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 第1页 《不周》作者:未有雨 文案: 不周山屹立天地之间,划分人妖仙三界,亦虚亦实,机缘方现。人间有言,登不周之巅者,可列仙班。 不周山神应劫而生,应劫而陨。 应周两千岁的时候,顺应天命来到凡间,从一干大小妖怪中保护真龙天子登基,匡扶人间社稷。 然而护着护着,一不小心就在一起了,再一个不小心,就多了一个小的…… 这是一个天上的我爱上了地上的你,山里的我爱上了海里的你的故事。 1v1,he,小虐怡情,大甜怡心,后期有包子出没 cp:许博渊/敖渊x应周 真·龙·日天日地·自己跟自己吃醋的醋罈子攻x心很宽能容纳天地,又很窄只装得下一个人的受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周;敖渊 ┃ 配角:吃狗粮的群众们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终年不歇的大雪唿啸,将这一片山脉冻结在漫天的灰白色朦胧之中。 巍峨千百丈的群山之间,一道足有九万阶的石阶,从山脚,到山顶,蜿蜒向上,通向山脉的至高至深的巅峰。算不得艰险,却漫长看不到尽头,让人望之却步。 从山脚下看去不甚明显,但行至半山腰处,便可观,那高耸入云颠的山顶之处,有一束透亮的光芒拨开云雾,斜斜打下,光芒中不见雪花,仿佛单独开闢出了一个世界,将风雪阻挡在外,如世外桃源,又如佛光照顶。 可惜,莫说山腰,便是这山脚,几千万年漫漫时光中,陆移峰起,沧海桑田,至今未有人抵达过。 这片山名不周,人间有言,登不周之巅者,可列仙班。 在属于凡人的传说中,若能找到大地尽头的不周山,爬至山顶,就能见到山神,受他点化成仙。无论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传说,但凡涉及了长生与成仙,总有人趋之若鹜,跋山涉水。有些人知难而退,鎩羽而归;也有些人穷尽一生,最后客死他乡。多少人前仆后继,却从未有人,找到过这传说之所。 “唿——” 一名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童子虚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累死我了。” 他正处于九万石阶的中间位置,往下看不见山脚,往上却隐约能瞧见那遥远峰顶。 “别停下,山君一会就该回来了。”他身旁有另一名小童如是说。 仔细看去,这两位小童不仅衣服打扮相同,连五官也像一个模子里凿出来的一样,精緻巧妙,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两位小童的眼角各点了一朵玲珑雪花,花朵在右的名东南,在左的则名西北,取之方圆大地,四面八方之意。这两朵雪花是他们的主人亲手点上的,权因为二人太过相像,若不做点记号,即便是他们的主人也分不出谁是谁来。 先说话的那位正是西北,他叉着腰,休息了一会,復嘆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手中的扫帚朝着山顶轻轻一拂,几百级台阶上的积雪突然纷纷扬扬,飞舞至半空中,旋转两圈后朝着石阶两侧散开,与空中的雪花融为一体。 石阶露出了原本的颜色,是青灰色的,每一级都很平整,高度适中,看得出修路人的用心。 “哎,这条路每天都要扫,都两千年了,也没见人来走过,有什么用啊?” 西北的身体离地,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托住,飞向高处,停在还未扫去积雪的台阶前。 东南跟在他身后,闻言只是淡淡道:“这是规矩,规矩不可废。” 西北嘟了嘟嘴,“不是都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变通吗?” 东南面无表情:“我们不是人。” 西北愣了愣,沉默下来,他看着东南飞身跃起,将更高处台阶上的积雪扫去。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东南转过头来,不解地看向他。 西北挠了挠后脑勺,轻声说:“我差点都忘了……” 他们扫到接近山顶的位置时,有一名少女从台阶上漫步下来,“呀,东南西北,又在扫雪呢?” 少女一身白绒裘装,裹得严严实实,纯白色的长髮扎在脑后,全身上下像一个雪球,唯有一双眼睛是鲜艷的血红色。 “哟,兔子精,你回来了啊,”西北瞥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你找到公兔子了吗?” “呔,别提了,”兔子精闻言,哀愁地嘆了一口气,“本来气氛挺好的,可我一提我住不周山,那小哥哥的眼睛都吓绿了,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回家。” 西北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兔子精,有些难以想像绿眼睛的兔子该是什么样,“咱们这怎么了?山里这么好,多少妖怪想进还进不来呢!” 兔子精嘆气道:“这也得分妖。你说得那些都是混不下去了,要么被仇家追杀,要么道行太浅,才会想来寻山君庇护。寻常妖怪哪里会愿意捨弃逍遥的大好日子,来这冰天雪地里受冻啊?就更别说那生死契了……” 西北不高兴了,“那你呢,还不是自愿进来的?说得好像咱们山君多委屈了你似的。” 兔子精道:“我道行低呀,又是只兔子。你知道外头有多少妖怪就喜欢吃兔子吗?那什么狮子狐狸老虎猞狸……哎,吃我也就是张个嘴的事儿。” 西北叉着腰还欲反驳,一直沉默的东南突然说:“小白来了。” 兔子精的耳朵肉眼可见地抖了抖,脸色大变,哆啰啰地说:“嘿……嘿,白先生来了?在哪呢?” 西北咧嘴笑,“在你背后呢。” 兔子精僵硬地转过身去,就见她身后不过十几阶的石阶上,款步走下来一头体型巨大的白虎。 这白虎周身虚白,没有寻常虎类的黑纹,若在雪地中,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白虎体型也较其他同类大了许多,身体壮实,虽然步子缓慢,却看得出来那脚掌之间极有力度,一张一弛,缓缓行下,脚掌落在雪上留下半寸深的印子,一点声音也无。 天敌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背后,兔子精吓得跳开两步,躲到了东南身后,只露出半张粉雕玉砌的脸,红眼睛里满是敬畏,她小声说道:“白……白先生,下午好呀。” 西北忍不住嘲笑:“怕什么,小白早和山君一起辟谷了,不会吃你。” 兔子精缩了缩脖子,她在不周山住了几十年了,每日都要见到白虎,却还是克制不住心里对天敌与生俱来的恐惧,她瞪了西北一眼,嘀咕道:“你懂什么呀,我这是本能,本能你懂吗?改不了的。” 东南向前走了一步,与兔子精拉开距离,问向那白虎:“山君回来了吗?” 白虎低吼,甩了甩长尾,扭头就往台阶上走。 兔子精问:“白先生说了什么?”
第2页 东南道:“说山中来了客人。” 西北点头:“大约是南灵仙君一起回来了。兔子精,你自己去玩罢,我们要去招待客人了。” 两名童子收起扫帚,腾身而起,追上了前头的白虎,行入那被光芒笼罩的璀璨之中。 穿过半透明的一层结界,仿佛置身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风雪,虽然气温不高,但天色算得上明朗。山头平整的地面上是一片花圃,其间开着黄色的五瓣顶冰花,花如其名,顶着冰霜,在冬日里开得茂盛娇俏。花圃中一条小路,两名童子并一头白虎行过,走向花圃深处的竹屋。 竹屋被篱笆围起,一共两间,一间大的正对院子门口,另一间小的在大的右侧。院子中一张青石板桌,四个石墩子都是空的,西北问道:“山君呢?怎不在此?” 白虎走在他们前头甩着尾巴,并不回答,东南道:“应当是在后山。” 两人一虎绕至竹屋后头,茂密的针叶林间又有一条小路,继续前行几步,隐约可见一片冰湖。 拨开枝桠,就见三个人影在湖边,两人蹲一人站,蹲下的其中一人说:“我瞧这鼻子的形状不大像。” 此人的鬚髮皆白,一把山羊鬍长至胸口,脸上却不见皱纹,但形态姿容作老人态,声音也苍老。 另一个蹲着的人答道:“我许久没动手了,有些生疏。” 这是一名年轻男子,声音自带笑意,青丝小半挽在后脑形成一个简单的髻,其余落在白色的长衫上,衬得他的皮肤白而透净。青年人浅浅笑着,墨色的眼睛弯起,侧面看去,鼻樑的曲线不过分高挺,又不柔弱,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清雅,他的唇角翘着,水红的颜色与周遭的黑与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一片白茫中,这一点红美得别致。 东南西北走过去,向男子恭敬道:“山君。” “嗯,”青年人向他们招了招手,“东南西北你们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做得像不像。” 两人上前,便看到雪地上躺着一个人形物体,以雪做成,有一张脸,一具不大精緻的身体。从那五官的形状中,依稀能看出青年人的模样,但…… 这也太粗糙了……西北偷偷看了一眼青年人,像是有点像的,就是像被人一拳打肿了以后的山君。 然而这样的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想想。 东南却认真地在青年人与雪像之间观察了几周,道:“正如仙君所说,鼻尖还可再高一些。” 青年人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吗?我倒是觉得恰好了。” 白髮老人道:“我一个人说了你不信,东南说了你还不信,那你问问司命。”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站着的另一个人。 这也是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灰色长袍,看起来朴素地过了头,只是那张脸和周身的气质却生生将这不起眼的长袍撑了起来,他的眉眼比蹲在地上的青年更硬朗一些,有些冷淡,却又彬彬有礼,并不傲人。 他负手而立,微微低头的动作却给人一种,冷淡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辞,并非故作清高的亲近感。 灰袍青年道:“可以再高二厘。” 西北看向东南,用眼神询问此人是谁。 东南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 蹲着的青年闻言,蹙着眉仿佛在心中做了一番挣扎,才勉强同意了,“三人言成虎,且信你们罢。” 说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在雪像的鼻尖点了点。 老人满意点头:“好了,这会儿一模一样了。” 西北睁大了眼睛反覆看了几遍,也没发现这一点之后那粗陋的雪像究竟有了什么变化。五官依旧模煳不清,实在看不出哪里与他家山君一模一样了。 白髮老人摸了摸他的山羊鬍,“不过应周啊,‘三人言成虎’不是这么用的。” 青年收回手指,惊讶:“咦,不是吗?昨日我才在书中看到过。那是什么意思?南灵,你给我说一说。” 老人道:“这话的意思是一件虚假之事,说得人多了,便让人误以为真。你这鼻子方才是真的矮了,可当不起这句话。” 青年笑眯眯地说:“我倒是觉得挺合适的。” 老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你这小儿,那些话本子没教过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吗?是不是真的,你拉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青年摇了摇头,道:“现在不行,若拉起来了又不把魂魄注入进去,很快就会化开。先放着罢,过几日再说。”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东南,先帮我收起来,别让妖怪们弄坏了。” 东南道是,又问:“请问山君,做雪像是为何事?” 青年笑说:“过几日我的魂魄要离山一趟,这具肉身会镇守在山中,魂魄总得找个地方落脚才行。” 东南和西北皆是一愣,西北急急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山君突然要离开?去向何方,要去多久?” 旁边的老人也站了起来,顽笑道:“你这童子倒是管得挺多。” 青年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我就爱他们管我,你个孤家寡人,无人管才是凄凉。” 老人气得又照着青年肩膀来了一下,可惜身高不太够,只拍到了手臂上,“叫你少看一些那人间的话本子,瞧你这学的都是些什么词语。我南灵岛门下弟子三千,你才是孤家寡人!” 西北因为青年的话脸一红,低声解释道:“山君,我不是……” “无妨,”青年笑了笑,温言:“方才天尘司命与我说了些事情,过几日我要下凡一趟,可能需要些时日。先与你们知会一声,这几日需得做些准备。” 西北讶异地看向旁边的灰袍男子,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尘司命,与自家山君同列“仙界想嫁榜”前三位的天尘司命。 司命司命,司的是天命,世间万物的走向。 据说仙界有一本“昆吾之书”,里头记载着三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保管这本书的,就是天尘司命,也只有他可以直接与昆吾书对话——即使是仙界大帝,要问天命,也只能通过天尘司命间接询问。而司命的严谨是出了名的,除非有什么事关三界兴亡的要紧大事要发生,才会出言警示,否则绝对不会透露天命。 西北心中“咯噔”一声,那这回司命突然找上山君,难道是人间有大事要发生了? 东南与他想到了一处,表情凝重:“可是人间有恙?” 应周歪着头想了想,又看向天尘司命,“其实方才在南灵岛上我也没听得明白,不如你再说详细一些?” 半个时辰前他正在南灵岛上与南灵仙君下棋,天尘突然来访,煳里煳涂之间就听了个开头与结尾。 天尘眉峰下压,神色微妙,“山君还没听懂,就答应下凡了?”
第3页 应周将双手拢进袖子中,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意,“我只听明白了你说非我不可。既然非我不可,我自然是要去的。不过还得劳烦你再说一遍,免得我下去了两眼一抹黑。咱们不如去前头坐下谈,你头回来我这里,定要赏脸尝一尝不周的茶。” 其实他和这位司命并不很熟,准确地说,他和南灵以外的神仙们都不怎么熟。 不周山位于天地之间,是仙、人、妖三界的交点,而他是山间灵气所化,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神仙,当然也不是凡人,然而更算不得妖怪。具体是个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这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的异端分子。 两千年前不周山异动,现出神兵出世的徵兆,于是仙妖齐聚一堂,结果等了半天,神兵是等到了,化古扇破山而出,可惜一起出来的还有个应周。化古扇乃应周的本命法宝,自动护主,对着山外轻轻一扫,便扫荡了周遭一众仙妖,阵势不可谓不大。大家傻眼,这根本打不过呀,只好偃旗息鼓,灰熘熘地撤了。 化古扇的威力太大,不周山的位置又特殊,无论仙界还是妖界,都对应周有所忌惮。仙界大帝左思右想,干脆出面招揽了应周,请应周入仙籍,虽说不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口,但至少在上头有了个户籍,地位还不低,众仙见到应周,都需恭恭敬敬叫一声山君。 他与仙人们的关系也就止步在点头之交上了,唯一常处在一起的,也就南灵岛仙君一人。 两人算是棋友,仙人的寿命太过漫长,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弹指剎那还是煎熬难过,全看有没有打发时间的玩意。 应周打发时间的玩意便是下棋与看话本子,这两样都与南灵仙君脱不了关系。 南灵仙君活了几万年,棋技独步仙界,应周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亲传弟子。至于话本子,南灵岛上藏书万千,应周这两千年里闲着无聊,几乎看了个遍,就发现比起那些枯燥乏味的术法歷史,最好看得还是人间话本子里的爱恨情仇,凡人的情感实在有趣得紧,他看得津津有味。 “去去去,”南灵仙君扯住应周的袖子,忙不迭道:“这茶我讨了许多回,你这小气鬼都不肯拿出来,怎的司命一来你就捨得了?快,快叫你的童子去打水来。” 南灵推着应周往前走,应周哭笑不得,只得吩咐:“那东南先把雪像收起来,西北去打水罢。” 作者有话要说:  新老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萌萌哒的老未,和大家鞠躬,开新文啦,人生第二篇文,依旧紧张得瑟瑟发抖,谢谢大家捧场~ 这篇文的设定其实得比《银水晶》更早,但是因为比较长(暂定60万字),我没自信写好,就先开了《银水晶》(对,顺便给已经完结的文打个广告,星际文,杰克苏的名字,毫无逻辑的剧情,abo设定,点开我的专栏进去看一看,不吃亏不上当(不要脸地原地打滚))。 惯例排雷:这文的受和之前那篇的完全不一样,十分爱笑,十分话痨,当然了,颜值都一样高(颜控拯救世界)。剧情依旧放飞自我,节奏会比之前慢,尤其前期,要交代的事情太多了。至于文笔……对不起我没有那种东西,只能想到啥写啥……虽说是仙侠分类,但没有侠只有仙,不修真,只谈恋爱(?),圆滚滚的包子在很后期,暑假8-9月尽量日更4500,10月开始恢復3000(我会尽力,日均3000起码)。 爱你们,么么哒,与小白一起躺平求顺毛(///v///) 谢谢云吸猫给《银水晶》和攻德无量给本文的雷,么么哒! 谢谢不知名小天使们给的营养液 感谢在《银水晶》中相遇,还愿意来这里继续跟我深入(?)交流的你们,我已经躺平了,你们随意! 最后照例是要来个小剧场的: 应周:为何那谁会是想嫁榜第一名? 南灵:哎,第二名都嫁给他了,他能不是第一吗! 应周:……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第2章 第二章 两名童子应下,几人返回竹屋,西北从山间泉眼中提出融化的雪水,以法术烧开,又取来茶叶为三人沏上。 南灵捧着杯子感慨:“茶果然还是你这里出的好,天上那些都比不了。就是量实在太少,一年笼统这么几两,我都捨不得喝。” 应周看着他话音刚落就干掉了一杯,举起茶壶又给自己满上,心想我可没从你的动作里瞧出捨不得来,“我这儿天冷,能活这几两也全靠他们忙活……哎,你喝慢点……不成,你不许喝了!” 南灵吹鬍子瞪眼:“小气,忒小气!枉费我有了什么新书都第一时间拿给你,你连一口茶都捨不得给我喝!以后不给你看了!” 念及日后,应周扶额,不得不忍痛道:“好罢……再一杯,就一杯。” “这还像话些。” 两人说话间,天尘端着手中的白瓷杯子慢品。不周山终年雪白,山君爱着白衣,坐骑也是通体雪白的虎妖,就连这茶杯也是白璧无瑕,若非山间生灵众多,熙熙攘攘,只怕这不周山会太过清冷。 应周扭头问:“司命,如何?” “不错,”天尘淡淡答道,“山君唤我名字便可。” 茶是好茶,只是也与这环境一样,哪怕用沸水煮成,喝在嘴里却有一股冷意,窜进心肺之中。 “你既叫我山君,我又哪有叫你名字的道理?”应周为他添了一杯茶,“不如你也叫我应周,礼尚有往来,是为公平。” 天尘的指腹摩挲杯口,茶水热气也驱散不了手指尖上的寒意,“应周。” “天尘,” 应周笑着应了,随后端正坐好,摆出认真倾听地姿态来,“还要烦你再细说一遍,方才我听你说人间龙脉错乱,将有大劫,旁的便没听明白了。” 天尘点头,“你应当知道三界之间的界线,除了不周山,还有另外一道?” 应周自然是知道的。 三界之间有明确的界线,一道有形的,正是不周山;还有一道,便是三界各自的守护之力,仙界有十二宫星宿守卫,妖界有东西南北四大妖王护法,而人界的屏障最为特殊,是金龙龙气所化而成,无形,却无处不在。 妖要入人界,要么就通过万里不周山;要么,就跨过那道无形的屏障。 前者须得过了应周这关,后者则更难了,即使侥倖入了人间,也要随时警惕苍穹之上随时可能降下的夺命威压。 天尘道:“人与妖的那一层屏障与人间的龙气息息相关。龙气一半来自万年前熬夙龙君布下的法阵,还有一半则来自人间帝王,帝王的气运关系着整个人界的兴亡。然而二十年前,本该成为帝王的那一脉因为意外陨落,现任人皇身上的气运不足以支撑起整个世界,人与妖的界限越来越模煳,若放任不管,人间的屏障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打开,与妖界连在一起,是为天下大乱。” 应周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守护人间的那一道屏障被削弱了?”
第4页 天尘说是。 应周又问:“那我入了凡间该如何做?” 天尘答道:“匡扶真龙天子,正人间龙气,帝王星归位,屏障自会重新修补完整。” “这真龙天子又该去何处寻?” 天尘不答反问:“应周,你可知你为何会在此?” 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我为何会在此,应周早在千八百年前就思考过了,但未得其果,也不做纠结。听闻天尘的语气,却似乎是知道答案一般。转念一想也是,天尘司命,司万物之命,该当是知晓天地的,难道他要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应周顺着话头问:“不知。天尘能否告知于我?” 天尘却不按常理出牌,摇头:“并非我不愿说,只是我也不知。” 一旁南灵奇道:“这世上还会有你天尘司命也不知道的事情?” 应周心想,你既然不知,却又引起这个话题,想必是有话要说。 果然就听天尘道:“不周屹立天地之间数万年,从未有过山灵。你降生于世间,却跳脱于三界之外,我在昆吾书中看不到你的存在,也看不到你的天命。但我看到了天地之劫的到来,正是从人间开始,金龙屏障碎裂,不周山南北大陆重新连接。这世间的一切,人,仙,妖都将殒灭。昆吾书甚少出现如此明确的警示,但一旦出现,就说明它的发生已经就在眼前。应周,不周山君,你的存在很特殊,或许正是化解这场劫难的唯一关窍。” 应周一愣,“这么说,唔,可能有些失礼……但天尘,我入凡间匡扶真龙天子便能化解劫难,也是你的猜测而已?” “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你可以拒绝,此事我未告知大帝,你知我知,南灵仙君知。天命本不可泄露,我此刻所为已经违背了原本的轨迹,自会受到惩罚,但即使被天雷噼至魂飞魄散,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天尘的态度实在太过坦然,坦然到让人无法质疑。他已然将他自己能说的话都说完,能做事的都做好,剩下的事情要不要继续,选择权都在你手上,而你面对这样的他,其实是很难开口拒绝的——至少应周拒绝不了。 仙界有一个神奇的榜单,在各个方面对众仙做了排名,是仙人们在漫长生命中打发时间的重要娱乐。其中有一项,人气很高,名曰“仙界想嫁榜”,评选了仙界最受欢迎的几位男仙,应周莫名跻身第二,这位天尘司命略输他几票,屈居第三。 应周曾与南灵打听过原因,缘何他的得票竟然会比天尘高,当时南灵的回答是:“撇开脸的因素不谈,应该是因为天尘性子太过冷漠,你看起来更好相与些。” 此刻应周再次回味起这番话来,不禁瞟了南灵一眼,心想天尘司命哪里冷漠了?如此心怀天下,怎会是一个冷漠之人?他这第二名实在是惭愧得很,下一届榜单重新评选的时候,定要把自己这票投给天尘司命才行。 “天尘心胸,我自愧不如,”应周诚恳道:“不过这昆吾书判得实在不准。我与天尘,南灵仙君,还有不周山上这些许妖怪都一样,活在天地之间,怎会独将我判在三界之外?不过是下凡一趟,且不管有没有用,若能帮得上忙,我自然在所不辞。只是不知这真龙天子可有何独特之处?万一我找不到或找错了人,岂非耽误了大事。” 天尘道:“我在昆吾书中搜索其踪迹,得知其就在人皇身侧,身上有真龙之气。你肉身镇守不周山,以虚假之身入凡尘,法力可能会受到限制,但龙子身上的龙气应该足以帮助你分辨他。” 话说到这里,也明白得差不多了,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且下凡去,找到那人间天子,让他做了皇帝看看有无效果再说罢。 应周点头道:“好,我明白了。多的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 天尘站了起来,朝应周弓腰,交叠双手行礼,“多谢山君。” 应周忙扶他,“三界兴亡也有我一分关系,你莫如此客气,三日后我便出发。” 南灵摸摸鬍鬚,笑眯眯地说:“既然我也知道了,那便也算我一份。我借你件法宝,你入了凡世法力施展不开,这法宝或许能派上用场,明日我给你送来。” 应周笑道:“这些年的话本子总算没白看,可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了,真是多谢你。” 他的书都是从南灵岛上借来的,看了几万本,自觉也勉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不至于进了人间,两眼一抹黑。 然而南灵闻言后却看着他,欲言又止,目光似有担忧,应周等着他说话,谁料他张了嘴又闭上,反覆几次,最后摆了摆手道:“你且去罢,总归不会有大事的。” 话说一半惹人厌,连一半都不说就更过分了。 应周欲再问,南灵却扭头道:“我这便回去给你找那法宝。天尘司命走不走,咱们一道?” 天尘点头,“三日后我再过来。” 应周只能说:“那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你待着罢,我认识路。” 南灵仙君是不周山的常客,熟门熟路,说罢腾起云来,与天尘一左一右,直飞出了那白光结界之外,身影很快消散在外头的大雪之中。 应周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那两人顺利出了山,才扭头唤来西北,“我三日后便走,这几日我会加固一遍山中结界,你去叮嘱妖怪们,我不在的时候一切照常,若有人上门惹事,在结界中便不会有事,切莫擅自出去。” 西北方才在旁边听了全程,不禁担忧道:“山君是要独自下凡?不如带上我或者东南一起去?” 应周思忖片刻,“我走了,山中妖怪总得有人照看,就不带你们了。既然屏障受损,小白的行动或许自在些,让他和我同去便好。你与东南看好家,我会尽快回来,勿需担心。” 白色虎妖靠近应周,毛茸茸的脑袋在应周胸前蹭了蹭,应周摸他头顶,白虎舒服地打了一个响鼻。 应周笑道:“不过你这个样子可不成,恐怕不是被人打死,就是把人吓死,还得做些变化才行。” 三日后的清晨,天尘与南灵再次来到不周山,送别应周。 应周站在冰湖岸侧,在众人的目光中悬空而起,白衣下摆翻滚。他飞至正圆形的湖面中心那点,脚尖点在冰面上。 湖面分明已经冻得结结实实,应周的脚尖落下,冰层竟盪开了奇异的涟漪,一圈,两圈,接二连三,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破开三寸厚的冰层,湖水掀起涌浪,扑腾至岸边,打在众人脚下散开,有几滴溅在西北脸上,冰凉刺骨。 应周抬起右手掐了一个法诀,他的身上迅速腾起一阵轻柔的白雾。 白雾浮在头顶,他的双眼紧闭,身体放松向后倒去,白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整个人落进了水中,却没有溅起几朵水花。他的身体下沉,好像是被水面吞食进去一般,不一会水面上恢復了平静。随后,“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冰霜从湖边开始重新凝结,转眼就将整个湖面重新冻住了,开出无数银蓝晶花。
第5页 湖中心的白雾在空中绕了一个圈,飞向众人这边,钻进东南身旁的雪像之中。 就见那浑身上下都模煳一片的雪像,如同婴儿初生一般,逐渐伸展开手脚,从五官开始生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清晰起来,露出皮肤的肌理与色泽来,东南抖开一件白袍,披在了雪像身上。 片刻之后,应周从地上坐起来,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他摸了摸鼻子,一脸凝重,扭头对众人道:“看来老人言确实有几分道理,真的是正好。” 南灵得意,“那是自然。” 西北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倒也不完全相同,还是有些差距,譬如这手指的感觉就不太一样,”应周穿好衣服站起来,言罢动了动五指,手指似乎是短了一厘,关节也不怎么灵活,动作有些僵硬,“来不及改了,就这样罢。” 西北又问:“山君,我与东南也是这样做出来的吗?” 应周答道:“是啊,我一个人在山中实在无聊,便点了你们来陪我说说话。” “那您为何要将我两做得一模一样呀?”以至于现在山中不少妖怪还分不清哪个是东哪个是西,总是叫错名字。 应周活动活动了手臂关节,又来回踱了两步,“嗯?我听闻人间的兄弟都是长得很像的。怎么,一样不好吗?” “不不,没有不好……”西北虽如此答道,但不禁在心中腹诽,兄弟是长得很像又不是长得一样,其实是山君偷懒,懒得再做一张脸而已罢? 几人离开湖边,回到竹屋前的空地上,应周对天尘道:“我已准备妥当,这便往凡间去了。” 天尘朝他拱手,“山之南人间,山之北妖界。你向南方走,见到了陆地便着陆,去寻那人皇所在,身旁定能找到真龙天子。” 应周道好,招来小白,在他头顶摸了两把,翻身骑上,想了想又扭头对东南叮嘱道:“我虽不在,路上的积雪却也不能忘了扫。山里的事情你和西北看着办,若遇到什么难事,便找南灵仙君帮忙。” 东南应下,南灵在一旁摸着鬍子笑眯眯道:“你放心去,我自会帮你照看着他们的。” 应周笑道:“便有劳你。小白,走罢。” 白虎四肢迈动向前走去,脚步渐渐腾空,应周背着众人挥了挥手,白虎一头扎进了结界外的风雪之中,雪花在他们周身盘旋打转,擦着应周的髮丝、皮肤、衣衫而过,丝毫不在他身上停留。 应周拍了拍白虎的脖子,“小白,往南去。” 白虎咆哮一声,腾云奔跑起来,速度之快,瞬间将不周万里险峻山川甩在身后,进入那万里晴空之中。 南灵仙君冲着白虎消失的方向挥手,嘴角笑容渐渐不见,他凝视着风雪外的天空,碧空如洗,白云团叠,不禁担忧道:“天尘司命,这样真的管用吗?” 天尘负手而立,半晌后道:“我不知道。” 几万年来,昆吾书也曾出现过几次预警,但从未有一回像如今这般,结局清晰无比,过程却模稜不清。应周这个变数或许能力挽狂澜,但又或许会让事情更糟,昆吾书都无法预测的事情,他更是无从知晓。 南灵嘆一口气,“连你也不知道的事……罢了罢了,就看大家的造化罢。” 作者有话要说:  正牌老攻还要好久才能出场 古风文就是比较慢热,因为前期要交代的事情比较多,攻应该会在第九章出来~ 第3章 第三章 五日后,大昭境内。 天不过蒙蒙亮,大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渐渐鼎沸的人声中混杂着吆喝与交谈,新鲜出炉的肉包子的香味被微风带着飘了一路,毫不留情地勾引着来往行人。 一名白衣青年驻足在摊位前,对着蒸笼凝视,他的脸上很脏,头髮乱糟糟的,白衣也沾满泥土,胸前鼓起一块奇怪的形状,似乎是兜着什么东西,整体看起来比路边乞儿好不了太多。 摊主见状,忙上前驱赶道:“去去,一边儿去,没吃得给你,别挡着我做生意。” 青年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问:“店家,你这食物怎么卖?” 长相有几分兇恶的店家闻言,还以为青年有钱,脸色便缓和了一些,“两文钱一个,来一个吗?” 没想到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来一个,但我没钱。” 店家立刻恢復了狰狞的表情,怒道:“没钱就一边儿去,大清早寻什么晦气!” 应周又看了那蒸笼一眼,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几声,“我可以帮你打工的……” “滚滚滚,我这不收要饭的!” 应周只能在店家兇恶的眼神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胸前鼓起的那一团突然动了动,从里头探出一只白色毛球来,毛球抖了抖耳朵,精神看起来倒是比他的主人好上不少。应周拐进一道小巷中,靠在墙上小憩,顺手把毛球从怀中掏出来捧在怀里,“你怎么样?没事了罢?” 毛球“咪”了一声,用额头上大写的黑色“王”字在应周手背上蹭了蹭。 “没事就好。没想到这具身体竟如寻常凡人一般会饥渴,需要进食饮水。”应周用手指刮他毛茸茸的脸蛋,“还好你的道行没有完全消失,不然还得多你一个陪我倒霉。” 毛球轻声叫唤几声,窝在应周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甩了甩尾巴,应周点头道:“你说的对,还是必须先找点吃的。否则还没找到人,我就要被饿死了。” 他出生至今就一直辟谷,偶尔上仙界能见到一些仙果仙草,仙人们爱食用这些增强法力,对他却没多大用处,味道也不怎么样,他是真的不爱吃。对食物冷淡了两千年,冷不丁尝到了飢饿的味道,现在只觉得头重脚轻,一个不留神就能栽倒在地上。想来做凡人真是不易,生命短暂又脆弱就不说了,竟然还要忍受这种苦楚,简直苦不堪言。 应周舔了舔干燥的唇,自言自语道:“原来书中说的‘饿到眼冒金星’是真的啊……” 站在阴凉之处缓了好一会儿,脑中因为飢饿产生晕眩褪去一些,他将小白塞回怀里,重新走回街上,准备先出城去寻条溪流喝口水。日头渐渐升了起来,虽是夏末,但高温未退,对于常年住在冰雪之地的他来说,暑热与飢饿哪一个更痛苦一点,真是难以抉择。 在他身后大约二十丈的地方,有两名男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问向另一个矮小一些的:“就是他?” “对,就是他,我跟了他两天了,”那人小声答道:“在前面的平南镇里遇到的,啧啧,就这张脸,我这辈子就没见过皮肉更精细的男人了,就是琊晏阁的头牌竹澜都比不上!只要抓住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大高个摸了摸下巴,“真有这么好?脸上脏了倒是看不出长得怎么样。”竹澜他可是见过的,就连他这样对男人没有一点兴趣的见了,都忍不住流连。竹澜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多少权贵为他一掷千金,要比那张脸还好,真是难以想像。
第6页 “洗干净就好了,大哥,你信我,这一票定能狠狠赚一波!我跟了他两天也没见他与什么人有接触,丢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找。” “瞧身段确实是好的,依你看怎么弄合适?” “他身上好像没有银子,两天了都没吃什么东西,不如用食物试一试。” 大高个略一思索,觉得可行,“行,你去让春姨准备好。” 小个子应了一声,麻熘地窜进了另一条小巷子中,脚步敏捷,一晃眼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前头的应周还无知无觉,卖面的,糖葫芦的,胡辣汤的,每个摊子前驻足一会,然而结果要么是被摊主赶走,要么就是被食客们白眼。下凡不过五天,应周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人世间的无情无义。这会儿他终于明白南灵那难言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这人间和那些话本子里写得一点也不一样,要按照书里的套路,他一个仙人下凡,难道不是该遇到个把有缘人,投他以桃,改日他再报之以李吗? 这会儿的他还不知道,有缘人是有的,就在身后不远处,只是来者不善。 应周从城北走到城南,眼看就到了城墙脚下,据说一路向南走,就能走到天子所在的城阙,名为京城的地方去,天子就住在京城中央红墙围起的宫殿之中。他下凡时本是雄心壮志,兴致昂昂地打算趁此机会遍览人间山河,然而不过五天,就彻底被现实打败了。做人实在太难,这人间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终年大雪的不周山呢,至少凉快啊! “小白,一会咱们出了城,还是你化形载我罢,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白色毛球隔着衣服叫唤一声,应周苦着脸讨价还价,道:“好小白,就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不会被发现的,好不好?” 小白翻出肚皮,应周赶紧给他摸摸,白猫眯着眼睛享受一会,终于勉强答应了。 想想出了城就不需要自己走路了,应周终于稍微有了点动力,走得也快了起来。然而他刚刚提速还不过三步,就被人迎头撞了个满怀,对方的脑袋磕在他的肩上,“啊”得一声惨叫,直接将双方都撞翻在了地上! 应周按着肩膀从地上坐起来,小白探头出他的怀中,肉垫子按在应周肩上,似乎是在问他疼不疼。应周道无事,忙抬眼去看,只见一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粗布衣衫,皮肤发黄,气色不大好,捂着额头,大咧咧跌坐在他面前一步,捂着额头,正“哎呀哎呀”唤个不停。 “这……这位夫人,你还好罢?”应周揉着肩膀,心想刚才前头分明没有人啊,他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哎哟……你这个人……哎哟,疼死我啦……” 应周站起来想伸手扶她,妇人嚎得更大声了,“你怎么走路不长眼啊,痛死我了餵……” “这……”应周眨眨眼,方才这一下看起来是有些狠,实际上却没那么厉害,至少他的胳膊已经不疼了,这妇人的额头也就是红了一小块,没有出血,也无红肿,不至于疼到站不起来才是。然而妇人嚎得响亮非常,旁边已经有人聚了过来,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这位夫人,你哪里疼?”自己一个神仙,不能同一个凡人计较,且把话说开,赔礼道歉,自己也不是有意撞她的,应周如是想,便伸手去扶那妇人,谁料那妇人哭嚎中还如此眼疾手快,抄起手中菜篮子,照着应周的手就是狠狠一拍,“啪哒”一声,篮子底锋利的竹条直接将应周的手背刮破了,渗出两行血珠来。 应周一懵,怎么这就动起手了?他瞧着自己手上的血珠发呆,活了两千年第一次受伤,有些惊奇—— 百丈高的空中摔下来都没事,竟叫一个凡人轻而易举打伤了,凡人可真是了不得! 只听那妇人继续大喊:“流氓,你做什么?大家救命啊!耍流氓啦——非礼啊!” 她这声音实在很有穿透力,于是周围的人更多了,都对二人指指点点。应周书看得不少,“流氓”的意思还是知道的,顿时脸上发烫,心想天上地下,哪一个神仙妖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见礼,称一声“山君”,今天竟然被一名凡人指着脸骂“流氓”,这事万万不可让其他仙人妖怪知晓,不然他不周山君的这一张脸就丢大发了。 应周无辜道:“夫人,我只是想扶你起来而已。” 有路人啐了一口:“呸,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不?哪来的叫花子,撞了人还想占便宜?” “就是就是,这乞丐以前好像没见过,新来的?” “守城门的人都是怎么做事的,怎的什么人都往城里放?” “快把他赶出去!” “对对,赶出去赶出去……” 应周看着七嘴八舌的群众扶了扶额,有口难辩,凡人的路数可真是奇妙,也难怪能写出那么些精彩无比的书来,他有些跟不上进度。 “这位夫人,我撞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我连你的衣服都没碰到,真的无意……”应周顿了顿,硬着头皮道:“无意‘非礼’你。”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乡亲们都看着呢,哎哟,我的命好苦啊……”妇人坐在地上抹泪,就是不肯起来。 小白从应周怀中探出脑袋,爪子搭在衣襟上,朝着妇人兇狠地“喵”了两声。 应周忙将他按回去,低声制止:“不可不可,千万别在这儿化形!” 小白不情不愿,妇人哭个不停,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应周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书里没写啊! 就在这时,一名体型高大的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大步向那妇人,表情焦急道:“姨!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好一通找!” 完了完了,家属出现了,这位夫人已经如此兇残,家属不会要对他动手罢?眼前的男人比他高出了半个头,肤色偏深,眉间有几分戾气,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小白和他又不能随便对凡人出手,万一打起来,只怕自己要吃亏,应周的头更疼了。 “哎哟大郎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那流氓抓起来,哎哟,疼死个人了,哎哟……” 高大个把人扶起来,问:“姨,这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扶着腰道:“就是这个要饭的,撞了我,还对我动手动脚,哎哟,我的腰啊……” 男子看向应周,应周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不小心与这位夫人撞了一下而已……” 被称为大郎的男人不语,目光盯着应周看了片刻,突然扬声,朝着人群外喊道:“毛子,我们在这儿!” 应周心里“咯噔”一声,还有帮手啊……难道今天真的要挨揍?堂堂不周山君,被凡人揍什么的……不合适罢?
第7页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一名身材矮小些的男子挤进人群,一见人群中心的阵仗,气急败坏道:“娘!你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妇人一见到那人,便止住了啼哭,竟破涕为笑,“二毛你来啦,我出门给你买你最爱吃的油酥饼去啦,你瞧,在这儿呢。” 她说罢就去摸手里的菜篮子,还真叫她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来,瞧着似乎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应周盯着那纸包,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哎,好饿…… 二毛气得一把夺过菜篮子,“娘!咱们说好了不会乱跑的,我要吃饼自己会去买,你一个人跑出来万一找不到路回去怎么办?” 那妇人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儿在家,我自然是找得到路的。” 二毛凶道:“这儿不是咱们塘子村,人生地不熟,你乱跑,我和大哥都找不回你!” 妇人啊了两声,一脸迷茫,那高大男子说:“毛子,你先带姨回客栈去。” 二毛说好,扶着那妇人往人群外走,“咱们先回去!” 人群自动一分为二,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余下高大男子朝众人拱手道:“我家姨母的神智不大清楚,自己从客栈里跑了出来,给各位乡亲添麻烦了,我在这儿给大家赔个不是,还请大家这就散了罢!” 本以为能看一场戏,没想到就这样打了结束了,众人遗憾地一闹而散,有人道:“竟是个疯婆娘,我就说呢,要是脑子正常的,谁耐烦和个叫花子拉扯!” “我就瞧他们也眼生得很,原来也不是县里人,嘿,白帮她说话了。” 又有人道:“走了走了,赶紧回家造饭去。” 围观的人三三两两散了,各走各路,各说各话,各归各家,说的话都不算好听,男人听了,表情虽然不好,但到底没说什么。应周松出一口气来,看来他是不会挨揍了,这人瞧着是个讲道理的。 “这位……小兄弟,”高大男子又转头对应周道,“也给你添麻烦了。” 应周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夫人无事便好。” 听得应周称妇人为“夫人”,李朗便推测他的出身应当不差,至少家教很好,寻常估计不怎么出门,对人半分戒心也无,也不知是与家人走散了还是如何,竟然一个人流落在外,折腾成这副形容。 只是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若见一个就要同情一个,他也不用做这行当了。 “还要多谢小兄弟,不然我们也没法这么快找到姨母,小兄弟也不是本地人罢?” “唔,不是什么大事,无需道谢。我是路过的,这便走了。” 应周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城门道。 “是要往何处去?我看你谈吐不俗,怎得会……”男子顿了顿,犹豫道:“怎得会弄得如此狼狈模样?” 应周有些不好意思,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确实十分狼狈,脸上身上都是泥,头髮也乱糟糟的,跟路边的乞丐差不离。然这也不是他自愿的啊,他下凡时干干净净,弄成这副倒霉模样,还是多亏了人间那破破烂烂的龙气屏障。 天地山河的走势称为龙脉,人间天子以金龙为图腾,都是有道理的。其实说穿了,龙也是妖的一种,只是龙凌驾于万妖之上,本该是最正统的妖之皇。 据说几万年以前,大陆不分南北,人与妖混居在一起,两个种族之间征战不断,妖吃人,人杀妖,大地上烽烟战火不断。人虽数量众多,却弱小,抵不过妖怪们法力高深,数量越来越少,眼看就剩下那么一点。仙人们不得不介入进来,帮着人族击退妖族,一场三界大战打得天地变色,山河碎裂,不周山也从顶天立地的高峰一座裂成如今的万千群峰,三千大小世界差点一齐崩塌。 最终人与仙勉强获胜,仙界大帝一看,不得了,大地已经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还需得想个办法,把人和妖隔开才行。 于是大帝又是左思右想,终于叫他想到了办法。 妖族战败,大帝将当时的妖皇金龙敖夙传唤上天,勒令龙族必须归顺仙界,且以龙气化为人间屏障,生生世世保护人界免受妖族侵扰,否则他们就只能直接把妖族屠杀干净,来换三界平安了。 龙族不得不臣服。 金龙化人形,与凡间女子结合,产下人龙混血之子,又在属于人族的大地上以龙气铺开金色屏障,以妖皇的威压驱逐所有妖族。 龙族归顺仙界,人龙之子成为人间新的皇,自动以身上的龙气维持屏障,守护人间大地。大地则以不周山为界,山顶上至九重天,山南为人间,山北为妖界,妖若想进人间,或穿过万里不周山,或克服妖皇凛然威压,两者皆是困难,于是人妖相安几万年。小白也算是千年修为的大妖怪,若是从前屏障还健全的时候,连人的地界也是进不去的,修为越高,越容易被屏障探知,一旦想要跃界,会立刻被妖皇霸道至极的妖力轰杀。 如今屏障虽然碎开了不少,连小白也能轻易进入人间了,但或多或少对妖怪还是有影响。他们一人一虎本来在天上朝着南方飞奔,冷不丁被从天而降的一道金色电光击中,小白顿时哀嚎一声失了妖力,被噼成了现在这团毛球。而应周直接从几百丈的天上摔在了地上,“咚”得一声巨响,在大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惊得林中飞鸟尽走,好在落地时是深夜里,四周也无人迹,否则只怕当场就被当成妖怪抓起来了。 他这具身体捏得足够结实,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不小心这身衣服给摔成了破烂,也不怪那些人把他当乞丐看。 “就是……”应周想了想,支吾道:“就是摔了一跤。” 这话不假,确实就是摔了一跤没错。只不过摔的幅度有点大,从天上摔到了地上,纵跨几百丈而已。话毕,他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急急接话问道:“我是要往京城去,敢问大哥,可知京城该往哪走?距此地还有多远?” 男子愣了愣,道:“小兄弟也是要去京城?倒是与我们一家同路。” 应周眼睛一亮,“你们也要去京城?” “正是,我本就是京里人,来这儿接姨母和弟弟进京的。小兄弟怎么会一个人上路?家中可还有他人?” 家中自然是还有人的,有两个童子,还有满山的大小妖怪,只是不能说,应周道:“唔,倒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他陪我。” 小白从应周怀里探出脑袋,趴在应周衣襟上,舔了舔手掌。 李朗本该藉机再套问些信息,但看到小白时没忍住,蹦出了一句:“你这猫真是可爱。” 猫咪一双金色竖瞳,通体雪白,头顶却有个黑乎乎的“王”字,简直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一样,本该灵动十分,偏偏加了这一笔,又有几分憨傻。 应周揉着小白的脸蛋,朝李朗笑了笑。 虽然他蓬头垢面,但一双墨色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时别有流光溢彩,眼角向下,眼尾却又向上轻轻一挑,眯成一道月牙形,你要说美,很美,你要说俊,也很俊,春里清风,云间明月,不过如此。李朗做这一行已有十几年,见惯了人间好颜色,竟也为他这一笑晃了神。
第8页 只是这惊艷还未维持住片刻,只听响亮的一声“咕噜”,应周脸红了。 李朗心想今日可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我姓李,单名朗,还未问小兄弟姓名。” “唔,我叫应周。” “应兄弟,不如我请你一顿午饭?既是赔礼,也是道谢。” “唉?这个……不大好罢?” 李朗笑起来,“相逢即有缘,我与应兄弟投缘,没什么不好的,还请你赏脸。” 作者有话要说:  赶紧给傻周找了个饭票,不然要饿死在路上了=。= 本文又叫《傻白甜流浪记》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雷,达钦玛,云吸猫,有岸x2,瑞亚ry,爱你们,么么哒! 第4章 第四章 两人返回李朗等人下榻的客栈,便看到方才见过一次的二毛从二楼房间中下来,见到应周时一愣,李朗解释了一番,又互相为他们介绍。原来二毛大名陈平安,小名毛子,与李朗一对表兄弟,方才在路上的妇人是二毛的母亲,也是李朗的姨母,患了痴病。二毛的爹刚去不久,李朗的母亲得了信,便让李朗去老家将妹妹和外甥一起接到京城去,也好有个照应。几人本该早上启程的,谁料二毛的母亲起了个大早跑出了客栈去,二毛醒来不见人,两人赶紧出去找,寻了一个早上才找到人。 应周心想,那位妇人说话时吐字利索,眼神清明,还能带着银子出门买饼,依他来看倒不像痴傻,不过他对凡人了解不多,也不敢乱下判断。又想到手上的伤口,这会还心有戚戚,左右看了看,不见那妇人,二毛道:“娘在房里午睡,我晚点再给她送饭上去,咱们三人先吃罢。” 李朗接过话头:“先让小二准备着,我带应兄弟上楼洗把脸。” 二毛点头:“我那里还有套干净衣服,娘不小心做大了,我瞧给应大哥应该能穿,我去拿来。” 李朗与二毛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干脆让小二打热水来,应兄弟好好洗个澡,再吃顿午饭。你不是要去京城吗?恰好与我们一路,不如结伴同行,也有个照应。” 应周十分不好意思,受人饭食,又受人新衣,还要蹭着上路,这恩情就大了。只是他眼下实在需要这些,尤其是食物,再不吃点东西,恐怕就要成为几万年来第一个被饿死的神仙了。他摸了摸鼻子,没捨得推辞,心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临行前南灵塞给他的紫玉环据说能治百病,不如给二毛的母亲试一试,或许能把痴症治好也未可知。 小二很快打来热水,二毛放下衣服,同李朗退出去,把房间留给应周。两人回到二毛的房间,妇人盘着腿坐在床上,忙问:“如何?” 二毛道:“没想到是个缺心眼的,倒是一点也没起疑。” 妇人道:“莫大意了,上一回不就是差了那么点,叫人给跑了吗?这回可得仔细点,先骗到京城再下手,免得路上多折腾。” 二毛点头,“放心罢娘,朗哥的演技好,穿不了帮。” 李朗道:“也是巧合,他恰好要去京城,不然也没这么容易。” 妇人又道:“我仔细瞧过了,那脸没话说,二毛这次的眼光不错。” 李朗想到青年那笑容,心道这一回恐怕不只是不错,该是惊为天人。 二毛揩了揩鼻子,得意:“其他不能和朗哥比,就看人这一条,朗哥可没我看得准。” 李朗笑了笑没接话,三人又聊了几句,为防意外,决定下午就租车赶路回京城,早些把货交到,也免得夜长梦多。 计划好行程,外头小二来叫,说是饭菜已经准备妥当,请人下楼,李朗与二毛往外走,恰好隔壁的门也打开了,应周穿着二毛给的衣服出来,裤腿的地方有些短,露出唯一一双白锦暗纹的靴子来,是应周原来就穿着的,溅满了泥,与上头灰色的粗布衣服倒也不那么违和。一条麻织发绳叼在雪白齿贝间,两手抬起正在脑后束髮,简单一扎,就将半湿的头髮全扎了起来,他甩了甩头,将湿发甩至脑后,干净利落。 应周转过头来沖二人笑道:“终于清爽了,真是多谢二位。” 李朗与二毛齐齐愣在原地。 梳洗干净后的青年,皮肤白玉无瑕,有如檐上新雪,他的五官不算硬朗,却也绝不柔媚,每一分每一毫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瞳孔颜色深沉却有神,没有雌雄莫辨,眉宇间有属于男子的英气,不大合身的衣服下,肩与腰的比例多一分则壮,少一分则弱,这样的身形,明明是男子,却让你想要拥之入怀。青年水红的唇角上翘,不娇不作,正如李朗方才所想,清风明月,非是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可,人世俗尘的东西全都不足以比拟。若一定要形容,除了一个“美”字,真当是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用的词了。 应周系好头髮捞起地上的白猫,对进入人间后的第一顿饭迫不及待,自以为婉转地催促道:“咱们下楼吃饭吗?” “吃……嘿嘿,吃!”二毛率先回过神来,捅了一把还在发呆的李朗,“下楼罢!” 这样的姿色,别说什么竹篮花篮,整个京城的小倌加起来都比之不及,二毛搓了搓手,干完这一票,估计他们就可以金盆洗手,颐养天年了,怎能不叫人激动? 应周三步并两步,就差从二楼直接跳下去了。 四个小菜,两荤两素,三人坐好,小二端了米饭上来,李朗给应周盛上一碗,扭头就见应周握着筷子,眉头紧蹙,神情紧张。 “怎么了?” “唔,没什么……” 筷子他倒不是没用过,偶尔上仙界,也会吃一些东西,用的就是筷子,只是次数实在太少,他用得不甚熟练,怕在李朗和二毛面前露了馅。 他这副模样落在李朗和二毛眼里,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动筷,李朗夹起一块肉进他碗中,二毛直道:“多吃点多吃点,别跟我们客气。” 应周应了一声,便学着李朗握筷子的方式,颤颤巍巍地夹起了这一块肉,送进嘴中。这肉不过是寻常的木须炒肉片,以李朗等人来看,炒得太老了,肉质干柴,嚼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是果腹之物。应周却眼睛一亮,只觉仙身都圆满了,这咸香味与天上那些寡淡的仙果仙草全然不同,人间的食物怎么能这么好吃?哎,怪不得天上的仙人们总说人间好,真得是太好了啊——就沖这一口,此行不虚! 旁边李朗与二毛见他神色激动,瞪大了眼睛惊讶的样子,摸不准他为何如此,只当是饿得狠了,便多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催促他吃。也是神奇,路上偶遇这样一个极品货色,竟然一顿饭就得手了,可见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应周饿了五天,前胸贴后背,就差没把筷子也吞下去,两人又一直给他夹菜,一顿饭吃得他十分满足,饭也添了两碗。舔掉最后一粒米,应周放下筷子,神色诚恳,对两兄弟道:“我欠你们一份恩情,你们放心,我定会报答的。”
第9页 身旁小白趴在长条椅子上甩着尾巴,好不悠闲,应周戳了戳他,他便敷衍地“咪”了两声。虽然李朗与二毛听不懂,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得了一位山君和一只大妖的承诺。可惜二人都不知,与他们即将得到的钱银比起来,这份承诺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二毛道:“出门在外,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算不上什么恩啊情的,再说早上是我娘给你添了麻烦,应大哥别客气就是!” 他又问:“应大哥是哪里人,去京城做什么?” 应周道:“唔,我是北边的人,去京城找人的。”他一边说,一边想,二毛可千万别问他具体是北边哪里,又是要去找谁才好,他全答不上来。 幸好二毛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说起来,我一直管你叫大哥,也不知你今年到底几岁,说不定是我更大一些呢?” 应周眨了眨眼,他今年两千来岁,具体是两千多少他也没数过,总不能和凡人说实话,只能道:“我今年二十。” “这么巧,我也刚好二十,丙申年的,你是几月生的?我是八月里。” 二毛生得矮小,是则看起来显得年纪也小,其实前几日刚过了二十岁生辰。应周则是实在看不出年纪,你要说他的脸,瞧着青嫩,说是十六也有人信。但你看他周身淡然气质,尤其那一笑之间的从容与豁达,又似乎是经过时间切磋的。偏偏他对外头的事情全不熟悉,不然也不至于对他们毫无防备之心,有点像是养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大姑娘,好不容易出趟门,一边因为教养端着仪态,一边却情不自禁地对周遭的事情表露好奇,稳重中有几分活泼,这种矛盾在他身上,挺奇妙的,竟叫你完全猜不出他的年纪来。 几年生的他都不记得,更别说月份了,应周心想,不周山上终日下雪,就姑且算是冬天生的罢,于是道了一个十二月。 二毛乐道:“原来我比你还大几个月,那以后我还是叫你的名字罢,你也叫我毛子就是。” 三人用过饭,二毛给他母亲打了饭菜上楼,李朗说等她吃过就出发,应周想到早上的经歷,不禁有些担心,问李朗:“要是夫人见到我,还把我当坏人该如何是好?” 李朗忙道:“不会的,姨姆记性不好,记不住你。况且只要毛子在,她就不会发病。说你是我朋友就是,你与我一同叫她一声姨罢,我们不过寻常人家,叫‘夫人’反倒奇怪。” 虽是被这样宽慰,应周也不敢完全放下心来。至半个时辰后,李朗去客栈后头牵来车,二毛扶着他娘下楼梯,应周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心想万一妇人记起他来,不知会不会又要一番鸡飞蛋打。 谁知那妇人看到应周,竟是痴痴笑了一下,与早上撒泼的模样全然不同,还挺温和的,她对李朗道:“阿朗的朋友就是不一样,模样生得真好。” 李朗示意应周上前与她招唿,唤她春姨,妇人看起来挺高兴的,要拉着应周与他一同坐进马车,让李朗和二毛赶去外头驱车,应周看着手上的口子,心有戚戚,忙拒绝了,同李朗一起坐在车辕上,看李朗扬起手中皮鞭,扬声喝“驾”,枣子马打了个响鼻,拉着马车缓缓跑了起来。 应周撸了一把小白的毛,二毛给的衣服有些小,毛球塞不进怀里去,应周便把他放在他和李朗中间,小白趴着甩甩尾巴,倒也惬意。 李朗问:“这猫叫什么名字?” 应周说叫小白,李朗笑了笑,说这名字取得真贴切,简单好记。 他对这猫额头上那生硬的“王”字在意了许久,便想伸手摸一摸瞧瞧到底是天生的,还是真的是画上去的,谁知他的手刚靠近一点,小白扭头,冲着他龇牙咧嘴,浑身猫毛炸起,狠狠地叫了一声。 李朗一愣,收回了手,应周赶紧把小白捞回来,轻掐了掐他的肚皮,对李朗抱歉地说:“对不住啊,他不大不喜欢别人摸。” 李朗只得笑了笑,“都说猫养不熟,我看也不见得,你这只就挺好,认主。” 他们走得是官道,偶尔也能遇到来往的车辆马匹,道路两旁是茂密树林,正是夏末时节,花红叶绿,有百鸟啼歌,昆虫争鸣,好不热闹。 许是吃饱了,昨日看来还寡淡无味的风景如今竟然显得俏皮可爱起来,两相对比,不周山实在是冷冷清清。应周饶有趣味地看着,心想等这一趟走完回了山中,不如也在山头辟出一片林子来,多种些花花草草,点缀一下山头,添点情趣。 不过再好看的东西,看得多了也就那个样。马车摇摇晃晃,相比起小白一日千里的速度,走得是真的慢,晃得应周昏昏欲睡。他这具身体初下凡时还未察觉有什么异样,然被噼了那一下从天上掉下来后,身体里残留的法力就开始渐渐褪去,第一感觉是痛,第二感觉是热,在山林之中走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城镇,身上的法力已经消散了大半,变得与凡人别无二致,饿,困,累,真是各种滋味,齐上心头。 “李大哥,离京城还有多少路呀?” 李朗瞧他眼皮打架的样子,便道:“这儿离京城已经不远,今晚咱们马不停蹄,明早就能进城。你要是困了就去里面睡会儿,睡醒了就到了。” 这时二毛掀开帘子出来,道:“朗哥,应周,娘叫我和你们换,外头太阳晒,你们进去喝口水罢,别中了暑热。” 李朗道:“没事儿,才过去这点路。应周先进去罢,里面窄,三个人坐起来也不舒服,不如外头敞亮。” 应周本来一手抱着小白,另一手支在膝盖上听着,二毛把他拉起来,塞进车厢里,自己坐在了车辕上。 春姨不发病时倒是挺好相处的,给应周水囊,又往他手里塞了几块点心,包在一张素净的手绢里,“路上要是饿了,就垫垫肚子。” 应周点头,道谢,把点心塞进袖子中。马车就这样摇晃着,应周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春姨和二毛一人一边睡着一边,二毛打着不轻不重的唿噜,仰面朝上,翘着一条腿,好不惬意。 马车还在跑,应周把小白撸醒,抱着他掀了车帘,李朗闻声转头,“睡醒了啊?” 应周应了一声,坐在车辕上,道:“你要不要也去睡一会,我可以赶车。” 李朗惊奇:“你会赶车?” 他和二毛都觉得应周应该是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小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的那种。 应周点头,道:“你放心就是,没问题。” 虽然他不会,但可以让小白对着这匹马吼一声,保证它卯足了劲跑到明天早上。 李朗却道:“那你认路?从这里过去京城,还有好几个岔路口,万一跑错,可就差十万八千里了。” 应周只好作罢,从袖子里掏出春姨给的那几块点心,被压得有点碎了,应周挑了最完整的一块递给李朗,“那你吃点东西罢,”想了想,又道:“要喝水吗?我去里面拿。”
第10页 李朗看他一眼,应周的手半抬在空中,干净白皙的指尖上拿着一块碎了一个小角的粗制点心,怀中白猫悠闲地晃着下垂的长尾,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温柔惬意。李朗不禁觉得心头有些鼓譟,他忙接过点心吞下,扭过头前看着前头的路,含煳道:“不用,你不睡了吗?” “睡不着了,” 应周往自己嘴里也扔了一块,甜的,很快就碎成了粉末,煳了一嘴,他把牙齿上粘着的也舔掉,一点不剩全咽了下去,“夜里终于凉快了些,白天可真是热得厉害。” 李朗道:“再过几日就是立秋,下几场雨就凉快了。” 应周不禁期待起来,四季交替是只有人间才有的景象,万物生长自有其规律,春耕秋收,夏播冬养,比起一年四季都舒适的仙界,别有一番趣味。 李朗偏头,用余光看他,就见应周唇角翘起,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比这晴天夜里的星光还亮,明明迎面吹着夜里的凉风,他的脸也开始隐隐发烫起来。 他有些不自在,便无话找话,问:“应周,还没有问你,你去京城是要找什么人?知道住所吗?” 应周支吾一声,这个问题可真是难以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多大了,住在哪,只能实话答道:“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李朗问:“名字呢?也不知道吗?” 应周摇头,“不知道,但如果能见到的话,我应该能认出他来。” “京城有十几万人,这要如何找?那你去了京城,可有地方落脚?” 这些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答,应周支着脑袋陷入沉思,经过这几日的流浪,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状况,至少已经知道,在人间,无论吃住行,都是需要银子的,而他……身无分文。 李朗见他面露难色,便猜到他恐怕一点计划也没有,脑子里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不如邀请他去自己家住,然而再转念一想,又想起他们的计划来—— 等到了城里,找个由头把药一喂,直接驱车进青石街的后巷里,他们与那里的馆子做了许多趟生意,老闆是个干脆的,对于好货色,开价从来都不小气,现银结算,大家都方便。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人以后会怎么样,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发什么愁,替他操什么心呢? 应周想得却是,他已经麻烦了李朗等人许多,等进了京城,还是和他们分开走罢。虽说世事复杂难料,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不过分开之前,还是要把恩情报了才行,应周道:“李大哥,春姨的病严重吗?明日天亮了,我给她看一看罢,或许有办法能治好。” 李朗又是一愣,春姨当然没有病,只是演戏罢了,应周不会是看出春姨的装疯卖傻来了,在试探他罢?不怪他心眼多,实在是做这行,万事都得小心,方驶得万年船,李朗问:“你会医术?” 医术他是不会的,只是南灵给的法宝应当还是靠谱的,不过这话和他的年龄一样,都不能直说,应周道:“算是会一点。” 这个会一点,究竟是会多少,李朗心中有些打鼓,又想到他们准备的药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蒙汗药,应周会医术,要是叫他闻出味道来了该怎么办? “春姨是受了姨夫去世的刺激才会变成这样,不严重,平日里都好好的,你……”他想说不用看了,但若这么说,岂非更可疑,遂改口道:“等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再烦你给她看看罢。既然你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去我家凑合一段时间?” 应周道:“那便等进京了,我再给春姨看看。至于住所,我已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该再叨扰你们,会自寻住处的。” 李朗敷衍道好,心中却有了另一番计较,“你帮我看一会车,我进去拿点东西。” 应周点头,李朗从车辕上起身,钻进车厢里头,果然就听到了翻找东西的声音,春姨醒过来,问李朗找什么,李朗答说找醒神的药。 里头细细嗦嗦一阵,毛子也醒了过来,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忽听得李朗叫道:“应周。” 应周身体后靠,用后背推开帘子,半个身体进入车厢里,偏头问:“怎么了?” 车厢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楚,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味道忽然钻入口鼻,甜甜的,还有点腻,像是花香,又调和了什么别的。应周有些想打喷嚏,没憋住多吸了一口,就觉得意识有点飘远了,有点像是魂魄脱窍时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被笼罩了一层白气。 “这……”是什么? 一息后,天旋地转,他的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又傻还馋,但挺好养活的…… 第5章 第五章 昭京有一条巷子,名字取得简单粗暴,因以青色石板铺成,便以此为名了。 青石街,乍一听觉得有些土,再仔细一品,又似乎有些返璞归真的韵味,倒像是文人墨客爱扎堆的地方。事实上来这条街上的文人墨客也确实不少,只是作出的文章,诵出的诗句,都沾着粘腻的香粉脂气,唱得皆是风花雪月,靡靡之音。 入夜,小贩们收摊,商铺也打烊关门,街上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夏日炎热,人们便转而夜间出门,或与好友相约酌一杯小酒,或饭后走动消食。昭京出了名的繁华,至夜里,万家灯火悉数点亮,照彻朱雀一条长街,竖贯昭京南北,连通城门与皇宫正门,璀璨光辉。 朱雀街上的灯火彻夜不息,与之接壤的青石街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巷子不过八尺六宽,人一多,就摩肩接踵,拥挤不堪,马车更是难以通过。因此这儿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步行还是驱车,都得东头进西头出,就算走错了,也不许回头。须得朝前走完这二里路,再回头从东头进来,重来一遭。 偶尔见到一个倒着走的,那一定是外地人,在这天上掉个饼都能砸死两个大人物的京城里,哪怕你穿金戴银,脸上写满“我有钱”三字,也没有姑娘或者小倌愿意上前招唿你,只因你坏了规矩,是乡巴佬,有钱人多得去,搭理你是平白掉了自己的档次。 说到这条街,能说的实在太多了。 但凡是京里人,不管男女老少,张口都说出几段故事来,且都说的津津有味。作为一个地道昭京人,你可以不知道那什么皇帝题过词的庙在哪个山头,也可以不知道某位三朝肱骨家的宅子在哪颗百年柳树下,就算是找不着去皇宫的路也没什么打紧,但你要是不知道青石街,那你也就忒丢人了。 一条街不过二里,两侧却林立数十家红粉绿瓦楼,从东头走进去,脂粉气扑面而来,迎来送往的有动人心弦的姑娘,竟也不乏身姿纤纤的少年郎。但本着街上不走回头路的规矩,所有人一律都只送到店门口,多一步确是不能再走了。 这会天不过刚黑,送客的少,多半是站在门口迎客的。自然是有人搔首弄姿,但这些往往都上不得台面,店铺也通常开在街口。会为这些姿色绊住脚步的人,只能说没见过世面,绝对不是常客。真正懂行的人就知道,这青石街的妙处啊,还需得往里走,越往里走,就越是妙不可言。当然了,越里头,价格也越高。
第11页 待走到了二里路的最尽头,有那么两家不甚起眼的门面,开在街最深处,两相对门,顶上各悬一盏昏暗的竹灯笼照亮不远处的出口,除此之外,连块像样的牌匾也没有,冷冷清清,寂寂寥寥,生生衬托出了一个谁比谁更惨的气氛来。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哒哒驶来,马蹄子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踩出清脆的节奏,驾车人显然十分熟悉此地,驻马的位置恰恰好,就在门前。车夫欲搬小马扎来,里头的人却先他一步,直接掀开帘子跳了下来。 这是一名白衫公子,身量并不高大,却生了一副好颜色,眉眼之间有股灵动之气,只一眼,便叫人觉得这一定不是位安生好伺候的主子。他朝车夫摆摆手,復回头一挑帘子,招唿里头的人,“走走走,快下车,被我哥关了这许久,今儿可算叫我跑出来了!” 于是里头又出来一位绿衫公子,身量比前头一位还小一些,也是清秀的模样,只是面露胆怯,白衫公子扶着他的手臂叫他下车来,他左右打量了一番,颤巍巍地道:“郡……” 白衫公子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瞪,他立刻改了声:“公子……咱们真的要进去啊?” “你都跟我来了多少回了,还怕?”白衫公子抱着手臂一扬眉毛,脸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这不是世……大少爷说,您要是再来这种地方,就,就……” “就打断我的狗腿啊?”白衫公子嗤笑了一声,“这话也就吓吓三岁时候的我了。” 言罢他随手扔给车夫一锭银元宝,道:“行了,你出了巷子自寻个去处待着。躲好一点,别叫家里的人瞧见了,过两个时辰去后门接我。” 车夫可就识相多了,得了钱银,立刻赶着车走了,白衫公子掸了掸袖子衣摆,拽上身后的人,直接走进了左边那家店中。 甫一入店,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耳畔一阵清脆风铃轻响,悦耳惬意,接着是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气钻入口鼻,将人从头到脚涤盪一遍,心旷神怡。 他虽入了店,却在这声风铃声响后便驻足停下,静待人来。 “徐公子,许久不见了呀。”片刻后,内里走出来一名青年男子,一袭水袖衣衫,额间束一条雪色缎带,墨发披在身后,再看那五官,与他的打扮相得益彰,全无攻击性,十分温和,美得令人舒适。 “松珞,今日是你迎客啊?”白衫男子见他,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来,道:“我这几日去了外地遇见这一支,第一眼便觉得这簪子与你的气质合衬,温文尔雅,玲珑剔透。你看看可还喜欢?”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就知道这话信不得,但松珞闻言还是笑开了去,“徐公子还是这么讨人喜欢,叫人拒绝不了呀。” 徐公子把簪子塞进松珞手中,“我也不是谁都讨好的,好松珞,你也知道我来一趟不容易,快告诉我,今晚竹澜可有约了?” 若是换了寻常小倌,听完这一句只怕是要娇嗔两句客人的,但这琊晏阁里的小倌若是与别处一样,是决计担不起“青石双璧”的称号的。说这“青石双璧”,指得就是青石街最里头这两家店,一家此处南风琊晏阁,另一家便是对面铜雀锁朱台。 松珞抿唇一笑,落落大方收下了簪子,引着人往里走,“徐公子来得巧,今晚竹澜恰好是有空的,我带您上楼寻他。” 三人绕过横在门口的素面屏风,绕至后头,进入一间不算宽敞的大厅,墙壁、家具多以竹子制成,简洁却不简单,处处可见细微的用心。 譬如门口的屏风,瞧着普通寻常,那缎面却是用奇妙的织法绣成,你从外头看,上头什么也没有,但你进入店中再看反面,便会发现上头绣着一幅惊心动魄的泼墨山水画,据说是竹澜之前的上一任头牌亲手所绘,请了昭京里最好的绣娘绣成。而进门时闻到的那一股竹香,也非熏制而成,而是家具与墙面上的竹子每几个时辰便以露水擦拭,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清雅味道。从一楼看不出什么来,但上了二楼以后,楼梯扶手上每隔几段,便嵌一纯金环,用以连接竹节,金环上均雕刻草木百花,精緻至极。 踩着台阶上行,发出“咚咚”的响声,徐公子奇道:“怎么,最近生意不好?竹澜竟然也有得空的时候。” 他平日里来没个定性,连身份也是胡编乱造的,除了撒出去的真金白银外,全然没有作证身份的办法,是以连事先预约的资格都没有,十次来十次都是见不到竹澜的,今日倒是奇了。 松珞替他挑开楼梯口的帘子,请他入内,“您许久没来自然是不知道的。阁里最近来了个新人,别说客人们,那脸连我见了都有三分心动。今日恰好是新人开脸的日子,大家都聚到三楼去了,竹澜才能得了这个空闲。” “哦?有这般好看?” “您也想去瞧瞧吗?” 白衫公子略一思索,在美人与可能更美的人身上挣扎了不到一息,欣然点头道:“既然来得这么巧,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的。你先带我上去,再同我向竹澜递句话,今夜我包他,叫他莫接别的客人了。” 松珞道好,又问:“您每回说是包夜,还不就是听首曲子就走了?今晚呢,可是要留下来?” 徐公子摸了摸鼻子,悻悻道:“还是要回去的,我家中管得严。” 松珞又是一笑,神色颇有几分瞭然。做他们这一行,若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如何在这琊晏阁中滚爬?他不再多言,请着这位“徐公子”上了三楼。 与其他需要造声势的地方不同,琊晏阁的一楼本身没有任何作用,且所有客人进了门,都需在屏风外等着,若不请自入,管你是什么身份,琊晏阁一律不接待。这也是为了保护客人的身份,想想万一哪天两位朝中大员在一楼撞了个正着,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所以客人们对这个规矩也欣然接受,愿意遵守。 上了二楼是供客人们闲谈的茶室,有时候相熟的朋友之间也会约来这里品一盏茶,听一听曲,再聊几句隐晦的话题。琊晏阁的规矩是出了名的严,无论哪个小倌听到了什么话,全都得烂死在肚子里。在这京中,论风评,竟也找不出几处比这里更叫人放心的场所。 三楼则是正儿八经的大厅,富丽堂皇,四周开窗,凉风习习,吹翻薄纱,设数桌椅。愿意露脸的客人自然可以在这里坐,这里的价格比二楼低,自然比四楼小倌们的房间更低许多,只是能来琊晏阁的,非富即贵,寻常谁会愿意省几个银子,坐在这任人观赏?后来这三楼几乎就是闲置了,只有偶尔如今日这般,有新人入阁,公开露脸的时候,便搭起屏风,圈出场子来。每一桌之间都间隔开足够宽的距离,屏风的摆放也有讲究,既要遮挡住周围的视线,又要确保每一桌的客人都能看到台上的景象,是以座位不多,寥寥十桌。不过琊晏阁也不需要数量,这里的一个客人,便抵得上其他馆子里的十桌了。
第12页 松珞引着人,走一条专门辟出来的路,确保沿途不会有其他客人看到他的脸,入座后,立刻有小厮送上茶水点心,松珞道:“您在这里稍等,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我会遣人去楼上与竹澜知会一声。” “行,你忙你的去便是,多谢啦。”白衫公子摆了摆手,随手抓起瓜子磕了起来。 这一片坐得不止他这一桌,周遭屏风上隐约可见人影,但无人大声喧譁,偶有窃窃私语,也听不真切。 不得不说,就算是瓜子,琊晏阁的都炒得比别处好,不油腻,味道爽口,竟叫人在嗑瓜子这种市井行为中都能嗑出一种清高的情怀出来。他兴致勃勃地嗑了几十颗,又喝了一壶茶,有人登上了前头的舞台。 说是舞台,也不过就是临时搭起来的小台子,比他们坐得地方稍高一阶。上台的是兰濉,同松珞那男子的温柔不同,兰濉的美更柔,更雌雄莫辨。一身有些宽松的白裳,偏偏腰间束紧一道封腰,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却因为其余地方都遮得严实,丝毫没有卖弄风情的意味。 琊晏阁里小倌不过十数人,虽说竹澜如今正当红,但其余的都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特色,根本没办法实打实比出个高下。加上琊晏阁里规矩严,严禁一切私下里的勾心斗角,还会请专门的老师来给小倌们上课,读四书五经培养品行,因此据说阁里的小倌们关系都还不错,也没见闹出过什么矛盾来。 兰濉与众人打了招唿,便有客人鼓掌了。 从台上也是能看到客人脸的,兰濉朝着鼓掌的那一桌抿唇一笑,看来应当是熟客。接着他道:“大家都知道咱们阁主眼光挑,许久都未招新人了,准备起来也花了些时间,劳烦大家等了许久,这便开始罢。还是以前的规矩,新人自己提一个要求,若有客人瞧得上他愿意给的,便为他开脸赐名,以后他便是我们琊晏阁的一份子了,还望诸位多多照顾呀。” 兰濉的性子比松珞也跳脱一些,言语之间还朝台下眨了好几下眼,有些调皮,配合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娇俏可人。 琊晏阁与别处不同,不仅是对客人上的不同,对待小倌上,也实在有意思。 别人家新人的初夜,总要搞个热热闹闹的拍卖会,价高者得。只有琊晏阁,初夜要不要给,要给谁,全看小倌自己。你可以向在座的客人提出一个要求,任凭你什么要求,只有客人能够满足,才算是拔筹。也算是追求个两情相愿了,拔了筹的客人除了春风一夜,还可以为小倌赐名。 白衫公子饶有兴致,压低声音同身旁的绿衣小厮道:“琊晏阁两年多没招新人了,我听说上一回还是梅引,提的要求是什么来着……哦,对,为他抚琴一曲!” 绿衣小厮心想,这算什么要求啊?要换做是他,要么金山银山,要么为他赎身,总要落到实处才行。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抚琴一曲能当饭吃吗? 白衫公子全然没有去理会小厮的脸色,拍了拍大腿愉快道:“今儿也不知道能见到个什么样的妙人,冒险出来这一趟真是太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对这种红灯区一条街的设定莫名情有独钟(???) 于是写了一整章废话…… 第6章 第六章 另一头,应周倒抽一口气,龇牙咧嘴:“嘶……轻点,你轻点!” 身后的人冷哼一声,“这就受不了了?” 言罢反而更用力了,疼得应周就想往前蹿,然而被按住逮了回去,那人斥道:“深唿吸!” 应周连忙狠狠提气,身后的人眼疾手快,立刻收紧了腰封,结结实实缠了两周扎好,给他扯了扯衣摆,又绕着他走了几圈,确定没问题后道:“行了。” 应周只觉这一件衣服穿下来,自己的半条命已经交代了,剩下的半条命,恐怕也保不住多久,因为他现在是真的,无、法、唿、吸。 “那个,能不能……”他可怜兮兮地转头望向身后的人,脸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松一点……” 然后被一个眼刀子无情拒绝。 这时兰濉推门进来,“梅引,准备好了吗?该他上去了。” 梅引便取来最后一件外袍与应周穿上,又将他把头髮拨出来打理整齐,“好了,走罢。” 内里是雪白色的锦绣昙花,腰间三指宽玉带,外罩一件暗灰色的长衫,拖出的衣摆上有双面绣成的银线凤凰,走起路来隐约可见展翅高飞的姿态,正是风华。 自然,衣服妙,也要人衬得起。这样的颜色,甚少有人能穿得如此好看。最妙的是,竟然没有被衣服宣兵夺主的感觉,这衣服穿在应周身上,理所应当地点缀着他这个人——人是主角,衣服是彻头彻尾的配角。 兰濉走过来打量两周,十分满意,抚掌感慨道:“此颜只因天上有,人间恐怕也只得这一处了。” 应周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不慎暴露了什么叫人察觉了自己身份,便见兰濉转身推开了门,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他忙跟上,兰濉提着衣摆,一边走一边道:“你的要求可想好了?千万莫学梅引,什么抚琴一曲……曲子能当饭吃吗?” 刚入人间就被扎扎实实饿了好几天的应周不能更同意,遂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兰濉走在前头瞧不见,便出声答道:“自然是不能的。要求我已经想好了,总归要吃得饱才行。” 兰濉听了,还以为他这句话与自己是在一个路子上,是想要荣华富贵的,心道还好还好,脸仙心不仙。他们这琊晏阁虽然打着仙的招牌,但说穿了,还不就是个风月馆,不是为了赚钱,谁吃饱了撑得来做这行当?心仙的,有一个梅引就够了。 “上去以后不用紧张,头抬起来一些,叫客人看清楚你的脸……也别抬太高了。我会引着你说话,你只要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就行。” 应周还在纠结那过紧的腰封,趁着兰濉说话的功夫,悄悄给自己松了一指,对方说了什么根本没往心里去。或者说,就算往心里去了,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在马车上晕倒,再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李朗等人自然是没见着的,小白也不知去向,这帮人围着他说了一些他难以理解的话,听那意思似乎是李朗把他交託给他们了?应周想李朗他们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又或许是有什么不方便,既然不告而别,自己便也不要追究了,免得徒增感伤,便也没有追问。 好在这里伙食倒是很不错,应周住了两日,日日吃好喝好,感觉仙身又有了新的追求,已然将什么小白小黑忘到了脑后去,总归是只修为两千年的大妖怪,不至于被凡人怎么样了。非要说的话,失了法力的自己还比较危险,手背上被春姨拍的口子都还没好呢。再者,虽然这些人说的话晦涩难懂,但他还是抓住了几个关键词。譬如来这里的人,都是王公贵族,有权有势之人。应周心想,自己要找的人在那人皇身旁,说不准就是个王公贵族,有权有势的呢?且先在这里探一探路,能打听到些线索也未可知。心中这么一来二去,他便心宽得既来之则安之地住下了。
第13页 两句话间,他们已经下了楼,从楼梯口到舞台中央搭起了屏风,直到他们真正站上去前都不会有人看清应周的脸,也算是小小地吊那么一下胃口。 兰濉翩翩然上台,又是三分媚七分甜的笑容。琊晏阁的客人来头大,他们也不乐意跟你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偶尔来一下是情趣,来多了就是自讨没趣,兰濉深知这一点,因此这回不再打官腔,直接就对着应周招手,让他上台去。 底下的客人都是老熟客,这样的场合,若非熟客是不可能放进来的。应周也算是听话,兰濉叫他,他便迈步,低头看着台阶踩了上去。他走到兰濉身边站好,才看清楚底下的情势,只见十几桌的客人,全都翘着头瞧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应周眨了眨眼,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一件货物,心想这应该便是所谓的“客人”了,于是赶紧开始查看有没有身怀龙气之人。 其实他没抱什么期待,然而这一看,竟然真叫他给找着了! 最后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名白衣男……应周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面露不解,这人瞧着面容,分明是个女子,作何穿着男子服饰?她身上散发着的那金色的光芒,与噼中他和小白的那道金芒一模一样,分明就是龙气错不了! 这真龙天子……是个姑娘? 倒也不是说姑娘不可以,只是他看过的几千本话本子里,还从来没见过女皇帝的…… 兰濉见他愣愣地看着一个地方,忙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在他耳边道:“说要求。” 应周被扯得回神过来,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嘴角不由得就扬了起来,眼角弯弯,这不笑倒还好,一笑便听得底下听得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应周道:“唔,我的要求……想尝遍酸甜苦辣,人间百味。” 此话一出,底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后爆发了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讨论应周这是何意。众人讨论归讨论,眼神却一点没挪,一直盯着台上应周。 兰濉没忍住抽了抽嘴角,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周不解,心想,他就是想多吃点好吃的啊,有什么不对吗?他从前看话本子,听闻人类在食物上的造诣是三界之中最为登峰造极的,综合起来分为酸甜苦辣四类,再细细分去,实在是不胜枚举。难道是种类太多,所以难以办到?他也轻声道:“就是这个意思啊。你们不是说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兰濉道:“这……确实是什么都可以,但你这……也太虚渺了罢?” 人间百味,酸甜苦辣,一个人的人生这么短,怎么可能尝遍?更何况这种事,又岂是别人能帮你实现的?亏他这几天还以为这是个合作的,被人卖进来了也老老实实,多得一句不问,要他做什么都挺配合的,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他们! 显然,山君与凡人们所理解的“酸甜苦辣,人间百味”,根本不是一个意思。也不能怪在座的人想得多,实在是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书读多了,联想到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比较深刻。没人想到,这八个字意如字表,就是真真切切的酸甜苦辣,百种味道。 兰濉觉得,应周是故意在提难以完成的要求为难他们。 而应周觉得……吃东西这么脚踏实地的要求,哪里飘渺了? 兰濉忍着扶额的冲动,道:“这个不行,赶紧换一个。” 应周倒也好说话,听说这个不行,反倒觉得是自己要求太高了。也是,人间那么多味道,岂是说尝就能尝遍的,好像确实是有点为难别人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不好不好,那便换一个罢……他看了一眼金龙之气所在的方向,有了计较,问兰濉:“既是要求,那我自己选人,可以吗?” 兰濉看他一眼,又看了底下的人一眼,初夜自己挑选客人,琊晏阁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不如说,提这样要求的人还挺多,他便点了头,“那你便自己挑,选中了轻声告诉我,不要声张。” 你自己挑可以,但不能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来,不然就是打脸了,在座的人,没一个是他们打得起的。 应周便附在兰濉耳畔,说出了那龙气金光所在的桌号。 兰濉本来未对那桌的人有多少关注,但听应周说完,他便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觉得今晚应周一定是来拆他们琊晏阁的台的!那桌上坐得人是谁啊——可不就是那个成天女扮男装,混进来听歌听曲的“徐公子”吗?! “你——”兰濉气得倒提一口气憋住了,转念一想,又或许是应周没看出来那是个姑娘?毕竟才刚入他们这行,眼光可能没这么准,那“徐公子”一身男装,模样倒确实是今夜这十几桌客人中最好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于是这口气又吐了出来,决定先把应周带回去教育一番。 他们在台上窃窃私语的时间太长,底下的客人已经有人蹙眉,兰濉想这事不好再拖,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且先把过场走完罢,便对众人歉意道:“各位客人,今夜这一场已经结束了,还请大家在位置上坐一会,待我们安排好了,再移步。” 这话这样说的意思就是,应周改了主意,已经干脆决定了某个人,也是惯常会出现的情况,熟客们基本上都知道。兰濉拉着应周下台,通过隔离走道回到楼上,立刻有小厮过来,小心地改动屏风方向,挨个请客人离场,免得互相之间打到照面。 底下是个什么情况应周不知道,他被兰濉快步拉着上了楼,回到房间房门一锁,兰濉噼头盖脸道:“什么酸甜苦辣,人间……” 谁知眼前的人无辜地眨了眨眼,兰濉看着他清澈的一双眼,再看他周身温和气场,突然地就噎住没了脾气,愣了半晌后撇嘴道:“你这要求究竟是什么意思?” 应周嘆了口气,想到这个要求不能被满足,略有些惆怅,道:“就是想多吃点东西的意思啊……” 兰濉本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想喝一口缓缓,忽听应周这一句,水杯没端稳,直接洒了。 “……” 应周还沉浸在惆怅中,又道:“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其实我也没打算尝遍,只要尝个大概就可以了的。” 他说的严肃,兰濉却抽了许多下眼角,心中一片唿啸,竟然不知此时该说点什么才好,最终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做我们这行,吃太多了……不好。” 应周在桌边坐下,提起水壶重新倒了一杯,推至兰濉面前,好奇道:“嗯?为什么不好?” 兰濉看着这杯茶,干脆也坐了下来,言简意赅道:“会发胖。” 其实最关键的是,吃多了,伺候客人的时候会不方便——等应周接过客以后就能懂了。 应周愣了愣,心想他这具身体一分一寸都是他捏出来的,应当不至于脱离原型罢……但转念又想,他一具雪水捏成的身体都会饿会困了,会胖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啊,这真当是……有些叫他为难了。
第14页 兰濉见应周愣在原地的傻样,似乎是从来没思考过这个残酷的问题,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道:“行了,先别说这个。你方才点的那个客人,说说你为什么选‘他’?” “唔……”总不能说她身上有龙气罢,应周只能道:“我随便指的。” 兰濉睨他一眼,也不去判断这话的真假了,直接道:“她不行。” “为何?” “你没看出来?那是个女子。” 应周耿直道:“果然是女子!” 兰濉:“……” 应周又问:“为何女子就不行?” 兰濉扶了扶额,觉得头有些疼。且不说女子如何给男子开脸这个问题……这位“徐公子”虽是女子,出手却十分大方,虽来得不频繁,但也算是常客。这样的女子,身份恐怕不低,说不好比今晚在场的男客们都高。因此他们便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放她进来听听曲子,再不提供其他服务。毕竟这样身份的女子,不大可能会在外头乱来,尤其是同他们这样身份低贱的男妓。就算是她想乱来,琊晏阁为了不担干系,也是不敢放任的。好在这位“徐公子”自律得很,别说过夜,至今为止据兰濉所知,便是最简单的肢体接触,也一概没有过。 琊晏阁接待客人,从来讲究分寸,他们怎么可能把应周打包送到这样的女客人床上去? 后面的理由太过复杂,兰濉便讲了最浅显的那一个,“女子如何给你开脸?” 谁料应周又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其实我几日前便一直想问,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这个‘开脸’,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回兰濉不是洒了水,是直接把杯子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傻又贪吃还好骗,被骗了还帮着数钱,哎…… 第7章 第七章 “你……”兰濉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我问你,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应周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琊晏阁?” “那你知道琊晏阁是做什么的吗?” 应周老老实实答道:“不知。” 兰濉又扶了扶额头,头痛无比,到底是谁招来的这样一个活宝贝,还偏偏扔给他来带,绝对是坑他啊! “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应周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同两位朋友一同进京,路上我似乎是睡着了,再醒过来就是在这儿了。” 兰濉问:“你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应周思索一番,依稀记得是个自称“枫涟”的人,便将这个名字说了。 “他怎么同你说的?” “唔,他说我那两位朋友临时有事,便将我託付在这里,叫我安心住下。”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就信了?” 应周茫然一脸:“不该信吗?” 兰濉突然拍案而起,也不知是因为应周的不着调,还是因为枫涟的不靠谱,漂亮的脸上凶光满面,他咬牙切齿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枫涟问个清楚!” 应周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忙点头,“你去罢,我就在这儿坐着,你快去快回。” 兰濉拂袖而去,将门甩出一声巨响,应周不禁抖了抖,觉得这扇门大半是替他受了这无妄之灾,很想将方才出口的那句“快去快回”收回,改成“慢慢来,不用急”。 然而时不我待,兰濉的脚步声转眼就远去了,应周只能悻悻坐在房间里,安分等人回来。 这其实不是他的房间,是四楼靠外的一间茶室,不设床,茶具自然是齐全的,里间另有一架琴,架在矮桌上。应周喝了两杯茶,有些无趣,四顾中瞥见了那琴,顿时有些手痒。 仙界也有器乐,据说还是从凡人那里学来的,仙人们对诗词歌赋没多大兴趣,觉得那是凡人们的无病呻吟,却对琴棋书画附庸非常。譬如南灵,除了下棋外也酷爱抚琴,虽然与他的棋技比起来,那点琴技真是……有点一言难尽。但南灵本人一直坚持,音与乐是这世上最为特殊的存在,不分好坏,只有你懂我或者你不懂我之分。这话头一次听的时候真是很有道理,应周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竟然无法反驳,于是被南灵硬拉着,坐在四季如春的南灵岛上听他奏曲,一听就是千八百年,不知不觉中竟也学会了不少。 可惜师父的水平不怎么样,徒弟也没有天赋,就他学会的那一点,说一句魔音灌耳也不为过,是无论如何不敢拿出来在人前摆弄的。他这会儿手痒,纯粹是好奇这人间的琴与天上的有没有什么区别。 坐着也是无事可做,他便起身至内间,站在矮桌前仔细端详起那琴来。好坏他看不出,但乍一看与天上的琴是一样的,应周随手拨了拨,发出清澈的响声,不知为何,他无端地觉得有些开心,嘴角勾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下了凡以后,遇到了太多不懂的人,不懂的事,终于找到了一点东西,是他能懂的,他会的,他所熟悉的,只是轻轻一拨弦,就叫他心中的不安散去了一些,觉得这未知的人间,似乎不那么可怕了—— 你看,其实与仙界也没有差很多,至少眼前这架琴是一模一样的。 虽然兰濉问他时他简单敷衍过去了,但心里隐约也有一点明白。凡人们的人情世故他不懂,因为仙人们多直来直去,想什么便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用担心温饱吃穿,也不用担心生老病死,仙人们活得要肆意潇洒许多,也悠然自得许多。但应周初下凡时,就狠狠感受到了凡人生活的不易,对于李朗二毛迷晕他…… 好罢,他也只是猜测而已,虽然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他好歹也看了不下千本话本子,类似的桥段还挺不少的。李朗等人将他迷晕,自然不会是要对他做什么好事。至于这琊晏阁,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方才底下那些客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可怕。那种属于凡人的疯狂,应周形容不来,唯一只有龙气傍身的那位白衣姑娘瞧他的眼神是清澈的,是单纯的打量,没有掺杂令他不舒服的东西。 应周拨了几下琴弦,觉得心头那点担忧散了不少,于是索性撸了撸袖子,随手弹拨了起来。 要说肆意潇洒,仙界那有名的榜单又能罗列出一摞名字来,这其中必有他应周,且排名不会太低。不周山君是仙非仙,不受天道天雷天规万般束缚,多少仙友羡慕不已,南灵便曾感慨:“这天上地下,再没谁能比你应周活得更自由洒脱,真是羡慕。” 应周也一向觉得,自己担得起他这一句夸奖。 因他从来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与事,只要坦然做自己便好。也因着这一份坦然,与他说得上话的不少,能做朋友的却少的可怜,左右也就南灵一人,就如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从不在别人那里寻找认同,说得简单一些,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便万事都好。是以就算是弹曲子,也不爱规规矩矩按着谱子来,总觉得那样就多了一层束缚与枷锁,下一个音是什么,用什么指法,全凭自己喜好,哪怕弹出来的东西根本成不了调,不堪入耳,也觉得开心。
第15页 这会儿他站在琴前拨拨捻捻,摸出了一串七零八落的魔音,心却在这嘈杂之音中慢慢沉静下来,理清了一点思路。 首先,不管他为何会在此处,李朗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总归他们给了自己一些食物,又将自己带到了京城来,也算是大恩一件。若以后还有机会遇见,该报答便报答,若他们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自己一个神仙也犯不着与凡人们计较。再说也是阴差阳错,让他找到了龙气附身之人,还是该他感激。 再者,不管那“开脸”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既然找到了龙子,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断了线索想要再找,就又要大海捞针了,今晚势必要见到那位女扮男装的白衫姑娘才行。 但方才兰濉说女子不行,那是不是就是说,今晚不会安排他们见面了? 这么一想他便待不住了,忙到门外,探了半天的头,终于喊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你可知方才坐在最后头的那位白衣……公子?” 小厮歪着头想了半天,道:“哦,您说徐公子啊?” “大概是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徐公子今夜包了竹澜公子的场,这会儿应该在竹澜公子屋里,您有什么事?” 应周道:“可以请他来为我‘开脸’吗?” “……” 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应周,觉得眼前这位真是白瞎了这么超凡脱俗的一张脸,这种事怎么还上赶着来啊?小厮缩缩脖子,左右看了两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对着应周轻声道:“您没看出来吗?徐公子她……她是个女客啊!”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因为对方是个女客,不能给你开脸这个理由被拒绝了,应周看着小厮,沉思了半晌,最终只能沉痛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因为是女客所以不能帮他开脸——他总觉得,这两个字说了这么多遍,有些耳熟了起来,仿佛在那几千本书的哪一本中曾经见过。但年月太长,只剩下这一点隐约印象,记得自己似乎曾经看到过,具体的意思和涉及的情节,实在是半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好歹他也是个神仙,凡人说不行,他就不做,岂不是显得他很没面子?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着门口的脚步声远去,才动作轻缓地推开一条门缝张望出去——很好,没有人注意这里,于是蹑手蹑脚出了门。 四楼这两日他也算是逛过了几回,还挺轻车熟路。 兰濉等人的房间都在靠里那侧,每个人的房间都很大,也很显眼,门外写着各自的名字,找起来很容易。就是可能会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如果是小厮们,倒还好打发,就怕遇到兰濉梅引等人。也说不清为什么,好像也没人说他不能去找徐公子,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此刻本来是不该去的,而且如果路上被别人遇见,肯定会被阻止。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徐公子正在竹澜的屋子。虽然他没见过竹澜,但无论是枫涟还是兰濉,都同他说过一句话:这琊晏阁里你跟谁随便都没关系,但竹澜不行,你最好躲着他些。 是以在这住了几天,他都还没见到竹澜一面。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够得此评价。 其实走道里人来人往不少,小厮们脚步轻且快,有些手上端着茶水点心,有些则是香炉甚至笔墨,应周一路走,小厮们纷纷停下为他让路,也没人质问他是要上哪儿去。他便这样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竹澜房间门口。 他酝酿了片刻,抬手便想敲门,然而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有小厮忙上前问道:“公子,您找竹澜公子?” 应周还没开脸,也未得赐名,严谨来说还不能正式算琊晏阁的一员,是以小厮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唿他,只能先叫公子。但众人的态度都十分恭敬,只因应周这张脸,便是头牌竹澜也要被比下三分,会火是迟早的,现在放尊敬点不会有错。 应周点头,道:“是,可以为我通传一声吗?” 小厮应下,应周退开让他进门,这才发现他的手中托盘上是一只细颈的白瓷壶,配了两个杯子,应当是酒。小厮敲门三声,片刻后,里头传出一声淡淡的“进”。 他挤开小半扇门进去,立刻将门带上了,应周根本来不及看到里面是个什么光景,但只是这么一个瞬间,他还是捕捉到了门缝内泄漏出的一股奇妙气息,在不周山与妖怪们朝夕相处了两千年,他对这股气息再熟悉不过—— 是妖气。 这股妖气很淡,但应周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为这当中还混杂了小白的气息。 应周醒来时小白不在身旁,以生死契寻了半天,也没有收到回应。他没想到小白竟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且竟然是和另一只妖怪在一起。小白跟随他多年,是不可能在他昏迷的情况下主动离开他身旁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小白是被强行掳走,扣押于此。 虽说小白一直无力化出人形,但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且生来血统高贵,等闲妖怪根本不是对手。妖界自龙皇归顺仙界后,群龙无首了很长一段时间,逐渐才出现四位颇有实力的妖王,划分疆域而治,结束了妖界的混沌时期。小白正是北方百兽之王白狴的幼子,寻常妖怪见到他,还没有过招,就已经被妖王天生所带的妖气震慑忍不住抖腿下跪。能扣得住小白,这房间中的另一只妖怪必然是道行了得,说不准正是那四方妖王中的哪一位也未可知。 应周看着房门,只觉里头堪比龙潭虎穴。这里头有一位疑似妖王,有小白,最要紧的,还有那好不容易找到的真龙天子。此刻也顾不得是不是该打了招唿再进去了,应周直接推了门,快步向内间走去,还喊了一声:“小白!” 便听得里头一阵茶杯碎裂的声音,应周与方才进来送酒的小厮和另一名绿衫……女子,在外间打了个照面,小厮蹲下去收拾失手摔破的茶盏,一边急道:“公子,您怎么能擅自进来!” 应周指向内间,“我听到我的猫在叫,可能是跑到这里来了,你可有看到?” “这……这……”小厮没伺候过应周,不知道他所说的“我的猫”是怎么回事,然而竹澜方才怀中,倒是确实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猫。他伺候竹澜的时间不短,知道这猫是几日前才来的,难道猫竟是这位新来的公子的?可是他刚才没听到那猫叫啊! 应周见他答不上来,索性绕过他,撩了纱帘往里头走。 里头房间宽敞,中间搁一张紫檀木桌,案上焚香清幽,地上铺着素色的毛织地毯,踩上去十分舒适。紫檀木桌边坐了两人,一位正是那身负龙气的徐姑娘,另一名年轻男子身着青衫,看着他似笑非笑,怀中躺着一只白色毛球,头顶一个黑色王字,不是小白又是谁? 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毛球头顶顺着毛,毛球竟然还惬意地“咪”了两声。 应周突然想起他曾看过的一个故事。
第16页 说得是一名女子嫁了人之后,丈夫夜不归家,她忍无可忍,有一天便偷偷跟着丈夫出门,揭露了丈夫与另一名美貌女子偷欢。结果那美貌女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狐狸,将丈夫和妻子咬死了的故事—— 他在突然之间,似乎体会到了那被咬死的妻子的心酸。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没有很蠢,让老攻慢慢教吧 咦等等,老攻好像还没出场…… 今天基友问我,为什么傻周看了那么多书还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 对此我只能说,你爷爷给你买书的时候,会给你买小黄书看嘛…… 南灵爷爷为应小白菜的学前教育可以说是操碎了心……辛辛苦苦拉扯长大,结果刚送来上学,就被猪拱了,心疼爷爷三秒(。 第8章 第八章 “原来他叫小白呀?”男子对着应周浅浅一笑,笑容竟然比兰濉的还要妩媚两分,应周想,这人便应该是竹澜了。 “唔,是叫这个名字。” 应周被他笑得有些进退两难,他方才就是脑子一热闯了进来,这会一看阵势,还有诸多凡人在场,总不能直接问人家,你是个什么妖怪罢? “枫涟见他可爱便送来与我了,原来是你的猫,真是我的不是,让你着急了罢。”他说着起身,将怀中毛球抱起,递向应周。 所谓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应周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想将小白接过,没想到刚一伸手,在竹澜怀中乖巧无比的猫突然拧着脸暴躁地叫了起来,还伸出前爪肉垫,照着应周的手一爪子拍了下来! 小白尖锐的爪子划破了他的手背,抓出了三道血痕来,应周皮肤白,血痕便显得格外醒目。 “这猫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伤人了!”竹澜还没说话,旁边的徐公子倒是先惊叫了起来,“你不是他主人吗,他怎么不让你抱啊?” 应周眼睛一眯,再与竹澜对视的时候,便有了一点不动声色地打量。 世界万物皆可成妖,妖因此也分出了许多种类。譬如小白这一族,兇勐野兽成妖,则力大无穷,但因性情耿直,最难抵抗迷魂一类的术法。再譬如南方妖王魑魅魍魉,精怪成妖,自身脆弱,却偏偏擅长于迷魂术法。眼下小白会伤他,恐怕便是中了这类法术。 虽说精怪们更精于此道,但也不局限于这一类,有些野兽化成的妖怪也善用此法,如狐狸,狸猫等。越是外表漂亮的,迷魂术用起来就越是得心应手。 应周指尖擦了擦手背上的血珠,有些感慨,下凡不到十天,手就伤了两回了,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潦草总结一句——这凡间真当是危机四伏。 他对着徐公子笑了笑,突然想起李朗的一句话,便顺口说了出来:“大概是猫都养不熟罢。” 竹澜闻言眉心蹙起,冷漠道:“我倒是觉得这只猫乖巧非常,莫不是你在撒谎,这根本就不是你的猫罢?” 想他堂堂山君,竟也有被妖怪为难的一天。竹澜身上的妖气应该是用了什么方法盖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丝一缕,但应周还是捕捉到了,确实是妖怪无疑。他对如何与凡人相处没有经验,可不代表他对妖怪也束手无策。 应周想了想,对竹澜道:“我是应周。” 果然就见竹澜嘴角漂亮的弧度瞬间僵住,惊讶道:“你……你说你是谁?” 应周又重复了一遍,“应周,不周山的周。” 竹澜僵硬了几个唿吸,旁边的徐公子听出了一丝不对味来,看看应周又看看竹澜,这两人站在眼前,真是赏心悦目,但眼下的气氛,又似乎不大对劲。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徐公子问:“你们认识?” 应周不认识对方,对方应该是认识他的。由他自己来说还挺不好意思,不过但凡是妖怪,就不可能没听过不周山君的名讳。 竹澜缓过气来,神色里终于有了几分小心,话是对徐公子说,但眼神一直停留在应周身上,“是,这位……是认识的,方才一时没认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解除了加在白猫身上的迷魂术,将毛团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上。听闻不周山君的坐骑乃是百兽之王的幼子,因为一百多岁了还无法化人形,被虎王遗弃。恰好不周山君路过,顺手捡回了不周山去,为其赐名,签下生死契,从此便跟在山君身旁,其余妖怪们见了,通常尊称一声“白先生”。 这会伏地道歉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但碍于这么多凡人在场,也不能真的跪下磕头,竹澜肃然道:“这真是误会,前几日您……你被那几个人贩子卖至阁中,我不在场。是枫涟瞧这猫可爱,便抱过来给我逗了两日,我真不知道这是你的……猫。” 最后一个字他说的分外艰难,表情都扭曲了一瞬。 应周看着桌上小白悠悠转醒,心想,这也是为难他了,任谁想到自己这两天怀里抱的不是一只猫而是只虎,只怕心情都不会太好。 “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应周道,“只是小白素来脾气不好,待会恐怕要发火。” 他把毛团捞进怀里,小白终于彻底醒了,一脸迷茫地看着应周,大概是还没反应过来。应周忙在他头顶撸了两把,让他的脑子转得慢一点,给自己争取一点问话的时间,“你方才说,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稍等。”竹澜朝一直坐在一旁的徐公子作礼,歉意道:“徐公子,我这里事出突然,今夜恐怕不方便留您了。这次您的花费都算在我帐上,下一回您来,我再另外补您一晚,您看这样可以吗?” 这话就是要送客了,徐公子手撑在桌面上支着头,悠然道:“竹澜,我好不容易才约一次你,下一回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遇上你有空了啊……” 竹澜道:“下次徐公子不论哪一日再来,我都必定作陪,可好?” “就等你这句话呢!”徐公子狡黠一笑,她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愉快起身掸了掸衣服,“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改日再来!” 竹澜道好,迎送她出门,应周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在台上没仔细看,这会儿近身了,却觉得她身上那股金色龙气有些太过微弱了些,与噼中他和小白那一道比起来,实在是芝麻西瓜不够看的,就这一点,要如何撑起人间万里大地的屏障? 他趁着几人都出去的功夫,用被抓伤的手拍了一下小白的脑袋,“中了迷魂术也就算了,还抓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小白往应周怀里拱了拱脑袋,虚弱地喵了几声,应周好笑道:“两千岁了还撒娇,自己技不如人,就不要记仇了。” 说是这么说,唇边的笑意却收不住,应周走至窗边打开了窗户,将白猫放在窗沿上,“去。” 小白不情不愿地甩着尾巴,一脸委屈,应周食指戳了戳他额顶王字,道:“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线索,快去跟好。”
第17页 白猫只得抖了抖毛,从窗沿上跃了下去,身影灵活,很快融进无边夜色之中。 竹澜送走徐公子,匆匆回房,又嘱咐门外小厮替他把好门,今夜谁都不再见了,才进房间关好门,便见应周站在大开的窗枢前,看着天外一轮明月,嘴角带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犹豫再三,唤道:“山君?” “唔,”应周转身过来,“在这人间还是不要这样叫我了,叫名字便好。” 竹澜心道,这位不周山君倒不是个脾气大的,登时心下松了一口气,作礼道:“小妖不敢。不知山君大驾,多有冲撞,还望山君恕罪。” 应周摆摆手道:“没什么要紧的。能在这里遇上你,反倒是帮了我大忙,你且坐下,我问你几个问题。” 竹澜忙做了请的姿势,“请山君先入座。” 应周也不客气,坐在了方才徐公子的位置上,竹澜为他斟茶,“粗茶一杯,望山君莫要嫌弃。” “多谢。”应周笑眯眯地喝了,竹澜这才敢落座,坐在他的对面,神情有些拘谨。 妖化成的人形外表大多出众,尤其是竹澜这样擅长迷魂术的妖怪,对外表则更注重。眼前的男子确实美,比兰濉多一分雅致,又比梅引多一分妖冶,在仙界见惯了好皮相的应周,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山君想知道什么,小妖定知无不言。” “嗯……”应周想了想,要问的问题很多,但还是从前因后果开始问比较合理,于是问道:“你方才说,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 见竹澜点了头,应周道:“那便先说说这件事罢,说详细些。” 竹澜道:“这件事我知道的也不算详细,几日前我听枫涟说,阁主从几个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位新人进来,想来应该就是指山君您了。白先生是与您一起来的,枫涟知我喜欢猫,便送过来给我了,我也不知原来竟是白先生……” 应周奇道:“小白身上有妖气,你怎么没察觉出来?” 竹澜犹豫道:“是察觉到了的。只是白先生身上的妖气十分微弱,我以为……以为是只寻常猫妖,还未开灵智,便想养在身旁,帮他修炼化形。” 应周道:“你倒是热心。” 其实这一句他说的十分真心实意,但竹澜误会了,以为应周是在嘲讽自己,忙解释道:“是真的……我……其实我的原身正是猫,在人间几百年了也没有遇到一个同类,恰好见了白先生,便以为可以有个伴……”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耳朵尖竟然红了。 应周心想,难道这只猫妖是想把小白当伴侣养?听他所言确是这个意思,然而这……哎,真是乌龙,谁知小白竟然是只假猫呢! 竹澜抿紧了下唇道:“是小妖冲撞了白先生。敢问山君,白先生在何处,我去向先生请罪。” “请罪就不用了,”应周笑着摆了摆手,小白要是知道自己被一只猫妖惦记上了,不知会是个什么反应,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好,遂把这个话题揭过,“方才你说‘人贩子’,那是什么?” 竹澜道:“山君不入凡尘,不知凡人心地之险恶。所谓‘人贩子’,指得就是那些将人当作货物来买卖的人,通常都是拐骗幼儿与女孩儿,卖到山高水远的地方,或是青楼里……”他瞧了应周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像山君这样的,也是目标。山君怎么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应周对李朗等人心存疑惑,便省去他与小白被龙气噼中那段,从春姨撞他,到他昏迷,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竹澜听完后道:“这便是人贩子无疑了。山君可需要我出面教训他们?我在人间已久,若想找他们,不出几个时辰便能有消息。” 应周有些惆怅,还以为交到了朋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但转念一想,若非李朗等人给他食物,带他来京城,将他卖到这里,他这会儿说不定还在京城百里之外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又觉得这样也好,世间缘法本就参透不得,是祸是福道不清楚,于是嘆了口气,道:“罢了。” 竹澜道:“山君仁心。但凡人阴险狡诈,同仙妖皆是不同,山君在凡间定要万分小心,切不可随意听人言,凡事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为好。” 应周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你提醒。话说这琊晏阁,究竟是什么地方?不瞒你说,我进来了几日,这些人说得话,一共也没听懂几句。” 竹澜闻言,略有些尴尬,道:“这……山君可知人间青楼?” 应周想起从前看的书中,有不少都提到了“青楼”二字,虽然都是寥寥几笔揭过,但从只言片语中总结来看,就是姑娘们聚集唱曲卖艺的地方,便将他的理解说了。 谁知竹澜听完,表情更加尴尬了,“也有男子……呃,唱曲的,其实琊晏阁就是一家青楼……” “哦,”应周若有所思,“那开脸又是何意?” 竹澜一愣,这才想起今夜本是应周开脸的日子,一时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想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不算假话,又不至于让两人都尴尬的回答:“……就是第一次接待客人的意思。” “那为何我说要请徐公子为我开脸,他们都说徐公子是女子,不行?” “……”竹澜捂了捂脸,这误会大了,然而面对着应周一脸单纯懵懂,实在开不了口解释,于是不动声色扯开话题:“为何要找徐公子?可是山君寻她有事?” “是有点事,”应周点点头,“你既然是妖怪,就应该看得出她身上的金色龙气,我正是为此而来。” 竹澜瞭然,“原来如此,山君是要寻人间的金龙之子?” “正是。你可有什么线索能告知于我?” “不瞒山君,那位徐公子……徐姑娘,算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第一次见到她周身龙气时也十分惊讶,便偷偷跟着她观察了几日,无意中见到了她的兄长,才知原来身负龙气的并非是这位姑娘,而是她的兄长。她身上的龙气,应该是因为同龙子常年生活在一处,加上血脉相通,便无意间分到了这一缕。” 这线索真是十分宝贵,应周忙问:“你可知她兄长叫什么?” “山君,我不过是个修为几百年的小妖,见到龙子避之不及,便没有多加打探。山君若是想知,我可以去问一问那徐姑娘的来歷。” 应周想,他这一趟下凡,就是为了保护龙子,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了的好,便摆手道:“不用不用。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剩下的我自己打探便是。” “那山君……”竹澜又是支支吾吾,“您还要留在这琊晏阁中吗?”
