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3》 第1页 [侦探推理] 《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3》作者:艾勒里·昆恩【完结】 内容简介 这十二篇作品的主题与风格以及特色,广泛地涉及各方面。 犯罪的种类有失踪、出卖、杀人等应有尽有,杀人方式也有酒里渗毒、从百货公司屋顶或悬崖推落,以及利用古刀剑等多彩多姿。 同时,日本的推理小说难得出现手枪这件事也值得留意。 作品的背景从日本各地至美国的新泽西,以及圣赫勒那岛。又从苏格兰环游到爱琴海的希腊各岛,中途也在土耳其落脚。 案件发生的地点则有室内、饭店、火葬场、百货公司、大学、公交车中、煤矿地带等。 登场的人物也是形形色色,有男人、女人、小孩、年轻人、中年人、老人、有名无名、生者与死者、正常与非正常、回教徒与异教徒、有钱人与穷人、平凡人与怪人、或难缠的人…… 那么,这「犯罪大游行」的动机呢?不外乎是憎恶、爱情、復仇、嫉妒、怨恨、性爱、三角关系等。 给亲爱的读者 途中  谷崎润一郎 人间椅子  江户川乱步 文学少女  木木高太郎 杀意  高木彬光 火的记忆  松元清张 三十六名乘客  有马赖义 堕落  多岐川恭 拿破崙的遗发  三好彻 漫长黑暗的冬天  曾野绫子 生不如死  夏树静子 祖母为女士的犯罪  森村诚一 爱琴海的杀人  石川乔司 e字杀人  艾勒里.昆恩 《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3》艾勒里.昆恩主选、朱佩兰译 《二○一七年三月三日版》 《好读书柜》典藏版 关于本书    艾勒里.昆恩 ellery.queen 给亲爱的读者 我对于要评价日本推理小说,尤其与欧美作品做一比较这件事,一点也不踌躇。但若要追遡初期、中期,以及现代的日本纯文学歷史,而一一加以批评,我自己觉得太不自量力了。 举例说,日本明治初期与爱伦坡的时代,日本浪漫派抬头时期与欧美古典推理文学的黄金时代,在日本转换自然主义时期与英国e.c.贝特利领导下转换自然主义,而以其反作用在日本发生的反自然主义和新写实主义,以及由拉萨尔和雷蒙.查德拉所代表的所谓冷酷无情派在美国产生的反浪漫主义、新煽情主义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文学与现代的西欧倾向等等,就是说,把日本文学的演变与欧美推理文学的演变,从学术上作比较研究这件事,由专家们来研究要比我可靠得多了。 虽然如此,我也读了不少日本文学,所以能够说,日本及欧美的推理小说,至少带有一点与日本文学作品共同的重要物质。 就我对日本文学笼统的印象所获得的结论是:在日本的「纯文学」中具有重大意义的,并不是显示在那里的东西,而是不显示在那里的东西,并且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暗示不存在于表面的东西。 推理小说也是有同样的性质。凡是神秘中的事实,大都是以暗示慢慢出现于读者面前,这显然已成为定律。关于这一点,文学作品与推理小说不仅彼此有类似性质,而且两者都有与诗歌的真髓一脉相通的地方。诗歌是「本质上被洗鍊的心象」,视其所用的措词密度如何,把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意思不表明而暗示出来。 日本的文学作品与正统推理小说之间,不管其型态如何,所有优秀作品都具有一些共同点。 两者期望于读者的,不仅是单纯地以眼睛看铅字,而是希望随着翻阅之间,心情上也加入故事发展的过程,同时更希望他或她尽量运用其想像力,抓住隐藏于铅字表面或言外之意,而能更深入了解和欣赏。 另方面,两者之间重大的不同点,就是对于所有读者、作者、小说迷、虚构制作者来说,是特别有趣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把言外的事体和所暗示的意思,交给读者的想像力来解释而有可能暧昧地结束。但推理小说除了少数的例外,都是使事实明快地显现、解除谜底,查明罪犯而逮捕,并且把模稜两可的地方全部解决,说明后才结束。 换言之,推理小说不管是东方或西方,都是把混混沌沌的东西建立秩序,而且其程度也不是「纯文学」或诗歌所能比较的。 相信阅读我为本书所挑选的这十二篇文学推理小说作品后,大概会了解从浑沌变成有秩序的过程就是推理小说的根本要素。 ※※※ 一本叫做「醒世恆言」书序文中即有如下一节:「评评今天的作家吧,他们让读者欢喜、惊讶、悲伤流泪、唱歌跳舞,或产生敬意,使胆小鬼变成勇者,使放荡者变成品行端正,也使守财奴变成浪费者,没有比作家更能轻易的且深深使人感动的人。」 这种反应,究竟是否对当时的作家们所要求的? 答覆当然是肯定的,而且写文章的背景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 「醒世恆言」是一六二○年代在中国的苏州所着作,其序文是出于feng meng─lung(冯梦龙)的手笔。 那么,藉本文加上几句话,改为适合现代的小说家,尤其是推理小说家的立场来看吧。 推理作家是使读者快乐、与奋、焦急、陷于烟雾迷离、以及将计就计。为逃避俗世而给予翅膀,刺激想像力,更提高其快乐或思考和知觉的能力。这一切都是读者阅读我为本书所选的十二篇作品时,或看完之后,应该会体验的事。
第2页 在本文开头,我说过「拿日本的推理小说与欧美的作品做一比较和评价一点也不踌躇」,但比较是批评的手法,日本与欧美文学作品的比较,过去屡次有人做过。 举一例说,在「现代日本文选」(却尔斯.e.塔特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出版)的序文中,艾布安.莫里斯说: 「现代的日本文学究竟受到多少欧美文学的影响?一般说来,受欧美的影响,并不像欧美读者所想像的那么直接。自从日本开始吸收西洋文学传统以来,大约经过七十年后的今天,欧洲以及美国的文学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当初被介绍到日本时的异国情调和惊人的吸引力也已经褪色了。 而且,更值得留意的一件事,就是今天的日本作家已经具备了自己优越的文学形态这个事实。他们能以扎根于新的传统感觉来回顾,并且从欧美与过去六十年来本国的作家们双方而受到影响。」 假使艾布安.莫里斯对于现在的日本及欧美的推理小说有所质问,我的回答还是如此。尤其对于今天的日本推理作家的作品更是如此。 由爱伦坡和柯南道尔,以及接着而来的美国与欧洲伟大的推理作家们带来的初期影响甚大──充满活泼的创造力──在某方面这种影响是继续存在的,但欧美推理小说的影响逐渐减弱、消失。另方面,现代的日本推理作家们,却稳固而顺利地建立独自的传统,并且使它发展。 从另一角度来看,借用masao miyoshi(一九七四年由加洲大学出版部出版,题名「aplices of silence」的小说)就有关日本小说所说的话:「从海外引进而开始的艺术,终于在日本生根了」,应该是最适合不过了。 一九七八年七月 于纽约州拉杏蒙特途中 途中  谷崎润一郎 the inevitable death  junichiro tanizaki 谷崎润一郎(junichiro tanizaki,1886─1965) 他是以唯美派、官能派的小说而风靡一世的小说作家。是日本文坛的泰斗人物,于一九四九年荣获日本作家最高的国家性荣誉,文化勋章。他的代表作「春琴抄」「细雪」「键」等,现在仍然是日本文学的代表性小说。 「途中」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的东京。如众所知,今日的东京从半世纪前以来,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 欧美读者若拿美国或英国的侦探与本篇出现的典型的日本侦探作比较,必很有趣。考究的穿着、干净利落的态度、口齿爽利的声音,以及理论的应酬。 少许的可能性,所有的机会都加以利用,就会变成必然吗? ──艾勒里.昆恩 ─ ─ ─ 途中 东京t.m株式会社社员法学士汤河胜太郎于十二月底的某日黄昏五点左右,在金杉桥电车路往新桥的方向慢慢散步着。 「喂,喂,对不起,你是汤河先生吧?」 当他走到桥中央时,有人在背后这样说。汤河回头看背后,于是看到一位陌生的,但仪表堂堂的绅士,礼貌地脱下小礼帽,一面点头招唿一面走到面前来。 「是,我是汤河……」 汤河以他那天生的老实人般的不知所措的样子眨了眨他那小眼睛,同时以对待公司董事时的战战兢兢的态度回答。因为这位绅士具有与公司董事相似的人品。他一眼看见时,那「在路上叫住人说话的无礼傢伙」的念头已经消失,不知不觉间暴露出薪水生活者的本性。绅士穿着海獭皮领的西班牙狗毛般密厚的黑色呢绒外套(猜想外套内大概是昼礼服)和条纹裤,拿着象牙柄的拐杖,是个肤色白皙,四十岁左右的胖男人。 「在这种地方叫住你,失礼得很。我是这样的人,得到你的朋友渡边法学士的介绍,刚才到公司去拜访你。」 绅士说着,拿出两张名片。汤河接过来,凑在街灯下面看。其中一张确实是他的朋友渡边的名片,上面有渡边的亲笔字写着:「介绍友人安藤一郎氏,他是我的同乡,多年来与我交往亲密,据说欲调查贵公司某社员身世,盼你会晤他,助他一臂之力」。另外一张名片是印着:「私家侦探安藤一郎事务所 日本桥区蛎壳町三丁目四番地 电话浪花五○一○」。 「那么,你就是安藤先生?」 汤河站在那里,重新打量绅士。「私家侦探」──这在日本是少见的职业,虽然知道东京已经有了五、六家,但真正看到私家侦探,现在是第一次。不过,日本的私家侦探倒比西洋侦探体面得多,他在内心想。汤河喜欢看电影,所以时常从电影中看到西洋的侦探。 「是的,我是安藤。关于名片上面所写的那件事,因为听说你是在公司的人事课方面服务,所以刚才我到公司去拜访你。不知你认为怎样?虽然在你繁忙中,十分抱歉,但还是希望你拨出一点时间给我。」 绅士以符合其职业的富于说服力的声音,伶俐的说。 「我有空,随时都可以……」 汤河知道对方是侦探后就改变了语气,没有先前那样必恭必敬了。 「只要我知道的,不管你问什么,我都可以答覆你。不过,这件事很紧急吗?若不是很紧急,留待明天怎样?虽然今天也可以,但在路上说话总是不太好……」 「是的。不过,明天起公司休假,而这件事并不重要到非得到府上去请教不可,所以对不起,请在这附近一面散步一面谈好吗?何况你一向不是喜欢散步吗?哈哈哈。」
第3页 绅士说着,轻笑了一下。那是假装政治家的男人惯有的豪爽的笑法。 汤河明显地露出为难的表情。因为他口袋里放着刚才在公司领来的薪水和年终奖金,这笔钱对他而言,不算少数,他暗中觉得今夜的自己是幸福的。他预备现在要到银座去,替太太买下上回她要求的手套和披肩──买那条与她那时髦的容貌相配的毛皮披肩──然后快快回家让她惊喜──他正一面走一面这么想着。他不但被安藤这个陌生男人破坏了愉快的幻想,而且觉得今夜的幸福似乎发生了裂缝。这且不说,他竟然知道我喜欢散步,而且从公司追到这里来,可见侦探是令人讨厌的人物。他为什么认识我?想到这些就觉得不愉快,何况肚子也饿了。 「如何?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我是认为要打听某一个人的私事,在路上交谈比到公司去拜访好得多。」 「是吗?那就一起往那边走吧。」 汤河无可奈何地和绅士并着肩,经新桥往前举步走去。绅士的话不无道理,况且他也发现明天让对方拿着侦探的名片到家里来访,会诸多不便。 开始走后,绅士──侦探立刻拿出雪茄菸来抽。但走了百余公尺,他们只默默抽着烟。不用说,汤河感到有些屈辱,而烦躁不宁。 「那么,说说你的事怎样?你说要知道我的公司的职员出身,是那一位先生?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我想你当然知道。」 绅士又沉默了两三分钟,一个劲地吸着烟。 「是什么事?因为要结婚了,所以要调查他的来歷吧?」 「是的,你猜的不错。」 「因为我在人事课,时常有人来问我这一类的事。你要打听的是那一个男人?」 汤河似乎对这件事感到兴趣般,好奇的问。 「唔,那一个吗?……你这么问,我倒有些不好回答,因为这个人就是你。我是接受委託来调查你的经歷的。这种事与其间接地听别人说,不如直接问你比较快,所以我才来拜访你。」 「我?可是──也许你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你恐怕弄错了吧?」 「不,没有错,我知道你有太太。但在法律上,你尚未办好手续,对吗?而且希望在最近,要是可能,尽快的把手续完成。」 「啊,不错,我知道了。这么说,是内人的娘家方面委託你来调查我的身世的?」 「受谁之託,职责上的关系,不能告诉你。你大概也是心里明白,所以这一点请不要追问。」 「可以,这种事毫不相干。既然是我本身的事,你尽管问吧。与其间接打听,还是直接问我痛快得多──我感谢你採取这个方法。」 「哈,不敢当──我(绅士的语气也已没有先前那样谦逊)通常都是採取这种方法进行婚姻的身世调查。如果对方是有相当人格和地位的人,直接打听实在是好得多。况且有些问题无论如何得问他本人才能了解。」 「对,一点不错!」汤河高兴地表示贊成,不知不觉间他的情绪已经恢復。 「不但如此,我对你的婚姻问题也有一些同情。」 绅士看了一眼汤河愉快的脸,笑着继续说: 「如果你要给太太入籍,太太和她的娘家非得尽早和解不可。否则的话,在太太二十五岁以前,还得等待三、四年。不过,要和解的话,其实是你该先得到对方的谅解。这一点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我会尽力帮忙,同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时不要隐瞒。」 「好,我明白,请不要客气……」 「那么──你和渡边君据说是同期同学,所以大学毕业时是大正二年吧?──首先从这里问起吧。」 「对,是大正二年毕业的,一毕业就进入现在的t.m公司。」 「不错,一毕业就进入现在的t.m公司──这个已经知道。不过,你和第一位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我想是和进入公司任职同时吧?」 「是的,进入公司时是九月,十月就结婚了。」 「大正二年十月──(绅士边说边伸出右手屈指算着)那就是刚满五年半吧?因为第一位太太死于伤寒时是大正八年四月。」 「是的。」 汤河回答后,感到很纳闷。「这个人说他不间接调查我,却已经调查了许多事」──因此,他再度现出不高兴的表情。 「据说,你很爱第一位太太。」 「是的,是爱她。可是,并不因此就没有相同程度的爱现在的太太。她刚死的时候,我当然很想念她,幸好这不是医治不好的事。现在的太太帮我治好的。所以,光从这一点来说,我也必须和久满子──久满子是我现在的太太名字。不必我说,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我认为有责任非正式结婚不可。」 「哦,那当然。」绅士淡淡地答应着他热心的口气,然后说:「你第一位太太的名字我也知道,叫做笔子吧?──还知道她体弱多病,在患伤寒去世以前,时常生病。」 「你让我很惊讶,毕竟是从事这一行的,什么都知道。既然知道这么多,可以不必再调查了。」 「哈哈哈哈,你这么说,使我感到惭愧。到底我是靠这一行吃饭的,请不要讽刺我──现在谈谈笔子女士的疾病吧,她在患伤寒以前患了一次副伤寒吧……对了,是大正六年秋天,十月的时候。相当重的副伤寒,热度一直不退,你非常担心。然后第二年,大正七年新年的时候又着了凉,卧病五、六天,是不是?」
第4页 「哦,对对,是有这回事。」 「再来是七月一次,八月二次,患了夏天人人都会罹患的腹泻。道三次腹泻有两次很轻微,不到需要休息的程度,但其中一次比较严重,躺了一两天才好起来。然后到了秋天,因为流行性感冒,笔子女士也病了两次。十月那次很轻,但第二年,就是大正八年元月那年,据说并发肺炎,情况危急。肺炎痊癒后不到两个月就因伤寒而去世了──是不是这样?我说的大部份没有错吧?」 「是的。」汤河答应着,然后低头寻思──他们两人已经过了新桥,在岁暮的银座路上走着。 「第一位太太实在太可怜了,不但在去世前大约在半年之间患了两次几乎丧命的大病,而且这当中还不时遭遇令人胆寒的危险──那次窒息风波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由于汤河闷声不响,绅士便独自点点头,继续说: 「对了,是在肺炎已经痊癒,两三天后可起床的时候──因为是病房的瓦斯暖炉发生故障,所以应该是寒冷的季节,二月末梢的时候吧?由于瓦斯开关松脱,夜里差一点就窒息了。虽然幸好没有酿成人命,却使得你的太太在床上多躺了两三天──对了,好像也发生这样的事:她坐公共汽车从新桥往须田町途中,这辆公交车差一点和电车相撞……」 「等一等,请等一等。我从刚才就渐渐佩服你的侦探眼光,不过,你到底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用各种方法调查这些事?」 「没有,没有特别的必要。看来我的侦探癖太强烈,往往喜欢连不必要的事都查出来,让人惊讶。我自己也知道这是坏习惯,但总是欲罢不能。现在已经快要进入主题,请再忍耐一下,听我说完──那时候因为公交车的窗子破裂,玻璃伤了你太太的额头。」 「不错,但笔子是从容不迫的女人,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况且所受的伤,不过是轻微的擦伤而已。」 「不过,关于这次撞车的事,我认为你多少该负责任。」 「为什么?」 「因为你的太太坐公交车是你建议的,你不是对她说,不要坐电车,坐公交车去。」 「也许──是说过。这种芝麻小事,我已经不记得,也许是说了。对了对了,是说过。原因是这样:笔子得了两次流行感冒,才痊癒不久,而且那时候报纸不是说,搭乘拥挤的电车最容易感染感冒吗?所以我认为公交车比电车的危险性小。我并没有禁止她坐电车,何况更没有想到运气那么坏,笔子搭乘的公交车会撞车。我怎么该负责任?笔子也不这样想,她甚至感谢我的忠告哩。」 「当然她经常感谢你的亲切,到死都感谢你。但唯有公交车这件事,我认为你有责任。你说你是为了太太的病,可能没有错。然而,我还是认为你该负责任。」 「为什么?」 「既然你不明白,我就明说吧──你刚才说,没有想到公交车会撞车。不过,你的太太不是只有那一天坐公交车。那一阵子她是大病初癒,还需要看医生,每隔一天就从你们居住的芝口到万世桥的医院去。而且从开头就知道这种情形大约要个把月,这当中都是搭乘公交车去的。车祸就是在这期间发生的。还有一点应该注意的是,那时候公共汽车才开始通车不久,时常发生车祸。只要是稍微神经质的人,都会担心车祸是不是会发生──这里先声明一下,你是神经质的人──这样的人却让你最亲爱的太太频频坐公交车,至少应该说是与你的性格不相似的粗心吧?一个月之间每隔一天就来回一次的话,这个人等于有遭到三十次车祸的危险。」 「哈哈哈,你会发现这一点,可见你跟我同样的神经质。不错,你说的对,那时候的事我也渐渐记起来了。但当时我并不是没有发现,我是这样想:坐公交车发生车祸的危险,和坐电车传染感冒的危险,那一边的或然率高?再说,假使两边的危险或然率相同,那边的生命比较危险?考虑过后,认为坐公交车比较安全。原因正如你刚才说的,一个月之间要往返三十次时,三十辆电车的任何一辆都可能有感冒的细菌。那时是感冒最流行的时候,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有细菌,在那里受到的感染绝非偶然。可是,汽车发生车祸却是偶然。当然任何汽车都可能发生撞车,但和一开头就祸必成真的情形不同。再说,笔子得了两次流行性感冒,这证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容易得病。因此,假使坐电车,在众多乘客之中,她一定是最危险的人。坐汽车的话,乘客所受的危险是平等的。由于这样,对于危险的程度我是这样想:假使她第三次感染流行感冒,势必并发肺炎,那么一定没救了。我听说得过一次肺炎后很容易得第二次,何况当时她尚未从病后的虚弱完全恢復,所以我的担心并不是杞人之忧。但说到车祸,并不会因为撞车就一定会死。除非运气很坏,否则也不会重伤,更不会因为重伤而没命。我的想法没有错,你看,笔子在往返三十次之中,只遇到一次车祸,稍微擦伤而已。」 「不错,听你这么说,确实很有道理,听起来似乎毫无漏洞。但你刚刚说的这些话中,有一点不能不注意。那就是电车和公交车的危险可能率的问题,你的意见是公交车比电车的危险性小,即使发生危险,程度也较轻,而且乘客平等地负担其危险性。但我认为至少你的太太不论是坐汽车或电车都同样危险,她绝不是和其他乘客平等地处于危险之中。换句话说,发生撞车时,你的太太是处于比其他人都先,且受到最重的伤害的命运之下。这一点你不能漏过。」
第5页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倒不明白。」 「哈哈,不明白?那就怪了──那时你不是告诉太太说,坐公交车要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方法……」 「对,这安全的意思是……」 「等一下,你的安全的意思是这样吧?──在汽车里面多少还是有感冒病原,为了避免吸收细菌,最好坐在上风的地方。因为公交车的乘客虽然没有电车那么多,传染感冒的危险性并不是绝对没有。刚才你好像忘了这个事实。你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公交车坐在前面比较不会震动,而你的太太还没有从病后的疲乏恢復,所以最好减少震动──根据这两个理由,你劝太太坐在前面。与其说劝,不如说严厉地吩咐她。你的太太是老实人,觉得不可以漠视你的好意,尽可能依照你的命令去做。于是,你的话就一步步实行了。」 「再说,坐公交车传染感冒的危险,最初并不在计算之中。尽管如此,仍以此为藉口,让太太坐在前面──这里有一个矛盾存在。而另一个矛盾是,在开头预计中的撞车之险,到那时完全被忽视了。坐在公交车最前面的位置想到撞车的情形时,没有比这更危险的吧?坐在这里的人最危险。所以你瞧,那次受伤的人不是只有你的太太吗?不过是那样轻微的撞车,而其他乘客安然无事,只有你的太太受到擦伤。假使撞车的情形稍微严重,别的乘客只有擦伤,唯有你的太太是重伤。撞车情形再严重时,别的乘客重伤,你的太太就送命了──诚如你所说,撞车是偶然的,但在偶然发生时就受伤的话,拿你太太的情形来说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他们两人踱过了京桥,但绅士与汤河似乎都忘了自己现在走在什么地方──一个是热心说着话,一个是默默倾听着,笔直地看着前面走着── 「因此,结果变成你把太太放在一定的偶然的危险中,然后再迫使她进入这偶然范围内的必然危险之中。这与单纯的偶然危险意思不同,这一来,究竟是否比电车安全就不得而知了。第一,当时你的太太刚从第二次流行感冒痊癒不久,所以认为对疾病有免疫性才对吧?在我看来,你的太太那时候绝对没有被传染的危险。一度得过肺炎就会再度得到,是指间隔一段时间以后而言的。」 「不过,这免疫性的说法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十月得过一次后,元月又罹患,所以认为免疫性靠不住……」 「十月和元月之间有两个月,而当时你的太太还在咳嗽,与其说会被传染,不如说是会传染给别人。」 「还有,关于刚才说的撞车的危险,因为撞车本身是很偶然的事,所以认为是这范围内的必然,不是非常稀有的事吗?偶然中的必然与单纯的必然到底意思不同。何况这所谓必然也不过是必然受伤而已,不至于必然丧命。」 「但可以说,偶然严重的撞车时必然丧命。」 「不错,可以这样说。但玩这种理论游戏,不是太无聊吗?」 「哈哈哈,理论游戏吗?我因为喜欢,所以不知不觉得意忘形,真对不起。就要进入本题了──在进入本题以前先解决现在的理论游戏吧。你虽然笑我,其实你也很喜欢理论,而且在这方面可能算是我的前辈,所以我想你不是完全没有兴趣。现在是说到偶然与必然,把它与人的心理连结时,就产生新的问题,而理论就不再是单纯的理论,难道你没有发现?」 「嘿,越来越深奥的样子。」 「怎么会呢?我说的人的心理是指犯罪心理而言。假定有一个人要以间接的方法,不让人发现地杀死某一个人──如果杀死的说法不恰当,那就说,迫使对方死亡。那么,为此必须让这个人处于更多的危险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意图,以及在对方不知不觉下引导对方入彀,只有挑选偶然的危险,别无他法。不过,假使这偶然之中包含着眼睛看不出来的必然时,那就可以说正合乎理想了。你让太太坐公交车,往往是当时的情况和外形并不一致吧?请不要因为我说『外形』而生气,当然不能说你有那种意图,但你也应该了解那种人的心理吧。」 「你基于职业的性质,倒真会想到奇怪的事。与外表是否一致,只好由你自己去判断了。不过,在一个月之间,才坐三十次汽车,就认为这个人的生命会被夺取,那恐怕不是傻瓜就是疯子吧?大概也没有人会仰赖这么不可仰赖的偶然。」 「不错,才不过坐三十次公交车的话,可以说这偶然的命中机会很少。不过,假使从种种方面找出种种危险,把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加在这个人的身上──那么,命中率就增加好几倍。无数的偶然性危险聚集为一个焦点,而将这个人推入其中。那么,这个人所蒙受的危险就已经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比方说,是怎样的情况?」 「比方说,这里有个男人想杀他的太太考虑置她于死。她有先天性的心脏衰弱──这心脏衰弱的事实本身已经含有偶然性危险的种子,为要使这危险增大,就酝酿使她心脏恶化的条件。比方这男人想让太太养成喝酒的习惯而劝她喝酒。最初在睡前劝她喝一杯葡萄酒,然后渐渐增加,变成饭后必喝,养成嗜酒的习惯。但她本来就没有嗜酒的倾向,所以没有成为丈夫所期待的酒鬼。于是,丈夫採取第二种方法,劝太太抽菸。他对太太说:『女人也该有这种程度的享受』,而买来香味芬芳的舶来品给她抽。这项计划成功了,个把月之间她就变成抽菸专家了。再来丈夫听说冷水浴对心脏虚弱的人有害,就劝她洗冷水浴。他亲切地对太太说:『妳是容易感冒的体质,最好不要偷懒,每天早上洗冷水浴』。打从心底信任丈夫的太太马上照做,而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因此愈来愈坏。虽然如此,丈夫的计划并未完全达成。等到她的心脏变为更坏以后,再就是打击她的心脏。就是让她罹患发高烧的疾病──伤寒或肺炎之类的疾病。这男人开头挑选的是伤寒,为此他不断地劝太太吃可能有伤寒菌的食物。他说:『美国人吃饭时都喝生水,他们赞美水为最佳饮料』而让太太喝生水。也让她吃生鱼。还有,知道生的牡蛎和凉粉伤寒菌很多,就让她吃。为劝太太吃这些,丈夫当也非吃不可。但他以前患过伤寒,已经免疫。丈夫这项计划虽然没有达到他所期待的效果,但也成功了七分。因为太太固然没有罹患伤寒,却得了副伤寒,连续发高烧一周。不过,副伤寒的死亡率只占一成,所以不知幸或不幸,心脏衰弱的太太获救了。丈夫趁成功七分之势,其后仍继续让太太吃生的食物,致使太太在夏天频频泻肚子。每一次丈夫都焦虑地观察其变化,不巧的是他所盼望的伤寒并不轻易上门。可是不久,丈夫求之不得的机会来了。就是前年秋天至第二年冬天流行恶性感冒,丈夫便计谋让她在这期间感冒。果然十月她就罹患了──原因是当时她正喉咙不舒服。丈夫告诉她嗽口预防感冒,而故意准备了过浓的双氧水让她嗽口,她因此而发生喉咙炎。不但如此,正巧那时候有一位伯母得了感冒,丈夫便再三劝她去探病。当她第五次去探病回来时,立刻发烧。幸好这次也痊癒了。接着,到了元月,这次感冒更加严重,终于并发了肺炎……」
第6页 侦探说着,一面做出奇怪的动作──他做出拍落菸灰的动作,轻轻撞了两三次汤河的手腕恰似暗示动作。两人已经来到日本桥的桥前,但侦探从村井银行前面向右边转弯,经中央邮局的方向而去。当然汤河只得跟着他走。 「第二次的感冒也是丈夫策划的。」侦探继续说:「那时候太太娘家的小孩患重感冒,在神田的s医院住院治疗。丈夫自动推荐太太去看护这孩子,他的理由是这样:『这次感冒很容易传染,不能随便让人看护。内人不久前才感冒过,所以她是免疫的,让她来看护最为合适』──太太也认为他的话不错,而就在看护这孩子期间再度感染感冒,同时她的肺炎相当严重,好几次很危险。这次丈夫的计谋收到十二分的效果。他在太太枕边为自己的不小心致使她生病而道歉,但太太不恨丈夫,看来似乎将在感谢他的爱情之中安安静静死去。然而,在最后关头的时候太太死里逃生,获救了。道对丈夫而言,可以说是功亏一篑。于是,丈夫又另作计谋,考虑除了生病以外再制造别的灾难。首先,他利用了太太病房内的瓦斯暖炉。那时候他的太太已经好多了,不需要看护的人,但还得和丈夫分房一周。就在这时丈夫发现了某种『偶然』──太太晚上睡觉时总是小心火烛,把瓦斯暖炉关掉。瓦斯暖炉的开关在病房通往走廊的地方。太太习惯于半夜里上一次厕所,必须经过走廊。经过时是拖着长长的睡衣裙角而走,五次之中有三次,裙角会擦过瓦斯开关。假使瓦斯开关不够牢固,裙角擦过时必会松开。病房虽然是日本式房间,但建材极佳,风不会从缝间吹进去──偶然的是具备了这么多危险的种子。于是,丈夫发现只要稍微费点工夫,就能使这偶然成为必然。那就是把瓦斯开关弄松一些。有一天,他趁太太午睡时,放了一些润滑油在这开关。他的行为极其秘密,但不幸,他不知道有人看见了──看见的人是当时他家里的下女。这下女是太太嫁过来时,从太太的家乡跟着来的,是个对太太十分忠心,十分伶俐的女性。这个倒不重要……」 侦探和汤河从中央邮局前面踱过兜桥,也过了铠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在水天宫前面的电车路。 「──这回丈夫也是成功七分,失败三分。太太差一点被瓦斯窒息,但在未酿成大祸以前醒来,惊动了全家。瓦斯为什么漏气,不久就揭晓,原因是太太自己不小心。接着,丈夫选择的是公共汽车。正如前面说过的,这是利用了太太去看医生的机会。任何机会他都不会忘记利用。公交车的利用又告失败,就再抓住新的机会,这机会是医生给予的,医生劝太太到别的地方做病后的休养,到空气好的地方去住个把月──因为医生这样建议,丈夫即对太太说:『因为妳不断的生病,所以与其到别的地方去住一两个月,不如把我们的家搬到空气好的地方去。不过,当然不能搬远,就搬到大森一带怎样?那边靠近海,而且我要上班也方便』。这意见太太立刻贊成了。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大森的饮水非常坏,可能因为这缘故,传染病几乎没有间断──尤其是伤寒──换句话说,由于灾难方面没有指望,这男人便重新把目标放在疾病。搬到大森后,更加积极的让太太喝生水,吃生的食物,也同样鼓励她实行冷水浴和抽香菸。然后在院子里种了很多树,也挖池蓄水,又说厕所的位置不好而移到会西晒的方向。这些是促成家里产生蚊蝇的方法。还有,他的朋友有人患伤寒时,因为他自己是免疫,便频频去探病,也带太太去。就这样,他耐性地等候。但这次计谋意外的很快就奏效,距搬家不到一个月,他去探望一位患伤寒的朋友后不久。其中是否另有阴谋,不得而知,但太太罹病了,而且终于致死──如何,这些情形是不是只有外形和你完全相同?」 「是……是只有外形相同……」 「哈哈哈哈,不错,到这里为止是只有外形相同,你爱第一位太太也只是外形的爱而已。然而,同时早在三年前你就瞒着第一位太太爱着现在的太太,似乎是超出了外形的爱。因此,以往的事实加上这个事实,从前的情况就不再是外形而已了……」 两人从水天宫的电车路转入右边的一条水路,这条路的左边有一幢房屋,挂着一块大招牌,写着「私家侦探」几个字。嵌着玻璃门的这幢房屋不论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来到这里时,侦探「哈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已经不行了,不能再隐瞒了。你不是从刚才就一直在发抖吗?你的前妻的父亲今晚在我家等着,你不必怕成这个样子,进来一下嘛。」 他出其不意的抓住汤河的手臂,在他肩头用力一推,把他推入了明亮的屋内。在灯光下的汤河脸色苍白,他失神地踉跄跌入椅中。 人间椅子  江户川乱步 the human 插ir  ranpo edogawa 江户川乱步(ranpo edogawa,1894─1965) 江户川乱步时常被称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父」,他于一九二三年在「新青年」发表日本第一篇国产推理小说「二钱铜币」。 他的笔名也许是估计了将来的声名吧?因为把神秘小说之父艾德嘉.爱伦.坡的名字以日文读音念时,就是「江户川乱步」。 在「a catalogue of crime(犯罪目录)」(一九七一年刊)中杰克.巴璨和文迪.泰勒对「人间椅子」这样批评:「侦探本身化成有大量填塞物的椅子这种方法,不能令人佩服」。但他们究竟有没有把作品读完?假使读完,一定不会发出这样的评论。
第7页 ──艾勒里.昆恩 ─ ─ ─ 人间椅子 佳子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时间总是在十点过后,她就独自关在洋房这边与丈夫共享的书房。现在她是在这里为x杂志预定在这年夏天出版的特刊而创作新的长篇小说。 被称为美丽闺秀作家的她,近来的名气已超乎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她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封陌生的崇拜者来信。 这天早上,坐在书房的书桌前,在开始工作时,她仍然先拆阅陌生人的来信。 这些人有的极其无聊,但她出于女人的体贴,不管怎样的信,凡是寄给她的,一律过目。 从简短的开始,看了两封信和一枚明信片后,还剩下一封厚厚的,可能是稿件。事先没有通知就突然寄稿件来的例子,以前也发生过。多半又长又无聊,但她一定拆封,起码看一看题名。 正如所料,这一封也是用稿纸写的。但不知怎么,没有题名,也没有署名,而且一开头就称唿「太太」。怎么回事?到底是稿子还是信呢?这么想着,随便地看了两三行,于是她产生了奇怪的、可怕的预感。而她天生的好奇使她急急往下阅读。 ─ ─ ─ 太太: 请妳原谅我这个妳完全不认识的男人突然冒昧的寄上这封信。 我这样说,你一定会吓一跳,不过,我是预备向妳表白我所犯的世上最奇怪的罪恶。 有数月之久,我从人类的世界隐身,过着恶魔般的生活。当然这广大的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何处。假使没有发生事情,也许我永远不会回到人类的世界。 然而,近来我的心中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而且我不能不对自己的不幸忏悔。我这样说,妳一定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请妳把这封信读完。那么,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情,而且为什么非告诉妳不可的原因,妳就会明白。 噫,该从那儿开始呢?因为与人类太疏远,加上这事实太离奇,所以使用人类所用的写信的方法,不免感到羞臊,怯于下笔。不过,踌躇不决也不是办法。总之,就从事情的发生,按照顺序写下去吧。 我是天生的世上容貌最丑陋的人,这一点请务必牢牢记住。否则万一妳答应我冒昧的请求,接见我时,本来我的面貌已经够丑恶,加上长久的不健康的生活,已经变成令人目不忍睹的形相,在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面,是我也是妳所无法忍受的事。 我这个人天生何其不幸,容貌丑恶,而胸中却燃烧着没有人知道的世上最热烈的情火。我忘了自己有一张鬼怪般的面孔,而且是个贫穷的工匠,不自量力地憧憬着甜蜜的、奢侈的种种美梦。 假使我是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就可以靠着金钱的力量,沉迷于各种享受,排除对丑恶容貌的抑郁不乐。或者我有艺术天分的话,也许可以藉艺术的诗歌而遗忘这世界的可怕。然而,不幸的,我什么条件都没有,生为可怜的家具工人的儿子,继承衣钵,做一天工,过一天日子。 我的专长是制作各种椅子。我所制作的椅子,不论是订购形状如何复杂的顾客都会满意。所以商行特别器重我,总是让我制作高级货。这种高级货对于靠背或扶手的雕刻,会提出种种要求,靠垫的形状,各种尺寸等,各人的爱好不一。制作的人需要具备一般外行人无法想像的苦心。不过,在苦心制作之后,完成时备觉欣慰。说起来像是狂妄自大,但那份心情足以匹敌艺术家完成杰作时的喜悦。 一把椅子完成时,我首先坐着试试看它的情况。在单调乏味的工匠生活之中,只有这时候感到说不出的得意。我心里会想,这是多么高贵的先生,或是多么美丽的女士要坐的呢?既然是订制这么高级椅子的家庭,一定是放在与这椅子相配的豪华房间吧?墙上必挂着名画家的油画,天花板垂挂着大宝石般的水晶灯,地上铺着高贵地毡。而这椅子前面的桌上不是鲜艷夺目的西洋花草,就是芳香扑鼻的鲜花。耽溺于这样的胡思乱想时,迷迷煳煳的觉得自己是这豪华房屋的主人。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仍感到无法形容的愉快。 我的胡思乱想愈来愈变本加厉,我,不过是个贫穷的、丑恶的工匠的我,在胡思乱想的世界中,变成翩翩贵公子,坐在我制作的高贵椅子上。而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美貌情人在我的身边,温柔地笑着,听着我说话。不但如此,在幻想中,我和这美人儿手握着手,卿卿我我地低声细语着。 然而,每一次我这飘飘欲仙的紫色梦,很快就会被附近的老闆娘聒噪的说话声、歇斯底里的哭叫声、生病的小孩吵闹声所破坏,丑陋的现实一下子就暴露了那灰色的躯体。恢復现实的我与梦中的贵公子有天渊之别,重新出现我那可怜的丑恶的本来面目。而刚才对我微笑的那美人儿……这一切究竟在什么地方?甚至在那边玩得满身灰土,脏兮兮的看护小孩的女性都不屑于瞧我一眼。唯一的只是我所制作的椅子,好像证实我刚才的梦幻般兀自在那里。可是,这椅子还不是即将被运到与我完全不同的、陌生的世界去? 就这样,每一把椅子完工时,我就感到无可言喻的哀伤。这份无法形容的幽怨的心情,随着岁月而增加份量,渐渐使我不能忍受。 「与其继续这种蛆虫般的生活,不如死了算了。」
第8页 我认真地这样想。在工作房勤苦地挥动着凿子,钉着钉子,或涂抹着刺激性强烈的涂料时,我执拗地继续想着相同的事。 「不过,等一下,既然有寻死的决心,难道没有其他的方法吗?比方说……」 就这样,我的思想渐渐往可怕的方向转变。 这时候,我正接受委託,制作一组我从未制作过的大型皮面安乐椅。这一组椅子是预备摆在本市──y市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以往他们都是从本国寄来,这次是雇用我的商行去活动,告诉他们,日本也有制作不比舶来品拙劣的椅子工匠,才好不容易得到订单的。为此,我废寝忘食地制作,全心全力,努力以赴。 完成后,自己看了看,感到从未有的满意,我自己都觉得那是杰作。我照例把四只一组的椅子之一,搬到阳光照得到的房间,从容的坐下去。坐起来多么舒适的椅子啊,不硬不软,恰到好处。故意不染色,保持原来的灰色,质地柔软的皮,保持适度的倾斜,轻轻支持着背部的椅背,曲线精巧,微微隆起的两边扶手,这一切都配合得那么巧妙调和,把「安乐」的形容词真实地表现出来。 我让自己的身体深深埋在其中,双手抚摸着圆浑的扶手,心荡神驰。于是,那没有止境的妄想又像七色的彩虹,泉水般不断地涌出炫目的色彩。这叫做梦幻吧?心中所想的,歷歷如绘地浮现眼前,我甚至担心自己是否疯了。 这当中我的脑里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所谓魔鬼的唆使不就是指此而言吗?那是好像做梦一样荒唐无稽而且可怕的事,但这可怕充满一股说不出的魅力吸引着我。 最初我只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精心制作的椅子,单纯的盼望能够永远跟这些椅子在一起。不过,当我迷迷煳煳展开妄想之翼时,不知不觉间与那一阵在我的脑中酦酵得可怕的念头连结在一起。我是怎样的一个疯子啊,竟然决定实现这奇怪至极的妄想。 我立刻把四只椅子中认为最精美的一只拆开来,然后为了实行我那奇妙的计划而重新改造它。 这是特大型的安乐椅,坐着的部份很低,几乎碰到地面,用皮包着。其他如靠背和扶手也都十分厚实,内部的空间足以容纳一个人躲藏,从外面看不出来。当然里面有坚实的木架和许多弹簧,但我适当地加以改装,使得人坐着的部份可以把腿伸进去,头和身体则伸入靠背的地方,正好和坐在椅内的姿势相同。 这种工夫是我得意的技艺,所以我能够做得非常精巧而方便。比方为了唿吸和偷听外面的声音,把部份皮留下外面看不见的空隙,靠背内部刚好头的地方装设小台架,做为储存东西之用(例如水壶、军用干面包之类),也预备了做为某种用途的大橡皮袋等等,只要有了食物,在那里面躲上两三天都不成问题。换句话说,这只椅子成了一个人类的房间。 我只穿一件内衣,打开底部装设的出入用的盖子,钻入椅内。这实在是非常奇特的感觉。漆黑、沉闷,恰似进入坟墓里面一样不可思议。想起来确实与坟墓无异。因为当我进入椅内后,就像穿上隐身睡衣,从人类的世界消逝了。 不久,商行派人开大卡车来,把四只安乐椅载走。我的徒弟(我只和他住在一起)毫不知情的应付他们。把椅子搬上卡车时,一个工人嚷着说:「这一只特别重!」。在这只椅内的我暗吃一惊,幸好安乐椅本来就很重,没有引起怀疑。一会儿,卡车的震动就传到我身上,使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担心了很久,结果平安无事,当天下午藏着我的安乐椅已经放在饭店的一个房间。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私人的房间,而是等人,或看报纸,或吸菸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频繁的交谊室。 也许妳已经发现,我这奇怪行为的最大目的是趁无人时,从椅内熘出来,偷取饭店内的财物。谁想像得到椅内会躲着人?我可以像影子一样,自由自在,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而当人们开始惊慌吵闹时,我已躲回椅内,屏息静气的旁观他们愚蠢可笑的搜索。妳知道海岸有一种蟹叫做「寄居蟹」吗?形状像大蜘蛛,没有人时傲慢地横行霸道,听到一点脚步声就慌慌张张逃入贝壳里面。然后偷偷露出一点毛茸茸的前脚,窥探敌人的动静。我就是这种寄居蟹,椅子代替贝壳做为我的藏身处,而在饭店,不是海边,任意妄为。 我这奇特的计划正因为是奇特,所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大获成功。来到饭店后第三天,已经偷取了许多东西。真正要行窃时的恐惧、快乐的心情,成功时难以形容的高兴,以及人们在我眼前张惶失措,一下说逃到那边,一下又说逃到这边的可笑情景,这一切具有多么不可思议的魅力,让我感到开心啊。 不过,很遗憾,现在我没有时间详细叙述这些。因为我发现了比偷窃开心十倍、二十倍,开心至极的事。向妳表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真正的目的。 言归正传,话从我的椅子摆放于饭店交谊室时开始说起。 椅子送来时,饭店老闆先来试试坐卧情况,然后就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可能是房内没有人。刚到达就要钻出椅子的话,恐怕危险,我不敢这样做。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只是感觉很长)我全神贯注于耳朵,静听外面的动态。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接近到二、三百公尺左右时,因为房内铺着地毡,脚步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但紧接着,听见了男人粗粗的鼻息。在一剎那之间,似乎是西洋人的高大身体一屁股坐到我的腿上来,深深弹动了两三下。我的大腿和这男人结实庞大的臀部仅薄薄的一层皮之隔,紧密地靠在一起,几乎连体温都可以感觉出来。宽阔的肩膀刚好靠在我的胸前,沉重的两只手隔着皮,与我的手重迭。这男人显然抽着雪茄菸,男性化的浓厚气味从皮革的缝间泄进来。
