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官高爵显》 1 红历九年 红历九年,仲春,京城。1 荣国府东侧一座黑瓦白墙的小跨院里,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站在廊下逗雀儿,啁啾叫声清脆悦耳,窗后坐着的小男孩却没听见一样,托腮望天发呆。 他叫贾寰,穿书之前刚从加州理工学院毕业,回国的飞机上打了个盹,醒来就穿成了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 一个刚满六岁的熊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被丫鬟婆子摆布着,毫无隐私和自由。 一个个嘴上喊他“三爷”,心里没谁真把他当回事。 谁让他命不好,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头上又压着个凤凰蛋嫡兄呢? 从贾母、王夫人到凤姐再到四春,再到全府几百个仆婢,对他这个“环三爷”的态度多是漠视轻视甚至蔑视。 明明是个贵公子,却活成了边缘人。 他的生母赵姨娘,是贾家奴几辈的家生子,出身低微又掐尖好强,不识字也不识数,整天叉腰骂府里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不把她这“半个主子”当主子,惹人厌又惹人笑。 贾寰从前读红楼,想不通像赵姨娘这样“阴微鄙贱”又泼悍无礼的婢女,怎么能从她那一届几百个丫鬟里脱颖而出,成为贾政的侍妾且长宠不衰的,穿书后见到她的第一眼,懂了—— 凭脸啊! 一张如花霰娇媚、似潋滟春水的鹅蛋脸,明眸顾盼,楚楚多情。 单凭这令人惊艳的美貌,就当得起一声“姨娘”! 她此时已经二十五六岁,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女,却依旧妩媚多姿,少女气满满,气鼓鼓骂人的时候也极有风韵,每日妆扮得宜,云堆翠髻,把清丽和冶艳这两种不同的美融合得天衣无缝。 贾寰前世富三代,见惯了风月美人,依旧被她惊艳。 这么一个争议人物,成了他的生母,无论他愿不愿意,母子的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 他对赵姨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赵姨娘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他现在才六岁,小小一个豆丁,想在面慈心苦的嫡母眼前平安长大,离不开生母的庇护。 血缘绑定的猪队友嘛,再猪都得认了。 好在书中的赵姨娘,并不是87剧版那个粗鄙搞笑一无是处的丑角,虽然还是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但直爽敞亮,颜值惊人的高。 她本名芳绡,跟了贾政之后赐名“蓁蓁”。 出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只从这个赐名,就明晃晃看出“贾二爷”想纳她为妾的心思。2 贾政纳妾纳色。 赵氏恃宠而骄。 王夫人绵里藏针。 一夫一妻一妾,雌竞叠加孩竞,注定不消停。 贾寰穿成贾环,出身不能选择,只能尽量打好手中的烂牌,为自己卷出一条生路,不要折在贾家的宅斗中,也不要折在抄家的风波中。 …… 窗外春雨延绵,从黎明淅沥到傍晚还没有停歇,雨水把窗前的几树杏花洗得明媚烟润。 奶娘拎来晚膳,一样样摆放在食案上,又给贾寰裹上嘴围,伺候他开吃。 贾寰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十天前就开始自己动手,吃起饭来让奶娘很省心,食量又小,很快吃饱。 菜肴撤下去给小丫鬟们拾掇,他自己洗了手,趁着天还没黑透,披上暖氅,拨亮灯火,把白日里没抄完的佛经继续补完,等王夫人生辰时当礼物贺寿。 嫡母不慈,他不能不孝,抄经既能装孝顺,又能练书法,繁体和书法都是“今穿古”绕不开的坎儿。 贾寰前世是骨灰级漫友,涂鸦舞墨颇有心得,又拜了书画界的名师,写得一笔好字,书法是不怯的,恨的是“繁体”! 他穿来的这半个月,靠着蒙童必读书目“三百千”做参照,勉强搞定了古今字体差异,每日坐在窗前孜孜攻读,打定主意要做“国贼禄蠹”。 他不是琏二爷、宝二爷,他没有现成的爵位,也没有贾母的偏爱,他想要安身立命唯有hard,像小镇做题家一样勤奋做题,靠做题出头! 有人生来是牛马,有人出生在罗马。 同样是生在罗马,有人生在富贵窝,有人生在贫民窟。 贾寰前世今生都有一个好爹,但今生缺了点运气,落到了姨娘的肚子里,成了庶子,待遇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问红楼世界的嫡庶差距有多么巨大? 先看看第一代的荣宁二公贾演、贾源吧,这俩人各有四个儿子,一共八房住在京城。3 到了第二代的嫡长子贾代化、贾代善,各自继承了宁荣二府的爵位和爵产,其它那六个儿子,不分嫡庶全部分家出府。 到了第三代的“文”字辈,继承荣宁家业的是贾敬、贾赦。 这俩“嫡长”都摊上了事,贾敬被迫出城修道,贾赦丧妻后让出了荣禧堂,搬到东大院里做他的马棚将军。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荣宁二府的嫡支已经仕途黯淡,内囊渐空,庶支这边就更苦瓠子了。 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贾芸、贾芹。 贾芸靠借贷送礼贿赂凤姐,揽到了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事,日常还算老实。 贾芹靠老娘周氏会阿谀凤姐,得到了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差事,吃喝嫖赌混账至极。 然后是存在感很低的贾菱、贾菖。 两人一起负责荣国府药房上的事务,贾母和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就出自他们之手,千方百计地捞油水,明里暗里惹出一堆事,人品一言难尽。4 玉字辈的旁支—— 书中代表人物是贾璜、贾瑞。 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是金荣的姑妈,闹学堂时被小厮嘲笑“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没钱又没尊严。 夫荣妻贵,夫弱妻辱。 这位璜大奶奶的窘迫,本质是她丈夫贾璜的窘迫。 然后贾瑞,他是贾代儒的嫡亲孙子,一个色批撸丝,敢对凤姐起坏心,被设局精尽人亡…… 除了这些有名有姓、有剧情的庶支儿孙,荣宁二府过年祭祖时,那一长串的子孙名单,九成九都是孽庶后代! 贾府的辈分——水、代、文、玉、草。 从“代”字辈到“草”字辈,从爷到孙,庶支三代人传下来,家里就苦哈哈了,要豁出脸皮攀附荣宁二府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而他们的祖父、父亲没被分家之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一如现在的贾环! 同住一条宁荣街,嫡支锦衣玉食,庶支粗茶淡饭。 同姓一个“贾”,彼此的悲喜并不相通。 放眼全书,荣宁二府的庶支族人一个发迹的都没有。 混得最体面的是贾代儒,皓首穷经中了个秀才,把持了族学,日常吃束脩,一个秦钟入学就送他二十四两贽见礼,够刘姥姥全家吃喝一年。 看起来挺有钱,然而他的独生孙子贾瑞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要吃“独参汤”保命的时候,二两人参都买不起! 而隔壁贾母的小库房里,人参扔在犄角旮旯里上百年,都腐糟没用了才想起来吃。4 如贾代儒这般的庶出子孙,比赖大、赖二这样体面点的奴才都不如。 赖大家的花园子,几乎有大观园的一半大,“楼阁轩峻,十分齐整”,泉石林木铺排得精致耀目。 赖嬷嬷一个老奴才,活得像老封君,她的孙子赖尚荣还捐了个知县,实缺赴任,正七品! 再看看荣宁二府众多的庶支族人,清一色的白丁! 他们的现状,就是贾环的未来。 哪怕荣国府后来没被抄家,他“环三爷”的富贵也不会长久。 人家贾代儒好歹是个秀才,好歹是初代荣国公的庶子,活在家族最鼎盛的时代,人品端正,勤俭持家,不嫖不赌,正正经经过日子的踏实人,分家之后依旧苦兮兮。 贾环只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庶子,贾家已经没落得只剩下个空架子,他借不到什么势,也分不到什么财,未来一眼望到底的苦。 所以,赵姨娘才心心念念要治死宝玉。 只有“宝二爷”死了,“环三爷”才有机会逆袭! 在为儿子扫除障碍这件事上,赵姨娘不择手段,王夫人也是使尽手段。 她仗着是嫡母,是荣国府的当家夫人,是高官的胞妹,绵里藏针地磋磨丈夫的宠妾和庶子。 赵姨娘虽然是家生子上位的婢妾,却正经有“姨娘”的荣衔,是个有编制的家属,人前蜇蜇嗷嗷,人后也不是等闲之辈。 说她恃宠而骄也好,说她装疯卖傻也好,她就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一儿一女,一直蹦跶到八十回结束,徐娘半老了依旧受宠,儿子贾环也从小冻猫子长成少年公子,诗文制艺精湛。5 “老鸹窝”里熬着长大的贾环,在贾家抄没以后的市井生存能力完败凤凰蛋嫡兄。 像贾宝玉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食草系男神,狼来了只能闭眼等死。 像贾环这样皮糙肉厚不矫情的“小冻猫子”,食腐系鬣狗,才能扛得住社会的毒打顽强生存! 凤凰蛋出家为僧之后,贾环真成了贾政唯一的儿子和法定继承人,命运就是这么吊诡。 贾寰穿成贾环,看得更高更远。 他不想当“小冻猫子”,但不介意成为“鬣狗”。 …… 酉时末刻。 天色全黑,贾寰映着烛光,一板一眼地抄写般若心经。 快要抄完的时候,门帘被掀起,赵姨娘一身寒气地进来,看见他端坐书案后写字,周围一个伺候的人没有,心疼地骂小丫头—— “都躲哪儿挺尸去了!环哥儿的手炉脚炉呢,炭盆呢,留着烫你娘的□□!” 她骂完了人,又伸出葱白指头戳贾寰的脑门: “死心眼的夯货!黑天白夜地抄什么经?人家正经从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都不理会,要你充孝顺?!” 贾寰被她戳得细脖子直晃,歪歪扭扭抄完最后一行“菩提萨婆诃”,卷起来塞入楠木经筒。 小丫鬟送来手炉,又给炭盆添了几块木炭,房间里愈发暖和。 贾寰不想睡得太早,拿出一本《中庸》默默诵读。 前世他出身优渥,聪颖好学,十七岁就被丑国藤校录取,奈何此一时彼一时,理工狗怼上八股文一脸懵,只能重新开始。 贾寰打算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把《四书》读通背熟,吃透奥义。 “四书”是《孟子》、《论语》、《大学》、《中庸》的合称,儒家经典著作,科举必选书目,全部加起来才五万多字,用笔极度精简,金句迭出,适宜全文背诵。 五经则只需精研其中一部,贾寰暂定选择《诗经》,或者《春秋》。 他穿到“诗礼簪缨”之族,科举是绕不开的话题,与其被家暴爹催逼,不如自己主动,一鼓作气中个进士。 赵姨娘见儿子还要念书,喊来小丫鬟剪烛芯,让烛火再亮堂一点,费蜡烛不要紧,别熬坏了她儿子的眼睛,她自己也蹭着现成的烛火做绣活,身为家主的宠妾,她的针线活很不错。 贾寰专心致志地读书,没察觉到赵氏绣活做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狠盯他几眼。 在赵姨娘眼里,她这儿子半个月前重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 什么玩器、玩伴、精细吃食都视若不见,一门心思地念书写字,屁股像是黏在了椅子上,也不爱说话了,问一句吱一声,不问他一整天都不吭声。 遇上她发怒,骂他和小丫头,搁从前他得哭闹个没完没了,满地上打滚使性子,现在就跟没听见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实在被骂得狠了,就抬头盯她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嗔不怒,波澜不惊。 邪性! 2 红历九年 赵姨娘心里犯怵,不自觉地收敛了乖戾言行,耐着性子陪儿子念了半个时辰的书。 戌时末,上房那边的自鸣钟“咚咚”敲了九下。 小院外行人渐稀,院内的丫鬟婆子也开始打盹儿,贾寰还盯着书本意犹未尽。 赵姨娘渐渐坐不住。 这小孩子太淘气不好,太用功了也不好。 看看珠大爷,为了考个功名活活熬死了,何必呢? 命好生在了高门大户,就不考功名,凭祖荫一样风风光光啊。 赵姨娘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收起儿子面前摊开的书本,大声喊奶娘进来伺候—— “钱嬷嬷,天晚了,倒春寒夜凉,你赶紧打发这小孽障睡了!明早上还得给老太太去请安,蹭一碗燕窝粥,他小小一个人大病一场,没人理没人问的……换了是宝玉,早不知道惊动了多少主子奴才,赏下来多少好吃好喝的,环儿他长这么大,连燕窝粥都没喝过几口,白担了个爷的虚名儿!” 赵姨娘一边埋怨,一边帮着奶娘用热水给儿子擦手擦脸。 贾寰任凭摆布,但不肯睡在床上,要睡在熏笼上。 小小的一处空间,下面拢着炭盆,暖烘烘的很安逸,还能避开奶娘和姨娘的骚扰。 这俩人动不动就要搂着他一起睡,他身体是个六岁孩童,心智是成年人,坚决不肯。 赵姨娘生怕儿子夜里不安稳,踢腾掉了被子受冻生病,贾政又不在家里,不用她侍寝,干脆也歇在了东小院这边。 奶娘乐得有人陪着她说说话。 话题就是贾政,年后他去了京郊公干,十几天了还没回来。 赵姨娘略知道些内情,说是今年的桃花汛太猛,冲垮了河堤,渭水倒灌进皇陵,淹了好大一片地方,礼部和钦天监的老爷们催逼着工部排水抢修—— “老爷是员外郎,闲时点个卯,紧要关头也得出力,不能落人话柄。” 奶娘钱嬷嬷对家国大事无感,只关心她奶大的少爷,小声地跟赵姨娘埋怨: “咱们老爷刚一出门,环哥儿就闹病,报给太太,她让周瑞家的出去请太医,回来说什么常来咱府上的王太医出京了,换了个姓鲍的太医,尖嘴猴腮的,说话云山雾罩,开出来的药方也瞧不明白,害得环哥儿白喝了那么多苦药,差一点就没了命!” 这番话的指向明显,赵姨娘也是气得不行,咒骂的言语十分难听。 贾寰正闭着眼打盹,听到“鲍太医”惊了。 这人在原著里出场过好几回,医术捉急,只比胡庸医略微强一点,后来还被王夫人喊来给林黛玉看病,毫无效果,被贾母发话弃用。1 贾环变贾寰,这位鲍太医功不可没! 他可不想再被庸医祸祸,从被窝里伸出头表态—— “姨娘,那姓鲍的医术不精,以后别让他再来给我看病!太医院里还有一个姓胡的,比他还混账呢,开出来的方子不是治病,是要命,这俩人都不能请!那个王太医的医术最好,以后就让他来!只让他来!” 贾寰语气激烈,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权不遗余力。 赵姨娘恼他不乖乖睡觉,又要伸指头来戳他—— “哪来那么多浑话?闭上嘴睡觉吧!明早上赖床起不来,误了吃燕窝粥……仔细你的皮!” 骂完了儿子,她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奶娘嘀咕贾政的归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 整个贾府都不待见他们娘儿俩,贾政是母子俩唯一的靠山,人不在家,她心里就不踏实。 贾寰对此无感,他穿来半个月,还没见过这一世的爹长什么样呢。 还有林妹妹,他也没见着,问过身边的婆子,说人还在扬州没进贾府。 这很不原著! 煌煌一部红楼,流传抄录的过程中多有讹误,不同版本之间剧情不同。 按照人社版《石头记》,此时的林黛玉八岁,“抛父进京都”已经两年,住在贾母院中的碧纱橱里,跟宝玉一起吃,一起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贾寰穿书之后,却发现黛玉还在扬州为母守孝。 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未满,宝黛还没相见呢。 想到前世女神林妹妹,贾寰又不困了,冒着挨打的风险再次从被窝里探出头,压低嗓门追问奶娘: 扬州那边的林妹妹,什么时候能进京? 奶娘笑着纠正他:“傻哥儿,林姑娘比你年长,是你的表姐,还在守孝呢,入秋才能出孝,年底才能接过来,听说那薛家也快进京了,薛大姑娘要备选入宫,等她们姊妹俩都来咱们府上,你就有人陪你玩了……” 赵姨娘冷笑打断:“什么林姑娘、雪姑娘,眼睛里会有我们娘俩这样的苦瓠子?没得讨臊去!” 奶娘苦笑无奈。 贾寰也无语。 原著里的林妹妹,对环三这个孽庶是视而不见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二,他硬凑上也没趣。 …… 贾寰人小爱困,闭上眼睡意渐起。 晨曦亮起时,春雨已经停歇,小丫鬟支起窗棂,满院春风煦暖,雀鸣莺啼,泥土和落英的气息弥漫。 贾寰在几个丫鬟、嬷嬷的服侍下穿戴齐整。 刚要出门去太太院里请安,再去老太太院里蹭一碗燕窝粥呢,周瑞家的跑来了,隔窗传王夫人的话—— “太太说环哥儿的病刚好,别出门乱走吹了风,这几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好好在屋子里养壮些,老爷回来看着也高兴。” 她说罢转身走了,气得赵姨娘咬牙跺脚,硬忍着才没骂出声。 她儿子生病不是一天两天,最严重的那几天,太太都没发话免了晨昏定省,非得让奶娘每日抱了给她看,又不肯让老太太知道病重,连苦药渣子都不让倒出院子! 磨了大半个月病才见好,小小的人儿瘦了一圈,差一点就没了命,也没见她这嫡母体恤,好不容易痊愈了,又要把小孩子圈在院子里?! 这没病也能圈出病来! 赵姨娘越想越恨,俏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骂了贾寰一句“没口福的孽障”,忍气去王夫人屋里“立规矩”,端茶倒水之外,还得陪着笑脸给宝玉、贾兰、三春这些晚辈打帘子。 在贾府,只有尊卑,没有长幼。 姨娘不配亲生儿女喊一声娘,半个奴才依旧是奴才。 赵姨娘再不服气,杠不过礼教纲常,日常只能骂骂咧咧发泄愤懑。 贾寰比她淡定,日常躺平,老老实实苟在东小院做他的孽庶。 该吃吃,该玩玩,风物长宜放眼量,日子还长着呢。 奶娘递给他拿来一个九连环玩。 他坐在窗前慢慢摆弄,前世早就玩通了的,稍一回忆就解开了,喜得奶娘直夸他聪明。 正说笑着,院墙外隐约传来赵姨娘的说话声。 贾寰撇下玩具望向院门口,看到的不是风姿婀娜的赵姨娘,是一个比自己略大两岁的小姑娘。 长得俏眉俊眼,小巧的鹅蛋脸明媚烟润似二月杏花初绽,樱唇上涂着淡淡一抹胭脂,白皙修长的脖颈儿上戴着个精致的璎珞,衬着杏白对襟裙袄,气质端娴大方,身边还跟着个捧食盒的小丫鬟。 贾寰猜测这就是探春。 不愧“玫瑰花”的诨名,小小年纪就明艳绽放,可惜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庶弟着实不热情。2 这才刚一进院来,她就让丫鬟揭开食盒盖子,露出几样精致点心—— “都是老祖宗赏我的,给环兄弟当个零嘴儿,这两天阴雨不断,环兄弟的病没反复吧?” 贾寰摇头:“已经全好了。” 探春不过随口一问,送完点心就要离开,急慌慌地像是有鬼在撵。 贾寰心中不悦,冲着她的侧影诘问—— “三姐姐,之前我病得那么厉害,你怎么不来瞧瞧我?” 探春面色微红:“太太说你病得重,怕过了病气给我——” “那倒也是,我这个孽障病了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三姐姐,三姐姐再过给二哥哥、太太和老太太,罪过就大了,不如让我一个人熬着,熬过了就活,熬不过就埋,一副板的事,咱姨娘的私房再少,还愁不到这里。” 一番冷话,刺得探春如坐针毡。 赵姨娘都被惊住,咬牙恨骂贾寰—— “蛆了心的小孽障!一大早上胡吣什么?什么熬不熬得过?什么板?老娘生下你,是指望你养老送终的,不是给你送终的!” 话赶话的,越说越晦气。 从“病”到“板”,再到“送终”,无缝衔接。 奶娘和几个站在边上伺候的丫头哭笑不得,想劝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探春沉下脸,不等小丫鬟把食盒中的点心倒出来,先一步离开了。 赵姨娘急忙挽留探春—— “三丫头你难得来一趟,好歹坐一会吧,陪你这兄弟说说话,他打从生了这场病,人就闷闷的,一整天都不吭声,死坐在窗前发怔,跟掉了魂一样,我有心请马道婆过来看看,才刚说给太太,太太还没吱声,她跟前的陪房周瑞家的一顿怪话,推三阻四的,好像这香油钱要从她的月钱里扣出来,狗仗人势的老东西,净会拜高踩低……” 赵姨娘骂得嘎嘣脆,嗓门却压得低,生怕主院里的人听见了,怂得很实诚。 探春听不入耳,提裙快步直奔院门外。 赵姨娘气得对着她的背影奚落:“姑娘慢走,小心从高台盘上滑下来磕破脸面,将来还怎么找个好人家呢!” 探春生怕这番酸话传到王夫人耳朵里惹出是非,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出小院,两脚捣蒜一般飞快,转眼消失不见。 赵姨娘留人不住,恼得俏脸铁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猛然冲着她自己的肚子狠捶了两拳,嘴里还骂: “让你下贱!让你生出这样丧良心攀高枝不认亲娘的混账东西!” 3 红历九年 贾寰惊呆了,一步上前攥住赵姨娘的手,奶声奶气地劝她别动气。 “姨娘仔细身体。” “什么身体,老娘生下你们两个磨人的孽障,早晚被你们气死!” 赵姨娘攥着绢帕拭泪,疑惑地瞪着贾寰—— “你从前笨嘴拙舌的,生了场病开窍了?能把三丫头气得没话说,真长本事!” “是她自己理亏,换了是宝玉生病,她一天能看八趟,轮到我就怕过了病气,拜高踩低,我都替她害臊!” 一番话戳中赵姨娘的心窝子,也恼道: “她再会撇清,也跟你是一根肠子爬出来的!一天到晚就会攀高枝,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能攀出个什么来!” “放心吧,她攀到最后,啥也攀不着——” 这话又惹恼了赵姨娘,指头又戳过来—— “大早上的咒你姐姐,她为了巴结太太连亲娘都不认了,天天帮着太太踩咱娘俩,太太好意思不给她一个甜果子吃?” 赵姨娘上一秒还在控诉女儿“忘本”,下一秒就调转立场,反骂贾寰乌鸦嘴。 贾寰只能默默叹气,探春巴结王夫人,最终一场空。 还有这赵姨娘,见天骂女儿不认娘,若探春真的喊她一声“娘”,她是不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 鸡飞狗跳一场,贾寰没了看书的心情,收起了《论语》,做点手办平息情绪。 赵姨娘这边才擦干眼泪,就瞥见儿子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没扎完整的风筝。 依稀瞧得出是个大鱼形状,三尺长,一尺宽,通体绘满了彩藻云纹。 鱼嘴圆张着,肥嘟嘟地很讨喜,两排充当鱼骨的竹篾已经捆扎完毕,就剩下糊纸、开眼、装点穿线了。 贾寰一边忙活一边解释—— “我刚病了一场,扎个风筝放了,去去病气。” 红楼民俗,公子小姐们放风筝上天,再亲手绞断牵绳,让风筝带走病气和晦气,讨个吉利。1 赵姨娘刚刚还要花钱去请马道婆“祈福禳灾”,对儿子的封建迷信深以为然。 只是不信这么大一个风筝,会是儿子亲手扎出来的。 怕他被竹篾戳伤皮肉,扯过他两条手臂细细看过一遍,果然发现两三处小伤口,气得大骂小丫鬟,问是谁给他弄来这劳什子? “环哥儿是爷!他想要风筝,拿钱去外头买,去找管家娘子要,哪有爷们亲自动手的?!” 小丫鬟惊恐,生怕被暴躁的赵姨娘打骂,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贾寰替人揽过:“不关她们的事,前儿我瞧见太太院里有人弄这个,跟她们要了一个回来扎。” “是彩云彩霞那俩丫头吧?她们倒是肯兜揽,不像那什么‘钏儿’,看咱们娘俩就像看脚底下的泥!你这孽障也别贪小便宜,小心那起子黑心烂了肚肠的的白给你个炮仗顽,你炸着眼睛就瞎了!” “谁会这么缺德?” 贾寰听得一惊,他肯定不会上当,换了真正的六岁孩童,吃亏的可能性很大。 赵姨娘压低嗓门告诫儿子,说太太院子里的那一堆陪房、掌事的大丫鬟、有体面的嬷嬷,都是跟太太一个肚肠的,一天到晚净想着怎么邀功,变着法子作践坑害东小院这边。 她不轻不重地揪住贾寰的耳垂,勒令他以后不许自作主张,不许乱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去哪儿顽,都先说给她知道。 贾寰一边嗯嗯敷衍,一边动手给竹篾鱼架糊纸,纸上的云纹图案是一早画好了的,再添上一对鱼眼睛就大功告成。 赵姨娘看见儿子娴熟至极地捏着画笔涂抹,指着大鱼风筝问他: “这上面的花样,都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贾寰点点头。 这风筝上的云纹简单几笔,但很考验画工,以赵姨娘的眼力是瞧不出来的,但赵姨娘能瞧出他用的这些颜料和画笔都是好东西,价钱不菲,问他从哪儿弄来的? 贾寰困在内宅,能从哪儿弄好东西? 嫡母手里呗! 前天他去王夫人院中请安,看见彩云、彩霞正在拾掇王夫人的小库房。 不知从哪翻出两个盛放画具和画纸的樟木箱,边上还有几个装满精细颜料的木匣。 赭石,石青、蟹青、广花、藤黄、秋香、蛤粉、胭脂……诸色俱全,加上不常见的配色和辅料,琳琅满目几十种。 按院里嬷嬷们的说法,这套绘具和颜料是专门画扇面用的,十分精细讲究。 王夫人当年花费三百两银子,托外头的清客程日兴给珠大爷置办一整套回来。 刚入手还没送过去呢,珠大爷就生了病,东西也就白放在库房里,一转眼好几年,都快朽坏了。 贾寰心动,瞒着赵姨娘,把他过年时偷攒的银锞子拿出来贿赂管事嬷嬷,让她们帮着把东西挪到他的东小院里。 管事嬷嬷情知太太不会问起,画具也真的开始朽坏,开箱后落毫乱飞,颜料梆硬皲裂,乐得肥了腰包,私下里还笑话贾寰“人傻钱多”。 彩云和彩霞不肯收贾寰的银锞子,倒给了他一套风筝篾子扎着玩。 赵姨娘不识字,不懂书画,也不晓得压岁钱换画具的事,只揪着贾寰的耳垂警告他不许弄脏了衣裳,否则打烂他的皮! 贾寰身上的穿戴,都是赵姨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分例也是可丁可卯没什么多余的,糟蹋了就没处填补。 为了以防万一,赵姨娘连夜裁了一副围裙,一对袖套,让儿子写写画画的时候戴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贾寰小小一个豆丁,被王夫人死死拘在东小院里。 搁在从前,他能哭闹得天崩地裂,现在安安静静,该起床就起床,该玩耍就玩耍。 让小丫鬟们陪他跳绳、荡秋千,又用石子在地上画了几个大格子蹦蹦跳跳地玩,玩累了就坐在窗前读书写字。 一向乖戾的赵姨娘都被儿子摒住了,也安静下来,抱着个小绣筐做针线,趁着日头好抿褙子、滚边口,给儿子和丈夫各绱两双春鞋。 这天风和日暖,娘儿俩吃罢午膳,一起坐在窗前晒太阳,当娘的做绣活,当儿子的练字。 母子其乐融融的场面落到周瑞家的眼里,撇撇嘴跑去跟王夫人鴃舌—— “老鸹要变凤凰了!环哥儿改了性了!” 王夫人坐在小佛堂里,专心地敲木鱼念经,并不理她。 她尬站了一盏茶时间,等太太把经文都念完了,才趋步上前回禀—— “太太,我听东院的几个小丫头说,环哥儿这一病开了窍,写出来的字儿比咱府上过年贴的春联还好看! 王夫人不信:“我虽不识字,听老爷说这练字是个水磨工夫,临时抱佛脚没用的,他一个刚开蒙半年的孩子,能写出个什么?也就比那螃蟹爬强一点,小丫头没见识浑说,信不得。” 周瑞家的也是听丫头婆子们说的,没有亲眼见过贾环的字,不敢硬辩,但他知道贾环要表孝心,抄了几卷佛经预备给王夫人做寿礼。 “太太等他把抄好的经卷送过来,自己看看罢。” …… 申时末刻。 宝玉从他舅舅王子腾家吃席面回来,先到王夫人院里回话, 听周瑞家的说起庶弟给母亲抄经贺寿,懊恼自己居然忘了,急急跑回贾母院里,在碧纱橱中坐定,喊茜雪倒茶,让袭人研磨,摆开架势也要抄经。 他一掺和,探春也知道了。 她素来精擅书法,岂肯被嫡兄庶弟压住风头,当晚也抄了起来。 迎春、惜春、李纨都知道王夫人爱礼佛,抄经贺寿惠而不费,又能讨她欢心,岂有不趋奉的? 一夜之间,荣国府内掀起了抄经潮。 赵姨娘听说了,回来抱怨给贾寰听—— “明明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他们一个个地来蹭光!” 贾寰岂会在意? 他想的是旁的事,问赵姨娘:“二哥哥、三姐姐他们的字写得如何?” 赵姨娘想了想,让小丫鬟去她院里取来鞋样,一一指给贾寰看。 其中有探春写的,也有贾政写的,连元春、贾珠的笔墨都有,只缺宝玉的。 贾寰仔细看过一遍,确定自己的书法碾压二春,胜过贾珠,比贾政也不遑多让。 赵姨娘也瞧出点名堂,喜得浑身发痒,拍着贾寰的手背夸奖—— “还是我儿子最厉害!等老爷回来,娘让他好好赏你!” 贾寰思忖再三,暂缓了诵读《四书》,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窗前练字,免得旁人疑心他突飞猛进的书法。 连日苦练,他渐渐适应了大手变小手,字越发写得好了,赵姨娘的春鞋也绱齐了。 贾寰美滋滋地换上新鞋子,抱了大鱼风筝去院中放飞,雀跃着撒了半日欢,还不顾禁令溜到了院门外,目送大鱼风筝越飘越高,彻底看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地返回东小院。 刚一进院门,就瞥见赵姨娘斜倚在秋千架上裁鞋面,用的料子活泼鲜亮,看尺寸明显不是她自己穿的。 贾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冷诘赵姨娘—— “这是给三姐姐做的?她身边丫鬟婆子那么多,用得着你一个姨娘献殷勤?” 赵姨娘板着脸装没听见,又怕他跑跳出汗伤风,喊小丫鬟把泡好的枫露茶端来给他喝。 “这是老太太前儿赏下的贡茶,喝了安神静心,平常再喝不着的,你别糟蹋了!” 奶娘也把厨房刚送的酥酪端出来,让贾寰吃几块垫垫肚子。 贾寰坐在小椅子上喝茶,吃点心。 赵姨娘哧溜哧溜地緔春鞋,还不忘腾出嘴来提点儿子: “明儿就是太太生辰,府上摆酒又唱戏,你闷了这些天,好好过去逛一逛,把你给太太抄的经文也送过去,显显孝心,挣几个赏钱……太太圈了你这么久,早该放你出来了!” 贾寰嗯嗯应了,后知后觉地想起赵姨娘给探春做春鞋的原因—— 这位三姑娘的生日跟王夫人只隔着一天,三月初二,这春鞋是给她做生辰礼的。2 4 红历九年 贾寰心中郁郁,埋怨赵姨娘不该上赶着巴结探春—— “她是主子小姐,眼里只有老爷太太、老太太,看不起姨娘你这半个奴才,姨娘就该有点骨气远着她,何必上赶着让人小瞧了?” 赵姨娘听得心虚,劈头就是一顿骂。 什么“蛆了心的小孽障”、“屁大点就记仇”、“都是来跟我讨债的”…… 贾寰听得悻悻,喝光了手边的枫露茶,喊来两个小丫鬟陪自己去院里跳绳消食,远离暴躁的赵姨娘。 消停没一会儿,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大丫鬟施施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周瑞家的。 这恶婆子一脸幸灾乐祸地笑。 贾寰不理她,只看向看那大丫鬟: “鸳鸯姐姐来了?快坐下吃盏茶,刚才我还跟姨娘说起姐姐,这不就来看我们了,是老祖宗让姐姐来的?” 他奶声奶气地卖乖,鸳鸯的脸色却讪讪的。 跟着鸳鸯一起进来的周瑞家的,直接冷笑起来: “老祖宗让鸳鸯姑娘过来传话,说环哥儿这场病生得不妥当,连日里老太太被魇住三四回,吃不香睡不好,让人抄了二爷的八字给清虚观的张真人瞧,回来说是环哥儿冲撞着了,让环哥儿百日内不要走出这院子——” 这番话仿佛晴天一声雷,惊呆了赵姨娘! 贾寰也沉了脸,诘问鸳鸯: “老太太身上不自在,就该请太医过来瞧病,怎么单抄了我的八字去清虚观?” 精准锁定啊! 鸳鸯苦笑:“老太太梦里就看见三爷你淌眼抹泪地冲她喊,又听不清喊什么,猜是妨着了,就请清虚观的张真人占了一卦……三爷你的病才刚好,在院里静养百日也好。” 她说罢递过来一个食匣,掀开看是上好的燕窝,另有一包雪花冰糖,递给赵姨娘一并收了。 “这是老太太赏的,让姨娘交到小厨房,每日炖了给三爷滋补身子。” 赵姨娘木着脸接过来,隔空行礼谢过老祖宗赏。 贾寰因为心虚,没敢再争辩。 百日禁足罢了,就当是疫情隔离吧,忍了。 鸳鸯传完话回去了。 周瑞家的指挥两个婆子搬进来一个大木匣,说是王夫人怕他在院子里无聊淘气,赏了他一匣子玩器。 “都是稀罕难寻的,这么一匣子值十两银子呢,环哥儿念着点太太的好。” 贾寰不信。 这年月的“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刘姥姥家半年的开销,是凤姐俩月的工资! 王夫人舍得白便宜了他这个孽庶? 他心中疑惑,让婆子打开匣盖,自己蹲下来一样样地翻看。 最上一层是毽子、响板、陀螺、竹蜻蜓、七巧板这些,然后是给孩童用的蒲靶、小弓、弹弓,花花绿绿,做工精良。 继续往下翻,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居然都是骨牌、骰子,双陆、樗蒲这样的赌具! 制作得十分精致,旁边还有一串七八个装着蛐蛐的竹篾小笼,唧唧叫得欢快。 这时节的蛐蛐儿也是个稀罕物,价格不菲。 这么一大匣子物件,看着不起眼,还真得十两银子。 真舍得下本钱。 周瑞家的还坏笑着怂恿贾寰: “三爷别老是念书伤眼睛,多让小丫头陪着你玩,好几个月呢,别在院里憋闷坏了。” 贾寰装呆:“好玩!我喜欢,周大娘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太太!” 说罢让奶娘进屋,拿出之前抄好的佛经,递给周瑞家的一并带回去。 “明儿太太生日,我不能过去磕头了,抄的这几卷经文给太太祈福。” 周瑞家的随手接了,拿回去给王夫人。 王夫人抽出纸卷一看,迎面就是一片缺笔少画、极不端正的正楷,冷笑一声,捏在手中展示给周瑞家的看。 周瑞家的也没料到这一出,讪讪不吱声了。 贾寰藏拙了。 他前世的字是写得不错,但乍然穿成了贾环,大掌缩成了小手,勉强能捏住毫笔,佛经又诘屈聱牙,笔划繁冗,他一开始照猫画虎抄出来的那些非常辣眼睛。 全部卷起来送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入为主,满脸嫌弃地把这卷佛经扔给金钏儿,不让供到佛龛上,让拿去炭盆上直接烧了—— “别污了菩萨的眼。” …… 三月一日,王夫人寿辰。 荣国府里摆了几桌筵席,请了一班南戏,小旦正旦轻声细嗓,唱得缱绻动听。 贾寰隔着院墙细品,第一出《慈戒》,第二出《鹦鹉媒》,之后就听不懂了,问奶娘,说是《花灯轿莲女成佛》、《续箕裘》两出曲目。 再问来客,东府里的尤氏、秦氏婆媳俩都坐车过来,王子腾夫人也来,加上李纨、凤姐、三春、宝玉和一众有体面的管家娘子,人来人往,喜乐喧阗,池子里的锦鲤都被吵沉了。 贾寰知道奶娘是个爱热闹的,不想拘着她。 “嬷嬷自去听戏吧,我这儿有小丫鬟看着,不妨事的。” 奶娘笑得苦涩,指了指外头:“我的小爷,你还做梦呢,人早都偷懒躲没影了,连你姨娘都被拘在太太跟前立规矩,还被舅太太挑出一堆不是,到现在还没捞着一筷子热菜吃,闷气倒填了一肚子!” “舅太太”就是王子腾的夫人,身份显赫仅次于贾母,但来了贾府她就是客人,挑主家妾室的“不是”算怎么回事? 问奶娘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贾寰便问她能答出来的题目,关于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穿成贾环,原著并没提及这“小冻猫子”的生日。 奶娘以为他还惦记着贾母算卦的事,红了眼圈叹气: “下月二十六饯花节,就是你的生辰,宝玉是四月十八1,紫薇大帝圣诞日,一听就是个有福气的,落草时又衔着一块美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彩头,长得又得人意,难怪老太太、太太偏疼他,就是苦了环哥儿你,一般的兄弟,偏他是凤凰蛋,你就是黑老鸹,人前人后都被嫌弃,一样的爹生娘养,谁在肚皮里揣过二十四个月呢?照我说,将来也不一定如何……” 贾寰深以为然。 凡事患寡不患均,被偏疼的有恃无恐,被忽略的就该等死认命? 他的内瓤是个成年人,许多扎心话听听就罢了,换成小屁孩·环来听,年年月月的听,岂能不扭曲心性? 都是荣国公子,凭什么宝玉就是天上的云,他就是脚下的泥? 生在了姨娘肚子里又如何,一样是族谱上有姓名的贵公子! 嫡庶长幼尊卑有别?? 呸!! 这荣国府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家嘛? 看看贾赦,正经的国公爷嫡长子,一等神威大将军,正三品呢,天天蜗在东大院里醉生梦死! 他的爵爷风光呢? 他的荣禧堂呢? 他的长幼尊卑呢?! …… 贾寰默默呆坐到日影西斜,赵姨娘郁气沉沉地进了小院,一屁股跌坐在廊下的竹凳上。 两个小丫鬟匆匆跑进来伺候,搁在往常两人铁定要挨一顿骂,这回运气好,赶上赵姨娘疲惫不堪,只让她们去拎热水回来洗脸,还趁着四下无人幸灾乐祸: “那薛家惹出人命官司了……” 一句话惊起贾寰。 薛蟠打死冯渊抢走香菱这桩人命案,是红楼重要剧情,为薛、贾、王三家的覆灭埋下了的隐患。 今日王子腾夫人来赴宴,无人处跟小姑子嘀嘀咕咕商议怎么帮忙摆平案子,偏被赵姨娘听到了,才有后边找她茬的事。 赵姨娘岂是任凭磋磨的软柿子? 当面不敢还嘴,背地里破口大骂: “人命关天!王法昭昭!老娘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颠倒黑白!” 贾寰心说草菅人命而已,此时的贾家和王家都不会当一回事,嚣张得很呢。 若他没穿来就罢了,既然穿来了,这场官司就不能稀里糊涂摁下,必须好好审一审,以免后患。 这事急不得,先看看王夫人怎么出手吧。 贾寰挪动小短腿,走到赵姨娘身边坐下把玩刚到手的博具。 十分豪华的博具—— 单是骰子就有一整套,从小到大十二颗,最大的有婴儿拳头那么大,小的像弹珠,用香梨木削磨而成。 其它那些骨牌、叶子牌、双陆、樗蒲也都是一样的材质工艺,有的表面还镶了亮闪闪的银箔,精致华丽,琳琅满目。 也不知道是王夫人从哪儿踅摸来的,专门送过来毁庶子。 赵姨娘没勘破其中的恶意,还催小丫头陪着儿子一起玩。 贾寰对古代博具一知半解,趁机钻研起来。 他天天被圈在巴掌大的东小院,抬头就是四角的天,总不能一直背书练字吧? 得劳逸结合! 周瑞家的偷偷来看过他几回,每次他不是在玩骰子、打马吊,就是在跟小幺儿一起斗蛐蛐,时不时还对着蒲靶一顿乱射,闹得人仰马翻,读书写字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勺,再不提起了。 老刁婆自以为得计,不屑地撇撇嘴,回去跟她主子邀功了。 5 红历九年 唿唿月余,饯花节到了。 贾寰一大早就被奶娘催着起床,换上一套精美的绫罗衣衫,覆料似鲛绡一般薄透鲜亮,金丝银线气派华贵。 可惜是去年做出来的旧衣衫,小孩子长得快,时隔一年再穿,哪哪儿都小了一圈。 赵姨娘的针线功夫好,能帮儿子绱双春鞋、绣个肚兜,做点零碎小玩意儿,但想做一套正经见客穿的好衣裳,就先得有好料子。 凭她那一月几串钱,哪儿贴补得起? 她看着儿子蜷手缩脚,憋憋屈屈的模样,恨得跳脚大骂: “前儿宝玉生辰,浑身上下都是簇新,偏轮到你了就拿不出好料子!一帮子黑心烂肚肠的,就会踩着咱们娘俩的头去巴结人,看我今天不戳瞎了她们的狗眼!” 赵姨娘咒骂完了还不解气,要打到针线房上去,大家一起没脸。 贾寰赶紧拦住她。 这都到了正日子了,再怎么吵闹也变不出一套新衣裳,“打到针线房上去”没有任何好处,只会结怨讨人嫌。 “闹”这种事情,丢脸又心累,还费劲,必须有很大的好处才可以去干,日常要保持静默。 赵姨娘读书少,不懂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被王夫人、凤姐一撩拨就歇斯底里,然后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贾寰不给王夫人“文明观猴”的机会,要反过来把她变成“猴”。 趁着赵姨娘还没暴走,贾寰耐心地劝她: “我的那些衣裳,一向都是姨娘你亲自做的,跟针线上的人没什么关系,姨娘何必迁怒她们?府上是琏二嫂子在管家,她说迟几天给衣料,没说不给,咱们等着她便是。” 奶娘也劝赵姨娘“省事些”—— “今儿是环哥儿的好日子,姨娘且忍忍吧,过了今日再去太太跟前问问,这衣料是府上给环哥儿的分例,她们不敢真短了他的。” 说完又喊小丫鬟拿针线筐过来,要趁着天色还早,把贾寰身上这套小衣裳好好改一改。 贾寰坚决不改,就这么穿,卖惨! 他好歹是个“爷”,他过生日,府上那些主子奴才们总要过来露个脸,瞧见他身上小了一圈的衣裳,丢脸的是王夫人。 赵姨娘想透这一层,乐得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人小鬼大的孽障,越来越会磨人了,比你三姐姐的鬼心眼还多,不枉老娘天天教导你!” 贾寰嗯嗯躲开,跟着奶娘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正端坐在芙蓉箪上拈佛豆,眼皮都没抬起。 贾寰神色如常,恭恭敬敬请了安,没事人一样回到东小院,让丫鬟搬个藤椅摆在廊荫下,坐等阖家上下来给自己送礼。 前儿宝玉过生日,他以牙还牙,把那些还没开封玩过的博具一起打包送过去,宝玉喜欢的什么似的,爱不释手地把玩,气得王夫人摔了茶盅子。 贾寰心情舒畅。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啊,谁起坏心搬起的石头,就该砸在谁的脚趾头上……bang! …… 时令已是芒种,春意迟暮,廊前杏花早已成荫,墙头垂下来的蔷薇藤喷霞吐艳,蜂蝶萦绕香气袭人。 贾寰走过去摘了两朵并蒂盛开的,给赵姨娘簪在发髻上,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句:“姨娘真美!” 赵姨娘劈头就骂:“小□□崽子!敢调戏你老娘!” 骂完了,又喊小丫头去屋里拿镜子,对着髻发左照右照,看得刚挨了骂的贾寰无语。 被亲娘骂就罢了,府上的人还一如既往地怠慢他。 都半晌午了,门外才涌进来一拨叽叽喳喳地丫鬟婆子,来替她们的主子送生辰礼。 贾寰乖巧的迎上前,手脚舒展开,全方位展示身上那套过气小衣裳。 几个婆子低眉耷眼,只当没看见。 小丫鬟们的心机浅,有心急口快地当场问出来—— “三爷这衣裳……” “不太合身啊,是琏二奶奶忘了送料子过来,还是姨娘不得闲,没赶出来新衣裳?” 贾寰笑得灿烂:“我姨娘倒是得闲,料子不得闲,先拿这套旧的撑撑场面,衣裳而已,不着急。” 一群小丫鬟叽叽呱呱。 贾寰趁机去看她们拿过来的礼物—— 迎春送的两色针线, 探春送一匣徽墨, 惜春两卷雪浪纸, 李纨母子一套湖笔, 宝玉则是一篮白凤桃,这个季节的桃子早就烂大街了,纯应个景儿打发他。 王夫人更奇,让周瑞家的送过来一只鹦鹉。 嘴很巧,会说好几句吉利话,周瑞家的还一再叮嘱说这鸟“矜贵”,得时常陪着它玩,不然就呆了,舌头也缩回去了。 贾寰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唯恐他不往斗鸡走狗、吃喝嫖赌的歪路上走? 先是送一箱子赌具,再送这鸟儿,没一样好物儿! 贾寰心里mmp,脸上笑眯眯,隔空谢过太太的赏赐,让奶娘接过去挂在廊上,正对着他那雕花窗子,他看书写字疲了的时候可以逗一逗。 除了这些,还有几个跟赵姨娘处得来的管事嬷嬷送的小玩意儿。 最稀奇的是一套文房四宝,专门给他这样的小孩子量身制作,尺寸比市面上的小了一大圈,玲珑可爱。 贾寰随手拿起砚台看,通体似羊脂红玉,白中微有胭色晕染,质地细腻,小可盈握,砚背上镌着几句篆诗,旁边烙着小小的圆款印章。 古色古香,美轮美奂。 真用它来磨墨是糟蹋了,更适宜摆在案头把玩,还有一个香雅的名号:“西子砚”。 赵姨娘看不出好赖,只夸单大娘“公道”。 说前儿宝玉做生日,她送的就是这样一套文房四宝,今儿轮到贾寰也是一样的,并不区别对待。1 贾寰倒是觉得,这套东西是投着宝玉的喜好弄的,他沾了光。 除了这些,再无旁人过来。 贾母毫无表示, 凤姐毫无表示, 东府毫无表示, 王家舅舅毫无表示……! 按照这个时空的礼法,王子腾算是贾寰的“娘舅”。 前儿宝玉生辰,王家送来一套新衣,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装满了一个大箱子。2 凤姐则送宝玉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头装着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玩器,还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诵经,舍钱祈福。3 再看看贾寰,被祖母亲口盖戳“撞邪了”,圈在东小院里几个月,没谁想过去庙里为他做点什么。 赵姨娘倒是想着了,却连荣国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同为一父所出,这二爷和三爷的差距,比二爷和二哈的差距都大! 贾寰不咸不淡地过着生日。 他不信自己的生日会这么平淡的过去! 果然,临晌午的时候,针线上的管事嬷嬷气鼓鼓过来请安。 身后还跟着个两个拉着驴脸的婆子,怀里抱着一匹石青色妆花绫罗,外加两块绉纱尺头、十对贝扣、各色绣线,一股脑塞给贾寰的奶娘钱嬷嬷,沉着脸走了。 不说话,不要赏钱,撂脸子撂得明目张胆! 贾寰猜测,这针线上的人八成为着他穿旧衣过生日的事挨了训斥,替凤姐和王夫人背了黑锅,一肚子闷气无处诉说,迁怒他和赵姨娘。 赵姨娘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喜滋滋地摊开料子,琢磨着怎么下剪最节省,又抱怨这料子不是石榴红的,不喜庆……吧啦吧啦。 一旁的奶娘抿着嘴没吱声。 贾寰也苦笑,石榴红这样鲜亮讨喜的色,只会给宝玉穿。 同一批妆缎,榴红要比其它杂色贵一成,市面上还时常断货,赵姨娘母子都没机会穿上身。 赵姨娘是碍于她妾室的卑微身份。 贾寰是“子凭母贱”,府中上下默认他不配跟宝玉穿一样的正红。 贾寰不服。 姨娘是偏房不配穿正红,姨娘生的儿子是一样的主子啊! 退一步说,若是整个贾家都是这个规矩,贾寰也就忍了,但几步之遥的东大院,贾赦的庶子贾琮就明晃晃地穿着石榴红! 这所谓的规矩,只是用来规训他环三爷的,让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孽庶! 赵姨娘为着这量身定制的混账规矩,骂了不知道多少回,奈何当家太太势大,贾母又偏心,就成了府上的例。 现在就连贾寰衣服上的扣子,也只能用贝壳的,贾宝玉用珍珠的。 虽然贾家的规矩是“嫡庶一样”,执行起来要大打折扣。 潜规则害人,贾寰冷嗤一声也就罢了,迈着一双小短腿走到外间,去吃自己的“寿宴”。 因着他今日生辰,大厨房额外给东小院添了四样菜,还做了一碗羊臊子龙须面送来,菜色比平日里丰富许多。 贾寰吃得欢快。 赵姨娘没有跟他一起用饭,领着两个小丫鬟盘点今日收到的礼,越看越不满意。 说前儿宝玉过生日,那叫一个热闹,礼物堆成了山一样,光是“笔锭如意”、“福寿绵长”、“状元及第”这样的金银锞子就有一大包! 赖大家的、赖升家的、吴新登家的这些体面奴才,都上赶着当哈巴点子奉承宝玉,送他的礼都是八音盒、大珍珠、檀骨扇这些值钱的物件。 “今儿轮到你,他们面都不露一露!就打发个小丫头来送点吃食,谁是饿死鬼托生的?!” 赵姨娘骂骂咧咧。 贾寰不吱声。 今天他过生日,东小院里就只来了一群丫鬟婆子,一个正经主子都没来。 包括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探春。 非要说有,就是隔壁“半个主子”周姨娘,送了他一对缠臂虎符,端午时节给小孩子戴了辟邪用的,金丝银线密密缝,十分用心。 6 红历九年 在贾寰看来,周姨娘是贾家难得的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比赵姨娘更苦十倍的“苦瓠子”。 “好人”在荣国府是没有活路的。 “姨娘”在荣国府是高危职业。 周姨娘同时叠了两个凶险buff,要么变成死人,要么变成一个有气的死人。 前世贾寰读红楼,看荣国府的大小丫鬟们争当通房,不惜爬床献身、叛变告密,人命都闹出好几条,最终如愿以偿的一个都没有。 就很无语。 何必呢? 最后贾家败了,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没有好结果。 即便贾家没败,她们真的当上了通房丫鬟,也没有好果子吃! 看看她们的前辈平儿、周姨娘,血淋淋地活榜样! 在荣国府里,如赵姨娘、袭人、晴雯这样的奴才,想晋级成“半个主子”,得一步一步慢慢地熬—— 先从月薪五百钱的三等丫头做起,喂鸟、浇花、烧炉子、扫院子、跑腿传话……帮着大丫鬟做点细碎活,熬出头的才能晋级成月薪一吊钱的二等丫鬟,略有了些体面,可以近身伺候主子端茶递水。 二等丫鬟才有竞争通房的机会。 通房的名额有限,二等丫鬟的名额也有限。 “三晋二”难度很大。 晴雯拼脸是丫鬟圈第一,针线活也是第一,卷到死也就是个二等。 二等再往上,就是袭人、鸳鸯那种月薪一两银子的大丫鬟。 清一色都是太太、奶奶们的左膀右臂,放眼全府就那么几个人。 这些姿容、才干、运气样样出众的一、二等丫鬟,一路卷生卷死,真能卷成通房丫鬟的百里挑一。 上升渠道狭窄得令人发指。 然而等她们真的排除万难、真的卷成了通房丫鬟,也是不保险的,变数还是很多—— 首先是她们伺候的男主子,一不能像贾珠短命,二不能像贾琏娶夜叉,三不能像贾宝玉出家。 荣国府“玉”字辈的少爷,贾珠、贾琏、贾宝玉,婚前收的屋里人全部杯具,一个都没留下来! 贾琏身边坐稳了“屋里人”地位的平儿,是王熙凤婚后做主提拔上来的,熬到前八十回结束,三十几岁了,还是个通房丫鬟。 “姨娘”的名分没捞到,也没有一儿半女傍身,连男欢女爱都没尝过几回! 若贾府没有败落,平儿大概率就是下一个周姨娘—— 年老色衰空有个“姨娘”title,还因为这个title丧失了协助凤姐管家的权利,无子无宠,孤枕冷衾地在锦绣丛中等死。 荣国府大小丫鬟好几百人。1 长相平平的,大多沦为粗使杂役,到了年龄拉出去配小子变鱼眼睛。 长得好看的,聪明伶俐的,才有卷的机会。 一个个还没留头呢,搁后世都还在学“a、o、e”拼音字母呢,就进府伺候主子。 从三等、二等、一等丫鬟,一路卷到通房丫鬟,再卷姨娘。 凶险过程就像是在悬崖峭壁上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空—— 金钏儿投井, 鸳鸯自绝, 晴雯屈死, 袭人改嫁…… 一个个都倒下了! 唯有赵姨娘,以她“奴几辈”的卑贱出身,一骑绝尘,碾压所有雌竞对手,博得她那一届“凤凰蛋”贾政贾二爷的欢心,荣升姨娘。 在势大的主母王夫人手下,“猥琐发育,野蛮生长”,太太平平生下一双儿女,与丈夫情投意合,长宠不衰。 红楼前八十回结束,她徐娘半老了,依旧是贾政唯一的宠妾! 这份成功耀眼夺目。 这份运气后无来者。 贾寰一直想不通,这满府的大小丫鬟、通房、准通房,她们哪来的底气敢小瞧赵姨娘?! 赵姨娘明明就是是她们穷其一生、穷尽心思都抵达不了的罗马城,是贾家丫鬟界的天花板,姨娘界的锦鲤! 王夫人那么心机深沉, 凤姐那么心狠手辣, 姑侄俩联手对付她,也没让她真吃什么大亏,凤姐反而吃了她的大亏。 还有大老爷贾赦那边。 撇开他那一屋子没有姓名的莺莺燕燕不说,只说迎春和贾琮姐弟俩的生母,当年也是一路内卷,成功做上了“世子爷”的姨娘,还生下了儿女,然而呢? 年纪轻轻全都噶了! 全部嘎在邢夫人手中!2 赵姨娘是大丫鬟出身。 在荣国府这种规矩森严,奴才稍有行差踏错就要被撵、被打的地方,她不可能养成蜇蜇嗷嗷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性子。 这只能是她的保护色,以此回击佛口蛇心的王夫人,手段简单,直白,敞亮,高效,谁用谁知道好。 尤二姐要是有她撒泼的一半本事,她腹中的儿子就生下来了,她也不用吞金了,假以时日干掉凤姐上位做正头奶奶不是梦。 笑到最后的才能笑得最甜啊。 死了的都是炮灰! 贾寰穿书,一直想看看赵姨娘是不是“扮猪吃老虎”,暂时还没发现端倪,继续观察中。 即便赵姨娘没有任何隐匿的技能点,纯纯靠运气上位,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欧皇有一万个理由鄙夷非酋。 …… 春光灿烂的东小院里,贾寰正神游呢,赵姨娘端出一碟时鲜果子放在他眼前。 说是马道婆让人送来的供尖儿3,小孩子吃了能禳灾。 “那马道婆心善,答应每日里为你敲一柱香的木鱼祈福,你这孽障念着点人家的好!” 贾寰听到这个马道婆就瘆得慌,坚决不肯吃她送的果子,还揭发她不安好心—— “她是宝玉的干娘!跟咱们走得这么近干嘛?以后远着她!” 赵姨娘不满他浑说,瞪着一双杏眼教训他: “出家人慈悲为怀,她就是看咱娘俩的日子太难了,私底下帮衬帮衬,咱府里供了那么多僧尼道士,就她一个肯关照你!那清虚观的张真人、铁槛寺的色空、水月庵的静虚,看见咱娘俩就像见了狗|屎,躲还来不及呢,也就马道婆肯兜揽,时常过来请个安……你这小孽障别不识好歹!” 贾寰无语。 这马道婆忽悠人的本事一流啊,已经把赵姨娘哄得晕头转向了,一时半会清醒不了的。 他也不急着拆穿马道婆,专心过自己的好日子。 这一月之内,紧连着“二爷”和“三爷”两场生日,让贾寰切身感受到了“黑老鸹”与“凤凰蛋”天差地远的区别—— 被偏爱的,花团锦簇! 被遗忘的,无人问津! 贾寰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孩子,他能看得开。 每日蛰居东小院里,专心诵书习字,要凭本事青云直上。 贾母亲自给他下的禁足令,又有王夫人盯着,被执行得一丝不苟。 整整百日,三个多月,贾寰除了生日那天被允许走出院子跟嫡母请安,真跟坐牢一般无二! 若他真是个小孩子,可想而知会如何闹腾,如何惊恐,余生都得有心理阴影! 贾寰愤懑不满,在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 7 红历九年 …… 不觉春去夏来。 院墙上趴着的蔷薇藤只剩下零星几朵花,葡萄架下浓荫匝地,青实累累。 贾寰嫌房间里闷热,在树荫下摆开藤椅几案,乘凉读书。 赵姨娘领着丫鬟们新糊了窗纱,更换了湘妃竹帘,又让婆子去大厨房提一壶酸梅汤镇在冰錾里。 这种小暑天气,大厨房的茶饭也清淡了。 今日的主食是荷叶捞面。 用新汲的井水湃过三遍,把芝麻芥酱浇在面尖上细细地拌匀了,再配一碟茄鲞,鲜香美味。 贾寰胃口大开,吃了满满一大碗。 四荤四素的例菜却一样没动,都撤下去给丫鬟婆子们分着吃了。 赵姨娘斜坐在廊下,一边摇绢扇一边咂嘴夸赞: “你姥娘的手艺越发的好了,就是捞面性凉,怕泻肚,不合你们小孩家多吃。” 贾寰被“姥娘”二字噎得叹气。 这年月的庶子庶女,都不能把“姨娘”当亲娘,要把嫡母当亲娘。 姨娘的家人,不是正经亲戚。 从礼法上说,王子腾才是贾寰的“娘舅”,王子腾的父母才是贾寰的“姥爷姥娘”。 赵家姥娘? 奴才秧子,上不得高台盘! 普世价值观下,赵姨娘再怎么帮娘家人“抬咖”都没用。 探春是坚决不肯承认赵家这门亲戚的。 贾寰穿书后,也要面对这道难题。 他小小一个人,成日被圈在东小院,信息闭塞,对赵家的了解不多,就知道“姥娘”有一手好厨艺,现在贾家大厨房里当差。 饯花节他过生日的时候,那碗羊臊子龙须寿面就是“姥娘”亲手做的,今日又送了荷叶捞面给他这“外孙”换口味。 这是亲情,也是利益。 像赵家这种“奴几辈”的人家,忽然出了一个姨娘,胜过贾家出了个贵妃,一大家子都跟着她真·沾光! 实实在在地沾光! 十年前赵姨娘刚一得宠,她娘就被提拔做了大厨房的管事嬷嬷。 然后她接连生下了探春姐弟俩,得到的“赏赐”不断升级,爹也被派去京郊做了管田庄的庄头,弟弟赵国基被安排做了书童,差事体面又轻省,全家飞升! 贾家的奴才圈子风气庸俗又市侩,对赵家的“好运”羡慕嫉妒恨,一个个日盼夜盼,就盼着自家也能生出一个好相貌的女儿,也能攀上一个贾家的大爷,带飞全家人。 鸳鸯的哥哥和嫂子,一听说大老爷贾赦看上了自家妹子,屁颠屁颠地跑去撮合,图的就是“半个舅爷”的好处。 贾家的家生女能给贾家的大爷们做妾,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九成九的奴才都屁颠颠上赶着。 你说骨气??? 贾家的家生子,生来就是奴籍,贱奴谈个什么骨气? 尤其是丫鬟,此时唯一的上升渠道就是嫁人。 一个女孩子能嫁给谁,基本就决定了她余生的命运。 而封建时代普男的基本盘令人窒息。 贾宝玉说女孩子未婚是珍珠,嫁人就变死鱼眼睛。 他只看到了糟心的现象,看不透封建婚姻吃女人的本质。 贾家的那群小丫鬟也懵懵懂懂看不透这一层,但她们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知道给贾家的大爷们做妾,远远强过配小厮or嫁普男。 但凡她们有一线希望能卷上通房的,就敢卷到死。 你说尊严??? 奴几辈的家生子啊,下九流的贱籍啊! 一群人形牛马,随时会被提脚发卖,动不动就“饿着肚子垫着瓷瓦子跪在太阳地下”1,大耳刮子随时会扇在脸上的人,你配谈尊严? 想要尊严的奴才秧子早就一头撞死了,苟活下来的通通都默认是没脸没皮任人糟践。 你说爱情??? 这年月的“爱情”人人喊打,是邪魔外道。 男人只跟青楼女子谈情说爱,良家女子不配也不敢谈情说爱。 夫妻之间就讲究个“相敬如冰”、“举案齐眉”,像贾政和王夫人那样大面上不吵不闹就是模范夫妻。 此时贵为公主都要被贞节牌坊压得死死的,“贱婢”更没本钱想入非非,只能竭尽所能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赵姨娘险而又险成功了。 从“贱婢”一跃而成“半个主子”,从丫鬟变成被丫鬟伺候的人,插簪佩玉,呼奴使婢,阶级跃升。 无论她嫁给谁,都不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能像现在这样得到“很多很多的钱”,已经算她有本事,算老天爷眷顾她。 贾家的姨娘是有切实利益可图的。 既能让自己“考编上岸”,一辈子端上金饭碗,又能帮衬家里人提升阶层甚至阶级,这才让那么多的丫鬟飞蛾扑火! 极少数“欧皇”在烈火中完成涅槃蜕变,麻雀变凤凰了,绝大多数“非酋”灰灰了。 低于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成功率。 这世道对“贵女”不友好,对“普女”更不友好。 对“普女”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更更更不友好。 “穷娃”一辈子牛马人。 “庶娃”一辈子鄙视链。 贾·庶娃·寰的拧巴日常,几乎都跟他的“庶出”身份有关。 但他不会像贾探春那么偏执。 出身低微这种事,不是你刻意回避就真能避开的。 再怎么撇清,也改变不了“姨娘养的”这个客观事实。 贾寰接受现实,但不认命。 他是庶子,不是庶女,他能走出去立一番事业,不会像探春一样困于内宅,被嫡母拿捏始终无法出头。 …… 暑天人易倦。 贾寰正眯着眼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哼曲儿,忽听小丫鬟脆生生地喊人: “宝二爷来了!” 话音刚落,帘栊一挑,走进来一位俊逸小少年,头戴紫金冠,手摇洒金象牙骨折扇,面如敷粉,唇若施脂,气度飒然鲜明,嘴角带笑地走了进来。 贾寰的瞌睡虫一扫而光,让丫鬟看座斟茶,笑问凤凰蛋: “二哥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不午睡的嘛?” “睡不着,来太太这边顽一会子,偏太太也睡下了,不好搅扰她,顺道瞧瞧环兄弟。” 贾寰信了他的鬼! 凤凰会主动往老鸹窝里钻? 放眼红楼全书,宝二从未主动拜访过环三,都是环三舔着脸去怡红院,还被各种厌烦。 要么遭丫鬟冷遇,要么被怀疑偷了玉。 贾寰笃定凤凰蛋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求”到他这个庶弟,不得已才过来的。 