田雄令中舱炮手瞄准第一艘苍山船,那心的炮恰好也在瞄准它,定标都是三哩半开炮。 苍山船这么远是看不清火炮的,它的十八个桨手奋力急划,直到那三艘船的右舷同时在闪光。它停下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烟雾散开后,滨田雄揉着震疼的耳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艘船呢? 它给四十多发实心弹、开花弹如铁锤般击中,没有沉没,直接就化掉了。其他泉州中小舰船转过身就跑。汤克宽座舰射出四支血红火箭,这是命令:继续进攻! 泉州水师转身又向三艘敌舰冲去,但那一耽搁已经让滨田和那心有了重新装填的时间。隆隆炮声此起彼伏,泉州水师又有两艘船起火燃烧,有些船再度掉头,有两艘则用最高速冲到响螺号半哩远的地方,射出了飞天火龙。但响螺号转过舵拿脑袋朝着他们,轰一声船艏炮打中了其中一艘。另一艘眼看两只佛朗机的超级大脑袋在转,只有跳水逃命了。 汤克宽意识到自己这半队水师打不过三艘敌舰,传令全体面向外海迎敌,南出海口开始松动。王直和许多船主急忙上船逃跑。在东屿筑垒抵抗的几路人马立刻崩溃,全都往码头撤退。 雁阵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发现了卢镗的旗舰,周南先下令一弹不发,务必逼近到打得准的距离再开火。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再次装填的机会。但卢镗猜出了雁阵的意图。他传令几艘福船放过航道口,先狠狠弄掉这艘大的——它实在是太大了!整个舰队都在攻击雁阵,使她只驶出半了哩多远就成了个移动的火炬。帆蓬早已存缕不存,连中舱都在喷吐火苗。 雁阵号不甘心地慢慢停了下来,还没烧死的人跳入海中,成了苍山船和哨船练箭的靶子。 这么有效果的攻击也只是朱纨总督才做得到。他在造船的时候跟兵器坊的人骂骂咧咧——少跟我来那些名字好听的东西!什么震天雷水底雷天女散花神弹一窝蜂;什么连环船竹篱船蜈蚣船;什么这个炮那个炮还有虎蹲炮,全他娘唬人的。海寇又不是渔民,那么好骗?我只要大小福船、苍山船和哨船,然后就是数不尽的飞天火龙。你们这帮狗东西发明一个火器领一笔赏发明一个火器又领一笔赏,他妈的我的兵给炸了膛的虎蹲炮弄死多少你们知不知道?给我把飞天火龙的黑火yao磨细了是正经!飞不出一哩要是落了海,我宰了你!飞出了一哩钉在人家船上没燃烧,我还是要宰你!
第112页 卢镗总兵从没见过这么有杀气的文官,打心眼里喜欢。简直誓死效忠。他干掉了雁阵再看看港内,似乎没什么船想突围了,炮台也哑了,就下令冲锋。一时间四十多艘哨船分散到全军传令,然后卢镗旗舰缓缓前驶,射出一支极亮的血红火箭。身后大大小小的船只拖着道道白浪,全线压出。 北出海口的渔船、货船,不管曾经装过多少值钱的货承载过多少发财的梦想寄託过多少家族的希望,现在都灰飞烟灭了。它们唯一能向世界贡献的只有浓烟——那真是遮天蔽日啊。在它们前面则是已经烤干不再冒烟的那支巨型火炬。它不沉没,只是轰隆轰隆燃烧,完全不需要飞天火龙的助燃,肚子里的那些炮弹个个都成了通红的火球。 北边任何一个可以爬得上去的地方都有明军船只靠岸,大多数船是直接沖滩搁浅,船小就是好啊。军人们蜂拥而上,此时已操必胜,特别勇敢。而且你看那码头上的货山! 王直乘定陶号逃出了南口。几艘船都只装了银子,什么货都救不出来了。陆地上有些水手给明军粘住了下不了海,陷入无望的苦斗。王直看看局面,知道自己已经安全,就转身带领愿意跟上的船,跟响螺号夹击泉州水师。 他们是从官军背后冲出来的,那些泉州兵正全力以赴对付外海的三艘大船,对这帮乌合之众只射了十几枚火箭。等到汤克宽吃惊地发现他们是多么大的一群,已经晚了。他数出一十、二十、三十……两百多艘船在出港,整个双屿的残余船只都从南口出来了。而且中间有那么多三桅船,在乱七八糟的向他射击。 没办法。他号令旗舰向东移动,让出南口。否则必被这满海的盗贼灭掉。响螺号领着那心和王直尾追了一阵,直到看见那个峡湾口。 闽帮在天妃宫全部覆没。明军大队人马毫不在意那几门霰弹炮,两个梯队轮流一冲,就把临时炮台的守兵赶了出来。他们且战且退,给明军四面合围,刀矛齐下成了单纯的屠杀。此时东屿的所有人都已经上船向南口逃跑,无人救援。李光头重伤被俘,两个明军拖了他刚走出几步,身子一坠就咽了气。 十三 更新时间2005-11-25 13:23:00 字数:3892 其中一矛制作精良首尾平衡,在空中有节奏地振动,飘得特别远。噗的一下把两个水手都钉死在小艇上。那一声喊,连柯武都吓得一颤。 ****** 柯武奋战到底,绝不投降。但镇子和峡湾早早被明军占领,他无法穿过去撤回码头。他把许多建筑都点了,让火光暴露敌人,让浓烟顺风遮蔽自己。一队又一队的孩儿营兵钻空子冲出圈外,杀几个明兵又逃回来,反正不让他们组织冲锋。 这时有个日本人钻进大棚子,告诉他大田平三郎的倭刀手过了摆渡口正在向他靠过来。他问港口码头现在在谁手里。得到两个字:官军。 于是绝望了,他没有船,码头失守他也就困死了。现在除了杀人无事可做。这期间毛海峰、徐惟学、叶宗满的残部纷纷向他靠拢。短时间内大棚子十分稳当。柯武叫他们分别守卫大门口和女生宿舍。毛海峰倒没说什么就去了,另两个都是中年人了,当过多年的船长,哪里会听柯武的安排? 僵了一下,柯武捏着斧子上前一人赏了个满天星斗,笑道:“在孩儿营地盘,听孩儿的。”吩咐手下:“再不听话尽数捅死。”两人只好在大棚子那排窗户下布防。但深仇结了。 大田平三郎带着他的倭刀手分成三个梯队轮流出击,极其坚决地执行柯武的“阻止围攻”的命令。柯武揍了两个老傢伙后心情愉快,告诉所有人他要坚持下去。然后搭梯子爬上了房顶,拿了四枝长铳轮换着射。一个绰号棉花的女生和两个小男孩儿为他装填。 这时有个满脸燻黑的老头儿颤悠悠地爬上来,交给他一枝超长的铳又下去了。柯武十分感动,用日语和闽南话问了两遍:“你是谁?你是谁?” 回答是日语:“枫木次郎。” 柯武端起他那枝枫木铳,照门上对方掌旗官的脸露了出来。一铳勾响,人倒旗垮。“哇呀真是好东西!” 棉花递给他下一枝装好的铳,换过这把长的。忽然咝一声胸前飞来枝箭,正中乳峰,心肺在巨痛下收缩,喊不出声,只伸手去拉柯武衣角。柯武回头看见,丢下铳坐在她身上两手握紧了箭杆子勐力一拔,差点儿摔下房顶。那枝箭并无倒钩,是个三棱。 柯武继续射击。明军旗帜倒了一时乱了阵脚,有的兵还以为倭寇掩杀到背后了,拔脚就跑。柯武草草打了一铳,接过小男孩的铳再草草打了一铳,只盼着棉花递过来那枝长的。这枝长铳是枫木次郎的第二个杰作了,第一个被王直高价买去,让李泽威在余姚大展了一次威风。总算棉花递过来了,他先放在一边,蹲在烟筒旁边用千里镜寻找值钱的小命。然后想到:她还能装填? 回头一看,俩小男孩有一个跑了。棉花还在,正努力去够那只放空的铳,胸口洇湿了一大片也不管。柯武把空铳递给她,看着那痛得暗淡无光的眼睛,只在想为什么女孩子比男孩子还可靠? 棉花的力气渐渐耗光,通条插不进枪管,急得想哭。她躺平了把枪管抵住下巴用通条捅,用腿夹紧了枪管不令晃动。好容易装填完,柯武接过时眼角余光看见了北出海口,只叫一声苦。雁阵号此时已烧得分崩离析,卢字旗舰碾过残骸向航道口直撞过来——没有一艘船逃脱?
第113页 他跪下来仔细瞄准,找到一个当官的,那傢伙以为自己在安全的距离,拔出了腰刀正要喊沖,给一铳击在咽喉,血一线一线地喷着倒了下去。柯武再伸手,却没人给他铳了。剩下的那个男孩子就在这短暂的一刻身中三箭,已处于弥留状态;棉花再也无力装填,把脑袋贴在他的脚边,搂住了脚脖子,闭目微微喘息。柯武看看下面大田平三郎的倭刀手,似乎一个都没有了。 他把那个死掉了的男孩子的腰带扯了下来,在棉花胸脯上捆了几道,抓起她来往下看看,用力远掷,扔到了灌木丛里,然后他跳下房顶再把这丫头拖出灌木丛,喊着每一个知道的名字,叫大伙儿往摆渡口跑。 此时明军已经把船上的虎蹲炮和盏口炮都拖了上来,正把霰弹倾泻在大棚子的正面。 跑到悬崖边上,峡湾已经有零散的明军了。柯武的人用火铳把他们赶开,但是摆渡口上一条小船都没有。柯武环视双屿,只看见漫山遍野的明军和漫山遍野的双屿人的尸体。 他扛着棉花左看右看,着实无路可走,一边哭一边把她放下来,就地布置抵御。周围只有一些矮树和灌木丛,比大棚子差远了。最多支撑到明军把霰弹炮拖来,所有剩下的人心里明白:今天都得死在这里了。 一只柔软的手伸到他大腿上抓紧,想往上爬。柯武跪下来扶住。棉花问他:“你叫什么?” “柯武。你呢?” “原来是你呀。这么厉害。我叫,周红棉。一会儿你们……要冲,记得先给我一刀。” 柯武点点头。 那女孩满脸的菸灰尘土,看不清眉眼,柯武估计自己也差不多。这时候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欢唿。峡湾东边拐角出现了一艘、两艘、三艘、四艘小艇,下来十几个人,当先一个黑衣白纱,身形刚健婀娜,正是张乐淑。她抬头看见了大田平三郎,喊着叫他们快快下来。 柯武把手伸到女孩子后背想抱她起来,旁边一个水手说她都快死了还不放下?换得一个阴沉沉的怒视。 乐淑在喊柯武,但他无暇搭理。他费力地扛起周红棉,一步一颤地向下走,那条小道其实就几个落脚的土窝,又湿又滑,而小道下方恰是一坐白色的尖岩,滚下去相当兇险。走了几步柯武感到脚下太软,放下棉花,抓住她的手,让她一点一点往下探。到一半儿,女孩子一个失足全身都贴在悬崖上,胸前伤口紧紧压住山石,发出了一声非人间的惨叫。 柯武满脸是泪,紧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放她下去。乐淑找好位置,一跳站到高岩尖端,全神灌注,只怕二人滑下。这时周围伤势不重的人另找了地方,起跳入海,直接游泳到船上。 “滨田哥呢?”他问乐淑。 “他在。响螺号守住了峡湾口。别急,你慢慢来。” 两人总算平安上了小船。这时峡湾深处有几个男人贴着悬崖跑,边跑边用火铳打后面追赶的明军。他们跑到小船这边一个接一个跳下海,柯武去救,看到是曾正他们。 “雁阵号就你们几个了?” “嗯。” 最后小艇在明军零乱的羽箭中起桨划走。穿过一个弯道就是最高的山崖,水面骤宽,而且箭似乎也射完了。那帮傢伙倒也机灵,举起长矛一个接一个地向小艇投掷。船上人太多,挤得唿吸不畅,看着明军投矛也只能干挨。其中一矛制作精良首尾平衡,在空中有节奏地振动,飘得特别远。噗的一下把两个水手都钉死在小艇上。那一声喊,连柯武都吓得一颤。 又转了几个弯,响螺号已经在望。那心的两艘佛朗机船熬不住火箭的轮番攻击,已经跟王直他们退向外海,丢下滨田雄独自守候乐淑柯武。 众人一上来响螺号就拔锚起橹,在飞天火龙的串串烟迹中向外海逃窜。所有的水手都在舱下摇橹,有的橹柄是三四个人一起推拉。 响螺号的桨橹是中土式样,像个单叶的螺旋桨,不用出水就可划动,效率比西洋南洋的长桨高出几倍。出了峡湾响螺号吃住海风,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逃出了生天。 柯武上响螺号时与棉花失散,在中舱挤来挤去找了半天。找到她时,有个日本人正坐在地上把手伸进棉花的衣服里,尽情狎妮,玩得很高兴。柯武的斧子在拖棉花的时候扔掉了,空着手挤过去。 那日本人见他过来脸色就变了,抱住脑袋趴下去,也不还手,柯武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周围的水手和孩儿营把他拉住,否则那个倭刀手一定会给拆成零件。柯武揍完了人就坐在日本人刚才的位置,一边喘气,一边把棉花拖近,把她脏兮兮的脑袋放在自己脏兮兮的腿上。 一开始红棉闭着眼睛想躲,后来睁目看见是他,就小猫一样蜷缩在他两腿之间,两只手抱住他的脚。看起来这女孩特别喜欢抱人,只要有得抱就天下太平,万事皆顺。柯武心花怒放,探手入怀摸摸那个箭伤,血把内衣一起凝住了。他检查过了还不放手,在人家身上一阵的乱摸,腰身腿脚都仔细地“检查”一遍,跟那个日本人大同小异。 女孩子左推右撑地抗拒,但手足无力,什么也抗拒不了。柯武认认真真计算了她的身高腿长和身体份量,又擦干净她的脸看清楚鼻子眼睛。检查结果是合格。他低下头去。 “棉花,血止住了。”
第114页 “嗯……哦。” “你说什么?”他把耳朵贴在棉花的嘴上。 “不要摸啊……” “上岸嫁给我。” 僵了一会儿。棉花睁开眼看他,然后伸懒腰似的伸出双臂,把他的腿满满的抱住了。这场战役打得所有人心中流血,只柯武一路上愉快极了。虽然给两只手臂抱着动不了,坐得腰腿麻木。他时不时地占人便宜,仿佛对自己的好运不敢相信似的。 棉花疼一阵好一阵,昏一阵醒一阵。柯武不停的抚mo不停的表白。 “你不会死。你是我老婆。” “你要记住,你嫁谁我就杀谁。你不会去害人吧?” “嗨呀你把我高兴的!” 有时候他想不出话来了,就在她耳朵边唱歌,但他也不会几首歌,就学蛤蟆叫。 在他干这些的时候,响螺号与王直汇合,一边抵抗卢镗主力一边向外海缓缓撤退。明军的小战船无法承受大洋风浪,最后自己放弃了围剿。 战斗结束时已是夜间。柯武把棉花抱到船头水柜,慢慢的洗净了她,找乐淑要了几件干衣服换了。因为有许多更重的伤员挤在舱室里,这一对只能在炮舱躺着。柯武不想告诉别人棉花那一箭中在什么地方,她是他的,连那个箭伤也是他的。 红棉是血流了半天才给綑扎的,筋疲力竭,只偶尔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听柯武说话。乐淑和滨田雄下来看过好几次,柯武只在挥手叫他们别担心。他餵她吃东西,替她换药,帮她便溺,用湿布一点一点洗她身体,任凭她抱他什么地方,只要能睡去。 最后船到浯屿,也就是现在的金门岛。 柯武自始至终也没有放弃,哪怕发烧发得嘴干唇裂也依然如故。红棉形销骨立,带着要害处的这个险恶伤口,在海上足足撑了二十二天。 一 更新时间2005-11-28 13:02:00 字数:4850 “若好话说尽,厚礼被拒,”王直转身出舱,留下最后几个字,“那自然兵戎相见。” ***** 柯武的幸福只属于他一个人,双屿的不幸才是全体共享的。 王直在定陶号的主桅下站定,悽然看着响螺号远远离去。响螺号受的是东南风,向西南走,张满了帆也走不了多快。 滨田雄把毛海峰、叶宗满等人卸下,带了个话给王直,说他要去福建接一批双屿子弟,就驶远了。在黄昏时分,巨浪之下,这艘船右倾了二十度,看着是多么的小啊。 但刚才各船轰击明军追兵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响螺号的威力。明军五百多艘船想围住这个大集团,让响螺号带领十几艘巨舰从左向右狠狠的一顿扫击。好在明军船快,否则…… 但滨田根本就不过舷打个招唿。王直也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双屿覆灭,孩儿营包括女营,伤损了三分之二——这是在大蟑螂团发出明确警告之后发生的。滨田雄连叛心都有了。 两百多艘船在海面上漂浮,这包括那心的两只佛朗机船。王直打算把这支巨大的船队带往日本,但现在不能出发。李光头死了,许栋还在南洋。他得取得所有人的信任。 一百多个船主和差不多同样数目的船长在定陶号上集合。王直先分了一下工,把定陶、龙襄和佛朗机三支船队布置在中央,翼护所有商船。他们驶出双屿港已经有两个多时辰,开始痛定思痛了。 大明朝的船队根本没什么了不起!要是敢再追击,那就来吧。你毁了我的家园,我跟你拼命!零散出逃的大小船只不断在加入这个超级船队,一个个红着眼睛,只问王老大是不是咱们马上杀回去? 定陶号也是一艘四桅大船,中舱点了十多盏油灯,十分明亮。王直令水手开船艏水柜,倒了一桶淡水烧开。船主们从小船爬到定陶号上,看见了故乡的顶级清茶,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人基本到齐以后,王直举杯以茶代酒,跟所有人干了一杯。“这茶是六神号船主要运到单马锡的。老船主死了,船成了无主之船。我借老人家的茶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后的去向。有什么建言,还请直说。海峰,你记一下。” 众人七嘴八舌,汇集起来不外几条。 一是立刻返攻,夺回双屿。这是最多人的想法。大明水师只火箭厉害,早早列好队堵了出海口,若在大洋对垒,双屿重炮绝不是吃素的! 二是在双屿附近海面游弋不去,等待更多的人来援。双屿日进百船,东南风汛季节,大港船多至港塞。在这里等上几天,组成一个数国联盟,集十六洋的全部海力沖入直沽,北上京城,把朱纨、卢镗和明朝皇室饱灌海水,看他们几时渴死。 三是抢下泉州,南接东夷,北靠浙闽,尽起陆上办货人的私家武装,广募狼兵客家兵,打他个天翻地覆。 王直听得心惊胆战。 因为大多数船主来自徽州和闽南,性格剽悍,个个积年巨富,刚给一个破儒生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那是气得语无伦次了 。 来自渤泥、肥前、萨摩、苏门答剌、吕宋和佛朗机的船主们人数太少,甚至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必须赶快制止他的同胞,否则全体海商都将成为贼寇,岂不坐实了大明朝的指控? 他举手让大家停止,站起来踱了几步,默念了一遍刚才想过的话,这样开的口:
第115页 “我们是如何聚到一起的?是为银子。” 所有人静下来听着。这句话没法辩驳。 “大明朝禁海,咱们非要下海捞银子,势成水火。打是要打的,他禁海一天,咱们就揍他一天。但这只是一层。” “我们捞银子是靠当官吗?不,是靠海船和航路。这才是我们的本钱。我们深入内陆,只有死路一条,大明朝秉承千年圣人教化,如何保全疆土,比我们高明得太多了。打不赢的。” 他摇着头,看看那些鼓着气瞪着眼的船主们。 “徐惟学,你若带十万兵,与岳武穆对阵,胜算几何?” 徐惟学顿时满脸通红,欲言又止。 “叶宗满,你会骑马吗?就我所知,双屿只孩儿营完颜辉是真有骑兵功夫的。这孩子与杭州兵死斗一场,还不是……宗满兄,你与阿术铁骑并辔大草原,又胜算几何?” “阿术死了一百年了!”叶宗满大吼。 “哈哈。是。但他的子孙死了吗?他麾下的子孙死了吗?他的兵书将道死了吗?” 叶宗满说不出话来了。 “双屿唯一可恃的,便是海船和银子。我们并联诸国,牟夺暴利,滨海民众给大明朝一纸禁令弄得衣食无着,只会向着我们。弃了这个,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肃然聆听。 “我们唯一可恃的,就是海上通商四个字。没了海,我们完蛋。没了商,还是完蛋。要打你们去打吧。出出气,没关系。我也想打。但我不会拼命去打。能让我王直送命的,只能是通商互市。” “而今大明朝疯了似的禁海,已经弃罢的水师又建了起来,我们若再于近海开一大港,只会招来卢镗再一次火箭宴罢了。这不行!我们多的是远洋货船,于近海行动不便,大明水师多的是专门的小战船,战力如何,你们已看到了。” 他住了口,等待这些话慢慢起作用。众人互相议论了很长时间,基本上同意他的占了上风。 “我们要在远洋立住根本,让蓝色海水隔绝大明水师。此刻只有两个方向,一个马六甲,一个日本。马六甲是许栋岳父所在的地方,但土地贫瘠,气候炎热,物产不丰。而且许栋不知所踪,又有谁能为我们接引?那便看日本。我八年前去过日本,比马六甲好很多,其中最好的一条,就是银子多。” 所有人目光一亮。 “各位恐怕不知,日本银矿极丰,各地首脑最喜用银来换取中原物产。大明当前硬要老百姓使用宝钞,一张破纸也想换东西,几年就贬得一文不值。铜钱带在身上,重甸甸的累死人了。买一匹西域汗血马,铜钱比那马重几十倍,如何交易?银价逐年上升,可谓必然。我们取了日本银子,在中原值钱得很哪!” 众人目光更亮。佛朗机船长知道王直已有定案,且深得他心,微笑不语。徐惟学和陈东迟疑地问:“日本人会接纳我们吗?” 王直笑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越想越高兴,竟然开始放声大笑。众人虽不知他笑什么,但那股子自信,却不由自主想要信任他。 “日本王、相皆死,分崩离析,各自为战。本就不大的一个国,现在变成了几十个国。大田平三郎,我说的不差吧?” 大田急忙点头。王直记得他的名字,几乎让他感到自豪了。 “这些小国,个个实力不足,海上经商能让他们大大增强国力。且不管最终是谁统一全境,眼下日人得知双屿众船齐到,必会盛陈出迎。若不接纳,只会为敌所乘。双屿船坚炮利,万货可一日齐聚,试问天下有哪个笨蛋国主,愿意把这一大块让与仇敌?” 叶宗满冷笑一声:“我看朱明便是。” 王直一滞,面色黯然,因为他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但他很快振作起来,回了一个冷笑。 “朱明只此一家,全是小叫化的后代,何以如此之笨,我怎知晓?!但日本几十个国主,皆笨如朱明,怕是不可能的。” 叶宗满着实不喜欢王直此刻的气势,非要打对手戏,再还一个冷笑:“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也敢去试?!我们带了那么多船那么多银子送上门去,那帮贼骨头不立刻抢光了我们?换成你,你抢不抢?”众人中颇多徽商子弟,与王直同气联声,看叶宗满看得目露凶光,只想杀了他为老大开路。 王直却微微一笑作了个揖,“宗满兄弟责备的是。此去数百艘船,上万条命,怎能不策万全。且听我说。” 他左踱右踱:“我不知日本人口几何,但六年前曾到种子岛,北上游览,倒是见过他们的争霸混战。” “呵呵。两个小国主倾尽所能,战场上也只聚了一两万人。杯中风暴的力气,是否能抢得下双屿亡命之徒,诸君且思量。” 许多不了解日本的大为高兴。原来日本的实力就是这样,那还有何可说? “且日本岛屿众多,兵众不能尽守。我占他十几个岛,惹他不高兴了,难道也像朱明一样,伐尽大木起舰,征光铁匠锻兵,跟我们大斗一场?绝不可能!” 众徽商抚掌大笑。便是叶宗满的那张狗脸此刻也舒展了,感觉去日本当真是不错。 王直踱到他面前。“我辈这一次元气大伤,此去日本,不许轻言战事。当年种子岛一会,我觉得日本国主颇礼贤下士,明理通达。当时他为一桿没见过的铁铳,愿意用两千两白银交换,还派了个女儿色相以诱。这一套朱明是玩不出来的。”
第116页 然后环视所有人,“各位需牢牢记住,我辈是丧家之犬,要入的是别家庭园,务必礼数周到。” “不过呢,”他含笑的目光慢慢变得威严逼人,昔日一个管库的帐房终于破壳脱蛹,余人尚不如何,众徽商却有盈泪之想。 “若好话说尽,厚礼被拒,”他转身出舱,留下最后几个字,“那自然兵戎相见。” ****** 滨田雄此时还不知道,王直已经尽夺无主之船,成为东海头号船主,更是徽派的至尊首领。王直船队满怀希望地东去时,滨田雄正为如何与宁真联繫上而烦恼。 响螺号东绕西绕,偷偷摸摸的到达浯屿。岛上有少量佛朗机人,见是双屿信天翁旗号,又是补水补粮又是延医送药,十分亲热。 滨田雄没高兴一袋烟功夫,佛朗机的消息就把他打闷。朱纨早有严令,彻底封锁闽浙海面,防止双屿贼船南窜。卢镗1在温州海门驻有战船,把一个林姓海上世家看死,堵了他们两艘还没修好的大船拖出港口烧了!总兵柯乔2更在漳州布置了一整队巡海水师,东西南北的小哨船入蚁群往返,把千里方圆尽数看住。 泉州去不得了。 怎么办? 他在浯屿找了一批渔民,坦然说明自己是双屿孩儿营首领,此刻困在岛上不敢出航,请他们出去打探。他给了他们一些银两,碰到官军能行贿就行贿,要罚便认罚,只要替他探明周遭情形,便是感激不尽。这些渔民家在此地,胆小怕事者不敢去,想报官领赏者又担心家眷被屠,也不敢去。剩下大多数人走私成性对双屿仰慕便如圣地,奋勇争先,挂起个破鱼网纷纷划出。 十多天后他们陆续返回。 据报:许栋的船队此刻已从南边回航,靠君安、出云的出色战力,穿越重重阻碍到达双屿,眼看大港已成灰烬,万般痛苦地掉头再奔南洋。官军此刻遣无数小船跟住行踪,恐怕双方会有一场大仗。 王直统率双屿船众正在东去途中。他们刚刚穿越一场风暴,因为远洋船多,罗盘和星辰定位技术尚可,损失不大。现在分成了几个大船队兼程向日本海挺进。少数掉队船只返回舟山一带,无所归依,推了个叫陈思盼的人为头领。这人广造长钩拍竿等一干接舷用具,似有意打劫为生。 来自官军的消息最多。 卢镗拿下双屿后,急报朱纨总督上奏献捷。但朱纨并未上表,而是打算亲往双屿勘察战果。卢镗此刻伐了巨木在两个出海口的海底打桩,看样子打算填塞港口。 这消息最让滨田雄难受。若他们几根大桩立住,便可沉入大量礁石彻底堵死深水航道,海潮是撼不动的。这个家园,只怕是永远失去了。 ****** 双屿港破次日,便有一渤泥大船,一萨摩双桅船到来,因无哨船接引,半天才弄明白港口已经不存在了,此刻正赖着不走。 卢镗于外海礁岩立了几个瞭望塔,哨兵在六天里看到一千多艘船只靠向近港。这些船在四週游盪,不断派哨船与明兵接触,要求领航入港交易。 他们行贿的有之,哭喊的有之,下跪的有之,甚至还有绝望到把货倒掉的。卢镗看他们只是商船,又那么大数量,不敢强行抓捕,只令兵舰将他们驱散。但他们散而又聚,缺淡水少粮食也真叫可怜,更有可气的还要明军出一纸诏令,好拿回去向船主货主交待。 眼看他们就要成为流亡海寇,朱纨竟给逼得真去为他们送了点儿补给。月圆之夜,春江潮水连海平,这帮歷尽艰辛看到海岸的人却把多少哀嚎散入沧海碣石,煞尽了风景。 ****** 注1:卢镗,明代抗倭名领。在浙江、江苏沿海奋战50余年,一五五九年嘉靖三十八年,以都督守御镇海,造威远城,屡建战功,身受百姓爱戴。 注2:柯乔(1497—1554),字迁之,号双华,明代安徽青阳县人。嘉靖二十四年(1545),柯乔升任福建布政司参议,按察司副使,巡海道副使,协助提督朱纨加强浙闽海防军务。 二 更新时间2005-11-30 14:18:00 字数:3891 宁真勃然大怒:你哪样了?你太小瞧天下男子了! ****** 滨田雄把双屿这些消息告诉了华方慧、张乐淑和柯武。那周红棉恪守规矩,迴避不听。 红棉在这岛上住了十几天,復元良好,孩儿营的琴棋书画全拿出来摆弄,把华方慧羡慕死了。红棉丢开四个去商量大事,自己下厨,但心中不踏实,手举半只冬瓜一边削皮,一边蹭到门口去听壁角。 其实也没啥可商量的。朱纨禁海决心不容置疑,双屿一战大胜,回过头来绝对要收拾陆上坐商。宁真既是坐商又兼大船船主,若不去救,只有等死。 响螺号目标太大,去泉州接人只怕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得派小艇干员潜入港口,与宁真里应外合才能跑掉。响螺号速度很快,只要不被大群苍山船包围,吃住风汛是能逃走的。谅那些小船也不敢一路追击到日本。 滨田雄得坐镇响螺号,这一趟只能着落在乐淑柯武身上。 柯武没见过宁真,详细问了她的情况,自无异议;乐淑喜欢宁真,更是一百个愿意把她捞回。只有周红棉,满脑子便是柯武这个大姐姐的惊人美貌,把滨田雄晾的这一碗干醋,一滴不剩全灌进了心里。
第117页 她想这风击手何等名头,大讨债二胜二败,她占了一半儿,怕早已是多少船老大的梦中新娘,才智武功加身段,我一团小棉花如何硬扛得了啊?!此去两人同乘一船,咱这位柯爷又是个手脚不安分的,岂不要出大事? 她越想越害怕,一边给那冬瓜雕花,一边怨天尤人。最怪的就是她对柯武的动手动脚毫无责备,只恨他熬更守夜把自己拉回生天,“简直不知道在干什么!” 其实当初许栋王直在她们身上下过多少功夫,全是当作船长太太培养的,单论才智容貌,并不输人;而且那许多中年僕妇,琴画塾师,教了她们多少守雌之道,嫁为人妻,大可自信满满。只是周红棉对乐淑身上温柔加兇残的特质着实仰慕,难免自贬。 柯武临出发的那天晚上,周红棉把他哄进寮屋,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他。柯武本是童男,嘴上头头是道,真干就笨手笨脚。但周红棉是遍览过一百零八张*的,技艺之高,悟性之好,直把个铁斧迎柯伺候成皇帝。两人粘上没多久,柯武刺激过度竟然昏迷了半盏茶时分,醒来后疯狂进攻,抱错了地方又把周红棉勒昏了过去。倒是年轻力壮,没出人命,只是第二天柯武一身酸懒,比这枕边尤物还软还绵,只好报滨田雄说偶中风寒,推迟一天出发。好在周红棉计划周详,出入洞房做了几个障眼法,否则必被华方慧滨田雄猜出原委,笑破肚皮。 小船离岸,柯武万般不舍,可怜巴巴。乐淑只看着好笑。周红棉在岸上挥手再见,海风中艷如桃花,丰姿绰约,便华方慧也说想不到棉花这么漂亮。滨田雄一阵怪声怪气的嘿嘿嘿,笑得棉花面红过耳,知道给这大哥多少看穿了把戏。 ****** 宁真这些天并没有闲着。一猜到福建水师北上,她立刻就派了艘单桅小船乘汛狂追,因此双屿战果如何,她是比嘉靖帝知道得还早。那艘小船返回的时候差一点给巡海兵船逮住,足足跑到日落才算摆脱。 宁真可不像滨田雄那么豁达,大港给木石封航,她难受得破天荒喝起酒来,还把金止月、李泽威二人拉进馆选妹妹,说是他俩做保镖辛苦,何不今夜破了童子身? 两个人厌恶极了,全不领情。宁真仗着酒劲,臭骂两个傻小子是国宝级的笨蛋。后来又幽幽的给一句:其实你们俩倒是聪明,上了我从川北找来的姑娘,以后娶媳妇还有什么意思! 两个小子一时意志都动摇了,心想你又不知道我将来娶谁,川北姑娘有那么好吗?宁真看玩得够了,丢下他们走掉。 谢雨心、谢雨花跟着她瞎忙了一阵,把正厅那张海鸟飞翔的巨画扯了下来,换成了庐山飞瀑图。然后接二连三,把许多与海有关的东西都从艺伎馆中去掉。 金止月问宁真在干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叫他拉上李泽威到她房里来喝一杯茶。她歪在床上,要二人讲述双屿掌故,尤其是孩儿营,那是刨根问底把什么隐私都问出来了。 后来那俩小子给问出了兴趣,事实加上想像,给她足足讲了几个时辰。宁真躲在蚊帐里,面具后面一边发笑,一边泪如泉涌地思念双屿。她自从受伤就没怎么哭过,这一通无声的哭泣很可能是她此生最沉痛的一次。等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宁真已经下了个极其广阔而兇残的决心。 当夜,宁真下令封帐,全馆歇业两天。第二天清库之后,她把房地契、票据、帐本、地窖钥匙全交给了三姐妹,告诉她们从今天起,她们就是红浪艺伎馆的主人。 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光是这一大幢房子和地皮,就值几十万两银子。三姐妹冷不丁遇上此等大事,全然无法反应。宁真平静地解释这一切。第一,她这么长时间以来致力于修造越洋大船,走是迟早的事。第二,你们早经歷练,与黑白两道都打过交道,雨敏还曾举铳杀人,这份产业交给你们,她能放心地脱身。第三,这个行业本小利大,自由自在,你们三个已经习惯,往后不靠男人,也能生存下去。若确想嫁人,此地接触英雄豪杰的机会反比其他为多,且你们都保住了处女之身,与之放对,不落下风。 “至于如何讨得男人欢心,你们的学问都够教我了,还怕什么?” 三姐妹反覆抗辩,无论怎样挣扎,却脱不了这三条去,只索罢了。宁真摆出那么凉薄的样子,大大伤了她们的心。她只说日后可能与朝廷作对,其他守口不言;三姐妹反覆说明无论怎样都愿跟从,她只一味摇头,“这是不行的。” 谢雨心怒从心起,很客气地说那今后红浪艺伎馆她们只是代为打理,东家还是你。宁真见自己做得过了,只好同意。 大家过了极其难熬的一夜。谢雨敏慢慢反应过来白天的事意味着什么,当夜去找她,却给她锁着门不得进入。雨敏哭了一夜敲了一夜,宁真毫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宁真把红浪馆一百二十多号人全叫到大厅,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分派职守的时候,谢雨敏当场就跟她闹了起来,说我们都这样了你又不管我们,将来怎么成家?! 宁真勃然大怒,说你哪样了?你太小瞧天下男子了! 三姐妹一时都弄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宁真想了一阵,知道自己在为双屿覆灭乱发脾气,软了口又说:青楼瓦肆,其实最易成家。男人进来大多以本色示人,他也懒得在这种地方装相呀。他来了本不指望碰到个好姑娘,你对他好一点儿,最是喜人。且不说你们保了处女之身,就说男子能独占花魁,自古可是一大梦想。小丫头简直什么都不懂!