第9页 太太,请妳假定妳是我,试着想像当场的情况。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啊。我因为惊恐过度,在黑暗的椅中僵硬地缩着身体,腋下冒着汗,思考力已经丧失,茫然发着呆。 以这男人为开始,那天一天之中就有各色各样的人坐过我的椅子,而没有人发现我在那里──也许他们以为那是柔软的垫子。却一点也不知道那是我这血肉之躯的人类的大腿。 漆黑,一动不能动的皮革内的天地,却是多么神秘而富于吸引力的世界。在这里所看的人是与平时看惯的人全然不同的生物,他们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服摩擦声,以及几块浑圆有弹性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肉的感觉代替容貌,识别他们每一个人。有的人十分肥胖,彷佛一堆腐肉的感觉。有的人正巧相反,瘦削如骨骸。此外,有背骨弯曲的人,肩膀宽阔、手臂修长、大腿粗肥、尾骶骨或长或短等。综合起来看时,会发现再相似的人都有不同的地方。人除了容貌和指纹以外,也可以像这样从全体的感触来辨别。 对异性也是一样。平常对异性的批评是根据容貌的美丑,但在椅内的世界,容貌根本不是问题。在这里只有肉体、声音,和气味而已。 太太,请不要因为我的记述太坦白而生气。我在这里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女人的肉体(她是第一位坐在我的椅子的女性)。 根据声音来想像,她是个很年轻的外国少女。当时房内刚好没有别人,她不知在高兴什么,轻轻唱着奇怪的歌,以跳舞般的脚步走过来。走到我躲藏的椅子前面,突然把她那丰满而十分柔软的肉体投在我身上。不知道什么事好笑,她忽然咯咯笑着,手舞脚踢,恰似网中的鱼在跳跃。 她在我的膝盖上面坐了大约半小时,不时唱唱歌,身体也配合着旋律扭动着。 这对于我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事,因为我是视女人为神圣的,不,应该说是可怕的,连看都不敢看的人。而现在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不但与我同在一室,同坐一只椅子,并且隔着一层薄薄皮革,肌肤紧靠在一起。虽然如此,她却没有丝毫不安,把全身的重量交给我,肆无忌惮地採取她所高兴的姿态。我在椅中可以做出拥抱她的动作,也可以隔着皮革亲吻她柔软的脖子。此外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做其他的事。 有了这惊人的发现之后,我就把最初的目的──偷窃放在第二,让自己沉迷于这不可思议的感触世界。我自忖,这椅中的世界才是真正适合我的居所。像我这样丑陋、软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总是感到自卑,除了过羞耻、悲惨的日子以外,什么也没有。现在改变居住的环境,在这椅中,只要忍受一些不便,在光明世界不许交谈、不许接近的美女,可以亲近,听声音,甚至肌肤接触。 椅中之恋!那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令人陶醉的魅力,除非真正进入椅中是无法了解的。那是只靠触觉、听觉,以及少许嗅觉的恋爱,是黑暗世界的恋爱,绝非这个世界的恋爱。这岂非恶魔国度里的爱欲?想起来世界上人们的眼睛看不见的角落,究竟在进行怎样奇怪、恐怖的事,是无法想像的。 当然起初我预定只要达到偷窃的目的,我就立刻逃出饭店。不过,我已沉迷于世界上最奇怪的喜悦,所以非但不逃走,而且打算永远躲在椅中生活。 每夜到外面去的时候,总是谨慎又谨慎,不发出一点声响,不让人看见,所以当然没有发生危险。虽然如此,好几个月的悠长时间里,没有被人发现,过着椅中的生活,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由于二十四小时在狭窄的空间,弯着手臂,曲着腿,全身麻痹,无法站直。最后要到厨房或化妆室时,不得不爬着去。我这个人不是疯了吗?宁愿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肯放弃奇怪的感触世界。 有的人在饭店住上一个月、两个月,但由于是饭店,客人的出入频繁。因此,我的奇妙的恋爱也不得不时常变换对象。我对这些为数不少的恋人的记忆,不是像一般人那样从容貌而来,主要的是根据她们的躯体形状而刻入我的心中。 有的像种马一样精悍,有一副修长而结实的肉体。有的像蛇一样妖艷,缓缓扭动的肉体。有的像橡皮球,肥胖富于脂肪的肉体。又有的像希腊雕像,坚实有力而发达的肉体。任何女人的肉体都有她们各自的特徵和魅力。 就这样,一个女人换另外一个女人之间,我又经歷了不同的奇妙的事。 其中之一就是有一次欧洲某大国的大使(这是从日本人侍者的谈话而知道的)把他那硕大的躯体坐在我的身上。这位政治家是世界闻名的诗人,因此接触了这位诗人的肌肤,使我兴奋不已。他坐在我的腿上,和两三位同国的人谈了大约十分钟的话,然后就离开了,他们说什么,我当然听不懂,但他改变姿势时,那痒痒的感触,给予我无以名状的刺激。 当时我忽然产生这样的想像:假使从皮革后面用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他的心脏,将造成怎样的结果?当然他会受到严重的致命伤,他的国家不必说,日本的政治界也将惊慌失措吧?新闻界不知会报导如何激情的消息? 这对日本和他国的外交关系也会造成莫大的影响,从艺术界的立场来说,他的死更是一大损失。这么大的案件,我一个人就能轻易的完成。想到这样,我不能不觉得洋洋自得。
第10页 另外一次,某国一位着名的舞蹈家来访时,恰巧住在这家饭店,她也在我的椅子坐了一次。这时我也与大使坐过时同样感动,同时她给予我从不曾经歷的理想的肉体美感触,美得我无暇想到自己的卑微,唯有以对待艺术品的虔诚心意赞美她而已。 此外,我还经歷了各种罕有的、不可思议的,或是可怕的事。不过,这封信不在于叙述这些事,而且说来话长,还是赶快进入重点吧。 话说,我到饭店后过了数月,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原因是饭店老闆决定回国,而将饭店转让给日本人的公司。这日本人公司改变了向来豪华的经营方针,以大众化旅馆为目标而採取有利经营。因此,不需要的家具都委託一家大家具店拍卖。拍卖目录中,包括了我的椅子在内。 得到这消息时,我大感失望,几乎决定趁机重返俗世,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候,我偷来的钱已经相当多,即使回到人世间,也不必过以前那样悲惨的生活。不过,我又转念一想,离开外国人的饭店固然很失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未尝不是意味着新的希望。因为尽管数月来我爱上种种异性,但她们都是外国人,她们再好,肉体再美,精神上我仍感到不满足。到底日本人的对象必需同是日本人,才会感到是真正的恋爱。我渐渐这样想。就在这时候,我的椅子加入拍卖。这回也许会被日本人买到,也许会放在日本人的家里。这是我的新希望,我决定暂时继续留在椅中观察。 在家具店待了两三天,觉得非常苦闷。不过,一旦开始拍卖,很幸运,我的椅子立刻被人买走。因为虽然旧一点,仍然是引人注目的精美座椅。 买主是距离y市不远的一位官吏,从家具店到这个人家里之间的数里路颠簸得很厉害,我在椅内几乎死去活来。不过,因为买主是我所盼望的日本人,所以比起这份喜悦就不以为苦了。 这位买主拥有漂亮的住家,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的书房。使我感到非常满意的是,这一家年轻美丽的女主人比男主人更有机会使用书房。从此,大约一个月之间,我与女主人朝夕相处。女主人除晚饭和睡觉以外,她那柔软的身体总是靠在我身上,原因是她一直逗留于书房,埋首写作。 我多么爱她的情形,不必在此絮絮叙述。她是我第一位接触的日本人,而且她有一身优美的肉体。我在这里真正的恋爱了。与此相比,在饭店那些经验,绝不能称为恋爱。其证据是,只有对这位女主人我毫不厌倦地享受着秘密的爱抚,而且想设法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要是可能,我希望女主人知道椅中的我,而且,说起来是如意算盘,希望她爱我。不过,我应该如何向她示意?如果直接告诉她,椅中藏着人时,她一定在惊喊之余,把男主人或佣人找来,告诉他们。这样一来,不但一切都完了,而且说不定我会被加上可怕的罪名,接受法律制裁。 因此,我努力让女主人在我的椅子坐得更加舒服,而产生爱意。她是艺术家,一定具备比一般人微妙的感觉。假使她对我的椅子感觉到生命,不是仅视为物品,当做有生命的东西加以爱护,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她投身于我身上时,我小心翼翼的轻轻接住她。当她坐得疲倦时,我就不让她发觉地慢慢移动我的腿,使她改变坐姿。而当她开始假寐时,我就轻轻摇动两腿,发挥摇篮的作用。 不知是我的体贴得到了报酬,或只是我自己迷煳,我觉得近来女主人开始爱护我的椅子。她恰似婴儿在母亲怀中时,以及少女被情人拥抱那样,甜蜜蜜的把她的身体投入我的椅中。甚至在我的腿上移动身体的样子都显得不胜亲切的样子。 就这样,我的热情一天天增加。终于,啊!太太,我终于不顾本身的卑微,产生了愿望,只要能看一眼我的恋人,而且交谈一下,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太太,想来妳早就明白了。请妳原谅我的冒失,我所说的恋人,事实上就是妳。自从妳的先生在y市的家具店买下了我的椅子以来,我就恋慕着妳,我就是这可怜的男人。 太太,这是我这一生的愿望,请妳答应见我一面,而且即使一句话也好,请妳给这可怜丑恶的男人一句安慰的话。我绝不会再进一步的要求。请妳答应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恳切的要求。 昨夜为了写这封信,我潜出妳家里。面对面向太太请求是危险的,我不敢这么做。 当妳要拆阅这封信时,我因担心而苍白着脸,在妳府上四周徘徊。 假使妳接受世上最冒失的恳求,那么,请将妳的手绢挂在书房窗外那盆瞿麦上面。以此为信号,我会若无其事的以拜访者身份按府上的门铃。 ※※※ 这封奇怪的信,以热烈的祈祷词做为结束。 佳子在读到一半时,就因可怕的预感而吓得脸色苍白。 她不知不觉站起来,抛下可怕的安乐椅,跑出书房,来到日式起居室。原想信的下半部不看就要撕破,但仍在不安中,继续把它看完。 她的预感毕竟没有错。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啊,她每天坐着的安乐椅里面,真的躲藏着一个男人吗? 「啊,好可怕!」 她感到彷佛背部被浇了一盆冷水,身体一直不停地颤抖。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神,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检查椅子看看,为什么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那里面即使没有人,起码也该有食物和其他物品残留着。
第11页 「太太,信件。」 她大吃一惊,转头一看,是下女带着一封刚寄到的信进来。 佳子茫然地接过来,预备拆封时,忽然看到封面上的字,吓得把信掉落下去。因为信封上面她的姓名字体与先前那封可怕的信,字体一模一样。 她犹豫了许久,不能决定要不要拆阅。不过,最后她终于撕开封口,阅读内容。这封信很短,但是使她再度惊骇的一封信。 ─ ─ ─ 突然寄信给妳的冒失,请务必原谅。我一直是妳的读者。前封寄上的是我的创作,如果在妳看过后,能赐予批评,是我最大的幸运。基于某种理由,我在这封信之前先投寄原稿,所以想必已经看过,妳觉得怎样?假使拙作能获得先生妳的欣赏,将是我无比的安慰。 ─ ─ ─ 原稿故意省略题名,我想把题名定为「人间椅子」。 那么,对不起,请原谅,匆此。 文学少女  木木高太郎 a literary─mind girl  takataroh kigi 木木高太郎(takataroh kigi,1897─1969) 当时庆应大学医学部副教授的木木高太郎,在朋友的建议下开始写推理小说。其后的活跃引人侧目,而于一九三六年以「人生的阿呆」获得直木奖。 松元清张说他是「第一位在侦探小说中掺入才智与诗情的作家」而对他的评价极高。 「文学少女」是描写脑中只想着写作的少女对作家生活的狂热情形。没有爱情的结婚、虚情假意的恋情、沉郁倦怠的日子──但没有一样会使女主角对文学的梦想、愿望、爱情失去光彩。即使她的生活经常受到威胁,她的希望和野心烟消云散。 「就算文学能把人撕碎,也不能消灭深深铭刻于心中的文学精神」。 ──艾勒里.昆恩 ─ ─ ─ 文学少女 【亡父】 父亲是在宫子高女毕业那年去世的。说是毕业那年,其实是三月初,所以是她还是学生的时候。 生母老早就亡故,来了一位继母。那是六、七岁时候的事,并没有鲜明的记忆。不过,勾引她涌起甜蜜、思念、胸部紧缩般,久久投身其中而终于沉溺也不懊悔的感情的是对生母的记忆。 宫子是喜欢父亲吧? 父亲死后回想时,才发现确实是喜欢父亲。但父亲生前时常讨厌他。宫子在学校拿第一名,父亲一点不感到高兴。不,奇怪的是相反。他说学校的成绩优秀的孩子不帮忙做家事,反而为此责备宫子。因此,后来宫子企图隐藏自己的优秀。她故意把答案写错。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级任导师发现,宫子仍然没有办法降到第一名的下面。在同一区内最富裕的富翁女儿也很优秀,宫子认为把第一名让给她,对她和她的父母,进而对自己都有许多好处。因为宫子总是向这位小姐借书来看。只要能与她要好而借到书,自己退为第五名或第八名都无所谓。有一天,她到这位千金小姐家玩时,正巧小姐的母亲有客来访。这位母亲看着宫子,对客人说: 「宫子是第一名,我的女儿是第二名。级任导师说,我的女儿不论到那一所学校都可以拿到第一名,但在这所学校却有宫子这么特殊的孩子。宫子就是她。」 听了这番话,宫子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甚至诅咒自己。 小学毕业后,宫子本来不能升学,但由于级任导师的规劝,那位小姐的说项,以及当地农民副业的蚕价钱高,使她得以升学念女中。到这所女中大约有一里半的距离,千金小姐是坐马车去的,宫子则提早起床,步行去上学。回来是坐马车,因为需要快点回家帮忙家事。早上的马车钱省下来,一个月就可以买一两本杂志。回来的马车钱也想省下来买杂志,但恐怕若不早点回家帮忙家事,父亲会命令她退学,这是她所担心的事。到了二年级时,宫子的朋友那位千金小姐进了宿舍。她住进宿舍的原因是什么,不太清楚,不过,可能是有钱人家想尝试各种经验的意思吧?由于这位小姐住进宿舍,使得宫子面前展开了宽阔的天地。因为宿舍有图书馆,住在宿舍的学生可以自由借阅。宫子透过这位小姐来借书。 包着书带回家,帮完家事,哄骗继母所生的弟弟妹妹睡觉后,就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桌前面,享受解开包包时的快乐,以及忘了时间埋首阅读的快乐。若说宫子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事,就属坐在这角落的小桌前面。 大约两年的时间,几乎把宿舍图书馆内的书全部读完。不知怎么,这图书馆里面有叔本华的哲学书译本。最后宫子借出这本书,从开头阅读。因为读过高山标牛的书,所以不是全然不懂,不过实在很深奥。虽然如此,在阅读之间渐渐了解充满了厌世哲学。而且这世界和这人生都与天地间同样虚无──读到这结论时,几乎像是接触了毫不客气地表明思想的人一样,感到万分亲切。 没有多久,宫子就开始阅读小说。这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在此以前小说被禁止阅读,只读了高山标牛的「泷口入道」,和翻译的罗德.华文狄洛伊的作品。小说使得宫子连心底都受到震撼。五年级时,参加东京发行的某女学生杂志的短篇小说徵文,得到头等第二奖。 得奖的消息瞒着父母,但挂号信在宫子出门时寄来,被父亲拆封而发现了。于是,以隐瞒父母做种种事为理由,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被禁止阅读杂志和书籍。宫子痛恨父亲。晚上大家都入睡后,坐在桌前写稿的乐趣被剥夺,感到非常的可惜。
第12页 然而,不久宫子就明白了父亲如此讨厌她对文学发生兴趣的心情。比当时稍早的年代,由一群新女性发行一本叫做「青鞜」的杂志,参加此运动的人之一是父亲的妹妹,她──借用父亲的话──堕落了,后来终于离家出走,至今仍然行踪不明。想来已成为自甘堕落的女人,身败名裂了。宫子的这位姑妈闹出丑闻,被报纸刊登过的记忆威胁着父亲。 「什么文学,什么杂志,乱搞这些杂志的人嫁不出去。」 父亲这样训斥宫子。 宫子从来没有想过结婚的问题。恋爱也是除了在小说中读到,在小说中恋爱以外,从来没有想过。宫子内心只充满了文学而已。 但没有多久,由于父亲的去世,宫子不得不结婚了。 【继母】 父亲是在三月初去世,他死得很奇怪。当时警察怀疑是否有犯罪行为而相当严肃地调查过,结果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死因根据当地的横泽医师的诊断,是急性酒精中毒。说到酒精中毒,宫子以为应该是时常喝酒的结果,会发生中风或脑溢血。她没有听说过喝了大量的酒会引起急性中毒,并且因此而死亡。 后来回想,觉得对不起父亲。因为讨厌文学,为此而发怒的父亲已经去世,对宫子的压力多少减轻的缘故。 父亲的丧事办完,终于松了一口气时,宫子也毕业了。想不到毕业第二天,就提起了结婚的事。 「好了,宫子,你已经高中毕业,而且妳父亲留下来的财产很少,刚好有人来提亲,我看妳就嫁了吧。」 宫子在弄清楚这求婚的人是谁以前就先说,请让我在家里多住一阵,我愿意拼命做事。 在这前后,有一位预备考律师的青年时常到家里来走动。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母亲面前,宫子从不曾和这位叫做木内的青年说话。这位青年在父亲死后,突然频繁地到宫子家来。因此,说话的机会自然增加。有一天谈起俄国文学,得意地说着托尔斯泰和杜思妥耶夫斯基。但当宫子说到柴考甫和库普朗时,都丝毫不知道。宫子羞红了脸,不能忍受自己提出这些名字的卑鄙。但接着当听到假装了解,却答非所问的话时,竟勃然大怒,觉得柴考甫与库普朗受到了侮辱。 想要娶宫子的人是不是木内?宫子感到很不安。但听了说明后知道不是,据说是当地人,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在当地的电力公司工作,叫做川崎。 怎样才能逃避这命运?宫子一筹莫展。她感到一股潮流使劲地推动着她,也一心一意试着要逃避它。但这不是继母一个人而已,亲戚们一致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所以宫子一个人的力量是无可奈何。 最后想到至少商谈两三次,以便让对方了解她对文学的爱好。这件事轻易的得到了谅解。 「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种嗜好,我自己也是有不会扰乱家庭和平的嗜好。像文学这样高尚的嗜好是很好的。」 得到了这样的答覆,宫子已经觉得满意了。 不过,要和处女时代告别,正如任何女人的一生都不能避免的,感到无法消弭的悲哀。在宫子所热爱的许多小说中,有美丽的,或是痛苦的,而都是发自心底的恋爱。宫子自己不恋爱,却能与这些小说中的主人翁一起分享恋爱的喜悦和悲哀。然而,如今现实的生活中没有恋爱就要结束自己的处女时代了。结婚逼近的三天前,宫子就无法再阅读。她只是哭泣。平时只要拿起书,现实的一切痛苦就消逝,现在连文学都失去了力量。 就这样,结婚后第三天,终于了解丈夫所说的嗜好,和高尚的爱好。那就是听浪花节。 【结婚】 结婚的嫁妆之中,最多的是宫子以往拥有的书籍。而这些书刊之中,又有她从杂志剪下来,装订成册的本子。她把熟读过,几乎可以背诵的她所喜爱的小说收集起来,以严肃不虚假的态度,自己加以编辑。看到这些就可以了解宫子的批评眼光是到达怎样程度。 在家里宫子总是把自己的书刊收藏于箱底,甚至讨厌别人触摸。从结婚后,丈夫一本本取出宫子的文库本来阅贊。躺着看书很快就入睡的丈夫枕边,随便地散放着宫子最宝贝的书。宫子非得悄悄把那些书整整齐齐收于距离枕边稍远的地方,心里就不舒服。末了看到丈夫听任书页翻开就塞进枕头下面,使得宫子因为愤恨丈夫不爱惜她的书籍而落泪。不,不是愤恨他不爱惜,是觉得她心底深深呵护的文学受到冒渎,因而感到冒火。 与这种冒渎比较时,得不到她由衷尊敬的丈夫对她肉体上的冒渎就算不了什么了。 「对不起,一定是我还没有成熟。」 宫子从床上熘出来,偷偷坐在桌前,摊开稿纸,思索浮现于她心中的文学时的欢悦,尽管前途没有任何目标,仍能安慰她不满足的生活。 开头为了安慰丈夫,他在谈话之间出现错误的文学方面的事时,总是仔细的替他更正。但不久,宫子就放弃了。 有了买和服的钱宁愿买书,有了去听浪花节的时间时宁愿到书店去看书,这是宫子的快乐。 婚后大约一年,宫子成为女儿的母亲,做了母亲后不但没有失去对文学的憧憬,而且更加沉入其中。她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女作家组织同盟,在文坛的一角活跃地发起文学运动,不由得时常想,我能不能参加这项活动?「青鞜」由平冢雷鸟、田村俊子、尾竹红吉等人发行,在社会上引起喧譁褒贬的时代早已过去。「青鞜」的同人们提倡妇女解放,而且已经达到目的。然而,现在时代已经成为不仅仅是为妇女解放的文学运动而组织妇女。为「火鸟」而聚集的竹岛贵美子、小山丝子、辻村本子、小金井素子、石井绢子、山川柳子、古谷文子、栗原洁子、村冈花子等年轻女性,正开始跨出这种真挚的脚步。
第13页 宫子的希望是先站在一边观望「火鸟」的活动,再等机会让对方吸收,然后加入这个团体。于是,她写信给「火鸟」的同人,倾诉自己的满腔愿望,询问是否能接纳她这乡下女人。 在几封信之后,收到了同人亲切的答覆,希望在她有机会到东京时见面。 假使这希望实现,也许宫子也能够获准加入同人之中,而被承认其创作的独特性。然而,这枚明信片把宫子的命运引至意想不到的地方。 【恋爱】 事后回想,收到「火鸟」同人的回信,想像那青年有意接近宫子这件事,宫子从开头就应该反省自己。 这个人是当地邮政局局员。宫子为了寄出向杂志投稿的稿件而到邮政局窗口,这位邮务员看到背面的签名,即和宫子谈话,后来有一天终于说出了几乎置宫子于死地的话。 他说「火鸟」的同人之一是他的表姊,假使宫子愿意,他可以给她介绍表姊。这种事在窗口说起来不方便,假使宫子同意,另外约个时间慢慢谈。宫子胀红了脸。可能因为开拓命运的道路霍然敞开的缘故吧? 宫子在晚上偷空带着自己所写的东西去见那青年,请求他的批评。对他说,要是他认为不错,务必寄给他的表姊。这位青年也确实仔细阅读,并且试着批评。同时他附带表示宫子是被埋没的作家,她一定会成为第一流的女作家。 在这青年邮务员尚未介绍「火鸟」同人之间,宫子的心已经倾向这青年。宫子的秘密也许是只要贊同她唯一的爱好,就已足够夺取她的心了。而这青年,除此以外还对宫子的作品加以鑑赏,全力称赞。因此,可以说能够充分的博取宫子的欢心。有时是青年约她,宫子超乎必要的和这青年见面之时,她的内心发现了婚前所遗忘的东西。 恋爱!宫子悲哀的生涯中唯一的恋爱,原是盼望给予倾心相许的人。命运之神难道没有为宫子预备一抹微笑? 深深倾心于文学的宫子,岂能不为恋爱而倾心?宫子忘了当初的目的,暂时专注地发展与这文学青年的恋爱。宫子眼前已经没有法律,也没有道德,只有当时五岁的孩子牵制着宫子的心。 「这世上有一个人让我流下良心的眼泪,那就是我的绫子。」 她在信上这样写。然而,制止宫子的心的,不是这唯一的女儿而已。不久,那文学青年对文学的热忱开始褪色。而且他根本不是什么文学青年,仅以一知半解的文学者的名字,和报纸上的知识为辅助,利用宫子对文学的热爱以夺取接吻和贞操的一种阴谋罢了。虽然如此,与宫子会晤,慢慢了解她的这位青年,因为对于要达到阴谋的手段谨慎再加上谨慎,所以已洞察了要得到宫子,只要迫使宫子陷入窘境而已。让宫子的丈夫发现而激怒,也是这青年的阴谋。接着使他们两人走投无路,不得不私奔,也是他的阴谋之一。若非如此,夺取不到宫子的贞操。但到这时候,青年才对宫子的强韧性格感到惊讶。 「我们终于到达这种地步,而我已经变成了你的。不过,我们要活着致力于文学。这一点希望你要下定决心。」 「那么,妳是认为与其完成恋爱,不如完成文学更有价值吗?」 「不错,所以我们两人逃到东京去,暂时投靠令表姊。」 这件事早已从种种方面商谈过一百次,然而,青年的表姊究竟在那儿?最后,这青年终于不得不说出他根本没有表姊,以及他们两人除了死以外别无他法,因为这是为了他们的恋爱,所以双双殉情吧。 唉!听了这话后,宫子已经失去责备青年的力气了。 「我不要死,我已经渐渐了解你,而且也明白了恋爱是为文学的领域之一而已。虽然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文学是孤独的工作。」 宫子没有掉落一滴眼泪。就这样,宫子唯一的恋爱结束了。不,在她生涯的末了,发生了另外一次,若说是恋爱,则是过于高洁的情操,但在宫子临死前曾有过昙花一现,当时宫子打从心底为这真正的恋爱而哭泣。现在宫子连一滴泪也没有掉落,是因为那是虚假的恋爱吗? 由于决心离婚,所以得到丈夫的宽恕时,宫子不是不能回去。她内心感到动摇,但为了撕破假面具的虚假恋爱,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价。宫子罹患了可厌的疾病,为治疗这疾病所遭受的痛苦,远不如为医治受伤的自尊心那份痛苦来得大。正当这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让宫子悲哀的事。就是她的继母漠视弟弟们的同意,与年轻的律师木内结婚了。也许不是正式结婚,但反正已经同居,而与弟弟们分开。同时,把宫子的父亲遗留的少许财产,大部份带走了。宫子不得不回到经济上极度困难的娘家,暂时代替母职,鼓励弟弟们。 但不久,宫子渐渐想念留在丈夫家里的那些文学书籍,惋惜弃置在那里的自己所写的文稿。也许这事早就是丈夫所期待的吧?于是,再度进入了从前那种不带劲的婚姻生活。日文不知该怎么说,英语是叫做routine,自己意识着命运的灰色。 【思想】 宫子的心充满虚无的思想就是这时候。虚无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然而说充满也许是可笑的表现。不过,宫子的洞察不久就显示这种表现是正确的。 法律和道德都从宫子的心内消失了踪影。但这是意味着渴求虚无的意思,而非意味着真实的世界这些东西是虚无的。宫子在彷徨于虚无的思想之间,渐渐发现虚无思想是所有罗曼蒂克之中最浪漫的思想。那不是从心情而来的思想,不是从理性导致的思想。虚无──譬如父母子女、生命、法律道德、这世界的歷史,一切的一切都是虚无!那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大的罗曼蒂克思想。
第14页 宫子在这里回顾到今天以前认识心灵的自由和权威的时代,回顾认识人类一切烦恼和快乐以及美好之前的时代。于是,她第一次明白思想也是有脚步的。 虚无安慰了宫子,也从内心产生了对丈夫的同情。由于日常生活是虚无之中最虚无的,才产生了活下去的安慰。宫子的生涯之中,最安慰的时期也许是这时期。 不过,宫子对文学的关心,丝毫没有消失,这是因为丈夫的工作意外地调到东京,而开头的时候宫子自己也没有发现。 微薄的薪水生活在东京是穷苦的。然而,对宫子思想的转变之际,偶然的命运降临,给予她无法预测的莫大影响。 宫子八岁的独生女陷入一种神经质的病态的精神状态里,人们认为那是突然转变生活环境到东京的缘故。听人们说,这也许是精神病,最好给xx大学的大心池先生诊察一下,因此,宫子便带着绫子到xx大学精神科来。在等候之间,宫子考虑应该怎样说明女儿的症状才好。片刻后,被带到绷着面孔的医生面前。两人战战兢兢的坐下来。医生两边穿着白罩衫的学生大约有十名。 看了一遍预诊卡片后,医生注视着女儿,然后调眼注视着母亲。 「这预诊是谁写的?」 大心先生看着实习医生们问,于是其中一个回答说「我」,同时走到大心先生左侧。 「这预诊是你整理的?还是全部根据这位病人的母亲口述记录的?」 「是,全部是这位母亲的答覆。」 「哦。你在记录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这些答覆有个特徵?」 「没有发现。」 「比方说吧,这里写吃早餐时,把蕃茄当做煎饼一样的吃。这是以观念为反射而接受的形式,富于变化的描写。读起来没有任何说明,但每一件却都是具体的描写。这样的答覆,我想除非是第一流的文学家,否则是做不到的。」 大心先生慢慢把眼光转到宫子这边。 「横泽太太,妳的女儿很快就会復原。对不起,我的兴趣是在妳对女儿的症状叙述的方法。为参考起见,请妳告诉我,妳是从事文学的人吗?」 「不,只是从前爱好文学而已。」 「这不是爱好的程度而已。妳所观察的自然界和事物,以语言述说时,妳极具有组织它让它重现的力量。这除非是会写小说的人,否则做不到。我认为妳具有时下着名的女作家望尘莫及的才能。这应该是有人给妳指导而来的。」 宫子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她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说中自己肺腑的话。 「如果妳女儿发病以前的情况妳有记录,希望给我看看,我相信可以做为医生诊察的参考。」 大心先生说着,又转向实习医生们说: 「你们要具体的报告。就是说,非要有描写不可。对每一位病人都要有描写才是重要的。浮浅的说明没有必要学习,要着重于描写。为了让它成为素材以促进科学,对这素材必须加以仔细的描写,而提出具体的报告──这位太太的答覆,正好可做为你们对这方面的研究。」 宫子带着女儿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大心先生对实习医生们讲述的具体的报告──「描写」这句话。而且她觉得给予她本身生涯中的指导的思想就是在这里。就这样,宫子渐渐脱离虚无,往唯物思想的方向跨出脚步。 【剽窃】 宫子没有描写女儿的文章,不过,当天晚上她坐在阔别许久的桌前,开始写预备寄给大心先生的文章。啊,虽然短促,但展开稿纸的喜悦重新回到宫子胸中。她彷佛觉得自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有其他的快乐一般。她把这夜所写的文章,连同从前所写的小说之中最接近体验的一篇,一起寄给大心先生。大约十天后,宫子收到大心先生的来信,她愈读愈发抖,最后竟激烈的抖个不停。 「……在治疗妳的女儿之时,得悉妳盼望成为小说家。从日前妳寄来的两篇文章看来,我想妳具有足够的资格。因为我不是专门从事文学的人,所以我寄给敝友小说家丸山莠,并请他假使认为不错,和妳见个面,协助妳达成愿望。请勿认为我多管闲事,埋没的金子应在阳光下闪烁才自然。」 宫子感动地读这封信,但不知怎么,不喜欢丈夫看它。 「丸山莠是那位有些左翼的小说家吧?他的风评不太好。」 「不要把这个人的生活与文学混在一起,我会一一向你报告,所以希望你允许我接受大心先生的好意。」 「假使我不允许,妳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丈夫说着模稜两可的话。 宫子已经二十八岁,从年轻的时候就不习惯于化妆,加上贫穷和生病,姿色已经消退。只有脸上瀰漫着一种可能是对文学无限的憧憬而来的气质。不过,要拜会文坛大作家时,宫子毕竟还是修饰了一番。 丸山亲切地接见了宫子,他似乎正在写报纸的连载,因为画插图的人看完原稿后,在那里商谈插图的事。 「横泽太太,大心博士送来的稿子我拜读过了,很好。不过,只有这一点作品,不便马上介绍给文坛。所以,把妳自认为最好的文稿,要是可能,寄六、七十张至一百张给我。有旧稿就寄旧稿,没有的话,在一两周内写出来。我必须为下个月的xx杂志写一篇,在我执笔前可能拜见大作时,我就一起告诉编辑。」
第15页 丸山充满信心的话鼓起了宫子的勇气。告辞回来后,丸山的风貌、说话的特徵等全部留在记忆之中。把情形告诉了丈夫,但没有说得太详细,只是一心一意构想着要重新创作的小说。 在写作之中,给丸山寄过两次信,报告并请求指导。丸山也回了简短,但洋溢着真诚的鼓励信。宫子的心充满了创作的喜悦,在丸山的鼓励下,顺利地执笔。大约一周之间完成了八十张稿纸的小说,连忙交给丸山。 交出原稿后第二天,收到丸山的信,说他已经读过,认为是一篇佳作,详细的批评待改天见面再说,过后就要介绍给编辑。信中又说,以前所写的作品之中,如果有自认为与现在这篇创作同样好的作品,也请寄来。宫子花了两天时间,从旧作中挑出三篇自认为满意的作品寄出去。这三篇之中,有一篇后来闹出了风波,题名是「爬虫」。这是描写森林中爬虫类的性生活,以日光下的性慾为主题的奇异的中篇。年轻男女在观察爬虫类的生活时,不知不觉以为自己和爬虫类同样带着坚硬的壳,以奇异的形式描写他们的恋爱。孤独的,以硬壳罩着身体的悲哀,在清亮的光天化日之下,原原本本表现出来。 丸山可能忙于写作吧,对于这三篇小说只寄来一封表示已收到的信而已。宫子等待着他要详细批评的日子来临。在等待之间,把丸山的作品全部买来,抱着虔诚的心阅读。她因此而了解这位作者的伟大和坚强,而且更加的喜欢和尊敬。她以这种毫不伪饰的心情写了两三次信,寄给丸山。不过,她自己检讨,相信那绝不是和恋爱相同的心情,因此,信中丝毫没有这一类的含意。 丸山所执笔,同时表示要介绍宫子的创作那份第一流杂志,是在每月十九日发行。十九日早上的报纸就刊出很大的广告,宫子每月愉快地对此抱着期待。 到了十九日早上,不在意地翻开报纸广告版时,宫子大吃一瑰,接着,立刻陷入深刻的、无法言喻的感动之中。她看到的是大大的两个字「爬虫」这标题,而作者的名字是丸山莠。在标题下面,批註般地说,本篇是丸山莠的最新力作,是他的新尝试。宫子立刻跑出去买这本杂志。等不及回到家里,在路上就翻开来。宫子不由得站住了。毫无疑问的,那是她的创作,一字不差。然而,作者的名字是丸山莠。 剎那间,宫子内心充满了疑惑和愤怒。然后变成轻蔑,再变成绝望。这是没有分辩的余地,确确实实是剽窃。但她无法举出任何证人或证据,证明是她的作品。连丈夫也隐瞒着,自己悄悄的奋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丸山莠坚持强调是他的作品,也奈何他不得。 宫子敬爱丸山莠,因此,她的愤怒和绝望更大。她想,即使我再提出风格相同的作品,也会被认为是模仿丸山吧。宫子终生的希望、志愿、苦心全部泡汤了。 宫子试着告诉丈夫,但丈夫的话更坚定了宫子的想法。 「这是妳写的作品?妳自从和丸山先生见面后,和绫子同样变成神经衰弱了。我想妳该去找大心先生,这次不是诊察绫子,而是诊察妳。」 丈夫的话使宫子明白自己愈来愈孤独。 不过,在这幽暗之中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就是大心先生的名字。 宫子拿着杂志,埋首阅读自己的创作。于是,不知不觉间对丸山的愤怒渐渐消失,只剩下对「爬虫」问世的喜悦而已。「爬虫」是能够单独起步的作品,离开作者,离开丸山莠的名字,能够单独在这世界起步的作品。宫子对于自己的作品遗忘了她,单独起步,感到欣慰。她生平第一次,如同信任孩子那样,产生了信任自己的作品的心情。而且被艺术的不可思议所打动。 再度激起宫子愤怒的是,丸山突然寄来三百七十圆。没有註明是否稿费,没有只字词组,只是三百七十圆而已。 宫子拿着这笔钱,因愤怒而发抖,恨不得立刻把这些钱当面丢还给丸山。尤其丸山对准宫子他们的经济困难而寄钱的这份卑鄙,更让人气愤。 【囹圄】 对丸山莠寄来的三百七十圆银行支票感到高兴的是丈夫。 「这些钱非退还不可,再穷也不能收下这些钱,我现在只是在考虑退还的方法而已。」 宫子说。她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丈夫,丈夫默默听着。 翌日,宫子在考虑中度过。她知道要退还就得在这两三天之内,拖延太久会发生问题。当她有事出去再回来时,支票不见了。宫子直觉地知道是丈夫拿出去兑换了现金。这笔钱非退不可,怎么办?宫子内心张惶失措。 到了傍晚,丈夫醉醺醺的回来。 「宫子,妳的钱我决定收下来。那么,妳的烦恼等于我替妳解决了。喏,这里有三百五十圆,另外二十圆我花掉了。其余的这些钱我不交给妳。」 丈夫说着,把让宫子看了一眼的钱重新收藏起来。宫子怒目瞪视着丈夫,接着,眼光转为柔和。「好吧,那么今夜干脆再喝个痛快,我现在就去买酒。」她说着,走出家里。 宫子买了一些酒,然后进入药房说: 「请给我一瓶甲醇。」 「要甲醇做什么?」 宫子内心一惊,回答说: 「要扑灭小虫和酒精灯之用。」 药房店员马上进入里面拿了一瓶出来。宫子付钱后就带回家。
第16页 回到家里,宫子在给丈夫喝的酒中,掺入很多甲醇。已经醉醺醺,味觉也麻木的丈夫一下子就把它喝下去了。 宫子以残忍的眼光看着丈夫开始痛苦,她不觉得错误地,闪亮着眼睛看着,恰像理性的眼睛清醒着在注视自己的兇恶意愿的表现一样,宫子的眼睛毫不阴暗地观望着丈夫的临终。 宫子从丈夫身上取回三百五十圆,并且立刻到当铺,把自己的和服当了二十圆。将这三百七十圆仔细包好,写上丸山莠的名字。 把已经睡着的绫子叫醒说: 「绫子,妳听着。爸爸已经睡了,妈有事要出去一下,所以妳来锁上大门。妈大约两个钟头就回来,到时候妳再给我开门。好,妳起来锁了门就可以再去睡。」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 「不行,而且爸爸在家嘛,虽然他喝醉睡着了。妈有事,今夜非出去不可。」 对绫子说过后,宫子就出门了。 来到丸山的家前面,但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见面。这无疑的是轻蔑和污浊感而来的。终于把带来的那包钱塞入信箱内,掉头回家。 家里已经来了警察。 绫子在母亲走后,因为寂寞而哭起来。她去找父亲,才发现父亲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她惊慌地跑出去告诉邻居,于是警察立刻来临。 宫子看到警察,剎那,她的记忆甦醒来。 「啊,我明白了。九年前,我的父亲也是与我今天杀害丈夫的方法被杀害的。请逮捕我吧,同时也逮捕杀害我父亲的人。」 在监狱中的宫子情况很悲惨。 带着「爬虫」的印刷物,全身瘦骨嶙峋,乳房萎缩,肩胛骨耸高。不被激愤和罪恶所污浊的,唯独剩下她对文学的热情而已。 在调查宫子为什么杀害丈夫之时,丸山莠剽窃之举终于被报纸揭露。这件事很快就在社会各方面引起了大波澜,人们的同情集中于囹圄中的宫子。xx杂志社社长和编辑主任参照丸山莠的意见,决定重新印刷「爬虫」。而且丸山莠与xx杂志编辑主任连名发表声明,表示此作品以丸山莠的姓名刊登,是编辑部与丸山连续错误所致。丸山莠赏识作者的奇才而推荐给xx杂志,该杂志编辑部误以为是期待中的丸山文稿,误会由此而起。宫子的名气一时大噪,寄到编辑部的信件堆积如山。 囹圄中的宫子听到这个消息,泛起寂寞的微笑那天,从早上就感到胸口疼痛,到傍晚时分终于咯血。她立刻被移至医院,侦讯便在病床进行。 宫子的谋杀丈夫并非像她所以为的,是用甲醇。因为根据药房的证言,得悉他们出售的只是酒精灯用的工业酒精而已,她丈夫是死于急性酒精中毒。不过,宫子所说的九年前父亲遭谋杀,据被逮捕的继母和她的情夫木内的供述,却是以甲醇杀害的。 宫子更加衰弱了,但她毕生的志愿,成为作家的命运突然展开了。各种杂志都来向她邀稿,八篇旧作也都变成了铅字。不仅杂志而已,出版商也都抢着要替她结集出书。 宫子不但胸部有病,脚骨也肿疡,骨膜疼痛。宫子自己也慢慢感到生命已接近尾声。 【文字】 「说是削骨吧?我了解骨痛的情形,所以十分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宫子忍耐着骨头的疼痛,低声说。默默站在她病床前面的是大心池博士。宫子看着博士脸上,发现长久以来所抱持的深刻感情,是因他而起的。 「一般人不能忍受的骨痛,妳倒真能忍受。」 「先生,疼痛不算什么。我第一次燃起了要活下去的希望。艺术使我的人生痛苦、烦恼,但我为此而热爱人生。文学是多么苦恼人、撕裂人,但多么深入人的生命之中,无法清除啊。不过,我愿意重生来品尝文学的烦恼。我是深入骨髓的文学少女。」 大心博士点点头。 宫子在凄凉的临死前,恳求大心池博士在她死后照顾绫子。来自全国的读者惜别电报堆积如山,花束充满房内,终于完成了脱离死亡之床在最寂寞的房间内迎接死亡的愿望。 「绫子,夺取妳母亲的心的,不是恋爱,也不是名誉。是晚上坐在桌前,摊开稿纸,对文学的思慕,对文学的烦恼。妳母亲亲自经验了人生的烦恼何其多。不管一切的痛苦、烦恼、悲哀,妳母亲不是为禁止妳而说的,这一点请妳要记住。」 接着,宫子突然叫唤大心博士。 「先生,请到我看得见的地方来,有一件事请求您。来生我也要从事文学,那时也请先生提拔我。」 宫子的眼泪簌簌掉落下来。 「先生,我经验了为文学而烦恼就是对提拔的人奉献终身最大的感谢。请允许我在心中吻您。」 宫子举起细瘦的手。 那不是招请博士靠近,而是制止欲靠近的博士。 杀意  高木彬光 malice aforethought  akimitsu takagi 高木彬光(akimitsu takagi,1920─) 高木彬光被公认为现代日本正统推理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他以神秘和理论巧妙地揉和在一起的独特作风,获得许多热烈的爱好者。于一九五○年得到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 「杀意」可以说是日本短篇侦探小说的典型。令人嵴背寒冷的本篇作品是以因痴情而犯罪的家庭为背景,穿插三角关系,同时织入杀人为爱情表现的一种形态的这个概念。