宝二都不急,他环三更不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闲话,还哄着凤凰蛋把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摘下来看。 贾寰前世今生好奇了两辈子的,今日一饱眼福—— 这宝贝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罕见的一块美玉,正反面还镌着篆文,什么“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吹嘘什么“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2 这些字让贾寰怀疑:玉并非是从娘胎里衔出来的,是王夫人为了给了儿子造势伪造的“祥瑞”。 按《周礼》祭祀丧仪的记载,“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3 含玉而生,只是诸侯级别的祥瑞。 “封侯拜相”再怎么风光,依旧是臣子。 后世各朝的天子,并不把带玉而生的人太当回事。 纵观二十四史,几个带玉而生的人都没做过皇帝。 贾宝玉含玉而诞的神迹传遍京城,也被皇家无视,因为“含玉”可以,“含珠”鲨头。 红楼的背景类比明清,这两朝皇帝对祥瑞的认知都是“天命难违”,主张“修德以禳灾”。 明朝文坛巨擘、一代名臣李梦阳,“母梦日堕怀而生,故名梦阳”。 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太阳落到自己怀里! 啧! 上下五千年,太阳专门用来指代君王。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后宫妃嫔都不敢随便宣称自己“梦日而孕”,一个小家碧玉敢了。 贾宝玉含玉而生,只是贾府的人到处叨逼叨。 “梦日入怀”明晃晃地记载在《明史·列传卷》里,煌煌正史! 明朝的皇帝不信“祥瑞”这一套。 清朝的皇帝也不信。 康熙面对臣僚呈上来的各种悖逆祥瑞,回复就干巴巴一句: “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4 有清一代,各种文字狱,罕有“祥瑞入罪”。 活在类清时空的贾宝玉,不会因为“衔玉”惹祸。 若这劳什子真是炮制出来的,也不过是图个“生封侯,死成仙”的谶兆。 贾寰穿书之后,对“神瑛侍者”、“木石前盟”、“绛珠还泪”这些乌七八糟的套路,一概持鄙视态度。 一部市井红楼都这么糟心了,各路神仙就别再“下凡”丢人现眼了。 8 红历九年 东小院里,贾寰细细看完了玉,重新递还给贾宝玉。 怕两人僵坐着尴尬,他主动寻找话题,问起贾宝玉身上那件褐色香云纱对襟薄衫—— “此物甚是难得,可惜色泽不够鲜亮,二哥哥怎么想起来穿它?” “前儿老太太赏的,说用这种料子做衣衫轻薄透软,不易黏身,暑天穿是极好的。” “二哥哥好福气,我已经半年没见到老祖宗,也不能去请安,真是不孝。” “……” “二哥哥每日去荣庆堂,有没有听老祖宗问起过我?” “……” “三姐姐也许久没来我这小院了……” “……” 贾寰句句扎心,偏又一副天真无邪的语气。 贾宝玉俊脸上的淡笑渐渐挂不住,身下藏了针一样不断挪动。 小丫鬟端来一碟樱桃冰酪让他尝,他瞥一眼不理会,直接说出来意: “听说环兄弟最近诵书习字,甚是用功?” 贾寰一怔,捏起的樱桃又放回盘中。 他就知道,这东小院里藏不住秘密。 不是这个丫鬟多嘴,就是那个婆子嚼舌,连最恨读书的宝二爷都听说了他“用功”,阖府上下早该传遍了吧? 宝玉无视他的讶异,立逼着他把最近抄写的《四书》篇章全部拿出来—— “老爷马上要回府,前日还让小厮传信,要查我这半年的功课,我最厌读书,这半年又厮混过去的,功课没甚么长进,如今悔也迟了……” 贾寰心中哂笑。 贾政出门半年,回来肯定要考校凤凰蛋的功课。 现在知道抱佛脚了,早干什么去了? 贾宝玉毫无反省之心,满脸急迫地催促贾寰: “环兄弟!好兄弟!快把你抄的《四书》都给了我罢,若有《诗经》也一并给我,先把老爷糊弄住。” “这一时糊弄住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混得一时是一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贾寰听得无语。 这凤凰蛋十级厌学症,还叠加极品纨绔buff,熊孩子中的王者。 想要把他掰正,必须得下狠手。 每天给他吃一顿竹笋炒肉,吃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初见成效。 纯纯打少了! 他“且顾眼前”的想法也太想当然了! 他想要糊弄住贾政,单有抄写的《四书》文章是不够的,还得腹中有货。 贾政考校时随口提一句让他续背,他背不出,立马露馅! 就算他撞了大运,没在《四书》上出乖露丑,因为年纪比贾寰大了三岁,《四书》之外还得背诵古文—— “左传”、“国策”、“公羊”、“谷粱”,外加上历代名篇,他如何搪塞?! 贾寰心中摇头,去书案旁翻出厚厚一摞白麻纸,纸上端端正正的全是《四书》篇章,《诗经》也有,都跟《春秋》混在一起。 宝玉心急,当面一张张挑拣出来,喜得口不择言—— “环兄弟这回救了我的命!” “救命之恩,当有回报,二哥哥那个八音盒借我顽几日可好?” “何必顽几日,就送给环兄弟了。” “二哥哥慷慨,回去之后记得熬上几晚,把我抄写过的文章都背熟了,免得老爷当面问起,你支支吾吾答不出,咱们老爷的板子打人可疼!” 祸福自招,勿谓言之不预也! 从始至终,这个凤凰蛋只顾着他自己的难处,没问过一句庶弟该如何应对“考校”。 贾寰已经开蒙一年,也有一份课业! 送走了这个金玉其外的凤凰蛋,贾寰喝了一盏凉茶润口,重新躺回藤椅上午睡。 再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赵姨娘施施然从外头进来,眉飞色舞地说起贾政要回府的事。 “你老子马上就回来了!咱娘俩又有人撑腰了!看谁还敢刻薄咱们——” 贾寰掰着手指数给她听:“太太、老太太、东府和东大院那边的太太,王家的舅太太,再加上琏二奶奶,她们谁都敢。” 他张口就戳赵姨娘的心窝子,气得赵姨娘跳脚咒骂—— “撞了尸的小□□崽子!就会气老娘!” “实话实说而已,姨娘何必骂人呢?” 赵姨娘冷哼一声不理他,自顾坐下来吃葡萄,一双杏眼却依旧黏在他身上,继续絮叨道: “你这孽障过了年就满七岁,按府里的规矩得加冠,太太装聋作哑,我得好好缠一缠老爷,让他尽早帮你预备上。” 贾寰对红楼中这些繁文缛节一窍不通,看书的时候谁留意这个? 像现在这样绑个冲天辫不是挺清爽? 戴冠佩玉的瞎折腾,何必呢。 他不以为意,赵姨娘不这么想,处处比照宝玉,宝玉七岁拥有的,他也得有—— “你这小孽障就是个书呆子,懂个屁!你不加冠,怎么出去见贵客?天天就缩在这东小院里装鳖受气?老娘都替你臊死了!” 她尖尖的指头戳过来,唬得贾寰一溜烟跑远。 …… 暑热一天比一天更甚。 荣国府内花木葱茏,各处院窗上都新糊了茜纱,颜色鲜亮又薄透,与四周的花木相映成趣。 穿梭往来的丫鬟们慵懒妍丽,所到之处笑语欢声。 贾母因为上了年纪,胃口不佳,让大厨房更换了最新的流水牌,变着法子做出奇巧吃食。 她一个老太太哪儿吃得完呢? 遇到喜欢的就多吃几口,余下的赏给孙男娣女—— 三春、宝玉、贾兰乃至巧姐儿都能享受到,唯独“贾环”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 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每日晨昏定省,他冒着酷暑走去贾母院中请安,人才刚到湘帘外,就被丫鬟们拦住。 说甚么“暑天心躁,老祖宗怕小孩子吵”,让他在外头行个礼就罢了,早点回去歇着,别中了暑气闹病。 转过头,凤凰蛋也过来请安,贾母一串“心”、“肝”、“肉”地喊着让迎进去。 厚此薄彼如斯! 一来二去的,贾寰也疲了。 每日不等丫鬟来拦,自己就止步廊下叉手请安,虚唱一声“问老祖宗安”,转身就走。 相见两厌,不如不见。 …… 去皇陵公干的贾政,回来的比预料中要晚好几天。 中元节前两日,他才一路驿马赶回府中,先去贾母院里问过安,再去王夫人房中叙别后的家务人情琐事,一起用罢晚膳,当晚歇在赵姨娘处。 夫与妾小别胜新婚,王夫人唯有苦恨,又无可奈何。 她虽是做了祖母的人,但成亲早,年岁并不大,就这么戒了男欢女爱,吃斋念佛也无法平心静气。 贾寰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识趣地躲在东小院避祸。 是祸躲不过。 只消停了一天,贾政就让人传话,叫他和宝玉都去小书房,当面考校他们的功课。 赵姨娘喜上眉梢,晓得儿子这几个月十分用功,考校必定能压过宝玉,拔得头筹。 贾寰则打定主意装呆。 他让奶娘帮着换了一件佛青色绉纱褂,搭配撒团花的薄绫裤,颈间挂着响铃银项圈,叮叮当当地出门去了。 一小三分理,该卖萌的时候,就不能太耿直。 贾政的“小书房”不在仪门外,在内宅。 荣国府第三代“文”字辈两房分治,老大贾赦袭爵,老二贾政掌家且占住了荣禧堂。 这有违礼法。 贾政饱读诗书,自诩正人君子,鸠占鹊巢难免心虚,荣禧堂便常年空关着。 他和王夫人的日常起居,挪到了东廊下的三间小正房里,与贾寰住的东小院很近,就隔着一片花木,说是眼皮子底下毫不夸张。 因为离得近,贾寰先一步来到小正房外。 守在门口的赵姨娘替他撩起门帘,顺便给了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贾寰目不斜视,一步迈入。 迎面就看见贾政端坐在花梨木案几旁,西首陪坐着王夫人,雍容古板的脸上大理石一样毫无表情。 单论姿色,王夫人不比赵姨娘差多少1,只是年纪大了许多。 用两人生下的儿女年纪做比较,探春只与宝玉的年纪相当。 赵姨娘的年纪则与贾珠相当,她与王夫人整整悬殊了“一个贾珠”。 王夫人虽然家世显赫,但美人迟暮,性子又被磋磨得沉郁呆板,在“诗酒放诞”2的老boy贾政眼里十分寡淡无趣,迷上了赵姨娘的泼辣鲜活。 王夫人即便风韵犹存,日常也只能在佛堂念经了。 这场妻妾床笫之争,王夫人完败。 算算时间,十年前赵姨娘刚得宠时,王夫人也就三四十岁,虎狼之年孤衾冷枕,岂能不恨? 贾寰对嫡母的怨愤十分理解,但这主要是贾政的锅。 他这个当家老爷起了纳美妾的心思,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没有赵姨娘,也会有李姨娘、张姨娘……一堆姨娘。 贾家不缺美婢,更不缺急嗷嗷想上位改命的美婢。 贾寰身为“庶娃”,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立场,他必须站在赵姨娘那一边。 他别无选择。 他姐姐贾探春能在王夫人面前得脸,可不止是因为她不认赵姨娘这个亲娘,是因为她是庶女,生下来就注定没资格跟贾宝玉争! 贾环身为庶子,有利也就有弊。 他走不了探春“卖母求荣”的撇清路线,只能跟嫡母嫡兄一争到底。 9 红历九年 小正房里,冰錾缓缓冒出清凉之气。 金钏儿站在冰錾后唿唿打扇,让凉气弥漫整个房间。 外廊下挂着的一溜雀鸟并不惧暑热,啁啾鸣叫,一片静谧中十分悦耳。 贾政久不见“贾环”这个庶子,态度难得和煦,细细问了他几句“染病”、“撞邪”的事。 贾寰滴水不漏地敷衍过,主动说起自己的课业—— “因着孩儿这场病,不宜再动笔,就暂停了习字,但孩儿没有荒废功课,已经背熟了半部四书,《诗经》也粗读了两遍,等入秋之后业师归来,孩儿再细细地请教他。” 贾政闻言欣然,捋须追问他背熟了《四书》中的哪两部? 贾寰据实已告,是《大学》和《中庸》两部。 “孩儿听闻,年幼之人心性澄澈,记性和灵性最佳,便想趁着年纪尚幼,一鼓作气背熟四书,日后再慢慢研习奥义。” “甚好!待为父考考你背得如何。” 贾政颇通儒学,考校起庶子信手拈来,先问他“君子之道”。 贾寰续:“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1 又问“君子中庸”。 贾寰续:“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2 再问“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贾寰续背:“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3 他小小一个豆丁,嗓嫩音清,吐字清晰,几无讹误,半眯着眼背得十分沉浸。 贾政难得露出笑容,往更深处问了一层,让他阐述什么是“中庸”?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君子处事要不偏不倚,心诚以求明理,忌诺诺折衷,孩儿以为《大学》为治世,《中庸》为修身,四书中便先选了这两部研读。” 贾政笑骂:“你这顽劣孽障!敢大言欺诳长辈?你选这两部书,只为字少取巧罢了,日后记得时时温习,再把《孟子》和《论语》两部也背熟,研习得透彻了,将来才能做出好文章。” 贾寰诺诺应了,退到边上站好,把c位让给蹑手蹑脚溜进来的凤凰蛋。 宝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千伶百俐,口绽莲花,巧思迭出。 一遇到贾政,秒变呆子,半分挥洒自如都没了。 今日考校功课,他全靠从庶弟手里顺走的一大摞抄文蒙混。 此刻察觉到贾政的目光看向他,忙不迭地把手中捧着的一摞白麻纸递上—— “这是孩儿半年来的课业,请老爷过目。” 贾政接过来仔细地翻看,讶异:“才半年时间,你的字……大有长进!” 宝玉心虚,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暗暗庆幸贾寰上道,没有再拿新的抄文出来,否则字迹一模一样,当场就得露出马脚。 贾政被糊弄住,随手把抄文放在案几上,提了句《中庸》里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让宝玉接续篇。 宝玉吭哧半响续不出来。 贾政怒了,拍着他刚递上来的一摞抄书厉声叱骂: “该死的孽障!抄了这么多遍的《中庸》,是头猪也该记牢了!” 宝玉唬得两腿战栗。 王夫人赶紧灭火:“老爷仔细身体!暑热天里不宜动气,宝玉他肯定是背熟了的,只是惧怕老爷,一时紧张不能畅言。” 贾政半信半疑,又问他“德不孤,必有邻”4,宝玉续不出。 再问《诗经》中的“瞻彼淇奥”、“鹤鸣于九皋”,才总算续了出来。 贾政勉强熄了怒火,面色依旧难看,叱责宝玉一味沉溺于“淫赋艳词”、“野谣俚曲”,耽误了正经学问—— “看看你弟弟,比你还小着几岁,课业倒要强过你!长此以往,你当兄长的何以自处?” 贾寰一听要糟,赶紧撇清: “老爷谬赞了,孩儿的课业比二哥哥差得远着呢,就是死背书罢了,十分不通的。” 贾政“哼”了一声,吩咐彩霞把他刚得的开化纸5拿出两匣,赏给两个儿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倒退着缓缓出屋。 身后的湘帘刚一落下,宝玉已经喜得蹦了起来,冲着贾寰作了一个揖感谢,一溜烟跑去贾母院中。 贾寰心中哂笑,沿着林荫小径往他的东小院里走,沿途惊起一片蝉鸣。 仲夏的风景赏心悦目,竹林之畔格外幽凉,暑气一扫而空。 他在竹林外挑了块寿山石坐下,细细打量手中的开化纸,质地雪白细腻,柔润又有韧性,一卷就值一吊钱,给蒙童习字太奢侈,拿来画画更好。 他随手把纸卷放回匣中,懒洋洋坐在一个石凳上歇息。 跟着他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偷懒,躲在一块高大的寿山石后,跟一个相熟的小姐妹聊天聊得投契,早忘了他这个三爷。 贾寰也不催她们,靠着边上一堵石壁,闭目打起了盹。 四周竹叶潇潇,凉风袅袅,十分惬意。 冷不防他的耳垂被人揪住,疼得他“呀”一声坐起! 睁眼细看时,赵姨娘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你个没造化的下流种子!好不容易能上一回高台盘,你敢给老娘捣鬼?!皮痒痒了是吧?胆壮了是吧?翅膀硬了想上天日龙了?!” 贾寰没想到她能追到外头来骂,疼得龇牙咧嘴求饶: “裂开了!裂开了!耳朵裂开了,求姨娘饶了这一回吧——” “别打马虎眼!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抄的书,怎么到了宝玉手里?!是他逼着你的?” 贾寰的耳朵被拧了好几圈,受不住疼,怂唧唧地把那日的事说了一遍,摊手摆烂道: “我跟二哥哥是手足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呀,就帮了他这一回,他也送了我一个八音盒……” 赵姨娘气得倒仰。 待要再打骂贾寰,贾寰已经趁机溜走,周瑞家的又远远摆手喊她,只得暂歇了怒火,气冲冲地返回王夫人院中。 一盏茶的功夫,她又出来了,身后跟着彩云彩霞二人,怀里各抱着一匹妆花锦,一匹鲛霞纱,沉甸甸地压手。 贾宝玉的鬼把戏,能哄住粗枝大叶的贾政,哄不住王夫人,当场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怕赵姨娘事后嚷出来让宝玉捱打吃苦,赏她两匹好料子捂嘴。 贾寰听说了,担心赵姨娘不依不饶还要闹腾,让奶娘钱嬷嬷趁夜去劝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嬷嬷就说书是我抄的,学问在我腹中,早晚有我出头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真要得罪了太太,她在背地里使坏,我和姨娘都得吃亏……” 赵姨娘无奈,坐在房里关紧门窗恶骂了王夫人一顿,拎起剪子裁衣裳去了。 织锦、鲛纱这样的好料子,她平时摸不着的,王夫人的小库房里也没有很多。 用儿子的一场风头来换,勉强也能心态平衡。 贾寰见她识相,松了口气。 他这个姨娘看着咋咋呼呼,就是个“窝里横”,怼上凤姐尚且忍气吞声,怼上王夫人更怂。 既然已经被王夫人当面敲打过了,衣料也抱回来了,事后再敢挑唆着让贾政打宝玉,王夫人能饶了她,贾母也饶不得她。 贾政外出多时归家,对两个儿子的课业十分上心,考校一番后还算满意,随口追问王夫人—— 他为宝玉延请的业师,去哪儿了? 王夫人尴尬,斟酌言辞准备糊弄贾政的时候,贾寰刚好来王夫人房里请安。 贾政口中的这位郭姓业师,虽然是给贾宝玉延请的,贾环这个孽庶也沾光开蒙,日常跟着一起听课,后来病了,就不再去受教。 像贾宝玉这样的厌学狂,看正经读书人都是“饵名钓禄”之徒,是钻在八股文里出不来的“禄蠹”,隔着几里地都嫌他们酸臭,认定他们死读书不知变通,不能阐发圣贤之微奥…… 种种顽劣,匪夷所思。 偏那业师也是个清高的,贵为二甲进士,一度还出仕为官,势头强劲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恩师兼靠山被皇帝治罪,连累他也被摘了乌纱帽,想着走贾府的门路起复,才屈尊做了顽童的业师。 他自以为是个钻营的好门路,却不知在他之前,凤凰蛋已经气走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他是第四号了。 四号业师来贾府当天,二门上的小厮就拿他打赌,赌他能在宝二爷手下忍多久卷铺盖走人。 “四号”懵然不觉,满怀憧憬,熬了三天就叫苦不迭。 他万没想到“诗礼簪缨”的贾家,阖府上下除了贾政,再没谁把念书当个正经事的。 贾宝玉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各种找借口偷懒。 若是贾政在家,他还有所忌惮收敛着,偏贾政去了皇陵公干,数月不归,他头上没了紧箍咒,比从前更加懈怠浮躁。 “四号”摆出严师的口吻,略说了他几句,他居然敢抛书而去! 凤凰蛋身边跟着的一帮小厮,非但不劝,还反助着主子嚣张,耻笑“四号”不识时务。 “四号”大怒,告到贾母那里,结果可想而知,一怒辞馆。 碍着荐人的颜面,他扯了一篇“家慈有疾,回乡寻医,入秋之后再来府上执教”的场面话,再不肯来了的。 贾寰穿书略迟,并没有见过四号业师,对他的人品才学不甚了解。 此刻看着王夫人为难的脸色,主动出声替她解围,先把那业师离开前的场面话学舌了一遍,再帮着支招—— “……郭先生事母甚孝,这一去未必还能回返,我和二哥哥的课业又耽误不得,不如先去义学随读?” 贾政捋须点头,立刻让人去张罗了。 10 红历九年 贾寰以为很快就能去族学念书。 贾家的族学虽然乌烟瘴气,但他是穿越人,岂会被一群小屁孩带歪? 他就想借着去族学的机会,走出荣国府外看一看。 整天被圈在东小院里,人都圈傻了。 贾寰的想法很好,但好事难成。 隔天一早,他再去王夫人院中请安时,就被告知:贾母不同意他们兄弟俩去族学随读,嫌族学里的子弟太多,生源又杂,大家淘气。 又说宝玉中了暑气,读书的事暂且搁置,等入秋后那业师回返,暑气也散了,再说念书的事。 贾寰醉了。 他两世为人,就没见过如贾母这般能毁儿孙的老糊涂! 她单单毁凤凰蛋就罢了,别来祸祸他这个黑老鸹啊! 她一句话免了贾宝玉的读书之苦,却让他求教无门,只能继续蜗在东小院里蹉跎光阴。 现在才七月半呢,距离重阳入秋还有小俩月。 就真到了那时候,四号业师也不会再回来。 拖延到入冬,贾母再来一句:“天寒地冻不宜读书,等开了春再另觅良师……” 明年复明年,拖到贾府抄家完蛋! 按书上剧情,明年开春之后,就是红历十年,宝玉会与秦钟初会,与袭人初试,游太虚幻境淫秦可卿,聚众大闹学堂霸凌金荣…… 忙得不亦乐乎,尽显纨绔本色。 被他气走的四号业师,只是他与秦钟叙衷肠时的一块垫脚石1,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 赵姨娘不懂儿子的愤懑。 无人处还劝他别整天死沉沉地就知道读书,大暑天里好好将养身体,身体是最要紧的。 “傻儿子,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比那些寒酸小户,动不动就‘头悬梁、锥刺股’地唬人,那样的穷酸就算蟾宫折桂了,又如何呢,真的能扬眉吐气?” 贾寰不服:“难道不能?” “当然不能!你那扬州的林姑爷,一甲的探花郎,江南的大才子,还娶了咱府上的四姑奶奶1,熬到四十岁胡子一大把了,才外放了个巡盐御史,五品2的外官,成天跟一帮盐商勾心斗角!他清贵惯了的人,哪里是那些浑人的对手?一上任就踩了坑,吓死人的盐引亏空都算在他头上,几年里战战兢兢,祖产都折变了赔补,如今已是精穷了,你那四姑妈也愁病死了,早知如此,何必十几年寒窗苦读的瞎折腾?” 一番话说得贾寰默然。 贾家上下都认可林如海的才学人品,可惜他家道中落,祖上的爵位没得袭了,当官又当得不顺,身子骨还不咋结实,与贾敏成亲十几年都没生出儿女。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嫡女,一个庶子,庶子还一病殁了,贾敏随后也殁了,撇下一个孤女林黛玉。 两年前,贾母曾经派人去接外孙女,没能接回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母守孝”,真实的原因是林如海在鹾政任上出了麻烦,没有摆平之前,家眷不得擅离扬州。 “等过了这暑天,林姑娘也除了孝,老太太一定还会再派人去接她,林姑爷也会上折子辞官,能不能行,还悬着呢。” 赵姨娘就事论事,语气里并没有幸灾乐祸。 她的年纪比贾敏小许多,没怎么见过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府大小姐,还替她抱屈,说不该图一个“清贵”的虚名,就下嫁姑苏探花,白耽误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等你三姐姐议亲,我一定得好好盯着老爷,让他给三丫头寻一门大富大贵的亲事!绝不沾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穷酸,一定要嫁个有根基的勋贵世子,将来袭爵掌家,风风光光……好好地帮衬你这个孽障!” 最后一句话峰回陡转,满满地都是偏心。 贾寰却不领情,反问赵姨娘: “你给三姐姐绱的春鞋,她穿过没有?” 一句话顶得赵姨娘面色铁青,指头又要往儿子脑门上戳。 贾寰早已练出来了,哧溜遁走。 探春年纪渐长,越发嫌弃赵姨娘这个生母落了她的身份,千方百计地撇清。 赵姨娘送去的春鞋,她从前还略穿一穿,今年直接压箱底了。 她铁了心不认赵姨娘这个亲娘。 赵姨娘却一直上赶着认她这个闺女,让贾寰看得无语,这种事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行的,必须两头都热。 对探春来说,她不认赵姨娘全都是好处,认了全都是弊端,无论赵姨娘怎么攀扯她,她都不会搭理。 赵姨娘也是打错了小算盘。 即便探春真的如她期盼的那般嫁入高门,做了夫人,也会千方百计地淡化庶出身份,撇开庶母庶弟,提携凤凰蛋,巴结贾贵妃,勾连王夫人和王子腾壮大声势,维护贾府的尊荣和门楣,维护她“高门贵妇”的身份和利益。 赵姨娘全程是她的垫脚石,是她向嫡母和王家表忠心的工具人。 贾环是她的亲弟弟,血缘上是,礼法上也是,她不能否认,但能无视,当这个兄弟是透明人。 母子俩不但沾不上“三姑娘”的光,还得被她打脸教做人呢。 贾探春心高气傲,平生最大恨事,就是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的庶女。 她不能强行换血,但能扯着“礼法”的大旗,强行换家人。 然后贾家也倒了,她以“公主”的名义和亲远嫁,扯着皇权的大旗,又更换了一回“家人”。 有纲常礼法的幌子,她每次“换家人”都能换得理直气壮。 然鹅,王家的便宜舅舅和隔了肚皮的嫡母,真能亲得过她的亲娘、亲兄弟? 梦里呢! 站在王夫人、宝玉的立场看她,这位“三姑娘”对亲娘和亲兄弟尚且如此势利,何况对他们这些没血缘牵绊的iw? 哄鬼呢?! 放眼全书,王夫人和贾宝玉从来都没被探春哄住过,满府的奴才也没被她哄住过。 大家都是当面“文明观猴”,背地里笑得好大声。 即便贾家没倒,她也没好果子吃。 红楼前八十回结束,她已经十九岁了,跟她同龄的贵女都生二胎了,她还待字闺中,亲事八字没一撇。 王夫人一拖再拖、一议再议,就不给她结果,扣着她给贾元春当“床替”,她急眼了改换门庭去奉承贾母,才得了面见南安太妃的机会。 见到了,又如何? 破落贵族家的旁支小庶女,有点才干也就那么回事,有点姿色没能艳名远播,在“门当户对”和“无才是德”的大环境下,她想撞大运高攀一门贵亲? 吃桃去吧! 原著贾环是个小冻猫子,上不得高台盘,但他从没有要撇开赵姨娘,没有踩着生母的头去哄嫡母、贾母的欢心。 贾环在人前人后都敢喊生母“娘”,当着贾政的面都不怯场。 贾政一个老古板,也没因为他喊赵姨娘“母亲”就发飙。4 贾寰穿书,对这个“三姐姐”无感,他关心的是前世女神林妹妹。 听赵姨娘刚才那一番话,这个版本的林家是“精穷”的,没有“两三百万”的银子搬来便宜贾家。 林如海还仕途凶险,随时可能沦为“罪官”,连家眷都被扣在任上连坐。 啧! 11 红历九年 林家是不是有“三二百万”两银子,林妹妹是不是“白富美”,后世读者众说纷纭。 贾寰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原著中,林如海刚一重病,林黛玉就在贾琏的护送下返回扬州侍疾,到来年九月初三林如海去世1,大半年的时间,父女俩朝夕相伴。 林家和林如海若有巨财,林黛玉岂会不知? 林家的钱哪儿去了?! 几代列侯啊,两任巡盐御史啊,不可能一点余财都没有。 就算林黛玉是女儿,宗法制下没有完整的继承权,嫁妆总该有一份吧? 还有贾敏的嫁妆呢? 贾敏是“金尊玉贵”的真·国公千金,嫁妆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林黛玉丧父时已经十岁,人又冰雪聪明,是会算账的人。 她来到荣国府之后,随便算一算就晓得贾家“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日后犯愁。1 她并非不谙世事。 她食人间烟火。 她跟宝钗慨叹自己“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一无所有”,一草一纸、吃穿用度都靠着贾府,还成天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养荣丸,闹了个天翻地覆,惹得小人侧目,不敢再多事跟府里提吃燕窝滋补身体。2 言语之间,满满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和辛酸。 她在来荣国府的路上,一再惊叹贾家三等仆妇吃穿用度“不凡”。 入府之后,又恐为荣婢所诮——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她去。”3 这样的忐忑和拘谨,只会发生在“变形记”里的穷娃身上。 富家女偶然去乡下穷亲戚家里做客,不会有这种小心翼翼,反过来就一定会有。 跟在林黛玉身边伺候的仆婢,就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奶娘,比三春的排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比她母亲贾敏昔年的“金尊玉贵”的排场天上地上。 林家大概是真没钱了的。 原因? 在林家那边,可能有许许多多的原因。 在贾敏这边,就一个原因:女怕嫁错郎! 公府千金下嫁破落书生。 “探花郎”就是一个虚名声,出嫁之后生活水准原地暴跌,娇养的独生女儿见了外祖母家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都要惊叹“不凡”了。 巨大的落差磋磨身心。 贾敏内愁外困,一病而殁。 算算她的年纪,也就跟王夫人差不多大。 …… 东小院里,贾寰唏嘘叹息,巴望着贾母早点派人去扬州,趁着局面还没崩坏接回林妹妹。 有钱没钱不要紧,人好好的最要紧。 他的奶娘钱嬷嬷掀帘进来,手里托着个装冰的大玻璃缸,里头冰着几样新摘下来的鲜果,摆在贾寰的书案上,既清凉解暑,又清香美观。 贾寰随手抓起一个花皮甜瓜,掰开了分一半给奶娘。 