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谭之神》 第1页 [侦探推理] 《高谭之神(出书版)》作者:[美]琳西·斐/译者: 谢佩妏【完结】 内容简介 在看不见尽头的地狱,是要继续祈求救赎,还是转身握住恶魔的手? 一座以罪恶为养分的城市 一个不知仁慈为何物的时代 残酷的世界里 死亡,才是真正的怜悯! 老天,居然有作家胆敢挑战这种题材!──麦可.康纳利 编辑推荐 ★爱伦坡奖2013年最佳小说决选作品 ☆美国书展2012年重点小说 ★《出版人周刊》2012年最佳犯罪悬疑小说 ☆《科克斯书评》2012年度必看小说、年度最佳犯罪小说 ★打造百万畅销小说《姊妹》的putnam出版社强力推出年度类型力作 ☆《暗处》、《利器》畅销作者吉莉安.弗琳在《今日美国》节目大力推荐 ★《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美国图书馆期刊》、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各方媒体相争报导推荐的文坛新秀 导读一八四五年,忧郁骑士从高谭市1的黎明火光中升起 1gotharn city:纽约八百万个代名词之一。据考是由美国短篇作家华盛顿·欧文于一八〇七年为文所指。他在讽刺纽约文化与政治的《大杂烩》(salmagundi)杂志上引用英格蔺同名小镇的典故,暗喻纽约为“愚人之城”。亦有一说此典出自一九七六年出版的《鹅妈妈童谣》,当中的《three sailors of gotharn》则将地处英格兰的高谭,喻为嗯明人居住的小镇。或许,相较于《超人》以“大都会”展现纽约光明、希望的面向,《蝙蝠侠》则以高谭之名,揭兹纽约这座充斥着愚人智者、龙蛇杂处的城市暗面,藉此彰显它复杂多变、难以捉摸定义却又炫目迷人的丰富面貌。 心戒(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 移民决定自己要归属的地方。不是要做什么事、会不会成功,只是决定要去哪里。地理方位和个人意志结合成一个向前的动作。 ——《高谭之神》 那一年,改变世界的齿轮开始转动 西元一八四五年,清朝道光二十五年,乙巳,蛇年。 那是充满创造和可能性的年代。美国棒球之父卡特莱特二世设立纽约尼克巴克队,并撰写第一份书面棒球规则。 伦敦警察利用最新电报技术,掌握嫌犯特徵并依此在车站逮捕了兇狠的杀人犯john tawell,创下以电讯通信缉贼的科技侦案先例。 那也是充满变动与不安的年代。佛罗里达和德克萨斯在争扰间依序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第二十七和二十八州。 大西洋一端的欧洲,则笼罩在风雨欲来的气氛,粮食问题和经济打击,将在法国点燃二月革命之火,引发一连串革命。 太平洋一端的中国,洪秀全写下拜上帝会早期的思想根源《原道救世歌》,揭露社会黑暗面,埋下五年后影响中国命运的太平天国事件。即便是台湾,当北台湾的林国华开始营建着名的板桥林、本源圈邸,中南部的台湾县、凤山县、嘉义县却因颱风大雨、海水倒灌造成三千余人丧生,随后跟着爆发的饥荒和瘟疫,又导致三千多人死亡。 就在这一年,一场席捲曼哈顿的大火,在盛夏溽暑的凌晨三点吞噬了三百四十五栋楼房,造成高达千万美元的损失,也揭露纽约人口急遽膨胀后所带来的区域发展问题。社会与秩序皆亟需重建的纽约,在政治斗争与大火后,成立了纽约警察局,踏出浴火重生的第一步。 这个题材,吸引了琳西·斐的目光。 从歷史谜团提炼出的惊世之作 二〇〇五年,为了一圆演员梦的琳西·斐,搬到了纽约曼哈顿。然而,在平素的打工生活与试镜奔走间,她心中依旧保有对于写作的热诚:更难忘她在阅读上的挚爱——福尔摩斯。在纽约,她加入了几个着名的福学研究会——如贝格街警探团(the baker street irregrs)和福尔摩斯女冒险家(the adventuresses of 射rlock holmes)1,亦是活跃的全女子性质福学同好会成员。 1bsi由身兼作家与编辑身分的christopher morley于一九三四年建立,而ash则由一群就读于私立albertus magnus college并热爱福尔摩斯的女学生们,创立于一九六〇年代。有趣的是,ash成立的动机,主要来自于bsi拒绝接受女性会员的规定。一九九一年,bsi取消了这项限制,ash则在同年邀请了4位男性会员入会。目前两个研究会依旧沿袭传统,采会员邀请制。 二〇〇九年,她的第一本小说《dust and shadow》(本书中文版预计二〇一三年秋季上市,暂译名《福尔摩斯与开膛手杰克》)出版后,在福尔摩斯迷中博得满堂彩。故事描述接连在伦敦白教堂区发生两起女孩遭杀害的事件后,福尔摩斯意外接获一封字迹古怪潦草、以红墨水书写着“地狱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恐吓信,难道这是人称开膛手的兇手所寄来的挑战信?然而,追捕开膛手杰克的悬疑过程中,福尔摩斯怎么样也料想不到,他与华生医师坚定不移的友谊,竟为他带来生命中最黑暗的试验,并揭露他鲜为人知的感性侧面。维妙维肖的华生语气,以及虚实相映间巧妙糅合十九世纪氛围的笔触,在在显现琳西·斐于创作研究上的深入和执着,与歷史考究和资料取捨的天赋。 在琳西·斐目前出版的两本小说中,她都不忘感谢高中英语老师jim lemonds对她的创作启蒙,首部作品出版时更曾邀请老师与之对谈藉由第一本小说带来的信心,琳西?斐决定将目光投向现居的城市,以及闻名遐迩的纽约警察局。她原欲藉一名在纽约警察局的菜鸟警察,深入这座充满生机却又危机四伏的城市,并藉此探查:“享誉盛名的纽约警察局,在取得名声获得进展之初,会是什么样子?又是经歷过什么样的刺激与变化,让它成了今日的传奇?”
第2页 “然而,随着对十九世纪的纽约更深一层的认识,再加上一八四五年的曼哈顿大火,与火灾背后令人膛目结舌的社经缘由,让琳西?斐不可抑地深坠歷史资料中,也为《高谭之神》带来令人惊艷连连的丰富意象和饱满细节。 旧世界的变异菌种vs新大陆的两个上帝 整个故事是从一八四五年,晚疫病(phytophthora infestas)袭击爱尔兰开始。爱尔兰自一八〇一年併入大英国协后,人口攀上八百万的高峰,土地问题日益严重,耕种面积越来越小的情况下,佃农们开始栽种高存活与高收成的马铃薯来养活家人。然而,单一品种的作法却在病菌袭击时全无抵抗能力,大片马铃薯田腐烂败坏,粮食严重欠收。当时信仰英国国教的英国人,认为这是上帝对爱尔兰天主教徒的惩罚,不愿救助爱尔兰人。因此,大饥荒下的爱尔兰爆发了移民潮,大批生活无以为继的佃农涌向国外,尤以美国为最1。 1随着疫情往西欧袭击,灾难性的饥荒和英国提出的新移民方案〔政府负担部分资金以协助欲移民往北美的爱尔兰灾民〉更加遽了爱尔兰的移民速度。根据《harvard encyclppenid of american ethnic groups》一书的统计,这十年内将近八十万的爱尔兰移民,占了同期全美移民总数,将近百分之五十的超高比例。 然而,当年坐“五月花号”而来,已在美国建立起足以荣耀上帝并见证基督坚页信仰生活秩序的清教徒,面对突然暴增的爱尔兰移民潮,除了担忧将再次面临宗教上的威胁,亦烦恼美国共和政体和民主制度将被这群懒惰、迷信、酗酒而且暴力的旧大陆移民所破坏。此外,爱尔兰移民大多从事农耕,并无特殊专长,新大陆亦非梦想中的应许之地,加上爱尔兰人基于宗教(做礼拜)与生活(耕稼)等习惯,喜欢群聚在一块儿,以致美国东岸几个港口城市〈如纽约、费城、波士顿等等)陆续成为爱尔兰移民定居的首选。 一八二〇年后,美国取消选举权的财产下限,几乎所有白种男人都能参与投票。无语言隔阂的爱尔兰人成了政治动员时,各政党亟欲拢络与收买的对象。贫困和对酒精的爱,使爱尔兰移民非常容易因免费水酒招待而前往投票所排队以示忠诚,却因此醸成政治分化和群体对峙。更成为纽约五角地逐渐腐化为化外之地的根源。当地脏乱的卫生条件与帮派群聚械斗的暴力环境,让一八四二年到访的英国作家狄更斯,都忍不住称五角地是“世界上最混乱且骯脏的地方”1。 1插rles dickens,“american notes for general cirction”,插pman and hall,london,1842. 源源不断的爱尔兰移民带来激增的失业率、拥挤脏乱的居住环境,以及混乱的治安,再加上过往政治和宗教的隐性冲突,使得美国新教徒与天主教移民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对立,民间接二连三成立的反移民组织更加剧了排外浪潮。正因捕捉到这条歷史脉络,一八四五年反成了琳西,斐新作的创作核心,她花费半年的时间,大量阅读相关书籍、纪录与报导,《高谭之神》各章开头的摘录,正是她详读三百六十五份《先驱报》的证明。但更令人激赏的,却是琳西?斐磨糅融合资料后,在《高谭之神》所呈现的时代氛围,以及隐而不显的歷史细节。她并不将复杂的歷史成因,藉由要角或兇手之口,大段落大篇幅地抛向读者,相反的,藉由提摩西?怀德这名敏锐却又善感(而且因冲动显得不太“诚实”)的叙事者,琳西?斐带领读者穿梭龙蛇杂处、社会失序的五角地,透过不断发生的小冲突和旁支事件,体验彼时移民的困境与冲突。为何一名全身染血的十岁小女孩,会在微风拂送的夏夜奔逃于纽约第六区,路上却没有人对她瞧上一眼?而不忍心将小女孩送往收容所的提摩西,却怎么也想不到小女孩身上的鲜血竟敎藏着十九具被掩埋、一具被弃置垃圾桶的尸体真相?究竟是谁这么狠心,对这群无辜的孩童连下杀手? 一连三封充满宗教意涵的警告信、警局背后复杂难解的政治斗争,一步步将提摩西推向理智的边界,最终竟得以心爱女孩的生死,来判定信仰和正义的真谛? 生动立体的角色形塑、刻画细緻的心理描写,以及构思巧妙的案件布局〔保证是一波三折〕,令《高谭之神》超越了类型小说的界限。鲜活翔实的老纽约场景里,更盈满着琳西?斐对歷史与社会背景的缜密观察。精练的语言运用(活灵活现的黑帮行话外,琳西?斐甚至为那位自由游走男女情爱界线、玩世不恭的哥哥取名为valentine wilde)和满布的福尔摩斯元素与象徵(除了明显由贝克街非正规军转化而来的纽约报童们,琳西?斐接受访问时曾提及,主角提摩西?怀德的形象是她刻意将福尔摩斯的个性完全逆写所得。而提摩西闯荡高谭市时总扎着绷带的习惯,更巧妙地与蝙蝠侠的形象连结在一块〕,不仅让《高谭之神》获得诸多名家与福学爱好者盛赞推荐,更以极佳的气势入围二〇一三年爱伦坡奖最佳小说的最终名单。更令人期待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范伦丁,也为了自己良心,面对黑市贩奴这样不公平不义的现象,捲入真实歷史事件的提摩西,将怎么在下一本小说《seven for a secret》,做出抉择。 献给我的家人 他们教我当你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时候,要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要不爬起来,稍微转个弯。
第3页 一八四五年夏天,经过多年激烈的政治辩论,纽约市终于成立了警察局。 长久以来,马铃薯一直是爱尔兰佃农赖以维生的主食。据信,这种作物即使在贫瘠、有限的土地上,也能成为可靠的营养来源。 一八四四年春天,《园艺大事记及农业报》忧心忡忡地报导,一种“撤菌类”的寄生菌正大举入侵马铃薯田”《园艺年鑑》表示,目前仍未发现此种植物病害的起因和防治方法。 不久,这两起窜件将彻底改变纽约市。 琳西?斐 移民继承的志业 英勇的男性,高贵的夫人!啊,他们为何而来?为何切断血亲和家族的甜蜜束缚?是上天指派他们高尚的任务,前来解放人类心灵——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人类而来,为西方帝国带来伟大恩典:“没有主教的教会,没有国王的国家。” 此后,亲王和高级神职人员,不愿再委屈自己任人宰割,奉献之火燃烧他们的胸膛,自由指出他们的方向,他们勇敢的心灵研判,若屈服于暴君统治,灵魂便无法自由,不如捨弃生命;于是他们横越冰冷汪洋,离乡背井,前来创立——“一所没有主教的教会,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 犹太神殿在布道结束后唱的圣歌,纽约市,一八四三年 序章 我放下最初的报告,在坟场1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拿起笔写下: 一八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其中一名儿童逃脱。 1曼哈顿拘留所的别称。 纽约警察每天要处理一堆狗屁倒灶的麻烦事,你绝对猜不到本人最痛恨的就是——文书工作。 没错。光想到那些案件档案,我就头皮发麻,背嵴发凉。 警察的报告应该要像“x用z杀了v”这么清楚明了。可是没有动机、没有故事的事实,好比字迹七零八落的路标。 一点意义也没有,跟空白的墓碑一样。再说,本人无法忍受把人命简化成最保守的统计资料。案件纪录给我的感觉,跟灌了一整晚的新英格兰劣质酒,隔天醒来那种脑袋干巴巴的感觉一模一样。那些枯燥无味的档案,不会告诉你人为什么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是为了爱还是恨、自卫还是贪发,还是像这个案子一样,为了上帝。不过我不觉得上帝会因此感到高兴。 前提是它真在上面看着的话。至少我在这里看着,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高兴。 好比现在,如果要我按照警察报告的格式写一段儿时发生的事,就会变成: 一八二六年十月,格林威治村某处的马厩起火燃烧,隔壁住着怀德一家四口,包括范偷丁和提摩西兄弟,以及这对兄弟的爸妈亨利和莎拉。虽然火势一开始不大,但后来煤油爆炸,大火延烧至主屋,怀德夫妇双双葬身火窟。 提摩西?怀德就是我。我马上可以告诉你,以上这些,说了等于没说。零。从小我就爱拿木炭画画,不让手指间着,藉着画东画西放松胸口紧绷的感觉。在一张包肉油纸上画出一间烧毁殆尽、露出焦黑骨架的小屋,都能比上面那段话说得更多。 不过,自从戴上星形警徽之后,我对记录案件愈来愈驾轻就熟。再说,我们这里因为上帝而造成的死伤案件可多了。我得承认,很久很久以前,谁自称是天主教徒就表示他曾在新教徒的脖子上留下鞋印,但经过好几百年,再加上一片汪洋大海的距离,照理说两边的仇恨早就该烟消云散。可是现在我却还坐在这里,记录一场大屠杀的受害者,包括那些小孩。其实不只有小孩,还有成年的爱尔兰人、美国人和中途倒霉被抓的所有人。我只希望,这些写下的报告能代表对这些人的纪念。我希望在挥洒够多墨水之后,脑袋里那些杀戮细节的锐利痕迹能够淡去一些。我一直以为十月空气中那股干干的木头味,还有风忽熘熘钻进外套衣袖的狡猾伎俩,一定会渐渐抹去八月的那场恶梦。 但是,我错了。不过在更糟糕的事情上,我也错过。事情是这么开始的。既然跟那个女孩儿混熟了,我就可以抛开警察的制式写法,像正常人一样写下这件事。 一八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其中一名儿童逃脱。 小女孩今年十岁,重六十二磅,身上穿着一件精緻的白色连身裙,宽大的衣领上缝了一排手工细腻的蕾丝,红棕色捲髮松松地盘在头上。微风吹进敞开的窗扉,她的睡衣滑下一边肩膀,光着脚丫踩在硬木地板上时,她感觉风好热。她突然怀疑卧室墙上会不会有偷窥孔。虽然其他小孩还没找到过,但这确实是他们会做的事。那天晚上,每一阵风都像好像唿在皮虏上的气息,她的动作变慢,整个人软趴趴、拖泥带水的。 她把三双偷来的长筒女袜绑在一起,尾端绑在铁窗最低的一个窗钩上,打算就这样从窗户熘出去。她站起来,拉扯了一下睡袍。她身上的睡袍从里到外湿透,黏答答的衣料让她浑身起了鸡皮挖瘩。她抓着长袜,小心翼翼地踏出窗外时,八月的空气鼓譟波动,她休地滑下临时做成的绳子,降落在一个空啤酒桶上。 女孩离开了葛林街,走上王子街,走着走着,百老汇大道的汹涌人潮出现眼前,她像看见救生圈一样,迎向幢幢阴影。晚上十点的百老汇,一切变得模模煳煳。她不怕波纹绸衣料发出的刺眼流光。穿着黑丝绒双层背心、眼神滑熘的男人昂首阔步走进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贴上镜子的沙龙。周围有码头工人、政客、商人,还有粉嫩小嘴塞了雪茄但没点火的报童。千百双飘来飘去的警觉眼神;千百种违法的勾当。夜幕已降,所以莺莺燕燕占据了每个转角。妓女酥胸半露,朱唇粉面底下,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她们通常五六成群,端看妓院之间的交情,还有谁戴得起钻石,谁只戴得起泛黄又有裂痕的冒牌货而定。
第4页 街上打扮最艷丽、气色最好的流莺也逃不过小女孩的法眼,她一眼就能辨别妓女和淑女的差别。一瞥见累歪的老马和四轮马车之间的空隙,她马上像蛾子一般从喑影中飞出来,一心只希望别让人看见,快快振翅飞越往东的宽阔大道。光光的脚丫踏到了一旁堆得比石头还高、类似柏油滑熘熘的脏东西,险些被一支咬过的玉米绅倒。她的心脏差点跳出来,一阵恐慌。她要是跌倒了一他们会看见她,那就什么都完了。 他们解决其他小孩的速度是快还慢? 但她没跌倒。那辆亮着灯的马车跟商店橱窗拉开了距离,落在她后方,她又飞了起来。只有几声小女生的喘息声和一声惊慌的叫喊,洩漏了她的形迹。 没人追上来。但这真的不是谁的错,尤其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不过就是四十万张漠不关心的脸孔,结合成一座蓝黑色的冷漠之池。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些戴星形警徽的人存在的目的……当少数几个会停下脚步、看看四周状况的人。 后来她说,当时她看到的一切都像一幅幅差劲的画作:所有东西都粗糙又扁平,砖楼像湿答答的水彩画。我也有过这种“脑袋一片空白”的经验,她只记得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老鼠咬着一截牛尾,此外就没了。仲夏夜的星星;纽约和哈林区的火车沿着铁轨唿啸而过的轻轻匡啷声;两匹马跑得热气蒸腾,毛皮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显得又油又湿;一名头戴大礼帽的乘客两眼直直看着来时的路,指尖贴在窗台上,描出视线的轨迹。人称屠宰店的店门打开,里头铺满木屑,半完成的细工家具和肢解的椅子滚到街上,七零八落,有如她的思绪。 接着又一段凝结成块的空白,什么都看不见。再一次,她迟疑地把黏答答的衣服从皮肤上扯开。 女孩转进沃克街,遇到一群戴单片眼镜的时髦男子,他们刚到史托帕尼澡堂洗完大理石浴出来,精神舒爽,神采奕奕,香喷喷的头髮又卷又亮。这群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当然了,谁叫她发了疯似地直往乱七八糟的第六区跑,所以她显然就是那里的人。 毕竟她也长得像爱尔兰人。这女孩确实是爱尔兰人。正常人看到一个爱尔兰女孩飞奔回家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唉……是我就会。 我就是会特别注意街上的流浪儿。跟一般人比起来,我离这个问题更近一些——一来因为我自己就是——或说差点变成流浪儿,一一来戴上警徽就表示我们一看到瘦巴巴、脏兮兮的小鬼,就马上得把人抓起来。像赶牲畜一样围捕他们,再抓进马车镇起来,把人一路从百老汇送进收容所。不过,小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的地位比泽西牛还低,而且赶牲畜又比赶街头游民容易。遭警察围捕时,小孩会用炽烈到不像怨恨的眼神回瞪你,既无助又兇悍……我认得那种眼神。所以我绝对不要,不管遇到任何情况,我都不要做这种事。就算赔上工作,就算赔上我这条命,甚至是赔上我哥的命,我都不要做。 不过,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在烦恼流浪儿的事。那天,我走在伊莉莎白街上,步伐跟沙包一样坚定。 半个小时前,我才刚摘下警徽,嫌恶地把它往墙上丢。不过过马路时,徽章已经塞回我的口袋,跟家里的钥匙放在一起,戳得我的手指好痛。我边走边诅咒我哥,把这当作祷告词一样安慰自己。对我来说,生气绝对比榜徨轻松得多。 范伦丁?怀德,去死吧!我一遍又一遍咒骂。他该死的脑袋想出的所有馊主意都去死吧! 这时候,那女孩没看见我,整个人撞上来,像一片没有方向、迎风飘送的碎纸。 我抓住她的手臂。即使月光被烟雾遮蔽,一双爽利、灵巧的眼睛仍发出淡灰色光芒,像教堂钟楼被打落的怪猷翅膀碎片一般。女孩有张令人难忘的脸,像相框一样方正,嘴唇黯淡肿起,标准的狮子鼻。肩膀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身材瘦小,看起来不到十岁,但动作灵巧,所以给人的印象比实际年龄要大。 但那天晚上我站在家门前,而她撞上我的大腿、煞住脚的那一刻,我只注意到一件事:她全身上下都是血。 第01章 到六月一日为止,已有七千名移民抵达……政府人员收到的通知指出,有五千五百人已在当季签下移民合约——爱尔兰人几乎占了全部。预计抵达加拿大和美国的人数估计多达十万人。欧洲其他地区大约还会再送七万五千人到美国。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 当上纽约市第六区的警察,对我来说是个意外。高兴不起来的意外。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二十七岁当上警察。不过,话说回来,其他警察想必也会这么说,因为三个月以前,这个工作根本不存在。警察局是个新冒出来的单位。我想我应该先交代一下三个月前,也就是一八四五年的夏天,我为什么会需要一份新工作。那可以算是我这辈子数一数二悲惨的回忆,谈这件事对我来说有点痛苦,我尽量就是了。 七月十八日那天,我在尼克生蚝酒窖负责吧檯的工作——打从十七岁起,我就一直在干这份工作。那一天,光线从楼梯最上层的门口射进来,在木头地板上照出一方尘埃。我喜欢七月,那种感觉就好比十二岁那年在往返史坦顿岛的渡轮上工作,头往后仰,嘴巴里都是畅快的咸咸微风。但一八四五年的夏天令人失望。空气又湿又燥,就像早上十一点的面包烤箱,喉咙底部也能尝到那股燥热味。我尽量不去注意发烫的臭汗掺了多少弃置在转角小巷的死马臭味。那头拉车的马好像死透了。纽约应该有垃圾清洁员才对,如今他们存不存在却是个谜。
第5页 一份《先锋报》摊开放在桌上,我早就从尾到头读过一遍,这是我早上的习惯。报上高调地宣布气温已经高达华氏九十六度,又有工人不幸中暑死掉。这些事都渐渐毁掉我对七月的好感,但我可不能让心情变差,今天绝对不行。 我有预感,梅西?安德希尔就快走进酒吧了。她有四天没来了,根据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四天已经破了纪录,我需要跟她聊一聊——起码得鼓起勇气试试看。最近我打定了主意,不能再让喜欢她这件事变成我的阻力。 尼克酒窖的摆设跟一般酒吧没两样,而我就是喜欢它这种典型酒吧的样子:长长的吧檯,宽到可以容纳得下放生蚝的白躐浅盘,还有许许多多啤酒杯、威士忌酒杯和琴酒杯。里头暗得像洞穴,有一半都在地面下。但像这样的早晨,阳光斜射进来,满室金光耀眼,根本不需要点煤油灯——那种煤油灯外面包了一层黄色纸,会在灰泥墙上留下淡淡烟痕。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排靠墙摆放的长椅雅座,想要的话也可以拉上挂帘与外隔绝,不过从来没人这么做过。尼克酒窖不是个交换秘密的地方,这个场子是给在交易所上了十二小时班的硬汉发发酒疯、高谈阔论用的,而我只负责在一旁听他们说。 我站在吧檯前,倒一加仑威士忌给一个我从没看过的红毛小鬼。东河河岸到处是走路东倒西歪、想赶快摆脱航海腿1的外国佬。尼克酒窖位在新街上,离河边很近。红毛小鬼歪着头、两只小爪子巴在香柏吧檯上。站的样子像只麻雀,身高不像只有八岁,胆怯的样子又不像已有十岁。像小鸟般的身躯轻盈,两眼晶亮亮地捜寻着免钱的面包屑。 1sea legs:本是指在摇晃船上,仍能平稳行走的人,但这种能力到了陆地就会变成一种怪异的走路姿态。 “帮你爸妈买的吗?”我往围裙上抹抹手,把陶土罐的瓶盖塞好。 “给爸的。”他键耸肩。 “总共二十八分钱。” 他从口袋挖出一大把各色零钱。 “两先令等于二十五分,我拿走两先令,谢谢光临。我叫提摩西?怀德,不会少给酒,也不会加水稀释。” “谢些。”他说,伸手去拿罐子。 我看到他破烂衬衫的腋下部分,有深色的糖蜜痕迹,那是他之前碰过高高的糖蜜木桶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位小客人是个偷糖贼。有意思。 我习惯观察人的各种小细节,这是酒馆老闆的特长。要是分辨不出来自爱尔兰斯立果码头走私糖蜜的小贼,和来买酒的当地市议员儿子有何不同,我就是个差劲的酒保。更何况眼明手快的酒保赚的钱也比较多。我把赚到手的每分钱都存下来,为的就是一件重要到难以形容有多重要的事。 “如果我是你,我会换个工作。” 麻雀小子黑亮黑一党的眼睛眯成细缝。 “我是指糖蜜买卖,”我说,“货不是你的,当地人会生气。” 男孩抬起一边手肘,慌了起来。 “我猜你有枝长柄木勺,趁老闆找钱时偷偷从桶子里捞一把?这样吧,戒了糖蜜,去找报童谈谈,他们的薪水还不错。等卖糖的老闆学聪明了,你可要小心点,别皮痒去讨打!” 男孩抽筋似地把头一点,抓了结层水珠的酒罐夹在胳膊底下,一熘烟跑走。我不由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伶俐,又懂得敦亲睦邻。 “劝这些傢伙是白费力气,”赫斯迪说,他坐在吧檯另一头,啜着早上的一杯琴酒。 “那小子溺死在半路还好些。” 赫斯迪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不太信共和政体那一套。他有张长而下垂的马脸,因为长期接触制造烟火所需的硫磺,两颊有点泛黄。 赫斯迪的工作就是制造烟火,整天关在阁楼,帮尼布罗花园剧院预备精彩的爆破场面。这傢伙才不在乎小孩的死活。我是不介意,这种直来直往的个性我欣赏。赫斯迪也不在乎爱尔兰入的死活,不过这种想法倒很常见。 我只觉得,怪爱尔兰人老爱抢最卑微、最低贱的工作并不公平,毕竟他们也只找得到最卑微、最低贱的工作。不过呢,公平也不是咱们这城市最看重的东西。况且,这年头很多工作都被早来一步的爱尔兰人抢走了,最卑微、最低贱的工作也愈来愈虽找了。 “看过《先锋报》了没有?”我耐着性子问。 “一月以来就进了四万移民,你要他们都加入扒手大队吗?劝劝他们只是基本常识。对我来说,用赚的比偷的快,可是用偷的自然是比等着挨饿快。” “笨蛋才这么做,”赫斯迪嗤之以鼻,伸手去拨一拨一束束灰稻草似的头髮。 “你看过报了是吗?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快要内战了。我听伦敦那边的人说,他们的马铃薯都烂了。你听说了吗?烂了,枯萎了,跟古埃及的瘟疫一样。不过没人觉得意外。我绝不会跟那种活该遭天谴的民族牵扯不淸。” 我眨眨眼。不过,他们能看到的活生生天主教徒,就只有各式各样的爱尔兰人。这些客人在其他方面都很理智、淸醒(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却常常出现这种对话:神父对新来的修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强姦她们,执行得最彻底的神父才能晋升,体制就是如此——甚至要等到第一次强暴修女之后,他们才会正式成为神父。怎么,提姆,我以为你知道教宗就是吃那些打掉的胎儿过活的,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我说怎么可能。这事没有人不知道。我说啊,光让爱尔兰人占据多余的空间都是一种浪费。他们为了仪式召来恶魔可怎么办?家里的掌上明珠不危险吗?很多人都认为天主教是堕落腐败的蕋督教,受撒旦控制,如果任其扩散,基督復临的可能性就会像蚂蚁一样被碾平。我懒得理这种胡言乱语,原因有二:第一、笨蛋是会紧抱着他们自认的事实死也不放;第二、讲到这个话题我就肩膀痠痛。不过,我是不太可能去改变他们的想法,美国人自从一七九八年通过客籍法和镇压叛乱法之后,就一直对外国人抱持着这种态度。
第6页 赫斯迪误以为我沉默就代表默认。他点点头,低头喝酒。 “这些乞丐一来,任何东西只要没用钉子钉牢,都会被他们摸走。咱们还是省省力气,别白费力气了。” 不用说也知道他们一定会来。下班后我常沿着南街旁的码头走两个街区回家,码头的船跟老鼠一样密密麻麻,载运的乘客跟跳蚤一样黑压压。这个情况已经好多年了,即使经济大恐慌时期、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时也一样。更何况,现在有工程得做、铁路得铺、仓库得盖,工作机会又多了起来。但无论你是同情移民还是诅咒他们溺死最好,这城市的每个居民都会同意一点:这些移民真是多到不像话,尤其当中很多都是爱尔兰人,还全部都是天主教徒。然后每个人几乎都会同意随之而来的反应:我们可没能耐、也不想把他们每一个人都餵饱。要是情况恶化,咱们的市议员就得自掏腰包改一种新的欢迎方法,以免外来客挤在岸边的巷弄向扒手要东西吃,直到他们自己学会当扒手。上星期我经过一艘船前面,看见船里走出七、八十个从翡翠岛1来、瘦得不成人形的傢伙。那些移民两眼无神地瞪着眼前的热闹街道,好像这城市大得超过了自然的极限。 1emerald是爱尔兰的别称。 “这样太不仁慈了吧,老兄?”我说。 “跟仁慈无关。”他皱起眉头,砰一声把酒杯往柜檯一放。 “或者该这么说,这个大都市根本不会跟仁慈扯上半点关系,因为仁慈只是浪费时间。想教爱尔兰人礼义廉耻,不如去教猪还快一点。给我来一盘生蚝。” 我扯开喉咙对朱利斯喊:十二颗生蚝加胡椒。朱利斯是个年轻黑人,在店里负责刷洗和撬壳取出生蚝的工作。赫斯迪真是乐观思考的杀手,这话我正要说出口,就看见一抹黑影切进长矛一般的光束,如箭飞快下楼。梅西,安德希尔走进来了。 “早啊,赫斯迪先生,”她说,声音轻柔悦耳。 “怀德先生也早。” 要是梅西?安德希尔再完美一点,就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才会爱上她。不过她的缺点不多不少刚刚好,所以一眨眼你就能爱上她。比方她下巴有条缝,像颗切开的桃子,还有她的蓝色眼睛分得有点开,以致她跟你说话时,看起来好像有听没有懂。不过,她的脑袋里可没有不懂的东西,只是有些男人会把这个也当作缺点。梅西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苍白如羽毛,完全是给一本本书和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的大道理带大的,注意到她美貌的男人,却很难有本事引起她注意,让她肯放下哈波兄弟出版社的最新出版品。 不过我们这些男人还是会尽最大的努力。 “怀德先生,麻烦两品脱……两品脱?对,我想应该可以,当然是新英格兰兰姆酒。”她说,“你们在聊什么?” 她没带容器,只提着一个敞开的柳条篮,里头有面粉和香草,还有几张探出头的小纸片,她通常会在上面匆匆记下几行诗。我从架子拿下一个波纹玻璃罐。 “赫斯迪正在证明,整体来说,纽约跟在瘟疫之城卖棺材的小贩一样乐善好施。” “兰姆酒,”赫斯迪刻薄地说,“我不知道你跟牧师喜欢喝兰姆酒。” 梅西边听他发表评论,边把一撮频频往下滑的柔亮黑髮往后拨。她的下唇轻轻合在上唇底下,思考时会微微把下唇往内缩。这会儿就是这模样。 “你知道吗,怀德先生?”她问,“痢疾发作时,唯一能立即缓解症状的药就是elixirproprietatis1。我把番红花、没药跟芦荟混在一起磨成粉,再加英格兰兰姆酒,放在大太阳底下晒两个星期。” 1一种混合芦荟和没药的药剂。 梅西拿给我一大把一角硬币。看到这么多金属铸成的小圆钱币在眼前铿锵作响,感觉还是很 好。经济大恐慌期间,铜板全都消失无踪,被餐卷和咖啡卷取代。所以很多人在挥汗噼采大理石十个钟头后,却只能拿到牛奶和牙买加海滩的蛤蜊。 “赫斯,你知道该怎么问安德希尔家的人问题了吧。”我回头点拨他。 “怀德先生,赫斯迪先生有问任何问题吗?”梅西不解地问。 就是那幅模样,我每次看到就会难以招架,舌头打结。她眼睛眨巴眨巴,一副走失小羊般的迷濛眼神,一句她假装毫不相干的评论,你就只好举双手投降。赫斯迪闷闷地吸吸鼻子,知道自己跟被放逐到荒岛没两样,而且他还是栽在六月才刚满二十二岁的女孩手上。不过,我也很好奇她是打那儿学到这些的。 “我窗你拿到转角那边。”我说,抱着梅西的酒走出吧檯,脑袋里同时边衡量: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跟梅西成为好友已经超过十年。也可以维持原状,堪续贫她拿朿西,看着她脖子后面的捲髮,想办法问到她最近在读什么书,然后再自己找来看。 “你为什么要离开吧檯?”她笑着对我说。 “突然想去外面探探险。” 新街上人来人往,貂毛帽和海狸毛帽在一片海军大衣中闪闪发亮,刺痛了我的眼晴。这条街只横跨两个街区,尽头就是北边的华尔街。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石砌店面,头顶上的遮篷为行人挡去炙热的艷阳。清一色都是商店。每片遮篷都挂着招牌,每个招牌或每面墙壁都贴上广告:花色丝巾,十条一元;威定洗手皂,杜绝皮旖病。这座岛上每一条热闹大街都贴满了自吹自擂的大幅海报——无一例外。昨天的头条已经剥落,压在刚贴上的广告底下,隐约可见。我瞥见我哥的做作笑容转印成的木刻版画,用图钉钉在门上:范伦丁?怀德支持纽约市成立警察局。我忍住不露出怪表情。
第7页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我大概会投反对票。虽然这个城市犯罪猖獗,抢劫频传,暴力司空见惯——命案往往不了了之;但如果我哥贊成成立最近引起热烈讨论的警察局,那么我宁可选择无政府状态。到去年为止,除了最近由一群可怜虫组成的哈波警队(穿着蓝色外套,自称耐操又耐打)之外,这城市并没有条子之类的组织。纽约当然有守夜员,这些人存在已久,只是他们地位卑微,为了混口饭吃,白天各干营生,晚上都窝在巡逻亭里睡大觉,一举一动都受日渐壮大的犯罪份子监视。 我们有超过四十万人在路上来来去去,包括不断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座城市的各色人种,可是守夜员却不到五百人,晚上窝在直立式棺材里唿唿大睡,梦境像保龄球瓶在皮革头盔里弹来弹去。更别提那些白天的和平守护者,总共才九只小猫。 不过,如果我哥范伦丁贊成某件事,那大概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想你说不定需要壮汉馆你开路。”我对着梅西说,但有一半是在说笑。 我是满壮的,反应也快,却是个矮脚虎。假如幸运的话,可能有比梅西高一英寸。不过拿破崙可没把身高当作攻打普鲁士的阻碍,而且我跟拿破崙一样,很能打架。 “啊?哦,我懂了。你真是好心。” 她并不怎么惊讶,看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就知道了。我得步步小心,要搞定梅西没那么简单。不过这城市我熟得很,对梅西?安德希尔也是。我从小在格林威治村一间凄凉黯淡的小屋长大,当时纽约甚至还没成形,梅西九岁时,我们就认识了,从小一起长大,她的怪癖我一清二楚。 “今天早上我在想一件事,”她顿了顿,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往我这里一瞥又垂下。 “不过有点蠢,你听了大概会笑我。” “你叫我别笑,我就不会。” “怀德先生,我不懂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纽约的风到了夏天就不再清爽。但是当我们转上华尔街,一家又一家银行掠过眼前,经过一根又一根希腊圆柱时,空气变得清新怡人。或者那是我后来留下的印象。总之,转眼间只剩下尘土和温热的石头,干干净净,像羊皮纸。那种气味,千金难买!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就是那样,欸,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拐弯抹角。” 梅西的下唇稍稍滑进上唇底下,只有湿湿热热的一小英寸,那一秒我好像也尝得到那种味道。 “你可以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安德希尔小姐。’这样我们就不用再讨论这个问题。”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看见人行道上有个坑洞,我旋即一转,带着梅西绕过去,她那条浅绿色的夏季裙跟着“咻”地一转。这一转并没有吓到她,她甚至头都没转一下,或许她也看到了路上的小洞。送梅西回家,也未必会引起她的全副注意,那全凭她心情而定。再说,我又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只是平常的周间工作日,好多这样的日子流逝而过也没人注意。不过这点我可以接受,我想应该可以。 “怀德先生,你难道要我以为你喜欢这个话题吗?”她询问着,看起来好像在忍住笑。 不过,我会反将她一军。从来没有人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就像她从不承认自己回答了问题 一样。这是另一个令我着迷的梅西式缺点。这女孩的确是牧师的女儿,不过她可是口齿伶俐,冰雪聪明,但前提是你要反应够快,听得出来。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反问她,心想这就是诀窍所在。 “我努力存了一点钱,四百块现金。但不像有些疯子,一有闲钱就拿去投资,押在中国茶叶上。我想在史坦顿岛上买块土地,再加上一艘渡轮。汽船很贵,但我可以慢慢找到价格满意的。” 我记得那两年的孤儿生活,那时我才十二岁,人瘦成皮包骨,皮肤死白。我不屈不挠地靠着油嘴滑舌说服一个看似可怕,但心肠很好的威尔斯船工雇用我。那是我跟我哥比较苦的一段岁月,曾经一整个星期吃又粗又沙的苹果果腹——或许我会被雇用当甲板水手,就是因为那个威尔斯人猜到了我的生活窘况。我记得我站在自己刚刚才擦亮的船头栏杆前,擦得手都破了,但一回头,烈日炎炎转眼变成一阵令人狂喜的仲夏雷雨。有五分钟的时间,雨水和浪花在灿烂阳光下飞舞,那五分钟里我完全没去想在曼哈顿岛上的老哥是否已经自我了结。那感觉很痛快,像被洗净了一样。 梅西稍微施加压力:“你的故事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当个男子汉,勇往直前吧!”我在心中喊话。 “也许我不想叫你安德希尔小姐,永远不想,”我回答她,“或许我喜欢叫你梅西。你最喜欢人家怎么叫你?” 那天晚上我是尼克生蚝酒窖的点金石,一个亮如闪电的幸运符。不管是面色苍白、美其名为纸牌高手的扑克老千,对法罗牌1、香槟、吗啡或乱七八糟东西成瘾的酒客,在交易所出没、又在咖啡厅后面房间用湿答答的手跟人交易的怪咖,全都看到我散发的命运之光,也都想从我身上沾沾光。喝一杯提摩西?怀德的酒,就跟大富翁在你背上拍一下的感觉一样棒。