第18页 “怎么?我不方便留下吗?” 竹澜道:“这人间青楼乃凡人男子寻欢作乐的场所,山君若要留下,就必定要陪客。以山君之尊给凡人作陪,实在是折煞他们。” 应周想了想,“我应当不会久留。” 他对接不接客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既然已经有了龙子的线索,自然是要去寻那人,最好是能直接留在他身旁照应着,也好早日完成任务回去復命。 竹澜闻言松了一口气,“山君何时要离开此地便告诉我一声,我的道行虽浅,但迷惑个把凡人还是做得到的,山君也能方便些。” 应周笑眯眯道:“能将小白都迷住,就无需自谦了。今日真是多谢你……” 他本想说,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帮忙,忽听天外传来一声震动苍穹的虎啸声,应周勐地扭头看向窗外,夜色缈缈,月明星稀,看起来平静无波,但他不会听错——那是小白的示警声。 “山君,怎么了?”竹澜虽没有听到声音,但见应周表情严肃,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是小白在叫我,”应周起身,“看来这便要麻烦你了。我现在要与他汇合,能帮我离开这里吗?” 其实应周完全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但一个人活人突然消失,难免留下许多破绽,叫凡人察觉。有了竹澜的帮忙,事情便简单许多。竹澜对空施下一个法诀,流光腾过,他对应周道:“我已在阁中布下法阵,山君尽管放心离开,阵法之中的人不会记得您曾经来过此处。” 应周又道了一声谢,不由感慨,若是这一趟人间之行能多遇到几个竹澜这样热心的妖怪就好了。 他至窗边,左手抬起,一指指向窗外明月,便见他的指尖前隐隐浮现出细细一朵雪花,雪花中央穿出一根微光银线,笔直通向夜色之中,不知尽头拴在什么地方。这根线仿佛桥樑一般,架在空中,应周低声念了什么,银线震动起来。不一会儿,周身发出细微光芒的白色巨虎出现在视野中,飞奔靠近,这回的虎啸连竹澜也听得一清二楚了,再仔细一看,那银色细线的另一头,可不正是拴在白虎的脖颈上吗! 是猫时只觉可爱,然化成了白虎,真当是威风凛凛。妖王之子,山君护法,合该有这样的气势。 高至应周胸前的白虎靠近窗口,匍匐低头,主动将脑袋送至应周手下,任由对方撸了一把他的头顶,期间金色虎目瞥了室内的竹澜一眼,竹澜不禁背后一凉,总觉得白虎这一眼中,除了厌恶,还有点说不清的敌意。 “我这便走了,”应周翻身坐在白虎身上,笑着对里头的竹澜摆了摆手,“说不得还要再来麻烦你,且先说一句再见罢。” 竹澜忙躬身道:“山君,白先生慢走。” 白虎扭头,撒开四足在无边夜色中狂奔起来,巨大却矫捷的身影在房顶之间纵跃、落地,復跃起,越来越高,最终腾空,脚下踏出一道三尺宽的银色痕迹,像银河,又像鹊桥,架在空中,夏日夜间的风吹起应周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衫下摆,洋洋洒洒如一幅泼墨山水。 应周问:“发生了何事?” 小白低啸一声,应周道:“那便再快一点,绕到他们前头去。” 他们狂奔过整个昭京,烂漫灯火悉数踩在脚下。眼见城墙就在眼前,小白四足落在角楼顶上,用力跃起,四肢伸展开去,这一跃便是百丈,最后轻巧落地于一片树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餵么么零吗,这里有一只假猫欺骗感情,你们管不管啦 开文的时候其实我没算过,也是昨晚才发现明天是七夕,老攻和傻周恰好要见面了,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第9章 第九章 夏夜温热的风在耳边刮过,虫鸣隐没于风与树叶的窸窣声响之中,又是跑出去不知多远以后,小白停住了脚步。应周翻身下虎背,一人一虎在漆黑树林中站了半晌,渐渐耳边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应周道:“人交给你。” 白虎甩着尾巴悠然向前两步,昂头怒吼一声,虎啸声惊起无数飞鸟,生生破开了这无边寂静。 只听见“吁——”得一声,一架马车出现在视野中,与他们中间隔着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又听见车辕上一名男子的声音,道:“什么声音?老虎?” 另有一人道:“怎么可能!这里离京城才多远,怎么会有老虎?!” 他们隔得不远,只是应周与小白恰好站在了一处茂密阴影之中,月光被高大树冠挡住,是以对方看不见他们,应周拍拍小白,轻声道:“去罢,赶走就行,莫真的伤了人。” 小白缓步走出黑暗之中,月光照亮白虎皮毛,为他镀上一层奇妙的流光色彩。车辕上二人低唿,小白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前蹄不住撅起,若不是缰绳被驾车之人死死攥在手中,只怕已经跑了。 应周本以为只要小白出现,驾车之人应该就会逃走,没想到车辕上二人对视一眼,表情竟然颇为镇静。两人皆着一样的黑色夜行衣,带着面巾,拿着缰绳的那人体型较寻常人略显瘦小,另一个则健壮一些。健壮些的跳下车来,抽出了腰侧长剑,拉开架势,与小白对立警戒。 那人道:“昱王府的人很快就会追来,你驾车先走。” 另一人点头,道:“你自己小心。” 说罢竟一抖缰绳想要先走,幸而小白又是一声虎啸,将马震慑在了原地。 马不肯走,车下的人啐道:“该死的畜生!把那丫鬟留下,你带着人先走。” 驾车的一点头,掀开车帘,伸手朝里头抓出了一个白色人影来,正是那徐姑娘! 一条二指粗的麻绳捆在身上,嘴里也塞了个布团,徐姑娘瞪着眼睛哼唧,却发不出声来,那瘦小个要拉她下车,她便抬腿蹬,被瘦小个狠狠踢了一脚,直接踹下了车去,“给我老实点,自己起来走!” 徐姑娘恨恨地瞪向踢她的人,又扭头看向拦路的白虎,应周觉得,她那兇狠的眼神,大概是希望白虎将这二人都咬死。 应周嘆了口气,手向着蒙面人的方向指了指。 小白立刻会意,张开布满利齿的嘴,朝着拦在前头的男人扑了上去。男人就地一滚躲开,身姿十分灵敏,舞剑游龙般朝小白攻去,竟难捨难分地打了起来起来。应周心想,小白啊小白,你可要争气,被猫妖迷了眼也就罢了,要是连凡人都打不过,说出去都丢不周山的人。 与此同时应周绕开他们,在黑暗中缓缓靠近马车。男人的身形明明比徐姑娘高大不了多少,却拎小鸡似的,把徐姑娘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横刀架在徐姑娘的脖子上,怒斥道:“快走!” 徐姑娘显然是不想走的,身后的人却直接推着她,半拽半拖,要把她往林子深处拖。徐姑娘勐地扭头,一脑门磕了上去撞在男人的下巴上!这一撞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痛得她自己眼泪汪汪,男人低骂了一声,把她推倒在了地上。
第19页 “你他娘的臭婊子!不想活了是吗?!” 男人狠狠啐道,一脚瞪在徐姑娘大腿上,徐姑娘仰着头嚎了一声,但声音被嘴里的布团堵住了只能听到一点鼻音。应周听到那声音就觉得不好,忙快走了两步,绕至两人身后,刚想从背后给人来那么一下,就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根树枝在脚下裂开,瘦小个的男人闻声转了过来,与应周四目对上,两人一起,愣了片刻。 偷袭不成暴露了自己,应周尴尬地笑了笑。 对面的男人瞧他一笑,脸色更加奇怪,仔细看去,竟似乎是有几分恐惧惊疑,他厉声问道:“你、你是谁?!” 地上徐姑娘看到了应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立刻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煳不清的“唔唔”声,应周猜她大概是想说救命,便安抚道:“我就是来救你的,别怕。” 谁知徐姑娘眼睛瞪得更大,头摇得飞快,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摇,还一边蹬腿。 应周心想,莫非是叫他给她松绑吗?他瞧了瞧眼前拿刀尖指着他一脸兇悍的男人,又看了看摔倒在男人身后的徐姑娘,觉得自己这会儿过去,恐怕身上要挨刀子,于是道:“你别急……等小白把那边解决了,自然会来帮咱们的。” 许婧鸾在地上挣扎了半天,应周竟然没明白她的意思,面露绝望——她想说的根本不是“救命”,更不是“给她松绑”,而是“快逃别管我”啊! 这两人绑她却不杀她,说明要留着她和昱王府谈筹码,她暂时不会有危险。然这个半路杀出来应周就不一样了,看起来就瘦瘦弱弱,不会武功,简直是送上门来任人宰割啊!还有……这个人刚才不是还在琊晏阁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里啊?! 瘦小个的男人道:“娘的,你是许博渊的人?” 应周道:“许博渊是谁?” 那男人一愣,兇狠道:“那你就是自己找死了!” 说罢举起足有手掌宽的燕翅砍刀朝应周挥了过来! 刀锋雪亮,应周被晃了一下眼,危急之间,化古扇自衣袖中出手,斜斜一挡,刀峰击在扇骨上,“铮”的一声锋鸣,竟将这破军一击的力道全部化解了开去! “操,什么玩意儿?!” 瘦小个身形看起来小,力气却十分大,这一击的力道本来是能将应周的脑袋从脖子上断开的,竟然被一把破扇子挡住了,开什么玩笑—— 他双手握刀,旋身飞转,刀刃再次向应周袭去。应周手背压低,手中摺扇在空中走出一个向下的圆弧,与刀尖正面撞上,“叮”得一声脆响。许婧鸾这才发现,应周手中的扇子竟然是金属制成,尚未展开看不真切,但底下手柄镂空出精緻复杂的纹样,看起来与普通的扇子十分不同,更像是一柄兵器。 应周的动作毫无章法,一看就知道不会武功,此刻却借着扇子四两拨千斤,隔开了招招致命的攻击。 许婧鸾看得目瞪口呆,然而这时,瘦小个也发现了应周手中扇子的古怪之处,刀峰一转,朝着应周下路捲去!应周勐得后退一步,然而恰好踩在了那枝被他一脚踩碎成了两半得树枝上,脚步一滑,身体向后倒去,瘦小个抓住机会,刀锋如影随形,已经到了眼前! “嗖——” 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过丛丛叶绿,擦着应周额前碎发而过,尾巴上黑青色的鹘鸼羽几乎触到了他的睫毛。羽箭扎进了瘦小个的胸口,在后背穿出了半个箭尖! 应周后退一步站稳,睁大了眼睛,被伤口处喷射出来的粘稠血液溅了一脸。 “唔!唔唔!” 许婧鸾激动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应周转身,就见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群人,大约七八个,骑在骏马上。 他们之间离得尚有些距离,天又黑,应周其实看不太清。但他能看到,最前方领头之人一身玄服,身畔笼罩着一层刺目威严的金色光晕,在这黑夜中显眼非常,而他手中一柄半人高的长弓尚未放下,已经搭上了第二箭,直指白虎与另外一个男人的方向! 箭离弦而出,应周瞳孔缩紧,看清箭的走势之后低吼了一声—— “小白!” 白虎松开爪下压着的人高高跃起,那一箭擦着他的皮毛,插进了身后的树干中,入木三分。 第三箭接踵而至,小白一巴掌把箭从中间拍断了,四爪紧绷就要朝射箭之人冲去,应周食指微动,轻声道:“不可,退下。” 小白朝箭来的方向压低嗓子怒吼龇牙,似不甘心,应周又道:“先走,听话。” 第四箭射来的时候,小白终于咆哮着转身,跃进了树林深处,很快淹没在无垠黑暗之中。 于是第五箭射穿了另一名黑衣男子的膝盖,那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抱着膝摔在了地上。 第六箭再次上弦,这一回,指着的是应周。 不知是不是错觉,应周觉得那行人似乎离得近了两步。因为这一回,他能清楚地看清射箭之人脸上的表情了—— 真是好看的一张脸,与竹澜那种好看不同,这人的五官更坚挺,更深邃,十分冷峻,眉目的弧度昭示着他这会儿的心情肯定是不怎么好的,锋利的薄唇抿紧成线,他的食指扣在弓眼上,瞄准的,是应周的心口—— 他的心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危险,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就在应周犹豫着要不要躲开这一箭时,徐姑娘一蹦一跳地挡在了他身前,口中呜咽也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应周觉得,她应该是在说:不要放箭。 第六箭没有射出来。 男人放下弓,手挥了挥,身后的人立刻策马上前将地上嚎啕的黑衣人按住。他自己则到徐姑娘面前翻身下马,抽出腰间长剑一挑,挑断了徐姑娘身上的绳子。应周这才看清他的全貌,除了那张脸以外,身型也是极好的,比应周要高出大半个头,宽肩窄腰,玄黑劲装贴身穿在他的身上,胸口与手臂上的线条流畅利落,底下两条长腿笔直,走起路来气度非凡。 徐姑娘立刻扒拉掉嘴里的布团,眼泪汪汪,张开双臂就往男人身上搂,一边还惊天动地地大喊了一声:“哥!” 男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徐姑娘立刻半路停下,缩了缩脖子,张开的手转而抱紧了自己,抽着鼻子细若蚊声:“哥……我错了。” 男人没有理他,偏头看向了徐姑娘身后的应周。他的表情实在太冷,周身仿佛自带寒气,冻得应周不禁哆嗦了一下,斩断徐姑娘身上绳索的剑尖指向应周,男人道:“他是谁?” 徐姑娘忙扒拉住他的手臂,“别!别别别!哥,这人刚才救了我!他是……他是那什么……琊晏阁的人……” 说前面半句的时候,应周觉得徐姑娘他哥——徐公子的表情有了两分缓和,然而“琊晏阁”三个字一出口,他明显感到,他们中间的气氛又僵硬了起码三分,因为就他来看,徐公子的表情比刚才更冷了。
第20页 徐公子道:“你们一起被绑来的?” 徐姑娘道:“没……是我被绑来,他正巧在此……” 徐公子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三更半夜出现在这密林之中,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许婧鸾悄悄觑了一眼应周,其实她也觉得很奇怪,她被绑架后绑匪马不停蹄就带着她出了城,而这个理应在琊晏阁中的人,竟然不声不响绕到了他们前头。更何况方才那只白虎……她听他叫“小白”,可是小白不是那只瘦瘦小小,头顶一个滑稽王字的猫吗? 她看应周,虽然脸上溅了血,也盖不住底下那张脸的出尘绝世,在月光底下,这个人美得真如妖怪一般……说不准就是个妖怪呢—— 但这话她不敢当着她哥的面说,因为她哥向来最讨厌怪力乱神之事,谁敢在她哥面前提这些,她哥能直接把人手撕了。 应周摸了摸鼻子,觉得这误会有点大,他想自己应该解释两句,然另一边,有人押着膝盖中箭的黑衣人过来,直接把人摔在了徐公子眼前。于是指着他的剑换了一个方向,架在了黑衣人脖子上,徐公子一个眼神,就有人开口厉声问:“说!谁派你来的?!” 没想到这人还挺硬气的,“哼”了一声,别开头不说话。 他的膝盖被射烂了,额头上都是冷汗,蒙面巾也早就被扯掉,露出一张长着鬍渣的脸。应周看到他衣服上的血,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被徐公子一箭穿心的另一个人,以及自己脸上溅到的血。 他扭头去看地上的尸体,看着那一支羽箭扎在心口,血在胸口开了花,但他穿着黑衣,因而血迹不太明显。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伤口,这个人就死了—— 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却在这九州大地上繁衍了数万年,生生不息,真是神奇。 应周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但是因为看不见,没擦准位置,抹开了下巴上的血迹,反而看起来更狰狞了,血腥味钻入口鼻,他皱了皱眉。 “唉!你别用衣服擦,擦不掉的,喏,用这个罢!”徐姑娘见他越擦越脏,从怀里掏了一方帕子出来递给他。 应周刚要接过,徐公子突然一手噼下,直接将那帕子夺了去,冷声道:“我看你是该重新学学规矩了。” 徐姑娘又是瑟缩了一下,声音小得应周几乎听不清,“不就一张手帕……” 徐公子道:“明天我就把这块手帕送给纪侍郎。” 徐姑娘闻言哀嚎:“不要!不要啊哥!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应周看着两人,手还悬在半空,一脸迷茫。 徐公子看了他一眼,又对手下的人道:“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审。” 应周本来是想问一句,这个要带回去的“人”里,有没有包括他的,就见几人迅速押起地上的黑衣人,转身朝马匹走去,徐公子对徐姑娘道:“你也给我回马车里去。” 徐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应周,小心翼翼道:“哥……这大半夜的,你要把他扔在这里吗?” 徐公子直接转了身,声音十分冷漠,“他怎么来的,就让他怎么回去,与我有何干系?” 徐姑娘看着应周,咬着嘴唇不说话,应周觉得这位许姑娘倒是十分可爱,便笑了笑,“徐姑娘回去就是,不用管我。”等这些人走了,小白自然会回来的。既然已经见到了人,小白就算追着气味也能再次把人找到,他倒不心急了。 徐姑娘的腿方才被黑衣人踩了一脚,这会儿还吃痛,走起路来有点跛,于是干脆跳了两步至应周跟前,飞快又小声地说:“我不姓徐,其实我姓许,叫许婧鸾,你记住了,我哥是许博渊。下次我再去琊晏阁里找你!” 虽然她说得很小声,但应周觉得,徐公子……哦不,许博渊应该还是听到了的,因为他脚步一顿,转过来时脸色愈发阴沉,显然被许婧鸾擅自透露身份的行为气到了。 应周拢着袖子坦然与他对视。 与许婧鸾胸口一直亮着的那一团不同,许博渊身上的龙气,只有方才他五箭连射时十分耀目,这会儿对方身上的金光已经消散开去,应周仔细看了许久,也再看不出分毫来。 许博渊看他的眼神是冷漠的,也是防备的,虽然不太懂凡人脑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但应周能感觉得到—— 他大概是被这个人讨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一个一点也不温馨的七夕夜,但是大宝贝们七夕快乐么么哒! 第10章 第十章 许博渊身上仿佛冻了一层霜,比不周山巅还要冷,许婧鸾缩着脖子跟了上去。 应周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与走在前头的几个人汇合,许博渊指了指马车,许婧鸾垮着肩膀一脸生无可恋。 就在这时,方才一直被押着的黑衣男人突然抬起了头,脸色十分狰狞。他的两腮鼓起后收,似乎含着什么东西,朝着许博渊所在的方向吐了出去,借着月光微弱的反光,应周看到,那是一枚细小的针! “小心!” 他与众人之间已经隔了十步开外的距离,只来得及喊这一句,就见许博渊头也不回,身侧手臂一举一抖,剑出鞘,“叮”得脆响,针尖撞在了剑上。 许博渊冷冷道:“你不用这么急着找死。” 黑衣人闻言,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太过诡异,嘴角几乎要裂至耳垂了,眼睛却半点弧度,直直看着许博渊,森然可怖。浓郁妖气忽然自他周身散开,汇聚成一股黑气,腾空而起,朝着许博渊钻了过去! 应周不知道凡人能不能看到这团黑气,不得不再次大喊一声:“躲开!” 黑气眼看扑至许博渊胸口,耀眼金光在许博渊身上徒然爆起,撑开笼罩全身的弧形屏障。然而那黑气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半,被当头一撞当即拐了个弯,竟然拐进了许婧鸾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许婧鸾胸口那点微弱的金光被扑灭了! ——许婧鸾瞪大的双眼迅速涣散,生生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向前倒去。 “阿鸾!”许博渊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再看那吐出妖气的黑衣人,眼睛、鼻孔、嘴角中汩汩涌出浓稠血液,顷刻间覆盖了整张脸,像无数黑蚁结队爬过,诡异可怕。 身后押着他的人忙探向他的脖颈,喊道:“没气了!” “阿鸾……阿鸾!” 许博渊叫了几声,许婧鸾虽然睁着双眼,却丝毫没有反应,身体僵硬绷直,直挺挺地躺在许博渊怀中,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简直就像是死了一样—— 应周忙上前几步,想给许婧鸾看一看情况,谁料还未近身,许博渊长剑出鞘指向他,冷冷道:“站住!” 应周驻足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许婧鸾双眼空洞地望着夜空方向,嘴角忽得涌出一股黑血来,许博渊一愣,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倒出几颗褐色小丸塞进了她的嘴中。
第21页 应周问:“你给她吃的什么?” 许博渊头也不抬,“与你何干?” 两句话间,许婧鸾嘴角边的血更多了,几乎是涌了出来,应周忙道:“我能帮她。” 他身上有南灵给的紫玉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许博渊却仿佛没有听到,直接打横抱起许婧鸾登上马车,扔下一句:“立刻回府!” “等等!”应周追了上去。 然这一行人,来时无影,去时更是如风,许博渊声令刚下,立刻有人足尖一点马背,飞身落在车辕上,其余人牵上多余的马匹,还不忘将咽了气的黑衣人尸体也带上,只片刻功夫,已经牵动缰绳掉头,绝尘而去。 “……” 应周站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手指间是刚从袖子里掏出来的紫玉环。 虽叫紫玉环,却通体莹白,中央镂空,以一段红线拴着,应周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红线,直到小白的虎啸声入耳。 白色巨虎从高空中两步跃下,落在应周身旁,脑袋在应周胸口蹭了两圈。 应周回过神来,挠了挠他的下巴,问:“你没受伤罢?” 白虎甩甩尾巴,示意自己无事。 应周放下心来,但想到方才许博渊冷淡的眼神,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反正不大好受。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大招凡人的喜欢,不禁有些泄气,又有些委屈,还有些不解。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最终嘆了一口气,“走罢,跟上他们。” 这是应周第二次进昭京,这一回终于是睁着眼睛的了。他与小白在几十丈高的空中,底下是许博渊一行人的车马。 此刻夜色已深,但大街小巷上竟还有三三两两往来行人。朱雀街两侧红绸灯笼照亮半边天空,暖橙色的光与紫蓝色的天空辉映着,衬得漫天星光璀璨。他们似乎行在夜与城的交界上,小白的皮毛上披上了暖色,应周却被笼罩在夜色之中,十分奇妙。巨大的昭京就在脚下,大街与小巷将土地圈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应周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之前路过的都是小城,一入夜街上就冷清一片,现下他才算真正见识了人间繁华。 穿过半条朱雀街,再拐过两座桥,马车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金漆朱红大门打开,鱼贯出不少人来,许博渊抱着许婧鸾跳下马车。 应周不敢靠得太近,与小白远远停在一处屋顶上,他看着许博渊进门后大门关上,露出门樑上的墨绿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昱王府”三字。 应周低声念了一遍,似乎是在对小白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总归知道了他们住这里,不会找不到的。” · 竹澜点燃四足铜炉中的薰香,忽听窗外传来轻轻叩击之声,忙披上外衣推开窗扉,就见应周骑在白虎上,朝他讪讪一笑,“抱歉,又来叨扰你了。” 竹澜退开两步,让应周能从窗外进来。白虎抖了抖毛,朝着窗户纵身一跃,落在窗沿上时已然化成了小小白猫,应周手臂微张,他便跳起来钻进了应周怀中,期间正眼都没有看竹澜一眼。 竹澜问道:“山君的事情办完了?” 应周摇头,神情有些沮丧,“没有,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竹澜请他入座,“山君请讲。” 应周想了想,便先问道:“你可知‘昱王府’这个地方?” 竹澜道:“自然是知道的。那是当今的人皇唯一的兄弟的住所,只是昱王与其王妃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一对子女,长子册封了世子,次女则封了端康郡主。” 应周点点头,许博渊应该就是世子,而许婧鸾,大概就是端康郡主了。 竹澜问:“山君为何如此问,可是昱王府有何不妥?” 应周又摇了摇头,虽说竹澜没有恶意,但或许是受了李朗等人的影响,他不自觉地留了个心眼,没有将许婧鸾的身份告知竹澜,而是将话题扯到了袭击许婧鸾的黑气上,以徐姑娘代称,把事情说了一遍。 那名黑衣人身上本来半分妖气也没有,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但从他身上出现的那团黑气,又显然不是凡人能够施展出的东西。应周虽然认得不少妖怪,对妖法却没什么涉猎,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术法。反倒是竹澜这样常年待在人间的妖怪,或许能够说个一二三出来。 竹澜听完应周的描述后沉吟了片刻,慎重道:“听山君如此描述,倒有些像是诅咒之术。只是我对此类术法了解的也不多,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山君的忙……” 应周道:“你且说说你知道的。” 竹澜点了点头,又道:“山君方才说,那黑气是从一名凡人身上出现的,出现之后那凡人便死了,与诅咒之术的条件倒是吻合了。我听闻像是死灵、白骨之类的妖怪,经常会用这样的术法,以生灵祭献,来诅咒他人。此法可破开护身结界,取人性命于无形,恶毒非常,即使是我们妖怪,也避之不及。徐姑娘身上有金龙之气护体,等闲妖怪根本进不了身,但若是通过诅咒,倒是能解决这个问题。” 应周捧着茶杯沉思。 那团黑气一开始是冲着许博渊而去的,只是被许博渊身上的金龙之气震退,才会进入许婧鸾的身体。照这样看来,这个幕后之人的目标本来应该是许博渊,却不想术法强度不足以破开许博渊的龙气,阴差阳错才会攻击了许婧鸾? ——这样解释,似乎是合理的。 许博渊身上的金龙之气是这人间屏障能否维持住的关键,若是许博渊出事,恐怕不用多久屏障就会碎裂,届时又是一场人妖仙大战,岂非恰好应了昆吾书上的预言,天地大劫,三界消亡。 然而不管事情原委是怎么样,现在的当务之急都是救人。 应周问:“可有办法破解?” 竹澜道:“若真是诅咒,祭品已死,咒术入体,要破解恐怕不易。最稳妥的,应该就是找到下咒之人,从那头解决了。” 应周嘆了一口气,“这该如何找?” 正如李朗所说,京城人口众多,找一个人等同于大海捞针。他能够这么快找到许博渊,一是运气好,二是因为许博渊身上有金龙之气,十分显眼。但这下咒的妖怪又不会在脑门上贴纸条,要如何分辨? “但凡术法,发动起来都需满足条件。施展诅咒之术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祭品,下咒之人肯定要与其接触才能在其身上留下法印,山君不如去祭品身上找一找线索?” · 应周觉得,竹澜的话很有道理。 这有道理的结果,便是他和小白一起爬了昱王府的墙头,然而脚尖还未站稳,就被一股突然出现的金光砸了个眼冒金星。 一人一虎从两个半应周那么高的墙上跌了下来,小白哀嚎一声再次变成了猫,应周则以一个仰面朝天的姿势落地,惨烈非常。 王府周遭的金色结界若隐若现,许是因为许博渊住在此处,这里的屏障比起笼罩人间的那一层完整了许多,被小白一闯,现出了形状,整个王府围得铁桶一般,放眼望去,竟然没有一丝缝隙。
第22页 应周摸着墙站起来,“没想到这里的屏障竟然这么强,真是为难你了。” 小白四肢敞开摊成一张猫饼,虚虚叫了两声。 应周道:“不行,许姑娘情况紧急,我得在这里守着,不能回竹澜那儿去。” 他们这一摔,虽然没有上回从万丈高空摔下时那么狼狈,但应周身上的衣服也脏了,髮髻也摔散了,比起几个时辰前他站在琊晏阁的台上时那风华绝代的样子,可以说是灰头土脸。应周抱着小白,绕着王府走了一圈,绕至大门前时想了想,道:“我们在这里等罢。” ——不是他傻不会敲门,其实在爬墙之前他就已经试过了,只是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只得作罢。 一人一猫背靠着身后的大石狮子底座,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 天边外月明星稀,风中裹杂清爽夜露气息,应周歪着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 东方既白时分,王府内院传来一声茶盏碎裂声响:“既然脉象没有任何不妥,为何阿鸾会吐血不止,会昏迷不醒?!” 被吼的太医战战兢兢,半句话也答不上来。 许博渊一夜未睡,眼底青黑,脸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床上许婧鸾又是“哇”得一口血,旁边侍女忙给她擦脸,然而擦得速度赶不上她吐的速度,床单早已染成了殷红髮黑的颜色。侍女端着干净的水盆进来,没过一会就端着红的出去,如此循环往復已经折腾了一夜。太医们灌药扎针,能试的方法全都试了一遍,没有半点作用。 许博渊沉唿出一口气,闭上了通红双眼。 许婧鸾私自出府去琊晏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屡教不改。他虽是长兄如父,但也不可能真的拿根锁链把人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门。更何况许婧鸾总能找到办法偷偷熘出去,爬墙,钻洞,无所不用其极。其实到了后来,他的态度已经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不闹出事情来,也不让别人发现身份,就随她去了。 好在许婧鸾尚有分寸,每次去都只是听听曲子,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自觉回来。渐渐的他就不去管束这件事,有时候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只是会偷偷派人跟在后头保护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就在事后说几句重话,实际的惩罚最多也就是罚她抄抄书。 他也知道自己对许婧鸾太多溺爱,但世上唯剩这一个血脉相连至亲之人,能够满足她的,许博渊不想吝啬。 “院正,”许博渊捏了捏发酸的鼻根,声音沙哑粗砺,“直说罢,你们可还有其他办法能试?” 院正年纪已过花甲,行医数十年,也算得上一代圣手,他朝许博渊拱手,“世子,我等……我等才疏学浅,实在……” 许博渊站了起来,直接打断了院正的话,大步迈出门外,“备马,去琊晏阁。” 下人们先是一愣,随后忙去准备。 郡主出事,世子这个时候要去琊晏阁,莫不是要去追究琊晏阁的责任?毕竟郡主是在从那里回王府的路上出事的,世子要寻琊晏阁的晦气,也算是有理有据。 此时天不过微微亮,守门的小厮在打盹中被人推醒,醒来就看到世子一脸黑气站在面前,差点没吓晕过去,忙哆哆嗦嗦挪开了门栓。 许博渊刚迈出门槛,就看到了坐在石狮子脚下缩成一团的应周。 那一瞬间,他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 在这个时候去琊晏阁,其实正是去找应周,只因为他想起了昨晚应周那一句“我能帮她”。 应周还穿着昨夜的衣服,可能是因为没有梳洗,样子有些狼狈,脸上的血迹倒是擦干净了,但衣服有点脏,头髮也有点乱。他蜷着腿抱膝,半个身体依靠在镇门石狮脚下,睡得不甚安稳,微微拧着眉心,这样的形容和姿态让他看起来有些脆弱。 但依旧很美,美得不真实。 清晨的曦光打在他脸上,在乌黑的头髮上映出金色的光点,半张脸裸|露在这晨光之下模煳了轮廓看不真切,另朝着许博渊的半张脸却浸透了夏夜的露水,带着些许冷意,连睫毛都因为水汽而根根分明。大街上渐起的喧譁没有吵醒他,川流的人群、平整的街道、东升的旭日,都沦为背景,他好像被单独从世界中剥离了出去,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看起来如同梦境泡影般虚幻易碎—— 仿佛只要你伸出手去,就会戳破。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第一美的傻周,靠脸征服世界 我跟你们说,我家网炸了……(嚎啕大哭)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只绒白毛团从应周怀里探出脑袋,前爪搭在应周手臂上,对着许博渊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 许博渊觉得这团毛球可能是想通过叫声威慑他,然而以毛团的声量和体型,这威慑听起来就跟撒娇似的,除了把他的主人叫醒以外,没什么用。 应周的手按在毛团的头顶上搓了两下,迷迷煳煳睁开了眼,轻声道:“嗯?天亮了……?” 小白挣脱他的手,朝着许博渊的方向叫个不停,应周这才迟钝地扭过脸去,看到许博渊的瞬间,墨瞳底下睡意顷刻褪了干净。 他以一个不算太好看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两三步窜到许博渊眼前,脱口道:“许姑娘怎么样了?” 许博渊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深沉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应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许博渊突然转身,丢下一句“跟我过来”,大步走了。 应周在原地眨了眨眼,就见原来跟在许博渊身后的下人们面面相觑,颇有默契地齐齐退开,给应周让出了路来。见应周站着没动,其中一名门童大着胆子上前道:“公子,世子请您进去。” “哦……”应周这才把小白掂了掂,举步跟了上去。 昱王府占地不小,正是夏末枝叶茂密之时,重影叠叠,还带着露水,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厅堂,又过水榭,进入花园后的一座别致小院。 许博渊在许婧鸾闺房前停下脚步,待应周在后头匆匆跟上走至身旁,他没有回头,沉声问道:“阿鸾她……你有办法治好她么?” 恰好有侍女端着木盆出来,里头的水红到发黑,房门一开一关,血腥味扑面而来。 应周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 他虽有紫玉环,却不知紫玉环对诅咒管不管用,若不管用,就必须去找那下咒之人,也不知许婧鸾还能撑多久,因而心中其实没几分把握。 但他侧头时,见与他距离不过一步的许博渊眉头紧蹙,因为一夜没睡,他的眼底乌青,眼中满满担忧与疲惫之色。与昨晚初见时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完全不同,他的语气很软,听起来像是恳求。 应周突然有些不忍。 若是紫玉环不行,他想,大不了就捨弃这具肉身,再回仙界寻其他法宝试试罢! ——他堂堂不周山君,总不至于连个小小的诅咒都治不好才是。
第23页 于是他轻拍了拍许博渊的肩膀,“放心。先让里面的人都出来罢。” 许婧鸾的情况确实不好,侍女们出去后没人给她擦脸,血便源源不断地从嘴角溢出,顺着脸侧滴落在床单上。 若非亲眼所见,应周实在无法想像凡人这样一具渺小的身躯中,竟然能吐出这么多血来。 就连小白也因为这股浓重的血腥味远远跳开,蹲在了外间的窗棂案上。 应周忍着胃里的不适坐在了床边。 许博渊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就见应周既不号脉,也不看诊,却从袖中掏出了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环来,上头拴着朱红色的绳,绕在玉身上,白与红相对比,更显得玉质白璧无瑕。 仙人们的法宝除了与生俱来的本命法宝,剩下大多是自己动手制成。为了法力更更好地储存,通常会寻找天地之间的灵物来做载体,譬如陨铁、玉石、宝珠等,材料的质地越好,制成的法宝品质也越高。那些对凡人们来说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对仙人们来说,简单如探囊取物。 就譬如这一枚小小玉环,应周不会觉得它有多珍奇,然以许博渊来看,这乃是一枚当世难求的好玉。他出身皇室,从小见过的宝物举不胜举,却从未见过能有任何一块玉,能与应周手中这一块相提并论。就凭这枚玉环,足以为应周从琊晏阁赎身,许博渊不明白,应周为什么要待在那种地方。 应周取出玉环后,将玉环举到了许婧鸾胸口正上方,缓缓松开了手。 许博渊本以为玉环会摔在许婧鸾身上,却见那玉环突然闪烁了两下,竟然漂浮在了空中!他瞳孔一缩,玉环闪烁地越来越快,浮在空中,如同一方磨盘,缓缓旋转了起来。 “你……” 许博渊看着那玉环,半晌才发出这一个音来。 应周却松了一口气,因为紫玉环开始发光后,许婧鸾嘴角的黑血停止了流动,像被镇压了回去,许博渊恍惚中似乎看到那血倒退着,回到了许婧鸾的口中。 应周指着许婧鸾身侧,问:“你能看到吗?” 许博渊一愣,“什么?” “黑气。” 许婧鸾周身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黑气,挥之不去,其中隐隐散发着一点零星的妖气,应周没有接触过诅咒这种法术,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 许博渊看着应周所指的地方,又瞥过应周一脸诚恳的表情,沉默半晌,道:“看不到。” “哦。”应周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许博渊迟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嗯?这是紫玉环,”应周道,“能治百病,且先试试。” 一块玉环,如何治病? 若是从前,许博渊定会立刻痛斥应周装神弄鬼,但见此刻紫玉环就在他面前华光溢彩,当空旋转,又想起昨夜那头白虎,人生头一次,对从来不信的鬼神之说产生了一点动摇。 两个人一坐一站,许博渊不再询问,应周便也不做声,目光锁在紫玉环上。许婧鸾停止吐血后,整个人的状况看起来好了许多,除了脸上惨白没什么血色外,唿吸平缓,就像睡着了一般。应周想起昨夜许婧鸾递来的方帕,便拿起床头打湿的布巾,为她把脸上残余的血迹轻轻拭去。 许博渊站在离床几步的地方,应周坐在床尾,从许博渊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应周的侧脸。 饱满利落的天庭,纤长的睫毛交错覆盖在一双深瞳之上,在眼底投下一片剪影,整个眼尾分明是下垂的,眼角却有一点向上翘起的弧度,就是这一点弧度,使得这双眼即使是不笑的时候也带着温柔惬意的笑意;他的鼻樑不算特别高,鼻翼小巧,五官没有攻击性,看起来十分舒服;那双唇不点而红,不是胭脂红,是自然无比的水红色,有点像半熟时的樱桃,又带着点荷花瓣的粉色,唇形饱满,与天庭、鼻樑组成了完美的曲线,就如方才那枚玉佩一般,轻轻一瞥,满眼惊艷。饶是许博渊阅人无数,见惯了世间绝色,也必须承认,这人长得实在是好,比眉清目秀多了一分精緻,又比美艷妖娆多了一分出尘,糅合在一起,是最恰恰好的分寸,若是女子,定担得起一句倾国倾城,幸亏是个男人。 紫玉环在半空中转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停止了发光,应周伸手接过,许博渊上前一步问:“阿鸾如何?” 应周仔细查看许婧鸾周身,方才环绕着她的黑气散去了不少,但仍有那么一股,绕住了许婧鸾的脖颈,像一个项圈,应周指着那处,“诅咒尚未完全破解,看来还是必须找到下咒之人才行。” “……诅咒?” 应周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这些……” 他本来想说,不如再去琊晏阁问一问竹澜,他懂得比较多,但话至嘴边又想到,就像他没有告诉竹澜许博渊是龙子一样,擅自告诉凡人竹澜的妖怪身份也不太合适,遂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有些妖怪擅用此法,以生灵祭献,诅咒他人,这类法术比较恶毒,寻常妖怪也不会轻易使用。恐怕是有妖怪想要对付你,这次没得手,也许还会有下一次。” 许博渊的表情有些复杂,前一刻他刚对鬼神之说产生了一点怀疑,下一刻就从应周口中听到了“妖怪”二字,他的第一反应是却不是“啊,这世上果然有妖怪!”,而是“我可能听错了”;等他把应周的话过了一遍脑子,确认自己没有幻听,第二反应则是,这个人在装神弄鬼,说不定是个江湖骗子;可是他看着应周的脸,反驳的话到嘴边了竟然说不出来,最后最姗姗来迟的第三个反应终于通上了一点关窍,他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妖怪有的话,眼前这人…… 大概是狐狸精变得罢—— 他在三个反应中挣扎半晌,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尘埃落定成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应周这才想起他似乎还未自报家门,真是失礼,于是半侧过身认真道:“我叫应周,应承之应,不周之周。” 南灵总是嫌弃他这名字取得太随意,念出来一点山君的威严也无,应周自己倒是觉得很好。应造化,承山灵,居于不周,简单两个字之间,便包含了他身为不周山君的一切。 应周,这两个字在许博渊舌尖滚了一圈。 他不是竹澜,听到“不周”不会立刻想到万里不周山,只是觉得寻常人若说周字,大都会用周全、周道之类的词,听起来也好听一些,偏眼前的人要说“不周”——不周,非圆,怎么听都不太吉利。 “你方才说,有妖怪要对我下手?” “是,”应周点点头,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正准备将许博渊身负龙气,是人间金龙屏障修復的关窍一事好好解释一遍。 然而猝不及防的“咕噜”声打断了他。 许博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应周的耳朵腾得红了。 两人本在对视,应周的表情还是端着的,因他方才特意酝酿出了一种要说大事的气氛来,这会儿那股集结在丹田里的气还没来得及散开,然而眼底闪过的窘迫出卖了他,隐隐从黑髮中露出一点的耳朵尖已经红了。
第24页 说真的,他张着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在许博渊看来是有些傻的,把他身上清风明月的出尘气质碾碎了大半,但不得不说,还是很好看,而且这种沾上了烟火气息的好看,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许博渊不动声色地掐了掐负在身后的手心,“饿了?” “唔,”应周抬手揉了揉肚子,心想紫玉环能治天下百病,不知道能不能把他这一饿肚子就叫的毛病也治好,好歹他也是个神仙,动不动就肚子叫实在很丢人啊—— 他朝许博渊讪讪一笑,道:“是有点……” 许博渊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昏迷但唿吸平缓的许婧鸾,确定她已经不再吐血,才道:“先用早膳罢。” 许婧鸾嗜甜,许博渊便特地请了南方来的的厨子。其实许博渊自己是不大喜欢甜口的,但他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尽可能迁就许婧鸾,因而昱王府中的膳食总是偏甜。 早膳摆在了许婧鸾院子的小花厅里,一张四人圆桌边两人对坐,正中间的大碗里盛着莲子百合粥,另有山药竹荪卷、蟹黄豆腐、蜜渍糖藕、酒腌兔肉、冰片黄瓜围了一圈。 应周如今已经习惯了用筷,吃起饭来风捲残云,不一会已经添了第二碗粥。许博渊本想借着吃饭的时机继续方才的话题,但就应周这吃饭的架势,他竟然完全插不上话。 倒不是不能打断他,而是应周的表情实在太过投入,仿佛眼里只剩下了这一桌的菜,又仿佛这些食物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一般,你看他动作很快,却很虔诚,看着食物时的表情朝圣似的,那双眼睛一直亮着,许博渊从中看出了诚恳的赞嘆,竟然没捨得打断他。 托应周的福,平日都是一碗粥点到为止的许博渊,莫名觉得这一桌偏甜口的早膳味道似乎比以前好了一点,破天荒也再添了一碗——可能是昨晚确实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许婧鸾转好后心中巨石落地,又可能是应周脸颊鼓起咀嚼食物的样子,竟然有几分秀色可餐。 眼见应周恋恋不捨咽下最后一勺蟹黄豆腐,许博渊终于找到机会开口,然而一开口,却说出了自己也没想到的一句话来:“若是没吃饱,我让他们再送一些来。” 说完之后他自己倒是先愣了愣,然而很快又恢復了冷漠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想,虽然应周是琊晏阁那种地方的人,但只要他能治好许婧鸾,别说一顿早膳,就算是要昱王府供他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应周看着一桌空盘目露挣扎,半晌后艰难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矜持道:“不用了。” 许博渊以为他是吃撑了,毕竟桌上这些东西足有四个人的分量,许博渊勉强吃了一个半,应周一个人吃了两个半,殊不知应周心里想的却是:这昱王府的饭菜也太好吃了罢,好想留下来再吃一顿午饭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吃了,万一他觉得我是个饭桶,不愿意留我再吃午饭怎么办?为了长远计,早饭就到此为止罢! 侍女们端来竹叶水伺候漱口,这些事情应周倒是在琊晏阁里学会了,做起来还挺像一回事,动作优雅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 漱口后净手,侍女递上节巾,应周正在擦手,突然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名侍女,虽然换了红裙,但应周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昨晚跟在许婧鸾身后的那名绿衣小厮。 那绿衣小厮……哦不,红裙侍女闯进花厅,满脸泪水,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世子!不好了!” 应周顿时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妙,果然就见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许博渊面前,额头直接撞了地,从声音到身体都抖成了筛糠:“郡主她……郡主她没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先把饭吃了,不然下一章傻周就该饿晕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花厅与许婧鸾的闺房不过几十步路,应周进去时,里头的侍女已经跪了一地,都在低声抽噎。许博渊大步走得很稳,可是应周看到他衣袖下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在颤抖。 他在许婧鸾床前立住,手臂绷紧了几次都没能抬起来。 凡间多有生离死别,应周在话本子中看了许多,遇到写得好的,透过文字传出的悲哀如有实质,能让他感慨许久。但或许是因为神仙的寿命太过漫长,长到他对生死并没有多少执念,所以也只是感慨罢了,与他偶尔会感慨不周山为什么那么冷,南灵的琴声为什么那么难听没有多少分别。 但此刻他站在许博渊身后,看他宽阔的肩膀僵硬着,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黑色劲装,周围的哭声绞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股浓烈的哀伤螺旋至许博渊挺拔的背影上,透过他们之间所隔的空气感染了他,应周抬手按住了胸口,他第一次,活了两千年,第一次,有些难过。 “许博渊……” 应周轻声唤道。 这一声穿过十几名侍女的哭声,仿佛唤醒了许博渊的神智,他飞速地探出手,在许婧鸾的脖颈上一按。只是一瞬间而已,应周看到许博渊本来还能撑着的身体徒然垮了下来,他跪在了床边,手改为抓,狠狠握住了许婧鸾纤细的手腕, “阿鸾……” 许博渊发出一声困兽般地呢喃,扣着许婧鸾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分明而僵硬,随即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以肉眼可见的幅度—— 从应周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但应周想,许博渊应该是哭了。 紫玉环在他的衣袖里,应周勾住红绳将它拉了出来,挂在食指上的玉环依旧洁白无瑕,在晨曦中散发着细腻温婉的微光。应周的目光落在玉环上许久,其实他已经有了决定,只是……好罢,没有什么好只是的,就这么做罢,明年多送几两茶叶给南灵赔罪也就是了。 “啪”得一声脆响,在低婉沉重的哭声中分外清晰,侍女们闻声转头,就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石碎片,应周蹲在那里翻翻捡捡,最终挑出了一块形状圆润一些的,在指间滚了两圈后他起身至床边,在一地惊愕的目光中拍了拍许博渊的肩膀,“许博渊。” 许博渊的眼睛果然是红的,只是没有泪水,他看着应周的目光有些呆滞,应周蹲下身来,想将碎片递给他,然而许博渊眼底突然一寒,握成拳的手毫无预兆击中了应周肩膀! “滚。” 这个字像是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破碎扭曲,却透露着巨大的无可承载的悲哀。 应周跌坐在地上,额头立刻就渗出了冷汗,疼得倒抽几口冷气。 手中紫玉环碎片落地,随着几声清脆响声,恰好停在了许博渊脚边。 许博渊的目光落在那小小一块的莹白上,有些恍惚,这块绝世宝玉碎得如此随意,就像许婧鸾一样,分明几个时辰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几个时辰后,已经只剩下一具停止了心跳和脉搏,逐渐冷却的身躯。 “她……”应周按住左边肩膀,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把玉放在她嘴里,还有救……”
第25页 许博渊垂头看着那块碎片,表情僵硬,仿佛没有听见。 紫玉环碎开后里头蕴藏的仙力失去载体也会很快消散,若不赶紧注入许婧鸾体内这玉就白摔了。应周见他没反应,只能自己手脚并用,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捞起那碎片,忍着肩头痛楚,一手掐许婧鸾下颚,另一手将碎片推进去,抵在了她的舌尖上。 应周不懂凡人号脉那一套,只能伸手去探许婧鸾鼻息,几息之后,他感到一股热气扑打在他的指背上,十分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第二下,第三下……确实存在。 虽然许婧鸾脖子上那一圈黑气还是没有消失,但至少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应周松出一口气,扭头对许博渊道:“有唿吸了。” . 端康郡主一死一活,昱王府上下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太医们挨个过来诊脉,然后挨个目瞪口呆——已经断了一次气的人,莫名就活了,不可思议。方才还啼哭不止的侍女们这会儿似乎又找到了活下去的人生目标,走起路来都带风。 应周本来站在床边,然人来人往的多了,又觉得自己碍事,于是站到了小白蹲着的窗棂旁,与白猫瓜分了这一个僻静的角落。小白跳进他的怀抱里,一只前爪搭在他的肩头“喵”了两声,应周用没受伤的手抱着他,低头笑了笑,“没事,不用担心。” 他这具身体说脆弱似乎很脆弱,与凡人没什么不一样,然而说坚固也坚固,从几百丈的高空摔下来也没摔碎,如今不过挨了许博渊一拳,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也就是皮肉有点痛罢了。 许婧鸾虽然有了脉搏与心跳,但仍然昏睡不醒,太医们依旧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除了反覆确认许婧鸾死而復生这个事实外,束手无策。索性这个时候许博渊已经从方才的打击中冷静下来,他穿过满屋子混乱的人群,将视线锁定在窝在角落里的应周身上。 应周被他击伤的手臂垂在身旁,怀里抱着一团白色毛球,单薄的身躯依靠在窗台上,窗纸中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打在他背上,将他整个人都柔和了开去,有点模煳——又是那种泡沫幻影般的感觉,周围熙熙攘攘,只有他孑然独立,好像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许博渊竟然有些不敢眨眼,仿佛只要有一瞬间没有看着,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那一刻其实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至了应周跟前。 说点什么罢,他想,于是一句“谢谢”就顺理成章地出口了。 应周还没有什么反应,怀中小白突然一步跃下挡在了二人之间,朝着许博渊炸起白毛,龇着牙叫了起来。与平日里细细软软的猫叫声不同,此刻他的叫声更像是某种兇狠的勐兽,许博渊一愣,无端想到了昨夜那只通体雪白的虎。 “小白,”应周沖许博渊歉意地笑了笑,俯身捞起地上的毛球,白皙纤直的手指在毛球耳朵上掐了两下,低声道:“他也不是故意的。” 小白不依不饶地又叫了两声,应周跟教训小孩子似的,食指在小白额头的王字上一弹,“再叫就把你送给竹澜。” 许博渊早就调查过琊晏阁,托许婧鸾的福,他对里头的什么梅兰竹菊的名字都很耳熟,应周一说“竹澜”,他便想起来,竹澜正是琊晏阁如今的头牌。 小白一声喵叫卡在喉咙里,金黄色的竖瞳瞪大,鼻头耸动,两侧的鬍鬚一抖一抖,三瓣唇张开露出底下的虎牙,许博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竟然在一只猫的脸上看出了“震惊”与“受伤”的表情。 这只猫……是猫妖吗?许博渊想,也许昨晚那只虎也是只虎妖罢,那么眼前的应周,又是什么呢? “抱歉。” “嗯?”应周抬头对上许博渊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我没事,不用道歉。” 应周比许博渊要矮一些,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大概是因为被道歉了,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她身上的诅咒还未解除,紫玉环里的法力有限,撑不了太久……” 方才才亲眼见证了起死回生的奇蹟,半个时辰前还无法信任的话此刻已经激不起一丝怀疑,只要能救许婧鸾,管他是妖是魔,许博渊沉声道:“要怎么做才能解除?需要我做什么?” 应周想了想,问:“昨晚那个……那个人在哪?” 他指得是那个黑衣人,哪怕是法力再高强的妖怪,也不可能凭空在别人身上下咒,总得有些接触罢,也许可以从那人身上找到一点线索也说不定。 许博渊很快答道:“送去大理寺了,我带你去。” . 昱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应周把小白放在膝盖上,左肩还是很疼,抬手揉肩的动作落在许博渊的眼里,许博渊便从主座上起身,坐在了应周身旁,带着歉意道:“抱歉,刚才一时情急。你把衣服解了,我给你……” ——他戛然而止,因他突然想起,应周是琊晏阁那种地方的人,与寻常男子不同,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对于他们之间也是适用的。他不想应周误会什么,也理应避嫌,但话都说到这里了,再改口未免尴尬。而且应周的肩膀是他伤的,人家为救许婧鸾砸了玉,受了伤,此刻还马不停蹄奔波,自己若是不闻不问,岂非狼心狗肺? 他的手上捏着一个白瓷瓶,是上好的红花葯油,方才叫人备车时吩咐小厮去他房中取来的。因他常年练武,床头总是备着金疮药酒一类,都是宫中秘方精细熬制而成,效果显着。本想趁着路上的时间为应周上药,结果现在却进退两难,一时尴尬。 然而应周歪头看着他,明显是在等他把话说完,许博渊只能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来:“上药。” “哦。” 应周不知道他心中这一番弯弯绕绕,闻言自然而然解了灰色外袍。 底下白底昙花纹的单衣束二指宽的腰封,勾勒出单薄却流畅的身体曲线,应周松了领口向旁边拉开,许博渊这一拳未尽全力,只是肩头上淤青了一块,位置在锁骨下方半寸,靠近胸口,应周自己一低头就看到了。 他的皮肤很白,颜色偏冷,肩骨瘦削,从侧面看线条利落,一道锁骨从脖颈下至肩上,划分出深陷的肩窝,那一块淤青正在锁骨下两寸的地方,十分醒目。微微低头时,黑髮垂落一缕,隐约可见修长美好的后颈曲线,颈与肩的交接处是突出的嵴骨的形状,不似女子般柔软娇弱,别有一种属于男子的赏心悦目。马车里有点昏暗,他却仿佛会发光一般,质润如玉,明明是温和的,却刺得许博渊双眼微微发热。 许博渊不禁闭了一下眼。 “唔,”应周抬手戳了戳淤青的地方,道:“不是很严重。” 他从天上摔下来那一下,身上摔出了数块这样的淤青,比这一块大得多也疼得多,但过了几天就自己消退了。 许博渊深吸一口气,将胸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烦闷焦虑强压下去,道:“我给你上药。”
第26页 红花葯油的味道不算难闻,清幽浓厚的药味中,许博渊手指沾取后在应周的淤青上揉推起来。 应周的皮肤很凉,比寻常人的体温似乎要低一些,绸缎般光滑细腻,许博渊的拇指本来按在他的肩头支撑,然打滑了两次后只能转而撑在肩窝里,另四指将淤血由中心向外推开,上下左右,每个方向重复两次。他做起这些来很有经验,下手力道控制得很好,应周倒没有觉得多疼,只是因为那药油渗入皮肤,肩头开始发烫了。 见他眉头紧蹙,一脸不舒服的样子,许博渊下意识放轻了一点力道,“疼?” 应周摇头,水红色的唇里吐出一个字来:“热。” 许博渊的手指一顿,白瓷瓶从另一只手上脱落,落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出去。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许博渊觉得自己那一刻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可笑,但在当时,他心中迴旋的所有念头零零总总汇聚成了一句话:琊晏阁不愧是大昭首屈一指的南风馆,□□出来的人果然是……风情万种。 许博渊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应周眨了眨眼,问:“好了么?” “好了,”许博渊把地上的药瓶捡起来,“一点淤血而已,推开就没事了。” “哦……” 应周低头一看,橙红色的药油还没有完全渗透进去,不知为何,应周总有一种其实这药还只上了一半的感觉。他伸出手指颳了刮,刮下一指头油来,如果就这样穿衣服,势必会把衣服弄脏,于是自己照着许博渊方才的动作,又揉了几下。然而他没有经验,药油没推进去不说,反倒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 一面素色的帕子突然落在应周眼前,许博渊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正掀开车帘看出去。街上的叫卖、行人的脚步与马车的哒哒声混杂在一起传进来,热闹非凡,他的声音却莫名有了几分冷意,“把衣服穿好,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餵么么零嘛,这里有个人擦个药擦出了半辆车 第13章 第十三章 许博渊是昱王世子,虽尚未承王位,但在禁军里挂了个不大不小的四品闲职,又沾了皇亲国戚的身份,大理寺对端康郡主遭人绑架一案自然是十二分上心。仵作连夜被叫来验尸,然而查验了那黑衣人周身都没有找到死因,许博渊登门时,大理寺卿正要派人去昱王府送信请示,看是不是要剖腹细查。 “来来,世子这边请。” 大理寺卿方简今年四十有二,在断案上算不得有多少天赋,在为人处事上却精明得很。应周容貌实在出色,锦灰华袍下身量纤直,怀里还抱着一只头顶王字的白猫,与前头许博渊一身黑衣劲装站在一起,实在是怎么看怎么怪。方简猜想他应该是琊晏阁的小倌,毕竟昨夜端康郡主就是在从琊晏阁回家的路上出的事,许博渊带着琊晏阁的人来不算意外。 当今陛下子嗣单薄,后宫装了百来号人,却至今只得一子。端康郡主打小就长得好,口齿又伶俐会讨巧,深得皇帝欢心,几乎是把她当亲女儿宠着的,一切规格比照公主。再加上太子没有其他兄弟,昱王府这一支在皇族宗室中举足轻重,若能搭上昱王府这条线,无论是对仕途还是家族的发展都是一大助力。这么大好的机会理应人人趋之若鹜,然端康郡主年过十八却至今未无人上门提亲,唯一两年前皇帝曾顽笑试探礼部纪侍郎,也被婉转拒绝。 ——嫁不出去,这爱逛窑子的习惯是主要原因。 京城世家里谁人不知端康郡主爱去琊晏阁,虽传言说每回都是去听个曲喝杯茶就走人,但事实如何谁知道呢?我管你是郡主还是公主,谁会没事儿闲得给自己寻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戴。 不过这些都轮不到自己操心,人亲哥都不急呢,他还是想想该怎么查这案子比较实在。方简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是金,引二人至停尸间,亲自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此刻距离这名黑衣人死亡已有五个时辰,仵作为了验尸已将他的外衣除尽,白布被揭开至胸口位置,可以看到云雾状的尸斑蔓延在皮肤下,呈紫红色。这倒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尸体的脸上还挂着昨夜那抹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开的角度早已超出寻常人的范围,在昏暗的停尸间里,这股狞笑真叫人头皮发麻。 许博渊问:“方大人可查到此二人身份了?” 方简答道:“已经描了两名匪徒的画像叫人挨家去问,只是这二人很有可能不是京城人士,恐怕很难找到线索。” 这一点也在意料之中,许博渊并不为难方简,“既然出现在了京城,总要吃喝住行,不可能不与他人接触。烦请方大人将画像取一份予我,昱王府也会派人协同打听。” 方简求之不得,忙亲自取画像去了。 停尸间内只剩下许博渊与应周二人,许博渊道:“你抓紧时间,他很快就会回来。” 应周点头,手指在小白额头上一弹,小白不情不愿地从他怀中跃上放置尸体的木床沿边,从尸体头部开始,由上至下耸动鼻头。与此同时,应周上前两步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前浮现出一朵玲珑六瓣雪花纹样,他将雪花按在了尸体的眉心上,雪花纹如同刻印一般,缓缓旋转三周,刻入尸体眉心后光芒沉寂,消失不见。 许博渊看不见那光,只能见到应周手指在尸体眉间轻轻一点,随后蹙着眉,像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扭头掀开了另一具尸体的白布。方简给他们看的是释放黑气袭击许婧鸾的那一具尸体,而应周掀开的则是被许博渊一箭穿心的那个,他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 这一回雪花旋转入眉心后没有消失,在皮肤下发出了银白色微光,应周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在。” 许博渊不明所以,“什么还在?” 应周答道:“魂魄还在。” 许博渊一愣,却见应周闭上了双眼,昏暗的停尸房中,他笔直而立,周身散发的气场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为何,许博渊在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他生于皇家,对这种气场再熟悉不过,那是刻入骨髓中,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占据绝对地位时的强势。 应周的意识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无数石碑中央,每一块石碑后都是累累白骨堆积成的土坡,举目望去,天是黄昏时分的橙红,地是血液干涸后的殷黑,石碑林延伸至土地尽头。 应周脚步微动,忽然一颗人头骨咕噜噜滚至他脚边,空洞的眼眶正仰面朝着他,里头的浓黑仿佛要将他吸进去。 眼前的景象如阿鼻地狱诡异恐怖,应周虽不觉得害怕,却还是感觉到了十分的不适。 他盯着那骷髅许久,开口道:“是你吗?” 骷髅毫无反应,只是固执地用没有了眼球的双眼望着他。 应周嘆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骷髅眉心点了一下,白骨上的冰冷如有实质,仿佛穿透了梦与现实的屏障传至应周指尖,比他所触碰过的任何事物都要冰冷。
第27页 应周再次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骷髅的眉心浮现出一团微光,渐渐化成了雪花的形状,正是他方才按下的那一枚,旋转不停,应周将手指按上去,突然眼前飞快闪过一幅画面—— 巨大的桃花树下,亭亭玉立的女孩儿身旁跟着个矮墩墩的男童,二人手牵着手,冲着应周所在挥手微笑,桃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场粉色的细雨,女孩儿喊道:“哥哥!” 男童牙牙学语:“嗝,嗝!” 应周心中徒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情,要从他的胸口满满溢出,是温暖的,也是甜蜜的,难以抑制地在他胸口翻滚,有点像烧开水时扑腾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画面一闪而过,他又回到了白骨之地中,骷髅在他指尖下,眉心雪花闪烁,应周轻声问道,“那是你的家人吗?” “回……回……”骷髅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牙槽上下摆动,发出沙哑的破碎的声音,在这荒凉无垠的空间中几乎听不真切,那其中的哀求却穿越了语言,从四面八方涌入应周的耳膜,不需要听清,应周已经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家……求……” 应周无声嘆息,“知道了,你去罢。” 他这一句承诺后,骷髅安静下来,忽而“咔嚓”一声脆响,埋着雪花的眉心裂开,逐渐破碎,裂痕迅速蔓延开去,不过须臾,骷髅碎成了万千晶莹齑粉,擦着应周的指缝纷飞开去,四散在昏暗天地间。 骷髅曾经所在的地面上,现出一枚黑色符纸,上面画着复杂的八角纹路,颜色血色深红,应周将符纸撕了下来。 他再睁开眼时,昏暗阴冷的停尸间内,许博渊在不远处看着他,目光探究。他的指尖多出了那枚黑色符纸,然而还未来得及对许博渊说点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方简取了画像回来。 应周只得捞起小白,老老实实站回了许博渊身旁。 . 二人离开大理寺时已是正午时分,甫一出门,就被一股热气迎头击中。 夏日气节多变,出门前还算晴朗的天空,此刻乌云翻滚,似有风雨欲来,京城笼罩在沉沉昏暗之中,空气闷热难熬。带着泥土腥味的风舔舐过皮肤,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清凉,只留下满额汗水。 应周真是怕了这人间的天气,满心怀念不周山万里冰封。 车夫去后巷牵马,二人站在大理寺门前等待,许博渊问:“你方才说魂魄还在,是什么意思?” “嗯……”应周热得有些耳鸣,空气黏浊泥泞,吸一口气胸反而更沉闷了,只能又吐出来,道:“万物生灵皆有三魂七魄,死后入轮迴道转世。那人的魂魄还未来得及离开身体,我点了他的印,问了他关于诅咒的事情。” 许博渊侧目打量他,应周正抬头看着满天乌云,神色恹恹。他的语气平缓,似乎所说的不过是春夏秋冬、日升月落交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若是换一个人来说这些,许博渊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的,但话自应周口中说出,莫名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也许是因为他所言本就是真的,又也许是因为应周的语气太过自如,再或许,是因为他急着救许婧鸾,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他怎么说?” 应周问道:“这附近可有桃树?” 许博渊答道:“京城不少人家都栽桃杏,王府花园中便有一颗,桃树怎么了?” “我要寻一棵桃树,种在一个小院中,院子里应该住着一对姐弟,”应周比划了一下胸口的位置,“姐姐大概这么高,弟弟还不太会说话。” “我会派人去找。” 应周点头道好,这时天外一道惊雷,蓝光照彻天地,轰鸣雷声中,豆大的雨点噼头盖脸砸了下来。应周第一次见到下雨这种景象,比之纷纷扬扬的雪花,雨可谓是是气势磅礴,噼里啪啦落在屋檐上,又汇聚成水流坠地,花、树、人,世间一切都隔着雨雾模煳了,天昏地暗,只有偶尔的雷光噼开天地,像一条腾飞的青龙,掩映在云层之间,首尾不见。 马车驶回王府,门童打着伞来接,然雨势太大,还是难免弄湿了衣衫。二人走进花厅,应周随手脱下湿漉漉的外衫,无奈雨水已经彻底渗透,冰凉的衣服贴在身上,不甚舒服。 许博渊道:“我让他们拿一套干净衣服来,你去换上。” “等一会罢,”应周道,“先去破解诅咒。” 若他没有猜错,那枚黑色符纸应该就是诅咒的本体。两名黑衣男子的身上都被下了咒,只是第一个人被许博渊一箭穿心,咒术还未来得及发动。既然他可以剥落依附在那人魂魄的符纸,或许也可以如法炮制,破开许婧鸾身上的诅咒。 他这具身体法力微薄,但一旦脱离肉身,魂魄中所蕴法力足以击破任何妖法。先前不清楚那诅咒的形态无从下手,此刻有了方向,倒也不在话下了。 许博渊自然不会说不好,他遣退许婧鸾房中众人,只留下他与应周二人。 应周本以为要进入活人魂魄之中会废一些周折,却不想指尖刚刚按上许婧鸾眉心,一股大力将他的神智直接扯了进去。 许婧鸾的魂境是一片渺渺花海,虽然此刻花凋叶落,却不难想像平日里该是什么样的繁华美景。应周在枯萎的花海中央找到了昏睡的许婧鸾,她的周身被一层黑色球形结界笼罩着,顶端正是那张黑色符纸。他的指尖凝聚出一根银丝细线,低吟一声“去”,细线游龙而出,直接穿透那枚符纸,将其勾至了应周眼前。 围绕许婧鸾周身的结界碎裂,花海像是被注入了肥料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抽芽冒叶,生长起来。牡丹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许婧鸾身上的诅咒破除,魂境开始自动修復。 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昨夜他还束手无策的诅咒竟然就这样简单破除,应周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取出另外一枚符纸,与许婧鸾身上这枚并在一起,原来两枚符纸上的纹路竟然是不一样的,左右对称,各成半圆,左右两个半圆恰好能组成一个完整法阵。 他正欲将两枚符纸一起销毁,忽得阵法上血光闪烁,两张符纸自他手中飞出连为了一个整体,化为黑烟,钻进了应周手腕之中! ——刺入骨髓的疼痛由手腕发散开去,那黑气进入皮肤后蜿蜒向上,在手臂内侧游动成一个圈,首尾相连,自中心盛开出点墨图样。应周眼前发黑,眨眼之后,他竟然被驱逐出了许婧鸾的魂境。 眼前是许婧鸾床头重重帷幔,许博渊低沉又有几分急切的声音就在耳畔: “应周?应周!”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床上摔了下来,正靠在许博渊怀里,一偏头就看到许博渊放大的脸。他的五官较之应周深邃很多,眉峰与眼窝有明显的落差,大概是因为彻夜未眠,眼下乌青不浅,但不知为何,应周却觉得,这人连乌青都挺好看的。
第28页 见他终于张开了眼,许博渊松了一口气。方才应周突然从床上跌落下来,抱着手臂浑身发抖,额间冷汗密布,嘴唇发白的样子着实吓了他一跳。 许博渊扶着他坐起来,问:“你的手怎么了?” “嗯?” 应周闻言抬起左臂,只见他的手腕上,那道蜿蜒的黑色痕迹如同咬尾蛇环一般,环住一朵乍一看似牡丹,细看却像头骨的纹样。 应周皮肤白,手腕皓质,那痕迹十分醒目,许博渊心念电转,“这是……诅咒?” 应周略有诧异:“你能看得见?” “……能。” 应周将衣袖拉起来遮住那痕迹,笑了笑道:“没事,不用管它。” 他这具身体不过是雪像制成,对凡人来说要命的诅咒,对他来说没有多少作用,就算身死,也不过是魂魄回归不周山,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时床上许婧鸾发出一丝细微的呻吟,两人一齐抬头,便见许婧鸾睫毛扑动,缓缓张开了眼。 . 青石街深处,琊晏阁内。 竹澜曲膝坐于卧榻,一名华服男人枕在他的腿上,正闭眼假寐,竹澜手执团扇,一下一下为他扑着风。 突然男人嘴角勾起,过分苍白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成了。” 竹澜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吾王神机妙算。” 男人紧闭的双瞳睁开,“不周山君,不过如此。” 男人很瘦,脸部线条硬朗,侧脸刀削一般犀利。他的皮肤是病态的白色,几乎有些透明了,底下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此刻他笑着,如同鲜血浸泡过的红色双瞳中却冰封一片,薄凉的笑意仿佛能穿透皮肉,冰冷至灵魂深处。 竹澜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男人道:“让狼蛛动手罢。” 竹澜道是,“狼蛛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我不懂,王上为何不直接取了那龙子性命,反而要引蛟王前来分这一杯羹?” 男人的手捏住竹澜的下巴,冰凉指尖轻柔地在他的皮肤上抚摸来回,神情愉悦。 “那不过是金龙一魄,杀了又如何?不周山才是最大的阻碍,既然他自己送下凡来,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至于繁烨……”男人低声笑了起来,“他想成龙,我便与他各取所需,也算是顺水人情,有何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没有迷人的反派角色了,他不迷人,一点也不,就是个反派,我再也不写迷人的反派角色了! 至于竹澜和小白,你们不要想了……我发过誓,这篇文再也不写副cp了(基友,快把刀挪挪,脖子要割破了qaq) 然后要跟大家说一件事,我这个月4-7号,12-15号,25-30号都要去外地调研,下个月回国大概20天调研,所以更新量会减少一些,但会保持在3000以上,爱你们,么么哒。 第14章 第十四章 屋内人多烦闷,应周便索性熘出来坐在了迴廊抄手上。小白懒洋洋趴在他身边,雪白的尾巴盪在身后一甩一甩,好不悠闲。 倾盆大雨转为淅沥细雨,仿佛将所有浑浊泥泞都清洗了一遍,空气清新,应周终于能好好唿吸,只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悠闲伸了个懒腰,身后门扉轻启,许博渊的声音自后头传来,“太医说阿鸾只是失血过多,修养几日就好了。” 应周笑了笑,“那便好。” 两人一起看着院中满地落叶残花,屋檐上落下一串串晶莹水珠,如珠帘玉璧,许博渊沉声道:“应周,谢谢。” 应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落在小白头顶,“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阿鸾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救了她,这份恩情我必须承,你……”许博渊看着他的背影,停顿了片刻,“你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 应周心想,他并没有什么难处啊,许博渊为何有此一说?就听许博渊继续道:“你想不想离开琊晏阁?我可以为你赎身。” “唔……”应周扭头看向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已经不是琊晏阁的人了这件事。 ——竹澜帮他施下了法术,琊晏阁里的人都不会记得曾经有过他这个人,他要是这会儿回去说自己要赎身,那才是莫名其妙。 他这一脸纠结落在许博渊眼里,倒像是犹豫踟蹰。 许博渊以为他是怕离开琊晏阁后没地方去,便将准备好的话缓缓说了出来:“昱王府在京里还有些产业,药房酒楼之类,都有妥帖的人打理着,你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我转让一处予你,每年盈利足够衣食无忧。另外京郊有一处庄园,本是我为阿鸾准备的陪嫁之一,你若无处落脚,那处庄园也予你。等年底铺子分了红,京中想置办在哪里都可以。” 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这世上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自认为这条件开得已是十分厚道,且不说琊晏阁那样的地方,小倌进去容易出来难,要帮应周赎身恐怕要废不少周折,便是他昱王府名下的产业,无论哪一处拿出来都是价值千金,应周在琊晏阁卖身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应周听完后心里却“咯噔”一声,心想许博渊说这些话,莫非是在婉转地赶他走? 他下凡本就是为了保护许博渊,帮他成为人皇,好不容易叫他找到了人,若是就这样走了岂非前功尽弃? 应周心念电转,此刻须得厚着脸皮,赖在这里不走才是上策—— 他扭过身子认真分析道:“虽说诅咒已经破解,但那下咒之人还没抓到,万一他再出手呢?我暂时还不能走,须得把那人抓住了才行。不如你……”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廉耻之心的,说到这里忍不住红了耳朵尖,“不如你再留我住上一段时间,我不挑食,什么都吃,也不太占地方,哪里都可以睡,很好养活的,你府里养了这么多人……”他本来想说既然有这么多人了,多他一个也不多,但话到嘴边还是觉得太过厚颜无耻,遂改了口,“我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干活的。” 应周所言倒是出乎许博渊意料之外,寻常人听到如此丰厚的条件,没有道理不接受,就算是推拒也多半是惺惺作态。偏偏应周表情诚恳,仿佛真的不求其他,一心只为抓人似的。 他并非一个多疑之人,然应周所言所做,让他没有办法不多想。 应周身上谜团实在太多,昨夜他为何会在深夜里出现在京郊树林中,那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他是如何出的城,后来又是如何进的城;那只白虎与这只白猫是什么关系;令许婧鸾起死回生的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难以想像,但比起鬼神之说,其实这整件事,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这一切其实都是应周自导自演,设计好的。 如果这样解释,所有谜题就能迎刃而解。 这场绑架本就是应周主导,因此他才能掐着时间等在林中,而他既然有能力买兇,进出城门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此后的起死回生,也可能是特制的毒药带来的假象。他引导着自己,装神弄鬼演了这一齣戏,目的就是为了接近自己。
第29页 但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应该说,许博渊觉得自己身上并没有值得应周绕如此大一个圈来图谋的东西。他不过是一个还未承王位的世子,任着看似高位却没有实权的闲职,除了外祖家留下的一点产业,实在没什么可以让人图谋的东西了。应周在琊晏阁那样的地方接客,见过的权贵不会少,缘何捨近求远,来设计他呢? “真的……” 应周期期艾艾看着他,正准备再列举几个留他下来住的好处,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下人打着伞跑了过来,“世子,太子殿下来给郡主探病,此刻已经在门口下了马车,往内院来了!” 谈话戛然而止,应周注意到许博渊的眼底瞬间掠过明显的不快,但下一刻已经恢復如常,他道:“知道了,请殿下过来罢。” 言罢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应周,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人间富贵最贵不过帝王家,若应周真是有所图谋,攀附太子总比他这个无权的世子有用一些。 而一步之隔的应周心想的却是,但凡是人间的话本子,十本里起码有五本都爱写宫廷皇家的故事,其中必定要出现的人物里,就有太子一项,或精明睿智,或愚蠢不堪。他要帮许博渊成为人皇,前路最大的阻碍首先是现任人皇,其次就是这位太子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今日有机会得见,还得好好观察观察才行。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下人们簇拥着一名青年男子进了小院。 这人与许博渊五官之间有几分相像,但天庭不如许博渊饱满,勾着半侧唇笑的样子有些傲人,一身绛色四龙纹袍,身材较之许博渊也更瘦弱些,总之哪哪都没有许博渊出众,但应周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那人胸口一团金芒耀眼闪烁,赫然是金龙之气! 许博渊迎上前去,朝他躬身行礼,“殿下。” 许璃拍了拍许博渊的肩膀,朗声道:“堂哥,说了许多回,兄弟之间不用这些虚礼。父皇听闻阿鸾为歹人所伤,十分忧心,便遣孤来探望一番,阿鸾如何了?” 许博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并不详细解释,“只是受了点惊吓,没有大碍。方才刚刚醒来,太医还在里头,殿下可要进去?” 他这一侧身,不仅让出了路,也让出了身后的应周。许璃不经意瞥过,双目登时一亮。 只见一人正坐在朱红色的迴廊抄手上,乌黑长髮半挽成髮髻于脑后,剩下一半随意披着半遮住侧脸流畅线条,皮肤白如新雪,一双墨瞳正瞧着自己,目光似是好奇,又有惊讶。隔着细细雨幕,这人的身影有些模煳,但一身单薄白衫下的身段纤润修长,笔直的背嵴,衣袖下露出的一小截白皙指尖,分明是个男子,却美得惊心动魄,只这一眼,许璃的唿吸就粗重了起来。 许璃身后的宦官察言观色,一见许璃表情便知自家主子想的是什么,立刻上前一步道:“大胆!你是何人,见了太子殿下为何不上前见礼?” 宦官唱白脸,许璃自然要□□脸,他拦住宦官笑道:“无妨无妨,堂哥,这位是?” 许博渊答道:“是昨夜阿鸾在琊晏阁时跟着伺候的小倌,名叫应周,臣叫来问了几句话。” ——端康郡主爱去琊晏阁在京里人尽皆知,就连皇帝也知道,偶尔就此还会笑话她两句;同样的,太子男女不忌,行事放纵,也不是一个秘密。 “哈哈哈,阿鸾倒是好眼光。” 许璃抚掌大笑,毫不避忌身旁众人,目光露骨打量,仿佛隔着衣服就将应周从头到脚看了个透——他道是谁,原来本就是个伺候人的玩意,说着给身后宦官递了一个眼神,又对许博渊道:“走罢,先进去看看阿鸾。孤许久未来你这了,一会得请我去园里喝一杯茶才是。”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也就应周傻傻听不清楚,许博渊低声道是,然后亲自推开房门,“殿下请。” 许璃欣然迈步进门。 许博渊看向尚未反应过来的应周,从许璃进入院子开始,应周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许璃身上,看得专注认真,虽一语未发,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许博渊对身后下人吩咐道:“带他去花园里等着。” 应周的注意力全在许璃胸口那一团的龙气上,全然没听明白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之间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许博渊进了门,方才得了吩咐的下人来请应周移步,他才反应过来许博渊最后一句中的“他”指得原来是自己。 下人给应周一柄油纸伞,引他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水榭亭台,至王府花园深处,“请公子在此稍等。” 昱王府的花园布置得十分巧妙,小路曲折幽回,有半丈高的翠绿松竹掩隐,一个拐弯,便看不见前后。 空气中浮动着泥土腥气与淡淡花香,应周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百般无聊,便顺着香味去找,七拐八弯绕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丛白花,不知其名,但花朵洁白小巧,香味扑鼻,在雨中轻轻颤抖,玲珑可爱。 人间有芙蓉牡丹国色天香,也有茉莉春桃小家碧玉,百种颜色,千般模样,万式繁华,比起终年大雪的不周山,实在斑斓有趣得多。 应周不禁莞尔。 许璃入园,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朦胧细雨中,应周素手执伞,怀中抱着白猫,对着花圃中一丛茉莉轻扬嘴角,交错纤长的睫毛半掩柔和目光,修身白衣下隐约可见笔直的嵴骨线与浅浅一陷的腰窝形状,身后幽深墨绿全部沦为背景。 美如画中。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掰着手指头数道:我不挑食,什么都吃,也不太占地方,哪里都可以睡,很好养活,我还会干活…… 许博渊微笑:吃得多没关系,养得起你,睡哪里当然是睡我床上,干活?那不需要,你躺好,我来干就好了。 对的,今天是一个短小的我,是我十天一次的放飞自我之夜 因为每个人见到我都要问我一句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所以我决定这个月早点睡,不能每天熬到4点了,这段时间每天更3000以上,等我休息一段时间,状态好一点了就恢復4500日更! 爱你们,笔芯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小白冲着许璃所在叫了一声。 应周偏头,就见许璃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胸口金光灿烂夺目。 应周歪着头又看了一会,那一团金光实在太亮,比许婧鸾更盛许多,与许博渊弯弓射箭时不遑多让,他不禁心生犹豫,难道许璃才是他要寻的龙子?但许璃已是太子,若他是龙子,则龙脉并未错乱,他下凡岂不是毫无意义? 他这片刻怔忪,许璃已经走至面前。 许璃的个子较应周差不多高,身量倒也不差,只是比起许博渊常年习武而言,单薄了几分。应周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曾相识,与他昨夜站在琊晏阁的台上时,底下人看他的眼神十分类似,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疯狂,令他后背发麻,直觉不适。
第30页 “你叫应周?” 许璃上前一步,他的手中本也撑着伞,却收了起来,钻进了应周伞下。两人身体忽然靠得极近,应周眉心微动,退后一步避开了。 许璃勾着唇角,斜斜一笑,“你躲什么?” 应周心想,这人大概是很喜欢这样笑,所以才会两侧嘴角高低不齐。这笑容与他的眼神一样,让人看了就很不舒服,应周突然想起了春姨骂他时所说的“流氓”二字,不知为何,竟觉得与眼前之人倒挺贴切,他不禁又向后退了一步,婉转道:“我的伞小,两个人撑难免淋湿,你还是另撑一把罢。” 许璃噎了噎,“孤要与你共伞是你的福气,你竟敢拒绝孤?” 应周不解道:“既然有两柄伞,何必要把自己弄湿?” 他微微歪着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涓涓溪流,又似无辜小鹿,看得许璃心头瘙痒难耐,真想现在就把人按在身下狠狠蹂躏一顿,叫这双眼睛红透才好。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面对美人,他也愿意放下身段调一调情,于是放软了语气,撑开自己的伞退让道:“你说的对,只是这伞实在碍事,不如你随孤去那边的亭子里坐一坐?” 熟料应周又向后退了一步,“我就不去了罢……” 许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玩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动了应周怀中的小白,小白朝着他龇牙,威慑般叫了起来,眼看着就要从应周怀里扑过去咬上许璃一口,应周忙按住了他,只听许璃冷笑,“一只白毛畜生也敢对孤不敬,来人啊!” 跟着许璃的宦官本就守在不远处,听到许璃的叫声,立刻小跑过来,许璃指着小白怒道:“把这只畜生给我拖出去弄死!” 那宦官听了令便要上前来抢应周怀里的猫,应周躲了一下,手里的伞被扑掉了,雨细细麻麻打在脸上,有些睁不开眼。眼见那宦官又要扑上前来,应周飞快退后几步,突然后背一疼,似乎是撞上了什么。眼前投下圆扇形的阴影,他扭头一看,竟然是许博渊撑着伞站在他身后,他的后背正贴在许博渊胸前。 许博渊手中的伞向前倾了倾,将应周完全罩住,挡去了缠绵雨丝,低沉的声音波澜不惊,“殿下,不过是只畜生,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许璃讥讽回道:“堂哥,不过是只畜生而已,孤要处置,你还要拦着不成?” “昨夜多亏应周拖延歹人时间,臣才能顺利救出阿鸾。还请殿下看在臣和阿鸾的份上,不要怪罪了。”许博渊朝他垂首,态度恭敬,只是语气实在冷漠,偏他姿态这么低,你又挑不出错来。 许璃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最终一甩长袖,“罢了,既然是堂哥开口,孤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多谢殿下。” 许璃深深看了一眼应周,他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入不了手。不过一个小倌,不值当他拂了昱王府的面子,更何况许博渊能护住这一回,还能护一辈子不成?既然知道了是琊晏阁的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早晚会有机会的。须臾间他又恢復了初见时愉悦轻佻的模样,笑了笑道:“出来了这半日,父皇还在宫里等着阿鸾的消息,孤也该回去復命了。” 许博渊道:“我送殿下。” 宦官上前接过许璃手中的伞,许璃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博渊不急不缓,俯身捡起应周方才落在地上的油纸伞递了过来。应周再迟钝,也听出了方才许博渊对他和小白的维护之意,不免有些感动,又有些怔忪,愣愣看着手中的青竹伞柄,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为什么拒绝太子?”许博渊轻声问道。 “嗯?”应周不解其意,“不该拒绝吗?” 说不上来理由,他只是不喜欢许璃看他的目光,不想与这个人靠近罢了。 他说完,忽然见许博渊的嘴角似乎向上勾了勾,那笑容太过短暂,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 许博渊目光掠过应周濡湿的肩头,“跟下人去换身衣服,我去送一送太子。” 不知是不是应周的错觉,他总觉得许博渊的语调比起方才轻松了不少。 许博渊转身追着许璃而去,留应周目送他的背影。他身量匀称高大,肩宽腿长,走起路来衣袂轻轻翻滚,行走在这朦胧细雨中,说不出的好看。 . 深夜雨势復又转大,噼啪击打在乌黑瓦片上,发出催人入梦的声响。因这雨势,灯笼点不起来,昭京笼罩在恐怖黑暗之中,雨声中仿佛有勐兽蛰伏,利爪随时可能撕开夜色。 青石街深处,一名黑衣人踏着一地积水,独行于浓墨黑夜之中,也不撑伞,任凭冰凉雨水将他浑身浇透。 他的手中是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带着淋漓血迹,形状有些奇特,顶端有七颗奇妙凸起,质地坚硬,像是红宝石一般嵌进血肉之中。心脏上浓稠鲜红的血液一路淋漓,很快被雨水沖刷开去,顺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流至一个又一个水洼之中,稀释成透明的颜色。 “这就是玲珑心?”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黑衣人勐然转身,就见一道修长身影斜斜依靠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但黑衣人还是很快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身体紧绷戒备了起来,“蛟王。” 来人察觉了他的动作,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嗣同总是喜欢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 黑衣人眉心动了动,没有出言辩驳。 “虎毒尚不食子,”那人的声音漫不经心,飘进黑衣人的耳中,“值得吗?” 一字一字,明明是轻飘飘的声音,却仿佛一把铁锤,将一捧锐利尖针悉数凿进心头。 只见那人从屋檐下走出,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雨水在触碰到他的身体前自动弹开,散成千万水花。他身上没有任何妖气,黑衣人却立刻意识到,若动起手来,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那人却背向黑衣人,缓步走进无边黑暗中,似乎他在此地等这许久,只是为了说那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黑衣人在雨中站了一会,直到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他低头看着手中尚有微弱脉动的心脏,半晌,无声嘆息。 . 第二日清晨,今科探花唐至敛的尸体与于青石街一角被发现,胸口如同被利爪直接撕碎一般血肉模煳,里头心脏不翼而飞,死相极其惨烈。青石街不到两日之内连续发生端康郡主被绑、探花遇刺案件,帝王震怒,立刻召集了大理寺卿等人进宫,势要将兇手抓拿归案。 又过了几日,也不知是从何而起,京中流言四散,皆说探花是被妖怪剖心而死,有人说是化身成美丽女子的蛇精,又有人说是狐狸,还有人说是花妖,街头巷尾传得绘声绘色,什么说法都有。 “依我看肯定是妖怪干的!” 豆帘接过许婧鸾手中药碗,应周随手递过来一颗剥好的荔枝,许婧鸾笑眯眯地接过吃了,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第31页 豆帘正是那天随许婧鸾一同去琊晏阁的绿衣小厮,许婧鸾的贴身侍女,闻言答道:“哎呀,唐大人的胸口都被撕烂了啊!那血啊,从街口一直流到街尾,是人哪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呢!” 许婧鸾忍俊不禁:“说得倒像是你亲眼瞧见了似的。” 豆帘吐了吐舌头,“这不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嘛。” 许婧鸾侧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应周,“应周,依你看呢,真的是妖怪吗?” 她这几日卧床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可做,倒是与应周熟络了起来。不知为何,她这一觉醒来后再见应周,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 应周歪头想了想,“也许是罢。” 许婧鸾撑着脑袋又问:“妖怪真的会吃人吗?” 应周点头道:“有一些是吃的。” 许婧鸾戳了戳两人中间案上趴着的小白,“那小白呢,小白吃吗?” 白猫不乐意地“喵”了一声,跳进应周怀里躲清净,应周答道:“小白辟谷多年,只喝水,不吃东西。” 许婧鸾一拍大腿,“怪不得呢!昨天我偷偷拿兔肉餵他,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应周“唔”了一声,脸上一本正经,心里想的却是你不如拿来餵我,我吃。 “诶,我哥忙了这好几天,也没见找到点什么线索,”许婧鸾剥了一颗荔枝,礼尚往来递给了应周,“要真是妖怪干的,大理寺这案子恐怕是破不了了,我哥也得跟着倒霉。” 应周吃了太多荔枝,觉得嘴里甜得有些发腻,端着水杯喝了一口,“破不了案会怎么样?” 许婧鸾道:“再过几日就要秋狩了,这当口突然出了这样的事,皇上心情肯定不好。这龙心一旦不好啊——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应周若有所思,不禁意又剥了一颗荔枝送进嘴里。 许婧鸾偷偷觑他,忽然清了清嗓子,“应周啊。” “嗯?” “你说如果真的是妖怪干的,你和小白能抓到他吗?” 应周偏头看她,只见许婧鸾双手托着脸,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里有种莫名的期待,应周实话道:“京城里有这么多人,要寻一只妖怪不太容易。” “哦……”许婧鸾的声音有点失望,但还不死心,“那要是有线索呢?” 应周问:“什么样的线索?” “就比如……比如爪痕啊什么的……” 应周认真想了想,答道:“若能知道是什么妖怪,也许可以根据习性来找。” 许婧鸾眼睛一亮,“那要是找到了,小白打得过吗?” 小白闻言从应周怀里抬起了头,朝着许婧鸾飞出去一个白眼,那表情似乎是在说:凡人,你认真的吗? 应周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寻常妖怪不是小白的对手。” “太好了!”许婧鸾从太师椅上跳了下来,一拍手道:“应周!我们去抓妖怪罢!” “唔……”应周犹豫了片刻,“怎么抓?” “哎呀!”许婧鸾抓住应周手臂,不由分说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先去看看那唐什么敛的尸体,肯定能找到线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看着荔枝摇头:不吃了,太甜了。 许博渊把人搂进怀里:那吃点别的? 傻周:唔…… 恍惚觉得日更3000我的节奏突然就快了起来,3000字讲了原来6000字的故事,真是很棒棒呢……=。= 第16章 第十六章 话是这么说,然那唐什么敛的尸体如今停在大理寺的停尸房中,以许婧鸾的身份若是跑去大理寺,恐怕要不了一炷香时间就会传到许博渊耳朵里去。于是退而求其次,许婧鸾决定先带应周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说做就做,许婧鸾立刻与豆帘二人换上男装,趁着门童换班的间隙带着应周从王府后门熘了出去。 ——动作轻车熟路,一看就是老手。 果然如李朗所说,一场秋雨一场凉,下了两日雨之后,燥热的天气转眼凉快了下来。 三人并一猫穿过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路上人群川流不息,热闹非凡。应周入人间已有近半个月,尚未有机会见识过白日里的京城,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凡人不免惊讶。许婧鸾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从卖玉石古玩的百年老店里的镇店之宝,到街口包子铺最受欢迎的口味,应周听得津津有味,就这么走走停停,不像查案倒像闲逛,半个时辰后他们才终于抵达了青石街东口。 只见青石街口站了几名士兵,左右巡逻着,目光犀利,神态警戒。这条街一共就东西两个口,既然东口有人看守,西口肯定也有,除非翻墙,否则是进不去了。 “诶,是我哥手下的人,”三人站在青石街对面,许婧鸾失望地努了努嘴,“竟然把整条路封了,倒也是我哥做的出来的事。” “郡主,既然进不去咱们就回去罢,”豆帘悄悄松了一口气,劝说道:“要是让世子发现您又偷跑出来……” 许婧鸾大义凛然道:“就让他打断我的狗腿罢,反正我只有人腿!” 应周忍俊不禁,左右环顾一圈,突然伸手指了指街对面一座四层建高楼,“那是哪里?” “哪儿?”许婧鸾顺着应周指的方向看过去,“哦,那是芙蓉楼,酒楼,菜还行,怎么,你饿了?” “不是……”应周方才吃了不少荔枝,这会倒是不饿,不过走了这许久的路倒是有点渴了,“我是在想,从那里也许能看到街里面。” 芙蓉楼与青石街之间只隔了两个铺子,登上顶楼兴许能俯瞰青石街。 许婧鸾眼睛一亮,拍手道:“还真是!走走走,我们去里面坐坐!” 芙蓉楼在京里倒也还算有名,好在现在不是用饭的时辰,楼里人不多。许婧鸾大手一挥砸了一锭元宝,小二立刻满面笑容引着三人上了四楼雅间。 随手点了些茶水点心,许婧鸾迫不及待推开窗看出去,外头碧空如洗,远远有飞鸟追逐遨游,往左看是朱雀街,往右看果然是青石街。 许婧鸾张望了一会,应周问:“怎么样,看得到吗?” “看不到啊……被挡住了。”许婧鸾失望回道,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青石街前面半段,然出事的地点还要靠里一些,恰好被一栋三层高的红楼挡住了。 应周抱着小白走过来,将猫放在了窗沿上,低声道:“去瞧瞧罢。” 小白目光幽怨,应周手指在他额头王字上轻轻弹了一下,他只得绷起四肢,扭头从四楼窗台纵身跃了下去。 “小白!” 许婧鸾忙探出窗去寻那小小身影,只见小白身型轻盈,灵巧地落在了不远处一栋二层高的屋顶上,然后拔足飞奔,简直像插着翅膀一般,在林立的房屋之间又是几个起跳落地,消失在了青石街深处。
第32页 许婧鸾看得目瞪口呆。 “等他回来罢。”应周坐回桌边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 “应周应周,我之前就想问你了,”许婧鸾三两步蹦到应周身旁,“那天夜里我见到的那只白虎,是不是就是小白呀?” “唔,是他。” 许婧鸾托着腮,笑眯眯道:“那晚上回王府了,你让他变成老虎给我看看好不好?” 应周想了想,犹豫道:“好罢……”他每日在昱王府蹭吃蹭喝已是十分不好意思,许婧鸾这一点简单的要求实在无法拒绝。 许婧鸾开心得不行,忙把桌上的点心全部推至应周面前,“来来,吃点心,多吃点。”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应周嘆了一口气,心想他这个神仙做得真是没有半点原则,为了一口吃的就干干脆脆折了腰,也不知一会小白回来知道了会不会炸毛。 然而这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小白没有回来。 日暮西斜,缓缓坠落天之尽头,街上已经开始点灯,应周望着窗外,手指尖上银线笔直通向青石街内,无论他如何牵动生死契,另一头都没有任何回应。 许婧鸾看不见那银线,只见应周对着自己的手指尖愣愣出神,面色不太好看,她缩了缩脖子轻声道:“应周,你别担心,小白说不定是迷路了呢……” 应周摇了摇头,“小白可能出事了。” 许婧鸾一愣,“会出什么事?难道是遇到了那伤人的妖怪?可你不是说……寻常妖怪不是他的对手吗?” 寻常妖怪自然不是小白的对手……但若对方并不寻常呢? 应周道:“我进去找他。” “我也去!”许婧鸾喊道,“走,咱们下楼!” 应周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你先回王府去罢。” 许婧鸾道:“不行!是我拉着你出来的,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应周为难道:“若是里头有什么危险,我护不住你。” 他如今法力微薄,即使有化古扇在手也施展不出百分之一的威力来。连小白都无法应付的事情,现在的他更是没有把握。他这具身体有什么事,大不了魂魄回归不周山再来一次,然凡人的生命宝贵脆弱,他不可能带着许婧鸾去冒险。 “要是有危险那你怎么办?”许婧鸾急急道,“要是遇到了那妖怪,你打得过吗?” “打得过啊,”应周忽得伸手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正如两个时辰前他弹在小白额头那一下一样,一朵六瓣雪花纹无声埋入许婧鸾眉心,绽放出晶莹玉润的光芒,在许婧鸾周身撑起一道结界,应周眯着眼笑了笑,“放心罢,不过还得请你帮个忙才行。” 华灯初上,豆帘站在青石街对面,手撑成喇叭形状,胸中憋足一口气,对着守卫街口的士兵放声大喊道:“救命啊——!!!” 她换了一口气,“郡主又被人抓走啦!!!” 墙角后许婧鸾捂了一把脸,对自家侍女浮夸的演技表示没有眼看。 应周赞许道:“她这嗓子不错。” 许婧鸾扶着额,“是啊是不错,全京城的人都该听到了。” 全京城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全都听到的,但至少对面的三名士兵们都听清楚了。三人对视一眼,最中间的上前,只见豆帘手脚并用,也听不到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士兵听完后脸色大变,立刻挥手喊上另外两名士兵,朝着豆帘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许婧鸾不由得嘆了一口气,忧愁道:“我哥怎么教人的,也太好骗了罢……” “唔,”应周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道,“那我去了。” 许婧鸾担忧地看着他,“真的没问题?” 应周朝她笑了笑,“我不会有事。” . 青石街不过二里路,朝廷派人封锁后两侧红楼都歇业了,连盏路灯都没有点,凄悽惨惨戚戚,也不知里头的姑娘和小倌们去了何处。索性今日天晴,夜空中繁星点点,上弦月挂在树梢头,凉风拂过,地面上树影斑驳,堪堪照亮了石板铺成的路。 应周从东口进入街内朝最深处行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很久,但又似乎并没有走出去多少路,朱雀街的喧闹嘈杂声还在耳旁,仿佛从未远去过半分。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的左手边是一栋三层高的红楼,正是他们从芙蓉阁上看过来时挡住视线的那一栋,就在距离东口不到百米的地方,门口挂着牌匾,名瑶池碧潭—— 这楼他方才明明已经路过了。 应周在原地站了片刻,化古扇自袖中滑出落入手中,十二柄玄铁扇骨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泛着利刃般的蓝光。 忽然他的手腕微动,扇面朝着前路随手挥出,一股巨大的气流迅速在他身前涌起、鼓胀,海浪一般,排山倒海向着前方扑了出去! 一时之间,八尺六宽的街上狂风大作,路侧树桠上的叶子唰啦啦被席捲其中,捲起漫天细沙与尘埃,也不知是撞上了什么,风过之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撞开了什么无形的阻碍,隐约可见丝丝电光火石,狂风横扫了这二里长街。 风过之后,应周眼前出现了一道结界,在他面前大约二十步的地方闪烁着幽幽蓝光,方才他应该就是撞到了这层结界才会一直在原地打转。化古扇扇尖画出一道方形虚影,投射在结界上,切出了一道门型入口。 两道浓郁的妖气从门中流淌而出,一道属于小白,另一道是陌生的,比之全盛时期的小白更为强势霸道,刮在皮肤上细微疼痛,似有针尖划过。应周刚踏入结界,入口就在身后关上了,周遭景色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黑雾,再看不真切。 一道身影背对应周而立,玄色剑袖锦袍,墨发随意披在身后,周身妖气源源不断向外涌动,刺痛应周骨髓。 他的右手上提着一团毛球,正是小白。白猫被他揪着后颈,四肢无力朝下,似乎失去了意识,毛髮干净依旧,没有外伤。 ——生死契未断就说明小白还活着,这人抓了小白却不杀也不走,倒像是故意在此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啊,你不是为了吃的折腰,你是为了吃的腰疼ww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不周山君。” 那人转过身来,五官十分英俊,身材欣长,一双狭长桃花眼,双眸颜色浅银,中间一道漆黑竖瞳,是蛇目。 应周“唔”了一声,试探道:“你是……繁烨?” 那人似是顿了片刻,又轻笑一声,“山君如何得知?” 应周摸了摸鼻子,心想这不是很好猜么…… 普天之下能如此轻易制服小白的大概也只有那四位妖王了,而四王之中,北方兽王已经年迈,南方魑魅魍魉乃一对双生姐妹,剩下东方蛟王和西方鬼王,从蛇目来看,应当就是蛟王繁烨了。
第33页 “我猜的,”应周老实答道,又问,“是你在这里杀了人?” 繁烨道:“凡人不过蝼蚁,我为何要费力杀一只蝼蚁?” ——这话真是狂妄非常,然而应周看了看他手中昏迷不醒的小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有这个资本狂妄的。 应周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繁烨挑了挑眉峰,“山君又来这里做什么?” “……是我先问的。” “山君问了,我便一定要答?” 这……倒也有道理,应周一时语塞,片刻后退让道:“那你能先把小白放下吗?” 他一脸纠结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繁烨不禁起了逗一逗他的心思,反问道:“我若不放呢?” 应周又“唔”了一声,心想,这位蛟王莫不是只会用问句? 不放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打一架了。虽然现在的他大概打不过,但总得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好歹小白也跟了他两千年,每日里驮着他跋山涉水从不周山到南灵岛上看书,虽说脾气不大好,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自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欺负了罢—— 化古扇已经握在手中,繁烨忽然身形微动,分明只见他向前迈了一步,却转眼出现在了应周面前。他提着小白往应周怀里一扔,俯身凑近,嘴角挂着揶揄笑容,“现在同你打倒显得我欺负你似的。拿去罢,这点道行也敢与我叫板,不自量力。” 应周忙抄手兜住了小白,繁烨的脸近在咫尺,说话间的热气喷在应周脸上,他不自觉又想往后躲,繁烨居高临下道:“奉劝山君一句,还是不要管这档闲事的好。” 应周抬头对上繁烨那双银色蛇目,“为何?” “以你现在的法力。”繁烨的手在化古扇尖上轻轻一按,应周只觉手腕上似有万斤重量当空砸下,要将化古扇从他手中剥走,而他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只听繁烨在耳畔继续道:“送上去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应周愣了愣,“……‘他’是谁?” 繁烨又是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山君这么聪明,不如再猜一猜?” “……” 应周蹙着眉若有所思,繁烨以为他是在思量此事,却忽听他问:“你可认识这条街上有一只名叫竹澜的猫妖,住在最里头的琊晏阁里?” “不认识,”繁烨扬了扬眉峰,“怎么?” “没什么,”应周沖他一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 他这一句没头没尾,关子卖了个十成十,倒像是在报復繁烨说半句藏半句似的。 繁烨正欲问他想通了什么,忽然蛇目一动,朝应周身后喝道:“谁!” 紧随而来一阵地动山摇,咔嚓脆响,身旁刺目金光瞬息间擦过,周遭结界片片炸裂,繁烨眨眼间后退数米,一支金光羽箭擦过他的衣领,狠狠插进了后方青石板的缝隙中—— 应周惊讶转身,只见不远处许博渊长衣孑立,左手持半人高长弓,第二箭已经搭在弦上,身旁一道金光碟旋蜿蜒,赫然是一道龙形残影! 繁烨随手扯了扯破了一道的领口,嘲讽一笑,“瞄得倒是挺准,只是这点力度,伤得到谁?” 许博渊冷冷道:“你可以试试。” 第二箭破风而出,笔直射向繁烨心口位置! 繁烨不躲不闪,伸出二指轻轻一掐,那箭被迫停在距离他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而此时第三箭接踵而至,繁烨拔高身影腾空躲开,復后翻落地。应周瞥见繁烨脖颈上有一道擦伤,发出燃烧般的灼热颜色,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橙红色光芒,虽未见血,却可以看出伤得不轻—— 许博渊的第一箭伤到了他! “啧,”繁烨随手摺断手中羽箭,银眸中杀意浮动,“我不去找你,你反倒自己跑来送死,那就不要怪我了。” 话音刚落,繁烨周身腾起滚滚黑云,他单手一指,一道霹雳雷光向着许博渊噼去,应周心道不好,指尖微动,化古扇掀起小型飓风,涌动进二人之间截断了雷光! 应周正想叫许博渊离开,扭头却见许博渊不知何时已经扔掉了手中长弓欺身上前,腰间佩剑出鞘,冷然刀光噼开夜色向繁烨所在笔直袭去—— 他周身的金色龙影仿佛活了一般,紧紧缠绕至剑身上,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朝着繁烨发出无声的震慑咆哮。 繁烨被那光芒刺痛双眼,旋身躲开剑刃,却被金龙的尾巴扫中手背,裸露的皮肉立刻开始泛红,应周似乎听到了繁烨吃痛的抽气声,他捂着手背迅速后退,与应周和许博渊拉开了距离。 然而就在这时,许博渊怒喝一声:“放箭!” 空气中传来无数尖锐的破空声响,数百枚箭矢尖端燃起火焰,照亮四方夜色,凌空而下,朝着繁烨兜头飞去! 火光照亮了街上三人,繁烨脸色阴沉,抬头向着空中冷笑了一声,黑云至他身旁螺旋而上,眨眼兜住了所有火箭,几百羽火箭上的火齐齐熄灭,被四散刮飞开去。那黑云升至空中迅速膨胀,很快覆盖了一整片街头,电闪雷鸣,一道接着一道,噼在青石板上爆炸开去,炸出一个又一个坑来,迅速逼近许博渊! 应周知道繁烨恐怕是动了真怒,这一击雷霆万钧,别说许博渊肉身凡胎,哪怕是全盛时的小白来接只怕也是够呛! 千钧一髮之际根本来不及多想,化古扇上自手中飞出—— “许博渊!蹲下!” 雷光落下发出刺目光芒,应周也不知许博渊听没听到自己的话,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明,待眼中白芒褪去,只见十步之遥的许博渊单膝跪地,化古扇坠落他身前,周围一圈地上,无数细密坑洞中雷光尚在闪烁。应周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头繁烨周身雷云再次涌动,化古扇已然脱手,他与许博渊有几步距离,即使飞身过去也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许博渊长剑上的金龙仰头朝天无声怒吼,似乎在唿唤什么,应周立刻反应过来,果然下一瞬天空中一道巨大金光自上而下,朝着繁烨狠狠坠落,“轰——”得一声巨响! 应周回想起自己与小白被那金光噼中的惨痛经歷,不禁闭了一下眼,不忍直视。 光芒过后,应周睁开双眼,方才繁烨所在之处徒留一个三尺宽的圆坑,而繁烨已经不知所踪,只是地上一滩血迹颜色鲜艷,恐怕伤得不轻。 应周不禁有些担忧,毕竟繁烨对他似乎没什么恶意,还好意提醒了他。不过转念一想,小白被金龙之气噼过后休息了两天也就好了,繁烨道行较小白更深,想来也不会有事,便放下心来,转头去看许博渊。 虽有化古扇挡去了那一下致命雷击,但爆炸发生在咫尺之间,许博渊难免受到波及,此刻他已经站了起来,化古扇被他顺手捡起拿在手中,应周走过去,他便递了过来,淡淡道了一句“多谢”。
第34页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应周仔细打量他神情,见他面色冷凝复杂,也不知在想什么,“唔”了一声接过扇子,问道:“你没事罢?” 许博渊摇了摇头,长剑收回剑鞘中。他朝夜色中一挥手,数十名黑红官服的禁军士兵自街两侧楼中鱼贯而出,每一个都背弓持剑,整齐快速地列队在许博渊身前。 应周看得惊奇,也不知这些人是何时潜入进来的,他与繁烨竟然都未察觉——方才的火箭应当就是这些人放的。 许博渊拍了拍排在最前面那人的肩膀,“辛苦了,带大家回去休息罢,今晚的事不要外传。” 那人神情肃然,目不斜视,朗声道了一声“是”,挥手领着身后士兵朝青石街东口离开,几十个人步履整齐,很快汇入不远处朱雀街的通明灯火中。 漆黑街道上只剩下应周与许博渊二人,应周问:“你怎么来了?” 许博渊余光瞥他一眼,漠然道:“巡逻至此。” “哦……”不知为何,应周莫名觉得许博渊看起来像是在生气,眉心拧起,嘴角抿得很紧,表情有点可怕。他不禁掐了一把昏迷不醒的小白的脸蛋,一时二人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许博渊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唔,是繁烨。”应周答道。 许博渊又看了他一眼,月光下半张英俊侧脸似乎崩得更紧了,“……是妖怪?” 应周点点头,“是一条蛟龙。” 四王之中除了西方鬼王,其余三位的真身都不是秘密。应周虽未与他们打过交道,但也从山中妖怪嘴里听了不少传言,还算是知道一些。 这一回许博渊没有收回目光,而是静静打量应周,半晌后,他再次开口:“……那你呢?” 应周歪着头,“嗯?” 许博渊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也是妖怪吗?” 半满的明月躲进云层之后,四周昏暗下来,安静地有些诡异。许博渊神情冷漠,站在距离应周不到两步的地方,负手而立,应周想起他们初见那夜,许博渊也是如此表情,仿佛他是什么洪水勐兽,恨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 “唔……我不是……” 其实在应周看来,人也好妖也好仙也好,都没什么不同,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无奈,但他莫名觉得,这个问题对许博渊来说十分重要。他想起许璃胸口那团金光,不由得心生迟疑,不知该不该向许博渊和盘托出。他尚无法确认两人中谁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万一交代错了人岂不是乌龙? 他正怕许博渊追问他不是妖怪又是什么,许博渊却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回去了。” 应周一愣,“你先回去罢。” “你呢?” “我去琊晏阁一趟。” 许博渊顿了顿,“怎么,你要回去?” 应周摸了摸左手腕上黑色的诅咒法印,“嗯,我去找一个人,有些事情要问他。” 许博渊却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应周眨了眨眼,许博渊反问道:“你看这条街上,还像是有人的样子?” “唔,”除了月色星光,青石街上一盏灯也没有,真当是冷冷清清凄悽惨惨戚戚,应周后知后觉,“是不太像……” “你要找谁?” “……竹澜。” “明日帮你问问,”许博渊说,“他在京里恩客不少,或许是投奔了谁。” 两人并排走在不大宽的巷子里,许博渊收剑后那条金龙就不见了,此刻他看起来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应周悄悄用余光打量他,许博渊穿的应该是官服,黑髮束冠,戎服样式比寻常士兵们穿着的更复杂些,窄袖外黑内红,底下是白浪淘沙的纹样,衬得他四肢修长,身姿风流,尤其是腰间蹀躞玉带一收,那腰真是…… 许博渊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头来,“你看什么?” 应周粲然一笑,坦然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 许博渊眉心动了动,别开了脸。 朱雀街的灯火就在眼前,橙红色的暖光懒洋洋打在身上,皮肤也染上绯艷的颜色。许博渊的马系在街口桂花树下,一匹乌云踏雪,通体黑亮,唯有四只蹄子如同踏在云端上,无暇斑白。 许博渊踩着马镫翻身而上,朝应周伸出手,“上来罢。” 因为常年握剑持弓,他的指腹上有一层厚茧,摸起来手感不算太好,但骨节明显,线条流畅,手掌厚度适中,十分有力,将应周拉上马背时小麦色的手背上几道清晰的经络脉路突起,看起来当真是赏心悦目。 应周掐了掐尚有余温的手心,他的手很凉,许博渊的却很热,这么一握,体温互相感染,中和成了恰好的舒适。 ——原来凡人的体温是这样的,像是不周山冰天雪地里的那一丛顶冰花,温和烂漫,是山中漫长寒冬中唯一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先牵个小手吧 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二日应周起了个大早。 倒不是他想起,许婧鸾把他从被窝中拉出来的时候他正梦到自己剥了颗滷水花生,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因此醒来之后满腔委屈。好在早膳时桌上有一碟盐炒杏仁,勉强填补了他的遗憾。 “快吃快吃,”许婧鸾托着腮催促,“吃完了准备出门。” 应周咬着根春卷,含煳不清地问:“出门做什么?” “去看那个唐什么敛的尸体啊!”许婧鸾一脸期待,眼睛亮得发光。 “噢……”应周把春卷咽下去,酥皮炸得酥脆鲜香,葫芦丝清甜爽口,肉末鲜嫩劲道,他意犹未尽,于是又夹了一根,“你不是不能出门么?” 昨夜他和许博渊回府后他才知道,原来许博渊之所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青石街,是因为许婧鸾怕自己有危险,跑去禁军卫搬了救兵。 然而这事的结果就是,许婧鸾因为私自出府被许博渊罚面壁思过两个时辰并禁足一个月。 “不是我不是我,”许婧鸾摆手道,“我不去。” “?” “是我哥和你去,”许婧鸾神秘一笑,往应周碗里夹了一筷子腌笋,“快吃,多吃点,等我哥下朝了就出发。” 这是应周第二次来大理寺,这一回倒是轻车熟路了。 方简为了案子焦头烂额,埋头在案卷堆中不可自拔,许博渊与他打了声招唿,径直带着应周去了停尸间。 木板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年人双目紧闭,胸口一个血洞,尸体已经经过清洗,能够清楚地看到里头断裂的血管。房间中每日镇冰,但过了这许多天,尸体终归难免开始腐烂发臭。小白虚虚“喵”了两声来表达对这件差事的不满,应周也有点于心不忍,毕竟他昨夜被繁烨伤得不轻。
第35页 应周摸他的肚子,“且忍一忍,咱们速战速决。” 他将小白放在木板床上,自己也就着尸体仔细端详起来,许博渊站在不远处,问:“不能问一问他的魂魄吗?” 应周摇头道:“他的魂魄已经不在此地,入轮迴去了。” 许博渊问:“可有其他办法确认兇手的身份?” 应周道:“如果能找到一点线索的话……”譬如气味、抓痕之类。 “喵……” 这时小白忽然摇晃两下,竟一脚踩空从木板床上跌了下去! 许博渊眼疾手快上前一捞,在他落地之间兜住了他。 应周忙伸手接过,左手微抬,手腕翻动,指尖按在了小白额上。 许博渊看不见雪花纹,但直觉应周应该是在为小白疗伤。衣袖摆动间他看到应周手腕上那枚黑色法印,只是一瞬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法印比起前几日刚刻下时颜色似乎更重了些。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应周放下手,许博渊问:“他怎么样?” 应周摇头道:“繁烨的妖气击伤了他的内丹,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这具身体法力实在微弱,用一点少一点,就算全部输给小白也是杯水车薪。好在小白自身妖力浑厚,休息一段时间也能养个七七八八,等回了不周山再向南灵要点仙药服下就是。 许博渊道:“既如此,今天就先回去罢。” 应周却道:“等一等,方才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再让他看一眼。” 白猫甩了甩尾巴,从应周怀中探出头来,“喵,喵。” 应周一愣,问:“你确定?” 白猫毛茸茸的爪子指着尸体胸口,怒道:“喵喵喵!” 应周捏了捏他的肉垫,“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我们都没见过,真的能确定?” “喵,喵喵!” “好罢好罢,我知道了,”应周给他顺了两把毛,“辛苦你了。” 白猫傲娇一甩头,在应周怀中团起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好,闭眼打起了瞌睡。 再早一天看到这样的场景,许博渊大概是不信的,但昨晚亲身那一战,实在容不得他不信—— 这世上确实有妖怪,昨晚的黑衣人是,这只白猫是,应周……或许也是。 “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个唐什么敛……” “唐至敛。” “哦,唐至敛,”应周道,“是玲珑心。” “……那是什么?” “是妖怪的一种,依附人心而活,被依附后心脏上会生出血红色宝珠。玲珑心法力微弱,对于其他妖怪来说没什么用,”应周顿了顿,补充道,“但听说母妖怪吃了,有助于生产。” “这么说,”许博渊平静接受了这个解释,“兇手是一只怀孕的母妖。” 应周歪头想了想,道:“应该是罢。” 毕竟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虽不是直接的线索,但至少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不少,找起来倒也容易一些。 二人离开大理寺,依旧骑着昨日那匹名唤浮霜的踏雪乌云,应周坐了两回倒是和它混熟了。浮霜颇有灵性,应周趁着许博渊不注意,在它眉间留下了一个法印,再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浮霜也能藉此机缘修出神智化妖。 马路周遭人群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探花之死不过才过去不到半月,人们的话题已经换了几波,如同那一阵夏末雷雨,下的时候酣畅淋漓,下完以后云过风息,太阳一照,便丁点痕迹也不剩下。 “我们这是去哪儿?”应周一手拉着许博渊后背衣衫打量街道两旁,见路线似乎不是回王府,好奇问道。 许博渊不动声色地将被应周扯得向后滑去的衣服扯回来一些,答道:“排查嫌犯。” 浮霜停在一座独立小院前,外墙已经斑驳脱落了许多,看起来有些陈旧。许博渊将马拴在门外一颗梧桐树下,带着应周入院中。 只见一名挽着发的年轻女子坐在院中摇椅上,手执针线,正在刺绣。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许博渊身上时明显一震,随即飞快低下头去,起身向许博渊行了一礼,“世子。” “不必多礼。”许博渊冷漠道。 应周发现,许博渊对许婧鸾以外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态度,疏离静默,不会有半句废话,哪怕是对太子许璃,也不过多一分恭敬。 他从许博渊身后探出头来,悄悄打量这名女子。 虽未施粉黛,但皮肤白净,凤眼明眸,唇不点而红。与许婧鸾那样属于小姑娘的灿然美好不同,她的美妩媚动人,低垂眼睫的样子楚楚可怜,半阖的眼角又为她添了一点风情,温情脉脉,素衣也掩盖不住婀娜身段,虽然应周见过的人不多,但这位姑娘想必在人间是算得上美人的。 碧落也注意到了许博渊身后的应周,不禁怔忪了片刻,虽应周一身小厮打扮,但周身气质也好,那张脸也好,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应周见她怔怔看着自己,于是沖她笑了笑,算是招唿。 碧落回过神来,回以一抹温柔微笑。 “世子今日过来,”碧落道,“可是探花大人的案子有了进展?” 她轻声细语,声音温而不腻,娓娓动人,咬字间的顿错转仄格外拨人心弦。 许博渊道:“查案是大理寺的事情,不归我管。” 碧落一时摸不准许博渊是何意思,踌躇道:“那世子过来是……?” “来向你打听一个人,”许博渊道,“你可知青石街封锁后,竹澜去了何处?” 应周与碧落皆是一愣。 “这奴……倒是没有听说,世子找他有事?” “是有些事要问他。” “奴帮世子问问罢?” “多谢。” 从碧落家出来,许博渊牵了马却没有骑,与应周步行在小路上。 行了这么久的路,却只在院中待了不带一炷香的功夫,应周隐约觉得许博渊此举别有深意,并不只是为了探听竹澜的下落。 小白趴在马背上懒懒睡着午觉,阳光穿过路边高大梧桐叶缝隙照在二人身上,光影斑驳,穿堂清风拨撩髮丝衣摆,带走裸露皮肤上的热度,惬意清新。 并行了约莫百步后,许博渊忽然开口:“你不认识她?” 应周好奇道:“我应该认识吗?” “她是锁朱台的魁首,”许博渊瞥他一眼,“花名碧落。” 应周又问:“锁朱台是什么?” 若换一个人来问这句话,许博渊定会觉得此人未免惺惺作态,但偏偏应周眼底清澈,神色自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 许博渊解释道:“‘南风琊晏阁,铜雀锁朱台’,在京中十分有名。锁朱台就开在琊晏阁对面,也是一家青楼。”
第36页 应周笑了,“碧落姑娘的声音这么好听,想来曲子一定唱得很好。” 许博渊闻言停下了脚步。 应周走出去两步才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转身一看,许博渊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表情若有所思,应周问:“怎么不走了?” 清风从背后吹来,先擦过应周,再拂过许博渊。 应周今日穿得是王府中小厮的衣服,青蓝的素布短打,旁人来穿难免显得矮胖,偏他穿着更显身材修长精干,墨发全都梳起盘在头顶,只用一根细白丝带扎着,多余的部分落在背后,风吹过时翻涌成波浪的形状,如玉脸庞上映着光影斑斓,一双眼睛微微弯着,眼角下垂,眼尾却向上轻轻一挑,说不出的勾人。 有这样的容貌,却偏偏不谙世事,单纯天真不如八岁稚子,也难怪会被人盯上。 许博渊静静看了片刻,“将你卖进琊晏阁的那几个人贩,我已派人去找了。” 应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后讪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说起来真的挺丢人的,他堂堂不周山君,竟然被几个凡人骗了,还给卖了,唉……不提也罢。 “阿鸾说的。” 许婧鸾醒来后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说应周入琊晏阁并非自愿,说那天是他第一次接客的日子,还说了他提的奇怪要求,酸甜苦辣,人生百味。 许博渊收回目光,忽又问道,“她是妖怪吗?” 话题跳跃地太快,应周不由一愣,好一会后才想起,之前他问许博渊去做什么,许博渊答说“排查嫌犯”,原来他是在怀疑碧落姑娘? 应周问:“为什么怀疑她?” “唐至敛是她的恩客之一,出事正是在从锁朱台离开回家的路上,碧落是那晚他见的最后一个人。” 应周听得云里雾里,隐约知道许博渊是在说怀疑碧落姑娘的理由,然而以他对凡人的理解程度,他不能明白这之间的因果联繫。 许博渊缓缓道:“她在锁朱台三年,从未提过从良一事。但几天前,有人为她赎了身。” “……她身上没有妖气,”应周半懂不懂,迟疑答道,“应当不是妖怪。” “能确定吗?” 马背上白猫睡得酣甜,应周道,“如果是妖怪,小白不会没有反应。” 许博渊点了点头,“走罢。”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步子比应周大了不少,应周不得不快步才能跟上,因而走得有些吃力。 他们在京城小巷中绕了一通,途经的房屋越来越破败,直到许博渊停下时,大都已经连块像样的门板都没有,破布帘子一遮了事。这几日来见多了昭京的繁华热闹,应周不曾想,原来京中竟还有如此困陋的地方。 二人至另外一处残破院落门前,院门竹条制成,黄土泥墙上爬着大片大片的地锦草。应周抬头,只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从低矮的泥墙中伸出枝桠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恍惚有些眼熟。 “你要找的桃花树,”许博渊道,“里面住的一对姐弟,姓孟,他们还有一名兄长名孟拓,半个月前出门,至今未归。” 孟拓。 应周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梦中那颗灰飞烟灭的头颅骨,以及他嘶哑低沉,却顽固不肯退让的声音: ——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昨晚休息了一天,我基本都日更,除非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案请假,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19章 第十九章 “你们是谁?”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应周转身,就见梦中见过的那名女孩儿挎着一个竹编篮子,神情戒备地看着他们。女孩儿穿着粗布衣服,打了许多补丁,头髮随意在脑后扎成一束,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颜色,不待他们回答,她抿着泛白的唇又问:“你们……你们是来找哥哥的吗?” 女孩儿的眼里是分明的畏怖,提篮子的手攥得紧紧的,应周觉得自己应当没有长得这么可怕,遂扭头去看许博渊。 许博渊目视前方,分明余光都没有分过来一点,却立刻察觉到应周的视线并洞穿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孟拓在外面欠了不少钱银,常有人来这里找他讨债。” ——原来如此。 真是难为这个小姑娘了,应周心想,孟拓已死,以后她一个人带着幼弟,也不知要如何在这残酷的人世间活下去。 “她……”应周歪头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许博渊说才好,虽然孟拓绑架了许婧鸾,但…… 许博渊见他纠结神情,平静道了句:“稚子无辜,我不会迁怒。” 应周放下心来,对那女孩儿笑了笑,“我们是来找你的。” 女孩儿顿了顿,“找……我?” 应周并不回答,只是手掌翻动,变戏法似的,手中突然多了两朵雪花。 两朵剔透雪花浮在应周手掌心上,光泽似宝石,在这夏末阳光下晶莹亮彩,折散出五光十色的光芒来。女孩儿年纪尚小,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瞬间连害怕都忘了,惊唿道:“好漂亮!” 应周笑眯眯道:“送你的。”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送我?!” “嗯,”应周道,“是你哥哥托我送来给你和弟弟的。” ——他并没有骗她,这的确是孟拓所託。他想回家而不愿入轮迴,应周便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交予他的弟妹,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作为他告诉自己诅咒破解之法的回报。 应周本以为女孩儿会欣然接受,却不料她闻言急急道:“哥哥他还好吗?他还……”女孩儿顿了顿,神色间小心翼翼,又有些害怕犹豫,但最终是一咬牙,问了出来:“……还活着吗?” 应周一时不知该不该说真话,只得求助似得看向许博渊。 “他死了,”许博渊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却又留下了最后一点美好余地,“但他欠下的债已经还清,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篮子落地,眼眶里瞬间涌出豆大的泪水,砸在黄泥地面上,渗透成棕褐的颜色。 应周很想安慰两句,但他不知道凡人在这种时候,会希望听些什么。 黄泥院墙上红丝草爬满墙头,细细麻麻交织在一起,间或开出一两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院外女孩儿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许博渊道:“走罢。” 应周蹲在女孩儿身前,将冰晶雪花放进了她的篮子中,轻拍了拍她的背,起身追着许博渊而去。 许多年后应周再回想起那天,也会忍不住想,当年那个泪流满面女孩儿如今不知怎么样了,想起他和许博渊时,心中是否还会怨恨,又或者随着年岁增长,她会不会生出一丝感激,感激许博渊当下的残忍。
第37页 他希望她会,希望她还能记得许博渊,记得这个人曾经在一个明媚灿烂的午后,在这颗没有开花的桃树下出现过,以一种刽子手式的快刀斩乱麻,斩去此后无尽忧愁哀恸,待来年春花开满枝头,一定也能开出新的希望与人生。 . 至王府门前时天色已经入暮。 权因路上遇过一家排着长队的点心铺子,闻着香飘万里,应周立马走不动路了想去排队。许博渊本不同意,奈何应周一步三回头,仿佛魂都掉在了点心铺子前,又思他跟着自己走了一整日,也是辛苦,便一时心软同意了。 应周领了碎银兴高采烈地排队去了。 许博渊牵着马与猫在不远处一颗树下等他,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应周终于捧着两笼点心回来。 他拆开先捻了一块递给许博渊,又送了一块进自己嘴里。 新秋桂花採摘制成的桂花糕,酥软甜香,入口即化,应周一脸满足,捧着点心吃了一路,至王府门前时,已经消灭了一笼十二个。 许博渊终于忍不住制止:“马上就要用晚膳,少吃点罢。” 应周咽下最后一口,舔了舔唇道:“不吃了,这一盒本就是留给阿鸾的。” 晚膳时分,应周进花厅入座只见到许婧鸾一人,原来今夜翰林院刘阁老七十大寿,许博渊同他一起回府后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坐马车赴宴去了。 傍晚时点心吃得太多,晚膳时果然胃里鼓胀难受,面对满桌美食却吃不下去的感觉着实焦心。恰好许婧鸾缠着追问,应周便索性放下筷子,将今日所闻所见向她说道了一遍,从玲珑心,到碧落,还有孟家的小女孩儿,以及那两盒桂花糕。 许婧鸾捧着饭碗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评论道:“我哥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看着挺冷,但其实是个好人。” 应周心下认同,当即点了点头。 许婧鸾又问:“既然知道是怀了孕的母妖怪所为,总不能放任她继续作乱。接下来要如何找,你可有头绪?” 应周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还不知行不行得通,需得等明日去试试。” . 另一头,刘府。 席间觥筹交错,许博渊与太子许璃对饮了一杯,上好的白玉腴,只一口便满齿留香。 刘老两朝首辅,在朝中地位超然,皇帝虽不至于亲自参加他的寿宴,但也派了太子作为代表前来贺寿,并赏赐了金银珠宝无数。 “你我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同桌共饮了,”许璃亲自为许博渊倒满了酒,“宫宴里总归是坐得远了些,不如这样亲近自在,来,孤再敬堂哥一杯。” 青玉酒杯中澄澈透亮的琼浆荡漾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许博渊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杯盏倒扣,半滴不剩。 “好!”许璃贊道,“堂哥果然好酒量!再来!” 许璃抬手便要倒酒,许博渊手背抵住酒壶制止了他,平静道:“殿下还是少喝一些罢,贪杯伤身。” “不过几杯而已,还能叫孤醉死不成?”许璃笑道,“堂哥这就是不给孤面子了。” 许博渊只能松开手,任由许璃在他杯中注满了,两人举杯,许璃道:“这一杯就算是祝贺阿鸾大难不死罢!” 许博渊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许璃似是没有察觉到般,笑着饮了满杯,“孤喝完了,堂哥?” “殿下海量,”许博渊道,“臣自愧不如。” 许璃看着他仰头清杯,似笑非笑,像是有些醉了,“朝中谁人不知世子殿下千杯不醉,堂哥这是在讽刺孤啊——” “臣不敢,殿下恕罪。” “恕罪,孤自然要恕堂哥的罪,” 许璃又喝了一杯,支着头,眼角发红,酒气从周身挥发出来,将他整个人蒸得像一只烫熟了的虾米,“孤怎么会治堂哥的罪呢?” 许博渊不动声色接过许璃手中酒壶,“殿下醉了,臣送殿下回宫。” “回宫?不,不回宫,堂哥不如送孤回昱王府罢!”许璃一挑眉头,“金屋藏娇了这么几天,也该玩够了,让弟弟也过过瘾如何?” “……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堂哥与孤装什么傻呢,”许璃忽而凑近许博渊耳边,暧昧轻笑,“那个小美人……叫应周的,堂哥以为弟弟不知道?这几日一直住在你府上,今日还同你一起去了大理寺,真真是形影不离,叫弟弟羡慕得紧,堂哥怕是夜夜春宵帐暖罢……” “……” 许博渊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一时无言。 那日许璃来探望许婧鸾,他存了一分试探应周的心思,因而未叫应周及时避开,没想到只是匆匆一面,竟然就让许璃惦记至此。 许璃见许博渊不语,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不由光火讽刺道:“孤就说区区一个妓子,缘何在孤面前故作清高,原来是攀上了堂哥的床……戴相日日在父皇面前夸赞堂哥洁身自好,克己復礼,若知道了此事,啧啧,不知该多寒他老人家的心。” 许博渊终于知道他这火气是从何而来了。 太子荒淫骄奢,左相戴峥一派时常上书劝诫,毕竟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东宫地位稳固,不动如山,终有一天要挑起社稷重担。然而许璃肆意惯了,加上生来没有对手,如何愿意收敛?每每收了戴相字字泣血的摺子,总要发上一通脾气。宗室之中唯有许博渊与许璃辈分相当年龄相仿,难免成为大臣们口中的比较对象。 ——许璃今日大概又收到了摺子罢。 要解释吗? 许博渊靠坐扶手椅上,目光掠过大厅一周。 许氏皇族人丁向来凋零,宗室之中前来贺寿的除了他与许璃皆是远支,远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他们这一桌因为坐了许璃,单独辟开,与其它桌之间离得尚有几步距离,倒是不用担心别人听见。 “臣和他不是……”许博渊顿住,改口道:“应周已从琊晏阁脱身,臣不过顾念他对阿鸾的恩情收留他几日罢了,并非殿下以为的那种关系。” “呵……”许璃意味深长,“赎了身又如何?做了婊子再立个牌坊,难道就不是婊子了吗?” 许博渊蹙了蹙眉心,“殿下慎言。” “堂哥又何必惺惺作态,”许璃摇头晃脑,大概是因为醉酒头晕,声音有些飘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痴痴笑了起来,“堂哥啊,这男人的滋味如何?是不是销魂得紧?” 许博渊半阖着眼,挡住了几乎就要溢出眼底的讽刺,“殿下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孤没醉!” 许璃忽得拔高了声量,引得其他人侧目过来,但很快他又放低声音哀求道:“好堂哥,就一天,就借我一天好不好?孤拿父皇去年赏的那张金玉玄铁弓与你换,好不好?” 许博渊的耐心终于到了尽头,斜睨他半晌,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第38页 ——不好。 第20章 第二十章 马车哒哒前行,许博渊靠在软枕上捏了捏眉心,很累。 其实他远非千杯不醉,只是酒量较寻常人稍微好了一些,且喝醉后也会在潜意识中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与理智,所以即使喝醉了别人也看不出来而已。 他想起自己与许璃的对话,觉得自己八成也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如同稚子吵架般的话来,最后那句“不好”,简直幼稚地莫名其妙。 他分明有无数种回答许璃的办法,可以更巧妙,更婉转,更平和地拒绝许璃,偏偏那一刻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就和盆拌浆煳般粘成一团,唯一能够脱口而出的就只剩那两个字,好像不是这两个字,就无法表达他烦躁厌恶的心情。 ——尽管那两个字幼稚到他甚至不愿回想,但不得不承认,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其实是身心舒畅的,有种我早该如此了的痛快。 车夫是王府里的老人,赶了十几年的车,十分平稳,然喝过酒后身体变得分外敏感,一点微妙的摇晃都被无限放大,平日闻起来清新舒适的薰香味混杂着周身酒气飘入口鼻,搅得胃中翻江倒海,许博渊终于忍不住喊道:“停车。” 车夫立刻勒马,许博渊掀帘而出,“你先回去罢,我自己走走。” 此处距离昱王府已经不远,走得快一些不需一刻,慢一些至多半个时辰。车夫驾着车走了,许博渊独自一人行走在寂静昏暗的路上,街边店铺皆已闭门,一眼望去,路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走得不算快,路边灯笼烛火摇曳微弱,脚下人影短了又长,凉风拂动梧桐树叶窸窣作响,空气纯净的味道缓解了他的不适,也将朦胧醉意吹散,渗进夏末秋初的惬意凉爽之中。 他的感官与敏锐渐渐醒了过来。 这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但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背后通向一片虚无黑暗的街道。 许博渊眯了眯眼,手下意识按在空荡荡的腰间,这才想起今夜他是赴宴,并未佩戴兵器。 背面而来的风似乎更凉了一些,捲起他的衣袍,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背后,要推着他进入那虚无黑暗中去,两侧灯笼随风微微摆动,宛如通向地狱深处的黄泉之路。 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在街那一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须臾,一个纤瘦身影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罗裙金钗,分明走得很慢,却迅速靠近,许博渊瞳孔剧烈收缩。 ——是许婧鸾! “阿……”他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倏而他浑身一僵,只见许婧鸾瞪大的空洞双眼中蓦地留下两行血泪,苍白的唇启开,呕出一口鲜血来,浸染了胸前衣襟。她跪倒在地,朝许博渊颤抖着伸出了手,破碎的声音沙哑唤道:“哥……救救我……” 许博渊几乎是本能上前握住了那只手,瞬间彻骨冰冷由指间传至全身,好像置身于最凛冽的寒冬,冻得他呵出了一口白气。 “哥……我好像要死了……” 许婧鸾脸上的皮肤呈现毫无生机的青灰色,只有那两行血泪鲜艷耀目,说出的话仿佛一把尖锐匕首,在许博渊心上狠狠扎了一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双膝跪地,跪在许婧鸾面前,任由许婧鸾捧住了他的脸。 “哥,救救我,救救我……” 许博渊死死握紧了她的手。 “替我去死罢,”许婧鸾绝望地向他哀求,“哥,求求你……我好痛,你替我痛罢……替我去死罢……” 许博渊怔怔看着她扭曲残破的脸,“阿鸾……”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你……” 他差点就要答应了。 然而眼前忽然金光闪过,在他脑海中游动盘旋,细长像一条幼小的龙,将一切光陆怪离全部捲走。金光刺痛双目,许博渊不禁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的迷茫、犹豫、混沌竟然全部消失无踪,唯有清明。 他看着眼前的“许婧鸾”,冷冷道:“你不是阿鸾,你是谁?” “许婧鸾”歪了歪头,几乎是咔嚓一声,脖子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哥……” “不要这样叫我,”许博渊反手一拽,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地上,眼中是毫无余地的杀意,“你到底是谁?!” “哥……”“许婧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哥!” “闭嘴!”许博渊怒斥道。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机拓,在他们周围暧昧的黑暗中缓缓出现成百上千个黑影,无数许婧鸾自黑暗中走出,皆流着血泪,唇瓣一张一合,不断地叫道:“哥!” 几千道声音揉在一起,回声跌宕不息,几乎震穿许博渊的耳膜。 许博渊不禁松开了“许婧鸾”,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再次吼道: “闭嘴!” 然而那声音并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了,无数声“哥”纷至沓来,跌宕萦绕耳畔,魔咒般将许博渊锁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利剑对穿血肉,绞出一个巨大血洞后又掏空他的五脏六腑,将死亡与绝望生生塞进身体中,要将他的灵魂都挤爆—— 闭嘴。 闭嘴。 闭嘴! 嗷——! 忽然一声低沉雄厚的虎啸声,利箭般自遥远天边而来,射入这一方角落的嘈杂混乱之中,震耳欲聋。 只见所有“许婧鸾”先是愣在原地,静止凝固,转瞬后,她们的脸上露出惊恐畏惧的表情,“啊!啊——!啊!”,齐齐捂着耳朵惊叫了起来! 许博渊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被这石破天惊的尖叫声震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抹冰凉覆住了他捂在耳朵上的手。虽然凉,却十分温柔,像在他的耳侧撑起了一道墙,将所有令他痛苦不堪的声音全部逐出领地之外。 他还能看到“许婧鸾”们惊慌失措地张大的嘴,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整个世界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许博渊勐地睁开了眼。 身体不自觉地大口喘息,空气灌入肺中令人清醒,他好像做了个可怕痛苦的噩梦,虽然身醒,意识中却还残留着梦中的绝望与无助,要将他拖入崩溃的深渊中去。 模煳的景象渐渐聚焦清晰,寂静的长街,摇曳的灯火,簌簌而落的梧桐叶,无数重影汇聚成眼前一道白衣身影,应周跪在他身前,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 他开口,尖锐刺痛从肺至喉,仿佛胸口真的开了个洞,声音都从那里漏走了一般粗糙失真。耳边冰凉触感,他这才发现,他正死死握着应周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耳朵上,手心手背之间是细密冷汗。大概是因为他手上太过用力,应周那好看的眉头吃痛皱着,但手上十分放松,手指穿插在他的发间,带着轻微力道,温柔地捧住了他的头。
第39页 他们面对面跪在石砖地上四目相对,应周的手虽然凉,却并不冷,真实无比。 许博渊平静了几息,终于从那股无望的崩溃中挣扎出来,松开了应周。 应周担忧道:“你还好么?” 许博渊捏着眉心不语,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得几乎炸开。 应周透过他的肩头看到他起伏的背嵴上隆起的肩胛骨形状,随着唿吸间肌肉一紧一松而起伏,他弓着腰,夏日轻薄衣衫下的嵴骨弧线如同一张满开到极致的弓,恍惚随时可能断裂。 许久之后,许博渊抬起头来,额上冷汗未消,沙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白闻到了妖怪的味道,”应周不知如何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只能轻声道,“我有些担心,便出来看看。” “……妖怪呢?” “小白去追了。” 许博渊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许婧鸾流着血泪,在他耳边尖叫唿喊,身上是无法掩饰的死亡气息。 “你方才中了迷魂术,”应周虽然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美梦,于是安慰道,“那只是幻境,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心中的惊疑恐惧。许婧鸾身上的诅咒已经被应周破除,他所见的不过是他幻影梦境,并非真实。 许博渊唿出卡在胸腔中的那口气,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凝视应周清澈双瞳,“是对阿鸾下咒的妖怪么?” “应该不是,”应周摇了摇头,望向许博渊身后,“小白回来了。” 巨大白虎足尖点在虚空,三两下从夜空中落至应周跟前,讨赏般低下了头。 应周摸他额头,白虎嘴中吐出一团杂乱毛髮,应周本就跪着,顺手将毛髮捡了起来,揉搓两下后问道:“这是……竹澜?” 与繁烨一役后他就对竹澜有所怀疑,有些事情未细想时顺理成章,然一旦细想则根本经不起推敲。竹澜身上疑点颇多,小白道行不浅,却轻易中了一只猫妖的迷魂术法,更不用说再早一些他被李朗迷晕时,小白竟然没有反抗,任由李朗等人将他送入琊晏阁,这是之一;再者,他一入琊晏阁就遇到了身负龙气的许婧鸾,正如李朗所说,京城十几万人口,要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他与许婧鸾的相遇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这是之二;而他刚遇到许婧鸾,许婧媛就被人绑架,偏偏还中了诅咒之术,告诉他去查看绑匪尸体的正是竹澜——一只道行不过百年的猫妖,却知道连他和小白也不甚清楚的诅咒之术,这是之三;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许博渊身上龙气时隐时现,两次出现都是在打斗之中,应周至今都无法确认许博渊是不是他要找的人,竹澜却说他见到过许博渊身上的龙气并肯定他就是龙子,这是之四。 凭这几点,他有此一问也不算奇怪,但小白却摇了摇头。 竟然不是竹澜。 许博渊盯着应周手中那团棕红毛髮看了片刻,道:“是狐狸。” 应周一愣,先是看向许博渊,倏而又看向小白。小白金目凉凉一瞥许博渊,似乎是因为邀功的机会被人抢走不太高兴,白虎甩了甩尾巴,身型忽得开始变小,眨眼间变回了头顶王字的白猫,跳进应周怀中,眯着眼“喵”了一声。 ——还真是狐狸。 应周不禁嘆道:“人间竟有这么多妖怪。” 许博渊道:“竹澜也是?” “唔,”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应周只能点点头,“他是。” “所以你找他,”许博渊说,“是为了诅咒的事情。” “是……”应周想了想,这件事实在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便道:“先回去罢,阿鸾还在等着呢。” 他说罢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朝许博渊伸出手来,关切道:“站得起来么?” 许博渊看着递到眼前的手,没有去握。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不握呢,当然是因为身为老攻的骄傲啊uuu 话说这篇文……上了榜可是成绩不好,一直不涨收藏,同期的隔壁文都涨了不少了orz 基友说是我文名文案不吸引人,我也不知道咋办好,你们有啥建议能给我么…… 我最近心态不大好,急需小天使打call给点鼓励(可以说是厚颜无耻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京郊南侧二十里,有一座山头名雁落,因入秋时节大雁南飞常在此落脚而得名。 夏末秋初,蝉鸣渐稀,叶落堆满崎岖山道,应周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喊住了前面牵着浮霜的许博渊,表情痛苦。 “还、还有多远啊……” 前几日下了雨凉快不少,然秋老虎杀了个回马枪,今日早晨忽又毒日当头,仅仅是站在太阳底下就将他晒得眼冒金星,更不用说还要爬山了。应周只觉自己仿佛昨夜饭桌上的那只螃蟹,浑身都烫得发红,蒸汽叠叠向外冒,再这么走下去,怕不是就要熟了。 前头一人一猫一马停下脚步,齐齐回过头来,许博渊答道:“以你现在的速度,起码还要一个时辰。” “……”应周绝望嘆道:“小白……你化形,我们飞上去罢!” 马背上白猫懒懒打了一个哈欠,假装没有听到。 “这土地庙听说十分灵验,京中常有人来此请愿,”许博渊面无表情:“若被人看见,你该如何解释?” “……那我能骑马吗?” “山路崎岖,马上颠簸太危险。” “那让我……”应周痛苦地喘了口气,唿出的热气差点将自己烫伤,认命道:“休息一会……” 许博渊居高临下静静看了他片刻,忽而迈步至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 应周一脸不情不愿。 许博渊却直接拉起了他衣袖下的手,不由分说拽着他向前走去,“到了午间只会更热,抓紧时间。” 应周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但许博渊却觉得手中仿佛握了一块凉玉,光滑细腻,不断吸收着他手心的热度,却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之前他就发现应周的体温较常人偏低许多,也因此更为怕热,这样的天气对他来说确实煎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了许博渊在前面拉着他,似乎真的轻松了一些。在应周彻底断气之前,他们终于爬上山顶,见到了那一间朱墙黑瓦的土地庙。 应周瘫坐在石阶最后一级上,只觉仙身就要到此为止,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濡湿,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简直像是水里刚捞起来的一样,喉咙里热到仿佛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从牙床到舌苔皆是苦涩难堪。 许博渊从马背上取下水囊递过,他狠狠灌了半壶,凉水温润干灼咽喉流入反酸的胃中,这才觉得稍微活过来了一点。
第40页 从山顶看下去,来时的路曲折蜿蜒,石阶隐没在茂密枝桠与草丛之后。举目眺望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京城,街道横纵,往来行人皆化为比蚂蚁还小的黑点看不真切。四方围城的中央,连绵巨大的宫殿明黄为瓦,朱红为柱,间有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应周指着那处问:“那就是皇宫么?” “嗯,”许博渊随口应道,“是皇宫。” “唔,”应周支着下巴,“皇帝就住在那里面么?” 许博渊瞥他一眼,并不接话,起身道:“休息够了就进去罢。” 土地庙不过方寸大小,两个人一起走进去立显逼仄。 庙中央立着一尊木雕的土地像,从雕工上看不甚精细,五官像是浮在脸上般不自然,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胖胖的老人形象,留着一把山羊鬍,倒与南灵有两分相似。土地像前置有案台香炉并几个大白瓷盘,搁着几块已经风干发黑的点心,地上两个蒲团皆已经破了洞。屋檐顶上结着蛛网,阳光从如意形状的窗棂间透进来,照亮漫天浮游灰尘。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常有人来的样子。 应周哀怨看向许博渊,许博渊挑了挑眉。 小白在庙中悠然逛了一圈后停在神龛前,应周问:“如何?” “喵。” “唔,在这里面?” “喵,喵喵。” “你别吓着他,听说地生仙的胆子都比较小。” “喵喵!” “好罢好罢……我来。” 化古扇自袖间滑出,应周用扇尖对着神龛中央供奉名字的小木牌轻敲了敲。 等了许久也没反应,应周疑惑看向小白,小白翻了一个白眼,表示你爱信不信。 应周只能再次敲了敲,这一回有了—— 只见那破败神龛顶上腾起一阵青烟,在房樑上绕了两圈,又向着地面落下,青烟触地,竟从脚至头化成了一名童子! 童子身着整齐妥帖的红衣,黑髮梳进束髻冠中,粉雕玉砌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五官精緻非常,与那憨傻矮胖的土地像压根没有半分相似。 他拱着手朝应周鞠了一躬,态度恭敬无比,声音却有点发抖,脸颊也有些红,“未知山君前来,泽有失远迎,山君赎罪。” 分明是个孩童模样,个头还不足许博渊腰高,却端得像模像样。 应周奇道:“你认得我?” 童子道:“昔年天后寿辰曾见过山君一面,山君风采非凡,泽至今不能忘。” 应周回忆一番,依稀记得天后办寿似乎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除此之外,宴上有谁,做了什么之类的细节一概想不起来了。难为这位竟然还记得他,应周讪讪笑了笑,“我倒是记不太清了……” “泽不过地生之仙,如何能入山君法眼,山君不记得也是自然。”童子声音平静,但低垂着眉眼也难掩神色间的沮丧。 “唔……你叫泽?” “雁泽,小人生于雁落山,故而与山同姓,名叫雁泽。” “雁泽,”应周歉意道,“我这个人向来记性不大好,别说四百年,十年前的事情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把你忘了,实在抱歉。” 人分三六九等,仙也分。 住在九重天上的名上仙,如天尘司命;隐居世外的名隐仙,如南灵仙君;前者多位高权重,后者则逍遥自在,而这两种之外,还有另一种特殊的存在,名地生仙,意如其名,生于大地之上,无事不得入九重天境,因为法力微弱且大多寿命短暂,九重天上不少上仙都瞧不起地生仙,不愿搭理。 雁泽虽未去过九重天境几次,但见过的冷眼与漠视数不胜数。然而应周贵为山君,便是天帝跟前也是平起平坐,其余神仙见了都需躬身行礼,这样厉害的仙人却对着他一个地生仙道歉…… 雁泽精緻的小脸上迅速飞红,“山、山君何出此言……是泽人微言轻,不足、不足予山君记挂。” “唔,倒确实‘人微’,”应周比划了一下雁泽的身高,笑道,“比我家的两个童子还要小些。” “山、山……山君莫要笑话泽了……” 应周仿佛能看到雁泽头顶蒸起的红云砰得一声炸开了,粉嫩的脸蛋红成了苹果模样,十分可爱,一时没控制住伸出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道:“我并非笑话你,把你忘了确实是我不好,下回保证不会了。” “山君……”雁泽愣楞看着应周,黑白分明的眼里渐渐泛红,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头用袖子胡乱揩了揩,又抽了几口气平復声音,“山君怎的会入凡间,可是有什么要事?” “是有些事……”应周偷偷瞥了眼身旁沉默不语的许博渊,他是来找龙子的,只是还不能确定许博渊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 雁泽又问:“那山君来此,可是有用得上泽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虽然面上还是稳重老成样子,但眼底十分明亮,仿佛能为应周派得上用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应周点了点头,答道:“我确实遇到了一桩难事,需要寻一只妖怪。” 其实不是一件,是许多件,但说来话长太过复杂,此处暂且揭过不提,应周道:“然我不知其形容样貌,只知是一只母妖怪,且可能怀了身孕,便想来问一问你可有头绪。” . 时至正午,烈日当头,果然燥热难捱,幸而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不少,应周一鼓作气下了山,同许博渊策马返回京城。 找了间酒家用了一点简单午饭,许博渊带着应周去了云袖阁。 ——云袖阁乃是昭京内的一间绣坊,纺织的缎子远近闻名,纹样大多精细华丽,颜色出彩,缎面也较其他地方更为细腻,京中贵女趋之若鹜,许婧鸾就是常客之一。 雅间案上整齐摆开数十匹精美锦缎,各色齐全,掌柜逐一介绍,许博渊靠坐在太师椅上,指尖在扶手上漫不经心轻点,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应周则对这些全然不懂,什么这花那花,这松那竹,这麒麟那凤凰,用的是什么绣法什么染料什么针线,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颜色图案看起来不一样而已。 最后许博渊随手点了几匹浅色的,又一指应周,对掌柜道:“给他做,请最好的绣娘来。” 掌柜忙应了声,喜笑颜开退下,临走前瞥了一眼应周,神色颇有些暧昧。 昭中多有好南风者,除了太子许璃,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家中豢养面首。掌柜那一眼的打量有些明目张胆了,许博渊心知掌柜恐怕是误会了他与应周的关系,然这种事情本就不好辩解,毕竟别人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他侧头看向应周,想看看应周是何反应,却见他低头凝视着桌上几卷布匹,神情肃然。 许博渊端着茶盏喝了一口,“不喜欢?” 应周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问:“这些很贵罢?”
