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箭》 第1页 [悬疑惊悚] 《时间箭》作者:[英]阿米斯【完结】 时间箭:如果人生倒着过,将会出现何等石破天惊 第1节:时间箭(1) 我向前走,脱离黑漆漆的沉睡,发现自己被一群医生包围…… 他们全都是美国人。我感觉到他们的活力,毫无拘束,有如他们身上的体毛一般茂盛。我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触摸,来自那些不怀好意的手-医生的手,如此强壮、干净,满是药味。虽然我几乎全身处于瘫痪状态,却发现自己的眼珠可以转动。动弹不得的我似乎给了医生不少方便,但无论如何,先张望四周再说。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的问题,不过也提到一些他们在休闲时从事的活动,比方兴趣嗜好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候,我飞快涌起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是如此完整,如此不可动摇-我讨厌医生。讨厌任何医生,讨厌所有医生。我想起一个犹太笑话:有位老太太发了疯似的在海边狂奔,高喊:"救命啊!我那当医生的儿子快淹死了!"有趣极了,我觉得。有趣的原因是她的自傲,我想,这种自傲甚至强过母爱。但是,为什么要因为孩子当了医生而感到骄傲呢?(为何不是羞耻,不是怀疑和恐惧?)这些人终日与细菌、寄生虫、伤口和坏疽为伍,置身在可憎的话语和可憎的器具中。(血迹斑斑的橡皮围裙就吊在挂钩上。)他们是生命的守门员,但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当医生呢? 话说回来,围在我床边的医生穿的是平常的休闲服,他们的皮肤晒得通红,流露出沉着与镇定,人多势众而表现出某种一致性。要不是处于现在这种状况,我必能发现他们行为动作中暗藏的轻忽与漫不经心。然而,这群乏味的医生,这些慢跑运动员、健美先生之类的活力专家却让我安了心,因为他们是如此认真地追寻着个人的美好生活。美好生活,至少总强过不幸的日子。譬如说,他们勾勒出风帆冲浪、期货交易的好买卖、射箭、滑翔翼和精緻美食。这让睡梦中的我梦见…… 不对,不像这个样子。让我这么说吧:有一个人物,一个男性角色,掌控了我置身的那片混沌梦境。他的性格难以辨析,超越了所有力量,拥有诸如美丽、恐惧、爱情和淫秽等特质。这个男性形体,或者说灵体,似乎身穿白长袍(医生穿的那种工作服)和黑皮靴,脸上挂着某种刻意的微笑。我猜,这个形象可能是我身旁其中一位医生的投影…… 那位身穿黑色田径服和胶底运动鞋,带着确信表情,指着我的胸口摇头的医生。 时光无影无息,让位给挣扎。我困在这张既像陷阱又像洞穴的床铺上,感觉即将开始一次恐怖之旅,朝向某个可怕的秘密进发。这个秘密与谁有关?与他,与那个人有关-那个在最糟糕的时间、最糟糕的地点出现的最糟糕的人。很明显,我变得越来越强壮了。医生来了又去,以粗壮的双手和粗壮的唿吸,欣赏我新发出的咯咯声和呜咽声、我越来越激烈的抽搐,以及灵活的扭动。时常,会有个护士在这儿,独自一人,很认真地值她的班。那身米黄色制服不时发出声音。这声音,让我觉得几乎可将所有思慕和信赖都託付其中-因为在这阶段,我的情况已有显着改善,真的妙不可言,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状况了。感官知觉带着种种愉悦,开始进驻我的左半部身体(这是突然发生的),接下来是右半部(以令人愉快的鬼鬼祟祟)。我甚至赢得那位护士的赞美:当她拿起便器做例行公事时,我多多少少会在不需他人协助的情况下,主动把背拱起来…… 第2节:时间箭(2) 无论如何,我以一种安安静静的庆贺心情躺在那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邪恶时刻到来-那些救护员来临。爱打高尔夫球的医生我还可以忍受,那位护士更完全不成问题,但用电流和气流对付我的救护员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一共三个人,个个粗鲁莽撞,匆匆奔进房间,用几件衣物草草把我包裹起来,然后将我放在担架上抬进花园。没错,他们接下来拿出两个像电话筒的心脏电击器,用那东西勐击我的胸口。最后,在离去前,他们其中一位亲吻了我。我知道这个亲吻的意思,这就是所谓的"生命之吻"。接下来,我一定是又昏了过去。 在耳边一声清脆响亮的爆裂声中,我甦醒过来,意识到当下只有我一人独处,意识到我寓居的这个身体目前强健极了-它正满不在乎地伸展筋骨,弓身越过玫瑰花圃去调整挂在木头篱笆上一盆松脱的铁线莲。这具庞大的身躯悠悠闲闲在花园走动,做这做那,显然十分娴熟于这些事务。我想先放松一下,好好打量这座花园,却无法办到…… 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我寓居的这个身体并不听从我的旨意。打量打量四周,我下令。但这身体完全不理会我,它的双眼也有自己想看的东西。问题很严重吗?我们不会有事吧?说来奇怪,我倒不觉得慌张,毕竟,退而求其次,我还可以利用眼角余光观察我想看的东西。我看见成群的植物在风中轻轻颤抖,仿佛叶脉中亦有血液震颤搏动。我看见周遭环绕的是一园青绿,散发出一片淡淡幽光,宛如…… 宛如一张美国钞票。我在园中徘徊,直到天色变暗,才把工具放回仓库。等一下!为什么我是"倒着"走回屋子呢?等等!现在天色变暗是因为黄昏,还是黎明?这到底……
第2页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次序?我正要开始的这段旅程究竟服膺何种规则?为何那些鸟儿的歌声如此怪异?而我又要前往何方? 只要是程序,无论如何,都有一套自身规矩。而我似乎渐渐懂得箇中奥妙。我生活在此,在这个充满晾衣绳和信箱的美国,在这个安全、友善,民族熔炉一样五颜六色的美国,在这个你没问题我也没问题的美国。至于我的名字…… 是的,我叫托德·富兰德里,托德·t.富兰德里。没错,我四处出没,出没在"色拉食品"店内,出没在"汉克五金世界"店外,还出没在白色市政厅前的那片草坪上,挺着胸,叉着腰,不时无声地发出一阵"呵呵呵"的笑声。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在不同地方出入,在这里的商店,这里的邮局,嘴里不停说着"嗨"、"再见"和"很好、很好"等话语。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描述的那样,实际上它是这样进行的: 第3节:时间箭(3) "好很,好很。"药房的那位女士说。"好很。"我跟着说,"吗好你?""吗好天今你?""您谢感。"她这么说,同时打开我的包装袋,把里面的生髮水拿出来。接下来,我以倒退的姿势离开,举手抬了一下帽檐。我虽然开口说话,却非出于自己的意志。同样,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进行。老实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原来我所听见周遭这些杂乱不成章法的声音,其实是人们的言谈。天啊,就连百灵鸟和麻雀的叫声都变得庄严肃穆了。我对人们发出的这种啁啾声颇感兴趣,稍加研究后,很快,我也能听懂了。现在可说我已完全通晓这种语言,因为我已可以用它来做梦。除此之外,在托德的脑海里还有另一种语言,不同于英语的第二种语言。我们有时候也会用这种语言来做梦。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头戴正冠,足蹬高级皮鞋,腋下夹一份报纸,经过数条门前车道(此区住宅密集)和许多印有姓名的信箱。(韦尔斯、科恩、瑞兹卡、梅利古、克罗德辛斯基、谢林-卡尔鲍姆…… )我走过家家户户门前为维持生活宁静而张贴的告示("请尊重土地所有人权益"),走过几辆挤满儿童的巴士,以及画有身背书包的莽撞小孩、写有"当心儿童"的黄色警告标志。(当然,这个只有黑色轮廓的小孩不会东张西望,只低头看地,拼命奔跑,根本不管车辆,只顾着正当行使他的世俗权利。)当那些小傢伙在超市里挤过我身边时,我以心神不宁回报他们扮的鬼脸。托德·富兰德里,我无法闯入他的思想,却能完全感受他的情绪。我有如一条鳄鱼,潜游在他情绪的大河中。你知道吗?孩子的每双眼睛、每一瞥,甚至只是纯真无邪的眯眼打量,都能在他心中勾起一串东西,让我感受到他情绪掀起的畏惧和惭愧的波涛。那就是我将要前往的方向吗?关于托德的恐惧,当我停下认真加以分析后,才明白那是确确实实的恐惧,不过我无法解释。那必定和他心中的残缺有关,然而,是谁造成这个残缺?他有办法避免吗? 看呀,我们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健壮,甚至,我们还长高了一点。我并不十分清楚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事物都似曾相识,却又不是那么确定。这么说还不够理想。这根本是个错误的世界,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越来越年轻,却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和托德的心思并无二致。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并未发现这一切都异于常理,不觉得这让人有点不舒服。然而,我却无能为力,任何事我都无法干预。我无法将自己视为唯一的例外。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状况,体内也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像过客或寄生虫寓居在内的人呢?如果有,他们一定比我幸运多了。我猜他们绝不会拥有我们经歷的这种梦境:身穿白长袍黑皮靴的人物,随他而来的总是狂风暴雪,有如一大群人类的灵魂。每天,当托德和我看完报纸,我们总会把它放回店里去。我特别注意报纸上的日期,它的顺序是这样的:十月二日过后,你拿到的是十月一日的报纸;十月一日之后,你拿到的是九月三十日的。如此类推…… 第4节:时间箭(4) 有人说,疯子的脑袋都封存着一部电影或戏剧,他们按剧本装扮、演出,一切准确无误地进行。很明显,托德的头脑相当清醒,他的世界和别人的一样。只是,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场倒着播放的电影。 我并非纯然无知。例如,我发现自己拥有不少"价值中立信息",如你想换个简单点的讲法,说它是"基础知识"也行。比方说,e=mc2。光速每秒约三十万千米,这可不慢。宇宙虽浩瀚,却有疆界。关于行星,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 可怜的冥王星,由冰雪和岩石组成,超低温、超不正常,离温暖和闪耀的太阳如此遥远。生命不总是甜美、尽如人意。人生有时得,有时失,其公平性可以加以检验。过去的还会再回来,例如公元一○六六年、一七八九年和一九四五年发生的歷史事件。1我掌握的词彙极其渊博,谙熟所有文法规则,像"请尊重土地所有人权益"那块告示,上头的所有格符号位置并不该放在那里。(第六街上那个画有地图,写有贊语美言的广告"罗杰的酒橱",也同样有此问题。)尽管一些表示动作或过程的字眼会让人迷惑(这些字眼总让我加上引号,例如"给予"、"落下"、"吃饭"和"排泄"),但书写出来的文字毕竟意义清楚,不像口语那般复杂难解。有个笑话就是这么讲的:"她打电话给我,说:"你过来,这里没人在家。"所以我就过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第3页 那里真的没有半个人。"马尔斯是罗马的战神;那喀索斯爱上了自己的倒影-自己的灵魂。如果你和魔鬼打了交道,而他想从你那儿拿走某个东西做代价,千万别让他拿走你的倒影。我说的不是镜子1,而是镜子里的映像,那是你的分身,是你秘密的分享者。不过魔鬼也许有话要说:他想拿走什么随他高兴,而不听从他人指示。没人敢说托德·富兰德里会爱上自己的倒影,因为他是另一个极端,对自己的映像深恶痛绝。他靠触觉打点自己,用的是电动剃鬚刀,理髮也自己动手,靠一把厨房用的剪刀。天知道他的外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确实,你想得并没错,我们家中是有几面镜子,但他从来没走近或利用过它们。我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从某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见过他的映像;另有几次,在亮晶晶的水龙头或刀叉上,见到他扭曲后的倒影。只能说,我的好奇心被惊骇吓跑了。他的身体让我的期待完全落空:两个手背上布满极大的黑斑,全身肌肉松松垮垮,闻起来有家禽肉和薄荷的味道,至于那双脚就更不用提了。我们在威尔普大街遇见一些生活过得不错的美国佬,无论是有大肚腩的老爷爷还是身材魁梧的水手,体格都很"令人惊嘆"。托德一点也不令人惊嘆,至少现在还没有。目前他仍相当虚弱,全身弯的弯、斜的斜,无一不让人感到丢脸。说了半天,该来提提他的长相了。我这么说吧:有一次,他夜半噩梦惊醒,下床缓缓走进阴暗的浴室,委靡不振地俯身在洗脸池前,感觉茫然若失,只想沖点冷水平静安抚自己。他发出一声呻吟,在黑暗的镜子前挺直身躯,手伸向电灯开关。这一切全是以光速发生的,但别急,我们还是慢慢来。坐稳点,我们就要开始了…… 第5节:时间箭(5) 我虽然说已作好心理准备目睹一塌煳涂的相貌,但那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天啊!我们"真的"长得一塌煳涂,根本就是一团狗屎!我的妈呦,镜中出现的真算是一个人吗?你瞧,镜中缓缓成形的是托德的脑袋,两片吉他形的大耳朵对列左右,稀疏的头髮横躺在橘皮般的脑门上,像一条条白虫,又油又腻。我早就猜到他的头髮是怎么回事了:每天早上,他都把头皮淌出来的油集中起来,装入瓶子,等大概两个月过去,便把瓶子拿到药店换个三四美金。同样,他还收集从松松垮垮的皮肤上抖出的带点香味的粉末…… 至于他那张脸-那片毫无特点的废墟和残迹之中,倒是有两圈意义深长的旋涡,围住那双严厉、深藏秘密、滑稽到不可原谅并充满恐惧的双眼。托德熄掉灯,回到床上,继续他的梦魇。他的床单瀰漫着苍白的恐惧气味。我被迫嗅闻他嗅到的气味:爽身粉的味道,还有他的指甲被火焰吐出之前的味道-他先用盘子接住这些指甲,然后耗费一番工夫才把它们一一接回他那枯瘦骇人的指尖上。 是我太大惊小怪,还是这种生活方式真的太怪异?举例来说,生活中的一切:所有必需品、所有有价值的东西(这可是好大一笔财富)全诞生自家中的一个普通物件-马桶的沖水按钮。每当一天结束,弄好那杯咖啡之前,我会匆匆走进厕所。此时,那里已瀰漫着暖烘烘的难堪气味。而当我褪下裤子,压下那个神奇的钮时,那些东西便霎时出现在马桶里,还掺杂着用过的手纸-你必须捡起来使用,再巧妙地把它接回滚筒上。一会儿,你穿上裤子,等待那股疼痛的感觉淡去。也许,这种疼痛才是整个活动过程的关键之处,怪不得我们在进行之时要唿天抢地一番。无论如何,等我再低头时,马桶里就只剩干干净净的清水了。虽不懂为什么,但对我而言,这就是一种既定的生活方式。随后,是两杯低咖啡因咖啡,然后才是上床睡觉。食物方面也不怎么雅观。首先,我把干净的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我认为这部分工作自己还能接受,就像操作其他省事省力的家电一样简单。接着,一些油脂和碎屑开始出现在洗碗机中,被分配到每一个盘子上。再来,你得挑出一个脏盘子,从垃圾堆里收集一些残渣,然后坐下来稍待片刻-这部分工作我也勉强还能接受。随后,各式各样的食材会涌上我的口腔,在用舌头和牙齿老练地加以推拿按摩后,我把它们移到盘子上,再用刀叉汤匙替它们作一番塑形雕饰…… 第6节:时间箭(6) 无论如何,这还算容易处理,若要你弄出浓汤之类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惩罚。此后,你要面对的是辛劳的烹调、重组、分装程序,而后才能把这些东西拿回超市。那里的人二话不说,迅速大方地用金钱补偿了我这番辛劳。最后,你才能拉购物车或提菜篮漫步在商品陈列架前,一件件把每个罐头或食品包放回正确的地方。 关于我的这种生活,还有一个让人严重失望的地方-阅读。每天晚上,当我从床上爬起,是以什么开始新的一天呢?不是书,也不是新闻性报纸,都不是。每天开始的头两三个小时,我与那种八卦小报共度。我从专栏最后一行起始,慢慢把报纸往前翻,查看那些没营养的报导被冠以什么样的耸人标题。《男子产下一条狗》或《小女星被翼手龙强暴》,诸如此类。我读到葛丽泰·嘉宝的逸事,说她转世变成了一只猫。一堆关于双胞胎的报导。一个来自外层空间冰云的超强种族即将诞生在北欧,他们将统治地球一千年。一堆关于亚特兰蒂斯的报导。这种小报都是由垃圾工人带来的,来源非常符合它的内容。我从屋外把这些产自工业暴力-被垃圾车的血盆大口倾吐而出-的塑胶袋拖进来,就这样坐在那儿,一边把东西吐进杯子,一边吸收这些智障者的排泄物。我无能为力,我的行动受託德支配,至于这个世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同样一无所知。除非托德偶尔把视线从报上的填字游戏移开,否则大多数时间,我都死死盯着诸如"小的相反(直三)"或"不脏(横五)"之类的东西。我瞄见客厅里有一个书柜,在布满灰尘的玻璃门后有布满灰尘的书籍,那些书多么令人感兴趣啊。但是,对托德而言却并非如此。他阅读的东西总是《冥王星之恋》、《我是莎莎·嘉宝说的猴子》和《暹罗五胞胎》……