第8页 1一种纸牌游戏,源自于十七世纪晚期的法国。 “再来三瓶香槟!”名叫伊曼的瘦皮猴喊。他被好多穿黑西装的人推来挤去,几乎没办法唿 吸。有时我会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这些金融业者一出交易所的办公室,就立刻奔向另一个又闷又热的密室。 “提姆,也给自己倒一杯,我请客,棉花今天价格好,比抽鸦片还爽!” 大家会告诉我一些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像袋子破了洞,豆子哗啦啦掉满地。我开了生蚝酒窖之后更是明显,虽然好处多多,但有时实在累人。感觉好像我又是酒保又是深夜的地洞,三两下就能把土挖出来,把秘密埋进去。不过要是梅西也能养成这种习惯,那就是天大的奇蹟了。 九点左右,太阳下山了,认真工作的汗水淌下我的背。为了其他原因流汗的男人急着想来点酒和剩蚝,酒吧里闹烘烘,仿佛地球转出了轨道。看来忙得人仰马翻是必然的结果。我快速招唿客人,手忙脚乱点餐,无伤大雅地回骂几句难听话,数着如雨下的铜板。 “提摩西,有什么好消息?” “我们的冷香槟多到可以让一艘方舟浮起来了。”我扯嗓回答赫斯迪,他老兄又出现了。朱利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提着一桶刚刨好的冰块。 “下一轮店里请客。” 依我看,梅西,安德希尔并没有否定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既没说“你这么想就错了”,也没说“别烦我”,反而说了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之后我在派恩街和威廉街的转角跟她道别,一阵微风从东边吹来,那里的咖啡馆把浓烈的焦味搅进沉滞的空气中。 我记得她说:“怀德先生,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的姓,安德希尔让我想到被埋进土里1。”她还说,“令尊、令堂——愿他们安息——对你真好,留给你某个英格兰大法官的姓。我真希望能住在伦敦,伦敦的夏天一定很凉爽,那里的公园有真正的草皮,雨把一切都洗得绿到发亮。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每当纽约的夏天热得教人受不了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 1安德希尔的原文under hill,也有“在山丘之下”的意思。 无论什么季节,梅西时不时就要这样自问自答一下,算是为死去的母亲做个小小的祈祷。她母亲奥莉薇亚,安德希尔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个性独特,但为人慷慨,很有想像力,长得跟她的独生女非常像。 梅西又说:“我完成了小说的第二十章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刺激的数字吗?没想到我会写这么长吧?等我写完,你会诚贸给我意见吧?” 如果她的目的是想吓跑我,那可得再加把劲。 再说,我或许不是个有头有脸的学者或牧师,但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还挺喜欢我的。酒保是社会的砥柱,纽约巨轮的轮轴,而且我的稻草床垫底下藏了白花花的四百块大洋。对我来说,梅西,安德希尔应该叫梅西?怀德才对——至于之后我们又说了什么,我全都忘了。 “提姆,给我五十块钱,两星期之后你就会变成有钱人!”伊曼从另一头的人群中尖声大喊。 “摩斯电报会让你成为国王!” “拿着你捡到的钱下地狱去吧!”我开心地回嘴,伸手去拿擦桌子的抹布。 “你玩过股票吗,朱利斯?” “要我拿钱去投资,我宁可拿把钱烧了。”朱利斯说,头抬也没抬一下。只见他用宽大的手指熟练地拔出一排冰凉香槟的软木塞。朱利斯脑袋清楚,手脚灵活,安静不多话,髮辫里编进了茶叶芳香。 “钱生的火至少可以拿来热汤。你想他们知道经济大恐慌是他们造成的吗?你想他们会记得吗?” 我已经听不到朱利斯的声音了,整个人飘飘然,脑里想的全是梅西最后对我说的话。 不要以为你伤了我的心。反正我又没跟那个名字结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正面回答问题,至少是从她十五岁左右到现在的头一次。尽管如此,答案本身还是有种迂迴的魅力。那一刻真是美妙又销魂!那一刻我发现,不管梅西是直接了当说出一句话——或者她像迎风飞绕的火红风筝一般七转八拐,,她都一样美丽。 凌农四点,朱利斯把拖把立在墙角,我额外多给他一张两元钞票,他点点头。两个累到脑袋嗡嗡细响、身体紧绷的人走向楼梯,楼上就是渐渐甦醒的城市。 “你想过晚上睡觉是什么感觉吗?”我锁上酒窖门时问他。 “天黑之后你绝不会看到我躺在床上,所以鬼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朱利斯说,并对自己的笑话眨了眨眼。 走到街上时,晨曦刚好向地平线伸出火红的手指,光芒扩散开来。或者这也可能是我戴上帽子时,眼角出现的错觉。朱利斯的反应比我快。 “火!”朱利斯轻唿,声音低沉柔和,双手围住线条分明的嘴唇。 “新街失火了!” 一时间,我愣在原地,就跟煤气灯巡视员一样没用,傻看着周围黑漆漆的街道上方一道红光。 每次听到“失火”这个字的噁心感又回来了。 第02章
第9页 爆炸声传到了法拉盛区,人们纷纷猜测是地震引起的。燃烧的灰烬覆盖在史坦顿岛上,并且绵延到纽泽西外好几里远,整个上午太阳都被濛濛烟雾遮盖。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七月 我们对面马路的店面三楼,里头看起来像是关了一颗琥珀色的太阳。勐烈的金黄火舌吞噬外窗,大火已经侵入这栋原本是库房的地方。这一带的火灾差不多跟暴动一样稀松平常,也一样要人命,但眼前的大火愈烧愈烈,却还没有人发出火灾警报。不管起因是什么,火肯定转眼就延烧开来,或许是忘了熄灯,附近又刚好放了一堆棉花,或许是垃圾桶里没摁熄的雪茄屁股。任何微小、愚蠢、致命的错误都可能醸成漫天大火。那是一间面对尼克酒窖的大仓库,占去了小小街区的一大半。这么亮的火光一定早就窜遍整个楼层,此刻势必正往隔壁建筑物的墙壁蔓延,想到这里我的心再度往下沉。 我跟朱利斯马上沖向火场。在纽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看到还没有人发现的大火不能跑走,要赶紧过去自动帮忙,直到志愿灭火队赶到现场为止。不主动伸出援手就会遭人唾弃。我回头看一眼,只希望火甯铃声快点响起,虽然我恨死了那种声音。 “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我气喘吁吁地说。 “没道理啊。”朱利斯停下来,再次大喊,“失火了!”接着又赶紧往前沖。 左邻右舍渐渐涌上街头,站在炭黑色的天空下,惊奇地瞪大眼睛,带着城市人爱看热闹的诡异兴奋神情望着楼上巨大的火舌。我们身后,最近的一个火灾警铃终于大声响起,划破空气,噹噹当地向第一区请求帮助。不一会儿,公园后方的市政府圆顶也响起警铃。 “等等!”我勐然拉住朱利斯的肩膀。 库房的其他扇窗户开始像一排火柴棒烧了起来。看来火花已经攻进每一层楼,火舌在内部窜烧,仿佛这栋巨大建筑物是纸做的。玻璃突然响起枪响似的声音,应声爆裂,但我一时想不通是什么原因。 然后我想通了,大事不妙。 “那是韩德森的店。”我轻声说。 朱利斯的棕眼圆睁:“老天慈悲,”他说,“要是火烧到他囤积的鲸鱼油……” 一个身穿红色法兰绒的身影掠过我们眼前,原来是一名志愿救火员横冲直撞绕过交易所的转角,长皮带晃啊晃,头盔也歪在脸旁。他拼了老命要为自己的灭火队抢到最近的消防栓,我心想,心里同时浮现一丝熟悉的不屑。这样所有功劳都会归他们。 同时间,我不由得担心起我的未来。 “去,快去拿你的贵重物品,”我还没开口,朱利斯就说,“祈祷一小时后你还有房子可住。” 我住在石头街,在新街南端过去两个街区,布洛街再下去就到了。我往前飞奔,绕过转角,离开那栋没救了的建筑物,心里只想着梅西、我住的地方,还有白花花的四百块大洋。就算死我也要把钱拿出来。我每天经过无数次的店面一眨眼掠过,手工椅、皮面书和一卷卷布料在阴暗的橱窗后面,隠约可见。我的靴子飞跳过破破烂烂的石头路,我拼命往前跑,仿佛地狱在后面追赶。 那是我第一个错误。因为地狱其实在我面前,就在距离新街大火只有一个街区的地方。 一踏上布洛街,火山爆炸似的声音蹦然响起,把布洛街三十八号炸开,一堆石块往上爆起,大如成人的大理石飞弹从我头上掠过。我煞住脚停下来时,一整个採石场的石头射向对面的建筑。 我第一个念头是:天啊,有人在这里投了一颗炸弹。巨大的仓库被虫成碎片,震得我头昏眼花之际,我突然想起布洛街三十八号的仓库里存放的正是硝石。那儿堆放了一桶桶火药,都是属于人缘极佳的商场一一人组克鲁克和瓦伦所有。真是纽约之耻。又一声一一雷巨响差点震碎我的耳膜,我心想,真是衰到家了,一定是有某扇窗没关。新街火灾烧成的余烬,显然已经随风飘过大街,窜进堆放火药桶的房间。 一片混乱中,轻飘飘、细裊裊的灰烬一动不动悬浮在半空。或许这种时候还在想衰不衰实在很笨,但亲眼看着硝石仓库在面前爆炸,让我的反应变慢了。 我慢了一拍才转头跑开。跑两步就看见有个女人从我旁边飞过去,她张大嘴巴,表情惊恐,头髮往后飘,形成一条软绵绵的弧线。她有只鞋子不见了,脚背上有一抹血迹。这一刻我才注意到事情不太对劲,也才发现我自己在飞。然后我听到,不,是感觉到,因为周围一片安静,世界就像一块放了很久的棉布,轻易就裂成不规则的两半。 当我再度张开眼睛时,世界已经上下颠倒,而且仍然不停传来爆炸声。我的头靠在一扇门上,门是还在门框里,但却是横倒着,我不懂这扇门怎么会这样。还有,为什么我四面八方都是又大又重的石块? 有团火柴棒大小的火焰贴在那个女人的红色小牛皮鞋上,离我的手只有六英寸远。那把小火惹恼了我,我讨厌它那得意又狡猾的模样。我想救那只鞋,把它还给那个飞起来的女人,但手臂却动弹不得。我右手的食指抽搐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像个神志恍惚、反应迟钝的动物。我从缝隙间瞥一眼天空,想不通太阳怎么这么快就升得这么高。
第10页 “提姆!提摩西!” 我认得那个声音,顿时一股怒火涌上,当然还有痛苦,以及受到惊吓而产生的可笑恐惧感。他没有吸太多吗啡而站不稳,当然没有,不然他就不会在这里,事情也会简单多了。但此刻他显然正大步踏进爆炸现场的中心,头上的抱弹碎片和硫磺如雨洒落。多像他会做的事啊。 “提摩西,,出个声告诉我你在哪里!看在神爱世人的分上,提姆,快回答我!” 我的舌头固执地黏着齿背不放。我不想让那个说话的人看见我用中国舞女般的姿势趴在地上爬,连拿起一只鞋子都有困难,也不想让那个人靠近有如世界最大加农炮的仓库。可是我使尽力气也只能发出一声软绵绵的“不”。 某种黏黏的、金属味的东西淌下我的脸颊。光。好刺眼的光。闪烁的金黄火焰让我像待在超大壁炉般双眼刺痛。这时有人开始扳开石头。我只有上半身被埋在底下,两腿暴露在外面,不久有个鬍子颳得干干净净,但体型像熊的人影把一片厚重的铁皮扔到一旁,于是我的脸也露了出来。 “天啊,提姆!朱利斯,卡本特刚刚救了你一命,要不是他告诉我你往哪里走,你现在早挂了。在这条街上连唿吸都很困难。” 我对着大我六岁的哥哥眨了眨眼。高头大马的他,全身都是灰。我哥是救火队的一员,斧头挂在腰带上摆盪着,一张脸因为身后的人间地狱而显得模煳。我胸中的怒火顿时稀释,并掺杂了松了口气的感觉。当他架着我把我拉起来时,我忍住不要大叫,幸好一站直就能奇蹟似地咬牙稳住脚。他把我的手甩向他身上粗糙的红色衬衫,扶着我好跟着他的速度折回我刚刚走的路。我们两人吃力地穿过瓦砾碎石,仿佛涉过沙滩上高及脚踝的细沙。 “范伦,有个女孩,”我哑着嗓子说,“她落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们得……” “小心!小心!”范伦丁,怀德吼着。要不是他离我的耳朵很近,我绝对不可能在一片警铃声中听到他的声音。 “你吓呆了吧?等我们杀出这里,我就可以好好看看你。” “她……” “我有看到她身体的一部分,提摩西。会有人拿铲子去救她出来。你的脑袋就休息一下吧……”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得了,只知道范伦丁走回新街,把我放到煤气灯底下的一堵砖墙前,让我靠在墙上。刚刚石头满天飞的冷清大街,此刻成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黄蜂窝。起码已经有三组志愿救火队赶到现场,每个红衣人都绷紧神经,彼此间的压力明显可见。没有人为了消防栓争吵或大打出手,也没人戴上手指虎。每当一个救火员跟另一个救火员四目相交,他们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然后呢?然后呢?其中有一半救火员都看着我老哥,好多双眼睛瞄向他,之后就定在那里。怀德。怀德什么都不怕。怀德做事有把握。怀德沖向地狱之火,仿佛那是玫瑰花园。好啊,怀德,那么下一步呢?我想伸手捂住他们的嘴,要他们全部安静,别再对他大喊大叫。 这城市像火山一样爆炸,这些人到底要他怎么样? “老弟,你伤得很重,快到最近的诊所去,”范伦丁说。 “我应该载你去医院,可是医院离这里太远,这里需要我。再这样下去整个纽约都会……” “那就快去。”我大咳了几声。 或许如果我跟他冲进火场一次,他就会因为角色对调而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反应。没有什么事比我哥对火灾着迷更让我火大的。 “我得回家一趟,然后就会……” “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老哥厉声说,“去看医生。提姆,你伤得比你想像的重。” “怀德!快来帮忙,火愈烧愈大了!” 我哥被一群闹烘烘的红衣人吞没,他们彼此咬喝来咬喝去,用输水管喷出一片片水雾,切开空中瀰漫的阵阵浓烟。我用力扭开脖子,故意不看范伦丁,只见乔治丨华盛顿?麦瑟法官臃肿的身影正赶着一群抽抽噎噎的女性离开着火的公寓,走向海关部的台阶。麦瑟不只是政治家,对当地人来说他也算半个传奇人物,相当具有分量,当然他的体重可比一头野牛也是原因之一。跟着麦瑟法官这样可靠的地方领袖走,应该会是通往安全的保证。 可是,我还是东倒西歪走回家,或许是因为还在生气,也可能是刚刚脑袋被撞坏了。反正我认识的世界已经疯了,我跟着发疯也没啥好大惊小怪。 我往南走,穿过一片暴风雪,雪片是铅灰色的,我有一种顿失所依、彻底豁出去的感觉。保龄绿地公园1中间有座喷水池,赏心悦目,水流潺潺,细水从喷水口坠下,喷泉汩汩涌出,但没有人听得到水流声,因为周围碑楼的窗光熊熊,火焰如瀑布倾泻而下。红色火势往上窜,如玻璃般反射红色火光的水柱往下洒,我抱着肚子踉踉跄跄经过几棵树,纳闷我的脸怎么有种刚踏出康尼岛的咸水就一头钻进三月寒风的感觉。 1bowing green park:建于一七三三年,是纽约市最早设立的公共公园。 当我终于走到石头街,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浴火战场,我家也被持续腾腾上升的火焰吞噬,正逐渐瓦解归于尘土。光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就有种被五马分尸的感觉。灭火队浪费掉的水从我脚边流过,再不久,鸡骨头和烂莴苣碎屑也将喷涌而出,我想像着我那些熔化了的硬币沿着石头的裂缝流散各方。十年稂蓄变成一条水银之河,在我靴子底下积出一面面镜子。
第11页 “只剩椅子,”有个女人哭着说,“我们有张桌子,他本来可以把桌布拿走的,但只剩下椅子、椅子、椅子。” 我张开眼睛。我知道自己在走路,但刚刚一定是闭着眼睛。我来到这座岛的最南端,炮台公园的中间,但这里已是面目全非。 炮台公园是让有空的人来散步的地方,平常路上到处是雪茄屁股和花生壳。这儿有海上吹来的风能把缠住我这身贱骨头的烦恼带走,路上的无花果树也不会挡住哈德逊河对面的纽泽西森林。这是个很棒的地方,午后时分,当地人和游客都会靠在铁栏杆上,孤单地并肩望着河水。 但眼前的炮台公园成了一个家具仓库。那个摇来晃去的女人身边有四张椅子,而我的左手边堆了一小堆从火场救出来的一捆捆棉花。好一大堆扫帚上有一箱箱茶叶,堆得像巴别塔那么高。半个小时前,空气中还充满闷浊的夏日气息,此刻却瀰漫着鲸鱼油烧焦的菸灰。 “我的老天啊!”有个女人盯着我的脸说,她手上提着一个盖上整齐邮戳的麻袋,里头起码有十五磅糖。 “先生,你该去找个医生。” 我几乎听不到她说什么,走到一张张摇椅和一袋袋面粉旁,整个人往草地上一倒。当时我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纽约小伙子看到城市在眼前爆炸、整个人昏过去之前,脑中会出现的想法。 如果我得再存十年钱,她就会选别人了。 醒来时我噁心想吐,方向感尽失,还成了一个穷光蛋,而我老哥已经帮我找了一份新工作。算我倒霉,但范伦丁就是这种人。 “你醒啦,太好了。”我老哥拉长声音说,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把椅子反过来坐,白白壮壮的手夹着半根的雪茄在磨光的柏木椅背上摆盪。 “纽约有部分还在,不过不是你家或你工作的地方。我去看过了,惨不忍睹,像我家壁炉的内部。” 我们两人的命都还在,这似乎就该谢天谢地了。但这里是哪里?离我几尺远的窗台上摆了一排香草盆栽,还有一盆活泼挺立的芦笋,不知是观赏用还是日后的晚餐菜色。接着我看见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壮观的巨大画画,画中有只美洲鹰,臞爪握着箭,我心里不由得缩了一下。 这儿是我哥位在春天街上的家。我有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这是一栋优美舒适的排屋一一楼,墙上贴满了歇斯底里的政治海报,还有四处可见的华盛顿和杰佛逊高大英挺的爱国肖像照。救火员是纽约的英雄,这些英雄平常是靠政治谋生,毕竟老是扑向熊熊燃烧的地狱也不会有钱赚。所有他们的时间都是这么安排:闲来没事就去打火,组成队伍跟其他灭火队赌命较劲,再到包利街喝酒、玩女人。至于工作——他们会想办法帮朋友弄到市府公职,这样到头来就变成你选我、我推你,左看右看都是自己人的局面。要不是大家把救火员当作神一样崇拜,应该会更大声抨击这种体制。但有谁会讨厌一个身穿着红衣,爬到窗口从火场救出你家宝宝的人? 这些事情我都觉得没趣,不管是政治或长时间跟范伦丁共处一室都是。我哥是民主党员,这就跟某些人是医生、码头工人或酿酒业者一样理所当然,他政治生涯里的唯一目标就是痛宰自由党员。民主党员并不把少数零星的反共济会者放在眼里。这些反共济会者唯一的目标就是说服美国人,让大家相信共济会员想把所有人杀掉。他也不会为了自由党伤神,因为纽约早就在一八二七年彻底废除奴隶制度,所以加入一个争取黑人权益的政党早就退流行了。范伦丁看不顺眼的是自由党的阴谋:自由党员大多是商人、医生和律师,十个有九个都是有钱人或够格称得上有钱的人,这些小心不弄脏手的彬彬绅士吵着要提高关税、改革银行。对于自由党的主张,民主党一致的公开回应是:赞美农民的善良质朴,把自由党辖区的投票箱统统丢进哈德逊河。 不过,在我看来,民主党和自由党最大的差别不在政治。根据我的观察,民主党员希望每个纳税的爱尔兰人,都把票投给他们,而自由党则希望每个纳税的爱尔兰人都滚去加拿大。 这两种人我都讨厌。不过我承认我哥住的地方挺舒服的。而且,就一个老忘记扣救火衣前两颗扣子、看待吗啡像一般人看待奎宁水的人来说,他的居家习惯已经好得出奇。他每天早上都会扫地,每两个月就用兰姆酒擦一次壁炉的木柴架。 “会渴吗?要喝水、兰姆酒、琴酒还是淡啤酒?”他进厨房又翻又找,回来时在我旁边桌上放了两个马克杯。 “诺,让你先选。你相信吗,布洛街三十八号除了硝石以外,地下室还有好多法国奶油?一桶又一桶的白兰地啊,提姆,老子头一次看到那么倒霉……” 他说话时我眯着眼,试着对焦。范伦丁的穿着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典型包利街流氓的高傲神气,高级白衬衫搭配黑色长裤,外面罩件丝质背心,背心上画了牡丹花,只扣了一半扣子。他看上去健康又干净,但明显累坏了。我哥就像放大百分之三十的我,稚气的脸上有两颗酒窝,深黄色头髮,明显的美人尖,湖绿色的眼睛下挂着两个看似忧郁的眼袋。不过,不管是他还是我,有眼袋都跟杞人忧天没什么关系,尤其是我哥。
第12页 范伦丁的个性是那种冲动之下会砍人一刀,之后还踉踉跄跄走出妓院,用健壮的手臂一边搂着一个漂亮妓女,肚子灌满了琴酒,笑声像管风琴低音,总之他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美国流氓。他笑的时候会缩起身体,好像不该笑似的。确实不该。穿得光鲜亮丽在骯脏破败的街上大步走,这可不是心机深沉的人会做的事。 “总之很壮观,”范伦丁斜嘴笑着说,“而且那些扒手动作很快。我发誓我看见一个七十几岁的狡猾老头偷走了好多雪茄,多到得包在衣服里,他拿绳子把裤脚打个结,再把雪茄丢进去填满。”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哪里不对劲。除了受伤之外,我肚子里的鸦片酊多到快满出来了。医师走了之后(但愿如此),我哥给我吃了好多鸦片酊,现在一个男人的裤子塞满雪茄的画面在我脑中有如恶梦。鱼汁里要放多少醋,配咖啡的牛奶要煮到什么程度,这些范伦丁都很仔细讲究,但血液中含有高浓度毒品的男人很容易错估鸦片麻醉剂的剂量。同时,一种不知从哪儿来的痛楚咬住我的脑侧,就像爬虫类动物的可怕毒牙。我想摸摸它,或者确认一下它是什么。 “别管雪茄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口齿不清地问。 “我在炮台公园的一个圣经堡垒找到你。有个救火员看到你跟圣经协会的人在一起,你躺在地上昏了过去,我不是叫你去找医生吗,你这笨蛋!我们那些党员当然都知道你是我弟弟,他们马上跑来告诉我。那些爱鬼叫的傢伙在那里顾着奄奄一息的你,还有从拿绍街抢救回来的一千两百六十一本圣经。” 爱鬼叫的……那就是神职人员了。我记得有三个穿土色粗呢牧师服的身影,背景是一片模煳的星光,三人在争论派两个人去搬一些印刷品回来,留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我和一叠叠圣经是否安全。 后来有个人说应该先找医师才对,其他两个都说别闹了,如果上帝的书完好无损,它自然就会赐给我力量。当时我根本没法插嘴。 “我到的时候,他们就把你交给我了。”范伦丁若无其事地说,并挑出掉在舌头上的一片菸草。 “你有两根肋骨伤得很重……除此之外都还好。” “抱歉,害你错过火灾。” “总之,咱们哥俩的差事我都安排了。”范伦丁说,像在重拾之前我们不小心漏掉的话题,“提姆,我们有新工作了,你在那里会像小鸟回到了天空。” 我没留心他说的话。 我伸手去摸右脸上方用绷带固定的油腻棉花。我的眼睛还好,感觉得出来,虽然药效让眼前的事物看起来异常明亮,但我的视力仍跟教堂玻璃一样清楚分明。况且照范伦丁的说法,我全身上下只伤了两根肋骨已经算福大命大。所以说,我的脑袋应该不可能伤得太重是吧? 但我脑中不断迴荡着我哥的声音,他一面发出焦急遗憾的声音,一面转身赶去把人从逐渐烧毁的排屋里拖出来。他的声音干如砂纸,我好多年没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光这样回想都让我的血液像鳗鱼一样,滑熘熘地躁动起来。 提姆,你伤得比你想像的重。 “我不要你的安排,不管是帮议会跑腿或是巡视消防栓,我都不要。”我恼怒地说,不管脑中的思绪。 “告诉你,这份差事比牡蛎派还有料。”范伦丁站了起来,扣好衬衫的钮扣,湿答答的雪茄屁股含在嘴角,嘴巴仍说个不停。 “今天早上才搞定的,透过党那里。当然啦,我的位置……比你高一点,而且就在这区。至于你,我只能登记到第六区,所以你得搬去那里,找间新房子,因为巡逻员必须住在负责巡逻的那一区。但反正无所谓,你的房子现在大概也被冲进河里了。” “不要就是不要!” “别这么激动,提摩西。这里要成立警察局了。” “谁不知道,我看到你的海报了,一点也不吸引我。” 虽然我不确定成立警察局是好是坏,或许正是因为有这种疑虑,这个传闻是我这几年第一个密切注意的政治事件。单纯无害的百姓大力催生警察体制,不那么单纯无害的爱国人士则主张纽约公民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的城市有一支常备军。相关法令在六月通过,这次是民主党胜利,百姓经过长期抗战终于胜出,这一切都要感谢像我老哥这种不屈不挠的街头流氓,这种人就是喜欢危险、权力和用钱解决事情。 “你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现在你是警察了。” “哈!”我很酸地回他一声,脑袋瓜里一阵剧痛。 “真了不起啊,你要我身穿蓝色紧身背心,让人朝我身上丢臭鸡蛋?” 范伦丁用鼻子哼了一声,让我觉得自己比平常在他旁边更显得渺小。这招不简单,但他是箇中好手。 “你以为像我这样的共和主义者会穿着蓝色制服走来走去,让人指指点点吗?别傻了,提姆,我们现在是真正的警察了,不穿制服,由乔治?华盛顿?麦瑟领军,而且他们说是永久的。” 我睏倦地眨了眨眼。麦瑟法官就是我在熊熊大火中看到的那个臃肿又蹩脚的大人物,当时他正赶着一群伸长脖子的群众进入绿洲般的司法大楼。我听过他的各种传闻,说他是腐败堕落的死胖子、是上帝派来整治街头的正义之士、是对权力饥渴的丑八怪,或是仁慈的哲学家。他拥有一家书店,专卖罗勃特?戴尔?欧文1和汤姆斯?潘恩2之类的唬人着作,也是个骯脏龌龊的英国人。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会点头称是,把那些话当作是牢不可破的福音真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根本不在乎,毕竟我哪懂这些关于统治管理的事。
第13页 1robert dale oven(1801-1877)着名的英国乌托邦社会主义者罗勃特?欧文()之子,移居至纽约后,与法兰西丝?莱特(frances wright)主编拥护社会主义和反基督教的周刊。 2thomas paien(1737-1809),英裔美国思想家、作家、政治活动家、革命家、激进民主主义者。 至于加入新成立的警察局,显然是范伦丁想陷害我,害我闹笑话。 “我不需要你辩忙。”我呛他。 “是不需要。”范伦冷笑一声,弹一下一边的裤带。 经过一阵盘算,我在他的床上坐起来,整个房间顿时在我周围旋转起来,我仿佛成了让人围着跳舞的五朔节花柱,感觉太阳穴被一道热辣辣的火焰烙了印。 情况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我动用我最后一点不太灵光的乐观思考。不可能太糟的。十岁那年,我已经失去一切过一次——我认识的好多人也碰上类似的情况,他们都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或是重新站起来,稍微转个方向。 “我要回去当酒保。”我下定决心。 “你知道今天早上有多少人丢了工作吗?” “我可以去饭店或另一家更好的生蚝酒窖当酒保。” “提姆,你的脸有什么感觉?”范伦丁厉声问道。 此刻,硫磺味从空中飘过来。有股滚烫粗砺的怒火在拉扯我的喉咙。 “感觉像被洗衣房的资斗打过一巴掌。”我说。 “那么你还能期待它看起来帅气吗?”他不带脏字地嘲笑我。 “老弟,你碰到难关了,而且还不是不管它就会没事的难关。你想到蔬果店站在比你还高的松木板后面当酒保,我会为你干杯,祝你好运。不过跟饭店酒保比起来,你打着‘半脸男’的名号到怪胎博物馆应徵,录取机会还比较大。” 我用力咬住舌头末端,品尝到了一丝青铜的涩味。 我心里想的不再是要怎么赚钱养活自己,免得继续留在这里吃范伦丁该死的奶油炖鸡——我老哥的蔚艺跟打扫功力一样了得。我甚至也没想着自己站起来赏他下巴一拳的成功机率有多高。 我想的是,两天前你还有一堆白花花的钞票和一张完整的脸。 我想要梅西?安德希尔就像想要唿吸一样,但心脏仍扑扑跳动的此时又希望她再也不会看到我。梅西可以选她所爱。而我已经从一个条件还不错的男人,变成另一种样子:一个丝毫不值得尊敬的人,唯一的财产就是光用想的都会冒冷汗的伤疤,以及一个靠打击那些阴沉严肃、衣冠楚楚的自由党人餬口,跟我同样半斤八两的哥哥。 “我恨你。”我对范伦丁说,故意把每个字都说得一清二楚。 好多了,就像劣质威士忌烧蚀喉咙的感觉。强烈而熟悉。 “那就接受这份该死的工作,这样你就不用睡我家了。”他说。 范伦丁伸手去拨黄褐色的头髮,慢慢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一份兰姆酒。完完全全不为所动,这刚好是我这位令人火大的老哥最令我火大的一点。如果他有那么一丁点在乎我恨他,我祈求老天起码让我看得出来。 “第六区是地狱的粪坑。”我说。 “八月一日上工。”范伦丁把酒喝干,又不耐烦地弹了一下裤带。他走去拿那件闪亮时髦的外套时,用湖绿色的眼晴扫了我一眼。 “你有十天的时间到第六区找间房子。如果你是政治圈的人,我就可以争取到更好的条件,把你放在第八区。可是你不是,对吧?” 他抬抬眉毛,我想摆出我不碰政治你要拿我怎样的抗拒姿态,但头一动就痛,只好再一次靠在枕头上。 “薪水一年五百块,还有额外的奖赏,就看你抓到的肥羊怎么孝敬你,或者你随时想进妓院招摇撞骗,那些我都不管。” “不管最好。”我附和。 “总之,我跟麦瑟都说好了,你跟我都从八月一日开始上任,我会担任队长。”他得意地说,“警察是受人尊敬的城市英雄,又可以有稳定的收入,还有不少时间可以跟其他小子一起救火。你觉得怎样?” “我想我们会在地狱碰面。” “没错,”范伦丁回我一个放在殡葬人员脸上铁定很冷的微笑,“毕竟你之后就会住在那里了。” 隔天早上我终于清醒到可以直视前方时,我看见我哥躺在壁炉前的简陋床垫上打唿,身上明显有股苦艾酒的味道。他带了一份《先锋报》,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范伦可以读完律师的诉状再辩到对方哑口无言,但他更习惯制造新闻,而不是咀嚼印成白纸黑字的新闻。所以我知道报纸是给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拿到报纸,伤口却已痛得发烫,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脸又被烧到了。我看到这则新闻: 《纽约先锋报》号外,下午三点,火烧纽约城:自一八三五年十二月的大火以来,纽约规模最大、火势最勐烈的一场大火蔓延整个下城。根据可靠推测,总共有三百栋建筑遭大火夷为平地…… 我的视线颜了一下,不想再继续往下看。 这次大火造成的损失据估计高达五、六百万美元…… 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我骨头都散了也能猜得到。好多钞票烧成了灰,随风飘过哈德逊河。这点再明显不过。但是,我那睡昏了的老哥烦恼的并不是钱也不是建筑物,虽然他眉头紧蹙,而且也一定早就喝得酩酊大醉。范伦丁对于估计火灾损失很有一套,这是他足以截长补短的一项特长。其中的规则深深印在他的体内,力道之强,永难磨灭。因此,当我继续往下读时,只觉得有种比身上伤口还难以承受的痛,一种赤裸裸的,感同身受的痛涌现:这场大火引发的惨烈爆炸可想而知夺走多条人命。
第14页 感谢神,文章最后估算的死亡人数是三十人——以这样惊天动地的大灾难来说,这个数字算是很低了。 但对范伦丁来说还不够低。对我也是。差远了。 第03章 每一年,欧洲天主教国家都有大批人口涌进我们的海岸,那些无知、迷信、堕落的欧洲人数量惊人,不只数以万计,而是数以十万计,他们不只要求享有本地居民的最高权益,甚至连我们的国家都要占为己有。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在纽约当穷光蛋的技巧就是要知道怎么走捷径。 我跟范伦丁,在我们一个十岁、一个十六岁的那年,突然成了孤儿,但我们很快就学会了生存之道。所以大火过后三天,在明白眼前选择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我知道自己要不就是接受我哥安排的警察工作,要不就是搬到内陆学当农夫。我走路已经完全没问题,但每次一有噪音就害得我耳朵嗡嗡叫,让我像排水沟里的小猫一样缩成一团。总之,看来我已经身在一个永无止尽的恶梦里了,所以我决定暂时接下警察工作,等一找到更好的工作就马上辞职不干。 七月二十二日早上,海上吹来一阵强风,扫去夏天的恶臭。我走上春天街,经过卖凤梨的摊贩和哈德逊广场上拉手风琴的男人,准备开始寻找住处,而且是透过捷径的方式。往后一年只有五百块薪水,所以我非得走很多捷径才行。尼克酒窖给我的薪水更少,不过那不是问题,因为我还有额外的小费:穿法国衬衫的疯子塞进我手里的慷慨小费,还有我跟朱利斯轮完班要道别之前在口袋里叮噹响的铜板。但是薪水可不一样,薪水说多少就是多少,固定不变,教人害怕。警察的薪水跟我以前的收入根本不能比,除非我从烟花女那里梓点钱花花。 纽约的邻居换得比天气还快。范伦丁住的春天街还是跟往常一样,各色人种都有:穿蓝外套的美国人,衬衫衣领翻出来盖住外套翻领,帽子也刷得干干净净;开怀大笑的黑人女孩,鲜黄和艷橘的洋装让你眼前一亮;从容自在的牧师身披褐色棉袍,脚上套双薄袜。春天街上有教堂,还有散发洋葱碎肉香的餐馆。这里不是贝里克街以北的百老汇,不会看到上流阶级的大亨和他们的僕人趾高气扬的神气模样,但这里也不是第六区。 我正在往第六区的路上,我经由桑树街走进第六区,范伦丁给我的两块钱正在污染我的口袋。走进这里我才发现,这排悲惨凄凉的天主教社区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占便宜的捷径。接着我想:感谢上帝保佑,纽约没受到远方盛传的马铃薯病害影响。 那些源源不绝涌进南街码头的大批移民,如今我知道他们的下一个落脚处了。眼前满街都是爱尔兰人、野狗和老鼠,同一批跳蚤就在他们身上跳来跳去。不是我要帮本土主义者说话,可是眼前景象看得我不由得寒毛直竖,又同情又噁心的感觉令我喉咙一紧。人们来来去去,多到不可思议,我为了克服头晕的感觉,只好把视线定在一个人身上。 我盯着一个睡眼惺忪、十三岁左右的乡下小孩,他的长裤膝盖部分已经磨破,脚上没穿鞋,只穿着蓝色袜子。他从我眼前踉踉跄跄地,走进一家转角的杂货店,直直走向威士忌吧檯,看都没看摆在门口、已经发臭的苍白甘蓝菜一眼。他的模样姿态跟他光顾的地方很搭。第六区就建在名为“集池”的沼泽地之上,假如你不知道这件事,就不免怀疑为什么这里的建筑都歪得乱七八糟,好像七拼八凑再一针针缝上天似的。 我跨过一条刚被车子辗过去、身子还热腾腾的死狗,随着人潮推挤前进。所有的男人都目标明确地走向没卖可食用蔬菜的杂货店里,女人的手因为辛苦劳动变得比头髮还红,而小孩……小孩儿一个个都苦着脸,饿得发慌的模样。我看到路旁出现一个外表体面的傢伙,是个神父,头很圆,浅蓝色眼珠,脖子紧紧围着白色硬领。但他正在尔助这里最可怜的居民,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也罢,桑树街上没有美国人可以走的捷径。我的脸在艷阳底下冒汗出油,已经儒湿的绷带变得更油,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冒了出来。老实说,我不想细究。 我这张脸就算不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那么帅,但一直也没让我吃亏就是了。鹅蛋偏婴儿圆的脸,跟我老哥有九成相似。额头高且宽,明显的美人尖,没啥特色的金髮,直直的鼻子,小小的嘴,下唇线有点像倒挂的弦月,不管夏天艷阳再怎么无情,皮虏还是一样白。不过,之前我从没仔细想过自己是帅是丑,因为每当我想跟闲闲没事做的老闆女儿或对我有兴趣的旅馆女佣相好一下,我都能如愿以偿。由此可见这是张还不错的脸,想爽一下的时候不用花上半毛钱。而且人家都说我笑起来有种很为难、不急切的样子,这显然让人想对我掏心挖肺,然后再丢两个铜板嘉奖我耐心听完。 现在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鬼样子。身体的痛已经让我觉得就算摸走老哥的一点鸦片酊,天也不会塌下来。 “你真蠢,”在我哥家时,他边认真地烘咖啡豆边摇着头对我说,“行行好,别把气出在我身上。你自己照照镜子就明白了。” “少罗唆,范伦丁。”