第118页 说着说着又开始发怒,咬着牙缓缓说道:但你不准嫁了小气鬼。既然我还是这里的东家,那就定一条死规矩,往后你们得凭真本事抓牢自己丈夫,若有人嫁个汉却不告诉他自己来自何处,我就杀了这位相公,也方便你们再换一个。这话是不是兑现,想一想姚江南岸吧。她说完就带了两个双屿保镖,转身上楼去了。 宁真回到自己房里,昨夜的伤感加上今天的暴怒,一起攻心,只觉懊闷欲死,站都站不起来。金止月担当明岗,跟着进来,见她瘫痪一般,冷冷地问东家要不要找个医生? 她摇摇头,说你叫上李泽威,我要去看我的船。 三个人加上两个轿夫在田坎上走。金止月最怕陪她出去,走得那么慢,他飞毛腿都荒废成水鸭腿了。出城后他们路过一个寺庙,宁真用三十个铜板买了一本鹤翔法师的内功秘籍,看了几页,撩开轿帘,哗啦啦扔到田野里去了。 李泽威把书捡起来,隔着轿帘问她你买了那么多内功秘籍,何以一式不练?这一本倒是不贵,但上一次你用三百两银子买下的,也这么哗啦一下扔掉,岂不太过可惜? 宁真懒懒地说这都是假的。李泽威也开始烦她了,你没一点儿内功,凭什么说都是假的? 也怪了,宁真听到李泽威不高兴,便要认真回答,而且态度温和,一副“你是我好兄弟”的样子。现下拉开侧面帘子,请李泽威把书打开,随便念了几段。 “瞧,三花聚顶啊,凝神守一啊,令任脉寒热交替什么的。我不懂。我一请教,几个人就有几种说法,怎么练呢?若一个人真有内功,又愿意传之后世,岂有故弄玄虚令人如坠雾障?必是啥也没有。” “若真是可意会不可言传呢?” “我不信不可言传。连音乐都可记录谱律,叙述身体变化,岂有不可言传之理?大中华若真有内功,哪怕只是一丁点,怕早已流传万里,人人皆会了。你看这些秘籍一上来就洋洋洒洒,各种名词华丽得紧哪!就是不给注释。自古文人大豪,最喜侍弄经典,拿起来点校旁註,乐此不疲。偏偏这些秘籍无人理睬。这么多坦诚的豪杰,写文章从不蝎蝎蜇蜇,若有所成,焉能毫无心得?” 李泽威急了:“绝对有人练成!那么多人练过的……” “这个‘过’字是很要命的。我不想也加入这‘练过’之列。我要是练,非成不可。可惜全无把握……我哪怕有这老船匠的乐天健硕也好呀。”她指指轿外一个拿着草帽的老人,下了轿子,走入林间人群。许多人弯腰喊“东家”,原来已经到了。 老船匠似乎听到了她刚才说及他,他行礼时喊的是“小东家”,微微含笑。书乐号大副冯文成过来将她扶住:“宁老闆,船完工了。” “好的。放出四只哨船,看周围三十里海面有没有官军兵舰。金止月,你眼睛好,爬到那座小山上去,用千里镜放个哨。冯文成,牛勇,捡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下水。择威,你去找周围山民,弄写酒来。哦……我们谁管伙房?” 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四个小伙子和两个少妇往前挤:“是咱家是咱家。”宁真看到他们样貌有些接近,转身问冯文成:“你这是……请了一家人?”起疑心了。 冯文成面不改色:“是。这张家在山外驿道上开酒馆的,调一手好汤水,只是道上一天没几个客商,眼看关门了。我一下把他们全弄过来。这船用了上百个船工,每天的饭量可不少哪。” 宁真冷冷的点头,走到那老船匠面前:“老人家,你每日伙食如何?” 三 更新时间2005-12-2 11:17:00 字数:4116 海上人家,还有什么比大船下水更幸福的? ****** “早点是四个馒头一碗稀粥,中午一个人三两肉,菜饭管够,晚上一般是打滷面条,有时也吃包子。老奴自以为是肚大的了,也只工期紧时才有福吃完。这里便是大牛和黑魁李,”他指指两个铁塔似的壮汉,“也未必敢说吃不饱。” 那一家人巴巴的看着她。宁真洒然一笑:“文成,还有你们,我错了。你们即可起火造饭,等泽威把酒弄回来,大家好庆祝。”走到船下仰望艏楼,“我用什么旗帜呢……?”大副和伙房一时只觉得耳朵有问题,她刚才向他们道了歉? 宁真从地上费力地拉起巨大帆蓬的一角,蹲下扑打灰尘,放进嘴里便咬。“哎哟。”她唿着疼,看看那两排灰白的牙印子。“盯的谁的帆布?”二副牛勇急忙上前:“是闽南林家的织品。” “多少银子?” “他们不要钱。” “怎么?” “他们少东家林剪说了,此刻敢起四桅大船,听着就是舒心,就是欢喜!无论船主是谁,帆蓬我们送了。他们连运都是自己运的,放下就走了。” “林家倒是满够朋友……”她又走到一只小哨船面前,这是大船的五只哨船之一,马上就完工了,三个漆匠正一层一层往上抹着。这条船形制极简,船头高高翘起,划一条天鹅般柔和的曲线过渡到船身。老船工和大副二副站在宁真背后,忍不住啧啧赞嘆。
第119页 当初宁真在做哨船时吩咐,将一截巨大楠木中间剖个缝,文火烤软后打入楔子,许多楔子将大木撑开,两头自然翘起。熄火把中间挖深,就是个全原木的艇身。结实自不用说,样子也漂亮极了。 “这五只奇怪的哨船,不是南洋的形制吧?”冯文成说,“是佛朗机的哨船吗?” “不。这叫维京战船。是我从佛朗机的书里看到的。” 那老船匠插一句进来:“佛朗机的书,有中土文字所撰的?” 宁真笑了,“没有。那是拉丁文。” “宁东家看得懂拉……丁文?” “不错。” 老船匠恭敬退后。似乎宁真愿意跟他多聊几句话,便很高兴。宁真又检查了几根桅杆的长度,把桨橹掂起一头试试份量,叫过伙夫问还有多少粮食,一听六七石,“竟还剩这么多!”冯文成笑道:“这是我做错了。没算好船造得有多快。东家,今日下水的话,是不是该把章铭立章大人请来?” 宁真急忙说是。既然咱这是违禁的营生,豪门大官相贺是不可能了,但章大人于我等多有照护,不管来不来都是要请的。可惜闽南老船主们住得远了,不然真该一一请到,比如林家,沈家,李家。她一边絮叨,一边有意无意,看看那个老船匠。他只微笑不语。 宁真围着船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是想跳。她刚才出发时精神差得很,现在满心胀足了欢喜。心想我果然不是大茶壶的料,浪花,烈日,海港,才是註定的家园。她看到几个水手打开右舷的一块盖板修葺什么,大红夷炮的炮口赫然在目。 “怎么没下水就装炮了?”宁真问冯文成,“过会儿船要大俯大仰,岂不危险?” “这炮重逾千斤,海上风浪那么大,我不放心。此刻尽数装好,若出问题,也好处置。所有炮座铆钉,我都仔细检查过了。” 宁真点点头,“想得周到……但船身重了,一会儿吃水够吗?” “大致不差。身下垫了一百二十根滚木,便是不够,也没问题。” “怎么拖呢?咱们没准备牛马……” 冯文成笑了,“恐怕这里每一个人,包括火夫厨娘,皆愿亲手拖船下水。”他挺起胸膛,“且不管宁船主是否有令,我可是第一个要拉縴绳的!” 宁真咯咯笑出声来。众人也有雀跃之色,便是那边炊烟四起的地方,一双双眼睛也越过炒勺往这边看。几个船工女眷在空地上摆桌子,拿红布一张张铺了,心不在焉,只盼她别再逛了。 “好了,”她手一挥,“文成,开始吧。” 冯文成道声“好嘞!”带二十几个人拿起铁杴,只一盏茶功夫就把临时水坝的土层掘开,露出下面一道原木栅栏。然后将稳定大栅栏的土筐用滑轮一筐筐吊起,栅栏渐渐松动,海水灌入船台凹地。最后栅栏垮掉,放入大水,书乐号给托得全身一震,船下的滚木格格作响。冯文成把浮起的木片直踹进海里。与此同时,上百的人拉起縴绳就是一声喊:“嘿——!” 滚木吱嘎作响,战舰缓缓前移。一帮小子脱得只剩裤衩,潜到航道底部去清理杂物,塞入滚木。一直陪着宁真的老船工也卷了袖子抓住木槓,跟伙夫漆匠共同使劲,“推呀……嘿!” 只两下,书乐号就越过了临时水坝的所在,向前滑行。人们纷纷跳开,有些碾断的滚木东一截西一段向两边飞散。然后轰隆一声,林间腾起大片海水,船头一低一昂,摆了两摆,便漂浮在海面上了。一时大声鼓譟,连宁真都扯着脖子高喊!海上人家,还有什么比大船下水更幸福的? 众人兴奋了好久,头一批饭菜已经都摆上桌,厨娘只在抱怨凉了凉了。李泽威骑着马回来,刚好看见下水的一幕。他带回来六大罐高粱酒,满脸的憨笑,把桌上的空碗全倒满了。已经有水手往饭桌上蹭,探手就偷,老腊肉的白光嘴边一闪即望天走开。 宁真高兴了这半天,精疲力尽,拖了把凉椅坐下,叫冯文成他们先吃饭,过一会她再跟大家喝酒。刚才喊得太响,只觉咽喉很难受。那老船匠走到她面前,有点儿怜悯地看着她:“小东家,这里有的是木料,器具更是齐全,何不让我们为你造一具……孔明椅?” “我还能走。只是时时看顾这脚,太过耗神。” 老人蹲下身子,摸她右脚筋断之处。宁真缩了一下,只觉他满心好意,便不再动。老人仔细捏了一遍,“你若入海,单足立在指挥台上,只怕撑不了一场水仗啊。我可以为你造个足撑,与鞋相连,能放心走路……” “你不是船匠吗?这等精细木工也会?” “倒的船匠没错,但几十年干下来,也就成精了……” 两人笑了,宁真忽然觉得有一股慈父气息,从老人雄阔的后背散发出来。 “一个足撑,一个孔明椅,都可现时起造。今春闽南动工的大船,只有你一家成了啊。” 宁真大吃一惊:“你怎知道?” 老人正要回答,忽然目光转了,紧接着勐然起身。那金止月正从高处飞奔而下.老人急道:“快!船主,棚子里有傢伙!”抬住腋下把她一把扶起。
第120页 她叫过冯文成:“我们水手、操炮手有多少人?” “我这边三十多个,你从红浪馆带来的有十五六个。” “好。马上拿铳,叫木匠漆匠帮着装药,一个人四条铳,快去!” 冯文成大吼着把人带去工棚。老船匠则看着金止月。小子此刻才跑到面前。 “南边一艘苍山船,”他喘着气,“贴着红树林来的。特别鬼祟!我们下水时的激浪给他们看到了……” “多少人?有炮吗?” “十个人。两门小佛朗机。是柯乔的兵。” 周围的人脸色变了,铳是打不赢霰弹炮的。宁真急喊水手们放下铳到船上去操炮。那些水手在舷梯上列成一串,如蚂蚁一般迅速搬上去四桶火yao和二十几颗炮弹。 “小子,他们从南边来?”老船匠问。宁真一下子就明白了,此刻大船是头朝北尾朝南,那苍山船从南边来,进入了书乐号的船艉死角。一时静了一下,她和老船匠同喊了一声“縴绳!”金止月和老人马上去组织拉转船身,宁真则给李泽威搀扶着,急急爬到南边大岩上。宁真看看前方,苍山船还没有出现,再看自己的船,右舷盖板正在一扇一扇打开。五门大佛朗机推出炮舱。宁真叫道:“王遇星,你快到位置上去!他们可能从那棵树下面出来,要么就绕过那个乌龟壳礁……你在哪里?” “上面。中舱十五号炮位。”那王遇星回答。 “好。大家别出声。” 一时静寂。不久,林中传来划桨的声音。对方显然感到有危险,划得很轻。宁真听到背后一阵微弱的“咕噜咕噜”,怒目回头,看到一座红夷炮的炮管也伸了出来。船帮上站了十几个人,把乌黑的火铳对着她这边。 桨停了,此刻只有水声。几根縴绳慢慢拉到位置,老船匠向她作了个手势。她举起双手,绞扭了三下。老船匠立刻指着金止月,再指着其他几个人,各自把绳子拉紧了栓在树上。此刻大船右舷全露,巍峨的船身之前,就只剩她和李泽威两个渺小的身影。 那苍山船的水兵用桨片顶周围的树干和礁石,无声地逼近。它刚刚露出脑袋,就看见了书乐号。这也是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次注视了。一瞬间几个明军的瞳孔映出了宁真阴沉的黑面罩。听到一声“开火!”结束。 苍山船被三颗实心弹和三颗开花弹击中,粉身碎骨。宁真则倒在李泽威身上。她站得高了一点儿,那些炮弹是从她身侧飞下去的。 她眩晕了一下就恢復过来,看见苍山船变成碎木板和泡沫,欣慰一笑。不过是热气流擦撞,她站稳了便叫李泽威骑马南探二十里,看海边还有没有官军船只。然后她要那老船匠过来,由他抱住她的两条腿把她放下地,喊着要喝酒开饭。 胜仗能把人变成小姑娘?老船匠一时煳涂了。她能扮演多少人? 不过其他人似乎也都小了几岁。书乐号帆桨皆无,舵都没安,就伏击了一个本可以大占便宜的偷袭者。当他们明白以后,除了喝酒和瞎嚷,其他都不够表达。几个年长水手一边上桌子对喝,一边把刚才这一仗与海上几场着名的遭遇战作比较,老气横秋,教训少年水兵。 宁真激动了一阵就恢復正常。她端了个茶杯跟大家热闹了一番,听冯文成和黑魁李讲枕边笑话都要插嘴。众人放怀吃喝。宁真吩咐牛勇在天黑之前带人上去立桅杆安舵,陪了几筷子就进了工棚休息。水手船工不约而同,全体起立,目送她蹒跚离去。 她只简单回个礼,说大家辛苦了今天要喝好哟……老人家你吃过饭还请进来说话……就关了门。 老船工想了想,叫过两个年纪同样不小的木匠,三个人坐到一起喝。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走去敲门。宁真并没有睡,放下手中海图,看看是三个人进来也不诧异,请他们坐下,单刀直入: “老人家,您不能再说自己的船匠了。请问尊姓大名?” 目中神光一闪,老人笑了,点点头。 “在下林国显。” 另两个人也都笑了,“这丫头真狠。” “那您二位是……” “在下沈朝坚。” “就招了?在下李华山。” 人生真如戏啊。福建三大海上世家,此刻就笑眯眯的看着她,看着这个最多只算“侄女”的红浪馆主宁真。 四 更新时间2005-12-5 13:28:00 字数:4297 她站在当地,缓缓平復剧跳的心。好在有个面罩,犯不着去控制表情。这个面罩是她高速反应的法宝,经常表情不到位就敢开口,只把声音控制住就行。但这样一来,她一摘面罩就觉得不自信了,越来越离不了它。 ****** 所有活路做完,冯文成最后一个上桌。周围全是光着膀子喝得二醉二醉的水手船工,吃饱了没事,追着厨娘女眷调戏!另一边有人噼木材搭架子,准备起篝火,其实日头还早。有个老水手从随身物品中一阵乱翻,竟扯出一根巨大的西洋管,破破烂烂,抹两下吹口铜锈就是一阵死憋。好容易出声,周围人或遥想风挤门缝,或亲闻活猪新杀。捂着耳朵上去乱拳乱脚,把这个狂笑之人和他的铜管一起踹翻。
