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1 白藤糕 朝华 容府别苑紧邻西湖,花园正中一道云-墙隔绝东西。 云-墙边遍植白藤,时值春日,藤花叠堆在灰瓦上,远望似积雪未消。 苏妈妈带着侄女蕊儿往月洞门去,一路走一路耳提面命:“进了那道门,你可把脖子给我缩紧了!” 蕊儿刚到年纪能进府当差,亲姑妈是罗姨娘身边得用的老人,莫说房里年资比她深的姐姐们,就连别的妈妈们也都待她和颜悦色的。 她捧着花篮嘟嘟囔囔:“不就是给三姑娘递个东西传个话么,姑妈都说几回了。” 蕊儿并不拿东院当回事。 别苑只住着容家三房,三老爷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 正头夫人和三姑娘住在园子东边,三老爷罗姨娘和五姑娘住在西边。 罗姨娘得宠十数年了,三老爷屋里莫说第二个姨娘,连通房都无。 听屋里姐姐们说,夫人重病,老爷一年至多也就去东院一二回,一个重病还无宠的主母有什么好怕? 苏妈妈一指头戳在侄女脑门上:“你可别真信了那些丫头嚼舌,矮子看戏哪知长短!”说话间二人到了月洞门边。 两个值日守门的仆妇俱一身老绿,打扮得干净爽利,苏妈妈客客气气道:“罗姨娘遣我来给三姑娘送花儿。” 婆子听了,一个往园中去传话,一个还守在门口不放人。 蕊儿的眼睛直往月洞门那边张望,心中暗想怎么姑妈对两个守门的婆子也这样客气? 没一会儿传话的婆子回来了:“随我来。” 婆子将她们引到爬山廊边的花架下,抬头就见山廊高处立着位锦衣少女。 背着身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见一头乌发垂到腰际,两侧用珍珠流苏环儿松松扣着,成串的珠子由大到小直垂到发梢处。 蕊儿不由自主微张开嘴,五姑娘珍珠钗上最大颗的那颗珠子,也只有这流苏环上的一半儿大。 不待苏妈妈上前,有个穿红绫袄青缎裙面容秀美的丫头几步下阶来,笑吟吟问:“苏妈妈来有什么事?” 苏妈妈扯开笑,从蕊儿手里拿过花篮,步子踩着石阶要往上踏:“甘棠姑娘,我们姨娘知道三姑娘一清早就来剪藤花,立时吩咐我送一篮子来……” 东西院一墙之隔,东院有明瑟阁,西边亦有见山楼,只要有心总能看见对方在园子里做什么。 甘棠眉头刚蹙,苏妈妈只觉眼前一花,有个冷脸丫头拦在她身前,一把夺过了篮子。 苏妈妈想绕过去,可无论往哪边,这丫头连裙脚都没动一下就能密密实实拦在她身前。 苏妈妈忍着不快:“我们姨娘想请三姑娘去西花厅议事。” 甘棠狐疑,又请?这已经是开春第三回了。 第一回说是各府递来了春宴帖子,罗姨娘请三姑娘去看。第二回是请三姑娘去选衣裳头面。 这第三回干脆连由头都不说了,只说议事。 甘棠觉得古怪,东西两边各自为政,罗姨娘这几年也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偏偏今年开春起就用各种由头想把姑娘请过去。 “听说开春的时候姨娘急病了一场,该仔细将养着才是,些许小事也不值当姑娘迈步子。” 苏妈妈笑意微僵,她在西院也算有头有脸,大小丫头们哪一个不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苏妈妈。 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就敢拦她的路,肚里暗骂两声。 脸上不敢露出不快,只把笑意堆了满脸:“甘棠姑娘通融通融,应是紧要事,这才来请三姑娘。” 她还以为她这么说了,甘棠必得上去禀报三姑娘,前两个请了两回都没请回去,今天这尊佛是怎么也得请去西花厅。 甘棠轻笑一声:“我报上去,去不去的另说。” 意思是让罗姨娘等着。 苏妈妈脸上的笑意差点就持不住,张口又欲说好话:“甘棠姑娘,我这年老腿迈的来一回……” 苏妈妈还没说完,廊上传来响动,甘棠截断话头:“妈妈往后站。” 锦衣少女自爬山廊上缓步下来。 几丫头簇拥着,苏妈妈根本挤不上去,也不敢挤上前去贸然开口。 蕊儿听了几句,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从衣角裙衫的缝隙中瞧见三姑娘裙襕上用银线绣的仙鹤,随着她的步子振翅欲飞。 等人全走远了,苏妈妈恨声叹气。 蕊儿半晌才敢问出声:“姑妈,这就是三姑娘?”在西院里那么体面的姑妈,进了东院连到三姑娘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苏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瞪一眼蕊儿:“走!”回去必要跟罗姨娘好好诉一番委屈,让姨娘知道她受了那么个毛丫头气! 沉璧提溜着那一篮子花,甘棠看她一眼,她随手搁在假山边。 甘棠紧跟到容朝华身边:“姑娘,西院那边这么三催四请的,要不要着人去探一探?” 容朝华缓步而行,耳畔春水拍堤之声时鸣时喑。 “不是已经查过了?” 甘棠不解,怎么查过了?上回罗姨娘遣人来请的时候,姑娘确是问了一声西院近来有什么事。 那几天西院只有一件事,老爷故交的儿子来余杭省闱,到容家来拜访,请老爷指点文章。 老爷顾念旧情,又生了惜才之心,留那人住下了。可这跟罗姨娘频频来请三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甘棠还欲再问,一行人已经到了和心园前。 小丫头守在院门口,刚见人转过曲道就急急回院中报信。 没一会儿园门内就跑出个上穿柳芽黄浅金薄袄,下穿瑶草碧罗裙的女子来。 她发间也有只一模一样的珍珠流苏发环。 “阿容!你可来算啦!”女子拎起裙角几步跑下阶,一把挽住容朝华的胳膊,“我都等了你好半天啦!” 把着容朝华的胳膊,左右端详:“画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环儿你戴上肯定好看。” 容朝华长眉舒展,目色柔和,脸上露出笑意:“你戴着才好看。” 那女子极是亲昵的伸手刮了下朝华的鼻尖,依旧勾住朝华的胳膊拉她往园中去。 园墙两边种着大小两株雪球,大的花如斗,小的花如团,圆团团挂在绿枝间。正屋廊庑下一溜五彩小琉璃灯,屋檐一角还藏着一窝燕子,几只小脑袋伸在窝檐唧唧啾啾。 花团锦簇,燕啭莺啼。 这诺大的东院,确实只住着容家三姑娘和容三夫人两个人。 眼前这个作闺阁女儿装扮的女子,就是朝华的母亲,殷真娘。 容朝华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你不是说想做白藤糕么?我去给你剪萝花了。”语气口吻不像是在对母亲说话。 父亲将罗姨娘带进门后,母亲就病了。 太医们说是癫狂症。 初时只是悲喜难抑,后来受了风发高烧,烧到身子滚烫直说糊话,时而梦生,时而梦死。 退了热后就一阵一阵的犯迷糊,缠绵病榻数年,请医问药求神拜佛都无用处,容家连棺木收裹都已经备齐全了。 有一日醒来,突然“清醒”! 她脑中时间回到在闺中待嫁的那段时光。 陪房妈妈告诉她,她的兄长外出为官,任地太远,山长路迢。苏州跟余杭那样近,何必还舍近去远,既然婚期将近,容家就把她接到别苑待嫁,还让容家最小的女儿搬来陪她。 真娘在病中失却的那些血肉,在别苑又长了回来。 容朝华已经十六,真娘依旧目光澄澈,意态天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伸头往小花篮里张了张:“就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做两块糕的!”先是嫌少,跟着立时改了主意,“那就不做糕了,我给你缝个香包罢,你一个我一个。” 说着急急把容朝华拉进屋,又将丫头婆子们全赶到廊下去,扒着花窗向外嚷嚷:“冰心,玉壶,全不许在廊下站着,都走远些。” 屋外的丫头们笑着答应,都退到屋外廊下,沉璧先是站到了廊下,想一想又站到院门口去。 真娘抽个大枕,跟朝华脑袋挨着脑袋躺在钿螺云石床上,她凑到朝华耳边:“三哥又给我写信了。” 春光透过花枝映在她脸上,朝华看着永远长不大的母亲,语带纵容:“这有什么稀奇,他哪一天不给你写信?” 容家三郎进京科举,两人只能通信以慰相思之苦。 真娘将信藏在袖笼中,时不时就伸手捏上一捏摸上一摸,阿容既是她未来小姑,又是她最好的朋友,急巴巴等着阿容来,就是为了分享喜悦。 “不一样嘛。”真娘羞恼,先把身子挪走,又舍不得生阿容的气,把头凑过来。 容朝华看她扭走又扭回来,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写了什么呢?” 每到春天,母亲犯病的次数就会更频繁些。 “那我怎么能告诉你!你都还没定人家呢!”真娘玉面绯红,眼睛里含着光,还没说到第三句,自己先撑不住了。 她又凑到容朝华耳畔,压低了声说:“三哥他问我……孩子起什么名字……” 这话是容朝华第一次听。 她从真娘每日的呓语中拼凑出母亲与父亲曾经那些心意相和,情之难抑的时光。 “起了什么名字?”容家的女儿都从令字,取美好之意,只有三房的女孩儿不同,朝华一直好奇,今天有答案了。 真娘握起容朝华的一只手,在她掌心中写了个“朝”字,写到最后一笔耳垂殷红。 三哥哥信中写他游于云梦之间,“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确是小夫妻才能说的话。 “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俩往后就朝暮不相离。” 说得如此情真,真的成婚之后也只不相离了一年,一年之后,父亲出门游学,游着游着就游来了罗姨娘。 容朝华眼睫微垂:“是个好字。” “他取一字,我也取一字,我取这个字。”真娘握紧了朝华的手,写下另一个字“华”。 “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我要是生了女儿呢,就要用这个华字。”真娘说着捂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圆灵灵的眼睛,“你说好不好?” 她希望她生个女儿,她希望她的女儿如木。 窗外起了阵风,风卷飞花落在二人衣上发上。 朝华伸出手,轻轻摘去真娘鬓发上沾的花瓣:“你想的,那当然是最好的。” 等真娘酣然午睡,容朝华才离开。 走出园门,她脸上的笑意淡去了。 “去西边传话,说我要过去。” 甘棠一怔:“这会儿过去?”方才起了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容朝华颔首。 她的年岁越长,罗姨娘明面上就越是老实安分。一次请不去,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么这件事就是父亲授意的。 她要去看看,西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2 滴酥 华枝春/怀愫 苏妈妈事情没办成,落了一肚子的怨气,回去就垂头禀报:“三姑娘忙,并没让我近前。” 要是真忙,西院的人也不会看见她正在剪花枝了。苏妈妈话虽说的卑微,却是诉委屈的意思。 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檀木榻上的罗姨娘。 罗姨娘生得柳眉雪肤,她其实比正室夫人殷氏还要大上两岁,但因这些年养尊处优,眼角不过略有几道细纹,绰有余妍。 耳朵上戴着烧宝石耳坠,两只腕上都套着嵌宝金镯,手中捧着个五蝠彩盅,通身气派哪像个妾室。 她啜了口茶:“苏妈妈辛苦,不曾冲撞三姑娘罢?” 重音落在了后一句。 苏妈妈听这话不对,赶忙收起怨怼,身子一欠:“姨娘这话说的,那可是万万不敢的。”甚而又道,“要不要再请一趟。” “今儿不必了,隔几日再请罢。”罗姨娘搁下茶盏,“金芍,前儿送来的料子有块酱色的,取来给苏妈妈。” 苏妈妈肚里那点怨气立时消散,满面是笑:“为姨娘办事是该当的,哪当得起姨娘这样赏。” 苏妈妈在房里回事,廊下的丫头们将蕊儿团团围住:“你去东院瞧见三姑娘没有?” 西院的丫头们极少有见过三姑娘的,年节里老爷会带着三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到老宅去用团圆饭。 三姑娘就算来西院,脚步也过不了花厅。 小丫头们实在是好奇,不知三姑娘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五姑娘生得好看。 五姑娘雪肤花貌,杏眼桃腮,是个难得一见的娇俏美人。 蕊儿头回见五姑娘就说:“我想不到世上有人能比五姑娘还好看了。” 因着这句话,几个丫头凑在一块拿她逗趣,撺掇她跟着苏妈妈去东院。 此时她们又问,蕊儿却不说话,她没看见三姑娘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不能用好看不好看来说三姑娘。 “你到底瞧见没有?”其中一个丫头捣捣蕊儿。 蕊儿低下头:“我……我没敢抬头。”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知道蕊儿胆子不小,竟连头都没敢抬? 正欲再问,游廊那头有个丫头着急忙慌跑进院子,到罗姨娘的屋门口刹住脚,提声道:“姨娘,东院来传话,三姑娘立时就要过来。” “这会儿?”罗姨娘闻言直起身,顾不上让丫头发问,她自己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是,就这会儿,人已经过了云-墙了。” 过了云-墙那就已经进了西院的地界,从云-墙到西花厅也就一间花房两段长廊,抬步的功夫就到了。 屋里刹时忙乱起来。 “红药,你快去书房报给老爷,玉簪,你去小厨房预备点心茶水。” 罗姨娘没料到容朝华真的会来! 刚要出门又顿住步子,撸下两个簪环,又觉得身上的衣裳过于华丽,赶紧叫丫头另取一件素色的换过,急匆匆往花厅赶去。 一路疾行到花厅外,隔窗看见容朝华已经坐在厅中吃茶了。 她深吸口气,进门先笑:“姑娘来了,可等久了?前头有几本笔账在对……” 容朝华托着茶盅浅啜一口,一口茶咽尽了才出声:“要议何事?” 连句称呼也没有。 方才罗姨娘就是这么对苏妈妈的,此时容朝华这样对她,罗姨娘不气不恼,走到容朝华面前的椅子半坐下来。 “是前些日子各府送来的春宴帖子,姑娘没有应承的,老爷发了话,姑娘既不愿意出门,不如就在家里摆宴,叫我问一问姑娘的意思。” 容朝华十六岁,庶妹永秀眼看就要及笄。 大业自开国以来,女儿家定亲就不似前朝那样早,但略讲究的也是早早相看起来,更别说容家这样的大族。 容朝华了然,父亲果然在替她相看亲事。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婚姻艰难,四岁那年大伯母更是想将她记到大房名下。 大伯母摸着她的脸问:“朝朝跟大伯娘回去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大姐姐么?跟我回去叫大姐姐陪你玩。” 还对父亲说:“朝华记在我名下就是我的亲生女,令姜有的,朝华只会多不会少。” 容令姜是大房嫡女,比朝华大七岁,早就定下亲事,此时已经在家待嫁,朝华去了大房也是独生女的待遇。 父亲连站都站不直,脸涨得通红:“大嫂,真娘就只有朝朝一个女儿。” “正因她只有朝朝一个女儿,她若有半分清醒,就该知道这是为了朝朝好。” “不……不能。”父亲咬牙不肯应承。 朝华早惠,她明白亲戚们的意思。 此时母亲的癔症已经有了些端倪,要是母亲死了,丧母长女不好说亲。要是母亲没死但癔症不好,她就更不好说亲了。 世家大族,一个疯了的儿媳妇,不如一个死了的儿媳妇。 她听见父亲几乎是哽咽着说:“我……我不能把我跟真娘的孩子记在别人名下。” “大伯娘,”朝华望着大伯母慈爱的脸,年纪虽幼也对拒绝大伯母的一片好意有些愧疚,但她还是说,“我只想当娘的女儿。” 父亲飞快背过身去,本就弯的背脊更低了。 大伯母长叹一声,她又摸了摸朝华的脸:“好孩子。”说完这三个字,她离开别苑,只是定下规矩,朝华必须每日到容府老宅去。 别苑到老宅,坐马车来回要小半个时辰。 容寅迟疑:“要不等朝朝再大些。” 眼看小叔子舍不得女儿辛苦,大伯母正色道:“三弟,你确是能教她琴棋书画,论这个余杭城中也少有人胜得过你,可女子立世与男子不同。” “女工厨事这些,家中别的女孩通不通的也还罢了,朝朝必要会!还要精!”这一句,大伯母说得坚决,而后又是一叹,“这些还是小道罢了,看账管家理事识人……她要学的多得很。” 自她十四岁起,大伯母便时不时的在老宅请宴。 那时大伯母还说,她教导朝华就像教导亲生女儿那样用心,余杭这些夫人太太们只要见过就知朝华有多么出色。 可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姻缘一事就是乏人问津。 容家这些年求医问药就没断过,净尘师太年年都来容家看诊施针。余杭门第高的人家多少都能听到些风声,家世相等的哪肯聘疯子的女儿回去当主母呢? 眼看容朝华十六了,大伯母为了她的事急的病了一场。 容朝华的目光扫过罗姨娘。 罗姨娘眉梢眼角处处都弯的恰到好处,她见容朝华的目光在她衣领上蜻蜓点水般一瞬,又转过去。 顿时忍不住想,她衣领上有什么? 口中话还不敢停,絮絮说着:“宅后水道连着西子湖,春光正好,夫人姑娘们宅中赏花,宅后游湖都便宜得很……” 甘棠自洋漆海棠攒心盒中挟了个滴酥鲍螺,搁在小碟上奉给容朝华。 容朝华搁下茶盏,接过来细细吃了一口,又啜了口茶,方才道:“那就依父亲的意思办。” 去老宅上学的第一天,大伯母就将她抱在膝头上,问她:“朝朝,你想不想你娘好?你想不想你自己好?” 才四岁的容朝华点头,脆声道:“我想我娘好,我也要我自己好。” 大伯母红了眼眶,先是叹息后又肃声对她道:“那你就得顺着你父亲,这样……你才能好,你好了,你娘才能好。” 大伯母又说,一个“顺”字有百种解法。 容朝华说完起身离开花厅,把罗姨娘晾在原地。 罗姨娘没想到容朝华答应了,她唇干舌燥,捧上茶盏刚喝了一口,倏地回头问丫环:“我领上有什么?” 金芍细看了看:“没什么呀?” 罗姨娘不信:“取镜子来。” 在镜前一照就见自己外头虽罩了件素袍,里头的罗衣却是销金的,自领口隐隐露出一截。 怪不得! 罗姨娘抚着衣领,想到容朝华那点水般的目光……殷氏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容朝华离开西花厅,来的时候大步流星,走的时候却放慢了步子。 甘棠有些忧心:“姑娘,这事真是老爷的意思?”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罗姨娘不敢撒谎,但事怎么办却在她手里。 “她请虽然请了我,但料定了我不会来。” 一而再,再而三。 父亲不会细问罗姨娘用了什么由头请人,只会知道罗姨娘请了三回,她不仅不来,连是什么事都不问一句。 芸苓脾气急些,刚面露愤然张口欲言,就听沉璧在后面咳嗽了一声。 山廊尽头的拓碑亭中有个身穿白暗骨朵云银丝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隔着雨帘等候。 “父亲。”容朝华扬声唤道。 容寅四十岁还不到,眉目依旧,只是鬓边添得几缕星霜,从他面容身姿很容易就能想见他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丰神俊朗。 他道袍袖口上还沾着点点墨痕,立在廊亭中等女儿过来。 看见容朝华披了羽纱披风蹙起眉,虽已是仲春时节,但下着雨还让女儿跑这一趟,他觉得罗姨娘没把事办好。 “这种天该让下人们传话,怎么特意出来?着了风怎么好?” 容朝华先给父亲问安,而后说:“几回传话说不分明,我厌烦了。” 容寅就笑起来,这个脾气既像他,又像真娘。 再看到容朝华发间戴的珍珠流苏环,一看就知是真娘画的图样,他不由展眉:“这是珠箍子改的?也就是你娘能想得出这些。” 说完闲言,他说起正事:“朝朝觉得在家办宴如何?” 容朝华一眼就瞧出父亲脸上献宝似的神情,缓声道:“放舟游湖倒是不负柳边春色。只怕人少,热闹不起来。” 容寅刚欢喜起来的脸色又淡下去,他当然知道人为什么少,也知道为什么大嫂每回都特意在老宅里办宴。 可依旧没有他瞧得上的人家上门提亲。 上门的那些,门第品貌性情,哪一样都配不上朝朝。 以为女儿是灰了心,容寅安抚女儿:“朝朝不要如此说,楚家那个不好,阿爹必会给你寻个最好最合适的!” 说话间胸有成竹。 容朝华垂眉,这么说果然是姓沈的故交之子了? 3 明前雨露 大归 容朝华回到濯缨水阁,真娘身边的唐妈妈就把花包送来了。 白藤萝一朵一朵烘干了塞在小荷包里,荷包上绣着喜上梅梢,朝华一看就知是母亲亲手绣的,这么个鹅蛋大的荷包,花蕊全用打籽针,一看就知下了功夫。 唐妈妈是殷家跟来的陪房,她捧着荷包说:“姑娘做了大半个月呢!” 母亲的时光倒转,她屋中所有人都还用原来的称谓称呼她。 房里丫头们也都是从母族选来的,个个都照着真娘的喜好。满园吴侬软语,人人都能说几句太湖趣事,才不露馅。 送荷包这样的事,哪用唐妈妈跑腿。 朝华眉梢微抬,芸苓便给唐妈妈搬来软凳,沏上明前雨露,甘棠开了洋漆海棠攒盒,选了两样唐妈妈素日爱吃的零嘴。 唐妈妈捧着茶,好半晌才开口:“三姑娘,西院那边来了好几回人……”罗姨娘遣人来了好几回,东院的人都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母亲听到什么?” 真娘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容府花园云-墙上的门一关,这半边园子就是她的地界。 她每日都要去园中玩耍,别被她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唐妈妈欲言又止。 甘棠见状先迈步出屋,屋里几个丫头也都全退到廊外,沉璧依旧站到院门口去。 方才雨还只是绵绵,此时越下越大,人在屋中也能听见天外云层深处传来“隆隆”声。 唐妈妈深吸口气:“三姑娘,我侍候了姑娘一辈子,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的,我大着胆子也得说一说!” “妈妈请讲。” 母亲病时,容朝华还小,要是没有唐妈妈几个老人尽心尽力的侍候,母亲说不准都没有病愈的那一天。 容朝华虽不知唐妈妈要说什么,但这份体面该当给她。 “三姑娘年纪渐长,将来总有出嫁的一日,不如等到三姑娘出嫁,就让……就让姑娘大归罢!” 容朝华怔住。 出嫁女永归母家,是谓大归。 唐妈妈本坐在软凳上的,说完这句,跪到地上:“老爷太太虽不在了,但娘家还有舅爷舅夫人在,姑娘回去总比……总比……” 总比容朝华出嫁之后,留她一人在东院干熬要好。 这些年罗姨娘是装的老实,可等三姑娘嫁了,何人再弹压她? 唐妈妈只要想到三姑娘出嫁之后东院就再没了定海神针,就为了姑娘担忧,还不如回娘家去,她们这些人当年怎么从苏州跟来余杭的,如今还回苏州去。 先是一句大归,后头又跟着这些话,唐妈妈自知就算是依仗情分说这些也是僭越,抹了泪道:“我这些痴话,三姑娘莫要怪罪。” 容朝华一把托起唐妈妈:“妈妈一心为母亲打算,我岂会怪罪你。” 可殷家是回不去的。 就像她不想嫁也不得不择人成婚一样。 母亲大归,就算父亲和容家肯点头,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该怎么办? 不说外头知不知道母亲的病,只说亲姑母出嫁十七年后大归,已经出嫁的表姐如何在夫家抬头?未出嫁表妹怎么办?谁家还敢往殷家下定? 母亲重病那几年,舅妈来容家住了半年亲自照顾母亲的药石起居,长嫂抛下中馈照顾已经出嫁的小姑子,如此情谊岂能相负? 还有大伯母,大伯母这场病有一半是因为她,她横在中间,后面的妹妹怎么说亲嫁人? 容朝华扶起唐妈妈坐下,伸手按住唐妈妈的肩,亲自将茶盏送到她手中:“妈妈不必忧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父亲只有两个女儿,等他过了四十,不论他愿不愿意,族中都会劝父亲过继一个男孩到膝下养老送终。 离父亲四十还有好几年,但她暗中操办这事已经一年多了,去岁终于求得大伯母心软点头,先在族里挑选起来。 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儿,由她亲自教养两年,再放到母亲身边。 除非罗姨娘还能再生一个亲生儿子,不然这个过继的男孩占着宗法,罗姨娘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唐妈妈还欲说什么,容朝华便道:“舅家还有表姊妹,妈妈这话不可再说了。” 唐妈妈一怔,她只想到三姑娘嫁后,自家姑娘的日子要怎么过,却不曾想到姑娘出嫁也已十数年,娘家的侄女侄子哪会亲近。 方才忍着没哭,此时落泪:“是,都是我脂迷了心,竟说了这种胡话,可我们姑娘……” “唐妈妈,母亲年年都做小衣衫,今年她要再做,就劝她裁两件三四岁男孩儿穿的。” 待嫁女子给夫家人做针线是寻常事,母亲也年年都做。但她喜欢女孩儿,又听老话说做什么来什么,于是做了许多小裙衫。 这些送不出去,就都收在朝华这里。 今年可以预备两件男孩衣服。 唐妈妈先是怔住,跟着明白过来,先惊后喜:“三姑娘!” 朝华冲她微微颔首。 唐妈妈走时,眼眶虽还红着,但已是满面喜色。 甘棠几人进了屋,芸苓先忍不住:“姑娘,唐妈妈是求什么事儿?” 和心园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外头的有纪管事打理,里头有姑娘,不该有什么事让唐妈妈红着眼睛求过来罢? “说些旧事,一时感慨而已。”容朝华握着那缀了一串米珠的荷包在手中把玩,问,“纪叔还有几日到?” “应是快了,这些天日日都有快船送东西来。”甘棠取出张小笺,“这是刚送到的,我看有好些是夫人会喜欢的,已经选出来了。” 容朝华接过一看,是几筐鲜花,各色香料,还有两对锦鸡四对绿头鸭子和二十只活兔。 大户人家池中养的鸭子鸳鸯下水之前都要先缝住翅膀,免得飞走不见,真娘见不得这些,从来不许人缝。 是以她园中小池的里养的水禽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时常要补进来。 鲜花给她淘胭脂做糕点玩,绿头鸭子放在池子里赏看,两只锦鸡一看就是给她做毽子用的。 “那二十只活兔已经养到梅阁里了。” 只有活兔是给朝华的,她拿来练针用。母亲发病时得几个丫头仆妇才能制得住她,净尘师太就教了朝华一手银针刺穴。 专扎麻穴,好让真娘发作时能不伤己伤人。 朝华自小桌上取出本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一页:“着人细问西院来的那位姓名家世,又是父亲的哪一位旧友。” 甘棠应声正要去办,容朝华示意芸苓将灯火拨亮,又轻轻翻过一页书:“不必私下问,大大方方的打听。” “是。” 罗姨娘在屋中等了又等,没把她想要的消息等来,先把亲生女儿等来了。 容永秀噘嘴进屋,还没坐下便抱住罗姨娘的胳膊:“姨娘,我明明让厨房做滴酥的,方才小鹊去取,厨房竟说没有?” 听见女儿抱怨,罗姨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道:“你姐姐下午来过,厨房上的必是把滴酥装到食盒里送到花厅去了。这值什么,重做就是。” 容寅心细,容朝华来了,西院上下怎么敢不把最好的奉上去。 容永秀揪着裙上的丝绦又问起隔几天的宴会:“姨娘,姐姐应了没有?咱们家到底办不办宴?我能不能请人来?” 罗姨娘听出女儿语气中的期盼,心中不由一酸。 她是妾室,妾室能交好的自也是妾室,私下的小宴也还罢了,请别家的主母,主母怎么肯来。 女儿这些年也只在容家老宅赴过正经宴会,这还是头回在别苑里办宴。 罗姨娘摸摸女儿的鬓发:“已经应了,你想请的人先列出来,娘替你择一择。” 容永秀这才高兴:“那我刚做的新衣能不能穿?” 容永秀是容家女儿,老宅的大夫人再不喜罗姨娘,也没牵扯到孩子身上。 到了年纪容永秀也一样去老宅读书,姐妹俩一道出门的时候,姨娘都不许她比姐姐穿得华丽,偏偏姐姐喜欢的颜色尽是些又沉又素的。 容永秀噘起嘴,其实姨娘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姐姐从来也没有吃穿用度上挑剔过她,这样小心倒显得矫情。 这宴是罗姨娘好不容易向容寅争取来的。 当着容寅的面,罗姨娘温柔解意:“老爷虽瞧中了沈家那孩子,可怎么也得再多请些人来当陪衬,显得咱们确是精心选的。一是不能叫三姑娘脸上不好看,二是不能让沈家公子吃定心丸。” 容寅点头:“那是自然,还得看他在膏粱子弟之中如何言,如何行。” 恃才傲物不可取,阿谀奉承那就更不可取了。 他是觉得沈聿人不错,虽家世上差了些,但样貌文章谈吐都是佳选,可选女婿最要紧的是看品性如何。 还有就是朝朝点头,要是朝朝不满意,那也不成。 罗姨娘终于等到这个机会,给女儿裁衣裳打首饰,为的不就是那一天么! 她刚要答应就见金芍在门口使眼色,立时改了口风:“你穿什么得看你姐姐那日穿什么,这回宴会又不是为你办的!” 容永秀依旧不高兴,明明老宅里宴请时姐妹们个个都出彩,怎么在家办宴她反而要当陪衬? “那裙子我喜欢得很,好不容易……” “什么裙子?” 容永秀回头看见容寅进门,扭身扑过去撒娇:“阿爹,我想游宴时穿新裙子,姨娘不许。” 小女儿一派天真,满面娇憨摇他的袖子,容寅笑了:“穿罢。” “哎!”容永秀喜笑颜开,生怕姨娘反对,提着裙子一溜小跑回去列请客的单子。 罗姨娘接过金芍手中的茶盏,笑容满面奉给容寅:“老爷可真是,怎么这样惯着她,她可就要及笄了。” 容寅接过茶盏撇去浮沫:“一条裙子而已有什么打紧,何况朝朝……” 罗姨娘自然而然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再好的裙衫也压不过三姑娘,可规矩是规矩,不能如此娇纵永秀,女孩儿大了规矩上要更严。” 