第4页 无论如何,随着时间踉跄前行,总还是出现了一些积极正面的事。我认为,里根时代对托德身心各方面而言,都创造出了不少奇蹟。生理上,我正处于良好状态,无论足踝、膝盖、嵴椎或脖子都不再整天犯疼了-或许不是突然一下子就全不疼,但反正现在已经不再疼了。我移动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房里最远的几个地方,我还来不及意识到,就已经走到那儿了。我的仪态几乎已完全潇洒从容,那根拐杖也在甚早之前就卖掉了。托德和我的感觉是如此美妙,于是,我们加入了一个俱乐部,开始打网球。刚起头的时候也许有点操之过急,因为连续几次,这运动都让我们的嵴背痛到像狗娘养的。我发现网球是一种很笨的游戏,那些毛茸茸的小球跃过球网,或从球场四周的铁丝网围篱外飞进来,而我们四个人轮流拍击它(在我看来,这些动作根本毫无章法),直到它被发球者装进口袋为止。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停蹦跳喘气,兴致盎然。我们互相戏嚯捉弄,嘲笑彼此的疝气带和护肘,吵吵闹闹说些幼稚低俗的话。托德是个受欢迎的人物,那些傢伙看来似乎很喜欢他。我不知道托德对他们做了什么,但我可从他内分泌的情况得知,他根本不必刻意用心,可以完全不经意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俱乐部里玩纸牌。我就是在那里看到里根总统的,从高高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是的,这些老傢伙,这些长满老人斑、人手一杯果汁的老傢伙们,一看到总统就有挑剔不完的评语,包括他的皱眉、他在电视上的失言,以及他那世界一流的头髮。托德很喜欢待在这个俱乐部,但这里却有一个人让他又恨又怕。那人的名字叫阿特,是个虎背熊腰的老爷子。他总是勐拍他人后背,以强度足以穿透千年的声音和人打招唿。当我们第一次发生冲突时,就连我也几乎吓得半死。那时阿特走到我们桌前,勐击托德颈背,差点折断他的脖子。他以骇人的音量大声说:"你生吞活剥她们!""你说我什么?"托德问。他凑近过来。"别人也许吃你这套狗屎,但是,富兰德里,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哎,那些只是传闻而已。""你还在追求她们?"阿特喊道,然后便走开了。每次我们想悄悄走过阿特桌前时,总先是一阵安静,然后便是阿特那响彻整个俱乐部房间的沙哑嗓音:"老不羞托德,登徒子富兰德里。"托德并不喜欢这样,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最近这些日子,托德·富兰德里每次上超市,确实会任目光在那些拉着手推车的闺女身上游移:小腿肚、两片臀部的交界、锁骨下的沟槽峡谷,以及头髮。接下来,托德有了一个黑色盒子,里面全是女人的相片,都是一些穿着晚礼服或淡棕色套装的老女人。盒中还有繫着丝带的情书、项鍊坠饰盒,以及种种与爱情有关的小饰物。此外,还有另一些女人的相片摆在盒子的最底层、托德较少去翻动的地方,她们的相貌明显比上层的那些女人年轻多了,而且还可见到她们穿短裤或泳衣的装扮。如果这些东西的意义和我所想的意义一致,那我可真是迫不及待,快要忍耐不住了。我知道这样说根本于事无补,但我已经厌倦与托德相伴了。当然,我和他是一直在一起的,可这完全无助于改善他的孤独状态。他的孤独是全然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们不断出现一些习惯,都是些坏习惯,我认为托德是在孤独的情况下一件件染上的…… 第7节:时间箭(7) 他养成对酒精和菸草的嗜好。几杯红酒,一大根雪茄,他用这种恶习展开新的一天,但这不是最糟糕的。他还出现一种毛病,尽管并不十分热衷,也不是每次都成功,但我可以确定,我们已开始靠自己的力量去做和性有关的事。这种行为总发生在我们醒来的时刻,然后我们便蹒跚站起,捡起地上的衣服,坐下来让酒从嘴里流进杯子,一口口吹吸着雪茄,翻开小报,盯着上头的狗屁文章。 托德是个坏人吗?如果是坏人,行为到底有多恶劣?我很想知道,却又很难搞清楚。他在大街上抢走小孩手中的玩具,他真的这么干了。那些孩子就站在那儿,身边跟着紧张的母亲和壮硕的父亲,而托德就这么走过来,让面露微笑的孩子把玩具交给他。虽然那只不过是个会发出响声的小鸭子之类的玩具,托德还是把它拿走,离开,脸上带着极做作的笑容。孩子的表情突然变得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玩具和微笑都不见了。托德同时夺走了小孩的玩具和微笑,旋即转到商店去,把玩具换成现金。这样做的代价有多高?不过几美元而已!你相信吗?这傢伙还从婴儿手中抢走糖果,为的只是那五十美分的价值。当然,托德也会去教堂这样的地方。每到星期天,他都会戴上帽子,打好领带,穿上深色西装,慢慢徒步到那里。一路上,你见到的都是人们慈善的面容,而托德似乎很需要这种东西,需要像这样的社交保障。我们和大家一起并排坐在长椅上,朝拜一具尸身,但托德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天啊,他竟如此恬不知耻,每次都从奉献袋中拿出好大一张钞票。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怪异的。我知道自己处在一个狂暴又神奇的星球上,它散发或摆脱雨水,一抖又一抖地把水气甩掉;它射出闪电金光,以每秒约三十万千米的速度进入高空;它稍稍耸动一下地壳,便在半小时内建造出一整座城市。关于创造……
第5页 对它来说是简单、快速的。当然,除了这个星球还有宇宙,有其他群星。我知道它们都在那里,也确实亲眼见到了,因为托德像所有人一样,会在夜晚抬头仰望天空并指点低语。然而,我却无法忍受凝望星空。北斗星、天狼星、大犬座,这些星辰都让我头皮发麻,宛如梦魇的路线图,所以千万别把那些点连起来…… 星空浩瀚,但其中只有一颗星我可以不带痛苦地凝视。那是一颗行星,他们称它为"晚星",也称它为"晨星"。那就是最热情的金星1。我知道,藏在托德那个黑盒子里的信都是情书,但我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这阵子,我有时会把一些不是我写的信折起来,随便加以封缄,然后再寄送出去。这些信件都是托德制造的,用的是壁炉的火焰。我们会走到屋外,到写有"t.t.富兰德里"字样的信箱那里,把这些信件塞进去。这些信件全是写给我,写给我和托德的,不过目前和我们通信的人只有一个,某位住在纽约的傢伙。信末的署名永远一样,而且内容也总是差不多。信是这么写的:"亲爱的托德·富兰德里:愿你身体康健。此地气候依旧和煦宜人。祝福你。"这种信件每隔一年就会来一封,时间大约在过年前后。没几次我便发现它们既重复又无聊,但托德的感觉可不一样。在信件出现之前的一连好几个夜晚,他都明显流露出恐惧,深陷在低落的情绪里。我其实是喜欢观赏月亮的。每到那个月的那个时刻,它的脸总是特别怯懦和优柔寡断,宛如大地上被放逐或降格的灵魂。 第8节:时间箭(8) 事情的发展是一个接着一个来的。新的住所,开始上班,有了自己的汽车和爱情生活。我忙着从事这些活动和诸多琐事,几乎快没有自己的时间了。这次搬家非常顺利,过程既明快又流畅。几个大汉过来,把我的全部家当都放上卡车,我便和他们一起坐进驾驶室,一路上轮流讲着笑话直到抵达目的地。这地方位于市区。沿着河流南岸的第六街前行,越过铁路,经过几道生锈围篱和残落破败的建筑,便来到我们的新居住地。这里比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还小,为连体式住宅建筑,上下各有两户,共享一个不怎么大的后院。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想,这是因为我乐于见到人类多样性的缘故。美国是个极具多元性的国家,而这里甚至比多元还要多元。不过托德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搬来这里,我看得出来,他感到十分迷惑。例如说,我们搬家那天,当那些大汉抬着条板箱和大纸盒踉踉跄跄出入时,托德却熘进了花园,熘进那个他花了许多年工作的地方。他跪下来,把头贴至地面,贪婪疯狂地嗅闻着泥土的味道…… 花园是美丽的,有其独特之美。湿气在干草叶上形成露珠般的水滴,水滴飞上空中,仿佛因我们胸口的剧烈起伏而有了能量。水气浸湿了我们的脸颊,感觉宜人又美妙,直到我们发痒的眼睛将它吸进去为止。他为什么如此悲伤?那时候,我猜他是捨不得离开这座花园,放不下他为花园所做的一切。在我们的旅程开始之初,这个花园还是一座天堂,但经过这些年…… 唉,我只能说这完全不干我的事。这么做不是我的意思,我永远做不了主。所以,托德的泪水是痛悔之泪,或赎罪之泪,为他过去的行为而流。你看看,现在这里宛如一场梦魇,植物个个枯萎凋零,长满真菌和黑斑。郁金香和玫瑰曾在此处盛开,而他却不厌其烦地抽水和破坏,又掘出它们的尸体,一把把装进纸袋拿去商店换钱。他还把野草和荨麻插进土壤-大地似也乐意接纳这些丑陋的东西,以无形之手一攫便牢牢定在土里。同样,接下来惨遭托德一丝不苟的破坏毒手的是那些果实。绿蚜虫、粉虱、叶蜂等害虫都是他的知交。还有马蝇,他似乎手腕轻轻一挥,就能把它们召唤至面前。那些肥大的马蝇去了又来,它们在此歇息,在不怀好意的期待中摩拳擦掌。关于破坏…… 破坏是困难的,极其缓慢。如我所言,创造是容易之至的事,我们的那辆汽车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新家乔迁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南走过几个街区,现身在一家小汽车修理厂,或说汽车坟场的地方。这里虽可用"四壁萧然"形容,但事实上根本连一堵墙也没有。就连附近的建筑物也都相当低矮,而这显然是目前时代城市很普遍的现象。你可以忍受在此地区工作,但绝不会考虑住在这种地方,因为一座都市的意义和内容全都贮存在上城,全都在摩天大楼的雕樑画栋之间…… 第9节:时间箭(9) 说也奇怪,这辆车看起来还马马虎虎,和其他车子几乎没啥两样,托德却以充满感情的眼神盯着它。我不知是否能这么形容,托德隐约带着…… 带着一种失恋的感觉。车厂的老闆走过来,用手指头擦掉抹布上的一块油垢。接下来,托德掏出八百美金给他。老闆点过钞票后,两人开始讨价还价。托德说九百,老闆说七百,然后老闆说六百,托德却坚持一千,就这样你来我往好一会儿。当只剩托德自己与这辆车独处时,他用手指头轻轻抚摸车身。他想寻找什么?找的是车子表面的伤痕。关于伤痕…… 我记得那天早上托德十分忧郁。当天下午他还参加过一场葬礼,或只是巧合目击了一场葬礼。在那满是坟墓,却没几位送葬者出席的教堂墓地,他有点畏缩不前,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匆匆熘走了。那时我们搭上公交车离开,车上全是醉汉和高声尖叫的小鬼,这趟路途仿佛无止无尽,足以证明轿车不可或缺。说回轿车。每天我们都走回车厂那里,而我们这辆车子也一天天扭曲变形。八百?只要八百美金,你就能亲眼见到这些"油猢狲"1拿着铁锤和螺丝扳手,忙着对付这辆轿车,将它慢慢破坏成一团失事的废铁。不消说,到了我们去取车的时候(取车地点不在这里,而在上城某地),托德这辆车已十足变成了一个便盆,但我们的外表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交易过程包括一个极讨厌的开端-医院。是的,我们先拜访了急诊室,到那儿走了一趟。感谢上帝,幸好我们没在那里待太久。不过既然到了那里,该做的事就还得做:脱下衣服,接受戳刺拍打。不过,你可以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不必管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毕竟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也完全没有你插手的空间。折腾一阵后,医护人员终于开车把我载去上城的事故现场。我那辆车就停在那儿,像一头突发痉挛的老疯猪,塌了鼻子,断了獠牙,还一阵阵喷白烟。当警官扶着我,把我塞进驾驶座,并努力关上已变形的车门时,我感觉并不太舒服。于是我暂退一旁,让托德来处理接下来的事。车外有形形色色的人围观我们,一时间,托德只呆呆地看着他们。旋即,他开始做动作,用脚勐踩煞车踏板让车子发出尖锐的嘶鸣,引擎也同时隆隆运转启动。他极有技巧地把车尾一甩,响亮地给路边那个弯曲变形的消防栓一记肩部正面冲撞-然后,我们便上了路,迅速回到大街上。其他车辆则唿啸而入,填满我们离开后突然腾出来的空间。说来实在凑巧,几分钟后,便发生了我们情感生活上的第一次接触事件。我们一返抵家门,托德便勐然把油门直踩到底,车子戛然而止。他并未稍作停留赞赏一下这辆轿车(了不起!现在它已焕然一新),只匆匆进屋,愤怒地喘着气把外套脱掉,径直向电话狂奔。我集中注意力,把这段插曲大致记了下来。它是这样进行的:
第6页 第10节:时间箭(10) "再见了,托德。""等一下!别轻举妄动。""管他的,反正到处都是狗屎。""艾玲…… "他说。"不,我非这样做不可,托德。现在我只是个恐怖的老女人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别这样。""是的,我不会。我会去自杀。""别这样。""我这就打电话给《纽约时报》。""艾玲!"他喊道,语气蕴含怒意,全身上下也热了起来。"我知道你改了名字,如何?我知道你在逃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马上就去告发你。""哦?是什么?""这是你自己说的,在睡梦中。""艾玲。""我知道你的秘密。""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一件事。""艾玲,你喝醉了。""你这大浑蛋。""餵?"托德有点厌烦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放下话筒,听着话机发出一连串铃声-这是这机器惯有的顽固性。接着,电话就安静下来了。此时,托德感觉一片空白,十分清澈明晰…… 无论如何,在经歷过这个事件之后,我认为事情一定只会转好不会变坏。我迫切期待托德再去打开他那个黑匣子,让我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艾玲究竟长什么模样。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我半点机会也没有。爱情,也许就像开车。"老伯,你开车的日子结束了。"穿着油腻粗蓝布工作服的修车技工如是说,穿着白森森长袍的医院护士也如是说。但他们全错了。恰恰相反,我们开车的日子才刚开始。我猜,托德一定很怀念威尔普的那栋旧房子,因为那里是我们开车出门最常去的地方。他保留了一把钥匙,我们可自由进出,随意在每个房间走动。现在,这里已是一片空空荡荡了。他四处打量,而这个动作是在爱意伴随下进行的。后来,我们在威尔普区又看了不少房子,可是没有任何一栋像我们的老房子一样值得他费心端详。一回到第六街,他总是把车开得特别缓慢。我们开始发现情书,在垃圾桶里,全都是那个艾玲写来的。他把这些信件捡拾起来,凑近面前,然后将它们随意塞进抽屉之类的地方。爱情也许就像开车一样。当人们移动,驾车出游时,他们看的是自己先前过来的方向,而不是未来要去的地方。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我说爱情像开车,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我举个例子好了。你的车上有五个倒挡,而前进的挡位只有一个,上头标示着代表"后退"的字母r。当我们驾车时,我们并不看我们要去的方向,而是看我们走过的地方。当然,这样难免会发生意外事故,但大多时候都没啥问题。整座城市的交通,就在这令人信赖的交响曲中顺畅进行。关于我的职业…… 第11节:时间箭(11) 我并不想多谈,而你一定也不想听。有天晚上,我一下床就开车,而且开得非常糟糕,歪七扭八直抵一间办公室。接着,我和一群新同僚一起参加了一场派对。到了六点,我步入一个房间,房内桌上有块名牌写着我的名字。我穿上白色长袍,开始工作。你问我做的究竟是什么工作…… 我是替人看病的!现在,夜晚,我坐在一列火车上,向南方而去。我们经过美洲的大西洋海岸,所有商家都已歇息打烊。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们的车票是以一种很不屑的动作从车站的垃圾桶跳出来的,上面只写有我们出发的站名,没写目的地是哪里。此时的托德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因为我们都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质疑。"托德·富兰德里…… "他不停撇着嘴巴默念这个名字,仿佛害怕遗忘而想使劲记住它。这趟旅行我们随身的累赘物还真不少:一个装满衣服、金钱和各种生活用品,重到几乎搬不动的箱子,以及一个肾上腺素分泌过度发达的身体。火车上的托德几乎把心缩成了一只牡蛎,只要车里一有人出现稍大的动作,他便会为之一惊。他的情绪始终无法平静,而这班列车…… 哎呀,有位低头检查车票的票务员背对着我们走过来了。他在我的车票上打了洞,然后带着质疑的目光退开。噢,我们这时候的感觉实在糟透了。如果换个座位面对另一个方向,感觉会不会好一点?火车不停前行,车轮不断发出声响,仿佛一直叫着托德·富兰德里、托德·富兰德里、托德·富兰德里…… 停住!停住这辆列车吧!我突然觉得自己即将接受严酷的考验,正要陷入一连串的沉沦-但过程却不易察觉。天啊,我那小小的布尔乔亚式恐惧又犯了:也许我会住进另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寓所,也许与我为伍的人(如果有)是更下层低贱的人物,甚至可能(我得以殉道者的姿态面对这点)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等等,托德现在已沉陷梦境,正因梦魇的折磨而发出哀鸣。这么说来,在前方等着我们的或许是白长袍和黑皮靴,是一碰就爆炸的婴儿和他身上脏兮兮的围裙,是一大群漂泊的灵魂,还有那座註定会发生恐怖事件的木头屋子。做这种梦并不难,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被人伤害的梦,难的是从这种伤人的梦境中復元…… 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是这片美洲大地,是这个年轻世界的牲畜、森林和麦田。为寻求宁静,我向海洋远眺,但眺望的不是海洋动盪的表面与骚乱的边缘,而是那万物最后终将回归的隐秘深处。一定是纽约。我们一定是要前往那个地方-狂风暴雨中的纽约。他正朝向自己的秘密前进,而我不管算是寄生虫还是一个乘客,都只能随他一同旅行。我们的前程崎岖……
第7页 第12节:时间箭(12) 不仅崎岖,而且还难以理解。但至少,有件事我肯定会知道(答案揭晓可以带来一些安慰),我将会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有多糟,将会明白这个罪过的本质。当然,我已隐隐感觉出了一些,知道这一切必定和垃圾与粪便有关,而且一定是因为时机错误而造成。我们来到了纽约。 抵达纽约后的头三十六小时,虽有些慌乱,但还不至于害怕。这可能和我们的本性有关,喜了新,旧的也就厌了。还是一样,我们必须在新的公寓落脚,而这个地方让我颇为心动-我只希望我们能租久一点,可这种事情非我能力所及,只能全权交由托德处理。话说回来,现在我们最好加上引号说"托德"。托德已经不再是托德了,他把这个名字卖了,换成一个更好的名字。再见了,托德…… 接下来,我们认识了尼古拉斯·克雷迪特这个人。我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只能记下来,然后再摊开。一开始,我不担心别人,只时常担心自己。这就是我们来到纽约后最初发生的事。我们小心翼翼地来到这座城市的地底:纽约大中央车站。在此,火车发出嘆息声,旅客们也发出嘆息声,声声相继。最先下车的旅客匆匆忙忙地跑了,其他人则徘徊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到街上去。托德也低着头,在原地等了好几分钟才动身离开。他走在月台上,脖子不时扭向后方-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尝试把目光投向他所要前往的方向。结果,这么做的下场却是不停地撞上别人,他只好不停鞠躬,好言道歉,露出赔罪的谦恭表情。紧接着,他竟然插队站到售票柜檯前,以火车票根卖得十八美元现金,但钞票到手后他却还很孩子气地站在队伍里,低着头,很不耐烦地,一直挨到队伍最后,才脱离排队长龙走向车站侧翼的商店区通道。才刚踏出车站,一辆计程车便很机灵地开了过来,完全服膺它们惯常的作风。于是,我们又开始旅行了,穿过摩天高楼间的峡谷,经过商标广告上的图腾。我有点紧张,心想为何不先拜访帝国大厦或自由女神像?可话说回来,那种行程太老套了。现在是十一月,街上的人们都裹在冬天的厚外套里,而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则在细密计算过的压力方程式中微微晃动。这栋新公寓只有一个房间,大小有如一座小型仓库。全木制的书桌和餐桌、低矮的黑皮革座椅、档案柜、幼儿用的围栏小床…… 与我们之前的寓所大不相同,这里各式家具一应俱全,而且颇具个人特色,很阳刚,严肃、干净,非常雄性化。住在这里的男人,不管对酸奶、膝盖弯曲运动,甚至还有天体营假期,都肯定有某方面的坚持。总之,你们大概会这么想:我和托德现在一定会马上把鞋子脱了,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地方。但你们都错了,我们还有一点私人问题得去弄清楚。于是,我们又坐进第二辆计程车,向东而去,拉拉杂杂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我怀疑是否每个来到纽约的人都需要一个新身份,还是只有我们如此,只有"他"是唯一特例…… 第13节:时间箭(13) 现在不能再讲"托德"了。无论是门铃上的姓名,大门上的姓名,桌灯下信封上的姓名,处处皆说约翰·杨格、约翰·杨格、约翰·杨格…… 不知从这城市哪里冒出来一堆碎纸屑,在空中翻转着,从计程车窗飘了进来。我们用身为医生的那双手,癒合了这些纸屑,并立刻发现这些文件都与我们有关。信件、会员卡、帐单、收据…… 所有纸片都还是一样说着约翰·杨格。你问外面还有什么东西吗?当然有。外面还有汽车,那是当然的。汽车、汽车、汽车…… 那是我们放眼望去所逃避不掉的。我们前往的下一站是证件商店。这个贩卖身份的地方在地下室,位置相当隐秘,让人很难辨清方向。此处瀰漫着刺鼻的干洗机热气,同时还有那种放在厚垫上来回压挤以在衣物上制造出皱纹的机器的味道。与我们交涉的是一个长相聪明的年轻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身上挂着一副箍环般的单片眼镜,看起来像城市里的一个白痴学者。没谈几句,这个年轻人便开始数钞票,说了一些"在我们这儿可没的挑,若不喜欢就到别的地方找"之类的话,而我们则以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不再假装善良的、一听便知道过去长久以来的好脾气都是假装的口气说: ""托德·富兰德里"?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名字!""拿去吧,"那年轻人说,"干净的。"我们必须离开一下,然后再回来,但这个地下室变得越来越难找到出去的路。我们想找点食物,便从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垃圾桶里搜出了一些东西:一个三明治、一个几乎完整只咬了一口的苹果,然后拿去小超市换了一点零钱。时间过去了。时间,人类的尺度,它把我们牢牢固定成现在的样子,直到完成这最后的交易。"好吧。"我们怏怏不悦地说,口气不太符合这时的情景-这个小鬼正递给我们一叠新文件,外加一整捆钞票。"反正,我是被你吃定了。""两倍。"他说。"你开价吧。""你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吧?希望牧师在布道时对你讲过。""好极了。""我知道,牧师对我说过了。""让你久等了,我的名字是约翰·杨格。"就这样,现在我的名字叫约翰·杨格了。
第8页 我们以约翰·杨格的名字生活了好多年。 一九四八年夏天,我们前往欧洲,目的是为了移居,同时也为了战争。哦,虽然说是"我们",但现在的约翰·杨格更加独立自主了。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分歧,那大约是发生在一九六○年的事,也可能还要更早。不过,我还是居住在他的身体里,安安静静地,拥有我自己的思想。在悠长的时光中,唯有思想可以自由漫游,不受拘束。 第14节:时间箭(14) 我们所在的这条船,遍响着欧洲的南腔北调。我们头上是广袤的天空和有如动物园般、由数不清的"雪豹"和"北极熊"组成的云层。船上的人大部分都待在下面甲板上,那儿瀰漫着一股奇特又明显的快乐气息。当人们感到快乐时,他们的脸部会形成一种特别的角度,例如,从水平线算起,你可以说那是大约十三度的仰角。此外,快乐还蕴含独有的野性,兇勐地牢牢抓住生活与爱情的权力。的确如此。每逢晨昏,当约翰·杨格拎着象牙头拐杖,穿着光亮黑皮鞋,叼着颇有说服力的雪茄菸到甲板熘达散步时,总显得如此聪明又英俊。他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特质,走过下层阶级的群众,经过那些挤成一团的家庭、年轻的母亲和哭泣的婴儿。婴儿的哭声-我们都很清楚它代表的意义,无论你使用的是何种语言。突然间,人人似乎都至少带了一个婴孩在身边,仿佛要趁大战风暴来袭前把他们藏起,装回安全的处所。 刚开始,这段航程看起来颇似流亡,或说一种逃避的模式。大海以百万只眼睛瞪视我们,有百万个目击者见证我们的逃亡。我除了希望有法律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能阻止约翰(但这并未发生),并未太留意,也不感兴趣观察约翰鬼鬼祟祟、精心设计这趟旅途的过程。例如,他在出发前曾连续找过克雷迪特牧师多次。我真的毫无警觉,直到我们乘船到艾利斯岛时,我才恍然大悟。没错,早在几个月前,我就隐约感觉到会有大变动发生,而我所依据的线索是约翰皮肤颜色的变化。一开始它呈现浅红,随后,在气候仍凛冽的春天,他的皮肤一路从热狗芥末酱颜色变成花生酱颜色。黄疸症!天啊,那时我真吓了一跳,旋即才想到-他的皮肤晒伤了。我根据事实推论,许多人在前往异国岛屿奢度豪华假期之前,经常会事先变成这副模样。不过,怀疑约翰患病、染上恶疾的想法,说起来还真是好笑。现在他的精力可旺盛得很,还伴随某种程度的野蛮与庸俗,而且完全未被驯化。约翰眼白闪亮,有如清新的森林,身躯挺直,非常近似他那越来越神奇的生理勃起。这时候的他会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警地突然趴倒在地,做一百下伏地挺身。"九十九",你会听见他忠实的计数声,永远也不会偷斤减两,"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 即使在用餐时间,在船长的餐桌上,他仍不断锻鍊自己的肌肉和力量,一双腿不安分地在餐桌下蹦跳踏动。约翰的身体战慄有如这艘船,而战争则像一场球赛,即将在预定的时间开始。这时,他的年龄是三十一岁。我们有专用舱房,位于a甲板层,这里是一片屈膝扩胸的场景。船上也有供给公众使用的运动设施,地点在b甲板层,约翰联合船上一位名叫陶里亚第的黑皮肤事务长,在那儿带领众人做运动。我们先做开合跳,然后再玩一点丢绳圈的游戏。一开始,不分早晚,一到散步的时刻(一样的装扮和拐杖),所有人都挤向船只最尖锐的一端,和众人相同,凝视着自己所来的方向。唯有约翰例外,他总是站在船尾,看着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水面上远远地清楚画着这艘船将要航行的路线,但随着我们的行进,这道标记也被一点一点吞没。就这样,我们在这个大洋之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正如我们成功地掩盖了过去。 第15节:时间箭(15) 再一次,我们似乎又已摆脱过去种种。约翰现在的心情极佳,好像释然了一切。但是,如果你让我回想起加护病房、手术台或担架轮床的情景,以及示波器上的光点(有如一个失落的密码)、嘆息不止的人工唿吸器,我可是会在里头不停翻搅滚动,久久难以停止。我没办法摆脱过去。我靠得太近,花了太多时间与苦难相处,浸淫在它恶臭难当的化学气味里,凝视太久那张兇勐、遥远而古老的脸。医院的一切、微温的嗡嗡声…… 所有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回忆起一天的事,必须花上一天的工夫;回忆起一年的事,就必须耗掉一年的时间。船上的引擎不知怎么生病了,瞧它们咳嗽、憋气、干呕的模样,把又浓又黑的烟雾送进通风管道飘至我们的舱房内。晚餐的时候,我们的希腊船长很有礼貌地来拜访我们,操着古怪的英语向我们致歉。经常,一连几天,我们只能孤单无援地在大浪中颠簸,或以顺时针方向绕行好几个大圈。丑陋的海鸥倒着飞进我们的航线,似乎想暂止由空中的坠落。约翰忧烦不已,状况和这艘船一模一样,但其他人看似毫不在意。我也不以为意,甚至还喜欢这种悬宕的感觉,因为它远离陆地,远离所有制造伤害的手法。夜晚,在约翰焦躁不安的身体终于入睡后,我却还醒着,静静聆听海浪轻轻拍打在静止不动的船壳上的声音。浪花拍打的声音虽美,却是不诚实的。它说着谄媚欺瞒的话,想以此遮蔽一切。