第121页 牛勇挤着冯文成坐下,向他敬酒。冯文成回头看看那工棚,嘆了口气跟他碰了。“兄弟,别喜庆我。我不挨罚就算不错了。” 牛勇瞪起牛眼睛:“你?挨罚?你造得那么好……”冯文成苦笑:“你可不懂这个宁船主。算了,看罚多重吧。” 这时候一个铳手向他跑来:“冯大哥,好象有个当官的向这边来。” “多远?” “还在十几理外。只有几个亲随。没有坐轿。” 他想了想。“不妨事。应该是章通判到了。” ****** 大棚子里,林国显把宁真的右脚去了袜子,放在自己腿上,仔细量着尺寸。三人言语相接,商量正事。 李华山说:“林老爹手上本造了两只大的,给柯乔的巡海兵发现,拖去烧了。他的儿子林剪督造了十艘沙船,二十艘苍山船。早已完工,只是不敢下水。” 林国显嘆了口气,放下她的脚,“我本想带领三大世家,去救许栋。那君安一队,有六艘船都是闽人。便是君安号都是在漳州起的。现在……算了吧。” 宁真问:“林老丈,我在泉州湾停了一船硝磺,本是运去南洋的,现在当然哪儿也不去了。不如送予你们。……别说银子老丈,算我付的帆布钱吧。” “呵呵,几张帆蓬能值几文?”老人笑了,“不过宁丫头的东西,老头子拿了也就拿了。其实没用啊……跟谁打?打得赢谁?先替你保管着。” 李华山继续说:“朝坚哥也起了两艘,形制是大福船,也都比你这书乐号大,就是慢得多了。我也有一艘在建。林老爹主舰一烧,我和朝坚的船赶忙停工了。海给禁成这样,我们怕血本无归啊。” 宁真问:“那你们就没船了?” “不。我们有好几艘大船在双屿,此刻该在日本海上吧。那才是闽南的家当,几个船长都暂归王直统领……回福建那不是找死?!眼下我和朝坚各自起了十五只苍山。远洋货运是不指望了,但官军若是尽屠君安、出云,这仇可是一定要报的!” 宁真皱着眉头:“全是小船,往后只能近海抢掠……” 林国显呵呵一笑:“官逼民反。已经这样了,先不提它。说说咱这侄女吧。宁丫头深哨几十里,险象环生地把这艘宝船建成,我福建海众务必尽力成全!我那两艘船,说来也花掉林家数年积蓄,但缺了宁丫头的机警干练,遂成灰烬。其实就算造好,哪里有这书乐号的威风?眼下福建海众的去向,我们得听听宁真的想法。” 宁真郝然:“小女子焉敢造次。不过是一艘船嘛……” 林国显摇摇头:“不光是船。宁真适才指挥发令,大家都看到了。她船台隐蔽之深,岗哨设立之巧,也都让我这老骨头白吃了几十年干饭……” 沈朝坚也说:“何况这只船何等俊美,油漆下面竟藏了二指厚的一条铁板带!我沈家下海百年,尚无人想到这等做法。帆蓬两个硬的,两个软的,更是奇思。此舰若入当年的双屿港,怕那佛朗机人也得鸣炮致敬。” 林国显点点头:“双屿既破,福建大烧民船,海众元气伤了。时事如此艰难,我辈岂能不顺天应变?丫头,我们不讲虚礼。有什么想法,还请直说。” 宁真想了一下,说道:“双屿民船的主力尚存,只是望乡难归。这只队伍有上万人,远逃日本,其实是以经得起大浪的越洋船为底子,拉长航线,让大明朝兵舰再也无法剿灭。这是我们东南海众的希望。” 三个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宁真把海图摊给大家看。 “回头看我们福建。周围小岛虽不比舟山一带,但也够多的了。深水良港也多。只要补给充足而落脚点密集,就足够发展出一只大船队。官军巡海水师现在耀武扬威,但其实力未必很强。他们占的,是双屿大胜的便宜!” “对!”沈朝坚恨恨言道:“双屿之溃,那是许栋、王直太过轻敌!临战之前,许老二竟然尽发君安、出云去开互市!真是商贾之性,鸟为食亡啊。只苦了我们百万滨海船民!唉,太倒霉了。” 宁真继续:“若王直在日本站稳,一切就会变样。官军处于无可胜的境地。大明朝若继续禁下去,海疆永无宁日!我们只要拖到王直回来便可。双屿孩儿营的覆灭,使各路船主与朱明结了深仇,我不怕他不敢战,倒是怕他杀戮太惨呢。福建这段时间要尽量发财,扩大自己,到时候可里应外合,把朱纨水师一路驱入水晶宫!” 三人点头,一时间觉得事情还有可为,两个月来深入骨髓的沮丧和茫然,开始消融。 宁真看着他们,咬着牙,把她最大的担心也说了出来。 “这里只有一个不踏实。王直究竟能不能在日本立住脚跟?” 林国显点点头。“这确是个要命的问题。王直此行尽收无主之船,实力是相当大的。只是刚刚出逃,淡水火yao皆未善加补给,日本海又多飓风。老夫也说不好。” 沈朝坚说:“不管是谁,只要能到达日本,就有迴旋余地。此刻双屿豪富尽成丧家犬,旦有一线生机,必会拼力向前!”
第122页 李华山也说:“我猜王直不会不顾及东洋风暴,可能会把大船队分成几队,以免一下子就被席捲。日本人与双屿一向交好,多半会勉力接纳。若敢海滩列阵,沈兄所言就会成真。这帮傢伙已经是带血疯虎,海上颠簸十几天,只会更加的难受。要打起来,胜面很大。” 两个人铁嘴钢牙,信心满满,其实只为自己壮胆。宁真哪有听不出的?她左想右想,并无其他办法,真的只有赌王直赢了。 “那么就是这条路。闽广海众此刻只能随机应变,多做生意,多找水师的漏洞进进出出。贸然去救许栋是万万不可的。他的目标是淡马锡,远不如王直的日本有前景,而且尽是越洋货船,走得又慢,除非能突围到福建沿海,否则……凶多吉少。” 沈朝坚说:“自然是要靠王直的。他应该赶了一大半路程了。咱们一定要跟他联络上!谁去呢……小船再多也不行的。” 宁真看着他就想笑。便是林国显、李华山也看着他笑。老人拍一下他的脑袋:“大侄子哟!除了这丫头,还能有谁?!” 这时牛勇进来,“宁船主,章铭立大人已过内外两哨。” “哦,我知道了。过一会儿马上去接。” 林国显站起来:“那我们得先走了,这身打扮,不见的好。我们在你的水手里面塞了几个人,都是行家。有事找我们的时候问一声谁是林家的,就会答应。” “好的。林老丈、沈叔叔,李叔叔,等一下,我们还得商量个事。” “怎么?”看她郑重,三个人把打开的门又关上。 “我是双屿的人,此去东洋见到王直,并不能代表闽南海众。是不是能给我一个信物?我是想能够便宜行事最好,要是王直死了呢?要是另有一人代替了他呢?这一去万里迢迢,日本究竟如何,谁也不能预先知道。我可不能光带个话,说我们要里应外合就算了事。若是……王直倒行逆施,弄得我们表面上跟官军水师打,实际上却在为日本人火中取栗,那岂不糟糕?” 林国显点点头:“倒也是。那么远,遇事是没法子商量的……” 沈朝坚说:“我看,我们得给她一切机断之权。” 李华山也说:“对。她就得代表我们闽南去干。而且就是现在。书乐号毕竟是条大船,在近海扭转不便,此去日本,我们非得用小船护航才行。给柯乔缀上就完了。要是两头都在指挥,配合不佳,会落个鸡飞蛋打的!” 倒是林国显有些犹豫,他想了又想,摸着脑袋转圈子,最后这么说的: “在福建,我们闽南世家的兵船水手,宁真都可以调配使用,只要冲得出巡海圈就行。一出大洋,那种风浪谅官军也不敢来试。到了日本时间还多,到时候再说,我们今天先不忙决定。” 宁真有些黯然,也有些释然。回答说:“好吧。” 林国显洒然一笑:“得赶快跑了,别等章铭立堵在门口。宁丫头我们再见了。你不怪老夫偷偷潜进来吧?你这船造得太好,也太玄,老夫着实不放心哪。学完了艺,船也下水了,呵呵。老夫还是干得很卖力的!绝没有对不起你的羊肉包子!” 宁真大羞:“林老丈你竟恁地说!” 沈朝坚说:“你那漆不行。我偷偷运了南洋的紫漆做底,把你的漆给倒海里了。我也对得起这些天的包子!” 李华山最是个诙谐人:“你有个船工聪明得很,有天晚上走了三十里去撒一泡尿。已经给我宰了。我也对得起这些天的包子!” 宁真话都搭不上,感觉自己着实不是这帮老江湖的对手。林国显夸李华山:“这个暗探,我就没瞧出来。李大侄子功劳不小,请船主赏!”李华山当即伸手:“谢赏!”宁真急得左看右看,工棚里哪儿有半点儿银渣?见她发窘,三人一齐大笑。 无法可想,宁真走去为他们开门。林国显在门口说:“你上下尺寸我都量好了,孔明椅和足撑,老夫总得有十天的水磨功夫。你不会就走吧?” 宁真道:“不会。” “好。做工可放心,老夫要亲自动手。”说着便往外走。宁真一时欲言又止,追在后面,腿脚加急绊了一跤。林国显回身扶住:“站好。地不平。你……你抖什么?” “你可愿做我的……爷爷?”宁真忽然嗓子一哽,大咳起来,说不下去。林国显拍着她的后背,“好呀,……我愿意的,那真好。”他想起什么,“不行的。” “怎么不行?”宁真发急,“总不会我是个暗探吧?我才杀了柯乔的水师……”“不不,怎么会?!” “我没有父母亲人。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的……可是因为这面罩?” 林国显狼狈不堪,“哪里哪里。丫头想得真邪。呵呵呵,我啊,有个孙女,乖极了,六岁……”宁真一下子满腔热血化为冰雪,不由蹲了下去。老人跟着蹲下,按住她:“六岁就死了。我怕魂灵纠缠哪。若她不愿意,应在你身上,你这趟东洋之行会何等险恶……他们进来了。”他扶她起身,便逃也似的离开。
第123页 “她叫什么?” “林凤。”老人回了一句就急急忙忙走了。 她站在当地,缓缓平復剧跳的心。好在有个面罩,犯不着去控制表情。这个面罩是她高速反应的法宝,经常表情不到位就敢开口,只把声音控制住就行。但这样一来,她一摘面罩就觉得不自信了,越来越离不了它。 转过身。老天,今天真是黄道吉日。 一个温柔的人跑过来,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宁真。” 五 更新时间2005-12-7 14:02:00 字数:3782 乐淑凭栏观海,沉思默想,身形给月亮打了层柔光。但那不是个慵懒的姿态,而是渐露刚健,有一种上升感。杀气隐隐,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 “乐淑!……柯武?你们怎么来了?章大人你好。” “便是我这章大人给你带来的呀!我的天,这就是书乐号?好傢伙!” 柯武仰起脸看那个船艏像,是一横排的长刺。“这是什么?” “是旗鱼的旗。乐淑柯武,章大人,我们进去喝酒。” “好啊。” 柯武天生机警,不经意地问:“宁船主怎么认识我?” “我看见你的斧子了。”宁真笑着,把三人让进门。“且稍坐。我去安排点儿事,马上就进来。这里可是工地,不要嫌我怠慢哦!” 章铭立急忙回答:“无妨无妨。你正事要紧,先去办吧。” 宁真转身出去,要李泽威扶她上了个桌子,把周围人都叫过来。 “冯文成,牛勇,都干完了吗?” “是。舵和桅杆都已弄好,帆蓬也挂上了。书乐号现在就可以起航。” “我们不忙。李帐房请提笔,有几件事情要跟大家说一下。首先,这次提前竣工,冯文成、牛勇居功不小。冯文成奖200两银子,牛勇50两。所有木匠船工和採买帮办都奖5两。铁匠30两,伙夫厨娘一家人奖20两。老李10两。内外哨卡每个人5两。老李,请明天早晨随工钱发放。” “是。” 一时众人惊喜,大声鼓譟了一顿。宁真歇口气,挥挥手。 “刚才打了一场,定标迅速,七发六中,是炮长王遇星的功劳。奖100两!其他人操炮快捷,动作精确,奖2两。外围哨探漏人,南边岸哨两个人每人罚5两工钱!冯文成全炮上船,没有在岸上留下几座炮应变,罚50两!” 下面又是一阵躁动。 “金止月哨探有功,为全船应变争取了时间,奖400两!” 金止月还是站在刚才的地方放哨,只不过眼前大石放了一堆饮食。正在自得其乐,听到她念及自己姓名,差点酒也打翻了。李泽威笑着仰脸看他,拱拱手贺了个喜。 “今后全体水手和炮手都要随我下海,务必要听好我下面的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她。乐淑柯武和章铭立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树阴下听着。 “下午这一仗,并非我们赢了,而是柯乔的水师赢了,我们只是有了金止月,运气太好。” 一时大噪。没一个人服气。金止月到底打翻了酒杯。 “你们凡是要上船的,务必要弄明白我的话。这个苍山船只带了两门佛朗机炮,只有十个人,并不是有备而来。要知道苍山船满员可是50个人的!他们只是看见了大船下水的浪头,悄悄掩近,一看是炮舰,就转到我们的死角。若我们没有哨探,它可以先用佛朗机和铁铳驱散人群,再用火箭把书乐号点了!这样机巧的战法,十有九赢,我们是占了那十分之一的运气了。哪怕所有人跳下海去登舷,以苍山船的快捷,也可以拉开距离,用霰弹把我们打个满海皆赤!你们不该去想这宁船主如何了得,而是好好崇敬一下这十个偷袭者。今后作战,当以他们为楷模!” 众人寂然。都在想她的话。她耐下性子等着,直到有些人开始抓耳挠腮,心思不属为止。 “我们这两天得换个锚地。冯文成,牛勇,你们带领水手,这几天好好练习一下桅杆树立倒伏,还有升降帆蓬也要熟练。我知道你们都是行家,但一艘新船,性子中有变化。牛勇,你带人注满前后两个水柜。王遇星,你把炮手、装填手分成三批,轮流测试铁炮,让他们熟悉炮性。金止月、李泽威,你二人分配哨探,若三十哩内有官船,一两只就干掉,多了放一颗青烟。王遇星你要时刻注意四周有没有青烟,一见立刻停止操炮。” “是!”“是!”“是!” “所有工匠今晚收拾全部用具。带不走的就地掩埋。明早领了工钱以后就可离开。走之前务必要把姓名和族堂村号报与帐房。日后若再起大船,还是要找你们的。” “是。”“是。”“是。” 宁真已经说完,但没一个人知道她说完了。她从昨夜就没怎么休息,今早在一场大闹中交割了红浪馆,下午书乐号下水还打了一仗;然后与林国显等人商议大事,一时qing动想认宗又给拒绝;傍晚全船善后,人名数字在脑子里高速转动。此刻身心之疲,已到极限,面色青白,却是无人知晓。 但是竟有人知道。李泽威只觉得她停顿得久了点儿,便跳上桌子扶住她,大声问道:“宁船主还有什么吩咐?”