容寅满意了,他点头道:“永秀也要十五了,你把宴上要请的人家都列出来,我也要替永秀相看起来。” 罗姨娘等的就是这个! 她笑意更深,正在此时门外苏妈妈往屋中望了一眼,罗姨娘当着容寅的面,提声问:“什么事?” 苏妈妈进门先蹲礼,看了看罗姨娘,又看了看容寅。 罗姨娘笑盈盈道:“有什么事儿就回。” 苏妈妈这才禀报:“方才东院的阮妈妈来打听琅玕簃的事。” 琅玕簃中住的就是容寅同年的儿子沈聿,是他十分看好的女婿人选。 容寅一听就笑,对罗姨娘点头:“这个办事倒是条理清楚,以后有事儿叫她去跟朝朝传话。” 罗姨娘一句也不提这回去传话的就是苏妈妈。 等人出去,容寅还在点头:“朝朝真是聪慧。”他不过透了点意思,女儿立时就想到了,还着人来打听,显是很重视这事。 罗姨娘掩袖而笑:“老爷就这么满意沈家公子?” “此子可列入甲等,”想一想又不能这么肯定,“中甲罢。” 容寅难得开怀,罗姨娘趁势问:“我去厨房整治几个下酒的小菜,老爷不如就在我这儿摆晚饭?” 容寅顿了顿:“嘉年兄求的扇面还没画好。” 罗姨娘依旧是笑:“那我做了小菜叫人送到竹外一枝轩去,老爷偏喝了酒笔力才更佳些。”她一路将容寅送出院门,直到一行人转过廊道尽头,她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 金芍看着罗姨娘的笑脸,小心翼翼道:“要不让厨房上做?”巴巴的做了,老爷又不留。 外头那些丫头婆子,只知老爷一直住在西院,就以为老爷不喜正室对姨娘宠爱有加,可只有贴身侍候的才知就里。 罗姨娘抬目南望,金芍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天阴雨浓,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罗姨娘满含笑音的语调:“别人做的怎么能瞒得过老爷的舌头,还得是我亲自去。” 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4 锦带羹 琅玕簃在别苑南边的角落,院中遍植翠竹,推窗就是西湖。 春日湖边万柳绕翠,水烟凝碧,容寅特意吩咐收拾出来让故交的儿子住下。 一是此处远离主宅,不会冒犯女眷。二是清幽非常,正可用功苦读。 书僮白菘提着食盒,一迈进屋门就欢声嚷嚷:“公子!今儿厨房送了好些小菜来,还有一壶酒呐!” 芦菔冲着白菘直瞪眼:“送饭的人走了没有你就嚷,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吃过好的呢!” 白菘个头比芦菔矮些,但他气势不弱,也冲芦菔翻白眼:“当然走了!我又不傻!” 再说家里要真要吃过什么好的,他们俩能一个叫白菜一个叫萝卜?家里可还有个茄子没跟过来呢。 容三爷知道他俩名字的时候还念了两句诗,什么“吾家有春酒,归斸故园菘”,又夸公子给伴读取这名是不忘稼穑之艰难。 就容三爷的模样,估计这辈子从没“稼穑”过,哪知道稼穑到底艰难不艰难。 沈聿端坐在书案前,案上烛光轻跳,照出他英眉俊目,只是脸色略显得苍白。 两个书僮喧闹他亦充耳不闻,写完最后一笔,压住纸张晾干墨迹。 这才问:“又送饭来?” “说是容三爷特意吩咐送来的。”白菘打开盒盖,一碗鸡髓鹿筋,一碗笋尖芽菜,两个佐酒小菜是焖香螺和糟脆筋。 下面一层就是些家常下酒菜了,新蚕豆和咸花生,并一碟切开的咸鸭蛋。 家常小菜旁还有一盅锦带羹。 “今儿是锦带羹!”白菘赞个不住。 这些日子但凡用饭都有个彩头,锦带那不就是官带,是祝他们公子省闱高中的意思! 来之前他跟芦菔心里还打鼓呢,沈容两家说是有旧,可也就是多年前的一点交际,这些年音信不通。 要是上门来被打发了两个子儿,以公子的心性怎么受得住。 没想到容家不仅留公子住下了,还天天好茶好饭,好食好水的供着。 一应笔墨纸砚都不用他们花销不说,睡得高床,枕得软枕,还隔几日就跟容三爷去余杭书院见别的学生才子们谈经论道。 公子何愁省闱不高中啊! 沈聿收拾纸笔:“给我蒸几个馒头来。” “啊?那这些公子不吃啊?”白菘诧异。 “给你们了。” 有好东西不吃,真是古怪,但公子古怪的毛病多,白菘答应一声:“谢公子赏!”就跑出去支炉子蒸馒头了。 芦菔打水侍候沈聿净面净手,大嘴巴白菘不在,芦菔把软巾递上而后轻声道:“公子,东院的三姑娘打听咱们。” 沈聿墨眸微抬。 “说是派了人打听咱们打哪儿来,是容三爷哪位故交,原来家里出过什么官……”芦菔喜滋滋。 “谁给你透话的?” 芦菔打小就跟在公子的身边,知道公子的性情,赶紧分辨:“公子虽让我结交容家的人,我可从没打听过人家女眷!是这些天一直给咱们院里送纸烛的司书说的。” 司书年岁小但人机灵,已经跟白菘芦菔都混熟了。 公子每晚都要挑灯夜读,笔、纸、蜡烛消耗得快,司书问院里用了多少蜡烛和纸墨时尤为仔细,只要院中备下的蜡烛和纸不足一半,第二日就补齐了。 他们来时曾听范老管事说过大家子的规矩,身上也备了些盘缠银两,头回就赶紧拿出钱来要给司书,司书怎么都不肯要。 给的急了,司书还作揖告饶:“哥哥且饶了我罢,要叫上头知道我收这些,非吃顿板子不可!” 白菘还感慨:“看来这大户人家跟范老管事说的也不一样。” 听说容家主母体弱,是个姨娘在管家理事,这么瞧着御下极严。 芦菔也不是没想过,一个司纸烛的为什么要多这句嘴?会不会是容三爷瞧中了他们的公子,想把女儿嫁给公子?底下人见风使舵,才这么讨好公子。 来了这些天,不说洒扫的那些仆从们,厨房水房也没人难为过他们,个个都对琅玕簃很是恭敬。 沈聿面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了,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芦菔笑了:“我记着呢,出了琅玕簃的门少说多看!我这两日刚跟常管事的小儿子搭上话。” 芦菔猜测公子这么授意是想跟容家打好关系,常管事的小儿子先时还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们,这些天才同他慢慢混熟了。 沈聿微一颔首。 白菘把刚蒸好的馒头送上桌,接着芦菔的话头说:“旧书的事我也打听了,书房的小厮告诉我容三爷也时常会去旧书店里收善本孤本,公子要找什么旧书要不要问问容三爷?” 沈聿筷子一顿:“书的事先不着急,你们俩下去用饭罢。” 两人提着食盒到廊外去分吃这盒好酒菜,白菘嚼着糟脆筋“这个司书是……授意的?”手里举着脆筋指指东院的方向。 既然要住在容家备考,他跟芦菔怕犯了大户人家的忌讳,使了些银钱置下点心酒水跟司书司墨打听容家的事。 他们打听容家的忌讳,司书也打听沈公子平日爱吃什么,两边尽欢。 这才知道东院里住着的,是容三爷唯一的嫡出女儿。 “容三爷没儿子,不会是想招女婿罢?”那可万万不成的,沈家也只有他们公子这一根独苗了! 芦菔忍不住敲了白菘的脑壳:“就你这个破脑瓜子可别瞎转了。” 身有功名的人怎么能招赘?就算是两家私下肯,官府也不肯在文书上盖印啊! “总之往后有人说什么全报给公子,咱们俩就认准了一个多看,一个少说!” 管容家人是怎么想的,等公子考上了,自有答谢容家的时候。 沈聿坐在屋中吃着刚蒸的软面馒头,扫过桌上白菘特意留下的咸鸭蛋和新蚕豆,拿着馒头走到窗边。 窗前桌上压着一封信。 急雨连风打进窗隔,信纸背面先是氤出个“容”字,渐渐又糊作一团。 雨越下越大,濯缨阁廊下两挂明角风灯被风雨吹打摇晃不止。 甘棠打起湿帘进屋,芸苓见她半边肩头都淋湿了,赶紧拿巾子给她,又冲里屋呶呶嘴:“阮妈妈在里头。” 禀报琅玕簃沈家公子的事。 二人走到松鹤落地罩外,隐约听阮妈妈在屋里轻声说话:“……姓沈名聿,年将及冠,衢州人氏,是老爷同年的独子……” 朝华刚洗漱过,一身银青色寝衣,靠在熏笼边烘头发,手中托着碗温热的牛乳子,边喝边听。 “幼时丧父,继而丧母,家中略有几分田产,沈家这一支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先时没能乡试科举,是在为祖母侍疾守孝。” 朝华静静听了,怪不得父亲看中了他。 父母早亡,祖父母也已经过身,真要定下婚事,嫁过去就当家作主。上不必侍奉公婆,下没有妯娌小姑。 家中贫寒族人凋敝,哪怕他再会读书,往后为官也要容家帮衬。 容朝华都能想到父亲看见沈聿的时候会有多么激动,这人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怕要觉得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阮取妈说完正事,又说起西院:“西院对沈家公子十分周到,老爷特意吩咐过的,罗姨娘办的极是精心。” “食水这些不消说,笔墨衣裳处处都打点的仔细。”阮妈妈办事妥帖,姑娘既然差她去,她就件件都要打听到。 容寅在余杭素有才名,前两日还将沈聿带去了万松书院,过几日又要带他去诂经精舍,结交余杭城中的文人。 他特意吩咐罗姨娘给沈公子做几身见客的衣裳。 “听说连沈家公子身边的两个书僮都裁了整年的新衣。”阮妈妈仔细打听,听到这里心道必是老爷十分满意这位沈家公子,罗姨娘才会这么殷勤。 容朝华心中微动。 以罗姨娘的处事,不应当啊? 去岁冬天便不冷,今岁更是暖春,沈家公子带着两个书僮住下,裁见客的春衣夏裳那是应当的,竟还置办了冬衣? 置一身体面的冬衣,能抵得过一季的夏衫了。 朝华饮完一盏牛乳,对阮妈妈点头:“我知道了。” 阮妈妈自内间退出来,甘棠亲自将她送到院门口,拿了两膏子给她:“这一罐是乌梅荔枝膏,给妈妈的小孙女儿吃,这乌银瓶里装的是玄参膏。” 容朝华房中备的药都是好药,玄参能入的药方极多,小儿急症妇人症都用得着玄参。 阮妈妈满面是笑的接过:“上回是玫瑰卤,这回是荔枝膏,都把她的嘴吃叼了。” 世家的奴仆吃穿是不愁的,医药这些到底欠缺,三姑娘这里的东西都是庆余堂调制的好膏方,比外头买的要强得多。 甘棠笑盈盈道:“过几日三姑娘要去荐福寺供经赠药,到时新开坛的十滴水,梅花丹和小儿惊风散我都给妈妈多留两包。” 甘棠送走了阮妈妈,这才到内间去回事:“姑娘,纪管事的船到了。” 船 靠码头还要卸货,夜晚又不能拜见,只差人回来禀报到二门。 纪管事是殷家跟过来的,又是母亲的奶兄,跟来之后一直打理着母亲的嫁妆产业。这些年铺子田产在他手里翻了三倍还有余。 明明有这番才干,偏偏缩在容家当个管事,对殷家可谓是忠心耿耿。 调查沈聿的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纪管事让朝华更放心,她信不过父亲的眼光。 甘棠接过芸苓手中的梳子,替容朝华通头发。 屋中只留了甘棠沉璧两人,甘棠这才轻声问:“老爷是不是极满意琅玕簃的那位沈公子?” 容朝华“嗯”了一声,微微出神。 父亲的心再细也不会细到两个书僮身上去,罗姨娘如此殷勤就只为了父亲的嘱托? 甘棠深知道姑娘心事,姑娘根本不愿嫁人。 就是容府老宅里那些宴请,姑娘也是为了不叫别人说大夫人教养不当才尽心尽力,姑娘是为着大夫人,压根就没把那些选媳妇的贵妇人们当回事。 “姑娘要是实在不想嫁要不然就……就……” 容朝华看甘棠苦思,沉璧发呆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一人不嫁,难道让家里的妹妹们都跟着我做姑子?” 家中-共有七位姐妹,她若行六行七的也就罢了,偏偏行三,卡在了正中间。 “那楚家公子……” 容朝华不答,望着承尘上悬着的白藤香包。 父亲再喜欢沈聿至多吩咐一声“好好照拂他”。 省闱在八月,中或不中沈聿人都不可能再留在容家,罗姨娘却连书僮都给裁了两件冬衣? 罗姨娘这人虽会做功夫,但都是表面功夫,看不见的地方她不会使劲。 “找个人,把琅玕簃吃什么用什么添了什么,都仔仔细细报上来。” 5 纪恒 纪恒 第二日朝华起身时帘外雨还未住。 甘棠捧着铜盆进来,就见朝华坐在床上对着窗外雨丝目露笑意,也跟着笑问:“姑娘大早上就这么高兴?” 朝华披衣起身,嘴角微翘:“和心园这会儿肯定堵了水渠在放小鸭子。” 甘棠笑了:“我掐指一算,今儿是不会放小鸭子了。” 朝华指上刚沾了桃花白雪膏子净面,听到甘棠这么笃定,立时就知:“纪叔又送东西去了?” “一大早送去的,夫人还没醒呢,巴掌大的一只小猫就送到她被窝里了。”甘棠伸手比划着,“装在结彩的小篮子里。” 不用想都知道真娘看见小猫会多高兴。 朝华眼中笑意涌动:“让人看仔细,别叫猫挠了人。” “那可不易,夫人抱着猫儿谁也不许碰。” 芸苓引两个婆子抬膳盒到明间摆饭:“这个茯苓软香糕和藕粉野菜小饺是夫人昨儿夜里就点下的,姑娘快尝尝。” “老爷那边两道各送一份,纪管事那边原样办了一桌。” 藕粉做皮晶莹剔透,野菜只是零星点缀,一眼就看见里面裹的虾茸和笋丁,咬一口鲜味四溢。 朝华饭量不错,吃了一碗燕窝粥又把膳桌上每种点心都尝过才撤了桌子。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往书房去对账。 纪恒早已经等在书房中,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石青色直裰,眉浓眼深,只看样貌就知心志坚毅。 书房正面墙上挂着整面墙的水墨山水挂画,两侧书架一侧是经史子集,一侧是历年账簿收支和家中人员明细。 屋宇精洁,花木扶疏,是朝华平时管家办公的地方。 长案上已经垒叠着今年春天的帐目名细。 容朝华一到,纪恒便搁下茶盏:“给三姑娘请安。” “纪叔一路辛苦。”容朝华说得真心实意。 纪恒是母亲奶兄,又是陪房,一直为母亲打理嫁妆产业。自容殷两家成婚那日起,父亲就不曾过问过妻子的陪嫁产业。 后来母亲沉疴,大伯母楚氏曾特意见过纪叔一次,向他说明白殷氏的嫁妆往后全是朝华的。纪恒那时便道:“大夫人既掌家理事,就派个管事对对账目罢。” 楚氏确是有这个意思,她既要提防府里下人们欺负朝华,又要敲打殷家跟来的陪房,莫要趁着主人病重就贪墨产业。 既是纪恒自己提出来的,楚氏便趁势派自己的陪房心腹去查账目。 朝华那会儿虽只是个四五岁的女童,已经能分辨得出真心假意,她知道纪叔对母亲的病情十分关切。 他每隔三日都会给殷家写一封信,先念给朝华听再送去殷家,殷家的来信一半送到了容家,一半送到纪叔的手中。 女儿生了这样的重病,女婿一家便不能全然相信了。 舅舅更是来信吩咐纪管事,说若是妹妹的病情实在“凶险”,就把母亲送回去。 殷家宠爱女儿,给的陪嫁产业已经很丰厚。 在纪管事手中将这些产业整合,以田养蚕,缫丝织绸,不过五六年的功夫,泺水泮水已经全是殷氏的蚕庄茶田。 江南最赚钱的就是这几桩生意。 楚氏阖上账目,欣慰道:“真是个能干得力的,他若忠心,那朝朝得一臂膀。” 等到朝华十岁开始学着看账管家时,楚氏说:“纪管事在外独挡一面,又这么有能为,这样的人只靠原来那点旧恩是留不久的,要他甘心当这个管事,还得恩威并施。” 楚氏的意思,是早该择殷氏房中自小跟到大的忠心丫头,嫁给纪管事为妻。再选几个纪家人补进来,男的当差,女儿就跟在朝华身边当丫头。 “既是提携,又是体面。” 容朝华回去便问唐妈妈:“纪管事为何这些年都没娶亲?” 唐妈妈回忆:“早些年在殷家时,就说要娶亲的,他哥哥早早成婚了,只有他说是个风性子不肯定下来。” “后来也曾想过把姑娘屋里的大丫头配给他,倒不是为了旁的,是姑娘屋里的丫头,模样性情不肖说,个个都是理事能手,可他不肯要。” 既不是纪管事所愿,朝华思虑三日,大胆作主把纪恒的身契还给他。 楚氏听说的时候差点仰倒:“这事你问过你父亲没有?”说完才想到问过了三弟也不会管,楚氏一面摇头一面叹息,“朝朝,你这跟自断臂膀有什么分别?” 朝华取出文书:“纪叔除了奴籍,依旧是大管事。”经他手打理的产业,每岁分花红给他。 立下文书之后,往前数三年的花红也一并补给他。 纪恒向来持重,在看到容朝华亲笔写的文书条目时,半晌不言,许久感叹一句:“三姑娘跟……跟夫人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容朝华不语,她的性子怎么能同母亲一样? 容家和殷家两家教导族中的女儿时,或多或少都会提一句“别像那个殷氏”。殷家因出了这样一个女儿,舅母对表姐妹们的教导更严苛。 舅母在的那半年,不止一次告诉朝华:“朝朝,要跟你大伯母好好学,知不知道?” 意思是千万别学她母亲! 为权为钱为儿女都好,不要为丈夫为情爱。 人人都将朝华视作一棵必会长歪的树苗,时时提点她不能长岔一处枝节,她是绝不能跟母亲一样的。 此刻纪恒坐在山水云纹椅上,二人还像朝华初学看账本时一样对坐回事,盘账。 “春耕已过,去岁年末订的三十架大花楼运到了,分别置在泺水泮水两处庄上,从金陵城里请的挽花工织了两种新花色,请姑娘过目。” 蚕庄丝坊中原来就有二百来台小织机,新出的大花楼一是造价贵,二是挽花工人工贵,添了二十台花楼和挽花工,费了一个冬天调-教,终于有了像样的成品。 纪恒取出一张织机图,朝华接过一看,起名花楼还真像楼阁的样子,人能踩着木阶爬上去。 “上下两层,挽花工坐在上面,织工坐在下面,二人合力织锦。” “等这批工人做熟了,这样的大花楼再陆续添上。” 云锦妆花一匹千金,比原来的养蚕织绸的利润丰厚得多。 新织出的两件样品,一件是玉色二金色柳叶纹的,一件是银红三色金百蝶穿花纹的。 两个丫头取过料子展开,外头雨停了,但天还阴着,这两匹料子一展开来,只一点天光就映得金彩交辉。 “咱们南边的花样精细些,这个花色销往京城去,价钱还能再提三成。” “今岁春气较往年要暖,采茶的日子要比往年早,过几日我去茶田巡视。” “纪叔辛苦了。”虽说有一年的年收花红在,但纪管事也确是劳心劳力,没有片刻怠慢。 “这几年风调雨顺,生意做得十分顺当,姑娘只管放心。”纪恒因常年在外,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显得更可靠,“两个小的也跟了我几年,等姑娘办大事的时候,他们俩跟一个或跟两个都成。” 纪叔已经提前替她训练好了新管事。 这些年她和母亲能在容家别苑享受这样的生活,除了容家三房的年例,父亲的私产之外,一半也靠母亲嫁妆的出息。 容朝华就是早早明白,才会放良了纪家一家。 “这些事交给纪叔,我从来都很放心。” 容朝华目光清正,望着纪管事时像望着一位可以信赖的长辈:“我有件要事托给旁人都不行,只能托给纪叔。” 纪恒一听立时肃然道:“姑娘请说。” “纪叔出去这些日子,有位父亲故交的儿子上门请教文章,父亲怜他父母早亡,无亲无旧,留他住下了。” 纪恒听得认真,朝华话刚说一句,他就已经听明白了。 容朝华大方说道:“父亲有意相看,我想请纪叔查一查他。” 说这话时,她脸上一丝闺阁女儿的羞赧都无,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笺,笺上写着沈聿的姓名籍贯。 纪恒接过纸笺,他没想到容朝华会把话说得这么透,严声道:“姑娘放心,这是头等的紧要事,我会亲自去。” 说着看了一眼纸笺:“衢州不远,两三天路也就到了,我亲自去,姑娘暂且等待几日。” “多谢纪叔。” 二人说完了正事,容朝华起身要走,又看案前的织锦,对甘棠道:“一并收着,送到和心园去。” 这两种都是母亲会喜欢的花样子。 朝华过来,真娘没在门上等,一行人还没走进屋内就听见一片笑声。 “都不许动,就让它磨爪子。” 朝华掀帘进屋就见一屋人都看着那只奶猫,真娘趴在罗汉床的踏脚上,整张大床都成了小猫的天地。 那小东西巴掌大,正拿罗汉床上的花绣引枕磨爪呢。 冰心要赶猫,被真娘喝住:“这是猫儿天性,别吓唬它,就让它磨。” 小猫磨了两下爪,又缩到床桌下,只探出半个脑袋四处张望。 仿佛知道这屋子里是谁作主,张嘴冲着真娘神气活现的叫唤了一声:“咪!” “哎!”真娘连声答应,“快来快来,玩这个球来。”床上滚着一床的珍珠彩球和金银锞子。 真娘看它一会儿拍珍珠,一会儿又踢金球,还什么都想啃上两口,万分担忧道:“它牙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会不会把牙给磕了?” 又着急让丫头把这些玩意儿都收起来,手里捻着熟虾喂到小猫的嘴边。 容朝华站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真娘。” 真娘猛然回头:“阿容!你什么时候到的?”她脸上红扑扑的,眼中满是光芒,指着小猫让朝华看,“你瞧!” “瞧见啦,我还没进门就听见热闹了,哪儿来的?” “小纪哥出去收账,半路上捡到的,他哪能养,就送进园子来让我养。”真娘脑中,她虽待嫁,娘家已经将嫁妆和管事都给了她。 “阿容姑娘快来管管罢,咱们姑娘早膳就用了一口,光围着这猫打转呢。”冰心玉壶管不了这猫,一个沏茶一个拿点心送上来。 容朝华一听就蹙眉:“玩归玩,怎么不好好吃饭?猫这东西一日要睡足七八个时辰的,它睡醒了再跟它玩。” 话还没说完,小猫吃饱了,在床桌底下团成个桔子,还把脸藏在爪子里。 真娘脸贴在垫子上,从桌缝中看小猫果然睡了,拉着容朝华坐到罗汉床上:“方才不觉着,这会真有些饿了。” 扭身吩咐冰心:“叫小厨房用一啜鲜当汤底,烫一小锅翡翠丸子来。你们几个饿不饿?干脆烫两锅来,大家一快儿吃!” 一屋子丫头都在笑。 真娘热得额间沁汗,自荷包中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扇,朝华一看扇面就知道是父亲的亲笔。 “你说小猫起个什么名儿好?”她把住小扇,一面因想不到名字苦恼,一面又轻声问朝华,“阿容,家里到底给你相看没有,怎么待你这样不上心?我要是你正经嫂嫂定要问的。” 可她还没嫁呢,怎么好问未来小姑子的婚事。 朝华莞尔,她习惯了真娘这样天一句地一句,偶尔她在父亲面前若也这么东说一头,西说一头时,父亲便会笑得极开怀。 “家里已经在替我相看了。” “什么人?”真娘伸手搂住了朝华的肩,几乎是脸贴着脸,“你悄悄告诉我。” “姓沈名聿,衢州人氏,今岁科举。” 真娘仔细听着:“今岁?那不就跟三哥同场?我这便写信给三哥,叫他与这个沈聿好好结交,查查他的底!” “你等着,我必让三哥把这姓沈的从头到脚查个透!他若敢不尽心,我可不饶他!” 朝华心头微颤,她不曾想过有天母亲真能过问她的亲事,轻笑出声:“好啊,那就托给真娘了。” 6 法事 法事 罗姨娘亲手做了几样点心,将列好的请客单子送到容寅的书斋去。 前两天落了雨,这几日放晴,竹外轩中格窗全开。 罗姨娘人还未走近,就见容寅坐在窗下读信,读上一句便笑两声,直到她走近容寅都未察觉。 “老爷。”罗姨娘柳眉一展,笑吟吟出声。 本想趁着这喜意奉上单子,没成想一句老爷把容寅三魂喊落了地。 容寅自信中抬头,先是迷惘而后又怅然,跟着眉心皱起:“你怎么来了?” 罗姨娘目光扫过桌面,一双簇新方舄压在容寅精心画了两个多月的画作上。 素日不许人碰的画作书稿,今日一双鞋子都能压在上头,心知是东院送的,只温声回应:“老爷要的请客单子我列好了。” 容寅还沉浸在真娘的信里。 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跟真娘谈论女儿的婚事,虽然是以这种方式,可也是他想了十年,盼了十年,以为此生都不可得的。 真娘信中的每一句,他都如奉纶音。 容寅伸手接过单子,不着急翻看:“这几日琅玕簃中可有事?沈家儿郎可曾游过湖?放过舟?或者出门会过什么朋友?” 沈聿要游湖会友总要用车用船,这些一问就能知道。 罗姨娘笑了,专捡容寅爱听的说:“沈家公子哪还有功夫去放舟游湖,老爷可知琅玕簃中一日要用掉多少纸烛?” “多少?” “侍候纸烛的小厮说沈家夜夜挑灯苦读,废纸都是一篓一篓扫出来的,淡墨写一遍,浓墨再写一遍。” 容寅听说沈聿一张纸都要用两遍,并没有因为一应吃穿不用自己花销就放手奢靡,先是面露满意之色。 而后奇起来:“他的字写得不错,怎么还在练字?” 罗姨娘摇头:“那倒不知道,跟着老爷您去了一趟书院之后,才又练起字了。” 容寅明白过来:“必是跟书院的学生们问过信了,书院里哪个学生肚里没本《考经》?这个考官喜欢什么,那个考官喜欢什么,他们都琢磨透了。” 但他连这点细节处都肯下功夫,容寅愈加满意。 “等我寻几本字帖给他送去,就叫他按那个临。” 想到真娘说要试他,又说:“我这些天会想个名目给他些银两,你再给他置些华服衣裳,看他会不会到外头去游冶。” 窗外湖上歌楼画舫,丝竹之声透轩入簃,要看他是没钱才不游乐呢,还是真将科举放在第一。 罗姨娘反而迟疑了:“老爷,虽说省闱还有半年之期,可也正是用功的时候……” “你不必管,我要看他心定不定。” 容寅吩咐完,又觉得罗姨娘照管琅玕簃十分精心,连每日所用的烛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对她道:“你辛苦了,等到永秀时也是一样的。” 罗姨娘眼中笑容大盛:“那是自然,老爷一片爱女之心,妾从来都是知道的。”说着自丫头手里接过点心盒子,“妾亲手做了些点心,请老爷尝尝。” 小食盒里三只海棠碟子,每个碟中只有一块点心。一只金丝烧麦,一只水晶桃花包,一片葱油薄脆。 容寅确实饿了,可他想吃的是一啜鲜烫翡翠丸子,但看罗姨娘这些日子尽了心力,不好十分拂她的面子:“搁下罢,我等会儿用。” 罗姨娘笑盈盈将点心摆出来,继续出主意:“给银子是方便,可什么名目倒真要好好想想。不能给的太少,太少了也不会出去花销,又不能太多……” “要不然就说老爷顾念旧情,让沈公子给他父亲做法事捐香油?” 将要香会,到是个恰好的理由。 容寅再次赞许:“极好。” 罗姨娘得了赞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这钱也得是老爷身边的人送去更好,也显得郑重,我那头料理些衣裳吃食还不打紧,祭祀这样的大事……” “是,不可怠慢他,我叫常福去。”常福是容寅身边跟得最久的管事,叫他去最合适。 敲定了这事,罗姨娘知道容寅不愿她久留书斋:“老爷慢用,我这就回去。” “去罢。”容寅翻开单子,在客人名单上圈点起来。 看见上面请了楚家的人,先是不悦,而后又想确要叫楚家的人看看,也不是就非楚家不可了! 出了竹篱门,金芍问:“姨娘,老爷真就瞧中了那个秀才啊?” 容家的老爷少爷们哪一个不曾榜上有名过,沈秀才二十了,还不定能不能中举呢。 再说家里几位姑娘,大姑娘的婚事自是最好,二姑娘是二房庶出,定婚的人家也比沈秀才强得多。 三姑娘的婚事要真定给沈秀才,那实在低了些。 罗姨娘淡淡瞥了金芍一眼:“沈公子十二岁便是秀才,耽搁这些年是因他有孝心,往后谁敢嚼舌根,若有半句传到老爷耳中,传到东院耳中!别怪我不讲情面!” 金芍顿觉后背一凉:“是,婢子再不敢妄议。” “不光是你们几个,还有院里那些个年老口舌多的,也全都给我仔细着!” 金芍红药齐声应是,两人悄悄互望一眼,五姑娘将要及笄了,姨娘可不得处处小心,为了五姑娘也不敢这会儿惹了老爷不快。 罗姨娘看丫头们都恭敬起来,这才放缓了脸色:“去,把司书叫来,我要问问纸烛上的事。” 还得派个人跟着常福,苏妈妈倚老卖老,金芍又过份机灵。思来想去,叫来玉簪。 让玉簪跟着常福去琅玕簃送银子。 沈聿临窗捧读,听见是容三爷身边的管事亲自来了,站起身来迎接:“常管事来,是有何紧要事么?” “将要清明,我们老爷想起年轻时与沈大人的情谊,便想请沈公子代为做场法事,也是尽尽我们老爷的心意。” 说着捧出托盘,搁到桌上。 沈聿扫过一眼,盘中有几张银票,四锭五两的银子,余下全是破开的碎银铜子。 “容世叔想为我的父母做法事?” 沈聿的声音极低,常福略倾身才听清楚:“正是的。” 他只低了那一句,跟着又言谈如常:“世叔可真是一片盛情,既是为我父母做法事,那就却之不恭了。” “还想请教常管事,余杭城中哪间寺庙最灵验?” 常福知无不言:“余杭自来便有东南佛国之称,城中大小寺院灵验的有许多,沈公子既是为令尊令堂做法事,那就灵感寺最相宜。” “不知沈公子双亲是何时过身的?要是逢上整日整年的,更该好好做场法事。” 沈聿的目光停在常福脸上:“庆元十八年。” 常福数了数日子:“这么算是十五年,正逢整数,交待寺中仔细些办。” 玉簪回到罗姨娘院中时,面上犹有薄晕。 “沈公子说既是我们老爷的一片心意,他会去灵感寺斋戒七日作水陆,余下的银子全赠给育婴堂和济孤所。” “给育婴堂?”罗姨娘原还倚在榻上,听见这句半直起身子。 “是,常管事算过了,寻常法事有个三四十两已经办得很体面,余下的全赠出去也得有六七十两呢!” 沈公子不像是随口说的,连城中有几处育婴堂几处济孤所都问明白了。 “那老爷是怎么说的?” “老爷赞不绝口。”说的那两句文词儿玉簪学不出来,但确实是夸奖的好话。 罗姨娘长出口气,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个沈公子模样生得如何?” 刚说完这句,永秀进屋来,她凑到罗姨娘身边,也跟着好奇。 玉簪脸上红晕刚退,想到沈家公子玉面俊眉又觉两颊发热:“我也不知怎么说,我看着像是……像是戏台上的状元公。” 金芍一听就蹙了眉头,唯恐罗姨娘不悦,生得再好再有才华再有善心,那也是老爷给三姑娘相看的人。 正要使眼色给玉簪,就见罗姨娘不似不悦,倒像极为满意的样子。 反倒是永秀,一听像戏台上的状元公,吐了吐舌头:“咦,那不油头粉面的?” 罗姨娘轻拍了拍女儿:“不许胡说。” 永秀扁扁嘴,她可不在乎沈家公子长什么样,只问:“姨娘,今岁的三山香会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红药取来历书,罗姨娘仔细翻看:“往年咱们是哪一日开船的?” 苏妈妈看到现在,心里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就道:“这一旬只有后日是黄道吉日,再晚就对菩萨不恭敬了。” 罗姨娘面露悦色,冲苏妈妈点头:“是不能叫菩萨久等,那干脆就一道往三天竺去。” 永秀一拍巴掌:“今年城中那么些来省闱的秀才举人,香市肯定更热闹了!”她把油头粉面的沈公子抛到脑后,“姨娘,去游佛拜香总许我打扮了罢?” 罗姨娘心绪正好,冲她点头:“随你。” 永秀一溜烟跑出屋子去,回到房里着急忙慌让画眉开箱笼:“新裁的那几件都给我拿出来。” “这件四合藤萝的正应季,这件缠枝牡丹的也好。” 几个丫头被她指得团团直转,百灵看哪件她都放不下:“要按一天一身算,姑娘能穿三身,按一天两身算,姑娘能换六身。” 