第17页 作者对隐藏于深处的微妙人性的洞察力,必能吸住读者的心。 ──艾勒里.里恩 ─ ─ ─ 杀意 田沼律师认为这一带极有前途而买下许多地皮,盖了好几幢房子,是在距今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当然那时候私铁刚通行,到了晚上,电车声夹杂狐狸叫声响在这东京郊外荒凉的地方。 人们都笑他发疯,但现在想起来他是有先见之明。 在曲町的住宅遇到战灾时,幸好因为这里没有受到空袭而有地方可住。战后通货膨胀时期,则陆续出售地皮和房屋,勉强度过了难关。 「也难怪,一升米一百五十圆嘛……现在的社会真可怕。」 到现在老伴从虎门的事务所回来时,老妻仍时常问他东京有没有下雨?同时对时代的变化剧烈而感慨不已。 这一对老夫妇没有子女,他们曾经收养了一个儿子,但在战争的时候阵亡了。这对于这对老夫妇是比什么都悲哀的事。 这附近的房子从前大部份是他们的,现在居住的多半是薪水职员,有t银行放款课长、n证券的调查课长、s电机的技术员、让学生住宿,以住宿费维持生活的寡妇等,虽然不是飞黄腾达的人,却也没有一个失败者。 这一带总算恢復了平静了──每次田沼律师要到事务所去时,看到路右边理髮店隔壁的空地,就忍不住这样想。 现在已经盖了很多房屋,只有这一百多坪的一角活像缺了齿的梳子般空着,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不时有人要购买,只是一听到它的歷史,都被吓跑了。 二十年前这里发生了兇杀案,哥哥杀死了妹妹,由于邻居的关系,田沼律师为他辩护。不过,虽然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没有办法从死刑中救他一命。 这是他第一次为邻居的杀人案担任被告的律师。而经过二十年后,最近又发生了第二次…… 「俗语说,接二连三,但这种事实在令人不舒服。」 第二十年,当时的房屋已经拆除,只剩一片空地,当他听到老妻说,它总算卖出去时,他不由得感嘆地这样说。 「可不是?不过,那样温柔、那样贤淑的太太,想不到竟会做出这种事……」 「女人一旦光起火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前一阵报纸不是也登过一首打油诗,讽刺女人的冲动吗?妳曾经也让我伤过脑筋。」 不错,以往他确实也经歷过这种事。虽然拼命隐瞒,总算瞒住了妻子,但他想,要是其中一件秘密被妻子发现,以年轻时候妻子的性格来说,真不知会演变出怎样的事来。 因此,这次的案子,田沼律师对今野夫妇双方都很同情。老妻对今野太太纯子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她,田沼对今野晴之也有很好的印象。 今野晴之是律师的同乡,而且是同一所中学的晚辈,他像父亲一样,盼望尽量减轻这位刚成名的新进画家的打击。 他自动担任纯子的辩护律师,竭尽所能为她辩护,使杀了人的纯子被判最轻的刑──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五年。 出狱回家后,纯子不好意思和人们见面,几乎足不出户,但田沼律师知道今野夫妇现在已经恢復了平静。 平静──颱风过后的平静,以及战后的不景气…… 门铃响,摘下老花眼镜出去开门的老妻含着笑进来说: 「是今野晴之。」 「今野君?好极了,我正想要下棋的伴。」吃过晚饭闲着没事做的田沼律师笑了,「请他到这里来吧。」 「不,他说今晚不是来下棋的,他是特地来和你谈一件事的。」 「和我谈一件事?……」 田沼律师不是全然没有预感,他没有换下身上的浴衣,趿着拖鞋走到玄关。 「嗨。」 他轻轻地招唿,但对方脸色苍白,表情冰冷。晚上拜访邻居,却穿着白色西装,甚至打了领带。 「有点事想请教您,所以来拜访。」 「喏,上来吧,请这边走。」 把他带到玄关旁边的客厅,在桌前的旋转椅坐下来,拿出香菸来点火,一面故意开玩笑地问: 「怎么回事?杂志社的稿费没有寄来,预备打官司吗?」 「不是这种事。」 「那么,是什么?」 「先生,日本的法律必须修改的地方很多,对杀人罪的判刑也是其中之一。我就是为了要说这话而来的。」 不错,道青年言之有理。但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律师却不了解。 根据刑法,强盗杀人和强姦杀人是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不过,单纯杀人罪的判刑则分为死刑、无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同时最轻刑的三年有期徒刑还具有缓刑的可能性。 然而,这里却没有外国的法律常见的,对于谋杀和误杀的区别以条文明示。而是分别由法官根据案件的内容而做判断。 田沼律师主张修改刑法,将谋杀和误杀分开来判刑。这是他多年来的主张,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对此主张愈来愈固执。 「你说的不错,但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些……」 像女人一样温柔的今野晴之脸上掠过忧郁和痛苦,他沉重地开口说: 「我是想请教您,因为一时生气而杀人,并且在杀人后立刻自首的话,所判的刑是否较轻?」
第18页 「对。不过,当然还因他本人悔改的程度、是否有前科、杀人的动机,以及当时的情况等,刑罚的量定也不同。日本的法律条文尽量简洁,都贵在含有言外之意。」 田沼律师虽然这样回答,内心都猜想不出这位青年究竟要说什么? ──他是想引我注意他的妻子因嫉妒而杀死他的情妇这件可怕的杀人案吗? ──他是想重新揭开尚未痊癒的伤口吗? 这件杀人案重新钻入田沼律师的脑中,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今野晴之是这件案子的可怜的牺牲者之一。 田沼律师不禁陷入过往的回忆中── 今野夫妇搬到这附近来,是在两年前的时候。 不知是否由于租赁狭窄的二楼房间,而现在生活改善,拥有新房子的关系,年轻的今野太太纯子看起来十分幸福愉快的样子。 「最近搬来的今野先生的太太长得真漂亮,很讨人喜欢。」 听到老妻这么说,田沼律师不觉笑了。 「那是一定的,职业上的关系,审美观当然发达。要是画家的太太像妳这么发福,怎么会产生艺术上的灵感?」 田沼律师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似乎发生了某种感情,每次这位年轻的少妇来玩,律师都特别的留意她的举止。 才二十岁出头的今野太太纯子是像水晶一样纯洁的人,据说在女校念书时被称为法国娃娃,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活像吉普赛女郎一般热情奔放。不过,她那钩形的罗马鼻却呈现出冰冷和毅力。可能是父亲和母亲双方全然不同的血液在她的体内相剋吧,律师想。多年的法庭生活,使他养成了观察人相的习惯。 可能由于渐渐出名的缘故,到今野家走动的人渐渐增加。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客,每天必来,而且在画室逗留好几个钟头。 「听说她是模特儿,所以每天来,一来就好几个钟头。」最初田沼律师是听老妻这样说,但渐渐的,语气发生了变化。 「听说,她是今野太太的朋友,是她介绍他们认识的。她叫做加藤庆子。」 「只是这样而已?」田沼律师觉得似乎有弦外之音,因而问道: 「好像不是这样而已。因为每天脱光了衣服,和年轻男人单独在一起呢。」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那是为了作画,况且都市生活的好处,是在彼此不干涉别人的生活。」 「是吗?可是,一旦把朋友介绍给对方,并且促成他们结婚以后,再想把对方这男人抢回来,未免不应该吧?如果是东西而不是人,也许还说得过去。」 「即使东西也不能这样做,这和小孩子把糖果送给别人,看到对方吃得很可口的样子就想抢回来的心理一样。」 田沼律师似乎已在心中默认了老妻的话。诸如此类的消息一定是来自纯子本人。显然的,她可能正如律师以前所猜想的,有着十分优秀的计算头脑,兜町的外务员似乎也时常到他们家走动。由于这样,老妻最近开始和纯子一起在买股票了。 就在第二天星期日早上,田沼律师看见了那女人加藤庆子。她是个高大、性感的女人,她的穿着和体态都缺少高尚,不知怎么,看起来有些落寞、怕生的感觉。 这女人就是她吧?田沼律师想。一眼看上去比纯子逊色得多,不过,男女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自有第三者无法了解的地方。 不过,也许这是这个女人最后一次到今野家来访。这天晚上,老妻问他: 「你看到那女人没有?」 「看到了。」 「你觉得如何?根本比不上今野太太吧?把那么漂亮的太太冷落在一边,迷上这样的女人,我真不懂男人的心理。」 「是吗?」律师感嘆般地回答,「不能只责怪今野君,这样的女人有时候也是有。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吸引力,不过一旦发生关系,男人就深深被吸住,永远离不开她。这样的女人不能说没有。」 律师的口吻彷佛在追忆本身的往事,但他的老妻好像没有发现。 「不过,大概已经没有问题了,因为据说这女人回她的故乡去了。」 「是吗?我倒觉得有些怀疑。」 「真的吗?」 老妻似乎也对这事感到怀疑的样子。 大约半年后,杀人案就发生了。纯子到庆子的单身公寓去拜访她,而以现场的锥子刺入庆子的心脏,杀死了她。公寓其他的人都尚未发现以前,纯子就到警察局自首了。 由于是新进画家因爱情纠纷而引起的悲剧,因此一时轰动了社会。 正如田沼律师的猜想,表示要结束关系回故乡,只是藉口而已。庆子在高田马场附近租了一间公寓,继续和今野保持着关系。 纯子与庆子原来是学生时代最要好的知己,庆子先结婚,嫁给一位海军军官。其后她才把纯子介绍给丈夫的远亲今野晴之,促使他们结婚。 「我想他不会成为什么太了不起的人,不过,据说在插图方面还有些才能,所以将来会成名也说不定。」 据说,庆子在介绍时这样告诉纯子。她的口气彷佛是在夸耀自己所选择的丈夫比贫穷画家优越。 然而,没有多久,庆子的丈夫在南海的上空遇难,而今野晴之的才能于战后终于得到了发挥的机会。 于是,军人遗属庆子陷入了焦虑之中,为前途感到烦恼不安。今野晴之曾经向她求过婚。
第19页 在法律上贵在简洁,因此从调查报告中,无法表达这些微妙的人们的心理。不过,田沼律师到拘留所探望纯子时,从憔悴的纯子口中听到了更详细的内情。 「我发现晴之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寻常。以前就有关系了。我要是在事情没有演变成这样以前,先和您商量就好。我好几次责问晴之,但他每一次都避重就轻,只坚持说我是像冰一样冷淡的人。最后我下定决心。我打算和庆子两人单独好好谈一谈,也许我们从前的友谊就会恢復。我抱着希望去拜访她,当我进入她的公寓时,她只穿着一条短裤,胸前繫着一块布而已,看到我也并不感到意外或羞耻。我送她一篮水果,她连说声谢谢都没有。我内心很生气,但勉强忍住,请求她与晴之分手。可是,您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 『晴之和我相爱,他对我说过,随时可以和我一起死。因为妳太冷淡,事情才变成这样。爱情方面的问题,我们两人会自己解决,不需要第三者插嘴。』 她的口气好像她才是晴之的太太,我是情妇一般。我一时气炸了,刚好手边有个缝纫盒,我看到盒内有一把锥子…… 当我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可能我是在不知不觉间用手掩住了她的嘴巴。我没有想到人的生命这样脆弱。我知道自己错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结果,我就抽身让她。那么,晴之也不必这样受苦。三个人之中,可能至少有两个人能够幸蝠。」 田沼律师心中沉重地想,尽管是这么聪明温柔的女人,一旦激动起来,女人毕竟是女人。 幸好大众的同情都集中在这位美丽的被告身上。妇女矫风会的高垣女士以「瞧瞧这位女性」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在t新闻发表,极力主张那是妻子对破坏家庭的女人的正当防卫。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应。 开庭的日期到了,被犯罪的重荷所打击的被告纯子获得了大众的同情。甚至检察官也似乎认为夺取人命的罪虽然不可原谅,但由于被告诚恳地认罪,懊悔自己的孟浪,因此有意促使判决最低刑,即三年有期徒刑。 站在证人席上的晴之也痛切地感到自己的责任,他以沉重的语气回答庭长的问题。当庭长问他,假使在最近的将来,被告恢復自由时,他是否愿意重新与她言归于好? 「我认为内人所犯的罪等于是我自己的罪,因为内人之所以成为杀人兇手,责任完全在于我,我怎能抛下她不管呢?」 田沼律师竭力主张缓刑,他以邻居的立场陈述纯子平时的为人,强调那天正巧是纯子的生理日,是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忘我的杀人行为,应该给予最宽大的判决。 最后,终于宣判缓刑五年。 ※※※ 犹豫了一会儿,晴之沉重地开口说: 「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件事。比方说,以短刀杀人时,刀口朝上和朝下,刑的量定不一样,这是真的吗?」 「不错,因为这是与杀人的动机有关系。刀口向上的情形,通常都是流氓打架的时候,这种情形被认为是有杀意的,所以罪也判得重。」 「可是,像锥子是圆的,没有上下的分别。」 「是的,不过,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田沼律师的语气变为严厉。 「先生,老实说,那时候我正预备和内人离婚。我虽然只是无足轻重的插图画家,但也算是艺术家。一个自由派的人和女银行家结婚,婚姻会成功,简直是奇蹟。」 「不过,你的太太很爱你。」 「是吗?」 「你不能怀疑。你的太太在那种情况下杀死对方,你不认为是爱情的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吗?」 「是吗?人们都说,嫉妒是爱情的变形,我倒认为也许是憎恨的表现。」 田沼律师的脑中忽然感到热烘烘的一阵混乱。 「把这件事忘掉吧,改天我会找个机会好好劝劝你的太太。至少她这次能够获救的原因之一,该归功于你所表现的宽大。」 「是吗?」 今野晴之三次重复回答相同的话,这如若一根针,刺痛了田沼律师的神经。 「刚才你说锥子没有上下之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从兇器判断时,无法知道内人是否有杀意。」 田沼律师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它确实是不适合杀人的兇器。」 「那不是足以证明你的太太没有杀意吗?她是昂奋之余,一时生起气来,随手抓住了刚好在那附近的东西。她自己不知道这东西会变成杀人的兇器。」 「是吗?从那里证明她不知道?」 「难道你不相信太太的话?」 「相信。因为相信,所以才来拜访您。」他深深嘆了一口气,「我从开头就感到很奇怪,像庆子这样懒惰的人,为什么会把刚买的新的锥子放在缝纫盒内?」 「女人总是女人,买锥子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这样说,不过,她的性格我很了解。要是她买了这种东西,恐怕七年都不会动用它。她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东西。」 「你究竟是……」 「先生,您,不,检察官、法官和全世界的人都受骗了,那间公寓原本没有锥子。」 青年的面孔丑陋地扭曲了,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先生,如果碰巧是在现场的东西,那就不能视为兇器。然而,如果纯子从开头就存心杀人,因此预备了那东西的话,就是名副其实的兇器了。」
第20页 田沼律师大大地摇头。 「假使你的太太从开头就存心杀人,她应该会预备别的东西带去。」 「先生,您不了解她的性格!」青年歇斯底里的叫道,「您知道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股票──最合理化的赌博。亏损时的冷静、赚钱时的看好就收,一进一退都那样干净利落。」 「股票和这次的杀人有什么关系?」 「从一件事就可以知道所有的事,对曾经吃过苦的内人而言,金钱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东西。对金钱都能够冒险的女人,也能够拿自己的生命来赌注。」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您还不了解吗?内人是从开头就抱着杀意到庆子的公寓去的,带着礼物和兇器一起去的。」 「那么?……」 「如果是带着短刀或氰酸钾去,任何人都会知道她是蓄意杀人。兇器是到处都可能有的,不被认为是兇器的东西时,就不会有人发现她的杀意了。」 「胡说!怎么可能这样?」 「先生,连您都这么说。不过,我是她的丈夫,我知道没有人比她更具备双重人格。她对任何人都笑瞇瞇的,很讨人喜欢的样子,人们把她当做天使一样看待。没有一个人发现她隐藏于假面具下面的真面目,除了我。」 「计算、计算,一切都计算,连九分九厘九毛的可能性都事先计算出来,剩下的一毛才交给命运去裁决。这是极端的赌博吧?我们的人生还不是这样?内人故意选择生理日,而且行兇后不忘记自首,表示十二分的悔意。」 「这……这……是为什么?」 「这是计算。谋杀和故意的差别在这里表现出来。不管想出如何完美的犯罪,或使用侦探小说般的诡计,她都没有把握使自己的犯罪不被人发现。这是天衣无缝的伪装,是利用法律的漏洞……假使没有真正的判刑,对内人而言,岂不是等于她的罪没有被发现?」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田沼律师的声音发抖。 「今晚内人亲自告诉我的。」 两人暂时沉默不语,彷佛彼此窥视着对方眼中藏着的秘密一般,交换着炙热的视线。 「我不相信,不能相信。不过,即使这样,也不能说只有一种可能性。不能武断地说,我们没有受骗。计算……不错,只要达到目的就好,但自己所付出的牺牲非缩小到最低限度不可。这是经济学的根本想法。不过,我不认为这可以拿来说这件事……」田沼律师呻吟般的继续说:「总之,事情已经结束了,不可能重新揭开。」 「不,对我而言,事情现在才刚开始。」 田沼律师站起来,把手放在青年肩上。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了解。不过,我身为律师,只能保守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秘密而已,我不能重新控告你的太太。」 「先生,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么……」 青年刚才来访时的预感重新回到律师胸中,他控制着昂奋的心情,温和地说: 「我明白了,你是要圆满地和太太离婚吧?你救了太太,所以你已经补偿了你的过失。我会努力成全你的希望。」 「不,我不是为请求您这样做而来的。」 「不是吗?……」 「我爱上了庆子,至今我仍忘不了她……我杀死了内人,我是一时气起来,用手勒死她的。」 「一时生气?」 「是的,知道真相后,一时生气,昂奋之余……」 今野晴之冷静地站起来,脸上挂着微笑说: 「我现在就去自首,先生,请您担任我的辩护律师。」 多年的律师生活中,田沼律师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惊惧。 火的记忆  松元清张 the memory of fire  seicho matsumoto 松元清张(seicho matsumoto,1909─) 现代日本文学权威,美国的霍华德.希贝特说松元清张是「让读者出神的小说家」。 以写实主义的手法构成骨干,文学性的手法和技巧确立形态的松元作品,是把重点放在社会问题的典型。 在「火的记忆」中所描写的家族的背景耐人寻味。换言之,是现在流行的根的寻求。 他说「必须以他人的眼光观察事物」。正如硬币有正面和反面,仅看人的外表,容易判断错误。 他的作品收录于「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的第一集 和第二集。 ──艾勒里.里恩 ─ ─ ─ 火的记忆 【1】 赖子与高村泰雄从普通的朋友进入谈论婚嫁的阶段时,赖子的哥哥提出了疑问。他和泰雄见过几次面,知道这个人。他的疑问不是针对泰雄的人品,而是在看了泰雄的户籍誊本之后才产生的。 这户籍誊本上面,泰雄的母亲已故,没有兄弟姊妹,而且最严重的是父亲因失踪而被除籍,没有姓名。 「这是怎么回事呢?赖子,高村君有没有向妳说明?」 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所以赖子的哥哥贞一很不放心。赖子他们家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一切由哥哥做主。他是三十五岁,在一家出版社任职,已经有了孩子。 「有,他说是生意失败后离开家,就一直没有消息。」
第21页 泰雄这样告诉赖子时,好像另有苦衷的样子,当时赖子觉得不好意思多问,所以就没有追究这件事。 「这件事很奇怪,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贞一满脸不同意的表情。赖子了解哥哥的感觉,「失踪」两个字使他想到可能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本来哥哥和母亲对泰雄是孤儿这一点已不十分满意,他们都希望对方是个有正常的家庭的人。然而,因为赖子已陷入爱河,他们也只好算了。可是,现在发现对方的家庭似乎隐藏不可告人的秘密,哥哥贞一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赖子是在一家商社任职,泰雄是在另一家有往来的商社,因工作上的关系,泰雄时常到赖子的商社来,两人因此而要好起来。泰雄是个头髮不抹油,也不讲究衣着,眼光温和的青年。赖子曾经私下里笑着想,他的眼睛是象徵化的佛像慈眼。 他们时常在下班后,相约在银座见面,喝喝茶,或看看电影。泰雄沉默寡言,动作也缓慢,处处表现了他的忠厚诚实。这份诚实也表现于他的工作上,即使在有往来的赖子的公司同事们,也都对他很有好感。泰雄不但没有父母,连比较亲近的亲戚都没有。但虽然在这样的环境中独自工作和求学,却仍有他天真纯朴的一面。 赖子决定嫁给泰雄时,她就告诉哥哥,请哥哥和泰雄见面,哥哥会晤泰雄两三次后,对泰雄的印象相当不错。虽然他的无亲无戚这一点多少令人不放心,但原则上还是同意他们结婚。因此,才让泰雄申请原籍的户籍誊本,于是发现户籍上记载他的父亲姓名的地方写着:「因失踪而除籍」。这种情形在战争的时候是有的,在平时却难得一见。 「好吧,我来问问他。」 哥哥贞一为这件事而与泰雄晤谈,谈过后对赖子说: 「不错,就像他告诉妳的那样。好了,没有问题了。」 哥哥表示了同意。于是,没有多久,他们便进行结婚准备。泰雄父亲失踪的事并未像哥哥开头所担心的那样严重,也使赖子放下心了。 然而,问题并没有因此而结束。 泰雄和赖子在举行了婚礼后,到汤河原新婚旅行。在那里过了一夜之后,泰雄突然改变要到伊豆的预定,提议到房州的一个渔村去。 「什么?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赖子惊讶地看着泰雄脸上问。 「不,没什么原因……我只是很早以前就想去看看而已。」泰雄伸手抓抓头髮,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赖子便依照泰雄的意思到渔村去,果然只是个荒凉寂寞的普通渔村而已,什么也没有。他们住在村里唯一的一家瀰漫着鱼腥味的客栈。赖子不了解泰雄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她忍不住觉得很扫兴。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来看看,如何?到海边去欣赏一下夜景怎样?」 泰雄安慰闷闷不乐的赖子,带她到海边去。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白白的沙滩区分出一条线,漆黑的海看起来彷佛聚成一块。除了冲击岸壁的单调波涛声,和含着海潮味的强风以外,没有一盏渔火。泰雄默默眺望着黑暗的海面。 赖子忽然觉得泰雄也许要在这里说什么,比方向她表白什么。然而,片刻后,泰雄只是用力握着赖子的手,慢慢说: 「好了,回去吧。」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他是欲言又止,赖子暗中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了。 大约两年后,泰雄才说出了这件事,似乎是经长时间的犹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2】 我的父亲是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失踪,母亲是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死亡。父亲失踪时我四岁,母亲死亡时我十一岁。母亲死亡已经二十年。 父母的出身我知道的不多。父亲的故乡是四国的一个山村,母亲的娘家是在广岛方面的乡下。不过,据说他们离开家乡后,双方都不曾回去过。向来我也没有去过父母的家乡,而那边的人们也从未来找过我。换句话说,我是典型的流浪汉。 由于这样,关于父母的事,没有办法从别人口中听到,活到三十七岁的母亲也不大提起这一类的事。 我只听说,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大坂,却不知道出生于四国深山的青年,为什么会在大坂与广岛方面的乡下姑娘在一起。不过,可以想像而知的是,他们的婚姻是在双方都离开故乡的异地结缘的。事实上,母亲到死亡为止,户籍上记载的是同居。当时父亲是在做什么?凡是关于父亲的事,母亲都避而不谈。 我是在本州岛的最西边b市出生的,父母从大坂搬到b市来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父亲是在我四岁时失踪的,所以我对父亲几乎是没有记忆,也毫无印象,连照片都不曾看过。有一次,我向母亲提过这件事,母亲回答说: 「你父亲向来讨厌照相,所以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那时候父亲的职业是什么?母亲说: 「他是煤炭的中盘商,所以经常在各地走动做生意。」 后来遇到欧洲大战后的不景气,借债纍纍,终于到朝鲜之后就失踪了。十年后,才申报失踪,而从户籍上面除去父亲的名字。 事实上父亲确实从此失去消息,究竟还活着,或是死了,都不得而知。若是活着,现在应该是六十岁。 据说,父亲是提着一只皮箱,表示要到神户去而离开家的。因为父亲时常为生意而旅行,母亲便不以为异。这就是父亲最后的面貌。他是从开头就计划离家出走,或是中途才改变计划,都不清楚。因为父亲没有留下只字词组。据说,有人看见他搭乘开往朝鲜的渡船。
第22页 其后母亲便独自抚养我,没有再结婚,她开了一家小小的点心店以维持生计。当时是没有电车的时代,店前的马路是通往两里外的旧城主要道路,所以行人很多。路过的人都会进来休息休息,吃吃点心。因此,母子两人的生活还可以维持。那附近的风景至今仍无大变。 前面已说过,我对父亲毫无记忆。不过,三、四岁时是一些模煳的记忆,像玻璃碎片一样没有连贯地残留着。在这些记忆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姿影。那时父亲尚未离家,所以应该是在家里。我时常回忆这些幼年时候的记忆,让母亲大感惊讶。可是,从没有父亲在家的印象。 比方说,那时候我们家屋后是海,冬天风大的日子浪涛很高,我大概会害怕哭泣。记忆中,母亲抱着安慰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出父亲当时也在场。 晚上在黑暗的海对岸可以看见岛屿和灯塔的灯光,母亲抱着我,指着灯光给我看,安抚我。背着黑色山影的岛上的灯像砂粒般闪烁着。这时候,记忆中父亲也不跟我们在一起。 屋前的通路那一边是草木茂密的丘陵,夏天萤火虫飞进家里,在蚊帐四周静静发出青色的光。我和母亲躺在蚊帐内看萤火虫。当时也是只有母子俩,不记得父亲躺在旁边。 换句话,我未曾觉得父亲跟我们一起在家里居住过。 【3】 父亲不在自己的家,而在另外的家里吧?──我这样想。这想法是从某种记忆而来的。 母亲牵着我的手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走着,我一下子就累了,母亲便在路上停下来休息。 这段记忆中,有制造玻璃瓶的工厂,和灯笼的光照着路上的大师堂。制造玻璃瓶的工人打着赤膊站在火前,嘴巴衔着一根长长的棒子,棒子末端吹出红色玻璃瓶。从大师堂内传出的进香歌一直萦绕在渐渐走远的我的耳畔。──至今这些仍然是我所怀念的幼时记忆。 有一次,我说起这事,母亲惊讶地说: 「你怎么记得这些?」 「那时候是要到什么地方?」我问。 「大概是去买东西吧。」母亲若无其事的回答。 我想那是骗人的话,晚上走在黑暗的路上能买什么东西?那条路好像很远,而且记得时常去。 我觉得可能是去会晤父亲。父亲住在别的地方,我们母子俩去和父亲会晤。那地方很远。 那么,父亲为什么住在别的地方?母亲为什么要背着我到那里去探望父亲? 在母亲生前,我始终没有机会询问这件事。因为我觉得那是刺探双亲的秘密。 那确实是颇具神秘味道的记忆,且是不吉祥的记忆。 因为有一个我不认为是父亲的男人夹在一起。当然这男人面貌体态都不在我的记忆中,不过,那时候的母亲的记忆,都夹着这男人的影子。 现在我仍有这么一个记忆:母亲带着我在黑暗的路上走着,母亲的旁边是那个男人。我清楚地记得和母亲并肩走在一起的那男人的背影。 那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对我说的话,我还没有忘记。 「你是好孩子,今夜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你是叫你不要说就不说的好孩子。」 每次想起这事,我就对母亲涌起一股憎恨,有一份怀疑黏附在我的神经。渐渐成长以后,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我憎恨母亲存心封锁三、四岁幼童的嘴巴。 由于这份记忆,使得我不想询问母亲。不,是不能询问。也许我一方面憎恨母亲的秘密,一方面想保护她吧? 虽然如此,我曾经向母亲提过一次。 「那时候有一位陌生的叔叔常常到我们家来吧?」 「没有啊。」母亲摇头说。 「那么,是不是老主顾?」 「没有。你干嘛问这个?」 我因此而沉默了。 还有这样一段记忆: 在一片漆黑的空中,火光熊熊燃烧着。那是红色的火,不但火在燃烧,还有火焰在闪动,火花点点连成线。可能是山在燃烧吧?也许不错,火燃烧的形状和山的稜线一样。年幼的我握着母亲的手,吸着气注视着。这黑暗的夜里,魔术般燃烧的火焰颜色,一直强烈地烙在我的印象中,永远忘不了。 在那里看着这火景的,不是母亲和我而已。还有那个男人。我记得他和母亲并肩站在一起。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在黑暗中观望山上的火焰。 【4】 父亲不在家,母亲到父亲所住的地方去会晤父亲,而母亲的旁边另外有个男人──这遥远的记忆不知多么苦恼着我!也许那是不能叫做记忆的遥远的往事,说不定只是幻想而已,因为那只是三、四岁时的回忆。 不过,我不认为那只是幻想而已。事实上,在二十余年后,发生了足以做为证明的事。 距今数年前,母亲十七年忌日的时候,就是母亲结束了三十七岁生命后第十七年。我既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任何亲戚,我把一张已经褪色的母亲旧照片供放于佛龛,请和尚来念经,寂寞地为母亲办理佛事。无论母亲有什么秘密,她总是我的母亲。 那时我打开行李,拿出母亲生前装东西用的一个旧肥皂盒。我是要找出母亲的照片。盒内另外还有母亲认识的妇人、小孩等无关紧要的照片十来张。这些照片我从小时候就看过,所以虽然无关紧要,我仍一张张拿起来看。忽然一枚泛黄的旧明信片从照片之间掉落。
第23页 这旧明信片我以前看过,是很平凡的通知某人去世的消息。这么平凡的东西为什么要慎重的长期保存?每次看到它,我对母亲晚年样样东西都要保存的习惯感到好笑。 已经褪色的这张明信片是这样写的:「河田忠一仪经长期疗养后,医疗无效……」极其平凡的死亡通知。通常都是印刷的,这张明信片却以拙劣的字体写的,寄给尚在b市时的母亲。寄信人的名字是九州岛n市的惠良寅雄,日期是二十年前。这是我老早就看过的毫不稀奇的明信片,所以当时同样不在意地把它收回原处。 从以前就看过好几次是一种盲点吧,我一直没有对这明信片产生疑念。 不过,两三天后,我在电车中忽然想起这明信片。 信中所通知的死亡者「河田忠一」究竟是谁?以往只认为大概是母亲认识的人而不觉得可疑的这个人名,突然使我挂虑起来。死亡通知的信,在此以前我从未感到有什么含意。 再说,已故者的姓名和发出此通告者的姓名,看来不像是近亲。通常都是写「父何某仪」或「兄何某仪」以表示亲属关系,但它直接写「河田忠一仪……」,所以判断不出。 于是,我写信给寄明信片的人──九州岛市的惠良寅雄,询问河田忠一这个人的事。当然我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不过,到这时候为止,我并未将幼时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与河田忠一连在一起。 这封信退回来了。通知死亡消息的明信片是十七年前寄出的,漫长的时间里,也许人家已经迁居,不知道收信人的地址,所以也难怪。因此,我失去了线索。 不过,三个月后,我因需要而翻找电话簿时,忽然灵机一动,寻找惠良的姓氏,发现姓惠良的人很少,即使东京的电话簿,惠良的姓氏也不多。 我给九州岛n市的市长写了一封信,表示需要寻找该市管区内姓惠良的人,请求市长帮忙将惠良姓的人住址告诉我。我要寻找的人叫做惠良寅雄,此人可能已经去世,所以只要把凡是姓惠良的人住址给我就好。 这是无理的要求,但由于市长的亲切,我终于打听到消息。从n市市公所寄来三个姓惠良的人住址,其中没有一个人叫做寅雄。然而,我仍万分感谢这位远地的市长的好意。 我分别给这三户姓惠良的人家寄信,询问他们是否认识惠良寅雄这个人?到回信寄来的十天之间觉得漫长无比。终于,三户之中的一户回信说:「惠良寅雄是我的父亲」。惠良寅雄已经去世虽然颇令我失望,但我仍立刻再度去信,表示我是想打听可能与寅雄先生认识的河田忠一这个人的事。很快就收到回信说: 「河田先生是亡父的朋友,家母尚健在,略知河田先生的事。」 我的胸口扑扑跳跃起来。 【5】 我从东京出发去九州岛。n市距离我出生的b市大约两小时的车程,是筑丰煤田的中心地。在车中经过二十五小时之后,我才在n市的车站下车。 根据地址,经过打听,终于找到目的地时已是黄昏时分。这里是煤田区,惠良家是煤炭员工宿舍之一。 惠良先生还在上班,在家的是他的老母亲。也就是惠良寅雄的未亡人。 当我出示那张通知死亡消息的明信片时,她戴起老花眼镜来看,然后说: 「不错,这是亡夫的笔迹。河田先生在去世前,托我们在他死后通知的人之一。」 据说,惠良寅雄与河田忠一是朋友。惠良是当地人,河田则是中年以后才从外地来这里的行商。他是没有家眷的光棍,因为住在附近(就是明信片上的地址)而认识。 「河田先生是胃癌死的,当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时,就把我的先生找去,对他说:假使我死了,请你把消息通知这几个人,他们大概都不能来参加丧事,所以只通知一声就好。而把姓名地址写下来。好像也只有两三人,这张明信片是其中之一,是我先生写好寄出去的。」 我表示想知道关于河田忠一的事,老母亲即回答说: 「河田先生去世的时候是五十一岁,据说,他在以前的地方做了很久的警察,因为发生差错才被调到这小地方来。但没有多久,他就辞职做生意了。」 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我再进一步问: 「那么,关于河田先生希望通知死亡消息的那些人,他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他只说希望让这些人知道消息,但没有说他们是怎样的人。」 结果仍然打听不出什么,河田忠一与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同样不得而知。我兴奋地从东京赶来,却没有达到目的。 来到外面时,太阳已经下山,四周笼罩着苍茫的暮色。老母亲同情地送我一段路。家家户户的炉灶燃烧的煤炭白烟飘到路上,彷佛霭雾,瀰漫着来到煤田地区的旅愁。 在n车站搭乘回程火车,窗外已经全黑,煤田区的灯光流动着。我倚着车窗,心情沉重,茫然眺望外面。 就在这时候,看到外面黑暗中高高的地方冒出红色的火焰,火是形成山的形状,直线冒出点点火焰── 这景色早就收藏于我幼年时候的记忆中,宛如梦幻一般。啊!一点没错,是这火焰,母亲背着我,旁边站着那男人,一起观赏的,就是与此相同的火焰。