第15页 “听着,提姆,我完全了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夜里出去,毕竟在日光下你简直不成形,可是……” “最晚明天我就会离开。”我边说边往外走,硬生生地截断这段对话。 我从沃克街切过去,转上伊莉莎白街,眼前景象让我勐然一怔,把拳头往仍旧满是煤灰的口袋一塞。 我正对面的建筑物简直是个奇蹟,是张精心写下的梦幻捷径表。这个街区的门槛和窗板不算特别闪亮,但都用醋刷过,所以挺干净的。洗过的衣服挂在建筑物之间的麻绳上,在阳光底下飘来飘去。这些衣服都补过,并未放任着破烂不管,这画面给了我一种安定感。而且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幢幢干净简单的两层楼砖造排屋,上面挂了一个“房间出租,日租、月租皆可”的告示。一楼的小小雨篷上几个漂亮大字“波姆太太精緻烘焙”,抓住了我的目光。离门口不到十尺有一部抽水机,随时可把克罗顿河的干净用水抽上来。 仔细数一数,这样很可能一下子就让我找到了四条捷径。 第一,有抽水机就表示有威彻斯特的干净河水可喝,不用喝从曼哈顿的下陷水井抽出来的臭脏水。有克罗顿的河水送到你家,就表示房东已经付钱买了这项服务,这种事发生的机率就跟大西洋结冰、人可以直接走到伦敦一样渺茫。而多了免费的公用抽水机,生活就好过多了。 第二,住在面包店楼上就表示每天都有丢掉的过期面包,面包师傅把剩下的裸麦面包送给邻居的机率比送给陌生人高一千倍。第三,面包店一天要帮火炉加两次燃料,这就表示到了十一月,在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暖气开销的时节,我可以一毛都不用花,因为楼下火炉一边烤葛缕子面包,一边就在帮我的地板加热。 最后,波姆太太应该是个寡妇,因为一般女人不能自己开店做生意,但如果小心一点就可以接手丈夫留下的事业。这招牌上“太太”两个字的油漆颜色比“波姆”还新。这就是第四条捷径。如果你付不出房租,而寡妇太太又正好需要有人帮她修补屋顶,说不定你就不用落到无家可归的下场。 我推开面包店的门。非常小的店,但布置得很好。一张简单的松木长桌摆放了一堆堆裸麦面包和简单的咖啡色乡村面包,小一点的面包排放在花朵图案的宽大盘子上。我看到葡萄干从一个千年蛋糕1上探出头,一股糖煮橘皮的香气让我的感官活了过来。 1thousand-year cake:一种德国蛋糕。 “先生,要买面包吗?” 我的目光从面包快速转向做出这些面包的人,只见她把手往围裙上抹一抹就朝我走过来。波姆太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二、三十岁模样,下巴坚定,淡蓝色眼睛警觉、目露探询。根据以上种种再加上门上簇新的“太太”二字,我猜她丈夫应该没离开太久。向日葵般的金髮掺杂点点褐色,但髮丝暗沉无光,看上去几近灰色。她的额头太宽、太平,她的嘴也很宽,不过一张阔嘴奇妙地翻转了她瘦削身材给人的印象。如果只看她的嘴唇,我可以想像波姆太太在厚厚一片新鲜乡村面包涂上好多奶油的画面。我马上喜欢上这幅画面,莫名地觉得感激无比。她看起来像个好人。 “卖得最好的是哪一种?” 我内心欣喜但没笑,一笑我的脑袋就会一阵灼痛,像被火烙。所幸酒保只要保持轻松,就能用语气表达善意。 “dreifkornbrot,”她对着面包点点头,带有波希米亚腔的话声低沉,粗糙而悦耳。 “混合三种谷物,半个小时前刚烤好。要一条吗?” “麻烦你,我打算当作晚餐。” “还要什么吗?” “我需要一个地方吃晚餐,“我停顿,“我叫提摩西?怀德,很高兴认识你。楼上的房间租出去了吗?我现在急着找房子,这里看来正好适合。” 当天下午,我用我哥的钱买了一个塞了稻草的全新床垫,扛在肩上搬回伊莉莎白街,每走一步肋骨就抗议一声。我的新家有两个房间,起居室长十二尺宽十二尺,有两扇窗对着底下灰土土小院里的鸡群。我打算暂时睡起居室,不管那间没窗户的小卧室。 我把沙沙作响的床垫放在敞开的窗户前,等太阳消失在久久不散的满天红霞间,就在床垫上四肢大张躺下来。至少在起居室我还可以看到凉爽的星光,这种感觉很好,因为在一片陌生的喧闹声中,我仿佛成了唯一安静的点。远远有群野狗打了起来,鬼哭神号,鼓譟沸腾;隔壁栋房子里好多德国佬弓着背围着啤酒聊天,低低的说话声从大街传上来。我想念我的书、我的扶手椅、我的灯罩独有的蓝,还有我的生活。 我心想,我会住在这里,接受警察的工作,虽然根本没人知道要怎么做个警察,尤其是我。情况会渐渐好转,非这样不可,我的人生已经被严重打偏,马上爬起来继续向前才是上策。 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读梅西的小说,那是她自从看完《钟楼怪人》就一直想写的刺激冒险故事。三百页柔软如棉花一般的羊皮纸,用绿色缎带绑起固定。她的笔迹在纸张上泉涌而出,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字令人想起精巧绝伦的比利时蕾丝,一针一线细工做,一展千山万水流——完全是害人赔上眼睛的细活。
第16页 八月一日早上六点,我到中央街的司法大楼报到。之前我已经拿着我哥给我的钱光顾过成衣店,买了一套还不错的一一手衣。黑色长裤和袜子、简单的黑色长西装、蓝色背心、白色领巾,还有充满革命色彩的大红胸前手帕,以示暂时跟政治妥协。我还戴了一顶圆帽,帽檐比我过去戴的帽子都要宽。虽然这帽子挺显眼,但我一戴上就沾沾自喜地觉得,人们现在看不到我的脸了,我仿佛变成了隐形人。 新成立的警察总部周围瀰漫着一早颳起的大风沙,满天都是沙尘和吓死人的热气,想好好思考都难,但满天风沙至少跟这栋建筑物很搭。据我了解,短短两个星期,刚完成的监狱和法院就得到了“坟场”这个别称。一看到深灰色的花岗岩板,你就会心一沉,唿吸凝滞。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条,向上延伸到一一楼,大到可以充当巨人的火炉栅。窗户上面都有一座铅灰色的狰狞石雕,雕像背后的一对狂妄翅膀上有颗地球,旁边的一群蛇奋力推着它。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会把人活埋的地方,那倒是设计得还满成功的,二十五万元没白花。 走到门口,我才看清有十到十一一个人在门前抗议,这些人的领结都打得很整齐,颜色非常鲜艷,但看起来他们鼻樑都至少断过一次。有几个人戴着黑纱,但没穿丧服,我猜是一种象徵式的抗议。还有一个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昏庸暴政下台!警察来日不多!”我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有个目光锐利的傢伙正好在我脚前吐了口口水。 “为什么要戴孝?”我好奇地问。 “为了正义、平等、自由,还有美国爱国人士的伟大精神。”一名只有半个耳朵的壮汉拖着长音说。 “那我会考虑戴黑色领巾。”我边说边走进门。 从坟场外面你只看得到一堵厚墙和一排加了铁条的高窗。但走上八阶楼梯,从那些坚定冷峻的柱子底下通过之后,我才发现里头是个四方形的中庭,不由看得入神。里头有开放的空间、男女分边的四层楼牢房,还有许多决定囚犯要在这里“埋”多久的审判法庭。 一个满脸痘疤、戴着脏兮兮白领结的彪形大汉带我走向最大的一间法庭,我猜警察会在里头听取工作说明。 当我穿过行刑日当天会摆出绞刑台的中庭时,一个奇怪的傢伙跟上我,走在我旁边。我忍不住盯着他瞧。他一身破烂,蛋液滴下磨旧的黑色西装,走路有点儿o型腿,活像一只螃蟹。这种疯狂的步伐让他身高矮了一截,变得跟我一般高。他的脸绷得很紧,下巴都快看不见了,一双淡棕眼瞪得老大,我敢说他一定今天早上才从海里爬出来。我猜他有六十岁了。他脚下方方正正的靴子是荷兰货,样式比他的年纪还老。他一头稀疏的灰色乱发像是给狂风吹过,但其实外面风一点都不大。 我们同步跨进法庭。他急忙去占了一个座位,我也不落人后,坐进平常给律师坐的长椅,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这里的墙壁全部刷白,我们前方就是空荡荡的法官高台。我打量了一圏新同事。 小丑的彩衣放在这群人旁边都会显得单调。全部大概有五十个人,我再次觉得自己像喧譁声中的一小块静寂。其中很多是爱尔兰人,重度劳动的双手青筋暴凸,下巴冒出红色落腮鬍,穿着脏兮兮、上面有老旧黄铜钮扣的蓝色燕尾西装外套,眼神警觉而防备。也有黑髮的爱尔兰人,脸色发白,肩膀沉重,机灵地眯着眼晴。零星几个德国人表情从容自信,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交谈。美国人大多衣领放下,吹着包利街音乐厅的旋律,跟朋友们打闹说笑。 最后是我,还有穿着荷兰靴、走路像螃蟹的老头。一群人坐在一起,等人来下达指示。而这位前来说话的人显然比我热情很多。 “欢迎各位!我很荣幸来到这里,向纽约大都会第一辖区第六区的警察致词。” 鼓掌声零零落落。但这个刚从小小的法官门冒出来,走到法院长椅左边站定的男人,让我一时愕然,举竟我前一次看到他是在人间地狱里,所以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每个新警察都着了迷似地看着乔治?华盛顿?麦瑟法官,无一例外。 后来我才知道,多数党民主党在市议会中选出麦瑟担任纽约市第一任警长时,他才不过三十四岁。但我们眼前的男人笨重如海象,甚至更加沧桑,总之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虽然他又虔诚又放荡的名声应该早就不胫而走,但除了发现他的外表相当令人印象深刻之外,我想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对他都还没有任何评语。当然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人聪明直率又极具分量,往磅秤上一站,数字直逼三百磅,胖胖的脸以及大写六的骨架形状,细细的眉毛往鼻子方向下垂,鼻翼下深陷的绉褶延伸到下巴,把嘴唇往下拉扯,较淡的绉褶继续从嘴巴扩向两颚。 “那个叫哈波警队或蓝衣队的要死不活队伍,已经永久解散了,感谢上帝。恭喜各位得到这份新职务,这份工作约期一年。”麦瑟用平稳的男中音大声说,并从长长的灰色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便条纸,戴着圆形眼镜盯着纸条看。 “日后选举结果出来,只要市议会和市议员的权力平衡维持不变,当然欢迎你们再来申请。” 他刚刚的一席话,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像范伦丁这样的人会忙得团团转:只要政治翻盘就表示你的朋友全会失业,只能沦落到二十八街周围的三不管文明边界,住在故障废弃的火车厢里。选举决定了哪一群老鼠有骨头啃。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刚刚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老鼠,因为除了在场的民主党员外一就算有其他党的选民也只是保持安静、不露声色。
第17页 “有些人,”警长继续说,“好像迫不及待想知道你们将来要负责的工作。” 底下响起几声干笑和靴子动来动去的声音。 “各位一次轮班十六个小时。在这十六个小时之间——当然也包括晚上——你们身负杜绝犯罪的任务。看到有人擅闯民宅,就逮捕他;看到流浪街头的小孩,就把他带回来;看到女扒手在摸观光客的口袋,立刻揪住她。” “如果她只是在小巷子拉客的流莺呢?”一个无精打采的混混说,“我们也要逮捕她吗?卖春犯法吗?” 十几个人爆笑出声;两、三个人吹了声口哨。我在心中默默表示认同。 “那当然,”麦瑟沉着地说,“不过,除了她必须乖乖跟你走,你也得把买她的恩客带回法庭作证。所以说,你何不现在就开始盖一间全世界最大的拘留所,并且让我们知道你何时可以完成,” 又一阵笑声响起,我再次资得心脏骚动了一下,愈听愈有趣。这显然是份每天都得花点脑筋思考的工作,不是会把人变成高级驴子的工作。 “言归正传。如果你们把每个走夜路的女人都依卖淫罪带回警察局,我会亲自送你下地狱,没有人有那么多时间,市府的经费已经取消了,但市民高兴想打赏你们是你家的事。”队长继续隔着长长的鼻子,看着潦草的笔记往下念,“我们解散了以下的巡逻部门:街道、公园、卫生所、码头、消防栓、当铺、旧货店、出租马车、剧场、载货车、马路,还有其他地方。现在这些地点都由你们负责。星期天的禁酒管理员和摇铃员也解散了,同样由你们负责。五十四名救火员也解散了,你说换谁负责,老皮?” 那位螃蟹脸、荷兰靴的流氓一跃而起,举起布满皱纹的拳头大喊,“我们!我们是救火员,我们是人民的守护者,上帝保佑高谭1市的大街小巷!” 1gotharn,纽约的另一个名字,最早出现在十九世纪讽刺纽约文化与政治的杂志《大杂烩》(salmagundi)中,意思是“愚人之城”。 鼓掌声和狂野的叫嚣声响起,里面有一半嘲弄,一半认同。 “老皮以前担任警卫,”麦瑟警长咳了一声说,顺便把眼镜往上推。 “想知道怎么找到失窃物品,问他就对了。” 我个人很怀疑这个叫老皮的傢伙找不找得到自己的屁眼,但我没说出来。这会儿他老兄发现了背心上的蛋液,正用拇指的指甲用力刮掉。 “今天,你们大部分的人都会被指派巡逻员的工作,但目前有些特殊职位仍有空缺。我看见这里有很多救火员。唐诺、布里克、华许,还有多尔,你们就负责火灾通报,我会再多指派几个人。这里有人会说黑话吗?” 大家的反应让我大感意外。十几只手飞快举起,以长相最狰狞的美国混混、身上有刺青的英国人,还有脸上最多刀疤的爱尔兰人居多。德国人几乎全部静悄悄。这时候,空气中传来山雨欲来的甜美气息。无论是什么职位,反正都是跟美国社会的灰色地带直接接触的最短途径。 “怀德先生,别那么谦虚。”麦瑟委婉地说。 我诧异地从帽溱底下瞒了队长一眼。一秒前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看来我错了。所谓的黑话或行话,就是骗子、小偷、老千、牛鬼蛇神、街头混混、新闻秃鹰、毒虫酒鬼,还有范伦丁说的奇特方言。听人家说是根据英国小偷之间的行话发展而来的,但老实说,我从没比较过两者的不同。说它是一种语言也不尽然,它比较像密码,用俚语或行话来代替日常用语,当一个会说黑话的小子希望坐在他旁边的四眼田鸡会计少管闲事时,这种语言就能派上用场。打个比方,“黑”(sh)这个字本身就表示做某件事的方式非常聪明俐落。当然了,讲黑话的男男女女多半很穷,所以我们有些街头小子从小到大只会说黑话。每天都有愈来愈多善良老百姓无意中说出类似“麻吉”(my pal)或“嗝屁”(kick the bucket)这类黑话,但这些都只是日常语言的轻微堕落,麦瑟指的是更高段的黑话。 这一刻,在场所有该死的流氓混混都盯着我看,但我更想不通的是,我明明只露出半张脸,麦瑟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谦虚。”我实话实说。 “难道你想告诉我,你听不懂自己哥哥说的话?还是第八区的范伦丁,怀德队长说你是我们最能干的新血只是在胡诌?” 怀德队长。难怪了。同样的年轻五官,同样的偏高发线,同样的暗沉金髮,只不过身材小了一号,脸也小一些。我紧紧咬着牙,因此轻薄绷带底下还没长出新皮的肌肉阵阵作痛。很像我老哥会干的事,光是帮我找份我不适合也不想要的差事还不够,还要大家看着我——就像黑话说的——嗝屁。 “都不是,”我鼓起勇气说,“我不是行家,但可以试试。” 这就是黑话里的“我不够厉害,可是我很愿意尽力去做”。 老皮举手,速度快得像美国国庆烟火。 “警长,新手上任之前会先培训吗?” 我从没看过乔治?华盛顿?麦瑟嘲笑过什么事,但在我看来,此刻是他最接近嘲笑的表情。
第18页 “我说老皮,我已经尽我所能成立了警察局,又不至于让高尚的人民骂我们是‘常备军’,高举爱国主义来逼死这个计划。所以我不需要多说各位也知道,目前讲话最大声的爱国人士都是帮派人物。好了,我们没时间拖拖拉拉了。各区队长会带着你们从头做起,也会根据我拟定的方针交给你们排定的职务,让懂黑话的人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明天就正式开始。各位早安,祝你们好运。” 麦瑟警长体型庞大,但动作出其灵活,简直像头横冲直撞的公牛,一眨眼就不见人影。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胸口有股能量虫雠欲动。我们的区队长似乎是一名戴着高礼帽、人高马大的黑髮爱尔兰人,还有他旁边一名鬓角油亮、两眼无神的包利街本地人。两人互相交换茫然的眼神。 他说“带”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那个美国人说。读懂唇语并不难,这是我在一家闹烘烘有如帮派械斗的生蚝酒窖当了两个月酒保的成果。要是不知道客人想要什么,要怎么送上他想要的酒。 得要让他们知道怎么在暴动时列队前进。暴动对城市是一大危害,爱尔兰人回答,并睿智地点点头。一支整齐行进的警察队伍才能有效击退暴民。 我敢打赌他说的是这些。所以之后三个小时,我们就在坟场院子里汗流浃背地练习行军。这对学习执行警务的帮助不大,不过里头的犯人应该挺乐的,警察把他们从法院带往牢房,让他们充当临时演员。 进行可笑的前进训练时,我正好站在最接近法庭的门口旁边,所以就成了第一个被指派工作的警察。在一张松木长凳上坐下来后,一位干巴巴的办事员坐在我前面问我有哪些专长。我有点退缩,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会说一点黑话。” 上帝帮助我。 “这样的话,我们就把你的巡逻路线排在中央街到安东尼街这段,轮班时间是凌晨四点到晚上八点。”办事员说。他从其中一堆纸张里抽出一张简略地图。 “这是你巡逻的路线,工作时不可以喝酒或寻欢作乐。你的编号是一〇七。明天四点来这里报到。” 我站起来:“等一下!” 办事员从一个大皮革包拿出一个形状像铜制星星的别针。他把别针放在我的手中,低声说,“值勤的时候要记得戴着,不能拿下来。” 我摸了摸手上的星形金属。看上去很朴素,形状有点歪曲,不过就是一枚星形徽章,泛着黯淡的、每到秋天就会落满市府公园的枯叶色泽。没什么特别,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徽章应该是赶工打造的。我按按帽子向办事员致意,第一个走出宽阔的花岗岩门口。 我成了纽约市警察局的一员了。 第六区总共有五十五名警察,里头龙蛇杂处,什么人都有。尽管如此,我们之间似乎有些共同点。当我走回伊莉莎白街的新家,迫不及待来杯巴伐利亚淡啤时,我心里非常肯定这件事。 我发现,我们这批一八四五年成军、戴上星星警徽的警察没有一个不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有些东西这城市还没给我们,或者已经从我们身边带走,留下的缺口每次都会稍微变换形状。我们都是失落的碎片。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没办法假装它不存在的缺口。 三个星期后,我正烦恼要怎么遮掩脸上的难看伤口、不再管它时,那个全身是血的女孩就出现在我眼前。她扯着自己的头髮,像个年过半百的爱尔兰寡妇,月光把她的连身裙染成黯淡僵硬的灰。 她名叫爱比琳?欧达莱,是苏格兰盖尔语的小鸟——小鸟?黛丽。再过不久,这女孩就会把整个城市搞得天翻地覆。也正是在八月二十一日这天,我们发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而我也陷入了一桩力所不及,又不能不做的事件中。 第04章 派克街五十号是间十平方尺左右的地下室,高约七尺,室内只有一扇小窗,以及一扇倾斜的老式地下门。这个狭小的空间近来住了两个家庭,共十个人,各个年龄层皆有。 ——《纽约劳动人口的卫生报吿》一八四五年一月 波姆太太想当然是一大清早就开始烘焙工作,但这点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因为凌晨三点半,天还没亮,房东太太就会甘心乐意来敲我的门。看见她手上细小蜡烛发出的微弱黄光,我就会喊一声“早安!”然后咕哝几句再翻个身。这就是我新的每日例行公事。当我在快破晓的黑暗中更换脸上绷带,享受半小时尚未被太阳污染的凉爽空气时,那抹细小安详的蜜色烛光就会轻轻飘下楼梯。 我要看看我的脸,每天早上我都这么想,但其实我根本没有镜子。到了下午又会想,为什么不看看橱窗里自己的脸?晚上吹熄床边蜡烛时,我耳边就会响起我哥那句话:你真蠢,然后不到一秒就精疲力尽坠入梦乡,每天晚上都一样。 同时我也不断告诉自己,从大局来看,我这张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毕竟我的肋骨復原得很快,只往好的方面想不是更好?虽然全身骨头有着沉重疲惫的感觉,但我跟以前一样身强力壮,尽管到现在还没习惯在太阳亲吻世界之前醒来。外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会这么想,或是:我不是个虚荣的人。 况且,我知道的不是够多了吗?离开我哥家的前一天,那个鼻音很重的驼背医师告诉我,眼睛还在算你幸运。目前看来,伤口应该不会影响你眼眶范围内的表情动作;伤痕很大-但额头和眼框周固的肌肉都不会受到影响。
第19页 所以我知道不少医学专有名词,也知道我右眼以上包括太阳穴、三分之一个额头,甚至发线进去一点的皮虏随时随地都有烧起来的感觉。我还知道我哥看着我时脸上闪过的表情,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清二楚。怎样,我知道的不算少吧? 老实说,不在乎是骗人的,光想到要看见自己的脸,我的肠子就搅成一团。胆小鬼才会这样逃避现实,任凭命运捉弄仍处变不惊的倖存者不会这样。但我遇到的人没一个跟我熟到会注意我的脸,或把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告诉我,而且我又开始想尽办法躲着范伦丁,所以目前为止都还好。什么事也没有。 八月二十一日早上,我的身体第一次在凌晨三点左右滑进意识,自动醒来。这应该是某种徵兆,但当时我没多想。我望着窗外快把这城市闷死,直到降下暴风雨才可能消散的密密乌云。那感觉就像溺水。 到了楼下,我在干净的概台上放了一分钱,从篮子里拿了一卷昨天没卖完的面包。又一条讨生活的便利捷径。我戴上宽边帽,把面包塞进口袋,便前往坟场,展开我漫长的日班工作。前两个星期,我对自己负责的区域一直有点不清不楚,但都尽量不说漏嘴。不过事到如今还是说实话的好:我是个巡逻员,负责巡逻一条非常有趣的路线,至于要做些什么,看“巡逻员”三个字的字面意义就知道,我要不断绕着圈圈走来走去,直到看见可疑的人。就这么简单,但这样安静而从容地在人群间窗梭,漫不经心地观察他们,随时注意有没有人需要帮忙或有意伤害别人,倒也满好玩的。 去坟场签到之后,我就沿着巡逻路线走到中央街。巨大马匹拉的列车笨重地从我身旁经过,车轮把厚重的煤渣扫到人行道上,跟灰尘送作堆,留给擦鞋童去清理。过了运河街和中央街转角那栋宏伟壮观的煤气大楼后,我往左转。对我来说,运河街是一条吵吵闹闹、生气勃勃的街。蔬果店紧挨着男装店,橱窗塞满了闪亮的新鞋,还有一匹匹碧绿、艷红和紫罗兰色的丝绸。琳琅满目的钟表店和草帽店的楼上,住着职员、劳工,还有他们的家人,男人把手肘靠在高高的窗台上啜着早餐咖啡。北边百老汇这一带有个出租马车站,四轮马车的车盖全都打开,对着逐渐染成粉红的天空,车夫边抽雪茄闲聊家常,边等着今天的第一笔生意上门。 到了百老汇我就知道要往南转。我无法也不愿想像世界上有哪条街比百老汇大道更宽阔、更曲折、更五光十色,从穿着一身破布、饿到前胸贴后背的鸦片鬼,到打扮得像小型汽船一样耀眼华丽的名媛都有。那天早上,黑皮虏的马夫坐在四轮双座马车上,头戴夏季草帽,身穿浅绿亚麻外套,从我身旁唿啸而过。有一辆车差点撞上一个脖子挂着大盒子、沿路兜售缎带的犹太女人。尼克博克公司的送冰员肩膀绷紧,凹凹凸凸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挥动铁钳把冰块送进货车,赶在房客醒来之前把货送进豪华饭店。脏兮兮的斑点猪晞哩唿噜乱窜,动作出其灵活,软弹弹的猪鼻子直往被人踩了又踩的甜菜叶里钻。除了店面的窗玻璃,每个角落都脏兮兮;除了地上的石头,这里什么都卖;每个人都活力四射,但绝不跟你眼神接触。 我从百老汇大道往东转上津泊街。左手边是砖墙门面、漂亮典雅的律师事务所,还有拉上遮阳板的凉爽诊疗室。右手边则是市府公园,这座公园不只包围住市政府,还包括所有东西都脏脏旧旧、灰灰土土的档案厅。走到那片寸草不生的烂疮尽头就回到了中央街,这时我会再直直走回坟场。 中央街跟安东尼街的交叉口,离坟场才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情况开始变得不妙。 刚当上警察的头两个星期,我逮捕过七个人。每一次都离中央街和安东尼街的交叉口很近。其中两个是到处“仙人跳”的帮派小子——我哥和其他骗子都这么称唿诈骗行为——我逮到他们把假证券卖给移民。另外三个人喝得烂醉,扰乱治安,我只好逮捕他们,整个过程唯一的难处是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没错,依法你们得跟我一起走。对,就算这样会伤了你死去母亲的心也一样;不,我一点也不怕你;是的,如果有必要,我很乐意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拖去坟场。” 除此之外还有两起轻微的攻击案,跟烈酒、疲惫的劳工,还有不幸挡住他们去路的妓女有关。在安东尼街上,不管往铁轨另一边的哪个方向看过去,屋舍都像一只颤巍巍的大手在天空画下深黑线条——而且都画得太过随便。这些都是饿到会吃人的建筑,断裂的楼梯和腐烂的地板随时会把最近的移民吞没。这里的爱尔兰人当然多到快把房子挤爆。那天早上,我已经慢慢巡逻了八趟,头上的太阳也从玫瑰色转成金黄,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提摩西?怀德!怀德先生,真的是你吗?” 我微微一缩,躲进宽边帽的帽檐里,额头边缘一阵作痛。 “安德希尔牧师。”我边喊边走过去。 “真的是你。原谅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场大火之后,大家都常认错人。” 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对我伸出手,绝顶聪明的一张脸显得出奇苍白。安德希尔牧师跟梅西一样,有双宝蓝色的眼睛,但他的头髮与其说是黑色,其实更偏深棕色,太阳穴附近的头髮已经逐渐转灰。他的脸也比女儿的窄一些,身上大多穿着简单的牧师服。奥莉薇亚,安德希尔太太来自英国,是个大美人,照顾病危的移民时不幸染上霍乱而病逝。她跟梅西都两眼分得很开,下巴也都有个酒窝。牧师对梅西百般宠爱,妻子死后,他把所有感情都转移到松树街长老教会的信徒和梅西身上,但我不会批评他的决定。他是个聪明又能干的人,两眼专注有神,说话时手也会比划个不停。但此刻的他看起来惊恐无比,模样苍老憔悴,有如迷失在汹涌的人群里。他的手紧拉着已经被他扯得又平又塌的浅黄色背心。
第20页 “我没事。”我亲切地说,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上错舞台的表演者。 “请问……”换作以前我会说,“你女儿”,因为我巴不得永远改掉她的姓。 “安德希尔小姐还好吗?”我问。 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永远不得而知了。我胸腔里有个紧紧绑住的东西松开了,汩汩地流过血管——像冷冷的铅。 “她很好。怀德先生,我正在找人帮忙,就刚好看见你。可以麻烦你跟我来……”他停顿,眼睛捕捉到我的星形徽章发出的黯淡光芒。 “我的天啊。你胸前的标志……你是警察吗?” “如果不是,我就不知道谁才是了。” “喔,感谢上帝,真是上天保佑。我刚刚去拜访一名请求慈善机构协助的可怜人。在我正要走出公寓时,就听到隔壁传来婴儿大哭的声音。我敲了很多次门,但发现门上了锁,只好用肩膀用力撞门——可是……” “婴儿哭叫是常有的事。”我说。 但自从牧师娘死后,我就再也没看过他这么惊恐的表情了。豆大的冷汗凝聚在他的太阳穴,于是我开始跑向安东尼街,牧师不一会儿就追过我,帮我带路。不到十秒我们就到了一栋老砖楼前,牧师没在门口前停下,一头钻进他说的那栋楼和隔壁楼沖间的后巷。 前面的公寓有四层楼高,我们头上挂着好多晒衣绳,灰灰土土的破烂衣物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一个小男孩在那里看守洗好的衣服,瘦巴巴的黝黑脸庞上一无表情。我们的目标是后面的公寓。大地主的野心永无止尽,为了给一心想当美国人的移民房子住,他们最近开始在原有的砖造连栋住宅后院建起房子。住宅后面通常会为了空气、光线或其他奢侈的因素,留一片开放空间。但现在很多精明的地主都会在第一排住屋的后面建起第二排住屋,把两排建筑中间的缝隙当作出入口,让窗户直接面墙。我侧着身体在坏掉的车轮零件和长出青苔的贮水槽头之间快速穿梭。愈往里走,地板就一英寸比一英寸潮湿。最后,我们的脚浸在三英寸深、从满出来的饲料槽流出来的脏水当中,一边是户外厕所一边是低浅的水沟。 这个湿答答的后院地上铺满了木板。一只灰色斑点狗躺在木造户外厕所的旁边,晒着阳光睡得正香。后面就祗立着第二栋住屋,那是一栋三楼的木造建筑,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还没建成就註定下场悲惨。我们匆匆走过铺了木板的后院,木板缝隙间溅起的烂泥拍打我们的靴子。 牧师在阴暗的门口停下脚步。我们左手边的一道楼梯躺着两个酒鬼,看起来像是一堆酒气冲天、唿吸微弱的脏衣服。 “这里过去就是了。”他点点头,指着一楼的内部深处。 那扇门确质比看起来更坚固,但我们两个很快就把它撞开,木板低低砰了一声就弹开。我们眼前出现以下景象: 里头根本不算一间房间,只能算是墙边摆了 一副床垫的壁橱。我哥说不定伸手就能碰到两边墙壁。里头一尘不染。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缝一件棉质连身裙的袖子,头上戴一顶说是蜘蛛网也不过分的破烂无边蕾丝帽。她脚边放了二、三十块摺好的廉价南京棉布,头髮颜色是南瓜皮似的淡橘色,长满雀斑的脸很平静,但嘴唇紧闭。看见门应声弹开,两个男人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她的膝盖,她却连头也没抬一下。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的宝宝呢?”牧师噼头就问,极力稳住情绪。 “我听到这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听起来……宝宝在哪儿?” 针线慢了下来但没停住,女人的红色睫毛往上扬。我估计她二十五岁上下,刚来美国不久,因为她的指尖上布满小伤痕,没有一个是癒合的,应该是针线活还没上手的缘故。越洋旅途上只能吃硬面包和过期肉品填肚子,所以应该还有点贫血。她看起来起码有六个月没吃新鲜水果了,整个人像破掉的水泡一样脆弱。只见她静静坐在椅子上,似乎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艾丽莎?拉弗帝。”她回答,乡音很重。 “你有宝宝儿对吧?他在哪里?” 淡棕色的眼睛失去焦点,又低头去看针线。 “我没有宝宝,你搞错了。” “没有吗?”我质疑她,示意牧师沉住气。这女人的眼神不太对劲,惶惶不安,飘忽不定,像找不到地方降落的小鸟。我看过形形色色的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但从没看过类似她脸上这种表情。 “那篮子里怎么会有婴儿的衣物?”我问,往角落的篮子示意。 她的下巴一沉,微微顗抖,但硬撑的脸上还戴着面具,只不过不是她自己戴上去的面具。我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是我的针线活,”她轻声说,“我说过了,我没有宝宝。我忙着缝裙子,一件三分钱,大概是潘德加先生送错了。” “小姐,说谎是不对的……” “我不认为她在说谎。”我咕哝。 说谎是靠一张嘴讨生活的人久而久之就学会的伎俩,谎言自有一种流畅、调味过的特殊滋味,但这女人说的话没给我这种感觉。
第21页 “拉弗帝小姐,你有听到牧师敲门的声音吗?他很担心你。” “我听到了,我认得他的声音。我不会说牧师骗人,也不会责备他,虽然他上次答应要给我一些奶油,我还跪下来求他。” 我瞥了安德希尔牧师一眼,他身体瑟缩,眼神痛苦。 “我手上的资源很有限,我天天都为此感到痛苦惭愧,可是现在没有时间说这个,我们必须……” “拉弗帝小姐,你会怎么利用那些奶油?”我问。 “给艾登。” 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她明暗不定的眼睛微微睁大。我跟牧师幽幽互看一眼。 所以确实有个宝宝,这房间那么小,想藏也难。我单脚跪地,好让拉弗帝小姐清楚看到我。在这么暗的地方做针线活,已经让她看东西相当吃力,照她这种缝纫的速度,十年之内眼睛就会全瞎。 “牧师敲门之后到我们进门这中间,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出去?”我轻声问她。 “我很好奇是什么?” “只是一只老鼠,”她悄声说,“晚上老鼠咬我咬得很惨,从地板钻出来的。我把那只老鼠丢进走道尽头的水槽。” “把老鼠捡起来拿出去你不怕吗?”我问她,噁心感渐渐涌上来。 “不怕,”她说,嘴唇如飞蛾翅膀颤动,“它已经死了。” 我焦急地看了牧师一眼,但他已经飞奔出去,跑到走道后面。 我脑中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她很害怕。我站起来夺门而出,心里想着,她去丢老鼠时把宝宝忘了,就是这样,没错。老鼠在水槽里,而宝宝一定在水槽旁边的某个篮子里,她晕头转向地走回房间,忘了——艾登,就是这个名字。艾登,拉弗帝现在就在走道尽头的某个篮子里。 牧师举起深色袖子蒙住口中发出的声音。他侧身站在油漆剥落的走道尽头,脏兮兮的公用水槽上有一扇窗洒下光线,照亮他的侧影轮廓。我看着自己的脚跨过门外到处乱跑的小鸡留下的鸡粪,然后发现眼前的画面又变成零碎的片段。那个水槽曾经是个廉价的木头脸盆,如今长满霉斑,成了苍蝇嗡嗡乱飞的据点。牧师举手拍散苍蝇。 “我们去找医生。”我还没探头去看就傻傻地说。我可以搞定的,非搞定不可。 “我们马上去叫医生。” “医生来也没用了,”牧师答腔,稍微恢復镇定,但脸上毫无血色,虽然苍白却在发烫,宛如上帝荣光的那种白,“她需要的是牧师。” 那天之后我问过自己不下一千次,那起命案为什么对我冲击那么大。就像他们说的,人死很平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小孩的死更是如此。小孩会遇到很多残酷的事,要不是我自己也曾是个孩子,绝不可能相信小孩能长大成人。就算受到父母的疼爱,还是会受突如其来的疾病或横祸摧残,虽然他们是家中的一抹圣洁之光,但光芒却像股票市场一样变化无常。万一父母不疼他们呢?那么他们就会过早踏进社会,被迫到百老汇大道卖热腾腾的玉米赚取微薄薪水,甚至因为拼了命想活下来而迁就更糟糕的工作。或是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像一抹气息随风而逝。 假如他们从小就父母双亡呢? 我知道会怎么样。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我的状况有可能悲惨一百倍、一千倍。要是刚变成孤儿那几年,范伦丁不在我身边,我会少受很多气,但很可能在哪个冬天就被埋进某个简陋的墓穴。我已经把这份礼物融入体内深处,每当下定决心要离开美国——前往墨西哥,到一个没有范伦丁,怀德的地方时,我就会提醒自己这件事。所以到最后,我还是留了下来。 不,震摁我的不是小孩垂死的画面。悲哀的是,孩童死亡的画面对我并不算新鲜。那就像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惨事,竟然能在纽约剧场上演,还获得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后来我才了解,这起命案的关键在于一个星期前,拉弗帝太太求过牧师送她一点奶油,因为她想要也需要餵孩子吃东西。孩子每一次微弱的唿吸、每一次无力的心跳,她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跪下来求牧师帮忙,但一想到亵滨自己的上帝所导致的惩罚,就只好停止哀求。对她来说,她和资宝能否得到永恆的来生比尘世里的三天份奶油还重要。 而今天——没有奶油也没有柠檬汁——或是他妈的窗户让她恢復清醒,天晓得她最需要的是哪一样——她竟然把自己的孩子认作老鼠。拉弗帝太太从我们后方的房门探出头,手上还拿着针,指头却已不听使唤。 “它死了,”她说,“我也怕老鼠啊,可是那只已经死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干嘛这么害怕?唉,真丢脸,不过是只老鼠罢了。” “愿上帝宽恕你。”牧师轻声说,带着一丝恼怒。于是我逮捕了从事警察工作以来的第八个人。 十二个小时后,我坐在坟场某间办公室被颳得乱七八糟的木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枝羽毛笔,上面的黑色羽毛有如一抹死亡象徵。我一直盯着眼前的纸张,什么也没写。我希望自己能病恹恹地窝在角落,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至少我还能动,或许还能减轻噁心想吐的感觉,但我只是一直盯着纸发呆,动不了笔,也无法让自己好过些。