容永秀知道丫头打趣她:“贫嘴的死丫头!哪有去礼佛还一天换两身衣裳的?就把新做的三身都带去,再收一套备用的。” 百灵收拾衣裳首饰,画眉问:“往年也没这么早,怎么今年咱们这么早就去庙里?” 年年都是三姑娘先去荐福寺祈福赠药,过了三天才轮到姨娘跟五姑娘出门,这回竟没错开日子? “是沈家公子要去做法事,这才凑在一块儿的。” 永秀浑没在意,她刚说完,就见画眉抿嘴笑了。 “怎么?” 画眉悄声说:“我听姨娘院里的几个妈妈们说,老爷正在替三姑娘相看沈家公子呢。” 容永秀微张开嘴,先是惊讶,而后皱眉:“那楚六怎么办?” 她还以为楚明忱往后是她三姐夫,楚六和沈聿家世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百灵赶紧劝解:“姑娘!这事儿咱们可不能胡说!” “这怎么会是胡说?”打小两家不就有这个意思么。 “那就是楚家不乐意,黄了呗。”画眉被百灵瞪了一眼,撇撇嘴角继续说,“没过定的事儿哪作得准。” 容永秀也顾不上选衣服了,她又想迈步又犹豫:“我要不要去看看三姐姐?给她送点东西递个话?” “姑娘可别吃力不讨好了。”画眉嘟囔。 永秀想了想确实不敢,虽是同父的姐妹,可她从没迈进过东院,姐妹之中偏是跟亲姐姐关系最淡。 楚家怎么就不肯了呢? 可怜的三姐姐。 7 好事 好事 容寅赠银,沈聿用来行善的事吹风似的吹进了东院,很快就吹到容朝华耳边。 “老爷给了一百两银子,沈公子要将办水陆法事余下来银钱,全都赠给育婴堂济孤所了。” 芸苓倒豆子似的倒完,心想她们姑娘也是年年赠药赦孤,沈公子要真是个心善的,同姑娘倒也算性情相投。 阮妈妈特意留意那位沈公子待他两个书僮如何。 她跟几个丫头们说:“他对咱们家的下人若没好声气,那这人连作客之道都不懂,也不必看了。既对咱们家人都好,那要紧的就得看他待他身边那两个书僮如何。” 芸苓好奇:“在咱们府里住着,他就是想苛待他两个书僮,总也得装装样子罢?” “他能装样,那两个书僮可装不了。”阮妈妈笑道,“要是没规矩还不防碍什么,以后再调理就是。若是那两个书僮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跟夹尾巴的狗儿似的,那不论这郎君生得再好,才名再高也不成。” 一屋子丫头都赞阮妈妈老道。 书僮的脾气已经看着是活泼机灵又有规矩的,沈家公子又做了这桩好事,芸苓一听就赶紧来报给自家姑娘。 “作水□□十两,余下的六十两折成了米粮、衣裳和药品送到各个育婴院济孤所去。”芸苓掰着指头数给容朝华听。 容朝华刚点完要送到舅舅家的应季时鲜,又吩咐甘棠把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包好了给舅舅舅妈一并捎上。 “两件夏衫,两双鞋都包好了。几件小儿衣裳也都收在樟木箱里了。” 甘棠一样样报着,朝华点头。 待嫁女儿给兄嫂外甥外甥女做衣做鞋是寻常事,母亲那里还做了好些预备出嫁之后送给妯娌小辈们的手帕荷包。 也给大房二房的女儿也都做过小裙衫。 大姐姐早就用不上了,但大姐姐的女儿刚好能穿上,朝华兴兴将这些衣裙拿去给大伯母,说送给京城大姐姐的女儿穿。 大伯母笑着赞母亲的针线活精进了许多,但大伯母身边的妈妈们却面露难色。 朝华刹时明白过来。 她们害怕母亲做的衣裳也沾着“晦气”,沾着“疯病”。 那件事后,除了舅家,朝华再没给亲戚们送过母亲亲手做的一针一线。 芸苓还当朝华没听仔细,等她亲手写完了签子,才又急说:“姑娘可听着了?六十两呢!一气全捐了。” “我听着了。” 青檀拿了个小箩进来:“姑娘,这是庆余堂送来的药丸样品,请姑娘看看。” 只只药丸都如干桂圆大小,朝华捻起一丸,见药丸乌黑油润,掰开一闻药香扑鼻:“不错,今年的比往年还要好,都包起来放在石灰箱中存起来。” 青檀捧着小箩下去,甘棠上前递上巾帕。 容朝华擦着手,不急不徐的问芸苓:“给银子的时候就说做作水陆法事的?” 芸苓不解:“对啊。” 那还有什么可称赞的?已经立下了名目的银子,只要不是个无赖,哪会用这钱去花天酒地? 果然让爹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就当是让父母双亲高兴高兴罢。 朝华办完手上的事,取出纪管事刚寄到的信,用小剪裁开展阅。 信中只有寥寥数句,说沈家居于衢州龙游县,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在龙游一向都有善名,只是家中子嗣单薄。 到沈父时已经是独子,科举选官又去了几千里之外的榆林。 乡人再听到消息就是沈父死在了任上,死时是五品官身。 那时沈聿才刚五岁,等沈聿长到十岁才扶棺回家安葬父亲,连路费都是沈父的同僚们一起凑的。 沈聿自榆林出发,一路走了半年多,身边只跟着一个老管事。 回乡之后勉力读书,二年间先过了童生试,又过了乡试,名次还排在前列。 衢州是南孔之乡,学风浩荡。沈聿前十年都在榆林,父母亲又走得那么早,算起来他父亲最多教他识几个字罢了,竟能以苦学赶超衢州的学子们。 之后便是为祖母侍疾守孝,一直到今岁省闱才又下场。 纪管事在信中最后一句写着已经托人打听沈聿在榆林时的事,只是路途遥远又隔了这么久,得费些功夫才行。 “请姑娘放心,树高千尺有根,江河万里有源,定将沈家儿郎的事细查告知。” 榆林是九边重地,山高水长私下去打听一个朝廷命官,朝华心觉不妥。 何况沈聿十岁之前靠沈父同僚接济,又能有什么可打听的事? 朝华提笔回了一封信,让纪管事不必特意费人费力再去查探。 甘棠磨墨,芸苓添水,两个丫头觑看朝华的脸色,还是芸苓胆大些:“姑娘,这个沈家公子人品好不好?” “沈氏一族在家乡并无恶名。”沈聿在家乡也没有听说有要结亲的人家。 沈聿的祖母自儿子死后就吃长斋,家中凡有余粮就拿出济贫。 这么看来,沈家虽然清贫但也是有风骨的人家。 沈聿把那一百两银子全用来作水陆法事和济孤雏,并不是有意在父亲面前表现善心了。 到得此时,容朝华才觉得沈家儿郎可以留心看一看:“西院那边还给琅玕簃送过些什么?” 甘棠回报:“这几日都在办作水陆要用的香烛,倒没特意再给琅玕簃多添什么,我就把食单抄过来了。” 说着将这几日琅玕簃里的吃食单子奉给朝华。 朝华只是扫过一眼,眉心便微微蹙起,修饰得宜的指甲划过几行字:“锦带羹,状元酥,定胜糕,阆苑蟠枝桃……” 甘棠点头:“每日送到琅玕簃的食盒中总有一道是讨彩头的菜,我细问过,是独琅玕簃有的。” 那就是特意为沈聿做的。 衣服的优劣外头人都能看见,特别是能让父亲看见。父亲带沈聿出入书院,沈聿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眼即知。 这是面子功夫。 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才是里子功夫。 青檀恰在此时小跑进屋里来回报:“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这回也一道去游佛进香。” “跟咱们同路?”芸苓急问。 青檀是去送药丸的时候听到消息的,一知道消息就跑回来的,这会儿还有些喘:“是!” 容朝华眉梢微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心中一动问:“沈家公子也同路?” 青檀点头道:“不仅同路,他们连祈福的庙都在一处。” 冬衣的事还能勉强说是罗姨娘办事精心,讨彩头的菜色和同寺祈福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甘棠听完面露忧色,五姑娘可只比三姑娘小一岁。 容朝华微微惊讶,这么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她没想到罗姨娘真能看上沈聿,她还以为罗姨娘会想替永秀找个大族子弟。 沈聿那些适合她的条件,也一样适合永秀。 父亲不像大伯二伯那样出仕为官,一样是容家的女儿,她和永秀的婚事都不可能像大姐姐二姐姐那么好。 罗姨娘不放心容家给永秀择的人选,自己看中了沈聿。 怪不得对琅玕簃处处精心,连两个书僮的冬衣都想到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真是件好事! 这些年来父亲对罗姨娘很是信任倚重,管家理院照顾起居全权交给她,除此之外手中还管着父亲的一些私产。 罗姨娘手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母亲离不开和心园那方小天地,太医、道医和净尘师太都说母亲此生再不能大喜大悲才能保得一命。 若是罗姨娘失去父亲的信任,再让父亲因愧疚答应提前过继…… 那么就算她嫁了,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出什么差池,她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解决了。 朝华掌心微微发烫,用一个她没见过面的男人,一举打掉罗姨娘,换母亲的后半辈子的安稳。 一沈二雕。 此时朝华觉得,这个沈聿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姑娘?”甘棠芸苓沉璧都关切看着她。 朝华只是笑一笑。 “要不要跟老爷透个话?咱们还是错开日子?”甘棠进言。 “不必。” 朝华不用想都知道罗姨娘必已经预备好了说辞,或是说黄道吉日就在这一天,或是说容朝华和沈聿未婚男女一道出船名头上不好听,有半个长辈在也能说得过去。 朝华又问青檀:“当真是一起出船?” “当真!西院已经预备神符鞭炮了!” 朝华莞尔一笑:“好事。” 芸苓眨眨眼,还当姑娘这是气得很了。可这事还只是个苗头呢,再说这些年姑娘掐掉的“苗头”还少吗? 朝华突然吩咐:“甘棠,摆上棋盘。” 芸苓青檀几人都不解怎么话还没说完,姑娘怎么突然就要摆棋盘打棋谱? 甘棠取来棋盘,又从湘妃竹架上取来夹着签的棋谱。 芸苓慢上一拍也捧出香炉点了块梅花香饼,青檀提水,紫芝煮茶,沉璧自觉到廊下站着看麻雀。 没一会儿屋中除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一点声息。 天色从亮到暗,棋盘上也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片。 芸苓伸头瞧了一眼,她跟在姑娘身边也略懂得一点棋,白子虽先行,黑子也不至于步步退让。 她悄声问甘棠:“姑娘心里再不痛快,晚膳总要用罢?要不然让厨房做两个清淡的小菜?或是要碗粥?” 甘棠笑着冲芸苓眨眼:“谁同你说姑娘心里不痛快了?你赶紧去取一瓮细花烧酒来,再跟厨房要个火炙羊肉。” 芸苓又眨眨眼,都喝上烧酒了? “姑娘心里痛快还是不痛快?到底什么打算呀?”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姑娘心里有主意。”甘棠说完转身去放下窗纱,又拨亮屋中灯烛,还到桌边添了盏茶。 朝华盯着棋盘入神,手中那枚白子已经被她捏得温热,迟迟难以落下。 少了这枚白子,那块巴掌大的棋再没办法继续往下走。 要不要把永秀推进去呢? 摩挲许久,最终还是又将那枚白子抛回了棋盒中。 甘棠走上前轻声问:“姑娘,要不先摆饭?都快戌时了。” “先摆饭罢,这盘棋摆着不要收。” 青檀取了个花罩来,将整个棋盘罩住。 朝华走到桌前,就捧着酒卮饮了半杯。 喉间刹时辣意上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棋盘,花罩掩映,盘上的棋路看不分明。 若是放任白子横行,不知白子能走到哪一步呢? 8 天竺 天竺 余杭香会盛行,自二月花朝起周边城乡的香民信众们便由香头带领,成群结队雇坐船只去三天竺游佛上香。 直到端阳节前,水路上还都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 容家别苑紧靠西湖,自家有船备着,到了日子收拾出来。头船悬起“香旗”,尾船上满满载着供佛舍幡的各色檀香线香和酥香油灯莲花蜡。 等到吉时就烧神符,放鞭炮,起棹去天竺路游佛拜香。 容朝华和容永秀戴着帏帽,绡纱垂到裙角处,立在自家渡头边,等待烧神符放鞭炮。 容永秀缓步上前给朝华行礼:“姐姐。” “妹妹。”容朝华冲她点点头,湖上微风吹得绡纱似水波般起了一阵涟漪。 姐妹二人互相问过好,就站着等开船前的仪式行完,烧神符放鞭炮还有一会儿,容永秀只好又干巴巴问:“姐姐夜里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 “姐姐早上吃了什么?我吃了菱粉牛乳糕,香干青菜包子,还有素什锦的小馄饨……”因要拜香,从昨天起就吃素了。 “我听说景德寺的素面好吃,姐姐若有功夫,咱们一道去尝尝?” 看姐姐没回应,永秀越说越小声。 朝华并没应声,她很早就发现,罗姨娘故意将永秀的性子养得像母亲。 想到罗姨娘的用心,朝华对这个妹妹就一直淡淡的,今日没有心情理会她。 母亲每次犯病都在春日,这些年的用药量也在逐年增加,也不知今岁的药方会不会再有改动。 容永秀讨了个没趣儿,她闭上嘴巴,老实等船。 她小的时候也曾娇纵过,常年养在别苑,亲娘又掌着别苑中馈,身边的丫头婆子自然处处捧她。 可那点刚养出来的娇纵,在去老宅的第一天就被磨了个干净。 她在姐妹们一道玩耍时,叫罗姨娘作“娘”。 姑娘们都还年幼,一处玩耍时自有教养嬷嬷们盯着,立时就将此事禀给容老夫人。 等祖母问明白她在家中就这么叫,而且从未曾到嫡母面前问过安,气得当时就将永秀房里的教养嬷嬷全打发了,还派身边年资最久的王妈妈到别苑申斥罗姨娘。 王妈妈站在堂前石阶上,放声道:“姨娘是奴,五姑娘是主,一个奴婢竟敢挑唆的五姑娘眼中没有嫡母?” 王妈妈是代老太太来教训妾室的,罗姨娘青白着脸伏跪在地上听训,院中廊庑下站满了婆子丫头。 “五姑娘如今年幼,等大了出门见外客也满嘴的胡话不成?” “莫要瞎了心肝发春秋大梦!” “老太太已将五姑娘留下了,会仔细教导五姑娘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再有刁奴敢挑唆得家宅不宁,姊妹不合,不论生过养过尽数打发出去!” 容家的小辈们无论正庶出则同行,入则同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在外在家都须友爱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罗姨娘又羞又愤,伏在地上久久都直不起身来,最后是被贴身的丫头婆子扶回屋去的。 永秀留在老宅教养了半年,本来还要留得更久,是父亲亲自去抱她回来。 老太太那里派了教养嬷嬷跟着回来,永秀回来之后就改了口,叫罗姨娘作“姨娘”,又每隔五日都往云-墙月洞门前,隔着整个院子给嫡母“问安”。 女儿被接走罗姨娘还死撑着,想尽了办法让女儿快点回来,等女儿开口就叫她“姨娘”,罗姨娘煞白着脸色大病了一场。 容永秀自此就一直都有点儿怕祖母怕东院,也怕朝华这个姐姐,两人分明年岁相差不大,但她只要看见容朝华就会不由自主规矩起来。 小时候她还跟阿爹说过:“我怕姐姐,姐姐瞧我一眼我就怕。” 谁知阿爹竟哈哈大笑起来,还逗趣似的往她手里塞了颗糖:“你怎么怕姐姐的?说给爹听听。” 容永秀想说其实她娘也怕姐姐,那种怕跟她的怕又不一样,可她到底没告诉阿爹。 要不是姐姐这么冷淡,她早就去给姐姐报信了! 容永秀扭头张望,从人群尽头看见了正往船边走的沈聿。 就见他一身深青色银丝纱袍,松腰玉瘦。岸边老柳新生嫩芽,柳条被湖风卷起缠在他臂上,他抬手轻轻拂了一下。 这一下虽看不清眉目,却自有一派清俊儒雅的书生气。 沈聿并未上前,在离容家女眷数十步开外处施然行了一礼。人隔得远,眼睛隔得更远,目光都不曾落到女眷的裙角上。 行了礼,就侧身等着登船。 容永秀一眼瞥过来,又一眼瞥过去。 心里痒痒得不行,姐姐知不知道阿爹在给她相看沈家儿郎?沈家儿郎知不知道阿爹有心结亲?要真结亲,那楚六怎么办? 两人隔得这么远,她瞪圆了眼睛都没瞧清楚沈家儿郎什么模样,姐姐看清楚没有? 耳畔”噼啪“声炸开,容永秀这才回神,人都坐到船上了,还忍不住伸头,既想看看那姓沈的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想看看姐姐跟他会不会隔着舱窗彼此相看。 罗姨娘看女儿猴子似的,瞪她一眼:“你猢狲上身了?” “我……我高兴嘛!” 画眉扁嘴告状:“姨娘是没看见,方才姑娘同三姑娘说话,三姑娘又是一句都没回。” 永秀倒不在乎,年年这时候姐姐的话总是更少些。 因为嫡母年年都在这时节生病,阿爹不陪她们去游佛其实是在守着嫡母呢。她每回去寺庙中也都要给嫡母抄经,去了老宅,祖母是要问的。 永秀从没见过嫡母。 世人拜观音还得有一尊观音像,可她从小到大拜的嫡母却只有一个虚影子,一个影子,也就没有好恶。 画眉接着扁嘴:“就我们姑娘老实。” 罗姨娘心绪极佳,先问苏妈妈:“给朱姨娘的信送出去了?有回应没有?” 朱姨娘是楚家的姨娘,两人一向处得不错。 “已经送出去了,今儿一早来的回信,说就这两天也要去三天竺的。”三山香会,城中大家差不多都是这几日去。 再早天还冻,再晚又有清明祭祀,正是这时春气又暖,香会又盛。 罗姨娘笑着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咱们永秀可不争这些小处。”唇角微翘,“你方才可瞧见沈家公子了?” “就瞅见了个人样子。”永秀伸手打开洋漆点心盒,从八色细点中捡块核桃片,才刚咬一口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什么叫人样子!”罗姨娘戳了女儿一下还不够,“那沈家儿郎生得俊俏着呢。” 永秀捂着脑袋,嘴里还在嚼核桃片,“能比楚家六郎还俊俏?” “你也觉着楚家六郎俊俏?”春风拂面,罗姨娘口角含笑,先用软巾子擦手,又把镯子推到臂上,拿过白瓷小碟,剥起枇杷来。 “我又不是瞎的!”容永秀吃了核桃片又嚼起糖杏仁。 罗姨娘目光一动,几个丫头都退到船后,小舫中余下母女二人。 “那你喜不喜欢楚六?” 容永秀想都没想:“他成天跟在三姐姐后头,三妹妹长三妹妹短的,六妹妹都偷偷叫他楚家的巴儿狗呢。” 罗姨娘看女儿这一脸不开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比人强到哪去?多大个人了,成天不是衣裳就是吃食,还不得我替你筹谋打算?” 气归气依旧把新鲜枇杷递上。 枇杷微酸,容永秀咬一口就咂舌头:“姨娘就是替我算破了天,那也不管用啊。” 上头还有父亲,父亲上头还有祖母,姨娘说的哪算话呀。 罗姨娘只微微一笑,楚家就这两天也该到天竺了,又往女儿嘴里又塞颗枇杷:“你啊,你就张着嘴,等着天上给你掉果子吃罢。” 丫头婆子们都站到舱外,金芍给苏妈妈奉茶,小心探问:“妈妈,姨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瞧中了沈家公子么?怎么又往楚家送信了,三姑娘的婚事都黄了,还使什么劲呢? 苏妈妈眼皮一掀,笑着指点:“你这丫头,往日那么机灵,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一手金元宝一手银元宝,得了金的呢,就不要银的,要没金的,那银的也好!” 舱中永秀含着圆枇杷,刚想问天上掉什么果子,就听岸边水上卖货声。 顾不得天上到底掉什么好果子,忙不迭去看香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水上小舟快船罗叠着货物,哪边船舫一招呼,小船就支过去卖货。大到古董古画旧书,小到胭脂簪珥,就没有香市上不卖的。 容永秀东一串手珠,西一块帕子,哪怕知道买回去根本就粗糙不堪戴,她也要花小钱赶个热闹玩儿。 “这个各色的要五样!那个荷包也捡五个不同的!”下回去老宅她要带给姐妹们分一分,得人人都有。 湖中风浅浪细,湖畔莺柳桃花。 沈聿独坐舱中读书,白菘咋咋呼呼进来:“公子!你想不到供食里有什么!” 沈聿并未抬头,执卷翻过一页书,一声都没出。 白菘也习惯了,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都是咱们衢州菜色,有三头一掌,还有刚出炉的小葱饼!光闻着味儿正得很!” 这小葱饼里头用的葱须得野生的狗细葱,只有这种葱香味最浓烈,方才抽鼻子一闻,就是这个味儿没错。 家里年年给老爷的供食都有小葱饼,容家预备的供食里竟然也有这个,真是拿公子当半个儿了。 方才登船时岸边衣锦若云霞,连丫头们都穿得体面,虽没看见模样,但都说生女肖父,容三爷两个女儿必定都是美人。 白菘要是能作主,现下就拍板把自家公子许给容家当姑爷。 “公子,供食预备得多,饼也还热着呢,公子要不要尝一个?” “不用。”沈聿冷峻出声,“容家两船是去一处么?” 这个白菘知道,司书都跟他说了:“不往一处,容家的三姑娘住在荐福寺,那是个尼姑庙。听说三姑娘年年亲往寺中舍药为她母亲祈福。” “五姑娘跟她姨娘是在灵感寺烧香拜佛,也就是跟咱们一道。她们女眷住在后寺,咱们住在前寺。” 年年香会三天竺各处寺庙道观全都住满了人,连法事都排不开。还是常管事拿着容家的名帖,这才安排上法事的。 沈聿目色微沉:“知道了,你出去站远些。” 白菘挠挠脸出去了,芦菔在舱外笑他:“你天天扯着你那破锣嗓子,惹公子嫌弃了罢?” “我是破锣?你是破地锥!”芦菔就是萝卜,春天的萝卜可不就叫破地锥,被白菘这么一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掐起来。 沈聿坐在窗边,春光水色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容家住了几日,容寅此人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 不仅一身痴气,喜恶还全在眉间。他平生所爱的,华服美食诗画篆刻而已。 这样一个人,会害死他爹? 难道他听了十几年的事是假的?那封信中所写的是假的? 9 一求 一求 三天竺上古寺密布,林木耸秀。 容府的船在昭律寺前的渡头靠了岸。 昭律寺寺前寺后但凡有个巴掌大的空地方全都摆了摊子,容家的船才刚靠到岸边,就有十数个挎着竹篮卖货的妇人凑上前兜售篮中货物,有线香塔香角香,有帕子汗巾包头巾,还有各色胭脂簪环。 容家下人将这些涌上来的小贩隔开。 一行人才下船登车,罗姨娘容永秀和沈聿要去的灵感寺在下天竺,容朝华要去的荐福寺在中天竺,还得再往山上去。 朝华每年都是这一日来,一早传了信,早有沙门尼在寺边小门等候。 见到容家的车马便迎上前来,持礼问:“容施主。” “小师傅。”朝华回施一礼:“寺中这样忙,多劳小师傅迎接。” “我师父正在药师殿内讲经,师父说容姑娘今岁送来的药丸药水药效极好,许多人听完经领了药去,实是桩大功德。” 沙门尼一边说一边将朝华一行人引到寺后的禅房。 此处是朝华往年住惯了的屋子,屋中早就开窗透过气,桌上还摆着一只小匣。 小匣中有两只画着筋脉穴位的木偶和一套银针,朝华微微一笑,看来三日施药之后师太就要来考校她的针法了。 这些穴位她闭着眼睛也能认准,扎在母亲身上的针,又怎么敢出错呢? 几个丫头赶紧铺开被褥铺盖,刚要插香花,朝华摇头:“就开着窗,让殿前药香檀香吹进来。” 说着卸下名贵簪环,只在发间留几只小簪,又换上一身雪灰色素衣往药师殿去。 三天竺只有荐福寺是尼寺,进寺的都是妇人女子,朝华进到寺中便不再戴帏帽,跟在沙门尼身后绕到药师殿前。 殿内殿外跪倒一片女信众。 “今年来听经的人倒比往年还更多些。” 朝华心里粗算了算,幸好今年备下的丹药也多,勉强够分。 女尼双手阖什:“贫家妇人来此听经多为求药,求的最多的就是十二仙方散和安产保命丹。” 对她们来说医药太贵,讨得一丸去,临产过鬼门时能安胎镇痉,可不就是保命的丹药。 “我知年年都是这类药最先求完,今年就又请庆余堂的掌柜多制了好些,过几日会再送一批来。” 女尼再次向朝华施礼:“容施主功德无量。” 因朝华年年赠药,荐福寺施药的名声越传越广,城中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有想行善事的,也都请药铺药堂制成药丸药散送到荐福寺来。 十年之间不知救过多少难产寤生的妇人,女尼赞一声功德无量,倒也不算夸大。 “不敢当。” 朝华头年施药祈福时不过六岁,因家中请了净尘师太为母亲施针,母亲病况大有好转,这才向寺中捐金赠药。 母亲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朝华便年年赠药。 到她长大些,亲自来过才知贫家女子看病求药有多么艰难。 男人生病,家中凡有余钱总要想法医治。女子却必须忍痛苦挨,病症越重,忍苦越久,愈贫的人家越是如此。 初时全是为了母亲,后来是为这些贫女妇人,每月向寺内捐金,方便净尘师太能为贫女看义诊。 说不敢当,也是容朝华确实觉得只这一点作为不敢居功。 “师太每岁都坐船往周边乡中村中送医赠药,才是真的功德无量。” 朝华静步往殿内去,跪在蒲团上听经。 等净尘师太讲完经,女尼们便招呼听经的妇人:“施主们请往药师殿前稍候,凭手中的竹签领药,有要看诊的也请拿签到偏殿等待。” 在山门处就一人拿一支竹签子,签子上有颜色数字,听完经之后凭颜色数字领药,这样便不会错发多发。 殿内一众女尼摆出几张小桌,能识会写的女尼们在前面记录姓名年纪和住址,不识字的就在后头发药。 朝华坐在小桌后,一笔一笔记录这些求药女子的姓名,大多数人并没有正经名字,能叫花儿果儿都算父母上心。 每上前一人,她都温言询问,问出姓名记下一笔,再由沉璧把所求药物交到妇人们手中。 净尘师太一日说两场经,忙到掌灯时分,朝华才回禅房歇息。 芸苓打来热水绞了热巾帕给容朝华热敷手腕,又将药油搓开揉在指间腕上。 沉璧站了一天,甘棠打水来要给沉璧泡脚:“这才三月中就热成这样,明镜小师父说明儿要早起煮灯心水分给来听经的人消暑气。” 紫芝端了点心送进来。 朝华吃着点心,问甘棠:“灵感寺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沈家公子一到寺中就闭门抄经,罗姨娘和五姑娘一起听经。”甘棠说完又小心道,“姑娘,楚六公子派人送了一盒点心来,还有两盒药油,都放在那边没动。” 竟追到三天竺来了。 容朝华微微叹了口气:“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一封信,压在食盒底下。”甘棠做事细致,送来的东西她都亲手查点,两层的点心一打开就见最下面压着信。 说着将信递给朝华,几个丫头见姑娘的眉头越锁越深,甘棠芸苓心里都在叹息。 朝华扫过几行,楚六竟还约了她见面,就在三天竺那块有名的三生石畔,说不等到她就在三生石边站到天亮。 “沉璧,陪我走一趟。” 朝华干脆也不换衣了,就那一身雪灰色素衣裙,趁着寺中人都在预备明日要发放的丸药时,从小门出去。 沉璧提着风灯紧跟在容朝华身后。 此时天色刚黑,香市比白天还更热闹,卖素食的摊子铺开来,处处是人是灯,整条天竺路灯火煌煌。 三生石畔站满了来拜香的年轻男女。 朝华一眼认出了楚明忱,所有人中衣着最锦绣的那个就是他。 楚明忱在三生石前来回踱步,书僮惠明时不时劝他一句:“公子,三姑娘不会来的,您就歇了您那心思罢!” 又不是没求过,撒泼的办法都用上,家里老太太太太根本就不松口,连带着把出嫁的姑太太都给埋怨上了。 要是叫老太太太太知道公子跑到这儿来找三姑娘,又得开发一顿板子,不是打公子,是打他们当书僮的。 “公子啊,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云林还在床上躺着呢,再把我也给打了,谁给你送信把风?” 沈聿抄完经书,正带着白菘在香市摊子上淘旧书。 这条路上佛寺林立,今年有许多应考的举子往来爬山赏春,游佛拜香。 白菘眼尖得很,指着三生石边的锦衣公子哥儿道:“公子,那是不是楚家的小公子?”叫什么来着? 沈聿抬目望去,果然是楚家六公子楚明忱。 他们在万松书院见过面,同为今年下场省闱的考生,楚家又与容家是姻亲,容三爷特意引见过。 楚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 “还真是楚公子,公子,咱们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沈聿扫过一眼,将楚明忱的情状看了个分明,他衣饰华美,神态却焦躁,又不住踱步翘首。 便摇头道:“不用,他在等人,我们不要打扰。” 三生石畔等的,当然是佳人。 “公子怎么知道?”白菘好奇张望过去,就见楚明忱公子的眼睛果然直勾勾盯着宽道,倏地似是人群中看见了他要等的人,眼睛都亮了。 “还真是……”白菘话没说完就音调一粗,“那个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吗?” 沈聿冷眉微抬,侧身望去,果见小道上来了女子,一个身形苗条,步态娴雅,另一个只看步子就虎虎行风。 两人都戴着帏帽,看装束还真是丫头打扮。 “你怎认得出?” “容家的一等丫头都穿绿绫白裙。”白菘略有些心虚,赶紧将话扯开,“三姑娘的丫头跟楚家六公子见面。” 会不会是戏文上说的那样,私定终身? 那容三爷怎么还想将他女儿说给公子当媳妇,公子不就戴了现成的绿帽子? 白菘刚想找理由凑上去,就见那两个女子和楚公子一起去了三生石后的密林。 “公子,咱们要不要……” 沈聿墨眸微敛,那两个女子虽都作丫环装束,但青衫白裙那个处处顾及身边雪灰色衣裙的女子,那个女子只怕就是容三姑娘本人了。 “去,买个几个馒头来。” 白菘无法,这是公子夜里读书时要垫肚子的,只好领命小跑着去买馒头,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命苦,好一场热闹偏偏不让他瞧。 沈聿公然支走书僮,放缓了步子跟进密林。 果然见那雪灰色衣裙的女子提着一盏小风灯,与楚明忱面对面站着,风灯的微光照出她一身薄紫,也照出她薄纱下的半张脸。 