第24页 这是废弃于煤炭山的煤炭自然发火燃烧的火焰。啊,原来是这个。我几乎感到唿吸困难。遥远的幼时记忆,如今变成事实,出现于眼前。 那么,就是说,母亲曾经来过这里,带着我一起来。来这里的目的已不必说,是为了会晤沦落当地的河田忠一。记忆中,三个人一起看火焰的那个男人就是河田忠一。我幼年时梦境般的记忆不是幻想,而是事实。 母亲与河田忠一频频(这早就烙印于我的脑中)在我的眼前会晤。河田流浪到这里以前,显然是在b市。 我想起走在黑暗的路上时母亲对我说过的话: 「你是个好孩子,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当时走在旁边的男人背影,我还记得,他就是河田忠一。 事情已经明白了,包括父亲不回家,以及终于消失踪迹。还有,河田委託惠良把他的死讯通知母亲,和母亲一直保存这死亡通知的原因。 从车窗看见的在黑暗中燃烧的废煤炭山的火焰已渐渐远离,这火焰恰似我对母亲多年来的疑惑凭证,血液冲上我的脑中,我抓着窗框使劲摇撼。 我十分同情失踪的父亲,想到这事,我就痛恨母亲。 我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不干净,时常像要发疯一般。 【6】 泰雄告诉赖子的就是上面这番话,他的脸色苍白。 「当妳哥哥问到我父亲失踪的原因时,我就想要告诉他。可是,却说不出来。我只能说生意失败。这种事,也许应该在结婚前告诉妳,但我办不到,太丢脸,没有勇气说出来。」 哦,所以新婚旅行时,特地带我到房州的海边,预备告诉我,但又不敢说出来──赖子在心中这样说。 现在毅然决然说出来之后,心中的安宁出现于泰雄悲哀的脸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彷佛是表白过心迹后,一切都将依靠赖子的爱情似的。 赖子会晤哥哥贞一,把泰雄所说的话告诉他。赖子对哥哥向来无所不谈。 不过,贞一只是淡淡地听她说。她说完时也没有表示意见,默默抽着香菸。 但没有多久就发现其实是很专注地听赖子的叙述,因为后来赖子收到哥哥的信。信写的不长,但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 赖子:上次妳告诉我的泰雄君说的那些话,我详细思索过,觉得有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我发现泰雄君有些地方想得不够透彻,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了解真情。 泰雄君认为他父亲失踪的原因表面上是生意失败,其实是母亲与河田发生不正常关系所引起。这理由似乎太软弱了。 他父亲失踪以前也没有在家里。泰雄君说,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曾和母亲到别的地方去会晤父亲,而可能是河田的男人像影子一般跟着母亲。 河田从前的职业,就是说在b市的职业是什么?据认识他的惠良的母亲说,他是警察。泰雄君对河田的职业考虑过没有? 泰雄君说,在回忆中,河田经常跟他的母亲一起出现。将此与河田的职业──警察──凑在一起想想看。警察时常跟别人的家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赖子,妳知道「监视」是怎么回事吧?刑警为要逮捕嫌犯,就得埋伏于嫌犯可能去的地方监视。 不必再绕圈子写了,听了妳的叙述后,我想起读过的一本书,是一本与警察有关的书,描写犯罪搜查技术,其中列举了许多真实的例子,我摘出一段让妳看看。 『──对于监视兇嫌的家,务必特加注意,因为兇嫌往往偷偷与家人或情妇通信、连络。像这种情形,警察绝不能威胁其家人,或引起他们的厌恶。反而必须赢得他们的协助,让他们了解,并且对兇嫌的家人表示同情的态度。当然也不能表现得太过火。因为有些家人为了庇护兇嫌,就试图贿赂监视的警察,或以其他方法笼络他们。 从前,笔者在地方上担任警察署长时,手下有一位优秀的警察。那时候活跃于京坂地方的诈欺团领袖,偷偷潜回管区内与家人连络。得到消息后,笔者便指派这位警察去监视那一家。可是后来他竟因同情兇犯的妻女而忘了自己的任务,就是说,由于对兇犯的妻女的爱情,竟让原可以逮捕的兇犯逃走。从此这兇犯逃之夭夭,至今仍未归案。由于有这种前例……』 这是相似的情形,也许正是泰雄君所说的案子。赖子,泰雄君的母亲是为了让丈夫逃走而把自己献给河田刑警的,这是女人最后的悲哀的方法。 河田因此而从b市被调到n市。这位优秀的刑警是早就有此觉悟的。不过,泰雄君的母亲觉得于心不忍,让一位有前途的男人断送一生,因此才到n市去会晤河田。而当天晚上,泰雄君在记忆中留下三人一起观赏煤炭山火焰的梦幻般的情景。 河田到死为止都思念着泰雄君的母亲,所以才会托人通知他的死讯。而泰雄君的母亲接到通知死亡的明信片时,无疑的感慨万千,把明信片珍藏于箱底。女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吧? ─ 哥哥的信写到这里为止。 ──女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吧? 最后这一句赖子重新念了一遍。 然后她以指尖把信撕成粉碎,恰像不管泰雄是何种人的儿子她都不介意似的。 三十六名乘客  有马赖义 the thirty─six passengers  yorichika arima
第25页 有马赖义(yorichika arima,1918─) 有马赖义主要的是在纯文学的领域活跃的作家,但在一九五七年与松元清张等人共同以研究侦探小说为目的,而以「影之会」为出发以来,给日本推理小说界莫大的影响。 一九五四年获得直木奖,一九五九年获得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 本书所收录的「三十六名乘客」是现在日本推理小说中极受欢迎的范畴,以交通工具为对象的作品。本篇是在巴士中展开搜索。利用旷野中独幢房子为对象,限定场地发展故事的作品,在美国和英国的古典推理黄金时代出现过,有与此相仿的情趣。 侦探搜索兇手,同时兇手也搜索侦探…… 三十六人之中,究竟谁是逃走的抢劫银行的杀人犯? ──艾勒里.昆恩 ─ ─ ─ 三十六名乘客 位于都市中心的一家银行闯进来三名男人,把值班的两名守卫之一打伤,另外一名杀害,抢走了数百万圆。这是经过巧妙计划之后的抢劫,没有死的那名守卫仅留下一个概略的印象,那三名歹徒是一个高个儿,一个胖子,一个小矮子,如此而已,已经确认他们携带的是无声枪。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证据。因为着手慢,又整整过了一天,还没有任何线索。这三名歹徒并没有到郊外的形迹,猜想是潜伏于市内某地方,搜查总部展开全面调查,都市主要出入口布置严密的警戒线。这是某年十二月岁暮傍晚的事。 【1】 鸟集刑警从腊月的街上疲倦地回到总部时是九点过后,在街上喝的咖啡苦味还留在舌头内部。当他推门进来时,刑事组长正放下电话。 「八丁堀的当铺打电话来,」刑事组长说,「有两个男人去买一人份的滑雪衣服、鞋子和帽子。」 「滑雪?」鸟集在嘴内重复后问:「这两个人可疑吗?」 「据说是高个儿和胖子。说到高个儿、胖子、小矮子,大家就会想到是那些人。」 这件抢劫杀人案从开始搜查以来,现在是第一次提到滑雪的事。这句话有一股不安心的感觉。不过,兇嫌利用滑雪季的火车逃出郊外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仅以那两人购买滑雪服为理由,未免太薄弱,但也不能不加以重视。 连络在新宿和上野监视的刑警,对搭乘火车去滑雪的旅客也要留意。 「两个人买一套衣服?」鸟集刑警再度问。 「对。」 「如果他们是兇嫌,那么是分开为两人和一人?为什么两个人买一套衣服?其中一个已经有滑雪服了吗?没有买滑雪屐吗?」 「那家店没有卖滑雪屐。」 「那两个人没有问有没有卖滑雪屐?」 「没有问,据说是指明要橱窗内的衣服。」 非从假定出发不可。尽管这两人是兇嫌的或然率极低,但也不能忽视。 鸟集刑警开始一处处想着近县的滑雪场,不过,目的地不会是滑雪场吧?也许是经过滑雪场到沿线更远的地方。长野县、新潟县、福岛县、山形县──为了到这些地方而利用滑雪的火车是聪明的办法。这时,忽然产生了一个主意。 「你是说八丁堀吧?」鸟集刑警站起来,「记得十点有一班从银座直达草津的巴士。」 「哦,是吗?」 「现在是几点?」 「九点半。」 「那来得及,我去看看。」 「到草津吗?」 「路上大概会停车,假使没有可疑份子,我就半途折回。」 刑事组长没有阻止他,一面送他出来一面说: 「不能太期待,而且假使兇嫌在那里,一定带着武器。假使没有兇嫌,那些人都是利用年假去滑雪的善良市民。」 「我知道。」刑警说完,冲出了晚上的街道。 【2】 巴士是十点从银座出发,一辆车乘坐四十人。小小的偶然对这时候的鸟集刑警反而是幸运的。 银座──草津的直达车是属于n观光公司所有,大约四年前开始通车的。傍晚到银座来乘车,一定有座位,下车时就已经在雪中,简单方便很受现在一般大众的欢迎。因此,季节一到,订票的人很踊跃,有时需要三辆车才容纳得下。如果一辆坐满,多出两三人,就得等到第二天,要是多出十人,那就为这十人开出一辆车。当鸟集刑警赶到这观光公司办公室时,差一刻就十点。把原因告诉了负责人,由于今天不是星期假日,乘客尚不足一辆的人数,若是这夜要开两辆的话,那就不知该乘坐那一辆才好了。汽车不像船只,没有旅客名簿。只是收下钱,给予往返车票和草津特约旅馆的通用证而已,当然不会记住来买票的人容貌。 「不过,这事没有证据,所以请不要说出我要搭乘这班车。」刑警说。于是,那负责人亲切地借给他滑雪裤和手套。滑雪鞋多半向旅馆租借,所以不带也不奇怪。这个人的态度有些觉得好玩的样子。 刑警被带到停在后街的巴士时,乘客们已经都在车上。座位是按照买票的先后而排的,所以刑警是坐在最后面的位置,他的后面是堆放着滑雪屐和行李。 司机已经坐在那里,另外一位助手上车后,连喇叭都不按,无声无息的就驶上了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一下子就出发了。 从后面数人头,加上自己只有三十六人,两人一排坐,中间是通道。男的二十一人,女的──鸟集刑警只能看到座席上面黑色外套的肩头和帽子,所以不容易辨认男的还是女的,点数了三次,女人是十五位。
第26页 「那边真好。」突然,前面的男人说。 「什么?」刑警吓了一跳。 「没有别人,可以躺下来,虽然摇晃了些,但可以说是特等席。」 不错,前面的人一个挨一个坐着,旁边都没有空位,只有这男人和刑警的旁边没有人。 「不错,是特等席。」 巴士以惊人的速度跑过明亮的街道,从板桥往志村的方向而去。已经有人竖起大衣的领子,倚着座位准备睡觉。女人和女人开始交谈,孩子发出极大的声音,对母亲说话。 鸟集刑警首先要做的是,从每一名乘客中,找出几乎有特定印象的人记在脑中。尽管不知道姓名,但为了做为观察对象,必须把每一个人清清楚楚区分出来。 助手以麦克风报告说,在熊谷第一次休息。 鸟集刑警想,抢劫银行的兇嫌在这里面吗?似乎不可能在。不过,首先对胖子、高个儿、小个子这三种人做下记号。坐着看不出个子高不高,但矮子和小矮子就可以看出来。两人坐在一起的,可以当做是同伴吧?彼此说着话就是同伴吧?从交谈情况而判断的有好几对,不,男人和女人配对的不多。母亲和女儿,父亲和儿子,以及情侣是放在考虑的圈外。兇嫌也许是一人,也许两人,也许三人。其中也许一人穿着滑雪服,也许是两人穿着滑雪服。因此,鸟集刑警的预备知识等于完全没有。 说「特等席」那男人似乎是只身旅行,不胖不瘦,一张善良市民容貌。这个人前面的座位是拥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男人,属于肥胖型,但长相不知道。这两人从启程后,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前面一个中年男人,和瘦年轻男人似乎是个别的乘客,不像是一起来的人。再前面是矮小的男人,是个小矮子。他几乎不动一下,总是看着窗外。这是第一个目标。刑警在记事簿上写下「小矮子」。另外一排最后面是一对公司职员模样的人,看起来天真烂漫,没有可疑之处。其前面是肥胖的中年男人,和红色围巾的女人。这两人不像同伴,男的不时从口袋掏出威士忌来啜一口,女的身体歪向通路这边,好像睡觉的样子。这也该放在圈外。再前面的男人稍微引起了鸟集刑警的注意,一个交互地看着地图和手錶,另外一个始终惶惶不安地环视车内,或把眼光放在窗外。是小矮子或高个儿,分辨不出,但可暂时视为危险人物。再前面的座位多半是一家人,几乎没有问题。把这些人物都做了记录后,接下来的工作是分别增加这些人物的数据。 从板桥进入中仙道时,紧急警戒灯拦住了巴士。但警官没有到车内来,只在车门外与助手说了两三句话就让巴士通过。巴士驶上中仙道,一路向熊谷疾驶。 【3】 「中仙道这名称古色古香,但这条路现在已经变得很漂亮了。」前面那男人掉头看着后面说。 「是的,是很漂亮的路。」 漂亮是指铺装而言,不是风景好。 「从前这里是诸侯谒见行列必经过的路吧?」 「是的。」 「经过这里的是那几位诸侯?」 「这个……」刑警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发现刑警不感兴趣,这个人只得转身看着前面,把头靠在椅背。睡吧,我可以保证你是善良的市民。刑警在心中说。 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男人前面第三个座位的矮小男人扭转脖子注视着右后方的玻璃窗。最初以为这矮小的男人是在看窗外,但当刑警自己也朝那边看时,才发现对方不是看着窗外的景色,而是在注视他映于玻璃窗的动态。因为看到,才知道自己被人注视。玻璃窗像一面镜子,鸟集刑警的视线确实与那矮小男人碰个正着。但这只是一剎那间而已,对方假装若无其事的转向前面。远处的灯光从玻璃窗外慢慢经过。 也许只是猜疑,但从这时开始,鸟集刑警确实觉得自己受到注视。假使兇嫌也混在这辆车内,那就绝不能让人看出我是刑警。鸟集刑警暂时停止观察,把背靠着椅子,闭上眼睛,听任车子摇晃。 于是,这抢劫杀人案现场的情景浮现他的眼前。被杀死的守卫是在被殴打之后再一枪击中心脏而死的。可能是兇嫌的面貌被他看到的缘故。另外一个被击昏的守卫倖免一死。被杀死的守卫的太太扑在尸体上面伤心痛哭的场面,一直留在鸟集刑警脑中不消失。虽然看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命案,他仍然同样感到沉痛。说沉痛,也许好像是假的。他是对兇手感到憎恨。不过,现在这种憎恨与巴士内的风光无法直接连结。正如刑事组长说的,这些人都是善良的市民。兇恶的嫌犯若无其事的混在其中,似乎是不可能的。 战后滑雪已经大众化,尽管滑雪用具相当贵,滑雪热潮仍然渗透于民众之间。他们对享乐十分热中,旅馆备用的不合脚的鞋子,或边缘凹陷的滑雪屐也照用不误。也许是对运动缺少挑剔,致使滑雪流行。交通也便利多了。不到两千圆的费用就可以享受两夜三天的滑雪。只要买张巴士车票,第三天一定可以回来。这是乘坐机器的休假,交通公司和滑雪场合作的齿轮。自用车不能入侵滑雪场,阻止了特权阶层插足其中。这是可喜的事。若是交通工具昂贵,也许滑雪又会回到他们的手中。 睁开眼睛环视车内时,鸟集刑警又发现了奇怪的事。最初是发现右边前面第三排座位与中年男人并坐的年轻男人,和左边前面第二排坐位似乎是单身旅行的女人交换座位。也就是说,左边前面第二排座位坐着胖男人和青年,右边前面第三排座位坐着中年男人和年轻女人在说话。交换了座位的青年和胖子似乎不认识,而交换后的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是熟人的样子。鸟集刑警有点无法解释这变化,这件事与抢劫杀人案似乎无关,但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
第27页 车内半数以上的乘客在睡觉,有的甚至发出鼾声。醒着的,大概只有前面这位有些唠叨的男人,左前排两人结伴的男人,右前两排的男女,再前面交换座位的一对,左前两排也是交换座位的两个男人而已。那偷偷观察刑警的矮小男人头枕着椅背,但从他肩头可以看出并没有睡觉。看来除了这矮小的人以外,没有一个人需要提高注意的。鸟集刑警想,假使嫌犯没有在这车内的话,被车子摇晃五个小时不睡觉到滑雪场去,未免不值得。他决定下一站停车时,要和这矮个儿谈谈。 【4】 在进入熊谷市区时,巴士停了。从银座出发后到现在才经过一个半小时。那里是小小的广场,转角有一家餐馆兼糕饼店,不远处加油站的灯光明亮。巴士的助手宣布休息一个钟头就下车去了。乘客有的照样睡觉,有的马上起身下车。不过,三分钟后,连睡觉的人也都不在车内了。 鸟集刑警也到外面来把香菸点燃。水质好的地方和水质坏的地方,酒和茶的味道也不同。空气、温度以及污染情形也同样会改变香菸的味道。 看不见那矮个儿,但不必担心。虽然这么想,不过万一矮个儿是兇犯的话,在这里被他逃脱,即使不致于远走高飞,麻烦也是够大的。看见司机和助手在餐馆喝着茶,刑警便从玻璃门探视里面。于是发现角落有一架电话,矮个儿正在那里讲电话。他想听听矮个儿在说什么,若推门进去对方必会提高警觉,所以考虑从糕饼店绕过去。可是,当他进去时,店里的小妹露出睏倦的面容说: 「请坐。」 刑警说:「给我五十圆脆饼」,一面往里面走。这时叮──一声,听见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对鸟集刑警来说,这是个小小的挫折,但那也无可奈何,他祇有嘆了口气。 提着一包饼干回到车内时,坐在前面的十五岁左右女孩对她母亲说: 「好可怕,怎么不等我?」 「又不是小孩……」母亲笑着回答。 「可是……」 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是说厕所。」刚才说中仙道的那男人插嘴说。 「哦哦。」刑警敷衍地回答。 「那边黑黑的地方有厕所,但没有灯,对男人倒很方便。本来滑雪就不适合于女人玩的。在白色的雪上忽然看见黄色的洞是很痛快的事,当然女人可能也会弄出洞来……在山麓是白色或黄色,在高一些的地方就变成红色。傍晚的时候是紫色。从淡苏打色到柠檬色、橘色、草莓色、葡萄色,按着顺序变化。到葡萄色的时候是最疲倦的时候。」 刑警进入车内后,那男人也随后进来。他走到座位时,左边前面第二排那胖男人躺在那里,这时连忙坐起来。 「这里是特等席,可以躺着睡的只有你。」他说着,回自己的座位去,留下一股酒臭味。 对鸟集刑警说话的那男人不坐自己的座位,过来坐在鸟集刑警旁边。他是想要说话的对象。 「从最后面往前面看,很好玩吧?」这男人说,接着他突然放低声音这样说:「你有没有发现发生了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刑警假装不懂的问。 「刚刚这男人旁边本来是坐着女人吧?」 「好像是。」 「右前面是胖绅士和青年。那是出发的时候。可是,那女人和青年换了座位。我想,待会儿车子开动的时候不会换回去。」 「你很清楚。」 「我认识那女的。」 「哦?」 「她是赤坂的艺妓。」 「艺妓也滑雪吗?」 「当然嘛……」说了一半,那一对男女就上车来了,并且坐在一起。这男人立刻放低声音说:「有一种滑雪艺妓,在温泉区陪伴滑雪客。不过,这女的是赤坂的大牌艺妓,会说英语。也有会下棋的呢!」 「这么说,那位绅士是客人啰?」 「是后台老板,开头和女的坐在一起的是秘书。」 「秘书?」 「就是说,艺妓要求她的后台老板带她去滑雪,这后台老板年纪已经不小,不能滑雪,但要是拒绝,女的会不高兴。买了车票,却担心在车上遇见熟人,因此,就带会滑雪的秘书出来佯装。因为车内没有熟人,所以就交换座位。若是碰到熟人,可以推说艺妓和秘书是一对。反正就是这样。」 「是吗?」刑警佩服的说。 矮个儿进来了,看都不看鸟集刑警这边。两人结伴的公司职员也进来,携带年轻女人的中年男人同样进来,带着家眷的也坐在前面的位置。但司机和助手迟迟不来。 当然这是因为预定开车的时间尚未到,也因此鸟集刑警发现了一件事。左边前三排的两个男人从开车前就引起他的注意,但在车子行驶之间倒不特别醒目。这两个人还很年轻,好像学生的样子。不知道这两人是否一起来的?他们这时又引起鸟集刑警注意的原因是,靠窗而坐的一个坐立不安的不时翻看地图,和看自己的表。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巴士出口,但呸了一声,又焦急烦躁地回到座位说:「究竟在做什么?」 这个人的座位是靠窗,所以他要出去或进来,另外那青年都得把腿缩回来,那烦躁的一个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给另外那个增添了麻烦。更奇怪的是被麻烦的那个反而谦虚地慌慌张张把腿缩回来。这青年竖着夹克领,右手拿着手帕,一直掩着面孔。这两人同样年轻,但焦急的一个肥胖,另外一个瘦小。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两人似乎都恨不得巴士赶快出发。
第28页 鸟集刑警的脑中有些混乱,因为资料太少。高个儿、胖子和小矮子三人之中,不是一人就是两人或三人结伴,只知道这一点而已,年龄也不知道。虽然说买了滑雪衣服,但认为是兇嫌之一的也不过是当铺老闆的直觉而已。这样的消息似乎应该採取静观态度,刑警想。他又发现了那矮小男人的眼光。不错,是在看我。当刑警看着窗户那边时,对方就又把头转回去看前面。 司机和助手回来了。刑警吓了一跳,因为他一直没有发现,这位司机的个儿非常高。司机把长长的腿一弯,坐在方向盘前面,巴士就开走了。 【5】 鸟集刑警觉得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于是他取出记事簿和笔,画了一张座席的简略图,人物以abc为符号,各自写下他们的特徵。 (图) a、悄悄观察刑警的矮小男人。 b、年轻,没有特徵。 c、焦急的青年,肥胖。 d、掩着面孔的青年,矮小。 e、艺妓的后台老板,中年绅士。 f、艺妓,与h交换了座位。 g、发出酒味的中年男人,肥胖。 h、青年秘书。 i、笑呵呵的男人,略胖。 j、其女伴,少女,没有说话。 k、年轻公司职员。 l、其同伴。 m、不住地说话的多嘴人。 司机,个子相当高。 助手,没有特徵。 这样看来,大部份的人不是胖子,就是矮子,或是高个儿,都是在这范围之内。除此以外要加以可疑的成份时就觉得是可疑,鸟集刑警首先做记号的是a、c、d和g。司机虽然是高个儿,但不把他列入可疑范围内。话多的m外表虽然没有特徵,但也有必要反过来想,所以还是非警惕不可。其中可疑的是a。假使兇犯不在这里面,那么我是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啊,他想,说不定这时候兇犯正在东京。不过,假使兇犯在这里面,那是很严重的事,虽然滑稽,却不能予以忽视。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多嘴男人悄悄过来坐在旁边说,刑警连忙收起记事簿。 「又有人交换座位吗?」 「不,是车内的空气,很沉闷。」 「可能因为窗子关着吧?」 「不是。你想,这些人都是要去享受滑雪的人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每年都搭乘这班车两三次,可是就觉得不对劲,一向都是很开朗的人,从没有像这样沉闷的空气,好像有便服刑警夹在这里监视一样。」 鸟集刑警内心一惊,看着对方脸上。这是一张到处可见的脸,政府机关的火炉旁边,咖味店角落,都有这样的面孔,似乎不是那种话中含刺的人。 「假使有,你想会是谁?」刑警问。他想要弄清楚对方用意何在? 「首先,」m回答说,「是右边前面第四排那矮小的男人。」 「那么,有刑警,没有兇嫌吗?」 「是我。」 「什么?」 「就是说,让人觉得好像自己就是兇嫌那种空气。」 「好了,打扰了,我要睡一会儿。」 这男人站起来,有些摇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衣领翻上来,因为旁边没有人,躺下去就睡了。 这个人所说的话即使没有弦外之音,也是够讽刺。不过,无论如何那矮小男人的存在确实令其他乘客感到不愉快这件事,鼓起了刑警的勇气。人都有他自己的个性,而且会影响别人。以刑警为职业的人光靠这些为资料是危险的,但至少这多嘴男人所说的话,把鸟集刑警心中觉得好像在做傻事的心情一扫而空。 巴士在高崎向右边转弯,来到前桥。从这里路况变坏,车子摇晃。几乎全车乘客都在睡觉,也许有几个人假装睡觉的样子,也许有的想睡却睡不着,但没有谈话声,没有香菸的烟雾,只有车顶有时发出吱哑声而已。靠着椅背的头有时歪到左边,有时歪到右边。往涩川的路渐渐变成斜坡。 有一对没有睡觉的眼睛,刑警从玻璃窗映着的影子可以感觉出来。刑警搜索兇嫌,兇嫌同样搜索刑警。他们对自己的敌对对象很敏感,谁先发现对方,可以决定胜败。假使兇嫌在这里面,他一定没有睡觉。 刑警觉得事态陷于胶着,这种状态恐怕不会产生什么吧?尽管认为这矮个儿可疑,总不能突然给他加上手铐。说他可疑,但也一直停留在可疑而已。那么,只有等到抵达草津再做打算了。不过,抵达草津后,我去追踪矮个儿,然后弄清楚他与银行抢劫杀人案毫无关系后,如果这辆巴士其他乘客之中混着兇嫌的话,那就会被他逃掉了。一个人不行,他想。矮个儿在熊谷时打过电话吗? 巴士到涩川应该会休息。其后东京的情形不知如何?抵达涩川时打电话回去问问,应该有新的安排,要是可能,请求多派一个人来帮忙,或者向草津的警方请求也许更方便。这时鸟集刑警心中有六分确信,四分疑问。不过,要是估计错误也就错误算了,他想。──巴士停在涩川车站前面时是凌晨一点。 【6】 寂静从开着的门流过来,旅客在睡觉,没有人站起来,鼾声突然充满车内。艺妓已经疲倦,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靠在男伴胸前睡着。男人也都像情侣一样,这一个的头靠在那一个肩上睡着。高个儿司机和助理似乎到站长室喝茶去了。预定停车二十分钟。
第29页 鸟集刑警慢慢站起来。最好是避免引人注目的行动,但非得赶快打电话不可。经过时,扫了一眼矮个儿,他歪着头在睡觉,一副熟睡的样子,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抖着。他是假睡。 刑警急急赶到车站,那里有公用电话。他也想到直接跑到警察局去,但必须监视巴士。然而,这通电话展开了新的局面。 「啊,刚和东京连络过,正在等你的电话,按照你的指示……」 「我不说话,听你说,请你把要点告诉我。」 「据说,三人之中的一人在东京被捕,现在剩下两人,主犯叫做上山,是保释中的人。据说带着手枪,详细情形不知道,但好像是可以包在手掌中的新型无声枪。被捕的一个还没有说什么,但他是高个儿,所以其余两个是矮个儿和胖子。上山的故乡是小诸,所以他可以从草津逃到轻井泽去。不过,是否两个人一道就不知道了。」 「有没有照片?」 「还没有到。有什么安排吗?」 「我现在就要从车站前面出发去草津,不过……」鸟集刑警有些犹豫不决,「我还没有确认出来,请草津方面安排好了。观光巴士,三点半左右到达,不要引起注意。还有……等一下。」 最后一班火车轰隆的进入车站,电话声音听不见。 这时候鸟集刑警感到血液凝结般的恐怖,因为火车进站时,车厢的灯光照亮了公用电话。刑警左侧出现了公用电话右边的窗框,以及外面电桿的影子,那里同时出现了一个上半身的人影。这些影子随着车厢的经过而一明一暗。刑警吓一跳,是因为他发现那人影不是他自己。火车经过后,人影也消失。握着话筒的手沁着汗。 可以想像得到的是有人躲在电桿后面偷听他讲话,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是敌人。不过,电话的内容是否被听到,不得而知,所以假使这傢伙还躲在那里,就不能再继续和警方说话。他轻轻挂上电话。现在弄清偷听的人是谁才是重要。 他偷偷转头看右边窗外,有一根电桿,但没有人。逃走了吧?刑警认为必须赶快回到车上。除非这影子的主人在他挂上电话时立刻回到巴士里,否则就可以知道是谁离开巴士。虽然有些孩子气,刑警仍然推开公用电话的门,直奔巴士停着的地方。路上曾一度回头,但电话附近没有人。 鸟集刑警慢慢进入车内。 看不见那矮小的男人,这是可想而知的。掩着面孔的青年也不见了,于是他做了d的记号。其余的人都在睡觉。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倚着窗,假装睡觉。片刻后,d悄悄回来了,是上厕所去了吗?c被他的动作吵醒,看看手錶,生气般问d:「这是什么地方?」d的回答听不见。 「涩川?」c呸了一下,「到底要停多久?会迟到嘛。」 d好像错在他自己似的,缩得更小了。 矮个儿与司机一起回来,也许这是一种掩饰。这矮小的男人很冷静,小而发亮的眼睛环视车内,慢慢落座。 巴士开动了。 路沿着吾妻川,开始进入山中,还没有看见雪。 【7】 根据在涩川听到的消息,某种程度的加强证实了这辆巴士的乘客之中混着抢劫银行的嫌犯的可能。而且在鸟集刑警心中,已经不再犹豫的认定是那矮小的男人a。不论任何经验丰富,手腕高强的刑警,在这种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都不可能有任何结论。因此鸟集刑警只有信任自己的推理。然而,问到该怎么办时,困难就来了。照目前的情况,当然不能逮捕他,那就一直这样跟踪他吗?假使确定他带着手枪就可以逮捕他,但总不能检查他身上。想到他偷听公用电话的行为,必须认定敌方也做了记号在注意我。这可以说是危险的。 因喝了酒而睡得很熟的g这时突然抬起头,环视车内。刑警的眼光不巧与他交合,他立刻站起来,跨过邻座青年的腿,到刑警旁边来。 「再来就到山岭了。」g说。从熟睡中忽然醒来的人所说的话有些怪异,先问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才自然。显得不够收敛的面孔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吧?不像是到山上去滑雪的体态。掏出香菸点火。在这一剎那,看到火柴盒印着八丁堀一家叫做马龙咖啡店的名称时,刑警内心一凛。 「时常去滑雪吗?」刑警问。 「不,这是第一次。」 「一个人?」 「孩子出去,拍电报回来说钱用完了。近来滑雪场花钱的设备比以前多了。」对方笑着说。 车子摇晃,对方的身体一斜,倒在刑警身上,硬硬的东西撞到刑警的侧腹。这件事本身并没什么含意,但当刑警挪开身体时,对方的一只手慢慢插入口袋。 「嘿嘿嘿。」那男人嘿嘿而笑,眼睛似乎闪了闪。 有个东西从他的口袋掏出来。刑警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仍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内口袋的手枪。g从口袋掏出的是一瓶威士忌。 「喝一杯如何?」 「好。」刑警拭着汗回答。 鸟集刑警开始感到疲倦,在巴士内的空气到底很沉闷。 他想把事情告诉司机,请他停车,然后对乘客们说:「抢劫银行的杀人犯混在这里面,请大家协助我逮捕兇犯!」也许兇犯会突然打算逃走。不过,这是如意的想法。要是谁也不想动手,谁也没有带什么,怎么办?刑警感到绝望。他还未和矮个儿交谈,干脆试试看怎样?
第30页 g开始哼起歌来。 巴士发出声音登着斜坡,长野县已近,时针指着两点半,窗外像是漆过一样黑,没有一点亮光。 这时鸟集刑警好像听见女人的哭声。是小孩吗?探视前面有小孩的地方,但没有醒着的人。是g哼唱的歌听起来像哭吗? 刑警把这事抛开了,但没有多久就明白了这不是他听错,因为哼着歌的g也听见了。他忽然静默下来。 「好像谁在哭。」g喃喃说,然后转向刑警问:「是不是?」 这使鸟集刑警感到意外,并且有一种严重的不祥预感。 哭泣的人是谁?从背后看不出来,刑警的忍耐这时已经到了极限。忽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附近哇──一声有人号哭起来。站起身来的是右边前面第二排的男人,刑警给予他的记号是i,但并未特别注意他。哭着的是和这男人在一起的少女。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i直接走到司机旁边,当他转身对着乘客时,整车的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因为这男人手中拿着一把小型手枪。 女人和小孩惊吓地靠着男人。 「停车!」威胁者说。 巴士停了,在寂静中,大家都僵住了。 「大家不要离开座位,只要坐着就不会有危险。」 接着,他把巴士推动器铁棒用脚踩弯了,然后说: 「我本来打算安安静静到草津去,但这辆车内有刑警,而且被我挟持的少女哭了,所以不得不採取紧急手段。我下车后一小时内,绝对不要动,你们的面貌我都记住了,要是我被捕,我会与你们没完的。」 这男人说着,往车内走了两三步。 起初鸟集刑警以为这是与银行的抢劫杀人案无关的偶发事件,但当这个人跨出一步,看着这边时,他知道自己失败了。车内有三十多名善良市民这件事,对他是一种致命伤。他突然感到很可笑,那矮小的男人是何许人?──他在困惑中举起两手。保护善良市民的安全是此刻该做的事。 「辛苦你啰。」威胁者走到车厢中央,嘲笑鸟集刑警,「手枪给我吧。」 刑警依言预备连同套子交给对方。 「不要站起来。」威胁者说:「丢过来吧。」 也许威胁者低估了巴士的乘客,既然需要刑警的手枪,就该让他丢到窗外去,当鸟集刑警把手枪抛过去的剎那,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那里刚好是那矮小男人座位的旁边,威胁者伸出一只手要接住刑警抛过来的手枪时,坐着的矮个儿上半身忽然不见了,而他的脚踢中了威胁者拿着枪的手。在这千钧一髮的当儿,最先冲过来的是掩着面孔,慌慌张张的青年,和他旁边频频看手錶的青年。格斗开始了,司机的长腿也加入了其中,助手的背部压在门上,堵住出口。女人都熘到座位下面。 实际情形就是这样,鸟集刑警来不及做什么。当他把威胁者拉上来时,已经不是威胁者,而是接受善良市民制裁的一个恶棍。 【8】 翌晨,鸟集刑警在涩川警察局前面,目送换乘另外一辆巴士开往草津的人们。在银座启程时,他们一共有三十六人,这天早上只剩下三十一人。减少了五人,是兇犯和刑警。掩着面孔的青年原来是离家出走,搭乘第一班车把他送回父母身边。兇犯带着的少女是被兇犯挟持的,在车内一直被手枪顶在侧腹,她因恐怖而精神错乱,决定由刑警带回东京。 还有一个人,就是那矮小的男人。 这矮个儿拍拍茫然目送着巴士的鸟集刑警的肩膀。 「实在很抱歉,我是新来的,所以不认识你。」 他是银行抢劫杀人案发生的管区年轻刑警。 「我还打算抵达草津后再跟踪你呢。」 「彼此彼此。」鸟集刑警笑着说。 「在熊谷我打电话时,你不是买了饼干吗?那时我就感到奇怪了。到涩川时你去打电话,我跟踪你,却被那离家少年抢先偷听了,所以也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真的太对不起了。」 鸟集刑警已经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心中想着,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把被挟持中的少女救出来?为什么从头到尾被高个儿、胖子、小矮子等软弱而暧味的消息所左右,真愚蠢。他感到很忧郁。 堕落  多岐川恭 the fall  kyoh takigawa 多岐川恭(kyoh takigawa,1920─) 每日新闻记者的多岐川恭,在获得江户川乱步奖后,即进入专门从事推理小说着作的生活。一九五八年获得直木奖。 「堕落」是怀疑和行动交替出现,描写人类的爱与恨的故事。经常想死甚于想活的日子,是超乎常轨的自卫本能,与近乎卤莽的自灭愿望的交战。那是病患的自杀冲动,以及被猜疑的恶魔所苦恼的狂乱生活。 这故事是在探索精神病的恐怖,然后是一个惊异的结局。 ──艾勒里.昆恩 ─ ─ ─ 堕落 来到玄关要穿鞋的剎那,突然一阵晕眩,失去距离感,脚下一滑,把袜子踩脏了。这是因为我不习惯,我压制着不安想着。 佐久子过来了,我便故意扮出笑容,重新穿鞋。 「你在笑什么?」佐久子的声音也含着笑。 「脚绊了一下,把袜子搞脏了。」 「哎呀呀,真糟糕,越来越像大孩子了……」
第31页 佐久子从背后抱住我。紧贴着我的肌肉感触勾起了我的眼泪。佐久子雀跃着。 「长久没有穿鞋,也许我的脚肿胀了,觉得有点紧。」 「真的是很久了。但现在不要紧了吧?」 已经有一年不曾夫妇俩相偕出门了,即使有问题也不改变主意。为了不让佐久子失望,两三小时的苦行不算什么。 佐久子很久没有化妆了,彷佛换了另外一个人。曲线分明,五官端正的容貌令人惊讶的新鲜、美丽。我抱住了她。嘴唇接触时,再度感到眼睛晕眩。但我接受挑战般,把脚步踏稳,拉开木格子门。 外面满地朝阳,院子里的山茶花和木犀花的嫩叶耀眼地反射着阳光,松叶闪亮刺眼。抬眼望去,没有一片云的蓝色天空闪闪发亮的光宛如飘散的细粉,一粒粒恰似蝴蝶的鳞粉撒落下来……这像是幻觉。我垂下眼睛。 配合着佐久子的脚步,一面注视着脚下开始走,脚步还算稳定。 「可以请长峰君出来,一块儿去。」 「为什么?」 我马上懊悔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佐久子回答时的表情有几分在责备我。 「没什么……还是我们两个好,今天不需要医生,哈哈哈。」 就算只有一天,也该让佐久子从忧虑和郁闷的不幸感中解放出来。 被阳光晒暖的白色道路。不知那一本书上说,圆圆的小石子看起来一粒粒浮在上面,令人联想细菌在显微镜下的镜头。这条路有时彷佛俯视水底一样,一闪一闪的,是地面的游丝吧? 渐渐的,我觉得有一种漠然的敌意,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道路、树木、房屋、天空……自然界的春天好像笼罩着我,紧紧压着我的头。我频频用手帕擦拭面孔。 「热吗?」 敏感的佐久子马上问着,探视我的脸。我忽然对经常这样关心我的佐久子感到厌烦。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感受。也许这是神经衰弱所致,但我仍感到不好意思。 我们并没有禁慾。长峰的意见是必须节制,但禁慾反而不好。可是,这样不干不脆是好的吗?我现在很怀疑。 我和佐久子的所谓间歇式的相爱,就是尽量延长节慾的日期。我原本就是性慾淡薄的男人,如果只是我,也许干脆禁慾反而合适。但佐久子不能这样,她的体内流着强烈的情慾。一周或十天严格地拒绝我,然后疯狂地要求爱抚。夜间的佐久子与现在贤淑地走在我旁边的妻子不同,雪崩般的一股强大力量燃烧着她的四肢。被动的我扶着她苗条的腰身,有时甚至落入被野兽拥抱的错觉。对这种夜间的爱抚,我抱着几分恐怖是事实。我们一定两三天连着陶醉。激情过后,血液就从我的脑中消失,彷佛被丢入真空般的虚脱,觉得整个身体好像沉入了地下,天花板又高又小。 ……不行,这样不行。 那时我就喃喃这样说,那是茫然地在警告「危险」。但我没有勇气拒绝佐久子的肉体。不,是我自己几乎病态地在要求佐久子…… 像这种隐密的事,当然不会告诉长峰。我顺从身为医生的长峰,十分尊敬他。但那只是表面,其实我讨厌他,根本不信任他。 ※※※ ……应该是熟悉的街道,成排的电桿、开始萌芽的街路树、商店的招牌,不,甚至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都和一年前相同,但景色却显得生生疏疏。恰似对陌生人张牙舞爪的狗朝我的头扑过来。扩音器的广告声、警笛声,所有的噪音都变成巨响,朝我冲过来。太阳穴开始抽痛。 不知不觉间变成倚着佐久子的姿态吧?因为她的手臂用力支撑着我,不住的问:「不要紧吧?」 「佐久子,我想还是回去怎样?」 我由衷的感到抱歉,一面以哀求的口吻说。 「不舒服吗?」 「头疼……」 「真的?看来到底不行,从这里回去吗?」 看到佐久子蹙着眉头的黯然表情,我觉得现在回去未免残忍。今天早上闪亮着眼睛提议出来的是佐久子,她说天气这么好,到街上去练练脚力吧。不错,即使坐在起居室也感觉得出阳光是透明的,风和日丽。室外想必洋溢着幸福感,好吧。看来去得了。 然而,我那废物般的神经到底承受不住……不,从开头就知道承受不住,不知道的只是佐久子而已。我极力对自己已损坏的神经假装若无其事,但佐久子以为我已经恢復正常的精神状态。为了不让佐久子悲哀,继续走吧。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不,可能只是突然晒了太阳的关系,等一下就会习惯。」 我咬着牙,望着前面,重新举步走。交身而过的男女似乎都轻蔑地扫视我,好像走过以后再回头对我吐舌头似的。 贫血的关系吧,景色就像旧照片,泛着黄色。 佐久子担心地默默走着。 一会儿,我开始不停地挂虑自己的背后。 …:小时候,放学回家经过操场时,背部常常被打错方向的棒球击中,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后来到很久,时常受到背后随时会飞来横祸的异常心理所威胁,我变得像受惊的狐狸,走在路上时频频回头。 与此同样的心理。在这年龄,这道路,为什么想起这事?愈觉得不要想,不要想,愈忍不住地回想。
第32页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后面?」佐久子发现地问。 我模稜两可地敷衍她。这是最后一次,决不再回头看了……一面这样告诉自己,一面再度回头。 这时在行人之中,我看见了长峰。不,以为看见了,其实是别人吧?是幻觉吧?他把褐色大衣的领子翻上来,企图遮住面孔。他在百余公尺背后。 「好像看到长峰君……」 佐久子的身体似乎紧缩了一下。 「真的吗?在那儿?」 但那附近已经看不见长峰。 「骗人,长峰先生这个时间不可能在这里走动。」 虽然是抑制的语调,仍有几分火气。不知怎么,每次说到长峰,佐久子就不高兴。在我看见的范围内,佐久子对长峰是恭敬的,也可以说客气。就算长峰对佐久子抱着爱情,佐久子方面……但我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我对自己病态的猜疑心将发展到那里,其结果将如何侮辱佐久子,感到害怕。 ※※※ 嘴内很干燥,但背部因流着冷汗而感到寒意,身上的大衣重量突然感到受不了。我觉得自己活像被丢在阳光下的一团废物。 ※※※ 大约五天前的早上,佐久子拿出刀片,开始剃她脸上和颈项的汗毛。看着她那不熟练的手法,颇为危险的样子。我便说要替她修一修。当时我的心情愉快,轻松地把剃刀接过来。 佐久子长着汗毛的肌肤白嫩嫩的,我轻轻拥着她的肩头,把面孔埋入她的领口。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不管世界如何,我只要有佐久子就好了。我的人生有了佐久子和她的爱情就足够了…… 先轻轻试了一下,一旦要真正剃下去时,才发现我是多么愚蠢。了解冰冷尖锐的刀口与佐久子柔软的肌肤对照,给予我罹病的心多么大的刺激时已经迟了。 那可咒的诱惑,那凶暴、盲目的「破坏」欲望,与我惯有的颤抖感觉同时向我袭来。 那将不是佐久子的肌肤,就是我自己的颈项。我彷佛看见了刀口没入肌肉,划开一条鲜血线,切开了厚厚的脂肪层。又彷佛是我自己的颈动脉一刀被切断的感觉。 我以祷告的心情急着让自己冷静,但心脏鼓动如飞,手下激烈地抖动着。这一刻似乎就要冲动地干下去了。我粗鲁地把刀丢在榻榻米上,勉强以平时的语气说:「妳自己剃吧。」 佐久子诧异地注视着我,旋即笑着说:「好自私的人。」 其后我躺在另外一个房间,袒着胸,闭着眼,静静不动。我已经完了。眼泪淌下了榻榻米。 ※※※ 假使路上的人注意看我经过行人穿越道时的样子,想必会大笑。 距四十岁还远,却老人一样弯着背,脖子伸出前面,紧张地骨碌碌转动着眼睛。一副慌张的赶路相,脚步却迟钝缓慢。 我害怕号志灯转为红灯,车辆一齐向我冲过来。我不是害怕被撞倒,我是害怕自己沖入车轮下面。 ……我从小时候神经就非常衰弱,一点点刺激就受不了。 有一次在学校的电影欣赏会看西洋喜剧时,其中一个镜头是一名顽皮的少年在铁桥中央遇见火车经过。少年来不及逃走,只得仆伏在铁轨之间,静静不动,像死了一般,于是火车从少年背部上面几乎间不容髮的地方平安开过去。少年突然把头抬上来。不知怎么,火车倒驶回来,因此少年又伏下去。反覆这样做之间,观众哈哈笑起来,但只有我流着冷汗想:假使那是我怎么办?我一定不能等到火车全部通过就把头抬起来吧?那么,在剎那间我的头就粉碎,我就不存在了。对,我一定会冲动地把头抬上来……我在黑暗中打着冷颤。 我曾经听说为了试验鸡的砂囊消化力,用针头做成栗子的带刺外壳状的球,用糯米纸包着让牠吞吃。吞吃针……这件事又引发了我病态的联想。我一看到针或尖锐的东西就想吞吃,所以对这一类的东西敬而远之。站在高处我也会冲动地想跳下去。因为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着我下去。 也许人具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同时也有破坏自己的本能。果真如此,那么我的破坏自己的本能也许过份强烈。 ※※※ 假使我没有继承庞大的财产,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我的生命力薄弱。我好像只是轻手轻脚避免发出脚步声一般地活着,对人生没有希望,也不关心。好像为配合这一点,人生的一切事都远离我而去。甚至战争对我都没有影响,既没有被征入伍,全国受到轰炸时我也没有遇到。我没有经歷轰炸的打击。我观看世界的眼睛始终带着末世观,邻居、行人、所有的人好像都与我漠不相干,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我活下来的原因,只是没有积极的意志和机会求死,和仗着财产而免于从生存竞争中被淘汰罢了。 ※※※ 虽然如此,我还是与普通人一样从学校毕业,成为公司职员。当然没有步步高升的野心,也不与同事交际。简直像影子般的存在,而且也对此毫无怨言。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亡父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佐久子。据说,佐久子是某公司一位干部的爱女。从认识佐久子开始,我的人生观就一下子改变了。在此以前我对女性毫无兴趣,也没有一个女性愿意理睬我这影子般的人,但佐久子一下子就掌握了我整个的心。这可能是她长得漂亮的关系,也可能是那旺盛的生命力一般蓬勃的积极性所致。
