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人家》 第1页 [军事小说] 《民国人家》作者:潘小纯【完结】 前言 身无寸骨,应行水路。乱世数载,草民一生。 01 虽然在这一段日子里,在假山顶上没见有什么遮蔽日光的乌云飘过,但是在山上堆砌的石块却因白天缺少充足光照而逐渐失去了往日让人称奇的纯黑色光泽,整座院子似乎正在等待有人曾经预言过的颠三倒四的非自然景象出现。(我应该说,我还要说,)老花家这片宅院在形象上可算得上是四大八阔,围起的墙壁高深莫测。院里从一开始便盖了许多房子,以后又开设了不少店铺客栈。在房群对面很远处另闢有下院,老花家在那块地面上办了一个动物饲养场,里面养了猪羊牛鱼。后来世道变了,人都变精明了,花家也随大势而去豢养猴子。猴子虽然被养过,但也被无意伤害过,这事使得花家上下十分惊慌。他们差人用浓浓的肥皂水在院里各处擦洗每棵树的树干,因为他们认定猴子受伤害与树上各类细菌有关。但所用肥皂数量过于庞大,人的手绝不能往树干上碰。树顶和地面上的肥皂泡沫像山与海一样漫延开来,倖存下来的猴子在泡沫中全收紧了屁股下面的短尾巴。消毒工作一场接一场一天接一天做着,猴子在全院的消毒中学会了清洁饮食,择地撒尿。我曾不经意说过,花家是拥有自己的一份时间的。花家的时间,花家的大院子,花家高耸于四边的围墙,花家是拥有时间的,渺小的老花家只能坐在时间长腿上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幸被我言中的有:肥皂气味浓烈,时间之腿细长,猴群爬上院树。而猴子正在提醒花家人,它们是滋生在花家之体上面的一批金黄色物种。只要物种健康成长,花家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很容易被做好。(金色物种的体毛抚摸树干,树的皮肤油光雪亮,树枝根根下垂。) “这儿的人都要注意了,手不能往树上伸。”花尚和身患重病,却仍不知疲倦地在用沙哑的嗓子提醒院里人。 “东西往哪儿堆,花爷?”刚钻出人群的古里兄问花尚和。他这话已经说过四遍,这会儿又一字不漏照原样说了第五遍。 “香料吗?” “香料,爷。” “我见不得你做事没主张。昨天奶没跟我说起今天要进香料,离这事太远了,我说你。” “堆在院子中间的地上。” 花尚和总是怕有人背着他提起老花家过去的好时光。他总喜欢做这个固定的动作:偷偷摸摸朝别人背后伸出一只手,像一个正在偷别人东西的汉子似的……而且在伸手时脖子特别喜欢向前突起,他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似乎还需要院里人来替他保守秘密。花家的旧时光使院里每个人都得到了许多相同机会,那时他们经常磨练自己,又敢于抛弃自己,为这种现象设想,谁会在未来花家犯下严重错误? 02 (按照奶的吩咐,新购进的香料将全数存放在院中空地上。奶此时正静静坐在自己房间内,候着有人进来。放心等着吧,奶已想到了一个临时保护香料不受雨淋的方法,她令人找来许多厚实的遮雨布,把存放的香料遮了个严实。) “你以为呢,”古里兄有些害怕,对在自己身后站着的花尚和说:“奶除了现在的事,还能想见未来?她毕竟已是高寿……”他见花尚和没反应,便说:“今天我的头一直很胀痛。” “古里兄,” “爷,” “我又犯病了,你知不知道,以后出去办货,帮着打听打听,哪儿能请到好郎中,别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一点不留神。” “不是我说了,谁会替爷往治病上想?爷的病是操劳太多造成的。请郎中……不请不行,请了又伤心。爷能外出行走,能走出这条街去的。”(天气闷热了几周,除了奶与花尚和,其余人夜里睡觉全躺在屋外阴凉地面上)。我也觉着你现在身体有病,比我当年那个软绵绵的样子还要差了许多……她当年身体的气味多么纯正,那股味儿吸入鼻孔,合乎所有男人的胃口,那年月世上哪有你小尚子这王八羔子?我在城里某条街某座粉红色院子里认识了简秀登,又从她那儿知道了她胞弟简求登,那时候城里已有许多人识破了简氏姐弟的下贱本性。我对古里兄说过,我认识简氏姐弟既是命运安排,更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无法饶恕的一个错误。而命运之神一旦接近你,你便再也无回天之力将它拒之门外。后来我知道了,当我要面对此事时,我只需去弄明白,我应该在这事里面相应取得什么样一类经验。如果我能在这上面使点巧劲,(我花费了好多年光阴,享用着隐藏在时间这条铁链中的巨大的捆绑力量),又何至于会落得今天这种下场,虽说我现在早已脱离了她那浓密的女性阴影对我的笼罩,但我却仍未能展开翅膀飞向远方光明世界。亡命鸟如今继续在她四周低空盘旋。(我这只亡命鸟离最后目的地还有多遥远的距离……)顺着花家院子上空的气流,我飞翔滑行,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在她每一天时光之中,出现了光辉照人的年轻粉红色,出现了中年女子成熟的海蓝色。在她院子四边稀疏的墙荫里随风漫捲起暮年女子的淡紫色身影。我为简秀登仔细计算过每个生命在人世间移物换魂的力量究竟有多巨大。现在的小尚子有计算生命深浅的能力吗?他已步入老年,许多东西只能与他擦肩而过。花家在第一阵雨的沖洗下,每个人的身体都开始降温,他们在院里各处忙碌走动,有几人正在将遮雨布从院中各处往一个地点聚拢过来。古里兄左右摇晃他那颗胀痛的脑袋,一面清理一团要用来綑扎雨布的绳子,他伸手往绳团缺口里摸,想从中揪出绳子的头,(左半脑嗡嗡响,它与下面耳朵靠得太近),这条长绳子的绳头肯定不在这边,那么在哪儿呢,在右面?好像也不是。在被收紧的绳子洞穴中就有能使绳团瓦解的细绳头。手伸入洞里,寻找处于黑暗中的细小东西……左面的耳朵,右面的耳朵,第二阵雨从天空中落下来,落下的雨将把香料淋湿……可绳团里的绳头被缠绕到哪儿去了,这件事把老好人古里兄弄得手足无措,绳子被卷绕起来,被压扁,被压偏压歪,这会有什么差错呢。下雨天有人找到了绳子,却解不开它,此人感到自己快不行了,要掉队了。十几斤重的雨布是怎么一回事情,花家人对此不甚了解。(古里兄说,等于白费心思,快来个人帮我解开这捆绳子)。他放进绳团洞里的手忽然一抖,是了,在什么地方?这捆绳子原来就是古里兄几天前自己亲手绕起来的,不很长的绳子终于被放开,寻来雨布,将布的四角扯平,把布角紧紧握住,四五个人做搭档,每人手里拽着一条绳子,没多长功夫便把露天堆放的香料遮得密不透风。接下来就听见满院被踩响的滚木在滚动,(好啦,收工等雨停,好啦,蚊蝇正在雨布上欢快地跳来跳去,它们用腹下细毛沾弄着雨水,并不时向四面洒开水滴),古里兄往院子中央看了看,觉得事情做成这样,奶那儿可以交差了,花尚和要骂,就让他骂几句,病人么,主子么,自己一个做下人的要忍着点,空闲时用手摸摸自己这张老脸,能摸到自己的脸就是幸福,反正一有空就可以伸手摸脸。(什么脸不脸的,在院里人中间至今还没有一个听他提出过以下问题。)(什么问题?)“你说什么?像我们家出的东西能否被称为香料制品?”“爷,”古里兄放下刚捲起的绳团,左右手交叉贴在汗湿的肩膀两侧,说:“算是香料制品。里面有香料成份的,有了香料成份还能不算吗。”“香精呢,家里进过香精吗?”“爷,”古里兄回答说:“看着点吧,爷,现在没进香精,将来兴许就会进这种货的。”这时雨停了,院里气温开始升高,房檐下、树冠顶、猴子棚舍四周都在升腾起浓浓的水蒸气,(什么问题……它的直径有多少?需要先解开裤子看看,因为口径小,口径不同,)(古里兄知道,遇到这种事,男人都会感到十分尴尬,小口径……小口径难道会有大作用,他可不是新手,)(“你可不是新手了,放进去了几次?”)(“爷,我是说直径不大。”)“在这儿你就解开了?也不避避人。院地中的香料要堆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运走。我们家的运输永远会成问题的。不请外人行吗?请外人来帮忙,又显得我们家里人做不好事。空气真是潮湿。”“爷,我正在解开绳子,院里有这么多帮工,他们都空着手等绳子用呢。一群没脑子的猪,一点不想帮我忙,要解开这么大一个绳团,可是件细心活。绳子受了潮,彼此缠得紧,解开不容易。”“不是这么说的。”“是,爷。”“你伸腿试试,香料堆并未受潮。晚上来风,满地一吹,香料便会干。只要地面上能积得起灰尘,香料就可以揭开布起运了。”花尚和长出一口气,他还想对古里兄说点什么。有几棵树的倒影在院里水潭微波间静静漂着,水中树影与天上云影相接,变成参天巨树。花尚和曾经给奶写过一张条子,不到半小时他便将纸写满,所写都是奶在日常生活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如今的奶已是风烛残年,她手上的每一个指头都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现象。在纸上花尚和说:“大暑天宜用稀食,应多用凉水擦脸,每日清晨小用补品,房内需增加一名精细晓事的僕人,让其终日在奶身边点香摇扇,驱赶蚊虫。”奶的全身老骨,经她多年独坐一房,已变得僵硬,(她对事物的注意力远不如从前,)(感觉有所转移,)(奶身着绸衫,看上去通体飘逸柔和,)(她的肉体感觉退出了手指尖,移至双臂,)这一次花尚和在纸上写下的东西不像往常那样内容繁多,而奶的手指今天也稍微带上了点好看的紫颜色。奶看纸条,像普通人读某条歇后语,奶有不解的地方,就认定花尚和在此处是写得过头了,纯属多此一句……如此迷人的天伦之乐,我一个离去者、一个死亡者在上天还能目睹它展开的全过程吗?我早已亡命西天,与他们母子阴阳相隔……管理花家大院的奶年龄老迈,花尚和又失去健康,无力出外行走,操持花家商务……我在多年以前获得了新的存在形式,进入此种形式中的人往往善于飞翔,其飘忽不定的行踪宛如一幅悬挂在天空中的书法作品,在出事当日,我便获得了在天堂飞翔的权力……简秀登读过几张纸条了?朝花家大院飞行的路途无限延长,纸条飘落于我身后……简秀登有时会如一头健壮的动物……我常说,这是一人对一人、一半对一半的幸福事情,纸条上说的内容常常遭到简秀登鄙视,简秀登对世间诸事知之甚少,对形式上的纸片燃烧和纸屑飘散,她只有昨夜之梦的模煳记忆……动物下半身突然剧烈扭摆,花床上流液不止,利用生命科学……在五尺花床上流满了两人的浓稠体液……多数纸张上文字的书写显得过于仓促,
第2页 “我不同意的。”我说。 “这时候迎你入院,事情反而会搞砸。”我说。并且想藉此机会将以前的许诺稍作修改。 03 (“是修改许诺的内容,还是修改实现诺言的具体步骤?”) (“是要将这座粉红色宅院修葺一新。”) “几个月之后你真会派人来修房子?” “关于修房子,我会让古里兄挤出一笔钱来的。” “修房子的钱是要挤出来的?”她咕咚一句, “你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不是家中有人不同意?”她说。 “修房的钱不能从家里主帐上出。” (花一个月时间修房子,再用半个月时间整理庭院,届时宅内所有破瓦歪梁会像一个人刚理过头髮一样,感觉焕然一新,定下的计划必须按时去做,往日严格的世俗观念此时在我头脑中被无情瓦解,人世间的等级制度已成了一堆废物,变化着的生活为我与简氏姐弟交往建立起了通畅的渠道……)语句结束,式样翻新,简秀登的样式:是让幸福早日降临,消除龌龊念头,她知道,在爱的过程中,一把钥匙将平滑插入同样是平滑的锁眼中,她要我轻轻摇摆一只已经残破了的椅子,或者要我观察一只半新半旧的椅子,而自己则仰面躺在花床上一言不发,和风细雨,几进几出,溢出的水液拥挤在她腿间的洞穴四周,……对半对半……分与合……是谁拥有绘制这幅春天图画的妙手,那些在春天里诞生的新一代寄生植物在图画结束时找到了生命起源之地,生命的时间是被简秀登创造出来的,时间出炉,火浆喷射……可我的那些担忧与顾虑呢,( 这些毁坏的椅子)这儿的所有事情最终还得向花家人说明白,向他们说出全部实情。这些被客人损坏的椅子……简秀登见我爬下床,自己也起身坐在床角。她说: “我一个人呆着也行的。” “等到来这儿的人都被你混熟了,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支撑下去吗?” 她此时已吃饱喝足,所以想起事来,思维具有光的速度。简秀登有个习惯,喜欢与我一起离开花床。(她每天都盼着和富家男子相聚,令他们倾囊而出,钱撒花床)。需要有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比如上午拥有稻谷,下午便能吃到米饭。 简秀登一月之中有两、三次会充许我进她房间上她花床。在月尾几天,简秀登突然穿起了冬装走出粉红色小楼,混迹于街上密集人群里。用薄冬装裹身……(我敢肯定,简秀登是咬着我耳根向我叙说她的一些床榻经歷的,)(身体的姿势不能改变,临时更换也不行,)后来呢……后来她是想用同一个式样翻新自我,让体态轻盈的自己围绕身体粗重且身姿歪斜的男人转悠,这个方法使不少人得了心病。对于未来她想了不少,预兆很多,但眼光所到之处仍然是房子外墙上固定不变的粉红颜色,宅第空闲,临窗眺望,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我们经过商量,觉得修房或另租一处民宅,这两者对我俩今后生活的影响,好坏可能各占一半。她说她见到过花家大院的红漆大门。我决定放弃修房计划。一座尚可一观的民宅由古里兄于半月前相中,此宅子就座落于花家宅院街对面。没过几天,四条近乎麻木的臂膀一起用力推开了民宅的铁皮大门,进得门里便见有一天井,天井两边建有高墙,天井中间有条铺着砂石的小道,房子靠近地面的一段外墙用青石砌成,一根常年泛潮的石柱立于房后院子道中。这儿好久没人住了,房东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将宅子收拾了一遍。我说:“住在街对面就好。”“我一个人在时,你在吗?”简秀登追着我问:“你在吗?”现在穿过院外街道的人可曾留意,她近来身上穿了一件薄冬装,主要是要留意这件冬装做得非常轻薄,可以就着紧小的内衣直接穿。搬进民宅的第一夜,天上没有月光,我们在黑夜里的两只鼻子都显得湿湿的,张开的鼻孔在各自脸上形成浑黑阴影,但即使这样,这一夜也让我激动了许多天。简秀登没上过学,在我鼓励下,她开始学识字。她第一次接触了笔,第一次碰到写着文字的纸头。对于古老的学习方式,简秀登很乐于接受。于是一开始仅仅被抛落在桌子脚边的碎纸片,慢慢就飘满了房间每个角落。灯油被她几次三番泼洒在墙壁上,写满字的作业纸也暂时被油渍粘住在墙面上。这是一种真正的学习,也是被想像出来的学习。一个女人想像自己在学习,这事有多么不容易,又有多么神奇。想像的时候已把全部功课做完。她无缘与城里的读书人交往。她习惯于这么来打发剩下的下午时间:找个能理髮的师傅来宅里,请他把自己的头髮稍稍整理一下。经简秀登鑑定,她每次理髮都有许多头髮被留在了理髮师手中的梳子上,因此她的头髮有点稀薄。为了不让我吃惊,简秀登说,她理了个比较蓬松的髮型,这种髮型就应该将头髮打薄的。整整十天人未出院子。(我说,你呀,直到现在还缺了一份可以证明你出身与来歷的证明材料)。在民宅中与在粉红色小楼中一样,要找到一份真实的证明材料是很困难的。但可以托人去外面弄一份来。证件的原始性与真实性……对此,谁应该有,谁又不应该有,当事人心里一清二楚。没有正反两面的说词让我们参考。(没有正反两方面的词彙让我来驳斥对方)。谁好,谁又是不好?下午的时间悠长散慢,同时也十分宝贵,被它滋润过的人的脑子才是真正聪明的脑子。有一天简秀登见我来民宅,便问:“所有宅院都能傍街而建的?”我说能的。
第3页 04 后来她替自己的生活辩解说:“将来我也能的。”……但你需全力以赴,你抓住纸条学习,然后走上文化高地。就在这个文化的夜晚,她呕吐了,女人腹中的酸苦味瀰漫了整个房间。我坐在花床一角,向她分析呕吐的原因,并将有关注意事项写在纸条上。写的时候,简秀登坐在梳妆镜前梳理头髮。我对纸条復读了一遍。这一夜,我俩由于兴奋,弄得次数频繁,两人的鼻孔都被进出气流死死撑圆了。事儿一结束,简秀登便双脚滑下床,跑去将房门打开。 “我一个人在时,你在吗?” 我听了说:“你老是一人呆在屋里,心里闷了也是你自己的事儿,” “我好好地在街对面住着呢,” “花家就在你这房的对面,” “你与花家只一街相隔,” “花家就在对面。” 她说: “像你们花家……” “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我说: “我只是在这儿为你租了间房,” “心里闷也是你自己的事。” “你现在还缺什么?” 她说: “嘿,缺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从没怨恨过什么,” “心里已经想好了,” “晚上学点文化,纸条上写的内容我能懂的,” “……你像个花花公子,” “你今天过来是为了看我新梳的头髮?” (“谁都能在她房里做一些出格的事。”) (“比如往她脸上亲一口,再假装做个抠她眼珠的动作。”) (“你轻点。”) (“要抠要挖……你要摸我也得轻点呀。”) (“你们男人一时解决了,可是一会儿又会来劲的。”) (“我是为惹事生非来你这儿过夜的。”) “我逗你玩呢,” (“这事儿说不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我说: “宅子里的事你不了解。” (“你在现在就应该想到将来。看将来的问题,既要看它好的一面,又要看它不好的一面,要看出事物的本质是什么。”) 我说: (“将来花家有人会成为倒霉鬼的,有人却不,”) (“要让事情好转,手段怎样是第一重要的。”) (“在将来,人的生命会慢慢腐烂,但重要的是你不能垮掉,你不会垮掉,但晚辈会腐烂会没落。”) (“我已经把话说穿了,什么事儿都可以随着你心愿去做。”) 我想简秀登应该对我说的话有所领悟, 我说: (“将来全靠你了。”) (“即使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民宅之中,你也能想像未来某某某是恶人,某某某是好人,但他是傻瓜。”) (“想事儿每天都要有所不同,有所区别,一样了,事情就坏了。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没一件是雷同的,事儿坏不了。”) (“晚辈会腐烂,他自己会烂掉,照我说的……有时所有事情会都不如一个屁。”) 简秀登现在想做我的一条女人尾巴。 (“我简秀登不为自己活着,所以我是一个好女人。”) “这所民宅要是能往后退出几步建造,离街远一点就好了。” “可这宅子不是为你建造的。” 05 在院墙外四边挖有水沟,冬天水沟干枯见底,而在平时水沟会把院墙底半数基石浸泡在清凉的水下。离水沟不远有一片桑树,形成绿荫,可我觉得在此种下这片小树,不过是一种低级拼块艺术得到了应用。是有人在涂鸦。连线与断线。像在养老院里住满了神志不清的老年病人。开发这块地,主人可能是出于某种热忱。房舍外表与房内陈设都很简朴,院落总体设计的风格简单明快,人居于内,思想控制行为,人只是作为一件生命标本而存在。(我此时正在做引体向上运动、俯卧休息运动、疲倦不堪的骑马运动、剧烈唿吸运动、透视人体内诸器官运动、脱帽舞鞋吐痰兼自我陶醉运动)。你这片桑树林呵,我来也来了,走也走了,看也看了,我将带走树上几片桑叶。它们是金属制品……金属制品……大家的眼睛同时在房内墙上寻找,经一位经验老到的电工指点,花家安装电线的前后路线终于被确定了下来。古里兄领着一帮打杂佣人,肩拉背扛把崭新的许多捆电线放到每个需要通电的房间里。我们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听说城里有几家大户人家已在自己家里排了这种金属制品,线儿一通,家中诸事会方便许多。房间得一间一间量出间距,对于刚翻新的房子,所量距离要尽量准确,错了会出事。墙面也有很不整齐的,因为许多房子是从老百姓那里收购来的,对于这类房子,我们都要请人做些修缮。在改建的房子里排线会有不少困难。房子的樑上、墙内藏着不少老鼠打出的小洞,洞四周的墙土或木材早就稀烂如泥。许多电线要沿着房梁穿过,未计算好长度,被切割下来的电线就被一团团塞进了老鼠洞内。人们抢着为每间房子打开门窗。电线是金属制品,花家人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金属长线,有的人心里未免感到有点恐慌。电线不止一处被重新选位排列。(把排线说成排列,最初是谁的主张,外行)。做杂役人员干活也很麻利,墙上需打洞,几个打杂的帮工一早就拿了梯子蹿到墙上,将灰土墙面用毛刷子刷净了再打洞,完事后便走下梯子,让电工上。可他们打出的洞眼深浅大小不一,钉入钉子时电工需有所把握,有时铁钉久钉不下,而有时钉子往洞里一放,便再也不见其踪影。墙面和大樑上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供选择,电工遇到了没地方排线的麻烦。孤注一掷,电工们决定再让打杂人员上墙一次,他们说,一个人上梯,爬上梯子以后同样是一个人面对墙头一个人打洞。继续上梯打洞。并且要磨光洞内四壁。不然这活儿就没法干下去了。我们排线。可墙洞你们得打通。预先打通。电工们站在地上像一群蜡灌的假人。花家墙壁造得高,有的墙壁旧。高高的墙壁在人头上竖着。这么古老的墙。世上的墙在电工眼里是不可能有如此状况的。电工们只对细长的金属物件有印象,有不可磨灭的好印象,就像鼻子对口罩有印象那样。干杂活的人一声不吭爬上墙头……这样好的墙被这些人钻洞打钉排线,被人身体重量挤压,古里兄想,这会给花家带来灾难的。但不论怎么说,被排上电线的墙才是高级的墙,先进的墙,此类墙壁能为主人提供日常生活所需的能源。此时有人觉得院里每间房子开出两扇门是最为合适的,甚至认为这是勤俭节约之举。古里兄绕电线,帮人递送成捆的线团,可嘴里却咕咚咕咚反对个不停。头一夜用电,不像有人说的,是在家里驱逐黑暗迎来光明,而仅仅是电在生活中有了实际应用,这时候人碰见亮光,除了感觉有点新奇和不自然以外,不会去想用电的大道理。所以我说这是一桩有底线可寻,有原则可以依靠的普普通通的事情而已。第二个晚上使用电,大家在心理上已经习惯,电可被用于照明,可被用于转动马达。第三第四个夜晚电流充足,大家已将黑夜遇亮光一事忘得干干净净,似乎关于电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电流击穿了古里兄的陈旧脑袋爪,但于花尚和却不起作用,古里兄直接参与了整个排线工作,而花尚和生来就觉得无论白天黑夜,院里应该是有光亮的,这与排线通电关系不大。在花家黑夜等同于白昼以后,沿街一圈的铺子有一半是花家开出来的。一些不习惯用电的市民自然就不习惯去买花家的香料制品,可问题是,小户制香人家纵然有制香技术,但因为用不起电,没法在这条街上与花家在买卖上一争高低。但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仅仅是制香过程中某个环节不同,环节起了变化,除此以外,香料制品本身没任何不一样的地方。可问题又来了,这条街上到底有多少人喜欢用电来制香呢?花家敢在大多数市民之前使用电力……这事会在什么时候使众人后悔,并感觉自己也是不用电不行了?被奶泼在墙上的灯油将花尚和写的纸条紧紧粘住。学习内容从没发生过变化,计划订得符合实际情况。每天奶都花许多时间埋头于粘纸条的墙前苦读。你小尚子也应跟在奶后面,同奶一起苦读。要找到一种好吃的食物,往树上撒这种食物,将花家的大批猴子餵肥。猴群也要学习,学会一种好的进食方法。我对大片民舍被迅速翻新感到满意,民房收购是按照所定下的预算来做的。购进房子时我不是每次都到场,只有在房屋翻修结束后我才必到,简秀登有时也陪我出来看上几眼。我对修旧房的标准是,旧房子不能全修成新的,一座全新的房子只会赢得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的赞誉,后来时间久了,简秀登也跟我知道了这个理儿。当她成为花家的奶后,她独居的那房便是在花家翻修的许多旧房之中修得比较成功、外貌显得比较老旧的一幢。制香原料的收购有几条固定不变的渠道,制香设备也及时得到更新。我们院里终日飘着浓郁的香料味。(花家的香料味也促成了一股颓废思潮在城里流行)。我想乘着眼下花家的大好景象,再为花家在商业发展上出一个绝招,那就是提出几句震响天地的商业性口号。口号的制作必须慎重,必须具有长远眼光。为达此目的,在制作口号时应注意一个问题:人的激情不可占据口号制作的主导地位。古里兄寻来一叠白纸,他在纸上画好横竖几根交叉线条儿,并在纸上註明具体项目,这纸就成了一种表格,呈现在我面前。花家大院上至主人,下至僕人、杂役,每人手里一张填口号的表格,各人照着自己心思往表格里试提口号。没想法的人提出没有内容缺乏新意的口号,思想复杂品味较高的人有可能提出一句好听的口号。表格发了大半,我一字没填。简秀登,一个刚开始认字学文化的人已经在表格头栏里写了句可以一听的句子:飞翔的香水。我不想知道别人提了些什么,更不屑在这类事情上与人合作,同人私议具体的口号内容……人的奇异性格就像这人爱用单眼追着太阳看,眼内充满五光十色的幻景,而这往往是靠不住的。发表格提口号,这事到目前为止已变得很有趣。我和我身边的几个人是爱用单眼来看太阳的。我在表格中写下一句口号——无名导致无出路。(简秀登又写了第二句:香水使你变成太阳女人)。表格填好,交由古里兄汇总。送表格的人沿院内石径走来,他们见到我那句“无名导致无出路”口号被高高悬挂于院内各处。不是在有了名气之后才能有一条出路。我是在告诫大家,有时候好名声比事物本身更重要。世上的事情是允许名气大,实体差的。名不符实是世间常事,也是世间乐事。众表格最后被收藏在古里兄住的左厢房里。制香原料还是从原来的老路上运来,接货人并不总是老花家的人,可以临时由古里兄去外面找熟人来代替。跑一趟货……说老花家出门跑货……出门的人并不是花家人,让外人跑,这事我从没怎么认真考虑过。每月有几趟货要从远处运来,我常常要坐于古里兄的左厢房中,一人倾听送货人与接货人在门*谈生意。此时我想放飞家中鸽子,看着鸽子飞出的路线七零八落,没一条是一模一样相同的。货物的验收还未全部结束,接货人便允许来人将货运进库房。鸽子起飞,自由已在眼前。老花家向送货人、接货人频频招手致意。鸽子的羽翼鸽子的红喙指引他们自由出入花家大院。我坐在左厢房里,三百六十五天,左厢房是花家进货接货的“会诊室”,是古里兄的卧房兼档案室。货进库房,听诊开始。外乡人手里都有进货单……某个外乡人正用他歪斜视物的眼远远望着刚进完货的仓库门。这间厢房几乎人人都可以进来,而好货或坏货要踏进花家大门也很容易。老货基本上仍由熟人去进。往院里一望,我觉得自己坐在左厢房已无大作用,因为今天进来送货的主要是些熟人。这时来了四五个人,这些人进门后不说话,只低头看自己脚背。我将喝空的茶杯推给古里兄,示意他给添点水,自己则空出身子专等来人开口说话。来人的货单里面有许多张已经很旧了,它们都是几个月前由古里兄开出去的,这四五个人手里所拿的有半数是旧货单。古里兄说:“旧的先来。”来人中有人往我桌上放单子。“你放你放。”我说。在货单上古里兄已註明了货的来源。(光凭货物的来处已经能看明白这张单子随货运行的全部路程。以后在单据上写明运输途中的一两个地点就足够了,何必在后面跟着写上一大串星星似的地名呢。以后不用写这许多地址的。懂吗)。“这纸条上有什么特别需要看清楚的地方吗?”我头转向旁边的古里兄问。
第4页 “看我签名。” “在起运地址旁边的那个名儿?” “我在货物运出时就在那上面签了我的名字。” “货单一路过来,经过几人之手?” 古里兄回答说:“两人。” “还有谁在上面落了款的?” “以前是我与送货人签名。现在轮到老爷您签了。” “这话你说过几遍了?” “是,老爷。以后不该多说蠢话。” 我听了说:“我不问,你也不要说。” “是,老爷。” 06 签名的事一完,他们几个送货人便跟着古里兄到帐房去结帐领钱。我从没想要过问花家生意上的事,有古里兄撑着,多问也是无益。我与古里兄咬耳朵算帐,尽量躲在左厢房里将货来货往的帐目弄清楚,左厢房是我和古里兄每日签名、审阅单据的地方。送货人大多是远道而来。而接货人全为本地人,他们轻易不会进入左厢房,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帐房一处。我从上午日头旺盛时坐入厢房,为了使所有帐目算正确,我必须在左厢房中神清思静坐定坐久。我推开喝干的茶水,并无恶意地斜目看着送货人手里捏着的单据。这些单据不久将变成花家经济上一笔丰厚的收入。我这可是一种眼光,思想活跃或思想死板的人,意志坚强或感情脆弱、表情呆滞的人,他们都希望自己具有这种眼光。我用手按耳隔开门外阵阵聒噪声。铅笔刚刚削好。桌上货单太多。多厚的一叠货单呵,在未签字以前我仍可以反悔,仍然有机会将送货人逐出,让他们两手空空滚回老家去。要么全都停下来,包括我自己的思想波动和别人的思想波动。要么再喝点茶,将胃肠弄热。多厚的单子呵,可它们都是金片子。我对进房来的送货人说:“货是老货还是新货?”又对古里兄说:“你推荐谁去接货了?”古里兄回我说:“接货的都是熟人。一月之中这些人有好几趟要跑的,人不熟怎么做得来这种差事。”第一眼望去,桌上货单就像耀眼的黄金薄片。一位送货人对古里兄(不对我)说: “我以后替你们运点老货来。” “什么货呢?”古里兄问。 “去我老家带点老货给您,”送货人说,“送点家乡的老辣椒来。” “你老家出不出制香原料?”我说。 “老家出老辣椒。” 我回头问古里兄:“他送的老货就是辣椒?” 送货人从人堆里走出来,站上一步,说:“我家乡的辣椒最出名,货也最老,以后有机会送点过来。” 我说:“我不懂你说的。我们急着要进好的制香原料。” “老辣椒吃起来口味好,送来给你们尝尝。” “我们还是要进位香原料。你这次已把辣椒带来了?” “下次准备带来。”又说:“一准带。”还说:“用船捎带装来,再多也行的。” 我眼望古里兄……一个现实情况突然形成……就刚才那会儿,我坐入了左厢房内大书桌后面的椅子里。 “你以前是否也遇到过类似事情,”我请教古里兄,“他们想下次带辣椒来给我们。” “是带辣椒磨成的粉。”送货人说着,侧身看了看身后其他同来的人。金子般的策略。在同乡人中寻找帮手。他们都表示同意。 我说:“制香原料在你们家乡也有老的货?来点老原料吧。我们家的香水最好用老的料子来做。” “这跟那是两件事。虽然都是大事。” 古里兄听送货人如此说,在心里也表示理解。货单被签走了几张,又送上来几张,书桌上单据未见减少。拥有签字权的人,他们所承受的压力主要来自于自己内心。我在签单前常常改变坐姿。“他们的老辣椒我们到底收不收,古里兄?”“用老辣椒碾的,收了也不吃亏。”“收了真是便宜了他们,古里兄,”我说,“你吹什么风,他们就有可能为你进什么货。”(无论如何,从他们家乡来的辣椒是比不了制香原料的。货单为何能成为金子,因为货单里有我们要的东西,也有送货人要的报酬。)(“他们的原料也未必是老的。”)(“随老爷说。辣椒是老辣椒,但事儿都要随了老爷心愿。”)我说: “货下船时可不能受了潮。”一船货物从河边台阶一直抬上来,箱子底连地面都没碰着,就被装上了几架挂着“货”字大旗的马车,车把式们都像先前来的电工,都是高级车把式,或者说他们都像馆子里的老师傅,看路赶车如同看汤下面条……(忙,真是忙,手执长鞭就如在手臂上圈着面条儿,可以在人面前静得毫无声音。)其实我所看中的好货物都在车上搁着,坐在厢房内是见不到好货的,长时间签单据,见着的只是单据上货物的名称和数量。“我想知道你们那儿的制香技术有多古老了。”“这话说得高明。”就像皇帝的年号,古老的东西都被年号圈着,这是清清楚楚的事实。我活得再煳涂也不敢否认这个事实。辣椒制香不知用的是哪项发明?听我说到这,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已经擦上了某条真理的边。可古里兄说:那东西不能制香的。一行人慢慢把车赶过大街,车上香气往四面飘,香气从这只箱子飘到那只箱子,从车尾飘向车头。香气最后被街上走动的行人一丝丝分解完了。要么也像货单一样,里面包含有金子成份……我要上街走几步看看,走几步看看,我今天给简秀登写的纸条上有这么一行字:“孤灯残梦意难留,滴血如浆后事愁。”这张纸条上的字已经大得没了边。这纸条是供她学习用的。金片的含金量须高,字的模样要大,在抹着油迹的墙前她刻苦读纸条,读的时间过久,头脑里压力升高,虽然在纸上写下了许多字,但到后来在简秀登脑中只剩下从海上眺望岛屿时所能得到的印象了。简秀登见我整天坐在左厢房里理帐签名,几天下来也没写多少张纸递给她,心里感到不快。她的右手正在临摹我写在纸上的字,写久了,觉得字儿相似。用写字的右手握笔,用空闲的左手捂住肚子。纸条上说:“在角斗场上喜出重拳者并非总是兇恶之徒。那么会是无赖?英雄立于台上,英雄与凶狂之人混淆,凶狂之人又与无赖混淆,无赖为大,兇徒次之,英雄再次之。”纸条上说:“无赖最大,其余都是小辈晚辈、小小辈和晚晚辈。”“孤灯残梦意难留,滴血如浆后事愁。”说:“桌上明光照三尺,胸间意气越千年。”简秀登捏笔的手儿沿墙上油迹往下扭动往上扭动,该识的字识了不少该思考的问题大多思考好了。纸条能与货单摞在一起吗?就是说,纸条能与金子穿到一块放在她读书的桌子上吗?桌上摆着的不外乎是纸条、笔、灯、货单这几样东西。我问送货人:沿街一线……你们沿城里街道跑来,闻没闻够原料的香味。就是说,我说:你们老家那儿制香技术是不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或者是我在说:你们家乡已有人在用高技术制作辣椒粉了。一半数量的问题。根本未见装满箱子的马车行驶至花家院门前。哪里还需要考虑再三,再为她写下纸条呢。用什么牌子的灯油去墙上粘住纸条儿,是什么牌子的灯就是什么牌子的灯油,老物一眼就能被识出来。我说:你们家乡的城市也像这儿一样大吗,能有多少辆马车整天在街上为你们拉制香原料?就是说,你们送货人的老家既有像这儿同样巨大繁荣的城市,又有高级的制香制粉技术,我说:而且你们那儿的人也能制香,是吧?今天纸条上只有半数的字是真正想写给简秀登看的,还有半数文字是在我忘了说话对象的状况下写出来的,这不能算是在教她学习,让她自理如何,一半对一半,不教她,她也能自理,从蜡黄的油迹里……闻惯了现在街上香味的人,闻闻灯油味能闻出油的牌子来,闻闻闻闻,可“滴血如浆后事愁”这句,没个把小时对它进行研究,就无法……可它会让她腾出鼻子来,去研究里面的味道的。院外街上现在挤满了运香料的马车。车群……车群,我坐在左厢房里想,这马车运输一事,是用了很多人才能做成的。要求籤单的人自始至终都没见到所签货单上的货物,可他们照样在古里兄引导下走进厢房。我对一位想签单的人说:
第5页 “你一月跑几趟这儿?” 他说:“我一人单跑。” 我说:“出门跑几趟?” “货在后面跟来,我单跑。” “一月单跑几次?” “我还等老爷签单呢。” 我说:“你以为这会没有麻烦吗?” “跑只需用腿。签单要看人脸色。” “一月跑几次,签几次?” “跑一次签一次。” 我说:“都能中吗?” “人熟了,没有不中的。” “你全熟?” “出门主要是为了寻事做,为了跑货签单。”又说:“货在后面跟着,马上能到。” 我说:“你出门时见到货了吗?” “……由押货人验看,我来这儿只管找老爷签单。” “然后呢?” “去帐房领钱。进我口袋的钱也不多。” “外面车上的货是你带来的?” “说不准。哪车是,哪车不是,要进院子收了货才知道。” “你进来认了谁了?”我说。 “认识的。” “几位是熟的?” “认识的。” 我说:“货最要紧。” “认识的。认人认门。” 我说:“货最要紧的,货好我收。” “我在家乡收购的货……好多年了。” “车辆已到,货还在车上,应先去卸货。” “以往是同时进行的,外面人管货的装卸,这儿等老爷签单。” 我说:“今天这儿有你的熟人吗?” “请老爷签了吧。” “爷一签,手续就齐了。” “老爷,您就签了吧。”这是古里兄在旁边对我说。 “能出院门就好。” “是进来了好。” 07 我说:“你们的货单放在我这儿,事儿就可以替你们办妥喽。”记得这儿有香气流淌就行。货进门便闻见香气儿。你们与我一样,身边也有一套人马。来的人都是故意来,货也是故意进的,我故意为人签字,你们故意将货单摆在桌上,让许多单子与我打个照面,进来的人故意等着我,等我签单,古里兄故意一开口就喊老爷,我也故意听着签着。货单故意像未来的金子,原料也故意香气扑鼻。但还有一半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其中最着名的地方,最具魅力的一段就是:一半对一半。说久不久,说长不长,就在刚才还说过,记得进来的人放下单子便围住我等我签字,两边人话儿没说几句,各自都将对方的事儿丢进了大海深处,说是制香两边都能制,制粉只有一边的人能制,运原料的船也是从一边往一边驶来,单一走向,取了钱才能往回跑,为等那儿的原料运来,街上、码头上终日有人停车候着,反正拿到了单子,几月后认了花家大门里的左厢房,进去出来,再进去出来,没有两边人的事了,我乘着自己年轻,有耐心保持一种作风,每日坐厢房……有人问我:这几年你在这条街上收购了多少间好房子?重新油漆了多少扇生锈的民宅老铁门?你一人能哄几个女人在铁门里与你上床睡觉?问话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没来花家玩过,他或是他们记起了事,在这条街上便能拦住我的大批运货车辆?被他们记起的事儿一定离现在非常遥远。凭着记性走进我们花家大院,他们那伙人就是认出了以前熟悉的宅子,哎,经我花钱翻新过的宅子,里面都装了通电的金属长线,这批新宅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重复。现在说话最忌的就是这个重复。到什么时候变得无所谓了,这个忌讳……我照样可以把它当成家常便饭那样来吃掉,来消化掉。马车运货的这条街原本是一条赶牛入屠宰场的石板通道,从河边码头上岸,成群的老牛被赶入石板道,道口竖着四条有凹槽的铁柱子,两块沉重的隔离板可将后面蜂拥而来的牛群阻隔在拥挤的石板道外面,凹槽内巨板上下升降,发明者的心机尽在其中显露。现今这条道儿已成为一条大街,街头还是从河边码头开始,街的尾巴则被后人延长,这街要到哪儿结束呢……得花上半天时间沿街走下去才能知晓。这儿我记得。城市之中要数这儿变化最为巨大,驱赶牲口的道儿变成了人行走的街……万千变化因素,废掉一个也成,废掉全部也成。但把全部东西都废光了到底成不成?我去向谁问清楚这里面的道理?牲口道儿变为人走的街,管理者有可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呢,原来的道上反而都铺着精光无尘的大石头片儿,(老货就是被处理起来也容易上手,容易进到人心中去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像石头片儿这一类老东西),从头至尾,那时的道上反而都铺着上好的石料,牛蹄子一踩一滑一踩一滑,这是自然而然会出现、自然而然能让人想到的一幅街景,现在将石板道儿全改成大街,本来道口有阻隔的厚板,倒是板儿上下升降没能把赴屠宰场的牛群阻断……依照这理说,断了才是好的,才会是恰当的,这理儿是它自己出现在了石头片的旧道上?说多了是一条理,说得再多仍是一条理,隔离板升起,牛群从容拥入道口,板放下,后面未入的牛群便停步于道外,依了这理儿想,未进入的牛可以保一条命,但这理儿并没说保命是件要紧的事,道口仍在,理也照样是理,变成大街后,连板子也变了,变没了,城里闹事那会儿,升降板子的地方竟然被人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依照道上的理说,旗要用布做,当时有人闹事,却没人寻布做旗,旧道两边店铺里也不出售布,店里挂着的大张牛皮不能制作旗帜,这时才明白,在闹事时定要在关键地段升起旗帜是没理可说的一个蠢念头,一条理由,城里事儿闹得再大,定要升旗就是没理可说。现在变了。连进货的单据被我下笔签过,都能成为薄金片,制香用高技术,高级技术远走它乡,认识了有老货储存的地方,技术进门,工作顺手,我可以放心地在送货人的货单上籤个什么字,走么,签了字就走,从旧道上来的生命可走不掉了,从这点上看,旧道是条不归路,再离开这一点看问题,新旧两样东西都很愚蠢,再回到原来看问题的点子上,我要问,新旧东西的本质各是什么?光靠一群赴死的牲口还不能说明什么,但能发生变化,人们也在故意运动,碎骨化粪,碎骨变成花粉,牛骨做成图章,牛皮被大张大张出售,每天售出用牛骨制成的物体,这么多坚硬的骨头架子岂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下子变得腐朽,全都趋向没落?赌气走上旧道,我问古里兄:“你会赌气走上旧石板道吗?”
第6页 我说:“你是穷人家出身,平时是否会往旧道上走一走?”“往那儿走,被人瞧见要丢脸的。”“你是穷苦人家出身吧?”“是穷人出身。”“你就从未走过旧道儿?”“走在那上面要丢人的。”“丢什么人?”“丢人脸。”“你不是穷人出身吗?穷苦人不怕丢脸,穷人同时也不会丢脸。”“穷苦人也要护自己颜面的,老爷。”“以后有了空闲,你不妨跟我去旧道上走走,看看道上精光透亮透气的大石板。”“是透亮。”“也透气的,这么光滑的古石道,上面的空气流动起来可通畅着呢。”“老爷,一条街全换掉,你看成不成呢?不会将古道换没了吧?”“道上有许多空位置。”“上了道儿怕丢不起人。”“你不抽时间带我上去走走,不上去?”“老爷。”“要么就今天去,我们今天就上去走几步。”“您这不还在厢房里签货单吗?上去了真会丢人的。”“道确实是条古道儿。板儿又高又大,竖在原地没动过。”“就怕上去后遇见人。”“全部道儿都得去过一过。”“我反正是苦出身,上去了,我的出身还是苦。” 我说:“改一段,改掉一部份,像我们花家收购旧民宅那样,翻新后的房子不少地方仍是旧的。旧东西全改了,就像一条老河改没了水,没了水的河会是个什么烂东西。” “烂东西。” “改成一条烂河,而且河水还是臭的。古道改成让人行走的一条邪恶长街。城里闹事那会儿,街上连面旗帜都没升起来,旗升不起来。进旧道要早。要占几个位置才行。许多人都不顾脸面,不吝啬体力,派一人作为代表在道两边抢占好多位置。这条长街的前身,说什么呢,还有好的评语给长街吗,错的词儿难说,更难写,一点没错又不可能。占有位置的人暂且不去说他们什么。可到现在若仍不能在长街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是以最慢的速度走进长街,没错误在身的那些城里人也根本不会有犯罪感,他们的脑子正在对着旧道儿全方位拍摄照片,连长街的起源是什么都没想清楚,光是衣着整齐走入长街,光是人数众多将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凭着摄影技术高超,前后有人照应…… 这些是抢占旧道上位置的人所必备的优势吗?”“是必备的条件。”“旧道只要上去走一走,就会明白一件事,原来旧道不像长街那样长。在旧道上背个摄影的东西,那东西是好东西吗?有我们的制香原料好吗?你本是贫苦人家出身,去街上与人争夺位置……这种事真是让人难以启口,有了位置就要在位置上长久呆着,长久等待长久观看,对于街上发生的事儿,你没文化也难以看懂,每件事发生得都很突然,事事都有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文化。所以我说,我与你有空时应当上旧道去走走。”“为了讲究文化要进长街,旧道上没文化可讲啦?”“旧道新道,位置最重要。没学过文化,有了位置你也看不懂的。苦人家出来的人,寒门出身,在这时上旧道抢占位置会有一股冲劲。新旧两个地方,在聚拢的人群之中有一些沉默不语的人,那种人是有几个的,他们从外国带来了摄影机器,有人说是照像机器,人群中到处有肩背摄像机器的年青傢伙,他们铁着一张张沉默的脸庞,在稠密人堆里往来穿梭,人们的位置阻碍不了他们行动,我不知道拍照片要不要懂点文化,旧道和长街似乎他们都能适应,反正占着位置的人心里都有数,要看懂街上发生的事情,没文化也要装得像有文化,像狗穿衣服,无需全身着衣,可全身上下也得有几处将衣服穿严实,文化这东西就像一件衣服,多破旧的文化就像多破旧的衣服,讲究旧文化就像讲究穿旧衣服,占据一个位置能将在长街上发生的闹剧全都看入眼里,我记得,对于这事,城里人有许多不同意见,他们各说各的理,各有各的立场,每个人都背靠背防着对方,城中一条长街,人们为争到某个理想座位,于某个清晨,于几天前的某个清晨,于几月前的某个清晨,唿唿啦啦一起步行走入长街,大家像一群昆虫,离开别人,奔向自己认为是合理的某个地点,在这一段时间里,地点显得何等重要,地点选错了,观看的角度便错了,会有碍观瞻,地点变成位置,好地点变成好位置,有碍观瞻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我说过,在这段时间里谁都能为自己为朋友抢个位置,抢到手后再谈论成功与否。满街的闹事者,满街的闹事者和摄影者。旧道没变之前也是这样,满道的牛群和满道埋在牛粪里的蹄子印。”“老爷。”“我说的都是事实。”“老爷。”“人应该是最怕遇见周边环境突然发生剧变的。把整条道儿都变了,城里人还不怕吗?那时天公不作美,不到盛夏,天便热得像只炉子。我因为迟去了一步,没赶上有座位坐。闷葫芦。什么都没有。这些都是在旧道旁住惯了的居民。能为自己争得名声。位置。”“老爷。”“我就是说呀,光改变一条旧道,又光有一条新街,就是说,同在一个地点,改来改去变来变去,能瞎扯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说,一点没变可能也是行的。”我说:“有了位置的人也不甘寂寞,他们也跟没座位的人一样往街边砸商店的牌子。这些人与没位置的人有什么两样呢?店铺牌子被砸,火也在街边烧起来。有座位的与没座位的到底会有些不同之处吧。在长街上,人们不汇聚成滔滔洪流才是好事情,是吉祥之兆,从没指望人多的地方会出现高雅之举,被卸下的店门板被人摞在人行道旁,每见一块阴沟盖每见一块阴沟盖……上面就插着一个路标,路标,整条木桿儿被固定下来,杆上有时会绑着一块纸板,纸板指定一处方向。没位置还看什么路标。不用路标,不找座位。现在街上的人都为寻找店门板四处忙碌。点火人先在街的几端判别风向。火还没起,门板还没全部被拆卸光,火星儿已在点火人手上突突跳跃。投向门板,要准,对准第一堆门板投出火把。火还没燃起。火星儿已停止跳跃,投火人纷纷向后退却。后排的人往投火人背上挤。就是说,在当时,就是说,投火人与没投火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或者说,就是或者说,有了位置的人与没找到位置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就是说,依靠路标指路的人与无需依靠路标指路的人,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投火人紧紧压在后排人身上,说是说,他们利用这一天赐良机正在相互讨论各自观点谁对谁错,性情忧郁的投火者,他们眼前有无数路标在替他们指引行路方向,后排人为保住自己的长街座位正在倾尽全力与投火者抗争,门板作证,投火者手上的星星之火离街上燃烧物还很远,被火光照耀的投火者身体虚弱,任何一类正坐以待毙、准备被焚烧的物品还没能将他们的真实状况看清楚。这就是说,路标正在起作用,正在为投火工作服务,路标已成为后排人的对立面,后排人身下只有一只并不十分牢固的坐椅,在当面他们却有两个配合非常密切的敌人:投火者和街边路标。”我说:“我现在心疼哪。血液流经肝脏,我现在心疼哪。没别的。城里人出来闹事,他们当时的心疼不疼?我现在坐在家中,看一个物件被放在桌子上沖电。我安静地让血液流经肝脏,当时投火者身体如此虚弱,身心如此不健康,但他们在路标指引下却仍要向易燃品掷出燃烧的火把。就是说,旧道上牛群留下的粪便、蹄印,事后可以用大水沖洗干净,长街上前人留下的再多的物件现在也可以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毁灭,就是说,将店铺所有门板付之一炬是可以做到可以做成的,这与人们身下有无江山永固的座位没多大关系,或者说是关系不大,人们用在此问题上的注意力……就是说没必要像现在这样集中注意力,万人空巷冲上长街,冲到座位上,没有必要引来如此庞大的人群,单单为了投火一事,一人一个座位,一人一把火炬,……谈谈心事,找点布料,做面红旗,谈谈自己的心事解决观点问题,旗帜做好了吗?”我说:“红旗做成了吗?我们的古里兄最会四处找布了,他也善于打来一桶桶清水,将旧道上牛群留下的粪便沖洗掉,长街之上现在四处烈焰腾飞,等过了一时半刻,火儿稍停,我们的古里兄一定能把街上火迹清除,就忍耐片刻吧。”我说:“旗帜需用多少布料?做工细緻一点,挂起来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东西,店里现成的大张牛皮现在也高高挂起在投火人头顶之上,做工要细,”我说:“要做五、六面大旗,旧布也能用,遮香料的布找几块来,扯直了,旗帜的布料一定要拽平直。时间现在还没到点。长街变成火街,从头至尾,被火把引燃,座位已成无人坐的空虚之位,易燃品在火光中已成世间公认的上好物品,一流物质被点燃以后将光照长街,但它们也在合乎规律地慢慢消失、灰化,瞌睡虫真像会爬行的虫子,会爬行的虫子,接近躺倒的死亡者、自甘堕落者、自斟自饮者、领头回撤者、纵情放歌者,虫儿接近未烧焦的门板、接近想充当旗帜布料的牛皮。四五人庆幸劫后余生,围桌小酌,六七人对着残垣断壁沉思默想,思索血光之灾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现象,四五和六七相加,酒可长饮,墙可重建,可四五相加是几,六七相加是几,或者说,是几就是几,是没有就是没有,能达到什么水平就达到什么水平,中等发达水平?就是说,这儿的事办起来都不容易,成了,会像玻璃容易破碎,没成,又像城池固若金汤,几个数字真的相加起来会是几?……店里现在已逃得不见一人。店里职员在放火前不想与路人争位置。不想。每天站店铺……就是说真的不在想这件事。店里职员看见店门板被抢劫一空,他们本就十分灵活的身子便开始在店堂内游动起来,他们捣毁柜前栅栏,有几个人从光秃的柜面爬出,大批店员经店里后门逃跑,就是说,火光升起的时候,这儿所有店铺已成了无人看守的空店,投火人什么时候有空呢,投火人什么时候又会在长街之上相聚呢,投火人想不投火就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吗?也是街上易燃品太多,太过集中摆放的缘故,街是朝东西两头伸展开去的,我们看见的一头现在正聚集着千万流民,我们没看到的街的另一头现在却阴气丛生,滴水不止……在地底下,”我说:“烈火正在街上燃烧,正在无情地蚕食所有东西,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放火与制作旗帜是同样重要的两件事情,火一放起,几面全用布料做成的旗帜便应立即被高高举出人群,举起的旗帜应稍稍超过此时正平静地悬挂在店门前的风干牛皮,投火者停止投火,店员大批出逃,人行道上充满了喧嚣声……店员出逃……有时人行道上的喧闹声音几乎等于零,就是说,在零的圆圈中任何声音都将等于零,是布料还是牛皮,很明显牛皮正处在布料下方的位置上,现在有谁会去注意物质的方位问题,把一个小小的方位问题反覆思考……反覆掂量……反覆思考呢?旗帜的软布条软布面,其实呀这些东西都很难说清楚,其实处在高处是个……”我说:“这儿的事都是一样。”我说:“流年不利,流寇兇悍。这儿的街本来是条赶牛进屠宰场去的旧道,街面是非常好看的暗红色。到店铺里看上几分钟,在旧道上奔跑的牛已过了一大群。寻找旧街影子的几个人,你们谁拉着谁的手呀,拉人的手,是干净的手,毁坏手的干净,而自己一开始也有一个干净的胚胎,几只手合作制作旗帜,而且从头至尾有始有终。千万流民聚集在这儿,店员成批成批逃亡,我是说,这年、月、日的界线在这儿不必划分得如此清楚,为什么,理由很多,凡是有把年纪的人每次被人推挤着走入长街,不管他们是为找个位置而来,还是不为找位置而来,这些人每天都在问自己,过去为生活曾经使用过的那些方法和手段如今是否仍然正确,”我说:“其实上街闹事的人最终全都悄无声息按着原路退回到了家里去,旧道边就有他们这些人的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沿旧道两边居住的,回家就是回到旧道上去,在道上认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在这种时候任何人说出来的话都不会含有水份,路基下面有水份,旧道的路面上也有水份,家依街道两面而建,现在我与人说话,说话的人此时态度也较为端正,其实是说话人脑海中存有大小各类问题,我现在敢于同任何人说话,……这样做行不行呢……缘由何在……呢,就算现在长街上已空无一人,就算是这样吧,现在我喜欢什么,有谁会知道呢?长街上的人喜欢什么?店里正在走动的钟表喜欢什么?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例子里面的人喜欢什么?我同意他们的看法,投火人可以分前后几批往高高堆起的门板之中扔出火棒,分清昨天与今天,火把儿留在谁手里,火光通明,我同意了投火者做出的决定,在普普通通某一天,数不清的人手握火把,他们决定这一天大家都要围绕着昨天做出的某个决定採取行动,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在暗地里对火焰的运行路线设置障碍,当时的火,其实只要每个人都为自己谋求点什么,当时在街上烧起来的火是可以为自己的私慾服务的。过后就没见有多少投火者离开现场。”
第7页 08 我说:“思考。” “思考。” 我说:“这是我在书房中惯做的傻事。事儿是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傻。连几年前城里有人放火烧街的事我也要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傻想。街儿被他们烧坏了。让烧街人重建一条新街。”我说:“死人怎么办?一条街有多长,从头烧到尾,想想也要烧死不少人哪。死不少人。旧道上……现在还提旧道有什么意思,当时街上的建筑都很矮,不高的,房子造得很平,是平房,这种小平房被火一碰就着,然后便集体倒塌,现在再约人坐下来想这事儿,一定会沉默多于交谈,平房么,就是个子小点,容易着火,容易让人瞎想,让人受苦,每个动作都没做好,做得不像,做错了,可做错了也没人将你说穿。”我说:“这就是长久坐书房思考问题得到的结论。结果是:有了结论却没人像我这样思考这个结论,有人像我一样思考吗?像我一样每逢身体不爽,痛苦情绪便难以遏制,是思绪万千?我说的是没必要长时间坐于左厢房之中。制造街头火灾,烧掉整整一条街,投火者与街道位置的占有者与旗帜制作者他们在布料和牛皮之间做着某种选择,他们当中有谁能像我现在这样在左厢房里当一名沉思默想的先生,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正守在长街上,一点错误没犯的人却仍在厢房里呆呆地坐着,好好地坐着……他没上街与人一起胡闹,你们懂不懂,你们听懂没有。有问题出现,自己先要镇定,如果心儿浮躁脑筋混乱,先不要走出建筑物,更无需急着与人结成团伙将建筑物捣毁,像我一样能坐入左厢房,写写旧道上奔牛的故事,问人几句外行话,说行了说行,行了就止步,无需在更深层次上提出疑问,犯错误的人肯定是有自己的思想方法的,没有什么基础……我是说每一种行事方式如果脱离了正常人的思想基础,那么……就只能有一点点外形上的相似了,一个很瘦弱的形象,很干瘪的形象,是木头支架儿在地面上滑行,人的感觉还在吗?木头支架走上长街,投火人帮助木头架子在街上站立,木头支架必须为占有一个位置而四处移动。我是说,人一旦有了苦恼就先要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如果只是让一个个喜好活动的支架儿盲目走上街头……木头的位置,用木头制成的位置,支架沖入位置之中,我是说,沖入位置内部需要很好的腿力,而支架儿的长腿现在正在长街上与其它东西广泛接触……正面的位置……我是没法找到痛苦的答案。来了。”我说:“行的。支架在这条街上模样显得很高大。凡是一遇烦心事便结伙走上长街的人……其中主要是男人……要我说呀,其中主要是一些没坐过书房的男人,主流意识太强,制约不了自己,主要的失败原因是自己从没涉足过支流社会。用一天时间够了吗?一天时间能将人的思想改变,火的灾难却等不及人们回答,对于街头之火来说,一天等于一个世纪。支架们、男人们往往能够在街上将一个世纪的时光白白浪费掉。坐过书房的人就不会轻易放走这么长一段时间。动听的语言穿透了各种不相同的时间,走出它们的行列,支架就会在许多角落现身,现就现吧,反正有巨大的阻挡物拦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真像一群勇士一步步走向长街。书房之中有张书桌,浓茶已被喝干,思考的重点仍是为什么有人会放弃坐书斋,跑到街上去另寻一个座位。总体形象没变。部份人正在寻找新的立足之地……它们跟着便失去了身体重心,跟着便圈出了重心陷落的一块地方,到重心所在地去看看?怎么样,去看看里面沉重的一窝钢铁蛋卵?所以我说事儿没发生时就已註定了事儿一定会发生,一个和一个?我是说,在一定范围内,一定会有长街、旧道和左厢房?反正是这儿就行。没必要总为自己的事情烦恼。有了就有了,肯定了就肯定了,没多久发生的事就是会被许多人看见或记住,事情离现在已有多远,多少事情缠绕在一个地方,就是说这些事情没法及时被疏散开来,而再多的事也无法将固定位置上的东西牢牢压制住。它们都会活动的。” 我对古里兄说: “有时候就是毫无法子可想的。” 古里兄说: “老爷。” “你能将今天的货单退掉点吗?” “是,老爷。” 09 我重新坐回到左厢房帐桌前,并让今天一早就进房来的古里兄说一些出售香料制品方面的事。(我一直是想让他说点那方面的事儿。可中听的话不常从古里兄口中说出。他也不避人,老半天都拿了柄铁斧在人面前晃……九天时间移不动他这半天时间。我只是想听他说些乐事喜事。说说斧子也是件快乐事)。铁斧滑下去时方向稍微偏了一点。铁斧就算是有点问题有点错误,但严重的后果却是操作者在瞬间造成的。至于别的事情让我现在慢慢将它们说清楚。奶是没错的。黑洞洞不见日光的一所屋子,水迹斑斑像有几幅画挂着的四面土墙,屋内分左右两处活动空间。我第一次走进简氏姐弟那个破屋,就为他俩各自划出了一块几米见方的私人地盘。我以他俩夜间睡觉的床铺为基点,一面是往左半米,一面是往右半米,在两边半米以内分别是他们两人日间在房里自由活动的区域。铁斧就被摆放在两张床铺的正中间。现在的想法来自人内心,那时的想法却因铁斧而起。(可后来我发现简氏姐弟并没被斧子的居中地位捆住手脚)。那是一次简单的圈地运动,铁斧处于房内空间中轴线上,在线一边是姐姐简秀登的活动范围,在线另一边是弟弟简求登的活动范围。我第一天离开简家时,他俩已认可了我的这种空间分割。第二天我来简家,就觉得自己可以与简秀登同站一处,合用她那个区域,但我是个细心人,对这一想法是有顾虑的。结果到了晚上我的顾虑占了上风,我是说最终我与简家弟弟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一夜,铁斧仍在房间中轴线上。但在第三个夜晚,情况有了变化。这次我在进门前,在门外站立的时间比较长。因为时间长,所以心中感觉沉闷,眼前没有色彩,我没立即走进门去。有几次铁斧冷峭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我脑海。没有开口说话的时间似乎有一大片……时间会在这里重重打击我?可不管怎样,今晚简秀登的空间就是我的空间,我对时间还没说清楚的话现在到底还剩几句?两人合用一个地方,两人同意了,第三个人也同意了。我和简秀登今晚合睡一张床,铁斧同意了。就是说我与简秀登真的可以上床睡觉了。在简秀登潮湿又暖和的被褥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只脚。在整个屋子中已有了六只脚。就是说,这六只脚正支撑着三个人生经歷即将发生变化的人的身体重量。“发现”是一个问题,被发现者的“言词”怎样表达,这又是一个问题。而后者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一夜下来,屋内的潮湿空气将我熏得全身无力。而简秀登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抽水机,但这台抽水机不去抽吸房内空气中的水分,却只瞄准了我身体内的几滴水不肯松口,她老也不愿停息的身体把整只床都快给弄摇碎了。铁斧就在附近,它的利刃闪闪发光。比较的对象……也是现实中的对象,斧子将砍倒粗壮的床腿。我也成了简秀登在体力上的一个比较对象。我使尽全力把疲惫的手脚收拢。对象起初的愿望只是能像往日那样自由收拢四肢。“你来这儿,今天是第几次了,”简秀登问我,“好像有几次了。”我说:“好像还没有几次吧,第几次?”我说:“三次,明天若来,就是四次。这得记清楚。你家里穷,需要我经常来的。”对于我来说有一件很棘手的事需要马上着手去做,简秀登除了很缺钱,还缺文化。在现阶段,整本整本的书籍她是无法阅读的。因为读书一事最适合职业读书人来做,书本一展开,读书人便像一群鸟伸出尖喙,它们从书中衔起文化枝叶,转身往巢穴飞去。我有预感,读书人的鸟正在朝简秀登这儿飞来,鸟衔来的树枝来自书籍之中,这些文化鸟为一个女人提供文化。第四个夜晚简秀登便拿到了我给她带来的纸条读物,这个晚上抽水机停止了抽水工作。是我的预感把纸条招来的,与世上其他行为正常的读书人没有一点关系,世上也根本没有文化鸟这回事。在第一张纸上,其实只写着一个字:鸟。纸很枯黄,是一张从没写过字的旧纸。这一夜整台抽水机都被纸条覆盖住了,它因此没发挥半点威力。我是说简秀登的潮湿身体被纸条封闭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三四个月里,枯黄的旧纸片当真成了简秀登的学习课本。我本想用极软的纸头,极浅的文化困住简秀登,可每天在纸条上的写作也部份困住了我。她解读纸条(甚至可以从根本上排除其中的文化因素),时间有数月之久。纸条刚被递上桌面,简秀登就嘟嘟哝哝用含煳不清的语言跟我讲,说身上所有不适都与你的什么有关。第十个夜晚和第一百个夜晚,它们之间没任何不同之处,什么什么有关系什么什么没关系,连她身上那东西的启动速度也没变。我为简氏姐弟拍了一张照片。一百个夜晚,一百五十个夜晚,被我记录在案。没有阳光照射的照片,思想上的裸 体,行为无止境,脖子粗胀,破屋里的人体画像,画像上各个地方丰含线条……这会引发洪水泛滥。斧子就要变聪明了,斧子将房内的祸水分流,这是一个巧妙的办法,犯案之人最终会共享太平。我需要用多少文字才能将杀人过程说清楚?杀人的过程要用时间来慢慢整理,在犯案者的记忆里,时间正在让杀人者排出队形。我说过的,你简求登作为无业游民,可以来花家找我,我为你弄一份工作。我在厢房里等过他,内弟么,宝内似的一个人儿……已经有好几天了,尸体的腐臭味从房后浅挖的土洞里一阵阵飘出,还有一些腐臭的水往外流到土坡下,夜里用烛光照着,就能看清土坡上流着的污水,我手执烛火寻味而去……铁斧离开原来的位置,我内弟已犯下了误伤罪……斧子是按照自由落体的速度朝死者头上飞去的,中间没遇上空气阻拦,怎么会呢,简求登怎么会如此说话,怎么不会呢?简求登怎么不会如此说话呢?当时的空气和现在的说话者同样显得幼稚,他们都没迅速阻止兇器往行人头上砸去,当时斧子笔直落下,途中斧子曾重复多次向人展现自己的简单构造,这一点不是对所有人都说过了吗,事后我内弟想让我帮他弄懂一些法律知识,如果利器是按照自由落体方式砸在人头上,死者是否能算被人杀害?造成斧子落下的人是不是会成为杀人兇犯?坡上洞里的腐尸怎么办。当时的错误似乎只有一个:铁斧掉落下来,结果弄死了一个人。可到了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在土坡上还留着一具死者尸体,这才是后患无穷的一件事情。当时死者所站的地方,不好细说,所站立的地方,一处地方竖着一根特粗的木桩,其余几处,木桩林立,但要细一点,木桩上的树皮被剥光,深深浅浅露着许多圆形木头疤,经过细说便会清楚当时案发现场的基本情况,在这许多根细木柱之上立着一个木制的圆顶子,有人用榫将木头顶子固定牢,而且是在很久以前将这顶子装上去的。当时的情况没隔几天就被他说清楚了。但他用半天时间挖成的坡上洞穴却显得过于窄浅。在铁斧从木顶子上往下飘落的瞬间,所有人的双眼都失明了。好像当时是要求人们这样说:说几个桩子上的木疤正在冒出焦煳味,白烟左右飘拂,斧头从空中飞过,再轻轻碰了碰某个正好路过此处的行人的头颅。斧尖深入颅骨一公分。单靠死者的颅骨去承接从天上飞来的铁斧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好这场原本并不算很惊险的戏剧的。当时应该是说理、沉思、幻想和犯老实病的时候。重点要表演的是老实人怎样犯错。稍微放松一下,木桩上的木疤仍然平静。即使被有烟火味的气雾缭绕,斧子落下时我们仍应保持平静。死者模样很惨。假象出现,死者即刻被毁灭。时间便是最初的假象,谁在为死者叫冤,死者空有深海冤情。我为死者收集了一些资料,从停止心跳,到暗红色血水顺着土坡流下,原来这面土坡是吸收性能良好的泥土呵,土坡中的死者会化作带血腥味的泥土沙粒。我好像还在与人计较着什么。(铁斧没擦到木桩,却剌破了死者脆弱的皮骨)。当时简求登见铁斧脱手,就以为铁斧会掉在地上,这使我的资料收集工作遇到了麻烦,死者能意识到什么东西?死里逃生他没做到,也是的,这回他可露脸了。桩上木顶子有点歪斜,有一块牌子要被挂在木顶一边,牌子上写有几行文字,像安民告示那一类东西。牌子很沉。我听几位老实人大略说了说上木顶挂牌子的经过,行的,这样可以,牌子上写了一则通告。是谁爬上去挂了牌子?在下来时谁又没将铁斧抓在手里便爬下了木顶?简秀登经我指点,在事发几天后便对铁斧掉落误杀人一事的真相用日记形式进行了详细记载。是什么东西没被简求登握在手中。挂牌结束后,有谁见过铁斧被握在了简求登手中。简秀登的日记一开头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斧子掉落杀了人”?我写给她纸条,可没教她怎样写日记,是斧子伤人这件事儿让简秀登学会了写日记,……在日记里并没出现简求登这人,日记中同样没去提死者腐尸和它的藏匿之地。日记时的文字如行云流水,具有强的欺骗性,什么东西会进入简秀登所写的日记呢,是活着的东西。铁斧在木头顶子上呆着,铁斧呆在高处。简秀登说,有人在倾斜的顶子上不慎碰了一下斧子,你们大家想想,斧子顺势滑落下去,砸了一位行人的头,你们想想,这事儿谁碰都一样,谁碰谁倒霉。简秀登在日记里说,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斧子它是贱货,它怎敢就砸了人的头了呢?它怎敢,它又怎么会呢?简秀登当时直接就写了斧子伤人的事。“铁斧杀人,铁斧飞行,铁斧轻轻松松神魂颠倒吉祥如意。”赠送和回报在起作用。简秀登在构思第一篇日记时,她正帮着弟弟将死者尸体抬至土坡洞穴里,没隔几天,腐尸的怪臭味便随风飘来。简秀登没有说及这股臭味的来胧去脉,因为在日记里她没有说及死者尸体是怎样被私自处理的。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她都会说,我没有碰过它,或者说,我们没有碰过它。她在日记里碰到了多少东西?好端端一把铁斧一条人命,至今那位死者还端端正正躺在坡上洞穴里,但是外面街上只要有一点人的响动,就能将他或她从洞里翻出来。但说与没说……还要等简秀登自己去思考。今天的纸条由花尚和亲自送入奶的房间。“病榻危情有谁察?孤灯高照薄纱衫。行文落字熟如籽,堆起黄金玉米山。”奶的日记写作与别人的纸条写作现在已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早晨奶起床,她对昨夜窗外空气的潮湿程度好像还是有点印象。奶说,诗是在七天之后写成的:“孤院高台可渡行,老身往返练人生。常知生亦得生趣,还问阴间薄寿人。”奶说写着诗的纸条是七天前由家中佣人送来的,而日记里写下的诗句,是在读了纸条诗七天之后写下的。整整七天时间。在这七天以后,在她看来,写日记已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了。人生过往,可记可忘。本来么,院里的台儿再高,除了七天时间,再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了,不会让“老身”来“渡”了。可是比日记里诗歌更好的东西现在正被放在长街上的店铺里,那可是一点不假的一批明代青花瓷瓶。没人说得准这些瓶的应有价钱。它们的真实身份如蓝天上的白云,尽在长街上几家商店的天花板下面飘荡。她在日记里并没写明瓶子出自哪个朝代,云飘来飘去,飘来飘去,说不清,这也是原因之一,好像大明朝的宝贝都应是这样的结果。我带着几个寻觅古瓶的古董商走进沿街几家铺子,可事情没法办呀,手里的好瓶子太多,一个瓶子压着一个瓶子,一个大明王朝压住另一个大明王朝,最后连手模脚蹭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到了第四第五天,我向身边一个古董商表示说,我是想让你放弃一般瓶子的批量购买,而专门花时间去注意个别好瓶子,并且留心其他商人的动向。此时她的日记可以写得出色一点了,可以集中写某些事情。她对我,也对随行商人说,她现在能轻轻松松写下口中吟出的诗,她说,你们可以将我日记里的诗镌刻到明朝青花瓷瓶上,反正我写的都是旧体诗,“我呀近来特能吟诗写诗,”她说,“古瓶无句影单孤,上题我诗泥落酥,冷瓷青白似流乳。”外行,我心想,哪见有人往古瓶上刻字的,瓶要破碎的。但是没用,她的日记在以后的六七天里被人频繁翻阅,她日记里的诗句被商人和制瓶工匠一一摘录下来。后来连我也变了,我好像也在等破土动工古瓶刻诗这一天早日来到。我心里呀……没有这事就行,只要还是没有,我的心境还是会好的。这么对待明代古瓶可是犯罪呵。我心里没有拿她的诗句往古瓶上雕刻的想法。她的日记是从我与花尚和给她的纸条上获得教益而慢慢写出来的。什么诗?“什么东西是诗,什么是叫做往明代花瓶上雕刻诗句?”我问完这话,便在周围一群古董商之中伸长脖子等着有谁回答。古董商们看过瓶子,读过诗句,又听清了我的问话,又再一次去读过几句准备雕刻的她的诗句,便开始集体低头沉思。青花瓶的模样彼此会完全一致吗?外行。大明朝前后两百多年……在这些年里做出来的东西怎会完全一样?在瓶上雕花。版本遗失了。现在应将她的诗歌抄录下来,不然也会同古瓶的雕花版本一样遗落掉的。雕刻诗句于古瓶上,雕刻诗句于古瓶上……这是哪门子狗屁事,什么老石头女人,猫狗弄出来的东西,还想写诗做文人……古董商集体抬起头,他们消除了顾虑,说出自己的见解:
第8页 一首诗有几行句子? 一首诗可否进行肢体分解? 一瓶一诗好呢,还是一瓶一句好呢? 随意之作好呢,还是精心之作好呢? 10 是随意之作好。是无心无意无本无味无学无艺无臭汗流淌无日月之光朗照无长久年代延续无阴阳两界相隔的好。凡被古董商们看中的瓶子现在都被摆在了各家商店的博古架上。每家铺子里都有明朝花瓶被雕刻上了简秀登日记里的造句。古董商所选择的古瓶,那上面,就是瓶子那几个光面,在那上面全雕刻有简秀登写的诗句。解释出来了:它们是明朝青花瓷瓶,明朝青花瓶,明朝青花瓶。简秀登的解释也出来了:为明朝古瓶写诗,然后将诗刻到瓶上去……我带领古董商挨着一丬丬商店选瓶购瓶,同时……注意……诗的内容,请写诗的人和刻诗的人注意诗的内容,我说的是现在……又是现在又是同时……这会是什么种类的诗歌表现手法?简秀登能在古瓶上摸出隐藏极深的阴凉稜角。我与古董商们一起整整花了七天时间在长街上寻觅几只真正有价值的明代青花瓷瓶,对于那些存疑的瓶子,我们就暂时将它们放过一边。照着日记内容,等上一段时日,等她写出内容丰富的东西来吧……来吧来吧。“你们看这样可以了吧?”这是我预定的。这是我为她日后的写作预定的目标。来吧。可以来了,可以将写作目标形象化,可以将日记写作形象化。你就真的来吧。这些古董商似乎都一致同意将现代人写的诗歌雕刻到古瓶上去。只是他们感到诗歌可以写长,而用于雕刻的诗句只能是诗歌中的某一部份,这有点可惜。“应该是精华部份。”当有一位古董商代表大家说出这个意见后,我也表示同意。“应该是诗歌的精华部份。她的日记诗有好有坏,好坏掺半,”古董商说,“日记诗这个诗歌品种是她独创的?这样轻飘飘的新东西往几百年的古瓶上贴,会是什么后果。”“是用刀刻的。用刀刻出来的东西,再新再飘也显得厚重。贴出来的东西才显得轻飘呢。”古董商有些不解,说:“离了刀刻,东西就会轻飘啦?新诗歌新东西用了刀刻便能不轻飘啦?”“用刀刻过的看上去稳重。”“稳重得要死。物件儿离了刀刻哪里会行呢。我是说呀,用刀刻诗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刀刻出新诗歌。”“她的日记诗有何特点,写日记诗的人是否有点……不,不,她很正常,也很平常。”“她是学我的纸条照着纸条上的东西来写的,纸条上也写有诗歌。纸条上写着大段大段的诗歌。”我说到这儿,自知我的话将使简秀登的日记诗失去了相当多的光彩。“学了我的纸条儿。”“是她学了我的纸条儿。”“读了纸条,她才会吟诗写诗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完完全全学会纸条上的诗。”“苦了她了。”“一个女子写日记已是不易,写日记诗便更加困难。苦了她了。”我对古董商们说: “简秀登每天写日记,每天于日记中表露一些自己的想法。每天写。早晨便能从僕人手中接过我给她的纸条,每天上午她就这么自己一人读读想想,想想读读,下午呢,有心思便全力对付心思,没了呢,就全力构造心思,她的思想都是由自己建造起来的,她可以用思想整垮环境,用思想消除寂寞,日记里的语言……你们仔细研究研究好了,没有纸条,就没有日记中的诗歌,但当中的关系多说可能也是很无益的。” 我问古董商:“将她的诗刻上瓶子,瓶子上刻着她的诗,这行吗?” “现在市面上出售的古瓶多数都被雕刻了诗歌。多数。而且多是明代花瓶。” “照这样在古瓶上刻刻划划,到底行不行呀?现在提出这问题,恐怕已经晚了。” 古董商们好像觉得,对于我这个提晚了的问题,他们无法回答。 我说:“你们见过刻有诗歌的瓶子了?多数瓶子,是多数瓶子呀。对一个原本就如此美好的物体来说,是否真应该用她的诗来相配呢?你们说。” 她今天又送来了一叠诗稿,其中有说蝶儿说花儿的句子。她为何只说蝶说花呢?一只蝴蝶为何只被说成蝶,而不被说成“蝴”呢?“不会吧,我听说她写的是: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但只说一字时,为何只说蝶,而不说“蝴”呢?“什么呀,是两字都有的,美蝴蝶三千,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用一字呢,用一字的时候写什么?”“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你的眼。”“先生,”古董商说,“你是懂她的诗的。”我说:“我是完全懂得她的诗的。我的纸条她也能懂。她确实是这么写的。我的想法与你们的有些不同。我总有一些疑惑,以诗配古瓶……”“今天的稿子要经她自己确定,说是写出了许多昆虫的飞行路线,写到了明代人遇见昆虫袭击,写到了昆虫攻击的对象,是一个很古老的想法啦,是非常古老的想法啦。昆虫的飞行路线被一个女人的诗凝固了。”“最老派的写法。她的老诗可以往瓷器上雕刻的。三千美蝴蝶。”“老。”我说:“你们说呢,只凭她写,那些高级瓶儿就能……”“非常高级。”“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非常高级的一批古瓶。”我说:“她的感觉都拥挤在地面上。连几只不停飞行的花蝴蝶最终也要落入身下泥土里。她终究是一个躲在房中不出门的女诗人,女日记人,女性日记作者,只识夜晚明月,只识柳间星光,只知柳叶会在风中飘飞,却未知石块也能在风中飘行(而且能飘得更远),她是泥巴坯子,用许多潮湿泥块做成的女泥人,泥丸小粒泻风雨,她的诗是用泥巴做成的。每天早晨她都遥望在天空边缘映现出的进化论的曙光。她不是思想出了问题,而是心脏出了问题,而是五脏之中某一脏出现了问题。她写蝴蝶诗句,花半天时间用于构思,几分钟成句,再用半天时间润色,蝴蝶起飞于花丛之内,落脚于泥土之上。极端。容易做成的事她都做,不容易做成的事她同样也做。这几下又显得不怎么极端。我说呀,你们这些古董商大概没见过自然界里活着的真蝴蝶吧。她是见过的。我曾亲眼见到她双手捉蝴蝶,一抓一个准,一抓一个准。在那里面,(在什么里面?)……在那里面,在泥土里面,她是在那里听见蝴蝶落下细足,蝴蝶落下细足,立即就失去了细足,落下双翅,立即就失去了双翅,她的蝴蝶诗都在那儿写成,在那儿变了形。生死相同的形。她写日记是等同于写诗的。关于这一点真是一点没假。但一点没假也是很假的。女性作者无缘无故便与明代大花瓶连在了一起,这个说法通顺吗?这一现象能骗过人、又能说得过去吗?小块诗歌,几串句子,从地沟里钻出来的阴柔之物,呀,她的树叶被人毁了五成,起码是五成被毁的程度,当时已不能将叶子表面条纹看清,一个被毁了叶子的女性作者要是还能在日记中写几笔的话,你们这些做古董买卖的可以想像一下,她的诗歌……树的叶子正在摆动……这类哑巴诗这类缺乏想像的诗,……树的叶子正在摆动……这类只会在房内焦躁等待的诗,……可这批名贵的古代瓷器却成了它们的用武之地,好的机会比好的树叶更能解决问题。纸条是新的写作用品,树叶呢,现在的树叶上还留着她的书写笔迹吗?所以说,如果早几年发现,毁坏树叶的事还没发生,在叶片上,我估计,十张叶片之中有九张会留下她学做诗的记录。我估计出来的。一件名贵古董,你们……她可以全部将古董的特徵摸清楚,要是瓷器品相好,能压住你们古董商的眼睛,瓷器本身也有时间与人磨蹭的,要是瓷器品相好,真的是好,这古董买卖反而难做,浅了,买卖难做,简秀登自己动手将整捆叶片……就是树叶呀,她自己将叶片毁了,你们可以想像得出来,这事一旦做成了,所有记录便随之消失,她便可以把自己做深做妙做绝,多现成的树叶呀,比她后来写成的诗要现成得多。没法子比了。”“没时间考虑那些消失的叶子的事儿。”“是一些真实的记录。关于她学诗的记录。”
第9页 我说:“你们以为呢?她毁坏树叶是想将自己过去在诗歌方面的幼稚行为遮掩起来。你们看呢?你们想,你们看,凭她,光凭她现在留下的日记,你们想,她怎么可能从一个根本不懂诗根本不会做诗,连日记也写不来的人,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现在的她好像已是位诗人和日记作者了。她的树叶习作……她写作史上的不成熟时期。她现在的日记和诗作……也正好说明她今天正处于写作的成熟时期。甚至可以说,她现在处于一个写作上的健康时期。你们应该将没被烧毁的叶子寻几张出来,稍经处理,把枯黄的叶片镶嵌入雕花瓶的瓷壁内。瓶壁内既有叶子,又有诗句。想想也是一件乐事,她写打油诗是为了唬弄人,瓶贵诗贱,对于这她岂能不知?瓶本洁物属明朝,叶因实录被火烧。一瓶一叶早与晚,时代人心神亦妖。我吟诗句不为瓶,纸笔落地布见筋,烟燻六千三百尺,旧年叶录反无名。”“好句子。”古董商们说:“你的句子也可以用的。”我说:“她已写出‘美蝴蝶三千’的美句,这叫我如何应付?”“你的句子也能刻上瓶子的,也能的。”“她的‘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实在是好,真叫一个好,这叫我怎么应付。”“你想用你的句子与人打招唿?”“我的美句还没写出来。”我说:“明朝人只制作瓶子?在明朝时每天都没有人做俗事吗?不是这个说法。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古人与今人都会有俗事缠身的时候,哪里来的这么多美丽蝴蝶,每句诗中有三千,瓶上的蝴蝶会铺天盖地淹了明朝河山的。我写的东西,照刚才你们的说法,是也能往古瓶上放的,是不是?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呀。破旗卷肩身披铜,聊斋店铺夜夜空,红唇长舌反覆弄,是不是,是不是呀。她有纸条引导,有树叶做实验,有思想可以交流,她有……其实呀她的笔调……房内墙壁上有很多油迹。总之明朝人是不懂得在制作青花瓷器时还应兼做一些俗事的,比如写写‘美蝴蝶三千’之类的诗。你们在做古瓶生意的同时也替我谋划一下,若是我也写出了美丽动情的句子,你们替我筹划筹划,在古瓶上,古瓶上,古瓶上呀,像我的句子……若是……筹划筹划,‘倒看此君乘天龙,破旗卷肩身披铜,’你们刻不刻,你们刻不刻我的句子。我想过的,我採用的是原地吸入法,在同一个地点反覆吸收同一种原料。要听的。要仔仔细细反反覆覆听的。我其实只是知道制作方法而已。简秀登有美蝴蝶一句,但她就因此懂得了诗句的制作方法?你们说呢?你们也替我……就是想呀,替我将我的句子雕刻到古瓶上去,没有一个空间跟古人说话?我会没有空间和古人的瓶子对话?陪一棵树说说话的时间还是有的。她的叶子记录……她就是在陪着我跟树说话,在我这边,在我这边,树干显得多么健壮,叶子的记录已很详细。做诗人做日记作者,只要每天都有记录就行。”“是灰尘吧。”“什么?”“你说你写下的句子……是什么呢。”“什么?”“也是美蝴蝶几千吧。”“什么?”“刻瓶的句子一定要有内容。”“明代的瓶子本来就有内容的。青花瓷。”“我们古董商只收购明朝古瓶。有诗刻着的,也应是明朝人的诗句。”“明人也能做诗?”“今天的作者只看重日记。在日记内再镶嵌进去几句诗……今人做诗用的是日记形式。好现成的东西。”“什么?”“用日记形式写诗。”“你们说什么?”“今天的作者只懂得写写日记诗,好现实。”“什么日记诗不日记诗的。我要我的句子往明朝古瓶上刻。她比我困难。我用日记里的平常句子往瓶上刻,没诗句也行的。你们以为呢。”“什么?”“用日记里的句子刻瓶子。”“刻什么日记句子?” 我真想停止带领这批古董商游览长街两边的店铺。 11 我说:“店里的古瓶要价很高。真的要出很多钱才能将瓶子弄到手。我的叙事方式本身就像古诗,日记也像,而且更像。日记也像。本身就像诗。刻了也像。不刻也像。没刻也像。刻好了也像。刻成了……好像哦。像日记的句子。因为刻上去的……一开始就是日记里的句子。应该用日记中最为平常的文句刻在大明朝的古瓶上。应该。”“应该。而且像。这不同于我们这些人做古董生意。我们都是生意人。俗人。但我们也不都做俗事。我们知道自己俗。知道自己写不出好日记好诗句。我们是俗。但我们不俗。我们还能知晓自己是十分粗俗的。我们……”“你们这批古董商人还是有救的。人是不能太俗了。太熟了,做事便显得浮浅。”“我们既不太俗,也不太熟。什么原因使你说我们是熟的?”“原因是古董行里的人……脑子成熟。眼光有呵。有时眼光又没有。大脑躲在脑液深处。大脑成熟呀。眼光远呵。”“什么原因使你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们?”“什么原因呀。”“什么原因呀?”“做古董生意做久了怎会变俗气了呢。”“什么原因。”“老做这一行。在这一行里做事,变俗气了找谁埋怨去。”“你说我们现在已经是俗气满身了?什么原因呢。你写日记,并且学着她的样在日记里写几行诗……这是什么原因呢。什么原因?”“我递纸条给她。我递纸条入她房。我写。她跟我写。日记写写,诗句写写,纸条写写。”“纸条送入房。你人呢。纸条递入她房里,而你的身体呢。什么事儿。”“什么事儿都不是。什么原因也找不到。原地踏步。做古董生意。她写东西也是原地踏步。日记里的诗能刻上瓶子,离了诗就没内容刻啦?在原地写日记呀。瓶子在原地呆着。而且一呆就是几百年。写日记要与瓶子站位置一样。而且要一样。而且要一模一样。一本日记与一张纸条。而且是一样。一本日记,一行诗歌,几百几千张纸条。而且是一模一样。古董生意是什么事儿?”“简秀登。”“就是她呀。”“不说虚的。说简秀登的日记。”“说她就等于是说……说说虚事跟说说影子是相同的。”“基本相同。你想说明什么事情?”“我想说明这两者仅仅是有点相同。就说说虚事吧。她的日记应从那座土山坡写起,事实上她也是在那时……那时她每夜面对山坡,倚窗沉思,许多夜晚她都可以闻见从山坡洞穴内飘出来尸体腐臭味,那时的日记才刚刚起了个头。刚写出的日记其实是很有观赏价值的。腐尸的味道催促她快快把第一篇日记写成。那味儿渗透进了日记每一页。在每一页纸片上都有尸体味轻轻飘起。这些日记就是现在读起来……要我说呀还是那些在尸体臭味熏蒸下仓促写出来的东西读起来比较有味。土坡上只浅浅地埋着一具尸体,可写作者为此却要付出几年心血,细看之下,才觉土坡显得渺小孤独。那具尸骸永远显得深沉寂静、沉默无言、威勐和陌生。日记一页,土坡千年。尸体万古流芳。慎言呵。因为在这里已经牵扯到了时间。它离永恆仅仅差了几步远。我一开始就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件物体之上:洞穴里的睡尸和带味的日记本。……细看之下,山丘显得何其渺小与稚嫩,尸骨又显得多么苍老与坚实。整具死尸已无半颗牙齿可寻,血脉经过之处尽显微白颜色。我曾分了好几个夜晚将她写死尸的日记反覆默读。慎言呵。我是想说出其中最为重要的部份,我的叙说特点有二:一,说出主要内容或主要状况,二,仔细回味其余部份。她写。我说。我还兼作解释。而且是面向外部世界作出解释。尸体至今仍被隐埋在山丘一边的浅洞内,尸体至今仍然没有出现什么重大问题。它出了问题了吗?我说她至今好像仍然没出现什么问题。她已有问题暴露了吗?我曾经说过的,她们两个至今也算是在世上存在着的。日记必须经过人们细看细读,可在此之后,读它的人却应慎言。”“应该在以后吧。”“什么时间?”“在以后注意这个问题。”“什么时间注意什么事?”“现在说说洞穴中的死人似乎还是很及时的。就这一说,已把她的日记起源讲明白了。”“什么时间呢?”“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在写日记时闻到了死尸的腐烂味。”“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她结束了对死亡者躯体存放地点的描写,她结束对尸体腐臭味的闻嗅,”“用鼻子闻嗅异味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这与我们古董商人闻嗅老东西的味道有点不同。但这些都应在以后说出口。就是说出了口,也不应该在现在就对人说。不能像你似的,无缘无故便将整个事情对人说得明明白白。”“闻味的事儿在我们这儿是永远要做的。不会结束。制香人家么。她能在日记里写上几句那种诗歌。”“闻味的诗……像闻古董一样?”“她能写几句雪花诗。白白净净的,好白的一片。雪花诗到了日记里便成了白净诗,雪花也成了白净物。死人是白骨侍者。腐臭味在白净的雪地上迎风漫舞。”“味儿也白。”“什么?”“侍者的味儿有点白。”“简秀登每夜倚窗远眺土山坡。简秀登每日假做念佛人。简秀登每夜盼鬼出浅穴。简秀登闻味写成雪花诗。。”“你写日记,就说你写东西吧,你写东西时曾见过天空中忽然飘下了雪花?你写日记时能闻到窗外有异味飘来?就算是写东西吧。”“她可以做到的。”“什么?”“反正这些事她可以做到做好的。”“写日记是为了雕刻?”“反过来说也是通的。”“雪花诗也写得与雪花一样白。雪花诗也可费点劲往古瓶上雕刻的。雪花诗只有一种颜色。雪花诗写成时它的颜色非常白。”“你们说的是仿雪花诗。并没写成真正的雪花诗。她的仿雪花诗确实也可以往瓶上雕刻的。花点功夫写写仿雪花诗。再花点功夫将诗刻上瓶子。”“为什么。”“仿雪花诗刻在仿古的瓶子上。为什么?还问为什么。她写日记本身就是个问题,她太能模仿了。你们说呢。古诗由古人来写。古瓶由古人来制作。你们是懂瓶的。现在你们又懂得了雪花诗。古诗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诗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古诗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什么什么又什么,独钓寒江雪。我知道古诗应由古人写,古瓶应由古人制作,一只做好的瓶子……一只做好的……你怎么将她的仿古作品刻上去?古人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她还想请你们为她的日记去做雕刻工作。天然的成份何在,天然的东西没有了,古瓶危险。我是热爱古瓶的。因为它们都由古人来制作。用日记刻瓶,行吗?”“行的。”“行?”“当然。”那本日记仍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那只明代青花瓶……怎么说呢,上面有个非常湿润的气泡,……这次又该怎么说呢,一个活动的气泡这时正出现在它身上。三日已过,将被刻上瓶子的日记句子已经被精心选出。青花瓷可是一种名瓷,日记也是名日记,句子更是名句子。句子说:人活一秋草不如,人活百年贱如土。此时若真的请来了雕刻匠人……这次所选的句子有点平淡,钟錶上的走时也有点不准,句子式样有点单调,含义(或者叫意思)有点模煳,平面一看,什么都没有,任它凹凸起伏,什么都没看到,再细看,眼睛又酸。青花瓷与什么样的砂子同在?建立对应关系,需要用冷水沖洗,潮湿的砂子与瓷瓶磨擦,砂子击破瓷面。她此时写出的句子备受注目,整个句子中,抽象的部份与瓷接近,具象的部份与瓷远离。简秀登看中的青花瓷是可以下刀雕琢的。简秀登在某家店铺内看上了某个朝代的一只古瓶。明朝。句子说:刀下锦绣,瓷蕴古今。她今天要用一把十分锋利的刻刀将古瓶的釉刺穿,在动刀的同时,句子仍可以作些修改。句子说:瓶之千古难测,刀之锋利易比。就是说好东西不容易比出高低,而坏东西没作比较就很明白。日记本子被我(被她)仔仔细细查看了几遍,就是说,日记是很现实的,因为日记将会被经常作些修改。被她(或是被我)整理过的日记,其篇幅变得很长,整整几张桌子……桌子的面积就成了日记的面积。简秀登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夜倚在窗边思考写作题材,每夜很有耐心地想着洞内死尸的景况。好像是这样的。每夜都是这样的。她写日记的方式与我写日记的方式总体上相同,目标都是……她的句子说:现在是初春二月,洞穴外堆满了冰雪,而洞穴内空间无限。她的句子说:所以人出生后唯一可以真正做好的事,就是慢慢等待自己死亡。她的句子说:等待死亡。等待腐臭的尸体味越过生死界线,被后来人、被未死者、被将死者吸入肺部深处。我说:“像这种句子也能被古董商接受?也能请人将其刻上古瓶?”她的句子回答说:味儿能吸,句子能刻。我说:“味儿能够唿吸,唿吸仅为活命。句子能够雕刻,古瓶之命难测。难测呀。”每天夜里供简秀登唿吸的味儿足足可以装满几十个盛放死尸的容器,湿润的味儿与古瓶身上的气泡也形成了一定的比例……形成什么?……形成一定比例……往上攀升,味儿与气泡往上攀升,达到一定高度后……不是达到一定比例?……不是,这一次肯定不是比例,这一次肯定是达到相当的高度后它们俩才停止上升。味儿与气泡拒绝形成比例。我说:“这样行吗?”她的句子说:行。可以。我说:“总算行了。有你在,没什么事情不行的。”要说简秀登此时能写出如此精彩的文字,好像是和……与人对话有关。是有点关系。看句子的结构就能知晓几分。一行句子一个转变。没几个字就出现一个转变,使读句子的人刚站稳脚跟,便对自己踩出的脚印有了逆反心理。写日记的时候,手臂有时会出现麻木现象。句子说:是麻木症状,在医学上称作某某症状。她的手麻木了,日记写作停止了,整理出来的日记现在也只能摆在几张桌子上,处于无人照看的境地,她写,她为什么如此构思?在医学上……应该超脱点……在人类医学史上,她已处于无人看管的自我麻木状态之中。写出的日记也真有一定的可读性。日记的首页颜色有些泛黄。纸张表面……呈现枯黄颜色,就以它们最为浅表的某种存在形式而言,纸张是可以在读者面前被逐页分类的,分纵、横两个方向,我从对臭味的唿吸转变到对普通气体的唿吸,这中间进出肺部的主要是一些活跃的氧分子,是一股像日记纸张可以被逐页分类的氧气流,纸张变黄是氧化结果,而非时间作用。可首篇日记和日记首页……我还是要去面对……冷酷的时间作用。我说:“你们以为呢?”她的日记说:医生以为呢?医生有办法对付手臂的麻木症状。医生有药可用在病了的手臂之上。她写一次日记,隔天就请专科医生来治一次自己的坏手。古董商为能选出几句可以刻瓶的句子,正在苦苦思索,他们顺着我和简秀登的写作思路,好像……每天也写起了日记,用于雕刻古瓶的日记呵,开始闻味儿,唿吸味儿,每天深夜,一群腰缠万贯的古董商倚窗沉思,每个窗户口站好一人,每人一个站姿将窗口填满。他们是写作新手,手形优美而手骨脆嫩。这时候写成的句子都能被雕刻匠人用利刀镌刻上古瓶。句子说:要分几等?我说:“什么?”句子说:日记可以被分成几个等级?我说:“分成三个等级。我的。她的。他们的。”我的日记,这么说吧:也是在潮湿、湿润的南方死尸味的裹挟之中写出来的,所以说我的日记是属于第一个等级。南方死尸。在她的日记里也有尸体味道让人闻到,但她的味儿是不是南方死尸味,是不是最南面那儿死人发出的腐臭味?在这句话里面……空气中并没含多少水分,因此它与南方死尸的特徵没有相似之处。它是非常干燥的一句话。“任何人都应在自己家里迎接死神来临。”她说到了家,尤其是在人将死之前,一语点明了个人家庭的重要性。“你现在想家吗?想尽快回到那间老屋里去吗?”“回去吧,屋里的气候适合你。”南方死尸。我说过的,在低洼处盛放,它的味儿沿地平线慢慢飘散,一条真正的南方地平线,像一瓶有色胶水,左是左,右是右,相距几米,左面空气潮湿,右面味儿却永远留在瓶底,潮潮的味儿每夜都有。写日记也分左右两面,分上中下三个等级,说好了,在左,说不好,就在右,写成了,在上一个等级,没写成,就退缩到下面等级中去。简秀登的句子每次都是在临近土山坡洞穴的后窗口写成的,“每次写一句。想想再写。对于倚窗写作之苦,我心自知。”这句话像是一个生活在干燥北方的男人写下的。她大概去过北方,学过北方男人的行为举止和语言文体,所以出手落笔如此吃重。南方女人只会自找没趣。每次写一句?次次如此?每次倚窗遥望洞穴中的受害者……她多多少少也伤到了自己。南方是处在她日记的左面,还是右面,伤口是出现在南方还是出现在北方。潮湿的气味将所有伤口带走,她每次写成的东西……为了古瓶而写作,是个非常牵强的理由。从铁斧不慎自木制棚顶掉落,到姐弟两人私自将死尸移入土坡洞穴内埋藏,到日记成段成篇写出……写出日记……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通过读日记来了解她以前的部份生活经歷了。但我们要慎重,要非常慎重。我们大脑思考问题的量要增加。我们整个身体的重量也应有所增加。故意写出的东西,需要读者用心去读,假设写日记时她还能出房间到外面四处走走,假设如此,她在日记里记载的部份人生经歷就有可能发生变化。她。没有得到官方的任何批准。是她没被准许。她,她。走过一段高墙,她还以为自己可以透过墙上竖着的铁丝网看清岗哨的位置。岗哨内的卫兵每天都在远远窥探囚徒们的服刑情况。铁门上的方口小洞没有按照正常的物理现象显现出漂亮的木材纹理。真正的木头纹理是很好看的,即便是在监狱里也是如此。她此时若是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一件有纹理的木头制品,她心中存有的希望值就会大增。按照囚犯的心理需求,整座监狱应该被制作成一件硕大无朋的有美丽纹理的木质雕刻工艺品,在这件工艺品身上,从头至尾闻不见半点钢铁味,虽然说,铁腥味容易使囚犯神态清醒。与监狱里约好的,每星期探望一次,可以是每周的星期四,也可以是星期五。当时她与她的亲兄弟简求登没有获得官方批准,便决定将铁斧掉落的直接受害者移入洞穴内,没有官方任何批文,或者说在有关批文下达以前,她已和弟弟决定要将死亡者永藏洞穴之中了。没见官方有任何暗示、任何允诺、任何合情合理的解说,她和简求登知道洞中尸体正在星光清澈的夜晚迅速腐烂。官方的说法十分模煳。铁斧被制造于何年何月?颠倒双眼看过去,颠倒心脏将数目数上去,发现铁斧最初是来自于遥远的矿山之中,那事儿距今已有一百年时间。铁斧的形象很古老,味儿很腥,全部用钢铁制成,上面没有囚犯们日夜都想见到的木材纹理。所以今天简秀登想从狱警手里拿到那份证明书,证明书上记录的应该是斧子从棚顶掉落的非常具体的运动轨迹,所以今天到手的证明书应该与简求登未来命运有关。但与囚犯们对物体纹理的僵死概念无关。与铁的味道相遇,监狱铁门旁今天增设了几个岗哨,被允许前来探望的囚犯家属依次排队,接受警卫检查,他们之中有谁能在今天拿到证明自己亲人无罪或是证明自己亲人所犯之罪很轻的官方文件……颠倒着心脏数上去,证明书的内容在证明未做出之前就已经被官方有关人员知晓了。一位监狱警官的四根手指将简求登误伤人命的证明书遮遮掩掩……使之变成一匹有黑白条纹间隔的斑马,警官手背朝上,用单独一根拇指在下面托着证明书,他看着简秀登走进房间,一语没发就把证明书递了过去。证明书上的第一个文字与证明书上的第一行文字几乎同时跳入简秀登眼睑。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是需要有智慧的。所有文字正在快速跳跃飞离证明书的纸面。文字四散飞去。她此时唿吸急促(因肺活量巨大,而非案情本身缘故),她接受证明书中的所有内容,转瞬又将它们悉数放跑,她好像感觉到了人世间生活的劳累和作为一名成功的生活者应具备的那点机敏。“警官大哥。”她说。
第10页 “警官大哥加警官大叔,”简秀登说,“我兄弟已杀了人?” “是误伤人命。” “是用铁斧伤的。” “是用铁斧。”警官觉得她说话开始有点对头了。 “铁斧误伤了一条人命。” “铁斧没伤人,是你兄弟误伤了人命。” 12 简秀登扯了扯手中的证明书,说:“他杀人,由他去偿命,这是你们的说法。” “是我们法律的说法。他是误伤,斧子由高处往低处落,在着地之前先将某位过路人的脑袋砸了一下。” “证明书上是这么说的?”简秀登问得十分胆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也参与了移尸入洞的事儿。 “斧子没着地便砸了行人脑袋。那个倒霉蛋……我们的法律……你兄弟只需坐牢,不用偿命的。铁斧已被验过,可以发还给你,因为老百姓的东西,我们不能乱拿的。” “这些都是你们的说法?” “是我们法律的说法。” “警官大哥是好人呀。”简秀登这时感到证明书上的文字已经一个没少全进了自己头脑。 “你可以把证明书和铁斧都带回家里去。”警官说。她后来说,在监狱里,每条过道走到底,那儿都严严实实堵着一堵高墙,而高墙上本来就竖有许多尖细的铁桿,这么说来时间就显得相当长了……时间已经相当相当长了……是时间的罪过,墙上狂风劲吹,细细的铁桿被吹鼓得吱吱吱直响……其实是……声音不分种类,她记得从监狱里发出的声音不能用普通人耳朵的听辨能力去将它们分类,后来她说,高墙上的细铁桿,真是细小得如同农民田里的水稻杆子一般。每条过道都有狱警把守,囚犯居住的房间分布在过道两旁。据今天来看,对于过道中的所有地方,她都曾在日记里有过描述,可她单单忘了去观察过道路面是否也像城里居民家中一样,都铺着两尺见方的青砖。她心里带着“这是你们的说法”这一念头,走遍了每条东西走向的过道。整座关押囚犯的监牢除了几间警官用的房间和一间供典狱长办公的房子以外,其余地方都是这种一条过道,两边夹有牢房的建筑结构。证明书和斧子都要被取回家里去的。警官恐怕也是有苦难言。所有内容都与斧子误伤人命有关。现在说话可要十分注意,在监牢之中,不能说出事情真相。内心最为痛苦、又最懂得守法之重要的人,就数那几位警官了。二尺见方的铺路砖与手里的证明书一样,……纪律单位中的墙是用山里石头砌成的,法律如石,山石垒墙,墙头插入铁桿……一般来说,光靠一个识字不多、识字没几个的女人来向外人歷数监狱和法律的过错,这事本身就很难使人信服,可偏偏不巧的是,在她每日写作的日记中,物质的证明远比其它证明来得多,而且,这种“多”并没有使我们倒胃口,那是大量大量大量的物质证明呵,可以指出法律的错,但她写出的书面文字却是:“犬量犬量犬量的证明呵”,她的“犬”与我们的“大”含义相同,她的“犬量”与我们的“大量”含义一样,“记得当时我习惯将这两个字通用,”她说,“也只有这事,我记得最清楚。”第一天见面的警官指引简秀登走向关押简求登的牢房,这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遵守法律是需要有一个善良的人在前面引路的。因此她愿意去面对监牢中的高墙,愿意去面对狱警和囚犯,愿意面对所有善良的人。她在日记中说过:“那儿的人多数已是慈善之辈,他们只保留着用热忱眼光盯着陌生探监者观看的优雅习惯,这可是人类最为古道热肠的待客之道。”她忽然又说:“在写作过程中,我确实能感觉到有许多动物在我身边缓慢爬行。”爬行。动物在秋天爬行。在冬天爬行。也在春夏两季爬行。厚厚几堵高墙将监狱分隔成几个狭窄区域,同时也将监狱内的囚犯分成几类品种。分化。瓦解。动物爬行。极为可怜。监狱高墙的厚度与浅洞内腐尸胸背间的厚度相同。经过几年腐蚀,腐尸全身早已萎缩,只剩下骨头,胸背彼此靠拢,最后胸背合一。墙与装死尸的棺材……就是说,但凡一个人生了一双明眼,他就能看清监狱高墙与装死人尸体的棺材,它们的作用是相同的。收殓死尸,死尸入棺。还有一句话:囚犯入狱。墙的厚度就成了棺材的厚度。棺材的厚度就是木板的厚度。“木板的厚度就是木材的厚度,”她说,“墙是用什么木材做成的?世上此类木板何其多。”她提出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是很熟悉的,任何一堵过于高耸的墙,它的用料一定就是木材。是木材。是木材、墙和棺材。最终目的是为了能让人们见到有一个较为理想的物体厚度出现。所以说,这是一个物体的厚度问题。是有厚度或者缺少厚度的问题。她在简求登居住的囚室中一下子失去了对坚实物体的尺寸感。他的手老是在抚摸墙壁。主要是手出了问题。手是这起误伤案件的制造者。是案发现场的观望者。更是案情细节的隐瞒者。不进不退。不急不慢。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偏不倚。主要是因为下降路线正确。或者说是因为很沉重的物体快速下降,路线又十分正确,又击中了靶心。在简求登的囚室内,她静静坐着,她有耐心,她了解这一点,所以会陪他聊天。囚室内阳光充足。她如此描绘囚犯居住的地方,是因为这符合实际情况。可她为什么要说囚室内光线明亮,为什么不说房间本身很敞亮呢。可她急巴巴地在说囚室充满了从外部世界照射进来的阳光。(“这是新年的阳光,新年的阳光呵。我兄弟曾在过去某个新年里说过此话。当时他刚好看见那件东西在阳光中飘呀飘,慢慢飘离棚顶。这是属于固体物理现象呢还是属于流体物理现象。流体物理说的是什么理。世上有‘流体物理’一说吗?‘误伤人命’是谦虚的说法。私自处理死尸与私拆别人信件一样都是谦虚表现。是心里虚。木头是慈善的,死尸躺下,木材跑来帮忙,为人做成棺材。对于已腐臭了数日的尸体,木材也屏住唿吸,笑脸相迎。我兄弟现在每夜睡的地方可是个单间。不用说,肯定是个单间。肯定是舒适的单间。”)“我敢肯定,他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单间。在这样的单间里,无需姐弟两人辛辛苦苦划定中界线,两人不会为了争夺空间而吵闹不休。”“我敢肯定。”她对于监狱……用木材做棺材。接纳死亡者。善良。木板、墙、棺材、监狱、洞穴、腐尸、物体的厚度、她每天的日记写作、原来都是些可以被移动可以被改变的东西、呀原来都是些可动之物在制造麻烦。“原来都是相同的一个理儿。”“监狱里面有时也是很讲究礼仪的。比如囚犯们相互敬酒时就很讲究礼仪。一人站起,一人离桌,一人举酒慢慢走向狱中年长者,两杯相碰,叮噹数声,举步离位者先干为敬。典狱长是个老头。副典狱长更是个老老头。副典狱长是这个百年监狱未来的掌舵人。囚犯们一般都很乐意向这两位典狱长敬酒,他们举杯走向典狱长时表情十分自然。这种表情与平时俯首承受皮鞭击打的表情不一样,”简秀登在日记中自问,“此中有不同的东西,是有不同的东西。监狱是讲道理的地方。虽然一百年来这个监狱讲来讲去只讲清了少数几条道理。但无论如何监狱仍是个对人讲道理的地方。每当有囚犯刑满释放,典狱长便会组织其他犯人在监狱沉重的铁门两旁列队欢送被释放人员出狱。副典狱长届时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出监狱铁门,在附近有行人走过的路边道旁点火燃放爆竹,然后被释放的那位先生或女士便会穿过阵阵呛鼻的硝烟,飞速消失在城市人群之中。所谓群众只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居民只是没进入监狱服刑的群众。被释放人员将在城市居民中销声匿迹。但居民也是城市英雄,这点就像牢里的服刑人员。胡扯。绝对没有的事情。这是绝对没有人会看到的事情。没人知晓也没人能理解……傻瓜,是吧。”她这天沿监狱四周的木材墙(棺材墙)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墙是用木材制作而成,这同地底下棺材一样。再来一遍,棺材与墙都是用很结实很厚的木材制作而成。她问过兄弟一些关于狱中生活的情景,可在她写作时,在她鼻腔里进出的却是许多活着的树木聚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是吧,所有木材都是这样。所有高墙远远望去,都有木头纹理隐藏在墙的石块中间。监狱的墙可以被人推倒。可以被釜底抽薪,抽得只剩下几块干枯的石头留在原处。”“是吧。”简秀登对监狱的概念,就是对高墙的概念,更是对有着树林味道的木头的概念。“我沿着自下而上高高矗立的许多石块走了好长时间。我边走边看这些石块。会的,会这样的。各种形状相同的墙被巧妙建造在自己兄弟居住的房子周围。被建造在周围。是周围。没弄错。没弄错。”“高墙建造在他现在居住的房子周围。”“是在周围。”“周围。”“周围,周围。”她说。简秀登问得极有耐心,“讲讲么,说给你姐听听。”什么?不好明说的,又不能多说。
第11页 13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原来此地的问题是不容易解决不好回答又不能多问的问题。什么?她说:“说说看。”(“这里的事情周而復始,像墙上画的卫生宣传画,像画上所说,某条蛔虫沿着人的手指进入人的口腔在人骯脏的腹肠内生息繁衍,虫卵有机会熘出人的腹腔,进入广大农田。”)“我居住的这间房子是监狱里的一个单间房。我今年服刑,明年还将服刑,以后好多年都将在这儿服刑。每天都有人进入到这座监狱里来。我做了个假杀人犯。这儿的囚犯全是被自己毁了。许多人都被毁了。”简求登……尺寸齐了,房间里照射到了新年的阳光。简单,形象逼真,阳光直接碰着了人的面庞。简简单单站在新年阳光里,听着铁门外面有人燃放爆竹。那是放人出狱的爆竹。它们喷出的光束有些变形。而她的体形显得虚胖。在这一年的阳光中,典狱长身边多了一个年轻女子。日记还是那本日记,日记翻写的速度还保持在原有水平上,可写日记的人却经常会陪在典狱长身边。秘密的消息,可怕的传闻,恐怖的下意识,不管哪一个地方都被浸泡在苦水中。在监狱里,墙脚漏水,墙头竖起锋利的玻璃片,她被人启用的日期……时间不是很短暂吗。我很容易就能为她作证,她下面的流液是经过典狱长引诱才漏出来的。每一次引诱,流液便沿着典狱长办公室墙面滴到地上。走进典狱长办公室,两人站着交尾。这些就是此时从她体内滴落到墙壁上地上的有点泛白的交尾水。在牢里的简求登懂得这种“生活布置”有何作用。她做了这类布置……典狱长说,你站着靠住墙,她也觉得靠墙可以,老头子低下身子在她两腿间嗅着舔着,粘水出来了,那地方慢慢流湿了一片,水液沿墙壁流下。典狱长不断用鼻嗅墙上地上的女人水。两者很像吧。难道女人水的流淌方向也要反映出地球吸引力来?水使墙壁含有咸腥味,嗅嗅,缩一缩鼻子,嗅嗅水的味道,嗅嗅女人巢穴里的味道,看看窗外新年阳光,巢穴剧烈收缩,好像有人正在巢内建造房子,在她体内有人正在建造房子,都是厚厚的墙壁,都是结实的房子,是柔软的一座水房。她把老头淹没在水房里。两人是约好了一起来到房间里的。“是约好的,”她在日记里说,“壁厚两尺。有这么厚吗。有。两人各拥有一尺墙壁。墙壁的厚度到底是多少,当时没有办法丈量。壁厚一尺?两尺?两尺缺一点,有一尺半?有吗?有。两人各有一尺墙。但这不会是厚度,是长度。当时我只是被老头紧紧压在了墙上。墙的厚薄真的没法测量出来。我只是能知道那根东西的长短。后来我是站着站着睡在了墙壁上。我站着被典狱长重重压了无数次。女人的站姿在当时是能够决定一切的。全部时间可以分为两部份,靠墙站立的时间和被紧紧压在墙上的时间。时间已被分成前后两部份。女人刚刚站好。典狱长用狗熊般笨重的身体对女人进行控制。还不停用整片舌头舔女人下面。让女人喊叫,发出很骚的声音。体内水液沿墙往下流,水里有很浓的臊气,最后是女人的水主宰了一切,”她说,“已经忘了自己所採取的站姿是怎样一个姿式了。当时这种女人的姿式是否有利于让更多的水从体内流出,这点我可忘了。但是墙也能被当作床来与男人睡觉的,当时在我身后那堵墙就是一张床。往左倾斜一点。往右倾斜一点。左右都可以……是应该这样,往左右动一动都会有感觉。左右动起来。后面……呢,没想过,后面有床。当时似乎也有一些问题暴露出来。我问话,典狱长没有回答。我喘一口气,问一句话。我既有话要问,又要唿唿喘气……鼻子呢……两个鼻子挤在一起。最后鼻子被有味的嘴唇包围。包围。围困。包围。你……到底要写上几个包围?这恐怕要看当时两人曾发生过几次包围。几次包围?到底有过几次?……一夜困守……进去了……进入巢穴……水中的圆,水里有一点心,像水一样是猫的内部世界,水流涌动,就是说有水流出的地方,就是说那是一个地方,就是说它的地名不容易被人说出口,就是说我已经想说到它了,或者说那地方像只猫,有个地方像只猫……在地上有只流水的猫躺着,在墙脚边猫蜷缩着软弱无力的身体。现在?就是现在。狱中长官可能都有这个习惯,他们在脑袋瓜里藏着思想,各种念头乱如稻草,不容易清理。”典狱长的尺寸大小被准确无误测量出来。这样一位人物。几寸?三寸?是三寸还是不到三寸?“每一个物件的尺寸……就是说每一个物件都有自己的尺寸……就是说每一个人身上器官的大小彼此都不相同……事情便有了出入……狱中的所有长官呵,你们都是我这个女人的长官。”“每个人每次运动结束,都能形成不一样的尺寸。所以说,尺寸齐了,尺寸又变了。典狱长的表现一贯比较稳定。带点咸苦味,流着水,靠墙站立,可以闻嗅,他的尺寸比较长,也比较粗壮有力,属于特大型号的那种。就现在?现在。很粗壮很得力。很粗壮很得力。是特大型号的那一类傢伙。是的。现在就已经达到标准了。很配……胃口。所用力量非常勐。既粗壮又威勐。是的。是粗粗长长的那种。是方方正正的那种。算不算得上是中气十足的那种呢。他的种子已经落下。就在现在?就在刚才。”“不在刚才,还会在将来?是在将来,还是在现在?不会是在将来。”“吗?”“只有一次?”“只有一字。”“吗吗?”“这次是两个字了。”“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一次呵。有很多次了。”“我们靠着墙弄。”“你要保证我兄弟在这儿不会吃苦,不吃苦。”“小嘴巴。我要找到你的小嘴巴。你下面的小嘴巴在哪儿呢。找一下你的小嘴儿。我下面的舌头要找小嘴巴。”“我那儿正流着脓水呢。”“这是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多潮湿的墙,你现在就想找?”“沿着墙找。你弄疼我了。”“你以为光凭现在这一会儿时间,就能在墙上找到?”“不管这些。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吗。”“从哪儿进去。”“没有找到……”“……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你摸摸下面。”“已经开始了。现在是什么时间。”“我要寻找我的舌头,要找到我的舌头……”“是舌头,是舌头,你想急死我呀。”“现在?”“现在。是舌头……”“呀。”“呀。”“我兄弟的事要抓紧办。”“那好说,那就不说什么了。”“什么?”“好人儿。”“什么?”“私人关系好。”“这一下很重吗?”“什么?”“重吗?”“……”“我们现在的谈话……”“像做梦一样。”“只要碰到你身体,就很容易做起梦来。”“呀呀,”“呀呀。”“呀呀呀,”“还叫。”“我是说今天,”“就是说今天,”“今天。”“今天。”“就是说今天就把我兄弟的事办了。”“我还没怎么多用劲呢。”“我怕亮光。”“这地方光头亮,房里聚了很多光。”“说了半天,你就不能直接一点吗,”“再往下面一点,”“呀,有一点了,有一点了。”日记里说过的,有一点就是有一点,不是有一点那种感觉、那种滋味,这样说不行的,不允许用很多文字来叙述这方面的事情……这方面的事情……这方面的事情……叙述哪个方面的事情?……这方面的事情……这么多好读好看的文字都应该被用在哪儿?用在日记里。用在哪本日记里?日记里说过的,对于此类行乐之事的描写,也用不掉这许多文字的。就是用一个“呀”字也行的。水儿流。用一个“流”字就行了。用字多少,取决于事情是否具有重要性。用一个“呀”字就很好很不错了。两人都在场。简单、真实、形神兼备。我与日记是什么关系。某个什么什么的字会有特别作用。这些都是她当天写下的东西。“我是说写日记其实就是写字。写许多日记就等于写成许多字。傻乎乎的写作原则。就是说,当天典狱长的形象留在了许多傻乎乎的文字之中。真是不能大意了。我写下的文字将一个威镇四方的典狱长围了个水泄不通。水里有味。围人有方。水的包围。水的方法。水的今生今世。我是说,总的来说,我将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是说,水的世界你们了解了吗?你们懂得水吗?”“内宅。”“是内宅。”“懂得在世上所有内宅之中隐藏的大道理吗?”“大道理。”“非常巨大的道理。”“内宅之中有着许多可使……”“水流。”“内宅。”“是内宅。”简秀登与典狱长在那一天以后……怎么说呢……就是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写呢……就是说怎样才能将事儿原原本本写出来写清楚呢?
第12页 1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从那天以后他们俩坐在房内的时间起码是与太阳照临房间的时间同样长短。时间一旦被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她的“义举”便可成功。环境只有一种。她只有一个同胞兄弟。而且她的兄弟才是这一环境的真正缔造者。她扶墙站立。在这一特定状况内我所用的词便是上面提到的“缔造”。而一旦离开墙,我所用的词会是什么?反正在一九二六年的这座城市里,这所监狱的铁门是不会很厚重的。在监狱铁门里关满了各式各样的犯人。连典狱长自己也在监狱里过着平凡生活。如果时间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监狱上空画出一条彩虹,那么整座监狱也将变得五彩缤纷红光照人。如果时间并没有这样做,那么这所监狱连同里面犯人只会成为一个黑色物体,并且永远黯淡无光。如果无数时间的散点在城市上空连接成一只网罩,在网罩中出现的某个坚如铁、暗如煤的物体就是城中这座监狱了。黑色粉尘黑色粉灰……是监狱内囚犯所看见的时间外貌。在狱中广场,囚犯们的身材显得一样高矮。但在这时候若是再有人提起监狱里充满了人的痛苦和苦难,简秀登已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是”或“否”轻易说出口。长短。高矮。从前。是。否。不。是。一样长短。一样高矮。从前。不。同样长短和同样高矮。轻易就说不?轻易就说从前?就说一样长短?一样高矮?就说从前与现在的一切事情?不会的。不会的。无需多说废话。一点也没说废话。一九二六年我们花家的制香业已是江河日下、日见颓败了。城里绝大多数居民平日所要注意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上街闹事,二是事发后入狱。不少居民成了囚犯。而花家有青花瓷与制香业,花家是大户人家,不应被列入普通百姓之列。可花家从上到下所有人,在思想上多多少少也正在跟着城里百姓的想法走,徘徊于这两件事情之间。上街闹事,然后被捕入狱。说花家生意日渐萧条是不对的,制香业仍有广阔前景,随便听人唱支歌就能明白其中道理。唱歌人有远大理想要表达,制香者更不甘落后。生活的希望是这样:空气中到处有香气飘扬,街巷里能听见歌声。可现在城里的空气需要重新投胎。城中百姓不约而同走出家门,上街抗议城市管理者的某些政策。可这些都是很难解决的问题。在出事地点,人越聚越多,大批军警出动。许多年之后人们对这件事才有了正确态度:当时为什么不作出让步?二六年简秀登走进院子与我成亲。二七年她兄弟出狱,在城里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这里面的时间对不对?)让我好好想想。真的,让我好好想想,整个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走过去。二六年,在整整一年当中,城里人上街闹事,许多人在闹事过程中死于非命。他们都是从哪条路上挤到街上去的?对,当时每天的死亡人数大大超过出生人数。从那条道上驶过的牛车、马车、驴车一时间都被改装成了装载死人的灵车。灵榇沉重,牲口拉车非常吃力,它们的腿脚与灵车上的牵引绳在巨大力量作用下都绷得像细铁条那样僵直。绳子和无数牲口腿脚成了承受重压的细铁桿。让我想想。你们真得让我好好想想。也让我陪同你们护送亡灵们抵达花家墓地。让老花家祖传的大片墓场中的空白穴位及时借予在这几天里突遭厄运而死亡的人使用。灵柩都是最近才新涂了一层黑漆,所以彼此的颜色非常接近。想想也好。现在距二六年已有多少年了?想出一种好方法,我们便可以轻松穿越那片望不见石碑,只能依稀瞧见远处有栅栏围着的墓地了。想事的时候脑海中缺少故事情节。我是第一次与死者家属合作,在思想上还无法接受正在送葬队伍中瀰漫的恐怖气氛。二六年花家那片坟场能够埋葬许多死者。记得那一年城里死了许多人。记得那一年城里一下子多了许多苦主。路上的车辆都用牛或驴子来拉。苦主们像欠了我们花家许多情一样,一个个低俯着脑袋,赶着同样把头低着的牛和驴子走进墓地。空白穴位。有多少墓穴是空着的,还没被花家院子里亡故之人占用?这些天对于花家来说可算是好事临门……城里死人堆积如山,腐臭尸体无处埋葬,三个月借人墓穴,三个月收人租金。在灵车之间,活人手脚穿梭拥挤多如牛毛。往后面一点往后面一点,涂改一下吧,或者将那几个字往后面移动几格,手续一定要按照花家规矩来做。灵车之间一双双活人的手都在为签发租用空白墓穴的契约而忙碌。石块在大片墓地里……说得并不十分形象……能说得再妥贴一点妥当一点吗……石块在大片大片大片花家的墓地之中……石块的色彩在晴朗天空下刺人眼目,这与签订租墓契约所需的地理环境有明显牴触。这些石块都是被用在墓穴底部的铺垫材料,它们质地坚硬,颜色发白,有时也泛出淡淡的青光。这入墓的手续怎么办才行哪。有人抱怨。还没埋入死尸的空墓穴从远处山顶一行行依次延伸下来,一直排到附近较为平坦的土坡上。办好手续的灵车通过墓地窄门,选好位置,然后卸车。人们选墓穴比较细心,之后便匆匆忙忙卸车,将棺材放入墓里。偶尔有单个的人赶车进入墓地,那傢伙觉得所有空空白白的墓穴瞬间映入自己眼帘,他会说:多么干净的墓地呵,多么热闹喧譁、双多么寂静的墓场呵。墓穴内连一寸黄色的污水都不会出现。就此改过吧,能改一改契约内容吗,既然居民自己商议好了,让两位死者合着租用一个墓穴,这点可怜要求还是能得到墓场主答应的。让同一个墓穴同时容纳两位暴亡者,就这点要求。可以採用将两个尸体上下摞着的方法将死者入葬。能改动一下吗,将两人上下摞着,身体轻盈的死者在上,身体沉重的死者在下。多做些工作,费些手脚,但要保持较好的方位感。往后面去一点往后面去一点应改为往上面去一点往上面去一点,或者改为往下面去一点往下面去一点。将具体事宜安排安排。身体沉重者让位给身体轻盈者,多么易于掌握的一条合葬原则。就是说在阳间暴死,在阴间合居。在阴间合居几个月时间。有个理想之所提供给你们。合居。合居。合居。合居。某个风雨夜晚,我与古里兄静静伫立在墓场窄门旁,我们两人,刚刚还在商讨合葬之事。改动几处还是行的,要么再拖一拖,要么把原来条款修改一下。即使在夜里,在墓地门旁也能见到一辆辆灵车进入坟场深处。行的,两人合葬。採用出租方式,时间为三个月左右,三月过后,旧亡之人将被迁出墓地,改由新亡之人迁入。自然不需要用什么物件去充当这些没名没份的人的殉葬品。但是我们要对着死者脸拍下照片,把他当时的心思、脸形和一身衣服全拍下来,他的四肢会随意在墓道里游动……这些内容我们都要把它们拍成照片,然后照片被挂在死者家里墙上。墓地里的任何事情都是美事。死者的脸庞不会僵硬。无需殉葬品。有很多人是被新的墓葬形式吸引住了。一上一下,居上者轻浮,居下者沉溺。错了?并没见有人指出。没错?只是没人提出。但有人提倡合葬。只是现在是现在,现在所做之事与风俗无关。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葬在一起,一上一下葬在一起。他俩不是亲人,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是路人。但合葬形式已被我们接受,因为我们花家只能成为城里合葬之事的首创者。因为城里死人多。三月一过,旧人去新人来,这一进一出都在我们墓地里上演。现在对于墓地主人来说……说什么呀,我们两人整天挤在窄门旁看死人经过,对方是谁,问题由谁来解决,这事到底对于到底对于到底对于谁有利……古里兄说,对于城里出现的新风俗,我们应该赶快接受。“至今,至今……就是说事情发展到今天,”他站在窄门里,站在我对面说,“至今,”我也说,“至今,”“就是到今天,”“到今天,”“已到了今天了,”“已经到今天了,”“到了,”“已经到今天了?”“是到今天了。”“是……至今了?”“不是至今,是到今天。”古里兄站在窄门里面说。我说:“是到了,不是至了?”“是到了。”“至……不是到,至与到是有区别的?它们有点不一样?”“不,它们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城里的合葬之风……至了?”“不,不,不,不是的,是城里的合葬风俗到了,也不是,是形成了,”“是到了?不是至了?”“是形成了。昨天与今天在墓地里都能见到从城里来的要求将自己家里死去的亲人与别的死者合葬的人。”古里兄说着便用眼睛暗示我,他想叫我……就是想请我这个花家大院的主人……怎么说呢,请大院子里的大宅门里的大户人家的掌印人也了解一下眼前正在墓地里发生的事情。怎么说才算好呢,令人苦恼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些苦恼之事原本应该远离花家。借我们花家坟场里几尺地埋葬新近亡故的亲人,在这方面,城里居民倒是有道理可讲的。这么说不会是多余的吧?他们作为死者亲属也不可能是无情无义的。对外出租墓穴,施仁德,这会是多余和徒劳之举?也不是的。我们的古里兄是位好管家,我想把墓地上所有事务都交予他来做。但这事儿肯定不能马上决定。反正墓场上今后要处理事情,我都得带上他一起来。城里到处都有灾难发生,人们每天七死八伤,死者灵车插着復仇标语或旗帜进入花家墓地。復仇是活着的人的信念。进入墓地的车辆全都失去了行驶速度,没有速度,失去整齐队形,没有队形,车辆缓慢爬行,像小虫一样经过。(让谁啃吃泥土,让谁?让谁来墓场啃吃大量黑泥巴?)(如此说话是否让人心寒。)(让人突然觉得这里是一个墓场。)那些标语和红旗……说呀……好好说一说,将那些东西的属性向我们花家解释清楚。路边有一块非常醒目的标语牌,为了使人顺利走向某个方向,有人设置了它。古里兄说,两人合葬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现在城里死人这么多,每天都有大量驮死人的灵车出城,他们出城找临时墓地,找花家,暂时将死者入葬,所以说两人合葬…..合葬就是合葬,同时节省地方。古里兄对我说:“两人合葬,包括迎送灵车,包括为新入土的两位死者守护一夜,僱人彻夜秉烛……就算是既一夜秉烛,又一夜吵闹吧,允许他们没事手里老拿着一根蜡烛,围绕新坟放声说点墓中之人喜欢听的话。”“那次是那次,那次的合葬与其它的合葬不一样。真不能说是一样的。不能一样了。那一次是隆重办了办,但没成。”“那么说,你的想法中没包括僱人说话这一条?”“我现在还没对你说的话感到厌恶吧。”“你还没对着我皱眉头。”“就是说我现在还没讨厌你说的话。墓地里有供奉亡人的巨型蜡烛出售。但可以雇外人去墓地,让他们围着新埋下死尸的墓穴跳几步舞,是僱人去跳的。这是……那次就是这样的。但现在我对这套程序已感到非常厌倦。”“感到疲倦。”“是厌倦。雇来的人只为几个小钱,便要在有人指定的地方跳上整个通宵。人家再累,再多花钱,又有什么用呢,两个死人能透过坟上黄土看见吗?这才是那次合葬失败的原因。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被杀之人,他误杀了他,两人却被移来一处合葬。”“一个是……一个则是……,应该这样说,分开来说,一个是什么什么,一个则是什么什么,”他说,“是和则是。”“反正合起来埋葬,对于他俩是有点问题的。”“简求登最终的人生结局竟会是这样,与一个被他误杀的人葬在一起。那扇街边的门实在是太沉了。”“比铁还沉。”“门的料很细,倒下的时间也准。他刚好走到那儿,门便突然倒塌。”“这一下……距离他犯事没几年……是没几年。”“老爷,”“老爷,这合葬,依我看行。”可以开始计算时间了。有钟錶没有 ?带了走时准确的表没有?表上的时间是否就是那天街上的时间。时间一定要准确。一定要有走时精确的钟表在一旁记录时间转动。一定要有。你这么说是故意的。一扇临街而立的老门,厚重,结实,凡见过此门的人都说做这门的料子细,门份量沉。每天早上有人将门打开,晚上将门关上,门发出吱吱咛咛声音,传遍半条街,这情景如同黑色铁条网罩,已经深深嵌入现在来坟场为死者挑选墓穴的每一个亲友记忆之中。在记忆之中?谁能听见这一说法,后来又理解了这一说法。现在看来都需要有一定的人生机缘。能理解。在问题的表述上应该……轻点,不是轻松点,而是轻点,料子细,才导致了门份量重,所以为了有一点……为了能制造出一些……缓冲迹象,在事情的描述上是否可以轻描淡写,几笔带过。
第13页 15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他出狱,他上街看人放火烧东西,每天他都要寻找几处角度比较好的位置看人放火烧街,所以在具体的说法上要轻慢一点,每天花家有几处位置可供他站立,好像他离开监狱,被提前释放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此事突然发生有点不可思议,它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就像又一次犯罪。在街上站位需格外谨慎,尤其是在有烈焰奔腾的街上更需多加注意,在几处位置之中,就有一处是处于那扇巨大的门的旁边。他摸过那门,却不知道门的木材有多细腻。这话说得是否有些无关痛痒,这话说得是否有点……门已被街边烈火烘烤了近半个月之久,而几个位置之中就数这儿离火最近,热度也最高,聚集的人因此相当稀少。这话说得符合当时实情,符合当时火情,与后来人们的口述也较为吻合。远离此位置的观火人都是很幸运的,因为此,他们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火势在门边蔓延,酷热集中于一点。他的站位是他自己计算好的,上街就是为了能一睹闹事者那股蛮劲。街边有简单的手臂挥舞,有简单的腿脚挥舞,手臂与腿脚……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十分简单。也是在一九二几年。也大概是在二六、二七、二八这几年之中。简求登出来后不久,似乎说不是准确时间,活动区域仅限于几个固定位置上,我们如果从极低的地方看他,比如趴在街道中心的地面上观看他,看他在某个孤独的位置上小心翼翼来回踱步或止步观望火情,那模样就像他是一个经验十足的城市管理者,他的结论一旦形成,整座处于灾难中的城市立即便会有所行动,以阻止灾难进一步扩展。简单点说,他有非常成熟的想法,比方说,他正在说出一个词……过渡……这个地方比刚才自己站立过的地方……就它的现状而言……显得火热,但并不是说新地方具有可以使他感到身心舒服的气氛,可以说根本不是这个原因,即使是这个原因,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新地方忽然遇上了光芒四射的某个人物,天降祥瑞于斯地?不是的。过渡之中忘了请没蹲过大牢的人指点一二。这事真给忘了。忽视了。他是蹲过牢房的,而且蹲过监狱里的单间牢房。这事已经被完全忘记了。他其实已完全没了做人的记性。从极高的地方俯视,几个地盘个个都是观察火候变化的绝好观察点。要重新做人。做个善人。多好听的声音,但你已坐过监狱,你听不懂。完全不一样。而街火却完全一样。身子没被监狱里的脏东西弄污过。完完全全是个爱清洁、爱卫生、洁身自好的犯人。从平视角度看,他在街上双腿移动很快,一个移动平面与另一个移动平面自然切合。简求登刚出来,就遇上了这个红红火火的日子。简求登在街上遇见几个熟人,那些人在街上随意走动,不被火焰近距离烘烤。不久他差不多已认识了在街上走动的所有行人。有人在火的那一面刷自己两排牙齿,他想冒着热浪走过去与刷牙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巨门就矗立在刷牙人身后,那儿没有指示牌指出此处危险,禁止人靠近。刷牙人在火堆旁亮出了雪白的牙齿,他突然将自己的牙刷丢在了地上……喂,街对面那位先生,你手上的牙刷掉了,我说对面那位老哥,你怎么将牙刷掉在了地上,地上有火,地上又脏,你嘴里的牙刷掉在地上了。我闻过牙膏的味道,(说出这一点,现在很重要),这股牙膏味此时正从街对面随风飘来,(这一点十分重要),有了这感觉……他当时隔着大街对那人大声喊:喂,你嘴里的牙刷掉在街上了。刷牙人听见别人喊自己,他张着满是牙膏沫的嘴,用目光呆滞的眼睛在脚边火丛中寻找牙刷。这牙齿刷的,连牙膏的清凉味都飘到街对面去了,(我说呢)。他当时扯足了劲朝街对面喊:“喂,你的东西掉了,掉在火堆里了。”已经晚了。谁说的?他的叫喊对于街对面刷牙人来说真有点晚了。他迈开双腿走过街,走到街对面帮人找牙刷子。很白的……刚才还在。两排牙齿。上下两排。两排牙齿长得非常好看。从最近距离观看牙刷落入烈火之中……这时候他在哪里,他还呆还在原地,走过这条街的目的是帮人找牙刷,在近距离内看人刷牙……丢了牙刷的人开始迅速跑开,他的两排牙齿像雪一样白,身后巨门被火烧得又焦又煳,门已被街火烘烤了近半月,他有狗的习性,哪儿危险就往哪儿去,狗总觉得其它地方没事可干,它要翘起腿在地上撒场尿,我真的不是有意把我的小舅子与一条狗扯到一起来,一头混迹于街巷与人为伴的狗被突然倒塌的大门压死在街边人行道上,门以自己庞大的身躯覆盖了一大片地方,新的时间诞生了,旧时间袭击了一个死亡目标,时间之心令人恐怖,警察在街边没置了围栏,以保护现场,最后有人在附近地上拣到了那根被烧焦的牙刷,简秀登也想起了在兄弟猝死以前的几个日子里自己为他所做的一些小事情……什么? 16 按照火车可以在铁轨上高速行驶的说法……就算是任何一趟列车在行驶途中都有某种明显的运动特徵能被人说一说评一评吧……按照这个说法,巨型铁皮车一旦被开动起来,它会突然变得跟停靠站台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但火车在途中的单一表现,又与铁轨的单一走向有着密切关系。就说现在的火车,在这方面跟过去相比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行驶方向上出现的单一化问题不能让普通人来思考……什么?让什么人来思考……随便说一说……但不能用“丑陋”一词来说。在火车眼里,每个地方都是小站头,诸如此类的印象……(老旧的记事方式,)(善于平衡各方面利益,)……火车进站出站,载上货物或带上人,它们驶向远方。我此刻一身戎装坐于列车上,正靠着列车行驶速度飞快脱离一九二六年这个年头。按照上司电报指示,我下了火车应立即前往某驻军的军械库报到。“报到”一说于我听来,就好像是有人在晨露中抚摸一朵干枯玫瑰,有面对生命枯萎的感觉。我那上司呵,我一点不想冤枉他,无论从外表还是谈吐上来看,都表明他具有一种能与天地相融合的远古人类的气质。“你下车后应该马上去军械库报到。军队中的枪械库房是个极为重要的所在,所以库房被建在人烟稀少的城外某地。你应该马上去那儿报到。”我们见面后,他这样说,一边等着我的反应。马蹄在车站附近松软的路面上留下几行一寸左右深浅的脚印。二七年的许多城乡频繁遭遇战火袭击,各支军队对军械武器供应的重视都不言而喻。我能否很快适应这方面工作,对此上司相当关心。可我想……马的四条长腿留在车站路上的那些蹄印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行人脚步踩乱和磨灭……我想,到我从库房退役那时,在车站路上出现的稀稀拉拉的马蹄印,在这些红颜色泥印里会充满反映社会现状的各类问题,而对于它们,我可不会说上半句话。可能的话,那个要我去库房服役的“约定”也会成为一纸空文。不过有一点没错,讲道理的上司对自己手下说话,是会经常说些诸如“应该”、“可能”之类的言词的。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我们离车站已经很远,路面上稀泥逐渐增多,一块块含有很多水分的湿泥巴在车篷前马匹四蹄的踩踏下纷纷朝临近地方飞去,而马匹踩出的脚印也较以前更深,这些脚印在几天以后会变成一个个路面上的小型蓄水池。我此时不想与任何一位军队里的人说话,包括眼前这位与我同乘一辆马车,腹内又有点古典主义老货的军械库长官。现在的我仍然记得自己是花姓宅院里一位可以撑起家族门面的人物。我是听了别人劝告,破费一些钱财,才谋到军械库保管员一职的。我刚跳下火车,就被人拉上一辆马车……这条路被车马踩得越来越泥泞了,城里,城郊,火车与马拉的车辆……他一个行武出身的人,比我这个来自制香世家,一点都不懂天下大事的商人,在各方面都要聪明得多出色得多。我捨得放弃制香业,跑到军械库当一名保管,其中的愚蠢劲和将要犯下的致命错误,要到以后才能使我明白过来。整整十几里长的黑灰色水泥墙将这座庞大的军械库包容了起来,墙的边沿树木稀少,三三两两相互合抱在一起的散乱石块阻碍着当地农民靠近墙根。因为人迹罕至,石块上经常有路过的飞鸟落脚歇息。我是不能把我将来要在军械库里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全部对人讲的。这是我在今后一段日子里,能在库里安身立命,度过光阴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这儿用于建造屋宇的石头、水泥都是黑灰色,以前初建库房时大片大片竖立在风中的脚手架也是浑浑噩噩一通到天空的黑灰色。回忆此种颜色,……我是说我们有时都会探问自己身体之上的颜色是来自什么地方……做完了做完了,黑色的水泥墙已经深深陷入麦田中……麦田与我们一样,麦田与我们一样……我们将大片好不容易被竖立起来的脚手架当成了秋后可以收割的麦子。黑麦子在军械库四周密布,麦子长势正旺,在风吹动下麦子向四面摇摆身躯。对于我来此工作的真实动机,我是无法对人详尽说清楚的。军械库每天都显得那么巨大、神秘,每个人在库内都得埋头苦干,而且每个人的手脚好像都是在用很勐的力量撞击库里的铁器,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库里到处都有这种声音传出。我经常一边工作,一边手里握着一杯浓茶。我喜好思考,来到陌生地方更是如此,相隔几分钟我就要喝一口茶。我为什么要将自己工作的特点、要领和在操作过程中出现的枯燥乏味原原本本向人说清楚呢?我做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旁有多条闪光的边线存在,我的原意是说:我是在铁制的武器堆里工作,与我一起做事的人都在闪光的武器线条包围中工作和生活,我所说的做事的人,其实是指与我同时在这些有光闪动的线条中间工作和谋发展的人,我们处于同一条操作线上,库内千万件武器,怎么说呢,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和那些老库兵来说,它们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上司在送我来的马车上曾几次催促我应立即适应工作环境,而我在车上只对他提及我此番为求职已花费了多少钱财。我好像自以为在谈话中向他灌输了一些经济概念。马车左右颠簸,使人头脑昏沉,在我和上司眼中,沿途景物失去了原有形象,但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却仍是跟金钱上的付出和回报有关。这儿一月能挣多少?这儿一月能捞多少外快?就现在库房里存放的那些笨重的铁傢伙,怎么算也不会是您刚才说的那个数,您在这儿掌握着这些铁傢伙的命运,脑筋再不开巧的长官,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武器也会明白自己的活动空间有多大。“您说呢,您可以对我直说么,在这儿做事,每月能有多少回报?您是了解我的,我一个制香世家出来的主,这您知道,我在家每月制香所得会有多少,这您是知道的。”“知道你花了钱。做这儿的保管都得预先花些钱。”“预先花钱?是预先把钱垫上。”“预先花钱。这不是现在刚形成的做法。许多人以前都是这样进的军械库。人人都需预先交上一些钱。”“我有个新想法,是新的计算方法,这儿每月能赚多少,能赚多少?”“这就是新想法?是赚多少,而不是挣多少?”“这儿应该是赚钱的地方。库里有的是武器,您从没觉得这些铁东西可以为您、为库内人员赚取很多钱财吗?”我的上司,我的上司,我的上司,他那双正在观望外景的眼睛……他有双眼睛,却为什么没有好眼力呢。“你在说什么?”上司突然轻轻问我,“你说什么。”“眼光。”“你说这儿的人没有眼光?库内的工作与库外不一样,有你根本无法想像的困难。反正你快到那儿了。”“反正可以赚到钱的。”“反正是……反正,先挣后赚,因为库内情况和外面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你想说多少个不同?”“您说得好,我服从您的管束,说了多少,我说过嫌多嫌少的话了吗?”“……了吗?”“我说过这话了吗。反正我服从您。”库内的工作主要是与铁制的东西打交道,铁制品与马车上的谈话……上司大约觉得我是个极为难缠的人,第二天他便有意领着我去军械库各处走了走。由黑水泥和石块砌成的库房,在它四面墙上似乎永远有数不完的怪影在缓慢向上跳跃。