第9页 在约翰崭新的健身计划、有益身心的大西洋空气和诸事万物的影响下,我居然也企盼起某种程度的重生。这当然不会真的发生,但当我们在里斯本靠岸时,面对那欢天喜地的骚乱,我竟不由自主有了这种反应,至少,我的心灵表现出的情况如此,而就连约翰也颇为僵硬地让自己接受各式各样芳香的拥抱。但是,这条船后来在此耽搁了好些时间,笼罩在由它自身形成的焦虑与不安的迷雾中。我无力地凝视水面上浓厚的油污,那儿任何生物都存活不了,而码头边欢迎群众的倒影却在水面上漂浮游移,宛如热带鱼类。接下来,欲望和组织力再次缺席。事实上,我至少花了一星期才把一切拼凑出来,而这段期间约翰已登记住进了一家旅馆,带着文件、许可证、贿赂金和取得一个全新身份所需要的一切,跑遍了这座城市。我们办妥了这件事,出来时得到一位临时司机的陪同、一笔可观的收益,以及一个超棒的新名字:汉米尔顿·德·苏萨。我认为,这个出卖身份的行业是约翰、托德、汉米尔顿个人的一项小缺点,一般人普遍不会有此种行为。但是,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以街道当皮肤的山丘,看看那花园栏杆之后的倾圮荒芜,还有外面的所有人。这群人一定也顶着假名、取了化名四处钻营。战争将至,我们已用过三个名字了,虽然有些人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你可从他们脸上看出),但我们一定能处理得宜。当然,汉米尔顿和我很快就稳稳噹噹安顿下来。我们拥有舒服的别墅、三个女佣、园丁托洛,还有一条名叫巴士托斯的狗。这地方位于浅浅的山谷,离南边的雷东多只有几步之遥。听啊:那儿来了一群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微弱杂沓的声响,牧羊人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农民。那群山羊也是白色的,宛如一群由灵魂组成的小团体。牧羊人虽不常喊叫,但他们偶尔发出的唿唤声充满葡萄牙式的忧郁、葡萄牙式的慈悲。每个月有两次,那位我把他当成管家的胖律师,总会汗流浃背地过来拜访我们。我们在屋顶上享用雪莉酒,以有限但很正式的英文词彙聊天。花儿在盆中盛开,我们的花园让鸟儿们欣喜啁啾。"真可爱。"管家说。"那边那株叫肥皂草。"汉米尔顿说。"真美丽。"汉米尔顿伸出一根指头。"那是黄雏菊。""真漂亮。""睡午觉的约翰1。"一只黑色大鸟从我们下方的草地蹿起,倏地飞上空中。在我们周遭眼力可及之处,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陶盆和花朵,附近似乎全是这些东西。这点倒让人挺喜欢。在这干旱的不毛之地,一栋栋或红或黄的别墅矗立,像极了盖在火星上的糖果屋。光线中,暗含一种慵懒的色调。我们的三个佣人:安娜、露德,还有那吉卜赛姑娘罗莎-关于她,我非得多说几句不可。佣人的事情我熟得很,因为我以前有过一位:艾玲。哦,艾玲!…… 第16节:时间箭(16) 佣人做的事总是一样,你永远得跟在他们后面把环境弄干净,不过你可以慢慢来,用不着那么积极。此外,佣人都非常有礼貌,而且他们都很穷,几乎可说是一文不名、家徒四壁。他们不但把身上仅存的一点钱交给那位管家,还会想办法凑出一点零头,找机会塞给我。最常这么做的是罗莎,那位姑娘,我们总以主僕式的互动进行这种馈赠。没人说这是公平的,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金钱的把戏不正是如此?你以为钱财也会从树上长出来吗?它全都来自于你家的垃圾。在纽约,政府会帮我们把垃圾搬来,但在此地我们得自己这么做,而这份差事由园丁托洛负责。他会驾着由骡子推动的货车,带着在一旁兴奋蹦跳的巴士托斯,一起前往村庄的垃圾场。有时,我们也依赖火焰,从中取出一些颇有价值的东西,但毕竟质量和数量不同。说回罗莎,她住在山谷那端遥远山坡上的吉卜赛人帐篷里,是所有佣人中最穷的一个。我们常在傍晚时散步到那里去,等上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不露行踪地抢在她前面,一路带领她到我们的别墅。她虽然从未回头,但她知道我们就在那儿。吉卜赛人的营地也是用垃圾搭成的,然而这些垃圾可是一点价值也没有。垃圾,可以说我是它的领主,而她则是垃圾的女奴或囚徒。我们的嗜好? 我想,该说是散步吧。身穿完美无瑕的斜纹粗呢服装,头戴猎帽,身旁则有巴士托斯在脚边兴奋蹦跳。这是一种很动人的行为,让你不得不认同这种动物也拥有灵魂。你能相信猫有灵魂,甚至相信骡子也有,但很难相信表皮松垮、性格轻佻、总以哀求目光看人的巴士托斯也具有这种高尚的东西。蒙住脸部的农夫,身穿沉重黑衣的妇女,皆以嘶哑的声音害羞地向我们打招唿,而汉米尔顿·德·苏萨则生气勃勃地回应。他说起令人费解的外国话,让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一个令人觉得熟悉的字眼是somos1。在路上,巴士托斯会和我玩一种游戏,玩具是它那个沾满口水的网球,此外它也喜欢丢掷棍棒。越过山谷,来到那山坡,那个营地真的非常骯脏。 对了,我们还有园艺方面的嗜好,不过和在威尔普的时候一样,不必身体力行。我们只需站在托洛伛偻的身形后面,用拐杖东指西点便成。花朵令人愉悦,然而却下贱之至,绽放的全是妓女似的奼紫嫣红。 黄金是我们的另一个嗜好。我们热衷搜集、囤聚累积。大概每月一次,我们会和管家一起乘车到里斯本,到"豪华大饭店"拜访一位住在那儿的西班牙年长者。我们准备好钞票,那由管家提供。我们先点数花花绿绿的钞票,然后放在桌上,推向西班牙人那端。这个老傢伙在确认金额无误后,便拿出黄金称过重量,接着用一条蓝绿色布巾包裹起来。就这样,我们得到了想要的黄金,每一块都如领扣般大小。然而,伴随这场交易活动的却是一种厌倦、羞耻和极度噁心的感觉。我们意志消沉地坐在那儿,周遭全是厚重典雅的古董家具,盯着眼前这位曼里尼先生-他的眼镜、他牙洞上的补牙焊料、他那布满尘埃的天平。就这样,汉米尔顿和我的黄金越来越多。
第10页 第17节:时间箭(17) 能把罗莎称为嗜好吗?这么说合适吗?当罗莎穿着那身粉红色的破衣裳,走到井边时,汉米尔顿只瞥一眼,血流速度立刻平稳变缓,情绪也随之稳定下来。他似乎是一头栽入人家所说的"一见钟情"里。就在我们刚到此地的那天,他便在厨房里挡住她的去路,眼里噙着泪水紧紧拥抱她,口中不断说着adorada、adorada1这个词。罗莎既粉红又骯脏,肤色微黑,脸色却极其红润。她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在每天早上替汉米尔顿的夜壶灌满液体,而每当她走进房门时,总会发现他身穿睡衣睡裤刮鬍子。他慢条斯理转身过来面向她,而她则蹲下来,把那一大盆令人尴尬的东西放在床底下。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看着地板,道一声bomdia1才离开房间。坦白讲,罗莎对他来说根本是错误对象。她年纪太小,对汉米尔顿如此,对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不这么认为的唯有她的父亲、兄弟和叔伯之类的亲戚,而这就是汉米尔顿打的算盘(我可以感觉到),是他在暮色中徘徊在营地外缘时所抱持的念头。上星期她才庆祝过十三岁生日,所以现在她只有十二岁而已。当她蹲在院子里把干净的盘子一个个弄脏时,他盯着她与抹布水桶为伍的样子。他看着她背部的斜面,看着她揩去额间汗水的模样。从她褴褛的衣衫中,可以看见她身上并存着的粉红与淤青颜色,就像她嘴里仍共存着大小不等的恆齿和乳牙。很快,为了填补那些空隙,她会得到一些乳齿,那是她花钱向牙仙子2买来的…… 汉米尔顿接触这么多女性,究竟想寻找什么?母亲?女儿?姐妹?妻子?他的妻子人在何方?她最好快点出现,趁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罗莎送了一份昂贵的礼物给他,而在那趟里斯本之旅中,汉米尔顿竟然在浓情蜜意的情绪中把它卖掉了。 然而,最近这些日子,他最感兴趣的竟是自己的身体。他成为自己的嗜好之一,狂迷自恋于自己的身体。我搞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恋。当然,我们现在和在威尔普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时的托德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可怜,是一无是处的失败者。但汉米尔顿好像抵挡不了此刻身体散发的魅力,他对身体自恋的程度,会让你以为过去的他好像不曾拥有过身体。他在屋里走动,不管到哪里都有镜子。透过各种不同形状的葡萄牙哈哈镜,他严格检视打量这具自己精心打造修饰过的身体。 他开始从垃圾中获得一些写给罗莎的诗,这些诗装在柳条纸屑桶里,由卑躬屈膝的露德捧来。每首诗的长度都只有两三行。 第18节:时间箭(18) 裹在吉卜赛布衣中的公主灵魂, 註定在卑陋的马厩中苦恼…… 还有: 罗莎,纯真的她渴求援救! 但那位能救她的骑士何在? 没错,那位骑士不知何在。这些诗句,他在阴郁,甚至有时噙泪的情绪中用笔一个个擦除的文字,也许是很好的意象,恰恰代表了他长期以来的自信。 现在,他的身体会飘散出一种粉红色的化妆品。他一点一点把它装进罐子,然后连同一堆其他个人卫生用品交给管家。 每当他在暮色中到营地里等她时,我不禁偶尔这么想:他爱上的不是罗莎,而是这座营地。那热情奔放的音乐和原始自然的色彩,盖在金色光芒下的美丽与丑恶,结核病和梅毒,从树枝间穿出的火光有如发光的大脑,长在眼睛和嘴边的迷人坏疽,既孩子气又毫无价值的垃圾。他想要为这个营地做一点事情。没搞错吧?他来到葡萄牙后便一直假装自己不是医生,这也许是很聪明的做法,完全避开了那些生病或受伤的人。不管是发烧烧得很离谱的露德,还是被痛风狂击膝关节的托洛,就连罗莎偶然的擦伤和扭伤,他都交给当地医生处理-而这个当地医生只依靠几种在汉米尔顿眼中不屑一提的新药。尽管如此,他却希望为这个营地做点事。他想要医治它。 心灵和身体正在为战争作准备。占领白天清醒时刻的是身体,以其生活上的规律,以其极端的自我放纵。心灵则统辖夜晚,偶尔会兇勐攻击他的睡眠。他讶然惊醒,孤单一人置身在黑暗的包围中,先是痛哭,而后大笑出声。接着他会使用一下罗莎替他准备好的夜壶,然后回去倒头便睡,完全不理会刚才的痛苦。在这心神不宁的睡眠过程某处,我察觉有种重新洗牌的行为正在产生,仿佛一切的坏都即将变好,仿佛一切的错都即将变对。坦白说,他这个开始重复的最新梦境,一言以蔽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明显改进之处-他梦见他在一堆人类的骸骨上拉屎。但我觉得那或许有相反一面,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有时,在夜空全无半点星光的时候,我会抬头仰望,并油然升起那可笑的怀疑-这世界的运行或许很快就会合乎道理。 一个炙热的下午,在经歷过一场简短但深沉的小睡后,我看见管家驾着那辆古怪的帕克汽车停在门外。几杯白兰地过后,他阴阴郁郁地告诉我们日本投降的消息。我注意到露德和安娜眼中这时都含着泪光,双手不停在胸前画着十字。管家以哀伤的语气,对我说出他们这些单纯傢伙心中近乎迷信的恐惧:世界末日来临了!abombaatomica1…… 第19节:时间箭(19) 这消息让我震惊不已。他们终于这么干了!在这世界限制使用核武器看似已理所当然之时,他们必须向前突破,干出这档事。他们忍耐不住,必须发动有限核子战争……
第11页 说来可能有点没礼貌,汉米尔顿突然决定带巴士托斯去散步,把所有人全留在屋内。当我们散步回来,管家已经走了,女人也都冷静下来。唯有巴士托斯,这只愚蠢的狗,还兴奋地在我脚边狂转,并用那令人心碎的眼神牢牢凝视着我。 寒意渐渐在这个家中升起,感情则慢慢淡去,这是必然的道理。罗莎仍在替我们做事,不过现在她已安全逃进了童年时期,汉米尔顿的目光已不再在她的脸庞、她的粉红色衣衫上游移。这样才是对的。现在我们可以快速把头一点,微微一个略偏垂直线的动作,就能把视线从罗莎身上移开。我甚至连巴士托斯都不想念了,管他几个月前被管家带去何方? 战争并没有向我们接近。战争并未汹涌进驻"我们的"村庄,而是我们将被安插进战争之中-以所谓手术式的精准。但没有人留意这点。 告别葡萄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可以不带情感地离开这里的哀愁音乐1、节庆圣典、海港码头和管家茫然的张望,也能入境随俗,立刻融入这艘轮船的脏乱环境。的确,一路走来始终维持高尚优雅的汉米尔顿,如今已和船上这群蓬首垢面、任人摆布的群众几无差别。这里大概有二十个乘客(这艘船并不是载运旅客的交通船),我们待在一片混乱中,在船员的敌视羞辱下睡在长凳和甲板躺椅上。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行李家当,或各自的秘密,把它们当成爱人似的紧紧抱在怀中,而口中呢喃的则是欧洲各国的语言…… 在汉米尔顿的喉间,哽塞着另一种语言:它在他体内翻动,正准备往外显露…… 当然,我们并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大伙早就放弃了语言,在彼此之间传递的只有嘆息、颔首和颦眉。这些人整天玩牌,他们全是社会的下层人士,与游民流浪汉无异。他们看起来如此不堪入目,天知道这场战争为什么需要他们?我们至少还拥有黄金,就藏在衬衫底下的另一条腰带里,沉甸甸地发出向下坠的力道。 我一直认为义大利是我精神上的故乡,因此一开始对萨莱诺1有些失望。我们投宿在一家廉价的旅店,店主一到白天便把所有人驱赶到外,我们只好四处闲逛,把时间花在去教堂做礼拜或和义大利警察进行对牛弹琴的争吵。汉米尔顿这时已变了样,尽管以前在威尔普的时候还算虔诚,现在他却对教堂没多大兴趣。他坐在进门后最靠近自己的第一排长椅上,每隔二十秒便斜眼往大门张望,还发出不耐烦的嘆息声。他一度也曾走向祭坛,熄掉持在胸前的蜡烛,换得一点点零钱放进口袋里。他只瞄了一眼十字架上的基督:那具广受众人崇拜的躯体姿态像树枝般微弯,形象在恼人的烛火光影中不断更改变换,而在我们头上,则是一座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观察光线的望台。随后我们又回到外面的广场,在义大利警察的窥伺之下,观赏眼前这齣宗教哑剧。 第20节:时间箭(20) 有位哑剧团的成员被迫替我们安排前往罗马的旅程。藉由怪物般的黑色火车头,我们来到罗马市反教堂式的特米尼火车站,看见这座车站染上煤灰的玻璃,感受到地窖式的寒冷,闻到地壳或地狱屋椽的气味。我们大胆穿过这片混乱,走在这里的街道上:男人穿着白桦树皮制成的鞋子,女人穿着宽松的上衣和披巾,儿童则赤身裸体浑身脏污。他们的脸孔看起来都一样,人人皆像正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仿佛生命是如此令人担忧,却又奇怪地极具吸引力,处处都一致呈现出令人目瞪口呆的景象。别担心,我想告诉他们,我们就要去改变一切了。不会有任何事物消失,只会有许多新事物出现。我们来到西西里纳路上的一座修道院(圣方济会的),在那儿等着我们的是诚挚的欢迎和一顿简单午餐。结束后,我们就又再度外出了。外出去哪儿?还会是哪儿?当然是梵蒂冈。 在这里,我们的生活变得相当规律。一连九个早上,包括两个星期天,我们都会经过城垛,穿过花园,然后走进那几条摆满战利品的通道(摆满玻璃箱盛装的饰物和艺术品,吊有一张张长方形油画、挂毡和精心描绘的地图),抵达等待室。我们的联络人是杜伊尔神甫,他算是自己人,而且总是立刻接见我们,但即便如此仍无法避免让汉米尔顿在等待室里一连闲晃好几个小时。连续几个小时情绪紧张、沉默无语地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花瓶里的花束,看着桌上盘子里腐烂的苹果。杜伊尔神甫是爱尔兰人,脸上总散发着热气活力,而热气活力的来源则集中于他的鼻头:以此为核心,如鬈须般的血丝向外延伸,似乎一路渗漏进他那看似充满悔悟的灰眼睛。他的嘴巴也一样,可怜兮兮,同样是个痛苦的场景。在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汉米尔顿以充满感激的情绪迎接杜伊尔神甫,并立刻交出我们的文件:我们那本小小的内森护照1、我们的葡萄牙籤证,甚至包括我们在萨莱诺港口拿到的那张车票。尽管杜伊尔神甫的态度看似充满希望和关怀,但这些事还是很花时间。时间在等待室里过去,就在注视那个受损苹果的敞开果肉中流逝。 在我们待在西西里纳路修道院的这段时间,汉米尔顿似乎发下誓言要保持缄默。从我弄脏在盘子上的食物,可看出这个机构的特质:菜品简单,但营养相当均衡。我们各有自己的小房间,修道院充满像我这样的旅人,挤满一群以姓或名称唿的人(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堆名字之中)。梵蒂冈到处都是像我一样的恳求者,口中唿喊着"神甫、神甫";欧洲各地或许皆有像我一样的人,正在调整自己的姿态,准备蹒跚步向战场。因此,虽然寂寞,我却并不孤独,如同其他地方的众人一样。惭愧之心加热了我们的房间,还有伏地挺身,还有祈祷。没错,祈祷。他的祈祷像一阵噪音,发出的目的只是为了盖过一个你无法忍受的思绪。要不是它太过单调,我差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忍耐天分打动感化。单调的是恐惧,唯有恐惧,除了恐惧之外别无他物。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是正准备去开始创造吗?然而,他却双手紧握,双膝跪地,在绝望情绪下呜呜咽咽、不清不楚地说着一些祷辞,祈求自己能获得保护。为了证明他的信仰,或为了证明某种信念,他甚至想尝试……