奶娘乐得眼睛眯成缝,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慢慢地吃,貌似随意地说起赵姨娘—— “昨儿我去你姨娘院里,她淌眼抹泪的,说你打从生了那场病,就跟她不亲了,从前都是喊她娘,现在一口一个姨娘,跟三丫头一样的没良心……” 贾寰心说来了。 非a即b的选择题摆在眼前了。 他穿书前已经二十六岁,比赵姨娘还大一岁,心里又总把自己当成年人,让他喊比自己还小的小姐姐“娘”,既尬且窘。 贾母、贾政、王夫人那边,贾寰可以按规矩喊尊称—— 甚么“老爷、太太、老太太、老祖宗”,都跟路人甲一个意思。 唯独赵姨娘这个亲娘绕不开。 贾寰不想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不就是喊娘嘛,豁出去了! 一墙之隔就是赵姨娘的“蓁院”—— 小小巧巧地一个跨院,比贾寰住的东小院还要窄仄几分,陈设也简单。 贾寰手捧着一束刚掐下来的长梗菡萏,一路小跑着进院,隔得老远就喊人: “娘,孩儿来给你送花了!” 赵姨娘正坐在窗前的奁台边梳头,看见儿子陀螺一样奔进来,气得又骂: “蛆心的孽障!你瞎跑什么,栽了牙有你好看的!” 贾寰尬笑:“栽了牙也没事,反正我要换牙,早晚都得掉一茬。” 他笑嘻嘻地让小丫鬟拿来一个美人觚,盛满清凉井水,插上长梗菡萏,摆在奁台上方的小洋漆长案上,十分养眼。 赵姨娘冷哼一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起我是你娘了?早上还喊姨娘喊得顺口——” 贾寰又尬笑,把王夫人拖出来做挡箭牌: “之前老爷去了皇陵公干,就剩下咱们娘俩在府里,小心无大错啊,得尽量奉承着太太,免得她苛待姨娘。” 赵姨娘信了,叹气—— “你这小孽障心眼倒多,也别忒兴过头了,以为老爷真会给咱们撑腰,他肯偏帮咱娘俩也有限,太太和宝玉才是他的嫡妻嫡子命根子!” 赵姨娘一脸冷笑。 对着奁镜细细梳了半响发髻,忽然转过脸,让贾寰往后继续喊她“姨娘”—— “什么娘,什么姨娘,我也不在乎这个虚名声,只要你心里记得是从谁肚皮里爬出来的就好了。” 贾寰:……?? 赵姨娘无视他的惊怔,继续提点他: “前儿我已经跟老爷说了你要加冠的事,他答应了,过两日就会来人给你量身、定样式,加了冠你就算大人,又喜欢读书,读书人的臭规矩多,别让人家抓了你把柄。” 贾寰默然。 原来赵姨娘也有审时度势、通情达理的时候。 红楼类清,推崇程朱理学,尊卑礼法森严,一个庶子公然对着姨娘喊“娘”,是自甘下贱,要被士林讥诮“不识礼数”! 贾寰鄙夷这样的虚伪且泯灭人性的礼法,奈何在旁人眼里是天经地义,逆行者注定寂寞。 他语气低沉地又喊了一声“娘”,赵姨娘立刻炸了: “把老娘的话当放屁是吧?再敢瞎喊,我拿针把嘴给你缝上!” 血淋淋的威胁,唬得贾寰蔫鸡一样溜了。 出了蓁院,贾寰嗐声叹气,心情郁结,不想马上回东小院里憋着,独自沿着花木甬道溜达散心。 12 红历九年 整座荣国府轩峻壮阔,占地并不算很大。 京城嘛,搁在哪朝哪代都寸土寸金,上风上水的好地段更是稀缺难寻。 贾家祖上能占这么大一片地方,已经很辉煌了。 古典建筑讲究对称美,荣国府也是如此。 从正门、仪门、二门一路直抵荣禧堂,刚好在一条轴心线上,把偌大一座府邸劈成了东西两半,轴心线西侧,是贾母的住处,东侧是王夫人的地盘。 王夫人占据的这处院子,再被一条南北走向的花木甬道劈成了东西两半。 西侧归王夫人独占,核心建筑是东廊三间小正房。1 其它耳房、厢房、抱厦、倒座、游廊,把一座狭而长的主院铺陈的鳞次栉比,间杂着葱茏花木,美观却嫌不够敞亮。 东侧这边,由南到北,依次是周姨娘的菁院,赵姨娘的蓁院,贾寰的东小院。 苦瓠子姨娘和孽庶住的地方,屋舍简素,地段僻静,等闲没甚么人过来。 凤姐和贾琏的住处,在荣禧堂后院更北的位置。 与荣国府的后花园一墙之隔,又偏又狭窄,与凤姐“赫赫扬扬”的威风十分不符。2 凤姐身为“世子爷”贾琏的嫡妻,未来跟贾母一样的地位,是荣国府下一辈的“老封君”,却被隔房的“二婶娘”压得死死的,当成驴一样使唤教训。 换了是贾寰早就警醒,她这个棒槌还天天活在梦里。 在荣国府,你住在哪儿,基本就代表你的真实地位—— 看看贾赦,袭爵的嫡长子,偏居东大院,绰号“马棚将军”。 看看贾政,明明是嫡次子,旁支而已,本该跟贾芸、贾菌祖上一样搬去廊上、廊下蜗居,偏就占了荣禧堂,做了贾家真正的话事人。 李纨母子的住处也很尴尬。 就在凤姐院落东侧、王夫人小正房后边的犄角旮旯里,紧邻着穿堂过道的三间小屋舍,人来人往,毫无隐私可言。3 李纨母子虽然是二房嫡长,孤儿寡母没什么存在感,也就别想住得华丽舒适。 她一个年轻的高门寡妇,住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虽然心累,对她“贞静守节”的口碑大有好处—— “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4 贾家这种藏污纳垢之地,李纨这般的好名声,岂能随随便便就有? 总要要付出些代价的。 荣国府内宅,暂时就是这么个格局。5 贾寰只是这座大宅门里的一个孽庶,寂寂无名,全靠生母网红式出丑博得一点关注度。 生活不易,猫猫叹气。 “环三爷”自伤自怜,沿着林荫甬道一路前行。 沿途遇到雅致些的景致——盛开的芭蕉、憨拙的大石、幽篁的翠竹,便驻足流连,尝试着吟诗赋词。 通不通且不说,先把平仄阙搞明白了。 “古穿今”的苦处不止书法和繁体,吟诗赋词、时文制艺6更棘手。 八股还可以水磨工夫,诗词更考验天赋,没灵性之人出口就落入窠臼。 如果撇开风花雪月,只论科场试帖诗7的话,尚有规律可循。 贾寰这头理工狗很擅长考试,并不憷规则清晰地“试帖诗”。 奈何贾府这样的“诗礼簪缨”人家,酒局雅集应酬是少不了的,灯谜、酒令、诗社,曲水流畅,必须得出口成章,腹有锦绣。 这是贾寰对自己高要求了。 看看东西二府的当家爷们——贾赦、贾琏、贾珍、贾蓉,一个比一个草包。 贾寰不跟草包比烂。 他诵读四书之余,兼看《笠翁对韵》、《声律启蒙》,字字句句都背诵下来,逮住机会就“学以致用”—— 此刻对着一片凤尾竹嘀咕“花肥春雨润,竹瘦晚风疏”,又对着坡上的藤架吟哦“白石黄花供杖履,青山绿水在渔樵”……8 怡然自得的时候,贾政忽然从一块高耸的寿山石后走出来,捋须打量他。 贾寰心中一惊,垂手站好喊人: “老爷——” “你这孽障……倒是个肯上进的,随我到书房来!” 一声厉喝,惊得贾寰心中一突。 忐忑不安地刚一进入梦坡斋,就被塞了一支湖笔。 “孽障!把你刚才吟的诗句,写出来给我看看。” 贾寰了然。 明白了贾政忽然要考校他的原因,必定是他帮凤凰蛋作弊的事发了! 能瞒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是贾政疏于关心管教儿子。 这个时空所谓的“严父”,平日里就只会扯着嗓子恫吓打骂儿子,要紧处又疏忽大意。 以贾政的棍棒教子术,“作弊”的事他不出声便罢,出声必有雷霆风暴。 贾寰怕挨打,苦着脸一边写字,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狡辩。 几句简简单单的诗,他磨蹭了一盏茶时间还没写完。 贾政也无须他写完,看过开篇几个字就冷笑起来,让他滚到一边罚站。 宝玉那边,早已得了小厮的传话,却不晓得是这件要命的事。 他溜溜达达蹭到书斋,一句“老爷”还没喊出口,贾政已经怒不可遏: “来人!把这两个孽障按住了打!狠狠地打!每人二十板子,看他们还敢蒙蔽长辈!” 贾寰叫屈:“不关我的事——” 贾政置若罔闻,喝令小厮动手。 噼噼啪啪一顿竹笋炒肉,疼得贾寰热汗冷汗浃流,暗骂王夫人不早点过来解救,坐看亲儿子挨打还连累他这个“孽庶”! 王夫人也有她的苦,内宅妇人等闲不得出二门,除非是像金钏儿投井那回打得十分凶狠危及性命,她也不好抛头露面哭天抹泪。 一对难兄难弟撅着屁股挨完了打,又被贾政指着鼻子叱骂一顿,骂得口干舌燥了,才让小厮去告知内院过来抬人。 王夫人得了信,急得“肝、肉、儿”地乱喊。 赵姨娘也哭嚎得很大声,又不好乱骂贾政,只骂那个“背地里下蛆的混账”,咒骂得十分难听。 王夫人本来还疑心是她不忿宝玉所为,暗地里给贾政吹了枕头风,看她表现又不像,贾环也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疑心略消,让周瑞家的悄悄去查访是谁告的密,查到了决不轻饶! 13 红历九年 贾寰前世今生头一回被家暴。 小身板蔫唧唧趴在藤屉子春凳1上,被抬回了东小院。 赵姨娘一看他那染血的绫裤就哭天抢地,上前想帮着他把裤子褪下来,早跟血黏在一起了,稍一扯动就钻心地疼。 太医赶到府中,先去了贾母院里,给凤凰蛋把脉、外敷,开方子熬药。 贾寰被晾在一边无人理睬,疼得龇牙咧嘴,小屁股上大片的淤紫青肿。 他咬牙让奶娘帮着用烈酒冲洗两遍,忍痛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纱裤,自行敷了药粉止痛。 等那太医匆匆赶过来,已经没什么事了,就给开了一副适宜小儿散淤的方子,赏钱都没好意思拿,径自出府而去。 赵姨娘长吁一口气,红着眼圈坐在床边拷问贾寰:究竟是怎么捱的打?! “昨儿老爷还好好的,今儿就发躁打儿子,还两个一起打,你们怎么气着了他?!” 贾寰把自己的猜测略说一遍,概括起来就一句: 他被凤凰蛋连累了! 赵姨娘气得跺脚:“老爷怎么是非不分呢?作弊是宝玉逼你的,都逼到你院子里来了,你一个孽庶敢不从他?就算有错,也得分个轻重先后,打宝玉二十板子,打你最多两板子,你比宝玉还小了几岁呢,打得血淋淋的,老爷真下得去手!” 赵姨娘愤懑不平,又无可奈何,只能当是一场无妄之灾。 暑天燥热,棒疮不易愈合。 赵姨娘命她的丫鬟小吉祥悄悄去了趟大厨房,传话给赵家姥娘,让每日里做些清淡饮食送来。 宝玉那边,自有贾母、王夫人帮着他张罗。 隔天傍晚,王夫人还把她院中一个粗使婆子、一个三等小丫鬟扣上“犯口舌”的罪名,打了一顿板子撵出府去。 明眼人立刻明白,是这一老一小言语不谨慎,让贾政听到了宝玉作弊的事。 若搁在平日里也就罢了,偏害得宝玉挨了板子,那就留不得了。 半个月之后,贾寰屁股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东小院里,奶娘看着贾寰结痂的伤处连连念佛,说万幸是用三寸小板打的,入肉不甚深,没伤着筋骨。 “若是大板,当场就能打死了,珠大爷当年——” 奶娘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贾寰像瓜田里的猹一样睁大眼睛,连连追问她: “当年怎么了?难道他不是病死了的,是被老爷打死了的?为什么打的他?老太太和太太没去劝着?” 奶娘自知失言,连连摆手让贾寰噤声: “嘘!我的小爷!这事是老爷太太的心病,谁提谁死!天知道是为着什么打的他,抬回来就剩下一口气了,请了半个太医院的大夫来,养了几个月还是没养好,就那么死了,老太太心疼得厥过去,太太也哭得昏天黑地,得亏她那时候已经生下了宝玉,珠大奶奶也生了个儿子,不然还得再闹出几条人命!” 奶娘唏嘘摇头,拍着手吓唬贾寰: “往后你别在老爷跟前弄鬼,当个实诚孩子!有你姨娘帮衬,老爷轻易不会打你……像宝玉那样的混世魔王,成天往丫鬟堆里钻,吃丫头嘴上的胭脂,死活不肯念书,往后还有的打他呢,且瞧着吧!” 奶娘幸灾乐祸。 她是赵姨娘的心腹,还沾着亲戚,发自内心地期盼贾寰能上位,巴望着宝玉倒霉。 这跟周瑞家的厌恶“贾环”这个孽庶一样,大家各为其主罢了。 撇开利益只谈对错? 那是圣人,奶娘和陪房都是仆人。 仆人便是小人,小人长戚戚。 贾寰大概能猜到贾珠为何挨打,多半跟科场功名有关。 这位珠大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 明清中秀才的平均年龄是24岁,中举人的平均年龄是32岁,中进士的平均年龄是34岁。 能在弱冠之年就中举的读书人,都是天纵之才。 贾珠十四岁进学,算是少年得意,贾政定然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科场连捷,光耀门楣。 但贾珠二十几岁死的时候,依旧是个秀才,没中举人。 科举惯例是三年一考,从贾珠十四岁考中秀才,到他死,中间六七年时间至少两科,他要么没去考,要么去考了但名落孙山。 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2,这个年纪刚好卡在他第二次落榜前,结婚生子必然影响读书,贾政又急于求成,痛责贾珠,下手重了,人就无了。 二十岁的贾珠,考不中举人才是正常的。 拿明代大名鼎鼎的才子唐伯虎做个参照组,唐伯虎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九岁才中举人,中间隔了十三年,至少四科。3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科举时代的举人、进士,普遍都到了当爷爷的年纪。 甚么“榜下捉婿”,有资格被捉的,要么是丧妻续弦,要么是少年才俊。 这样的“才俊”罕有小镇做题家,普遍都是出身不俗,很早就开蒙读书,家学渊源,教育资源充沛,考中后稳入翰林院,未来可期,一般人家是捉不到他的。 以荣国公之尊,替女儿贾敏捉了个探花郎。 李守中一代名儒,替女儿李纨捉了个贾珠。 “潜力股”可能青云直上,更大的可能是砸在手里。 林如海也好,贾珠也好,全都“中道崩殂”。 赵姨娘引以为戒,不肯让女儿探春嫁这种满腹诗书的“才俊”,要嫁炊金馔玉的“世子”。 对贾寰这个汲汲读书求功名的儿子,她虽然不阻拦,但也不大看得惯,不信靠读书就能出人头地。 贾寰也知道靠读书未必能发达,但不读书更难发达,趁贾家现在还没倒,他年纪也还小,先把书念起来,将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还能靠科举翻身。 他躺在东小院养伤的这些日子,赵姨娘日日在贾政耳边吹风,又是“兄友弟恭”,又是“年幼无知”,磨得贾政稍有悔意,对“情有可原”的小儿子略加安抚。 赏了他一副名家绘制的《燃藜图》、两匣开化纸和两匹装裱用的细绫绢帛。4 又承诺年底“加冠礼”之后,让人把他的东小院修葺一番,陈设也更换一遍。 赵姨娘得意洋洋。 王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倒也没来为难贾寰,只催逼着宝玉用功,说“不如旁人就罢了,不能输给孽庶”! 14 红历九年 光阴如梭。 贾寰养好伤再出来走动时,酷暑已经退去,秋意渐浓,瘦竹萧疏,满院黄叶飘飞,菊花开得倒盛。 中秋节刚过,贾母就接到了扬州来的平安信,立刻召贾政入内,商议派人去扬州接黛玉的事。 林如海在鹾政任上危机四伏,耽搁久了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黛玉若继续留在她父亲身边,既是忧患,又是掣肘,来荣国府则有贾母庇护。 稳妥起见,贾母指派了身边几个得力的嬷嬷随行去扬州,一路舟车劳顿,昼夜疾行。 贾寰则苟在东小院里,每日起早贪黑地背书习字。 业师没有,族学去不成,唯有各式书籍满箧。 有银子就能买来的东西,贾家暂时都不缺。 贾寰专挑那种注释、韵调、大儒朱批、名家心得齐全的菁华版本,凭着藤校理工狗的卓越理解力和学习力,一点一点地啃下了《论语》和《孟子》。 这两部书将近五万字。 《大学》和《中庸》加一起才五千字。 再多的字句,读通一句,就少一句。 一万多字的《论语》啃到最后一篇《尧曰篇》的时候,林黛玉的车船已经抵达神京城外。 回府报信的两个婆子,似跟赵姨娘相熟,挤在一起嘀嘀咕咕。 贾寰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把《尧曰篇》收尾,在白麻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孔夫子振聋发聩的“知礼”、“知名”、“知言”三戒。 然后收起书卷,慢悠悠前往贾母院中,要一睹“林妹妹”的仙颜。 来得太早了,人还没到。 贾寰不耐烦,想去府门外等候,奈何人太小,独自连二门都出不去。 他枯坐在荣庆堂外的游廊下,逗鸟雀消磨日头。 旁边的台矶上,坐着几个才留头1的小丫鬟。 为首之人十一二岁年纪,梨腮琼鼻,颜值出众,穿一件水红色锦褂,十指灵巧地做着绣活,还能分心跟身边的同伴戏谑说笑。 正是晴雯。 最迟明年开春,她就会被贾母赏给宝玉,当成小姨娘培养起来。 贾寰闲着无趣,挪动一双小短腿去逗她。 一开口先夸人—— “晴雯姐姐好巧的手,这满府的丫鬟都比不上姐姐的针线好,人也长得好。” 小豆丁嘴甜如蜜。 晴雯听得心情舒畅,斜乜着一双杏眼揶揄他: “我的手再巧,也没有三爷你的嘴巧,今儿来老太太院里做什么呀,平日里你都是行了礼就走了,一刻都不肯多待的。” “好姐姐,老祖宗不待见我,我硬杵在这儿惹她老人家心烦,不孝又没眼色,今日听说林姑娘要来咱们府上,我才过来顽。” 贾寰哧溜爬到晴雯身边的石栏上坐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继续卖萌套瓷: “姐姐你这一手好针线,是从前在家里学会的呢,还是来咱们府里以后学会的?” 晴雯一怔,没吱声。 贾寰继续尬夸:“姐姐你十岁才进的贾家2,半年的时间就压过府上几百个丫鬟……真有灵性!” 晴雯杏眼微微抬起,斜睨身边的“小豆丁”,只觉他天真无邪,不像是包藏祸心。 凭他这么小点的年纪,也不该懂那些弯弯绕,偏字字句句都打在七寸上。 晴雯心里惊疑不定,做女红的手指也不那么灵巧了,针线穿梭得越来越慢,拖延着没回答贾寰。 贾寰也不需要她真的回答,只看她的小脸涨成了粉桃花,就晓得了答案。 肯定是之前撒谎了,怕被他戳穿了。 他佯装懵懂,继续追问晴雯—— “我听人说,姐姐你不记得家乡父母,只记得有一个表哥叫多官3,这倒奇了,姐姐你年纪小,忘了从前的事,你那表哥大了好几岁,又记得他自己姓甚名谁,就不记得你俩的身世?” 晴雯如坐针毡。 怕他还要接着往下问,佯装有差事要做,捏着手里的针线火速逃离游廊,直奔旁边的穿堂而去。 贾寰多年疑惑一朝解开,冲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晴雯姐姐,你那表哥叫甚么‘多官’,这什么官不是优伶的艺名嘛,难道他从前不是善庖宰,是善扮戏?他在哪家班子啊?别走啊,晴雯姐姐,再陪我多聊一会儿嘛?” 他萌哒哒乱嚷,气得晴雯脚下生风,倏然消失在影壁后。 贾寰无趣地扁扁嘴,托腮继续等林黛玉。 晴雯和多官的事,不管内中有什么蹊跷和隐情,暂时还轮不到他插手。 原本他还只是猜测“多浑虫”有问题,没什么证据。 晴雯今日的慌乱反应,成了最好的佐证。 这对“表兄妹”人已经在荣国府中,他想要揭秘有的是机会,不急在一时。 眼前最要紧的是等林黛玉。 不止是想看看她那“一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更想从她身上打听到扬州盐政上的事。 林如海身为贾家文字辈最出色的女婿,与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在任上出了乱子,必然会殃及贾家。 贾寰穿书蝴蝶了许多剧情。 万一贾家因为蝴蝶的翅膀,连十年都苟不住了呢? 若是三两年内就抄家,他一个小豆丁毫无自保之力,岂不傻眼? 贾寰防患于未然,急嗷嗷等着见林家的人。 贾宝玉此时并不在贾母这边,去家庙搞封建迷信去了。 这个凤凰蛋因为功课作弊,捱了贾政二十板子,棒疮痊愈后依旧蔫唧唧的,喝了一堆苦药不见好,他那个寄名干娘马道婆胡诌说是“离魂症”。 说甚么“小孩子”被唬得狠了,三魂七魄不能全部归位,还有一二魄飘在外头,时日久了恐成痴呆,须得做一场法事禳灾叫魂,才能痊愈吧啦吧啦。 马道婆装神弄鬼唬人,偏贾母信她胡说八道,让人喊贾政进来安排。 贾政已经打无了一个儿子,生怕这个儿子再有个好歹,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酸儒,破天荒去了铁槛寺4斋戒许愿,乞求神灵庇佑。 阖府上下陪着凤凰蛋折腾了俩月,今日才正式除戒。 贾宝玉一早就去了铁槛寺还愿,还不知道林黛玉即将入府。 15 红历九年 贾寰一直赖在贾母院中玩耍。 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荣庆堂的一众丫鬟婆子们看在眼里,也不好硬撵了他。 唯一能挑刺的地方,就是他身边没人跟着,万一磕着碰着了,又是一场气生。 鸳鸯怕担干系,悄悄使了个小丫鬟,让她去蓁院告知赵姨娘来领人。 不大一会儿,贾寰就被亲娘揪着耳朵拎回东小院。 贾寰不满,踮着脚尖一边走路一边分辩: “姨娘快放开,我有要紧事——” “巧了!老娘也有要紧的事!乖乖跟老娘回去!” “……” 贾寰“嘶哈嘶哈”回到自己的小跨院,还没站稳呢,就有几个穿戴体面的嬷嬷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跟他问安: “三爷年祭时要用的冠带,外头已经铸好送来了,三爷先试戴一下,有不合适处再让匠人调改,眼瞅着就腊月了,别误了爷的事。” 那嬷嬷说罢,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 掀开,里头卧着一副小巧精致的紫金冠。 尺寸比成人的小了一半,镂花嵌珠,熠熠耀目,旁边还有一副如意云纹金抹额,一对螭龙环首羊脂玉珮,并同款的扇坠四个、玉珏两个。 贾寰微微一怔,问为首的赖大家的: “太太和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偷来的锣儿敲不响。 他加冠这件事,不可能偷偷摸摸进行,要等荣宁二府年关开宗祠祭祖时,在历代先祖、族长贾珍、父亲贾政和一众族老的见证下进行。 这不是能藏着掖着的事。 贾母和王夫人中任何一人阻拦,都很难成功。 贾家对待庶子庶女,明面上的规矩是“嫡庶都一样”。 听听就罢了,谁真信了就是傻子。 撇开那些虚伪话术,“子凭母贵”,“子以母贱”,“嫡庶有别”才是真相。 虽然是众所皆知的真相,毕竟有“规矩”压着,不能明目张胆。 王夫人那些自说自话磋磨庶子的法子,其实也是“偷来的的锣儿”,不敢咣咣敲,所以她才会怕赵姨娘撒泼。 赵姨娘敢撒泼,依仗就是贾政的“宠爱”和这些明面上的“规矩”。 真闹的大了,会影响王夫人的“贤良”人设。 一般的琐屑小事,王夫人就退让了,但庶子加冠这种危及贾宝玉根基的大事,她绝不会轻易妥协。 哪怕人设坍塌也会在所不惜。 贾寰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 身为二房庶子,他长这么大没穿过石榴红,没用过珍珠,而眼前这副紫金冠上镶嵌的顶珠硕大圆润,光彩熠熠,比贾宝玉头上的那一颗还要亮眼。 几颗辅珠的成色也极好。 还有玉佩。 京中很多勋贵人家都忌讳庶子佩戴羊脂白玉,多是用玛瑙翡翠。 大胤崇尚《周礼》,而周礼以珠为尊,以白玉为尊,这份尊荣轮不上孽庶。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顶小紫金冠很好,贾寰却不敢轻易戴上。 万一压没了小命,他去哪儿喊冤? 赖大家的站在一旁,笑容恭敬,看不出什么异样,实则心中转了好几个弯子。 她本以为贾寰是个没上过高台盘的小冻猫子,乍然见了这么金贵的好东西,忘形之下什么都不会多问,含糊着就过去了。 然而贾寰十分谨慎,细细询问她这顶冠的来路。 赖大家的据实已告,说珍珠、羊脂玉都是贾政亲自挑选,直接从他的私库送到匠人手上。 “三爷安心佩戴便是,无碍的。” 贾寰呵呵。 贾政直接把珍珠和羊脂玉送到匠人手上,就是没跟王夫人商量,擅自做了主。 贾政虽然跟王夫人貌合神离多年,大事上还是跟她有商有量的,突然越过王夫人,必有个缘故。 荣国府中,亲情淡薄,尊卑分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即便是亲爹也不例外。 跟赖大家一同过来的三个嬷嬷,都是针线房的人,送来了冠礼上要穿的正经衣裳—— 跟凤凰蛋一般无二的箭袖宫绦、排穗褂、小朝靴。 这种华服费工费料,还费神,一整套下来靡费得很,工艺也繁冗,单凭赵姨娘无法完成,必须得用针线上的人。 贾寰没有凤凰蛋的洁癖,衣裳谁做都行,白放着针线房的人不用,劳累自己的亲娘,发昏呢? 赖大家的见事情办妥,起身告辞: “这冠三爷便戴着罢,哪儿不合式就挑出来,衣裳也是,不合身就退回针线房改过……过几日我们再来给三爷请安。” 赵姨娘把人送出院子,再回来时一脸的得意压不住。 贾寰没她那么肤浅,知道这冠大有不妥,最终能不能戴到他头上,还得看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 王夫人百分百不愿意,贾母也会阻拦。 贾寰思忖再三,决定先去试探一下贾母的态度。 趁着今日黛玉入府,他穿戴上这一套华服去荣庆堂亮亮相。 众目睽睽之下,看贾母怎么说,王夫人又怎么说。 贾寰打定主意,让奶娘把冲天辫重新挽过,小紫金冠戴起来。 衣、冠、抹额、靴子、佩玉、璎珞…… 一样样地添到了他身上。 东窗廊下,渐渐多了一位袖珍公子哥。 头戴小巧紫金冠,身穿石青妆花云缎穗褂,脚踩鹿皮鞣制的小靴,螭佩袖箭,面容清隽,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透着促狭,通身略有些婴儿肥,十分乖萌。 奶娘喜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三爷装扮起来,比宝玉不差什么!” 贾寰站在大铜镜前打量自己,容貌确实清隽出众,比凤凰蛋就逊了一筹。 原著贾政眼中的宝玉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则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1 单论相貌,贾环并不差。 毕竟是美妾之子,全家都高颜值,他的相貌即便不如贾宝玉这个“谪仙”,比贾珠、贾探春不差什么。 真·贾环败在气质猥琐,而气质是由内而外,因人而异。 此刻揽镜自照,颇为满意。 他踮脚在奶娘耳边嘀咕了几句,让奶娘帮自己绊住喜颠颠的赵姨娘,又招手喊来两个小丫鬟,陪着他一起出了东小院,直奔贾母处。 16 红历九年 荣庆堂这边,第一场重头戏“我来迟了”已经结束,黛玉被带去拜见两位舅舅。 贾寰知道贾母不待见自己,悄悄躲在正房西侧的忍冬藤后。 等了许久,远远瞧见王夫人牵着个人影绕过粉油大影壁,过了东西穿堂,直奔着他的藏身处而来。 贾寰屏息静气,竭力压低存在感,待二人姗姗进入后罩门,他才缓步跟了上去。 贾母的住处气派轩峻,宽敞的小花厅里人影穿梭,一众儿孙媳妇忙着侍宴。 凤姐安箸、李纨捧饭,王夫人进羹,贾母端坐在正面塌上,两边四张空椅上坐着黛玉和三春。1 黛玉在左下首第一个位置,离贾母最近。 贾寰趁着天色已晚,他这身妆扮又与宝玉有几分相似,一路混进荣庆堂,对着端坐上方的贾母插手行礼——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瞧瞧我这身衣裳妥不妥当?” 贾寰行礼完毕,陡然就转了话题,还趁势转了转身子,促狭又嚣张。 贾母人老眼花,半响才看清站在身前的“孙儿”是谁,气得颤颤巍巍,却没有叱骂贾寰,转头数落王夫人: “这身衣裳哪来的?谁许这孽障穿成这样的?!” 王夫人面有难色。 贾寰朗声解释:“好叫老祖宗知晓,孙儿过罢年就满七岁,按例该加冠了,老爷吩咐赖大娘给做了这套衣冠,孙儿趁着今儿给老祖宗请安,让老祖宗看上一眼,若有哪处不妥当,尽早改了。” 他说得清晰明了。 贾母却像没听见一般,依旧诘问王夫人: “老爷一时糊涂,你就该劝着些,怎么放纵他胡为?闹出笑话来!” 王夫人讪讪赔笑:“略劝过几句,奈何老爷不听,环哥儿这冠上的珍珠,腰上挂着的羊脂玉,都是老爷从他自己的私库里寻出来的,一定让用上——” “定是赵氏撺掇!这衣冠不妥!事也不成!明儿让他老子过来,我好好跟他说一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最不能乱的就是规矩!” 荣庆堂中,婆媳一唱一和,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当事人贾寰反而成了听众。 事情虽然是他的事情,他却没有发言权,贾母和嫡母三言两语就定了性,待明日贾政进来,就得蠲了他的冠礼,继续扎冲天辫去。 想爬上高台盘与宝玉并肩? 梦里呢! 贾寰本就料到会如此,并不郁结,他趁着贾母嗔怒的间隙,目光已转到旁边坐着的林黛玉身上。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惊艳惊叹如潮水没顶,压过了周围一切杂音—— 世外仙姝,诚不我欺! …… 贾寰陶醉了半晌,缓缓回过神时,忙对着上首端坐的林黛玉叉手行礼: “这个姐姐我好似在哪儿见过的,十分面善。” 黛玉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微微颔首还礼。 贾寰丝毫没有“被一屋子人讨厌了”的自觉,继续用他的小奶音叨逼叨—— “听说林姐姐是从扬州来的,初到京城,南北水土不同,贾家的规矩也不一定合姐姐家中之式,主随客便,不必都改了的2,老祖宗昔日最疼爱的就是敏姑母,爱屋及乌,林姐姐尽可随意。” 一番话说得满室鸦雀无声。 贾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叠声安抚黛玉: “是我老糊涂了!忘了南北风俗有异,你初来京中,怕是不大适应,别拘束着自己,吃不惯的就不吃,住不惯的就挪换,总要自己畅心如意。” 林黛玉感动,待要开口说些客套话,眼泪先落了下来。 贾寰知道此地不能久呆,趁着自己还能开口,得赶紧把话说完了—— “林姐姐初来乍到,咱们府上的奴才大多是好的,也有那么几个不省事的,一双富贵眼长在头顶上,十分可恨,林姐姐你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住在府里天经地义,她们若嚼舌偷懒、敷衍怠慢了姐姐,姐姐你不必忍着,告诉老太太、太太打她们板子!” 贾母又恍然大悟,一迭声叮嘱凤姐: “我人老了精力不济,许多事情看顾不到,凤丫头替我护着些林丫头,若真有那起子混账奴才嚼舌怠慢她,全都重罚!” 贾寰微松一口气。 凡事过犹不及,他得马上离开。 再次朝贾母叉手行了个礼,他拔脚就往厅外走。 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又回过头揶揄林黛玉—— “听说林姐姐刚念完《四书》3,我也刚念完《四书》,咱们府上的业师回乡侍疾,无人教导我和二哥哥,林姐姐若有空暇,大家一起探讨《四书》,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有进益。” 