雾中牡丹,月下芍药,也不过如此了。 楚明忱小心轻唤:“三妹妹,你再等等我,我就快说服祖母母亲了……” 容朝华知道楚明忱对她一片赤忱之心,彼此不知事时,对楚明忱确也亲近。不为别的,只为楚明忱是唯一一个完全偏向她的人。 不用端平,他有一碗水就给她一碗水。 可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把她母亲做的衣裳送给亲生女儿令姜。 一样的道理,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让娘家的侄子娶她。 不是她不够好,是大伯母无法背上用娘家侄子的婚事给婆家作人情的罪名。 “六哥,”朝华声出如冰,“就算你祖母你母亲肯了,我也不会点头的。” “为什么?”楚明忱怔愣,“咱俩明明打小就要好,只要我祖母点了头,我们……” 他比朝华大两岁,朝华不记事时,他已记事了。 那会儿他握着朝华的手,把他年节里得的金银锞子和糕饼果子都往朝华的荷包袋里塞,母亲姑妈坐在一块儿打趣他:“怎不给别的妹妹分些。” “不给别的妹妹,我的东西就只给三妹妹。” 一屋子大人都在笑,母亲又笑着逗他:“把你的小马给三妹妹,你肯不肯?” “我的屋子,我的小马,我的八宝盒子,全给三妹妹!” 楚明忱是家中幺儿,自小便比别的哥哥们得宠,他的东西是绝不让人的,大人们听他说完这句,相视而笑。 母亲又说:“那也别费这功夫了,干脆把三妹妹带回家好不好?” “好!” 又是一屋子笑声,从那时候起,楚明忱就模模糊糊知道朝华以后要到他家来。 朝华长睫微垂,在母亲癔症之前,两家确实都有这个意思。 大伯母与母亲虽是妯娌,但二人极亲厚。楚家二房最小的嫡子跟容家三房嫡女,自然是相配的。 年岁,家世,连长相也一看就登对。 楚明忱继续说:“咱们青梅竹马,我待你难道不好?” “你待我很好。”哪怕此刻想拒绝他,也没法说他对她不好。 “那还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楚明忱迟迟等不到朝华开口,白了脸色,“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 他姓楚,又要怎么改? 朝华叹息,要他放下,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六哥想娶我?” 楚明忱俊面飞红,却挺直了脊背大声答:“是!” “今岁省闱六哥有多少把握?”朝华目不稍瞬,直直望入那双满含赤诚的眼睛。 “这……”楚明忱自来最厌这些,祖母母亲问他,他浑不耐烦,顶撞几句那是寻常。但心爱的女子这样问他,他打了个磕巴一时竟答不上来。 朝华依旧目不转瞬,她甚至还对楚明忱微微笑了一下:“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风灯微光将她的影子打成了两道,一左一右,一浓一淡,隔着重重曲曲的枝叶绰绰看不分明。 “六哥莫要再找我了,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人文章极好,必能给我挣下诰命,让我在姐妹中不弱于人。” 朝华淡然说完转身即走,裙角划起一道薄紫。 楚明忱怔愣愣站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口中反复咀嚼着那四个字:“蟾宫折桂。” 沈聿一直凝神听着,听到“蟾宫折桂”四个字心中一阵冷笑,等听到她已有相中的人选,将来会给她挣诰命时。 唇畔冷笑更深,漠然转身,步出密林。 10 遇险 暗舟 朝华绕出密林,提灯穿过香市回荐福寺,沉璧紧紧跟在她身后。 香市山道上游人香客比肩叠踵,此时远处更是亮起一行火把,游蛇似的蜿蜒而来,像是哪家权贵星夜上山拜香来了。 沉璧听见嘈杂声越来越近,护住朝华快步回到荐福寺。 二人跟守门的女尼假称逛香市才出去的,甘棠一人守在小门边,看见她们回来松了口气。 朝华回到禅房,见楚六送来的药油还摆在桌上,绿玉的雕花瓶子,瓶塞盖用的是粉碧玺,望着很是眼熟。 “跟楚六公子旧年用来装仁丹的小瓶瞧着倒相似,姑娘夸过一句好看。” 朝华阖了阖眼。 沉璧禀报:“刚才有人偷听。” 朝华目光微凝:“谁?”若是不认识的过路人,沉璧不会特意禀报。 “是沈家公子。” 朝华惊诧抬眉:“确定?” “在渡口看过一眼,不会认错。”沉璧十分笃定。 朝华微蹙起眉头,怎么竟偏偏被他听见。 这门亲事必得是罗姨娘出手抢夺,才能一箭双雕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如果是沈聿开口拒绝,那一切盘算就全落空了。 甘棠忧虑:“姑娘可说了什么紧要话?” 朝华把她在林子说的话告诉甘棠,甘棠听后叹息一声:“姑娘又何苦非要说那蟾宫折桂的话。” 不说楚家的家世,只说楚公子这个人罢,性子又好,生得又俊,最难得的是打小就对姑娘一片真心。 要是不姓楚,那真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 可连甘棠都知道,楚六公子要是不姓楚,也就没那些个好处了。 “就得如此,他才能死心。”楚明忱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这么一句,足够他望岫息心。 朝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若单只说家族不许,还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逼迫他父母。 甘棠又叹:“姑娘怎么偏把话说得这样死,万一要是能成呢?” 说不准楚公子就真有办法让他父母点头? 哪怕刚嫁过去时彼此都勉强些,但姑娘如此品貌,只要过了门,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捂不热? 一杯冷茶饮尽,朝华泠声:“我不愿意。” 楚明忱愿意娶她,在楚家人心中是对她施恩。也许他初时不会那么想,日子一久难保不生出同样的心思。 她不愿小心翼翼侍奉人眉眼高低,仿佛她是罪人之女,要尽心贤良方才能洗干净一身的“罪孽”。 母亲有什么罪孽呢? 母亲从来没有罪孽。 甘棠听闻这话,一句也不再说,只柔声问:“姑娘要不要用些热食?汤面或是素馄饨都有,还有咱们自家熬的菌菇酱,煮了面拌一拌就能吃了。” 朝华摇头,沉璧却在朝华身边抬起头来,她又饿了。 甘棠看沉璧一脸饿意抿嘴一笑,冲沉璧招招手,领她去吃面。 朝华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下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拾起一枚,握子攒眉。 方才掩着面,又一身素裙衫,沈聿也许只是碰巧经过,并没认出她来? 这念头刚升起,朝华就自行摇头否决,香市上那许多年轻男女,那姓沈的怎么不去听别人的墙角? 她此时该打算的是已经露了馅,还要怎么装相。 正思索间,廊下吃面的沉璧突然捧着碗站起来:“来人了。” 夜色渐深,荐福寺早就关了山门,只有几间正殿还留着灯火,这会儿哪来的人? 沉璧话音落下许久,青檀自前殿急跑来过来。 一边跑一边高声报信:“姑娘!家里送了信来,夫人急病高烧胡话,请净尘师太和姑娘立即回去!” 朝华心头急跳,手中白子松脱“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她抬步就向外冲。 到外间廊下与青檀迎面遇上,从青檀手中接过信件边走边看,确是父亲亲笔,笔意淋漓,显是墨迹未干就派人送来。 青檀紧跟在朝华身后:“芸苓姐姐已经去请师太了!” 朝华刚走到前殿,净尘师太已经提着药箱过来,二人汇合急往渡头去。 偏偏这会儿不知为何,宽道上堵着好些官差衙役,拦着人不许随意出入。 道边的小贩们全都被赶到一边,来往的香客也分列到另一边查问名籍。 今岁省闱,各县各乡的秀才举人来得极多,都是身有功名的男子,被官差拦住哪有什么好声气。 官差也不敢把这些人得罪狠了,于是整个宽道挤得水泄不通。 朝华眼看这样盘查得查到天亮,送信报进来就不知道用了多久,此时再不能速去,生怕母亲有个什么闪失。 她顾不得身前全是人,让两个男仆在前面开道,护着她们挤到了皂衣官役身前。 男仆将容家的名帖递了过去,又往官差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为主母求医,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个官差先掂掂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眼名帖,再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净尘师太。 余杭城中何人不知道容家,立时扬臂放人,但对男仆道:“对不住了,女人能走,男人全得留下。” 净尘师太和她带着的两个小徒弟都是尼姑打扮,并未仔细搜查。 “这怎使得?”男仆瞠目,“这是主家女眷……” “这一路的官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会有事。” 确如官差所言,这条路本就灯火煌煌,此时火把连天,连山上林中都有官差举着火把用长棍打草寻人,往日香会上少不了小偷小摸,这会儿谁敢? 朝华见状出声:“烦请这位官爷护送,只要送上船就好,我们及时归去,必会请家中长辈相谢。” 男仆趁势又往皂衣官差手里塞了个荷包。 于是官差在前面开路,领着朝华与净尘师太师徒几人往渡头去。 所幸宽道中间留出了小路通行,反而让她们走得极顺,很快就到了昭律寺渡头。 渡头也依旧是人头叠着人头,几个官差沿河道查艄公,余下的官差用削尖的长竹搅动浅水。 此处河道连着西湖,就算潜伏逃跑,到了水深处也无处登岸,人要藏身只能藏在这里。 收了钱的官差跟几个同僚说:“这是容家女眷,请净尘师太回府看诊,先查船放行。” 净尘师太的医术全杭城都知晓,富户女子请她看诊再寻常不过。 除了女尼,几人都戴着帏帽,但女人身条一眼就明,官差们倒没做出非要掀帽看人的举动来。 也是知道这是容府的女眷,上峰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不如行这个方便。 几个官差查过小舟又去搜船舫,小船身浅,一眼就能看到里头没人没箱笼,舫中却有小凳小榻又叠着箱子,查起来颇费功夫。 朝华当即便向净尘师太道:“官道封路,船舫太沉,不如弃舫就舟,轻身上路,快船回去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了。” 净尘师太点头:“我正有这个意思。”说着连两个小徒弟都不带了,只自己提了药箱上船,“少两个人还能更快些。” 少一个人就少百来斤的分量,分两只快船回去比一只船要更快。 耽误了这许功夫,朝华已然心急如焚! 她看了眼艄公又看了眼沉璧,果决道:“咱们分船回去,沉璧掌船!” 沉璧轻跳上船,等朝华进舱,一杆子将船撑了出去。 窄舟舟前悬着一盏小渔灯,沉璧急摇两下紧跟前船,朝华矮身缩入船舱中,眼睛紧紧盯住前方幽深湖面那一点渔灯。 天上几点淡星,远处几道山影。 西湖夜水声动,前船渔灯越亮越远了…… 舟中别无杂物,沉璧又身负武艺,摇起摇橹来又快又匀,怎么连摇几下却跟前船越隔越远了? 朝华觉出不对,她伸头张望,船头的沉璧也察觉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这船吃水太深了。 就在朝华探身的同时,船身一阵猛烈摇晃,从船底爬进个人来。 那人浑身透湿状如水鬼,他一上船,舟中霎时带进许多水来,朝华鞋子裙角均被水浸湿。舟前渔灯猛摇几下,倏地熄灭了。 沉璧太湖出身,打小练的就是太湖一带最盛行的船拳,拳法稳,脚下轻。船只虽剧烈摇晃,她也立住下盘没有翻下船去。 朝华在舱房内虽因晃动磕了两下,但到底有船篷挡住身子,又紧抓船沿,才没有掉到水中。 她只顾着母亲急病,根本就没把官差搜查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船摇进了西湖水域,这人若是把她们抛进水中,四周夜色茫茫,她跟沉璧难有生机。 于是朝华果断开口:“这位壮士,我们二人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婢,并不愿招惹是非,还请壮士高抬贵手。” “此处到主人别苑还有十几里水路,等到了地方壮士自可逃脱。” 她本意是示弱,但一开口才觉出自己声音不住发颤,倒让她的话更可信了几分。 那人并不出声,只是伏身不住喘气,显是方才水下闭气已经到了极限。 船前渔灯一灭,舱中伸手不见五指,男人的气息声就似响在朝华耳畔。 只听呼吸声,分辨不出年老年少,只知这人极危险。 沉璧立定了身子,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打晃的船身,船头船尾转了大半圈,黑暗之中难以辨认方位。 她听见三姑娘自称是婢女,也不开口说破,手执长杆,悄步往舱中去。 沉璧脚尖刚动,舱中男子就对朝华道:“让你那武婢老实点。” 朝华心中一凛,想不出这人怎么能凭两句话就听出她的身份,方才渔灯晃了一下就灭了,电光火石,何以辨认身份高低?何以知道沉璧是武婢? 舱中窸窣声响,那人一身湿衣坦然坐下,与朝华之间相隔不过一臂。 那人似乎是知道朝华心里在想什么,他哑声戳破朝华的谎言:“你要你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11 无礼 暗舟 朝华脸色发白,这人先前藏身密林,认出她的声音,知道她不是婢女。 既已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婢,会不会以她为质?朝华刚要探手去摸发间短簪,那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朝华的动作。 “把船划去内湖。” 容家别苑离内西湖并不远,划到内湖之后呢?会放她们走吗? 船已离岸许久,他强撑到广阔处才翻上船来的,朝华一时想不到脱身的办法,只得吩咐沉璧:“去内湖。” 沉璧听命行事。 暗夜,湖中,窄舟。 那人良久再无声息,湖风涌进舱内吹散了水腥气。 朝华靠着船篷一动不动,惊骇稍定,便闻见舱内除了水草腥气之外,还有丝丝铁锈味。 这人受伤了。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趁这机会脱险? 但眼下她有件事必须要确认:“请问壮士可还有……别的朋友伏在船下?” 那人半晌答她:“没有。” 朝华微松口气,那就好,只要净尘师太那只船下无人埋伏就好。 问完这句二人又是良久都未再开口,耳边除了摇橹声,就只有夜水奔流声和夜鹭嘶哑的鸣叫声。 朝华觉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敛息伸手拔下发间小簪,紧紧扣在指掌中。 那人依旧在距她一臂之外的地方坦然坐着,胸膛似乎震动一下,又再次沉默,黑夜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在此时,远处湖面灯火微晃,有船只驶来了。 船前悬着的灯笼灯火投到湖面上,那点点火光离她们的小船越来越近。 朝华心念电转,方才经过一片野湾,此时求救,哪怕小船掀翻,凭沉璧的水性两人也可以游到野湾。 这人受了伤,又没同伙,追不上她们。 大船渐渐驶近,水影灯影之中赫然是艘官船! 这时候驶向三天竺去,必是捉拿这人的。 船前几个皂役手中提着长灯探照水面,看见小舟,远远喊话:“哪家的船只!为何不点船灯?停船搜检!” 官差的声音顺着水面传过来,又打灯示意让她们把船靠过去。 朝华心念刚起,那个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脚踝:“姑娘,我不欲无礼,若你或你的武婢呼救,那你这只脚就废了。” 他没把手扣紧,只是姆指食指松松环住,但掌中热意层层透过薄袜,似乎只要他稍一用力,脚骨便会应声而碎。 沉璧看不见舱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舱中细碎声响,知道是朝华被那人挟持住了,一声都不敢出。 朝华死死握着手中小簪,放软了声音:“壮士,官差要查船,我们无法可想的。” “……不如壮士先下水扒住船舷,等到官船走了你再上来?”她语调略带些天真,声音又尽力婉转,听上去确像是无法可想才想出来的下策。 朝华心里打的又是另一个主意,等他入水,她们会先把船靠向官船,等快到时打亮火折向官船报信。 到时候他再想上船也没机会了。 那人刹时明白了她的打算,胸膛震动,轻笑一声:“姑娘这么会骗人,骗过官差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朝华指尖更紧,他不仅听见密林中的对谈,他还知道她在骗楚六。 说话间,官船已经面向她们驶近了。 官差大声诘问:“哪一家的船?去往何处?船前为何不点灯?” 那人手上微微使劲,紧紧箍住朝华的脚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传到朝华一人耳中:“折断你两条腿,我还是能办到的。” “腿断了,你还怎么找个蟾宫折桂的夫君?” 官船越离越近,漆黑船篷中投入缕缕灯光,那人的脸虽还在阴影里,但他左袖中露出一点匕首银芒,只看一眼都觉森寒。 朝华随即出声:“官爷,这是容家的船,我们是容家婢女,随净尘师太回去看诊的。” 船上刻有名号,骗不了人。 官差提灯一照,确实是容家的船,划船的是女子,舟中说话的也是女子,前船也确实看见了净尘师太。 “那你们怎么不点灯?” “灯翻了,灯油泼了,正想请官爷舍些灯油。” 要是船上是容家人还好说,船上不过两个婢女,要停船给她们俩分灯油,那怎么可能? 官差不耐烦地摆摆手:“公务在身,莫要妨碍,把船荡远罢,进了内湖还有什么瞧不见。” 二人眼睁睁看着官船驶远,直到官船灯火只余星星一点。 他的手还扣在她脚上。 “松开!” 男人慢了一拍,朝华反手一簪扎在他麻筋上。 男人顿时手臂酸麻,他轻抽口气,松开桎梏,抽着气问:“方才怎不扎我?” 朝华没说话,她怕他袖中刀。 “想不到大家女子能这手段。” 朝华脚踝痛涨,忍不住反唇:“你也大家出身,不也伏在船下,挟持弱女逃生?” 那人手臂麻劲还未过,后腰伤口还在流血,方才扣着她不放是因为伤口震开,不是存心无礼。 “你是弱女?”他靠在船篷上缓着劲儿,要不是误以为她是弱女,怎么会被扎这一下。 朝华屏息忍痛,探手去捏脚踝,想看看骨头断了没有。 那人说:“放心,骨头没事,我没使劲。”他没再故意压低声音假装老头,声音听着竟很疏朗,是个年轻男子。 方才他看见她拔下发间的小簪了,以他的目力,甚至能看清楚她拔下的是只一点油的花头小簪。 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么短的簪子,不论她是想自杀还是预备杀他都捅不到要害。 没想到她识得穴位,出手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刁钻。 朝华确认过自己骨头没事,只是脚大概得肿上几天:“你怎么知道她是武婢?” 男人手虽麻着还是答道:“我在船下只感觉到船身沉了一沉。”而她们有两个人,说明其中一人身负武艺,上船时劲道极轻。 男人刚要继续追问,又突然明白她的问题其实就是答案。 “武婢”二字非大贵之家不会脱口而出。 二人你来我往,朝华反而心中略定,这人不会伤她了。 她深吸口气:“你我各执身份,送你到你去的地方,就此别过。” “可以。” 沉璧将船划进了内湖。 今岁春气暖,游夜湖赏春月的人极多。小舟刚划进内湖就见湖面上小艇有数百只,画船几十艘,箫鼓宴歌盈盈如沸。 眼前光明一片,朝华突然升出“逢生”之感:“你怎么下船?” 那人道:“找一只挂着白纱灯笼的船。” 一波动万波随,四周灯影桨声之中,白纱灯笼如中秋明月般投影在湖面上。 主仆二人极目远眺,那个男人反而在舱中闭目养起神来。 朝华取过长篙要去捅他的腿。 还没碰到,男人就倏地睁开眼。 “已经到了,我们将舟打横,还请你从另一头离开。” 小舟横立,她们占一头,他占另一头。 “我们会背过身去,不会看见你的脸,今夜之后只当从没见过。” 湖中这许多画舫,只要嚷嚷一声,他就真的逃不了了。 那人也大概猜到了朝华的打算,当真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打了个呼哨,船舫中立刻有人出来接应。 趁那人上船,沉璧一拍船桨,小舟远远荡开。再一错船身,将船隐在满湖百十只小篷舟间。 男人上船之后凝目望着湖面,接应他的人看他后背受伤,一条胳膊还垂在腿侧,低唤出声:“您受伤了?”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望了群船中的那只小舟,转身进到舱中。 小舟混入众船中,朝华才敢回身望去,就见满湖画舫游船全都悬着彩灯,再看不见悬白灯笼的。 直到此时朝华紧崩的心弦才松下一半,催促沉璧赶紧归家。 容家仆从已经在渡头等了许久,看见有船过来,高举起灯火。 唐妈妈守在渡口,看见朝华下船,急忙凑上前来。 小丫头捧着件披风赶忙递上,朝华伸手接过裹在身上。 “净尘师太早已经到了,守着渡头久等姑娘不来,老爷已经着人快马去三天竺了。” 朝华把披风裹紧,镇静出声:“官道都封了,只有水路能走,赶紧把人叫回来罢。”不能叫人知道她的船耽搁了那么久才到,不能让官府的人起疑心。 她才刚迈两步,被伤过的左腿就差点踩空,沉璧稳稳扶了她一把。 “姑娘!”唐妈妈惊呼一声,提灯去照,这才看见朝华裙裾被泥水沾湿。 “踩进软泥里扭了一下,不妨事,母亲怎么样了?”她跛着脚往和心园中赶,心却从看见唐妈妈那刻就放下了。 唐妈妈能亲自守在这里,说明母亲已经无恙。 唐妈妈果然神色微松:“师太来之前府里已经请了柳太医来看过,师太来了之后又给姑娘扎过针,喝过药退了热,这会儿已经睡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唐妈妈神色一黯:“三姑娘去荐福寺施药,姑娘就闷闷不乐……” 等不来阿容,真娘愀然,连逗弄猫儿小虎都觉得没甚趣味:“要不是我定了亲,就跟阿容同船去逛香市了。” 她还算了算水路:“从咱们家到余杭也就一日的水路。” 小时候年年都跟祖母母亲去游佛烧香的,定了亲反而拘了她。 真娘叹完又乐起来,满眼的期盼:“等我嫁了叫三哥带我去!就怕西湖游船不如咱们太湖游船有意思,坐大船看撒网多有趣,这个时节网收回来满船白鱼乱跳!” 唐妈妈先是扭过脸,跟着又扬起笑:“姑娘嫁了人,当了人家的媳妇,哪还能在外头野。” “我知道,我只说一说。”真娘叹息一声,又问,“孙妈妈还有几天回来?” 孙妈妈是真娘的乳母嬷嬷,也就是纪管事的娘,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屋中人人怔住,唐妈妈一听就知道姑娘昨天烧过,今天又有些犯糊涂:“姑娘忘了?孙妈妈的大儿子成亲,告了长假回去给儿子办喜事儿呢。” 真娘想起来了,她脑中有这桩事,别人一提她就点头:“对了,是大纪哥成亲,要是我也能去吃喜酒就好了。” “姑娘不是赏了那许多银子衣裳头面?孙妈妈体面着呢,连给儿媳妇的金簪都有一两重。”唐妈妈笑着比划,一面说一面对玉壶使眼色,“昨儿还说要送喜饼来!” 玉壶立时记下,得买喜饼来应事。 “就是那块喜饼!”唐妈妈说着到此忍不住哭起来,“那喜饼是……是……是姑娘定亲那会儿容府送来的喜饼!” 东院说要吃喜饼,去跑腿的下人必是去余杭城最有名的喜饼铺子买。 最有名的,当然也就是当初容殷两家成亲时定喜饼的铺子。 真娘看着那一盒喜饼,龙凤呈祥鸳鸯并蒂,她恍恍惚惚问:“同心锁的呢?” 冰心玉壶根本就没觉出不对,还掀开第二层:“这儿呢,还真有同心锁的!” 真娘拿起那块同心锁花样的,喜饼铺子模具精巧,连同心锁上的字都印得十分清晰。 “锁同心,永不移。” 真娘反复念了两遍,眼神先是迷惘而后又渐渐清明:“这是我的喜饼。”她只清醒了那么一瞬间,就发起高烧来。 朝华站住了脚步:“那,现在呢?” 是人清醒了,还是又“好”了? “已然好了。”唐妈妈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 唐妈妈凑到朝华耳边:“只是时间过了一年。” 殷真娘不再待嫁,她已经“嫁了”。 朝华脸上才刚回暖的血色又褪下去,那……那她的母亲,还认识她吗? 12 过继 过继 真娘发病时哭笑不休,跟着就浑身紧绷不住颤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无以支撑,倒在床上像失水的活鱼那样不住搐动。 过去发病是唐妈妈按住她,如今唐妈妈年岁大了,换玉壶将她搂在怀中。 “冰心!扎针!” 冰心手握银针,真娘躁动,她根本无处下手:“按紧些,再按紧些!” 唐妈妈往真娘口中塞了软巾,怕她躁动时咬伤舌头,催促冰心:“赶紧扎呀!” 冰心一针下去,真娘的身子只麻了半边,几个丫头用软被罩住她,不让真娘动弹,但冰心怎么也下不去第二针了。 唐妈妈一面拍抚真娘一面恸哭了声:“我可怜的姑娘,自己同自己较什么劲,菩萨怎么不开眼!” 汤药煎好了也灌不下去,全散在被子上。 净尘师太到时,真娘已经不再哭笑,她大张着嘴喘息,像条失水的鱼。 净尘师太大步上前,又施两针,让真娘镇定下来。 真娘衣衫尽湿,浑身脱力,净尘师太带来的丸药根本无法嚼动,只得用温水化开,用小银勺一点一点往嘴里喂。 药效一起,人就昏沉起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屋中人人大汗淋漓,唐妈妈目中含泪,既是为姑娘,也是为三姑娘:“姑娘睡过去了,等她醒来之后……” 醒来之后如何,还会不会记得“阿容”都未可知。 朝华拖着隐隐作痛的脚走到和心园院门前,还没进门先看见园中半亭内有道月白色的单薄身影。 唐妈妈小声禀报:“老爷已经在这儿守了好几个时辰了。” 直到人睡下,他还在亭中痴守。 朝华打叠起精神进门,容寅一直望着内室的窗户,窗中偶有人影闪过,他便立起身来探头张望。 看见女儿进来,口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哽声道:“快去看看你娘。” 朝华进到内室,真娘趴睡在床上,脸贴着软枕,一把乌发撒在锦被外,这幅模样看着竟还有些稚气。 朝华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在真娘额上探了探,又替她掖过被角。 因喝了药又扎过针,真娘这会儿睡得踏实。 不仅真娘睡得实,小猫虎儿也盘在她枕头上,蜷起身子紧挨着主人的脑袋,睡得小身子一起一伏。 朝华牙关微松,身子便轻轻打颤,此时此刻张口却说了句全然无关的话:“这猫儿竟不躲?” “它也晓得谁待它好呢。”唐妈妈扶住朝华肩,“姑娘一路奔波忧虑又伤了脚,赶紧回屋歇着去,这儿有咱们守着呢。” 朝华不能歇下,她得去见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一直守着病人,等到真娘安静睡下,阮妈妈才将净尘师太引到厢房歇息。 她没带徒弟来,阮妈妈便指派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铺设被褥,又让厨房预备了新鲜斋饭,再使两个粗使婆子抬热水。 等净尘师太步入净室时,床上软被香枕,桌上清茶斋饭都已经预备齐全了。 净尘师太施以一礼:“劳烦。” 阮妈妈哪敢受下:“不敢当,师太辛苦。” 净尘师太刚用斋饭,朝华就到了,她一挥手,丫头婆子们都退在廊外。 朝华先给净尘师太见礼,开门见山问:“师太,我母亲的病是不是不会好了?” 净尘师太口中颂了声佛号,语带慈悲:“殷施主身陷迷津,若能早得仙舟,从此苦海得脱也是件好事。” 朝华先是怔住,跟着微微摇头。 她这半日奔波,鬓发微散,此时脸色苍白,开口就有几分凄然:“师太,我知佛法中说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可是!可是……” 可是母亲没了这场幻觉,会死的。 朝华连说了两个可是,强咬牙关不肯落泪,后面的话出不了口。 净尘师太想起当年她初到容家看诊时的情状。 真娘人躺在床上,已无一丝生气血色。离死只有一步,是她自己生生把她自己扯了回来。就用这场幻觉。 那时的朝华只知伏在母亲床前流泪,十年过去,那个只会流泪的女孩长大了,越长越□□。 净尘师太轻叹出声:“这十年,像今日这样发作已是第三回了。” 第一次发作隔了五年,第二次是三年,这是第三次,间隔两年。 “只怕日后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净尘师太从药箱中取出医方递给朝华,“此方虽可医情致癫狂之症,但服到最后,人会只思食思睡。” 从癫狂变为痴傻。 也有些富贵人家愿意更要个痴傻人,家中自有奴婢喂饭换衣,侍候精心得当,看上去像个完人。 但只有躯壳在,又怎么能算是活人? 朝华根本不必看,每回净尘师太上门看诊过后,她都会把药方记在医案上,她知道这些年的药量在逐年增加。 净尘师太又是一叹:“悲欢万状,合散如烟。唯有知觉,方得解脱。” 这道理人人皆知,就连母亲自己也读了那许多诗书,难道会不明白?做不到罢了。 朝华正欲再问,抬头却见净尘师太的目光是看向她的。 不由心头惊跳,这句是在开解她! 净尘师太又说:“初次发作,当时开悟,也许会好。”现在已经太久了,她见过的病案中,癫狂症越久越难好。 朝华苍白着面色回到濯缨阁,留下守屋的小丫头玉竹上前想解朝华的披风,被她摆手拒了:“抬热水来,不必煮香汤。” 等粗使婆子抬来热水,朝华又屏退丫头们,自己走到内室中。 沉璧在屋外守着,朝华解下披风脱掉裙衫,裙衫薄袜上除了污水泥点外,果然沾着点点血迹。 