第33页 与佐久子结婚之初,我一直不能接受她是我的妻子。形同腐木的我竟然得到如此美妙的妻子,简直像做梦。 佐久子是我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女人,她是无可比拟的最好的妻子。我似乎透过她与外界和解了。也因为有她的存在,我才开始觉得活着并不坏,前途开始出现了微亮的灯光。我把家里装饰起来。对于把佐久子四周装饰得和她本人相配,产生了活着的意义。 我一面爱着佐久子,一面沉浸于近似恢復期病人那种充实的平和之中。 ※※※ ……灾难总是在已经淡忘的时候毫无慈悲地掌握人。有一天,在公司上班时,我突然站起来,恰像有事要出去一下那样,轻松地拿起帽子,走出办公室,然后一去不返。为什么有这样的行动,我自己也无法说明。只是不耐烦,无法形容的不耐烦推动着我…… 都市中心也是时常有类似乡下被弃之不顾的空地,在我每天上下车的车站不远,沿着铁轨的地方就有一处。离开办公室后,我就走到这边来。 是个阴霾但仍有微弱阳光的初夏午后,当我经过无人的空地旁边时,看到稀稀疏疏生长的杂草在风中摇摆。黄褐色半枯萎的样子,瘦瘦弱弱的。也看到堆积的枕木,和孩子遗忘的破旧洋娃娃。再过去就是铁轨。我走到那里,看到清洁的枕木上面架着的铁轨时,听到轻微的声音。那是从前听过的声音,是从轨道传来的在远处行驶的火车声音。我像小时候把耳朵贴在铁轨静听遥远的未来或过去的音乐那样,茫然失神。蓦然,尖锐的悲哀贯穿我的胸膛。一会儿,当火车的轰隆声接近,巨大的火车迫近时,我已在吞噬一切的漩涡中。漩涡使劲的要把我吸近铁轨。我大声叫喊着,朝着「死亡」跨出脚步…… 醒来时,杂草使我的面颊发痒,我似乎是倒在铁轨旁边潮湿的泥土上。看守平交道的人捲起裤脚管,向我这边走来,我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他。 我没有死是因为在千钧一髮的剎那,受到本能的阻止吧?还是在那种情况下,会发生把人推倒的风压? 不可思议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佐久子,在我被警官护送回家以前,丝毫想不起来。…… 「累了吧?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走。」 车站候车室人很多,杂音、谈话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隆隆迴响着。而且扩音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能够坐在椅子已经很勉强了,没有精神去留意周围的声音。 ……那个人不是长峰吗?那我为什么会认为长峰跟踪着我们?若是长峰,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车站好吵,扩音器在说什么?」 坐在我旁边的佐久子把下巴埋在淡肉色围巾中,露出几分倦色回答: 「扩音器,不知道。」 它在报告什么吗?但我已懒得开口了。 「好,我去买票。顺便买一份报纸怎样?早上在家里没看吧?」 我摇摇头。早上我找不到报纸。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一手拿着报纸急急走回来的佐久子。她像个恋爱中的少女,美丽、年轻。而且对我几乎像别人一样新鲜……我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继续苦行吧! ※※※ 那件事发生后,我就辞职了,而且从居住的t市搬到距离市区很远,偏僻的山脚下,开始过隐居生活。从那时起,长峰就成为我的主治医生,时常来临。 长峰是专攻神经症的年轻人,据说是佐久子少女时代的朋友。长峰称唿佐久子「小姐」成「佐久子小姐」,从不称唿她「太太」。据说他曾经在佐久子娘家寄宿过,所以有时候会问她一些我不知道的佐久子少女时代的家庭情况,但佐久子总是明显地露出为难的神色,把话岔开。显然有不愿意说的原因。 佐久子自动向我推荐长峰,却似乎不喜欢他的样子。这从她接待他的态度,譬如冷冷淡淡的恭敬,以及有时候忽然变成傲慢……从这些态度可以想像而知。长峰对佐久子怯懦到令人可怜的程度……几乎是表示卑屈的程度。佐久子正面看他时,他就突然胀红了脸,眼睛不知道要看那儿才好的样子。我想也许他是在佐久子家做书僮,换取学费,也就是主僕的关系吧。 长峰指示我要尽量安静,避免受到刺激,只能在附近散散步,和不要吃会引起兴奋的食物。关于我所说的病态的经验,他只说神经衰弱的人多半有这种症状。因为晚上会失眠,他把安眠药交给佐久子。 那时候我这样想过。 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也不是变态者,但长峰所说的神经衰弱也不正确吧?拿「生命之灯」的形容来说时,我是缺乏「生命之灯」的人。也许长峰并不知道,对我而言,世间……人生光线微弱,恰似隔着薄纸眺望一样……我是天生比活着更适合于死的人。娶得了佐久子这位美丽贤淑的妻子后,我才以为活着是有意义的。虽然如此,还是无法改变我的消极。 ※※※ 我们是预备到距离五站的海滨公园,那是把俯视大海的丘陵开闢而成的公园,从早春就续连不断的开着桃花、樱花、杜鹃花等,是全家人带着餐点来郊游的好去处。 火车乘客似乎有不少是要到这公园去的,虽然颇为拥挤,还是找到了座位。窗外灰色的房屋很快就消失,海岸线出现于眼下。海水是浓浓的蓝色,水平线一带朦朦胧胧。白色的浪头不胜寒冷的感觉。我恢復了几分冷静,翻开佐久子为我买的报纸。
第34页 这时我才发现这条线路有个地方不通车,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车祸,火车头翻覆,铁轨断裂,今天下午始能恢復通车。 「k站和y站之间发生车祸,火车不通。」我说。 佐久子吓了一跳,歉然表示她一点不知道。 「那么,这两站之间必须步行,怎么办?」 「那就只有步行嘛。」 不晓得别的人是不是知道?不知道的人是否只有我们? 「可是……」 「没有关系,我可以走。」 「放心好了,沿着铁轨走,很快就到。」 坐在旁边的男人同情地看着胡里胡涂的我们说。我忽然感到四肢无力的把眼光调回报纸,火车停驶的地方附有地图,印着「x」的记号大概是河川。 ※※※ 长峰是鼻樑细緻,面孔夹长的脸型,稀疏的眉毛下面一对怯生生的眼睛。似乎是个优秀的人,但从颈项以下结实得像另外一个人,令人想像他的衣服下面可能是隆起的肌肉。他那女人一样翘着的屁股我十分讨厌。脸上和态度上所表现的腼腆和胆怯,以及肉体上流露的动物性精力……这种不调和令我厌恶。 他大约一周来一次,后来变成两次、三次。这样他才安心吧。我的起居室兼「疗养室」只是形式上露一露脸而已,然后就在别的房间和佐久子说些悄悄话再回去。 长峰的存在使我苦恼,他被佐久子吸引着是很明显的事,我以尖锐的神经观察佐久子,她的态度始终如一,保持着客气。有时长峰逗留太久,她就以诉苦的眼光看我。我曾问她对长峰的印象如何,她没有表示讨厌或喜欢,但嘴角挂着我开头的时候看到的轻蔑。结婚以前也许和长峰有某种关系的疑虑,在看到佐久子这种表现时就消逝了。虽然如此,我的眼睛仍然不停止严密的监视佐久子。 禁慾继续长久后,我就透过佐久子的衣服来看她的裸体。于是,我又想到长峰渴望着佐久子却得不到她,从这一点来说,条件和我相同,所以长峰看佐久子时也是裸体的佐久子吧?这想法让我受不了,我觉得我不能原谅长峰。我不信任自己的医生……不,是憎恨他的病人。长峰建议出去散散心,我偏偏待在家里。我怀疑他在安眠药上做手脚,因而另外向佐久子要求市面上所出售的。 对爱恨之念淡薄的我,因佐久子而了解了爱,因长峰而懂得恨。 去年夏末,长峰和佐久子在另一房间说话,我发现房内有一把锥子。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也许是佐久子用过后遗忘的吧。我一面这样想,一面拿起了锥子。他们两人听到痛苦的叫声而跑过来时,我正看着沾满了血的锥子,和从腿上的小洞流出来的鲜血。佐久子停止尖叫,抑压着声音说: 「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喏,给我吧。」她说着,拿走了锥子。 「为什么锥子会在……」 长峰说到一半,闭上了嘴,脸色苍白。 我安静地叫长峰迴去。这时长峰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痛苦、悲哀和惊愕揉和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这件事发生后,我就拒绝长峰来访,并且结束这里的生活,重新回到市内。因为山麓的家在气氛上已不适宜居住,同时也为了让佐久子换换情绪。 ※※※ 火车一停,乘客们都站起来,急急往出口走,大概是再过去火车就不通了。从窗口眺望,街上重重迭迭的屋顶都在眼下。看来这一带是高架线,朝下一站是下斜坡吧?据报上说,出事地点是在平交道附近,所以想必是比较靠近下一站。 到了站台,乘客分为往出口走以及沿着铁轨走两队。 「沿着铁轨走怎样?从外面出去,恐怕要绕远路。」 「好是好,但出事的地方可以通过吗?」 「可以通吧?大家都在走,要是铁轨通不过去,可以越过栅栏走道路。」佐久子露出略带锐利的眼光说。 「不过……」 「一定不是这么高的线路,因为有平交道嘛。」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举步走。佐久子从后面追过来。 「累了?事情变成这样,真对不起。」她道歉地挽着我的手臂说。 人们在铁轨两侧排成一列纵队,慢慢前进。也有人一步步踩着枕木走。我夹在这滑稽的、顺从的纵队中走着,佐久子跟着我。太阳在头顶上照着,我不时凝望它。白色的球在网膜滚滚转动,视界变成漆黑。但片刻后,长长延伸的铁轨,和默默走动的纵队重新出现。我反覆着这没有意义的举动。这当中,我在脑中唱着从前学会的歌,脚步配合着旋律。我唱不顺,不住地反覆着,唱得近似梦呓,好像吞着铅的感觉……我想躺下去,只想睡觉,深深的睡觉。 想起来在山麓那段生活完全失败了。远离所有的刺激反而使长峰的存在扩大,使我的神经被他钉牢,变得非常疲倦。 回到原来的家,长峰不再出现后,心情平静得惊人,也有了食慾。 我和佐久子商量,等我身体完全康復后,要做些小规模的文雅的生意,例如书店或鲜花店。 长峰的存在在我的脑中渐渐淡薄后,原先强烈的反感也平息,记忆鲜明的那战战兢兢的举动,现在也变成诱人的微笑。我问佐久子,长峰君喜欢妳吧?她红着脸点头。据说从她少女时代长峰就喜欢她,但从不曾说过一句表示这一类意思的话。
第35页 「我从以前就不喜欢长峰先生。我是为了你才请他来的,所以很敬重他,但讨厌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不要再让他来呢。」 佐久子说着笑起来。 可能是这样交谈过的关系吧,有一天晚上我做了梦……更可能是受到药物的影响,在半睡半醒中没有脱离梦境。 那是从长峰轻轻拉开纸门,探视睡觉中的我开始的。梦中长峰不知所措,但又有几分冷笑的面容。 接着,出现了可怕的场面。长峰喘息着,像一只猴子扑在佐久子身上。佐久子双手放在背后,抖动着乳房笑着……这场面我是一边呻吟着看到的。 醒来时全身都是汗,我看着呆呆坐在我面前的佐久子。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睡衣。忧虑地探视着我的佐久子,丝毫看不出淫乱的影子。我似乎被相当可怕的恶梦魇住,所以我伪称被猫压住胸口。 那天晚上,我彷佛着了魔地要求佐久子的肉体,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后,看见了梦中出现的纸门。只有纸门是实在的。不过,探视我的长峰也觉得好像并非做梦。但夜里长峰不可能在佐久子房间,除非佐久子让他进来……想到这里,我对自己感到不安,赶紧把面颊压在佐久子胸口。 死神往往没有预告的来临,那年岁末一个寒冷的日子,我接近了死神。 「我们家的电灯全部不亮,不晓得为了什么?」佐久子说。 「不是停电吗?」 「不是。喏,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吧?只有我们家没电。」 不错,是听见了女人唱着的歌谣曲。佐久子说她出去买东西顺便叫电器行的人来看看。我说也许是安全器的保险丝坏了,并且答应修理。 安全器是在门内侧的墙壁,佐久子走后,我马上搬来一张凳子,拿着螺丝爬上去,把陶制的安全器盖子打开。保险丝没有烧毁,但螺丝钉松脱了。我旋转螺丝钉,重新接好保险丝,再把螺丝转紧……这样就已经修好了。正松了一口气时,那熟悉的颤慄又发作了。我只要重新盖上盖子就行了,但我的手已经与意志脱离。我的眼睛凝视着保险丝上面凹陷的地方,那里有黑色的电线错综复杂地盘绕着。就是它,我的双手只要触到它,我就触电死亡……危险,盖上盖子,下来吧…… 眼前一片黑暗。我的双手勐然插入了那黑色的凹洞内。 从凳子上面摔下来时,我知道自己没有感电而吓了一跳。我就那样躺着,心里想……这样说来,确实是停电了。但为什么有收音机的声音?啊,对了,一定是唱片的声音。那就是双重的,停电同时安全器故障…… 结果,我没有復元的希望,因为我的精神已经分裂。 责备佐久子疏忽也是徒然,她相信我已经完全恢復了,我不忍心让她失望,决定不让她知道……直至有一天死神真正来临。 从那时候起,长峰突然来了。他说好久不见,很不放心,但看样子还不错,好极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我有些同情长峰。不知他是否晓得我们夫妇讨厌他,频频来走动,分不出他究竟是脸皮厚,还是人太善良。与他约定每周一次,在固定的日子来访。奇怪的是强烈的憎恶感情已经消失,只剩下观察这单恋着佐久子的男人的兴趣。 ※※※ ……铁轨上面行走的队伍忽然停下来。 「喂,后面的人走不过去啦。」 「背嘛,背嘛。」 听到这样的声音。伸长脖子张望,看到百来公尺前面有个少女蹲在铁轨中央。我的脑中闪动了一下。再看时,那里原来是铁桥,旁边没有铁骨架,它的高度与下面的水面──那是出现于报纸图面的河──大约有十公尺以上。枕木和枕木之间是空隙,所以要是脚下没有踩稳,一定栽落下去。少女是因为晕眩而不敢再走。 我茫然地感到某种决定性的剎那已经接近了。 一位强壮的青年背起少女,走过铁桥,因而队伍继续前进。 走到铁桥前面时,我站住了。下面一道细细的流水夹在白色的干涸河床之间,上面有许多大石头。佐久子脸色苍白,紧握着我的手。我陷于一种麻痹状态,没有恐怖感脑中空空荡荡,举起脚来就走。只有佐久子手尖的颤抖捕捉着我的感觉。 错误的陶醉感和自由感充满着我,远处的空中浮云在我的眼角闪着光。 佐久子尖叫起来是因为我拉着她的手要跳入河中,或是我还是她的脚踩空了?不,也许是佐久子和我都被另外的强大力量推了一把而跌倒的。佐久子就是在这时候尖叫起来的。 我想有一剎那的时间我失去了知觉。 被阳光晒热的树木气味首先刺激了我的鼻子,原来我的面颊贴在枕木上面,我清清楚楚的看见眼下小小的河水流动着,上面浮着一片枯叶。清凉的风从那里夹着山野的幽香,穿过枕木之间吹上来,我觉得某种十分安宁的东西沁透我的体内。 发现佐久子和长峰面对着面在我的旁边,我也不感到惊奇。 他们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看到我要爬起来,急忙把手伸过来。我兴趣盎然地看看他们两人紧张的面孔,提议今天到此为止,要回去了。 「我有话和长峰君说,佐久子,妳先走,一会儿我就赶来。」
第36页 佐久子脸上相当惊慌,不过,我温和的语气似乎具有不容拒绝的成分,她顺从地点点头,沿着刚才走来的铁轨回头走。我目送着她的背影,问长峰: 「原来你跟踪我们?」 一时间长峰似乎说不出话,只略牵动一下下巴而已。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出来?」 「听佐久子说过这计划,今天去拜访时,正巧看到两位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跟踪?」 长峰的面孔扭曲了,一副欲哭的样子。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我的诚意……」 「推倒我的诚意?」我微笑说,「这我感谢你。我问你,我吃了药睡觉时,你来找过佐久子吧?」 我注视着把头垂下去的长峰,继续问: 「你和佐久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长峰的头勐地抬起来,露出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说: 「佐久子小姐不是像你所想像的那种人,请你相信我的话,而且……而且希望你离开她。」 据他说,佐久子爱卖弄风情,与异性的关系毫无轨道。从少女时代就有好几个情人,和当时在她娘家当书僮的长峰也保持着关系。她家里的人急着要在她的行为未被人发现以前,把她嫁出去,她的配偶必需是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有某种程度的财产。换句话说,我正巧是符合这条件的男人。为抹杀她的过去,佐久子先认我的亡父的朋友为养父,然后再嫁给我。听这位养父说,佐久子的双亲都去世了。 佐久子婚后仍时常和长峰来往,他公然来访以后,两人交往的次数也增加。长峰畏惧淫乱大胆的佐久子,一面想结束关系,一面仍然拖拖拉拉的维持着关系。 这当中他产生可怕的疑念,怀疑佐久子要陷害我。长峰的忧虑是双重的,为了我的安全,他不敢放松监视……这是长峰剩下的唯一的赎罪。 长峰说的内容,大体上就是这些。我说: 「是否相信你的话,以及怎样对待佐久子,是我的自由。而且我此后的行动也是自由的。我现在要回去,和佐久子上街去买东西,希望你往相反的方向走,从我的视线消失。还有,我告诉你这位医生,我现在心情非常爽袂,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也许是强烈的打击使我恢復了精神的平衡。虽然我不知道医学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例子……」 说完,我就转身沿着铁轨走回去。然后我仔细思考。 ……我可以这样推论:佐久子今天的外出是以前就计划好的,目的地的公园有俯视海的悬崖,也许我会老毛病发作,跳入海中。再说,回去的时候预备到百货公司去。百货公司的屋顶不是等于山谷间的断崖吗?此外还有偶然发生的车祸。佐久子突然建议出来,是因为看到今天的报纸,看到说明图,知道火车不通车的那段路有铁桥吧?也想起这座铁桥架在相当高的地方吧?今天早上找不到报纸,可以想到是她藏起来的。佐久子在车站买报纸,确定我尚未看过报纸。我问她「扩音器说什么」,这也证实我没有听见。 佐久子的失败是在说出平交道,我对她说发生了车祸,但没有说发生在平交道附近。 可以说,佐久子是在等候我自灭,等候我跳入死神怀中。 我想起用锥子刺自己的大腿时,长峰那复杂的表情。也许他吩咐过,一切危险物,尖锐锋利的东西,都不能放在我的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因为锥子在我的房间,他才开始怀疑佐久子的意图吧? 停电那件事,保险丝是佐久子拆松的吧?而我免于一死,是因为佐久子不知道真正停电。拿出剃刀之举,想来也是故意的,我不会伤她,反而会切割我自己的颈项……一点不错。 佐久子正确地计算着。加上长峰的登场……佐久子企图一步步把我的神经勒紧、破坏。晚上做爱时不规则的热情,也是有冰冷的意志存在吗?…… 不过,这些推测我只做为一种假定而已。也许佐久子正是如长峰所说的女人,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但也可能佐久子是我所信任的贞淑妻子,那一切反而都是长峰的做为。 因为我的推论并没有具体的证据。不过…… 长峰为什么要把我推倒?是要把我推落下去,还是为了要救我脱离危险? 从结婚以来,佐久子种种态度和表情在我眼前浮现,又消失。我全然没有憎恨或愤怒,只有怀念使我涌起了泪水。 假使我的推测正确,她为什么盼望我死?是因为她真正爱长峰?爱他,为什么不干脆和我离婚?显然她是想要长峰和我的财产。 ※※※ 在车站和佐久子碰面,一起回到市区,坐计程车到百货公司。佐久子说我的脸色不好,要直接回家,我不同意。我一直情绪良好地和她对答,她也就放下心,话多了起来。 在佐久子买东西时,我决定到屋顶去等她。 飞机一圈圈转动着,火车跑动着,木马跳动着。我的眼角看到衣着五颜六色的孩子们在欢唿,一面走到安静的角落,从栏杆眺望下面。一切生物都显得小小的在地上蠕动。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先撞到电线,滚一圈,然后掉落路上,当场死亡吧?于是,报纸就刊出一则小小的消息:「原因是神经衰弱」。 我稍微探出栏杆外面,眺望墙壁外侧。粗糙的水泥,在距离栏杆边缘大约一公尺的地方,一定的间隔就有一根头朝上的尖突铁骨。想来这是悬挂长条广告布之用。我以眼睛测量了一下,点点头。
第37页 ……不过,你做得到吗? 我这样问自己,一面发抖。 ……佐久子买好东西,上来和我并肩坐在椅子。这一角落照不到阳光。没有人影,佐久子这时才问我,长峰说了什么? 我照实直说。佐久子流着泪,很气愤。 「说谎,这一切都是他捏造的,你相信我吧?请你相信我……请你想着过去的我,不要受骗……」 我站起来,慢慢走到栏杆前面。这边没有铁丝网,栏杆的高度比胸部略高。 我忽然一跃,跨坐在栏杆上面。发着呆的佐久子惊醒来一般跑过来。我的双手抓住栏杆,身体悬挂于墙壁外侧。 ※※※ 佐久子以惊人的力量拉着我的手,她抑制着尖叫。 她的眼睛突然发直,失去血色的脸剎那间没有表情地瞪视着我。 在剎那间,她的两手为了扳开我抓着栏杆的手指而拼命移动。 张着嘴巴,耸着肩头,焦急地拼命扳动我的手指。她那纤细的指头活像弹簧。 「来人啊,救命啊……」 佐久子这样叫喊时,是在我的手指全部离开的时候。这时佐久子应该看见了,拖长尖叫声掉落的我,双手已经松开,却没有坠地,像表演魔术一般悬挂在空中。而且以异乎寻常的镇静的眼光看着她。 是突出于墙外的钢骨钩住了我的裤子,那是我刚才察看外壁时估计过的。 佐久子翻着白眼,好像「嘘」地嘆了一口气,瘫痪于没有人的地上。 ※※※ 我几乎没有臂力,要爬上来相当困难。 我打从心底因惧怕坠落而颤抖。 「嘿呵,嘿呵。」 自己叫出加油声,跳回佐久子旁边时,我自己都差不多要昏倒了。 我把失神的佐久子弄到椅子上面躺着,我也坐在她旁边休息。 那边阳光照耀的游乐场仍然传出孩子们的欢唿声,突出于高空的飞行塔有漆成蓝色或红色的飞机绕圈飞着。 我筋疲力尽,几乎要失去知觉,但我的心底奇怪的明亮。 长峰、佐久子,以及手忙脚乱的我,都觉得彷佛是很久以前看过的空虚无聊的喜剧配角。也许我已经重生,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为以前的我,已经坠落于三十公尺下面的街道,消失了。 现在,怎样对付佐久子?这只有交给佐久子自己去决定了。 我站起来,往游乐场方向走。 管理员在那里,我对他说: 「有一个女人倒在那边的椅子。」 我已从虚幻的深渊中脱险,罹患神经衰弱的已不是我,而是佐久子。 拿破崙的遗发  三好彻 napoleons hair  tohru miyoshi 三好彻(tohru miyoshi,1931) 他是在「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第一集 以「死者的信」而登场的作家,是日本大报之一的读卖新闻记者。当初志在文学,但从事推理文学后,仍关心本身作品的文学性,往往避免作品中的诡计和陷阱,而着重于写实。 「拿破崙的遗发」是本集中杰出的一篇,故事从失意的拿破崙晚年流放的圣赫勒那岛一变而改在美国新泽西展开。十九世纪初的欧洲与现代美国,在推理小说的技巧下紧密地连结,吸引了读者。在一个短篇中,英、美、法、日不同国籍的人毫无牵强地同时出现,也是现代的特徵吧。 在歷史的、科学的事实之中,逐渐揭露的真相──然后是最后所预备的闪烁般的惊讶,和爆发性的冲击…… ──艾勒里.昆恩 ─ ─ ─ 拿破崙的遗发 拿破崙搭乘英国军舰诺桑巴朗德号,航海两个多月,抵达圣赫勒那岛时,是一八一五年十月十五日。 圣赫勒那岛面积约一百二十平方公里,是距离非洲大陆西海岸一千九百公里的海中孤岛。该岛是赤褐色火山岩形成的岛,中央耸立着高九百公尺的岩山。据说是绑住曾经一手掌握欧洲大陆的科西嘉普洛米休士最理想的地方。 不过,圣赫勒那岛并非像传说那样,气候恶劣的岛屿。据现在的评价,反而认为是适合于保养健康的地方。 拿破崙曾经在这里与他的部下葛尔格将军、蒙特伦将军夫妇、侍从拉斯卡兹父子、侍医安东姆马丁度过幽禁生活。 鑑于厄尔巴岛失败经验的英国,特地任命以勇勐着名的哈德生.罗担任总督,严密监视拿破崙。拿破崙身边经常有两名护卫,应该叫做监视兵,使拿破崙神经烦躁。 英国最害怕的是这位矮小的普洛米休士扯断铁链,重返欧洲。拿破崙尽管已经失败,他的名气仍非路易十八所能比拟。假定他逃脱成功,重新踏上法国土地,将震撼整个欧洲是很明显的事。只要拿破崙活着,不安永远存在。 拿破崙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是在被放逐岛上后经过五年,一八二○年十月的事。 这天早上,吃过早餐后,拿破崙便开始口述「圣赫勒那回忆录」。 「圣赫勒那回忆录」是接受拿破崙口述的侍从拉斯卡兹在发表时加上去的题名,拿破崙自己则只称为回忆录。 在房内来来回回踱着步,一面开始口述后,大约过了十分钟,拿破崙突然停脚站住,因为他感到胸口内部好像塞着铅块,很难受。拉斯卡兹抬眼看看皇帝的举动,这时皇帝伏在旁边的沙发,低声呻吟着,并且吐了少许血。
第38页 安东姆马丁医生立刻被请来,马丁详细诊察后,从呕吐物中发现旧食物残渣。 马丁的诊断是「食物中毒」,他说只要注意饮食,四、五天就恢復,使赶来探视的蒙特伦将军放下了心。 不过,拿破崙的恢復并不显着。这年岁末,以及到了一八二一年初,他的病况仍不见起色。不但如此,他的体重徐徐下降,脸上开始浮肿。从前眼光锐利、颧骨高耸的器宇轩昂英姿早已消逝无踪。食慾也减退,他爱吃的肉类也几乎不沾口。以往每月来访一次的哈德生.罗总督差不多天天来探望,但从前常说些尖锐的讽刺让罗总督苦笑的拿破崙,从这以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被放逐岛上后,拿破崙就罹患了赤痢和肝脏灾。受到这些疾病的影响,他的体力日渐衰退。蒙特伦将军来访时,拿破崙说: 「我的体内好像栖息着滑铁卢。」 说着,他就软弱地笑笑。越过阿尔卑斯山,遭遇伦巴底雪崩那一阵,夸言每天睡三小时就足够的盖世英雄,到了四月就已变成离不开病床的状态了。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太阳从海上升起时,拿破崙断断续续的喃喃说: 「法国、军队、前锋……」 接着,他脸上的痛苦消失,变成僵硬不动的表情。马丁按着拿破崙的脉搏,他已经断气了。 【1】 江上秋彦应聘到美国新泽西州p大学担任客座研究员,是在一九六○年秋天。 他是放射化学的新进学者,在日本也颇受重视。但日本政府对科学家态度冷淡,既捨不得拨出研究费,待遇也不高。因此,p大学每月二千美元的待遇,他当然立刻答应了。 介绍江上的是美国物理学界元老之一,肯特博士。他亲自到机场来接江上,开车送他到旅馆。 「我会尽快帮你找适当的公寓,这几天先住旅馆。」博士握着方向盘说。 「谢谢,一切麻烦你了。」 「今夜我在家里举行派对,招待研究所的朋友们,这是好机会,希望你也来参加。虽然刚下机,可能累了。」 「好的,我一定参加。」 「时间是七点。告诉计程车司机,大学路的肯特家就知道。本来该去接你的,但我答应帮忙太太,所以请原谅。」 肯特博士说着,在旅馆前面让江上下车,握手离去。 长途旅行和时差的关系,江上感到很疲倦。虽然答应参加派对,其实巴不得立刻上床休息。 江上是属于高大的日本人,体格魁伟。不过,体力上不能与西洋人比拟,在抵美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体会出来。就拿肯特博士来说,六十多岁的年纪,仍然红光满面,看起来还很年轻。想到这些,不能不觉得食物和平时的生活环境决定遗传的学说自有其道理。 虽然疲倦,江上仍如约在七点到肯特家拜访。 肯特太太已是白髮醒目的年龄,但仍穿着鲜红色洋装,戴着手镯。她与博士一起迎接客人,端送饮料,介绍陌生客人。 江上在语言方面没有障碍,但无法融入派对的气氛中,手拿着鸡尾酒,默默站着。博士很快地发现,走过来说: 「我给你介绍同伴,到这边来。」 博士拉着他的手臂,走到在屋角讨论着什么的两个人旁边。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从日本来的江上博士,这位是从法国来的查理罗亚副教授,他与拿破崙同样是科西嘉人。」 查理罗亚的高度与江上差不多,棕色头髮,大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辉。 「这位是英国的哈里梅逊博士,他专攻医学,生病可以找他。」 哈里梅逊相当高大,他和查理罗亚的年龄都在三十七、八岁左右。江上的年龄也相仿,肯特博士特地介绍他们,显然是考虑到他们的年龄相近。 罗亚副教授以夸大的动作亲切地握手,梅逊博士则相反,冷冷淡淡,只是礼貌上伸出手来,然后就一个劲的吸菸,以睏倦般的眼光打量江上。与亲切地问长问短的罗亚相比,梅逊好像忽视了江上的存在般傲慢。 江上的感情多少受到伤害,但也忍耐着,没有形之于色。不过,从结果来说,变成只是与罗亚谈话。 罗亚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江上: 「对了,刚才为这事也和梅逊博士讨论过,日本的歷史教科书对于拿破崙的死因是怎样记述?歷史是我的专长,所以对各国的歷史教科书很感兴趣。」 江上考虑了片刻。 「糟糕,我是专攻物埋,对歷史的知识很贫乏……」 「不过,你在学生时代总念过基本学科吧?那时候当然念过拿破崙的事迹吧?」 「那当然,拿破崙是日本人所熟悉的法国英雄。」 罗亚满意地露出白色的牙齿。 「可不是?假使拿破崙在滑铁卢战胜,欧洲的近代史一定已经改写,希特勒这个怪物也不会出现了。」 「那可不能。」梅逊说,「事实上拿破崙战败,而且在圣赫勒那岛病故,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不,这与事实不同,因为拿破崙在圣赫勒那岛不是病故。」 「又来了,你又要开始第一流的辩论了。」 「不,这绝不是我的耸人听闻。这是二十年来我研究各种资料之后,正确的推论。」 「那么,请教日本的江上博士。」梅逊转身过来问,「你知道拿破崙是怎样死的吗?」
第39页 江上感到左右为难,从刚才的谈话看来,罗亚与梅逊似乎在感情上发生对立,要是答得不好,恐怕他也会被捲入他们的漩涡中。 「这个,」江上喝了一口鸡尾酒才回答,「虽然这不是有责任的答覆,不过,根据我的记忆,课本上是说,拿破崙死于圣赫勒那岛恶劣的气候与胃病。」 「一点不错。」 「错了。」 梅逊和罗亚同时说,肯定的是梅逊,否定的是罗亚。 救江上脱离被两人夹攻而陷于窘境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是一位苗条的女性,穿着高贵的礼服,高耸的胸前佩戴的珍珠项鍊射出光泽,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闪着蓝宝石光辉,头上是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妖精般的金髮。 金髮的种类也很多,她是令人心醉神迷的金色,没有染色的感觉,彷佛周围徐徐吹拂着黄金和风的金髮。 「哈里,」她亲热地问,「什么事讨论得这么热心?」 「嗨,莉萨,不是在讨论,只是在谈歷史而已。」 「查理,」金髮莉萨对罗亚说,「你的话对我太高级,我听不懂。」 霎时,罗亚脸上露出了苦涩,一闪即逝,却没有逃过江上的眼睛。 「并不是深奥的话题,莉萨。」罗亚以无力的声音说。 「是吗?怎么好像站在教坛上面那样严肃?」 罗亚苦笑了一下。 「莉萨,我给妳介绍,这位是日本的江上博士,物理权威。」 莉萨把手伸出来,握了手的江上留下柔若无骨的感触。不过,招唿后,她就说: 「哈里,我要回去了,你愿意送我吧?」 「我很乐意。」 哈里梅逊挽着莉萨手臂,往出口走。目送他们离去的罗亚,把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 【2】 从第二天起,江上就开始到p大学上班。一周三次,上午给学生上课,其余的时间主要的是做放射化学的实验。这里与日本不同,从粒子加速器、原子炉等低出力的到高出力的一应俱全,允许自由的研究。除以上以外,还有许多来自外国的研究者和留学生,没有人种上的歧视。午餐时间各自拿着一份自助餐,与自己投机的同事一块儿吃。大学生和教授一律平等,没有差别。 不过,只有一个人和江上格格不入,就是哈里梅逊。他们在不同的研究室工作,所以工作上不会碰面,但时常在餐厅遇见。 江上向他打招唿,他也紧闭着嘴巴,略点一下头就走开,毫无谦和的态度。 与哈里梅逊比起来,查理罗亚豪爽得多。他对每一个人都随和地谈话,容易相处。话题也丰富,对日本的事也比较熟悉,在餐厅遇见江上时,有时也会询问天皇制的问题。 江上到任后大约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在餐厅碰到罗亚,罗亚笑容满面的和他招唿。 「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看看。」罗亚兴沖沖的说,「今晚到我家来怎样?」 「什么东西?」 「日本的美术品,木板的美人图……」 「浮世绘吗?」 「对,想请你鑑定一下有多少价值。」 江上耸耸肩。 「我是外行,看一看是可以,但不会鑑定。」 「不过,日本的题字总会看吧?给我解释一下也好。」 「那倒会。」 「谢谢,那就等你来哦。」 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罗亚的公寓,江上被公寓的豪华吓了一跳。因为听说是公寓,江上在想像中以为是与他相同的两房式公寓,原来像饭店一般的公寓,入口处有玄关,而且各有四个以上的房间。 推开重重的黄铜门铃,里面发出轻轻的钟声。接着,罗亚微笑着开了门。 「嗨,欢迎。」 罗亚请江上坐在沙发,走到小酒吧前面调配饮料。 「好漂亮的家。」江上老实说出感想。 「因为太太的健康关系,不能住在郊外。医生在这附近,只好租这里的房子住。」 「太太生什么病?」 「也不是什么地方有病,只是胃肠衰弱,很伤脑筋。」 这时一位五十余岁的女人出现,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梅,」罗亚把她拉过来,「妳可以起来了?」 「可以,今夜觉得舒服一些。」 「我给妳介绍,这位是江上博士。这是我的太太梅。」 江上一面招唿,一面竭尽所能抑制着感情,不让惊讶和同情形之于色。无论如何,梅看起来比丈夫老二十岁。可能疾病使她苍老,但无疑的,实际年龄也比丈夫罗亚大得多。 梅抬手摸摸睡乱的棕色头髮,倚着罗亚而坐。也许从前她是美丽的女人,但现在人老珠黄,看不出昔日的风姿。说了几句十分平凡的话后,她很快就退回卧房。 罗亚送梅进去,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几张浮世绘。 「就是这个,请你看看。」罗亚充满信心的在桌上展开。一望而知是歌歷的伪造品。江上踌躇了一会儿,后来毅然说: 「我想这是一位着名的画家歌歷的伪造品。」 「歌歷?啊,我知道,但不是真货?」罗亚失望地说着,呸了一声。 「你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 「向科西嘉时代的一位朋友介绍的掮客买的。」 「科西嘉?哦,对了,你和拿破崙同乡。」
第40页 「对,所以比别人更关心拿破崙。」 在肯特博士家举行派对时的记忆回到江上心中,罗亚与梅逊两人讨论着拿破崙的死因,当时觉得罗亚那样激烈地讨论无关紧要的问题,实在有些滑稽,现在才明白自有他的理由。 「既然是假货就算了。」罗亚把浮世绘收起来,「好,我们去吃饭吧。女僕已经回去了,把你请来,抱歉得很……」 「请不要放在心上。把太太一个人留在家里恐怕不好,万一发生事情怎么办?」 「是梅命令我带你到餐馆去吃的。」 罗亚带江上到一家相当高级的西餐厅,显然罗亚是这里的老主顾,侍者态度殷懃的带领他们入座。 在吃饭之间,罗亚继续向江上讲着拿破崙,而他加强语调的是,关于拿破崙的死因。 「拿破崙是被英国人毒杀的。这是我的主张,尚未被学界公认,不过,我一定会找出文献上的证据。」 「如果是毒杀,拿破崙去世时在场的人不是会发现?」 「不是一剂药就断气的毒药,是长期掺在食物里面,让他慢慢衰弱。」 「那是怎样的毒药?」 「据我的想法,大概是砒霜。英国很害怕拿破崙,只要他活着,即使被放逐到海中孤岛,还是不放心。这可以从哈德生.罗总督的日记看出来。」 「就是说,是他给拿破崙下毒的?」 「罗总督接受本国的命令,让别人下毒的。我是认为直接下毒的人是那西班牙人安东姆马丁侍医。」 「有证据吗?」 「马丁在拿破崙死后,没有返回祖国而到古巴去定居。要是回祖国,会被询问关于拿破崙的死,那样一来真相就会泄漏,所以干脆逃到古巴去。」 「原来如此。」 「古巴有一座世界最大的拿破崙博物馆。馆长叫做唐福里奥罗波的砂糖王,现在流亡纽约,他说博物馆内有拿破崙在圣赫勒那岛时爱用的椅子、n字记号的黄金盘和叉子。此外有拿破崙任命他的弟弟约瑟夫致西班牙的书简、皇后玛丽亚.露依丝用过的金制早餐用具等珍贵的物品。」 「哦。」 「我当面问过这位罗波先生,他也承认我的意见合理。据说,仔细研究马丁留下的记录,就会发现马丁担任毒杀拿破崙的任务。」 罗亚好像着了迷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且举出种种毒杀拿破崙的旁证。 吃完饭,罗亚与江上走出餐馆时,正好有一对男女开车抵达。 侍者打开车门,看到车上下来的女郎,突然像机器人一样呆住,因为这女郎艷丽绝伦。 「啊,查理。」女郎叫道。 「嗨,莉萨。」 莉萨挽着梅逊的臂膀。 「梅的情形现在怎样?」 「谢谢,这几天好像觉得舒服一些,她在想念妳。」 「这几天之间我会去看她。」 「欢迎。」 莉萨也对江上嫣然一笑,走进餐馆里面,但罗亚和梅逊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 「莉萨是梅的侄女。」罗亚解释地说,「梅也知道那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看中了莉萨,很不放心。」 罗亚的口吻平静,但江上清楚的看出他的眼中燃着憎恨的火焰。 据罗亚说:梅逊曾经和有钱的寡妇结婚。很幸运的,妻子在半年前死了,留下庞大的财产给他。 这是常见的例子,江上心内想。但罗亚自己呢?他的太太梅显然的年纪比他大。科西嘉出身的法国人似乎不可能富裕到租赁那样豪华的公寓,会不会罗亚也是依靠着太太的钱财? 望着自己的公寓陈旧的墙壁,这夜江上久久不能入睡。 【3】 大约一个月后,梅病故,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大学方面,也有很多人参加。 莉萨以亲戚的身份参加,厚厚的金髮从黑纱下面泄下来,似乎与悲哀的气氛不大相配的感觉。参加的人有不少人看她看得入迷了。 丧事结束后,过了两三天,大学内纷纷传出了谣言。据说,罗亚以为太太死后遗产会留给他,但梅在遗言中表示,大半遗产由莉萨继承。接到律师的通告后,罗亚大失所望。 这谣言是从那里来的,不得而知,但江上是听肯特博士说的。博士说: 「罗亚也听到了这谣言,好像很不高兴。因为据说他在追究散播谣言的人,要提出严重的抗议。」 「那就是说,遗产没有留给他是没有根据的谣言,与事实不吻合?」江上问。 「我倒不知道这么多,不过,罗亚似乎把梅逊视为目标。」 「这样说,罗亚和梅逊好像不太投机。」 「那是现在。他们两人在战争中到这里来的时候很要好,梅逊已故的太太和梅是好朋友。」 「后来为什么感情变坏了?」 「为了女人。」肯特博士说,「不管东西洋,不管地球的经度和纬度,男人的友谊发生裂痕都是为了女人。」 「可是,他们两人不是都结了婚?」 「对。不过,自从半年前梅逊的太太因为胃癌去世,梅逊获得自由后,他们两人之间就开始冷战。现在罗亚也恢復自由了,所以可能会更恶化。」 肯特博士预言者般的说,但没有被他说中。也许说中了,但在证实以前,莉萨突然死了。这位重要角色在睡眠中,不知被谁绞勒死。