第22页 我想起了牧师,不知道他的状况有没有比我好。牧师十一岁就离开麻萨诸塞州的林中小屋,拿起墙角一根有如预兆的山胡桃木手杖,坐船出海讨生活去了。他是个一板一眼、阅歷丰富的人,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都不怕的新教徒,做事严谨,要求严格。信徒都把他当成牧者,让他帮助他们维持生活的条理、不辜负上帝的期望,而他确实就像个牧者。年轻时他鼓吹废奴,因为蓄奴这个概念本身就违反他认知的逻辑。跟人谈论这件事时他会提到“正义”,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逻辑”。有时我认为他之所以对抗贫穷,纯粹只是因为贫富失衡违反了他的美感。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很薄弱,但是只要看过他剥柳丁皮像在切割未经琢磨的钻石平面的模样,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想起上一次看到他脸色那么苍白,是在安德希尔太太死后不久。牧师很爱他太太,那是什么感觉我懂。从她去世当天到她入土之后,牧师的身体像是有点萎缩,让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之后牧师把自己锁在书房整整三天。旁人再怎么求他,都无法劝他走出书房,连当时十四岁大的梅西也劝不动。最后,就在范伦丁打算试用他新买的撬锁钳时,房门开了。汤玛斯?安德希尔走出来亲吻泪涟涟的女儿,紧抱着她,轻抚她的头髮,接着他就说起松树街教会那间小小的外屋老早就需要重铺屋顶,他打算找人来修理。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留下我、我哥和梅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梅西在书房里找不出这三天他在里头做了什么的痕迹,过了三个月她才发现,她母亲的庞大藏书中,每本书的每一页都用黑墨画上黑边。无数条黑色丧带,默默爬上了羊皮纸的边缘。 因此,牧师的状况绝不可能比我好,这用膝盖想也知道,尤其想到奶油的事,他一定很难受。 脚步声逼近。我从帽溱底下抬起头。是老皮,轮班休息时间回来喝杯咖啡,我闻到了味道。但他手上不只一个锡杯,而是一对。他放下杯子时,乱蓬蓬的灰色捲髮热情地跟我打招唿。 “大英雄,我向你致敬。”他郑重地说。 他再度走出门时,笨重的荷兰靴砰砰作响,这时他又说,“怀德先生,你会愈来愈习惯的。” 一堆废话,我在脑中回了他一箭。 但当我啜了一口油亮的咖啡时,满口浓郁香气,味道比平常好太多了。终于,羽毛笔在纸上动了起来。 案件报告,第一辖区第六区警察提摩西?怀德,记录编号一〇七。 上午八点,家住松树街三号的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通报可疑状况,本人于是前往安东尼街十二号调查。赶到后排建筑物一楼时,发现住户艾丽莎!拉弗帝太太精神状况紊乱,名叫艾登?拉弗帝的男婴不在房里。拉弗帝太太声称房里有只老鼠一直骚扰她,并把老鼠丢到公寓走道尽头的水槽里,我们赶到水槽前,在那里发现了男婴。 拉弗帝太太遭到逮捕,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但此刻情绪激动不安。在安德希尔牧师的帮助下,我马上请求支擐,率先抵达现场的是约克和派特森两名巡逻员,他们帮我联络了验尸官。我将拉弗帝太太送到女子监狱,她目前被警方羁押等候讯问,囚犯编号:二三三九八。 我停下来,对自己的工整笔迹感到诧异。多可怕啊,这样冷酷无情,我的肠胃一紧,眼前平稳的字迹令我反感。我理性上认为他们需要的应该是一份清楚易读的报告,但我转念又想,任何可以把这么可怕的事工工整整写出来的人都很可耻。 根据验尸官的报告,死者艾登?拉弗帝约六个月大,根据颈部的伤痕判断,死因显然是遭人勒毙。 我的字迹回瞪着我,一个冷酷无情的纪念碑。真令人噁心。当我看见写下的句子有多简洁明了、多事不甘己时,我摘下晦气的星形警徽,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它砸向刷白的墙壁。 那晚,我在闪亮耀眼的八月星光下走路回家,死气沉沉的警徽放在口袋里,我心想着要怎么让我哥为我今天吃的苦头付出代价。我努力思索,一遍又一遍想着范伦丁,怀德去死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伊莉莎白街和波姆太太的面包店。 突然间,某个软软的东西发了疯似地扑向我的膝盖。我反射性地伸出手,抓到的竟是一条小手臂,之后脑袋才反应过来,发现撞上我的是个小女孩。 这样也好,因为她正拉着头髮,摸索从头顶的髮髻松落的一支髮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地上散落的碎石绊倒。我扶她站好时,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身在航行于汪洋之中的船上,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但也不在任何地方。 然后我发现她身上的睡衣上沾满了沥青,还有血。全身都是。 “我的天啊,”我低声说,“你受伤了吗?” 她没回答,但四方形脸蛋除了试着发出声音外,也在拼命忍住眼泪。换成专业警察,比方伦敦的警察,就算已经下班,大概也会直接赶回坟场,把她带回警局问话。很有可能如此,或者专业蒈察会马上把她送去医院。我不确定。但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纽约警察未必会这么做。就算会,我跟他们也已经一刀两断,互不相欠。艾登?拉弗帝已经安葬,她母亲身在“坟场”,从某方面来说也算是死了。 我是个习惯帮人倒琴酒赚小费的人,警徽什么的,管它去死,干我屁事。
第23页 “跟我来,”我说,“你现在安全了。” 我轻轻抱着她,因此空不出手拿钥匙,但波姆太太碰巧看见我在窗外,便出来帮我开门。她身上的浴衣紧紧包住瘦削的身体,表情专注,满脸讶异。 “我的老天啊!”她轻唿,嘴巴张得老大。 波姆太太沖向烤箱旁的壁炉,急急把火拨得更旺,另一手去拿桶子到抽水机那里提水。我抱着软绵绵的小孩走进门。 “角落有些布,”她边说边跑向门,“是干净的,用来盖面包的。” 我把小女孩放在一个沾满面粉的椅凳上。波姆太太把灯搁在大揉面桌上,因为今天晚上月亮高挂,抽水机又在屋外,所以室内一片明亮,照清楚了小女孩衣服上的大片污渍。那显然是血,不可能是别的柬西。 她那双灰色眼睛转来转去,充满惊恐。把她放上椅凳之后,我稍稍后退,免得吓到她,然后我到角落找了些干净宽大的破布,拿几件柔软的棉质衣服回来。 “你可以告诉我你哪里受伤吗?”我镇定地问她。 没有回答。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会说英语吗?” 她动了一下,下颚疑惑地斜向一边。 “不然要说什么语?” 毫无外国腔。不,那只是我听起来而已,我纠正自己。总之,她说的是道地纽约英语。她的手臂开始发抖。波姆太太大步走回来烧水,嘴里喃喃自语,她又点起了两盏灯,让面包店沐浴在焦糖色的光线里。我仔仔细细把女孩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 “波姆太太。”我喊她。 我们尽可能小心地、慢慢地脱掉女孩的连身裙,她没有抵抗,除了拱起身体帮忙之外,身体一动也不动。当波姆太太把一团湿答答暖烘烘的衣服握在手中,拿去擦拭女孩雀斑点点的小脸时,我发现我的直觉没错。 “她的身体完全没受伤,”我惊奇地说,“你看,裙子虽沾满了血,但身体完好无伤。” “他们会把他撕烂。”小女孩轻声说,泪水立刻涌上眼眶。接着她整个人晕了过去,我第一一次抱住她,双手跟波姆太太的手缠在一起。 第05章 马铃薯若感染这种病,第一个徵兆就是块茎会日渐干枯或萎缩……最近我们的订户写信来反应他们种植的马铃薯发生了病变,我们几乎可以认定,有些案例确实是感染了上述病害。 ——《园艺大事纪及农业报》,一八四四年三月十六日,伦敦 波姆太太负责把这个可怜女孩身上的血迹抹净,我在一旁扶稳她的四肢。后来波姆太太找到一件柔软的旧上衣,她帮女孩穿上衣服,扣好素色的贝壳钮扣,拿下女孩红褐色头髮上的髮夹,再从她自己的床底下拉出一张小床,把女孩放在上面。这一片混乱中有种奇特的秩序,令我满心感激。 波姆太太从二楼的卧房走出来,关上身后的门时,刚好碰到我走上楼。我手里拿着一小盘切好的隔夜面包、两片盐溃火腿和在一小罐盐水里找到的乳酪。 “我会付钱的,一毛都不会少,”我装出豪迈的口气,听起来却很寒酸。 “要不要一起吃?” 波姆太太嘴里喷了一声,抛下一句“等一下”,就又闪进卧房。走出来时,她手中拿着一小块用来包巧克力的蜡纸。 我们把盘子放桌上,把灯关掉以节省煤油,只点了两支亮晃晃的动物油蜡烛来照明。波姆太太又消失片刻,回来时拿了一个石罐,里头是佐餐啤酒。她把酒倒进从碗柜里拿来的两个马克杯。突然我发现波姆太太盯着我看,以她的标准来说,那眼光还挺锐利的。过了一会儿我只好拿下帽子,但那感觉就像脱掉内衣,全身光熘熘,总之有点不堪。 “市区大火?”她轻声问,“还是意外?” “市区大火。无所谓。” 她点点头,宽阔大嘴的嘴角有点抽搐。 “告诉我,把那女孩从外面街上带回来,是你的决定吗?” “你反对吗?”我讶异地问。 “没有。但你是警察。”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不把满身是血的小孩带回警局,调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那警察是作什么用的?我点点头,打从拿下帽子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这么依赖帽子。但此刻我也无法向房东太太坦承,我正想放弃自己唯一稳定的收入来源。 “那个可怜的孩子醒来之后,我们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方她住哪里、她身上的血是哪来的,没有必要在她睡着时送她去警局。” 我飢肠辘辘,伸手去拿一块厚实的裸麦面包,顺便撕一片乳酪。波姆太太则是从裙子口袋拿出一根烟,拿起烛火把烟点燃。她喑沉无光的小麦色头髮闪动片刻,下一秒蜡烛又回到桌上。我发现桌上放了一本杂志,翻开的地方是她正在看的短篇故事,是很受大众欢迎的《纽约街巷明暗录》连载小说,我不由会心一笑。这个专栏写得很好,但也很煽情耸动,作者想尽办法写得香艷刺激,我猜这就是他为什么署名“无名氏”的原因。愈认识房东太太,我就愈喜欢她。她发现我正在上下颠倒地读那篇文章,脸颊顿时红了起来,马上伸手把杂志合上。
第24页 “这样的孩子很麻烦。”她逍憾地说。 “你是说爱尔兰小孩吗?” 我并不意外她这么想。这女孩虽然会说美国话,但她的头髮和鸟蛋壳般的雀斑脸,在在显示她是第一代爱尔兰移民的子女。住在第六区的波姆太太想必看过不少爱尔兰小孩,有时他们确实很麻烦,经常不尊重私人财产的规定。 “不是。” “离家出走的小孩?” 一说出口我就觉得纳闷,要是别人的血溅得她一身都是,波姆太太难道不会吓得逃走? 波姆太太摇摇头,瘦棱稜的手交叉抱胸,香菸含在嘴里。 “不是逃家的小孩。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她是……他们是怎么叫的?雏妓。这女孩儿是个雏妓。” 面包卡在我的胃里。我喝了一口波姆太太私醸的啤酒,放下湿淋淋的马克杯,手肘靠在桌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额头。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又累又饿又惊吓过度,并不是头脑像小狗一样简单的藉口。 “她的头髮,”我咕哝,“你指的是她的头髮。” 波姆太太出奇宽阔的大嘴咧开一抹阴郁的笑容。 “你观察很仔细。没错,就是头髮。” “有可能是我们搞错了。”我往后靠,手指沿着木头纹路移动。 “说不定她今天刚去找某个大姐姐玩。” 波姆太太耸耸肩,这个不言而喻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把一个小女孩的头髮,梳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女,还让她光着脚丫在街上乱跑? 一般妓女都会把头髮放下来,尽量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还把轻薄的衬衫开到肚脐在街上搔首弄姿。干枯粗糙的头髮披在肩后,目的就是希望起码能减少多年来遭男人以刀子、棍棒和其他工具毒打而染上的风霜。但是,小孩就不一样。雏妓通常都被藏在屋子里,但等她们走上街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小小交际花,头髮用髮夹挽起,像个迷你宴会中的小佳丽。 “所以你认为她是从妓院逃出来的,”我说,“要是这样,她可以选择接受教会救济或是重回街头,收容所就免了,我在就别想。” 收容所是专门收留孤儿、出身问题家庭的小孩、流浪儿、不良儿童的地方,位在热闹的市中心以北, 二十五街和第五大道交会的地方。它存在的目的是接收来自街上、无家可归的小孩,把他们送到紧闭大门后面的启迪之路上,从街上消失,不再让人看见。整套制度的癥结主要不在启迪,而是为了要让纽约上层阶级的自我感觉良好,以免看到快饿昏的六岁小孩窝在排水沟里而觉得不舒服。至于我呢,刚好对这个机构的主张没什么好感。 波姆太太点头附和,胸口靠着木桌,打开蜡纸拿出黑色巧克力并扳下了一块。她若有所思地吞下巧克力,并把这小小的奢侈推给我。 “你想,她说,‘他们会把他撕烂’,是什么意思?”我问。 “大概是指动物吧。或许她住的后院养了一头她喜欢的小猪,看到小猪被宰她就逃了,猪血溅得她全身都是。甚至是一头牛,或是一匹断了腿的小马。对了,她心爱的小马,这样他们当然会把它撕烂。明天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波普太太站起来,取走一根蜡烛。 “明天我只有半天班,”我对着好心房东太太的纤瘦背影说,“所以你不用来叫我起床。” “很好。我很庆幸你是个警察,我们需要警察。”她体贴地说,拿起杂志。顿了顿又说,“我想那只是指她的小马。” 我告诉自己,波姆太太是个实际的女人,她说的没错,那些血可能是从任何地方来的,可能是一匹小马甚至一条狗不小心被马车撞到,马上引来了一堆老鼠。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想到老鼠我又开始噁心、发抖,只好徒劳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条细缝。我把另一根蜡烛拿上楼回我房间时,心里想着这样折腾了一天之后,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平常的我? 隔天早上,我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时,一双眼睛正打量着我。我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人仍平躺在床上,身体感觉还很迟钝。阳光从起居室的窗户流洩进来,我从没在这种时候醒来过。我的稻草床垫还靠在墙上,因为想到要睡在那间小如壁橱的卧房里,我就沮丧得要命。再说,昨天以前我根本想不到这房间会出现我以外的人。但现在有一对灰色大眼晴盯着我的身体不放,而我只穿了一件长度不到膝盖的繫绳短裤。 小女孩穿着波姆太太昨晚给她的长上衣。衣服盖到大腿的一半,底下是小男孩穿的米黄色棉裤,让我看了觉得有趣。她那黑檀木色的头髮已经放下,用厨房麻绳绑在脑后。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在看你的画。我喜欢。” 我房里哪有什么画,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从小每当脑袋需要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喜欢在各蹈废纸上乱溢。警察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画东画西。在艷阳底下走来走去让我的脸发烫,我也不喜欢让街上人群有机会盯着我的脸看。我曾经搭麦迪森线的公车到纽约东北方的边界区,也就是第三街和二十四街交会的牛头村,那些畜栏、牧场和屠夫被赶出包利街之后,都迁到这里来了。那里瀰漫一股屠宰味,常常可以听到牲畜嘶叫的声音。他们有一种用来包肉的薄牛皮纸,非常便宜,我买了一大卷。此外我还找来一个麻袋,把我在羊圈旁废弃火盆里捡来的烧剩木炭都丢了进去。
第25页 又一条捷径。我是抄捷径高手。 “我要换衣服,你得先出去。” “比方这一张。”她说,走向钉在墙上的一张长而宽的图画,画中的威廉斯堡渡轮在阴沉的七月雷雨下,正要离开佩克码头。我喜欢这样想像河上之旅,让一个画面在脑中迴荡不已:一艘船切开宽阔平静的河流,不一会儿阳光和雨激烈撞搫。 “我特别喜欢这张。这张很厉害。你怎么学的?” “把衬衫给我,”我说,“脸盆旁边有一件。” 她把衣服拿给我,脸上堆满了笑。我想那是真心的笑容,只不过带有别的目的,说穿了就是用真诚的魅力来包装算计的工具。我要怎么回应对方简单的善意?我想要这样吗?我自己也会衡量别人有几斤几两重,只是比较不着痕迹罢了。我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女孩不到八小时前还全身是血,天知道她受了什么样的伤害,而现在我竟然只担心自己有没有穿衣服。 “我叫做提摩西?怀德。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鸟,”她说,翘起一边肩膀,“小鸟黛丽。不过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 我说当然好,一面穿上衬衫,一面纳闷我的长裤跑哪儿去了,愈想愈觉得困窘。 “爱比琳?欧?达莱。以前我都说不清楚,所以就叫我自己小鸟,因为小鸟比较好念。不过其实它们是同一个意思,只是语言不同,所以小鸟这个名字也不会比其他的差。我是这么想的,你呢?” 长裤,我想,我只有两件长裤,而这还是我头一次觉得它们是那么重要。最后我的脚总算碰到了黑色西装布料,赶紧用最快速度把裤子穿上。 小鸟此刻正看着一张很大的素描,画中的林中小屋一看就知道正在熊熊燃烧。周围的树林一片焦黑,成了无人荒地,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散发出一股焚化成灰的味道,毕竟我是用焦黑的木炭画的。不管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她以前一定仔细看过画,此刻她的一双眼睛正在比较眼前的画跟以前看过的画。所以她不是五角地的人,不是从最黑暗的深渊来的,但也不是咸水东河的一一流夜总会来的,因为她看起来营养充足,身上的衣服也不便宜,而且还会欣赏炭笔素描。 “我们得谈谈昨天的事,”我亲切地说,“关于你发生的事、你的睡衣,还有你从哪里来的。” “这张是你年纪小一点的时候画的吗?看起来不太一样。” “不是,这些都是最近画的。我们去找波姆太太,弄点茶来喝,说说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小鸟在另一面贴满图画的墙壁前停下来,皱着眉头。那是一张简单的肖像画,画中的女人面色苍白,发色漆黑,带着学者气质,手托着下巴,两眼分得很开,眼神飘向远方。那是梅西,沉思中的梅西。 “你喜欢她,”小鸟不悦地说,“说不定还亲过她很多次,对吧?” “我……事实上,并没有。为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那幅素描,原来画家对画中人的情感逃不过十岁小孩的眼睛。但这么想并没有减轻我的紧张狼狈。这时,小鸟的沉思表情顿时一转,变得愉快而乖巧,一扫她刚刚的失态。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亲吻,或许你不喜欢?不过如果你喜欢她,我也会学着喜欢她,因为是他把我带回来的。” “你不会见到她,不过她是个……很棒的女孩。” “她是你的情人?” “不是。听我就,我们也得谈谈你之前住在哪里,说不定有人在等你回去,如果那里不值得你回去,那么我们就得帮你找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小鸟眨眨眼,然后又笑咪咪,像是头一次感觉到安全、被保护。 “我不想谈,”她坦白说,“但如果你希望我谈,我会尽量试试看。我想从今天开始我都会跟着你,所以我会试试看。” “告诉我,”波姆太太用和蔼可亲的声音问,“昨天晚上你的睡衣怎么会那样?” 小鸟坐在宽大的揉面桌前,面前放了一杯加热过并掺了水的黑醋栗酒,小手里秀气地握着一块糖。她低着头看杯子飘上来的热气,脸被热气烘得发红,不久又转成苍白。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我爸问我有没有拿鲸鱼油把马厩里的马具擦亮,我突然很害怕,因为我没有,接着我就看到范伦丁在角落里对我使眼色,告诉我他会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要我安啦。我看到同样惶恐的眼神闪过小鸟的眼睛,那种眼神会让你无法唿吸。 “那是件很漂亮的睡衣。”我从角落发出声音。 这句赞美马上触动小鸟的心弦,她的眉毛微微一扬。我没来由地想,有些小孩会把赞美鼓励当作搏饼一样急急吞下肚,小鸟?黛丽却是谄媚恭维甚至更下流的语言的牺牲品。 “那件很适合我,但现在大概毁了。我喜欢你的帽子,”小鸟机灵地说,“那也很适合你。” 我发现她讲话就像大人,因为她百分之九十的交谈对象,都是花钱买她的男人,想到这里我不由脸一沉。当下我得到了一个结论:我绝不能把小鸟当作小孩,把自己当作二十七岁的前警察,那样跟她说话是不可行的。因为不够聪明而无法主导对话,还算得上刺激有趣;但是如果因为错看对手而被踩在脚下,就丢脸丢大了。
第26页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说,“谁都看得出来昨天晚上你遇到了可怕的事。但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想帮也帮不上忙。” “小鸟,你住在哪里?”波姆太太问,语气平和。 小鸟的厚唇抽动了一下,面露难色。 那一刻我发现她很漂亮,感觉像是远远望着玫瑰丛。接着我又得极力压下涌上喉咙的噁心感,相当累人。 “跟家人住在百老汇西边的一栋房子里,”她简短地说,“可是我再也不回去了。” “继续说,”我说,“我们不会骂你的,只要你说实话。” 她花蕾似的黯淡嘴唇又抽动了一下,之后话语便泉涌而出。湿湿的,像在哭,其实没有,至少表面看起来没有。 “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爸回来了,他拿刀子割她,本来我也会遭殃,可是我逃走了,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换好睡衣要上床睡觉。” 我跟波姆太太互看一眼,其实是我对她使眼色,但她淡蓝色的眼睛盯着小鸟不放。 “他割了谁?”我凝重地问。 “我母亲,”小鸟悄声说道,“刀子划破她的脸,她把我抱上床,血流得到处都是。他喝醉会发酒疯,可是以前从没有真正动过手,顶多拿他的手杖打人,从来都没过拿刀子。我母亲把我放下来,叫我快跑,还要我永远不要回来,因为家里多一张嘴吃饭,他看我不顺眼。” 她停下来,颤抖的手指伸去摸杯缘,两眼盯着瓷杯上的一个小裂痕。 我认真地想了想。不是太美好的画面,但不是不可能。现在有无数家庭每天为了买威士忌省吃俭用。还在尼克酒窖工作时,某天快傍晚的时候,有个脑袋清醒、做事谨慎的斯立果人叫了酒之后跟我说,“老天啊,我要写信叫我表弟别来,在家乡或许吃不饱,但起码不愁没威士忌喝。” 所以说,是有这种可能。然后我想到她的髮型,想到什么样的爱尔兰小孩会叫自己妈妈“母亲”,而不是直接叫妈。我母亲把我放下来,而不是妈把我放下来,叫我快跑。 “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们实话。”我说。 小鸟一脸震惊,嘴巴张得好大,这一刻我才发现她是个说谎高手。只有说谎高手才会在被逮到时那么惊讶。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得过那种生活,大概非得是说谎高手不可。 “我没办法,”她胆怯地说,“你会生气,波姆太太说你是警察。” “他才不会。”波姆太太喷了一声,“告诉我们实话。怀德先生是好人。” “我不是故意的。”小鸟喃喃自语,声音硬咽,痛苦地用拇指指甲用力枢着桌面。 “故意什么?” “所有的一切,”她轻声说,“可是他……我猜他醉了,因为他一直扯着一个小酒瓶,问我要不要来一点。我说不要,他就把酒倒在我的枕头上,说这样会让我更快习惯,我觉得他疯了。他拿出一盒火柴,一根接着一根把火柴擦亮。他说火柴就像我的头髮,还拿一根凑进我的脸,我叫他走开,可是他已经……已经付我钱了。就是这样。总之,他不肯,还把我推到湿答答的枕头上,拿着点燃的火柴靠过来,打算用火烧我。我放声尖叫,用力把他推开,结果他……倒在地上。他腰带上有把刀子……可是我不知道,我对天发誓我不知道。刀子刺进他的身体,他过来抓我的时候,血染红了我的衣服。有人听到尖叫声,冲进房间,所以我才有机会逃走。他没死,我向你保证,而且我不是故意的。他想用火烧我。” 这次小鸟停下来时,波姆太太伸手轻轻抓了抓手腕。我想这个故事可能是真的,因为其中的细节太光怪陆离,小孩绝对编不出来。 把威士忌倒在枕头上,然后放火烧一名小女孩的头髮。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但不是她现在在这里的原因。 “小鸟,我很难过听到这种事,”我说,“可是,一个男人如果被刺伤,就算是意外,他也绝不会善罢干休,而你昨天晚上肯定逃不出那个房间。为了必须弄清楚到底有没有人受伤,我得带你回警察局。” 一个怒沖沖的拳头突然挥出去,把杯子摔向墙壁。下一秒,小鸟一脸惊愕,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右手,好像那是别人的手。她举起左手去摸右手,眼睛眨个不停。 “拜託你不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留在这里,”她用又轻又细的奇怪声音反覆请求, “什么事都没有,你不需要担心,没有人受伤。” “可是你说……” “我说谎!拜託你,我说了谎,可是……我不想谈我住的地方,你应该知道吧?让我留在这里,我不能回去,他们不会放过我。那个杯子我会赔你,打破东西我一定会赔钱。拜託……” “把贸情告诉我们。”我打断她。 小鸟的下唇抖得厉害,但又勉强自己抬起下巴。 “我没办法再住在那里了,”她不带感情地说,“我累了,真的累了,他们从不让我好好睡觉。她说因为每个人都喜欢我,可是……我没办法,真的。不能睡觉很痛苦。昨天晚上我拿了一些之前藏在楼下的钱,就在楼下后面的养鸡场里。我们晚餐要吃咖哩,我拿钱跟杀鸡的男孩买了一些鸡血,骗他说是我要拿来对某个人施咒用的。我们把鸡血放在养鸡场的桶子里,我带了睡衣过来,然后……在上面涂满血。我熘出去那天晚上,我想他们一定会追上来,要不然就是会被送到收容所,可是……如果我全身都是血,我就可以说自己在逃离码头坏人的追杀。不管是谁都相信我的话,看到我身上的血,他们就会愿意收留我。”
第27页 小鸟停下来,来来回回看着波姆太太和我,眼神看起来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希望正用柔软的爪子抓着她的五脏六腑,狠狠扯着她的肋骨。 “你会愿意收留我,对不对?” 我手拿着杏徽,嘴里演练着辞职不干的说词,一面还心想着要怎么跟一个十岁大的雏妓说,她不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一直保持沉默,波姆太太也只是摇着头,发出悲伤的咂嘴声。但无论如何,抛开我们各自的同情心不论,这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房间。 走到死气沉沉的坟场时,我看见我哥站在宏伟的正门阶梯上,表情严肃地在跟身材魁梧的麦瑟警长交谈。在麦瑟面前,连范伦丁这种人都毕恭毕敬。他的手没放口袋,只把一只宽大的拇指插在背心的缝隙里,那件背心花色续纷,整座山谷的百合花好像都在上面盛开,相当显眼。 “怀德队长,”我喊他,“午安,麦瑟警长。” “你一整个早上跑哪儿去了?”麦瑟一看到我就问。 “照顾一个全身是血的小女孩。别在意,没事。长官,你好吗?” “不好。”他说。范伦丁心不在焉地抹抹嘴唇。 “怎么了?”我问,手里抓着警徽,带着一丝雀跃,随时准备把馨徽拿出来丢给我哥。 “我们在梅森街发现一个小鬼的尸体,在我的管区。”范伦丁说,“没穿衣服,全身被砍得稀巴烂,包淮你看了早餐全部吐出来。是个长得满正的小鬼,就是他们所谓的帅。我们正在想办法不让消息外洩,但说的比做的容易——兔崽子,你的星星警徽呢?” 我从口袋里拿出警徽,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不但没拿警徽往他脸上丢,还直接把它戴上。 第06章 跟无情残杀人类、旦永不吸足的暴行比较起来,异教徒、犹太人和世界其他人对真正的教会的迫番已微不足道。 ——橘郡新教改革协会对于教宗的言论,一八四三年 那天早上我没回去巡逻。麦瑟让我跟范伦丁一起到第八区的新警局,地点就在王子街和伍斯特街的转角,门口有一排树。无论如何我都坚持要跑这一趟。艾登,拉弗帝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开,可能是因为警察的薪水还不足以堵住自己的嘴。不过,我认为麦瑟警长其实是在安抚一个身心受到沖系的新成员,毕竟一早就发现婴儿尸体实在满惨的,即使在纽约也一样。在往北飞奔的出租马车上范伦丁提起了这件事。这死傢伙还是那么会察言观色。 “我听说了那个被勒死的爱尔兰小孩。你想逃跑是吧?” 他坐在双座小马车上这么问。他的双手搁在手杖上,两腿自在放松地张开;一张年轻的脸庞因为苦恼而绷紧,眼睛底下一直都在的眼袋也一样紧绷。 “提姆,你如果逃跑就有我好受的了。我跟麦瑟保证过你没问题。” “我不记得有拜託你帮我说好话。” “别客气,少这样婆婆妈妈。”我的视线无意间扫到我哥搭在手杖上摆盪的手,他的指尖有点颤抖。我抬起头查看他的瞳孔。 “你没喝酒。”我沉吟道。我以为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会因为咳了吗啡而两眼无神,等不及要冲进火场救人。 “真难得。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队长,身负重任,而且今天下午有一场民主党委员会的会要开。为什么你会对另一个死掉的小鬼有兴趣?难道你发现自己对小一号的嘿嘿有癖好?” 他所谓的“嘿嘿”当然就是骷髅头。 “少喔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范伦丁说,有个叫珍妮的妓女,那天黎明跟平常一样在路上乱晃拉客。她经过一家餐馆外面的垃圾桶时,想到那里头应该可以找到很多好料,而且珍妮那天刚好把身上最后一点零钱拿去买威士忌喝掉了,所以她走过去拉开桶盖,以为会像平常一样找到一些丢掉的牡蛎派或鸭肉屑,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找到吃剩的煎牛肉。但她发现的东西吓得她屁滚尿流。最后她找上一个巡逻员,就是他把尸体带回警局的。还没有警察之前,那具尸体会落得什么下场,谁也不知道,一想到这点就让我悚然心惊。我喜欢往好的方面想,或许哪个守夜员会去彻底检查一遍,甚至会在发现后把队长叫来,再把尸体送往公墓。谁知道呢? “感谢上帝他把人带回了警局。”范伦说。马车停在路旁,他丢了两角五分给车夫。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警察局才刚成立,就有人把小孩尸体跟牡蛎壳一起丢在垃圾桶里。走这边,人在地下室。几分钟后我跟一个医生有约。” 绿意盎然的街上一片安静,眼前这栋普通的砖楼建筑前,摆了一张看起来像办公用的桌子,一名黑髮爱尔兰警察面无表情的站在桌子后面,看到他让我的颈后不由寒毛直竖,那其实是一种受过伤、自我封闭的表情。我们穿过小房间,有一刻我很庆幸我哥就在旁边,但接着又借用他的话提醒自己:别那么娘娘腔。 我们走下后面的樱梯,底下的房间有亮光,所以不需要提灯。我们进入的房间与其说是地下室,更像一个干燥的洞穴。房间角落放了一袋苹果,值晚班的人肚子饿了就可以吃。三盏大油灯打下又黑又深、令人恐惧的阴影。下面的温度比上面低了十度。我闻到一股树木和土壤的气味,小时候币我妈拿马铃薯的时候,就会闻到那种地底下的怡人芬芳。可是这里还混合了其他气味,一种腥羶的甜味。味道来自房间中央桌上用灰色防水布盖住的东西。
第28页 “去吧,提米。”范伦挑挑剔地说,“想知道这工作有多诡异,请便。” 如果世界上有哪个字对我有激将法的作用,非“提米”二字莫属。所以我走上前,掀开防水布。 一开始我确实无法接受。范伦说得没错,我的胆量还不够面对这种事,当初看到艾登,拉弗帝紧握的小拳头的晕眩感,现在又回来了。可是下一秒,我的脑袋响起金属般的喀答声,有如窗户应声关上的声音。晚一点我要好好问小鸟这是怎么一回事,要她把事情解释清楚。 他们会把他撕烂。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但还有其他地方令人纳闷。 “他没流很多血是吧?以这样的情况来说。” “没错。”他答,语气讶异,粗壮的手臂交叉胸前,举步走到我旁边。 男孩大约十二岁大,一看就知道是爱尔兰人。皮肤白皙细緻,橘褐色的捲髮,脸上的皮肤松弛,但双眼平静地合上,好像累到睡着了。死还不足以形容他目前的样子,而且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如范伦所说被砍得稀烂。男孩的上半身被人用类似弓形锯的工具锯出一个十字架的形状。肌肉碎片垂下,肋骨突出,器官瞪着我们。那两道交会的伤口极大。我不知道那些撕裂的肌肉和扯断的骨头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这个可怜小鬼的上半身给人凿出了一个十字架,裂开的胸腔内干净得诡异。小鸟沾满血的睡衣在我眼前飘扬,像战场上的旗帜。 “他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范伦恼怒地回答,绿色眼瞳一闪一闪。 “在通报的失纵人口里吗?有没有小孩长得跟他很像?” “你以为我们没查过吗,少白痴了。总之是个爱尔兰小孩没错。你知道这些失踪小孩有多难找吗?叫他们爸妈看好他们身上的跳蚤还比较容易。” “珍妮什么时候打开垃圾桶的?” “七点十五分。” “那么垃圾桶里一定都是血吧?” “仔细想想,并没有。我跟餐馆老闆、厨子和挖牡蛎的男孩谈了一下。餐馆请了两个服务生,不过他们还没到。我把他们找来这里,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气氛。”他说,不自觉举起手摩拳擦掌,展现自己的权威,但在我面前这么表演只是白费力气。 “他妈的那是他们的垃圾桶,应该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或是有什么人。可是他们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那个小鬼是谁。我确定他们不知道,至于是怎么确定的,就别管了。” 我正要说我又没问,而且也不想问,却听到一阵踌躇的脚步声,我们两人不约而同把头一扭。真是够了。 一名个子矮小的男人走进房间,范伦丁说,“潘医师,很高兴你来了。” “哦,上帝怜悯。”看见那张可怕的桌子,对方惨叫了一声。 我见过他,在纽约这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对酒保来说。彼得,潘医师是某个名门望族的最后一代传人,就是那种紧紧守着财富和坐享百老汇大道市区住宅的幸运儿。他是纽约知名的儿童医学专家,这也是他独树一格的地方,因为没有人专攻儿童医学。毕竟医生就是医生,除非他是外科医生或自己开收容所。潘医师有双滴熘熘转的琥珀色眼睛,一对修剪整齐的银白餐角,因为遵循旧习喜欢在白晃晃的背心底下穿件紧身衣,所以他的身形出奇直挺。那天,他戴着高高的狸毛帽,穿着十分合身的宝蓝色外套,整体来说就是神经质和光鲜衣着的混合体,让人一看到他,就会眼睛一亮。 “这灵面也令我倒胃口,医生,虽然我弟一直盯着他瞧。” 要命的是,这还不算是我哥介绍我时,用过最烂的开场白。潘医师掏出一条昂贵的镶边丝质手帕,擦了擦宽阔的额头。 “抱歉,两位先生,我的心脏有点问题。”他坦承。医生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我从小就得了风湿热,所以做过很多补救措施。如果我们国家有儿童医院或类似的儿童医疗设备,我的心脏或许就不会那么脆弱。哎呀,我的脉搏跳得好快。我想你就是怀德队长?” “正是本人。”我老哥说。 “你知道我不是验尸官吧?可是我竟然收到这个……警察局的紧急通知。请你马上跟我解释一下。” “事实上呢,”范伦丁说,笑容阴险,手一甩,掠过高高的黄褐色发线, “我们需要你仔细看一下这男孩的脸,然后告诉第八区的队长,也就是在下我,你之前有没有提供过他慈善方面的照顾,不然我就把你丢进坟场住几天。总之,别想唬我。还有感谢你的帮忙。” 潘医师像要重演一次心脏不适的剧码,接着他调整重心,让自己看起来……比我高,因为我们两个一般高,站在范伦丁旁边都矮了一截。不过他的努力没什么效果。这时候,一丝家族的骄傲难得浮现我脑海,但我不留情地将它压扁,当那是食品柜里的蟑螂。范伦丁手段直接强硬的手段不容拒绝,他话里威胁的真实性也不容否认。 “这太过分了!我看过成千上万张脸,而这个小孩我可能连见都没见过,你竟然要求我指认出他的身分?”