黛玉讶异:“环表弟这么小的年纪,就读通了《四书》?” “还剩下最难的《孟子》没有读透彻,来日要多跟林姐姐讨教了,我们贾家是诗礼簪缨之族,不但男子要读书,女子也满腹锦绣,姐姐往后就知道了。” 贾寰微微一笑,扭身就要出了厅堂,冷不防宝玉从外头进来,兄弟俩撞了个满怀。 因着贾寰的装扮与平日里大为不同,宝玉半响才认出他来,惊讶道: “环……怎么穿上了我的衣裳?” 贾寰翻了个白眼:“二哥哥眼花了,这是赖大娘今日刚给我送来的,预备过年祭祖时加冠用的。” “你这么一个小人儿,就要加冠了?” “过了年我就满七岁,二哥哥就是七岁加冠的啊。” 宝玉不则声。 贾寰也懒得饶舌,径自去了。 贾宝玉目送庶弟走远,犹自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庶弟刚才的那套妆扮,几与他身上穿着的见客衣裳别无二致,乍一看像是见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庶弟的急遽成长,仿佛在倒逼他成长,而长大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宝玉心情郁郁,怏怏走到厅堂里,都没留意到座中新添了个“妹妹”。 林黛玉因为他方才与贾寰说话,略瞥了他几眼—— 容貌是极好的,穿戴与方才的“环表弟”相似,就项上多挂了个金螭璎珞,下方用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她母亲贾敏生前偶尔说起这个二表兄,小名叫甚么“宝玉”,年纪只比她大一岁,长得可人意儿,是二舅母的心尖肉,可惜惫懒顽劣,沉溺内帷,最恶读书,外祖母又一味娇惯,无人敢管,纵成了个混世魔王。4 万万亲近不得的。 17 红历九年 黛玉心里先有了成见,再看宝玉便显疏淡。 只觉得他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贾母见宝玉郁郁不乐,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指了指旁边的黛玉: “你林妹妹今日来府中,你还没见过她呢。” 宝玉抬头,一眼万年,惊艳之情难以言表,撩妹金句脱口而出: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一旁的凤姐掩口笑起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是这句话,环兄弟刚说见过林丫头,你也来!” 贾宝玉愈发不乐:“他跟林妹妹说过话了?说了些什么?” 凤姐一向爱挑事,斜睨着凤眼激他: “他邀你和林妹妹一起读《四书》,你读不读?” “信他胡说!好好的读个什么《四书》,饵名钓禄之徒!大家姐妹在一起说笑玩耍岂不好?何必读那个劳什子!” 王夫人一旁听了不悦,瞪了宝玉一眼: “环哥儿说的没错!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能天天在内帷厮混顽耍?环哥儿比你小三岁,已经把一套《四书》读通了,你呢,读通了几部?小心你老子捶你!” 提到贾政,凤凰蛋秒蔫,悻悻撇开话题,三言两语给林黛玉取字“颦颦”,一言不合把玉摔在地上,闹得人仰马翻,又哭又笑,略略冲淡了庶弟带给他的不快。 一宿无话。 隔天早上,贾寰再来贾母院中请安。 装束已经换成平日里的冲天辫,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隔空请安即走,跟小丫鬟套起了近乎,旁敲侧击地问林姑娘昨晚住在哪儿? 贾母的上房虽然宽敞轩丽,已经住进了“三春”,再加上一个宝玉,很拥挤了,哪还有地方腾给林黛玉? 原著黛玉六岁丧母后没有守孝,年底就来了贾府。 六七岁的她和七八岁的宝玉“一起吃一起睡”,同住碧纱橱尚可,但现在黛玉已经九岁了,宝玉再开春就“试”袭人了,早过了能厮混在一处的年龄。 贾寰以为贾母不会太离谱。 然而小丫鬟的话,坐实了这老太太就这么糊涂—— “老太太本来想让宝玉睡在她套间的暖阁里,宝玉嫌麻烦不肯挪,老太太就说且这么着,等过了残冬,开春后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做一番安排。”1 贾寰气笑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二哥哥过罢年就十岁了,这么住着岂不惹人闲话?” 小丫鬟不吭声。 贾寰自己掀开帘子进入厅堂,沿着游廊穿门入户,直奔贾母后院的三间小抱厦。 绕过一扇大插屏,碧纱橱近在眼前。 贾寰仗着人小腿短,登堂入室坦然自若。 雪雁逗他道:“原来是三爷来了?你的林姐姐才刚安顿好,《四书》且过几日再读。” 贾寰板着小脸,径自坐到黛玉面前—— “林姐姐,今日咱们不说《四书》,说礼法,‘待字闺中’何解?‘男女七岁不同席’,又何解?” 一句话诘问得林黛玉面红耳赤。 她当然明白昨晚外祖母那般安排不妥当,奈何客居,不宜多事。 贾寰正色劝她:“林姐姐,贾家人多口杂,刁奴诟谇谣诼,专盯着主子们的短处,似姐姐这般的闺阁千金,当格外珍惜羽毛,丁点儿的污损都是毕生之恨。” 他话说得太直白。 林黛玉瞬间涨红了眼圈。 贾寰怕她哭,也怕有人闯进来,抓紧时间给她点破关窍—— “林姐姐,扬州已成是非之地,你回不去了,住在荣国府有老祖宗护着你,日子不会难过的,若有十分拿不准的事,便想一想敏姑母昔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林黛玉茫然不明所以。 贾寰微微靠近她身畔,压低嗓门给她说透彻:“敏姑母睿智通透,昔日与你闲话家常时,定然品评过娘家诸多亲友子侄,包括我和二哥哥,林姐姐只须记住她的话,便能避开歧路。” 林黛玉呆在原地。 她冰雪聪明,哪会听不懂贾寰的弦外之音? 明晃晃直指宝玉啊! 贾家年轻一辈的公子,唯有宝玉在家中备受宠爱,在外面饱受非议! 贾寰前世读红楼,清晰记得贾敏对凤凰蛋的差评—— 最喜厮混内帷,憨顽恶读书,无法无天,无人敢管! 字字句句都是不屑,看不出任何想嫁女儿给他的迹象。 可惜林黛玉一入荣国府,就入了贾母彀中,被凤凰蛋的皮囊迷了心窍,忘了母亲的谆谆告诫,氪命恋爱杯具了。 碧纱橱中,林黛玉泪眼婆娑不知所措。 门外已经传来“咄咄”的脚步声,贾寰知道得走了,长话短说告诫林黛玉: “林姐姐,男女有别,你和二哥哥一起住碧纱橱不妥当,他嫌麻烦不肯挪去暖阁,你挪过去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从后门离开。 隐约听见林黛玉抽噎着跟人打招呼:“袭人姐姐坐……我没事,只是想家了……” 当晚,林黛玉搬到贾母套间中的小暖阁住下,把碧纱橱单独留给了贾宝玉。 东小院这边,贾寰已经把贾母反对他加冠的事告知赵姨娘: “兹事体大,老爷怕是撑不住,他拗不过老祖宗。” 赵姨娘懊恨,一番车轱辘骂铺天盖地。 贾寰当成背景音乐听着,翘脚枕手躺在罗汉塌上,思忖贾母和王夫人反对他加冠的真正原因。 按周礼,男子二十而冠。 后世各种从权,十二三岁、十五六岁加冠者大有人在,十岁的也有,七岁就忒早了点。 贾宝玉这样早加冠,一则因他“衔玉而生”不同凡响,二则因贾珠早逝,二房“玉”字辈无人,早早把他推出来卡位。 他七岁加冠理所当然。 轮到贾寰,非但不会有“提前”的好事,还得尽量把他加冠的日子往后拖延,多拖一天是一天,给贾宝玉留足成长空间。 王夫人平生最恨事,便是嫡长子贾珠的早亡。 若他还活着,单只年纪就与“孽庶”悬殊了一辈人。 “孽庶”长大的时候,贾珠早已宦海腾达,儿子贾兰都能娶亲了。 贾珠pk庶弟有绝对优势,贾宝玉没有。 他想压制住庶弟,只能采用宅斗手段。 18 红历九年 凤凰蛋“谪仙”降世,光风霁月,不屑也不会玩宅斗。 宅斗这种脏活,自有贾母和王夫人替他去做。 王夫人阻止不了庶子的身体身长,便阻止庶子的精神成长。 她千方百计地让贾环一直不成器,一直浑浑噩噩,一直不得人心,后果就是庶子摆烂,嫡子比烂。 原著中贾环气质猥琐,绝非赵姨娘导致的。 如荣国府这般的贵族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丫鬟都比人家的小姐强,小厮书童的气度都落落大方。 贾环身为“三爷”,正经是个爷,屋里有“七大八小”十几个丫鬟,外加一群小厮和跟班前呼后拥伺候着他。1 他不是小门小户的无赖,他是国公府第的贵公子,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顶尖的。 他不可能生而猥琐。 想让他“猥琐”,得下一番狠功夫磋磨,负责“教养”他的王夫人功不可没。 贾寰前世读红楼,对反派配角一扫而过,而今自己成了配角,亲身体会到这份打压的分量,唯有无奈。 贾母、王夫人随口一粒唾沫星,落在他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石头下压着的小草想要长大,要么托起石头,要么扭曲自己。 世上有能托起巨石的小草嘛? 没有! 只有扭曲、再扭曲的野草! 在荣国府中也一样,并不是谁想活成什么样子,就能活成什么样子,而是命运允许你活成什么样,你才可以是什么样。 贾环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写好了剧本,角色是“矜贵”还是“猥琐”,由不得他,也由不得赵姨娘。 便是穿来的贾寰,现在也只能苟在东小院里,活得小心翼翼。 贾探春恨她自己没能托生成个男人,“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2 这是三姑娘自以为是的天真。 如果她是个“男人”,庶女变庶子,还是个只比贾宝玉小十个月的庶子,她就不是“玫瑰花”了,秒变狗尾巴草! 探春能长成“玫瑰花”,她自己的努力只占一小部分,主要靠的是贾母、王夫人给她提供充足的阳光、水源和资源,是十几年精心浇灌出来的成果。 贫瘠的荒地里只能长出毒草。 沙漠里的胡杨再怎么努力,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王夫人肯“浇灌”探春,恰恰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生下来就没资格分贾宝玉的资源,反过来还是贾宝玉的“资源”! 探春这个隔了肚皮的便宜女儿,对王夫人这个嫡母来说,就是一块可以终身收割的玫瑰花田,是一枚掌控在她手心的棋子,随时可以当成筹码押注,输了不伤筋骨,赢了就是意外之喜。 一本万利。 探春生为女儿,是她的不幸,也是她的幸运。 真要托生成了男儿,稳稳又是一个“小冻猫子”。 王夫人对庶子的磋磨和打压,从呱呱落地就开始,除非是穿越人“生而知之”,懵懂孩童只能沉沦。 贾环之所以成了王夫人的眼中钉,就是因为他动了贾宝玉碗里的奶酪。 他是来分奶酪的人。 探春分不了奶酪,她自己就是“奶酪”。 她能说出“我但凡是个男人”这种话,就注定她共情不了贾环。 贾寰穿书之后的这半年,渐渐在荣国府中崭露头角,跟王夫人的关系也愈发紧张,探春始终站在王夫人那边,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漠然以对。 赵姨娘气不过,骂了她好几次。 贾寰十分淡定。 托生在谁肚子里没法选,跟谁托生在同一个肚子里,也没法选。 探春不待见他,他也不待见探春,相看两厌,各自远着挺好的。 他借着黛玉入府的机会,一身华服金冠在荣庆堂亮了相,把贾母气得不轻,冠礼大概是没指望了。 回到东小院后,他静候赖大家的过来收走衣冠,人却始终没来。 针线上的嬷嬷们再次登门,说得了老爷的令,再给他裁两身出门穿的好衣裳,春衫也要提前预备上。 贾寰受宠若惊。 贾政向来不关心内宅琐事,忽然插手,必有个缘故。 答案很快揭晓。 说是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子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皇子世子入学陪侍,充为贵人赞善伴读之职。3 新帝登基已数年,权柄渐稳,此番既要采选妃嫔宫女,又要给皇子和王府世子们选伴读。 贾家自诩“诗礼簪缨之族”,已经送了一个元春入宫,又想着再送一个儿孙入宫,做皇子们的伴读。 贾家光耀门庭之心迫切,奈何子孙不肖,也不旺。 荣宁二府都算上,适龄的就只有贾宝玉、贾环、贾琮和贾兰四人。 每个人的短板都很明显—— 贾宝玉“衔玉而生”最有噱头,却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懂也不肯做小伏低伺候贵人。 贾兰是二房的嫡长孙,但幼年丧父,单亲家庭,沉默寡言,不讨喜。 贾琮是贾赦那一房的,有个一等神威将军的爹充门面,但是庶出。 贾环不但是庶出,爹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却是这次选伴读贾家最有可能中选的人。 原因? 他年仅六岁,就通读《四书》,还写得一笔好字啊! 神童啊!! 单论书法造诣,贾寰不算出类拔萃,也就跟贾政差不多的水准,毕竟只是理工狗的业余爱好而已。 后世键盘人对书法的追求稀松,不像红楼世界,但凡有点科举追究的人家,无不督促儿孙们勤于习字. 这年月字写得好,比脸长得好更重要。 贾寰的书法,搁在贾政这个年过四十的老纨绔身上,平平常常。 搁在六岁大的稚童身上,惊为天人。 一个人六岁考上清华,和十六岁考上清华、二十岁考上清华,震撼程度是不一样的。 因为宝玉作弊,贾政一度以为嫡子书法拔群,喜得逢人就炫。 乌龙澄清后,气得他打人泄愤。 待二人棒疮痊愈,贾政让嫡子赋诗,庶子抄录,厚厚一摞送到礼部备选。 在贾政看来,小儿子的才华、相貌、心性都是上上之选,唯一的短板是“庶出”。 想要弥补这个短板,就得临时抱佛脚,尽量抬高他的身份,淡化他的“孽庶”出身。 贾政当初答应赵姨娘给庶子加冠,还有点“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的敷衍。 皇帝下诏选伴读之后,京中各方势力跃跃欲试。 贾家身在其中,也不甘人后。 贾寰的这场加冠礼势在必行。 年关开宗祠祭祖时,贾敬和贾政联袂给他主持了加冠礼。 “慎终追远”的闹龙匾下,一顶小紫金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他头顶的小鬏鬏上。 他的身份从此跃上了新台阶,且当即体现了出来,被允许进入贾氏宗祠内堂参与祭祖。 19 红历九年 贾氏宗祠位于宁国府最西侧,紧邻着荣国府。 黑油栅栏内一溜五间大门,上悬着“贾氏宗祠”的牌匾,是衍圣公孔继宗亲笔书写,旁边还配有一副长联,尽显荣宁二公昔年荣耀。1 贾寰迈着一双小短腿,随着祭祖的队伍逶迤前行。 脚下的白石甬道宽阔幽长,两边皆是苍松翠柏,迎面的月台上设着各式青铜古鼎彝器,威严肃穆,抱厦前高悬一块九龙金匾,上有太上皇御笔亲写的“星辉辅弼”四个篆字,两边也配有一副对联: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2 御笔难得,但写这副对联的太上皇3已经退位,入大明宫颐养天年。 “天”已经变了,荣宁二府的当家人却还活在梦里,把这些过气的“御赐”对联奉为圭臬。 一个个自以为祖宗功高,就可以子子孙孙一直趴在功劳簿上恣意妄为。 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忘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最后触怒龙颜,抄家流放! 活该! 贾寰一路逛看,一路腹诽。 转眼到了内堂,锦幛绣幕,香烛辉煌,荣宁二房族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展拜毯,贾菱守焚池。4 直系子孙中,只少贾蓉和贾寰。 贾蓉缺席,是因为刚挨了他老子贾珍一顿暴打,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贾寰么,今日之前还是一株无人理会的狗尾巴草,祭祖大典这样的高台盘上,没有他的位置。 冷子兴自诩对荣宁二府知根知底,提及贾环时就一句—— 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5 不~知~其~好~歹?! 相比贾宝玉一堆高逼格的“异事”、“邪说”、“祥瑞”,他毫无存在感。 并非只是因为他庶出。 贾琮也是庶出,年纪比他还小,照样在祭祖大典上露脸,与嫡兄贾琏一起“献帛”。 贾环一直被摁得死死的。 放眼全书,他几乎缺席所有名场面—— 林黛玉初入荣国府,他没出现。 贾元春省亲,不待见他这个庶弟,他被生病不许露面6,是荣宁二府唯一缺席的主子。 贾家祭祖,他年年充当背景板。7 贾宝玉闹学堂,他人就在现场,但不配拥有姓名。 大观园建成,宝玉和贾兰叔侄入住,他继续苟在东小院里…… 书中一旦有他出现的名场面,都是丑剧—— 正月里玩骰子,输不起赖小丫鬟的钱。 元宵猜灯谜,被贾元春当众怼“不通”。 去怡红院玩耍,被污蔑偷盗。 为彩云讨要蔷薇硝,被小戏子用山寨货糊弄。 中秋节秀诗,被亲爹贾政无理打压,还是贾赦这个大伯借题发挥,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 …… 他在家族群被拉黑,在社交圈被隔离,小透明人见人烦。 而这一切都与王夫人有关。 王夫人的“佛面”背后,藏着一副蛇蝎心肠,打压庶子无所不用其极。 真·贾环不吭不哼,猥琐发育十几年,从小冻猫子扭扭曲曲长成“才貌俱佳”的少年公子,七十回后才开始有存在感。 可惜红楼未完。 贾环也好,贾寰也好,都十二分不服。 …… 未时末刻,贾家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祠堂上方锦幔高挂,彩屏环绕,香烛如林。 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仪容俊雅,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烟雾缭绕中看不太清。 青衣奏乐,焚帛奠酒,拈香下拜。 贾氏嫡支人丁不旺,庶支却繁盛得很。 男女老少乌泱泱一大群人,沿着宗祠内的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一路蔓延到阶上阶下两丹墀内,挤得花团锦簇。 无一隙空地,无一丝杂音。 唯有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8 礼毕退出。 贾寰累得额头冒汗。 他毕竟是个刚踏入七岁门槛的稚童,体力有限。 更尴尬的是,他没有马车可坐。 祭祖地点在宁国府,返回荣国府必须得有马车代步。 荣国府的正经主子们都有专属马车,没有马车的贾兰、贾宝玉可以蹭他们母亲的车,贾寰能去蹭王夫人的车吗? 给个白眼自己体会下哈! 蹭赵姨娘的马车? 她一个婢妾,就不配出现在贾家祭祖大典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 她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马车! 贾环没变成贾寰之前,小冻猫子一只,每年都被奶娘抱着挤大车回府。 这种大车也算宽敞舒适,但跟贾寰的“三爷”身份不相匹配。 从前就罢了,今年他又长了一岁,还加了冠,万不能自贱身份去跟一群奴才挤大车。 再豪的奴才也是真·奴才。 再庶的主子也是真·主子。 贾寰今天卯上了。 王夫人被“庶子加冠”的事气得肝疼,压根就没想过给庶子张罗“加冠”之后的待遇,周瑞家的这些心腹怕触霉头,也不敢提醒她,事情麻爪了。 贾寰打定主意闹一场,就站在路边等着坐“豪车”。 因着祭祖,宁荣街上的“豪车”颇多。 打头一辆是贾母的,她是超品国公夫人,马车上烙刻有黑金相间的爵徽,悬着裘皮车帘,气派华贵。 这辆马车往后,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的马车,装饰富丽,造型规整,辚辚而过没有任何一辆肯停下来载贾寰。 什么加冠礼? 什么高台盘? 这才刚一离开祠堂,“环三爷”就重新变回小冻猫子! 贾寰呵呵自嘲,迈动小短腿步行返回荣国府。 卖惨而已嘛。 他很会! 几个跟他一起出门的小幺儿,都是敷衍惯了的,早早跳上给仆役们乘坐的敞车回府。 还敢在车上拇战,玩甚么“剪刀、石头、布”,呼喝耍钱,闹个没够。 三爷? 那是谁啊,早撇到脑后去了! 贾寰的奶娘这几日染了风寒,告假出府养病,没跟来祭祖现场。 贾寰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小厮兼舅舅赵国基—— 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根瘦竹竿样,穿着靛青色长随短打裤袄,顶着个黑亮的小鬏包,看着小幺儿们都跑了,气得跳脚喊这个、骂那个。 人微言轻,谁肯理他? 他无奈之下,弯腰蹲下身,要背贾寰回府去。 贾寰岂会劳累他? 就这么一路走回了贾母正院。 足足三四里地,累得他哼哧哼哧,磨得脚底板生疼。 20 红历九年 因着过年,贾母正院张灯结彩,焕然一新,院中几树红梅含苞待放,暗香萦鼻,透过花丛后的大窗棂,隐约能听到凤姐的戏谑说笑声。 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丫鬟是晴雯,似乎已经忘了那天被贾寰戏弄的事,嫣然冲他打招呼: “三爷来得迟了,快进去吧,老太太心情正好着呢。” 贾寰嗯嗯,心说小爷我来了,老太太的心情就该糟了。 进得厅中,迎面一溜锦裀绣屏。 东西下首各摆了一个金珐琅大火盆,焚着松柏香和百合香,炭也是银霜炭,暖融融热烘烘的,数九严寒中犹如暖春一般。 贾母端坐在黑狐皮大坐褥上,一左一右搂着“两个玉”,身前还围着一群孙男娣女,时不时开怀大笑,满面慈祥,满堂喜庆。 满厅珠围翠绕,最亮眼的是凤姐,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照应,热闹得真·过年一样。 似乎没谁发现贾寰的到来。 他也不觉得失落,径自在旁边的暖椅上坐下,自己动手斟了一杯热茶驱寒。 他前方不远处就站着凤姐,大年下里打扮得十分用心,本就出众的容貌愈发耀目,家宴上又多喝了几杯,一双丹凤眼微微含春,艳光摄人。 她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天生的诙谐性子,随便说上一段“脱口秀”,就能逗得满场捧腹。 嫁到贾家的这几年,她靠着贾母的宠爱和庇护,活得顺心畅意。 没像她的姑母王夫人那样,从“着实响快”蜕变成“木头似的”1。 日常锋芒毕露,社牛一头。 忘了言多必失,色衰爱弛。 一个自诩聪明的大睿智,她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底牌是什么,也不知道别人的底线在哪儿,恣意又嚣张,最后“二令三休”,惨淡收场,倒的比贾家所有“愚笨”主子都早。 贾寰心中冷嘲,只觉得凤姐的笑声聒耳。 他手里的茶已经喝了大半,身上也暖起来,刚要站起来扎刺,晴雯扬起嗓子传话: “老太太们来行礼。”2 贾母忙让人进来。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花厅瞬间一静。 贾寰也暂且按捺住火气,抬眼去看三位蹒跚而来的老妪—— 都是跟贾母同届的老妯娌,是荣国府“代”字辈三个庶子的正室太太,当年跟贾母一起在公婆面前侍奉过的人。 昔年一般的儿媳妇,岁月流转有了高低胜败。 贾母夫荣妻贵,留在府中做了老封君。 三个妯娌被分家,跟随庶出的丈夫们搬去廊上、廊下安家。 她们的夫君和儿孙,自幼长在荣国府,呼奴使婢,锦衣玉食,习惯了挥霍奢靡的生活,分到的家财却有数,一身纨绔习气难改,既不科举做官,也不谙经济之道,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有出无进,一年年穷了下来。 三个老太太拆拆补补地过日子,熬到丈夫们撒手归天,撇下一大群儿孙们再分一次家,每人嘴边的“蛋糕”再次变小,日子愈发窘迫。 只看她们头上、身上的穿戴,手中拄着的寿拐,比贾母差着十里地的距离。 老妯娌们自己也不自在,除夕之夜不得不来罢了。 三人并排坐在贾母对面尬笑,说了几句没油少盐的虚套家常,吃了半盏茶,便起身告辞。 贾母只送出门槛,便归正坐,尽显倨傲冷淡。 “赢麻了”怼上“败犬”,嘴脸都不善。 贾寰心有戚戚焉。 他也是孽庶,不努力的话,将来他的妻儿也要在琏二奶奶、宝二奶奶面前阿谀赔笑,饱受怠慢。 同一个除夕,同一个贾家,同一群儿媳,不同的悲喜。 贾寰唏嘘片刻,觑着凤姐前一个笑话“猴讨钱”刚说罢,后一个笑话“不宜休妻”还没铺陈开的空隙,他站起来走到贾母面前行礼—— “老祖宗,二嫂嫂说了一箩筐的话,也该累了,让她坐下来喝杯热茶,润润嗓子吧,让孙儿给老祖宗讲两个笑话听听如何?” 满室一怔。 唯有林黛玉抿唇抬头,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地斜睨贾寰。 贾寰心念一闪,秒懂自己错估了现场。 他穿书之后,总是先入为主,觉得自己被人无视。 平时确实如此,今日却是不同。 他刚在宗祠戴上一顶与凤凰蛋同款的紫金冠,这顶冠光耀夺目,犹如黑暗中的萤火虫,想忽视都难。 打从他一进入花厅,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碍着王夫人、贾母在场,不好跟他寒暄闲话罢了。 短短半年时间,“环三爷”犹如流星一般窜上荣国府的夜空,骤然压过了凤凰蛋的光芒。 众人目瞪口呆之后,都在踌躇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他。 如贾母这般的老祖宗,装聋作哑不理睬。 如凤姐、王夫人利之所在,冥顽不醒。 其它想示好贾寰的那些人,又忌惮凤姐和王夫人,干脆装傻。 贾寰主动站出来“彩衣娱亲”,众人都拭目以待。 想看看他一个小豆丁,口齿还能伶俐过凤姐不成? 贾寰无视众人的戏谑眼神,落落大方摆开架势,说了个“兄弟借点”的故事—— “话说前朝有一对姓甄的兄弟,弟弟名卜,兄长名冢,冢兄说自己名字不好,冢字似‘家’却少了一点,妨了他的富贵,害得他想成家缺媳妇,想做官缺乌纱帽,要跟他的卜弟讨要一个‘点’摆在他的‘冢’上,从此有家,有官运。”3 贾寰嗓音清脆,娓娓道来。 贾母也觉得有趣,颔首夸赞: “如此甚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贾寰摊手哂笑:“那冢兄得了个‘点’,从此有了家,有了官运,事事遂心,那卜弟就苦了,本来就只有干巴巴两笔,平白又被抢走一个‘点’,余生只能耍光棍了。”4 此话一出,讥诮之意明显。 花厅里有人笑,有人默。 笑的人不知就里,默的人都听懂贾寰是在影射“选伴读”之事。 贾母面色冷沉。 凤姐脸色阴沉。 唯独王夫人还能绷住,一张脸如大理石般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 一时冷场。 贾寰浑不在意,继续说他的第二个“笑话”: “老祖宗不知道,今儿还有更可笑的呢,我从宗祠出来时,迎面撞见两个拐子,要把我敲晕了拖走,得亏我身边的几个小幺儿忠心,冲上去替换了我,他们反被敲晕拖上车带走了……” 贾母:……? 花厅众人:……?! 21 红历九年 贾寰说得煞有介事,众人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正面面相觑呢,林黛玉先出声问他: “环兄弟就自己回来了,没让人去救那些小幺儿?” “这不是来告诉老祖宗了么,求老祖宗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把他们救回来,都是忠心得用的奴才,老子娘也都是咱府上的体面人,各个在家里都宝贝得很,比我这个三爷还金贵些呢,就这么丢了可惜了的。” 这样的怪话一出,在场的人精秒懂。 这是变着法子告那些小幺儿“仗着老子娘的脸面,敷衍欺主”! 荣庆堂里,所有人都不吱声。 唯有惜春年纪甚小,不明就里,懵然追问贾寰: “三哥哥是属蜗牛的嘛?你都来花厅半天了,就干坐在那儿喝茶?救人如救火——” 贾寰轻笑打断她:“四妹妹有所不知,我刚受了拐子一场惊吓,三魂七魄都蔫了,又一路从宗祠走回府里,人小力竭,喝了一盏茶才缓过气来。” 一句“走回府里”,让贾母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一眼王夫人。 王夫人的大理石脸绷不住了。 从礼法上说,她才是贾寰的母亲,让小豆丁一样的庶子独自从宗祠吹着寒风走回府里,便是不慈。 贾寰方才那一大篇怪话,要害就落在此处。 其它什么“敲闷棍的拐子”、“掳走的小幺儿”,都是瞎白话。 今日宁荣二府祭祖,荣宁街上不许闲人出没,往来全都是贾氏族人,甚么“拐子”敢混进来? 因为此事牵扯到了王夫人,大家都不便开口。 惜春已经被她的奶娘示意噤声。 黛玉也躲到贾母怀中扯帕子。 邢夫人、李纨这些不相干的主子,连同花厅里的诸多丫鬟、嬷嬷,全都装聋作哑,四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王夫人尴尬气闷,木着脸叮嘱凤姐去处置那几个小幺儿—— “小小年纪就这么混账!眼里没个尊卑上下,往后还了得?今儿过年,不宜生事,年初一图个吉利也罢了,初二就让人各打他们二十板子,撵出府去再不用了的!” 一番话,把过错都推到几个小幺儿头上了。 还指桑骂槐捎带上了贾寰,却绝口不提贾寰一路从宗祠走回来是谁的锅。 凤姐还补刀,问贾寰有没有中意的小幺儿补进来? 贾寰呵呵:“并没有,请太太和二嫂嫂裁度着再派人罢,我小小年纪,就该事事听从长辈,岂敢恣意妄为?” “……” 花厅里唇枪舌剑,暗流激涌,围观诸人面色各异。 王夫人如坐针毡,从未这般难堪过,心里暗恨庶子刁钻,面上又不敢露出来。 宝玉忍不住出声替她撇清:“今日原是我的不是,吹了些凉风身上不安逸,催着太太赶紧回府,忘了环兄弟也要坐车,环兄弟从前都是跟姨娘一起的,今日姨娘没关照你么?” “二哥哥这话奇怪,我自有老爷太太关照,何必攀扯姨娘?她半个奴才,关照得着我么?” 