第14页 17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上司昨天已向我暗示过,这里可以成为一个地下武器交易市场,也可以变成使交易参与者丧命的坟墓,但是库房四面的厚墙却对交易者有相当强的庇护作用。跳跃的危险交易(像墙上怪影)。库内有堆积如山的钢铁制品,我跟着上司穿过军械库里每一扇铁门,这种引导人穿过一个个库房迅速赶路的方法使我确信有关武器交易的日期可以被随时确定下来。“你在说什么?”上司忽然回头问我。“呀,”我说,“呀,”我说,“这比什么都实在,您领我参观库房,您说,您说。”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正领着一个下属在库房里风也似的赶路。可以了,您中途变卦还来得及。这中间有一项帽子在他头上跳动。在人们视线中上司头上突然多了一顶帽子。帽子是个新概念,关于这一点,你们这些库内老兵是否已经看出来了,今后某个新概念将关系到所有在此服役的人。今后库内士兵的胆量一定是一流的,他们追随上司,追随上司,到后来他们只知道追随自己的上司。我已向世人将概念做了一次诠释……上司桌上摆着一只地球仪……我下车后对他有过表示,我说,我是可以被人相信被人信赖的,我被人信任的程度一向很高,这和我也十分信赖您上司一样……他长时间摆弄着地球仪……时间是在我走下那辆马车的第四天,也是在我完全摆脱了马匹身体气味对我骚扰的第二天,那天上司要见我,他的表情已与四天前大不相同,当时他只是用手不停转动地球仪(类似动作以后将经常出现),被上司使用过的东西……它们的严肃性不在于物体外表,也不在于物体本身是否远离世俗观念,被上司使用过的东西……它们都具有能见度极高的演化过程……是他使我钻入了思想死角,是这样,除了什么什么交易是神圣不可侵犯以外,剩下来就是他的那一大堆关于生存之道的废话把我害煳涂了,他跟我一样,经常会戴着硬边帽子,从军械库周围野地里走过,野生稻穗上的尖毛紧紧粘附在帽子上,并跟随我们进入库房,后来这种稻穗成了武器交易时的暗记,热情四溢的稻穗儿总被粘贴在军帽最高处的某个位置上,那天上司说,你要学会怎样记事,“记事比记人、记字重要,”他说,“在这儿,被改变的是你的过去,而且只是一部份。”我问:“我们彼此有联络暗记?”“交易双方人员都在军械库附近聚集,”他说,“长在野地里的稻子有时就*在军帽上当作记号,被卖出的武器,在每一只箱子的底部也有被画成一定形状的图案作为记号。”“是吗,是这样吗?”我故意说。其实上司说的话我早已听入耳朵。他说的么,双方交易,在中间地带见到几顶军帽,军帽上有稻穗。有一次他在太阳底下晾晒由我们两人捕捉到的鱼,他利用晒鱼时间跟我闲聊,断断续续的,将几个老兵过去的生活片段说了个够。在他说事过程中,鱼的眼睛慢慢变白,鱼腹裂开变成鱼干。“我们就吃鱼干了。在库外附近河里,有好多细嫩的鱼,特别是那鱼肚,吃起来真正是滑爽细嫩。”他说。我往后退几步,一直退到小河边,在那儿我能看到鱼在河里的五脏六腑。“你见到的恐怕是些被军械库官兵沿途丢弃的鱼泡泡吧,是那种薄薄的呈现乳白颜色的小东西。鱼泡儿既不易咀嚼,腥味又重。”“官兵们在休息时捕鱼。有太阳时晒鱼。”“因为库内生活过于乏味。”“你也是的。”我的上司呵,我现在服役的部门,房子里面全是蓝色的钢枪,附近城镇为此全受了惊吓,战争硝烟代表人类在高高的讲台上发言。这还会是送我来这儿的那辆可爱马车吗,它到底是什么,它是战争,怎么单单就是那辆战争马车将我带到这儿来了呢?我现在已走遍库中每个角落……可南方各省战事如何,几个月之中上司为了研究去南方的运输路线,手指头一直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上司的地图是一张十分老旧的纸,经风一吹,这纸或是四角翻动,使人很难用手将其抚平,或是纹丝不动,薄得像被许多浓浆死死粘住了一样……不能与你细说的。“什么?”我问,“您想与我细说什么。”“你刚来,不知南方战争的发展情况,那儿需要这里的武器。输送武器弹药,这路线是关键。”“那儿需要这里的武器,”我说,“那儿是哪儿,有多远的路程?”那儿是哪儿,是南部某些省份,在上司的地图上,对南方某些地方的地理位置都有明确无误的标明。但地图没有指出,去那些地方的哪条路线是比较安全的。地图地图。你全部的使用价值……就是呀,地图经常使人感到为难。上司的手指并不是很细长,运出武器的路途虽说也不是很遥远,但它们的形象在图上却显得很细长很弯曲。上司在地图上已经看到了沿途存在着严重匪患,沿途的许多股土匪、山匪……他们都武装到了牙齿,匪徒们手上的武器来自何方,对于这一点,上司心里明白……这可以理解……这是在黑颜色之中露出了点点白光。好多日子了,地图就挂在墙上。我想进一步询问上司一些有关武器交易的实情,“是实情,这您应该懂得,一个合伙人想了解自己所从事的经济活动是否具有发展前景。”有点神秘气氛,有了这点气氛就好。他说:“现在南方各省急需大批军火,武器要从我们这儿运出。这中间……我们每次要出手的东西都是被夹杂在给军队运去的军需物资之间的。”我突然问:“我们沿途与人做买卖?”“一半对一半,真的是一半对一半。这潭浑水。”“要的,土匪中也有宅心仁厚的人。”上司轻轻摆手,算是对我的看法表示认同。“图上已标出了去南方的运输路线。”“标明了具体出发时间。”“是时间与路线。”“我们军械库有铁甲运输车,那是些全身都裹着铁皮的车辆,这样车子一旦上了铁路便是天下无敌。沿路的游兵散勇,只要他们,只要他们,只要他们手上没炸药,”“我们的铁甲车一旦上了铁轨,上了那条铁的轨道,那个行驶速度,连被土匪点燃的炸药也是赶不上的。炸药赶不上铁甲车的行车速度。轨道是铁的,车也是铁的,双铁,两个铁,速度又快,这些个铁东西谁会有?”“他们还没点燃炸药,铁甲车就从他们面前一冲而过了。有几次我在高速行驶的铁甲车上远远看见轨道两旁那些企图炸毁铁甲车的可怜虫,他们手提炸药,对我们引颈仰望,那种神态……那个嘴馋的模样……真不好说,说多了,他们也就没了土匪的野样了。他们在道旁静静站立等候……位置都很低,因此所有行动都显得迟缓,有许多人手捧炸药,其队形稀稀疏疏弯弯曲曲……说多了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山匪了,一个个都似城里有些人家养的猴子,面对铁甲车束手无策。”“……像您刚才说的,像这样的颜色就有点黑里透白,十分好看了。”“我是上司。”“您是我们的上司。”“运输路线最后由我来……”“定。”“是,定。”“你的心情现在还平静吗?”“我知道这趟跑南方的物资之中掺杂着我的一些货物。但运输路线、时间,这些事儿,您可以……您可以独自一人去确定,也可以作出修改。但可以把具体方案给我看看吗?”“你别忘了,你虽是我们生意上的重要参与者,但你仍是军械库里一名普通保管,职位低着呢。喂,你走错地方了。”我以为上司是嫌我太靠近地图,便急忙往右面退了几步,却不知他是在对窗外某个路经此处的库房士兵喊“餵……”这句话。说话喘气,再说话再喘气,第三次说话还是口喘粗气,好像是在床上弄女人一样。我的上司在很短促的时间里用严厉的呵斥声对付了几个路经此处的军械库士兵,但他不该一骂人就勐喘气儿。他的一只手正像一条游蛇,去靠近地图上的某条运输路线。他指挥士兵快速打开各自所在库房的巨型防护门。巨门开启的轰隆声如一阵阵旱天雷在库里各处震响。上司打出手势,库房里的士兵立即作出回应……他们相互传说,追问心中久藏的梦想是否将要实现。货物之中有货物,黑色之间闪白点,货物集散之地有虚实,处处留有通道,以应付突发事件,时时注意相互监督,以保证库内无人作奸犯科……颠倒了颠倒了,我们上司说话有点颠倒了,现在黑色是我们,白色是土匪,红色是战争,南方各省战火连天……我见到过一所全部用铁钉和木板建造起来的房子,我见到过一所非常结实、用真正好的木料建造起来的房子,在房子南面有红色战争风暴正在掀起,房子的北面给人感觉要稍好一些,墙上几只深黑颜色的铁钉便能使企图进屋来进行抢劫的土匪望风而逃,房子建造时用掉了无数又粗又短的铁钉,用粗短的铁钉来固定木板,其结果会……
第15页 18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让战争爆发不是解答此问题的方法,进山做土匪,更是不知所云,只是战争火焰是可以重复被人点燃的……铁甲车将不惧艰险滑行千里……木屋外墙遭受岁月风雨摧残,铁钉外露部份泛黄变黑,不少钉子已从墙板洞眼里脱落,不知是谁在向我描述铁甲车运行的良好状况时,总要附带向我说及维修木屋所要面临的种种困难,嘟嘟嘟,像是听到了一串连续击打的声音,每次修房的活儿干下来,修理工握榔头的手都红肿得厉害,是在南面吗,木板不总是被来自南面的炮击震落的,战争同时来自几个方面,从几个方面夹击木屋,修理工们正在商量修房办法,解决维修技术难题,远方传来隆隆炮声,昨日印象深刻,人间灾难巨大,库房里的人都成了故事的回忆者,沿库房四周空地库兵来回走动,这就是故事情节之一,为此库兵们苦思冥想了几昼夜,我说没有什么的,昨天的故事说来说去里面并没有兇残的敌人,故事打通了人们的耳朵眼,决定出来了,几天之后库里官兵分头行动,他们跑遍四邻八村,寻来铁丝、砂石、树干和粗细麻绳,找到了能被用于水泥灌浆的简陋设备和操作工匠,最后……有人拖着马力极强的一台搅拌机进入施工现场,他们组成了一支施工队伍,我会拿这事儿做什么比方呢,现场也是昨天的现场,我将尊敬它,对于它,我会俯首贴耳乖乖听话,有多长时间了,上司问我,“没多长时间,还不到一天吧。”“你当时在自己家里做着制香生意,不过现在好像你也参加了他们的修房活动。”就一天时间,木屋外围已被彻底加固,第二天有人搭起了与木屋齐高的脚手架,应该把什么什么放弃掉,或者是什么什么在这次全面整修房子的工作中被重新想了,上司一直在催促我回答,“屋子被我们修好,战争被人类抛弃,若真能这样……但这好像不太现实。”但现在的情况是,我花了钱,捐到了库房保管一职……“水泥灌浆,现代化作业,又非常经济……部份换掉旧料子还不成吗?”“我们现在见到的那座木屋,用黑水泥……黑的,全是黑的,屋子全被雨水和泥浆弄脏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整整一个月,每天晚上都有月光照着,月亮像一位披上盔甲的武士,率领军用运输车驶向远方。是车上哪一块铁皮松动了,我想把松动的铁皮撬下来。上司说,南方各省被叛军占领了,政府现在还没法立即将失地收復。我们是政府军。我能把这片烂铁皮撬下来,并将其丢入垃圾箱内。上司说,你也无需这么做,政府军里有的是专职清洁工。在政府军手中失掉的那些地盘,你一个军械库保管员怎么可以帮着军队把地夺回来?我说,我是准备去撬车上的铁皮。上司的眼睛这时变得非常明亮,眼光中没了疑惑神情,地盘少了,土匪多了,这不怕,政府军在二七年已经有了对付的办法。是收復失地的计划呀,多好,你一个小小的保管员能懂吗?“我是军械库里的人,我靠花钱进的军械库。”你一个库房保管能懂什么军队里的年度计划,这事儿深奥透了。他缩回在图上的手,说:“行车时间要保密,”他对我说,“沿途劫匪如果对这都了解了……”“您说的是时间,是时间吗,不能够吧,车上装的不全是运到南方去的东西,中途要卸下一批货,什么匪不匪的,他们之中的接头人是要与我们见面的。”上司无语了一会儿,说:“照办。”一条亮闪闪的铁轨铺设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上司说:“照办。”一连几个夜晚都是这样,铁轨在深广的月光照耀下闪烁着平静而素淡的白光。铁甲车在旷野中穿行。上司的想法,贩卖的枪,是一枝还是一箱,但上司不会亲自押车……枪的式样陈旧……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因素,是这些原因,使军列昼夜不停,沿着丛林中的轨道飞向南方。我没听见车上的卫兵对枯燥乏味的运输工作有什么抱怨,我也不清楚他们这些当兵的平时心里都有些什么想法,平什么时,上司就从来不在“平时”这种时刻太多地向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现在的生活可是十分传统的。一个士兵这时领着我参观列车上几间上等房间,他左右摇晃身体,撞得走廊里的摆放物吱吱吱直响。“我知道你的。”士兵几次回头对我说。(水面上漂浮着细细长长绒毛状东西,这些漂浮物在这只盛水的缸里相互打结缠绕。)(“你看我们两人,再看看这趟车。”)士兵对我说话,他老是向后转动他那颗肥大的脑袋,“我知道你,了解你,你是跟车来的,与我们不同,你不用持枪守卫车上军火。”“这不会成为什么问题。”我回答他,就好像自己已经返回了家乡,置身于花家宅院的亲人之中。“你以前坐车见过这么稠密的丛林吗,阴森森的,像舞台布景。我们的活动……”“是我们的任务,”士兵说,“我们在密林中为那边几个省份送去武器弹药。”“假如窗外的地域过于空旷……我想那些接应人员……这不是在运输武器。”“你快到房间了。”“闻不惯这里面的烟味。”“谁会愿意与他合床呢。”“他是谁。”“烟臭味熏得人头都痛。”“房间离后面拖车有多远,凭窗眺望,能否见到那些守护列车的卫兵?”“你不用持枪守卫列车的,这点我知道,上司在出发前已经对我们吩咐过了。不用站岗,多好多美的差事。”“房间?”“你以为这次武器运输会早早结束?就这房间。”“要等上一个月?”“出门一月,常事儿。我们一直要走到南方那边才算了事。就是这房间。”“用一个月时间往返够啦?”“我是说你有一个房间。”“气氛多沉闷哪。又不可以随意下车去走走。”“我在对你说你的房间到了。”“一个月,乘车一个月,可我的脚现在就有点浮肿了。”“你说什么呀,没枪背着的人也会脚肿?”“我的住处得换换。”“你没见好的房间非常之少吗?你有单间住。可身上就是没背一枝枪。还脚肿了呢。房间真是少而又少。”“上司的安排。谁都不好说的。你让我怎么回绝。”“是怎么迴避。”士兵推开房门,行为之中有股冲动的傻劲,他握枪的时间太久了。合着列车上下震动的节拍,士兵手脚并用为我将房里一些无用的物品收拢起来,空出一块地方,算是这一月之中给我在房内的活动场所。“你跟我们出来,怎么没向上司要支手枪呢。若是遇到情况,遇到情况,危险的情况总是有的呀。”“我给你钥匙。”我说着,开始在身边衣兜里摸那串十分凌乱的铜制的东西。“二六年我们军械库就被山匪狠狠劫了一次,当时双方还死了几个人。当时天气正值盛夏,卫兵们每天差不多都光着身子。后来明白,这样*身体与山匪作战,是极容易中弹受伤的。飞来的子弹朝身体上面一碰,就能伤着你的血肉之躯,这中间可没有半丝半毫的阻隔。”“我把钥匙给你,若是遇见不测,你可以来我房里躲躲。这样也能留着一把枪保卫我的房间。”“我是列车卫兵。”“你不能自己把自己改改?当一名小范围内的卫兵。后面那几部笨重的拖车都是用铁皮制成的,土匪要上车去抢也不容易。我们在列车上的房间却是很脆弱,一点都受不了土匪枪弹攻击。呵,今天我有房间了,我有房间了。”“可土匪会将整部列车洗劫一空的。你有房间了?你准备在此躲藏一个月。几个房间之中现在没人,很空,可以……你真愿意将房间钥匙给我一把?房间空了。”“房间。”“房间空了。空了的房间让人觉得相当不错。”“你上车以前有没有在军械库外面的市场上购买过供这次出行使用的物品?”“你这次也带了物品了?上司说的,允许随行士兵每人捎带几件平时收购来的重傢伙。我的东西已装入铁甲车内的兵器之中。房间。”“是,房间,你别再提了,我知道我拥有这个房间的暂时使用权。军械库附近的地下市场,地下市场,在那里面进出的人虽然都很神秘,可在市场内摆设的物品却常公开露面,而且品种繁多。凡是库里有的,那儿似乎都有,也还都是些崭新的东西。上司说过的,我们库内每一件兵器都需经过登记,都是记录在案的,因此一件也不会外流。根本没这种事儿。他们售出几件东西,是为了赚几个黑钱。
第16页 19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上司说,库内军火运去南方,是为了镇 压那儿的叛军。”“你什么时候也捎带点自己的东西,跑跑南方各省,”“军械库离南方那么远,离地下市场却近在咫尺,”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是在与花家的某位亲人说话,而不是在与一位陌生的士兵……可对我来说,这士兵的情况与上司应该一样,我说:“我的房间对你来说肯定是非常合适的,”“我现在应假扮成一位蹲房的千金小姐,而不再是守卫列车的士兵,”他拣了几样东西……地下市场中的铺子,……他进去之前已将自己的面容修整了一番,鬍鬚半白,年龄疯长,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採购者,铺子门口有块招牌,上写“风羊”两字,风羊,这家铺子专为经过乔装打扮的几个老主顾准备一些能在战场上射杀敌人的武器……士兵拿了我给的钥匙……他直奔风羊店而去,店内后院有口枯井,石井栏,这是士兵说的话,这口井的井栏和其它井一样,也是用石头做的,可在石井栏上面有斑斑锈迹,是有铁器经常要从井栏上被拖过,士兵说的,兵器被藏在枯井底部。“喂,上面的买家,你快拉井栏上的绳子,快拉绳子。”士兵说的,每枝枪售价多少,我要的是长管子呵,这次的东西口径多少?第一筐枪枝被士兵拉出枯井,一共五枝枪,型号一样,口径相同,这是士兵的分析,先给你几枝普通的东西,是在外面市场里都有的那种,好呀,他的独特分析,现在把第二筐武器拖出井口,筐口盖着多层防潮油布。还是五枝枪,跟上一筐五枝比,显然稍有一些新意,口径也大一些,但仍然不够好。士兵说的,他向老闆提交了一份武器採购清单,多悬哪,清单对所要採购的武器有具体要求。第一筐武器放回了井底,第二筐以较低的价格成交。“你在井下藏了多少?”士兵俯身朝下看。老闆说:“四筐,整整四筐。”“请老闆把其它几筐全吊出来,只要价钱合理,我们库里全要了。”在枯井底部有方圆几米空间,虽然井口小,但井底大,风羊店老闆将自己贩得的枪枝全数藏在这口枯井中。这店开了有多少年了,就开在军械库旁边。“多了没有,就这些了。”“您真像一条在井上井下爬的虫子。您真像。”“您真像。”我先将东西搁您这儿,等我从外地回来再付给您钱。东西仍放在枯井中。“军械库里有的东西,我这儿都有。”虫子老闆又是慢慢把武器放入井里。“你够善良的,”我在火车上对士兵说,“钱后给,武器先定下。”每个库兵都是一条虫子。他们在库内经常私自聚首,他们在那儿讨论怎样与民间各家店铺做军火买卖。我临行前吩咐过某些士兵,风羊店的买卖由我最后来定。上司在出发前也曾吩咐过所有与我同行的士兵,说这次去南方,不是要到最关键时刻才听我指挥,而是从一开始就得服从我领导。我对士兵们说,我们要像虫子老闆那样去赚钱,稍息稍息,立正,你们要让身体整个儿站立得像一枝风中的笔,笔直笔直,不会倒,眼睛正视前方,快放松放松,手脚放开,全体稍息,你们真的要在这么多高质量武器面前将自己的斗志搞垮?思想松懈了,身体快要酥软了,怎能胜任库房保卫工作。稍息稍息,你们快给我稍息了吧,在上班时间内,这、这、这、这么做也是可以被允许的,我和上司批准你们了,允许你们在军械库里或在军械库附近店铺里干这干那了,你们还着急个什么鸟呢……轻手轻脚从上司眼皮底下抱走一捆捆枪械,要知道这几年他是没带着眼睛来库里上班的,他的眼睛……在下方总悬着两片厚厚的眼袋……都批准了,你们还急个什么鸟事。上司真像是一条在库内爬动的军官虫子。虫子懂得着急。黑鸟惊慌。因为在黑鸟身上有一条比较粗黑的绳索,此条绳索有可能将鸟捆住。上司批准了“黑鸟计划”。我和上司和风羊店虫子老闆和拿了我列车上房间钥匙的士兵一起拟定了一个名为“黑鸟”的偷窃军械库武器并随后进行非法买卖的计划。在鸟身上有条法律绳索。 但“黑鸟计划”却是一个好计划。为什么?因为,因为,计划的出台有……因为有……因为有什么?是因为有那个……上司撑着。虫子老闆出资,我和士兵每天都带点东西给他。计划只存在于我们头脑中。要凭着良心对待此事,真的要凭着天地良心去与兵器和钱打交道。虫子老闆的钱常在我们头脑中爬过。他的钱是应当这样爬行的,爬的时候还收拢四肢,放开四肢,四肢轻松愉快。虫子老闆到处释放虫子气味。既是虫子气味,又是钱的气味。为制定计划,我们用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没对我们说清楚计划里的所有内容,也没说明白在制定计划时消耗掉了我们生命中的哪一个下午的时间。你说说,是在哪一天里发生此事的。风羊店是一家黑店,老闆是一条剧毒虫子。但这条虫子本性并不兇残。所以风羊店老闆仅仅是一条正在照着计划中条款稳妥办事的毒性爬虫。走进黑店,我们寻找老闆,见他刚从井内被人用绳子吊起来。你就别说为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话了,也别说我们什么,就按我们当初说定的方式交易吧。虫子老闆又在说什么什么了。我和上司说:对不起。虫子老闆拍拍衣服粘着的湿土,说:这不像做军官的人说出的话,真有点不像。我们跟着他便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我和上司,还有虫子老闆都在冰凉的石头礅子上落下了屁股。虫子老闆的见解:武器进店,他的钱款立即付给我们军械库,他帐户上的钱通过钱庄划转。“你要付给我们军械库?”上司有些困惑,“给库里?真是这样吗?”我懂这事儿,方向,方向,事情的方向弄错了。有困惑,第一是从库里运出武器,这有危险,第二是把钱汇给库里,这更危险,因为将来会有帐可查。一件件蓝色的武器正在运输途中,武器层层相叠,形象就像瓦片。武器被押运士兵牢牢控制着。一片片蓝色瓦片被紧密堆砌在运输军车上。上司在头脑中突然打消了“武器像瓦片”的奇怪念头,说:“真是哎,虫子老闆,你现在光让我们在这儿坐石凳子,你的钱将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渠道给我们送来呢。武器到了,钱也应跟着来到我们这边。”“这话说得太对劲了。”“钱比什么都重要。”虫子老闆听到此处,脖颈缩在两肩内,僵硬得动不了半寸,“货一来,我就放钱给你们,”他说,“给你们几个,也给库里士兵每人一份,”他说,“要送最好的货,好东西容易在市场上出售。”“是这样,”上司说,“你这人真懂事。”“你们把库里最好的东西送来我这儿。”“最新的武器要留给南方各省,那儿有些地方发生了叛乱,”上司说到这儿,好像想到了什么,“武器,武器,”他说,“南方急需大量新式武器。最新最好的武器正被一箱箱运出去,武器正往军列上装。”上司说着便用右手往别人鼻尖比划,因为唿吸有点急促,上司的肺这时就像一台充满了动力的飞行器,在天空中悬浮着。想一想,再想一想,独自一人将所有事情想一想,上司暂时得到一个机会,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提醒我,要我去对付虫子。装满货物的军列此时就停在车站铁轨上,这一情景应当引起我们注意。尤其是风羊店老闆。“火车就停在车站上,”我代替上司向虫子老闆提供这条信息,“这是个重要信息。”你懂吗?你到底对我们提供的信息重视不重视?“我是有所顾忌的,”,风羊店老闆向我们和他身后的枯井各瞟了一眼,说:“军车有士兵把守,怎么靠近,车上的兵个个脑子都是有毛病的,我若派人登车,他们就会端枪射击。 这些兵需要钱吗?”“是我们库里的兵在火车上担当警卫。”你可以干了。“你说什么?”上司突然插话。“可以干成这事了。”我和虫子老闆几乎同时对上司说。“要不由你来……”我转向虫子老闆说,“由你来向上司说。”风羊店老闆听我这么说,皱起眉头,他又朝身后枯井瞧了一眼。火车就停在站台上。虫子老闆放低嗓音说:“上车以后,你们可以在每一箱准备出售给我的武器上贴上一个记号,不写任何文字说明,画出某个醒目的图案即可,这样做士兵容易理解,画一个图案,有个形象。”“对于每箱武器的具体投放地点,我们却无法准确把握。投放地点谁能说得准呢?”我说此话,自以为能够博得上司赞许,要不然我就改口说别的了。好啦,虫子老闆突然大声说,武器、记号、投放地点、投放时间,还有早已就说好了说定了说死了的钱,“你们说呢。”
第17页 20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火车缓慢启动。它此次出征,好像是在往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广大荒漠中进发。好像并非如预定的那样在往急需军火的南方各省行驶。列车一出站,便远远地把送行的军乐队抛在了气雾里。说好的,在进入南方以前,列车必将穿越大片森林。那些跳上火车来搬运货物的人,或者在森林边沿的铁道两旁尽情欢唿跳跃的人,怎么说呢,他们都是些在性格上十分勇敢,在身材上却显得矮小的丛林人。迎面飞来的尖细树枝比得过唿啸而来的子弹。改变了,是的,是改变了,铁道两边无数搬运工唿啦啦一下子就拥入了刚刚停稳的军用列车。头脑要保持清醒。头脑必须保持清醒。现场每个人都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远方调度员对这趟列车在丛林边缘突然停止运行一无所知。头脑清醒的人才配登上此趟军列。周围密集的树枝磨擦着搬运工的身体,但对这座森林来说,只有他们才被允许进入。始终没变……或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竟然会有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的人突然来到装载着各类轻重武器的火车上。原来是什么,现在仍将是什么。我从第一节车厢跑到最后一节车厢,专心致志清点着每节车厢内私人武器的数量,唯恐车上车下的人将私人贩卖的武器与公家的武器搞混了。上司看重的是运去南方,用于剿匪的那些枪械,他要保证南方各省军队的后勤供应不至于出现断货现象。而我则两边都想。我所跑过的车厢,门口全都布置了岗哨,是上司布置了这些岗哨,我放慢跑动速度,我还是能够看清正在搬运夫肩头上晃晃悠悠移动的物件是一些什么模样的东西。东西是什么模样就能换来什么价钱,还记得此话是谁说的?他用手在老闆脸前轻轻一扬, “给光洋。” “就是银圆。” “上面印有老人头像的那种。” “一个光光的头。” “我们只收这种钱。银圆。是银制的,懂吗?” 这是我们上司说的。每枝长枪计价为十五个光洋。从丛林里来的买客每要一枝长枪,他们就得当着我们的面掏出十五个光洋。这就是我们的交易式样。相当轻松自由。交易时,双方各有两三个人参与,彼此还互致敬意,也有一些伸手伸脚的动作,像世上农民那样,语言都在意料之中,东西和钱当场抛给对方,像农民做买卖。长枪射击,威力巨大,十五个银圆,彼此彼此。经过丛林人抚摸的银圆,上面沾了一层潮湿水汽。拿了枪拿了枪,手里有了像树干一样粗细的武器。枪栓与枪是一配一的。搬运夫,武器收购者,你们进入草地和树林,嘴里吃着鸟肉或野果子,你们手里拿着一根显眼的长枪。士兵将清点过的银圆装入被卸空的木箱内,然后抬着箱子爬上火车。充满危险的丛林交易就此结束。我这时*了衣服,发现我皮肤上有了好看的红颜色,好的肤色差不多可以溶入到周围茂密的森林中去了。上司的士兵在森林中活动……他们身上早已布满了绿色岩石的纹理。百十号人成了百十块走动的石头,变成块块绿岩。长年累月在森林里走动,许多名字相互融合,可他们仍是库里派出的士兵。我急着想要打听的是,通往村庄的道路会被士兵画在地图上什么地方。起床了,无数人的影子在屋里晃动,士兵们穿上衣服,口令传来:“起床,起床。”等我了解了这一口令的作用时,列车已离开我们有上百里远的路程。我们一边穿衣服,一边认定这座森林并不是地处战火正旺的某个前线。口令由一位士兵发出,该士兵与我在火车上曾有过一次口舌之争,他当时还发了怒。如今在我们这批下车的士兵心里突然有了严重的失落感,一把锁将我们的心脏锁住。大家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腰间,因为解锁的钥匙就系在那地方。那是一筒用黄牛皮包捲起来的纸,几小时前,士兵们蜂拥着挤出火车,他们与车下面土匪雇来的挑夫配合,将所有应该给土匪的军械搬运上马车,当时的我将系在腰里皮带上的那筒纸取下,并将它平平地在草地上展开,我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把一张本没有多少价值的纸变成地图呢?记得有个士兵轻轻将纸一拍,说,我们应把通往村庄的道路尽可能多地画在纸上,而且还要将这些路都画成直线,他说,此地的匪窝就在村里,画直线,画圆圈,画出浓重阴影,指明匪窝确切地点,他说,“这可是一种催人入梦的绘画艺术呵。”村庄,村庄,具有妖术的这张图纸引导士兵走出现实环境,走向或者是接近绘画艺术的领域……那个士兵非常乐意向别的士兵解释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他在我腰间的纸上画下了许多记号……他叫小莲……他画出的东西足以使每个下车后没来得及返回到列车上去的士兵心中充满恐怖和悔意。地图上的尺寸……至今我们还没与这一带兇悍的土匪遭遇过,在图上标出什么,这事全由士兵小莲来做。事情兇险吗,我问他,他眼睛眯着,握笔的手有一次抖动,我问他:这儿的土匪打起仗来是不是兇勐异常?小莲貌似无言,可心里却很慌乱,他估算着森林里复杂地形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多少危险。计算正确了,将具体位置标明在纸上。他们在战场上表现究竟如何,他们面对我们,会不会採取进攻态势,就像南方叛军一样。笔头落在手指尖,用笔头触一下手指……我说,那帮匪徒不懂测量技术,身边也没一件测量仪器,他们对于方位的感觉全藏在了自己头脑里,这样的结果……我们和他们谁会犯致命的错误。“但土匪也会在自己居住的山洞岩壁上画几道线。”据小莲观察,土匪画线,仅仅是跟战果或日期有关。线条多,线条多,小莲可以靠了土匪的线条画,找到土匪老巢。通往匪穴的路线,它的起点应在铁路边。之后这根线怎么走,通往何处,通向哪座山中的哪个村子,这些都由小莲来定。小莲笔下同时有几条线在虚拟的空间里延伸。到底有没有土匪这档子事,政府军是吃屎的,实力这么强,土匪往哪里生根?计算上的问题,估计是计算上出了错误。此时就让、让、让、让小莲把连接土匪老巢的电话接通,这么快就下决心成吗,哪里来的好事,这事儿还需与别的有丰富经验的士兵商量商量才行。匪徒们的罪恶黑手已经在小莲图画中现形了,可接通电话线不行。匪徒们身着灰黑色衣服在山中树林的枝叶间磕磕绊绊艰难潜行。据老乡说,这一带一直以来就盘踞着好几股土匪,这些土匪其实都是出自于同一个家族,所以彼此见面并不动刀动枪争斗不休,相反,他们常以“表兄”“堂弟”相称。因此这几股土匪凭藉着这层关系,为了一些财宝生意,经常聚合在一起,共举大事。对于匪帮这一情况,不知身有绘图技能的士兵小莲能否据实向上司报告。我们只有百十个人,我说过的,我们在森林里行动,要注意隐蔽。后来我曾纠正过我的说法,我说我们在行动上必须做到……和两方面都有往来,行踪诡秘,百十个人行军打仗……就是说一百多个人在行军打仗时要学会躲躲藏藏云里雾里。图上所有村庄将成为我们攻击土匪时必须瞄准的目标,等我们的士兵攻入村庄,摧毁了土匪老巢,那几股以“表兄”“堂弟”等家族关系组建起来的匪徒还能不彻底灭亡?小莲向我们说明他手里这张草图的结构问题。小莲是想独自一人去寻访山里的村庄。而我却是在强调“行踪诡秘”与“和两方面都保持往来”对我们此次行动具有多么明显的好处。或者说,行踪诡秘、神出鬼没作为政府军的某种表现,是非常可取的。消灭。使他们灭亡。我们将利用图纸把土匪彻底消灭。这种“在图纸上消灭土匪”的念头就在我脑子里出现。而且比山里土匪实际灭亡要早出现许多日子。在森林里歼敌的故事就是这样被人广泛传播的。森林之中各类事物的变化发展已经被装入预制的模子里而无法改变了。一只手。一批颜色单调的衣服。在几十年之间,村庄周围的山民跑惯了那几条山路。
第18页 21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现在山路很难全线畅通。我急于想走到山路上去……小莲从开始就对我说过,有样东西可能被我用脚踩坏了。我们极为谨慎地走过去,这儿是一面山坡,那儿也是一面山坡,小莲说,这要被画在纸上的,又说,这儿光线暗,处于背阴地方。我们进入村子,在村里一房间内找到几面旗帜,旗帜倒下的墙上有被烟火烘烤后留下的焦黑痕迹,这一情况使我和小莲十分失望,土匪已经离开,走了。土匪临走时供奉过香火,使房内香菸缭绕。小莲取下系在腰间的图纸,他问我……问了好久……他才想到要将房间里景物用画笔仔细画下来。多狗是谁?在这个破旧不堪的房间里,多狗会是谁?小莲注意到红旗有几面,红底子、掉了色的、所有事情早已结束、闻见了香火味、许多东西散落在地、是动物骨架散落在地上、还有被火烧焦的人的骨头、焦黑颜色、旗上图案画得一点都不精准、里里外外好像有一群人在跑、在山中森林间只见奋力奔跑的人群而见不到一头动物。多狗是谁,真的,那名叫多狗的人会是谁?我们迅速包围了这座破旧院落,列队完毕,便搜索前进。前进中士兵举枪射击。(我问过多狗了,确定这座院落曾被真正的土匪当作指挥部来使用的,或者叫司令部)。房间内陈设歪歪斜斜,这使我想起另一个地方,它就是城郊军械库里上司办公的地方。(多狗说,可以确定,这儿曾是那些老土匪的一个指挥中心)。我想在上司和多狗之间架设一个透明的玻璃走廊,就请他俩在走廊里相互走访,多奇怪的想法,上司与土匪头目在玻璃走廊里碰面,纵论天下大事,城内百姓则生活富裕,天边风云平缓吹过,但山里人仍在杀人放火,通过抢劫得到财物,玻璃走廊里的会面匆匆结束。多狗设下陷阱,歪歪扭扭的房内摆设……我在写给城里上司的军事密报中说,士兵经过化装,可以直接进入土匪家里,也能在土匪司令部里刺探军情,搜集材料,能与土匪长时间脸庞碰脸庞而不被对方发现,化装的所有好处在我的密报中都有详尽描述。他们两人已在近距离内单独相处过了?多狗说,这些事都不好公开明说的。说法不同。但形势不变。形势很难发生变化。在司令部里大家抽着一袋袋土菸丝,浓浓的烟四处瀰漫。多狗司令员的画像被高高悬挂于司令部墙上,他正端坐于画像下方座椅上。多狗的菸袋由身边一个土匪举着。小莲的想法与什么东西正好吻合?与此时正在多狗头脑中酝酿着的土匪集体逃亡,以躲避官兵追剿的计划相吻合。多狗准备将司令部里与自己有关的全部迹象清除掉,全部清除,不允许留下半丝痕迹。多狗的耳朵内进了水,小莲和我似乎已经摸到了他的一对潮湿耳朵。但土匪们都认为在此时使自己耳朵进水,是一种极为幼稚和荒唐的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一袋袋菸丝从众土匪的长杆烟枪上卸去。有人将菸丝袋堆在了院子里。需要进一步说明以上行为的用意吗?多狗司令员连夜制订了撤退计划。小莲现在显得相当谨慎。我与城里上司的通讯刚刚恢復。小莲的猜测仍需要得到证实。但恢復通讯后,上司对我们的行动却有了一个新思考。此次军事行动难道是可以预料其最终结果的?是在实施某种深入山区腹地、吓跑敌人的战略战术?或是好久没与多狗司令员会面了,希望通过此次行动,将他直接掳入城中?多狗的游击队昼伏夜行,只是这次要面对的人,他们知道,都是些非常狡猾难缠的军械库里的士兵。多狗对游击队说过的:他们剿匪,需要什么什么什么,我们反剿匪,同样需要什么什么什么,在什么什么之中就包括了:出行要化装、倒掉袋中菸丝、每天深夜都得借着北斗星发出的微光漫无目的地在森林中转圈子、官兵与游击队双方都远离城市、工作环境相同、生活条件接近、心中理想一致、军事实力对等。在多狗的司令部里,草蓆一直从司令官座椅前面铺到大厅每个角落,地位稍低一点的土匪头目走入厅内都得就着金黄色蓆子席地而坐……我及时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城里的上司,上司…..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现在还不是直接面对这一情况的时候,……在土匪内部,上下级之间关系融洽。如果融洽,我们这些做官兵的会去效仿他们的。山里人没电用,但山里人可以结伙去做土匪,我想要说的这些话没在给上司的电报里说,我的电报:土匪司令多狗欢喜用极容易受潮腐烂的草蓆铺设在自己司令部的厅堂内,山里缺电,建议迅速派员入山,为山民架设通电高塔,以便将电早日送入山区。有电用了,大批山民还会跟城里官兵作对,跑到森林中去做多狗的匪兵吗?擦掉。后面一句应写在电报稿子以外的什么地方。句子被擦掉了,才能使上司专心致志去用兵。其实草蓆问题已经牵扯到了多狗的个人魅力,一间房子或是几间房子……在多狗居住的房间里居然见不到铺在地上的高级羊毛地毯……被牵扯到的多狗的个人魅力不光光在整个山里存在,我们的上司也应以他为榜样……电报结束。其实并没结束。没能做到这一点。没有能像原先所希望的那样将事情迅速了结掉。在这儿当了土匪司令,却仍旧居住在铺着由民间艺人遍织的草蓆的院落中,所以这样的土匪司令很容易变成游击队司令,小土匪都变成游击健儿,他们很容易在这片土地上举起义旗……缺少布匹……就用刀子割下牛皮,并在皮面上施行手工彩绘,他们的军旗多数是自制的牛皮军旗,多狗司令员让普通百姓和城里官兵见着了这些牛皮旗帜。关于这也能在电报里说上一说。上司想事复杂,思想容易走上歪道,我们让他低头思考一些问题,当他面对我们上缴的牛皮制品时,他会用自己疼爱的指甲或军刀在牛皮制品上划出几道细缝……还不如我不往电报里写这些事情,多狗的军队现在已按照计划撤往深山,现在是轮到我们这百十名士兵进入多狗往日的司令部了,司令部里的香火被几个指定的士兵重新点燃,不好说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香火总得每天有人来伺候,多余呀这么说(多余呵这么说),难道土匪也懂礼佛?在电报中我已将土匪的匪性说及一二。我和小莲是懂得怎样写文章的,电报……应该是记实性文体那一类东西,现在的电文是为多狗的军队而写,香火焚烧,旗帜远去,电文发向城里,谁对我们留了一手?是多狗,还是城里的上司?小莲用浓彩重墨把这儿的基本情况绘制成一幅幅图画,自己把握,自己想像,自己推倒自己,上司早将电文丢在了桌上,我们进山剿匪的士兵作为一方,多狗及其手下作为另一方,上司也作为一方,谁会对我们和多狗留有一手?小莲既懂文章,又善于隐藏某些事情的细节,所以小莲是拥有极高智慧的,“平常人、平常事”——军事行动的主导者和行动本身都是可以在这一范畴内出现的,来吧,已经来过了,我们进山剿匪的军队正沿着多狗撤退时留下的足迹往村庄背后的山中进发。旗帜的事一直不好说,说不清楚,说了一丁点就得住口,停住不说,要说也须留点口德,别背离了司令部里每个房间之中的实际状况而胡扯一通,至于发给上司的电文么,写下的东西要比较圆滑,要令人费解,没写几句就停下笔不写了,多狗比我们的上司聪明,他从来不像我们上司那样,自己坐镇城里,早晚各看一份从外地战场发来的电报,就装着对什么事儿都了解了似的,多狗对事情能做到亲力亲为,而且还迟不得早不得,像现在,他就正与土匪们一起,走在通往山里的小路上。草蓆只能暂时废弃,旗帜也有几面被丢在了司令部里,自然的力量,多狗认为这些事务的处理都与自然力量的出现有关,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遵循或者反对,唱着山歌离开,或者吹响军号离开,这都与当时的自然力量有着密切关系,自然力量是存在着的,小莲经过周详勘查,也发现了一种存在于多狗匪窝里的自然现象,此种现象与多狗喜欢使用民间草蓆的习惯有关……据小莲说……在多狗司令部里能找到个人生活习惯与自然现象相互结合的痕迹,不错不错,小莲说,真是的,土匪在这儿也有用水来洗地面的习惯,没有,没有?多狗有间房子,在它内部,没有,还是没有呀,没有?在房内铺设的那些地板干净得就像一条被杀死的狗身上的肉一样,显得粉白粉白的,肉被人剔尽了,就如同地板,歷时多年,被水沖洗,最后显现出了粉 嫩的白颜色。
第19页 22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小莲随军进入山里,(多时没见着有人用水来沖洗家中物件了,北方缺水,城里缺,山里也缺,在多狗司令部四周谁也找不到能盛满一只水壶的水),小莲说没有,从北方城里来的人都跟着他说“没有没有”,城里百姓从没见过游击队进城来攻击什么目标,可城里的目标到处都有,到处都是,有的地方打了,土匪可以获得钱粮,有的地方打了,土匪可以争取民心,可城里人仍说没有,这就表明他们是从没想到要在城里见着游击队的影子,有土匪的地方,除了多狗呆过的几十个村落,就没有其它地方了,说没有可能是对的,可能……可能还有别的说法,小莲说需要会同几位老乡查清几件与多狗有关的事情,上司拍给我的电报已在草拟之中,一旦他也在电报里说了什么……没有没有……的话,可是我认定,在村庄中,有的地方确实曾经构筑过类似于堡垒那样的坚固建筑物,在那些建筑物外壁上至今还保留着密集的弹孔,所以我相信多狗那伙人确实是这一带的长驻土匪,其它村庄里的某些院落也曾被这支土匪充当过司令部、指挥中心,我是不说“没有”之类的蠢话的,以前在花家老宅我把玩过不少明朝人的花瓶儿,连明朝人长得什么模样我都瞭然于心,何况现今山里的几股土匪……土匪袭村扰民,而明朝人却巧制花瓶,他们之间相隔几百年,其区别就应在这儿,还能说什么“没有”的话吗,要在早晨说呢,还是要等到晚上说?由小莲来说呢还是要由上司来说?城里人说了也没用,他们又没接触过明朝人的花瓶,他们中有少数人可能也接触过土匪,他们平时缺水如此严重,却要用很多水来清洗房间,缺少草料,却经常要养着牲口,还说没有?真可以将“没有”两字放在唇间舌上说一说评一评了。没过几天我便见到小莲与多狗两手相携形影不离出入司令部了,又没过几月,村庄和附近山区便普降瑞雪。我问过小莲许多有关于多狗的事情。像这儿的每座村庄?我是说想要了解土匪头子多狗的情况,你就得了解这儿的一座座村庄。因为多狗从小就生活在山中村子里。就是说,我心中至今仍存有疑虑,说明我在对多狗本人情况的猜测和联想上存在着障碍。小莲需要独自一人起草文稿。我受他限制……现在他的某些想法还不算过于死板,他的思想活动还能继续……几时进来的几时出去的,几时耕耘几时收穫,这些话全都是故意问之,他故意问之呵,他正在将文稿收尾,纸上的图像也有一定内涵,检查,修改,寻找位置,然后择日布防,用兵的过程使我和所有士兵学会了……忍耐。院门正中,远远望去有一头肥山羊正在被人用绳子悬吊起来。上午多狗堂主发下话来,说要拣一头肥羊来宰杀,多狗堂主吩咐了:要用鲜美羊肉来款待在外当兵多年的兄弟小莲,用热乎乎的羊汤替小莲兄弟暖暖身子。宰羊用的是本地传统方法:用利刃放血,用温火去毛。那只被取出的死羊心脏成了这个院子的中心坐标,羊血沿着刀刃一滴滴流出。事后我用手摸了摸地面上有血迹的地方,可惜时间隔得久了,那上面的土已是一片冰凉。小莲当时没见着半滴血从羊身上流下来,可堂主宰杀该羊却全是在为他接风洗尘。选位上的错误同时发生在两人身上。当时是初雪,所以地面状况仍显得很好,山路在淡淡的雪景中向前蜿蜒伸展,道路两旁有阳光跳跃,点点光束……不好说、说不准小莲乘坐的马车会准时在山路尽头出现。上午七时雪止,八时许奉多狗堂主之命,若干家丁将羊牵至院门中央,一根麻绳套住羊的脖颈,在家丁的吆喝声中,被吊起的羊开始往上升,利刃放血,温火退毛,不好说这些被我亲眼目睹的事与此时正坐在马车上颠簸而行的小莲有什么必然联繫。二七年的肥羊有多难得 ,当时的士兵和土匪,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要是上司知道了村里百姓的生活境遇,多狗也同时了解了城里士兵的某些生活状况……还会有人对着我不厌其烦地说……没有……没有吗?等庄园里的灶头上羊肉被煮烂,雪在一天之中第二次停住不落,小莲的马车才缓缓驶入庄园广场。小莲一下马车就给多狗堂主带来了许多消息。消息说,城里驻军对城中某些要害部门放松了守备,甚至连军械库这等重要军事重地情况也是如此。还说当天在库里活动过的人,隔天必去风羊店走一遭……消息说,一支由百十号精干人员组成的什么什么单位什么什么队伍已经秘密潜入深山之中,其攻击目标是什么,至今仍然是个迷……精干人员数人,昨日深夜已从土匪司令部返回基地,他们绘制的图稿汇集成册后将被送往城里,以供研究剿匪对策之用,消息没说明百十号精干人员现今所处的确切位置在什么地方,只说去了山里,这些人会受土匪诱惑,跑到山中更远的地方去。他们没见现在已快到大雪飘飞、冰雪封山的季节了……但坏天气同时也将无情地削弱多狗的活动能力,减弱游击队对山区百姓的影响。能否一边给人说消息,一边慢条斯理吃羊肉。小莲正在判断山里情况是否已发生了变化,如此揣度会不会出错?不会的。我对他说:这样行吗,可以说行了吗?你还问,他,小莲……图纸的绘制者,突然对我说:“你还想这么问?”他说:我发现自己最近对化学产生了兴趣,产生了浓厚兴趣呵。你还说。产生就产生了,没产生就没产生,产生了就说明是有了。我画图的颜料,化学,里面有化学。小莲什么事情也没说清楚,就跟我和多狗堂主谈起了他的化学新发现,你还跟人说?还说?可是里面真的有化学呀。“他们离开火车时这儿是什么月份,现在是什么月份。”小莲的思路在堂主家中是跟着消息走的,在外面是跟着百十个士兵和绘图工作、颜料里的化学原理走的,你还……说:莲先生,我多狗今天一大清早就吩咐下人在院里宰了羊,你知道,莲先生,你应该知道的,这年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是快结束了,莲先生,是快要结束了,多狗说到此,便请我与小莲自己动手,将想吃的食物拖到近前,比如想吃羊肉、想喝羊汤,就照直了方向将东西往自己那儿拖过去,“你俩别客气,拖着吃就行。”小莲今天是返乡探望故友,我是……这满图用铅笔画出来的线条,其中竟找不到一处是有解说文字的,我今天是为这图而来的,铅笔能写能画,可解说起来……两者都应在纸上找到相互对应的点,什么什么,第二次寻找,仍旧是什么什么,图的四角微微捲起,每捲起一圈……唉,每次能找到几个说明文字?我边说边朝坐在身边的小莲发火:你到底有几卷画是没有文字说明的?你还……说?我对化学有了新发现,就是在我穿便装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你还说?风羊店虫子老闆那儿我们还回得去吗?我们现在是自己替自己找食吃。你还敢说、还敢想、还敢认为认为认为认为认为这里面有你的化学反应?“是化学发现。”“是化学上的新发现。”到底是新发现还是新发明,是发现还是发明?我说:这两样东西是不一样的,你要想仔细了才可以。多狗的羊肉宴还在举行,羊身上的肉已被食客撕去大半。你还想这样说,是的,我正想这样说。堂主离开座椅,有点沉重的脚步踩得厅内地面啪啪作响,他离开座位,算是向客人敬酒……还敢这么想……离座起立就一定是要向客人敬酒、向客人表示敬仰之意。直到今天你还敢用这个臭习惯来招待偷偷从城里军中跑来向你通风报信的客人?……多狗……“请满上,满上,”……多狗……“一口,一口,”……多狗……“喝了,一口喝了,喝了,”……“杯子要见底,人要见情,见情见情,”“见底见情,见情见义,”多狗的手势构造:这儿是一个方面,那儿是一个方面,方面方面,我已经闻到从多狗穿的那双靴子里发出一股可恶的汗酸味。通风报信?是的。小莲,莲先生这次突然从城里赶来,为的就是这个,好镇定的一位莲先生,几册图画下来,并没用到半个我们大家都识得的文字,一朵在危险境地中开放的花朵,一共有几册东西?几册?……它们是正在堂主厅内怒放的用细腻白纸制作而成的白色花卉,应该有许多册,我一人就画了好多册,莲先生请厨子将羊宴撤走,把图画一册册搬来桌上,用了根筷子指着说起了画中各个场景的出处,像我这么来说莲先生与多狗之间的勾结总算是可以了吧,说他们已结成了联盟,是同盟军总可以了吧。司令部外一角铺有一垛厚厚的泥沙草包,此场景来自于某村庄里的中央地段,几年前,多狗的部下未向村里百姓知会一声就在此地段建造起了这座指挥中心,在中心内的一面墙上挖有几个小洞,现在莲先生在图上用了极深的颜色来突出这几个洞穴,小洞在墙上显形,可它们具有什么什么……作用呢,对于这问题,莲先生既回答了,又没回答。
第20页 23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他此次出差只是为多狗堂主送来一点东西。“就这几册画稿便能说明局势的严重性了。”堂主轻轻推动了一下桌子,让桌上的画儿顺势转到几位土匪头目跟前,做土匪也需有清醒的头脑,……在墙洞里的藏品有没有被百十个精明的城里人发现……莲先生,是这样的:多狗堂主,多狗司令,这几天来城里军队调动频繁,从外地增派来的援军也纷纷进入指定阵地,从海外飞来的军事顾问都已报到,数据呵,这里面全是数据在起作用,“你们是否已掌握了这些数据?”“多狗堂主,你们掌握了吗?”堂主似乎很想回答莲先生这个问得有点多余的问题。我们得到山里农民支持,在数量上……在人的数量上我们有……一定保障,农民,农民,我是一个能与贫困农民一起闯天下的堂主,……在人的质量上我们也有说法的。“墙洞内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莲先生当时就是以这样一句问话、这样一笔勾划将墙洞下方的阴影画在了纸上。经过推测了没有?有没有经过缜密思考,将城里驻军的总攻时间准确无误计算出来?好吧,莲先生已伏在桌上演算起来,形势仍会发生变化,军事实力么,……底线,哪有呵,有,什么事情都有一条底线,推测时间也是一样,他伏在桌面之上,总攻会在哪一日开始?总攻从一开始就会受到其它因素制约,结束时也一样,莲先生心黑如炭,他的黑色的心脏……如一台计算器……后面的事情就可以推算了,后面的事情推算起来将容易得多、顺手得多。一个月以后,是在一个月以后,莲先生确定的,城里军队进山剿匪……此处飘着一股山野草木的清香气味……“到时我会作为嚮导将军队带至堂主建在村里的老巢之中,”小莲的话,……多狗的话,到底有没有藏品……在司令部里……漏网了?在上司手中的图稿上已很明确地标出了军队进攻多狗匪徒驻地时将会经过的几条线路。几条线路。进攻可能在多个方面展开。莲先生对于羊肉食品显得很有胃口,他咀嚼羊肉的样子……没有一只牙齿是多余的,他的牙齿全都在用力挤压口中的羊肉……好多年了……一直是这样,莲先生对在座的人说:一直都是这样……干吗要做得那么文明,军队一到山里…….城里人与城外人在这上面其实没什么不同的,军队进山找游击队打仗……“这羊肉好吃,”莲先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我抽空回来给堂主说清楚城里的准备情况,也是的,用劲咬呀,羊肉里的汗儿经过牙齿挤压全都流进了喉咙里,也是的,零零散散的事情太多太多,军队进山找游击队算帐,这事儿也算是一件零散小事,我抽空回山里一次,我偷偷摸摸就熘出了风羊店,虫子老闆早在店里替我雇了一辆轻便马车,我的事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心里有数,现在世上有份量的事情不多,不多,真的不怎么多,我此次轻轻松松便闯过了城门口的岗哨,来到堂主家里也是如此,发现跟以前一样,堂主这儿的气氛一点没变,这点很好,眼不花,头不晕,心不慌,整个防御计划制定得都很好……主要是后退计划制定得好……反正我不来一趟,你们也能远远逃离此地的,我来了,你们反而可以在这儿多呆几天,我为你们画的图……不,是我为他们画的图……图……图……哎,在这里说了半天吃了半天,你的图带来了没有?图已装订成册,全部被上司收着,你们说这事儿……伤心的绘图工,跟随一支小分队早早潜入了深山之中,那个司令部……已进出了好几回,图稿就是在那时画成的,……吃羊肉,我的羊专门是为莲先生宰杀的,多狗的话听来就是有点离谱……有点亲切……羊肉被在座所有人的健康牙齿咬着咀嚼着,莲先生现在仍在北方某城市的军队中服役,多狗仍在城外森林里拉了几千人闹土匪,可他与南方各省的叛军不同,不同,南方叛军争的是……一个字……错了……错了……争天下……“争天下”是几个字?多狗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字,别说有那么多字同时出现在他脑子里了,也是的,莲先生从不在多狗面前谈及文字上的事,他只把自己的绘画拿出来给堂主过目,一个字,何况他们说了这么多字出来?堂主的骨骼(牙齿)早已离开了羊肉。目标?离开了。用心找呵,是目标?是吗?作为目标,一定要……见到有了好的结果就立即收回自己的骨骼。离开羊肉,停止用骨骼挤压嘴中的肉片。我与多狗堂主都有点忧郁,因为最坚硬、最有力量的骨头就在……城里。我一直就有个疑问,堂主手下的游击队也是懂礼数知法度的,他们终日只在山里活动,并没入城扰民,从没进入过……上司的视线之中,……再说这儿乡村的布防也真的不错,基本上找不出大的漏洞大的破绽,但是城里军队好像很有兴趣要来这儿与游击队打个照面,打个照面,何必呢,疑问之一?多狗已经撤出了几个村庄,已经将司令部的位置明确告知给了我们听……游击队是懂得进退的道理的,不可以……不可以向人过份示弱,在山的外沿,几个村庄紧密相连,深褐色是这几个村庄在外貌上的基本色调……是村子外在的主色调……在这种颜色的环境中……很难修筑数量众多的防御工事,颜色不对,颜色错了,对物体来说,此类颜色缺乏隐蔽性,……对游击队来说……我有疑问吗,多狗的提议很简单:放弃苦思冥想给我们带来的所有好处,他说,山外的那些村子……那地方空气潮湿,东西都容易霉变,修出的工事也脆弱得很,经不起城里军队炮火攻击。可此时在他头脑里想着的那些事情呢,他已做了一些手脚,可莲先生能接受,所有人都有牴触情绪……对普通百姓、对堂主及其手下、对城里军队……对莲先生则是除外…...他有保证的……他在每座村子里都驻足停留过……他善于在村中高地上向远方眺望,……莲先生进村出村,都会向村里某个管事的人立下字据,莲先生曾经为了自己的侦察工作而在村民当中写下过什么字据?我说的是在某些人面前,他为了某个誓言,曾用白纸黑字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什么立不立字据的,多好的想法,莲先生是最讲究实际效果的,字据在人手中,别人对他……从对方眼中发出的强光能将小莲的保证书彻底烧毁,连一点纸屑都不给村民保存。原因很明显:山里的土匪从没在村里停留过一年以上时间,他们把村庄当作了自己的一个生活区域,而非战争区域。莲先生的用意:他就根本没在村民当中播撒过什么什么仇恨的种子。褐色的山石随地皆是,在山石之间涂上泥浆,使许多原来互不相干的石头彼此凝冻起来,慢慢便筑成了大片大片坚固的堡垒。在村庄里遇见的明明就是这样一个现实。土匪修筑工事,以抵抗即将入山来的官兵。深褐色浅褐色都不起作用,抵抗第一,高举牛皮旗帜,堂主开始了他的军事布置。傍晚时分我与小莲同乘一辆马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山民砌山石时滴落在地上的褐色泥浆。小莲送出的军事测绘图到底涉及到了山区内多大的范围,有没有将每个山村都筑有碉堡这一重要情况在图纸上反映出来。马车顺着来时道路返回城中,……来的时候……河边有一个全部用石块砌成的码头,此时这个石码头在月光照耀下浑身上下都泛起了白色银光……他根本就不想好好将这座正沉浸在月光中的码头看上几眼,他根本不想在进城的路上抽时间把码头附近的乡村夜景画在纸上,他说他与其他画家一样,出门在外身边也常带着画纸……可有谁信呢,他只是个一般的画家一般的人,他身上会带着那种高贵的纸?做事要有决心,这一点与带着什么纸出远门是没什么关系的。如果带着宣纸就有关系了。不好这么直接对他说的。起码在码头上不能直接对他说。
第21页 2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马车上的铃响了三遍,但马车仍然在石码头附近行驶。小莲对我说:行了,这样可以使双方都迴避开来。我说,他们会在山中某处相互对垒的,错不了,军队从城里开出,游击队闻风而逃,但双方必将在某个地段上持刀动枪见上一面。这是谁的观点?莲先生认为这是我的观点。这是谁安排、谁布置的?莲先生认为这其实与我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人都没多大关系。码头上的好多东西我们是非常熟悉的,我们在过去几年中曾在码头上向他们运出过无数枪枝弹药。当时的夜晚……我与小莲在码头上的站位……不好说,我们就只是占据着几个便于放哨的地点,我俩看着整捆枪械被装上了多狗派来的船只,这事做得太……太……太像在吃羊肉了,北方人的说法,游击队煮熟了食物,来招待城里军队的两个探子,就是那种能力非常强的侦察兵,那种能用笔来作画的画家,……哪有呵,莲先生是想乘着明月当空,将这儿码头的美景画在一张宣纸上,出城做探子,任务艰巨,虽然两人谈吐都不凡,但为严肃军纪,谁也不敢在码头上唠叨半句废话。军事行动应该简单点,做到简明扼要,有效,而且……这些都是上面那些指挥官的说法,但我还是看到了一辆辆满载士兵的军车沿着我们曾经走过的公路向山里进发,铁路装甲车昼夜巡逻,整座城市都在冒出热烟,风羊店好像也有烟冒出来,虫子老闆每天都在做着武器买卖。多狗呢?……从军队那里发射过来的炮弹……它们飞翔的路径其实很像一条被拉直后抛起的绳子,多狗可见得多了,炮弹落地,杀伤力强大。多狗的每个碉堡中都蹲着几个神枪手……炮弹这东西体积大,飞起来速度快,在空中连个影子都很难见到……城里的军队都躲在车里,他们是坐着汽车进山来的,光是上车下车也够忙碌几天时间了。真有好心人会将打仗可能要遇到的困难告诉这儿的作战双方?怎么办?胡思乱想。出城的军队一路上歌是唱不了了,不能如此轻松地去抗击一支能征善战、又深得山里人拥戴的游击队……说这话应该多转几个弯。……否则,否则,多狗是想这么着:腾出几个居住条件比较好的司令部来,感觉上慢慢地就……变了,我是说,莲先生说的,莲先生曾经说过的,一旦城里军队採取军事行动,他们就应大大方方出现在多狗司令部之中,我是说,现在的山区气候非常适合我说这样的话,小莲也非常愿意听到我说这样的话,多狗仅仅用了几个小时就将村中几处房子收拾干净,又令人从树上截下木料,制成宽厚的木板,上写:某某地区某某武装联队司令部。新的地址,新的地址呀,我是说,他们仅仅占领了一座乡间民宅而已。悬挂旗帜的地方有吗?有,就在终年没有阳光的潮湿院子中央,可以摆放办公桌的地方呢,也有,在多狗或是村民供奉祖宗灵位的那方墙壁前面,旗帜高高飘扬,我是说,现在最要紧的东西就是这面旗帜,莲先生,(多狗的助手,多狗穿在外套里面的贴身小棉袄),他是说,我的司令部就是你们城里人的司令部,你们所有的手臂在院内欢快地挥舞起来,一个崭新的地址呵,仍然……但它会失去生命的光彩。我与小莲所服役的单位(城里驻军某部)在二七年整整一年中是冒着游击队的枪弹在山区展开工作的,……也不知是依据了什么,说我们单位在一次战斗中击毙了游击队的司令官多狗…….但后来不知道又是依据了什么,说被单位击毙的那人并不是土匪司令,而是多狗身边的某个替身,最后还说像这种随时都准备代替多狗司令员去领死的替身竟然多达十余人,替身,这个结局与我们原来想像的有多么不同,多狗是在漫山遍野的树林草丛中生活成长的人……现在又在其间流窜逃亡,死在草丛里的替身被我们单位的同事发现,当时所谓的物证……替身在死后被人做了分离手术,身体各部被分离了多少……模模煳煳,用刀子分割,一共被割成了四块,刀子捅下去时身体已无血水外流,替身与多狗一样,也是走惯了山地的山里人,问题应该再一次被提出来,四个物证,它们彼此之间离开得到底有多远?是离开得很远很远。十多个人愿意成为他的替身。侦察兵只是说到了在草丛间有我们单位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且说,用一把米尺可以测出四件东西的大概位置,就是光用鼻子闻,对寻找也是有帮助的,单位里养着的那些狗就是用鼻子闻味来追捕土匪的,四个物证被分别抛在了方圆几十米内的草地里,多狗用十多个假冒者在好几个方向迷惑我们单位里的人员和追捕狗,……相互之间离开有那么多时间了,彼此所起的变化也不一样……十多个替身,个个都是相同的死法,死亡之后的身体……莲先生从来没在这方面说过什么话,发表过什么见解,对于一个游击队头目来说,他应该找个比较简单一点的牺牲方法,找替身来代替自己死,这确属不多见,这是件非常非常神奇的事情,简单点,侦察兵按照狗的指引……十余个死亡者的身体碎块被集中了起来,问题……是……我们知道有人做了替死鬼,有人替多狗死了,他们想欺骗从城里出来办事的某单位里面的那些傻瓜蛋,司令部里堆放着十几具从各处搜集来的死尸碎片,莲先生正在想方设法搞清楚这些碎片相互之间的关系,……小莲其实并没有立即对是否有替身存在发表看法,问题似乎是存在着的,而不是……死者本身有什么问题,莲先生在尸体堆里挑挑拣拣,又用了几把尺子将尸体测量了一番,他们会同意吗?什么,现在不是正有人在司令部里对这些死了的山里人进行鑑定吗,多狗在没在这些人死人当中?对于做出的鑑定,他们(死者)会同意吗?没有人能像这些人这样,死后还要装作没死装作没事一样,或者说……这种做派已经显得过时了,还是老样子,那批人仍在山里活动,说当时是四人一组五人一队,以散开的队形在茂密的草丛中搜索,就说现在吧,现在单位里的人员也是四五个人一组,围着堆放替身尸骨的院落做一些比较踏实的研究工作,是什么呢,所指的是怎样一个操作过程,剔除腐肉,使尸骨失去原貌,而司令员的原貌与这批尸骨的原貌在外观上是很相像的,要保住一块块正在往下掉落的腐肉,腐肉正在移位呵,腐肉的肉片正离开某个位置往地面掉落,想要好好收拾,但剩下来的骨头很难相互对接起来,但要在松松垮垮的腐肉堆里找到并未受损的骨头确实很难,骨骼呈现白色,有四位单位里的工作人员同时聚拢在一张手术桌旁边,需要对接成形的骨头……这会是个什么说法?我和小莲此时都站得远远的,远离那些正在拼接断骨的人,不允许有人在现场做笔录,几块大件的东西被人挪上桌子,不允许任何人就此事在现场做文字记录,每一个人好像各抱了一块大件东西来桌上对其进行拼接,上司有命令:任何一个替身的原配骨骼必须被集中在一张桌子上,任务完成了,才能由人进房去进行实地拍照,由人做笔录,就像审讯活着的犯人一样,我听完此项命令,……“那么我们这些侦察兵现在能做些什么事情呢?我们没理由不做事呵。”四个人的合作从多个方面开始,多重裂痕,多种说话的口音和多根断骨对接时发出的吱吱咝咝声音,骨骼上有多少处裂缝……是粘上去的?是想了很多方法、用了很多胶水……是在进行对接,肯定是在进行对接,四个人把在各自肩上扛着的尸骨轻轻放下,脱手,将小手儿从沉重的骨架下抽出来,往回缩(手儿有点肿胀),不过做搬运死人尸体的活,你的手总会发胀变肿,这说明……事情处理得还算圆满,是直接一下子就对上了号,四块东西现在都齐了,没在野外或运输途中丢失什么,是一下子就对上了,位置准确无误,(什么叫无误?无误就是没发生一点错误),我们所服役的单位自从出城以来就没犯过一点错误,什么叫没犯过错误,军队出城剿匪,最后逼死了许多多狗的替身,就这点会犯下错误?这不会使人感到……我们单位正在深山老林里犯下滔天大罪,是这时的胶水性能好,粘合力比较强……比较有说服力,因此对接好的替身尸骨跟没断裂的骨头一样,显得完美无缺,今天是胶水发挥巨大作用的日子(是胶水的生日),
第22页 25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是我们单位的生日,只有对接好的骨头才能成为替身的骨头,这类骨头能反映出一位忠实替身的风貌,我是说,侦察兵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发生在草丛中的分尸案……里面藏有骗局,这是骗局,而不可能是有人犯下了什么罪行,结束骨块装配的一组工作人员将整具骨架抬至院中,在院里空地上有搭建好的凉棚,死尸将像标本一样在凉棚内被保存一段时间,上司对此有项专门的指示:必须对他们细心照料,我们侦察兵……平时都像一些影子似的在匪占区活动……标本很容易被制成……但对此我们是没有具体感觉的,我们没有用耳朵去细听……标本是否在痛苦呻吟,不好细说细想这事,逐渐地……士兵们想起了一些在剿匪战役中发生的故事,那些子弹确确实实是从石头碉堡里射出来的,而且根据士兵们当时的判断,从碉堡枪眼内飞蹿出来的只能是子弹,愤怒的子弹迫使士兵长时间匍匐在距碉堡数十米远的地方而无法动弹,远处的枪眼是个黑洞,而碉堡内的射手正在……缩小缩小,最后……碉堡外面的目标开始缓慢活动,但子弹已经飞出枪膛,士兵们后来回忆说,许多飞行的子弹一旦同时出现,这就需要我们去弄懂一个原理,一个定位的原理,出膛的子弹其实并没飞走,对士兵而言,所有死者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才是值得他们去注意的东西。有的时候在碉堡外部会有几块石头掉落,碉堡在几次勐烈的炮火轰击中发生了摇晃。需要详细了解交战双方人员在其姓名、出生年月、居住地和死亡原因等方面的情况。假设我们的了解是错误的,不正确的,死亡者的冤魂……可能会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像满院现在正被人慢慢竖立起来的那些干枯的人体标本,……标本的姓名:替身,标本的死亡地点:草丛之中,谁是谁……谁是谁的……替身?你可真会说,真会说,谁又将成为谁的下一个标本,你真会说话,……随着战役深入展开,随着一个个受攻击目标的相继出现,所有阻隔在军队与游击队之间的障碍都将消失,在替身的标本之中,越来越没可能找出游击队元兇多狗司令员的尸体了。这一天,和在这一天之前的好多天,我都与莲先生一起在一所盛放着战场缴获物品的特大院子里工作。在工作中我不时向莲先生点头,示意他,多狗已经受到了保护……我不间断向他点头、摇头,并不停在院内各处走动。长时间徘徊于各类战利品之间,试图以此来消除自开战以来就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恐惧感。主要是因为:面对某些重要事情,我们还需经过比较经过对比,经过细心思考才能……抽空洗洗自己的衣服吧,洗洗被冰雪冻僵了的脸和手,村庄将一座一座被我们单位里的炮火摧毁,就想想这些事,不去想那些使人心灰意懒的城中往事。我们两人低下沉重的脑袋,向地面(向院内地面)频繁点头,这样的举动可以表明至今我们心里仍存有一点善意。我们和多狗司令员一样,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变成了一枚熟透的果实。多狗沿着深雪掩埋的小路往山里逃窜。我们单位沿着多狗逃亡的足迹追至山中每一座村庄、每一个洞穴。我惦记着城里会有一些变化。多狗难道就不会反客为主,亲自带队进城对我们进行攻击。我们划定了战区,敌人就有可能冲出战区,扩大战区,这事儿……点头吧,向莲先生暗示,他可以带队进入城市,攻击我们单位的后方补给线。像军械库那种地方……点头吧,向他示意,他是莲先生,是我们单位里的图纸测绘员小莲,临时和我在一起做了侦察兵。这个院落曾像一只指环那样,将这里的突出地段牢牢套住,我们的军旗现在正在院里潮湿的天井中飘扬。莲先生连续跑了许多地方,找来几件家具,莲先生理解我的暗示……我的建议是,多狗亲自带领游击队部份人员进城,捣毁我们单位的后勤供应基地。“你不能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动动脑筋。”“不错的,不会错的,带部份游击队人员进城去,突然进去,将我们单位在城中的驻地全部摧毁。如果这样的话,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在这儿组织追剿行动了。”“这种想法肯定没错儿。”莲先生说,“你别老是在家具旁边不停走动呀,晃得人眼花。反正你这办法一旦得以实施,城里一定会乱。不错的。”“我还得继续在这儿活动活动身体,院子里都是那批死亡替身的干瘪标本,只有这房里能呆人。”“带队进城。需立即把这主意告诉他。”我听见莲先生在说过这话后,还一个劲地在嘴里骂多狗是笨蛋。找到的家具一共有五六件,两人合用一个房间,房子不是很大,五六件家具将不大的房间塞满了。“这个笨蛋,胆量是有的,要立即告诉他……”“我想,他面对如今这一状况,该不会把山里人流出的鲜血的颜色当作是一种好看的颜色来看待吧?告诉他,这个混蛋,他现在从雪地上看见的都是游击队战士流出的鲜血。现在不知道他带着人逃到哪儿去了,他现在他现在……他现在正在哪儿建立防线。”“要明确通知他,一方面须在几个隘口构成新的防御阵地,以避免城里军队进一步侵入,一方面应立即派出一支精干小分队,秘密潜入城市中,乘我们单位里的人多数进了大山,城中空虚……”“多狗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已经让部份队员入了城?”“这混蛋也不让人知道他现在有什么想法。我说,”“莲先生,我说,”“我说,莲先生,”“莲先生,我说,”“又是这样说。”“这样比较好,这样比较好,带小分队突然进城……杀死他们,烧死他们。”“我说,莲先生,这房子隔壁还有没有其它房子,我们会不会已被人监视了?”“莲先生,什么时候能将这些替身的标本运走呢?要么干脆就不运,就地将标本烧毁掉。”“我们的单位现在真是变了,攻击力突然变得这么强,由千余人组成的游击队被我们单位打得四处逃散。”我重新拿起了一根标尺,将某个死人标本的某段肢体仔细量了一量,量了一量,量了几下,然后轻轻把它(肢体)放平在架子上,“莲先生,你也不过来与我一起测量,测量,”“你也不来和我一道做事。”“测量,测量,标尺就在你手边,肢体测量需要用到标尺的,”小莲听我这么说,……在一具死尸旁边……莲先生听我这么说,“测量,标尺就在你手边,左手。我们要把院内人体标本全部整理一遍。又是测量死人肢体,又是战争,又是反击,城里军队倾巢而出,山里人困难重重,什么事儿全搅和在一起了。不好说、不好作预测呀,难呀,标尺就在你左手边上。”莲先生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像一个人需要什么东西一样?像一个神智正常性格随和的人一样。现在这儿有几把标尺和多少死亡者干瘦的躯体,绳子的一端在院内某处抖动,测量时需要有人在现场见证一些事物的演变过程,就是一些事物的……转变过程……就是它们的……转化过程……就是……由这一端过渡到那一端……最后沖向远方……慢慢接触到了一些更为正确的东西。莲先生想事太多,头有点痛。多狗司令员在复杂的事情面前显得过于愚蠢,也过于勇敢。准备工作正在着手进行……你预备得怎么样了?有情况请速派人来告诉我们。你预备好了吗?“我的司令员。”我走到他身后,把测量用的标尺硬塞进他手里,我被他的一双眼睛……(退后几步)……死死盯着,莲先生的眼睛像照像机一样将我照了几张全身像,“我的司令员呵,你得亲自带领部份游击队战士潜入城里,因为这座城市现在可是座空城呵。”“标尺也将被汽车运走,届时我们单位里的上司会对所有标本重新进行研究的。这儿的事不好说的,不好多说,也不好多想。标本运进城中,上司将抽出一段时间来专门研究这些标本。在标本之中有可能隐藏着多狗的尸体。”“尸体,你懂不懂,是尸体呵?”“上司想在这些死人标本中找出多狗。上司自己不进山打仗,不知道作为游击队的司令,身边会有多少替身。找出多狗?比进山打仗还难。”“我是不说废话的。标本都是死人,他们有脸没脸的,谁会……拿自己的脸庞作为一个标记往死人标本上放。我是不喜欢对某些不知内情的人说些没用的废话的。什么时候停止标本的核查工作……这才叫好呢。”“什么时候?”“莲先生,可以了。”我说罢,便捡起标尺走向一具死人标本,从该死尸的脸颊算起,所有相貌上的特徵都得记录下来,记录的内容比较具体,从死尸的外表皮肤,到它的所有结构都不放过,结构上的秘密……就像远方的月亮和太阳,是不好说的,不好多说不好多想。