幸而她上了渡头就一直裹着披风,掩得密实才没被人看见。 脱掉鞋袜,雪白足踝上赫然两处青紫,若不赶紧揉散淤血只怕明天这一圈都会发青发紫。 她找出药油倒在掌中,搓到掌心发热替自己揉散淤血。 忽尔想到什么,轻唤一声“沉璧”。 沉璧立时推门进来,站到了床帐前,隔着垂花帐朝华吩咐她:“等会儿你去把船收拾干净。”血迹水草还有别的什么痕迹,都不能留过夜。 沉璧点头:“要不要查查那人是谁?” “不急在此时。”城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总会听说的,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们暗中调查。 “是”沉璧站着没动,想了许久问,“姑娘刚才怕不怕?” 朝华没有回答,她给自己贴上膏药,等沉璧去收拾船只,她吹了灯缩在锦被中。 她当然害怕的,在舱中怕,现在也怕。 在舱中她是怕死,她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母亲? 靠父亲吗? 眼睛被药油刺得不住流泪,朝华阖上眼,脑中涌动许多念头。 她知罗姨娘,但她不知沈聿,沈聿既已听见,就得防他,要趁这回把过继的事推进。 几乎一夜未睡,天大亮时,甘棠开门进来了。 朝华坐起身来,甘棠捧着水盂让她漱口,又送上温蜜水:“姑娘真是,怎么连头发也不拆就这么睡了?这怎么能睡得好。” 朝华饮了一口,舌尖尝到甜味,整个人精神一振:“你们几时回来的?” “天刚亮时回来的,那边渡头一放行,咱们就坐船回来了。”官兵搜了一夜,连荐福寺这样的女尼寺都上下搜过了,也没能找到人。 官府安抚不住那些举子秀才们,只得撤了禁令,允许通行。 甘棠一面说一面替朝华拆头发,知道姑娘昨天夜里扭了脚,还说了沉璧几句,沉璧不能辩解,只好听训。 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到这会儿也没见人。 甘棠数了数拆下来的小簪:“怎么少一只?”说着去摸枕头和被子,是不是夜里睡松了发髻掉在被子里。 朝华心中一动,小簪大概是掉在船上了。 花头短簪十分常见,哪个富户女儿妆奁中没有几对?不见了也不是大事。 “和心园可有报信来?” 甘棠知道夫人病情有变,一早就让芸苓去和心园守着,她轻声禀报:“夫人才刚醒来,唐妈妈正陪夫人说话……” 到这会儿也没提到“阿容”。 她不先提,谁也不敢提,连屋里侍候的丫头们也都是她叫到了名字才敢上前去。 朝华略吸口气:“给我找身素色衣裳,叫人问问父亲在何处?我要见他。再着人去和心园,叫丫头们把所有的风筝放出来。” 容寅也是一夜未睡,他在和心园守到半夜,又在见山楼中站到现在。 见山楼的二楼有一面窗正可看见和心园一角,那里置了抬秋千架,容寅几乎每日都会站在这面窗后,望着那一角,盼着真娘会在那儿打秋千。 朝华一步一跛走到见山楼下。 她昨天下狠劲揉散淤血,今天脚上虽也起了青紫,但胀痛已经好许多,要是走得慢些根本看不出来脚受了伤。 她是故意这么一跛一跛走到父亲面前的。 容寅站在窗边痴望,朝华上楼到一半时,叫了一声“父亲”。 容寅回头就见女儿跛着脚,急步上前扶她:“脚怎么了?” “昨夜急着赶回来,道上又出了事,就扭了脚。” “常福!快去请大夫!”容寅一边去扶女儿,一边高声吩咐管家。 “父亲不必忙乱,已经看过了。”朝华拉住父亲的袖子,“我来,是想求父亲一件事。” 容寅依旧絮絮:“你伤了脚,纵有急事也该阿爹过去,怎么伤了脚还非要自己走这一遭?” “伤筋动骨一百日,要不养好了,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一边说一边让人抬小步辇来,让朝华等会能坐步辇回去。 容寅知道长女来必是有紧要事,拉朝华坐到见山楼的东窗下,就是这一面窗能看见真娘:“朝朝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先坐下。” 容朝华看向父亲,衣裳还是昨日那一件,目中充血,眼下发青,连发中银丝都多添了几根。 是了,这会儿母亲的记忆已经在出嫁之后,但还不确定日子,她醒来必会问父亲在何处。 二人成婚之后,父亲常跟三五好友出门游学。 最后一次游学,纳回了罗姨娘。 朝华并没坐下,她等容寅坐下后,拖着脚跛了一步,在容寅欲起身扶她的时候,直直下拜,行了个大礼。 “朝华请求阿爹,为娘过继个孩子。” 13 长生 长生 容寅被女儿这句惊住了,朝华结结实实跪下行礼,听到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容寅才回过神来。 他赶忙伸手去扶,又痛惜道:“你先起来!” 昨夜他才又亲眼看着真娘犯病。 每回见真娘犯病时哭笑不休,情致癫狂的模样,就似将他整个人在钉板上滚过,痛彻心扉。 是常福拦腰将他死死抱住:“老爷!不能进!夫人她不能瞧见您啊!” 真娘见了他,只会病得更重。 他进不去,就只能隔窗听她哭。 容寅不知看过多少医书医方,每本医书上说有都差不多。 “此症发作神明无主,如邪附身,或喜怒无禁,或猖狂刚暴,或骂詈伤人,不避水火,不识轻疏……” 老宅中许多人将真娘的病看作是鬼上身,其中就有容寅的母亲容老夫人。老太太明白了一辈子,她不信真有人会因情发疯,必是冲撞了什么。 请道士和尚来做过法事驱邪祟。 不发作时贴贴符咒,饶着屋子和床撒些黄酒糯米。发作时就要将人捆起来用桃枝抽打,还要喂符灰水。 那班和尚道士在屋外烧香,举着法器威喝唱经,把真娘吓得缩在被中直发抖。 容寅见不得真娘受苦楚,把和尚道士全赶了出去,又将一家子挪到别苑。 在别苑里事事都顺着真娘,她的病才慢慢好转,只是不能见外人,连老宅都去不了。 这些年每次发作,他都希望隔着窗子能听见她痛骂一声也好。偏偏真娘只是哭,她不跟他较劲,她只在跟她自己较劲。 女儿突然有此请求,容寅一时不解:“朝朝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说!” 朝华不肯起:“女儿的婚事,推得再迟也不过是这三四年间的事。” 大业女子比前朝成婚晚些,一样是十五及笄,到年十八出嫁也相宜。就算朝华再拖,二十岁也是极限,世家女子比这更晚出嫁的少有。 何况朝华后头还有四个妹妹,想再拖也难。 “阿爹知道,阿爹必会替你择一个合适的,你嫁过去半点苦头也不会吃。”容寅越说神色越缓,昨天真娘发病,朝朝必是吓住了。 “父亲替女儿选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眼见容寅露出欣慰笑意,朝华又道:“是女儿放肆,女儿想要亲自教导幼弟。” 连人选都已经看好了,容家旁支的男孩,今年才刚四岁,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再合适不过。 家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伯母,若没大伯母的帮忙,也没办法在容家旁支挑选到合适的男孩儿。 大伯母这样帮她,担着惹怒祖母的风险。 父亲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还有五年才满四十。 十几年前容家为母亲预备的棺椁还在老宅库房中,这些年母亲的病情又反反复复,祖母未必没有等到母亲过世,再给父亲续娶的心思。 若是……若是母亲真的过世,父亲再找个门第稍低些的小家淑女当填房不是难事,但要是之前已经在宗法上有了儿子,就不一定了。 此时过继,利母伤父。 容寅先是震惊,而后哑着嗓子怔然出声:“朝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华伏下身去:“女儿知道。” 容寅怔愣愣望着女儿伏在地上的身影,他明白了:“你觉得我护不住你娘?” 容寅大受打击,他是犯下了大错,可这些年他日日都在赎罪,已是尽己所能的待真娘好,待朝朝好。 没想到在女儿的眼里,他护不住妻子。 容寅想到女儿平日的性情,必不会无端就说大不韪的话:“难道这些年阿爹有什么疏漏处?或是罗姨娘有什么欺瞒我,怠慢你们母女的?” “朝朝不必顾忌,只管告诉爹,爹必会严惩她!”容寅知道女儿的性子,得了真娘一个“真”字,她若说有就肯定有。 朝华攥了攥拳。 这个请求在罗姨娘出手为永秀夺走亲事时提最好不过!但已经出了岔子,就得抓住眼前能得到的。 若不能一击制敌,让罗姨娘不得翻身,就得放弃眼前这个机会! 朝华深吸口气:“女儿斗胆,父亲还会再生儿女吗?” 容寅这辈子从未对长女有过生气的时候,此时也依旧是难受伤心大过怒气,可他作为父亲,被女儿这样问,脸上又青又白:“放肆!” “我知道父亲是不作此想的。”这些年,祖母也不是没送过人来,知情解意的有,能诗能画的也有,父亲都把人退了回去。 小时候她不懂,身边人也不会跟她谈论她父亲的房中事,被罗姨娘故布的疑阵所惑,以为罗姨娘是得父亲宠爱的。 长大后她才明白,罗姨娘一直都没再怀孕,不是她不想,是父亲不想。 母亲病了多久,父亲就守身守了多久。 朝华仰起脸,她面上眼泪未干:“我也知道祖母想在母亲过世之后再为父亲续弦,父亲难道也有这个打算吗?” 容寅听见朝华竟指谪起祖母,终于动怒,方才那句只是轻斥,这回提高了声量:“你放肆!” “朝华请求提前教导幼弟是放肆,这一句却不是放肆。” 朝华哽咽出声:“在这个家中,除了我跟阿爹,还有谁盼着娘好呢……”有盼着她死的,也有觉得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的。 “朝朝!”容寅痛叫出声! “女儿此请,不光是为了娘,也是为了爹。”朝华垂泪望着父亲,“我知道爹会护着娘,可我也想有人能护着爹。” “我教养弟弟几年,自会教得他跟娘亲近,对爹敬爱,长大之后也会孝敬阿爹阿娘。” 当年罗姨娘被祖母的一次申斥给骂怕了,也让她知道能想的能伸手的,就只有西院那巴掌大点的地方。 但祖母老了,容家将来总要分房单过,罗姨娘必会再伸爪牙。 大伯母隔着房头,难道还能管小叔子的房里事? 这些年生意上有纪叔,内宅事上有她,老宅那里有大伯母。 父亲能为母亲遮的只是一角风雨。 她若出嫁就是缺了一角,得把这一角补上,补齐了才算是四角俱全,风雨不动。 就在此时,见山楼东窗外腾起七八只巴掌大的小风筝,有蝴蝶的,有燕子的,还有只黄猫儿脸的。 只只风筝都是容寅亲自做的,那只猫儿风筝还是真娘发病之前,他赶制出来送过去的,真娘来信说她喜欢得很。 连猫儿的名字都是他们俩在信中一起取的。 寅就是虎,真娘说小虎日日都能陪在她身边。 早知道今日,当年他一步都不会离开真娘。 容寅呆望着那几只风筝,眼见那几只风筝越飞越高,最后一只一只断了线被风卷走,他先是一惊:“这是怎么……” 想到剪风筝就是在放病根,他又沉默了。 当真能放掉病根,几只亲手作的风筝又算什么? 容寅叹息一声:“你回去罢,你去看看你娘……” 朝华依旧跪坐在地上,她已经不再落泪了,声音极轻:“娘不念到我的名字,我不能过去。” 十几年了,母亲何曾对着她,叫过一声她的名字呢? 容寅肩背发颤,忍声咽泪,已哀恸不能自抑。 他背过脸去说不出话来,只能拂拂衣袖示意女儿离开。 朝华没动,她轻声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就给娘立了长生牌,可到底如何才算求长生呢?” 立长生牌是替活人祈福求寿,父亲以他丈夫的身份为妻子下跪烧香。 这事倒反了纲常,少有人知,是父女俩的秘密。 期盼母亲活得久,光拜一块木牌有什么用? 说完这句,朝华才扶着椅子腿站起来,依旧跛着脚,一步一顿往楼下去。 常福叫来小辇停在楼下,甘棠一见朝华就赶紧上前扶住她,看她眼圈红着,脸上也有泪痕劝道:“姑娘,别太伤心了。” 丫头下人们都等在下面,无人知道楼上父女二人说了什么。见三姑娘这样,都以为是跟老爷谈夫人的病情。 夫人昨夜里病得凶险,今儿连西院的丫头婆子们也全都缩紧了脖子不敢高声。 朝华一路坐着二人抬的小辇回去,没一个西院的婆子丫头敢到近处来行礼,只敢在远处张望。 小辇要往濯缨阁去,朝华缓口气:“去和心园。” 甘棠欲言又止,到这会儿夫人还没想起“阿容”来,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在院门外,何苦又去傻等呢。 小辇将朝华抬到和心园外,朝华一步一步上到山廊中,背对见山楼,面朝和心园。 和心园中春花越开越烂漫,坐在山廊能从廊窗看见母亲的屋子,平日园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今天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 甘棠捧了热水来,绞过巾帕给朝华净面。 “姑娘,这事儿能成么?” 朝华身边最得用的一个甘棠,一个沉璧,往老宅给大伯母送信的事也都是甘棠亲自去跑的。 朝华接过软巾拭脸,她不知道。 到此刻她也不知道,只是眼前有路可走就一定要迈出这步而已。 朝华在山廊中等了许久,父亲身边的书房小厮小跑上爬山廊。恭恭敬敬奉上一张短笺:“这是老爷给三姑娘的。” 甘棠接过,惴惴将短笺送到朝华的手中。 朝华接过那张素色小笺,上头写了一行梵文,是《大随求心咒》中的一句祝愿。 “所求皆所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朝华心中默念,泪落如雨。 到最后一字时,玉壶提着裙子远远跑来:“姑娘!夫人她念起你了!” 14 嫁妆 真娘躺在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四季花折枝百蝶缎被,唐妈妈正在喂她喝药。 朝华刚一进屋就闻到梦醒汤的味道。静心舒气,平肝散郁,防她再犯厥症,是治情致癫狂症的老方子,母亲已经喝了十几年了。 朝华缓步走到落地罩边,手指扣住木雕花,没一会儿指尖就被勒得发红。 方才她连逼带哄的让父亲应承过继的事,此时却不敢迈步走到母亲身边。 真娘目光涣散,一面喝药还一面发怔,听见响动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往花罩边的人脸上望了望。 眼底徐徐浮起笑意,轻声唤道:“阿容,你来了。” 一声阿容叫得朝华又要落泪,她“哎”的应声走过去,连步子都不敢太大,走到罗汉榻边,轻轻坐下了。 真娘刚从被中伸出手,朝华就伸手去握住,不敢使劲,只松松拢着:“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唐妈妈说我病了好些日子,我只觉得像是发了场梦……” 明明前两日还在烘藤花,用锦鸡毛做毽子呢,醒来已经嫁人了。 细想想又确实能想起来她坐着大船,带着十几船的嫁妆妆奁,吹吹打打从太湖边嫁到了余杭城。 她想起她给婆母敬茶,婆母严肃慈和,她跟嫂嫂性子又很相投,还想起三哥把她拢在彩绣鸳鸯的锦被里。 唐妈妈顺着原来的瞎话往下编,告诉真娘容家举家都去了京城,姑爷又不出仕,容家就留他们小夫妻在杭城。 唐妈妈违心道:“你瞧姑爷多心疼你,不用管家,不用定省,只管逍遥快活。” 真娘昏昏沉沉之际,分不清是幻是真。 偏偏唐妈妈说的话,每句又都能对得上,她问:“那阿容呢?阿容今日怎么没来?她也跟去京城了?” 听见她还记得“阿容”,唐妈妈差点喜极而泣:“没有!阿容姑娘她……她的亲事有了些眉目了……这以后定了亲也要待嫁的,你是嫂嫂,有你看顾她,老太太很放心!” “哦。”就跟她兄长出任,她在容家别苑待嫁一样,“是了,是跟三哥同场的那个沈家公子?” 真娘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 三哥的信里还曾写过沈公子有才学,虽出身贫寒,但人品才貌俱佳,容家还在考量他呢。 看见朝华,真娘眼中聚起一团光亮:“唐妈妈说你是为了替我求平安才伤了脚,请大夫瞧了没有?” “已经瞧过了,贴了膏药的。” 真娘又轻轻点头:“你也是,唐妈妈也是,为着我生病,她的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唐妈妈隔些日子就要用梳篦沾上草药汁子把头发梳黑,这几天顾不上,颜色褪了好些,叫真娘看出来了。 真娘脸色还白着,人却已经甜笑起来:“家里留下我,是不是让我给你过定办嫁妆的?” 朝华立时应声:“是啊。”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有事情做,她的病就会好得多! 真娘果然高兴起来:“我想也是的,我虽没大嫂能干,但也是你嫂嫂。”兄长嫂嫂出面办小姑子的事是应当的。 婆母和大嫂如此信任她,她必要把阿容的嫁妆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放心,咱们如今天高皇帝远,你喜欢什么我都依着你!” 容朝华喉口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颔首,半晌才挤出:“好。” 玉壶见状赶紧送茶上来。 朝华抬袖挡住真娘的目光,以袖掩面缓了又缓,终于能笑着开口:“那你可得慢慢好起来,往后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替她办嫁。 朝华忍住泪,轻轻抚过真娘的鬓发,乌黑发中已有几根银丝。 唐妈妈见二人谈得好,放下心来,叫上澄心绿绮篆儿几个到外头吩咐事去。 一是屋中的装饰得赶紧换过,二是姑娘的衣裳妆奁也得全部换,原来是闺阁女儿,如今已是嫁为人妇。 虽是年轻媳妇,寻常穿的戴的也还是跟待嫁闺女略有差别。 既是“新婚”,那些石榴纹葡萄纹的衣裙得赶紧翻找出来,隔得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颜色还新不新。 这屋里也没有一点儿三爷的东西,得赶紧从库房箱子里寻些来,把和心园左近的书斋收拾出来挂几幅三爷的画,再放几张字。 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她又去书斋看了一眼,才坐上小辇回到濯缨阁。 “叫几个人把五峰书屋收拾出来,添上成套家具,再把我小时候用的那套书桌椅子,还有琴和棋都寻出来。” 那套桌椅是她开蒙的时候,父亲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打造的,年长些用不上了,就一直收在库房中。 甘棠送上牛乳燕窝粥,这一夜一日姑娘只略沾水米,夫人的脸色不好看,姑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朝华接过去喝了一口:“今年纪叔那里选上来的丫头有几个?把单子列上来我瞧瞧。” 教养嬷嬷倒是已经有人选了,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也都要仔细选,先在身边养起来,再慢慢教着识字读书,有机会送到母亲跟前去。 “和心园里几个丫头都辛苦了,你捡几样她们喜欢的,用得着的,夜里就送过去。”朝华又喝了一口粥,“叫厨房上宽着些,她们要吃什么,只管去点。” 她们好了,才有精神照顾母亲。 “还有唐妈妈,我记得唐妈妈的小孙子已经跟着纪叔去跑船了?” “是,去年跟着跑船的,说走个一二年回来再定亲事。” “你记一笔,给唐妈妈送两罐玄参膏去。” 甘棠看姑娘累成这样还在操心,心疼得不行:“余事都有我呢,姑娘先睡罢。” 芸苓捧上香炉,点了块梅花安神香的香饼,又拢上窗户,撒下半边床帐。 甘棠替朝华宽衣,扶着她坐到床上去。 “沉璧呢?怎么没见她。” 甘棠一面抖开被子一面回:“一早上就没见她,我问了才知道,她天没亮就到梅阁外头那个小横塘里练功去了。” 梅阁就是朝华养兔子练针的地方,梅林边有个小梅塘,塘中泊着条小船。 沉璧练的是船拳,平日朝华不出门时,她就窝在小梅塘练功。 朝华了然,沉璧是在自责,但当时的情状,本就不可能放手搏斗。 “她还说得把竹杆换成长渔叉,鱼叉才……” “才什么?” “一叉子就死透了。”也不知是说鱼还是说别的什么。 朝华心头松下,竟莞尔一笑:“要没有合适的,就去铁匠铺子给她打一个称手的。” 甘棠抿嘴笑道:“已经吩咐了,连同姑娘说的那种细簪身的花头短簪也已经吩咐了金店去打。” 女儿家发上的短簪簪身多粗而短,最长不过一指,姑娘这回却要如细针一般长的,金店说这样的簪身稳不住簪头,更容易掉。 姑娘就又要簪身粗,簪尖如针尖式样的。 一盒各色短簪都要换簪身,得亏的家里有金店,赶半日工也就换出来了。 朝华这才躺进床帐中,闻着梅花香饼的香味,气息都慢慢和缓下来。 她拉开拔步床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锦盒。 锦盒里零零碎碎装着许多东西,一只放退了色的绒花蝴蝶,蝴蝶的翅膀歪歪扭扭,两边还不一样大,是母亲亲手做给她的。 一把五六岁小孩儿戴的芙蓉花小玉锁,玉上的字是父亲雕刻的,一面是“多喜乐”,一面是“长安宁”。 还有一本小儿习字用的字帖,一行父亲所书,一行母亲所写。 锦盒里还有许许多多各色的小物件,这都是她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阿爹阿娘亲手为她做的。 朝华将那张小笺也放在里面,想起娘说的“想摸她又抬不起手。” 原来她五六岁时伏在娘的床边,娘是想伸手安抚她的,只是病得抬不起手来。 长睫轻颤,落下一颗泪来,“啪”的一声,滴在笺上,氲开了墨意。 阖目睁眼,朝华的声音透过床帐:“让唐妈妈把娘今天说的话,告诉父亲去。” 甘棠当时立在落地罩边,唐妈妈也去办事了并没在近前,于是她问:“哪一句?” “说娘,要为我办嫁妆。” 15 动心 动心 殷真娘癫狂症发作,容家派人请净尘师太的事,罗姨娘到第二日下午才得着信报。 她坐在永秀床前,端着姜汤一勺一勺哄女儿喝下。 永秀皱着脸直摇脑袋:“太辣,昨儿夜里都喝过一碗了,怎么又喝?” “姜汤压惊!谁叫你昨儿夜里乱跑,得亏得遇上沈家公子,真出了事我可怎么活?”罗姨娘一面说一面心中想,真是缘份。 永秀没法子,端过去一口饮下,辣出了两包泪花:“这是用了多少老姜煮的,怎么这样辣!” 画眉送上牛乳,永秀赶紧喝了压过辣意,又伸头去看:“百灵呢?” 罗姨娘冷哼一声:“那丫头先关着,等回去再收拾她!” 永秀挨到母亲身边:“别罚她了,我就是想出去瞧瞧热闹,那么多人跟着,我也没想到会遇上官府捉贼呀。” 罗姨娘正想说什么,苏妈妈进来,凑到罗姨娘耳边悄声说:“张全有家的报了信来,昨儿夜里东院那位又发作了。” 罗姨娘方才那点怒意消散个干净,眉梢忍不住抬了起来:“当真?” “当真。”苏妈妈虚指一下荐福寺的位置,“那位昨儿夜里就赶回去了。” 罗姨娘张口欲言,又看了一眼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的女儿:“画眉莺儿快来侍候姑娘洗漱换衣。”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低声问:“这回病得如何?重不重?” 苏妈妈重重点了下头,也一样低着声:“张全有家的说,老爷一直守到天亮,那个雌老虎也哭得泪人似的。” 雌老虎说的自然是容朝华。 罗姨娘在听到容寅一直守到天亮时还觉得腻味,他哪一回不守到天亮呢? 每次殷氏发病他就不食不睡的折腾人,还得她送上门去吃几次闭门羹,男人的心里才能好受些。 待听说容朝华哭得泪人一般,心头急跳两下。 “那就是真的病重了。” 罗姨娘喃喃自语,耳边远远听见灵感寺前殿檐下挂的梵铃被风吹响,忍不住低声念了句佛。 必是菩萨见她诚心,才遂了她的愿。 “咱们要不要回?”苏妈妈问。 “不成,老爷没派人来传话,咱们就只当不知道。”罗姨娘心头畅快,看见女儿在镜前一遍遍拿香汤漱口,还呵气闻味儿。 笑盈盈说:“你这孩子,漱几回了哪还有姜味,不会冲撞了菩萨的。” 永秀脸上一红,她根本不是为了礼佛漱口,她是想当面谢谢沈聿,谢他救她。 三天竺游佛除了拜寺中佛像外,还有山间的石刻佛像,溪涧峭壁之上刻得有五百多尊石佛,每年游佛盛会时每个洞窟都会点起巨烛。 许多人都去夜游拜香,一直走到三生石畔。 一边是佛像,一边摊贩,永秀看看石佛像,再买些小零碎。 香粉帕子荷包丝绦什么的,买了足有两篮子。 百灵劝她:“姑娘,这些也就是灯下看着还能入眼,白天看就粗糙了,摊子上人又多又挤,不如咱们回去罢。” “才刚热闹起来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就吹灯睡觉,还不趁着姨娘在跪夜经,好好的玩一玩! 永秀瞧见山道上火蛇烛龙盘旋而上,对百灵道:“瞧,这会儿还有人上山来赶热闹呢,咱们还不赶紧玩儿~” 不仅要玩,还在吃。 她走到哪儿都有男仆健妇替她搁开人群,见着摊子上炸的油香焦酥的素萝卜饼子,就想买两块尝尝。 百灵又劝:“我的姑娘啊,你要吃了闹肚子,姨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这东西就是是萝卜丝和面糊糊做的,回去咱们自家做着吃好不好?” 在家里搁到面前也不会瞧一眼的东西,到了外头都是香的好的。百灵画眉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永秀烦了:“这也不成,那也不好,还玩什么,回去算了!” 她一说完,百灵画眉就露出喜色,巴不得她赶紧回去。 往年要错开姐姐舍药的日子,总会晚几天来三天竺,没这么多热闹可瞧。 今年好不容易能玩了,永秀才不会回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刚要买个竹编小提灯,身后就吵闹起来。 人群潮水似的向上涌,后面的官兵正用刀赶人,吆喝着让男人站一边,女人站一边。 男仆被官兵赶到另一边站着,健妇和丫头虽围在永秀身边,但这又是火又是人,还不住有哭嚎尖叫声,人群推搡拥挤。 等永秀回过神时,身边竟然只有画眉一个人了。 画眉虽是丫头,平日也在深宅大院中养着,哪见过这个场面,她紧紧把住永秀的胳膊,急得直掉泪:“姑娘!姑娘咱们万不能走散!” 永秀已经吓傻,她的帏帽也不知被谁挤落,发髻微散,头上的发簪被人趁机摸去,还有人趁着乱劲想摸她颈中的璎珞。 突然有双大掌从天而降,将帏帽扣到她脑袋上。 来人拦在她身前,将她挡个密实。 微侧过身对她说:“容姑娘,我是你父亲故交的儿子,借住在府中的琅玕簃,姑娘可还记得我?” 画眉一下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沈公子!” 这回又是白菘先认出来的,他本来都跟公子被赶到男人的那一边了,突然指着远处挤成一团的人群说:“那不是容家姑娘嘛。” 她们被人挤得无处存身,惶然无主。 要是摔倒了非得被人群踩伤不可。 白菘还想说什么,就见公子已经抬步拨开人潮,走到容永秀的身边,拾起地上的帏帽盖住她的脸,又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 容永秀此时才敢哭,眼泪糊得眼前一片模糊,磕磕巴巴哭着说:“沈,沈公子。” “官府在拿人犯,容姑娘不要惊慌,等来人时我会告知他们你的身份,将你送回灵感寺去。” 容永秀什么也看不清,连耳边吵闹哭嚎声都似隔着一层,眼前就只有沈聿的背影。 “容姑娘?你听见了么?” 永秀发不出声音,连连点着脑袋,想摸手帕擦眼泪,早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悄悄用袖子擦脸。 又等了许久,健妇寻了过来,沈聿又向来赶人的官差说明情由,才有官差把容永秀护送回灵感寺。 罗姨娘在寺中听见外面吵闹,想派人去找女儿,官兵把寺门守得牢牢的,罗姨娘拿出容家的名帖也只换来官差说能替她去找一找。 那官差看罗姨娘的打扮,还以为是容家的哪位夫人在此,话说得极客气。 但外头的香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隔着寺门就见火把煌煌,罗姨娘脸色煞白,握着金芍的手:“怎么?这是过兵了?” 金芍宽慰罗姨娘:“哪会是过兵,天下太平着呢,姨娘莫怕,这些官兵知道是咱们家的姑娘必会把人好好送回来的。” 正说着,金芍一指:“姑娘回来了!” 罗姨娘看女儿好端端回来,把她搂在怀里又拍又哄。 “跟你出去的人呢?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 眼看带出去这些人,最后只有一个画眉还陪在女儿身边,看见画眉也发髻散乱簪环尽失的模样,罗姨娘随手就拔下头上的金簪塞到画眉手里:“你是个忠心的。” 罗姨娘把跟女儿出去的仆从丫环们全都罚过,又喂女儿喝了一碗辣蓬蓬的姜汤。 看女儿眼睛不再发直,终于能开口说几句话,这才放下心来。 从沈聿站到她身前起,永秀就不害怕了,她只是在想,沈聿有没有看见她的脸?怎么那般狼狈的模样竟叫他看见。 姨娘怕她受惊之后夜里要发热,哄她喝辣姜汤压一压。 可她喝了姜汤也一样发梦,梦见那些灯火人影,还有那个背影。 从梦中醒来永秀便满面酡红,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心中咚咚如有鼓擂。他当时是不是回头瞧了她一眼? 画眉还当姑娘发烧了,赶紧把罗姨娘叫来。 罗姨娘看她脸上虽红,却并无热意,才又灌她一碗姜汤。 画眉只当自家姑娘还懵着:“姑娘?你好些没有?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回家养养罢。” 永秀立时摇头:“不成,还有几日呢!” 沈聿要做七天的水陆道场,她在灵感寺中总能见他一面的罢? “姨娘,我想向沈公子当面致谢。” 罗姨娘人逢喜事,张口就答应了:“那自然要谢的,昨儿夜里那样险,得亏得他!我已经打发人去谢过了。” “我想当面谢谢他。”永秀话刚出口,脸上微微泛红,“昨日我都吓哑了,竟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来。” 