第29页 “没错,”范伦丁冷冷地说,拇指掠过背心钮扣。 “顺便还请你告诉我们其他你刚好注意到的事,就当帮警察一个忙。” 我闻到空气中有股金属般的铜臭味。这就是范伦丁用钱贿赂人的时刻,我太了解他了,除非他觉得不需要花这个钱,就会干脆省了。 范伦丁不发一语。 真给他猜对了。潘医生耸耸肩走向尸体,双手背在后面。走到已无生命的皮潢面前时,他的脸突然一垮,仿佛就算受过解剖学的训练,死亡的画面仍旧令他痛苦。 “他的年龄介于十一到十三岁之间,”他说,声音清楚有力,“我没看到导致他死亡的明显伤痕……这两个伤口都不是,那是死后才有的。或许是某个相信邪魔歪道的傢伙想偷走他的器官但中途被打断;也或许是他吞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人想尽办法要弄出来;或者可能是有人迫切需要补充肉类,拿他开刀。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已经死了。” 这一切都太恐怖,尤其是关于人吃人的那部分。我不由自主转过头看我哥,想找回一点现实感,没想到他的一双眼睛早瞅着我瞧。我把头一扭,转回去看医生。 此刻,潘医师的眼神温柔,充满遗憾地伸出一只手轻抚过男童僵硬的手臂。 “可怜的小东西。他是谁,我毫无概念。但他肯定是个流浪儿,四处找东西填肚子,结果遇到了不测。” “他不是,”我说,赀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他的指甲是干净的,你应该看仔细一点。” 范伦丁哈哈大笑,包着俗气外衣的胸腔一沉,身体缩了起来。每次大笑时他都是这个怪样子,因为他老是选择并不适合拿来说笑的事情嘲弄。我脑袋响起他说过的话:提姆,我们都有新工作了,你在那里会像小乌回到了天空。我有种既想生气又觉得好笑的冲动,但极力忍住。 潘医师对着我哥咬牙切齿地说,“你还要我继续忍受……这小子的傲慢无礼吗?” “对,只要他的医学常识比你强。继续,提姆,那你认为这个小鬼有可能是哪里来的?” “不是好人家的小孩,就是从妓院跑出来的,”我谨慎地说,“但即使他已经洗手不干,夏天这时候身在户外脸色还那么苍白就很奇怪。潘医师,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认为他的死因是什么?” 他不情愿地俯身凑近尸体,脸上的怒火逐渐消退。周围没有任何工具,因此他拿下袖扣,拉起袖子,直接用双手去检查尸体,我哥皱着眉头站在他旁边,以示鼓励。医生翻开男童的眼皮,戳戳他的胸腔,然后弯下身闻闻他的嘴巴。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带有些许敬畏,对那副曾是一名小男孩的躯壳表达尊敬。最后他走去桌子旁边的石造洗手台洗手。 “他身体有些快要淡掉的疤痕,应该是大约一年前染上了传染力很强的水痘,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鸡痘。整体来讲,他的健康状况并不好。正如你所说,他受到妥善的医疗照顾,不过他很瘦。从他肺部的情况看来,他生前应该患有严重的肺炎。我大致可以确定那就是他的死因,因为除了那些死后才造成的惨烈伤口外,他并没有其他外伤,不过我没办法百分之百肯定。” 他清清喉咙,欲言又止。 “他的脾脏……不见了,这点相当诡异。不过,当然很可能只是被老鼠咬走了。总之,有清楚的迹象显示,这具尸体坦露在外的腹腔曾遭啃噬。” 为了奖励我们表现优异,范伦丁走去过拉上灰色防水布,盖住无名男童。这个可怜的小子只留下一股了无生气但尚未开始腐烂的生肉味。我则因为太多无解的问题而深感头痛。 “你确定之前没看过这小子?不管在医院或私人住家?”我哥还不死心。 “我帮成千上万名小孩看过病,同行中愿意帮我的人并不多。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医生,为什么应该记住每个患者的脸?”潘医师恼怒地说,擦干双手。 “这问题去问慈善人士还比较快。祝两位今天过得偷快。” “什么样的慈善人士最适合?”范伦丁拖长声音、面带笑容地说,这表示事情还没结束,请他多多包涵。 “要找就去找很会认脸的人,当然也得要是愿意去探望天主教徒的人,”潘医师没好气地说,把袖扣戴上。 “也就是慈善人士中的异数,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梅西,安德希尔小姐。我跟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在贫困的新教徒区合作密切,但很少人会踏进安德希尔小姐去的地方,连她父亲也不例外。再见了两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紧张又急促的脚步声砰砰砰地踏上楼梯。而我的嘴巴不知哪里不对劲,跟骨头一样干燥脆弱,稍微一动,恐怕就会裂成碎片。 “也算是出现了一线曙光,”范伦丁往我的背一拍,“你就算眼睛看不见、双手被绑,也能在黑暗中找到梅西,安德希尔,何不现在……” “不要,”我把话讲明,“我只想帮你看一下尸体而已。” “你为什么想要帮我?既然想帮,又为了什么烂理由要就此打住……” “我不会叫梅西来看尸体的,不管为了谁都不可能。”
第30页 “为了那个死掉的小鬼呢?”我愤怒地张大嘴巴想回敬几句时,范伦丁举起他那公认的权威大手。 “你发现一个嗝屁的爱尔兰娃儿,吓得魂都飞了,所以你跟我来这里,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第二次。这我懂,老弟,而且你做得很好。这样吧,我会叫人把他的尸体弄干净,换上长袍,所以她只要看他的脸,想想他叫什么名字就好。我会派人把他送到圣派区克大教堂,就是王子街过去六个街区远的地方,看看那里有没有人认得他,神父很有可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根本不知道……” “不管你有没有找到小孩尸体,麦瑟今天早上本来都要开除你。所以我会告诉他,我需要你帮忙第八区漦清这个案子。太好了。我会把你对指甲的观察告诉他。相当敏锐的观察力,是当酒保的时候学的吧?”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 “谁知道呢,老弟?我手下的人都边巡逻边问邻居问题。今天晚上你向我回报消息时,我再把新进展告诉你。十点以后我会在自由之血,到时你可以跟我来一管。” “拜託告诉我那是指一起抽菸斗。”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能就这样破坏梅西全部的……” “这是为了调查谋杀案。她胆子大,脑筋又好,肯定会有新发现。再见了,提姆,祝好运。” “不只是谋杀案!”我怒吼,绝望地举手去按我的高额头。 范伦丁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 “对了。”他说,停下脚步。我以为他要嘲笑我一番,但他只丢给我一个铜板,脸上闪过一抹会心的微笑。 “那应该是一先令,给自己买个搭配那顶帅帽子的面罩,最好是神秘又有英雄气概的大红色。” 我紧握着铜板,出口反驳:“面罩也解决不了……” “提摩西,少跟我罗唆,我没说可以,我不能解决的事情说出来会多到吓死你。” 他明显话中带刺。接着他对咧我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晃晃的牙,像头狼似的。 “但多少会有点帮助吧?一定会的。去吧。然后去找梅西,安德希尔,查出是谁像撬开龙虾一样撬开爱尔兰小鬼的身体。不瞒你说,连我都很想知道答案。” 第07章 城市视察员的年度报告指出,因肺病死亡的人口近半数是外籍人士,外籍人士甚至占一死亡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如此严重且不成比例的现象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有某种导致一死亡的疫灾正在移民我国的外籍人士之间扩散。 ——《纽约劳动人口的卫生状况》,一八四五年一月 大概只有包利街那些搞剧场的混混,还有义大利的默剧演员,才会去买红色面罩。我的流氓哥哥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差别,不过这个主意本身相当不错。所以我买了一条灰黑色的柔软棉布,绑在头上,盖住薄薄的油腻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就往松树街教堂前进。 我沿着松树街快步经过一间间再熟悉不过的三楼律师事务所,以及摆了好多现代油灯和温室花朵的商店橱窗,同时心中纳闷自己干嘛不直接回去问小鸟这件事,告诉她我们发现了一名胸腔给人凿了个十字架的男孩。两个原因立刻浮现我脑海: 第一,小鸟说过他们会把他撕烂,想到要告诉她她猜中了,我就全身不舒服。当然了,鸡血那一段大概也是她胡诌的。更重要的是,目前还不需要让我住处以外的人知道小鸟的事。有此必要吗?这个出现在我眼前、长相可爱却又全身是血的小骗子,可能看了很多不该看的东西。而我要帮助她,看着她安全离开。 自从一大片市区楼房毁于大火之后,我就没再踏进市府公园以南这一带。愈往里头走,我的脚步愈慢,鼻孔仍然闻得到呛鼻的烟味,尽管浓烟早已散尽,垃圾堆里仿佛也仍有余火躁动。铁锤敲打声急急切切,有如城市脉搏跳动的声音。有些建筑物仍完好无伤,挂满了衣服、贴满药物和政治广告的墙壁变得比之前更加焦黑。临时的木造建筑全部消失,而铁锤声就是从此处传来的:几千几百名爱尔兰人嘴含铁钉、汗流浃背地工作,一、两名当地人在旁边监工,拿着扁酒瓶喝酒,大声奚落工人。 走向威廉街时,我听到有个红光满面的大鬍子喊,“我锯了一辈子木头,都是从我老子那里学来的,你竟敢在我面前说这叫木工?黑鬼都不会这样偷懒,技术也不会差!” 挨骂的爱尔兰人咬牙切齿,识相地保持沉默,他宁可保住饭碗也不愿在街上跟人干架。大鬍子继续破口大骂,爱尔兰人则是满脸通红,等对方开始问候他妈时,我正好从他面前经过,而他那种木然又无助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那种表情我在衣衫褴褛、帽子破旧的犹太人脸上看过,在被人从店铺狠狠撺出去的黑人脸上看过,在受尽奚落的贵格会农民脸上看过,也在对着一桌子串珠和骨雕埋首工作、雨水淌下黑色髮辫的印第安人脸上看过。总是有人被踩在脚下,被迫戴上那种表情。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表情,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一踏进梅西出入的街道,我就看到一片残破景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起码对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早在大火摧毁一切之前就熟悉纽约的人来说,确实如此。我盯着一大簇令人眼花撩乱的人为创作看。许许多多半成形的想法透过建筑物迸现而出。新裁的石块散布在瓦砾堆里,黑人急急把水送给中了暑快不行的人,焦黑树干和燃烧殆尽的树枝底下压着从布鲁克林或哈林区运来、花开正茂的窗台花盆箱。因为纽约是世界上唯一这样的地方,就算只是看着这些事情发生,都让它们变成我的一部分。
第31页 我以为看到灾后惨状会让感赀脸又像是要烧起来,没想到我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没错,我们仍然继续往前走,或许换了个方向,甚至是错误的方向。但无论你喜欢哪个神,我们都在神的见证下,继续往前走。 松树街教堂是栋含蓄的红砖建筑,位在松树街和汉诺瓦街的转角,旁边就是牧师寓所。我推开教堂厚重的门,瞥见后方有个模煳的黑影动来动去,并听到声音静了下来。 一想到那可能是梅西,我整个人就抽痛了一下,但尽管光线很暗,我仍然知道那不是梅西。两个女人站在讲台附近整理捐赠衣物,大帆布袋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洒落在朴素的橡木桌上。 我走近时,较年轻的那个说,“这个我们可以放一般类吧,玛莎?”拉近距离后,我才看见她手上的戒指。应该是个寡妇,因为穿自制朴素衣服的已婚妇女,下午四点应该有比整理衣服更重要的家事要忙。她一头粗糙的金髮,扁扁的鼻子,像朵压塌了的花,但声音很温柔。 “我认为满好的。” “好极了,”较年长的女人瞄了一眼素朴的玫瑰色南京棉布后,轻蔑地说,“任何一个贫困女人穿上它,都会看起来更高贵。艾咪,真是乱来,快把它放进典当类。先生,需要帮忙吗?” “我是提摩西?怀德,警察局的一员。”我解释,指着我身上该死的星星徽章。 她们脸上掠过又好奇又嫌恶的表情。 “我必须尽快找到安德希尔小姐。”我无可奈何地嘆道。 “哦,亲爱的安德希尔小姐——出了什么事吗?”叫艾咪的女人尖声问。 “跟她本人无关。两位知道她在哪里吗?” 玛莎把蜡黄色的脸拉成发霉柠檬的形状。 “她跟她父亲在牧师寓所。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现在去打扰他们。” “为什么?”我问,早就半转过头。 正经八百的外表下藏了一抹窃喜的眼神,她说,“他们进门时愈讲愈大声,她是该听听劝啊。安德希尔小姐一直在照顾贫困的爱尔兰家庭,这种作法毫无道理可言,再跟醉醺醺的外国人混在一起,迟早会跟她母亲一样下场。不然她以为霍乱是哪儿来的?到时候高贵又可怜的牧师要怎么办呢?” “在上帝的保护中,”我冷冷地说,再礼貌地把头一点,“当然是你们的上帝,所以不用担心。” 我转身离去,身后两人张口结舌。我从教堂侧门走出去,沿着小径穿过苹果树丛走到牧师寓所边的浓密树篱,就看到梅西和她父亲站在客厅的凸窗前,我立刻煞住脚。一看就知道父女两人在争吵。只见梅西咬着指甲,牧师神情严肃。我从没想过要偷听他们讲话,但梅西的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在树篱前停下脚步。再说,隔了这么久再看到她,也让我的心脏噗通噗通跳。 “可是梅西,他们甚至不是基督徒。”我看见牧师边说边果断地举手一挥。 “非洲的传教士也照顾穷人,那里的部落崇拜的神,多到你数不清,那根本没有影响。”她说,张大眼睛看着他。 “部落里的人只是教化未开,单纯无知。” “那么爱尔兰人只是生活贫苦,而我不能……” 牧师走到一旁,脚步快速又气愤,我看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梅西听了他的回答之后,脸红得像初升的太阳,立刻转头面对窗户,眼睛紧紧闭上。牧师讲了大约十秒的话,说完之后又站回我看得到的范围内,他一脸痛苦的样子。他举起手把女儿按到他的怀中,梅西低下头,抓住他的手臂,牧师又开口说话,下巴轻轻抵在女儿头上,但我转过头,迴避对我来说太过亲密的画面。 “我很害怕,”他说,“我不想为了一千个迷失的灵魂而拿你的健康去冒险。” 要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我一定会因为偷听他们说话而受良心的谴责。社会慈善家所做的事仅限于举办主题茶会,准备一桌丰富的牛舌派和柠檬香槟,跟一群人热烈讨论如何消除这世上的罪恶。不过梅西不属于这一类,坦白说,她不属于我可以区别的任何一类,尽管我一向观察入微,但是她举竟来自一个支持废奴主义的家庭。如果有哪一类慈善工作者愿意把手弄脏,随传随到,那一定是非废奴主义者莫属。总之,我不像牧师,没去多想同样热心助人的安德希尔太太走进满是患者的病房、最后赔上生命的这件事。看到梅西这么做,我不会硬把她拉回明亮通风的地方,我只会耐心等她走出来,不然她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话。 我绕过屋子的转角,这些灰暗思想在我脑中打转。当我走到前门时,门自动打开,梅西走出来再转身把门关上。 我莫名其妙楞在原地,走到小径的梅西也同样一怔,她手臂上的提篮以秒针的速度来回摆盪。 认出是我之后,我看见她的脸从苍白变成毫无血色。一小段头髮黏在她的下唇边,任谁看了都会想帮她把头髮拨开,但是那样会破坏她脸上的表情,不管那是什么表情。 “我要去布朗家,虽然我手上的面粉不够。”梅西匆忙地解释,不为什么,跟她平常一样。 “怀德先生,我赶着出外拜访,你来找我爸吗?”
第32页 我摇头,依然说不出话。 “那么就请你陪我走到桑树街,然后……跟我说说话,虽然我现在恐怕没什么心情说话,可以吗?” 她就算问我想不想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所以我点点头。我们快步向前走,我的手再度轻触她的手臂,内心像往日一样一阵窃喜,周遭一切景物显得更近、更清晰,好似透过一个微弯的透镜看到的世界。 一瞬间我几乎忘了来找她的目的。我不会再妄想得到她,所以今天将比往后的每一天都好,因为今天我们的眼睛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我心想。 附近的桑树街热得冒烟。酒吧外放着一箱箱已经发黑流汁的农产品,融化的液体已经流到人行道上;建筑物在烈日下互相依靠,热得像是快晕过去。街上人挤人,没有一个是自愿上街的。七十六号是一栋木造建筑,在我看来很像木柴棒堆成的,但易燃性更胜一倍。我们走了进去,一步也不停地爬上二楼。到了走廊的尽头,梅西举手敲右手边的门,门内传来低微的喃喃声,她推门进去,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在外面等。 这间家徒四壁、空着四分之三个房间的屋子,瀰漫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病房味,空气中飘着人身上散发出的油腻味。我这辈子曾有过好几次极力压下把梅西从诡异的病房拉出来的冲动,但此刻的情景让我能彻底理解牧师为何如此痛苦烦恼。那感觉简直像是整个人被扯成了两半。 三名孩童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最小的大概两岁,他没穿衣服、四只手指塞在嘴里啜着,这孩子可能有些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年纪还要更小。另外两个女孩穿着条纹棉布裙,看样子大概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两人正在缝手帕。床那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猜她是美国人,但她可能有对来自荷兰的祖父母。梅西把一小袋面粉放在水壶里,因为眼前不见任何桌子或橱柜。 “禁酒宣导队的女人又来了,我得把地板和床单都洗干净,他们才会送马铃薯来,可是家里没有醋,也没有碳酸钠或松节油。” 女人说着话,一头金髮黏在额头上,脸色发红,身体打颤,看起来连站起身都有困难,更别提擦地板了。梅西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瓶子和一个小玻璃瓶。 “这里有松节油,我还有一盎司可以去除臭虫的水银。如果你愿意跟蕾西一起分,她会帮你吗?” “会的,”生病的女人松了一口气,“上个月她痛风犯了,我帮她洗过衣服。谢谢你,安德希尔小姐。” “如果今天我有马铃薯就会带来,可惜运气不佳。”梅西做了个鬼脸,一边嘴唇往下拉。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谈女人发烧的状况、她的孩子,还有禁酒宣导队的女人到底要贫户达到什么标准才肯供应食物。神职人员和科学家都认为,疾病的起因是生活品质差,例如食物过油、空气污染、土地贫瘠、卫生不佳、饮酒咳药、作奸犯科、性生活混乱等。因此,一般人会认为生病的人品德较差,不该跟善良正直的慈善人士直接接触,梅西和其他激进分子很喜欢取笑这种制度。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嘲笑这制度,虽然我知道她经常暴露在危险之中。疾病的起因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想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但我小时候常常生病,不算有多善良正直的范伦丁却跟拉车的马匹一样壮。由此可见那种论点站不住脚。 梅西亲切地跟小孩道再见,关上门后她说,“谢谢你来。我们走这边楼梯下去,另一边有三处的木头烂掉了。” 回到街上,阳光眩目刺眼。想起此行的任务有多可怕,我心头一震,暗自打算对梅西说我有个不情之请。但当我把脚步转向圣派区克大教堂时,梅西先开口了。 “我爸作了一个很诡异的恶梦,”她说,“今天早上我一下楼就看到他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枝笔和一张纸,但他并没有在看书、写字或做笔记,只是坐着发呆,后来才出门工作。他几乎没办法跟我说话,让我不由得担心起你的恢復状况,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指的不是大火,而是艾登?拉弗帝。 “很难熬的一天。”我坦承。 “我承认我觉得最可怜的是我爸,”她说,表情神秘难解,“我想那孩子已经回到了天堂,说不定你也这么想,或者你会觉得他是在凉爽的土里。但是,只有我爸想像他下了地狱。怀德先生,你觉得谁最可怜?” 孩子的母亲,我心想。神智不清地坐在监牢里,心里的话只能跟老鼠说。 “我不知道,安德希尔小姐。” 梅西很少露出惊讶的表情,所以我像个收藏家仔细看着这难得的一刻。听到我叫她安德希尔小姐,她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之后又轻轻咬着下唇。 “你没想过这些吗?” “尽量不去想。” “怀德先生,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以为我们是老朋友,但是大火之后你却消失无踪,没留下只字片语。你以为我们都很狠心无情,不会担心你的下落吗?”她横眉竖目地说。 “假如我害你或令尊为我担心,请原谅我。” “你知道这样很不像你吧?” “我戴上了警徽,又搬到了第六区,难道现在的我看起来像我吗?”
第33页 梅西的黑色眉毛松开。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有一刻我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我们重新迈出步伐时,她竟然找到了值得笑的事。笑意在她的嘴角若隐若现,脸上或许看不出来,唿吸声却听得出来。 “听到你最近遭遇的不幸我很难过,”她轻声说,“所有的事,我是昨天才听说,当然是听我爸说的,如果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谢谢。”我不太领情地说,“书进行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说,语气有点顽皮。 “但听你的声音,我很难相信你不为任何事而来,准备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吗?” “嗯,”我不情愿地说,“潘医师认为你或许可以帮忙警察指认一名男童的尸体。如果你不想……” “潘医师?我父亲的朋友,那个正在研究万灵药的医生吗?” “是吗?我以为他只帮小孩看病。” “他是啊,所以我跟我爸才会认识他。没错,就是他。潘医师一直在研究一种能治疗各种疾病的药水配方。他发誓说那是科学,但我觉得太不切实际。有那么多人因为没有新鲜的肉可吃而奄奄一息,治疗方法很清楚旧地在眼前,何必费那么多心去研究神奇药水?可是他为什么会想到我……哦,我懂了。”梅西嘆口气,把提篮往瘦弱的手臂上推。 “那男孩是本国人吗?” “如果你是指他爸妈是不是在这里出生、有没有口音,或有没有钱打通关卡,我不清楚,不过他看起来像爱尔兰人。” 梅西的嘴角一斜,对我笑了笑,但跟脸上飞过的一吻一样短暂。 “这样的话,我一定帮忙。” “为什么是爱尔兰人你就一定帮忙?” “因为,”她答,再度优雅地避免正面回答问题,“如果他是爱尔兰人,这城市没有其他的人会想做这件事。” 指认尸体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我猜这时尸体应该已经清洗干净,包上寿衣,放在王子街和桑树街转角的圣派区克大教堂,离我们只有几码之遥。但第一个问题是,明知道我应该要让梅西看尸体,可是我实在不想让她搭着我的手,走近那面装了五扇窗户的粗糙石墙,通过侧门进入教堂。此外,更大的原因是,这途中还可能会遇到一些暴民。 “我们要烧了撒旦的宫殿!” 一名彪形大汉站在一小群模样兇狠的工人面前。彪形大汉身长六尺,落腮鬍又黒又密,但看上去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这些人脸上刻画的风霜都超出他们的实际年龄。这些拥有正当工作的人刚做完屠宰猪只或敲钉子的工作,就穿上自己最好的外套,提着竹蓝,里头装满从河里捡来的小石头,看到爱尔兰人就丢。他们身上的黑色合身燕尾西装和领带夹针很像范伦丁。范伦想要爱尔兰人的票,本土主义者想要爱尔兰人死。这是一群辛苦过活的男人,看他们冰冷的眼神和动不动就握紧的拳头就知道。 “交给我。”我对梅西说,示意她到转角等我。 “你们这些白皮黑骨的傢伙竟然不敢面对一个生来自由的美国人!出来陪我们玩啊,胆小鬼,我们会把你们当一袋小狗丢进水里淹死!”高大青年喊叫着,露出整排牙齿和仔细梳理过的胸毛。 “今天不行。”我说。 一双双眼睛转向我,像寄生虫扑向尸体。 “你是跑腿小狗吗?”高大青年问,听声音就知道是纽约本地人。 “我是警察,不是僕人。”我帮他翻译“跑腿小狗”的意思。为了摆摆样子,我把大拇指往警徽一弹,以前我看过很多次范伦丁这样弹纽扣,这是我第一次对警徽油然生出恼怒或厌恶之外的情绪。 “去找别只想淹死的小狗,别招惹教堂了。” “哦,警察啊,”那个高个子不屑地说,“我老早就想扁警察一顿了。这小子口气满大的嘛,看来也听得懂黑话。” “唬人的啦,”有个看似喝醉的人含煳不清地说,他的脸看起来像被人误认成面团并重新整形过。 “他只有一个人,也听不懂我们的话。” “丑八怪,我听得懂,而且我一个人对付你们就绰绰有余,”我呛他,“快闪,不然我只好送你们进监狱。” 如我所料,一群人都转头看那个又瘦又长的大个儿。他站出来,双手自然地往内弯。 “大家都叫我比尔,波勒。”他低头吹气,味道又臭又重。 “我是个生来自由、土生土长的共和主义者,无法忍受常备军的存在。信不信老子出手把你打成猪头。” 他是不是真有这种能耐,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醉了,四肢软趴趴的。所以当他整个身体扑向我,犯了一般高大又臭屁的人常犯的错误时,我移步向前,避开他的拳头,手肘往他的眼窝一戳,比尔先生就像人卸下肩上的麻袋那样,应声倒地。 “要多练习才会成功。”我给他良心的建议。他的跟班都跑过来扶他站起来。我又摸了摸警徽,此刻非常高兴有它撑腰。 “快滚,免得更多个我这样的人赶来。” 或许跟我老哥吵几次架都值得,只要我能名正言顺地,用卑鄙无耻的方法痛宰别人,我想。这时这群暴民拖着他们的领袖和石头落荒而逃。我拉了拉脸上的绷带,心中的一线希望则是不停地拉扯着我的嵴椎,毕竟梅西就在我后面。梅西——不在我后面。教堂的门开着,呈现出门框优美的弧形。
第34页 这一刻我才发现,希望是件烦人的事,希望是匹断了腿的马。 到了大教堂里面,十二根大柱子有如山脉的根基,撑起又高又远的屋顶,每根柱子顶端都围绕着四颗灯光微弱的圆球。尽管如此,光线仍然昏暗,空气中瀰漫着焚香和宗教仪式的气息。我看见梅西认真在听一名神父说话,而他就是几星期前我到桑树街找房子时看过的那名神父。当时他一定在我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我们没有任何接触,但我仍然记得他的脸。首先是他的头,圆圆的,不能算秃头,但上面一根头髮也没有,就像是从没长过头髮似的。脸上的五官立体分明,英姿焕发,充满智慧。他的目光转向我,眼神好奇。 “这位应该就是怀德先生。” 眼前的高阶神职人员对我伸出稳健的手,是掌管这里的高墙和屋顶的手。 “他们说你会过来。休斯主教此刻人在巴尔的摩跟大主教开会,目前由我代理行政事务。我是康诺?席神父,很乐意为你服务。” “谢谢。顺带一提,外面那些流氓已经走了。” “当然了,他们每天下午大概这个时候就会走了。如果他们再逗留久一点,就会遇上刚做完运堆肥工作、在回家路上想找人打架的天主教零工。”他露出微笑。“我跟安德希尔小姐都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不过你似乎羞辱了他们,帮警察提高了声势。我跟安德希尔小姐在五角地这里从事慈善工作,而……令兄怀德队长似乎带来沉重的消息。你一定想看看那名男童,他在其中一间侧室里,这边请。 “房间的摆设跟警察局差很多,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同一具尸体。高窗洒下的光线把男孩照得更加清楚,一幅幅静止不动的圣徒画像围绕着他,恰如其分地陪伴在他左右。此刻他身上披了一件白袍,面对着砂石天花板,胸前盖着一块布。不过,你不可能会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因为之前已经亲眼看过死亡。死物看起来比较沉重,有种活物没有的向地性。 梅西直接走过去,放下篮子。 “嗯,我总觉得之前看过他,但想不起来他是谁,”她说,“我想你不认识他吧,神父?” “不认识,虽然很希望能给你别的答案,尤其在看过他的伤之后。” “他受了什么伤?”梅西马上问,边捜索记忆。 我瞪了神父一眼,眼中的两团火都可以把哈德逊河每天运送的冰块融化。 “安德希尔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吗?”我问,希望答案是“不想”。 “怀德先生,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男孩的身体被人凿了一个很深的十字。”神父说,对我使了一个又同情又抱歉的眼神,而我当作没看到。 “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可怕的事?为了什么?” 我头最眼花地回想潘医师分析的三种的可能:中了邪、想发财、补充营养。 “我们正在调查,”我坦白地说,“目前为止的猜测都很荒谬,从宗教狂热到各种离奇原因都有。” 梅西举手摸脖子,露出她纤纤玉臂。她低声说, “但死因不是这些吧?”语气比之前更震惊。 “不是。”我向她保证,某个半成形的想法轻敲着我的后脑。 “他不是死于肺炎就是某种更难查证的病。安德希尔小姐,去年你有没有照顾过得水痕的家庭?”我急忙问,并凹了凹手指。 我低头俯身,把男童身上的袍子拉下一、两英寸,露出肩膀。皮肤上的疤痕几乎已经淡去,比他脸上的雀斑还淡,但依然看得清楚。 梅西拉下一边嘴角。 “上一季的水痘病例特别少,他当然也可能得了水痘但没来找我,不过我的确有两个星期拿着牛皮纸到处跑。把牛皮纸用糖蜜浸过再敷在儿童身上,可以减轻皮肤发炎症状。哈林铁路和公墓之间的第八街有一排房子出现多起病例,不过都是穷苦的本地人。橘街也有一区病得很严重,但都是威尔斯人。啊!”她突然一惊,“葛林街也有几家,那里是……” 低头俯视尸体时,梅西的美丽脸蛋逐渐失去血色。 “他是妓院里的人。”我低声说,同时伸手按住她的手肘。那一刻我可以确定这是为她做的,不是为我自己。但愿我可以确定。 “他是雏妓,对吧?” “你怎么知道?”梅西诧异地问,嘴唇还微微张开。她往后退了一步,陷入沉默,好像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甚至还可能光顾过那种地方,对出卖皮肉的妓院花名册并不陌生。 “天啊,不是那样的,我没去过那种地方,”我澄清,“我是从某些线索归纳出来的。他从哪里来的?” 她顿了顿,说:“去年我在葛林街某间糟糕的妓院见过他,那里的老闆是马许夫人,全名是丝儿?马许。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没猜,我有内线消息,之后再告诉你。地址在哪里?我得找马许夫人问问话。” 康诺席神父抱着双臂,散发一种沉默刚毅的气息。他清清喉咙。 “要找丝儿?马许问话没那么容易。坦白说,我们教堂也曾努力让那个女人屈服于对神圣三位一体的恐惧,但都成效不佳。不时会有爱尔兰孤儿跑去投靠她,之后想出来却比登天还难,她人脉很广。”