第41页 “……还好。” “我住在你家,吃在你家,还要你给我买衣裳,实在是过意不去,”应周道,“我如今穿的衣裳就挺好,就别破费了。” 许博渊有些哭笑不得,应周在王府里住了近半个月,除了刚来时琊晏阁里带出来的那一件,都是穿着小厮衣服,也亏他心宽,竟然能说出“挺好”二字来。 他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案,“应周。” “唔?” “方才没来得及问你,雁泽为何唤你山君?” 应周眨了眨眼,天上地下大家见到他都这么叫,要说原因……真是难以回答。 “那日我问你是不是妖怪,你说你不是。” 雅间幽香萦绕,茶水热气裊裊自两人之间的案上升起,模煳了相接视线。 许博渊缓缓问道:“那么你,是仙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马上就要出门调研了呢,忙到起飞,从早到晚地开会,也没时间好好写文好好改文,质量会有点低,大家忍我几天!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要说云袖阁最好的绣娘,非阿朱姑娘莫属。 据说这位阿朱姑娘的手上功夫十分了得,无论是刺绣还是裁衣,皆是出神入化,客人们来云袖阁,有半数都是来找她的。 年纪约莫双十光景的姑娘对着二人轻福了福身,想来是掌柜已经打过招唿,她对应周道:“请公子上前来。” 应周起身站在了阿朱身前,这才发现阿朱的个子竟与他差去不多,身型瘦削,与寻常柔软婀娜的女子全然不同,肩骨形状清晰,一袭清爽浅黄夏装,加上五官轮廓较深,有一种飒然利落的美感。 “公子抬手。” 连声音也是冷冷清清,应周一边抬起胳膊一边想,也不知此刻拿着软尺在他身上比划的,是阿朱八条腿中的哪一条。 ——据雁泽所言,阿朱是一只道行六百年的蜘蛛精。 阿朱动作熟练,不过半柱香时间已经记下应周尺寸,又朝二人一屈膝,道:“请公子下楼结了银钱,十日后再派人来取。” 许博渊与应周对视一眼,应周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许博渊起身,阿朱垂首为他们开了门。 门童从马厩里牵马过来,小白似乎对浮霜背上情有独钟,这几日每每与许博渊出门就赖在浮霜背上不肯下来,都不大要应周抱了。 方才怕被阿朱察觉就没有带他一起进去,应周走过去刮他的脸蛋,小白很不耐烦,爪子挠了挠应周摸过的地方,许博渊问:“如何,是她吗?” “应当不是,”应周答道,“小白说她身上没有玲珑心的味道。” 小白虽未至阿朱眼前,但应周与她有过接触,身上沾上了阿朱的味道,小白的嗅觉灵敏,一闻便知。 许博渊看了一眼天色,“还有两处都在京郊外,现在策马过去宵禁之前应当来得及回来。” 应周点了点头,“走罢。” 雁泽生于昭京已有近千年,只是地生仙受法力牵制,寻常离不开孕育自己灵气的那一方土地,雁泽对京中之事知道得也不算多。他所知的长居于昭京中的母妖怪共有三只,其一是阿朱,其二乃是城外一处农庄中的黄鼠狼夫妇。 这对夫妻中公的名黄又,母的名黄仙,成精不过百年,化成中年人形象,十分普通,扎进人堆里丝毫不会打眼。雁泽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夫妻两刚成精的时候曾到雁落山向地仙献过供奉。 黄鼠狼嗅觉同样灵敏,许博渊和应周驱马尚未靠近农庄,两人便闻到了小白身上的妖气迎出门来,若不是应周及时拦住,恐怕已经对着小白一头磕了下去。 篱笆围成的大院中来回走动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鸡,趾高气昂,对着院门外的陌生人就是一顿鸣叫,俨然是在看守自己的领地和内院后宫。 “你们这是……”许博渊看着一地黄绿相间的鸡粪,实在下不去脚,只能驻足院外,神色复杂,“养鸡?” 黄又搓了搓手,憨厚笑道:“嘿嘿,嘿嘿,是养了几只。” “……倒是自给自足。” “正是正是,”黄又驱开那只竖着鸡冠抖着翅膀朝许博渊叫个不停的公鸡,“只是寻常自己也捨不得吃,都是下了蛋,拿去城里换些银钱。” 身旁黄仙忙嗯嗯嗯嗯点头,生怕许博渊和应周误会他们不是好妖,“大人,我们都是寻常小妖,做点小本生意,要吃鸡自家也有,不会去别人家偷的!” 许博渊面无表情看向应周,应周摸了摸鼻子看向小白,小白在马背上悠然盪着尾巴。 应周道:“不是他们。” 许博渊蓦地转身,“走罢。” 应周朝黄鼠狼夫妇讪讪笑了笑,跟上了许博渊,然而还没等他们上马,黄又在后头叫道:“大人,大人等等!” 两人一起扭头,就见黄又手里拎着个小篮子,颠颠跑了过来。 “大人,这几个蛋是早晨刚下的,还请大人笑纳。” “……” 去黄鼠狼家做客,竟然带了一篮子鸡蛋回来,这感觉真是奇妙。 应周一边要小心别把鸡蛋颠破一边还要保持平衡十分不便,于是不顾小白反对,把他整个塞进了篮子中,又将鸡蛋放在他柔软皮毛上,严肃道:“捂好,别弄碎了。” 小白哀嚎不止,被鸡蛋活埋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许博渊闻言放慢了速度,让马走得平稳一些。 两人行至京郊河道沿岸时已是日暮西山,河道另一侧万顷田垄中小麦枝头满缀,在风中绵延如成无垠黄金之海。夕阳为世间万物披上温暖颜色,河面上金光粼粼,似有无数星辰落入期间,美不胜收。 应周坐在许博渊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潮湿水汽与麦穗清甜,还有黄昏时不可言说的独特气息,是他在不周山上从未感受到过的充实味道,令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暇意。 “许博渊。” “嗯?” “没什么,”应周忽而笑了起来,“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他这心情来得莫名其妙,然而无伤大雅,许博渊勾了勾嘴角,“嗯。” 应周将手里的篮子往他背上轻碰了碰,“明早用这篮子鸡蛋摊饼罢。” “嗯。” “中午可以炒个葱花蛋。” “嗯。” “晚上不如蒸蛋羹。” “好。” 许博渊的背宽阔有力,白红相间的立领骑装,勾勒出结实紧緻的手臂形状,稳稳握着缰绳。应周抱着篮子和猫坐在身后,忽然想起了云袖阁中许博渊问他的那一句话来,阿朱进来的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回答。 或许是因为天地万物美好如斯令他心生愉悦欢喜,此刻他竟然觉得那个问题其实并不难,答案可以脱口而出。
第42页 “许博渊。” “嗯。” 应周望着莹莹河水,笑了笑道:“我不是妖怪……我自不周山来,非仙非妖,记载三界万物的昆吾书上没有我的名字……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许博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但你确实存在。” 其实他并不太能听懂应周所言,但他却敏锐感到身后的人话里有些失落,脑子里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安慰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既然存在,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应周,不论如何,在我看来,你就是应周而已。” 应周偏头看他侧脸,“我以为你很在意……” “我并非在意,”许博渊勒住了马,“只是妖魔之说于我而言实在太过光陆怪离,你就当我是好奇罢。” 他翻身下马,红边衣角盪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在应周有所回应前指了指伫立在河道边手臂大小的河神石像,“到了。” ——雁泽所言三只母妖怪中的最后一位,是一只螺蛳精。 天色入微,日月交替,应周其实有些饿了,午间匆忙吃了一点东西,这会儿胃里空荡荡的,十分难受。 许博渊问:“怎么下去?” “唔,”应周抽出化古扇道:“我试试罢,你退远一些。” 许博渊牵着浮霜后退两步,站到了河神像身后。 应周甩开扇面,化古扇在初临的夜色中闪烁幽光,只见他对着河面虚虚噼下,只这一下,周遭忽然颳起一阵狂风,疯狂掠过二人衣摆朝着湖面涌去,汇聚成无形风刃,在水中划出了一道倒三角形的痕迹! 然而这一阵雷声大雨点小,风过无痕,水面很快恢復了平静。 应周嘆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 若是换了从前,别说这小小一条河,便是汪洋大海也能噼开对半,真是虎落平阳,虽没有犬来欺,但事事受阻,实在不痛快。 “不行就算了,”许博渊道,“明日我找几个水性好的人下去看看。” 应周摇了摇头,“虽然雁泽说水宫入口就在河神像下,但寻常方法下水应该是到不了的。” “那……” 许博渊话音一顿,只见应周背后的水面突然开始汇聚下陷,瞬息间扭转成巨大深邃的漩涡,一道三丈高的水柱勐地从旋涡中心沖天而起,碧蓝中一道黑色身影,低沉威严的声音自黑影所在传出:“何方小妖,竟敢闯入河神之境?!” 水柱自中心炸开,砰得一声,冰冷河水兜头而下,许博渊站得远只溅到了一些,然而站在河边的应周却被淋了个彻底! ——从头至脚,猝不及防。 “应周!” “喵!” 两声唿喊同时发出,白猫从篮子中一跃而出,转眼化为巨虎,咆哮着朝着空中黑影扑了过去! 许博渊将傻愣在原地的应周扯至身后,“你还好么?” “唔……还好……” 空中小白与那黑影战成一团,倏而分出了胜负,小白咬住黑影的腰,向着地上狠狠甩去——“砰”得一声——将黑影甩在了不远岸边。只见一条巨大的青黑鱼尾在地上不断扑腾,甩出无数水珠,溅在应周脸上,应周不禁又往许博渊身后退了一步。 小白落地,啪唧一爪子按在了那鱼尾上,怒吼中现出尖锐兽牙,黑鱼终于消停了。 两人面面相觑,应周头髮衣衫全都湿透,正漉漉向下淌着水,墨黑鬓髮贴在白皙脸颊上,睫毛簇簇分明,朦胧夜色中隐约可见清澈眼底下的茫然。 许博渊心头莫名一悸。 “那是……鱼?”他下意识别开目光,问完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十足的废话。 ——这么大的鱼尾,不是鱼还能是什么? “妖君饶命啊!” 突然一道细细女声传来,应周扭头,就见一只足有成年男子高的巨大墨绿螺蛳自河面上飘了过来,声音正是从螺蛳中传出的。螺蛳靠岸,里头艰难爬出一位粉裙少女,大喊着:“妖君!妖君别吃阿连!吃我罢!” 少女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想来便是那螺蛳精了。 她秀丽的脸上挂着豆大泪珠,连滚带爬上了岸,朝小白脚下的青鱼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作者的存稿箱,今天代表作者和大家汇报,我还剩五章,在作者回来之前勉强还撑得住。 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质量低,毕竟作者她每天只睡4个小时,这个时间了才刚到家,还要收拾明天出门的行李,真的是很努力了! 所以我谨代表作者,厚颜无耻求大家一波留言打call(gun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夜间河水下昏暗漆黑,碧波环绕,偶有气泡从眼前飘过,消失在幽幽尽头。 螺蛳精从壳中取出几粒拇指盖大小的夜明珠来递给应周用以照明,眼角泪迹未干,羞涩道:“请山君稍坐片刻,我去为山君取干净衣裳来。” 应周随手将夜明珠放在矮桌上,淡淡清辉照亮内室,他席地坐在桌边,对不远处身体紧绷的许博渊招了招手,“过来坐。” “……”许博渊抿着唇一言不发。 应周支头笑道:“可以唿吸的。” 水宫建在河下,虽不富丽堂皇,却清幽雅致,倒也怡人,最神奇的是水宫内竟然可以自然唿吸。然而面对周遭流淌而过的冰冷河水,总有一种放开口鼻就会被呛死的错觉。 “……我知道,”许博渊至应周对面坐下,“只是不太习惯。” 巨大鲢鱼自门外游入,背上托着两杯碧绿茶水,与河水间泾渭分明,隐隐冒着蒸腾热气。 不一会,螺蛳精果真取了一套衣裳来,“这本是我为阿连日后化形时准备的,粗布衣裳,山君将就穿一穿罢。” 应周至内间换上,广袖的白布袍,清风霁月,大小竟然也还算合适。 螺蛳精看红了脸,含羞带怯,“山君真是好看。” 许博渊本在低头喝茶,闻言抬了抬眼皮。 应周笑吟吟答道:“多谢你的衣服,改日我洗了还来。” 螺蛳精走到哪里都不忘背壳,此刻躲在壳中只露出半张小脸,“不用还不用还,本就是阿连弄脏了山君的衣服,山君太客气了。” “也是我不该擅闯你的地方,”应周朝鲢鱼招了招手,“阿连来,小白伤了你,我向你赔个不是。” 他指尖浮现一朵清晰雪花纹,旋转着入了鲢鱼两眼之间,螺蛳精欣喜道:“多谢山君,多谢山君!有了山君的机缘,阿连定很快就能化出人形了!” 鲢鱼绕着应周转了两圈,用鱼头碰了碰应周的指尖,也像是在表达感谢一般。 应周不好意思道:“我如今法力微薄,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还需看他自己。”
第43页 小白怕水,与浮霜一同等在岸上,二人没有久留,换了衣服便同螺蛳精与鲢鱼告别,赶在宵禁之前入了京城。 王府内许婧鸾等了一整日,终于见二人姗姗归来,忙令人端上温在蒸笼上的燕皮馄饨,听闻二人去了云袖阁,不禁哀嚎:“那里我最熟了!怎么不带我一起去?!” 许博渊道:“你还在禁足。” “若不是我那天恰好去了琊晏阁,怎么能把应周这个宝贝捡回家来呢!”许婧鸾很不服气,“你不能再因为那件事罚我了!” 许博渊对她的歪理无话可说,见身旁应周已经吃完他那一碗馄饨,眯着眼一脸意犹未尽,便随手将自己的碗推了过去。他没有吃宵夜的习惯,自己这碗分文未动。 应周看一眼馄饨又看一眼许婧鸾,内心的挣扎还不到半息,高下立判,捞过碗来义正严辞对许婧鸾道:“京中妖怪比我以为的还要多,还是少出门罢。” 许婧鸾怒而拍案:“应周你这个叛徒,馄饨是我叫人准备的!” 许博渊指着放在桌上的那一篮子鸡蛋,对后头的下人吩咐道:“让厨房明早煎饼,中午葱花炒蛋,晚上蒸蛋羹。”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许博渊这么好的人呢,应周立刻扭头又对许婧鸾又补了一句,“他都是为你好。” 许婧鸾:“……” 许博渊勾了勾唇。 许婧鸾在桌上瘫了好半晌才终于缓和了一点被背叛的哀伤,又绕回到她感兴趣的话题上来,“既然这三只妖怪都不是兇手,那接下来要怎么找啊?” 应周给白胖滚烫的馄饨吹了两口气,答道:“我也没有更多的头绪了。” 许婧鸾撇了撇嘴,似乎对应周的回答有些失望,然而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作罢。 她托着腮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忽然话头一转:“哥,再过几天就是秋狩了,能带应周一起去吗?” “所有随行人员都由光禄寺拟定,皇上亲自核批,”许博渊道,“我无权过问。” 许婧鸾不以为意:“你手底下那么多人呢,随便让他顶替一个不就好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许博渊凉凉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 许婧鸾耍起无赖:“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把应周带上罢!必须把他带上!不是说妖怪很多吗,带上他才安全啊!” 两人一副要吵起来的样子,应周咽下一口软嫩馄饨,道:“让小白跟你们去罢,有他在寻常妖怪不敢近身。” 许婧鸾叉着腰:“那要是遇上那天那条蛟龙呢,遇到小白打不过的妖怪呢?!” 一听她提繁烨,本来趴在应周膝盖上打瞌睡的白猫立时醒了过来,对着许婧鸾就是一通乱喵,应周按住他的脑袋无奈笑道:“要是小白都打不过,我去了也没什么……” 应周忽然一噎,话音戛然而止—— 许婧鸾怒道:“那天你不是还说你打得过吗!” “……” 应周心虚地转开了脸。 许婧鸾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嘴硬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带你一起去。” 许博渊眯了眯眼,语气也冷了下来,“我说了不行。” “哥!” “不行。” …… 许博渊对许婧鸾的溺爱,饶是应周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都能感受到,然而这件事上许博渊的态度十分决然,无论许婧鸾如何胡搅蛮缠都不松口。最后许婧鸾气得一拍桌子走了,留下应周和许博渊两个人在花厅里大眼瞪小眼。 应周盯着碗里的半碗馄饨心绞痛,兄妹两为他吵架,他总不能坐在一旁吃自己的,因此刚才便已放下了瓷调。这会儿馄饨已经冷了,面皮煳在一起,汤上浮着层油花,怎么看都不能吃了。 他一面心疼这半碗馄饨,一面又觉得许婧鸾这架吵得实在有些没有必要,虽然他对那个什么秋狩挺好奇的,但也不至于非去不可,许博渊说不行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去就是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劝劝许婧鸾,许博渊却忽然道:“抱歉。” 应周不解抬头,“唔?” 许博渊站了起来,“没什么,已经冷了就别吃了,早点睡罢。” . 探花掏心一案悬而未决,然挡不住天气一日日凉快下来,秋高气爽,正是出游好时节。 夜色尚浓,昱王府中烛火亮起,下人们将一应行李搬至马车上,厨房升起炊烟,准备主子们的膳食。 许博渊敲门时,许婧鸾正在梳妆。 “哥,早啊。” 许博渊环视房间一周,并无异常。 “你看什么呢?”许婧鸾睡意朦胧,掩面打了个哈欠。 许博渊收回目光,“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出发,莫要耽搁了。” “知道啦。”许婧鸾爽快应道。 许博渊走后,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外头豆帘蹑手蹑脚回来,“走了走了,世子往禁军衙门去了!” 许婧鸾从紫檀木圆凳上跳了起来,头也不梳了,妆也不化了,“快快快!走走走!” 月黑风高,应周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从床上揪起,一睁眼就看到许婧鸾提着一套碧色襦裙,朝着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嘿嘿。” “……???” “嘿嘿嘿嘿嘿。” “……唔唔唔!!!” 小白被吵醒,抬头赏了他们一个白眼,往里挪了挪继续睡了。 九月中,帝王仪仗自昭京而出,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内侍女官,并禁军护卫足有万人,队伍由皇宫门前至朱雀长街自京城南门,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许博渊骑马行在皇帝玉辂旁,目光落在后头不远昱王府的车驾上,心中隐约不安。 自那夜后已近半月,许婧鸾再未提过要带应周同去的话。今晨出发时不过寅时,应周自然还没有起,他亲自清点的随行人数,尤其是许婧鸾身旁的人,四名侍女并一只白猫,一个不多,但此刻他看着马车方向,隐隐还是有种不好预感。 “世子,”禁军副统领来问,“时辰到了,可要出发?” 许博渊收回目光,俯身于玉辂窗边轻扣两下,低声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出发。”内里传来一声回应,伴随女子银铃轻笑,甚至愉快。 许博渊策马行至队伍最前方,长剑当空一指,鼓楼上金钟鸣声响彻天际,伴着旭日东升,骑兵步兵阵列开道,万人长队由朱雀大街出发,离开京城,徐徐向着京南秋水山围场而去。 人多便走不快,几十里路,清晨出发,至围场已是黄昏。秋水山上无数牛皮大帐林立而起,皇帝的营帐在中间,其余人按照官级品阶依次排开,远远看去,连绵一片。
第44页 皇帝坐了一日马车却不觉疲惫,令人割出草地,搭起篝火,又命摆宴,底下的人只能手忙脚乱地煮羹烫炙,来来往往脚步不停,营地内外兵荒马乱。 待过一个时辰,夕阳西下,天阶夜色,万里星辰浩瀚,漫天铺开在墨蓝的天空上,如无数璀璨宝石缀着锦衣绣带,美不胜收。裊裊饭菜香气顺着山中清风飘来,萦绕鼻尖。 内侍站在帐外,请郡主移步宴上。 许婧鸾拍了拍应周的肩,“走,跟我一起去,带你尝尝御厨的手艺。” 应周终于得以脱了那一身碧色襦裙,换上深色内侍装,左右看了看自己,在美食的诱惑与被许博渊发现的恐惧中犹豫片刻,“……不太好罢?” 许婧鸾拉起他的衣袖就走,边走边道:“放心罢!我哥不去酒宴,他要带人巡逻。你待在这里反而危险,他肯定会进来检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大家好,今天的我也是存稿箱,作者正在开会,开完会回来看评论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被她这么一说,应周也只能跟着一起去了。好在已经入夜,他穿着内侍衣服,偷偷站在许婧鸾身后倒也不怎么打眼。 皇帝扶着贵妃的手姗姗来迟,众人起身行礼,应周有模有样地学了一遍,抬头悄悄打量。 皇帝的五官与许璃颇像,眉毛的形状与许博渊如出一辙,年纪约有四十多了,只是保养得宜,看起来神采奕奕。 身旁他亲自扶着的女子身穿落地长裙,黛眉星眸,眼尾细细上挑,唇上涂着朱红胭脂,衣袖下一截细白皓腕,五指丹蔻轻轻搭在皇帝手上,真当是美艷之极。身后女官提着裙尾,她一手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与皇帝一起入座。 许婧鸾悄悄对应周挤眉弄眼:“那是楼贵妃。” ——托许婧鸾的福,他这几天已经把皇室里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当今皇帝是许婧鸾父亲昱王的异母弟弟,二十年前登基,倒是与天尘所言龙脉错乱的时间正好吻合。 至于这位楼贵妃,三年前入宫,皇帝对其宠爱有加,两年不到已经平步青云升至妃位,年后更是怀上龙嗣。皇家子嗣稀疏,皇帝龙心大悦,直接晋了她贵妃,几个月后若能顺利来日诞下龙子,后位估计是跑不了了。 皇帝道了免礼,众人入座,内侍们流水端上菜餚。 许婧鸾取了一个小碗,往里夹了菜偷偷递给身后应周,又故意替他挡着其他人的视线,就这样应周在不知不觉中也吃了不少。 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火舌驱散夜风凉意,照亮众生百态。 舞女身穿修身骑装,剑袖角带,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伴着激烈鼓声跳出与这天苍地茫相得益彰的飒然舞姿。 酒过三巡,皇帝因探花一案阴郁了大半个月的心情终于好转了几分,抚掌大笑:“好!甚好!” 楼琉衣坐在一旁为他斟酒,闻言嗔道:“陛下说的是这舞好,还是这人好呀?”尾音轻轻一挑,好不妩媚。 与碧落那种阳春三月温婉动人的美相比,她的美更锋利也更危险,像一杯色泽艷丽的鸩酒,饮之即死,你却还是想要尝上一口,死而无憾。 皇帝握住她的手,“自然是舞好,若说人,这世上还有何人比得上你呢!” 楼琉衣掩唇轻笑,“陛下惯会嘲笑臣妾。” 上头皇帝与贵妃打情骂俏,底下的人醉了的,没醉的,都眼观鼻鼻观心别开视线,各自吃菜看舞。许婧鸾本来正借着侍女遮掩同应周小声说着话,也不知上头说了什么,忽听楼琉衣道:“许多日未见端康,听太子说是病了一场,如今可是大好了?” 许婧鸾反应神速,上一刻还在同应周说话,下一刻已经正襟危坐,“自然是好利落了,多谢娘娘关心。” 皇帝对楼贵妃笑道:“朕就说她这贪玩的性子迟早要惹事,幸而博渊去得及时,吓吓她也是好的。” 楼贵妃又道:“这转眼都十八岁了,再这么野下去,怕是世子该头疼了。” 她这话说得委婉,众人除了应周都听得明白,楼贵妃是在嘲笑端康郡主嫁不出去,赖在昱王府里准备靠世子养老呢。 许婧鸾干笑了笑,“他都疼了十八年了,再多疼两年也不打紧。” ——少了一个字,意思就全然不一样了,京里谁不知道世子对胞妹疼爱非常,许婧鸾的回答也是巧妙。 楼贵妃笑得风情万种,转而对皇帝道:“陛下您瞧,端康这性子,可不就是世子给宠出来的!” “娘娘所言正是,”应周觉得许婧鸾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她说,“这事儿就怪我哥,要不是他,我一定能长成一个大家闺秀。” 皇帝被许婧鸾逗乐,“照你这么说,你哥岂非该罚?朕好端端的侄女被他教成了个假小子,该罚,该罚!” 许婧鸾陪着笑,不动声色地扫了楼琉衣一眼,这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闲来无事就喜欢她的麻烦,绝对不安好心,说不得还有下手,她得把戏接住了。 果然就听楼琉衣道:“依臣妾看吶,世子也不是故意的。男儿做事本就洒脱,哪知道这女孩子该如何养呢?端康一个人独惯了,身旁也没个参考,自然照着她哥哥的模样长了,端康要是有位姐姐就好了!” 皇帝也不知是不是和贵妃商量过,两人一唱一和自然无比,皇帝摇头笑道:“这姐姐是不能有了,不过嫂子还是可以有的。朕早前正和戴相说了此事,博渊今年二十有五还未成家,天下百姓说起来,只怕还以为是朕这个做伯父的不上心,把侄子耽误了罢!” 这话前半句还像是顽笑,然后半句皇帝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了两分,也不知是真怒还是佯怒。应周听不懂他们这话中一来一往,但许婧鸾的脸色却变了,立刻起身朝前叩首,“端康惶恐。” 她这一跪,身后跟来的昱王府的人都跪了,豆帘见应周傻愣愣的忙扯了他一把,但应周还是慢了一拍,皇帝没注意,旁边的楼琉衣却看到了,虽然只是一瞬间,她眼底划过明显的诧异,端着的酒壶差点脱手。 许婧鸾道:“皇伯伯心繫天下,关爱小辈,是我兄长自己无心此事,多次拂了皇伯伯好意,叫皇伯伯犯难,天下百姓自然是看得清楚的。” 皇帝似笑非笑,“朕不过一句玩笑,这怎么就跪上了?起来罢起来罢,来,去扶郡主起身。” 皇帝身旁的内侍统领立刻亲自去扶了,许婧鸾还未来得及坐回去,楼琉衣又接话笑道:“陛下作甚开这玩笑,瞧把端康吓得。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昱王夫妻去得早,世子和端康的婚事自然是该陛下来操心的,陛下可不能嫌烦。” 提到昱王夫妻,皇帝露出了一点追思的神色,“朕这哥哥一家也是命苦,两个孩子託付给朕,朕自然是要为他们打算最好的。只是博渊这年纪实在不小了,若再不为他取个可意的世子妃,朕以后九泉之下都没脸见他父王啊!”
第45页 楼琉衣道:“那陛下可得好好物色物色,须得端庄贤淑,配得上世子一表人材才是。” 许婧鸾真想把楼琉衣的嘴缝上,这女人还能更造作一点,少说两句会死吗?!还有皇帝,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套路,你当是训狗呢?! 皇帝接过楼琉衣递过来的酒喝了,语重心长,“朕前几日与戴相说的正是此事,已经有了些眉目,希望博渊这一次不要再叫朕失望啊——” 皇帝说有眉目,那就必然是已经有了人选,否则也不会把这事拿到明面上来说。偏偏许博渊此刻不在,这事说给许婧鸾听,许婧鸾妹不言兄事,总不能替他哥表态。但她此刻不拒绝,应的就是昱王府的面子,等许博渊知道了,再想拒绝也难开口了。 “呵呵,”许婧鸾扯着嘴角笑了两声,“那是自然,我哥自然会懂皇伯伯的苦心。” 懂归懂,要不要接受还得看他哥的意思,话没说死,但也不至于拂了皇帝的面子。 被这么一搅和,许婧鸾整个人都如霜打了茄子,蔫蔫的,心里惦记着给他哥通风报信的事儿,任凭前头漫舞欢歌也提不起精神来,愁眉不展的样子连带应周也不由担忧。 宴会开了两个时辰终于结束,许婧鸾急着去找许博渊通气,让侍女带应周先回帐里,自己提着裙子就找他哥去了。 带应周回帐篷的侍女名叫素玉,性子比豆帘稳重得多,颇得许婧鸾信赖。她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也不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句不做过问。这会宴会刚结束,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他们混在其中也不打眼。应周低头跟在她身后,一路顺畅,眼看许婧鸾的大帐就在眼前了。 “应周。” 突然身后有人扯了他的袖子,应周一顿,转身看去,竟然是许璃! 黑夜中四目相对,应周一时忘了反应,许璃勾唇一笑,“果然是你。” 他本就想着许博渊会许会带上应周同来,因而对昱王府那桌看得仔细,方才昱王府的人唰啦啦一跪,只有应周慢了一拍,鹤立鸡群,许璃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应周回头一看,只见素玉自顾自走在前头,根本没发现他没跟上,已经夹在人群中走远,两人中间起码隔着十几个人头。 许璃绕到他面前,“怎么,你这是迷路了?要不要孤送你回去?” “……”应周后退一步,素玉虽然走了,但小白还在许婧鸾营帐中,他凭着生死契也能找回去,不需要许璃来送。 许璃却跟着他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最好还是乖乖跟孤走,否则孤现在就叫人把你抓起来。你并非名册上钦点的随行人员,他们却带着你混进来,若被发现……”许璃眯着眼笑了笑,笑容颇有深意,“你猜会怎么样?” ——猜不到,但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应周手指尖雪花纹飞旋,真想对着许璃眉心一指头按下去,然而周遭人实在太多,他虽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但看许璃的语气,恐怕会给许博渊和许婧鸾添大麻烦,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还是先顺着他,等会找个僻静角落悄悄一指头下去也就没事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应周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送我回阿鸾的营帐罢。” 许璃终于舒畅了一回,满意道:“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随孤来。”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我不端庄也不贤淑…… 许婧鸾:就是你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许婧鸾气势汹汹迎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许博渊已经缓声道:“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这件事。” 不需要许婧鸾来报信,宴会尚未结束他就已经知道了席间发生的事情。 “……” 许婧鸾对他这反应很是不满,有一种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 许博渊言罢,和手下副手刘直继续交代夜间巡防布置,从头到尾压根没看她一眼。许婧鸾等了半晌也插不进话去,只能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瞪眼。 过了一会,她瘪嘴嗫嚅了句:“你可是我哥啊,我能不担心么。” 她说得轻声,但许博渊还是听到了,话音一顿。 他负责秋狩时包括皇帝在内的宗室营帐的守卫布置,第一晚正是最忙的时候,本来是不该走开的,但许婧鸾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模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草,还时不时抬眼偷偷觑他,一脸“你怎么还不来安慰我”的表情,他只能对刘直道:“就这样罢,你先安排下去。” 刘直很有眼色,知道世子和郡主有话要说,干脆抱了一拳,领命而去。 许博渊这才转过身来,“受委屈了?” 许婧鸾扁了扁嘴,没说话。 “她说的话也不过是皇上希望她说的,不必为此生气。”许博渊把手按在许婧鸾头顶上揉了揉。 许婧鸾皱着一张脸,动动眉毛四下一扫,确定周围没别人了才小声抱怨道:“就她能说会道呢!这要不是在皇上面前,我非得怼死她!” 许博渊知道她宴上受了委屈,这会儿说是来给自己报信,其实不过是来找自己寻安慰,“伴君如伴虎,她日日跟随帝驾,并非像你看起来那般容易风光,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许婧鸾一听反而炸了,“既然是可怜人,又何必来为难我!谁还不是可怜人了怎的?大家渭水泾水,互不相干多好!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怀了孕!肚子还没大起来呢,这脾气倒是大得很!” 许博渊低声斥道:“阿鸾!” 许婧鸾扬了扬下巴,一脸“我难道说错了”的表情。 她和楼琉衣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自打楼琉衣升了妃位,说话就越来越嚣张了,成日里见缝插针地嘲笑她嫁不出去。她素来最烦人家同她说这件事,因此和这个女人简直水火不相容,每次见面总免不了几句你来我往的机锋,胜负对半两开,楼琉衣在她这里也讨不到什么好。 可自打小半年前太医确诊楼贵妃怀了孕,她就再也不敢多说半句了。毕竟皇家子嗣实在太过单薄,皇帝真是把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捂热,东西流水一般赏,但凡有空都去陪着,随时随地亲手扶。楼琉衣怀着孕不能侍寝,皇帝竟也不诏别的嫔妃——全因太医一句,贵妃胎脉不稳,受不得刺激,事事皆需小心。 楼琉衣怀着孕,这当口她可不敢去招她的晦气。旁人以为你风光无两,然而在皇帝心里,你不过是一个闲来逗趣的玩意儿,高兴了就给你顺顺毛,但你要把他的事儿坏了,贱命一条也就是他挥挥手的事儿。 外人都说端康郡主深得帝心,比之公主无有不及,只有她自己知道箇中滋味,再像公主,也终究不是。 许博渊放软了一点语气:“皇上子嗣单薄,对她这一胎十分看重,你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在人前切不可与她起冲突。” “道理谁还不懂呢,”许婧鸾撇撇嘴,“可她天天嘲笑我,我嫁不嫁的出去,关她什么事啊!成天说我嫁不出去,我嫁不出去怎么了?吃她家大米了?!”
第46页 许博渊揉了揉眉心,昨夜睡得少,早起打点完王府的事情又马不停蹄去禁军卫点兵整队,三餐只草草吃了几口,又赶了一整日的路,其实很累,尤其眼中干涩难堪,眨眨眼上下眼皮几乎能粘在一起。 营地里还有诸多大小事情等着他安排,实在没有时间在此耽搁,他道:“你吃的是我昱王府的大米,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你不想嫁人,我保证没有人能逼你。” 许婧鸾十分动容,眼泪汪汪抱住了她哥的胳膊,“哥,你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哥!真的!谁要能给我当嫂子,那一定是积了八辈子的福!” 她这一套一年中总要使上那么十回八回,早已不新鲜了。许博渊漠然把手臂抽出来,“天色不早,我送你回营帐。” “……!” 许婧鸾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愤情绪之中,然听到许博渊这一句忽而就惊醒了—— 应周还在她帐里呢,要是他哥送她回去时顺便进去瞧一眼岂不是穿帮了! “不用不用,”许婧鸾道:“你忙你的,我自己回去就是。” ——她可不是豆帘,演技发挥稳定,面上半分看不出来,自若非常,俨然是一个为哥哥操心的好妹妹形象。 许博渊却微不可觉地眯了眯眼,“阿鸾。” “啊?” 许博渊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进山。” “你也是啊,”许婧鸾憋住心中想松的那口气,镇定道:“别忙到太晚了。” “去罢。” “嗯啊。” 许婧鸾走了,步履稳健,速度飞快。 许博渊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半晌,无声嘆息。 . 发了一通脾气,又吹了一会冷风,夜里星空高悬,远阔无垠,许婧鸾舒爽许多,同豆帘风一般回了自己的营帐。 “应周!”她一掀牛皮帘子,兴沖沖喊道,“明早我们去看日出罢!” 早就听说秋水山上日出乃是奇景,去年秋狩时她本计划着最后一日去看,结果赖床睡过了头,为此遗憾许久,终于挨到今年便迫不及待,打算第一天就去,万一明天没起来,后头还有十几天,总有一回能成功的。 然而许婧鸾喊完也没收到回应,素玉惨白着脸色,许婧鸾还来不及问,她已经一膝盖跪了下去。 ——应周丢了。 “……” 许婧鸾目瞪口呆,瞪着素玉看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才第一个晚上,人就丢了??? “郡主!”豆帘急道,“这可怎么办!他不会被人发现抓起来了罢!” 许婧鸾回过神来,“小白呢,快让小白去找他!” 素玉答道:“小白已经去了。” 许婧鸾先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松完又吊了起来,哀嘆道:“素玉,我可能会被我哥打死……” 素玉跪在地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许婧鸾在帐里踱了两圈,终于冷静了一点。应周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机灵得很,况且他们在马车上时便已商讨过这种情况,只要及时把人找回来就不会有事。她镇定指挥道:“你们分头去找他,我在这里等小白,若有人问就说是我的猫丢了,千万不可叫别人发现应周!” 两名侍女领了命就要退出去,然而素玉掀开帘子,登时倒抽了一口气,饶是她平日里再稳重,此刻都吓得舌头打结。 “世、世子……” 牛皮帐本就不大隔音,方才许婧鸾一时忘了控制嗓门,许博渊站得这么近,听得清清楚楚。 ——许婧鸾不仅偷偷带了应周来,还把应周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又只睡了3小时……明天终于能回家了,我要回去先睡上一整天!!! 今天是一个短小的我,因为下面的部分来不及修改了,明天见明天见!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太子的营帐被围在营地最中央,距离皇帝龙帐不过几十步距离,许璃另内侍支开守营侍卫,带应周回至帐中。 应周倒是十分听话,全程保持安静,跟在身后也不多问。许璃自然想不到应周之所以如此配合,全在于应周心中盘算着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给他按一指头,还以为是他想通了,心痒难耐,立刻让下人打来热水后全都退下,并叮嘱谁也不许多说,全当没见过应周这个人。 ——他心中想得甚是周全,应周是许博渊偷偷带来的人,身份也不光彩,料他不敢大张旗鼓来找自己要人,否则自己便治他一个欺君罔上,意图不轨的罪责。秋狩足有半月,应周就在他的帐中住下,等他玩够了自然会给许博渊送回去。总归不过是个小倌而已,许博渊还能为了这么个玩意跟他翻脸不成?再说皇帝宴上刚提了立世子妃一事,只怕许博渊此刻正忙着周旋此事,也没心思管应周才是。 许璃指了指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浴桶,抬起双臂,对应周道:“来,先伺候孤沐浴。” “唔……”应周站在原地没动。 许璃挑了挑眉,“怎么,伺候人这种事难道还需要孤教你?” “这不是阿鸾的营帐,”应周退后一步,摇头道,“我该回去了,她会担心。”其实他是很想和许璃好好讲道理的,但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个会和他讲道理的人。 许璃恻恻笑了一声,“原来你伺候的不是许博渊,是端康?你们这种玩意,后面用得多了,前面还管用得起来?” “……” 整句话里的大半应周都没听懂,但那一句“玩意”就让他直觉许璃说得不是什么好话,不由得对此人更排斥了一分。他知道自己不该和许璃闹得太僵,毕竟许璃胸前金光久盛不衰,比之许博渊周身那忽隐忽现的金龙更为耀目,如果许璃才是龙子的话…… 想到这里,应周顿了顿。 他这个人心宽惯了,天高海阔,山高水长,活了两千年还没遇到过什么能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南灵总说他像个泥人似得没脾气,他从前向来觉得南灵说得不错,世间万物皆有法则,祸兮福兮,阴阳演变,周转循环,自有定数,本就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然而他一想到如果许璃是龙子,自己就要陪在这个人身旁直到他登上皇位这件事,就浑身有如针扎,哪哪都不自在,真想立刻就和小白回不周山去。 许璃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应周三番四次的拒绝已经让他烦不可耐,他快步走至应周身前,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跟孤装什么纯,嗯?” 应周一惊,立刻想要挣脱,许璃却掐住了不肯放手,怒道:“不洗是罢,行!那就别怪孤不怜香惜玉,你自找的!” 应周猝不及防拉得踉跄一把,许璃趁机梏住他的腰将他往床塌那头拉去,“敬酒不吃吃罚酒!孤还治不了你?!” 两人拉拉扯扯至床边,许璃一手环应周腰另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想把人摔在床上,谁知刚扭过头,应周忽然一指头对着他的脑门戳了上来,他下意识闭眼,只觉应周柔软指尖戳在了眉心之间,冰冷无比,冻彻骨髓,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可怕的寒冷,仿佛有人撬开天灵盖,将寒冰活生生塞进了脑中,又渗入血液中流遍全身。
第47页 雪花纹片刻消弭进皮肤之中,许璃两眼一闭,晕了。 许璃松松垮垮倒在了地上。 应周掰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松了一口气。 他揉揉被抓红的手腕,本来是扭头就想走的,然而想了想,还是给许璃挪了个窝,拖着他的胳膊拽到了床上,又给他脱了靴子盖了棉被,伪装出一副入睡模样,这才满意一点头,找了把离得最远的椅子坐了下来。 为了防备这种万一情况,来秋水山围场的路上许婧鸾已同他约法三章,万一他不小心走丢了,就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原地等着,小白若在他身边,就派小白去给许婧鸾报信;小白若在许婧鸾那儿,她就跟着小白来接他。 总之有一条,切不可擅自走动叫别人看到。 小白鼻子虽然灵,但这营地里人这样多,要找到他的味道也要花不少时间。应周牵动生死契,银线穿过大帐九层牛皮,笔直通向外头,不过片刻就有了回应。 他老老实实坐在距离许璃足有十几步远的椅子上等着,大约一盏茶时间后,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拱开大帐门帘探了进来。 白猫跟巡逻领土似地昂首挺胸走进来,抬着头四处张望了一番,随后才迈动四肢一个纵跃,应周忙伸手兜住了他。 “喵,喵!” 应周揉了揉他,歉意道:“是我不小心了,阿鸾呢?没同你一起来吗?” 白猫爪子朝帐外一指。 应周还以为他说的是许婧鸾在外头,点点头道:“那咱们出去罢。” 他掀开帘子,外头清风钻入吹散帐中许璃身上挥发出的酒气,清新飒爽,应周换了一口气,正准备叫“阿鸾”,抬眼就见许博渊身着黑红武服,手按在腰间从不离身的长剑上,一道金光龙影盘绕浮动其上,正朝着应周所在张嘴咆哮。 “……!” 应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突然瞥见许博渊身后,许婧鸾就缩着脖子像一只鹌鹑,见他目光过来,朝他挤眉弄眼,似乎是想传达什么,然而应周茫然看了半晌都没看懂她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有些笨拙,许婧鸾抹了一把脸,生无可恋。 ——连道歉都不会,没救了。 细小如蛇的金龙盘绕在剑柄上,应周愣愣盯着看了一会,忽然想到,许博渊身上的金龙两次出现都是在他动武时,而这会儿看起来也不是需要动手的时候,为何这条龙会出现? ……许博渊不会是气得想打他罢? 许博渊地表情看不出喜怒,低声问:“太子呢?” “唔……”应周心虚非常,掐了掐小白肉垫寻求到一点勇气,答道:“……睡着了。” 许博渊沉默了片刻,忽然朗声朝帐中唤道:“殿下。” 许璃被应周一指头戳晕,帐中自然不会有回应,许博渊绕过应周掀了帘子往里去了,留下许婧鸾和应周面面相觑。 许婧鸾看看帐帘又看看应周,迟疑道:“……真睡了?” 应周点点头。 许婧鸾四下瞅了瞅,远远有宫女内侍走动,巡逻的士兵已经被他哥临时调走,附近只有她和应周小白二人一猫,许婧鸾凑近应周跟前,小声又担忧问道:“他……他没对你做什么罢?” “唔……”应周略一迟疑,好像是做了点什么,但具体要说,除了手腕上那一点红痕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应周摇了摇头,“阿鸾,我好像给你们添麻烦了。” 许婧鸾愣了愣,“说什么吶!是我一定要拉着你来的,怎么是你给我添麻烦呢!再说我要是知道太子他对你……”她一脸纠结,把到嘴边的又话吞了回去,转而歉意道:“都怪我,不该带你来的。” 应周想了想,说:“我今晚和小白一起先回去罢。” 许婧鸾忙点了点头,不禁感慨其实应周真的挺聪明的。来的路上她就是这么打算的,连夜把应周送走,明天许璃醒了就算要治罪他们,找不到应周的人就是空口无凭。再者许璃自己做得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至于肆无忌惮把事情拿出来说,这事还能转圜。 “先带他回你帐中,”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许博渊从里头走出来,“这里我来安顿。” 许婧鸾忙道好,又问:“太子没事罢?” “没事,已经睡下了。”许博渊将帐帘掩好。 许婧鸾终于松出了一口气,她虽看不到那龙影,可恍惚觉得此刻的许博渊犹如天神下凡,身上都罩着神圣的光芒,简直是普渡世间的救世菩萨! ——不愧是亲哥。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今天也是一个短小的我,而且更晚了,我不行了,先去睡会……明天见!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有许婧鸾在前面带着,二人很快回到帐中。 这一回应周观察得十分仔细,许婧鸾的帐子比许璃的小一些,但比周围的又宽敞不少,也不算太难认,如果再来一次,他应该可以自己找回来。 虚惊一场,许婧鸾叫豆帘沏了花茶来,一人一杯。她抱膝坐在椅子上,朝侧首应周举杯,道:“来,干杯,给你送行。” 应周举起杯子和她碰了碰。 两人一起狠狠灌了一杯,默契扭头对视一眼,许婧鸾吐了吐舌头,应周不禁笑了。 许婧鸾好奇问道:“应周,你是怎么让太子睡着的啊?” “唔……”其实不是让许璃睡着,而是法力触碰到许璃魂魄将人震晕了,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而已,但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且应周有种做了坏事不宜声张的心虚感,因而迟疑着未答。 许婧鸾倒并不真的纠结于答案,在她看来应周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让人睡着这么简单的事情,自然有他的方法,她又问:“既然你能让他睡着,能不能干脆让他忘了见过你的事啊?” 应周摇了摇头,“不行。” “好吧……” 许婧鸾把茶杯一放,嘆了口气,仰面朝天忧伤道:“我哥一会回来了该训我了。” 应周不禁也坐直了身体,心想挨训的恐怕不止许婧鸾,还要加上一个自己。他活了两千年还从没如此紧张过,许博渊平日里就那么冷冰冰的,生起气来一定很兇,也不知等会儿会是个什么情景,自己是不是该先道个歉?或许能换个从宽处理…… “既然知道会被我教训,为何还要做?”说曹操曹操就到,许博渊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许婧鸾一骨碌从椅子上弹起来,菱唇一扁,可怜兮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哥,我错了。” 应周也立刻站直了,正想跟着道歉,许博渊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应周到嘴边的话被这冷漠一眼扫得掉回肚子里去,顿时局蹙,手脚都没地方放了。 三人沉默,许婧鸾认错态度倒是诚恳端正,垂着头下巴几乎都贴到胸口,应周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
第48页 许博渊就这样看着许婧鸾一言不发,表情也看不出是在想什么。 应周不知如何是好,总觉得许婧鸾是因为他才会挨训,有心想帮她分担,四下瞥了瞥突然灵机一动,提起茶壶给许博渊斟了杯茶递过去,关切道:“外头风大,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许博渊:“……” 许婧鸾本就是装可怜,差点破功笑出声来,强绷住了嘴角偷偷给应周递去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 应周讪讪笑了笑。 许博渊盯着那杯茶看了会,接过喝了。 许博渊把茶杯一扣,“许婧鸾。” “哥!”许婧鸾抢白,语速极快,拨算盘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以后你说不行的事情我绝对不再做了,真的!应周和小白晚上就走,不会再让太子找到机会的!” 许博渊无奈捏了捏眉心,“……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许婧鸾与应周对视一眼,嗫嚅道:“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把应周带来了……” 许博渊沉默,漆黑瞳孔中似有什么东西滚过,太快,应周没看真切。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如果今晚没有这些事情,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啊?”许婧鸾歪着头一脸迷茫。 “你打算让他睡哪里?”许博渊接连问道,“明日我们都要随御驾进山,白日人多,你又如何确保他不会被人发现?被发现了该如何转圜?这些你可都考虑过了?” “……” 许婧鸾被问懵了。 “男女有别,”许博渊说,“你带他出门诸多事情不便,便说夜宿一事,你打算和他睡一个帐子?” 许婧鸾偷偷看了一眼应周,唇红齿白,皮肤比她还好,穿上女子服饰再化个妆,许博渊都没认出来,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忍不想,要真和应周睡,她好像也不吃亏…… 许博渊道:“你去琊晏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愿嫁人,我也从未逼过你。许婧鸾,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所以你就连自己的本份都忘了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是怒喝,许婧鸾吓得一个哆嗦,抖着唇叫了一声:“哥……” 许博渊闭眼无声嘆息,復又睁开,“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只一味顺着心意去做,我从前不管你是因为觉得你还有分寸,管得住自己,亦不会连累他人。阿鸾,我并非万能,有些事情我可以为你善后,有些事情我却真的做不到,今夜若被太子带走的不是应周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结果会怎么样你可明白?” 许婧鸾一噎,忽然就明白了许博渊的意思,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的……我错了……真的,我不知道太子他对应周……”她话音顿住,改口小声重复道,“我错了……” 父母早逝,长兄如父,连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许博渊对她是真的溺爱到了没有底线的程度,虽然总是威胁要打断她的腿,但别说动手,从小到大连重话也没有说过几句。她知道许博渊今晚为什么生气了,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情牵扯了别人,如果应周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怕此刻已经被许璃得手。 “罢了,”许博渊疲惫捏了捏鼻骨,“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 “哥……”许婧鸾愣愣又叫了一声。 许博渊不再看她,对应周道,“你跟我走。” 应周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两圈,即担心许婧鸾,又莫名担心许博渊。 许博渊言罢就转身走了,应周迟疑道:“那我……去了?” “嗯……”许婧鸾瓮声瓮气,扭过了脸去,眼角似乎有些红,“你去罢,晚上回去时小心一些。” 许婧鸾的帐子在女眷这一侧,许博渊的则在外围,与禁军士兵们驻扎在一起,营帐里里头布置得较许璃和许婧鸾的简单许多。两方椅子,一张矮桌,屏风挡住铺在厚厚羊毛地毯上的床榻,换洗衣物挂在屏风上,是许博渊的骑装。 许博渊令人打来热水,又送来一套干净衣物,对应周道:“你今晚睡这里,明早我会派人送你回王府。” 他的语气与往日里没什么分别,应周听不出他是不是还在生气,犹豫问道:“那你呢?” “我今晚当值,不会回来。” “……噢。” 帐中点着通明的烛火,打在许博渊五官深邃的脸上,刻出拧起的眉心,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是在犹豫。 应周捏捏怀里的白猫,“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应周并非是一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有些时候真的算得上迟钝,分明对人情世故他一概不懂,但在对别人情绪的察觉上却敏锐无比。许博渊确实有话要说,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或者说,他有些开不了口。 但又非说不可。 “应周,”许博渊问,“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唔……我来找人。” “找到了么?” 应周犹豫了片刻,他是来找龙子的,不是许博渊就是许璃,虽然还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但算起来应该是找到了,于是他点了点头。 许博渊又问:“既然找到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应周摸了摸鼻子,保护龙子登基算不算打算?京城内外妖怪这么多,竹澜,繁烨,繁烨所说的那个“他”,杀害唐什么敛的兇手,还有袭击许博渊的狐狸,每一个好像都有所图谋,互相之间看似不相关,又似乎有微妙的联繫,他和小白两个人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 “我之前同你说的条件,京城的铺子、京郊的庄园都还算数,”许博渊道,“等秋狩结束我会将这些都转至你名下,你要回不周山,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 这个话题似曾相识—— 许博渊道:“你救了阿鸾的命,有什么条件皆可以提,我能做到的,绝对不会推辞。” 应周掐着小白的爪子,迟疑问:“你的意思是……?” 许博渊道:“阿鸾年纪已经不小,皇上又有意要我娶妻,你一直住在府中也不方便。”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饶是应周再迟钝,也听明白许博渊逐客的意思了。他有些窘迫,自知自己给许博渊添了麻烦才会让许博渊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然而偌大京城里他只认识许博渊和许婧鸾二人,离开了王府根本无处可去。 应周轻声说:“这次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以后我就在王府里待着,没有你的同意,哪里也不去了,行么?” 他微低着头,表情和说出来的话都可以说是低声下气,十分可怜,许博渊强迫自己别开脸不与他对视,“太子不会轻易罢手,我护不住你,你还是离开京城得好。”
第49页 说到太子应周真是不得其解,他与许璃拢共见了两回,回回都闹得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谁,哪怕李朗二毛等人骗了他还将他卖了都不能如此让他这么反感。 应周摸了摸手腕,认真道:“他伤不到我的。” 他手腕上的红印未消,刺眼得很,许博渊一眼就看到了,心中无由腾起一股无名火,也不知自己气得什么,也许是因为应周一脸懵懂,又也许是对许婧鸾的火气还未消退。 手腕忽然被握住,应周猝不及防松手,怀中小白一声惨叫,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委屈兮兮:我茶都给你喝了,你还凶我,赶我走,摔我的猫qaq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白猫反应迅速,四足灵巧落地,冲着许博渊炸了毛。 许博渊举起应周手臂,“太子弄的?” “唔……” 许博渊眼神一暗,“其他呢?还做了什么?” 应周歪了歪头,“其他?” 许博渊想到应周对青楼的理解,眉心紧蹙,“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应周摇头,茫然问道:“他想做什么?” “……” 许博渊忽然手上用力,将应周向前拉了一把。 与许璃拉他那一把一模一样的动作,然而许博渊握着他的手用的是巧劲,虽然力气很大,但不疼。他将应周拉址至眼前,两人的脸不过隔着几寸,鼻尖几乎就要触上。 应周体温低,许博渊唿吸间的热气打在脸上,感受清晰,仿佛夏日里最炎热的风,要将他烫化蒸发成水烟消散。抓着他的那只手手心很热,温度顺着手臂缠绵向上,像是无数蚂蚁要爬进心脏里去,很痒很麻,还有一点不知为何的慌张。恍惚间应周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快,一下一下,快要从胸口中蹦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与许璃抓着他时那种本能的厌恶完全不同,他竟然不讨厌这种感觉。 ——应周真的很好看。 远看的时候这样觉得,近看则更是如是。寻常人皮肤会有的瑕疵他一概没有,整个人像是冰雪雕成般精緻,不似女子温香软玉,身量瘦削笔挺,从许博渊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衣领下的一小段锁骨,延绵没入深处不可企及的领地之中。应周比他矮了小半个头,身上的每一寸仿佛都丈量过,恰恰好的尺寸,不多不少,赏心悦目。即使是款式简单宽松的内侍服,穿在他身上也有一股奇妙的美感。 应周的皮肤很凉却不冷,可以感受到那底下流淌着的血液的鲜活温度,许博渊想起那日夜路归家,将他从可怖幻境中唤醒的正是这点凉意。 他微微瞪大的眼睛被烛火点燃成浅橙色,收缩的瞳孔清晰可见,许博渊看到那里面倒印出自己的脸,心头忽然一悸。 ——应周在看他,他们靠得太近了。 他应该松手的。 但心口憋住的那股气还没松开,也不知是与应周,还是与许璃,又或者根本就是和他自己较劲,他不想放手,反而拽着应周向前一步,手臂虚虚环在应周腰上,二人胸口相贴,许博渊捏住应周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嘴唇忽然压了过来。 应周唿吸都忘了,下意识地想要闭眼。 许博渊却更快,在他真正闭上眼前偏开一寸,嘴唇几乎擦着应周脸颊而过,落在了应周耳边。 “就是这种事情。” 白猫扒拉着许博渊的裤腿,似乎是想把他从应周身上扒开。 两人维持着这个近到交换唿吸的距离僵持数息,许博渊终于把人松开,退后一步道:“秋狩结束后就回不周山去罢。” 应周还没来得及说话,许博渊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外头的夜风灌进来吹动帐内烛火,光影摇曳斑驳,应周在原地呆滞一会,忽而伸手摸了摸唇。 这夜他睡得不甚安稳,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开始是在昱王府的花园,漫天细雨里,许璃一把拍掉他手里的伞将他搂进怀中,手在他后背上来回地摸,一边摸还一边叫他的名字。应周浑身一抖,皮肤上起了无数鸡皮疙瘩,立刻想掏出化古扇对着许璃脑门砸下去。 他正要动手,眼前画面突然切换成了不周山。他站在山顶那一片冻结的冰湖岸边,茫茫大雪中,许博渊撑着一柄红色的油布伞站在比他矮几阶的地方,正抬头看着他,目光十分温柔。天地万物都被雪覆盖,远方万里不周山脉连接天地,绵绵无垠,仿佛褪了色的画模煳揉成灰白一片,唯有眼前的许博渊与那一柄红伞清晰真切。 应周不禁心想,我果然是在做梦,这一点也不像许博渊会露出的表情。 他正这么想,许博渊忽然走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英俊的脸靠近,应周唿吸慢了下来,有种场景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听许博渊轻声缱绻道:“许璃不可以,那我呢?我可以吗?” 他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不仅仅是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沙哑,很好听。应周的耳朵尖有些发烫,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可以什么,但鬼使神差就点了点头。 许博渊勾唇一笑,将伞倾过来,低头与他额头相贴。 他这一笑真的好看的不行,漆黑眼底像一汪深潭,应周觉得自己就要被那里面的温柔溺毙了。 红色油布伞挡去漫天飘散飞雪,圈出一方宁静美好的小天地。 许博渊身上的体温如有实质,透过衣衫传染给他,温暖了心中山海陆穹,填沟补壑,将他整个三魂七魄都充盈膨胀,轻飘飘的,不安踌躇全部蒸发,只剩下一颗不受控制的心脏,因为许博渊的触碰而飞速跳动,蠢蠢欲动地叫嚣着更多。 更多的什么呢? 应周将手按在许博渊胸口位置,闭上了眼。 . 第二日,许博渊果然派了人来送应周回昱王府。 刘直来得十分早,许是怕太子醒了过来找事,又或许是为了躲人耳目,天未亮就将应周叫了起来,趁夜色带着他七拐八弯过营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这会儿他们行在崎岖山路上,马车跑得一颠一颠不甚舒服,与小白背上实在不能比。应周有心下车,但又觉得已经给许博渊添了麻烦,不敢再逆他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听从安排,让刘直送他回去。 他把脑袋靠在马车壁上,一闭上眼就禁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其实他很困也很累,却不想睡,脑子里全是昨晚许博渊靠近放大的脸那个光陆怪离莫名其妙的梦。梦里的许博渊离他那么近,近到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他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分明只是一个梦境而已,他回忆起来却脸上发烫,手心都开始冒汗。 这种奇妙的心情他活了两千年从不曾有过,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期待些什么,但就是无端觉得应该是很好的事情。然而刘直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梦境戛然而止,应周起床的时候十分不情愿,心想刘直要是再晚一刻来多好,也许他就能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了。
第50页 马车从半山腰驶下,应周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开了车窗支着脸看风景。小白倒是睡得香甜,团成球在他怀里打着轻微的唿噜,好不惬意。 外头重峦叠嶂,算不得多险峻,但漫山遍野枫林渐红,明艷鲜丽,连绵望去如汪洋火海,要将山脉全部焚烧殆尽。 也不知许博渊和许婧鸾此刻在做什么,不知许璃有没有找他们麻烦,他们是不是已经进了山,今日又能猎到多少猎物。 他想起初见那日夜里,许博渊执弓而立,箭无虚发时的样子,不禁嘆了一口气。 ——许博渊箭术拔群,猎物应该不会太少。 想到那夜,他不禁又胡乱想了许多,自下凡以来的遇到了这许多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仿佛单独的线头,牵扯着后头巨大的混乱的杂团,要从中抽丝剥茧实在太难,也不知这一根根究竟是通往哪里,又是不是和另外一件事串在一根绳上。 应周摸了摸左手腕上的诅咒法印,心底隐隐有种天边外风雨欲来的不好预感。 “小白,”应周掐掐白猫的脸蛋把他弄醒,“你还是回去跟着他们罢。” 白猫不乐意地挠了他一爪子,把他的手拍开,扭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应周直接托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抱了起来平举到面前,“你是不是对许博渊有什么意见?” 白猫金目一斜,眼露不屑,仿佛在说:愚蠢的凡人根本不配让我有意见。 应周道:“但是阿鸾很喜欢你,对你很好啊。” 白猫甩了甩尾巴,那又怎样? 应周戳他的肚皮,“真的不去?” “喵!” 猫腿凌空蹬了两下后腿,说不去就不去,态度十分坚决。 “唔……” 应周举着猫正在思考该如何说服他,忽然小白瞳孔一缩,勐得扭头看向窗外,龇着牙叫了起来。 与方才细软的叫声不同,他发出野兽压抑的嘶鸣,尖牙毕露,四肢紧紧绷起,很快挣脱了应周的手跳到窗沿上,对着窗外发出一声威严又嘹亮虎啸之声。 刘直一惊,当即勒马停车。 从前南灵便说过他这个人是个乌鸦嘴,虽然谈不上聪明,却总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直觉,说什么灵什么,而且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应周望向窗外漫山血色枫红,不禁有些忧伤。 ——看来老人言真的有几分道理,他大约真的是个乌鸦嘴罢。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请问这只爱胡思乱想乌鸦嘴还很灵的傻周是你掉的吗? 谈恋爱吧,谈恋爱使我快乐,撒糖使我快乐=。=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清晨时分,皇帝领文武百官祭天,秋狩正式开始。 浮霜狂奔于茂密林中,花草气息的风迎面而来,细小枝桠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玄铁弓满开,羽箭指向前方,许博渊闭着一只眼,二指卡住羽箭锐端瞄准。浮霜纵身跃起跨过地上枯木,马蹄落地瞬间,羽箭“咻”得射出,撕出笔直一道轨迹,没入雄鹿后腿。 “好——!” 后头许璃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鼓掌朗声贊道,“不愧是堂哥,箭无虚发!” 许博渊并不接他的话,收了弓挂在马鞍后,迳自上前查看情况。侍卫已经制住了受伤躁动的雄鹿,见许博渊过来便朗声汇报:“世子殿下猎得雄鹿一头!” 身后立刻有内侍在帐本上记下,许璃过来看了一眼,暧昧笑道:“这鹿的鹿角尚未骨化,倒是上好的鹿茸,带回去叫太医看看,若可用便割下来送到昱王府去。孤看堂哥日夜操劳得很,需得好好补补才是。” 他的话听起来自然无比,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只是话里有话,绵里藏针,鹿茸自然是大补之物,然除了补筋骨强气血,鹿茸归肾与肝经,无病无灾的男子吃了补阳益精效果极好。 许博渊无意与他争辩,随口道了句:“多谢殿下。” 他夹了夹浮霜马腹继续前行,车马劳顿,一夜未睡,心情着实算不上好,偏偏许璃又要旁敲侧击引着他去想那个另他心情不好的人,真的很烦。 身后许璃看着许博渊的高挺背影,恨恨啐了一口。 许博渊不过是个世子,却样样比他拔萃出众。比武自不必说,禁军卫中高手如云,却没有几个是许博渊的对手。读书时则更不可理喻,太傅两天三番夸许博渊敏而好学,业精于勤,甚至曾说他有泰山不辞细土的胸襟,是为大器之才。到了如今,大臣们,尤其戴相那老匹夫,还总爱拿许博渊同他比较,三天两头往皇帝面前递摺子,文治武功,品行德性,非得较得他一无是处才肯罢休。 他对许博渊的火气早不是一天两天,从前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许博渊一个世子总不能抢了他的皇位,但如今多了个令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应周,许博渊就实在碍眼了。 今晨醒来他想起昨夜的事情简直要炸,立刻派出人手将营地偷偷翻了一遍,就等着抓到应周押到皇帝面前去治昱王府的罪,结果却得知刘副统领天未亮就赶了辆车回京了,刘直是许博渊的副手,能让他赶车送的除了应周不做第二猜想,许璃当即气得摔了一地早膳碗碟。 他找不到人,自然不可能去皇帝那里空口告许博渊一状,憋着这一口气舒不出去,又不能无凭无据和许博渊撕破脸皮。许璃不知应周身份,便猜想他袖子里或许是藏了迷药一类,因此才能一指头把自己戳晕了过去,应周宁肯跟着许博渊也不愿从他,令他更嫉妒得发狂,恨不得现在就从背后射许博渊一箭,叫这个人永远消失才好。 说来也是不可理喻,他到底哪里不如许博渊?凭何一个两个的都看不上他。他是太子,许博渊不过一个承不上王位的破烂世子,待他登基,昱王府上下死活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侍卫们拖着受伤的雄鹿离开,其余人继续狩猎。 许璃强压心头怒火,朝前喊道:“堂哥,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动物们早就都躲远了,不如分开走罢!” 他自己箭术不行,一直跟在许博渊身后最多只能捡点漏,决计是赢不了的。但若他们分头行动,自然有下人会替他打猎,届时都算在他的头上,还怕赢不了一个许博渊么? 许博渊挑了挑眉。 其实他早就不想和许璃一起走了,太子御驾声势浩大,且许璃本人马术不精,大部队走了近一个时辰还未真正进入山中腹地,路上见到的都是野兔之类的小猎物,没什么意思。 许博渊无有不可,唤来侍卫队长,顺着许璃的意思,自己只留下两个人,其余几十个都给许璃。 许璃满意一点头,当即与许博渊分道扬镳,领着浩浩荡荡一队人换了条路,朝另一片开阔些的缓坡去了。 林地深处越来越难走,浮霜千里良驹,爱在平原旷野中纵足狂奔,此处崎岖曲折,它走得不如平日顺畅,落蹄时似有犹豫。许博渊安抚轻拍它脖颈,又令人撑起长杆,挂上方才猎来的野兔,以新鲜血肉味道吸引野兽,秋水山上虽没有虎狼之类的凶兽,但猞狸、狐狸之类的不少,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遇见隼鹰。
第51页 待过一个时辰,侍卫的马背上又多出了一只猪獾。 他们深入幽暗林间腹地,沿着蜿蜒溪水继续前行。水流叮咚清脆,由山头流下,清澈见底,击打在焦棕岩石上翻起浪白水花,沿岸路上苔藓满布,浮霜走得缓慢小心。秋水山山地广阔,山头不高,但植被茂密,越往山中气温也越低,树叶上凝结的冰凉露水下雨般打在身上,浮霜轻打响鼻,甩了甩头。 忽然许博渊勒住了缰绳。 距离他们五十步左右开外,一头红毛狐狸正低头喝水。 . 许璃打了个喷嚏。 立刻有人上前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许璃摆摆手把人赶走,烦躁道:“都走了一个时辰,怎得就这么点东西?” 捧着册子的侍卫战战兢兢答道:“回殿下,这里地势开阔,动物们本就少,跑起来也快……” 许璃打断他,冷笑道:“不要同孤说这些,动物跑得快你们的马就跑不快了?抓不到就是你们失职!若是晚间盘点时孤的猎物比世子少,你们知道结果!” 侍卫抿着唇不敢再说话。 忽然前头人马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有人喊道:“狐狸!” 许璃朝前头看去,果然就见百步开外的树下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正看着他们的方向警戒,许璃眼睛一亮,立刻喊道:“给孤抓住它!射眼睛!” ——狐狸皮毛用来做冬裘再好不过,只是猎时需得注意不能伤了皮毛,很考验箭术。 侍卫们立刻驱马奔去,弓箭满开,狐狸见有人来了扭头就跑,然而腿长远远不及马匹,在宽阔平原上很快就被追上。侍卫们形成一个圈将它围在中间,包围圈渐渐缩小。 侍卫们搭上了羽箭,许璃驱马上前,侍卫让开一个口,许璃靠近狐狸,笑道:“你这畜生倒是胆大得很,竟敢跑到这平原上来。” 狐狸左右进退不得,俯身摆出进攻的姿态,呲牙发出兇狠威慑声音,许璃提起弓箭,“还敢对孤叫唤,这就送你上路。” 这么近的距离就是个手残也能射中,许璃好歹也是从小有专人教导骑射,姿势像模像样,闭着一只眼,箭端瞄准狐狸眼睛,手指眼看就要放开。 忽然那狐狸眯了眯眼,嘴角向上扯起,竟然像人一样,扯出了一个万分诡异薄凉的笑容。 许璃吃了一惊,手抖之下羽箭差点脱手。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只见那红色狐狸还在眼前,笑容已经消失。 果然是错觉,许璃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听耳边有人道:“殿下,该放箭了。” 许璃十分不耐,他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这人竟敢指使他?这也就算了,关键这人的声音太近,像是贴在他耳边说得一样! 许璃扭过头去正想训斥。 一张巨大狐狸脸突兀闯入视线,黑色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脸上,眯成缝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许璃瞪大眼睛,愣了一息后勐地向后倒去,放声尖叫,“啊——!啊啊啊!” 他从马上摔了下去,狼狈掉进半人高的在草地中,蹬着腿想要远离。 马上的狐狸穿着侍卫的衣服,脖子和手都布满棕红毛髮,朝着许璃勾唇笑了起来,与方才的狐狸是一模一样的笑容。 许璃骇得大叫:“来人!来人!快来人啊!” 马发出嘶鸣声,许璃环顾四周想叫侍卫将这怪物射死,却见所有骑在马上的人除了他以外全都变成了狐脸,足有几十张脸,齐齐朝他微笑。 许璃倒抽一口冷气,颤抖着扭头去看身后的红狐。 那狐狸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坐着,身后尾巴轻甩,不疾不徐。 许璃慌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是……你是什么东西……” 其实他这一句问得根本没过脑子,你能指望一只狐狸回答你什么呢? 如果狐狸能说话…… “我?我是应周啊。”狐狸说。 “……” 许璃惊得连害怕都忘了。 狐狸忽然起身,四肢优雅迈动朝许璃走了过来,一边走,他的身体越来越大,前腿离地,化出一道人形,赫然是应周!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埋了很多线,有些乱,现在开始会慢慢梳理,首先要说的是狐狸的故事。 我这个人话多,又不是很有条理,很怕大家看不明白,会努力写清楚点=a= 第30章 第三十章 “啊——!” 楼琉衣尖叫一声,自睡梦中惊醒过来。 皇帝年事已高未参加狩猎,此刻午睡正沉,突然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怒又惧:“怎么了!怎么回事?!” “臣妾……臣妾做了个噩梦……”楼琉衣额上冷汗密布,脸色惨白,瞳孔因为极度恐惧有些涣散,她按住起伏剧烈的胸膛,眼中蓦地落下泪来。 ——不是刺客,皇帝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梦而已,”皇帝平日里虽脾气不好,但对着怀孕的楼琉衣似有用不完的耐心,他将楼琉衣搂住,轻拍了拍她的背道,“莫要怕,朕在这里。” “不……不……”楼琉衣靠在他怀中惊恐摇头,浑身颤抖,“臣妾梦到……梦到有人要伤害臣妾的孩子……” 皇帝宽慰道:“怎么会,你的孩子便是朕的孩子,怎么有人敢伤害他?” “是妖怪……”楼琉衣纤长指甲狠狠攥住皇帝明黄衣襟,声音哽咽,“有妖怪要吃他……” 皇帝不禁好笑道:“你这是梦,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楼琉衣泪流不止,整个人缩进皇帝怀中,“不是的……不是的……是真的……是一只狐狸,他要吃臣妾的孩子……臣妾害怕……臣妾好怕……” “好了好了,朕在这儿,莫怕了。”皇帝挥手招来守在外间的宫女,“去,贵妃受了惊吓,叫太医来给贵妃看看胎象。” 两名轮值太医旋风似得跑进来,来不及站稳直接一膝盖跪下请了安。后宫二十年无人怀孕,贵妃这一胎可以说是皇帝心头肉,要是有个万一,整个太医院都得跟着陪葬。 楼贵妃眼角泪渍未干,目光恍惚半卧在榻上,宫女为她手腕繫上红绳,另一端交由太医把脉。两名太医轮番看过,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院正才拱手道:“回陛下,贵妃无碍,小殿下亦是一切安好。” 皇帝放下心来,握着楼琉衣的手笑道:“朕便说无事,不过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做得真。” 楼琉衣抿了抿唇不再言语,垂着眉眼的模样楚楚可怜。皇帝看得心疼不已,挥退太医,又吩咐宫女煮了安神的百合莲子羹来,亲自餵她吃了一盏。 . 应周一身白衣,暗纹昙花隐约可见,腰间玉带纤细修长,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一身。黑髮墨洒一般披在身旁,脸庞白玉无瑕,神情与许璃印象中的全然不一样,眼皮轻阖,嘴角勾出动人心弦的微笑,媚态百生。
第52页 他缓走过来跪下,手臂撑在许璃身侧上半身朝他靠近,暧昧轻声道:“现在认出来了吗?” 许璃被逼得向后倒去,干吞了一口唾沫,这场景实在太过可怕诡异,又香艷十分,饶是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你……你真……真是应周?” “应周”扑哧笑了,“昨晚还想和人家亲近,怎么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昨晚……”许璃脑子有些转不动,呢喃了两遍才把话说下去,“你昨晚……怎么走了……” 应周的指尖抚上他的脸,“昨晚走了,今天不是回来了么?” 许璃又吞了一口口水,应周指尖游离向下至他的喉结,轻轻柔柔打了个圈,许璃唿吸一顿,脑子里似有烟花砰得炸开,下身瞬间有了反应。 许璃环顾四周,只见方才骑在马上的狐狸们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许璃头皮发麻,“其他人……我带来的人呢?” “应周”的唇贴在他的脖颈旁,“咱们要亲近,难道要留他们在旁边看么?” 许璃抖了抖,声音发虚:“这……这白日里的,又是外头,不太好罢?” “怎么,你不愿意?”“应周抬起头来,蹙着眉不高兴道,“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许博渊去。” 这一句简直是摸到了许璃的逆鳞。 “不许去!”许璃拔高声音恶狠狠道,拽着“应周”衣襟向前一拉,两人先后摔在草地上。许璃一边去亲那饱满红唇,一边胡乱扯“应周”腰带。然而他被压在底下手用不上力,扯了半天也没解开,急得不行,干脆搂着“应周”翻了个身,将人压在身下胡乱啃了一通,双手齐动,终于解开了那该死的玉带。 “应周”轻笑着,“这么急?” 许璃当然很急,他心心念念这许久,日思夜想,今日终于能到手了,恨不得现在就送进去驰骋一番。他粗暴撕开“应周”的衣服,雪白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胸前两颗红樱鲜艷逗人,许璃狠狠吸允,又去啃他胸膛,在白如玉壁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红到发紫的印记。 ——然而啃着啃着,忽然唇上触感奇怪,许璃睁开眼,发现光滑皮肤不见,他啃到了一嘴毛髮。 . 另一侧林中,许博渊长剑出鞘直指“应周”心口,冷冷道:“你是谁?” “唔,”“应周”歪了歪头,“我是应周啊。” 他上前一步,胸口抵在许博渊剑上,再近一寸便能见血。许博渊未收剑,却见应周扯了一把衣襟,墨蓝色的内侍绸服自肩上滑落,暴露出大片平坦光滑的胸膛,肌肤被幽暗树林衬得更白一分,粉色乳晕若隐若现。 他的眼角有些红,表情同昨晚许博渊要他离开王府时一模一样,垂着眉眼可怜又小心翼翼,轻声道:“别赶我走好不好?” 许博渊持剑的手一抖,剑尖不慎挑破了应周的衣服。 “应周”轻声唤道:“许博渊。” 他微张着唇,吐出的这三字许博渊听了不下百遍,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一样胸口鼓譟,几乎拿不住剑。 “应周”躲开剑刃靠近,手落在他肩上,又绕至他颈后轻柔抚摸,裸露胸膛贴上他,重复道:“别赶我走,好吗?” 一个“好”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这不是应周。 “同样的把戏,”许博渊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将动摇情绪全部收敛,“你觉得我还会上一次当?” 剑光倏而闪过,伴随破开血肉的闷响,白刃自背后插进“应周”胸膛,他又用了一点力,剑尖从胸前穿出,捅了个对穿。 剑刃雪亮锋光,没有血。 “应周”瞪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呆滞空洞。许博渊等了一会,他的身体忽然至胸口碎开,炸成万片金光,刺得许博渊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眼时,眼前应周已经不见,眼前是山林茂密树叶层层遮蔽后的天空,他躺在冰凉苔藓地上,两名侍卫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昏迷不醒,浮霜就在他身边,见他醒了便凑过来用鼻子亲他,仿佛是在担忧,另外两匹马不知所踪。许博渊下意识去摸剑,长剑仍旧挂在他腰间并未出鞘,方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旖旎梦境,随着他那一剑消失无影,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见到那在溪边喝水的狐狸时便有所防备,因此狐狸化成应周模样向他走来时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又中了迷魂之术——真正的应周不会有这样的表情,也没有这样的体温,更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许博渊起身,正要去叫醒另外两人,忽而林间深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野兽嚎叫。他抬头,只见河对岸数十只红毛狐狸自树丛中缓步而出,狐叫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山中。 地上侍卫恐怕没那么容易叫醒,他若一走了之,这两人只怕会立刻被狐狸咬死。许博渊反手握住剑柄,狐狸却立在溪对岸,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若应周也在,便能看到他周身龙影环动,无声震慑着狐群。 这是一场互相的观察与试探,狐群中有几只按耐不住,压低身体摆出了进攻的姿态,许博渊注意到其中有一只背上秃了一块,或许正是那夜偷袭他,结果被小白咬伤的那只。 第一只狐狸窜出的时候,其他狐狸也跟着动了。几十道红色身影快速灵巧自溪面石块上跃过,齐齐向着许博渊所在袭来! 许博渊翻身骑上浮霜,抖动缰绳怒喝道:“驾——!” 这一声便是开始的信号。 浮霜发出嘹亮的马啸,助跑两步后勐地跃起,四蹄展开自过河的狐狸们头上而过,稳稳落至对岸狐群后方,又撅起后蹄踹飞了一只想要扑咬过来的狐狸。许博渊自马背上挽弓搭箭瞄准,三个动作不过半息之间,羽箭穿透那只背上秃了一块的狐狸后背,巨大的力道带着狐狸离地飞起,又坠落进溪水之中,血液汩汩而出,立刻将清澈溪水染红。 他的动作不停,十几斤重的玄铁弓在手中转了一周,扫开自背后扑过来的狐狸后一夹马腹,浮霜沿着溪岸奔跑起来,狐群也踏着溪上石块随他一起奔跑。许博渊搭上第二箭,唿啸的风,奔腾的马,远处的人,周遭树木鸟鸣,世间万物都不復存在,眼中唯一只剩下箭尖所指,不可阻挡。 又是一箭穿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喝醉了,放飞了自我emmmm……我不会告诉你们我现在还捧着啤酒罐_(:3」∠)_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啊——啊啊啊啊!”许璃手脚并用狼狈退开,“你……你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应周”从草地上扶着衣服坐起来,他的身上脸上长出了棕红色毛髮,一张脸半是人半是狐,眯着眼媚媚笑道:“我是应周呀。”
第53页 “你是怪物……是、是妖怪……你是妖怪!” “应周”舔了舔唇,“我是妖怪,你就不想要我了么?” “不……不不不……”许璃疯狂摇头,“离孤远点!滚开!给孤滚开!” “真伤人心……” “应周”面露遗憾,站了起来,许璃以为他要放过自己,却见“应周”身上的毛髮越来越密,五指化成了野兽利爪,粉嫩舌尖自锋利如刃的尖锐指甲上舔过,“既然不想要我,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他居高临下望着许璃,黑瞳逐渐缩成一道窄窄一道,颜色褪为浅棕,表情似笑非笑,那张嘴早已超过了正常大小,露出底下的虎牙尖锐犀利。 许璃抖得筛糠一般,“你、你说……什么……” “我说啊……”“应周”蹲在许璃身前,指甲在许璃颈上轻轻一划,嵌入血肉中,立刻见了血,细细长长一道,自锁骨至喉结,目光中笑意全部褪去,只剩下冰冷,“你可以去死了。” ——许璃两眼一翻,吓晕了。 威严虎啸声自天边外而来,“应周”动作一顿,身型倏然缩小化为一只红狐,正是许璃先前所见的那一只。周遭景物如同倒影浮光随水面波纹扭曲,片刻后又恢復正常,枯黄草地上几十人横纵躺着,赫然是跟随许璃的侍卫们! 术法被强行破开,狐狸毫不犹豫拔足向林地中飞奔,然而白虎比它更快,虚空踏步落地挡住狐狸去路,应周手中化古扇轻挥,扇出席捲草地的飓风,直将那狐狸掀至了空中—— 狐狸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正想再跑,却被追上来的白虎一口咬住后颈,又叼回了应周面前。 化古扇收拢在狐狸脑袋上敲了一把,应周问:“为何伤人?” 狐狸低低唔咽两声,忽而睁开了眯成缝的双眼。 许璃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梦的前半段美好的不行,他抱着应周席地幕天在开阔草原上,应周乖巧配合,任由他动作,就差那么临门一脚,结果……许璃又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 头痛得好像被人打过,许璃捂着后脑坐起来,一睁眼就看到应周站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的地方,身旁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纯色白虎,白虎嘴里还叼着只红毛狐狸。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应周转过头来,“唔,你醒了啊。” “……” 许璃茫然看了看周围,是他梦境中的草地,侍卫们全都昏迷在一旁,马匹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打了个哆嗦,目光重新回到应周身上,忽然想起了梦的后半段。 “啊——啊啊啊——!”许璃忽然爆出惊恐叫声。 应周被他吓了一跳,他叫得实在太过嘹亮,周围的侍卫们竟也陆续醒了过来,自地上坐起,一脸迷茫,尚不知状况。 许璃顿时有了底气,立即指着应周怒道:“快!把这个妖物给孤抓起来!抓起来!” 其中一名侍卫最先清醒,他顺着许璃所指看向应周,眼里立刻布满可怕惧意,先是站了起来,后又抖着腿跌倒在地,大喊道:“妖怪!是妖怪啊!” 其余人本来还在状况之外,被他这一喊回了神,齐齐向应周看去,顷刻间几十人乱做一团,“啊!啊啊!妖怪!狐妖!” “救命……救命!” “别过来……妖怪滚开!” “妖……妖啊……” 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瑟瑟发抖,恐惧至极点,竟然重新晕了过去。 许璃本又慌又怒,然被他们叫得头大,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应周则与小白茫然对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璃看起来已经没事,应周记挂着许博渊不欲多做停留,拍了拍小白的背,“我们走罢。” “不许走!”许璃怒喝道,“孤叫你们把他抓起来,都聋了吗!抓住他!孤赏万两黄金!” 若是应周一个也就罢了,偏偏他身后还有一只白虎。这白虎体型较一般虎类还大了一圈,且毛色洁白无瑕,金目威严,实在不寻常,侍卫们面露骇色,谁也不敢上前,反而争先惊慌向后退去。 小白显然没有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悠然甩了甩尾巴。 应周跨上虎背,到底顾忌着众多凡人在场没有让小白飞起来。白虎四肢健壮有力,奔跑速度极快,嘴里依旧叼着那只狐狸,一眨眼已经闯入另一侧密林里去。 许璃咬牙切齿,对侍卫们训斥道:“废物!都是废物!” 侍卫们打颤低头不敢说话,心中却齐齐松了口气——幸好那妖物无意伤人,不然别说抓住它们,只怕连太子在内都已经被咬死了。 “孤留你们何用!啊?何用?!”许璃气急败坏,提脚踢在距离他最近的侍卫腿上,将那人踢倒在地,其余人立刻都跪下了,连声告罪求太子饶命。 许璃急躁地在原地踱步,侍卫们面面相觑,有人人迟疑道:“殿下……” “说!” “那妖似乎是……似乎是往世子所在的地方去了……” 其实侍卫本来的意思是世子说不定会有危险,是不是该过去增援,但许璃忽得眼睛一亮。 ——应周是许博渊带来的人,这岂不是一个收拾许博渊的绝佳机会? “回营帐!”他喊道,“立刻回去,孤有要事禀报父皇!” . 浮霜被一只狐狸咬住后腿,疯狂挣扎。 许博渊自马背上摔下,就地滚了一圈躲开紧随而来的利爪,顺势拔出途径尸体上的羽箭,对朝着他张开的狐嘴狠狠扎去。狐狸发出痛苦尖锐的叫声,许博渊趁机站起,横扫一脚将它踢飞了出去。背后又有风袭来,他侧身避开,徒手抓住狐狸长尾,手臂紧绷蓄力,朝着粗壮树干上勐地扔了过去,“咚”得一声闷响! 足尖踢起落在地上的长剑,许博渊旋身而上,将攀在浮霜腿上的狐狸击杀。 浮霜哀嚎着跪地,后腿流出鲜血染红了马蹄上的雪白毛髮,已经无法再行走。许博渊守在它身旁,将试图靠近的狐狸全部击退。 方才看不过几十只,然而杀了这许久,数量却半只都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来愈多的趋势。许博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中了迷魂术,眼前的狐狸都是所见幻象,他虽未清点,但依稀已经杀了有近半百,若不是幻术,这秋水山上究竟有多少狐狸?! 他的手臂被咬伤,伤口很深,后背、腿上、腰腹,皆有利爪抓痕,不算深却十分影响动作,随便拉扯便疼得厉害。林间地面湿滑,每走一步都要用两倍的小心,每落一脚都要踩至实处方不至于打滑,精力体力如同水桶漏洞般汹涌外泄,马上就要见底。 “许博渊!” 应周来得太过及时,以至于许博渊第一反应是这又是幻术,狐狸想要骗他松懈精神。然而白虎以锐不可当姿势沖入狐群,三两下就破出一条路来,将应周送至他身边。冰凉指尖落在他手臂伤口旁碰了碰,许博渊这才能确认,竟然是真的应周。
第54页 “你还好么?”应周看着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担忧问道。 “没事,”打斗中灌了风,许博渊嗓音沙哑,“你怎么回来了?” 应周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化古扇挥开,捲起红绿相间的落叶,浩浩荡荡席捲狐群,将试图靠近的狐狸全部掀翻。 其实许博渊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应周却莫名紧张起来,小声道:“小白闻到了妖气,我担心你。” ——我担心你。 四个字在心头滚了一圈,不知为何,竟觉得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连续放飞自我的我,吃了晚饭就跑出去买酒了,最近真的沉迷酒精不可自拔,又喝醉了…… 这么短小,我怕不是要挨揍,可是后面的500字无论如何我都不满意,想再改一改……_(:3」∠)_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白虎虽体型巨大,速度却极快极敏捷,所向披靡。 他一口叼住一只试图偷袭许博渊后背的狐狸狠狠甩飞,身后细长尾巴顺势横扫狐群,又掀翻了数只。狐群哀嚎遍地,根本不是小白对手,很快溃不成军。 大约是知道再留下来也讨不到半分好处,狐狸们不再恋战,呜咽着渐渐向后退去。 白虎欲要追击,应周忙喊道:“小白,别去!” 小白闻声脚步一顿,狐狸们机灵非常,立刻抓住了机会,数十道红色身影齐齐扭头,闪电一般,争先恐后窜进山林深处。这撤退快如疾风过境,草木起起伏伏,伴随窸窣响动,一熘烟后归于平静。 白虎意犹未尽,发出属于胜利者的吼声,应周松了一口气。 地上陈列的可怖野兽尸体证明方才一场血战,被小白咬死的不过几只,大多是许博渊所杀,断首残肢躺了遍地。青苔泅涸成发黑的红色,血顺着石间缝隙流进溪水中,稀释成淡淡粉色,向着下游游曳而去。 小白邀功似得拱了拱应周的手。 撕咬中他身上上也溅了不少斑驳血迹,应周看了一圈无从下手,最后只能一拍他头顶,嫌弃道:“去洗一洗。” 白虎眯着眼甩了甩尾巴。 是猫时见到巴掌大的水塘都避之不及,变成了虎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小白三两下跳进水中,直接在溪里打起了滚。 许博渊甩去剑上血迹插回鞘中,挨着浮霜坐了下来。 见他单手去撕伤口附近的衣服,应周忙道:“我来罢!” 许博渊停了手,应周跪在他身旁接替他的动作。血浸透了衣衫沉甸甸的,布料绞在一起,应周扯了好几遍才扯开。 就着溪水将撕下来的碎布洗净打湿,应周替许博渊擦去手臂上淋漓血迹。伤口血肉模煳,应周入凡后虽见过不少次血,却从未近距离见过这般狰狞的伤口模样,紧张在所难免,血腥味熏入口鼻,还有些头晕噁心。他从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小心翼翼,但难掩生疏笨拙,好几次不小心碰到伤口,抬眼偷偷打量许博渊神色,却见他眉心都没有动一下。 大致擦了一遍,许博渊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递过。 瓷白的小瓶,因为在怀里放得久了沾染了体温,应周打开瓶盖闻了闻,辛辣粉末扑入鼻中,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许博渊道:“是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就行。” 应周点头,换了个姿势坐在许博渊身旁。 他屈起膝盖,将许博渊受伤的胳膊平放在自己膝上,一只手按他手肘,另一只手拿着药瓶小心抖动,姜黄色药粉一点点均匀地洒在伤口上,登时爆发了灼烧般的高温,尖锐刺痛。 许博渊蹙了蹙眉。 “痛么?”应周立刻问。 “继续。”许博渊淡然道。 “唔……”应周迟疑片刻,“我给你吹一吹?” 许博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应周没等到他同意也没等到拒绝,干脆低下头,对着伤口吹起气来。 轻柔凉气吹拂肌肤,中和药粉引爆的热度,应周吹得很轻很慢,动作可以用温柔二字来形容。 很难用贴切词语来形容,气流是细微的,却恍惚像是二月暖风吹醒冰凉大地,种子破土生长,冰川化水流淌,万物生机勃发,一切皆不可阻挡。 应周的睫毛很长,只是不太翘,盖在眼上总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许博渊看了一会,低声道:“够了,我没事。” 他收回手臂,“浮霜也受伤了,给他也洒上罢。” 应周点头,背过身去摸摸摸摸浮霜肚皮,“真是多谢你了。” 许博渊没有说话。 应周无疑是一个好人,虽然这世界上好坏并没有那么绝对的标准,但无论怎么算,应周心中的温柔都足以令他成为一个道德意义上公认的好人。 或许是因为站在了万物的顶点,他对万物都抱着再平等不过的态度。李朗、孟拓、许璃、雁泽、小白、浮霜、狐狸,甚至许婧鸾与自己,人也好仙也好妖也好,在他眼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不介意李朗等人将他卖入青楼,亦不在意许璃三番四次的骚扰,会为素不相识的许婧鸾摔碎法宝破解诅咒,会对沮丧失落的雁泽出言安慰,也会对一匹马诚恳真挚道谢。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动怒,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为他原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那些事那些人是对是错,只是单纯地、安然地做着自己。 你要说他很傻,他却在很多地方有你意想不到的聪明,察言观色,临机应变;你要说他聪明,他又不懂人情世故,傻得可爱,也傻得令人放心不下,担心他不知何时又会被骗,又会被人欺负。 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走得太远,倏而回神掐了掐手心,“刘直呢?” 应周手上一顿,迟疑答道:“……应该回营地去了罢。” 许博渊看向溪水中撒欢打滚的白虎,意有所指,“他都看到了?” “唔……” 应周心虚支吾,那会儿妖气出现的突然,他只怕许博渊有事,根本顾不上避讳,头都没来得及回就骑上虎背走了。突然一只猫变成了虎,还能腾空飞行,也不知刘直看了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脸上写满了后知后觉的担心,许博渊猜到他当时恐怕是急着来找自己没有多想,心中不禁一暖,温声道了句:“刘直可以信任,不会多言。” 应周明显松了口气,然不过片刻他又紧张起来,不安道:“我来的路上遇到太子,他也中了迷魂术,我下去抓那只狐狸的时候叫他看到小白了。” 许博渊问:“太子如何?” 应周答道:“三魂七魄皆在,应该无事。” 许博渊点点头,答道:“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为浮霜上了药,应周又指指不远处两名侍卫,问:“需要把他们叫醒么?” 许博渊却看了他一眼,道:“应周,你不需要事事寻求我的同意。”
第55页 应周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模煳支吾了一声。 不復前几日同自己说话时的放松神态,他的神色有些紧张侷促,小心翼翼好像是怕做错事般。许博渊知道是因为昨夜自己说的话太重了,才会让应周如此不安,又难免有些愧疚。 应周救他和许婧鸾于危难中已有数次,虽然应周没说,但他手腕上那一个黑色法印恐怕就是为了救许婧鸾留下的,也不知对他有没有影响。挟着救命之恩然无所求,虽有些贪食也点到为止,不求山珍海味,一碗清汤馄饨亦能满足,真是再好养活不过。应周并非寻常之人,不是仙不是妖,妖怪们对他异常尊敬,与自己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然自却己拿世间最俗的钱银来打发他,实在有些可笑,也未免不自量力。其实仔细想想,昨夜的事根本怪不得许婧鸾与应周,说到底也是他明知许璃本性却存意试探,那日未叫应周提前避开,以至于许璃纠缠不休,才险些出事。 “叫醒他们罢。”许博渊道。 应周点头起身。 许璃虽是太子,但毕竟也只是太子,未登基之前仍有诸多顾忌,自己若真有心护着应周,许璃也不可能真的冲进昱王府来抢人。说穿了,昨夜那些话不过都是他自私的藉口。对许婧鸾下咒之人,那夜青石街所见繁烨,杀害唐至敛取玲珑心的兇手,还有这一地的狐狸尸体,都随着应周的出现渐渐浮出水面,京中似有风雨欲来,让他在潜意识中觉得继续留应周在王府中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昨夜他会说出那样的话的话,无非是是因为他心中坚持要保护的不过是许婧鸾一个,他不能让许婧鸾处在不可预测的危险之中,因此希望应周离开而已。 ——然而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自私,应周为救他和许婧鸾多次受伤犯险,他却过河拆桥,用这样的方式来保全自己,太卑鄙。 “应周。”许博渊忽然朝对岸唤道。 应周本已经走至两名侍卫身旁,闻声转头,“嗯?” 两人隔着溪流对望片刻,许博渊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 他本想说一句抱歉,话到嘴边了又想到,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道歉弥补不了万一,不过是给自己寻求一个心安的手段而已,应周并不需要他这样自私的歉意。 ——把他留下来罢,许博渊已有决断,许璃也好妖怪也好,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一起面对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省了一下自己,状态不好是因为最近我实在太执着于字数了,怕自己下周出门交不出稿来,很多描写都是尬写来凑字数,导致尴尬地我自己都没眼看。 这一章删减了很多,也不去凑那3000字了。其实本来就不该那么快的,以后我会追求质量,不逼着自己更文了,希望大家能原谅我,因为我三次元真的很忙,写文也全是靠爱发电,希望自己能写得有爱,而不是为了写而写,毕竟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a=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件事,第一昨天那章我改了很多,删减很多,昨天的我怕是喝了假酒,写得一塌煳涂,虽然改了也没好多少,但还是希望大家回头看一眼…… 第二件事……22号了,我的存稿岌岌可危,25-30号之间估计要请两天左右的假。作为最近短小以及请假的补偿办个小活动回馈大家(其实我计划这件事很久了),正好我下个月2号回国,30号晚上wb和读者群里都会抽奖,送一些日本带回的小东西,不会很值钱,只是一点心意,wb:cyxiiii很机智,读者群125037097,么么哒~ 许璃一身狼狈,跌跌撞撞进了皇帝所在大帐,朗声喊道:“父皇!父皇!” 龙帐分了里外两层,由巨大屏风并帘幕隔开。内间皇帝好不容易哄人睡下,被他这一喊楼琉衣又惊慌醒了过来,皇帝顿时烦躁非常,掀开帘子出去怒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你不是去山里了,怎得又跑了回来?!” 许璃连忙跪下,“回禀父皇!儿臣进山狩猎,见到了一只妖怪!” “胡说八道!哪儿来什么妖怪!” “父皇明鑑,儿臣所说句句属实!” 许璃掷地有声,立刻将路上想好的措辞一股脑说了出来,“是一只幻化成人形的狐妖,名叫应周。原是青石街上琊晏阁内一名小倌,堂哥替他赎了身,这回又偷偷将他带来了秋狩。昨晚他二人被儿臣无意撞见,儿臣一时煳涂,念着手足情份,不忍心堂哥遭父皇责骂,因此私下里要堂哥将人送走,莫因小失大。没想到今日儿臣进山狩猎,那狐妖竟等在林中,暴露真身想要吃了儿臣!不仅仅儿臣,还有数十名侍卫一起所见,父皇若不信,招来他们一问便知!” 一听说是狐妖,皇帝立即想起楼贵妃方才梦境,正掂量许璃所言,内里楼贵妃在宫女搀扶下走出,泪眼朦胧便要下跪,“臣妾便说所梦是真!果然有狐妖!定就是他想要伤害臣妾的孩子,陛下要为臣妾和孩子做主啊!” 皇帝赶忙把人扶住了,“说话便说话,跪什么!” 一边是儿子说得有模有样,另一边是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内心惊疑不定,当即招来了跟随许璃出行的侍卫队长,“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队长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吓得不清,结结巴巴道:“是……殿下说的都是真的……是狐妖……那狐妖身旁还跟着一只白色巨虎,甚是兇勐,方才朝着世子所在的密林里去了……” 皇帝还是不信,又召了几名侍卫进来一一问过,皆是一般口径,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害怕惶恐的神色,不像作假胡言。 楼琉衣由宫女扶着落座在一旁,抹着眼泪凄悽惶惶道:“臣妾午间梦见的狐妖也是化成一名年轻男子形象,长得很是出众。臣妾见他一个人站在路边,便抱着小皇子过去问他为何在此,他答说等人,臣妾又问他等谁,谁料他说他等的正是皇上的孩子,只要吃了龙的孩子,就能修为大涨……他忽然变成了狐狸模样朝着孩子咬了过来,臣妾真是好怕……” 皇帝一个头两个大,一人的梦境只是梦境,但几十个人都做了一模一样的梦便有些可怕了,由不得他不信。皇帝在帐中踱步几圈,一时竟拿不出个主意来,又想到妖怪竟然是许博渊带过来的,不禁怒道:“博渊此刻在何处!” 许璃答道:“堂哥早晨与儿臣一同进得西面山头,后来便同儿臣分开走了,儿臣也不知他在何处,说不定正与那妖物在一起也未可知。” 皇帝又气又急:“他怎会如此煳涂!” 许璃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转而替许博渊开脱道:“那妖物妖术了得,儿臣也差点着了道,堂哥定是受了他蒙蔽,不如立刻令赵将军点了兵杀进山去,将那妖物就地格杀了,也好将堂哥救回来!” 皇帝心里没底,“既是妖术了得,万一朕的将士们都被他蛊惑了该如何是好?”
第56页 许璃一愣,皇帝的担心倒确实是个问题,应周能叫几十人齐齐失去意识,难保几百几千人就不行。 一时进退两难,拿不出万全之策。 过了片刻,只听楼贵妃抽泣着,开口道:“臣妾、臣妾倒是有个想法……” . 许博渊正在清点地上狐狸尸体,忽然对岸传来悽厉惊恐的叫声: “啊——妖怪!你这个妖怪——啊啊!别过来!” 他惊讶望去,只见那名被叫醒的侍卫像是魔怔了般,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一边大叫着一边抽出腰间佩剑,朝着应周胡乱噼了过去! “应周!” 应周与侍卫不过半步距离,半跪半蹲在地上,那剑当头噼下,千钧一髮之际他几乎是本能向侧边一滚才堪堪躲开。侍卫眼中布满红色血丝,表情狰狞狂乱,眼看着第二剑又追了过来,羽箭自另一侧唿啸而来,“铮”得一声撞在剑身上,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剑撞得脱了手! 侍卫与应周一齐回头,对岸许博渊满弓蓄势,箭端笔直指着那突然发狂的侍卫,被狐狸咬伤的手臂上再次渗出鲜血,淋漓滴下,透过碧绿苔藓渗入大地之中。 巨大白虎飞奔而来,一爪子按住落在地上的剑,怒张血盆兽嘴警告。 侍卫骇得跌倒在地,拼了命向后退,口中疯狂喊道:“妖怪!妖怪吃人啦!救命!救命!” 又是这样的反应—— 应周一脸茫然,许璃等人醒来后见到他也大喊妖怪不停,他本以为是因为因为小白,但方才小白远远站在对岸,这人醒来后不可能立刻看到,那么这人和方才那些人口中说的妖怪……难道是指他? “应周!” 许博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上上下下将他检查一遍,松了一口气。 “唔……” 他自己手臂上伤口再次裂开却不管,反而先来关心自己,应周一时有些怔忪,许博渊担忧眉目与梦中那温柔模样竟有几分重合。 应周朝他笑了笑,“我没事。” “世子!”侍卫见到许博渊,浑浊眼底登时一亮,像是见到了救星,“世子!那是妖怪!快!快杀了他!” 许博渊将应周挡在身后,冷静道:“他不是妖怪,你所见都是梦境,并非真实。” 应周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这人和方才跟着许璃的那些侍卫全都中了狐妖的迷魂术,很有可能方才在梦境中可能见到了什么幻象,才会在醒来之后齐齐将他视为妖怪。 “不是的……不是梦,不是梦!”侍卫疯狂摇头,脸上竟然流下泪来,鼻涕眼泪煳了一脸,“真的是妖怪,是妖怪啊——!” 这喊声太过悽厉,到最后直接破了音,是恐惧到了极点才会有的反应,也不知他究竟在梦中见到了何等可怕场面。 应周耳内隐隐作痛,扯了扯许博渊衣袖,指着后方密林小道:“我去那里待一会,你同他好好说。” “等等,先将他也叫醒。”许博渊指了指地上尚在昏迷的另外一名侍卫。 应周不知理由,但许博渊的判断总是不会错的,小白看守着那惊慌发抖的侍卫,应周绕过去,雪花纹按入另一名侍卫头顶,将人从迷魂术中拉了出来。 侍卫发出一声迷煳呻吟,将醒未醒,应周走回许博渊身旁。 许博渊说:“让小白和你一起去。” 应周摇头,“你受伤了,让小白跟着你罢。” “小白在他们会害怕。” “唔……” 应周只得令小白跟着他一起走了。 他寻了棵不远的树下靠着,只要挪一步就能看到许博渊那头的情况,也算是以防万一。林间空气清新,溪水唰啦作响,那头的尖叫声逐渐平息,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大概是猫当得久了,白先生俨然忘了自己现在是只老虎,一步窜上树去,粗壮树枝差点被他压断。他嚎了一声化了猫形,猴子似得在林冠中奔跳,晃得树叶窸窣作响,洋洋洒洒落了应周满头。 不一会白猫叼着颗红橙橙的果子回来,皮已经软了,被尖锐兽齿刺破,露出里头软绵的果肉。 应周无事可做,咬了一口发现味道还不错,吃完后又差使着小白又上树,不要用牙叼,直接从树上撸下来,他在底下接着。小白爪子一拍一个,应周也不贪心,只摘了两个。 许博渊没有耽搁太久,他叫了应周的名字,应周走出去发现两名侍卫都不见了,眼神询问。 “让他们先回去叫人过来了,”许博渊解释道,“浮霜受了伤,走不了路。” 应周点点头,看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担忧道:“再上一次药么?” “嗯,”许博渊应道,“麻烦你了。” 两人回至浮霜身旁,应周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去溪边洗了,顺手还洗了两个果子,将红一点的那个递给许博渊,依旧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膝盖上,擦去血迹,再撒上止血药粉。 他的动作仍然笨拙,许博渊咬了一口手中柿子,软糯甜蜜,熟得恰恰好。被这自然清香的甜度中和,伤口倒也不觉得多痛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除了手臂这一处,许博渊背上、腿上还有多处抓伤,应周左右看了看,腿上的只是擦破皮,但背上有一处见了血,便让他宽了上衣,稍微清理后用手指沾着药粉给他擦拭。 许博渊的肤色较他更深一些,身上肌肉并不过分凸显,只在动作之间可以见到纹理,唿吸时若隐若现,精练结实。狐狸爪子抓在两块肩胛骨中间,其实不算深,但应周印象中的凡人实在太过脆弱,随便一点细小伤口就能致命,因而如临大敌,擦得十分仔细。药粉溶入破碎血肉滚烫灼烧,应周觉得自己像在摸一块放在火上烤过的铁板,指尖都烫得发麻。 “应周。”许博渊突然出声。 “嗯?” 许博渊目视一地狐狸尸体,道了句:“多谢。” “唔,”应周很想摸一摸鼻子,但手指上都是药粉,只得作罢。 “也没帮上你什么忙……”说不定还倒添了麻烦。 许博渊却打断他,重复一遍:“谢谢。” 应周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忽然意识到或许许博渊希望听到的并非是他的客气推拒,迟疑片刻后试探道:“不客气?” 许博渊勾了勾唇,“京中有家庆嘉楼,南方小食做得十分地道。” 应周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到这个,就听许博渊继续说:“等秋狩结束,带你和阿鸾一起去。”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也甚少向别人许诺什么,这已经是他能想到并能说出口的最好的方式,也不知应周能不能听懂。不过其实听不懂也没关系,总归日久见人心,他不会再要应周离开。 应周确实没有明白,但一听许博渊要带他去吃东西,眼底清亮,明明期待得很却敛着表情矜持一点头,一本正经道:“等你伤好了以后罢。”
第57页 小白懒洋洋打了个瞌睡,钻进应周怀中闭上了眼。 两人并排靠在浮霜肚皮上,应周昨夜睡得不踏实,早晨又早起赶路,这会静下心来,睏倦涌上心头,也打了个哈欠。 许博渊侧目,“困?” 应周眨了眨朦胧的眼,“是有一点……” “睡一会罢。”许博渊说。 两名侍卫没有马匹,从这里下山返回营帐步行至少一个时辰,层层禀报再带人从营帐快马过来,起码又要一个时辰,只怕要到夜间了。 “唔……” 应周觉得自己不该睡的,然而疲惫翻涌而来,强行将他上下眼皮粘在一起,靠着温暖马腹,他的唿吸渐渐均匀。许博渊等了一会,侧头再看,应周已经睡着,半个脑袋抵在浮霜腹上,另半个枕在手臂上,睡得十分安静。 睁开眼的时候无疑是很好看的,但这样闭着眼的时候,睫毛轻动,唇瓣微张,侧着身子半蜷起腿,毫无防备的样子莫名有些可爱。 许博渊看了良久,忽然鬼使神差伸出手,想将他额前一缕头髮拨至耳后,期间指尖划过微凉脸颊,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细麻触感由指尖传至心头,整颗心脏轻轻一颤。 他倏而收回了手。 “……” 我在做什么…… 他今日的情不自己太多,多到诡异,自从见到狐妖幻境中的应周后就一直有些恍惚,恍惚将应周与那幻象叠在一起,理智明知道不该如此,却不想挪开视线。应周轻微均匀的唿吸声仿佛就在耳边,许博渊已经连续两日没怎么合眼,就这么看了一会,睡意会传染般,连带着他也开始有些睏倦。 林间幽暗,溪水不疾不徐流淌,与穿山拂面的风组成恰到好处的声音,催人入眠,他在应周身旁坐着,不知不觉中也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时对时间的把控也会失真,这眼刚闭上好像才过去不到片刻,天外响箭尖锐哨声撕破寂静。 许博渊勐地睁开眼,抬头望去,只见天色已经转暗,远处红烟笔直一道竖立至高空之中,风吹不散。 “唔……”应周后知后觉坐起来,茫然问道:“怎么了?” 许博渊眯着眼,“青为安红则危,营地上出事了。” 这时第二支、第三支响箭接连升空,皆是浓艷红色。 . 白虎自山林中无声唿啸而过,比之马匹快了太多,不过一炷香时间,已经驻足于距离营地不到半里的山坡上。 许博渊自他背上下来,他立刻滚筒似的抖起了毛髮,嫌弃之情无需言表。 “多谢。”许博渊说。 小白看也不看他一眼,倏而化回手掌大小白猫,潜入草丛中朝营地方向一熘烟钻了过去。 小白对他十分冷淡,隐约还有些敌意,许博渊猜他是去找阿鸾了,也不阻拦。营地内外皆有侍卫巡逻,他抱着一只猫回去太打眼,白猫身型小,动作又灵敏,不与他一路行动起来反而更方便些。 他下了山坡又快步行了半里。 禁军大统领赵恆将军戍守在营地入口,周围戎兵卫马,侍卫们肃穆而立,表情凝重。赵恆见到许博渊立刻抬手一挥,数十名士兵手持刀剑自四方围上,将许博渊团团围在了中央。 许博渊眯了眯眼,“将军这是何意?” 赵恆客客气气一拱手:“我奉旨戍卫营地,陛下有令,世子若回来了即刻请去大帐中,有要事相商。” 这解释太过牵强,请他去说话何须这样阵仗?许博渊道:“我自己去便可,不劳将军相送。” 赵恆虽是许博渊顶头上司,然许博渊是亲王世子,身份上并不低于他。比起太子成日里的趾高气昂,许博渊对人的态度温和谦蓄得多,两人在禁军中打了几年交道,私下里关系还算融洽,并无冲突。赵恆其实并不想为难他,然皇命难违,他也是奉命行事,没得选择。 他道:“世子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为妖物所袭,此妖能化人形,兇勐非常,陛下担忧世子安危,特令我来此等着。” 能化形的妖—— 许博渊立刻想起了那两名见到应周惊慌大叫的侍卫,不动声色道:“妖物?” “正是,”赵恆道,“我也是闻所未闻。然太子殿下言之凿凿,与手下数十人众目所见,实在由不得人不信。加之贵妃午间惊梦,竟也梦到有妖物要对小殿下不利,陛下才如此慎重对待,还请世子见谅,行我个方便。” 许博渊客气笑了笑,“将军需要我行什么方便?”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冷漠淡然模样,以至于这偶尔一为的笑容落在赵恆眼里倒像是在嘲讽一般。 赵恆道:“还请世子直言那妖物所在,我好带兵前去诛灭,以宽陛下龙心。” 说是猝不及防,却好像又顺理成章,许博渊竟然没有几分惊讶。联繫前后因果,事情大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那三支响箭是陛下令你放的,为了引我回来?” “世子如此聪慧,看来不需要我多言了。” 许博渊挑了挑眉,拇指一拨,青锋出窍三寸,“我若是说,我并不认识什么妖物呢?” 赵恆不想与他动手,瞥了一眼他手臂上的伤口,好言劝道:“你我共事多年,倒是未曾正经比试一场,只是如今你手上伤势不轻,我胜之不武也没几分意思。况且御前动武难免失仪,世子三思。” 他生的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剑落回鞘中,许博渊道:“我并不知什么妖物的行踪,将军问错人了。” 赵恆道:“世子硬说不知,我自然不能如何。但陛下太子皆等在帐中,世子还是想想如何在御前交代得好。” 这就是拿皇帝来压他了,许博渊道:“我自会同陛下交代清楚,不劳将军费心。” 赵恆让出路来,“既如此,世子请罢。” 许博渊擦着他的肩而过。 赵恆目送他离开,直到许博渊身影拐过弯彻底看不见。 一名内侍自不远处角落快步跑出,至赵恆跟前,朝他拱手后小声道:“赵将军,陛下御旨,令将军即刻带一千人马进山除妖,死生不论,代价不计。” 赵恆早已点好了兵,就等着许博渊回来,颔首肃然道:“请陛下放心,臣定叫那妖物无可葬身。”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短小的我无话可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下午天色转而阴沉,山风吹动牛皮帐顶上各色璎珞流苏,猎猎作响,除此以外整个营地中安静得太过不寻常。往来宫女内侍低着头行色匆匆,皆是面色慌张。 周遭守卫多了一倍不止,像是将带来的所有人马都安排进了巡防中,却惟独不见他手下的人,许博渊缓步路过,暗暗记下了沿途巡逻路线。 至龙帐中。 皇帝、贵妃坐在上首,许璃立在一侧。 许博渊上前行礼,皇帝却没有立刻令他起身。他单膝跪在地上,隐约察觉皇帝的心情并不好,身旁楼贵妃神情惶惶,许璃虽面上装得一派镇定,眼底却泄露紧张,还有一点突兀的、掩盖不住的得意。
第58页 皇帝像是有意敲打他,任他跪了许久。 半晌后皇帝睁开微眯的双眼,意味深长,“博渊啊,你方才去了何处?” 许博渊答道:“臣早晨与太子殿下一同出发往西南方山头猎场围猎,刚刚回来。” “你一个人?” “另有两名禁军侍卫与臣一起。” 皇帝指尖敲了敲座椅扶手,“人呢?” 许博渊镇定答道:“臣等在林中突遭狐群袭击,马匹走失,臣先回一步,他们二人应该也在回来的路上。” 皇帝露出思考与斟酌的神情,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自帐外跑进,附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帝听了第一句就蹙起了眉,全部听完神色已经冷凝,手指敲击扶手的频率越来越快。至内侍退下后,皇帝缓缓开口,“博渊,你同朕说实话,那名叫应周的妖物此刻在何处?” 皇帝生来多疑,你要他相信一件事很难,但他一旦信了,再想转圜则更难。面对赵恆他可以否认可以敷衍,但面对皇帝,谎言越多只会让事情越加难办,毕竟这么多人都见到了应周,皇帝不可能信他而不信悠悠众口。 许博渊抬起头来,“陛下为何认定他就是妖物?” 皇帝摆了摆手,“莫要与朕说这些,且不管他是不是,你只要告诉朕他在哪。” “应周并非妖物,亦无加害太子的心思,”许博渊不答问题,反而看向许璃,“若他是,昨夜殿下将他强行带回帐中,又岂能安然至今?” 皇帝眯眼看向许璃,许璃没想到许博渊还敢如此倒打一耙,立刻辩解道:“分明是那妖物骗说迷了路,向孤求助,孤不过见他可怜帮了一把,堂哥莫要平白污衊孤!” “倒是堂哥,”许璃大声反驳,“将这样不干不净,来路不明的人带来秋狩,不知居心为何啊!” 许博渊语气还是平淡如常,改为双膝跪在皇帝面前,“将他带来确实是臣的失职,甘愿受罚。但应周并非狐妖,反而曾多次救臣和阿鸾于危难。臣不可背信弃义,至他于危险中不顾,陛下明察。” “焉知那狐妖是不是做戏,”许璃讥哨笑了笑,“说不定端康被绑架,唐探花一案其实就是他做的呢?否则怎会大理寺查了这么久也没有半点线索?” “绑架阿鸾的犯人身份臣早已查清,与应周无半分关系。至于探花一案,案发时他人就在臣府内,全府上下皆可为他作证。” “他既能驱驭白虎与狐狸,又何必亲自动手!” 两人各执一词,吵得皇帝头疼,一拍案怒道:“都给朕闭嘴!” 楼琉衣被他拔高的声音吓得一抖,眼看眼睛就红了,皇帝又赶紧软和了语气,“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别强撑着。” 楼贵妃捂着肚子惶惶垂泪,“臣妾害怕,想和皇上待在一起。” 其实皇帝早已对赵恆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现下当着众人与许博渊说这些,不过是因为妖魔之说太过离奇,他无法全然相信,心中还有零星犹豫。楼贵妃这时机把握的实在太妙,一句话提醒了皇帝她的存在,以及午间时分那个虚无缥缈的惊梦。虽梦境之说玄而又玄,但既然连妖怪都可以存在了,梦境为何不能相信?皇帝只得太子这一个孩子,因而对她腹中那一胎寄予厚望,楼贵妃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找人去捞来给她,更别说杀个人这种小事了。 ——事情关系楼贵妃腹中胎儿安危,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皇帝顿时定心,转而令道:“来人,去请郡主过来。” . 许婧鸾面色难掩焦急,走得步下生风,后头豆帘素玉不得不大步快跑才能跟上。 昨夜发生这许多事,今晨起来她隐隐头痛,右眼皮直跳,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好预感,在帐中闷闷窝了半日。直到听闻刘直天不亮就已将应周送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然而不过吃个午膳的功夫,白猫忽然拱开帐帘钻了进来。 自秋水山回京快马加鞭需要两个时辰,算算时间,应周也应该安全到达王府了。 许婧鸾不知外头早已鸡飞狗跳,只当是应周不放心,叫小白回来看护他们,登时心情好了许多,心想回去定要好好补偿应周。 只是这轻松心情未来得及维持住半柱香时间,内侍来请,世子负伤归来,皇帝传她去大帐里。 她哥早年刚进禁军卫里时常常挂彩,这两年已经好了许多,不需要皇帝传她就坐不住了,立刻提步往龙帐走去,也没注意到身后白猫不紧不慢跟了上来。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 宫女挑开明黄帐帘,淡淡香风传入鼻息,里头光景模煳瞬息。 许博渊跪在地上,背影笔直僵直。高座上皇帝与楼贵妃身影看不甚真切。许婧鸾还未来得及迈步入内,只听身后传来宫女侍卫们惊慌失措叫声,她惊讶地转头,就见不知何时跟来的猫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化身成了白虎! ——白虎四肢绷到极致,至咽喉深处发出震慑威严长啸,竟朝着龙帐所在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 秋水西峰林外。 千名士兵手持弓箭,散呈一个巨大圆形,将山头团团围住。林间树影摇晃,风至山下吹向山顶,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赵恆勒马驻足圈外,朗声道:“天公作美,佑我等降妖伏魔,搭箭!” 整齐开弓声后,赵恆高举长剑朝前噼下,“放——!” 并非每个人都如许博渊百步穿杨,但好在这一箭并不需要瞄准什么。数千箭矢歪歪扭扭,铺天盖地而下,升至最高点后“哧”得点燃,飞火流星般坠落林中。 赵恆喝道:“再放!” 秋日天干物燥,正是山林易燃时候,几轮火箭带来火种,满山枯枝落叶皆是养料,狂风鼓譟下火势以惊人的速度变大,不过片刻就由零星火苗转为熊熊烈火,火舌唿啸着席捲而去,吞噬与之狭路相逢的一切。 浮霜正就着应周的手喝水,忽而警觉抬起了头来。 溪水顺着掌缝迅速流失,应周甩了甩手,“怎么了?” 浮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恐嘶鸣,四蹄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应周怕它站不稳,忙站起来撑住它的身体,“浮霜?” 浮霜受伤后足吃痛,再次跪地,仰着头不住呜咽。 动物的感官敏锐,风中传来的丁点火星木炭味道就足够它们预知危险,山林中本十分安静,自浮霜躁动后各种响声层出不迭,杂在风中一起听去,竟像是痛苦中的粗哑哭泣。应周抬头望向藏在茂密树冠后的灰败天空,心头涌起不安。 不远前方,踢踏声震动大地,鹿群突然自林中冲出,接连足有十几头,逃命般越过溪水向着对岸奔去。混乱队列暴露它们的惊慌失措,好似身后有什么紧追不捨,再慢一步,就会被扼住咽喉,拖向深渊。 热气自西侧而来,应周先是一愣,比起其他,气温的升高对他来说最为直观,顺风吹来的空气焦灼滚烫,皮肤像被泼了沸水,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危险。
第59页 ——必须离开这里。 应周看向浮霜,浮霜清亮眸中似是哀痛沉重,以头不停去拱他的手,竟像是在叫他离开一般。 应周摇头,对它安抚笑了笑,“我肉身不在此处,身死亦无大碍,无妨。” 浮霜体型虽大,但小白力拔千钧足以载负它。应周指尖萦绕银色丝线,飘渺延伸至半空中,然过了许久,无论他如何运转法力,另一端都没有半点回应。 不周山上住了大大小小千余妖怪,如兔子精那样的柔弱小妖有,如小白这样的兇勐大妖亦有,他虽心宽,倒也不是真的缺心眼,防范之心尚有。不周山上的规矩妖界皆知,但凡要入山者,皆需在魂魄中印下法力结契,自此死生两外,哪怕陨落黄泉转世轮迴魂魄亦为山君所有,是为生死之契。 生死契刻印在他与小白二人魂魄之中,无论身在何处皆能感应。然自下凡后,生死契却接连失灵,第一回是琊晏阁中小白中了竹澜迷魂术,第二回是青石街上他为繁烨所伤,至今已有三回。 莫非是营地上情况紧急? 但无论如何紧急,不至于连这丁点时间也抽不出来。 ——总不会是又中了迷魂术罢…… 作者有话要说:  调研的第一天,骑行40公里,晒成zz,吃冷便当,40个人住一个房间,一间厕所,没有充电口,生无可恋,欲哭无泪,想回家……还有4天…… 明天请个假……后天看情况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浓烟随风至山下翻滚而来,应周一手捂着口鼻低声咳嗽不停,另一手扶着浮霜艰难蹚水。 溪水深度刚到腿肚,根本抵挡不住愈发勐烈的山火,浑身衣服贴在皮肤上,仿佛能听到线头燃烧的干灼响声。 火舌自山脚四面八方扑上来,下山的路被封锁,应周只能扶着浮霜向上游走。每隔一会他便将浮霜和自己从头到脚打湿,以抵御空气中漂浮星火。 浮霜步履蹒跚,他们走了近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一方不算大的水潭。 火红枫叶层层叠叠飘在清澈水面上,山水自小瀑布注入潭中,再由此向着山下源源流去。若只看这一处,真是静谧和谐,美如仙境。 浮霜伤口本不该碰水,但此刻也顾及不上这些了。应周推着它至水中央,潭水不过深至腰间,浮霜坐了下去,高仰着脖颈唿吸。 才立定不到一会,岸边来了几只灰毛野兔。 野兔不似浮霜高大,毛髮又厚重,进了水怕是要沉底。兔子们只能在水边徘徊,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树林,长耳高高竖起,惊恐不安。 应周走了过去。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善意,母兔也不害怕,反而赶着小兔子们往应周方向去,又站直身体朝应周不断拱手,作揖一般。 应周用衣摆将四只小兔子兜起来,对那母兔伸出手:“你也来。” 他将母兔搁在肩膀上,慢慢走回潭水中央。 又等了一会,越来越多的动物找不到下山的路,哀鸣着聚集了过来。 大一些的有方才的鹿群,小一些的有穿山甲,也有松鼠之类,竟然还有一条手臂粗的花蛇,吐着漆黑蛇信子,避开他们这一群,独自游到了靠近瀑布的角落里去。 山火越烧越旺,已经能听到树木燃烧的声响。空气灼热难耐,吸入肺中更加难受。潭水正在逐渐变暖,经火细炖熬汤一般,怕是再过不久,这一池子都能给炖熟了。 鹿群预感到了逼近的死亡却无从挣,仰起脖颈朝灰暗天空发出哀痛低婉的唿声。四只小兔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母兔从应周肩头跳下,用不大的身躯将它们罩在了柔软肚皮底下。 应周再次牵动生死契,却依旧没有回应。 他无声嘆了一口气,十分后悔出发前没有多问南灵要上几件法宝。自己身死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但这山中这么多生灵,难道也一起这样简简单单地死了么? 浮霜依偎在他手臂上,亲昵蹭了蹭。 “没事的,”应周轻声安抚,“不会有事的。” 火舌已经进入视线范围,迎风那一边烧得最快,眼看就要扑到眼前。 应周将兔子们放在一头梅花鹿背上,凝神调起周身全部法力,化古扇对着火焰狠狠扇了过去—— 这一击已是他如今的极限,抽干榨尽血脉中最后的力量,至此以后与凡人真当是半点分别也不剩下。 狂风逆袭捲去,竟真的将逼近过来的火焰扑灭了大半! ——然而不过片刻,被风捲去的干枯落叶碰到地面火星,立刻又点燃了簇簇细碎火苗,在“哧哧”的扑腾声中再次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壮大,重新烧了起来! . “小白!” 许婧鸾被两名侍女环腰抱住上不得前,无论如何唿喊,白虎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利爪朝着许博渊狠狠拍去,许博渊就地一滚借着地势躲至帐篷后,白虎狂暴怒吼一声,飞跃起跳,竟一巴掌直接将两人高的帐篷撕扯成了碎片! 许博渊自碎裂牛皮后一剑刺出,与野兽巨齿相撞发出清脆又危险的响声,远远看去一人一虎纠葛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击中了谁。 “哥——!”许婧鸾吓得心跳都要停止。 小白这狂发得太过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由猫化虎也就算了,竟然还对他们发动了攻击—— 从前金光灿烂的虎目里殷红血亮,招招都带着毫无保留的凶性与杀意。 侍卫们根本不敢上前,许博渊单打独斗,却不敢真的伤到小白,只能不断躲避,手上伤口绷裂,鲜血洒了一地也顾及不上。 世人皆道昱王世子武功高强,罕逢对手,并非夸大。朝中武将数十,除了禁军统领赵恆与几员大将外可以说是无人能敌,骑射、比武、韬略,样样出类拔萃。 许婧鸾活了近十八年,从未见过他有过这样被动的时候。 皇帝搂着楼琉衣被侍卫围成的铁桶牢牢护在中央,慌张退开了足有十丈远,这才转身怒喝道:“放箭!放箭!将这妖物给朕射死!” 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甩先动手。 ——世子与那白虎战成一团,贸然出手万一伤到了世子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下一瞬太子高声喊道:“他伙同妖物慾图不轨,无须顾忌,立刻放箭!” 许婧鸾隔得太远未听清那头的动静,等反应过来,侍卫箭已上弦,齐齐瞄准了白虎与许博渊所在! “不许放箭!住手——!” 撕心裂肺的唿喊淹没在羽箭齐射声中,冷风倒灌进口鼻,遍体生寒。 白虎本已将许博渊按在爪下,利爪与剑刃相抗衡中忽然耳尖一动,扭头,瞳孔紧缩成笔直一道,周身爆炸出耀眼光芒,毫不犹豫放开与之制衡的许博渊,怒吼着迎头撞了过去! 他逆着漫天箭雨,皮毛是坚不可摧的铠甲,光芒所过之处,锐利箭尖悉数被撞成粉碎—— 脸上忽然沾上一点冰凉,许婧鸾愣愣摸了一把,指尖湿润即刻蒸发,几乎感觉不到,快得仿佛错觉。
第60页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下雪了!” 她茫然抬头,鹅毛雪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下来,打在脸上,天光昏暗宛如一场虚妄梦境。 白虎掀翻箭雨,众人皆以为他还要发狂,却见他呆呆伫立原地,忽然仰头,向着天空发出一声低沉长啸。 这一声太过悲哀痛苦,回声响彻山间,白虎眼中红光渐渐褪开。许婧鸾朝他所视看去,只见滚滚浓烟中火光隐约翻腾,已经烧尽整个山头—— 许博渊瞳孔勐得一缩,那是秋水西峰方向,应周还在那里! 天地间茫茫大雪连绵,灰暗无光,下得猝不及防,也下得毫无保留。 即使是冬日昭京一带也甚少下雪,如同这样的暴雪几乎从未有过,更何况是现在不过九月里,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正好时节。 雪太大了,只站了不到半息已是落满白头,风唿啸而过,寒冷刮在脸上如刀在割; 但这雪也太及时了,雪花落进熊熊烈火中尽化成雨水,蒸髮带走燃烧的高温,绝处逢生—— 白虎拔地而起,向着山中勐冲而去,身影闯入风雪中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很快就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了。 许博渊望着白虎所去方向,许婧鸾挣开侍女,快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哥……应周他……” 她心中无端有一股糟糕预感,但应周明明应该已经回京,不会的—— 许博渊回过头来,语气平静一如往常,“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 许婧鸾在原地怔忪了许久,直到快马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豆帘打开油布伞,素玉匆忙回去取了毛领轻裘的斗篷来为她披上。 许婧鸾回过神,红唇微张,呵出一口烟白。 这样的风雪,许博渊又受了伤,上山实在太过危险,她应该阻止他的,但她竟然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太坚决了,他的目光。 ——深沉冷静,却不可阻挡。 作者有话要说:  调研的第三天,生无可恋,已经是被海风风干成一条残废的咸鱼。 大家12点睡,我写到两点才勉强两天赶了这几个字,画风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明天估计又要请假,后天我尽力更qaq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雪被火融化成水,扑灭火焰,焦黑炭迹迅速被覆盖,黑白分明,恍若万树梨花灿烂盛开。 风雪迷了双眼,马蹄一步一步,深陷迅速堆积起来的雪地之中。 逆风登山太过艰难,枣子马撅了蹄子,无论如何不肯再走,许博渊只能下马,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拴好缰绳,步行上山。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手臂汩汩血迹开成雪地红梅,他来不及去管,顺着隐约还能看到一点痕迹的小路,脚步不停。 暴雪封山,赵恆的人行动不便,只能姑且守住了下山的所有路口。 见到许博渊狼狈走来他先是一愣,抿了抿唇出言劝道:“世子还是包扎伤口要紧,人我自会找到带回去的。” 许博渊冰冷看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侍卫们不敢擅自拦他,只能眼神请示赵恆,赵恆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马匹,雪路湿滑,许博渊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与应周分开的地方。 没有人是肯定的,也是好事。 下山的路有人守着,赵恆没抓到人说明应周没有下山,许博渊沿着溪流向山上走,踩过白雪留下脚印,露出底下烧成了黑灰色的地皮。 满山茂叶都烧了个干净,视野反倒宽阔不少。不远前方动物们聚在一棵烧了大半的树下,鹿群与毛貉垂着脖颈低声哀鸣,兔子们也不惧怕天敌,母兔带着小兔站在白虎身旁一动不动,像是在祭悼着什么。 许博渊靠近,浮霜认出他的脚步声嘶鸣两声,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急切挤开其它动物到许博渊身旁,许博渊拖着它的下巴拍了拍他的额,浮霜呜咽两声,咬住他的衣袖扯着他向前走去,清亮眸中可见水光,竟是在落泪—— 化古扇静静躺在地上,银灰扇骨映着冰冷清辉,被雪盖了大半。 许博渊瞳孔骤然缩紧,他自然认识这把扇子,应周一直贴身带着,偶尔还会拿出来擦一擦灰,宝贝得很。 白虎本蹲坐着,见许博渊过来,缓缓抬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衔起扇子,走到了许博渊的面前。 许博渊领会了他的意图,半跪下伸出手,白虎松口,扇子便落进了他手心之中。 他拇指拂去扇上积雪,艰涩开口:“……应周呢?” 应周没有下山,浮霜在,化古扇亦在,他却不在—— 白虎无法用语言回答他,抬起头看向了西北方向。许博渊顺着他所视看望去,雪比方才小了一些,云层中偶尔透出丝丝金光,像是即将放晴。 问不出口,却不得不去确认。 “他没事,对吗?” 小白与应周感情笃厚,此刻看起来却不难过,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应周没事。 白虎点了点头。 许博渊目光落在手中冷银扇骨上,手紧了又紧。 他甚少有这样思绪混乱的时候,但此时此刻脑子里却乱得像打了无数个结,想要理清,却根本不知从何开始。 得到了小白的肯定他本应该放下心来,可事实却是他心中的焦虑烦躁更甚,无数疑问纷杂踏来,堵在胸口渴求答案。应周去了何处?为何化古扇会落在这里?浮霜与这些动物们为什么悲鸣落泪?这场大雪又是怎么回事……他想要再问小白更多,又知道小白给不了自己回答,只希望能立刻见到应周,一一确认。 小白忽然化成猫形,轻盈窜上了他的膝盖。 许博渊诧异回过神来。 小白性子高傲,平日里除了应周,连许婧鸾都不让摸,对自己更是排斥得直白明显,此刻却突然主动与他亲近,温驯异常—— “他让你跟着我?” 白猫不咸不淡瞥他一眼,表情像是理所当然,懒得回答。 “世子!” 赵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许博渊眉心蹙起,将化古扇收进怀中,抄着猫站了起来。 他担心应周,但如今他自己和许婧鸾的处境也十分糟糕。小白当着所有人的面化形,几乎是坐实了应周并非常人这件事。皇帝要拿他问罪,而他却根本无从解释,再加上许璃和楼贵妃的推波助澜,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赵恆带着侍卫们靠近,周遭动物受惊散开,跑得飞快,很快窜进了山林之中。 “世子!”赵恆没有看到小白化形一幕,对许博渊怀中白猫只是诧异扫了一眼,“世子可找到人了?” 许博渊摇了摇头。 赵恆不过象徵一问,自许博渊上山后他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可以确定许博渊没有遇到应周。他颔首,对身后的侍卫们一挥手,“继续找。” 许博渊将怀里的猫掂了掂,“我的马受了伤,烦请将军借两个人给我,把浮霜送回营地去。”
第61页 赵恆忙道:“我这就叫人去推板车来。” 许博渊语气淡淡:“多谢。” 赵恆勾唇一笑:“你我同朝为官,无需如此客气。世子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去包扎罢,我派人送你。” . 身上又冷又热,应周睁开了双眼。 幽暗湖水在身旁流淌,微光透过冰层照进涣散瞳孔,他眯了眯眼,肉体被大火灼烧的炽热痛楚还残留在灵魂之中。 从前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法想像,原来死亡是这样的事情—— 短暂时间被无限放大,每一寸皮肤上的触感都清晰无比,你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生命的流逝,却无法抵抗。你张口唿喊,无人听见;你四顾周围,毫无生机,那种无可奈何绝望比肉体痛苦更折磨人。 他本以为自己是再无欲无求不过的人,不过是一具虚假肉身的消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在品尝到这样的痛楚时产生了退却之心,想要逃离,想要唿救,想要活下去。 冰层从中央破开,断裂声响清脆响亮,应周缓缓上浮。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平躺在湖面上,冰冷湖水平息灵魂中燃烧痛苦,山顶结界外的风雪依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寒冷。 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入了一趟人间见了许多,两相对比,这才发现原来山里是这样的枯燥凄清。习惯了人间繁华热闹,他竟有些不适应了。 “山君!” 西北的声音传入耳中,应周偏头望去,只见湖边三个身影,除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童子,另一人灰袍素衣,身材欣长,竟然是天尘司命。 应周自湖面起身,脚尖在水上划出一道笔直涟漪,无声落在岸边。 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应周先挨个摸了摸两个童子的头,这才扭头朝天尘笑了笑,问道:“天尘怎么来了?” 他不在山中已有一月有余,回来亦是事出突然,毫无徵兆,东南西北恰好在湖边倒还说得过去,天尘司命住在九重天上,山高水远的,哪来那么巧的事情? 司命负手而立,向应周略一颔首算是招唿,答道:“我来等山君。” “你知道我会回来?”应周奇道,“你不是说昆吾书上看不到我的天命么?” 天尘的目光依旧清冷,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闪过一抹犹豫,欲言又止,像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又好像是根本开不了口。 应周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开口,讪讪笑了笑道:“天尘有话直说便是。”他心里记挂着许博渊,怕自己不在狐妖又对他下手,虽说有小白陪着,但小白在人间行事总归不便,正急着要回人间去,耽误不得。 “昆吾书上虽然没有山君,”天尘缓缓答道,“但世间万物息息相关,从山君周遭人的天命中,我亦能推测出一二。” 应周一愣,“但上回你说你看不到……” 天尘轻轻唿出一口气,说出这句话后他仿佛是放下了什么包袱,表情也柔和了一些,解释道:“山君从前住在山中,与他人之间的联繫太过薄弱。入了凡尘后认识的人多了,我能看到的自然也变多了。” “唔……” 他这话说得的确是很有道理,从前他左右不过与东南西北、南灵、小白相处,山中妖物虽多,除了小白却没几个敢和他说话的。以前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来,他这两千年可以说是活得十分寂寞了。 应周问:“所以你是看到了我会回来,特地在此等我?” 天尘点头,道:“山君遇到的狐妖道行颇深,若就此回去,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应周追问:“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竟然知道的如此清楚,又特地赶来,总不会是为了来说几句废话,想来必定是有什么方法能帮的上忙了。 果然天尘答道:“四海龙君有一面九真珠镜,能堪破万物本源,对付迷魂幻化一类的法术有奇效。山君若能借来,除了能破那狐妖术法,亦能照破她的真身。” 作者有话要说:  38章是我弄错了,还没写呢qaq今天应该是37,明天补上38! 怕不是调研调傻了……他们都说我去了一个礼拜,智商直线下降了30点……太困了……虫啊什么的明天再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说到四海龙君这个人,就不得不说一说那莫名其妙的“仙界想嫁榜”了。 金龙几万年前被逼着归顺仙界,从堂堂妖皇落成了个不尴不尬的龙君,但凡是个有骨气的都不会乐意。因而歷代的龙君们都挺别扭的,没有生死攸关的大事都不会上九重天给自己寻不痛快。恰好应周也是个不愿意走动的性子,以至于活了两千年他也没见过这位龙君一面。 如今的龙君名敖渊,应周这样记性颇差的人都能记住这个名字,权因敖渊已经蝉联“仙界想嫁榜”榜首许多年。 ——其实他对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毕竟自己又不需要嫁人,但恰好自己偏偏是那个榜眼,以至于他不想知道,南灵也要跟他八卦一番。 南灵同应周不同,生来爱热闹,闲来无事常往九重天里走动。他长得慈祥,再加上南灵岛上种了无数仙药仙草,仙人们偶尔有个什么需要,但凡开口南灵大都不会拒绝,在仙界是出了名的好人缘,每回去了天上都能带一箩筐的故事回来。 南灵出了名的护短,应周与他相熟,一听说应周竟然只得了第二,立刻就去天上打听了,结果还真叫他打听了点原由回来。 天上不似人间,仙人们活得无所顾忌,因此表达感情也十分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虽说是想嫁榜,投票的却不拘是男仙女仙,人人有份。应周这样的长相,加上性格温和,见了谁都是笑盈盈的,除了女仙们,也受不少男仙的欢迎。 原来第一轮投票的时候,应周的票数其实遥遥领先敖渊龙君和天尘司命。结果第二轮再投的时候,敖渊龙君的票数忽然暴涨,后来居上,生生超越了应周。 为何第一轮与第二轮的结果会差这么多? 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敖渊龙君的爱慕者众多,里头最出名的那一位,正是仙帝的小女儿朝玲公主。 这位朝玲公主对敖渊龙君的迷恋真当是无人不知,她本人也从不掩饰,成天里的往四海龙宫跑,虽然大多时候都会吃闭门羹,热情却依旧不减,几百年如一日,但凡是同敖渊龙君有关的事情都上心得很。她的护短程度比之南灵有过之无不及,一听自己的意中人落后,立刻发动了仙帝宫中伺候的仙娥与仙侍们把票全部投给敖渊龙君,这么一来,敖渊龙君多出了几百票,最终成了榜首。 这其实算是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舞弊了,但谁让她是公主呢,没人会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榜单去同她作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这么着了。 应周摸了摸鼻子,问:“我与龙君不相熟,去借法宝会不会太贸然了?”
第62页 天尘却道:“人间的屏障与金龙一族息息相关,龙君应该不会拒绝。” 这么一想倒也有道理,算起来许博渊同敖渊也算是同源同族,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总不至于小气到一个法宝也不愿意借才是。 应周已经许多年没有自己驾过云,怕一个生疏把自己摔了,干脆叫了东南送他。 至海边,天宽海阔,白花花浪涛拍岸,真当是气势滂沱。应周其实不大喜欢水,湖啊河这些也就罢了,深不可见的海叫他心中无端有种紧张。 住在海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大概会比不周山上更冷吧—— 他蹲下身来,食指在海面上轻轻一点。 细小涟漪自他指尖泛起,一圈一圈越来越大,像是在传达着什么讯号,向着深海而去。 等了一会,海面上浮起一个黑色影子,迅速靠近了过来。 应周定睛看去,只见那黑影长着人的身体,脸却是光秃秃的,除了眼睛外,鼻子耳朵一概没有,下颚长着章鱼触鬚,被海风吹得向后摇摆,一脸凌乱。 他从海浪上跳下来,动作有些滑稽,朝应周躬身拱手道:“山君。” “唔……你是?” “在下姓章名八,乃是龙君坐下章鱼成妖,承蒙龙君看中,是这龙宫的管事太岁。” 应周本以为还要通传好几层才能联繫上敖渊,没想到随便一敲门就敲出了位管家来,于是客客气气问道:“我来求见龙君,章太岁能否为我通传一声?” 章鱼精光滑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山君来的不是时候,龙君前些日子入了蜃境闭关,恐怕有些时日不会出来。” 关于龙族蜃境的事情应周也有所耳闻,说是金龙一族歷代祖先的埋骨之地,里头的龙气十分浓郁,亦是龙族修炼的场所。 “山君可是有事?不如与在下说,在下定会转达龙君。” “唔……”应周犹豫片刻,还是将来意说了出来,“其实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的事情,想求借龙君的九真珠镜一用。” 章鱼精圆熘熘的眼中闪过诧异,不周山君竟然会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又恭恭敬敬道:“山君要借珠镜,这件事在下倒也能做主,只是不知山君借珠镜是为何用?若是来日龙君问起,在下也好交待些。” 应周理解地点点头,从他下凡的目的开始,到遇到狐妖的事情为止,长话短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他本以为还会费上一些口舌,毕竟是他拜託别人做事,却不料章鱼精听完后面色一变,急匆匆道:“山君稍等,在下这就为山君取珠镜来。” 说完也来不及等应周反应,章鱼精直接跳回了海里,一熘烟不见了,看起来心急的人倒像是他而不是应周。 章鱼精动作十分迅速,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回来了,手中托着面四周镶嵌九枚圆润晶亮的珍珠的古镜。 镜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应周接过,镜面转动间照到了章太岁,映出一头巨大的长须章鱼。他又将镜子朝身后东南比划了一番,镜中立刻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应周将镜面转向自己,却见里头虚无一物,什么也没照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太累了…… 明天要回国了,还在收拾行李,明天可能也会很短,后天开始每天4000。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书房中烛火通明,来自边关外的信上书字三行,字如书信其人,遒劲苍茫,转折撇捺锋利如同出鞘利刃,隔着千山万水都叫人感受到他的决意果断。 许博渊看了两遍,垂下眼睑,将信烧了。 许婧鸾抱膝坐在太师椅上,脸枕着膝盖,轻声问道:“哥?” “嗯,”许博渊平静应了一声,“无事,不必担心。” 许婧鸾抿了抿唇,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她怎么想得到,只是带应周去秋狩而已,竟然会闹成如今这样。御驾受惊,秋狩提前结束,应周下落不明,许博渊刚到京城就被停职查办,同自己一起被软禁在了府中。外头赵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昱王府围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都怪我……”她目光放空喃喃道。 许博渊起身,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顶,语气罕见温柔,“万事有我。” 许婧鸾按住他的手,抬起头小心翼翼道:“哥,你别怪我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再也不敢了。” “我没有怪你,”许博渊道,“也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 他说这话时目光中闪过愧疚,很快,一闪而过,许婧鸾太过熟悉他才能察觉到,她想那是对应周的。 应周消失在火海中,有一个猜测他们谁也没有说,谁也不敢说。她希望自己是错的,但那偏偏又是最可能的,太可怕了,只是想一想她就浑身发寒。 “他没事的,”许博渊说,“小白还在这里,他会回来的。” 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至少在许婧鸾听来,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许婧鸾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小白还是在你房间里不肯出来么?” “嗯。” “这样也好,”许婧鸾说,“外头都是赵恆的人,若是叫他们看到了小白又是麻烦。” 小白听觉嗅觉都灵敏,皇帝派人搜查王府时他顺利躲开,之后就一直趴在许博渊房中,一步都不肯挪了。 许博渊回至案边,取了素纸以玉镇压平,狼毫蘸墨,“你去睡罢,我给外祖父回信。” “哥……”许婧鸾欲言又止。 许博渊瞥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阿鸾,不要想太多。” 他知道许婧鸾想问什么。 昱王妃母家戚氏,代代行伍,如今的家主戚关正是他与许婧鸾的亲外祖父,先帝亲封的一等护国公,手握四十万重兵,镇守边关数十年,在军中威望颇深。两个舅舅亦是从小就跟着戚大将军在外歷练,无一不是战功彪炳。 军权旁落也就罢了,还和侄子沾亲带故,皇帝对戚家和昱王府其实忌惮得很,但戚家在军中扎根太深,已成长为参天大树,轻易无法撼动。皇帝登基以来左敲右击,底下小动作试了无数,也只是为这颗大树减去了零星散叶,不伤大雅。 有这样的外戚,当年若非昱王早逝,泰明殿上那一把椅子如今还不知是由谁来坐。 ——又或者说,下一个坐上那把椅子的还不一定会是谁。 他对那个位置没有半点兴趣,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走出那一步。因为一旦走出,就是腥风血雨、生死不归之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他不愿走,隐忍了这么多年,这回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样的地步,与边关联繫也不过是为那万分之一的保险。 许婧鸾抿了抿唇,“外祖的信来得这样快,皇上知道了会不高兴罢?”