第12页 第21节:时间箭(21) 你知道的:用那张椅子,用那条挂在屋樑上的腰带。但不用多说,这是不可能成功的。正如我稍早曾不嫌麻烦解释过的,这是你绝对无法办到的事。只要你一出现在这个世界,你就不可能这么做。 昨天我们在柳树后面的灌木丛里找到一张相片-当时只是一堆碎片,我们将其恢復还原。相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黝黑、温柔、面露愉悦,一副坦然率直的样子。在这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宽恕的表情。我想,相片中的这个人恐怕就是我们的妻子。 在这间等待室里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啊。坐在椅子上,待在桌边,用尽一个人所有的完美耐心,注视着那个烂掉的苹果,看着它渐渐恢復健康。 "我们帮助的是那些有需要的人,"在我们最后一次拜访时,杜伊尔神甫这么说,"不会过问他们值不值得。""你会尽力去做,"汉米尔顿说,"但这不是你最该做的事。""我会尽力去做。""我不能解释我做了什么,也不该恳求你帮助我。""嗯…… ""我什么都不是,我是行尸走肉。我只…… 我甚至不…… "杜伊尔神甫坐直身子,而我也跟着这么做了。汉米尔顿以深沉悠远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忘记了人类肉身的崇高价值。"于是乎,道理,就这么跑出来了,而且来得又急又勐。过去它已在这里闷了太久,现在正是一股脑儿释放的时候。"怎么说?"杜伊尔神甫说。"我们对人体完完全全失去了感觉,甚至包括儿童。再小的婴儿也一样。"以那个被晒伤的鼻头为核心,杜伊尔神甫的脸向中央皱了起来。接着他才说:"我懂。""你知道我处在何种环境,那时候,种种行为都身不由己。""我明白,我的孩子。""当时的情况是不可思议的疯狂。""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汉米尔顿连吸了几下鼻子,用衣袖把脸颊弄湿。"过去有些事情…… ""你说吧。""但我仍想得救,神甫。或许…… 我可以多做点好事…… ""地狱?""我去过地狱。""当然,当然。""我罪孽深重,神甫。""你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孩子。"说到这里,汉米尔顿交出我们身上的好几本通行证,而杜伊尔神甫则拿出新的文件交给他。在这么做之前,杜伊尔神甫很费力地看了它们好几分钟,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专注地检查。接下来,我们进行一场告别前例行的寒暄与恭维,而神甫主要恭维的内容是针对我那一口流利的英语。 第22节:时间箭(22) 在罗马的最后一晚,汉米尔顿和我住进加里波底路上一家颇为高级的旅馆,那里离监狱的高墙不远。这座监狱的墙壁是如此之高,让你不免猜想里面关的必定不是一般的义大利罪犯。我想像在这堵墙后是一群穷凶极恶、道德沦丧之人,每个人都疤痕累累,身上随时暗藏兇器…… 在这家旅馆,我们甚至拥有专用浴室。我们在浴缸中几乎好好泡上了一个小时,洗刷胸膛,洗净双手。 本来以为我们的名字不会再有改变,没想到又变了一次。我得说,一开始这个名字还真让人有些惊讶。现在,我们的名字叫奥狄罗·安沃多本1。 过去的痕迹已被洗净,朝向北方的旅程也获得了庇佑。我们马不停蹄地直奔战场,宛如接力赛跑中运动员手中的短棒。我们坐火车到波隆纳(在那儿我买来一双长靴),又搭卡车到雷韦雷托2。从那时起我们一天约走二十到二十五英里路,而且总有人陪伴或监控。我们从此村庄到彼村庄,从这个农场到那个农场,或徒步,或搭马车,以及各式各样可笑的汽车。我的嚮导、司机带领我们所到之处是多么如诗如画,那泥瓦房舍,那杂色斑驳的石块,宛如黄昏和煦微风中的碎肉冻。绿草是多么繁茂,森林也如此多姿:此时此刻,无论走到何处,大地皆覆盖着一片繁盛的植被,既厚实又美丽,而其下的土壤也肥美沃腴。不像"那里",不像"过去",全都是补丁和麻点。这块土地是纯真的,它什么事都不曾经歷。三月份和二月份我们都在布伦纳罗3度过,在那里住过三个不同的农庄。居住环境虽不理想,但这样的安排倒颇适合禁慾,有助于内心的安顿。就个人而言,我比较渴望和他人打打交道,或找机会做点运动(例如一次尽兴的徒步漫游),但奥狄罗不这么做显然自有他的道理。他这几个星期来啥事也不干,只待在干草棚和牛舍中,盖在一堆毯子下边发抖边祷告,必然也有他的理由。我们清楚听见黄昏和黎明的呢喃,听见狗的吠声,却从未听闻与战争有关的传言。我们再度开始北进之旅的那日,空中漫布雪花。大地上有太多积雪,因此大雪持续了好久,片片雪花自冰霜中復原,像洁白的灵魂般一一升回天堂。藉由吉普车和卡车的运载,我们快速越过中欧的城镇和都市。许多城市都是一片焦土和废墟,正在等待战争到来为它们收拾。那些污黑的建筑物,正等待烈焰来为它们着色。至于那些受到伤害摧残的人们,也翘首等待军队的铁蹄。欧洲在夜晚狂烈翻搅,人群如一波波浪涛,围绕在车站候车室的各个暖炉旁。不管我去到何地,总有些人一见到我,脸上便露出充满活力与愉悦的表情,他们还将黄金致赠给我。
第13页 第23节:时间箭(23) 我知道这些黄金是神圣的,而且对我们的使命来说,是必不可缺的东西。因此,在我们停留的最后一站,离维斯杜拉河1不远的最后一座农场(我们在那儿住得又舒服又温暖,那里既有儿童的脑袋可轻拍可抓搔,火炉前也有松软床垫),在那儿,我们埋下了黄金。我们发下最感人最庄严的誓言,把这袋碎金埋在谷仓后的一座肥料堆底下。当然,这只是个象徵性的行动而已,黄金只是暂时回归大地-事隔五天,在那座肥料堆消失之后,我们便又把黄金挖了出来。当奥狄罗发誓之时,他召唤来人类的粪便,而这东西正如我们所知,是人类所有有用之物的终极来源。我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这世界的运行何时才会合乎道理?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出现了-它正越过那崎岖不平的大地,快速朝我这里飞奔。 这世界的运行就要开始合乎道理…… 现在,我,奥狄罗·安沃多本,抵达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在摩托车风驰电掣、泥浆飞溅之下,我匆匆来到这里。此时苏联的那些共产党人才刚搭上火车,展开不名誉的撤退行动。现在,还会有秘密的乘客坐在摩托车后座或想像出来的挎斗里吗?不会有了,只有我独自一人,身上穿着全套制服。在拉格啤酒之乡1南部的一个没有屋顶的谷仓内,我脱下粗糙的旅行衣,感伤地穿上黑皮靴、白上衣和羊毛衬里夹克,戴上大檐军帽,佩挂上手枪。那辆让我一路狂飙的摩托车,则卡在附近的一条水沟里。哦,我奔离那里的情绪是多么激昂啊,怀有无比渴望,带着无比胆识…… 现在,我骑在这台大机器上,以戴着手套的手急急催油。环绕我的是奥斯威辛的土地,绵延千里,大小和梵蒂冈完全相反。人类的生活在此全被撕烂扯碎,不过我却是好端端的,为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原因而来到此处。你的肩胛骨仍在震盪,因为俄国人在匆忙东去时还发射了不少炮弹。他们在这里干了什么好事?他们作出了畜生的行为:当发现大势已去,他们便这么干了。这让我立刻起了冲动反应,而且坦白说,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开始大吼大叫(声音听来既痛苦又愤怒),但我在对谁吼叫?对着如挂衣钩和小提琴弦弓的铁丝网?对着这排成长长一串的疑问吗?我向前急行,边前进边狂吼;我越过一座桥樑,沿着铁轨进入白桦树林,来到这个我日后才知道叫比克瑙1的地方。在一间马铃薯仓库内不安地稍作休息后,我走进妇女医院,决心好好检查一番。这个举动并不适当,我马上就看出来了(就像一次不省人事的昏厥),我的到访让那里的少数几个护理员惊慌失措,至于病人们就更不必说了。她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个草袋上,体形离成熟女人还远得很,而这里的老鼠竟然像猫一样大!令人震撼的是,我的德语能力迸发而出,仿佛沉默了千百年的愤怒在此时瞬间爆发。在厕所里,我又见到另一个怪异景象:马克和分尼(德国法定货币)被人用粪便当黏合剂粘在墙壁上。错误,完全不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粪便,到处都是粪便。就连在回病房的路上,在经过溃疡和水肿患者、梦游者和呓语者时,我都能感觉到粪便在我黑皮靴底下飢饿地吸吮。户外全都是这东西,而这属于人类资产的东西,在承平时期(而且是文明的地点)会被很讲究地局限在水管和下水道里,藏在地下,不被看见-不过这东西最后还是会破堤而出,汹涌奔流,向上流至地板、墙壁,抵达生命的上限。当然,我无法立即瞧出它的逻辑和正当性,不明白人类的粪便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在各个空旷处。不过我们会有机会探索粪便这东西的真正要领。来到此地的第一个早晨,有人替我在军官餐厅准备了简单的早餐。他们端来不是由我制造的火腿和面包,还送来冰凉的苏打水。虽然我既不吃也不喝,感觉却相当平静。餐厅里除了我之外,只剩另一位军官,尽管我颇渴望练练德语,可我们却没有交谈。这个人拿咖啡杯的方式像娘儿们一样,用双手紧紧圈住杯子,以求温暖-你可以听见瓷杯和他牙齿敲出的摩斯密码。一连好几次,他起身带着某种平静走向厕所,不久后又匆忙奔回,很不文雅地瞎摸腰间的皮带。关于这点,我很快便发觉这是一种适应水土的行为,因为在开始的这几周,我自己也很难得能脱离厕所的马桶。在我那宁静寝室的床边地上,铺有一块浅橘色的踏脚垫。当我从外面进来时,这块脚垫会迎接我那双微微潮湿的德国脚;当我下床时,这块脚垫也同样迎接我那双微微潮湿的德国脚。 rr;虫工rr;木桥 书rr;吧rr; 第24节:时间箭(24) 两星期内,营区里的人开始变多。刚开始是一小撮一小撮出现,然后是一整批、一大群。这些情况我是透过一个窥伺小孔观察到的,这个小孔位于那个面向白桦林的废弃补给小屋里的一个工作檯下方。在此我有毛毯、钦梅尔酒1,以及一串念珠-我把它当成算珠用来统计总共有多少人进入这个营区。我回想起,当我往北经过捷克东部时,也曾在那里的欧维科夫和奥斯特拉瓦城看过几个类似的队伍。那生机勃勃的旅行,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温,都对人有极大帮助,尽管在抵达这里之时,他们的表面状况仍有极大的空缺需要填补。然而,他们的数量仍不够。仿佛一个被尺度折磨、充满悬殊比例难题的梦境,这些人的数量即使成百,甚至上千,也无法填满集中营的豁然大洞。这里极需要其他来源,极需要另一群精力充沛的人……
第14页 在冬日过去一半之后,我离开补给站,出来冒险(我的摩托车仍藏在那里,很神经质地,我会不时过去检查)。军官俱乐部现在比较热闹一点了,而且一直都有新来的人。这种感觉很奇怪…… 不,应该说感觉很好,因为我们全都彼此熟识,好像完全不由自主:我们聚集在此,全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任务。我的德语能力开始运作,仿佛一场梦境,又似一个优良的机器人,你只需打开开关,便可退后一步,欣赏它自动完成艰巨的工作。胆量也正在陆续抵达中,它们藏在各单位人员笔挺的制服下,无论数量或勇气的绝佳性,都正适合支持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任务。这些人是多么英俊啊,我指的是他们的肩膀和他们那漂亮的脖子。在第二个星期结束之时,我们的俱乐部里已充斥刺耳歌声和放肆狂笑,一片热闹景象。有天晚上,我冲出俱乐部门口,撞倒一位同僚,迳自奔进雨雪中。厕所全都有人占据,而当我蹲下来,把脸颊贴在冷冰冰的木板墙上时,我凝视着奥斯威辛烟雾朦胧的影子,看见最接近的废墟正冒着烟,浓度胜过以往,后来甚至开始爆炸。空气里瀰漫着一股崭新的味道。一种甜美的气味。我们需要奇蹟,才能解开周遭一切的奥义,然而这一切又不允许我们沉思:我们需要一个神般的人物-某位能把这个世界加以反转的人。很快,这个人到来了…… 他的个头不高,仅是一般人的身材;他有种冷酷的美,真实,还有一双自我陶醉式的眼睛;他优雅,举手投足皆流露慑人权威;还有,他的身份是医生。没错,他是一个单纯的医生。他的登场气势非凡,我很乐意陈述那时情景:一辆白色奔驰汽车自白桦林间飞掠而至,他从车上下来,跳进他那件长大衣之中,旋即匆匆走过场院,边走边大吼大叫着指挥下令。我知道他的名字。当我拿着杜松子酒和卫生纸,从补给小屋望出去时,我嘴里喃喃念着"佩皮叔叔"1这个名字。当他站在那儿,双手叉腰,面前的那堆废墟和残骸便开始冒出火光,颤抖起来。而他就这么看着,从浓烟中聚集权力和能量。我缓缓转过身,感觉那迅速而勐烈的灌注补给过程。随后,在一声叫喊中,我连忙把眼睛凑回墙板小洞,而那儿的浓烟已不见踪影。在"佩皮叔叔"立足之处,在他弓着举起的一只手臂前方,矗立着一栋实用的建筑物,造得如此完美,连色彩、路边那低矮的栅栏也都具备,甚至还有门上方那大大的标示牌: 第25节:时间箭(25) brausebad2。"淋浴室",我轻声说,恭敬地配上一口烈酒,但"佩皮叔叔"很快就走开了。那天早上,当我躺在补给小屋的木头地板上,因先有预感而牙关打颤之际,我听见五次以上的爆炸声,空气中的震波被迅速吸收和聚合。隔天,我们就准备好开始工作了。 是什么让我知道某些事情是对的?又是什么让我知道其他事情是错的?当然不是我的审美观点。我绝不会说奥斯威辛、比克瑙、莫诺威辛这三座集中营美观好看,无论从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各个角度,都与美好扯不上边。在此地,我的同僚们普遍抱持一种想法,那就是对"高雅"的追求。我懂这个词彙,知道此词彙的执着:高尚优雅的行为。然而,我并非因为高雅,才去喜欢那因灵魂聚集而红得骇人的夜空。创造是容易的,但同时也是丑陋的。hieristkeinwarum.1这里没有为什么,这里也没有"何时"、"如何"和"何处"。至于我们那不可思议的任务是什么?是凭空创造一个种族。是利用气候造人,利用雷声和闪电造人,利用气体、电力、粪便和火焰造人。我,或像我这种阶层的医生,在过程中的各个阶段都必须在场。我们无须了解为何这些火炉如此丑陋,丑到无以復加-一座八英尺高、由铁锈制成的坚固的庞然巨物。组成这个机器的组件是滑轮、柱塞、炉架和通风口,谁会用这样的火炉来煮饭?…… 那些病人,被放在一个类似担架的装置上送出来,仍处于无生命状态。这里的空气污浊,并因创造行为所产生的磁性,热而扭曲。再来是那间寝室,一具具人体被小心地堆在那里。从我的观点来看,这样的排法并不太合乎常理。婴儿和孩童被堆在最下层,再来是妇女和老人,最后才是男人。我总觉得这种排法应该倒转过来比较好,因为那些被压在最下面的年幼孩子,肯定会有被重量压伤的危险。但是,这样的做法竟然是可行的。有时候,我会透过窥视孔监看整个行动的过程,脸上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当那看不见的气体从通风孔引进密室后,通常还得再等上好一段时间。死者的身体也有其肢体语言,可是这些死者看起来是如此沉静,什么话也没说。不久,第一个骚动开始发生了,这时候的我总是感到极大安慰。然而,接下来的画面就又丑陋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生命的两个端点上,我们只能全身赤裸地哭喊和扭动。我们在生命的首尾两端号啕大哭,都在医生的注视下进行。而眼前的局面是我-奥狄罗·安沃多本负责的,是我们亲自拾起氢氰酸齐克隆b药丸,拿给药剂师放进他们的白外套。紧接着,在淋浴室外面漂亮的花园小径上,有为庆贺他们蜂拥而出举办的盛大音乐表演(这里有标号的座位和寄物牌,有用六七种语言写成的告示)。幸好,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而不是为了净化。