第124页 “没有了。”气若游丝。 “宁船主吩咐:各回岗位,照适才安排行事!” “是!” 他慢慢将其扶下桌子,带入工棚。金止月在高处看到这一幕,心想这宁船主可真不易啊,也不必那么讨厌她…… 入了工棚,柯武便把滨田雄在浯屿的情况讲了一番。宁真和把方才与福建三大船主的事情说了。她重点讲述这三个世家的造船实力,他们能短时间内找齐工匠水手,同起五艘大船,若海禁松了,这三家每四年可建一只雁阵队出来。章铭立说闽南人天生爱海,人才济济是一点儿不奇怪,只恨朝廷绝人衣食……便又是一阵长篇累椟的大骂。 乐淑候他们交换完消息,就问刚才那一仗详情如何。宁真实无力再说,便把李泽威喊进来,请他代言。自去靠了乐淑的肩膀闭眼歇息。乐淑把腰挺得直直的,睁大一双妙目听李泽威一丝不苟的讲述。泽威说话缓慢,但斩钉截铁,可信度很高,章铭立听得大嘆遗憾,说自己运气何等之差,竟堪堪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场戏……便去骂那极难走的福建山路。 夜幕降临,冯文成见宁真没有回泉州的意思,便请他们干脆移到书乐号上去。那一家厨子振作精神,打点出一桌子上口酒菜送到甲板。因为船主有客,水手皆未上船,在林中撑起了帐篷安歇;炮手则下中舱,裹了大氅躺在炮位上。自张乐淑到来,李泽威的担子就放下了,宁真一切行止,全由乐淑在旁扶持。他跑到岸上与金止月做轮哨,一边对海干杯,一边帮朋友盘算如何花掉那笔横财。 宁真萎靡了一阵便重新振作,直起身来听柯武讲他如何找到老婆的故事。得知柯武救下了孩儿营最后一点儿种子,高兴极了;但柯武对此功毫不在意,只在夸那小棉花的泼天骁勇!宁真看出他相思病重,就说等咱们回到日本,给这斧子侠大大办一回婚事。 众人也不觉得“斧子侠”三字有多么的难听。自乐淑在小海湾杀了武当山三剑客,给渔民传播开去,那些名号好听的武林大豪,于双屿子弟全成待宰羔羊。一时间众人都兴奋起来,这个说我要送什么送什么,那个说洞房该如此闹如此闹,热烈非凡,柯武给说得只是傻笑,想想劫后余生还可成家,老天待他不薄! 几大杯酒下落,乐淑的身子热了,走到舷帮吹风。说起宁真的船已经造好,眼下不是救宁真离岸的问题了,而是书乐号领命启航日本,问如何打算。柯武也说,书乐号目标不小,你才杀过官军,小心巡海水师大索!宁真笑言:无妨,过两天换个锚地即可。眼下要习练水手炮手,你们响螺号刚从双屿火箭下逃生,也得换换帆,补补炮弹吧?别着急。乐淑知道响螺号许多重伤的孩儿营子弟还没痊癒,便点点头。宁真便安排他们这几天要吃什么,到哪里去逛逛。 章铭立想,这女人倒是满平静的。若是男子,刚给人偷袭过,必会极力筹谋,急抓抓的想动。只有这等惫懒雌儿,刚给惊得大跳,立刻又能躺下睡觉。 柯武问她一切妥当之后,走什么航线东渡?宁真说现在是哨探时期,看准了官军动向才可定下。若仗着船坚炮利,跟响螺号硬往外沖,那不成了许栋的君安出云了?给明军快艇缠住,又无港口託庇,炮弹一尽,大家便等死吧。便是没有书乐号的拖累,滨田雄此刻想逃也已经很困难了。 乐淑柯武一听就急了:那你倒是想个办法呀?宁真也急了:我不是已经说了办法了吗? 章铭立哈哈大笑:你们俩姐弟倒是可以跟宁真学一学了。她什么办法都不用,就一个“等”字。等官军自己打盹出错。这就是办法,而且我看,是眼下最合适的办法。 两人这才明白,思索片刻,柯武首先被说服,抚掌说道这可真是把金戈铁马当成儿戏啊。此刻风过树林,浪花拍岸,本是拥被大睡时节,但他话音一落,甲板上的气氛就变了! 乐淑凭栏观海,沉思默想,身形给月亮打了层柔光。但那不是个慵懒的姿态,而是渐露刚健,有一种上升感。杀气隐隐,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柯武夹了一颗花生,到嘴边挺住了:“姐……”乐淑决断极快,飒一声轻响已在空中,蛾眉刺径挑宁真的面罩。但宁真刚好要站起来,这一下没挑到黑纱,却扎破了肩头。一声“哦”就倒在桌子底下。柯武伸手拉住乐淑,“打她干吗?”章铭立知道宁真体弱,急忙去扶,挡在宁真之前。那老实通判捂住伤口,回头怒骂:“你疯了!人家说你什么了你要动手?” 一下子上面的金止月李泽威,下面中舱的炮手全奔过来,乐淑退了一步,想想刚才的那一挑竟然会失手,如在梦中。一大堆人爬上甲板,看见桌子上一抹鲜血,立刻嚓嚓嚓打亮火绳,指住几位客人。“船主?” “我没事……让他们走。柯武,章大人,事情已经商量好了,请让滨田雄等我的消息。你们……回去吧。” 冯文成手提一把倭刀只穿一条短裤跳上甲板,听到宁真吩咐,再看看那三人,“老闆,可是这位姑娘下的手?” “是。不,不是。只是言语误会。她以为我是……许栋的原配。回头再告诉你们,且让她走!”众人将信将疑,只瞪着那个依然蓄势待发的刺客。
第125页 乐淑一腔热血实无可渲泄处,便化为眼泪:“你!……我知道是你!你怎能骗我!”声音竟有几分嘶哑。 六 更新时间2005-12-9 8:36:00 字数:3711 第七天早晨乐淑没有出门,在房间里哭,自言自语地骂人。到傍晚她起了杀人之心,身背倭刀、穿好夜行衣骑马出门,腰间革囊足足装了四枚蜂刺。 ****** 宁真无可辩驳但又那么渴望申辩,两念一绞,脑子里烈火般刺痛,忍不住呻吟一声。周围水兵见船主这样,本已垂下的铁铳全端起来对准乐淑。柯武也急了:“淑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伸指抹去自己眼泪,缓缓抚额,一闭目间就摆脱了寻找女子的宿命。“宁真姐,对不起了。” 宁真正忧事无了局,一闻此言,心中大定。“没关系的。” “这根刺误伤友人,”乐淑弯腰把蛾眉刺放在甲板上,“我不用了。” “那好。冯文成听令:不许开火。送他们下船。” 冯文成看看他这个柔弱的老闆,再看看那个美得邪门的杀手,恍惚觉得这不像是争风吃醋,而是有个不忍与闻的惨事。他上前用刀做了个“请”的姿势:“几位,听到船主吩咐了?” 三个人给押到舷梯,真是一个比一个郁闷。宁真愣愣的看着他们离去,千言万语,全硬生生的压回肚里。那厨娘上来解她的衣服,她接去那瓶药,“没事的,我自己来。” ****** 张乐淑回到住处,充耳不闻柯武的探询和章铭立的质问,洗漱完毕迳自入房, 在门口丢下句话:“我可不会再刺宁真。”让那两个男人自己去猜吧。 她拿出笔墨纸砚坐下来给宁真写信。边写边想,柔肠百折,时哭时笑。快天亮的时候正要收尾,一个书乐号的水手骑了马赶到章府,带了一封短简:“双屿贵宾已将响螺号消息带到,此地官兵众多,不可久留,请章兄安排船只,速送之归去。宁真不远送了。”乐淑看了心都扭做一团,把那封含情脉脉的长信一把撕掉。 第二天一早,她骑一匹快马赶到书乐号的锚地。只入了二十里外圈,便被四个暗哨跟住了。她靠自己身形灵便下马前闯,翻山越岭的把跟踪变成了赛跑。但一入内圈,看见书乐号从桅杆到锚链,布了几十个卫兵。转身回家。半路上自言自语,说提一把刀还可以跟上,再背个铁铳就怎么也跑不赢了。气得几个暗哨中午都吃不下饭。 第三天,她径奔红浪艺伎馆。刚到鞦韆桥就看见金止月和李泽威两个无耻的笑脸:“滨田哥安排我们护卫宁真,淑姐莫再为难。”乐淑退回菜市,买了两个西瓜尽情砸了,把碎片交给瓜贩子送到艺伎馆,说是夏日炎炎,给看门的贱人解暑。 第四天她想到海路,去渔行租船。那渔行明明开了门,听她一问只摊着两手:“海都禁了哪里有船?”说他们的鱼都是在岸上钓的。张乐淑假意离开,跟住一个才进门就出来的男人一路走到了码头,见他上一小船,正在解缆,就现身走近打算扣了这船。没想到那男人把绳子换成了铁链,拍拍手走开了。乐淑跟着他回去,那伙计看见她只是在笑。乐淑告诉他她要去报官,告他们私捕海鱼。吓得那渔行急忙派了几个人去找沈朝坚报信。乐淑回到住处,对着镜子苦笑,只嘆难以自拔。 第五天,乐淑于中庭舞剑,练饿了便去酒馆大吃一顿。众酒客频频顾盼,她只恍如不见。到下午她突然上马狂奔,到了码头,直接跳上一条小渔船,给了十两银子说你这船我租下了,我说哪儿你就去哪儿。那老渔民接银大喜,卖力摇橹便要出港。还没入主航道,左边一条哨船,右边一条苍山艇,把渔船夹在中间。上来一大堆官兵说要检查有无违禁。老渔民争说朱纨大人已有明文,船长不足三丈者可以下海捕鱼。官兵全然不听。乐淑摸摸自己随身兵器,跳回岸上熘掉。 第六天,她照样于中庭舞剑,照样去酒馆大吃。酒客中有昨天就看见她的,过来搭讪,她竟然请他对喝。弄得醉醺醺的出来,又到了渔行,进去说鱼禁已经取消她非租不可,不然真要报官。渔行也算怕了这人,给了她一条船、两罐淡水和鱼网。她划出港就觉得口渴,喝那淡水,却是越喝越渴。感觉上有人跟踪,停在红树林里等着。结果那酒客划着名一条船就跟在后面!乐淑一个铜弹甩过去,那人居然接下了。再甩,居然半路上落在海里。她掏出蛾眉刺准备迎敌,然后就睡着了。黄昏的时候醒来,发现自己连鞋都没脱就给人扔在自己床上。 第七天早晨她没有出门,在房间里哭,自言自语地骂人。到傍晚她起了杀人之心,身背倭刀、穿好夜行衣骑马出门,腰间革囊足足装了四枚蜂刺。走到前几天察觉暗哨的地方,提气示警:“若要性命,不可再挡前路!” 却是毫无阻碍。她刚刚觉得似有暗哨在前,那影子便自己消失。平安无事地走到书乐号下面,却见一盏灯笼挂在船头,所有哨兵都不见了。她仰起脸看看船艏像,大吃一惊,原先那条旗鱼以给刀斧削去,换上一个雕工卓绝的女子肖像。却不是自己是谁? “原来果真是书乐,却非我自己瞎想啊。”她自舷梯上了甲板,四周全无人迹,跑到船艏俯视雕像,斧凿之痕尚在,且在头像靠内的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刻了行字:可待神形俱灭。
第126页 勐地心中一恸——他受不了了,他走了!这个坏蛋! 她坐在甲板上,好好哭了一场,心想你害得我成了个泪葫芦,我又何必如此贱呢?抹抹眼泪站起来,在桅杆间踱步,便想离去。 犹豫良久,爬下舷梯,然后才想到这厮怎会连船都不要了自己跑路?诧异几天下来自己就成了个大煳涂蛋,到处勘察,寻找线索。 线索粗得如同锚链子。 中舱里点了十多个巨烛,亮堂极了。顺着就走到船长室,饶过屏风就是卧房,大床中央就是宁真。脸上只挂了一张蓝色轻纱,盖个锦被,睡得正香。 乐淑款款坐下,把沉重的倭刀和革囊解了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她。枕边有个小瓶,揭开一闻,凉气袭人,马上头晕目眩,似是佛朗机的麻药。 看来不是装睡,是故意把自己迷晕了。 你让我来看你,自己又睡过去不理。你欺负得我还不够么? 她又想哭,可不太敢。她知道自己现在脑子非常的笨,什么都无法确定。 枕头下面露出一角白纸,是一封信。她取出展读。 “六横骑鳐仙: 且不论是金戈平北还是宁真,我心如一,不必多想。” 乐淑险些掉下泪来。你到底认了…… “连日来不停的攻打,大略是要这句话吧。为姐着实守得精疲力竭。最后一场,还是请林国显之子林剪出面,药下在酒里,药引则在那几罐淡水里。否则恐为淑妹觉察啊。你倒没什么,那林剪却明白是在与风击手放对,说命悬一线,都不过分。” 乐淑含着泪花笑了。我难受的时候,你也不轻松。 “淑妹非要刨根究底。心意之坚,这几日也看出来了。便是在小海湾杀武当派,为姐已有重忧。” 乐淑微皱眉头:你还在说“姐”? “宁真自开艺伎馆,人间百态,着实看懂了不少。平北战死余姚,淑妹一番伤心也就罢了,自求多福,世间女子大抵如此。你竟虚耗青春,可恨可嘆。” 乐淑更加生气:把我看成何等人了?还说什么平北战死,的是胡扯! “平北之死,非为大明禁军所害。余姚仅仅重伤,喉破筋断,折骨毁容,当时惨痛,过后也就罢了。但他自那以后,阳刚难举,对女子只能空看。表面上他留下了谢家数女没有玷污,其实一日比一日狂暴,沉沦之深,实不堪与淑妹细说。” 乐淑全身颤抖,只觉字字血泪,正在为她勾画一个深渊。 “滨田雄尚不知此事,淑妹绝不可告知于他。否则宁真只有一死。淑妹虽然与王直大人交好,又在孩儿营得了许多过来人的指点,但毕竟未曾婚配,哪里真懂人情世故?孙平北早已逝去,再无重生之望。你眼前的,是以他的残骸打底,新造的一个女子。此人虽谈不上心高气傲,但亦期望自身灵肉和谐,不想成为妖魔。否则几年之内,必会屠尽身边至亲!甚至祸延于外,做些不忍言之事。此事本来不可能揭开,但你攻得太急,姐姐再难坚守;又不想坐等你找出真相,只好出此下策。” 乐淑放下信,几不能再看下去。闭目宁定半晌,拿起来继续: “姐姐于巨创中诞生,灵台动盪不安,后来渐渐稳住。可惜林家族长不愿帮忙,淑妹几番冲击,便自知根须尚浅。好在自黑鳐背上那一伸手,淑妹亦成了我性灵的一部分,且温润和暖,坚比刚玉。此后被蒙大难,天各一方,仍是无限眷恋。” 乐淑哭了。 “然而真相一揭,淑妹自该收回青眼。我虽不能让你嫁我,但岂能忍受你蔑视我?你只需一瞥淡视,一句冷嘲,宁真万苦千辛所得,必毁于一旦。 “撰写这封信,姐姐实是咬紧牙唇,撕裂心胸。日后若再提起,怕是熬不过去了。淑妹谨记此言。 “我计算药量,大约沉睡十二个时辰。你来与不来,看没看这封信,我可以不知道。退去时请为我着想,不要让我知你来过。我已令全船水兵入城,在艺伎馆玩上一天。此刻书乐号周围,只有飞鸟虫鱼。若你发现有暗探掩近,还请让其消失于人间。若你还没来官军就先来了,只算苍天下判,与吾妹无干。” 哥……对不起了…… “不写了。你若不慎落了痕迹,还望从此飘然远引。宁真生平唯一惧怕之人便是你了。但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最好是过得不错。若有急难,响螺、书乐必万里来援,不惜一切。 “就此告别。宁真顿首。” 乐淑放下信,把它折好搁在宁真的枕头边,走出舱门。下梯子的时候停住脚步,在那几个阶梯上来回走了近一个时辰。 然后她走回舱室,轻轻揭开了宁真的面罩。 七 更新时间2005-12-12 15:13:00 字数:4227 他满手都是冷汗,觉得海寇是故意不消灭他的,只有在他冲到威胁炮台的地方,那个幽灵舰才现身开炮,其射程射速,只令人感到绝望,但它一射即走,任他与炮台捨生忘死地缠斗。 ****** 几天以后,宁真带着张乐淑在甲板上出现,平静地把全体水手集合,宣布乐淑今后是她的近身护卫。以前的事纯属误会,不可再提。 在附近巡弋的五只哨艇有一只回来补水,报说朱纨放松浙、闽渔禁,三丈以下小船可出海捕鱼。这几日有渔民在漳州东北海面发现大量马尾藻,其中一片占到六七千亩海面,随汛风向东北移动,正在海流冲击下崩溃。