第41页 不用说,罗亚被警方视为重要嫌疑人而传讯他,但找不到可以把他当做兇嫌的决定性证据。而且警方传讯罗亚,是把他做为嫌疑者,或只是询问案情,不得而知。因为梅逊同样被传讯,还有其他好几位被传讯的人。 无论如何,大学内暂时都在谈论这问题。莉萨的房内被翻找过,所以有的人推测是强盗杀人,但也有人认为是兇手的伪装工作。 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两个月,江上才在大学附设研究所的研究发表会看到罗亚。 研究所每年一度举办发表会,供研究员发表一年来的研究成果。会中不时发表成为世界性学术奖对象的论文,所以颇受传播界的重视。会场设有记者席,也招待各界权威者参加。学生或教授都拨空,踊跃的参加。 江上赴美不及一年,没有足以发表的论文,但他仍每天去旁听,与会者之中也有日本人,听日语令他愉快。 在歷史部门,查理罗亚以「有关拿破崙之死的新考据」为题而发表论文,是在第二天下午。 罗亚一上台,场内就发出轻微的喧譁声。在江上看来,罗亚对场内的兴奋似乎感到为难的样子。可能他也觉得人们对传说中人物的兴趣,远胜过对他即将发表的论文的兴趣吧。 但不久,罗亚的论文内容成功地吸住了大家。关于拿破崙的死因,他以拉斯卡兹所写的「圣赫勒那回忆录」为始,把伯特伦将军和蒙特伦将军的手记、葛尔格将军的信、安东姆马丁的记录中,足以证明拿破崙被毒杀的只字词组细心的摘录出来,像整型外科医生一样,巧妙地把在孤独失意中被毒杀的英雄像,烙在听众胸中。 事实上罗亚的研究确实很详尽,他为了写这篇论文,似乎连非他专攻的医学和毒药也研究过,因此才能够引用拿破崙的临床记录,推测是由砒霜而引起的病况。 比方说,拿破崙告诉医生,他有肝脏炎,时常头痛,手尖和脚尖也疼痛,而这是与砒霜中毒的症状一致。再说,根据记录,拿破崙到圣赫勒那岛后,由于气候不佳与食物的关系,变成胃肠衰弱,但在被放逐岛上以前,他的胃肠健康,而且很喜欢吃肉类。然而,从死亡前大约半年,他就讨厌吃肉,这是砒霜中毒特有的脂肪退化变性所引起的现象。 罗亚以富于韵律的声音,叙述了以上的内容。会场的听众彷佛梦游患者,对罗亚的论断点着头,接受了从他口中发出的弹劾。 「现在大家已经明白,拿破崙是被英国人谋杀的。老奸巨猾的英国人光折断拿破崙的翅膀还不满足,因为害怕他东山再起,所以连他的生命也夺取了。然后以血腥的手擦擦嘴巴,向世界上的人宣布拿破崙是生病死亡,欺骗人们,矇混歷史家的眼睛。」 罗亚演讲结束时,会场内充满了紧张的空气。p大学里面英国人为数不少,与会的人也很多。虽然这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但正面诽谤英国,从面子上说,也非给予罗亚反击不可。 「有问题没有?」 罗亚环视会场问,立刻举起了数十只手。罗亚扫视了一遍,指着其中之一说: 「梅逊先生,请上台。」 梅逊站起来,直接走到台上,好像要推开罗亚一般,站在麦克风前面。 「刚才罗亚博士所讲的,是一篇很有趣的小说。」 梅逊不看一眼板着面孔的罗亚,态度冷静地提出问题。 他的问题,与其说是对罗亚的质问,不如说是老师在训诫无知的学生。拿破崙诉说他的体内栖息着滑铁卢,这种胃部的重压感、膨胀感,以及旧食物残渣和少量的吐血,是幽门部癌发现的特徵。而且食物嗜好的变化是癌症引起的胃液中盐酸,以及胃液素减少,和乳酸增加所致。这些是医学上的常识。「拿破崙是死于胃癌,这从现代医学常识来看,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再说,拿破崙的父亲查理,」他故意以讽刺的语气说,「于一七八五年拿破崙在巴黎士官学校求学时,同样因胃癌而死亡,从这史实也可以得到证明。癌在体质上会因遗传因子而传染,可从统计上看出来,罗亚博士缺少这种初步的医学常识,实在令人遗憾。」 含着揶揄和嘲笑的梅逊的演讲,不用说,使罗亚改变了脸色。他愤然抢回麦克风,预备反击,但被司仪肯特博士所阻止。 「时间到了,停止答辩。罗亚与梅逊两位博士想必会在即将印行的特刊发表其余的讨论。」 梅逊悠哉地下台走回自己的座位。不仅江上而已,会场的人们似乎也都对以医学常识作证的梅逊冷静的态度留下良好印象。如果说,罗亚是激怒的牛,那么,梅逊是轻巧地闪避了牛角的斗牛师。 【4】 歷时五天的发表会结束后数天,江上听到肯特博士说,罗亚失踪了。肯特博士到罗亚的公寓去收取演讲论文时,罗亚不在。 第二天又去,同样不在。据公寓的老守卫说,罗亚在几天前带着旅行箱出去的。 「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是那次演讲吗?」 「我看不是。」肯特博士说,「要是那样,他会跟我连络。」 江上看透了肯特博士的内心。肯特博士显然是把莉萨的死和罗亚的失踪连起来想,莉萨没有亲人,所以梅留给她的遗产归罗亚所有。虽然说没有证据,但罗亚知道自己的立场如同站在悬崖一样危险,所以他才逃走。
第42页 「还是不要随便猜测的好,要是被检察官知道,罗亚的立场就更加困难。」肯特博士锁着眉说。 然而,这是肯特博士过虑。因为当天晚上,江上与平时一样,在外面的馆子吃了晚餐,回到公寓时,房间前面有个人影。走近去看时,发现是罗亚。 「嗨,罗亚博士。」江上四下打量后,悄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肯特博士在担心哩。」 「到纽约,刚回来。」 去纽约用不了这么多天,但江上没有问,把罗亚请进房内。 罗亚立刻打开旅行箱,拿出一包东西。似乎相当贵重,包了一层又一层。 「我是为了这个而到纽约去的。」 「那是什么?」 「头髮。」 「头髮?」 「不要发出那样失望的声音,这不是普通头髮,是古巴那位罗波先生收藏的拿破崙的头髮。」 罗亚慢慢解开那包东西,从丝绸中出现了一撮头髮。这撮棕色头髮略呈波纹状,其中夹了几根白髮。 江上伸手要拿时,被罗亚抢住。 「等一下,缺少了一根都不行,我花了五天时间才说服罗波先生,让我借回来。」 「你借这个干什么?」江上问。罗亚抬起了眼睛。 「这件事要请你帮忙。」 「我发表论文时,你听到没有?」 「有,就是和梅逊争论那次吧?」 「对。从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出事实,证明我的立论正确。因此,我去找罗波先生,借了这东西。假使我的推论──拿破崙被砒霜毒杀──是正确的,那就可以从这些头髮检验出砒霜。」 「原来如此,一点不错。」 「这事我希望你帮忙。我选中你,是因为你是东方人,对英国和法国都会站在客观的立场。」 「我知道。不过,这些头髮可以任意处理吗?比方晚,可以热吗?如果含有砒霜的话,把它们燃烧时,头髮中的砒霜就变成三酸化砒素,同时会发出特有的臭味。或者以浓硝酸处理的话,也会验出亚砒酸……」 于是,罗亚发出慌张的声音说: 「不能这样做,我答应绝对不损坏它们才借出来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 受到江上的拒绝,罗亚的肩膀垂落下去,脸上出现了失望。但他仍不死心地问: 「我知道不可能,但你难道想不出别的方法吗?」 「糟糕。」 「听肯特博士说,你是领导未来的世界物理化学的人才,所以我想你应该有好办法,我是从纽约特地赶回来的。」 江上知道这是罗亚的外交辞令。不过,老实说,他自己知道不是没有办法在不损坏头髮的条件下,检查是否含有毒素。在罗亚这么说时,他就立刻想出了一个方法。 江上顾虑的是,他不愿意捲入罗亚与梅逊的纠纷中。罗亚在公开的集会上谴责英国,迫使自己陷于非以科学证实自己的理论不可的立场。在这种情况下,担任协助罗亚的角色是不智之举。江上希望自己保持第三者的立场。 虽然如此,江上仍然接受了罗亚的请求,可能是基于对梅逊的反感而来。 「好吧,让我想想看。」 「你答应了?谢谢你。」 罗亚走过来握住江上的手。 「我要先声明,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怨恨。」 「当然,纯粹当做科学实验就好。」 「迩有,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需要一撮你的头髮,和拿破崙的遗发相同的份量。不要装出那样古怪的表情,这是一定需要的。」 罗亚本能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头。由于江上的口气严肃,他只好点点头,但可能想到剪下头髮后的滑稽相吧?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5】 第二天早上,江上带着用聚乙烯包着的两包头髮,来到附设的原子炉室。这原子炉是烧水型的炉,有十瓧以上的马力。实验孔在炉体侧面,只要把实验材料插入炉内,运转炉子,实验材料就变成放射性物质。 江上迅速地预备了实验的程序,然后退回控制室,开始操作。 控制器的针徐徐移动,一百瓦特、五百瓦特、一瓧,逐渐上升,十分钟后达到最大马力,然后就这样运转两个钟头。换句话说,把拿破崙的遗发和罗亚的头髮加以强烈的放射能。 停止运转,并在炉室内的危险性过后,江上才以远距离操作器将两包头髮从实验孔内取出来。然后运用盖格计数管和闪光的计数管,每隔两小时记录一次这两种实验物放射能减少的情况。 简单的说明江上的意图是这样的: 假使罗亚的主张,就是拿破崙有数月之间,吃了掺有砒霜的食物若是事实,他的头髮也必吸收了砒霜。因此,这些头髮照射了原子炉的中子后,头髮内所含的砒霜就变成放射性同位素的砒霜76。这含有放射能的砒霜在大约二十七小时的半减期内,减少放射能。 另方面,罗亚的头髮不含砒霜,所以测定两包毛髮的放射能强度,及减少的情形,就可以查出有无砒霜。假使两包头髮之间放射能的情形没有差异,就表示拿破崙的遗发与罗亚的头髮同样不含砒霜。若是二十七小时的半减期,显示出放射能的减少,就是拿破崙的遗发含有砒霜。江上细心地注意实验结果。本来江上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勉强答应罗亚。但不知不觉间,他自己热心起来。
第43页 不久,当二十七小时后的结果出现时,江上不由得咬住了嘴唇。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校园内白色的水泥通路。一对男女学生手牵着手走过去。暮色渐渐笼罩,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影。这一对男女不时停脚亲吻一下再走。 江上决定着手做另外一桩实验。 两天后,在大学的俱乐部举行派对。 这是只有男人参加的派对。屈服于女性的专横的美国男性们,似乎很乐意参加这种集会。 男人们不停地喝着威士忌苏打,以遗忘平时的忧郁。唠叨的女人不在旁边,所以都轻松自在。我也许会破坏现在的气氛,江上想着,后悔接受罗亚的要求。 罗亚开始焦急的样子,从刚才就不住地向江上眨眼示意,催促他。没有办法,江上走到肯特博士旁边,向他耳语。 肯特博士站起来,走到房间中央。 「诸位,今天日本的江上博士要说一件有趣的事。想来诸位也知道,在上次研究发表会时,罗亚博士和梅逊博士争论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关于这件事,江上博士从物理上做了相当有意义的实验。因此,他想作个报告,不知道诸位是不是愿意听?」 十五、六位男士拿着酒杯,听肯特博士说话,然后把视线集中在江上。因为事出意外,大家都没有出声。 「ok,说出来听听。」最年长的着名歷史学者韦斯顿教授说。 江上舒了一口气,开始叙述。他把实验的经过和方法作了一番说明。 「江上博士的方法,」肯特博士插嘴说,「从物理学上说,是完全正确的方法,这一点我承认。」 江上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罗亚站在房间右边,以一对燃烧般的眼睛凝视站在相反方向的梅逊。但梅逊安静地吸着烟,眼睛追随着白色的烟。 「实验的结果是──」江上慢慢开口说。 罗亚眼光尖锐,梅逊从容自在。 「实验的结果是,从罗亚博士送来的据说是拿破崙的遗发,测出可以推定含有砒霜的放射能。」 在座者的眼光一齐离开江上,转向梅逊。罗亚胜利地说: 「梅逊先生,吓了一跳吧?你再也不能不承认我的主张正确吧?」 梅逊丝毫不惊慌,他做出彷佛要打哈欠的样子。 「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以极其冷静的声音回答。 「少骗人!」罗亚激动的说。 「不要兴畜,江上博士也说,含有砒霜的是『据说是拿破崙的遗发』,而不是真正的拿破崙遗发。」 于是不知怎么,罗亚沉默了,他不甘心地咬着嘴唇。 「这么说,」韦斯顿教授插嘴说,「我好像记得拿破崙的遗发不是保存在古巴的罗波家,而是在瑞士的富豪福雷家……」 江上松了一口气,让他心情沉重的另外一件不能不宣布的事实,似乎因韦斯顿教授的发言而减轻了心中的负担。 「还有一件附带的报告,在测验据说是拿破崙遗发的天然放射能时,发现这不是十九世纪的头髮,而是几个月前还长在人类头上的头髮。」 江上的话恰像海浪冲击了人们的心胸,肯特博士全身僵直,韦斯顿教授睁大了眼睛。 江上想起只有一面之缘的梅,她有一头没有光泽的棕色头髮。 梅逊脸上泛起了微笑,以同情的眼光看罗亚。 想不到这时罗亚点点头说: 「江上博士的话完全正确,我交给他的不是拿破崙的头髮,那是去世的梅逊太太的头髮。梅逊太太和我的太太梅是好朋友,梅逊太太卧病时,我太太和莉萨去探病,梅逊太太说她担心被人毒杀。她死后,梅托莉萨把梅逊太太的遗发拿到我家里。但那是最后一次看到她,那天晚上莉萨就被人杀死,家里被翻找过。」 梅逊的高大身体向前倾了倾,好像垂头丧气的样子。微笑已从他脸上消失,满脸的懊恼。 「梅逊是医生,」罗亚追击似的说,「可以自由的从医学部的研究室拿到砒霜。」 突然,梅逊跳起来,在一瞬之间他已穿过室内,冲到外面。 罗亚和几个男人追出去,但十分钟后回来了,远远的听到警笛声。 罗亚脸上阴沉沉。 「怎么了?」肯特博士问。 「跑到路上时被车撞到,已经叫救护车来载走了,但好像没有获救的希望。」 「也许他本人并不想获救。」韦斯顿教授说。 梅逊被送到医院后两个钟头就死了。第二天的报纸报导说,p大学的梅逊博士因车祸去世。当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异议。 ※※※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瑞典的福鲁修普特博士等三位学者,对瑞士纤维工厂老闆福雷家收藏的拿破崙遗发进行学术调查。 这遗发是拿破崙的侍从拉斯卡兹从圣赫勒那岛带回来的。 福鲁修普特博士採用江上秋彦的方法,从拿破崙的遗发检验出大量的砒霜。根据这位博士所发表的论文,推定拿破崙在死前大约半年之间,被人下毒,直接的死因是砒霜中毒所引起的肝硬化。 论文的主要内容转载于美国的自然科学杂志「nature」,而且透过美联社向全世界报导。 当初认定拿破崙死于胃癌的史学家提出反驳,但一年后,拿破崙被毒杀之说,已在学术界渐渐成为定论。
第44页 漫长黑暗的冬天  曾野绫子 the long dark winter  ayako sono 曾野绫子(ayako sono,1931─) 曾野绫子虽然不是专门创作侦探推理小说,却是日本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在天主教学校所受的教育,时常反映于她的作品中的道德性。此外,从社会学方面捕捉的日本人生活的短文评价也极高。 以苏格兰为舞台的「漫长黑暗的冬天」,是以精神医学为题材,瀰漫着浓厚的忧郁气氛的作品。 七岁的光之没有母亲,与父亲住在距离祖国一万哩的地方。他孤独而不幸。 故事的气氛不久即变成令人血液凝结,惊人的急转直下…… ──艾勒里.昆恩 ─ ─ ─ 漫长黑暗的冬天 昏暗的夹路树一片朦胧。 车子慢慢驶着,亮着雾灯,有时客气地鸣放一声喇叭──恰像暴露出无法与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沉闷打成一片般阴沉的鸣放法。 我不想增添别人的麻烦,所以也希望你不要闯入我的生活和感情,干扰我。 喏,比方在那边走着的孩子,在烟雾中被风吹拂着走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但希望这做父母的好好看顾他的孩子。我的车并不想撞到他们的孩子,当然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撞。不过,一旦撞到,对我也是灾难。 石山在街路树下踽踽地走着,一面感到寒冷穿过背部。 两边的房屋都有个小小的前院,以石头或砖头砌成的墙壁没有窗子。没有窗似乎是表示不许他人的介入,以及不关心别人的事。况且还有这些烟雾。 咦?心里打着问号,走近去一看,迎面而来的果然是儿子光之。这穿着口袋有公立学校标记的外套,今年七岁的男孩在黄色的雾灯灯光中,活像幽灵般走过来。 「光之。」 孩子手中?动着书包,停脚站住,好像陌生人一样仰头看父亲的脸。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放学晚么?」 在这浓雾瀰漫的北国首都,採用雾灯不能不说是十分科学的态度。不过,在这黄色的光中看人的面庞时,不论小孩或年轻小姐,脸色都像死人。连接吻、拥抱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颜色。 「已经这么晚了,爸爸正打算出去。」 光之什么话也没说,看着手中摇动的书包。 「喏,算了,一起回家去,然后爸爸再走。」 石山握起儿子的手──隔着手套的手,光之被父亲握着手也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没有表情的手,没有表情的脸,没有表情的脚步。两人吐出的气息染成橘黄色涡卷着。 石山租赁的家是那些石砌房屋之一,前院停放着挡风玻璃结了一层薄冰的汽车。 家里没有灯光,由此可知管家妇在他离开家后,马上出门到附近买东西。 「好,到家里面去吧。」 这幢黑暗的房屋是否可以叫做家,石山没有深思过。不过,目前在这世界上,石山的家属除了这个儿子以外没有别人。因此,无论如何他们父子俩居住的地方,似乎就是家了。 打开锁进入里面时,听到轻微的响声。那是煤炭在暖炉燃烧的声音。黑暗中只有这里像个家一样温暖明亮。 石山开了玄关和起居室的电灯,其实这时候才下午四点。儿子鞋子和外套都不脱就跑到火炉旁边,可能是感到膝盖发冷吧。他的动作恰似奔向母亲身旁的孩子。 「伯母现在去买东西,大概一会儿就回来,等她回来让她给你泡热茶。假使要吃柿子,祖母从日本寄来的还有,可以拿去吃。」 石山不能决定要不要脱下外套,约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本来应该立刻出发。况且──他恨不得早点逃出这荒凉的家。只是抛下儿子离开的不安与内疚,使他踌躇不决。 光之没有回答,也不脱外套,就这样坐在火炉旁边,从杂志栏拿出一本画册,心不在焉地翻着。这是从日本带来的童话故事书。光之每天从学校回来,就连续几个钟头不觉得厌倦地翻阅这本书。每次看到这种情形,石山就在心中想,再从日本寄一些新的儿童读物给他吧。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实现。 「光之,爸爸非走不可了,你能够一个人看家吗?伯母一会儿就会回来。」 虽然这样说,抛下孩子单独在家的愧疚也不会减轻。不过,当他看到光之专注地翻着书,独自吃吃笑着时,便决定出门。显然孩子并不觉得寂寞,而且这时候听到管家妇笨重的鞋声接近玄关。 「我现在要出去,请妳给光之泡杯茶。」 石山拿起帽子,在玄关对管家妇说。 「日本的脆饼还有,可以给他吃。」 管家妇点点头。她到这东洋人的家来工作后,已经学会了面、脆饼、海苔等食品的名称。 留在家里的光之和管家妇将是怎样的沉默,石山努力不去想它,重新在雾灯的光中踽踽向车站走着。管家妇当然不会说日语,光之则尚未学会英语。 不过,管家妇到了八点,就打发光之睡觉,回她自己的家。她有一个在加油站工作的儿子,一个在棒冰厂工作的女儿,和两条狗的热闹的家。 然而,光之唯有睡觉而已。 他即使还不想睡,但父亲尚未回来。当语言不通的管家妇给他换上睡衣,让他上了没有暖气设备的卧房床上,并且把光之喜欢的楼下起居室的暖炉火熄灭,锁上外面的门回去后,七岁的小孩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第45页 ※※※ 石山从车站搭乘一节车厢只有五、六个疲倦乘客的电车,来到p广场。电车在半路上进入地下。 乘古老的叽喳叫的电动扶梯到了地面,熟悉的p广场的霓虹灯,温暖而朦胧地映入石山眼中。 酒的广告是广告杜松子酒,此外有伦森的打火机、菲立浦的电视机、莱卡的照相机、以及红色的可口可乐的广告。 石山在日本时,并不是徘徊于霓虹灯巷道的男人。从他在商事会社的工作性质来说,喝酒交际的机会很多。但石山不爱好杯中物,除非是年终的联欢会,否则从不在外面留连到三更半夜。然而,现在情况变了,比什么都能够使他解忧的,就是城市的喧嚣。 不过,既然看得见霓虹灯,证明今天的雾不算太浓厚。他绕过了广场,正面一幢陈旧的建筑物二楼是中国餐馆,叫做上海饭店。 在电梯前面的侍者看到石山,对他说了唯一会说的一句日语:「早」。在这么寒冷的晚上说「早」。不过,石山也回答他「早」,然后搭乘电梯到二楼。 大约有六成的客人,年轻情侣很多。石山把外套和帽子交给存物处,一面看到了在里面的桌位等候的柳井。 「抱歉,来迟了。」 石山对越过北极千里迢迢的刚从日本飞来的黄色面孔男人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柳井不但红光满面,同时充分地晒过太阳。可见石山是何等的想念日本冬天的太阳。 「反正也没什么急事……」 「欢迎你光临,我一直盼望着和你见面。」 侍者过来问他们要什么? 「糖醋猪肉?馄饨汤?」 是谁告诉这中年侍者,日本人最喜欢糖醋猪肉和馄饨汤? 「两样都可以。」柳井说。 「那么,就再来一些炸鸡、煮豆腐和米饭怎样?酒是喝啤酒吗?」 侍者离开后,石山重新慢慢端详对方的面貌。 「欢迎光临,因为也有种种事想和你商量,所以期待着你的到来。」 「你的儿子呢?」柳井问。 「管家妇陪着他。当然是这里的人,她陪着。」 「要是带出来就好了。」 「不,我会觉得难过。不晓得为什么,跟孩子走在一块儿的时候,心里总是很难受。」 期待的啤酒送来了。近来石山经常期待着酒。 「这次是参加学会吗?」一饮而尽后,石山问。 「是的,同时也想和你见见面……近来如何?好吗?」 柳井京助是精神科医生,他和石山是旧制高校时代的同住一间宿舍的同学。 「不太好。」 「怎样的情形?」 柳井静静点燃着烟,一面注视石山脸上。 「晚上睡不好。」 柳井仔细地掸落菸灰,稍停片刻才开口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大约半年,就是内人发生那件事以来。不过,情形变坏的是九月以后,也就是孩子到这里来以后。」 「你到这里多久了?」 「前后两年。」 「公司方面对嫂夫人那件事,没有负起任何责任吗?」 「我们的公司自古以来被称为绅士派,职员的家庭发生的事,甚至不名誉的事,都採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石山的太太红美子,与石山的部下大久保,在石山旅居国外时殉情的事,是在今年春天发生的。早春的某日,他们两人到水上,在眺望残雪的谷川岳的旅馆,双双服毒自杀。 那时候,石山正为了预定夏天带着光之离开日本的太太而搬到现在的房屋。本来他是考虑在城中心找一间有中央暖气设备的近代式公寓。不过,想到既然是在这歷史悠久的古老国家,最好还是住在郊外,此地最典型的房子。 现在赁居的这郊外的房屋,虽然暖气设备不佳,却是有三间卧房,两层楼的小巧房屋。院子宽大,高大的樫树悬挂着两人份的鞦韆,缓缓的斜坡对面连着森林,似乎是可以练习高尔夫球的地方。 餐具橱内陈列着一套这房屋的主人所得意的玫瑰花纹餐具,要是打破,当然非赔偿不可,所以他甚至在信中告诉太太,从日本带一套宴会用的餐具来。 关于大久保这年轻人,太太在信中曾经提过几次。「大久保先生从公司送薪水来」,或「大久保先生建议带光之到多摩动物园去看看,因此,毅然和他们一起去了」。这些石山都认为是年轻职员对于派驻国外的上司应该尽到的服务。从功利上来说,也可以认为是对上司的巴结。 再说,父亲不在家,光之也需要有个男性陪他活泼的玩。想到这些,石山对大久保只有纯粹的感谢,而从没有怀疑他和太太的其他关系。 四月的某日,收到一通电报:「红美子死亡」。这天石山第一次在自己的院子看见松鼠。春天已经不远了。焦灼地等待太太来相聚的日子就是这一天。 「太太抵达那天,家里要多插一些花欢迎她。」 石山这样告诉管家妇,而太太现在已经不来了! 北国的夏天清澈而鲜丽,石山打算在这个夏天与太太到处旅行,到传说中有怪物出现的北部的湖,和其周围的高原。钓钓鳟鱼、打打猎、看看书、谈谈老境,以及给九月要入学的光之训练语言……然而,石山已经无事可做,夏天在转眼间沉重地消逝了。
第46页 一到九月,太阳就转弱,在公园的椅子休息的人们都带着披肩,三点过后黄昏的脚步就接近。 九月初,光之在日本的空中小姐陪伴下,单独飞越数万公里。他就是被宠爱的独生子,竟能够单独旅行。一旦失去母亲,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别人可以倚靠了。石山多么盼望光之的来临啊,他在机场举起儿子,把他抱在怀中,从儿子的体臭中微微闻到太太的气味。 从这夜开始,石山反而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感到孤独。 他越想要让儿子过得热闹快乐,越感到孤独寂寞。对于即将面临的漫长黑暗的冬天,更有一股强烈的恐惧。 「你说睡不着,是怎样的程度?」 柳井用筷子夹着侍者送来的,为避免变凉而整盘放在点着蜡烛的台架上面的糖醋猪排,一面问。 「刚合上眼就冒着冷汗醒来,于是觉得四周的白色墙壁渐渐向我逼近,唿吸很困难。因此,为了逃避这些,几乎每夜喝酒,最近好像有酒精中毒的倾向。」 石山只有对这位昔日的朋友能够倾吐自己的软弱,他感到了一吐为快的心境。 「嗨,不必太放在心上,我有好多的药,你可以服用一些。」 「我认真的要接受你的治疗,我觉得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疯。」 「听了你的话,大体上我已经了解。」 「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是神经质的人,可是最近好像怕得发疯一样。要是发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这种程度还不要紧。」 「这个国家的冬天太长了。沿湖地带的夏天即使到九点,还亮得看得见窗边开着的花是什么颜色,可是一到冬天就像这个样子。潮湿而且阴暗,傍晚四点天就黑,九月末梢就需要穿大衣了。尤其是去年冬天的寒流特别强烈,因为天气太冷,我在浴室里蓄了热水,免得上厕所的时候冷得吃不消。结果,浴池里面一下子就冻出了一座冰山。」 柳井恰像听到很有趣的话一般笑起来。但甚至这天真无邪,没有任何芥蒂的笑声,现在也刺激着石山的神经。他内心觉得不管是柳井或其他任何人,都不了解我们父子目前被困的快要窒息的狭窄世界是怎样一种情况。 「儿子进学校了吗?」 「进了,在附近的公立学校。本来是希望让他进私立学校,可惜能力不够。」 「语文方面已经没有问题了吧?」 「好像还不行,据说老师的话有一半以上听不懂。从日本带来的故事书反反覆覆的看,我是想,这样也好,可以不致于把日语忘光,因此也没去理他……」 「你应该玩玩……或是结婚……」 「无聊。我到现在还是不恨红美子,但觉得结婚是最无聊最没有意思的事。与红美子一起自杀的大久保给我的信,我还保留着,写得很恭敬恳切,好像诚心诚意关心我的气喘一样。」 「可能他是真心的,因为是天真到会殉情的人。」 「我保留着他的信,但我再也不信任人们的话了,也不喜欢和别人见面。内人死的时候,我碰巧在国外,实在太幸运。要是在日本,非得和许多同事见面不可。」 「那当然。你一直想念日本晴朗的冬天,其实对你来说,日本并不是愉快的地方。你一旦回去,就得马上面对太太的死亡。」 石山想了想,然后问: 「你看怎样?我目前还没有危险吗?会不会突然发疯,拿刀杀公司的主任?或是杀死晚上跟我一起睡的儿子?我害怕的就是这一点。」 说到后来,声音都发抖。红美子在水上毁灭了自己,然而,我和光之痛苦地留下来,假使我现在又疯了,那么我和光之都只有毁灭一途。 「虽然这不算保证,我是认为不会,只要你服用我的药。」 「你的旅馆是那一家?」 「就在这附近的g。」 「把房间退了,住在我那里怎样?那你就省下旅馆的钱,我也在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一夜可以获救。管家妇八点就回去了,我总是一个人,没有说话的对象,单独坐在火炉旁边喝酒。痛苦,真是痛苦。时钟的秒针每隔一秒就停止,不是故障,是我们家的钟走得太慢。」 「那就听你的,既然能省下旅馆费,又可以让你高兴,那是一举两得。」 石山在回家路上的计程车中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喝了酒,而且带着客人要回家,心里很高兴。计程车是古色古香的箱型,不但车子的外型古老,而且配合着至今仍然习惯戴高统礼帽的当地风俗,车子的顶篷很高。 车子在一条条的雾灯光线中,往郊外的路上驶着。柳井看到石山的脸,吓了一跳。 「这种光很讨厌。」柳井说:「被这种光照着,看起来像死人的面孔。」 「是吗?」 石山反驳着柳井的话。不习惯于雾灯的日本人,对这种光线总是感到讨厌。 「近来我倒觉得这种光很美丽。」石山说。 「是吗?」 「你说死人的面孔,我却认为在这种光线的照射下,就没有徒具人类肌肤的动物一般的奇形怪状,尤其是女人,看起来好像矿物一样艷丽。在这种光中,不容许流露单纯的感情。」 柳井默默听着石山喋喋不休的说话。石山为反对而反对,且躲在自己的话中,反过来相信它。
第47页 之而已??耾?…… ??有一利……?说。 」?。」 ?,怂?酒。」 ??是。」 ?是一??一样 ?」 ?奇?着灯。 「奇怯吧??开?。 弯着?视着???书。 ??!?吗?」 ?起一能的。 ??穿着??,耝?晨褛。 ?。」 。 ??。 ?了?看嘛??课?了。」 ?? ??着。 ?逃。 一??。」 ??着????? ?上??之一?翻开过床。 一???】出一?? ??一?开?。 晚。 ?什??所??啊! 接着厨房?闹。 ??所?? ??燃 ?一??一?家。 ??视着?着????。 ?薄一样。 ?。接着?。 入口而已。 「性了。?。 ?有开??。 「怺??」 。 ??下。??。 跟着??了一????室。 ??什么事? ?一??着?一?? 〉?〗?。 ???』。」 ??。 ?是什?? ???:?替??。」 ??退?着??方。 接着?耖?极而泣…… ?有一??笑着逃走。 ??」 ??? ??着石山。 「光之!?,「光之!」 ??持着?? ?胡闹。」 ??一??一?来。 ??。 「为什么?」 ?到?色。
第48页 「你没有怎样,但你的儿子,借用你的说法,已经疯了。」 生不如死  夏树静子 harder than to die  shizuko natsuki 夏树静子(shizuko natsuki,1938─) 再度出现于「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的夏树静子是时常描写女性心理,透视人性,是在推理小说的领域,而欲超越其界限的作家。因此在这本推理小说选集中登场,是再理想不过的。 「生不如死」是以她喜欢描写的人间悲剧为主题。因一件意外死亡而掘出不被人所知的世界,暴露出可怕的事实…… 笔者在访日时,发现本篇小说的舞台,钢筋水泥的一间卧房公寓的生活,是住在东京和大坂附近的一般公司职员典型的生活方式而深觉兴趣,遂对嚮导我的日本人说:「住宅问题是经济繁荣的日本的阿溪里腱(唯一缺点)。」 ──艾勒里.昆恩 ─ ─ ─ 生不如死 还在睡吗?── 我小心翼翼的避免发出声音,打开公寓的不锈钢门,把购物篮放在入口处,蹑足走近四席半房间的纸门。没有开纸门,把耳朵压在纸门缝间,悄悄留意里面的动静。 弓美似乎还在睡,要是已经醒来,就会发出咿呀声,或踢纸门,或拨弄放在枕旁的玩具熊。因为她是片刻都不能静下来的孩子。 我重新蹑足走开,进入厨房才安心地把购物篮重重放下来。夏季长长的白天终于到了近暮时分,宛如抹上蓝色墨汁的天空在邻幢公寓上面展开。从敞开的厨房窗口吹进来不小的风,使流了汗的肌肤感到舒畅。 毅然搬到这两间房的公寓,真是搬对了…… 我咚咚咚的发出声音切着预备渍醋的小黄瓜,重新这样想。从只有一间六席房的公寓搬到现在这两间房──六席和四席半──的公寓尚不到两周,但出生四个半月的弓美自从有了自己的卧房后,明显的睡得比以前熟多了。直通厨房的一间房公寓,一点点声音就传入耳朵,所以睡不好。 不过,租金却贵了将近三千圆。因此,丈夫的晚酒就只有削减为周末一天而已。工作一天疲倦回来,喝一小罐啤酒,或一杯日本酒,是他仅次于跟弓美贴脸的享受。 但他对这件事好像并不在意,不论是睡着或醒着,总是小弓长小弓短的,似乎为了弓美被锯断一手一脚都可以忍受的样子。有个说法叫做吾家爸爸,当然这是指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等富裕的情形而言,虽然没有这些,丈夫也该算是吾家爸爸了。 我陶醉于胡思乱想中,只有手勤快地移动着预备晚餐。今天是周末,所以为丈夫预备了一小罐啤酒,和特地购买的丈夫最爱吃的沙丁鱼罐头,把它冰冷。 全部准备齐全时已经七点,不知几时已听不见外面孩子们的声音,外面差不多整个溶入了黑暗中。连周末也加班的丈夫,这时候快要到家了。 「小弓不晓得醒来了没有?」 我自言自语着。四点开始睡的,已经睡了三个钟头。下午睡得太长,晚上两三点会醒来,以为是白天而玩个不停,吃不消。 我思念着弓美,一面自己觉得很可笑,一面拉开四席半房间的纸门。霎时,一阵风从阳台吹进来。这是西晒的房间,比较闷热,所以我把玻璃门留下三十公分左右没有关。不过,现在房内的空气已经有几分凉意了。 我急急关了玻璃门,然后调眼看弓美的棉被那边。剎那间,我吓了一跳。因为弓美的脸上好像覆着黑黑的东西,虽然在幽暗中,仍看得清清楚楚。 我奔过去,拿起那黑色物体,滑滑的。想必是塑胶袋。 我赶紧开灯,果然是塑胶袋。是深巧克力的塑胶袋。可能是装过饼干的,外面印着熟悉的食品店白色的标志。不过,这不是我们家的袋子。从上面都是尘沙看来,是被风吹到阳台,再被强风捲入门内,覆盖在弓美脸上的。 这些思想很快地闪过我的脑中,当我的眼光落在弓美脸上的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因为弓美闭着眼睛,她的小脸蛋整个都是紫色。 「小弓!」 我大声叫着,摇?弓美的身体。弓美身上裹着毛巾毡,静静不动,朝着天花板,随着我的手的动作,毫无抵抗地摇动着。 「小弓!醒来!」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里面的牙齿发出咔咔的打颤声,一面继续摇着弓美,但弓美软瘫瘫的,垂着双手,微微露出棉被外面。长着胎毛般头髮的头滚落榻榻米,无助地摇动着。 「小弓!小弓!……求求妳!」 我叫喊着,觉得全身的血液冲上脑中,太阳穴不住地跳动,但身体发冷颤抖。 不管我怎么叫喊,弓美都没有答应。垂着长长的睫毛,从稍微开着的眼睛露出眼白。 我把自己的面颊偎在弓美脸颊,马上吃了一惊。弓美的脸颊是凉的!通常婴儿的体温比大人高,平时温温的手脚好像热水袋一样,现在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揭开毛巾毡,把耳朵压在弓美胸口。一向通通通跳得比大人迅速,此刻什么也听不见。我又迅速地摸她的手颈,脉搏静止不动。 「骗人的,骗人的……小弓!」 我再度把嘴巴靠近了弓美的脸颊,仍然是冷的。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面连一丝气息都没有。只有气味而已。那是多么香甜柔和的婴儿气味啊。
第49页 「小弓……」 这时候我才了解当头一棒的真正感觉。弓美死了,是被塑胶袋覆在脸上窒息而死的。出生才四个半月的弓美,自己没有能力去拿掉覆盖于脸上的东西。从体温已经全部消失看来,可能断气了相当长的时间。我竟全然不知,还单独出去买东西,独自胡思乱想……我让阳台的门开着,却连进来看一看都不曾! 我把弓美抱起来。额前垂着淡褐色柔软的头髮,粉红色婴儿服包到脚尖的弓美,活像洋娃娃一样娇小可爱。 我杀死了弓美! 一切的东西都从我的眼前消失,我紧紧抱着弓美,跌坐下去。我的喉咙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但究竟声音多大,自己也判断不出。不但如此,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哭泣,或是丧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我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中。我跃身而起,把弓美放在棉被上面。解下围裙,擦擦面孔,把它丢在榻榻米上面,然后眼睛环视房内,很快就找到了。背弓美用的那条结实的天鹅绒带,就在放衣物的篮内。 我拿起这条绳子,缠住自己的颈项,牢牢的绕过一圈,在前面下巴的地方交叉──我必须尽快的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旦死了,我就可以逃出这悲哀。赶快死掉,去追随弓美。一定可以重新和弓美一块儿玩,也可以餵她吃奶。我要赶快死,一分钟都不能延迟! 我闭上眼睛,用力拉动绳带的两端。然而,在断气以前就先咳嗽起来。我又试了一遍,同样失效。 这种作法不行,绳带必须挂在某个地方,然后把脖子吊上去。 我转动自己的头,四下寻找,只有萤光灯紧贴着天花板悬挂着而已。这里的公寓房间没有横樑,而且规定不能钉粗大的钉子,因此没有地方可以挂绳索。 怎么办呢?像这种情形,要是丈夫在家,他就会替我设法。 我再度凛然一惊,丈夫,他……他快要回来了。我要在他到家以前死掉。我那有脸见他?小弓死了,和他的生命一样宝贝的小弓被我害死了! 这时候咔喳一声,发出转动门柄的声音。没有按门铃,突然开门进来的,除了丈夫没有别人。 ※※※ 随着一声略微孩子气的「我回来了」的声音,穿着淡灰色工作服的丈夫开门进来。他的面孔泛着红色,一面脱鞋一面哼着歌。他很少在外面喝了酒才回来。 丈夫脱了鞋进来时,我已经紧紧关上四席半房间的纸门,站在门外面。丈夫焦点不太准的眼睛茫然地看看我,但似乎发现我的脸颊肿大,露出要询问的表情。我急忙双手按着面颊说: 「刚才哄小弓睡觉,自己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听到孩子的名字时,丈夫经常含笑般的眼睛瞇成了一条线。 「小弓在睡觉?」 「嗯。」 「我进去瞧瞧。」 「不行。」 我不由得发出高大的声音,并且张开两臂,挡在纸门前面。 「为什么?」丈夫惊讶地问。 我慌张地笑着说: 「刚刚才哄她睡觉的嘛。今天好像情绪不太好,哄了好久都不睡。要是再吵醒就麻烦了……」 刚才说陪小弓睡觉,我的话前后矛盾,但丈夫只是有些失望地眨眨眼睛就走到厨房去了。 「今天参加了什么聚会吗?」 我急急改变话题。奇怪的是我痛苦到唿吸困难的程度,但还能像平常一样说话。 「对,因为远藤要调差,所以提早结束加班,参加欢送会。鸟饲也辞职了,少掉了一些老朋友……」 丈夫一面脱下工作服,一面说出同事的名字。丈夫是在东京近郊k市一家规模相当大的铁工厂工作,那是东京大规模制铁公司的转包公司,我就是在那里的员工餐厅做事而结识了他。他在工业高校二年级时,父母死于车祸,他只得中途退学,进入这家工厂任职。前后服务了将近十年,却因没有学歷,加上口才不佳,所以至今仍然是普通员工而已。 「今天也很热,先去洗澡怎样?」 「也好。」 丈夫说着要把工作服和包着饭盒的包包递给我时,眼睛忽然特别闪亮地自己解开那鼓胀的包包。在饭盒下面出现了一个用漂亮的包装纸包着的盒子。 「这是给小弓的礼物。」 我的唿吸几乎要停止。 「那是什么?」 「洋娃娃,高级的义大利制品。」 「哎呀,为什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不是,很久以前课长送的。」 丈夫笑起来眼尾就挤出皱纹。红色的嘴唇薄薄的。小巧的面孔皮肤滑熘熘的,有几分女性化的感觉,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六岁老一些。他和大他两岁的我结婚,很快就成为孩子的父亲。在生活的煎熬下,可能已经失去了年轻人的盼望。但我喜欢这样的他,尽管比我年少,我却能向他撒娇。加上弓美三个人,建立虽然贫穷却温暖的家庭,我就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我突然冲动地想投入丈夫怀中,嚎啕大哭。我已经控制不住了,然而,这时丈夫已经进入了浴室。 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和腌过的胡瓜,以及沙丁鱼罐头。在我们家,这是丈夫最丰盛的佳肴了。