第23页 26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第一具死尸当时就倒伏在村里一条水沟中,此事现在好说了,现在这具尸体已失去了身上的全部水分,变成一具皱巴巴的干尸,对于如此干硬的尸体,上司能接受吗?可这第一具死尸肯定不会是多狗本人。他肯定是来自于某位替身。他在临死前,自己一个人做了个弯腰动作,他的腰一直弯着,并且是朝下弯着的,他一直弯着腰,一个人走到水沟旁边。这时正好有我们单位里的人路过那儿,他们从很近的地方朝该替身勐烈开火,这第一位替身……现在好了,可以把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说清楚了,他是一个替身,肯定不是多狗司令员本人。从表面上看,尸体身上出现了许多受伤痕迹,不过没有关系,我是说事物的开始与结束,它们在理念上是离得远了点,但在已经死亡了的人的身体上,它们却能互为融洽。以前不好说,现在好说了,我是说,多狗本人将不会出现在这些死亡了的替身中间。用尺子测量。跑向摆放着死人的各个房间。我是说,你莲先生应该与我想到一块去,我们两人一起走进房间,在房内收拾好所有必用工具。现在一切问题都非常明白了,他不在这儿,这儿的这些死者只是他的替代品。我们的多狗和我们单位里的上司一样,都还健在。可以测量了,莲先生,就现在,可以开始了。不过在开始测量前我还得绕着房间某样东西大大方方正正规规走上几步,以表示这时我已进入了极好的工作状态。“表示一下自己的决心。”“莲先生,可以开始了。我念数儿,你握笔做记录。你做下记录。”“我的……”莲先生好像也不推辞,因为他听见我说话时并没有立即将手中的笔扔掉,扔在桌上,扔在一堆测量工具里面。莲先生,长度是这样的,我提高嗓门说,长度是这样的,一米多一点,是这样的,这可能就是他的身高了。这身高肯定与他的不一样,他是他的……这事儿不好说。厚度又是这样的,身子板结实,因而厚度……因而便有了相当可观的厚度,测量,因此需要留个记号在这儿,在较小面积内量出的尺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与任何一个人都一样。莲先生,小莲,是这样吗,都没多大区别,没什么明显的大的不同之处,铁锈色,铁的锈色都集中在了这儿,在枪弹穿过的伤口周围,测量伤口周围……“是观察,”观察伤口周围的情况,皮肉被血液浸泡过,颜色有点紫,有点红,小莲,是这样吗?“是仔细查看情况,过去一直是这样查看的。”被冻住了,整个院落、整个山林都被结结实实的冰雪冻住了。小莲,是吗,他们自从失去生命以来,一直就处于严重的冰冻状态之中,冰冻,冻住了全身,整个天空都是……水结成冰,冰冻的尸体,我说的是:莲先生好像已经看到了寒冰在这些日子里的奇妙作用。要动用的工具很多,但没有一把工具是带着体温参加工作的,小莲,体温,你的体温呢?左右两旁的货架中全被塞满了那种用很粗很不吸水的料子织成的裹尸布,这些布已经反反覆覆好几次接触到了死人的身体,……死尸的臭味倒是一点儿也没沾上。量出的数据和被记录下的数据,这两者会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小莲,不信你伸过鼻子来嗅嗅,它们一点也没沾染上死者身上的那股味儿,两种数据之间的相同地方……估计……明里想暗里想,我有些想法还没与多狗好好说起过,我不像莲先生,能一边啃着羊肉,一边与他谈游击队的防御策略。现在想来,那只羊是不应该这么早就被宰杀的,替身身上的味儿与羊身上的味儿……货架左边还能让人侧着身体挤过去,可右边实在是不行了,……我说小莲,你和他谈想法的时候有没有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呀,什么?告诉他我的那些想法,有没有?身体遭到枪击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口子,伤口底部非常窄,而且像个锥子,正在逐渐收缩,收缩结束时,那儿便成了尖尖的一个针眼,成了针眼、钉眼,你知道吗,是针眼和钉眼的形状。莲先生,你知道、你了解吗?“我知道。我平日里也见过这两种东西的眼儿。”“每个伤口的底部都是这种形状。”是针和钉的眼儿。右边的布这时已被小莲搬走不少。他的记录本就放在右边空出来的一个地方,本子上几行黑黑的字迹与四周颜色又黄又杂的布片形成鲜明对比。我的想法至今……就是说,他早晚是要吃亏的,我们单位已在游击队经常活动的山区撒下巨网,光他一个人率领游击队怎能冲破这张网……光一顿羊肉宴,我没习惯在大口啃咬羊腿的同时与人静心谈论自己的一些想法。游击队必须做好两件事,第一,在军队全面撤离以前不再去重新占领所有村庄,第二,由司令员带队秘密进城,乘城内空虚,袭击我们单位驻地。……多狗是位很有能力的司令员,这一点跟我们上司相同,一样。几根带钩的铁桿儿将重量不轻的两丬空心树木紧紧锁住,在树木中心,我们请人预先挖了一条凹槽,尸体在运输途中将被装入槽内,每辆汽车分上下两层,不管是上层,还是下层,每层中都有好几株这种空心的内有凹槽的树木,但关键的问题是,那一根根带钩的铁桿要把上下合拢的两丬树木牢牢锁住,牢牢固定住,不然沿途山路崎岖,会使合拢的空心木发生松动,那么整车的死尸就可能被一个个倾覆。错没错,我说的是:情况错了没有,整车死人会在途中……在风羊店採购军械时,我也能向虫子老闆提出相同的问题,整车整车的武器(或者是死亡不久的替身)会不会在没到达目的地之前就都出了问题,都被报销了?一阵风颳过,我们的身子骨好像一下子全散了架。我们单位里的人……现在来说说运输问题,说说可能在途中会发生的运输事故,此刻我们单位里的人已能清晰看见夜空中的月亮同我们单位出发去山中剿匪时一样,正静静地照着城边某段黑色城墙,月亮的火焰正在城墙上熊熊燃烧,说说,说说看,试着说说看,后面车厢中情况是否正常?单位的铁门已经临近。说说看,情况是否还属正常,游击队战士乘着城里兵力减少,有没有造访过我们单位。单位里的看门人日夜紧握钢枪,把守单位铁门。说说,像海洋在退潮以后那样,我们光着脚站在深深的海滩沙子里,说说吧,立即走下汽车,走到汽车后面,掀开车厢顶篷,看看车厢里的动静……上下合拢的两丬树木没有相互脱离……被铁桿穿过的眼儿没有出现开裂现象,说说经观察后得到的具体印象。我请司机将汽车缓慢驶进铁门。减速。而且不用按喇叭。汽车慢慢进入久别的单位院子,而且还打出了几道非常昏暗的灯光。而且灯光照射在墙上……浑浊得如同几只棕褐色面饼。我这时知道我们进山剿匪的这些人终于回到城里来了。必须看懂库里各处的复杂路标,这样才能使汽车继续往前行驶。至于军械库里的许多道路……其实进了库里是要看谁说了算的。现在剿匪已取得了全面胜利,在胜利之后特别要看清楚谁在库内说话算数,谁说话最有力量。有证据。有依据。我们这些剿匪的功臣此时还没从汽车中钻出来,还没洗尽满身征尘,我们肿胀的双脚还没踏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我们坐在汽车里就如同坐在某片光滑的玻璃板上面,我们行走、静坐,想说些话、想阐述一些现在看来已远远藏匿在远方深山之中的道理……有些事情是偶然发生的。我们回来了,我们将很快离开光滑的汽车玻璃片,取而代之来到我们脚底下的是这座城市。玻璃片可以作证,我们用汽车给城市带来了在此次战役中得到的最具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多具身份不详的死尸。关于此次战役需要详加说明的地方主要有:替身的人数众多、标本制作粗糙且对制作环境未加细心考察、山林气候多变、多狗为人狡诈、存在于我和莲先生之间的秘密。上司很早就站在路边阶石上迎候我们车队入库内,看守库房的士兵都跑了来列队欢迎我们归来。我突然想起小莲作为情报给多狗送去的那张图纸的副本现在还藏在小莲身边包裹中。想到了那张纸的重要性和它可能会给我们俩带来的危险。上司举手,以表示对我们充满热情。列队欢迎的士兵用军靴勐踢地面……此时只有他们能令我们这些出征归来的战士感到激动。
第24页 27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我们用眼看,用耳听,慢慢从车内走下来,用看惯了山野景致的双眼……虽然有些痛苦……仔细搜索现场情况。上司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他将自己的手举得更高。莲先生是第三个走下汽车的,紧随我之后。而司机在我前面早早地跳下了车门,这时他已去卡车后面掀开厚重的车篷帘子,查看车厢里的死人标本是否出事。上司看见所有军用卡车全部驶进库里,才下令库里看守士兵一齐动手,将汽车篷子打开,把车里的人体标本逐一搬入存放地点。莲先生与我走上前依次向上司行过军礼……此时司机却不见了人影,他要是为了什么事躲起来的话,那他现在一定是龟缩在某个角落里勐吸他的烟。“有口烟抽就行,有口烟抽就行。”库里的司机大多在嘴上会说这句可怜兮兮的话。车灯一盏盏亮着,束束灯光射出来,穿过正在忙碌的士兵,灯光好像要穿透他们每个人身后的背景,使他们渐渐变成这一白色背景中的僵死动物。在这样的夜晚,车灯怎么会射出如此刺人眼睛的白色光束来呢?过了一些时间,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滴首先把上司那双在士兵脸前举上举下的手淋湿了。我们的司机到现在仍没在库里广场上出现,所以我们这组的汽车还是停在原来位置上一动未动。细雨中到处都有披着雨衣的士兵的浑浊身躯在缓慢移动,有比白天庞大了几倍的士兵身体从我身旁滑过。任何事物都会在库里延长自己存在的时间……它们都会被入库保存。在山里剿匪……觉得什么事儿好像都可以被放下,可以先将有些事情暂时放一放,包括标本的处理。我的想法恐怕也是这样,莲先生也是,司机也是,明天,当司机从烟雾中醒来,那时我的想法仍与今天的没什么区别。小莲提醒我,现在司机身上还藏着多狗看过的图纸副本。有。有?有。真的有图纸藏在他身边。我说,据说他身上没带任何引火之物,但在他抽菸时,图纸正好可做引火之用,你说呢?正好可以用它来点燃菸丝。而且天上正下着毛毛细雨,在雨中点菸,需要有一样体积大一点的东西被首先点燃,然后才可以用它去点着已经潮湿的菸丝。你说呢。图纸的处理由司机去办吧,反正他要用它来吸几口烟的。小莲的目光有些惊恐,所以不能与他细说图纸一事……司机离我们而去已有多少时间了……已有多少时日了?主要的问题是,图纸上写有许多跟我们单位有关的内容……而且所写内容都是真实的,正是这一点使我们感到无比害怕。我们单位的出征日期、行进路线、扎营地点、攻击对象、主攻方向、情报收集渠道、武器装备和后勤供应等诸多重要情况在图纸中都有所反映。是的。连续……是的。是涉及了不少东西。可现在这张要命的纸头仍然留在他手上。当时我们曾合作过,图儿藏在他身上比较便利,图留在他身上,就等于是留在了能像风一样飞驰的卡车上,发现情况有异,可以开车逃之夭夭。图的一角上写有制图者的姓名,上面虽然没写“小莲”两字,却明明白白写下了“莲先生制”四个字。你说呢,莲先生?“莲先生制”,此图系莲先生制作,你说呢,莲先生,小莲?可他抽菸抽菸抽菸究竟抽到哪儿去了。雨下了几天,天气潮湿,引火之物需要用去多少,一张没多少尺寸的图儿在这雨天里能暂时充当引火材料,……这事有多好……做得多恰当……不好跟他多说图的危险性。上司有了新的令命:一个月以后,若是查清楚多狗未在死人标本之中,单位将重新进山清剿土匪。若是这样,我们的图儿将再次被用到,所以不能现在就让图纸变成灰烬。我暗暗把小莲找来,花半天时间与他商量。多狗在此次战役中死亡了没有,在将来的战役中死亡了没有,他有如此忠诚的替身为他献身,真死或是假死、(替身或是他本人),……在下雨天搬运标本显得阴森恐怖,他到底在不在库里这些标本之中?他将在这里作为一个纪念物永存呢,还是将继续在深山中战斗。我现在每天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想着这样一个问题,靠了这样一种习惯……我坐上了返城汽车。他为何仍要伪装自己,为何要伪装成土匪,永远不能在有阳光照着的地方露脸。伪装成土匪头目……谁不能从中看出破绽来呀,他其实是一位拥有几座庄园的富人,他的司令部就设在这几座庄园中。他拥有上千头牛羊,奴婢成群,手下人也分门分派,但都归他统一指挥。被我们用汽车拖回城里,现在正被冰冻在地下库内的人体标本中究竟有没有、究竟存在不存在他本人的死尸?我们是些可怜虫。冰来了。水没有了。或者说类似于冰一样的固体东西突然多了起来。此事因你而起。你不会怜悯怜悯我们这个单位吗,我们是……畜生。是畜生。你身边原有庄园数座,僕人成百,钱财万贯……什么?多狗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清楚。一星期过后,天空开始放晴,满城阳光。一星期以后,司机才从城郊雪景中走回库里,司机一见我面就说(他用手大概指了指方向),虫子老闆,是那傢伙,在风羊店里为我找了个娘们,“我当时心里说,自己要冷静下来,可当我与那娘们在屋里独处时,嘿,甭说了,那女人。”司机说到这儿,见我根本没言语,愣了一会儿,说,我身边没带什么钱的,一星期,在风羊店里我呆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刚一举手,便突然想起一星期前我和小莲都很挂念的那件事。“图呢?我们寄放在你身边的那张图呢?关于此图,我当时说,你是司机,见事不妙,就驾车逃跑。我这话你记得不?现在这图呢?”我说到图,司机也立即回说了图的事。“我一直就用它来包着我不多几个钱的。”“那么钱呢?”“钱一进店门就交给虫子老闆了。”“连图一起给的?”“一起给的。”图的结局现在清楚了。图现在应该还在风羊店里。司机心里可能还是捨不得那些用图纸包起来的钱,他此时对着我摇头……我能在他面前说什么。你快快跑到风羊店去,向老闆将图儿要回来,或是你快去寻找莲先生,让他来见我。卡车在库内场地上启动,并驶出了军械库铁门。他要去风羊店替我们追回图纸,有点不对头,他正要去某处寻找莲先生,又有点不对头……司机驾驶汽车一路飞驰来到风羊店那条街上,他将车子停在离店还有相当远距离的一个街角,车门被重重碰上,然后带着一脸严肃表情走向风羊店。用图纸包的……但里面并没有很多钱。钱与外面包装纸现在都在虫子老闆手里。虫子老闆那双手呵可是全城中最黑最黑的一双手。司机故意放开嗓子喊虫子老闆,他进店门,穿过店堂,四处寻找虫子老闆,其间还用手在迴廊柱子上重重碰了一下。店员们都知道司机在店里刚吃住了七八天,在这七八天中还有个女人陪着他。店员中有人说出了老闆呆的地方。从店堂里往院中看,好像是虫子老闆先开的口,接着便见司机东一句西一句说个没完,司机边说还边使劲挥舞两臂,他正在将图纸的真实作用向虫子老闆说清楚。这个混蛋。他正在泄密。这时虫子老闆的说话声忽然响彻了整座店堂,“这事儿不带后悔的,”他说,“我已将钱中的半数给了那女人。”“不是那么说的。”司机想竭力将事儿说明白。可在他临走之前就根本没人向他交待过要将图纸这事的内容向外人说。“完全不是那个说法,给钱我不后悔,七八天时间,又吃又住,还带一个女人玩,这点我不后悔。”司机说话用了不少力气,甚至每说一句话都带一次深唿吸。“可包钱的纸,包钱的纸……”“你当时给我钱是自愿的,现在你还跟我纠缠个啥?”“我包钱用的是一张纸头呀。现在那张纸呢,你把包钱的纸头还给我,把纸头给我。”“包钱你用了什么好纸片,还用问我要回去?”“就是用了那张图片儿包的钱。我说呀,这事儿牵连到你了,你是风羊店老闆,我真该死,别人托我随身带好那张图纸的,居然被我用它包了那些钱。用图纸包了钱。我们是库里军人,这图……”“这图是军人用的?”“是别的军人使用的。”“纸在钱外面裹着,我没留心,连纸带钱都给了那娘们了。那东西她是不会留意的,她只会把钱收好。至于那张图,要么一早就被她扔了,要么她还留着,等用来擦屁股。总之是没结果的。”“此图会没了结果?一下子就被她处理了?”“那娘们,肯定已经将东西扔了。她竟敢将库里的东西随意扔掉,把我给的图纸儿扔掉了。”“臭娘们本来就有这个胆子的。她扔了纸片。可有人现在点着名儿要我出来把它寻找回去。她会不会从来就没碰过图片儿?”“我给的,你走了以后没多少时间,我就将包着纸的钱送给她了。”“你真给了?没留在自己这儿,一点没留下?”“我取了一半钱,另外一半钱归她。”“拆了纸包取钱,然后又将剩余的钱用原来的纸包了起来?”司机在唿吸,深深地发自肺部的唿吸,他除了唿吸以外,再没时间做出其它反应了。“想想,用原来的旧纸片儿又包了那些钱,你想想这事儿。”虫子老闆真想从自己站立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反正我取了部份钱以后没做过什么事情。找到她,就把剩下来的那些钱给了她。”虫子老闆……有点煳涂了……别的军人放在他身边的东西,他却拿它作了包装之用,进而……到店里玩了女人……付了帐,这事儿到底错在谁身上。
第25页 28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可从库里出来的又都是军人呵。“你可能从来就没用什么图纸包装过东西,连一件东西也没用纸包过。”虫子老闆这句话算是把司机送回了老家。“我直接用手指就触摸到了你在房里递过来的那叠钞票,想想,是不是这样。当时就你我两人在房内。我接钱后连清点都没清点的。”“可你刚才还说图在那女人手里,只是有可能被她扔了。”“不,有可能被她留着。”“已经擦了屁股,对吗?”“不,也有可能被她点了火,生了炉子。”“没了。”“在房间里是你亲自递钱给我的,当时在我手指尖上就有碰摸钞票的感觉。我没用什么纸片儿、纸条儿包过钱。”虫子老闆说着,竟想把司机挤出迴廊,挤到前面店堂中。图纸的事这时应该算是到了尽头。可当时我和莲先生并不知道这情况,我俩还以为司机这趟出车找风羊店老闆,是能查出图的下落的。将司机挤出去。店堂之中有许多客户,将司机赶入其中便能绝了他的寻图念头。因为有许多人的耳朵会在他嘴边来回扇动,他也怕呀。司机急速穿过店堂。估计虫子老闆是用对了策略。他也怕呀。穿过店堂后司机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老闆的手感是十分敏锐的,老闆说了,是直接触摸,手指上只有钱币留下的光滑感觉,可惜此时虫子老闆没有随着自己走出店门,不然两人并肩在街上走,同时还可以乘着身旁没人,彼此说说手对钱的触觉到底会是怎样的……回忆回忆,乘着没人就说,可那条店里的虫子没跟着自己出来呀。卡车缓慢掉头,往库里开去。我离开花家大院,到此地当兵,在军械库里做一个武器管理员,此事到今天已有些月份了。说有利益可得,就是可以通过库内渠道往外贩卖军械物资。这桩买卖从一开始就是与人合伙做的……顺着我,或者是顺着上司,事情就会做得很成功,库里人都懂这个理,在库里当差要跟着这条经验走,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应该有的,就应该有。你们这些特地来库里看货物的所谓商人,难道不相信放在库内几个特定位置上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不信它们都是最好使用的现代化武器?在库内落底的地方有一排建筑,这建筑外表涂着的颜色像猪的肝脏一样红,像坏死的动物内脏一样,在紫颜色里面泛出黑红的光。当天是什么天气,我们看到了什么光线,今天,就是今天,清晨六点钟左右,天空中的云朵如同一个个用弱小光芒围罩起来的暗号,在城郊上空悬浮着,而且还能闻见有一股对人鼻子很有刺激的胶水味从云朵里往下飘来。上司几天前就曾担心过今天将要面临的事情。那一排外墙颜色有别于其它房子的高大建筑……沉静,今天需要沉静的气氛,不容分说(要安静一点)先让各商号的买主走进建筑物内,我们早在那儿摆放了各类武器样品,在这种时候,样品是至关重要的,它们不知退缩……我们偷着向人展示武器样品已有无数回了,回回都是我们沉默不语,买主也沉默不语,这批东西搁入库里的时间不久,它们不是旧装备,它们的型号、性能和价格作为一项内容,此时都装在了买卖双方心里,谈来谈去,只是有点小的出入,每枝枪、每箱枪、每车枪……多少?只是存在着九和十、七和八之间的一些差异,无需在这方面与对方过多纠缠。上司显得无精打彩,可他仍同以往一样,会突然当着很多人的面问我:你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已经抽了多少支烟了?“库里存放着火药,你怎么可以抽菸?”晚上我们……如果买主与库里成交的话,晚上我们就得将一箱箱武器运出军械库的大铁门。港口一带增派了带犬巡逻的士兵。上司面对此类情景,经常会自问:你这人做这事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一停……瞧手上的烟,快熄灭了它。快跟大伙儿一起去工作。大伙是谁,在这深夜的码头,大伙儿一下子都变成了拼命工作的人。上司所指的人,照我估计,每次都应有我在内。在夜里我看不清搬运货物的那些士兵都长着什么样的脸庞,但他们嘴上叼着的香菸却像萤火虫尽兴飞舞一样在港口跳跃。他让我掐灭菸头跟士兵们一起工作。士兵们现在都在为立即就将出港的军用物资……就是说工作吧,可我看不清任何一件已经上船,或者还没来得及上船仍被压在码头上的武器与这群士兵的切身利益有什么联繫。我必须将这事想明白。上司又跑到有香菸火星闪烁的地方……渔民的船就在附近,就在附近,可我一定要将士兵的事儿想明白。不错,有很多渔船确实散布在码头四周的水面上,库里已增派了几批牵着巡逻犬的巡逻队,想事儿的好地方就应该是靠近巡逻犬并闻得到狗气味的地方。他们这么起劲参与到贩卖活动中来,谁能跟我证明这是一个合理现象。需要扭动一下劳累的肩膀和腰。停泊在周围的渔船也可以掉转船头,从多个角度观望码头上出现的搬运浪潮。有些状况是一模一样的。在这一带水域展开商业活动的只是各商号的商人。他们的情况是这样:手里各类能赚钱的货物多得要命,在做生意时抽菸抽得厉害,使整个区域都被笼罩在浓浓烟雾中,肺吸入浓烟,接着便引来阵阵剧烈咳嗽。我随意在夜空里抓了一片飘飞的树叶……士兵的脸庞……我对他们十分熟悉,可那是在白天,地点是在库内,我的手又在上司身上摸了几下,发现他在这凉风习习的夜晚仍保持着相当不错的体温。想一想,此时湖面上的风力如此强劲,我的上司竟然允许我用手去他身上抚摸,让我刺探到了存于他内心深处的对于军火交易的火热激情。我想对上司说,你又没向人交待过今晚应着重注意点什么。“是吧。”“你说什么?”“你并没好好对我谈起过。”上司等了一会儿,说:“这批货出手后,库里能赚不少钱的。”说罢,他用脱下的眼镜压住衣服下摆,不让勐烈吹来的湖风把衣服往上掀起来。码头上有只船的首和尾是往上高高翘起的,我以前听人说过,此类形体的船只非常适合于出海远航……士兵们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全都踩在船只的木甲板上,这艘能在海洋上航行,周身都有厚重木板护着的船……听人说……船身上有个重要构件叫龙骨,这些士兵孔武有力的脚步不知踩到了船的龙骨的哪个痛点上,听人诉说船的故事,就如同聆听某位天神描述过去未来某处人间胜景,令我着迷。今夜风羊店的虫子老闆是否也会有一个比较正常的举动表现出来,虫子老闆自从在自己店里赶走司机以后,就一直在为今夜的出港运货担忧。上司发给许多人的那种单据,他也收到了一份,但在这儿,单据已成了无用之物。可以在几个人之间进行一番比较。或者跟定一位士兵,在他身后手脚并用,照着自己对货箱重量的估计,伸脖子、转胳膊比划几下。每夜一船。每夜装几船。每夜只装一船。这一个想法可以被另外一些与此事有关的人重重抠出血来。往要塞部位、往纵深处用力抠,其结果便转变成为每天夜里库里人都将在这码头上往某一艘下午就停泊在附近水面的船只上运送军需物资。他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方式,有正常的行为举止,他需要用这么多船只来不定期运送这些东西。他问过士兵,问过船老大。需要吗,这些黑乎乎的停泊在远处水面上的船只。我跟他说明的,在这件事情上存在一个分配方面的问题。
第26页 29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是要重新算一算船上与库里所有东西的数量有多少……这么做才叫有计划分配。“这是一个问题。”我对他还是很有耐心的。“有机会就多找些船老大帮我们搞运输,给足他们钱。”“你个人的东西和其他商号订购的东西都可以从这码头起运。”我对自己所作的姿态也做了一下评估,算了算,我今夜对他,及对任何人真是很有耐心的,比方说,重新算一算我与上司两人在每次交易中各自所占的份额,出库的数量,风险的承担及物资最终的归属,等等。“从水路运出,没人能控制。”虫子老闆预感到船上会出事,因为船夫和船老大都是这城里最蠢最笨的一类人。我的态度需要有点变化,从原来的立场上后退一点。比方我说:“你给足了船老大钱,你便可乘势将他的船租下。”他听后立即涨红了脸庞,非常害怕地摇着脑袋说:“我不与船上的人交往。但你们却用了船,你们用了船。许多来歷不明的船现在都在港口等着接这运输的活儿。”“我是想我是想,”“我是想我是想,”……士兵踩木甲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稀少,有的士兵正在归队,他们准备点名,然后集体返回库里。“库里所用的船是有保障的,用一个晚上时间装货上船,黎明时满载货物的船会离港,这样的时刻表……是库里……不是库外人……定下的,这你还不明白。”“我们修改了以前的做法,一船东西,或是一车东西,都要经过重新界定。我是指它们的归属问题(在将来)。而且是最后的归属问题。”“不能够。我说还是要按原来的惯常方法去办。”虫子老闆刚在一块倾斜的石板上站稳身体就急忙说:“启运之前定下的,已经付了款子,是赔是赚都在里面了。”“库里会依据实际情况,重新来个说法的。现在沿途……”“什么沿途?在你说‘沿途’之前,我的风羊店已经对货物投入了很多资金。你们库里人没事就在库内守着,在外面跑码头的事由我来做。那船头的灯怎么射出了红的光。”他端详了一会儿货船上那盏正朝寂静的湖面打射红光的灯之后,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也就是来到我身体右侧,说:“船出航以后,库里派出的押运人……除了这些人留在船上,其余人尽可放心上岸回家去。那灯的光不能久看,刺眼。哎,你说你们是不是应该听从我的劝告,回到库里去。在码头只需按过去的办法做好交接就成。”“这鬼灯。”“船有许多只,库里约了船主上岸来谈。这说明装船启运,沿途护送,都离不了我们库里人的。在水路上若遇到不测,满船的损失将是十分巨大,你们各家商号能够承担得起?”“由库里来承担?”“由风羊店承担起来?你准备与我们赌一次。”“库里能承担下来就好。这样就好呵。”“那只船要启锚出航了,瞧那船头的灯,照得港口一片紫红。”“船要开动了。此趟出航是去南方,是去南方吧,那儿的战事现在……”“还是一半对一半,”我这话说得多顺口,(他这一夜没想别的事),“仍与火车运输一样,库里运去给军队的和你们个人购进的各占一半。”我觉得今夜留在港口做事的人都是些死心眼的笨蛋。也包括我在内。许多私人物品现在也被士兵抬上了那艘即将要出港远航的船只。都是些没长脑子、不会为自己精打细算的笨蛋儿。死心眼。每天洗澡还都约了人一起来洗。一天的澡洗下来,不知在澡堂地面上要落下多少根头髮。都是些不长头髮的笨蛋儿。约人洗澡,让人看你慢慢落尽全部头髮。私人物品全都与军队物品一起被装上了货船,而且每夜都有每晚都有这种令人高兴的事儿发生。你是怎么了,还不跟大家一起高兴高兴一起快乐快乐?人的心眼一旦死了,私人物品一旦被装上了军械库雇用来的船只,每个人都成了眼前这事的参与者,再多约几个人……又会解决多少担扰和愁绪呢,澡堂,澡堂,解决人苦闷心情的好地方,到将来事情败露,“一旦败露,哎,”我说,他多狗怎么一点都不为自己犯下的事儿发愁呢,他在山里反政府已经反了几年,又反政府,又与城里军队打仗,又与我们合作,购买枪枝弹药,我们提供的物资早已进了深山老林,多狗的游击队正用它们在山里各处打击政府军,死亡,反正将私人物品弄上船并不会导致你我丢了性命,死亡,死亡离我们还远着呢,……就是说现在它离我们还远着呢,你的店,若是光做正当生意,光做正当生意……反正船儿已经出港,诸事怎样,你就看着候着吧。上司见船驶去,便登上汽车走了。我与库里其他人挤着爬上几辆卡车,卡车司机们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将车灯打亮熄灭、熄灭打亮……水雾很浓,迎面走来的士兵浑身都是汗水味,我与三四个士兵……我与三四个刚刚走进澡堂的库里人在水池边狭窄的过道里相互狠撞了几下身体,然后下水,在水里转动身体,池面白色蒸汽像一团干面粉,把水里的人紧紧裹住,现在再来想库里所有人的……担忧……你看你这儿还没被水浸湿,木箱上的陈年灰尘还未被动过……思考……可能……事情可能要*的,我用毛巾帮你擦擦身子背,去掉点汗味,去掉点汗味,在水池里多泡泡,约人来泡澡堂,我会擦的,毛巾先拧干,站起身子,去掉一些身上的水,用拧干的毛巾使劲擦,用力擦,先生,莲先生,事情一旦失败,我们就去找多狗司令员,让水冷一下,找多狗,逃出城去,可以了,低一点,再低下去一点,好,肥皂就在左边,自己伸手拿,呀,找到他以后,等他给了钱,我们便远走高飞,可问题是,战争今年解决不了,明年同样也没法结束,今年是二六年还是二七年?找他去,呀,把肥皂给我,我要洗头,洗头,又有头髮掉了,二六年或二七年,没人会在这两年之中来库里查我们帐的,等战争停了,莲先生,战争会不会老是打下去,两年,只需两年,再多时间也是浪费,我从水里站起身爬上过道,过道中的水蒸气比池子里淡些,颜色也不是那种撕不开缺口掰不见眼儿的乳白色,而是渐渐有点白中带青的颜色,是用两年时间?在男人们洗澡的堂子里估计战争持续时间会有多长……有多长,两年就行。蒸汽正在替人说明这个问题。里里外外它都向人呈现出一种白里带青的颜色。“不给点暗示?”我对此时还浸泡在水里的小莲说,“船上的东西到什么地方才能卸下,”“到买主手里?”洗澡时间过久了,手指上的皮肤都被水浸泡得浮胀起来,好像再让水接触下去,洗澡人手上整张皮子就会脱离手,在水里散化开来……不能像刚才那样用手搓洗身体,搓得过于用力,过于频繁了。我们想坐在水池边暂时歇一歇,打上一个瞌睡。只能先睡上一觉,停上一停。就是要让手露出水面,瞧……这两年的战争打下来,你说我们军械库最终能否全身而退呢。库里人的肌肤都应保持干燥,人身体这样东西其实在水里是浸泡不了多长时间的,它其实本是个很干枯的东西。喂,我们其实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根本不会出事。小莲的一身清骨在水池中半露半隐,光彩迷人。“他不是这么说的,”他在水里一使劲,激出片片水花,“有的,我说是有的。我们的脑子也应在池水里好好洗一洗,库里的有些事儿……想起来也真浑。”“这儿已成了一座空库。”“快成空库了。”“库里士兵都靠库里武器过日子,……我们从一开始就没将事情控制好。”“主要是因为没办法进行统计……也不是,每箱东西的进出,都作过详细记录的。”“一半,总要在船内放入一半数量的私人货物,对于这一点真的是没有控制好。”这时的澡堂,蒸汽已经不浓,水的热度正在大幅度减低,多数士兵早已走散,“在上级来此地检查之前,我们须做点事情呀。”“做些什么事情。”“做一些能迷惑人的事情。”“空空的库房,里面弹药全没有了。”“铁门被打开。”“铁门正开着。”“墙上弹痕累累,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把门打开的?”“是什么人……”“什么人远道而来,袭击了我们单位。”“这儿……两年以后这儿永远也不再是我们的单位了。”“什么人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他们手持从我们单位获得的新式武器,在城内街道上唿啸而过。”“是什么人?”“有谁知道呢。”“什么人将库里大铁门打开了。”“他们已将澡堂铁门锁上了,你没听见外面的铁链被人拖着缠上了锁?这响声硌得我牙痛,”又说,“硌得牙痛呵。”“你说话又没理,又不能说通的。谁会锁住这儿澡堂的门?即使想关门,那些人也会在之前进澡堂来瞧瞧的。”“许是蒸汽浓,没看见你我仍在水里泡着。”“谁深更半夜会来这儿做这关门的差事?”“铁链已缠上大锁,你我得在水池里过夜了。”我说的,还是他说的?库里的铁制大门被人从外面撬开,而库内澡堂的门却由单位里某个士兵锁上,这种好坏掺半的事情最初是由我、还是由他说出来的?又没理,又说不通。他说,记住,一定要牢牢记住,第一步与第二步……这中间的任何一件事情任何一件事情……我们都必须预先预先预先……想一想,是应预先想一想。又是你手里没了道理,口中没了说词,一副浸泡在温水中的可怜相。再说呀。他说,一座里面原先原先原先物资很丰富的仓库,现在突然变空了,库房内的东西突然也变简单了,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铁制的货架都是一个样子,铁板铁条,都是一个样子,一眼望去,你的目光可以穿透数以百计货架的空空身影。像这样来说话,用此等言词表达一种观点,能够做到通顺吗?你有话就快点说出来,澡堂之地可以用于密谋。他伸出舌头,舔掉一颗悬挂在嘴唇边的水珠,用湿手压了一下后脑勺上的头髮……气候不行,要是换一个季节,库房遭袭可以成为事实,在回去的路上,在回去的路上,他说了几次“在回去的路上”之后,突然说到了冬雪封路的事。他说,在理想的节气里,上天可以普降瑞雪。这儿已是空的了,已是空的了。是空的。而且还十分肯定。他十分肯定。城里的军械库早已是一座空库。可以找个理由出来。比如说,你我都不喜欢在夜晚于背光处读《春秋》,像那位生有长鬍鬚的古人一样。他在浓浓的水汽中用足力气朝前方勐击一拳,说,是某某某深夜读《春秋》……但是没见有什么背光的地方。又来了,不通的,摇晃的烛焰,你想呀,只有一支,你想呀,只有一支,只有一支蜡烛在深夜里照着,它的亮光肯定是又摇又摆又微弱,有点背光,使眼睛难受。他的脸色很红。这么说人家通吗?说整个面庞像刚做完坏事的女人的面庞,上面泛着红晕,通吗?是某个红脸汉子正在夜观古书。他说,是阵阵红潮在这位汉子脸上泛起,说明他在心理上有了一些反应。不就是夜读古籍冒充秀才,然后再脸涂脂粉假扮红颜吗?求你了,请你说一句,评论一句,像这样来看他,行吗?莲先生。最好的方法是请他进城来帮一次忙,在上级派员来此地以前,请他先将整座空仓库摧毁掉,他现在是入了深山了,做了司令,地广人多,让他袭击一下我们单位里的库房还是做得到的。是应将我们军械库先先先先先先先袭击一次。预先袭击。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会说些什么动听的话,是只说好几个“预先”呢,还是把几个“预先”,或是把孤单单一个“预先”放到某句话中间去说。一句话,他说,一句话,今晚在澡堂,我俩要研究一个方案出来。毁了军械库,将我们单位彻底打烂、摧毁。对整个二七年需要形成一个观点,形成一种看法。消灭军械库中的所有军事人员,这不是一种很好的跟二七年有着直接联繫的做法吗,有任务了,反正库内的建筑物……宜用火攻,易攻难守,容易得手,大火一着,放火者可以与城里百姓混在一起逃出城去。就用这个办法。什么办法?他用手搓了一会儿身体,又用水浇了几下。他沉在水池中心……搓洗着身体,并用温水浇后背。他正在水里洗清身体各部。这种库房,只要多狗率队伍率队伍率队伍率队伍慢慢靠近,不用一枪一弹,靠近库里正门,推门,发现门是开着的,门被人从内部打开……没敌没匪的,老是紧闭大门有什么劲呢,推门进来,进到松软的稻草垛、棉花堆跟前,库里各处早已摆满了特地从乡下收购来的软软白白的棉花和干燥的稻草,所以说进城的匪徒只要进入库内,肯定能遇见……像雪一样白、像女人用的毛巾一样干净的棉花……引火之物就堆放在你们跟前,(等大火被点燃,你们要做到:物我两变),所以他说……他们都说,等到城里各处都铺上了棉花,多狗游击队便可以开进来了。
第27页 30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我有点迷迷煳煳,我在池子里泡了多少时间了,关于游击队的消息他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进城来?他们还想如正规军那样大摇大摆开进城里来,若无其事地与百姓一起走在城里街道上?夜里带着火种去库里碰那一堆堆棉花,接上火,身子迅速往没火的地方退去,还想把多余的一些东西搬上船,还想走上马路坐上货船……接近市民,了解社会,接触一下库里的棉花棉花棉花,这样美好的日子会像星星一样突然出现在天边。他说,你们的进城计划不能出错,计划制定出来之后,要在山里演练几遍,战士的梳妆打扮都应符合城里人的标准,这标准是最为要紧的,衣领要洗白,在头髮上洒点香水,皮鞋、皮带都应非常考究,肥了瘦了容易出错。澡堂这时已缺乏热气,水又浑又凉。可澡堂外的门却被人锁着。什么事情都不能细想。他擦干身子,披上内衣,澡堂……是什么人锁上了澡堂的门,想法已经形成,锁门,从山里来的人对于此事……对于此城……对整个库房……对我们的单位会有一个怎样的想法?他要我也说几句话,说说……棉花的事。我的观点是,焚烧军械库无需别人参加,内部人员在上司统领下便能将一个空的仓库烧个精光。事后追查,我们可以胡说,我们可以作一些猜想,可以仔仔细细向上级介绍情况,我们可以说可以想……是多狗的游击队进城来做了此事,他们往城里沖,我们拦阻,他们射出的子弹满街飞,他们的战士攻击库房,我们将情况向上级汇报得十分详细,上级又能够对我们说些什么?真是他们放出的子弹呀。攻击军械库,夺取一些武器,然后将仓库彻底摧毁。用烈火烧毁。用白棉花烧。非常干净的棉花。当时的情况十分危险,单位里兵力不足,士兵手里没几条枪,火力有限。你们想想,你们是上级,现在正在调查军械库遭袭一事,想想,当时的情况肯定就跟我们现在上述的一样。而且是一模一样,没有一点不同之处。他说,就是说,照理儿我们不应该说,不应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到第二天中午,澡堂的门才被单位里某位士兵从外面打开。不要做这种事情,不要两人一夜不出澡堂,在水里瞎想一些事情。开门,快快把门打开,喂,外面有人吗,外面有没有人,有人听见我们在澡堂里喊话吗,喂,随便哪位路过的士兵,请你快去管理澡堂的士兵那儿走一趟,通知他,说有两个人被关在池子里了,被整整关了一夜,“喂,喂,有人经过此地吗?”他娘的,快把门给老子打开。打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和莲先生在门里的叫骂声才引起外面士兵注意。外面是谁?门被人解锁时微微有一些颤动。谁?到这时才来营救我们。我说,你的计划要到几时才会有实施的可能?门在来人推动下顺着一条确定的弧线向内缓慢移动。几时?现在不是确定此事时间表的时候,他像蹦远一样,一步便跨出铁门,此事仍需经过周密筹划才能交予他去办理。他是谁?多狗司令员。铁门已落在了两个夜泡澡堂的普通士兵身后。走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像运动员跳远一样一步一蹿了?他呀,此计划终须由他去执行,他那儿的山里人有的是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仇恨,山里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有棉花,有战士和数不清的强壮劳动力。是他呀。库内现在的气氛还算是平静的,虽然库内每个士兵心里都装着鬼胎,但整座军械库却像一位正在春风中眺望远景的老者,我们可以与这位老者长久相处。落在我们身后的不光有那扇笨重的铁制大门,还有直到中午才来澡堂为我们打开铁大门的士兵。是他吗?你能确定他将是此项计划比较理想的实施者?没了多狗司令员,没了多狗先生,我们库内全体官兵便只有等死的份儿了。上级,上级,上级一来,我们都得去死。他说,上级是我们库内全体同事的最大敌人。等死,我们会老老实实在城里等着有人前来结束我们的生命?上级。上级。现在我和莲先生不知已在库内各处转了多少个弯,兜了多少圈子。问题一直还摆在我们面前,先差人进山,通知他做好袭击城区的准备工作,上级,上级,滚他们妈妈全家的蛋,让他在上级来这儿的路上设下埋伏,将那些有肥有瘦、高矮不等的猪猡上级全部消灭。等死?棉花一到,多狗带来山区火种,就能将半座城市烧毁。要我们去等死……想得也太多了。今天是二七年中的某一天,日子很平常,可这是谁在提出问题呢?问题被解说得很平常很自然,但听的人都对此问题的解决方案很重视。很珍视。很重视。也很大度。这么说,通吗?他说,对任何事情是应表现得大度一点。这种理解可以接受。将城市烧毁。这事儿怎样做,要问多狗去,他心里一准有谱。问多狗司令员(兼先生),他的个人生活就是这样。这是山里游击队平时过惯了的一种生活,山里人的生活如同港湾外无边无际的湖面……他们燃放起来的具有极大摧毁力的火焰每天都沉浸在深广的湖底世界中。这事儿要依我看呀,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情了。小莲平时每天都要走过的几条库内小道,今天他要领着我将它们全部走上一遍。摇摇头。再摇摇头。接着才很轻松地摆摆手臂。因为……是上面那颗脑袋过于沉重,手臂又过于轻的缘故。摇头摇头。沉重的头颅份量给他带来了什么,是兴奋过后的担忧,因为毕竟是要通知一群外乡人进城来将城市摧毁掉。“所有人都是哑巴。”是哑巴,大群大群大群大群大群的哑巴人,我不能再接着他烧军械库、烧城市的话说下去了,我昨夜在澡堂中已将比较平和比较慈善的话对他说了个够,就像忽然遇见了一片纸儿,我已把许多可能要成为废话的语言写在那张纸上了。写好以后静下心来再看看,我仍然认为我的心肠还是比较仁慈的。我只是建议,请多狗派员,在上级必定要路过的地方设伏,将那批可恶的傢伙,比我们库内人员更邪更烂的蛀虫一网打尽,阻止他们进城来检查我们的仓库。于途中设下埋伏,等待几个虫子经过,将他们像剿灭强盗一样剿灭。“上级来这儿会带多少卫兵?”“多少,多少?”“一个排,或者两个排。”“一个排有多少士兵,多少士兵?”“一两个排的武装由某地来到某地。”“情报工作由谁来做,我,还是你?”“我们。这次不同于以往与多狗在暗地里交往,这次行动库内士兵都可以参加。”“断了。”“什么?”“库内的买卖。”“什么?”“一来检查,他们人一到,我们的事儿便没了。”“全部人员都应加入到反对检查的斗争行列中来。”我们行吗,我们不行,我们几乎不能做到。这事我们似乎做不到。是“几乎”,还是“似乎”?“似乎”与“好像”相差为零。说“几乎”好呢,还是说“似乎”好呢。一样。都好。这句话让我来说是不错的。我们几乎……似乎做不好那事儿。伏击,剿灭,阻止检查,让他们进城来烧仓库,你想想,哪件事儿我们能做好的?当小莲领着我将几条小道都走完时,事儿的全貌好像也浮出了水面,其中确实有烈焰焚烧的景象,走完走完走完库内各条道路,走完什么?库内所有道路都被我们走完了。这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完结?完结了?完蛋了?可我和小莲的表现如此完美无瑕,我们进库来是为了赚钱,贩卖兵器能赚大钱,我们就此……你现在的头脑里装着什么样的一类人生哲学?完蛋了?你跑起来快吗,比上级的汽车还快?……请人出山帮忙,袭击……帮着我们做事,解决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这属于……在思想上和哲学上属于……属于个屁呀,跟他一样,为了穷苦百姓,他当司令,做先生,做堂主,都是为了那批穷人,我说的是,这是哲学上的事,哲学上有了变化,说的是,他在湖水下面藏着能将我们彻底毁灭的火焰,跟这样的土匪司令交往,……令人放心哪。那儿停着一排军车,空的。上司没呆在指挥部里,门口的岗哨斜挎步枪,嘴里正津津有味嚼着山芋干。喂,两位,岗哨朝我们喊,他是故意装热情与人打招唿,喂,吃什么呢,喂,两位。军车这一目标是谁发现的。喂,两位,谁把军车行驶的路线透露给了游击队?上级在来我们这儿的途中遭人袭击了,喂,你们两位可是从事侦察工作的,你们说说看,上级他们……全部牺牲了没有。“上司呢。”“去了出事地点。整整一个排的卫兵呵……游击队在城外有多厉害。”全部卫兵都牺牲了?这是一个我刚刚听到的消息,还是……我和小莲的预谋被人提前实施了,或是被人替代实施了,三四十个卫兵……他们的个头都很大,枪法都很准,却被人从旁击毙,这是什么消息什么生存法则什么人生哲学?雪下了几天,车队遭袭之处已被城里派去的军队重重封锁,在汽车翻倒的地方有士兵持枪守卫,周围一圈到处都散落着被炸飞的汽车轮胎。上司办公室门前的警卫是一个很会抓住机会与人闲聊的傢伙,他此时非常清楚,今后军械库将会陷于怎样一种困境……他不停转动手里那枝步枪,他转动步枪所需的力量足以能把整本日历扯裂。一位校官带着贴身士兵在汽车遗骸中穿梭往来,他正在实地分析研究惨况发生的全过程,十分钟,一道命令发出,二十分钟,一篇书面报告形成,或者是感觉到了封锁之中的寂寞,校官命令士兵朝天鸣枪,让子弹的唿啸声飞过自己脑门,形成了什么状况,我和小莲的双脚已有许多次被深深困在了寒冷的淤泥里,我总在偷偷思考,在这种地方,你别以为自己是进入了一个由吃了败仗的军队士兵把守的阵地,游击队所犯下的错误在此时……就是在此时……错误结束,英雄撤离,军队占领此区域,我们漫步于废墟之间,废墟是一块很方正的场地,在游击队离开之后,军队来到之前,废墟里的情况被制造了出来,形成了什么,对方愿意将此事说清楚吗,我们只是除了对方以外,唯一还能够在这世界上生存下来的一方,这几天我和小莲每天都很早起床,跟着其他军人……在遭袭区域内巡逻……巡视……慢跑……快跑……做些城中正规军应该做的事情。上司的警卫以为出事那天我和小莲没在澡堂里泡过,没在那儿过了一夜……必须继续就此事好好策划一番,他以为那件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带有任何人的智谋色彩,是一件纯自然的军事作品。
第28页 31 你今天需要填写一张表格。你一个长年在外贩卖枪枝的人,怎么连个“枪”字都不会写。是忘了?先别忙着做其它事,用你那三根手指头先将笔桿捏住。哎哎哎,今天你怎么变得如此慌乱?拿起那张纸。你除了会贩枪抓钱外,还会不会伸手去抓一抓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头?“我知道这纸的颜色有点泛黄,可它就是你今天必须要去仔细填写的入狱表格。”我服从了监狱管理者的严令,在表格中某处端端正正写下一个“枪”字。那处的全句是:非法贩卖国军枪械。今天是我入狱待审的第几天?我的头还是很晕,双耳胀痛,许多痛点从两只脚的脚尖缓慢刺跳上来,传至我全身各个部位。那张表格大概算是被我填妥了,表格已被一位狱卒取走。我在监狱里已多次见过典狱长——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监狱管理者”。取走表格的狱卒不能被看作是“管理者”,他在这儿工作,其性质充其量跟我以前在库里一样,只能算作服役。我极有可能要在此监狱里服上几年刑。我想,像我今天这种情况,别的罪犯以前也有可能碰到过,他们也曾在狱警的责骂与羞辱声中填写完一份内容详实的入狱表格。可我又想几十年下来,狱中这么做,它的档案文件非堆积如山不可,这么多文字记录又有什么用呢?这事不会长久的。(这事儿哪能长久得了)。你现在才刚刚入狱待审,就已经能判定这座内部建有许多漂亮房子的牢狱在这世上只能维持几年光景了?这是什么话。我知道我这会儿在心里说的话不算什么话,但刚才那会儿,就是刚才在我想心事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典狱长,或者是普通几个狱中小卒,就在那段时间里,你们听听,他们朝我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呵。我填写了一份表格,我也听到了对我的训话,我恭恭敬敬在表格里写下一个正确的“枪”字,是贩枪的“枪”,可在这之前之后,我就是没法在监狱里找到一张会说人话的脸,没法发现人的语音源头在哪里。超出范围了。是有点超出范围远离世事了。这里的表格也不过是由两张薄纸做成的,可在当时……他们乘坐的每辆汽车都拥有四只轮子,那些想来军械库作检查的长官见到公路边有游击队在活动,就不能开足马力,使车队快速冲出游击队的伏击圈吗?处于明处的车队就是危险。轮子只在路面上打转。处于空转状态中的汽车轮子肯定会把坐车人送入泥土中将其掩埋掉的。这支由装备精良的卫兵沿途护送的车队,怎么就被多狗手下悄无声息给全部炸光了呢。这中间的道理可没得讲。虽然上级的汽车,它们的外形有点像棺材,但其身下毕竟是安装着轮子,黑光四溢的轮子也能跑,也能跳,它们本来能够在平滑的公路上带着检查团人员逃过一劫。可现在的这些烦人事情又来到我面前,他为了走路时不让系在腰际的一串钥匙发出零零散散响声,正狠狠用手掌在钥匙上摁着。这人在说话前老是习惯轻微眨一下右眼。“你现在是待审,跟库里别的人一样,是待审。”我默默听他说,不吱声。“可你的情况与旁人又有些不同,”他说(在说话前眨了一下右眼),“你与小莲几个人将受到多项指控,不光是贩卖武器一项。”“上司呢?”我往喉咙深处咽了一口浓腻唾液,说。“你说谁,谁是上司?”“我们原来的上司,他现在处境如何?”“还有个上司?”狱卒这时才想起自己在狱中地位也很低贱,便狠狠瞪了我一眼,没再往下说,手摁身上钥匙走开了。前几天狱中一位警官曾问到我的籍贯在哪里,我不假思索便回了他说:“花宅。”我是从花氏宅第里出来的,从那儿出来,去库里当兵,事到今日,我服役的那地方,那地方……上司怎么就忽然一下子不见了。“姓名?”“花某某。”“年龄?”“就这么着吧,四五十岁左右。”“籍贯?”“花氏宅第。”“籍贯?”“就是花氏宅院。”“籍贯,说出你的籍贯在哪儿?”“就这么着吧,花家大院。”“不说具体的城镇乡村,只对我们说一个小小的院落?”“花家的宅第大着呢,全城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富裕家境。”“你说说你是在哪儿出生的。”“花氏宅院。”“哪座城市,具体的城名。”“我是从花家大院出来的,我放下生意不做,出资去库里当一名小兵。”上司怎么就有本事从这宗案件里脱身,而且还跑得踪迹难寻。我再次肯定地对警官说我是在我家的宅院里出生的,至于生在了哪个房间,坠腹于房内哪张床上,这恐怕要去向我已谢世多年的前辈询问了才能清楚,“警官,我看就这么着吧。”我当时明显从那位问话狱警身上闻到了一股橡胶被烧焦的味道,他们乘坐的每辆汽车都有用橡胶做成的轮子,连上司都能从“贩枪案”中脱身,他们这批检查团的成员怎么就无法冲过伏击阵地,平安抵达库里呢。第二位审问的狱警,他的官衔同前一位一样,没往上升,可他问的问题却与前面警官不同,他说:“喂,贩枪的,我也不逼你,也不诓你,我知道,要在库里做成规模如此庞大的武器交易,也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我见他说到这里不说了,僵在那儿,便说:“好啦?”他慢腾腾向前欠了欠臃肿的身体,说,别急,我话还没说好……看架势,这位狱警接下来不想请我吃酒,也要请我喝茶了。他说:“你以为你的事儿就僵在我们这儿,再没可能发生新的变化啦?刑还没判下来,还没判下来。”他说到这儿又停下不说了。他是想请我喝酒呢,还是想请我喝茶,反正他做事的速度太慢太慢了。我当时在阵地上搜索,行动也很迟缓,尤其是当接近草丛的时候,我的表现显得特别糟糕,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持枪与游击队进行战斗的军人,但我对此仍然有不少理由可说,我会说公路两边长着望不到边际的茂密草丛,草丛中到处都有战死的尸体躺着,这些尸体里有死去的游击队战士,也有遇袭身亡的检查团成员,这些不幸的死亡者生前一定很会唬弄人,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唬弄进去了,我们贩枪,你们查案,游击队在你们必经之处设伏,为这些事情双方交火,你们以为怎样,仅仅为了这些个杂乱事务,便弄出了许多条人命,你们以为这事做得怎样?“所以我说对你的判刑至今还没宣布。”狱警听见我在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事做得怎样?”可我也觉得悲剧的酿成不能全怪交战双方……炸汽车,炸公路,时间和距离都算得那么准,汽车在飞跑,整个车队全速通过危险区域。“出事那天,你们库里的上司在哪儿?你又在哪儿?”“不低的。”“你说什么?”“我说水平不低的。”“什么水平不低的?”“你们狱警审案水平不会很低的。”他听我说起了这话,坐在桌前一怔,“你们上司是否知道车队行驶的路线和时间?”现在应是我独自一人作深刻思考的时候了,明明白白这样一个案子,上司那傢伙怎能说脱身就脱身,他在哪儿,说现在他会在哪儿,“我是非法贩卖了国军的枪械,可这事儿是由我们几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做成的,我们并没组成什么组织。”“这些情况我们知道,我们已掌握了这方面不少细节。”“我们没建立什么组织。因此我们也不曾有过什么上司。”“是库里的上司,就是上面委派到库里去做头头的那人。”“我们自己没有什么上司。至于上面派来的上司做了什么,他知道不知道车队的行走路线,你们应去问上面才是。 你们去问上面的人不就全都清楚了?”“可从上面来的人被游击队的炸弹炸死了。”“我只同几个好友非法倒卖了几把老式长枪。”“这事我们知道。”“卖了几枝生锈的破枪。”“这事已经清楚了,所以你的刑一直到今天也没判下来。”“我入狱待审还没几天。”“这事我们清楚。”说话的狱警……他在桌后的位置比较突出,将他与当时在场其他警官做比较,他的个人形象显得较为有特色,这可真是一句鼓励人心的话,而且还很真,符合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草丛里双方死者的尸体四处横陈,尸体(睡觉的体态)(尸体的睡姿)(都是山民的原话)死亡时间很短,但仍可以提前,连这些屈死鬼都提前进入了各类枪枝的有效射程之内,车辆也轰的一下全被摧毁了,他对今天的事儿是有想法的,一直没判,典狱长阴沉的脸庞被从侧面照射过来的灯光慢慢一块一块消融掉,这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一般都是这样,“我们贴紧点,用力贴紧点,”“哎哟,够了,还不够,不够,”老实人心里有了愁绪,脸上阴影聚集,一般来说,当老实人遇到这种事情时,他们并不会让自己身体感到痛苦不堪,一缕微弱的灯光或阳光都能使情况发生逆转,他的刑一直没判下来,一直没判下来,典狱长已经有好几次对正把身体后背压在白墙上的简秀登说了这句话,没判下来,一直都没,简秀登觉着自己心跳得厉害,气喘得很粗,浑身皮肤发热,皮肤对于外来挤压十分敏感,她头髮散开,眼睛看着披于前方的髮丝,看一眼,看一眼……根根头髮都泛起了浑浊的红光,“先……”她背靠墙壁,苦苦地一左一右轮着扭摆屁股,像是在作死命挣扎,“先别说判不判刑的事……一直没判就让他一直没判,我要你舔我,要你舔我,哎哟,够了够了……不,还不行,还没够,我要你在下面舔,要你舔,”我卸了身上所有负重,除了那杆长枪,我们一併排几个人平行着由东往西朝草丛最为茂盛的地方搜索前进,搜索持续的时间和车队被袭的前后时间都极为短暂,草地中没有水潭,这儿的草是在水分并不十分充足的条件下艰苦滋长起来的,条件并不是十分优越,我们在草丛里齐头并进,我要你要你要你,黑色的外沿,白净的内肠,真的就像是一根腹内肠子,一根直通子宫的肠子,她故意放慢速度,减轻力量,沉睡在深草丛中的双方死尸给搜索队员制造了视觉上的险象,对于正在腐烂的东西队员们不会用手去触摸,连用穿着靴子的脚去踢一下也不会,腐烂的肢体被撒落在四周,它们使队员们想到了海底珊瑚,珊瑚虫珊瑚虫,你别骗我了,“你别想再骗我了,就这么几下,怎么能累成这样?”一直没判,这只是一个……你们最终是不会放过我男人的,简秀登就近拖了一把椅子让典狱长坐下,典狱长光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仍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在说:“你们能把我男人给轻判了,能不能,能不能?”说话慢腾腾的警官在这些警官里面是身体最为虚胖的一个,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生有一条既宽又厚的大舌头,这条大舌头在他说话时可帮了不少倒忙,这时他好像刚从什么地方回过神来,两眼有了一些闪光,拍拍手,对身旁狱警连声说:“咯,咯,咯……”“带来了。”有人已经知道胖警官说话的意思,抢先说:“东西带来了。”说着便将一只黄纸口袋摆上桌面,纸袋上印着字,我粗眼望去,这些字里有两个字特别醒目,瞧了会使人惊出冷汗,这两字为“卷宗”,过一会儿,从纸袋里蹦出一张很轻薄的纸片来,许多警官事先好像知道这纸的轻薄份量,怕它会在流动的空气中飘走,都不约而同伸出手捏住了这张纸片儿,她要典狱长坐在椅子上不动,自己则低下身子,把头埋在典狱长两腿之间,她知道什么叫作疲劳,知道自己能在典狱长腿间那件兵器上找到疲劳留下的刻度和痕迹,她用嘴吮吸,用口内唾液将兵器一寸一寸洗净,胖警官面对纸片,先是识别了一会儿,确定是它了,然后才将其他狱警捏纸的手缓缓推开,“这图你见过没有?”“这是张什么图?”我反问他一句,胖警官听我这么说也不在意,他说:“你一见到这张纸,便立即判断出它是一张画满了各种记号的图儿,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你以前是碰过这东西的。”他已经点到了问题的实质,可他说话时的样子仍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了,这位看上去体态臃肿,语速缓慢,对什么人都有点爱理不理的狱中警官很可能是个审案高手,“那东西是不是一张图儿,哎,这话其实是您在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对我说的,是您跟我说:这图你见过没有。我只是顺着您的猜想说的。它是不是图儿,它究竟是个啥东西,我说,您就一个人猜去吧。我可从没碰过这纸片。”“地道,你说话真叫一个地道,实实在在。”胖警官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说得奇快,而且在他眼睛里又一次放出了光芒,而且放出的是绿色光芒,“你是故意的,手脚这么轻,一上一下的,整个身体动得都慢,都慢。”“够了够了,这几下够了,你还行,你个死老头子。”一把普通的木椅同时承受了这对男女的身体重量,典狱长脸上爬满皱纹,不错,是不错,天气不错,心情也好,两人在椅子上挨得这么近,刺鼻的体臭味拌着汗水正从身体里倾泻而出,“那事是小莲做的,”我避开胖警官的目光,低下头说:“他是上司派在我们里面的侦察员,他会作画的。”“我清楚,我知道。这图儿你以前在哪儿碰过的?小莲作图,搞侦察,回到你们队里又向大家作了汇报,当时你们那支队伍人数不多,却敢深入山中腹地,在极靠近土匪窝的地方展开活动……是他作的画,他是一位很不错的画家,像这样一位人物也在库里混日子,真是有点可惜了的。”我幻想自己一边听着胖警官夸奖小莲是位画家是个人物,一边跟小莲为了作画的事儿、为了画风上的一点问题面对面吵架,我说:“这是画家画出的东西,跟我没关系的。也跟小莲没关系。他老跟我们这批土里土气的库兵呆在一块儿,是个画家也没了。”“别瞎想,你看这图画的,”胖警官对我说着,又左右转了转身子,示意其他狱警也伸过头来对图看一眼,“你们都仔细瞧瞧,望望,这图给画的。”“是像一张什么地图,”临近的一位狱警说,“整个是一张鸟地图,不通的。”胖警官不理这一说法,对我说:“你坐得远,来,你走近来瞧瞧小莲作的图。”他接着又说:“以前你也见过的。”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了一会儿,回身重新入座,说:“我在山里见到的还不是这张图。”说罢便拿细眼冷冷斜视这几个审案的警官,接着双方都无语了一会儿。“这张鸟图。”“真是的,好好的一个艺术家,没空跑库里去做什么侦察兵。”“是‘没事’,不是‘没空’,哪有这种说道的,是‘没事跑’……”我对这帮警官不想沉默了,我的耐心本来就非常有限,何况现在,现在我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图个、图个、图个鸟呵。”警官们听我这么说,都感到十分诧异。我继续对胖警官说:“图个啥鸟事呢,谋划来,谋划去,全变成是我在谋划了。我枪是贩了,钱也赚了,就这些,我在家那会儿,整天制的、卖的全是香,赚到手的也是钱,这跟我在库里做的事儿没有什么两样。图?图不图的事儿我不知,我不知的。
第29页 32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您说您说,可以了,您说说这图的事儿吧,图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是狱警,图是在什么时候飞到您手上的,您说您说。”身体虚胖的警官被我说的几个“您”字儿熏得迷失了审讯方向,他用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并附带还让手在上面做了个滑淌的动作,觉着还是原来的感觉。“花先生,花先生,我们都知你并不是袭击检查团车队的主谋。可谁是呢,你的旧上司,他是吗,小莲,是吗。”“是多狗,是那支游击队。”我说,我想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胖子说话的语调还是像开始时那样软那样滑那样好听,他说:“多狗不会是主谋,他在山里做土匪司令,此人本来就是国军的死敌。他是我们的死敌,不是袭击事件的主谋。主谋是库里人。但你花先生不可能是主谋的。谁在图中写明了具体内容?”“多狗派人做了这事,他不是主犯,谁是主犯?您应亲自入山抓他去。他不是,谁是。”“你所卖出去的枪枝都是国军存放在库里的枪枝。”我没等说此话的狱警将话说完,便抢着说:“这理我懂,是国军暂时存放在我们手上的一批东西,我哪能就不懂了呢,对吧?”“你这罪也大了呀。”“我懂得的。”我真没想与这帮既不会问案,平时又很缺钱花的臭狱警交往,但身体长得肥胖的那位警官除外,胖子问话,语气软和,问得又有智慧又有情趣。“就照你说的,”是胖子的声音,“多狗派人在半途炸了汽车,但这是他应该做的,因为他原来就是我们的敌人。你说,作为一个敌人,一个敌手,他应不应该狠狠打击我们检查团一下?这事做得太应该、太正常,也太漂亮了。我想知道的是,是谁将一些细节,就是跟车队行动有关的情报捅给了山里的多狗?这人才是此次偷袭活动的主谋。这人应是在库里服役的。”我这次反应很快,接过胖警官的话,说:“如果是这样,麻烦就大了,麻烦大了。有上司,有小莲,有库内其他人。”“你呢。”“我花钱进库当差,只是为了能卖掉几根老枪。”典狱长与简秀登每次事毕,彼此总要按照各自想好的念头,向对方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将要做的事情施加影响,每次事毕都一样,结局也相同。典狱长收起那根已被简秀登用口中唾液噙洗干净的长傢伙,穿上衣裤,坐在刚才那张椅子上不说一句话。最近城里正在闹游 行,有人说,具有如此规模的游 行活动,只有远在深山的游击队才能组织得起来,参加游 行的市民向城市管理者提出了诸多要求,这些要求在游 行队伍中简化成为一句句口号,人们唿口号的巨大声浪震撼着城中每条街道。这仅仅是城里的游 行?它的行事能力是否已被发挥到了极限,“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往上翘起,在它四面围着煳满了浆煳的肉墙,敏感的红点,一股温酒流过,街上有许多人正在游 行,在上面,在上面,只有抬高身体才能触及到,有人在街上游 行,游 行,“我吃准了,吃准了……我照吃不误,”现在街上到处都是乱闹闹的……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肯出头,就为了一丁点生活上的小事,在街道上排着队,排着队逛马路,简秀登对市民游 行一事越想越觉得好笑,生活中的事儿要靠生活来解决,离了生活,那帮在街上玩命似的喊口号、提要求的人能处理好什么问题,符合什么原则……简秀登满脑子都是……符合或不符合,她现在正想用生活的方式来处理从生活中蹦出来的事情,早晨起来,简秀登照镜子用去了一些时间,在床底下她找到了夜间被老鼠衔走的一只拖鞋,出门换上行头,这些都是生活的方式,用了这些方式是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为生计所迫,她在城中觅得一处旧式院落,她想在此院中做女人生意。院里旧式房子的梁都被横卡在房内有一定高度的墙上,旧时人们建造房子就是这样,房子建高了建低了都不行,都容易受人批评。现在需要在离屋顶一段距离的地方平平拉出一层天花板,天花板虽能防瓦上灰尘落下,却也造成了空间上的压迫感,空间缩小,像林间气雾吞没树底小草,人在房子里再也见不到处于高墙上的房梁了。环境变了。我在狱中住的地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阴暗潮湿那么坏,我不知道其它囚室是否也与我这儿一样,如果其他犯人的居所也如我的囚室,那么这座监狱所处的地理位置就比较高爽,它是我的一处理想服刑之地。胖警官已有好几次独自一人来牢房中向我询问有关案情,他问话的内容总显得那么飘忽不定,对一个犯人来说,此种表达方式已经是近乎友善了,讯问也变得接近于像是发生在朋友间的某次谘询。我的胖警官有一次来我这儿,他悄悄地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你没忘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今天是冬至。我不理解这日子的特殊性,问他要个答案。他还跟刚才一样悄悄说,你今天人还被囚禁在监牢里。“什么?”“这还不够,在牢中这还不够?”我听他这么说,真想当着有人在场,张口唱上几支小曲,换换囚室里面的气氛。别换笔呀,他读了我昨夜写的供词后说,你一篇东西篇幅不长,却换写了两三枝笔。你写了冰雹?他摇摇头,那是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写冰雹,多费神吶。我要向他讨个答案,多么突然呵,我们头上戴着的遮阳草帽都让密集落下的冰雹击穿了。多亏是打在草帽上,保护了我们这些库兵的脑袋。是夏天。是初夏。“你在与案件有关的材料中写了草帽,写了突然从天上飞来的冰雹,”胖子说着,开始在房间里寻找椅子,他不找椅子也不行,像他这样一个敦实而又虚胖的大块头,说话时间长了,得找个能安置屁股的地界儿,“你在材料里面写这么几样东西干吗,干吗?那些都是夏天才有的景致,我的库兵。”是山里的夏天,城里人哪个见过天上落雹子的,连一顶遮阳的草帽让城里人见了也会成了稀罕物,你说的哪里话呀。“你这几份东西写得固然不错,但你得明白,这儿终究不是你每日写景、唱小曲的地方。”“换换。”“换换?”“我是在调节自己。”“你不会出几个钱,弄个保释出狱?你不会出一些钱,替自己图个省事和方便?我没多说,没提醒你,你自己想想。”我这次真的想能有几个人在场,我妈妈的,我就当着别人的脸庞正正式式字正腔圆唱上一段曲子,我妈妈的。“你还是出去吧,就近找间房子租下来,离监狱不太远,有关材料也在住人的地方写,到时我来取。你出去住,这会不行吗,你在狱中呆着不合适。”(您一旦出了狱,就能绝了关于您太太的许多流言蜚语)。“您在狱外仍可以同往日那样兼做一些生意。”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念头,很顺口地对胖子说:“做女人才能做的那一类生意?”这话问得像地球上的泥土一样质朴,时间也抠得非常准,女人做的生意,一只红苹果正悬吊在狱外某株树上,树荫下行人拥挤,她一人在家,会不会将全部制香生意放下,而去树上挂起红苹果,做起那种生意。今天是冬至节,天空中寒气滚滚。冬天是结构简单的季节,简简单单的寒流夹裹着各种形容枯藁的单薄物质在离土地不远的上空且行且停。冬天是最容易让人忘记世间俗事的季节。冬天也是失意的人们学会记恨世界的季节。一个突然被我想到的念头,一列轰鸣驶来的火车,“有供词……有无你的供词,对我们狱方审查此案是极为重要的,”火车驶来,说明现在不全是冬天,雹子雨仍在窗户外面将墙壁打得噼啪作响,一叠写好的材料盖住了桌上的肥皂,我习惯在写了一段材料之后,用肥皂狠命洗手,在等从狱中流过的风把湿手慢慢吹干时,我构思好了下一段文字,天空下着雹子……是那时的一个模煳印象,我神情微醉,一粒粒晶晶亮的小冰块小冰点打得我脸好疼呀。都是那列火车闯下的祸,是它送我们库兵去了深山,在沿途某地,车门朝两面打开,士兵从车门里往下丢出成捆成捆枪枝,最后这趟火车又把库兵扔在了铁路边,自己则鸣响汽笛,驶往南方各省。用肥皂洗手,滑腻的肥皂水流进水槽细眼中,记忆零碎,个人的生活习惯被保持,一个人服从一个人,一个人坐在材料和肥皂跟前,坐在桌子后面,所有事情都被想好了,都被筹划妥当了。在监狱里听雹雨打墙,把被材料压住的肥皂抽出来,抽出来用牙齿咬,试着咬咬,这脸皮也变厚了,成了肥皂脸。我和胖警官此时都想用温和的语言、温顺的态度耐心劝说对方,缓解紧张气氛。所租的房子,那里面的东家不一定靠得住。您被保释在外,旁人看您,接触您,总觉得您是一个受过伤害的老实人,只有这个了。我租房,我租房,那套院落不光是由我住着,我还试图用它来做女人生意,房东靠不住怎么行。您只要一走出监狱,世人仍将把您当成老实人来看待。那儿的房子可以改建一下,羽体毛身的,先搭个鸟窝。典狱长会在保释文件上签字,地方由我们狱方来寻找,您在那儿能得到狱警保护。深居简出,如同大病一场,你们这么安排我,还想派兵监视我。胖子今天来这儿呆的时间长,说话时舌头像伸进了容器中,每次都重重摔打在容器的内壁上。肥皂脸,我在外租房是有别的用途的,这年头。这年头我们监狱办案必须秉公执法,我们可不同于你们这些库兵,钻在库里就是一只偷东西的老鼠。“我们的上司呢?”您花先生当然与其他库兵不一样,所以我要请您出狱去。写材料?写材料,在狱外写,您不是更自由了吗。我还是想做点女人生意,那事儿容易得钱。“你们上司的事情,”胖警官没觉得自己已经说漏了什么地方,还在嘟哝着说:“他的事情连着上面的人。”过了冬至节的囚徒最善于在忘记一些事和记取一些经验这两个方面有所作为了,思考问题时连心脏也会停跳几秒钟,我出去之前,要是不将算盘打好,不把女人窝建成,我就不算是过了今年冬至节的人。这是变革之举,就像无数人聚集起来,唿啸着奔上街道广场,冲过军队设置的警戒线参加一场革命一样。有房子,有女人,有保释在外的我,有典狱长的默许。有胖警官和其他监狱警官、监狱士兵在旁协助,有我的关于此事的精妙构思。有她提前为我觅得并已租下的那座旧式庭院,有我在库里贩枪所得的巨额资金。但主要是有肯脱去衣裤全身裸露与男人上床的女人。在这座城里想做这种生意的女人多的是。我忽然吝啬起自己的精力来了,因为等我向狱方交过保释金,我将很快出狱,狱外的事情是要消耗人很多精力的。三天后,我为妓院起了个名字:马头房。这家妓院的开办将成为我放弃制香,放弃贩枪以后,所从事的主要经济行当。不是说简秀登为生计所迫,已经做起了女人生意吗,那就说明我与她是分作两处,开起了妓院。但也有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反正我们花家在城里有了妓院,花家在对外经营上出现了一次转换。简秀登和我商量,凡是马头房内的女人,上身应着短装,下穿长裙,裙子里面空着,什么布片儿也不穿,形成内空。我的保释文件出来了吗?跟我今后某段时期内的命运有关联的那份文件是否已被监狱内警官起草完毕了?或者说,文件有可能早已被那帮热衷于此道的狱警用蘸满墨水的钢笔写在了白纸上。文件不长,仅仅只有几行墨迹,上面有典狱长很清秀的签名。第一天我出狱,是被几个热情的狱卒押着护送到马头房里来的。此时的保释文件已成铁卷,纸面上似有金光点点,闻闻,纸里也有一股沖鼻的铁锈味。我靠了它,可以在马头房内坦然经营*生意,偶有闲暇,也能铺纸写下几段供词。而那些狱警靠了这份文件,能为自己谋取到什么好处?他们对我如此眷顾,究竟意欲何为?说多了说多了。不要说以“马头房”这块招牌召集城内娼妓一事不能提,甚至连保释文件被长官签署、我突然被取保释放也不能对外置一词。出狱第一天我是有点兴奋,站在马头房任何一间屋里都会觉得自己全身骨架增大了许多。旧式庭院,根根房梁木质优良,这些木樑十分平稳地被粘贴在高高的墙上,仿佛高墙是叫房梁给往上提拉着才慢慢从地面一块砖一块砖堆砌升高起来的。关于文件和警官的事儿我是多说了几句话。不配的。什么?我是想说,我现在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马头房里每扇门都重重关上,碰死,巨大的关门声——就是古老巨门撞击门框发出响若洪钟的声音——能彻底震毁和掀翻监狱管理者试图尾随我进入马头房,从而获得经济利益的那条轨道。