第15页 第26节:时间箭(26) 衣服、眼镜、头髮、拐杖、假肢等物品,都是随后才送来的。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痛苦,牙齿方面的工作通常在病人还没活过来之前就得完成。负责此任务的是"卡波斯"1,他们使用刀子、凿子或任何拿得到手的工具,动作粗鲁却十分有效。当然,我们使用的黄金大部分直接来自德意志帝国银行,但这里的每个德国人,即使是地位最卑微的,也很乐意提供自己的储金-除了"佩皮叔叔",我可说是捐赠数量最多的军官。我"早知道"我这些黄金必有其神圣功效。这些年来,我不断搜集储藏,只抱持一个坚定的信念:为了犹太人的牙齿。那成堆的衣物由帝国青年团捐献,至于要替犹太人接上的头髮,则来自纽伦堡附近罗斯镇一家善心的纺织厂。这些物品装满了运货车厢,一车接一车地运来。说到这里,我还是得提一下当时发生的一种现象,尽管诸如此类的现象并不应该发生。在淋浴室里,病人最后都会得到我们供应的衣物(虽少有干净的,但至少剪裁一定合身),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卫兵会有碰触这些女人的习惯。当然,有时候卫兵碰触她们是为了馈赠一点小礼物,比方说珠宝、戒指之类的东西,但也有很多时候这类碰触毫无理由。话说回来,我认为他们的理由实在够明显了,那出自德国人无法克制的态度:轻佻、嬉皮笑脸。奇怪的是,他们只对生气的女人这么做,而且效果奇佳,能立刻让她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只要轻轻一碰,她们便和其他人一样,马上变得麻木和毫无知觉。(虽然她们有时候会哭喊,有时会用轻蔑不屑的眼神瞪视我们,但我明白她们的处境。我是有同情心的,完全能包容这一切。)对女人的碰触可能是一种象徵。生命和爱情都得继续下去。生命和爱情都必须强而有力且理由充足地继续下去:因此,这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有残酷的氛围存在,强度惊人,宛如一种创造性的堕落…… 我不想碰那些女孩的身体。众所皆知,我并不贊成这样的侵扰。我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她们-那些光着头,睁着一双斗大眼睛的女孩。她们才刚刚被完成,刚诞生的她们一切都还生嫩。为此,我开始"有点"担心起来:我的意思是,我这种挑剔个性还真远远超出人们的意料之外。尽管眼前情况复杂,而且这些女孩往往和父母站在一起,甚至还和祖父母站在一起(有如一场半途靡萎的春梦),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眼前情景对我引不起任何刺激,而军中妓院的那些女人却又能让我慾火焚身。不对,我想这一定和我的妻子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 第27节:时间箭(27) 我们使用气体和火焰,处理绝大部分女人、孩子和长者。当然,男人也同样需要处理,只不过他们走的復原途径并不一样。写在营区大门上的"arbeitmachtfrei"1这几个大字,坦荡无私,说得明明白白,男人必须为了换取自由而工作。现在他们开始出发了,在秋天的暮色里,在乐队的演奏声中,这群男性病人穿着轻薄的睡衣前进。他们排成五列,脚上穿着木头鞋子。你瞧,他们用头部做了一件事,把脑袋向后仰,达到面孔几乎与天空平行的地步。我也试着这么做了。我试了一下,却无法办到,我的脖子根处有赘肉卡住,而这群男人可没有。他们初到此地时简直瘦得吓人,你根本没办法拿起听诊器伸向他们。他们的肋骨如桥樑般一根根浮起,心跳的声音微弱地像来自远方。他们就这么前进,把头拼命往后仰,走向每日要做的工作。一开始我还搞不懂为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做了,知道他们为何把喉咙拉长绷紧成那副德行。他们在寻找灵魂。寻找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女人和小孩的灵魂-这些灵魂聚集在天上,等待适当的人体结合…… 维斯杜拉河上方的天空布满繁星,现在我可以直视它们了。它们再也不会刺痛我的眼睛。关于家族的团圆以及婚姻关系的安排,有一个着名的说法:"月台上的挑选"。这是集中营例行的高潮活动。众所周知,奥斯威辛的成功之处基本上在于组织:我们发现人类心中藏有神圣之火,便立即建了一条高速公路奔向那里。但是,该如何解释那些在月台上发生的神圣时刻?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那些虚弱、稚幼和年长的人从淋浴室出来走向车站,全身上下完好如新,而与此同时,他们家庭中的男士们也恰好完成劳动契约所指定的工作,奔向月台,顿时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的确,月台上的他们外表有一点点狼狈,但在经过劳苦工作和严格的食物管制后,一个个都恢復了健康和强壮。就像媒人一样,我们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个字,月台上,令人惊艷的成功已廉价到像口水一样泛滥。当这些人找到家人团聚之后,在我们慈悲为怀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彼此以目光紧紧相连,双手也紧紧相携。我们举杯为他们庆祝,一直闹到夜里。演奏手风琴的是营里的一个卫兵,他屈膝摇腿和着节拍,事实上我们全像朋友一样喝酒。这是在月台上举办的男士派对,而"卡波斯"们则像新郎最好的朋友,簇拥着新人进入等待的马车-布满新鲜垃圾和粪便的车厢-好让他们启程回家。不得不承认,奥斯威辛这个世界,拥有强烈的"粪便中心"倾向。它是由粪便"制造"出来的。在来到这里的头几个月,当我尚未明白这种实践过程的基本奇异特性时,我仍得努力压抑自己对粪便天生的厌恶感。后来我总算开窍了,就在我看见那个犹太老人浮在大粪坑里的那天-我看见他在粪便中活过来,拼命挣扎,而一旁欢天喜地的卫兵则连忙将他拉起,他身上的衣服也霎时在泥泞中恢復洁净,随后他们便替老人把鬍子接上去。此外,我还发现观看"挑粪大队"工作对改变我的观念也颇有帮助。这个团队的任务是从水肥车上卸下粪便,填满各条粪沟。他们并不使用水桶之类的容器,而全凭一把扁平的木头铲子。事实上,营里许多劳动计划很明显缺乏生产力,但这倒也无伤大雅。填补那个洞,再把它挖开;搬走那个东西,再把它搬回来。这种治疗方法已成为当前主流……
第16页 第28节:时间箭(28) 挑粪大队由我们文化水平最高的病人组成:学者、拉比教师、作家和哲学家。他们工作时,嘴里唱的是咏嘆调,口哨吹的是交响曲的一部分乐章,背诵的是诗词,谈论的人则是海涅、席勒和歌德…… 在军官俱乐部,当我们喝酒时(我们好像老这么做),粪便这个字眼总是不断被提及和引用,有时还甚至把奥斯威辛比作"世界的肛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赞辞了。关于营区里的隐语,我还可以举出许多颇有意义的例子。最主要的焚化间被称为"天堂区",而外头那条大路则叫"天堂路"。"寝室"和"淋浴室"的意思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它们还有另一个效果更强的名字:"中央医院"。我们到那里执勤,无论任何季节,都会说去"避暑",因为夏天的氛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能远离不恰当现实的漫长假期。当我们的意思是"不行"时,我们会说"明天早上"-意思就像西班牙人说1一样。那些最瘦削的病人,整张脸只剩一个围绕眼睛的三角形骨架患者,我们会用葡萄牙语称唿他们为。我刚开始的想法有点错误,因为这个字眼并不是musclemen(肌肉男)的反讽,而是由于他们瘦削的臀部和双肩,让人联想到穆斯林人-祷告中的穆斯林人。当然,他们不是穆斯林,他们是犹太人,所以我们已经成功改变了他们的信仰!至于什么时候要改变犹太人的信仰?-明天早上。这种说法总能在那些男性病人中激起一阵骚动,但我们却宽大为怀把它叫作"厕所言谈",意思是说这当然只是流言飞语而已。 hieristkeinwarum...令人失望的是,我的德语并没有什么长进。我能说,显然也能听得懂,可以接受或下达命令,但在某种层次上就是无法融入。我的德语能力比葡萄牙语好很多,想必英语口语一定让我花了不少时间学习。依我看,德语是一种很滑稽的语言,它有一个特点,每个人都用吼叫的方式讲这种语言。他们吼出的全是很长的字眼,完全是直接表达,像一堆玩具积木的累积。它听起来咄咄逼人,每句话都以动词开端,而且总是使用第一人称单数:ich(我)。ich听起来并不是个能鼓舞人心的大师杰作,不是吗?英语的i听起来多么尊贵堂皇,法语的je有一种力量和亲切感存在。葡萄牙语的eu还算可以,西班牙语的yo我也颇能接受。但是ich呢?它就像一个小孩弄出来的声音,当他看见自己的…… 也许这就是一部分的原因。毫无疑问,一旦等我的德语变好,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清楚楚。我的德语何时会变好?我知道时间-明天早上!军中妓院坐落的地点很适当,它远离"实验区"(那里的窗户永远封死或钉上木板),藏身在偏僻的角落。在那儿,我改变了这辈子以来的情色行为,过去种种旧习惯几乎都彻底消失。我对女性的态度以太过小心谨慎而出名,这可能是我已意识到婚姻关系而产生的影响(我的同僚经常拿这点开玩笑,这才提醒了我),也可能是集中营这里的风气改正了我的行为,或者我只是单纯厌倦了女人的脸。总之,现在我所挚爱的-如此迅速,如此匆促,如此无助,如此绝望-已完全倒向那宇宙万物赖以维生和结果的根源。那些光头妓女不会付钱给我们,而我们也不问原因。因为,这里没有为什么。还有一个集中营用语,流传得相当广,而且可用于各种形式:它念起来很像smistig。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两个德语名词的结合:(垃圾)和(珠宝)。还是同样,这又是一种反讽,smistig的意思是:"结束"、"终止"和"了结"。 第29节:时间箭(29) 我开始和我的妻子通信,她的名字叫荷妲。荷妲的信都是用德文写的,它们不是来自于火焰(dasfeuer),而来自于垃圾堆(derplunder)。我给荷妲的信则是由勤务兵拿来的。一到晚上,在此处,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我奋力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擦掉,还原成一张张完好如初的白纸。只是,这是为什么?我的信也是用德文写的,虽然也有一点点英文夹杂其中,但那只是装腔作势开开玩笑罢了。我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通过这种方式,荷妲和我可以慢慢了解对方。我们的关系是从做笔友开始的。从信中内容看,我的妻子已起了疑心,怀疑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很明显,这种误会当然必须加以澄清。除了这点,信中还提到关于婴儿(dasbaby)的问题。"亲爱的、我的至爱、我的一切,我们还会有其他婴孩的,"我这么写道,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未来还会有一大堆小婴孩。"我不太喜欢看到这种话。信上说的婴孩-dasbaby,会是"炸弹婴孩"吗?会是那拥有极大能量、权力甚至超过父母的婴孩吗?我并不这么想。我们的婴孩(他有名有姓,叫作"伊娃")所展现的力量仅限于一个"谈论的主题",至于那个黑暗房间里的炸弹婴孩,所展现的则是一种实质性的力量,强度胜过父母、胜过聚集在那里的所有人:超过三十个以上的灵魂。我拿出她那张相片,那张在罗马修道院花园里找来的相片,仔细端详其中的她。夜晚我的双眼总是噙满泪水,白天我则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我很想知道,自己身不由己被请来付出的这种奉献,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到处都是"佩皮叔叔"。每当有人提到他,十之八九便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好像随时随地会出现",或"这傢伙总让人有如影随形的感觉"。甚至,更简单的说法是:"佩皮叔叔无所不在"。不过,"无所不在"并不是唯一一个让他臻于超人境界的特质。为了奥斯威辛,他还保持着超乎众人想像的干净习惯。每当他在场(而他总是无所不在),我总会感觉自己的下巴颳得坑坑洼洼,不够干净,脑袋上的短髮不够伏帖,身上的军服不够合身挺拔,还有那双皮靴也擦得不够光亮。他脸型似猫,额头宽大,眨眼睛的方式就像任何一只猫一样缓慢。在月台上,他展现出极富魅力的形象,举手投足皆是一连串优雅动作的组合,流露出一种超凡入圣的感觉。尽管"佩皮叔叔"不常与人接触,但仍能展露出最谦逊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平起平坐式的-当然,这种态度并不常用在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身上,主要用于对待营里几位资歷较深的医官,例如西洛和韦尔思。1不过,我获得的待遇还是与其他人不同-我经常奉命协助"佩皮叔叔",先是在二十营舍的一号房工作,而后又转到第十营舍。我认得一号房,它曾出现在我过去的梦境里:吊在挂钩上的粉红色橡胶围裙,各式实验器皿和真空瓶,血淋淋的棉花,半品脱的大针筒和特长的针头。我曾这么想,在这个房间所进行的肯定是一些恐怖至极的事。但梦境总是靠不住的,总爱逗弄现实,开它的玩笑……