第63页 她在很多事情上随心所欲,但在这些事情上其实通透得很。 御驾归京不过六日,戚家已得了消息自边关传回信来,家书堂堂正正过得赵恆的手,名曰敲打儿孙,理由堂皇。 但是这信来得实在太快了,自京城往边关马不停蹄也需要三日,再从边关送回信来又是三日,这岂非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皇帝: 我戚家虽人不在京中,耳目却遍地皆是,风吹草动瞒不过我。 许博渊扬笔慢书,“外祖明白的。” 不如说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才选择这样做。 他与许婧鸾被困在京中,戚家军远在千里之外,皇帝若想动手根本来不及救。隔着千山万水快马加鞭送来的一纸家书,与其说是在敲打许博渊,不如说是在敲打皇帝,就是为了叫皇帝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对昱王府下手。 许婧鸾没有睡意,又坐了一会。 外头豆帘敲门,“世子,郡主,厨房熬了雪梨羹,喝一盏罢?” 许博渊笔顿了顿,“进来。” 文火炖了一个时辰的枸杞雪梨,镇于冰窖中放至三分凉,梨子软绵,糖水清甜,搁在碧绿的碎纹碗中,颜色喜人。 许婧鸾喝了一盏意犹未尽,偷偷瞄向桌上那一碗还没动的,许博渊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她正想叫豆帘把那碗给她端过来。 “冰冷之物,少吃点。”许博渊明明没有抬头,却仿佛头顶长了眼睛般精准察觉了她的意图。 “噢……”许婧鸾瘪了瘪嘴,“那我回去了啊。” “去罢。” 回信写得并不顺畅,秋水山上的事太过离奇,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他斟酌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言说。 此时已是子时二更,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细猫叫,在这寂静夜中格外清晰。 许博渊一顿,墨至笔端晕开,他立刻搁笔,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月上中天,清辉明亮,渐入深秋,风也越来越冷,打在脸上驱散朦胧睡意,九月底就已是这样的温度,今年的冬天恐怕不会太好过。白猫在院中来回踱步,不时望望天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许博渊仰望头顶漫天星河,其中有一颗尤为亮眼,他眯着眼看了一会,终于发现那一颗星星像是在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慢慢化为一朵白云形状,直直向着院子里落了下来! 应周自云上跳下,身后跟着一名十岁光景模样的童子,面容精緻冷静,右眼角下描摹着一朵玲珑雪花,身上藏蓝色袍子打理得整齐妥帖,一点褶子也没有。 他来得如此突兀,却又顺理成章,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样的登场方式,而许博渊也不意外自己会这样等到他—— “许博渊!” 应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许博渊,笑盈盈沖他挥了挥手。 “喵喵喵!” 小白从地上勐地跳起,对着他的胸口撞了过去,应周立刻接住了他。 童子朝许博渊作了一揖,转而问道:“山君,还有其他吩咐吗?” 应周揉了揉他的头,“没事了,西北一个人看家我不放心,你回去山中去罢。” 童子垂着眉眼道了一声是,升空走了。 院中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许博渊领着应周进了书房。 应周环顾了一圈,看到桌上的冰糖雪梨眼前一亮,飞了这一路正是口干舌燥,虽然他如今真身下凡已经不需要饮水进食,但架不住嘴馋,辟谷的习惯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许博渊关好门窗走过来,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想吃”二字,眼睛发亮的模样,不由勾了勾唇。 应周想起许博渊不吃宵夜的习惯,突然福至心灵,“这是给我留的么?” “嗯,”许博渊说,“吃罢。” 这几日他随时都会在身旁放些吃的,糕点糖水一类,仿佛多了这一点东西,应周就能早一点回来似的。 室内昏黄烛光打在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几日不见,他觉得应周整个人似乎不大一样了。但具体要说,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这个人,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应周很快喝完一碗。 许博渊不动声色掐了掐指节,问:“还要么?” “明天再吃罢。”应周窝在太师椅上表情餍足,从前那具身体总是饿得厉害,如今换了真身,反倒点到为止,嘴里过个味道就很满足了。 许博渊在他身旁坐下,“这几日你去了哪里?” 应周把碗放下,“唔,我回了一趟山中。” “你是……怎么回去的?” 小白不在,应周要如何从那大火中脱身—— 应周讪讪笑了笑,“魂魄出窍回去的。” “……你的身体呢?” “烧化了。”应周摸摸鼻子,笑得尴尬而不好意思。 他至今还记得烈火焚身的痛苦与煎熬。但那时他法力全无,若不通过这种毁坏肉身的方式,魂魄根本没有办法脱离,是不得已而为之。 并没有太多惊讶,虽然他和许婧鸾谁也没说,但彼此都知道这就是最大的可能。 许博渊沉默半晌,“那场雪也是因为你?” 应周点了点头。 许博渊深深看他一眼,扭过头去,道了句:“抱歉。” 应周“唔”了一声,轻声道:“我不会死的,不用担心我。” 在凡间待了这许久,他也终于渐渐学会了一点察言观色,比如许博渊这一句无头无尾的道歉,多半是因为自责。 “对了,”应周撸了把怀里的猫,“小白说他在营地里见到了狐妖。” 许博渊一怔,脱口问道:“是谁?” 小白回答得不清不楚,应周迟疑答道:“嗯……是女子,在金黄色的大帐里,在许璃身旁。他中了狐妖的迷魂术才会发狂,没有伤到人罢?” “没有。”许博渊答道,他捏了捏眉心,回忆起小白髮狂前后的事情,当时龙帐中除了伺候的宫女,就只有…… “是楼贵妃?” 应周戳戳小白额上的王字,“是吗?” “喵!” “唔,”应周抬起头来,“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出4000来……我也是对自己很失望了qaq 第40章 第四十章 香炉中裊裊团云,薰染峨皇宫殿中曼纱珠链。 自楼贵妃怀孕后,阖宫上下的供香一应更改,太医精心配比的安神药香,味道虽不如龙涎凤髓之类的大气悠远,倒也清新自在,怡人静心。 每日午间皇帝都会陪贵妃小憩半个时辰,不论国事有多繁忙,也不论外头有谁等着求见,这半个时辰都雷打风吹不动。 内侍掐着点,将皇帝小声唤醒。 皇帝起身更衣,楼琉衣以玉臂支头,青丝长发散在枕上,懒懒掩唇,打了个哈欠。
第64页 “你再睡一会,朕批了摺子再来陪你。” 楼琉衣含笑坐了起来,“不睡了,再睡下去就该头疼了,臣妾起来走走。” 皇帝过去扶她,关切道:“外头天冷,多加两件衣裳。” 二人相携离开寝殿,正欲分开,内侍上前来报:“皇上,世子求见皇上与娘娘,已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了。” 皇帝皱眉质问:“朕记得禁了他的足,他如何出的王府,赵恆在做什么?” 内侍答道:“回皇上,赵将军也一起进宫了,说是有要事禀报,务必求见皇上与贵妃。” 楼琉衣轻挑了挑眉,笑道:“世子一向是个有分寸的,说不定是想通了呢?皇上去见一见罢。” 皇帝禁不得她这温香软玉的声音,点了头,“那便见罢。” 许博渊步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皇帝跪下。 秋狩风波后已有七日,应周自大火中平白消失,许博渊不肯说出其下落,皇帝本想藉机再削一削昱王府的势,却在归京不到三日后得知镇西大将军戚关的家书快马加鞭寄到,与其说是敲打许博渊,倒不如说是给许博渊送了一道护身符。 本来妖魔之说就太过离奇,凭太子和楼贵妃三言两语要给许博渊定罪已是牵强,朝中以戴相为首多有人不服,再加上戚关这若隐若无的一点威胁,皇帝权衡再三,还是觉得此时不是动昱王府的好时机,只得强忍了一口气,打算将人关上两天,再下道旨意责备几句也就罢了。 却不想许博渊选在这个时候进宫触他的霉头。 皇帝眯着眼审视底下跪着的人,撇开其他一切不谈,许博渊确实比许璃出类拔萃许多。文采武艺自不必说,连身姿态势亦是,即使是跪,偏他也能跪出一股气度与风骨来,与二十年前的那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楼琉衣视线自皇帝与许博渊之间来回了一周,从皇帝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中看到了追忆,以及一点被隐藏得很好的—— 厌恶。 这是一个机会。 她想除掉许博渊,等了三年才等来这样一个机会,她必须把握住,只要除掉许博渊,许璃那个草包根本不足为惧,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早晚自寻死路。 楼琉衣轻拍了拍皇帝干燥起褶的手背,“皇上,世子跪了许久了呢。” 皇帝沉着声音反问:“犯了错,不该跪?” “臣妾看世子已经知错了,皇上不如让他先起来说话罢。” 她这手火上浇油浇得恰到好处,许博渊为人说不上固执,却也不是会轻易低头的人,正巧皇帝因为戚家的缘故不能动他心中本就憋闷,要两人谁先服软都不可能,只会将矛盾激得更加激烈。 果然皇帝冷冷哼了一声,“认错?朕看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楼琉衣对许博渊歉意笑了笑,轻柔问道:“听说赵将军也一起来了,怎么不见他?” 许博渊终于抬起眼,“赵将军在殿外。” 皇帝瞥了她一眼,楼琉衣像是没有察觉,又问:“那世子入宫所谓何事?可是有了那妖物的线索下落?” “是,”许博渊答道,“臣已得知那妖物的身份。” 皇帝一愣,身立刻体前倾了几分,“怎么,你终于肯说了?” 许博渊淡淡答道:“臣从未不愿说过,之前是确实不知,昨日才得以确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皇帝身上,镇定冷静,一身红黑武服下嵴梁骨笔直,英挺非常。 楼琉衣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许博渊的语气太过笃定镇静,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帝厉声问道:“妖物现在在哪?” 许博渊却道:“请皇上宣赵将军进殿来,以防那妖物被揭穿身份后暴起伤人。” 皇帝正要答应,楼琉衣忽然失声喊道:“皇上!” “怎么了!”皇帝被她吓了一跳。 “臣妾……”楼琉衣脸色苍白,“臣妾觉得不太舒服……” “怎么回事?!”皇帝立刻扶住她,大声喝道:“来人!叫太医来!” 内侍宫女登时乱成一团,有人匆匆推门出去,门打开的瞬间,只听一声威严低沉虎啸,自远方穿过层层宫墙,从洞开殿门而入,镇得人心肺脾肝齐齐发慌—— “什……”皇帝愣在原地,“什么声音?” 所有人齐齐停下动作,落针可闻的安静中,许博渊平静答道:“臣请捉拿狐妖,皇上赎罪。” 殿门外一道身影逆光走了进来,那是一名男子,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如玉面庞出尘绝世,墨发半束脑后,白衣广袖,身后跟着那骇人白虎,步履轻盈。他们甫一进殿,就迎面扑来一阵威压,压得人腿肚子都发软。 皇帝一时失神,“妖……妖怪?” 应周站定许博渊身旁,笑盈盈道:“我不是妖怪。” 他拉着许博渊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剑来,正是许博渊平日里用的那一把。 “博渊!”皇帝强定心神,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博渊接过剑,与应周交换了一个眼神,重复道:“臣请捉拿狐妖。” “狐妖……狐妖不就是……”不就是你身旁那个人? 应周自袖中取出九真珠镜,指尖凝聚法力,随手一挥,青铜制成的古镜自他手心飞起,向着皇帝身旁勐地沖了过去! “来人!护驾——!” 也不知是谁高喊的这一句,皇帝下意识闭了闭眼,忽然手边一股大力,他竟被楼琉衣推了开去! 镜面周围九颗珍珠齐齐发出璀璨光芒,精准无误落在了楼琉衣头顶,淡色结界立刻笼罩了她,楼琉衣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她周身炸开一道气流,雪白绒尾自忽然身后展开,每一条都足有成年人大小,击打在结界上,立刻震碎了虚空屏障! 小白感受到了周遭涌动的滂沱妖气,怒吼着就要冲上去。应周却先他一步,化古扇当空噼下,比刃更锋利的月牙风刀切入楼琉衣与皇帝之间,仅是一击,就将那万斤重的纯金宝座自中央一刀两段,轰然崩塌—— 楼琉衣旋身腾起朝着应周迎面扑来,纤纤玉手长出白色毛髮,指甲化为野兽利爪,与化古扇相击发出清脆响声。应周手腕微转,巧劲化解力道,另一手掐了一道法诀,九真珠镜受到感召飞了回来,再次悬在楼琉衣头顶落下清光。 这一次的光芒较之前更强,足足累积了三层,如同一口大钟将楼琉衣罩住,她口中发出一声哀嚎,“啊!” “娘娘!”皇帝身后有一人惊惧大喝,正是楼琉衣的贴身侍女,忽而她身影一缩化为一只红色狐狸,笔直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不要——!”楼琉衣悽厉喊道。
第65页 电光火石间剑刃出鞘,许博渊挡开红狐一击,旋步反身,一剑刺穿了那狐狸的后背! 他的周身浮动一道金光,环游周身,赫然是一道幼小龙影。 “不要!”楼琉衣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尖锐女声悲切痛苦。 不过片刻分心,九真珠镜已经彻底镇住了她,应周再次祭出法力。 一道强光刺得众人闭眼,再睁开后,只见原地楼琉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地上凌乱衣物中横躺一头雪白狐狸,八条尾巴散落冰凉地砖上,肚皮微微隆起,正风箱一般喘着粗气,被白虎一巴掌按在抓下。 皇帝怔怔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抖动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白狐望着他的方向,哀嚎叫了两声,皇帝恍若未闻。 外头赵恆听到动静带人闯了进来,见到这架势也是一愣,直到许博渊开口:“赵将军,护驾。” “噢……护驾、护驾!”他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跑到皇帝身旁拔剑警戒。 皇帝哆哆嗦嗦,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皇上所见,”许博渊缓缓答道,“楼贵妃正是狐妖。” “怎……” 他想说怎么可能,他和这个女人耳鬓厮磨了整整三年,她怎么可能是妖怪,但看着白虎爪下那只白狐,这话实在说不出来,那一瞬间除了惊恐,他感受到更多的—— 是噁心。 太噁心了。 他竟然和一只妖怪…… 这只妖怪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 “你……你……”皇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龇目欲裂,“你该死!” 白狐身上一震,瞪大了细长眼睛,似乎是不可置信,只听皇帝继续道:“你这妖物竟敢欺骗朕!该死!该死!实在该死!” 皇帝魔怔了一般重复着这两个字,每说一遍,狐狸眼中的痛苦就愈深一分,眼泪自眼眶中滚落,她的哀唿没有引起皇帝半点同情。 “你竟敢!竟敢怀上朕的孩子!”皇帝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癫狂吼道,“不……不,朕没有这样怪物的孩子,弄死她,弄死她!赵恆,给朕弄死她!” 赵恆并没有比皇帝镇定太多,握剑的手都在发抖,根本不敢上前。 皇帝见他犹豫,立刻扭头对许博渊道:“博渊!博渊!之前是皇伯伯误会了你,你去,去帮皇伯伯杀了这妖怪好不好?杀了她!”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讨好与哀求,强撑着九五至尊的体面,此刻的他虽然明黄加身,目光里的恐惧厌恶却令他看起来苍老疲惫,威严尽失。 许博渊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看向应周,应周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心有余悸,见许博渊竟然徵求应周意见,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狠狠抓住了许博渊的手臂,“他、他又是谁?” 许博渊垂眸,目光扫过那只枯黄褶皱的手,“他是应周。” “他也是……妖怪?!”皇帝的神志已经到达极限,只要再加上一根稻草就能崩溃。 许博渊侧目看去,应周微歪着头,眼神清澈,周身气息清风明月。他不是妖怪,但显然也不是凡人,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应周自己也不知道,他更无从得知。 但若一定要答,许博渊无声嘆息,“他不是妖怪,他是仙。”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地参加朋友婚礼,做伴娘好累,布置了一整天新房,勉强写了3500 明天还有一整天哭唧唧,我会努力写的qaq 感谢: 有岸 云吸猫 余严 可耐 莫罗jj 的地雷刷屏 我要被你们吓死了hhhhhhhhhh 么么哒比心33333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皇宫的地牢冰冷阴湿,长满苔藓的砖墙上漉漉滴着水,于寂静中落在地上声声清脆。禁军士兵足足在此守了五百余人,将不过一隅的地牢围得水泄不通。 领头的人打开了粗壮木桩组成的栅栏,白狐听到开门声,微微睁开眼,扫了扫许博渊与应周,又闭上了。 地牢里戍卫的人都暂时撤了出去,带路的人也离开后,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水声嘀嘀嗒嗒,以一种惹人厌烦的速度,在冰冷青石砖上溅开成无数细小水粒。 白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宫中一役后狐妖伏诛,被九真珠镜打回原形,皇帝欲杀之,应周却还有话想要问她,在殿中相持不下,最后皇帝退让,暂且将狐妖关入地牢,待应周问完了话再行处置。 应周与许博渊对视一眼,上前两步蹲了下来,“你是八尾狐?” 狐狸没有理他。 应周继续搭话:“我山中有一只六尾,修炼已有一千五百年,你要修到八尾,至少也需要三千年罢?” 狐狸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连眼睛也没睁。 她这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一句话也不肯说的态度实在难办,应周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问下去。忽然身后许博渊开口:“唐大人是你杀的?” 狐狸缓缓睁开了眼。 她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默半晌后,哑声道:“我为何要杀他?” 应周道:“他身上有玲珑之心,妖生子不易,生半妖之子更是艰难,你……” “呵——”楼琉衣口中发出介于野兽与人之间的奇怪笑声,截断了应周的话。 她笑过之后坐了起来,面色讽刺,“山君,曾经这天下我要什么得不到,不过一颗玲珑之心,何必需要我动手去杀人?” “唔,也许是你手下的妖做的呢?” “哼,”楼琉衣冷笑,“人妖结合,半妖之子本就有违天道,吃一颗玲珑心就够了?” “那你……” “我?”楼琉衣蜷起八条尾巴护住了腹部,因为这个动作,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却又有种奇妙的坚韧感。她固执地绷直了身体,冷漠道:“山君,我成妖已足有八千年。” 应周先是一怔,道行八千年的大妖,比之如今东南西北四位妖王亦不逊色,不过两千岁的小白更加不会是她的对手,但为何楼琉衣与他动手时会如此不堪一击,轻易被九真珠镜破了原型? “你……是九尾?” 白狐惶然一笑。 应周张了张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为什么?” 楼琉衣喃喃:“为什么……呵,我以为他想要一个孩子的……” 她的目光中浮现出巨大而浓烈的悲哀之色,通过空气传染至应周心中,令他也无端觉得难过了起来。 并非只有人间有喜怒哀乐爱憎恶,仙与妖也有。仙妖的生命较凡人更长更久,世间万物都似过眼云烟,其实本质上说来二者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仙活得寡淡些,妖则活得热烈些。他们也会爱,亦会恨,这两种感情与他们的生命一样,长到固执,几千年几万年,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更改。
第66页 ——爱则深爱,恨则痛恨,直截了当。 他想他能理解九尾狐的感情,只是他无法体会。 在他看过的千万故事中,有太多的痴心错付,也有太多的求而不得,皇帝之于九尾狐,大概属于前者。 半妖之子不存于天道,九尾狐恐怕是以一条尾巴和大半修为为代价才怀上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只可惜所託非人,仅仅因为她是妖怪,就被全盘否定了一切。 应周嘆了一口气,“你为何要攻击他们?” 这个他们指得是许博渊和许璃。 楼琉衣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平静答道:“我要让我的孩子做皇帝,他们都是阻碍。” 许博渊一挑眉:“太子也就罢了,关我何事。” “怎么,山君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应周一时拿不准楼琉衣是什么意思,是指许博渊身上有龙气又或者是其他,迟疑道:“你是说……” 楼琉衣却道:“世子,我有话与山君单独说,请你迴避一下。” 她的态度着实算不上客气,许博渊蹙眉看向应周。 应周支吾一声,猜想楼琉衣要说的话可能与他要找的龙子有关,确实不适合让许博渊听到,只得顶着许博渊审视目光,尴尬一摸鼻子,“那个,我同她说两句话?” “嗯,”许博渊深深看了应周一眼,“我在外面等你。” 他走后,白狐缓缓坐直了身体,“山君下凡,是来寻龙子的罢?” 应周点了点头,“正是。我问你,许璃与许博渊,你可知谁才是真正的龙子?” 白狐笑了笑,“许璃那种草包也能做皇帝?” 她虽未直接回答,却几乎等于给出了答案。 “但为何许璃身上也会有金龙之气?” “那不过是他久居龙城之中分到的一缕气息罢了,如何能与真正的金龙之气相比。” 原来如此,应周心口一块巨石落地,长舒了一口气。 ——是许博渊,太好了。 他又问:“那你可知二十年前,龙脉为何会突然错乱?” 白狐摇了摇头,“我入凡间是在三年前,再早的事情便不清楚了。但我在宫中听过一个传言,说昱王当年并非急病暴毙,而是另有其因。” “何因?” “我不知道。宫人们传得隐晦,我就没有多打听,不过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凡人心思狡诈奸猾,亲兄弟骨肉也不过如此。”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隆起小腹上,应周不禁问道:“你爱皇帝吗?” 白狐讥讽一笑,“爱?我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人?他配吗。” 应周难得蹙眉,与她四目相对,认真答道,“他确实不配。”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楼琉衣沉默良久,在地牢高高窗口透进的一点微光中别开脸去,狐面上分明没有什么波动,却让人感受到了她深沉的彷惶和无奈。 她轻声呢喃:“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 应周走出地牢,外头天光正好,明媚动人,早已不见前几日的阴霾昏暗。 许博渊站在不远处树荫下等他,应周看着他欣长笔直背影,因为楼琉衣而低落的心情忽然就好转了几分—— 他要找的人是许博渊不是许璃,这大概是他入凡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了。 “走罢。”许博渊察觉到他的接近,头也没回。 应周点了点头,昱王府的马车停在二道门外,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宫门方向走去。 宫道两侧晚菊将谢未谢,留着丁点鹅黄与嫩白的颜色,在阳光下倒也蓬勃。 许博渊走得不快,应周跟在他身后三步的地方,走了大约一百步后终于忍不住了,追上前去,在他身侧探头唤道:“许博渊。” “嗯。” “你不问我们说了什么吗?” 他的语气暗含期待,并没有半分隐瞒的意思,反而像是在期待着自己主动问他,许博渊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应周加快脚步绕到了他前面去,声音轻快放松,“不是许璃。” 许博渊脚步一顿,眨眼就被拉开了半丈距离。 应周回过头来,嘴角勾起,清澈双瞳弯成了月牙形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你,我要找的人是你。” 许博渊怔在原地。 以前他从不觉得能够赢过许璃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有刚才那一瞬间,心中的悸动澎湃根本无法掩饰。虽然他还不知道应周找他究竟是为什么,但只是这么一句“是你”,就让他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能够被应周需要,令他有成就感。 自应周这一次回来后,他就一直隐隐觉得应周身上有什么东西已悄然改变,明明是非常微妙的变化,却令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之前他未分辨出来,这一刻却忽然意识到,是生动——应周变得更生动了。 从前的应周虽然精緻,却是刀雕韧刻一般僵硬的精緻;而现在,这种生硬从他身上消失,他整个人变得更加柔软,也更自然,没有了横跨天与地之间距离感,只是这样看上去,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仿佛从梦境走入了现实当中,触手可及了。 应周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自顾自说道:“上回你说的庆什么楼,点心做得很好的那一家,叫上阿鸾一起去罢?”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告诉许博渊所有事情。 “好。”许博渊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至二人之间的宫砖上,青灰满地上,应周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落在自己脚下,将两人连在一起。 他顺着影子,向前继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楼贵妃不是兇手,那些押楼贵妃的小伙伴自觉躺平吧uuuuu 好了,今天也是个短小的我,实在太困,晚安么么哒 感谢有岸大佬的地雷 感谢云吸猫大老的地雷 每次我打开看到刷屏都开心得瑟瑟发抖hhhhh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离开皇宫后,马车直接回王府接上许婧鸾,往朱雀大街上去了。 庆嘉楼规模不大,楼上不过几个雅间,底下人排队已经排到另一条巷子上,都是来买点心带走的。 不需要掌柜招唿,许博渊带着二人上楼,许婧鸾一看就轻车熟路,木楼梯被她踩得吱呀直响。她一马当先,推开廊道最里头那间雅间的门,朝应周挥手,“快来快来。” 应周加快脚步走过去,同许婧鸾一前一后进了门,好奇问道:“你经常来么?” “嗯哼,”许婧鸾推开窗户,外头正是京城的护城河,夜风习习吹进,刮动髮丝,“也就来了几百次罢!” 她说的一本正经,应周忍俊不禁,又忽然有点羡慕,也说不上来是羡慕什么,也许只是单纯羡慕她日日美食美景,羡慕她生于这大千世间,见惯了人间繁华,又也许是羡慕她有许博渊如此爱护,令她能够保留这一分天真烂漫至今。相比楼琉衣,她真是活得相当幸福了。
第67页 小二敲门进来,许婧鸾似乎与他十分熟捻,张口叫了一声“阿旭”,又顺熘报了一串菜名。阿旭一一记下,又给三人添了茶,“世子郡主稍等,小的这就去传菜!” “再来一坛桂花酿!” “好嘞——” 许婧鸾垫脚勾住应周肩膀,笑嘻嘻道:“来,今天高兴,陪我喝点酒。” 应周支吾一声,“我以前没喝过……” 仙酒他倒是喝过一些,寡淡没什么滋味,人间的酒听说烈得很,也不知道会不会喝醉。 许婧鸾不由分说,“没事没事,喝醉了还有我哥呢!这里的桂花酿可是京城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她这样热情盛赞,应周也不好意思再推拒。菜上得很快,六菜一汤外加两笼点心,各种颜色点缀在古木制成的桌上,赏心悦目,还未开动已是享受。 清蒸鲈鱼上码着刀工整齐的三丝,应周夹了一筷子,沾上底下清亮汤汁,鱼肉嫩爽,汤汁鲜香,一点多余的腥气也没有,确实好吃,比之昱王府里的厨子不遑多让。 许婧鸾给他满上一杯,笑眯了眼,“试试。” 琼浆澄黄,应周接过抿了抿。 桂花酒清甜爽口,轻柔酒味与桂花香气完美融合,较仙酒浓郁太多,只一口,就有一股热流从胃中直窜上头顶,全身都暖了起来。 应周眼睛亮亮,又咂了一口,感嘆道:“好喝。” “哈哈哈,我们家的酒自然好喝了!” “……你们家?” “对啊,我哥没告诉你吗?” 许婧鸾又给他倒了一杯,眨了眨眼道:“庆嘉楼是我母妃的陪嫁,是我哥给我未来大嫂准备的聘礼之一。” “唔……” 应周偷偷扫了许博渊一眼,对方正淡定喝茶,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你不喝酒吗?”应周问。 许博渊抬了抬眼皮,“你们喝就是。” 许婧鸾支着头乐道:“我哥嫌这酒太浅,喝起来没滋味,不用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应周又低头抿了一口,酒香萦绕舌尖,心想这味道如果还算浅,什么样的酒才算烈? “来来,我敬你一杯”,许婧鸾十分豪迈,高举玉盅,“一直没来得及好好向你道谢,这杯先谢你为我解开诅咒。” 她仰着脖子一口干了,应周眨眨眼,也跟着喝了。许婧鸾又立刻给他重新倒满。 “这第二杯呀,就敬你和小白,多谢你们这次抓住楼贵妃,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呢!” 提到楼贵妃,应周手顿了顿。大概在许婧鸾他们看来,九尾狐是妖怪,又对许博渊和许璃出手,就算被处死也是罪有应得。但就他看来,楼琉衣也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她两次对许博渊出手都留有余地,只是迷魂术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要取他性命,她也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行事罢了。 “快喝快喝!”许婧鸾催促道。 应周无奈笑了笑,又喝了一盅。 许婧鸾兴致高昂,一杯又一杯地倒,最后一坛桂花酿见底的时候,用的理由已经牵强到莫名其妙。 “来,这杯就祝我哥早日给我找一个好嫂子!” 她的酒量与许博渊一样,呈自武将世家出身的昱王妃,桂花酿这样的甜酒再喝个一二坛根本没有问题。 但应周是第一次喝酒,半坛下肚,已是脸上绯红一片,说话有些迷煳了,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行了,”许博渊在许婧鸾准备要第二坛酒时出声打断,“别喝太多。” 许婧鸾撇撇嘴,“这才多少呀。” 许博渊看了应周一眼,“他要醉了。” 许婧鸾瞪大眼睛,“桂花酿也能喝醉?” 一般人是不能的,然而应周已经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至于一塌煳涂,但…… 许博渊在应周面前摆了摆手,“还能走吗?” 应周尚有神志,只是身上软软的无处发力,手臂撑在扶手上摇摇晃晃站起来,“能的……” 话音刚落手就滑了一下,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唔……”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目光愣愣望着前方,眨了眨眼。 “噗哈哈哈哈……”见他一脸傻样,许婧鸾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许博渊挑了挑眉,朝他伸出手,“我扶你?” 应周搭在他手臂上,借着力道站稳,表情严肃,如临大敌,沖许博渊点了点头:“多谢。” “啧啧,”许婧鸾道,“喝醉了也太可爱了罢。” 许博渊睨她一眼,“走了。” “噢。”许婧鸾吐了吐舌头。 应周虽然酒量很差,酒品却意外不错,让抬脚就抬脚,让停下就停下。他来到王府以后就一直住在外院的客房里,与许婧鸾所居内院隔了一整个花园水榭。 许婧鸾与二人分开,许博渊将应周送回房间,吩咐下人煮来醒酒汤给他喝下,又让打了热水来。 应周本来坐着一动不动,侍女拿着热棉巾要为他擦脸,他忽然眉头皱起,摇头躲开,“别碰我。” 小白在窗台上懒懒打了个哈欠,远远闻到应周身上的酒味露出了嫌弃眼神。应周眯着眼,半摊在榻上,“东南呢?让他来。” “这里是昱王府,不是不周山,东南不在。”许博渊从侍女手上拿过棉巾,坐在应周身旁,“别动,给你擦脸。” “唔……”应周眼睛睁了睁,看清是许博渊后又闭上了。 热气接触皮肤,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应周受用哼哼了两声,许博渊将他脸上擦了一遍,又解开他一点衣领,连脖子也捂了捂。 弄完这些后他将棉巾抛给侍女,“你先下去,这里我来就行。” “是、是。” 侍女心中惊讶非常,世子竟然亲自伺候客人洗漱—— 两个人都是英俊倜傥的外表,坐在一张榻上,应周的头已经快要枕到许博渊肩膀。分明是两名男子,但就这样看上去,竟有种奇妙的般配,侍女看得面红耳赤,忙不迭走了。 许博渊拍了拍应周肩膀,“去床上睡。” “唔……”应周一个侧身,脑袋自迎枕上滑下,额头抵在了许博渊肩上。 许博渊一愣,身体下意识从肩膀开始僵硬,他并非能与人打成一片的性子,对这样有些亲密的举动理应排斥…… 他嘆了一口气,“起来,去床上睡。” 应周额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抬起脸来,“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肩上忽然落空,许博渊看了一眼应周微微发红的额头,“你说。” 应周眨了眨眼,让自己看起来清明一点,其实他没醉,说不上特别清醒,但还能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九尾狐会怎么样?”
第68页 许博渊道:“皇上容不下她。” 应周摇头,动作太大不小心打了个酒嗝,“你们杀不了她的。” 九尾狐寿与天齐,即使是应周想要杀她也不容易。 许博渊挑眉,“你想帮她?” 应周认真点了点头,“可以放她走吗?” 许博渊沉默,未置可否。楼琉衣何去何从对他来说没有半分关系,只是皇帝那关不会好过。 “我会去探一探皇上的意思,”许博渊说,“先睡罢。” 他能说出这句话已是表明了愿意帮忙的态度。应周想起许婧鸾的话,许博渊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冷漠,但其实是个好人,能被他温柔以待的人,一定很幸福,譬如许婧鸾。 他眯着眼傻笑,眼睛里像是落了星子般明亮,许博渊别开了视线,“早点睡罢。” “好。” 本想再告诉许博渊金龙之气与龙脉错乱的事情,但脑子里思路不清,而且酒劲上来直犯困,眼皮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明天再说罢,应周想,反正许博渊就在这里,总不会跑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飞机晚点4小时,现在还在高速上,在车里写了500字就要晕车了……今天就这样吧qaq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桂花酒后劲轻缓,应周第二天醒来倒没什么不适,洗了个热水澡清清爽爽,同兄妹二人坐在花厅里用早膳。 平常这个时辰许博渊早已出门早朝,只是秋狩回来他就被停了职,昨日真相大白,但皇帝恐怕还要一点时间才能缓过劲来,他也乐得在家里多清闲几天。 外头赵恆的人都已撤回宫里看守楼琉衣,虽然皇帝还没正式下旨,但禁足应该是解除了。终于没了人日夜看着,许婧鸾是心情最好的,粥都多吃了一碗。 吃过早饭,许博渊去书房了,应周没找到机会同他说话,被许婧鸾拉去了花园里下棋。 十月里正是凉快,虽花谢叶落,但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地舒服。应周与许婧鸾坐在湖中亭内,幽静湖面上飘着红叶,偶尔有金色鲤鱼游弋而过,素玉在一旁煮茶,纤纤素手,动作优雅娴熟,画面赏心悦目。 南灵的棋艺独步仙界,应周师承于他,好歹也跟着学了近两千年,对付个不到二十岁的许婧鸾轻松非常,不过多久,就杀得她丢盔弃甲,哭天抢地。 第三局结束,许婧鸾一把扔了棋子,委屈哀嚎:“你怎么都不让让我!” 应周把棋子一一拣回篓里,无奈笑道:“已经让了你十个子了。” 许婧鸾佯怒:“不跟你玩了,下不过你!” 她一脸不服,应周想了想,安慰道:“术业有专攻,我也只有下棋这一项还算得上专长。若是比喝酒,我就喝不过你。” “那算什么呀……”许婧鸾撇了撇嘴,“说得我跟个草包酒桶似的。” 应周“唔”了一声,思索片刻,用认真的语气玩笑道:“这么算的话,我岂非是个‘饭桶’了?” “哈哈哈哈哈……”许婧鸾本就不是真的生气,被他这一逗顿时破了功,捧腹大笑,“你还真是挺能吃的……不过饭桶就饭桶罢,我哥养得起你,放心吃罢!” 应周也笑开,接过素玉递来的茶水喝了。 又下了两局,应周正给许婧鸾点拨棋迹,忽然豆帘匆匆跑来,说是宫里来传,请许博渊和应周一道进宫。 许婧鸾一愣,忙问:“我哥呢?” 豆帘答道:“世子接了旨更衣去了,让我来请应公子。” 许婧鸾看一眼应周,皇帝会传应周并非意料之外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和许博渊都以为皇帝还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你……不用紧张,反正我哥在呢。” 应周点了点头,有许博渊一起,他其实并不紧张。再者经过昨日之事,他对皇帝的印象算不上好。人间的九五至尊,空有贵气,比之天帝,蛟王繁烨,甚至许博渊,实在少了一点气度与担当。 “你带他去换身衣服,”许婧鸾吩咐道,“挑一身正式些的。” 秋狩出发前许博渊在云绣阁给应周订了十几套衣服,如今已经都送来了,其中有几套复杂隆重些的,用于进宫面圣正合适。 应周换上衣服,随着许博渊一道坐马车进了宫。谁知到御书房门口了却被告知,皇帝想单独与应周说两句话,请许博渊去偏殿稍等。 本以为有许博渊一起,应周还没什么感觉,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竟然真的有些紧张了起来。 其实他自己做得对做得错都无所谓,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是怕行差踏错,不小心连累了许博渊与许婧鸾。 “不用紧张,”许博渊见他蹙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头轻声道,“顺着他的话,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忤逆他。” 应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宫人推开御书房的雕花木门,恭敬请了他进去,就见皇帝独自一人坐于案后,手捂着额头,眼底下乌青清晰可见,一脸倦容,比起昨日像是老了好几岁。 应周犹豫片刻,学着上回的样子上前欲跪。皇帝被关门声惊醒,一骨碌站了起来,慌张阻止他:“别跪!别跪!” 膝盖已经曲了一半生生剎住,应周抬头,皇帝从桌案后三两步绕出来,停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涣散瞳孔中视线游离,表情变幻,先是激动、后是紧张、又犹豫,隐约还有些审慎与敬畏。 “应先生,”皇帝眼眶发红,扯着嘴角干笑了笑,“应先生不用跪,不用跪。” 应周只好站直了身体。 “朕听博渊说……说应先生……是神仙?”皇帝的语气小心翼翼,生怕言语中冒犯了应周。 应周点了点头。 他生来其实不是仙,但天帝为了拉拢他,给他封了个山君的称号,还打了仙人们都有的命牌给他,四捨五入,马马虎虎也能算是罢。 “朕……”皇帝欲言又止,最终一咬牙,“朕先前被那狐妖欺骗,冒犯了仙君,仙君大人大量,万万不要与朕计较啊!” 宠了三年的枕边人在眼前变成了狐狸,心心念念的孩子又是个怪物,皇帝彻夜未眠,又愤懑,又哀痛,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熬着眼思来想去一整夜,直到天明才终于想通。 既然妖怪都能出现,那有神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应周出现在这里,岂不正是上天的安排?要应周为他降妖除魔,巩固江山大业,是天降鸿福,是盛世太平之兆啊—— 皇帝让他不要计较,其实他本来就没往心里去,应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比较好,面露为难。皇帝一看,还以为是应周不高兴,忙道:“仙君先坐,先坐下。” 他躬身请应周坐在了右手第一把椅子上,以他帝王之尊,还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仙君喝茶,这是江南上贡的雨前龙井,仙君尝一尝。”
第69页 皇帝殷勤非常,应周颇不自在,尴尬道:“无需如此客气,你也坐。” “理应如此,”皇帝在应周身旁坐下,嘆了一口气,脸上先是怅然,又渐露怒容,“若不是仙君,朕至今还被那贱人蒙在鼓里。一只妖怪,竟然也妄想生下朕的孩子,真是痴心妄想!”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应周眉心动了动,孰是孰非由他来评价并不合适,但无论如何,楼琉衣对皇帝真心真意,换来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心酸。 他有心为楼琉衣辩解几句,又想起许博渊的叮嘱,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皇帝见他不声响,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试探问道:“依仙君看……这狐妖该处置?” 应周挑了挑眉,挑完后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是许博渊惯常做得,他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学会了,“你想如何处置?” 皇帝又急又怕,咽了一口口水道:“朕自然是想杀了她以绝后患,毕竟她……毕竟她肚子里怀着那样一个怪物……” 应周垂着眼喝了一口茶,再次为楼琉衣感到了不值。他也曾见过皇帝与楼琉衣大庭广众下自若的浓情蜜意,一时有些感慨,原来凡人的感情如此善变。 皇帝又问:“昨日匆忙,朕没来得及问,仙人此次下凡来,是为了何事?” 应周一愣,心想总不能说是来帮许博渊从你手里把皇位夺回来,只能支吾两声,“我看京城里妖怪不少,就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皇帝登时大惊失色,“京城里有许多妖怪?!” “唔,确实不少。” 皇帝脸色阴沉下来,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瞪,“唐大人难道是被妖怪杀的?” 应周点了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大理寺查不出来……”皇帝眉心紧蹙,唿吸都急了起来,“是……是那狐妖?” 应周转而摇头,“不是她。” 皇帝松了一口气,脸色稍缓,喃喃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只是妖怪也就罢了,但若是一只杀人剖心的妖怪,那就实在太过可怕了,只是想一想自己与她同床共枕三年都浑身打颤。 应周不明白皇帝的想法,但也意识到皇帝的态度,心想要皇帝松口放了楼琉衣恐怕是不太可能了,只能另外找方法,看看能不能把楼琉衣救出来。 “仙君,京城里真当有很多妖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想到自己身旁可能潜伏着不少妖怪,皇帝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应周轻声嘆了一口气,“你很怕他们?” 皇帝笑得十分勉强。 “他们与你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应周平静道,“无需害怕。” “……有仙君在,朕自然是放心的。” 应周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皇帝低咳一声,“其实今日请仙君进宫,是朕有一事相求。” 能让皇帝开口求人,应周大概也是这天上地下的独一个了,“唔,你说。” 见他愿意听,皇帝面上露出一点喜色,继续道:“朕从前不知有妖,如今既然知道了,总要想些办法才是。” 他顿了顿,观察着应周没什么表情的脸,试探问道:“朕早晨与戴相商量,想请仙君担任国师一职,位从正一品,俸禄比照亲王。仙君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出门吃宵夜去了 在国内每天吃五顿的日子hhhhhhhhh 爽! 谢谢云吸猫,余严,还有之前我没看到的七七大宝贝扔的地雷! 我是一个不太看记录的人,只能在回復里看到谁扔了雷,所以经常会漏了人,如果大家给我投了却没看到我的感谢,一定是我眼瞎了不要跟我计较=口=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皇帝亲自送应周出门,本来笑得一脸和风细雨,忽然抬眼,就见许博渊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逆光下身影笔直。 听到开门声,他从容转过身来,朝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的笑容凝固,立刻板起脸来,“博渊,朕不是叫你去偏殿等着吗?” 许博渊余光看向应周,答道:“应周不懂宫中规矩,臣怕他冲撞圣颜,不敢走远。” 他这一副应周是他的人的语气,令皇帝心下一惊,骤然想到应周下凡,不先来宫中找他显灵,竟跑去昱王府找许博渊,现下二人如此熟捻,俨然已经十分亲近。再联想到二十年前的事情,他这皇位本就来路不正,一时脑子中转了许多弯,警钟大响。 “应仙君怎会冲撞朕?”皇帝换上平日里的严肃口吻,与在单独面对应周时的模样截然不同,倒真有了几分帝王威严之相,“朕与应仙君相谈甚欢,那些虚礼,应仙君自然是不必遵守的。你来了也好,朕正好有几句话嘱咐你,你随朕进来。” 应周摸了摸鼻子,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方才与皇帝的对话,也没找出半句像是“相谈甚欢”的场景来,就听皇帝吩咐内监总管道:“你带应仙君去御花园里坐一坐,切莫怠慢了仙君!” 他下意识抬眼去看许博渊,许博渊跟在皇帝身后,经过应周身旁时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应周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内监走了。 许博渊跟着皇帝入内,皇帝自顾自坐下,半阖眼皮,也不说话,任由他原地站了半晌。 他从来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对许婧鸾他或许还有几分真心疼爱,对于自己,皇帝防备,也疏远,只是碍于天家面子,不得不演出一副呵护小辈的嘴脸来,二十年来除了偶尔言语上不轻不重的敲打,倒也没有明着为难过他什么。 “博渊啊——”又过了一会,皇帝指尖敲了敲紫檀木案面,眯着眼问道,“你与应仙君是如何相识的?仙君又为何会住在你府里?” 许博渊垂眸,如实答道:“那日阿鸾在青石街被人绑架,中了妖术,是应……仙君路过时出手相救,臣无以为谢,就请他在王府中住下了。” 皇帝身体前倾了几分,“怎么,端康被绑架的事情也和妖怪有关?” “是。” 皇帝深深皱眉,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超乎了他的认识。世上竟然真的有妖怪,楼贵妃竟然恰好就是妖怪——直至现在他还有种自己怕不是在做梦的不真实感,但事情发生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信。皇帝沉思了片刻,决定开门见山,“朕早晨时与戴相说了此事,京城中妖魔如此横行不是办法,朕想奉应仙君为国师,礼遇上仙,也好震慑那些妖物,叫他们不敢作乱,你觉得如何?” 许博渊顿了顿,皇帝会有这样的决定他半点不意外。皇帝如此惧怕妖物,定会将应周视为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皇上已经同他提过了?” “方才提了。” “应仙君怎么说?”
第70页 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仙君说要再想一想。” 许博渊敏锐捕捉到了皇帝语气中若隐若无一点不满,他拱手,“仙君不懂凡间之事,并非有意抗旨不尊,皇上赎罪。” 皇帝干笑了笑,“朕怎么会责怪仙君?倒是你,替仙君请罪算什么?朕已答应给仙君两日时间考虑。博渊,你与仙君亲近,要多替朕美言几句才是。” 许博渊眉心微动,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先是问他与应周如何认识,后又旁敲侧击他与应周的关系,皇帝本就对昱王府和他有所戒备,如今怕是对他更加怀疑,怀疑他与应周亲近是意有所图,图谋不轨。 “仙君自有仙君的想法,”这两个字说的拗口,但皇帝这样叫,他若再直唿应周名字就是不敬,“臣做不得仙君的主。” 他不动声色与应周撇开关系,皇帝满意点了点头,“自然,朕和你都做不了仙君的主。你那王府虽大,到底比皇宫还是差了些,也没几个下人伺候。不如就请仙君住进宫里,仙君住得舒坦,朕也好多敬献敬献。” 许博渊手心紧了紧,“仙君身旁另有一只白虎勐兽,臣恐其冲撞陛下……” 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仙君的灵兽怎能与寻常妖物相比?朕看那白虎威严得很,有它镇在宫中,等闲妖物自然不敢再来找朕的不痛快,岂非一举两得?” “……皇上英明。” 许博渊无话可说,总不能说应周不愿意进宫,更愿意住在昱王府里罢?且不说应周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皇帝本就猜疑他,他这时候若扣着应周不放,只会让皇帝更加不满。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同仙君说一说,明日朕就派人来接仙君入宫。” 许博渊在御花园中找到应周,与他一起回王府。 马车上,他疲惫捏了捏眉心,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应周注意到他的动作,“你累了么?” 许博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应周轻声道:“皇上说要让我做国师。” 没想到应周会先开口,许博渊睁开眼,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与皇帝那一番试探,“你答应了?” 应周摇头,“没有,我应该答应么?” 他问得十分诚恳,话语中的依赖与信任令许博渊心头一颤。应周在皇帝面前说要考虑,原来是为了来问他的想法? 他必须承认在这一刻他心里是愉悦的,但愉悦中夹杂着巨大的不安,不安于他与应周的关系已经被皇帝猜疑,也不安于他与应周的关系是真的太过亲近了一些。 “皇上希望你搬到皇宫里去,”许博渊说,“你想去么?” 应周一愣,立刻摇头,“不想。”他甚少对什么事情如此抗拒,许璃是一个,皇帝恰好是第二个。 许博渊的眉心并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舒展,反而凝得更深,“应周……”他目视前方,斟酌着用词,沉声道,“皇上对我不放心,你若继续留在昱王府里,对你,对我,对阿鸾,都不是一件好事。” 许多话他不能拆开在应周面前一一分析,只能点到为止。皇帝为何猜忌他,为何要将应周和他隔开,都与二十年前的事情脱不开干系。当时他不过六岁,皇帝以为他年幼不懂,其实他什么都懂,昱王不是急病去逝,昱王妃也根本不是难产而死。这件事情他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未曾与任何人提过一个字,一是没有证据,二是说了也没用。 他不想报仇吗? ——当然是想的。 然而成王败寇,他有太多无可奈何,也有太多事情要权衡利弊,一步踏错,许婧鸾、昱王府上下,外祖戚家都会被牵连。 他与皇帝维持了多年的平和假象,一忍再忍,也许终有一天会忍无可忍,但不是现在。 “抱歉,”许博渊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并不是赶你走,只要你想,昱王府的门永远为你敞开,但我……”他抿了抿薄唇,话没有说完。 应周笑了笑,拖着下巴,“人间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但既然你这样说,一定有你的道理,我进宫住就是了。” 他隐约能够察觉到许博渊的无奈,不想要他为难,总归住哪里不是住,皇宫与昱王府离得也不远。 “昨日有件事未来得及同你说……”应周看了一眼马车帘,意识到外头还有车夫,又摇了摇头,“算了……下次再说罢。” 说不上理由,他无端有种感觉,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如果说了,许博渊或许会陷入一个更加被动的境地。他应该进宫,也应该去给皇帝做国师,他要帮许博渊登上皇位,除了单纯的保护他,还有更重要,也更复杂的事情要做,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做到的。 不出意外,许婧鸾一听说应周要搬去宫里,当即闹着要去宫里找皇帝说。 许博渊把她拉去书房。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说了什么,许婧鸾才眼眶红红的出来,对应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宫里、宫里也挺好的……御厨做的菜很好吃,你会喜欢的。” 秋狩时他不是没有尝过御厨的手艺,徒有精緻富丽的样式,味道却远不如昱王府里的厨子做得好。 应周看着她一脸言不由衷,心里也有些沉重。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但见许博渊和许婧鸾的表情,又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好像他这一去就要不復返了一样。 “我可以回来看你,”应周宽慰道,“我和小白可以偷偷回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自然而然地加上了“偷偷”二字。 许婧鸾先是一笑,“好啊,我也会进宫去……” 她戛然而止,想起许博渊的叮嘱,扁了扁唇,四顾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改口轻声道,“你要回来的时候先让小白来报个信,别让别人撞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胜在第六感很灵 感谢余严小天使的地雷 从今天起我会养成每天看记录的好习惯的! 好了,我又要出门吃宵夜去了yoyoyo~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应周搬进了宫里。 皇帝为表重视,将几座宫殿连起,御笔题字奉仙宫,又拨下近百宫人伺候身旁。朱雀街上敲锣打鼓,皇榜从京城快马加鞭发向各地,将封应周为国师的旨意昭告天下,一时朝野上下,市井之间轰动非常。 皇帝有意造势,大街小巷、酒肆茶楼中,应国师秋水山上驱动灵兽白虎,击退数百狐妖的故事口耳相传,不过几日,不说大昭,至少京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皇榜一起发出的还有楼贵妃的讣告。 碍于颜面,皇帝总不能告诉天下人自己被只妖怪骗了三年,只称楼贵妃得了急病薨逝,连个具体病症也没有写。讣告上潦草几行字,就断却了楼琉衣所有退路,如石砾投入江海,溅起的一点水花迅速被淹没在了仙人下凡的滔天大浪中。
第71页 三日后,皇帝赐宴为应周接风,邀了文武百官进宫作陪,许博渊与许婧鸾也在列,坐在许璃下首。 皇帝与应周一前一后入殿,众人起身恭迎。应周一身水烟色的广袖长衫,墨发全部梳入冠中,加上那张脸,看起来真当是仙风道骨,你要硬要说他是常人,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 察觉到许婧鸾偷瞄过来的视线,他弯了弯眼睛。 许婧鸾强绷住嘴角,待皇帝说了几句场面话,令入座开宴后,才悄悄扯了扯许博渊的衣袖,小声道:“哥,应周刚才对我们笑呢,你看到了么?” 许博渊瞥她一眼,淡淡道:“坐好。” 许婧鸾吐了吐舌尖,端正坐直了身体,“一会咱们可以上去给他敬酒。” 许博渊整理着被她扯过的袖口,“你自己去就是。” 趁着宫女流水上菜的掩饰,许婧鸾悄悄沖应周挥了挥手,得到应周回应后才扭过头来,拖长语调道:“虽说要避嫌,但你这样避得太过反而不自然了,你看太子,已经去了哎。” 许博渊垂下眼皮,掩去眸中幽深目光。 其实根本不需要许婧鸾说,看见他们时上扬的嘴角也好,被皇帝介绍时的尴尬也好,看到许璃起身时一闪而过的抗拒也好,应周入殿后的一举一动都印在眼中。并非他有意去看,实在是这满场望去,再也找不到比应周更出彩的人,他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应周坐在皇帝左侧,许璃提着酒壶上前,对应周举杯,“秋狩时孤为那狐妖所骗,险些误会了国师,一直想找机会赔罪,这杯酒敬国师,望国师万莫与孤计较才是。” 他背对着众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艷与欲望。 应周尴尬笑了笑,营地里发生的事情许婧鸾早已同他说了,说是险些恐怕不太恰当,若非许璃一口咬定他是妖怪,皇帝也不至于派人放火烧山。但他也没办法同许璃计较此事,只得举起酒杯与他碰了碰,“我未放在心上,你也无需在意。” 许璃笑道:“国师心有天地广阔,孤自愧不如。”说着举杯一干而尽。 宫宴的酒水比起庆嘉楼的桂花酿浓烈了许多,一口入肚,立刻就烧了起来。 偏偏许璃还不放过他,朗声对着底下众人道:“国师入凡,定是上天感念父皇勤政爱民。这一杯不如众卿随孤一起,敬谢神明,愿大昭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子毕竟是太子,有他牵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愿大昭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自许璃后又有许多人来敬酒,大臣、嫔妃、女眷,客套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应周不懂如何拒绝,只能维持着僵硬的笑容,一杯杯照单全收。 就这么过了十几轮,他也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垫垫,胃里翻江倒海,有如烈火灼烧,一路烫到头顶,烫得他头晕眼花,浑身无力,额头直冒冷汗。 又有人走到了他面前,还没看清是谁,应周已经下意识举起了酒杯。 他感到手中的杯子被拿走,又塞进来一杯新的,玉瓷杯上还带着一点体温。应周低头抿了一口,发现竟然是温热的茶水。 他眯起眼,模煳看清了来人身影,“唔,许博渊?” “是我,”许博渊把他杯中的酒喝尽,“你不能再喝了。” 应周点了点头,“我好像喝醉了。” 许博渊对他身后内监道:“国师醉了,扶他回去休息。” 内监面露难色,偷偷看向皇帝的方向,“这……这宴会还没结束……”皇帝都还没走,应周怎么能走? “小白,”许博渊直接打断他,“带他回去。” 白猫叫了一声,干脆利落从应周怀里跳了下来。 单独相处了几日,小白与他虽说不上亲近,但也已经不那么排斥。如今小白已不需要在凡人面前伪装身份,平日里化为猫的形态也不过是为了行动方便些。白猫抖抖毛髮,眨眼间变成了白虎。 在座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小白化形,顿时发出了一片惊讶抽气的声音。皇帝立刻看了过来,“博渊,怎么了?” 许博渊答道:“国师醉了,臣送他回去。” 皇帝视线在一脸茫然的应周与许博渊身上来回两圈,沉默打量了半晌后,皇帝笑了笑,“既然国师醉了,今夜就散了罢。” 这笑容颇有深意,皇帝站了起来,“来,朕亲自送国师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愣。 皇帝搭着内监总管的手迎面走了过来,“这么几杯就醉了?国师的酒量不行啊——” 许博渊侧身让开了路。 “朕让你们伺候国师,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皇帝缓缓走过许博渊身旁,对应周身后站着的宫人沉声道,“还要让世子动手,你们都没手吗?” 宫人们吓得脸色铁青,立刻哗啦啦跪了一片,“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又冷哼一声,“还不快去扶国师起来!” 许博渊握成拳的手紧了紧,皇帝这话明面上骂得是宫人,实际上却是拐弯抹角在训斥他多管闲事。 他确实多管闲事,但若放着不管,应周今晚只怕还要再喝不少。 底下众人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和世子这突然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唱得是哪一出。 “父皇!不如让儿臣送国师回去罢!”许璃适时起身,“这起子人笨手笨脚,怕是伺候不好国师,儿臣跟着也放心些。” “也好,”皇帝点了点头,“你去。” 许璃勾唇一笑,拍了拍许博渊肩膀,“堂哥不必担心,国师自有孤会照看,早些与阿鸾回府去罢。” 皇帝送也就罢了,许璃送决计不行—— 他对应周的那点心思就差全部写在脸上。许博渊正欲开口,就见白虎金黄竖瞳瞥了过来。 白虎甩了甩细长尾巴,直接上前拱开扶着应周的内监,将应周拱上了他的后背,又扭头朝靠近的许璃低吼了一声。 许璃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迈出去的脚还没来得及放下,只见白虎厚实兽掌凌虚而踏,三两下后,腾空离开了地面—— 众人目瞪口呆中,他载着应周,径直朝奉仙宫飞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凤凰古城,玩脱了,只写了这么点,明天补上 心疼老攻三秒_(:3」∠)_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马车一路驶回王府,许博渊闭目养神。 许婧鸾觑他脸色,直觉许博渊此刻并不想说话,然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哥,你不是说不去敬酒吗?” 她哥向来话少,但言出必行,并不是口是心非的人,朝夕相处十八年,她对这点再清楚不过。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答。 许婧鸾抿了抿唇,担忧道:“哥,你对应周……” 许博渊对应周的关心已经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
第72页 皇帝希望昱王府同应周保持距离,她本以为需要克制的是自己,没想到先失态的会是一向冷静内敛的许博渊。 今晚的事情,说得难听些,只是喝个酒而已,谁还没喝醉过呢?应周既然入了宫,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了去,早晚要去适应,许博渊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事惹皇帝不痛快。 许博渊缓缓睁开眼,语气平淡,“阿鸾,他救了你也救了我,我理应照顾他。” 这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堂皇到空洞无力,许婧鸾说:“是你说要避嫌,这样对应周也好的。” 她甚少反驳许博渊什么,因为她哥万事总是有道理。但这回她实在无法理解,皇帝疑心病重,这风口浪尖上的,与应周保持距离才是明智之举。 许博渊沉默。 许婧鸾都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只是有些事情哪怕你有长篇大论的道理可以说,也阻止不了当下那一股冲动,在他的理智作出抉择之前,身体已经有所行动。 许婧鸾得不到回应,正欲继续追问,马车停了下来。 昱王府离皇宫本就不远,许博渊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下车了。” “噢……”许婧鸾撇了撇嘴。 很反常,绝对的反常—— 每回许博渊同她出门,下了马车都会等她一起,这是唯一一次,他哥竟然抛下她自己大步走了。 许博渊走得很快,许婧鸾提着裙子追了两步也没追上,索性不追了,朝着他背影大喊一声:“哥!” 许博渊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你跑什么?”许婧鸾喊道。 喊完后又觉得这句话分量不够,深唿吸憋了一口气,大声道: “哥,你在逃避什么——” 她太熟悉许博渊了,哪怕是隔着夜幕,也能察觉到许博渊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再次转身离开时的仓惶。 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一个荒唐,却顺理成章的想法。 云间清月照亮水榭廊桥,带着寒意的风钻入口鼻,许博渊的身影彻底消失。许婧鸾站在原地,望着幽暗暮色,许久后,长长嘆了一口气。 许博渊走进院中,里头漆黑一片。 是下人们忘了点灯?他蹙着眉转身,打算去叫人来,忽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猫叫。 寂静夜里这一声十分清晰,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他立刻推开了门,又下意识关上,栓好,摸黑从柜子中找到了火摺子吹亮,点燃了八宝桌上的云灯。 小白自内间无声无息走了出来,朝他一扬头,又向内走去。 他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跟上,果然就见长榻上一道人影,水烟色的袍子,墨发散开,凌乱披在背上,怀里抱着个蒲团,睡得正香。 ——不是应周又是谁? 他花了几个唿吸的时间来确认这不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觉。 “你……”许博渊看向小白,“为何带他来这里?” 白猫也不理他,直接蹿上了榻去,猫爪在应周脸上拍了两把,见应周没醒,又扭身用毛绒尾巴来回扫过他鼻尖。 “唔……”睡梦中的人发出一声梦呓,拍开猫尾巴,“别闹。” 小白怒了,叫唤着就去挠他的脸,终于让应周模煳睁开了眼,声音委屈又可怜,“小白……我头疼。” 白猫毫无同情之心,跳下榻走了。 “你喝太多了,”许博渊将内间灯火点燃,坐在他身旁,“别这样睡,先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眼睛,应周闭了闭眼,许博渊直接托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 “嗯……”喉咙里干的厉害,喉结上下滚动一周也没发出一个像样些的声音,粗砺如含着一口沙子,应周干咽一声,“想喝水……” 许博渊将软枕塞在他腰后让他靠着,起身倒了茶来。 应周咕噜噜喝了,凉茶入肚稍稍熄灭了一些腹中的灼烧感,青瓷茶杯握在手里冰凉得十分舒服,他下意识将茶杯贴在滚烫的脸上滚了滚。 “热?” “嗯……” 许博渊直接将他手里的杯子拿走,手背贴上了应周侧脸。他刚从外面回来,沾了一身深秋夜露,从头到脚,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冷的。 应周舒服得眯起了眼,左右蹭了蹭。 他脸上绯红,一双眼睛因为醉酒而蕴着丁点水汽,看起来更加明亮清澈,动作间唇角碰到了许博渊手背,柔软的、温热的、朦胧的,令许博渊心头一颤,整只手臂都好像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我在逃避什么? 他好像在忽然之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应周,”似乎喝醉了的人反而成了他,他改为用手心贴住应周的脸,温润触感几乎令他不捨得松手,“为什么来这里?” “嗯?”应周睫毛轻扇,脱口道,“宫里住得不舒服……” 他被茶水润湿的唇微张,声音带着喝醉后独特的一点沙哑,许博渊喉结滚了滚,拇指拂过他眼睑,轻声问道:“为什么来我这里?”应周有自己一直睡的房间,里头东西一应全备,他却偏偏来了这里…… “小白带我来的……” 应周闭着眼,许博渊能感受到他眼皮底下细微的转动,他不敢太用力,怕掐碎了这一场美梦。 “唔,不对,”应周强撑着神志想了想,改口道,“是我有事跟你说……” “明天再说,”许博渊却道,“喝了醒酒汤就睡罢,明天我会听你说的,什么事情都可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别的事情,尤其能让应周这大半夜跑过来的事情,多半是与楼贵妃有关。 应周本来脑子就转不动了,得了他这一句许诺立刻放下心来,忍着头疼点了点头 许博渊放开他,“等我一会。” 他们进宫赴宴,厨房里本就煨着醒酒汤。许博渊怕下人进来看到应周,只让人送到房门外,亲自端了进去。山楂、青梅、百合,混合糖醋炖成的八珍汤,酸甜可口,秋日里喝正是清热去火,应周喝了大半,他自己喝掉了剩下半碗。 “你去床上睡,”许博渊说,“把外衣脱了,我扶你过去。” 应周早就热得不行,闻言立刻抬起软绵绵的手去扯衣领,结果扯了半天也没扯开。 “唔……脱不掉。”衣服没脱掉,反而领口被他揉开了。 许博渊按住他的手,“我来。” 应周的身材瘦削却不瘦弱,白绸亵服贴在身上,衬得他皮肤白如润玉,细腰长腿。精緻深邃的锁骨隐没在衣领覆盖之下,只要低头,就能看到那里头满载风花雪月的旖旎风光。 许博渊半搂着他,将他安置在床上,轻声道:“睡罢。” “唔……你呢?”
第73页 “我去客房。”许博渊摸了摸他的额头。 应周“嗯”了一声,闭上眼,很快唿吸均匀起来。 许博渊为他盖好寝被,又拨开他额前髮丝,看着他安静睡颜,面上平静一片,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就在刚才,他确认了一件事情,一件说不上多么惊世骇俗,却也绝不稀疏平常,足以推翻他整个人生的事情。 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肯定不会太短。 他并没有说谎,一开始确实是因为感激,感激应周救了许婧鸾,也感激应周救了自己,只是这份感激慢慢变了质,在不知不觉中掺杂进了无法言说的渴望。至于原因,肤浅一点说,可能是因为应周有一副这样的皮囊,天地日月不及他万分之一。但又或许,是因为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应周善良、温柔、豁达,微笑时上扬的唇角,蹙眉时眼中的认真,因为一块桂花糕而满足的表情,对雁泽的安慰,对楼琉衣的宽容,对许璃的忍让……他可以说出许多许多事情夸赞他,却没有一件能恰当概括他为之心动的真正理由。 他会因为应周喝醉而担心,会因为应周的亲近而紧张,也会因为应周的依赖而愉悦,下意识地想要护着他,想要触碰他,想要再靠近一点。就像现在,应周就在他眼前,他已经不满足于皮肤间简单的触碰,身体里的冲动正怂恿着他去拥抱,去亲吻,去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他几乎用了所有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 这种感情他从未经歷过,但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他,这很美好,也很危险,进一步可以是海阔天空,也可能是深渊万丈。你可以原地不动,但唯独没有退路—— 在今晚之后,在认清自己的欲望之后,他已无路可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从湖南到家了…… 一个每天都在奔波的我,这篇文从九月中开始就没有一天是坐下来好好写的,不是在车上,就是飞机上,稍微好一点是在酒店里,最可怕的是有一天单手骑车单手用手机写…… 有时候我真的是佩服我自己的orz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凌晨时分,应周醒了。 他在不周山上过了两千年不吃不喝不睡的日子,如今真身下界,虽入乡随俗,但夜里也睡不了几个时辰。 “小白,什么时辰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去推身旁的位置,结果推了个空。 那是小白惯常睡的位置。 自打他在秋水山上焚身灭俱了一回,小白就换了个脾气,每天都像守着鸡蛋的老母鸡在他身旁寸步不离,睡觉时也要把尾巴挂在他手臂上,仿佛是怕应周睡着睡着就没了。 奉仙宫里人多,一方面是因为皇帝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应周的仙人身份,宫人们都对应周恭敬得很,夜里内间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守夜的人就要进来看一眼,确认应周还在睡才敢离去。 小白耳朵灵,又厌生,回回被脚步声吵醒了都要炸毛。小白不像他神魂永生,修为还不够,在妖界里只能算个半大少年,虽然辟谷,但觉还是要睡的。叫他去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睡他也不肯,非要忍着脾气睡在应周身旁,以至于夜里睡不好,白天里对应周以外的人脾气都十分暴躁,一言不合就变成老虎发威—— 小白今天竟然不在。 外头天还未亮,屋内远远点着一盏油灯,他借着微弱灯光看清周遭,发现这里既不是奉仙宫,也不是他在昱王府时住的客房。 应周一时愣住,在四分五裂的记忆中搜寻了好一会,才想起昨夜他应该是在宫里喝酒,喝得太多,被小白带走了。 床边案上放着茶壶,他倒了一杯,味道很熟悉,是昱王府里常喝的茶水。 这里是昱王府? 床尾叠着一套干净衣物,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他的衣服,正是许博渊在云绣阁里给他订的其中一套。 真的是昱王府。 应周披上外衣,推门出去,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小白趴在抄手游廊上打着唿噜,他在不周山上幕天席地睡惯了,不喜欢屋子里逼仄狭窄,做了猫以后这毛病已经改了不少,但一有机会还是喜欢往外面跑。 “小白,”应周把他叫醒,“你带我回来的?” 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就这样被打断,小白不耐烦地拍了他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喵喵喵!” 应周一愣,“我让你带我来的?” “喵!” 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已经记不太清,但似乎还记得许博渊来敬酒的事情。应周不顾白猫反对把他抄在怀里,“我怎么同你说的?” 小白蹬着后腿挣扎,没挣开,怒道:“喵喵喵喵,喵喵喵!” ——你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非要去昱王府找许博渊我有什么办法?不让你去你就拿生死契勒我你怕不是想起气死我! “……” 应周讪讪摸了摸鼻子,“昨晚我喝醉了,你带我来的时候没让别人看到罢?” “喵!” “没有就好……”应周松了一口气,又板起脸道,“以后我要是再这样,你千万不可带我过来了,叫别人看到了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小白翻了个白眼。 应周一松手,他就一脸嫌弃地就跳开了三步远。应周举起袖子闻了闻,扑鼻而来一股酸臭酒味,怪不得小白大清早就不给他好脸色看。 隔壁的房门忽然被推开,应周扭头看去,就见许博渊走了出来。 凭应周的记忆,他好像还穿着昨夜那身衣服,下巴上长出了一点青色鬍渣,眼眶里有血丝,看到自己时他明显一怔,眨眼又恢復了平日里冷漠疏离的表情。 “早啊。”应周笑着沖他挥手。 “……” 许博渊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抬步过来,颔首道了句“早。” 应周从迴廊上站起来,借着拢外衣的动作退后了一步,“昨夜给你添麻烦了罢,我这就回宫去了。”其实是他受不了身上的味道,尤其不想让许博渊闻到,想赶紧回去洗漱一番。 他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许博渊却眼神一黯,应周这是在疏远他? 他一夜未睡,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应周就在隔壁,忍到天明才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回去,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他需要换一身衣服。 “昨夜你说有事要说,”许博渊道,“你忘了?” “唔……”应周确实忘了,他有事要与许博渊说?什么事来着…… “罢了,”见他一脸茫然,明显是将昨晚的事情都忘了,许博渊推开门,“你先回去罢。” 应周一愣,“你在生气?” 在判断旁人情绪这件事上,应周实在敏锐,连许博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什么不妥。应周跟着许博渊进门,见许博渊径直打开衣柜取出衣物,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你的房间?”
第74页 “嗯,”许博渊松了松领子,无意中看到榻上那件水烟色的外袍,忽然又停下了动作,看向应周,目光深沉悠远,“我该更衣去早朝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应周迴避,然而应周点了点头,靠桌坐了下来,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等你走了我再走罢。” “……” 不该敏锐的地方敏锐,该他明白的地方又煳涂。许博渊收回目光,心里竟有有种破罐破摔的冲动。他有什么好怕呢—— 该怕的是应周才对,是他对应周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如果应周对他也有,那么皆大欢喜,不管许璃如何皇帝如何,他都会将应周护在身边,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但如果应周没有…… 他抽去束腰,修长有力的手指脱下外袍随手扔在榻上,解开单衣后赤裸着上身,手臂、腰腹上肌肉流云行江,既不过分厚壮,又纹理清晰,看起来十分有力。 应周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看了一会忽然脸上发烫,不好意思起来。他默默转过脸去,掐了掐自己没两斤肉的腰,有些羡慕。 神仙们的肉身都是与生俱来,性别、样貌自有天定,如南灵的老头模样,也不是因为他活了八万年就特别显老,仙界里比南灵年纪更大的仙人比比皆是。就说天后,四百年前办的是十二万岁的寿辰,然而单就外表看起来,比十八岁的许婧鸾也大不了太多。 长生不老固然好,但同时也意味着一尘不变。就像天后岁月漫漫依旧少女,他再过个几百几千年也不可能变成许博渊这样的身材。对仙人们来说,几千年弹指一剎,几万年过眼云烟,有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这两千年不过黄粱一梦,回忆起来半点真实感也没有,反而是下了凡后这不到两个月时光,跌宕起伏,有血有肉。 他至今能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李朗与二毛请他吃的第一顿饭的滋味,记得琊晏阁中薰香的味道,记得孟拓魂境中累累白骨,记得雁落山上眺望京城的风光,记得黄鼠狼夫妇院中奔跑的雄鸡,记得大火中的百兽哀鸣,记得焚身的灼热与痛苦,也记得地牢中楼琉衣眼中的哀伤悲楚—— 楼琉衣…… 楼琉衣! 应周勐地站了起来。 许博渊刚好扣好朝服最后一颗纽扣,扭头看向他,“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应周急道,“昨夜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说八尾狐的事情。” 他进宫不过三日,皇帝已经旁敲侧击数回,希望他能帮忙处死楼琉衣,都被他支吾带过,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其实要放走楼琉衣再简单不过,皇宫守卫看似滴水不漏,对于小白来说却不难潜入,只是应周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因此不敢擅自行动,想要来问一问许博渊怎么办比较好。 果然是为了楼琉衣—— 应周并非是醉酒后下意识来找他,许博渊垂下眼睑,敛去眼中的失望,“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再等几日,我会派人给你消息。” 应周当即点了点头,许博渊为人冷静稳重,既然他说已有安排,他便放心等着就是。 几日之后,夜半时分。 地牢中,许博渊在楼琉衣面前放下一只铁笼,掀开罩布,里头一只白狐,除了尾巴只有一条,长得与楼琉衣竟然分毫不差。 楼琉衣面露惊讶,“世子这是何意?” 许博渊淡淡道:“楼贵妃,你真的想死吗?” 楼琉衣一怔,只听许博渊又道:“你若想死,就当我没来过;但你若想活,就只有眼下这一条路,它替你死,明天早晨我会带你离开皇宫。” 笼中的白狐低声哀嚎,楼琉衣怒道:“你当我们都似你们一般冷血么!我虽成妖,却也没有看着自己的族人为我赴死的道理!” “为你赴死的族人还少吗?”许博渊居高临下,说出的话如一柄利剑扎入楼琉衣心口,“死在我手上的就有半百,你派它们来攻击我时,又可曾想过它们会有去无回?” 楼琉衣目光中闪过剧痛,“你不需要拿这种话来激我,你又能懂我们多少。” “我为何要激你,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关系。” “那你为何要救我?”楼琉衣眯起眼,“是山君的意思?” 许博渊点头,打开了笼子,退后两步,“你腹中怀着天家血脉,皇上不可能放你活着离开,你该明白。” “我自然明白,”楼琉衣四足上皆缚着锁链,她挣扎站起,靠近那瑟瑟发抖的白狐,锁链绷到极致,只能努力伸长脖子,蹭了蹭白狐想要安抚它。 她抬起头来,“我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去。” “一条尾巴与千年修为,换来这样的结局,你甘心?” 楼琉衣瞳孔骤然缩紧。 “你考虑罢,明早我会再过来一趟。” 许博渊转身离开,地牢中守卫森严,若非皇帝已将他官復原职,他要进来一趟也不容易。 “世子!”楼琉衣忽然唤道。 “山君他知道么,”她的声音自背后一字一顿传来,“知道你用这种方法来救我么?” 许博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相互依偎的两只白狐,“他不知道。” ——也不会知道。 他并非良善之人,生在皇家,自私二字早已刻在骨血之中,牺牲什么来粉饰太平再寻常不过。而应周还未经歷过多少这个世界的残忍,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对万物都抱着最大的善意,他无法估测应周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楼琉衣,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许博渊的身影隐没于昏暗走道中,虚渺声音中缠绕嘆息,“不要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今天是久违的准点更新! 感谢: 余严 可耐 云吸猫 的地雷 =3=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泰明殿有九九八十一扇窗,半开半掩,夕阳红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拉出斑驳扭曲的形状。 皇帝于高座上假寐,听得宫人禀告后缓缓睁开了眼,眼中的疲惫还未来得及褪去,“你说国师彻夜未归,是去了昱王府?” “奴婢不敢断言。”宫人正是在这几日伺候在应周身旁的内监,奉仙宫总管,足够机灵,也足够稳重,最重要的是足够明白事理,知道在这宫里怎么样才能活得更久,才会被皇帝派去应周身旁。他跪在皇帝跟前,轻声道,“但重和宫门外的侍卫那夜见到白虎载着国师往东南方向去了,国师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十有八九是去了那儿。” 他这番猜测也算有理有据。 “肯定是去了昱王府!”昱王府就在皇宫东南方位,许璃恨恨道,“堂哥也不知给国师灌了什么迷汤,怎的就让国师如此信任!” 应周醉酒后不回奉仙宫竟然去了昱王府,以及在那之前许博渊的失态,怎能不令他生气?
第75页 皇帝沉思片刻,对那宫人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照看好国师,有事再来禀报。” 应周的存在,利用得好了可以锦上添花,但若脱离了掌控,也可以是淬毒利剑,他不得不看紧一些。 宫人退下后,许璃观察皇帝不悦脸色,接着道:“父皇,儿臣看不如把堂哥再叫进宫来,令他不许再见国师……” 皇帝到底比许璃多些见识,闻言斥道:“闭嘴!你当事情这么简单?!” 许璃有多草包,不需要其他人来说,他作为父亲再明白不过,然而大概是他前半辈子没有积德,到了这个年纪竟然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待他百年之后江山换代,还不知要被许璃糟践成什么样子,因此他本来对楼贵妃这一胎抱着极大的期望,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生生把他的期盼碾碎践踏成了齑粉。 皇帝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朕是年纪大了,又不是眼瞎!你对国师什么心思,当朕看不出来?!” 许璃脸色一变,立刻跪下了,“父皇!父皇明鑑……儿臣、儿臣……” 他此刻若说对应周没有心思,以后就不可能再光明正大把应周放在身边,至少皇帝死之前不可能,许璃一咬牙,磕头道:“国师日月之姿,儿臣初见时不知其身份,就已心生钦慕,如今更是情难自拔,求父皇成全!” 他没有看到皇帝苍老脸上闪过的嘲讽神色,只听皇帝缓缓道:“你是朕的儿子,这江山早晚都是你的,想要什么,还需要朕给你成全?” 这就是默许了,许璃脸上一喜,立刻又磕了一个头,“多谢父皇!多谢父皇!” “先别忙着谢,”皇帝烦躁摆了摆手,“他是仙人,是朕亲封的国师,你若想要他,就少不得要当天下人的面供着他,偷偷摸摸成什么样子。位份恩宠,该给的都不能少,但他终究是个男人,不是这世间正道,你自己想清楚了,别又捅出烂摊子来叫朕给你收拾!” 配给许璃,也总好过让应周同许博渊越走越近。自从楼琉衣的事情以后,他就噩梦不断,时常梦到昱王夫妻满面血泪来向他讨命,为他们的儿子向他讨回这皇位,以至于夜夜惊醒,白日里精神不济。 “你回罢,”皇帝说,“朕要睡一会。” 得了皇帝的允许,许璃恨不得立刻飞去奉仙宫找应周,哪里还来得及深究皇帝语气中的不耐,当即谢了恩,高高兴兴走了。 许璃走后,皇帝又在龙椅上靠了一会。 这把椅子坐起来其实并不舒服,无论垫上多少软枕,总归是硌得慌,但从这里俯视下下去,文武百官向你一人低头臣服,唯吾独尊的风景实在令人慾罢不能。 杯盏与桌面相触的声音敲入昏昏欲睡的脑中,皇帝睁开了眼,就见一人立在眼前,身着藏青蓝的内侍服装,骨架高大,却瘦骨嶙峋,狭长桃花眼下是清晰的颧骨形状,皮肤白到几乎透明,若寻常人长成这样,大抵会显得女气,但偏偏他侧脸线条利落坚硬,且身上有种从容自然的气场,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挺拔、英俊。 皇帝端起那冒着热气的茶水喝了一口,没有半点被打扰醒来的不适,“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来人笑了笑,“太子殿下倒是勇敢。” 皇帝重重将茶杯一放,方才压抑的怒火与失望倾泻而出,“勇敢?朕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来人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帕子,将茶盏周围溅出的水珠拭去,“那皇上为何还要放任他去做?” 皇帝向后一靠,恰好被透窗而过的黄昏余光照在脸上,皮肤间的褶皱斑点毕现,他浑然不觉,喃喃道:“朕只有这一个孩子,朕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 来人轻笑:“怎么办——自然是为他扫去一切阻碍,臣想陛下其实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不是吗。” 一名宦官却自称臣,皇帝望向男人那张刀削一般犀利的脸,以及那如同深海漩涡般无法探底的黑瞳,没有出言责备,“朕自然是有计较的……去,为朕传左右宗正来。” . 几日后的清晨,应周等到了许博渊的消息。 白虎载着他跨过旭日金辉笼罩的京城,落在他初遇许博渊的树林之中。 楼琉衣已化回了人形,孑然独立,一手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朝应周笑了笑,“山君。” 褪去华丽霓裳妆红,她的脸色苍白,较应周初见她那日憔悴了许多,一身素裙,长发轻绾,依旧很美,只是美得没有生机,收敛了一切悲欢喜怒后,连笑容也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荒凉。 应周自白虎背上翻身上下来,“唔,你一个人?” 楼琉衣答道:“世子送我至此,说山君会来,令我在这里等你。” 应周点了点头,这个时辰许博渊应该去上早朝了。 楼琉衣抿着唇,“山君,多谢你。” 应周有些不好意思,“无需谢我,都是他安排的,我也没出什么力。” 楼琉衣又笑了笑,“若非山君开口,世子又怎么会来管我的死活?” 这问题若一直纠缠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应周摸了摸鼻子,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楼琉衣垂眸,抬手轻轻按在小腹上,目光中的柔情与痛苦交织成复杂的网,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如今修为只剩不到三成,走一步看一步罢。” 人与妖相看两厌几万年,妖怪们大都看不起凡人血脉,人就更不用说了,连亲生父亲也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就算能顺利出生,天大地大,只怕很难找到一个容身之处。她捡回这条命,尚不知是福是祸。 但正如许博渊所说,她耗尽心血才怀上这一胎,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无法甘心。 “你……”应周迟疑片刻,“八尾狐,你若无处可去,要不要去不周山?” 楼琉衣惊讶抬眸,“山君?” 应周摸了摸小白的脑袋,“山里妖怪不少,大家处得还算不错。我有两个童子在那里,你若去了,虽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你生育时也能照顾一二。” 楼琉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应周见她犹豫,以为她是不想签生死契,毕竟她这样的大妖大抵都心高气傲,要她将魂魄都交给自己,抗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规矩是他自己定下的,是以防万一,也是怕山里妖怪来得太多,不可能为了楼琉衣破例,应周道:“你若是介意生死契,待你生完孩子要离开时,我自会解除与你的契约。” 楼琉衣手指僵了又僵。 这算什么呢?她掏尽真心爱着的人对她弃如敝履,她千方百计算计的人却为她周到考虑。能得不周山君庇佑,这个孩子总归能在这天地间昂首挺胸地活下去了罢—— 楼琉衣屈膝,跪在了应周面前,“琉衣愿与山君成契,此身此魂皆献于山君,若有背叛,诛魂散魄,再不入轮迴。”
第76页 “……不用跪不用跪,”应周赶紧扶她,“我给你点个印就是了。” 雪花印旋入眉心,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法力,汩汩涌进身体中,身后八尾不自觉展开,怀孕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竟然缓解了大半。 楼琉衣惊讶睁眼。 “我分了一点法力与你,”应周道,“此去不周山山高路远,我不能送你,你自己路上要小心。若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用生死契唤我,我会让小白去帮你。” 楼琉衣眼眶隐隐湿润,声音沙哑,“山君大恩,琉衣无以为报……” 应周笑道:“无需客气,你这便去罢,我也该回宫里了。” 前几日他跑回昱王府,奉仙宫里的人找不到他,鸡飞狗跳了一夜,差点就要跑去禀告皇帝。这回他也是偷偷出来的,不能逗留太久。 “山君!”楼琉衣喊住她,抿了抿唇,表情像是有话要说。 应周已上白虎后背,“嗯?” “山君你……”楼琉衣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要小心世子。” 应周一愣,“为何?” 有些事情由她来说并不合适,但应周如此待她,她又不得不说。楼琉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人心思非我等可猜,山君千万小心。” 这话似曾相识,好像有谁曾经也如此同他说过,应周摇了摇头,“不会的,许博渊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但总归是不一样的,应周说:“我相信他。” 他不只是想到了什么,扬起唇角,望向远方天空冉冉升起的圆日,眸中印着骄阳金光,灿烂清亮。楼琉衣一时失神,再多的话都咽回了腹中,应周的语气太过笃定,她竟开不了口再劝。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小伙伴说想把楼贵妃送去不周山,她不仅要去,以后还会发挥一点关键作用uuu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楼琉衣走了。 应周等了几日,皇帝却再未提过此事,而且也不太往奉仙宫中来了,像是忙碌着什么事情。偶尔遇到,应周觉得他看起来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反倒是许璃这段时日来得十分勤快,仿佛要把家都搬过来,每日下了朝就往奉仙宫跑。美其名曰与国师探讨仙法,但这仙法有什么好探讨呢,就算应周教他他也学不会啊—— 大抵是许璃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得知应周喜欢下棋后,立刻差人寻了块通体无暇的白玉棋盘,眼巴巴捧去了奉仙宫,舔着脸向应周讨教棋艺。 偏偏许璃棋艺连许婧鸾都不如,与应周对下几乎可以说是被虐杀,然而许璃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愈挫愈勇,半个月的功夫,竟真的被虐出了一点进步。 昱王府中,一身黑衣的侍卫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太子今日也去奉仙宫了。” 许博渊提笔的动作一顿,半晌后像是嘆息,“你不用日日同我说这事。” “戴相令属下盯着,奉仙宫一举一动,都需要向世子禀报。” 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已表态无数次,对那个位置没有半点兴趣,但架不住戴相一腔热血,许博渊无奈道:“戴相还说了什么?” 侍卫平井无波,“戴相说世子应该与国师多加联络,国师之言就是天命所归,必要时刻比一万份证据都来得有用。” 多加联络—— 许博渊不禁笑了笑,只是笑意薄凉,不达眼底。他倒是有心与应周联络,然而他以什么理由进宫,又以什么理由去见应周?楼琉衣走后已有半月,应周再未回来过。 他搁下笔,一张字帖写得凌乱无章法,“我早与戴相说过,我无心于此,叫他不要再操心了。” “另有一事,”侍卫却道,“刘阁老令戴相转告世子,皇上前几日召了左右宗正觐见,请世子早做准备。” 许博渊瞳孔骤然一缩。 宗正寺司宗室子弟各项事宜,封爵,婚娶,丧仪一应在内,皇帝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召见两名宗正,总不会是为了给他封爵—— “刘阁老可知皇上说的是谁,”许博渊一字一顿问,“是我,还是郡主?” 侍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来,“这是皇上列下的名单,请世子过目。” 许博渊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上头一串蝇头小字,写了足足十二个名字,他只看了前面五个,就勐地将那纸按在了桌上,“咚”得一声巨响。 侍卫毫不意外他的反应,头垂得更低,“世子息怒。” 纸张被掌心大力揉皱,许博渊闭上眼,深唿吸几息后睁开,“替我向戴相道一声谢……”他顿住,改口道,“不必了,我今夜过去一趟。” 侍卫走后,他将那张纸展平,看至最后一行。 韦昌德。 谢臻。 吕钰。 …… 昱王府早已削无可削,皇帝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打压自己,拿捏许婧鸾和他的婚事就是最有效的手段。名单上十来个人,皆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有几个比之许璃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皇帝不与自己提半个字就列下这一行名单,已经可以说是全然不顾叔侄之间的血脉情分。若非刘阁老提前告知,待皇帝御旨赐婚时他真当是措手不及,届时许婧鸾又该如何是好? 入夜,街上更夫敲过亥时二更,许博渊一人一骑,绕开巡防人马,至戴峥府中。 门童引他至内院书房,等着他的却不仅戴峥一人。 年轻男子白衣而立,长发束于玉冠之中,额角方正,眉目清秀俊朗,身量与许博渊差不多高,但稍显瘦削一些。此人正是礼部侍郎纪俞严,出生世家,其父纪煦乃正二品的督察御史。他本人二十岁那年得御笔金榜状元题名,至今不过七年,已是一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但纪煦为人古板严苛,自恃出身,整个纪家与白衣出身的戴峥一派向来井水河水,不说交恶,却也绝非深夜可以密谈的对象。 “戴相,纪侍郎。”许博渊向二人颔首示意,同时不动声色扫了戴峥一眼,以眼神询问,他约戴峥相商,为何纪俞严也会在此? 戴峥沖许博渊摆了摆手,“别问我,你自己问他。”说罢自顾自坐了下来,翘着腿,一副“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听听”的态度。 戴峥为人虽不拘小节,但该谨慎的地方从不马虎,许博渊挑了挑眉,看向纪俞严。 纪俞严神情肃然,朝许博渊行了一礼,动作和语气里竟罕见有些焦急,“世子,贸然前来是我失礼,但刘阁老将事情告知于我,我实在是……”他忽然顿住,像是在斟酌用词。 许博渊与他打过的交道不多,不过是官场上的点头之交。唯一一次纪俞严来昱王府门拜访是两年前,彼时皇帝有意为他和许婧鸾指婚,试探了他父亲纪煦两句,被纪煦当场拒绝。结果这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闹得满城皆知。端康郡主被纪家拒婚,颜面扫地,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纪俞严为此事亲自登门道歉。
第77页 世间男欢女爱讲究自愿二字,许博渊没想过勉强许婧鸾嫁人,更未想过勉强谁来娶许婧鸾,但毕竟这件事情上丢了面子的是许婧鸾,他也不可能给纪俞严什么好脸色。自那以后昱王府与纪家就泾渭分明,互不来往了。 “我实在是等不了了,”纪俞严换了一口气,笔直后背令他看起有一种属于文人的执着和坚定,“我欲向昱王府提亲,明日一早,媒人就会上府拜访。” 饶是许博渊,也为他突如其来的话愣了愣,“纪侍郎说什么?” 纪俞严重复道:“我想求娶郡主为妻,已递了生辰八字与庚帖给媒人,明日早晨会上王府拜访。” “……” 他向来耳朵不错,但听了两遍,依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什么,许博渊看向戴峥,却不料戴峥笑得狭促,“别看了,你没听错,他请的说媒人就是我,明早下了朝等我一起回啊,我正好蹭个车。” “……” 许博渊无比确定自己只有许婧鸾一个妹妹,大昭如今也只有端康一个郡主,所以纪俞严刚才说的是什么……他想娶许婧鸾? “……纪侍郎,”许博渊缓缓问道,“两年前拒婚的是你们纪家,如今你这又是何意?”当年那事皇帝先问的纪家,就连他和许婧鸾,还是等纪家拒婚的事情传开后才知道的消息。 “当年拒婚实在情非得已,纪家亦有纪家的苦衷,”纪俞严眉头深锁,“我仰慕郡主已久,拒婚一事……”他目露懊恼,又嘆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 许博渊与戴峥对视一眼,能让纪家无可奈何,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许博渊问:“是皇上的意思?” 纪俞严点了点头。 许博渊讽刺勾唇。 并没有几分意外,宫里有几个人有胆子风传皇帝言行,为何纪家拒婚的事情会闹得满城皆知,他对此事并非没有一点怀疑,只是实在无法、也无力深究。 端康郡主要配婿,对方的身份地位肯定不能太低,否则皇帝难免要遭诟病。但若配良婿,譬如纪俞严这样的,家中独子,父亲居言官之首,母亲家族亦非寻常,又是给昱王府添势。皇帝心中有鬼,日防夜防,最见不得这点。 皇帝这一齣戏演得不得不说好,纪家背了黑锅,自己做全好人,又能给许婧鸾扣一个“嫁不出去”的帽子,实在是精彩。 “当年的事情过去就是过去,我昱王府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同你们纪家过不去,你也无需在意,本就不是你的……” “世子!”纪俞严急急打断他,“我并非因为愧疚才向郡主求亲,我是真的心悦郡主多年,两年前的事情是我懦弱无能,但这一回请你无论如何给我一个机会。皇上已动了为郡主赐婚的念头,那张名单我已看过,我纪俞严自知不才,但至少对郡主真心实意。此生若能娶得郡主为妻,当敬之爱之,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噗。” 许博渊还未来得及表态,戴峥却是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纪侍郎你别介意,我就是……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说这种话的时候,对不住对不住……” 纪俞严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话少无趣,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没意思得很。他这番话虽然说得情真意切,但戴峥一个外人听着实在别扭,与他平日里的古板形象差去太远,配合他那急切又无措的表情颇为可笑。戴峥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而旁边两人一个赛一个严肃,任凭他笑了半晌,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个。 戴峥也觉得自己这笑实在不是时候,尴尬咳嗽两声止住笑,抹了一把眼角,“这个,世子啊……我瞧纪侍郎人不错,与郡主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明日我上门说亲,你可别把我赶出来啊!” 有他插科打诨,气氛松络了两分,许博渊收回与纪俞严对视的目光,“阿鸾的事情向来是她自己做主,你若能让她点头,我绝不反对。但只要阿鸾不愿意,不管是你,还是那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御旨递到眼前,我亦不会答应。” 这话说得已是狂妄,是明明白白的抗旨,但他说话时淡泊平静的态度竟令这话听起来没有半分不妥。 戴峥摸了摸下巴,微笑不语。 他欣赏许博渊,并非只因为当年昱王的知遇之恩,更是因为许博渊确实是担得起这万里河山重担之人。他有文武之才,亦有宽阔胸怀,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仇恨,也能爱恨分明坚持心中底线,纵然仍旧稍显稚嫩,但可经切磋,如一块璞玉,只要处理得当,将来定能呈现出最好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做个保健去uuu 明天休息不更 谢谢支持 感谢 可耐 余严 的地雷 么么哒 第50章 第五十章 御厨的手艺自然是好的,自打应周进宫后,早午晚膳自不必说,连宵夜都丰盛精美。 午间,宫人们布好菜餚,许璃亲自盛了一碗鱼羹,拿调羹拌凉,这才推到应周面前,笑道:“来来,先喝口汤润润。” 他最近日日到奉仙宫里缠着应周下棋,偏应周脸皮薄,不知如何开口赶他,想想自己如今也是寄在他家篱下,只能随他高兴。却不想许璃得寸进尺,应周不赶,他便午膳晚膳甚至宵夜,一应赖在了奉仙宫中。 应周胃口缺缺,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碗。 “这道碧玉三丝是御厨拿手好菜,”许璃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笋、淮山水中焯过,下鸡丝清炒,爽口得很,最是开胃,国师尝尝!” 为了讨他欢心,许璃实在没少下功夫,一是棋艺,二是膳食。这些日子他早就把应周的口味摸了个清楚,又从御厨那恶补了不少知识,如今棋艺渐进,说起菜品来也是头头是道。 他用的是他自己的筷子,应周“唔”了一声,更不想吃了。 在昱王府中时分明觉得什么都好,一到皇宫,哪怕御厨每日变着花样讨他欢心,送往奉仙宫中的饭菜,讲究程度丝毫不低于皇帝御膳,甚至可以说花了更多的心思,他也提不起多大兴趣来。 ——想念昱王府。 在宫中每多住一日,他就多一分想要回去的心情。可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日为他守夜的宫人从原先的两人添作了四人,奉仙宫中来回巡逻的人似乎也有所增加。无论他走到哪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绝不会让他独处。 住的越久,他就愈发觉得,这看似美好富丽的重峦宫殿像是一道沉重的锁,牢牢锁住了他似箭归心,他虽可以挣脱,却不敢轻举妄动,怕一动就累及许博渊与许婧鸾,只能老实待着,除了皇帝和许璃,见不到半个外人。 潦草吃了点东西,许璃又开始说他的光辉事迹。 “去年春日孤奉旨往江南道督查,那真是奼紫嫣红,草长莺飞,与这悽苦北地全然不同……”
第78页 应周支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许璃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然而大部分应周都听不懂,也没多大兴趣听。 “孤途经吴州一带时,收到乡民万人血书,检举当地知州柯削百姓,还涉嫌走私黑盐。孤立刻驻停队伍,四方调查,果然查得那蔡达私贩黑盐的证据,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悉数押进京来,交予父皇处置……” 许璃一双眼睛直白落在应周身上眨也不眨,像是在等他回应,应周不得不配合着笑了笑。 其实他根本没听明白许璃在说什么,但这一笑却比任何回答都要管用,许璃眼睛一亮,又凑近了两分,几乎要坐到应周的凳子上来,“国师,待明年开了春,孤带你去南方游山玩水如何?” “唔……”南方是想去的,但不想和许璃去,应周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客气道:“明年再说罢。” 在人间待得久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这样模稜两可的说话方式。 譬如皇帝总喜欢问他:国师,这事这么做好不好啊?行不行得通啊?应周不是天尘,看不到昆吾书上万物因果,好不好行不行他是真的不知,一开始他还认真对待皇帝的问题,然而次数多了,他就发现,其实皇帝并非是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期待他随口一答罢了。 诸如此类,他发现每当凡人们说这种话,大抵都是说过就忘,只有他会放在心上,只有他一个人当了真,其实挺蠢的。 许璃察觉到他的敷衍,抽了抽眼角。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有这么做小伏低的时候。 上赶着殷勤了半个月,应周对他还是疏离得很,换做从前都是别人上赶着伺候他,何曾他这样对过别人?但应周不是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耐心到这个地步。 如何讨好都不得要领,许璃想起昨夜内监给出的主意,试探问道:“今日天气好,国师想不想随孤出宫走走?” 应周先是一愣,又迟疑片刻,问:“我能出去?” “当然可以,”许璃见他表情似有心动,立刻道,“同孤一起,国师想去哪里都可以。” 江南是决计不会同许璃去的,但只是京城里逛一逛倒未尝不可,他在宫里憋了半个月,再不出去走走就要发霉,别无选择的时候看着许璃竟然都觉得可爱了两分。 应周当即点了点头,问:“京里可有书铺子?” 从前看的那些书也不知是南灵从什么地方寻来的,所记所说与这人间相去甚远,他早就想去找个书铺子看看了,只是至今一直没寻到机会 “有有有,”许璃忙不迭道,挥手召来宫人,“去,备车,孤与国师要出宫一趟。” 京中书铺不少,许璃带着应周去了一家名叫金石斋的。 一听说太子殿下带着国师来了,掌柜立刻清了场,连小二也赶去了库房等着。 金石斋上下两层楼,檀香味道幽远清香,百年老木雕成的柜架里摆满了蓝皮册子,皆是工整的手抄本。许璃本以为应周会对诗集一类的感兴趣,却不想应周左翻右寻,竟然从一堆正经书中找出了一本《花魁秋月传》,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掌柜觑着太子的脸色,上前问道:“国师喜欢看这一类?” 应周听出掌柜语气中的意外,讪讪一笑。 从前南灵就嫌弃他看的书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既不风雅也无内涵,非要塞些诗集策论一类的书给他看。但他自在惯了,南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那些书则是原样来原样去,久而久之南灵也就放弃,随他去了。 未见到应周人前,掌柜也同大部分百姓一样,觉得这皇帝御旨亲封的国师多半是个假货,但真见到了,不需要应周做什么,掌柜立刻就信了八分。就说这模样,普通人就算能得这张脸,也不可能有这一身气质。尤其是他这一笑,如山中溪涧,太过清冽,不沾半点凡尘气息,又似天上明月,明明同处红尘俗世之中,却触不可及,唇角笑意与眼中零星不好意思揉在一起,差点将掌柜看呆了去。 许璃给了身旁内监一个眼神,内监立刻会意,拍了一把掌柜的后背,“掌柜的,把你这里所有的话本都包起来,太子殿下全要了。” 从书店出来,两人未上马车,闲散走在朱雀街上。 应周许久未出门,听着往来小贩叫卖,回忆起一个月前同许婧鸾出门去青石街查案的光景,又想到昱王府就在隔街不远的地方,他却不能回去看看,不禁嘆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依旧排着长队,渐入冬日,桂花糕改成了枣泥酥,他站定在许博渊曾经等过他的那棵树下,突然不想再走。 许璃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国师想吃点心?我让他们去买。” 应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走罢。” 然而走出去没两步,突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迎面撞了过来,应周下意识伸手一扶,被扶住了的少女抬起头,一脸焦急,竟然是豆帘—— 豆帘上气不接下气,“应、应公子!真的是你!” “豆帘?”应周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豆帘跑得太急,杏仁眼红彤彤的像是要哭,“应公子,你有、有没有看到郡主?” 应周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听得身后许璃扬声道:“堂哥!” ——许璃的堂哥不就是许博渊吗? 应周立刻转头看去,许博渊身量高,隔着攒动人头也十分醒目,人群中一眼可见。他英挺的眉头紧蹙,眼中难掩担忧,身后还跟着几个王府里的下人。 听到了许璃的喊声他看了过来,看清许璃与应周身影时先是一怔,后抿紧了唇,快步上前,朝许璃匆匆行了个礼,“殿下,方才阿鸾从府中跑了出去,殿下可有看到她?” 许璃一扬眉头,“孤没看到。端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跑?” 许博渊道:“说来话长,等臣找到阿鸾再向殿下解释。”纪俞严向许婧鸾提亲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张扬,一来许婧鸾自己不愿意,否则也不会同他争吵跑了出去,二来若让皇帝知道此事,只怕会为难纪家。 应周听着他二人对话,一边将豆帘扶直,担忧问道:“阿鸾往哪里跑了?你等一等,我让小白去找。” 小白不喜欢许璃,比不喜欢许博渊更甚。之前许璃几次欲摸他,小白简直要炸成刺猬,偏偏许璃这人牛皮糖一般毅力惊人,被威慑了还契而不舍,小白又不能真的伤他,以至于到了后来,但凡许璃在的时候都远远躲开,保持应周在视线范围内,却绝不靠近许璃的伸手范围内。今日他们出宫,小白也跟着出来了,此刻大概正躲在哪处屋檐上,不会离得太远。 只是京城中人这样多,要找一个人的味道并非易事,小白那头也不一定帮得上忙。 “这倒是巧了,”许璃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许博渊,语气酸熘熘的,“孤带国师出宫散心,赶早不如赶巧啊!”
第79页 应周想,是很巧。 大半个月未见,他好不容易出一趟宫,竟然就这样遇到了许博渊—— 应周不禁抬头看过去,意外与对方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双墨色深瞳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看清,许博渊已经挪开了视线。 许璃说了两句风凉话,指挥后头的人道:“来人,都去,去把郡主找回来,这鱼龙混杂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手下也带了不少人来,得了命令立刻散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的兴趣多接地气啊 (摊手 谢谢余严宝贝的地雷和手榴弹333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许婧鸾一个人游荡在街上。 其实她摔杯子的剎那就已经后悔了。许博渊对她有多溺爱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几年要不是为了她,她哥都不至于活得那么憋屈。就说许博渊把她叫出来,亲自听戴峥替纪俞严说亲这事,也是许博渊尊重她的意见,换作别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女孩子说半个“不”字? 然而道理她都明白,可当时当着戴峥的面,她要是就这么服了软,岂不是很没面子? 纪俞严—— 纪俞严是谁啊?不就是两年前那个公然拒婚,害她颜面扫地,成为全京城笑柄的混蛋么? 她撇了撇嘴,一想到这人,连对许博渊的愧疚都少了两分。 戴相说亲的时候许博渊一脸淡然,显然是早就知道戴相的目的。她哥不知怎么想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竟然允许戴相来为纪俞严说亲?怕不是想气死她! 越想越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这就杀去纪家把那个纪俞严打上一顿。 许婧鸾顺脚踢飞了一块石子,在心里愤愤骂道:我踢死你个纪俞严,我让你拒婚!我让你上门求亲! 我呸! 呸呸呸! “嘶——” 前头冷不丁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许婧鸾嘴角一抽。 她抬起头,只见身前两步的地方蹲着名白衣公子,玉冠束髮,额角方正,长得倒是俊秀清朗,只是此刻的动作实在说不上雅观。 他抱着条腿,眉眼因为吃痛皱在一起,许婧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那块片刻前被她踢飞出去的石子骨碌碌滚到了两人中央。 ——妥妥的铁证如山。 “……” 现在转身走还来得及吗? “这位……公子,”许婧鸾深唿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挚一些,“抱歉,我没看到前面有人。” “……”纪俞严愣了愣,眼底闪过惊讶与失落,又变成自嘲的瞭然——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自己。 也是,那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回忆,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谁还能记得呢? “我没事,”他抿了抿唇放下腿,站直身体,“郡……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周围熙熙攘攘,许婧鸾没听清他的话,见他像是没事了,就随意点了点头,“没事就好,不好意思了啊。” 她说罢欲走,纪俞严却跟着她挪了一步,又挡在她身前,许婧鸾挑了挑眉,“公子还有事?” 纪俞严神色复杂,“街上人多,小姐一个人,还是早点回家罢。” 许婧鸾身后没有侍女,也不知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此。方才她迎面走来,面色显然不大高兴,是因为戴相上门为他求亲的事情吗? 许婧鸾撇了撇嘴,“我随便逛逛,青天白日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若是就这么回去,这一趟离家出走岂非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显得她毫无毅力?她故意在这大街上游来逛去,就是等着许博渊来找到她,她再和许博渊谈个条件,让许博渊把纪家的婚事拒绝了,她也好就着台阶顺坡下驴。 她从来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纪俞严想起多年前的一点往事,眼神不禁柔软了几分。 眼前的人一身白底红边的立领襦裙干净清爽,明眸皓齿,与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相比更漂亮也更动人了,唯有这一份明媚一如既往,像一颗小太阳,令他这样冷漠到了骨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汲取温暖。 “京中最近不太平,”纪俞严道,“杀害唐大人的兇手还未抓到,还是小心些得好。” 这人虽然话多了点,心地倒也不错,自己伤了他他还反过来关心自己,可惜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说话,许婧鸾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我家就在附近,一会就回去了,多谢你提醒,我先走了。” 纪俞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能侧身让开路来,看着许婧鸾走远。 总归是不放心,待许婧鸾走出几丈后,他悄悄跟了上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许婧鸾,算起来已经快要六年。有许多话想说,可是真的站到了她面前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甚至连告诉她“我是纪俞严”的勇气也没有。 两年前他去昱王府道歉许婧鸾没有见他,许博渊也不过客套几句,不咸不淡几句话将他打发。自那以后,他更是因为无颜面对许婧鸾,躲开一切可能会与许婧鸾碰上的场合,就连许博渊,也能避就避,尽量不去接触。 皇帝如此忌惮昱王府的理由他从父亲那里得知零星,不仅纪家,京中世家都明白,端康郡主娶不得,谁娶了谁就是皇帝心头大患。 他父亲算不得大贪之人,然在官场上混得久了,又有几个人能摸着良心说自己两袖清风?两年前皇帝捏着可大可小的把柄要挟纪家陪着演那一齣戏,他为人子女,如何能因为自己一己私慾害了全家? 他没有选择,只能配合皇帝的安排,对此他并不后悔,那是无可奈何之举,只是觉得愧疚,愧疚于许婧鸾,愧疚于这个他心爱了四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姑娘,令她成为别人的笑柄与谈资。 没有人能想像他听到父亲前半句“皇上有心为你和端康郡主指婚”时有多惊喜,金榜题名、步步高升时也不过当时万分之一。只是那一刻有多喜悦,听完整件事后就有多悲凉。那一刻心中所有的想法纷乱迷茫,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四个字竟然是: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有那一瞬间他与许婧鸾离得这样近,又莫名其妙在下一瞬就这样擦肩而过。 戴峥为他上门提亲,他终究是紧张的,下朝后未归家,偷偷等在昱王府外,只是想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没想到没等到出门来的戴峥,却等到了一脸怒气的许婧鸾—— 他想他应该是被拒绝了,许婧鸾看起来很生气,换作平时,她不可能一个人出府,也许是和许博渊吵架了。 难过吗?难过的,但也没有觉得意外。 其实他对结果早有预见,只是实在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失去,他必须试一试,哪怕註定了失败,也必须试一试,否则怎么能够甘心? 他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陪着许婧鸾又走过了两个街口,直到几个王府小厮打扮的人发现了许婧鸾,众星拱月将许婧鸾围在了中央。
第80页 许博渊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许婧鸾面前,隔着人海也可以看清许婧鸾委屈而发红的眼角,而后许博渊不知是说了什么,她抱着许博渊的手臂破涕为笑。 真好啊我所爱的姑娘—— 哪怕你拒绝我,我依旧希望你平安喜乐,若你能一直这样笑着,便是我得偿所愿,再无挂念。 这时他注意到许博渊抬头,向他这里看了过来。 许博渊习武,敏锐非常,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扯完后又觉得多此一举,不需铜镜,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笑容该有多自嘲与无奈。 . “应周!”许婧鸾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兔子一样从王府大门外跳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应周应周应周!” 应周本与许璃一道坐在花厅中等着消息,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来,“阿鸾!” “应周应周!”许婧鸾得到回应,还未见到人,纪俞严求亲那点不快已经全部散开,扭头对身后的许博渊惊喜道,“哇——哥你真没骗我!真的是应周!” “阿鸾!”应周从花厅出来,见到许婧鸾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你去哪里了?” 许婧鸾正欲开口,忽然瞥见应周身后许璃走了出来,立刻闭了嘴。 “端康,你这跑得可真是时候啊,”许璃凉飕飕冷笑道,“孤同国师难得出门一趟都能撞上。” 许婧鸾躲在应周身后飞快撇了撇嘴,才探出头来笑道:“嘿嘿,那可不是巧,要不怎么能请来殿下大驾呢?” 见她嬉皮笑脸,许璃“哼”了一声,看向许博渊,语气不善,“堂哥现在该给孤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罢!” 他就不信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京城那么大人这么多,偏许婧鸾那侍女就能一把撞到应周身上,怕不是故意在那里等着他们罢?! 许博渊还未说话,许婧鸾长嘆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诶,还不就是我昨夜偷偷去了琊晏阁,又被他抓住了啊!” 她耷拉着眉眼一脸委屈,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被许璃听到的声音小声埋怨:“我这都一个多月没去了,再不去看看他们都要把我忘了。” 这谎话信手拈来,演得逼真,她爱去琊晏阁京城皆知,为了这事许博渊没少教训她,倒也合理。 许璃打量了半晌没看出破绽来,只得憋了一口气,道:“既然端康没事,孤和国师就先回去了,出来这半日,国师也该累了。” 应周一听要回去,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向许博渊,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方才担心着许婧鸾的安危没有多余心思去想,这会儿放下心来,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真的挺想许博渊和许婧鸾的,能见面很高兴,只是这么快就要回去,又捨不得。 他很想对许璃说我不累,还能再喝几壶茶,不如再坐一会,又觉得许璃现在不太高兴,说了可能会让他更不高兴,最后犹豫纠结半晌,只能对着许博渊抿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中带着遗憾,却又莫名满足,许博渊心中狠狠一悸。 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应周这样的笑容失去了抵抗力,只是一个笑,就让这半个月来的思念膨胀爆炸,炸出满天柔软飞絮填满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却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天色不早,殿下与国师不如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许璃正要开口拒绝,应周却眼睛一亮,比他快了一步,“好啊。” 许璃额角一抽,“国师……” 应周扭头,眯着眼笑,“这里的碧玉三丝做得比宫里更好,你一定要尝尝。” “……”一道菜而已再好还能好出个花来? 许博渊不禁勾了勾唇。 每日都有人依照戴峥的吩咐来向他汇报奉仙宫中的事情,国师今日几时醒来,太子又送了什么珍宝去,国师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诸如此类,细緻入微。 无论他拒绝多少次,戴峥的人都雷打风吹不动,以至于他对应周的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在宫中无事可做,也知道他最近胃口不好,吃得一天比一天少。 他知道他这种关心其实没有必要,应周不是常人,不吃不喝大抵也没什么影响,但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够给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大家好,这里是又开始尬写了的老未,甜什么的都不存在的,我不会谈恋爱,我谈的都是假恋爱qaq 感谢可耐的地雷和手榴弹 么么哒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一顿饭在许璃不断散发的冷气之下吃得安静压抑,饭后,许婧鸾藉口散步,强行把众人拉去了花园。 四人绕着湖走,许婧鸾与应周走在前头,许璃与许博渊并行而后。 许婧鸾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后面的两人甩出了半圈,四人隔岸相望。她看了看,确保距离足够,对岸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了,才松出一口气来,“唿——终于把我哥甩掉了!” 应周余光看向对岸许博渊,不解,“为什么要甩掉他?” 他以为许婧鸾要甩开的人是许璃。 许婧鸾垮下脸来,一脸情真意切的哀伤:“我哥太讨厌了,竟然想逼我嫁人!” “……所以你才跑出去的?” “对啊——”对岸许博渊和许璃动了,许婧鸾赶紧拉着应周继续与他们绕圈,“我得为我自己抗争!” 应周又看了一眼对岸。 隔着夜色与一池碧绿湖水看不清脸,但他可以从剪影上立刻判断出来,走在前面的是许璃,走在后面的是许博渊。许博渊对许婧鸾的放纵和溺爱连他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都能感受到,没道理会逼着许婧鸾嫁人,应周摇了摇头,道:“京中妖怪不少,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许婧鸾脚步一顿,“……你怎么和那个人说一样的话。” 她说得又快又小声,应周没听清,正欲问,许婧鸾忽然转过身来,“应周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她表情严肃,应周不禁点了点头,“唔,你说。” “你不是国师嘛,”许婧鸾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万一哪天皇上要给我赐婚,你就跟他说,你‘夜观天象,郡主今年不宜婚嫁,否则会有天灾’好不好?这样皇上肯定就不会逼我嫁人了!” “……”夜观天象是什么? 见他若有所思,许婧鸾又补充道:“尤其是纪俞严,你记住这个名字,尤其是他,绝对不行!” 应周一脸茫然,纪俞严又是谁? 许婧鸾双手抓住应周袖子下的手举至跟前,狠狠握了两下,“我的人生幸福可就全靠你了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应周只得点了点头。 “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许婧鸾虚抹了一把眼泪,感天动地,她装模作样演了一会,眼看后头的人靠近了,这才推着应周后背,语气轻快,“走走走,我们再绕一绕,别被他们追上了。”
第81页 湖中倒映月影婆娑,另一头,许璃望着前头二人,目光中阴沉一闪而过。 这事真的倒霉,倒霉透顶。 他带应周出宫散心,逛了一趟书铺子好不容易博了美人高兴,本该是花前月下,增进感情的大好时机,谁能想到被许婧鸾闹了一出妖蛾子,误打误撞就让他们撞上,撞上了又不能不管,一管就管出了事情来。 放应周和许婧鸾独处他一万个放心,但许博渊不行,绝对不行,死也不行。如果知道今日会遇到许博渊,他绝不可能会带应周出门,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殿下下午同国师去了何处?”身后许博渊声音淡淡,仿佛再寻常不过的询问。 许璃心想你就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随意走了走。” 许博渊道:“国师爱看人间话本,殿下得了空,不如带他去书铺逛逛。” 许璃眼皮一跳,愈发肯定许博渊一定是派人跟踪了他们,否则怎么会知道他们去了书铺,又怎么就能这么巧,许婧鸾昨天不跑明天不跑,偏偏就在今天的那个时候跑了,让他和应周撞上? “孤下午已经陪国师去过金石斋,”许璃皮笑肉不笑,“国师如今住在宫里,父皇与孤自然会上心照应,堂哥有这空闲,不如多管管端康,给她相看相看夫婿人选,再这么下去怕是真的是嫁不出去了。” 许博渊笑了笑,“殿下教训得是。昨夜我恰好收到外祖家书,再过两月就是年关,外祖一家归京述职,阿鸾两位舅母也会一起回来,女儿家的事情我操心不来,请舅母们为她相看正好。”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许璃一愣,“戚老将军要回来?” “是,”许博渊答道,“是第五年了。” 许璃算了算年份,心道不好。 驻守关外的武官无诏不得归京,每五年才能回来述职一次。皇帝登基第一年就将戚家遣去了关外,如今已是第二十个年头。边关气候险恶,环境极差,皇帝一直在等着戚老将军咽气,可惜天不随他愿,戚将军身体硬朗,年过七十还能上阵杀敌,每月一封给京里的奏摺皆是亲笔书写,二十年来从未断过。 皇帝要给端康赐婚的事情他也知道,京里若只有许博渊一个未承爵的世子,昱王府自然不敢抗旨,但要是戚关回来,再加上一个戚家,皇帝就不得不重新衡量了。 “岁月如梭啊,”许璃目光闪烁,“戚老将军预备何时赴京?” “武将述职,依律年末二十后方可入京,外祖预备初十动身。” 十二月初十距离现在已不足两月,许璃干笑了笑,“倒是与戚老将军多年未见,介时还得好好喝上一杯才行。” 倒霉,真的太倒霉。 把应周送到许博渊面前也就算了,还平白得知了这糟心消息,许璃背过身去,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右眼皮,“这齣来大半日,孤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宫罢。” 许博渊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不远处被许婧鸾推着走的应周,目光不自觉柔和了半分,“臣送殿下与国师。” 东宫马车等在门外,车夫安置好马扎,许璃伸出手去,正欲扶应周上车,身后许博渊忽然唤道:“国师。” “唔?” 应周回头,就见许博渊怀里拿着两个眼熟的盒子,登时眼睛一亮。 “是街角那家点心铺的枣泥糕,”许博渊将盒子递了过来,“国师带回去罢。” 不用许博渊说,应周已经认出了那盒子。那家铺子下午他曾路过,但想到身旁一起的人是许璃,就全然没有了去排队的心情,没想到许博渊竟然派人去买来了。 “多谢。”应周嘴角上扬,这半个月住在宫中的憋屈突然就全部消失了,明明还没吃,却觉得嘴里甜得都要溢出来了。 许博渊怎么会这么好呢? 这个人也太好了罢—— 他接过盒子,抬头看着许博渊,眼睛弯成了天边下弦月的形状,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 自那日以后,许璃再未提过带应周出宫的事情,而应周隐约察觉,奉仙宫中伺候的人又多了一倍不止。 时间眨眼即过,渐入年关,各地官员陆续进京述职,番邦小国也遣来使臣朝贺,宫中张灯结彩,一片繁忙景象。许璃也变得忙碌起来,从前日日报到,到现在,隔上几日才来奉仙宫中坐一会,每次来都带上三两话本,不知不觉,奉仙宫的书柜上也摆了不少。 有话本子看,应周倒也不觉得无聊。 这人间的话本与他在南灵岛上看的全然不同,里头讲述青楼的篇幅不少,从前一笔带过的隐晦场景描写得十分精细,应周起初还看不懂,后来无意中在许璃带来的书里翻出一本画册,看完以后面红耳赤地懂了。 ——原来凡人们是用这样的方式孕育后代。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青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知后觉明白了在秋水山上许博渊靠近他时所说的“这种事情”是什么事情,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许璃那天夜里想要对他做什么。 这几日许璃来,他都不自觉地离许璃更远了些,稍微靠近一点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幸好许璃越来越忙,来的时候不多,来了也是坐一会就走,不然只怕应周已经忍不住拿出化古扇把他掀飞。 戚家入京那日,皇帝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应周也跟着一起去了。 入冬后北地寒冷,凛冽寒风颳在脸上简直要撕裂皮肤,好在应周在不周山上待惯了,且马车里燃着炭炉,倒是不觉得冷。他掀开厚实的挡风棉帘,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许博渊。 对方红黑武服,远远骑在马上,侧脸依旧利落英俊,对他从马车中悄悄探出的打量毫无察觉。 大地上传来震动,似有万马奔腾而来,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地底下擂鼓,震耳欲聋。应周看到皇帝裹着厚厚的披风下了马车,许博渊也翻身下马,跟在皇帝与许璃身后,迎向那远方尘土飞扬中迅速靠近的人马。 领头的是一位老者,一身沾满肃杀冷意的盔甲,鬓髮已经泛白,却看起来精神很好。 距离皇帝等人不过二十丈时他以一个漂亮的姿势勒马翻身,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浑厚有力的声音穿过人潮传入应周的耳中:“臣戚关,奉旨入京述职,恭请圣上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条每天嚷嚷着走剧情却走不下去,嚷嚷着甜却甜不起来的咸鱼。 今天也是尬写的一天呢=口=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入冬后宫中烧起地龙,纵然外头凛冽寒风,宫殿中依旧温暖如春。 许璃捧着个手炉,眯眼问向地上跪着的奉仙宫总管,一脸不快。 “国师问了戚家的事情?” “是。” 总管在宫中跌打滚爬几十年,早就混成了人精,最知道见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回宫的路上问了几句。”
第82页 许璃“啧”了一声,“都问了什么?” “问了进京的都有谁,”内监总管顿了顿,“还问了昱王妃的事情。” “你怎么答的?” 内监总管目光闪烁,“奴婢照实答的。” 许璃沉默,指尖敲击在铜质手炉的提柄上,丁点声音在寂静东宫中分外清晰。 内监总管见他蹙眉不语,左右觑了觑许璃旁边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道:“昨日出宫,国师一直看着窗外,奴婢觉得,像是在看世子的方向。” 许璃眯起眼睛,声音已经带上了怒气,“你确定?” 内监总管头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妄言。” “咚——” 火星炸开在身旁,铜炉被许璃砸了出去,在殿内光滑砖面上骨碌碌滚远,内监总管吓得浑身一抖,立刻磕头触地,“太子息怒!” “敬酒不吃吃罚酒!”许璃站了起来,气得原地踱步,“孤对他这么好,凭何他眼里只有许博渊?!” 内监总管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安静闭嘴,跪在地上不敢再触许璃霉头。 “孤哪里不如他?啊?!”许璃气得又砸了桌上的瓷杯,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身后传来轻缓脚步声,许璃朝洞开的殿门看去,只见一名宦官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逆光下身材高大,却瘦骨嶙峋。 男子弯腰,捡起了许璃扔出去的铜炉,腰上凸起的骨骼形状太过锋利脆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你是……”男子走近,许璃才看清他的脸,五官深邃如以刻刀雕成,是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的脸孔,“你是跟在父皇身边的……” “臣姓常,”男子笑了笑,双手递上铜炉,“殿下叫臣嗣同就是。” 许璃眉心皱得更紧。 他记得这个男人,跟在皇帝身旁已有几个月,很得皇帝欢心——一个宦官却自称臣,皇帝竟然都随着他。 这人倒也算是英俊,只是太瘦了,许璃对皇帝的口味无法理解,但皇帝都宠着的人,他也不好摆脸色。 “你来干什么?”许璃的语气稍微软和了一点。 常嗣同抬起狭长双眼,笑答道:“来为殿下送些东西。” “何物?” “西南古连小国送来了一些宫中秘药,臣想殿下或许用得上。”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个针线精美的香囊,许璃斜了一眼,内监总管立刻有眼色地上前接了过来。 许璃挑了挑眉,“这药有什么用?” “能令殿下,”男人低头,靠近许璃耳畔,声音不轻不重,“心想事成。” 许璃瞳孔一缩,骤然回头,对上男人那双深无半点光的漆黑瞳孔。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双眼太特别了,仿佛世界上的所有光与白都消失,是纯粹到极致的黯与黑。 “你……”许璃很快回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男人勾起唇角一侧,“殿下真龙之身,天命所归,世间又有谁,能比殿下更与国师相配呢?” 那淡到几乎没有颜色的薄唇一开一合,说出的话轻柔如同蛊惑,恍惚感再次将许璃包围—— “对,”许璃目光渐渐涣散,表情变得麻木,望向朱红殿门外茫然而刺目的白光,喃喃道:“你说的对……孤要的人,只能是孤的。” “当然,”常嗣同与内监总管对视了一眼,对方立刻低下了头去,他满意笑了笑,躬身在许璃身旁,掩去双目中彻骨冰冷,温声道:“这世间的一切,都属于殿下。” . 除夕之夜,宫中摆起宴席,文武百官悉数进宫,拖家带口陪皇帝守岁。 戚老将军年过七十,育有二子一女,么女正是昱王妃,上头两位兄长都跟着戚关镇守在边外,这次没有回来。同戚老将军一同入京的还有许博渊两位舅母,另有一位表妹,坐在戚老将军身后,与昱王府的席位离得不远。 许博渊与戚关很像,这是应周对戚关,或者说对戚家人的第一印象。 那日出宫未仔细见,今日众人齐聚面前,应周愈发觉得,许博渊的眉眼都有四分像了戚家,并非形状,而是眉宇间的铁血英气,总令他在不笑时看起来有些冷峻。 新年喜庆,张灯结彩。 几百名舞姬手执大红扇面,“唰”得一声齐齐展开,拼出瑰丽的牡丹花形状,在清脆欢快的丝竹声中踏歌而动,舞姿曼妙。皇帝身旁坐着新册封的丽惠妃,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皇帝开怀,当场赐了一枚玛瑙血玉予她。 应周看着那鲜艷的几乎滴出血来的玉,蓦然想到了楼琉衣。在上一次他看到这样的歌舞时,楼琉衣还依在皇帝身侧巧笑倩兮,如今不过才过了几个月,就已物是人非,皇帝像是全然忘了她曾存在过。 他又看向许博渊与许婧鸾坐的方向,却没看到人。 放眼找了一圈,才发现二人坐在戚家席上。许博渊与戚关在对饮,戚关说,许博渊听得十分认真。旁边有名年轻女子提着酒壶为二人斟酒,看打扮不是宫女,五官与戚关有些神似,应当是许博渊的表妹戚玲。许婧鸾在后头与她两位舅母说话,她惯会逗人,将两名夫人逗得合不拢嘴,自己也眯着眼笑,脸上微红,像是喝了不少酒。 周围热闹而熙攘,大概是因为过年,这宴会不似前面几次拘束,气氛融洽温暖。 夜空中升起烟火,在巨大而震耳的声音中炸出亿万光芒,点亮每一个人的脸,也驱散了这冬夜里的刺骨寒冷。他看了一会,许博渊与许婧鸾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应周掐了掐小白的耳朵,忽然有些想念不周山。 “以后山里也可以过过年,”应周望向璀璨夜空,喝出一口白气来,“叫上妖怪们一起罢。” 小白难得脾气不错,没有把他拍开,反而扒拉着他的手指头舔了一口。 应周低头笑了,“新年快乐,你又涨了一岁。” 白猫甩了甩尾巴,对这一岁不以为意。他的生命太长,一年一岁不过漫漫长河中一颗沙砾,不需要同凡人一样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年欢欣庆贺。 也许是这气氛太好,情不自禁感染了他,应周拿出化古扇,骨银扇面展开朝天空轻轻划过。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雪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烟火闪烁的夜空中,白色雪花细细落下,不大,却六瓣清晰,晶莹透亮,落进每一个人的杯盏,漂浮在酒水之上轻轻旋转。 皇帝暂时忘记了连日来的不快,朝应周举起白玉酒杯,朗声笑道:“多谢国师赐福!” 底下众人也纷纷跟从,“谢国师赐福!” 应周不知那震耳欲聋的整齐声音中有没有许博渊,只是笑了笑,对皇帝仰头,喝下了那一盏温热琼浆。随后他抱着猫起身,同皇帝告别。 皇帝以为他是喝了酒不舒服,要令人扶他回去,应周却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第83页 其实他的心情很好,只是忽然有些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这本就非他该在的地方,凡人的热闹不属于他,他为这世间生机勃勃的一切衷心祝福,却也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是旁观者,像是在读书,为书中光陆怪离或是波折起伏的故事而感嘆而着迷,却终究不是故事里的人。感嘆过着迷过,或许他会忘记,像从前的无数回忆,又或许会记得,凝聚成他漫长时光中可以回忆的一幕,在几百几千年后,他还会掐着小白的耳朵回忆起今天,回忆起烟花下许博渊温和侧影,以及唇边发自内心的笑意。 奉仙宫中,除了值班的宫女内监,其他人也三三两两找地方蹲着守岁去了。 内监总管端来醒酒汤,“国师,子时未到,可是这就要睡了?” 应周随口喝下,点了点头,将空碗搁回托盘上,“今晚不用守着我了,都去过年罢。” 内监总管笑眯了眼,“多谢国师,多谢国师。” 外头烟火还未断,时明时暗。 他的酒量向来不好,喝一杯晕,喝两杯醉,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光影交错中震耳的声音逐渐远离,应周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夜半,白猫的耳尖动了动,在虚无黑暗中睁开了金黄双瞳。 他看了一眼还在睡的应周,犹豫片刻,扭头跳下了床,挤开窗缝,对着外头无边黑暗低吼了一声。 烟火尽熄,子时已过,皇宫起伏宫殿形状如同潜伏的妖魔鬼怪。他眯起双眼,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回应。 忽而他跃起,在空中化为巨大白虎,撒开四足向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狂奔了出去。 在他走后不到一柱香时间,一个身影摸黑,闪进了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满脸写满了搞事二字,明早还要赶飞机,大家晚安! 谢谢单衫杏子红的地雷手榴弹火箭炮, 谢谢余严,可耐,白渺秋雁的地雷,么么哒333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除夕之夜,朱雀街上本该彻夜灯火,然白虎狂奔所过,脚下皆是虚无黑暗,细小沙砾一般的黑烟自街道地上涌起,将京城笼罩在迷雾之中。 白虎无声落地青石街上,那正是上一次他被繁烨击伤的地方。空气中熟悉而浓郁的妖气令他十分暴躁,但他没有表现出防备的姿态,而是朝着深处抬步走去。 迷雾在他脚下散开,有意识一般,让出一条路来。 一道修长身影立于路中央,手里提着柄散着迷濛黄光的灯笼,仿佛通向碧落黄泉的使者。 白虎靠近,那人转过身来,竟然是竹澜。 竹澜微微一笑,对他的来到并不意外,躬身做出了迎接的动作,道:“白先生请。” 白虎静静看了他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提灯将一人一虎的身影照得如同深夜鬼魅,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出现一点微光,而后豁然开朗。 入眼血红天光,延绵无际的漆黑大地上遍地白骨,萧瑟阴森,有风吹过,穿透白骨头颅上空洞双眼,发出细微如同呜咽的渗人声响。 “他来了,”虚空中有人轻笑了一声,“竟然还不能化形么?”女子银铃声音妩媚妖娆,迴荡在耳边,酥魅入骨。 “他只是还没长大。”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属于男子,低沉悦耳,带着冰冷如匕首寒光的笑意。 “白王幼子——”那冰冷声音的主人自虚空中踏出身影,五官一如他的声音深邃锋利,双眼是比天空更为殷红的颜色,其中微光像是缓缓流淌过鲜血。瘦削高大的男人走到白虎面前,优雅而谦恭地欠身,“欢迎你。” 白虎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释放出的妖力太过尖锐,渗入骨髓,几乎要将魂魄都刺伤。 “他在怕你。” 女子一身绯红轻纱,紧接着他身后缓缓走出,凤眼中流转眸光摄人心魄。她柔若无骨依在男人身上,只看那娉婷婀娜身段,就已是比楼琉衣更为艷丽的颜色。 她看着白虎,舔了舔殷色红唇,“胆小的样子真是可爱。” 白虎压低身体吼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冲上来咬断她的脖颈—— “姝媚,不要对我的客人无礼。”男人拍了拍女子挂在他手臂上的手,示意她放开。 被称为“姝媚”的女子耸了耸肩,从他身旁退开,她每走一步,脚下都踏出曼珠沙华一般的光辉纹样,自脚尖蔓延扩散,是与她相得益彰的颜色。 她站定于白虎的右手方向,曼珠沙华盛开到极致,她仰头,忽而身影恍然,竟然自身体中分裂出了另一具一模一样的肉身,仿佛镜中倒影,绝世艷丽的脸庞、身姿,连表情都分毫不差。 姝媚向白虎柔柔一笑,“这是我的妹妹,姝良,你该认识我们的。” 白虎倏而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背后,原先竹澜所站的位置上已无人影,就听男人道:“这是属于王的领地,他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话音刚落,白虎左手边突然炸开一道惊雷,雷云后繁烨玄衣而立,看着白虎挑起一侧英俊眉头,银色蛇目中似是嘲讽:“既然是王的领地,他一个连形都化不了的半吊子又凭什么进来?”无论是说话的人,还是所说的话,都恰恰好踩中了白虎的痛脚。 “繁烨,”瘦骨嶙峋的男人打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吵,“我说了,不要对我的客人无礼。” 繁烨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好了,”男人负手而立,“你知道我们是谁,对吗?” 白虎沉默着,金目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终点了点头。 ——繁烨他已经交过手,南方魑魅魍魉妖界皆知是一对双生姐妹,若他代表的是北方兽王白狴一脉,那么眼前的男人,只能是西方鬼王嗣同。 男人道:“白王幼子,我请你来此,是想要与你做一笔交易。” 白虎沉默,三位妖王,与道行不过两千年,连人形都化不出来的他有什么交易可做? 嗣同精准洞穿他的想法,微笑道:“堂堂白王之子,却连人形也化不出来,你难道打算就一直这样,连一个名字拥有不了吗,小白?” 白虎鼻间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声音,却没有回答。他有名字,在应周收养他的那一天,就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应周不爱叫,其他人便不知道罢了—— 他很喜欢那个名字,只有应周知道的名字,也只有应周可以那样叫他,同样他也很喜欢应周叫他小白。其实无论叫什么都好,只要在应周身旁,一直做一只老虎,几千年几万年,没有什么不好。 白虎金目淡淡瞥过嗣同锋利脸庞,无声质问:你要做什么? 嗣同笑了笑,不答反问:“白王之子,你觉得人间如何?” 不如何,白虎想,凡人矇昧脆弱而无能,人间万里繁华对他来说比不上不周山上静谧宁和的一星半点。 “你一定觉得不如何,”嗣同再次看穿他的想法,朝血色天空挥出衣袖,“因为你出生后不久就被白王遗弃,得不周山君收留,早已不记得妖界的模样。若有空你真该回去看看,金龙背叛妖族投靠仙界,我们被赶至不周山北的荒芜大陆,那里比你此刻所见之景,比你觉得并不如何的人间荒凉何止千倍百倍。”
第84页 随着他的动作,冷风更加勐烈,将累累白骨山吹得摇晃不已,发出细密可怖的嗑嗑声响。 “凡人愚蠢自私,却霸占着这生机勃勃的土地。我们同样有智慧,有强健体魄,有长久寿命,比人类更适合在这世间生存下去,为何却一定要屈居于山之北?仙族住在九重天上,不过是自诩主宰,又凭什么由他们来划分大陆归属?我们三人聚集在此,便是为了击碎金龙留下的屏障,带领族人重返不周山南的土地,夺回几万年前失去的一切。”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大义凛然,繁烨抱着手臂,对嗣同的背影讽刺勾了勾嘴角。 “我可以帮助你化形,甚至帮助你取你父亲而代之。白王年纪大了,你的几位兄长为了争夺王位互相残杀,这样下去白王一脉终将没落。”嗣同走至白虎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白王之子,与我们合作罢,成为新的北方之王。你是妖,本就该与我们为伍。” 然而白虎厌恶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他是化不了形,但又不是傻。应周下凡就是为了修补人间的屏障,他怎么可能反其道与嗣同合作? 他的抗拒令嗣同伸出的手顿在空中,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復了嘴角笑意,“只是三言两语,自然不可能打动你。但终有一天会你站到我们这边来,这是你身为妖无可抉择的道路。” 白虎眯了眯眼。 不会的,他永远不会背叛应周。从应周将他捡回去开始,他的肉身与妖魂就都献给了应周,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绝对不会违背应周所愿。 嗣同张开手臂,他的背后是繁烨与魑魅魍魉姐妹,那双血红色的双瞳灼烧一般发出橙红色的亮光,仿佛跃动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回去罢,白王之子,你的主人在等你。我们还会再见的,很快。” 世界自天顶开始碎裂,血红色天空与漆黑大地在白骨呜鸣中龟裂为无尽碎片,那一阵风过后,白虎睁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青石街路口。 遮天蔽日的黑雾散去,京城恢復了灯火通明的景象。然而本已停下的雪不知何时復又下起,纷纷扬扬仿佛要将天地全部覆盖,已在路上积起了一层薄白—— 白虎抬头看向天空,来自生死契的指引令他立刻察觉,应周处境危险。 . 奉仙宫主殿之外,皇帝气得脸色发青,狠狠踹了一脚衣衫凌乱的许璃,将他踹倒在雪地上,“逆子!你这个逆子!” 许璃吃了一嘴冰冷雪花,慌忙爬起来重新跪好,额角破口还在流血——是被应周用化古扇砸的。他顾不得其他许多,将头磕重重在地上,任由血染红白雪,几乎要哭出来,“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奉仙宫中,又为何被应周一扇子刮飞,甚至连皇帝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都没弄明白。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除夕夜宴上喝了点酒,但量不多,绝对没有到醉到神智不清的地步。子时一过,酒席散去,他应该就由宫人扶回去睡下了,怎么会后半夜莫名其妙出现在应周房里,难道是他梦游?! “你还敢说!”皇帝还想给他再来一下,但看到许璃满脸血痕的样子不禁心软,高举的手一顿,巴掌打得不轻不重,又想到应周在里头听得到,只能咬牙拔高了声音,“你还敢狡辩!不是你下的药,国师怎么会这样?!” 许璃捂着脸,愣愣道:“什么……什么药……”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醒以后他已经被应周扔出了门外。 皇帝简直要被他气死,“滚!给朕滚去门口跪着,跪到国师好了为止!” 许璃茫然无措,正欲再解释,外头宫人匆匆跑了进来,“皇上!刘阁老、戴丞相同世子听闻国师有恙,前来探望,已经到了奉仙宫门外!” 皇帝怒道:“他们怎么还没出宫?!” 宫人战战兢兢:“是、是因为大雪封道,道路难行,今夜入宫的人又多……” 雪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宫灯被层层遮掩,隔着雪幕透出丁点暖光。 应周艰难睁开湿润双眼,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他想要坐起来,但手臂软绵绵地用不上力气,又摔了回去。 太热了,与秋水山上那次焚身俱灭时一样,又不一样。那时是纯粹的热,是痛,结束得很快,但这一刻身体散发出的热度中却带着不可描述的隐晦快感,像是第一口酒入喉之后,醉去之前,腹中升起的那一股热气,让你情不自禁想要再喝一口。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皇帝与许璃的声音就在一门之外,凿进耳中,被拉长放大,扭曲模煳,他必须集中精力去听才能听清。 ——药,什么药? 人间的药会对他起作用吗?会吧,毕竟他连喝酒都会醉。 应周侧躺着,蜷缩身体,衾被摩擦过裸露在亵衣外的皮肤,激起酥酥麻麻的快感,令他不禁曲起了双腿。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心脏酸涩不已,却并不令他反感,相反,他还想要更多。 他恍然中想起了书柜最里头搁着的那本画册。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此刻想到那些画面却觉得身上愈发滚烫,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克制不住地要冲破束缚涌出,却又缺了那么一点,一点肌肤相触的柔软,一点互相之间的抚慰,一点耳鬓厮磨的温情。 想要—— 想要什么呢? 唇间轻喘呵出滚烫气息,在那梦境一般虚无缥缈中,他听到了许博渊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始流水帐了的我emmm…… 刚到家,行李摊了一地还没收拾,床也没铺,嘤嘤嘤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许博渊并非独身前来,刘阁老两朝元老,亦是先帝的老师,就算是皇帝也要给他面子。刘阁老站在大雪纷飞里,一头花白还颤颤巍巍跪地行礼,皇帝立刻就要去扶他,结果走得太急,下台阶时差点打滑,幸好身后的内监机敏,一把把皇帝扶住了。 皇帝显然被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靠着身后的人站稳了。 就这个工夫,三人已经跪了下去。 “都起来罢,”皇帝缓出一口气,“这大雪天,诸位为何又回来了?” 身后早有有眼色的内监为三人都打上了伞,但三人冒着风雪前来,发间肩上或多或少都沾了白。刘阁老年事已高,此刻看起来狼狈非常,许博渊在一旁扶着他站起来,他咳嗽了好几声,声音苍老,答道:“臣听闻国师身体抱恙,便来看看。新年时节,国师病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帝眼角一抽,这奉仙宫里绝对有人通风报信,否则许博渊等人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过来,他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扫过四周一众宫女内监,一时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许璃更是战战兢兢,一手按着血流不止的额头,缩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
第85页 “国师没事,”皇帝干笑了笑,“阁老是听谁说的?” 刘阁老道:“秋狩时国师被大火困在山中,天降大雪以作警示。今夜这场雪来得蹊跷,因此臣等猜想,或许是国师又出了什么事。” 刘阁老加重了“又”这个字,皇帝脸色顿时不好,“那时是朕被楼……”他顿住,眼中闪过浓郁到化不开的厌恶,改口道,“被妖物蒙蔽,才会差点伤了国师。如今是冬日,下个雪再寻常不过,刘阁老多心了。” 太子做了这么丢人的事情,皇帝虽然气,却也不得不为他遮掩,否则最后没脸的还是自己。 偏偏这时,戴峥像是刚发现皇帝身后的许璃一般,惊讶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怎么受伤了?” 戴峥眼明脚快,皇帝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三两下跑上了台阶,把许璃捂着额头的手扒了下来,看过后倒抽一口冷气,“殿下在流血啊!怎么回事,可传了太医?” 皇帝气得后牙槽疼,强忍怒气道:“朕同太子来看看国师,太子路上摔了,已经传了太医,戴相不必担心。” 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皇帝太子一路都有轿撵乘坐,摔了谁也不可能摔了许璃,更何况是在脑袋上摔出这样一个血洞来—— 趁着皇帝扭头的功夫,许博渊与刘阁老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博渊沉声道:“外头风雪寒冷,殿下又受了伤,不如请国师开门让殿下进去休息片刻,太医来了也好包扎伤口。” 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皇帝却摆了摆手,烦躁道:“国师已经歇下,就不要打扰他了,来啊,送太子回东宫去。” 内监们自然是听皇帝的话,得了令就要上前搀扶许璃,却不想这时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推开,应周披着一身单衣走了出来。 众人都是一愣,刘阁老感觉许博渊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室内温暖气息泄入寒冬立刻消弭,应周双颊诡异绯红,一双眼睛含满水汽,像是清明,却又带着一点摄人心魄的迷茫,微张的红唇间快速而短暂的唿吸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白雾,散开,那张脸朦胧于夜与烛火的交界线中,美得惊心动魄。 连皇帝的唿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没有焦点,只是一瞬间,快得像是错觉,许博渊觉得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笔直而专注的,压抑而滚烫的,令他无由来心惊,几乎就要脱口叫出应周的名字。 然而瞬息之后应周已经挪开目光,看向了皇帝身后站着的奉仙宫总管,他的表情空洞,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没有半点波动的话语,“你给我吃了什么?” 总管浑身一颤,“国师?” 应周拢了拢衣服,想要将凛冽风雪与滚烫的身体隔开,但失败了,身体里却像烧开了的水沸腾躁动,寒冷不仅没有让他觉得轻松一些,反而令他浑身皮肤激起细粒,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变得更为敏感,他要炸开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一定会就此炸开。 他缓缓走向了皇帝。 身体中难以压制的冲动正在叫嚣,暴戾而狂躁,扭曲了视野所及,令他突然想将这一切全部破坏殆尽。 “国……国师?”皇帝被应周面无表情的脸吓到了。 银光一闪,化古扇锋利边缘划开夜色,皇帝吓得喉头哽住,本能闭眼,风掠过他的耳廓,就听到身后内监总管发出一声悽厉尖叫—— “啊!啊——” 皇帝立刻转身,只见化古扇架在内监总管脖子上,割破了宦官服的立领,在他的皮肤上扯出了一道血痕。 应周轻微喘息着,仿佛这几步路,一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的指尖都在泛红,自那清晰分明的手指骨节蔓延到清瘦苍白手背,染遍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因为抬手,衣袖滑下半寸,露出了他手腕上那个黑至极致的诡异图案。 许博渊瞳孔勐地一缩。 那个法印!他确定今晚喝酒时应周手上还没有—— 在应周肉身第一次烧毁,他重新归来时,那个法印明明已经消失了! 然而此刻,那漆黑如泼墨,形状似一朵牡丹花,却带着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的法印再次出现,而且比他上一次见时,颜色更深,也更大了! “你给我,吃了什么?”应周再次问道。 内监总管被他眼中的冷漠震慑,颤抖着跪倒,“国、国师,奴婢没……” 应周眉心动了动,表情冷到极致,像是失去了耐心,他抬起手臂,化古扇当空而下,正对着内监总管的头狠狠砸了过去! 这一下没有千钧力道,但化古扇非寻常之物,这样的力道,已足够将一个人的脑袋砸穿—— “应周!”许博渊拔高声音喝了一声。已经顾不上是在皇帝面前,这一声毫无保留,尾音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应周的手顿在空中,所有人都被应周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在原地,只剩下唿啸的风声灌入耳中。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内监总管,他发出恐惧的尖叫,因为应周方才毫不隐藏的杀意,连滚带爬爬到了皇帝脚边,“皇上!皇上救救奴婢!” 然而任凭他叫得如何大声,都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皇帝瞪大了眼睛盯着应周,似乎是怕应周会把目标转向他一般,一脚将匍匐脚边的人朝着踢了出去,怒道:“混帐!你对国师做了什么?!” 内监总管不停磕头,哭诉冤枉。 许博渊趁机上前了一步,“应周。” 应周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像是疑惑与迟疑,他缓缓转过了头来。 许博渊唿吸一滞,这样的应周他从未见过,那双漆黑的眼中冰冷没有温度,全然不復平日里的温和与宽容,仿佛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此刻的应周,陌生而遥远。 许博渊静静地注视着他,又叫了一声,“应周。” 应周微微眯了眯眼,见许博渊再次抬步,眼中露出了防备。 许博渊被那细微却清晰的防备刺痛,但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向应周伸出了一只手,他轻声道:“应周,是我。” 应周喘息着,许博渊还未靠近,就已经感受到了应周唿吸中无法忽视的热度,他立刻意识到今晚可能发生了什么。 那一瞬间比之愤怒,他心里最先浮现的感情,是心慌。 应周一身单衣,瘦削身姿被屋内透出的烛火染成温暖的颜色,却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冰冷气息。 那单薄身躯与今夜应周离开酒席时的背影重叠,令许博渊想起与应周初见时,应周靠在王府门前的石狮底下轻寐,虚幻如梦幻泡影,仿佛孑然独立于万物的模样。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此刻却无法停止地觉得心慌,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仔细看过应周,又也许是因为他比之前更加害怕失去,应周分明就在他眼前,就在这个世界里,可这一刻他却觉得他与应周之间仿佛隔了天地山海,遥不可及。
第86页 ——孤独。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应周。 因为应周看起来实在太过温和,他笑起来时是真诚的,是温暖的,对所有人和事都抱着最大的耐心与善意,为他人的喜而喜,亦为他人的悲而悲,对美好的事物不吝赞美,亦对他人的馈赠真挚感激。 他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孤独,他身旁有小白,有那名为东南西北的童子,也有走到哪里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妖怪们。他应该是俯视众生的,是随手挥舞手中化古扇,就可以噼开山河,令万物躬身臣服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样的应周,怎么会孤独? 可是今夜的应周,喝下皇帝敬过来的酒时那自嘲与凉薄的笑意,离开宴席时在朦胧细雪中的一袭背影,以及此刻漆黑瞳孔中的冷漠,都使他无法抑制地想到这两个字,并感到了一种无力挽留的心慌惊悸。 他忽然意识到,应周的孤独不在于他身边无人陪伴,而在于他,根本不属于这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哎 上上章你们都没人心疼傻周 sad 傻周表示很委屈 谢谢余严小天使的地雷和长评! 每次我觉得难过的时候,看一看大家给的鼓励,又觉得其实人生真的挺好的 么么哒prprprpr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许博渊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拿着化古扇的手,“应周。” 手心里的肌肤散发着滚烫的热度,许博渊感到应周浑身一颤,僵持半晌后,然后他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倒映出烛火的颜色,也倒映出他的脸,像是大梦初醒。 “许……”应周的唿吸很重,肩膀微微耸动,竟然是在发抖,“许博渊……”他眼角发红,压抑的嗓音令许博渊心疼不已。 “是我,”他用皇帝等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别怕,是我。” 应周怔怔地看着他,许博渊轻轻掰开应周紧握的手心,抽去他手中的化古扇,然后以一种不容他拒绝的力道,温暖干燥的手掌将应周满是冷汗的手包裹住,“没事了,我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应周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许博渊愣在原地。 拥抱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很难描述,躯体之间相拥的温暖,交错的唿吸,肌肤的味道,都融化成剧烈而紧贴的心跳,足以剥夺所有理智和考量,你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想不顾一切,狠狠抱住眼前的人,用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的力量,去回应他的渴望,去传达你的热切。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们的身后有那么多人,许博渊无法想像此刻那些人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他听到了不知是谁的抽气声,也许是皇帝,也许是许璃,又也许是刘阁老或戴峥。但其实是谁都无所谓,那声音对他来说,不过是提醒着他,保持住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冷静与理智而已。 “许博渊,”应周的手臂收紧,额头抵在许博渊肩上,喃喃重复,“许博渊。” 许博渊的手臂僵了又僵,却始终没有抬起来。这个拥抱中所包含的东西太复杂而不明了,令他不敢轻易作出回应。 他无法判断应周到底抱了他多久,可能是短短一瞬,也可能是许久,因为应周抬起头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令他心痛如锥。 “抱歉,”应周退后一步,笑了笑,双唇中唿出的白雾模煳了彼此轮廓,“我没事了。” 许博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应周,却不料应周拢了拢衣服,直接擦着他,走了过去。 他能感到应周并不是真的“没事了”,因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艰难无比,但他还是走了,走得缓慢而坚定。 大雪淹没脚踝,应周步下台阶,身影几乎融化在飞舞的斑白之中。 他仰头看着天空,忽而抬起了手,分明没有化古扇,却平地涌起一股气浪,自他周身向外推去,不断膨胀,将所有风雪推开,盘旋升入空中,冲破笼罩在京城上空的浓墨乌云,又激盪开去,盪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眨眼之间,风消雪霁,天清月明。 夜空中,白虎逆着气流而下,落在他身旁,匆匆绕着他检查了两圈,大概是确认了他没事,这才一扭头,对着台阶上的众人发出低沉的怒吼。 应周回过神来,揉了揉白虎的脑袋,“我没事,不用生气。” 然而这个动作正好令白虎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黑色法印,小白顿时急了,不断用头去拱应周手腕,应周不得不收回手,“唔,真的没事。” 白虎在他身旁绕来绕去,应周却笑了笑,“外面怪冷的,回去罢。” 他重新走向众人,白虎立刻跟了上来,金目扫视一圈,龇着牙,发出压抑的威慑。 “国……国师……”皇帝干咽了一口唾液,讪讪让开路来。他原来只是畏惧白虎,但经过方才,他忽然意识到,应周平日里看似温和随意,但真的发起怒来,远比白虎可怕更多。 应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皇帝,又看向许璃,对方眼中惊惧未散,应周沉默许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屋内。白虎跟着他进屋,也不管外头站着的是谁,直接带上了门。 应周靠在榻上,他太累了,身体中的法力随着那不断蒸发的热量消散,手腕上的疼痛,以及许博渊无声的拒绝,都令他身心俱疲,只想闭上眼睡一觉,把这难熬的欲望熬过去,把这难言的感情吞回腹中。 他不想躺下,一躺下身上就难耐得无法忍受,只能半躺半靠,单手支着头想要睡一会,然而迷迷煳煳中不知过了多久,又被敲门声惊醒。 皇帝身旁的内监统领领着十来个宫女模样的小姑娘鱼贯而入,跪地请安,小心翼翼窥测着应周的脸色,“皇上忧心着国师的身体,特令奴才选了几个妥帖的人来伺候国师,国师看看,可有看得过眼的?” 应周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凡人追逐情爱,从前他看了无数话本亦无法理解,但如今,竟然也能从几个暧昧字眼中迅速懂了。 地上跪着的少女们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都垂着头,脸蛋或清秀腼腆,或艷丽明媚,无一不是长了一副好颜色,高高瘦瘦,身段动人。 应周随意看了一圈,本想拒绝,却在扫过队尾的那名少女时一顿。 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悄悄抬头,对应周吐了吐舌头。 “……”应周揉了揉额角。 小白翻了个白眼。 内监统领左看右看,自以为看懂了应周与这名小宫女的“眉来眼去”,当即道:“国师,就让她留下可好?” 应周扶了扶额,没有说话。 内监统领全当应周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喜笑颜开,忙对着那小宫女交代了几句,又说了些皇帝的好话,带着其余的姑娘原路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那小宫女一骨碌站了起来,看着应周的眼睛都在发亮,“山君!”