第30页 33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简秀登因为已是好长时间没见到我,现在突然与我在狱外相见,两只眼睛惊喜地朝左右眨巴个不停。她送走押我前来的几个狱卒,扶我走进正房,屋里几只灰色包裹都是我从狱中带出来的行李,行李上捆有无数条黑色的边边框框,每只包裹都鼓鼓囊囊,但周围都被黑颜色的边框圈了起来,一只只份量不轻的包裹就像死人生前拍摄的照片,规规矩矩在黑框里面呆着。简秀登初见我时的那份惊喜此时在马头房内的新环境中得以有了恰当的延续和演化,她的右手臂举起来,这一举动似乎预示她正在进入一个无边无际的神话大空间,稳住了,别轻易退出,退出就等于是在亲人面前认了输,承认自己在丈夫被拘审期间曾与人私通,高举起手,手的上方有神仙汇聚,凡人要是在下界犯了弥天大罪,可以让自己的灵魂升空,在群仙之中吸纳光彩,以遮掩满脸愧色,涤盪内心污垢。我接着面对的是她身上穿的那套马头房职业装,全部内空的长裙子。深入的尺寸,像一张柔韧的年轻树皮,所有被我触摸过的树皮都在鼓励我将两人衣服解开,富有粘性的皮肤生长在肠道内,它们每日都在肠的内壁上发育成熟。如此成熟的阴 道在马头房里究竟有几条?她的手臂仍伸在上空与神仙结合,沐浴天光。我可以在此作出保证:那一堆由黑色边框四面裹着,形貌如同死者遗像的包袱直至今天,就是现在我说话这会儿,也没被简秀登叫人打开,让人把包裹里的东西收拾好。我同样还能作出另一个保证,当然这也是一个见解:天神们是一群中性人物,他们不避邪,但也不伤害邪,不避忠良,同时也不残害忠良。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老晃晃悠悠高举着手干吗……这长裙子的妙处,它迷倒男客的地方叫我怎么能体验得出来,穿内空裙子的女人不能分神,精神需集中,她的身体确确实实成了一个採光点,温热的光线射入裙子里面内空部位,光线中尘埃漫漫,什么物质都变得无路可走,它们彷徨,犹疑,颜色深黑,像外露的一座煤矿口。我说,你放了吧,把它放了吧,疑点之一,当年你助你兄弟在家中后面的山坡上毁尸灭迹,噢,不,不准确,是藏尸灭迹,你帮助他干了那事……你是不是只做了这些呢,你有力的右手也是很适合于举起利斧,对人勐砍的,你当时有没有用斧子砍过那死者的脸,帮你兄弟将人毁容。黑框内应是死者在被害前拍摄的照片,现在此照片成了死者遗像,成了摄影作品。逝者远去,但他留在黑镜框里的容貌却将长存于世。简秀登听我这么说这件事儿,两条眉毛浓缩起来,上下紧闭的牙齿裂着缝往外挤声音,“你呵,刚出来就往人身上蹦臭屎粒儿。”反了,事情全都弄反了,跟我在狱中预料的不一样。保释文件变成了铁的文件,金属文件,马头房的女主人变成铁娘子,金属娘子。乘兴扩大战果的可能性已经很小,煤矿开始封口。数数,你仔细数数,被褥、床单被弄湿了几处。坑道、脏水……可这儿是院里的正房呵,刚出来,就疯得像条饿狗。现在饿狗的两条后腿正疲乏地悬挂在床前,但他还在装腔作势对着马头房女主人笑。典狱长刚将浓浓的墨汁通过钢笔尖端的细孔留在由一叠纸装订而成的类似于小册子的一本印刷物首页上,一种莫名的感受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今天不是一条饿狗。饿狗所走的地方,其场面通常都很窄,如同一条小巷,饿着的狗总喜欢在小巷里熘达,一边还乐于东嗅嗅西嗅嗅街巷两旁人家的门坎。黑色墨汁被用来涂写成了典狱长的名字,但那本印刷品不是有关于我被保释出狱的文件。今天的饿狗早已熘进了马头房,熘到马头房大门里面去了。世上哪有人能够永远既扮演着狱中长官的角色,又去充当贪图别人 妻 子美色的恶徒呢。所以说典狱长这事也是遵循了古老的世道而得来的。哪有呵,在这世上。送走一个囚犯,他仍可以听见或想起这样一句评语:习惯在裙子里多穿一条裤子的女人是个好女人。这句跟马头房有着直接关系的评语,此时若由他说出来将会显得多么响亮。(你如肯再用点劲,我浑身会觉得更为欢畅,)(我们还坐在椅子上……还坐在椅子上,)需要慢慢花时间去想,去回味,不能漏了一点东西,在长裙子里多穿一条裤子,靠墙站着做或拖把椅子来做……典狱长为了给墙留个纪念,特地令人在墙前做了半圈隔离栅栏,此事做成后,他犹嫌不足,又把办公桌移入栅栏内,使其作为障碍物,对墙起到保护作用,把那张他与简秀登做 爱时常用的椅子放在一个别人根本碰不到的地方,在冷清时可以独坐此椅,遥想往事,在他这种怪僻念头驱使下,墙和椅子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神器,(我的马头房院落中长满了芳草,一顶战时由库里下发的草帽常被我戴在头上,我经常戴了这顶草帽在院里徘徊,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典狱长的纪念物也会碎成齑粉,化作泥土,在纪念物周围草丛漫生,就像此时马头房院子里的情景一样),有时典狱长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的眼睛是白长了,或者眼睛是瞎的,两只眼全瞎,他坐在椅子上轻声唿喊狱中警犬的名号,七八条警犬听见唿喊,气喘吁吁跑来,它们挤了整整一房间,瞎眼的他连狗的毛色也辩别不清,只感到有几块移动的结实云朵正围绕在他腿脚边打转,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嗜好在某个空间里创造了幻觉,狗就会变得如同云雾那般虚幻,身影难测,人的双眼会同时失明。客人已经来了很长时间,虽然中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但这次宴请的主人却没请诸位来宾入席,围桌而坐。典狱长的临时住宅就在监狱大院外墙近旁一所带楼的房子里,今天他在家请客,所请客人除一人外,其余都是狱内同事。对于这座带楼的宅第,街坊们习惯将它叫做“土楼”。原因自然不是宅第质量差,而是因为土楼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在这片街区通向外方的咽喉之地,这儿常年北风汇集,巨风带着滚滚尘沙从此隘口经过,沖刷着整片街道,土楼在此环境中蓬头垢面度过了许多年,楼的北墙上积了一层厚厚黄土,“土楼”之名因此得来。当典狱长因尚有一客人未到,迟迟开不了宴席,颇感为难时,低首望见在开着的客厅大门那儿闪出了一对粗壮的脚,这双脚正引领着另一对穿着高跟皮鞋,长得非常纤细秀气的脚往坐着宾客的厅内走来。是典狱长雇的帮工把迟到的女宾客领进客厅里来了。在一片“噢哟哟”的唿叫声中,典狱长面露难色。还是简秀登不惊不恐,避开大家目光,回头朝帮她登上土楼的台阶瞧了瞧,并做了一次深唿吸,换出几口气,“我离马头房那会儿时间还早,一路上走来……不识路,走了不少冤枉路。”帮工仔细点了点桌上碗筷数目,正好与在场人数相同,便说:“可以开酒瓶了。”过后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就直接朝典狱长丢眼色。“你就去开吧。”“来来来,大家入座。”典狱长一声招唿,这些人各就各位。帮工开酒瓶去了。这年月要办成一桌酒席,是件很困难的事,山里土匪闹得凶,进城道路经常受阻,城里各类货物奇缺,而市民已习惯三五成群、七八合队上街聚会,他们似乎很喜欢以此种方式来向城市管理当局提出自己的某些要求。桌面上每人一碗酒摆好,小菜有四五碗,但品种只有两样:大块豆腐拌半生不熟的白菜,和很老瘦的,吃起来嚼不转,只会钻牙缝的兔子肉。四五碗菜只是重复着这两样东西。我这么说典狱长,说典狱长带来的这批狱中属下,会不会显得有点过份?说这一屋子人中有一个女宾和一个帮工会不会有点过份?像我这样一个既在狱里蹲过,现在又在马头房里守着的傢伙,如此空口无凭如此慢步细履快文慢写拖延时辰来说这些人,行吗,我这么说符合实际情况吗?胖警官的一只腿被屁股下面的椅子面硌有点麻木了,可他在心里却说:“马头房将那个枪贩子困住了。”说过后还有意对简秀登微微一笑。白菜没厚皮,吃在嘴里容易嚼烂。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不是这样?你们拣几块菜根儿看看,这皮有多厚。不是这样的,不光是皮厚,整个根块儿老得只剩下了细硬的筋骨,刺得人舌头疼。不是的,不是的,这些菜……胖警官吃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可他突然脖子一硬,说了句什么“大凡世上男女交往,都是男的先想到了女的,而绝对不可能是女的想着男的。”说罢,便没了后话。在座的人中只有典狱长和帮工最为分心,一个呢时刻收紧了心,在细细观察简秀登对自己有何反应,一个呢刚听见有人说白菜根老了,现在又担心客人会批评兔子肉有什么不对。胖警官见没人搭理他,便又旧话重提,“哪有女人想着我们这些爷的。我们几天查案,几天提审犯人,几天在监狱里查囚犯们蹲的牢房,这样一来一往,一月时间就飘过去了,那些犯人、那些关犯人的囚室,你们去闻闻,你们去闻闻,那股恶臭味儿……连我们身上也尽是臭味了……我看见的,女人的皮肤全都像棉花。”有人插话问胖子:“像什么?”“像从地头上长出的棉花。”“什么像棉花?”帮工也扣得死死地问胖子。胖警官也许因为自己正在抽菸,(怕滚烫的菸蒂烧着了“棉花”),所以说:“菸灰,这颤颤抖抖还没从香菸上掉落下来的菸灰,这段烫热的白灰儿呵,我要用它来点燃东西,……什么?我说什么鸟话来着?”在座的人中间有几个怕自己永远听不懂胖警官的话,所以也不能多问。帮工觉得自己全听懂了,只需要再问清楚什么东西像棉花就行,“什么像,什么像?”倒了,弄颠倒了,“棉花自己走进了我们的监狱,倒了。”“什么倒了?”“全都弄颠倒了,”胖警官的嘴巴这会儿如同一只被拉开的抽屉,里面装的全是牙齿和白菜渣儿,白色菜汁沿着口角缝流了有半寸长,“你一个小帮工懂得什么女人皮肤像棉花、棉花像女人皮肤这一类事情,谁要你来不停追问。”帮工这下真的有点听懂了,他在心里说:“醉话,是醉了的话,这样的好皮肤谁有呵。”帮工心中感到很纳闷,明明是没有的事,是在世上找不到影儿的事,怎么,今天主人家请客,请这些客人,请这些棉花客人……典狱长偷偷用衣服擦着桌子一角,他心里意识到某件不祥的事情可能会像鱼骨一样横戳在自己今后的命运中,桌子被弄得很脏,一件身上正穿着的衣服怎能将整张桌子都擦干净,衣服的清洁功能在这儿显得太弱了。酒味不凶,反而有点甜,淡黄颜色,摇几下,浑浊部份便慢慢沉于碗底。在碗口虽不能借着酒照见喝酒人脸的全貌,但他的如涂着石灰泥的雪白齿唇还是能从酒的水平面上反映出来。从酒说到皮肤,是循序渐进的表达方法,从皮肤联想到田里生长的棉花,则不是用这种表达方式来表现某个人显得既无比美好,又大胆超越的思维过程,这时的说话人走的是一条跳动的弯路,听话人可以贊同,也可以反对,像帮工所持的态度就是明确无误的反对态度。胖子和帮工,这两人都不像是曾经吃过亏的,他们都很会想事儿,想事想人,也能想想我在狱中有过的惨状。简秀登离座朝背面暗处咳嗽了一声,之后像一片绸似的飘回到座位前,再上下几处将绸折断,在椅子上安置好自己的身体。现在她想说话了,想对厅内每个人说说话,她真后悔初来那会儿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保持沉默。跟典狱长做了那事,就真像老人们说的,是丢了人了?不会的。况且狱中其他人都是他手下的混混,他是这些混混的上级。不会的,怕什么呢。她说,你瞧你今天为大伙置办的菜,就两样,不够吃的。他这是不肯为我们几个当属下的花钱吶。“哪能呢,多置菜要费很多功夫的。”只有帮工这样想,这人是有点想法的,想具体的事就像爬树,人在树上越爬越高,想法也越来越离奇。“你也不护着我点,不替我说说难处。”“是这样,”帮工心想,白豆腐里拌着菜,兔肉用铁锅焖煮,饭馆里的厨师也是如此烧法。“你不护我,反而带头嫌菜不够吃,嘿。”一定是了,简秀登总是不住地左摇摇,右晃晃,中间有个钟摆,中间藏着一个钟摆,到现在还将自己藏着掖着,可裤子里早已被女人水淋湿了一片。人体内的时钟,它走时精准,你还说要在钟摆前面垫块干布,下方,是在下方,那儿的皮肤全泛红了,像是已经在沖血。厅内是会见来客的地方,地上总得铺点什么,光光的地面不铺东西,就这样光着嵴樑请人进来踩。你。“我喝酒。”“我吃菜。”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一个人的心灵,于是就用脚上高跟鞋像碾死一窝蚂蚁一样在典狱长家客厅地面上使劲碾压。
第31页 3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简秀登又有点后悔了,在她用鞋底重压客厅地面的时候,她又放弃了与人说话的机会,何况用鞋子去对下面的地儿撒气儿,这种行为根本不会为人们所注意,这种费力不得彩的事情就是干了一百遍也是白搭,没入门,离自己要走的道远着呢。“你在身上摸什么?”她对凑近自己的典狱长说。你没摸,知道你没摸,今儿你的手是摆在饭桌上的,这一点人人都瞧见了,“我说错了,”不能再让自己有一丁点的过失了,丧失机会就是过失,“是我在表达时用错了词,”“你想在我身上捉摸到什么东西?”就这样,就是这句话,,刚才是说错了,想反了。“你还想摸我?”人还没散,他们都在。其实桌上喝的酒是很兇的,度数高,喝醉了难醒。坐在简秀登两边的人都可以靠酒壮胆,靠酒提精神。举高点,举高点,在这个高度上扔下,酒瓶不会碎的,不会碎的。但随着哐啷一声响,一只脱手掉下的瓶子在没铺毯子的地面摔成了许多玻璃碎片,四散的碎玻璃像被人扯破的小花瓣,亮晶晶落满了一地,每一寸见方的范围里就能找出几片来。可我总觉得这一摔瓶子的举动可能是个联络暗号,它在提醒暗号的接受者,现在已到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了。我的记忆还在吗,还在,重要的是,至今留在记忆中的摔瓶人是谁?这些傢伙都是老头子请来的棉花客人,他们见到人体皮肤就如同见到了棉花,他们都见过、都了解此类皮肤的。一堆棉花,快翻出来找找。一堆棉花,快翻译出它们的原意,马头房开张没几天,经人介绍,从外地来了几个年轻女子。她们一进马头房,便被介绍人领着,径直来到我住的那间正房里。那时早晨刚过,我全身在一整夜积蓄起来的慵懒还未全部消退,所以当我撞见这几个外来年轻女子时,仍显得无精打彩,缺乏胃口,好像她们都是每天与我见惯了面的熟人。这几个女人也不含煳,没过几分钟,就在正房内她们并排站立的那一侧轻声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无非是要向我讲明自己进来做的原因和在这儿想要得到的那点报酬。我假装没听清,招唿她们近我跟前来说话。可这些平时在外闯荡久了的女人却不肯听我的,但此时她们的谈话已转了风向,只在那儿说,这儿房子多,场面大,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不再向她们打手势,要她们走近来,转而改用粗嗓门对这几个新来的*说话:“你们都能做的?里里外外都能行的?”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我们姐妹跑了好多地方,没见哪儿能胜过您这马头房的。“你们愿意?你们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呢。”我们愿意做就成,您做老闆的,只求有客人来,有钱赚就行了。从河里突然泛起了浑身文着银元图案的雪白鱼群。“什么?”就这儿了,老闆,我们姐妹再不挪窝了。“我收。”您收我们入马头房,保证没错。“我想好了,我收。我这儿与别处不同,你们来,我不付你们卖身体的钱,你们永远是自由身。就这点而言,真与别处的院子不同,来马头房里做事的女子真都是进出随己意的自由女人。真是有这点好处的。我们只是合作,我出地儿,你们出身子,真是只有这条件、这要求了。做这生意,这一点是起码的,别的没什么可累人的。至于钱么,你们只需给个月租和日租。”一样。“不一样。月租是指每月你们住房子的租金,日租是指每日里你们接客所收到的酬金,当然不是将全部酬金都算作马头房收的日租,马头房只收每位姑娘很少一部份日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这能一样吗,我们从不与别的院子一样,要去打点姑娘们每天的生活。”那些地方才叫野蛮,才叫不通人情呢。“现在你们几个可以走过来了,”我笑着说,又表示善意地捋了捋飘在胸前的鬍鬚,“都过来,像我这样,伸出一只手,将手放在桌子上,都来试试都来试试。”她们学着,一个个把手平放在桌上,有一个误把手掌朝上,我让她纠正过来,跟大家一样,手背朝上,手心贴紧桌子面。我将这几只手的皮肤逐一审视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大的出入,而其中有个别手还显得很嫩,好像从没被人触摸过。我们都从桌面上收回手,只有一个名叫日香的女人仍将自己的手紧按在桌子上。一个想纠正说话错误的念头从我脑中冒起,我还跟刚才那样,需要用一点善意来面对这帮将来会为马头房招来财源的女人,那个老熟的捋鬍鬚动作又被我用上了,我捋过胸前长须,让藏在嘴巴里的两行牙齿空磨了一下,“那个‘日租’的说法不准确,是我说错了。”老闆每日不收我们钱啦?姑娘们虽然听后感到高兴,但明显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不收钱,”我又准备抬手去碰鬍子,表示……这次所要表示的不是我的善意,而是我的嫌意,但手上用的劲过大,以至于手没法很自然顺着鬍鬚往下滑淌,“不是不收,真的,不是不收,哪见过做院主的不从女雇员每天的进项中收取一点费用的?我只是想纠正我刚才的口误。”日香姑娘朝我送了个很知趣的眼色,然后微微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嘴唇,两片嘴皮子被弄湿后,却出乎我意料,停在那里不言语了。她可能原本就不想在我的正房里,在许多同操一职的女人面前与我说话的。是我猜错此女雇员了。我说:“那不叫‘日租’。”应该叫什么?我说:“应叫它为‘日收’,天天收,天天从你们身上收一点。总共两项收费。”日香租用的房内挂有一副画轴,但因为每当有男客进入她房间,在外面走廊里总能听到有不间断的物件碰撞声或深沉的打鼾声从房里传出,加之房内光线黯淡,各类摆设杂陈,毫无美感,许多胭脂袋被铺在桌椅上,莫名的香气胡搅在一起,蹿满了各个屋角,使得许多事后到房间里来的人都感觉脑子和眼睛浑浑的,所以直至今日,还没人对此画轴的高远境界投出过特别留意的目光。相互间比一比,在如此污浊不堪的地方,竟然会有高雅的东西存在。“来。”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日香房里,她有点茫然,像以前听我吩咐那样,她伸出手并将手放在桌上,接着又把一只右手放在床上供我端详。这是一只皮肤嫩白、形状可爱的右手,就像简秀登身下的纤足一样美艷动人。我的右手也照着样子摆在日香姑娘手旁边。两只右手安静地并排落在印有大红花瓣和丰满鸟兽形象的床单上。在这两只手做着比较的时候,我难道不会回头看看那幅画,在脑海深处不会出现某些正常而又规矩的念头?譬如说:摆脱,譬如说:找出贵与贱、醉与醒、生与死、忠与奸、是与非的界线在哪里。“您在说什么,老闆?”“我在说你的手。”“什么?”日香侧斜着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膝盖骨正用力抵着床沿。我收拢手指,苦笑着说:“说我们两人为什么一见面就傻乎乎将手伸出来放在大家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像是在做展览。”照着我刚进房时的样子,我与日香姑娘又把手在床上放下,我俩手心朝下,手背朝上,做了第二次手的展览。多么善良的一个男人。又多么幼稚天真的一个女人。她每天都在盼着出卖自己的身体。我的善意在马头房里常常被人误解,我对成 熟 女人尚存有一点吸引力的身体也变为类似日香姑娘这样的女子乐于接近的一个目标。各人在精神世界里存在的差异,在这间新开张的名为“马头房”的妓院内已显得变化多端,“精神支柱”已不像它的名称所能给我们提供的形象那样,是某种竖立着的、外貌像一根柱子的长条形物体,而是像既广又深的一片区域,它就如海,波浪起伏,既能淹没就近一处海岸,也能使远方海岸露出地平线。现在的时间是正午稍过一点,日香房里的光线正在屋内几处地方集中,光线穿过,拖着一条浑浑的尾巴,人从尾巴里出来,身后尘埃骚动不已。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吗。你说什么,老是自言自语。我找了个椅子坐下,椅子上原来的那些胭脂袋被我坐在了屁股底下。我坐在椅子上,有意用屁股压下面堆得杂七杂八的胭脂袋儿。日香姑娘说:“你离了老闆娘心事就重,到我们房里,不是说说这,就是说说那……你把椅子上的袋儿都递给我。”如果事情真像日香说的,那么监狱那边那个傢伙的机会就多了许多。
第32页 35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按照眼下一些迹象来看,事情似乎正朝着我所担心的方向发展。我稍微松动了一下屁股,把底下的胭脂袋一只只抽出来,有的递给了日香,有的直接扔在桌子上。举高点举高点,接着便是碗落地,碎瓷片朝四面飞去,一阵嘻嘻哈哈笑闹声,这一类典型的酒后寻欢像一部话剧正在土楼客厅里上演,这帮酒徒,加上一个脸色红润,装作酒醉,内心却春情荡漾的妇人,这些傢伙能把剧情推向高潮,只有帮工是个局外人,对眼前一切他已麻木,他要去对付的,只有这满桌的杯盘狼藉和留在地上的碎玻璃碎瓷片。又过了几天,我再次走进日香姑娘的睡房,这一次进来,我没等上多长时间,也没弯下腰,便碰到了日香姑娘臀部以下部位,我嘴里嘀嘀咕咕不停说:“当妓 女的应该让自己水满、体香,”“水满,体香。”这是简单的、容易做到的一条标准。日香脸上掠过一丝难堪表情,下肢肌肉像受惊的兔子腿紧绷起来,我始终是个……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没火气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冲动,在做的过程中,每一个动作,只要在空间跨度上存在可能性,时间又充裕,我总想避免粗制烂造,我不喜欢操之过急。可这次情况有点变化,现场有点乱,我没等日香的烦躁情绪消失,便将手匆匆从她身上移开,过后仍是那个自言自语喋喋不休的老毛病,“哎,嗯,今天的味儿是臭的,”“不能放在鼻子下细闻,味儿是臭的。”日香无语,扫视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又与那幅挂在墙上的画打了个照面,她扣住了裤子上几粒钮扣。只要空间和时间允许,我做事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精打细磨,可今天的一切都有些混乱,心情烦躁,心跳和血管里血液的流量也与昨天不一样,我在日香姑娘面前输了一场重要的战役,是吗,会吗,会是这样吗?可无论怎样说怎么想,怎么顾了她的心绪,将手留下,或是没顾及到她的感受,把手突然抽走,今天的味儿总是臭的,气味不对,让人闻了会起噁心。日香先是头朝我抬起,接着屁股朝后面扭缩。我敢说,在日香房内,一切东西都是邪恶的,除了挂在墙壁上的那幅画,那幅至今还没有人用安详正派谦逊的眼光细心观看过的画,我敢说,来马头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邪恶丑陋的,甚至连这儿所有的生活用具也是如此。湿了。是朝着南面那个方向。我记得上次也是这个位置。什么?日香没听懂。主要是她没长记性,就是前几天老闆娘被外人请去吃饭那会儿发生的事情。是朝床的这一头吧,什么南面北面,全在这一头做的。凡是邪恶的东西一定都是这模样。凡是无聊的谈话都会包括以上那些粗俗不堪的内容。喜谈这类事情是十分下贱的表现。而埋头去做这些事,则有可能会不一样。我们俩本身就是谈与做兼备,所以不会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本身就是,所以老天爷根本不可能绝了我辈在这世上的踪迹。下贱,粗俗,暴力,频繁在床榻之上使用暴力,相信雄性动物所具有的力量,也相信雌性动物在那一瞬间会极其渴望遇见这种力量,力量出现,力量来自上方,来自在上方骑着自己身体的那个男人体内,次数频繁,力量巨大而均匀,受力点集中,在受力点周围,包括它的纵深处,有无尽的体液流出,体液如此充沛,仅仅是为了起到妙不可言的润滑作用。都是早上新换的。这些布片,这些面积很大的布片,布片铺满床,都是今天早上让人来新换上的。我没用多少时间就让一个在男人堆里身经百战的女人全身酥软,举止失态,她的小嘴正在试图张开。日香的梦境需要在一面镜子里觅得,她抚摸这片玻璃,手指把玻璃四条边焐热了,玻璃镜子紧贴肚皮,按照一定路径被移至身体下方,镜子是正面朝下,黑黑的小嘴在玻璃片中……随着手的翻转抖动……小嘴被清晰地倒映在镜子里面。但镜中的这只嘴巴,它的整个图形已变得很清淡,这点不像它的实际外貌,老是浓黑浓黑的,每次与它见面,都使男人觉得那么突然和冒失。(她捏住了一根尾巴,她说,像,就像一条中间嵌着脆骨的尾巴。)(底部,中段,尖头,等等等等。)我这几次与她在床榻*,并没听见有什么不入俗套的艷词从她口中哼出,但像午夜里细雨打刮窗玻璃那般有趣的呻吟之音、苦楚或幸福的嘆息之声却也丝丝缕缕不绝于耳。每个故事在我手头好像都会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故事结尾一般却不好说,起码不能在故事还没结束时就匆忙做出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预测。不能为了心中那点理想,那些已经落伍的念头,而心存侥倖,说世上被我遇见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给我带来太多麻烦,说这些事和人——无论从它们的表象来看,还是追本溯源,仔细研究它们的本质——对待我都将是极为温顺、友善、厚道的,我能与它们长时间共守一块土地,与它们在这块热土上共荣共辱,同生共死,升降得势,进退有章……我不能这样。当我每次想起一个故事,我疲倦不堪的脑子就会嗡嗡作响,如风云涌动,这其实是因为在我头脑里早已落满了故事中人物的成熟脚印。阳光炽烈照耀大地,地面上倒伏着各类自然物种的浓稠身影,天上太阳它的脸面条纹清晰,光焰十足,但万物伏地而生,阴气太重,我的头脑会因此遭遇沉重伤害。日香姑娘的出身远比简氏要高贵,她祖上有人曾在满清做过地方官,她父亲也是位颇有名望的教育家,日香是日家的独生女,从孩提时代起就在家念书,后来年岁渐长,父亲便送她到外地去读公立女子学校,不想几年后战乱迭起,日香的家乡横遭战火蹂躏,除她以外,全家人尽数死于非命,而当年日香孤身一人在外求学,一切费用全靠家中接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日香一下子断了所有经济来源,渐渐地她便从一个在外念书的小姐沦落成为沿街乞讨的乞丐。更为凑巧的是,类似日香这种情况的年轻女子有好几个,以前她们同在一所学校读书,彼此认识,后来这些女学生在新的险恶环境中看清了自己被逼无奈要走的人生道路,便三五成群结成团伙,以一种迥然不同于往日的生存观去面对这个世界,闯荡浑浊不清风浪乍起的狗屁江湖。我在前面不止一次提起的在日香房里挂着的画轴便是日香姑娘那位曾在大清朝当过地方官员的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只是我的马头房现如今是个只管赚女人钱,不做道德文章的烂地方,这画挂在房里墙上日子虽然不短,但在进出马头房的嫖客中间尚无人能心安神定好好将画研读一番。“太阳死了,月亮没了,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女子便跑下山入了俗世。”日香跟我说。我整整自己凌乱的衣襟,伸出手臂在某一段我觉得恰当的距离内用力划出一条弧线,我想以此来表示我对日香和她周围其他几个女子坎坷命运的同情,我收回手臂时又倒转着划出了第二条弧线,这次挥手使出的力量更为巨大,有点像以前在山里剿匪,上司挥手突然下达进攻命令一样,我用力一挥,将整条手臂收回胸前,途中那条弧线在我和日香姑娘眼前闪过,显得金光灿烂辉煌无比。整理好衣服,我立即觉着自己又一次获得了对日香说话的权力,但我必须非常谨慎小心,因为现在我已了解了日香的身世,我说话必须得体,要诚实,排除虚伪和轻狂,任何一点虚情假义或目中无人的表现都不能被允许,因为我已在日香姑娘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不费吹灰之、不带半点美丽幻想、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随意无礼相当卑鄙无耻地占有了人家的身体。“你是念过几天书的女人,本可以守身如玉的,”我说(我心里确实有点惶恐),我继续说(我口里的那条舌头,现在看来显得多么下作卑劣,它具有多项功能,这包括:缩在嘴巴里面说话,骗取别人情感,夜晚在床榻之间探出口腔,对不幸与无知的异性犯下罪恶),“你出身书香门第,是读过圣贤书的,你可以守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寻一户同样是书香门第的人家嫁出去,根本没必要在我的马头房里做事,受男人们糟踏侮辱。如遇盛世,你有可能成为万众注目的贵夫人。”“你是块或艷丽或素雅的玉石。”日香没听出我这话真是在捧人,她以为自己听到的所有话语,无论好坏真假,都是舞台上演员说的戏文。什么?是戏词儿。像麻雀。什么?人已经变得像麻雀了。日香变成小鸟了,我可不是这只小鸟,直到我出狱走进马头房,直到我被他们以各式各样的方法与藉口圈禁在马头房里,我的全身感官没一处是无知觉的、麻木的,我可不像日香那样愚蠢,那么心智残缺,感情脆弱,一点都经不住事,做人怎么能说变蠢就变蠢,说无希望,便在一日之内变得一点希望都不存在了呢。说你没了,说你在这世上找不见自己的影子了,你就真的拿自己全垫进黑暗里去了?早晨起床,是日香姑娘一天中最为自由快活的时光,她只要一双脚落在地上,躲在涂着口红的嘴唇里的牙齿就会露出它们的健康容貌,这两排齐刷刷长着的东西可是日香身体上真正的宝贝,那滋味被男人噙在嘴里,真是胜似一颗颗珍珠、一粒粒冰糖。现在你看她,一手托着散发在梳理,一边让舌头尖在齿缝间滑进滑出,即使是再冷淡的男子见了,也无法挡住诱惑,也会为她的妖冶而发狂的。我本来能记得的事就不多,尤其是在出了贩枪案,蹲过几天牢狱之后,更是遇事忘事,遇人忘了恩仇,评判是非失准,后来连眼睛也渐渐失去了随目标自由移动的功能,虽然眼睛每天还睁着,但我心里明白,它们已像一对深嵌在我脸门面上的玻璃珠、死鱼眼了。但我的这些近况在马头房里却根本没给我带来什么不便或麻烦,反而在日日歌舞昇平、激情如潮涌动的男女幽会之所替我创造了一条忘川,每日间我涉川登岸,心绪平静,体态轻盈,且略显富贵,我一步一步朝岸上纵深处走去,身后不见了往日那些足印。
第33页 36 中午,日头照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倾泻直下的阳光好像突然失去了可以使自己在大地上空自由进退的尺度,在高处凝结不动。我刚把那壶滚烫的茶水从手里放下,却又将它重新提起,所不同的是,这次取壶费了我不少的力气。现在是我自出狱以来,在马头房内主事的第几个月份了?说不清。日香现在一般已不直接参与接客,她现在的工作主要是去安排别的姑娘与客人会面,这有点像坐堂指挥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日香姑娘爬到这样一个令众美女眼馋的位置上去的呢,对于这,我也说不太清楚。我的记事能力已大为减退。是因为我或简氏的推荐,还是因为日香对人耍了什么手腕,或者因为她对马头房忠心耿耿,工作表现出色,才让她顺利谋取到“坐堂”这一职位的?对于这些问题我都无法从正面作出回答。我的记忆已遭破坏,已到了忘人忘事的程度。可我依稀记着,我与日香的隐秘关系从来就不是在正当的范围之内。我让茶壶尖嘴慢慢靠近我长满鬍鬚的嘴巴,从茶壶嘴倒出的水尚有点温热,水的细流贴着食道注入吃茶人腹中。够细心的了。喝茶的每个过程,每道手续都被我仔细处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细节从手指间熘走。(这么心细的一个傢伙,如此心思缜密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容易将一些往事彻底忘掉了呢)。日香坐堂的地方,身后一圈,我叫人全部将其用黑漆给漆黑了。台前六根粗壮的蜡烛日夜燃烧,六条永不停息往空中攀爬的火龙把日香背后的黑壁映照得雪亮。我坐在台旁一角的椅子上喝茶。我刚才说过,对于用茶壶喝茶这种事情,我是很看重它的每一步过程的,处理此类雅观之事,我可称得上是细緻入微、得心应手。手捧某只泥壶品茗,是品尝上好的茶叶么,对吧,我说你把话说得烦不烦?你说起这些小事来怎么就没个边,这么长时间罗嗦下去。什么?什么什么,现在日香姑娘已不接外来男客了,过去的不光彩经歷作为你眼门前的受辱标记……这事已经不存在了,不用去细想今后马头房里人的状况会有什么变化,反正她和你,你们俩之间……我的脑子还记得人在生命歷程之中是有年龄这一样东西的,有了年龄,就有年少与年老的差别,在我脑子里,这一点差别可以跟天和地之间的遥远距离发生联想。我摆过头,逃避户外阳光刺眼,这样强烈的阳光可以慑人魂魄,那次乘坐汽车,就是在去山里的路途中,同样光照四野的太阳光就曾洞穿车上窗玻璃,钻入汽车里面,进而像一张张散发异味的伤痛膏药,牢牢贴在了车内座位上每一个正提心弔胆去山里参加剿匪行动的士兵胸口上。阳光使人受伤。阳光又知道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他们身上必定布满了伤痕,所以它分发膏药,护定士兵胸口,为士兵胸中永存的伤残医治。这一个关于战争伤亡和阳光的故事我从没给简氏和马头房内其他姑娘讲过。我抽不出时间来,我也没心思往战争故事这上面挤时间。像我刚才说的,我现在倒是极为关注自己跟日香在年龄上存在着明显差距。要是讲讲惊险的战争故事,便能消除因年纪上的老少问题而出现的影响的话,我倒是很愿意为此花费一些时间,给日香讲讲故事,虽然我年岁大,时间已经不是很充足,在用时上不能过于浪费。但我仍然想浪费一点时间,想抽调出一些我的宝贵时间,来给这位未经事的、除了只能说清自己所受灾难而对世间其他人所受痛苦一无所知的坐堂小姐讲讲惨烈的战争故事。接下来几天,几乎天天都是如此,我轻轻拖着她走进那间房间,在里面两人先是悄无声息闭上一会儿眼睛,这是为适应房间里暗淡无光的环境,等眼睛恢復视力,我们才有所行动,喝茶的泥壶里总还带着几口变凉的茶水,我回身取壶时,她已在老地方躺倒身子,并且双腿分开,最贴身的内 裤被扔在了地上,泥壶被我提在手中,我在壶嘴上呷一口茶,漱漱口,将水吐掉,到了这时日香开始策应我,她赤 裸着下身扭到床边,脚就下垂着触及地面,两腿还是往两旁分开,我用一只手垫在她腿间黑黑的小嘴巴底下承接水滴,一手高提起泥壶,用还剩在壶里的那点茶水替她的小嘴巴沖洗,经过清洗,有一股明显的湿地潮泥气味从日香两腿间溢出。讲故事的时间应该到了。每一次讲故事所用去的时间基本相等,一样多,这已经被固定下来,变成很有规律的一件事,已成了一个习惯,这样做能让我暂时忘却自己现在的困难处境。基本上是这样,一是用心做事,二是努力分神。日香等下面水迹稍干,便挪动身体,回到床上原来的老位置上。她这是故态復萌,回归本性,但必须加上我即将要对她讲说的许多故事。干枯的泥壶中没了一点水分,松散的被热水泡透了的茶叶相互缠成块儿沉在壶底。现在这把壶已成为一件静物,被摆在进门处一张靠墙的半弯半圆小桌上,在上面讲故事的人和在底下听故事的人,他们的上身还都穿着刚才在外面厅堂里穿的那几件衣服,显得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但在身下此刻两人正在交尾。是交椅?什么?是想坐上某把交椅。是交尾 。跟交 媾一样。日香在底下说,你的东西这会儿硬得像根杵,叫我怎么压得住呢。她说罢,便让自己两条腿从我外侧收拢进来,放在中间,用腿内侧皮肉不断磨擦挤压硬棒。我趴在她身上绘声绘色讲述山里枪弹横飞的剿匪故事,一边尽力满足下面黑色小嘴的需求。户外此时是一片有光无影的红太阳海洋,而我在房间里却沉入了女人海之中。我们俩担心门缝外有人窥视,日香这扇房门,上面细缝密布,漏隙颇多,不管是马头房里哪一个人,只要留意我们,见我与日香同时在厅堂黑壁前起身离座,再尾随我俩至日香房外,通过门上细隙,便能听到房内动静。于是经过我俩商量,决定採取防卫措施,每次事毕,不再拖延时间,我会手握扫帚,走出房门,到与厅堂遥遥相望的走廊里或到露天院落中,在那儿,我佯装扫地,将马头房内每个角落、每一个人用眼扫一遍,看看有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没事了,就高喊坐堂小姐在哪里,装作孤独无助的样子,请她把留在房里桌上的泥壶给我送来,日香必定会在门里虚应几句,然后拨动门闩,发出格里格达响声,这门闩声音一直要传到走廊中,传到日香坐堂的厅堂间。在露天院子里,有一株植物可以几个月开花不断,日香便像这株植物,在那儿牢牢生了根。我接了日香递来的壶儿,日香则从我手中拿走扫帚,两人如此这般往来,就处理了交 媾之后的事,这真是在情爱中有头脑,于狂欢时见分寸,小心撑得万年船。瞧开出红花的那些树木,树冠上被罩了层红颜色云彩,中午阳光明媚,阳光照得人乐不可支,有许多人半睁半合着眼看太阳,他们就是这样度过午间时光的。但强烈的阳光也使空气变得炽热干燥,街面上尘土飞扬,行人唿吸时咳嗽得厉害,感到肺部和气管难受,整个胸腔如有外力拥入。在日香还没从我手中接走扫帚之前,我便只能装着打扫马头房各处地方。我抬头挥舞扫帚,将地瞎扫一气,把本来就不干净的地方弄得越发杂乱骯脏。况且扫帚是从日香房里取出来的,上面粘了不少房里的脏东西,比如有油腻的食物残渣,有从衣裤上掉落的布丝,有长达一尺的头髮,这些粘挂物,经过抖动,都纷纷落在地上。没日没夜捧着泥壶喝茶,这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习惯。而一旦遇事,不论悲喜,都乐于向人苦笑,这却是日香的习惯。后来不少人跟我说,日香平时喜欢多看几眼墙上那张画。她可能不敢想自己祖上竟然有人能在清朝做地方官。日香是因为这才经常对人苦笑的吧。苦笑过后,日香的精神面貌就像一部从高山上沖入谷底的滑车,景象被改变了。所以她有时会不顾眼前是谁,伸出手便抓,而且要攥人衣服,攥得特别紧。日香每天都在做滑坡运动,每天都能抓住别人衣服上的布片儿。她坐在桌边与我喝酒,接连不断和我碰杯、干杯,不停地表示,要我为她斟酒,让她酒性发作。跟喝酒前一样,日香还是伸手死扯衣服上的布片,不过此时她抓的是自己身上的穿戴物,她的裤脚管被高高绾起来,膝盖裸露,再移上一点,裤腰带不知去向,裤子上钮扣被解开,陪她喝酒的人可以看清她内 裤的颜色。她其实是在向人指定自己身上某个范围……这么来说一个妓 女已经足够了,已经说到点子上了,这里面有不少经验可以被用到。什么房间,是几号?那儿是有一间房间。我在那房子里进出、出进,睡下、起来,起来又睡下,已经有许多次了。以后走出那里,不仅要手握扫帚,而且还要回头看看。慢慢我发现在嫖客中有个叫“叔明”的人与日香关系非同一般。我问了。为弄清这事,我恨不能组成一个“事件调查组”,就像当年上级为查清库内枪械贩卖案而组建检查组一样,但在马头房里想要组织人员来搞关于人际关系的调查,是会落下笑柄的。马头房中有一条走人的长过道,其中有段地方廊梁很低,恰巧下面的地面又是突然隆起,所以人们走过此段走廊,头时常会被廊梁撞到,除非他是熟路人,能低头走过。我问他俩事的时候正好是站在走廊中地势最高,上面横樑压得最低的地方,我侧横身体,压低脑袋,还经常左右转首。我询问日香和叔明,我想在这儿问清所有问题,了结一切事情。我既把他俩当犯人,将他们左右隔开,又死死拖住两人,不让他们走掉。只是在审讯他俩时,我只得一直耷拉着重量不轻的头,从这一形象看,我倒像是一个犯人了。是干爹,日香说,他是我干爹,是我自己想认的干爹。我听完日香的陈述,转头去看叔明。我是她干爹。叔明在走廊中的站位好,挺直身体伸直脖子,不用低头。可你的年纪不对,让你当她爹,你年龄太小,当她同辈人,年龄又太大,这点尴尬,你注意到没有?叔明早有准备,脸色都不带变的,他说,扮作爹也行,当同辈人也行。我说,我说的是你们两人在年龄上有障碍,彼此不管怎么称唿,都让人觉着噁心。我脖颈开始酸痛,但我还是把低沉的头转向日香那边。可在转动途中,叔明又说话了,我只得再把酸痛的脖子转回来,听听这个狗屁“干爹”说些什么。反正……反正我能与她相处的,扮爹,或者扮其它什么都行。这人简直是由狗操出来的东西,我怒不可遏,可我此时正低着头,恐怕真要发火,样子会很难看。从走廊地面一块东西上返射出太阳光,亮闪闪刺了我一个眼花。狗日的,敢碰我的女人,可我一个人在心里闷着,想这些多少有点*意味的事儿有什么用呢?我无力扳动自己的手指。三人在廊内僵持了许久,最后是我先走了。接下来几天,马头房将启动一项工程,我和简氏凑足了钱,想在院内翻建房子。这儿有些房子早已破旧不堪,几年不住人了。简氏说,马头房原有的格局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监狱里的人为我们谋划的,他们帮我们……往左邻扩展一点,往右邻扩展一点,监狱中的警察在普通市民眼里就是这座城市里的主,只要我们点个头,典狱长手下的人便会为马头房开疆拓土。
第34页 37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这么做不要钱?不用多少钱。又是个烦人的事。我突然脑筋一转,向老闆娘提了个建议:在院里新老地界之间建一个上有网格状图案、供爬藤植物攀缘的……应该叫什么来着,叫它什么,这一类建筑物有没有正式名字,在建筑学上对此应该有个分类的。又来了不少烦心事。这些撩 人心火的事情是从那座曾经关押过我的监狱摇摇晃晃像风一样飘到马头房里来的。在这些形同气雾的俗事中,我不用睁眼就能看见众警官正在播撒邪恶种子,穿着整齐警服的铁血身影是雾中人影,但已有所变化,他们身上多了许多铜臭味。简氏劝我:“是你自己作下了案,对监狱里的长官有偏见,现如今他们已成了马头房的靠山了。”她说完这话,有意抿了抿髮暗的嘴唇,想以此来使嘴唇在受压后恢復几丝血色。日香见简氏款步走入正厅,就主动离开黑壁前的座位,上来替老闆娘端椅子。马头房里有几处地方的桌子、凳子是没有确定位置胡乱摆放的,这像马头房中的男女关系,有点乱。简氏问了日香今天的生意情况和坐堂所得来的见闻,过了一会儿她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叫日香别再说下去。我一见她抬足举手,便想起即将要动工的那个工程,不过我只关心由我提议建造的那个建筑物叫什么名称,在它上面应该带有一个网格状装饰物。“是像葡萄架一样的东西,是吧,是那件东西?”简氏好像已经吃准了。上面有装饰物,有藤植物可以攀爬,在夏天,上面绿叶层层叠叠,冬天便只剩下几根弯弯扭扭爬吊着的死藤,像鬼的骨头,是那种吗?“叫什么名儿?”我等简氏不再盲目挥手,问她。是一种架子,可以用木头来做,又可以用砖和其它材料来做,叫“绿荫架”,用来遮阳的。我以前在狱中见到过一个葡萄架,架子上挂满了铁锈色,这又是怎么回事情,架子是用铁做的?不会吧,不会的,简氏动了动双手,看样子,她又要挥舞手臂了,发疯似的将手臂舞动起来,不会是用铁来做的,世上哪有铁制的葡萄架呀?会不会是你看错了颜色。我听了简秀登这话,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反而心里理直气壮起来,我的奶呵,铁是什么颜色,铁锈色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我一个在监狱里蹲过几天的人会不比你个娘们清楚,那地方是可以整死人的,噢,不对,是可以整死人犯的,哎,有什么不对,是有许多人不明不白死在牢里了,这么说有什么不对,狱里整人的工具,就是那些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器械,都是不打一点折扣的铁制品,监狱是什么地方,狱中的铁制品是什么颜色,狱警又是什么东西,对于这些我会不晓得、不理解?“你理解什么?”噢,不是的,说错了,这回我真的把事情弄拧了,葡萄架上挂满了斑斑点点的铁锈颜色。简氏还是坐在日香搬来的椅子上面。你自己都觉得是把颜色弄错了,这说明在那顶架子上泛起的不是铁的锈色。我是说我说错了“我理解狱警的所作所为”这句话,不是指铁锈了以后的颜色会被我看错。“老爷,你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了?”哪话?“理解……的所作所为”这句话?我理解?我理解个屁。那么对于铁制品呢。反正在架子上留着浓密的……那种东西的颜色,这点假不了。“可能是架子上穿有很多粗铁丝的缘故。这铁丝穿多了,流下来的锈水也多。”不想日香插入的这句话,帮我和简秀登解了围。“理解”的念头也差点在我脑中形成。简氏做出“罢了罢了,别再谈此等无聊之事”的手势,随后突然小声问日香:“你一个坐堂的怎么还在自己房里接男客呢,以后别接了。”日香被问得有点发愣,不知简氏此话有什么来歷。简氏又挥挥手,其中表露的意思是:“这件事跟刚才的那些事一样,也是无聊至极的,真是没办法。”可她还在跟日香说发现日香在房里接客的日子和具体时间。一计算,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不正好是我与日香在房里做那事的日子和时间吗,那天事后我还拿了扫帚走出房间,为谨慎起见,我拿扫帚装作打扫马头房露天院子,将马头房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可当时发现没什么事情,起码没见到简氏,这事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危险了,还说我理解呢,我理解个鸟头呵。日香比我行,对于怎样隐瞒真实情况,她比我有办法,“是我一时缺钱用了,便在房里接了一个客人,是位常客,熟的。”“我说呢,当时你那口音长长短短的,飘出房门,传了个满走廊满院落……谁没听见、没瞅见?”我的娘呵,事情不是刚刚才开始变得危险的,而是早就变得危险了,而且还是十分的危险和不妙。一天,叔明为跑马头房扩建工程,居然来马头房里非常热心地与我和简氏攀谈,他这是第一次为了做某件正经事来马头房找我们。叔明在心里耍了个计谋,他先不与我们正面谈事,却跟我说了在城外有个不小的湖泊,是个颇有野趣的游玩之所。简氏不知有那么一个地儿,可我知道,以前库里部份武器就是在这湖对面的码头被装船运走的,这湖很大,湖的对面是别的省份。简氏不与人商量,便定了日子,随叔明游湖去。过了几天后的某个早上,天刚蒙蒙亮,叔明、日香、简氏还有我,我们四人雇了一辆马车,算是出城游湖去了。走到半路,天空突然起风,太阳躲在东面云雾里不肯露脸。当我们的马车来到湖边时,整个天气已变得阴森恐怖。三人都反对按原来计划,登上渔民小船去湖泊中作水上漫游。我是反对游湖最起劲的一个,现在连几米以外翻滚的湖水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了,我们若再坐船在波涛汹涌狂风大作的水面行驶,不说阴霾蔽日,看不见美景,连自己的小命在风浪中是否能保住也成了问题。在此前已失踪了几分钟的叔明这时从湖边一片薄林中钻了出来,看他边喊边喘气朝我们这边跑来的样子,好像在林中已和当地渔民做成了一桩大好买卖。日香耳尖,平时又是听惯了他说话,所以第一个知道叔明是为找人租船而去那片林子的,而且还知道叔明已将租船的价钱谈妥。日香还没等叔明在我们面前停稳脚步,便带头向他发起火来,日香不说反对的理由,只是一个字眼咬死了向叔明大叫:“不去,不去。”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是否有默契,今天的事儿是不是早有预谋,这可能跟日香上午约定和我睡觉,下午又约定和叔明睡觉一样,是做了几手准备的。但就这次来湖边游玩的事,我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弄懂过。但这件事只能成为迷惑马头房主人的一个小侧面,事情的正面还没显形,当此事逐步演变的时候,事情的正面才会浮出水:叔明想要抓到翻建房屋这一工程。日香对叔明叫喊完了,立即开始向简秀登献殷勤,口中不停怨恨老天爷不通人情,使四人游湖计划泡了汤,末了她掏出一块手帕,帮着简氏将头髮上粘着的土粒掸掉。可一路上从马匹后蹄飞溅起来的砂土,使我们每人头上都得了满堂彩,日香自己头上也挂着不少黄色砂粒。简氏提出去附近找一家饭店,先去里面歇歇脚,等用过午餐后便登车回城,至于去湖面乘船的事儿,今天只能算了,看以后有没有机会……标准的一个遇事只会瞎摸的主……我可以不在黑暗里盲目出手,日香的小嘴巴,内有浓郁的女人味,我的鼻子比狗还灵,闻见味了,手指头才会进去,每次抚摸下来,手指间都带有粘液,粘液亮晶晶像一片在气流中抖动的塑料薄膜,又像长在鸭子脚爪上的蹼。四个游湖未成的倒霉鬼在临近湖岸一条小路边的饭庄里坐了下来。我们还没坐多久,在刚到之时简秀登向店里招待要的几样小菜已经在店后面伙房的大案板上给配齐了,这既说明此饭庄里的伙计干活手脚麻利,又说明这儿食客不多,偶尔来几个,便能在瞬间做好准备。两个小时过后,算是开饭了,但半天下来大家除了坐了一段路的马车,都是在湖边小路上闲逛,后来又在饭店里闷坐,体力消耗不大,肚子不是很饿。我吃了几口饭菜,觉得味儿不行,便藉口要解手,起身离座,走出了饭庄。我说要找地方行方便是真,方便以后不想立即回去就餐也是真,于是解手后,我就在离小便之处不远的地方一个人转悠起来。在此地东面有座牲口棚,里面拴着的一头驴子正在吃食,这畜生吃东西之前喜欢把槽里长秆食料尽量多地用嘴衔拉到靠自己近的那一头,然后才慢悠悠将食物吞进嘴里咀嚼,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还将半个头伸进槽中食料堆里,闻嗅气味。有人在我肩膀后面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叔明。他对我笑了笑,说:“还没找着地方小便呵。”“不,”我指指西边靠树底那块湿地,说,“在那树前撒过了。”“我也是出来找地方撒尿的。你撒完了怎么不回饭庄去?”叔明说到这,便跑到树底湿地前,朝老地方撒了一泡热气滚滚的浓黄尿液。等他完事后缓步走到我跟前,我对他说,我正在看棚里驴子吃午饭。我重新走回饭庄,桌上已多了一碗油炸肉皮炒虾仁。此时窗外湖面上风已经停了,阵阵水雾如绵絮般成团成片飘上湖堤来,水雾漫过高出堤岸的湖边小径,有的雾气还想侵入较远处的农舍庭院,但绝大多数都在翻过堤岸或在离堤岸几步远的后面小路上稍作逗留后自行抖散了形貌。虾仁本是极清爽的食物,今天饭庄在烧炒中加入了油炸肉皮,使得这个菜吃在嘴里变了味,除每粒虾仁外表上还保留着通体透明的色泽外,已一点找不到炒虾仁固有的特点了。叔明的胃口没受什么影响,他还是跟没碰到炒虾仁这菜前一样,对桌上所有菜餚都有浓厚兴趣。我从侧面观察叔明,发现这人在待人接物时,心情比较轻松,就像刚才在牲口棚前面拍打我肩头,显得自然亲切,拍完后还能对我有个恰当的询问,见了树底那块尿湿地,又赶紧在旧地上放出自己的热尿……特别是这一招,最能勾起别人对他的好感,这有点像两个同榻而睡的兄弟每晚必出房,往同一条沟里撒尿,其中的情份有多深。回城的时候到了,外面拉车的马匹和驾车的老头也已饭饱水足。我因为一开始就嫌小菜味道不好,没像他们几个吃得肚腹肥胀,移步不便,加之此趟出来使我突然看清了叔明的为人,令我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所以此时我的情绪格外愉悦。你看我,这会儿出店登车,一纵一跳敏捷得如同猴子。随着马车往城区行驶,湖光水色离我们越来越远,而龌龊世俗、使人陡生烦恼的城市之风则像一阵燥热难挡的暑气,正朝我们周身肌肤袭来。我想在马车上睡一会儿,可苦于找不到枕脑袋的地方,简氏出的主意,要我把头放在她肩上,就这样,我这颗头髮花白,但其中仍不缺乏幻想的脑袋轰的一下撞在了简氏的右肩上。当我被唤醒时,马车已停在马头房大院门前的过道上,而这时枕着我头的人已从简秀登换成了日香。事后我才知,车上三人都曾轮流用自己肩头做过我的枕头。到了晚上我脑子特别清醒,没一点睡意。我在简氏雪白的腿上用指甲画了一条瞌睡虫,我把虫嘴画成鸟喙,尖形虫嘴在人脑子里到处钻洞,虫的尾部画有细毛,这些毛像一把刷子,在虫经过之处,毛刷子轻柔摇摆,无数条烟柱子往空中升起,它们在人们的脑细胞、脑神经之间来回摩挲,轻歌曼舞,使人睡意加深,可本该是黑色的虫子,经过指甲尖勾划,却变得皮肤泛红。我现在没有半点睡意。我两眼看着瞌睡虫的画像,对简氏说,从城里开出去剿匪的军队近来怎么没给我们带来消息。简氏不明白我在她腿上画的是什么,现在听我说这话,立即有了反应,她露齿一笑,说,军队打到哪里了,军匪之间打了几仗,这些事儿与你这个取保出狱的枪贩子有多大关系?不是,我是说,一般人不了解城外军情,可狱中那些狗东西还是晓得一点细节的,他们从没跟人说起过?简氏推我起来,自己倒转身子睡了下去。她一对乳房最近塌陷下去了不少,在她仰面躺着的时候显得尤为明显,这一点跟日香不能同日而语了,不管是上面的两座山峰,还是下方腿间的黑嘴巴,情况都是如此。情况都是如此又怎么了?我终于找到一个藉口,用并没洗净的脏手为简氏的黑嘴巴做清洁工作,结果弄得手与嘴互为污染,比之前更骯脏。她见我在上面停了动作,两眼呆呆望着挂在我脸上的汗珠,一边正与反翻转着手,表示还想要,一边在下面用劲。“你来,你来,你别想把东西给了别的女人。”当简氏断断续续说到这儿,呆滞无神的眼睛突然像通上了电流,放出异彩,人在下面大口大口吸气,口里出声也变得十分混杂,还掺和着几句骂人粗话。又屏息了数秒钟,随着下身颤抖,简氏口中有了欢快的尖叫声,头疯狂地朝左右甩动,还哀求我把枕头从她脖子底下抽出,扔在床下。“你别想……别想把你身体里的宝贝东西留着,去送给其他什么女人,这里的女人全是一个比一个骚。”“好不容易弄上一次,让东西流出来吧,让宝贝流出来吧,我求你……求你……”她身下黑嘴巴间的孔道一阵紧缩,完全将进入者吞没了。可简氏仍嫌不足,嘴里还在一味乱说:你是我们做女人的爷,你是爷,你上来,压我胸脯,你上来在我胸上压着。等到完事,已是半夜一、两点钟。今天夜里出奇静,连个虫子的叫唤声也没听到,会不会是附近所有小虫都被简氏吓跑了?虫儿见不得女人这般*,都躲得远远的,往四处跑散了……什么?你说什么?整天说话都是这副吞咽口水的样子……日香刚从梦呓中醒来,就看见了我从街市买来送予她的一尊木偶。日香把木偶一把抓去,用手在上面狠命摸,看样子她是想将木头表皮磨光了才肯放手。我见了日香在木像上来回动着的手指,仿佛听见木匠在森林中拉锯伐木,在这钢铁与木材的合唱声中,我感觉有股严冬的凛冽寒气正朝我鼻子尖吹来。几天以后,日香已将木偶当作寻常物件来看待了,把它摆在桌上随便一个空档里,再也没心思用手去抚摸和把玩。这倒不是她有意看轻我对她的情份,而是因为她在马头房里一圈转下来,发现每个*手上都有一座木制人像,一问都说是我买来送给她们的,这样普及的东西自然不会被日香看重,只有我俩在一起的美妙时光才能吊起她胃口,只有这才是弥足珍贵的。钢锯伐木的寒气还在我脸上盘绕,马头房里部份旧房的翻建工程已展开多日,幸亏简氏在此前决定把全部工程交由叔明去打理,使我能远离此事,不然从工地上传来的锯子截断粗细木头的声音真会把我整张脸庞冻住的。在施工中必须定时设计出来的不少建筑样式都成了叔明要花大精力去对付的课题。我为逃避钢锯和木材之间的磨擦声,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每次当有了想要出门去的念头,我就会将耳朵贴在房门上,细心听一下院里动静,见没人在工地上拉锯子,才将门扯开一条细缝,然后像猫一样从门缝里钻出去。或者就招唿别人,让他到外面工地上去制止工匠使用锯子,虽然我的这种做法只是难得用上一次,但也会在背地里遭到别人嘲讽。我的心情是痛苦的,我迈出的脚步也是虚弱无力的。我不是在马头房各处迈出坚实的步伐,而是如同一条小虫在房里房外的地面上挪动和行移弱不禁风的腿脚。所以我的感官告诉我,在叔明领人在这儿施工这一段时间里,叔明花精力脑力要去对付的是建筑上的问题,我要去对付的,则是锯子锯木料的可怖声响可能会在我全身引发的痛感。在此段时间里我需要坚强的毅力来支撑,我正在寻找这种毅力,我十分需要它,它会给我这个生性懦弱的半老人以帮助。有一点十分明显,那就是我与我身上的痛感,与我正在寻找的毅力——这三者,它们相互之间是绝对忠诚的,它们彼此将成为朋友。想通了这些,我开始纳闷,像叔明这样一类愚蠢的傢伙,竟然也会懂建筑学。他们凭了人的哪些本能,在灰土飞扬、声音嘈杂的工地上做到屹立不倒?狗屁,还不是将两手翻转着,在马头房里扮乞丐,向我和简氏讨几颗小钱用用。后来院子里出现了机器操作的声音,这是一部小型机器,其用途不明,但就其工作时发出的响动而言,让人听着觉得顺耳,因为它的唱腔比较平缓,它是平稳滑入我耳朵里的,轻轻敲叩耳膜,使人心绪平服。哎,我真没搞明白,日香的一个干爹,野爹,怎么就可以利用我惧怕钢锯声音这一弱点将整个翻建旧房的活儿全都夺了去。我的房门紧闭。房门外有人在走动,脚步很重,而且越来越近。他在敲门。一会儿敲敲门的上面,一会儿敲敲门的下面。谁在敲门。是谁。
第35页 38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门外的傢伙似乎不想隔着一块门板同我说话。从敲门声音上判断,他现在是在用单个手指弹击门上某处。已经用单指弹击了七、八下……我箭步向前,冲到房门那儿,把紧闭的门拉开一条缝,有一条缝就足够了,从门缝往外观望,我隐隐约约看到外面黑压压站了一走廊人。根本不是某个谨小慎微的傢伙在外面很有教养地叩响我的房门,敲门人根本无需採用单根手指敲门的伎俩来矇骗或安慰门里的我,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虽然我在房里正患着奇怪的“恐声症”,我害怕院内锯子的吱吱声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和震撼。这说明敲门人还是缺乏与我打交道的经验。随着房门细缝逐渐被拉开,我才看见门外站着的竟是简氏和日香这两个女人。在这两个女人身后跟着一批满头都是沙土木屑的工地匠人。女人说明来意,后面的男人随声附和。原来是来问我匠人工钱的事。女人说,老爷几天来都躲在房里没出门,师傅们的工钱该怎么发,大家心里没底。怎么发?你们两人说怎么发?照发。现在我只不过是对锯子声有些过敏,在自己房里歇几天,等工地上这类声音消失了,我自会出门理事的。那么在老爷没出来之前,工匠们的工钱怎么支付呢?照发,噢,不是的,是照原来的方法支付。原来是怎么做的。我见这两个女人如此罗嗦不清,心中觉得好笑,“做一天,发一天,每天发一次。”师傅们想每天发两次工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这不是在与马头房计较吗?”师傅们说这不是计较。日香说完后,工匠们有点激动,都举手对我嚷道,我们不是计较什么,每天发放两次工钱,对我们来说比较方便,有许多人在这儿只做半天工,做了就要走的。简氏和日香见我脸上布满疑惑神情,便一起朝我点头,表示确有此事。她们在对我点头称“是”。我疑虑渐退,然后非常真诚地向众人点起头来,我向他们点头称“是”。“就每天发两回工钱。上下午各让师傅们来领一次工钱。”问题是一个问题,但马头房里的女人是两个,两个都是我的女人,她们为了这些平时并不相识的匠人,为了这些老粗的几个工钱,居然能同时跑到我住的房间前面来。而且她们是知道的,知道我这个人听不得从工地上传来的杂音。两只母猪。三天过后,到马头房里来做泥瓦匠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是冲着每天发两次薪水这件美事而来的。母猪。我心里高兴,于是乘工人休息,无人在工地上劳作,戴着草帽上了工地,真是不幸,在工地上我成了向所有做工的人提问的可怜虫,只要遇见人,我便伸手推他,低声说,工钱可好拿?人家起先不解,我就详细向其谈起了拿工钱的匠人应该担负起的一些责任。工地上黄沙铺满,石子坚如铁粒,人走路很是困难。你们拿了我的钱,就得做点符合我个人审美观念的事,在经常有人行走的地方,你们要将沙石扫尽。扫帚我有,在我房里就有一把,过去我曾用此把扫帚为自己作过掩护。在工地中央,两旁靠后几步,你们得给我留一条干净的道路出来,路面上不能见到半颗沙子,要知道沙子是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在这片灰濛濛的建筑工地上,要弄一条干净的小路出来,弄一条小径出来。仅仅是一条细如头髮丝的走人的小道,就像盘绕于高山间的羊肠小道。你们别后悔自己做了匠人,匠人的手,手上的皮肤,皮肤下面的骨条,这些东西的外形其实真的不算好看,但很健康,很有力量。匠人们同时都长了耳朵,长了敏感的两只耳朵。懂了?我提出的要求并不苛刻。灰沙爬上路基,漫上路面。懂了吗,懂了。人走在这种路上,感觉一定不好。我从自己房里提来了扫帚,懂事的工匠便用这把扫帚去我为他们指定的区域内清扫,那儿曾被我指责为:骯脏。沙石不顾人们反对四处蔓延。在一群扫帚的挥舞下,一条青如游蛇的小路在工地中央出现了,我会走在这条路上进入翻建旧房的工地,懂了吗,感觉就如用手轻摸一条光洁的湿玉。简氏嫌我多事。日香说我是幻想成瘾,难以长时间相处。可问题还是存在的,问题仍旧是一个问题。我在狱中曾详细为自己填写过一张表格,那是怎样的一张表格呵。就算如今的我已经不行了,已经不是那会儿在狱中受审的那个仍保持着一点机智或张狂性格的人了,就算是这样,可现在我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监狱里的所作所为,眼前清晰地映现出那张留着本人歪歪斜斜字迹的表儿,这只是一张表,可不是“婊”,“表”和“婊”的界线有多少人记得。监狱里只管让罪犯填写表格,而且各项内容必须详尽,对每一个偶犯小罪的囚犯来说,这是重伤。我的马头房是婊子女人呆的地方,我这儿不要说没人想到世上有表格这件东西,就连做成表格的雪白纸头也不容易找到。现在我是不行了,快要垮掉了,因为一个用了脑子对付过监狱的人,摇身一变,又在外面建造起了一座人肉牢房。这是良心话?不,不,这只是一句知心话,一句使人听了觉得非常贴心的真情话,是我长时间站立在一面大镜子跟前才说出的话语,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我对自己在镜子中的身子嘻嘻嘻轻声傻笑,近前去贴一贴,贴上去一点,粘住了,保持几分钟,别这么快就两人脱离,两兄弟不妨嘴对嘴,鼻子碰鼻子相互缠着,镜子很硬,里面到处都是永不化解的冰雪,或者说镜子中早就落满了雪花,要么说里面有许多用冰块冰片砌出的形体十分粗矮、短小的建筑物。镜中的兄弟全身不动,就几根手指像植物一样正慢慢从手掌四周冒出嫩芽。只有手指在活动。土地,镜子里面有土地。我当时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想到我填好的那张表格的。我的上司要是入了狱,他们会不会也如法炮制,叫他在囚牢的单人间里,在刚被油漆一新的书案上写下几个字,将字儿填入表格中的横线或方格内?内容就这么多,很简单,不懂装懂,没机会,装装样子抓住机会。现在是在嫖婊子,而不是在为遵守狱中纪律,糟蹋纸头笔墨,填写什么表格。我一旦离开镜子,就会想起猫的形象。简氏和典狱长,他们两人都如同我想像中的那只猫。想当然,想当然了,有一束尖针在猫身边经过,两只猫受了刺激,异口同声喊着什么要不要、或舒服不舒服的激情话语。只有手指和脚趾在摇动,它们全体都动盪不安。我兄弟的手指已生长成了一枝老芽,脱离了后面稳若山岳的土壤层。又过了几分钟,我是说在当时……经过数分钟的煎熬,手指尖才开始从土壤中倒钻出来。两只形体像人的猫,两只相互重复叫喊着几句简单语言的猫,他们中有一人为对方在自己身上指定了一块土壤,另一人又为对方奉献出自己的全部手指和那一眼喷泉。泉水已经喷泻而出,而猫骚动的肢体却在说明问题仍未彻底解决。这时候让几根手指轮流出击是最合时宜的。(工地上的匠人都在中午领取了一份工钱,可工地上仍然垃圾堆积,蚊蝇横飞,工地上的脏东西完全不顾马头房里人们的利益,恣意侵占空间)。猫的手爪跟在拥挤的泉水后面钻入了猫的体内,爪尖直抵底部,在那儿乘着泉液余温尚存,伸手的猫会用手指朝四面按压。关于这段故事具体情节的真伪,我该如何作出判断?但不管怎样,体形似猫,又善于用脚爪的人确实让我这个拥有同样生活经验的马头房男主人彻夜难眠。工地上的事好像进展顺利。叔明在极度兴奋的情绪驱使下,于某一天带我参观了他的工程进度。我们两人走在经过清扫的小径上,但四脚落下,还是从路面腾起了一股股干尘。叔明脚快,又熟悉情况,所以经常要在新翻建起来的房舍拐角处等我,不然的话,后到的我会面对多幢只有毛坯墙的房子止步不走。我 以前说过,叔明为人处事显得既温和,又机智,在领人进入工地这一件事情上,他又一次向我展现了自己的特点。这个工地和往日我见到的大多数建筑工地相同,周边也圈有整整齐齐四只角,它也是那一类通常会被匠人修整得非常工整的正方形或长方形工作场地中的一个,我从中看出了操作者们的品行,其实此时在我脑子中我真想这么说他们好,这中间绝没有什么隐晦的东西,我并不想在此段文字里讥讽匠人老实,傻,抨击这些苦命人做事过于迂腐,虽然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给诚实的人以好脸色看的。既然我觉得这会儿在前面带路的叔明是个机智的傢伙,他又与做工的匠人交往密切,将来有机会,我定会就以上问题与他作深入探讨。这几间新造的房子,它们的屋檐都做得非常朝前突出,而且处延部份一节节朝下悬着,这不像鱼身上的鳞,在紧要处有一个突然收拢边缘的气势。叔明每走过一间房舍,都要对着我和附近的工匠用手比划一番。工匠都懂,但他们默不作声,他们终日身处其中,对房子早已没了兴趣。我的反应确实是固定的,要看叔明挥手所指的方向,而且途中目光不能触及房子墙角。因为这些墙角同前面提到的四只角一样,都会使人联想到这是某些人思想僵化后带来的产物,如果一切正常,漂亮的手势结束,我必然会见到一所不错的新房子从叔明手掌背后冒出来,舞台上帷幕拉开,优秀演员已站在台中间了。屋顶上铺有无数没有裂痕的瓦片,这是叔明对我说的。每间屋子都一样,每套院落都一样,用的全是新瓦。叔明说着,就叫来匠人,让他在工地上随处找一块瓦片来请我过目。此后叔明仍觉不足,有几次竟亲自跳起身子,在屋檐较低的地方,如从空中拦截飞鸟,伸手将一片瓦从上面抓取下来。他要我评点这批屋瓦的质量如何。每一次盖房都用此等好瓦?应该的,应该的。他在我后面说:“应该的,应该的。”用这么光洁新亮的瓦儿盖房子,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应该的,为马头房做事是应该的。有两个工匠正在地上画着白粉圈圈,白粉是用石灰做成的,应该的,应该的,在地上画圈圈,跑跑腿,做点杂事,工匠们每天可以从老爷那儿领到两次工钱,他们感到很幸福。现在匠人都学会在我马头房里干这样的事情了?应该的,老爷,您别替这些人操心,他们拿了您的钱,就得替您做事,盖房,画圈,在盖好一幢房舍以后,必须要有人乘着空余时间,在工地上用石灰粉圈出几块空地来。怎么样呢?把白的石灰粉撒在地上。怎么样呢,为了什么?他们这么操作为了什么目的。圈圈画画,在新盖的房屋后面,有些新手画出的圈子没有好样儿,有的圈子竟被画在了走人的过道上,画的不是地方。叔明一边介绍情况,一这温和地对某些工匠幼稚愚蠢的举动提出批评。每一片瓦都是刚出炉不久的新瓦,烟火色还没退去。是黑瓦吗。是全新的黑色瓦片,一摸,手就黑,说明瓦片出炉时间不长。瓦是烧出来的?闻闻也可以,能闻出火的味道,手摸也行,试着闻闻,或者用手碰一下,全是新近出炉的东西,火热,干脆,极易吸水,而且吸水的量也特别大。照你这么介绍也太直观了,太简单太直接,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建房艺术,瓦全是黑的?叔明听我这么说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应该放慢介绍情况的速度,应该把话说慢些,“老爷,我们找个地方落落脚,边坐边谈,谈艺术需要闲暇时间,我们找地方坐下,谈谈建造房舍必须注意的几点。”谈谈造房子的要领。原因何在?什么,什么原因何在,不急吧,一点不用急。是不急。有几十块石料被人堆积在树下,石头之间的缝隙被整理得很整齐,像鱼身上的鳞片,像鱼鳞间的浅黑色细缝。我刚要对这些石缝赞美几句,叔明却比我进了一步,叔明的手掌在已用石料砌成的房子墙上重击几下,使别人耳边立即迴响起沉闷的嘭嘭声,他说他现在用手拍击的这面墙……这面墙的这种建造方法来自于中国古代,是古人造房的式样,墙体厚实、稳重,不易透气,这跟建在北方的着名城墙相同。可我只是对相嵌于石块之间的黑细缝隙感兴趣,我觉得这才是重要的,条条黑缝如同被外力拉长、压细的眉毛,石墙也变成了眉毛墙。跟眉毛没关系的,这是砌墙人的手艺,他们原本都是老粗,自从来这儿为马头房做工以后,这些傢伙的活也变得细起来了。眉毛墙在院子里慢慢多起来,当人们走过它们身边时,那一方方由细石缝组成的网眼能密不透风将行人的身体固定住,使他们瞬间忘了脚下的路通向哪里。应该从几方面说起。应该的。什么?叔明开始对我有点惧怕了,他站在新房子前面显得很孤独。叔明想转移问题焦点,垂下的手在下面无聊地翻卷着衣角。