第17页 第30节:时间箭(30) 那些已露出生命迹象的病人,被我们一个个从隔壁那堆人体中抬出来,带进一号房,将他们安置在椅子上。这里果然是个有模有样的健康研究机构,一个充满瓶罐和梦幻的世界。我们有两种使用注射器的方式,一种从静脉,另一种由心脏。"佩皮叔叔"倾向支持后者,为的是它既有效率又人道。我们两种方式都会使用。心脏法:用毛巾蒙住病人眼睛,右手放在嘴巴里以忍住叫声,针头旋即缓缓从最准确的第五道肋骨沟间插入。静脉法:把病人手臂放在桌面小枕上,绑上橡胶止血带,让静脉清晰可见,针头拔出后,再用酒精轻揉。有时候,"佩皮叔叔"会往他们脸上甩几个巴掌,强迫他们快点恢復意识。那些尸体是粉红色的,带有蓝色的淤青。致命的物质也是粉红的,但是略带点黄,被装在标有"石炭酸"的玻璃瓶里。像这样的一天过去后,你穿着白长袍和黑皮靴缓步踏出营舍,带着熟悉的头痛、悲伤的雪茄菸和喉中凝聚的早餐酸气,此时,连东方的天空看起来都像石炭酸的颜色。领导的人是他,跟随的人是我们。石炭酸工作成为首要任务,我们所有人都得投入所有时间去做这项工作。直到后来,我在第十营舍看见"佩皮叔叔"展现出的本领后,这项工作才告一段落。 我的妻子荷妲第一次造访奥斯威辛是在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很不凑巧,那时我们正在处理匈牙利犹太人,而且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一天大约一万人。另一个不凑巧的是,由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得在月台上执勤,结果变得有点机械化,而"挑选"工作这时又是用扩音器进行(因为交通载运量过重),让我们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和同僚们站在那儿,边喝酒边喊叫-所以我无法满足荷妲,无法满足那种每个年轻妻子在久别之后皆有的渴望…… 我还是换个方向讲这件事好了。为了她的到来,我把一切事情都准备好了。韦尔思医生还是一样老谋深算,特别为我空出他宿舍旁边的小屋-这是一间很舒服的房子(有专用厨房和浴室),在窗上的蕾丝花纹图案窗帘之外,是一道高大的白栅栏。在栅栏外看不见的地方,才有集中营里那刺耳但无害的声音…… 韦尔思医生目前与老婆和三个小孩同住,我希望荷妲能花点时间,陪韦尔思的小孩玩玩,尽管那可能会有一点点触景伤情的问题…… 我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哭泣。我心想,我多么希望奥斯威辛能更美丽一些啊,即便只是一时也好,而不是像这样炙热无风、成群苍蝇在沼泽地上乱舞的模样。就在这时候,有公务车的声音向这里接近,我走出屋外到前院,站在淡棕色的天光下。我在期待什么?我猜,是那熟悉的尴尬场面吧?丑话、责备、哀恸…… 第31节:时间箭(31) 也许,甚至还加上几个发自虚弱拳头的虚弱捶击。在爱情活动的过程中,我们多多少少都得面对上述这些行为,也许在第一个晚上,也许在第二天。爱情这种事"通常"都是这么开始的。我并不指望真相的揭露,真相是我最没作好准备接受的事情。我早该知道的。毕竟,在奥斯威辛这个地方,这个世界已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凡事都合乎道理。当她钻出公务车时,驾驶员的脸看起来一副感伤的样子。她从前院小径一路走来,然后转了个身,以正面朝向我。她看起来和那张相片一点都不像。相片里的那个女孩,那张脸是无忧无虑的。"你给我的感觉像个陌生人。"她说。陌生人,德文是这么拼的:fremder。"求求你,"我说:"我求你,亲爱的。"请求:bitte。亲爱的:liebling。"我不认识你。"她说。ichkennedichnicht。在我替她脱下大衣的时候,荷妲一直低着头。此时,我感觉有某个东西围绕裹住了我,某种为我量身定做、像西装或制服那样合身的东西。这东西不是现在我身上所穿的衣物,却拥有以悲伤制成的衬里。 荷妲疏远的态度果然难以突破。我们默默共享午餐,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她笨手笨脚地使用沉重的金属刀叉和瑞典制的玻璃餐具。等服侍我们用餐的人员一走,她便起身坐在沙发上,盯着地上那块漂亮的地毯。我过去坐在她身边,刻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她大献殷勤。她却丝毫不为所动,让我很难和她展开任何话题。坦白说,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很不舒服,而且程度随着晨间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加重。接下来的情况一塌煳涂,在我急匆匆冲进那间狭小但发着迴响、瀰漫水流声和臭气的浴室后,我带着一点怨恨的情绪躺上床,连衣服都懒得脱。闭上眼再醒来已是凌晨四点,我发现自己仍穿着靴子,而她则躺在我旁边,整个人紧紧裹在羊毛睡袍里,边挣扎边低声喊着nein,nie、nie:不要、不要。没有任何爱抚或拥抱(或善意的玩笑)可以软化她。于是我翻身下床…… 哎哟…… 接着又从地上爬起来,而这时荷妲已经睡着了。即使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知觉活动下,她的脸看起来仍是如此雪白和冰冷-我记得,这是当我踉踉跄跄出门,前往那喧闹的月台时,悬在心中的唯一想法。 我们所进行的是人类的事业,但动物王国也参与了这新秩序的一部分工作。从尸坑中移出的躯体满满装了一车又一车,负责拉运的是骡子和公牛,而它们很愚蠢,竟然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在牧场上吃草的乳牛连头也不抬,漠不关心的态度似乎在说:"这没啥大不了的,根本不值一提。"仿佛从河上的天空召唤大批灵魂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们也养了兔子,照顾它们的方法差不多和对待那些人一样,方法虽即兴,结果却是空前成功。许多人都拆下大衣内部的衬里,提供皮毛送给这些小动物。除了兔子,我们当然还养了狗,一群拳师狗:它们的脸皱皱巴巴,短而厚密的皮毛上佩挂着随处可见的万字符号。为了对犹太人表示敬意,它们用利齿、鼻息和下颚的颤动,替他们治疗身上的伤口。在军官俱乐部,有人告诉我(我想我的理解应该没错):犹太人是从猴子(menschenaffen)变来的,和斯拉夫等其他民族一样。相对地,德国人的祖先则是太古之初,从亚特兰蒂斯大陆失落之时就被封困在冰雪中的民族。这还真是个好消息。一支隶属于ahnenerbe的气象单位,早已开始对此进行调查。表面上,这些科学家是在研究长期气象预报,而事实上,他们始终想证明的是"冰宇宙论"1。这倒是似曾相识。亚特兰蒂斯……
第18页 第32节:时间箭(32) 双胞胎和侏儒。ahnenerbe是schutzstaffel的一个部门。schutzstaffel:国防部;ahnenerbe:祖先遗产基金会。"佩皮叔叔"收到的那些头颅和骨骼,就是从这个基金会寄来的。 对于女性,我已是个中老手,她们的招数我一点也不陌生。但我很失望,真的非常失望,我和荷妲相处的第二个晚上,并没有比第一天好到哪儿去。甚至,可说完全没有差别。婚姻关系的冰宇宙,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融化吗?缺乏一开始的吸引力,慢慢熟悉起来的理想就不可能实现了。不过没关系,我心想,就等第三天或最后一个晚上,等到我们拥有完整的时间…… 荷妲的睡衣挺孩子气的,上面印的是一个个鬼怪和妖精图案。我向这些鬼怪和妖精祈求,一整个晚上,在床上,就这么气急败坏地请求…… 后来,等我较为冷静之后,我们总算可以好好讲上几段话。她泪眼蒙蒙地一直提到dasbaby,看来这个婴孩确实为我们带来不少灾难。此外,我还强烈感觉到,荷妲很不贊同我在这里的工作。她愤怒地低语,用了一些我不甚明白的字眼辱骂我。这种行为让她的脸蛋变得丑陋,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中。为什么我不回嘴?隔天她就离开了,而接下来的那个晚上,我便又回到月台值勤。爱玩耍的丘比特。我仍不知道我妻子长的是什么模样,她从不直视我的眼睛…… 不,是我一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情况会改善,她迟早还会再来这里。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和那个光头妓女所做的事呢?月台上,刺眼强光和滂沱大雨里,嘈杂扩音系统发出的links、rechts(左、右)尖厉叫声中,父亲、母亲、孩童、老人各自东西,飘散如风中落叶…… 此时我突然有个可耻的想法,让整个人为之震颤。因为一班班列车总是无止无尽又极其可憎,因为风吹来的感觉像死亡的气息,因为生命是生命(而爱情是爱情),但没有人说它们是容易的。我那时的想法是:有些人的运气总是特别好。 战事顺利进行,随着一九四四年的几场大捷,我们的工作量明显开始减轻,信心和福利也开始普遍增长。因此,营里的医生很诧异地发现他们居然有了时间和空闲,得以发展个人的兴趣。那群苏维埃的猿猴已被赶回他们冰天雪地的洞穴,营里的医生或戴上单片眼镜拿出发了霉的教科书,或翻出双筒望远镜和猎人手杖,随各人嗜好进行不同的活动。冬天虽冷,但秋天已经来了-残茎遍立的田野,痴痴傻笑的维斯杜拉河。跳蚤大量出现了,过去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跳蚤。有些病人也恢復了健康,看起来像刚洗过罂粟子浴。早安呀,挑粪大队!在荷妲写来的那些令人费解的信件中,有一封她质疑起我们这里工作的"合法性"。好吧,那我就来检视一下…… 第33节:时间箭(33) 我猜,你也许会说我们营里有一两个"灰色地带"。最容易引起争议的是第十一号营舍、黑墙,以及政治单位的检查。其他会让人说三道四的事件自然也不会止息,例如有病人用电篱笆"自力救济"的事件,但我们都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众所皆知,我向来默默奉献,不像其他医生那样一连消失好几星期。不过当夏天的气息笼罩营里之后,我便不再需要"避暑胜地"了-我很喜欢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这才是千真万确的。"佩皮叔叔"的研究工作也有了全新的进展,他拥有崭新的实验室:大理石工作檯、镍质水龙头,以及血淋淋的陶土水槽…… "土"-这是我送给荷妲的字眼。你知道吗?她竟然没刮腿毛!这是千真万确的。关于腋窝的毛该不该刮,还可说有争议存在,但那两条腿…… 那还用说!腿毛当然是要刮的…… 在这个新实验室里,"佩皮叔叔"在敲敲打打之后,可以把一堆四不像的零散东西拼成一个人体。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装满眼睛的盒子,你也可以经常看见他走出暗房,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外面随随便便裹住的是一张旧报纸-从这张报上看来,现在我们对罗马已握有掌控力了。接下来的事你可想而知,那必定是…… 哦,这么说吧,一个十五岁的波兰人从工作檯上跳下来,揉揉眼睛,然后在一名面露善解人意笑容的卫兵陪伴下,缓缓走回劳动工作的队伍。我们一起测量双胞胎,"佩皮叔叔"和我,永远没完没了的测量、测量、不停测量。在右边的最后一个营舍里,就连那最瘦骨嶙峋的病人也挺起胸膛接受医学检验,而仅在十五分钟前,这个人还硬邦邦地躺在"吸气室"地上。这简直是罪过-若"忽视"奥斯威辛如此努力作出的贡献,那简直就是罪过…… 在吉卜赛营区创立的那一天,我看见"佩皮叔叔"坐在他那辆白色奔驰汽车上,亲自从"中央医院"接出那些孩童。吉卜赛营区,满是桃红色彩,满是脏兮兮的小饰品。"佩皮叔叔!佩皮叔叔!"那些孩子大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处理的吉卜赛营区?是在捷克家庭营之前吗?应该是。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荷妲又来了,但她的第二次造访并不能说完全成功,尽管我们比以前更亲密了些,也一起为那个婴孩流了许多眼泪。正如"佩皮叔叔"所谓的"实验"行动-他的成功率几乎已达(这相当可信)百分之百的水平:一只红肿骇人的眼球,只需一针就能恢復正常;难以胜数的子宫、睪丸,被天衣无缝地接回原来的地方;走出实验室的女人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我们可以再造出另一个婴孩,荷妲和我。如果我先前或以后哭得够凶,她就会让我做,或答应一试。但是我已经无能了,甚至连妓女那里也不敢再去。我毫无力量,完完全全地无助。清新的气味,充斥在这里的甜美味道,还有那一脸茫然的犹太人-"佩皮叔叔"绝不允许留下任何缺陷。但你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一切都甜美和愉快,无论用任何手段或方法都不可能。有些病人本身也是医生,他们没过多久便开始耍种种老把戏,而我可是打击这种龌龊行为的专家。孩子很快就要来了,这是我时时刻刻挂心的事。"佩皮叔叔"是对的,我的确需要一次长假。但是,我这趟因为参加丧礼而展开的柏林之行,结果只是一次短暂的旅程:我只记得毛毛细雨中的街道、宛如老收音机真空管的商家灯火、湿透的教堂墓地、那位年轻牧师的皮肤和体重问题,还有荷妲的父母,以及荷妲那张难看的脸。战争正在进行,我不停对每一个人说,我们正置身在前线。我们在和谁作战?石炭酸吗?当我从柏林归来,返回明亮宽敞的营区时,等待我的只是一封电报。孩子只剩一口气,医生则都束手无策。棺木尺寸约为十五乘二十英寸。我正在打的是石炭酸战争,而且吃力不讨好,没人会对我表达任何一丁点儿感恩之心。我似乎已经有唿吸困难的问题,也许是压力造成的气喘,特别是在我喊叫的时候。我不得不喊叫。坑已经溢出来了。在淋浴室,当那些卫兵触碰年轻女孩的身体时,我不断重复表达反对的态度,而这些人则嬉皮笑脸装出拉小提琴的动作。他们认为,由于我现在既为人夫亦为人父,我已变得伪善到令人作呕。当然,我很渴望看到我的小伊娃,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如何不好明说。我虽不再去妓院,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当初是为何而去-为了感恩之心。那些从病人中选出的医生越来越难以控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只要一遇到与小孩有关的工作就变得极为热心-说到小孩,他们是多么肆无忌惮,令人憎恶啊,幸好他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我并非"深陷"在追求感恩的心态里,但我也的确"陷"进去了。如果你真想搞清楚,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喜欢人体以及所有活着的东西。我们打的并不只是一场石炭酸战争,再也不是了,战线已经大幅扩张。这是一场对抗死亡的战争,而现在正分头以多种形式进行。就像石炭酸一样,我们还得抽取氢氰酸和氰化钠。时间越来越不够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两座淋浴室。期限已如此接近,而还有这么多的灵魂仍在等待,宛如在机场上空焦急盘旋等待降落的飞机。面对这种情况,怎教人心不发痒难受呢?不过,也有几次例外应该记录下来:有个老人曾抱住亲吻我的黑皮靴;还有个小女孩在"佩皮叔叔"面前紧紧黏住我不放。我是遇到过几次这样的行为,却"没有半次"可以明确归属于那种清醒又理智的感激。哦,我当然不是在抱怨。但如果有,我自然会好过一点。"佩皮叔叔"就曾经这么感谢过我,而现在他已消失几个月了,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我的实验设备。我喜欢这个人。就像氢氰酸和氰化钠一样,现在我也开始抽取苯、汽油、煤油和空气了。没错,空气!人类渴望生存,他们拼死拼活想要生存,而你只需要二十立方厘米的空气-二十立方厘米的虚无-就可以产生生死不同的差异。因此,即使没有人感谢我,我还是坚持拿着一只如伸缩号大小的注射器,右脚牢牢地踩在病人的胸膛上,继续进行这一场对抗虚无与空气的战争。