这话很探春,激得探春也出声: “关不关照得着,她都关照了你这些年,为何今日才割席?” “三姐姐这话更奇,这些年都是老爷、太太和老太太关照我,姨娘何曾关照过我?我的分例是姨娘给的不成?本就不同席,又何须去割?三姐姐你说这话,把太太置于何地?”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探春语塞。 贾寰冷笑。 从来都是王夫人双标打压庶子,今日终于轮到庶子“双标”反击她。 无论她“关照”了庶子没有,人前都要摆出关照了的姿态,否则就是自己打脸。 探春方才那番话,算是帮了王夫人的倒忙。 原著中因为贾环“不知礼”,跟赵姨娘太过亲近,被凤姐奚落“往下流走”。1 贾寰穿书后“知礼”了,王夫人面慈心苦养歪庶子的心思,也就难藏了。 …… 偌大花厅寂然无声。 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搁在往日早就找个借口遁走。 偏今夜是除夕,阖家都要陪着贾母守岁,四更天之后才能各自回房。 她们想走不能走,贾寰呆在花厅里也不自在,奈何贾母没发话撵他,他就得在膝下承欢,不能擅自回他的东小院。 贾母呢,一早就想撵他回去,偏今日闹了一场,反而不能撵他了。 正气氛僵冷,贾敬、贾赦领着族中诸子弟进来拜年,给王夫人解了围。 贾母喜悦让座,温言抚慰两个老儿子—— “大节下的,没那么多繁文冗节,都随意了吧。” 这样的客套话听听便罢了,簪缨大族的繁琐规矩摆在那儿,想随意也随意不起来。 一大群人在凤姐的调停下,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地上前行过了礼。 落座闲话几句,又有辈分比他们更小的族男、族女上前行礼。 套娃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行礼,折腾了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结束了,又有两府中当执的大丫鬟、管事嬷嬷们来行礼。 贾寰只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前世他出身豪富,逢年过节来攀附的亲戚好友一大帮,他光是喊人都烦不胜烦。 穿书后换了个时空,非但没能解脱,还比从前更煎熬了。 就说这次除夕,他身为贾家众多“孝子贤孙”中的一小只,一大早就起床,来来回回给一众死了的祖先和活着的长辈磕头,没完没了的磕头,膝盖都磕肿了! 倒是收了不少压岁荷包。 里头都装着小金银锞子,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吉庆有鱼的,还有几个笔锭如意、状元及第的,数量比去年的“贾环”收到的多了十倍不止。 果然人都是长着势利眼的。 主子也好,奴才也好,都是看人下菜碟。 贾寰心中唏嘘,打了个老大的哈欠。 他今晚来荣庆堂“扎刺”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再多的热闹,都跟他无关。 此刻花厅中喜庆喧阗的场面,某种意义上算是给他和王夫人都解了围,后续会如何,明日自有分晓。 他趁乱溜到林黛玉身边,卖萌讨吃她跟前的一碟稀罕蜜饯。 林黛玉斜乜他一眼,捏起一粒投喂他。 贾寰人小厚脸皮,再二再三吃个没完。 这种古法腌渍的蜜饯,后世再吃不着的,搁在此时也难得一见,林黛玉有贾母赏她,贾寰没有,趁机蹭吃。 22 红历九年 一旁站着的雪雁看着好笑,斟了一盏茶递到贾寰手边。 贾寰接了茶,随口问林黛玉: “晴雯怎么还跟着老祖宗,你没跟老祖宗要人么?” 林黛玉摇头—— “前日你劝我要她,我便留心观察了几日,她色色皆好,但脾性骄纵,若真是个娇小姐也罢了,偏是个小丫鬟,我能忍得她,府里的那些妈妈、嬷嬷们哪一个是好缠的?连累得我都有了不是呢。” 贾寰默然。 晴雯最大的短板,就是脾性,“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招谤又招怨。 以林黛玉“客居表小姐”的身份,谨言低调才能过安稳日子,如晴雯这般任性张扬的美婢,并不适合她。 他只想着让晴雯避开“抱屈夭风流”的命运,忘了凡事自有因果。 既然黛玉否了,也就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也管不过来。 林黛玉见他怏怏,随手拈起一块水晶糕喂他,让他别“惦记”晴雯了—— “她的容貌拔尖,针线又好,老太太的意思,是过罢年就把她赏给宝玉,将来给他做小姨娘……” 贾寰摇头:“她没机会做姨娘的,就她那傲娇性子,宝玉容得她,太太岂能容得她?” 林黛玉不以为然:“她是老祖宗亲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还会忤逆老祖宗?” “……” 荣庆堂里,贾寰和林黛玉头碰头,嘀嘀咕咕聊得十分投契。 黛玉差评完了晴雯,又夸起“鹦哥”—— 甚么“脾气爽利”,“做事妥帖”,“细致周到”,无一处不好,天选大丫鬟。 “老祖宗看我身边缺人使唤,让我在她屋里挑一个合得来的姐姐,我想要鹦哥过来……” 贾寰赶紧阻拦:“鹦哥是贾家的家生子,若跟了你,将来就得陪嫁出门,弃了她府中的父母亲族,岂不苦了她?姐姐你缺人使唤,挑一个外头买来的还便宜些。” 林黛玉一怔。 她并没想到这一层,但贾寰的提醒不无道理,此事还得再斟酌,问过鹦哥的意思再决定。 贾寰闲闲吃着小碟里的蜜饯,嘴上却泛起酸来—— “不愧是老祖宗最疼的两个玉,有好东西赏给你们,有好人也赏给你们,哪像我没人疼没人理的……” 林黛玉气笑了,伸出指头来刮他的鼻子,揶揄他: “不就是一个晴雯嘛,以后还有更好的赏你呢,且等着。” 贾寰嗤笑:“什么晴雯雨雯,都是浮云,说散就散了,谁稀罕呢?她落到宝玉屋里,也是她命数不好,以为那是什么福地,就是个烂泥坑,谁陷进去谁没命。” 黛玉唬得一怔。 贾寰掰着小手指,细细给她盘点一遍贾家几代爷们的通房,下场最好的也就是赵姨娘。 “我姨娘过的是什么烂怂日子,在府里是个什么地位,林姐姐你都看见了,何况那些没名分的小丫鬟?得意一时,艰难一世,何苦来哉!” 他吐槽完了,两排小奶牙干磕了两下,示意黛玉继续投喂他蜜饯。 等待美食入口的间隙,他的目光往花厅内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贾宝玉不在位置上了,袭人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这边。 贾寰心中警铃大响,猛然低下头,小身板如泥鳅一般滑到案几底下,从另一侧重新钻了出来。 几乎同时,他原本坐着的位置上,被一盅热滚滚的茶水泼得狼藉! 若非他知机得快,轻则被泼一脸一身,重则被烫伤毁容! 原来凤凰蛋也能这么贾环?! 贾寰惊出一身冷汗! 茶盅摔落地上的哗啦声极为刺耳,袭人第一个窜过来善后,喊婆子进来收拾碎瓷—— “一粒碎屑都不许留!真戳伤了哪位主子,可了不得!” 说罢还给贾寰扣一顶“惊吓宝玉”的黑锅,说他忽然钻到案几底下,唬着了宝玉,致使他茶盅脱手。 贾寰没有理会她,笑眯眯地看着凤凰蛋: “二哥哥怎么端着茶盅乱走?今晚花厅里这么多守岁的人,任谁一个不小心撞着了你,茶盅都得脱手,烫着我不打紧,烫着旁人就不好了。” 宝玉像是梦游一般,许久才回过神。 他看看满地碎瓷狼藉,再看看一脸讥诮的贾寰,嗫嚅半响说不出话来。 林黛玉又惊又吓,又不敢置信,身体趔趄差点站不稳,偏雪雁又不知哪儿去了,琥珀和两个脸生的小丫鬟围着她劝慰,啰嗦半天不知所云。 贾寰隔空劝她:“林姐姐,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和二哥哥之间的事。” 这句话一出,花厅里更是无人吱声,包括贾母都怔了。 没人信凤凰蛋会贾环,但贾寰信。 《东邪西毒》里有一句诛心台词——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 贾宝玉再怎么衔玉而生,再怎么谪仙降世,依旧在“任何人”的范畴! 原著前八十回,他从未品尝过嫉妒的滋味,一次都没有过,只有贾环嫉妒他。 但他在“撩妹”这件事上唯二的两次吃瘪,就有一次跟贾环有关。 凤凰蛋第一次吃瘪,在梨香院,在小戏子龄官身上。 这龄官并不是凤凰蛋放在心上的女子,被她冷淡一场后,反而“情悟梨香院”,明白了他不能占尽天下女子的眼泪,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而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万人迷”,以为全天下女子都该爱慕他、捧着他。 这份无知和自负,伤害到了贾环。 贾环为什么想用蜡油烫瞎他的眼睛? 因为他“素日原恨宝玉”。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被父母区别对待了,都要疯批,何况他和宝玉这种隔了肚皮的塑料兄弟? 矛盾本就一触即发,宝玉还敢当众往他伤口上撒盐—— 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绯闻女友彩霞,硬拉着彩霞的手撩骚! 当时一张塌上,就四个人。 王夫人端坐如菩萨,宝玉躺着玩耍,贾环坐着抄《金刚咒》,彩霞夹在他们中间。2 尴尬吧? 窒息吧? 此时的彩霞早已跟贾环你侬我侬,满屋子丫鬟无人不知,半公开了,而宝玉从舅舅家赴宴归来,在彩霞当面暗示甚至明示她与贾环的关系之后,依旧肆无忌惮。 他当着弟弟的面,对弟弟的“女友”动手动脚。 明目张胆地性骚扰,这让“环三爷”何以自处? 转换一下场景—— 让贾环躺到怡红院的罗汉塌上,当着一屋子美婢的面,拉着袭人的手调笑,袭人敢怒不敢言,而宝玉就坐在旁边,他是装没事人继续抄经呢,还是抡起烛台打贾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没有谁是“天生坏种”。 若把贾宝玉这颗凤凰蛋扔到“贾坏”生长的环境里,能孵出一只什么样的好鸟出来? 秒变黑老鸹! 23 红历十年 除夕守岁,贾寰不得已留在荣庆堂“尽孝”。 不过是跟林黛玉略亲密了些,吃了一小碟她投喂的蜜饯而已,就激得凤凰蛋失去理智,端着滚烫的茶盅过来烫人。 好在他警觉,茶盅扑了空。 凤凰蛋害人未遂,反把自己唬得掉了魂一样,对贾寰的讥讽充耳不闻。 贾母想要数落贾寰,又挑不出他的错处。 总不能说他跟黛玉闲聊就是罪过吧? 他也是贾政的亲儿子,是林黛玉的亲·姑表兄弟,血脉相连,姐弟亲近天经地义。 另一边,失魂落魄的贾宝玉被袭人搀扶到矮榻上坐着,木木呆呆的,问他话也不吱声。 贾母、凤姐、王夫人都围上去安抚他,暖心话说了一箩筐,林黛玉反被挤在人群外。 贾环看得摇头。 这亲孙子和外孙女的差距,平日里遮掩得再好,关键时刻就露尾巴。 …… 雪雁去院子里放完焰火,一回来就瞧见自家姑娘哭得眼圈红肿,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贾寰悄悄提醒她:“林姐姐受了惊吓,扶她回暖阁歇着吧。” 说罢一步上前,搀着黛玉往后头的正院走,一直送到暖阁里。 黛玉人都坐到床头了,犹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颤着嗓子问贾寰: “刚才……二哥哥是癔症了吗?” “就算他是癔症吧,不妨事的,又没真烫着我,他从小被老太太、太太偏疼着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偶然失心疯一回,老太太和太太开导他几句就清醒了。” “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非要说怪谁,也该怪二哥哥,他被长辈们骄纵忒过,受不得半分冷落。府里的人常说我被我姨娘养歪了,二哥哥何尝不是被太太、老太太养歪了?歪的姿势不同罢了!” 林黛玉被贾寰逗笑,摇着手里的绢帕揶揄他—— “你小小一个豆丁,哪儿学来的这些歪话?你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怎么就猜到二哥哥要烫你,哧溜就滑到案几底下去了,好巧让你躲过一劫。” “林姐姐果然公道,我还担心你会说我污蔑二哥哥,说他并没有想烫我。” 黛玉叹息:“原本我是不信的,看二哥哥吓成那副模样,就明白他是故意的了,若真是一时失手,他会解释,不管旁人信不信,他自己信了就能问心无愧。” “……” 雪雁斟了两杯安神茶过来,黛玉和贾寰各自端起来慢慢地喝。 暖阁外灯烛辉煌,时不时有烟花在半空绽放。 满京城锣鼓笙歌,喧阗喜庆,不远处的花厅里亦是珠围翠绕,奉承话、吉利话延绵不绝。 唯独此处淡然安闲,一切热闹都倏然远了。 林黛玉心情低沉。 这个除夕,是她平生第一次独自度过,远离至亲,异乡为客,各种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贾寰自诩口齿伶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他这个穿书客的酸苦,也没比林黛玉强到哪儿去。 此时的黛玉好歹还有一个靠谱的亲爹林如海,他只有一个疯批姨娘。 …… 贾寰正在心里默默比惨,暖阁外忽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颇为急促,像是一溜小跑着过来的,且不止一人。 雪雁机灵,急忙迎了出去,不大一会儿领着袭人和鸳鸯二人进来。 袭人一脸急迫,冲到林黛玉身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疾声央求她: “好林姑娘!宝玉在前头发了呆病,一定要见到姑娘才肯罢休,求姑娘跟我去一趟吧!” 袭人语气急促,拖着黛玉就要往暖阁外走。 黛玉一时不妨,被她扯得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气得雪雁劈手来掰袭人: “我们姑娘也受了惊吓!哭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要洗漱睡了!宝玉要混闹,闹你们贾家的人去,别来攀扯我们姑娘!” 这话说得很不入耳。 袭人讪讪松开了手,拿眼去觑鸳鸯。 鸳鸯默然不语。 贾寰冷笑撵人—— “两位姐姐请回吧,林姐姐一向体弱,受惊之后自顾不暇,没谁过来安抚她几句就罢了,哪儿还能安抚旁人去?她从扬州大老远的进京,是要跟着外祖母享福的,不是来当人形汤药的!” 这话说得更加不入耳。 袭人一张容长脸绷的紧紧的,死捏着帕子不吱声。 鸳鸯为难地站在门边,不晓得该怎么去花厅给贾母回话。 雪雁看似一团孩气,内里十分刚硬,无视暖阁外杵着的两个一等大丫鬟,手脚麻利地给黛玉卸妆、卸钗环,身上见客的大衣裳也都脱了下来。 值夜的婆子们提来洗漱用的热水,奶娘也已经在熏笼上铺好锦褥,下方有炭盆暖着,合眼就能睡到天亮。 黛玉心里虽不安,事已至此也只得罢了。 她让鸳鸯回禀贾母,就说她已经睡下了,身上不自在,再出去吹风怕闹了病,明儿起床了再去看宝玉。 “二哥哥若是十分不好了,就打发人去请太医来瞧,我去看他也无甚用。” 袭人闻言,一脸不甘,还要再说时,被鸳鸯扯出了暖阁。 贾寰想起原著关于袭人的春秋笔法,提醒雪雁提防着她,别让她太靠近林黛玉。 雪雁轻笑:“还用三爷提醒?我早看出她不是个好的。” 贾寰:……? 雪雁一入荣国府,就被贾母差评“一团孩气”。 贾寰以为这“孩气”就是孩子气,现在看更像是在内涵她“不识时务”,不懂得阿谀顺从贾母? 这是天大的优点啊! 可惜不合时宜。 黛玉也不知珍惜,明明雪雁才是她从扬州带过来的心腹丫鬟,从小一起长大的,入了贾府就淡了,同一个屋檐下渐行渐远,只宠信紫鹃去了。 小暖阁里,贾寰坐在黛玉床边默默发呆。 黛玉悄悄催促他返回荣庆堂—— “今儿大好的日子,二哥哥和你闹成这样,小心老祖宗迁怒你,琏二嫂子也得排揎你,你一个小不点儿……” “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字,我又没做错什么,又没咬着二哥哥要害我的丑事不放,已经很懂事了,还要怎样?” 贾寰理直气壮。 黛玉心中不安,躺在熏笼上半分睡意都无,翻来覆去地发愁—— “不知道花厅那边闹得怎样了,二哥哥动不动就犯个呆病,他刚见到我那会子,说摔玉就摔玉呢,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就这么唬人!” 贾寰呵呵。 什么“呆病”? 就是惯出来的毛病! 他要摔玉只管摔去,也验一验这东西到底是不是女娲娘娘炼出来的补天石。 在贾寰看来,凤凰蛋今晚的“呆病”,就是他第一次害人后的ptsd。 借着“呆病”遮羞,一呆万事了?! 他不屑冷嘲:“二哥哥这心机也忒浅了!只是装呆怎么够,换了我是他,直接装癫痫晕倒,要不就装鬼上身,神神鬼鬼的事,谁说得清呢?” 贾寰吐舌、翻白眼,做鬼脸,逗得黛玉花枝乱颤,瞌睡虫都跑了,伤心事也忘了,旁边还有雪雁托腮陪着一起听,主仆俩一起笑贾寰“人小鬼大”。 24 红历十年 小小的暖阁里,气氛和融欢悦。 贾寰借着话头,问及林如海的近况和鹾政任上的风波。 林黛玉似有顾虑,避而不谈,只说起母亲贾敏的不易和早逝—— “常听得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些时日亲眼所见,才明白母亲这些年过得艰辛,贾家与林家诸般不同,我来了要一一改过来,她当年嫁为人妇,也得一一改过来,林家又没有贾家的荣华,由奢入俭难,母亲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府千金,不知道捱了多少酸苦,流过多少眼泪,才适应了。” 黛玉说得伤感。 贾寰唯有叹气。 “白富美”下嫁罕有好下场,古今皆然。 贾敏虽然和“四春”一样都是贾家的女儿,但她的出身远高于“四春”。 不止是嫡庶的区别,还有家族鼎盛与没落的区别—— 贾敏的父亲是荣国公,祖父也是荣国公,外祖父是保龄侯兼尚书令,是宰执天下的首辅,两个姑舅表兄史鼐、史鼎是侯爷,大伯父贾代化是京营节度使,最弱鸡的兄长贾赦都是一等将军! 元春和探春,父亲只是从五品的小京官。 探春还是庶出,更差了一等。 迎春也是庶出,但她的父亲是一等将军,有爵位傍身,且只有她一个女儿。 若只论出身,迎春胜过探春。 惜春在“四春”中最没存在感,出身却在“四春”中最高,她的父亲贾敬是乙卯科进士,胞兄贾珍袭三品威烈将军,真·嫡出贵女,贾元春都比不上她。 王夫人叹息三春“只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不是贬低,是客观评价。1 有三春做参照组,“金尊玉贵”的贾敏嫁给林如海,妥妥滴下嫁。 下嫁往往是杯具。 贾敏婚后的生活水准,比婚前断崖式下跌。 林如海擅长做题,考中了探花功名,但这个名头撑不起贾敏的荣华富贵。 贾四小姐婚后的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赖大那种得脸的豪奴。 她自己苦,黛玉这个女儿,也得跟着她一起苦。 在贾寰看来,贾敏下嫁林如海,是双输,输惨了,各自都没达到目的。 几句话就能概括这桩各有所图的婚姻—— 某探花郎“榜下捉婿”,攀上国公之女,婚后十几年仕途平平,子嗣艰难。 姬妾纳了好几房,年近四旬才得一个嫡女。 隔年庶子出生2,三年后庶子死了,再两年后国公之女又死了,再三年后探花郎也死了! …… 分分钟脑补出一部暗黑宅斗剧! 贾寰这些日子旁敲侧击,已经从雪雁口中问出了贾敏那些陪房的下落—— 就在黛玉的庶弟夭折之后没几日,被雷霆震怒的林如海全部发卖了! 发卖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与庶子夭折有关。 或许中间还有居心叵测之徒的怂恿挑唆,但后果就是庶子无了。 贾敏身为嫡母,不管她有没有参与此事,都难辞其咎。 她与林如海的夫妻之情,在此事之后荡然无存,情分再难弥合,抑郁成疾殁了。 林如海人到中年,夭子丧妻,仕途又凶蹇,也是名利大灰,得过且过了。 雪雁一口咬定贾敏“贤惠”,并不悍妒。 贾寰却怀疑贾敏为林如海纳的那几房姬妾,都是平儿款的。 林家的姬妾十几年都不生孩子,偏她这个嫡妻怀孕后,侍妾紧跟着就怀孕,前后脚生下了孩子? 都是儿子的话皆大欢喜。 都是女儿的话也就罢了。 偏贾敏生的是女儿,妾室生的是儿子! 如果贾敏跟凤姐一样,机关算尽非要自己生出“嫡长子”的话,眼里揉不下沙子的话,她的那些心腹陪房必然会“为主分忧”,暗中对“孽庶”下手。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说无就无了。 这踩了林如海的底线。 贾敏在闺中时,就与嫂子王夫人不睦。 她是贾母千娇百宠养大的,不是那种“温柔随和”的性子,又是下嫁给林如海,两人的婚姻模式,大概率类似凤姐和贾琏,最终的结局也相似。 如今贾敏仙逝,为亡者讳,事情也无可挽回,多说无益。 …… 小暖阁里,贾寰看着泪流不止的林黛玉,不好说她父母的是非,只哄她说林如海已经填补了盐引亏空,官做得越来越稳,最迟后年就会高升入京,跟她父女团聚。 黛玉也是这么盼望的。 她在荣国府虽然住得舒适,终究不如在自己的家里安心。 人又娇怯敏感,旁人一句不经意的冷话,她都会难受半天,日子久了难免悒郁多病。 她躺在熏笼上本是想入睡,奈何除夕夜喧闹,烟花爆竹各种杂音,想要睡着不易,索性披衣坐起,要与贾寰、雪雁、王嬷嬷单独守岁。 贾寰劝她眯一会儿觉,养足精神—— “大年初一,府里还有一大套繁冗礼节,你是客居,不必理会那些,昨夜你也受了大惊吓,你也委屈得很呢。”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能卖惨何必硬撑着? …… 一夜倏然而过,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贾寰瞌睡虫袭来,惺忪着眼睛离开西暖阁回去歇息。 路过贾母正房时,他瞥了一眼大自鸣钟,已经是寅时末刻,五更天了。 花厅那边,因贾母年迈疲惫,宝玉又闹呆病,围在花厅中的人群渐渐散去。 贾寰也随着人群往东小院里走。 拂晓在即,除夕夜的余韵尚未散尽。 荣国府从正门、仪门、二门一敞到底,直抵荣禧堂,沿途都挑着大羊角灯,两溜高照,几无死角。 王夫人为了彰显她虔诚礼佛,各处佛堂灶王前都派人焚香上供,正房院内还设着纸马香烛,辉辉煌煌,奢靡铺张。 这跟贾寰没多大关系,他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洗睡了。 推开院门,里头安安静静,只有两对羊角灯高悬在檐下。 奶娘这几日都不在院中,闹病回家养着去了。 赵姨娘也搂着贾政睡着了。 小丫鬟们缺了管束,诓赵姨娘说去贾母那边侍奉他,一转头就偷溜回了家,跟她们的老子娘一起守岁过年,到了这会子还没回岗。 几个粗使婆子也有样学样,不见人影。 贾寰无奈,迈着一双小藕腿,自己动手洗漱,自己往炭盆里添了新炭,自己抱出被褥铺在熏笼上,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 25 红历十年 贾寰一觉睡得酣畅。 再睁开眼时,眼前杵着一张妩媚如花霰的俏脸,吓得他赶紧再闭上眼装睡。 已经迟了,耳垂瞬间传来疼痛,被赵姨娘用力拧在手里,咬牙切齿地怒骂—— “天杀的小孽障!狗大一点的年纪,胆子倒比天还大了……你想唬死老娘?!” 贾寰好汉不吃眼前亏,嘶哈求饶: “错了!孩儿错了,姨娘饶了这回吧!” 贾寰低到尘埃里的态度,让赵姨娘暂且松了手。 厉声让他把昨晚做过的好事,都一一交代明白了—— “你这孽障!大过年的给老娘挑事!咱府里都闹得快翻天了,你还在梦里!” 那几个忽然被打板子撵出去的小幺儿,家里爹娘都是府里的体面人。 贾寰前脚大闹花厅,他们后脚就得了耳报,涌进蓁院找赵姨娘,气势汹汹地求情。 赵姨娘打发身边的小丫鬟去二门上,询问她的弟弟赵国基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国基如是这般告了一通状,气得赵姨娘反骂了那些小幺儿的老子娘一顿。 那么冷的隆冬,那么远的路,让她的宝贝儿子孤零零走回府里,脚底板上磨出一片血泡! 就这一条罪,就活该打烂了他们的屁股! 贾寰也是睡醒了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这具小身板的耐受力。 他就是个小屁孩而已,哪能一口气走几里地? 赵姨娘又心疼,又恼怒,吵嚷的阖府皆知,变换着儿子惨不忍睹的脚底板给贾母看,给贾政看,给王夫人看! 王夫人一向重名声。 在京郊种地的刘姥姥都知道她“怜老恤贫,虔诚礼佛,最爱斋僧敬道”,却在宗祠外撇下六岁大的庶子一路走回家!1 只是今年一次的话,还可以解释成“疏忽”。 偏又有赵姨娘这个大嗓门到处宣扬,洞里的耗子都知道了贾环每年祭祖都是跟奴才们一起挤大车回府。 今年是因为加了冠,爱惜衣裳,涎着脸想蹭嫡母的马车,嫡母狠心不理他! 从前的“贾环”活在暗影里,受了什么苛待无人留意,而今站到了高台盘上,一点点纰漏都无限放大。 王夫人担不起“苛虐庶子”的恶名,还得让小厮背锅。 他们的屁股被打开花之后,他们的老子娘也挨了打,每家二十板子! 赵国基也被赖大狠骂了一顿,说他“知情不报”。 富贵人家瞒不住事儿。 大正月里家家走亲访友,筵席不断,各种闲话乱传,贾家接二连三的丑事想捂都捂不住—— 王夫人让庶子自己走路回府,还能推到服侍的下人头上。 宝玉除夕夜故意用滚茶烫庶弟,反被庶弟机灵躲开的事,并没有因为庶弟不追究、宝玉当场犯了呆病而结束。 哪怕贾母对外宣称是“滑了手”,但在场那么多人看着,谁心里没一杆秤? 小正房里,王夫人斜靠在洋罽大条褥上,越想越气,大骂庶子—— “这个黑心下流种子!才刚得了一点子兴头,就目中无人,变着法子害宝玉,真要让他选了皇子伴读,哪里还有宝玉的容身之地?!” 凤姐不以为然: “太太多虑了,就凭他一个孽庶,踮起脚来也够不着仙桃吃,只庶出这一层身份拖累,他就撑不过二选!太太你趁过年再回一趟王家,让二叔帮着宝玉走走门路,还有薛家的表妹年后也要入京备选,要是他们两个都能选上了,天大的喜事,得摆十天流水席……” 姑侄俩正说着话,帘栊撩起,玉钏儿捧着新剪的梅枝进来。 凤姐随手接过,从洋漆案几上挑了个定窑美人觚插了。 王夫人忍住愤懑,问玉钏儿: “那孽障在东小院里做甚么?” “三爷不在东小院,去了梦坡斋2那边,老爷新请了一位姓贾的进士来府上,要趁着正月里给二爷和三爷抓一抓课业,说三爷《四书》背得熟,参选时算个妙处,还让那个姓程的清客3教三爷丹青,正捣腾颜料呢……” 凤姐不待她说完,粉面就冰寒起来: “什么三爷?凭他也配!” 玉钏儿被凤姐陡然一嗓子,唬得心口直跳,委屈地低下头。 王夫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摆手制止凤姐的无能狂怒: “算了,跟小丫头置什么气,她喊那孽障三爷,也是按咱们府里的规矩。” “太太你就是太菩萨心肠!如今这府里,哪还有什么规矩?孽庶都爬到嫡子头上了!满府的人都上赶着奉承那孽障,反了天了!” 王夫人沉默。 玉钏儿口中“姓贾的进士”,就是黛玉的蒙师贾雨村。 这人在扬州任上跟着林如海几年,颇得重用,本身有进士功名,还做过一任知府,年纪也不甚大,一心靠着贾家的势力复起,教授恩主的子嗣必定十分用心。 贾寰有了这样的好业师,学问日夜精进,选入宫中做伴读的机会更大了。 至于宝玉,知子莫若母,那就不是个肯沉下心念书的! 他的长处也不在四书五经,想要入选伴读,只能靠门楣,靠舅舅,靠好皮囊,靠脖子上的祥瑞。 时过境迁,贾家已经从京城一等煊赫人家,堕入中等人家,无人在朝堂出任要职,门楣黯淡,在参选伴读的“竞品”里毫不出彩,必得使出非常手段,才能脱颖而出。 …… 不提她们姑侄闭门密谋,只说贾寰。 年初三一大早,他刚用罢早膳,就被贾政传唤到梦坡斋。 他脚底板上的伤刚抹了药,一瘸一拐地进了书斋,迎面就看到一个四旬上下的儒服男子,剑眉星目,身姿魁伟4,穿一套半旧的儒生服,虽身在富丽堂皇的书斋之中,毫无局促窘迫,优哉负着手观赏壁上的名家字画。 贾寰以为他是新来投靠贾政的清客,寒暄之后,对方曝出姓名: “敝姓贾,名化,表字时飞……” 贾寰哦豁,是贾雨村呀! 此獠从扬州一路陪护黛玉入京之后,拿着“宗侄”的名帖和林如海的荐书,来荣国府求见贾政,要趁着新帝颁诏起复旧员的机会,谋一个复职候缺。 正月里朝廷封印,六部休沐,提奏之期暂且延后,贾雨村只得耐心等待。 他在京中没有住所,暂且在某同年处借居,时不时来贾政这边逢迎一番。 贾政自诩大儒,附庸风雅,别人吹他几句彩虹屁,他就真当自己是“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救世主了,与这贾雨村一见如故,还把人请来府中,给两个儿子当业师。 贾雨村求之不得,屁颠屁颠地来了。 贾寰独自啃《四书》越啃越吃力,频繁去府中的“女学”蹭课5,正愁无人授业解惑。 这贾雨村人品低劣,但学问出众,先后教过甄宝玉和林黛玉,做业师的经验丰富,此时又有求于贾府,授课必定用心。 26 红历十年 贾寰很满意“五号业师”,并不打算去贾政面前揭发贾雨村的真实嘴脸。 无凭无据,他说了也没人肯信。 贾雨村在赴任应天知府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劣迹,出了名的“才干优长”,在士林和官场中的声誉颇佳。1 当下贾寰也不耽搁,立刻就开始请教学问。 贾政见庶子勤学,捋须欣慰。 偏宝玉除夕夜发了癔症,活死人一样躺在碧纱橱里。 本以为他歇个三五日就能痊愈,现在正月将尽了,人依旧是蔫唧唧的,不能来书斋这边有所增益。 贾政恨恨不满。 贾寰嗤之以鼻,对凤凰蛋“偷懒躲滑”的性情门清。 他那所谓的癔症,就是薛定谔的癔症,找借口逃避读书罢了,打少了而已。 狠打他一顿,他立马就没病了。 贾寰管不了凤凰蛋的闲事,在自己的东小院里独善其身。 日日习字攻书,求教学问,忙忙碌碌的小模样,像极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小蚂蚁。 …… 红历十年的正月,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刚刚来贾府没俩月的林黛玉,三日内接到两封扬州发来的家书。 一封是林如海写的,告诫林黛玉万万不可回扬州。 另一封是他的姬妾偷偷写的,说林如海病重且坚持瞒着黛玉,求贾家这边派人过去张罗主持。 黛玉痛哭,要立即返回扬州侍疾。 