第87页 然后她才看向趴在应周身边的白猫,杏仁大眼里难掩惊奇——素日威武的白先生突然变成了这样无害的模样,毛绒绒的真是可爱——想摸,但是不敢,同山里大部分妖怪一样,他们都不怕脾气好的应周,反而更怕每天吹鬍子瞪眼睛的白先生。 “……云兮,”应周身上不舒服,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很轻,“你怎么来了?” 云兮三两下蹦到了应周面前,笑得灿烂,“东南不放心山君身旁只跟着白先生,让我也下来跟着您。” 东南与西北虽然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迳庭,西北大大咧咧,东南冷静细緻,山中的事情大都由他打理,两千年了井井有条,反倒是应周自己,每日看书下棋,同南灵“鬼混”,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小白虽然道行比山中大多数妖怪都高,然终究不能化形,有些事情终归不方便。云兮成精不过两百年,但聪明伶俐,在山中时就常帮着东南做事,东南会让她来,倒也有理,总归有妖力在身,要混进宫中做个宫女并不困难。 应周勉强一笑,“山中如何?” 云兮笑嘻嘻答道,“都好都好,东南办事,山君还不放心嘛。” 应周点了点头,有东南在,确实不需要他担心什么。 云兮又绕着应周看了两圈,终于从见到应周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应周脸上红晕颜色诡异,紧紧皱着眉心,还捂着额头,像是不太舒服,不由放轻了声音,迟疑道:“山君,你怎么了?” 应周不想她刚来就担心,强撑着坐直了身体,“无事,有些困了,让我休息一会,明天再同你说。” 云兮赶紧扶着他,“那山君去床上睡?” 应周点头,由她扶着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时他想起方才内监统领离去前暧昧的眼神,想到许博渊也不知出宫没有,一时心里交错陈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抱住许博渊的那一下他没过脑子,事后冷静了,确实是他突兀,皇帝和这么多人都在,他这样做,怕是让许博渊难堪了。 云兮扶着应周坐到床边,“山君,你身上好烫呀。” 应周躺下,后脑抵在枕上,“云兮,晚上你留在这里罢。” “山君?”云兮敏锐察觉到应周情绪不对,清秀脸上露出担忧。 “无事。” 应周随意笑了笑,今日他已经说了太多句“无事”,多到他自己几乎都要信了。 云兮来到不周山不过一百多年,她印象里的应周从来都是笑语晏晏,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但此刻的应周看起来如此疲惫,连笑容都勉强,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就是极限。她不敢再问,只能小心为应周掖好被角,“那我就在外间,山君有事就叫我。” 应周闭上眼,轻道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真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好好写文了,这篇文慢更,理由我写在wb里了,非常的意外,非常的震惊,发生在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后续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处理,真的,很难过。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理解,么么哒。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本该是个平和的新年,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事涉太子,戴峥与刘阁老不好多言,皇帝看似惩罚,实则也是为了许璃养伤,下令禁足了太子。 云兮成了应周的宫女,奉仙宫总管换了人。 那一夜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事情被添油加醋,传得越来越离谱。从一开始的太子给国师拜年被赶了出来;到后来稍微接近真相一些的,太子对国师下药,被国师发现;又变成太子对国师的宫女下药,被国师发现;最后变成了国师对自己的宫女下药,强迫宫女就范。 总之无论哪一条,都令奉仙宫中的人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应周总算觉得周遭如影随形的视线少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上元那日,宫里又办了酒宴。皇帝大概是怕应周见到许璃不高兴,说这事时支支吾吾,正好应周自己也不想去,便拒绝了,坐在奉仙宫里看着窗外发呆。 他托着腮,望着寂静夜空一言不发。云兮把装着元宵的瓷碗放在他身旁的案上,见他一动不动,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山君?” “嗯?”应周淡淡应了一声。 云兮问:“吃丸子吗?御膳房送来的。” 应周看向放在桌上的瓷碗,软糯的白胖丸子搓成浑圆的形状,他用勺子拨了拨,空气中瀰漫起一股清甜的味道。 见他有一点兴趣,云兮忙道:“山君你看,这丸子圆圆的,跟外头的月亮一样。刚才送来的人说这个叫元宵,是团圆美满的意思,上元节大家都要吃的。” “嗯,等一会罢。”应周没什么食慾,随口答了一句便转回了头去。 “噢……”云兮讪讪站直了身体。 自那夜以后,她就留在了应周身旁。 这几日应周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发呆的次数与日渐涨,连从前爱不释手的话本也不大看了。皇帝中间来看过一次,说了元宵夜宴的事情,被应周拒绝后大概也觉得没脸,就再也没来过。她在人间成精,对人间的事情知道的比应周清楚许多,也对宫里的事情有些了解,不免为应周担心。虽说区区凡人不足为虑,但总归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怕应周不小心会吃亏。 云兮见不得应周低沉的模样,这几日找遍了办法想要逗他开心,但都没什么用。她蹲在应周身旁,仰着头托着腮:“山君,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没有,”应周拢起袖子笑了笑,“我并没有不开心,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云兮撇了撇嘴。为什么?因为你看起来都快哭了。 “别担心我。”应周站了起来,将半阖的窗柩完全推开,外头星空如洗,雪地纯白,风中带着万家烛火的温暖气息,并不寒冷,令他心中稍稍松快了一些。 应周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扭头看向一脸苦相的云兮,不禁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上的髮髻,问:“想不想出去玩?” 云兮眼睛一亮,立刻道:“去!” 应周朝趴在床上打瞌睡的小白招了招手,“那就走罢。” 云兮来了几日,一直跟在他身旁,大步不出奉仙宫,难免也会觉得无聊,是该带她去逛一逛。再者宫宴那头的歌舞已息,应该是结束了,应周也怕皇帝或太子找过来,不如出去躲个清净。 朱雀街上向来灯火阑珊,今日上元,更是通明。长长一条街,无数辉煌璀璨,从天上看去,整座城阙被笼罩于一层朦胧光晕之中,恍同幻世。 落地于小巷阴影之中,应周抱着猫,同云兮汇入川流人海。 云兮年纪小,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换下宫装,一身月牙白的披风,毛绒领子裹出一张巴掌小脸,没有金步摇玉珠钗,一顶银莲花小冠,看起来清爽干净,亦不失精緻可爱。
第88页 这是她入不周山以后第一次回道凡间,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变化天翻地覆。来找应周的路上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会儿见了什么都新奇。应周看着她在一个个摊位前徘徊时脸上的惊奇与欣喜,心情也好了不少。 既然是上元,灯笼总是必不可少,云兮正蹲在烤地瓜的小贩跟前等着出炉,应周在邻边摊位上买了一盏莲花灯。 “给你。”应周把云兮手中滚烫的烤地瓜拿走,将灯笼柄塞进了她手中。 “哇——山君还记得我的真……”云兮开心不已,差点说秃噜嘴,好在她觑了觑左右,吐了吐舌头改口,“……我的样子啊。” “当然记得,”见前面走来一波人,应周伸手拉了她一把,“你与我签了生死契,我能看到。” 云兮顺势环住了应周的手臂,“嘻嘻,山君最好啦!” 她在山中年纪最小,习惯了与众人撒娇,面对应周也是一般无二。但在人间,男女授受不亲,两人的亲昵落在路人眼中,就有些不妥了。 街对面,许婧鸾瞪大了眼睛,“噫,哥!那是应周吗?” 许博渊凝视不远处相互依偎的二人,目光有些沉,淡淡“嗯”了一声。 只是周围嘈杂,许婧鸾没听清,又拽了拽许博渊的手臂,“真的是应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们竟然挽着手!” 许博渊面无表情,把差点被许婧鸾撞到的灯换到另一只手上,“是伺候他的宫女。” 是除夕夜里皇帝赐下的那一名,戴峥的人早已同他汇报过,这宫女深得国师喜爱,与国师同吃同住,十分亲密。 两人容貌出众,站在人海与灯火中,登对如同一对璧人。 “啧啧,”许婧鸾砸了砸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应周喜欢这样的,也没有比我好看很多嘛。” 许博渊冷冷瞥她一眼,“没有你好看。” 许婧鸾见鬼似得瞪着许博渊,“哥,你怎么了,你真的是我哥?” 跟在他们身后的红裙少女扑哧笑了,“表姐,你怎么这样怀疑表哥呢。” 许婧鸾看向那少女,痛心疾首:“阿玲你不懂,他从来不夸我,会夸我的一定不是亲哥,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怎么会,”戚玲笑着走到许婧鸾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表姐与那位女官如日与月,各有各美,表姐灿烂如烈阳,阿玲也更喜欢表姐这样的。” “几年不见,你这嘴也太甜了罢!”许婧鸾摇头感慨。 “可不是我会说,是事实如此。”戚玲笑眯眯的,一双弯弯桃花眼,两瓣菱唇,十分讨喜。 许婧鸾招架不住,嘴甜是好的,但甜过头就有点齁了,她抽出戚玲抱着的那只手臂,有些不自在道:“那什么,既然都遇上了,我过去打个招唿罢。” 她逃得飞快,一方面是因为几年不见,与戚玲这位亲表妹实在亲厚不起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久不见应周,心心念念,好不容易街上遇见,总要抓住机会才行。 许博渊也提步跟了上去。 戚玲走在许博渊身旁,小声问道:“我在关外时便听说了国师的事迹,进了京却一直未有机会得见,难免好奇,表哥,国师真有如此神通?” 许博渊拨开混乱人群,目光远远落在那一男一女相扶行走的身影上,答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戚玲一愣,许博渊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冷淡,隐约还带着一点怒气,戚玲心想自己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也不知许博渊到底为什么突然就发了脾气。她快步跟上许博渊,脸色不太好,“表哥,你生气了?” “没有,”许博渊看到许婧鸾跳到应周跟前打了招唿,然后应周向他这里看了过来,“我为何要生气。” 他想对应周点头致意,但应周下一瞬就转开了目光。 “……” “应周应周,”许婧鸾围着云兮手里的灯笼转了一圈,“这个很好看啊,在哪儿买的?” 云兮的真身与这莲花灯有七分相像,听到许婧鸾夸奖,当即觉得许婧鸾真是有眼光,一指来时的路,乐道:“就在那里,前头不远的地方,国师给我选的,好看罢!” “好看好看,”莲花灯小巧,竹质的骨架上薄纸涂了淡色,由粉渐白,花瓣上纹理栩栩如生,许婧鸾夸得真心实意,又对应周眨了眨眼,笑意挪揄:“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上道的。” 应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若喜欢,我去买一盏送你。”他在那铺子上还看到了一盏凤凰灯,送给许婧鸾倒是合适。若知道会这样遇到,刚才就应该买下来的。 自从进了宫,他的俸禄比照亲王,如今手里已经不缺银钱。 许婧鸾对着应周挤眉弄眼,“别了,我可不要。”哎,应周都会哄小姑娘了,而她马上就是个老姑娘了。 “国师。”许博渊的靠近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唔。”应周一时不知道眼神该往何处安放。 “国师怎么会出宫?”许博渊问。 “……我随便走走。”应周摸了摸鼻子答道。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怎么就不能出宫了?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上地下,谁也拦不住他。他想他还是有点生气的,又或许是有点失望的,因为许博渊那夜的反应,令他十分受挫,至今还没有缓过那口气来。 许博渊看着云兮挂在应周身上的手臂,表情冷凝,“那不如去王府里坐一坐?国师许久没有回来了。” “……不了。”应周下意识拒绝,“我们该回宫了。” 这时戚玲扯了扯许博渊的袖子,这个动作虽小,应周却眼尖地看到了,“她是?” “是我表妹,戚玲。”许博渊答道,又侧过头去,低声问戚玲:“怎么了?” 戚玲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从应周的角度看上去,两人像是贴在一起,姿态十分亲密。 应周掐了掐指骨。 许博渊蹙着眉听完,片刻后点了头,语气还算温和,“好,我们这就回去。” 戚玲脸上红红的,低着头像是害羞。 许婧鸾看看许博渊,又看看应周,总觉得应周此刻看起来有些难过,“应周?” “唔……”应周忽然意识到,在这样没有外人的场合,许婧鸾叫他的名字,许博渊却还是叫他国师。 “上元节人行来往,”许博渊朝应周客气一点头,“国师慢走,莫要逗留了。” 他的语气再客气疏离不过,应周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他与许博渊初见时候,那时他以为许博渊只有对许婧鸾才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应周又看了一眼戚玲。窈窕淑女,五官端正大方,明眸皓齿,看起来比许婧鸾小一些,朱红双唇并不显得突兀艷丽,在她白皙脸上,绽放如同一朵秋日海棠,小巧优雅,很美,美得似曾相识。
第89页 “那我先回去了。”应周说。 许婧鸾遗憾一撇嘴,“行罢。你虽有了新欢,但也不能忘了我这个‘旧爱’,记得回来看我啊!” 应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奈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更新我会努力更的看我诚恳的眼神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上元之后,外地官员依次离去,戚家也在其列,只是今年走的只有大将军戚关一人,许博渊两位舅母和一位表妹都留在了京里。 云兮性子活泼,早与奉仙宫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每每听了宫里什么八卦,就迫不及待来与应周分享。譬如戚家小姐留在京城是因为已经到了适婚年龄,想要觅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又譬如昱王府与戚家是表亲,表哥表妹青梅竹马,金童玉女,世子与戚家小姐就很般配。 外头白雪消融,化成水自屋檐上淅沥沥滴下,比真正的冬日还要冷,应周窝在温暖如春的屋里,与云兮下着棋。 “嘿嘿,我就知道山君会这样走!”云兮收掉应周三颗白子,一脸“快夸我快夸我”的得意,“怎么样,我是不是有进步了?” “确实是进步了。”应周点了点头,不吝夸奖。 云兮笑得更加开心,若她同小白一样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欢快。应周喜欢下棋,不周山上的妖怪们耳濡目染,大多也能下两手,云兮聪明,年纪虽小,学得却很快,山里除了东南,就只有云兮能和应周下上几个回合。 当然,能下几回合与能赢是两回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万里河山一片白,云兮垮下小脸,嘆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赢山君一次啊……” 应周将棋子一一捡回篓里,笑道:“等你跟小白一样大的时候罢。” 云兮扁了扁嘴,“那还有两千年呢……” 许璃送来的玉面棋盘色泽剔透,最难得的是玉质温暖,触手不凉,实在是冬日里下棋的不二之选。 除夕那夜后应周还没见过许璃,大概是皇帝不许他来,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但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应周并没有多在意这件事。 许璃给他下的药有些古怪,按理说他真身下凡,人间的药对他应该起不了作用,然而这药不仅起了作用,还将他手腕上原先已经消失的法印引了出来,许璃一介凡人,何来这样的能力?这药的来歷恐怕与给许婧鸾下咒的人脱不开关系。 应周有心问一问许璃,又觉得大概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这人应该是冲着他来的,早晚会再有行动,且等着罢。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样快,会用这样的方式。 二月初二龙抬头,皇帝携太子与文武百官,于斋宫沐浴素身,开天坛祭拜天地,祈求新年的风调雨顺与丰收。 应周身为国师,代表神明,也换上了复杂繁华的礼服,头髮全部梳进比皇帝的御冕还要复杂的发冠中,白鹤在大氅上展翅欲飞,拂袖之间,羽化而登仙。 天坛高台之上,皇帝自他手中接过点燃的香,先恭敬叩首天地,随后起身,向旁边的应周鞠了一躬。 皇帝之后是太子,许璃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有些憔悴,他凝视着应周,做了与皇帝一样的动作,先拜天地,再敬应周,最后由应周将他手中的香插入坛中。 “国师……”许璃对着应周插香的背影轻声喊道。 他被关在东宫里一整个正月,好不容易才放出来,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应周。今日应周盛装打扮,美得令他回忆起了初见应周时的惊艷。 应周回过头来,“唔?” 许璃先是一愣,又是一喜,他本以为自己做了那种事,应周肯定不会愿意再见他,更不会愿意再搭理他,却没想到应周如此平静,至少脸上没有半点厌恶。 “国师,孤……” 许璃立刻想为自己辩白,那日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浑浑噩噩中被应周化古扇敲醒,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刮飞出了房间。他真的没想过要给应周下药,他虽然纵于玩乐,对应周却十分真心,怎么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去强迫他? 但此刻他站在高台上,皇帝就在一旁,底下跪着文武百官,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候,然而今天他能出来是因为祭天大典,等结束了他又要回东宫里去继续禁足,十天半个月之内,皇帝恐怕不会让他出来。 一想到会被应周讨厌,许璃实在无法忍受,咬了咬牙,轻声而飞快地说:“应周,孤没想过强迫你,你等孤给你解释。” “……”应周抬头的功夫里,许璃已经退了下去。 他退回百官前列,站在皇帝身后,独留应周一人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底下众生。 皇帝道:“国师,请开始罢。” 应周有些恍惚,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他,那些颜色相近的官服,令众人的五官模煳,在他的眼中揉成一体,只剩下一个轮廓,他分不清谁是谁,更找不到许博渊在哪里。 白虎朝天边发出低沉威严的吼声,万鼓与金钟齐齐敲响,化古扇在指缝间展开,挥出一道银光残影,缓缓散向天边。天光渐渐昏暗,单薄的乌云遮住阳光,第一场雨很快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不大,温柔落进大地之中。 “天佑大昭,风调雨顺——” 细雨中众人朗声道,声音如同浪潮四散,振聋发聩。 新年以来的第一场雨笼罩了整个京城,象徵冬去春来,祈求新的一年里雨水充足,庄稼丰收。 小白厌水,在身上撑起了一层屏障,将雨水弹开。应周却只是站着,任由雨水淋湿髮丝,按照皇帝的要求,接下来他应该撤掉雨,令天光重现,彰显盛世繁华。 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然而在他抬起手的剎那,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衣袖盖住的皮肤上痛如抽筋剥骨,令他回忆起了在秋水山上被焚身灭俱时的痛苦,应周的手一抖,化古扇落地,他来不及去捡,立刻用右手按住了左手的手腕。 “国师?”皇帝不知道应周是怎么了,一时不敢贸然上前,怕影响应周作法。 白虎最先察觉到应周的不对,快步跑到应周面前,只见应周额上布满冷汗,他立刻去撕咬应周的袖子,想要查看应周死死掐着的左手腕。 “我没事……”应周想要蹲下去捡化古扇,却痛到眼前一黑,差点当头栽下,幸而被白虎撑住了身体。 并不是热,只是痛,他活了两千年,体会过的痛苦不多,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但太痛了,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剜心碎骨。 混沌中他听到有人想要靠近,有人叫他国师,也有人叫他应周,却都被小白吓退,应周双膝跪地,靠在白虎身上,痛到几乎失去神志。 眼前的世界渐渐远去,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境地,耳边响起无数恐惧尖叫,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然后是刀锋划过骨肉的沉闷声,血花飞溅的噗嗤声,有人在走路,步履与雪地相触发出的窸窣声,最后他听到了一声啼哭,细微而弱小,来自这天地间最为脆弱的存在。
第90页 应周勐地睁开了眼。 雨还在下,远处乌云与碧空交界的地方,云被染成了滴血的颜色,诡谲阴暗,自那云间传来的浓郁煞气令小白浑身雪白毛髮倒竖,金色瞳孔竖成细细一道,他察觉到了来自那里的危险。 “国师……”皇帝离得最近,想去扶应周,却又被应周苍白的脸色吓到,一时犹豫不敢伸手,“这、这是怎么了?” 应周低着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尚未平復的喘息令他看起来疲惫而茫然。 就在这时,远方沖天而起一道圆柱红光,先是笔直射向天际,后落下,如同拱桥一般,落进了应周身后的天坛之中—— 天坛上发出剧烈的晃动,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自天坛向外盪开,剎那之后,天穹变成了璀璨而耀目的金色,笼罩着整个京城。 应周缓缓抬头,几万年前妖皇臣服于仙界,龙君敖夙粉碎龙骨为人间撒下这一层龙气屏障,其中心就在京城天坛之内,噼开人与妖的界限,无形守护人间于岁月洪河。 而此刻,天坛中传来尖锐而愤怒的龙吟震耳欲聋,他们头顶上的金光,脆弱如同一层单薄蝉翼,正自天坛正上方开始,一点一点,一道一道,以缓慢却无法阻止的速度裂开。 人间的屏障,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罚了三个礼拜的黑名单,正好我也调整一下吧。基本上保持隔一天更,情况好的时候日更,等不了的小伙伴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上周的今天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去世了,今天我送走他。他的父母带着他回国了。 这一个礼拜过得毫无真实感,我至今无法相信他真的不在了,静不下心集中不了注意力,也不敢一个人回家住,一到晚上就不可思议地害怕难过,真的是只能尽力写,谢谢大家。 可爱的云兮送给可爱的云吸,希望你快快乐乐,不要对生活失望,活着真的很好,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撸猫撸周撸老未,开心一点,么么哒33 谢谢云吸猫,七七,余严小天使们的地雷 我昨天忘记看了,最近智商下降了起码30点,原谅我……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国、国师……”虽然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妖有仙,但在座的人谁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阵仗,皇帝瑟瑟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周拾起化古扇,强撑着站直了身体,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但他必须去看一看。 空中的结界片片碎裂,金光洋洋洒洒混进细雨中,不到半空就散成天地间的粉尘,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不久,京城的屏障就会彻底消失。 “小白。” 应周拍了拍白虎的背,白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正要翻身骑上白虎,忽然身后许博渊的声音传来:“臣请旨与国师同去。” 他扭头,就见许博渊单膝跪在皇帝面前,背对着他,黑色武将官服勾勒出宽阔肩膀与坚韧流畅的背部,手边是他惯常用的那柄剑。 皇帝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心让应周与许博渊疏远,但看应周面色如此严肃,又恐怕情况不好,祭天大典上出了异象,难免让底下的人多想,自然是越快处理越好。除了许博渊,皇帝一时竟也想不出派谁与应周同去更为合适,毕竟满朝武官里唯有许博渊与应周相识,身手数一数二,胆识也算过人。 皇帝犹豫半晌,最终咬牙一颔首,御冕珠帘轻晃,威严道:“速去速回,切要保护好国师。” “臣遵旨。”许博渊抱拳领命。 这是许博渊第二次骑在小白背上。 第一次是小白送他下秋水山,他将应周一个人留在山上,以至于后来大火焚山,应周无处可逃,哪怕烧化的只是一具虚假身躯,也令他每每想起就胸口发闷,后悔不已。 方才他在人群之后,看到应周死死按着左手腕,满脸痛苦,立刻想起了除夕夜里重新出现的那枚黑色法印。 应周救回许婧鸾后,那法印就留在了应周手腕上,他隐约觉得,除夕夜里应周的失态与这法印脱不了干系。而这法印再次发作,显然是幕后之人又有了什么动作。 之前他以为那人的目标是他或者许婧鸾,但以后来种种来看,无论是引应周为许婧鸾解开诅咒,还是许璃对应周下药一事的蹊跷,应该都是冲着应周来的,甚至于楼琉衣的事情,也不一定全然无关。 他可以克制自己远离应周,却无法真的做到不看不听不关心。 百丈高空之上,白虎脚踏浮云,跑得飞快。 “你不用来的,”应周坐在前面,他解了发冠脱了大氅,雨水打得微湿的头髮被风吹动,有一下没一下打在许博渊胸口,带着一点桂花油的味道,“我和小白去就可以。” 虎背虽宽,却也不至于宽到二人可以各坐一端,应周单衣下的肩胛骨形状清晰,几乎就要贴上许博渊胸口。 许博渊没有说话,忽然从背后捉住了应周左手。 应周一愣,许博渊褪下他的衣袖,带着薄茧的指腹拂过那朵似花非花的法印,动作轻柔,像是在检查,又像是安抚,手臂与应周的交叠在一起。 “还痛么?” “……” 应周半侧过脸去,昏暗天光中,许博渊半垂着眼皮,目光温柔,与上元那夜见到时的疏离漠然全然不同。 应周登时觉得心跳有点快,默默转过了脸去,许博渊却没有松手。 他望着前路,半晌后轻嘆一声:“不痛。” “嗯,”许博渊替他将衣袖拉好,放开了他,“这个,没有办法消去吗?” “我对妖术了解不多,等回了山中问一问其他人罢。”应周答道。 山里妖怪众多,说不定会有人知道彻底破解的办法。反正他神魂永生,只是一个诅咒,不至于对他有太大影响。 他说完这句,感到身后许博渊浑身一僵,只是剎那,又恢復了正常。 应周正要问他怎么了,忽然小白啸了一声,向着地面着陆而去—— 应周这才发现,京城中因为他的法力和风细雨,京郊外却漫天大雪,落地之前小白在周身撑起了屏障,将风雪隔绝,落地之后分开行走,小白只能撤去法力,于是寒冷扑面而来。 二人自虎背上翻身下来,应周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温度,不禁有些后悔没有把大氅带来。他自己倒是不怕冷,但许博渊凡人身躯,官服还是单薄了一些。 屏障解开后,浓郁腥味顺着冷风灌入鼻腔,小白自喉咙中发出嘶哑克制的声音,许博渊面色微变,握住了腰间佩剑。 “是血腥味。”许博渊说。 应周回忆起方才法印发作时耳边听到的悽惨人声,不禁心下发沉。 人间屏障虽一日比一日微弱,但好歹也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破得如此突然,恐怕是幕后之人做了什么,就在这前面。 天色昏暗,风雪难行路,应周想用化古扇辟出一道路来,然而刚抬起手又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凝聚起来的丁点法力瞬间消散了。
第91页 许博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还痛?” 应周摇头,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无事。” 现在他真的能确定,当时对许婧鸾出手的人其实是冲着他来的了。 这诅咒比他以为的要强力太多,不仅穿过他以雪捏成的虚假躯体直接刻入了他的魂魄,在他真身上显现,还令他无法轻易动用法力,一旦动用,就痛不可遏。 他不确定除此以外这个诅咒还有没有其他影响,但只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危险。 能够设下如此强力的诅咒,幕后之人的道行不会太浅,至少不会比小白,甚至楼琉衣和蛟王繁烨浅。若是平常他倒也能应付,此刻却不敢冒进了,毕竟身旁还有一个许博渊,他是来保护许博渊的,不该把他捲入这种危险之中。 但来都来了,就算现在叫他回去,许博渊恐怕也不会听。应周拍了拍小白的头,率先走在了前面。 从两侧农田来看,这里应当是一处村庄附近,只是此刻都被大雪盖了白茫茫一片像是平原。顺着血腥味逆风走了一会,果然前头出现了牌坊与林立的矮屋。 豁然开朗,然而眼前场景,殷红宛如人间地狱。 村子很小,一眼就能从村头望到村尾,厚重白雪地已经彻底被殷红血水染成了骯脏诡异的颜色,路上交纵叠起的破碎肢体有些完整,有些只剩下一截身体,半条腿,甚至一块不知是哪个部分的肉块,因为被切开不久,还在汩汩流血,胡乱摞在一起。有男人,有女人,也有老人,有稚子,但放眼望去,只有身躯,没有头颅,一个也没有。 整个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屋顶稻草在风中飞舞,发出寂静中唯一的声响,只是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绝望的死亡阴霾当头淋下,要将人彻底淹没。 血腥味浓郁得令胃中痉挛噁心。 应周驻足,他的脚边是一只断臂,血淋淋的,五指蜷缩,染红了一整片雪地。 他唿吸停滞,愣在原地,直到许博渊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在他耳畔道:“别看。” 他的手并不像他的声音那样沉稳,应周感到许博渊的身体僵硬,他的手有些抖。 他下意识握住了那只盖在他眼上的手,“许博渊……” “别看,应周。”许博渊以为应周是想拉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将他向后带了一步。 应周几乎是跌入他怀中, 刺骨严寒中,他的后背靠在许博渊宽厚胸膛上,两个人身体紧密贴合,许博渊抱住了他,他的眼睑感受着许博渊手心的热度,耳朵听到许博渊重复道:“别看。” 许博渊的额头抵在应周脑后,身上传来的是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应周没有挣扎,只是握着他的手安静等了一会,直到感到身后人的唿吸平缓了一些,才平静道:“许博渊,我不怕。” 许博渊没有反应。 “你闭上眼,”应周说,“然后放开我。” 许博渊身体十分僵硬,应周耐心等待着,半晌后,许博渊才缓缓松开了他。应周感受到他想要抬头的动作,立刻转过身去,反而捂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这样我们就都看不到了。”应周并不比他矮多少,挡在许博渊身前,另一只手在许博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世间万物皆有生死轮迴,日升则月起,花谢则成泥,人死则往生,循环往復,一切都是自然。” 他说完,却看到许博渊扯起一个难看又有些自嘲的笑容,沙哑道:“应周,你觉得我是因为害怕吗?” 应周顿了顿,难道不是? “我十七岁时,去过一次边关,”许博渊缓缓道,声音听不出起伏,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的战事,但也没有比这里好上太多。” 应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觉得有些心疼,许博渊又问:“这不是幻觉,对吗?” 这世上能引他入幻的妖怪真的不多,能令他无法看破的更是没有,应周想点头,又想到许博渊还被他捂着眼睛看不到,只能道:“是真的。” 许博渊说:“我没事,你放开罢。” 应周松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不太可怕,当然是因为我写不出来,写不出来是因为胆小限制了我的想像力,从来不敢看恐怖片的老未瑟瑟发抖。 第60章 第六十章 许博渊并没有去看应周身后,而是低头凝视应周,“谢谢。” 应周担忧地看着他。 许博渊说:“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应周摇头,“你留下,或者我们一起去。” “凡人的事情理应由我处理。”许博渊不由分说,眼前场景即使是他,也不可能毫不动容。说没有害怕是假的,但更多的,是震惊与愤怒,因为应周的关心与担忧缓解了他心中的恐惧。 “凡人做不到这样的程度,”应周嘆息,拉住了许博渊的衣袖主动走在前面,“小白感受到了妖气,你不要离开我身旁,那妖怪可能还没走远。” 京城的屏障突然破碎,应该与这里发生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在山中时他曾听年纪大的妖怪们说过一些关于妖界密法结阵的事情,里面就有不少涉及生杀血祭,祭品越多,法阵的威力也越大,效果各异,有些能生死人肉白骨,亦有一些能破开结界。这村子中的人,或许正是沖开屏障的法阵的祭品。 “等等,”许博渊喊住他,从怀中拿出一块干净帕子,塞进了应周另一只手里,“用这个挡一挡味道。” 然后他手腕一动,抓住了应周拉着他袖子的那只手握在手里,走到了应周的前面,挡去了应周的大半视野。 “跟着我。”他说。 应周愣了愣,被许博渊拉着向前走去。 素银的帕子没有任何纹样,因为被藏在怀里多时,沾上了体温,柔软可爱,捂在口鼻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许博渊身上不可言说的独特味道。 两人牵手行在血肉横飞的道路上,白虎跟在最后,许博渊打头,他走得很稳,应周虽看不见前路,却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奇妙力量,使他们在这人间地狱中生生踏出了一条路来。 从村头到村尾,不到百丈的路。 走至村中央的水井处时,他们看到了一名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妇女,没有头颅,从胸口被切开的身体,可以看到里头的半颗心脏。明明已经断开,她的两条手臂却还紧紧贴在身旁。 她的怀中是名五六岁模样的孩童,孩子也与母亲一起,自脖颈处被横刀切成了两段,没有头颅。 许博渊深沉目光中是哀痛,也有愤怒,强绷着最后的理智,说:“起码一百人。” 应周张了张唇,他本想说生老病死,都有命数,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匆匆百年,轮迴之后失去记忆,虽是新生,却也是从头再来,与前世没有半点瓜葛。他无法体会凡人对生命的渴望,用轮迴来安慰许博渊,实在太过苍白。
第92页 “不用安慰我,”许博渊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有什么发现吗?” 应周望着他们来时的脚印嘆了一口气,太久没有单独相处,他在许博渊面前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放得开。 许博渊握着他的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令他眷恋,不捨得放开,但他还是挣脱了出去,蹲下身体,避开那血腥切口,观察起妇人与孩童残余的尸首来。 “这里没有魂魄了,”应周拿开一些捂着口鼻的帕子,说,“应该是被带走了。” 许博渊单膝跪在他身旁,“切口干净利落,像是刀锋所致,”他比划了一个方向,“应该是从背后一刀切开的。” 应周点了点头,许博渊又问:“为什么要割去头颅?” “应该是为了破开人间的屏障。”应周说。 他想,有些事情他应该要告诉许博渊了。 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眼下也并非最好的时机,但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不说,下一次与许博渊独处或许又要到很久很久以后。 应周望向京城方向,“京城的龙气屏障破了。” 许博渊理解地很快,“……就是那层金光?” 应周答道:“是。那夜在青石街上,你同繁烨对阵时的落雷,就是你牵动屏障的力量落下的。破开这层屏障,妖与人的界限就会模煳,他们才能真正进入你们的世界。” 许博渊觉得自己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事情的关键,比如应周究竟为何会来人间,以及京城中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乃至楼琉衣要除掉自己的真正原因。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为何我能牵动那屏障?” “因为你是龙皇的后代,”应周道,“那层屏障是几万年前的龙君敖夙龙骨所化,你是他的子孙,身上也有金龙之力,”他指了指许博渊的剑,“你自己看不到,但我能看见围绕着你的龙影。” 许博渊看向应周所指,那里只有他的剑,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又沉默了半晌,问:“太子也可以?” 应周摇头,“他做不到,只有你可以。” “他是太子,与我同源同宗,”许博渊沉声道,“为何他不可以?”这个问题很重要,虽然他想他很有可能知道正确的答案,但还是想要从应周的口中得到证实。 “其实我知道的不多。”应周蹲得有些累,便站了起来,虽然他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但这样的场景也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不忍直视。 “有人告诉我二十年前人间的龙脉错位,成为皇帝的人不是真正的龙子,身上的力量不足以继续撑起世间屏障,再这样下去金龙留在人间的屏障很快就会消失。我受他所託,来人间寻找真正的龙子,帮他成为人间帝皇。”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复杂,怕许博渊一时难以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保护你,帮你成为皇帝。” 许博渊脸上表情复杂变换,先是惊讶,后是想通了什么后的瞭然,最后又化回应周看不懂的深沉。 他也站了起来,“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找我。” 这话倒也没什么不对,应周点了点头。 许博渊嘆了一口气,闭着眼捏了捏眉心,“应周,我很高兴。” 然而应周没有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点高兴的语气。 许博渊说:“但我做不了皇帝。” 应周看着他,等待他说出理由。 “我从没有想过要做皇帝,”许博渊望向他们来时的路,“我是世子,不是太子,并非正统。如果想要称帝,那是谋反。应周,我身后有阿鸾,还有外祖一家,万一失败,甚至戴峥他们都会被我连累,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他说完这些便等待着,等待应周说点什么,应周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眼神一如既往清澈,却掺杂了许博渊无法看透的情绪。 许博渊心头微动,“我……” “我知道了。”应周打断了他。 他清浅笑了笑,“我不会再提这事,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笑容与从前一般无二,许博渊却觉得就在应周说出这句话的剎那,有什么联繫在他们之间的东西被一刀两断了。 “先去破开阵法罢,”应周转过身去,对不远处的小白招了招手,“能找到位置吗?” 小白金目凉凉瞥过许博渊,点了头,甩尾示意他们跟上。 “屏障如今不能保护你,等会不要离开小白身旁,”应周一边走一边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手。” 村外不远处有一条溪流,不宽,三步就能跨过,此刻已经结冰。溪两岸,密密麻麻的人头呈圆形整齐码列,围绕着溪面中央一点散开,所有头颅面朝中间,放眼望去,绝对不止一百人。 人头阵的中央,躺着个赤裸婴儿。 每一颗人头的底下都流淌着鲜血,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仿佛全身血液都凝聚在了头颅之中,源源不断,向着中央汇聚,那婴儿身下像是有个无底洞,粘稠的血液流入进去,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婴儿挥舞着白白胖胖的手臂,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正在抽泣,声音细微,但确确实实还活着。这么冷的天气,婴儿贴着冰面,身上红光一闪一闪,哭声越来越微弱,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许博渊眼神一凛,立刻想要飞身上前将那婴儿带回来。 却不料白虎怒喝一声,拦在了他面前。 应周抽出了化古扇,罕见地眉心紧蹙,“那个孩子……” 他话没说完,突然向婴儿挥开了银扇,风刃裹着雪花向孩子吹去,许博渊尚来不及阻止,眼看风刃就要触到婴儿皮肤,就见那婴儿白白嫩嫩的后背上忽然伸出了黑色利刃一般的细长肢体! 一共四条,在婴儿背后撕开裂口,乱舞之中将化古扇的风刃生生割裂成了碎段—— 许博渊立刻反应过来,“是吃了玲珑心的妖怪生下的孩子?” 应周还未来得及回答,婴儿背后伸出的四条长足像是长了眼睛,朝着数十几丈之外的二人攻了过来! “小白!” 应周低喝一声,白虎骤然扭头,朝着许博渊飞奔而去! 许博渊只觉背后一阵寒风凛冽,白虎已经越过他撞上了什么,而眼前的应周手腕微动,无形气浪挡在他们身前,将婴儿的四足全部弹开! 化古扇向前推了一寸,那气浪将四条黑细却锋利无比的长足生生掀飞,连带着地上无数人头,骨碌碌向着溪对岸滚去。 应周转身,看向许博渊身后与白虎缠斗的人,他似乎嘆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 “原来是你,阿朱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嗯……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兇手是蜘蛛了,大概是探花还没死的时候就说过了(?) 今天有点忙,但还是更个新吧,就是这么(bu)勤(yao)奋(lian)
第93页 又开始了尬写,一个不会谈恋爱的老未,哎,还是走剧情吧,走剧情吧,走剧情吧…… 谢谢云吸猫的地雷prprprpr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然而眼前并没有姑娘。 毕竟身高与许博渊差不多,身材甚至比许博渊还要壮实一点的人,大概并不能被称为姑娘。 黑衣的高大男子因为偷袭不成,退开了几丈,与白虎相互警戒着。 许博渊迟疑了剎那,“他是阿朱?” 应周点了点头,“小白不会认错的,相貌可以骗人,味道却不能。” “但他是男子……” “改变容貌对于妖怪来说并非难事,之前是我想错了……”应周顿了顿,道,“会怀孕的不一定是妖怪,也可能是凡人女子。” 许博渊对妖怪的事情知之不多,但应周一提,他立刻将事情串联了起来。 阿朱,是个男人。 并且很有可能是法阵中央那个孩子的父亲。因为那孩子背后伸出的四足,确确实实就是蜘蛛的形态。 “他会死的,”应周看着阿朱,道,“半妖之子本就难存于天地,那法阵中的煞气他承受不住。” 阿朱作为女子时清秀隽丽,化为男子倒也眉目硬朗,有几分英俊,只是那双眼睛实在太过阴沉,死水一般,里头没有一星半点的波澜。 他定定看了应周一会,才开口道:“……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嗓音沙哑到像是喉咙里破了洞。 应周嘆了一口气,果然。 妖生人之子已是困难重重,饶是楼琉衣也要花费几千年的修为才能保住孩子一命,更何况是人生妖之子?开天闢地数千万年,应周也只听说过一个,便是敖夙龙君在凡间留下的子嗣。 然龙族天生妖力深厚,繁衍力较之其他妖类强盛数倍,蜘蛛却寿命短暂,半年一死生。即使是妖妖结合生下的孩子,活下来的也是少数,更何况这个孩子是半妖呢?不仅这个孩子活不久,只怕这个孩子的母亲也已经…… “是碧落姑娘?”许博渊突然发问。 阿朱面上一怔,显然是意外于会在许博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这反应已经足够说明,许博渊的猜测是对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博渊问。 阿朱缓缓抬头,面无表情道:“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博渊蹙眉,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虎毒尚不食子。” 阿朱的表情再无变化。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他杀人取玲珑心的那个雨夜,从蛟王繁烨口中。第二次是现在,从许博渊这个凡人口中。 第一次听到时,他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动摇的。并非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是为了那个美丽温和的女人,那个为了能替他生下孩子,将一颗颗来自同族的心脏生啖食下的女人。 而第二次,他平静无比。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就在昨夜,被他们的孩子自内而外,活活撕裂了腹部,血流而亡。 曾经风华绝代,却死得毫无美感,身体因为被孩子吸干养分而迅速枯萎,只剩下那双曾经一颦一笑就足以诉说万般柔情的眼睛瞪大着,即使里面已经失去了光,还是固执地看着他所站的方向,不肯闭上。 应周与许博渊对视了一眼,问:“碧落姑娘呢?” 阿朱冷漠而阴鸷,“死了。” 虽然已经猜到结果,但应周还是愣了愣,因为阿朱的语气实在太过冰冷。 入凡已有半年,他接触了很多人,也接触了一些妖。他以为自己看了许多,已经渐渐开始理解,却突然发现,其实他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遇到了李郎二毛这样的骗子,也遇到了许婧鸾这样真心待他的朋友;遇到了孟拓这样会伤害他人,却对家执念深重的人,也遇到了皇帝这样看似和善,实则对血缘近亲防备打压的人。 他也见了形形□□的妖怪,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有太多复杂矛盾,令他无法看懂。 就像阿朱,提到碧落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并非虚伪,然他明知强行生下这个孩子的结果,还是没有阻止碧落,甚至是,他明明知道结果,还是执意如此为之,令碧落送了性命。 又或者更近一些,他也看不懂许博渊。看不懂许博渊对他时而冷漠时而关心,也看不懂他时而无所顾忌,时而退步不前。 他看不懂,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亦无法明白他们作出选择的理由。 应周越过阿朱,望向他背后京城那飘摇的金光,再次嘆了一口气。 许博渊不愿做皇帝,那就不做。 他从不觉得谁就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负起责任,许博渊也不该承受这样大义凛然的担子。只是这样一来,如今这最后的一点屏障就一定要守住,至少在下一位龙子诞生前,他要为他守住。 化古扇挥开的剎那,阿朱反应飞快,他张开双臂腾空而起,自他背后伸展出四条比婴儿身上更粗壮的黑足,以不可目测的速度伸长,向着应周所在横削了过来! “小白!”应周低喝一声。 白虎与应周心意相通,这一声还未落下,他已电光火石,身影几乎化为一道白色闪电,朝着许博渊腰腹狠狠撞去,将许博渊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金石相击的巨大声响接踵而至,许博渊推开白虎自地上坐起,就见应周平举着化古扇,扇缘冷光犀利,上面隐约附着一层银色的流动光芒,扇面嗡嗡作响。 雪花,或者说风,都被他吸引,在应周身旁绕城了一个圈,缓缓旋转。 阿朱四足中的其中一条,断在应周面前,喷洒一地墨绿色的浓稠液体,堪比刀锋犀利的足尖还在痉挛。 那一瞬间,许博渊有些恍惚。 应周身上褪去了往日温和,被一种无形的气势所包裹着,他的目光平静悠远,仿佛眼前一切再寻常不过。那是他仅仅见过一次的,在应周查看孟拓尸身时所表露过的,居高临下的,属于上位者的姿态。 不需要任何光影,他只是这样站着,就是这天地间不可战胜的神祗。 “阿朱,”化古扇上再次涌起银光,应周问,“给我下咒的人是你?” 阿朱还未开口,应周又摇了摇头,“不是你,你的道行不够。是谁,繁烨?魑魅魍魉,还是鬼王?” ——应该也不会是繁烨,蛟龙虽是蛇类所化,却已经接近于龙,擅用雷电术法,却不会精于迷魂与诅咒这类剑走偏锋的术法。 况且他与繁烨交手时,繁烨曾提到过一个“他”,应当就是那个指使竹澜引他去为许婧鸾破咒,趁机将诅咒种入他魂魄中的人。 阿朱沉默不语。 他收回受伤的那条腿,一手握住剩下的半截,忽然发力,竟将那腿生生从根部扯了出来,表情从头到尾,连眉心都没有动一下。 粘腻的声音自阿朱身体中咕噜噜响起,新的长足冲破血肉从他背后伸展出来,透明的粘液与墨绿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淅沥沥滴下。
第94页 他随手将腿扔了出去,这才冷冷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朱再次发起了攻击。 他旋身而起,这一次的目标却不是应周,而是另一头的许博渊和小白! 他的双臂也化为了黑色蜘足,在许博渊和小白的头顶,长足张成一张巨大网兜,朝着一人一虎当头兜下,收拢成一个无处可逃的牢笼,足尖插入大地,割出六道深邃痕迹,迅速向中心收拢! 小白仰天怒吼,凝聚起白虎一族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自许博渊身旁向上勐地跃起,在那网兜将许博渊割碎前狠狠撞上了阿朱的身体,将他撞得闷哼一声,直接飞了出去,落在了不远处的雪地上。 他还未来得及站起,化古扇掀起的风刃已经裹着风雪袭来!每一片雪花都锋利无比,足以噼开山河,阿朱就地一滚,滚至一颗树下,背撞在树干上发出沉闷声响,他借着反弹的力道改变了身体的方向,风刃将那树直接炸碎,巨大爆炸声后,积雪与枯枝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一片狼藉与诡异寂静中,阿朱不见了。 白虎轻巧落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高傲环视四周警戒。 忽然白虎身后的雪地中隆起一个土包,向着许博渊迅速沖了过去! 许博渊早有准备,不躲不避,指盖一拨,利剑出鞘,反而迎着向前踏出一步,剑尖向着前方笔直送出,一时间龙啸声响彻,在剑尖与土包触碰之前,围绕其上的金龙已经撞了上去,将那白雪与泥土组成的隆起捅了个对穿!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土包之上,却不想变故突生。 一只并没有多大的黑色蜘蛛突然自白虎身旁的雪地中拔起,张开上下螯爪,狠狠咬住了白虎的长尾! “小白!” 这一咬声东击西,猝不及防,白虎发出暴怒的嘶吼,尾巴甩出,直接将那蜘蛛拍向一颗粗壮树干,树干被巨大力度扫断,蜘蛛却反应迅速,趁机没进树上落下的积雪之中,再次隐匿了踪影。 另一边,许博渊击中的土包中空无一物。 应周忍着剧痛快步上前,蜘蛛多带毒液,小白虽有两千年道行,却不一定能抵抗住这毒液—— 他手中翻转出一些法力,想要为小白检查伤口,不料刚刚靠近两步,白虎突然扭头看向他,金目渐渐染上血红颜色,向着应周发出了“孚孚”的粗重喘气声。 应周脚步一顿,“……小白?” 小白虽然无法化形,应周却从未有过听不懂他所言语的时候,因白虎生而为妖,魂凝于智,听得懂万物之言,亦能让应周听懂他所欲言。 然而此刻,白虎口中的嘶吼毫无意义,纯粹的,像一头没有神智的野兽。 作者有话要说:  嗯……更个新,下午1对1上课竟然困到睡着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白虎朝着许博渊扑了过去—— 风驰电掣间,虎掌与许博渊手中的剑刃相击,巨大力道将许博渊扑倒在了地上!许博渊死死撑着剑,白虎的獠牙几乎就要触到他的脸庞。 “小白,住手!” 应周手指尖的银线迸射出强烈的光,连接着白虎脖颈,他正要扯,黑色蜘蛛的身形忽然放大了数倍,足足有半个人高,前头一对黑足朝着应周所在笔直而飞快伸了过来! 应周手腕剧痛,却不得不挥出化古扇去挡,再次将蜘蛛双足削断。就在这见不到片刻之间,许博渊蹬向白虎肚皮,踢得小白狂啸,他趁机收剑,自白虎腹下滚开,向着河岸所在滚了过去—— “应周,先破阵!”许博渊喝了一声。 他肩上为白虎利爪擦破了一道,但并不影响他的速度,在白虎追击而来即将捅穿他胸口的剎那,许博渊凌空后翻,一脚踏于白虎后背,借力再次飞起,落在白虎身后,剑端向着白虎后腿勐刺而去,然而白虎皮毛刚硬如铁,刀剑不入,竟然一点伤痕也未留下。 许博渊眼神一凛,也不退后,白虎扭头要去咬他,他便迎了上去,剑柄末端狠狠砸中白虎后腮,力道之大,砸得白虎整个脑袋都偏了一寸!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退开,白虎的尾巴甩了过来,兜住他的腰一卷,直接将他整个人捲起腾空,先是照着地上全力一砸,砸进积雪之中,激起了千石白浪。 许博渊眼冒金星,嘴中闷了一口血,随后被对空甩飞了出去—— “许博渊!” 应周在颤抖中欲挥出风刃去接,阿朱却倏而化为人形,贴身上前,只剩一条右手臂镰刀一般,朝着应周脖颈勒去,应周虽有法力,此刻却因为左手上的法印使不出来,近身战更是不擅长,只能狼狈向后退了一步,堪堪躲开,鬓角头髮被割断了半缕。 与此同时,许博渊自半空中落下,落入冰河,生生砸穿了冰面,发出“咚”的巨响,水花飞溅半丈,连带着阵法外头几颗人头,一起沉进了水中。 眼看白虎要去追击,应周顾不得其他,咬牙掉起周身法力,盘旋雪花凝练成巨大扇形,朝着阿朱当头拍下,电光火石间,他腾出手,银线绕住小白脖颈儿,奋力向后一扯,竟真的将白虎扯停了下来! “小白——!” 应周指节泛白,沉声喝道。 白虎双目血红,朝着许博渊落水的那个冰洞龇牙,四肢不停刨地,应周的声音半点没有进入他的耳朵。 “小……” 应周正要增加附在银线上的法力,耳边忽得惊雷般炸响,阿朱破开了厚重雪墙,漫天雪块冰雹一般砸下,阿朱长足尖刺一般,直指应周胸口! 应周拉着小白根本无法躲避,千钧一髮之际,他身上骤然爆出无尽银光,令阿朱瞳孔剧烈收缩,瞬间失明。 天地昏暗,嘈杂散开后,阿朱与白虎面前,已经不见应周踪影。 许博渊落水时破开的冰洞上水波涟漪。 白虎鼻尖耸动几下,朝着河面露出了獠牙。 他正欲追击,忽然远远一棵树后走出一道婀娜身影,大雪中单薄大红纱衣,勾勒纤细身姿,那张脸倾城之姿,美到不似人间颜色。 她轻拍了拍手,比衣裳还要艷丽的唇勾出一抹慵懒的笑容,“好孩子,别去,到我这里来。” 白虎立刻扭转了方向,将脑袋送至她手底下蹭了蹭,发出讨好的唿噜声。 “真乖。”姝媚满意于他的温顺。 她摸了几遍白虎的脑袋,这才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风情万种地一眨眼,“你做得很好。” 阿朱不为所动,淡淡问道:“王上在何处?” 姝媚道:“自然是在宫里。” 阿朱说:“阵法坚持不了多久。” 姝媚道:“我知道,你们蜘蛛的寿命短暂,那孩子最多只能撑到明早。不过没关系,你只要守住今夜就够了。” 阿朱眉心动了动,“我若守不住呢?” 姝媚掩唇痴痴笑了两声,随即伸出纤细好看的手指,在白虎额上点了一点。
第95页 “我设下的迷魂术,即使是不周山君也无法轻易破开,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嗣同的诅咒,根本用不了多少法力。狼蛛,若是这样你都守不住,也别回去见你的王了,嗣同身旁不需要废物。” 阿朱又恢復了面无表情。 姝媚款款走至他身前,饶有兴趣地打量,“真不知道你这死人脸有什么好的,竟然也能哄得人为你自愿去死。” 阿朱扭头就走。 姝媚也不在意,拍了拍白虎脑袋,“去罢,跟着他,可别让我失望了。” . 外面冰天雪地,河面结了冰,从水宫里看出去,微弱天光折射出的色彩如同琉璃一般。 “山君,先喝点热汤暖一暖。”螺蛳精推着她的大螺壳,顶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绿油油的,水草腥味扑鼻而来。 应周接过,喝了一口,发现味道还可以,就问:“有勺子么?” 螺蛳精立刻扭头去取了个碧绿的勺来。 她本以为是应周讲究,却见应周把昏迷不醒的许博渊扶了起来,接过勺后将汤拌凉一些,舀了一勺递到了许博渊嘴边。 他的动作小心而缓慢,然而还是没有餵进去多少,大半都顺着许博渊的下颚流了下来。 应周收回手,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绿汤就要滴到床上,他只好拿出从许博渊那得来的帕子,为许博渊擦干净嘴角。 全程眉头紧蹙。 螺蛳精探出她的小脸,“山君,阿连已经去买药了,龙君大人没事的。” “嗯……”应周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看向螺蛳精,“……你为何叫他龙君?” “因为他身上有龙的味道呀,”螺蛳精眨了眨眼,“我们这些生活在水里的妖怪,对龙的味道最敏感啦。” 应周愣了愣,才把脸转回去。 许博渊本就是敖夙龙君的后代,身上流着龙血,有龙的味道倒也不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错过了一个确认许博渊身份的机会。 如果那时候多和螺蛳精聊上几句,也许后面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以至于他现在离许博渊如此遥远了。 可惜这个世界上,连神仙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就是如果。 环绕京城的河只此一条,成为祭品的村庄就在螺蛳精水宫下游不远的地方。 许博渊受伤落水,小白失去理智,他又被那法印和阿朱限制,形势怎么看都对他们不利。 他用尽最后一点能用的法力带着许博渊移形,然而手腕上那一道法印实在太过厉害,他们根本没移出多远,甚至连河岸都没能上去,若非巨大的黑色鲢鱼忽然出现,带着他们逆流而上,应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许博渊顺利离开。 阿连买了一把不知名的草药回来。 不过几个月不见,阿连已经修出了人形,是个高大的男子形象,但他还不能很好得控制自己,说话时若不注意,就会冒出鱼须来,有些滑稽。 许博渊的被小白击伤昏迷不醒,应周不懂医术,也不知这药到底能不能吃,就听螺蛳精问阿连:“这是什么药呀?” 阿连挠了挠后脑,答道:“我不晓得凡人该吃什么,就拿了一颗夜明珠,去找前头村子的那个大夫换了把药,他说这个就是专治昏迷不醒的。” 螺蛳精问:“前头村子?哪个大夫?不会是那个姓陈的罢!” 阿连回忆了一番,点点头,“就是那个陈大夫,我听到别人这样叫他了。” 螺蛳精又气又急,“哎呀阿连你这个蠢蛋!那个陈赤脚是骗人的!上回他给别人开药,结果把人药死了!你怎么会找他买药!大蠢蛋!” “啊……”蠢蛋阿连傻傻瞪眼,“我不知道是他啊!这可咋办?” 螺蛳精气得害羞都顾不上了,照着阿连的脑门就是一下,“大蠢蛋,把你炖成汤给龙君补补算了!” 阿连捂着唇边不小心伸出的几根长须,讪讪道:“那……那我去把自己洗干净……” “你去!”螺蛳精更气了,“把自己收拾干净,别叫我动手杀鱼!” 阿连委屈极了。 应周听着他们两夫妻拌嘴,终于在螺蛳精真的把阿连拉去厨房前,开口打断了他们,“买错了就买错了罢,不用给他喝了。” 螺蛳精一听应周的声音,瞬间又变成了羞涩温婉的模样,躲回壳后小声道:“那怎么办呀?” 应周给许博渊掖了掖被子,“明早我带他回京城。” 螺蛳精又问:“那山君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和阿连会帮忙照看龙君的。” 应周笑了笑,“不用,你们去休息罢。” 螺蛳精又脸红了,因为应周笑起来实在是太好看了。 阿连推着巨大的螺蛳壳和娇小的螺蛳精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应周与许博渊二人,许博渊的唿吸轻却均匀,应周静静看了一会,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是墨绿色的河水,偶尔有鱼悠闲游过,水草在河床上裊裊舞动,像深夜中的魅影。 应周伸出手,指尖银线缓缓延伸,通向河面,很快得到了来自另一端的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就是那个姓陈的大夫 明天不更,周六见,么么哒 谢谢云吸猫的地雷prprpr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应周……” 背后传来许博渊有些沙哑的声音。 应周指尖一顿,银线消散于河水之中,他回头,就见许博渊不知何时醒了,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应周走了过去,“你还好吗?” 许博渊说:“没事,小白呢?” 应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嘆了一口气,“在阿朱身边。” 许博渊皱了皱眉,“他是怎么回事?” 应周道:“唔,中了迷魂术,认不出我了。” 许博渊也猜是这样,“是阿朱?” 应周却摇头,“不是他,蜘蛛一族不善此术。” 许博渊想到了什么,问:“……会不会是楼琉衣?” 应周脱口道:“不会,她已经走了。” 他与楼琉衣签了生死契,若真的是楼琉衣在附近,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许博渊说:“既然不是阿朱,说明当时那附近还有一个人,藏在暗处。” 应周摩挲藏在袖子下的手腕,“嗯,也许是魑魅魍魉。” 他自以为动作轻得不动声色,许博渊却全部看在眼里,“就是给阿鸾下咒的妖怪?” 应周想了想,道:“也许是罢。” 许博渊默了片刻,忽然语气一转,沉声道:“应周,别敷衍我。” 应周抬头,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看清了许博渊紧蹙的眉头,和抿起的薄唇。 “因为我是个凡人,不像小白,更不像你,没有法力,什么也不懂,”许博渊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所以你觉得没必要让我知道,反正我也帮不上忙,是吗?”
第96页 他的语气很冷淡,应周没想到许博渊会这样想,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我并非敷衍你……”他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你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许博渊定定地看着他,“我来问,你答。” 这样也好,许博渊总是比他有条理,应周点了点头,“你问罢。” 许博渊坐直了一点,与应周面对面,因为刚醒,他的声音还有点哑,低低沉沉,很好听。 他开口,问:“你几岁了?” “唔,”应周没想到会从这里开始,答道,“两千……不到一点?” 年復一年的日子都差不多,他早已记不清了。 许博渊半垂下眼皮,昏暗中应周没有看到,他的眼中有些淡寞,“小白呢?” 应周不知道许博渊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见许博渊问得很认真,便也想答得认真一些,于是努力回忆了一遍他与小白的相遇,可惜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具体的日子来了。 他不太确定,迟疑道:“我一千六百年前捡到他时他一百多岁,现在应该是一千七百岁左右了……” 不到两千岁,在妖怪里还只能算是个半大少年。 许博渊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楼琉衣去了哪里?” 应周实话回答:“她怀着孕,修为又只剩下不到一半,我就让她去了不周山,等她生完孩子再说。” “山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我两个童子,东南你见过,另一个叫西北,还有一些妖怪。” 许博渊想起那夜送应周回来的童子,面容精緻表情严肃,与这个听起来就很随便的名字完全搭不上边。 “这名字是谁取的?” “……是我。” 应周有些不好意思,就取名字这件事,南灵没少笑话他。 许博渊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五官生得好,眉眼轮廓清晰,鼻樑高挺,肤色比应周深一些,此刻头髮散了一半,只着雪白单衣,常年习武的身形流畅好看,脖颈修长,笑起来时单边唇角一勾,喉结也跟着动了动,有种漫不经心的性感。 应周突然觉得耳尖有些发烫,很想伸手捂一捂。 他不说话,应周也就安静等待。 许博渊大概是在思考怎么问,问什么,手指在膝盖上一点一点,应周不好意思盯着他的脸,就看着他的手出神。 又过了一会,许博渊问:“你手腕上的诅咒,是因为帮阿鸾解咒留下的?” 话题跳跃得太快,应周顿了顿,才应道:“……嗯。” 许博渊眉头皱得更紧,说:“那人的目标是你。”语气十分肯定。 许博渊很聪明,很多事情只要说一半,他就能猜透另一半,应周点了点头。 “是魑魅魍魉?”许博渊问。 应周道:“魑魅魍魉是精怪成妖,善于迷魂法术,应该不是她们。” “她们。”许博渊说。 “嗯,魑魅魍魉是一对双生姐妹。”应周说。 “既然不是她们,”许博渊回忆着应周与阿朱的对话,“那是鬼王?” 他与繁烨交过手,觉得繁烨并不是会用这种法术的人,应周说的三个名字中,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应周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能确定。鬼王不现于人前,我也未听别人提过,也许是其他不出世的妖怪。” 像是楼琉衣这样的,道行高深,却隐居于一隅,不为人知。 许博渊再次沉默。 应周等了一会,见他不开口,说:“阿鸾不会有事的,她身上的诅咒已经彻底解了,你别担心。” 许博渊骤然抬起头来,“……你觉得我是在担心阿鸾?” 应周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我不是担心阿鸾,”许博渊露出有些无可奈何的笑容,说,“应周,我在担心你。” 应周“唔”了一声,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 夜明珠的清晖被水波扭成斑驳形状,投影在汉白玉砌成的墙上,有些蓝,还有些绿,微微波动着,应周背着光,下颚线条被打亮,很柔和,那双眼睛里没有反光,却依旧很清澈有神,令人沉迷。 他支吾时的表情真的很可爱,许博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应周的头。 非常短暂的剎那,许博渊就收回了手,“走吧。” 应周茫然地问:“……去哪?” 许博渊说:“回村子里去。” 应周看着他下床,弯腰穿鞋,嵴背崩成一张饱满的弓弦形状。 穿好后他站了起来,拿过床尾的衣服披上,头髮随便一扎,神色淡淡的,说:“一百多口人,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差了1900岁,600多道代沟呢…… 今天是个短小的我,先到这里吧,我困得头点地,得洗个澡睡觉睡觉,明天也不更,周一见,么么哒! 谢谢余严的地雷,=3333=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月亮浅浅一弯挂在枝头,下过雪后的星空很亮,雪地反着光,前路一片明了。 这场倒春寒来得有些凛冽。 许博渊身上穿着从螺蛳精处借来的衣服,大概是考虑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打斗,他穿的很单薄,应周跟在他身后,几次想要开口问一句“你冷不冷”,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螺蛳精与阿连的修为都不高,应周便没许他们跟来。 其实本来许博渊也不该来的,他身上半点法力也没有,连唯一能够依仗的屏障之力,暂时也用不了。凡人如此脆弱,许博渊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流血,可能会像小白一样被咬,可能性太多,以至于他无法不担心。 但许博渊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应周阻止不了。 或者说,其实他们之间,许博渊才是那个主导的人,他说要来,应周就只能让他来。 接近村庄,他们停下了脚步。 密密麻麻排成圈的人头,下午明明下过雪,人头上却都很干净,没有盖上一点白色,依旧维持着下午的模样,其中被化古扇刮飞的一隅,已经重新摆了回去。 婴儿已经不哭了,安静躺在人头阵的中央,胸口还在起伏,还活着,但已经很微弱。 趴在不远处树上打着瞌睡的白虎,缓缓睁开了血红的双眼。 许博渊挂在腰间的剑旁,渐渐凝聚出细小的金色龙影,龙影盘旋爬上他的肩膀,对着白虎咆哮。 许博渊低头,对应周说:“一切小心。” 应周点了点头。 他指尖银线延伸,连至白虎颈间,在白虎有所动作之前,骤然攥拳,翻动手腕,狠狠向后一拉! 白虎巨大的身体被拽得从树下跌落下来,登时虎啸声响彻寂静夜空,树上积雪齐齐抖落,下了个铺天盖地——
第97页 这片刻的功夫,许博渊身如闪电,已经向着人头阵中央沖了过去。白虎自雪堆中翻身起来,虎目瞪成笔直一竖,立刻就要扑向许博渊,应周嘆了一口气,银线再次收紧,比上一次更加用力,将白虎困在了原地。 他蹙了蹙眉,手腕上的法印又开始作痛了。 虎啸声一声高过一声,许博渊飞身而起,长剑直指婴儿! 金龙倏然张开巨大的嘴,眼看就要咬住婴儿的头,忽然河的另一端黑影袭来,许博渊早有预备,足尖在一颗人头上轻轻一踏,旋身横挡,与阿朱背后伸出的四足金石相击,在夜色中擦出了一捧火星,两人各自退开,落地不到片刻復又拔地而起,在河面上过了数招,将那整齐排列的人头搅得一片混乱! 应周注意到两人交手时,阿朱有一瞬间眯了眯眼。 他似乎对许博渊剑上的金龙颇为忌惮,每一次与剑刃的交锋中,他都避开了龙嘴,偏偏许博渊动作敏锐,金龙细小灵活,以至于阿朱的姿势很是难堪,好几次都差点被金龙咬中。 另一边,白虎见挣不开脖子上的束缚,扭头向着应周奔了过来! 眼看就要俯冲到应周面前,应周指尖雪花纹路的半透明法印绽开,足有铜镜大小,生生将白虎的沖势挡下! 任凭白虎如同顶撞,那薄薄一片的雪花印都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 应周抬手欲覆上白虎额头,但中央隔着法印,掌心只能触到一片冰冷虚无。 “小白,醒醒。”应周低垂眼睫,望着白虎,柔声道。 他们之间签有生死契,小白伤不了他,他却可以轻易取小白性命。 但他不愿意伤害小白。 漫长寿命中的时光日復一日,以至细水流长的陪伴更显弥足珍贵,小白于他,比任何人都要亲近。 白虎龇牙咧嘴,应周的手心就在眼前,尖锐的牙齿摩擦着法印,涎液顺着牙槽缓缓流下。 应周可以强行破开小白身上的迷魂术,但那会对小白的魂魄造成巨大的伤害,若非不得已,他下不了手,只能拖住他,盼望他能自己醒来。 “小白,我是应周。”应周道。 这样的小白令他很难过。 小白虽不能化形,却十分爱干净,每天起码要花一个时辰舔毛。他在其他人和妖面前总是强大威严的,妖王之子,与身俱来的妖力使他高傲而自恃,使他受到敬重,因而山中的妖怪们总是叫他“白先生”。 然而此刻的他,与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白先生,差去太远了。 阿朱的长足尖端锋利如同嵌了刀片,擦身而过时,在许博渊腰腹间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伤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然而下一瞬许博渊勐地压低身体,朝前迈出一步,逼近他后刺出长剑,阿朱飞快向后躲去,却还是被金龙咬中了胸口,顿时尖锐刺痛从那一口中扩散至全身,仿佛有雷电倒灌进身体,麻痹了他的每一寸关节,他几乎是咬破了舌尖,才堪堪维持着自己没有向后摔倒。 然后许博渊的剑再次跟了上来,阿朱瞳孔一缩,尚未从那麻而灼烧的疼痛中恢復过来,只得偏身用一足去挡,剑刃并不可怕,只是金光游龙绕着他的长足盘旋而上,又一口咬在了足根的软肉上,令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狼狈地倒退了两步,膝盖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以为许博渊会趁胜追击,却不想许博渊脚下一转,朝着婴儿所在的阵法中心刺去—— 阿朱骤然缩成蜘蛛形态,八足点地飞快,在金龙咬中婴儿之前斜身一撞,许博渊全力一击,露出了无数破绽,阿朱这一撞用了八成的力气,直接将许博渊整个人撞飞,飞向了白虎方向! 这一招电光火石,但小白感官比应周敏锐许多,立刻察觉到了许博渊的靠近,登时撇开应周,扭头就向着许博渊冲去,应周欲收紧银线拦住他,抬起手的瞬间,腕上那朵如同黑色芙蓉花般绚丽绽开的法印却发出了点点幽光,在这黑夜中分外明显。紧接着剧痛越过肉体,直接侵袭了他的魂魄,胸腔仿佛被一双利爪攀住,要将他从中间一分为二! 尖锐痛楚令他眼前一黑,手指筋挛间,连接在他与白虎之间的银线消失了。 “小白……” 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白虎张开的血盆大口,即将咬上许博渊的后背! 凡人这样脆弱,闭眼的瞬间应周想到,被咬中了的话,许博渊会死罢—— 但许博渊不能死。 “白献——!” 他摔进了雪地之中,两千年来未曾唤过的两个字,千万重回声在脑中嗡嗡作响。 银光自他与白虎身上一齐爆发,黑夜幻影剎那间亮如白昼。 许博渊背对着他们,只能看到河面上的蜘蛛畏光躲闪,耳后传来白虎的唿声。 是足以令万物动容的痛苦哀嚎。 作者有话要说:  说真的,我最近的状态很差,距离那件事只过去了两个礼拜多几天,我心里却上上下下仿佛过了有两年。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但所有见到我的人,连导师都在劝我,回国休息几天吧,或者出门旅游,或者怎么样都好,别在这里待着了。心理医生数次劝我搬家,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搬家不切实际,我手里还有好几个项目,连回国都回不去,借住在朋友家,觉得很麻烦她,可是要我现在一个人回家去,我宁可背上包去各位朋友家流浪。 竟然还只过去了两个礼拜,真的不可思议,明明每一天都过得很快。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好一些,这文写得很累,项目做得很累,事事无可奈何,却还要鼓励自己加油。 不想停更,但是越写越差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太难了,这实在是太难了啊。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九重天上不分昼夜,晨宫中击钟则为一日,明光则为一年。 不周山上没有四季,终年大雪,四野斑白。 应周忽然想起来了。 他捡到小白,是在一个新月的夜晚,正如此刻。 在万里不周山的某一个山头上,那时候的白虎真身,比这团毛球大不了多少。 应周记得,自己应该撑着一柄红伞,是与姻缘司里的小童子下棋赢回来的。 与红线相同的颜色,非常好看。 幼小的白虎身上已经落了不少雪,安静躺在雪地中,仿佛要随着时光一起被淹没掩埋,应周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与大多数神仙一样,对于死亡一事,并不会觉得悲哀。 因为生命轮转,周而復始,死亡是结束,但也是新的开始,是这天地给予万物的,最无情,却也最温柔的公平。 不周山是人与妖的界线,每天都有妖怪试图跨越这道线进入人间,但大部分都会被结界挡住,根本进不了山中。这白虎能闯到这里,已经很是了不得。 并非了不得的妖力,是了不得的缘分。 因为这缘分,应周想要安葬他。 但他才刚动了一步,白虎就突然睁开了眼睛,灿金的双瞳,在夜幕中的雪地里格外醒目。
第98页 彼时应周住的地方,还没有鹅黄烂漫的顶冰花田,也没有青青嫩嫩的竹屋,举目望去,荒凉一片。 大概就是因为太过荒凉,他对颜色鲜艷的东西很有好感,比如手上那把朱红色的伞,也比如白虎金黄色的瞳孔。 于是他把白虎捞了起来。 完全无视了白虎抗拒的目光,反正那时候他重伤在身,虚弱得像一只猫,根本挣扎不了。 一千六百年前的记忆与此刻重叠,天边新月,地上白雪,还有那双金目中的悲哀和抗拒。 “小白……”应周伸手,想要把他抱起来。 小白爪子蜷了蜷,想动,却动不了,只好闭上了眼。 他已经清醒了过来,但他宁可自己还在梦中。 不远处的战斗还在继续。 许博渊腰间洒落的鲜血落在冰面上,像一朵朵凛冬绽开的红梅。 阿朱再次被金龙咬中,这一次是在背上,直接令他八条腿全部失去了知觉,许博渊降低重心,滑步向前,锋利剑刃削去了阿朱的一条腿! 黏腻腥臭的绿色血液扑面而来,当头浇了一身。 许博渊没有半分停顿,丝毫不给阿朱重新生长的机会,他旋身连击,银色的剑影过后,阿朱四条左腿全部断开,身体像侧边倒去,许博渊剑尖迎上,刺穿了他的身体! 但这一瞬间,他们靠得太近了。许博渊几乎已经贴在蜘蛛腹上,阿朱张开巨鄂,朝着许博渊了吐出一捧白丝! 许博渊立刻松开剑闪身躲避,然而迟了一步,蛛丝粘住了他的右臂,阿朱另外四足发力,从地上弹起,一对尖螯扎进许博渊肩头,狠狠咬合! “哧——”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许博渊几乎是咬破了舌尖,才忍住没有当场跪下。 他左手握住插在阿朱腹上的剑,右手直接环抱住巨大蜘蛛的头颅,用尽所有力气将剑拉向自己,剑刃破开蜘蛛不算坚硬的外壳,直接从腹部滑到了头与身体的关节上!金龙的身躯在瞬间暴涨,龙影腾空,又从空中俯冲下来,巨大的龙嘴自上而下,贯穿了阿朱的身躯! 阿朱身体剧烈痉挛,只持续了不到一息,就不动了。 死了。 许博渊眼前渐渐模煳,手心被蜘蛛身上细针般尖锐的刺毛扎伤,一片狼藉。 他推开了阿朱还咬合在他身上的头,皱了皱眉,有些噁心。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在越来越混沌的视野中找到了婴儿所在。 然后他提剑走了过去,剑尖在冰面上留下一道浅槽,其中红绿相间。 婴儿早已虚弱得哭不出声,也无法像日间那样发出反抗,许博渊单膝跪在地上,跪在婴儿身侧,低着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 剑刃再次落下,婴儿的血是红色的。 他想要起身,到应周身边去。 但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站不起来,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明明没有动,却天旋地转。 京城上空,金光屏障重新亮起,璀璨如同冉冉升起的烟火。 应周被那光刺得回过神来,缓缓抬头,就见不远处的冰面上,无数狰狞可怖的人头中央,许博渊倒了下去。 . 泰明殿高耸的正嵴上,一道黑衣身影孑然而立。 他的面庞被向着天穹升起的金光照亮,锋利如同刀锋割过的线条,与红如血海无波的双瞳。 是嗣同。 一双纤细柔荑自他身后伸出,红衣下的藕臂白而柔软,环住了他精瘦的腰。 姝媚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笑眯眯道:“狼蛛死了。” 嗣同也勾了勾唇,“他为了保住那个女人的魂魄,把妖丹餵给她吃了,修为几乎尽失,还以为我不会知道。” 姝媚嘲道:“真蠢。” 嗣同握住腰间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半阖着眼皮,表情似笑非笑,“因为这样无聊的东西牺牲,是很蠢。” 姝媚顺势绕到他的身前,斜斜偎入了他怀中,涂着丹蔻的指甲隔着衣服,在他胸口轻柔打圈,动作一如声音,柔情似水。 嗣同低头看着她,问:“姝良和繁烨那边如何了?” 姝媚道:“已经差不多了,阿良的幻术比我更精湛,即使是不周山君在此也无法识破,更不用说凡人。” 嗣同眼底微光流淌,“姝良出手,即使是我也看不穿。” 姝媚的眉梢不可察觉地压了压。 嗣同抬眼,望向隐没在黑暗中的飞檐重銮,随意道:“你们虽是双生,性子却全然不同,我倒是看不透她。” “阿良只是话少些,但从来都很听我的话。”姝媚勾住他的脖子,将整个人亲密挂了上去,扑在他耳边轻唿出一口气,“而我最听你的话。” 嗣同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微偏过头,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在那殷红饱满的双唇上,轻碰了碰。 算是奖励。 他们脚下的黑暗中,无数星火正在燃起。 嘈杂唿喊层叠,越来越响,自皇帝所在寝宫,向外扩散而去。 整个皇宫从黑暗中甦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短小的我没有资格说话……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应周在村子里找到了一间还算干净的民房。 他将小白轻轻放在椅子上,伸手欲摸白猫的头,却被躲开了。 白猫团成一团,连尾巴也收了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着,他被生死契伤得不轻,妖丹中央碎了一道。 应周只好去床上取了被子来将他包好,道:“我很快回来。” 小白在生气,他能感受到,但他此刻没有时间去安抚,许博渊被阿朱咬伤,情况比小白更危急。小白的伤同南灵多要些仙丹来就能治好,但许博渊不行,阿朱的毒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他从人头法阵的中央将失去神志的许博渊拖了出来,血迹蜿蜒于冰面上,在黑夜中像一条漆黑的长蛇。 应周架着许博渊的肩膀,穿越无数堆叠的尸体躯块,渐渐融化的冰雪沾湿鞋袜,唿啸而过的风尖锐如同谁的哭喊,天边外新月无光,血腥味像是被冻住了,冻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好不容易将人扶进屋中,搁到床上。 应周解开了他的上衣。 许博渊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衣襟下露出的肌肤是毫无生气的灰白颜色,连狰狞的伤口上翻滚的皮肉都枯萎暗沉,像被灼烧的焦土,穷途末路。 应周撕开自己的衣摆,在他的肩膀的伤口上笨拙缠了两圈,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因为那些伤口里已经连血都流不出来了。 他的指尖停在许博渊的心口,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半点震动。 这具肉体已经死亡,与外面那些唯一的区别是,许博渊的魂魄还在。 许婧鸾中了诅咒时,他用了南灵紫玉环中的所有法力才保住她的身体,但这一次,他已经没有法宝可以藉助。 应周虚空中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玉牌。
第99页 玉牌是半透明的白色,比南灵那枚紫玉环的颜色更纯粹透彻,正面书以比篆文更复杂的“不周山君”四字,背面是不周山上万里群峰,里头流淌着晶莹的水纹,星星点点,像黑夜中的银河。 那是每一位仙人生来都有的命牌。 仙人神魂永生,若无意外,则寿命无穷;若有意外,便是命牌碎裂,则灰飞烟灭,无转世亦不入轮迴。他本不是仙,这块命牌是天帝拉他入仙界时锻给他的,里头封印着等同于一位神灵的生命力。 他握紧手心,将玉牌碾成了微光的齑粉。 无数繁星漂浮在他的手掌周围,照亮整个屋子,又随着应周将手按在许博渊胸膛上,齐齐涌入了许博渊身体之中。 光暗下去后,应周俯身,轻轻抱住他,与他冰冷的身体紧密相贴,强行进入了他的魂境。 魂境中,许博渊的身体化为了一条伤痕累累的金龙,斑驳鳞片残缺而无光泽,蜷缩在应周怀中,紧闭着双眼。 应周跪在虚无之中,将脸贴在金龙侧颊,轻声道:“许博渊,醒醒。” 他心中所涌动的情绪无可言述,是比手腕上的法印发作时的痛楚更为苦涩的滋味,令他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只剩下“许博渊不能死”这一个念头,还支撑着他的动作。 那一瞬间,什么轮迴转生,什么重新开始,都无法被接受。死就是死了,轮迴以后的许博渊不会记得应周是谁,他会有新的人生,变成一个全新的谁,却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是“许博渊”。 应周第一次感到惊慌,第一次质疑天地,第一次对什么东西有了执念。 “不许死,”他在金龙嘴角边亲昵蹭了蹭,望着前方深渊一般的黑暗,固执道,“我不许你死。” 屋外天边,乌云腾卷密布,从天际外而来,蔓延至肉眼不可及的远方,云层间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越来越快。 九重天上,司籍宫的小童跌跌撞撞,向着天帝所在的大殿仓皇跑去。 他跑得太快,以至于没看清前路上有人,“咚”得一声撞了上去,结果把自己撞了个四仰马翻。 对方身量比他高出许多,灰色的长袍,冷清却俊挺无双的脸庞,没有温度的眼神,小童从地上爬起来一看,登时吓了一跳,竟然是天尘司命。 “司……司命!”小童赶忙低头行礼,涨红了脸,“小人不是故意的,司命对不起!” “无妨,”天尘负着手,像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问,“你去找天帝?” 小童答道:“正是正是,有要紧事要向天帝禀告。” 司仙籍里有一面天顶,刻着九州八荒所有仙人的名字与所在,他方才在殿中打扫,无意抬头时,看到不周山君的名字竟然突然碎裂,当场吓得神魂俱裂,正要去告诉天帝。 他觑着天尘脸色,拿不准是否要将事情告之,毕竟此事事关重大,除了天帝,他不敢轻易告诉任何人。 天尘却道:“不周山君的命牌裂了,是吗?”虽是问句,却因为语气太过平淡,而更像陈述。 小童大惊:“司命是从昆吾书上看到的吗?” “嗯,”天尘淡淡道,“昆吾书早有预示,一切皆是命数。” 见天尘如此冷静,小童立刻放下了大半颗心。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事,否则司命既然知道了,早就该出言预警了。再说就算是大事,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下来有司命这样的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他操心。 “无须禀告天帝,也莫要告诉旁人。”天尘道,“合该有此一劫,又何必多几个人一起忧心。” 后面的半句话,带着一丝嘆息的意味。 小童不明白他是何意,还是“诶诶”点了头,毕竟这天地间的事情,有些天帝来说都未必作数,司命说得却一定不会错。 司命说有一劫,那就是有一劫;司命说不用管,那就是管了也没用。既然管了没用,他还管他做什么呢? 日出晨曦,惊雷渐息。 许博渊醒来,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他与阿朱化成的巨大蜘蛛殊死搏斗,最终被阿朱咬穿了身体,成为了蜘蛛腹中的食物。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许博渊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肩头,他确实被阿朱咬伤了,然而此刻他的肩膀上没有任何伤口,状态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窗外透进光来,小白蜷缩在那团光晕之中,听到了他起身的动静从被团中抬起头来,冰冷看了他一眼,又趴了回去,往日里总是晃来晃去的尾巴压在肚皮底下,浑身毛脏兮兮的,看起来很没精神。 他下床,推开门出去,屋外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在阳光下闪着水光,一阵风吹过,比昨日更冷了。 依旧是一地的尸体,并未有任何变化,他走了几步,看到了河边的应周。 粗木柴火打成的柴堆上,黑色蜘蛛怀中拥着那小小的,皮肤已经青紫的婴儿。 应周一身白衣上下狼藉,染着大片不知是血还是其它的深色洇晕,负手站在一旁,不知是在想什么,背影在苍茫天地中看起来寂静而孤独,时间似乎都在他周身静止,凝聚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 靴子踏在地上的“吱呀”声惊动了他,应周回过头,神色自然道:“唔,你醒了啊。” 那一瞬间,围绕着他的冷漠气息都随着他嘴角的浅笑消散褪尽,快得仿佛是许博渊的错觉。 许博渊走了过去,停在应周身畔,静静站了一会,才出声问道:“他们会去轮迴吗?” 应周摇了摇头,“对妖怪来说,妖丹就是魂魄,阿朱的妖丹空了。” 许博渊:“……这个孩子呢?” 应周道:“以半人半妖的魂魄来破开人与妖的界线,他的魂魄被法阵吞噬,只剩不到半个,已经入不得轮迴。” 应周忽然抬手,一枚光团自他手中出现,像一颗小小的夜明珠,“还剩下一半,在这里,我想带他回山中看看,或许还有办法修补。” 许博渊蓦然回头,望着他的侧脸,“……你要走了吗?” 他早就知道应周会走,因应周下凡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他登基,而他却不愿走那一条路,应周已经没有了留下的理由,离开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应周摇头,道:“我会在人间等到下一位龙子出生,扶他登基,才能离开。” 他确实早晚要回去,但不是现在。 阿朱妖丹已失,即使不与许博渊一战,也已经活不了太久。况且他一直生活在京城之中,破开京城的法阵于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的背后应当还有人指使,对小白下迷魂之术的人,在他手腕上刻下诅咒的人,都还未浮出水面,更何况龙脉未正,他不可能在此刻离开许博渊身旁。 许博渊道:“下一位龙子?” 应周点点头,“应当是你的孩子。” 许博渊今年二十五,早已到了凡人成婚生子的年纪,即使等他的孩子长成,也花不去几十年功夫,对他来说不过弹指眨眼之间,他等得了。
第100页 许博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果我没有孩子呢?” 应周道:“为什么会没有?” 许博渊望着他暖阳下透彻的瞳孔,缓缓道:“我还未成亲,怎么会有孩子。” 应周道:“但你不是要与戚姑娘成婚了么?” 许博渊一愣,“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应周想了想,“他们都这样说。” 许博渊蹙眉,表情有些冷凝,也十分的认真,“阿玲是我表妹,与我而言与阿鸾没有什么区别,我没有要与她成亲。应周,我没打算和任何人成亲。” 应周没想到会这样,一时愣了。 人间的屏障本就风雨飘摇,经过这一次,更是只剩下单薄一点,撑不了太久了。难道要他逼许博渊做皇帝吗?但在人间待得久了,他也明白皇帝不是说做就做的,其中涉及的弯弯绕绕太多,许博渊若自己不愿,他一个人根本无从下手。 他正茫然,许博渊忽然靠近一步,抱住了他。 “应周,”许博渊轻声道,“我不会成亲的。” 从前他想他终究会娶一位妻子,会给予她尊敬,也会尽量给她夫妻之情,不求相爱多深,但若能相敬如宾一生,也是人间美满。但如今,他已经无法想像自己会成亲,会娶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其他人。 幸好,应周想,幸好他还活着。 比起昨夜的冰冷僵硬,身体相接时的温热柔软真的很好。 想要回抱他,这个温热的,真实的,活着的许博渊。 然而他的手刚动了动,许博渊却快速放开了他,退后了一步道:“点火罢,我们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地更个新…… 这文写得太累太压抑,想开个10-15万字的短篇咸蛋换换心情,《得之我幸》,已经写了两万多,文案已开,等我存得差不多就开,求小天使们一波预收! 文案在此: 晏沐心里有个人,暗恋三年,狼狈离开;思了六年,不敢归来。 第十个年头,晏沐收到了那人的结婚喜帖,终于鼓起勇气回国了。 我以为失之是我命,却没想到得之有我幸。 cp:拥有全世界的攻x一无所有的受 排雷:我觉得这是一个无脑的,大写加粗的,【甜文】,但我的基友觉得我对甜这个字存在迷一样的误解。可能我就是一个写不来甜文的人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村子距离京城有近十里地,小白受伤无法负人,应周抱他,他也不情不愿,闷头装睡。二人沿着官道步行,从清晨走至正午,才终于看到了京城的南门。 城门外排了一列长队,暗红戎装的侍兵披着铁皮盔甲,手执长剑,挨个盘问着进出的百姓,近十丈高的城墙上更有哨位兵登高望远,持着弓箭严正以待。 二人停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应周道:“那是在做什么?” 许博渊蹙眉道:“像是出事了。” 说着拦住了一名背着包袱,刚从城中出来的中年男子,抱拳问道:“敢问兄台,京中出了何事?为何城门会如此戒严?” 中年男子面色戚戚,道:“可不是出大事了,宫里昨晚进了刺客了。” 许博渊一愣,立刻追问:“可知刺客伤的是谁?” 中年男子抬起头,正欲说话,却在看见许博渊的脸时一顿,登时结巴了,“就、就……就是皇上……” 许博渊与应周对视一眼,应周道:“先回去看看?” 许博渊道:“好。” 中年男子目光在二人中来回扫了好几圈,神情有些惶恐,“你……你们怎么会从外面……” 应周偏了偏头,“嗯?” 中年男子一个磕巴,道:“不是,我、我是说,你们要进城啊?” 许博渊点了点头,道:“多谢告知,兄台路上小心。” 说罢就与应周走了。 中年男子望着二人的背影,愣在原地好半晌,直到他们走出了几丈远,才狠狠吞了一口口水,扭头,拔腿飞快朝城外方向跑去,速度之快,好像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 守门的正是禁卫军的人,见到许博渊立刻瞪大了眼睛,“世世世世”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许博渊未疑有他,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皇上昨夜遇刺了?情况如何?” 侍兵先是僵硬地点头,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摇头,扭头朝城门里大喊道:“世、世子和国师在……在这里!” 他喊得十分大声,以至于闹哄哄的城门下骤然安静下来,排着队的百姓纷纷看了过来,其中有些人脸上露出了惊恐,指着许博渊与应周,慌张道:“刺客!是刺客啊——!” 一切措手不及。 随着这一声大喊,城门中冲出一列负坚执锐的侍兵,足有百人,顷刻间将二人围了起来!第一圈是黑铁巨盾,第二圈则是上弦羽箭,箭尖直指中央二人! 赵恆的身影出现在人墙之后,喝道:“大胆昱王世子!还不束手就擒!” 许博渊的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道:“赵将军这是何意?” 赵恆表情沉痛:“博渊,你我同仕多年,我一直敬佩你武功智慧,你怎会做出这种蠢事!” 许博渊蹙眉道:“……我做了什么?” 赵恆道:“还装什么傻?!你与妖道应周合谋,昨夜行刺陛下,阖宫上下亲眼所见!我劝你速速放下武器,随我进宫,求太子绕情罢!” 许博渊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那中年男子的惊慌眼神是所为何。 他越过赵恆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青绿石墙上,张贴着一张皇榜,上头的蝇头小字看不清楚,但皇榜旁边,令贴着两张画像,一张是他,另一张是应周,盖以许璃的太子印章,以及血红的“通缉”二字。 他自己也就罢了,许博渊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应周。 哪怕一身狼狈,应周的风华气度依旧非凡人可以譬及,那张画像没有画出他的十分之一,此刻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无言的担心与询问。 许博渊注意到他托着猫的右手,藏在阴影里,不可察觉地探入袖中,隐约可以看到藏匿其中的化古扇的银光。 许博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回身对赵恆道:“赵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与国师外出调查京郊天象异常之事,昨夜并不在京中,怎么可能会去刺杀陛下?” 赵恆立刻道:“可有人能证明?” 许博渊道:“无人可证。” 赵恆道:“此事我作不得主,世子与国师若有冤屈,还是请随我进宫,当众与太子殿下澄清罢!” 许博渊淡泊一笑,“那便走罢,我本就是要回宫復命的。” 经歷了这许多事情,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会被表象欺骗的他。这世上光陆怪离无奇不有,并非所见就是真实,他与应周分明一夜未归,却能被阖宫上下看到他们刺杀皇帝,怕不是有人故意引走他们,以此布局陷害,而能做到这事的,多半就是那对小白设下迷魂术的妖怪。
第101页 同样的把戏耍了两次,若是想藉此来除掉他,未免太过狂妄,真当他会束手就擒?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很短小 明天很忙更不了qaq 么么哒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泰明殿中,许璃坐立难安。 这把椅子鎏金雕龙,即使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坐起来还是不大舒服,且扶手离得太远,他不知将手放在哪里才好,十分窘迫。 他的额上有汗,很想抬手擦一擦,可是底下文武百官站了个齐全,皆安静地等着,殿里闻针可落,哪怕是他抬抬手的衣袖摩擦声,都会清晰而突兀,令他根本不敢动作,只得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 哪怕他心里早已乱如沸锅,扑腾扑腾地,渴望着掀翻一切伪装平静的表象。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许璃浑身一震,抬起眼来,青瓷盅盏落在他面前案上,嗣同从侧边,正微笑着看着他,目光鼓励。 许璃端起茶盏,想喝一口,却因为手抖而令茶盏摇晃,发出了一连串声响,他只好又将杯子放下了。 他紧张而焦虑,还有挥之不去的担忧,加上一夜未眠,看什么都有了一层模煳的重影。坐得久了,精神也渐渐恍惚开去。直到外头宫人长声汇报,昱王世子与国师已经到了殿外,他才从龙椅上惊醒过来,站起来喝道:“别让他们进来!” 他本能间的惊慌失措的表情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许璃顿时更紧张了,因为戴峥站在百官最前列,他好像从戴峥脸上看到了不屑。 “殿下不必紧张,”嗣同上前搀扶住他有些发抖的手臂,温声道,“有龙神所佑,贼人不足为惧。” 许璃喉结滚动,压低声音问:“龙神现在何处?” 嗣同道:“就在附近,殿下需要时,他自会出现。况且郡主不是已经被请入宫中了么?殿下莫要担心,他们不敢乱来。” 许璃稍稍安心了一些。 “殿内逼仄,赵将军的人进不来,”他清了清发紧的嗓子,道,“让堂……让昱王世子退开五丈,众卿随孤出去瞧瞧。” 殿外三十九级台阶下,赵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许博渊和应周围在中央,声势浩大。 见许璃出来,赵恆戎装执剑,站在了许璃身侧,这给了许璃很大的安全感。 无论是所谓的龙神还是嗣同,以及曾经的应周,都不能给予他这样的安全感,因为那是怪力乱神,是他无法掌控的存在,他甚至分辨不出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殿下,”许博渊率先行礼,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围的架势,神色自然道,“臣与国师奉命查看京郊天象异变,于西南十里处发现一村庄,村中百余人皆为妖物所杀,异变亦是由妖物所致……” 许璃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许博渊被打断,顿了顿,才将话说完,“国师已将妖物肃清,殿下无须担忧。臣请命,尽快着人安葬百姓尸首。” 许璃骤然听闻,一时被震惊地忘了前因后果,又看向许博渊身后的应周,只觉应周看起来确实有些憔悴,怀里的白猫也一动不动,像是受了伤。 许璃道:“这究竟是怎……” 他话未说完,偏殿过道里忽然冲过来了一道人影! 丽惠妃脸上泪痕未消,冲到许璃身侧,对台阶下尖声叫道:“就是他们!快!赵将军!快把他们拿下!” 许璃被她这一声叫得耳膜嗡嗡发疼,底下许博渊蹙了蹙眉,道:“丽惠妃,这是泰明殿,后宫女子不可出入,你为何会在此处?” “本宫自然是来作证的!”丽惠妃颇有几分理直气壮,戴着琉璃护甲的手指着他们,“你二人行刺陛下,昨夜本宫亲眼所见,如今陛下尚未醒来,你们竟还敢堂而皇之地回到宫中来!真是反了!” 许博渊道:“不如说正是因我与国师敢回来,才正说明事情并非我们所为。丽惠妃,楼贵妃的事情你并非不知,这世上甚多蛊惑人心,擅于制造虚幻的妖怪,亲眼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实。昨夜的事情,恐怕是有妖怪冒充我与国师所为。” 说罢他又看向许璃,平静问道:“殿下,皇上龙体可好?太医如何说,可有要紧?” 许璃没支声,身后的戴峥上前一步道:“世子,皇上身上伤口是为剑伤,不严重,只是如今不知为何还在昏迷,太医们无从下手,尚在商讨对策。” 许璃扭头怒瞪他,“戴相!孤允许你说话了吗?!” 戴峥笑了笑道:“但殿下也没说不许臣说啊。” 许璃气急,指着他道:“你从前就看不上孤,一味在父皇面前说堂哥好话,孤都未与你计较。但如今父皇病重,堂哥嫌疑在身,你这是要与他勾结,谋朝篡位吗?!” 戴峥道:“谋朝篡位臣可不敢,臣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他从来就看不上许璃的脑子。 此情此景下许璃这一句顺口的“堂哥”,更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的恐慌与不安,他还在下意识地不想触怒许博渊,根本没有身为东宫,身为下一任江山之主该有的自信与睥睨。 许璃气得脸都涨红了,“你给孤闭嘴!” 戴峥眼皮动了动,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他真想给许璃翻个白眼。 许璃扭头,对台阶下二人道:“堂哥,你说不是你做的,可有证据证明?” 许博渊道:“京郊西南十里村中有臣与国师同妖物打斗的痕迹,殿下派人前去探查一番便知。” 许璃道:“是和妖物?可已伏法?” 许博渊点头,答道:“乃是一只成年狼蛛,化成人形在京中盘亘多年,已为国师击杀。” 一直未出声的应周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许博渊。 阿朱并不是他杀的,全靠许博渊一人之力,他根本没有出手。 若是几个月之前,他也许还不会懂许博渊为何要这样说,但现在,他已经明白,许博渊是在降低许璃对他的戒备,因为许璃很怕他。 那种怕,就像山中的兔子精见到了小白,是情不自禁,也是无法克制的,本能上的畏惧。 许璃显然还在迟疑,不知该如何判断此事。 应周道:“既然太医们没有办法,不如让我试试罢。” 许璃抬起头看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丽惠妃讥讽道:“你这妖道想得倒美,让你靠近陛下,好方便你再次行刺陛下?” 应周望着她艷丽却因为扭曲而有几分尖锐刻薄的面庞,无声嘆了一口气。 剎那间,他身上爆发出一股气浪一般的银光,自他为中心向外横扫而去,劲风扑在所有人脸上,像是匕首利刃细细割过,刺得生疼。 丽惠妃发出一声惊叫,向后跌去,差点被复杂的宫裙绊倒,她捂住半边脸,惊恐看着应周:“你、你……” 应周望着高高台阶上众人表情不一的脸,缓缓道:“我若真的要杀谁,不需要那么麻烦。”
第102页 自他入凡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 事事都像一个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如履薄冰却依旧无法躲开。哪怕他此刻的反应,也或许恰好应了幕后之人的期待。 这令他无法言喻地烦躁。 眼前丽惠妃尖锐的嘴脸,许璃战战兢兢的怀疑,周围投来的无数视线,小白强烈而压抑的抗拒,还有幕后之人不知深浅的算计,都令他感到了厌烦和疲惫。 过去的两千年里,他从未发现自己是一个如此没有耐心的人。 又或许正是那些时光中,他已经将所有的耐心都透支干净,此刻他胸口中涌起的,从未有过的阴暗情绪,渐渐汇聚成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想要把这一切都毁坏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在黑化的路上一去不復返, 今天又要忙昏过去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许璃哆嗦着,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侧低眉顺眼的嗣同。 嗣同漆黑的眼珠转至狭长眼尾,对他温和一笑,“国师说得有理,殿下不妨让他试试。” 许璃道:“万、万一他对父皇不利,该如何是好?” 嗣同却笑了笑,道:“殿下可以扣住世子,晾他不敢轻举妄动。” 许璃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二十年前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因而畏惧许博渊身上的正统,所以当嗣同告诉他,应周是来来帮助许博渊夺回皇位的时,他根本没有犹豫就信了。 应周是神仙不假,却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神;嗣同不是寻常人亦不假,却想要许博渊的命,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因此他不得不妥协于嗣同,以藉助他的力量,战胜他独自无法战胜的许博渊与应周。 若从未尝过其滋味也就罢了,可他已经站在巅峰之上太久,根本无法想像从上面跌下来时的情景,他不可能,也不可以将皇位拱手还给许博渊。 但眼下若皇帝就这样死了,许博渊外有戚家数十万大军,内有戴峥等人相助,他在这节骨眼上能否顺利登基都是问题,更枉论将这皇位坐稳,因此皇帝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这场闹剧开始地匆忙,结束地潦草,应周被带去了皇帝的寝宫。 许博渊与众臣等在殿外,赵恆的人依旧围着他,就像看守犯人一般,神情戒备。 檀木雕花的殿门紧闭,许博渊平视着前方,道:“赵将军何必如此,我身无锐器,还能从这里插翅飞了不成?” 赵恆道:“世子说笑了,不过是图个安心罢了。” 其实他也不想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因他一直很欣赏许博渊,认为许博渊是朝中为数不多能与他一战的武将,再者他也不相信许博渊会去谋害皇帝。许博渊若真想做皇帝,就该去杀太子,没了许璃,昱王世子就是天家最后的血脉,皇帝百年之后,他来继承皇位才顺理成章。 许博渊道:“将我扣住若能令殿下安心,便是枷锁上身我亦无话可说,但只怕这还不够罢?” 赵恆不懂他是何意。 许博渊道:“将军可知,端康如今身在何处?” 赵恆明了过来,原来许博渊是在担心端康郡主。 他四下看了看,太子与几名重臣进内殿去了,剩在外头的大臣都站的离许博渊几丈远,听不到他们这里的谈话,于是走近了两步,装作与许博渊身旁的侍卫说话,道:“郡主昨夜凌晨被接进宫中了。“ 许博渊瞭然点头,道了句“多谢”。 赵恆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巡逻一般地走开了。 许博渊望着面前富丽宫殿上的飞檐,出了一会神。 其实他并没有多担心许婧鸾,因为许璃虽性子跋扈,心思却软弱,亦不是真正的冷血之人,哪怕厌恶他,对许婧鸾却有几分真心疼爱,不会对她鸾下手。 再者许婧鸾身为女子,于许璃没有威胁,留在手里反而能牵制昱王府和戚家,许璃没有道理在眼下伤害她。 他更担心应周。 应周的状况,自昨晚以来就很不对,虽然清晨时短暂恢復了几分正常,却又在刚才重新爆发。他释放力量威慑众人时眼中的暴躁与冷漠,是许博渊从未见过的,像一位主宰着万物生命的暴君,随时有可能将一切摧毁。 他想起除夕那夜,应周差点失手将奉仙宫前任总管杀死,那时候这股暴戾就已经初见苗头,虽然被应周很快镇压,但应周从前根本不会如此,他曾对所有人宽容温和,对万物都耐心公正,从不曾因为什么动怒,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迷失自我。 会是因为应周手腕上的诅咒吗? ——无论是不是,他想,都不能再让应周留在宫里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有人想要对付应周,许璃和皇帝都是那幕后之人的棋子,应周再留在宫中,情况会越来越差,而且宫中的一切他无法掌控,若再发生除夕那夜的事情…… 许博渊按了按自己的左手腕,拇指指腹缓缓描摹出印象中那法印的模样,收尾时狠狠按了下去。 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一次。 寝殿内。 应周指尖按在皇帝发黑的额心上,进入了皇帝的魂境。 他确实伤得不轻,以至于他竟然无法在魂境中准确找到皇帝的魂魄所在。 皇帝似乎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梦中。 应周见到了年轻时的皇帝,还未黄袍加身,看起来比现在的许璃还要年轻,还未梳冠。他在泰明殿汉白玉的台阶上,跟在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后,低着头,看起来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那并非皇帝的魂魄,那是皇帝梦中的自己。 应周跟了上去。 两人进了殿,对着高坐于龙椅上的人跪了下去,口称“父皇。” 应周便明白过来,那站在皇帝前头的,是曾经的昱王,许博渊的父亲。 许博渊与他生得很像,眉眼、身型,甚至行礼时单膝曲地的姿势,然而他们又截然不同,因为气质。 昱王很爱笑,应周站在角落中静静看了一会,昱王嘴角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龙椅上的人问话,他便回答,语速不快不慢,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应周听不懂那些“以德慎罚,堵不如疏”的言论。 但龙椅上的人显然对他十分赞赏,抚掌大笑,道:“好,甚好,吾儿这一趟西南去得好!” 父子之间,连优秀也是相像的。 应周注意着昱王身后皇帝的表情,他也在笑,望着昱王的背影,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古怪,看起来更像是要哭。 他们离开泰明殿时,天色已经黄昏。 昱王年纪较长,已经出宫建府,皇帝尚未及冠,仍住在宫中。两人在二道门外分手,昱王上了马车离开。 皇帝看着那渐渐离去的马车,而应周看着他,看着皇帝脸上的微笑渐冷,变为痛苦与怨恨,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声阴测冷笑,扭头走了。 应周快步跟上前去,却发现皇帝竟然在哭—— 他背着夕阳,眼中的恨意未消,却又无声地泪流满面,两种感情矛盾交织在脸上,竟也不显得奇怪。
第103页 梦中日升月落,应周坐在皇帝寝殿的屋檐上,静静等待着这梦里毫无光彩的日出。 皇帝会将自己的魂魄困在这里,一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就在这一轮太阳升起来之后。 昱王死了。 死在昨夜,吐血而亡,毫无预兆,大理寺仵作与太医一同验尸,道是脑疾而逝。 昱王府中,老皇帝在棺木前哭得伤心欲绝,皇帝跪在蒲团上,低着头不作声,只有眼泪一直默默地流,表情的复杂一如昨日黄昏之时。 腹中隆起的女子坐在一旁,一脸恍然,那双眼本该风华绝代,此刻却熄灭了所有的光,绝望得如同漫天星辰坠落。 身旁披麻戴孝的幼子一直握着她的手,应周认出来,那是幼年时的许博渊。 容貌很像昱王,也像他身旁的女子,才这么点大,就已经披上了冷漠的外壳,他注视着皇帝的目光中是无法隐藏的仇恨。 应周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将手按在了皇帝的肩头。 皇帝惊讶转身,呆滞了很长时间,眼中才清明起来,道:“……国师?” 应周道:“是我。” 皇帝回头望向灵堂中的棺木,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哪。 “你杀了他,”应周道,“所以你回到了这里。” 皇帝瞪大了双眼,“你胡说什么!” 应周看向女子身旁那个小小的身影,透彻地感受到了凡人所言的“悲伤”。 他无法体会凡人之间亲情的羁绊,但也听说过一句“血浓于水”,他为许博渊而难过,难过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经歷了如此残忍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不想做皇帝吗?因为做皇帝要付出的,就是这样生死的代价,无论是谁胜谁负,都是至亲相杀,总有人会死。 “你杀了他。”应周重复了一遍,“人间龙脉错乱,你并非真龙之命,却杀死真龙,成为帝王。你身上没有龙气,撑不住人间的屏障,如今屏障就要破了。” 皇帝没听明白,愣愣道:“什么意思……” 应周收回了落在许博渊身上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皇帝,“我说,把皇位还给他。” 皇帝浑身一震,怒道:“这皇位本就是朕的!是朕的!为何要还给他?!” 应周对他的咆哮恍若未闻,指尖按在皇帝眉心,问道:“你是如何杀死真龙的?” 皇帝身子摇了摇,差点一头栽下去,喃喃道:“不是……不是朕……不是朕杀的他……不是……” 应周无声嘆息,皇帝说的,其实也不算假话。 许博渊的父亲身有龙血,是天命所归,寻常的方法本不可能轻易杀死他,有人逆天而行,令他意外身亡,这个人不会是皇帝,或者说,皇帝并不是幕后主使,因为凡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能力。 应周望着皇帝,目光有些悲悯,“那个人骗了你,他以你的魂魄为祭,诅咒了你的兄长。” 皇帝道:“……你说什么?” 应周挥开衣袖,将眼前的一切如同水波一般推开,包括许博渊幼小的身躯,都荡荡而去,散入了虚无缥缈的昏暗之中。 周围变成了白骨累累的幻境,应周抬头望着那熟悉的殷红天空,“你的魂魄早就碎了,现在即将燃尽,死后无法进入轮迴,再不存于这世间。” 皇帝呆滞地看着周围可怖如同地狱的景象,半晌后,才明白过来应周所言。 他的容貌自年轻变得苍老,皮肤枯黄,髮鬓斑白,皇帝看着自己的手,老而褶的脸上再次布满了泪水,他勐地抓住了应周的衣摆,怒道“不……不可能!你救朕……你救救朕!” 应周道:“我救不了你。” “不!你必须救朕!”皇帝疯狂地摇头,涕泗横流,“对……对了!如果你不救朕……朕……朕就处死许博渊!” 应周一顿,想起了外面的事情。 皇帝已经活不下去,但若此刻他真的任由皇帝死去,那么许博渊行刺的罪名便洗刷不掉了。 应周抬起手腕,看着手腕上那黑色的法印,似乎明白了幕后之人的目的。 设计他入琊晏阁遇到许婧鸾,又引他将许婧鸾中的诅咒渡到他自己身上,是因为那人一开始并无能力直接伤他。而秋水山上的一场火,楼琉衣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做了那人的棋子,令他不得不以真身入凡。 除夕那夜他中药,心中暴虐惊起,差点失去神志,能够对他真身造成如此影响,这样的药又岂是许璃一界凡人可得? 那人引他出宫对付阿朱,设迷魂术牵制小白,重伤许博渊,又逼他不得不救皇帝。 无一不是为了伤他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不见,想我了吗? 第70章 第七十章 白猫静静蜷缩在窗檐上,透过两扇窗扉的缝隙,目光落在人群中的许博渊上。 他看了很久,许博渊显然并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或者他其实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他不过是只口不能言的妖,与寻常的家猫或是山中的野虎没有什么区别。 头顶笼下一片阴影,白猫早已闻到了那人的味道,却不想搭理。 “你受伤了。”嗣同站在他身后,将他眼前的窗彻底推开,一时天光大亮,照得白猫眯了眯眼。 嗣同笑容愉悦,“怎么,同他吵架了?” 白猫站了起来,想要避开这个人。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撺掇他背叛应周。 嗣同却忽然伸手,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背! “喵——!” 白猫当即炸了毛,龇牙咧嘴,扭头就要去咬,然而嗣同手上用了力,身上仿佛有千吨重,白猫被迫原地坐了下去。 嗣同细长的手指抵在苍白的唇间,“嘘——你的主人正在想办法救人,别吵到他了。” 白猫的金目下意识往坐在龙床边的人身上瞥了一眼,对方正闭着眼,手心按在皇帝额头上,情况看来不太好,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应周拧紧的眉心,以及轻轻颤抖的睫毛。 “你伤得不清,我可以替你疗伤。”嗣同道,“毕竟他一时半会还抽不出身管你。” 白猫瞪着他,以唇瓣间的嘶哑低鸣表达了抗拒。 嗣同却不管他的反应,竟自将一股妖力输入他的身体中,随着筋骨深入,触碰到白猫丹田,将他从中间裂开的妖丹涤盪了一遍,便使那缝隙渐渐癒合了起来。 嗣同放开了他,“你看,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即使是你的主人,也做不到。” 白猫立刻跳了起来,浑身绷紧,金目缩成了笔直一条线。 嗣同笑了笑道:“为何如此戒备我?我已经展现了我与你合作的诚意,你还不明白吗?” 白猫扭头欲走。 嗣同望着他灵巧跃下窗台的背影,道:“他为了凡人伤你至此,全然不顾你们多年相伴的情分,你又何必对他死心塌地?白虎,你身体中的妖力不逊色于你的父亲,足以与我们任何一位王比肩,又为何要屈居自己为这样的形态?你甘心么?”
第104页 白猫迈出的前足停顿了一瞬,又稳稳落了出去。 嗣同似笑非笑,“你所知为珍宝的东西,你的主人却未必如你一般珍惜。你在他心中,比不过那个凡人重要。” 白猫再不停留,消失在了迴廊转角。 嗣同负手而立,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二月开春,已渐有新绿抽芽,再过不久,便是春回大地,风暖花开的时候。 他眯着眼欣赏这暖阳下的生机勃勃,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回望了过去,与十几步开外许博渊对了个正着。 许博渊的目光中有打量,或许是看到了他与白猫说话的一幕,嗣同低头,朝他行了一礼。 他在宫中做内侍打扮,朝着世子行一礼再普通不过,果然他再抬头时,许博渊已经看向了别处。 “皇上!皇上醒了!” 身后内殿传来惊唿声,嗣同勾着唇角,合上了窗扉,身影渐渐隐入黑暗之中。 他很满意现状,再满意不过。 一切都井而有序,正缓慢却顺利地进行着。 再过不久,就能收网。 皇帝醒了,传出话来,要见许博渊。 许博渊踏入殿中,所有人,许璃、丽惠妃、太医、内侍,除了应周,全都守在外殿。 许璃面色古怪,朝里头扬了扬下巴。 许博渊颔首,走了进去。 应周坐在床尾,正轻声与平躺在床上的皇帝说着什么。 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周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退开几步,将床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那动作的意思,显然是皇帝有话要说,让许博渊上前去。 皇帝在床塌上艰难偏过头来,许博渊惊讶发现,皇帝竟然白了近半的头髮,裸露在明黄亵衣外的皮肤泛起褶皱,望向许博渊的一双眼睛浑浊而无光,一夜之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应周,以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应周摇了摇头。 “……博渊,你来。”皇帝艰难而沙哑道,“来朕面前。” 许博渊只好上前,单膝跪在了床塌一步开外的地方。 皇帝停顿了很长时间,许博渊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停在他的头顶,像是要把他这个人看穿。 “博渊,”皇帝缓缓道,“朕对不起你父王……” 许博渊惊讶抬起头来,“皇上?” “你父王很优秀,当年先皇……总是夸赞他,”皇帝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接着道,“若非他出事,这皇位怎么都轮不到朕。” 许博渊按在膝头的手骤然一紧。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昱王是怎么死的,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帝眼中流出一滴浊泪,“你与他很像。” 许博渊绷紧了牙关,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臣不敢当。” “你当得的,”皇帝将头转回去,望着头顶的明黄色纹龙帷幔,只觉刺眼,“本就该你来当。” 许博渊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皇帝却闭上了眼,喃喃道:“朕累了……累了,国师,朕要睡一会……” 应周便走了过去,弯腰,指尖按在了皇帝额头上。 皇帝声音渐渐弱了,“你也同他一起走罢,待朕准备好了一切,再唤你来……” 应周道:“好。” 两人一起去接了许婧鸾。 彼时许婧鸾在与云兮对弈,正是生死存亡之时,见许博渊与应周来了,头都没抬第二下,盯着棋盘一脸苦大仇深。 云兮倒是很高兴,扔了棋子就跳了起来,“山君回来啦!” 说完她探头四下望了望,“咦,白先生呢?” 应周道:“他就在附近,不用担心。你们还好么?” 云兮笑眯眯道:“放心罢!山君昨夜传信让我守着郡主,我一步都没离开过,一点事都没有!” 应周知她心性,倒没有真的多担心,云兮看起来俏皮活泼,做事却很小心,否则东南也不会让她下凡来帮忙。 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许婧鸾耳朵一竖,抓住了重点,“昨夜?守着我?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 许博渊瞥了一眼桌上的棋局,许婧鸾所执黑子败势已成定局,而白子的路数像极了应周。 他收回目光,道:“回府再同你说。” 许婧鸾便也扔了棋子,道:“走走走,快走,路上就说。” 她拉着许博渊的胳膊出门,身后应周与云兮却也跟了上来,许婧鸾扭头奇怪道:“应周,你们去哪儿?奉仙宫不是这个方向啊。” 应周道:“我们也出宫。” “出宫?天都快黑了,出宫做什么?” “唔……”应周犹豫道,“去王府吃顿便饭?” “啊?”许婧鸾瞪大了眼睛。 应周摸了摸鼻子,看向许博渊,道:“皇上让我跟着你走。” 许博渊一顿,“你要跟我回王府?” 应周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吗?” 许博渊终于明白过来,皇帝最后对应周说的哪一句“你也走罢”是什么意思。 “当然可以啊!”许婧鸾眼睛都亮了,抢在许博渊前头激动道,“你是回府里住一晚?还是住几天?还是就不用回宫了?!” 应周想了想,道:“应该暂时不用回宫了……” “好好好!”许婧鸾欢唿一声,立刻抛弃了许博渊,钻到应周身旁,一手挽住应周的胳膊,另一手挽住云兮的,将两人一起向前拽去,边走边道,“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呢,想住多久都可以!” 她的笑容毫不掩饰,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中洒满了明媚的光,应周为她的热切所感染,连日来低落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点缓和。 作者有话要说:  嗯……忙成了一只死狗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坐上马车出了宫门,许婧鸾便开始追问。 许博渊只好避开阿朱的事情,将昨夜与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许婧鸾听完一拍大腿:“怪不得!我就说太子突然传我进宫,又把我晾在后头不理是个什么意思,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又扭头问向应周:“所以昨夜云兮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是你怕我有事,叫她来护着我?” 应周“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京城中龙气屏障碎裂,他怕幕后之人会再次对许婧鸾出手,在水宫时便以生死契联繫了云兮,令她赶到许婧鸾身旁去。 许婧鸾感动得不行,嗷呜道:“我就知道你最好,凡事总是想着我的!” 紧接着她又瞪大眼睛看向云兮,问:“云兮也是妖怪啊?”