第36页 39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这时从一堆砌得很高的空酒瓮后面钻出一个十几岁小孩来,孩子的身体还在光影交错的树荫中晃荡,一团砂子已从小孩张开的手心飞出,并直扑我脸庞。等我将脸部碎砂掸尽,定眼看时,这个向人投砂石的顽皮孩子竟然变成了花尚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简氏也从高砌的酒瓮后面走了出来。(叔明微微向我欠了欠身子,转身朝简氏点点头,然后退去)。那一堆酒瓮已经空了好长时间,瓮里的酒流入饮者口中,也不知了去向。可是此时竟然会从酒瓮后面走出来简氏母子。现在是什么年份?前面不是已经提到过,是二六年,或者是二七年。什么年份?不是二六年,就是二七年。什么样的年份不重要,干吗老记着这两个年头呢?花尚和来到世上已有十多个春秋了……怎么还会是二六年、二七年呢?今天花尚和是只身跑过来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边向自己父亲扔着从工地上拣来的脏东西,一边又不哭不笑在马头房院子里玩耍,这真让人联想到神从天降的故事。这么说来,现在还可能是那两个老在你脑海中翻腾的年份吗,连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想想,想想看。这两个邪恶的年头。什么。它们使我们花家吃尽了苦头。我在此书前半部就已经提出了年份问题,我只想盯着它们,并将其牢牢记于心,就像在窗外遇着坏天气,造成固定不变的印象,记住,要念上几句咒语,语言不必感人,但可以把语言做成正在嗡嗡出声的一个木头壳子。念几句咒语,窗外的天气也是十分邪恶的,不是颳风,就是下雨,而且还要求人们注意和欣赏它们。什么,不是这一年,就是那一年,这绝不是在对人讲废话。我是所有荒唐故事的编造者,什么?在二六年和二七年,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花家找到了理想。理想是美好的,理想是天真和单纯的,它正拼着性命往高处攀升。可咒语具有多面性,它刚一出现,便像曾经落入脏水里,被人捞起来,浑身上下污迹斑斑。如此分析问题的人,肯定是一个热爱理想、惯使笔墨的纯洁之人。空的装酒容器。我拖着花尚和到我房间里去。花尚和说他已学会了制香,他头髮蓬乱,在他乱发之间,我能闻到香的气味。简氏在我们之前来到门前,到了门跟前,见门开着,她却没进去,一直等我进了屋,坐在平时常坐的椅子上,等小尚子跳在床上,找枕巾拧着玩,她才进了房门。小尚子在床上把一块枕巾颠来倒去地绞,最后累了,爬下床一屁股坐在床前一双鞋子上。不好多想的。既不能多想,也无需多想。刚才我还想乘着小尚子的突然来到,多问些外面的事情,可我现在忽然想到自己本是被取保出狱的戴罪之身,能在马头房里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同小尚子在一间屋子中呆着,已是十万个幸运了……你没听见吗,他已学会制香了,是这小子亲口说的,你低头闻闻他头髮里那股沖鼻子的香味。“没有呵。”我的大睡床在小尚子身体后仰时出现了动摇。还说没有,你敢说你至今仍没学成制香手艺?还说没有,床都被你摇晃起来了,还在那儿说谎。小尚子不说没有了,小尚子也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往后面寻找依靠了。小尚子要保持身体重心,身体有了重心,父亲的睡床也会有重心。学制香,头髮间飘着香味,十几岁的孩子就不走正道。在我离开花家院子这些日子里,小尚子学会了不少惹事生非的本领,现在乘着院子里有大量工匠在工地上施工,而我这位父亲又惧怕听见截断木料的刺耳声音,小尚子便入了无人管束的境地,在已经竣工的新房里,他屯积了一堆木屑,从外面什么地方寻摸来几只死麻雀、死耗子,麻雀和耗子全身都被抹上了厚厚的泥浆,我不懂,当他给这些动物殭尸施行手术时,怎么就没感到恐怖呢,他在向弱小生命施暴的同时,怎么也学会了祖上的制香绝活,不尚子手上感觉可能一向都是不错的,几只动物尸体被包裹上了泥土,变得份量沉重,在小尚子手上,这些麻雀和老鼠已变成了石头,直到这时,有了石头的感觉,我的小尚子才肯把东西放入木屑堆里,在点火焚烧前,他低首默诵几句,然后将藏在附近的火柴翻出来,将木屑引燃,等有人赶来扑火,小尚子早已逃之夭夭,届时现场除了见到新刷的白墙被烟火燻黑外,还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的焦煳味。可小尚子终究只是长了些小本事的孩子,没隔多久大家就想到了他,所以游戏的谜底也被破解。游戏做罢,小尚子就要嚷着向人讨水喝,什么?就是对人高声叫着,说自己口喝,要喝水,杯里的水咕冬咕冬沿着小尚子的细窄食管往下流,水流得匆匆忙忙,离开十步远,也能清楚瞧见在他衣领间有粒喉结上下滑动。杯子用完后被放在桌上,什么?杯子用完后便成了一只没用的器物,这件器物不会长时间呆在小尚子手上,它被放在了桌上,直到下一次喝水才会被拿起来……我们掌握了孩子的喝水时间……可一直到最后我仍没搞明白,小尚子的那些死老鼠死麻雀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孩子,无论他怎样顽皮,总不能天生就拥有这些东西,在他身后不会暗藏着一条隐秘的死亡动物供应渠道?世上不可能有一位供应商整天向他提供这类游戏道具。几十天过后,马头房里的工程结束了,平地上升起好几座新房子,又过了几十天,冬天来了,片片薄冰开始在院内各处形成,冰片子因了湿气,在新建房舍外墙上慢慢铺开,有的时候,特别是在早晨,那些罩着房子的冰霜与窗户间的玻璃混杂在一处,使得在对面观望的人分别不出两者。这时从南方传来政府军在战场上大败的消息,半月以后,在城里几条主要街道上出现了数以千计从南面溃退下来的军队士兵。装载败兵的车辆经过时,行驶速度很快,车上士兵多数未受伤挂彩,而且他们还都面带笑颜,向拥立于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致意,政府军伤亡不大,士兵的普遍情绪尚算乐观,虽说(传说)他们是吃了败仗匆忙撤离南方战场的。这边的情况如此,像是政府军学了花尚和的本事,在新筑房间里放起了火,弄些玩趣出来,让人有点谈话的资料过过嘴,解去一些生活中的单调与沉闷。躲在城外山中的多狗司令员可不是这样,多狗善使刀枪,秉性狡诈,计谋颇多,又深得游击队战士和山民拥戴。多狗司令员以前和上司都是道上的朋友,库里的军械物资经过我们的手,有许多都去了他那儿。我记得库里过去有个画家叫小莲,他是我们的侦察兵,最后连这位画家也成了多狗的座上宾。还有个开“风羊店”的虫子老闆,此翁为人不错,你给他货,他便给你钱,交割及时,路径清晰,其实虫子老闆也是为多狗司令员做事的,虽然他有时难免要在废墟上拾砖,于小河边摸鱼,为自己谋取些小利益。军械库里还有一位情况很特殊的人物,他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头儿,我们在各种场合都正式或非正式称他为“上司”,上司的许多情况和他作为一个库里带头人所具有的特定处境,我们这些在下的普通库兵是有些了解的,我们知道人世间有这人存在,我们能从正面或反面或许多不同方面理解上司的所作所为,我们能够谅解他,我呢也是如此,对他能体量、能宽容,即使有时候他的某些表现显得近乎疯狂和愚蠢,可如今的问题是,作为库内之人犯案的中心人物,现在竟然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在事发不久,上司便踪迹全无,在这座城市及周边地区,他的身影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讯息真可以说是消亡得一干二净。那么小莲呢,这位画家现在的踪影你就知道啦?画家可能已经在别处为自己或者为他人画出了许多幅精美绝伦的画作,小莲并未吃官司,留他在外,留一位画家在城镇和乡村某地,让他去四面走走,看看风景,使画家手中的笔不落空,老忙着活,这事儿这么来处理,我看也是合适的,俗人应当官司缠身,但艺术家却要超凡脱俗,什么人都奈何不了一个懂点艺术、手上有点东西的画家,小莲本来就离军械库远,现在离监狱就更是遥远了。那么虫子老闆怎么样了,他不是也参加了贩枪活动,可直至今日,还没人找上他,但别忘了,你,虫子老闆可是位商人,他做任何买卖都是天经地义的。那么多狗呢,多狗如何又不被处置了呢,库里的武器多数都进了他的口袋……呀呀呀,呆在马头房里足不出户,脑筋有点乱,多狗是反面人物,多狗司令员是山里人的司令员,只要给多狗机会,他会处置……他会反过来狠狠处置城里派去的军队的,多狗得到武器,便创造出战争,他是英雄在世,饮血天地间,将来有朝一日,这儿的城市连同其它地方的城市,这儿的监狱连同其它城市里的监狱,这些好东西、坏东西统统加起来,全部组合进去,都要归他管,连你花巨资开办的马头房也跑不掉,你怎么……制香、贩枪、吃官司、蹲监狱、经营妓院,事儿经歷多了,心胸和眼界反而变狭窄了,会瞄上多狗而不能释怀?还是放手了吧,放弃此类念头,就当这事儿像一条房内的过道,将它走过了,就再也不要回头,你回头望过道的入口干什么,世事如风,一吹就散。在城里街道上最近虽然有军队的许多车辆和铁骑经过,但这并不能长时间影响市民生活。军队过后没几天,街道两旁又恢復了往日的和平景象。我以前一般是不被允许离开马头房,去别处走走看看的,要想动身,需要先把想法通过简氏告诉狱中,经批准后方能成行,上次到湖边游玩,就是照此方法做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城中过了大批政府败军以后,关于我的行踪,监狱也不过问了,我突然变得很自由,这使我感到意外,在惊喜之余,又使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我在盗匪纵横的密林中跟着匪徒一起,但又没偷没抢没出力,却也获得了一件至尊宝贝似的。我获得了人生自由,这一点连小尚子也看出来了,他自知现在马头房之外的世界并不能成为他逃离我管束的避风港,要是于此时犯下什么错误,小尚子明白,自己已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了,因为他那位戴罪在家修行的父亲会不顾狱中有关管制囚犯的法律条文,追着儿子跑到城中任何一个地方去,甚至可以跟在儿子身后走出城门。坏孩子一般来说都是极为聪明的,所以多数调皮捣蛋的孩子都不会使成年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是此类孩子的一个特点,当然这也成了小尚子的特点,小尚子经常利用自己这一优势来与我打交道,有时其中还不乏愚弄我的意味。城里街道两边的店面因为前几天政府军经过,此时已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譬如,店铺每天两次搬动门板,这就让在店里干活的伙计有了与以往经歷不同的新经验,他们手上的门板自军队经过以后份量已重了不少,每块门板外面直刺刺地添加了几十颗锋利的铁钉子,门板加厚,所漆的漆色也明显变深,是伸手难辨五指的那种深颜色,有点像黑色,又与深灰色和褐色接近,绝对不是表面上明亮好看的青天白日光彩。虽然店面缺乏明丽色彩,甚至在涂了那些漆后,它们还给人一种不诚实的诡秘感觉,要知道做生意是需要讲究待人以诚的,没了这,店儿离关门歇业也就不远了,可店门被涂了深色,店铺便有了在乱军中隐避其身的功能,你们没见那批士兵一路小跑冲过城市大街,他们的行为让人觉着惊心动魄。有次小尚子带我去街上游逛,在某家瓷器店门口他停下脚步,虽说当时他没嘀咕什么,可我注意到,小尚子对店里货架上的茶壶有了新印象。回到马头房,小尚子直奔我房内,并在房里各处转悠开了。我见状,便直截了当跟他说明了我平时用的那把茶壶摆放的地点。小尚子闻言,表情甚是惊异,他没想到我已猜出他要寻找的是一件什么东西。我没等小尚子找出茶壶,便又一次很有预见性地对他说,我用的是把泥壶,而街上那把却是瓷壶,它是用白瓷做的。“上面有刻字,”小尚子停止寻找,直起身体来对我说,“街上的壶都有刻字的。原来有字的壶是用瓷来做的。”“不是刻字的问题。”我拖了一句,就不想与他多谈了。不过这时我却很想与我的泥茶壶碰碰面,因为大冬天的,又是刚从街上回来,这只盛满热茶的壶儿能帮我解渴驱寒。小尚子又开始在房里寻找起来,而且没用多少时间就将壶儿抓在手里。他不问缘由,把手中的壶翻来覆去看了个彻底,却不慎将壶盖掉在地上,盖儿被撞得粉碎。我刚要发火,可小尚子却镇定得像个没了一丝感觉的死人,对地上碎壶盖只匆匆扫了一眼。当我再次凝神细看那只缺盖的茶壶时,也一下子没了火气,原来被小尚子找出来,并将其盖子跌碎的壶,不是我平日里常用的那把壶,而是房间里另一只已经被废弃不用的旧壶。
第37页 40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可我当时不知,世上原来只有那些年深日久的老东西才有可能成为人们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所谓“价值连城”,就是要向人们指出这些老旧东西的登天身价。也幸亏我当时不谙此道,不然一件在早年里存着的旧东西碎了,真要令我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的。在我房内,一只旧壶的盖子跌碎了,在马头房仅有的一间正房里,我的孩子把一件从清代传下来的老东西的盖子给跌碎了,而且碎得如细粉,这是对老物件的致命毁坏,但这只是换来了小尚子一束茫然无知觉的眼光,而我的表现则显得更为有趣和荒唐,我竟然还在心中暗自庆幸:厄运降临,受难者是这把旧壶,而不是现在我每天都在喝的泥壶。庆幸的感觉如电光迅速闪过,我打定主意,择日要带小尚子再到那家出售瓷茶壶的商店去看看,搞明白小尚子说的“上面有刻字”的那把壶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几天后我俩出门,小尚子到底是孩子,对万事都没个长久兴趣,我连哄带骗才将他领到卖瓷壶的店里。店里情况还真是不错,对人有点吸引力。可我们上次见到的那把壶被人买走了,在店里为数不多的货架上已看不到它的身影。白瓷茶壶没有了,蓝瓷和彩瓷的却仍有几件,可是若拿后面两种与白瓷壶相比,很明显,已显得风采不再。我不甘心就此缩头转身,离开这家曾给小尚子留下深刻印象的瓷器店,便寻了些“时间尚早,天气暖和”、“腿脚走累了,需要在这儿歇歇”的理由,在店中再多呆一会儿。小尚子开始注意起被摆放在几件杂物夹缝中的一只碗,他凑近脸,唿出的气扑达扑达直接击打在碗上,从碗边返回的气流将小尚子额前几根头髮吹鼓起来,头髮在气体中飘飞弹射,像舞蹈家做出许多表演动作。店家看出了名堂,他左手右手一起用上,将其它东西搬移挪推,一番手脚做下来,那只躲在夹缝中的碗便很突出地显现在原来位置上,又在店家几句轻得像蚊虫嗡嗡叫的话语之后,碗已从小尚子的手跑到了我手上。我处于这种境地,多半能克制情绪,保持镇静,尤其是我此时眼里带着诚恳的目光,更能够促使别人对我提供帮助。店家接过碗,脸上不露一丝笑容,经过他近乎严肃、刻板的介绍,我知道了小尚子给我找来了一样什么东西。此碗系青花瓷,清朝老货,底面有款,上书:“大清嘉庆年制”。店家将碗送还我手上,我犹豫一下,因为直到此时,我并未经过购买转而成为该碗的主人,我不知道这傢伙是否还记着这点。他等我接了东西,没瞧我一眼,轻轻说了两字:“官窑。”这件东西是非买不可了。事后小尚子曾几次问过我购进这样一件东西是不是亏了?但他总能立即替我将答案补上,每次问我之后,他都自言自语说:现在的人能买到旧时候的东西,是一件巧事。连后来我在街上遇见瓷器店人时,他们也说这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政府军自从在城外吃了败仗,便接连不断往后退兵,退出我们居住的城市以后,似乎觉得仍无法压住阵脚,又往更远地方退去,一直退过了几座城池。多狗那边也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自己还没迎来进城做主人的歷史时刻,游击队的根还应该扎在山里,所以也没乘势进城,抢夺更多地盘。马头房里没人懂天下大事,像我这样在库里混过几天的人也同样对某些大事不理解。我依稀记得当年城里军队进山剿匪,取得了一些胜利,当时我们在山中追击游击队,就如同大猫追杀老鼠,很顺手,连山中的草木泥土也帮着我们,护着我们,即使是多狗的司令部,我们也舒舒服服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多狗的游击队处境艰难。我和小莲与多狗有勾搭,双方时常通气,我俩帮游击队出过不少主意,其中就包括有“扰敌后方”的高招,所以处境艰难的游击队经常派人进城,偷袭政府军后院……现在多狗已取得了对敌作战的胜利,却反而忘了进城,他们甚至连在城墙上开有几扇城门,它们都建在了哪儿都不想打听清楚……真是没有一点文化,没动脑筋。兵势难料,多狗和政府军的指挥官必定都明白这一道理,所以他们各自在战场上都会给自己留一手,败军退了一阵,再退一阵,而胜利一方追追停停,离前头敌人总差这么一段路程,这仗打起来是很磨时间的,可以容人思考问题,作出选择,思考和选择不应该使人觉得十分艰难,而应该是很有情致,或者是激情涌动,就像有人往枯井里注入活水,使死井復活。上司带领我们向南方前线输送武器弹药,同时在暗地里又将部份武器卖给游击队的地下工作者,这种两面交往、欺东瞒西的做法确实能将无数口枯井灌满水,使它们重获活力,恢復生命气象,照此推理,军械库私贩武器、政府军吃败仗、多狗没对政府军穷追勐打……这些事做得都是对的,至情至理,没留下什么辫子和尾巴让人来揪,对不对,我今天在马头房内说这等闲话,合不合乎世上诸多道义?我购进的清代瓷碗,头三天由简氏代为保管,她寻了块旧丝稠,将碗擦净,三天之中,这件在嘉庆年间出世的瓷坯子受到了不错待遇。三天时间一到,日香提出要接这件东西去她房里住几天,她说她早已不接客了,身边没有外人,对东西是安全的,还说自己房内本已有一幅清代人作的画,要是古碗入了房,两件清代的东西便可以被她拢合在一起了。简氏给日香瓷碗时,也将那块旧丝稠一同递给了她,并嘱咐每天都要把碗擦拭一遍,以防灰尘落脚。回到自己房里,日香将碗放在画轴下方一只从别处挪来的小桌上,这只临时弄来的小方桌靠墙摆,离上面垂着的画轴有两尺远,离对面日香的睡床也只有七八尺、六七尺远。平时日香夜间就畏寒,现在房里突然增加了一样古董,在视觉上好似又陡增了不少寒意,实在熬不住了,日香就把日间穿的几件厚实毛衣套在身上,在被窝中蜷缩身子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在马头房厅内黑壁前坐堂的她抽空将昨夜情景告诉了我,我接过她的话,说: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今晚你把房门虚掩着,别上闩。当晚,我走进日香屋里,她仍同昨日一样穿着毛衣侧身钻在被子里,等我入被说了几句亲昵的话之后,她好像获得了巨大热量,连喘息带颤抖,把身上衣裤扯了个精光,然后翻过身弓起背趴在床中间。她要我从后面进去。她身下的阴 毛完全被不断涌出的体液粘结住了。在日香轻柔的叫喊声中,我听出了有几句是要我暂时停下来,她说她尿紧,要赶紧放出来一点。我跳下床,寻找痰盂,日香却从被窝里伸出洁白的膀子,指着对面画下方桌上的古碗说:就用它了。注满了尿液的古碗没被搁在原来的地方,它就被放在紧靠床的椅子上。后来随着日香下肢几阵能撼动马头房外冬夜月亮的剧烈摆盪,整张床连着椅子发生了震晃,椅子上古碗里的尿液在摇动中也如煮开的沸水,纷纷溢出碗口,跳落在椅子上和附近地面上。半夜里日香起床,想寻痰盂解尿,这才发现椅子上有古碗,她将碗里的残留尿液倒掉,拿起日间与碗同时到手的旧丝稠,使劲擦碗的里里外外。这时的日香跟在床上时一样,全身一 丝 不 挂,可她倒一点不觉得冷。早上我醒来,见瓷碗正好好地被供奉在小方桌之上……低头一闻,闻到了一股女人尿的腥臊味。自从城里政府军败退以后,山里游击队未进到城中,退去的国军也没立即返回,听说国军在远方做着反攻准备,双方经过几次较量,都学会了行事谨慎,也放弃了寸土必争的一贯做法。我们这儿,我们这座看来不能算小的城市,变成了没人统治的地方,全城上下,除了狱中几个兵外,见不着有穿军人制服的人出来走动,我告诉马头房中的人,我们现在正处于真空之中。虫子老闆托人捎来话,是说城里没了军队,军火难弄,想请我出去联繫一下,看看能否从外面有驻军的地方搞些军火来。他肯定忘了,我至今仍是一个被取保出狱的罪犯,只是还没被宣判罢了。远方有军火,远方也有人私贩军火,你们游击队能打能跑,应该往远方走一趟,什么地方都能去,因为什么地方都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来人被我打发了,我回头又要对马头房里的人说:我们马头房现在确确实实是处在真空里面,连很能赚钱的军火交易都被我回绝掉了。瓷碗里好闻的尿味引得我连着三天跑进日香房里,到第四天我再也跑不动了,我浑身骨头累得散了架,连专门用来嗅味的鼻子也显得疲劳过度,上下一条线紧缩在一处。到了第五天,日香在厅内告诉我说她全试过了,很多方法都用过了,为了给古碗除味,在我没进房那一天里她用了许多法子,最后用浓盐水给碗洗澡,里外全洗。我听着,跟日香来到她的住处,方桌上现在放着的碗像是只新碗,好像被人掉换过,可仔细观察,碗的实质没有变化,器形和上面的纹缕儿还是旧模样,底面几个字也没变动,只是款识间的颜色比拿来时鲜亮了许多。我对古碗察看了好久,看时又用日香递出的绸布将碗擦了几下。方桌摆得很端正,一面靠墙,三面落空,与房内其它家具、杂物离了一段距离,放置古瓷的桌子是要这样来摆放的,这没错,现在日香房间里有了两件出自大清朝的宝贝。简氏总会在关键时刻向我展现她的肢体画卷,虽然我与她夜宿一床的时间已日见减少。展示的地方固定不变,就在院里走廊北面,有新植树木蔽阴的小柴房里。这条走廊我还记得,那时候日香未经我同意从外面领来了叔明,我们三人曾在走廊中一起站立过,当时我对日香举荐之人疑心重重。小柴房很小,里面也无半件像样的陈设,绝对见不到居家过日子的景象,但简氏却牢牢守着柴房钥匙,有时她一人呆在房里,对某些动作反覆演练,练习得最多的不是一个复杂难做的动作,她练得最多的那个动作,虽然难看,但却简单:是将两条腿合拢,然后突然张开,张开后使膝盖朝前弯曲,这时人体重心开始变得不稳,因为腿张开时,下面脚后跟还相互碰着,我不在房里,简氏可以双手撑墙,以保持平衡,我在现场,她会叫我蹲在前面,她的手落在我头顶,作为身体的一个支撑点。这间在马头房中显得最为破旧、最引不起人们注意的房子变成了简氏光裸身体的展览厅,我和她有几次都在“展览厅”墙壁前交 媾。我对此中招数深感陌生,而简氏却不,她在狱中和老头子每次都是站着做的,他们从来没在床上做过,或者是他俩从没上过床,没有在某只舒适的床上睡过,没在被筒里一起躺过,简氏同老头子做这事,一开始是为了营救被捕入狱的兄弟,想让老头子帮忙,使我内弟早日离开监狱,后来事情变了,后来她与老头子在一起,可能是因为旧情未了,也可能是出于人的探险本能。此刻随着她在柴房中赤身*的表演变得越来越露骨和刺激,她把我的头髮抓得更紧了,我在简氏腹部前採取蹲势……我能十分明确感觉出来,此刻的简氏还没被欲望之火煎熬到发狂的地步,她的神智还算清醒。她的一只手从我头髮丛中移出,企图在背后摸准墙的位置,併拢的脚也一寸寸往后面有墙的地方挪去,在简氏身体缓慢后移的过程中,从她腿部略带脂肪的皮肤下面清楚地暴突起了为数很少的几条肌肉,这说明简氏在脚后跟併拢的情况下,不使自身失去平衡,逐步往后面墙体移动身子,是需付出相当大的体力的。她上身靠墙,肚脐眼以下部位离开墙,朝前方拱着,我也蹲在了一个合适地方……简氏突然用手指扳开我的嘴唇,气喘吁吁半说半喊对我说:“快啐我……把你的口水吐在我下面。”有几次我吐得恰到好处,白色唾液被喷在了长着鬈毛的黑三角往下面一点的地方,有几次则不然,唾液被她不停张开合拢的腿所阻挡,被挡住的口水悬吊在简氏腿上,一部份顺着腿淌到了脚背上面,这部份口水可能比较浓稠,体重大,可以靠自身重量流往低处。我从简氏身上学到了新方法,几天后,我在日香房里试用了这个方法,日香虽然让我试了,但可以明显看出来,日香对此是不怎么乐意的,而她每到欢快时候,嘴唇抿着你耳朵,从喉咙深处传出蜜一样的轻唤声音,这才是日香的特点,它能够使所有男人陶醉。南方各省战事又起,战场上硝烟不断。离这儿不远的政府军已做好了返城准备,政府里的不少机构也将跟随军队进入城中,恢復因军事失利而中断的行政管理。
第38页 41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虫子老闆的眼线近来在城中频繁活动,这些人时常像幽灵一样闪现在马头房里,他们来了,我只得出面接待,来人对我只谈以前军械库中的旧事,只说库里几位故交的近况,听他们说起那些老事情,我总免不了惊出一身冷汗,我身上至今还背着一桩没了结的官司,而他们对我说关于旧友的消息,却像是请我听未来几天的气象预报,令人激动,勾人猜想,我只是不知他们所说之事是真是假。小柴房里面现在增添了几件家具,它们是:一张单人床、一把单人椅、一块铺在床前约摸有半尺高的垫脚木板,这是我对简氏提出的建议,我的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是房里必备之物,也是夫妻之间行乐的必要条件,床、椅子、垫脚木板,它们都能刺激男人对女人的情慾。有刺激作用。“性刺激”有什么涵义,走进房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它们就像一块块白颜色的豆腐,在房里各处被你的女人铺满了,你的女人就坐在豆腐中间,或者说你推开四面缠绕着你手足的豆腐,发现你的女人正躺在床上,斜身坐在椅子里,能躺在床上、坐在椅子里等你进房的女人,她的身子必定如玛瑙一般美,她在思想和情感上掀起的浪潮也远胜大海中的波涛。政府军要重新进城,并将立即组织军力再次进山与多狗决一雌雄,这一消息不仅在城中街市上迅速传开,连简氏好像也有所耳闻。在小柴房内,我和简氏在展现肢体、落地半蹲、靠墙、喷吐唾液等一系列繁复动作结束以后,才恢復了比较自然的状态,我们相互搂抱躺在床上,简氏刚饱享了女人做 爱的快 感,这会儿又向我问起了和平问题,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她躺在我身边,唿吸流畅自然,全身各处一动不动,任我用手或腿脚上下摩挲,她在小柴房的床上对我提出了这城市的和平问题,我思考良久,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翻了个身,使自己仰面躺着,我想到了摆在日香那儿的老瓷碗,瓷碗,你懂吗?简氏回答说:我懂,我见过的,你真能看懂那只老碗?它就像这座城市的和平,碗上的釉多么光洁润滑,釉底有绘画,精美传神,我们见到这碗时就是这个模样,是清代工匠把它弄成这一形象的,可碗的毛坯,就是在没描画没上釉之前碗的坯子,坯子是很难看的,白泥,毛坯,不好看,现在城里的和平就像老碗的粗坯子,没人替它上釉和绘画,两边打仗的人都不像是给“和平”上釉、涂彩的高手,他们哪里肯静下心思,丢了手中武器,为城中百姓做一次制瓷工匠?简氏听了,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很孤独,她重新拉住我已缩回去的手,嘴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嗯嗯嗯地在出气。政府军进城的第三天,马头房门前来了几个兵,据进门来给我报信的人说,来的士兵虽然身着戎装,肩挎长枪,但他们询问人时的态度却显得彬彬有礼。士兵要带我到随军队一起入城的新来的特派员那儿去。特派员?是特派员,是特派员叫我们来接你的,特派员从监狱里打听到你花先生的一些事。士兵来的时候就多备下了一匹没人骑的空马,他们扶我上马,由一个士兵在前面领路,其他士兵左右护着我骑的马,一行人往靠近城市边缘地带某个地点进发。路上我们遇见了典狱长住的那幢“土楼”,现在来看“土楼”外墙上披着的积尘,真是不堪入目,它们的颜色像牲口嘴中的老牙齿一样黄,一样骯脏。我本想把楼指给身边的士兵看,告诉他们,现在可以来管束我的那位狱中最高长官就住在此楼中,但我并未开口说这事,一是因为简氏与老头子有过那事儿,提起来觉得极不顺心,二是因为我对将要见面的特派员的情况一无所知,心内一直存着悬念和疑惑。快到城边了,城楼上军队设的岗哨依稀可见。我们一行人本来是沿着通往城门口的主要街道行走的,我也以为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就可以来到特派员办公或居住的地方,能在道路旁边某幢像“土楼”一样的楼道里见着这位我还不知其底细的神秘人物。我的猜测还没结束,在前面引路的士兵已将自己骑坐的马匹往左边拉转过去,随即那马便载着士兵走入街道旁边一条小路,其余人在后也纷纷扭转马头,尾随着走上小道。这是一条没做过任何砖石铺砌的泥土小径,道中间稀稀疏疏有草叶从被踩实的土里钻出来。马走了不到十分钟,我们进入一片密林,在林中放慢行走速度,但仍有不少树枝条从上面垂挂下来,扑打在人和马的脸上。树林中湿气重,光线明暗参半,一团团经树林空隙熘进来的阳光紧贴在林中各处,它们好长时间都不动弹一下的样子,酷似一群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想探视人间新闻的小鬼的花色脸盘,我走过后转身回望,这些散布在阴潮树林中的鬼脸又变化成了成熟结实的金色向日葵模样。在我右边走着的一个士兵不像别的士兵,手里老提住缰绳不肯放松,自从离了大道走进密林,他的手就没摸过缰绳,而且所骑之马的体形又大于其它随行马匹,像他这般大大咧咧任由牲口自己跑路的做法难道不会出什么错,我真有点为他的鲁莽担心。等马队钻出树林,我们这批人的行进路线就与不远处城墙并排着往前方延伸,这片密林生长在城墙内侧,一直都受着城墙庞大身躯保护,从来就没被自城外山区吹来的狂风摧残过。在小路那头,这时出现了几座人工搭建的帐篷,在帐篷之间有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走动,而且这些士兵的手脚在由古城墙、草地树木、泥径和帐篷组成的这张风景画里划动得非常快,快得有点滑稽,这突然增强了我此时的自信心,我不再去多琢磨,因为按照经验,举止行为显得滑稽可笑的人,有可能是善良之辈,我要学右手边士兵骑马的样子,放开手中缰绳,把身下这匹马看作一个玩具,或是把它当成我新交的一个朋友,由着它向路那头的帐篷走去。后来进了帐篷才知道,召我前来的新特派员原来就是以前军械库里的上司,我的老上级、老头头,莲先生也跟了他在这儿做一名副手,难怪我在刚才几分钟之前能如此有把握丢开马的缰绳,对陌生马儿一点都不加以控制,原来接我来见面的长官是我的故交,人与马都是搭配好了的。但故交归故交,此时的上司已是官升几级,故人为官,官架子还是不能倒不能碰不能没有的,换个内容,这点也能适用于特派员身边的莲先生,莲先生是位画家,他并不看重官衔高低,却视自己的画作如生命,别人不管是不是他的朋友,对他的画风都不可说三道四,莲先生脱稿的画卷好比座落于天边的某片山林,该怎样就怎样,有味没味尽属天赐,在这片山林面前,任何人的嘴巴都是臭的,是俗气的。看得出来,在我还没走入帐篷之前,小莲已从勤务兵口中得知我被带到,当我来到军帐门口时,小莲离座向外走来,他身后跟着的就是报告消息的那个勤务兵。两人一握手,小莲见到了我略显吃惊和兴奋的脸部表情,而我把眼光在他脸上草草一扫之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帐篷内的布置上面。军帐里的情况对我来说也熟悉,这是军队打仗临时组建起来的一个指挥部,除几张桌椅,最多的就是电话和发报机了,还好,这儿不是“土楼”,所以进出这儿的人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莲先生长时间打量我,我此时的眼光也在他身上和帐篷里所有东西之间很自由地来回游盪,我们两人一时间竟忘了相互寒喧几句。不说了,不说了,已经过了说话时间了,我伸手去小莲腰部,使劲让四个手指钻入他军服外繫着的皮带里,然后用足力量往上面提拎,小莲一边向后蹲,一边用鞋底碾压我脚背,嘴中发出只有久违老朋友见面时才有的咯咯咯的笑声。特派员几分钟后在另一顶帐篷中接见了我。我与特派员见面,好像跟小莲不同,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定、按照一整套复杂程序来办的。我当着特派员的面,没说自己坐牢和被取保出狱的事。可是他知道。我也没说如今我在监狱管理者默许下,在城里办了个名叫“马头房”的妓院。可这事我的旧上司也知道。我什么话都不与特派员讲恐怕不行,于是我整个身子像刚从雾水中钻出来,刚看清四周环境,试探着朝新特派员说:“我现在是个罪人。”特派员听闻我这么说,全身一震。我也看出了他的这一震撼,便不自然地补充说:“这会儿在您跟前的这人其实已不是您的老部下,而是一个获罪之人。”我接下来本想说:“这有点对不住您。”可我转念想,上司是库内贩卖军械的头儿,我要是这么说了,岂不成了库里面的笑话?特派员有点局促不安,他的双手在重新选择摆放位置,最后两只手交叉着停靠在胸前。特派员等自己情绪稳定了,才开口说:“你这是谦虚,花先生为人一向是很谦虚的。”“我这是倒霉,倒霉,不是谦虚。”我弄错了,我把军帐当成了监狱,忍不住发起火来。“你刚来库里那会儿,就向人表现出了你谦虚、懂理的秉性,我记得你当年是自己花了钱,硬要进库里来的,我记得,我记得此事。”特派员说完,不由自主朝帐篷里面各处看了看,他的这个像窃贼一样出于防备需要而做出的动作,让人见了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和天真。我的火气顿时全泄掉了,我又在用非常诚恳、无奈的语气对特派员说自己现在是个贩卖军火的罪犯。“你的状况我全晓得,”他说得很爽快,根本没什么要对我隐瞒,“我进城没几天就派人找到了你,花先生。”“你管着整座城市,是不是呵。”“我随反攻部队一起进的城,重新占领这儿也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哎哎。”“特派员有多大权力,您现在手中权力会有多大?我要了解清楚这些问题。”“嗯嗯。”上司到这时候觉着有点犯难了,他遇到的我是个不懂政治的傢伙,贩枪可以不懂政治,有进帐、能瞒人就行,坐牢却非得懂政治不可,不然会送掉自己的性命。特派员对我还算够朋友,因为他已想到了要把“不懂政治就无法坐牢,甚至为此在坐牢期间会断送性命”这一道理及时告诉我。等特派员像小学教师一五一十跟我这个学生说了那些理由以后,我觉得整座军帐之中瞬间有了与外面自然界非常相像的亮光,乘着帐内日光普照,我又看见了隐藏于特派员“长官威仪”深处的一点人性的东西,这些人性的东西,其对外展示形式就如同海边潮水一般,我能够看出,海潮受我来到影响,正一次次冲激着特派员仍然显得有些脆弱的心壁。我真想为他做几次深唿吸,为他闭目凝神,调节情绪。难受呀,这一感觉真会要了人命。特派员的帐篷与别的帐篷相比显然在形体上小了许多,我估计这儿可能是特派员休息的地方,他办公的地点可能另有一处。况且这儿虽然显得地方细窄,但上面的帐篷顶部却要比周围其它帐篷高出去不少,通气性能好,容易使人消除疲劳。特派员向我提出军事问题。不谈。为何不谈,你不也在库里做过兵吗。他又跟我说及城里的管制和城外山区的匪患。也不谈,因为不想谈,没多少兴趣。特派员提起了我现在所处的境地。这就更不愿意与你说了,在这事上,有人开熘,有人倒霉,我便是那个倒霉的人,我倒霉死了……您不是转着弯在跟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谈政治吗?不谈。是这样,坐牢的人须知道点政治上的事情,要不他的牢怎么坐下去呢。我是因为卖了库里的东西而被拉去坐牢的。可卖东西的人多着呢,为什么单单只有你坐了牢了?这里面就有政治因素在起作用。不谈政治,坐牢的事也不谈。在我与特派员谈话的同时,我们两人内心其实都有我刚才提到的海潮在沖刷,沖刷的力量虽然不够强大,但已经开始出现了彼此相互影响的迹象。特派员丢在椅子上的是件半新不旧的军服,但我能肯定,这件军服不是过去我们在军械库里所穿的那一种款式。我走进帐篷的时候,军服是穿在他身上的,我光顾着同他说话,衣服是什么时候脱下的,我根本没注意。反正现在军帐中唯一的一把坐椅已被军装罩着,不能坐人了。我故意转过身,背着特派员往来路上——就是指帐篷门口——看,看着看着,便觉着军帐里面有阳光照着……这事是弄错了,刚才关于人性的说法也是没边没沿的事,海潮冲击人的心脏、人性放射光芒、政治因素第一、军营巧遇援手、火眼金睛在我、晕头转向在你,等等等等,都是在没看清楚特派员现时的穿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的情况下得出的错误结论,像一个正常人在闷子车中呆得过久,出来初遇天日,那瞬间的感受是不正确的,是不恰当的,是幻觉。特派员发觉我正在一步步离开他,往有太阳的帐篷门口走去,他见我投放在帐内地面上的影子正越拉越细长。当我走到帐篷门口,在身后的人影已可以碰及门里对面帐篷内壁着地的底线了。现在可以同任何人谈一谈世上任何事情,其中就包括刚才特派员想与我谈的那些事。我在门口转身回望,已清楚见到一个人身体形成的阴影有多巨大,它占据了这顶帐篷中主要通道的全部面积,一个人的阴影如此,世上许多人的阴影汇聚起来会占有这世界多少地方。了解到人体阴影的作用,我还不够资格与我的旧上司、如今的特派员谈论诸多事情吗?
第39页 42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我的思想通了……却不想特派员也跟着我(跟着我的思想)走到帐篷门口,小莲也正从帐篷外面向这边走来,三人汇聚后,我耳中听见特派员在吩咐莲先生,要他陪我去吃个饭。我的思想反正已发生了变化,对于有人陪吃饭这类纯属礼仪上的事根本不会有什么不适反应,我的脸上变得毫无惧色,毫无表情。吃饭的地方就设在小莲工作的那顶帐篷中,菜很简单,远不如我平时在马头房里一日三餐来得丰盛。我除了把碗里的饭和小莲夹来的几块兔子肉吃光外,其余东西都没碰过。莲先生见我停了筷子,知道我已尽了情份,不吃了,便将那只盛兔肉的碗拖至跟前,埋头去吞剩下的半碗肉,最后还用筷子蘸了碗底汤汁,放在嘴里咂咂鲜味。看小莲今天的熊样,全没了当年在山里剿匪的模样儿,那时瞧他,不管是在土匪留下的司令部里描绘地图,还是在多狗院内摆的家宴上,面对满桌鲜美羊肉和酒,都有艺术家的气度,而现在的小莲恐怕身上连艺术家的外壳子也不存在了。这是战争、是多年不息的战争把他弄成此等境况的。我是喜好求虚的,但实的东西也可以去取一点。作为画家的莲先生应在这方面胜我一筹,一生求虚的画家才有可能成为高人一等的艺术家,小莲这些年跟了上司在军队里混事,竟然混来混去,混成了特派员的副手,变成一只难啃且无趣的实心馍馍头。所以照此看来,过于看重实务,是会害死人的。虚影飘摇,蔽障重重,天马空渡往来,思想可留可弃,人生成败皆如穿行于水镜之中……实心人只能低俯胸腹,收拾镜下残珠,人模狗样处理一些杂事,手指尖上徒留区区尺寸之感……小莲,光一顿饭的功夫,我能将道理与你说清楚吗。我虽在心里想了许久,但口中只是嘿嘿、嘿嘿连声向小莲留饭道起谢来。我碰到了那根底线。在特派员的帐篷内,粗糙的篷壁与泥地相接,我走出那顶帐篷的时候,你们没见我身后拖着一条影子?就是这条长长的身影碰着了特派员帐篷里面粗糙的篷壁与地相交的那一根底线。小莲招待我吃饭的地方,里面光线比上司那儿敞亮多了,作为一名战时领导,在工作或休息的地方,又要批阅文件,又要研究形势,又要查看地图……他不会拣一个採光比较好的地方做自己的指挥部?就像莲先生请我吃饭的那座帐篷一样。也可能是上司双眼经过多年风雨歷练,已适应了各类阴暗缺光的场合,在暗光灰景中,他个人的能力照样能如常发挥。他要么是属于这种情况。可我仍很为上司担心。我以后若是再次走入他的帐篷,须格外小心,我要尽力避让,不使自己身体的影子吞没了帐内地面上的底线儿。上司在办公桌后面坐着,身体一动不动,如庙里泥佛。没隔多久,特派员便又派人来马头房,让我去他那儿谈事说话。之后又接连请了我几次,其中有一次是莲先生亲自带着卫兵来的。我去时,不是同特派员坐着聊天,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在那块搭满了军用帐篷的地界上瞎转悠。肚子饿了,莲先生自会从天而降,接我去那座光线敞亮的篷子里用餐。莲先生已部份恢復了往日风采,面对餐桌上摆着的几样食物,不再如前段日子那般疯狂,而对于我这个故交也多少有了一点热情。在吃饭的时候,他能做得跟我一样,吃吃停停,谈谈说说,貌似一位饱食客。有时候小莲会用第一次陪我吃饭时蘸汤尝鲜的那根筷子在空中随意比划几下,其老练与潇洒程度,使我想起他以前曾将画笔牢牢握在手里。几次在特派员处走动,我们谈话的内容有了变化……要是在这会儿我说我们三人都还表现不错,都还算是好人,都是有情有义、能念旧情顾旧谊、上得了场面的人,你们会觉得怎样,我说的这话就像诸位平日所吃的食品,如果觉得可口,请将其慢慢咽入腹中,不是的话,诸位尽管把我说的话踢得老远,就好比是我居心叵测,用意狠毒,拿了一包臭狗屎冒充美食,来唬弄各位,说到这儿,我自己将退路给堵死了,不过我心里存着的这股蠢劲也确实有些份量,说到底了,同时也说到天上去了,碰到天空飘浮的云彩,上面和下面,四周与中间,全都包括进去,全部人做的行当、全部人具有的心眼和他们五彩粉色的面具,我们三人在这中间究竟会被挤到哪里去,我们是被挤垮了?我们是僵化了,发音不全?在谋事上差了一点点,缺了几尺几寸?看看做事的手脚还健不健壮,后退或前行时踩到别人了没有?飞天返地,破冰试水,挂鞋扯旗,读书理药,逢财伸手,遇女行色,入库服役,进山通匪,这些事儿……要做成这些事都是极为不易的,都是会觉得委屈的,这些年来我们三人容易吗,想想,乘我刚好写到这儿,思想刚好在脑壳中转弯弯,诸位想想,多想想,我现在已是两鬓微白,落髮满地,老相始露,可我仍在尽力维持三人间的友谊,按理说,万事过了就过了,老来忘事……其实我是可以用此现象来养人、养身的,莲先生请我吃饭,当时我说了不少话,谈了不少事,但等我回到马头房,却连小莲请客的军帐是哪一座都不能回想起来,在马头房坐定,耳畔还留有路上由马匹踩出的的笃笃笃铁蹄声音,除此以外,耳边留着的风声也不小,很响,来去路上都有风颳过的响亮声音,在后来的日子里有几次我就在耳边这两种声音的作用下坐在马头房椅子里睡着了。
第40页 43 现如今的花尚和在心中存着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疑团,老爷已经死了多年,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变成花家大院里的掌舵人,关于老爷的死,传闻并不离奇,几乎是众口一词,说老爷那天又被驻扎在城墙边的军中士兵请去,同前几次一样,此次来接老爷的兵儿也是骑着数匹高头大马出现在马头房院门前面的,在这些军马当中,照旧有一匹空马没人骑坐,后来走出院门的老爷就是骑着这匹空马,跟着兵儿们走的,上诉情景曾被沿街不少人看见,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听闻一路上与老爷同行的几个士兵说的,当时老爷所坐的马匹正在穿越树林,林间撒满了用渗漏进细密枝叶的阳光做成的金色葵花,刚走过林地一半,马突然受惊,惊马在长势低矮的树林间急速狂奔,老爷的身子被无数树枝抽打,又遭到沿途几根粗壮树干勐烈撞击,老爷被抛得很远,在着地前老爷于空中做了某种选择,有意避开由一年年树木落叶铺就而成的松软地毯,往一块地面岩石扑去,在此块岩石上,听士兵们说,老爷再也没动过一动,老爷是命丧当场,在不知是谁安置于此处的巨岩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都以为花尚和心里的疑惑是因老爷的死引起的,其实哪能吶,一个人的性命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随随便便了结掉,生命只是个油滑的事物,是一个能够在山坡地上随意滚来滚去的东西,它随处翻滚,占用不掉多少空间,在现在还活着的人的头脑中,它也不占什么地盘,不管死人,不去闻死人的身体气味,正眼不瞧一下因为脱水而显得日益凹陷下去的死人脸庞,人们弄错了,如今花尚和只是为人们在口头上经常说及的年份问题迷惑不解,他为此已经在人前嗯嗯哎哎喔喔了很多年,一九二六年,或者是一九二七年,为什么有如此多的人在谈论年月时间的时候总是颠来倒去说着记着这两个年头,不说死去的人,不论造成死亡的原因,但死亡日期不会是全都一样,城里市民暴动是什么年份的事,简氏被娶是哪年的事,那时全城上下都火烧火燎的,市民记事的能力并未因此受到损伤,老爷的身体气味现在是闻不到了,因为在马背上老爷被高速飞来的树干挂住了身体,密林中的枝枝条条迎风起舞,它们织成细纱网,罩住了骑马人全身,挡住老爷去路的几根树干看来也不是非常粗壮结实,但树干却富有弹性,它们就像几根弹力十足的弹簧,把老爷蹦射出去,这些都无妨,这些东西都像演员,它们只想在密林中为士兵们上演一场杂技节目,倒是那方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岩石有些问题,倒是人体在空中飞翔的轨道出现了错误,本来高高飞过的人是可以落在具有相当厚度的由青草和树叶编结成的垫子上的,按照预测,老爷最终只会受到惊吓,而在这之前,驮着老爷平安走过一段路的那匹马已经受到了一次惊吓,两次受惊吓的程度应该相等,因为在这座通往城墙边驻军帐篷的密林中,人与牲口,无论在品行、智慧、能力、运气或别的什么方面,在受到上苍眷顾这一点上,也是大致相同的,可事情最后却不是这样,牲口受惊后跑了,它一路疾奔,跑出了森林,一直跑到军帐附近,如同平时参加演练,老爷没受到惊吓,他被树干撞飞时神智已经昏迷,但老爷的性命却留在了密林内的巨石上,这点没假,几个护送的兵儿没把这点弄错,可现在出现的新问题是,当年城里居民骚乱,死了不少人,有记性的人和没记性的人都说这是在二六年二七年间发生的事情,可这两个年头怎么会如此长久,连林中士兵也说是在二六年或二七年中的某一天,受惊军马把老爷给害死了,后来特派员为老爷之墓竖立石碑,碑文中所指年月同样没逃出这两年的界线,这一点才成了花尚和心里至今没法解释的疑问。(最初我在家做着香料生意,后来入库当兵,再后来我与库内同仁一起私通山里土匪,将大量军械卖给土匪,从中得了不少钱,事发后,我入大牢,但凭着钱财,牢狱的围墙没能把我困住,马头房中的妓 女生意一度成了我的谋财之道,监狱奈何不了我,但故旧上司对我的热情和由他命士兵牵来的那匹容易发疯的军马却使我付出了代价,我死了,死于非命,我的墓地被建在花家祖传的那一片坟场中,上司为我的死亡感到极度伤心,在我坟前,上司为昔日故友立下一块石碑,碑上之词为上司亲题:“花君仙逝,神交永续。”)(我从一开始就为自己感到有点冤。)(有很多人当着我面吃过兔子肉,他们不光吃个头较小的兔子,也吃个头肥大、浑身散发异味的山羊,这些人活得开心,吃起东西来完全不忌口,也非常喜欢在我面前显露自己这方面的嗜好,我与这批傢伙同桌用餐,就好比是端枪上战场,步步都需拼命。)不管死人,死人的墓地也无需经常去看,“花君仙逝,神交永续”这几个字看一眼就能记住,瞧过第二眼,就能将其倒背如流,死者家属在心里把这八个字默诵久了,在表情和身段上他们便会有进庙谋生的和尚嗡嗡轰轰念佛经的模样。花尚和随手拖了把椅子,跑到院中一棵老槐树的荫影里坐着,等身体坐实后,开始缓缓吸气唿气,调节心神。院子里日头正浓,地面上几处出现了密密麻麻、前后奔忙的蚂蚁大军,蚂蚁小虫常会自己跟自己制造麻烦和混乱,在骚乱中不少小虫相互伸牙撕咬,结果死伤惨重。花尚和不顾地面上正在发生的蚂蚁惨剧,仍然觉得花家院子里的景致是美丽的,太阳强光毒似砒霜,但这院子里还如主人所希望的那样,生长着很多树木,很多花草,在结构松散、体形高大的笼舍中养着猴子,猴子每天撒出的尿液沿着固定泄槽流到地面,使那儿的表土被滋润得如金子般发黄。院里建有许多可供很多人居住的瓦房,特别是在秋天,当秋风吹起,菊 花盛开,黑白色的瓦房陷落于金菊丛中,这样的颜色搭配——说不准——是可以医治大半年来积聚在人心里的伤痛的。简氏平时不露面,这一点已与老爷在世时大不相同。现在院里上下人等都习惯把简氏称作“奶”,就一个字,一字称唿。奶为了对老爷有一个长久的念想,一人躲在房里做起了她刚嫁入花家时常做的“写纸条功课”,或诗或文,或者是平常说的粗俗语言,奶都将它们写在家人准备下的纸条上。一人写字,少数几人理财、打点街市上的生意,其余人则做苦力、做帮工,挣些辛苦钱,这就是花家大院现今的人和事的架构。此样的组成、此样的结构合理吗,这样问人,人会觉得不好回答,人都是有良知的,都有难以启口说理的时候,理是理,做是做,多想事儿费神,想得再合理,真的做起来也是个冤,所以应该降低标准去看待许多事情,标准放低了,感官也随意了,触觉如柳条顺风摆,人都是好人,事都为好事,布局合理,上甜下苦,降低标准,最终会变得失去标准,起码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去者将自己的经歷与心中理想说一说,来者微微点头称是,来往露相,肌肤滑爽,死活不论,主要是不管死人不管苦人……你说的是什么鸟样玩意儿话,没半句是正经的,你没见这会儿院里阳光的热度已有所解散,小尚子正挥舞手臂,叫人去笼舍那边给飢饿的猴子添食吗?猴子在“花家架构”中占了第几层?啊?这儿的猴子都是通人性、有人体气味的。穿过阴沉的铁丝网,在笼舍地面上倒映出无数条长短高矮不等的餵食人忙碌的身影,他们手提饲料桶,走到笼舍跟前,将食物一把把送进笼舍内被固定住的一只器皿里面。面对食物,猴子们显得更加狂躁不安,它们像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一起朝笼外投食料的人嘶鸣狂跳,根本无视器皿里食品已堆得如小山般高,等闹了一阵之后,猴子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着一个吃食的任务,于是安静下来,并纷纷跳到放食物的器皿前面,试着伸手拣食物吃。投食人投下足够多的食物,他们见猴子已在进餐,便提桶转身走开。因饲养员离去,原来参差不齐,像淡墨铺展在笼舍地面上的人影消失了,这一现象又在猴子中间引起惊恐,不过没隔多久, 猴子就适应了没有人影笼罩的环境,再度吃起食来。古里兄从自己老家带了表妹来见花尚和,那天花尚和不在院子里,有人告诉古里兄,说古里兄回家探亲走了不久,少爷便亲领了家丁和帮工,去邻近几个城镇看货去了,一直到今天还没回来。古里兄追问叙述人关于少爷出门的事,那人说少爷此次出门是为了瓷器与茶叶生意上的事儿,出门看货,就是去看这两样东西。古里兄觉得少爷这次出去,身边应该有个像自己这样能看懂货物的人,虽说茶叶容易辨别,但要看懂瓷器就非常难了,按少爷现今的眼力,是很难弄到如老爷在世时从外面带回来的那种真正清朝老物件的,即使在外碰见了,也会与其失之交臂。可这会儿不管这么多了,人已经走了。中午,吃下的饭菜还全都囤积于胃中,还没空往下面肠子里钻,古里兄便领着表妹来到奶的房间,想央求奶收了表妹。奶也是刚吃罢午饭,正准备离座去里间,在那儿她可以稍事歇息,也可以唤人来,听个什么新鲜消息,使自己欢喜一通。奶起身前抖了抖刚刚用来擦嘴的手绢,几粒干结的米饭粒儿从手绢里落下来,长形的米粒在着地时,两边尖头轮着触及地面,做了几次弹跳,接着便横着躺在了地上。古里兄见奶进了里间,也没招唿,只悄悄回头示意自己表妹跟上来。到了里间,古里兄点头哈腰对奶说:“奶,我探亲回来了,今儿我给您带了个人儿来。”简氏听古里兄说自己回来了,没什么反应,后听带了个人来,便觉一怔,不错,在里门边靠墙站着的是一个生人,虽然人陌生,但模样儿却可爱,尤其是她口中的几颗牙齿,看过去根本不像是很硬的东西,倒有点像田里的棉花,或者像几块冰糖,噙在嘴里很可能是甜的。奶不能不接古里兄的话:“是这女娃,从你们家乡来的?”“是咱妹子,从咱家里来的,是咱表妹。”“是想在这儿住几天、玩几天,还是想求个活儿做呢?”“少爷没在,就来见奶了,想央求奶,给咱妹子派个工做做,嗯,做做。”古里兄又朝奶弯了个腰。他把右手掌转到身后,向门边的表妹左右扇着手掌儿,叫她也学样向奶鞠躬。这时简氏觉着自己屁股上左右两块肉出现了阵阵骚痒,为了迅速消灭这种感觉,不使自己在下人面前出丑,便缓慢而有力地坐在椅子上碾揉屁股,一边语调平稳地问古里兄:“女娃会干些啥活?”“做豆腐。”这话不是古里兄说的,而是由那个靠在门边的名叫“洪梨”的表妹自己说的,说得这样突然,使听的人感到猝不及防。简氏两眼一眯:“豆腐?”“是豆腐。”古里兄说着点点头,并回头往身后洪梨站立的大致方向看了一眼。
第41页 4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在简氏紧闭的眼睛睁开时,表妹洪梨在花家的活儿便算是被应承下来了。简氏有意无意环视了一下里间内的部份家具,觉得每一件被自己眼光拂过的东西都好像是处在云中正慢慢飘荡倾斜,这样的感觉是怎么引起的,是因为古里兄带来了一个能做豆腐的女娃子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在吃午饭时多喝了几口酒,究竟因为什么,简氏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女娃今年几岁了?”一双眼睛摆脱了幻觉的简氏向古里兄问道。“这您得问她自个儿。”古里兄对奶说,接着把表妹拉到问话的奶跟前。“过年十九了,”表妹表情自然,并不惧生,“快十九了,奶。”“啥时候学的手艺?”“什么手艺?”“你刚才不是朝对我们喊,你会做豆腐吗?”“这也能叫手艺呵,小时候在家跟父母学的,学会了便天天做,咱家是靠做豆腐过活的。”“你父母现在还在做豆腐吗,你一人出来,离了他们,忍心吗。”“爹妈都死了,家里没人了。”“噢,原来是这样。”“全是得了痨病死的。”“噢,原来是这样。”奶停了一会儿,左边的手提住右边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这时的古里兄没了话,只在旁边干咳。这倒提醒了简氏,使自己找到了话题:“女娃,你表哥比你年纪老多了。”“咱表哥比咱死去的娘年纪还老呢。”古里兄怕奶不信,赶紧点头为表妹补充道:“是这样,我比她娘年长几岁,哎,怪不好意思的,年长几岁。”简氏听罢,放开左右手,嘿嘿一笑:“这有什么,世上这种事儿多着呢,又不是独独你们家有。”“哎,有,是有,奶。奶收了我表妹,这事还没跟出门在外的少爷言语一声呢。”简氏听后摆摆手,连着吐了两口气,眼睛往洪梨胸前歪了一下,说:“不需要和他言语,和少爷言语什么,我爱吃豆腐,院里上下人也都爱吃一口豆腐,豆腐这东西,吃起来酥软,不用费太多的牙齿劲去咀嚼,而且还有营养,模样儿也好看,像个姑娘似的,水嫩雪白,”说到这儿,简氏用手指指自己,指指对面洪梨,“像我年轻时的模样,也像女娃现在的样儿。”古里兄见事儿全成了,便谢过简氏,领着表妹出了里间。两人在院里小径上走着的时候,古里兄突然想起表妹在奶房间里没有一次向奶道过谢的,古里兄刚要就此事向表妹发火,但又立即止住,他想等少爷回来,自己总得领着表妹见过少爷一面,那时再让表妹去谢花家,不过得预先把理儿跟洪梨讲明白,先使她在心里有个讲礼的道理存着,别光知道做豆腐。七八天之后,花家人没等到少爷回来,只等到陪伴少爷出去的两个家丁先于众人返回了花家大院。两个家丁回院,先去向古里兄说了一些此次出门採购的情况,然后到帐房支了些钱,便再次离去,找少爷去了。简氏问起这事,古里兄如实汇报。原来花尚和等人出门,将钱分作两份,一份用于买茶叶,另一份用于购置一定数量的瓷器,但不想在一集市上他们见到了一批据说是东西相当好的瓷器,便想全部将其购下,但瓷器的价格与茶叶的价格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身边的两份钱,其中只有一份是计划好用来买瓷器的,而另一份则不是,原先没这个打算,所以钱缺了许多,少爷带着众人在外面集市上先强行占着东西,再差人回家取钱,做成这笔生意。简氏知道了情况,心中有了点振奋,但同时也感到有些苦涩,同是当家的爷,老少之间存在着不小差异,少的缺了老的那么一点巧劲和谋划,少的只知争强,不过在现阶段,争强也是好的,对外是应该强一点。又过了七八天,少爷雇的马车才缓缓驶入院子,车上全用厚麻布或稻草裹着盖着,不露出一丝所载货物的痕迹。而车夫都收了较为丰厚的酬金,赶起车来特别细心。所以后来简氏对人说,对外要强是好的,若同时事儿再做得细心周到一点,那就更好了。她好像又回到当年我出狱与她一起筹办妓院这件美事上去了,马头房里的事儿,那叫人羡慕的,那时候在天上飘过的是银,在院里流过的是金,在房内床上仰脸躺着的一块块都是美人玉。等洪梨表妹在花家院子里做了十天豆腐,花尚和才差古里兄去库房将新购进的瓷器从整箱整捆的包装中解开来。这天早晨,僱工们都脱了鞋,光脚走进库房。花尚和这天也来到库房,少爷没脱下鞋子,所以他只在库房门旁摆着的一张帐桌后面坐着。古里兄看得清楚,少爷脚上穿着皮鞋,而且皮鞋的制作不算精良,鞋帮子、鞋底都很硬,像是铁制的,穿在脚上肯定不舒服,硌痛,要是让穿这号鞋子的人进入满地摆有易碎瓷器的仓库,那鞋底踩上东西,岂不就如同车辆的履带碾压上了几片薄冰儿?事情会非常惨的。少爷有时做事是有点惨。整箱的瓷器买来已有好些天了,今天想到要进库开箱看货了。古里兄还在独自想心事,突然感到脚背上被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很舒服地蹭了一下,低头一望,才知是少爷从侧面将脱了鞋,只穿袜子的脚绕过来,在他脚背上点了一下。古里兄也脱了鞋,穿着白布袜跟花尚和一起走入仓库深处。为了便于开箱搬货,每隔几步,就在房樑上新安了一只度数不小的电灯。这时仓库内的电灯全部亮着,加上一下子又进了许多人,使得在库房里筑窝的老鼠惊恐万状,所以时不时能见到生有四条短腿的老鼠从阴暗处蹿跳出来,老鼠出来后,抬头看了看现场状况,又迅速逃向另一个暗角。第一只箱子(也就是最靠近动手干活者的那只箱子)被轻轻撬开,掀起箱盖,映入眼帘的,仍然同那天马车驶进大院人们所见到的一样,都是非常结实的麻料布和蓬蓬松松塞在一边的稻草儿。僱工们小心翼翼将麻布和稻草一点点取出,在箱内正中部位,见到了瓷器露出的顶部,好像是只瓶子,僱工们更加细心,他们中有人用一只手捏住瓶口,让另外的手插进瓶子四周填塞物里,就像人伸手去河水中,摸摸水底是否有别的东西,摸清在瓷瓶四边有没有其它东西勾绊着,没摸着有其它什么,才稳稳把瓶从麻布、稻草里提出来,走出几步,把瓶交予前来接手的人,接瓶人再走向某个指定地方,将瓷瓶放置妥当。第一只瓷瓶被顺利取出,僱工们继续清理箱子中剩下的布和草,可直到箱子底平平地像面镜子展现在大家眼前,也没找出第二件东西。这时有人转身向远处的古里兄喊话:每个箱子中只装着一件瓷货,是不是?古里兄没听懂,他甚至不知道那人是向他发问的。花尚和正好跟古里兄在一起,他连连对古里兄点头,表示那人所猜不错。喊话的那傢伙见古里兄不回答自己,便又朝他喊起来:是不是,只有一件?花尚和这次不向别人点头了,点了人家也不明白,他憋着气先使脖颈粗起来,然后从嗓门间冲出一个“是”字。这声音僱工们都听见了,但他们都以为这是管家古里兄说的:每只箱子里就装着一件瓷的物件。刚才被取出的确实是只瓷瓶,而且还是只梅瓶,仿古,青花,瓶上所画故事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可是当僱工们开第二只箱子取货时,却发生了事情,开始时一样,同开第一只箱子相比没什么不同,但从箱内拿走东西后,大家就以为手下的是只空箱子,为了在劳作中弄些乐趣来玩,这些人便对着箱子一脚接一脚勐踹起来,最后将箱子抬走,向附近墙角扔,箱子撞在墙上,重重返弹回来,落地时打开的箱子口正好面对还处在欢闹中的这帮僱工,突然僱工中有人惊叫起来,这时候仓库里的人多数已看清楚,从箱子里除了蹦出不少稻草杆以外,还飞出来一只已被撞击得支离破碎的瓷瓶儿,而且后来知道,这只破瓶和先前被取出的那只瓶是一对,是一对瓷瓶装在同一只箱子里被运回来的。仓库里沉寂了数秒钟,数秒钟一结束,僱工们的目光全都射向了古里兄。只有花尚和不这样做,他还是眼睛死死盯着可怜的破瓷瓶看,他知道刚才的“是”字是他花尚和朝对大伙说的,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他花尚和知道,两边的人——僱工和管家——是不知就里的)。几天拆解箱子的活做下来,就弄碎了一只瓶子,损失不算太大。花家在街市上开的几个铺子,在随后几周里,在铺子里的货架上都纷纷被摆上了新购进的瓷器,只是别的商家也有此类东西出售,所以花家的生意并不显得十分红火。洪梨有个习惯,在做豆腐时喜欢一身短打,这让同房劳作的人发现了洪梨表妹身体上的一个秘密:在洪梨的后背和两条腿外侧部各刺了一枚老虎的青色图形。简氏听闻此事,特意问了古里兄,她是怕女娃在外着了什么魔,入了黑道。简氏叫女娃来自己房间,叫她脱了衣服,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三只虎。三只虎刺得不是全一样,大小个头、腾跳卧伏的姿式都不同,虎的颜色为黑青和深青两种,腿侧部的虎呈扑跃状,而背部则为卧伏状。简氏细看细辨了好长一会儿,觉得开了眼界,一个来自管家故乡的娃子,而且还是个专做白豆腐水豆腐的女娃,身上却刺有如此雄风十足的兽类图案,少有,稀奇,怪异,然而却是很有吸引力。好笑死了。您说什么?我说你身上刺的这三头老虎,我觉得好笑死了,过去马头房里的女人也有文身的,可那是什么东西?是花的图形,好看的图形,男人见了喜欢,你这个娃,在豆腐房里做豆腐,身上刺了三只黑青勐虎,要吃人肉呵。洪梨不能与奶多说理,说多了便像是在和主人顶嘴,她慢慢将脱下的衣服穿上,只是说,哪能呢,我哪知道这些东西呢,哪就在豆腐房里吃了人家身上的肉了呢,奶这么说咱,咱往后就不进房做豆腐了。先是腿上两只青虎被正在往上提起的布裤子遮没了,后来又是上衣儿将背后的虎隐去,洪梨穿好衣服,反倒焦急起来,她怕花家会辞了她,弄个文身女来家里做豆腐,这事放在城里有钱人家里,可能是有点说不开口。但事情没照着洪梨担忧的方向去发展,因为院里人在几天后将会被一样全新的东西吸引住。这儿城里人,除了在战时见到过军队的汽车从城中街道上驶过,没有哪个人见过谁家有私人汽车。但就在洪梨表妹去简氏房内脱 衣,让简氏开眼界,看身上三只青虎后不几天,在城里街道上出现了一辆行驶速度极慢的轿车,路人在感到吃惊不小的同时,清清楚楚看见了坐于轿车后座上那个人的头部侧面,等汽车缓慢驶过(车里人偶尔也向两旁行人招手),多数人已确定坐车人便是花家少爷花尚和。花家在外地买了部美国造“福特”牌轿车,颜色为黑色,车身优美,从尾部开始,整个外形就像一只普通市民平时难得一尝的西洋面包。汽车在人们的一致目送下,径直开进了花家大院。小车在院内停稳,少爷满脸笑容从车里钻出来,司机也跟着离开方向盘,出了汽车。古里兄早已领着奶来到停汽车的院子里,古里兄推开正在围观的几个人,让他们闪出一条过道,奶的眼光就从这条过道中穿过去,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院里人见奶也来看汽车,便不约而同对奶点头,大家在点头的同时,还学着管家古里兄的样,从嘴唇间弄出了嗯嗯哈哈声音,可事实上这帮人除了古里兄嘴里有几丝让人听不真切的杂音外,其余的都只是干巴巴掀动了几下嘴皮子,他们在怀着很高兴致前来观看小车的简氏面前装哑巴,在简氏没对少爷购车一事表明态度前,是不肯轻易出口说话的,不管说出的话是赞许少爷,还是表示异议。简氏看了一遍汽车,回头对古里兄说:“怎么买了部全身都是黑色的车回来,就没别的颜色可挑了?”古里兄听了,没多想,便回说道:这种小车是专门用来载人的,一次坐满了,也只能坐三、四个人。奶说,坐人也要挑挑颜色呵,浑身黑,有点不吉利。“奶,这车子是从外国人手里进的,外国人都坐黑颜色汽车,他们总不会让自己因坐黑颜色汽车而倒霉吧。”“要么就是有钱的外国人都喜欢把自家汽车涂成黑色。”“在外国买车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有钱的富人,普通百姓也有很多可以买下汽车。”简氏听管家如此说话,朝他瞪了一眼:“花家可是有钱的富贵人家,不是普通百姓。花钱买了辆黑车回来,会不吉利的。以前用牲口载人,现在让汽车载人,这汽车不就是花家买来的一头牲口?要买也得买颜色好看一点、模样儿喜庆憨厚一点的,怎么就牵了头身体全黑的黑畜生回来了呢。”等天色暗下来,花家人看不清小车面貌了,才各自散去,大伙儿不能过份受买汽车的影响,正常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第42页 45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晚饭过了不久,古里兄来到少爷房里,少爷见古里兄管家来了,像抓住了一只话筒,将老管家还在摆动的手臂捏牢,脱口便说:你看看,不,您看看,您听听,借您头两边的耳朵,老管家,您给我听听。听什么,少爷,您要我听什么?“过火了,过火了,说我在外买了头黑牲口,这是美国造的汽车……在奶那儿却贱成了一头畜生。”“奶是随口说说的,没心。我已跟她说了,车儿是专门用来载人的,而且金贵,每次最多只能载三、四个人。瞧这城里,少爷,您瞧这城里,谁家能够像咱们这样,为载上几人赶路,花大把钱买部轿车回来?”“是没有谁家能够这样做的。”“所以么。”“老管家,以后抽时间跟奶将这理儿说说清楚。”是要跟人将买车为了载人的道理说清楚,古里兄已经接受了一个任务,但他怎么也不敢在简氏房间里试着去完成这个任务,不过少爷已将话说明了,最低限度,他也得将这事儿稍微做一做。古里兄决定先选择一个对象,这对象不能是奶,而应是一个自己可以掌握的人,在这人面前试着完成说理的任务。做豆腐的表妹洪梨当天也对着汽车瞧望了好一会儿,小车在洪梨脑子里已具有了一定印象,所以当古里兄向她说起奶管车子叫“黑畜生”时,洪梨表妹连忙点头说,像,是像。古里兄不转弯,直接说问:车的什么地方像了?“全身都像,”洪梨表妹说,“像一头害病的老牛,四脚蜷缩在肚子下面,躺在地上打盹。”隔天早上太阳一出来,古里兄就套了件外衣跑到停车的院子里,一个人绕着小汽车打起转来,经过洪梨昨夜一番比划,看看眼前这辆比人头矮了一节的车子,瞧它停在昨天的地方一动也不愿动一下的懒样,真像是一匹受了伤得了病的家用牲口,这匹牲口虽然毛色闪亮,骨架结实,各种部件在其身上也算布局合理,但这些优点仍遮不住它此时伏卧在地、寒热不知的病样儿。简氏突然想起从前在马头房大厅里竖有一块黑壁,当年日香就是在黑壁前摆下一桌一椅,招唿进出的男客,简氏从房内传出话去,要仿照黑壁颜色,将停车的房子里里外外涂上黑色,使黑车停在黑房里,车房全黑。一天豆腐房停工,洪梨表妹歇了下来,上午她在表哥那儿瞎转悠,等吃过午饭,古里兄有事出院去了,洪梨便独自一人在院里各处走走看看。她跑到关猴子的笼舍前,拣根树枝逗弄猴子,许多猴子不理会洪梨的无礼举动,全都很有组织地按照队形退往笼舍深处,以逃避伸进铁笼的树枝条对自己的击打或挑刺。猴子尽数退走,这使得本来就觉得十分无聊的洪梨更加无聊,她从地上拾起石子,一颗一颗将石子投向龟缩于笼中靠墙一线的大小猴子。成年猴子仿佛能洞察人的企图,它们之中有的虽然已被击中数次,但都反应平淡,见石子飞来,只稍微闭合一下眼皮,等石子从身上弹落,又把眼睛睁开,并朝左右摇晃脑袋。这时从笼舍旁边过道中走出来一位饲养员,他见有人在向猴群投掷石块,便吼叫起来,朝这边冲过来,洪梨见势不妙,扭头向远处逃跑,那人也不追赶洪梨,一个人在笼舍前面呆了一会儿,又转入过道中去了。洪梨逃离现场不久,院内另一样东西——黑房黑车就成了她造访的目标。洪梨做惯了豆腐,见惯了豆腐的白颜色,在那座占地面积不小的豆腐房里,到处都摆着水汪汪乳白颜色的豆制品,现在所瞧见的黑房、黑车,其漆黑一片的外貌同平时见惯了的白色相比,两者之间形成的反差,足以使这位观望者掉下眼泪。洪梨驻足,慢慢定下神,黑房子比豆腐房小了许多,房里的汽车又比黑房子小了许多,这种黑色中套着黑色,层层紧缩的现象是在向洪梨表妹说明一个道理,世上有些事物是不能过于被弄得分散的,像豆腐颜色就显得散漫了一点,虽然还不是那种很惨澹的白,但根本不能像黑房和黑车那样,将身上颜色集中起来,让人一看就觉得有力量。这是迷雾,不,这是迷途,也不。车里的几张坐椅不能用手摸,更无法让身体挤进去,在椅子上坐上一坐,让屁股蹭上一蹭,但透过窗玻璃望进去,让人感到坐在此类用皮革包成的椅子上感觉肯定不错。所以它们既不是迷雾,也不会让人迷了路途,只要开车的人懂事就行。洪梨看着、想着,突然借着天光发现,汽车里面的坐椅并不是黑色的,它们与车子外壳不同,但也不是豆腐白,说不清楚是什么色儿。洪梨自然没有猜到车里的东西是“黑牲口”的内脏,车的外壳是“黑牲口”的皮毛。当洪梨表妹正透过玻璃窗细看轿车内的精緻设施时,花尚和已蹑手蹑脚像捕食猫似的一个人走到傻丫头洪梨背后。他是路过停车房,见门开着,又不是大开,而是小小地挪开了一条细缝,这好像不是司机在房里做事,不是,花尚和从门缝挤入黑房,入了房才见到在车一侧正站着做豆腐的那个傻丫头,他想在背后大叫一声,又怕毁了丫头看车的兴趣,想伸胳膊,从左右两边包抄,将洪梨死死抱住,就像当年在马头房里老爷搂抱日香那样,但觉得自己与丫头还没到那个份上,左思右想,结果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悄没声息在洪梨身后站着。洪梨不能通过车窗上的映影发现身后有人,因为整个黑房子里面除了门口地上留着一条从外面照进来的弱光以外,别处都是灰濛濛的,直到身后少爷用嘴巴将气吐在自己后脖颈上,才知道房间里又进来了一个人。什么?现在的停车房内不只是有你傻丫头一人。什么?在你身后还有一个人。你是你,而他呢,待一会儿你将把他称为“您”。这时外面院地上有一股风掠过,黑房的门被风吹开大半,房内瞬间有大量阳光拥入,乘着光照面快速扩展,花尚和看清了傻丫头上衣的款式。那是种山里村间姑娘们穿的衣服样式,前摆长,后摆短,前后摆之间剪开几寸,紧腰,松肩,便于胳膊活动,在山间劳作的年青女子有许多是常穿这类衣服的。房里这两人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你在这儿偷看汽车里的东西。瞎说了您,少爷,要看也没怎么看清呀。不是我悄悄熘进来,还猜不到是你这个死丫头在这儿打汽车的主意呢。又瞎说了您,少爷,表兄出院办事去了,豆腐房歇了,没处玩,才来看车的。花尚和真想学当年老爷抱日香的样,把洪梨抱起来,可是先别,同这豆腐女还没到做这事儿的时候。“爷,”洪梨晃动着左右肩膀,慢吞吞说,“爷,这院里谁会开车。”“我专门找了人来开的,院里人哪会做这事。”洪梨身子往旁边一侧转,停住,说:“我能跟那人学开车吗?”“你一个做豆腐的女娃,也想进车子摸方向盘,简直是做梦。”“做豆腐咱都能学成,开车就学不了啦,我看是一个理儿。”“笑死人了,豆腐女想开美国造的黑色轿车,这恐怕在美国人自己家里也不会有吧。”洪梨表妹气愤地一拳打在汽车门上,“美国人他们有谁能像我这样做出这么白这么香嫩的豆腐?只要少爷同意让我与那开车的一起坐车,摸车,不出几天,我就能哄着让他教我开车,我准行的。”花尚和此时又想起老爷抱日香那件事来了,不留神说了句:“抱日香。”什么,少爷,您说什么?花尚和停止胡说,看着想学开车的豆腐女,勐地记起来洪梨是在身上刺过虎形图案的,豆腐女同时也应该是文身女,这与在外面入了黑道的人有点相似,想到这儿,花尚和像是失了控制,对洪梨说:“只要你应了我,我就让那人教你开车儿。”傻丫头肯定没听懂这话,而花尚和也有点后悔,因为文身女毕竟不是入了黑道的女人,应不应的,不能一上来就提这种要求。“说,少爷。”“说什么。”“让我学开车儿。”“女人不能开车上街的。”“那我在院里开。”“在院里开车要撞到墙,撞到东西的呵。”“保证不撞。”“撞了人是要坐牢的。”“地方小,不行,就到街上去开,街上有人,就让开车师傅把车开到城外去,那儿地界大,没人,空,要撞也撞不到什么。”我真想动动你这个傻丫头,花尚和在心里跟自己说。您刚才说让咱应什么来着?不应了,我已同意让师傅教你开车了。洪梨,洪梨表妹,会做豆腐的文身女,至今只是在身体上面刺了虎形图案,而并未加入黑道,几天后便迷恋上了驾驶汽车这件事情。花尚和要学我从后面搂抱日香,我的这点本事小尚子哪能学得了呢,哪能说学就学成了呢,况且当年在马头房里,我的这种举动也并非只是从我这边单方面做出的,我听见了,我是说,当时我亲耳听见日香发出嗯嗯唧唧哎哎哟哟的女人唿唤男人的声音,一种带着颤声的喉音,后来几分钟,日香在床上也是如此对我出声的,女人出声,女人对男人发出非常奇特的声音,关于这,你小尚子懂不懂,你见没见过女人口出声音的样子?先要听了声音,听确切了,确定是那种东西,做男人的才好起手去触摸去拥抱对方,豆腐女洪梨在黑灯瞎火的车库中又没从嘴里熘出什么勾引男人的声音来,她的傻样是在乡下做豆腐时,长年累月培养起来的,照现在洪梨的状态,即使出来几声,也与风情无关,豆腐女从未受到过男人侵犯,这点你小尚子还没看出来?所以抱不抱都无从谈起,不过你可以试试,试试总没错,男人试女人,或者反过来,女人试男人,试试总是可以的,行的,试试女人,试试风情,试试她愿意不愿意,试试她敢不敢,别往远处想,什么刺青虎、文身、未入黑道,她来花家做豆腐是为了挣钱,对了,洪梨来我们家的目的同其他伙计完全一样,也是为了钱的事,你就先试试钱的力量,你可以乘四周没人,独自跑进豆腐房,试着将钱送给她,须是工资以外的钱,先对她试钱,若是对方收了,你也别急,要装得跟没事一样,好像一个东家少爷从没额外给过女佣钱似的,一点都不用急,因为这是对方第一次收你钱,一直要等到她拿了你三回钱,三回,到那时你或许才可以做些尝试,如果嫌三回的把握仍然不大,小尚子需再等等,等等,但有一条一定得记住,用刀子把这条道理雕刻在自己骨头上面,作为男人,可是终生受用的:只要对方,也就是女人,不仅仅是马头房里的日香和豆腐房里的洪梨,只要是一个女的,有一天忽然在你身边哼出了那种声音来了,你必须得立即有所反应,抱她、吻她都行,在两种行为之中选一种,或是两种都选,显出激情,表现自然,如果小尚子听见声音而无所举措的话,那么当时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会记恨你一辈子的。喂,豆腐女对你出了一点声儿没有?没。你给钱了没有?没。豆腐房去过没有?“我没进去过,但我知道这房儿被建在院中何处。”后来几天花尚和去洪梨那儿,不是为了给她钱,他并没有完全听从如今正安心躺在棺木中的老爷的教诲,他进豆腐房时,身边还多带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替花家开车的师傅,花尚和没有食言,他是带着师傅去豆腐房,让洪梨出院去学开汽车的,花尚和此时心里十分清楚,傻丫头是当真想学开车,他对豆腐女採取的策略可比棺木中死人所教的办法正确了许多。汽车由师傅开着驶出黑房,在房前院子场地上兜了半圈,按响几次喇叭,最后冲出院门。开了不多一会儿,黑色轿车便来到少爷指定的郊外某处。一路上洪梨只顾探头于车窗外,口中直说:“驶得快,驶得快。”傻丫头肯定忘了少爷带自己出城是为了做什么事情的。汽车在郊外停下,花尚和本想说几句鼓励话,好让洪梨放下心来跟师傅学,却没准备,车子一停,洪梨便死命推车门,门没动,司机回身帮着将门打开,洪梨表妹钻出车门,就往前方树林浓密处跑,跑着跑着,人影不见了,没隔半分钟,人影又忽地从地面上竖立起来,重新直起身来的洪梨再也跑不动了,她慢慢朝汽车这儿走过来,走到车窗前,没上车,低着头对在车内坐着的少爷说:“到林中撒尿去了,急得我……”司机听见,笑了起来。花尚和会真心让洪梨表妹学开汽车?洪梨不是一时兴起,上车捏几下方向盘,等没了兴趣,再回豆腐房做豆腐?关于这些问题,司机心里比较清楚,少爷已向司机交待,在半年之内,要是没把傻丫头教会的话,花家便将辞退司机,所以对洪梨学开车,司机是悉心相授的,他对洪梨学会开车,有可能要夺了自己的工作并不担心,因为少爷也向他讲明了,傻丫头开车,只是让她玩玩,不算花家的正事,车子还是由司机来开。两三个月一过,豆腐女能正式坐上驾驶座位,在空阔少人的地段让车子跑上几里了,只是在右侧座位上还得有司机坐着,不然傻丫头会踩不动油门。一星期以前院里有人在库里查了查,说库里缺做豆腐的豆子,又过了几天,豆腐房派人去库里取豆子,竟然连一颗豆子也没拿到。