罗姨娘想了想:“也成,叫画眉拿些咱们带来的点心,再请小沙弥把人请到刻经亭中。” 大庭广众,并不逾矩。 罗姨娘说完便带着苏妈妈回自己屋中去继续细问殷氏病发的事,她虽把住了西院,可这些年往东院塞的人去一个折一个! 这么多年,愣是没能把手伸到东院去。 殷氏要是死了,老爷也不会再娶,怎么着他也得伤心个七八十来年的,往后府里还不就是她一家独大? 再有个几年,三房过继的事也该提上日程来了,殷氏就算活着能养什么孩子?还是得养在她膝下。 将来给她养老,替她照拂出嫁的女儿。 罗姨娘嘴角微翘:“让张全有家的仔细些,一有什么就赶紧报来。” “再把素色衣裳找出来。”罗姨娘刚说这句又摇头,“别找了,真出了事儿也就这一身回去,不戴首饰就行,不能显得……” 不能显得她盼着殷氏死。 她还记得容朝华那点水似的目光。 那丫头也不知怎么生的心窍?莲蓬都没她这么多孔!她爹娘没能长出来的心眼,全长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苏妈妈从金芍手中接过茶盏递给罗姨娘:“要是守孝,那就又得再等一年才了。” 罗姨娘用茶盖撇着浮沫,她方才有些忘形了,热茶入口,又把架子端了回去:“胡说什么,那是三姑娘的孝心,满余杭谁不知道三姑娘至孝。” 多少年都等了,哪还差这一年? 苏妈妈心中咂舌,装个什么相呢,也就是老爷不要美妾,罗姨娘才当“贤妾”。 想到罗姨娘对琅玕簃那位那么精心,又想到昨儿夜里这场巧宗,苏妈妈笑着捧道:“姨娘有成算,好肉啊还是得烂在咱自家锅。” 罗姨娘扫了苏妈妈一眼,这一句倒没说错,好肉就得烂在自家锅。 罗姨娘一离开,永秀就折腾起来:“把带来的衣裳都翻出来给我瞧瞧。” 小鹊依言开了箱子,将今春新裁的那几件都翻了出来:“姑娘要穿哪一身?” 永秀左看右看,缠枝牡丹和折枝花蝶纹的都太艳,想到沈聿一身佛头青道袍,猜测他大约是喜欢素色,偏偏自己没几身素色衣裳。 “就那件四合藤萝的罢。”虽有万字团金纹,好歹是浅色的。 选定衣裳又梳头又选首饰,也都一味素着来。 画眉到这会儿还有什么瞧不出来的,本来她就猜姨娘有这个意思,五姑娘自己也瞧中,那再好没有。 打开妆奁选出一对碧玺簪,巧叠乌云替她家姑娘簪在发间。 永秀照着镜子,脸上的红晕就未消下去过。 样样都预备好了,莺儿小跑回来报信:“姑娘,沈公子说昨儿姨夫人已经致过谢了,举手之劳,让姑娘不要挂怀。” 永秀一腔热意被雪水浇个兜头。 她骤然回神,是了,那是爹给姐姐相看的人。 画眉咬了咬唇,扭身转出门去。 16 告密 告密 画眉绕过黄墙,往南边伙房去。 伙房单有一个灶眼留给容家,这会儿天光尚早,斋饭还没预备,素点心已经准备好了。 画眉笑吟吟问:“师傅,今儿午斋有些什么菜色?” “佛手笋,八宝豆腐,银丝草菇和小芋头羹。”伙头僧笑着回,“姑娘放心罢,那香笋是山上挖的,豆腐是寺中点的,最新鲜不过。” 画眉略点点头:“我们夫人吩咐过了,送到前面禅房的菜色要一样。” “那是当然。” 画眉一面等点心一面看院门,眼见黄墙那头出现白菘的身影,立时提起刚装好的点心盒,到半路上堵住了白菘。 脆声声唤道:“白菘小哥!” 白菘认出她是昨天夜里那个哭花了脸的丫头:“是你啊!你们姨夫人后来可没打你罢?” 都是下人,将心比心。 “托了白菘小哥的福!”画眉说着从食盒里摸了块罗汉素饼递给白菘,“昨儿要不是白菘小哥,我也得关进禅房挨饿了,这不,夫人罚了姐姐们不许吃饭,我想偷偷给她们送些点心去。” 白菘咋舌:“你们姨夫人可真严,昨儿的事确是突然,谁能想到那么大的动静抓个贼,还会没抓着呢!” 今天庙门口连说书摊子都支起来了,人人都在好奇那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干了什么让官府派出这么多人缉拿他。 据说是摸去了知府私宅偷了知府的印信! 那东西可是能动兵马的,要不是偷了印信,怎么会出动这许多人。说书人个个都在给他起外号,如今叫得最响亮的是飞天燕和入水龙。 画眉再次对白菘称谢:“昨儿不独我们姑娘,我也吓得只知道哭,要不是沈公子和白菘小哥……我们俩……”她后怕的叹了口气。 白菘脸上微红:“不是什么紧要事,当不得你谢这么多回。” 画眉垂着头,咬住唇,像是下很大决心似的,抬头四处望张一下,见无人来。 她道:“我本不该说主家的是非,可是白菘小哥救我一命,我若不说实在良心难安。” 白菘好奇起来:“什么事?” 画眉吞吞吐吐:“白菘小哥去外头打听打听罢,荐福寺门口转一圈就能知道。” “打听什么?”白菘依旧不解。 画眉却只是摇头不肯明说,含含混混道:“你们公子跟咱们家的要紧事!”而后她伸出手在袖中比出个“三”。 三?白菘脑中一转,公子和容三姑娘结亲的事儿? 眼见白菘不往那上头想,画眉无法,压低了声音哀告:“这话说出去我可就没有命了,除非小哥答应绝不透露是我说的。” 这当口白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你说,我保管不会说出你。” 画眉又四处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飞快说:“我们夫人有疯症。”说完顺着黄墙根飞快溜走了。 白菘还没转过弯来,姨夫人? 是容三夫人! 白菘倒抽口气!怪不得容家对公子这么好!容三姑娘又使人打听他们公子呢! 容三爷又夸公子学问好,又夸公子生得好,还夸公子有风骨有善心。 一百两银子搁在殷实人家那也是三五年的花销,容三爷无端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只给先老爷夫人做场法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闹了半天,容三爷是要把这么个烫手山芋嫁给他们公子!受了这点恩惠就要娶个疯子的女儿?那怎么能成! 白菘转身就往寺外去,他得好好打听再报给公子知道! 昨日官府搜山,今日香火依旧,来船往舟停在渡头,三天竺路上处处是拜香客。 荐福寺门前围聚着大批女信众,女尼守住了寺门,信众们在门口领竹签等着进寺听经求药。 白菘溜达着走到小贩摊边,他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来的,又是家仆打扮,问那些摊主:“这儿怎么这多人,还都是女人啊?” 摊主搭了话头:“你是外乡人罢?头回来余杭游佛拜香?整个三天竺就这一间是尼姑庙,这么多人排在这儿是为了听经领药的。” “尼姑庙这么阔气呢?这么多人都有药领?” “是容家在舍药,舍三天!” “舍三天药这么富贵?”白菘买了摊主一碗八宝茶,又要一碟子干丝配茶吃。 “你们外地不知道,我在这儿卖茶有年头了,容家年年都舍,舍了十三四年了,说是给家里的女眷祈福求寿的。” “他家的女眷身子不好?” 这句把后头的话给引出来了,昨夜里那么大的阵仗,容家姑娘还把净尘师太带下了山,就是家里的女眷突发急症。 净尘师太一晚上就又回来讲经了? 白菘越听越信,还有什么急症一个晚上就能好?不就是疯病嘛! 乡下疯妇也是一阵阵发病,特别是春日油菜花开的时候。 那摊主又说:“好像前两年也有一回夜里急症发作,我看呐这求来求去寿数也难长。” 一旁施茶水的大娘听了,狠狠啐了摊主一口:“烂口烂舌你个嚼蛆吞粪的!” “我女儿就是吃了容家的安产保命丹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药我舍不起,发了愿年年在这三天竺路上舍三日的茶水,当着菩萨你敢咒好人寿不好,也不怕打雷劈死你!” 白菘被骂得摸了摸鼻子,容三姑娘人品是好,可人品再好那也不成呐。 他又打听了一圈,越打听越觉得事关重大,要是容三爷一提,公子答应了,那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跑了一头一脸的汗回去,芦菔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拿个点心,这会儿都该摆斋饭了,你跑西天化缘去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菘瞪了芦菔一眼,“出大事儿了!” “大事?什么大事?” 白菘伸头张了眼禅房中正端坐抄经的沈聿,凑到芦菔耳边:“容三爷的正室夫人,是个……是个疯的!” 芦菔张大了嘴:“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啊!” 屋内的沈聿已经抄完最后一页经,搁下笔就见两个书僮白着脸凑在一块,走到门边问:“出了何事?” 白菘一溜小跑,着急忙慌把来龙去脉说了:“公子,容家就没安好心!” 沈聿看了白菘一眼,对芦菔道:“你去提饭。” 芦菔应声出去,等芦菔一走,沈聿冷峻出声:“说实话。” 白菘呆住了:“就是实话啊!” 他还以为公子没听明白,又仔细说一遍:“我今儿去香会收旧书的时候,听到好些人在议论昨天夜里的事,那些人说容家在最乱的时候派人上山请荐福寺师太回去瞧病。” “细问才知,容三夫人隔几年就要发作一回,每次发作容家都要来请净尘师太。” 沈聿语气不变:“究竟谁告诉你的?” 白菘膝盖一软:“是……是容五姑娘身边的丫头画眉告诉我的。” “画眉?就是昨儿夜里那个丫头?”沈聿踱步到窗边,目光望着黄墙外的老松,背对白菘道,“她告诉你,容三夫人得了疯症?” 白菘扑通跪下了。 “她说没说她为什么告诉你?”若没人指使她怎么敢告密。 “她说……她说是因为咱们救了她一命,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公子被骗。” “呵。”沈聿轻呵出声。 倘若他真的有意想娶容三姑娘,听到这事必然不敢再求。 但如果他知道了内情,依旧求娶,那这样的男人又存了什么好心? 好腌臜的后宅手段。 白菘悄悄抬头去看公子,只看背影瞧不出喜怒。 沈聿远望山间一片冷绿:“这些话不许再传。” “是。”白菘闹不明白公子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公子……那疯症……” “外间根本无人说容三夫人得了疯病,是她告诉你了,你才越打听越觉得是。” 白菘跪着,两眼扑棱扑棱,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那是假话了?”是庶妹陷害姐姐?还是姨娘要害嫡女?白菘一脑门子理不清的官司。 沈聿心中明白这事九成是真的,容三夫人有疯症。 容三夫人的疯症会不会与那桩旧事有关? 容寅处处都无破绽,要么此人心机实深,要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沈聿跳过白菘的疑惑不答:“往后那个丫头再找你,不论何事都要如实回报。” 白菘垂着脑袋:“知道了。” “让你问的事呢?怎么样了?” 听公子问起这事,白菘精神一振:“这我查得确实了,常管事的爹正在寿昌县上容村中养老呢。” 在容氏族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养老? 沈聿颔首:“知道了,你出去罢。” 芦菔拎着饭菜回来时,就见白菘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作口型问他“怎么样”。 白菘摇摇头,谁知道公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芦菔压低了声:“公子又在里头翻旧书?”明明城中有那许多旧书铺子,公子不往那儿收,偏跑到三山香市来收。 作者还有好几个,集虚草堂主人,烟霞阁阁主还有一位游心斋主人,一位沥心斋主人,后来又添了个半枕堂。 多是些游记杂文,公子以前并不爱好这些,怎么突然就看起这个来了,难道是考官们起的别号写的文章? 每到这时公子就不许人打扰,芦菔把食盒放门边。 沈聿紧闭门窗,将诗集游记按年月排开铺了满桌。 所有那些名号都是容寅一个人的。 他年轻的时候用烟霞阁阁主和游心斋主人的名字,后来又称他自己是沥心斋集虚堂,现今用的是半枕堂。 容寅的游记杂记颇有声名,年轻时写得极多,这些旧书有一半是他自己择定了刊印出来,也有一半是友人记录,后作增补的。 容寅一生中曾离开余杭游学三次。 一次是他科举之前,世家子弟结伴外出,只在余杭周边江南地方游山玩水。 第二次是他上京赶考,一半是考试一半是游玩。 第三次他北上去看了塞外风光。 沈聿要查的是第三次。 他先将容寅每次游学的年份排列,又将诗作游记中几个频繁被提到的姓名记下来,等明日让芦菔去旧书摊上找找有没有这些人的诗或游记。 一一对比,才能佐证容寅当年诗作的时间真实性。 沈聿自书箱中翻出一张粗略的大业地域图,用钉子钉在禅房的黄墙上,这张地域图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先日期后地点,花了这些年的功夫,沈聿终于把游记上的每一个日期和地点都排了出来。每个红点细连成一条线,直往榆林。 但在接近榆林时,这条线断了。 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容寅庆元十八年到庆元十九年间的手札游记,只是零星诗作,都是他在沥心痛悔。 沈聿举着灯烛,目光顺着那条线,钉在代表榆林的那个红点上。 禅房木窗倏地大开,灯烛被急风吹灭,满墙字纸簇簇振响,桌上的无字牌位应声倒扣。 沈聿双手将牌位立起,月光照映在域图上,他看见那条红线的起始点。 寿昌县,上容村。 17 再遇 再遇 青布马车缓缓驶在田坎小路上。 田坎两边远望是白云、青山、黄花田,近看是水田农车和连片白墙乌瓦的民居。 正逢蚕月,村中多数人家都在门首黏着红纸,有的纸上写着“蚕月免进”,有的干脆一字都不写。 乡人只要看见门上贴着红,便知这家养蚕,亲戚不走动,邻里不敲门。 寻常热闹的村庄此时格外静谧,马车如驶进画中般,悄然驶进了上容村。 朝华靠着车壁,一身淡绿素衣,长发结成一条辫子直垂到腰际,辫梢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 “姑娘该把脚养好了再出门的。”这话甘棠说了一路,朝华不听,她还在絮絮,“就算不歇个百日,十日总该歇。” “一天都不能等。”眼看灵山在前,恐怕夜长梦多。 是以父亲一点头,书信就送到上容村九叔家中。 这一年多里,除了族中大祭之外,朝华和大伯母来过五六回,选中了一个四岁的男孩儿。 一要年岁小的,二要家中关系简单的,三还要他本人聪明干净生得漂亮。少一样,祖母都不会点头。 父亲首肯这事只做下一半,要祖母点头,才算真的定下。 朝华掀帘望了望,上容村就在眼前。 沉璧一路沉默跟在车外,朝华见沉璧走这一路,额上沁汗,对甘棠道:“把她叫上来坐车。” 沉璧跟甘棠同吃同住,除了甘棠,她几乎不怎么跟院中别的人说话。 甘棠摇头:“她不肯。” 云苓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怎么这了,又要打鱼叉,又练苦功,出门的时候我瞧见她在脚上绑铁块呢。” “铁块?” “可不是!我问她什么时候解开,她说姑娘的脚什么时候好,她就什么时候解开。” 朝华知道沉璧是在自罚,叮嘱甘棠:“让她小心些,别练伤了。” 马车刚进阡陌,就见山坡边大树底下有个男孩仰长了脖子向村口张望,一看见马车飞快跑下山坡,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 青布马车停在一户乡间民宅的门口。 说是民宅,也是出能见粉墙黛瓦,入能观四水归堂的大宅。 九婶早就已经等在门口,朝华踩着脚踏下来,九婶不等朝华称呼,先叫她:“三姑娘来了。” “九婶近来身子如何?”朝华微一点头,车后自有丫头提上礼物,她提裙迈过门坎,“保哥儿这些天可好?这事多赖九婶劳心。” 九婶只是个五服中的虚称,她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蓝杭绸衣裙,乌油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插着一金二银三根簪子。 九婶虽居乡间,也是秀才娘子,家里用着丫头小厮。 笑眯眯冲容朝华点头:“三姑娘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大夫人吩咐要办的事儿,我有几分力就要出几分力,哪能说劳心呢。” 孩子已经在九婶家里养了三四个月了,刚抱来的时候头大身子细,小手上还长着冻疮。如今不仅养得白胖,手上的冻疮涂了一个春天的药,不细看也瞧不出来了。 “对外话还没挑明,可乡里人又不傻,原来选人的时候就露了风声出去,要不是进了蚕月,门坎都要被踏破了。” “你九叔可没少落村人埋怨!”选了这个,就丢了那个,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难抹平。 容朝华微微一笑:“九叔九婶辛苦,家里都是知道的。” 九婶的嘴便咧得更开了,她一路进来,眼睛都离不开朝华的脸。 见朝华身量又高了些,这模样这气度…… 看得九婶心里头叹,她能帮着挑孩子也知道些内情,年年大祭三夫人都不来,偶有一回是姨娘跟来,九婶一看就知那姨娘是个绵里针。 偏男人们个个都跟瞎了眼似的看不出。 江南民宅再大,几步路也到了后厅,后厅里一个大孩子正领着个小孩子出来。 小男孩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小脸圆墩墩,抬头看见朝华,咧开了嘴颠颠跑过来。 那个大孩子在后面张开手,护着他不让他跌倒。 朝华一弯腰把保哥儿抱了起来:“保哥儿还记得我呢?” 这个小名是大伯母给起的。 保哥儿咧开嘴笑,大眼睛一弯,小米粒似的牙全咧给朝华看,他把脸靠在朝华的肩窝里,轻轻叫她:“姐姐。” 九婶哈哈笑了:“三姑娘再听听他第二句要说什么?” 保哥儿第二句说:“糕糕。” 甘棠芸苓全都笑出声来,芸苓赶紧打开了点心盒子:“来的时候姑娘就吩咐过厨房只要蒸得又香又软的糕点,就怕硬糕饼保哥儿咬不动。” 九婶直笑:“咬不动?你们是没瞧见他吃肉那个劲儿,什么咬不动!” 九婶嘴上说笑,心里却叹,保哥儿爹死娘改嫁,叔叔一家自个都有四个孩子要养活,哪能顾得上他。 原来滚在地里跟泥猴子似的,饿起来见什么不啃两口,这会儿吃个糕都要软的了。 保哥儿从朝华身上扭下来,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先是拱起作揖道谢,跟着才伸手要拿糕点。 等看见是芸苓拿给他,他把手往身后一背。 他刚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滚得瞧不出颜色,头发油得打两回皂角才起沫子,芸苓那会儿还以为是村里来了小叫花子。 这句被保哥儿听到心里了,回回看见芸苓就要噘嘴。 朝华笑出声来。 芸苓直跌脚:“这都多少回了,保哥儿记性也太好了!”她那也是没法子啊!姑娘一见他就要抱他,谁知道那会儿他头上身上有没有跳蚤,万一跳到姑娘的身上怎么办? 就说了那一句,记了小半年! 芸苓把千层糕端给保哥儿:“这虎头帽子虎头鞋都我给你做的呢!” 保哥儿摸摸帽子,两手伸出去,一手捏着一块糕,自己吃一块,转身四处找了一圈,把另一块塞到刚才牵他手的大孩子手里。 那个大孩子先是看九婶,见九婶点头,他也没吃,望着糕吞了吞口水,用洗得褪色的干净布帕子把糕点包了起来。 朝华问:“那是?” “是阿大。”九婶叹口气,“今年十岁了,这孩子读书上头极聪明的。” 也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才没列进过继的单子里。 “有了后娘,前房儿女日子就难过,他底下还有个妹妹是他娘亲生的,后娘过门又生了两个小子,原说要送他去镇上当学徒的,他求过来才留他先干干杂活。” 朝华眉心蹙起。 容家虽是大族,也各有高低贫富。 但余杭自古富庶,寿昌县又出珠出米出丝,又接连几个丰年,再贫也不至于没有营生。 何况年年容家都会给族中一大笔的银子用于抚贫济孤和子弟读书,这孩子既然读书聪明怎么要送去当学徒? 九婶长叹一声:“他后娘说了,就算他将来考了举,那也是给亲娘请诰命,不如到外头做活,帮补家用。” 这更是胡言,出去学徒只是家里少一份嚼口,不说几年能出师,就算学出了师,头三年赚的钱也得奉给师傅。 乡间十岁大的孩子已经很能顶事,这会儿送出去当学徒,不过是为着磋磨他。 那男孩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保哥儿吃糕,一只手扶着保哥儿另一只手在膝盖上划拉什么,目光直直望着壁板上挂的几幅字。 九叔是秀才,家中厅堂的壁板自然要挂书挂画,阿大在学写上面的字。 朝华嘴角微翘,冲保哥儿招招手:“过来。” 保哥儿一只手还拿着千层糕,小跑到朝华面前,朝华对九婶道:“我想领他屋后去走一走。” 九婶晓得这是朝华要跟保哥儿亲近,蚕月里村中静得很,倒少了许多眼睛,孩子养在屋里捂了这么久是该到外头去走走。 朝华又看了眼甘棠,便牵着保哥儿的手领他到后门边。 屋后老梨树正当花时,一湾溪涧顺山而下,溪畔山坡桃红,梨白,菜花黄 保哥儿迈过门坎,走到大梨花树下,揪了土坡边一束油菜花,高高举起来递给朝华。 “是送给我的?”朝华问他。 他点点头,害羞笑了。 朝华伸手接过那把黄花,眼看他沾了满手的花粉花汁,领他到溪边。溪石上厚厚铺了一层白梨花瓣,也不伸手拂去,干脆坐下。 取出帕子浸了一帕子的水,替他擦手擦脸。 小鱼,溪水,绿草,白花。 素帕随着溪水飘动,朝华一面给他洗手洗脸一面轻声唱了两句渔船歌,这是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唱给她听的。 殷家老宅就在太湖,人人都能唱上几句渔歌,母亲用渔歌的调子嵌入楚辞唱给她听。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沈聿独自一人来到寿昌县,他换下书生衣巾,身着青布衣头戴竹斗笠,形貌像是个做活的匠人。 说找常老管事,有容姓人给他指路。告诉他常老管事住在山后,顺着溪水就能找到。 沈聿还未找到常家门前,就听见溪边有村女唱渔船歌。 梨树下有道淡绿影子,一缕清声婉转而出,并不如何柔媚,只是听着在耳中很是清正。 沈聿站在山坡树后,隔着绿叶白花,看见少女的背影,和她浸在溪水中雪白柔软的手掌。 他赶了大半天路,热得出了一身汗,这会听见水声歌声,只觉沁人心神。 回过神来转身要走。 听见白墙门中另一道妇人声音:“三姑娘,溪石上太凉可不能坐,我去拿个绣垫来。” 沈聿刹时顿步,转身望去时,果见溪边那少女抬起头来。 虽只能看见半张脸,可不是容朝华又是谁?她来此地必带着许多仆从,今天他想办的事办不成了。 沈聿本待要走,就见那个男孩手里掐着黄花,伸着手想插到容朝华鬓边。 容朝华弯身任由保哥儿把黄花放到她发上,随手也掐了一朵油菜花,插在保哥儿的虎头帽上。 又搂着保哥儿在溪水里照了照影,看见溪水中的影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沈聿脚步凝住,溪光水色映在她的脸上,灼灼生光。 上回见她,她对楚六语出如冰。此时见她,她与稚子玩笑。 容朝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18 玉雨 玉雨 保哥儿捡了根嫩柳枝拿在手里,学着村人钓鱼的样子,把柳枝垂到溪水里,溪中小鱼凑上来咬柳枝枝梢。 逗得他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兮~” 朝华没想到只唱了一遍他就能记得,摸着他的脑袋,教他下一句:“可以濯我缨。” 保哥儿鹦鹉学舌了两句,唱得一遍比一遍欢腾,一遍比一遍响亮,溪涧边满是他的歌声笑声。 朝华伸手揉揉他的头,怡然轻笑。 保哥儿身子康健,又皮实爱笑,现下养得白胖可爱,祖母那关便好过了些。 后屋小道上走过来个六七岁的女孩,背后的背篓快跟她一样高,篓中装满了草,一步一步往九婶家后门口来。 她一路都埋着头,快要走到门口时抬头看见了容朝华,惊得站在那里。 阿大从门中出来,他先是看了朝华一眼,跟着才把妹妹拉到门边,替她卸下草篓,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包着糕点的干净布帕子。 “给,快吃,她今天是不是又没给你饭吃?” 朝华眉梢微抬,眼见门内甘棠芸苓正要出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孩饿得直咽唾沫,千层糕的甜香味儿不住往鼻中钻,但她还是先问:“哥哥吃了没有?我不饿,我早上起来喝了菜粥的。” 这会儿午时都过了。 “就算有你的份,到你嘴里能有几粒米?”阿大让妹妹看他的肚子,“你看我,我饱着呢,九叔公家里不饿饭,这个你赶紧吃了。” 然后又掏出两个山芋:“这个也是你的,我埋在灶里,烤得可甜了。” 女孩看哥哥的肚子虽不凸,但也不是瘪的,还是撕下千层糕上的那一层最香甜的,分了一半给哥哥,自己吃剩下的一半。 两人都尝了糕,才又分地瓜。 小女孩儿吃着地瓜说:“昨天爹回来了,她……她打了酒,爹答应了,等你一回去,就送你到镇上当长工。” 一边说一边吧哒吧哒的掉眼泪,去当长工三年五年回不来。 “这会儿还要我割草喂鸡烧火做饭,等弟弟们再大两岁,就把我送到临村去当童养媳。”女孩并没有哭,又吃了一口热山芋,“当童养媳,是不是比在家里好?” 甘棠芸苓提茶水出来,芸苓听见这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朝华看的差不多了,喊了一声:“阿大。” 阿大飞快跑过来:“三姑娘。” 朝华问他:“你想求什么?” 阿大的脸涨得通红,眼见朝华面上并无厌恶之色,他才提气开口:“三姑娘,我能不能跟去府里?卖给府里当小厮也好,当长随也成,我什么都能干!” “为什么求我?” “我知道三姑娘心善,三姑娘上回来相人的时候,相了刘嫂子的儿子,但您说刘嫂一家只是暂时过不去难关,不至骨肉分离,给了他们十两银子治病。” 朝华略想了想,才想起来,那天相人时屋里哭成一团。 那个孩子倒是大眼玲珑,看着就讨人喜欢,但他紧紧搂着他娘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口里不住叫:“娘!娘!” 他娘也跟着落泪,抚孩子的脑袋:“你去了天天都能吃肉吃糖。” 母亲身上补丁叠着补丁,孩子身上的小褂子只在腋下手肘处打着补丁,显是很珍爱这个孩子的。 九婶说这家的男人在船上做活伤了腰,躺在床上起不来,年关都难过。春耕的种子,蚕月的蚕籽更没着落。 朝华眼见屋中骨肉分离的场面,对九婶道:“这一个就算了,劳她来一回,给她包十两银子。” 不能为着护她的母亲,就把这个孩子带离他母亲身边。 这会儿刘嫂子家正养蚕,过了蚕月一家便能撑过去,刘嫂子见天的在村里夸容府三姑娘是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化身。 朝华听了,冲着阿大微一点头:“好,咱们先不说府中选人不用容氏族人的规矩。” 往上数几代,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岂能买来当奴? “我只问你,你真进府中,你妹妹怎么办?” 阿大听到前一句还脸色灰暗,听到这句他立刻道:“我知道当小厮有月钱,我的卖身银子和月钱她都会想要,我可以攒上两个月或是三个月,族里时常送瓜果鱼米到容府去,到时就让我妹妹跟车,如果不是我妹妹来拿,我不会给她!” “不错,是个主意。”朝华颔首,跟着又说,“但你在内,你妹妹在家,日子到底是跟着后娘过的,她敢不去领钱?” “何况你妹妹大些也总要嫁人,你妹妹的终身你一个奴籍如何作主?她嫁了人后呢,若有什么事,你身在奴籍又怎么为她撑腰?” “我认字,我以后能……当管事!”当了容府的管事,老了就能像常老管事一样体面,常老管事虽是外姓人,但在上容村里说话也一样有用。 “不错,容府最年轻的管事二十五六岁。” 阿大先是算日子,十五年,来不及,跟着又听三姑娘说“那是因为他爹也是管事”。 他终于说:“我想跟着小少爷!”跟在少爷的身边,当然就不一样了。 朝华笑了,声音虽是不急不徐,但开口就断了阿大的念想:“这不可能。” “你是容姓族人,保哥儿的身边我只会用世代忠心的家仆。” 阿大无计可施。 朝华此时才道:“听说,你很会读书?” 阿大眼中刚黯淡下去的光彩又亮了起来:“是!先生夸过我许多次……我还能去学堂的时候。” “既然你很会读书,为何如此短视?舍近而求远呢?”容朝华道,“族中有族学,凡容姓子弟皆可入学读书,每岁前三都会有一笔笔墨银。” 阿大怔怔望住容朝华:“这比当管事要快么?” “你走不了入府为奴的路,要么当学徒,要么就只有耕读。”朝华想了想,“我不知道你读书上究竟有多聪明多刻苦,但我知道的一个人,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岁才开始正经读书,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 阿大呆住,他如今也是十岁。 藏身在山坡树林间的沈聿闻言一震,她拿他当例子激励这个孩子。 沈聿本欲要走的,阿大与他妹妹的事触中他心肠,他没料到容朝华会说后来的那些话,更没料到她会用他来激励阿大。 “族中真会给笔墨钱?” 朝华点头:“纵原来有疏忽遗漏的,从今往后也不会了。” 九叔九婶帮了这么大的忙,九叔又是秀才,族中族学交给九叔管,本来就是她和大伯母商量好的。 阿大攥紧了拳头:“我会读书,考举,早些长大,往后……让我妹妹也过九叔婆那样的日子。” “不错,你考上秀才,自有别的考上秀才的朋友,到时为妹妹作媒是桩易事。” 朝华轻应一声,扬声道:“芸苓,到厨房热些饭菜来。” 芸苓猛得吸了吸鼻子,很快就把饭端了出来,她嘴巴利心肠却软,两只瓷碗里一半是饭一半是肉沫烧豆腐,肉沫搁得多,豆腐放得少。 最顶上还有一段蒸过的腊肉。 女孩许久都没吃过这样热腾腾的饭菜了,一面用勺子扒拉饭,一面还要送到哥哥嘴边让他吃。 