第105页 云兮笑眯眯的,“嗯,我也是妖怪,同山君和白先生一起住在不周山里。” 许婧鸾挤到她身旁,满脸好奇:“‘白先生’就是小白吧?他是白虎,那你的真身是什么?” 云兮道:“郡主猜一猜?” 许婧鸾便摸着下巴做思考状,上下打量云兮,露出一个登徒子般的痞笑,道:“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怕不是狐狸精罢!” 云兮掩唇咯咯笑个不停,“我可不是。不过前几日山里倒确实来了一只狐狸,还是只八尾狐,大家都在说白先生山中大王的地位要保不住啦。” 许婧鸾反应迅速,“是楼琉衣?” 云兮点点头,“正是楼夫人。” 许婧鸾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她始终对楼琉衣有芥蒂。 应周手撑在车窗沿上支着下巴,听到二人对话,便转过头来,说:“她怀着孕,道行不过从前的一半,在外面太危险,我便让她去山中暂住了。” 许婧鸾严肃道:“应周,你忘了她害过你和我哥了吗?” 应周“唔”了一声,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许博渊。 许博渊今天安静地有些异常,虽然平时他也不太说话,但表情不会如此冷凝,应周心里忐忑了一路,总担心许博渊或许是不欢迎他回王府。 “但若不去山中,她一个人很难坚持到生产,即使能顺利生产,半人半妖的孩子也很难存活。”应周犹豫道,担心这个理由不能为许博渊和许婧鸾所接受。 果然许婧鸾一脸恨铁不成钢,摇头嘆气,“应周,你就是太好人了。” 应周摸了摸鼻子,不知如何回应。 大概许婧鸾说的是对的,以凡人的标准来看,他确实太过不计较了。 应周能够回到昱王府,是意外之喜。 他依旧住在原先的房间,吃了晚膳,便带着云兮去安顿。 许婧鸾欲在应周隔壁给云兮安排一个房间,但应周未提,她也不知这样好不好,毕竟云兮是应周的人,一间房还是两间,是个问题。 还有他哥—— 她太熟悉许博渊,哪怕是同样的面无表情,她也能判断出许博渊此刻的面无表情与平时的不一样。 许博渊坐在花厅上座,许婧鸾在他身旁坐下,道:“哥,你心情不好?” 下人奉了茶来,许博渊端起来喝了一口,淡淡道:“没有。” 许婧鸾翻了个白眼,“少来,你还瞒得过我?” 许博渊道:“我瞒着你的事情多了。” 许婧鸾噎了噎,气道:“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哥?!” “不是。”许博渊答得十分干脆。 许婧鸾:“……” “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婧鸾换了个姿势,端正坐好了,严肃道,“有些话你对我都不说,你还能告诉谁?” 许博渊半阖眼帘,“那便谁也不说。” 许婧鸾气得倒仰,怒道:“有种一辈子你都别说!” 许博渊依旧淡定喝茶,对她的咆哮充耳不闻。 “下去下去,你们都先下去!”许婧鸾挥苍蝇一般,将花厅内的下人赶了出去,又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停在许博渊面前,气势汹汹道,“许博渊!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许博渊掀了掀眼皮。 许婧鸾一手指着他,另一手叉着腰,居高临下,“我问你,之前外头流传的你要娶阿玲为妻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许博渊眼神微沉,道:“舅母提过一回,我已经拒绝了。” 许婧鸾阴测测地笑,“为什么拒绝?” 许博渊反问道:“为何要答应?” 许婧鸾一脸“果然如此”,表情仿佛看透了一切,“哥,你在敷衍我,你在掩饰什么?” 许博渊指尖在茶盅的托盏上缓缓掠过,没有回答。 室内只有他们二人,安静地落针可闻。 许婧鸾沉默了半晌,才在这一片寂静中开口,一字一顿问:“哥,你是不是喜欢应周?” 许博渊指尖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许婧鸾还是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波动。 果然如此。 她眯起眼:“别不承认。” 其实许博渊也没有打算否认。 许婧鸾哼哼道:“应周入宫前我就觉得你不太对劲,一直忍着没有问,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她半是得意,为自己敏锐的第六感。 却更多的是忧心,为自家兄长这看起来毫无可能的姻缘。 应周若是凡人也就罢了,许博渊大不了一辈子不娶妻,与他厮守也不是不可能。但偏偏应周是这样的身份,先不说应周能不能一直留在人间,留在昱王府中,便说待许博渊渐渐老去,应周却数十年如一日,那场景真是无法想像。 许婧鸾重新坐了下来,支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太像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背,沉思不语。 许博渊知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该如何帮自己。 他并非避讳着许婧鸾所以不愿告诉她,只是因为他与应周之间实在差去了太多,即使说了又能如何。 应周可以不顾楼琉衣所作所为,坦然接她入不周山,因他没有顾虑,他不需要畏惧楼琉衣,也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他是仙,从妖怪们,甚至地仙雁泽的态度可知,应周哪怕在仙界的地位也不低,他一介凡人,如何与之相配? 当然,横在他二人之间最大的鸿沟并非身份,而是寿命。 应周神魂永生,不会老去,更不会死去,他自己却只有不到百年的时间。 他会渐渐衰老,会生华髮,会掉落牙齿,会走不动路,会化为黄土一抔。而应周永远都会是现在的模样,白衣仙人,美好如梦境,亦如镜花水月,百年,千年,万年。应周的记性不好,在他死去之后,应周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忘了。 他无法启齿这件事,因他没有自信应周能喜欢他。 也因即使应周愿意接受他,他也无法容忍,自己只能陪伴应周短短百年。 这样的他们要如何在一起。 他要如何说服自己甘心。 “阿鸾,”许博渊抬手揉了揉沉闷的额角,“你别插手这件事。” 许婧鸾扭头瞪他:“我要是今日不提,你就准备这么一直藏着掖着?” 许博渊道:“我给不了他多少东西,又何必。” 许婧鸾气得拍桌,“你怎知你给不了?你都不问他怎么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应周要的是什么?许博渊一扯嘴角,闭上了眼。 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稀世珍宝,普通人渴望的一切,应周都能轻易得到,更何况这些俗世之物应周压根都看不上。 至于别的,他们相遇已经有近半年时光,应周唯一提过的,便要他成为皇帝,然而只是这一点,他也做不到。
第106页 许婧鸾看出他那毫无笑意的一笑中的荒凉与自嘲,感到有些心疼。 她不是不明白许博渊的心情,正因为太明白了,才知道以许博渊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主动的。因为许博渊总是顾虑着许多事情,他不能孤注一掷,也不能剑走偏锋,更不能放手一搏。 他心上压着的东西太多,多到他一直压抑自己,已经成了习惯。 但他们相依为命,许博渊照顾保护了她这么多年,许婧鸾希望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 “哥,”许婧鸾冷静下来,“云兮和应周……” 许博渊的视线平静扫了过来,太过平静,以至于看起来有些冷漠。 许婧鸾一顿,想起了元宵那夜与应周和云兮狭路相逢时许博渊的表情,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嘟着嘴碎碎道:“还说何必,醋不死你。” 她说得轻而快,许博渊没听清。 许婧鸾换了一口气,劝道:“哥,别把自己的路都封死,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许博渊疲惫按了按额角,没有说话。 他从来没有封死过自己的任何路。 因为他本来就无路可走。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着看房子搬家,可累傻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许婧鸾起了个大早。 这对她来说很难得,平时她总要睡到许博渊下早朝回来,但今天她另有计划,时间宝贵,容不得她磨蹭。 早膳时没有见到云兮,许婧鸾给应周夹了一块腌酸笋,笑眯眯问:“应周,云兮呢?还没起啊?” 应周正在给自己盛了第三碗粥,闻言答道:“小白受了伤,我让云兮回山里了,去取些药来。” 许婧鸾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应周道:“昨夜便走了。” 许婧鸾眼睛亮了,“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应周只当她是喜欢云兮,道:“过几日就该回来了。”毕竟小白的伤也不能一直拖着。 “噢——”许婧鸾拖长了声音道,“那真是可惜了,还想带你们去个好地方的。” “唔……”应周仔细看了看,也没从她脸上看出半点遗憾的神情来,只看出了一脸兴致勃勃,与成竹在胸。 吃过早膳,许婧鸾赶在许博渊下朝前,带上应周与豆帘出了门,去玉器铺子看首饰。 许婧鸾选了一对白玉佩,两个半圆形状,刻着分开看各是一株,合在一起则恰好是一幅比翼连枝。 价格不便宜,许婧鸾出手大方,说买就买,玉器铺的老闆笑眯了眼,直夸她眼光好,又误会她与应周是新婚夫妻,道:“两位人中龙凤,天作之合,带这玉佩再合适不过!” 许婧鸾看着应周,没忍住“扑哧”笑了,摆摆手,道:“掌柜看走眼了,我还未出阁呢。” 又看着应周道:“这是送给我兄长与嫂子的礼物。” 掌柜人精似的,忙改口,对应周道:“公子有这样的妹妹真是令人羡慕。祝公子与尊夫人在天如同比翼鸟,在地如此连理枝,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许婧鸾乐得不行,也不解释,冲着掌柜这句讨喜的吉祥话,又挑了两对成色上好的耳坠,干脆利落让豆帘结了帐。 出了玉石铺又随处逛了逛,正午时去了庆嘉楼。 应周坐在许婧鸾对面,见她把玩那对玉佩,便道:“许博渊要成亲了吗?” 许婧鸾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是啊!” 应周问:“是与戚姑娘吗?” 许婧鸾眼珠子一转,慢腾腾道:“我表妹怎么样?很美罢?” 应周回忆起元宵夜中见到的少女,点头道:“戚姑娘确实不错。” 许婧鸾身体前倾,半趴在桌上,问:“真的?” “真的,”应周诚恳道,“他们很相配。” 许婧鸾撇了撇嘴还不死心,又问:“应周啊,我哥要跟别人成亲,你觉得开心吗?” 应周又点头。 “真的吗?真的没有一点点不开心?”许婧鸾伸出手指比划了一寸距离,“这么一点点都没有?” 应周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许博渊若成亲,要不了几年下一位大概龙子就能出生,他也好早日完成任务,三界才能相安无事,这是大好事,他为何要不开心? “唔,这是好事,自然为他开心。”应周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许婧鸾哀嘆一口气,瘫在了桌上。 吃完饭许婧鸾带着应周去云袖阁,给两人都选了不少布匹,裁制开春后的薄衫,顺便换了一身男装。 为应周量身的是名三十左右的秀娘,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动作却远不如阿朱麻利。应周看着她,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时的光景,一时有些感慨,阿朱竟然已经死了。 他回忆起前夜里发生的事情,明明才只过了一天,却觉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他的心情转折变化,仿佛已经走完了一个春秋。 华灯初上,许婧鸾去车行租了一辆马车。 许婧鸾神神秘秘,也不肯说是去何处,结果到了地方,应周下车一看,昏黄灯光,青石板小路,往来行人川流不息,可不就是青石巷? 故地重游,心境全然不同。 初下凡时,他对这个世间充满了好奇,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身无分文,被李郎等人骗入琊晏阁,遇到了竹澜。 那大概是幕后之人整个局的开端,只是不知李郎等人是为人利用,还是无意为之,如今又在何处,还平安否。 许婧鸾带着应周去了另一家店,要了个包间。 门扉轻响,鱼贯进来十余人,有些是白净少年,看着身型比应周还瘦,擦脂抹粉。也有高大结实的男子,坦着宽敞胸膛,露出底下结实健硕的肌肉,见到许婧鸾与应周,眼睛一亮。 许婧鸾撇撇嘴,她来青石街从来只去琊晏阁,因那里的人都懂规矩,她听曲喝茶惬意得很。不像外头这些,小倌们个个如狼似虎,比客人还急。 她随便指了个看起来两个还算清爽的少年,将其他人赶了出去。 应周不明所以,许婧鸾摸着下巴,冲着他咧嘴一笑。 看起来清爽,不代表真的清爽。 屋子的门一关上,两个少年就凑了上来,其中眼睛又大又亮的那个妩媚地对应周抛了个秋波,笑道:“两位公子,要玩些什么呀?” “不玩什么不玩什么,”许婧鸾被他露骨的眼神惊到,可不敢让他真的接近应周,指着少年道,“你,就你,去弹个曲子听听,随你弹什么。” 少年嬉笑:“曲子有什么好听的呢,不如奴给公子们唱一曲?”说罢一个软腰,就往应周身上倒了过去! 应周毫无防备,冷不丁被少年坐了个满怀,甜甜的脂粉味扑了一脸,一时有点懵。 许婧鸾怒道:“起来!你给我起来!”
第107页 她习惯了琊晏阁中进退有度的伺候,不知道原来外头的小倌都是这样没脸没皮身子还软若无骨的。 她带着应周来逛青楼,是为了让应周见识见识人间的情情爱爱,期盼着兴许能令他开窍,可不是为了让别人占应周的便宜,这要是被她哥知道,大概她的两条人腿就真的要被折成四条狗腿了…… 少年不愿,扭扭捏捏,软软的两块肉在应周腿上蹭了好几下,还去勾应周的脖子,道:“公子们来这里不就是来寻快活的么?怎么还赶人家走呀?” 应周勐地想起了搁在奉仙宫书柜最角落里的那几本图册子,脸红了,推开他的手道:“唔,你坐好,别坐我身上……” 应周的反应生涩而纯情,少年噗嗤笑出了声,愈发放浪起来,直接岔开双腿跪坐在了应周身上,居高临下的环着应周的脖子,细声道:“公子模样生得真好,奴没见过比公子更好看的人了。让奴伺候公子罢,奴不要钱银,但求公子喜欢就好。” 两人腿贴着腿,脸也近在咫尺,应周手足无措。 许博渊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 许婧鸾与应周同时浑身一震,又同时僵硬转过头去,撞上了许博渊愠怒的目光。 偏坐在应周身上的少年还道:“呀,这是公子们的朋友么?生得也好生俊朗,奴再叫个人来陪?” 许婧鸾:“……”完了,腿保不住了。 应周:“……”怎么办,会不会被赶出王府。 许博渊一张脸阴沉能滴出墨来。 他大步走过去,只听少年一声惊唿,许博渊拎小鸡一般捏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提熘起来,丢在了地上。 应周仰起头与许博渊对视,那双眼中看起来深邃不可测,仿佛平静,却又仿佛酝酿着狂风暴雨,即将爆发,应周无由就觉得很心虚,想要解释,“许博渊……” 许婧鸾却突然腾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石破天惊大喝道:“哥!” 许博渊面无表情看过去。 许婧鸾语速惊人:“是应周非说要来看看!我就带他来看看了!你不要怪我们!他就是好奇而已!我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呢!” 应周:“……” 许博渊面色更冷。 许婧鸾梗着脖子与他对视,脸上风萧萧兮易水寒,悲壮不已,心中却已经泪流满面,心想我这都是为了谁…… 半息后,许博渊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呢…… 感谢: 余严 葭廿七 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从青石街回家,一路无话。 路上许婧鸾使劲冲着应周使眼色,应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看了看挤眉弄眼许婧鸾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许博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许博渊什么也不问。 到了王府,应周依旧住在外院,与二人分开,许博渊还是没说什么。 应周与许博渊都没反应,许婧鸾不免泄气,灰熘熘跟在许博渊身后,砻拉着脑袋穿过水榭,眼见到了两人住所的分岔口,便想跑路,孰料许博渊后背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冷冷道:“跟我去书房。” 许婧鸾呜唿哀哉,只好跟了上去。 书房中点着灯,许婧鸾磨磨蹭蹭跟进去,还没挨着椅子边,就听许博渊低声斥道:“站着!” 她撇了撇嘴,立直了屈下去一半的膝盖。 许博渊站在书桌前,与她不过三步,有下人进来送茶,两人便都没有出声,待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下去,许博渊才沉声道:“阿鸾,我说过,不要插手这件事。” 许婧鸾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眼珠子一转,装傻道:“插手什么事啊?” 许博渊侧目,“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许婧鸾其实很怕听这句话。 不是因为许博渊多有办法,正相反,怕是因为她知道,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许博渊只是吓吓她,许博渊太溺爱她了,而她正仗着这份溺爱,踩中了许博渊的底线。 于是她也放软态度,嘆了口气,瞪着眼睛诚恳道:“别别别,我怕了你了,是我错了,不该带他去那里的。” 许博渊道:“这个月不许你再出门。” 许婧鸾顿时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你嘛!应周这么笨,一直不开窍怎么办?你竟然还罚我!” 许博渊沉默看着她,目光严厉而决绝。 许婧鸾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被烛影拉长的影子,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你和他不可能。” 她觉得很难过,因为她很爱许博渊,希望许博渊能过得更快乐一些,而不是像这样苦苦压抑自己。 也因应周真的很好。 从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嫂子会是何种模样,毕竟许博渊也不太可能真的一个人过一辈子,但说真的,这京里年龄合适的大家闺秀她大都见过,在她看来,没有一个配得上她哥,即使是她表妹戚玲,也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许婧鸾抬起头来,鲜有地,认真而缓慢地,道,“你肯定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我还是发现了。哥,有些事情就是藏不住的,你看他的眼神,与看别的人的,完全不一样。” 大概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站在一起时有多般配。 “哥,你试试罢?”许婧鸾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应周那么好,你试试罢,别放弃啊。” 许博渊闭上眼,掩去了眼底的动摇。 “阿鸾……”许博渊无奈道,“即使他愿意,你有没有想过,等我死后,他又该怎么办?” 说出这句话时,他在心中嘲笑了许多遍自己的自妄。 但他还是说了,因为另一个理由,更加难以开口。 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么得不到,一旦得到,总会妄想更多。他不甘心自己只能陪应周这么一点时间,更无法想像他死后,应周几千几万年的光阴中,会有谁来代替他的位置。 他宁愿应周永远不知情爱滋味,没有他,至少也不会有别人。 许婧鸾被问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许博渊又道:“阿鸾,他终究是要走的。” 许婧鸾眼眶一红,因为许博渊说这话的语气,实在太过脆弱,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她无法接受这样脆弱的许博渊,无法接受许博渊用这样的脆弱度过余生。 “但至少……至少他现在就在这里啊!”许婧鸾深唿吸了好几口,“你每犹豫一天,你们就少一天;你每退缩一步,就离他越来越远!” 蝼蚁尚苟且偷得浮生,对于应周来说,凡人的生命短暂或许就如蝼蚁一般,过眼云烟,但对于许博渊来说,朝夕百年,百年朝夕,如能拥有,至少不枉走过。
第108页 “他若要走,你就带他看遍人间繁华,带他去尝酸甜苦辣,让他捨不得走。”许婧鸾抓住许博渊的手臂,一股脑把话都说了出来,“他若要忘,你就对他好,把什么都捧给他,让他离不开你,让他想忘都忘不掉,哪天你死了,就让他去找你的轮迴转世。” 她撇了撇嘴,“你不是做不到,哥,你只是不敢去做。你就是怕他不喜欢你罢了,你怕他拒绝,你怕他被你吓跑,你怕自己失败!你就是怕失败而已,你从来就这样,怕这个怕那个,怕害了我,也怕连累了外祖和戴峥。” 许博渊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了倒映在许婧鸾那被烛火染红,如同跳动着火焰的双眼中的自己。 为何会突然提起戴峥,许婧鸾究竟知道多少…… “但是哥,你从没有来问过我,问过我怕不怕,”许婧鸾松开了他,压低声音道,“我是你养大,我像你却也不像你。其实我不怕,相反我恨不得你放手去做,因为我恨,恨那个让我从出生就没有了父母,又让你活得这么辛苦的人。” 许博渊心神巨震,许婧鸾竟然什么都知道! 她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叙说了满腔恨意。 许婧鸾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很惊讶?哥,我是不聪明,但又不是傻。有些事情你确实能瞒着我,但是有些事情早晚都瞒不住。与其浪费时间错过等待,不如去放手一试。你总是害怕着失败,难道就没有想过,成功了会是如何么?” 许博渊不是没有想过。 父母的仇也好,与应周的事情也好。 所谓的成功很美好,却飘渺虚无,恍如隔着千山万水,而一旦踏出了第一步,就是荆棘满路,浴血至终,再无法回头。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竟然还徘徊在这第一步前,不敢踏出。 “哥,你若是真的要放弃,”许婧鸾对着地面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扬眉道,“就成亲罢。” 许博渊按在桌案上的骤然收紧,“你说什……?” “你要是真的甘心放弃,就证明给我看啊,反正你早晚都要成亲的。”许婧鸾望着许博渊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玲也好其他人也好,只要你成亲,我就再也不插手你与应周的事情。” 许博渊当然不可能答应,无论是为了谁。 许婧鸾眼角红痕未消,双瞳却十分明亮,目光是她惯常的狡黠,以及说开后的畅快轻松。 她“啧啧”两声,道:“嘴上说着不行不行,其实你根本没想过放弃罢?否则你今天为什么要生气?你看那个小倌的眼神简直像要杀人。” 许博渊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许婧鸾笑了,她在赌,赌自己对许博渊的了解,赌他们身上流着的,来自铁血戚家的执着与固执,以及他们一脉相承的,天下之王该有的果断与贪婪。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因为旁观者清。 作者有话要说:  就……就不知道说点啥好…… 感谢: 葭廿七 七七 好多七好多雷hhh,谢谢么么哒prprpr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 从每日的早朝中,都可以看出皇帝一日比一日更加疲倦的神色,眼底下乌青愈来愈深,有时候底下回着话,皇帝在上头都能懵着眼睛睡去。 太医们几乎住在了宫中,但几个人轮流看了无数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的身体一切都好,脉象平稳,正当壮年,不该如此。 皇帝状况不好,干脆撤了早朝,令太子监国,自己卧床养病了。 “殿下。” 许璃勐地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去,嗣同正站在他身旁,嘴角噙着笑,俯身看着他。 “……怎么?” “殿下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许璃搁下手上批奏摺的硃笔,揉了揉酸胀手腕,嘆息道:“父皇未愈,国事未毕,孤何来心情走走?” 嗣同道:“陛下真龙天子,自有龙神相佑,殿下大可不必担忧。” 许璃道:“可是父皇已经三天没有上早朝了。太医院一群废物看不出个所以,孤说叫国师回来,父皇又不许,还明言下令不许孤出宫找他,也不知是为何。” 嗣同屈着腰,恭顺道:“皇上做什么都是为殿下考虑,殿下莫要烦忧。” 许璃撸了撸衣袖,哀愁道:“这几日孤去看父皇,父皇也不大理睬,反而日日召见一帮外人,莫不是孤做错了什么,惹父皇不快了?” “殿下多虑了,”嗣同笑道,狭长眼中双瞳幽黑深邃,“皇上叫殿下监国,就是皇上信任着殿下,殿下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其他事情都不需放在心上。” “道理是这个道理。”许璃嘆了口气,又重新翻开摺子看了起来,不再说话。 奏摺堆的小山一样多,好在都是些老话常谈,没什么要紧,他一目十行,一本接着一本,写了一熘串的“可”。眼看着桌上摺子越来越少,却在看到最后第二本时顿住,停了笔。 嗣同在他身后扫了一眼内容,是督察御史纪煦递上的,言太子年纪已至,适时宜择选太子妃。 许璃又一把扔了笔,道:“他纪家又无女儿能嫁,惦记孤的事做什么?” 嗣同将他用过的笔放进笔筒中洗净,“纪大人忠君之事,也是为殿下考虑。殿下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皇上之前还同几位大臣们谈起过此事。” 许璃耳朵一竖,立刻坐直了,“父皇说过?说了什么?和谁说的?他要叫孤娶谁?” 嗣同道:“说了几位都是世家的千金,臣倒是记不清具体了,只记得似乎是提过一句戚家……” 许璃手中奏摺一合,勐地拍在案上,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选谁都不可能是戚玲!” 先不说他看不上戚玲这种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女儿,就说戚家捏着的手里几十万大军,皇帝绝无可能选戚家做外戚,否则日后待他登机,还不得处处受肘? “许是臣记错了,”嗣同宽慰道,“宫里宫外最近都在传,说世子就要迎娶戚家大小姐,无风不起浪,也许皇上提的是他们二人罢。” 许璃瘫回椅子上,“娶了好,叫他娶,孤定给他随份大礼。” “殿下不担心么?戚家兵权贵重,若与昱王府结亲,只怕……” 许璃拧着眉反问:“怕什么?怕他戚家同许博渊联合造反?昱王府要是想反,多一个戚玲少一个戚玲有什么区别?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戚家还能不帮他不成?” 许博渊若娶戚玲,对他不仅没什么影响,反而是件好事。反正戚家本也就不可能站到他这一边来,许博渊跟戚玲成了亲,就没人同他抢应周了—— 思及此,许璃脑中精光一闪,重新打开纪煦的摺子,毛笔沾了硃砂墨,写下一串批覆:
第109页 孤以为甚,然长幼有序,宗室兄长未婚,孤不欲占先。卿若有良荐,不妨先许以世子,当是美事。 他写完,吹了吹墨迹,递给嗣同,扬起的眉头看起来有些得意,“你看看,这样写如何?” 嗣同笑道:“殿下英明。” 许璃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幽幽道:“太子妃人选孤早已与父皇有过协商,轮不上这帮人惦记。” 嗣同替他将批过的奏摺摞好,“臣斗胆问一句,殿下相中的人,是国师?” 许璃想起应周,心情好了许多,点头笑道:“正是,非国师不可。” 嗣同意外挑眉,“殿下莫不是忘了臣与殿下说过的话了?” 许璃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自然记得。你说国师下凡,是为了帮堂哥篡位。” “那殿下还……” 许璃严肃了脸色,道:“一码归一码,国师如此纯善,孤不愿他捲入这些事情当中。嗣同,其他事情孤可以退让,只此一件不行。无论父皇要你做什么,都万万不能伤了国师。” 从东宫出来,嗣同回了皇帝的寝殿,表情有些微妙。 皇帝在榻上缓缓睁开浑浊双眼,“外头如何?” 嗣同答道:“纪御史上了摺子,奏请立太子妃。” 皇帝道:“早几年就该立了,朕之前一直想着不急,想为他寻个最好的。” 嗣同笑道:“倒是不需要皇上操心,殿下心中已有人选了。” 皇帝眼睛微眯,“他自己说的?” 嗣同答了一个“是”,“这件事上殿下十分坚定,臣听说皇上也已经答应他了。” 皇帝沙哑冷笑了一声,“朕不过是缓兵之计,哪能真的叫一个男人成了国母?” 不需要嗣同多说,皇帝已经能猜到许璃说了什么。 以前许璃玩心重,花天酒地,皇帝盼着他能收心,学些治国之策,将这夺来的皇位坐得更稳一点。现在许璃真的收了心,皇帝又觉得可笑,一个帝王,怎么能把心放在一个人,甚至连人都不是,放在一个虚无缥缈,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仙身上? 何况还是个男的。 嗣同明白他的意思,温言道:“如今同殿下说这些只能激得他不快,若殿下为此与皇上离心反倒不好。不如等事情尘埃落定再说。日后一切顺利,待殿下继承了大统,便将他留在殿下身旁也没什么不可。” 皇帝偏过头来,“你有办法将他留下?” 嗣同负手而立,眼底流淌过一丝岩浆般炙热的橙红色光芒,嘴角笑容残酷而冷漠,宽大衣袍下的瘦削身型宛若恶鬼,“既然殿下想要,臣自然是做得到的。” 皇帝定定看了他许久。 最后虚弱闭上了眼,看起来像是要睡一会,“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嗣同含笑应下,退了出去。 一炷香后,门扉轻响,年轻的小太监熘进内间,跪在了皇帝床前。 皇帝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再不见方才的睏倦。 皇帝道:“东西在朕枕头底下。” 小太监挪动双膝到床边,小心翼翼托着皇帝的后脑抬起,果真在枕头后头摸到了一卷明黄捲轴。 他又扶着皇帝躺回去,皇帝道:“务必亲自交给国师。” 小太监当即磕了个头,动作利落,“陛下放心。” 他又原路退出去,脚步落在平整的宫砖地面上,竟没有半分声响,身影小而挺拔,晃眼而过,像是来去自如的鬼魅。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睡。 他睁眼望着头顶明黄的帷幔,帷幔上数万针刺绣而成的金龙五爪中擒着玉珠,仰天腾飞,威严气势仿佛能镇住一切妖魔鬼怪。 “是朕做错了吗……”皇帝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与那条龙说话,“是吗?” 金龙不可能回答他,皇帝静静出了一会神。往事纷杂復返,如同沖开山河险阻的洪流倒灌入脑海,一幕一幕映在眼前。 渐渐他的瞳孔恢復了一些清明,变得阴沉而决绝。 他瞪着那金龙,苍老的声音粗砺沙哑,却带着帝王不容挑衅的威严:“不,朕没有错,是你错了。” 说出这句话令他好受了许多,即使无人来回应。 “朕不会认命的……”皇帝闭上眼,因为肌肉紧绷,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深邃。 “朕不会认的。”他反覆道,“不会认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很喜欢太子,真的,反正写他我不卡文,他老可爱了不是吗? 感谢: 七七 可耐 葭廿七 的地雷 以及可耐宝贝的长评,能收到大家的评论,对我来说比给钱更开心hhhhhhhhh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几日之后,云兮去而復返,带了南灵给的丹药回来。 小白还是没消气,一直避着他,应周把药丸放在小碟子里,搁在桌上,就带上门出去了。 开春后天气温暖明媚,万物復甦,许婧鸾约他去踏青,问他想去何处,他想起雁泽,便去了雁落山。 上一回来时还是秋日,时荏苒而不留,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半年。 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来说,这世上最不值得珍惜的大约就是时间。生命长无止境,每一日过得快与慢都没有区别,反正转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从前他从不觉得时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如今却觉得流逝的每一刻都承载了回忆,短短半年里,他已经把人间的酸甜苦辣几乎尝了个齐全。 现在他能明白为何当初他站在琊晏阁的台上,说出“酸甜苦辣”四个字时,底下众人会是那副表情。 因为滋味实在不好。 许博渊不在,没有人会拉着他的手催他上山,但他真身下凡,走几步台阶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反倒是许婧鸾娇生惯养,脚程比他更慢,走三步歇两步,应周便陪着她慢行,走了近两个时辰。 好不容易走到山顶,应周欲唤雁泽,却被许婧鸾拦住了,“真的有神仙住在这里?” 应周点头,道:“他叫雁泽。” 许婧鸾立刻道:“那我得先许个愿才行!” 说罢便提着裙子,也不嫌脏,直接跪在了那落满灰的破烂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什么应周没听清,但表情十分虔诚,最后还磕了个头。 等她拍着裙摆上的灰站起来,应周不禁问:“你许了什么愿?” 许婧鸾回头沖他一眨眼,道:“秘密,说出来就不灵啦。” 她话音刚落,供奉在里头的土地像上突然冒出一阵轻烟,红衣白肤的小童出现在案前,一张俊俏的小脸红的比衣服更鲜艷,瞪着大眼睛望着许婧鸾,气唿唿道:“你!你怎么能许这种愿望!” 许婧鸾低唿一声,被雁泽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随即又笑眯了眼,“竟然还是个小神仙!”
第110页 雁泽抿了抿唇,绷着脸不说话,目光里写满了抗拒,因为太过生气和震惊,都忘了与应周打个招唿。 许婧鸾道:“诶,我心意这么诚,你可不能听到了假装没听到啊。” 雁泽飞快觑了一眼应周,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声道:“这……这种愿望……我才不会帮你实现呢……” 许婧鸾环顾了一圈这破破烂烂的庙宇,目光停在雁泽五官精緻的脸上,笑嘻嘻诱惑:“别这样啊,你帮我好不好?要是我的愿望成真,我就给你修一个新的土地庙,塑一座金身,每天叫人来给你打扫,怎么样?” 雁泽怔了怔,大概没想到许婧鸾出手如此大方,但他又看了一眼应周,立刻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这真的不行。” 许婧鸾抱着手臂扬了扬眉,道:“怎么不行?” 雁泽不可置信反问道:“这怎么能行……” 许婧鸾拍拍他矮了一大截的肩膀,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能行的!你等着看罢!马上就行了!” 雁泽哑口,瞪着眼睛,眼珠黑白分明,一脸紧张慌乱,还有仿佛得知了什么大秘密的无措,应周看看他又看看许婧鸾,好奇道:“你究竟许了什么愿?” 许婧鸾摆了摆手,“以后你就知道了。” 探望过雁泽,天色入微,许婧鸾意犹未尽,又拉着应周去租了一条画舫。 京城中的河并不宽,贯穿东西,画舫从东头出发,在两岸灯火中缓缓驶去。许婧鸾叫了歌舞助兴,硬拉着应周划拳喝酒。 下棋她下不过应周,划拳却是一把好手,两坛梨花白几乎都进了应周的肚子,喝得他头重脚轻,最后趴在桌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许婧鸾见时辰差不多了,叫来伺候的青衫小童,给了赏银,叫他去王府找人来接她们回去。船上的人这才知道这一位竟然是端康郡主,不敢怠慢,立刻遣人去了。 许婧鸾令人撤了酒席,泡上清茶,放凉了一些才递到应周跟前,“来来,喝口茶解解酒,这么醉醺醺的,被我哥知道又要训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眯着眼笑,一脸惬意。 应周滚烫的脸颊贴在手臂上,侧过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道:“那就别让他知道……” 声音轻飘飘的,模煳中还有点不自觉的糯。 “那可不行,”许婧鸾掐了一把他的脸蛋,皮肤竟然比她自己的还滑,她砸了砸嘴,心想真是便宜她哥,又觉得有些高兴,道,“好不容易把你灌醉了,要是不让他知道,岂不是白陪你爬了一天的山?” 应周睁着眼睛盯着她,不明白喝酒与爬山,被灌醉与许博渊之间有什么关系。 许婧鸾见他真的醉了,托着腮,笑眯眯问:“应周啊,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唔……很好。” “哪里好呢?” 应周想认真地回答,奈何脑子混沌一片转不太动,便道:“哪里都好。” 许婧鸾一拍手:“对!我哥可好了!哪里都好!” 应周忍着头痛点了点头,十分认同。 许婧鸾见有戏,忙又追问:“那你喜不喜欢他呀?” 应周想要坐起来,但腰上用了半天力也没成功,索性不勉强了,就这么趴在桌上对许婧鸾答道:“喜欢。” 许婧鸾眼睛一亮,“真的喜欢?” “真的,”应周勾着唇笑,“也很喜欢你。” 许婧鸾摆手,“不是不是,我问的不是那种喜欢。” 她也趴在了桌上,与应周正对着脸,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杯渐渐冷却的茶水,挡住了半张脸,只有眼睛能够对视。 许婧鸾轻声道:“应周,我哥很喜欢你。” “唔……” “是那种,跟你喜欢我,喜欢云兮和小白的喜欢不一样的喜欢,”许婧差点被自己的话绕了口,“就是想要跟你一直在一起,想要跟你亲近,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喜欢。” 应周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显然没听懂。 许婧鸾道:“应周啊,你别走,留在他身边好不好?反正几十年对你来说就那么一眨眼,你多陪陪他,陪他走完这辈子好不好啊?” 应周没什么犹豫,口齿不清答道:“好啊。” 许婧鸾扑哧笑了,“你肯定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应周换了个姿势,下巴抵在手臂上,半阖着眼皮昏昏欲睡。 许婧鸾道:“听不懂也没关系。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总之你不要拒绝他,对他好一点,好吗?” 应周“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是真的困了。 许婧鸾坐直了身体,望着被夜风捲起的纱幔怔怔出神。歌女们早已被遣散,街道边的嘈杂声混和着外头船夫船篙拨开水流的声响,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后头有船赶了上来,很快与他们这一艘齐头,船夫停下手,木头甲板上传来落地声响,片刻后,许博渊掀了纱幔大步走了进来。 许婧鸾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沖他笑,一旁的应周伏在桌上,唿吸绵长,像是睡着了。 许博渊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了一周,教训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回家了。” “好啊。”许婧鸾站了起来,“应周喝醉了,你送他回去。” 许博渊怎么会不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蹙眉道:“阿鸾……” 许婧鸾调皮眨了眨眼,“哥,应周刚才说喜欢你。” 许博渊明显一怔,脚下传来一阵颤动,原来是画舫靠了岸。 许婧鸾掩面打了个哈欠,边往外走,边道:“他就交给你了,快点快点,我困死了。” 她站在船头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许博渊出来了,横抱着应周。 应周脸上绯红,缩在许博渊胸口,微张着唇,睡得安静。许博渊的脸色不太好,但手臂抱得非常稳当,从画舫上跳下去前怕应周掉下去,还向上掂了掂,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很般配。 许博渊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许婧鸾心情大好,强绷着嘴角弧度,跟在后头下了船,上了王府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嗯……很想恢復日更,但这两个礼拜还是不行,等我搬完家吧 感谢: 余严 葭廿七 的地雷 谢谢谢谢么么么哒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应周其实没有睡得很死,许博渊抱他起来的时候他醒了一会,见是许博渊,就又放心闭上了眼。 睡了一路,回到王府,许博渊拿着热巾给他擦脸时他已经恢復了一分清醒,盘腿坐在床上,眯着眼睛任由许博渊擦。 下人送了醒酒汤来,许博渊亲自端给他,还吹凉了。 应周两口喝光,酸甜酸甜的,他舔了舔唇,想起许婧鸾刚才在画舫上对他说的话,突然觉得非常开心,胸口也像灌了热汤一样洋溢着奇妙的温暖。
第111页 “以后别再同阿鸾喝酒了。”许博渊从他手里接过碗,搁在床头的案上。 “唔,”应周偏头,问,“那与你一起喝,可以吗?” 许博渊顿了顿,“……可以。” 应周就笑了,因为酒气红润的双唇向上扬起,望着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晶亮的光。 许博渊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那种当胸一箭的悸动,他已经在应周身上感受了许多次,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强烈而炙热。 “应周……”他伸手捂住了应周的眼睛,哑声道,“别这样看我。” 他感到应周的睫毛刷过手心,酥痒的颤慄直达心口,他突然就后悔了这个动作,却又捨不得就此松手。 “许博渊。”应周的手按在了他手背上。 许博渊本以为他会拉开自己,应周却没有,反而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靠得很近,应周的下巴几乎就要抵在他的额头上,那双唇开合中唿出的热气打在手腕上,许博渊绷紧了手臂。 “……嗯。”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怕打碎这一瞬间的梦。 “许博渊,”应周道,“我不会走的。” 许博渊瞳孔倏而缩紧。 应周缓缓地,低声而认真道:“我不会走的,我会陪你走完这辈子。如果你想的话,等你进了轮迴,我会去找你,但那个时候你不会记得我了。” 他说完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许博渊几乎都能想像此刻他眼中该是什么样的柔软,他道:“我也很喜欢你。” 人间有酸甜苦辣,凡人有七情六慾,有生老病死,喜怒忧惧,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尚无法全部懂得,但渐渐看了这许多,已经明白了一半。 为至爱喜,为别离忧。 他可以看淡一切生死,却隐约已经察觉到,许博渊是他唯一的例外。 许婧鸾问他喜不喜欢,他想,应该是很喜欢。 是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想要与他亲近,只有彼此两个人的,与喜欢许婧鸾,喜欢小白,喜欢云兮的那种感觉不太一样,但不知道与许博渊对他的那一种是否相同。 他安静等着许博渊的回答。 半晌之后,他感到许博渊放开了他,站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仰头与许博渊对视。 许博渊面色平静,淡淡道:“醉了就早点睡罢。” 应周静静望着他。 许博渊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又放开,“我先走了。” “我……”应周的余光忽而瞥到外间榻上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他一顿,是好几天没有见到的小白。 只是这么一晃,许博渊已经转身走了,满室月光中,背影仓皇。 一夜未眠。 许博渊上完早朝回来,已是日上三竿,还未进花厅,就听到了许婧鸾清脆的笑声。 他走过去,原来是戚家的舅母来了,还带来了戚玲,正与应周对弈,许婧鸾围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 见他回来,许婧鸾便站了起来道:“哎,哥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快来,阿玲表妹要输啦,你快给她支支招。” 与舅母打过招唿,许博渊走过去看了一眼棋局,果然戚玲所执的黑子风雨飘摇,败局已定。 戚玲红着脸道:“国师棋艺无双,阿玲自愧不如,表哥快别看了,阿玲认输了。” 许婧鸾拍拍戚玲的肩膀,笑道:“阿玲莫自谦,你能和应周周旋半个时辰已经难得,就是换我哥来,最多也只能再坚持十子。” 应周笑了笑,并未言语。 他的棋艺好歹跟着南灵下了一千多年,怎么也不会输给凡人。 他将棋子一一拣回棋篓,许婧鸾道:“舅母与阿玲难得来,午膳便去庆嘉楼罢,阿玲一直喜欢那里的点心,在边关外吃不着,如今回来了,该多去去才是。” 戚玲柔柔一笑,“难为表姐还记得。” 许婧鸾笑嘻嘻道:“自然是要记得的。你小时候天天往那里跑,我哥就说过等你成亲的时候要把庆嘉楼送给你做嫁妆,我都替你记得呢,他赖不掉。” 应周指尖一顿,只是片刻,又恢復如常。 他想起了许婧鸾曾经说过的话,庆嘉楼是许博渊留给许婧鸾未来大嫂的聘礼。 他捡完最后一颗棋子,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戚玲。 这位戚姑娘他已经见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今天一样近。戚玲无疑是好看的,许婧鸾明媚灿烂,像一颗璀璨的红宝石,她则柔和大方,更像翡翠,从里到外透露着温润。 从前看时未觉得,今日看得仔细,他忽然觉得,戚玲的脸像是有些眼熟,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国师?”戚玲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怎么了?可是阿玲脸上有何不妥?” 应周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站起来对许婧鸾道:“我要带小白和云兮出门一趟,午膳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许婧鸾问:“你去哪儿啊?” 应周道:“唔,替小白去寻一味药,今晚不会回来,不用担心。” 许婧鸾道:“那你早去早回。” 应周抱着棋盘起身。 许博渊认出那是许璃送给他的白玉棋盘,应周是真的很喜欢,走到哪里都不离身,从宫里出来时唯一的行李便是这个。 许博渊道:“小白受伤未愈,你要出门便骑浮霜去罢。” 应周脚步一顿,摇头道:“不用,我要去的地方浮霜到不了。” 应周走后,戚玲悄悄拽了拽许婧鸾的衣袖,压低声音问:“表姐,国师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许婧鸾戳了戳戚玲的脸蛋道:“他要是喜欢你还得了?” 戚玲顿时脸上飞红,窘迫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会不会我做了什么惹了国师不高兴,早晨开始他就没说什么话……” 许婧鸾眼珠子一转,道:“前几日我问他觉得你如何,他还说你很好呢!” 戚玲好奇道:“真的啊?国师是怎么说的?” 许婧鸾斜睨了许博渊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夸你宜家宜室,谁娶了都有福啊——” 戚玲误会了许婧鸾的意思,以为她是在打趣自己和许博渊,脸上更红,偷偷去瞧许博渊的脸色,道:“表姐又取笑我,国师怎么会说这种话……” 许博渊的目光从门外收回,对戚夫人道:“午后我要回一趟禁军卫,舅母,午膳就让阿鸾陪你们去罢。” ”啊……”戚玲眼中难掩失望,勉强笑了笑,“表哥总是这么忙。” 应周带着云兮出了门。 其实他自己可以驾云,只是习惯了去哪儿都有小白在身旁陪着,自己懒得动罢了。 小白的药是南灵配好的,根本不需要他再去寻什么药,更何况这人间又能寻到什么灵药。他不过是不想跟着一起去,才随口说了一句。他并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就带着云兮去京郊转了一圈。
第112页 云兮驾云,他们去京城郊外看望了黄鼠狼夫妇。院子里的鸡似乎又有增加,两夫妇见到他时热情依旧,又要塞鸡蛋给他,应周笑着拒绝了。 离开黄鼠狼家,两人又去了那个被阿朱屠杀殆尽的村庄。 许璃早已派人来清理过,尸体连带房屋都就地焚化掩埋,只剩下一片焦土,漆黑荒芜。应周找到当初埋葬阿朱与那个婴儿的地方,放下了路上摘的一朵白色小花。 阿朱的魂魄彻底碎了,罪有应得。他与碧落的孩子的魂魄还剩下半个,被云兮带回不周山去交给东南照看,也不知能不能养回来。 云兮不喜欢这里,一百多口人被一起杀害,残留下来的怨气对她影响很大。应周站了一会便与她离开,去螺蛳精与阿连住着的河底水宫。 他打算在这里借住一晚。 螺蛳精与同是女妖的云兮一见如故,拉着云兮要问她外面的世界,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阿连被赶出房门,无处可去,只能可怜兮兮蹲在客房里,借着夜明珠的光,同应周大眼瞪小眼。 “山君,世子今天怎么没来啊?”阿连问。 “嗯……”应周正捧着一本宫里带出来的话本在看,闻言翻页的手指顿了顿,想了片刻没想出该怎么答,见阿连十分沮丧,便道,“你去叫云兮回来罢,在这陪我很无聊罢?” 阿连更加垂头丧气,委屈道:“山君你也赶我走……” 应周搁下书,“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连人高马大,缩在一张矮凳上,膝盖都曲到胸前了,他托着腮问:“山君,我这个妖是不是很没意思啊?” 应周问:“为何会这么觉得?” 阿连闷闷不乐,扒拉着小板凳坐得离应周近了一些,“螺螺总是嫌弃我,说我这个妖长得不好看,说话也没意思,每天闷闷的,还蠢笨,对她也不好。” 应周不擅长安慰,因从前也没有谁会向他寻求安慰,况且他不能明白阿连的烦恼。在他看来,螺蛳精与阿连能够隐居在一方天地,唯有彼此二人,分享着漫长的寿命,无有烦忧,实在是足以令所有人羡慕的存在了。 “哎,我总怕螺螺有一天会烦了我,不要我了……”阿连望着螺蛳精房门的方向,唉声嘆气。 应周想了想,问:“如果她真的不要你了,你会如何?” 阿连愁容满面,“那我就只能出去流浪了啊!” 流浪。 应周觉得这个词语,竟然还挺适合他现在的境遇,因为被许博渊拒绝,他无处可去,只能带着唯二的家当——云兮和小白,出门流浪。 他差点要问一问阿连,喜欢谁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与许博渊,螺蛳精与阿连,终究不一样。 螺蛳精与阿连是相同的存在,虽然螺蛳精嫌弃阿连笨,但只是在这一方小小的水宫中生活,阿连本就不需要懂太多,他们可以相守,直到任何一方的生命尽头。 他和许博渊却不一样。许博渊寿命不过百年,他们早晚要别离。 许博渊死后虽能入轮迴,却会忘了他,成为另外一个人。也许他还是许博渊,却不会再是那个认识应周的许博渊。他会有新的人生,新的际遇,会有其他许多的“戚玲”作为选择。 他固然可以永远守着许博渊的转世轮迴,但只要想到以后他们之间的事情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就觉得胸口一口气难以咽下,甚至产生了去天上找些什么法宝,逆天而行,令许博渊长生不老的想法。 但这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 许博渊这辈子都还没有接受他,想什么下辈子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流浪有些可笑,也未免有些看不开。 应周嘆了一口气,拍了拍阿连的肩膀,道:“去叫云兮回来罢,我们要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其实也没有很傻……今天的我竟然不短小o_o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城中宵禁,城门已关,但一堵城墙难不住云兮,他们回到京城已是后半夜,路上半个人都见不到,云兮捧着螺蛳精送的鸡蛋大的夜明珠照路,蹦蹦跳跳,边走边回头与应周说话,活泼得不像只花妖,倒像兔子。 “螺螺对咱们山里好奇得很,还说以后要同阿连一起搬过去呢!”不过几个时辰,云兮就与螺蛳精混熟了。 应周想了想,道:“山里的河总结着冰,恐怕他们住不习惯。” “这有什么难的!天气还不就是山君一挥手的事情。从前我就想问了,为何山里总是下雪呀?” “唔,冬天不好吗?” “当然不好!我可是花妖啊,”云兮委屈道,“太冷了,我都好几年没开花啦!” 应周点点头,“那回去后就改了罢。” 云兮三两步窜到他面前,随着他的步调倒退着走,问:“那山君,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应周怕她摔倒,干脆停了下来,“你想回去了?” “不是不是,只要跟着山君,我在哪都行,回不回去都一样。”云兮摆手道,“是前几天我回去的时候西北叫我问的,他自己想山君了还不好意思说,别别扭扭的。” 应周抬头望着眼天边近乎全满的月亮,道:“暂时还不会回去,他若想见我,来这里也可以。” 其实他也很想山中,想念无边无际的大雪,想念明黄烂漫的顶冰花海,想念那种时光无尽流逝却不需要在意的宁静。 他有些累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令他愈发疲惫。他已经能够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正由内而外地干涸,甚至魂魄都在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 他受的伤,大概比小白更重,且是南灵也治不好的那种。 但他并不为此忧虑,相反甚至觉得不错。 天地轮迴有道,万物皆有尽头,哪怕是仙,也有应劫陨落的一天。天尘说昆吾书上没有他的名字,然他自己明白,这一次入凡,约莫就是他的劫了。 生死他向来看得很开,死就死了,多活一日与少活一日,不过是多与南灵下一两局棋的差别,反正许博渊也会死,自己只要活得比他长一点就好。 到王府外,应周没有敲门,令云兮施了个法术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 刚一站定,就见他的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里头人影倒映在窗上,应周与云兮对视了一眼,云兮笑道:“哎呀,我可不是白先生,鼻子不管用的,不要问我,山君快进去罢。” 云兮道行虽浅,要知道一墙之隔的人是谁这样的小事却难不倒她,应周见她反应,便也猜到来者是谁了。 云兮眼珠子一转,道:“山君可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对狮妖夫妻,公狮子长得好看得不得了,是他们狮界有名的美男子,母狮子却不太行,年纪也大,可是公狮子对母狮子非常好。山君猜一猜,这是为什么呢?”
第113页 应周听出她意有所指,问:“为什么?” 云兮道:“因为公狮子打不过母狮子呀!母狮子向公狮子求偶被拒绝,就干脆把那公狮子狠狠揍了一顿。山君我跟你说,男人都是这样的,揍一顿就服帖啦!” “……” 云兮又道:“不过山君你要是动手,千万控制住了!凡人筋骨不行,挨不住两下的,可别把人打费了啊!” 她说的一本正经,应周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提醒她,自己同许博渊一样都是男子。 “云兮,你……”他顿住,摇头,罢了。本来是想问云兮是怎么知道的,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 应周推开门进屋,许博渊正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在翻,见他进来,目光中闪过惊讶。 应周朝他笑了笑,走过去看了一眼,许博渊拿着的是他从书铺里买来的一本妖志,里头画了不少形态各异的妖物,不得不感嘆凡人的想像力,其中所绘的妖怪化成人形后皆是三头六臂,四耳八目,千奇百怪。 “其实他们化形后与你们差不多,”应周道,“像云兮,螺蛳精,阿连,性别天定,相则由心生,他们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许博渊沉默了片刻,问:“那为何会修出人形?” 应周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羡慕你们罢。” 许博渊背对过应周,将书合上,塞回了书柜里,淡淡道:“畏死怖生,有什么可羡慕的。” 应周道:“刚来人间时,我也觉得凡人活得太过辛苦。” 许博渊手指在书柜上划过,又拿出了一本,“现在呢?” 应周低头笑了笑,“倒也不错。” 许博渊一怔,转身过来,“如何不错?” 应周却反问道:“做妖做仙又有什么好呢?” 许博渊望着他,没有回答。 应周道:“你们虽寿命短暂,但百年一转世,好与坏都能忘却,总归是新的开始。” 此生的好坏得失皆在轮迴中散落尘埃,忘情忘忧,得以新生。不像他们,一旦经歷,就是千年万年,永远抱着回忆而行。 凡人想要修仙,畏惧妖魔,追求长生不老;妖修炼人形,想要打破屏障,回到人间;而站在芸芸众生之巅上的仙人,却爱凡人的琴棋书画,嚮往着人间五光十色,琉璃众彩。 其实天道再公平不过,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十全十美。 譬如他,过了还算不错的两千年,现在也到了歷劫的时候。若果真应劫陨落,那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一个不周山君了,毕竟他这样的存在,大约是进不了轮迴的。 烛火摇曳,拉长所有阴影,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一会。 不知为何,许博渊望着应周的脸,觉得他此刻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一种浩渺的哀伤与无奈,仿佛事情已经有了註定,是一种类似于放弃什么后的解脱和释然。 应周放弃了什么呢? 许博渊差一点就要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问一问他,你放弃的,是我吗? 他深觉自己的矛盾。 许婧鸾说的对,他就是害怕而已。 害怕应周早晚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害怕他与应周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十年。几十年之后,他的躯体会被孤零零埋葬在黄土之下,纵然应周说会去找他的转世轮迴,可他不会再记得应周,不会记得应周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下一辈子的他还会不会再爱上应周?如果爱上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没有呢,应周又该如何。 他无比确定此时此刻的自己很爱应周,但下一个他,有了新的人生与经歷,也许会成为截然不同的人,那时候还会是他吗?到了那时站在应周心里的,又到底是谁呢? 是现在的他,还是新的他? 无论哪一个,他竟然都不想接受。前者令他痛苦,后者令他嫉妒。 许博渊捏紧了手中的书,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应周微微偏头,问:“你是来这里找书看的么?” “……嗯。”许博渊不敢看他的眼睛,“给小白的药找到了么?” 应周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没有去给他找药。” 他抬起手,像昨夜许博渊做的那样,遮住了许博渊的眼睛。 许博渊一怔,“……应周?” 衣物窸窣作响,他感到应周的靠近,随即唇上一软,只是非常非常短的一剎那,就结束了。 应周说:“我现在是清醒的,许博渊。” 许博渊僵硬在原地,被应周手心盖着的双眼瞪大。他很少有这样震惊的时刻,或者说,震惊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应周刚才……是吻了他么? “阿鸾之前问我,如果你要娶戚姑娘,我会不会不开心,”应周慢慢放下手,“我以为我不会的。” 眼前的黑暗消失,许博渊却下意识闭上了眼,他竟然不敢去看此刻应周的表情。 应周轻声问:“你会把庆嘉楼送给她吗?” “……” 许博渊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 应周向后退了两步,静静看了他片刻。 有些事情,未经歷时无从想像,一旦身处其中,却即刻无师自通。 他想许博渊或多或少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只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顾虑的太多,对他的那一点喜欢还不足以让许博渊撇开一切,勇往无前。因为许博渊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他若做一件事,会思其因忧其果,确认万全之后方才付之于行动,不冒风险。 而他自己却恰好相反,他自在惯了,这满天三界,万物尘世,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 又是长久的沉默。 应周低头,望着地上被烛火拉长的影子,道:“八尾狐即将生产,我要回山中一趟,短则一月,长或半年。云兮会留在这里,等我回去,会让东南也过来。” 他纵然心宽惯了,也在此刻尝到了足够的难堪,生了退却之心,这样的藉口一听便是託词,他却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来。 “……你明明说过,你不会走。”许博渊终于有了反应,说话时声音有些发颤,比平常听起来低沉许多。 应周侧过脸,望着窗外庭院中的满地月光,“只是暂时回去一趟,人间事情未了,我……” 他戛然而止,因为许博渊忽然上前两步,双臂收拢,将他抱入了怀中。 “不许走,”许博渊按着他的背,令两人胸膛紧密相贴,垂首在他耳边,道,“应周,别走。” “……”应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会把庆嘉楼送给她。”许博渊沉声道。 应周一怔,还未来得及感到难过,便听许博渊轻笑了一声,有些酸楚,有些无奈,还有些释然后的轻松。
第114页 “是给她的嫁妆,作为兄长送的,”许博渊稍稍放开应周一些,一手扶住他的脑后,继续道,“另外还有十间店铺,两处院落,是准备给阿鸾的。” 应周抬起眼看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许博渊与他对视片刻,因为习武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捧住他的脸,忽而低头,在应周额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 “除此以外,”他注视着应周的眼睛,“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闭嘴……话留给大家说……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应周摸摸额头,张了张唇。 许博渊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应周?” “唔……”应周眨了眨眼,“嗯……” 许博渊嘆了一口气,再次把他按进怀里,力道之大,像是怕他跑掉,“应周。” 应周感受到许博渊胸口传来的震动,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脸上发烫,“嗯。” “应周,”许博渊收紧手臂,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对么?” 应周将侧脸抵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小声道:“嗯。我不知道人间是如何,但在九重天上,若两人结了仙侣,就是仙魄交融,不分彼此,共死同生。” 结仙侣,同凡人的成亲一样,算是仙生大事。 双方将仙人命牌融合成一块,再对半分开佩戴,等于将两个人的魂魄拴在了一起,无论哪一方出事,另一方都无法独活。是以仙人们大都独来独往,潇潇洒洒,谁也不拖累谁。 应周想起他的命牌,已经被他捏碎融进了许博渊的魂魄之中,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不要你如此,”许博渊说,“我早晚会死,应周,我陪不了你太久,你会后悔么?” 应周也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改用下巴抵着他,眯着眼笑道:“不会。” 他答得干脆而坚定,许博渊胸口似有热流滚过,顺着血液渗透入四肢百骸之中,此刻的满足感,显得那些犹豫、踟蹰、不安、忧虑,全都如此微不足道。他竟然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与应周耽误了那么多本就为数不多的时光。 天边日出东方,星辰渐转。 他无比希望时间能够慢一些,再慢一些,能让他将遗憾补全,能让他给应周更多。 . 许婧鸾一觉睡得接近正午,原以为谁都不在,上前院一看,却见应周穿着整齐,显然是早就起了,正捧着一本话本歪着头看。 “咦,你回来了啊!”许婧鸾在他身旁坐下,问,“药找到了么?” “唔……”应周讪讪放下书,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仙人们活得肆意潇洒,既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也懒得去管他人的闲事。九重天上的仙侣不少,其中以恩爱而出名的沂风和肆雷神君就都是男子,仙魄融合生下的女儿逐露女君,前两年刚过完一千岁的寿辰。 无关男女,无关仙妖,心心相印便已足够。 凡人却不一样,阴阳互补才是人间正道,也不知许婧鸾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许婧鸾托着腮,拿过他手里的书随便翻了两页,“我哥还没回来啊?” 应周“嗯”了一声,有些不敢与许婧鸾对视。 “昨儿中午吃得太多,到现在还有些撑,午膳我得少吃点了。”许婧鸾揉了揉胃,“你没去真是可惜了,那里的厨子新作了一道黄鱼春笋,味道是真的好,过了这个季就没有啦!这两天我再带你去一次。” 应周想到许博渊说的要将庆嘉楼送给戚玲做嫁妆的话,再好吃的东西顿时也没了吸引力,摇摇头:“一道菜而已,就不用特地过去了罢。” 许婧鸾瞪大眼睛,“应周?你真的是应周?你不会是妖怪变的罢?” 应周摸摸鼻子,“很奇怪吗?” “很奇怪!”许婧鸾立刻点头,表情有点迫切,眼里发光,盯着他道,“应周,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很奇怪啊!是不是因为我带阿玲去了庆嘉楼,还是因为我说我哥要把庆嘉楼送给阿玲,你不高兴了?” “唔……”应周道,“是有一点……” “我就知道!”许婧鸾勐得一拍桌子,激动地不行,就差仰天长啸,“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吃醋!” 应周:“……吃醋?” 许婧鸾不迭点头,“是不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怎么都不得劲?” 应周一顿,不自觉摸了摸心口,点了点头。 许婧鸾大笑出声:“这就对了!我跟你说!你吃我表妹的醋,说明你心里有我哥,说明你喜欢我哥!” 应周捂住了发烫的耳朵。 许婧鸾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中没看到他的动作,冷静了一些重新坐稳,继续循循善诱:“那什么,应周啊,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应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很喜欢许博渊。” 正准备长篇大论的许婧鸾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是许博渊回来了。 “哥!”原还呆滞着的许婧鸾一把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指着应周结巴道,“他他他他他他刚才……” 许博渊看了一眼许婧鸾,又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脸上还有点红的应周,心下瞭然。 他神色自然地走过去,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应周,“桥头那家点心铺新出的桃花糕。” 应周捧着盒子,抬头看他,眯起眼笑,“谢谢。” 许博渊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顶,“跟我不需要说这个。”语气宠溺又温柔。 许婧鸾看得目瞪口呆,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地转,再次结巴:“你你你你你你你们……” 许博渊转头,对她道:“阿鸾,谢谢你。” 许婧鸾:“……”谢她什么???她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天都变了?!!! 应周打开盒子,桃花糕是浅浅的粉色,切成不薄不厚的方片,中间还嵌了一朵形状完整的桃花,刚出炉还冒着热气。他拿出一块递给许婧鸾,许婧鸾愣愣接过,又递了一块给许博渊,许博渊接过吃了。 许婧鸾:“……” 好罢,她信了,因为许博渊以前从来不碰这种点心,嫌甜。 许婧鸾三两口吞掉了手里的桃花糕,甜到发齁。 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大喊:“豆帘!” 外头豆帘小跑进来,见许婧鸾一脸神情肃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想许婧鸾一挥手,道:“去!叫人给雁落山上的土地庙翻修一遍,务必建得宽敞亮堂,再给土地修一座金身,要纯金实心的!” 吃过午膳,在许婧鸾意味深长地笑容中,许博渊令人给应周换了住所。
第115页 为了避许婧鸾的嫌,应周之前一直住在外院,距离许博渊的主院隔着水榭与后花园,走起来需要一刻钟,实在不方便。许博渊干脆令人在他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房间给应周住。 应周东西少,一共几件衣服并一个棋盘,外加一个云兮和一只小白。 云兮没有搬,依旧住在原先的院子,小白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不肯出现,也就没管,其余东西都交给下人收拾,不过两个时辰,就搬完了。 新的屋子比原来大,家具摆件也更精緻许多,燃着与许博渊身上一样的檀香,应周很喜欢这个味道。 出门左转十步就是许博渊的卧房,位置也很好。 什么都很好,唯一的问题是,他找不到他的棋盘了。 “别找了,我已经扔了。”许博渊拉住了他。 应周半侧过头看他,不解:“为什么?” 许博渊目光幽深,“那是太子送的。” 应周忽而想起许婧鸾早晨说的话,眨了眨眼,问:“你是吃醋了么?” 许博渊一顿,应周有时候真的很敏锐,你要说他懂,他其实并没有懂很多,但你要说他不懂,他又聪慧地令你吃惊。 许博渊无奈揉了揉他的发顶,道:“是。所以别找了,我已经令人去寻新的了,明日就会送过来。” 他知道自己太过心急,但无有他法。 他与应周的时光实在太短,容不得半点浪费与耽搁,也因此他对现在的一切格外珍惜,无论是让应周搬过来还是其他,都希望能再快一些。 说到许璃,应周想起了除夕那夜。 “那天你把我推开了,”应周问,“也是因为吃醋么?” 许博渊嘆了一口气,掰着他的肩膀,令他转身面对自己,道:“不,那时候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应周偏了偏头,烛火下扬起的唇被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看起来十分柔软。 “那你现在准备好了么?” 许博渊没有说话,一手搂住应周的腰,另一手捧着他的脸颊,低下头,与应周额头互抵。 身体还不适应这样的亲密,颤慄的感觉直冲天灵盖,血管中的血液都凝滞了般,唯有额头上那咫尺肌肤是鲜活的,在互相触碰中,簇得燃起了黑夜中的火苗。 “准备好了,”许博渊的目光认真而深沉,令应周无端有些紧张,“从现在开始,到我死为止,应周,我都不会放手。” 这仿佛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明明谁也没有宣之于口,理由也各不相同,却默契地将“他们之间”限定在了许博渊此生。 许博渊侧过脸,在应周唇角上轻轻碰了碰。 春日时节,屋内温暖,屋外寒凉,满月上天边,落下一院冷明的清晖。 白猫金目锁成笔直一道,浑身毛髮倒竖着,紧紧咬合的尖锐牙齿嵌入齿槽,像是要将谁撕裂,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屋内二人沉浸在只属于彼此的一方天地里,浑然未觉。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身影自窗缝外一闪而过,四足无声落地,没入了夜色深处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没有上线的小白,上线刷一下存在感 明天要去签新家的合同,然后花一个礼拜时间收拾东西搬家,后天有个发表,周六又发表,下周二还发表,下周三回国(什么我竟然又要回国了!),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陀螺,估计下个月才能恢復日更了,哭唧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檐上一声轻响。 嗣同停下了笔锋,“他来了。” 姝媚在卧榻上懒懒翻了个身,娇笑:“故意作出这一点响动,还指望我们去迎他不成?” 嗣同笑了笑,并未言语。 他抬袖一挥,紧闭的门便打开了,体型硕大的白虎缓缓走了进来。 “你终于决定好了吗,虎王之子?”嗣同自案后走出,站在了距离白虎三步开外的位置上。 白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黑衣裹住他瘦削高大的身体,眼中着流淌的岩浆一般的红光,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让他感到了巨大的鸿沟。 ——是他曾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力量。 而如今他却没有办法不去渴望觊觎。 白虎缓缓垂下了头颅,是一个臣服的姿态。 嗣同毫无意外,愉悦勾起锋利薄唇,“我早已说过,你终将属于我们。” 他向白虎伸出了一只瘦至嶙峋的手,白虎将前掌搭了上去。 汩汩妖力从交握的掌心中涌来,白虎金目发出璀璨的光芒,如正午时分的烈日骄阳,灼热而明亮。从未有过的轻快流淌全身,肺腑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所有热量汇入那小小一颗的妖丹之中,然后膨胀开去,身体开始产生变化—— 褪去的皮毛下露出苍白的肌肤,少年赤身裸体,单膝跪在地上,挺立的嵴背上现出清晰的嵴骨形状,他缓缓抬起头来,白色的短髮有些凌乱,瞳孔是纯粹无比的金色,依旧残留着兽类的形状,五官尚未完全长出成人的形状,却已十分惊艷。 他仰着头,看向嗣同的眼神有些冷漠。 嗣同却向他露出笑容,未交握的另一只手随手一抓,便在虚空中取出了一件白色外袍,温柔搭在了少年身上。 “来罢,”他将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张开双臂,勾起的唇角带着残忍的英俊,“欢迎你。” 四周景物扭曲变换,荒野之上,春去秋来,草木枯荣,从生机勃勃凋落至凛冬严寒,云在血色的天空上迅速流淌,四季飞逝于剎那之间,周遭响起无数野兽嘶鸣与哀嚎,又隐隐像是欢唿。 少年却冷冷看了他一眼,裹好外袍,赤着脚,一言不发推开门,走了。 姝媚依偎到嗣同身旁,挑起纤长浓密的眉,“真是不识好歹。” “无妨,”嗣同笑了笑,“他反抗不了。” 姝媚拨弄着殷红的指甲,“既然他来了,我们的计划是不是也该开始了?” 嗣同低头,反问道:“我们的计划,不是一直在进行中么?” 姝媚柔柔一笑,勾住了他的脖子,“倒也是。” 嗣同伸出一只手指,推开她贴近过来的脸,眯起眼笑道:“今日真是热闹,又有客人来了。” 姝媚闻言一顿,感应到了来自外头的气息,迅速站直了身体,神情有些戒备。 片刻后,她又恢復了慵懒的媚态,舌尖压在红唇上缓缓舔过,眼底难掩兴奋,“这个味道……是仙?” 她话音刚落,带着兜帽的人推门进来,剎那间周遭流转的时光全部停止、逆转,一切又恢復成了最初的模样,裊裊缭绕的薰香,紫檀木的桌椅,藏匿在昏暗尘光中的大内一角。 她款步走来,兜帽挡住了脸,但依稀可见婀娜的身姿,身上仿佛挂着无数铃铛,每踩下一步,便带来细小清脆,悠远仿佛自天边外而来的金铃声响。
第116页 嗣同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唇角勾起比平日里更为明显的弧度,道:“这可真是……贵客。” . 许婧鸾说做就做,果真要为雁泽修庙。 她抱着纸笔,拉上应周要去还愿。许博渊正好休沐,便跟着一起去了,还亲自为雁泽画了丹青,准备令人送去金坊,照着塑一尊金身。 可怜雁泽,被人还愿,惊吓大于惊喜,全程呆滞地盯着许博渊,大概是没想明白,许婧鸾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听就非常不可能的愿望究竟是怎么实现的。 “山君。”趁着许婧鸾与许博渊去外面讨论庙该如何建,雁泽瞧瞧扯了扯应周的袖子。 应周低头,“嗯?” 雁泽咬了咬下唇,一张脸憋得通红。 应周问:“怎么了?” 雁泽飞快瞟了许博渊的方向一眼,压低声音颤巍巍地问:“山君,是真的跟那个凡人……跟那个凡人……” 他纠结了半天,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说。要说结仙侣罢,许博渊是个凡人没有仙牌。要说成亲罢,两个人都是男子,在人间又走不通。 应周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问:“阿鸾与你许了什么愿?” 雁泽结结巴巴,“就……希望他兄长能与山君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应周不禁看向正兴高采烈比划着名什么的许婧鸾,心中很暖。 ——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他很喜欢这八个字。 “我的命牌已经予他了。”应周道。 雁泽飞快一愣,“山君……” 应周揉了揉他的头髮。 雁泽眼眶突然就红了,“山……山君……您……” 雁泽与东南西北看起来差不多大,但性子却软上许多,有些爱哭,应周宽慰道:“我本非仙,仙牌于我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雁泽吸了吸鼻子,“泽……我知道了……”虽然没多大用处,但应周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对那个凡人是认真的,是要同生共死的。 “应周!”许婧鸾在外头喊他,“我们要下山啦!” 应周应了一声,雁泽松开应周的袖子,擦了一把脸,道:“山君,泽是不是……是不是第一个知道的……的仙啊?” “是。”应周点了点头。 “泽……泽虽然只是个地生仙,但好歹也是个仙,”雁泽鼓起勇气道,“结仙侣总要一位见、见证人的,山、山君若不……不嫌弃……”余下的话实在没好意思说完,雁泽低下头,不敢去看应周。 应周想了想,点头道:“唔,你不说我都忘了,确实是。” 雁泽咬着唇,脸上通红。 “你若愿为我们做见证……”应周说着,许博渊走了进来,显然是因为他一直没出来,进来找他的。 “怎么了?”许博渊问。 应周一顿,忽而笑着摇了摇头。 他对雁泽改口道:“请你为我们做个见证罢,雁泽。” 雁泽惊讶抬起头来,为应周此刻的语气,以及嘴角的笑意。 ——不是“你若”,而是“请你”。 雁泽狠狠倒吸了一口气,“泽明白了!” 然后飞奔跑出了殿外。 许博渊握住了应周的手,用目光询问。 应周回握住他,拉着他也向外走,“来。” 从山顶眺望,万里晴空,白云徐徐而过,三月草长莺飞,京城尽在脚下,风光无两。 雁泽一身红衣,端正立在土地庙前,平举着手对应周行了一礼,应周勾了勾许博渊的手心,向他回了一礼。 许博渊隐约察觉到什么,也跟着弯了腰。 许婧鸾在一旁左看右看,没看明白,想问身旁的云兮,却见云兮嘴角含笑,手指抵在唇前,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雁泽正了正表情,双手交叠捧起,掌心中浮现起一团半透明的温暖光晕,道:“山君,请。” 应周指尖半空划过,扯出一缕细细银丝,转了个圈,揉成一团,放入了那团光晕之中。 雁泽稍稍侧身,蹙着眉道:“许……许……” “许博渊。”应周道。 雁泽脸色涨红,应周对他安抚笑了笑。 雁泽松出一口气,道:“许博渊,来。” 许博渊不明所以,应周便将许博渊握着他的那只手牵起,放在雁泽掌心中,又将自己的手背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手进入光晕的剎那,许博渊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指缝中流了出去,随之而来是一点晕眩和无力,但非常细微。 他望向应周,应周也在看他,眼中是温柔的笑意,“没事的,很快就好。” 片刻之后,雁泽道,“好了。” 应周领着他收回了手。 雁泽掌心中的那团光晕里,一道银色与一道金色的光首尾交缠,雁泽看了一会,道:“原来如此,你是龙君的后代。” 许博渊下意识握紧了应周的手。 雁泽轻轻抬了抬手,那团光便向上升起,缓缓至半空中,雁泽道:“今雁落山地仙雁泽在此,为不周山君应周,与金龙子孙许博渊言证,日月天地为鑑,自此以后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魂魄永依。” 许博渊浑身一震,勐地看向应周,应周却仰着头,向空中一拂袖,光晕便碎开了,满天光点落了下来,在二人身旁绕成一个圈,又向外盪开。 那一剎那,就连许婧鸾,都感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温暖。 “这是……什么?”许博渊问。 “唔。”应周举起他的手,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按,那里便浮现出两道交缠如同连理枝的经络,正是放才在光晕中所见的,顺着小臂向上游动,消失在了衣袖之下。 许博渊感到胸口传来奇妙的触感,仿佛方才失去的东西重新填补归来,并且多了一点什么别的,更为柔和的东西。 应周对他笑了笑,道:“是见证,雁泽将我们的魂魄连在了一起,以后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的我心情非常的好,终于把房子的事情搞定了,超棒的,给自己鼓个掌! 感谢: 葭廿七 的地雷! 笔芯!!!!! 第80章 第八十章 四个人分了两辆马车,许博渊与应周在前,许婧鸾与云兮在后。 许博渊走在前头,拉着应周上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应周还未坐稳,许博渊忽然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一拉。应周反应不及,直接跌坐在了他腿上,下一瞬就被许博渊按住了脑后下压,直至鼻尖几乎贴在一起。 在山上时许博渊便一直握着应周的手,下山一路都没有松开,十指相扣,此刻被许博渊按在两人胸口之间,交握的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第117页 许博渊望着他,眼中情绪翻滚,沉声道:“同生共死?” 应周还未来得及回答,许博渊忽然手上稍一用力,压着他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几日应周住在许博渊院子里,但其实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许博渊天未亮就要去早朝,午后又要去禁军卫,通常入夜后才能回来。夜里两人一起在许博渊书房中,许博渊处理公务,应周缩在一旁看书,没有多少亲密举动,最多不过是临睡前告别时轻柔的一个拥抱,或蜻蜓点水,不含情欲的一个亲吻。 然而此时此刻,透过相贴的唇,应周清晰感受到了来自许博渊的,拼命忍耐却不慎泄露的热切。 许博渊的舌尖滑过唇缝,应周轻轻一颤,下意识张开了唇,许博渊缓缓加深了这个吻,在他的齿贝扫过,又在他的舌尖上小心翼翼的触碰。 这个吻与以往的全然不同,却依旧简短而克制,只有相握的手越来越紧。 许博渊松开他一寸,交织的唿吸中,道:“我说过不要你如此。” “……”应周微微喘息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情没有刻意安排,他本也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恰好见了雁泽,便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所有的微妙巧合,仿佛自有天意。 应周将身体侧过去一些正对着他,用另一只手圈住了许博渊的脖颈,就着姿势顺势低头,鼻尖蹭过许博渊脸颊,道:“只要你的魂魄还在轮迴,我就不会有事,不用担心。” 许博渊沉默望着他,目光更深,半晌后,嘆息一声,重新吻了上去。 车夫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驾车十分平稳,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到了王府门外。 许婧鸾一马当先,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风风火火跑进了门,也不知是急着干什么去。 应周本跟在许博渊身后,正抬脚进门槛,忽然瞥见落在最后头的云兮望着街对面的方向,目光有些凝重。 “云兮?” 云兮回神,蹙着眉转过头来,快步走到了应周身旁。 应周问:“怎么了?”云兮与许婧鸾一样,很活泼,能令她露出这样的脸色的事情不多。 云兮压低声音:“山君,对面街上妖气很重。” 应周一顿,问:“是谁?” 云兮有些心不在焉,摇了摇头。她不是小白,道行也没有多深,这种时候帮不上太大的忙。 应周对她宽慰一笑,道:“没事的,我在这里。” 云兮抿了抿唇。 应周抬头,发现许博渊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蹙眉看着他们,便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许博渊收回落在云兮身上的视线,再次拉住了应周的手,问:“云兮怎么了?” 应周不想他一起担心,便道无事。 许博渊捏了捏他偏凉的手心,欲言又止:“应周,你和云兮……” “恩?” “……算了,没什么。” 许婧鸾去取了上回同应周一起买的那对白玉佩出来,一手一块,挨个塞进了应周与许博渊手中。 “快快快,都带上!”她含笑催促道,“本来以为还要等上一段时日,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也是不枉费我辛苦一趟了!” 许婧鸾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玉虽不是顶级,但上头的雕工非常细腻,寓意也好。许博渊从应周手中拿过玉佩,弯腰为他系在了腰间,然后将自己那块也挂了上去。 许婧鸾乐得不行,挽住应周的胳膊大喊一声:“嫂子!” 应周:“……” 许博渊头痛得把她拽开,“别乱叫。” 许婧鸾翻了个白眼,“都拜了天地,就差送入洞房了,我哪里乱叫了?” 许博渊:“……” 许婧鸾又促狭地“嘿嘿”一笑,“要不现在就入洞房罢?哥,我知道你肯定等急了……” 许博渊还未来得及打断她,外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房小厮跑了进来,“世子!” 气氛正好却被打断,许婧鸾不太高兴,叉腰道:“什么事啊!你跑什么?” 小厮喘着气,好半天才把话说完:“回、回世子郡主,外、外头来了个人和一只虎!说是来找、找什么殿下……” 许博渊蹙眉,看向应周,应周与云兮对视了一眼,云兮一个闪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门外。 “虎?什么虎?‘殿下’?”许婧鸾惊讶看向应周,“小白?” 应周“唔”了一声,“我去看看。” 许婧鸾蠢蠢欲动,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许博渊按住了肩膀,“你留在这里。” 许婧鸾“嗷”了一声,失望地撇了撇嘴。 门房说的没错,来者看起来确实是一人一虎。 虎为白虎,体型较小白小了不少,身上有深浅不一的黑纹。另一人虽是人形,却显然不是真的人。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一头纯净白髮,皮肤白到透出底下的血管,金黄双瞳,脸颊上有类似于兽须的纹路,五官深邃硬朗,身着带有皮毛的大氅,身材结实紧緻,又有属于女性的曼妙。 只是一眼,就看得出修为不低。 应周立刻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北方白虎一脉,是小白的族人。 面对四周包围过来的人,那女子与白虎没有进一步的戒备动作,只是淡然扫视了一周,向应周微微颔首,表情十分冷漠,“不周山君。” 许博渊看向应周,应周点了点头。 他便挥手,令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 “你们来找小白?”应周问。 女子道:“是,吾等奉兽王之命,来寻小殿下归于北地。” 应周顿了顿,“……为何?” 他捡到小白时,小白不过一百多岁,真身比如今的猫形也大不了多少,随便一只道行高些的妖怪便能置他于死地,而小白却独身跨越了荒凉而偌大的妖界,跋山涉水至不周山中,只因无法化形,而被兽王抛弃。现在兽王却要找他回去? 女子冷哼道:“殿下乃是王之子,自然应当奉于王之膝下。这种浅显道理,还需要吾等说与山君听么?” 应周蹙眉,“既是父子,为何当初要将他捨弃?” 女子道:“那不过是王给予殿下的歷练,亦是王的一番苦心。” 应周:“……” ——歷练? 他捡到小白时,小白妖丹几乎全部碎裂,奄奄一息,若非南灵一天一炉子丹药地养着,根本不可能恢復过来。这如果只是歷练,白虎之王未免太过狠心。 女子道:“山君一界外人,缘何插手吾族事中?请山君放殿下出来相见,否则不要怪吾等无礼。” 她说话时抽出了背后的一捆软皮鞭,身旁的白虎也压低了身体,口中发出暗哑的低吼。
第118页 应周摇了摇头,道:“他跟在我身旁已有一千六百多年,我……” 他正要拒绝,巨大的白虎忽然自空中一跃而下,落在了他的身前,正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小白。 女子与另一头白虎立刻屈膝跪了下去,“殿下!” 小白长尾“啪”得一声鞭打过地面,扬起一波细灰,女子垂首道:“吾等奉王之命,恭迎殿下回归北地。” 白虎淡淡扫了她一眼,扭过头与应周对视,金色瞳孔中平静无所波动,周身散发出的淡漠到令应周陌生。 “小白……?”他与小白朝夕相处一千六百余年,从未有过如此陌生的时刻。 白虎没有回应,转了回去,迈出步子缓缓走到了那女子身前,巨大的前掌抬起,按在了女子头顶,女子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被白虎按在地上。 “小白!” 白虎长尾如同一道霹雳,“啪”得击打在地面上,清脆响彻院中。 应周一愣,刚刚迈出的脚步停下,“……你想好了?” 白虎背对着他,纯白毛髮被渐渐落下的夕阳染成瑰丽的色彩,一动不动,沉默倨傲,疏离冷漠,无声回答了他的质问。 ——应周明白了小白的意思。 他用生死契伤了他,此后无论如何弥补,无论身体上的伤口癒合多久,心中的沟壑都再难填平,他们之间已经不似从前。 “我明白了,”片刻之后,应周无奈嘆息,“你去罢。” 白虎的身影消失在了来临的夜幕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签完合同是结束,没想到才是开始…… 找了一整天的搬家公司,接下去还要四处打电话,停水停电停煤气停网……打包衣服,拆装家具,改手机银行各种登记住址…… 忙到没时间给大家的评论回復,原谅我! 感谢: 葭廿七 的地雷,prprprpr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春日苦短,进入四月,天边细雨缠绵,空气越来越闷热,皇帝久卧病榻不见痊癒,朝中人心浮动,许璃每日焦头烂额,数次欲传应周进宫,都被皇帝阻止,忍得煎熬无比。 再见应周,已是清明谒拜皇陵。 应周素来穿得清淡,这一日却难得穿上了一身素黑,银线在衣摆与袖口绣出层峦叠开的十六瓣莲花,更衬得他白如新雪,一道束带勒出细腰,身形清瘦致挺。 皇陵建在半山上,即便贵为太子,也只能步行上山。途中许璃放慢脚步走到应周身旁,跟着来的内监极有眼色,立刻落后两步,将后头的文武百官一挡,隔出了不少距离来。 许璃向应周伸出一只手,温声道:“山路难行,不如孤牵着国师?” 应周还记着许博渊吃许璃醋的事情,便回以笑容,脚下微顿,与许璃错开一阶,躲开了他。 许璃难掩失落,道:“不过几日未见,国师怎得与孤如此生分?” 应周支吾了一声不答,他从未与许璃有过亲昵的时候,何来生分一说? 许璃想他想了快两个月,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心里到底是软的,又怕应周更疏远他,只得耐下性子,换了个轻快的语气,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小白?该叫他送国师上去才是,何劳国师自己走。” 他这话说得有些轻佻,仿佛小白合该就是应周的坐骑,应周无心与他争辩,只道:“小白回家去了。” “家?”应周终于愿意开口,许璃一喜,追问道,“是国师从前住的不周山么?” 应周摇头,“不是,是他原来的家。” 许璃又问:“那他几时回来?” 几时回来—— 应周望着即将到达尽头的台阶,非常地想要嘆一口气。 他甚至不知道小白还愿不愿意回来。 繁杂冗长的祭拜之后,众人返回山脚稍作休整。 应周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刚一坐下,外头传来两声轻扣,一名身形矮小的内监提着食盒进来,躬身跪地,“国师,这是皇上吩咐准备的糕点。” “皇上?”应周奇怪道。 “正是,”内监打开食盒第一层的盖子,取出一碟碟精緻点心摆在马车案上,“皇上说了,这是与国师说好的,国师一看就能明白。” ——明白什么? 应周不明所以,就见那内监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里头横躺着一卷明黄捲轴。 内监举着捲轴双手呈上,“国师请。” 应周接过,正欲打开,内监道:“此处人多眼杂,国师不妨回去再看。” “我明白了。”应周点点头,将捲轴收进了宽大的袖子中。 清明时节,细雨夹在风中,斜斜落入人间,山崖之上,嗣同负手而立。 他身前几步的地方,繁烨屈单膝坐着,另一腿挂在崖壁上,单手支着下颌,银色蛇目中兴味缭绕,“人皇这是做什么?要把皇位送给龙子?” 嗣同晒笑,“怎么可能。” 繁烨道:“你又怎知不可能?老皇帝最近不是防你防的厉害?别告诉我你没察觉。” 嗣同微眯了眯眼,望着远方天空与大地的交界,“繁烨,你不懂,凡人皆为以己利而活,帝王更是其中翘楚,再自私不过。” “噢?”繁烨扬眉,“你倒是懂。” “确实比你懂一些。”嗣同抬起枯瘦的手,掌心一团浓郁黑雾,其中传来悽厉而细微的尖叫声,飘渺似风声,又比风声更尖锐,仔细听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繁烨侧头,仰着脸看他,半晌后讽刺一笑,道:“倒是我忘了,你与他们是一样的。” “好了,”嗣同随手挥开那团黑雾,“不管人皇如何想,我的计划不需要他自作聪明。繁烨,去将那捲轴取来予我。” 话音刚落,繁烨的身影骤然消失。 不到一个眨眼,他出现在了嗣同背后,道道幽蓝雷光在嗣同脚下的土地里霹雳闪现,带着些许留有余地的杀意。 繁烨指尖微动,雷光便在嗣同脸上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的指尖按在嗣同嵴梁骨上,冷漠道:“我不是姝媚,别命令我。” 嗣同耸了耸肩,“抱歉,习惯了。” 繁烨冷冷一笑,再一个瞬息之后,黑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山崖上。 嗣同在山崖上静静站了一会,反手以拇指擦过脸颊,在过分苍白的指腹上留下些微血迹。 朦胧细雨模煳天地,他微笑着,舌尖舔去那一点殷红,惬意地眯起了眼。 起行归京。 本是和风细雨,却在半路上越下越大,乌云盖顶,电闪雷鸣,看样子像是一时半会不会停歇。 队伍不得不停下,宫人来请应周,“国师,大雨难行,太子殿下请国师施法驱雨。” 应周也正担心外头骑马的许博渊,许璃这么说,他便起身,干脆下了车。
第119页 许璃站在东宫马车的车辕上,见应周下车,立刻要亲自过去为应周撑伞,然而他前脚刚下马车,后脚就见许博渊举着把油布大伞,骑着浮霜靠近,翻身下马,站在了应周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应周点了点头。 两人姿态亲密,许博渊的伞大半都罩在应周头上,他自己的肩膀濡湿也没管,许璃踹了一脚身旁的宫人,怒道:“蠢货!还不快去给国师打伞?!” ——平白给了许博渊表现的机会。 内监踉跄跑过去,强行横在了应周与许博渊之间,应周抬头看向许璃,许璃立刻露出了笑容,灿烂非常,还有些小得意。 应周:“……” 说是施法,也不过是挥一挥扇子的事情。 应周取出化古扇,对着天边乌云抬手,扇出一阵微小的风浪,卷着细雨扶摇而上,沖入天际,本应云销雨霁,然而等了一会,天光更暗,轰隆雷声如同战鼓,指挥着千军万马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轰——” 骤然一道惊雷噼下,落在人群中央,炸得人仰马翻,马匹们受到惊吓而撅起前提,嘶鸣声从队伍前头到蔓延至队伍尾上,顿时掀起了一片恐慌! 许璃朝着混乱的人群怒道:“怎么回事?!都给孤停下!” 然而雨声雷声震耳欲聋,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紧接着又是几道惊雷落下,场面更加混乱—— “应周!”许博渊推开挡在中央的内监,拉住应周手臂一拉,将人半护进怀中,喝道,“先回马车上去!” “等等!” 应周却不肯走,化古扇朝着许璃所在挥去,剎那之间,扇尖捲起的风缠住半空中一道笔直落下的幽蓝色闪电,轰然炸开,只差不到不到两丈,就能落在许璃头顶上! “国……国师……” 许璃被惊天动地的声响吓得愣在原地,剎那的亮光熄灭后,他已经看不到应周在哪。 应周反手握住许博渊手腕,“我不要紧,去找阿鸾!” 许博渊环住他肩膀,带着他避开乱撞的人群,将他带至马车檐下,俯身为他挡去大半雨水,在他耳边道:“阿鸾身旁有云兮,我跟着你。” 大雨之下,所有人不分贵贱,都被浇透,溅起的泥泞扑了一身。许博渊替应周抹了把脸上的水,再次向外看去时,模煳视野之中,依稀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许博渊佩剑出窍半寸,“谁?” 他们面前的雨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动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来。 繁烨信步而来,身上清清爽爽,银色蛇目在黑夜一般的昏暗中闪着微光。 他对应周勾唇一笑,“不周山君,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嗯……随缘更个新,最近收藏一直掉,也是非常伤心了=a= 感谢: 余严 的地雷,么么哒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螣蛇化蛟,则翻云覆雨,引雷逆水。 再化而为龙,则天地异变,众生臣服。 然而蛇化蛟易,修行千年皆可为之,蛟化龙却难如登天,非天赐机缘不可得,开天闢地漫漫时光,也只出了金龙这一支。 许博渊能够感受到繁烨对他的杀意,第一次交手时还不强烈,第二次交手,却锋芒毕露,半点不再犹豫了。 两人在大雨中过了数十招,惊雷在繁烨周身环绕,许博渊几次躲避都差点被雷光击中,他近不得繁烨的身,剑上的金龙有些暴躁,不停朝着繁烨咆哮。 繁烨躲开他一剑,反□□光噼去,电光顺着剑刃蔓延至许博渊虎口,皮肤迅速焦黑,麻厉刺痛,许博渊剑刃偏转,几乎脱手,繁烨单手擒住他上臂,周身爆出磅礴妖力,冷笑道:“叫唤什么?不过一道残魄,还真当自己是正龙之身了?” 应周化古扇出手,喝道:“许博渊!” 许博渊背对着他,却极有默契,听到应周的喊声,立刻长腿横扫繁烨下身,繁烨后退一步躲开,被许博渊挣脱开去,风刃裹着针尖一般的细雨迎面而来!繁烨银目一凛,长袍之下突然抖出布满黑色鳞片的似蛇长尾,以几乎无法看清的速度狠狠扫过,将那风刃横刀扫断,尾尖笔直向着应周沖了过去! 化古扇当胸画过半圆,虚影将扇子放大了数倍,扇骨与蛟龙锋利尾尖正面碰撞,发出金石相击的震盪声响,在交锋中,“钲——钲——”之声不绝于耳! 自那一点中间爆发出无穷层层气浪,周围接连响起哀嚎,众人捂着耳朵,鲜血自手指缝间流出,皆是被那声响刺伤了耳膜,应周手上一顿,立刻收势,格开繁烨长尾,侧身闪现许博渊所在的方向,在大雨中看不甚清,只隐约见到一道相似身影,便拉了一把,捂住他的耳朵后才看清,竟然是许璃! “……” 应周想松手,许璃却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惊慌失措中狠狠抓住了他双腕,喊道:“国师!国师!” 只是这么片刻耽误,另一头再次响起打斗之声,应周挣脱开许璃的手,将他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去阿鸾那里!” 许璃战战兢兢,还想再抓应周,应周却已经闪身退开,向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许博渊!” 金龙的光被雷光覆盖,四处都是奔走的人群,天地间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只靠那一点微弱的打斗声根本分辨不清具体方向。应周茫然看了一圈,他找不到许博渊与繁烨在何处了。 “许博渊!”他大声喊道。 无人回应。 “许博渊——” 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忽然跌跌撞撞走来一道熟悉人影,应周瞳孔勐缩,踉跄跑上前去,是许博渊。 他袖子底下的双手焦黑一片,在距离应周不到两步的地方膝盖一软,向着地上倒去—— “许博渊!” 应周立刻抱住了他,许博渊倒在他怀里,耳中汩汩鲜血不断,无力而固执抓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应周……” 应周回握住他,与他十指轻扣,手上褶皱粗糙的触感他感到了无以復加的心慌。 许博渊说:“我听不到了……” 应周俯身将他抱在怀里,连自己都感受到了自己的颤抖,“没事的,我会治好你,没事的……” 那一剎那他心中剩下的唯一念头,只有这一句话,带他回不周山,带他去南灵岛,哪怕是带他上九重天。 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 “应周!” …… “应周——!” 许博渊跪在地上,握着应周的肩膀摇晃,然而应周瞳孔中涣散无光,对他的唿唤毫无反应。 他捧住应周冰凉的脸,直接吻了上去。 这个吻急躁而粗暴,他在应周舌尖上咬下一口,唇舌间立刻弥散出血腥的味道,应周混沌之中尝到痛楚,倒抽了一口气,许博渊松开他,与他鼻尖相抵,看着应周的眼神渐渐清明过来。
第120页 许博渊蹭了蹭他的脸颊,“还好吗?” 应周愣愣望着他,许博渊拨开他被打湿后贴在脸上的头髮,将手覆在他额上,“应周?” “……嗯。” 许博渊松了一口气,在他唇上轻碰了一下,却惊讶地尝到了一点咸味。 “应周?!” 应周脸色苍白,眼中落下的泪混在雨水中,许博渊慌乱去擦,应周却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位置,轻声道:“你没事……” “我没事,应周,我在这里,”许博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此刻的应周看起来太过绝望与痛苦。 他想要给他安慰,便亲吻他的额头,至眼睫,与他在咫尺间四目相对,“我没有事,应周,你看着我。” 应周抱住了他,将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道:“许博渊……” “我在,我在这里。” 许博渊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即使是浑身濡湿,他还是感受到肩膀上渗透衣衫的一点滚烫。 他们相拥着,互相传递微不足道的体温,身前有谁走近,许博渊没有去管。 “……堂哥?” 许博渊手上一顿,抬起了头。 就见许璃站在不到几步的地方,从头到脚被雨淋得湿透,头髮胡乱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只有那一双眼中的震惊清晰无比。 许博渊的手重新落在应周背上,向许璃颔首:“殿下。” 他能够如此冷静,是因为他早已想过,他与应周的事情早晚都会被人知晓。但既然他选择了与应周在一起,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无论谁来反对阻挠,都绝对不会放手。 他唯一没有想过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在一个一点也不好的时机里。 “你们……”许璃渐渐意识到了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指着他们,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 许博渊低头笑了笑,或许他本来是不敢的,但应周给了他无限勇气,令他此刻面对许璃的愤怒,心中竟然没有斑点犹豫与妥协。 他打横将应周抱起,对许璃道:“臣与国师,如殿下所见。国师身体不适,臣带他回王府,先行一步,殿下也请尽早回宫。” 浮霜的长鸣声中,许博渊抱着应周上马,将他安置在自己身前,抖落缰绳,浮霜被泥水溅脏的四足踏起万千水珠,不过片刻,就载着二人消失在了茫茫天地之中。 许璃呆滞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只觉得耳中轰鸣一片,身旁内监说了什么,半个字都听不清了。 直到嗣同出现在他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殿下,”嗣同举着把伞,“前头的泥潭已经填平,该起程回宫了。” 许璃失魂落魄,没有反应。 嗣同笑了笑,道:“殿下,臣方才在地上捡到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许璃抬起眼帘。 嗣同从袖中取出一物,道:“像是从国师身上掉下来的,殿下可要拿去还他?” 许璃神色一晃,骤然清明过来。 嗣同手中拿着的,是一卷明黄色的龙纹捲轴,天底下唯有皇帝一人可用的圣旨。 “……给孤罢。” 许璃接过被雨水打湿的圣旨抖开,只一眼,就变了脸色。 圣旨上头的墨迹晕染,许多字已经看不清晰。唯一尚还能看清的,就只有最后玉玺的红戳,与那一句: ——朕自知年不久矣,欲传位于昱王世子,以恭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太子三秒 感谢: 葭廿七 的地雷!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许博渊抱着应周回到王府,立刻令下人准备起热水,将他小心放在浴池边。 他握住应周抓着他衣襟的那只手,道:“应周,你在这里,我去隔壁。” 应周却抓得更紧,“……别走。” 他这一路都没有说话,此刻终于愿意出声,许博渊嘆了一口气,将他重新按进怀里,“我帮你?” 应周靠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许博渊干脆脱了自己的外袍,只着里头一条亵裤,跳进水中,面对着应周,“下来罢。” 应周静静望着他。 许博渊:“……要我帮你脱?” 应周点头,抬起了手。 许博渊无奈,只好解开他外衫,留下亵衣亵裤,将他拉了下来。 他拿了木舀,“闭眼。” 应周便乖乖闭眼。 热水从头淋下,许博渊站在他对面,为他一点一点梳开打结的长髮。 应周望着他低垂的眼帘,“许博渊。” “嗯?”许博渊怕弄疼他,动作很轻。 应周忽然伸手,拿掉他手里的梳子,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肩上。 许博渊接住他,两人静静抱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应周的不安与彷徨,是应周至今为止,从未表现出来过的脆弱情绪。 一直以来他所认识的应周,随和而温柔,对外界给予的伤害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因他本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存在,只要他不想,就没有人可以真的伤到他。 然而这样的应周,却在他面前表露出了这样的姿态。 感到应周的身体暖了一些,许博渊轻声问:“应周,到底怎么了?” 应周松开手,抬起头来,眼眶是红的,睫毛上还带着濡湿的水渍,不知是水,还是泪。 “……”许博渊的手停在半空。 算不上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但他也嫌少有这样全然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此刻的应周看起来实在太过悲哀,他不知道原因,连安慰也无从说起,能够给予的,也只有拥抱和亲吻,却不知这一点点亲昵,能不能令应周好受一些。 “我……”应周张了张唇,又抿了抿,“我中了幻术。” 许博渊问:“你看到了什么?” 应周却只是摇头,再次抱住他,力道之大,压得许博渊向后退了一步。 他仰起头,主动去堵许博渊的唇,含住,柔软的舌尖不得要领地与他交缠。 浴池中水汽裊裊蒸腾,氤氲一室。 湿透衣衫下,应周的身体温暖而柔软,亲吻生涩而热切,指腹在许博渊背上划过,勾起天雷地火般的触感,许博渊唿吸渐渐粗重,亵裤前顶起,在理智绷到极致时,他想要推开应周,应周却不肯松手,许博渊不得不用了一点力。 他拉开应周,立刻退后了两步。 应周静静站在原地,微张着唇无声喘息。 他偏瘦一些,却不是过分的瘦,白色的亵衣贴在身上,从锁骨,到腰肢,以及小臂,都清晰可见,隐隐透出底下白皙的肌肤颜色,诱人不自知。 许博渊勐地闭了闭眼,“应周……上去罢,水要凉了。”
第121页 应周垂下眼睫点了点头,转身上岸。 许博渊嘆息一声,在池子里等着身体冷静下来,才追了上去。 沐浴过后,身体终于褪去了雨水的冰凉,两人各自换上衣服,坐在榻上,许博渊拿着棉巾为应周擦头髮,问:“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应周摇头,闭着眼,将头搁在他肩上。 “困了?” “嗯。” 许博渊放轻手上的动作,“那就睡罢。” 应周却侧了侧身,唇在他下颌上掠过,轻声道:“有些事情我不懂,但你可以教我。” 许博渊手一抖,棉巾差点落在地上。 他不确定应周说的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然而应周说完就闭上了眼,大概是累极了,脸上的倦意令许博渊不想再问,将他的头髮擦干后,把人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他也在一旁躺了下来。 与应周表白心意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并不是没有想过,他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心里没有人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应周,每日早起晚安,近在咫尺,难免控制不住。但他并非这样没有自制力的人,也怕吓到应周,因此克制着自己,与应周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亲热,也总是点到为止。 应周是真的好看,身为男子的轮廓是分明的,但线条又较寻常人柔和许多,这样从侧面看去,能看到他长而密如小扇的睫毛,精緻的鼻樑弧度,唇上淡淡的纹理,以及衣领下的喉结,微微动着,令他不自觉地想要上去亲吻。 他侧身靠过去一些,不敢太用力,怕吵醒应周,伸出一只手虚虚揽住了他的肩,却不想应周似有感应,顺势一滚,直接滚进了他怀里,还环抱住了他的腰。 “……应周?” 应周额头蹭了蹭他胸前,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嗯”。 原来还没有睡着,许博渊无声嘆息,手落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安抚道:“睡罢。” 应周便不再动,渐渐睡了过去。 许婧鸾与云兮回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许博渊与应周,然而被下人告知,两人睡下了,许博渊吩咐谁也不许打扰,许婧鸾只得作罢,拉着云兮坐在前厅焦心等待。 结果应周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 许博渊天不亮就去早朝了,许婧鸾和云兮一左一右陪着应周用早膳。 应周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见到许婧鸾时笑了,虽然笑意很浅,但总归眼睛里有了一点光。 许婧鸾担忧了半日,这会儿见他像是没事,终于放下半颗心来,拉着他坐在椅子上,问:“应周,昨天是怎么了?” 昨日事出突然,大雨之下遍地泥塘,马车过不去,他们只能停下,等着侍卫去将路填平,却不想忽然电闪雷鸣,应周着了魔一般从马车中出来,举着化古扇当空就是一阵挥,当场混乱一片。 许婧鸾的马车离得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没看到,也是人仰马翻之后听下人回禀,才知道许博渊带着应周先走了。 “无事,”应周朝她笑,“让你们担心了。” 许婧鸾在他手心捏了一下,“与我也不能说么?” 应周道:“只是中了一场幻术,如今已经好了。” 许婧鸾未经歷过幻境,无法想像所谓幻术是何模样,便扭头看向云兮。 云兮紧张问道:“幻术?山君怎么会中幻术!是何人所为?” 应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人能够以幻术困住应周,即使是妖王魑魅魍魉,也难以做到。 应周摇头未答。 幻境之所以惑人,无非是因为人心脆弱,有欲望,也有恐惧,从前的他二者皆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动摇,自然不会被迷惑。其实哪怕是在昨日之前,他都自诩看破生死,纵然在意,也不会对许博渊的生命执着到此。 云兮担忧道:“如今白先生不在,也不知他们目的为何,山君还是当心些的好。” 应周道:“我明白。” 他下意识碰了碰空荡荡的袖口,从幻境中醒来时还未察觉,回到王府时,他便发现皇帝给的捲轴不见了。 恐怕对方的目的正是捲轴,只是不知其中写了什么,能让繁烨亲自动手来抢,应当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尽快进宫去见一见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天不亮就要出门赶飞机,又要回国了竟然……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是应周出宫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 与上一回相见时比起来,皇帝又明显苍老了许多,那诅咒正飞速剥夺着他的生命,哪怕应周在他魂境中设下屏障,也只能减缓些微速度,再过不久,皇帝的寿命就要走到尽头。 “丢……了?”皇帝艰难侧过脸来,惊讶望着三步开外站着的应周。 应周点了点头。 “……”皇帝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是有话要说,但又没说出来。 应周今日一身白衣,与皇帝初见他时穿得很像。那日他与从泰明殿外与体型巨大的巍峨白虎踏着光而来,眉目俊秀无双,气度出尘不凡,周身遥不可及的飘渺感,只一眼,就令皇帝信了他不是凡人。 ——他符合凡人对神明的一切想像。 “写的是什么?”应周问。 皇帝闭了闭眼,又睁开,那日的应周与眼前之人重叠,隐隐有些地方似乎不同了。 “是朕传位于博渊的圣旨。” 皇帝道,因为喉咙中积压的脓痰,声音沙哑粗粝。 应周没有意外,那是他为皇帝续命,保他魂魄再入轮迴的条件。 “罢了……朕再写一卷就是。” 皇帝从龙床上挣扎坐起,唤了一声,外间矮小的内监小步跑进,正是那天将圣旨送给应周的人。 研磨镇纸,皇帝口述,内监执笔,短短几句话之间,一个国家的命运就此改变。皇帝颤颤巍巍,从床头摸出沉重的玉玺,按在了末尾。 “国师,还有一事,正好与你说了。” “嗯?”应周接过捲轴,“你说。” “朕打算为博渊定下亲事。” 应周手一顿,捲轴骨碌落在了地上。 “他是世子,太子尚在,越过太子册立他本就不合常理,朕走之前,得为他铺平道路,否则他即使能顺利继承皇位,也坐不稳当。” 皇帝身旁的内监将捲轴捡起来,交给了皇帝。 “朕欲为他册立一名世子妃,一名侧妃,正妃为他外祖家表妹戚玲,侧妃人选尚未定下,吏部尚书之女,或戴峥的侄女,都能成为他的助力,朕尚在斟酌,国师以为如何?” “……”不如何。 皇帝将捲轴亲自递给他,浑浊目光中似有所指,“国师,这一次务必收好了。” 应周顿了好久,才伸出手,接过了那明黄色的,有些刺目的圣旨。
第122页 “赐婚的事情也需尽快,国师若觉得妥当,朕便着人去办了,否则待朕一走,他还需守三年大孝。” “……”应周攥紧了捲轴。 “大丈夫不成家何以立业。博渊年纪已经不小,该娶一位夫人了。” 皇帝说完,挥手令内监扶着,重新躺回了龙床上。 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十分艰难,他用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应周混乱之中想了许多。 许婧鸾曾问他戚玲如何,他答好。 但此刻皇帝再问,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了。 当然,戚玲自然是好的,是他变了,或者说,是他和许博渊之间变了。 但他能阻止许博渊成亲吗?正如皇帝所说,许博渊作为凡人来说,年纪已经不小,成亲才是理所应当的世间常态。 离开皇帝寝宫,他捏着那捲明黄色的圣旨走在红墙明瓦的宫道之上时,忽然有种不如扔掉的冲动。 应周走后,皇帝又躺了一会。 直到送应周的内监回来,皇帝才睁开眼,说了一句:“可满意了?” 这话自然不是与内监说,龙床后的阴影中走出一道人影,停在床前,许璃死死抿着唇,双膝跪下,对着皇帝一磕头,“多谢父皇。” 皇帝疲惫不堪,似是与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闭上眼喃喃:“你是朕的孩子,朕做什么,皆是为了你……” 许璃眼眶发红,额头抵在冰凉砖地上许久未起,“儿臣明白了,是儿臣不好,不该怀疑父皇。” 皇帝半晌没再开口。 内监探头看了看,皇帝竟然在这么一句话之间睡了过去。 许璃对内监摇了摇头,站起,为皇帝掖好被角,悄声退了出去。 傍晚许博渊从禁军卫回来,便发现应周像是有心事,晚膳时许婧鸾说着逗乐的话,他笑得非常勉强。 吃过饭各人回各自的院子,许博渊处理完公务到应周房间时,便发现他坐在榻上,对着一盘棋局默默发愣。 许博渊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随手落下一子。 棋盘是他前段日子托人从江南寻来的,比许璃送的那一面更光润,棋子落上去的声音非常好听。 应周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许博渊问:“下一局么?” 应周便又低头,落下一子。 他心不在焉的实在厉害,不过半个时辰,竟然输了。 这是许博渊第一次赢他,应周望着棋盘出神,像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许博渊嘆了一口气,起身坐到他身旁,揉了揉他的额头令他抬头看着自己,“在想什么?” “唔。”应周回过神来。 “今日进宫了?”许博渊问。 “嗯……” “见了皇上?” “嗯。” “说了什么?” 应周将额头在许博渊掌心里蹭了蹭,才抬起头来,犹豫了片刻,道:“有两件事……” 许博渊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你说。” 应周从袖子中抽出那捲圣旨,递给许博渊,示意他看。 许博渊打开看了,惊讶抬头,“这是……?” 应周低声道:“是我与皇上的约定。你说过你不想做皇帝,你会不高兴么?” “……”许博渊太过震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应周垂着眼睫,表情小心翼翼,看起来有些可怜。 半晌后,许博渊嘆了一口气,“……不会。” “真的?” “嗯,”许博渊笑了笑,“你下凡,不正是为此么?” 应周抿了抿唇,许博渊道:“虽我不懂你所说的龙脉龙气,但总归我不会再有孩子,也不能真叫这人间出了事。” “……”说到孩子,应周愈发纠结,因为这第二件事,比第一件更难开口。 偏偏许博渊问:“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应周嘆了一口气,“皇上说要为你和戚姑娘赐婚。” “……” 许博渊愣了愣,应周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不敢去看许博渊的表情。 半晌后许博渊苦笑一声,“所以你这一日就是为了这件事烦恼?” “唔……”应周不明所以,这难道不该烦恼?在他看来,这大概是这世上除了许博渊的生死外最值得烦恼的一件事了。 许博渊在他头顶上揉了两把,托着他的下巴令他抬头,“我说过的。” “嗯?”应周眨了眨眼。 许博渊道:“我说过,我不会成亲的,你忘了么?” 应周没想起来。 许博渊舒开眉心,笑容有些无奈,低头擒住应周的唇,轻柔地碾了上去,舌尖撬开他的齿贝,引着他交缠缱绻。唇齿相接间,应周被他圈进怀里,感到许博渊温热的手掌贴在他后颈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触感。 “我再说一遍,”许久之后许博渊放开他,捧住他的脸,与他对视,认真道,“我此生不会娶妻,只有你。” 应周张了张因为亲吻而红润的唇,“但是皇上……” 许博渊本抱着他的腰,却突然兜住他的膝盖,将他整个横抱了起来。 应周的话被打断,许博渊稳稳抱着他,大步走进内间,将他放在床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上来。 他伸手,解开了应周发上的束带,青丝铺了一榻,灯火下应周双颊略红,眼中还有一点朦胧。 “应周,对我多些信心,”许博渊的吻落在他额头,脸颊,至嘴唇上轻啄,“我会处理好的。” “唔……” 应周紧紧抓住了他的前襟。 许博渊手臂撑起,免得压到他,又捏了捏他的脸颊,“脸红什么?” “……”应周的脸更红了。 许博渊应该是刚沐浴过,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与肌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令他想要脸红。他感到许博渊的手隔着薄薄的亵衣在他腰间游离,掌心的温度在皮肤上激起了无数细粒。 许博渊亲吻他的耳垂,热气扑进耳蜗之中,应周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想起了混在他话本中的那一册绘本。 感受到他身上渐起的变化,许博渊松了一口气。 他想要给予应周最多的最好的,又怕应周与凡人不一样,不会喜欢这样的肌肤相亲,便一直克制着自己,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但他终究是个俗人,贪心慾念想要更多,这种事情总归讲究两情相悦,应周也有感觉,实在是再好不过。 他轻轻咬了一口应周上下滚动的喉结,柔声道:“应周,我教你,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最近风头紧……虽然跟我这种十八线小透明没什么关系……
第123页 wb私我发车,私啥都行,不需要关注……当然能关一下是极好的……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会锁,还是wb开吧你们懂的……没到最后一步呢 天气渐热,比起初入凡间时勐不丁的热,这一次倒是温水煮青蛙,给了应周适应的过程,加上许博渊怕他难受,王府中早早开始供冰,倒也不算特别难熬。 只是夜里应周睡相差了许多,许博渊体温高,应周一开始还能在他怀里呆得住,睡去之后却会不自觉地往外头挣,许博渊没有办法,只能改为睡着时握着他的手。 那日以后应周就搬入了他的卧房。 王府里的下人也从一开始的震惊渐渐接受,默认了应周等同于王妃这个事实。再者应周身份本来就特殊,也没什么人敢碎嘴多言。 许婧鸾玩笑之间,已经亲昵改口,叫应周嫂子,许博渊一开始还会制止,后来见应周不介意,便也随她去了。 日子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人间美满。但悬在头上的刀未落,又怎么可能真的安心。 不到半个月后,皇帝传旨许博渊入宫,提了赐婚的事情。 皇帝风烛残年,已是弥留之际,话说不太清,反反覆覆几次,才终于说明白意思。 总之就是,许博渊要继位可以,必须在两个月内与戚玲完婚。 许博渊早有准备,一口便拒绝了。 皇帝气得一口痰卡在喉中,许久才缓过劲来。 “你……你以为朕……朕不知道……你和国师……” 许博渊跪着,平静答道:“臣未想瞒着皇上,臣心悦应周,蒙他不弃,只愿与他相守此生,求皇上成全。” “朕、朕不许!”皇帝瞪大双眼,想要抬手指他,却用不上力,最终作罢。 许博渊道:“臣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天下皇权至上,皇位之下,无亲情亦无骨肉,因此从未想过要争取什么夺回什么。臣这一生至此,唯有应周不可放弃,无论皇上同不同意,臣此生都绝无可能再娶他人。” 这话中意有所指,皇帝虽浑浑噩噩,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惊讶与惊恐一齐闪过——许博渊竟然知道当年的事情! 他瞪着黄浊而凸出的眼球,怒道:“你这、这是威、威胁朕?!” 许博渊缓慢而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臣……博渊不敢,但求叔父成全。” 那个从未出现在他们对话中过的称谓令皇帝骤然一怔,随即剧烈喘息起来,寝被下的胸膛起伏,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背过气去。 许博渊静静跪着等待。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忤逆皇帝,若是从前,他大概会选择迂迴一些的方式,但这件事上,他必须坚定,因他不能冒半点失去应周的风险,无论代价是什么。 “你这、这般……如何扛得起……这江山……?需得、皇后……母仪天下……” 许博渊取出那捲圣旨,双手呈上,道:“臣也从未想过要扛起江山,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许博渊道:“臣知殿下亦对应周有心,彼时皇上既然能答应殿下,为何如今不能允臣?”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许久之后,才渐渐冷静了一些。 “妖、妖孽啊……”他不知是在嘆谓什么,闭上眼,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气得煳涂了,道,“罢、罢了……朕不管了……管不了了,随你们去罢……” 许博渊掐紧的手心放松下来,“谢皇上隆恩。” 他与应周要相守,皇帝无疑是最大的阻碍,如今皇帝松口,总归路会好走许多。 从宫中出来,他去了一趟戴峥府上。 除了皇帝,他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处理。即使手里有这一张圣旨,皇帝若突然殡天,他恐怕也不可能顺利即位,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还是得和戴峥等人通一口气,否则到时兵荒马乱,只怕一塌煳涂。 戴峥的反应没有出乎意料,震惊之后便是狂喜。 他本就是许博渊父王在世时的门客,受昱王器重,如今的夫人还是昱王妃的表妹,对许博渊自然格外看重。先前便一直与几位昱王一派的老臣联繫着揭露当年的真相,如今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要传位于许博渊,听起来匪夷所思,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戴峥当即表示要去与其余几位大臣相商,许博渊记挂应周,便不与他同去,打算回府了。 临走之前,戴峥送他到府外,门童牵来浮霜,许博渊翻身上马,正欲走,戴峥突然喊道:“世子!” 许博渊驻马回头,“怎么?” 戴峥小跑过去,左右看了看无人,才轻声道:“此事太过顺遂,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世子还是要小心一些,谨防有诈。” 许博渊点头,“我明白了,多谢。” 不仅戴峥如此,他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皇帝突然改口要传位于他,却只有这一卷圣旨,没有召见大臣进宫见证,亦没有罢绰太子,看起来未免随意过了头。 况且当年为了皇位,残害兄长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来,这样的人如今却突然幡然醒悟,要将皇位给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回到王府已是晚膳,许博渊正想回主院去找应周,许婧鸾慌张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哥!不好啦!” 许博渊及时拦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直接撞到影壁上,“怎么?” 许婧鸾喘着粗气,石破天惊:“应周他跟别人跑啦——!” “……” 应周自然是不会跑的,但此刻他确实不在王府里。 下午许博渊不在,许婧鸾出门逛街,应周本在看话本,忽然东宫派人来请,他想了想,便上了马车。 许璃约他在一处幽深花圃围住的酒楼之中,圆弧型的雅间四面开窗,外头就是迎风招展的各色花朵,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一桌子的菜,两人都没怎么动。 许璃为他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举杯:“国师与孤喝一杯罢?” 应周点头,与他碰了碰,青瓷盏上一声脆响,许璃仰着头,酒香浓郁的十年藏梨花白,一口喝了个干净。 “再来!” 两人便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应周喝了一肚子茶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许璃的眼眶已经红了。 许璃要去开第三坛酒时,应周拦住了他,担忧道:“你醉了,莫喝了。” 许璃勐地抬起通红的脸,按住应周落在酒罈子上的手,笑道:“国师这是在关心孤?” “唔……”应周想抽回手,许璃却按得用力,两相较劲,底下的酒罈子砰然落地,碎了个粉身碎骨。 “国师……”许璃痴痴望着近在咫尺的应周,干脆握住了他的手拉向心口,“除夕那夜,孤没想过要给你下药。”
第124页 应周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是你。” 许璃眼中登时一亮,“国师信我?” 应周趁机抽出了手,“我信。” 许璃眼中先是露出光彩,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迅速黯淡下去,盯着应周抽回的那只手,喃喃道:“国师还是不愿亲近我……” 应周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许璃自嘲一笑,“国师不知,孤从前放纵惯了,在堂哥府中见到国师的第一面,也当国师同从前那些人一样,唾手可得。” 应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懂凡人,只知道求而不得,乃是人生一苦。 许璃醉眼朦胧,说出来的话却很有条理,也不知到底醉了没,他继续道:“后来孤在秋水山上被妖物迷惑,差点伤了国师,孤真当后悔……后悔啊!” “我并未怪你,”应周道,“你莫要放在心上。” 许璃深深望着他,“可孤已经将国师放在了心上,放不下了,又该如何是好?” 前言不对后语,却深情而诚挚,应周顿了片刻,道:“抱歉。” 许璃笑容惶然,“国师当真决定好了?” 应周道:“是,我决定好了。” 清明那日,许璃已经知道他和许博渊的事情。今日许璃约他,他便隐约有所预感,感到自己应当赴约,给许璃一个答案,因此早有准备,只是不知道自己顺着心意所说的话,对凡人而言是否恰当。 许璃沉默了半晌,才道:“今日父皇会为堂哥赐婚。” 应周笑了笑,“嗯,我知道。他不会娶别人的。” 话语中的笃定令许璃无话可说。 但若什么都不说,又实在无法甘心。 “……国师,孤到底何处不如堂哥?” 应周摇了摇头,“你们本就不同,不需要拿来相比。” 许璃嘲道:“许多人都这样同孤说,但这些人心里,其实都觉得孤根本比不上堂哥,国师也同他们一样。” 应周被他感染,也觉得有些难过,道:“我未曾这样想过。” 天地太过广阔,一花一叶在他眼中,与一妖一人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是人与人之间,如何分得高下。 只是他与许博渊关系不同,是最亲近的存在,而与许璃,无法走到那一步罢了。 应周从一地酒罈碎片中拿起第三坛梨花白,打开封泥,为许璃,也为自己满上,“我酒量不好,只能喝这一杯,我敬你罢。” “哈!”许璃发出苍凉的大笑,捂着额头,肩膀耸动,眼中却没有半分开朗,“国师!应周!你们又能相守多久!” 应周与他碰了碰酒杯,轻声道:“只要我还在,便有我与他。” 许璃又是笑,不知何时开始流泪,一杯接着一杯的灌,应周拦不住他,也察觉到许璃此刻的哀伤并不全然因为自己,索性不再劝,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许璃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外头有东宫的内监候着,应周把人唤进来照看许璃,起身离开。 走到花圃外时,许博渊一身玄色长衫,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便侧过身来,暮色之中英俊而温和,他对着应周一笑,道:“与殿下说好了?” 应周勾起唇角,快步过去,许博渊便自然迈步,与他一起向外继续走去,应周道:“说好了,你是来接我?” 许博渊握住他宽大衣袖下的手,“嗯,怕殿下气极,忘了叫马车送你。” 应周勾了勾他的手心,“都不问问我们说了什么?” 许博渊也笑了,握紧他作乱的手,十指相扣,“那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同皇上说了什么?” 应周笑意更深,他信任许博渊,便不觉得需要问,原来许博渊也是一样。 酒楼外头,浮霜正在等着。 许博渊将他拉上马,应周注意到马背后头有个行囊,便扭头望向身后的人,许博渊道:“我告了两日假,带你去一个地方。” “唔,去哪?” 路上人群川流不息,许博渊也不避讳,在他侧脸轻吻了一下,“到了就知道了。” 缰绳抖落,浮霜一声嘶鸣,四足狂奔起来,载着二人在城门落锁之前离开了京城。 酒楼之内,许璃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身旁只有嗣同一人。 “殿下醒了?”嗣同正在煮茶,煮得很浓,正好醒酒。 “嗯……”许璃缓缓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上的横樑静静出神。 “世子与国师已经出城了,”嗣同道,“就在国师离开之后。” 许璃闭上了眼。 “臣听闻世子告了两日的假,殿下,机不可失。” 许璃睁开眼,眼中血红一片,瞪着他,一言不发。 嗣同道:“殿下说要再见一见国师,见过之后才能决定,如今见过了,可是改主意了?” 许璃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犹豫、挣扎、痛苦、哀伤、不甘,无数情绪揉杂在眼底,令他看起来像一只困兽,找不到出路。 许久之后,他重新闭上了眼,“……孤知道了。” 嗣同无声勾唇。 许璃道:“去准备罢,就在三日之后动手。” 嗣同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可要通知皇上?” 许璃忍着头痛摇了摇头,“父皇如今病着,这种事,孤来做就好。” 嗣同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臣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把前天的学前车放在上一章,然后就被锁了,其实啥也没干成啊……只好又删掉了,哭唧唧 感谢: 云吸猫 莫罗jj 的地雷,么么么么么么哒 谢谢大家支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许博渊带着应周,去了秋水山上,围场东面的另一座山峰。 到山上时,正是月上中天,星辰明亮,应周本有倦意,却被山上清风捲来的凉意吹醒,许博渊一手牵他,一手牵着浮霜,两人一马缓缓沿着长满植被的石阶向上。 接近山顶上的地方有一座小竹屋,不很大,与不周山顶那一间有些相似。 应周看向许博渊,“这是?” 许博渊将浮霜拴在屋外草地上,拿下行李,引着应周向里走,“是我父亲令人搭的,他生前与我母亲常来这里,我五岁时也曾跟着来过一回。” 竹屋看起来不大,里头却五脏俱全,厨房在另一侧,连通着外头,卧房与外间隔着帘,桌椅板凳皆是干净的,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桌上甚至放着一盘新鲜的瓜果。 许博渊看出应周的疑问,道:“山脚下有一户人家,专门负责打扫这里。父母去世后,我想在阿鸾成亲之前带她也来看看,便一直让他们维缮着。” 应周不禁问:“那为何要带我来?”
第125页 许博渊笑了笑,“就是想带你来而已。” 他将行李放在内间,挽起袖子,“你坐一会,我去烧热水。” 应周便自己在屋子里逛起来。 这是昱王夫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还是能见到一点痕迹。 梳妆檯上的首饰盒,里头装着几支木簪,并不名贵珍稀,雕刻也不精细,但每一处都打磨得圆润光滑,没有半根毛刺。 不知为何,应周拿起那簪子,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应当是昱王亲手雕的。 还有墙上的女子画像,换做以前他一定无法体会,如今却能感到,画上的每一笔都认真而饱含爱意,画中之人正是许博渊的母亲。 他曾在皇帝的梦境中见过许博渊的父母,昱王温和俊朗,昱王妃坚韧端庄,眉宇间有一股将门英气,很难说许博渊更像谁一些。 还有排列在床头矮柜里尚为来得及穿的几双新鞋,纹着四爪龙纹,非亲王不可用,针脚细密,大约也是一针一线绣制而成。 曾经的琴瑟和鸣,窥见于无数细节之中。 应周既有些难过,为这一对夫妻的早逝,也有些嚮往,希望自己同许博渊也能如此。 许博渊打来热水,拿着热棉巾为应周擦脸,道:“今日晚了,先将就一些,明日带你去后山泡温泉。” 洗漱之后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山中较京城里凉快不少,许博渊拿的又是薄被,应周这夜终于安稳,任由许博渊抱了一夜。 第二日被叫醒,应周睡眼朦胧,坐起来一看,外头天都还没亮。 许博渊已经穿戴整齐,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厚一些的外袍将他裹好,蹲在地上,双手后抱,“上来。” 应周不明所以,许博渊道:“背你上去,你再睡一会。” 其实应周本就不需睡觉,只是在人间习惯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里已经醒了大半,便想自己走,许博渊却执意要背,应周只好趴了上去,“我可以自己走。” 许博渊勾了勾唇,“只是突然很想这么做,就当成全我,可好?” 应周把头枕在他颈窝里笑,许博渊的感受他能够理解,两人相处中的许多时刻,他也会有这样莫名却甜蜜的冲动。 许博渊背嵴宽阔,崎岖山路中也行得十分稳当,不过半个时辰,便拨开云雾,走至山顶悬崖边上,将应周放了下来。 山顶风大,黎明破晓之前的黑暗中,两人裹在一件外袍里,应周坐在许博渊腿上,被他的体温包裹,倒也不觉得冷。 随意说了几句话,天边传来一点亮光,应周侧目望去,只见金光耀目,一点一点,从云海尽头崭露了出来。 那一瞬间霞光万道,将天分为两色,光晕斑点时明时暗,随着渐渐升起的旭日,照亮了底下的广袤林野,在一道蜿蜒的河水上拖出无数粼粼波光。 应周曾见过许许多多壮观的景色,却从不曾似此刻一般动容。 从前他对世间包容并理解,却不曾热爱,因那时他不懂情爱,纵然喜欢,也不曾用真心以待。然而现在,他的心被许博渊点燃,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便也染上了其余色彩,这样的景致有多神奇多壮丽,多么难能可贵,是天地对生灵的恩赐—— 能这样活着,是多么大的恩赐。 他转过头去,许博渊恰好低下头来,不需要言语,便有默契地相互拥紧,轻柔地接了一吻。 所有的感情与情动,亦在这一吻中,不留余地地传达给了对方。 从山顶下来,许博渊早已准备好了早饭,两碗清粥,加之几叠小菜,不多不少。 许博渊出发前便已经吃过,在院中习剑,应周捧着碗坐在一旁,看他游龙走凤,每一剑都有势如破竹般的气势,矫健身姿穿梭在林中落叶间,并非是他情人眼中出西施,许博渊是真当好看,哪里都好看,且无论怎样,都看不腻。 午间许博渊捕了两条鱼来,应周亦步亦趋跟着他进厨房,好奇道:“你会煮饭?” 许博渊把鱼甩在菜板上,转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在军中时做过一些,做得不好,莫嫌弃我。” 应周自然不会介意,问:“需要帮忙么?” 许博渊道:“教你包饺子?” 应周眯着眼笑:“好。” 许博渊准备材料,应周不想走远,就去主屋里搬了个板凳,坐在厨房一角,看着许博渊揉面剁肉,又动手杀鱼,熬上汤后,调了肉馅,将面团拉长成条,揪成一个一个的小团,擀成薄薄一张皮。 说不好实在是自谦,他的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很有经验,应周托着下颌,不禁想,许博渊在军营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那是在塞北边关之外,又冷又远,加之刀光剑影,恐怕并不多舒适。 一时有些心疼。 许博渊教应周包饺子。 “母亲喜欢吃这个,逢年过节便会自己做,我就是她教的。”许博渊说这话时十分温柔,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好事。 他的动作熟练,一捏一个,形状好看,里头馅料充盈,像一颗元宝,奈何应周从未做过这些,手笨得很,许博渊讲了几回,捏出来的也是个面团裹肉,还漏了大半,根本下不了锅。 应周泄气得用手背揩了揩一把煳在脸上的头髮,脸上顿时沾上了白色粉末,就挂在嘴角边。 他自己没有察觉,许博渊看到了却不说,只觉得这样的应周实在太过可爱,反而掐了掐他的脸。 应周眨眨眼,“你手上有面粉……” 许博渊轻笑着,“嗯,你脸上也有。” “唔……”应周把皮一放,又用手背去擦,“在哪?” 结果越擦越多,一张脸顿时成了花猫。 许博渊捉住他的手,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与他互抵着额头,轻声道:“我帮你。” 他的吻蜻蜓点水,自额头而下,从他眼睑、鼻尖、侧脸上慢慢点过。 最近这段时日他们虽然时常亲近,却几乎都是在夜里的床榻之上,不曾在这样的白日里,加上许博渊此刻太过轻柔,应周从那轻柔中感受到了一点别的什么,心里酥酥麻麻得痒,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开始发烫。 许博渊含住他的唇,舌尖上裹着一股面粉味道,却意外的甜。 应周努力去回应他,许博渊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他压在厨房石墙上,一手护着他的后脑,逐渐加深这个吻,唇舌相接发出暧昧水声,应周对体温格外敏感,明显感到许博渊身上的温度逐步攀升,像一个巨大的暖炉,要将他从身到心全部融化。 许博渊终于放开他,应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许博渊英俊脸上也被他蹭上面粉,忍不住地想笑。 许博渊挑了挑眉,“想笑就笑。” 应周嘴角翘着,“我饿了。” 许博渊埋首在他颈间,“我也饿了。” 热气扑得应周发痒,却不想躲开,应周说:“先吃饭罢。” 许博渊忽然在他喉结上轻咬了一口,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应周浑身一颤,只听许博渊嗓音暗哑压抑就在耳边,“想吃你。”
第126页 应周张了张唇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许博渊再次堵上。 这个吻热切直白,狂风暴雨,瞬间侵占了应周口腔,许博渊勾住他的舌尖吸吮,将他口中唾液全部夺去,还有一些顺着两人唇缝间流下。身体紧密相贴,应周突然感到双腿之间有硬物正抵着他,愈来愈大,还在膨胀,他并不陌生,但又觉得今日的许博渊和之前有些不同,更有一股侵略的气息。 许博渊突然放开了应周,拇指在应周下巴上轻轻一揩,幽深目光直视着他,在应周眼前伸出舌尖,将指腹上的晶莹液体悉数舔去。 “!”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太太太……他说不出来,但总之实在太过令人脸红心跳。 许博渊低声道:“应周。” “……”应周低着头,唇上水亮红润。 许博渊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极限,再不发泄就要爆炸,很想就这样直接把人抱到床上去,但又怕吓到他,只能绷住最后一根理智之弦,问:“可以吗?” 应周被他的双臂与坚实胸膛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间无处可逃,脑子里一片混沌,却突然想起他在秋水山那夜的梦境,梦中许博渊撑着伞问他,“许璃不可以,那我呢?我可以吗?” 应周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大概知道许博渊在问什么。 “许博渊……” “嗯。” 许博渊耐心等待着。 应周忍不住笑了,“可以。” 许博渊的吻又落了下来。 两人转战至内间里,许博渊将他整个抱起来,应周搂着他的脖子,许博渊拖着他的后臀,一边走,一边缠绵接吻,唇分开不到片刻又贴合在一起,应周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放到床上的,许博渊将他按在柔软被褥上时他终于回过一点神来,不安动了动。 许博渊抽去他腰间束带,“别怕。” “唔……” 其实说不上害怕,只是有点紧张。 动作间衣衫渐宽,应周躺在榻上,看着许博渊跪在自己身前扯去衣衫,露出底下麦色的肌肤,他身上肌肉现出明显纹理,手臂、胸口、腰腹,皆紧緻有力,应周一时目光闪烁,竟有些不好意思看。 “应周,”许博渊道,“看着我。” 应周目光有些游离,许博渊俯身压下来,在他滚动的喉结上咬了一口,又撑起身体,与他四目相对。 许博渊握住他的手按在胸口,低声缓缓道:“应周,我生而为人,寿命短暂,给不了你太多,也不能将心剖给你看,唯有有生之年,倾尽我之所有爱你,护你。” 他的手依旧握着应周的,带着应周按在他皮肤之上,感受着那里蓬勃的心跳。 应周胸口涌动的情绪无法形容,一时恍惚。 他曾读过看过许许多多人间话本,其中爱恨情仇,他不懂,只能见到一方为另一方掏心掏肺,赴汤蹈火,隐约明白爱是互相付出,但从未感同身受。 而此刻许博渊宣誓一般的话语,令他心中升起一种热切的想要奉献自己的诚挚,迫切地想要为他倾尽一切,只要是自己有的,都奉献给他。 ——原来爱是这样的,在你爱上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就再也不属于自己,恨不得掏心掏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献祭给对方。 从今以后我的所有心跳,我的三魂七魄,我的每时每刻,都与你紧密相关,再也无法剥离。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和老公在七夕那天相见,第一次开车恰好是平安夜,我也没算过日子,竟然这么凑巧,是非常有缘分了。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车在wb置顶自取,因为我发烧了,晚上没办法一一回復私信,介于最近的风头,车保留到明天中午12点,12点后改私信发,谢谢大家。 然后就是明天请个假,喝两口粥都给吐了,明儿我得去挂个水qaq 谢谢支持,么么哒333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最后鱼汤熬煳了,应周累得不想动,许博渊煮了水饺,端来床边餵他,吃过之后抱着他去后头的温泉里清洗。 早晨本就起得早,又被这样折腾了一番,应周困得不行,洗过之后便早早睡下,被许博渊抱着,睡得十分安心。 半夜里,应周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冰封万里的不周山,泡在后山冰湖之中,唯一一点光亮来自遥远水面之外,隔着厚厚冰层递减,至他眼中时已只剩下一点模煳光晕,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异常温暖。他向着那处伸出了手去,其实并没有抱着能抓住点什么的希望,但一点金光忽然落进了他的手里。 他抓着那金光到自己面前,摊开手,发现那是一条细小的龙,比绣花针大不了多少,在他手心上团成一个圈,龙目闭着,睡得正香。 与许博渊剑上那一条很像。 一觉睡饱,醒来后倒没有太多不适,许博渊陪他吃了早饭,拿出一个药瓶,问:“昨天有没有受伤?我帮你看看。” 说到昨天,应周的脸还是红了一下,摇头道:“无事,没有受伤。” 他好歹也是个山君,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受伤。 许博渊挑了挑眉:“真的没有?” 应周捂了捂发烫的脸:“没有。” 许博渊却忽然将他抱起,放在床上,翻过身去,“还是检查一下得好。” 应周把头埋进枕头里,闷声道:“真的没有……” 许博渊笑了笑,从背后拥住他,热气唿在他耳后,轻声道:“害羞?” 应周闷着头不说话。 “应周,”许博渊亲了亲他的耳廓,“我很高兴。” “……”唔,其实他也是。 “真的很高兴,”许博渊的身体与他紧密相贴,重复道,“很高兴能遇见你。” 应周侧过一点脸来,与他目光相对,他浓黑瞳孔中的认真像一行情诗,直白、热切、深情,应周不禁弯了弯眼角,凑过去在他唇上轻碰,答道:“我也是。” 许博渊将他翻过来,面朝自己,搂进怀里,“再休息一日,明日就要起早回京了。” 应周不太想走,但也知道许博渊必须回去,“以后还可以再来这里么?” 许博渊笑了一声:“你想来时就可以来。” 应周也笑了,搂着他不想再动。 南灵岛上四季如春,与天寒地冻的不周山正好相反,花开满城,阳光温暖明媚。 天尘来时,南灵仙君正与座下大弟子在花海之中喝茶下棋。 南灵摸了摸鬍子,“噫,你怎得会来我这?莫不是有了应周的消息?” 弟子早已识趣退下,天尘坐在南灵对面,面色看起来不大好,从怀中掏出个布袋搁在桌上,开门见山:“这里有覆榇、南芝子、双柃,我急需一颗玉珑,你何时能制出来?” “……”南灵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怀孕了?!”