第43页 46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古里兄亲自跑进库房查看,发现平日堆豆子的角落不仅豆子没了,连豆子的味也快闻不着了。要收购豆子了,洪梨提议,这次收豆子就去她老家,那儿豆子好,又都是熟人,豆价也便于谈。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洪梨表妹是个很传统的山村女人,她傻,傻就傻在传统上,几颗死豆子哪里不能买,不出城,不上街,向人传个话儿,豆子就能被人用麻袋装了,运进院子里来,非要到有熟人的地方去买豆子……这样的女人不会入黑道的,就是全身画满了青虎也无入黑道的可能。花尚和居然听从了洪梨的意见,叫古里兄安排几个人,自己带了司机、洪梨,开车进山村收豆子去了。一路上黑色的美国福特轿车在收豆马车前面慢悠悠行驶,多辆马车在后面急赶,赶车人和牲口都累得满身流汗。遇到山路崎岖难行,洪梨便下车来,坐到后座上,由司机开车,路况稍有好转,洪梨就急着叫司机停车,然后换座儿,自己上去开一段。这样停车换人弄了无数次,没人反对,只乐了洪梨一个。可就是这么瞎处理,也没耽误赶路时间,因为后面的马车离汽车还远着呢,从车的后窗望马车,有时连影儿都没半点。在车里花尚和与司机发现洪梨身上多带了一样东西,后来知道是多带了一把刀,洪梨对两人说,山村里面人野蛮,用刀的时候多,带刀防出事。那你还带我们进山村来买豆儿?(洪梨此时正好不开车,坐在后座上,跟少爷同一个座位)。你这个疯丫头,村里人野成这样,我们还去干什么。不怕,不怕,莫用怕的,遇事了,拿把刀出来,在人鼻子底下晃晃就成,一般不会用上的,还有一法可治村里的凶人,遇到事,不亮刀,只在凶人跟前点燃一炷香,掉头朝身后喊几声,再朝香拜一回,拜几回就够,那凶汉如仍不肯歇手退去,那就再转身朝后面喊,再朝香拜,一般喊一回就能将凶人哄走,一般都是这样。没听说过。在前面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少爷说:没听说过,没听人说起过。他们干吗,干吗呢?洪梨收起刀子,回答花尚和:山村里的人做事好笑,人也好哄,笨。你朝身子后面喊什么。“喊自家祖宗的灵魂过来,山里人最怕死人的那件东西。”光是喊就行了。“光喊不行,还得转身去拜香,他们对香是很敬的,一炷香的钱可以买好几斤豆子,贵。”“可这也不成个事儿呵,没听说过,更没见到过。”不好说洪梨表妹讲的不是真的,香的力量能胜过钢刀,这事儿反比城里做得文明,刀尖扎过来,顶着胸口,燃香,燃香,以此来解人危难,前几年从城里出击、又从城里逃走的政府军队,若也照着此方法燃烧几炷香,兴许游击队就真散伙了,多狗这帮人都是从山里来的,他们应该懂军队燃香的道理……可这事儿不管洪梨怎么说怎么解释,它总没法成为一件正常的事情。汽车开到山道一个转弯处,洪梨忽然伸手向前拍了司机一下肩膀,说叫停车。然后她推开车门,钻出汽车,又招唿花尚和与司机下车。花尚和低头钻出汽车,并朝四面打量一番,可没有说什么话。司机下车第一句话问这是什么地方,干吗不前不后把汽车停在此处。洪梨显得有点振奋,脚上布鞋踩在山道上,声音啪啪啪特别干脆,“这儿是咱们庄子的入口处,再往里开,会见路旁堆着一堆乱石头,绕过石堆儿便有人家了。当年有一股山匪曾在咱庄里与远道来的城里兵打过仗,那些乱石块是山匪用来阻挡城里兵进庄的,山匪中有许多人就是身体趴在石堆里向进庄的兵开枪,仗结束后,庄里几个有胆量的爬近石堆一看,发现里面躺了好多兵的尸体,山匪却没死几个。”“怎么会呢,兵死了许多,匪徒却死得少。”花尚和从小就知道城里军队的厉害,他听我跟他讲起过这事儿,在我逝世以后,简氏也常将军队进山剿匪的故事说予他听,简氏说这类事情时,一边照实叙述,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我,所以她说话的声调会像高人弹琴那样好听。“怎么不会呢,”洪梨仰起脸朝旁边的花尚和望着,“会的,山匪们趴在石缝间向道上的兵开枪,等不少兵冲进来了,留下抵抗的山匪便引燃预先埋在附近的炸药,凡是能跑出去的土匪都跑出去了,只有几个土匪没跑掉,他们与进来的城里兵……等炸药炸响,他们便和许多兵同归于尽,一起死在石头缝里,怎么不会,会的。”司机不管战争,他只注意停车的地方是个怎样的所在,这时他发话了:“车停在此处会很不方便的,这儿道太窄,前面或后面若是来辆什么车子,双方都过不去,会堵死路的。”“在咱庄进出的尽是些手推木板车,连马车也很少见,就是这辆汽车停在了道中间也不会碍着别人。我们等后面马车到了,再进庄子。”几辆空马车跑得也快,我们见路上有了马车的影子,便钻进了小车。汽车缓缓向前行驶,果然一转弯,就见到了一个由大大小小不等的好几堆山石码成的乱石滩,石头堆放在路两边,汽车驶近石堆,洪梨指给我们看,说石缝中的深墨颜色是炸药炸响后留下的,样子很焦,和锅子底差不多……汽车上下颠了几下,这会儿的洪梨早就忘了要跟司机抢开汽车,抢着跳上前座去捏方向盘了。洪梨说的,过了乱石滩便能见着人家,现在正有一户人家出现在不远处的道路旁,可这是怎样的一户家庭呵,从我们坐的车里望过去,那房子全身各处都显得蓬蓬松松、乱糟糟,像是全身长满了鸟的羽毛,只有靠路边的房门,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是块有点硬度的物体,上面没长出鸟兽羽毛来。等汽车驶过了进庄以来见到的第一户人家的房子,路面就变得更加凌乱不堪,汽车行驶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缓慢。对于山村生活的穷困,花尚和虽然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但他坐在车里仍频频回头,隔着汽车后窗远眺即将退出自己视野的那座穷苦山民的羽毛房舍。汽车越开越慢,到后来,连跟在汽车后面跑的马车都停下脚步,等着黑色轿车向前移动。洪梨见此情景,跟司机商量,两人讨论的结果还没出来,洪梨已从座位上走了下去。几辆马车中的一辆从后面车队中脱颖而出,超过停着的轿车,接着其余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一辆辆从汽车旁边行过。这时花尚和却看到洪梨正相当自然地坐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身旁,她一边挥手示意司机开车跟上,一边转身跟车夫争夺驱车的那根鞭子,试图从旁协助车夫控制牲口。汽车越往庄里开,在路旁出现的羽毛房子就越多,花尚和与司机对此现象颇感到奇怪,他们不知道山村人家是用何等样建筑材料,建造出这批外形怪异的房屋来的,想问问知情者洪梨,可这会儿豆腐女正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她此时不光正在与赶车人说着什么俏皮话,还不时同许多从羽毛房子里跑出来看热闹的村民打招唿,这儿的村民可都是洪梨表妹以往的熟人。从山民们瞠目结舌、屏息不语的表情来看,他们对于一辆美国造的黑色轿车能出现在山庄土道上是大大感到震惊和意外了,山民之中有许多人就连燃烧汽油的汽车到底长得什么样也不清楚,这与城里人不理解好端端的房屋怎会周身钻出细毛来是一样的。马车停住,紧跟其后的黑色汽车也只好跟着剎车。几个赶车的师傅跳下车都不约而同聚到了一块,他们话倒是没说几句,却一个个手里都提着烟杆菸袋,准备花上一段时间抽几口烟。嘿,出来收购豆子,老闆没动静,受僱于老闆的几个苦力却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知道要去接什么活儿,但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出了城,来到这山林野地,绝无伙计抢了主子的先的道理……花尚和刚要下车去朝那帮人发一通火,忽然想到得同洪梨商议商议,因为此次出行,本来就是顺了她的意思来办的。这时洪梨从自家屋里走出来,回到少爷汽车旁。刚才她一下马车,便赶紧跑回自己家中,家中好久无人居住,挂在门上的铁锁被日晒雨淋,上面结着的锈色早由棕黄色变成了棕黑色,锁没法打开,洪梨拣了块山石将锁砸断,所以耽搁了时间。花尚和见到豆腐女就问:咋办?什么咋办?现在我们应做些什么?过了今晚,明儿早上再找村民去办货。那帮车夫呢,你瞧他们现在这副空闲样子,都聚在一起吸上烟了。少爷,反正今天时间已晚,甭管那帮赶车人做什么去,明儿办齐了货,叫他们卖力赶车回城就行。他们今晚住哪儿?住在自己赶来的马车上,用草什么的把身子一裹,就能过一夜。洪梨叫来的村民有好几个,他们七捆八扎,给那几个赶车人带来了不少夜里裹身体取暖的草,到后来花尚和才从洪梨表妹口中得知,这种草被搅拌在粘性极强的山泥中,可以用来煳房子外墙,这种草吸热功能不错,在寒冬能使室内长时间保温,只需白天有阳光照着。只是草容易腐烂,又易吸附大量空气中的灰尘,所以外墙上煳盖着此类草搅泥建筑材料的房子,没几年就得往墙上煳新泥新草,在重煳之前,须将老泥铲去,去旧煳新,刚煳成或煳了才几个月的房子,其外表就像长了茂密的鸟羽毛一样。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进庄子被见到的第一户人家,和后来在庄子里陆续于道两旁出现的那些住户……他们都是山里的勤劳人,煳墙煳得勤,这些山民做事勤快,且讲究实效。可以为住户取来温暖的草,即使中间粘满飞尘,外貌蓬蓬松松,知道内情后,人们也会觉得它们美艷无比,这些草甚至要胜过有些鸟身上的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羽毛。大伙过夜的事被洪梨和庄里人一一安置妥当。花尚和与司机睡在洪梨家旧房里,洪梨跟自己亲戚睡在别处。隔天一早,豆子收齐了,这队人马便马不停蹄直往城里赶,像约好了似的,等黑色小车驶近花家院子,管家古里兄正好领着两三个人在门口迎接,他见汽车朝院门口驶来,嘴里便轻声说:“顺,顺,我原以为听傻丫头会出点事……”旁边一个伙计说:“少爷的车离我们还有一段路,管家你说给谁听呢。”“顺,顺。”“听不见的。”古里兄盼着表妹洪梨跟少爷一起回来,更盼着通过此次收豆子,洪梨能给花家人留下好印象,正像他口中说的,能“顺”。洪梨在汽车拐弯进入院门时,已忘了司机曾答应过,要让她亲手驾车开进院门。现在就是想起来也已经晚了。在这以后的第三天,也可能不是第三天,是第四或第五天,花尚和抓了个机会问起洪梨那天夜晚在山里是同哪个亲戚合床睡的?跟我的远房亲戚,父母死后,那远房亲戚很照顾我,还是他们给表哥出的主意,叫我跟着进城里来,替少爷家做豆腐。洪梨回答过花尚和的提问,身体靠在一棵树上等了一会儿,见花尚和不再问话,就一个人走了。花尚和觉得自己嘴巴里很苦,这股苦涩滋味之中又带了点酱油的滋味,这滋味正从舌头片底下向口腔内各处翻涌出来,花尚和此时觉着自己失去了做许多事情的理由。就这么一个远房亲戚,也说不上一点更具体、更实在、更直接的道理。就这么一下子,突然来到的一下子,没了,有点变化。像透了,那股酱油味。鸟的羽毛,还有院中笼舍里关着养着的猴子,像透了,简直是从一个模具中倒出来的,一模一样,那股从山里带回来的味道。什么东西,不能不去闻、不去品、不去想呵。可关键是,不跟、不跟……跟谁了,你把自己全身都摸摸清楚,究竟是谁跟谁了,一语不发,坐在汽车里闻山里人的体味,隔着汽车窗玻璃看长羽毛的房屋,在房子里住着的可都是平日生活在山区的勤快人,亲戚就亲戚,直接点,还硬把人家说成是远房亲戚,连说这话时所用掉、所销耗掉的力量也不怎么多,是真正的酱油味无疑了。“抽个空儿,我要吻一下洪梨的脸,就吻她一下,亲一亲豆腐女、傻丫头……不,她已经是女人了,亲一下这个女人的面庞。”花尚和想到这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洪梨将身体靠着的那棵树,真巧,要是没见到洪梨……她也是会往树干上靠上去的,那么……花尚和想……花尚和想……自己也许会真的没了做那事的充足理由。女人到了关键时刻,总需要去找一样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生命的。傻丫头身上有没有好东西,就像每天她在豆腐房里做出的豆腐?她的身子肯定是很好很不错的一样东西。但傻丫头会因此流出血来的,如果她是平生第一次做的话。不知她是否患有“晕血症”,见血头就昏,直不起头来,走不动路。会不会,会不会呢?一般不会,天下随便哪个女人一般不会染上这种毛病,特别是在因为做了那事而流血的时候。这点可以放心。
第44页 47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当鲜血从黑色小嘴巴中流出来的时候,在一般情况下,即使是胆小的女人也不会因为见了血,见了那么一堆血液(好像是用血水做成的池塘),而在心中出现难以控制的恐惧感。实在不行,就预先找好一块布料,将血盖住,布下面的血是非常宝贵和稀奇的,流血的黑嘴巴又如幽灵似的充满了智慧。一开始,花尚和放下的那块盖血布就被豆腐女发现了,放下了,放在哪儿了,这话由洪梨主动说出来,这又勾起了花尚和对她的猜测,傻丫头在外面究竟有没有加入过黑道。布片被放得很平,四方八角,一点没起皱纹。洪梨临时在院里找了一个地方,这地方连花尚和也不知道是处于院内哪个方位上。豆腐女显得十分冷静,她知道每一次都得在女方臀部下面铺上一块面积足够大的布片,这布的用途,在洪梨看来,也按照普通女人的理解,是为了不使流液直接落在床单上,布能有阻隔作用,而用布来遮盖血迹……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布被移动了位置,显得有点乱,表面也在起皱。在布块上方,洪梨的黑嘴巴已变成了黑太阳,太阳张口,里面显露出一粒红豆,头直抵床栏的洪梨不止一次让花尚和用嘴唇去蹭去碰这颗红豆儿。等一切都平息了,花尚和发现自己的预计完全是错的,布上没留下一丝红颜色。而豆腐女的表现却与少爷不同,她在床上的感受与少爷不一样,她应该早知道,最后在布片上见到的将是些什么东西,可能什么东西都有,比如液体呀,毛髮呀,还有一片片貌似雪花的皮肤屑,可就是不会留下血迹。这会儿洪梨正光着屁股坐在床上,原先被放在屁股底下的垫布,被她当作降落伞抛至高处,而她仰起脸看着这架降落伞从上方慢慢飘落于房间地面上。在很多方面,其实是在遇见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时候,城里人非常习惯于(也非常乐于)欺负像洪梨这样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姑娘的。花尚和坐在洪梨身上,两手揉搓豆腐女胸前的一对*,那样式就如同一位面包师傅躲在工作间里揉滚满桌面粉团,城里人的脏手一到这种时候,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也真够熟练的。骯脏,无聊,缺人性。可要注意了,所有喜好此类操作的城市人都得心中明白,摆在桌上的面粉团,其中确有可能暗藏毒针,揉面人的手被针刺中,他就会知道针尖上的毒汁有多厉害。什么?我是说毒针厉害。可少爷与豆腐女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毒针”一说不成立。什么?关于洪梨会对少爷造成危害的说法是无稽之谈。拿一件漂亮衣服穿在人身上,人和衣服交相辉映,这已经很美,不用再在衣服上面增添什么东西,若是拿块咸肉,或是取一条河鱼过来,往穿衣人脖颈上悬挂,作为饰物,又把割断的鱼肠别在穿衣人胸前……“面团深处藏针”的说法有点像此类情况,不切合实际。能拨算盘珠子为自己赚钱的手,能唿噜噜一气写下许多震盪昏睡者脑神经的文字的手,在恰当时候能揉抚女人胸口粉团,并使其倍觉幸福的手,都是天赐神手,作为一个人,生了这样的手,心中还会存什么疑惑呢,他应该求老天爷多使自己生出几只神手来才对,呵。大约又过了七八天,天赐神手便长到了洪梨表妹身上,她当时坐在床沿边,让柔相十足的少爷坐在自己已脱尽了裤子的大腿上,少爷的光嵴背贴在洪梨同样也脱了衣服的胸口,跟第一次不同, 这回花尚和扮作不动手脚的木偶,由豆腐女出手伸往木偶两腿之间,缓急不等抚摸揉搓腿中间那个宝贝根儿。豆腐女在少爷背后不停呻吟,口里吐出湿气,将少爷后脑勺上的髮根弄潮了一片。两人每次做得都一样。之前的时间带给两人的是苦味。这需要等待,随着时间临近,更需要耐心地等。苦味像莲子,只能剥一粒,吃一粒。作为正在床边品尝莲子苦味的女人在前面、侧面的少爷耳边轻柔地呻吟、吸吐空气,而所有进出口腔鼻腔的气体都变得极其潮湿与活跃。洪梨的牙齿咬住花天尚和后脑勺上的头髮。她在焦躁等待,就像有人在苦心经营尘世间某个工程项目。一阵颤抖,通过咬头髮的牙齿,她觉出少爷身体发出了信号,在手里被圈捏着的根儿同时也有了相当特别的反应。豆腐女迅速推开花尚和,她想让对方立即进入自己体内,就跟上次那样,在最后时刻让整条根儿插入黑太阳中那条通道。可为时已晚,大量精液喷出,豆腐女手上被溅着了不少精液。洪梨不甘心。此次幽会照旧是由她去寻找地方。是她在前一天瞒着全院人,其中也瞒了少爷本人,在院里某处寻觅一所房屋,一个人在房内作了布置,精心铺就一床整洁的被褥。作为一个正处于发情期的女人,她怎肯浪费——哪怕是一丁点——男人射出的精子,洪梨表妹跪在地上,张开嘴接住还在往外涌的精水。她将少爷那根东西噙在口中,直到它慢慢萎缩。几分钟过后花尚和去捏豆腐女的手,手上没了刚才溅到的腻液,剩下的只有洪梨伸舌舔精液吃时留下的很臭的口水味。所以从中可以看出,两人每次做成的结果不都是相同的,像这第二次就跟第一次不一样,这次做得比较虚,是很虚的一次约会,没有满足洪梨表妹实际的生理需求,真的有点虚幻。显得冤。我知道我现在正在写书,花上一段时间去写发生在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目的只是为了努力写出一本书来。我书里的世界与我们身边的世俗环境在本质上实在是相去甚远,这两者在很多地方是根本对不上号的,因此我常常会为了在它们之间竟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异而伤透脑筋。这是第一点。至于写作,就我的经歷来看,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如果你忽然想到了几句言词,并下决心要将这些言词摆到你的书中去,即使它们在构思和句式上都显得完美无瑕,但我要说的是,这几条句子仍然无法挽救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相反,在一部十分出色的书里出现了几段蹩脚下流的骯脏话,而这些无礼的话语又在读者面前施展出了使事物本末倒置的障眼法,使读者看不清着作的真实面貌,进而对着作误认误判……我现在要说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游戏,它们只是像几个玩世不恭的坏蛋闹起了一场恶作剧,对整部书的总体质量却永远是无妨的,因为那几处有失风雅的文字释放出来的毒素,其当量毕竟太小,对书对读者最终构不成丝毫损伤。还有一个观点:有资格评判某本小说成功与否的不是读过此小说的读者,当然也不是作者自己,更不会是一大帮只看热闹、却一点不懂门道、与文学毫无瓜葛的人,那么谁有评判书优劣的资格和权力呢,他是谁呢?那傢伙是谁?时间。关于写书的几个想法,我匆匆忙忙写到这儿,现在来归纳一下,第一,要尽最大力量来缩小在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着的距离;第二,强调书的整体价值,而在较小范围内形成的具有“邪恶性质”的文字或段落……将它们视为顺坡流下的水,水来便来,不来便不来,我自安之若素;第三,相信时间,等待审判,如尊重上帝的发言那样,尊重时间发言。理论问题探讨到此,我忽然想起小尚子与豆腐女第一次*的时候,洪梨曾赤身*坐在床上,将布片儿当作一架漂亮的降落伞抛入空中,她在床榻之上仰脸瞧着这架上面粘满了男女体内两种不同性质不同气味流液的降落伞如鲜花般在房间里的空气中开放,并且期望它在空中能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后来洪梨表妹所做的事情有点不妙,就像刚才说的,具有“邪恶性质”:等垫屁股用的“降落伞”一着地,豆腐女便把布拣起,而她自己呢并没乘着垫布在上面飘荡这段时间,往身上穿一件衣服或裤子,豆腐女把拣起的布块递给还躺在床上的少爷,少爷不知是何意,手里拎着布,整个人却僵在那儿。直到下一回两人碰面,花尚和才算明白,留着这布,是可以反覆铺在床单上面派上用场的。起先花尚和将停放轿车的黑房子定在了大院靠墙的地方,那儿离院里住人的房子比较远,大家因此可以少闻些沖鼻的汽油味。这样安排却引来了另一个问题,黑房子的门窗向来不能关死,房内浓厚的油味从门窗缝隙间飘出,又时常随风翻过近旁的墙头,散入也是靠墙居住的几户市民家中,而这些居民同样闻不惯这股油味。时间久了,他们打听清楚,这股怪味是从花家墙里一所房子里传出来的,散发这味的东西叫“汽油”,这种油被点燃以后能帮着花家汽车肚子下面四个轮子转动起来,能推着汽车,载着花家少爷往外面跑。东西是好东西,功能神奇,但就是闻不了这东西散出来的味儿。几天后,在花家大院里便断断续续听到有砖石从墙外面飞进来,飞进院里的石块,有的落在墙边,但墙边生满了青草,石头落地响动不大,有的石头掉在黑房子顶上,这响动声就大了,而且还砸碎了很多屋瓦。外面扔石子的人要是力气足够大,高飞过围墙的石块极有可能击中院内其它物件,甚至包括击中花家人脑袋。精明的古里兄在向少爷和奶汇报此事时,还想到了更为严重的一个后果:要防止院外市井小民朝车库扔火种,车库遇着明火,汽车毁了事小,火势旺盛起来,会殃及全院上下的。少爷和奶一听,觉得有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对古里兄说:咋办呢?古里兄能咋办?他歪斜着右肩膀,正在想主意。花尚和望着自己的老管家,心里有些窝火,最后他朝简氏苦笑了笑,以商量的口吻说:把黑房子搬了吧。简氏可不让自己脸上留着笑容,“搬了?你想在院内别处再砌座房子出来,专门供着那辆黑车呵。”花尚和见母亲这么说自己,觉着自己可能是有了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娘,“不重新造房子,只是把黑房子中的汽车挪走,让车停在其它地方。墙边没了汽油味,那帮人也不会扔石头闹事了。”他说到这儿,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重要事情,鼻子尖出现了一个轻微的扭动,朝管家说:“他们扔石子进院,到底是不是为了闻不惯车库里的汽油味?你要查清楚弄明白,别是有其它原因在里面,到时就怕我们挪走了汽车,黑房子也改作了其它用途,可他们却一点没变,仍每天朝这儿扔石头。”“是因为汽油味。到时那帮傢伙再狠着心来骚扰大院,我再找人去问他们。”古里兄对少爷作了很肯定、很有把握的回答。简氏说:对,到时他们再如此蛮干,我们找人收拾他们,这些靠墙边住着的穷光蛋,恶棍,怎么这样接触不了汽车这种东西呢?我们花家的围墙平时替这批人挡了多少寒风苦雨呵。“是这样,奶,”古里兄明白了简氏的意思,“对靠我们墙住着的那些人,平时要凶一点,要看穿他们的贱骨头,我们的高大围墙不仅替他们挡风挡雨,而且在这批穷鬼建造土房子时,围墙还帮他们省去了好大一块屋墙呢,得了好还不认,真像一群贱货。”“什么像不像的,本身就是。”“是这样的,奶。”古里兄随声附和简氏,这时他发现表妹洪梨也来到现场。她正在听,并没有发表意见。洪梨来到后没多时,就分别在古里兄、少爷、简氏身边兜了几圈。她一边移步转圈,一边用鼻子使劲闻着吸着什么气味。三人见洪梨这副怪样,有点不解,又等不到她的表示,都有点恼火。最后还是古里兄一把揪住洪梨,问她为什么这样。经洪梨几句话,三人才知道,原来洪梨在三人身上都闻出了车库里的汽油味道。三人都说没有味,洪梨再伸鼻子闻闻,有,怎么没有味呢,就是不很浓。我们说没有,就一定没有,我们三个在这儿议事,彼此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们中有一人身上有味,其余两人难道还不能察觉出来。洪梨说,你们相互间已嗅过了?嗅过了。你们三人身上都有,所以闻不出来,就是黑房间里的味儿。简氏的一只脚往地上狠命一跺:我从来不去那儿的。洪梨见状,赶紧缩舌不言语。靠墙那儿建有一座房子,那是座很普通很常见、样子很简陋的房子,其它房子的墙壁是白色的,这间房子在以前跟大多数房子一样,也被泥瓦匠处理成白色,这样的颜色显得非常合群,要是这座房子不在前一段日子改变原有颜色,不在变了色的房间里停放汽车、储存少量汽油的话,就根本不会发生有人投石,企图毁房或骚扰花家大院的事。这房原来也被匠人涂成符合大众口味的白颜色,只是在不久以前,为了用作车库,才临时被涂上了令人讨厌的墨黑色。
第45页 48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现在房里的汽车要被移走,这是花家人刚才作出的决定。汽车被搬走后,黑房子将重获新生,也就是说,里面没汽车,黑房子将被重新刷成天云般透亮的白颜色。汽车移往何处,院里哪座房子能被当作车库。大家都在为此事踌躇时,洪梨已胸有成竹,她说出了一个地方:豆腐房。那么豆腐在哪儿制作呢。在黑房子里,只需将房内格局稍作变动即可。那间房子停车子还行,做豆腐显得地方小了点。豆腐的制作量可以适当减少。能减到什么程度?够自己人吃就行。再多就不行了?再多就难了,在黑房子里做,手脚施展不开。你豆腐做少了,歇下来的时候做什么呢。我已向师傅学会了开汽车,那次去山中收豆子,路上有一半时间是我在开汽车。你想顶了师傅开汽车?不全是。什么?不全是这样,今后在院里,我可以少做些豆腐,多开些汽车,不是顶了师傅。洪梨又说(这时她刚把圈子从简氏身边兜到少爷身边),我现在觉得……我现在觉得,(觉得怎样,别围着我转圈儿),我现在感到……反正少爷和他的汽车都离不开我。花尚和还是显得很艰难地在转动脑袋,看着豆腐女围绕自己转圈子。简氏也一样,有点头晕,傻丫头刚离开她,傻丫头的怪圈子刚移出她的视线。只有古里兄神志清醒,他眯着细眼,看表妹一步步实现计划。豆腐房里的楼梯本来就是一架体量很窄的木楼梯,坡度陡,从地面开始,忽然一跃,就上了小楼。这会儿,在这架狭窄的楼梯上坐着七、八个因搬移房内制作豆腐的大小设施而感觉疲劳,想稍事休息的勤杂工。我说呢,少爷怎会如此果断地下决心,将黑房子里的汽车与豆腐房里那些老掉牙的设施进行搬迁,搬迁的方向相反,路线单一,来来往往,搬运工没花一天时间,便将所有东西都对换着挪了地方,我说呢,少爷哪会有此想法,都是傻丫头在背后鼓捣的。消息准。动静大。对不对?院里两处地方、两座老房子同时差人去搬东西,这样的动作在一般佣人眼里看来,已经是触着了天空。我说什么来着,是死丫头给花尚和出的主意,这条消息不光是准的真的,而且还是十分厉害。洪梨从今往后可以在豆腐房中少做几块嫩豆腐,却要在汽车里,在少爷身边多做几日嫩 女人了。坐在楼梯上休息的几个帮工等体力恢復,便又老实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回到潮湿的房间里,继续去做他们的苦力活。院里有人曾亲眼见到死丫头的两条腿像两个春天一样搁在花尚和的小腹上。花尚和也允许,不,是十分愿意让死丫头的腿摆在自己身上,这样,他的小腹乃至他全身也就有了突遇春天的感觉。从春天的风中飘扬过一阵阵细沙,丫头腿上吸附着春风中的沙子,细沙腿此时正轻轻压在黑色轿车的方向盘上。形象倾斜,一个符号,在汽车座椅上她是完全脱离外部生活的。这也表明,她有可能也完全脱离爱情世界。这可不行,这会要了洪梨的命。符号只向一面倾倒。被师傅握惯了的汽车方向盘这会儿像是被死丫头用快刀镂空,圆圈圈理所当然在死丫头开车时变成了一件工艺品。整个女人身体(带着微风和流沙)可以制成一剂*,此药由丫头握匙,将药盪一口口灌进服用者嘴里。大家是否仍然记得,不久前花尚和领人外出购买瓷器的事儿,这批回来的瓷器被运回城里,没几天就被摆上花家在城内街市上开设的店铺货架上,可直到今天,到洪梨能离开师傅指导,独自驾车上街兜风,这批瓷器只零零散散卖出去几件。倒不是说瓷器有什么毛病,导致卖运不好,而是因为连年战乱,时局难测,世人疲于奔命,此类易受损坏的物品无法妥善保存,市民不愿出资购买。(事情又在朝某个不应该出现的方向发展。其实是在倾斜,跟前面提到的完全一样。是在一条闪着兽眼绿光的铁轨上滑行,滑行物体笨重,发出刺耳磨擦声,任何一个热爱瓷器的人一听这声,心里就会难受)。坐在楼梯上休息的几个帮工已将豆腐房里的东西搬移一空。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特别是院里一些女佣人,见到汽车驶到豆腐房附近,都冷静得没了半句话,豆腐房周围哑雀无声。是汽车的出现使不少人噤若寒蝉,在短时间内失去了与人会话的能力。司机先让轿车在门外停稳,然后走下车,走进豆腐房看了看。出来时司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把车门关死,一个人走掉了。司机去的地方是管家古里兄呆的帐房。在司机狠命将车门碰上的时候,车身上多出了几个新的手掌印,这几个手印是被围观的人刚添上去的。司机今天的坏情绪已经说明了问题,少爷将他解僱了,这会儿他去帐房,是为了领自己在花家的最后一次工钱。倾斜。女人身体带着风。死丫头有两条细沙腿……她用自己的细沙腿向少爷颳起了春风,在车里,丫头握着方向盘,这是一只被镂空的可以对外透视的圆圈圈,在丫头身上,本来就已有了一只圆圈圈。她终于将教她学开车的师傅轰走了,这对于一个从山村里来的豆腐制作者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场不小的胜利。在山风中露出歪斜模样的羽毛房如今可以经常看见附近有轿车进出了……这无论如何是这座小山村和村里长满密集鸟毛的房屋的胜利,是这位豆腐女兼傻丫头的光荣和骄傲。司机在帐房取了最后一笔工资,急匆匆朝简氏住的小院走去,因为在刚才领钱时,古里兄曾劝过司机,让他不要马上离开花家,可以去奶那儿,求求奶,让奶出面,叫少爷别解僱一位技术熟练的汽车驾驶员。当司机小心翼翼跨进简氏房间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此事不好由旁人来说的。”不能由旁人进来掺和。一位掌握了开车技术的司机,有无工作机会由别人来定,别人给你,你就能开车挣钱,没给,你只能求人。而我倒不这么看。万事都能打个比方。什么?司机以前在花家,他在花家干过什么费劲的事情来着?花家的汽车就像一只香甜可口的面包,整个花家都像一只面包。什么?司机是你骑马坠地而亡以后才被请到花家来的,汽车也是,你骑马被树撞翻,死掉了,死了以后好几年,你儿子才在外面购买了这辆美国造的黑色小轿车,对于这些,你哪能知道呢。不是这么说的,我是说有人会这么说的。你死亡以后,黑汽车和整座花家院子都变成了面包,万事都能打个比方,司机和院里其他佣人就像吃面包的蛀虫,他们从面包边缘一点一点往面包深处钻进去,他们每天都在面包里面做着对面包不利的事情,他们吃面包,消耗面包,将来会把面包蛀空。司机现在已在面包里被少爷活活闷死了。在汽车里做工,在汽车里生活,最终被少爷赶出了汽车。他现在快要被闷死了。从帐房出来,走入简氏的小院子,从小院子中出来,直接走出了花家大院,一路之上,他几乎停止了唿吸。我在此人身上闻出了将死之人的气味,其实在死人身上就是这种气味,只是一般人平时不习惯与其接触罢了。揭去在院内捂着的毯子,黑色汽车的面包边缘被虫子啃吃得模煳不清。不像以前,以前汽车面包又黑又亮,轮廓清晰,迷人眼目。我是在和至今还活在世上的人说话,我是在关心花家未来的前途。时钟一直就在我身旁搁着。时钟也一直在你们身旁搁着。为什么,为什么都变成虫子了。他们在花家混日子混钱。我的灵魂留在森林中,它每日都要面对从稀疏树叶间照射进来的斜阳。我每日心情平静,四肢随风摇动。每日必须为自己制造出一点坚韧的毅力。日光像梳理鸟羽一样规定着草坪形成的走向。废了。但我是在发言。可是已经被人废了。什么?没什么。就一句话,几条毯子轮流盖在床上。那是在马头房里度过的某个寒冬之夜。外面大雪纷飞,屋里灯火摇闪,被褥里一场爱情戏正在隆重上演。在那个冬天,整座马头房都被爱情这条毛毯覆盖着。第一流的情感交往,第一流的取暖设施。在那个时候,我们身边只有爱情,马头房是缔造爱情、保护爱情的场所。那时候,在我们身边有着许多频繁接待男客、日夜勤劳工作的杰出妓 女姐妹,那时并无半条虫子在其中搅局捣蛋。那时候没有购进外国轿车,所以绝不会为蛀虫们准备下某只便于啃吃的面包。马头房里每位妓 女的工作都是需要花费很大精力才能做好的。那时候的年代像在松针上铺着的冬雪,遇寒结冰,逢春化水,形变而质洁。没有面包一说,没有蛀虫一说。轮廓四方都包裹着完整的边线。因此没有虫子从边缘渗透,逐步侵入中心,没有虫子最后会被困死在面包中间。人被辞退了,被辞退者迈步走向帐房,去向管家乞讨几个小钱。所以说,是我在说,是我在发言……但我已经被废除了。在车门把手上加锁。在锁眼里浇铸滚烫的金属溶液。一辆没人能开得动的死亡汽车。而新确定的汽车驾驶员,她无需具有高超的驾车技术,她只要在男人身上做点动作就行。我是觉得事情有点糟糕。简氏的诗现在写得也不行了,有点破损的样子。日记呢,写日记比写诗容易,简氏可以随时记录下几段,写日记就如同做文字练习,不该分轻重前后。不分。不分。照此下去,也就是说,照着花家人现在的做法长时间……坚持下去……或是将具体办法修修改改,在各种因素作用下,会保持某种较好的状况?是想适应世俗生活的逼迫,还是想稍有反抗,或者是在稍作抗拒之后,便身影全退,如同小小的浪花沖刷很高的河岸一样。花家大院将会被虫子蛀空的。虫子们。虫子们。这不可能,氧气远离铁器,缺少氧化作用,铁器表面光洁如新,难以找到被腐蚀的痕迹,在花家大院子里不会有金属受氧气腐蚀,铁已经远远避开了氧气对自身的围歼,甚至连气体接触也无可能,这不是事实真相。简氏回绝了司机的恳求,转身进房,她的目光因司机的来到显得有些浮跳和慌乱。进房后,简氏闭紧双眼,转而进行内视。有层出不穷的渔网形象在向简氏眼皮逼近,为此简氏想到了无数物质正在解体,她是在听从神的召唤。想想就懂了。眼球要么退走,要么向前突出,想想就全懂了,根本无需作出什么修改。先是不分前后,此方法可以用于写日记。后又进行修改,此方法为了适应世俗生活对花家的影响,简氏开始埋怨起司机来了,是那位被自己儿子解僱的人给她带来了思维障碍。障碍的形象就是一个个用木头制成的方形格子,木头方格的内部很空,周边装饰有淡黄的金子颜色,这颜色既与在那座森林里的地面上由林中漏光组成的葵花颜色相似,又与人身体上骨肉颜色接近。她讨厌自己的儿子在这个时候将司机赶走。司机走了,汽车由傻丫头豆腐女来开,今后黑色的汽车经常会在拥挤的街道上唿啸而过,在车里坐着的女子却是做豆腐的好手,思维受了影响,看别人都成了对手,还不止这些,内空的货架里摆着永远也销售不出去的瓷器,不止这些,汽车由女人驾驶,简氏又怨恨上了那批摆在货架上的瓷器,瓷器就摆放在货架上,货架东倒西歪,不,仅仅显得有点歪,仅仅是跟以前相比,以前在这些用木材制成的高大架子上没摆什么东西,包括如今这批笨重的瓷傢伙也未曾在货架上出现过,还远远不止这些事,晚上睡觉的时候,思想上有麻烦的人,她的整个睡姿都是不正的,她经常企图在被褥中寻找解决麻烦的方法,两手摸不到脚,因为脚是生长在身体底下的东西,所以脚需要扭曲,摸不着脚趾头,脚趾头长在最底下一层,整个夜晚十个脚趾都如寒冰般阴冷,手脚弯曲,像处于枯水季节的河流,什么?人的肉体颜色被染在了方形木头格子上面,要是自己能公开说出点什么就好了,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像老爷那样,在林中公开向土地发表见解,在老爷的见解之中有朵朵葵花盛开,老爷能公开对着整座树林说出话来,肉体决定着眼内网格状物体是否存在,而且决定着这些物体是否能够长时间存在,其实眼睛紧闭跟司机被辞一事毫无瓜葛,在简氏房间里,全部事物已被浓缩,被装在装了两只眼球的眼眶里面。在简氏的日记里,在日记所叙述的事物当中,瓷器与诗是占第一位的,若遇古瓷和古诗,便更是如此。简氏的手掌结构似乎很复杂,自然图案,从前抚摸过许多东西……确确实实是一幅自然图景,画卷轻松展开,又悄然闭合。简氏相信自己的手。还记得那柄斧子吗,手掌中的某条纹路就在替铁斧记着一个永不消退的故事,就是这把斧子使某个路人在木篷底下流了血丧了命,也使简氏的同胞兄弟进了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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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在兄弟在押期间,整座城市发生了巨变,市民暴动,他们沿途燃放火焰,提前出狱的兄弟在火焰旁看起了街景,他听市民怒吼,并绕过一处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向某位正在街对面漱牙的人走去,他想帮那人从火堆旁拣起牙刷,自己兄弟在街对面被倒下的巨门压倒,永远离开了人间。肯定不能多想了。写日记的时间到了。日记本被女佣毕恭毕敬从书橱中端出来。啪达一声,是日记本落在了桌子上,又啪达一声,是简氏入座,腿碰着了桌子上一样东西,可能是抽屉上的一只铜环。这次进到日记里来的却不是积压在仓库中无法销售出去的瓷器,也不是她日夜在窗下对月沉吟的几段诗歌短句,而是关于她兄弟亡故的一些文字记录。膝盖骨还在不断与铜环叮噹碰响,叮噹声像一口时钟在走动。日记里的兄弟活了。不一会儿,日记里的兄弟又死了。被街火烧烤已达半月之久的巨门重重压在兄弟身上。简氏的弟弟在日记里已是奄奄一息。事态的发展,今天在日记里完全从正面转变到了反面。转变到最反动、最令人伤心、最残酷的那一面去了。可就是这一次,平时不是这样。女佣站在桌子对面,正低头擦桌子。女佣的手几度进入简氏的视线,这只握着抹布的手,这只被水泡湿了的手。房门关着,空气不流动,整个房间有大兵压境之感,已经注意到了,要等手下佣人有事进来向自己禀报,只有到那时,才能解除书桌四周无尽的精神压力,整股整股新鲜空气将会从门缝里吹进来。空气洗刷了房间,书桌在空气中轻轻飘起,云浮上来,带动空气上升,升上去的气体往下方回落,纷纷化作碎薄之片贴在房内墙上。我说到了墙壁,那扇临街巨门就是从两旁墙壁中间松脱,倒向那个可怜人的,在这所房子里说到墙壁是件很不幸的事情,时间向房间保证过,什么?保证今后任何一扇门都不会脱离墙壁,酿成杀人惨案,同样是死亡,结果同样可悲,铁斧也是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以后将人误杀的,所以简氏需要得到的保证远不止一个。落地了,所有东西(或物质)全都来自空中,最后在地上生根。物质在天空中成长。物质开花结果。物质在最初居住的地方否定了时间对自身的催化作用。都商量过了,决定将各自的巢穴做一次迁移。谁被情绪左右,忘了培养道德观念。我说过的,我已将故事的结尾说出了口,当时许多人见城里发生了严重的市民暴动……这就是了,街道两旁被人点燃火,有人用厕所里的粪便来扑灭火,一块块滴着尿液的大粪被投在烈焰中,热烘烘的臭味传遍整条街,为了不闻臭味,大家改用口腔唿吸,被浇得一头粪水的行人不管从厕所边经过有多困难,他们仍旧三五成群贴近满是粪块的厕所外墙走到别处去,街面上有大片潮湿的排泄物覆盖着,纵有火星点点黑烟束束,也难以掀起火焰巨浪。在物质之中存在着某些道理,此刻这些道理胜利了,写日记的人和在街市上不幸遇到灾难的人都应该跟随这些道理走上胜利之途。简氏的坐椅已很破旧,人坐在椅子上,会发出吱吱咛咛的木头打斗声,使人牙齿发酸。可不管怎样,椅子平时都被擦得很亮,椅面有一股陈旧硬木的幽暗光泽闪现。我是不会对简氏房内的摆设有什么想法的,在我生前,在马头房那会儿,我就是如此了。你是谁,你一个已谢世多年的人,如今在你身后簇拥的是一群神仙呢,还是一伙罪恶昭彰的魔鬼?你已离开尘世多年,你是从何处得来人世间消息的?你解除了束缚和羁绊,如一位古代朝中大臣,虽然往日权倾天下,此刻却卸甲归田,独自一人过着清*云般的闲散日子。书桌表面散放光亮,制成书桌的木材质地细腻,份量沉重。书写到这儿,读者们切莫嫌我多写了几句关于简氏房内那张书桌的话,你们不应该在这事上嫌我烦,以为我是个很讨厌的饶舌婆,我不是的。我耳边忽然又听见他在朝别人喊:喂,你的牙刷掉了,牙刷掉在火堆里了,喂,牙刷掉在火里会被烧掉的,你赶快把它拣起来呀。可怜的身影紧紧贴在那扇门上,门上的死神找到了我内弟,找到了我那位年纪尚轻的好弟弟。日记里记着人的好品质。它们与我内弟的品质相符。他遭遇灾难,突然魂销魄散便死亡,这就是做人的好品质。不管牵扯到多少事情,在日记里,还是在往日的现实生活中,他都是一个好人。直至最后时刻,并没有多少人亲眼看见他被压在门下,听说还有花家人在城里各处像拉网捕鱼似的寻找简氏兄弟。花家祖传的坟场,地域极广,在向许多市民死难者出租坟地的同时,也草草将血肉模煳的简氏兄弟埋葬了。现在那些外姓死者的棺木,绝大多数已被迁出花家坟场,只有少数几人还继续被埋在初葬之地。每当向晚时分,西边夕阳斜照,片片鱼鳞似的金色阳光穿越几座秃坟,最后消失在墓地东方。经过花家人下网捕捞,网底露出河面,我的天哪,在网底躺着的每条鱼都已亡故了好几天,花家为寻找自家亲戚,在城里撒网收网,结果在网中出现了几百条几千条死鱼,简氏兄弟就夹杂在这些死鱼之中。他也是城市里的一条死鱼。渔网被倒空后,死鱼的家属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不约而同抬着自己家的鱼,走入花家在山坡上的坟场,求有财有势的老花家向他们开放坟地。经过商量,老花家只同意暂时向死者出租墓穴,等几个月以后,所有租用墓地的人家都得将自己亲人的棺木迁往别处,而且在租用期间各家不被允许在坟头为亡魂竖立永久性的石质墓碑。这些条件在当年悲剧发生时,花家已与入葬死者的家属说好了。后来简氏在每天的日记中又将事情提了一遍。今天我再次旧事重提,只是想表明,市民借葬花家坟场,其事情经过显得多么滑稽可笑,而且也太伤人情……我在此谨向全体入葬者及其家属表示歉意。我的意思是,在花家这片坟地上,凡是今后有外姓人入葬,其亲人可以按照自己志愿,在坟墓前修建石头墓碑,这和死者在坟场里借葬没半点关系,不是说花姓亡故者可以修建墓碑,外族人便不行,今后不是这样的,等人家将棺木移走,墓穴里面再无人葬着,花家可以把旧碑撤掉,使那一眼墓穴从里到外变成无人下葬的空墓穴。不能说花家这么做会有损殡葬礼节,而是应该说,老花家已真正懂得了要把阴阳两界交流的对接点放在什么地方,懂得了应在什么时候建立两界的交流渠道,又应该在什么时候关闭这条渠道。关闭。不够,再写上一遍:关闭。是的,开放了,过一段时间,墓碑就要被山坡上墓场主人家派人来搬掉。派来搬碑的人,你瞧他们抡起铁榔头砸向石碑时所用的那股劲道,屏住唿吸使轻抡榔头时脸部的表情和手臂上突起的块块肌肉,好像对充作墓碑的石料有着深仇大恨似的。在将碑石移走之前,要把石头砸成粉状物质,然后用铲子将石粉石块装上由牛马拉着的车子运走。山道崎岖难行,装满石块的马车缓慢向下滑行。等车子远去,看守坟场的老头把栅栏门关上,并用绳子松松地缠绕住栅栏门上一根上翘的木头,算是给门上了锁。一天简氏写好一段日记,觉得今天的写作到头了,便穿了件衣服,叫了房里女佣,静悄悄出了花家院子。走出院门没多远,简氏闻到从附近什么地方有股香油味飘来,她拉住女佣,也不说话,来回望着街两面。像是香油味。但又不全像。香味夹杂在空气里,使空气变成一条全身长满细毛的虫子,或者是香味招来了无数条毛毛小虫,空气里的虫子钻入简氏鼻孔,在鼻孔里卸下一身虫毛,弄得简氏鼻子发痒。被简氏拉住衣服的女佣也觉得这股味有点怪,可她并不觉得这是香味。女佣回头瞧了瞧简氏,见她正用手捂着嘴巴鼻子,好像是得到了许可,女佣转身,走到十米开外一家店铺跟前,她走上店铺台阶,一级,两级,三级,一共有七八级,女佣沿着台阶走上去,不一会儿又沿着台阶走下来,站着不动,好像是故意的,她朝还在用手捂嘴鼻的简氏挥手,手挥过后放下来,放在大腿一侧,过一会儿右手朝附近各处指指,然后人消失在十米远那家店铺的石条台阶底下。简氏其实没明白女佣对自己的示意,远在街对面,不明白也可装作明白,装作懂了。后来我才知道(已经死了)女佣离开简氏,跑遍附近各家商店,了解到是有家酱油作坊在制作一种新酱油,他们往酱油里添加某种原料,其味很香,此种酱油就叫“香酱油”。简氏听了女佣解释,心中顿觉欢畅,刚才虫儿留下的毛也不见了,痒感全消……我隐约看见一面褪了色的旗帜在街上飘扬,时间是在前面出现的呢,还是在后面出现,不行的话就请时间把床搬回原处,重现当年摆放模样,屋子很窄,两床之间有铁斧作为分隔界线,屋子小,但屋后山坡上瀰漫着屈死之人的尸体腐臭味,脚落地,份量重如铁制物品,泥土沉闷,也像铁制品,写到这儿,简氏回望一眼刚才在日记里提到的那张床,床被安置在屋里,并不会被人搬到别的地方去,这条理由能说明什么道理?几天以后简氏叫人把自己夜里睡觉的床搬到屋里另外一个地方,事后她对人说,那张被搬动过的床是一件瓷器,易碎。又过数天,简氏……这次是她亲自动手,将我的相片——也就是挂在墙上的死者遗照——摆放在一口矮橱上,事后简氏也对别人说,经过这次搬迁,这张死者遗像就变成千百年不会枯朽的瓷器了。对着我的照片,她坐在床边默默流了几回眼泪。狗屁,真的是在放狗屁。什么睡觉的大床,丈夫遗像,替床搬家,为遗像挪位,全是刻在瓷器里的假画,算来算去是比天上月亮还要远的东西。不通的,说不过去。等搬移室内陈设的兴头过去后,简氏相信自己居住生活的环境已大为改观,写作条件也随之有所提高……街上火焰早已熄灭,墓地借葬一事已被叙述完毕,对于铁斧杀人、兄弟入狱、出狱后他又死于非命等旧事都能倒背如流。我生前曾将简氏嘴里的牙齿数目数了数,将她的脸相与书中的说法对照了一下,觉得都是不错的,很吉祥。现在简氏经常会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两只脚。看脚背脚底。脚底象徵阴暗的一面,被简氏放弃了。她的这种做派,在她脸上可曾找到半点预兆?看脚,静坐,拿任何一样东西来跟卖不出去的瓷器作比较。还有要么就是坐在书桌前抚今追昔。退几步来想……我是说不必对她过份苛求,我是说我们应往后退几步,从目前的状态中撤下来,放弃我们的观点,换掉我们的人生哲学和思想标准,包括放弃我们的美学观念以及我们从前向她传授的关于写作的所有经验,虽然这些东西有时会显得至关重要。她在进花家大门,被我娶为妻子之前是不懂写作的,是我手把手教了她写作技艺。我担心的是,现在她每天弧苦伶仃一人在老房子中坚守,坐在木床边呆想,所写日记,里面又尽是些关于旧事的简单机械的叙述,死鱼,概念,简氏的大脑,她在从前就是这样,当她闻到从屋后山坡上飘来腐烂尸体的恶臭味,心中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被埋在浅土下的死者身体在细菌作用下正慢慢腐烂,死者已成棉花团,水液从棉团里渗出,流入山坡上的土壤里,我曾几次清晰地听见她从口中说出“死鱼”这两个字,杀鱼的罪名比误杀人的罪名要轻了许多,她正在从高处台阶上走下来,可怕,在死鱼腹部长满了类似琴弦的锋利针骨,两边各有一排细骨条,要杀死这种动物,杀死它们,芭蕾舞演员在鱼身上跳舞,杀死城里的鱼,声音说重了,跳舞效果就要差一点,甚至仍会使人想起杀人的事情,说“死鱼”的声音一重,她的罪名也随之加重。虽说我已逝世多年,但时间对于我这个亡故者来说,并非陌生,而我对时间也无人世间人们常说的那种“久违”之感,春雪飘过,夏雨滂沱,落雪时大地被雪的被褥覆盖,满眼迷光闪色,让我分不出哪儿是农田,哪儿是山林,找不到城市与乡村的分界线在哪里,夏天的雨一来,城里城外河水暴涨,致使围绕花家的护院小河水势升高,淹没了一半围墙,早年竖立于花家宅院广场四边有几根木柱,如今木桩上裂缝越来越深,它们变成一条条从柱子底部通往天际的深沟巨壑,当天气寒冷,木柱上便会了无生命迹象,当气候转暖,或天气潮湿闷热,从柱上裂缝里便立即有成群结队的蚂蚁爬出,蚂蚁越聚越多,最后能把木柱子变成一根粘满了黑色芝麻的大木棒儿,院里笼舍内猴群数量日益庞大,猴子们缺少活动空间,它们逐渐改变了纵跳攀爬的习性,改而採用比较安静克制的行为方式,现在笼舍里猴子能长时间相互背靠背脸贴脸收拢四肢席地而坐,就仿佛一群彼此熟悉的茶客来到某家老字号茶馆喝茶谈天消磨光阴,一样是一样,但这中间的痛苦变化有谁难像我这般心知肚明,从简氏的日记写作可以看出,她现在是不常走出房门来主事了,小尚子也变得体弱多病,难当治家重任,整个花家倒还要数老管家古里兄身体硬朗,头脑清醒,虽然他年龄比小尚子大了许多,但他已成了花家大院实际上的管理者,洪梨腹中怀了小尚子的种,产前半月,她由古里兄领着回老家,本想在自己家乡将孩子顺顺噹噹生下来,再调养几月,便可抱了小少爷风风光光进花家,争个二等夫人做做,但没料到洪梨在山路上坐马车,经不住颠簸,没等到家,便要生了,只得在沿途一户人家歇脚,当时又没请到好的医生,在附近村里拉了个草药郎中来接产,结果此郎中手脚使得太过粗重,孩子一出洪梨的肉门,就被弄死了……
第47页 50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后来洪梨只身返回花家,照旧替小尚子开着美国造的黑色轿车,有时也学着表哥古里兄的样,为花家的生意出力,打点打点,不错是不错,可他们哪里会知道,如今的花家大宅院在各方面都已露出了明显的败落迹象,现在没法跟我当年被拘押在牢里那会儿比,当年我一出监狱立即就在城里开了马头房,后来又有我的故交、这座城市的最高领导——特派员照顾我,只是特派员太关心我了,经常会派人来马头房接我去他的临时指挥部玩上一玩,卫兵们骑马引领我几次穿过那片最终使我坠马而亡的低矮密林,特派员和他的卫兵们太器重太关爱马头房老闆了,太愿意与我这个做*生意的人交往了,这样一直到我死,我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都被保持着,不,在我死以后,上司还是和以前一样愿意做我的朋友,他为我做了一座很有气派的坟墓,并在墓碑上为我题了字,我现在看看墓碑上的字,看看我家院子里几根粗木柱上出现的深长裂痕,感到时间的作用令人震惊和心寒,但有时也会使某个像我一样的消亡者在内心深处有很多振奋和感激,特别是当我远远看见成批黑蚂蚁在木柱上轰轰隆隆爬过,觉得生活在时间之中的任何一类生物都是非常快乐和具有冲击力量的,我们的生命应该被时间左右,我为时间拥有这种能力而鼓掌叫好,同时又为世上万物尽处于时间运转的巨网里感到幸福,可惜我如今与花家人相距遥远,无法将如此美妙的领悟传送进他们的心田。现在抽空先将洪梨回家生孩子事情说说。洪梨在刚出城的那段路上心情还是愉快的,出城起先是一条可供大型车辆行驶的细沙石马路,路面又宽又平坦,经过几天雨淋,路上蓬不起半点灰尘,拉人的马车,两边两个轮子碾压在潮湿的细沙石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洪梨的马车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着,跑起来像风一样从路面上扫过。但这影响不了洪梨此时的心事,在马车前方大路中央,是洪梨家乡一座座长满羽毛的房屋,有一个手脚长得一般长短,腰和屁股完全连在一起的小孩正在这群羽毛房之间来回跑动,洪梨听不到小孩的心跳声和唿吸声,这个小孩是不唿吸的,洪梨又听到了车轮碾压沙石的声音,见到在三匹马前面奔跑的小孩,孩子的腰与臀部用胶水粘在一起,加之孩子伸展开的四肢长短一致,孩子并不唿吸……在一座座羽毛房子中间跑步的孩子,他至今还缺了一只心脏,肺也缺,他不会在空气中唿吸,这个孩子永远不会被命名,他是个身体有缺陷、又无名无姓的孩子,是谁家的孩子是谁的骨血?少爷认了,他就是花家的后代,不认,就是洪家的,现在就要替孩子寻摸一个姓和一个名字,在去家乡的路上就得将此事办妥……起个名字。古里兄听表妹从嘴里嘀咕出这几个字来,朝她瞅了一个细眼,然后问,你准备咋个起法。他们认,就姓花。“不认呢?”他家不认,就姓我的“洪”。“名儿呢。”古里兄这一问,又使洪梨想起了刚才在马匹前闪现出来的孩子身影,他当时在山村羽毛房之间狂奔,羽毛,四周全是羽毛,是人们花了很长时间将羽毛一根根插在房屋上面的,四面全是……“羽毛”。古里兄听表妹在说“羽毛”,以为这就是她为腹中孩子起的名字。“叫羽毛,叫花羽毛,或洪羽毛?”洪梨听表兄这么说,立即在马车上哈哈哈笑起来。哈哈哈笑起来。花羽毛。洪羽毛。要不就托你表哥的福,给孩子取名叫古羽毛。这可不敢,表妹,我的好表妹,哥根本就没与你做过那缺德的事儿。什么,我和少爷缺什么德了,你给我说清楚,就在马车上就清楚。这可不敢,表妹要是把话传给少东家听,表哥的管家之位可就没了。马车前面那几只马头,一会儿是三只,三条线往前沖,一会儿重叠了,是两只,两条线往前沖,左面的两只马头重叠在一起,说明带头的马正领着身后两匹马往左转弯,右面马头重叠在一起,是往右转弯。那么表哥问你,腹中的娃究竟是不是少爷的种?洪梨又一次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洪梨的笑容仍在脸庞上绽放,洪梨充满喜悦的女人脸仍然保留着笑颜,可她的发声却突然变了,中断几秒钟,脸朝下放下,脸上充满痛苦表情,“肚子痛,”她说,“突然感到肚子痛。”这时马车在头匹马带领下已经离开宽阔平坦的沙石大路,走上小路,马车开始剧烈颠簸,而洪梨的这次腹痛只是以后多次发生的腹部阵痛中的一次。在疼痛间歇,洪梨虽然热情大减,但也曾有过几次尽兴的说笑。当马车在山路上行驶几个小时,路两旁开始出现稀稀落落几户农家,停车一问,才知前面有座小村子,村名叫“鱼翻村”。赶车人估摸,要回到洪梨自家村里生孩子,起码还得用上大半天时间。这时洪梨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她边坐在马车上叫唤,边用手臂死劲吊紧表哥古里兄的后脖子,古里兄连说不行了不行了,他也不顾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嫌这儿村子的名字不好,“鱼翻村”,不吉利,立即下车去找农家,决定就在这鱼翻村里将孩子生了。车夫等人全下了车,便赶着空车往前方几户农家院子冲过去,嘴里高声喊叫,想依靠几声如雷般轰鸣的吼叫去惊动院子里的人。最后经几家住户一致推荐,洪梨一行人来到一家姓骆的人家,暂时在此户家中住下,等小生命出生。村子名叫“鱼翻村”,借住之家又姓“骆”,反正是翻呀、落呀的,不吉利。那么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怎么换,山路两边一片荒凉,坐车半天都不见哪儿有人烟,而这姓骆的住户在此村中算得上是家境比较好,这也是前面人家一致推荐的理由。腾出来供洪梨生产的一间屋子,面积不小,但光亮不足,除洪梨躺着的床前一段被油灯照着,有点光亮,屋内别的地方几乎漆黑一片,屋子只在南面墙上开了个高高在上的窗洞,其余东、西、北三方都是整面没刷白粉的灰黑砖墙,致使房间里气体不流通,终日盘桓着一股不新鲜空气的污腐味。入住当天,骆家就从村里叫了郎中来,让他时刻在洪梨床边守着,一有动静就可以接产。这个郎中,我在前面书中提到过,是个很不在行的山村草药郎中,自称什么都会点,其实是一个干起医活来手脚使得太重的烂眼傢伙,后来发生在床上的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古里兄要求给洪梨的产房多增加几盏油灯,郎中也跟着向骆家提这一要求,因为他知道自己眼睛烂,视力差,怕在接产过程中出错手,捏错地方,听了两人说这话,骆家主人摇摇头,说村里灯油贵,点不起的,古里兄“啊”了一声,说我给你买油钱,主人听了,在嘴里闷声数了几回数字,最后说,你不光要给我买油钱,还要拿一些租房子的钱出来,还要给我一点生孩子所需的贴补费用,古里兄说都给都给,一点不会少算,草药郎中也挤身过来,朝古里兄讨出诊费,骆家主人立即对郎中翻起白眼:你是我替他们叫来的医生,接产结束,我会向他们讨你的出诊费的,郎中说,不能直接给我吗,主人说,直接给你,会说不清楚的,多给少给,谁也不知道,须先过了我的手,事情就清楚了。古里兄急着催主人给产房添灯,主人家便差人去村里小店买油,结果时间晚了,店已打烊,要买的灯油没弄到手,洪梨房里仍旧只有一盏灯照着。有一盏灯照着。有一盏灯在床头、在床四周照着。这还不够?有灯在洪梨身边吱吱燃烧、发光,火苗像一段段丝从灯的尖头为怀孕姑娘抽出光明,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在小小山村之中——就是村名听来觉得不太吉利——同样也充满了人间温情,而且当任何一个住惯城市的人靠近这种山村小油灯坐着的时候,都会对灯生出莫名的亲切感,看灯上一束活动火苗不知疲倦向暗空里升腾,城里人更会对灯怀有敬畏之心。古里兄也感觉出了油灯在房内的作用,但他的感受与一般人不一样,靠这种鬼小灯制造光亮,其效果极其有限,但若是用它来驱赶吓跑老鼠,效果倒是非凡,因为自从天黑,坐进“产房”以来,他还没在只有微弱灯火照射的屋里发现有老鼠踪迹,这要比花家大宅院好,花家到夜晚用的都是大亮度的电灯,而且有的地方整夜不灭灯,照得亮如白昼,在如此强的灯光照耀下,每个房间角落都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在花家,夜里经常能够见到老鼠在人面前蹿跳而过。灯的光小了,作用也变了。什么?灯变了。草药郎中。什么?医生变了,或者是医术差,或者是真正的医生没找到,这才使医生原有的作用发生了变化,要么就在接产前多多向上苍请求保佑,郎中医术不行,就愿洪梨能够顺产,顺顺噹噹把孩子生出来。什么?什么“什么”?这孩子出生以后的姓定了没有。非“花”即“洪”。名儿呢。羽毛?哈哈哈。到底用不用这名儿。又是一阵大笑。哎,有点奇怪了,表妹,表哥,有点奇怪了,表妹,表哥,这屋子虽然不通风,有味,但地方很大,只有一扇供人进出的门和一个安在高墙上的窗洞,却没有见到半只老鼠在四周走动,这有点怪了,不过在白天那会儿,在院子里曾见着一只猫蹲着,没老鼠,还准备一只猫干吗,习惯,这是此地山民的生活习惯,他们养猫是一个习惯,哎。古里兄转身看了看郎中,见他正毫无表情听自己跟表妹说话。古里兄问郎中,病人生产的时间快到了没有,草药郎中跟之前的表现一样,还是面无表情站在那儿。我在前面曾非常忘情地说到:要为某某事情鼓掌叫好。什么?鼓掌叫好。现在不是刚才,现在是“后面”,不是“前面书中”这一过时的概念,已经不是了。但后面的事,就是接下来草药郎中要做的事,想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怕,有点恐怖。脸无表情。在屋里的人应该被他的脸庞所吸引,被他不太懂医术的脸所吓倒。这没错。在接产前多注意一下接产医生的脸部表情,多听听他对接产的看法,甚至多留意一下他呆板僵硬的肢体,对病员及家人有百益而无一害。比较平整。什么?我是说草药郎中此时的表现显得比较平整,像一块正方形的物体。像某块方形物体突然从天上跌落下来,哐啷一声摆在了我们面前,而且不多不少,正好是正方形物体应该有的几个动作模式。落点也好,着地以后对我们摆出的姿式也好。总之是好样的,总之是事情就要来了。用身体正面对着有病人躺着的床铺。想挥击一下右手,又停了,嫌右手力量不够,左手臂刚动了动、摆了摆、摇晃了几下,停了,想想还是右手有点力量……举起右手臂用尽全力朝下方,也就是朝屋里被油灯照到一丝亮光的黑色地面挥噼下去。击中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草药郎中的手击中了,被打中的那件东西正慢慢倒下,慢慢往屋内黑土地里钻进去。东西是无形的,它的倒卧和它的向地底下钻逃——这些晃动的物体跟其外表形象一样,都是缺乏可供我们眼球反映的真实内容的。开始。草药郎中在用自己手臂击倒一样东西以后,朝人说了句:开始。开始?屋里人都掉转头来问。开始,真的开始了,郎中随即改动一下:我是说,接产可以开始了,可以先做些准备工作。哎,油灯都在这屋里点了半天了,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哎,你这个主人家的——古里兄听骆家人说“点灯是为接产做准备”这句话,心里反感——不能讲这种没理的话呀,现在天黑已有好长时间,满屋人怎能没个灯火照着?主要是因为草药郎中话不多,郎中只是用沉默,或是用少讲话来对付眼前情况,又是因为他是这儿唯一能处理病人病况的一个人,所以他沉默,他话不多,别人只能保持沉默,学着话不多。