轻声问哥哥:“你不走了罢?” “我不走了。”阿大摸摸妹妹的头,只见妹妹眼泪直往碗里落,这才知道妹妹根本不想他走。 是啊,他去府里也许七八年才能混到说话管用的位置,等到那会儿,妹妹都不知在何处了。 甘棠走到朝华身边:“姑娘方才就知道他们兄妹作戏了?” “倒也不是作戏。”只是兄妹二人把平日境况说给她而已。 “等会儿给九婶多留几两银子,够阿大学一年的。”往后能不能读出来,就得看他到底资质如何了。 芸苓带两个孩子进屋去吃饭,甘棠去找九婶说这事,屋后溪边又只剩朝华和保哥儿。 林中鸟叫莺啼,四下静无人声,朝华对保哥儿轻叹出声:“保哥儿也要快点儿长大,护住我母亲。” 那句低叹顺着风传入沈聿耳中。 他再受震动,他知道容朝华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她给她自己挑的“弟弟”!她要这个弟弟能护住她娘亲。 母亲有疯症,她又没有兄弟,所以只好选一个为官有权的夫婿…… 原本以为容三姑娘生就一双富贵眼,长了一颗名利心。 没想到,容朝华是这样的人。 沈聿望向溪水边正值韶龄的女孩,太阳的碎光自叶间散落,一阵风来,梨花纷落,花瓣落了她满身。 怪不得,古人说梨花是瀛洲玉雨。 保哥儿伸着小手摸摸老虎帽子上的小黄花,学着阿大的样子,紧紧攥住拳头,童声稚语脆生生对朝华说:“姐姐,我长大!” 这句一出,溪边少女笑靥初绽,声如溪光飞溅:“好啊!” 朝华立起身来,伸手牵住保哥儿,走下山坡迈进门去。 直到那抹淡绿影子完全消失在门后,沈聿还盯着溪石边抖落了一地的梨花。 溪水潺潺,白花簇簇,一方溪光却已经照得远了。 19 祖母 祖母 容寅择定日子,带朝华回城中容家老宅。 容老夫人生了三子两女,孀居三十年,如今年近七十依旧精神矍铄。 见最宠爱的小儿子回来,容老夫人脸上神色只是淡淡,颔首道:“定则回来了。”又笑着冲朝华招手,轻拍了拍身侧,“朝朝快坐到祖母这儿来。” 容老夫人这样自年轻时就心志坚毅的女子,对小儿媳妇是十分瞧不上的。 殷氏刚进门时,她确实喜欢殷氏活泼爱笑,又浑没心眼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当宗妇是不成的,但娶进来当小儿媳妇正合适,殷氏进门之后果然与两个妯娌处得极好。 容老夫人当时还对大儿媳妇楚氏说:“你们俩倒不像是妯娌,我给老三娶妻,倒给你讨了个妹妹回来。” 那会儿容老夫人的两个女儿早都嫁了,看见殷氏时不时就冒冒痴气傻气的模样儿,她如何不乐? 偶尔也着恼:“你这弟妹说她什么好?我是婆母,哪能同她那样玩笑?” 楚氏知道婆婆恼怒是假,欢喜是真,忍不住笑道:“我看这天底下没人能对她板三分脸。” 好玩,会玩,好吃,会吃,成日里也不知道她哪许多花样。有了她一个,一院子都是笑声。 楚氏平素也是个不爱玩笑的性子,竟也跟婆婆说:“娘莫不是瞒着我们,专替三弟到月老跟前讨了模子,请惠山师傅捏来的人罢?” 容老夫人直摇头:“连你跟她处久了都油嘴滑舌的。” 等殷氏久病不好,容老夫人还跟王妈妈说:“看着是个聪明孩子,怎么这点事都转不过弯来?” 一个姨娘而已,当真容不下,收拾了就是。 等殷氏发病,躺上床上连人都不认不清。 容老夫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如今这样除了苦自己苦孩子,能苦着谁?瞧着也不是个心窄的,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王妈妈跟着叹息:“真是人不经事儿,不知道自个儿是硬是脆。” 再到后来小儿子把一家搬去别苑,上下都扯着谎哄殷氏。 容老夫人气极:“我看不是一个得了癫症,是两个都有癫症!” 不喜欢殷真娘,但她喜欢朝华。 那样一对不着调的父母生下了她,也就是老太太才能说一句“歹笋出好竹”。 朝华脚还没好,在祖母面前不能露出来,慢慢走过去行了全礼,坐到祖母的身边。 容老夫人握住朝华的手:“怎么几日不见就瘦了这么些?” 朝华反握住祖母的手:“这几日吃斋才清减了些,过两天保管就又圆回来了。” 容老夫人笑着问她:“今岁省闱,香会上是不是比往年热闹得多?过几日等你大伯母身子好了,家里也要去的,你到时再跟我们同去,烧一把回头香。” 拜完三天竺的菩萨,要烧上一把回头香,才算拜完了今年的佛。 今岁朝华没烧回头香就急赶回家,容老夫人这么说,显然是已经知道殷氏的病又发作了。 容寅坐在下首,容老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瞧了就心里来气。拍拍朝华的手说:“你去看看你大伯母罢。” 朝华站起来应了声是。 大伯母楚氏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才刚好些。其实老宅中人人都知道,大夫人生病为的是娘家的嫂嫂上门来同她争了一场。 骂她拿娘家亲侄儿的婚事讨好婆家。 楚氏自己也已经是当婆母的人了,她底下也有儿媳妇要管教,被娘家嫂嫂这么说,当场便气病了。 为了这事,朝华有一旬都没回老宅来,只差人送吃食补药到大伯母的床前。 朝华立起身来告退,她走到门边,望了父亲一眼。 父亲张得开口么? 房里的丫头刚打起帘栊,朝华便听见祖母的声音透过纱帘传出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做那个样子给谁瞧?” “你媳妇的病,又不好了?” 打帘子的丫头们分明听见,但都低眉垂目,脸上一丝不恭都没有。 朝华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去了大伯母的屋子。 楚氏卧在窗边榻上,开着窗户透气。 朝华进屋,先是仔细端详大伯母的脸色,见她病容稍减,但眉间依旧含着忧色,刚要开口,话头就被楚氏截住了:“朝朝来了,你娘怎么样了?” 真娘不记得楚氏了,楚氏还记得真娘。 记得这个刚嫁进来就敢把妯娌当长姐待的妯娌,一点心机都没有,小叔子不在,她就跟个幼妹似的围着自己打转。 “净尘师太施过针,大伯母,我娘她想起你来了。” 楚氏一怔:“她……她这会儿是……” “成婚之后,父亲头回出门游学的时候。” 芸苓提着食盒摆到小桌上,朝华掀开盖子,里头是一碟玫瑰斗。 真娘的方子比寻常做法更细致几分,一半用白色糯米粉,另一半用玫瑰花泡水,把糯米染色,做成红白二色的。 楚氏看见那碟玫瑰斗,怔怔然出神:“你娘刚嫁进来第二天,就是提着一盒玫瑰斗跑到我屋子里来玩的。” 新嫁娘刚到夫家的第二天,早上才给家中长辈敬过茶,换谁都该在屋里呆着,偏她就那么跑来了。 楚氏主持着中馈,哪有功夫同真娘玩闹,想着法的要哄她走。 “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真真能闹腾人。”话是这么说,可那段日子,楚氏说得多了,笑得多了,连饭都能多用一碗。 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起来。 楚氏伸手拿了一块,嚼在口中松软香甜:“还是太甜,说了多少回,糖搁得太多了。” 朝华坐着轻笑。 楚氏吃着吃着眼眶红起来:“朝朝,你不必躲着,大伯母知道你同小六没有做过一点逾矩的事。” 朝华想到楚六约她在三生石畔见面的事,干脆对大伯母明说:“大伯母,六哥哥到三天竺找过我。” 这事没必要瞒着大伯母,倘若有天大伯母从别处知道了,必要伤心。 楚氏讶异:“小六做了什么?” “他说他必会磨得家中长辈同意上门来提亲。”朝华端坐着,窗外熏风拂过她面颊,她脸上笑意目光都不变,“我已经告诉他,家中在替我相看人了。” 楚氏深知朝华拒婚有一半是为她,良久叹息:“委屈你了。” 因小六这事,把十几年姑嫂的情分都闹没了,连母亲也颇有些怨怼她。 楚氏有苦难言,当年看好这桩婚事的明明就是母亲和二嫂嫂,弟妹生病之后,两家也并没断了往来。 年里节里也依旧走动着,每回娘家侄儿们来拜年节,二嫂给容家孩子们预备的礼物,独朝华的要多出一件两件。 或是玩物,或是吃食,怎能不让容老夫人多想? 等弟妹确诊是癫狂症,二嫂嫂翻脸不认人,小六却还一心把朝华当“小媳妇”看。 楚氏长叹一声,真是天意弄人。 楚氏还在叹息,朝华已经张口揭过这事:“大伯母,父亲在祖母房中,想必这时已经在提过继的事了。” 楚氏微怔,回神之后飞快使了个眼色给贴身大丫头冬青,冬青立时会意,出屋就往上房去。 楚氏握住朝华的手,眉间隐有忧虑:“怎么这样快?不是说再等两个月么?我还想着再替你吹吹风的。” “等会儿只怕还得烦大伯母去上房劝和。”朝华顿一顿,再次说到,“阿爹是真的在替我相看。” 一旦相看,亲事就在眼前,得赶紧把过继的事落定。 “真的?”楚氏微诧,竟不是朝华故意寻的由头拒绝小六。 “是。”朝华长睫微垂,“是父亲同年的儿子。” “你细说说!”几桩事打在了一块儿,楚氏还是先关切朝华的婚事,“你爹……你爹是男人家,有些事思虑得不仔细,还得我来听听。” 其实就是楚氏不相信他能办好。 朝华心中感动,为了对大伯母也耍这样心机而愧疚,可要是真把罗姨娘的心思告诉大伯母,大伯母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罗姨娘坏事。 这样就坏了她的打算。 “姓沈名聿,年将及冠,是衢州人士,有秀才功名在身,家中十几亩薄田一间祖屋,父母祖辈都已经亡故了。” 楚氏听了先是紧皱眉头,听到家里只余下沈聿一人,就明白为什么三弟看中了这人。 “你四妹妹也已经在相看亲事了,你二伯父在外为官,但舍不得你四妹妹远嫁,还是想在余杭说亲。”这事可不就托给了楚氏。 余杭城就那么大,适龄通婚的世家子弟们也就那些。朝华这门婚事要是成了,她夫家的家底就是姐妹中最薄的。 “委屈了你。”楚氏握握朝华的手,“这人我记住了,我会着人打听打听,等我这里的信定了,你再应!” “我知道!”朝华痛快点头。 楚氏这才又笑,捏起方才那块玫瑰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还是道:“太甜!”嘴里这么说,却把整块玫瑰斗全吃完了。 冬青小跑着回来,进屋就到楚氏和朝华跟前。 “老太太发怒要请家法!” 朝华“腾”一下站起来,她不等楚氏反应,人已经到了门边。 楚氏赶紧跟住朝华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问冬青:“你听见里头是怎么说的没有?” “婢子去的时候里头的声气儿已经不好了。”丫头婆子全都站得远远得,冬青也不敢凑得太近。 “老夫人说了什么听不真,只知道三老爷痛哭起来,说……说……”冬青看了眼楚氏又看了眼朝华。 楚氏蹙眉:“说了什么?这当口你还怕什么,只管说!” “三老爷说,不论三夫人好不好,他都为三夫人……守一辈子。”冬青连嘴都张不开,勉强把整句说了出来。 容老太太气血上涌,当场就要开祠堂请家法。 朝华听到父亲竟这么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其实根本就不明白父亲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既然情深,又为什么会有一个罗姨娘呢? 楚氏一面赶往上房一面吩咐:“叫姑娘们都别出来了,这会儿快下学了罢?哥儿们回来也都先回房去,什么时候能请安再说。” 男孩们下了学,要到老太太房中请安,万一遇上伤了长辈颜面。 楚氏和朝华赶到时,上房里跪了一片,楚氏伸手按住朝华,让她在廊下等着。 她进屋就见三弟伏跪着,头上鲜血淋漓,她轻抽口气,柔声开口:“娘,怎么生这么大气?” 楚氏嫁进容家二十多年,容老太太是极满意这个儿媳妇的,知道她正养病,看她脸上还有病容,赶紧把她拢到身边让她坐下。 “你三弟方才说……说他要过继一个孩子,承三房的宗。” 楚氏已经知道是为了这事,但她假装是头回听见惊诧片刻,跟着才道:“这……这也不值得娘动这么大的肝火,娘的身子要紧。” 楚氏说着,微微喘上两声。 容老夫人知道她跟娘家置气生病就是为了三房的事,见她这样更不落忍。当着大儿媳妇的面,她无法说出刚才她跟小儿子说的话。 容老夫人端着茶盏,初听到小儿子要过继时,她一点也没动怒。 只是啜了口茶:“你媳妇的病还不知就里,不必这么着急过继的事,等几年再说是也一样的。” 这话有两个意思,往好听了说是盼着殷氏的病能好,往坏了说就是殷氏死了再讨一房生亲儿子也一样。 便是这一句触动了容寅的心事! 他脸上神色瞬间灰败下去,朝朝说的是真的,这个家中除了他们父女二人,没人盼着真娘好。 他跪下道:“真娘好与不好,儿子都为她守一辈子。” 容老夫人一茶盏砸过去。 热茶淋了容寅满头,碎瓷划破了额角,鲜血跟茶水一起往下淌。 容寅还跪在地上:“母亲若是不肯应承,儿子便去请族中的长辈点头。” 20 如意 如意 容寅这话刚出口,楚氏便皱眉暗道“糟糕”! 她不等容老夫人再发怒,赶紧扬声唤道:“还不快来人!赶紧把三爷扶下去!” 又往容老夫人眼前一站,挡着她看容寅的目光,伸手去拍她的背:“娘,身子要紧,莫要动气。” 容老夫人气得双手发颤,两边人将容寅请了出去。 但容寅并没有走,又在门外跪下了。 楚氏张望一眼,隔着纱帘就见朝华也走到父亲的身边跪下。 楚氏继续软言安抚婆母:“娘,三弟这个年纪,再说了什么话,也不好伤了他的脸面呐。” “他这把年纪还要顶撞母亲,张口就是这些混账话!”容老夫人被气得狠了,手搭在引枕上,胸膛不住起伏,“他方才那些你也听见了!我要不认,他就去请族中的长辈!” 楚氏使了个眼色,容老太太的大丫头琉璃立时会意,走到门边吩咐婆子快去将王妈妈请来。 楚氏继续说软话:“娘,三弟就是那么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娘犯不着跟他置气。” 珊瑚端茶奉上,楚氏亲自接过去,用手背试了试温才奉给老太太:“娘先喝口茶顺顺气儿,方才我不在,到底为着什么,娘同我说说。” 楚氏深知容老太太的性子,再大的肝火,缓过这当口就能冷静下来。 果然容老太太喝了口茶后理清了思绪,对大儿媳妇道:“定是殷氏发病,才有这桩事,可他是怎么想起来的呢?” 楚氏接过婆母手中的茶盏:“这桩事三弟心里说不定盘桓了许久,因着这回真娘又病,他才提起来的。” “就老三那个脑子?哼!”容老太太重重哼出声,“我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 “他腔子里那些个风花雪月,全抖出来能填半个西湖!但要说有实用的,那是一条都没有!” 保殷氏百年无虞,他想是想的,可这个主意他想不出来! 他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拜拜长生牌。 容老夫人盛怒过后,一条一条思索起来,这主意对谁有好处,防的谁,保的是谁,她一想就全明白了。 因明白过来,容老夫人往楚氏的脸上望了望:“总不能是朝朝罢?” 朝朝才多大? 若她如今这个年纪就有这种见识,想得出这样的主意,那就不是“歹笋出好竹”了,是歹笋出仙竹。 容老夫人越想越是,除了朝朝谁能想出这主意来?楚氏是想得出来,但她不可能替朝朝出这个主意。 除非朝朝想到,再求她襄助。 楚氏知道以容老夫人的见识,这会儿应当也瞧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替容老夫人抚背的手不停:“要说朝朝她最像谁啊?我看不是三弟,也不是三弟妹,是像了老太太您。” 容老太太看住楚氏:“还真是朝朝?不是殷氏的兄长?”她把这事又在脑中转过,确是只有朝朝会拿这个主意,殷家也绝计提不出这种要求。 殷氏生这样的病,没送她大归已经是容家的恩德,还上下哄着她“作梦”,殷家又怎么可能提这个。 珊瑚搬了张锦凳子来,扶楚氏坐下。 楚氏瞧了眼窗外:“娘,三弟和朝朝都还跪着呢。” 院里的丫头婆子只留下得用的两三个,余下的全退到院外去了。 别说是琉璃珊瑚几个经年侍候的丫头,就是侍候久的老妈妈们,也有十多年没见过老夫人如此发怒了。 容寅眼见女儿也跪到自己身侧,轻声对她道:“你不必跪着,先到屋中等着就是。” 三房虽搬出去,老宅里的院落还在,各人的屋子也还留着,平日里有丫头婆子扫尘清理,小憩过夜都可。 朝华依旧跪着一动不动:“爹替娘求,我替爹娘求。” 一句话,说得容寅又要落泪。 “叫他们跪着。”容老夫人怒火最盛的时刻已经过了,她看向最倚重的长媳:“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若真是朝朝的主意,那楚氏必已经知道了,老太太想听听她的见地。 楚氏略沉沉心:“娘,这些年咱们也瞧见了……三弟和三弟妹,是佳偶是怨偶的总分不开了。” 她平日都叫真娘,此番开口却叫三弟妹,是用称呼告诉老夫人,她心中是有亲疏的。 见容老夫人神色松动,楚氏又替朝华说好话:“这主意我细想了想,到算是个好主意。” 看容老夫人才刚松下来的眉头又要拧起,楚氏把手搭在她手上:“娘先莫动气,三弟这个脾气,他认定了的事儿改不了。这些年娘为他操的心可还少么?” “漂亮的,能理事儿的,知琴识画会作诗的,也都寻摸了不少,三弟一个也没留下。” 怎么送去别苑,又怎么送回来。 初时老夫人以为罗姨娘拢住了儿子,并没往别苑送人,可等了几年罗姨娘除了永秀一胎未有,她就着急起来。 三房但凡有个男孩,她才懒得去管儿子房里事,多看一眼都嫌烧心! “三弟也年将四十了……依着我想,要非得有那么一天,那晚过继不如早过继。” 容老夫人不开口,当着儿媳妇,她依旧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回廊那头来了个穿老绿杭绸,襟口袖口满绣着三多纹样的老妇人,是在老太太身边跟了几十年的王妈妈。 王妈妈走刚到廊下,就看见跪在房门口的父女俩,目光与朝华轻触。 王妈妈自容老夫人未嫁时起就跟在容老夫人身边当丫头,嫁进容家又陪伴几十年。要说亲近,容老夫人同她最亲近。 对儿媳妇不能说透的话,对王妈妈能说。 琉璃赶紧打起帘子:“王妈妈来了。” 容老太太心里正想见她,嘴上说的却是:“怎么把你也叫来了!赶紧过来坐!” 王妈妈这把年纪早就不当差,就住在容府后巷两进院落中,隔三日五日进府里来陪着老夫人说说话。 她还没走到跟前就问:“三哥儿又淘气啦?” 楚氏心里定下一半。 “娘,我去劝劝三弟,也叫他别那么跪着,万一被小辈们瞧见。”说着楚氏退了出去,让老夫人能跟王妈妈说几句贴己话。 “素兰。”容老夫人张口就是王妈妈以前的名字,方才只是生气,这会儿才又叹又摇头,“他真是不知道当娘的心!” 又低声对王妈妈说:“殷氏的病反反复复,既不更好,也不更坏,倒不如……”后头的话没说下去,只长出口气。 王妈妈一路已经知道了原委,想到三姑娘送了那么多年的参膏药丸和点心衣裳,从没开口央过一件事,原来是铺陈在这儿了。 她先是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哥儿是不知当娘的心,但当娘不还得为着三哥儿打算么?” “这些年我还没为他打算?还要怎么为他打算!” 生孩子这事,他自己不肯,打算了也是白打算! “父母为子女计长远,三哥儿只要再等几年,族里也会为他主持过继的事,族里选的人不一定如咱们的意。” 王妈妈的这句话,也说中了容老夫人的心。 旁的父母都为子女计长远,到朝朝身上却是女儿为父母计长远。 老夫人退后一步:“那也得从老大老二的儿子里选!” 王妈妈笑了:“大爷二爷的儿子们是多,大的呢已经娶亲生子,最小的是刚五岁……可那是二夫人亲生的,二夫人生的时候都多少岁了?这会儿还在留在身边不肯送回来。” 年近四十得的儿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肯过继? “年长的里选谁不选谁?大爷二爷可都是官身,孩子自己心里能乐意?一碗水可别端不平。” 容老夫人皱眉思量,这才发觉孙女儿把能想到的都想过了。 “真是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暖和麦要寒。”她徐徐叹着,“别个都是父母还儿女债,朝朝是还父母债,可怜见儿的。” 有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王妈妈也不能评主家事。只略点下头,又道:“还有一条,头一个若是不好,三哥儿还有心气能弹压除宗,要是再迟些,可就是罗姨娘来教养了。” 容老夫人又想起罗姨娘教永秀叫“娘”的事,虽然此后十年罗姨娘再没敢放肆过。但只这一桩,骨子里便不是个安分的。 以老三的性格,还真得有个心里清明的先教养着。 “三姑娘不独是为了她母亲。” 只要理通了,容老夫人就能想得通。 果然,良久之后,容老夫人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楚氏隔着帘子听见了,她没能说动容寅和朝华起身,听到这声叹息,侧身看向朝华。 迎着朝华期盼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朝华身子止不住微微打颤,成了! “朝朝莫要跪了,都是你爹的过失,你跪什么?定则进来罢。”容老夫人隔窗发了话。 容寅先立起身来,再去扶起长女,而后才进屋去。 “你为这事闹了这么一场,可是有看定的人选了?”容老夫人依旧沉着脸,对小儿子没有好声气。 这会儿上房早已经收拾干净,碎瓷片茶叶沫扫清,连软毯上的茶水也都吸干净了。 容寅依旧跪到原处:“母亲没点头,儿子不敢擅自去定人选。” “你!你啊!”容老夫人指着儿子直摇头,办这种事怎么会没人选就先张口?她刚要开口,又看楚氏一眼,见楚氏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 轻轻“哼”一声,要是有人选也脱不了楚氏的功劳。但要真是楚氏看过的,那就错不到哪儿去。 “这事就别你一个人拿主意了,跟你大嫂商量商量,让朝朝也一起看看。” “有看定了的,抱过来给我也瞧一眼。” 容寅跪在地上“呯呯”磕上两个响头:“自然要母亲点了头,才敢接到家去。” 容老夫人懒怠再看他,要守就从头守到底,都有一个姨娘了,又守个什么劲呢? 她生了三子两女,哪一个日子过得像老三这样?为他一个家宅不宁,挥手赶人:“我乏了,都去罢。” 容寅退出门去,容老夫人对楚氏道:“烦着你替他掌掌眼。” 这话说得重了,楚氏知道终是惹了婆母不快,但这桩大事总算是办下来了,她恭声应是,又把方才朝华告诉她的说给老夫人:“三弟看了个人,想说给朝朝。” “哦?人品如何?样貌怎么样?”容老夫人到底关切,这下更明白朝华为什么着急了。 “只是一说,还得细看。” “等□□不离叫来我看看。”她也不信儿子的眼光。 楚氏又应一声,才让冬青扶出门去。 人都走了,容老夫人才道:“都有自己的打算。” 王妈妈还陪在一边:“人都各长一颗心,只要不是坏心,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可别为了这事儿生小辈的气。” 容老夫人阖上眼:“琉璃,从库里把我那柄这红玉灵芝如意取出来,给三姑娘送过去。” 如意是容老夫人预备的添妆,家里七位姑娘,大姑娘令姜出嫁时有一柄,三姑娘和四姑娘预备着各有一柄,余下的姑娘们预备了旁的。 原来选定的是宜子宜孙荷花鸳鸯的,怎么换了? 这种大件,琉璃不敢出差错:“灵芝的那柄?” 那是老夫人最喜欢的一柄,通体橙红色,玉质半透如膏冻状,顶刻灵芝云纹。 容老夫人闭目点头,就如了她的意。 155 初醒 此时的林莫已经涨红了脸,若非是马龙故意羞辱他这场战斗早就结束了,最让林莫气氛的是,这个马龙屡次揭自己的伤疤。 “别特么叫,还没进去呢!”云昊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与此同时已经是将手中的木棍用力的按了下去。 风吼王得势不饶人,如影随形,长枪吞吐着寒芒如跗骨之俎般遥指她的后心不离不弃。 话不多说,走到杂货店深处坐下,陈进取出了那枚挖自金刚黑猩猩的蓝色晶片。 手下一帮狗腿子全都傻眼了,愣了片刻,这才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扶起自家少爷。 这样一个无惧疼痛,无惧死亡的战士,这样的可怕速度,这样锋利的武器,谁能战胜?怎样才能战胜他? 狂杀血统,乃是一种杀戮为主的血统,一旦开启,就是会瞬间丧失理智,陷入一种疯狂的杀戮状态,身体的潜力也是爆发到极致,乃是一种极为强悍的杀戮血统。 叶修抢先一步截住,手指按住他的肩头,只略微使力,布林顿就已经疼得哭爹叫娘的求饶了起来。 神灵浑身金光环绕,一举一动于夜空中纤毫毕现,迎着剑气,他似是冷笑了一下,伸手虚空一握,顿时将激射而来的剑气抓在了手中,微微一握,剑气顿时崩溃,单掌向下一拍。 我正想开口说话,颜涉仙姑却忽然伸出手来,按在我的嘴边,示意我摒住呼吸。 当青铜三角指针从十一点到十二点的谢谢抽奖区划过时,他的面上不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姜采头更疼了。她不是当家主母,管不得与自己无关的内宅阴私。若要她说,打胎然后远嫁,从此再别回京尚且能保住一条命。前提还要是英国公不知情的情况下,若叫英国公知道了,必死无疑。 不要为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人来脏了自己手,仇可以报但是不能连累自己,况且刘朝春犯下的罪孽岂是一死可以解决的。 如此,他的身形直接跌落在地,半跪在了地上。浑身的伤损的魔袍之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让姜寒看见,心中都是为之一惊。 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第一次为别人打抱不平,没想到竟差点害了人,他以后一定要擦亮眼睛把人给看清楚了。 秦子殊脸上还是带着那柔和的笑,宁芊芊又感觉好像回到了刚认识秦子殊那会,他的脸上也一直带着那样的笑意。 巧丫当初被于爷爷留在她身边之前,一直长在农家,即使在那之前,巧丫并没有给人当过仆从,依然认死理,林福儿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把巧丫性子里低人一等的卑微感给扭转过来。 巨熊的前肢还没有抡到张嘉玥的跟前,无数拳影已经犹如流星一般倾泻下来。 大荒神庙和圣山并不在一个地方……圣山是在内陆,而大荒神庙却是在滨海之畔,张嘉玥的始龙血脉已经得到了承认,这一点倒是不需要什么证明,从她出现在神庙中开始,就说明她的身份已经得到了神明的认可。 “谢主人!”两个守门人发自内心的真诚,这一次,他们是真正的被洛枫情折服了。 卫宫士郎的能力虽然让娘闪闪有一些震惊,但娘闪闪自持拥有乖离剑,也不惧卫宫士郎。 “回去吧。”陈旭皱着眉头,隐隐觉得不太对,可是他的思绪纷乱,越是想记起来,越是没有头绪。心情越来越烦燥。 没有神灵的身体,千万别做偷盗之事,那简直就是必死无疑,这玩意也是要看天赋的。 发言的正是亚瑟王,他们的手上有着秦枫制作的感知结界的操控权,可以清楚地知道在范围内哪里出现了比较大的魔力波动。 威廉有点发愣,随后他就看到一些拔地而起的身影,带着滚滚雷暴声迅速冲向天空。 说白了,韩蝶和赵贤只是刚接触的那种不适应,就是一种临时的血压升高而已,等适应了,自己都能爬回去。 她将一条蓝绫,卷着三人,像是荡秋千一样,带着三人飞在半空。 为了配合马拉申科的运输行动顺利完成,身担整个码头和拉多加湖分舰队指挥官职位的巴拉诺夫斯基上校,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便为马拉申科抽调来了大量的码头工人与红海军水兵进行协助工作。 孔雀乐了起来,双眼一眯,直接废掉了一个北韩国大武宗的能量节点。 “再等等看吧,这事先不要让老大知道。”白义宏又叹了口气说。 说来林风回国之后也是没有去过酒吧这种地方,也不管了,就陪柳如溪去一趟。 黄山摩崖石刻可分为题刻和碑刻两种形式,主要集中在温泉、玉屏、北海、云谷和松谷景区。 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来陪着自己,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或者陪她吵吵架,他心已足矣。 “你本事大!干脆我叫你师尊得了!”苏婉又羞又气,她是最不擅与人口角的,也就是寻易是她的弟子她才忍不住要还句嘴,换做别人,她肯定已经扭头走了。 连城雅致一边亲吻容颜,一边将她抱起,走几步就到了chuang边,他将容颜放下,离开她的唇,和她来开一点距离,双眸贪婪痴恋的看着她,将她脸上一寸寸肌肤仔仔细细的看过。 156 心结 端木刚刚还在斥责浩岚,结果现在他自己还跑了过来,与浩岚一同“犯罪”。 姚欣顺口回曰:“汝何人?药岂有不苦之理。”白衣青年却言:“比药之苦乃无药可救也。”腔调似戏曲人物道白。其闻言,觉白衣青年言外有另意,遂将药包收回,祥问何意也。 云杰平时听罗老训人听惯了。罗老以前就是大主教,现在他学师父的说话的模样来训这家伙,倒是有模有样。 沈屠本就是天才艳艳,此刻早已意识到在这脑海之中,雷鸣就是独一无二的主宰,即便是曾经纵横天下、傲睨苍生、毁天灭地的魔尊、剑圣也唯有俯首称臣、听命于他。 山砺石坚,友在山坚,峦山破天,皆是石顽。山秃岭断,树摧草掀,直此之季,方显真颜。坚石着山,浮土散天,虚草皆去,剩者顽山。山不怕掀,有友则坚,岭不怕翻,兄弟比肩。 生气归生气,大帝对这神龟儿子还是蛮关心的。他再仔细看看这神龟,发现这是一只身披鳞甲,龟蛇一体,又神通广大的玄青色玄龟。伏羲大帝便给这个玄龟儿子取名叫“玄武”。 自帝尧继任帝位以来,天下依然水患连连,人民因此流离失所。于是,帝尧就亲自深入民间,走访各地受灾的民众,为大家解决实际困难。 却说那灵猴悟空千里寻师,才访得那西海之外有一个‘西牛贺洲’。灵猴在西牛贺洲终于找到了当年救过他的老神仙‘菩提老祖’。 詹云娜这才知道这个“武功高强的人”很有可能会是玉虚门里面的什么人,于是假装在街上开着店,店铺的对面不远处就是玉虚门,方便她观察。 