贾母不许,担心林如海在任上的亏空再起波澜,殃及黛玉。 之前黛玉作为巡盐御史的家眷,已被扣在任上三年,好不容易熬到除孝把人接到了府中,岂肯再把人送回虎狼窝? 本朝律法,罪官家眷多有籍没为奴的。 林如海几代单传,妻儿早殁,他自己也病入膏肓看淡了生死,看淡了身后名,却不能看淡唯一的女儿。 他在信中殷殷嘱托贾母,务必看在亡妻的情分上,护住年纪尚小的黛玉。 黛玉虽然住进了贾府,毕竟是姓林,瓜蔓抄起来逃不掉,贾家也不敢公然包庇罪眷。 只能遁入佛门避祸。 贾寰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跑去贾母院中看黛玉。 她已按贾母的叮嘱换了装束,头挽妙常髻2,身穿百衲佛衣,身边伺候的雪雁和奶娘也换了尼姑妆扮。 一入空门,出家无家。 纵然林如海日后沦为罪官,也殃及不到她这个“遁入空门”的女儿头上。 度牒是贾母一早就备好了的。 早在林黛玉的舟车还未抵达神京城3,她就已经是京中某座尼庵的记名姑子了,而今事难为,真的披上了佛衣。 贾寰跑到东暖阁时,就见黛玉呆呆坐在镜子前发怔,眼泪如疾落的珠子一般往下滚,十分可怜。 贾寰无可奈何,劝她想开些—— “林姐姐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林姑父的病会好起来,亏空也会弥平,那时你就不用再穿这身佛衣……” 林黛玉似没听到一般,垂泪呢喃: “我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便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胡话,也没人理他,如今却还是出了家。可见凡事自有天意……”4 “天意便是让姐姐一生顺遂,莫要想偏了。” 贾寰无力地劝说,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亲自走一趟扬州。 林黛玉连夜被送出贾府,入了京中名庵“牟尼院”中住着。5 这是神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庵,藏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住持静慈师太名满都中,精演先天神数,黛玉算是她的记名弟子。 贾寰依稀记得,妙玉和她的师父也是在这个“牟尼院”中修行,跟黛玉都是姑苏人氏,若是遇上了或可说说话。 隔天一大早,他如常来到梦坡斋旁的偏厦里,听贾雨村讲解《四书》。 趁着休息的间隙,他低声询问贾雨村扬州鹾政“亏空盐税”之事—— “我那林姑父并非贪婪之辈,他做了巡盐御史只求报效朝廷,却落得这般下场,岂不让天下勤于王事者心寒?!” 贾寰语气慷慨,奈何贾雨村置若罔闻,摆出严师训诫顽童的语气,令他坐下继续听书—— “鹾政之事牵扯甚多,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十日后就要选伴读,别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分了心。” “我不分心,就想知道林姑父在扬州任上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入京之前,曾在鹾政府上为西席,必定知晓一二内情。” 贾雨村默了片刻,抛下了手中的《孟子》,看向贾寰—— “也罢,林鹾政是你的姑丈,你知道些真相心中有数,免得选伴读时有人攻讦林鹾政引你入彀,一言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 在贾雨村口中,本朝巡盐御史是个美差,也是个险差。 做得好了升官发财,做不好了就是林如海。 他赴任扬州鹾政,执掌盐务,每年过手的税银三二百万两银子,占大胤盐税的一半。6 本朝的盐多出海上,制盐的方法各有不同,有板晒亦有滩晒,板晒质量好,滩晒成本低,各有利弊。 林如海治下有大大小小几百家盐场,每一家都拥有大片盐田和无数灶户,负责产盐。 后世所谓“扬州盐商”,其实都是中间商,只负责卖盐。 他们可能大赚,可也可能血亏。 无论他们是赚了还是亏了,盐税都是要收的。 收税的方式颇为繁琐—— 先给造盐的“盐场”发放执照——盐引,上面规定好了每包盐的重量、能贩卖的区域以及要缴纳的税款数额。 扬州大大小小的“盐贩”想进货,先得交税,购买盐引,拿着一摞纳过税的盐引才能去卖盐。 卖完以后,盐引还要收回。 那些超出盐引重量的盐,没有盐引就敢贩卖的盐,都是“私盐”,敢贩卖私盐轻则流放,重则鲨头。 对大胤皇帝来说,一张张“盐引”就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 贾家“寅吃卯粮”,皇家也一样钱不够花。 皇帝每年不是按需发盐引,而是按钱发盐引。 打仗没钱了要印,赈灾没钱了也要印,想给自己修宫殿陵园更得印…… 咔咔咔印得太多了,后果就是盐商们真金白银买到手里的“盐引”,提不到盐了。 然而下一年还要继续咔咔咔,继续薅盐商的羊毛。 27 红历十年 在银本位的古代,盐引就是“纸黄金”。 上一届皇帝买买买个没够,可着劲地败金,国库里又搬不出银子,死活戒不掉“盐瘾”,惹得民怨沸腾。 再叠加朝堂、后宫一堆更大的buff,最终他hold不住了,被儿子钻了空子,“禅让”退位。 新皇帝壮年登基,励精图治,千方百计地要回收之前滥发的盐引。 “货币”极度宽松之后,忽然又极度紧缩,必然要出事。 林如海的尴尬在于,太上皇前脚任命他做巡盐御史,后脚就禅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盐税这么大的钱袋子,当然要攥在新皇帝自己人手里才放心。 堂堂探花郎,沦为背黑锅的冤种。 还不是唯一的冤种! 在他之前的那两任巡盐御史,也都是刚上任一年半载就被撤职查办,他紧随其后也陷入泥沼。 …… 书斋偏厦中,贾雨村言语诙谐,把本朝鹾政的弊端一一演说。 说到林如海夹在两任皇帝之间,沦为干脏活的炮灰时,贾寰开口打断他: “既如此,林姑父何不辞官?他不像是恋栈的禄蠹,事不可为时就该抽身而退。” “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辞官避祸,可见通透聪慧,可人在宦海,诸般掣肘,想要激流勇退岂是那般容易?你那姑丈少年时就声名鹊起,刚过冠龄就中了一甲探花,本朝和前朝如他这般年少登科的才子,哪一个不是仕途显达?偏偏轮到他……兰台寺大夫清贵,可不能清贵一世,他熬了十几年才外放扬州,官居五品,带足了心腹幕僚上任,卯着劲要一展长才,突然要他辞官,难呐。” 贾雨村轻摇着头,一脸地唏嘘—— “你姑母劝他辞官不听,日夜愁惧,一病仙逝,他夭子丧妻,名利大灰,倒是想要辞官来着,可那时已卷入漩涡,抽身不得了。” “先生说太上皇宠信我林姑父,那为何让他蹉跎十几年,不得舒展才志?” 贾寰问得诛心。 贾雨村只是干笑: “圣心不可揣测,许是太上皇要磨砺你姑丈,等时机到了,再让他一飞冲天。” 贾寰信了他的鬼! 以此獠的精明,岂会悟不透其中猫腻? 也就贾政和林如海身在局中,捂着耳朵自欺欺人,被两届皇帝合唱的双簧耍得团团转! 大胤立国已近百年,如贾家这般的勋贵,已经传了几代子孙,还死沉沉趴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骄狂自大,胡作非为。 皇家早就想下手铲除包括贾家在内的“四王八公”,碍着他们树大根深,只能一步步剪除“枝杈”,最终在八十回后连根拔起。 林如海是贾家的女婿,是贾家在朝堂上的羽翼。 贾家是勋贵,林家祖上也是列侯,隶属勋贵集团。 林如海空有个“探花郎”的清贵名声,他的跟脚始终都在勋贵这边。 林家“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2,重点在“钟鼎之家”,不在“书香之族”! 一直到林如海的父亲还在袭爵,整整四代人都是勋贵! 贾家还自吹是“诗礼簪缨之族”呢,“簪缨”是真的,诗礼? 呸! 一个个扒灰聚麀,纳妾酗酒,罔顾律法草菅人命,沉迷铅汞,勾连外官,聚嫖聚赌,搞基,吃胭脂……寡廉鲜耻,令人作呕! 这么一群醉生梦死、无法无天的勋贵纨绔,跟天下读书人之间有壁。 哪怕他们之中的个别人饱读诗书,中了进士,甚至成了探花,想要轻松融入文官集团依旧是白日做梦。 骆驼钻过针眼一样的难度。 林如海娶贾敏,看似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则把林如海彻底地绑在了“四王八公”这艘破船上。 他本来是有机会彻底转向文官集团的。 可惜他太贪心,既要又要,眼光还不好,挑中贾敏这么个没落勋贵之家的女儿,被捆绑着一起坠落深渊。 勋贵集团与勋贵集团之间,也是不同的。 有的日暮穷途,有的蒸蒸日上,他若能挑中一个走上坡路的岳家,又有探花郎的名头加持,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他娶贾敏,是他人生中最大、最失败的一笔投资。 贾敏嫁他,也是倒了大霉。 双输! 大胤两届皇帝联手,把林如海逼到了绝地,也断了贾家一臂。 贾家的没落,是一步一步、一天一天的,眼睛一闭一睁,境况就差了一丝,处在其中的人还浑然不觉,沉醉在锦绣丛中一味高乐。 事到如今,林家已经完了。 林如海想要平安葬入姑苏祖坟,都得看皇帝开不开恩,念不念他的“苦劳”。 皇帝网开一面不治他的“亏空”之罪了,他才能全身而退。 巡盐御史、巡漕御史这样的官,半清半浊,与京中那些言官御史是两回事。 言官清贵,风闻奏事,人均嘴炮王者,逮住谁轰谁,轰得越狠,名声越响。 巡盐御史负责管理盐引,授权盐商,收缴盐税,绞尽脑汁地替朝廷收取规定数额的税银。 收得多了有功,收不够数就算亏空,同时还得让各方面的“蠹虫”都满意。 想干好这个活,非得面善心狠八面玲珑不可,施政环境极为险恶。 相当于一个人对付一群狼,既要有本事从狼群嘴里把“肉”抢出来,又有本事避开狼嘴里的獠牙。 当这种亦黑亦红的官,贾雨村能胜任,林如海不能。 他的书生气太浓,留在京城当个兰台寺大夫,动动嘴皮子,帮着皇帝起草文书绰绰有余,当巡盐御史他能力不够。 一个贾雨村就把他骗过了,几年时间都没看破对方是个奸险鼠辈,还替人家写荐书、筹谋起复,连起复所需的贿金都一并赞助!3 上一个赞助贾雨村的甄老爷,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贾雨村是林如海识人的上限。 也是贾政识人的上限。 贾政最多能勘破孙绍祖那种一脸急功近利的货色,连傅试4他都识破不了! 林如海与妻兄物以类聚,惺惺相惜,他眼里的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5。 若让贾雨村来评价他们俩? 瞬间就会转换画风! 28 红历十年 林如海与贾政,都是被皇家挂起来雪藏的老腊肉。 林如海年少登科,宦海失意。 贾政一入仕途就荫封从六品工部主事1,闷头干了三十年,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他才升了从五品的员外郎。 乌龟爬一样的升职速度。 之后就像是被钉在了这个位置上。 红楼一开篇,贾政就是冷子兴口中的“员外郎”。 到前八十回结束,他外放学政回来,胡子都熬白了,五十多岁了,依旧得回工部做他的“员外郎””! 皇帝对他这个“国舅爷”十分苛刻,惯例该有的提拔都不给他,他才“名利大灰”,连宝玉都不骂了,总算活明白了,想苟起来了。 可惜已经晚了,很快就被抄家了。 贾政与林如海,一对难兄难弟,前后脚翻了船。 二人都算簪缨之家的清流,可惜志大才疏,迂腐天真,心里没数,既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不能保全自身。 换了贾寰是林如海,什么清名,什么官声,什么士林品评,什么效忠效死,都是浮云,直接摆烂,装病装死,哪怕自残呢,好过身败名裂抄家问罪! 一个几无庶务经验的白面书生,忽然被老皇帝钦点重用做巡盐御史,朝廷已经没人能用了嘛? 明晃晃的阳谋! 就算没有皇帝的算计,只凭本事,林如海也担不起“巡盐御史”的重任。 红楼类清,清代的巡盐御史,尤其是乾隆时期,那是高危职业,动辄就抄家鲨头。 乾隆十一年到乾隆三十三年,二十几年间四任巡盐御史——吉庆、普福、高恒、卢见增,排着队抄家。 其中高恒、吉庆还是皇亲国戚。 高恒的姐姐是高贵妃,吉庆的堂妹是令妃。 这样显赫的身份,依然不能免死。 傅恒亲自去替高恒求情,渣渣龙拿话噎他—— 贵妃的兄弟犯了法就得赦免,那皇后的兄弟犯了法,又当如何? 卢见增名不见经传,但他是大名士纪晓岚的亲家。 纪晓岚“一撮茶,一撮盐”给他通风报信,没救成人还把自己坑得流放边疆。 跟这些牛人相比,林如海有什么依仗? 折戟栽跟头是理所当然的事。 红楼世界,吏治崩坏,小人当道。 如贾雨村这般才华出众、心机过人之辈,只做了一年如州知府2就折戟翻船,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奏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3,惨遭革职罢官,搭上贾王两家之后才飞黄腾达。 贾雨村被盖戳的这些“罪过”,翻译成后世的大白话非常好听—— 新上任的贾市长精明能干(才干优长),为了政绩和gdp(升官本钱),为了提高当地民生(刷官声)雷厉风行,一再破除陈腐观念(擅纂礼仪)。 贾市长大力扶持新兴行业(暗结虎狼之属),效果显著,得到了当地百姓和部分企业家们的拥戴(沽清正之名),但动了既得利益者(大资本)的蛋糕,不断有人跳出来举报(致使地方多事),被动了奶酪的利益团伙急眼大闹,殃及当地小老百姓(民命不堪)! ……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被贾雨村弹压了的那帮人,联手贾雨村的政敌一起出手,酱酱酿酿操作一番,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干了一场,免职离任。 贾雨村日后的堕落,一半是枭雄心性,一半是人间不值。 贾寰一念及此,对他略有几分惋惜。 窗外日渐中天,马上就要用午膳了,贾寰端坐了一上午,疲惫又心累,不再提盐政,转而询问贾雨村昔年被罢官的事—— “先生满腹诗书,才德兼备,当日在如州任上,怎会被上官参奏呢,定是小人构陷,那上官被蒙蔽了?” 贾雨村苦笑:“昔年初入宦海,不晓风波险恶,自以为略有薄才,治下只求惠民简政,不懂逢迎周旋上官,施政只是略有小成,便遭同僚侧目,污我‘恃才侮上’,摘了顶上乌纱。” “先生悔否?” “问心无愧,不悔。” 贾寰且信他,又问起当日参奏他的“上官”—— “如州知府”是从四品的地方官,类比后世地级市的市长。 再往上便是“道台”,类后世副省长。 然后是“巡抚”,封疆大吏,权倾一方,非皇帝心腹不可出任。 当初摘了贾雨村乌纱帽的那位“丁巡抚”,几年下来非但没有升迁,反被黜落几级,去了粤西某地做同知,境况惨淡。 贾雨村提及他时一脸微笑: “今上英明神武,宵小纵能猖獗一时,久了必会露出尾巴。” 贾寰也笑:“那位邬道台呢,也被黜落了么?” 贾雨村笑容微僵:“我被革职之事……与邬道台无涉,是那丁巡抚偏听偏信,不满我素日不奉承他,刀笔构陷,可恨可叹。” “那先生此番来京,可有登门拜会过邬道台?听闻他人正在京中……” “落魄如斯,无颜相见旧日同僚,且待几日,正式起复了再拜访故人不迟。” 贾雨村这般说,贾寰可不会就信了。 只看此獠遮遮掩掩的模样,就知他罢官之事必有隐情。 当年下黑手摘了他乌纱帽的人,八成就是这位“邬道台”。 贾雨村绝口不提,且不去拜会,是担心邬道台暗中阻挠他起复的好事? 贾寰待要再问,贾政的小厮忽然进来传话: “老爷请贾先生去书斋。” 贾雨村赶紧整了整衣冠,起身出门去了。 贾寰趁便也起身,紧随着贾雨村进入梦坡斋。 他小小一个豆丁,贾政只当没看见他,一众清客也不理会。 贾政突然喊贾雨村过来,为的是商议林如海的“身后事”。 他与这妻弟颇有几分真感情,眼见他沉疴难愈,一面派人探视,一面帮着善后,出殡葬礼都是小事,要紧的是身后名。 万万不能背着“罪臣”的名声入土,这样不仅殃及黛玉,还会牵连贾家。 哪怕贾敏已去世三年,但林如海并没有续弦再娶新妇,依旧算是贾家的女婿。 姻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紧要关头必须襄助。 贾寰却记得,贾敏去世时,贾家并没有派人去扬州吊唁,任凭林家做主发送出殡。 以贾母对女儿的疼爱重视,这不合常理,多半是因为林如海那时的处境正凶险,贾家怕被牵连,避嫌没派人去扬州。 29 红历十年 林如海卡在皇帝换届的节骨眼上外放,一入扬州就落入彀中。 他在“盐引”之事上跌了坑,“亏空”的盐税数额惊人。 在本朝,一个巡盐御史想要足额征收盐税,就要卖出去足额的盐。 想要卖盐,先得把盐生产出来。 偏偏制盐全靠老天爷赏饭,夏季烈日暴晒才能制盐,若是遇到阴雨洪涝,盐就会减产。 产量的不确定,导致盐税的不稳定。 扬州盐商这种“盐贩子”,每年夏至一过,就开始购买盐引,交税,这个时候的盐还在海里飘着呢。 “先款后货”的交易模式,导致资金不足的中小盐商只能借高利贷购买盐引。 等中秋节后把盐全部售罄,收到了货款,再拿货款偿还贷款。 扬州有一群专门放贷给小盐商的资金掮客,背后多是盐务相关的官员,吃得就是这份利钱。 林如海不谙庶务,被几个幕僚师爷一撺掇,就敢擅自更改规则,破例给盐商赊账,允许盐商先拿盐引,在中秋节后十日内缴纳盐税。 他以为“先货后款”可以扩大销售,增长税收,还能减轻中小盐商们的负担,让他们有更多的本钱进货。 小盐商们开心了。 放贷的官员和豪绅们的奶酪被动了,一起教林如海做人。 巡盐御史是有上级的。 这上级乃至上级的上级,都是“放贷团”中的一员。 得罪了他们,后果立竿见影,轮番来找茬。 若林如海真是皇帝的心腹股肱也就罢了,偏还是个炮灰,可不就由着人欺负去了? 梦坡斋里,贾雨村细细述说当日窘境,唏嘘叹息—— “林鹾政身陷局中,如坐枯井,朝廷又严禁巡盐御史与境内的官员私自往来,他纵有几个同年、故交、世交,也是帮不上忙。” 贾政气闷:“那盐税呢?只要能把盐税征足,那些人想要寻隙也难。” “政公卓见!可就是收不足盐税啊,因着那两年洪涝,每逢盛夏阴雨连天,海水曝晒不足,制出来的盐数量锐减,多落入几大盐商之手,他们囤积居奇,盐价涨到天上去,小盐商见不到盐,手中的盐引又没像往年一样缴纳过盐税,中秋节后直接耍赖,都退回给林鹾政,林鹾政要的是盐税,不是盐引,一下子就亏空了十几万两税银!” 贾寰扶额。 林如海真是个书呆子。 他同情小盐商被盘剥,小盐商哪里管他的死活? 历任巡盐御史都是一手给出盐引,一手收足盐税。 要赶在洪涝、台风、瘟疫、兵燹……各种天灾地祸发生之前,先把自己摘出来。 盐可以减产,可以滞销,盐税先要拿到手! 撑过一年是一年,熬过一任是一任。 林如海缺少这份皮厚心黑,在鹾政任上越陷越深。 头一年即遭小盐商退货,盐税亏空,他气怒交加卧病在床,贾敏直接就气死了。 各方斡旋之后,林如海被迫允诺小盐商们许多方便,恫吓他们拿回了之前没用上的盐引,拖欠的盐税“顺延”到来年再缴。 因为头一年开了“先货后款”的例,来年便有各种人情说项,也要照此办理。 林如海焦头烂额,只得又通融一二,满心指望夏季盐田丰收,弥补前一年的亏空。 屋漏偏遭连夜雨,第二年“荒”得更凶。 入秋之后,那些血本无归的大小盐商缴纳不起盐税,携家出逃,盐税亏空直接翻了几倍! 这一回的盐荒,还跟上一年不同。 上一年是纯天灾,这一年叠加人|祸,与沿海诸县洪涝泛滥倒灌民田导致的饥民暴|乱有关。 那些饿急了眼的饥民抢不到粮食,就聚众冲进露天的盐田,把煮出来的盐全都抢走。 市面上的盐价居高不下,盐成了比米还硬的硬通货。 十斤盐就能换一袋糙米,一袋米掺上野菜树皮,就能熬到开春! 就能活命! 红楼世界一直不太平。 那甄士隐是怎么穷下来的? 葫芦庙一场大火之后,他跌足叹息,无计可施,带着妻子仆佣去自家田庄上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1 抢田夺地? 这是梁山好汉们才敢干的事,在江南膏腴之地发生了,饥民揭竿而起了! 甄士隐一个富贵闲人,他应对不了这样棘手的局面,被迫将田庄都折变贱卖,仆佣也遣散,带着妻子并两个丫鬟投靠岳丈。 算算时间,甄家败落与林如海出任鹾政,间隔没几年。 林如海据实上奏,力证自己亏空盐税事出有因,反被那些沿海的州县官们联手背刺,说并无民乱。 贾雨村叹道:“州县官若承认有‘民乱’,乌纱帽乃至人头都不保,他们沆瀣一气,林鹾政百口莫辩,最终那些冲进盐田的饥民,都被算作‘私盐贩子’定了罪。” 巡盐御史另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缉私”。 缉拿不力则罚俸、革职,连着手下人都要跟着吃瓜落。 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背着盐到处贩卖。 他们没有盐引,不缴纳赋税,像极了“私盐贩子”,实则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林如海纵然抓到了几个,看着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又能如何呢? 打杀了他们,盐税亏空就能弥平了吗? 扬州的官不好当。 扬州的商也不好做。 富甲天下的大盐商,每年都得跌倒好几家,说破产就破产! 贾雨村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深谙其中弊端—— “一份盐引除了官定盐税,额外还要加二钱稽查茶水费用,二钱衙门文书费用,七分核算费用,靠岸停放再加二钱五分,盐船许可、执照封印、航行,每引若干钱,加上向盐场买盐还得支付每引一两二钱白银,外加盐船往来各处打点巡查兵丁们的费用,统算下来,每引两百五十斤海盐的毛利,只有一两二钱银子,稍微出些岔子,遇到风浪打翻了几船,就得蚀本。”2 “贩盐”这个买卖,高成本,高风险,利润却忽高忽低,甚至逐年走低。 盐商豪富天下皆知,但盯上盐商薅羊毛的人也多,他们在额定盐税之外,频繁被盐务上的大小蛀虫敲剥。 很多大盐商干脆不卖盐了,只倒卖盐引,把风险转嫁给小盐商。 林如海眼中的那些“小盐商”,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些大盐商的马仔。 “惠政”肥了大盐商的腰包,风险却被林如海自己扛了。 冤种鹾政! 没谁肯信他是真冤种,咬定他私底下收受了大盐商的贿赂,说那些亏空的盐税都落入了他的腰包。 林如海百般填补,依旧还有三十余万两的缺口。 贾雨村携黛玉入京之前半年,夜谏林如海,让他速速变卖姑苏祖产填补亏空,或可免祸。 贾寰深以为然,发自内心地给贾雨村点个赞。 此獠卑劣无耻,却当机立断,懂得弃卒保车!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能保住乌纱和性命,区区祖产何足惜哉? 人都没了,要钱何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祖产留不住命! 银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万事皆空! 林如海既没儿子,也没嗣子,与其被人吃绝户,不如填了鹾政上的亏空,换得喘息之机东山再起。 但凡他能活着从扬州返回京城,有四王八公从旁襄助,未必不能翻身。 儒冠误人! 好在林如海听人劝,迅速典卖祖产,填补了大半亏空。 余下的那些,只要他人还在扬州任上,慢慢地都能填补上。 这年月的官员,在任上有些亏空稀松常见,只要数额不是太夸张,皇帝看在林如海已“破家”的份上,也不好揪着不放。 贾家身为林如海的姻亲,上下奔走,希望皇帝能给“鞠躬尽瘁”的臣子一份体面。 身后浮名,对死了的人来说也许无所谓,对活着的人来说很重要。 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黛玉都得呆在牟尼庵中。 30 红历十年 姑苏林家几代积攒的家底,就这么填了鹾政任上的亏空。 十年之后,贾家这偌大家业,荣宁二府,也要被皇帝抄检一空,子孙流散。 一曲《好了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倏悲忽喜。 贾寰穿书,只想炊金馔玉,锦衣华服,不想“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 他想要富贵常在,“选伴读”是个好机会,值得卷一卷。 …… 转眼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所有应选伴读的王孙公子齐聚礼部,预备初选。 贾寰和贾宝玉一早就起床,洗漱打扮妥了,一起去贾母院中请安,之后就要出二门去见贾政,父子三人连同大老爷那边的贾琮,一起坐车前往礼部应选。 贾母抬眼看面前的两个孙子—— 一个神彩飘逸,一个粉雕玉琢,戴着一模一样的小紫金冠,穿着大差不差的见客衣衫,对着她叉手行礼问安。 她没搭理贾寰,只招手把宝玉喊到身边,千叮万嘱个没够,贾兰母子进来她都没发现。 贾寰惊讶地看着贾兰,小毛孩居然也换上了出门的衣裳,他也要参选? 才五岁大的小孩子啊! 说好了他不去应选的啊! 贾寰的消息滞后了—— 最近他天天去偏厦里听讲《四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姨娘也不来罗唣他,府上诸多八卦都未曾听闻。 此刻要出门了,才晓得王夫人前日说甚么“多一个人参选,就多一个机会”,让贾兰也跟着去一趟礼部,碰碰运气。 贾寰没把这个小意外放在心上,面色平静地跟在贾政身后。 父、子、孙三辈人鱼贯出了二门,早有各自的小厮等候,马车也已停靠在门口,三人登车,隆隆而去。 日暮时分,原车返回。 贾兰蔫蔫的像霜打过的茄子,初选就被汰落了。 礼官给出的理由是“人稚好静”,直白点就是嫌他木讷呆板,不会逗趣。 贾兰刚满五岁,这个年龄段的皇子、世子都是小活龙,顽皮得很,没谁喜欢跟一截木头桩子玩耍。 贾兰的身份也太低,父亲就是个秀才,祖父从五品小官,曾祖才是荣国公贾代善,还不是嫡长支,是嫡次支,孤儿寡母单亲家庭,人又不讨喜,直接汰落。 王夫人得知,气得捶床哭泣,哭他苦命早逝的“珠儿”。 若有贾珠活着,中了进士,做了显官,贾兰身为他的嫡长子,岂会遭受这般冷遇? 她强捧嫡孙受挫,一腔希望都寄托在了贾宝玉身上。 让人喊宝玉来她的小正房,细细问了一番初选的事宜。 初选只挑家世、嫡庶、容貌、性情、口齿,每一样都是贾宝玉的强项。 比拼才学,他也不输人。 他三四岁时,已得姐姐元春手引口传,教授了数千字在腹内,又天性聪敏,素喜杂书,恃着伶口俐舌胡掰乱扯,敷衍出的诗文篇章不禁稽考,却能说得四座春风,纵是满腹诗书者,亦难以压倒他这与生俱来的风流不羁。1 在王夫人心里,最好的结果是宝玉、贾兰叔侄俩都中选。 其次是宝玉一人中选。 若宝玉落选,贾寰必须也落选! 她决不允许孽庶越过自己亲生的嫡子! 贾珠早逝,宝玉已是她后半生最大的倚靠,才刚起步就输给孽庶,往后还得了? 她从兄长王子腾处得到消息,说贾寰在初选时“敷衍懈怠”,差一点就被汰落,刚出礼部就遭了贾政的训斥。 王夫人不信,认定庶子藏奸,故意做出惫懒模样迷惑人。 又隔了两三日,王子腾夫人来贾府,坐在小姑子房中嘀咕这次选伴读的事,言语中对贾寰极为不屑—— “妹子放心,那个小孽庶翻不起大浪,他除了一笔字写得尚可,色色都不如人。” 王夫人一怔。 她虽然憎恶庶子,却不会睁眼装瞎子。 贾环以七岁的稚龄,一笔字写得出类拔萃,放眼神京城独一份,《四书》也背得滚瓜烂熟,人又机灵,偏没托生在她这个嫡母肚子里! 她面色疑惑地看着娘家嫂子—— “难道这次应选的世家子弟里,有谁的字写得比他更好?” “妹妹你怎么钻了牛角尖?什么字不字的,那孽障的字也就胜在一个年纪尚小罢了,撇开年纪,这神京城中书法胜过他的人不知凡几!哪个皇子稀罕一个小娃娃来教自己怎么执笔?宫里头也不放心啊,请一个老成持重的大儒慢慢地教皇子,天长日久更有成效!” 王夫人醍醐灌顶。 在王子腾夫人口中,贾寰一无是处,压根不值得小姑子这么念兹在兹,没得自己吓唬自己—— “这回参选的世家子弟,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史侯的长子你见过吧?文武全才,父亲史鼎还是今上的心腹;还有仇驸马的公子,少年英武,弓马娴熟,母亲文靖长公主颇得太后欢心;还有保宁侯府上的小世子、神武将军的嫡长子、永兴节度使的嫡长孙……一群少年郎,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能压过你家的孽庶。”2 王夫人的心又悬了起来:“那我的宝玉——” 跟娘家嫂子口中的这些少年公子相比,宝玉黯然失色。 他想要脱颖而出选上伴读,单单只压过自家的庶弟是不够的。 王子腾夫人允诺“倾力相助”,语气却十分黯沉: “妹妹你也知道,你哥哥这些年纳了七八房姬妾,只得一个女儿,咱那侄儿王仁又不争气,宝玉这个亲外甥,跟亲儿子没差什么,这回一定使全力帮他……” 一对姑嫂对坐秘议。 隔壁的东小院里,贾寰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她们在嚼舌自己,一句好话都难有。 他也不当回事,自顾站在廊下逗鹦鹉。 赵姨娘坐在他身后绱春鞋,嘟哝他脚长得太快,去年剔的鞋样子小了一圈,抿好囤着的鞋面子都不能用了。 一旁的小丫鬟口无遮拦,随口支招:“姨娘你再给三爷添个兄弟,鞋样就都能用上了。” “放屁!他这个小孽障我都恨不得塞回肚子里,还再添一个,要老娘的命吗?!” 赵姨娘怒冲冲骂人,还要上手打,唬得小丫鬟怔在原地。 贾寰赶紧给小丫鬟使眼色,让她去大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妥了没有,自己卖萌绊住赵姨娘,还问她: “大老爷一屋子姬妾,老爷怎么就肯守着姨娘你一个?这些年也没再添个庶子庶女?” 31 红历十年 赵姨娘面露得意,不提自己如何拢住了贾政,只骂王夫人“悍妒”。 “有她那么个夜叉日夜盯着老爷,什么人能在老爷身边站稳了?才刚露出那么点苗头,就被那夜叉处置了!咱们老爷也不像大老爷一味好色,又碍着王家的颜面,还有老娘在边上伺候着他,就混过了。” 贾寰了然。 目光落在院中的几株杏花上,一簇簇小花苞横立枝头,花色明媚烟润,墙头上的蔷薇藤也三三两两萌发新芽,满院春光弥漫。 不知不觉间,他已穿书一整年。 