第35页 “什么人脉?” “政治人脉。”他对着我扬起眉毛,客气有礼却又不敢置信,“难道还有别种人脉?” 梅西用指尖触碰男童的头髮。 “难怪我没认出他,上次看到他是一年前,”她自言自语,声音紧绷,“他……长大好多。” “去那间妓院务必小心,好吗?”神父叮咛我,意味深长地把他光滑无比的头歪向一边。 “我应该害怕一个碰政治的女人吗?”我嘲弄地说。 “那倒不是。我之所以提起,只是怕你不知道令兄范伦丁?怀德队长要是知道你去骚扰民主党的大金主会有多生气。” “金主?”我说,声音硬住,喉咙仿佛突然卡进一个鱼钩形的物体。 “对,而且是超级大金主,”康诺?席神父点点头,暧昧地笑了笑,“也就是贊助者,甚至可以说是私交甚笃的朋友。” 说完神父就去忙别的事了,留下我和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一名惨死的雏妓,以及我胸中的一把怒火——但我太了解我哥了,我知道生气是又蚕又白费力气——还有脑中浮现的一个念头。当然不是去找马许夫人问话,这件事已经不用考虑。 可怜的小鸟,这次她非说实话不可,不然无论她再怎么无辜,势必都要面对许多前所未料的后果。 第08章 同情罪犯一直以来都是爱尔兰农夫特有的心态,要追究这种异常心态可能会徒劳无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心态的存在就是暴力和谋杀事件的温床。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 回到家时,我看见波姆太太站在厨房中央那张擦得干干净净的面包柜檯后面,一只手紧紧按着绷得像美丽弦月的嘴唇,整个人既不像在动,也不像站着,而是前前后后摇晃着瘦弱的身体,眼睛眨个不停。 “怎么了?”我问她,弯着腰在一架一架的杂粮面包间走动。 “我给她喝了赤榆皮茶,”她紧张地说,避开眼神不看我,“血液循环失去平衡的时候,喝赤榆皮茶最好,之后再敷膏药,非常有效。” “小鸟生病了吗?”我惊课地问。 “我派她去跑腿,”波姆太太把重心移到左脚,身体半转过去又转回来,“就在前面而已,我要她去买午餐要吃的鲜鱼,不远,可是太阳很大,我不是故意要……我没想到这样会造成她的压力。她现在不太能动。” 她终于说完,放松的拳头轻敲着嘴唇,表情慌乱狼狈得像一片刚犁过、高低不平的田地。 我想小鸟现在一定躺在波姆太太的床上,我赶紧跑上楼,打开门,门嘎吱一声,像是受伤的哀求声。房里光线幽暗,波姆太太虽然在门外印上姓名,房间却一点特色也没有,我心想。视线慢慢适应昏黄的阴影后,我看到一张单薄的椅子,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不是人像画,而是一片绿死人不偿命的青草地,让我想起童年时光。 小鸟穿着一件薄薄的亚麻裙躺在床上,头髮散落在枕头上,深棕色的头髮又卷又乱。一片散发刺鼻烤苹果和菸草味的温热药膏敷在她的胸前,勐然让我想起十一岁那年,我哥用土法治疗我的伤风感冒,害我吃足了苦头。一听到我的声音,她的眼睛马上如翅展开。微弱光线下的一对灰蛾。 “你怎么了?”我柔声问,走向床。 “我回来之后就全身发烫。”她干干的喉咙勉强发出声音。 “从鱼摊回来之后?现在哪里不舒服?” “身上起了红疹子,还有唿吸困难。” “波姆太太好像很担心你。” “我知道。我很抱歉造成她的麻烦。” 我坐在床边,正想说谎安慰她,说没这回事,但却内心交战,不知如何是好。应该告诉一个生病的小女孩她的朋友确实被人撕烂,还是让这件惨剧就这样过去,到底哪一个比较糟?就算从她口中问到我想要的答案,这孩子也会难过得肝肠寸断。但还没开始问之前,我就发现异样。 “出门买鱼之前你们谈了什么?”我闲话家常地问。 小鸟的眼神飘向窗户,眼瞳突然变得深不可测。 “我忘了,”她小声地说,“有水吗?” 我拿起水杯凑进她的嘴,发现她转头时小心翼翼,每个动作都像洋娃娃一样僵硬。我把水杯放下。 “要是我说波姆太太非常难过,而且已经告诉我你们谈了什么呢?”我说,这也不能算说谎。 她微微缩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就像折弯的别针扎了一下皮虏那样。 “她想把我送到教堂的孤儿院,”小鸟哀嘆一声,“如果她真的讨厌我,我会走的。我跟她说过我会赔她杯子的钱,我很抱歉造成她的困扰,但她一直说‘这样比较好’。我想你会让我待在这里,如果她不会一直找你麻烦,不会强迫你听她的话。可是我会走的,等我好起来。” “这样的话,我们最好别让你用光甜菜汁,还是桑椹汁?我不确定。” 小鸟装病的事实当场被我揭穿,但她脸上的表情我再也不忍心回想。小孩说谎被逮到通常会恼羞成怒。很久以前的某天早上,范伦丁用野生草莓把身体涂红,但还是逃不掉他讨厌的工作:把一匹死于狂犬病的马制成皮革。那天他就恼羞成怒,毕竟制革实在是件苦差事。
第36页 但小鸟的脸先是泛红,接着就像大人一样垮下来。她因为心虚而脸红,像中弹的鸽子翅膀飘飘,直直落地。我想告诉她改掉这个坏习惯,像一般小孩一样气得跳脚,大声抗议。 “赍药太热了吧?”她用正常的声音问,又浅浅一笑。被人拆穿之后,还能露出可爱的一面。 她低头看,脖子和胸前巧妙染上的红色痕迹还没把刺鼻的药布染红。她坐了起来,把药布丢在茶几上,发出湿湿的、失望的声音。 “甜菜汁应该不会流下来才对。我在出门前从食品储藏室偷来的,再请一个报童用他的小刀币我割开。” “聪明。” “你不生气吗?” “如果你无法连续十秒不说谎,那我就会生气。” 她的眼睛微微一缩,心里正在衡量。 “那好吧。我不会再编故事了。”她从床上爬下来,盘着腿坐在我面前。 “问我问题吧。” 我顿了顿。但这女孩的外表底下早就伤痕累累,或许我们都是,况且因为同情而犹豫不决根本算不上仁慈。 迟疑一会儿后,我摘下帽子,搁在红蓝两色的拼布床单上。小鸟看到我拿下帽子时,再次睁大了眼睛,她大概猜到有什么大事就要降临在她身上。 “你认识一个叫丝儿?马许的女人吗?”我问。 她顿时一惊,害怕地伸手去抓床单,整个人跳起来,变成跪地的姿势。 “不不不,我从来不……”然后她顿住,缩起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小鸟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如果让你很难受,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我温柔地说。 “她在这里,对不对?她找到我了,我不回去,我……” “她不在这里,我不该吓你的,再也不会了,但现在我很需要知道答案,恐怕要辛苦你了,我很抱歉。小鸟,你说他们会把某人撕烂……我们找到一具尸体,跟你差不多年纪,可能大一些——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 一开始小鸟默默无语,她换了姿势,两腿平放,然后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同个地方来的?” “我请人去指认过他,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你……从你的穿着,还有你说……有人受了伤。而且你们去年都得过水痘,你自己看就知道。” 小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颈子下方两处几乎已经快看不见的水痘疤痕,她抬起头时咧咧嘴,露出令人不敢相信的真诚笑容。她下颚的一颗牙齿歪了,跟隔壁牙齿和乐地挤在一起。 “怀德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因为你是警察吗?” “不是,”我坦承,没想到她那么平静,“因为我以前当过酒保。” 她机灵地点点头。 “你太强了,没人比得过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前几次骗你我很抱歉,可是……”小鸟清清喉咙,又一种我希望她改掉的成熟姿态。 “你想知道什么?” “真相。” “你不会喜欢的,”她一边玩着裙子,一边无胄打采地说,“我也不喜欢。”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利安,就这样。他从造船厂那里来的,之前靠水手和码头工人,施捨的剩菜剩饭过活,两年前来投靠我们。他说他受不了把应该收钱的东西免费送给别人,再说马许的伙食挺不错的。” 我呆坐不动,极力不让身体说出嘴巴拼死拼活也不愿说出口的话:这世界不该有这种事。 “昨天晚上他发生了什么事?” 小鸟耸耸肩,这是我看过最无助、最沉重的耸肩。 “昨天晚上那个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来了。” “戴黑色斗蓬帽的男人就是伤害利安的人?” “对。”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没人知道,也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我觉得他一定是野蛮人,比方印第安人或土耳其人,不然为什么要遮住脸?” 我想得到不少理由,但没说出口。 “那么你怎么会全身都是血?” 小鸟闭着嘴巴,有如一扇门大力关上。 “我不想谈这个。是利安的血,我走进去,看见……我不想谈。” 我本来想逼她说,但又觉得自己很可恶。就算不追着最重大的问题问她,眼前要问的也已经够多了。 “戴黑色斗蓬帽的男人为什么要伤害利安?” “我不知道原因。我说过了,他可能是个野蛮人,但或许他就是喜欢做这种事,有时候他们就是喜欢搞怪。他的脚步一向又轻又快,好像要做什么好事,而不是……总之,就是他把他们砍成碎片。” 我的心脏颤抖得厉害,像靠近湿答答烛心的火柴。 “他们?” “对。” “有多少人?” “好几十个。”她的喉咙忽地抽搐一下,像被绑起来抽打的动物。 “他们。我现在跟你住在一起了。”
第37页 “如果你一再说谎,愈编愈离谱,你要我怎么帮你?”我问她,手指掠过发间。 “一开始你要我相信你是为了逃离父亲才离家出走,或是不小心刺伤一个人男人,还有全身沾满……” “还有我的血液循环失去平衡,但这次我没说谎!真的没有!”她大喊。 “小鸟,”我筋疲力尽,全身骨头僵硬脆弱,“这样不公平。你一直在对我说谎,现在却要我相信有几十个小孩被某个……憎恨小孩的疯子砍成碎片?” 小鸟点点头,训练有素的表情未经她同意就面露犹豫。那表情让我想起松脱的马车车轮驶过滑熘险恶的泥巴石头路。 “而且没有人发现?没有……” 我的声音渐弱。话说回来,谁会发现呢?警察局才成立两星期,而且谁都不屑听爱尔兰人说话。该死,我再也不觉得有必要听小鸟的一面之词,不用想也知道她在夸大事实,肯定是如此。她有两、三个同伴失踪了,她却瞎掰有几十个,还有个戴斗篷帽的土耳其男子。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问。 小鸟使尽十岁小女生的全身力气,压下从嵴椎往上升的战慄。 “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们埋葬的地方,”她细声说,“只要你答应让我留在这里。” “两个星期。“波姆太太说,她的嘴角往下,坚定得跟踏在地上的两只脚一样。 小鸟的连篇谎话让她的皮膺好似缩水了好几英寸,整个人绷得很紧。她忿忿地说,小鸟要是她的小孩,非受点处罚不可,但或许小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两个星期后她就得离开。这很像一场先从宣判结果开始进行的审判。 “对不起,”小鸟说,还在窗力挣扎,“我能不能补偿你,我可以……” “两个星期。”波姆太太不肯让步,她大力捶打手中的面画,像在除去世上的各种罪孽。 此刻,我跟小鸟一同走去坟场,热气把太阳烤过的马尿味和滚烫石头髮出的味道一阵阵地送进鼻孔。小鸟换上小男生穿的长裤和有钮扣的长上衣,再加上一块粗麻布充当腰带,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去扫街角赚点小钱的扫街童。 “你怎么知道那几十个小孩埋在哪里?”我问,尽量不让 “几十个”听起来像刻薄的“几百万个”。 “有次那个戴黑斗蓬帽的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的。”她回答,同时左顾右盼地打量卖冷饮和酒精饮料的店门。 “那晚我朋友艾拉不在,我看见他走下马车,走进他用的那个房间,在地下室。我好久没下去那里了,那里比其他房间都常上锁,所以我得去偷拿钥匙。他走的时候,我躲在窗户后面看,他们把一包东西丢进他的马车后座,他上车就说:‘到第九大道和第三十街的交叉口。’” “那一带只有树林、农田和空荡荡的街道。” “那他们去那里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我抱着又要被耍了的熟悉感觉,带小鸟走上坟场的宏伟大门。之前她对于要踏进这里一直恐惧万分,我很怕她会当场落荒而逃。但此刻她只是抬起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怔怔望着眼前的建筑。 “他们要怎么把两层楼高的窗户直接卡进墙里?”我们踏进坚固石墙内的凉爽温度中时,她问道。 还好我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没概念。办公室那头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大教堂的幽深长廊传来,那种男中音的浑厚声音会让你马上直起背。 “怀德,过来这里!” 乔治?华盛顿?麦瑟肥厚的手臂下夹了一捆文件,粗硬的眉毛下双眼圆睁,我突然觉得脚下的鞋子变得沉重许多。我们走向表情严肃、体型庞大的警长。他没转头去看小鸟,坚毅而居高临下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我猜他仍意识到小鸟的存在。这神态使他看起来像一座气势非凡的帝王纪念碑。 “令兄范伦丁,怀德队长,”麦瑟说,“是个很能干的人。如果有什么行动对民主党有利,他就会彻彻底底完成那个行动。大火蔓延时,他奋不顾身冲进火场救人,把火扑灭,我想他也会把同样的决心带进警察局。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早上不得不原谅一名无故失踪的巡逻员。这对我造成了不便吗?是的。我信任令兄吗?是的。所以请你告诉我,怀德先生,这名幸运復职的巡逻员今天下午做了些什么证明他哥哥是对的?” “死去的男童名叫利安,没有姓氏,”我说,“他来自丝儿?马许经营的妓院,此人跟我哥显然是旧识。这位是曾经住过那里的成员,她叫做小鸟?黛丽。据她说还有其他小孩遭人用类似的方法除掉,她说她知道尸体被丢在哪里。我提议进一步查证她的说法,所以我需要帮忙,我想应该需要几把铲子……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得到您的允许。” 原本藏在麦瑟嘴里的笑容整个绽放在我眼前,但很快又恢復严肃,未知的想法在他脑中颤动。 “你说丝儿?马许吗?”他低声问。 “对。” “在这里别提这个名字。你说还有其他孩子被除掉。”
第38页 “是,但是……” “如果真找得到人,那就是我们两个找到的。”他说完,就迈开步伐。 我们认为坐火车北上,会离目标第九大道太远,这样太不切实际。因此,一个小时后,我跟乖巧听话的小鸟、严肃的麦瑟警长再加一个老皮,坐在一部大型出租马车上。老皮的头髮飞来飞去,像许多焦急的惊嘆号,麦瑟显然信得过他,至于理由只有天知道了。 三把铲子因车身震动而在我们脚边铿锵作响,每次小鸟的自光不经意飘到那里,就会很快别开,转去看马车敞开的顶篷。宏伟的砖石神殿被我们抛在后方,越离越远。要是小鸟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就谎称有个类似无名冢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的神经像小提琴琴弦一样颤抖。真是怪了,我何必把警察工作看得那么重,这样不像我。 “不好意思,长官,你真的有空参与调查吗?”想到麦瑟警长真的有意要亲自挥铲挖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如果丝儿?马许跟这件事有关,但这件事不用你管。”麦瑟警长沉着地回答,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 “对了,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这么多事?” 如果省略小鸟一开始玩的把戏,我认为过程不难说明。听完之后,麦瑟警长坐在一旁陷入沉思,完全不理我们,老皮则对着我笑,他那种表情大概只能用热情来形容。 “怀德先生,了不起的寻人技巧。” 他穿着破烂衣袖的手整齐搁在膝上,荷兰靴碰撞着铲子, 发出奇怪的铿锵声。 “我当了一辈子的守夜员,白天也会帮人找些遗失物品。寻找失物,起码是有打赏的失物,这种事我常做,至于找名字……”他说,粗糙不平的手指敲着下巴,或者该说是脖子跟脸交会、本来是下巴的地方。 “长官,那是难上加难啊。我向你致敬!真的。水痘是吧?今晚我要用这只手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我跟小鸟互看一眼,彼此心里想的跟白纸黑字一样清楚:疯子一个,但无害。这让我们之间迸出一线金黄色火花,将我们的距离拉近。之后她盯着沿路的高级住宅看,又变成孤单一个人,耐心等着,直到我们抵达不断蔓延的都会区边缘。 这里非常接近在二十三街附近滚滚流动的哈德逊河。 一格格区域当然继续往前延伸,仿佛烙印在土地上,但有些路诡异地从石头路变成黄土路,其他路则每天反覆铺了又铺。比方百老汇大道和第五大道,那里人口稠密,即使到这么北边也是,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但第九大道至今仍是十足的乡村风光,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而且当我们拿着铲子下车时,胃里焦虑纠结的感觉也没能阻止我的尿意,不然对我来说,这儿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我们已经把在路上闲晃的猪只和市场的摊贩抛在后头,远离尘嚣的空气相当清新,没有炊烟,没有翻倒的尿壶,没有腐烂的鱼内脏。只有几片围着篱笆的农场,玉米壳闪闪发光,无数在日光下闪烁的石块从柳枝里冒出来,还有糖槭树的香甜味道。我们在糖槭树的目送下走向模煳的交叉路口。 如果换成不同的情况,这里可以说是一片宁静祥和。 我们在模煳难辨的交叉路口停下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小鸟悄悄把瘦小的手滑进我手里,抬起头像是在说,我只知道这些,不知道全部的事,如果知道,就不会活到今天了。 “告诉我,”乔治?华盛顿?麦瑟含着声音问,“他们通常在一天的什么时候来这里?天亮?还是趁天黑的时候?” “天黑。”小鸟声音微弱。我听过那种声音,不是她说实话时会发出的声音。 “那么,”他嘆道,“如果墓地真的存在一小女孩,为了你好,我希望是,不然我会送你到西部去跟一个死了太太、需要一个好厨子的农夫作伴——那它离第九大道起码还有点距离。晚上来有点远,而且哈林区居民会走这条路回家。” “利安消失之前,你最后一次看到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是在什么时候?”我问她。 小鸟的喉咙有一刻似乎巴住嵴椎不放。 “一个月前。我从没在那个时候见过他,可是……可是,夫人不在。” 我没问她夫人多大岁数,因为我知道,她绝对还不到被称为夫人的年纪。 “如果他们被埋在这里,那这里的花草应该都是新冒出来的。”我说。 如果真有墓地的话,我的脑袋补了一句。 我的小小朋友偷听到的方位非常明确,所以我们用不着分头去找。我们一直走到哈德逊河,第十大道在那里曲折延伸,穿过蓝灰色的缓慢河流旁的悬钩子和香蒲。 我们又走回第八大道,这条宽阔大路灰尘漫天,跨过布满石头的溪流。铁锤敲打的声音传进我们敏感的耳朵里,但是在一片寂静中几乎听不到弓形锯的声音,再往灰胡桃木的树梢看过去几乎不见任何屋顶。 “这里什么也没有。”麦瑟警长说。他说得没错。 我扫了小鸟一眼,眼神很不客气也不讲理,说穿了就是要一个十岁小女孩别再把我当傻瓜。她回瞪我一眼,像在问我,我怎能期待她来过这里。
第39页 见没人答腔,麦瑟说:“怀德先生,我的耐心正在渐渐消失。” “但这样没什么不好。”老皮立刻反应,一手掠过下巴松弛的脸。我以为他是个古代人,没想到脑袋这么灵活。 “我们进行了初步的捜寻,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带哪里才是安全又隐密的埋尸地点?” 小鸟咳了一声掩饰战慄,那一刻我真恨老皮,虽然不是他的错。 “说得对,”我开口却说,“我们仔细想想。” “那里是一片小森林,”不多久老皮又说,“那一大片棉白杨和苹果园在后面。” “等一等,”我说,“周围都是棉白杨的话,有人靠近也不知道。相反的,如果是在岩石后面就能注意四方动静,一抬头就能看见有没有人经过。” “很好,怀德先生,说得没错,我懂你的意思。” 我走了几步,踏进散发甜味的草地,其他人跟上来,眼睛看地上。不久我们就看见了车轮留下的淡淡痕迹。不是没长花的空地,而是花曾被压扁但还没完全长回来的地方。 “六尺宽。”我说。 “一部马车或是大型运货车。”我左边的老皮补充。 麦瑟走去找最近一块拔地而起的片岩巨石,我们跟上去。那是一块闪闪发亮的黑色巨石,已有几千年歷史。照理说我们身在这种地方应该觉得与世隔绝,但愈深入树林,远离曼哈顿一般认为的文明,就愈觉得那座小岛1一直在监视你。你要不就习惯生活在纽约千千万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要不就完全不管它。但当你到了城市的外郊,天空在你头上慵懒而清澈地延伸而去,鸟儿彼此在说些无意义的话,青草在脚下交头接耳……那种感觉还是在。这时它已深植在你的皮肤里。永远有眼睛在看你,就像那天下午闪亮的灰岩和黑榉木在看着我们一样,而且往往很难认为那种目光带着善意。 1指曼哈顿岛。 因为的确不是。实际上很可能是残酷无情。我们走到北边突出的岩石后方时,一幅骇人的景象出现在眼前。看得出来这块地刚整过,野花遍布,主要是毛莨,还有跟嫩草混在一起的三叶草。天真而美丽,碧绿鲜黄,亮到刺痛你的眼睛。 “我的天啊。”我低喃。 “开始挖吧。”麦瑟说。 这片草地相当宽,土壤却很浅,这一带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实在教人想不通。当我看着这一片刚长出的花草时,心里的想法只有:这块地也太长、太宽了。 这部分我先跳过,因为都是一些事实,而且是惨烈的事实,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尽管烈日当空,我们个个都满头大汗,但整体速度还是很快。不管在上面看着我们的是新教或天主教的上帝,我都无法想像当我们发现一根细小白骨和一只腐烂手臂,同时两把铲子之间硬生生迸出“啪”一声的那一刻,它心里作何感想。我记不得是谁的铲子,或许是麦瑟跟我,或许是老皮跟我。但我记得自己的铲子碰到的不是泥土,这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且只有两尺深。上面的土还软,底下的尸体也是,最开心的就是在肥土里钻来钻去的虫子。 不过,让我惊惶不安的并不是那只手臂。没错,指甲已经剥落,皮肤跟青草融为一体,枯藁的手指抱着土壤的手势几近温柔,但它旁边还有白骨,是腐烂得更彻底的局部脚骨。 一看到这些我就有种直觉:不只一个,还有很多。尸骨飘出一股隐约的味道,仿佛在说:找到我们。 请找到我们。 那天我们埋首工作,移开沉重泥土,挖出一个个曾是孩子、如今已成骨骸的尸体。有时候你打从心里尊敬一个人,有时候你会决定跟他站在同一边。当乔治?华盛顿?麦瑟命令小鸟走开,不让她看见同伴的尸骨逐渐腐烂的那一刻,我对胸前的徽章,还有信任我、让我戴上警徽的长官,油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把她带走。”麦瑟警长说,仍旧没看小鸟一眼。 我放下铲子,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尽管三分钟前我们才挖到第一具尸骨。我赶紧跑向小鸟,她怔怔地站在一片三叶草中,嘴唇紧闭以免尖叫出声。我默默把她抱起来,走到最近一个能挡住这幅残酷景象的闪亮石头后面。 “我不会回去的。”她再次郑重地说,死命抓住我的衬衫。 “不会的。”我答应她,虽然要怎么收留一个小雏妓,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从来没当过警察,但当小鸟在我臂胁里频频颤抖,差点喘不过气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了。现在我是警察了。 因为如果不是警察,这世上还有谁会发现这些小孩? 第09章 天主教,亦即崇拜偶像的基督徒,可能以各种方式传入美国,目前我不该贸然影射……可是,我亲爱的同胞,容我在这种时刻提醒各位,在珍惜宝贵的公民自由及你所珍视的一切的同时,务必对天主教提高警觉。 ——塞缪尔?亚当斯,《波士顿公报》,一七六八年四月四日 纽约市占据在船运业欣欣向荣的曼哈顿岛南端,当人口愈来愈多,生活和工作的空间不敷所需时,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往北发展。比方我出生的地方,格林威治村,现在已经整个被纽约包围,而十四街以北则成了上流阶级的大本营。令我深感困惑的是,纽约市区大概只延伸到雀儿喜以北,但这么小的土地上却住了这么多人,还分成十二个区。只是再过不久我就会知道,当你在荒郊野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埋尸地点时,该去哪里求助就成了一个迫切的问题。
第40页 十四街以外的地方,就是从联合广场公园到收容所以北第五大道上突然冒出的豪华建筑,其中不管是河流或农场,全都算在十二区内。但十二区的警察局是间老监狱,离我们难以想像的远,途中要穿过哈林区冷清清、绿油油的农村,那里的篱笆倒的倒、塌的塌,荷兰籍太太坐在刷白的前廊喝咖啡,对彼此挥手打招唿,但这样捨近求远,快马奔去波士顿邮路寻求支援又说不过去。最后老皮放开出租马车的其中一匹马,我放开另外一匹,车夫看了一定很不高兴,但我不记得我们有很担心他的反应,反正我们跟车夫保证过参尽快归还马匹。老皮用不要命的速度骑马赶往十四街的联合市场,也就是十一区的市中心。我负责把小鸟送回伊莉莎白街交给波姆太太照顾,她坐在我前面,身体僵硬,神智恍惚。 麦瑟一手搭在铲子上,看着我们离开。他脱掉了夹克,肩膀弓起像头公牛,嘴唇绷紧,大概很后悔过了这样的一天。 一看到小鸟的样子——动作专注而生涩,像在跳芭蕾也像第一次学走路——波姆太太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我想留下来,但也迫不及待想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只见房东太太把小鸟包在裙子里,我对她点点头,趁暮色降下之际快马赶回变幻莫测、不断扩大、有如长出翅膀的纽约边界。 现场到处都是警察。有块区域已经成了一条宽阔的沙土壕沟,两个德国人在一边挖土,一名美国混混和投靠美国的前英国人在另一边,中间一群爱尔兰人忙着把配对符合的尸骨放进不同的袋子里。老皮到处穿梭,监督火把是否亮着,但火光似乎只让黄昏更暗。 一阵不怀好意的微风吹来,把腐尸味吹进我们的鼻孔,那种味道没有东西可比,而且会跟着你好几个钟头,好几天。我走去找麦瑟。 “我不认为这些都是丝儿?马许的人。”他说,眼睛不看我。 “为什么?这些年来有很多小孩流落到她的妓院,其中一些就葬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 “不,怀德,”他冷冷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总共发现了十九个,你想那是不是比不可能,还要更不可能?” 我发出根本不像声音的声音。我清清喉咙,目光扫了现场一圈。袋子、白骨、还没变白并带有模煳血肉的尸骨,这些都仍在眼前。有些防水布摊开,上面放了一些碎骨。 一切都毫无道理,尤其是我正在进行的对话。 “会不会数错了?有些……有些骨头很……零散,长官。” “头,”麦瑟警长憎恶地说,“如果你的数学跟黑话一样强,欢迎你数数看总共有几颗头。老皮!”他喊。 老皮快速跑过来,在火光和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不像螃蟹,反倒更像蜘蛛。我的样子大概很像刚被人甩了一耳光,但他当作没看见。这傢伙够意思,很懂得体贴别人的心情。 “帮我找个东西。”麦瑟亲切地对老皮说。 “是,长官。要找什么?” “什么都可以。这些是尸体,全是四分五裂的尸体,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这些无法确认身分的无名尸,最后只能送到最近的公墓去。我要你找盒式坠子,或者是刀柄、一小张报导、一根生锈的铁钉、一个衬衫的钮扣,钮扣很不错。总之,什么东西都可以。” 老皮一个转身,消失无踪。 “怀德,”队长缓缓地说,“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因为从现在开始,我要你负责这件事。”他顿了顿,把手指移到下巴,注视我的眼神专注得像正在计划一场殊死决战的上将一样。 这辈子从没有人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像是要託付给我一项重责大任似的。我微微屏住唿吸,听他接下去说,“我还没把你这个人看透,但我想你的表现会出乎我的意料,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开始让我刮目相看。” 听起来很像一种挑战,所以我当然马上跳了下去。 “民主党的会开完了没?”我问。 “开完了,大概一个小时前。” “那请你允许我知会怀德队长,我希望跟他一起去调查马许夫人。我不想一无所知踏进她的地盘,我需要一个对那种场所更熟悉的人。” “很睿智的设想。”麦瑟上上下下摩擦他粗糙不平的脸,脸上的绉褶挤过来压过去。 “好,想办法找到你哥,要他今天早上六点到办公室找我。记住,把这件事当作最高机密和紧急事件来处理。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方式屠杀小孩,但上帝会帮助我们找出答案。总有一天,日正当中时,兇手会在坟场被处以绞刑。快去,千万别单枪匹马去找丝儿?马许,一定要找怀德队长同行。” “为什么?”疑问从我胸口油然而生。 “因为,”警长含着微笑回答,转身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火把,“他是唯一睡过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男人。” 男人有了目标就像船靠了岸,不再浮浮沉沉,摇摆不定。 一坐上来回奔波的出租马车,我就觉得好些了。拉车的马已经系回马车上,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我在我哥之前说的地方找到了他。这个雷雨欲来的夏夜,天上一頼星星也没有。范伦丁在自由之血酒吧的后包厢里,跟平常一样被人团国园绕,远离了拥挤的雅座和长椅,还有好多脏兮兮、令人眼花撩乱的美国国旗。他四肢大张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衬衫半开,坦露胸肌,轻啜着某种毒品,一个我没看过的陌生人躺在他腿上。
第41页 常见的一幂。不过,老实说,那名陌生人的性别让我吓了一跳。 “提姆!”范伦喊, “吉米,这位是我弟弟提姆。看他的样子你大概会认不出来,不过是他没错。” 一头黑髮、优雅瘦长、有双迷人蓝眸的男子从范伦的大腿上瞄了我一眼,用文雅的伦敦腔说:“他当然是你弟。你看他,真是可爱。哈罗,提姆。”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大事不好了。”不是太恰当的回应,我承认。 开完鋮内会讁后,范伦显然吸了些吗啡,此刻满面红光,。时间从他眼底分秒流逝,就像血从伤口汩汩流出。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懂了我的话。 “我的好士兵,你走吧。”他说,那个叫吉米的陌生男子马上退下,留下一个醉醺醺、贵陶陶的警察分区队长和他累坏的弟弟。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都忘记了关键讯息,“我的天啊。”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一屁股坐进离范伦不远的藤椅里。我们的头顶上是一只活娲活现的美洲鹰标本,它披着红蓝两色旗帜,渐渐剥落的鹰爪底下黏着箭。 “真不敢相信你的表上又多了一项鸡姦。” “什么表?” 咳药、酗酒、贿赂、暴力、嫖妓、赌博、偷窃、行骗、敲诈,我趁脑袋还清醒时在脑中细数。 范伦先是圈起嘴巴对着房间另一头的傢伙开心地大喊,后来才意识到我说了什么,他转头看我时一脸惊讶。 “等等,我说老弟,我跟鸡姦有什么关系?” “刚刚那个傢伙让我想到这个问题。” 范伦丁露出嘲笑的表情,整张脸因为不屑的表情而充满生气,同时还从一个小石罐里倒了两大杯淸澈的饮料。 一闻到甘草味和费心蒸馏过的苦呛酒精味,我就等不及要啜一口。 “老弟,少胡说了,斯文吉米是我的朋友。” “看得出来。” “天啊,提摩西,让我解释一些基本原则给你听。就从鸡姦说起好了,既然你对这个话题这么有兴趣。” “最好不要,不过看来你很想说。” 范伦大概已经把我带来的坏消息忘掉——坦白说我也还没从刚刚看到的画面清醒过来——此刻他一手摊开,另一手伸过来把饮料稳稳交到我的手中。我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热辣辣的感觉滑下喉咙,像罪恶版的圣灵充满。 “假设说,”我哥说,“你跟女人随时保持距离,只跟同性在一起,也喜欢到隐密的地方跟同性睡觉,这种人就是同性恋,对吧?” 我点点头,不说话,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换成另一种状况,假设你跟同性恋是朋友——顺便告诉你,他是个年轻又优秀的民主党员,家就住在附近——对方也喜欢你,偶尔想提供一点法式服务,当作在玩 一样,那又不同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想起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看见那件事:一名妓女坐在巷子的板条箱上,用嘴巴赚取晚餐。 “所以假设你让他偶尔跪下来帮你一下,双方都爽歪歪,也没造成什么伤害,这样哪里算鸡姦了?” 我大力摇头,心想或许我可以把耳朵里有关我哥的一些有趣但不重要的事情丢出去,专心想一些重要的事,而且是有人拿钱付我薪水、要我动脑筋想一想的事。 “我们找到了十九具小孩的尸体,还不算我们看过的那一个。” 我老哥的脸一沉:“什么?” “别逼我再说一次。” 范伦难得那么善体人意,自动靠上前听我说明。我从头说起,几乎全盘托出,包括那个全身是血的鬼影撞上我的膝盖,以及她预先告知我们利安会没命,还有她带着我、麦瑟和老皮找到浅土下可怕尸骸的事。这当中我只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小鸟现在还住在我那里,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此刻我们都想跟对方装傻,拿范伦丁来说好了,即使知道死了那么多人,他好像还是搞不懂丝儿的妓院跟这件事有何相干。 “每条街上都有很多家妓院,而且都大同小异,谁都有可能对那些小鬼下手。”他不耐烦地说。 毒品让他变得暴躁易怒,更别提他会像个找到摇钱树的妓女一样轻浮放荡。 “那些小孩尸体未必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总之,丝儿年纪不小了,她何必害死自己的生财工具呢?她没道理碰这种事。” “小鸟是从那里来的,”我又说,“利安也是,就是那个胸口被凿了一个十字架的小孩,还记得他吧?就是今天你要我去指认的惨死男童。所以我去了,而且还找到很多跟他一样惨死的小孩。你现在一直帮那个可怕的女人说话是因为你睡过她,还是你希望我赏你下巴一拳?” “因为她是党的宝贵资产。你根本不认识她,为什么说她可怕?” 我扯着自己的头髮。 “或许是因为她雇用雏妓?” “你在说什么?那里没有人低于十五岁。我说老弟,你第一次在草地里把小太妹的裙子弄脏是几岁?还是到现在都没搞过?”