后羿被毒液喷了一身,他身上脸上顿时就觉得火辣辣的疼痛。后羿也知道这毒液的毒性一定很强,说不定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研究办公室在12月份的公开研报,几乎没什么修改的余地,就是按照公司的吩咐,看空再看空,顶多是在字里行间塞进去几句“横盘概率”大的言论。 唐心躲在暗处慢慢摸进去,狼鼻子也不是吃素的,唐心还没靠近呢就被发现了。 心像是被咬了一块的疼痛,再来不及多想,走到铜镜前将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在贴合那些边缘时指尖却停滞在了那里。 缺爱的人,哪怕是从别人指缝中透露出来的一点点光亮,都足以让她奋不顾身。 绿角是什么团队?国际知名的投资团队,他们过去十几年在高频交易上面,都拥有让各金融机构无比认可的实力。 兰花大概被唐心眼神吓到,不断挥摇晃花苞,甚至抖落不少花粉下来。 至于再上面的,就需要领悟精气狼烟了,分为武男,武子,武伯,武侯,武公,武王,武皇。 冷不丁的听到自己的名字,翠妞一愣,而后有些迟钝的点了点头。 “没事的,应该暂时的,头部被撞到了。”我静静地看着许姐,她微微地看着我,很好奇防备的样子,当时也不能说话。 林渊眼眸闪了闪,这不是黑洞吗?但三界怎么会出现黑洞,又不是在星空。 洗完手之后,就去另一个房间量身高,拍照,验指纹。完毕之后,又把我铐在那个窗户上。 尤一天这一掌可以说是尽了最后的力量了。在这一击之下,原本拐弯的球形闪电立刻又飞向了天空。 暗黑龙一声龙吟,虽然此时能量没有调全,但是眼见超大型的球形闪电已近,只好先防御再说了。随着意念涌起,土系的高级防御魔法——土墙瞬间从地面突起,那超大型的球形闪电一下子就撞了上去。 听见她这么说,言卿瑶立刻将眼神重新放在了她的身上,脸色难看。 少时灵云与殷郊合力杀了七首将军余化,风林丧命在土行孙与韦护手中,只有那韩毒龙与薛恶虎二人不敌马元,又有四道灵魂往封神台而去。 “东魏,你过来一下。”赵政策走到卫生间门口,回头说了一声,把汪东魏叫了过去。 卑鄙!李松在心中骂到。封神大战,三教四圣全力合作,将通天地截教给整得名存实亡,通天如今身边连个弟子也没有,要截教如何来参加此次量劫? 一位精通厨艺的厨师,特别还是翠蓝之星的厨师长如果在身边伺候着自己吃饭,那确实是一种享受。两人的眼睛在那一黄一白两杯从未见过的饮品上打了好几圈,才收了回去。 “知道了。”赵政策这个时候已经明白,只怕老爷子是要安排自己去南湖省任职省长了。 157 回来 许纤纤深深明白为何那么多强大的生命,都无法超越时间的原因了。 “哼~楚长老又何必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计较?他若真有能耐,为何迟迟不动手破了我这火焰雨?想必是自知必死,在临死前再逞一番口舌之利罢了!”李全轻哼一声,眼中充满了不屑。 听他们这么一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动那条受了诅咒的锦鲤。 她的手指之间,还有姐姐身上的香味,微微让她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遗憾。 “那里有很多房子很多树,还有很多精灵。”说完,夜鬼谷放下茶碗闭上了眼睛。 我斟酌着回复:我能理解你哥哥,他是妒忌温良吧。而且温良毕竟只是陌生人,你哥哥怕你被骗了吧。话说温良被很多人骂成骗子,他有没有对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我们精心挑选婚纱,梦梦的情绪也高涨了起来,这里看那里看,笑容满面。 嗡嗡嗡~一阵怪异的声响传来,那漫天星辰竟在这一刻全部化作流星坠落。更为奇怪的是,那无数道流星并没有落地,而是全部朝着星空法相的双掌间涌去。 “切~火老怪,你说地倒是轻巧,阻止副殿主。谁来阻止?就凭我们几个老骨头吗?”李全冷哼着传音道。“诸位莫要争吵!”两人正争执着,身旁一位满脸皱纹,蓬乱着头发的老头突然吼道。 “嘶,怎么回事?”修尔皱着眉,水之神殿可是专业的治疗神殿,比暗月圣殿还专业,奥兰纳又是传奇阶的主教,可以说,只要人还没死,在她手里就能治好。然而就连她都需要连续治疗好几天,可见伤的有多严重了。 “我们是妖怪,专门吃过路人。”剑侠客微笑着声音冰冷的说道。 “咦!这是怎么了?”大雁塔六层的大蝙蝠首领突然感觉身体不能动了。 挂断电话后,刘鹏也是感到阵阵疑『惑』,刚才和县里通电话,听对方地语气,似乎其它地方没有发生这样类似的事情,难道就只有自己这个旮旯发生了这样的病例,刘鹏是坚决不信的,再说自己这边不管是平时的防疫。 他明显不是这些家伙的对手,这时候他原本之中的愤怒一下子就成为了现在的悲哀,但是自己内心的悲愤却一时以缓解自己心想,怎么可以就死在这种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今年又要输给常老虎?”二号房间内,有人低吼道。 封林看着他们安全的进入内部,就施展洛雨的能力穿透进入其中。 说起来,那时的杉山元还跟前往德国签订条约的梅川酷子少将是很好的朋友。 感受着身后危险的气息,剑侠客咽了咽口水,内心当中一阵叫苦,为啥偏偏来的是个定颜珠,而不是普通的珍珠。 晋国当时驻守在定军山的一位强大将领,甚至将齐国的兵峰牢牢拖在了定远县以西,使得齐国边军始终无法踏足晋国疆土半步。 典狱长愁眉苦脸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保险柜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密码盘。 云昭仪就住她的绯烟宫后殿,若是连正五品的昭仪都没好日子过,那确实是她这个一宫主位失职了。不过她拿自己生病说事,论谁都不好再责怪她。 想到这里,李健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西伯利亚支部科技部究竟藏在哪里,西伯利亚支部的底座究竟有多雄厚。 烈火煅烧着李健的身体,李健的血液沸腾了,骨骼在煅烧中变得更加坚硬,抵抗力低下的细胞在烈火中死去,那些经过烈火煅烧的细胞,更加强大有力。 先帝爷膝下不丰,不说皇子,就连公主都没有几个,是以他对孩子们都很关照,并不怎么厚此薄彼。 爱丽丝笑了笑,咬着勺子,眼睛汇总泛起淡淡光泽,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临时改口。 铁匠有些懵,你不是来买铁的吗?怎么又突然问我是不是朋友呢? 她在沈斐的衣裳里,手穿过沈斐的袖子,她一动,沈斐被迫跟着动了动,衣襟被俩人完全撑开,露出不着寸缕的身体。 萧铭修是不挑食的,他自己动手,把菠菜、春韭、豆芽、蛋丝以及火腿、熏肘丝全部裹在一起,一口下去各色鲜嫩滋味在口中炸开,仿佛一整个鲜嫩多姿的春日。 吴筠前面的话萧去病不奇怪,倒是他说他已经九十多岁让萧去病颇为诧异。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有五六十岁,而且看上去仙风道骨,两眼闪闪发光,显然功夫十分了得。 刘子光连同他的这帮如狼似虎的部下将大清的故都彻底糟蹋了个够还不满足,又派出一彪人马将三座皇陵也给一把火烧了,要不是时间有限,刘子光还打算刨坟掘墓将老猪皮挫骨扬灰呢。 徐云龙一愣,“那他没有阻止你吗?”以慕容第一的脾性应该不会允许这么早就把身子给自己才对。 原因很简单,现在股市还远远没有跌到真正的低谷,而那些资本集团进入股市的时间只会是在股市进入最低潮的时候大举杀进,抄底股市。 158 封侯 而提到陌生,那是因为这么多年的任务中,柳岩只见过一次,不过就那一次,却也是让柳岩记忆深刻,正是那次,柳岩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和会结束后不久,五大国就对俄封锁进行了讨论,英、法要求中国对俄进行经济封锁,同时对白俄军提供军事援助。巴黎方面,中国代表团将此事最终决定权推给了国会,孙中山在美未就此事做出任何承诺。 在日本的问题上杨洪森的态度也所改变,孙中山的去世让他开始变的无所顾忌,而腰板越来越硬让他有了与日本大肆讨价还价的资本。 成批的军火从朱家宝的眼皮底下,如同细细绢流,源源不断的汇聚在六安、合肥两地。 龙奈在这一瞬,脑子里想了很多。很神奇,明明只是一瞬间却能想到这么多的事情。 比方上次在市上举行的招商引资会,趁着谢磊下乡调研的空隙,苏洵拍板,党委一边竟然直接避开了政府,由马成林带队,单独和投资商接触,最终因为准备工作充足,成绩差强人意。 “我不认识你,所以没必要为你浪费心思。请不要打扰我,只想安静地坐坐。”程紫衣低下头,看着手里透明玻璃杯。暗道,这个臭坏蛋上个厕所,都这么长时间。 亚瑟的态度让站在他身后的阿尔塞斯心头一颤。耐奥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家伙。对每一只亡灵拥有绝对控制权的他早已习惯唯唯诺诺的态度。 毕竟是一些流民聚集在一起,见到官府那还是有些惧怕的,加上听见了‘造反’两字,明显都有一大半的人把手中的武器前方朝下避开了他们,生怕被认为有造反之心,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万俟阳没想到就连安儿会功夫的人都不去用这招,觉得有必要给她们改变一下人生观了,这样必须给大家一起上课。 同心结果真是检验彼此真心之物,正是因为用情深重,才不惜代价,为他人谋取生路。 此时,白苏贞将自己的坐骑驱逐了出来。田明看到之后,立马发出阵阵敕令。 岳家吃饭要先把量少的食物分一分。这不是怕姐妹们抢,而是怕姐姐妹妹之间推来推去,推到最后热饭变成了凉饭,却谁也不肯吃。 悟空一看那寺庙,却是无名。他心中暗惊,已经知道这里定然有古怪,便也不去要什么饭菜了,直接回到唐僧身旁。 等再次从轮回塔出去,林希便不敢多停留的直接回了妖界,毕竟在场的人都知道了这一事实,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这一天是六月十五,苏锦翎经过前几次的测查选择了晚饭后“胎动”。 一大早冯青柏就来到了工地,发现他们到了工地那些工地上的民工也是刚吃完了早饭,居然在吃饭的空地上还显得很干净,没有脏乱的情况,冯青柏也是有些惊奇,看来这秦光还是有些管理手段。 几百人之间的械斗,近在眼看,那场面真的是非常的壮观的,而龙翔看到这种混战的局面后,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场面有点儿乱,会给他找人带了不少的困扰。想起自己之前对家人的承诺,龙翔马上开始寻找张剑。 凌芸没有亲人,在这种重要的日子里,她都没有亲人可以去拜访。 白轩逸张张嘴,现在这气氛怎么感觉怪怪的,有种好基友在吃醋的感觉? 陈玄风拥有的黑金古刀乃是一件比玄级元兵都能轻易斩断的武器。 白雪运足目力,只依稀看到那里一块巨大的莲花状大石,石头上摆着似乎有一长条形器具,在这器具的面前正跪着一个红衣人影。 紧接着一道光门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没等他仔细查看,光门的牵扯之力就将他带走了。 尤其是袁晓珊那一句‘他比任何人都厉害’,她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白水光就那么静静的半靠在床上。可这些人却无一人胆敢上前。老虎虽然齿牙已钝。余威犹在。 灵山宝地,向来都是香饽饽,自然也是危机四伏,且不说那里野怪无数,木域的各大势力早就盘踞于此,瓜分和争夺各大矿脉。 水果手机在去年圣诞发布的时候倒很是惊艳了一时,所有人都跟疯了一样抢购,康拉德当时要是宣布上市的话,估计那股价能直接突破天际。 欧阳青青左一个天哥哥右一个天哥哥,让刘峰差点发狂,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诋毁自己,这面子如何能够放得下。 真是麻烦。季开虽然有些感觉不耐烦,不过还是掏出十多颗手雷,用神识遥控着飞向那几架直升飞机,拉掉拉环后,仍由手雷落到那几架直升飞机上面。 “今夜刮得什么风,把我们的萧大侠给吹来了?”闫卿戏谑道,随而不再做懒,坐起身来。 随后三公主伸出一只手抓向林晴羽,也从林晴羽身体内穿了过来。 原本骂得起劲的民众这会子也噤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韩荦钧三两下就砸开了门,提锏走进去。 大长老很随和地跟季开父母说着话,还夸奖他们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季开父母都不怎么会说话,只能笑着感谢大长老的光临,还拿出一些瓜果什么的给大家。 幸而,这个部族的人天生骨头硬,硬是从那样的血海尸山中,走出了不少人来。 159 凯旋 侧耳倾听,山林中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并没有追兵,看样子张慈民之死,需要到天明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北灵界,实力为尊,弱肉强食。早已习惯了世态炎凉,突然接到这份馈赠,老孙头心里已是无比触动。 当初,风凌拿驻颜丹来给送给她时,凝烟儿还以为他是被人蒙骗,是以虽然收下了丹药,但对于风凌所说的药效,却是不信的。 这一枪仿佛要将宇宙苍穹贯穿!黑衣老者的法宝是天轮!天轮看起来就像是银色的月亮一样。 “父皇、母后……”南谨轩自然不是楚遥在后头,他方才是在前头招待几位皇子和世家子弟,这会儿得了空便立刻过来了。 “诶…青崖,既然剑已经被你认主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之前的承诺还算不算话?”东方凤菲一脸伤心失落的问道。 两人没有说话。那边胡氏还在哭哭啼啼地说着受伤的怎么不是她之类的话,宋汶则低头轻轻地在安慰着她。 这难得的春节假期,很多人一年才回家一次,很长时间没能和家人见面了,现在却被困在了路上,怎么能让人不心慌? “他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感觉怪怪的?”东方凤菲看着伊臣安夏不解的问道。 输了,他输了,难道他……我一个念头,不敢再想下去,陈道天的那口气……难道真的散了? 谢知没想浸过酒精的麻布居然这么有用,她眉头微扬,让牵牛的侍卫们继续安抚牛,不让它们受惊。这些人用不上惊牛,下面等大军压近再放牛。 “我也正有此意,我不走了,我得死在你道观里。”夜逍遥歪身分腿,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萧尚冰如果出事了,萧之雪最少五年都缓不过来。”王琳冷静地分析。 看着外面的天渐渐黑了,皇上却还没有到来的迹象,萧婉词在殿里坐立不安的走来走去。 “爸,这个你也可以放心,我心里都清楚。”韩山正经八百的保证道。 周冠正在二人说话之时推开柴扉引莫问來到屋前,灵通子侧身让路,放二人进屋。 在这种力量绝不均等的情况下,照理说夏侯他们应该一逃二跑三求饶才是,可三人是“土匪”求饶逃跑不是他们的风格。 一个黑衣保安走了过來,俯身向龙江敬了个礼,把一张塑封的金色信封递给他。 这一刻天地突然变色,突然之间天空变得黑暗,黑暗之中一道道血芒是这么的鲜艳,所有的血芒,所有的红云,暗红色漩涡渐渐汇聚,凝聚成一柄暗血色的神锤。 拳头重重击在一起,像碰撞在一起的火花,让满身鲜血都沸腾起来。 整个屋中的墙壁上也都镶嵌着层层金色壁框,里面有的是大幅的油画,有的墙面镂空摆放着形色各异的雕塑。 在陌生又静谧的街头,听见一道男声,不管那人长什么样,都会让人害怕。 眉骨如画,挺拔优越的鼻骨,勾勒完美的下颚线,配上两瓣嫣红的嘴壶,真是人间绝色。 柳二龙脾气一上来,就不愿意再有什么保留了,直接释放了武魂真身。 散会后,胡紫玥立即扔给艾薇一大堆事,美其名曰:让你锻炼一下。 片刻之后,这一个房子里面就闪过一道白光,然后那些魂灵,仿佛就好像是消失了一样。 a级则被称为天灾级别,达到这种程度的异能者的异能具有毁灭城市的巨大威力。 她根本不晓得,她这两下子在平康坊南曲‘大家’面前就是个幼儿园的宝宝。 “这个枪炮师加这一身装备至少得四百斤,别给我沙发床压坏了”张晓嘀咕。 胡紫玥能成为候选人是毫无悬念的,但自己怎么可能被选中?不是说要处分她吗? 到了天黑后,我们与老木噶一同出了旅馆,在七鬼的带领下来到镇子外面,刚走入那片树林,便见到翼鲵精带着七八个长相怪异的山精野怪围了上来。 “你瞧那醒梦池的水已经变黑了,可见这位姜国公主对楚王的怨念是有多深重。”姬雪置身于莲花形状的底部,他轻浮于半空中,低头看着本是乳白色水的醒梦池变成了灰黑色。 其心中、脑中的座右铭:深三尺讲台挥洒汗水,菁菁校园默默耕耘。尊重学生,关心学生,爱护学生,追求与学生共同发展,共同进步。 突然间,舰艇猛地剧烈一晃,被掀得天翻地覆似的。船好像翻过来了。林不凡抱上公主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斯坦星跳上空中,然后稳稳地落在甲板之上。 “放开,放开,弄撒了。”陆羽马上嘟哝上了,让了几回,实在是扭不过畏畏,索性让给他了。丢了盘子,陆羽便去到畏畏身前,进屋准备去了。 喷出了一口血后,甄无来马上剧烈咳嗽起来,华云宗前后来了五人,现在除了甄无来外,只有马龙眼中含着泪,在一边搀扶着他。 160 庆功(捉 “很好特级,加把劲,加把劲。”两面宿傩微笑的看着咒胎戴天。 可是他凶狠的攻击,全部都被贝琪儿的九条尾巴悉数挡了下来,而从头到尾,贝琪儿都没有移动过。 跑了不到二十米,前面忽然亮起两盏车灯,二十多人拎着砍刀向他们围拢而来。 突然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林尘,仿佛要把林尘带往画中的世界,以此陷入轮回。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科目,弄不好会出人命,但罗战没有办法,如果身后有鬼子,别说是悬崖,就是刀山也得翻过去。 此时在京城的太子寝宫,邱虎正在和太子商量着应对的策略,“表弟,要是你的师父林尘林前辈能帮助孤就好了!”。 这个声音应该就是这个空间主人的声音。根据花问月的判断这个炼药师的能力还是很惊人的,毕竟刚刚那个架子上的药,药香浓郁。按照苍澜大陆上的规则,这些药等级最少都是圣级丹药。 江尘这一说杨子衿抬头远望也发现了端倪,原来前方仅仅一里之内,有一头巨大獒牛,正疯狂朝前奔跑,所过之地惊天动地,所有树木就像被一把刀才中间砍下一样,就这样直直撞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所以,这些仆人得了花问月的好处很是开心,并且有不少人在得知花问月将按照他们的功劳来分配资源的时候,就开始动心思来提升自己的功劳了。 “这个给你,去吧,跪那边去。”钉崎野蔷薇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放死人照片的裱框,让虎杖悠仁拿着。 “就是!”周围的玩家也纷纷附和,看来黑羽团的受害者的确不在少数。 颚敏迈步朝明思灵珊的方向行去,心下只觉迷雾重重般的更加迷惑。 吴岩只是微笑了一下,随即右手一挥。顿时九道红光出现在两人中间。 第四件装备来自那名异族武修士,是一条火焰长鞭,这条长鞭拥有很强的再生功能,适用于一切热能和火能,千万庋高温都不能把它怎么样,简直就是一件为火而生的装备。 我现在的力量,比一阶剑魂蒂亚里格只强不弱,可为什么他能做到杀魂,而我却不能? 哈蕾娜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按照剧情正常发展,没有雷蒙介入的话,哈蕾娜就会因主动辞职一事,被处死。 “呵呵,不聊了~我正准备做十全大补汤给静恩喝呢~”在石说道。 “那你怎么来嘉年华的?早就宣布过是体育方面的比赛了呀?”笑了一会,平顺了一下呼吸,雪莉继续问。 鬼藤随即缩了回去,重新变成一颗种子,滚进了漆黑幽深的下水道。 漫天的烟花突然升起,一行车队吹着笙唢喇叭,敲锣打鼓,被四头七品蛮兽拉着飞天而来,几十个神妖皇朝的人华丽登场。 所以立刻猛的翻身逃跑,甚至都没有和黑龙商量,也根本没有考虑过暴露在铁彪几人面前时,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还有梅姐、肖兵、、、、,还有很多人,总不能让他们白死吧。谁不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我不想当什么救世主,只是想让他们死得有意义一些”。 眼前的人看起来好生面熟,可是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这也难怪,夜阳两人离别之时,才刚脱去稚气,而如今再见,却已是两个翩翩美少年了,就像当初和凰惜陌相遇一样,她也没能把夜阳认出来。 先不说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单独在丢脸这一层面上,他们都无法接受。 因为接下来的一幕是,陨石将獓狠和朱雀秘境一起毁灭了……这到底是让他们开心呢?还是愤怒呢? 智树捂着自己的右肩,整个右肩血骨嶙峋。手臂已经不在了,成碎裂的肉渣骨渣散落在四周。 就在燕云城愁眉不展的时候,狗蛋这家伙的声音悠悠的响了起来,自从昨日他决定不能过多指望狗蛋后,他潜意识里还真没往狗蛋身上想,不过当下这种情况他不得不求助了。 黑色纹络火焰始一出现,獒犬外表竟被炙烤的变得虚幻,燕云城顿感压力倍增,灵力此时更是疯狂倾泄。 所以在很多人的眼中,祁夏寒的身份,根本就是被江寒包养的金丝雀。 突然,飞燕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因为这人用的力量真的是太大了。 此时各大公会会长撤退的命令已经下达,已经是没有可能将这里攻陷,而且身后还有大量的普通玩家在,要是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的话,那么所有的人都在陪葬在其中。 这时冷幽梦和司徒钟眉头不由一皱,虽说想反驳,但对方说的确是不无道理,果真是吃有嘴软,用人手短。 既然此事关系着他们能否前往东神州,那就有必要弄清楚,在罗昊看来,上次已然得罪了单辰,这次考核对方从中作梗完全不无道理。 “那是你活该,哼,我就是不给你解药,疼死你,疼死你。”柳菲菲得意的说道。 而最要命的是,在我的脸和张莹莹脸接触的同时,我的嘴唇居然也和张莹莹的嘴唇碰在了一起。 只是在听到骨魔后面的话,向罡天的脸色才是稍缓,能得到金骨玉髓,就算是让骨魔知道好像也不算坏事。 敌科仇地酷艘察由阳球由帆似乎自己是在一个很不好的地方,其实不止是同天是这样,其他华夏的公会会长或者是美国知名的职业玩家现在的处境都和他一样。 161 番外一 看到白狼只是挥了挥手,就驱散了他们努力了好久却无法穿过的迷雾,这个外来的哥布林队伍更加被白狼的神威所震慑。 万幸,这帮蚂蚁似乎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完全没有察觉到白狼势力的存在,或许他们察觉到了,但是只是懒得管罢了。总之,也许是好运的缘故,白狼成功躲避过了这一次可怕的灾难。 见大堂基本安静下来,也没有人再挑刺了,黄力天递给秦岚一个眼神,秦岚心领神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又变回了那个看着普通又有点不普通的囚徒。 “咔!”的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如此微弱却是如此清晰,就像一个安静的屋子里落下了一颗石子。 为此,不过是修炼速度稍稍拖慢了一点,不说有洞天福地以及诸般宝物增益,就算是没有耽误了时间也值得。 此言一出,赵涵和刘琦二人心中都是一动,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明悟之色。 大厅内,宁夜、东方青月还有南宫日天少主,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对于这剧情莫名奇妙地发展,而三脸懵逼。 包括稳定内政都有诸多好处,显然,柯钦的阿拉伯人,不会喜欢看到这种合作。 没错,看了一眼!陈叔和莫嵩父亲的心中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百余年来,南启对北齐的战争,往往是以落败告终,当年老肃王带兵伐齐的时候,历时十余年,虽然都是大胜,但是杀敌也不过十万人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肃王军也更迭换代了好几次,并没有占到太多便宜。 青湖秘境上空之处,那中年男子静静望着处于雷谷之地无尽紫光中的方战,口中喃喃道。 进入冥蛇谷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也有一些人毫无所获,跟他们一样选择返回。只是人数比较少,远没有来时那么多。 能攀上长公主,是江半夏的一场豪赌,是人心之间的较量,她赌长公主不会忘记二十年前的惊涛巨浪,数以万人的鲜血洗就的往事戳在心上多少都能剜出血肉。 苟富贵笑道,“你若是不坦白从宽,按你犯下的罪行,完全可以废掉你的武功。 好在这几天算是安全度过了,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出现,但是仙之恋却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更加不对劲。似乎在暗处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在注视着这里,这个别墅似乎有一种吸引目光的魔力。 将京都纨绔溜猫逗狗的本事尽数使了出来,看的江半夏直翻白眼。 白愁见此,目中也尽是凝重之色,口中虚弱的声音传出之时,林浩面色也是极为阴沉。 张英挤出抹笑,愁云依旧停在她的脸上,她和父亲亲手缔造的张家商号就这样被这些人算计了,若她是个男儿,何须依附他人,何须委屈自己嫁给那懦夫。 最可怕的,还是老头的面容。他两眼翻白,鼻子和嘴巴全都是扁平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方灵睫毛轻颤望着面前老者,目光渐渐变冷,口中清脆的声音淡淡传出时,周身隐隐一股杀意弥漫。 铜锁被烫得有了反应,闭着眼呻吟,身体缓缓扭动,只见下巴汇聚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 寻神池就要出世,具体哪天出世没有人知道,可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它。 我打量一下四周,没错,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黑漆漆的空间,微弱的手电照射下,能看到大实验室里一排排肮脏的手术椅。 身后的谷雨和惊蛰见状,面面相觑。两人知道沈妙和谢景行这些日子都在冷战,做主子的不好,下人自然也不会开心。不过方才沈妙明明就是有要和好的意思,谢景行这般冷淡,只怕是伤了自家姑娘的心了。 夏初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在公堂之上,她真的很想揪住冯步云的胡子,把他臭揍一顿。 这些人的实力如果仅有这样,怎么可能在之前那段时间造成那么多的杀戮血腥? 我拍拍梁憋五,他确实太着急了。王晓雨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在她身上一定发生着很多故事,需要有耐心的循循善诱。 “我和她说了,只在他们走的那一日,请她带他来相见最后一面,我有些话要说与他”,立春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 “去公司,公司出了点事。我去看看。”莫凌天和莫离并肩下了楼。 陈二作为亲大伯自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好引导这些年轻人把握分寸的同时也是撒喜糖盒喜钱的人。 陈大娘满脸的褶子因为笑容都堆在了一块,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儿是眼睛哪儿是褶子。 他本就因为高慕容没打电话过来,而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刚才被卜惠美勾起的一肚子火,更是无从发泄。 感知到张起灵将黑金古刀钉在蛇头,结果因为太浅,没伤到巨蟒,反而将其激怒,刀甩出老远,罗非鱼记下了地点。 宁暖表情扭曲,但是一会儿她握紧了手指:一切都不迟,只要让沈玄继续喜欢自己,那么以后她就不会缺少资源,就是沈琴也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姐弟许久未见,周燕回倒也是真心实意地陪着吃了一顿饭,饭后他抹了抹唇便告辞了。 谢浅浅只好暂时放弃,先到了监察局的审讯室里面,开始了审讯。 她虽然知道原主儿是在村子里的纺织厂做事儿的,可纺织厂在哪儿,路怎么走她可啥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