如果抄家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他的好日子便过一年少一年? 贾寰悻悻撇开这个丧气念头,整个人浸润在春风中,随意地打起了一套太极拳舒缓郁结。 这是前世他跟着爷爷喝茶游湖时学会的。 起手式后揽雀尾,沉肩垂肘,搂膝拗步,气沉丹田,上步七星……一气呵成。 赵姨娘啧啧围观,嘟哝他净会搞些没用的花胡哨,有这个闲工夫不如习字念书,压过宝玉,选上伴读进宫去,让她也沾沾光扬眉吐气。 贾寰嗯嗯敷衍,叮嘱她这些天别去李纨母子那边显摆。 “我跟兰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他的三叔,他这次被汰落……怪不得他,伴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落选了更好,省得低眉顺眼地去伺候那群小活龙。” 赵姨娘撇撇嘴,没吱声。 申时末刻,该去给长辈请安了。 贾寰去贾母院中打了个幌儿,趁着凤姐说笑时溜了出来,并没有急着回东小院,转身去了贾母的后院。 绕过东西穿堂,沿着狭长的花廊一路前行,径直到了李纨母子住处。 小丫鬟掀起锦帘,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贾兰恭敬出迎,让座斟茶,客气周到。 贾寰这趟过来,就是想安慰安慰他,别为“汰落”之事黯然伤神。 才五岁大的稚童,已经养成了孤僻寡言的性子,这让他在荣国府的锦绣堆中独善其身,也让他的性情偏离了正常人。 贾寰前世今生都没有教育孩童的经验,一盏茶喝到一半,还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眼角瞥见旁边书案上的字帖,趁机问他: “兰哥儿也在习字?” “是,二叔的字写得那么好,侄儿不想落下太多。” “兰哥儿有胜负心,不甘人后,很好,但习字只是小道,勿要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贾寰边说边走到他的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馆阁体”。 这是明清士子必摹字体,讲究的就是方正、匀称,严谨齐整,四平八稳易于辨识,从根子上就排斥特立独行,想要写得好,诀窍就三个字: “乌”! “方”! “光”! 蘸墨要浓黑,黑到发亮,字写出来就显精神,撇捺之间张力十足,墨淡则伤神韵。 贾寰一边蘸墨摆腕,一边传授心得,还让贾兰重新写几个他看看。 贾兰颇为紧张,提笔写了八个他最拿手的字,“空山鸟飞、逐水花流”。 贾寰抬眼一看,上荣下枯,左荣右枯,写字的姿势太僵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平日里不留意。 贾寰替他一一纠正过来,让他右手执笔,右肩为轴心,横转竖时折面必斜,俗称“美人肩”,撇捺起笔则必斜,竖左钩宜平,竖右钩宜上。 “兰哥儿你要记住,一笔如一篇,一篇也须如一笔,不要纠结细枝末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气呵成方能意法自然……” 叔侄俩正说着话,李纨从贾母院中立完规矩回来,见贾寰在教导儿子习字,颇为讶异,让丫鬟重新换过热茶,摆上果馔,又问贾寰吃过饭了没有? 贾寰摇头:“不着急吃,过来陪兰哥儿说说闲话。” 他边说边打量李纨几眼—— 长挑身段,气质端娴,髻上只略点缀一对秋香色花钿,没有施脂粉,常年素面对人,跟凤姐的美艳张扬南辕北辙,比她的婆婆王夫人还显老气横秋。 锦绣丛中的一截槁木,春光照不到她身上。 贾寰心中叹息,板着小脸说明来意: “大嫂子一向喜静,但兰哥儿还是个孩子,别拘得他太紧了,日常除了念书习字,该玩闹就让他玩闹去,让小幺儿们陪着他玩儿,这次选伴读,就是为着他太乖觉,让礼官误以为他木讷,兰哥儿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李纨点头应了,眼圈却微微泛红,忙低下头遮掩。 贾寰童言无忌,继续叨逼叨—— “兰哥儿是太太的嫡长孙,年幼失怙,太太本该像老祖宗疼二哥哥那样,把他放在心尖上疼,都是一样的祖母……” 李纨触到伤心事,瞬间破防,又不敢大声哭,竭力压抑着不弄出动静。 丫鬟素云一边劝她,一边关紧了房门,生怕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贾寰话赶话说到这儿,也豁出去了—— “大嫂子,有些事强求不来,咱们只能自己想开些,兰哥儿的书要读好,性子也不能养歪了,还有身体也得注意着,别一味呆坐,前儿我还让人在廊下吊了几个沙袋,平常一有了空闲,就射靶、跳绳、踢毽子、放风筝,贵家公子锦衣玉食,科举下场却要在小黑屋里呆足三日,没个好身板可撑不住。” 贾寰说罢起身告辞。 李纨急忙让贾兰送出来。 一对豆丁叔侄走到院中,大眼瞪小眼。 许是天上的月亮太皎洁,又许是贾寰方才的“推心置腹”,让小贾兰暂且敞开了心怀,皱着小眉头倾诉他被“汰落”的不公—— “那礼官就瞟了我一眼,问了句籍贯姓名,就把我汰落了!” “没错啊,确定了你原籍金陵,姓贾,便留你不得。” 贾兰一懵,诧异地看着贾寰: “姓贾……怎么了?” “先别问怎么了,三叔今晚把话撂这儿,你被汰落只是个开始,我和你二叔也快了!” 贾寰一脸讥诮,语气笃定得几近冷酷: “就算你二叔也喜欢读书,就算三叔我托生在了太太肚子里,一样要被汰落!” 原本贾寰还抱着期望,初选去礼部走了一圈,什么幻想都没了,当场躺平。 32 红历十年 红历十一年仲秋,在贾政的生辰当天,贾元春被册封为妃。 贾寰原本以为,现在才红历十年开春,元春封妃的事八字没一撇呢,不会影响到他选伴读。 他想简单了。 元春封妃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耳目灵通的人早就心中有数。 他和贾宝玉,一个是“贾妃”的庶弟,一个是胞弟。 试问宫中哪位娘娘,能心大到选丈夫枕边“小狐媚子”的弟弟给自己的亲儿子做伴读?! 就算贾寰的书法造诣胜过王羲之,宝玉的脸再仙十倍,也抵不过“贾妃之弟”带来的暴击。 哪怕贾寰降低预期,不求进宫,只求去哪座王府,做世子们的伴读都没戏。 “皇妃之弟”的身份太敏感,宗室也得避讳。 参选伴读的王孙公子那么多,可挑选的余地那么大,稍有瑕疵都得汰落,他和宝玉不过尔尔,弃了就弃了。 宝玉只是贾家的凤凰蛋。 出了荣国府,离了贾母的眼,秒变鹌鹑蛋。 他环三爷就更上不得高台盘,接下来的几场选拔就是走个过场,擎等着被汰落吧。 高枝攀不上了,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二月十二,花朝节,林黛玉的生辰。 贾寰一早就备好礼物,打发赵国基送去牟尼庵,回来说林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人也瘦了,老尼姑还板着脸教训人,十分无礼。 贾寰立即去告诉贾母。 贾母亦无可奈何,说这牟尼庵的主持静慈师太虽与贾家有旧,毕竟是佛门清净地,去了那儿便讲不得千金小姐的娇贵,清规戒律必不可少。 贾寰悻悻不满,隔天再见到贾雨村,忍不住问他: “贾先生,杀人不过头点地,林姑父在鹾政任上的亏空,已经典卖家产填补上了,皇帝还要怎样?!” “好比一个蟊贼,偷了人家万两黄金,事后虽然还了回来,贼名还在。” 贾寰被噎得无言以对。 新帝登基数年,权柄渐稳,不肯再受制于父皇老臣。 如林如海这般的官场尴尬人,一开始没能看清形势急流勇退,再想退时已经卷入漩涡。 暂时来说,新帝还不敢下狠手,只把雪亮的刀子悬在半空,震慑一众勋贵老臣, 不在局中者尚且惴惴难安,如林黛玉这般的,时刻都要担心屠刀落下来。 这次“选伴读”也暗藏玄机。 新帝趁此提携心腹,斥退不肯驯服的先帝旧臣,能被选中做伴读的子弟,家中长辈必定是新帝的拥趸,贾家不在此列。 贾政拎不清,对“选伴读”十分热衷,恨不得年轻几十岁亲身上阵,惹得贾寰讥讽: “老爷何必如此?这个伴读就真选上了又如何?东府的敬大伯就是先皇太子的伴读,二甲的进士,要功名有功名,要身份有身份,如今还不是窝在城外的道观里练汞?” “孽障!你敬大伯是时运不济!他侍奉的太子被废黜,若非如此,贾家岂会是今日这般境地?!” “可见当皇子伴读有风险,贸然掺和其中,反招奇祸。” 贾寰一再劝诫。 贾政不肯放弃—— “凭你和宝玉是选不上太子伴读的,能跟着哪个皇子已是侥幸。” “那老爷想让我们跟着哪个皇子呢?大姐姐是宫中女史,靠着甄老太妃立足,我们只能选甄家一系的皇子,若是被别的皇子故意挑了去,让大姐姐何以自处?” 贾政捋须不语。 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心思看在贾寰眼里,只能说贾家败的不冤! “二选”开始前一天,贾雨村来荣国府辞行,将要去金陵赴任。 薛蟠打死冯渊的人命案子已经拖了将近一年,亟需有人摆平,他被贾王两家选中去处置这件事。 赴任之前,他懵然不知自己得先做一道事关“良心”的选择题,答对了才能戴稳“应天知府”这顶乌纱帽。 后世书粉唾弃贾雨村,却匮乏同理心—— 此时的贾雨村已年过四旬,百般钻营才得以起复,一上任就有“恩公”外甥的人命官司呈递到案前。 秉公处置的代价就是被打回原形,余生难有翻身之日,徇私枉法则能飞黄腾达。 良心与前程之间,扪心自问过才能知道答案。 贾雨村通过了贾王两家的考验,却也从此对贾王两家无感。 他的前程是出卖良心换来的,贾王两家从一开始就想着利用他,丝毫没有尊重过他,在他赴任之前一声不吭,事到临头让他自己选择! “起复”之前的贾雨村,是“才干优长、不容浊世”的青天。 “葫芦案”之后的贾知府,是“草菅人命、忘恩负义”的鼠辈。 鼠辈嘛,能有什么“光风霁月”的好操守? 反噬“恩主”是迟早的事。 贾王两家借贾雨村的手草菅人命的时候,希望他是“徇私枉法、唯利是图”的应声虫,家族倾颓大祸将至时,又妄想他是“投桃报李、饮水思源”的正人君子? 双标如斯,只能呵呵。 贾寰对贾雨村后来的回踩,并不觉得太过分。 当初林如海把他推荐给贾政时,一再吹捧贾政“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不会玷辱了贾雨村的“清操”,到头来一个字都不真,全是诓人的。 就事论事,贾雨村也是“受害人”。 贾政迂腐古板,自诩正人君子,但他的梦坡斋里,并没有“正人君子”的立足之地。 只有贾雨村、傅试这种真小人,才能在贾家如鱼得水。 贾寰念在多日“师生之谊”的情分上,送人出府门时,斟酌再三,提点了这“五号”业师几句—— “贾先生,此一去山川路险,宦海多有浮沉,难得的是不忘初心,不忘故人。” “自不会忘记政公的提携之恩,来日必有回报——” “学生并非此意,先生担风袖月,游览天下数年,见惯了人心波诡,青云路上处处陷阱,遇取舍时当慎之,君子不欺暗室,又曰‘慎独’,事难两全时,但求无愧己心。” 贾雨村不明所以,昂然告辞。 贾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希望此人入了金陵城后,能领悟自己今日这番劝诫的深意,不泯良心救下香菱。 隔天便是“二选”。 贾宝玉、贾寰和贾琮兄弟三人盛装华服,在一众豪奴的簇拥下,登车前往上苑昭文馆。 33 红历十年 新帝令礼部和内务府为皇子擢选伴读,同时颁诏修缮昭文馆,供十几个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孙连同一众皇室近支的俊彦子弟读书。 这些龙子凤孙中,最受关注的是“太子”水桐,他和九皇子水柏皆是皇后嫡出。 水桐虽然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占了礼法上的大义,私底下甚至明面上都被人称为“太子”,但皇帝并没有明旨册封他为太子。 水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 庶长子水棠。 生母从前只是个宫婢,生了他之后封嫔,始终不得宠。 水棠的年纪比太子大了好几岁,已过冠龄,因为体弱多病尚未成亲,京中风传他活不了几年,注定夭寿。 倘若他真的死了,甄妃生的庶次子水桂,就成了新的“庶长子”。 太子贵为储君,乃国之重器,惯例是立嫡、立长。 如今三皇子水桐占了“嫡”,二皇子水桂占了“长”,各有胜算。 太子之位的争夺,从来都不只是皇子们之间的事,各自背后都有势力支持夺嫡。 水桐有皇后和朝中一众老臣撑腰。 水桂背后也有江南甄家和甄老太妃,据说太上皇也偏帮他,是皇后母子的劲敌。 王府世子堆里,忠顺亲王的嫡长孙水煜丰神俊朗,十二三岁的年纪便进了学,擅丹青,喜雅集,是世子群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与文靖长公主的儿子仇晟、保宁侯府的嫡长孙裴远最为投契。 贾寰头一回来皇家别苑,两眼一抹黑。 他四下里打量一番,瞅准了一个面善的小宦官,塞给他一个装着银锞子的小荷包,从他口中把几位要紧的贵人都记准了,方便见机行事。 被汰落不要紧,要紧的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汰落。 贾寰担心有人在“二选”现场挖坑,针对他和贾宝玉,让贾家和贾元春难堪。 他好心要去提醒凤凰蛋几句。 到处找不着他的人,一转头发现他正躲在蔷薇架下,跟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嘀嘀咕咕。 冯家是京营“八神将”之一。 京营握在贾家人手上数十年,直到十年前贾代化去世,京营节度使才换成了王子腾。1 王家与贾家是姻亲,京营依旧变相地掌握在贾家人手中。 这是贾家泼天富贵的根基和底气,可惜摊上了王子腾这个白眼狼。 在红历十年暮春,他就对新帝妥协,拱手让出京营,升任九省统制。 他“飞黄腾达”了,贾家根基被毁了,自此一蹶不振。 这件事暂且还未公开,此时的冯家懵然不知,冯紫英对着贾宝玉这个现任京营节度使的外甥殷勤奉承。 贾寰踌躇再三,没有过去提醒二人。 他们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听不进去任何逆耳之言,吃了亏才会学乖。 …… 皇家西苑依山而建,壮阔华丽。 昭文馆位于山腰崖坪上,主建筑是一座恢弘古雅的宫殿,内中宽敞轩丽,一人一案,满满当当坐着二百余人,最终能入选的不过二三十人,十里挑一。 选定之后,胜出者会被带到主殿,接受皇帝和大儒的当面考校,那些皇子和世子也会列席围观。 “二选”主要考才学、技艺。 贾寰凭一笔好字轻松胜出。 宝玉则当场做了一篇《昭阳春日赋》,词句华美,用典繁复,颂圣恰到好处,十分应景。 旁边还有一位同出“四王八公”的少年公子,当场泼墨作画,噱头十足,全部过关。 贾琮才拙,落选。 冯紫英、仇晟表演骑射,一对少年公子气宇轩昂,披甲跨马,山道沟壑间腾挪闪跃如履平地,在小校场上斗得眼花缭乱。 两人同开三石弓,射得前方箭靶嗡嗡震颤,靶靶正中红心,喝彩声如雷,连贾寰也发自内心地鼓掌佩服。 晌午赐宴时,汰落的参选者都被带去别处,选中者留在大殿用膳。 贾寰粗略数一数,只剩下四五十人,下午“三选”还得再汰落一半,他和宝玉都难幸免。 …… 果然,“三选”甫一开场,气氛就咄咄逼人。 保宁侯府的小世子裴远率先朝贾寰发难,诘问他是否只会写馆阁体? 贾寰心说在这儿等着小爷呢? 在贾寰声名鹊起之前,裴远是京中权贵子弟中公认最擅书法的少年郎。 不同于贾寰的专攻馆阁体,裴远涉猎颇广,隶、篆、草、行皆通,唯独馆阁体写得平平。 他当众拿自己的长处攻讦贾寰的短处,贾寰则反唇相讥: “裴公子是否最不善馆阁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贪多则不易精,我习字乃为致用,不为夸耀,不为炫技……” “大言不惭!明明是你迂讷呆板,只会写馆阁体这种四平八稳的乌龟字,哪来的胆子嘲笑旁人‘贪多不精’?!” “原来在裴公子眼中,馆阁体如此不堪,不知诸位老大人们如何看?” 贾寰目光看向周围两溜监考的大儒,不信他们好意思诋毁馆阁体。 这种字体作为本朝科考指定字体,读书人必临摹,早就沾染了圣人气息护体,等闲无人敢怼,也就裴远这种纨绔堆里长大的小愣头青,才敢当着和尚骂秃子。 贾寰不跟沙雕争辩,强拖一众大儒下场。 冠带肃穆的大儒们被迫接招。 居首一位身穿紫袍,相貌清矍的老者反问贾寰:“贾氏小子为何只习练馆阁体?” “学以致用嘛,学生有意科举入仕,想着下场时字不能写得太差有碍观瞻,平日里就稍稍多用了些心思,谁知馆阁体这么容易练,一不小心就超过了旁人。” 贾寰凡尔赛,引来一片嘘声。 大儒个个修炼成精,不为所动,再次诘问贾寰: “就只为致用?” “不为致用,还为什么?修身养性么?那看圣贤书足矣。” 贾寰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飒然表态—— “我习字只为致用,暂时只攻馆阁体,日后若有闲暇也会涉猎篆、隶、行、草,但不会沉溺其中沾沾自得。《尚书》有言‘玩物丧志’,书法小道也,于圣贤书而言亦是外物,不可沉溺,不可自恃。” 裴远气得面色铁青。 贾寰这番话完全就是针对他! 只论年纪,他十二岁,贾寰才七岁,开蒙不到两年的顽童,就能把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在书法造诣上完全胜过了他! 他自矜自傲惯了的人,按捺不住心中嫉恨,站起身怒斥贾寰—— “竖子狂言!书法一道博大精深,非得下一番苦功才可小成,你这般浅尝辄止,白白浪费了上天恩赐的福祉!” “上天赐予我福祉,不见得就是为了让我沉溺书法,因才自囚,不如无才!世上有意义的事何其多?家国、天下、民生,哪一桩都高过书斋习字,裴公子你将来要袭爵做侯爷的人,虚名要早早勘破,舍本逐末要不得。” 34 红历十年 贾寰气定神闲,言语间占尽上风。 裴远心高气傲惯了的人,平白被一顽童教做人,气得他撸袖暴起,被身边的忠顺王府世孙水煜强按了回去。 贾寰见状,眼角略瞥了水煜一瞬,旋即挪开视线。 小小一个人端立殿中,既没有洋洋自得,也没有被裴远、水煜的威势震慑住。 白玉台阶上方,中间座椅上坐着的紫袍大儒凝目打量他片刻,轻笑一声道: “你小小年纪,便能勘破取舍之道,不被虚名困扰,亦是难得……政公教子有方!” 贾寰叉手行礼,重又坐下。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固然有“狡辩”的意味,却也是心声,他并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在书法上。 他的字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声名鹊起,是前世二十年的积累,此后必然没有最开始时的惊艳,与其被嘲“泯然众人”,不如早早撇清—— 小爷志不在此,你奈我何?! 第一拨针对他的进攻全面溃败,不但没让贾寰落入下风,还涨了他的气焰,一时间无人再敢来寻衅。 贾宝玉就惨了,明刀暗箭都朝着他去了。 这个凤凰蛋最大的短板,就是不肯用心在四书五经上,偏偏这才是正经学问,被别有用心者几番诘问,他慌不择言,把平日里看过的杂书、邪曲都扯了出来,惹得众人嗤笑。 大儒斥之“荒唐不羁”,汰落! 贾寰早料定会如此,注意力并没放在贾宝玉身上,专心观察殿中一众应选的勋贵子弟—— 最亮眼的人是冯紫英。 少年英武,弓马娴熟,头一个被二皇子水桂挑中。 围观众人觉得理所当然,贾寰却觉得这位冯公子是上了贼船。 原著中的冯紫英“附逆作乱”,事败身死。 二皇子水桂,多半就是那个“逆”了。 他在甄老太妃薨逝、甄家被抄之后,没了母族和后宫的臂助,再想上位唯有宫变。 冯紫英跟着这样的疯批皇子,早晚得凉,嫁给他的史湘云也得凉。1 贾寰摇头叹息。 他穿书后还没见过史湘云,没什么“亲戚”情分,冯紫英对他这个孽庶又爱答不理,别人家的闲事自己就不操心了,先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二皇子选中冯紫英做伴读,不选刚刚出了一场风头的贾寰,明面上看只是“重武轻文”,细思量远不止于此。 二皇子是甄老太妃一系的皇子,甄家和贾家既是盟友,又是老亲,他却撇开贾寰不搭理,摆明是嫌弃他“庶出”的身份。 真要选他这个孽庶做伴读,就会得罪贾元春,得罪王家。 对二皇子来说,王家现在是比贾家更值得拉拢的朝堂势力。 贾家“玉”字辈的小爷,唯有贾宝玉背后同时站着贾、王两家势力,得两大家族倾力支持。 贾寰虽然也是贾政的亲儿子,但他不是贾家“玉”字辈内定的领头羊。 他在家族圈、亲友圈、勋贵圈里都没有姓名,出了荣国府没谁认他这个“三爷”。 凤姐那一声“凭他也配”,骂尽了他的卑微。 贾寰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但被二皇子当众弃选,形同打脸,还被裴远、水煜这伙人围观看了笑话,让他心情郁闷。 没谁过来安慰他。 殿中看似人多,各有各的阵营,各有各的跟脚。 哪怕贾寰刚出了一场风头,在场纨绔也没谁高看他一眼。 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没有“姥舅”可以依靠的孽庶,是个没有社交的小冻猫子。 所有的“高台盘”,都归他的嫡兄贾宝玉。 京城勋贵之间,世交之间,全部只认“宝二爷”。 每年王子腾夫妇的寿辰,都是宝玉穿戴整齐去王家赴宴,在宴席上跟一众亲友家的同龄子弟诗酒酬和。 探春也能跟着王夫人随行做客。 只有贾寰,完全被隔绝在这个社交圈之外。 投胎是门技术活。 一个人在娘胎里没有的东西,出了娘胎就很难再拥有。 贾寰叹息一声,懒得继续呆在此地受窘,走去一旁欣赏别苑风景。 时令还是仲春,花繁柳嫩,草长莺飞,煦暖微风吹在面颊上舒爽惬意。 他人小腿短,走不太远,手脚并用爬到一座假山顶上,前方大片垂丝海棠陡然映入眼帘,花朵如烟霞耀眼,一瞬间的视觉冲击令他心旷神怡,找了块平坦的大青石坐下细细观赏。 屁股才刚坐稳,耳边就想起懒洋洋的调侃:“你就是那个敢舌战群儒的……贾氏庶子?” 贾寰翻了个白眼。 庶子咋啦,吃你家大米啦? 欠打! 贾寰斜乜着眼角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自己攀上来的□□尽头,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穿戴矜贵,体态圆润,气质呆萌,正是胖嘟嘟的九皇子水柏。 他惹不起,忍气叉手行礼: “见过九皇子殿下。” “免礼。” 九皇子年少无羁,半分皇子的架子都没有,径自走到大青石旁坐下,还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贾寰也坐下。 贾寰硬着头皮坐了。 趁着小内侍们还没追上来,他郑重其事地辟谣:他并没有“舌战群儒”,就是当众表明了一下自己对书法技艺的看法,对与不对尚有待商榷—— “那裴远小人之心,生怕我压过他的风头,耽误了他给贵人当伴读的前程,一再造谣挑衅,他这般行径,譬如蚁螳喜食粪,便以为粪乃天下第一等的美味,生怕有人来与它争抢,岂知那是人人掩鼻的腌臜物,我与此辈无话可说!” 贾寰畅快骂完,发现九皇子面色古怪,一怔之下醒悟自己的比喻不当,裴远可以是蚁螳,龙子凤孙不能是“粪”啊。 他赶紧找补:“随口譬喻,并无它意,殿下勿要多心。” 九皇子呵呵:“你别哄我!我留意你许久了,你似乎对入宫做伴读的事很不热衷?” “一开始挺热衷的,后来知道自己没机会,就淡了。” “你有机会的,本皇子不介意伴读是嫡出还是庶出,你可以来我这——” 贾寰苦笑,摆手拦住水柏的盛情相邀: “我是贾女史的兄弟。” 水柏一怔,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贾寰嘴角的笑容更苦。 眼前的这头小呆龙,平常被保护得可太好了,不谙人心险恶,他愿意纡尊降贵接纳贾寰做伴读,他的母后绝对不会同意自家的傻儿子身边埋个闷雷。 然而水柏再一开口,反而惊住了贾寰—— “你姐姐就是新近受宠晋封的贾贵人?我听母后说她出身平平,父亲只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你是国公府上出来的,怎么会是她的兄弟?” 35 红历十年 贾寰只听小呆龙这一句话,就猜到皇后与贾元春不睦。 否则皇后会给她贴金,说她是“国公嫡长孙女”,不会揭短说她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女儿。 此刻对着皇帝家的傻儿子,贾寰也不藏掖心思,当面点透其中微妙,表明自己身份尴尬,让水柏死了选自己当伴读的心思—— “九殿下龙子凤孙,身份矜贵,又不恃贵傲人,想给你做伴读的人不知凡几……” 水柏摇头叹气:“我相中的人都不肯来,都跟你一样嘴上夸我身份尊崇、性情温厚,一让他们来给我做伴读,他们就吞吞吐吐,百般推脱。” 贾寰:“……” 感情这位九皇子不止一次给人递橄榄枝,一直没人肯应承他? 不应该啊…… 贾寰心思急转,一时想不通缘故。 水柏更想不通,愤懑倾诉—— “二皇兄的性子那么骄横跋扈,都有一群人上赶着奉承他,偏我无人问津!你说这是为什么?凭什么?!” 贾寰干笑:“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一个伴读而已,就是个玩伴,谁当不是当?不必强求,随缘就好。” 九皇子气哼哼地不满意,问贾寰是不是真的只会写馆阁体? “当然不是,我故意气裴家那小子的,篆、隶、行、草我都涉猎过,但志不在此,我将来要科举入仕,心思得放在科考上,我只是从五品小京官的庶子,比不得裴远那么会投胎,他一生下来就有个侯爷爵位,我得靠自己。” 贾寰卖完惨,话锋一转问九皇子: “我那嫡姐何时封了贵人?之前不是在宫中做女史吗?” “就前几日,我父皇很宠着她呢,连我母后都冷落了……” “所以你母后不喜欢她,恨屋及乌,我这个弟弟也会被厌恶……” “我母后不是那种会迁怒的人,你是你,你嫡姐是你嫡姐……” “……” 两个小人儿挤在一块大青石上,叭叭叭聊天,心情与春光一般灿烂。 眼瞅着日头偏西,小内侍们才满头大汗地找到假山上来。 迎面瞧见九皇子和贾氏子背靠背打盹,姿势十分亲昵,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为首的小内侍竖起食指,示意跟过来的人噤声,自己也放轻了脚步走上前。 贾寰早看见有人来,如释重负地把小呆龙移交了出去。 他哄了半下午孩子,彻底认清了“伴读”是个什么样的苦差事,选不上是天大幸事。 这个九皇子水柏,看似尊贵显赫,实则麻烦精一个。 他虽然是皇后亲生的嫡子,奈何是次子。 头上还压着一个太子兄长,下一届皇帝轮不到他,还会被太子兄长极其一众党羽明里暗里戒备提防。 其它的庶出皇子,也视他为眼中钉。 做他的伴读,吃力不讨好,但凡有点头脑的世家子弟都会躲避。 经过贾寰一下午的提点,九皇子恍然大悟,对那帮“趋炎附势”的世家子弟一万个鄙夷,咬定了一定要贾寰做他的伴读。 贾寰以为他小孩子说过就忘,然而他当真了,还去大儒那边撒泼打滚了。 贾寰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 酉时初刻,内侍宣布“赐宴”。 所有过了“三选”的世家子,悉数前往偏殿用膳。 贾寰刚要随着人群过去,方才那个小内侍悄悄靠过来,说九皇子在南轩等他,要与他一起用膳。 贾寰无奈,只得跟着小内侍去南轩。 席间花式安抚九皇子,让他放过自己。 这皇子伴读一无官职,二无俸禄,就是一个虚名,图的是“从龙之功”。 世家大族看好哪一个皇子,才会送族中子弟去做他的伴读。 像贾政这般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撞的,找死呢! 贾寰可不想死。 太子水桐出了名的“器量偏狭”,对胞弟水柏的戒心很大。 旁边还有个仗着“母妃得宠”咄咄逼人的庶兄水桂,两下里夹攻,堂堂九皇子也成了小可怜。 贾寰若做了水柏的伴读,日后太子登基了,他会被打压。 甄家的二皇子登基了,他会被打死! 撇开日后,只说眼前—— 这水柏屁大点的一个熊孩子,散漫随性。 他偷了懒、犯了错,昭文馆的大儒敢打骂龙子? 只敢打打“伴读”杀鸡儆龙吧? 这所谓的“伴读”,跟荣国府二门外小幺儿的地位没多大差别。 贾寰前世今生都当惯了爷,“替人挨打”这种有前途的美差,让给别人干吧。 …… 南轩,东暖坞。 一顿“御膳”才吃到一半,那个叫“元宝”的小内侍一脸纠结地跑过来,看着贾寰欲言又止。 贾寰直觉不妙。 一问,果然,凤凰蛋出事了! 文靖长公主的儿子仇晟,把贾宝玉诓进小黑屋里上下其手,隔着窗子都能听到二人的喊骂声。 “……晚晴斋那地方僻静,等闲无人经过,奴才的一个小同乡去那边点蜡,听到了点动静,当笑话说给奴才听。” 贾寰立刻站起身。 家里的关系再不好,在外都顶着一个贾,谁欺辱了凤凰蛋就是打贾家的脸,他不能置之不理。 水柏也是个淘气的,蹦起来要去围观吃瓜。 一行人疾步走到晚晴斋,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推门一看,仇晟倒在血泊里! 昭文馆大乱。 事情的原因一目了然—— 仇晟见色起意在先。 贾宝玉自卫伤人在后。 在昭文馆内值守的太医很快赶到,给仇晟诊断过伤势,用了药,确定没有性命之忧,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仇晟醒来后不思己过,破口大骂贾宝玉。 贾宝玉衣襟染血,木木呆呆不吱声。 贾寰站出来替他出头,反骂仇晟“狂妄悖伦”,禽兽行径为君子不耻。 仇晟脸皮薄又脾气大,被骂急了眼悍然动手。 一直簇拥在他身边那群纨绔一拥而上。 “四王八公”这边的纨绔也不全是怕事的,立刻就有人吼骂着往上冲。 噼噼啪啪……轰隆隆!!! 齐齐整整的宫殿,转眼被糟蹋得面目全非。 干架嘛,肯定是什么趁手拿什么,值钱不值钱的谁理会? 谁是数着钱长大的? 一众大儒弹压不住,派人急叩宫门,奏请皇帝示下。 皇帝冷处理,让大儒把人都扣在昭文馆内,明日再行处置。 贾寰带着掉了魂一样的凤凰蛋前往南轩。 此地是水柏的居所,轩丽宽敞,熏香袅袅,几个小内侍在旁伺候,三人一起围坐在廊前说话。 水柏像只瓜田里的猹,擎等着吃瓜。 贾寰好气又好笑,诘问贾宝玉是怎么着了仇晟的道儿? “他骗我!说晚晴斋里有十扇琉璃美人屏风,上面的美人画的跟真人一般,靠得近了还能听到美人的笑声……” 贾寰扶额叹气,这个拙劣谎言诓别人无用,诓凤凰蛋量身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