第42页 “十六岁。但是小鸟?黛丽才十岁。你分得出不同吗?别告诉我你不会。” 范伦想了想,表情凝重地用指甲去抓右手边头髮浓密的弧形发线,但帮助不大,所以他扣紧手指,固定在膝盖上。 “十岁未免太小了,”他承认,“你确定她是从丝儿那里来的?” “你是笨,还是只是茫了?” “是被骗了,”他厉声说,“毕竟丝儿对我去的时间瞭若指掌。” “毫无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气你吗?” “不太清楚——你从一八一一八年就开始生我的气……” “我之所以气你,”我咬着牙说,“是因为我们现在应该去找那个女人问话,结果却在这里争辩怎样才算鸡姦,还有十岁当雏妓是不是太小。” 我哥站起来把酒喝干,我也一样,甜美芳馥的邪恶调酒,一路滑下我的肠胃。范伦丁的脸上漾开一抹奸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眼袋深重的男人因为这抹笑容变成了一个穿着短裤的男孩。 “提摩西,干得好。”一如往常,他又在伤口上洒盐。 “干劲十足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比我手下的巡逻员强多了,他们一整天也没发现什么鬼东西。咱们去找丝儿吧,想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找个姑娘。店里买帐。” 看到本人时,你很难形容丝儿?马许这个人,她给人的印象完全超乎预期。所以我决定转而形容她在妓院前厅一面威尼斯大镜子里的倒影。镀上金箔、披挂尊贵蓝丝绒的胡桃木家具环绕着她,头上的水晶分枝吊灯照得房间像鎭石内部斜面,光芒闪耀。 她穿着一件简单而完美的黑色缎袍,看上去像剧院里的交际花,我无法不去猜想她以前曾在包利剧院的三楼座位拉过客。浓妆艷抹的脸孔显示她的化妆技术高超。紫罗兰香水味在她身边盘旋,春意盎然。她站在一架黑檀木钢琴旁边,一手垂在最高音阶那端,另一手握着香槟酒杯。直视她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漂亮,但看着镜子里的她,你会发现事实不然。她不是梅西那种漂亮:有着两、三种完美的瑕疵。丝儿?马许有一头仲夏艷阳般耀眼的金髮,髮丝松松地盘在头上。五官相当协调细緻,妩媚娇弱,有种梅西没有的柔媚,嘴唇仿佛总是抛着飞吻。但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却像是美的抽象理论,毫无实体可言。淡棕色的眼阵看起来心不在焉,瞳孔中间是一抹蓝色;笑容不带真心,比较像是不断强迫自己露出开心的表情,尽管从来就给不了永恆不灭的快乐。 看着镜子,你会发现她完全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那种把陌生人和认识的人绑在一起的细线,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我回想起小鸟惨白的脸。 她在这里,对不对?她找到我了。 “你突然跑来我不确定该觉得高兴,还是要气你没事先通知我,好让我把整晚的时间空出来给你。”她对我哥说。 不久前,我才逼着范伦丁喝下两品脱掺了白兰地的温咖啡,压着他把头泡在抽水机抽上来的克罗顿河水里,等他穿好衬衫、扣好钮扣之后,再把他的警徽别在他的花俏背心上。可是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像刀子上凹凸不平的锯齿那样尖锐,手指抽搐得像只被打扁的蜘蛛一样。但除此以外,就算不把救火员的强壮体格、街头顽童古灵精怪的苹果脸算进去,他站在丝儿?马许的前厅还是气势非凡。我实在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还是你不想我空出时间陪你?”她娇羞地补上一句。 范伦丁跟平常并无两样,我暗自下结论。我只是从没跟爱慕他的人共处一室过,答案就这么简单。 “亲爱的老情人,我今天来是为了公事,不是来找乐子的。”范伦雀跃地说。丝儿给我们一人一杯香槟。 “除了打火,我还接下了警察工作,现在正在处理警务,提姆也是。” “真高兴终于见到了范伦的弟弟,”她带着计算过的笑容说,“他很常提起你。” 想到他都说了些什么,我就没胆回话。 “所以我是来帮忙的,”范伦接着说,“说吧——告诉我,我们可以帮你什么忙?” 丝儿?马许天使般的头歪向一边。 “谢谢,但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店里有个人被干掉了。我是来帮忙的。” 漂亮的小嘴张开,惊愕地扭成一团。 “你是说……不,太可怕了。我手下的姐妹没有人失踪,可是我们有个名叫利安的小听差跑走了。有人找到他了吗?” “是。等我找到对他动手的傢伙,一定会把那傢伙吊死,你懂我的意思。” “天啊,”她倒抽一口气,抓住范伦的手臂。用这种藉口触碰我哥,我实在觉得不太高明。 “我们很担心他,都祈祷他能平安回来。” “这个……小听差,”我说,“是什么时候跑走的?” “至少一个星期前。” 我确定她在耍我们。因为我在伊莉莎白街跟小鸟相撞不过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当天早上我就听说了利安的事,还去指认了他的尸体,并在当天下午前往埋尸地点。由此可知,到昨天为止,利安还活着并住在丝儿?马许这里,因为他们会把他撕烂这句话要表达的无疑是还没发生的事。我心想,小鸟?黛丽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小鸟?黛丽是个小骗子,却像指南针的箭头一样指向正确的方向。正这么想时,我清楚听见鞭子抽人的噼啪声。
第43页 “马许夫人,你这里有人挨打吗?”我用钢铁般的强硬语气问。 “是的,”她说,脸上显然是为了我着想而微微发红,“但我向你保证史匹格先生事先就为这项服务多付了钱。怀德先生,如果你同意,我愿意负担利安的丧葬费。大家知道他死了,一定会非常伤心。” “你想得很周到。”范伦笑了笑,答应了她。我极力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你确定你其他……姐妹……没有人失踪?”我接着问。 “为什么这么问,怀德先生?” “我们担心其他的无辜邻居受害。”我简短地说。 “这里整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像消防局一样,”她说,一边肩膀无奈地一耸,摆明是冲着范伦说的,“但今天吃晚餐时,我们这里一个人也没少,希望这会让你比较放心。” “既然如此,我们方便看一下地下室吗?” “地下室?范伦丁,三块钱够办一场简单的丧礼吗?”她从红丝绒钱包里拿出一些钱放进我哥的手里,指尖逗留不去。 “当然可以。为了什么?” “我突然想看一下。”我说,范伦丁把贿款收进口袋。 我们提着一盏油灯下到地下室。如我所料,底下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刻意弄成什么都没有。那是个土墙围绕的四方空间,空气凉爽,以地下室来说通风还算良好,几个杂乱的箱子和一个诡异的裁缝用模特儿堆在角落,模特儿身上插满的别针在光线中抖动。整体来说非常干净,但地下室这么干净反倒有点奇怪,看不见蜘蛛网或幢螂,地下室到了夏天往往都会有蟑螂。就算利安是在这里受伤流血,而不是垃圾桶里(我根据小鸟身上的衣服所做的判断),这里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突然抓住了某个点子的尾巴。一个满帅的点子。一股如蛇飞掠而过的兴奋感扫过我的身体。 “你愿意出钱帮利安办丧礼真好心。”我轻松地说,转过身面对她。 “我很好奇你的姐妹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大方,如果是的话,我很想认识认识。” “这种气魄就对了,”范伦赞赏地说,从口袋掏出半支雪茄,“犒赏一下自己。” “我很荣幸能告诉你,这里的人都很大方。”丝儿.马许说,带着会意的微笑。 “跟我来,我带你到后面,我有一、两个姐妹今晚很寂寞。” 走到大厅时,我已经把香槟喝光,她又重新倒了三杯。我坐了下来,两腿张开,低头垂肩,故作阳刚,这种姿势我看过我哥摆过千百次。我从帽子底下睨他一眼,他点燃雪茄,烟味有如幽灵在房里飘来飘去。 “怀德先生,玫瑰今天晚上有空,有机会认识你她会很高兴。”丝儿.马许靠在我哥坐的椅子 扶手上,对我说道。 “我在想……”我清清喉咙,“唉……其实我有点……偏好,比较不喜欢……有经验的女孩,她们看过各式各样的人。我喜欢慢慢来,教小姑娘一、两件事,逗她开心。玫瑰今年几岁?” 丝儿?马许眨眨眼,手指掠过我哥的头髮。 “十八岁。不过丽丽十五岁,你可以等她半个小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狡猾地说。 我哥从马许夫人的背后对我使个眼色。 “我这个弟弟啊,是个小恶魔,”他说,“他没有恶意,会对姑娘很好的,甚至称得上温柔。不过他只看得上含苞待放的花蕾——玫瑰一旦开过,他就没兴趣了。” 这种事真要命,叫人直想发抖,但我只能忍耐。我不知道我到底想怎样,是要甩我哥一巴掌怪他说出这么下流的话,还是要拧一下他的手感谢他反应这么快。 “哦,”马许夫人轻唿一声,“我们这里恐怕没有提供这类服务。” “太可惜了,”范伦丁嘆道,“要不然提姆在忙的时候……我也得想办法杀杀时间,你说是吧?” 卑鄙下流的傢伙,我暗骂,同时又在心中起立鼓掌。丝儿?马许的表情变得柔和。 “仔细想想,这里有个小女孩专门帮我缝补衣服。” “太好了!不过你知道他真正的喜好吧?跟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个小男孩在旁边就更好了。教教小鬼怎么玩,再让他加入游戏。你的利安就别提了,愿他安息,可是如果你有……比方……小马夫或之类的人,提摩西?怀德就会乐歪了。” 他把三块钱还给她。我噁心地对着我可怕邪恶又聪明绝顶的哥哥笑了笑,保持沉默。 “我想全纽约没有人比你弟弟更爱玩了。”丝儿?马许对我说并亲暱地一笑,又往我哥的臂弯里靠。 “没错,”我冷冷地说,“我只想让孩子们开心。” 她说这种要求不会造成不便,要我们放心,然后起身走去摇了摇一对铃。她告诉我,小马夫有些奇怪的习惯,一些怪癖,不过他是个好男孩,大家都喜欢他。她知道我不会介意他的怪癖。 几分钟后,两个小孩走下楼。一个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棕发跟小鸟之前一样盘在头上,脸圆都都的,一副想睡的样子,她身上也穿着类似小鸟之前穿的华丽睡衣,幸好上面没有血。另一个就是火灾前我在尼克酒窖看过,还警告他别再偷糖的那个骨架像鸟的爱尔兰男孩。他也穿着睡衣,嘴上还涂了口红。
第44页 一看到他,我惊讶地张大嘴巴,胸中的空气顿时热得发烫。看他们的样子,显然都刚服用过鸦片酊。 “亲爱的,醒醒。奈尔、苏菲亚,这位先生想好好疼你们。” “他会的。”范伦丁附和,倏地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楼上有没有你们想带走的东西?” 苏菲亚一脸恐惧,闭口不语。反应机灵的奈尔一眼就认出我,尽管我戴着有边的帽子,脸上还绑着一条灰布。他摇摇头,手指像小麻雀的鸟爪缩了一下。 “你们有鞋子吗?”我又问。 一个露出惶恐茫然的眼神,另一个表示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马许夫人高声说,“他们住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不是了。”我说。 “我说好妹子,你知道吗,”范伦说,“卖淫是犯法的?我之前也不知道。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纯粹想爽一下的打火流氓,但他们跟我说这是犯法的,很难相信是吧?所以这两个我们带走了。” 丝儿?马许千娇百媚的五官往不同方向飞去,一朵遭强风摧残的花朵。怒火一闪而过,接着用受伤的眼神哀怨地看着我哥,最后只好无奈地接受。通常我不是个残忍的人,我也不认为现在应该幸灾乐祸,但是这一刻真是大快人心! “那么,你们还想带走什么吗?怀德先生?范伦丁?”她的一只手顺着黒丝绒上衣往下滑,演技好得没话说,刚刚的怒火已经消失无踪。 范伦掐指一弹:“我差点忘了!丝儿,最近委员会要办一个募款活动,我知道你很支持党,我把这三块钱收回去,感谢你辛苦赚钱工作。宝贝儿,祝你晚上愉快!” 丝儿?马许把钱还给他。范伦丁走出门时,她的一双眼睛简直要把他的宽背烧成木炭。我想继绩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雏妓失踪,也想知道如果我咬定她在说谎,她会不会反驳。但我只要一开口,她就会猜到我知道小鸟的事。想到这里我立刻打住,小鸟一直拒绝直唿丝儿?马许的名字,而且一说到她就嘴唇发抖。所以我把宽边帽一点就全速离开那个龌龊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像个疯子咧着嘴笑,旁边跟着两个穿得几乎一模一样、光着脚丫的小孩。我老哥嘴角叼着雪茄,双手扠在窄小的臀部上,若有所思地摇着头。 “那个贱女人,”范伦若有所思地说,“纽约人这么不老实真是让我失望。几年前我还把她当作情妇,那些事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不过那时我常喝得烂醉。提摩西,我有个问题。” “嗯?” “你打算拿这两个小鬼怎么办?”范伦丁问我,两根像要戳人的手指头指着两个小鬼。他们俩张大眼睛站在街上,唿吸着闷热潮湿的八月空气。 第10章 愿每个希望教养儿女活得像人、提升心灵、扩展心智的父母,都能小心提防耶稣会1信徒的暧昧话语渗入耳中。 1jesuit,隶属天主教的修会。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手册》,一八四三年 两个小孩挨挤在马车上。苏菲亚怔怔地看着外界的事物,眼神茫然,好像很久没出来了,或许她从没出来过也不一定。奈尔的眼睛半闭着,重获自由的狂喜眼神掠过之后,取代的是隐而不显的羞耻感。他用袖子擦掉嘴上的口红,手臂上露出伤口似的痕迹。 “你们什么时候住进那里?”我问,“又是怎么进去的?” 他直挺的鼻子两侧从雀斑底下红了起来。 “只有最近两个星期。爸本来在帮人砌砖,但为了酒,工作都不做了。她说她的店就像剧场,大家工作就像在玩,每天吃好吃的东西。我一个星期没吃柬西了,除了从猪饲料槽偷来的几颗苹果。后来她就不让我出去了。不过,有些是真的。”他大胆地说,声音尖利。 “有些没骗人,真的有炖鱼,还有新鲜好吃的牛排。我以为你是个酒保。”他补上一句,面露猜疑,他这辈子大概都会这样多疑。 我解释了事情的始未,同时又想,身为警察却想把丝儿?马许的漂亮脖子扭断是不是很不应该。 “奈尔、苏菲亚,我要问你们一些重要的问题。” 两人没答腔,但奈尔可以说是竖直了耳朵,而苏菲亚喝过鸦片酊之后还能这么警醒已经很了不起。 “你们有个叫作利安的朋友,恐怕已经离我们而去。你们可以告诉我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生病了。”苏菲亚细声说。 “还有呢?” “好像是肺病,”奈尔补充,“很严重,不过找医师治疗过。” “我拿多的钱叫女佣去买草莓给他吃,他喜欢吃,但没有变好。”苏菲亚两眼无神地说。 “那时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我问。 “奇怪的事?没有奇怪。他只是走了。”奈尔回答。苏菲亚点点头。 “你怎么认识利安?” “我跟小鸟?黛丽是朋友。” “小鸟?黛丽。”奈尔破颜微笑,露出歪七扭八的白牙,吹了一声口哨。 “那个漂亮丫头,她是一个骗子。”
第45页 “奈尔,克瑞冈,小鸟比你聪明,而且她比我还会帮我的洋娃娃补衣服。”苏菲亚不高兴地说。 “她是漂亮,她说的谎也漂亮,你只在那里住两个星期,什么都不知道。我很高兴她母亲回来了。” “她母亲?”我重复一遍。 “她母亲回来接她了,夫人是这么说的。” “没这回事,不过她离开了,我很庆幸。我为你们三个高兴,没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了。” 苏菲亚点点头,畏怯地看着窗外。之后奈尔就没再开口,但两、三分钟后,他总算放松一些,不再坐得离我那么远,那对我来说是份很慷慨的礼物,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之外。 至于小鸟——我喜欢她,非常喜欢,虽然她满口谎言。要不是有二十具货真价实的尸体为证,我相信有个戴黑色斗篷帽的男入存在的机率到现在还是零。 我们在圣派区克大教堂前下车。我原以为午夜之后要进教堂会很麻烦,结果迎接我的并不是面无表情的巨墙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进入大教堂,就看到后面小屋透出夜读的灯光。我敲了敲康诺,席神父寓所前那扇简单而精美的板条门,两边各跟着一名脚底脏兮兮的小孩。听到脚步声靠近,苏菲亚惊慌地发出细小的声音,很像尖锐的警铃声。 奈尔抓住她的手,“别紧张。”他说,虽然穿着睡衣但仍很有权威感。 神父打开门,身上仍是白天的神职装扮,光秀的脑袋在滑亮的油灯映照下更加醒目。看见我旁边的人和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他深吸一口气并把门整个打开。 “快进来。”他把孩子安置在干净的方形餐桌旁,然后走去食品柜拿面包和一小圈乳酪,一边切着面包和乳酪,一边跟我们说话。 我抱着双臂背对着门,心浮气躁,静不下来。康诺,席神父很亲切地问他们叫什么名字、父母是否还在、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问题都由奈尔负责回答,我很高兴看到神父想得到他的信任再听我说。要是他无意接纳他们,对两个孩子的帮助就很有限。 “先吃这些,我去教堂储藏室再拿点东西过来,”他说,“我会带怀德先生一起去,帮你们拿些好一点的衣服过来。奈尔,注意她有没有吃东西,好吗?” “我会的,神父。”他回答。我发现奈尔已经不是个小孩,而是个喜欢任务的小大人。 我们走到露湿的热气中,空气中仿佛闪着雨丝,闻起来有雷电的味道,再过不久就会雷电交 加。席神父瞅着我,一脸好奇。 “我很想知道你怎么偷走丝儿?马许的财产的,此人是个恶魔,而令兄又是恶魔的最佳拥护者。” 他一手拿着铁钥匙,另一手提着灯,挥着手领我走向圣派区克大教堂最近的入口。我很乐意告诉他,也如实交代了过程,但实在说得乱七八糟,因为思绪急着想同时沖往不同的方向。我想知道麦瑟的想法、老皮有没有找到钮扣,如果有的话又代表了什么,还有小鸟的眼睛是否可以不再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遮盖, 一片死寂。听到我说“十九个”时,神父的手在慈善衣物箱里停住,除此之外他一直面不改色。 “我要你知道一件事,”他缓缓地说,边摺着一件小连身裙和一件蓝色裤子。 “你需要帮忙时,我随时乐意帮忙,我想你会需要的。这件事就像火堆里的火药桶。” 我的脸在四分之一的面罩下抽搐,微微发烫,仿佛同意他的话。 “对,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担心你这个案子的调查随时会喊停。” 我不只没担心过这件事,甚至还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我突然觉得衬衫衣领背后在发烫,好像被他羞辱了,虽然事实上神父并没有那个意思。 “警察会让二十个小孩的命案变成一桩悬案?我希望警察不会那么没用,虽然我们还没经过考验。” 神父“啪”一声关上箱子,动作果决,双手靠在桌上,眼睛看着我。 “不是二十个小孩,是二十个没人在乎的天主教小孩。只要这个案子有可能破案,只要它符合民主党的政治利益,你就是个身负大任的警察。但不论是乔治?华盛顿?麦瑟或范伦丁?怀德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刚成立的警察局丢人现眼,民主党员也不会白白为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受人挞伐。” “要是哪天我哥和麦瑟警长要我别碰这案子,那教宗当着热烈欢唿的民众面前跟美国总统握手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的声音气愤又粗嘎,活像有根菸斗在我喉咙里吞云吐雾。 “我无意冒犯。至于教宗格列哥里十六世,大多数纽约人应该都没想到他有点过于投入打击奴隶买卖、现代铁路系统和教宗领土的议题,以致对美洲的事根本爱理不理的。”他冷冷地说。 “你没有冒犯到我,”我绷紧声音说,“你打算怎么处置奈尔和苏菲亚?” “我会尔他们找到比上次更好的住处,愿上帝赐给我们恩典。今晚我就会带他们去罗马天主教孤儿学校。但我要提醒你,这个城市里有些人只容得下一个上帝,而且是新教徒的上帝。很快你就会知道这点了。”
第46页 “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很快会知道,比起上帝,这城市有些人更在意公义。” “所以上帝和公义是分开的?”他狡猾地问。 对我来说,的确是如此。但傻瓜才会跟神父讨论这种事。铅条窗外开始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洗去仿佛悬在半空中的汗水。这种雨通常不会下太久,但是会挟带贯耳蒯雷,不过只要你不提心弔胆地等它降临,它就没那么可怕。那就像是被扁一顿或大打一架之后的感觉。起码现在我知道了最糟的情况。神父拿起衣服和叮噹响的钥匙。 “不需要回答。而且别误会,你并没有冒犯到我。我喜欢实际的人,你很快会发现,要是撇开我的神职身分,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实际的人。而你呢,是另外一种实际的人,既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当然也不是坏人。但愿你不是任何一种,因为依照我的经验,像你这种人往往能帮上帝做许多事。” 我想经过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之后,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结果也不出我所料。只不过,从那封信在八月二十六日寄到我手中后开始,这些发展都算不上什么了。真正的麻烦就是从那封信开始的。 把奈尔和苏菲亚送到圣派区克大教堂的隔天是八月二十三日。那天早上,第六区的警察在坟场的审判室里开会,主持人是麦瑟警长。他对大家说,传言像霍乱在警察队中肆虐,所以大部分的人应该都已经知道,我们在市区以外的某个地方发现了十九名儿童的尸体,有些已埋葬长达五年,有的最近才埋葬,不论男女,所有的死者似乎都低于十三岁,但实际年龄只能大约推估。从没有还分解得太严重的骨头来看,这些孩童的躯体都曾遭人凿出十字架。死者或许全是爱尔兰人,但肯定都是遭人谋杀。这是个秘密,是这个秘密多如阴沟老鼠的城市里,最黑暗的秘密。麦瑟说,大家最好继续守着这个秘密,因为第八区有个名叫利安的爱尔兰小孩遭人谋杀的消息,已经被报纸挖出来,现在每个报童都在街上扯着嗓门大喊号外。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早上我就迫不及待翻完了《先锋报》。光想到要是埋尸地点被人拿出来剖析、大肆宣传、反覆推敲,我就忍不住背嵴发凉。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妓女到各大报社用情报交换现金,”麦瑟警长说,“如果我发现你们有谁对局里的另一个发现做出同样的事,我会让你们恨不得自己是妓女。不过等我把话说完,你们就会觉得自己跟妓女差不多了。” 麦瑟警长冲出门时,房里鸦雀无声。德国人震惊无比却假装从容自若;本地流氓窃窃私语着;爱尔兰人不分黑髮还是红髮,突然间变得更像爱尔兰人。从他们冷酷的眼神、跟打架前的拳头一样紧绷的嘴唇来看,就知道底下暗潮汹涌。 “有找到纽扣什么的吗?”人都散去时,我问老皮。他坐在角落里,像藏在石头缝里的贝壳。 “怀德先生,怀德先生,”他握住我的手勐摇,用力到憔悴的脸颊都无可奈何地凹了进去。 “没有。要在那个地方找到线索,就跟在红萝蔔汁里找血迹一样难。但我一定会为警长找到线索的,也许是一条线,也许是一袋铲子,等着瞧吧,我会找到的,到死都不放弃。” 老皮很可笑,但不管他表达想法的方式有多可笑,他都说出了我的心声。走出坟场时我想,我们大概都疯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小鸟,虽然不算一个实际的目标,但有必要跑这一趟。而且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无法好好思考。自从去过埋尸地点之后,小鸟就不太舒服,她这次不像装的。 波姆太太站在店里给面包画上赏心悦目的刀痕,烤箱的热气把她深蓝色的棉布连身裙黏在蜂鸟般小巧活泼的胸部上,只是她的嘴角照例是往下拉。 “有什么变化吗?”我问她,把一包紫色包装的白糖放在桌上。在战争爆发之前先竖起白旗。 “谢谢,”她一脸讶异地用德语说,“没有。” 早上我出门去坟场前,小鸟瞥见波姆太太使用的勾状面团搅拌器时,突然放声尖叫,把我跟波姆太太都吓了一跳。我从没听过那种尖叫声,感觉像会抹去一切,整个世界都消失在铺天盖地的噪音中。更多陶器被砸碎,小鸟的手再度成为罪魁祸首。在那之后她变得沉默,但这样反而更糟。 “跟她说说话吧。” “我会试试看。”我转身上楼。 “好。如果她还是不开口,再换我试。” “这期的《纽约街巷明暗录》如何?”我转头打趣地问。 她刚拿起来的杆面棍停在半空中。 “别担心,我会自己读。”我说,“兇手把尸体藏在怪奇博物馆某个展场的那篇是我的最爱。太厉害了。” 她的嘴唇张开,然后从若隐若现的睫毛底下偷瞄我一眼。 “或许女帮厨被来访的伯爵诱惑了,或许她没有。你读了就知道。” “真是吊人胃口。”我咧嘴笑,爬上楼走出她的视线。 我走进波姆太太的卧房,但小鸟不在那里。之前她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你甚至可以看到结冰湖面下的滚滚水流。我走进我的房间,有点害怕她会快速又无声地跳下窗,就像那天她突然跑出来,撞上我的膝盖。
第47页 幸好没有。小鸟趴在地上,穿着希腊式的束腰长上衣和小男生的长裤,手上拿着一小块煤炭。 看来她从墙上拿下一幅我的梦想渡轮素描,此刻正在上面加东西。水面底下有个像蛇的东西正往渡轮逼近,树上有只鹰。那只魔要不是刚猎到晚餐,就是那条蛇正努力把猎物吞下肚。我走进门时,她瞥了我一眼,因为重新诠释我的作品而一脸心虚。 我捡起另一张炭笔素描。 “我待一下就得走了。”我说,在老鹰微旅的爪子上加上阴影。 小鸟点点头,弓起的背不再那么像乌龟壳。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决定暂时先不提她朋友逃出来的事,因为我不想提起丝儿?马许这个名字。 一旦那些尸体不再盘据在她脑海,她自然会知道他们经歷的事。 “你的脸长什么样子?我是说整张脸?”她突然问我。 一瞬间我愣在原地,像玻璃镜般脆弱。但我接着拿下帽子,心想,这总比哪天范伦因为吗啡药退、酒精发威,跑来故意扯下我的帽子要好。说不定也比独自面对要好。 “帮我看看,好吗?”我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困扰我很久了。” 小鸟爬起来,跪在地上。我刚好也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所以她的手不用伸很长就能拉开我脸上的遮布和油腻腻的纱布,布条落在地板上。 她飞也似地冲出房间。一种陌生又可怕的噁心感霍地涌上来,感觉像溺水,是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也无法驾驭的感觉。但小鸟又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从波姆太太卧房拿来的小镜子。她把镜子举高。 “怀德先生,你看起来就像个真正厉害的流氓,常找人打架的那一种,不好惹的那种。”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右眼到发线周围的皮肤全都是烂掉又长出来的新皮,颜色是诡异的鲜红色,带有浅浅的波纹,像蜥蜴皮,不像人皮。小鸟说得没错,这张脸简直丑到有趣。过去,我的体格像拳击手,五官勉强算好看,无论如何都算得上年轻健康。如今我成了粗犷的男人,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恶棍,可以为了朋友或一箱雪前出生入死的硬汉。 这张脸不适合酒保,当警察倒是挺适合的。 “我应该把布绑回去,免得吓到敌人吗?”我开玩笑地说。 “嗯,”她答道,浅浅一笑,“不过我想只会吓到敌人,你不讨厌的人不会。” 那一刻我真心感谢她,却想不出该说什么,怎么也想不出来。 “我得回去工作了。” 小鸟伸手去拿轻薄的长布,但又沮丧地缩了一下。她把长布拿起来给我看,上面都是她手指留下的黑炭污迹,灰色粉尘煳成一片。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一下。” “没关系。” 不管知不知道自己有张丑陋的脸,我脸上都有这些畸形的疤痕,所以我还是把布绑了回去。我站起来,把油腻腻的纱布踢到一旁。 “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拿掉它。” 我很想说,那天后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其实那天真是糟透了。我坐在办公室里,紧咬着牙写下: 案件报告,第一辖区第六区警察提摩西?怀德记录,编号一〇七。小鸟?黛丽之前曾投靠丝儿?马许夫人经营的妓院,根据她提供的消息,我与麦瑟警长及皮先生前往三十街和第九大道附近,寻找一处不法埋尸地点。 自从艾登,拉弗帝事件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写字那么痛苦。在这悲惨的两天里,我向所有能找到的人问过话,然后写下: 案件报告,第一辖区第六区警察提摩西?怀德记录,编号一〇七。访问过跟马许夫人的生意往来的各个业者之后(包括杂货商、家禽业者、女裁缝师、煤炭商、酒精供应商、马车夫、女偏、杂工等),仍旧一无所获。 除了各种行业的从业者,妓院本身也排除了嫌疑。我们曾找过埋尸地点附近的零星住户问过话,只问到一些普通的交通状况。 辨识个别尸体的工作恐怕难以完成。侦讯过爱尔兰裔警察及其他爱尔兰人之后,并无发现恶意煽动人心的行为。案情日渐告急,但苦无其他调查管道。取得麦瑟警长许可之后,我们转向天主教徒的慈善志工梅西罾安德希尔小姐谘询。在得知多名儿童遭埋尸之后,安德希尔小姐表示,近来并无接到儿童失踪案件的通报。但她建议在不对外声张的前提下,可与她父亲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及康诺?席神父私下约谈,她希望两位神职人员能从服务广大市民的工作中,想起跟本案有关的线索。在警长的同意下,安德希尔小姐参与了这项计划,但目前为止并无其他发现。 难道我们要把这些小孩当作没人在乎的牺牲品?有这种事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我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写下:我该怎么办? 隔天早上,八月二十六日,我走下楼,坐在波姆太太的空桌前。她常去送面包,所以不在店里很正常。现在我奉命调查大规模埋尸案,所以都七点起床,晚一点再去找不想被问话的人问话。终于可以好好睡觉的小鸟,现在都把睡觉当比赛,拼了命的补眠。 所以。那天早上迎接我的,只有波姆太太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信就放在她为我准备的《先锋报》和她发现我早上都会买的面包卷旁边。我快速把报纸头条浏览一遍,没半个字提到大规模埋尸地点的事。接着我伸手去拿上面写着伊莉莎白街面包店的警察提摩西?怀德先生收的信封。我把信打开。
第48页 怀德先生,有些民众决得教爱尔兰人读书跟教猪读书没两央,因为爱尔兰人只要学会几个字就可能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不在是白人里的黑人,永远低人一等。但是,有个爱尔兰人可不这么想。我现在就是替上帝主持正义,我读的书用来写这封信给你措措有余。 天主教突已经被新教突踩在脚下太久。但都怪我们自己太软弱,是什么造成的我心里很清楚。 雄妓是为反三位一体的恶行,必须彻底产除。这是爱尔兰人犯的错、爱尔兰人的罪,唯有爱尔兰人能在上帝面前洗清我们自己的罪恶。我们的至圣教宗唿欲大家尽快对他们展开报復,唯有洗清罪恶,我们才有资格主张自己的权利,将纽约交到神圣罗马教会的手中。因此我在葬于纽约北郊的那些儿同身上留下十字架记号,这是最是合他们的处至方式,我知道我已经被任命为 高谭之神的左右手 说我已经……三天没这么震惊了也不为过。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荒谬的一封信。 写这封信的人,真以为我会相信写下“教猪读书”的人,就是写下“天主教突已经被新教突踩在脚下太久”这种冷酷字眼的人吗?酒保知道人平常都怎么说话,就算是疯子说话也没那么奇怪。 这个笨蛋以为我会相信有爱尔兰人会为了政治翻盘而屠杀雏妓吗?他以为我会相信教宗故意掮风点火、年復一年重启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吗?有哪个鬼话连篇的混蛋会在信后署名“高谭之神的左右手”,还期待我,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会害怕爱尔兰人的靴子踩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把重新摺好的信纸压在快凉掉的咖啡旁时,脑中浮现了两个问题。第一,这个爱鬼叫的胆小鬼是怎么知道埋尸的事?第二,这傢伙为什么把这封差劲的信寄给我? 不到三秒内我又想到,任何一个警察都可以自己把信送来。如果寄信的警察是个一意孤行的本土主义者,试图煽动反天主教的情绪,我相信麦瑟警长迟早会给他好看。但对方可能根本不是警察,所以我转去想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比较简单。我又把信浏览了一遍,不多不少只花了四秒钟就看出信封上为什么写上我的住址,还有这整件事该怪的人。原来是有人要我把信转交给民主党。 “去你的范伦丁?怀德。”我大声咒骂,把那封噁心变态的信塞进长外套口袋就冲出门。 第11章 无论在这一百五十年间,何时才是天主教会扩展权力的开端,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但以理及约翰所说的反基督,因为反基督的掘起跟先知所说的预言相符,其他被称为反基督的都未必如此相符。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我还以为他……总之,准没好事。事实上,当我冲进他在春天街上的公寓时,他全身上下只穿着内衣裤,身旁躺了一个美得惊人的爱尔兰小姑娘,一头红髮洒在白色枕头上,身体当然光熘熘,皮硪白得跟狗牙齿一样。两人的周围放了以下物品:三根不同形状的菸斗、一袋看似干燥蘑菇的东西、一个标示鸦片酊的棕色小瓶子、一瓶还没开的威士忌,还有半截火腿。 “范伦,”我喊他,不管他会不会发火,“叫那女的出去。” “不要,休想,”范伦丁有气无力地说。接下来的十分钟不是太顺利,不过最后我总算把那个妓女请出门,把我哥抓起来喝咖啡。但只能慢慢的,因为他连杯子都拿不稳。他穿着亚麻内裤坐在椅子上,强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噁心感,要不是这种画面我早就司空见惯,而且是他自找的,我可能会同情他。 “我收到了一封信。”我说,语气不悦。 “然后呢?” “信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他狂咳了一阵。 “上面有写提摩西?范伦……” “幸好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你现在可以读信吗,还是要我念给你听?” “念出来吧。速度快,这样你就可以赶快走人。” 我把信念给他听。我发现念到写错的“天主教突”时,他露出有兴趣的表情。全部念完时,他按着眼睛底下的大眼袋,伸出右手。 “给我,年轻有为的好警察。” 我把信给他。范伦丁举起信纸,针着窗户洒下的阳光,过一会儿又放下,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他用拇指指甲点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把火柴凑近信纸。 “住手!”我倒抽了一口气,把信纸抢过来。 范伦立刻把手抽回去,站了起来,我目瞪口呆。 一秒前我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做,此刻我拼命伸手想去抓他高举在头上的那封信,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烧成灰。要是他前一晚颓废过头,我还可能打赢他。有时候可以。但他不只比我高,动作也比我快。 突然间,我又变回了六岁,看着十二岁的他抓着一条无毒的条纹草蛇,打算把它一头甩向树干。那条蛇最后没能逃过一劫。 “干嘛?”范伦丁问,看着到处乱飞的火花。他对火的着迷让我浑身难受。 “提姆,这对我们都没好处。”看着纸张被灰烬吞没,我改用肢体以外的方法表示抗议。