第19页 第34节:时间箭(34) 如何,你理解我所说的一切吗?答案是:你不能。你当然不能。接续而来的是结束的时间点-奉献是有终结的,或至少有个限度。哎,老天有眼,我不是圣人,我的存在并非只为了他人而活。当我不断付出之时,我确实有种感觉,认为已到了该为自己利益打算的时刻了。我努力配合集中营的一切,付出辛勤工作,付出脆弱的婚姻关系,同时还付出了感情。感情,这是最新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东西。因此,在离开奥斯威辛的那一刻,我感觉这简直是痛苦别离。我甚至还这么以为:最后几天,特别是最后几小时我在此地承受的痛苦,永远也不会有復原的可能。没想到,离愁竟然一下就过去了,比任何热病发作的速度还快。当我还在前往柏林的旅程中,离愁就已被感情、迅速增加的敏锐感知能力取代,只不过构成这些情绪的最主要元素仍是痛苦。或许,这就是属于年轻的痛苦。现在是一九四二年,现在的我二十五岁…… 话说回来,这班开往柏林的列车快捷迅急,奥斯威辛集中营不只是铁路的一条支线或岔道,它是我所见过最大的车站,四通八达服务全欧洲的旅客。在我们最后发出的列车中有一班直达巴黎:特别班次七六七号,开往布尔歇-德朗西1。奥斯威辛是一个秘密。它占地一万四千英亩,却是完全看不见的。它矗立在那里,也可说已不在那里。它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这样你如何有办法理解呢?荷妲已完全变了个样。没错,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我的妻子都或多或少变得让我认不出了。她现在怀有身孕,大腹便便,明确无比。而她却对我极度溺爱纵容。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知她对我的态度为何有如此十万八千里的转变。我们这个德国胎儿尺寸惊人,看起来简直比母体本身还大得多,荷妲可说已变成缠绕住胎儿这个大包裹的绳索。此时我们和她父母同住在柏林南边的郊区,房子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我们花了许多时间耽溺于思索孩子的名字,一开始中意的是伊娃或迪耶特,但后来又倾向选择碧姬或爱德华。我们全都动了起来:荷妲积极地一一拆开孩子的衣服,我则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到院子里,与丈人一起分解孩子的摇床和婴儿椅。我们的房间,或说荷妲的闺房,现在的装饰摆设看来倒像是为了她终将到来的儿童期而准备的。壁纸上的仙女低头对着我们的温柔乡微笑-那是一张单人床,窄得有如火车卧铺。床铺每天散发出的香味围裹住荷妲,染上她那惊人的乳房、她那椭圆形的肚腹。她肚里的胎儿总是卡在我们中间,比较方便的姿势是她弓身侧躺着,而我则採用从后面来的动作。令人苦恼的是,不管如何尝试,我还是处于阳痿状态。的确,我是有点神经衰弱,也极有可能因为罪恶感作祟。当我们身体交迭之时,我不免想到我在集中营为了获取感激而和妓女做的事,尽管荷妲和她们不一样:她有头髮,又密又长的头髮。无论如何,荷妲终于忍不住去找医生谈了此事,而医生的答覆是,这是男人在妇女怀孕时期普遍会发生的现象。没错,若不是因为这点,就会是因为我过去曾经做过的事。还有,接下来继续要做的事。哦,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会说:够了吧,这些爱管闲事、自命清高的傢伙!但我们仍然得再度出发,尽力付出我们所能付出的一切。在两个星期的休假结束后,我又前往东边,加入一支从苏联撤退回来的党卫军部队,一连又做了五个月的勤务。尽管这里的工作和奥斯威辛比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粗糙鄙陋,就审美的观点来看更是不忍卒睹,但我还是愿意这么想-我们在此地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现在我周围充满了感情。这世界继续合乎道理,但感情并不是如此有趣,还质疑事物给人的感觉…… 第35节:时间箭(35) 在这期间,你可以把我的脸想像成一门值得仔细研究的学问。例如,当我躺在黑暗中,塞在已变了个人似的荷妲与冰冷的墙壁之间,整个人沉浸在雄风尽失的挫败情绪中。然后那档事便开始了-或说根本开始不了-接下来我便打开灯光,悲伤地穿上衣服。那股悲伤是全然属于我自己的,和我完全匹配。而荷妲的眼神,还有她母亲的眼神,甚至包括她父亲的眼神,有时却是如此坚定和充满鼓舞,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但我却不想要)。他们的眼神明白说着:我手中握有的是一种强大又不幸的力量。我是全能的,同时也是无能的。我既拥有力量,却又那么软弱。那是一个充满雷鸣、阳光和霓虹的夏天,也出现了许多令人心领神会的景致。我终于遇到了"炸弹婴孩",过去梦境中那些颇具嘲讽性质的预言,如今终于应验。我还亲眼目睹了特雷布尔卡1那停住的时钟…… 我这个新单位所做的事,我想,可以很自然地视为我在"拉格啤酒之乡"工作的延续。我们所处的位置在行政组织和公共关系的交界点上,在这里,犹太人被分散开来,引导进入社会。因此我们的责任是提供协助,帮忙拆解和打散犹太区-那里的灯光总是暗淡,那里的小孩看起来总是老成又充满智慧,那里的人们走起路来若不是太慢就是太快。犹太区虽然仅是个过渡方案,却不免让人感觉挫败,也不免让人兴起一种短暂但极不舒服的怀疑,这整个事业、整个梦想,未免也太过虚浮夸张:太多、太多了。人们是多么想把那些高墙拆除啊!但毕竟这是我们的职责-让整个德国变得完整,治疗好她的创伤,让她无损无缺……
第20页 利兹曼斯加特1的犹太区有一个"国王":柴门·伦高斯基2。我曾亲眼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见过他。他坐在一辆马车里,身旁陪伴着弄臣,推车的白马瘦得有如一个填满水分和骨头的纸袋。伦高斯基是一位国王,然而,他是什么东西的国王呢? 无论如何,我们拼命干起事来,把这些人送回他们居住的村落之类的地方。虽说这属于后勤范围的工作,但也颇具创造性。我们使用货车(上面标有红十字会标志),使用机枪,也使用炸药。此时的我多了一项才干,变成了神经精神病学专家。那些来找我谘询、拿镇静剂药方给我的人,尽管会一时抱怨被梦魇折磨、焦虑和消化不良,但在任务结束之时他们便全都康復了。这些行动(有时我们会加以缩减)粗野得令人苦恼,尤其是那些必须使用炸药的案例,特别需要长时间的艰苦准备。有一天,在雨雪以斜角掠过,地面水坑冻成冰的早上,我们载运了几个犹太家庭,送回布格河畔的一个小村落。这是司空见惯的例行事务:我们到森林,从大坟场中把这批人挑出来装上货车,然后便站到路旁,等车厢里的一氧化碳开始发挥效力。我们所有人都装扮成医生模样,身穿白色长袍,胸前挂着听诊器,无论谈话、笑声,甚至包括抽雪茄的动作,全都是医生的样子。我们等待车厢内传来那熟悉的喊叫和撞击声,而我也泰然自若玩弄着一支雪茄菸…… 第36节:时间箭(36) 接下来,我们把他们载到镇上附近,那里已有专人替他们准备好成堆的衣服。他们下了车便排成纵队。队伍中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婴孩,当然,现在他们暂时是全身赤裸的。也许因为耳痛的关系,婴孩在队伍里号啕大哭,以拉得极长的音调,哭得既坚持又强有力。婴孩的哭声早已惹恼了那位母亲,但与其说她脸上的表情是恼怒,还不如说是茫然-她的表情已完全停滞。这让我一时不免有点担心,怕一氧化碳的效力不够而没能让她完全清醒。这是此刻我最关心的事。这群人约有三十来个,我们护送他们进入一间破烂的仓库,里面散布着旧缝纫机、纺锤和一捆捆布料。通常,在这种时候,得有人上前催促他们进入地窖或某个库房之类的地方,但这群犹太人可不同。在哭声不停的婴儿引领下,他们神情凝重地穿过一张张由天花板悬垂而下的布帘和挂毯,一个接一个,倒着走进墙上一个隔板已被拿下的门洞里。我亲自拿起这块隔板,将门洞掩住,并用德语轻轻说了一声:"日安。"不知为什么,我深受感动,或许是因为他们持续的沉默,或许是因为那婴儿已被蒙住的哭声。"raus!raus!"1我对手下那些人喊道。他们闹哄哄地已把这个地方逛了一遍,把一些不值钱的首饰、一些食物、面包和番茄放到各个地方。这也是我们习惯的做法,准备了这些东西好让犹太人日后使用。"出来!出来!出来!"我虽这么喊,却单独留在安静下来的仓库里,蹲在墙边,仔细聆听着。聆听什么?聆听那个婴儿的哭声,以及那可能由整个行星发出、试图安抚婴儿的声音:"嘘…… 嘘…… "现在,完全安静下来了。我踮着脚尖离开,加入外面的大队人马。安静点…… 就让他们留在寂静无声中吧。嘘…… 这或许就是他们安抚小孩的方式。三十多人藏在黑暗的夹缝里,轻声说:"嘘…… "所以说,那个婴儿是备受宠爱的,但也很明显,他根本不具有任何力量。最后,是特雷布尔卡。在我们取道波兰北部,展开返回德意志的旅程中,我们很有礼貌地在此做了一次短暂的停留。这个地方也同样,工作已经完成,相关设施已拆解大半。就像奥斯威辛,这里也将不会留下任何具有纪念性质的东西。所幸我来得并不算晚,还赶得及目睹那座着名的"火车站"1-那只是一个道具,只能从正面观看,如果你从侧边看去,便会发现它只是孤零零兀立在冬日天空下的一大块薄木板。这里的集中营已服务过华沙、拉多姆和比亚韦斯托克的犹太人,而竖立假车站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他们感到安心-各式各样的标志告示,指明了餐厅、售票亭和公共电话所在的地点,并明确告知旅客该到何处转换下一趟旅程的列车。此外,车站上还有一个时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每座车站、每个旅程,都少不了时钟这种东西。然而,当我们在前往坟坑视察途中经过这个车站时,车站上时钟的大针指向十二,小针向着四。这个时间根本就不对!误差太大,简直错得离谱: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十三点二十七分才对。稍后,当我们再次经过这里,那两根指针仍固定在那儿,没有往更早一点的时刻移动。它们怎么可能移动呢?它们根本是被画上去的,不可能往更早一点的时刻移动。在这个时钟底下还画着一个巨大的箭头,上面写着"东方列车换乘处"。但是,时间却没有箭头,在这里完全没有。事实上,在特雷布尔卡的这座火车站,四种次元在此呈现出有趣的配置。这是一个没有深度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 第37节:时间箭(37) 荷妲的态度仍非常和善,或说,非常安静,对我的阳痿完全沉默不语。旅途归来后,我虽未奢望能立刻重振雄风,但说来荒谬,我所做的工作似乎已让我耗费太多精力,丝毫不剩,什么也不能留给荷妲了。有鑑于此,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绝对是最纯粹的奉献。在我担任心理谘询顾问期间,一些东线的年轻战士最常提到的问题便是阳痿。我那时的做法非常简单,只告诉他们别担心,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这当然是个笑话,因为我自己也担心得半死,忧心我那硕果仅存、尚未因阳痿而丧亡的一小部分自我。确实,那真的滑稽透了,我告诉他们要坚强,告诉他们要有男子气概,然而那时我们面面相觑,像两个愚蠢的零蛋。一堆零蛋,或非零蛋的其他数字也一样,只要乘以零,你得到的还是零。尽管如此,我倒是在别的地方做过其他计算,使用的是二加二这种简单的加法,并且从中领悟必有某些事会在我调职之前发生-因为我计算的是婴儿的数量。我们的婴儿也是炸弹:一枚时间的炸弹。而如果我不这么做……
第21页 荷妲的肚子已经变平了,我再也不必软绵绵无力地躺在她身后,接下来我得软绵绵无力地压在她身上了。幸好,因为我长期在外,返抵家门所受的待遇总是特别。感谢上帝,我们再也不谈论这件事了,但我认为这仍持续受到注意。我们确实发生过"爱的行为",但只一次,仅那么一次而已,就发生在我启程前往新任职地点-奥地利境内距离林茨市不远的哈特海姆堡1报到的前夕。那真是一场石破天惊的别离:眼泪如暴雨狂落,全家人都在惊惧中听见我的哭声。我哭个没完,即使穿上靴子,拿起了行李袋也还在哭。在几个紧紧拥抱以后,我冲出家门奔进星光和雪地-飞雪如群星璀璨,星光如飞雪漫天。 哈特海姆堡离林茨市一个小时路程,坐落在通往埃弗丁的路上。这里有尊贵的外表、典雅的拱廊和美丽的庭院,看起来颇适合作为我疗养復原的理想地点。不久之前,这座文艺復兴式的城堡还曾是残障儿童之家。当你不由自主颤抖着坐在结了霜的花园长椅上,看着眼前如白髮般绵延的草坪,你感觉自己仿佛能听见孩子们鬼哭狼嚎似的叫喊-因为这里必定是他们群集嬉乐的场所。在你身后,竖立着五排高大的窗户,而无论你何时向内窥视,见到的总是一副淡然沉闷的色调。水桶,拖把,身穿白袍的医务兵,某个病人难以解读的目光。那种味道又出现了。那种甜甜的味道…… 第38节:时间箭(38) 我俯身向前,从地上捡起一只死鸟,鸟的双翅无力地张开,像一把扇子,又像处在伪装网下的柏林街道。说到柏林,荷妲还在那儿等着我呢。 哈特海姆堡可说是个过渡机构,是我在经歷过集中营的一切之后,得以稍加喘息放松的处所。这里除了在规模上有颇大程度的差异,其他部分倒是还挺相近的。这里有同样的团队精神,有共济会式的沉默和直觉导向的自主,有同样的同志情谊和旺盛斗志,就连对酒精依赖的程度也完全相同。我的同僚包括两位军官领导和十四名医务人员,恰好七男七女,但这里并不是疗养院,不曾有病患在此过夜。只有车窗染上色的大客车会开进来,开进这里的庭院和童话般的城堡,进入哈特海姆堡既冰冷又疲惫的奇蹟。次序是这样安排的。首先,你看见一个普通的骨灰罈被送进来,由病人家属直接交给我们。他们会同时告知柏林的弔唁部门,于是我们这两个单位便同时分头开始工作。骨灰虽少,却都附有一份某个身份确切者的死亡证明书。但骨灰毕竟只是骨灰,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而且接下来都是直接送进哈特海姆堡火葬场的炉子里。可是……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炉子有问题?还是火葬场的设计不完美?我们制造出来的人,竟然不像以前那般优良。我们在奥斯威辛疯狂施行的魔法,如今全都失去了效果。没错,这里的情况正是如此:无论是病房、检验室还是哈特海姆那宁静的庭院,全都笼罩着一股魔法失败的浓浓挫败感。一开始,病人的情况其实没那么糟,他们只是有点小缺陷,例如畸形足或裂颚之类的毛病,但后来制造出来的人问题可就大了。当我把他们从火葬场带出来时,我尽量避免近观这些病人,我只能一直想像自己的内脏有某种坚固的人造东西卡着,比如说一根铅管,就这么沉甸甸地紲绊在那儿。这里,是犹疑踌躇的盲眼者;那里,是脸部永远歪向一边的耳聋者。那位白髮女士看来好端端的,但其实每件事都出了差错。发了疯的男孩尖叫着追赶男护士,狂奔在潮湿的走廊上;发了疯的女孩蹲在墙角,撩起裙摆,而那不可或缺的物质则从她嘴里汩汩流出。这里的一切就是如此,我们可以这么说,生命在此仿佛全都失去了价值。我不明其故,只知道没有人喜欢这些人,就连我们自己也做不到。于是,在某天,他们同时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把他们送走的仍是那辆车窗染了色的大客车。荷妲只要一有机会便来探访我,但次数并不频繁,毕竟现在仍处于战争时期。我们住过林茨市附近公路上的德来格尼旅馆,在那儿我阳痿了;我们也曾在维也纳的格雷岑旅馆共度浪漫周末,在那儿我也阳痿了。我们单位所在的村落有一间军官别馆,那里亦是我阳痿的处所。随着时间过去,荷妲似乎越来越着急-因为我的阳痿。她说我变了,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毕竟我已经阳痿这么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忘记是从何时开始的。她还谴责我在哈特海姆堡所做的工作。有谣言在村子里流传,一些流言飞语飘进她的耳朵。她全都误会了,我却没有纠正她,或加以冷嘲热讽。在咖啡厅里,我们的双手在桌底下紧紧相握,接着便分手道别。稍后,我在迷惑中叼着雪茄,在暮色中走向哈特海姆堡所在的山头。在城堡的拱门和山墙上,向晚的天空满是我们说不出口的错误,是如脑水肿般的云层,是那扭曲的西方品味,以及我们火焰的余烬。我看见一绺雪白的头髮飘浮向上,加入空中那团自在游移的椭圆形浮云。今晚在城堡的地下室有一场庆祝会,纪念我们第五千名病人的到来(虽然我确信我们的患者绝对超过这个数字很多很多)。在手风琴伴奏下,这里会充满歌声、敬酒声和粉红色的宴会帽。我们的巡迴督导克里斯丁·沃斯1也将来此共襄盛举,带来他那大肚皮、他那色彩丰富的言语,还有那张生气勃勃的酒鬼脸。此外,同时出现的还会有那第五千名病人,他头戴纸帽,身穿纸衬衫,暂时停驻在这趟火焰和气体之旅的途中,等待即将到来的畸形、妄想、幻觉,或持续不休的发痒……
第22页 第39节:时间箭(39) 就这样,奥狄罗·安沃多本继续走着,独自一人。 完全的孤独。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形体-现在的我已从他体内熘出,散布在他上方,像一团飘散的浅灰色头髮。我再也无法忍受被自己的魔法背叛和痛殴的破坏之神了,他把人类拆卸扯散,却又把他们拼合回来;他召唤力量,却不敢召唤那些未曾动用过的。就一时来说,这样做是成功的(你可说那是救赎);而当成功发生之时,在当时的维斯托河畔,他和我可说是一体的,也让"我们"彼此紧密结合。但话说回来,你根本不应该拿人类来做任何诸如此类的事…… 宴会结束了。他躺在阁楼如金字塔尖的卧房里,躺在阴沟般的吊床中,双拳紧握着一个扭曲又潮湿的粉红色枕头。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然而,他仍是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