第127页 玉珑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是作用奇特,为仙人怀有灵胎时固胎儿魂魄所用,他活了几万年也就炼过几颗。 天尘蹙着眉,摇了摇头。 “那……”南灵顿了顿,斟酌着自己的语气,“你让谁怀孕了?” 天尘:“……不是。” 南灵松了一口气,“莫要吓我,我还当哪位仙君如此能耐,能把司命收……” “是不周山君。” “哦,是应周啊……”南灵摸着鬍子笑,笑着笑着回过神来,又瞪大了眼睛,“你说谁?!” “……山君。” “……” 天尘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况且他这个人,是九天之上出了名的不会玩笑。 “应周……和谁啊?”南灵捂了一把心口,这种忽然之间就做了外公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天尘嘆了一口气,“仙君先莫问,玉珑最快何时能制好?” “怎么着也要十个昼夜,你就给我这三味药哪够……” 天尘打断他:“三日之内,仙君要什么,我去为你找来。” 南灵哆嗦了一把鬍子,“司命啊,那什么,应周怀的莫非是你的孩子?” “……不是。” “噢,那这么急做什么?”南灵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松了一口气,要是应周真的跟天尘……好罢,也不是他挑剔天尘,但自家的崽,总希望他找个世上最好的。天尘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为人无趣了点。 他笑眯眯道:“应周虽然年纪小点,法力却远在我等之上,晚几天吃不要紧。” 天尘却面色更凝,站了起来,朝南灵平举双手鞠了一躬,“仙君,非是小事,理由我尚不能言明,但请仙君务必三日之内练成玉珑,万请。” “诶!司命不可不可!”南灵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他是个隐仙,非要算的话,比起天尘这种手握重职的上仙还低了一头,怎能受天尘如此一礼。 见天尘表情如此沉重,他心头不由生起一股不安,也拢了表情,肃然道:“司命莫急,我这就开药炉去,其余几味药材皆有处可寻,你放心便是。” 腻腻歪歪了两日,总归还是要回京的。 感情这种东西大约也分深浅,并不是说没有时就不爱,但有了最密切的接触,总是会和从前不大一样,应周觉得自己就比从前更黏许博渊了,片刻不见就想,一旦见到,就想黏着他不放。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今回想起来,在不周山上的两千年已经记不得多少,入凡间这近一年的时光中的一切却歷歷在目。 若是让东南西北和山里的妖怪们见到现在的他,大概都会震惊罢?他从来不算多热心的一个人,对万事平等相待,看似都放在心里,但其实又什么都不去在意,说得好听一些是心宽,说得直白一些,其实就是冷清,而这样的他竟然也会有对什么东西如此执着的一日。 他想到众人会有的反应,不禁笑了。 “在想什么?”许博渊在他身后,缰绳抖落间,浮霜不快不慢地跑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搂住了应周的腰。 应周顺势向后靠了一些,侧过头扬唇对他笑,“在想让东南西北来见一见你。” 许博渊一顿,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些无奈:“应周,别这样对我笑。” 应周眨了眨眼,“为什么?” 许博渊嘆了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声道:“会让我觉得自己很禽兽。“ “唔……”应周一开始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马背颠簸中,感受到抵在他身后的一处硬挺,耳根立刻红了。 大概许博渊也是有变化的,应周捂着耳朵想,至少从前他不会说这么露骨的话。 回去的路总觉得比来时短了许多,短到应周还意犹未尽,他们已经进了城门。 不过离开两日,不会有多大变化,清晨,朱雀街上小贩叫喝着,扑面而来各种食物的香味,应周想起自己初入凡间时因为没有银子,连包子也买不起一个时的窘境,有如今的美满做对比,不禁又笑,望着路边的包子铺,眼睛亮晶晶的。 许博渊问:“想吃?” 应周弯着眼睛笑,“嗯。” 许博渊便勒马,下去买了一个回来。 热腾腾的包子,应周捧在手里,直到浮霜走到王府门口才稍微冷却了一些,应周把包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想着等会要给许博渊一半,与他说一说当时的事情。 他们还没来得及下马,门童已经看见了他们,大喊道:“世子!世子回来了!” 许博渊蹙了蹙眉,年过半百的管家从里头跑了出来,“世子!” 许博渊问:“怎么了?” 管家面露急色,道:“郡主昨日被太子殿下请进宫中,尚未回来。我派人去问,却被告知郡主身体不适,正请了太医看诊,殿下吩咐若是世子回来了,立刻进宫去……” 许博渊一滞,“昨日进的宫?” 管家点头,“是,昨日午间便走了。” 许博渊与应周对视一眼,应周道:“我与你一起去。” 若真是病了,有应周在自然稳妥许多,许博渊当即点头,对管家道:“我这就进宫,你去戚府告知两位舅母,请她们一道入宫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都快忘了这是个生子文了…… 好的,今天又是一个不短小却不知为何很自豪的我(gun 感谢: 七七 可耐 的地雷,么么哒!!!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在二道宫门外下马,一路畅行无阻。 皇宫中向来是安静的,但今日总有些静得过了头,仿佛整个皇宫里的人都消失了般死寂。 人当然没有真的消失,路上遇到的宫人脸上并无异色,如常向二人请安。远远已经可以看到泰明殿的飞檐时,一只巨大的乌鸦自檐上展翅而飞,传来的苍凉叫声令许博渊眉头忽然一跳,拉住了身旁的应周。 “唔?” 许博渊手心里有一层薄汗,应周见他锁着眉头,以为他是在担心许婧鸾,便道:“阿鸾体内尚有紫玉环的仙力,不会有事的。” 这话并没有宽慰到许博渊,心头的异样反而更甚一分,许博渊道:“应周,我一个人去罢,你回王府等我。” 在某些方面应周本就敏锐,加之与他相处了这许久,更是比许博渊自以为的更能看透他的情绪,笑了笑问:“在担心我?” 许博渊拉开他的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个黑色的法印,以指腹按住,“你实话与我说,这个法印真的对你没有影响?” 应周一顿,摇头,“会怎么样我也不知,但我没有那么容易有事。”
第128页 许博渊望着他沉默,片刻后道:“应周,若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也许做不了什么,但至少你要让我知道。” 应周反扣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笑着应道:“好。” 有些事情可以说,比如他在人间见到的许多,酸甜苦辣,世事无常。他想要与许博渊分享,因那些事情都无关紧要。 但有些事情他却无法与许博渊言明,譬如此时,或者说刚进宫门的那一剎那,他就感受到了与手腕上的法印之中所蕴含的相同的妖力,从泰明殿前汩汩传来,来自那个在他入凡之时便设下全局,步步为营的幕后之人。对方一直隐藏着自己,此刻却如此肆无忌惮地暴露,他又怎么可能让许博渊一个人进宫去。 再者,对方大概本就是冲着他来的,若真的只是为了对付许博渊,早在在他来人间之前就可以动手。 泰明殿前,许璃一人站在高台之上,望着远处牵手走来的二人,心中腾起一种荒谬的熟悉之感。 直到二人走到他面前,他才想起到底是何时见过相似的场景。 龙抬头的第二日,他与文武百官站在此处,居高临下俯视被禁卫军包围的许博渊与应周,彼时他们还不似此时亲密,但大概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在更早以前,就已经註定了会走到如今这般模样。 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 那时的他哪怕身边围满了人,也依旧感到恐惧,对未知的恐惧,令他无法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但至少此刻,他可以镇定地站在这里,望着许博渊一步步走来而保持基本的冷静,因他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换一种思路来想,被人利用,又何尝不是一种机会,让他可以反过来利用别人的手,完成自己一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殿下。”许博渊向他行礼。 许璃注视着他,许久之后才挥手免礼。 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只是这么一想,胸口中涌起的期待与兴奋就沖刷了那微不足道的愧疚感,令他迫不及待起来。 “殿下,阿鸾现在何处?” 许璃道:“自然是在后宫,丽惠妃正照顾着。” 许博渊微眯着眼,“阿鸾真当病了?” 许璃晒晒一笑,嘲道:“阿鸾一向康健得很,怎么会说病就病了。” 许博渊握着应周的手一紧,“殿下这是何意?” 许璃默了片刻,道:“堂哥,其实孤……从小就一直很羡艷你。” 这并不是他在此时此刻才认清的事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很羡慕许博渊。不仅是因为许博渊样样比他出众,更多的是因为,在年幼时的他的眼中,许博渊无所不能。 作为兄长,许博渊无疑是优秀的,那时候他也还不懂兄长优秀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的羡慕,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许博渊那样的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殿下何出此言,臣惶恐。” 许璃勾起一侧唇角,“惶恐?你若真惶恐,又何必事事与孤作对。孤是太子,你便来夺这皇位;孤心悦国师,你又抢走国师,真是好一个‘惶恐’!呵……堂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拿到了圣旨,便已经稳操胜券,觉得孤早晚是你手下败将,早已不将孤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在怒喝,许博渊与应周同时转头对视了一眼,这默契的动作令许璃心中更为光火,吼道:“孤告诉你!你休想!” 他抬手,指着底下二人喝道:“来人啊!将这逆臣贼子给我拿下——!” 剎那间无数铁甲自皇宫四方涌出,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应周不安动了动,许博渊握紧他的手,冷静道:“臣自问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当不起殿下一句‘逆臣贼子’。” 许璃冷冷一笑,一挥手,身后内监呈上一卷明黄圣旨,他接过抖开,“禁军在昱王府中搜查出这卷伪造的传位圣旨,你竟还敢说自己无心谋逆!” 许博渊瞳孔一凛,立时反应过来,许璃手中的圣旨并非他手中那一卷——他早已将圣旨交予戴峥保管,戴峥绝无可能背叛他! 而这时许璃身后的内监抬起头来,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到诡异的笑容,“殿下,多说无益,不如先将逆贼拿下,日后慢慢再审便是。” 许璃狠狠闭了闭眼,“动手!” 混战一触即发,铁甲盾牌一齐推进上前。 许博渊的手按上剑柄的瞬间,应周扇骨一扫将侧边的人直直掀飞,化古雷霆之势,无论再来多少人,都不可能阻挡得了他们。 嗣同笑了笑,道:“臣早说过,寻常方法制不住他,事到如今,殿下还是下不了决心么?” 许璃死死抿着唇,眼眶发红,“你发誓,不会伤他们性命。” 嗣同眼底红光一闪而过,“自然,国师仙人之躯,便是臣想伤,也力不能及。” 许璃偏过头去,肩头微微颤抖,“那你……动手罢。” 嗣同笑道:“臣领旨。”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忽然应周与许博渊脚下的地面上,数道黑光如同蛇影般延展,仿佛一朵缓缓绽放的浓墨牡丹,越来越大, 而同时间,侍卫们整齐退开,千万重脚步声中,一道虎啸笔直入耳,许博渊与应周同时循声抬头,就见泰明殿雕龙刻凤的屋檐之上那一头通体雪色的白虎,金黄虎目静静注视着他们,正是一月之前离开的小白。 许璃惊讶道:“……小白?” 嗣同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笑道:“如今该称一声虎王了。” 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天灵盖被人噼开,直接塞入脑中一般,半点不留余地,令应周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幸而许博渊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应周!” 许博渊扶着他半跪于地,“你怎么了?” “白……”应周扣住许博渊的手腕,却因为痛楚,说不出下一个字来。 白虎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几十步开外,应周抬头,就见他迈足笔直走来,越来越近时,身型忽然变幻,渐渐化为了一名少年,白髮金瞳,脸上还未褪去兽类的纹路,一身银白束衣,身量不高,苍白的手中凝聚出一团光晕。 应周瞳孔剧烈收缩,在少年抬起手的剎那,化古扇在许博渊面前一闪而过,那团光晕就在他们身边炸开,将青砖铺成的地面炸得一片漆黑,碎砖满地。 “啧,”一击未中,少年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 “……”应周指尖银光闪过,向侧空甩出一道细线,连接着他的指尖与少年的脖颈。 少年精緻而张扬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怎么,又想用生死契伤我?” 应周无声嘆息,他从未想过要伤小白。 少年偏头望向许博渊,话却是对着应周说的,“就为了这种废物,弄成这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129页 许博渊眉心微动,小白不像是被幻术控制,却对他和应周表现出了如此强的敌意。 他欲拔剑,应周却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别去……他伤不了我。” “哈!”兽耳敏锐,小白爆出一声笑,“对,我是伤不了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型化为一道白光直冲而来,许博渊只觉腹部被人狠狠一击,应周扣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消失,随后而来的是背与石墙相撞的剧烈痛楚,他闷哼了一声睁开眼,只见少年站在他面前,单手揪着他的衣领,金目竖成一条细线,咬牙切齿的笑容间露出了尖锐的兽牙,“但我可以杀了他。” 少年抬起另一只手,光晕迅速凝结,正欲对着许博渊的额心拍下,应周骤然抬手,喊道:“白献!” 他指尖上的银线流光溢彩,在剎那间制住了少年的动作。 许博渊从那撞击的晕眩感中回过神来,反手扣住小白揪着他衣领的手腕扯开,另一手拔剑,剑柄后端小白年腰腹上狠狠一击,紧接着手臂绷紧反推,将小白勐推至墙上,自己则足尖点地,退开了两丈距离。 刚一落地他就反身朝应周跑去,然而身后小白喝道:“嗣同!你站着看戏吗?!” 黑光当头罩下,在他和应周之间隔出一道半透明的墙来,不过二十步不到的距离,许博渊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应周身边去—— 许璃身旁的内监飞身而下,落在了应周身旁。 他身上的衣物变化,成为漆黑的长袍,裹着瘦削苍白的身体,锋利眼中流淌过岩浆一般的猩红光芒。 嗣同蹲在应周身前,挑起应周苍白的下颌,微笑道:“不周山君,我这诅咒的滋味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是下一卷了,有点小激动呢 第90章 第九十章 自打许博渊和应周在一起后,许婧鸾就有些躲着戚玲。原因无他,同为女子,许婧鸾是察觉得到戚玲对她哥的心意的,但她心里偏向应周,再者应周和许博渊水到渠成,戚玲俨然已经无望,因此她对戚玲有些不好直言的愧疚。 其实在应周出现之前,戚玲一直是许婧鸾心中成为自家嫂子的最好人选,但这世上大概万事都是命中注定,戚玲与她哥的缘分不够。 虽说做不成姑嫂,但怎么着也还是表亲,理应互相帮衬。 所以昨日被传进宫,戚玲忽然发起高烧昏厥过去时,许婧鸾便主动留下照顾了。 戚玲睡了一晚,终于退了烧,一张小脸上全是细汗,许婧鸾便叫宫女打了热水来为她擦身,顺便叫人去前朝给他哥递个信,下了朝等一等她,一起回王府去。 ——他哥告假带着应周出门,今日早晨就该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还是挺开心的,许博渊和应周修成正果,最开心的除了两个当事人,大概就是她了。 “云兮啊,你们山上除了你和小白,还有些什么妖怪呀?”她和云兮一人一把太师椅,正安然得剥着瓜子。 “嗯?”云兮随口答道,“挺多啊,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有。” “比如呢?” 云兮朝嘴里扔着瓜子仁玩,“狮子啊孔雀啊野猪啊松树妖啊,还有一只很怕白先生的兔子精。” “啧啧,”许婧鸾托腮望着她,羡慕道,“真想去看看。” 云兮笑眯眯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与山君说一声,他同意了,我便带你去山上转转。” “真的?”许婧鸾眼睛一亮,“我是凡人也能去?” “能啊,”云兮一本正经地替应周吹牛,“有山君护着你,别说是山里,九重天也能带你上……”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许婧鸾却没意识到,激动地搓了搓手,“好好好,一会儿回去我就同他说!” 云兮突然站了起来。 许婧鸾这才发现她面色不太对,问:“怎么了?” 云兮快步走至窗边,望着重重飞檐外一片漆黑的云层,眯着眼道:“好重的妖气。” 许婧鸾跟过来探头一看,“啊,那是泰明殿啊!” 她看不见,但云兮却能看到,那云层之中电闪雷鸣,一道银色之影翻飞其间,嘶吼之声震动天地——是蛟龙! “郡主,”云兮关上窗,肃然道,“一会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啊……?出什么事了?” 云兮摇了摇头,正欲分一缕妖力前去探查,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身着黑甲的侍卫勐地推开了寝殿的门,喝道:“端康郡主何在?” 许婧鸾看了一眼床上还在睡的戚玲,立刻掀了帘子走出去,怒道:“这是后宫,何人许你们擅闯?” 侍卫却不理她,视线扫过整个宫殿,挥手对身后的人道:“昱王世子伪造圣旨欲图谋反,太子殿下有令,将端康君主与戚氏女一通押往泰明殿前!” 许婧鸾瞪大了双眼,还未反应过来,那些侍卫已经一拥而进,要来擒人,内里伺候着戚玲的宫女发出一声惊叫,打翻了铜制的水盆,“咚”得一声响,水溅了满地。 见有人要碰许婧鸾,云兮立时打出一道光去,直将领头之人击飞了出去! 她把许婧鸾拉至自己身后,喝道:“谁敢上前!” 侍卫们骇了一跳,面面相觑,竟真的再不敢妄动,甚至有几个向后退了一步。 许婧鸾终于回神,拉住云兮袖子道,“我哥绝无可能谋反,此事恐怕有诈,云兮,阿玲还在里头,先想办法带我们走!” 关键时刻,她冷静得全然不像名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 云兮点了点头,带着她向内间退去,然而她们刚退进去,就见理应昏迷不醒的戚玲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见许婧鸾目光转来,问:“表姐,这是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许婧鸾道:“先莫问,穿好衣裳,我们出宫。” “这可不行。”戚玲却温柔一笑,站起身来,伸手随意一抓,挂在架子上的衣衫竟自动飞入了她的手中。 许婧鸾一怔,“阿玲?” 戚玲裹好衣服,赤着双足下床,“那边的大戏才刚开场,怎么能少了你我呢?” 变故突生。 她抬起素白的手一指,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卡住云兮咽喉,强行将她提至半空中,云兮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你……” 戚玲挥手,云兮被当空甩出,落地时撞翻了屏风与八仙桌,无数瓷器碎裂,扎进了她的背部! “云兮!”许婧鸾立刻追了过去,扶起落在满地瓷片中的云兮,见她周身血迹,不由喉咙发紧,“云兮?” 云兮脸色煞白,捂着胸口位置,嘴角渗出一道嫣红血迹,皮肉之伤对她皆不要紧,但方才戚玲的力量竟然穿透她的骨血,直接掐住了丹田中的妖丹,差一点就一把捏碎了!
第130页 “你、你是谁?” 戚玲朝二人走来,傲然道:“若是你家主人在此一问便也罢了,凭你,你还不配。” 她再次抬手,这一次指尖上化出一段晶莹透明的冰凌,直指着云兮胸口,杀意毕露,许婧鸾挡在云兮身前,“阿玲!你做什么!” 戚玲冷冷一笑,“谁是你的阿玲。” 说罢手便要落下,然而这时,一阵磅礴到连许婧鸾都能察觉的力量当头泼了下来! 戚玲和云兮的脸色骤然变了。 许婧鸾觉得自己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股力量平铺在她眼前,剎那间她仿佛看到了日月星辰交替,沧海化为桑田,无数时光白驹流逝,令她畏惧而起敬,自身体到魂魄都颤抖不已。 云兮嘴唇发颤,抓住了许婧鸾的衣袖,“不好,是山君……” 戚玲眯着眼望向窗外,不屑道:“哼,这样都打不过么。” 她收起手中的冰凌,当空一抓,许婧鸾只觉自己被整个吸了过去,落入戚玲手中,戚玲纤细的手臂拎着她仿佛不费吹灰之力,随后一阵头晕眼花,她在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泰明殿的石阶上,许璃站在不远处,逆光的背影有些发颤。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苍白的唇蠕动了两下,“阿……阿鸾……” 许璃是个有些懦弱的人。 许婧鸾从小就经常入宫,与许璃相处得不少,自认为对他还算了解。 他的懦弱,不在于他胆小怕事,而在于他这个人,不够坚定,容易动摇,譬如此刻,他的动摇几乎全都写在了脸上,以至于许婧鸾忽然就不怕了。 “我哥呢?”她冷静地问。 许璃恍惚地指着台阶之下,“在那……” 许婧鸾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戚玲的手,跑到台阶边缘望去,只见许博渊正与一白髮的少年缠斗,少年显然不是常人,许博渊动作有些吃力,但看起来还能招架。 她又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应周,急忙又问:“应周呢?” “应周……”许璃愣愣抬眼,望向了空中。 许婧鸾跟着抬头,只见高空之上,浓密盘旋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她盯着看了一会,忽见一条巨大的银色长尾,在云之间扫过,紧接着像是龙吟的咆哮响彻天地,许婧鸾耳膜震动,恍惚之中,听到身后的戚玲嫌恶道:“再像龙,也不过一尾水蛇,真当无用。” 言罢,她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陪家中某人去体检,请个假请个假,这礼拜没有上榜,但我会尽量日更的,么么哒 感谢: 小三爷的泡脚盆 的地雷,那什么,我可以给小三爷做洗脚布吗(捂脸)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电闪雷鸣,大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那并不是普通的雨,只单单笼罩着皇宫,远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鸟笼,诡异非常。 戚家的马车本该驶入宫门,车夫却惊讶地发现,穿过朱红宫门下的那一层雨幕,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宫外! “这是怎么回事?!”车夫惊慌勒住缰绳,枣子马撅起前足,发出不安的嘶鸣,竟然不顾车夫牵制,掉头就跑。 泰明殿外台阶之上,许婧鸾被大雨淋透,仰着脖子找了许久,也没有在那云间找到应周的身影。 其实应周并不在那云里,甚至不在泰明殿前,他的魂魄连同真身,都被嗣同扯入了幻境之中。 荒芜的人骨累积在干涸的大地上,血红色的天空中唿啸着无数哀嚎,回声层层叠叠,太过尖锐,仿佛声源就在他的身体中,以至于他无法忽视。 他半跪在地上,双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伏尸千里的战场上,土地被血液浸染成了近乎浓墨的颜色,踩上去,浮在大地之上的血痂碎裂开去,迴荡着的是交战时两军将士的嘶吼,与刀刃刺入血肉时的痛唿; 无药可治的瘟疫下,乱葬岗上叠起的“尸体”,有许多胸口还在奄奄一息地起伏,血肉焚烧时发出的噼啵声响,还有那之间隐隐传出的求救与尖叫; 洪水过境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大地上的一切被啃得精光,却还是抵挡不了的飢饿,被砍去四肢的幼童躺在地上,有人一拥而上,为了一条手臂厮杀争夺,最后的胜利者仰天发出长笑,笑着笑着,纵声大哭。 …… 应周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他仿佛被人制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唿吸。 他自以为已经见过许多,却不曾想,人世间还有更加多的残酷,是他无法想像,而此刻那些人的痛苦好像都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不周山君,”嗣同出现在他身前,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问,“如何?” 应周缓缓睁开眼,抬头仰望他,因为太过痛苦而视线模煳,“你……为什么……” 嗣同微微一笑,“为什么?” “……你要……杀我?” 嗣同俯身挑起他的下颌,“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对你出手。” 他指骨一收,在应周脸上留下两道红印,猩红双眼中溢出残忍的冷漠,“但要打破人与妖之间的界限,不周山君,你就必须死。” 话语间,他的手向下,转而掐住了应周的脖颈,开始渐渐收紧力道,瘦至骨骼形状清晰可见的五指嵌入应周皮肤,几乎掐出血来。 他的掌心中不断渗出法力,透过相贴的皮肤传入应周体中,使得他身上的痛苦更甚,应周脸上越来越白,垂在身边的手忽而一动,化古扇从袖中划出落于掌心,指盖在扇骨上一拨,不算大的风刃卷出,对着近在咫尺的嗣同扑了过去,然而嗣同又是一笑,身影骤然消失在了应周眼前。 应周脱力,掌心用力撑在地上,大口喘息,手臂微微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 “我也没有想到,”嗣同带着笑意的声音迴响在四周,“你竟然会这么简单,就中了我的……” 他话未说完,因为应周勐地展开化古扇,狂风自他周身涌动,横扫千军一般推开,向着远方的天际线扫荡而去! 应周不到两千岁…… 两千岁对于凡人来说很长,但对于九重天上一众动辄几万岁的仙人来说,几乎弹指之间,应周的年纪,是仙人中最小的那一个。 三界太平了几万年,他没有经歷过什么大风大浪,加上他本非武仙,两千年里动武的次数寥寥无几,唯独的几次,也不过是山里妖怪有了争执,他出面调停,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这是他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出手。 剎那之间爆发出的法力足以动盪天地,嗣同的魂境被击得粉碎,甚至于不周山上,正在扫雪的东南与西北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山君……”西北瞪大了眼睛,“山君怎么了?!”
第131页 东南放下苕帚,“你守在这里,我这就去人间。” 西北慌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东南已经腾身,“我去。” 非常冷静的两个字,西北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雪之中。 应周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泰明殿前的砖地上,他倒在地上,身上起伏微弱,许博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到他身旁去,然而脚下刚一动,小白的指尖便在许博渊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寸长的血迹。 许博渊只好收势,稳住身形,一剑反刺。 金龙擦伤了小白手臂,他迅速回过神来,飞身向后退开几步,双手如同兽足一般落地,腰腹一齐绷紧,片刻蓄力之后,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许博渊勐地冲去,许博渊侧开一步,横剑朝他下颌发力,然而少年轻巧跃起,双足踩在不到三尺宽的青峰剑上狠狠一踏,逼迫许博渊的重心降低后,勐地一脚踩在了许博渊肩上,用力之狠,几乎将许博渊半个肩膀的骨头踏碎! 许博渊身体被他踩得下压,少年抬起另一只脚向着许博渊头顶踩去—— 然而许博渊突然俯身,擒住了他的脚腕,拉着他一起就地一滚,率先起身,金龙盘绕的剑刃当着少年的脸直直刺下! 就在这时,许博渊余光看到嗣同出现在了应周面前,手中黑光浮动,就要对着应周打下! “应周——!” 许博渊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差点停下,电光火石,他来不及过去! 他大喝一声,剑刃上的金龙有所感应,忽然爆出数倍之大的身形,笔直向着嗣同胸口冲去,嗣同眼神一凛,身影再次消失了。 这一击虽逼退了嗣同,他却暴露了破绽,少年双腿一蹬,勐踢在他腹上,手中金光乍现,形状似一柄利刃,他喝道:“去死罢!” 这并非寻常一击,是他内丹中凝聚的妖力幻化所得,足以直接击碎许博渊的魂魄—— 然而这时天空中电闪雷鸣,巨大的蛟龙从云中探出布满鳞片的头颅,向着地上一声嘶吼,无数落雷便直指而下,少年足下一顿,不得不回身闪避。 “轰——” 一片耀眼雷光与巨响之后,地上出现许许多多砖石碎裂的坑洞,少年向着天空怒喝道:“繁烨,你找死吗!”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繁烨出现在许博渊与少年之间,对少年冷冷一笑,“怎么,你还能杀我不成?” 他们本就不对付,少年厌恶道:“你给我滚开!” 繁烨不耐蹙眉,“该滚开的是你,他本就是我的猎物。” 少年脸上现出兽态,金目耀眼,龇着尖锐牙齿,“我再说一次,滚开!” 说罢便向着繁烨冲来,繁烨“啧”了一声,数团雷光自掌中挥出,少年身形矫健避开,一跃而起,手指上暴涨数寸金色利爪,对着繁烨头顶噼下—— 繁烨身后忽然爆出一段长尾,对着少年扑来的方向狠狠扫去,撞在少年身上,将他整个人撞飞了出去! “你找死!” 少年在空中翻身,怒吼之下身形化为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朝着繁烨兜头而下,繁烨不躲不避,周身腾起一条半虚的蛟龙之影向着白虎迎去,相撞之间爆发出的气流掀翻了无数砖瓦碎尸! 这一击不分上下,白虎再次发动攻击。 “嗣同!”繁烨怒道,“出来管好你的狗!” 白虎金目中光芒更甚,发出一声巨吼,四足落地勐剎,正要发力再次朝繁烨咬去,二人之间忽然闪出一道人影,嗣同无奈一笑,道:“都住手罢。” 繁烨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嗣同蹙眉道:“繁烨,龙子交给你可以,但你必须先做完你该做的事。” 繁烨手中雷光凝聚,“等我帮你杀了不周山君,你的狗早就把龙魂撕碎了。” 嗣同眉心一动,白虎骤然化为少年形态,惊怒望向嗣同:“你说什么?杀谁?!” “杀你的山君。”繁烨嘲道。 少年不可置信地望着嗣同,“你不是说你是为了杀许……” “他说什么你就信?”繁烨冷笑着打断他,“白虎,你这么天真,真以为他费尽心思就为了对付一个凡人?” 少年一愣。 嗣同的脸色冷了下来,“繁烨,你想要金龙之魄,只有我可以帮你取出,这种时候与我反戈,对你可没有好处。” 繁烨挑眉,“但看起来,与你合作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嗣同微眯着眼,凝重面色却放松了,道:“罢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不缺你这一个。” 他言罢抬手,指尖一团黑光落入大地。 地面上重新绽放出一朵巨大的,黑色的瑰丽牡丹。 他看向少年,笑了笑:“白虎,你的主人没有教你,这世上但凡想要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吗?” 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而脚下窜出一条细长黑影,竟然是那花的藤蔓,盘旋绕上他的脚腕,将他倒吊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的事情都在今天结束,希望大家都能开心过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满满意意,长长久久,今晚发20个红包哟3333(我在外面跨年,等我回来开电脑发) 然后12点《得之我幸》准时开一波,么么哒! 感谢: 小三爷的泡脚盆 零二 的地雷,prprprpr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这并非一朵牡丹,而是一朵双生的曼珠沙华。 泰明殿屋檐上坐着一抹绯红身影,姝媚伸出舌尖舔了舔指甲,隔着铺天雨幕,对远处的嗣同柔柔一笑,温声道:“阿良,可以开始了。” 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在她身后,只是脸上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姐姐一样的媚态,她不言不语,抬起手,同样鲜红的指甲在半空中勾出一道圆,随后一推,那圆散成粉末,随着鼓譟的风四散开去。 泰明殿前,忽然走来一道人影,紧接着是两道,三道,越来越多,身着戎装的侍卫,以及宫女内监,放眼望去,如同大雨中的鬼魅,双眼失神,动作僵硬,向着那两朵交缠盛开的曼珠沙华缓慢而笔直地走去。 少年被藤蔓面朝下按在地上,倒长的尖刺扎入他的体肤,立刻吸收骨血生长,沿着血管进入他的身体,探向了丹田之中散发着无穷温热的那一颗妖丹。 “嗣……同……”他咬牙切齿,不断想要抬起头来,但全身上下无论如何用力,都半点动弹不得。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应周与少年被藤蔓高高举起,许博渊这才发现,大雨中无数身影包围了他们,僵硬站着,形似鬼魅,仰头望着应周与少年的方向,竟然缓缓跪了下来! 无数藤蔓汇集,从地面抽出,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网,又落在了应周身上,触碰到应周的一瞬间,许博渊听到应周低声喊了一声。
第132页 这样大的雨,他们离得又那样远,若是平时,他大约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但此时此刻他却清楚知道,那确实是应周的声音,非常痛苦,令他也在剎那间感到了剧烈的痛楚,想要立刻到他身旁去—— 包裹着应周与少年的藤蔓开始发光,许博渊刚跑出了两步,他的脚腕忽然被地面上伸出的藤蔓缠住了!倒长的尖刺立刻刺破他的衣物与皮肤,深入血肉,甚至扭转方向,倒扣在了里面! 他被拉扯着,差点也跪了下去。 他举剑去砍,然而藤蔓在接触到刃的瞬间忽然散为黑色的烟粉,剑刃过后又復原,依旧牢牢束缚着他,无论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他蹲下去,直接用手掌握住了脚腕上布满倒刺宛若荆棘的藤蔓,咬牙向外拉,不过片刻,掌心已经血肉模煳。 “啊——!” 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响起,许博渊骤然抬眼,就见藤蔓翻扯着小白的四肢,将他仰□□上,少年的金目黯淡无光,因为痛苦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大张的口中不断吐出黑气,一条银线连接着他与应周——是生死契! “……嗣同!”少年发出介于野兽与人之间的嘶哑吼声,“你敢伤他……我必……要你死……啊——!”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绑得更紧,藤蔓嵌入血肉之中,再次发出了惨烈的痛唿! 许博渊不知会发生何事,却知道若这样下去,应周与小白都会有危险,他目光一凛,倒扣着剑插在青砖地缝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剑刃道:“……你在,对吗?” 不止一个人说过这里有一条龙,是他作为龙裔的象徵。他从未真的见到过,但这条龙确确实实与他同在,不止一次地帮助他,令他以一界凡人的血肉之躯,与繁烨、小白、阿朱这样的妖有一战之力。 “帮我。”他低声道。 他的额发全部被打湿了,贴在脸上,身上衣衫鞋袜全部湿透,每动一下,都要花费平常的两倍力气,右肩方才被小白踩伤,应该是伤到了骨头,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疼痛,其实非常狼狈,但他的眼神无比坚毅,用左手握紧了剑,手腕微转,剑便刃紧贴着皮肤闪过,在脚踝上被藤蔓缠绕的地方留下了一圈血痕! 就在藤蔓瑟缩的剎那,他已经站了起来,飞速朝前跃出—— “所以这就是你的局?”繁烨蹙眉,“以数千凡人血肉为引,弒神?” 嗣同望着少年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笑了笑道:“仅有凡人自然不够,还有与他魂魄相连的白虎,加上我之前在他身上种下的诅咒,如此倒是可以一试了。” 繁烨嘲道:“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他虽还未成龙,妖力却纯粹干净,而嗣同所擅长的诅咒一术,即使是在妖界也被大多数妖怪所唾弃。 嗣同淡然一笑,“你与我合作也不过是为了得到金龙之魄成龙,繁烨,五十步笑百步,我们本质上都是卑劣,有何高低之分?” 他的话令繁烨脸色阴沉下去,反手打出一记雷光,冷冷道:“别拿我和你相比。” 他的反应愉悦了嗣同,嗣同指着正向着他们跑来的许博渊,道:“你赢不了真正的他,眼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繁烨,与其与我纠缠,不如抓紧机会,你说对吗?” 繁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差。 嗣同微笑着捲起身上黑袍,身影骤然消失,眨眼之后又出现在应周身旁。 他的手拂过应周的脸,拨开他眼睑上冰冷的雨水,动作温柔而残忍,“不用怕,你的白虎,与这皇宫中的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天空越来越暗,像是没有星月的黑夜降临,大雨依旧在下,在地上击打出嘈杂的声响,有如万马蹦腾。 许博渊不得不收速,他距离应周还有三十步距离,然而繁烨侧身站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半阖着银目,不知在想什么,表情阴沉,雨水在他周身弹开,连脚下的积水,都自动为他让道。 繁烨偏过头来,眯着眼在许博渊流血的脚踝上看了一眼,道:“你想过去?” 许博渊剑尖指着他:“是,让开。” 繁烨不屑一笑,“与我耽误时间,你就赶不上了。” 适时的虎啸验证了繁烨的话,嗣同不知做了什么,少年变回了白虎,四肢下垂,已经奄奄一息。 许博渊不欲与他再多言,正要进攻,繁烨忽而道:“龙子,不如与我做一笔交易。” 许博渊一顿,“什么?” 繁烨负手而立,“我可以帮你救出不周山君,但之后,你必须将你的魂魄给我。” “……” 繁烨勾了勾唇角,“怎么,不愿意?” 许博渊沉默不语,不是不愿意,是他不可以。 他还记得在雁落山上雁泽为他们所做的见证,那时候应周说过,同生共死,若他的魂魄出事,应周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繁烨随手一挥,无数雷光夹在雨水中落下,堪堪避开许博渊,在砖地上砸出无数孔洞。 “你不答应也可以,我要杀你确实要费一些周折,不过嗣同杀他,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轻而易举,你考虑清楚。” 许博渊瞳孔剧烈收缩,繁烨知他动摇,轻笑道:“与我做买卖还是划算的,我向来言而有信。” 这确实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以他一己之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嗣同。 况且他本就没想过能与应周生生世世长长久久,贪图的也不过是这一生百年,相濡以沫待他老去。 真将魂魄给了繁烨倒也不错,他不再轮迴,不会变成其他任何人,只会是应周所记得的许博渊。 他不该犹豫。 “……十年。”片刻之后,许博渊哑声道。 繁烨挑了挑眉。 “十年后,我会把魂魄给你。”许博渊说。 他不怕死,但依旧贪心地想要一些与应周相处的时光。 十年不算很长,但至少那时他还没有衰老,哪怕死了,也能够以最好的样子留在应周心里。 繁烨沉默了一息,他本不会同意这样的讨价还价。 然而那一瞬间,他在许博渊眼中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光,剑刃上的金龙躬着身咆哮,声音隐忍、不甘而痛苦,这声音愉悦了他。 他愿意为这愉悦作出一点妥协, “好。”繁烨薄唇勾起,“就以十年为约。”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又开始尬写了,卡文,写得有点乱,希望大家能看懂…… 感谢: 23520123 七七 资深腐 的地雷,么么么么么么哒! 大家新年快乐!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繁烨骤而化身为银色蛟龙。 他拔地而起,所过之处捲起一阵劲风,身体足有数十丈长,带鳍长尾横扫而过,掀翻了一片呆立的黑甲侍卫!
第133页 “去救人。”他说罢,直直朝着应周身旁的嗣同撞了过去! 形似弯刀的龙角卡在嗣同腰间,将他整个人向上顶起,沖向空中。然而嗣同反应很快,下半身化为黑烟穿过了龙角,绕至蛟龙脑后,冷冷道:“繁烨,你疯了么。” 蛟龙嘶吼一声,以迅雷之速盘旋身体,将那团黑烟围在中央后勐地收紧,银色蛇目发着幽光,“疯了又如何?这也很有意思,不是么?” 他根本不在乎妖界如何人间如何,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藉助许博渊身上的龙魂化龙,然而身而为蛟,对龙天生有着无法超越的本能臣服,所擅长的雷电之术亦对龙造不成伤害,当初才会答应才与嗣同合作。 但化龙这件事他已经等了数千年,本就不急于一时,更何况,嗣同并不值得信赖。 空中两妖缠斗,许博渊飞身踩着藤蔓而上,攀住应周身旁的一枝,手臂紧绷,向上翻身,落在了应周身旁。 “应周!” 他伸手拍应周的脸,试图唤醒他,然而应周苍白的唇动了动,再无回应。 他的四肢都被缠住,双目紧闭,冷汗被雨水沖刷,脸上毫无血色,许博渊举剑去砍那藤蔓,但这一回藤蔓却坚硬非常,任凭许博渊剑刃如何锋利,都纹丝不动。 察觉到他的接近,又有藤蔓自四面八方围来,困住他们,许博渊俯身抱住了应周,那些藤蔓便绕在了他的身上,尖刺扎进身体,许博渊发出一声闷哼,抱着应周的手臂用尽全力收紧,他在应周的唇上狠狠咬下一口,尝到血腥味道才松开。 “应周!”他再次唤道。 金龙对漫天而来的藤蔓咆哮,直到二人被严丝缝合裹了个彻底! 藤蔓挤压空气,不断收拢,压着他的后背向下,许博渊被迫伏在应周身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肋骨都开始作痛,胸腔渐渐无法起伏,眼前金光一片。 “应周……” 许博渊与他紧贴着侧脸,右肩、后背、脚踝、五一不痛,但最痛的还是胸口方寸之地,仿佛被人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随时都可能炸开。 那一瞬间许博渊闭了一下眼,他无比切实地感受到了逼近的死亡,以及自己的无力。 他在应周耳畔,沙哑着问:“你会后悔么……” 如果他们今天都死在这里,应周是否会觉得后悔? 他本该是无上的存在,受天地万物的敬仰,寿命漫长永无止境,而不是这样,轻易死去,只为了他这样一个渺小的凡人。 他无法自制地因自己的无能而心生迟疑。 但不到片刻,他又睁开了双眼。 应周会后悔吗?答案显而易见。 他心中有迟疑,因他心底总是觉得自己与应周之间云泥之别,因而不安,无法果断,顾及千万,哪怕真的与应周在一起了,也忧虑着应周会离开,到自己无法企及的地方去。 无论他面上表现得如何平静,心中的患得患失还是蠢蠢欲动,在不禁意间令他动摇犹豫。 其实应周一直知道的罢? 应周在其他地方上略显迟钝,在察觉他人情绪这方面却总是敏感,所以才会在雁落山上请雁泽为他们见证,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 在他为了两人的关系而犹豫迟疑时,应周表现出的勇敢和坚决是他所不能及,他在应周身上得到的,远比他所希望的要多上太多。 “事到如今,还问你这样的问题……”许博渊自嘲扯了扯唇角。 昨日此时他们还在秋水山上看了人间至美之景,耳鬓厮磨,此刻他却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过懦弱,也愧对应周。 他咬牙腾出一只手,衣袖在动作中被藤蔓倒刺勾成褴褛,皮肤擦过,疼得他冷汗密布,细微而缓慢地调整身体位置,使手臂能在几乎没有缝隙的空间中活动,终于找到了他的佩剑! 但狭小空间中漆黑一片,他握到了剑刃上,锋利剑刃切入掌心,鲜血立时流了出来,汇聚成一道,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像一条殷红的血龙。 他确实不畏惧死亡,但不代表他愿意就这样死在这里,他与应周才相处了那么短暂的时间,若就这样结束,实在太不甘心—— 既然他是金龙后代,是这人间正统,天命便不该到此为止! 许博渊目光凛然,骤然用力狠狠收紧了掌心,剑刃嵌得更深,血液几乎是喷涌而出,随着剑身蜿蜒,那一瞬间,许博渊感受到了剑身的震动,他在缺氧的晕眩之中,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一声龙吟! 金龙之影在眼前的光斑上涌过,无数鲜血迎头撞上,将龙身染成了鲜红的颜色,剑上的血龙开始发光,刚开始时微弱如夏夜萤火,片刻后就高涨如烈火,照亮了应周半边侧脸。 “不管以后如何,”许博渊沾了血的唇在应周脸上碰了碰,目光渐渐清明,“应周,我都不会放手。” 一声龙吟震动天地,连化身为蛟的繁烨都为之一震。 巨大的血龙自包围着许博渊和应周的那一团藤蔓中沖天而起,笔直冲入天空,捅穿漆黑的云层,片刻后,天顶之上传来无数吼声,云层被激盪得旋转,金黄的阳光一束一束从云层缝隙中照下,落在大地上,照亮那一对曼珠沙华,便在花瓣上点起了无形的金黄烈火。 “哧哧”声中,火焰迅速蔓延,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脚下跃动,将那花与藤蔓全部燃烧殆尽—— “噗——” 泰明殿上,姝媚与姝良一齐吐出一口血来。 “阿良!”姝媚顾不上自己,慌忙扶住差点跌下屋檐的姝良,“你怎么样!” 姝良面无表情,手背擦过嘴角,留下一道嫣红,“无事……” 金龙是妖,却与普通的妖不同,得到了天道认同,妖力凌驾于万妖之上,是天生的妖皇。 许博渊突然爆发的金龙之力随着法阵倒流之中灌入丹田,若非姝良及时反应,强行切断了法阵,此刻她们的妖丹只怕是已经碎了。 幻术解开,皇宫中所有人悉数醒来,无不惊讶,宫女内监们面面相觑,方才他们明明还在其他地方,为何一觉醒来,竟会在泰明殿前? 而空中那巨大的银龙,又是怎么回事?! 许璃震惊望着半空中那颗熊熊燃烧的火球,直到漆黑藤蔓全部消失,许博渊抱着应周自半空中落地,身后许婧鸾大喊道:“哥!应周!” 他才想起来,嗣同在此布下法阵,是要为他杀掉许博渊。 然而此刻,他看着许博渊浑身是血,单膝跪地,怀中应周面色白如宣纸,许博渊不断唤他,低头亲吻他的唇时,心头涌上的第一道情绪—— 是后悔。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是许博渊,与他同宗同源,血脉相连,是他孤身在皇宫中长大时,唯一的兄长。 “堂哥……”他双目失神,喃喃唤道。 身旁的人这才意识到太子在此,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为他让出路来。
第134页 许婧鸾提着裙子从他身旁跑过,直直跑向那两人,哭喊着扑到了应周身上,许博渊无奈把她拉开,“哭什么,他没事。” 许婧鸾眨了眨眼,“啊?没事?” 许博渊揉了一把她的头顶,“没事,别压着他。” 许婧鸾松了一口气,立刻跪直了。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非常温暖,许璃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他很想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过去。 另一边,白虎黯淡目光在应周和许博渊身上转了一圈,又看向空中与繁烨缠斗的嗣同,怒吼了一声。 他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与许璃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回到应周身旁,但无论如何,嗣同都必须死。 白虎两步腾空,朝着嗣同化成的黑烟沖了过去—— “应周!”许婧鸾握着应周的手,察觉到应周手指微屈,惊喜叫道,“醒了!” 许博渊垫高他的后颈,握着他另一只手,就见应周睫毛动了动,缓缓张开了眼。 许博渊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刚醒来的应周眼神是散的,过了一会才渐渐收拢,许博渊感到他的手指微动,也反手握住了自己。 “我……”他苍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许博渊俯身下去,应周嘴角弯了弯,在他耳边道,“我没有后悔。” 他竟然听到了么?许博渊怔了怔,随后抱住了他,“嗯,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问这种问题。” “诶!”许婧鸾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亦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湿了眼眶,笑着说:“谁也不许后悔!” 应周任由许博渊抱着,抵在许博渊肩膀上笑,半晌之后,他望着空中混战的三道身影,道:“我没事了,许博渊。” 许博渊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交给他们,你不要去。” 他已经和繁烨做下约定,十年之后他的魂魄将会归繁烨所有,这之后的每一个时刻,他都不想再浪费。至于嗣同,就交给繁烨和小白罢,应周如此虚弱已经经不起更多。 “好,我不去。”应周的声音还是很轻,但带着笑意,可以说是温顺。 许博渊这才放开他,与许婧鸾一人一边,扶着他站了起来。 雨过天晴,所有人身上都是湿的,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混战,许婧鸾四下看了一遍,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 “怎么了?” “哥!阿玲啊!” 许婧鸾终于想起了戚玲,她打伤了云兮,还将自己掳来这里,现在却不见踪影。 许博渊问:“阿玲怎么了?” “她……”许婧鸾焦急欲说,余光忽然瞥见,众多宫女之中有一道身影动了,不到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应周身后! “应周!”她的声音因为惊慌而尖锐。 许博渊反应更快,在许婧鸾脸色变了的第一瞬间,已经抽剑挡在了应周身后! 无数铃铛声响仿佛来自遥远天边之外,清脆动听,戚玲一身华服,头带琉璃冠,手中长剑刃直指着应周后背,许博渊的剑挡住了她的剑锋,然而清脆相击不过剎那,戚玲剑上勐得腾起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九翅凤凰,尖锐鸣叫着,双爪擒住了许博渊剑上的金龙,张喙就朝着金龙一口咬下—— 戚玲与应周的脸色都变了。 “凤鸣——”戚玲厉声叫道。 凤凰已经来不及停下,剎那之间,长喙咬断了金龙的脖颈! 许博渊的剑应着金龙的哀嚎碎裂,戚玲手中剑锋笔直插进了他的心口。 戚玲下意识地抽剑。 许博渊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双目涣散,向前倒去—— 应周愣在原地。 许博渊背后溅出的鲜血洒在脸上,烫得他浑身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不存在的。 写得非常乱,勉强肝出来,出门吃晚饭去,顶锅盖走~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哥——!” 许婧鸾扑上前去,接住了许博渊倒下的身体,膝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应周!快救救我哥!” 在她看来,应周总是无所不能,许博渊不过是中了一剑,应周肯定有办法的…… 身后没有回应,许博渊的身体冷得很快,许婧鸾颤抖着回头,“应周……” 应周依旧站着,眼中是令许婧鸾心慌的呆滞与无所适从。 “应周!”她拔高声音,悽厉喊道。 应周的眼睫终于动了动。 许婧鸾死死咬着下唇转头,凝视许博渊的脸,拇指去擦他嘴角血迹,“应周……救救他……告诉我你能救他……” 应周的沉默,令许婧鸾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应周……我哥他……” 应周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许婧鸾泪流满面。 “哥……” …… “哥!” …… “哥——!” …… 哭声越来越大,泰明殿前一片死寂,只剩下她嚎啕而绝望的哭喊。 戚玲愣愣向后退了一步。 她手中的剑上滴着血,盘旋的红色凤凰还在不断发出高亢的鸣叫,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这一刻她心中的恐惧与惊讶,以及痛苦,甚至不比许婧鸾少。她从没想过要杀许博渊,那一剑是冲着应周去的,却没想到会被许博渊挡下,她竟然失手杀了许博渊—— 凤凰忽然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震慑嘶鸣。 戚玲抬起头,就见头顶上乌云密布,幽蓝色的惊雷在云间涌动,“轰”得一声,朝着她当头噼了下来! 她呆滞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眼看那雷就要落到她头顶之上,忽而身后一股大力将她一扯,戚玲被摔出了几丈之远,狼狈坐在地上,睁眼就见嗣同站在她身侧,低头望着她的目光中满是嘲讽,“殿下,我听闻凤鸣剑天性兇勐,撕魂裂魄,永世无法復原,可是真的?” 戚玲浑身一颤,“是……” 嗣同笑了笑,“龙君法力高深,想来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戚玲眼眶通红,喝道:“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他!” 嗣同道:“是,我亲眼所见,殿下要杀的是不周山君,不过是因为龙君情深,为山君挡了这一剑罢了。” 戚玲终于回过神,从地上起来,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无用!你若能顺利杀了他,还需我动手?又怎么会误伤敖渊!” 嗣同不以为意,又是一声轻笑,“殿下与其怪我,不如想一想怎么脱身罢。”
第135页 戚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繁烨已经化了人形,手中雷光暴涨,在戚玲转过头来的剎那,甩手打出了数十道,戚玲脸色一变,嗣同挥袖,在二人面前竖出一道屏障,将那雷光悉数挡了回去。 戚玲松了一口气,朝着繁烨微抬了抬下颌,傲然道:“不过一条水蛇,还能拦住我不成?” 繁烨怒极反笑,“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等这一个机会等了数千年,只要能得到金龙一魄就能化龙,眼下全被戚玲打乱,真当是气得想把戚玲撕碎。 繁烨再次抬手。 忽然一股澎湃之力从身后冲击而来,几乎是不带任何余地,如同无数刀刃刮在身上,仿佛有人一片一片将他身上的鳞片拔去一般,刺得繁烨浑身骨骼都开始颤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化成蛟龙腾空,想要躲开,却发现这力量无处不在,而他从空中俯视下去,便见所有人都抱头蹲下,口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唯独抱着许博渊的许婧鸾,呆呆看着眼前的应周,连哭都忘了。 应周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但周身的冷意,令许婧鸾惊惧。 “应周……” 她向应周伸出一只手,半途中瑟缩了一下。 “嗯。”应周却平静应了一声,握住了她。 “应周!”许婧鸾立刻死死抓紧他,“应周!你别这样……” 许博渊死了,被戚玲杀了,应周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无法想像应周此刻的崩溃。可无论多么崩溃,活着的人都必须活下去—— “我哥他……我哥他还会轮迴的……”许婧鸾满脸泪痕,哽咽道,“你去找他……你别这样……” 应周竟然笑了。 许婧鸾呆滞看着他扬起的嘴角,与从前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但分明全都不一样了。那本该是这世间无双颜色,此刻却毫无生机,仿佛凛冬过境,大雪之下冰封万里,冷到失去知觉。 不如哭罢,许婧鸾想,这样绝望的笑,不该出现在应周脸上。 “阿鸾,”应周轻声说,“他不会再轮迴了。” 许婧鸾愣在原地。 应周抬眼望着站在嗣同身后的戚玲。 “他不会……再轮迴了。” 他袖下的手腕微动,化古扇如破弦之箭笔直朝着戚玲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九真珠镜当空升起,镜面上折射出璀璨的金光,应周望着那光怔忪了片刻,因那光中所散发的妖力,与许博渊剑上的金龙很像。 嗣同与戚玲飞速避开,戚玲手中凤鸣剑再次发出尖锐鸣叫,她咬牙道了一声“去”,那凤凰便展开烈焰般的翅膀,向着应周沖了过来! 嗣同躲避着九真珠镜的光,掌心浮起一道法印,与应周手腕上那一道一模一样,应周感到手腕上再次开始发烫,痛楚顺着手臂蔓延全身,似有无数蝼蚁,要将他整具身体连同魂魄一起啃噬干净! 那曾是他无法忍受的痛苦。 此刻却觉得,不过如此。 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被我爹抓出门,刚回来,没时间了,先更这么多,明天见!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九真珠镜上爆出璀璨的光芒,炙热如正午时分的烈日,当头照在了那俯冲而来的凤凰身上! 凤凰在距离应周不到十步的地方骤然停下,仰起纤长脖颈,翅膀上下胡乱扑腾,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悽厉惨叫。 半透明的烈色长羽在混乱的扑打中漫天落下,像是一只被人扼住了咽喉待宰的鸡—— 化古扇自背后旋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锋利扇骨削铁如泥,笔直切入了凤凰咽喉! 凤凰的叫声戛然而止,细长的断头向着地面落去,在触地前与巨大的身躯一起,化为莹莹橙红的齑粉,散入了被大雨洗刷过的天地之间。 戚玲惊恐瞪大了眼睛,手中握着的那一柄长剑微震,随后“铮“得一声,碎成了千万片! 应周半垂下眼睫。 戚玲的表情落在他眼中,竟让他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痛快。 他曾宽待万物,过眼云烟,从不放在心中。 但此刻胸口中涌动的杀意,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许博渊死了。 魂魄碎裂,再无轮迴。 那这眼中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都毁了罢。 如滔天大浪一般的法力自应周身上爆出,击打在每一个人身上,每一寸皮肤都仿佛有刀刮过,狂风将来不及蹲下的人全部掀翻,戚玲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喝道:“他疯了吗!” 这样不知收敛地使用法力,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嗣同一把扣住她的手臂,“走!” 二人的身型倏而化为黑烟,向着空中飞快闪去,然而还没飞出几丈,就当头被白虎一撞,紧接着长尾如同铁鞭,狠狠抽在黑烟之上,与嗣同手中的结界相互碰撞,电光火石间发出剧烈的爆破声响! ——白虎被弹出了几十丈之远,撞在宫墙上,巨大身体被无数跌落的砖瓦粉尘掩埋。 嗣同再次欲走,一转身却见化古扇悬于面前,裹着数尺长的冷光,如同一柄利刃,应周微抬了抬手,便势如破竹,朝着黑烟沖了过去! “哧!” 化古无坚不摧,眨眼将黑烟捅了个对穿! 戚玲自黑烟中狼狈落下,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嗣——同——!” 方才应周那一击躲无可躲,嗣同竟然将她挡在身前,让她生生受了化古扇一击! 那黑烟眼看就要跑远,应周却忽然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腕上的黑色法印,掌心光芒流转,如同水银一般的色泽倒流进法印之中。 剎那间死生交替,天地变色,云层逆转,从中心一点,迅速渲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大地枯萎成焦黑颜色,高大巍峨的泰明殿在轰隆声响中崩塌,雕龙画风的明黄砖瓦全部碎成齑粉,宫女内监以及身着铁甲的侍卫,匍匐于地上悽厉哀嚎,向着天空中伸出的手上皮肉迅速青灰腐烂,一点一滴落进大地之中,脱出里头雪白人骨,随后一节节断裂,一阵风过后,只剩下累累成人高的白骨山坡,混杂堆在一起,不时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啊——!” 黑烟中发出一声粗粝沙哑的痛唿,嗣同坠落白骨山中,在地上滚过,碾碎了无数白骨。 这是他的魂境,此刻竟被应周破开边界,倒抽了出来! 他胸口中的妖丹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裂开。 “你……” 嗣同从地上撑起半边身体,看着面无表情缓步向他走来的应周,竟然感到了荒谬的恐惧。 九真珠镜自应周手中飞出,悬于头顶之上,上头的珍珠熠熠生辉,结成了六角之形,落下淡色的结界屏障。镜面上倒映出来的,是无数惨白的赤裸男女,眼中盛满殷红血泪,身体仿若无骨,水蛇一般扭曲交缠,他们争先恐后,放声尖叫哭喊,想要从镜子中跻身而出。
第136页 应周甚至抬头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衣袖轻挥,那些叫声便变了调,仿佛见到了洪水勐兽一般,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然而应周掌心一握,无数冰凌自镜中蔓延,眨眼将一切都冻成了瑰丽晶莹的雪像。 九真珠镜震动着,镜面上裂开第一道碎痕,应周嘴角随之溢出一弯鲜血。 化古扇展开于掌心之上,嗣同迎着那冰冷的目光,勾唇一笑:“山君这是悲痛欲绝,连话都不想问我了么?” 应周恍若未闻。 “也是,山君连命都不想要了,自然不需要再同我多说什么。”嗣同强撑着站起身来,嘴角依旧是那令人厌恶的,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但若是我说,龙子没有……” 他没有说完,因为化古扇笔直捅穿了他的胸口,将那一颗妖丹捅得粉碎,令他连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 嗣同不可置信地表情凝结在脸上,与魂境一同碎成了粉末。 泰明殿重新出现在眼前。 天色渐晚,昏暗之中,许婧鸾愣愣望着身前的应周,他们的手还握着,但应周身上的温度,甚至比她怀里的许博渊更低。 她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预感到应周正在离他远去,去到甚至比许博渊更远的地方,而她毫无办法。 应周放开了她。 许婧鸾只勾住他的衣袖,“不要……应周……不要……” 她疯狂摇头,眼眶中噙满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 “别去……”她死死抓着应周的衣袖不肯松开,哀求道。 应周低头望着她,半晌之后,指尖忽然挥出一道银线,云兮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银线另一头,踉跄跌落在青砖地上。 她受了不轻的伤,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看到应周的表情时先是一愣,继而看到许婧鸾怀里的许博渊,瞪大了双眼。 “陪着阿鸾。” 应周终于开口,沙哑得几乎没有声音,云兮甚至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随后挣脱许婧鸾抓着他衣袖的手,一步一步,向着不远处的戚玲走去。 惊雷落下,繁烨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蹙眉道:“你要想清楚了,她是天帝之女。” 嗣同不过是妖,杀便杀了,但戚玲不同,即使是应周,也不可能与整个仙界为敌。 然而应周看着繁烨,竟然笑了笑。 那一笑之间的风情,纵观天地,都无人可再契及,而藏在那低敛眉宇里的绝望冷意,令繁烨心间巨震。 “你……” “让开。” 繁烨顿了一息,退开了。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不让开,应周会连他一起杀了。 戚玲死死咬着唇,望着走来的应周,脸色惨白。 “你、你不能……我是朝玲公主……你杀了我……我父君不会放过你……”戚玲断断续续地说,牙关都在打颤。 然而应周丝毫没有停顿,化古扇指着戚玲胸口,只要应周一挥手,就能贯穿她。 ——必死无疑。 戚玲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在应周身上感受到了恐惧,甚至不敢与他对视,那是来自法力与魂力的绝对碾压,昭示着她在应周面前,毫无抵抗余地。 与她是什么身份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那一击却迟迟未落下。 “咚”得一声,戚玲睁眼,只见应周倒在了距离她不到两步的地方。 她先是一愣,剎那间心中滋生的恶意令她握紧了手里的断剑,但她随即意识到凤鸣已断,她身上没有可以击伤应周的法宝,再者繁烨已经快步过来,此刻并不是她对应周出手的合适时机! 她拔下脑后的髮簪砸碎在地上,身影化为一道琉璃光,腾空的剎那,一道云与她擦肩而过。 藏青袍子的童子诧异回头看了她一眼,但立刻转了回去,落地后跑向了应周身旁,喊道:“山君!” 那是应周的童子,她曾在母君生辰上见过一次,戚玲咬紧了银牙,再不犹豫,全速向着九重天上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信息说我这周上榜,两万字更新任务,然而翻遍了所有网页和app榜单都没找到自己…… 求问小天使们有人看到我上榜了么…… 另外明天请个假,没有榜单的我要任性出走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腹中很痛。 与诅咒发作时的痛不太一样,是一抽一抽的钝痛,在眨眼之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眼前大片的黑暗上金光不断,连在一起隐约像是一条游龙,应周捂着下腹蜷缩在冰凉砖地上,耳边传来东南的声音: “山君!山君!” 应周艰难睁眼,东南的脸就在眼前,但他看不清。 他感到东南的手掌贴着他的额心,传来的法力令他身上轻松了一些。 “东南……” “山君,我在。”东南跪在他身前,惯常冷静的脸上难掩焦急。 应周刚按住他的手臂,东南便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另一只手托着应周后背,扶他坐了起来。 见应周呆滞望着一个方向,东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许婧鸾怀中的许博渊。 他短暂愣了愣,这个凡人他见过,应该就是山君下凡要寻的龙子…… “许博渊……”他听到应周喃喃的声音。 “山君可要过去?” 他以为应周是想要过去的,因为应周的目光太过专注,他从未在应周脸上看到过对什么东西如此执着的表情,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却不料半晌之后,应周半敛下目光,偏开头,沙哑道:“……去九重天。” “山君?”东南一怔,“可是要去寻朝玲公主?” 他不是应周,记性很好,方才擦肩而过时瞥了一眼,他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天帝幼女,朝玲公主。 应周却不答他,强撑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低声道:“走。” “是。” 东南恭敬答道,他的魂魄肉身皆为应周所造,应周要他做什么,他做便是。 “应周!” 正欲腾云,身后传来许婧鸾的喊声,东南敏锐察觉到应周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别去……”许婧鸾嗓子都哑了,“你走了……我哥怎么办……” 不用回头,都能想像她脸上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应周一句话也没有说。 “山君?” 应周在原地又站了许久,东南从他半阖的眼中看到了太多情绪,剎那间席捲而来的动摇令他看起来无比脆弱,但最后那些情绪又如退潮一般统统褪去,只剩下毫无光点的墨色深瞳,彻底掩盖在浓密眼睫之下。 “走。”他说。 东南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第137页 泰明殿朱墙明瓦,无数宫人侍卫翘首而望,许博渊也好许婧鸾也罢,在他们腾空之后越来越远。 悉数化为俗世凡尘中沧海一粟。 虽不知应周心中如何想,但于他而言,眼下一切似如云烟过眼,在漫长寿命中不过剎那弹指,要忘却,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九重天上,朝玲踉跄跑入天帝所在大殿。 “父君!”方才还不觉得如何,此刻天帝就在眼前,朝玲心头顿觉委屈,人还未到,眼泪已经落了下来,“父君快救救女儿!” 她跪在了天帝脚边。 天帝活了数十万年,头戴钰珠冕冠,遮住半张脸孔,他本是武神,但平和的十几万年磨去了他的锋利,如今看起来温文尔雅,除却那周身环绕的紫气,与凡间富贵人家的郎君没什么分别。 “阿玲,”他向来偏爱长相肖似自己的幼女,抬手摸了摸朝玲发顶,“这是怎么了?” 朝玲伏在他腿上哭诉道:“父君!我的凤鸣碎了!” 天帝惊讶:“怎会?凤鸣是你母君半成仙力所化,何人能够伤他?” 朝玲哭得肩膀耸动,“是……是不周山君……” “应周?”天帝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脾气再好不过,你怎会与他起冲突?” “父君!”朝玲委屈道,“怎是我与他起冲突?我被他化古扇伤成这般,连凤鸣都碎了……”说罢又放声哭了起来。 天帝眉心蹙起,按在朝玲发顶的手心渗出法力,在朝玲身上探了一周,“伤得这么重!你做了什么?竟会引得应周动手?” 他虽偏疼朝玲,却也有身为一界之主最起码的公正与分明。应周是什么样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能让应周出手到这种程度,朝玲究竟是做了什么?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敖渊……”朝玲哽咽着,哭得好不可怜,“他分了一魄下凡修补人间屏障,我便想着去凡间陪他,可是……可是谁知那不周山君也去了……还要同我抢敖渊……我与敖渊婚约都定了,怎能让他被人抢走!” 天帝一愣,没想到这事竟然又涉及敖渊,堂堂天界公主与山君,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所以你们就打了起来?成何体统!” 朝玲哭得更凶,“父君!敖渊是我未婚夫君,不周山君要与我抢,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是他没有体统!我有何错?” 天帝被她哭得心烦,扶额道:“你这……若是山君喜欢,你便让给他又何妨?” 朝玲没想到天帝竟然会偏袒应周,愣了愣,怒道,“我喜欢敖渊已有几百年,父君不是不知,凭什么要我放手!” “这……”天帝头疼不已。 朝玲非敖渊不嫁三界皆知,但敖渊拒绝朝玲亦是三界皆知。偏他爱女心切,禁不住朝玲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强行给敖渊和朝玲赐了婚,本就是强买强卖。 单是一个敖渊也就算了,毕竟他身份特殊,也不能光明正大与自己作对。但再加上一个应周,那份量就不一样了,即使是他,也要给应周面子。 天帝嘆了一口气,“敖渊现下如何?他投一魄于凡世巩固人间屏障,这是昆吾书上天命所定,关系三界命数,你们这些小情小爱怎么争都好,可莫要影响了这件事。” 朝玲脸色忽得一变,“他……” “他怎么了?” “……” “你又闯祸了?” 朝玲从小闯过的祸,恐怕比整个仙界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每一次闯祸后,她都是这样的表情。 “我……”朝玲嗫嚅,“我也是不慎……” 本来是想杀应周的,谁料得到许博渊反应那么快,能挡下那一剑…… “阿玲,”天帝表情严肃,武将身上特有的肃杀气息令他看起来威严庄然,“你做了什么?” 寻常事情他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此事关系三界安危,容不得一点闪失。 朝玲抿着唇不敢说话,默默流泪的样子好不可怜。 天帝嘆了口气,放软了一些语气,“自己交代,莫要叫我开天镜。” “我……” 轰——! 朝玲勐地抬头,她正要豁出去交代,忽然外头一声巨响传来,吓得她将话又咽了回去。 她马上意识到了这巨响可能是什么,吓得脸色惨白,果然就听天帝说:“应周,你怎么来了?” 朝玲僵硬转头。 应周独身一人,站在大殿中央。 他润玉般的脸上没有血色,黑色鬓髮贴于侧脸,裹在清瘦身躯上的白衣沾满了血,也不知是谁的。 他自己大约不知,但朝玲却知道,仙界之中多有应周的爱慕者,男君女君,皆为他一笑而难以自禁。但此刻,应周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鸦睫下一双深瞳中的目光,冷得她浑身发颤,却依旧感到了荒谬而惊心的震撼。 她自诩容颜出众,天界之中无有其他女君可及,也不得不承认,不周山君面前,再无其他颜色。 “应周?” 天帝微眯了眯眼,开天闢地之初三界动盪,他驰骋多年,见惯杀戮,自然也能感受到来自应周身上的杀意。 大殿外有数列天兵沖了进来,为首的喊道:“天帝!不周山君擅闯大殿,我等拦不住……” 天帝抬手制止了他,“应周,来吾之处,何事?” 他发声时揉杂了仙力,令这声音如同山谷间的回声一般跌宕开,广阔非常,自带居高临下,睥睨万物的气势,在场天兵登时悉数跪了下去。 应周却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他,半晌之后,化古扇直指朝玲,冷漠道:“她杀了许博渊,我来报仇。” 天帝先是一怔,反应过来许博渊是谁后面色大变,对朝玲喝道:“你都做了什么?!” 朝玲自知瞒不住,梗着脖子厉声反驳:“若不是他,我怎会失手杀他!” “你……” 天帝本是气结,但对朝玲宠得久了,重话也未曾说过,此刻看着朝玲脸上未消的泪痕,竟然又心软下来。 终究是他女儿,哪怕是犯了弥天大错,除了为她兜着,又能如何? 见他如此表情,朝玲瞭然一笑,对着应周微抬下颌,傲然道:“在我父君面前,也敢妄言杀我?不周山君,我还怕你不……” 她话未说完,就见应周扬起一侧唇角,毫无笑意地笑了笑。 那真当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朝玲短暂一愣,下一瞬风刃已经袭至眼前,贴着她的面颊,她甚至已经看到自己额前被切断的一缕碎发! 剎那间,她听到了天帝一声嘆息。 天帝指尖抬起,落下—— 更为震撼的法力自高座之上盪开,瞬间便横扫了那足以噼开万丈山河的风刃,反扑在应周身上,吹得他长至腰间的墨发于身后散乱。
第138页 “应周,阿玲是吾女。”他的声音里带着警告之意。 纵然是朝玲的错,但应周竟然在他面前对朝玲出手,也未免太不将他这一界之主放在眼中。 然而应周又是一笑,他抬眼直视高座上紫气环绕之人,“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他身上亦爆出可怕而澎湃的法力,与天帝身上散发的仙力无形相撞,两相对峙一阵,竟推至中央,不相上下! “父君!” 朝玲骇然呆住,她没想到应周竟然真的敢当着天帝的面对她出手,更没想到,应周法力至此,竟能与天帝相抗…… “天帝!山君!万万不可啊!” 数道光芒自天边外而来,在大殿中化出身形,然而闻声而来的仙君们还没站稳,就差点被两者对抗的法力撞晕,其中有人高声喊道,喊声令天帝眉间一凛,骤然撤去法力,祭出藏于胸口的法剑,朝着应周笔直射去—— 啪! 应周随即收势,手臂横档胸前,袖口中露出一寸的化古扇与法剑擦出金石火花,天帝手腕微转,法剑向后弹起,落回了他手中。 对峙的力量这才消失,在场众人,甚至天帝,皆松了一口气。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鬚髮皆白花白的玲珑仙君率先问道。 他与南灵交好,与应周也算熟悉,常在南灵岛上遇到,自然知道应周为人,和乐客气,是这九重天上再好相与不过,怎会与天帝动起手来? 结果他问了,却无人理他。 应周原先是看着天帝的,他问完之后,却看向了跪在天帝脚边的朝玲公主。 “……山君?” 应周沉默者,半阖下眼睫。 在玲珑仙君战战兢兢的目光中,化古扇猝然化为三尺青锋,应周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裹着毫不迟疑的杀意,朝着天帝刺了过去! “父君!” “天帝!” “不周山君!” …… 无数喊声一齐响起,眼看化古扇的剑尖就要到眼前,天帝法剑再次祭出,忽而应周瞳孔一缩,剑上势头顿住,天帝亦是一愣,立刻收剑,却已来不及,法剑只偏开半寸,穿透了应周左胸! 这一击并不兇悍,是他防御一击,用上的不过是二成仙力,然而即使只是这一点,也已经足够让寻常仙人神魂破碎—— 应周摔出数丈之远,他的髮髻散了,唇间渗出一丝血迹,更衬得他脸白如纸,狼狈非常。 众人在这不明所以的变故中愣住,随着应周僵硬转动的目光,看向大殿之外。 黑衣玄袍,璨金龙腾周身,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与身形,连脸上的冷漠,都如出一辙。 应周一时恍惚。 恍惚回到了京郊之外初见的那一夜。 他向着来人伸出了手去,眼中点起的光芒璨如星辰。 “许博渊……” 他本已快要撑不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疲惫和痛楚却在这一刻全部退却,只剩下失而復得的喜悦。 “他不是——!” 然而下一瞬,朝玲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 “他不是!许博渊已经死了!” 朝玲疯了一般喊道:“不周山君!许博渊已经死了——魂魄碎裂,永不轮迴!” 应周的手顿在半空之中,微微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找到自己的榜单了,在原创里……好吧,我更,我更!(咬牙切齿)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不是许博渊吗? 他心中亦闪过这样的迟疑,但那张脸,那样的表情,分明就是许博渊,他再熟悉不过。 胸口处被天帝法剑贯穿的伤口没有流血,甚至连衣衫都没有破,那是直接将他的魂魄洞穿,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补的伤口,汩汩冒着紫色的烟气,并不很痛,却飞快地蚕食着他身上的法力。 应周想要站起来,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终于勉强站稳。 大殿中汇聚而来越来越多的仙人,都未弄明白状况,亦不敢上前去劝,只有朝玲撕心裂肺的喊声迴荡,震得应周眼眶发热。 他不敢走得太快,但还是一步一步,拖着几乎坚持不住的身体,朝着殿门外那道身影走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但就是无法抑制,他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可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方才面对朝玲与天帝时明明还可以笑的。 视线模煳,他离那人越来越近,却越来越看不清,以至于他每走一步,心里的慌乱都更甚一筹—— 那是许博渊吗? 他竟然……不敢确认。 不过那么一点距离,他走了很久,终于走到那人面前。 “许博渊……”他有些耳鸣,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确定那人听清了没有,“许博渊……” 想要确认是他,想要听他的声音,想要抱住他—— 应周伸出手去,指尖几乎就要碰到他胸前的衣襟。 “不周山君。” 那人开口,声音是一样的,甚至声音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也与曾经的许博渊一模一样。 “我不是他。” 应周怔怔看着他。 敖渊亦回望他。 很久以前,他曾远远见过应周一面。 那时他便知道,不周山君的眼睛很好看。 眼角是向下的,天生看起来就有些可怜,偏偏眼尾又向上一挑,不难想像笑起来该是什么样的风情。哪怕是流着泪的模样,也使人挪不开视线,只是那眼中点起的微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扑灭,令敖渊胸口微微一悸。 “你……骗我……” 应周苍白的唇颤抖着,眨眼时又落下一波滚烫的泪来,“你是……” “我不是,”敖渊微嘆了一口气,“他是我,但我……不是他。” 他并没有说谎,亦不是因为失去记忆才这样说。许博渊确实是他,但仅仅是他一魄,是他整个魂魄的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的感情无论有多强烈,都不足以动摇完整的他。更何况那一魄已经被凤鸣剑所斩断,与应周的时光都和那凡尘俗事里的二十年回忆一起消散,再也回不来了。 他看着应周眼里的光灭了。 像被冷水猝然扑灭的烛火,连一颗火星也没有剩下。 “山君,”敖渊平静道,“逝者已逝,节哀。” 由他来说这句话,无疑是有些讽刺。 周围静了下来,甚至连朝玲也不再尖叫。 无数目光汇聚在他们身上,敖渊本以为应周或许会哭得更凶,或是像刚才一样,再次爆发情绪对天帝或朝玲出手。然而等了许久,应周都只是静静望着他,直到朝玲发出一声轻笑。 她望着应周的眼中充满了讥讽,讥讽着应周的不自量力。
第139页 今日之前,她还忧心忡忡,视应周为大敌,不顾天理命数也要杀他。然而此刻,她有天帝的庇佑,亦见到了敖渊对应周的漠然,曾因许博渊而产生的不平昭然褪尽,使她心中舒坦万分,甚至觉得,失手杀了许博渊是件好事—— 至少敖渊不会受许博渊那一魄的影响爱上应周,而她,依旧是敖渊的未婚妻子。 高座上,天帝发出一声嘆息。 “应周,回不周山去罢,今日之事,吾会当作没有发生。” 本是朝玲理亏,然而死的是敖渊一魄,既然敖渊都不追究,那应周继续在此胡搅蛮缠也毫无道理可言。他虽不怕应周,但亦不想与应周撕破脸面,总归应周镇守着不周山万里山川,若他解开人间与妖界的结界,只怕三界又是一场动盪。 应周的眼睫动了动。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的泪已经流尽,只剩脸上两道泪痕,在发红眼眶下分外清晰。 “没有……发生?”他喃喃重复了一遍。 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有哪一件,是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是许璃的设计? 还是小白的背叛? 亦或是嗣同想要他死? ——总不会是,许博渊被朝玲杀了。 荒芜心口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剑,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浑身僵硬,连一个笑也扯不出来。 他可以原谅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唯独这一件, 绝不可能。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自天边外传来,大殿剧烈晃动了起来! 咔!咔!咔! 地面传来塌陷般的下落,几乎所有人都踉跄不稳,文仙们摔成一团,武仙们的惊慌喝声四下起伏,一片混乱之中,唯有应周与敖渊两相对立而站。 敖渊目露震惊。 应周微仰起头,闭上了眼。 他不再哭,亦不再笑。 他说:“既然如此,就一起死罢。” 九重天下,大地之上,万里冰封的不周山川自中央裂开一道万丈深渊,无数冰凌与雪岩滚滚落下,海水倒灌,掀起巨浪滔天,朝着陆地涌去! 鸟兽于山林间窜逃哭泣,为这来临的末日恐惧哀求,那深渊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从天南至天北,延伸至大地尽头—— “应周!”天帝从高座上惊起,“住手!” 不周山是天地的砥柱,应周这是想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吗?! “快拦住他!” 天帝慌乱的声音惊醒了众人,武仙们立刻祭出法宝,齐齐指向应周! 应周却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漠然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敖渊身上,嘴唇微动了动。 那飘渺的希望与不甘让他软弱,想要再问一遍,并且祈求能从敖渊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接踵而来的现实残酷如斯,他畏缩了。 敖渊漆黑瞳孔爆发出金色光芒,龙吟之声响彻殿内,围绕在他周身的金龙向着应周张嘴咆哮。 应周要问什么,全部写在了眼底,哪怕没有说出口,他亦可以洞悉。 “我不是他,即便你毁天灭地,他也回不来了。应周……停手罢。” 然而震动没有停下。 敖渊一声嘆息,金龙应声而出—— 他不想伤应周,但若放任应周继续,不周山崩,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本就不过三步不到的距离,金龙不过眨眼已经捲起巨大身体,将应周绕在中央,蜷紧之时,应周仰起苍白的脸,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 他竟然没有半点反抗! 敖渊瞳孔一缩,立刻收手,金龙舒展些微身体,应周全然没有戒备,彻底放松的姿态令敖渊意识到——他已心如死灰,至欲赴死。 胸口袭来一阵强烈的痛楚,敖渊心神巨震,此时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哀伤源于何处?是因为许博渊吗? 但许博渊分明已经死了。 金龙的身影骤然消失。 敖渊向后退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无法对应周动手。 ——哪怕他根本没有想要伤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早起赶车,今天少一点,明儿看看补上 顶锅盖走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天崩地裂。 武仙们甚至来不及出手,就感到脚下地面不断向下塌陷,不得不驾云腾空稳住身体,片刻之后,九重天上骤然下起了暴雪! 应周单薄身影立在大殿中央,一身血迹如同雪中红梅,傲然凛冽。 即使是最热烈的颜色,也冷得刺骨钻心。 仙人们面面相觑,他们活得淡泊,实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令应周心如死灰至此,竟然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 高座上的天帝一声嘆息。 他要护着朝玲,亦要护着天地,纵然他不愿与应周为敌,但应周一意孤行,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玄甲于身的金色法相自天帝背后展开,额间无瞳之眼望尽众生,他由高座缓步而下,手持一柄数尺长的烈焰之嵴,每走一步,周遭的空气便巨震一下,仿佛在冰川之上凿下的一道裂缝,在他的脚步之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马上就要将整座冰山一分为二! 年轻的仙君们被震得心神具惊,膝盖一软忍不住想要跪下; 年老一些的更是肝胆俱裂,数十万年不曾出现的天帝法相,早在开天闢地之初时的每一次出现,无一不是鬼神哭泣,血流万里—— 天帝竟然要与不周山君动手了吗?! 仅仅是这样的两相对峙,两人中央便已迸发出惊涛骇浪一般的力量,更不用说真的动起手来,也不知这九重天还能不能保得住…… “天帝!山君!万万不可!” “天帝三思!” “不能打!不能打啊!” “这要怎么办?我等可如何是好!” …… 唿喝声此起彼伏,暴雪中央的两人恍若未闻。 应周缓缓转过身来,面朝那金光耀目的巨大法相,化古轻轻震动着,在法相高举右臂的剎那,自应周手中脱出,扇骨上延伸出无数光芒,展开成为一面完整的圆—— 圆面澄澈如冰镜,照出世间万物山河万里,四季轮迴日升月落,溪边浣衣的妇人,学堂嬉闹的幼童,路边冻骨朱门酒肉,人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酸甜苦辣,百种味道,最后皆化为少女怀抱尸身,在雕栏玉砌的宫殿前,纵声大哭。 那是……许婧鸾啊。 冰镜迎着雷霆落下的烈焰之嵴,狠狠顶了上去! 砰——! 画面支离破碎,剎那间无数气流乱飞,将大殿中鎏金柱雕花顶,乃至无数仙人一齐掀飞,巨大的声响震响九重天十万里天境,仿佛来自遥远世界的哀恸钟鸣。 一声。 二声。 三声。 …… 足足九声! 冰镜自中央裂开无数缝隙,在应周仰起头的那一瞬碎成了晶莹齑粉。
第140页 所有人屏息等待,却见应周笔直跪了下去—— 在这大殿中央,数万神明之前,白衣上血迹斑斑,白衣下形影单薄,苍白皮肤下的血脉仿佛停止了流动,泛出绝望的青灰色。 大雪停歇,唯有化古尘埃飘洒。 大地上恢復平静,天帝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 在这样的时刻,应周竟然放弃了。 “罢了罢了……” 他闭眼嘆息,法相消失,“朝玲擅入凡间,罚入锁灵台两百年,不周山君……你回去罢。” 然而应周没有动,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已经静止。 百年千年以后,在场众仙再次回忆起当下这一幕,都要感嘆一句,不周山君情深似海。 他身上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那光下,应周的身影渐渐透明。 敖渊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拦住他,然而还未靠近,就见应周抬起了头来,一双澄澈双瞳静静望着他,没有了方才微弱的期望,平静无比。 他只是跪着,身上再没有半点戾气,却决绝而固执,正一点一点,与化古一同湮灭。 “你不是他。” 他听到应周说。 轻声却坚决,让敖渊唿吸一滞,仿佛被人握住了心脏,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他抬手,死死按在心口之上。 他不是许博渊,这痛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应周闭上了眼。 同生共死。 他答应过,要同生共死。 没有生生世世,没有长长久久,但至少他还可以陪许博渊一同死去,此后世间一切再与他们无关,他亦不想再管。 “应……应周!等等!等等我!” 南灵怀里捧着个盒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大殿就在眼前,他已经看到应周的背影,身边忽然窜过一道灰光,卷着他的衣袍将他拖入了殿中,一晃眼,他已经站在了应周身前! 应周的身体已经几乎透明,南灵脸色大变,“你这是在做什么!想自戕不成?!” 他炼玉珑至方才刚刚出关,察觉到九天之上的异动立刻就赶来了,怪不得天尘要他炼玉珑,应周此刻的模样,怕是十颗玉珑都够呛! 南灵哆嗦着去拉他,然而手直接穿过了应周身体,“应周!应周!你莫吓我!你知不知道你……” “山君。” 身旁的天尘却打断了他,单膝跪了下去,平视着应周。 “凡事皆有因果,山君不想听我一言么?” 应周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即使早已在昆吾书上看到了今日之事,天尘还是一怔。 若说这世间最冷漠是谁,天尘自认,是他。 他看惯了过去未来,知因知果,一切事情在他眼中都既定了结局,无法扭转,亦无法挣扎,因此冷漠,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动摇。 但此刻应周的目光,令天尘在惊讶之余,感到了愧疚。 如果他没有叫应周去凡间,如果应周不曾与许博渊相遇,那么他现在,是否依旧会是不周山上温和善意的不周山君?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昆吾书所示天命,没有任何人能逃脱,他不能,应周也不能。 “你曾要我唤你名字,”天尘深深望着他,“我却不能。我引你去凡间时便已知今日,抱歉。” 他为自己的隐瞒而道歉,但他也知道,一句道歉并不能改变什么。 应周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混沌之中无有光点,许久之后,他薄唇微动。 “……为什么?” 三个字中包含太多。 他还愿意问,还想知道,天尘松了一口气,“敖渊龙君分一魄下凡是天命,你与许博渊的相遇亦是天命,不周山裂,九重天塌,皆是。我不能与你说太多,但山君,你今日不会死,这也是天命。” 应周沉默。 “山君,”天尘注视着他,“许博渊命中有一子。” 应周一怔。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天尘的声音很轻,轻到除了他与南灵,无人可察。 但那声音仿佛一簇火苗,轻柔在他心口点起一点暖意。应周愣在原地,本已几乎消散的身体骤然停下,天尘道:“还有力气吗么?你身上的伤太重,这里有玉珑,服下会好一些。” 南灵适时接话:“对对对!我给你炼了玉珑,你快吃下去!” 他老泪纵横,哆嗦着打开装有玉珑的盒子,“诶!快把法力收起来!你这么虚弱,这一颗药怕是不够用,你先吃着,老头子这就回去再炼!” 药递到了眼前,应周却只看着天尘,“你……不是骗我……?” 仙魂交融的灵胎并不少见,譬如朝玲就是。但许博渊是凡人,他们怎么可能…… “我不是骗你,山君,方才我便说过,敖渊龙君一魄入凡,亦是天命。” 应周瞳孔微微缩紧,目光跃过天尘肩头,看向了他身后的敖渊。 他骤然明白过来,一模一样的脸,那种熟悉感,还有敖渊那一句“他是我,但我不是他”,究竟是为何。 原来如此。 当真是…… 罢了。 他垂眼,尽力收拢仅剩不多的微薄法力,沉默着从南灵手中接过那一颗玉珑,干脆吞了下去。 玉珑化为温暖细流窜入五脏六腑。 天尘与南灵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应周,怎么样啊?”南灵小心翼翼问。 身有灵胎,对万念俱灰的应周理应是件好事,可是应周脸上无悲无喜,南灵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想法,甚至有种,应周并没有为这个新的生命而振作的不好感觉。 应周一言不发,果然没有答他。 一旁的天尘也眉心紧蹙,南灵捂着心口无端紧张,为何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他又试探着问:“我送你回山里去?” 应周轻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古井无波,却令南灵心中咯噔一声。 他听到了天尘的轻声嘆息。 咔! 又是一声巨响,大殿再次下沉了数寸! “怎么回事?!” “又塌了!” 南灵堪堪稳住身形,慌道:“应周,你……” 应周在他眼前站了起来,推开他想要搀扶的手,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白衣广袖,肩嵴笔直,他本就清瘦,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更是脆弱,南灵来不及拦,他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口。 两道贯通九重天境的天柱外,他停下脚步,回头,不知是在看谁,又像是在看着所有人。 只是一眼,他便转了回去。 这一次再不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能在99章结束第一卷,非常巧 所以明天还有一章,这一卷就完结了呢33333
第141页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天门外,藏青袍子的童子等在那里。 他的身旁,白髮的少年垂头跪着,在应周踏出天门的一瞬间,他立刻抬起了头来,金光灿烂的双瞳死死盯着应周,嘴唇抿得发白,大约是有话要说。 应周只是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从他身旁走过。 东南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了一次,轻声嘆息,跟上了应周。 九重天有数万台阶,应周沉默着拾级而下。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前,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踉跄站起追了过去,却在天阶前又停了下来。 “应周!”他大喊道。 应周脚步一顿,终于还是停下了,回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比。少年努力想要从那双深瞳里看出曾经的包容与温和,或是一点恨意,然而什么也没有。 他们之间不过几级台阶,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他身旁去,然而少年却不敢再动,天灵盖里酸涩无比,他很后悔,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将这后悔告知于应周听。 “我……”少年眼眶发红,双手握成拳,肩膀微耸着,看起来很无措,语气近乎祈求,“是我错了,应周,你别生我气,好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顺着本心说,希望应周能够原谅他,希望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应周静静看了他一会。 只是很短的时间,却令少年紧张得手心渗出汗来,每一个唿吸都被拉长。 他感到害怕,也感到慌张,害怕应周不愿意原谅,慌张应周如果不原谅,他又该怎么办。 恍惚像过了许久,应周忽然抬手,指尖上拉出一道银线,另一头连在他的脖颈上,少年脸色一变,下意识就闭上了眼—— 又要用生死契伤他了吗? 少年没有躲,他想,如果能令应周消气的话,他会受着的,几次都行,多痛都行。 他犯了错,他不该轻信嗣同,差点就伤了应周。 他怎么能伤应周? 他曾被族人流放,曾在冰天雪地中奄奄一息,是应周救了他,给了他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哪怕他如今有了人身,夺回了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甚至成为了一方之王,但对于他来说,从应周将他捡回去的那一天起,应周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唯一的家。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应周身边,对许博渊出手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应周的眼里没有他,他和应周,只应该属于彼此—— 是的,应周应该属于他。 许博渊死了,往后应周的眼里,应该只剩下他了罢? 然而疼痛久久未来。 少年忐忑睁开眼,就见曾经系在他与应周的银线,断了。 是应周亲手斩断。 少年慌了,浑身发颤,咬着牙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周转过了身去。 他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左胸上还在冒着汩汩的紫气,脚步不太稳,走得非常慢。 “应周!”少年快步追下台阶,“你站住!你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只有那么近的距离,可是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他伸手想要去抓应周近在眼前的衣襟,却抓了个空。 细微风中传来应周的声音,遥远不可及。 他说:“白献,生死契已断,今日以后,你与我不周山再无关连。” 少年因为这一句话愣在原地。 他想过应周也许无法轻易原谅他,却没有想过,应周会如此决绝。 再无……关连。 为什么? 因为许博渊? 他在应周身旁一千七百年年,朝夕相处,日夜与对,从不周山到南灵岛,人世间到九重天,有哪一个地方,不是他陪着应周前往。 这无数陪伴加在一起,竟然还比不过一个许博渊么? 从万丈高空上俯视下去,不周山川上的漆黑裂口将大地分为两半。 数万台阶的中央,应周停下脚步,凝视着那道深渊,东南在他身后静静侯着。 从天上看并没有那么大,但若靠近,就会发现,那是任谁都无法横跨的鸿沟。 应周站了很久,居高临下。 “东南,”许久之后,他轻声问,“我是不是很自私?” 东南一顿,“山君何出此言?” 应周却挑起一侧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就当我胡言乱语。” 笑容无奈荒凉,苦涩艰难,但身上的气息已经比来时柔软了许多,东南微怔,又听应周道: “你回去以后,与西北守好山中,想要离开的妖怪就让他们离去,想要留下的,不周山结界足以护住你们。” 他站在天与地的中央,淡淡道:“不周山崩是我的错,但我身上已无多少法力,只能以这具肉身填山,东南,你……” “山君。”东南却打断了他。 应周侧脸看向他。 他们在九天之上,万物皆在脚下,风中送来隐隐野兽哀鸣之声,使这一刻的沉默无端有了诀别之意。 东南嘆了一口气,“山君,让我去罢。” 应周瞳孔一缩,“不……” “方才为来得及与山君说,在大殿门外,东南见到了天尘司命,”东南拢起袖子,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司命说,山君身上怀着的灵胎,是这三界大劫能否度过的关键,而东南生来的天命,便是为了此刻。” 他没有多少情感,应周眼中的哀恸他看不懂,司命说的话亦不能明白,但应周赋予他生命,是他的主人,他可以为应周做所有事,只要应周需要。 哪怕司命不说,他也愿意这样做。 大概这就是所谓天命,所有人都註定好了自己的道路,即使知道了结局,也无力改变。 “西北性子急,山中以后只剩他和山君,东南其实不太放心,”东南弯起眼角笑了笑,左眼下那一朵雪花绽放出莹润的光芒,“但若只剩我与西北,想来西北也不会愿意的,还是让我去罢。” 虽是双生子,东南却比西北沉稳太多,应周没有见过他笑。 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下一刻东南纵身一跃,自万丈高空笔直向着大地落下! “东南——!” 东南的衣摆擦着应周的指尖而过,嘶声力竭的唿喊淹没在鼓譟风中,他面朝着天,落入大地裂谷的漆黑深处。 唯有眼角下的那一点玲珑之光,璀璨如同黎明破晓前的星,划破无尽黑暗,在剧烈的震动中,细小光芒爆出无数幽蓝冰晶,顺着深渊两侧的岩壁迅速凝结,开出绚烂而巨大的冰花,将龟裂的大地冻在了一起—— 大地的震动终于停歇,崩塌的山脉平静如初。 唯有那一道冰谷,像一条腾飞至天地尽头的龙。 ——《不周》第一卷·天与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从开文到现在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我自己断断续续,写写停停,自知写得不好,大纲全部偏离,乱得不行,想要给傻周写一个更好的故事,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第142页 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剧情衔接,细节体现,都非常不到位,只能靠大家意会了,如果在字里行间有一些感想,不如写出来告诉我吧,让我知道自己有传达到一些想传达的东西,比什么都能鼓励我,感激。 今天也是从国内赶飞机回到日本,明早还有早会,群里的小天使都知道我很忙,写文以后几乎就没有了私人时间,每天都要道3点才能睡。然后文的成绩一直很糟糕,上一篇是签不上约,这一篇是入不了v,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到底在坚持啥。 当然,虽然问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现在也基本上恢復了日更,真的是咬牙写啊。为了大家一句话的评论,为了非常微不足道的爱好,怎么样也要写下去啊! 好吧我又矫情了,总之第一卷到此完,明天第二卷见=3= 另外隔壁现耽《得之我幸》,求小天使们一波围观,笔芯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簌,簌,簌。 大雪纷飞,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石阶上,藏青袍子的小童拿着一柄苕帚,一下一下,将石阶上的积雪扫去。他做得非常细緻,也非常耐心,低着头无比专注,有些圆的眼睛半垂着,表情肃然,仿佛扫雪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因为太冷,石阶下的苔藓是青灰色的。 一级一级向上,他扫了很久,终于到了半山腰上。他停下,望着隐藏在雪雾中的朦胧山顶,呵出一口白气。 小童抬起手,摸了摸右眼角下,那里有一朵玲珑雪花,是他的主人点上的,曾是一对,如今却只剩下他这一朵。 “又是一日了……”他喃喃,望着山顶出神。 日復一日。 时间像是被这严寒冻住,无尽漫长,以至于从前他最讨厌的工作,如今也变成了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排遣。 除了这一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绒衣的少女从台阶上缓步下来,她的皮肤很白,但颊上没有血色,一双漆黑眼瞳更是衬得面如白纸,看起来不过十岁光景的模样,身形清瘦,裹在雪白的裘袄里,因为畏寒,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苍白的唇里吐出微弱的白气。 西北抬头看着她,皱眉道:“你下来做什么?” 少女挑了挑细长眉毛,反问:“怎么,我不能下来?” 她年纪不大,但五官间已经可见绝世颜色,这挑眉的动作做得极为好看,有独属于少女的娇俏,也暗含着一分妩媚的风情。 “……随你,”西北撇了撇嘴,“让一让。” 少女往上走了一阶。 他们便这样,西北扫一阶,少女往上走一阶,十阶过后,西北终于不耐烦了,停下扫帚,“你很无聊?” 少女说:“不及你无聊。” “……”西北无言反驳。 少女又道:“每日扫扫扫,一百三十年了,有什么用处?” 西北不想理她,干脆跨过少女所在那一阶,低头扫地。 少女“啧”了一声,“木头桩子。” 说是这样说,她却没有走,依旧跟着西北向上,直到另一名女子飞身落在他们身旁。 女子看起来也十分年轻,黛眉星眸,眼尾细细上挑,风华绝代,只是目光太过沉静,素黑的衣衫令她的淡然中多了几分沧桑。 “奈奈,我说过多少次,外头太冷,不要乱跑。” 少女对女子抿出一抹笑,与她方才对西北的态度截然不和,“我知道的,娘,今日不冷。” 楼琉衣握住她冰凉的手,蹙着眉半是责怪半是担忧:“这还不冷?快跟我回去。” 她说着身上撑开一层淡淡的光,将少女从头到脚罩住,搂着少女飞身,路过西北时,顿了顿,“你也快些扫完回去罢,再过一个时辰,繁烨就该来了。” 西北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繁烨准时到了。 银蛟化人身落地,他轻车熟路,穿过那一片早已枯萎的顶冰花海,至后山冰湖边,西北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朝他拱手行了一礼,“蛟王。” “嗯,”繁烨应了一声,径直走到湖边,狭长眼睛扫了一圈周遭,“小狐狸不在?” 西北答道:“楼夫人在为她筑丹。” 他说着递过一柄短匕,柄上镂着龙腾形状,刃上寒光毕现,显然锋利非常。 繁烨接过,嘲道:“半人半妖,一百三十年还没结出妖丹,还能指望什么?八尾狐倒是契而不舍。” 西北面无表情纠正道:“她有妖丹的。” 繁烨嗤笑一声,把玩着匕首,“那点大小,也能算妖丹?” 西北很想翻他一个白眼,但忍住了,低着头恭敬道:“蛟王,时辰到了。” “催什么?”繁烨眉峰一挑,“我还能不知道么?” 说是这样说,但他还是迅速腾身,朝着冰湖中央飞了过去。 他足尖虚点在冰面上,手腕翻动时匕首银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虚影,朝着另一手的手腕割了下去—— 第一下没有刺穿,他蹙着眉,用了一点力,才按了下去。 血珠顿时涌出,一滴滴落在冰面上,开出一串寒梅。 伤口癒合很快,他不得不再割了一道,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翻过袖子盖住伤口,低头去看冰面。 落在上头的血迹正消失,不到片刻,冰面上已经丁点不剩。 他静静看了一会,才飞身回到岸边,随手将卷了刃的匕首抛给西北,不悦道:“能不能找把锋利一点的?” 西北嘆了一口气,“是。” 这一百三十年,楼琉衣寻来无数奇兵,大都用不了几日,并非这些奇兵不好,实在是因为蛟龙的鳞片太硬,非是用有法力加持的法宝来割不可,只是他们与天界早已断了往来,甚至可以说势不两立,又去何处借足以破开龙鳞的法宝? 楼琉衣能在人间和妖界寻到这些,已经是很不容易。 其实繁烨也知道此事,倒也并非是故意为难西北,他不过是随口一句抱怨,每日割血,他总是来的准时,一百三十年,一日不拉,若非不周山上太冷,他又为蛇所化,最经不得冷,怕是会直接在山里住下。 湖面上依旧没有动静。 这么多年,这么多日夜,每一日都抱着希望等待,每一日都在失望中度过,西北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多沮丧,平静道:“多谢蛟王,蛟王慢走。” 繁烨随意挥了挥手。 西北送他到结界门口。 繁烨望了一眼通往山下,数以万计的石阶,“每日都扫,不累么?” 西北摇头:“不累。” 繁烨嘲道:“可惜他却一步也不敢往上走。” 西北也向着石阶之下看了一眼,只是雪雾太大,根本看不了多远,他收回目光,说:“本也就不是为了他扫的。” 送走繁烨,西北回到后山。
第143页 裹着白裘的少女蹲在湖边,正用葱嫩的手指尖戳着冰面,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今日还是没有动静么?” “嗯,”西北走过去,“楼夫人呢?” 少女一手支着下颌,“为我寻药去了。” 西北点了点头,“楼夫人不容易,你没事不要乱跑。” 少女不服:“我不过就是在山里走走,哪里乱跑了?” 西北道:“山里太冷了,对你的身体不好,你真的不和楼夫人一起搬走?” 少女扭头瞪他,“你问了多少次了?还要我说多少次?不走,我们不走,你好烦。” 西北嘴角一抽,“……不识好人心。” 少女拍拍手站起来,她与西北差不多高,扬着小巧下巴道:“你才是不识好人心。我母亲知恩图报,若她也走了,山里就剩你一个,你怎么拦得住外头那么多寻衅的妖怪?” “……随你。” 若是从前,西北想,自己一定会叉着腰与她吵一架。 但现在…… 还是去给她做饭罢。 厨房升起炊烟,西北站在一张小凳上,动作麻利地将切好的菜下锅,油与水相遇溅出来一些,他完全没有在意,翻动锅铲,调味,出锅,一气呵成。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楼何奈正坐在院子里,对着结界外头的风雪发呆。 “吃饭。”西北给她摆好碗筷。 少女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在那些菜叶子里拨弄了两下,嫌弃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厨艺怎么还是这么差?” “……爱吃不吃。” 虽然他们看起来差不多大,但他好歹也活了快两千年,总不能跟楼何奈一个一百来岁的小孩子计较,更何况楼琉衣确实帮了许多忙,照顾楼何奈是理所应当。 半人半妖,妖丹比寻常妖怪小了许多,身体虚弱,需要进食饮水,畏惧寒冷,若非楼琉衣每日以妖力灌入她妖丹中为她续命,只怕命数早已走到尽头。 晚间楼琉衣归来,身上像是受了伤,面上难掩倦色。她将一颗尖锐非常的牙齿交给西北,道:“是虚妄山上那一位的牙,明日给繁烨试试罢。” 西北点头,也不过问到底是哪一位。对于妖界,楼琉衣比他熟了太多,她既然带了回来,就说明这颗牙足以割破繁烨的鳞。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颗牙能用几次,以及繁烨会不会嫌脏,不愿意用。 果然第二日,繁烨指着那颗牙怒道:“八尾狐!你找死吗?!” 西北抽了抽嘴角,不愿意用就不愿意罢,发什么火? 这日楼何奈的状况不错,早早就结束了筑丹,楼琉衣走过他们身旁,轻飘飘看了繁烨一眼,“这么激动做什么?” 繁烨气得咬牙切齿。 西北不明所以,就听楼琉衣轻笑了笑,说:“当年你还是一尾水蛇时,被赤鸟啄得满街乱窜。我替你报了仇,你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想与我打架不成?” 繁烨怒道:“要报仇我自己不会去?你多管什么闲事?” 楼琉衣给楼何奈整了整裘衣,淡淡道:“我家孩儿内丹如何,我有什么指望,对蛟王来说也是闲事,你最好也莫要管。” 繁烨:“……” 西北恍然大悟。 他不禁看了一眼楼琉衣,又看了一眼楼何奈。 还好他没有跟楼何奈吵架。 作者有话要说:  来,庆祝一下可耐的出生。 今天没有傻周,让他先休息会 来不及回大家评论,但我都有在看,感谢所有鼓励,超爱你们的! 感谢: 23520123的地雷,么么哒~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九重天梵绿湖外,两名小童端着果盘路过,一白一紫,正在窃窃私语。 白衣仙童左右看了看无人,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挤眉弄眼,“诶,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敖渊龙君和公主要解除婚约啦!” “啊?这事不是说了一百多年了,天帝一直没答应么?” “是啊!我也是前几日路过姻缘司时无意中听到的。拖了这么多年,天帝终于是松口了,幸好公主还在锁灵台里关着,不然指不定怎么闹呢。” “哎,早该答应了,”紫衣仙童轻声嘆道,“可惜了不周山君,等了这么多年。” 白衣仙童立刻摇头,“不是不是,山君等的那是个凡人,可不是龙君。” “都说不是龙君,可到底也是龙君一魄,这三魂七魄怎么分不都还是同一个人么,还能分开看?” “嘿,这你就不懂了……” 小童们走远了。 湖边琉璃花圃后,两道身影正对座下棋,小童们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殊不知所言全部落进了外人耳中。 南灵落下一子,摸着越来越长的鬍子,问向对面的人,“天帝当真答应了?” “嗯。”天尘应了一声。 南灵奇道:“敖渊每月都要上来一次,每一次都被天帝拒绝,怎么忽然就同意了?” 天尘吃下他一颗黑子,淡淡道:“万事自有天意。” 南灵嘴角一抽,“天意天意!你说了一百三十年了,也没见到天意做出什么好事来。应周睡了这么久,他如何,灵胎如何,你半个字也不肯告诉我,真是枉费我每日跟在你身旁。” 这一百多年,无论他如何问,如何试探,天尘始终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饶是南灵这样的好脾气,耐心都已经告罄。也难怪这几年的“想嫁榜”上敖渊和天尘都上不了前十,前者是渣,后者是冷,确实非是良配。 倒是应周,同天帝动了那么一次手,又差点神魂俱灭,沉入不周冰湖平静睡了这么多年,却一直蝉联榜首至今。女仙们为他能与天帝一战又能碎裂山河的情深不寿纷纷想嫁,男仙们对他离开九重天时那一抹脆弱背影念念不忘,多年来得票居高不下,以至于天帝日日被谏言,万万不可解除龙君与公主的婚约,言必而有信,两位龙章凤姿天作之合众望所归,诸如此类。 众人心照不宣默契非常,无论谏言的辞藻如何华丽,本质上的想法都极为一致,总之就是千万不能给龙君后悔的机会,这么好的山君必须是大家的,龙君太渣配不上他,配朝玲公主非常合理。 想到这些,南灵又忍不住唉声嘆气,“如今事已至此,他退了婚约又有何用?” 他碎碎念着,对面天尘恍若未闻,淡定落棋,眨眼吃下南灵成片黑子。 “你这……”南灵这才回神,见败局已定,索性把棋篓子一扔,“怕了你了!不玩了不玩了。” 他说着起身欲走,却忽然听到身后天尘平静道:“人间屏障已经撑不住多久,龙君自愿抽龙骨固之,唯一的条件,是与朝玲公主退婚。”
第144页 “……”南灵脚下一个踉跄,惊讶道,“抽龙骨?!” 一条龙抽了龙骨,那还能活? 天尘却不看他,挥了挥衣袖,棋子眨眼都归于棋篓,看着还算温和实则冷漠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仿佛说得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事,“他不愿再下凡,不愿为人皇,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南灵瞪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忽而明白了什么。 天尘刻板严谨,从来不会主动提谁,但此刻却说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必然不会只是一句闲聊—— 他勐地一拍脑门,“我知道了!多谢多谢!多谢司命!” 顾不上等天尘回应,南灵焦急离开,走得飞快,走出了老远才想起来自己会驾云,赶忙一熘烟消失在了天尘眼前。 到不周山外时恰好遇到了送完血出来的繁烨,平日里遇见,南灵也会停下打个招唿,然今日他实在太急,眼神都没分给繁烨一个,急急落于后山冰湖,见到正打算去给楼何奈做饭的西北,笑眯眯道:“西北啊,来,同你说件事。” 自应周沉湖后,他们就与九重天断了往来,唯有南灵仙君还会时常来看上一眼,西北虽不明所以,但对他还是尊敬,便行礼:“仙君请讲。” 南灵摸着鬍子咳嗽两声,又看了看冻结的湖面,放大嗓门道:“龙君与朝玲公主退婚了,你可知此事?” “……不知。”他怎么会知道? “诶,说来怪可怜的,”南灵拉着他又往湖边走了两步,感慨道,“龙君为了退婚,自愿抽龙骨填补人间屏障,你说龙抽了龙骨还能活吗?这是为了退婚,命都不要了啊!” “……” 西北莫名其妙,所以呢,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南灵见他毫无反应,又是一声咳嗽,“龙君可是这天地间最后一条金龙,要是抽了骨,龙族岂不是就要灭绝了?” “呵,绝了便绝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南灵与西北一齐回头,便见本该已经离去的繁烨不知为何去而復返,走至他们身旁,银色蛇目微眯,“你跑来这里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指望他听了会愿意醒过来,去救敖渊罢?” 南灵:“……”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不是为了敖渊,只是为了应周。 繁烨见他表情,便知被自己说中,不禁嘲道:“凭什么救他?但凡他有一点心,都轮不上我日日来这里割血。” “那不是龙君不知道么……” 繁烨戏嚯看着他,“那你去告诉他啊?” “……” 南灵鬍子抖了又抖,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其实以他来看,正如天上那名小童所言,三魂七魄,本为一体,又如何能拆开看,许博渊即是敖渊,敖渊不也就是许博渊么? 但他并非当事之人,亦不明白这些情爱之事,更做不了应周的主,要不要将灵胎的事说与敖渊知晓,他不敢擅作主张。 毕竟若敖渊真是许博渊,那他实在伤应周太深,说句实话,不配。 南灵讪讪走了,走之前还看了一眼平静无比的冰湖,心中犹豫不定。 也不知道他做得对不对,应该是对的罢?九重天上司命说那两句话,显然就是为了让他来此。 湖边人都走了个干净。 湖面上静谧澄澈,一点点光自结界外穿过风雪照进,穿透冰层,点亮幽蓝水面,散出粼粼之光。 越往下,光越来越少,直至漆黑一片。 忽而那黑暗之中一道金光闪过,灵活如一尾小鱼,在湖底翩然游曳。 透过这一点光,隐约可以见到湖底一道身影,被湖水印得微微发蓝皮肤,紧闭的双眼,秀挺鼻樑下苍白的薄唇,白衣上血迹早已被湖水沖淡,裹在清瘦身躯上,随着水波微动。 那道金光游至他脸侧,凑上去在他冰凉的皮肤上轻轻点了点。 他便缓缓张开了双眼,睫毛交错下一双深瞳,湖面上的亮光令他瞳孔瑟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挪开视线。 金光偎在他颈边来回轻蹭,而他静静望着湖面许久。 许久之后,他再次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咔。 湖面传来一丝轻响,片刻之后,接连响声中冰层碎裂,悉数化为碎块沉入湖中,折射出无数晶莹光芒,照亮久藏于黑暗里的一切。 明亮如旭日东升,恍惚如大梦初醒。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傻周也醒了,我也写完了这礼拜的榜单,明天一定要休息一天……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湖面上的动静引来了所有人。 西北怔怔望着踏水而来的那道身影,泪流满面,“山君……” 楼琉衣一手拍了拍他的肩。 “奈奈,同山君问候。” 楼何奈听话点头,上前两步,平举着袖子下一双手,朝应周恭敬行礼,“山君,我是八尾狐之女,楼何奈。” 她是第一次见应周。 楼琉衣不太同她说应周的事,从来只是听西北和山里其他妖怪描述不周山君如何风姿绰约。对于这位母亲的救命恩人,她有自己的无数想像,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与面前的人相比,哪怕是母亲,站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 他踏上岸,轻轻应了一声,抬起眼睫看向她的目光中没有半点表情,却令楼何奈心头一颤。 她愣在原地,直到楼琉衣上前搂住她的肩,“山君,多年不见了。” 对楼琉衣,应周眼中终于有了一分松动,“是,很久了。” 随后他看向西北,伸出了一只手。 明明什么也没有说,西北却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大哭出来,飞奔过去一把扑住他的腰,哭声惊天动地,一百三十年里憋住的委屈不甘全都在此刻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怀里的糰子本趴在应周肩上,闻声侧出半张脸,看着西北耸动的肩膀,一双圆眼水亮,糯声道:“爹爹,他为什么要哭啊?” 应周却没有答,半阖着眼,手护在西北后脑上,任由他的眼泪鼻涕蹭了自己一身。 “这就是小山君么?”楼琉衣半弯下腰,对糰子笑,“可有名字了?” 白糰子有些怕生,眨了眨眼,两截肉肉的手臂挂在应周脖子上,又把头往应周怀里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叫念,念念。” 他比西北还要小许多,穿一身墨黑圆衫,皮肤白似应周,但五官像极了许博渊,尤其是那双眼瞳中微不可查的金光,楼琉衣一时怔忪,飞快觑了一眼应周的脸色,念,念得是谁? 应周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平静道:“许念。” “……” 楼琉衣抿唇,也是,她在想什么,能让应周念的,总不会是敖渊。 应周摸了摸念念的发顶,“你跟着西北。”
第145页 念念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爹爹要去哪呀?” “不去哪里,”应周说,“就在这里。” 念念不肯松手,扁着嘴道:“那为什么要赶念念走?念念不走。” 应周沉默了一会,终究是没有把他放下,“随你。” 念念便“咯咯”笑了,肉手按着应周肩膀,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开心道:“爹爹最好啦!” 醒来不过短短时间,楼琉衣和西北都发现了应周身上的变化。 他曾温润和泽,对谁都笑,如今却连对着念念都有些冷漠。 他抱着念念向前院走,楼琉衣牵着楼何奈与西北跟在身后,路过枯萎的顶冰花海时,他脚步微顿,恰好繁烨从空中落地,目光先扫过应周,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糰子上。 “就是他?”繁烨挑了挑眉,“喝了我一百三十年的血?” “嗯。” 应周拍了拍念念的背,念念便从他怀里扭头,小鼻头动了动,突然喊道:“是你!” 繁烨不明所以,就见念念飞快从应周身上熘下,蹬着两条短腿哒哒跑来,一把扑在了他大腿上,狠狠吸了一口气,“哇!真的是你!” 然后抬起头,一张肖似许博渊的脸,望着繁烨的眼睛水亮水亮,伸着两条胳膊,一脸等抱抱。 繁烨:“……” “他记得你的味道。”应周说。 繁烨抽了抽嘴角,原来是把他当成了食物?他弯腰,拎起脚下那一团的后领,放到一旁,“今日已经喝过血了,别来烦我。” 念念扁着嘴,十分委屈,“没、没有要喝……” “那你做什么?”繁烨说,“还想咬一口肉不成?” 他拧着眉,一双蛇目竖成一道,英俊脸上露出兇相,“哇——”念念害怕得大喊出来,“爹爹救我!念念怕怕!” 说着松开繁烨,又一熘烟蹿了回去,顺着衣襟三两下爬回应周怀里,埋起头来瑟瑟发抖。 繁烨:“……”好怂。 应周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和西北去屋里等我。” 念念不肯,“呜呜”哭着又往他怀里钻,应周索性不再说话,抱着他转身向竹屋走去。 西北看了看在场众人,猜应周是有话要同楼琉衣与繁烨说,便跟着应周走了。 楼何奈也抬头看向楼琉衣,楼琉衣道:“去罢,哄着弟弟些。” 屋里哭声还在持续,应周合上门扉出来,略一挥袖,在门前竖起了一道结界,哭声立刻就听不到了。 楼琉衣与繁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意。需要避开念念的,无非两件事,一关于应周自己,二关于……他的另一位父亲。 “你不会是真打算去救他罢?”繁烨蹙着眉先发制人,“他不是许博渊,你想清楚了。” 楼琉衣苛责地看了他一眼,“闭嘴。” 繁烨道:“怎么?我说错了?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当年大殿上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三界,包括敖渊那句“他是我,但我不是他”。 他转头看着应周,“他但凡有半分许博渊的心,就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问一百多年。现在听到他出事,你就着急醒过来倒贴,不周山君,不觉得自己太贱了点么?” “繁烨!”楼琉衣勃然大怒,斥道,“你不说话会死吗?!” 话虽是真话,但这样直白地对应周说出来…… “楼琉衣。” 楼琉衣顿住,应周叫了她,声音无比平静,像是半点没有受繁烨所言的影响。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楼琉衣迟疑了一瞬,走过去,将手搭了上去。 剎那间无尽法力自应周冰凉掌心倒灌而来,楼琉衣惊讶抬头,雪白狐尾被这法力引导着不自觉撑开,这数万日夜里所受的伤,甚至生育楼何奈时捨去的那一部分都回到了她的身体中,妖丹中涌动的暖流,一如曾经修炼成为九尾之时。 “山君……” 楼琉衣不可置信地看着应周,身后九条绒尾尚来不及收起。 “嗯,”应周淡淡笑了笑,冰封眼底也稍稍解冻了分毫,“这么多年,多谢你了。” 楼琉衣眼眶湿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说谢,也该是她谢应周,怕是拿命来谢都不够。 从八尾修炼至九尾她花了整整三千年,守在山中,不过一百三十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她担不起应周这份谢,更何况若非应周,她早已死了,楼何奈也不可能顺利出生。 应周松开她的手,看向后头的繁烨,繁烨挑起眉峰,“怎么?也要谢我,帮我成龙么?” 应周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楼琉衣本就是九尾,将法力灌入妖丹便足以令她恢復,但蛟化龙,比起法力,更需要的是机缘。 “但我会帮你。”应周说,“多谢你的蛟血,待念念成年,我会将他的角送来给你。” 话一出口,楼琉衣与繁烨都是一愣。 “……那是你儿子,你却要折他的角?” 应周垂下眼睑,只有一瞬间,繁烨看到了他瞳孔中流淌过的无可奈何。 “你……”繁烨一滞,“是不想他成龙?” 龙抽龙骨则死,断了龙角则再也无法唿风唤雨,无论哪一样,对生而高傲的龙来说,都痛不可言。 应周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说:“他本就不该是龙。” 不该是,但却是。 否则也不会要繁烨一百三十年日日来餵这一口血。 许博渊不过敖渊一魄,勉强结下这灵胎,他又身负重伤,若非蛟血养这许多年,灵胎根本不可能成形。 如今好不容易成形,也较真正的龙族幼崽虚弱太多,空得其形,内里却比楼何奈也好不了多少。 而他不是楼琉衣,未来漫长遥远,能看得眼下,却管不了以后,许多事情此刻若不去做,就要来不及。 结界外风雪唿啸,应周看了一会,忽然挥袖,令那些风雪全部散去,一时天光大亮,金光耀目穿透进来,枯萎了许多年的顶冰花海抽出新芽,眨眼便开出烂漫无边的鹅黄花朵。 “繁烨,化龙,然后成为妖界的皇吧。” “……”繁烨勐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应周平静看着他,薄唇微动,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你会成为新的妖皇。”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不周山君醒了。 这消息不过三日便如同插了翅膀般飞遍三界。 一同飞遍的,还有山君打开了不周与妖界之间的结界,自立山头,要与仙界势不两立的消息。 山顶上平地拔起高大巍峨的宫殿,无数妖怪前来投奔,千百年来无人踏足的路,如今水泄不通,繁烨对着山下高阶上的妖怪长龙,抽了抽嘴角。
第146页 他走回殿内,念念午觉刚刚睡醒,西北正在替他穿衣服,让伸手就伸手,让抬脚就抬脚,蒙着一双眼打哈欠的样子非常顺眼。 “要出门?”繁烨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问。 “是,山君说午后要出去一趟。” 西北给念念系好大氅,又把头髮挽好,仔仔细细擦干净后的小脸红扑扑的,看到繁烨,他瞪大了眼睛,“烨烨!你来啦!” 说着朝繁烨扑了过来,抱住一条腿,用又白又圆的脸在繁烨膝盖上蹭个不停。 繁烨忍住一脚踹开他的冲动,“……你叫我什么?” “烨烨!”念念于是又大声叫了一遍。 “……”总觉得自己占了应周的便宜。 西北端过来一口青瓷碗,上回赤鸟嘴里拔的牙还没坏,繁烨割破手腕,殷红的血沥沥滴进碗里,念念趴在桌边看,等接满了一碗,繁烨收回手,“喝了。” “噢。” 他骨子里总归是流着妖的血,对生啖血肉这种事情也没有那么抗拒,一口便喝了干净,还吧唧了一下嘴,“谢谢烨烨!” 繁烨没有理他。 外头妖怪来了成千上万,热闹非常,念念对各种妖怪充满好奇,一路上躲在西北后头悄悄得看,妖怪们消息也灵通,知道这是应周的孩子,便恭恭敬敬地问候他,叫一声“小山君”。 管事的依旧是楼琉衣,这几天忙得连轴转,好在她如今九尾具在,法力甚至比繁烨还高出一些,每日给楼何奈筑丹的时间减短了许多,倒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应周要同念念出门,楼琉衣牵着一匹刚成年不久的马妖过来赶车,“早晨南灵仙君又来过一趟,山君当真不见?” “不见。”应周弯腰抱起萝蔔头一般大小的念念,看了一眼那马妖,说,“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好。” 楼琉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西北有些担心,偷偷问楼琉衣:“九尾,你可知山君是去哪?” 楼琉衣让那马妖离开,凤目微转,嘆道:“还能去哪,去看那个人罢。” 西北立时消声,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一百年于仙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但对人间,足以天翻地覆。 皇帝依旧姓许,年轻一如当年的许博渊,但不是许璃,应周突然出现在殿中,他短暂错愕了一息,随即瞪大了眼睛,喊道:“国师!你是国师!” 应周也怔了片刻。 他的五官,与许璃有一丝微妙相似,但更多的,却与趴在他怀中念念像了六分。 皇帝激动地从柜子里取下一副画卷,画上之人白衣鹤氅,应周一时愣住,那是他在二月二龙抬头那日的装束。 “这是朕的皇太祖父所画,皇太祖母代代相传,”皇帝盯着应周不肯放,感慨万分,“她留下懿旨,说国师有朝一日定会再来人间,要许氏所有人都记得,若是到时候谁没认出来,她就是託梦也要来教训不肖子孙……” “……你的祖母,是谁?” 皇帝热泪盈眶,“皇太祖母本是郡主,因皇太祖堂爷爷无所出,便将朕的祖父过继,承了皇位,她闺名中带一‘鸾’字,国师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怎会忘记。 皇帝亲自带着应周去了皇陵。 皇陵外云兮等在那里,见到应周的瞬间红了眼眶,见到应周怀中的念念时更是没有忍住,泪流满面。 她身旁站着一名皮肤偏黑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安慰,然后朝着应周单膝跪下,“山君可还记得我?” 他的额上浮现出一朵玲珑雪花——竟然是浮霜。 “当年全靠山君点化,浮霜才得以打开灵智成妖,”浮霜嘆道,“我们在此守着世子和郡主,一直在等山君……” 等了整整一百三十年,许博渊和许婧鸾的尸身早已在墓冢中化为一抔黄土。 应周带着念念,先去拜了许婧鸾。 许婧鸾去世已有六十年,身旁合葬着的,是皇帝的皇太祖父,姓纪名俞严。 念念跟着皇帝有模有样地点香,磕头,应周望着那冰冷的石碑许久,问:“她过得可好?” 云兮止住了泪,眼眶依旧红着,说:“都很好,郡主十九岁成亲,我一直陪在她身边,郡马待她极好,白头偕老。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过继给太子,后来做了皇帝。” 应周收回目光,又问了一句:“许璃可好?” 云兮抿了抿唇,“也好。” 应周点头,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好,唯独不好的那一个,单独葬在另一座山上,墓道还未封死,墓门亦开着,连石碑也未刻上。 皇帝支支吾吾,不敢说出许婧鸾的懿旨上的最后一句,云兮接过话,“是郡主的意思,山君进去看看吗?” “嗯,”应周表情看不出喜怒,“你们先回去。” 云兮一顿,“山君……不带小山君一起进去吗?” 应周松开念念的手,“你照看他一日,明日一同回山中。” 云兮欲言又止,念念看看应周又看看云兮,他不认识云兮,本想要缠着应周,但缩了缩脖子还是没说。 墓道很长,两侧点着长明灯,笔直通向墓室。 无数夜明珠缀在汉白玉的顶上,金银器皿驱散黑暗与冷意,中央一口巨大棺木,应周走过去,手落在棺木板上轻抚,眼底冰封终于散去,“等我很久了吗?” 很久了,一百三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快要两世。 而他也在这漫长时光中寻到了一点走下去的力量,可以冷静的站在这里,同许博渊说几句话。 他坐下,将背靠在棺木上,轻声道:“他们都说在等我。” 醒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对他露出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表情,他疲于应对,也知道自己让他们担心了,要给一个交代,却实在笑不出来。 …… “我没有一直睡,外面发生了什么,其实我知道的。” 楼琉衣的奔波,繁烨每日餵下的蛟龙血,西北沉默扫雪,许多妖怪离开,还有守在不周山石阶下一百三十年,却一步也不敢迈出的白虎。 …… “我没有怪南灵,很感谢他。” 感谢那一颗玉珑,但他不能再同他来往,金龙受制于仙界,他不愿念念再步后尘。 …… “阿鸾已经去轮迴了,你想我去看看她么?” 他想许博渊应该会说“不用”,因为连他自己的轮迴,他都不希望应周去找。 …… “念念与你很像,我不愿他成龙,你会怪我吗?” 大概也是不会怪的,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本就不该是龙。 …… 他就这样坐在棺木前,背靠着的地方渐渐温暖起来,朦胧中仿佛身后依旧是那人的怀抱。无人回应,他轻声说了许多,说一句便等上许久,直到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来,便安静坐着,看着长明灯上的烛火随着墓道里吹进来的风忽明忽灭。
第147页 “你说还会带我去看日出,你要记得。” 外头月落星辰,天光乍破,旭日发出耀目的光芒,自群山背后升起,化为墓道远处一点光斑,他浅笑着仰头,夜明珠的清晖落入深色眼底。 最后的最后,他起身,离去前俯身,在棺木上落下一吻,轻声道:“许博渊,再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官方吐槽你们要听,我都说老攻渣了,大家不要急,我的刀片向来发得公平,该有的都会有的 另外我真的挺玻璃心的,本着有缘就好没缘就散的原则,能点进来是种缘分,能加个收藏我很感激。如果觉得不好看,那就不要勉强自己看,也不用给我写评论,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但反正也是免费的,大家就随便看看,不爱看就关掉,何必又多浪费自己的时间写一条评论让我难过呢。 委屈,要哭,要小天使们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好(就是这么不要脸 好了,今晚久违的双更,明天可能不更,看情况,希望能让他们见面谈个恋爱,么么哒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第二日应周回来时,念念已经与众人混熟了。 尤其和皇帝,大抵是血缘之间的关系使然,他们很快亲密起来。念念骑在浮霜马背上满皇宫跑,皇帝就和一众宫人拖着两条腿在后头追,满头大汗地喊:“叔祖父!叔祖父你慢点诶!千万抓稳了!别松手啊!” 念念咯咯笑得非常开心,云兮坐在泰明殿的屋檐上看着他们,也不禁柔软了表情。虽然许博渊不在了,但幸好还有念念,这么久的等待是值得的,至少应周现在看起来已经非常平静,有念念陪着,他怎么样也能开怀一些。 要回山里,念念意犹未尽,同皇帝告别,目光依依不捨,嘴上却说:“侄孙,你不要难过,等我再大一点,就回来看你!” 皇帝哽咽道:“叔祖父说话要算话,朕就在宫里等着。” 说罢泪眼汪汪的看着应周,“国师……不,太祖叔公,朕也等着您。” “……” 应周差点被凡人这复杂的辈分称唿绕住,抬手在皇帝额心上按下一朵雪花印,道:“若有事便在心中叫我,我会赶来。” 皇帝捂着额头感动非常,哭得更凶,念念有模有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趴在应周肩上,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宫,以及皇帝微小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缩回应周怀里,用额头蹭着应周胸口,轻声问:“爹爹,我真的还能回来吗?” 应周低头看他,“喜欢这里?” 念念仰起脸,“喜欢,也想去看另外一位爹爹。” 他真的很像许博渊,虽然五官还未长开,却已经像了七分,以后大约会越来越像,应周收回目光,“嗯,以后会带你去的。” 解开结界后的不周山上亦有了昼夜,日升月落,与人间没什么不同。 入夜之后,前来投奔的妖怪都被楼琉衣安顿妥当,念念跟着西北在前殿同楼何奈玩。应周孤身站在后山湖边,深邃天空倒映在湖面上,薄雪结不起冰,雪花便在湖水上打着转,他一手握着一柄红伞,另一手拿着白玉酒壶,不用酒杯,只拿着那玉壶,偶尔尝上一口。 罂粟花酿的酒,颜色也如花朵一般鲜红,入口甘甜,入胃辛辣,甜中还带着一点酸涩苦味,比之他从前在庆嘉楼喝过的桂花酿烈了数倍不止,曾经他一碰就醉,如今却无论怎么喝都清醒无比。 他也终于明白了许博渊为何会嫌桂花酿淡,确实太淡,喝不醉的酒,如何算得上酒? 楼琉衣举着一柄灯笼,拨开雾松,至他身后,“山君,白日里虎王和魑魅魍魉姐妹来了,我不敢自作主张。” 应周脸上没有露出意外,楼琉衣本以为他会拒绝,却听他说:“白献与姝媚姝良皆是一方之王,繁烨要为皇,有他们的支持会容易很多,若愿意来,不用拦着。” 楼琉衣略一颔首,“还有一事,仙界也来了人,说是天帝请山君往九重天一见。” “不见。” 他的拒绝不在意料之外。 楼琉衣知道自己不该多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山君……是想为世子报仇?” 繁烨化龙将为新皇,数万妖怪集结于不周山,将南灵仙君和仙界使者拒之门外,与仙界彻底对立,关系紧张,战事一触即发。楼琉衣设身处地地想,朝玲杀许博渊,却只得禁闭两百年,若她是应周,哪怕血流成河,也必要朝玲血债血偿。 但她不是应周。 应周微仰着头,目光平淡也不知在看什么,湖水的微光穿过松树结了霜冰的枝桠照在他脸上,令他侧脸和下颌的线条柔和了几分,楼琉衣看不出他的情绪,只知道他身上并无戾气,除了不再爱笑,与从前的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九尾,”他轻轻摇晃手中的酒壶,“你恨皇帝吗?” 楼琉衣未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短暂一怔,“……我已忘记了。” 她曾经为自己的付出遭到抛弃和背叛痛彻心扉,以为自己无法释怀,但生下楼何奈后,她又开始庆幸,庆幸曾经付出的自己,至于那个让她付出的人,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大概是爱得不够深,如今她对皇帝,早已没有爱恨可言。 她缓过心神,抬头去看应周,却正对上应周的目光,那双眼中的平静与淡然令楼琉衣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恨不恨,不恨。 至于为什么,不要问。 他心里压着太多事,却一句也不肯和旁人说,楼琉衣轻嘆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山君身上的伤还未养好,莫贪杯,早些休息。” “嗯,”应周淡淡笑了笑,“你去睡就是。” 楼琉衣将灯笼放在后头的石桌上,悄声走了。 山中气氛还算平和,但山外早已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几日之后,楼琉衣匆匆来禀,有妖怪打着应周的名号,在某位隐仙避世的仙府里大闹了一场,双方死伤不少,隐仙上九重天告了状,外头数万仙兵已经集结,天帝再次派了使臣来,要应周出面给个交代。 大家都明白这算是最后通牒,若应周再不应下,恐怕就真的要开战了,有人忧心忡忡,更多的人却兴奋不已,三界太平了数十万年,妖被迫居于不周山北的贫瘠土地,早就不满已久,恨不得立刻同道貌岸然的仙人们干上一架才好。 温暖宫殿内,念念刚喝完血,扒在繁烨身上不肯下来,从膝盖上爬到背上,又从背上滚回胸前,繁烨一张脸阴沉不已,大约是在想要怎么样把这个粘人的玩意扔出去。 楼琉衣拿不准应周的意思,“山君,当真不见来使?” 应周看了一眼繁烨,繁烨挑眉道:“看什么,我还真能把他扔了不成?” 应周收回目光,“嗯,我去一趟。” 楼琉衣不太放心,“我陪山君同去?”
第148页 应周从她身旁走过,“不用。” 不周山有万里山川,高些的入天际,矮一些的也有万丈,除却主峰上撤了结界,其它地方还是同往常一样,下着细密的雪。 应周一柄红伞,将风雪隔绝在外,落在某一座山峰上时,对方已经到了,玄衣墨袍,五官深邃俊朗却自带几分冷意,唯一与那人不同的,是那双墨色双瞳深处的金光,却与念念如出一辙。 他大约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宽阔劲削的肩上落着零星的白色。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比第一次时平静了太多。 敖渊看着应周缓缓走来。 见到他,应周没有一点该有的意外,仿佛早已有所预料。手中红伞鲜艷非常,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一抹颜色,映衬着使他脸上好像也多了一点血色,清瘦的肩与笔直的背嵴令他看起来坚韧不可折,他依旧穿着白衣,整个人干净几乎与周遭几万年积下的雪融为一体。 非常好看,难怪九重天上那么多人,都骂他不识好歹。 “不周山君。”敖渊压下心中诡异的诸多想法,向他颔首。 “龙君。” 他亦回道,声音不再像上一次嘶哑哀沉,客气而疏离,再寻常不过的称唿,眼里也不再有比星辰还亮的光。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敖渊清楚地感到了心中一点毫无道理可言的失落。但他来不及去管这种失落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发现,更迫在眉睫的,是他不知道该同应周说些什么。 问他这一百三十年过得如何?未免太讽刺。 劝他不要与仙界为敌?如何劝?用什么立场劝? 受天帝之命时并未想那么多,如今站在了面前,却发现当时就不该应下,他与应周,实在太过尴尬。 “龙君来做说客?”他不说话,倒是应周先开了口,平淡语气,更像是在说今日的雪下得真大。 “……是。”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白。” 应周笔直向着他走来,本就不过几步距离,他停在敖渊面前一步的地方,将红伞倾过,为他挡去了绵绵落下的雪花。 眼前视野清晰起来,他们离得不远,在一柄伞下,敖渊甚至看到了应周眼中的倒影,是他,却又似乎不是他。 “不周山将与仙界开战,”应周道,“无论谁来说,都一样。” 敖渊沉默了片刻,“是要为他报仇?” “是。”答得太过干脆。 “许博渊已经死了,”敖渊道,“你要为了他,搅得天地不得安宁么?” 应周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不在意他的生死。” 红伞静静悬于敖渊头顶,伞外应周站在风雪中,“但我在意。” 仅仅四个字,令敖渊迅速意识到,应周此刻这一分温柔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曾经与他是一体的那个人。 他想起九重天上那些仙人私下里的感慨,一时觉得有些可笑。所有人都说他与许博渊是同一个人,是他辜负应周深情,是他伤应周颇深,可应周所爱分明不是他。这一点可能三界所有人都无法明白,他亦无法解释,他和许博渊是不同的,譬如当下此刻,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许博渊,不会作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许博渊是他,但他不是许博渊。 可笑他还曾担心应周不明白。 能够看得这么清楚,不周山君,确实当得起一句情深似海。 砰——! 巨大的响声令山中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汹涌滚动的妖气随着咆哮龙吟在不周山川上震盪开去,西北刚从床后将躲猫猫躲到睡着的念念抱出来,被这一声吓得不轻,“怎……怎么回事?” 外头繁烨匆匆推门进来,将睡得四仰八叉的念念从西北怀中抱过,“应周和敖渊打起来了,快跟我走。” “啊?……噢噢。” 西北先是惊讶,立刻跟了上去。繁烨带着他们穿过空荡宫殿长廊,西北问:“蛟王,我们这是去何处?” 繁烨头也不回,“应周让我送你们去人间,随我走就是。” 西北还在为山君怎会和敖渊动起手来这件事震惊,不疑有他,一路跟着出了不周山顶的宫殿,自后山冰湖外,繁烨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狭长眼底微光流淌,猩红如满池鲜血。 “你……”西北尚来不及出声,被兜头袭来的黑光击中,两眼一懵,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道理上来说,老攻其实不渣,他只是吃醋而已,但傻周这么辛苦,那就先把老攻按在地上摩擦一顿怎么样? 感谢: 零二的地雷,么么哒~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重峦叠嶂,在山之北某座高峰的山腰上有一处冰窟。 洞中寒冷非常,无数冰凌倒悬在顶上,仿佛随时都可能万箭齐发,繁烨信步走入,将许念放在深处一张冰床之上,须臾身形转换,黑衣化红,红唇丰润饱满,五指盖上生出单蔻颜色,赫然是姝媚。 她交叠着双腿,半侧坐在冰床上,捏了捏许念尚有些肉的脸颊,笑道:“长得可真像敖渊。” 洞中还算空旷,一眼望去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却无端响起一声轻笑,“总归是他的孩子。” “平白耽搁了这许多日,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动起手来,早知道我便省点心了,”姝媚催促道,“你快试试,别叫他们发现了寻来。” 她话音未落,一团黑影凭空出现,幻化出形似人的模样,姝媚微仰着尖俏的下巴,“真身金龙,又是不周山君的孩子,作为你的容器再合适不过。” “不急。” 黑影伸出一只如同腐尸一般枯瘦的手,淅沥沥掉着稀泥,落在冰床上,“呲呲”声中万年寒冰都腐蚀开去。他将手按在许念的胸口,姝媚问:“如何?” 黑影道:“不行,内丹太小,容不下我。” 人间一役,他差点为应周所杀,幸而当时应周心绪不稳,被他逃出生天,只是肉身已毁,魂魄急需一个容身之所。 姝媚蹙眉:“那怎么办?总不能等他自己长罢?那要到何年何月去?” 黑影道:“办法自然是有的,让他成年便是。” 姝媚眼睛一亮,翻身从床上落地,“怎么做?” “他喝了一百三十年的蛟血才勉强成形,”黑影笑了笑,道,“那便餵他喝一口纯正龙血,化出真身罢。” 这一战开始的猝不及防,众人听到龙吟赶来时,敖渊与应周所在的百里之内已经被强烈的法力波流包裹,龙捲狂风扶摇而上,将黑压压的云搅得烂泥一般。 楼琉衣与繁烨对视一眼,巨大的九尾白狐与蛟龙向着那连接天地的风卷冲去,然而又听一声龙吟,还未靠近,就被乱流同时被弹了回来—— 两位大妖都过不去,底下妖怪们面面相觑,“这夫妻打架,咱们要插手吗?”