第50页 丈夫喜欢喝酒,但酒量小。因为不能喝多,加上已经喝过,所以很快就出现了醉意。小小的脸上又红又亮,而且话多了起来。像这种时候,在结婚初期总是埋怨工作方面的事,近来他所谈的,则多半是弓美。等小弓会走路的时候,每天早上带她到小区的草坪去散步吧。明年夏天要让小弓穿比基尼式泳装,带她到海滨去。小弓什么时候才会叫爸爸?…… 把微笑停留在我的脸上,默默听着丈夫说话。我什么都吃不下,如果勉强吃下去,可能会吐出来。脸颊仍然发烫,太阳穴不住的跳动,但全身发冷,不住地微微颤抖。 啤酒渐渐减少,丈夫也渐渐沉默。从他已经迟钝的眼神可以看出开始想睡了。当我看到他把手肘搁在桌上,眼睛凝聚于手中拿着的酒杯时,我下定决心。告诉他吧。现在告诉他的话,借着酒的力量,也许多少能够减轻打击。 当我吸了一口气时,丈夫忽然放下杯子站起来。以不稳定的手拿起放着洋娃娃的盒子,要拉开四席半的房间纸门。 「干什么!」 「让小弓看看爸爸给她的礼物。」 「不行不行,吵醒了就不好──给我看看嘛。」 我差不多是用抢的,把盒子夺过来,解开包装纸,丈夫毫无抵抗地在我的旁边跌坐下去。 从盒内拿出来的是蓝眼睛的洋娃娃,这西洋娃娃的头上戴着黄色的帽子。 「可爱吧?是不是有点像小弓?」 「是吗?」 为了隐藏一下子冲出眼眶的泪水,我急急站起来,把洋娃娃收起来放在衣橱上面。 「明天早上给她看,一定很高兴。」 丈夫嗯了一声,马上躺下去,上下眼睑已经差不多黏在一起了。 「给我一杯水好不好?」 「好。」 这时候我内心产生了一个主意。我接了一杯自来水,同时拉开餐具橱的抽屉。很久以前买的安眠药应该还有。 一会儿,我的指尖摸到了里面的一个塑料盒。还剩下十余粒,我全部倒在左掌,右手拿着装了水的杯子,回到丈夫旁边。他已经昏昏欲睡了。 「水来了。」 「嗯……」 喝了一口水时,我把手掌中的东西塞入丈夫的嘴内。我的手发抖,有两三粒从嘴唇滚落榻榻米上面。 「是胃药,吃下去明天才不会有宿醉。」 丈夫似乎想说什么,但药丸鲠在喉咙,只好吞下去。接着,把杯中的水也喝下去。 「thank─you。」他在嘴内喃喃说着,重新躺下去。 ※※※ 收拾餐桌,洗好杯盘后,我把棉被铺在六席房间的中央。丈夫开始发出鼾声。 洗完澡后只穿着汗衫,我给他套上才洗干净的浴袍,推着他的背,把他移到棉被上面。幸好他不高大,泥醉的时候对付起来不吃力。 然后,从丈夫回家以来,第一次打开六席房间与四席房间当中的纸门。慢慢的……纸门拉开,灯光射入房内。这一剎那,我祈求奇蹟出现,然而……弓美保持着刚才我把她放下的姿势,仍然裹着毛巾毡。脸上的紫色好像消褪了一些,但手脚完全冰冷。 我疯狂般地抱住弓美。 「原谅我……原谅妈妈……」 我嚎啕哭着,一面把弓美抱到丈夫旁边。替弓美换了最后的尿布,把她被我的眼泪弄脏的小脸蛋擦干净。弓美躺在丈夫身边,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小。丈夫送她的洋娃娃也拿过来放在她的旁边。 这样,一切就准备完成了。剩下的只是把四席半房间收拾整齐,我也换好衣服,吞下刚才从丈夫口边滚落的那几粒安眠药,打开瓦斯,然后躺在他们两人旁边就行了。 现在这是送给丈夫的最好礼物了,我怎能把弓美的死告诉丈夫?这对丈夫而言,必然是比死更痛苦的事。 丈夫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睡着。不,也许梦见了弓美看到洋娃娃而笑逐颜开的情形,然后他将这样永远长眠不醒了。没有恐怖,没有悲哀,也没有诀别! 时钟已经将近九点。虽然七月中旬都已过了,今年夏季来得晚,所以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还感觉出几许梅雨的湿气。 忽然,窗外传来谈话声,好像是散步中的父亲和小女儿。我走到窗前,站着倾听他们片段的谈话。因为我陷入一种错觉,以为那是丈夫和弓美的声音。有一天,他们父女俩也应该会像这样,一块儿散步。 丈夫多么盼望这样的日子啊,为此而拼命工作,甚至礼拜五别人的加班也由他接过来……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我忽然想,反正都是一样,不论是活着或死了,三个人都在一起。 我拿起丈夫脱下来的工作服,进入四席半房间。 这时我的心已经活像真空,只有身体机械性地行动着。把弓美的棉被收入壁橱,然后推开窗子,拍落丈夫工作服的尘土。重新关上窗子,正在折迭时,一个白色的物体从工作服掉落榻榻米。 是一封信,地址是寄到丈夫的铁工厂,收信人的姓名是「鸟饲宗夫」,以原子笔写的,大大的幼稚的字体。一望而知是小孩的笔迹。翻过背面一看,写着市内的地址,寄信人只有「广子」两个字,没有姓氏。 鸟饲宗夫那张浅黑色的年轻面孔浮上我的脑中。
第51页 鸟饲是与丈夫同期进入这家铁工厂,是所有同事之中,与丈夫最合得来的一位。我在结婚以前是在铁工厂的餐厅服务。所以对他也很熟悉。他比我们早三年结婚,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最近听丈夫说,他的太太已经怀了第三个孩子。鸟饲是个爱护家人,本性善良的男人,缺点就是容易吵架。大约个把月前,又为了一件小事和上司吵架,因此被公司开除。 其后,他想到东京去碰碰运气,只身上京去寻找工作。后来如何,我没有再听说过。只知道鸟饲在东京找到固定工作以前,被公司开除的消息隐瞒着孩子们和怀孕中的太太。这是为了不让他们操心金钱方面的事。对家里人是伪称被公司派出去巡视各公司。因此,打电话到我家来时,丈夫就适当地敷衍敷衍,寄到公司的信,则由丈夫转寄东京鸟饲住宿的地方。 由于了解这些经纬,我拿着这封信沉思起来。 这封信想必是鸟饲的女儿寄给她父亲的,而丈夫预备转寄东京,暂时放在口袋里的。 我记得鸟饲有两个女儿,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们是更小的女孩子,什么时候成长到会写信的程度了?……我茫然地看着信封,接着忽然看见封口的胶带松脱,露出一角信纸。 我不加深思地探指把信纸抽出来。虽然明知是孩子的信,仍然没有减轻罪恶意识。 信纸只有一张,展开一看,是与信封一模一样的字体。内容是: 「爸爸,您好吗?广子肚子痛呢,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请爸爸快点来。 广子」 快点来就是快点回家的意思吧?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而且满眶热泪。接着,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变成这么爱落泪。 我摸索工作服的内口袋,拿出丈夫的小记事簿,翻开记录地址的部份,却找不到鸟饲东京的地址。也许丈夫是抄在别的地方,那么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了。 假使我们就这样死了,在我们家发现这封信时……有一天总会有人送还寄信人的,但一定是在很久以后,因为暂时会为检验尸体而忙乱吧。 这样一来,在这封信送还寄信人以前,鸟饲太太会因为没有消息而到公司去询问,于是更快的就发现真相吧? 我曾经在公司附近见过一次鸟饲太太,她是送饭去给鸟饲的,是个看起来温柔和善的女人。 要是从不知内情的公司同事听到鸟饲被公司开除的消息,她不知将多么震惊,对腹中的婴儿是有害的。而且信被退回的广子这位少女,也会觉得父亲背弃了她吧? 对了,不如趁现在我去向她们说明…… 鸟饲被公司开除的原因是与上司吵架,其中经纬丈夫详细对我说过。鸟饲的主任希望早早结束工作时间,所以对鸟饲认真工作的态度加以冷嘲热讽,鸟饲被激怒,一气之下发生争吵。本来就挑剔鸟饲的主任趁机大吵特吵,并且以此为理由,报告上级开除鸟饲。事实上,鸟饲本身并没有任何可耻的地方。 我决定把这些经纬告诉鸟饲太太,请她谅解隐瞒着事实到东京去的丈夫的苦衷。人在死前往往盼望做一件自己觉得满意的事。而且在心中悄悄向她道别吧。尽管是透过彼此的太太道别,但能够向唯一的好友道别,丈夫也感到安慰吧。 鸟饲的家,我想按着这封信背面所写的地址找去就可以了。现在才九点刚过,应该还没有睡。 我毫不迟疑的站起来。 拉开六席房的纸门,丈夫的鼾声比刚才低一些。丈夫和弓美都没有改变位置,躺在原来的地方睡着。 父女俩都在这里,已经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类似安慰的感觉,轻手轻脚的走下公寓的楼梯。 ※※※ 小区的夜来得早,街上没有行人,瀰漫着清新的空气。夹竹桃的芳香微微可闻。 路两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形状相同的建筑物,从大小相同的窗口射出颜色相同的灯光,令人联想起鸟类的巢穴。 蓦然间,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假的。虽然如此,我仍告诉自己,再也不可能在白天的亮光下看到这一幢幢的公寓了。 在小区出口叫了计程车,我已不晓得有几个月没有搭乘计程车了。 当我说出信封背面所写的地址时,司机一声不响的就发动了车子。但显然他是听清楚了。 「就在这附近而已。」 听到司机不高兴地这么说,我才明白原因,的确距离小区不远。 不过,虽然说近,却和我在小区内的超级市场买不到弓美的衣服而到别处去买的市场方向相反。司机载我来的地方是在小区后面微高的丘陵一条宽大的路中段,是我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周围的景色与我想像中鸟饲所居住的不整洁的中低下者居住的区域相差很远,乍见之下,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朝着道路的房屋,每一幢都种植着漂亮的树篱,或围着瓦顶板心泥墙,从树木之间可以看见两层的楼房。 我为小心起见,重新说出地址,司机不耐烦地回答确实是这里。 我下了车。 孩子写错了地址吧?从信上的文字看来,广子应该是幼儿园大班,或顶多是小学一年级或是二年级。那么,写错地址是想像得到的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只好找找看。 沿着路走了没有多远,我发现这个时间在这个地区行人相当多。而且多半是带着小孩,小孩则好像事先约好的,都穿着夏季和服,繫着和服腰带。
第52页 原因很快就知道了。 登上坡度不大的斜坡后,突然视界一亮,发现路的前方有一处亮了许多灯笼的广场。从唱片播出的音乐,随着风时大时小地传来。原来是在跳盂兰盆舞。这时候我才忆起今天是盂兰盆最后一天。虽然如此,想不到这高级住宅区也举行盂兰盆舞会,我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刚好方便我寻找地址。我走近离开人群走过来的一对母女。身上穿着金鱼花纹和服的女孩大约小学一、二年级,正巧与我猜想中的广子年龄差不多。 「请问一下。」 那位中年的母亲稍微讶异地看着我。 「这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位鸟饲先生?家里有个女儿叫做广子,和这位小妹妹差不多大小……」 我说到一半,眼光转向小女孩。因为我认为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可能彼此认识。 母亲斜着头,但女孩子的眼睛产生了反应。 「我知道广子,住在那边进去的地方。」 女孩子抬起头,指示与广场方向相反的道路一角。 「哦,蚁木广子,他们是从那里向左边转弯,第三家,白色大门的房屋。不过,不是姓鸟饲……」 那位母亲说,不认识姓鸟饲的人。 我谢过后,离开她们,又请教另外一对母女,但得到的答覆相同。这位太太说,她不曾听说这附近有姓鸟饲的人。 看来广子确实是把地址写错了。既然如此,要访问鸟饲家是不可能的事了。 没有缘份。 我觉得内心凉瑟瑟的,慢慢调转脚步。在要离开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走过路人告诉我的蚁木广子这女孩的家门前。 果然不错,大门是以白色有光泽的石材砌成,漂亮时髦。在明亮的外灯照射下的树木之间,一排踏脚石直通内面的洋房。 白色门柱上面嵌着铜板名牌,在「蚁木」这两个字旁边,刻着字体小小的地址。这地址与我手中的信封背面所写的地址相同。 这是偶然的一致吗?但尽管名字同样是广子,姓氏不同就是不同。第一,到东京去谋职的鸟饲宗夫的家,不可能这么豪华。 虽然如此,蚁木这少有的姓氏,我并非未曾听过。我还在任职的时候,曾听丈夫和鸟饲说公司的一位常务董事姓蚁木。对了,和我蛮要好的一位女同事结婚时,我远远的看过这位常务董事。不过,好像记得大约一年前就听到丈夫说,他生病死了。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一面竚立着时,发现院子里一位高大的着和服女人与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沿着踏脚石走过来。一眼看到这大约四十五岁,凸凸的一对大眼睛,厚厚的嘴唇,显得有些臃肿的女人面貌时,我吃了一惊。这女人是我刚刚回忆的蚁木常务董事的太太,我还认得她,因为我的那位女同事是和男同事结婚,而由蚁木常务董事太太做媒人的。她那个性强烈的容貌,比蚁木常务董事更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中。 蚁木太太似乎在责怪身着家常服的我站在他们家门前,她改变要折往后院的方向,朝我走来。小女孩也跟着她走过来,露出一对好奇的眼光抬头看我。叫做广子的小女孩显然就是她。 蚁木太太打量了我一下,以不客气的口吻问: 「妳有什么事?」 她似乎根本不记得我,那是当然的。 「不,没什么……」 我不知所措地把视线落在手中拿着的信上面。 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站在蚁木太太身后注视着我的女孩随着我的视线,把眼光移到信封上面,然后凝眸看着。 我把手伸出去,凑近女孩眼前,女孩注视着信上的字。 「这是妳写的信吗?」我忍不住问。 在蚁木太太阻止前,女孩已经点头回答,并且问: 「阿姨,它怎么了?」 我的眼光转回蚁木太太的脸上,明显地看出了狼狈的脸色。 「我在邮筒附近拾到的。」骤然间我回答,「我想是邮差不小心掉落的,所以我在找寄信的人──真的是妳写的吗?」 「对啊,是我写给爸爸的信。」 「可是,妳的爸爸不是去世了?」 「另外一个爸爸嘛。」 「广子!」 蚁木太太含着笑的声音似乎存心让人以为那是小孩子的玩笑。 「好了,进去吧。」 「等一下!」 我叫住粗鲁地拉着孩子的手就要走开的蚁木太太。 「我是鸟饲宗夫先生的朋友,所以一定要拜访妳……」 蚁木寡妇的女儿称唿鸟饲宗夫是「爸爸」,而且写信给他。我直觉地感到这是不寻常的事,一时间,我忘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 大约十分钟后,我在蚁木家的客厅,与蚁木太太面对着面。 穿着深蓝色底染着大型蝴蝶的华丽夏季和服,繫着醒目的嫩黄色腰带的蚁木太太,从容地坐在藤椅,劝我喝威士忌。她自己也喝了一口,眼眶立刻泛起了红色。这与她的面容十分相称。 不过,从刚才就一直挂在她厚唇两端,显得不胜亲密的笑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广子小妹妹称唿鸟饲先生爸爸,这是什么意思?」 「称唿爸爸并不是真正的爸爸啊。妳也知道,这孩子的爸爸去年就死了,凡是我的男朋友,这孩子一概称唿爸爸。根据心理医生的说法,好像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有一段时期会以这种方式发泄无意识的欲求不满。」
第53页 蚁木太太以尖锐的、唱歌般的声音说话。 「那么,鸟饲先生是妳的朋友?」 「嗯,可以这么说──和妳一样。」 蚁木太太露出共犯般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剎那间,我明白了。她以为我是鸟饲的情妇,像她那样! 我觉得自己的胸口急促地跳动着,但我勉强压制着心跳,露出看穿了一切的表情。这样才能诱使对方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外子办丧事的时候,他很热心的帮忙。丧事办完后,我请他吃饭,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么,已经有一年了……」 「差不多。这当中他的太太生孩子,但这是两码事。」 蚁木太太喝着酒,一面愉快地笑着。 「常常到这里来吗?」 「每周来一两次,不过,礼拜五一定在这里过夜。」 「什么……那他的太太……他愿意离婚吗?」 「这要看我的态度如何而定。不过,他这个人对太太倒无所谓,但好像离不开他的孩子。他是特别疼爱孩子的人,给他一些钱,他就马上给孩子买了昂贵的洋娃娃。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家的广子也是很快就和他好得不得了,几天没有来,就吵着要写信给爸爸。」 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难道说,我周围的一切都疯狂了? 「鸟饲先生……为什么……」我以空虚的声音问。 「这是因为人有时候也需要奢侈一下,不论是身心或胃袋。」 蚁木太太喝完威士忌后,从桌上抽出一根香菸,又以唱歌般的声音说: 「他常常说,想到每天每天带着饭盒到工厂,傍晚就回到那鸟巢一样的家,和心中只想着孩子与三餐菜的太太在一起,粗茶淡饭的过一辈子,就要发疯,什么甜蜜的家,真可笑。」 「鸟巢?……什么?鸟饲先生他们也住在小区的公寓?」 「啊?」蚁木太太闪动着大眼睛,「妳不是鸟饲先生的朋友吗?」 「朋友是朋友,但不知道他住的地方……」 「真的?……」 一时间蚁木太太以猜测的眼光注视着我,接着,突然恶作剧般哈哈笑起来。 「我老实告诉妳吧。」 「什么?……」 「我根本没有见过鸟饲宗夫这个人。」 「可是……那封信……」 「我现在告诉妳的是鸟饲先生的朋友,广子吵着说要给爸爸写信,他才说,那就寄鸟饲宗夫的名字好了。因为鸟饲先生的信件都由他收集,转寄出去的。」 ※※※ 我拉开六席房间的纸门时,丈夫好像呻吟了一声。但马上恢復安静,从小小的红红的鼻孔发出平静的鼾声。 弓美保持原状,没有任何改变。 我跪在弓美旁边,紧紧抱住她。我把自己的面颊偎在她冰冷的面颊,还闻得出一缕淡淡的弓美的体臭。 「小弓,对不起。」 眼泪掉落在她小巧的嘴唇。 刚才丈夫吃剩的安眠药滚落于棉被旁边,但我已经无意吃下那些安眠药了。当然也不想打开瓦斯开关,躺在丈夫旁边了。 相反的,我把手插入丈夫背部下面,一面用力抬上来,一面转动他,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压在弓美身上。 不久,丈夫将醒来。虽然服用了安眠药,却尚未到致死量。于是,他将以为自己醉得不省人事,在酣睡中压到弓美的面孔,使她窒息吧。这「事实」必将永远缠绕着他,然后使他感到活着比死更痛苦。 我开了门走到外面,小区的灯光已差不多全部熄灭。没有灯光的建筑物一幢幢耸立于漆黑的天空。 下了楼梯,看见信箱内塞着广告单,似乎是出售住宅的广告,漂亮的房屋与「我的家」等字映入眼中。 我没有目标地举步走,一面以那张纸折了一架飞机,朝着路边的水沟射出去。 祖母为女士的犯罪  森村诚一 grandma tames sin  seiichi morimura 森村诚一(seiichi morimura,1933─) 他的长篇推理小说「人间的证明」,因前所未有的宣传而在日本出版、电影、电视捲起了旋风。小说改编电影是由美国某电影制片的协助而进行的,首映以来,他的名字就成为日本家庭中无人不知的人物。 他的作品「魔少年」已收录于「日本推理小说杰作精选」第一集 。「祖母为女士的犯罪」是日本复杂的家族关系的故事。这是把该国的传统与文化奇特地予以连结,借着死者九十八岁祖母的愿望,徐徐解开已逝的岁月中的秘密──你可知道死者的遗骨没有全部安置于一个地方,灵魂也会被拆散? ──艾勒里.昆恩 ─ ─ ─ 祖母为女士的犯罪 【1】 为女士的追悼会是在三月末梢,这天的阳光却彷佛五月。参加下午一点开始的追悼会的人们,在初夏般的阳光照射下,个个额上冒着汗。 前一天由于不知是「春三番」或四番低气压从日本海卷过来,整天风雨交加,原以为今天的追悼会天气必然不佳,但一夜之隔,前一天的恶劣天气一变而为晴朗的大好天。 可能由于这样,丝毫不感到丧事的阴暗和悲伤。难得地聚集的遗族们脸上,对死者的哀悼似乎不如与亲友们久别重逢的喜悦来得浓厚。
第54页 各自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若非遇到婚嫁葬祭等情事,不可能全家族聚集一堂。 在礼节上,殡仪时应该尽量表情悲哀。但在没有一片云的天空下,在一丝阴影都要驱逐的强烈阳光下,难得见面的一族人重逢,忍不住不绽开笑容。 小时候分开的同伴,由于定居远方,或远嫁的姊妹们,亲戚、朋友,大家都流露着怀念的表情。经过长久的风霜之后,从对方脸上各自认出了记忆中的面貌,一桩又一桩的诱发出回忆的话题。年幼的玄孙们吃吃笑着闹着,在参加殡仪的人们之间嬉戏。若非闻到线香味,几乎以为是什么庆典。 聚集的遗族们如此之多,正表示死者是如何的长寿。 福原为是明治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两个月后就要庆祝百寿,而死于九十八岁。她不是生病死的,是像枯树一般老衰而死。 一位遗族代表在追悼会时对与会者们说: 「故人经歷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活了将近一世纪,于前天三月二十九日午后四时二十八分,享尽天年长眠了。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我们盼望故人能再多活些年,但这是寿命。人要享尽天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而能够享尽天年的故人,以及遗族们,由此含意而言,应该心无遗憾了。」 事实上遗族们的表情也看不到遗憾的阴影。丧主福原为治──死者的次男,虽然有认命的表情,却没有悲嘆。 晴朗的天气驱逐了遗族们阴暗的表情是原因之一。 其中只有一个人,在追悼会中偷偷流泪。 「幸好天气晴了。」 「奶奶不晓得走到那里了?」 「老人家一向喜欢开朗,与其哭哭啼啼,不如高高兴兴,她反而喜欢。」 遗族们这样交谈着,只有他一个人悲哀流泪,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坏事一般。他竭尽所能要隐藏悲哀,但哀痛恰似怒涛,把他淹没。 遗族代表致词──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这话正好道出了他的内心。 对他而言,享尽天年的人追悼会才更悲哀。他不过是死者众多遗族之中的一个孙子而已,然而,这位祖母等于是他的母亲、父亲,以及指导他求生的智慧和技术的良师。 这位祖母现在死了。晚年住在次男为治家里,大约一年之久,不能行动,看不见听不清,几乎过着植物一般的生活。虽然如此,她活着,对他就是莫大的支柱。 这位祖母已经不在。当他接到叔叔的通知而赶来时,祖母已经成为尸体。临终时的情形,据叔叔他们说,大约十天来脉搏突然变为衰弱而赶快连络亲戚们,但由于这种情形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大家都很乐观。 由于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无法每次脉搏衰弱就赶回来。祖母的心脏极为强壮,衰弱后又恢復的情形已经重复好几次了。 有的人想趁她活着之时和她见面,但由于人老衰弱,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她只是一口气尚存的「植物人」而已。 这天也是因为脉搏恢復正常,大家放下了心,正在起居室休息时,为治的最小女儿进入祖母病房后出来惊悸地说: 「奶奶已经断气了。」 「因此,临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随侍在侧。」 为治说着,声音哽咽。没有一个人知道,悄悄结束最后一口气。这是享尽天年的祖母最好的临终,他想。 【2】 福原健介从刚懂事时,就由内祖母抚养。他对父母尚有一些模模煳煳的记忆,却都被祖母强烈的印象所吸收。对祖母的记忆,鲜明地烙在他的脑中。 健介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未几,相继生病去世。因此,他从小就在祖母抚养下长大。 通常祖父祖母都特别溺爱孙子,因为本身对育儿不必负责,所以对孙子总是一味的骄宠。不愿意在孙子面前担任坏人角色。 然而,健介的祖母对他管教严厉。他不听话时,顽皮时,就用拍打棉被的竹棒,毫不宽容的打他。还曾以火炙他。甚至感情暴露,好像憎恨健介一样。 骑在背上,用火烫下去的炙热烧痛,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慄。祖母的严厉比爱更深刻地留在印象中的原因,可能是这份烧烫的感觉而来的。因此,祖母与母亲的印象重迭。在这样打骂责罚之后,祖母一定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祖母要哄骗年幼的健介睡觉时,常常为他念书。从桃太郎、一寸法师等日本着名的童话故事开始,到他进入小学以后,就改为基度山恩仇记、铁面具等西洋小说。 顽皮的时候,祖母就不为他念书了。 这是健介比任何打骂都害怕的惩罚。 健介有时问起父母的事,祖母一定露出悲哀的表情,抱着他说: 「我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母亲,所以不要问这个。」 在年幼的健介心中,明白不能向祖母询问父母的事。 健介几乎没有祖父的记忆,因为在他出生以前,祖父就去世了。虽然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参加过祖父的葬礼。 他的记忆是在火葬场。因为年纪太小,当时不知道那是火葬场,长大以后才猜想是火葬场。 他确实记得火葬场没有别人,只有他和祖母,用筷子捡拾祖父的骨骼。 后来调查户籍,发现祖父福原吉太郎在健介出生前十多年就死了,所以那不是祖父的骨骼。可是,健介记得在拾骨时,祖母对他说:
第55页 「喏,这是祖父的遗骨,你也来捡吧。」 后来他问祖母这件事,祖母却回答说: 「我不曾这样说。」 ──是你听错了──她坚决地否认。 「那么,那是谁的遗骨?」他追问。 ──是你爸爸或是妈妈吧? 那是遥远的小时候的记忆,祖母这么说,他就无话反驳了。 也许祖母说的不错,是健介的记忆错误。小时候的记忆是无法订正的,在长久的岁月中固定,不能动摇。 不过,在朦胧中,有一个记忆是鲜明的,这绝对不是他弄错。 用竹筷和木筷拾起死者的骨骼,收入骨壶时,祖母悄悄偷了一节骨骼,藏在她的袖内。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他幼稚的心中,认为这样做是让死者高兴。反正这件事强烈地留在他的印象中,所以后来又有谁去世,到火葬场捡拾骨骼时,他向祖母提议,不要全部埋葬,分一些带回家,祖母表情可怕地说: 「这会使成佛的人灵魂不能升天。」 大概是说,骨骼分开,灵魂也会分散,所以不能那样做。然而,健介确实亲眼看到祖母自己不知「偷」了谁的骨头。而祖母所偷的是祖父的骨头,后来捡拾的骨骼才是父母的。祖母确实说那是「祖父的遗骨」。也许她是一时疏忽说出来的,但在健介幼稚的脑中,这句话变成分骨,或盗骨,鲜明地刻划着名。 可是,不可能去拾他出生以前去世的祖父遗骨。 祖母是很古老的人,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亲戚。那是她违背分骨禁忌偷取来的遗骨,想必是她所不能忘怀的人。 「那遗骨究竟是谁的?」 这疑问随着他的成长而膨胀。 【3】 关于健介的父母死亡的情形,不论是叔叔为治,或是族内其他的人,没有人肯告诉他。 其实那是一点不必隐瞒的事,早死的父母死亡的情形,让独生子健介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却隐瞒着不告诉他,可以猜想而知他们不是普通的死。 健介的父亲是祖父吉太郎与祖母所生的三个儿子中的长男。福原家是东京邻县s县北部的田园都市g市的古老的商人,祖母为,和母亲鹤,都是从近乡古老的家庭嫁来的。 健介是为吉与鹤的独生子。在不时兴节育的时代,为与鹤都是子女少的原因是,婚后没有多久就丧失了丈夫。 为是丈夫死后没有再嫁,鹤则是丈夫去世未几,她也相继死亡。两人都是生病而死,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祖母和两位叔叔都不说。 愈不说愈想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那是健介的记忆?或是小时候所做的恶梦?有一幕不清晰的影像。每当他感冒发高烧时,就忆起来。 他梦见站在悬崖上面,不知谁突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身体垂直地被空间吸取的感觉,记得清清楚楚。掉下去的地方大概是草坪,有个女人疯狂般抱住奇蹟一样获救的健介。这张女人面庞是祖母的面庞,但不知怎么,背后另有一张放大的陌生女人面庞。 那是不认识的女人,健介却觉得似乎是他的母亲。 健介不曾看过父母的照片。不知是由于某种原因而废弃,或是根本没有拍过照片,他从不曾见过父母的容貌,却直觉地知道这女人是他的母亲。 而那朦胧的影像可怕的地方,并不在被推落悬崖这件事本身,而是有那背后推落的人。健介觉得这个人是父亲。与母亲一样,他不认识父亲,但他仍认为那是他的父亲。 当他凝眸注视把自己的儿子推落崖下的魔鬼般的父亲时,就像水中倒影被涟漪漾散般消失。 发高烧时,这恶梦好几次出现,每次都是轮廓清晰。 相同的梦做过好几次的情形是有,但只在生病时才重新出现的恶梦,究竟代表怎样的含意? 如果这是记忆,那么,他对父母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这些小时候的记忆,是太过于荒凉,太过于恐怖了。 除生病以外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起来。 ※※※ 好几次健介认为祖母其实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以后所生的孩子,面子上觉得不好看,因而做为长子的孩子而报户籍的例子并不少。 在健介出生前很久,祖父就死了,所以祖父不可能是他的父亲。那么,想像得到的是祖母为在丈夫死后,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生下健介。 通姦所生的孩子耻于入籍,便做为没有子女的为吉的儿子,这是情有可宥的方法。这样一来,为那形同母亲的严厉管教也就可以了解。 假使祖母为是健介的生母,那么她生健介时,是在快五十岁的时候。从年龄上说,并不勉强。 但健介念念不忘的是做恶梦时,从祖母背后一闪即逝的年轻女人。想要看清她的容貌时,就立刻消逝,变成为的面貌。 这张模煳的面庞在为的背后,不住地说她是健介的母亲。 【4】 两年前的春天,就是为虚岁九十七岁时,健介请假回到g市,那时为请求他一件奇怪的事。现在回想,当时为大概已经预知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悄悄给他留下遗言吧。 继承福原家的为治照顾着为,她已经行动不便,住在阳光照射的房间,几乎都躺在床上。 不过,两年前那时候她的脑筋还清清楚楚,健介则在东京成家立业,同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第56页 为治叔叔告诉他说,祖母近来相当衰弱,所以觉得也许趁现在去探视比较好,便带着妻儿回乡省亲。为了老人家,应该常常回来,但现实生活繁忙,无法这样做。 看到健介回来,祖母为无比的欢欣。 「阿健,回来得好。啊,孩子们也长这么大了。」 健介的孩子,等于是为的曾孙,看到他们成长,为那对布满皱纹的眼睛老泪纵横。 眼见刚毅的祖母老泪纵横,健介心里已明白祖母的死期近了。祖母早就很衰弱,甚至大小便都要家人替她处理。 剩下祖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时,祖母从枕下的布提袋中取出两个纸包,压低声音说: 「阿健,我有事求你。」 也许她本人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是发不出较大的声音。 「什么事呢?奶奶。」 健介的脸挪近似乎有事的祖母枕畔,他自己也已经是头髮花白的年龄,但在为的面前仍然和小时候的孙子一样。 「你听着,不要弄错。这里有两个纸包,红色纸包着的是你母亲的遗骨。」 「我母亲!」 「对。把这遗骨埋葬在大沼久山寺鸣濑家的坟墓。」 「鸣濑家的坟墓?」 「对,也许你感到奇怪,这鸣濑家第十代主人鸣濑德松是你真正的父亲。」 为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而且继续对惊愕的健介说出更令他惊骇的事实。 据为的说法,健介的母亲鹤是市郊外大沼村古老家庭的女儿,她与同村世家鸣濑家的儿子德松偷偷相恋。 但在当时恋爱是被视为淫乱的行为,良家儿女绝不能与人谈恋爱。而且鸣濑家与鹤的娘家几代来相互仇视,同时双方已都由父母决定了结婚的对象。 两人相恋后,鹤才被强迫分开,嫁给福原为吉。这时候鹤已经怀了德松的孩子。最初为吉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后来看到健介愈长愈不像自己,因而发现鹤欺骗了他,狂怒之余,产生杀意,要杀健介。 「为吉趁鹤不注意时,把你带到郊外的崖边,推落崖下。鹤髮现后,带着菜刀赶来,一刀刺入为吉背部。为吉因此不治死亡,你却掉在柔软的草地上面,连擦伤都没有。后来鹤在狱中生病死了。」 为的话没有条理,但其中有一件事是健介有记忆的。 (原来如此,到底我不是被恶梦所困扰的,而是小时候可怕的经验定着于幼小的记忆中,在生病时变成恶梦出现的。) 他每次发高烧就出现的恶梦,现在总算明白其原因了。祖母为又继续说: 「你母亲死前,监狱来通知我去。鹤握着我的手说:妈,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求您,但我还是请求您在我死后,分一根我的骨骼,丢在鸣濑的墓旁。鹤是杀我的儿子的可恶媳妇,我拾了一根她的遗骨,打算违反她的愿望,把它丢在最讨厌的地方。这就是那时我收下来的遗骨,她一直到死都还念念不忘你的父亲,所以她才希望等这男人死后,把自己埋在他的墓旁。 德松活得很久,但也在不久前死了。鹤是杀死为吉的兇恶女人,但悠久的岁月让人遗忘仇恨,我渐渐想依照鹤的愿望,把这根遗骨埋在德松的墓旁。可是,我已经不能行动。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样,你的父母也会更高兴。相爱的两个人的遗骨,经过几十年后,由他们的儿子亲自收埋。」 为说完,把红色纸包交给健介。包着的纸想必与其内容同样年代悠久,鲜丽的红色早就褪色。「另外这一包也是一个人的遗骨。听好,绝对不能弄错。红色纸包着的放在鸣濑的坟墓,白色纸包的是要放在我的骨壶。」为露出严肃的眼光说。 「这遗骨是谁的?」健介问。 「与你无关,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已记不大清楚。」 为说着,眼睛望着远处。她回忆将近一百年的悠长岁月视野,想必恰似经过漠漠旷野的旅人,回首遥望自己的足迹一般苍茫吧? 「听着,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收在你一个人的心中就够了。现在我终于安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觉得好像卸下背了很久的重荷。」 为闭上了眼睛,难得说了这么多的话,已经筋疲力尽。闭上眼睛后,那张干瘪的面孔看起来像死骸。 健介还想多听一些,但这时家里的人进来,其后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为在一起。她显然存心避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每当健介进入她的房间,虽然她很高兴的样子,但立刻有事叫家里的人进去。 健介终于没有机会询问白纸包着的遗骨是谁。 【5】 就这样过了两年,祖母为去世了。当时她交代的奇怪的事,变成了为给予健介的遗言。他尚未把母亲的遗骨埋在鸣濑的坟墓。 因为鸣濑家不可能容纳「外人」的遗骨,所以只能尽量埋在靠近坟墓的地方。 但在此之前,健介必须先了解几件事。 首先是白纸包着的遗骨,这遗骨必定是在健介眼前偷取的那根遗骨。母亲的遗骨,与其说是答应母亲的请求而留下来,毋宁说是为了復仇,要把它埋在与她的愿望相反的地方。所以为根本不考虑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不过,白纸所包的遗骨,完全违反了当时的习惯。打破习俗,对当时的人而言,需要有极大的勇气。 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为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第57页 第二,祖母为什么代替母亲抚养健介?健介是背弃且杀死为的儿子的可恶媳妇与别人所生的孩子。 为不会恨鹤杀死她的儿子,自己则死于监狱,恨得想杀死健介吧? 再想想,为曾经加予健介的责打,都是超过了爱的鞭打。不止一次,健介在被祖母鞭打时,恐惧地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可是,在打过后,为一定抱着他痛哭,请他原谅。 对杀害儿子的不贞的媳妇所生的孩子,根本用不着道歉。虽然这不是健介该负责的事,同时也不能要求为表现祖母的爱情,和代替父母的抚养责任。 然而,为固然不时暴露自己的感情,却仍怀着母亲的爱抚养健介。 这样说,祖母应该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宽大的人。然而,健介明白祖母绝非那般宽容的人。 为是性情刚毅的女人,有恩不会忘,受屈辱同样永远记住。她讨厌歪曲的事,而对正义感几乎到达固执的程度。有一次健介偷了附近一家糖果店的糖时,受到的责打使他永生难忘。 不但用火炙他,而且把他关在仓库一天,不准吃饭。 为绝不是会原谅媳妇不贞的宽容女人。而她却以母亲都赶不上的爱情和责任养育健介。这究竟是基于怎样的心理? 发现自己和为没有血统关系后,健介比以前更觉得为的亲情深浓。她的心中确实藏着别人不知道的谜。使健介觉得这谜似乎与白色的骨骼有关。 在揭开谜底以前,健介踌躇着,不能决心把母亲的遗骨埋葬于父亲的坟墓。 可惜他无法听到为亲自说出她心中的谜。一方面因为她不愿意说,另方面她日益老衰,变成意识不清。健介觉得要打听白纸包的遗骨身份,最好是到为的出生地去询问那些老一辈的人。为的生活行动半径,与她岁月悠久的生命相比,极其狭窄。地点可以说,只集中于夫家福原这边,以及娘家那边而已。 嫁到福原以后的生活,大体上知道,但那以前就几乎没有人了解。因为已经没有比为更老的人活着。为在出嫁以前的生活已被漫长的岁月风化,茫茫然看不清楚了。假使到她的出生地去,也许还能寻访几位说出为从前种种传说的老人(尽管比为年轻)。 不过,因为每天忙碌,虽然心中挂虑,却至今仍抽不出时间跑一趟。 接着,为就死了。在快要庆祝百寿的时候,结束了将近一世纪的生命。 养育健介的谜,以及白纸包的遗骨身份,仍然收藏于老迈的心中,像枯树倒塌般悄悄死亡。 要是在她意识清醒时再看她一眼就好了。懊悔已太迟了。 健介觉得为一死,彷佛同时丧失了父亲和母亲。尽管为等于是植物人,但只因她活着,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既然活到九十八岁,为什么不活到九十九岁?不,为什么不活到一百岁,一百五十岁? 健介偷偷地像男人般地哭着。为对于他是永远的,尽管已经老衰,把她当做老衰仍屹立的枯树。尽管是枯树,躯体的部份仍能挡风。 健介盼望永远在祖母为的遮荫之下。 他终于明白不能再依赖为而生活。当祖母将白色纸包委託他时,他就感到祖母的死期已近。但那只是观念上的感觉而已。 将这根遗骨纳入祖母骨壶的日子已到的真实感觉,无论如何涌不起来。 但这一天终于来临,同时这一天可能也是揭露为的谜底的好机会。 出殡时,除了福原家的人以外,祖母的娘家堀切家也有人来参加。这两家结亲时,已是很远很远以前的明治时代。 正如吉太郎与为的结婚同样遥远,这两家的关系也相当遥远。很久以前嫁出去的女儿,在她的寿命终结时,两家才重新聚集。其后两家的链锁再度断裂、分开,成为他人。 为参加祖母的葬礼而来的祖母娘家的人们,也已经换了好几代,都是一些不认识她的人。岁月具有连血液都能风化的作用。 【6】 出殡的时间到了,参加葬礼的人们烧香,遗族们每人放一朵花在棺木里面,然后棺木钉上了钉子。墓碑、拐杖、供物、照片、牌位等由遗族们分担。 棺木以灵柩车载着,近亲则跟随其后。一起到火葬场的,只有故人的近亲而已。 火葬场是在郊外,以前是没有住屋的旷野,当火葬场的烟囱吐出烟时,在萧条的原野衬托下,呈现出火葬场特有的荒凉萧瑟气氛。 健介曾经就读的中学是在这火葬场附近,每次上学经过这里,看到阴郁的天空下耸立的烟囱冒着烟时,他就想:「啊,今天又有人被烧了。」连他都为之黯然神伤。 但事隔多年,现在重新来到这里,发现以前孤立于旷野中的火葬场已被都市化的波浪掩没,市区的住屋也发展到这附近来了。好似住屋与住屋之间勉强保留的空地一般。 虽然如此,还是与在市区的感觉不同,是郊区的气氛。黄色的菜花点缀于绿色之中,樱花已经开了九分。 平时被关在市区的孩子们难得来到广阔的郊外,都欢天喜地的跑跳。花丛间飞舞的昆虫翅膀声和着鸟儿的鸣叫声,徐徐和风,明亮的阳光在大气中跳跃。 大地充满了春天的活力,火葬场荒寂的气氛丝毫找不到。 遗族之一说: 「好明朗的葬仪。」 另外一个笑着说:
第58页 「恰似全家族会齐的郊游。」 这样的对话没有人见怪,气氛一直都是轻松明朗的。 然而,只有健介一个人感到很残酷。他认为火葬场应该是在阴郁的天空下,悄悄吐露出烧人的白烟。在晴朗明亮之中,在充满生命活力的空间,排出焚烧结束生命的死者白烟,未免太残酷。 「喏,那就是烧奶奶的烟。」 有人指着烟囱的方向说,白色的烟裊裊升上蓝天,上面大概也没有风,白烟笔直的升上去。 「这是名副其实的升天。」 「据说,如果是年轻人,烟是黑色的。」 「可能是因为对生命的执着未断,冒着留恋的油脂,所以才是黑色的烟吧。」 「享尽天年的人,连烟都是干枯的。」 在这样交谈的遗族们眼前,白烟突然变成黑色,恰像转换频道一样突然鲜明。剎那间,大家都哑然瞪视着空中。 烟的颜色愈来愈浓,活像蓝天出现一道黑沟。这时健介觉得祖母是在向子孙们抗议,她尚未干枯。 为的躯体大约烧了一个钟头。据说高龄的遗骼烧起来比较快,骨骼的量也较少。在捡拾骨骼时,健介趁亲戚们不注意,偷偷把白纸包的遗骨放入骨壶。这时,想必是眼花,彷佛看见骨壶后微动了动。 当时他涌起完成祖母所交代的两件事之一的安慰感。 拾完遗骨后,亲戚们全部回到福原家,举行吃素期满仪式。这时与守夜的时候不同,大家围绕着成骨灰的死者,谈谈死者生前的往事,彼此安慰一番。 这正是健介看中的机会。祖母娘家的人也有数字参加,趁这时候接近他们,向他们打听祖母未婚前的生活情形。 为治向参加的人致谢,一一介绍亲戚们。都是以祖母为中心的亲戚,所以第一次见面的亲戚很多。 正如健介的预料,堀切家也有好几位来参加。据为治的介绍看来,祖母的本家已经断绝后代,这天来参加出殡的是分家的亲戚。 几杯下肚,席上气氛正愉快时,健介便移到分家亲戚中最年长的一位,叫做堀切真三郎的老人旁边。 他是一位七十岁左右,面貌有几分像为的老人。 健介以自然的态度向他斟酒搭讪。 「我是奶奶的长孙,叫做健介。」 刚才为治叔叔介绍过,但也许没有印象,所以再度自我介绍。 「啊,原来你是为吉的儿子,常听你奶奶说起你。」老人和善的眼光看着健介。 「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很少,所以我想趁机请教您,奶奶在嫁到福原家以前的事,福原家已经没有人知道,要是不趁现在听一听奶奶的事,真的就要失传了。」 「对,这是对的,先祖的事迹,子孙应该为下一代仔仔细细记录下来。我知道的一定会全都告诉你。不过,说真的,你奶奶结婚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她活得太长了。」 「奶奶为什么嫁到福原家来?」 「据说是父母做主决定的,因为对方的父母有交情。」 「对不起,您和奶奶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你奶奶的义弟。」 「怎样的义弟?」 「堀切家没有子女,所以收你奶奶做养女。但后来生了我的父亲和伯父,因此,就把本来预备继承堀切家的你的奶奶嫁到福原家。」 为继承香火而认养的养女,后来因为生下了子嗣,便以出嫁的形式把她送到福原家。这是当时以家为中心的社会常见的事。 「奶奶被认养以前的家,您清楚吗?」 「唔,可能没有人知道。听说好像是堀切家的佃农,但为女士从不说她自己的事。」 堀切本家既然已断绝后代,为出生的家大概也已不存在。根据记录,为和吉太郎结婚时是十九岁。那么,被堀切家收养时,是在这以前。 健介试着想像眼睛闪亮的少女,抱着满怀希望,从贫农家来到主人家的情景。 全身浴着吹过田园而来的和风,这位将近九十年前的少女,对自己的生涯究竟描绘了怎样多彩多姿的远景?岁月的间隔太大,无法想像。 这时健介忽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奶奶被收为养女,就是说,后来堀切家没有男孩出生的话,就由奶奶继承吧?那么,那时难道没有决定奶奶的新郎吗?」 「啊,对了。」老人想起地说,「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你奶奶已经去世,应该可以说了。」 「怎样的大事?」健介第一次感到有了反应,不由得探出上身问。 「这件事已经没有时效了,其实是早在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所以我也是听来的。你奶奶被收养后,到我父亲出生之间有十多年,本家已经替她决定了对象,是从雇用的人中,挑出的好青年。但因为我的父亲他们兄弟出生,有了子嗣,便把你奶奶嫁到福原家来。据说,你奶奶很喜欢这青年,决心跟他厮守终身。后来这青年自杀,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自杀!」 「当时没有死成,在村里待不下去,只得离开村子。后来过了很多年,就这样死在外乡。」 这消息若是正确,为可能照顾过昔日情人的临终。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大概偷偷通知了。为何携带健介同往送终,虽然不知道,但也许是想让他看一眼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根据健介朦胧的记忆,「祖父」的死比他的父母早,所以那时候想必祖母也以为健介是嫡亲的孙子。
第59页 「他们似乎爱得相当深,但当时父母之命是绝对的,不像现在不喜欢就可以断绝关系。何况那是老地主养父母决定的亲事。当然不能违抗。」 老人说着说着,渐渐对健介产生亲切感,口吻也变为亲热轻松。 「被强迫下嫁的对象,就是我的爷爷吉太郎?」 「对,所以我说已经没有时效了。哈哈哈。」老人张开牙齿已掉落的嘴巴笑着。 「再请教一件事,本来要当奶奶的入赘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对了,和你爷爷的名字有一个字相同,叫吉什么的?」 「吉藏吧?」老人旁边比他小几岁的堀切家亲戚插嘴说。 「对,就是吉藏,我想起来了,没有错,是吉藏。」 「吉藏!」 健介愕然失声。他的父亲为吉这名字,原以为是祖父吉太郎与祖母的为字合起来的,原来不是,而可能是祖母被拆散的情人名字。 既然如此……联想迅速地转动。为吉不是吉太郎的儿子,他是吉藏的儿子,这可能性很大。 为和吉藏伤心话别,嫁给吉太郎时,大概已经怀了吉藏的孩子,然后把难忘的情人名字与自己的名字合併,给儿子取名为吉。替吉藏拾骨时,为携带健介同往是因为认为健介是吉藏的孙子。 这想法觉得没有错。为吉是为嫁给吉太郎那一年出生。 (祖母嘱咐我放入她骨壶的那根遗骨,可能是吉藏的。) 在漫长的岁月里永志不忘地思念着情人,这份强烈的感情打动了健介。这份爱情,在女人美丽的肉体被岁月的流失所侵蚀而衰弱后,依旧熊熊燃烧着。 在人世间无法达到的恋爱,待肉体焚化成骨后才完成的这股坚毅,抗拒了风化一切的岁月的作用。 祖母在活了九十八年寂寞的人生后,终于在骨壶中与相爱的人永远拥抱在一起。 这是轮迴吗?情人遗物──为吉所娶的妻子竟然与她相同,为发现这事时的惊骇是何等的大! 「如出一辙……」 这么想着,健介突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 他向堀切家的老人恭敬地致谢后,转身寻找别人。 「吉太郎爷爷是怎样死的?」 为治突然被健介问到这个问题,楞了一下。 在给大家斟酒和被回敬之间,为治似乎已喝了不少的酒。继承香火的长子为吉已死的现在,为治是福原家的家长。母亲的死似乎突然使他变为苍老。 想起来他的年龄也已相当大,但一直被母亲的年龄所掩盖,所以不大觉得。 为死后,他似乎才一下子真正感到自己的年龄。 给在场的亲戚们斟酒,尽量装出开朗的样子,但丧失长寿的老母亲的哀痛,拭也拭不掉。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为治把喝了酒后变红的眼睛转过来。是一对哭过般的眼睛。说不定真的哭过。 「不为什么,只是和奶奶比起来,爷爷死得太早了。」 为治不再怀疑。 「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知道的不多,据说是死在附近的河里,好像是喝醉酒,掉落河里的。你奶奶说,爷爷酒性很坏。唉,反正这是古老的话,不要再问,喝酒吧,痛痛快快的喝吧,难得有机会全家族的人都聚在一起。」 为治叔叔说着,把酒樽递过来。 【7】 翌日,健介单独到大沼村去,这里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郊区面貌了。 鸣濑家菩提寺的久山寺很快就找到,是在村庄有名的古老沼泽边,恰似被遗忘的一所寺院。 不过,墓地倒相当明朗。墓地内樱树很多,近乎盛开的花朵一簇簇。 今天也是个大好天,使得花开得更加繁密。茶花遍地都是,一路上到处都像铺了黄色地毡。 可能是来访的季节和气候正好吧? 若是在梅雨的阴郁期来到,想必看到的是日本古老「墓场」的荒凉吧? 鸣濑的坟墓很容易寻找,因为它象徵了这一家的风格,是这墓地中最好的坟墓。 他在这座墓前拿出祖母交给他的红色纸包。几乎与他的年龄同样长久的遗骨,轻轻一碰就纷纷掉落。 他在手中把它捏成粉状,摸在墓碑四周。昔日相爱的父亲与母亲现在合成一体。 然而,没有把吉藏的遗骨放入为的骨壶时那份感慨。 这是因为健介的双亲早在他懂事以前就去世,以及祖母在他心中的残像太大,以致双亲的具体像浮现不出来。 现在第一次站在亲生父亲墓前的真实感,丝毫涌不起来。他在形式上合了一下掌,便马上回到寺院这边等候着他的计程车。 「回去吧。」 车子开动,随着身体的摇动,他同时感到完成祖母所嘱咐的欣慰,和宛如冷风吹过内心的空虚感。 空虚的是已经不能再为祖母效命,在为她而做事之间,悲哀也得到了排遣。 车内忽然转为明亮,原来车子正穿梭于一大片锦绣般的茶花园之间。 健介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车子,没入祖母的回忆中。 ──为怀了吉藏的孩子,不情愿地嫁到福原家。不久出生的儿子为吉渐渐长大后,出现了别的男人的特徵,因此被发现不是丈夫吉太郎的儿子。 吉太郎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以为是取自他的名字的孩子名字,原来是妻子旧情人名字中的一个字。因此,吉太郎在愤恨之余,打算杀害为吉。
第60页 为了保护儿子,为把吉太郎推落河中。 不知吉太郎是不谙水性,或是心脏麻痹,不得而知,因为没有人看见为的行为。或者为了名誉,福原家暗中了结了这件事。 无论如何为没有被捕下狱。然而,为吉遭遇了相同的事。为捨命保护的儿子,情人遗留的命根为吉,被媳妇鹤杀死。 鹤的动机也与为相同,是为了保护与爱人所生的儿子,也就是健介。 为一定惊骇恼恨交集,然后把这可怕的轮迴视为自己的命运而接受了,并且视健介为己子,加以抚养。 为杀害吉太郎只是健介的想像而已,但这样想像最能了解她抚养健介的心理。 为在抚养健介的过程中,同时看见了儿子为吉的容貌,以及背弃为吉,杀害为吉的鹤可恶的形相吧? 做为女人,她了解鹤万不得已的心境。被迫与相爱的人分离,嫁给陌生人的女人之无奈,她自己经歷过,比谁都了解。已经掏给情人的心,没有被岁月风化。并且为了保护儿子,母亲变成了魔鬼。这种心情,因她也同样做过魔鬼,所以痛切地了解。 然而,为所保护的儿子,被别的「母鬼」杀死了。 为对健介暴露感情,可能因为被这两个鬼挟持着,痛苦矛盾,不知何去何从的姿态吧? 但这母鬼如今已成佛了,在骨壶中与她所爱的人遗骨拥抱着安眠。 往五月般的蓝天裊裊上升的黑烟,对生命的执着,想必已完全断绝了。 想起来健介是被「两位母亲」所保护的,为与鹤,这两位母亲的面貌集中在祖母为的身上。 若无其事地活着的人生命,像这样在先人牺牲性的爱情中,在世界延续生根。 祖母化为烟升天了,她可能犯过的罪,也随着烟消逝。 「祖母已经不在人间了。」 回想祖母漫漫几近百年的往事,光凭想像而获得的,唯有对死者满怀的思念而已。 「祖母活着时,为什么不多去探望她?」 这是徒然无益的后悔话,今后将不能不与更多的人别离,将尝到更悲哀的别离滋味。 ──生活的忙碌会排遣这份悲哀和感伤吧──这么想时,车子已经进入市区。 爱琴海的杀人  石川乔司 murder on the aegean sea  takashi ishikawa 石川乔司(takashi ishikawa,1930─) 他是推理小说作家,同时是着名的sf作家,并且称为跨于推理、sf两文坛的评论家,占有相当的地位。 「爱琴海杀人」是本集收录的作品中,最新的一篇。但也可以说是最高收穫之一吧?幻影与现实交错融合的构成是冲击性的,但其着点却是纤细而温柔。一方面加强读者的头脑体操,另方面瀰漫着叙情式的哀愁。伏线极其细密,理论没有丝毫隐瞒,结果却充满了谜和暗示性。 好的推理小说足以再读三读,但读者诸君重读本篇时,一定会发现被遗漏的线索,或新的可能性吧?第三集 的喜悦是发现收录着令人骄傲的作品。 ──艾勒里.昆恩 ─ ─ ─ 爱琴海的杀人 ……爱琴海的名称是由雅典的王爱琴乌斯而来的。爱琴乌斯王的儿子狄西乌斯在击败克里特岛的半人半兽怪物米诺泰乌斯,靠着亚丽亚德妮的线索而平安逃出迷宫后,由于太高兴,忘记扬起胜利的白帆,而以原来的黑帆凯旋归航。在斯尼昂海角等候儿子回来的爱琴乌斯王看到黑色的帆,以为儿子战死,便投身于海中。从此就把这里称为爱琴海。 不过,仔细阅读希腊神话时,也许希腊王和儿子都不知道,狄西乌斯并不是希腊王真正的儿子,他是海神的儿子……多么讽刺的秘密。 ─ ─ ─ 向子:    ──于雅典 今夜就要启程爱琴海的旅行了。我刚从亚克洛波里斯山散步回来,洗了澡,换上白麻纱夏季服装。当然那个「盒子」很小心地收在衣袋里。 不知怎么,有一种会发生美妙事的预感,禁不住感到兴奋。 在搭船旅行之间,我同样会每天寄航空信给妳,好好等待吧。不过,要视船停泊的港而定,对航空信的处理方式各异,也许后寄的信反而先收到也说不定。但这也很有趣。反正是巡迴纪元前的文明古蹟之旅,时间上略微混乱是不得已的。现在爸爸脑中也相当混乱。 刚才在布拉卡的土产店买了有诸神浮雕的旧刀。 问候妈妈。 ◇ 向子:    ──于克里特岛 首先要告诉妳的是爱琴海的颜色,该怎样形容才好呢?用乐谱表现的话就像这样: (乐谱图) 喏,就是莫扎特的五重奏,知道了吧?反正很美就是了,好几十公尺下面的石头都看得见,可见是如何清澈见底,是几乎不自然的自然色彩。远远的看去,是时时刻刻在变化的深蓝色。 爸爸搭乘的船是海神号,有五千吨,爸爸豁出钱来订了个人房间。与以往的旅馆房间比起来狭窄了些,但仍然是相当清净的套房。 船开航后,船长马上举行欢迎派对。豪华的自助餐式,菜好味美,但不满意的是同桌的旅客。四人一桌,我旁边的红毛高大女人,大约三十岁,穿着暴露黑斑的洋装,一副造作的样子。对面坐着小生般的青年和装模作样的小姐,他们是一对情侣。他们在吃饭时不住地互相亲热,偶尔投过来瞧见下等猴般冰冷的眼光。
第61页 前后左右的桌子不是全家族的美国人,就是义大利人团体,热闹地谈笑进餐,只有爸爸的桌子冷冷淡淡,破坏了这次搭船旅行的乐趣。事后对事务长(名叫索克拉蒂斯的胖子)抗议,但据说规则不能改变。也许是因为语言不太能沟通,就敷衍了事。想到要和这些人相处一周,不觉有些忧郁。 船上似乎没有日本旅客,据索克拉蒂斯说,日本旅客多半利用三天或四天的行程,而且也很少。我盼望有个可以发牢骚的同伴。 这且不说。航行十分平静,船一点不摇晃,所以昨夜睡得很好。早上起得早,在没有人的甲板写这封信。过一会儿就是早餐的时间。 吃过早餐回来时,房门下面有一张纸条,以小孩程度的幼稚英文写着这样的字句: 「这只船受到诅咒,你也受到诅咒,若想逃出恶魔的手,赶快在靠港时下船吧。」 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吧,但觉得不大舒服,我决定交给索克拉蒂斯看看。 刚才在早餐桌上,红毛女人跟我说话,并且自我介绍说她是从雪梨来的。谈话就此中断,但印象与昨夜不同了,说不定她是好人哩。不过,对面那对情侣仍然完全漠视我的存在。看着他们的脸,我就气得想杀死他们。如果真有诅咒,就发生在他们身上吧! 等一下抵达克里特岛后,要参观以迷宫而闻名的克诺索斯宫殿和考古学博物馆。当然那个「盒子」也要随身携带。我得好好参观。向子,妳必须帮忙爸爸的交响曲,「回忆的海」作曲工作帮忙到最后。 海和天都很闪亮,看来今天也是个大热天。 ◇ 向子:     ──于圣多里尼岛 妳还记得小时候与爸爸一起看过的「住在海中的少女」小说吗?法国诗人舒贝威尔写的短篇故事,内容是说,一位船员在反覆回想已经去世的少女时,这少女即从海中出来。 我倚着甲板眺望海面,一面想起这个故事。这一带是接近挖出维纳斯的米勒斯岛附近,也许因此才联想起这故事。有一种令人幻想的气氛,彷佛海浪之间不时跳出的海豚那样,会突然出现一位少女似的。 昨天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克诺索斯宫殿和博物馆的参观平安结束,但要回船时才发现有两个人失踪。就是那对情侣。他们俩形影不离,总是离开团体行动,所以没有人发现他们没有归队。一个美国小孩(满嘴蛀牙的顽皮小鬼)数了一下人数,说是少了两个人。因而紧张起来,延后出港,紧急寻找。这时他们两人才若无其事的回来。据说,当他们在迷宫地下圣堂的书库附设的秘密地窖时,不知谁从外面上了锁。他们大声唿救,幸好别的观光团体听见,才救出了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令人怀疑。 还有关于那诅咒信的事,据索克拉蒂斯说,头等舱十八室全部收到相同的信。一定是谁在船上制造余兴节目,不必放在心上。他说。好像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啊,左舷那边看见圣多里尼岛了,那是被认为也许是古代沉海的神秘大陆阿特兰提斯遗蹟的环状火山岛。建在凿开地层般的断崖上面,雪白的城市优美如画,旅客们都走到甲板上来,有的拍照,有的看得出神。据说,要骑驴子走过那陡急的石梯,到断崖最上面的城市去。 有一次和妳到大岛去玩时,骑马走到三厚山火口的情景回到记忆中。好,我要去了。 ※※※ 骑驴子真好玩,红毛雪梨女人庞大的屁股压在瘦小的驴背上面,走在我眼前,可真壮观,我买了当地的酒回来。 回到房间,又发现了纸条。这回是写:「受到诅咒的船上受到诅咒的旅客啊,为你自己好,还是在下一次靠港时离开吧。」拿给索克拉蒂斯看时,他也只是在鼻尖哼一哼而已,所以把它撕掉了。不过,究竟是谁做这种事? 吃晚餐时,和雪梨女人交谈简单的会话。她说冬天(位于南半球的澳洲现在是严冬)喜欢到温暖的地方来旅行。不知道她是已婚或未婚,但似乎很有钱。 那对情侣尽管闹了事,仍然旁若无人,逗留在他俩的世界。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当我听到他们对侍者说,不愿意和那东方人共享桌上附带的调味料,要求另外给他们时,我冒起火来。有几分醉意的雪梨女人按住了我紧握着叉子的手,厚唇挪过来低声说:「恨不得杀死他们吧?」当然! 对了,雪梨女人看那对情侣的眼光也是怪怪的。应该是上船才见面的,却觉得好像以前就认识他们。昨夜青年单独在甲板角落时,她走过去要和他说话,他冷淡地不理她,这场面刚好被我看见。是要多管闲事被拒绝,还是?……也许有什么秘密。 ──现在是晚上十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凄凉的旋律。窗外好像有笑声,像是嘲笑声。朝外面一看,好像有个黑影闪动。立刻冲出去查看,但黑暗的甲板没有人迹,觉得怕怕的。 回来时,发现走廊斜对面雪梨女人房间前面,有个男人在锁孔探视。是上船时我就注意到的小鬍子墨镜矮个儿。这个人是谁? 矮个儿看到我,连忙挥挥手,匆匆走开。刚才的笑声是他发出的吗? 这男人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对了,想起来了。上船那天,在雅典土产店买旧刀时,在店里的男人。说不定他也买了相同的刀子……
第62页 想不到愈写愈奇怪,并不是为了让喜欢神秘故事的妳高兴而捏造的。不过,我想也许是喝了圣多里尼岛买回来的酒喝醉的关系吧。 明天预定参观玫瑰岛罗得斯岛,到时候一定可以写些有趣的事。 ◇ 向子:    ──于罗得斯岛 一夜平安。早上到甲板散步时,船不知几时已进入罗得斯港。环绕市区的中世纪城墙浴着朝阳,显得很罗曼蒂克,不由得涌起了愉快的思想。 早餐后,参观市内的名胜。到底不愧为花岛,到处开满了玫瑰、九重葛、芙蓉等。 在中世纪的骑士团建造的医院改造而成的博物馆,参观了那着名的罗得斯的阿芙罗蕾蒂女神,以及睡棺等。尤其是小孩子的寝棺盖上面家人悲嘆的浮雕,似乎冲破三千年的岁月距离,凄凄切切地传来。爱琴海原来也汇集了远古时候悲哀的泪水。忽然发觉时,雪梨女人站在我旁边,用手绢按着红红的眼睛。 市区观光结束后,与一些愿意参加的人搭乘巴士到林德斯。在车内发生了一件滑稽的意外事件。在克里特岛表现了小侦探才华的那蛀牙小鬼,来来回回地在车内跑动时,踢翻了旅客的皮包。从皮包内飞出许多照片,也有几张飞到爸爸脚下。那不是普通照片,是色情照,令人惊讶的是照片中的女人是雪梨女人。那男的有些面熟,正想凑近去看清楚时,皮包的主人已慌慌张张的拾起了地上的照片。这位皮包主人妳道是谁呢?就是昨夜那小鬍子墨镜怪人。 幸好雪梨女人留在港内游泳,不在车上,所以事情没有扩大。不过,爸爸完全被搅混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抵达林德斯,从海角尖端的阿西娜神殿俯视悬崖对面的圣保罗港,一面想着与雪梨女人的大腿缠在一起的男人究竟是谁?不知几时小鬍子过来站在我的背后,面目狰狞地瞪着我。他亮出一把刀子,食指竖在唇上,以英语一句句慢慢说:「告诉她就杀死你」,然后怒沖沖转身而去。 巡迴古蹟之旅变成充满了火药味。 回到船上,坐在甲板的椅子被海风吹着,一面吃午餐。为了转换情绪,把爸爸吃的东西告诉妳,有烤牛肉、虾子、色拉、樱桃、桃子、布丁、奶酪、橘汁。如何?惊人的食慾吧? 在船上的游泳池游泳的人里面,没有看见雪梨女人。为帮助消化,再度观光市区,走在古代、中世纪和近代歷史混合的花城,一面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以便思索这一连串的谜。那个「盒子」当然带在身上。 ※※※ 今夜在希腊式晚餐之后,举行化装晚会。 船上大概事先预备着衣服,都是与广告上面的照片一样,例如希腊诸神、狮子或海豚、航天员或武士之类,缺少新鲜感。倒是一群葡萄牙旅行团男女不知从那儿来的灵感,以近乎赤裸的姿态大跳其舞,吸引了众目的注视。结果是他们获得特别奖。首奖是法国少女,一把大叉子叉着滚动的红球,叫做「蕃茄色拉」(我也搞不清是什么,但很可爱就是了)。二奖是那个小鬼,背上插着翅膀,手中拿着弓,毫不可爱的「邱彼特」。似乎是小鬼的保护人那老太婆在全是脂肪的肉体上面缠着毛巾,露出一对大得惊人的奶子,扮演丑八怪一样的维纳斯。三奖是由年轻的德国夫妇打扮的希特勒和卓别麟获得。 那对情侣是一个骑在另外一个的肩上,从上面罩着大床单,模仿「希腊之柱」,但几乎没有人拍手。可笑的是小鬍子怪物一手拿放大镜,一手持刀,以福尔摩斯的姿态出场时,在角落与船上的海员们喝酒观赏的雪梨女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接着,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向爸爸送来一个夸张的飞吻。这时,背对着这边的一位海员把头转过来。这是上船第一天晚上自我介绍的一等航海员,看到他的脸时,我马上发现白天看到的色情照片那男人就是他。 这究竟怎么搞的! 晃动着醉醺醺的脑袋回到房间时,又看到了诅咒信。 「被诅咒的人啊,你明天会死!」 不管他。 ※※※ 半夜醒来,抱着那「盒子」倾听海的声音。好寂寞。 一周的旅程已过了一半,明天就到土耳其了。要参观传说是圣母马里亚去世的地方艾费苏斯,然后穿过达达内尔海峡到伊斯坦堡去。再来就返回爱琴海,绕过雷罗斯岛、米克诺斯岛,结束旅行。 爸爸非面对严厉的现实不可的时候显然已经到了。 晚安,向子。 ◇ 向子:    ──于艾费苏斯 终于发生了。 那对情侣被人杀死了。 以旅行最后一天做为焦点的雪梨女人的杀人计划是完美的。 船在大清早抵达雷罗斯岛后,爸爸和雪梨女人就分别登陆,到五狮像前面会合。那对情侣也被雪梨女人布下的饵所引诱,高高兴兴的飞过来了。她的意图已经在昨天的信中详细写过,所以妳应该了解。 这样一来,接下去就是按照计划去做了。那对情侣在附近摆姿势,一张又一张的拍照。但大部份是空拍,真正拍入镜头的,只有最后一张而已。 再来就是让他们模仿「希腊之柱」,趁他们不注意时,突然把他们干掉。麻烦是在这以后,没有想到人死后会这么重。为了不让人们马上发现而把他们藏在夏草茂密的洞内,费了一番功夫(男的鼻头青肿,再也不是小生相了)。
第63页 正如昨天在信中告诉妳的,唯一的难题是如何处理照片中「影子」的问题。为了这个,大伤脑筋,因为位置与光线的配合相当困难。 回到船上后,爸爸先搞了一会儿照相机,然后趁大家要出发到岛上观光时,我们才装出亲热的样子一起下船。当然这次领取了旅客登陆用的牌子。 不出所料,小鬍子跟踪而来。他自从在化装晚会扮成福尔摩斯侦探以来,一直保持这种扮相(因为雪梨女人称赞他「很相配」)。我们在岛上慢慢散步,然后在圣湖遗蹟才抓住时机唿唤小鬍子。我们说要拍照留念而请他摆姿势,也让他拍我们两人。 时机是什么时机?那是指我们远远的看到小鬼的保护人那老太婆朝这边走过来。她是最好的证人。老太婆一旦走近,雪梨女人就恶狠狠地大闹小鬍子,把他往与船相反的方向赶走。然后我们就和老太婆一起返回船上。雪梨女人亲切地牵着老太婆的手走,爸爸跟在后面频频拍摄周围的景色和人们。经过五狮像前面时,附近瀰漫着夏日午后的宁静,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向子,昨天的信中已经详细写了情节,所以妳一定很了解爸爸之完美的犯罪吧?假使事先没有告诉妳,光看到今天的行动,可能会如坠五里雾中,感到莫名其妙吧? 对了,还有登陆牌的问题。这次犯罪的成功,关键在于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爸爸躲在高大的雪梨女人背后,一手拿着手帕,战战兢兢的把多出的两枚登陆牌放回原处。 此外还剩下一件事。不错,交换刀子。这是在船出港后的晚上进行的。我趁雪梨女人在餐厅缠着小鬍子之际,用另外预备的钥匙开门进入他的房间,从福尔摩斯侦探的衣服口袋掏出刀子来交换。刀子的外型相同,但这一来小鬍子的刀将会验出血型的反应。雪梨女人为什么有船舱备用的钥匙,爸爸还没有告诉妳,改天妳就会知道。 把拍过的胶捲交给兼任pde的索克拉蒂斯沖洗,预备若无其事地参加船上交谊厅展示的旅客快照展,然后这次犯罪就圆满成功了。不久,小鬍子就将因为不可动摇的证据而被做为杀人兇手逮捕吧。 雪梨女人和爸爸商量,为庆祝计划成功,抵达密科诺斯岛时,要一起到教堂去忏悔(该岛人口不到两千名,教堂却达三百六十余所)。 糟了,现在才发现,那「盒子」大概在犯罪现场遗落了。 算了,反正里面已经空了。 没有关系吧?向子。 ◇ 向子:    ──于雷罗斯岛 意外的事不能说没有。 写诅咒语的人已经发现了,妳知道是谁吗? 爸爸一直怀疑是事务长索克拉蒂斯,原来却是那顽皮鬼。 今天早上(大约上午四点左右)这小鬼又偷偷把信塞入头等舱室时,被索克拉蒂斯抓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解释说:「奶奶申请头等舱,但因为客满,没有申请到。所以我想这样吓一吓,看把谁赶出去,誊出房间来。」不过,事实上头等舱还有空房间,可能是老太婆为了替孙子掩饰而说谎。据说信上的诅咒文是从他爱读的漫画书抄下来的。在克里特岛锁住那对情侣的也是这顽皮鬼。他认为这样可以提高诅咒信的效果。真是惊人。第一次看到诅咒信时,我直觉地感到好像小孩子写的信,果然正确。 早餐时,大家都以此为话题而交谈。只有那对情侣当耳边风,而等旅行结束后,他们就会像扩音器传遍欧洲,闪动着眼睛谈论吧。愈想愈恼火,爸爸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可是,吃完早餐回到房间时,又吓了一跳。浴室的镜子以口红写着:「勿告诉女人!」旁边还贴了一张五百元希腊纸币。这岂非像低级紧张电影?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必是小鬍子,纸币显然是做为封口费。不过,门是上了锁的,他是怎样进来的? ※※※ 下午领了临时护照登陆,搭乘巴士到艾费苏斯参观。正如传说,是相当雄伟的遗蹟。在古代的公共厕所方便了一下,真方便。一对骆驼母子躺在路旁的树荫下休息,可能是为观光客的摄影用而预备的。 回船后,土风舞会举行到深夜。爸爸应雪梨女人之邀,在酒吧角落商量杀人计划。对,是杀人计划,雪梨女人向我提出的。据说,她是侦探小说作家,计划以爱琴海为背景,写一本侦探小说,而选中爸爸做为纸上杀人的研商对象。正中下怀,爸爸正对那对情侣产生杀意,所以打算好好利用一下。 侦探作家和色情照片加上小鬍子,怎样把他们串连起来,比小说的构想更神秘。总之,杀人计划已经大致上完成了,大概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成为完美的犯罪了。详细情形等明天到伊斯坦堡再写。 再见。 ◇ (伊斯坦堡的信未寄到。理由不明) ◇ 亲爱的田村太太:    ──自雪梨 来信敬悉,妳的先生搭乘海神号旅行当中寄回日本的航空信的复印,我全部拜读过了。 得悉妳的先生寄信的对象向子小姐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物,感到很惊讶。田村先生时常不离口地说「向子向子」,只要有空就写信,使我印象深刻,因此以为是活蹦蹦的小姐。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已在这次旅行前数周,因车祸而突然去世,田村先生是为排遣这份悲伤而旅行。我觉得十分抱歉。
第64页 在旅行当中,田村先生一直带在身上的小盒子,原来装着向子小姐的骨灰。这么说,我倒想起田村先生曾经从盒内拿出白白的东西,抛入夕照中的爱琴海,并且合掌默祷。原来是为了憧憬希腊的女儿而把她埋葬在那里。有时候甲板上没有人时,也与盒子说话。 从田村先生的名字,我就直觉地想到他是音乐家。田村这两个字的日语发音,令人联想希腊神话中的塔缪拉斯。如众所知,塔缪拉斯是神话时代的音乐家,与姆萨的女神们竞技失败,丧失了视力和音乐能力。 太太,妳没有发现田村先生的耳朵有毛病吗?也许是向子小姐突然去世,受到打击引起的。他的英文造诣很深,但说起话来总是答非所问,从航空信的复印也可以发现错误的地方,可见听觉相当衰弱。我们多半用笔谈。 虽然田村先生是音乐家,但信中很少记述声音的事。只在圣多里尼岛时提过凄凉的旋律和奇怪的笑声,显然的,这是幻觉。 这里我必须告诉妳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我正与丈夫进行离婚诉讼,丈夫为了收集对他有利的证据,雇私家侦探跟踪我。妳已猜到了吧?那小鬍子就是侦探。这个人不是高级侦探,田村先生看到的色情照片,必是他绞尽脑汁制造的,为了讨好僱主而伪造。 我为了着作所需的材料而与船员们接近,但绝对没有做出越轨的行为。当然信也可以信口开河,随便乱写,所以我的话不见得可靠…… 说到越轨行为,太太,妳好像有些怀疑田村先生的信是为了掩饰他在旅途中的越轨行为,这是妳的感觉错误。连我是小姐或太太,都不会从戒指分辨的先生怎么会偷情? 田村先生脑中一定只有女儿。据说,撞死向子小姐的是一面开车一面调情的年轻情侣,难怪他那样恼怒海神号上那对不规矩的情侣。老实说,大约半年前,我唯一的儿子也因此去世。这是我与丈夫离婚的远因。 我和田村先生研究的杀人计划,当然是纸上谈兵,并不是我们两人真正杀人。由于停泊的码头对航空信的处理方法各异,所以寄到日本时可能有些会先后颠倒,加上「决定杀人」前一天从伊斯坦堡寄出的信遗失,以致引起妳的误会。(这种情况似乎可以在侦探小说中加以利用)。 关于详细的犯罪情形,对不起,我不能答覆妳,请妳阅读即将出版的我的着作「爱琴海杀人」。 最重要的事留在最后。旅行结束,船抵比里夫斯港后,我就马上和田村先生分开了。我现在还记得他挥挥手,在薄暮中离去时的背影似乎流露着哀愁。他的下一站旅程我没有听说。 我以为田村先生早已回国,接到妳的信,使我大感意外。不过,想不到妳知道我的地址,向船公司查询的吧? 田村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为了医治向子小姐去世的打击而继续旅行吧?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那样热心地给已不在人间的女儿写信?──也许死了是做梦,其实还活着。抱着这份幻觉吧?或是受到诅咒,或是……根据我,因职业上的关系,习惯于据理思考的我看来,信上矛盾的地方很多,其中奥秘无法了解。也许遗失的寄自伊斯坦堡的信隐藏解开谜底的答案。 寄自伊斯坦堡的信没有收到,除了邮政上的意外,和第三者存心捣鬼这两个原因以外,还可以认为田村先生为让妳和女儿推理而故意不投邮。 无论如何田村先生从爱琴海寄出的一系列信,好像没有亚丽亚德妮的线索所牵引的迷宫,充满了诡秘,同时也反映没有条理的现实,如果把这些穿插于我的小说,也许会被笑为自私主义的幼稚道理吧。(现在忽然想到的,假定我和田村先生是谋杀共犯,事后我的「秘密」动机被他发现,于是我杀了他,并消灭了泄漏秘密的信。这构想如何?) 此外,妳微妙地绕圈提出的问题──请精通日文的友人(请勿误以为妳先生)翻译,若错误,盼原谅──妳问我田村先生是否发现了女儿不是他的?我的答覆是「不」。但这也是我的直觉。 我现在想起希腊神话爱琴乌斯王的故事,也许田村先生步上了爱琴乌斯王的命运也说不定。 再见!    红毛女敬笔 e字杀人  艾勒里.昆恩 e=murder  ellery queen 艾勒里演讲的题目是「艾勒里.昆恩的不幸事件」,这是他巡迴演讲旅行之一,也是他所演讲的许多不幸事件当中最大的不幸。这事刚好发生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首都华盛顿近郊贝塞兹达大学结束日程之后。 艾勒里在最后一名女学生缴来的人文学笔记簿签上最后的名字。就在这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影的讲堂内,发出了一声悲哀的叫声。 「昆恩先生,等一等!请你慢点走!」 第一流大学的校长平时不会胀红着脸,从当中的通路跑过来。 艾勒里立刻产生了那讨厌的预感。 「发生什么吗?丹伍迪先生。」 「对!我想是发生什么!不,究竟怎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贝塞兹达大学的校长气喘地说,「总统……国防部……卡特将军……亚哥博士……总之,昆恩先生,请你跟我一起去!」 马里兰州安静的傍晚,急急忙忙穿过大学校园,跟随着大大摆动着上身而走的丹伍迪,艾勒里一面试着整理校长毫无头绪的话。艾勒里旧友艾莫斯.卡特将军为属于国防部最高机密的实验计划而请求世界屈指可数的物理学家贝塞兹达大学的赫伯特.亚哥博士的协助。合众国的总统每夜利用白宫直通贝塞兹达大学科学研究总部,位于「塔」上最高层的研究室电话,亲自听取亚哥博士的报告。
第65页 这天傍晚,报告的时间已过,总统却没有接到电话。因此,总统拨电话过去,铃声空响,没有人接。总统便改拨亚哥博士家里的电话。据物理学家的太太说,在她知道的范围内,她的丈夫应该在塔内的研究室工作。 「接着,总统就打电话给卡特将军。」丹伍迪博士以即将哭出来的声音说,「将军不时到我的办公室来──都是商谈私人的事──就在这时候总统打电话来。将军知道你刚好在这里,叫我立刻去。将军已经先到塔那边去了。」 艾勒里加快脚步。假使亚哥博士的实验与总统或卡特将军有关的话,这位物理学家的生命受到威胁,是给像在拱门形的桥旁轰一炮一样,必会大大引起全球的反应。 抵达塔时,以铝和玻璃环绕的十楼建筑入口,由一队大学雇用的警卫守着。不过,大厅内只有三个人。卡特将军,满脸不耐烦、穿着制服的特别警卫,和一个容貌美丽而漠无表情,脸色苍白的健美女性。 「可是,他是我的丈夫。」年轻女性像机器人一样──以欧洲口音说,「你没有这样的权限,将军,我必须看到我的丈夫。」 「我很同情妳,亚哥博士太太。」卡特将军说,「嗨,艾勒里──」 「亚哥博士发生什么事吗?将军。」 「发现他死了,被人杀死的。」 「被人杀死?」丹伍迪脸上的红润在转眼间变成土灰色,「葆拉,葆拉,太不幸了。」 卡特将军直挺挺地站着。 「还有更不幸的事哩,校长,亚哥博士所做的实验记录被偷走了。艾勒里,借用一下你的智慧怎样?」 「当然!将军。第一件事,嗯……亚哥博士太太,据校长说,妳自己也是科学家,妳是贝塞兹达大学理学部研究室的研究员,妳有没有协助亚哥博士的实验?」 「关于这项实验的事,我一点不知道。」葆拉.亚哥以机械化的声音说,「我是流亡者,虽然现在已经归化,获得市民权,也通过机密研究的资格审查,但还不准参与我的丈夫从事的最优先机密工作。」 丹伍迪温柔地拍拍年轻寡妇的手,于是这位寡妇立刻很不科学地哭了。校长的手臂悄悄环绕着她的身体。艾勒里讶异地抬高了眉毛,然后忽然转向卡特将军和特别警卫。 艾勒里已经知道「塔」最上层分成两个房间,就是研究室和亚哥博士收藏国防部实验计划的私室。要到最上层,只能利用从大厅直达的电梯。 「警卫先生,这电梯只有携带身份证明书和许可证的人才能利用吧?」 「不错,我受命让到最上层去拜访的人在进去和出来时,都在访客名簿签名。亚哥博士的房间也有一本访客名簿,让来访者签名。」特别警卫突然放低声音说:「今夜的访客只有一位,请你瞧瞧。」 艾勒里把签名簿接过来,本周登记的有二十三人,最后一个名字是──附有当天的日期和时间的唯一姓名──詹姆斯.g.丹伍迪。 「校长,你今天会见了亚哥博士吗?」 「会见了,艾勒里先生。」校长拭着汗回答,「我发誓,是与博士的研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只谈了几分钟而已。我离开时,博士还活着──」 卡特将军和警卫都发出尖锐的声音,警卫立刻堵住出入口而走过去,一面把手放在腰部的手枪。 「艾勒里,你到亚哥博士的房间去,去亲眼看看──不要紧,研究室锁着。」将军向校长和学者的寡妇投过来严厉的一瞥,「我一会儿就上去。」 卡特将军从自动电梯出来时问: 「如何?艾勒里。」 艾勒里从物理学家的写字桌抬起脸来。亚哥博士的尸体面对着桌子而坐,向前面仆伏着,背部插了一把钢铁的割纸刀。室内乱得无立足之地。 「将军,请看道个。」 「你在那里发现这个?」 「亚哥博士手中,揉成一团。」 艾勒里把绉巴巴的纸展开,是一张小小的四方形记录用的纸,当中用铅笔写3字,是类似笔记字体的字母。 (图) 「是e。」卡特将军说,「这是什么意思?」 艾勒里抬起眼睛。 「这么说,那就不是与实验计划有关的记号吧?将军,会是暗号吗?」 「不会的。你说是亚哥临死的时候写的?」 「看来不是一刀刺下就死,当然兇手以为是死了。亚哥大概在兇手离开房间以前,假装死了。兇手离开后,才使剩下的力气,拿铅笔写下这个记号。既然这个字对你没有特别意义,将军,那么,我们就是遇到了古典式的常规『临死记号』3──亚哥留下了与杀人兇手的身份有关的线索。」 听到这奇怪的论调,卡特将军不满意地哼了哼。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写名字?」 这是自古以来常有的反问。 「这古典式的答案是,恐怕兇手回到现场,被他发现,把纸片撕掉。」艾勒里不胜无聊地说,「但坦白说,我对这答案从不觉得满意。」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一直瞪着记号看。 卡特将军把话题拉回与既知的事实有关的事。 「据我所知,今晚到这里来的访客只有一个,就是丹伍迪。我知道丹伍迪非份地爱慕着葆拉.亚哥。据说,昨夜他们两人在亚哥家里大吵了一顿──亚哥自己告诉我的。因为这样,今晚我才到校长办公室去找丹伍迪。我对这些人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但亚哥是国家的重要人物,我不能让他情绪不稳定。据丹伍迪说,亚哥责备他追求他的太太──据说,痛骂他一顿,使得他也大光其火。不过,过了一夜,已经恢復冷静,所以今晚是为昨夜的事来向亚哥道歉的。」
第66页 「不过,在我看来,」将军表情严厉地继续说,「我认为丹伍迪今晚是为了杀死亚哥而来的。这只是我的第六感,我觉得葆拉.亚哥是为要偷取博士的实验记录而巧妙地潜来的敌国间谍。这女人利用玛泰.哈莉式的美人计接近丹伍迪──她确实媚态十足──然后让他做卑鄙的工作。胡涂老废物靠荷尔蒙而变成反叛者的例子并不限于这女人。不过,被偷走的记录一定要找来──他们应该还来不及带它远走高飞。艾勒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e吗?」艾勒里说。 「你说什么?」 「说e。」艾勒里重复一遍,「与詹姆斯.g.丹伍迪的名字不符合。──葆拉.亚哥的名字也一样,至少没有关连。会不会是爱因斯坦的e=m的意思?还是精力(energie)的e?……」说到这里,他突然改变话题,「对了!这个字不是e,将军!」 艾勒里把那张纸片顺着时钟的方向朝右边转了四分之一,于是,出现于卡特将军眼前的是这样的字: (图) 「喂,这么一转,变成m了!」将军叫道。 「m是谁呢?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当中,没有人头一个字是m。」将军继续说着,焦急地看看已死的物理学者的专用电话,「喂,艾勒里,谢谢你,消耗你很多时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必须向总统报告……」 (图) 「嗨,现在变成3!」 「将军,3这个数字对你们的计划有没有特别的含意?」 「和其他情况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第三号访客吗?……请让我看看博士的访客名簿好吗?」艾勒里翻开死者桌上与楼下相同的访客登记用的名簿。「本周访问亚哥博士的第三位是……」 「谁?」卡特将军的声音沙哑,「立刻逮捕他。」 「是你,将军。」艾勒里说,「当然我的想法是──」 「当然。」将军胀红了脸,「那么,你认为怎样?」 艾勒里再度把纸片顺时钟方向往右边转动四分之一,惊人的是变成这个字: (图) 「w?」 「不。」艾勒里慢慢回答,「我不认为是w……将军,亚哥博士是希腊后裔吧?」 「这又怎样?」 「希腊后裔的话,亚哥可能是做为希腊文字的小写字体最后一个字而写的。因为小写字体的最后一个字母,看起来像英文的w。」 「最后一个字母吗?」卡特将军的鼻子哼了哼,「这真是亚哥的最后,在临死的时候还装出诗人派头!」 「是吗?我倒不认为科学家在临死时装诗人派头。把它当做数字比较合适。希脑字母最后一个字是第二十四个,将军,你想得出什么线索吗?」 卡特将军立刻举起双手。 「我不知道,是什么?」 「本周真正来拜访亚哥的人将近二十四个──到第二十三个都知道。第二十三个是今晚来访的丹伍迪。换句话说,亚哥博士是想指示第二十四个访客──就是在丹伍迪之后来访的人是谁。如果这一点正确,那么,杀死亚哥的兇手就是这第二十四个访客。亚哥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事!」 「我怎么还搞不清楚?」 「这同时也说明了亚哥为什么不写出兇手姓名的头一个字母的原因。他是以数字来指示。这不是因为他担心兇手又回来把线索撕破丢掉──快要断气的人设想那样周到,未免不合理──理由很简单,博士不知道杀害他的兇手叫什么名字,如此而已。」 卡特将军瞇起了眼睛。 「那就是说,亚哥看到对方的脸,否则也无法辨别。」 「当然。」艾勒里说,「将军,如果再审查一下这卑鄙者的资格时──不是审查亚哥太太或丹伍迪校长的资格──一定会发现他对合众国的忠诚已经腐坏了。」 「这卑鄙者是谁?」将军喝道。 「这唯一的卑鄙者必是用不着登记就可以上来的人,就是在大厅值夜班,满脸关心的那特别警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