第127页 宁真当即下令五只哨艇随这片马尾藻而去,依託它来探察东海围歼许栋的战役结果。 冯文成问:那我们大船周围的动向由谁哨探?宁真说叫林家来做吧。请林国显安排十只苍山艇,两只一组轮流巡海。她派五只哨船是因为原木制成的维京战船能在马尾藻间移动,而官船的船底没有这般平滑。它们一被发现即入藻群,周旋到日落安全脱离,有胜无败。而马尾藻沿汛风方向移动,正是宁真估计的许栋船队位置。 不久哨船回报,许栋船队击退卢镗水师,在舟山顺利补充食水干粮。但卢镗、俞大猷马上反击,焚出云舰,擒杀稽天新四郎,许栋登陆的希望破灭,再度东移。 同时卢镗一支分队发现了三只佛朗机战船行踪。它们来自马六甲,满载货物,不甘心空手而回,趁许栋吸引官军主力而冒险闯入走马溪一带,由陈思盼组织交易。他招集了大量陆上买家,江南周、柴、邓、李、林等宗族大姓都派人参与,似乎佛朗机货物十分紧俏。 同时滨田雄自浯屿发来消息,少量在双屿游荡的商船南下月港,中了官军埋伏,船、货皆没。两个船主清退水手契约,饮弹自尽。 宁真感觉时机将至,请人带话给滨田雄:我船将过大小平山岛。一俟乌云遮月,请速速离开浯屿向该地靠拢。宁真在水手中找出三大世家安插的人,叫他们向旧主带信:书乐号即将启航,请尽起苍山船、海沧船和哨船入大平山岛候命。 林家大院里,几个老海客喝酒议事,传看宁真的书信。 “大小平山岛。丫头要动手了。”林国显沉思地说。 李华山说:“这两个岛我听都没听说过,怕是很小。林老爹你去过吗?” 沈朝坚:“我去过。大平山岛方圆十六七里,险峻多风,树木极少,靠南有一大片沙滩。小平山岛在它对面五里,要平一些。这是个不错的集中地。但我们几十只小船、两条大船向此地汇集,柯乔岂有不知?必要剿灭。” 李华山:“剿是必剿,灭可就不一定了。丫头似乎不想偷偷熘去日本,而是想跟柯乔斗一场再走。” 林剪:“那她一定自有方略,只是不知详情。” 沈朝坚沉思着:“我估计,刚开始打会是这样。先是东一串西一串,我们几家的船向那边汇聚,后面便跟着柯乔的巡海船。然后书乐号过来,多半也有官船追堵。结果就是我们先集中了,而柯乔散在外圈,又没合围,这边吃点儿亏那边吃点亏,最后就耗不起了。这是个混战,柯乔会越打越难打。” 林国显:“若柯乔的兵登陆呢?跑上岛去架炮,让我们不能依岛集中,又不能补淡水。他们倒可以依岛列阵。” 沈朝坚:“对。谁占了岛谁赢。但也说不定……万一宁真另有奇计呢?这事很复杂。我看多半是要抢岛的。炮打船容易,船打炮可就难瞄喽。” 林剪笑了,“别愁,抢岛我们不吃亏。我们是先到的。只是柯乔的船不少,十六七里方圆我们的人守不完,他一定能抢滩。然后大家要真刀真枪拼一场了。此时,海上也正在打。” “我看大家不用想那么多,让宁真随机应变吧。” 林国显:“我只是不懂何必要跟柯乔硬来。女孩子家家的,这么好斗!” “也未必是好斗,”李华山说,“我们算算吧,宁真有什么?有响螺号、书乐号和能打很远的铁炮。还有我们许多小船小炮和飞天火龙。我们人装得不像明军船只那么满,速度上占便宜。明军的大福船却比书乐号慢多了,炮也没她好。也就是说,宁真炮利、船快、船少。官军炮多,船慢,船多。这里面的文章……” 林剪:“这文章像是蒙古轻骑与大宋的被甲刀斧手。” 林国显缓缓点头,似有所悟。 李华山继续说:“至于她怎么打,确如沈兄所说,得随机应变了。” 林剪:“但我老父所疑也有道理。她何必非要打?我们护送她冲出去不就完了?我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沈朝坚:“林老爹,林公子,宁真多半不想一冲了事。福建此刻旦有民船集结,官军必来剿。没想到那柯乔禁起海来比朱纨还严!宁真若以‘突围’作想,会让我们元气大伤。突得出去的只有她,我们可是要回家的。因此她要找个合适的战场大打一次。” 他起身缓缓踱步,“自余姚之后,官军每战必胜。此役若重创柯乔巡海水师,那浙、闽就通了,北方剿贼的卢镗和俞大猷可就麻烦了。佛朗机人和许栋打得不行了就南逃呗。南边给丫头捅了大窟窿,海防短时间内补不上的……对了!这一仗一定要打!一定要打!” “怎么?”林剪问。 “我们可以做生意了呀!我们把家底全倒出来放在岸上,什么船都用上,什么货都装上!前头宁丫头一胜,奔东洋了 ,后头闽南的百桅千帆,奔柔佛了!咱们在南边开个大互市,赚他的钵满盘满!” 林国显大喜:“对!就是这话。这成了丫头替我们护航了。哈哈。” 林剪最是贪财:“等俞大猷转过身来,我们已经蹲在门槛上点银子了!”
第128页 李华山:“哦……这样的话就要抢时间了。打垮了柯乔我们可与宁真当即分手,南下与货船队汇合,马六甲的海盗可不是开玩笑的。这首先仰赖丫头一战全胜。” 林国显深深地点了点头:“丫头用心良苦。这等细緻谋划,为何不在信中详述?害我们头痛这半天!” 李华山嘆道:“若是我,也不会说。” “为什么?” “谋划是谋划,打仗全在应变。且担心给暗探卧底走漏了消息。其实北方水师一旦腾不出手,闽南勐冲海禁是事在必行!若无宁真,我们自己迟早也要干。只宁丫头并非我们世家亲族,说她要打,名不正言不顺,也怕咱们捨不得孩子呀!……可怜的丫头。” 沈朝坚笑了:“想想前些日子她给林家送去四千多斤硝磺,说什么帆布钱!说什么卖不掉了,太可笑了!她是怕咱们火yao不足啊。” 林国显看看沈朝坚再看看李华山,忽然懊恼地一拍大腿:“老煳涂!老煳涂!”一时竟似颇为难受。 “怎么了?”三个人一齐看他。 “没什么。”他勉强转过心神,把思虑放在眼下:“咱们不用说那么多了,宁丫头所想,我老骨头以后再也不猜了。……嗯,丫头不愿独自逃生,要用书乐号为我们打开海禁口子。此情不可不领,此战有进无退!” 沈朝坚沉毅地说:“对。” 李华山亦应一声:“有进无退!这是双屿之后闽广海众最好的一次机会。” ****** 七月十三日。大平山岛的炮声已经响了一天。 书乐号夜间到的,三大世家的船反而比她后到。书乐号将尾随李华山的十几只官船用重炮赶开,立刻又转回岛西,隐身悬崖之下。崖上沈朝坚的兵等她一落帆,立刻把一张巨大的拉网放下去,网上布满了树枝树叶,落在峭壁上搭好的棚架上,把书乐号遮得严严实实。 宁真笑颜晏晏,坐在崭新的孔明椅上,让乐淑把她在甲板上推来推去。恶战之际两人拿个轮椅玩了起来,水兵们相顾错愕。 明军再次增援了岛南。十二只苍山船放下三百名铳兵。船队正要回撤,书乐号第二次拉起掩蔽网,从岛西转了出来,岛东则冒出一只沙船和十五只苍山船,两下夹击,柯乔的运输队只跑了五艘。那七艘有的起火有的搁浅,和第一次突击后失陷的六艘明船一起成了炮下之鬼。 书乐号向已经登陆的明军开火,打了两轮立刻转回悬崖。沙船和苍山船趁机沖滩,把两百名李华山的兵送上岛去。岛上明军试图反击滩头,被书乐号的霰弹和苍山船的箭雨打倒了十几个,只好退上去。 岛上打得如火如荼。 三大世家的首脑都上了岛,占住了制高点,垒起临时炮台轰击三个方向的明军。 海道游击张一厚曾两次发令冲锋,到了炮台半哩远的地方失去了动量。炮台并不可怕,但途中的截击,拦杀,陷阱,背后的冷炮冷箭,却使明军伤亡无算。张一厚的四尊虎蹲炮全给打坏了。他满手都是冷汗,觉得海寇是故意不消灭他的,只有在他冲到威胁炮台的地方,那个幽灵舰才现身开炮,其射程射速,只令人感到绝望,但它一射即走,任他与炮台捨生忘死地缠斗。 柯乔无法坐视登岛明军陷入绝境,他再次组织了一下队形,在岛西集中了两只中型福船、五只车轮船,十五只苍山船,要把悬崖下那个该死的幽灵舰干掉。 冲到八哩远的地方,崖下那片树林里喷出了白烟。七枚红夷实心弹唿啸而至,有一颗擦中福船左舷,把它的拍竿打入海中;另一颗端端正正击穿了一艘苍山船的船头,在甲板和底舱之间燃烧起来。水兵们急忙扑灭了火,但那个大洞却来不及堵了。柯乔只好派哨艇把人拖回。苍山船以一个倒栽的姿势,沉了下去。 “太不禁打了!”柯乔痛心地想。他射出传令火箭:继续前进。 七哩半。书乐号在掩蔽网下再次射击。有两枚炮弹打中了那只福船,把艏楼撕了两个大洞,歪在一边。船艏炮被殃及,垮了半边轮子,斜靠左舷,再不能转动和瞄准。 七里。柯乔又损失了一艘车轮船。车轮船是他手中最快的船,既有帆,又能踩踏桨轮驱动。但它们为了掩护福船,只能在它前面同步前进。红夷炮长大九哩的超远射程,成了整个水师的噩梦。 六哩半。岛南、岛北两侧涌出了大批的闽南苍山船,在悬崖下列阵。书乐号再度射击。又是一只苍山船被击沉。 周围的参将游击都看着他,意思很明显:还冲吗? 六哩。中弹。 五哩。继续中弹。 四哩。明军这只突击队已折损四分之一。亲兵和幕僚参将的目光已经变成哀求:这是去送死啊大帅! 三哩。明军福船侧过身来,将右舷的大佛朗机炮弹倾泻出去。其他苍山船和车轮船也跟着开火。然后悬崖下喷出了一大排长长短短的白烟,书乐号的佛朗机炮加入了射击。转眼间,明军锋线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二哩。岛上发出了一阵山唿海啸的狂喊。那是表达必胜信心的兇残战叫!一百多枚飞天火龙成排地升空,烟迹如同一个巨大的珠帘,从天际倒卷而下,向明军船队的前方缓缓垂落。
第129页 “打早了!打早了啊!”宁真用她崭新的足撑跺甲板,对福建兵众的缺乏训练极其不满。她今天老在跺脚,好好享受了一下这个久违的身体能力。 八 更新时间2005-12-14 14:56:00 字数:3515 柯乔神色自若,问亲兵:“那艘船上的雕像,当以真人为蓝本,你可认识?” ****** 确实打早了,但声势太惊人了!明军再也没有勇气沖入这个火帘。背后柯乔发了无数传令火箭,但他们还是掉转船头,一边乱糟糟地回射,一边撤退。 明军的佛朗机炮也打碎了一只苍山船,但现在撤退,红夷炮得等他们驶出了八九哩才会停止射击。 明军船只左躲右闪,红夷炮的准确性降低了。等他们丢盔弃甲地回到柯乔本阵,大约损失了三分之一的船只和人员。余下的许多船都有中过弹,只有几艘完好无损。 柯乔的手在抖,头髮在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有最好的巡海船和最好的哨探,他早早发现了海寇的集中地,他残酷无情地把他们压制在内圈,他的部下逮住了机会在对手的心脏地带登陆。他的船只和人员比对手多一倍。他内外开花,没有输。他不可能输。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会输。 对方不过是多了几门红夷炮!难道可以回报卢镗,闽人有红夷炮,我们完蛋了。卢制台仅用飞天火龙就攻下了双屿,而交给他的水师兵备,连海沧船都装了佛朗机炮。他会把我贬去做桨手的! 他求援似的看了看他的幕僚。 马通判走到面前,拱拱手:“道台大人,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了。” “哪两条?” “一是全军集合,攻占南沙滩,依岛为战。外拒海寇,内则抢下全岛。日后再图进取。” “让海寇转到外圈?我们守内?” “是的,且保住了八百名登岛兵勇的性命。” “另一条路呢?” “……收集兵众,撤回外海。” “岛上的人不管了?” “是的。” 柯乔沉思起来。邓千户忍不住出列:“大人!道台大人!万不可听这马通判的!我军人多船多,海寇已是困兽犹斗之局,岂能示弱?至于弃去八百名登陆兵勇,更是可怕可耻、毁天灭地之举!马通判竟能说得出口,标下只疑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等恶行,日后怎向朱藩台交待?怎向朝廷和皇上交待?为今之计,应不再与海寇缠斗,而是全线压上,聚歼这支双屿残兵于大平山岛!” “哈哈!”马通判冷笑一声,“那幽灵船上的红夷炮,把我军围困之师画了个十哩大圆。这么松散的保卫圈,能提全线压上吗?对方有十哩的迴旋余地,可早早集中选我薄弱之处突出外圈,成了它外我内,与适才卑职的强攻南沙滩,有何区别?只不过各自为战,又给它多杀一些人罢了!” “那我们维持主阵不动,遣精兵寻暇抵隙抢滩入援,拿下岛心!” “你试过了。” “至于那红夷炮舰,我们四面合逼,中央强突,自可将其化为灰烬!” “你也试过了。” “好你个腌糌泼才……!” 柯乔急忙举手:“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让我想想。” 他发呆似的看着前面,只见大洋空阔,船帆如鳞,旌旗猎猎,炮声隐隐。远方火箭此伏彼起,一个个亮点拖着烟迹,便似精灵嬉戏,妄图去点燃云霞。 “马通判。” “卑职在。” “你何以在攻占全岛的战策之后,又要加一个弃卒保帅、全线撤退之策?” “我……”那马通判低头不语,闭上眼睛,缓缓跪下了。众人一时全被惊呆。 他垂泪道:“我有个儿子,就在岛上,正在与海寇拼死搏杀。弃卒保帅,犬子必死,那老夫也不想活了。还怕什么朝廷戟指,皇上怪罪?”他大哭了起来,“但为这东南半壁的百姓着想,为我百战雄师着想,还请大帅,纳言后者!呜……” “你怎么……”柯乔大窘,极为不安,只觉得这老人太过神经质了。 “合力强攻南沙滩,只是下策。因为我们未必抢得下啊!岛心已有海寇炮台,但兵众不多,老夫全然不明白他们为何不增援岛心,当时便感惴惴不安;此刻明白他们是利用登岛兵勇为质,将我全军锁定四周,何等居心叵测!若海寇在岛上角落伏有重兵,只待我大举强登,而后敌舰全跳到外圈,里应外合,吾福建水师,只怕为其一鼓而歼哪!此策绝非万全,是不得已而为之矣。大帅可有此感——今晨炮声一响,海寇便处处似寡实众,吾军方略,总为之洞若观火!彼贼好整以暇,进退有致,哪里似双屿贼寇之惊惶失措,乃至挟巨炮而自相残杀?!此劲敌也,何人还敢声言其弱!” 老人至此喘了口气,抹着眼泪站起来,众人鸦雀无声,恭聆其续后方略。 “若吾军毅然弃岛不顾,拉至西南海面,彼等伏兵攻占全岛后,便再无用处。那悬崖周围的火箭阵也毫无用处。红夷炮舰离了炮台和悬崖的翼护,只带领一些小船,必显势单力孤;哪怕集彼全部苍山艇、海沧艇,亦无力与我正面对决。贼寇只有一条大船,炮力有限;我有三条,若贼悍然而出,吾等自可用众多快船正面迎击,焚其主舰。哪怕我三艘福船为敌全部击沉,但敌主帆旗落,余众必狼奔矢突,为我两翼快兵围猎!点验战损,至少是不胜不败;若卢制台怜我为红夷炮所困,略加美言,朝堂之上或可称为大胜!”