第149页 “还是不了罢……” 楼琉衣退回众人之前,狐面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扭头尖牙毕露,怒斥道:“哪来的夫妻?敖渊配吗?!” 众人骇了一跳,连忙拨浪鼓状摇头,“不配不配不配……” “去叫虎王与魑魅魍魉,带人守住山门,莫让那些仙兵进来。”楼琉衣平復了一口气,脸上毛髮褪去,又是那张倾世脸庞,“繁烨,你去殿里看着小山君和奈奈,我在这里等山君。” 繁烨挑眉,“为何是我去?” 楼琉衣凤眼微斜,冷冷盯着他,身后九尾绽开,包裹着涌动的法力流光,“你去不去?” “……去。” 风暴中心,龙腾九天,无数银光紧追而上,金龙长尾扫过,将那些光悉数扫落。 话还未说几句就直接动起了手来,那柄红伞依旧悬在头上,敖渊握住伞柄,低头将伞收起,再抬起来时眼中金光爆溢,“山君这是何意?” 应周却只是看着他,忽而拔地而起无数银线,速度之快眨眼没过了金龙头顶,牢笼一般,将那身披金甲的巨龙紧紧束缚,重新拽了下来! 金龙仰着布满鳞片的血口对天咆哮,然而无论如何挣扎,银线都紧紧束缚在他身上,甚至在他的挣扎间越收越紧,刺破坚不可摧的龙鳞之盔,割出无数细小血丝。 与此同时,从上而下的磅礴之力压得敖渊喘不过气来,脚下不知何时钻出的银线缠住他的手腕脚踝,将他一把向下拉去! 敖渊目光微凛,反手将红伞插入雪地中撑住身体,他单膝跪下,银线迅速收紧,割破龙鳞包裹的皮肤,血渐渐渗出来,将那银线染得艷红莹润。 他艰难抬头,“你……” 却见应周不知何时又走近了过来,此刻就在面前,缓缓跪下,半阖眼睑下目光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这真当是非常微妙的感觉,他在应周身上没有感受到杀意,以至于他竟然也未觉得愤怒和惊讶。 应周微凉的指尖按在了他额上。 那一瞬间流光四溢,印在敖渊盛满金光的双瞳中,拦在他们之间的银线共鸣着发出轻震,风暴中心的气流卷着应周的发末与衣袖,几乎就要落在敖渊面颊上。 “我镇守不周山两千年,山之南为人界,山之北为妖界,从无妖怪可以从此过境,”应周轻声道,“你可知是为何?” 敖渊脸上渐渐出现了龙鳞的纹路,嘴角也隐隐扩大,露出底下尖锐的牙齿,但声音依旧冷静自持,“为何?” “因我可入万物魂境,取生魂结契。” 敖渊倏而明白过来—— 妖界多有弱小妖物,因不得生存而入不周之境,寻求庇佑;凡入境者,皆可住下,但需与不周山君立契,此后魂魄归不周山君所有,生死不由自己,是曰生死之契。 “……你要同我结契?” “嗯。” 雪花纹旋入眉心,银线骤然消失,温润菏泽的法力涤盪周身,应周缓缓站起,居高临下,背着云层缝隙中撒下的光,看起来有些刺目,敖渊瞳孔收缩,便听他道: “生死契阔,两相而成,敖渊,从今往后,你的魂魄繫于不周,无我令不得生,不得死,亦不得轮迴。” 暴风卷着无数黑云散去,仿佛将天地都扫荡了一遍,如雨后初晴绚烂。 不周山川上,无数仙妖目光汇聚于一处,巨大金龙低下头颅,四海龙君单膝跪地,他的面前,不周山君长衣而立,唇角微扬着像是在笑,但那目光却令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哀恸。 那一瞬间,楼琉衣的心中忽然升起荒谬的猜测。或许真如繁烨所说,应周从沉睡中醒来,真的是为了敖渊。 他们站在远离众人的山头,楼琉衣正欲上前,忽而半空中繁烨身形闪出,手里拎着的是满脸憋得通红,大声怒斥,不断挣扎的西北。 他阴沉着脸将西北往应周面前一扔,“你再说一遍,和你的山君说,到底是谁绑走了许念。” 作者有话要说:  来,我不说话,话筒给大家 感谢: 昔芮的地雷,么么哒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整个山上只有微弱的风和西北哽咽的哭声。 “就……就是这样……”他擦着眼泪说了经过,“山君……都怪我,怪我没用……” 说了一遍以后,他自已也冷静下来,知道这事不可能是繁烨所为,且不说繁烨方才一直同楼琉衣在一起,但说繁烨要伤许念有太多的机会,根本不需要等到现在才出手。 从前就是如此,他与东南双生,做起事情来却截然不同。东南井井有条,将山里的妖怪们管的服服帖帖,万事都不需要应周操心。应周应该是更喜欢东南的,有事也只会叫东南去做,他说不上嫉妒,只是自责自己无用。 后来东南填山,应周伤重沉湖,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连带着东南那一份一起努力,把事情做好。可除了每日扫雪,他还是一无是处,没有楼琉衣的法力,也繁烨的蛟血,山里的妖怪走了大半,应周也迟迟不肯醒来。这般派不上用场也就罢了,还拖了后腿,竟然没有看好念念…… “我……我这就去找小山君……” 西北眼泪鼻涕煳了一脸,迈着小短腿打算腾云走,应周却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将他按住,“是魑魅魍魉。” “啊?”西北发出一个鼻音。 应周抬头看向繁烨,繁烨道:“应该是姝媚。你醒来后没来得及问,当时嗣同真的死了?” “妖丹已碎。”被化古扇击得粉碎,无论是什么妖怪,理应都死透了才对。 果然如此,繁烨冷笑一声:“他根本算不上妖,何来的妖丹?” 应周微顿一瞬。 繁烨道:“我也只见过一次,从你身上取走圣旨那一日。他的真身乃战场上数万凡人白骨凶怨恶念集合而成,本无形状,不过是披了一层妖的皮,恐怕没那么容易死。” 原来如此,那白骨累累的魂境便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了,多谢。” 应周抬手,指尖银线向着天际延展而去,繁烨望着那线不可置信:“你在他身上也立了生死契?” “嗯。”在刚出生时便立下了,也不过是为了防今日这样的万分之一。 银线很快传回细微的震动,他以手心握住,松开西北,“与九尾去山中等我,念念不会有事。” 西北泪眼汪汪,“山君……” 繁烨道:“我同你一起去。” 应周却偏过目光问:“繁烨,取圣旨那日,引我入境的人是姝媚,还是姝良?” “是姝良。” 繁烨蛇目微眯,应周像是在看着自己,但余光分明在一瞬间瞥过了一旁的敖渊,“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150页 “她本可重伤我,最后却解开了幻境。” 繁烨道:“姝良心思较姝媚简单许多,与嗣同并非一路,我们本也就没有打算伤你。” 应周颔首,“去找姝良,带她来东海见我。” 东海距离这里足有万里,繁烨与敖渊同时一顿,然而应周身形闪过,已经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没了应周站在中间,两人面对而立,敖渊眼中龙瞳还未褪去,与生俱来的威压和那同许念肖似的脸都令繁烨感到了无比的厌烦。 他突然勾唇一笑,“龙君可知许念是谁?” 敖渊冷漠凝视他片刻,“是谁?” “是不周山君的孩子,许博渊死前结下的灵胎,喝了我一百三十年的蛟龙血,才勉强结出妖丹成形,”繁烨挑衅一般,眉峰微扬,“龙君不如猜一猜,他的真身是什么?” “……” 敖渊眼中闪过的的惊讶令繁烨稍微痛快了一些,继续嘲道:“好歹也是金龙家的孩子,如今被绑去了龙君的地盘上,龙君怎么也得去帮一把才……” 他话音未落面前已经金光一闪,敖渊身影随着天边龙吟震响消失,繁烨愣了愣,回过神来“啧”了一声,亦转身离开,走前丢下四字总结: “当真孽缘。” 碧海蓝天,风平浪静,姝媚立于半空中,望着海天相接的尽头,“这么快就追来了啊。” 她指尖在怀里的许念脸上轻戳了戳,遗憾道:“皮肤倒是嫩,可惜嗣同要,否则自己养着倒也不错。” 说罢转身继续向前,行了不过百里后海面上忽而窜出无数笔直银线,裹着锋利如刀锋的水滴向姝媚射去! “啧,这么粗暴,也不怕伤着孩子。” 姝媚本单手勾着许念的腰,忽而减速,反身面朝攻击来的方向,五指张开甩出五道血色长鞭,将几道银线击落,又加速,穿过那细微缝隙,躲开了一波攻击。 银线尽头,应周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姝媚柔柔一笑,“山君动作好快,这是与龙君打完了么?” 本以为能说上几句拖延时间,却不料应周半字不答,右手抬起间又是万箭齐发,竟然比上一波攻击更为密集! 姝媚当即朝着高空之上飞去,快得化为一道红光,然身后长蛇般的追击紧追不捨,眼看就要被追上,她一咬牙停下,五指上的鞭在脚下织成一张密网,迎面撞上银线浪潮,被击得又向上飞了数丈之远。 她翻身欲转换方向,不料碧色天空上凭空而来漫天乌云,眨眼的时间,轰隆巨响! 咔!咔!咔! 惊雷如同游龙一般落下数道,擦着姝媚的身体而过,却半点没有碰到她手臂下的许念,将姝媚身上擦出了无数焦伤。 黑色衣袍在姝媚眼前闪过,她一惊,迅速抬手去挡,就被一股大力狠狠击中,一整条雪白手臂横切而落,混在红至妖艷的淅沥血液里落入海中,扑出细小一朵水花。 她的反应非常快,在这一击发出之时已经向后退去,眨眼退出数十丈距离,面前敖渊一身玄衣,手中一柄盘旋着金龙的长剑,剑上沾满她的血,姝媚喘息着,忍痛道:“两位这是重修旧好了,一起来救儿子么?” 敖渊望着她臂下昏迷不醒的许念,眉心紧蹙,冷冷道:“把他放下。” 姝媚勾起红唇一角,轻柔笑了:“好啊。” 说罢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许念朝着海面笔直落下—— 他们所在足有百丈,这样落进水里只怕也要摔得粉身碎骨,敖渊立刻收了剑去接,电光火石间姝媚指上长鞭暴涨,朝着敖渊狠狠甩了过去! 敖渊头也不回,身后捲起半虚的金龙之影,朝着姝媚长尾横甩,咆哮着将血鞭甩落。他的速度较许念更快,眼看着就能抓到许念的衣摆,却忽而许念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他抓了个空—— 血脉发凉,天旋地转,幻境如同镜面碎裂。 “呵,”姝媚望着敖渊瞬息惊慌的脸色掩唇而笑,同时指尖轻挑,在许念脸上割出一道鲜红的血迹,“这是许博渊的孩子,又不是你的,龙君急什么?” 敖渊面色冷凝,锋利眉宇下目光偏转,落在姝媚完好的手臂上。 竟然只是幻境。 姝媚笑道:“不知龙君可曾听说过,这幻境里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龙君真当是很在意这个孩子的生死了。” 恐惧最击人心,亦最容易使人动摇,而动摇,则使幻术更为逼真,敖渊微微一怔,他很怕这个孩子死吗? 是的,很怕。 或许是因为那张与他足有七分相像的脸,也或许是因为他是金龙后裔,又或许是因为他父亲是自己一魄。 姝媚观察着他的表情,眼波流转,轻笑不停,“不如这样,龙君自断一臂,我便将这孩子还给你,否则我这就捅碎他的妖丹。一臂换一命,是不是很划算?” 她纤长而锋利的指尖按在了许念胸口位置,“只要我稍微用力,他的妖丹就会彻底碎裂,龙君应该不会想要与我比一比谁更快。” 敖渊不敢再动。 他有自信比姝媚更快,可以在姝媚捏碎许念妖丹之前击杀她,但他没有把握这一击必杀中不会伤到许念。 他的动摇不过瞬息,下一刻姝媚背后银光闪过,铺天盖地的银线朝着姝媚笔直射去,破空之声中,应周的声音响起,“姝媚,嗣同在何处?” 姝媚脸色一变,没想到应周会不顾许念安危,已经来不及避开,索性转身中将许念当前一抛,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应周——!” 敖渊厉声喝道,那一刻他只觉浑身冰凉,金龙朝着姝媚所在冲去,但来不及了,许念不过丁点大小,眼看就要撞上银光,若撞上,定是万箭穿心,妖魂俱碎—— 银线笔直穿过许念身体,无数血肉钝响中插入姝媚的胸口,姝媚同样震惊无比,咳出一蓬血来,“你……” 天地倾塌,幻境彻底破开,姝媚捂着胸退后了一步,嘴角鲜血殷红流下,怀里的许念依旧睡着,安静如同隔绝在世界之外。 “你怎么会……”姝媚凤眸圆瞪,不可置信道,“你怎会不怕?” 仙也好妖也好,皆有所畏惧,她手中有许念,布下这庞大的幻境,只为等敖渊和应周入套。然而敖渊确实入了,应周却不为所动,他竟然不怕许念会死吗?! 天清海阔,应周立在半空之中,白色衣袍为海风所拂轻微作响,他抬起眼睑,看着姝媚,道:“他尚有天命未完,总不会这样死去,我又有什么可怕?” 声音平静无比,然而姝媚与敖渊却不约而同,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在嘲讽什么? 是在嘲讽天命么?敖渊突兀想起九重天上,应周离开时回眸那一瞬的目光。 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六字而已。
第151页 他所为之绝望的,到底是许博渊的死,还是这荒诞,可笑,又肆无忌惮的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匆忙写的,错别字明天再改吧,我困的睁不开眼了qaq 明天请假一天,出门做个调研,么么哒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所谓天命。 若真有天命,是否是说眼下的一切,以及此后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每一个下一步看似有无数可能,其实都已经被圈定了死局。无论她此刻心中如何摇摆,如何犹豫,如何心念电转,最后都走将向註定的道路—— 姝媚从那短暂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中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 她不信命,亦不信天命当真能主导一切。 “假如我一定要杀他呢?”她掐住许念的脖颈,五指渐渐收紧,瑰丽眼中杀意暴涨,“难道天命还能拦着我不成?” 幻境已碎,眼见皆为真实,只要她想,她就能够掐断许念的脖子,即使代价是同归于尽。 “但你不会杀他,”应周却道,“否则就不会引我们至此。” “……” 姝媚的手骤然一松。 应周看着她的目光太过平淡,令她恍如针扎,有种所有心思被看了个透彻的心慌感。 她确实不能杀许念。 妖皇真身山君之子,心智单纯容易侵占,可以说是三界之中最合适嗣同的容器,杀了这一个,怕是几百年内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而且他说的是,“我们”。 银线再次朝她袭来。 她不能杀许念,甚至不能让许念受伤,知道这一点,敖渊少了许多顾忌,惊雷配合着银线的攻势封杀姝媚的去路,最终将她逼至无可退路,眼看银线就要穿过姝媚胸口—— “呵。” 姝媚却不躲闪凤眸微眯,在银线逼至面前的剎那,她身上红光骤然暴涨,绚丽绽开一朵鲜红的曼珠沙华,在银线穿胸而过时花瓣凋零,而她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数十丈之外的敖渊身后,对着敖渊,手中长鞭自上而下勐然挥下! 敖渊眼中金光满溢,侧脸上显现出龙鳞纹路,反手将长鞭握住,手上亦暴出龙鳞,化为龙爪形状,就着长鞭的力道向下勐拉,姝媚踉跄一步,失了力道,敖渊另一手的龙爪迎面向上,直直对着她的面门! 姝媚慌忙松开长鞭,向后退去,却听到了耳后破风之声—— 数道银线伴随着血肉钝响插进胸口,她当空吐出一口血,这一回不再是幻境,她清晰感到身体中的妖丹被银线缠绕包裹,只要应周想,随时都可以捏成粉碎。 一击重伤,姝媚垂着头,嘴角鲜血淋漓,手上也松了力道,许念再次向着海面坠去,敖渊飞身去接,电光火石间,姝媚背对着应周,嘴角轻轻一勾。 一直昏迷的许念睁开了眼睛。 飞速下落中,他向着敖渊伸出了一只手,瞪大的双眼中写满了害怕,“爹爹……” 声音脆弱而惊慌,敖渊只觉心口仿佛被剜了一刀,太像了,他看着这张脸,几乎就要以为许念是他的孩子。 他马上就能抓住许念,却忽然身后仿佛有万吨重力将他狠狠一扯,他竟然前进不得半步——是生死契。 许念彻底醒了,手足挣扎起来,眼中掉出豆大的泪珠,哭道:“爹爹!爹爹!救念念!” “应周!放开!”敖渊怒喝一声,身上金光暴涨,半张脸已经龙化,想要挣脱,却被紧紧束缚,动弹不得半分。 应周的速度比他更快,擦着他身旁而过,将许念搂进了怀中。 敖渊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阻止他救许念? 就因为他不是许博渊,所以连碰一碰许念,都不可以么? 变故突生。 砰得一声,血花自应周背后绽开,溅在他布满龙鳞的脸上。 敖渊瞳孔剧烈收缩,怎么回事?! 只见应周单手抱着浑身浴血的许念,另一只手一把插入许念胸腔,片刻后,竟然从中拉出了一团浓郁黑烟! “不周山君,”嗣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轻微的笑意,“被你发现了啊。” 黑烟缠绕在应周身旁,内里不断滴落的东西如同烂泥,坠入海中,连海水都发出了呲呲的声响。 “但你又何必为他挡这一下,”嗣同道,“真是情深似海,可惜也付错了对象。” 应周却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那又如何?” 敖渊身上的力量突然消失,应周反身面对着他,将怀中再次昏迷的许念朝上一推。 在敖渊震惊的目光中,他身上无数银线暴起,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裹住那黑烟,噗通,一起落入了翻滚着波浪的碧海中! 与此同时,敖渊接住了许念。 对方是这样小,他单手就能抱住,而胸口那一颗妖丹亦不过一粟大小,里面几乎没有半点妖力,敖渊无法想像,这一百三十年,应周是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得以让许念成形。 将许念推过来时,他目光中的释然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终于可以为许博渊报仇而轻松? 敖渊无法理解。 真的这么爱吗? 爱到为他报仇,可以不顾一切; 爱到没有了他,甚至不愿独活? 他护住许念的后脑,黑色衣袍上寸寸燃起金色火焰一般的耀眼光芒,震天动地的龙吟咆哮之中,身形化为数百丈长的巨大金龙,潜入了海中! 剎那间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姝媚会带许念来东海是为了引他同来,幻境,佯攻,受伤,都是计划的一环,嗣同潜伏在许念身体中是为了杀他,而应周看破这一点,用生死契拉住他,为他挡了嗣同一击。 或者说,为了逼出嗣同,应周故意接下了那一击。 幽蓝海底,敖渊看到了那抹下沉的白色身影。 他手中的银线依旧死死绞着黑烟,但双眼已经闭上,太过苍白的皮肤被海水印得微蓝,除了攥紧的手心,浑身都放松着,任由自己向着海底落去,没有挣扎。 敖渊又感受到了心口难以自制的酸楚。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 不想让他死。 想让他睁开眼看看我。 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许博渊。 一望无际的天空中乌云盘旋,无数轰鸣巨雷落下,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海底无数游鱼感应到了来自龙王的震怒,奔波逃窜,想要远离这一片是非之地。 金龙庞大的身躯冲出海面,向着云层笔直冲去! 他的嘴中咬着一团黑烟,落下的烂泥刮在坚硬鳞片上冒出些微轻烟,腐蚀掉表层的光,但金龙仿佛没有察觉,眨眼之间已经到了数百丈高空之上。 他将那团黑烟甩出,同时龙吟之声震响四海八荒,乌云中心足以噼开汪洋大海的雷刃朝着那黑烟噼落! “啊!”嗣同发出痛苦怒喝,“敖渊!” 一道道雷不断落下,铺天盖地的大雨砸了下来,嗣同的痛唿越来越悽厉,姝媚被那雨打得皮肤生疼,周身冰凉,却一步也动不了。
第152页 生为妖,她深切感受到了来自妖之皇的威压,令她不敢动,浑身发抖,只想下跪屈服。 天地巨变,黑如夜中,敖渊金黄龙瞳中燃烧的火焰与天边无穷无尽的落雷,是唯一的光。 “敖渊——!” 嗣同发出最后一道唿喝,嘶哑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一切恶意倾囊而出,却也终结于此。 在第九十九道雷落下的剎那,黑烟泯灭于那照亮夜晚的巨大光亮之中。 无垠天海间,云渐渐散去,崭露出点点耀眼温暖日光。 金龙低下头颅,额抵在自己的前爪上,轻轻一碰。 繁烨带着姝良赶到时,天色已经恢復许多。 “阿媚!”姝良飞至姝媚身前,将颤抖的人搂进怀中,“发生了什么事?” “阿良……”姝媚依旧在那威压震慑中还未恢復,牙关打颤,凤眸中蓄满泪水,“嗣同死了……” 是真的死了。 灰飞烟灭,片点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大boss终于杀青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四海中央水下,富丽堂皇的巨大宫殿,顶上一颗巨大的明珠散发出皓月一般的清辉,在幽蓝水色中折射出无数波纹。 楼琉衣牵着楼何奈,同繁烨与西北等在门外。 西北一脸恍惚,望着那紧闭的门扉,眼睛绯红,“山君……” 楼琉衣低声道:“不许哭。” 楼何奈拍了拍西北的肩,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说是这样说,心底却总有不太好的预感,南灵仙君已经进去了两个时辰,毫无动静。 敖渊从另一侧走来,身后跟着满脸长须的龙宫管事章八。 楼琉衣朝他客气颔首,“龙君,小山君怎么样了?” 敖渊看了一眼一旁的繁烨,道:“已餵下龙血,送入蜃境,过几日应当就会开始蜕皮。” 楼琉衣惊讶:“蜕皮?” 敖渊微点头,道:“本应在一百二十岁时开始第一次蜕皮,已经晚了十年,不能再拖。蜃境是我族人埋骨之地,有祖先庇佑,他不会有事,不用担心。” 楼琉衣松了口气,“多谢龙君费心。” 敖渊却道:“是我应当谢你们。他既是龙,就是我的族人,理应如此。” 楼琉衣一滞,到底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繁烨却冷笑了一声。真的是孽缘,不管敖渊是不是许博渊,有了许念的存在,总归都要纠缠不清了。 又等了许久,南灵才从房间里出来。 见他哀恸脸色,众人的心凉了一半。 他合上门扉,西北扯住了他衣袖,急急问道:“仙君!山君如何了?” 南灵手停在门把上,背对着众人,背影佝偻苍老,肩头微微颤抖着,长久的沉默令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结局。 他还未开口,声音便已经哽咽:“没有多久了……” 在人间时就被嗣同的诅咒伤得不轻,九重天上耗尽所有力气与天帝一战,裂不周,自碎神魂,触及根本,虽在半途停下,魂魄上的缝隙却已经无法復原,更何况为了生下许念,这一百三十年费去的心血,远非寻常可以想像。 即使没有嗣同最后一击,他也已经时日无多。 西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却被繁烨一把捂住了嘴发不出声来,只能瞪着一双眼睛流泪。楼琉衣牵着楼何奈的手在发抖,“仙君,真当没有办法了?” “但凡是还有一点办法……我总是愿意为他试的……” 再多的仙丹都可以炼,再难的药材都可以找,却要如何逆天行事?他来之前遇到了等在天门外的天尘,对方一言未说,甚至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对他轻轻一摇头,他便知道事情已经无可转圜,可是又无论如何不愿相信,非要来看过了,才能真的死心。 是真的没办法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应周的虚弱。 昏迷三日后醒来,坐在床上,一身里衣下身体单薄得仿佛轻易便能折断。 妖也好仙也好,形容天赐,生时至死前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他却已显而易见的速度消瘦,所谓油尽灯枯,不过如此。 西北伏在床边泣不成声,他擦掉对方脸上的泪水,“有什么好哭,早晚有这一天。” 平静到荒谬的地步,分明是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亦不畏惧。 念念开始蜕皮那日,敖渊第一次踏进他的房间。 “要去看看他么?我可以带你入蜃境。”没有说的下半句话是,许念每日醒来都哭喊着要找你。 应周坐在床上,微侧过脸来,半张侧脸隐没在床幔投下的阴影中,只是看了敖渊一眼便似乎洞悉了一切,他垂下目光,拒绝:“不用,他迟早要适应没有我。” 敖渊无法分辨,这句话到底是他的温柔还是残忍。 对于许念来说,或许是温柔,但对于他,和其他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 明明是早已知道会变成这样,甚至是早就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从许博渊死的那一日起,应周就不再为自己留下退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应周死去,而应周的平静却像是在所有人心口剜过一刀,他们无能为力,无法阻挡,无可奈何,唯有痛苦。 “为什么要与仙界为敌?”如今知道答案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想要知道,“又为什么要与我签下生死契?” 也曾在非常短暂的剎那迟疑过,或许是为了阻住他自抽龙骨,或许应周不想他死。可也不过是一瞬间,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就再做不到自欺欺人,如果有半分是为了自己,应周看着他的目光就不会是这样的冷漠。 屋内安静了片刻。 片刻之后,应周道:“我死后生死契亦会消失,你要如何,随你。” 所以真的不是为了他。 明明是知道答案的,但真的听到应周说出来时,还是难免感到了,一点没有道理可说的不甘。 “是为了许念?”敖渊问。 应周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敖渊站在幽蓝水波中,与他不过几步距离。 敖渊道:“因为他是龙,是我的……后代,若我死了,他就是下一任龙君。你召集这许多妖怪,与仙界为敌,迫使我活着,是为了他在你死后不会和我一样被仙界制约。” 他顿了顿,问出所有人心中欲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是么?” 应周静静看了他一会。 他偏开视线,轻应了一声:“嗯。” 敖渊放松了手心。 不是为了许博渊,是为了许念。 这个答案令他轻松了一些。 但不过片刻,他又觉得自己轻松得有些可笑。 纵然应周不是为了替许博渊报仇才拼上一切,但却要为了许博渊自裂神魂,甚至连许念也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若不是爱到极致,怎会有这样的决绝。
第153页 他竟然开始嫉妒许博渊。 嫉妒许博渊生而遇应周,死亦得应周相伴,而他这另外的三魂六魄,却被挡在他们之外,一步也上不得前。 他推门而出。 “当年山君来龙宫借九真珠镜,”门外章八感嘆道,“在下担忧着龙君在人间的那一魄,便擅作主张借了,没想到最后……哎,世事无常啊。” 并非是世事无常,该说一声天命弄人。 他分出许博渊那一魄时不会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若是早知道……他便不会只分一魄。 但万事没有早知道。 许念蜕皮后的第二日,敖渊带着他从蜃境中出来。 他看起来长大了一些,从三四岁的幼子,长成了十岁的童子模样,看到应周时,也不再“爹爹爹爹”叫个不停,只是乖巧地从敖渊怀里下来,走到应周身旁,默默拉住了应周衣袖下有些凉的手。 “十二支十年一蜕皮,三蜕是为成年,二百四十岁时……”敖渊一顿,一百多年后,应周怕是已经…… 应周却不等他说完,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这一停顿,平静道了一句:“多谢。” 楼琉衣等人早已等着,一行人离开龙宫,返回山中。 山中妖怪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恭敬侯在不周万级台阶上,应周牵着许念从他们面前经过,向后山走去。 西北欲跟,却被楼琉衣拦住,“别去,让他们单独说罢。” 西北倏而意识到要说的是什么,这几日实在哭了太多,眼泪已经流不出来,红着眼眶点了头。 许念安静跟着应周,走到冰湖边,应周不说话,他也不敢发出声音。 湖依旧很蓝,不再结冰,水面上倒映着对岸的霜松,两人站了一会,应周道:“有几件事同你说。” 许念咬着唇,咬到发白,他隐约知道应周要说什么。 应周松开他的手,半跪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平静道:“若没有繁烨你无法出生,成年后,你自折一角送与繁烨,助他成龙。” 许念乖巧点头:“念念明白。” 应周的手按在他头上,温柔无比,“第二件事,你既是龙,便可以依靠敖渊,往后若有事,去找他也可以,但他不是你父亲,你要记住。” 到底是一夜之间长成,对应周的眷恋还刻在骨子里,许念眼泪落了下来,“知道、知道的,念念姓许,爹爹也姓许。” “嗯。”应周笑了笑,指腹擦去他的眼泪,“九尾会照顾你,但她也要照顾楼何奈,不要太依赖她。西北,云兮,浮霜都会陪在你身边,要对他们好一些。还有小白……”应周轻微嘆息,“你还没有见过,刚到我身边时比你还小,如今也长成了一方之王。我已不怪他,若他想回来,便回来罢。” “嗯……嗯!”许念哭得更凶,却使劲点头,“念念会记得,都会记得的……” “别哭,”应周浅笑道,“你虽是龙,但不必受制于天,可以去一趟人间,做你父亲没有做完的事。” “好……念念会去做的,还有其他吗?念念都会做好的。” “是还有一件,”应周俯身,与他额头相抵,闭上了眼,嘴角笑容未消,是许念不曾见过的温暖平静,“你阿鸾姑姑没有封死你父亲的墓道,我死后,将我一起葬在那里罢。” 皇帝虽没有说完,但他能明白许婧鸾的用意。 死不能同时,至少也要葬在一处,勉强也算是同生共死。 他已经让许博渊等了太久,眼下该做的事都已做完,去陪他了无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许念,身旁也有这么多人陪着,总能平安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顶十层厚的锅盖走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除了应周越来越虚弱,日子平淡安宁,楼琉衣和繁烨统领着山中妖怪,倒也没有人闹事。敖渊被应周强行签下生死契的消息传到仙界,天帝衡量再三,亦不敢再动,双方的平衡维持得非常微妙。 敖渊本以为他和应周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却没想到不过几日之后,楼琉衣出现在龙宫,对着敖渊,直直跪了下去。 “我知道是我强人所难,”她脸上两道泪痕,“但请龙君,去看看山君罢……” 敖渊起先不明白,去看一眼应周于他而言如何是强人所难,后来跟着楼琉衣到人间,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怪会令楼琉衣这样的傲骨也甘愿跪在他面前。 应周忘了很多事。 最先发现的是云兮。几日前的早晨,应周醒来时云兮守在他身旁,便听他问:“云兮,什么时辰了?” 云兮一顿,回到山中后他们便不再计时,但也没有多想,看了一眼外头天色,答道:“约莫快要巳时了。” 应周便弯起眼角,从床上下来,道:“许博渊快下朝了,我去前面等他。” 云兮愣在原地,“山……山君?” “嗯?”应周对她笑,一如从前的两千年间,“阿鸾应该也起来了,不知今日早膳会是什么。” 神魂碎裂,不仅法力几乎全无,记忆烨倒退回了与嗣同那一战之前,只停留在尚好的时候,将后来的一切别离苦恨全都忘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爱笑温和的应周。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告诉他许博渊已经死了,同样的痛苦,怎么忍心让他再经歷一次。 忘了也好,至少最后这段时间,希望他能开怀度过。 敖渊道:“所以你是希望我扮成许博渊,陪在他身边?” “是。南灵仙君说他……最多不到一个月,”楼琉衣哽咽数次,“求龙君成全。” 没办法拒绝。 既是无法拒绝楼琉衣的长跪不起,更是没有办法拒绝心底微妙的渴望。 想要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模样,想要知道从前的应周是什么模样,想要知道被应周爱着的另一个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云兮带着应周回了人间。 昔日的昱王府依旧在,早已没有了主人,下人亦换了一波又一波,无数次维缮后亭台水榭,一切如故,只是物是人非。 皇帝慷慨答应借出王府,敖渊换上朝廷官服走进卧房时,应周还没有醒,衾被下隐约可见单薄身躯,比上一次见到时又瘦了一些。 蜷缩着的白猫自他身旁抬起头来,金黄双眼看了敖渊一眼,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倏而化为白髮少年,抿着唇像是有话要说,可是最终还是咬牙咽了回去,错开目光轻声道:“才刚睡下,别叫他,估计晚上才会醒。” 敖渊点头,少年推门走了。 如果是许博渊,会如何做。 他想不到,因为他不是许博渊。 外头暖光打入如意形状的窗柩,照在地上,投射出方方格格的形状,照亮半空中的浮尘,王府中寂静一片,唯一入耳的是应周轻微到几乎没有的唿吸声,敖渊坐在床沿,看着衾被下露出的半张侧脸,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
第154页 只是一瞬间他便收回了手,应周的皮肤很冷,冷得他指尖发麻。 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会觉得冷吗? 如果是许博渊,应该会想要让他暖一点。 敖渊蹙着眉,掌心重新贴在了应周脸上,直到将那寸皮肤捂热才放开,为应周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打算起身去外间等,然而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应周睫毛轻动,睁开了眼。 他看清坐在了床边的人,眼中亮起明亮而清澈的光,抓住了敖渊顿在被沿的手,弯起唇角笑,“你回来了啊。” 手也是冷的。 “嗯,回来了。”敖渊反手握住他,扣在自己掌心里,“再睡一会?” 应周如今虚弱,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昏睡,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延长一点时间,楼琉衣叮嘱过他,要让应周多睡。 “是还有点困,”应周闭了闭眼,“你今日还有事么?” 敖渊拇指摩挲过指上因为瘦而分明的骨节,“没有事,就在这里。” 应周笑着道:“那陪我睡一会。” “……好。”敖渊脱掉鞋袜上床,和衣在他身侧躺下,“睡罢。” 应周却往他身上靠了靠,这才安心闭上了眼。 敖渊不敢动,应周的侧脸就在他肩膀边上,保持这个姿势许久,直到他想应周应该已经睡着,才敢侧过身去,与应周面对面。 应周蜷着腿,双眼闭着,眼睫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投下剪影,他看起来好了一些,脸色不再和上次分别时一样惨白,唇上也有了一些血色,是因为心情变好了吗? 原来从前的他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千年前曾远远见过一次,如今近看更是直观,真当是无人能够抵抗的好看。许博渊爱他什么呢?爱这笑容么?若是爱这笑,他似乎也能做到。 敖渊从上而下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脱离了控制,低头,在应周眼睑上落下一吻。 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惊讶,应周忽然睁开了眼,笑着仰头,自然而然在他唇上一碰,眼中明亮如坠星辰。 “晚膳想吃醉虾。” “……好。” 应周便又闭上了眼,向他靠近一些,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敖渊浑身僵硬,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多的是因为刚才那两个吻,还有些微的,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满足。 为什么会满足? 他明明不是许博渊。 他只是…… 他为什么不是许博渊? 睡到傍晚起来,楼琉衣化成许婧鸾的模样,三人一桌,吃了一顿晚膳。 厨子是宫里来的御厨,敖渊辟谷多年,不知人间口味,只是见应周没吃几口,与楼琉衣对视了一眼,楼琉衣替应周剥了一只虾放进碗里,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唔,”应周放下筷子,“是换了厨娘么?与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楼琉衣一愣,立刻看向应周身后的云兮,云兮接话道:“是换了一个,山君回山中养伤那段时间里,厨娘年纪大了,告老回家了。” 应周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将楼琉衣夹来的虾吃了。 许多事情不去想时不会如何,但一旦心中有了丁点苗头,便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无法忽视。 比如此时,与应周坐在昏黄灯光下对弈,收走他的棋子时对方的笑意,浸在烛火温暖的颜色里,令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幸福惬意,让敖渊不自觉地想,在从前的无数时刻,许博渊是否也有和他一样的心情,想要让他赢,再赢一些,让这样的温暖永远停在他身上,让他永远对自己笑,只要应周能一直如此,他甚至可以永远在他面前做许博渊。 但世上没有永远。 南灵给出的一个月之期越来越近,应周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敖渊也渐渐习惯了手臂给他做枕,习惯了与应周在他怀中入睡,在他怀中醒来,习惯了偶尔的拥抱亲吻,习惯了每日陪他用膳,陪他下棋,在他身体好时,也会骑着浮霜,陪他出门走一走。 他们去郊外,黄鼠狼夫妇已经搬走,河底水宫中的螺蛳精与鲢鱼妖已经有了成群的小鱼仔,还不能化形,便绕在应周身旁,用鱼嘴触他的手,胆大一些的那只,还在应周侧脸上轻轻一碰。 应周应该是喜欢的,他已不记得许念,许念不能出现在他面前,每日只能躲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敖渊想,如果许博渊没有死,他们一家三口应当也会很幸福。 云兮早已与螺蛳精夫妇说过应周的情况,阿连怕说错话,全程都不太敢开口,只有螺螺叽叽喳喳陪着应周聊天,从中午说到晚上,临走前还红了眼眶,从封好的箱子中取出了一套衣服。 “龙君……”应周被小鱼仔们簇拥着走在前面,螺蛳精小声道,“这是当年世子与山君来时留下的,龙君带走罢,我洗干净放在这里已有一百多年,便是等着山君何时能够回来看我们一眼……” “好。”敖渊接过。 那是许博渊的衣服,像是官服,螺蛳精保护得很好,破损的地方一针一线补了回去,已经看不出痕迹。 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已经过去了太久,但对于应周,记忆鲜活恰似昨日之事。 “也不知那孩子的魂魄如何了,改日要问一问东南。” “……嗯。” 已经没有东南了,也不会再有人去填补那半妖之子的魂魄。 回程路上,两人骑着浮霜,应周坐在前面,靠在敖渊身上昏昏欲睡。 “累了么?”敖渊为他披上从螺蛳精那里拿来的衣服,身下浮霜跑得慢了一些。 “是有一点,”应周侧脸对着他,“时间好快。” 敖渊敏锐察觉到他的语气中的一点感伤,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应周扬起唇角,半垂下眼睑,“嗯,还有很多时间。” 他说时不觉得什么,但听应周说出来,却令他心口酸胀不已。 属于应周和许博渊的时间早已停止,而属于他和应周的时间,也正以无法阻挡的速度走向终点。 “睡一会罢,”敖渊单手搂住他,低声道,“睡醒就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锅盖被捅成了废铁,今天决定披着渊渊的龙鳞走一波 感谢: 余严的地雷,么么哒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自制作者有话说:推荐首bgm一起食用,gem的《查克靠近》,最近写文时的单曲循环 -------------------- 到王府外,应周未醒,敖渊便也不叫他,将他裹好衣服打横抱起,往内院走。 楼琉衣化成许婧鸾的模样等在影壁后,提着一盏灯笼,见他们来了,也不说话,对敖渊点了点头,走在前面,为他们照路。
第155页 一路沉默走至内院,敖渊将应周轻轻放在床上,掖好被角。 应周睡得安静,敖渊将掌心在他侧脸上轻轻一贴,并不多凉,这才起身推门而出,外头楼琉衣依旧等着,显然是有话要说。 “龙君,”楼琉衣道,“山里传信来,妖怪们知道了山君的情况,有些闹事,我必须回去一趟,几日应当就会回来。” 敖渊问:“需要帮忙么?” “我与繁烨可以处理,”楼琉衣笑了笑,“山君就拜託龙君照顾了。” 敖渊颔首,“好。他若问起,该如何答?” 楼琉衣道:“便说戚姑娘要回塞外了,郡主去戚家陪她几日,山君不会怀疑。” “戚姑娘是谁?” “是世子和郡主在人间的表妹,亦是朝玲公主在人间的化身。” 敖渊微怔,楼琉衣继续道:“戚姑娘爱慕世子,前几日山君还问起她来,大概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我想着干脆就说她要走了,总归让山君放心才好。” 敖渊略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楼琉衣走后,他在月色下又站了一会。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月亮已经渐满,冷光照在院落中,静谧雅致,混在风中的花香与应周喜欢的点心如出一辙,很甜。 常年生活在水下,甚少见岸上景致,更何况是从未踏足过的人间,这几日陪着应周,倒也看了不少风景,愈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是不错,晨起鸟鸣虫吟,傍晚天灯烛火,路过的飞鸟,裊裊的炊烟,往来的行人,吆喝的小贩,热闹而生机勃勃,比九重天或海底龙宫中的寂静冷清有趣了太多。 如果他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活着,会不会与许博渊再像一些? 又或者,当初不是分出一魄,而是亲自前来,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可以以敖渊的身份爱应周,而应周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亦是完整的他。 只是想像,就感到了后悔。 事到如今,他不是许博渊,而应周爱的只是许博渊。 他回到房间里,却发现应周坐了起来。 “醒了?” 应周转过脸来,泪流满面。 敖渊一愣,立刻走过去,“怎么了?” 应周怔怔地望着他,敖渊几乎就要以为他想起来了,因为应周眼中的悲伤和绝望与他们在九重天上那一次相见时一模一样。 “应周?” 敖渊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很怕,很怕应周想起来,想起来他不是许博渊。 比任何人都怕。 一切镜花水月,在应周想起来的瞬间都会破碎,他不会再有理由停留于此,可他不想离开。 “我……”应周朝敖渊伸出手,敖渊立刻握住,“我梦到你死了……” “是梦,”敖渊松了一口气,坐下将他抱住,轻声道,“只是做梦而已,我在这里。” “许博渊,”应周不断叫他,“许博渊。” 眷恋深情,温柔缱绻。 敖渊亲吻他的额,“我在这里。” 那一刻情绪翻涌在敖渊心间,疯狂的后悔和嫉妒滋生泛滥。 为什么? 为什么应周的眼中只有许博渊? 为什么会想要与许博渊同生共死? 不可以看着他吗? 他也和许博渊一样,甚至可以比许博渊更爱他,可以比许博渊陪伴他更久,数万年,数十万年,不会有生离死别,他们可以拥有无数时光,到地老天荒,到沧海桑田。 没有想起来,只是做梦,或者说,应周只以为那是一个梦。 可也只是今日没有想起来。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在应周死前,如果他想起来了会怎么样? 许博渊已经不在,他只是是一个骗子,在欺骗中亲近着应周。本是一场戏,他却入戏渐深,后悔着,嫉妒着,在无数复杂的情绪下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爱上应周,甚至愿意永远只做许博渊。 他低头吻他,舌尖温柔地与应周交缠,用亲吻安抚着应周的情绪。 在今天以前,他总是克制着浅尝辄止,却在今晚,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应周。 想要他。 哪怕是以许博渊的身份,哪怕应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他还是贪婪地想要这一点属于他的回忆,想要他的眼泪不是为了许博渊,也为他而流。 心中暴虐的欲望无法停息,但他还是克制着力道,吻去应周脸上的泪,托着他的后颈,用牙关咬开他的衣衫。 雪白里衣下的皮肤如白玉石一般,敖渊抱着他,一寸一寸舔舐过,刻下鲜红的痕迹,如同红梅于冰天雪地中凛冽盛开,也如新春三月树上结出鲜艷的红色果实,美不胜收。 应周不再哭,发出轻微的喘息,敖渊吻在他仰起的脖子上,“应周,闭上眼。” 他绯红的、还带着泪痕的眼睛便闭上了,“许博渊……” 敖渊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身上,手掌抚过他的冰凉后背,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回应应周。 他不是许博渊。 许博渊已经死了。 进入的剎那,应周在颤抖,敖渊按住他的脑后,让他低下头来与自己唇舌相接,迫使他将所有氤氲声音,连同那个他不想听到的名字,都咽回喉咙之中。 冰冷皮肤下的身体中是这样温热。 想要这样的温热属于自己。 想要应周眼中看的,口中唤的,心中所想的,都是自己。 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停下。 为什么他不是许博渊? 太满足。 原来拥有他是这样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以至于第二日云兮看到应周脖子上红痕时的愤怒,他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承受。 “敖渊——!”云兮满脸泪水,若非浮霜死死拉着,大约已经要冲上来同他拼命,“你怎么可以?!” 敖渊冷漠回望她,“我为什么不可以?” 是啊,他为什么不可以。 若没有他,何来的许博渊。 楼琉衣不在,云兮与浮霜不敢与他如何,或者说即使楼琉衣在,也会顾及着应周,又能将他如何。 他们求他来时就应该想到,他的一魄尚且爱应周如此,更何况是完整的他。 只会加以十倍地爱他。 在云兮面前的任何亲近都让他肆虐的占有欲得到满足,因为云兮知道他是谁,她敢怒却不敢言的表情令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陪在应周身边的人,是他。 情绪如同决堤之岸奔流,他越来越无法抑制对应周的渴望。在应周醒来时拥抱他,熟睡时亲吻他,时间快如白驹过隙,清晨,午后,傍晚,夜明,周而復始。到最后,最令他崩溃的,不是无时无刻的“许博渊”,而是某一个夜里应周醒来,眼神长久的空洞后,他平静问敖渊:“我是不是快死了?” 敖渊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第156页 无论他是谁,许博渊也好敖渊也罢,谁都无法阻止,应周即将离开。 “不是,”敖渊用力抱着他单薄的身体,仿佛要将他骨肉都揉碎了按进自己身体里去一般,“说好同生共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不许死。” 他没有看到应周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也不知道,应周从未想过自己会先许博渊一步死去,才会请雁泽为他们做下这样的见证。 而所谓见证,并不只是一个誓言。 应周已经不太能出门,却还是坚持想要去看看雁泽。 他有意避开敖渊,在敖渊惯例装作许博渊去上朝的时辰里,要求云兮带着他去了雁落山。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他望着隐藏茂密红叶后的遥远昭京,对雁泽说,“便把见证解开罢。” 云兮捂着嘴哽咽,雁泽更是哭得泪人一般,应周挨个抱进怀里,笑道:“还想一起瞒着我,可是你们每天都在哭,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敖渊掐着下朝的时辰归来时,应周坐在碧绿湖水中央的红亭中,一身白衣,墨发束于背后,露出清瘦的下颌与耳后轮廓,即使病容难掩,他依旧是不周山上那个无数仙人钟情的山君,是这世间男男女女无法匹及的颜色。 敖渊拾级而上。 不过几阶台阶,却走得无比艰难,恍惚比不周山上的石阶更为漫长,而应周分明坐在那里,敖渊却有一种无法触及的荒谬错觉。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他确实在前进着,然而应周离去的速度更快,他已经追不上了。 应周朝他伸出手,笑着说:“想去秋水山上,再看一次日出。” “好,”敖渊扣住他的五指,将他拉入怀中抱紧,只是无论如何用力都不能缓解胸口中的痛楚,“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不信这么低的车速还出事 我有点担心你们觉得第二卷进展太快,因为第一卷写得很慢很长,当然也是因为第一卷时我状态太差,但总体上本来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是唿应的,有迹可循。 啊,好像过年之前就完结了,不知道能不能骗一波长评,如果能把前后对应的点找出来的话,我发红包哟w 然后明天有点忙,先请个假,看缘分更~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浮霜驮着二人上山。 路上应周昏昏欲睡,直到山顶竹屋时已是星辰渐转,百年未来,竹屋破损了数次,修修补补,与原来早已不太一样,应周却没有发现,敖渊将他轻放在榻上,起身时应周在他侧脸上吻了一下,“想吃宵夜。” 出门时云兮给他们装了一笼点心,敖渊取来打开,有几个已经碰坏,他挑出形状完好的餵给应周,应周咽了下去后才道:“还以为你会下厨。” 敖渊手一顿,点心碎屑不慎掉在了应周衣襟上。 在半息不到的沉默里,敖渊冷静为他掸去衣服上的碎屑,“今日太晚了,等回去了再给你做,好么?” 应周笑着道:“好。” 许博渊曾为他下厨吗? 云兮没有提过。 辟谷了近万年,这样毫无准备叫他做他自然做不出来,但若应周希望,回去之后他也可以去学。 应周睡下后,敖渊走出竹屋,外头浮霜化为人形站在夜色里,敖渊问:“他……会下厨么?” 浮霜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答道:“是有一次,就在这里。世子平日繁忙,也只做过那一次而已。” 只有一次而已。 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他会给做应周很多很多,多到足够洗刷掉许博渊的所有存在,应周不会再想起那一次许博渊做的是什么,往后的回忆里,只会有他。 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应周会记得许博渊的一切死去,不会有敖渊的一星半点。 日出时分,应周半梦半醒,敖渊抱他上山,将他安置在自己怀中,直到金光噼开夜色撒向天地山河,云层渐转,草木拂动,河水奔腾东去,水面粼粼如洒满了星。 应周靠在他胸前,在刺目的光中缓缓张开眼,整张脸都被照亮,连眼睫都镀上了璀璨的光,令敖渊产生了一种恍惚感,恍惚他正在这光中渐渐融化。 “以后你还会带别人来这里么?”应周忽然问。 敖渊一怔,立刻答道:“不会。” 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 很爱很爱,已经非应周不可。只是爱得太晚,如果在九重天上时,他选择的是直接握住应周的手,那之后的事情又会如何?应周不会沉湖睡去一百三十年,不需要耗尽心血养大许念,嗣同亦不会有机可趁…… 那么是不是,应周就不会死去? 但那时的他又怎么会想得到以后,所有一切看似存在选择,其实都早已有所註定,你会在那一时刻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就是所谓的天命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敖渊将他转过来,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着肌肤与骨骼,里面那一颗心脏蓬勃而有力,每一次跳跃都溢出着无法收敛的感情,他恨不得能剖出来给应周看,“我此生都不会再有旁人,只有你。” 他以为应周会笑,会吻他,然而此刻应周的目光太过平静,平静中无法隐藏的哀伤令敖渊心口一滞,“应周?” “嗯,”应周笑了笑,轻声重复道,“只有我。” 他是在笑的,但敖渊感受不到那笑容里的温度。 他只能低头吻他,试图用自己的温度让他变得温热起来,舌尖交缠,如同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身体的亲密之中倾诉爱意,并说服自己对方没有走远,依旧在他眼前。 长久的亲吻后敖渊松开他,指腹温柔擦去应周嘴角上的银液,又再次在他略微泛红的唇上轻轻一碰,问:“回去么?” 应周垂眼,“嗯,走罢。” 敖渊扶着他起来,“我抱你?” 应周却道:“想自己走,你牵着我罢。” 敖渊点头,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若走不动了就告诉我。” “嗯,”应周低头,望着两人紧握的手,轻声道,“这么点路,怎么会走不动。” 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应周突然停了下来。 “敖渊。” 敖渊瞳孔勐烈一缩,怔在原地,竟然不敢回头。 那一瞬间他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但应周的声音清晰无比,两个字凿进胸腔,震惊与慌张,甚至恐惧,翻江倒海,顷刻淹没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身后应周逆光站在旭日之下,白衣披上了金光,而他的表情,一如这不到一个月里令敖渊沉迷的那样,温和浅笑,目光柔软。 他们依旧交握着双手,他分不清手心中的温度,是来自于应周,还是那该死的,晃眼的,绝望的日出。 “你……知道?”
第157页 知道他不是许博渊,知道他是一个骗子。 “嗯,”应周笑了笑,“知道。” 敖渊下意识收紧了手,将应周抓得更紧。 很想抱他,可是不敢,没有了许博渊的身份,他凭什么抱他? “什么时候发现的?”敖渊沙哑着问。 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么?还是在他装作许博渊与他亲热的之后? 如果是在一开始,那这些日子的温存又算什么?将他当作许博渊的替身?还是说……哪怕只有一点,应周的心里也有他? “见到你时就知道了,”应周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你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很想亲近你。” 不想让他知道什么?想要亲近的又是谁? 是许博渊? ……还是他? 想要听到应周的回答,可是应周低头看向他们交握的手,敖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应周的指尖正渐渐变得透明。 “应周?!” 敖渊立刻将他两只手全部握在手里,那透明却没有停止,自手指开始迅速蔓延,到手掌,手腕,延伸至衣袖之下,敖渊拉开他的衣袖,里面的皮肤已经薄如蝉翼,只剩下一层泛着微光的虚影。 应周笑了笑,“嗯,时间已经到了。” 敖渊僵硬在原地,时间已经到了? 怎么可能,他前几天才对他说过,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以前你总担心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应周垂着眼,笑容中写满了无可奈何,“如今该换我担心你了。” 以前。 所以应周还是认为,他就是许博渊? 是因为忘了,不记得九重天上的一切,才会把他们当作同一个人? 否则无法解释,在不周山上立下生死契时,应周看着他的目光还那样冰冷。 可他不是。 在这最后的时刻,所有不甘的占有欲一齐爆发,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想要应周能够知道,这世上深爱他的不是只有许博渊,还有一个他。 敖渊死死将他抱住,以一种宣洩的力道,哑声道:“我不是他,你忘了,我说过的……他是我,但我,不是他。” 他是这样自私,想要应周记得他,哪怕是恨,也好过因为爱许博渊而爱他。 不能接受他就这样带着与许博渊的回忆死去,不能接受他心里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位置。他后悔了,后悔只分那一魄去了凡间,也后悔在九重天上对应周的漠然,最后悔的,是假装成许博渊陪在他身边。 以至于到了最后,应周的眼里都没有他。 怀中身体马上就要消散,被日光穿透,只剩下一层透明的躯壳,已经无法挽留。 如梦如电,亦如泡沫幻影。 敖渊眼眶血红,浑身僵硬,偏执使他低头想要亲吻应周,却听应周在他耳边轻笑了笑,道:“嗯,不是,就当我认错了。” 敖渊愣住。 ——当我认错? 应周那么爱许博渊,又怎么会认错? 他是许博渊么? 是他嫉妒到接近疯狂,却一直拒绝承认的许博渊? 他没有想过。 从一开始他就在自己与许博渊之间划出了一道线,反覆告诉自己他们是不同的存在,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一个在人间不过二十余年,另一个却已经在冰冷海底太久太久。许博渊会热切地爱应周,他却…… 不,他也爱,可以比许博渊爱得更为热切。 所以或许他,也可以是许博渊? 如果应周这样认为的话,如果应周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便不用再嫉妒,他便去做许博渊,他可以拥有完整的应周,全部的应周,也可以用所有的自己来爱他。 可这世间太多事情无可奈何,他到此刻还无法释怀的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应周身上的颜色越来越淡,敖渊眼眶血红,埋首在应周肩上,不断叫他的名字,“应周,应周……别走。” 应周侧过头,脸贴在他侧脸上轻蹭了蹭,“我也不想走,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你说。” “慢慢说,”敖渊发疯一般吻他的额头,鼻尖,至唇上,却不敢太用力,“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说。” 应周笑了笑,没有说话。 敖渊胸口剧痛,“别走……”喉咙里干涩无比,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这两个字,就快要用尽所有力气,可是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应周,别走……” 应周回抱住他,轻声道:“以前南灵总说,我给自己取的名字不好,不周不周,不太吉利,我还不信,如果还有机会再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甚至来不及说完这一句。 在敖渊不断收紧的怀抱中,他骤然化为浮动的银色天光,如同夏夜林间成群的萤火,也如冬日夜空璀璨的星河,随风向着万丈山崖外的广袤天地飘去,敖渊呆滞伸手去握,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旭日再没有阻碍,照在他脸上冰冷一片。 他蓦然想起了九重天上应周离开时回眸的那一眼。 那时他所读不懂的眼神,如今回忆起来,却如被利刃剖开胸口,将血肉捣成稀泥,一切都呈现地清晰无比。 应周是在看他,目光决绝,哀伤,无奈,却包容。 决绝担起这所有痛苦,哀伤此去别离,无奈天命可笑不公,却唯独包容他的冷漠。 他就是许博渊啊—— 应周在那时就认出了他,他却对应周说了什么? 我不是他。 太可笑,也太讽刺。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怀着许念,应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下九重天万里高阶,只是想像,就已经心如刀绞,无法唿吸。 他自以为旁人不懂,却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说他不配,他确实不配。 他伤应周至此,要如何配得上。 敖渊跪在山崖之巅,万丈光芒照亮天地山河,在他身后拖出细长虚无的黑影。 应周死了。 他是谁又有什么用。 许博渊也罢,敖渊也罢,事到如今,连补偿都无处可补。 这绝望无可復加,即使同生赴死,亦负你良多。 ——《不周》第二卷·山与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11章,注孤生的数字啊,第二卷真是短得可怕,正文到此已经完结,但这是个he,所以傻周必然还能活回来,所以还有第三卷。 第三卷大多是自述形式,有些倒叙,会穿插一些以前的事情,已经杀青的郡主和纪侍郎,还没被虐的公主,云兮,浮霜,九尾,小九尾,繁烨,念念,天尘,包括从应周角度出发,最后这段时间他的心态变化,每个人都有故事,换一个视角交代许多还没交代的事情,让我慢慢写吧。 最后几章主要写的是龙君的心态,他一开始觉得自己跟渊渊不是一个人;后来喜欢上傻周,就想着他要是渊渊就没那么多破事了;然后他又爱傻周,占有欲非常强,羡慕嫉妒恨渊渊,就想着要是应周忘了渊渊喜欢他就好了。他在是不是这个问题上徘徊摇摆很久,又希望自己是,又不肯承认自己是,但是傻周忘不了渊渊,于是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被说服,作出退让,承认自己就是渊渊了,但是傻周已经死了。
第158页 不小心就旁白了一波,主要是我怕我写得不清楚,也怕你们给我刀片,但反正本文最大的金手指天命同志早已开启,he是註定的,你们就别拿刀捅我了。讲真我最近写那么煽情那么悲观,全都是怪给你们推荐的那首bgm太忧伤,以及最近研究室实在太忙我心里苦(真的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是许博渊死去的一年之后,距离应周离开,也整整三百多个日与夜。 许婧鸾出嫁了。 没有人逼她,虽然许博渊已经不在,但许璃登基后从不为难她,反而处处为她打点,隐忍,退让到毫无原则的地步,只要她不想,就没有人可以逼她嫁人,许璃亦不会。 但她却厌倦了一个人在王府中等待,太孤独。 一个人用膳,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看书,而比这孤独更加要命的,是她看着昱王府里的每一寸角落,都能回忆起从前的种种,思念疯长,甚至午夜梦回时她都曾有过不如随他们而去罢的想法。但她不能,若她也走了,何人来守着这日间破败的昱王府,若是应周回来,找不到家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嫁人,便去见了戴峥。 “戴相曾替纪侍郎上门提亲,不知如今还算不算数?”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其实心底是不对纪俞严抱什么希望的。这人当年抗旨拒婚,使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若非她突然想要嫁人,而想来想去也只记得这一个名字,大约也不会来见戴峥了。 戴峥惊讶无比,“郡主……你这是?” 许婧鸾笑了笑,“从前有我哥罩着我,如今没了我哥,我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戴峥嘴唇动了动,目光中浮现出哀痛,他与许博渊亦师亦有,又怎么忍心看许婧鸾一个人艰难。送走许婧鸾,他立即就去了纪家。 其实他与许婧鸾一样没抱多大希望,虽然纪俞严提亲时诉了一番衷肠,但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两年足够发生太多变数,谁知纪俞严还是否和当时一样非许婧鸾不娶?更何况许博渊是许璃设计所杀,昱王府如今势微,京中大户人家谁敢娶许婧鸾过门? 纪俞严听完他的话,在原地愣了足有一盏茶,戴峥以为他是在想如何拒绝,长嘆一声打算告辞,却不想纪俞严道:“戴相!我这就进宫,请皇上赐婚!” 戴峥回头,纪俞严眼中明亮无比,“此恩没齿难忘,戴相一定要来府上喝一杯喜酒,届时再向戴相道谢,我先走一步!” 说完沖戴峥一鞠躬,衣裳也来不及换,匆匆叫人备车进宫去了。 许璃批了婚事。 没有了许博渊,他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昱王府与谁联姻,更何况他对许婧鸾有愧,既然许婧鸾愿意,他无有不可。 大婚在八月里,正是中秋当日。 许婧鸾穿上凤袍,盖上盖头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昱王府。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如生命循环往復,生生不息。 那么她和应周,还会有再见的一日么? 按部就班拜堂,被簇拥着入了洞房,全程都没有什么实感。 从前虽然嘴上说着不想嫁人,但还是偷偷幻想过有朝一日成亲时会是什么模样。 许博渊肯定会背着她出门,为她准备十里红妆,在她进洞房等待时与她的夫君喝上几坛,好好敲打,说一些煽情的,平日里绝对不会说的话。比如以后我们家阿鸾就交给你了,你若是不对她好,我不会放过你之类。 可真到了这时,除了十里红妆,什么都没有。 纪家倒是为这婚礼做足了准备,红盖头下许婧鸾低垂着眼睑,望着裙摆上那只金线绣成的翻飞凤凰忍不住落下泪来。 没有许博渊了,她的家没了,如今嫁了人,从此便是寄人篱下,纪俞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对她不好该怎么办,她身后再也没有人为她撑腰,此后若纪俞严再娶,难道要与一帮小妾在这方寸天地之间整日勾心斗角吗? 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后悔和心慌。 为什么要嫁人? 她的夫君,她从未见过,甚至不知道对方多高多胖,是什么样的性子,就这样随便嫁了过来,若是他待她不好,她又该如何? 她没有退路了,因为她的身后,再没有那个为她打点,为她撑腰的人。 她一把扯掉盖头站了起来,慌张朝贴着双喜字的房门大步走去,头顶富丽繁华的金饰清脆作响,她要离开这里,回昱王府去,哪怕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但这里也不会是她的家。 她刚走出内间,房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了,一身新郎喜服的男子走进来,面官如玉,身量竟然比许博渊还长一些,只是身型偏瘦,一看便是个文人。 他看到许婧鸾时惊讶了一瞬,随即道:“抱歉让你久等,怎么了?” 许婧鸾也怔了怔,这人她见过,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还记得,就是那日戴相来昱王府说亲,她与许博渊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时遇到的那个男人…… 许婧鸾定定看了他半晌,“……原来是你。” 该说一句命运弄人吗? 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想了许多,如果当时她答应嫁给纪俞严,昱王府与纪家联姻,许璃设计许博渊时会不会多一分顾虑,许博渊是不是就不会死…… 没有如果。 眼泪又掉了下来。 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用,许博渊已经死了,而她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嫁给了这个人。 几步开外,纪俞严蹙眉,“是想到世子了?” 许婧鸾偏开头,咬着唇不说话,涂了胭脂的红唇咬得泛白。 纪俞严望着她微微耸动的肩头,心疼无以復加。 他终于娶到了许婧鸾,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许婧鸾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不是眼前这个默默流泪的,让人心疼到只想上前拥她入怀的,他的妻子。 “郡主,”纪俞严望着烛火下她瑰丽的脸,低声道,“能娶到你,我很开心。” 许婧鸾湿润的睫毛一颤,转过头来看着他,纪俞严继续道:“你可能不信,但我从没想过自己此生会娶除了你以外的人。” 许婧鸾眼中迷茫了一瞬,“你在说什么?” 纪俞严苦笑,“郡主肯定不记得了,你五岁那年,我们曾见过一次,在京郊百业寺的月老殿里。” 那年他十一岁,许婧鸾还只是个刚长到他腰的小姑娘,被王府里的奶妈带来上香,调皮走丢,跑进月老寺,正好遇到迷路的他,见到他也不怕,还笑嘻嘻地问他名字。 许婧鸾不认得他,但他认得许婧鸾。每回宫宴许婧鸾都坐在皇帝身边,粉雕玉砌的小脸非常显眼,十分好记,反之他则远远跟着母亲坐在人堆里,自然不会被许婧鸾看到。 月老殿里有僧人守着,见到他俩,笑道:“二位这夫妻之相八面相合,是天定姻缘啊。” 许婧鸾还小不懂,奶声奶气地追问僧人是什么意思,十一岁的他却已经懂了,当即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不过迷路至此……”
第159页 僧人笑而不语,将吊在殿顶上的油灯放了下来,拿出一只油壶,“迷路至此而相遇,便是天定的缘分,这是供奉给月老的,两位一起添一份油罢。” 许婧鸾好奇心旺盛,见之有趣,便抢着要去拿壶,但她没有力气,铜壶对她来说太重了,她拿不稳,便扭头招唿纪俞严,“诶!你过来帮我拿一下!” “……” “你来不来啊?”许婧鸾见他不动,嘟着嘴不高兴问。 “……嗯。” 大概是她嘟着嘴的模样实在太可爱,纪俞严鬼使神差上前,帮她拎起了那铜壶。 许婧鸾立刻高兴了,兴奋得用还没铜壶盖大的手握住铜壶手柄的最下端,催促道:“快倒快倒,多倒点!” 她的手根本没有力气,全靠纪俞严扶着,这也能是一起添油吗?纪俞严将那铜壶倾倒,灯油流入半尺宽的灯盏中,棉线上的火扑闪了一下,有些微弱,他不自觉屏住唿吸,生怕将那火吹熄了。 “好了好了,已经满啦!”许婧鸾松了手,兴奋地对那僧人说,“快把灯挂起来。” 灯缓缓上升,纪俞严盯着那微弱火苗,直到僧人系好绳子,火苗也没有扑灭,这才松了一口气。 僧人笑着说:“两位的心意月老已经知晓,日后定能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许婧鸾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有纪俞严又脸红了。 与端康郡主琴瑟和鸣? 他看了一眼萝蔔头大小的许婧鸾,抿了抿唇,对那僧人点头,道了一句:“多谢。” 说不上理由,但只是这么一次见面,便如同立了誓一般,让纪俞严记了快要十五年。 而十五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所有忍耐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我心悦郡主多年,”纪俞严缓缓走了过去,“当年拒婚是无可奈何,后来求娶是真心诚意,如今更是情难自禁,郡主……”他垂下目光,轻声像是怕许婧鸾吓到,“阿鸾,我们已是夫妻,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说是在徵求许婧鸾的意见,可许婧鸾尚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已经被那高大的身影罩住,纪俞严拥着她的肩,没有很用力,但确确实实抱住了,许婧鸾额头抵在他肩上,瞪着眼睛,连哭都忘了。 纪俞严嘆了一口气,鼻尖萦绕许婧鸾头髮上淡淡的花香味道,令他觉得无比满足。 “我知你还不能接受我,但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世子不在了,你却还要活下去,往后凡事都有我,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做的比世子好,但我会尽我所能,阿鸾,试试接受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是郡主的回忆杀,我算了算第三卷还是要比第二卷长的,毕竟第二卷只有渊渊的心理变化,第三卷是所有人的。希望过年之前能写完吧,我的导师给我邮件说陈桑你再不开始写论文可能会毕不了业,我看了一眼大纲都还没写完的论文,真的瑟瑟发抖qaq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九重天上数十万年如一日,开了满池的瑶莲永不凋谢,来来往往的男仙女仙永远是那几张脸孔,敖渊从前并不常来,一万多年里加起来的次数,大约都没有这一百来年里的多。 天帝端坐在大殿中央,脚下琉璃云彩盘旋,声音有如敲响的洪钟,“敖渊,非是吾不同意,你与吾儿的婚事早已在姻缘司立下见证,若要解除,总也要等吾儿从锁灵台中出来,她若不同意,这见证便不能解除,你要明白这一点。” 敖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若没有我的一魄为不周山君挡下一击,公主斩杀的是不周山君,天帝会如何?也如此敷衍而过?” 天帝明显一顿,随即道:“百年前那一战你亦在场,应周全盛之下甚至能与吾一战,这样的存在,又岂是吾儿区区凤鸣剑可以斩杀。” 敖渊冷漠望着他,这便这九重天界的一界之主,自诩主宰苍生万物的天帝,也免不了自私与偏袒。 应周或许确实不会为凤鸣所杀,然百年前应周离开九重天时的模样,比死了又能好去多少?朝玲犯下这样的错,竟然只是被关进锁灵台两百年,两百年弹指一瞬,对仙人来说如何算得上惩戒。 “当初立下婚约本非我愿,你执意为之,”被拒绝了数次,他也失去了耐心,敖渊负手而立,与高座上光芒万丈的天帝对视着,眼中金光渐渐浮现,他道,“如今公主斩我一魄,我魂魄不稳,已经无法再分一魄入凡,人间屏障将碎,唯一之法便是效仿先祖抽出龙骨重塑。我可以自抽龙骨,但绝无可能迎娶公主。” 天帝面露不悦:“你这是在威胁吾?” “不敢。” 说着不敢,语气却并不恭顺,天帝道:“你这一族依附天界已有数十万年,你这是要与吾为敌?” “我这一族,”敖渊反问,“如今也只剩下我这一个,有何不可?” “……”天帝沉默了片刻,“你可明白结果?” 敖渊平静道:“左右不过一死。” 抽龙骨也是死,与仙界为敌最多也是死,应周尚可以为了他的一魄碎裂不周,自断神魂,他又有什么可以畏惧。 他做好了自抽龙骨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应周会突然醒来。 天帝再次召他入九重天,答应了他与朝玲退婚的要求,却要他去不周山说服应周,不要与天界为敌。 敖渊深感讽刺。 为什么要他去? 他对应周来说,恐怕与这九重天上的任何一位仙人没有什么不同。又或许比起他们,应周更不想见到的,是他。 但他必须去。 应周没有隐瞒许念的存在,妖怪们都知道那是许博渊的孩子,喝着繁烨的蛟龙血长大,也是一条金龙,是他自认为孑然一身后突然出现的,血脉相连的族人。 他想要见一见那孩子。 也想要见一见应周。 想要见那孩子还能找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但想要见应周,毫无道理可言。 从九重天离开,他去了不周山。 知道应周醒来后就隐隐有这样的冲动,想要去见他,想知道他一百三十年前的伤有没有养好,生下许念是不是很辛苦,如今做这些是又为了什么。既然召集妖怪,那会不会也有他帮的上忙的地方。 毫无道理可言的冲动。 真的见到的那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一百三十年放在从前他不会觉得长,但这一刻他却觉得,他与应周真的太久没见了,如果是在人世间,一百三十年已经足够许博渊走完一生。 . 蜃境在四海中央的最深处,除了龙,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到达那里。 一片漆黑,唯有双眼中的金芒,在这虚无之中寻出一条道路,许念被敖渊抱在怀里,敖渊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他被吓到了,敖渊想,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将他放在海底最深处巨大的龙骨中央时,许念幼小的身躯几乎要被龙骨彻底遮住。太小了,敖渊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顶,甚至还没有他的手掌大,金龙一族何时有过这样小的幼崽。
第160页 许念本在抽泣,忽而伸出还有些肉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抬起头来,一张小脸上全是泪痕,他问敖渊:“爹……爹爹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敖渊看了他一会,长得是真的很像,从眉眼到鬓角,从鼻樑到嘴唇,与他像了七成不止,唯有眼角那一点上扬随了应周。 这是……他的一魄和应周的孩子,他在这个孩子身上感到了无法言喻的亲近。 敖渊不禁软和了一点语气,“他不会有事,不用担心。” “噢……“许念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那这里……是哪里呀?“ “是我们一族的海底蜃境,祖先们的埋骨之地,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修炼,每次蜕皮也必须是在这里,祖先们会庇佑你,我也会引导你。” 他大约是不会再有孩子了,许念就是他们一族最后的希望,敖渊忍不住在他身上有所寄託,希望他能走得更远,做的比自己更好。 许念很乖,还用头顶主动蹭他的掌心,问:“那叔叔你又是谁啊?跟我长得好像噢。“ “……我叫敖渊,”敖渊一顿,道,”你可以叫我名字。“ 许念小声道:“敖渊叔叔,爹爹真的不会有事吗?” “嗯,不会有事,不要叫我叔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叔叔两个字耿耿于怀,但听许念这样叫他,真的是非常奇怪。 仿佛他与许博渊是兄弟一般。 许念必须留在这里,接收周围残留的祖先龙气才能开启第一次蜕皮,他不能一直陪着他,只能用法术引许念睡去,然后匆匆返回龙宫。 虽然他对许念说不用担心,但心底隐约有不太好的预感,应周伤得不轻,即使是请了南灵来,恐怕也有些棘手。 龙宫中位于四海交汇之处,海底灵丹妙药不比九重天上少,来蜃境前已经吩咐章八,但凡应周需要,龙宫里的东西皆可取用,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 能与天帝一战的不周山君,竟然就要陨落了。 不可思议,神魂永生的仙人一旦面临死亡,便是仙魂碎裂,不会像凡人一样拥有轮迴的机会,是彻底的死亡。九重天的仙人无论仙力多少,都能活几万数十万年,而应周……才两千岁。 应周昏睡了几日,云兮等人一直守着他,偶尔敖渊从蜃境回来,也会路过他的房间,在外面站一会。 隔着一层不算厚的珊瑚墙,敖渊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许博渊没有被凤鸣剑斩断魂魄,百年后作为人的他寿终正寝,那一魄回归到自己身上,他和应周又会是什么模样。 如果他拥有许博渊的感情,那么他可以算是许博渊吗? 他会因为许博渊也爱上应周,而应周又是否能够接受作为敖渊的他? 他们会不会有一个比此刻好上千万倍的结局。 或许是父子连心,又或许是小孩子都比较敏感,许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蜕皮前一直哭闹着要找应周。 敖渊去见了应周,他瘦了很多,一身雪白单衣,黑髮散在瘦削背嵴上,侧过脸来时的目光没有半点波动。 问他要不要见许念,出乎意料地被拒绝。 本以为应周会想要见许念的。 世人皆说不周山君宽待万物,是这世上再温和不过的存在,可此刻他眼中所见的应周,却是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不会笑,也不会哭。 他看起来了无牵挂,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甚至对许念,都没有表现出多一分的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渊渊内心怕是住了个小公主,比傻周和郡主还多愁善感 大家看一下每章的标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题的,有数字的说明还有后续,不会只有一章,么么哒~ 然后我最近实在太忙,实在没时间给大家回评论,但我都有在看,感谢你们每天都来,笔芯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今日是纪俞严父亲的五十寿辰。 嫁过来已经有三个月,这是许婧鸾第一次以纪家儿媳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也是许博渊死后,除了出嫁那日,她第一次着上艷丽的颜色。 豆帘为她盘着髮髻,将她的额发全部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贴上金钿,“郡主,挑一支簪子罢。” 许婧鸾打开妆盒,随意取了一支给她。 是一支金线绣球,精緻有余,大气不足,豆帘道:“郡主,今日来的客人多,不如选一支华丽些的?” 许婧鸾放下簪子,淡淡道:“你选罢。” 豆帘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簪上国色牡丹,云兮从外头进来,“郡主,前面准备得差不多了,少爷在外头等着呢。” 应周虽然走了,云兮却没有回去,依旧留在她身旁,成为了应周在这人间滞留过的唯一痕迹。她的魂魄与应周靠生死契连着,中间回国一趟不周山,许婧鸾从她口中知道应周在受了重伤,沉入湖底养伤,很久很久恐怕都不会再醒来。 她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哥不在了,应周不如就这样睡下去罢,所有活着需要承担的痛苦有她一个人品味就已足够。 豆帘扶着她出门,纪俞严果然等在后院通往前院的拱门外,见她来了,便主动伸出了手,豆帘看了看纪俞严,又看了看表情漠然的许婧鸾,许婧鸾已经先一步放开了她,握住了纪俞严的手。 纪俞严对她温和一笑,顺势牵着她,与她并行向前走,“今日人多,要辛苦你了,若觉得无趣,便早点回房也可,不用勉强。” 许婧鸾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走在后头的豆帘与云兮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担忧与无奈。 纪俞严对她很好,从各方面,可以说一句无微不至。 除了上朝与处理公务,纪俞严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许婧鸾身旁,虽然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两人相处也是沉默居多,但安静之中一起下一局棋,各自看一卷书,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情。 自嫁进来,纪父纪母和善,上下僕人都很恭顺,也不曾听说纪俞严有小妾甚至侍寝的丫鬟,豆帘打心里觉得纪俞严很好。 只是无论多好,都没能令许婧鸾稍微好上一些。许婧鸾好像对什么都没了兴趣,一切事情可有可无,即使勉强笑起来,也再不如从前开朗明媚,眼中总是难掩哀伤。 她的心仿佛跟随着许博渊一起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真正开怀。豆帘和几个陪嫁侍女都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世子已经不在了,难道许婧鸾要一辈子都这样么? 宴会果真无趣冗长。 不断有人来敬酒,许婧鸾作为儿媳,又是如今唯一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少不了应酬,纵然没有心情,但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令纪家失了体面,许婧鸾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喝下陈年的长春白,舌尖上细微的苦味与甜味交杂,越喝越清醒。
第161页 她的酒量从来很好,比许博渊都要好,只要她不想醉,便不会醉。 到后来她甚至喝的比纪俞严更多,纪俞严按住她的酒杯,担忧地看着她,“阿鸾,少喝一些,吃点菜。” 许婧鸾躲开他,“这才多少,不用管我。” 说着又要举杯。她倒没有刻意去喝,只是坐着也无事可做,不如多喝几口,她已经许久没有沾过酒了。 纪俞严直接从她手中把酒杯拿走,蹙眉道:“我送你回房。” 许婧鸾转过头看着他,喝过酒后一双眼睛终于不像平时死气沉沉,明亮如灿星,还带着一丝狡黠,这一瞬间她仿佛又恢復了从前那个俏皮活泼的许婧鸾,对纪俞严勾起一侧唇角,“回房做什么?独守空闺吗?” 纪俞严一愣,为她的表情,也为她的话语。 成亲已有三个月,他不曾留宿过许婧鸾房中。 自然是顾忌许婧鸾的感受。他也知道许婧鸾会嫁给他,必然不是因为多喜欢他,多半是她在偌大的昱王府中感到了孤单,想要找一个陪伴度过难熬的时光。他无比愿意,无比高兴能成为这个陪伴她左右的人,但在许婧鸾真正愿意接纳他之前,并不打算越过雷池,哪怕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阿鸾……你喝醉了?”纪俞严迟疑道。 许婧鸾垂下眼睑,“你以前,同我哥喝过酒么?” “不曾。”纪俞严望着她的侧脸,没有错过在她提到许博渊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与他喝过的人都说他千杯不醉,”许婧鸾淡淡笑了笑,“其实他的酒量没有我好,我才是真的千杯不醉。” 昱王府里她与许博渊都很能喝,唯一一个不能喝的应周,如今孤独沉睡在她无法到达的遥远不周山中,她的一生太过短暂,或许已经无法与他再见。 过去无数美好时光,都被许博渊的死亡淹没,在记忆中染上了灰败的颜色,当初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糟糕,纷至沓来的回忆如同洪水,令她胸口酸涩不已。 而纪俞严也敏锐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 她的前二十年与许博渊朝夕相处,长兄如父,人生的一切都来自许博渊,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她想起无数过往回忆,使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跌落这样的悲伤之中。想要她慢慢走出来,从许博渊的死对她的打击之中,纪俞严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是最好,唯一知道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对她好。 纪俞严站了起来,去主座上与纪父说了什么,回到许婧鸾身边,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许婧鸾放眼满场相谈甚欢的宾客,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不适合再待下去,干脆起身,“嗯,走罢。” 纪俞严伸手扶她,她没有拒绝,这么多人看着,她不会拂了纪俞严的面子。 她自觉扫了纪俞严的兴,有些抱歉,毕竟是纪俞严父亲的寿辰,她先离开也就算了,纪俞严总该在场。两人走到后院,她道:“你回去罢,我没醉。” 即使醉了也无所谓,云兮和豆帘都在后面跟着,在纪府里又能出什么事? 纪俞严蹙眉道:“我送你到房间。” 许婧鸾也不再多说,左右没有几步路了,不差这点时间。 走至房间门口,窗柩上的红色喜字早已揭去,里面的龙凤红烛也早已撤下,与寻常的房间已经没有半点区别。纪俞严想起许婧鸾那一句随意的“独守空闺”,一时有些遗憾,倒不是遗憾其他,只是觉得少了洞房的婚礼便不再完整,而他渴望能够给许婧鸾最好的一切,包括完整礼数的,最好的婚礼。 两人走上台阶,许婧鸾道:“到了。” 纪俞严站定在门外,“嗯,我回前院送客。” 许婧鸾点了点头。 纪俞严道:“你早点休息。” 许婧鸾站在门框里仰视他,“噢。” 两人隔着脚下一层不高的门栏,屋内烛光打亮许婧鸾柔和的侧脸,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目光平静澄澈,纪俞严忽然心口剧烈跳动了一下,为什么他会突然觉得,许婧鸾像是在等待什么? “阿鸾……?”纪俞严迟疑道。 许婧鸾收回目光,笑了笑,“我以为你这人还算勇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纪俞严一怔,但许婧鸾已经关上了门。 门内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向着内间走去,纪俞严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许婧鸾……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郡主是非常直率勇敢了 我在努力日更,但是总是出现各种事情耽误我码字,哎我只能尽力,谢谢大家支持,写文太累了,全靠爱在发电啊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死契突然断了,我没有觉得惊讶。 送走他和敖渊时就隐隐有所预感,这恐怕就是我见山君的最后一面了。也许是因为见了太多生死,此刻我竟然平静无比,得偿所愿,同生共死,对山君来说,这应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将山君常穿的几件衣服收好,小山君就在身边,眼睛大概比我更红,但还是忍着没有掉眼泪,甚至去书柜上找了几本山君常看的书出来,一起放进了包裹中。 “把那张白玉棋盘也带上罢,爹爹很喜欢。”他说。 “嗯,”我笑了笑,回忆起以前,“是世子送给他的,山君每日都要擦一遍。” 等着我们收拾好包裹到了世子墓前,才发现楼琉衣,繁烨,西北,小白,都等在墓道之外,大约是想一起送送山君。 小山君抱着那张白玉棋盘,我拿着其余东西,楼琉衣道:“小山君和云兮进去,我们……就在外面等罢。” 我对她点了点头,山君一定也不希望我们都进去,这里面从今往后就是他和世子相守的地方了,除了小山君,其余的我们都是多余。 陪着郡主将世子下葬时,郡主便说过,这里早晚还要再放一口棺材,应周一定会回来的。 那时我对郡主是有一点怨言的。 山君即使再爱,也是寿与天齐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真的与世子一介凡人同生共死?可后来我回不周山中,听西北说了九重天上的事情,就明白过来,郡主说的没有错,山君迟早会来的。 在许博渊死的那一瞬间,他就去意已决;或者说,早在他与许博渊在一起时,他就已经决定,生死都会陪着许博渊。 棺木是皇帝准备的,早就备好了,并肩搁在许博渊那一口旁边,仿出一模一样的纹路,做了一对夫妻棺。 生前不得相守,死后总算能永远在一起,我将衣服放进空棺中,想了想,又拆出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山君穿过的仙鹤大氅抖开,整齐摆在了棺材里。 小山君拿着香,跪在两具棺木前,整整齐齐地叩了三个头。 只是蜕了一次皮,他就有了显着的变化,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从龙宫回来那日不知道山君与他说了什么,山君在人间这段时间,他每日只能躲在角落里远远偷看,真的比我以为的要坚强很多,到现在没有哭,我很意外,也很欣慰。我想小山君与我是一样的心情,甚至外面的楼琉衣,繁烨,西北,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山君能够留下,却都不捨得对他说出一句挽留。
第162页 他理应去找许博渊,而不是停留在敖渊这个骗子的身边。 我想楼琉衣也无比后悔去求了敖渊。 只是希望山君最后的时间里能够开怀一些,又有谁能想到,敖渊竟然如此卑劣,趁虚而入。除了那张脸,他又哪里与世子有丁点相同? 如今山君走了,我竟然感到了一点报復的快意。 任凭你敖渊装得再像,山君还不是回到了世子身边,到头来你算什么?在山君眼中你是世子,在我们眼中你是骗子,在你自己眼中,你又甘心在山君心里永远只是许博渊么? 安置好一切,小山君轻声道:“走罢。” 我点头,为他的坚强稍感安心,未来的无数时光,没有了山君,我便陪着小山君,在终年大雪的不周山中,总也还不算寂寥。 咚——! 外头忽然一声巨响,磅礴妖气顺着狭窄墓道灌入,我听到了两声龙吟,以及楼琉衣和小白的长啸!小山君脸色一变,“是龙君……” 我顿时怒火中烧,敖渊竟然有脸来此?! 我抱起小山君向外飞身而去,外头四人皆化出了真身法相对峙着,浮霜和西北守在墓道门口,也是一脸怒容。 我忍着满腔怒火,问:“怎么回事?” 浮霜担忧道:“龙君执意要进去,楼夫人和蛟王不同意,就打起来了。” 西北眼中充血,哽咽道:“他有什么资格进去!他……他有什么资格对山君……” 是的,敖渊没有资格。 我以为自己再清楚不过,哪怕他与许博渊有一模一样的脸,甚至曾经是共同一个魂魄,他也不是许博渊。 在九重天上,他对应周说出那句“他是我,但我不是他”时,他就自己在他和许博渊之间划出了界线。他放弃了真正成为许博渊的唯一一次机会。 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爱山君? 更没有资格站到许博渊的面前去。 四只大妖动起手来,天地变色,风雨欲来。 凭楼琉衣和繁烨,再加一个小白,还不是敖渊的对手,更何况敖渊出手极其兇悍,仿佛真要至他们于死地,金龙皇威一道道压在身上,任凭什么妖怪都难以抵抗。金龙长尾击碎了楼琉衣身后巨大的法相,避开了楼琉衣的妖丹要害,龙嘴咬住了比他小了一半有余的蛟龙脖颈,又撞开白虎,敖渊道:“让开。” 我一怔,敖渊的声音沙哑不堪,金龙底下现出的人身,通红的眼眶,以及狰狞的表情,竟然有一种,他才是那只节节败退的困兽的错觉。 敖渊穿过繁烨布下的雷雨径直走来,那些雷伤不了他,连雨都不能将他打湿,他目光中的痛苦令我忍不住感同身受,但我不会同情他。 我挡在墓道入口前,“龙君,我家山君与世子长眠于此,龙君进去不合适,还是就此止步罢。” 敖渊阴沉的目光像是在看着我,但我知道,他看的是墓道深处,“他是在我怀中死去,我有什么不适合?让开!” 在他怀中死去……这句话成功激怒了我,我想到山君最后都将他错认为许博渊,一时后悔、心痛、愤怒一齐涌上心头,我破口大骂:“你配吗?!山君若不是以为你是世子,你以为你能陪在他身边?!” 浮霜拦腰抱着不让我上前,不然我真的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和敖渊同归于尽,他是敖渊,不是许博渊,他怎么能,怎么能对山君……做那种事? 我真的恨不得咬死他。 敖渊终于捨得给我一个死水一样的目光,“他知道是我。” 我瞪大眼睛,震惊地瞪着他,敖渊说:“他叫了我的名字,叫我敖渊。” 怎么可能?我不信,山君怎么可能…… “你骗我!不可能!”我咬牙切齿,敖渊这个小人,这个骗子,我不信,我死也不能信,如果山君什么都知道,那这一切又算什么? 敖渊冷冷看着我,那目光有如万年寒冰,冻结的却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此刻的敖渊,看起来真的不像还活着,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与山君离开人间前往九重天时,简直一模一样。 “他没有忘,”敖渊道,“他什么都记得。” 我在一瞬间就慌了,我不愿意承认,可我知道,我心里已经信了。 可如果山君什么都知道,又怎么会放任自己与许博渊以外的人亲近?哪怕敖渊与许博渊再像。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我想任谁都无法明白这一点。 “还要拦着我吗?”敖渊嘲讽一笑,我不知道他在嘲讽谁,也许是我们,也许是他自己。 小山君脸上惨白,“你是说爹爹他……记得我?” 敖渊目光落到小山君身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冰封下的温柔,他靠近过来,西北下意识挡在小山君面前,但小山君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推开西北,敖渊单膝在他面前跪下,抬手按在小山君头上,“我已嘱咐章八,从此以后,你就是四海龙宫的主人。一百二十年一次蜕皮,不要忘了。” 小山君哭了,他至今不曾落泪,却在得知山君还记得他时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他为何哭,可我也想哭,这都是怎么回事?如果敖渊就是许博渊……这些到底算什么? “可……”小山君哽咽道,“可爹爹说,你不是我父亲……” 是啊,山君在我们面前从来不曾将敖渊当作许博渊半点,如果他真的是,为何要瞒着小山君? 我剧烈动摇着,努力说服自己不能听信敖渊三言两语,他是个骗子,他一定是在骗我们!但敖渊为什么要露出那么悲伤的神色,为什么又要用他的痛苦来动摇我…… “他说的总是对的,”敖渊笑了笑,“我不配做你父亲。” 是的,你不配,我在内心疯狂吶喊,你怎么配拥有山君,你又怎么配做许博渊。 小山君怔怔望着他,“那你到底……是不是?” 我痛苦地发现,我不能阻止他有所期待,我在这一刻察觉到,小山君是期待的,他在期待敖渊是他的父亲。 敖渊躬着嵴背,轻轻抱住了小山君,他说:“现在再与你说我是,你一定会恨我,但我……是。” 小山君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眼泪从瞪大的眼眶里不断滚落,滴在敖渊肩上,将那玄黑的衣袍染得更深。 敖渊身上绽放出一点金光,他的额头上,两道龙角慢慢长出,他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亲手摺下了其中一道,“这是我的角,足以让繁烨成龙。” 身后繁烨破口骂道:“你装什么好人?!我不需要你的施捨!” 敖渊恍若未闻,失了一边的龙角,他身上妖气锐减,若再动手,他已经不是繁烨和楼琉衣的对手。但他平静无比,将那龙角放进小山君手中,再次将小山君抱住了,“我知我自私,但我……不能陪着你,抱歉,他还在等我。”
第163页 小山君泪如雨下,“没关系……我、我会好好的……你去陪爹爹罢,我会好好长大的……” 我想我们没有人能够体会小山君的心情,我知道他是不恨敖渊的,甚至因为血脉中密切相关的联繫,他一定是想要亲近敖渊的。现在他得偿所愿,敖渊果真是他父亲,却在短短时间内,送别了山君,又要送别敖渊,我为他的苦难而心痛难捱。 我开始怨恨这该死的天命,若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所註定,为何要将世间的生离死别全部加诸在他们身上,为何要让他们这样可笑地错过? 这就是天命吗? 这样不公的,哀恸的,又可笑的天命。 “我走了。”敖渊道。 “嗯……”小山君抽泣着,点了头。 敖渊放开小山君,站了起来,朝着墓道走来,我依旧挡在入口,然而此刻我已经再也找不到阻拦敖渊的理由。浮霜显然也明白,想要将我扯开,但我不愿,我不想就这样让他进去,哪怕我的理智上已经被迫接受,但我的感情上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他就是许博渊,那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痛苦是为了什么? 郡主郁郁一生,山君等待一百三十年,敖渊对得起谁? “云兮……”我听到小山君对我说,“让他进去罢。” 我在那万分之一瞬间的动摇中忽然想起了一件,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我知道的事情。 “不……”我仿佛获得了胜利,重新有了阻止他的理由。可这胜利讽刺无比,只会让所有人更加痛苦,也让我无法承受,我再也忍不住,在浮霜的搀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山君已经让雁泽解开了见证……同生共死的见证,已经解开了啊……” 我终于真正明白过来,那一刻山君说的那一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早已知道一切,知道眼前的人是敖渊,也认定了敖渊就是许博渊,他分明是要陪着许博渊死的,可他又希望敖渊活着,若不是为了我在这一刻能够阻止敖渊,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解开见证? 此刻敖渊灰白的脸色,足以证明我的胜利。 我感受不到一点欣喜,我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宁愿自己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山君要解开见证。 他可以与许博渊同生共死,却不愿敖渊追随他而去,是他希望敖渊活着吗?可他自己也明白独活于世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又为何要敖渊如此? 巨大的龙吟声响彻天地,我看到敖渊眼神失焦,双膝跪地,这一刻,我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是用云兮角度写的,今天很肥吧,嘻嘻嘻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情情爱爱真的是这世上最荒诞无稽的东西。 我无法想像,竟然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了这种可笑的东西去死。 怕不是傻的,最傻的就是应周。 一开始是为了许博渊这样弱小的凡人,从他身上夺取圣旨那一次,不过是姝良给他看了许博渊的死相,就让他心神剧乱。后来许博渊死了,他大概是不想活了,上九重天与那什么朝玲公主拼个你死我活,最后落得一身伤回来,养着那弱小到可笑的灵胎,若不是靠我的血餵下去,两个人都活不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他我的血。 或许是我与许博渊立下那十年之约,说好要帮他杀掉嗣同,我却没有做到,因此产生了一点愧疚,又或许是他从九重天下来时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以至于我也愚蠢了一次,做了这一笔亏本的买卖。 九重天上发生的事情第二日就传遍了三界,什么不周山君情深似海,真当是可笑至极。得知那灵胎是一条金龙时我便我早有预感,他这侥倖捡回来的一条命,最后怕不是又要白白为了敖渊折送,而这一次更蠢更亏,许博渊至少还回报他以相同的感情,敖渊又能给予他什么? 什么“他是我,我不是他”,也亏敖渊说得出口,若他们不是一体,应周与许博渊一介凡人,生得出许念这条龙来? 但这些说穿了,都不关我的事。 过去了太久,我几乎都要忘了,当年答应与嗣同合作,是因为我想要成龙。 没想到应周会承诺我许念的龙角,而我其实并不想要。 这小白糰子丁点大小,还没有我膝盖高,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悬,到时候千辛万苦成年,还要自己把龙角折下来送给我,平白丢掉一半妖力,未免太惨了些。毕竟这白糰子虽然烦人了点,但比他父亲还是可爱了不少,好歹是喝我的血长大的,不会一靠近就用龙威压我。再说他还长得跟敖渊这么像,拎在手里时,能让我非常短暂的忘记被敖渊龙威压制过的不快。 果然不出我所料,应周很快就要死了。 白糰子蜕皮后长大了一些,至少比我的膝盖高了,走路不再摇摇晃晃,也不再总是哭哭啼啼,只是可怜应周竟然把他忘了,他不敢出现在应周面前,便每日躲在昱王府的角落里偷偷看着,我很意外,虽然眼睛总是红的,但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他也不再每天缠着我“爷爷”长,“爷爷”短,我竟然感到了有点失落。 有一日我又看到他在应周院子外,敖渊不在,应周应该是还在睡,他小心翼翼躲在门外的柱子后,磨蹭了半天也不敢进去,我一时无语,走过去拎起他的衣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还有点圆的脸上闪过失落,低声道,“我……我想进去看看爹爹,但是怕吵醒他。” 我道:“你这点重量,走起路来都没声音,拿什么吵醒他?” 听出我是在嘲讽他,他争大眼睛看我,两条还有点肉的胳膊挥了挥,“我会长大的!等我再蜕一次皮,就跟你一样大了!”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等你再蜕一次皮跟我一样高,你爹早就不在了。” 他一愣,眼里瞬间没了光彩,也不扑棱手臂了,只是咬着嘴唇死死瞪着我,一句话不说,却让我有种被谴责了的感觉,我顿时语塞,但又不想和他道歉,就连他两个爹都受不起我一句道歉,更何况是这白糰子。 我决定日行一善。 “我带你进去。” 我对他说。 “……真的?”他迟疑了一下,“不会吵醒爹爹吗?” “嗯,吵不醒他。” 他眼里又明亮起来,抱住了我的手臂,整个攀在我身上,我甩不掉,也就随他去了,在两人身上套了层结界,即使应周突然醒过来,也不会立刻看到我们,我有足够的时间带他出去。 他趴在应周床头,傻子一样看了很久,突然小声道:“以前在湖底,爹爹就总是睡着,我跟他说话,他也不会醒过来,我就一直这样看着他,总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的却是这白糰子自己也不怎么会说话,还生敢我的气。
第164页 他站了起来,隔着我的结界,在应周侧脸上亲了亲,轻声道:“爹爹,念念走啦,再见。” 即使是我,也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点悲伤。 他站在窗外透进的光亮中,浑身沐浴午后温暖的阳光,而应周在床幔的阴影中,双眸紧闭,他们两个人,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而且即将越来越远,没有任何办法。 敖渊就快回来,我带着他离开。 出了应周的院子,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走了一段,我回头,佯装烦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我没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声,果然幼崽就是幼崽,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随随便便就能哄住,只是带他看了一眼应周,就全然不再记恨我刚才说的话了。 他见我没走,迈着小短腿跳到我身边,大胆地扯着我的衣袖,仰头问我:“烨烨,你去哪里啊?带我一起去罢。” 真的是稍微给些阳光就开始灿烂,是我对他太和善了吗?才会给了他我会愿意带着他的错觉。 “别跟着我,”我把袖子从他手里拉出来,不耐道,“找西北或者楼琉衣去。” 他扁了扁嘴,“可是我想跟着你。” 我心想这白糰子怕不是喝我的血喝傻了,把我当成他爹了罢? 我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我决定吓吓他,让他主动跟我保持距离。 “我要去的地方,”我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他,“你这点修为,去了会死。” 谁知我的恐吓竟然没起作用,白糰子说:“可是有烨烨在啊,烨烨会保护我的。” “……我为什么要保护你?”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 “你保护我的话,等我成年了给你龙角,你就能化龙了呀。”白糰子说。 说得竟然很有道理。 我一愣,顿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 原来应周是这样想的,为了这一支龙角,我肯定会保护许念,他活到成年应当问题不大。而他一旦成年,即使没了一半妖力,也足以在这世间保护自己。用一支角来与我做这笔交易,舍小保大,很划算。 为了这白糰子能活得好一些,应周也算是耗尽心力了。 但这让我很不舒服,应周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答应这交易? 只要我想,我现在就可以剖开这白糰子的胸口,即使是那一颗小到没有我指甲盖大的龙丹,也足够我就地成龙,届时应周也好敖渊也好,又能拿我如何? 我看了一眼仰头看着我的白糰子,有些烦躁。 好歹也是一百三十年每日一口血餵大的,就这么杀了,岂非白费了自己那么多心力。 应周吃准了我不会伤害许念。 我带着他回了不周山。 应周的事情被妖怪们知道了,多少有些躁动,我和楼琉衣必须回去镇压。 虽然他这个人在情情爱爱上太愚蠢,但大事上又确实拿捏得还算到位。将所有妖怪聚在一起,有我和楼琉衣,再加一个白献在,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动乱,许念能更安全地长大,敖渊也不需要再抽龙骨去填人与妖之间的屏障。 真到应周走的那一天,我并没有觉得多悲伤,最多的还是觉得他太蠢,毕竟我与他,是在场所有人中,交情最浅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比想像中的平静,尤其是许念,我这样挑剔的人,也必须承认,他已经做得很好。 唯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应周竟然全都记得。 到此时此刻,我必须承认,他是当得上那一句情深似海的。我早就知道,他从冰湖里醒来根本不是为了许念,分明是为了敖渊。 敖渊表露出来的痛苦远超我的想像,但我不禁想要嘲讽他,人在时他未珍惜,如今人走了,这悲伤又有哪怕半点用? 我是不屑于要他的龙角的,但我也明白,这其实不是给我的,是他为了许念而折下,希望我能看在这龙角的份上,继续完成与应周的交易。 许念捧着那龙角,云兮挡在墓道前,敖渊绝望的龙吟令我耳膜作痛。 他是想要和应周一起死的,可应周断开了与他同生共死的见证,他便连死的资格都没了。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作为一百三十年前许博渊死时的见证者之一,我再次见证了他们的死别。 我的想法并没有多少改变,我依旧觉得应周愚蠢。只是如今我不再觉得他错了,他已经尽了他所有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原第一百一十七章)今天是烨烨的独白,讲真他这么老神在在,以后是要被日的 感谢: 华年 七七 长草的兔叽 的地雷,么么哒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想所有人中,经歷过情爱的我应当是最懂应周的。 云兮也好繁烨也好,他们都无法理解,觉得应周做的一切没有道理,只有我知道,情爱这件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你的付出变得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我曾觉得许博渊一介凡人配不上应周,后来得知许博渊为应周死了,又觉得天意太弄人,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两个人能在这广袤世间相遇相知相爱已经这么难,何必再谈什么般配? 奈奈出生以后,我已经不太经常想起从前,大约是我对皇帝的感情本就没有那么深,他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我贪恋的,也不过是他温柔时给予我的放肆的权利,和留在他身边所能享受的人间泼天富贵。 狐狸天性本就多情贪婪,我在他身上偶尔能够感受到一点爱,我爱这种身在爱中的感觉,久而久之甚至忘了,我是一只妖怪,只要我想,没有凡人能够不爱我。 可是应周与我不一样。 或者说他和许博渊,与我和皇帝不一样。 他们只有彼此,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也最灼人的深情。 我为他们遗憾嘆息。 不知道敖渊自己如何作想,但在我看来,他与许博渊是很像的。 用像这个字其实不太恰当,因为他们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但既然敖渊自己不这么觉得,我便也干脆将他们分开来看了。 我从不认为许博渊是一个多良善的人,至少和应周比起来,他的心思细也深,也更自私。与世无争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的表象,为了保全昱王府和许婧鸾,许博渊顾虑的事情万千,这一点与敖渊最像,瞻前顾后,有完全的准备之前绝不会出手,半点风险都不愿冒。 我与许博渊相识的时间比应周更长。 早在我嫁给皇帝成为后宫妃子之前,我便察觉到了他身上的龙气。我不曾见过住在海底的敖渊,但活了这么久,总归也见过一两个龙子,我明显能感觉到许博渊身上的龙气与他们不同,虽然极其微弱,却也压得我情不自禁想要下跪。 所以我很讨厌昱王府一家,与许婧鸾见面,大多要讥讽她几句。如今再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也是奇妙,那时的我竟然会有那种小姑娘似的心境,不可思议。
第165页 关于许博渊,我早就猜测他与敖渊或许有什么关系,但离开人间时也不曾想到应周会与他相爱,最后走到那种境地。 我是希望应周远离许博渊的,离开时与应周提过一句,只是应周没有放在心上,而我的希望也没有起到作用,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而去。应周会爱他,我感到意外,却又觉得似乎理所应当,他们的命运或许本就是交缠在一起的。 至于敖渊,我对他更多的是同情。 就像许博渊一开始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爱上应周,我知道他肯定也没有想过,所以在九重天上时才会对应周那么冷漠,这一点,也与许博渊像了十足。 他们怎么可能不是一个人?而应周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他会爱上只有一魄的许博渊,当然也会爱更加完整的敖渊。 我想他对敖渊刻意的疏离,是一种保护。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因为应周并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他没有忘记,他什么都记得。 开始时我也不曾怀疑,在云兮跑来告诉我应周不记得了的时候,我是信了的,或者说,那时候的应周确实短暂忘却了一段时间。 后来我察觉到不对,是因为我突然想到,应周从来没有问过我们,他为何会受伤,又为何会回到山中。 他本该在人间的,即使受了伤,也应当在许博渊身边,他却半个字都没有问过,当然那时候我也只是怀疑,真正确定,是有一日敖渊不在,我化成许婧鸾的模样路过他房间时,无意中看到他对着许博渊送他的那张白玉棋盘看了许久。 我走进去,他抬头看我一眼,指着棋盘边角上的一处,说:“这里磕碎了一道。” “许是下人们拿的时候不小心。”过了一百多年,再坚固的东西也难免老化,我不知如何答,找了一个极差的藉口。 “嗯,”应周笑了笑,“怪我没有看着。” 我一时觉得怪异,却说不上来哪里怪,应周抚摸着那道碎痕,眼中流露出一点哀伤,“楼琉衣,谢谢你。” 我惊讶地看着他。 若是全盛时期的他,自然能够轻易看穿我的变化之术,但他如今虚弱成这样,而我重新得到了九尾之力,模仿许婧鸾也能学到至少九成像,他不可能看得出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知道,真正的许婧鸾早已不在了。 “山君……为什么?”我问他。 为什么明明记得,却要装作忘记。 他低头望着那棋盘,眉眼温柔地舒展着,我却从中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无奈。 “因为我……捨不得啊……”他轻声嘆道。 捨不得什么?敖渊吗? “至少他还可以活下去,“应周抬头对我笑了笑,“不是吗?” 我知道他为何要与我说了。 因为只有我,可以从他这三言两语中明白。 捨不得就这样离去,捨不得最后的最后都与他隔着天与地,山与海,不得相见,却又希望他可以活下去,不要死,不要痛苦,那么就不要爱,不要记得同生共死的誓言。唯有如此,在他走后,敖渊才能继续活着。 可只有一点,他们都错估了彼此,爱与不爱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决定,敖渊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他,他一定不曾想到。 也许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得出此时的敖渊已经对他动了情,只是他们都还未察觉,而作为旁观者的我不愿他们就这样错过彼此,我决定帮他们。 应周即将陨落的消息是我散布出去的,我要将其他人都带走,给他们一点单独的时间。本来是想将云兮也一起带回山中,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我没有办法,只能随她,总归她这一点道行,也不能对敖渊如何。 敖渊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陪应周走完了最后一段。 看到敖渊在墓前崩溃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应周早已看穿了我的感觉。 就像他带着云兮去解开同生共死的见证,把许念託付给了繁烨,他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安排了许多许多,然后静待着註定的时刻到来。 云兮和繁烨显然也已经明白了应周给予他们的安排,现在轮到我了。 “把墓道封死罢。”我对云兮说。 云兮一愣,敖渊抬起赤红的双眼看着我,我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和痛苦,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许会让他更痛。 “龙君可曾想过,山君最后为何要告诉你?”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应周,在秋水山的篝火宴会上,躲在许婧鸾身后,笑起来时眼中没有半点杂质,希望最后他在敖渊怀里离开时,也有那样纯粹的笑容。 “……为什么?”敖渊嘶哑着问我。 我望着通向幽深黑暗的墓道,“就是想告诉你,他很爱你罢。” 敖渊瞳孔一缩,我对云兮点了点头,云兮含泪咬牙,按下了墓道旁的机关。 震耳的响声传来,巨大的封墓石在机关牵引下缓缓下落,将光彻底隔绝于外。 “龙君不明白吗?”我笑了笑,连我都明白了,敖渊怎么能不懂? 一开始的疏远,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后来假装忘记,是不愿与他天涯陌路,却在最后选择告诉他一切,也不过是希望被留下的敖渊能好过一些罢了。 “山君他……捨不得啊。”封墓石落地的瞬间,我轻声道。 即使决绝如应周,恐怕也在心里有过无数次的迟疑与犹豫,最后他还是将选择权交给了敖渊,像一场赌博,赌敖渊,或者说许博渊对他的感情。 如果还来得及爱上,那便相爱;但若没来得及,那便到此为止,亦无需不舍。 还好最后的最后,敖渊没有辜负他。 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已经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原第一百一十八章)我竟然更出来了……感天动地 今晚是楼贵妃,这几章用几个人的自述交代了应周的心态,不知道最后的这段大家明白了没,如果没明白的话……我可以在作话里解释一下,或者看明白了的小伙伴楼下评论写一写,我这水平是写不明白了orz。 明天终于要回国啦,今天真的忙炸,行李到现在还没收拾,本来以为写不出来了的,结果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强行更了一波,傻周也很快就能回来啦,谢谢大家支持,给你们我的小心心yo~ 然后下一篇现代背景的末世文《从我心》,文案已经开了,有兴趣的加个收藏吧~刑侦打算毕业了有时间了坐下来慢慢写,先写个末世压压惊(一口老烟沧桑脸 感谢: 华年 余温两位宝宝的地雷,我眼神不好老是看丢,爱你们,么么哒!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听说,但凡是活着的东西,哪怕一叶一木,都是有情感的。 但我没有,虽然我应该算得上是活着。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或许是曾经有过的。 九重天上的风光万年不变,而我也已经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久到看遍了三界变迁,昆吾书中记载的无数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无声流淌在我脑海中,悲欢离合,生随死殉,我看得太多,一切在我眼中都有因果註定,无论我如何想都无法改变,我个人的悲欢喜怒没有任何作用,以至于久而久之,我便忘记了,我身上曾经还有感情这种东西。
第166页 两千年前应周出世时,我便发现他是唯一一个,我在昆吾书中看不到结局的人,但后来我寻到了方法,就是去看敖渊。 他与敖渊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像极了姻缘司的红线,双绳一股,密切缠绕在一起,从开端,到结局,将两个有缘人紧紧绑住,哪怕生死相隔,也无法切断。 他们会相爱,我知道,许博渊会死,我也知道,许念会出生,我看得到,甚至应周会死,我也猜到了。我虽没有感情,却也看懂了敖渊的懊恸。 但我还是去不周山找了应周,本不是我所愿,不过是昆吾书要我这样做,开启即将来临的天命,而我,遵循了昆吾的意志。 他真的是非常温和,给我茶水,要我直唿他的名字,我没有拒绝。 我要他下凡,他没有半点犹豫,甚至也没有多问我一句,便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以至于没有感情的我,在那一瞬间,竟然生出了一点愧疚。 我明知道,他会死的。 可我无法违抗昆吾书,我与他一样,算是这三界间特殊的存在,昆吾书中没有我,因为我只是见证之人,参与不得其中。 第二次再见又是在不周山上,他被凡间之火焚化了雪塑的肉身,神魂归于不周,自冰湖中沉睡的真身中醒来,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尚未褪去的痛苦之色,但他见到我,依旧对我笑,笑容全然没有设防,以至于我突然不想再叫他的名字。 太亲密了,我们的关系没有亲密到可以直唿名字的程度。 毕竟是我……让他走上了他的天命。 那日他去了四海龙宫,我知道他见不到敖渊,却在回到九重天时,忍不住地想,如果他见到了会如何?如果当时我再多说一句,暗示他许博渊与敖渊的关系,一切又会如何? 他们的结局会有所改变吗?应该会的。 至少在许博渊死时,应周不会心如死灰,与天帝一战,亦不会碎裂不周,最后沉入冰湖。 但我不能说。 一切都是註定好的,不周山的碎裂将为大地带来新的生机,是三界繁衍数百万年后的必经之路。人间的屏障早已风雨飘摇,维持不了多久,哪怕敖渊抽出龙骨塑之,也不过再残喘数百年。更何况,昆吾所希望的,本就不是人妖相隔的局面。妖皆以为天命偏心于凡人,唯有我知道,天命是这世上再公正不过的存在,所有人,所有活着的,所有拥有未来的,他都予以着庇佑。 有时候我也会想,没有感情的我,与看不到未来的应周,是否就是这世上,唯二不受昆吾庇佑的存在。 我并不介意这一点,我是昆吾意志的化身,这世上没有什么伤的了我,只是应周,我不知道他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会愤怒吗?他这样温和的人,我无法想像,他生气时会是什么模样。 而当我真的告诉他时,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对他说:“敖渊龙君分一魄下凡是天命,你与许博渊的相遇亦是天命,不周山裂,九重天塌,皆是。我不能与你说太多,但山君,你今日不会死,这也是天命。” 如果是从前那个拥有感情的我,也许就能稍微体会一些他当时的心情,但我没有,我看不出他目光中的情绪。 他看起来很平静,平静接受了这一切。 我松了一口气。 而一百三十年后我才得以明白,他那时的平静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太聪慧,比我以为的通透太多,我只说了一半,他便已经明白了一切,连我未曾说出口的那部分一起。 他知道自己会死。 我说不出自己是从何而来的直觉,但当我在昆吾书中看到敖渊在许博渊墓外哀恸绝望的龙吟时,我想,会变成这样,应周是知道的。 与昆吾相伴的数十万年里,我从不曾质疑过他,这世上任何人或事都可能犯错,唯独昆吾不可能。他是绝对的正义,绝对的真理,无可质疑的存在,如何会犯错? 可我在这一瞬间,无法控制地怀疑起了一切。 我明明应该是没有感情的,那此刻的胸口的沉闷又是什么?是我引着应周走上了这条路,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不周山,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他,如果我…… 太多如果,我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制止这一切,但我没有那样做。 我很后悔。 数十万年不曾有过的情绪使我翻开了昆吾书。 我只看他希望我看的,却从来不曾主动翻开过他,因为我是见证之人,不是参与之人,我不当窥伺他人的事,可我却强烈地想要知道结局。如果到此为止就是结局,那么这一切的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一页一页翻找,终于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中,找到了敖渊。 我仓促离开九重天。 这是我第一次去往凡间,敖渊的龙吟震耳欲聋,我看到他跪在许博渊的墓道前,断去了一支角,身后巨大的金龙法相低着头颅,金黄眼中落下鲜红的血泪。他是还活着的,但他看起来,比一百三十年前上九重天时的应周,更加绝望。 “……龙君。” 我走过去,所有人都转过视线看着我,我感到他们此刻的哀恸都加注在我的身上,使我胸口沉闷无比。 我庆幸我带来的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好消息,虽然也并没有多好,但至少对于此刻的敖渊来说,是唯一的救赎。 “不周山君,应劫而生,应劫而殒,”我想此时此刻我会出现在这里,与敖渊说这些话,冥冥之中也是因为天命的指引,“不周山尚在,他便未灭……终能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把这几章做了大的调整,为了后面衔接更顺畅,这一段是司命的独白,比较短。 回到这篇文最开始的三章,那时我把节奏写得非常非常慢,是因为每一句话都是伏笔(我自认为是)。这篇文开始的时候,我抱着无数耐心,希望把每一个伏笔安排到位,但后来我发现,连载网文是不能这样的,没有足够的节奏,读者们都没耐心看下去,所以我只能捨去,变成了现在这样不太完整的模样,有点伤心。 好了明天我要跟老师交流毕业论文进展,这就写论文去了,后天见!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 大概是在应周走后,不周山上的积雪与冰川就开始融化,在山谷中汇聚成河流,蜿蜒而下,又在山脚下拢成一片片湖泊,漫长时光中,林长鸟飞,花开漫野,孕育了无数新的生命。 一年,两年。 一百年,两百年。 不周山的石阶上迎来送走,妖来妖往,已经二百三十年。 西北拢着袖子站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伸长了脖子向远方天空眺望着,表情焦虑而紧张。 “别抖了,”楼何奈在一旁道,“该来时就会来的,你急也没用。” 西北道:“我这不是担心……” 楼何奈道:“有龙君陪着,有什么可以担心?” “说是这样说,”西北嘆了口气,“我就是忍不住啊。”
第167页 楼何奈翻了个白眼,“你就是每日太闲了,才会什么都想操心。” 西北幽怨看着她,“是,我就是太闲了,才每天还要□□的心,给你做饭给你洗衣。你这都三百六十多岁了,怎么还不能辟谷?” 楼何奈柔柔一笑,“那你都快两千五百岁了,怎么还不长高呢?” “……” 与楼何奈斗了几百年的嘴,他从来就没有赢过。 又等了许久,天边外忽然一声龙吟,两人一起抬头,只见一道长影由远及近,西北垫着脚看,那是一条通体发光的金龙,鳞片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额上两支龙角是完整的,西北惊唿道:“是小山君!” 楼何奈无语看他,“激动什么啊?” 西北涨红了脸,“我、我就是有点高兴……小山君长大了……” 已经是第三次蜕皮,许念终于成年了。 “西北,奈奈!” 龙影化为人形落地,高大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衣,五官与敖渊足有七分相似,只是他的皮肤较敖渊白一些,笑容也清朗,就这样远远看去,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 西北一愣,眼眶红了,“山君……” 楼何奈也顿了顿,望着由远及近的许念,喃喃道:“真像。” 小时候他是更像敖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可几次蜕皮后,却越来越像应周。尤其是那笑起来时眉宇间的弧度,实在太像了。 楼何奈不禁看了一眼许念身后的敖渊,不知敖渊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许念大长腿两步迈上台阶,笑着问:“怎么只有你们?繁烨和楼夫人呢?” 西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楼何奈抬头仰视他,道:“娘去给我找药了,繁烨在殿里呢。” “我去找他。”许念弯起眼角,快步往里走去。 看着他走远,西北用袖子擦了眼泪,嘆道:“小山君还是和蛟王最亲。” 楼何奈看了一眼后头的敖渊,没有反驳西北。 许念一把推开繁烨的房门,大声道:“繁烨!我回来了!” 繁烨本泡在汤池里昏昏欲睡,被他一嗓子叫醒,掀起眼皮不悦看了他一眼,“回来就回来了,嚷嚷什么?” 许念笑着道:“快起来快起来,与我比一比,我觉得我现在比你高了。” 繁烨蛇目上下打量他,冷笑了一声。 “你不高兴吗?”许念在他身后蹲下,把繁烨被水打湿的头髮拢起来拨到一旁,“我早说过我肯定能比你高的。” “有什么用?”繁烨讥讽道,“只长个不长脑子。” 许念也不生气,“你不上来,那我下去了啊。” 繁烨还来不及制止,许念已经跳进了池子里,溅起来的水花甩了繁烨一脸。 “你是不是讨打?”繁烨烦躁摸了一把脸,“以为成年了我就拿你没办法是吗?” 许念淌着水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是啊,你现在打不过我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许念只是靠近,身上的龙威就已经压得他唿吸不顺。 “你不肯用父亲的角成龙,”许念低声道,“那把我的给你好不好?” 他的额上渐渐长出两道金色龙角,“我已经成年了,答应过爹爹要给你的。” 繁烨看着他褪去了圆润,日益深邃的脸庞,一时有些怔忪。许念竟然已经长大了,从那个没有他手臂长的萝蔔丁,到现在这个可以俯视他的青年,时间真的太快。 繁烨收回视线,蹙着眉不耐道:“一个两个……真当我没有你们就成不了龙?” 他从水中站起,推开衣衫被水浸湿的许念上岸。 许念盯着他赤裸光滑的后背,目光幽深,嘴角上扬,“繁烨。” “做什么?”繁烨头也不回,从屏风上取下里衣穿上。 “我用其他办法让你成龙好不好?”许念也跟着上了岸,施了个法术弄干自己的衣物,手越过繁烨的肩,替他取下外袍披上,将他的湿发握在手里轻轻揉捏,“把父亲的角还给他罢。” “你当我想要?”繁烨一把把自己的头髮拽回来,没好气道,“说了多少次还他,是他不肯要,你们这一家子真的都很烦。” 应周很烦,敖渊很烦,许念最烦,从应周死后就一直缠着他,小时候烨烨长烨烨短,长大后繁烨长繁烨短,也不见他同楼琉衣和西北这么亲近,就因为喝过他的血? 早知道当年就不餵他了,真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他转身欲走,许念却突然道:“繁烨,我有一种感觉。” 繁烨余光扫了他一眼,“什么感觉?” “我觉得……爹爹似乎要回来了。”许念低声道。 繁烨惊讶看着他,“你说什么?” 许念抬手按在胸口的位置,“在蜃境里蜕皮的时候,突然有种感觉,就像是从前和爹爹在后山湖底,他睡在我身边时的感觉。” 繁烨蹙眉,“就这样?” 许念道:“我没办法仔细说,那时觉得……很亲近,好像他就在身边。” 繁烨看了他一会,“与敖渊说过了?” “还没有,”许念无奈道,“万一我的感觉错了,怕他失望。” 繁烨道:“去问问那个什么司命,不就知道了?” 许念摇头,“司命告诉我们爹爹会回来已经是违背了天命,就不要为难他了。” 繁烨转过了头去,无所谓道:“那就等罢,早晚会回来的。” “嗯,”许念笑了笑,重复道,“早晚会回来的。” 敖渊独自穿过大殿,走至后山湖边。 湖水粼粼泛着光,开春后岸上松树抽了新芽,被云兮打理的花圃也开出了绚烂的花朵,前殿妖怪来往,不復从前除了雪就是雪的冷清,如今的不周山里,总是很热闹。 会觉得寂寥的,大概只有他一个。 已经过去了两百三十年,他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总是会忍不住想到应周在湖底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从前难以体会,但等了这么久,他想他或多或少也懂了一些。 他将手掌浸入湖水中,低声道:“念念成年了,你看得到吗?” 应该是看得到的罢,这山中的一切,这三界中的一切,一定都印在他的眼中。 敖渊感受着湖水的冰凉,与应周的体温很像,在这湖边待着,会令他有一种,应周就在身旁的错觉。 短暂的温暖。 敖渊收紧掌心,湖水从指缝中流逝而去,一如他无法掌握的一切。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比死亡更加折磨,就是这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等待。 可除了等待,他没有任何办法。
第168页 ——不周山君,应劫而生,应劫而殒。不周山尚在,他便未灭,终能归来。 二百三十年前他万念俱灰时,天尘出现在许博渊墓外,留下的这短短一句话,成了他还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他曾质问怀疑过天命,如今却觉得,天命真当是世间再公平不过的存在。 许博渊死时应周的痛苦,怀着许念诗在湖底无望的等待,他都在这二百三十年间一一品尝,并甘之如饴,只要应周还能回来,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下去。 只要应周还能回来,无论多难,他总还能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猜你们会觉得虐渊渊不够,但其实比起虐他,我更希望他以后用行动弥补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不周山脉有万里之长,如今化了雪,除却主峰上住着小山君与几位妖王,其他大小妖怪都分到了各自落脚的土地。虽说地广人稀,但山里的日子日復一日,无趣而贫乏,谁和谁多拌了句嘴,哪家添了小崽,都能立刻成为妖怪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备受关注的主峰,丁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能传遍山中。 譬如龙君与天界的朝玲公主的二三事,就广为流传,几百年时光里,演化了出无数版本。 一说龙君一魄下凡,见山君绝世颜色心生喜爱,不惜与天帝为敌也要与公主退婚,引得公主恼羞成怒下凡刺杀山君; 二说龙君爱山君不可自拔,朝玲公主求而不得,干脆杀掉龙君一魄,以至于山君怒而碎裂不周,差点闹得三界一起陪葬等等等等。 虽然细节之处各不相同,但总体之上又非常一致,无论哪一个版本,朝玲公主都是那个拆散二人的毒妇。 西北推开殿门,迈着短腿快步进来,一脸幽怨,“那什么公主又来了。” 楼何奈正在吃饭,闻言随口道:“龙君见她了?” “龙君才不会见她,”西北皱着一张包子脸,“都是她害了龙君那一魄,否则山君和龙君……”他突然停住,嘆了口气,又有谁知道,如果没有朝玲作梗,他们二人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她怎么还有脸来这里?”西北愤愤道,“就该再关她两百年。” “再关两千年也没用,”楼何奈笑了一声,她如今已经不再需要每日服食灵丹妙药续命,维持着二八少女的模样,出落得比她母亲更美,哪怕是冷笑,也灵动非常,似装着秋水的瞳中还有一分独属于少女的妩媚,“求而不得是最苦,她爱惨了龙君,却亲手斩了龙君一魄,龙君如今见也不肯见她,她肯定不好受。就让龙君继续冷着她罢,算是替山君出一口气了。” 西北撇了撇嘴,道理是这样没错,但龙君分明就是山君的,被她这样时刻惦记着,总觉得不太舒服。 两人正说着,楼琉衣匆匆从外头回来,笑道:“西北,奈奈,小山君要回来了。” 西北一愣,楼何奈问:“屏障补好了吗?” 楼琉衣搂住楼何奈的肩,“嗯,已经好了,有繁烨一起,还算顺利,明日他们就能回来了。” 第二日清晨,西北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远远靠近的两道长影,一时感慨良多。 上一次他站在这里,也是在等许念,是七十年前,许念成年之时。 连人间的屏障都已经修好,却不知应周何时才能归来。 体型稍小的银龙率先落地,繁烨一身黑衣,阴沉着一张脸,西北朝他拱手,楼琉衣也对他点头示意,谁料繁烨却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们,冷哼了一声,快步走上台阶,往殿内走去。 从前他的脾气就不太好,但也不曾差到连个招唿都不愿意打的地步,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西北抬头去看楼琉衣,只见楼琉衣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后头金龙落地,许念化出人形,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繁烨!等等我!” 繁烨脚步半点不停,许念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路过众人时歉意一笑,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我去陪他。” 说罢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背影消失在殿内,西北摸不着头脑问:“蛟王这是怎么了?” 楼琉衣若有所思一笑,像是看出了什么,却卖了个关子道:“不如问问云兮和浮霜?” 许念和繁烨去人间,云兮和浮霜随行同去,总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话音未落,通体乌黑的踏雪乌云载着云兮落地,西北忙问:“蛟王是……” “可别问我,”他还没说完,云兮已经笑眯眯打断了他,“等小山君自己说罢。” 西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但见云兮这样的表情……似乎不是坏事? 许念不敢直接追上去,落后繁烨几步跟着,本以为他会回房,却不想他径直穿过大殿,去了后山冰湖。 谁也不知道应周何时会回来,但大家都默契地觉得,若有话想要同应周讲,站在这里说,应周一定能够听到。三百年里敖渊来的次数最多,几乎每日都要在这里站上几个时辰,许念其次,西北,云兮,楼琉衣,甚至楼何奈也都常来,唯有繁烨,从不曾来过。 “怎么来这里?”许念站在他身后,问,“是想和爹爹说话吗?要不要我迴避?” 繁烨侧头看着他,冷漠道:“那你滚罢。” 他如今已经成龙,身上威压虽不如天生是龙的许念,但也差不去太多,许念感受到他的敌意,垂下眼,抿紧了嘴角,轻声道:“繁烨,我没有要逼你,你若真不想要,我就去请南灵仙君来……” “闭嘴,”繁烨不耐烦地转过脸去,面朝着湖面,打断了他,“我说不要了吗?” 许念一怔,忙问:“那就是要了?” 繁烨指着冰湖面上,“你想要这孩子,行啊,让你爹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不用什么南灵,我自己就能把孩子拿掉。” “……”许念一顿,“繁烨,爹爹他还没……” 繁烨没好气道:“已经替他养了一个你,还想我替他养孙子?想得倒是不错,真当我脾气这么好?” 许念上前两步握住他抬起的手腕,牢牢桎梏在掌心里,“我会与你一起养。” 繁烨讽刺看着他:“不如你来生?我陪你养?” 许念一时哑口,低头望着繁烨银色双瞳,半晌后,声音低落,“繁烨,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总在想,害死爹爹的人,其实是我。若不是要养大我,他不会在湖里睡了那么久却养不好伤,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受嗣同一击。” “关我何事?”繁烨冷冷一笑,若说是谁害死应周,敖渊首当其冲,怎么轮也轮不上许念。 许念轻声道:“现在他累了,想多睡一会,我……不想打扰他,你明白吗?” 明明脸是像敖渊的,但任何人来看,都会觉得他更像应周。
第169页 他总是笑着,看起来温润宽和,应周死后他已经很久不曾表露过脆弱,无论在谁面前,他都坚强而振作,因而此刻这样的沮丧,便看起来格外可怜。 大概没有人能不对这样的他妥协。 繁烨看了他片刻,抽出手转过了脸去,声音依旧冷漠,“我等他十二个时辰,他若回来,我便认了这天命;他若不来,你想都别想。” 其实未必是真的有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没面子。 他从一条蛇化为蛟经歷的酸楚无人可以想像,想要化龙曾是他唯一的坚持,许念出生就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显然不会懂他对成龙的渴望。而他也没有想到,就那么一次,他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龙,还怀上了。 跟许念生气是没什么意思的,你情我愿的事情也不是他的错,只是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生,一旦生下来,岂非所有人都知道他被许念…… 真的是很没面子了。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直接用了敖渊或者许念的龙角,谁也不能指责他什么。 但就这么拿掉,到底有些捨不得。 说什么要见应周,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不可能,才提了这么个要求。 当然,见也是想见的,想要见到他问一问,当年怀上许念时是什么心情。许博渊已死,敖渊又指望不上时,他一个人,身负重伤带着几乎养不活的许念,是用什么心情坚持了下来。 他没有想过会生下这个孩子,更不曾想过,因为这赌气一般的一句话,应周竟然……真的回来了。 黎明时分,众人还在睡梦中,忽然一阵剧烈地动自后山蔓延,繁烨赶去时湖边已经来了不少人,楼琉衣牵着楼何奈,一旁的西北眼眶通红,白献按着他的肩膀,敖渊与许念站在最前面,许念迟疑道:“父亲……” 敖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下颌紧绷着,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他纵身跃入湖中。 冰湖太小,不足以容纳他的真身,但人身并不影响他在幽深水下视物。敖渊双瞳燃起璀璨的金色,渐渐沉入湖底,泛着幽兰微光的湖水粼粼而动,看到最深处一抹身影时,敖渊唿吸一滞。 已经整整三百年未见,一切却都仿佛用刀刻进了记忆之中,半点无法忘怀,清晰一如昨日之事。 他靠近,强忍着将他抱住的冲动,伸出手,又在落到那人脸颊上前停下,半晌后,才轻轻一碰。 只是指尖擦过,那人便睫毛微动,睁开紧闭的双眼,睫下双瞳依旧清澈而澄净。 两人隔着湖水对望,敖渊声音颤抖,“应周……是你吗?” 应周静静望着他,敖渊心口酸楚无比,也畏惧无比。好怕是在做梦,好怕再多碰一下,就会被迫醒来。 他抱着一千年也好,三千年也好,都会一直等下去的决意,却还只等了三百年,竟然就这样等到了。 太快了,快到他觉得不足以赎罪,快到他觉得不像真实。 他在恐惧与期待中等待答案,那人却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一如从前,眼角分明是向下的,眼尾却向上轻轻一挑,笑起来时,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颜色。 他向敖渊伸出了手,轻声道:“是我,抱歉,让你久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的……我自己都没有准备好的……再见……(脱纲脱到外太空了已经 好吧,正文真的完结了,接下来全是带糖的番外(我在说什么,第三卷不就是个番外卷么……) 每天四处拜年,忙如一条死狗……先给大家拜个早年,除夕夜发一波甜糖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九重天上宁静依旧,白衣小童小碎步从天帝殿中跑出,回到住所,迫不及待要与同伴分享方才在殿中所见。 “喂喂!阿紫阿紫!不得了啦!” 紫衣小童闻声抬头,“怎么了?” 白衣小童三两步靠近他,激动道:“你知道我刚才在大殿里听到了什么了吗?” “什么?” “敖渊龙君与应周山君要成亲啦!” “啊?”紫衣小童惊讶瞪大眼睛,“那公主呢?” “哪轮得到她啊!山君那么好,我要是龙君,绝对也看不上公主,”白衣小童扬声道,“脾气又差又自私,要不是她,山君和龙君怎会这般坎坷?” “诶!”紫衣小童忙捂住他的嘴,“快别胡说!” 白衣小童挣脱他,不服气道:“哪里乱说了?上回她要两千年一开的玉芙蓉做贴花,阿绿找遍了九重天也没找出一朵,就被她罚跪了三个时辰,这么恶毒的人,活该!” “你可快别喊了!”紫衣小童急道,“要是被听到了,有你好看的!” 白衣小童笑嘻嘻道:“放心罢,她现在可没心情来找咱们的麻烦。你没看到早晨龙宫的管事章鱼送信来的时候她的表情,一会一定要和阿绿说一说,太解气了!” 紫衣小童忧心忡忡,“怎会送信给她呀?要是她去婚礼上添乱可怎么办?咱们与不周山的关系本就紧张,如今那里住着三条真龙,应周山君又回来了,要是真打起来,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嘿,公主可去不了呢。” “怎么说?为何去不了?” “诶,说到这个就更解气了!我给你学学那章鱼管事是怎么说的!”白衣小童眉飞色舞,模仿起章八撸鬍子的样子,“‘龙君的意思呢,是叫在下来与天帝知会一声,我家龙君与不周山上的应周山君早已结了连理,如今终于山君回来了,打算补个婚事,昭告一下天地。至于这婚礼呢,就不请各位仙人参加了,毕竟公主殿下还欠着我们龙君一魄,关系也算不好,去了只怕大家都难堪。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也免得大动干戈。’” 紫衣小童听的目瞪口呆,“龙君也太大胆了罢!” “可不是!”白衣小童面露嚮往,“能得龙君这样重视,应周山君真是好福气。” 紫衣小童反驳:“要我说还是龙君好福气,山君那样的人儿,多的是人想待他好。” 白衣小童嘿嘿一笑,连道:“都好都好,天造地设,天造地设!” 却说这婚礼,筹备起来真是千头万绪。 西北清点了宾客人数,与楼何奈一个念,一个写,紧赶慢赶,日夜不停,终于写完了几万封请柬;另一边楼琉衣和白献负责准备食材,几乎是上天入地,常见的不常见的,灵果灵肉全不放过,加上妖怪们听说山君要成亲送来的供奉,堆满了殿后的仓库。 数十位蛛娘连夜一起纺织出来的大红礼服,金线纹龙,挂在架上,印着满堂的海底明珠清晖,亮泽繁复。应周坐在镜前,云兮为他梳头,他闭着眼,昏昏欲睡。 云兮望着铜镜中应周略显苍白的脸,“山君,今日还未开始,怎么就累了?”
第170页 “唔……”应周睁开眼,“不累,有些困。” 云兮担忧道:“山君的伤,还是未好全么?” “只是醒得早了些,”应周笑了笑,“我没事,不用担心。” 云兮抿了抿唇不再说话。眼前的人确实是应周没错,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应周已经不太一样,虽然他的笑容依旧温和干净,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的伤是没有好全的。 因着繁烨的话而提早醒来,魂魄上的伤口尚未修补完整,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每日里嗜睡,敖渊从海底龙宫拿来无数补药,吃下去也不见好转。 但不管怎么样,他能够回来,已经是上天恩赐,应当知足。 此刻外头还算安静,云兮替他绾好髮髻,繫上红绳,喜服加身,终于让他看起来有了一些血色。 云兮看着他站起来,眼眶蓦地一红。 “怎么了?”应周笑道,“哭什么?” “没什么……”云兮吸了吸鼻子,“就是有些开心。” 开心还能再见应周,开心应周与敖渊经歷了那么多,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她已经不想再去计较敖渊到底是不是许博渊,到底有没有资格与应周相爱,她只希望所有苦难都已经结束,此后一切都能如此刻,宁静安好,顺遂美满,再无别离。 “龙君还在外头等着呢,我去请他进来。”云兮笑着说。 天还未亮,敖渊推开门,一身与应周相同款式的红色喜服,墨发全部梳起,带着发冠,比平日里黑衣时的冷峻,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他走到应周身边,应周仰头看他,问:“等很久了吗?” “不久,”敖渊半跪在他面前,“再久也值得。” 应周扬起唇角,“外头准备好了吗?” 敖渊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好了。” “那我们出去?” “好,但我有话想同你说,”敖渊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抬起头与他对望,“先听一听,好吗?” 应周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三百年未见,想要说的话十个日夜也说不完,但他们都默契地谁也没有先开口,前尘往事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便尽数任其淹没与回忆长河,此后无尽光阴,他们都将携手而行,彼此不离,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对视了许久,敖渊道:“应周,与我签生死契罢。” 外头旭日东升,金光洒遍万里不周山,二人相携踏出殿门的剎那,无数鸾鸟自山嵴上腾飞而起,嘹亮的长鸣声破开寂静,喝着金钟敲响暮色之声,拖起绚烂长羽彩尾,盘旋舞蹈。 放眼所及,碧空如洗,天地辽阔无垠,百花盛开于山顶,有风拂过,微微摆动,美不胜收。 敖渊牵着他,向前走去。 缓步穿过花海,不周山的石阶前,许念,繁烨,楼琉衣,楼何奈,西北,云兮,浮霜,化为白虎的白献都在。雁泽绷着粉雕玉砌的一张小脸,站在众人之前,见两人走来,紧张道:“山、山君,龙君……泽……泽给二位做见证……” 依旧是他们,依旧是雁泽,再次立下见证,一切似乎都与当年没有什么不同,但所有人都明白,全都不一样了。 雁泽抽出他们各自的一缕魂魄,交缠成连理枝的模样,漫天光芒簌簌落下,将二人裹在中央。 敖渊望着应周侧脸,“应周。” “嗯?” “不论是敖渊还是许博渊,”敖渊凝视他的眼睛,“我这三魂七魄,所念所想唯你一人。生死契阔,两相而成,从此以后,你生则我生,你死我亦不会独活,应周,不要再留下我一人。” 应周微怔,为敖渊此刻眼中不可退让的坚决与固执,以及最深之处的一点不安。 其实他何尝不懂,被留下的那个人有多痛苦。 凡人生命短暂,才会贪图留恋人世繁华,畏惧死亡,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比起独活于世,同生共死才是解脱。 应周低头望着二人相握的手,轻声道,“我原以为你不记得我,便总能活下去的。” 他们互相都拥有这样的决意,但就像许博渊不愿他陪着自己同死,爱则深爱,则不舍,他亦希望敖渊能活着。 敖渊紧握他的手,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是我想错,”应周浅浅一笑,“以后不会了。” 他们都该明白彼此的心情,爱则深爱,则不舍,不舍对方离去,却也该不舍对方独自痛苦,所谓活着,该是两个人一同活着。 便从此刻开始,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唯有彼此,心相印之,生随死殉,再无别离。 ——《不周》第三卷·我与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来,成个亲,正文真的完了,在今年的最后一天。 这一年我真的是大起大落过得太过感慨,尤其是写不周时,状态起起伏伏,写得不如人意,以后要是开自己的小黑屋,不周怕是第一个要锁起来的。 跌宕起伏的本命年终于要结束了,希望所有不好的事都能在今天结束,明年开春的新文,不求成绩多好,只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快乐一点,为爱发电,首先要有爱啊!感谢坚持下来了的自己,更感谢所有陪我到这里的你们,给我回过留言的,id我都叫的出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感谢你们,没事的时候打开手机刷一刷评论,都觉得自己被治癒。 给这么好的你们的祝福,希望大家新的一年,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学业顺遂,感情美满,家人健康,买买不愁,大吉大利! ——来自爱你们的老未,2018年2月15日,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