第48页 51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病人下身开始流出大量液体。从暗淡灯光里看,孕妇流出的水液一开始并没有呈现出什么特别深浓的颜色,只是到了后来流液的颜色才有变化,变得越来越红,就像是从一个被拉得很开很大的伤口里面咕咚咕咚流出来很多血一样。草药郎中见此情景便说:其实这已经是在流血了。这其实就是人身体里面的血液了。跟我们这些男人体内的血一样。草药郎中对大家不慌不忙不紧张地说了这么三句话。到目前为止,郎中的表现还算可以,不算是个粗人。病人的表现也十分出色,看她张大嘴巴喘气,身体用力挣扎,样子肯定痛苦,但她并没像别的妇女生孩子那样满头流汗,模仿母猪声音狂唿乱叫,她只是稍稍出点声,轻轻呻吟,就如同是与花尚和在床上*,轻声吟哼差不多。这时站在后面的人已看不见洪梨在床上痛苦挣扎,大家只能借着灯光看到郎中的背影,通过背影,大家知道这位草药郎中,这位有点让病人及病人家属看不上眼的山村医生正在全力以赴投入工作。换一个方向,比如从床下钻过去,避开站在大床正面的许多人,跑到床那面观摩医生接产,那个效果一定不错。医生双手上此时已粘满病人身上的鲜血,孩子发紫的身体有一半钻出了病人腿间的肉门,医生用右手拉住小生命钻出母亲体外的那段身子,左手按在病人腹上,两手配合,左手在腹部摁压,右手一次次把孩子往外面揪。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庸医手上用了多大力量,过不多一会儿就清楚了,这也将使古里兄明白一个道理,今后若遇女人生产,千万不能把双手具有无穷力量的医生请到家里来帮忙。这个草药郎中手上的力气虽然大,可是他在用手拉小孩子出娘肚子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小阻力,有一块东西,好像是生在了孩子背部,生在孩子背部的一块突起物,将孩子下半身卡在了病人肉门里面。这位本来与医生很好合作的孕妇在一次次对孩子的拉动中慢慢失控,喊疼喊救命的唿叫声响彻农家院落,大片血液如潮水般涌出体外。古里兄站在医生身后,语调颤抖地说,别喊了,好表妹,这位医生正在替你救命呢。嗯,表妹听见表哥在说话,其中的道理表妹也懂得。表妹喊疼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医生正在全力救你性命。医生正用尽力气将小生命拉出你体内,不出声喊叫,说明病人已明白自己的处境。在鱼翻村一家姓骆的人家里,遇见一位肯如此倾全力相助的医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其实在古里兄躲藏于医生身后说“别喊了,好表妹……”时,洪梨已经因出血过多、过度疼痛而昏厥过去。身体有一半出来的孩子也在这同一时刻被医生拉断了头颈骨而突然死亡。后来等医生把小孩整个身体弄出母亲肚子,才知道这死亡的小生命是个女婴,在她背部长有异物……原来该女婴在后背比常人多长了一样东西:一只已经钙化的硬乳房。这死婴身体前后生有三只乳房,死婴是个怪胎,怪胎死了,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医生这么对人说。等洪梨甦醒过来,表哥古里兄也照着医生的样对洪梨说。洪梨想想身上还留着的余痛,想想自己白天坐在马车上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在家乡村里羽毛房之间快乐奔跑兜圈子,摸摸腹部已经凹陷下去,想想要是让一个生有三只*的女孩慢慢在世上长大,一定也会被人笑话死的,想想,想想,最后就不想了,算了,先在血床上躺一会儿,吃点东西,过几日养好身体,再跟表哥回花家伺候奶和少爷去。算了,在回花家以前,再去老家住几天,就独自一人住在自己家里,住在外面用山里的草装饰起来、其貌酷似鸟类身上羽毛的旧房舍之中,在这种房子里过日子,不需要计算每日间从家门口熘过的时间,住在羽毛房里的人不像城市人,胸中怀有功利心,老要争取时间为自己做点大事情,住在羽毛房里也没必要像住在鱼翻村里那样,把房间砌得如同一只铁桶,连透气用的窗户也怕人触及,一定非得将它安装在离地面极高的墙上不可,有时出于礼貌,鱼翻村里的人还会情愿不情愿地在房里点上一盏光头很弱的小油灯,羽毛房子与外界并无多少人为阻隔,自然之光随着不同倾斜角度照进房间,将光明洒满屋内。是不是?古里兄问表妹是不是想回家调养一段时日,让我先回城里,是不是,是不是,这样来安排兄妹两人今后几天的行程,这样来渲泄自己的情绪……真有点像是坐在书斋里读一部书或写一部书,找不到半点真实的东西,是不是脱离了实际状况,在书房里造起了象牙塔,是不是呢表妹,但起码从所造之塔的品质来看,塔的精緻总应该是有的吧,慢慢读书慢慢写书,想想书里故事,使你心绪平静,摸摸一支插在手指间的笔,手心朝下,手贴在椅子两条扶手上,将扶手擦得一尘不染,你身带温火,说到这儿,故事里的情节……不谈了不谈了,古里兄最后听明白表妹话中有话,于是不做争辩,就回了城里。好多天以后,洪梨也在家乡人帮助下,拖着虚弱病体,坐马车回到花家院子。洪梨进院没多久,少爷就赶了来,两人一见面,不说话,只是面对面微笑。洪梨这头的事解决了,但在花尚和这边却出现了大问题,这问题如同天空阴影,笼罩着花家,使其上下见不到太阳光。先是少爷持续不断咳嗽,接着就脸色一天天难看,人也日见消瘦。请了几位郎中来看病,都说少爷的肺出了毛病。郎中们写药方,对家人反覆叮嘱,前后开出的药方虽有些不同,但都大同小异,没根本区别。后来有郎中说少爷得的是肺痨,再后来又有郎中说少爷的肺基本上是好的,少爷的病根不在肺上,而是在身体其它地方,再再后来,从别的城里来了一位治病的能人,他们那里的城市比这儿的城市要大出许多,在那座城里政府军和土匪也打过仗,其规模同样也比这儿大出许多,从那儿出来给人瞧病的人不叫郎中,他们嫌这名儿土气,不上耳,他们叫郎中为大夫,或者叫医生,或者叫博士,麻烦一点,就叫医学博士,其实就是个郎中,可能是本领再高一点的郎中,不是什么都会一点的草药郎中,两座城市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在那儿街上跑的全是像花家一样的小汽车,在这儿街道上行走的都是马车、牛车,速度慢,但也有好处,稳当,一般压不死人,城市不一样,郎中的叫法也不一样,但都是在给人瞧病,其实郎中就是医生,或者就是医学博士。那位远道而来的医生给少爷做了身体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少爷不光是肺上有病(所以要咳嗽不停),而且少爷在其它方面情况也很差,不好,只是现在没全部表现出来,医生开出药方,但在临走前没留下半句能让花家人感到心胸宽解的话,那样子好像是让少爷一边吃他的药,一边在疾病中熬着,呆在家里等候死神扮作天上云彩徐缓降落。嗯,又过了多少天多少天、多少个月多少个月……直至某一天下午太阳突然钻进一片高大细密的树林背后,从那儿,透过树枝,太阳它老人家朝花家宅院倾注出一丝丝像人体鲜血一样发红的东西,当时站在院内的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一景象,但他们仍跟往常一样,将此理解为是大自然向花家这户大旺之家送来温暖养人的午后阳光,这事还没结束,还没被真正有智慧的人由表及里将它所预示的内容解说清楚,却又有了一个奇怪的梦境把患病的花尚和困扰了好长一段日子:不管花尚和怎样转身看自己的左手、右手,或俯身观察处于下方的两只脚,自己周围一片居然尽是泥泞不堪的水草沼泽地,有望不到尽头的水牛浸泡在沼泽里,只有牛头和稍后面一点的嵴梁骨露出水面,花尚和在这群半沉的牛中间跑呀跳呀,他跑东跑西,不停地逃跑躲避,到后来自己仍旧被水牛群包围,近前几头牛见花尚和身心极度疲惫,开始三三两两用头部器官向这位少爷做出动作,牛眼眨眨,间或眼珠子转动几下,上面牛耳朵像河中水波前后起伏,一块块略显干结的泥巴受到震动,纷纷从牛头各部掉落下来,重新与沼泽地里的湿土结合,花尚和虽然感到自己因激烈奔跑而周身疲倦乏力,但仔细一检查,自己并没气喘吁吁,心跳加快,有时连人体需要的唿吸也不见了,他用手指戳一下腿部肌肉,肌肉也无运动后的酸痛感觉,花尚和开始怀疑沼泽地是否真的存在,跑动的身体只有少量热气散发,要么在这儿自己可能就是这样了,花少爷很害怕,自己有可能丧失生命,依照十根手指的长短尺寸,往飘拂在空中的树冠靠过去,手指分出先后,手指前后不等,以后的梦境就发生了变化,被少爷手撩起的树枝为树底下沼泽湿地开启了一扇阳光之门,血液一样鲜红的光线从门中冲出,并揉搓成团,光线落在水牛身上,一次变化,使患病的小尚子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只能绕过牛行走,他现在敢朝水牛的头勐踹几脚,因为卧于沼泽地里的水牛已变成了山坡上的岩石,水则变成林间地上的落叶层,我的小尚子觉得自己双腿力量惊人,他在岩石上跳呵跳呵,身体一次次跃起,他欢快地往空中跳呵跳呵,对啦,肯定就是那个在花家宅院外露脸的太阳,就是这个太阳,对老花家口吐红色血丝,把梦里水牛变成黑色石头,花尚和作为病人,他在由牛头变成的岩石上高高跳起来,他此时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不需要洪梨陪着,带他去街上开车兜风,不需要古里兄为他的病情日夜操心,不用特地远道从别的城市请来医学博士,给他开出特别好的药方,让他躲在家中等待身体康復,我的小尚子继续用力蹦跳,他突然有一个念头,想用双臂抱起家中黑色轿车,来岩石上跳动,他被这一奇怪想法吸引住了,因此慢慢放低跳跃高度,最后停止了梦中这项跳跃运动。再往前面,请读者动动手,把书向前翻,翻到那一页后,请读者仔细找一找,我在那儿曾说起过,文学作品的优劣,其结果究竟如何,是要由时间来决定的,如今想起来,当时叙述此事,我没将其中某些细节说清楚。当时说这事儿,在我面前是有一个懂得天下大道理、懂得待人礼数的对话者存在着的,从他惯于凝视人的那双眼睛和他站立于桌子对面稍显僵硬的身姿来看,就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个敢于执理弃情、走遍天下而不改初衷的愚笨傢伙,我同他隔着桌子对视良久,然后我伸手从别的地方沾了一点水过来,乘手指尖水分充沛,咬咬牙在桌子上用水迹写出“时间”两字,接着又在“时间”两字上方写了“五百年”三个字,这三字勐如洪水,结构间充满潮湿之气,五个字刚写毕,一根被人放在桌上的细木条进入写字人视野,我把木条握在手中,接下来又是一阵思考,而且样子显得很吃力,木条被断成五截,每一截代表一百年,五截木头代表五百年,整整五百年,整整五个世纪,我让桌子对面的对话者将这五个世纪的悠长时光用手接过去,用他的手来接,我抬起胳膊,握小木棍的手指向对方,对方并不怯阵,也学了我的招式,向我伸出手,“你把木棍拿好,”我跟他说,“把木棍装进口袋,就像这样。”我说罢,为他做了装物进衣服口袋的示范动作,而事实上的情况是,当时作为一名沉思者的我,其实并没将手中木条送到对话者手里,我是在给他做示范的时候误将五根短小木棍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而这时的他反倒不折不扣变成了另外一个善于沉思默想的人,他肯定也把手放入了自己衣服口袋里,而且在他手里肯定也握有代表五百年时间的像木棍一样的东西,我惊醒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面对着的是一片比下雪天还要雪亮几倍的衣橱镜子,这口装着明镜的衣橱就矗立在上面写有“时间”和“五百年”这几个字的桌子旁边,我只不过是在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这个当时的对话者就是我自己,卑鄙,无聊,缺心智,因此又心胸狭隘,固执,自以为是,因此在天空飞翔如肥猪一般不自在,我在天空中靠空气托着肚子,连一个弯都转不过来,兜出来的圈子又方又正……在空气中飞翔,依靠气流升降哪能像你这样,还咬着牙齿沾水写出“五百年时间”,若真让你在今后五百年歷史长河里激出什么浪花来,也会是几朵不好看的花,就像被埋在地底下的红薯爬出地面,颜色淡红,形象丑陋,如同有待开採的一处铁矿。替少爷瞧病的医学博士走了。他为少爷开出的药方已被好几位以前曾经给小尚子看过病的本地医生郑重其事传阅了一遍。
第49页 52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本地医生为了此药方,在各自内心滋生出平常人在遇见不平凡事情时都会有的感受:惊诧,不解,有点激动有点愤愤不平,极想申诉一些理由,又迷惑万分,摸着药方,五分钟不言语,一批庸医,现在怎么办,在这院子里,本地医生就小尚子的病情,採取怎样一个办法,才能使花家人认为他们也是能为人治病的医生呢,不能直接把事情说出口,对外地医生开出的方子表示惊奇,只会暴露出自己在医术上的不足,要仔细加加工,把别人的东西改变一下,但基本上得循着那位医学博士所赐的方法,对少爷进行治疗。简氏已经老了,而且是那种风烛残年的苍老和衰竭。她对小尚子的医治可是一点都拿不准主意,但她对同样是老年人,却仍显得精神充沛的古管家还是十分信任。接下来就是这两个老人的一段对话:我是搞不明白,不懂喽。经奶同意,我们就可以为少爷治病了,今天送来的东西跟以前的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请奶细看,以前的法子都是这儿的庸医给出的。可我怎么听下人说,这几天在院里进出的医生仍都是些过去相识的老面庞呢,就一个医生除外,那一个医生是从别处请过来的?是他自己路过这儿,我们没专门出去请他过来给少爷治病。我是在屋里听丫头这么说的。没有的事,奶,我没出门去请,别人请没请,我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外来的郎中是个有本事的人?是有点本事,不过人家不叫郎中,叫医学博士,他可不比我们这里的那批草药医生。我就不懂喽,只要奶点个头,同意了,我就即刻差那几个草药郎中替少爷治疗。嗳,老管家,你还让这些个废物医生替小尚子看病呵。可药方子是由那位有本事的外来医生开出来的,整个治疗方案也是由他定下来的,只是他已离开这儿。没人了?没人了,我们熟悉的草药医生虽然医术差点,人却老实,没坏心思,只要有好方子拿在手上,也许能管事。“少爷得的究竟是啥病呢。”简氏问古里兄。像是肺病,但可能不光是肺上出了毛病,身体各处好像都有些事儿,以前的医生只看到少爷的肺坏了,因为少爷经常咳嗽,而且痰里还带了颜色,一直等到医学博士来了,才诊断出少爷的身子有许多地方都坏了,光盯着肺病吃药是不会好的。简氏微微笑了笑:“所以不一样呵,可小尚子的病总得有个名儿呵。”古里兄摇头,没名,好医生、糟医生都没为少爷起一个病的名字出来,倒还是以前有个别草药郎中一见少爷当着人面停不住咳嗽,就说是痨病,那时候的少爷倒还有一个像样的病名,只是说“痨病”的郎中没下准药,直至今日也没停了少爷的咳嗽。“那外面的博士没说出病名就离开花家大院啦?”没说,但他留下了治病的法子,我们现在就是按照这个法子来为少爷瞧病的。“烦人,医生和痨病一样,都是很烦人的。”古里兄有点怀疑简氏的听觉,不是还没给少爷的病定个说法吗,他对奶说(这次古里兄不再摇头):只有很少几个医生说少爷得的是痨病,有人说不是痨病,他们说,不是痨病也有可能会咳嗽的,也会在痰里见到颜色,说不准。“反正是非常烦人的。”连个……到现在为止已经看了好多医生,却连个病的名称都找不到……这时洪梨走进屋里来,洪梨进屋后很随便一想就想到那个为自己接过生,什么都会一点的鱼翻村里的郎中,她刚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就被老表哥骂了回去。洪梨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听见老表哥在屋里说,临走不会向奶道个别呵?傻丫头觉得有理,回进屋子去向奶道了别。“有什么理呵,”简氏听傻丫头真向自己客气起来,反向着古里兄说,“你说这过多讲客气话有什么理、有什么好的,呵?丫头每天都要为小尚子开车,陪他外出做生意,做的尽是重要事儿,所以不用客气。”“奶,这已是旧事情啦,现在少爷得了重病,许多时候没出门坐车和做生意了,汽车总被闲置在库房里……”古里兄还没说完话,简氏就说:“你能够撑起花家的门面,包括照料街市上生意,包括请医生给小尚子看病,还包括开车儿。”“汽车我不会开,汽车我不会开。”“那么汽车就让傻丫头去开,还是老样子,但家里的重要事情要由你出面来主持。”治疗方案您同意啦?你说行,就行,我同意,只是得想法子把少爷全身各处病情都弄清楚才好,自然也包括把各种疾病的名称给弄全了。简氏说完,开始闭目静坐。古管家见状,便轻手轻脚把放在桌上的一叠纸取走,纸上所写都是医生们为治花尚和的病而提出的一条条意见,取了纸,古里兄拉表妹退出房门,留在房里的丫头把房门带上大半,只留出中间一条细缝,以便户外空气和阳光能有一点进入屋内。但是简氏在屋里并没安静多少时间,也就是说,她得知小尚子具体治病方案以后,并没有坐在屋内那把老旧椅子上闭目养神多长时间,因为身患重病的人毕竟是她亲生儿子,简氏膝下仅此一子呵。她后来的心情怎样,我们可以从她写的日记里读到:治疗……什么?就是依照那个医学博士的办法,慢慢控制病情发展,具体的实施者却是些本地庸医,他们像河中浅浪,彼此拍打咏唱,给病人全家带来了沉积于水底的污泥恶臭味,她在日记中说:庸医们带进花家来的水浪似乎把日记本里的纸张也打湿了,这么一帮傢伙,靠了一点本领,在这座城市中已安身立命了数十年,他们在病人中出没,就如同骗子在人群中行骗,现在就是还没弄清楚,那位医学博士是不是一个行骗范围更为广大、骗术更为高明的傢伙,她说:或者小尚子得的是不治之症,根本不怪医生,连任何庸医都不能怪罪,嘿,遥遥无期,遥遥无期呵,她自己问自己:什么?她问自己:所谓“遥遥无期”指的是什么?所谓“庸医”、“骗子”、“本身得的就是不治之症”指的又是什么?是什么概念?当然,当然,简氏正在作答,当然是这样的,有的和没有的,病情和药物和医治措施,都有,这些都存在,这次治疗的领头人可是一位从别的大城市来的医学界名人,他就像山坡上一群食草动物的领头人,是领头羊,又胡扯了,羊是什么东西,连它们喘气鸣叫时的模样也说明它们是孱弱物种,医生像羊,病情像勐虎,医生与病人都成了餵虎的肉,到此为止吧,病人的母亲到夜晚会仰头远眺天空,天空中乌云密布,月亮行踪不见,月光分散,乌云占了大片区域,月亮被反覆否定,半残的月亮上面只剩下外围一条嵴梁骨还在泛着青光,做领头羊的好医生是从月球上走下来的,他为小尚子制定了医疗方案,今天的日记写得不长,更写得不好,不好,简氏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将那个仍旧停留在日记里面、背上驮着半条泛出青光的嵴梁骨的月亮想像出来,想像月亮抓捕月亮,就像刚刚在桌子边吃了一顿饭,正确的人体形象……怎么了,近年来只习惯于坐书斋,写日记的她仿佛在这顿饱饭之后嘣的一下子进入了一片幸福的月光区域,它是一部歷史,关于个人的,关于花家宅院的,关于一个女性老年人的,错,用腿脚力量站立,顶住重压,到底还是老年人在书写,在苦苦挣扎,字迹潦草不说,还显得有点无聊,出现错误,什么,又无聊又频繁出现错误,止于雪光,死于想像,出错于形象,言拙于口舌,一批医生用了同一个治病方案,灯光下的花家大院,其中每一条小径都仿佛被浇上了润滑油,同一批医生在院子里走的都是这种小路,什么,听听肺部有什么动静,对病人的脸打打手势,这是几,那是几,说一个数目字出来,让我们医生诊断诊断,手势打出来了,院子里的小路刚从病人体内穿过,从咳嗽不停的肺里面穿进去,医生把正在听肺部动静的耳朵换成了走路的脚步,当心脚下打滑,路面上淌着粘性很强的油水,耳朵变成了脚,作用不等,目的相同,写到这儿有没有再次出现错误?医生把耳朵换成脚,正在听肺音的本地医生用脚走过淌满粘液的院中小径,进入病人胸腔,是装着一个健康的肺或装着一个生病的肺的胸腔呵,这儿是第几页了,日记,一天的日记最多能写几页,写得不好又写得不长,是装着一只病肺的胸腔,有的医生从肺里听出了病因,写日记……有必要专为某位医生的见解写上很多文字吗,况且又是一个本地医生,前面说已经错了,但没说清这错误出在什么地方,就是说日记里的错误被人瞧穿了,但它们是错在日记里哪一个段落上?肺被一条条小路刺穿,拇指上的粘液具有相当高的硬度,就是说,在拇指上粘着薄薄一层高硬度的水变物质,由这一层水变物质演变成另外一层玻璃状物质,用耳朵听肺病的所有医生,所有当时在场的本地医生,他们一起站在这面天然镜子之前,他们都怀着相同想法,就是想利用从肺部流出来的水液镜子照照自己的相貌,一个人倒下,有人晕倒,就说明有地方出了错,用镜子照照恐怖的肺部病菌,一条细菌的舌头绕住晕倒的医生,今天写下的日记文字,今天被玻璃照见的人,他们都在各自岗位上勤奋工作,没有很高的医术的医生工作起来真是不顾时间……可惜我,作为小尚子的父亲、作为简氏的丈夫,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许多年,不然我工作起来也同本地医生一样是不顾时间长短、不管技术高低、无视结局好坏的,一样一样,用掉许多时间,而所有在肺部细菌之中被消耗掉的时间都是无限的,而所有敢将从坏死肺肉上流出的痰液当作玻璃镜子来看、来照自身形象的医生都是勇勐顽强的人,多少页了,什么?我是说,我的简氏已经伏案写作写了多少页了,她往前面翻了翻,但没细数,一月下来,写成的日记,一页页纸叠在一道与一个男人的手指差不多一样高,在院里小径之上砌着青砖,走在这种用青砖铺成的小路上,人们感到唿吸困难,是动物躯体试图变动所处位置时遇到的那种困难,手上,身上,用左右两只听觉正常的耳朵往前面凑上去,东西仍留在手里,简氏写到这儿,停下笔,叫旁边早已露出睏倦之色的丫环把房门打开,把桌上的纸收拾好,日记不写了,不写了,简氏这会儿急着要将那些正在替自己儿子治病的医生的情况弄清楚,你瞧她,全身老骨头在椅子里扭动,骨头间传出吱咯声,与椅子的吱咯声混在一起。“停止。”这大概是在六月份发生的事情。方案已被花家人了解。但必须停下来,不用再去外面请医生来家里为小尚子治病。在六月份这整整一个月之中,“停止”作为一个声音,终日在人们耳畔环绕,耳畔就是指离耳朵不远的那一带地方,也是指离天空不远的那片区域。天空就是指上空,或者是指耳朵轮廓边缘上的细汗毛所碰及的地方,耳朵四周长满了玉色汗毛,它们被微弱气流控制,在天空中飘扬或倒伏。停止的想法首先是在病者自己脑袋中形成,当时他说,凡是医生,都分为两种,好医生和不好的医生,凡是方案,也分为两种,行得通的与行不通的,病情也是如此,分容易治癒的和不容易治癒的。洪梨听后,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等于没说,跟白痴一样,死了也是活该,但她表面上还是对少爷的说法极其赞赏,嘴里一连串说:对,行,真是这样,我们可以让好的坏的医生一起来家里试试,洪梨装着很着急又很真诚的样子说出自己最后的疑问: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些医生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这么来思考问题还是可以的,像一个准备为主人献出一切(其中包括自己的身体)的年轻女佣人,算是一个合格的下人。问题是不是变得复杂了,或者是事情原本十分简单,人人看了都觉得一目了然,只是因为有人愿意把事情弄得混乱不堪。耳朵上面是有一个天空存在,这不假,耳朵皮肤之上有长得模样酷似青草的细密汗毛,这也没错,简单,细心用手摸摸就能感觉出来,气流来了,汗毛飘起来,倒下去,上空和天空一样,是同一个概念……洪梨扶着重病缠身的花尚和走上花家院子深处那幢楼,从楼梯上往下刮来凉风,两人……是洪梨先想到风可能对少爷病体有轻微损害……两人在楼梯间停下,侧转身,等风过了,再往上走。走上楼,风又从楼上北面通往各个房间的那条过道里吹来,原因是过道里靠北面窗户有一扇没关严实。楼房中的木扶梯一级级往上,最后把人送至二楼的楼梯口。但洪梨记得这座楼上每个房间全是空的,她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这些房间的内外情景,房间窗户外面经常浓雾滚滚,雾气渐散后,太阳露头,从窗外可以见到麻雀或别的小鸟振翅飞翔,傻丫头、豆腐女、美国造轿车的驾驶员便*了身上衣服,在房间里有太阳光照到的地方与少爷大干一场,女人表示已有了强烈的性感受,她全身各个肢体被满地板打滚的阳光染成蜜液一样的颜色,这些楼上房间都一样,都是从浓雾迷漫开始,到激烈*为止,只有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凉风不一样,朝你身上吹来,你稍一转身,风便溃散,一点不留尾巴,显得直截了当,愚蠢可笑。
第50页 53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我想停一会儿,喘喘气。少爷这句话,表明他在刚才爬楼梯过程中已经感到累了,少爷身边还算有人搀扶着,不然登一个楼梯真会使他累趴下的。洪梨听了少爷的话,扶着他歇息,想起以前在床上少爷跟自己在一起,也经常会说,让我停一停,喘口气。疲态,男人的疲惫之态。对于洪梨来说这是往日幸福无比的时光。歇歇,歇歇,急促喘气,缓慢唿吸,或者不停咳嗽,女人要耐心等着。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走走看看,这座楼连下带上一共两层,房间不少,是座占了很多地方的楼房。自这次登楼,察看楼上所有房间以后,花尚和莫名其妙有了一种自我满足的感觉。后来在少爷身上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举动:他把一块从院子里拣到的生锈铁皮拿在手里,隔几分钟把铁皮放到鼻子下闻闻,几分钟一闻,嘴里还嘀咕说,像猫。洪梨问他,像什么?少爷说,像猫。铁皮被放在窗户边,既能晒到太阳,又能淋着雨,少爷说它像猫。对于这一说法,少爷一直没作出解释,也没改过口。一天洪梨低头在窗户边闻了闻铁片气味,接着在心里说,像个屁猫。铁皮像猫,在铁锈味里夹杂着浓烈的家猫气味。不闻了,以后若再见到少爷手里拿着铁皮,洪梨定会将铁皮夺走,把铁皮扔掉,实在不行,就把铁皮交给奶,让奶把这片连风都吹得动的薄铁皮销毁掉。是消损掉。不,是销毁掉。但也是消损掉。洪梨往后一缩身子,文字上的不同说法使她重新凝神看了一眼放着铁片的窗台。“退缩与后退有什么不同,我正在退缩,而窗户正在被销毁,窗户又怎么能被销毁,销毁与退缩有什么区别。”洪梨一边看着窗户,一边又从窗玻璃反映中看到自己看东西的眼睛像被人扔在河岸上的某条死鱼眼睛那样发白。不闻了,以后不光是不闻与自己无关的那些气味,也不参与进去,和人争论像这个像那个,什么少爷不少爷的,现在都是在放屁。傻丫头这些想法好像惊扰了小尚子,他故意把双脚并扰,嘴里舌头被挤压得很红,红舌头从微微放开的牙齿间露出来,得、得、得,小尚子吃力地朝傻丫头喊着。他今天下面穿着一条格子呢裤子,是新从街上买的,买的人没量好尺寸,裤腿短了点,本来裤管就肥,整条裤子穿在小尚子身上,给下面造成的形象就像两只被割下的水牛腿,而且牛腿皮肉往上缩走数寸,两根腿上细骨头尖尖地从肉里面戳出来——小尚子两只脚从裤子里伸出来,稳稳扎入地底下。洪梨不理他。小尚子换了笑脸看她,试图以此来取悦这个女人。他用一只手在地上摸,快速直起身,往后移半步,接着再伸手往地上摸,往后移半步,一直到屁股碰着身后的墙壁,“你说我现在还能退吗,”说着,理理头髮,“我得了重病,死了也是话该的。”是这样的。怎么会不是这样的呢?院子里每一个知情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头脑从白天的喧嚣声中醒过来,都会想起少爷的病情。花尚和有一天把铁片带到了汽车里,他对铁片上的锈味闻了没多一会儿,就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极度兴奋的表情,对坐在方向盘前的洪梨吩咐说:开车,出门去看看。恰好在同一时刻,简氏也坐在自己卧房中,在打开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苦人儿会从生命荒漠中走出来吗?”这一行字。是这样的,是应该用如此低沉乏力、无光彩的语调来表达母亲对病儿的担忧。好不好,坐在洪梨身边,轻轻唿吸,有规律地眨动眼皮子,看着黑色轿车从人流拥挤、店铺密集的闹市区驶过,好不好,少爷坐在女驾驶员旁边,不断以虚心询问的口气对女驾驶员说:好不好?“没别的了?”没别的了,我只是想徵求你的意见。带着你的铁片,带着你的假想猫,开车出城,是不是。我只是问你,这样做行不行。汽车眼看就要驶入郊区,因为从汽车前窗看,街上行人变得越来越稀少,而透过汽车后窗,可以看到一阵阵被惊起的干燥尘土越聚越浓,越扬越高。是这么回事。汽车的车头突然向上翘起。已经出城了,路面状况变得非常糟糕。车头往上翘起,突然又向下沉落,像一艘在风浪中航行的船。车身在路面之上不停颠簸起伏……铁锁坏了,要么就是铁锁被人拆得散了骨架,于是从锁上滑落下这片薄薄的铁板,汽车由一个的年轻女人来驾驶,在车上乘坐着车主人,但主人有时要听命于被雇的女驾驶员。他俩曾经通过奸,即使是在车上,就是眼前这部在风沙中疾驰的汽车,即使在车上他俩也干过那事儿。他们是姦夫淫 妇,可现在姦夫早已忘记了怎样去操使生殖器,以使双方获得快乐,姦夫已患重病,他这会儿坐在车上,两只手颠来倒去玩弄一块小铁片……还应该有其它部件,锁是由多个部件组成的,是这样,对吗?汽车在路上飞驰,在汽车左侧前方,在那里的空气中好像突然增加了很多水分,这些水分从底下一面巨镜中蒸发出来,升入空中,水分颜色有点浑,像被太阳晒干的一层面粉。女司机放慢车速……是湖,少爷你看,那边水雾瀰漫,底下有一个湖……少爷抬起头,望了望汽车外左前方,然后不解地摇摇头,把手握成拳,隐埋在胸前衣服里,说,那儿深灰色一条是什么东西,这么老长,是什么东西,是田埂?还是一条公路的路基?洪梨想停车,想让少爷同自己一起走出汽车,到那条深灰色的建筑物上去走走看看,让少爷亲眼辨认一下躺在自己脚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湖堤,少爷,湖就在堤下面,水雾就是从堤外面的湖上升腾起来的。汽车又往前开了一段,四周围空气变得极度湿润,在车尾跟随汽车跑动的再也不是原先飞扬的尘土,而是像澡堂里蒸气一样的白色气体,这股气体被外力带动,在离车尾不远的地方向着气流中心分批滚卷进去,在那个中心位置里面一定存在着一个无底之洞,其间形成的对外吸引力也一定巨大无比,而此时汽车真如同是从浴室中钻出来,车身上到处都有细细的水珠挂着。近一点看,公路两旁行人会把悬挂在轿车上的水珠看成水球,成批的水球在汽车上滚来滚去,不知疲倦,也没乏味的时候。从远处看,比如有位渔民光着脚站在船上,他看见汽车带动浓雾离开湖堤,跃上公路,并且在细黑髮亮的公路上变成一条游动的雾龙。是雾虫,因为它的尾巴不够粗长。这条龙或虫总是在公路上跑,弄得雾气沖天。揉面粉的师傅经常会在大团湿面粉中用双拳撑一个洞眼出来,随着师傅双拳挤压,洞口越来越大,手上力量重一点,手能进到洞的底部……可你已经是个病人了,已没有体力去揉弄女司机这团面粉了,不然像今天这种出外郊游的日子……只要换了地方,只要是来到一个新地方、一个新场所,总能对双方造成一定刺激,引发兴奋,可他已经得了重病,已是个病人,不然的话,像揉女人面粉这种事……现在两人只能老老实实在公路上驾车飞奔,相互作伴,穿越湖畔地区。远处湖面上的渔民站在小船甲板上,聚精会神,但仍然显得没有思想,渔夫一边撑船,控制好船的走向,一边远远看着岸上不多几辆汽车在公路上迎面行驶,或在湖堤转弯处消失。这时坐在车上没事可干的少爷突然朝豆腐女说了一句:“同意吗?”什么。“停车,下去走走,要么就坐在车里看湖上风景。”你不正看着窗外景儿吗。“那就开慢点,开慢点。最好把车停了,停在一个地方,呆上一会儿,再把车开走。”汽车靠向公路一边,拣了一处视角好的地方停下来。病人心境安静,他望着在浓雾中蜿蜒的这条沙土公路和在雾里显得外貌平整且活力四射的宽阔湖面,慢慢地,好像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假装。假装出来的湖泊。假装出来的郊外景致。湖风滞留在湖水之上。潮湿的公路正在一阵阵喘气,公路不像在休息,它正在湖边与雾争抢空气。这不是正常的唿吸,正常的唿吸和正确的唿吸方法不是这样的。豆腐女却表现正常,她身体健康,着眼于现实生活。豆腐女仍在耐心等待,她已经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手指。在湿面粉中钻出洞眼。脑子里到处都是钻面粉洞眼的手指。有些指头从洞里退出来,指尖粘满白面粉,在仅有的空间内像蛇虫一样摇头摆躯狂舞。豆腐女需要吃手指,一次十根这种带面粉的手指她也能吃掉。她需要在躯体上被手指顶撞出一个面粉细眼来。受潮的,用湿面粉围绕起来。手指触到了洞眼底部。不是在家里窗台上放着的、或现在被少爷带进汽车里来的铁片像猫,而是面粉像猫,像猫。整团面粉向周围空间扩张,面粉中的水分越挤压越多。空间太小,空气中充满异样气味,裤子绷紧,刚脱离揉面粉工作的几根手指在有限时间内像采蜜归来的蜂虫跳起了狂乱的空中舞蹈。可病少爷并无任何反应,他只关心再过一会儿,这附近一片区域可能会遭到暴雨袭击。他隔着罩满水气的车窗向远处望着,觉得在远方湖面上一场暴雨已经形成,暴雨云向下拖着黑尾巴扫过湖面,已经与汹涌起伏的湖水融合成一体。但最后还是洪梨眼尖,她对少爷解释说,湖上和岸上一样,既无暴雨光临,也无浓雾形成,只是沿湖一带空气湿度大,原来我们一开始就误解了,她还对少爷说,要相信开车人的眼力,司机的眼力是最好的,否则会出车祸。事物的表现形式都被我揉皱了。我本想使任何事物——不管是它们的外在形式或实质内容——都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既符合世间普遍规律,又符合世间某些特殊规律。矛盾。矛盾存在。矛盾又不可能存在。矛盾的存在和矛盾的不存在,即矛盾变化和矛盾在短时间内不发生变化,这些现象……它们已是我此时大脑思维的天然敌手和有价值的益友。光滑,出现了束束彩光。不能把写有结局的一块牌子高高悬挂在城头堞楼上,因为这样做会使事情过于简单、过于明朗。头脑中想着矛盾的无数种类,嘴巴吮吸着一瓶甜甜的蜜液,我变得十分懒惰,所有矛盾开始崩溃,那瓶蜜液使我和存在于我头脑中的矛盾都很合时宜地露出了善良温和的本性。矛盾崩溃以后,梦想便成了唯一的空间占领者。梦离开桌面跳起来,一下,两下,多次跳跃,梦碰到了屋顶某根横樑,此梦长得真的有点像一个身体肥胖的傢伙,这个胖傢伙碰了一下木樑,再从木樑上弹落下来,坐着,身上肥肉便铺满了梁下的地面。感觉头晕,头晕……下面身子就跌倒了,这种现象以前有过,现在仍在继续,而且有逐步加重的趋势,这使人感到十分慌张和悲痛。不是悲伤,而是悲痛。不是让人感觉心情沉重,而是心情悲痛。有一点。是有这么一点点。头晕,整个身体就已经倒伏在屋里某个地方了,比如身体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比如倒在书桌上,而屁股仍跟没晕倒时一样,坐在那把老旧的椅子里。天神们开始往中心地带聚拢过来,他们进入晕倒的人的梦中是为了做什么事情?像是要在此地召开一个会议。天上神仙分许多种,分许多门派,此时他们却不分彼此取长补短像天空中雪花纷飞往某个地点汇集。还是有强烈、难忍的头晕感觉。神仙大会将要召开。天神们坐下身子,静静做起了眼保健操,他们在替眼睛提供卫生服务,他们要求今后从眼球射出的光芒比往日更加清亮有力,晕倒的老妇人也被要求在病态的瞌睡中保护好自己的脸部器官。奶在自己房间里经歷了一场恐怖,等她慢慢从恐怖中甦醒过来,在她跌倒的地方已站满了一圈人,奶抬头看见身边有这么多人正睁大眼俯视自己,好像在等待自己给他们一个答案……她头晕哪,语言,她想到要用口中语言向现场众人介绍梦中状况。多用途,多样式,一双双鞋子都比昨天大了几个尺码,增大了尺码的鞋子是停泊在湖面上的船只,但这些船并不准备在风浪中变动各自停靠的位置。头晕摔倒是简氏做梦的起因,也是我为此深感悲痛的起因,理想主义正在大放光彩,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在这儿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简氏的亲生儿子花尚和。等人把简氏从地上搀扶起来,并让她平躺在床上,小尚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我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没晕倒,奶没病没灾的,只是年岁大了点,怎么就会先于我出现这类严重症状了呢。
第51页 5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简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的两条腿在被人抬上床时没摆放好,右腿在床的一边一直下垂至地面,有点发麻,想抽腿上床,却总也使不上劲,后来还是由别人把腿搬上床,塞进被子里。简氏在梦中经过神仙指点,为眼睛做了保健操,此时躺在床上,通过这双眼睛,简氏看见成千上万的神仙正在把会议推向高潮。神仙们在鼓掌,但又好像是时间在鼓掌。是流淌在天空、躲藏在云层里的时间在对某样东西、某个事物的结果热烈鼓掌,在表示赞许。那些把手拍得叮噹响的仙人,他们人人身上都带着大量时间,是有一样东西出现在离会议礼堂不远的地方。这是一个范围。什么?站在床前的花尚和没听懂母亲说的话。什么?是处于生活之中的一个领域,是一只铺满了树枝树叶的鸟巢。鸟窝快被搭建好了,母亲说,鸟窝快被搭建好了,一位神仙宣布,鸟窝的搭建工作已接近尾声,鸟类的毛毛窝就快要被建成了。事情还没被全部做成,你们怎么能先于时间为某些事情鼓起掌来。我们是天神,我们身上带着天堂里的时间,天堂里的钟表走时准确……你们为什么要先于时间而盲目为鸟的窝巢拍手鼓掌呢。这里涉到一样东西的寿命问题,涉及到飞翔物种小鸟所搭建的某幢建筑物的寿命问题。母亲躺在床上,语言在帮她解释梦境,神仙的掌声此起彼伏,时间并没有公开露面,时间没有举手过头顶为鸟的建筑物鼓掌叫好,五百年时间至今仍然无声无息,五百年时间点头同意,摇头拒绝,点头拒绝,摇头同意,时间的表态并不一致。两腿伸在被窝中,简氏的体温渐渐转暖,她的舌头也品出了口腔里存着淡淡的咸味。鼓掌。神仙的身体开始往下面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掉落水珠。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拍响自己的手掌,这么多人……只要在礼堂里坐下,或者只要看见礼堂主席台上坐着人,他们的双手就会像片片水浪拥挤,从闸门口冲出,相互拍打,发出整齐响声。简氏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有人弯腰去扶她,却听见她低声说,要换一条短裤,说了一遍要换短裤,又说第二遍要换短裤,而且声音越说越响,使屋里每个人都听见,花尚和是屋里这些人中仅有的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老也想不明白简氏每天要换短裤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贴身穿的裤子会粘上什么脏东西。神仙开会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我刚才揉皱了许多事物的表现形式,现在的状况有了一点新进展,从神仙身上流下来的水珠滴落在屋子上面,而有不少水直接穿透屋瓦,流进屋子,试一试,试一试,先把这条内 裤穿上,而在每天被替换下来的裤子上究竟沾染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水珠穿过瓦片滴进屋里,它们把刚被我揉皱的东西淋得直掉水,这是水侵入事物内部以后必然会引发的现象,皱巴巴的物件被水重重浸泡,可即便是这样也无需……试试,这条裤子上某些地方虽然已经脱线,但今天先将就穿着吧……简氏让人换好短裤,觉得舒服多了,便钻进被子躺下。试一试脱线的内 裤?怎么想都不是理想主义者能够认可的结果。裤子脱线了,就是说裤子上的布片与布片之间已经有裂缝了,大白天拿这条裤子对着太阳看,阳光会从裤缝中钻过来,再钻进你的眼睛,哎,真毒,又毒又臭,味道真不好闻。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太阳只能被远远挂在城外湖泊上,或升起在湖畔田野尽头,在已有了破缝、已经脱了线头的女人内 裤上面放上一个太阳……哎,这样来想事儿是显得毒了点。一星期过后,简氏的头晕病好了不少,她又恢復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简氏很少提及自己的毛病,而对小尚子病情发展却有详细记载。水肿,两脚水肿,有时肿得连鞋子都无法穿上,走路也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困难,已经很少出院门了,食慾大减,肝部疼痛,人体消瘦,说话经常词不达义,并且充满了悲观情调,医生们聚了又聚,药方开了无数,简氏最后说,怎么办呢?医生告诉奶,脚水肿,可能是肝脏出了问题,肝部疼痛,也证明肝脏可能得了病,医生说,在这座城里,还没人能治好肝病的,倒是有些草药能治,只是疗效慢,可花家是不用草药郎中的,留在院里的医生全不是会用草药的医生。简氏在日记里说,以前我们用过草药郎中,可现在怎么办呢。简氏说错了,小尚子的心情并不悲观。怎么办呢,事到今日,他仍然不知大祸将至,仍然没有平常人都会有的悲伤情绪,他根本不懂得悲伤,因为他从没正视过自己的疾病,“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患病者好像永远也不想为自己不久将至的死亡感到伤心,这真是一次很沉重的打击,肝脏将慢慢坏死,脚部肿胀,城里医生又都治不了,肺也不行,肺病还没医好,其它地方又有病了。身患重病之人,他今后是要倒死亡大霉的,但也有可能不会倒这么大的霉,甚至还会有点幸福,对于最后一句,我的解释是,在重病患者身边起码还围绕着一批人,他们 虽然对疾病本身束手无策,但对病人却充满了关爱之情。他们在病人身边围绕痛苦,围绕无望,在医学治疗上他们又围绕着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医治无效。这些话可没有出现在简氏悲痛的日记里,而是被映现在我显得比较理智的对事物的判断中,虽然在小说里我此时早已是一个坠马而死的亡故者,人的死亡……什么?人必然会遭遇死亡,你说什么死亡?人类生命在确定的一个时间点上必然会面临最终死亡,你在这儿忽然说起了人类的死亡,这里面到底有何用意?渺小了一点,也盲目了一点,不应该仅仅是这样,虽然可以说结局往往是这样,病人身上的肝和肺都已经被损坏了,这两处重要器官想离开主人躯壳飞往它方。是的,你在用经验估计事态发展。用经验封锁求生者想继续行走的人生道路。他们求生心切,他们观察人生……变得眼花缭乱,手上的指头紧紧抠着泥土,手指又抓破了得病的肺和肝脏,行船过河,策马越岭,结果身体内部的器官被病菌全面损伤,你在用经验使别人犯错误,不讲世间朋友情谊,不看旗帜颜色,不论阳光般温暖的哲学观点,不听晨钟响罢又响晚钟,春风吹过再起秋风,每扇窗户上面都被你的经验封贴了铁条方格网,出门道路重叠着刺脚的岩石,但医生们怎么说呢?医生们都说去拿书,去拿书,在拿书的时候医生们都忘了穿上白大褂,形式上的东西没有了,书上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医生把一只只沉重包袱甩在地上,最后连书也甩掉了,到这时他们才想起做医生不能扔掉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那件白色工作装,包袱和书被堆放在地上就像无数粗糙但显得极具力量的岩石被放置在山坡上面,而穿了白衣服的医生就如同钻进了用白棉花白云朵密集包裹起来的堡垒之中,这样便能非常有利于他们出入躺着病人的病房和横陈着许多病死者的太平间,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只是在做推测。医生想给病人治病就往病房里跑,没将病人治好,就往停尸间,即太平间跑,有希望就跑向病房,在救人过程中砸了锅,就熘出病房,逃往建在病房后面的停尸间,这样的说法是出现在了简氏日记里呢,还是由我冒昧说出,或者是由我冒昧推算出来的?真是冒昧死了莽撞死了蠢死了。真是蠢死了顽固死了聪明死了。停尸间。停尸间即太平间。“即”是什么解释?哪里还有什么好的比较理想的解释呵。医生躲在白色堡垒中,他们一步步走出病房,一步步走向后面太平间,又一次次转身望着病房门窗,一次次在两个目标之间往返跑动。一次次把病人拖入医院,又一次次把许多病人的生命驱赶出它们原来的居住地,或者是发现生命正在进行一次终结性搬迁,医生没法将搬迁队伍拦住,是医生缺乏阻拦队伍继续前行的办法、技巧和力量。这些话是谁说的,是简氏的日记呢,还是我这个不知趣的人?而那些医生总是在两类不同建筑物之间来回跑,医者有仁心,天底下做医生的真是冤枉死了。简氏自从那次晕过去以后再也没晕倒过,身体还算可以,她除了要问丫环某些事情,就得打开抽屉,翻阅刚写出的日记,因为有些事情可能就被记在日记里面。几天过后一个下午,简氏在抽屉里翻看了几页日记,当她关上抽屉,走出房门,突然扯开嗓门高声喊叫起古里兄管家来。有人闻讯,叫来古里兄。古里兄跑到简氏住的房子前,却找不到人,又有人告诉管家,说奶正在院中到处找人,当古里兄找到奶时,奶正站在大院子里的晒场中央朝几个佣人发火,古管家小跑着走到奶跟前,问奶有什么急事儿要找自己,简氏见人来了,情绪立即镇静下来:“你快去给我弄辆好使的板车来。”古里兄听奶这么说,就问奶:“什么板车,要板车干吗?”“我刚才在屋里翻日记时看到的,要弄一辆板车来,日记里写着:弄辆好使的板车来。”“用板车运什么东西呢,奶?”“运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只是写着要有一辆板车。”“这板车来了,您要派什么用处呢,奶?”简氏被古里兄问得有点窘迫,“我没看全。我再回去看。”说着简氏就回屋里看日记去了。古里兄也跟着往简氏住的里院跑,一直走到屋门前才停住脚。过一会儿简氏走出屋子,见古里兄就说:“用板车运砖,或者用板车运几包已扎紧了袋子口的麻袋儿。”“那么砖和麻袋现在又在哪里呢,奶?”“抽屉里放着我前几日写的日记,上面就是这样写的,至于要运的东西在哪儿,我也是不知道的。”古里兄听后不吱声,心想是不是主人的脑子增添了什么毛病。后经慢慢了解,发现是简氏把事情的前后顺序搞颠倒了,不是脑子有了毛病,日记上写的是简氏对往事的一段回忆,里面写到了板车、砖石、麻袋等物件,而她隔了几天重翻这一段描述,误以为是自己几天前记下,等着要办的一些事务。“简氏,简氏,”简氏在日记上写了两处“简氏”,在两个“简氏”之间空出一段距离,平平的,这正好说明她已经回忆起了一些同亡故丈夫曾有过的对话,文字的外形,笔划与笔划相互交叉、穿越,或在尽头小心碰擦……仿佛是城市中的道路结构,是规整的书面谋划与认真的现场施工。我不相信,有一样东西正在被风吹过来,简氏写到:“我不相信。”(被风吹起的东西最后落在了当时还很年轻的简秀登的头髮上)。落在头髮丛中的一粒灰尘在女人眼里也有相应的地位。……不,不,老爷,您可以和别的女人结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但同时又与我通姦,这就是所有生活在您身边的女人藏于她们心底的想法,她们都愿意看到有许多女人参加的混合婚恋闹剧在花家上演,空出一段距离,因为在这张白纸上,在这段纸上的距离之间正有一台重型机械在缓慢行驶,道路需要被碾压平整,流水在这里必须形成一面平伏在地的镜子,老爷脱下的裤子一直被人挂在衣架上,老爷的鼻子长得非常特别,很高,有点软有点弯曲,跟裤子上的几条褶子一样,经过几次曲皱,鼻子根部被埋入附近皮肤里,而老爷整个头颅便成了鼻子的坚实底座……这儿是您的鼻子,那儿是您的鼻子,从衣架上取下裤子,已经有多少年了,洪水泛滥,女人腰酸,花家许多女子在行经期间都有腰部发酸的毛病,在裤腰上的是您的鼻子,在裤管上的是您的鼻子,在裤裆里的也是您为我们女人留下的鼻子,裤子的破缝中粘了不少灰尘,拍打的手势应该十分讲究,这些灰尘就像颗颗糯米,富于粘性,是应有所讲究,经血来潮,拒绝*,简氏写到这儿,抬头朝书桌前方某件木制品望了一眼,她微微笑了笑,又用笔尾碰了一下自己右边的耳朵……老爷生前说过,女人的经血像什么?像糖果,十分甜,在甜中又带点咸。已经有好多年了,用长长探出口腔的舌头品尝经血滋味,测量妻子每月血液流量为多少,或者粗略计算一下本月与上月之间的流量差额,这好像变成了老爷一个习惯做法,但在完成此项工作以后,老爷他总会抬头环顾四周,显得神态紧张,生怕被人撞见,老爷虽然在此事上显得性格独特,与众不同,却也害怕被院子里无关人员发现自己这一丑陋行径,所以老爷把这事儿当作一个天大的秘密来保守。日记写到这儿,简氏觉得今天自己已心满意足,便决定搁笔不写了。她把笔桿往手心紧紧一握,然后放开五指,笔头笃笃笃在桌子上弹跳几下,整枝笔在桌上倒了下去。步行走遍院里所有小径?还是干脆带上一个丫环到街上去走走?不不不,这样走上街去会太显眼,而且自己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头晕毛病还没找出癥结所在,不能再跟过去那样,随便领着佣人走出院门,躲在汽车里偷望市景也不行,小尚子病况严重,母亲四处散步……这么做太丢花家颜面了。
第52页 55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在院里晒场上飘扬的旗帜已变成什么颜色了?这可不知道。但升起旗帜的那根长长木桿是什么颜色却还记得,它粘上了一点褐色,粘上了一点枯黄色,像被远远的烟火烘烤过,有些枯焦,这根傢伙从前就是这副模样,所以一直不会忘。一家之主不管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在自家院里走几步,这应该还算合情合理。时间合乎情理。正在缓慢改变颜色的还有时间。杆上旗帜用布匹来制成,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雨淋,旗帜的实际状况究竟如何了。有人想在此时,乘没人在场,打上一个小小的甜蜜瞌睡,那人的眼皮慢慢闭合,从眼缝中看外界,世界变成了一根细线条,眼光沿着一个方向滑入深渊,有人想睡上一会儿,这人可以是古里兄,可以是洪梨,可以是肝肺都已坏了的少爷,可以是院里所有出卖劳力干苦活的佣人。以上诸人在睡前出现类似状况都属正常,唯有简氏不一样,像这类情况……眼光在一条细线上滑行,然后视力忽然消失……像这类情况在她身上发生……为简氏治病的医生已做出明确解释:这便是某次晕厥的开始。那帮替奶治病的医生说过,这就是一次晕厥的开始,在进入梦乡以前,从眼缝中视物,物体原形不应该发生变化,即使出现了一定数量的线条,这些线条也只能是物体周边的轮廓线,它们的结构都比较简单,一般不具有迷惑人的魔性,每条线若都是歪斜的……就像从线团里抽出线头,歪歪扭扭散落一地,又同时是睡觉人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医生说,这肯定就是某一次新发生的昏厥了。简氏派人向院中其他成员打听,问他们平时是否有此类情况发生,可大家要么就是顺着医生的说法,说从未有过,要么就对打听者笑笑,摇摇头,不说什么。是应该不说什么。应该什么也不说。医生也不应该将此病症当作一个真实的事情来说给简氏听。况且事情究竟怎样,病情是否真实,城里的庸医哪能说得清楚。其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照样让自己昏花的眼睛躲在眼皮后面,观察模煳的东西,凭着嗜好去确定什么,修改什么,甚至去闯点祸出来,这仅仅是一种观察和思考的过程,应当无拘无束。按照简氏翻看日记得出的结论,有一辆双轮板车被停放在简氏住房的里院空地上。在板车旁边堆着许多砖块和长短不等的废木料。简氏早晨起床见院里有一辆板车,车旁还堆放着砖、木等杂物,仿佛记起什么事来了,她转身进屋,让丫环打开抽屉找日记本,丫环把日记本打开,放在桌上。简氏看一页,翻一页,不久便知道门外的车和废弃杂物应该怎么处理了。她合上日记,走出屋子,朝佣人说,去,叫人去,多叫几个人来,日记上写着呢,这些东西都必须被运到后面猴舍那儿去,就用这辆板车来运,这活儿一天可以做完的。佣人们来了,听了简氏吩咐,大家都不懂这么做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奶?猴舍那边需要这些东西。可这都是些早已报废了的破旧货物,奶。是些旧货,但对猴舍来说,它们就是极有用的东西了。奶,是谁说这些破旧东西放在关猴子的笼子里会被派上用场的?“我说的,”简氏有些火了,“是我在日记里说的。不信你们可以进我屋里去翻日记看。”说完,简氏真要让丫环带着这帮佣人查看日记内容。佣人们这时才都说不了不了,我们信奶说的,我们信,我们不识字,看不懂日记,但我们相信奶,这一个家现在全靠奶来支撑了。到了傍晚,要运的东西都被运到了花家大院关猴子的铁笼子附近,东西不多,但板车仅有一辆,所以运得很费时。隔了一夜,天刚亮,昨天过来运砖头木料的原班人马又聚集到了奶住的里院空地上。简氏昨天忙了一天,身体乏了,夜里睡得像头死猪,早上起来浑身轻松,但她有点忘了,当推开门,见院子里聚了许多下人,有点不解,简氏对这么多做佣人的表示出了自己的困惑。可当她见到佣人中有人手扶那辆板车,似乎想起了点什么。眼熟,她说,这辆车怎么觉得眼熟。佣人告诉她,这是昨天运东西的那辆板车,东西都已放在笼舍那儿了,今天怎么弄,奶?简氏想起来了,她突然返身回屋,过了一会儿,走出屋子,看着大家,心中有点歉意,“我现在还不知道咋弄呢,因为我昨夜睡得早,没在日记里写这事儿,没写,所以不知道咋办。”有人躲在人群里高声向简氏献策:就用运去的砖木等旧材料在笼舍里为猴子搭建个假山吧,让猴子有空就爬山玩。简氏觉得此想法不错,可以试试,但事情先得在日记里写一写才行,今天写日记,明天翻看日记时就能发现这个记录,然后就照着办理。佣人们听简氏吩咐,纷纷散去,途中大家都觉得奶的脑子肯定没出毛病,思维正常,只是今后万事都得写了再做,确实有点不顺,别扭,但好处也有,许多事情有了记录,来龙去脉一目了然,过了好多年仍能将它们查清。过了几天,院里这批佣人照着简氏指点,循着前几天运砖木杂物那条老路跑到猴子笼舍跟前。在那儿,大伙儿用几天功夫,为猴子搭出了一座砖木结构的假山。说它是山,其实只能说它仅仅有一个山的外壳、山的架子而已,是山的一个虚形。而且整座山模样十分难看,其中三面的形状,它们的结构凹七凸八混乱不堪,像是狗用牙齿啃出来的,剩下一面从顶到底,光熘一气,也像被一个笨蛋刚用快刀削过。一个人咽气不久,躺在床上,他还没睡进棺木中。什么?是假山已经形成。什么?反正鬼话一多,大家反倒着急起来。在搭假山的时候,大家并没听见奶说出在日记里这座山的具体建造标准是什么,怕奶后悔,发现与日记里的山比照下来有误,显得不一样,怕奶会叫大家将山拆毁。拆毁已建成的砖木结构假山。拆了,重新再建造。院里佣人开始为此事担忧。猴子们见山儿已建成,它们欢腾,日夜鸣叫。可对于这次造山,奶却没去想那本该死的日记里面关于假山的任何一点提议,在这事上,简氏和院中猴山建造者们似乎都变成了行为举止上的绝对自由者。可事情的发展最后打破了他们的自由美梦,因为造山造得过于自由、轻松和愉快了,致使在山的结构上出现了问题,当然首先是造山的材料有问题。佣人们把长短不等的旧木头相嵌在一块块砖石之间,这些旧木头已十分枯脆,极易断裂,在木头断裂处,根根尖刺锋利如剑,猴子在山上玩,几天下来便有几只猴子被木刺戳穿肚皮,被刺穿肚腹的猴子最后只有死路一条,而更多猴子被枯脆易断的旧木头刺得遍体鳞伤,有的猴子受了伤,就静静趴在地上不动,等伤口癒合,这些猴子后来大多都没事,有的受伤猴子虽然疼得哇哇叫,但仍然四处奔跑不停,体力损耗过大,抵抗力明显下降,伤口又碰了脏东西,开始感染,所以有几只猴子是慢慢病死的。昏花暗淡的眼光顺着物体外沿线条跌入谷底。忘了去翻看放在抽屉里的那本日记,日记里是否有关于建造猴舍假山的文字记载呢。日记里写有关于此事的标准操作办法?猴子死亡。日记本原封不动被放在书桌某只抽屉里,几天了,没人去碰过日记,没人去碰过、读过这本圣经,在圣经上面已落下一层薄灰,灰上印着小虫爬过的足迹。猴子死了一批,死亡的猴子后背朝天,脑袋向下耷拉着,朝下的软腹部……木头刺刀正是从这儿进入猴子体内……朝下的腹部之上戳着旧木材,一根根断裂的木头挑着死猴子,就如同渔民用铁丝挑着一条条鱼在太阳底下晒干。在这么要紧的关口,怎么就没人提醒奶,叫她打开圣经,寻找一些帮助呢?直到简氏第二次昏厥,洪梨抽时间查看日记,才知道在奶的日记里并没有什么造猴山的说法,错了,是日记错了,是圣经错了,圣经也有出错的时候,猴子寻死,佣人建山,奶的日记没在这方面作出指导。被晒了几个月的鱼干在某一天狂风吹动下,纷纷落在猴舍内假山脚下,现在是正午几点?前几天大风吹过,而现在太阳却升得老高,被晒成鱼干的死猴子,它们松散的毛骨在笼内撒了一地,现在是正午几时了,太阳太阳,金色的猴毛,白色的猴骨,简氏正伏案疾书,在她的圣经里增添新鲜内容。别问了,别问这么多,现在是正午十二点整。天空中阳光正浓。鱼干。臭味闻不见。鱼干不是从河里被渔民用网捕捞上来的。鱼干的臭味腥味不让我们闻见。原来这些东西都是有恶臭味的,是正午阳光除去了它们的臭味,是阳光消除了它们的缺点,阳光又使这些东西浑身披满金光四溢永不褪色的金毛。猴毛落地,但它们仍与世间其它物体一样,一旦落地,便全身吸满灰尘。笼舍里的事物就是花家生活的源头,在那儿,上空充满阳光,在如铁刺一般锋利的木材上挂着猴毛。已经晚啦,奶,你现在才将搭建猴山的注意事项写入圣经中已经来不及啦,不好啦,按照圣经内容,奶会叫人重新在猴子乐园里建造一座砖木假山。猴子皮肤上有伤口,有血流出,这又使人想起山洞边的青草被雨水浇淋,多半草都埋伏于泥土中。一样,一样,洞里洞外没什么两样,没什么不同,最终都将变得血液凝结毛骨不生颗粒无收且臭味浓重,即使把木头尖刀从洞里拉出来……与刺刀接触,与刺刀接触,凡是有过此等经歷的物种,它们的身体结构就会变硬,变细,细得如同粉末,粒粒细粉跟着刀刃退出伤口,撒落于山脚之下,分散在地面和笼内岩石中间,这些岩石,骨头细粉把它们的石缝填满,岩石被拉成平面,用来铺路。结果还算不错,奶并没在圣经里提到重建猴山的事情。什么?圣经与笼中的死猴子。什么?这部圣经是奶的圣经,是奶写成的,她每天都写,现在这部圣经就被放在奶房里的书桌上。什么。奶把日记当作圣经来写了,其实它还是一本日记。圣经就被放在书桌上,或被藏在书桌抽屉里。什么?因为如果觉得这一天的写作令人满意,她就会将日记本摆在比较公开的地方,摆在桌面上,但她若是觉着这一天没写好,文章有点丢人,便有可能把日记深藏入书桌抽屉中。到底是在说什么?就是说,圣经有两处地方可以摆放。圣经与笼中的死猴子,圣经与奶,圣经与笼中没死、还活着的猴子,写圣经是奶的生活习惯,杂七杂八的,有点乱,有点失败和逐渐败落的迹象,有指导作用,指导花家人今后怎样去过日子。我是在说,花家人已适应了事业正在缓慢走向低谷这一过程。街市上店铺停了几家,货仓正在进行清理,许多稍有价值的货物正被一批批抵押出去。那辆美国造的黑色轿车许久没被人驾驶了,汽车一直停在库房里,连洪梨也觉得自己的驾驶技术变得生疏,坐在车里无法握牢方向盘,无法坐稳只有作为驾驶员才能坐的那个座位。什么。我是说情况糟糕,不行了。一只大鸟现在仍在空中飞行,但已经不行了,这只大鸟现在再无力挥扇翅膀飞向高空,它只能凭藉经验,顺着气流,在低空中滑翔,滑过一段时间,鸟会选一处树顶粗枝,或选一块山上耸岩,满怀伤感之情,徐徐收拢双翼降落下来,从此它便退化成不会飞翔的鸟。当简氏在日记里写到“鸟准备告别蓝天,在秃岩上安歇”的时候,正好洪梨有事找她,跑到屋里来,洪梨问:什么东西是鸟?院里啥东西会是这只在石头上歇脚的鸟?洪梨有事找简氏。但她也想了解宅院里哪样东西跟这不会飞翔的鸟有关系。鸟的脚爪下拖拉着一根脱掉树皮的嫩枝,现在是什么季节了,动物们居然还能在地上拣到这么嫩的枝条儿。什么东西是鸟。简氏对傻丫头的问题不作任何回答。可有一个问题却引起了简氏注意,那就是:现在是什么季节。洪梨把要找奶商量的事儿仔细说了一遍。奶点头,算是同意。洪梨说……连成本都会不保的。奶表示理解,并说我们有理由这样做。会不保成本的。是这样的,要吃点亏。简氏说现在已是春天,春天吃什么最好、最合适?洪梨不想听奶说这话,她扯扯身上衣服,没说什么,傻丫头今天的衣服有点单薄,所以布面不起皱,被手一拉就直。在春天应该吃点什么东西?简氏让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在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春天是个好季节,因为在那些天里,男人喜欢吃女人,女人也喜欢吃男人,那时候的男男女女就是这么来相爱的。鸟的脚爪抓着一根鲜嫩树枝,很明显,此现象不正常。所以说,春天是人吃人的日子。所以说,成本不保。鸟在山岩上落下,树枝被鸟的爪子压住,鸟把树枝当成了猎物,鸟爪稍有挪移,树枝便发出咔嚓咔嚓响动声音。成本都不保了,我们花家这次可吃了大亏了,豆腐女跟奶说。所以说呀,现在世道变了,现在的春天是叫人吃亏的季节,这跟过去不一样,不一样呵。鸟低下头,用尖喙啄树枝和树枝近旁的岩石,鸟的这一举动仿佛具有相当深的寓意。豆腐女识字不多,见奶在纸上写了许多字,觉着十分没劲,但家里的清仓物资送予别人作为抵押,这事儿不跟奶说清楚是不成的。对不对。什么。对不对呀,现在的春天是专门叫人吃亏的。奶,今年的春天早过了。呀呀,是呵,在往日,奶是在跟你这丫头说说以往年轻人过的日子呢。笔被简氏握在手里,树枝被鸟压在脚爪下面,对不对?肯定是不对的,找不到入口,肯定不会对,在院子里根本没有这回事情。对不对,傻丫头?我又不认得几个字,不知道奶在写什么。我在写鸟的故事,写鸟的降落,写鸟在石头上怎样安歇,写鸟将来的归缩。我不识字。“鸟”你知道不知道?知道的。鸟在天上飞,鸟在天上飞,这你知道不知道。知道的。我在写一只停止了飞行的鸟是怎样在陆地上度过余生的。这我就不知道了,奶。你是个老实丫头,傻丫头。奶骂我。不,奶喜欢你,骂就是喜欢。那就请奶多骂几句吧,洪梨听着。啄树枝的鸟,它浑身羽毛像潮水向四周膨胀,躯体变得庞大了许多。奶,我是来跟您说清仓一事的,就是刚才跟您说的“成本不保“这件事儿。哎,傻丫头,清仓是为了还人债务,这里面没有成本可保,还债么,本来就是这样,大家要想通些,多想想,多想想,多想想就会通了,就会没事的。要么就干脆不想这事,一点不想也会没事的。奶想看看洪梨有什么反应,奶想听见鸟的唿气声,虽然鸟的唿吸声极其细弱。但事实上奶这会儿可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便是继续将笔握在手里写日记,可惜豆腐女并不能看懂所写内容。日记里的内容:我有点痛(这是很多年以前在小山坡下那座破屋里简氏对老爷说的话),我有点痛。日记里的内容:你只知道自己的感受,只以自己为核心,去想像男人对女人的态度(这是在破屋里老爷对当时只有十来岁的简秀登说的话,在老爷说话时,被老爷几天前丢在屋内两床之间的铁斧正闪闪发光,那时候这把铁斧还没将一个过路人活活砸死,那时的简氏姐弟住在坡下破屋里,他们经济上贫困,但日子却过得自由自在),你想想,想想,是这个男人对你好,还是那个男人对你好,想想别的更多的男人又会对你怎样?其实他们都想在你身上揩点油,所以你要净身,要在这些男人面前保持身子干净 ,也是不可能的。日记里的描述,一个年轻女子无知可笑,其状况有点像在三月里要开未开的花朵。没有人把你当作成 熟 女性来看待,你只是一个小生命,贱如草芥,被滚滚风尘裹挟,如弱小油灯在风中摇晃忽闪。这里已经说到了人生价值,圣经面貌已初露端倪。十九岁的女人,她的担忧如诗如画。屋子里的球。或者是床榻上的球。屋子里的球就是床榻上的球。因为同时睡着两个人的旧木床就被安置在这间坡边小屋里。床上的球远看像一只形体较大的球,因为在那地方,球可以彼此结合在一起,滚成一堆,而被简氏的手握着的球却相互分开,球的外面包着一张表面起皱,且纹理丰富复杂的皮子,手感告诉简氏,皮囊内两个球丸把囊里所有空间都撑足了。面对这两个如此肥硕的球形物体,隐藏在简氏心底的担忧和罪恶感与日俱增。有点痛,女人的疼痛正在趋向生活化。日记:阴水漫漫是良好的预兆。阴水流淌是女人的幸福。口子裂开,有一寸之宽。阴水就是女人水。简氏担心口子里的水流得不远,流出去不超过三五寸便会干枯……现在读者看到的只是不多几行文字记载,而在许多年以前,这确实是她日夜为之担忧的一桩事儿。而且她还不能就此事去看医生,也无法向老爷明言,怕在老爷面前自贬了形象。爷,求你闻我, 骑我,压迫我,(简氏是在利用多种手段综合医治自己阴水不足的顽症,结果突然涌现的水液使屁股底下洇湿了一片),注意水液流经的范围就是注意事情进展情况。日记写到这儿,连作者也知道自己只是仅仅写了一些概念性的东西,这些东西与往日和现今的生活没有太多联繫。当晚,洪梨和几个女佣合作,替年老的简氏洗了个澡。简氏确实是年纪大了,坐在浴盆里一点不能动弹,完全要靠旁人帮忙。几个佣人将这尊被浴盆温水四面浸泡透了的“木雕像”朝东转转,朝西转转,而打在“像”身上的肥皂也不似用在别人身上时那般洁白,肥皂泡沫全都灰灰暗暗的,这说明被洗之人的身上有多骯脏。浴罢,洪梨用几块干毛巾将奶全身擦干,把光身的奶背着走进卧房,先让奶钻入被窝焐一焐,过一会儿才把上下内衣套在奶身上,又在床边椅子上放几件明天奶要穿的衣服,跟贴身丫环说过夜里须注意的事情,之后洪梨退出房间,让奶就寝。走出房间,洪梨感到悲痛,没走几步便哭了,这是她自从进这座宅院以来第一次为主人家的黯淡前景哭泣流泪,而在花家的佣人中,洪梨是仅有的一个肯为花家未来命运伤感的人。简氏穿好内衣,慢慢在被窝里睡着了,简氏刚洗过澡,所以她的身子和她穿的衣服是干净的,她睡的被褥,被褥下面的床单以及床榻是干净的,就连简氏这座卧房也同样是干净的,简氏在这么多整洁清爽的生活器具中熟睡,对于她的这种良好状态,我真应该为她欢唿叫好……这时候太阳从云层中间钻出来,有人趁突然降临的阳光,在一片空地上搬弄自己的手指玩,这几根手指在阳光照耀下,就像是从深山里被开採出来的鲜红宝石那般透明,手指的每一面皮肤和血管,在它们里面都浸泡着可以上下游动的水分,玩手指的人眯着眼睛从手指尖往外面望,看见有两个光膀子女人并排坐在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她们也是趁天气晴好,来空地上晒太阳的,玩手指的人为此特地跑到这两个女人身边,想跟她们搭讪,但没等开口,越过女人头顶,却看见刚被玩过的自己的那几根手指没被随身携带过来,它们仍旧一根根朝天矗立在原处,只不过此时手指越发是像水润鲜亮的红宝石了。坐在空地上的女人中,有一个显得心情急躁,她用口中热气不断呵手,呵着呵着,便跑到街边,对着侧身躺在街边的一条赖皮狗极其大声地说:“你不如老爷,你不如老爷,你没老爷那样对我们好。”老爷好像是死了,老爷早已经死了,他是死在城边那座低矮无光的密林里,奶好像也快要死了。有人从一棵白菜上掰了一丬大叶子下来,将叶子盖在奶脸上,见到这一举动,还有一个坐在地上没移过脚步的女人立即朝摘白菜叶子的人走来,她对这人说,这么大一张菜叶是用来遮盖因得瘟疫而死的牲口脸庞的,遮人脸就嫌太大了,需撕去半张才行,接着她问:“奶的证明书呢?”人回答说:“什么证明书,哪有什么证明书呵,奶原本是个妓 女,被老爷带进府以后,才变成了花家的奶。”她听后没说什么,低头稍稍想了想,便直接跑去街边,协助已呆在那里的同伴,一起奋力驱赶那条躺在地上的赖皮狗,她们驱赶狗的声音如海上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嘘嘘,老爷比狗好,老爷比狗善良,大家都过来赶狗哟,大家都过来赶狗哟。”刚才还在空地上玩手指头的那个傢伙到这会儿不知怎么地觉察出在街边驱赶恶狗的两个女人的兴奋形象已深一层浅一层被印嵌入自己手掌心内,而且她们不光是对着人露出肩膀,在手掌画里她们还对人显露出古瓷般浑白的女性胸脯。“赶狗喽,赶狗喽,快来把这头畜生赶出阴阳两界喽。”她们俩高兴地像唱歌似的叫喊着……
第53页 2004年4月第二稿完毕于苏州裹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