第130页 马通判说完就退到一边,不再添加一句。众人嗡嗡营营,将他的方略翻来覆去地讨论。渐渐汇集到一点:马通判断定岛上伏有重兵,而敌寇未必真有;此刻退却,大失朝廷所望,还是不妥。但众人亦无别策。 柯乔一言不发任他们讨论,等到所有人说完了,他也不再犹豫了。 “马通判。” “卑职在。” “你于海战熟埝,却于自己职守毫无所感。今后不必再做通判事务,我将合卢制台奏报朝廷,请吏部另择一人担当通判之职。” “是!” 众人一阵嗡嗡。柯乔为免同事相妒,一句升官的话说得像贬官为民似的。 “贵公子殉职,你不可太过悲伤。公子既有功名,朝廷怎能不厚加抚恤?我辈屡受皇嗯,值此海寇猖獗之时,岂能弃职轻生?何况身负家仇,你亦该有所作为!” “是。卑职知错了。” 众人再一次嗡嗡营营。柯乔决心撤退,却说得像安慰不幸下属似的。 “大家各回岗位。马通判留下候命。一会儿所有将令,由马通判代为传递。” “是。” 众人还是只能嗡嗡营营。大军更换指挥权,却说得像是添了个传令兵似的。 “你们下去吧。” ****** 宁真从中舱回到指挥台,接过哨兵递上的千里镜,仔细观察。 官军自西北、东北、东南三面大举回撤,渐渐集中于南沙滩外海。但那三艘福船却撤到了正西方向。它们列成品字阵势,周围一条小船也没有。宁真的千里镜一会儿看看官军的集中地,一会儿看看那三艘大船。 “糟了……” 明军此刻意图:将三艘福船与主力快船分开。若书乐号带队攻福船,明军即在空阔海面围歼宁真;若书乐号不动,三艘福船越走越远,等于明军把远洋辎重从容撤走,余下的快船主力能尽情发挥速度优势,没了拖累。书乐号进退失据,离岛则速死,不离岛则被困死。明军牺牲八百多士兵,夺回了战役主动权。 这一方略,是柯乔在马通判的基础上制定的。 宁真从孔明椅上站了起来:“传令响螺号现身,与我合攻这三艘大福船,绝不能让其脱逃!传令林国显,集中炮台兵向下冲锋;传令沈朝坚,尽起伏兵侧击,剿灭岛上明军!” 一声“是!”几只小哨船马上离岸远去。冯文成在一旁问:“若官军南边的那堆快船来拦截我们和响螺号,我岂非自投罗网?” “罗网?铁网我也穿了它!立刻把林国显的所有硝磺,还有我那四千斤硝磺调回来备用!” “木炭不够,我们没混成火yao呀?” “便是没混成的才好!明军有烟弹,我们此刻也有了。” 她用了半个时辰调配物资,统一号令。然后毅然振帆追出。响螺号自小平山岛出现,两船一合,带领近六十条苍山船直扑西方的三艘大福船;明军在南沙滩对面的主力立刻向书乐号、响螺号勐扑过来!而三只大福船则慢吞吞地转身,要加入战团。 沖至半途,闽南军的苍山船群已达到最高速,前锋线超越了书乐好和响螺号;明军百余艘轻便快船也一排接一排越过了三艘大福船,双方相距四哩,转眼便要撞在一起。 血战爆发的最后一的剎那,每个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宁真只轻轻发令:“左转到兑位,发烟。”便坐在孔明椅,闭上眼,等待扑面而来的命运。 乐淑亭亭玉立其后,略有点紧张,怒视着连船艏龙头都看得清楚的明军船只。她将双手放在宁真肩上,轻轻为她按摩。 滨田雄站在响螺号的指挥台上,发出一连串命令。黄芳惠正从中舱爬上甲板,希望要死能一起死。 柯武坐在中舱一门大佛朗机身边,仔细瞄准。周红棉惶惑地站在水柜那边,又害怕,又想上前帮忙。 马通判横眉冷对,下令全军接敌。 柯乔神色自若,问亲兵:“那艘船上的雕像,当以真人为蓝本,你可认识?” 然后两军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九 更新时间2005-12-16 10:46:00 字数:4547 几个孩儿营护着他们迴响螺号,同时放翻了福船的中桅。旗倒了。每个人都在喊:“旗倒了!”闽南全军在各个角落都在高喊这句话。 ****** 双方的锋线在减速,桨手们都拿起武器。那么近的距离,立刻便是一场恐怖的对射。两军先头兵船全部起火。好多船撞在一起,发出噼哩啪啦的木板破裂声。 书乐号从后面越过闽南军燃烧的战船,毫不减速,迫使她后面的响螺号和苍山船群都不能减速。三大世家都向各自族兵下了严令:力保宁真安全。 这艘船的铁甲带连连中弹,披烟带火,以弧线穿越了明军左翼边缘。它在拼命开炮,但都是向斜后方的明舰射击。每一次齐射,船身都向前一震,似乎宁真还嫌自己不够快似的! 闽南兵众不能放下帆桨,火力便不够用,损失极其惨重。明军的铁炮和火铳的抵近射击,使他们接二连三软倒在船舷和桨孔上。 但闽南人虽然战技不行,却是极其勇悍。既然书乐号还在狂奔,那就跟上吧。至于什么时候死,那他妈跟我有关系吗?
第131页 书乐号上的几根烟柱越来越浓,拖在身后,裹住了许多闽南船。明军射击的准确性开始下降。这样高速的奔跑,三艘大福船的齐射都没能打个正中。闽南军的惨剧持续了一柱香时分。书乐号已经遥遥在前,与明军脱离了接触。 发烟令在弹雨中执行,等闽南人主力脱离明军时,大多数船上已经拖起了黄绿色的浓烟。 书乐号从战线最薄的地方穿透以后,立刻带领全军向东抢位。它的浓烟又高又厚,不断在发射红色传令箭让大家跟住自己的航向。 终于到了。宁真睁开了眼。她抢到了明军的东南方向。这是今日的汛风方向! 乐淑则弯腰揉眼。她几乎快给熏死了。书乐号伤亡不小,两舷尸横遍地,甲板滑熘难行。但宁真的纵队已经在“抢东”的过程中自然展开,滚滚烟团向明军飘去。闽南军回过头来,竟看不见一艘官船。 几千斤硝磺,够发多少烟呢? 第一艘明军战船调了头穿过烟墙,孤身挑战闽南全军,立成齑粉。 第二艘、第三艘出现了,照旧是齑粉。 一整群出现了,起火四艘,另两艘无法面对恐怖的火力,回到烟雾中去了。 一大队出现了,迎面却碰上一道新的烟墙。 一个胖胖的福船露出了船帮。然后它全船变成了火把。宁真合掌微微祈祷:周大人,晚辈有礼。 右边烟墙的边缘出现了一大群阵形严整的苍山船。挨了一排响螺号的炮弹,它们也回敬了一排,打得特别好,响螺号船楼上的铳兵给杀得一个都没剩下。但同时闽南军从三面逼上,火箭几乎是直瞄,最靠近的那条船,有个水手站在桅杆顶上扔出三个大火砖,烧得极恶。这批船竟然依次转舵,又回到烟雾中去了。宁真指着他们对乐淑说:“有一个胆小的贵人,多半是千户吧,把全军都葬送了。” 烟墙墙根和两端是打得最激烈的地方。书乐号和响螺号各守一头,阻止明军拉长战线。中间是双方快船的天下。每露出一条明船,立刻会被闽南船三四十把火铳、十一二支飞天火龙招唿上,互相的霰弹炮对射更是密如珠雨。但闽南军进入酣战后往往忘记继续燃烧硝磺,烟雾渐薄,明军有几次险些给闽南人也来个大穿越。 宁真急忙放下自己的五只维京战船,叫他们在战场上高速穿梭,不准接敌,专心制造烟雾。这帮傢伙在闽南军的背后发烟,熏得满海充斥着福建脏话。后来才发现汛风总让自己先看得见,而明军后看见,照旧是明军单方面挨揍。 斗了一个多时辰,闽南军主阵不断在向东南方退却,牢牢占住上风向,无论明军向西向东如何挣扎,其主力炮舰和最密集的快帆船群始终笼罩在烟雾中。 柯乔伤亡巨大,眼看着不行了。这时候马通判想到新的战法。他离开柯乔乘上另一艘福船,与旗舰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把全军分成了两半。两只福船在烟雾中有节奏地开炮,引导昏头转向的快帆船和车轮船向他们靠拢。宁真一开始没看明白,等弄清楚局面时,她和滨田雄都无法堵截了。 一时不知所措。这样打下去,也许闽南军以残余一只半船获胜,而明军以残余半只船失败。势均力敌的对耗,等于是同归于尽。 她不想这样,决定让书乐号向响螺号靠拢,集中两个完整的战群先摧毁西边的马通判,再回过头来围杀柯乔。不过这样一来等于放柯乔在自己身后,明军会对她进行夹击,这依然是同归于尽。 此时滨田雄做了个怪异的动作,响螺号一边连连射出红色闪光箭,一边向东南方向跑。书乐号见它退出战线,自己一舰抗不住两艘福船,也只好跟着跑。但闽南军此刻与明军处于胶着状态,哪里有机会升帆举桨?结果全军在前散开接敌,而两只大船拖后。 宁真想:哦,对了,兵力是差不多的,但我们的重炮要厉害一点儿。 于是书乐号和响螺号躲在后面,集中火力轰击马通判的座舰。那只船奋力还击,把炮架高了想够着书乐号。但随着红夷炮的两颗实心弹自其左舷入、右舷出后,它就没那么嚣张了。这两弹击穿了它船头下方那个宽大的水柜,大量淡水沖入中舱浸湿了许多火yao。 两舰再次齐射,但一瞬间都在浪颠,全部炮弹射高,无一命中。宁真咧咧嘴。那福船还没有恢復过来。 响螺号发过一阵浓烟,跟随着它又向对方冲去。宁真只用红夷炮攻敌。两舰第三次齐射。滨田的炮弹又全打低了。但……它们在海面上跳起来,钻进福船的腹腔。 福船迅速横倾。马通判率领剩下的人乘几只小船横过战场,向最后一只福船靠拢。 宁真和滨田雄也向那只福船奔去。书乐号的帆樯损害严重,伸出长橹搅动海水。响螺号只烧了主桅纵帆,备用的是软帆,竟然也挂得上去。宁真看着他的桅杆笑了:我用了你的圆鼻子,你就把我的帆樯绝活悄悄偷了,倒是不吃亏。 两舰合拢,排炮勐轰,柯乔陷入了绝境。那只福船的艏楼是歪的,书乐号和响螺号先用右舷炮狠狠打了两轮开花弹,然后两只维京艇在福船面前划了一道烟墙。等烟过去后,那两个恶魔竟然出现在福船的西面,又是一轮开花弹!然后小艇又来划烟。 所有的人都在咳嗽。柯乔想,甲板上可能没有活人了吧?
第132页 应该弃船了。 等这道烟过去就走吧。仗已经打输了。 烟雾渐薄,柯乔在中舱炮位上举起千里镜。满视野一滴海水都没有,全是响螺号的船身。许多绳钩在向他这边甩。 接舷!柯乔一阵惊心。它竟这么快!这么狠! 若响螺号的水兵攻占两个出舱口,所有船员都将被堵死在中舱。 不!不当俘虏! 柯乔脱下外衣,对周围的亲兵喊道:“不当俘虏!”踊身从舷窗跳了出去! 头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响螺号的水兵已经过舷。出不去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就跟着柯乔接二连三地跳了海。 前出舱口被堵,后出舱口还没有被关死。滨田雄和柯武带领二十几个人与舱口的明军恶斗了几分钟,马通判被柯武一斧子砍死。正要关上盖板,底下明军扔了个狼毒烟球上来,一下子逼得所有人后退。然后几十个明军在有毒的烟雾中涌出了出舱口,一边剧烈咳嗽,一边与包围他们的人殊死搏杀。等他们全部死光,滨田身上四个地方冒血,柯武则打脱力了,跟死尸躺在一起。 几个孩儿营护着他们迴响螺号,同时放翻了福船的中桅。旗倒了。每个人都在喊:“旗倒了!”闽南全军在各个角落都在高喊这句话。 明军开始各自逃命。 ****** 柯乔被一只海沧船救了,那只船的帆居然没落一个火星,干净极了,速度也就快极了。柯乔在西北方向收集了二十多只残余兵舰,躲躲藏藏如走私船——回到了漳州港。 主战场上旗舰易手,明军并没有马上做鸟兽散。还有零星的抵抗。那些船有的帆给烧了,有的舵坏了,有的没有桨。有的只剩几个伤兵,划不动一只又大又长的沙船。 既然闽南军不要俘虏,那他们也就不要命了。 这些人带这满脸的尊严,战斗到最后一刻。 ****** 整个战役,宁真大部分时间坐着,只顾用千里镜找对方的布置,要么就在向冯文成他们发令。张乐淑则一直趴在舷窗上,看见了一些战场奇景。 在马通判与柯乔分开以后,双方实际上陷入了混战。有一只明军的苍山船与闽南的苍山船近距离对射。一个闽南人中弹落水,鲜血引来了一对鲭鲨。这两只船上的人其实都是福建人,都极其讨厌鲨鱼,一时全掉转矛头狠宰这两头鲨。人家只不过在尸首上啃了一口,就给后背上穿了七八颗铅子,栽上三四支长矛,还有一根无羽的三棱弩箭。可能肉都没咽下,倒霉的鲨鱼就向黑暗的深海沉了下去。弄死它们以后两只苍山船上的人抹抹燻黑的脸笑了,互相点点头,然后打了一场极其血腥的接舷。最后明军获胜。他们把尸体从船上往下扔的时候,还高举着矛,看水里头会不会又冒出什么鲨鱼。 有两只哨船带着各自的使命在烟雾中疾弛,竟然撞在一起。明军先开火,打死了闽南哨船四个人中的三个。最后一人拿着一把又大又粗的霰弹铳对着明军,没有开火。明军没时间、没距离、没心情重新装填,举了盾牌左躲右闪,也不划桨了。那个闽南兵端着巨铳吓唬吓唬这个,又吓唬吓唬那个,呵呵直乐,看见一个明军咬着牙放下盾牌去拿通条,一铳把他打死。另外三个明军马上抓兵器,但这闽南兵又在伙伴尸体下面拖出装好了没打出的铳,端起来对着明军。明军急忙举盾——还是刚才的局面。这三个明军手都举软了,那闽南兵把另外两支装好的铳从伙伴身下拖出来,摆在舷侧,然后点了一块火砖要扔过去。明军立刻放下了盾牌,拿起通条开始装填。其脸色之刚毅,堪称铁板。那闽南兵一铳一个,把三个明军执行的枪决。 乐淑不忍再看下去了,闭上眼睛。许多声音灌进耳朵,有零星的炮声和火铳声,有持续不断的桨橹声,有旌旗在风中的甩动声,有喊叫声,有骂娘声,有极其可怕的咳嗽声,有隐约的哭声,似乎这中间还有一丝悲凉的悠扬歌声?她凝神细听…… 轰隆!书乐号右舷齐射。她给震得头晕目眩,哪里有什么歌? 海面上没有多少船了。 西北角有几条自己人的船在回返。追击者放弃了。侥倖逃生的明军兵舰已经翻过了海平线。 没有几声欢唿,也没有几个人登上福船去抢战利品。穿越的时刻是每个人最艰难的时刻。这种强度的战斗,每个人都心力交瘁。许多人用海水清喉咙,那样好受一点儿。有几个眼睛太难受了,满脸是泪,顺便就大哭了一场。 老水手们都抬头看着那艘美丽的、崭新的炮舰。它现在既不美丽,也不崭新了。无数弹痕布满全身,所有还活着的水兵的脸都是烟燻火燎,面目狰狞。 他们看不见自己的主帅,也不是很想看——一个戴了面罩的人没什么可看的。 闽南军解散战斗队形,各自救死扶伤。书乐号缓慢地向那艘福船靠拢。冯文成和所有没受伤的人都搭绳桥跳上福船,拆它的帆樯,卸他的木板,补自己这艘创伤累累的战舰。大小平山岛连一棵大树也无,书乐号只能依託这艘船进行修整了。 响螺号损害较轻。滨田雄身被四创,正躺在中舱享受小看护妇的温柔呢。他们抢下的这艘福船是明军最后一艘大船,飘过帅旗。甲板上那一场惊天泣鬼的血战,将来会成为传奇。滨田雄有双屿残兵的帮忙,杀了马通判,逼得柯乔跳海,使明军丧失了撑下去的勇气。
第133页 满海的碎木浮尸。滚滚烟团从一些兵舰残骸上往外冒。没有俘虏。这种血战使最怯战的人也红了眼,让他们刀下留情是不可能的。等他们咚咚跳动的太阳穴平復下去,也许会后悔,但当时只嫌自己杀得不够狠。 十 更新时间2005-12-20 1:05:00 字数:3286 脚下的红夷艏炮伸出纤长幽深的炮管,战舰的斜三角帆和主桅纵帆在她肩后张开,如天神巨掌呵护。她,不就是那个船艏像?! ****** 一些小苍船向大平山岛开去,他们没什么可修整的。渐渐的海面上只剩下书乐号、响螺号、几只护卫和那艘福船。书乐号拿够东西后,用火砖点燃了它。 日头西斜,头一批撤回的闽南兵已经到岸。林国显等人率领一千多名宗族兵在那里迎接。他们联合炮台兵轻取岛上明军,本来斗志昂扬,等看见这些死气沉沉的脸,破破烂烂的船,整个心都沉到了海底。他们颤颤抖抖的扶那些伤兵下船,都不敢问战果。 “到底怎样啊?”李华山受不了这悲惨的气氛,终于抓住了一个小兵问他。 “打赢了。” “谁打赢了?” “我们。” 一时无人敢信。李华山看他确实疲惫之极,就去逮另一个人。然后所有人都抓住这些兵:打赢了?岸上挤做一团,急切的眼光与迷煳的眼光乱碰乱撞。 真打赢了。明军退了。 那书乐号呢?响螺号呢? 在呀。他们叫我们先回来……要是沉了还算什么赢?烦死了…… 但是……混蛋!究竟怎么了?明军退到哪里去了? 天知道……退到哪里的都有。 那岂不是……溃散了? 是啊。 溃散了?哇呀,溃散了!我们赢了! 我说过的。 你他妈……混蛋!!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柯乔呢? 多半死了。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混蛋!他有旗号呀。你看见明军的旗号没有? 没看见。往哪儿挂旗号? 你……我服了你了。明军有镇山号呀,那只大福船! 镇山号?沉了。 你们把它打沉了?!……哇呀兄弟们!弟兄们听见了没有?镇山号沉了!哈哈,那秦弓号呢?跑了? 秦弓号给烧了。成了个大火炉子。呵呵。 岭北号呢?也沉了?老天……全军覆没…… 没有没有。岭北号是既没沉也没烧,呵呵。它还有用呢。 它跑了?你们放走了柯乔…… 跑?往哪儿跑?它给捉了。是响螺号接的舷。他们把帅旗都砍了。 林老爹!你听见没有?我们赢了…… ****** 大侄子你别激动,先别激动。小伙子我问你:书乐号呢? 还在。响螺号抢了明军的大福船,交给书乐号拆木板。书乐号好多地方要修…… 书乐号给打坏了? 是给打坏了。一马当先啊。挨了多少炮!船头全烂了…… 宁真呢?宁真呢?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没看见她。她船上净是烟,而且我们船多小,书乐号多高呀?也许她没事…… 她坐的那个地方,就在船头后面呀。船头你说给击中了? 是的……那可就玄了…… 你瞎说些什么! ****** 周围越来越热闹。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么伟大的一件事,而且竟然活下来了,可以拿去跟家人讲了!小子,你过来,你翻什么白眼?我这边给你一个……这边也给你一个……叫什么疼?打你是看得起你!知道你老爹是干什么的?老爹是拿着大炮杀官军的!活腻了你…… 渐渐的满海欢腾。但林国显高兴不起来。他躬腰驼背的站在海边,死死盯着西南方的海天交接处。 他问了那么多关于书乐号的问题,就把谣言给问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互相打听着:宁真死了? 好象一穿过明军,就没看见过她的旗。 也没见她的传令火箭。 混蛋!她的旗给烧了,人还在!宁帅死不了的,书乐号的炮打得一直特好! 那为什么打完了,都没见她站到边上打个招唿? 跳上福船的,只是她的大副。 也许她是受了点儿伤…… 你怕不知道了,宁帅的身子,是受不得一点点伤的! 真的?……你胡说! 林国显对这些话一开始还能抗拒,但渐渐就受不了了。他开始抹眼泪。抓起身边的水手就要揍人。我叫你们护住书乐号!你们怎么可以丢下不管……林剪和李华山急忙拽住他。 书乐号正在返回。她将就着整理一下自己,就与响螺号往回开了。张乐淑下去接了些淡水,给宁真和自己擦擦干净。然后宁真在孔明椅上睡着了,她觉得无聊,就到响螺号上去看看。 那里有滨田雄、华方慧、柯武和周红棉,十分热闹。华方慧和周红棉为几个伤兵包扎了出来,惨白个脸,仿佛是自己受了伤。滨田雄伤势不重,就开始宽慰她们。乐淑一来使他们松了口大气。孩儿营诸人是见惯血光的,互相一阵打趣,沖淡了中舱的悲惨气氛。乐淑和滨田雄商议日后行止,觉得应该把伤兵全留给闽南人去照看;另外得买些中原的日常用品,王直那边生活肯定不习惯,对这种礼物当很看重。这採买事宜,也着落在闽南人身上。滨田说这事得宁真拿主意,乐淑答应一声便返回书乐号。
第134页 宁真已经醒了。乐淑跑下去给她端了碗水上来。她只喝了一口就呛住了,咳得很吓人。那口水把喉咙里的异物全搅动了,硫磺烟的味道极其火辣。乐淑帮她把烟尘尽量漱掉。她想站起来看看外面,但腿脚软软的撑不住。乐淑把她扶住。 “这场烟战要是再打一个时辰,我这胸口只怕就受不起了。”她沮丧地说,看到大平山岛在望,用千里镜一照,满海岸都是人。 “他们在等我们呢。” 她坐下,等待肚子里的翻滚过去。乐淑怜惜的把她围住。过一会儿她好了一点儿,把千里镜交给乐淑。她一边眺望,一边把滨田雄的话告诉宁真。 “他要我拿主意?”宁真惊奇了,“我觉得他才是孩儿营的首领。” 乐淑想了想,“但你现在是整个闽南的首领。你打赢了这么难的一仗,以后所有闽南人只敢把性命信託给你,再也不会给别人了。你也再不是什么信使了。” “可我们是要去日本啊。” 乐淑琢磨琢磨这个去日本,“没区别。还是一样。滨田这傢伙其实最世故,你记得他才进孩儿营的时候跟完颜辉的事吧?” “不记得!”宁真骂她,“呸!什么世故!他是觉得我会比他周到一点。破丫头,过来!我要打你。” “随你怎么说。姐你是不是该起来了?他们在向船招手呢。” “过一会儿吧,”宁真确实疲倦,“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唿。” “好。” 张乐淑跳到艏楼顶上,扶着栏杆,高兴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海岸。 ****** 岸上的人们纷纷起立。它来了。 乱糟糟的一阵书乐书乐的欢唿。有人把火铳往天上放。太阳快落山了,红霞满天。书乐号被镀了层金,沿海岸向那个悬崖驶去。那是她的深水锚地。 她巨大的船体分开了海浪,推出两道波涛滚向岸边,打湿了人们的脚。 他们看着她。看着那一排排从面前经过的大炮,看那个给烧剩了一角的信天翁旗,看那些身背长铳的水兵,看她那高耸的燻黑的破帆,看她干舷上捆着的维京战船。看她宁静泰然地破浪前进。 也看她船艏迎风而立的女子。 她没有戴面罩。她活着。 脚下的红夷艏炮伸出纤长幽深的炮管,战舰的斜三角帆和主桅纵帆在她肩后张开,如天神巨掌呵护。她,不就是那个船艏像?! 死寂。 乐淑安祥地注视着他们,调皮一笑。 于是全海一声,爆发出宠爱的,尊崇的,胜利的狂喊,震天动地。 “宁——真!” ****** 乐淑的瞳孔睁大了,手松开了栏杆。 “不!”宁真在她背后喊道,“不要退,不要回头!你就是我,我们是一个人!我需要听到它。” 她大咳着,“我需要听到它!他们也需要。他们比我还需要!” ****** 林国显大哭着,不顾所有的体面和尊严,泪如泉涌地喊着。这就是他的孙女!哦哟我是多么的蠢!她轮迴转世了……长大了……她美极了!为族人杀开了一条血路,她也就可以现出真身了…… “宁——真!” ****** 那些参战的闽南兵拄着刀枪单膝下跪,泡在了海水里。这就是宁真啊?我们竟然有这样一个主帅?怪不得打赢了根本打不赢的仗!她那么容易就穿越了……毫髮无损,岂不是百神佑护!上天看不过海洋的苦难,把她恩赐给我们…… “宁——真!” 尾声 更新时间2005-12-22 16:56:00 字数:1525 ****** 书乐号驶过人群,悬崖已经在望。人们在岸上追着跑。水手们正要落帆,宁真下令:继续前进。张乐淑扶着她的椅子,“姐,这行吗?我有点儿怕。” 宁真回首深情地回答:“你怕什么?这是天意啊。”但乐淑笑着回了一句这天意像是你故意安排的,把宁真噎得半天没答上话。丫头欺负宁真,渐成习惯。 响螺号加升前桅横帆,与书乐号并驾齐驱。挨得那么近,滨田雄跑到船帮直接对这边喊:“为什么不停船?” 书乐号黑魁李听完宁真的吩咐,高声答道:“在小平山岛停!” 岸上的人们跑到了尽头。双舰已经擦岸而过。惊疑不定:“宁真现在就要驶向东洋?” 老人哭了。这种被后人弃之不顾的感觉,他非常熟悉。 靠上小平山岛,双舰放下一批伤兵。但所有双屿子弟无论伤得多重,全部要带走。这些人都认识乐淑,宁真不愿意他们留在福建。 她没做太多解释。后来滨田问得急了,倒是乐淑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小平山岛只有一股筷子粗的泉水,几株半人高的灌木。什么用都没有。水兵们为伤兵搭好帐篷,留下两日的食粮饮水,便在黑暗中拔锚启航。对岸的闽南军随时会把他们接走,但现在不敢过来。他们的女神显然不想让他们过来。 上千的火把散布大平山岛,最密集的亮点朝着小平山岛这边,把海岸线清晰地勾勒了出来。岛心也有一些,呈四方形,那是炮台;岛西也有一些,呈短直线,那是悬崖。
第135页 此生不会再重游两岛了吧?宁真想。 帆樯前后振动,船身上下抖颤,汛风加急了。海岸上送行的火把给吹的明灭不定。月光凄冷,照耀着波涛如山的大洋。岸上也不知谁下的令,成百的铳齐声一放。 响螺号拱了拱手。轰!轰!两声炮响。 宁真后行礼。一对美丽的飞天火龙斜斜向上,划破暗沉夜空。 ****** ---------------------------------------------------------- . 第一部 完 ---------------------------------------------------------- 《右舷》全文连载完毕。其续集《红光海岸》正在创作中。在此做一个预告。 《右舷-红光海岸》写的是嘉靖大倭寇的高潮,是朝廷与徽商冲突最剧烈的时期。在此发布两段,算是对这个续集的书名解释。 (一) 下午阳光明媚,浪高不足两尺,小船可以在大船之间鼠窜了。倭寇的几大首领都在书乐号上集中,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 “俞大猷不见了,戚继光退入内陆。我看这一回怎么打都赢了。”滨田雄说。 “那么都去照搬书乐号的做法。把重炮集中在右舷,瞄着海岸线,我们一路向南扫击。” “好的。” 半晌,徐海没说话,然后也答了一声:“好的。” 张乐淑看他有点儿不对头,“怎么了?” “丫头,你想过没有?若无海禁,我们该是集炮左舷的……” 乐淑咂摸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没办法。已经这样了。” (二) 闽南船队的灯火已经在远方消失,他们都需要补充了。而且抢掠巨万,这帮兵已经没心思再入杭州。 王直的嫡系开始一队一队返回日本。 此刻从天上看,能看到北起宁波,南到漳泉,千里海岸已成满目创痍。松江、象山、杭州、仙游、乍浦,多少温柔富贵的地方都笼罩在火光中。整个海岸线如一条断断续续的光带,往返摇曳,红透云天。 乐淑黯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