第49页 “但那不是证据吗?” “可能是,”他开心地说,“不过我想你得加上‘以前’现在烧成灰了。” “你不认为那可能是兇手写的?” “那些愚馐的鬼话?不认为。你呢?” “也许不是,”我吼他,“可是如果信没了,我们要怎么查出写信的人是谁?” 这时候信真的没了。范伦或许有点烫到拇指,但看不出来,只见他拨了拨头髮上轻细如丝的灰烬。 “谁会在意信是谁写的?”范伦丁问。 “不管是谁,他都知道埋尸案的事。” “啊,”他露出微笑。这傢伙完全清醒了,这种瞬间清醒的能力连我都不能不佩服。 “我欣赏你的深思熟虑,要知道兇手很可能是警察里的自由党―起码有六、七个——或发疯的警察,或是任何人。总之就是想煽动大众一起反爱尔兰人的傢伙,因为爱尔兰老妈生的儿子都倾向支持民主党。我也相当欣赏你认为只要再研究久一些,就会知道信是谁写的认真态度。了不起。但这一类的信通常会被人看到,而党现在已经够混乱了。每个快饿扁的爱尔兰佬下了船只要弄清谁是朋友、谁会帮他忙,就会马上变成忠心的民主党员。要是自由党的人看见这篇鬼话,马上就会变成爱尔兰人的好朋友,而我们就会被贴上非美国人的标籤,跟丑闻纠缠不清,到时选票很快就会把我们赶出去,快到像飞的一样。” “要是党受到波及就不好了。”我轻蔑地说。 “说得好,确实如此。”他咧咧嘴。 “老弟,多谢你把这封亵渎上帝的东西带来,你简直跟历书一样神机妙算,还有咖啡也谢了,你真是大好人。如果你好人做到底,现在就闪的话,我会更喜欢你。” 我站在春天街上,范伦的住处外面,拴马柱的旁边,唿吸有点沉重、吃力,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我想了想现有的选择。 我可以冲进马许夫人的妓院,冒着可能被抓去关甚至更惨下场的危险,鬼吼鬼叫逼她说出到底在里头搞什么鬼。她要不屈服,要不就得用蛮力把我撵走,如果是后者,就会惊动那个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 一旦打草惊蛇,可能就会让他白白逃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或者,我可以回坟场,像个笨蛋瞪着我们藏在某个上锁房间里的白骨,绞尽脑汁思考他们到底是谁。当然,我也可以回家去缠着一个饱受虐待的灰眸小女孩,逼她说出她口口声声说她不知道的事。再不然,我干脆去买醉或是找更强劲的东西麻痺自己,如果我想比我现在更像我哥的话。 最后,我软弱了,我迈步走向安德希尔家。眼看自己的意志力愈来愈薄弱,厌恶感油然而生。 或许我是个傻瓜,只是想在承认自己没能替一群冤死的小孩报仇之前,看一眼美好的东西。但为了顾全面子,我转念又想,这一趟其实是要去寻求忠告的。 我跟范伦会认识安德希尔父女是因为一次意外。有一次范伦混了好多种药,咳药咳到整个人像要断气。当时我们住在香柏街某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很像面包盒,只有一个煮饭的炉子和两张床垫。那年我十四岁,我哥二十岁,有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他像一尊大理石一动也不动,怎么叫他,他都没反应。后来我六神无主冲出门,看到的第一线希望就是教堂旁边的牧师寓所发出的灯光。我上前敲门,门一打开,只见一名穿着衬衫、表情疑惑而严肃的男人,一名就着灯光灵活地做着针线活的苍白女人,还有一个令人难忘、双脚交叉趴在织毯上看书的黑髮女孩。 有些牧师除了演讲激动人心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在行,但汤玛斯?安德希尔知道怎么善用热水、嗅盐、白兰地、阿摩尼亚和一般常识帮助别人,那天晚上,他什么都用上了。走出我们的房间时,他看我的眼神无比和善,不是怜悯施捨的那种。隔天早上,在得知前一晚的事之后,范伦亲自去向牧师道谢。那天他们一定谈得很尽兴,因为当天下午我们就受邀去牧师家喝茶,我坐在梅西?安德希尔的对面,着迷地看着她都起嘴把面前的大吉岭红茶吹凉。范伦弄来了一束野生雏菊送给安德希尔太太,拼命为自己造成的麻烦致歉。 至于我,他不知从哪偷来了一块牛排,因为天知道我们根本买不起牛排。那天晚上,他用家里的简陋炉子把牛排煎得香喷喷,只字不提前晚的事,也许是觉得抱歉或感谢或不管什么,总之我一点都不感动。 所以,因为一次几近不幸的意外,我才能从小看着梅西长大。她一有空就会写诗、写天马行空的故事或独幕剧。每到春天,我、范伦和牧师会把牧师寓所的花盒漆成黄色,安德希尔太太还在世时,还会烤我吃过最好吃的选举时节的蛋糕。还记得我们常在救火员的庆功会之后坐在牧师家的餐桌前,范伦因为喝了杜松子酒耳根发红,我则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脸红。 我往前迈步,心情恶劣,至少确定这段回忆是苦巧克力口味,暗黑浓烈,无法抵抗。来开门的是安德希尔家唯一的女佣,名叫安娜。安娜是个脸色苍白、无家可归的英国女孩。看到我她先是露出微笑,之后又皱起眉头,她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的四分之一张脸见不得人,非遮起来不可。她立刻跟我说梅西不在家,她去东河探望某个严重的坏血病患者,而牧师正在客厅里。
第50页 这有点像回家的感觉。里头有数不清的书柜〈大部分的书我都读过,在不同时候边读边等着梅西露脸〕、有张邪恶圆脸的时钟,还有底下放了张长毛绒椅的窗户,窗外就是花花草草和固定在小架子上的番茄。我手拿帽子踏进门厅,牧师脸上的表情令我意外。牧师平常就是个小心警觉的人,就算不真的惊讶也会装出一脸惊讶,窄小的脸转往你的方向,只为了把气氛炒热。但今天他的表情像是一尊名为失败的雕像,各个部位都不太协调,悲伤的蓝眸跟平常乐观开朗的嘴唇搭不起来,面前虽然放着一叠散落的纸张,但眼睛其实什么也没在看。 “怀德先生。”牧师愉快地说,但紧绷如带刺铁丝网的神色掠过脸庞。那是什么含义,我很清楚。 就算他再也不跟我见面,他眼前还是会不断浮现艾登,拉弗帝的脸,在睡梦中、往白色茶杯里加新鲜奶油的空档、冗长乏味的字句之间,无论这辈子目睹过什么悲惨不幸的事,白皙颈项上那条恶翦的红色线条永远会在他心中留下伤痕。但如果是两个人一起看到同一幅悲惨画面,尽管没有互相谈论,只是让目光落在彼此身上,这又是另一种对尊严的伤害。那件事对我的打击不会少于他。 我开始怀疑自己该不该来。 “我不打扰了,你在忙而且……” “我不忙。”他温柔地笑了,伸手把资料推开。 “而且我希望你会觉得,就算我在忙,我也想知道你好不好。” 他往对面的椅子打了个手势,我坐了下来。这时他已经走去餐具柜倒了两杯分量非常节制的雪利酒。牧师跟一般新教徒不同,不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他相信人类应当可以控制自己,谁都一样,而且把这当成曾经写在哪里的定理一样相信。或许是吧。我总觉得他在家里放酒,是为了证明他只需要喝一杯就够。 一滴酒从酒瓶瓶口滴到餐具柜上,他拿出手帕在上面抹了三次再重新摺好,再放回口袋。动作干净俐落。 “看着你们兄弟俩长大……跟我们住得那么近,自己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们的事永远感兴趣。”牧师接着说,把酒杯拿给我。 “而且范伦还当上了队长。”我冷冷地说。 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要怎么在心里痛骂范伦丁都可以,但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给他难看。 “你哥哥一直在成功和挫败之间的模煳界线上游走,但我们知道原因。” 我不予置评。没错,我们家烧成了灰,爸妈葬身火窟;没错,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尸骨;没错,那一幕让我刻骨铭心。但我不懂为什么这样就得做尽各种伤风败俗的事,不断重复这种恶性循环。为什么我哥非这么做不可? 当然了,范伦丁那时早就已经跟一群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老做一些无赖事,比方跟出租马车“借”马奔驰到哈林区再回来,或是骗我只要把冰泣淋放炉子上热一下,吃的时候就不会头疼,他看着冰泣淋化成一滩水时,还幸灾乐祸哈哈大笑。他老是满口黑话,有天因为对着去做礼拜的人的背影投掷坏掉的鸡蛋而挨打,隔天又教我怎么抽雪茄。但失去爸妈之后,他也失去了方向。他是找了间公寓还学会煮饭,我承认。但在那之后,他每天回家不是因为帮派斗殴弄得全身是血或烂醉如泥,就是因为去打火弄得全身是灰,满是烟味,狼狈不堪,壎得我心跳差点停止。我讨厌他这样。他会离我愈来愈远,我知道他会,而且还是故意的,在那之后,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你怎能原谅把世上唯一的家人当成垃圾一样对待的傢伙?我想。 “怀德先生,请原谅我多管间事,”安德希尔牧师温和地问,“昨晚梅西跟我提的可恶兇杀案……你有什么发现吗?” 他竞然可以叫她梅西。我心不在焉地想,内心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我还是很感谢他,我需要有人跟我共鸣,而且是我信任的人。 “你相信兇手是一个精神错乱、自以为在帮教宗大忙的爱尔兰人吗?”我嘆道。 牧师竖起手指,“为什么这么问?” “有人这样跟我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需要……专家的意见。” 安德希尔牧师往后一靠,若有所思地把头歪向一边。梅西喜欢用更多问题来回答问题,牧师则喜欢用故事来回答问题,应该说是寓言故事,这大概是当牧师的职业病。所以他拿着雪利酒,手肘靠在扶手椅上娓娓道来。 “我太太在世时,”他缓缓地说,“曾想尽办法说服我,天主教徒不必然都是知识或道德低落的人。你还记得大恐慌方兴未艾的时候,说人活活饿死也不夸张,有人死在马厩里,或在自己的苹果货车旁边冻死,那其中很多都是爱尔兰人?” 我点点头。当时我在酒吧当酒保,范伦靠着救火工作和政治活动过得还算舒服,但那段时间确实难熬,也很难忘。而且苦的不只是爱尔兰人,好多银行业者害怕被人揭发,为了一了百了,干脆从窗户往下跳。对我来说,他们无所谓勇敢或懦弱,尤其在我看过那么多人死于霍乱之后,我只觉得他们连死都很有效率。 “总之,奥莉薇亚说,那些可怜的爱尔兰人就是圣经上说的‘最微小的一个人’。所以她把他们当作自己人一样关心照顾,不管是奉公守法的好人还是作奸犯科的坏蛋,若是后者,不管他们加入的尔派是凯力尔、四十大盗、草莽帮还是衬尾帮1,她也都一视同仁。后来她在某个人家里染上了霍乱,我问上帝为什么我从来没被她的善良和慈悲说服?为什么我坚持慈善工作要跟忏悔和改革并进?过了几个月,上帝给了我答案,让我想通了奥莉薇亚的盲点。”
第51页 1kerryonians、forty thieves、plug uglies、shirt tails,四者皆为纽约十九世纪的街头帮派。 他靠上前,把杯子放在桌上。 “这个国家不贊成杀人、欺骗或偷窃的行为,但我们却任由异端邪说——恶中之恶——壮大。天主教徒把罗马教宗当作神一样崇拜,透过仪式而非忏悔为人类赎罪。还有,哪种人最会滥用阶级地位?当一个组织听命于一个人而非上帝时,那些关上的门后面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恶行?怀德先生,你看过这里的爱尔兰人,你知道他们的个人意志完全被信仰淘空,根据信仰,他们得经由某个凡人之手才能获得救赎。他们喝得烂醉、缠绵病榻、生活放纵,为什么?只因为他们信仰的宗教剥夺了他们的上帝。我再也不去照顾那些不愿意放弃天主教的人,因为我担心自己的灵魂反而助长了滨神的信仰。我太太——愿她安息——心太宽厚,还没发现自己的盲点,就染上了他们不幸的传染病。”他的语气悲伤而认命,“但是我会为爱尔兰人祈祷,愿上帝原谅他们,也愿他们看清事实。我每天都为他们的灵魂祈祷。” 我想起艾丽莎,拉弗帝、她睡的床铺上肯定少不了的老鼠,还有一开始她没先谴责教宗就向人伸手要奶油给宝宝吃的罪恶。突然间我觉得好累。要是牧师的祷告感动了她,我也看不出原因。 “但你不会相信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很可能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天主教徒?而此人还到处留下亲手凿出的十字架?”我轻声问道。 “或许是某个从小受神父耳儒目染——把淫乱堕落藏在圣抱底——的人?你听到的解释在我看来并非不可能,我甚至不觉得惊讶,怀德先生。” 圆圆的时钟不祥地响了一下,令人心惊,像战场上的鼓声,一敲响就再也收不回。在这种巨大的城市里产生这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很傻,因为坏事无时无刻都会发生。但此刻洒落在像木桌和美丽织毯上的光线,在我眼里变得扭曲歪斜。或许是因为雷阵雨刚刚撤退,留下我们硬着头皮彼此对峙。这通常都是很野蛮暴力的一刻。 “安德希尔小姐会去探望天主教徒。”我笼统地说。 “没错,她的作为违反了我的意愿,尽管我很难彻底阻止她仿效她死去的母亲,但我只淮她提供慈善救助,不能有医疗行为。” 脑袋反应过来时,我微微倒抽一口气,之后又点点头,暗自庆幸自己还懂得隐藏内心的想法。 牧师不知道实情。他从没陪梅西去探望过病人,梅西一定也刻意让他觉得她只是去发送干净衣服和烹饪油。再说,牧师只服务新教徒,在自己的圈子里自然听不到什么风声。我脑中突然浮现有次陪梅西到东边的码头,看她帮某个斑疹伤寒病患换洗髮黄床单的画面。我兀自吞下强烈的不安,想起那天我看到他们父女俩在吵架,原来他们是为了梅西进出天主教徒的家而争吵,牧师根本不知道梅西在照顾生病的天主教徒。 “我宁可她去的是南卡罗来纳州真正的奴隶窟,也不要她去那种囚禁人类心灵的奴隶窟,但她还是坚持要去。”牧师用他一向敏捷的双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小动作,“那个地方改变了她,但怎么改变的,我并不清楚。” 我的脑袋跟随着他说的话,到了尽头却发现之后一片空白。的确,梅西的个性不像她爸妈的结合,而是油与水的混合,是坚定果决和反覆无常的综合体,让她即使在难以捉摸时也令人着迷。因此,她一直都是我见过最独特的人,她不可能改变的,可能吗?梅西是那么千变万化,你永远猜不透她,她只可能变得更像自己。 见我默默不语,牧师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老了,感情变脆弱了。但愿她在那些地方时,上帝能保佑她。” 那是我愿意支持的信念。我起身准备告辞,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牧师,恕我直言……既然你受不了亵渎上帝的行为,为什么又对我哥那么宽容?” 他的脸一亮,掠过一抹笑容。 “看到那些书架了吗?”他指着架上的书问。 “我女儿的游乐场?你自己不也读了一些?” “是的,”我困惑地说,“不少。” “当你没注意的时候,你哥哥也一样。如果心智独立是值得欣赏的人类特质,那么你哥哥就是最值得赞赏的一个人。”他站起来,把手中资料整理成整齐的一叠,“祝你顺利,怀德先生,也请你……我希望能知道你的进展,只要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我走出门,眉头深锁,表情困惑而焦虑。我知道自己又得重新面对几个枯燥无味的选项,喝得烂醉这个选项逐渐浮上檯面。就在关上门时,我看见了梅西。 她跑过来。我好久没看她这样跑了,只见她从街上飞奔而来,黑髮拍打着头上的小蕾丝帽,淡黄洋装的宽领前后摆盪,露出她的肩膀,衣服的层层绉褶在腰际间拉扯。一看见我,梅西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展颜微笑,但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你还好吗?”我问,只希望她给我直接了当的答案。当然没能如愿。 “怀德先生,”她说,气喘吁吁但笑容满面,“我跑去坟场找你,但你不在那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第52页 我努力再试一次。 “幸好你找到了。不过,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跟你说,我亟需你的帮助,而且事关你在这个兇狠案件中的成败,你会马上跟我跑一趟吧?” “出了什么事?”我直接问。 “怀德先生,”梅西说,胸部仍上下起伏,“我猜你会说黑话,对吧?” 第12章 爱尔兰的情况皮皮可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内战。警察在伯林赫辛逮捕了一名暴乱分子,群众试图出手营救却遭抱火攻击,七男一女当场死亡。据说警察非法对群众开火,且未先详谘取缔暴动法就檀自对群众开枪。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天 “九柱如果高兴的话,可以把事情全部告诉你,这里没有人比他更可靠,比他对安德希尔小姐更死心塌地。”我面前的少年说。他手拿小刀,反覆扳弄着卡在靴子底下的某个不明物体。 “警察大哥,赏点好康,我就会像三姑六婆一样叽哩瓜啦讲个不停——我是说,怀德先生。”他改口,用眼神向我身旁的梅西表达歉意。 这是珍珠街上某间位在地下室的咖啡蛋糕店,我坐在脏兮兮的雅座里,梅西坐我旁边。我低头脱着这位纽约报童的绝佳缩影。我猜他已经十二岁,因为这小子咧嘴叼雪茄的样子有模有样,身上的蓝背心和及膝的紫色裤子也很合身。看样子是老经验,收入还不错,所以衣服才赶得上身体发育的速度。再说,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不太喜欢咖啡,兰姆酒还可以,咖啡免谈。不过这个自称是九柱的小子很喜欢咖啡,我们才刚到不久,他就喝光了第一一杯。他问我要不要来点更强劲的东西,我并不意外。 “你先说怎么样?”我提议。 九柱拉下脸。他有一头金灿灿的头髮,有如金丝雀,身上该有的肌肉和拳击需要用到的肌肉发育得出奇好,而且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女士阅读时戴的金边眼镜。只见他不断摘下眼镜,只要说到特别有趣的地方就用一块鲜红方巾擦拭镜片。 “我自己又不是喝不到,这可是个自由国度哪。陶迪!”他大声喊老闆,“来两杯法国奶油!” 酒保很快拿了两杯白兰地走过来。我不得不承认九柱付钱的方式很性格。他把一杯酒推给梅西。 “你为什么突然跑走?”他语气和悦,带着挑逗。 “这样不好,小美人,而且还把一个顾人怨的傢伙带回来。” “我不是要来逮捕你的。”我一边翻译一边回答。他不理我。 “只有我们两个人比较好,安德希尔小姐。” “你这么想吗?”她问,歪嘴一笑,把酒推给我,不管那小子面前的那杯。九柱已经啜起酒来。 “百分之百!……”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我很感谢你陪着我,但我一直不是太懂你说的话呢?” 九柱的脸红了,他显然还不习惯跟人调情,而且为此感到遗憾。那幅画面太写实了,让人不忍直视,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匹湿淋淋的小马摔跤。他抽出口中的雪茄,把雪茄屁股浸进咖啡再放回嘴里。 “我也只会说这种黑话,是吧?又没人介绍我认识会认字的兄弟?我没读过书二接着他又狡猾地补上一句,“我只是恋爱了而已。” 幸好我正低着头,懊恼地看着可以说是一名十二岁小孩请我的白兰地,没让他们看见我帽檐底下闪过了两种表情,一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那小子绝对无法理解),另一种太难为情,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所以我赶紧收起表情。 “这就是你错过昨晚排练的原因?”九柱悲伤地问。 “我们又不是好野人。” “世故的有钱人。”我低声说。斯文吉米那种娘娘腔,会在南端某个停用的大脸盆形喷水池旁会合,带着敏锐警觉的表情和淡色围巾,等着给对方一些“法式温暖”。无家可归、在街上卖热腾腾玉米的小女孩通常会躲在树下。至于报童,他们占据了市政府和档案厅的阶梯,不同阵营的报童每晚都睡在那里,度过长得令人费解的夏天。 “既然你想听故事,我就编一段给你听。”那小子咧嘴笑,露出缺掉的一颗门牙。 “怀德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跟云雀一起醒来,正要去拿货,安德希尔小姐就拿了一罐新鲜母牛汁来,我们就你一嘴、我一嘴。” 我点点头。 “你们正要去拿早报去卖,安德希尔小姐就带了牛奶来,所以你们就分了喝。然后呢?” 梅西美好而专注的蓝眸斜睨我一眼又飘走,然后把一绺黑髮塞进耳后。 “然后安德希尔小姐问我们,有没有听说有小孩给休掉,埋地之前还被动手动脚。” 我诧异地转向她,“你……你问他们有没有听说小孩遭人毒手,埋尸之前还被砍了好多刀?” 她把全世界最完美的下唇缩进上唇片刻,令我不由心神荡漾。她一定不想问这些小子这种事,可是这招确实聪明。毕竟报童就是一支情报部队,也确实如此,他们就是这个城市里最年轻的独立企业家。 在这里,“割喉”这个词不管在字面上或比喻上都适用于商场。报纸印出来之后,这些报童就会涌进报社,根据当天的头条和自己的能耐买进他们预估自己能卖出的最大量。他们后面没有老闆,也没人算过他们大概有多少人,我敢打赌有些向报童买进大量报纸的大户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同阵营的报童会为他们兜售的商品制订一个合理的价格,像狐尾大林鼠一样拼命,尽可能把自己的报纸卖光。其中的佼佼者要比一群三姑六婆更能回答梅西的问题。
第53页 “你做得很好。”我兴高采烈地说。 九柱咳了一声。 “我跟她说,她最好小心点。安德希尔小姐好得没话说,她是自己人,可是……” “对,她很棒。快说吧。”我催他。梅西万分感谢地瞄了我.一眼才又把目光转回交叠的双手。 “九柱心里觉得怪怪的。”他摘下女性化的眼镜,像个天生的学者开始擦起镜片。 “像安德希尔小姐这样的漂亮姐姐到处问被干掉的小孩,而且还扯出那个戴黑色斗篷帽的傢伙。”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梅西不是太有教养就是太兴奋,她没得意地看我一眼,反而盯着桌子看,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弹到我眼前。 “你听说了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在街上游荡的传言?”我惊讶地问。 九柱阴沉地点点头。 “安德希尔小姐,我很难过你觉得自己听不懂我说的话。” 说完他脸色一亮,轻啜一口白兰地,好像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已经早就练过。他肯定有练过,毫无疑问。 “我说的你都愤吗,怀德先生?” “完全没问题。”我说,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还不知道黑话是什么,范伦就开口闭口都是黑话,但我想尽办法避开他的流氓朋友,所以从没发现自己的这项专长。 “九柱,这件事很重要,请你告诉我们那个黑帽人的事。” “因为那个被干掉的男雏妓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怀德先生,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不是脑袋空空。”他对梅西灿烂一笑。 “你以为我卖报之前没请人先把头条念给我听吗?你以为我只会站在街角大喊:‘请多包涵,今天没什么消息!混乱街头、丑陋政治!更多爱尔兰人抵达!只要两分钱!’” 他还没说完笑话我就笑了。梅西笑得开怀,那种表情我想九柱这辈子不会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看到。可怜的小鬼。 “没错,我们的确想知道那名雏妓发生了什么事,”她坦承说, “你愿意信任我们吗?” “我会说出来,不过要靠我朋友帮忙才能说得清楚。他们知道的跟我一样多,说不定更多。只要保证对方不是猪脑袋,他们就会松口。” “多谢你向你的同伴担保我的人格。”我尽可能认真严肃地说。 九柱没理我,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等一下。安德希尔小姐,我们都不想唬弄你——我会说出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表现,我们不会漏气的,如果……如果你可以搭着我的手一起走去。” 梅西瞄我一眼,两眼茫然。 “这位先生想陪你走去剧场,之后再说出我们要的消息。”我解释,虽然我也摸不清头绪。 “还有另一场排演,”他有点害羞地说,“时间订在下午的报纸印出来之前。如果火柴盒看见你搭着我的手,一定会马上跑去跟死鱼眼说。那么死鱼眼的表哥,也就是东河的渣克鼠听到我说我认识你本人,就不得不闭嘴了吧?” 梅西站了起来,拿起我还没碰的那杯酒轻啜一口,然后把右手放在腰上,伸出左手去抓九柱的手肘。就算上帝赐给股票经纪人,一双千里眼和一间货源永远充足的药房,也不会比九柱此刻的表情更开心。让人看了要忍住不笑都很难。 “九柱,对我来说,现在跟知道黑帽人的底细一样重要的事,就是灭灭渣克鼠的威风。”她说。 “上帝爱骆驼。”那小子虔诚而庄重地说。 我跟着他们爬上阶梯走出门。跟往常一样,我很庆幸梅西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太久。 我们走了六分钟才抵达剧场。看到剧场,我们三人只有一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我很肯定自己是为了另外两个人装出来的。 我们已经很接近第六区的黑暗核心,那里的世界颠倒混乱,就是众所皆知的五角地,我以为我们要去的就是那个残破的交叉路口,结果到了橘街我们就停下脚步,转向一扇素净的门前。几个年代久远的钩子钉在木板上,原本是用来挂牌子的,但牌子不见踪影,休假去了。九柱举手敲门,奇特的节奏让我勐然想起朱利斯没有生蚝可开,干脆把花纹吧檯当作鼓来敲的声音。那一刻我不由想,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多么可怕的人。 不过,进了门……我们站在短短的走廊上,有个大到容得下一名高大男童的小房间盥立在对面的门旁边。小房间的装潢用的是二手的劣质木材,木工不太高明,但设计用心良苦。里面开了个窗,一片玻璃嵌在窗里,应该是哈德逊河里捡来的,因为绿色窗格上还黏了一个或七个藤壶。里头没人。 “票亭。”九柱解释,回头看我一眼,脸上的喜悦能让一辆火车横越大西洋。 “这边走上来。” 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一个使用中的剧场上方,有层层而下的座位、椅子(每张都不一样,很多都已烧毁)、灯光装置(共两组,两边墙壁一边一组,被烟燻得焦黑)、脚灯(一堆堆融化的蜡烛,新嫩烛站在倒下的兄弟上面)、翠绿色布幕,还有画好的战场背景布幕。另外就是一群男童。
第54页 台上大约有二十个男童排成作战队形——或者说是小孩认知中的作战队形。 “觉得怎么样?”九柱问,但问的是我。梅西当然早就看过他的小小成就。 我刚好在想,范伦丁也可能成为一名报童,而不是救火员。对,报童。看看他们,这些孩子满十六岁时绝不会去碰吗啡。 “很厉害,”我说,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简直太厉害了。” “喂,这是排练,拜託,不是在跳该死的墨利斯舞,”脚灯附近一名较高的小孩不高兴地说,“别耍笨,死鱼眼!” “在进行魔鬼训练吗,芬恩?”一下子地位骤升的九柱嘲弄地说。 芬恩看上去大约十四岁,满脸痘疤,双臂交叉。他是那种会拿着一根棍子跟在你后面的高壮少年,只有当你的朋友都离开现场,周围气氛轻松无害,你们两个可以私下平等对谈时,他才会记得为自己造成的困扰道歉。他头也没抬就发出冷笑,后来才瞥见九柱跟梅西站在一起。 在这之后,我们遇到的障碍就少多了。有几个人看见我的警徽都微微皱眉,但我早已司空见惯。芬恩拿着充当指挥棒的小木棍走上前,他把木棍槓在肩上轻轻敲着,细瘦的双臂仍交叉在一起。 “有什么事吗?”他喊,“行行好,把那个警察赶出去。” “你喜欢你的舞台布幕吗,芬恩?”梅西大声问,“我觉得颜色很好看。是谁把它挂起来的?” “是我,安德希尔小姐!”一个黑髮小不点喊,手拿一把木制步枪从人群里挥手。不过,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表大很多,看他手的形状、无精打采的模样和深陷的棕眼就知道。大概十四甚至十五岁,但外表却不幸停留在八岁。 “是吗,火柴盒?你怎么办到的?” “用绳子爬上去,死鱼眼用梯子。” 要找到死鱼眼并不难。他满脸通红,一边眼眶里装了一颗大猫眼弹珠。 “安德希尔小姐,他们会演《阿金库尔惊魂血战》1。”芬恩说,他很清楚知道自己被晾在一旁了。 1指以阿金库尔战役(battle of agincourt)改编的歷史戏剧,是英法百年战争中着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如果我们的亨利排演时会露脸的话。”他对九柱抛了一个阴沉的眼色。 “不过我们都不太喜欢条子,最近他们开始到处走来走去,这个是来干嘛的?” “芬恩,你在质问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吗?”梅西问,步下前舞台。 “我以为你们会很高兴见到一个不认为小孩该被送到收容所的警察。” 芬恩昂首阔步走到舞台边第一排椅子放置的地方。我跟在梅西后面走下去与他会合。九柱像只萤火虫容光焕发,找个位子坐下来开始擦眼镜。面对面时,我才看见芬恩脸上有道疤从鼻子延伸到上唇,像蛇的牙齿,好像随时会动起来,吐出毒液似的。 “我们很喜欢安德希尔小姐,”他冷冷地说,“不喜欢警察,没什么理由。” “我叫做提摩西?怀德,我不喜欢收容所。你跟警察握过手吗,芬恩?”我问,拿出我最大的诚意伸出手。男孩们窃窃私语,像松鼠窜过干枯的树丛。 “你在等上帝的指示吗,芬恩?”梅西调皮地问。 “我来到纽约城,来跟芬恩谈一谈,”九柱从上面的座位用装模作样的宏亮声音念唱,“他跟警察握握手,他是个棒呆的傢伙,还买烟给九柱享受。你昨晚输得一踏煳涂,你输得屁滚尿流。” 我后面响起会意的笑声。九柱显然是这群人里的开心果。芬恩莞尔地扬起嘴唇〔有白色伤痕的那一边〕,使出最大的力气跟我握手。 “怀德先生,你对朋友还挺真诚的,而且不介意跟一个报童握手。”他慢慢地说。 “我还没被报童出卖过。” “各位,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可以把知道的告诉我们吗?”梅西对着台上的人大喊。 有张椅子神奇地出现在她后方,拿椅子的人就是小绅士九柱。 “兄弟们,安德希尔小姐和她的朋友要我们说出黑帽人的事。”他对着大家说,语调跟刚才有点不太一样。 底下响起反对的声音、几声明确的“不要”,一、两张小脸瞬间失去血色。之后我站到梅西坐的椅子后面,手挂在椅背上,几个年纪较大、表情冷酷的少年聚拢过来告诉我们他们的故事。不可思议的故事。我想保留故事的原貌,但那是十几个报童一同完成的故事,里头有很多粗俗的用语和冲突的意见,最后经过小心修正,才得出结论。我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懂来龙去脉,还得拨出一半心思相信耳中听到的话。底下就是他们说的内容: 从前,五角地有个报童,大家都叫他杰克巧弟,跟好朋友饮酒作乐时他就叫小杰。他五岁时就有本事把所有报纸卖光光,无论发报前天发生什么事都不例外。 一般来说,报童都会期待灾祸降临,就像商人望着大海期待船只归来,但杰克可不一样。他进的报纸比谁都多,却都能销售一空,尽管当天头条是盖歌剧院的建议或某个外国贵族死于睡梦中也一样。大家都很疼爱他。十三岁生日前后他就已经发大财,但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之后不久,有天他去他最喜欢的咖啡蛋糕店点卡士达派和一、两杯兰姆酒当晚餐时,发现了一件怪事。
第55页 “杰克不是傻瓜,”芬恩加重语气说,“小杰随时都跟小刀一样敏锐。” 杰克巧弟注意到妓院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比一般马车载的人更多。车上当然有个车夫,但另外还多了两个人。这两人跟马一样高大,但脚步又轻又快,虽然把脸遮住,却露出兇恶的眼睛。虽然天色已暗,但小杰猜想他们应该是土耳其人,而且这两名鬼鬼祟祟的傢伙绝对会偷偷把人杀了,尽管他们远远看来就很吓人。 杰克是个拳击迷,在报童之中,这就跟说他唿吸空气没两样。所以他断定这两名恶棍一定是在等他们的老大:绰号榔头的艾伯?科汉,查坦街的犹太人。他是唯一请得起三个保镖顾一辆马车的拳躲手,而且几小时前才赢了一场重量级的职业拳击赛。 “你们看过榔头吗?”九柱整个人躺平但撑起手肘,把雪茄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 “他的拦腰摔人是我看过速度最快的。当他把人摔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半的机率会死得很惨。”他又补上一句,“抱歉,安德希尔小姐。” 杰克和几个男孩——“我也在那里!”好多人异口同声大喊——躲在巷口的一堆木桶后面,等着拳击手走出门。等到终于有个傢伙走出来,结果只是一名佣人。他抱着一捆东西,把东西放进马车就进门了。 那捆东西显然是奖金,因为那天晚上犹太拳击手榔头经过五十二回合的厮杀,终于击败了人称“剃刀“的丹尼尔,欧克尼。那是勇气的勋章、英雄的奖赏,当然要偷过来。 芬恩抱歉地看着我。 “我们只打算拿一点,就好像从善良的基督徒那里收点税。”他解释。 虽然只有小小年纪,他已经学会把公平正义的错推到上帝身上,好避免因为偷东西而挨骂。杰克——或许还有芬恩和火柴盒,因为他们说话的语调平实坦然,像破旧老钟一样沙哑沧桑——偷偷绕了一圈,熘到那辆马车附近,从街上逐步逼近。年纪较大的男孩畏缩不前,怕被看到。 有个不到六岁的小男孩叫爱美,因为他坚持袜子破洞就要买新的,算是报童中野心很大的孩子,大家选他去探探状况。他蹑手蹑脚走到面向街道的车门前,往袋子里头看。 “他回来时全身软趴趴。”火柴盒摇摇头,异常成熟的眼中有种不得已装出的坚强勇敢。 “他有说他为什么不舒服吗?”我问道。 没有。爱美脸色发白,不肯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这实在不是勇气的表现,任凭大家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松口,最后杰克巧弟自告奋勇要去一探究竟。袋子里或许是多到数不清的钱或价值连城的宝物,总之杰克决定去揭晓答案。他熘到马车门前,动作像雪茄菸雾一样轻快,手停在那捆东西上面。 这时候,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从妓院走出来,从另一边往马车里探了一眼,正要跨进马车。 黑帽人直挺挺站在街灯下,看着杰克。抬头挺胸,眼神深不可测。 一个冷冰冰的怪物,一个跟满身汗水融合、再也想不起来的空白恶梦。屋里的每个小孩,不管有没有参与那个决定性的夜晚,都发誓后来曾在别的地方看过他,阴影下、巷弄中,最多是酒馆里。在梦中、在他们父亲身上,有两个小孩坚称他们的父亲会不择手段在沉闷的纽约夜晚做出残忍的事。 “他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不过我没看到他的脸。”有个八岁左右的小孩颜抖地说。 “不过他绝对不是榔头。那天晚上榔头不在市区,在某家牛排馆跟几个名人抽雪茄,早上大家就听说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穿得怪里怪气,”火柴盒说,“穿着满光鲜的,还戴着黑色斗篷帽。” “你又没看到他,”芬恩嘲笑他,“你不是很勇敢吗?要不是躲在巷子里打手枪,你就会冲过去堵他,嗯?” “我看到了,王八蛋!”火柴盒兇巴巴地说,看起来真的很受伤。芬恩在陌生人面前糗他太过分了。 “可是他看起来很可疑,直直瞪着杰克,再说我们毕竟是去偷东西的!我能怎么办?” 大家沉默片刻。 “我们都夹着尾巴逃跑,”芬恩坦承,眼睛兇恶地扫视一圈,看有没有人敢吹牛,但一个人也没有。 “全部都是。没人敢在黑暗中对抗恶魔。” “后来杰克巧弟怎么了?”梅西问,声音粗哑,像指甲刮到生锈的金属表面。 黑帽男跟杰克打了个招唿,杰克站得又直又挺,像个不折不扣的美国大兵。接着,黑帽男指了指打开的妓院门,举手投足还算亲切和善。他给了杰克一个铜板,大家都看到铜板在街灯下闪闪发亮,杰克考虑了片刻。 后来他伸手到背后跟同伴雀跃地挥挥手,把他们抛在脑后,迳自走进一扇四边被迎客灯光照得黄澄澄的门内。他消失在门内之后,马车扬长而去。他们告诉我,杰克迫不及待想看看里头有什么,因为从街上看过去,那里就像座皇宫。可是,从此之后就没有人再看过他。他们拟定了对策,也试过一些我难以理解的大胆行动,只要有空就去监视那栋屋子,虽然看到很多男人进进出出,但杰克还是踪迹全无。
第56页 “我们都以为他天亮前就会回来。”九柱嘆道,“当时我才七岁,但我们没有……我们想说他可能花钱去找乐子,你懂吗?我们没有抛下他。”他认真地说。我点点头。 “但早上我们得去卖报纸,所以一定是黑帽男回来把杰克巧弟带走的时候,我们刚好错过了。” “袋子里头是什么?”我问。 芬恩键耸肩。火柴盒不屑地从嘴巴吐气。好多张年纪更小的脸庞想抓住我的目光,像藤蔓弯弯曲曲扑向阳光。 “一个死掉的女生,”其中一人说,仿佛在教室里念课文,“被切成两半,从正面,就像十字架。那就是黑帽人做的事。” “爱美在哪里?我可以跟他谈谈吗?”我问。 “坏肚子走了,过程很快。”死鱼眼说。痢疾,我的脑袋没经我的同意就自动翻译。 “他、约翰还有小六都是,去年的事。” “那么你们在哪里看到了那辆停在妓院前的马车?知道住址吗?” “我不认为我知道任何住址。”火柴盒笑着坦承。 “是丝儿?马许的妓院,”芬恩说,“不过小杰没有变成雏妓,从来没有。别乱想。” 梅西的脸一下子发白又绷紧,有如瓷器。 “当然是丝儿?马许的妓院。”我说,“你们什么时候上工卖报?” 死鱼眼睨我一眼,眼神发亮。 “不到早上九点就会卖完第一批,之后我们会去吃点煎饼和肉排,帮人把行李搬到码头赚点小费,一边等下午的报纸印出来。” “下午的报纸卖完之后呢?” “没了,就抽菸、看风景……” “如果再看到那辆马车,你们认得出来吗?”我想知道。 底下一阵骚动,就像一声叫喊划破寂静,看得出来答案是肯定的。 “不行,”芬恩的痘疤脸从耳根红到太阳穴,“要我们替警察工作,我们不干。” “我们有的是钱。”九柱补上一句,提醒我他们财力雄厚。 芬恩继续炫耀,”看看这个地方,全新的布幕……总之,你的钱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芬恩,”九柱仔细考虑,“杰克会……” “别乱动脑筋,九柱。杰克会希望我们少管闲事。我们不干,怀德先生。” 难怪他会害怕,我暗想。换成我也会吓破胆。但当时我就认清一件事:除了他们,这城市里没有别人能够指认那个有如幽灵的黑帽男坐过的马车。唯一的目击者就是这些假以时日就会变成街头恶霸的小鬼。而且从他们抽的雪茄来看,这些人还比我有钱。现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喜欢我,既然钱无法打动他们,我只剩一样东西可以跟他们交换。 “你们知道什么会让《阿金库尔惊魂血战》更加精彩吗?”我问,“话说回来,这里的装置已经够豪华了,非常华丽,该想到的你们大概都想到了。” “你想说什么?”火柴盒问,语气充满好奇。 “这点子很笨,”我耸耸肩,“你们一定有人知道怎么制造闪光。我有个会制造闪光的朋友。” 全场鸦雀无声,好极了。战战兢兢、逐渐壮大的沉默。火药尾巴嘶嘶响的白烟愈来愈近,雀跃又贪婪,等待着完美的时机,等到它终于碰到鞭炮的那一剎那,绿色、橘色和金色火花就会引爆…… “我们没有人会制造闪光,芬恩,没有!……”大家突然齐声说。 “我会去学的,我还有一只眼睛!”死鱼眼认真又激动地说。 我瞄了这群不算民主的小团体的老大一眼。对我逐渐加深的厌恶,冻结了芬恩半张半闭的眼中原有的好奇,他的肩膀也逐渐拱起,像是要打人。我得想想办法。 “我想芬恩或许可以先学,再教你们其他人。”我提议。 芬恩想了想,考虑片刻。 “这或许是不错的安排,如果我有空的话。” 接着,他脸上不可思议地绽放发自内心的笑容。 “闪光!想想看,多了闪光,渣克会怎么想!” 门砰一声撞开。有个小孩夺门而入,像毒虫体内的血液一样冲进侧走廊——翼部,我想在剧场里应该会这么称唿——周围的空气瞬间破裂。小男孩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错过了!”他喘着气说。 “错过什么?打架吗?”九柱问,坐了起来,咧着嘴笑。 “绞刑!甚至更狠!爱尔兰人抓来一个黑人,正要给他好看。快点,不然就错过了!”小孩尖声说,又从走廊跑出去。 我跟了上去,使尽全力向前跑,不管梅西是不是跟了上来。幸运的话,我会在她赶到之前解决问题。幸运的话,那孩子可能只是夸大其词。幸运的话,事情应该已经落幕了。 但我什么时候走过好运了? 第13章 爱尔兰人的个性有种奇怪的特点,他们能够原谅错误,也愿意跟陌生人或穷人分享仅剩的面包皮或番茄,却对不淮他们吃一小片面包屑或抢走他们一株豆藤的人深恶痛绝。何其矛盾!
第57页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 我们往南飞奔,渐渐离开五角地,一路跑到大火烧毁的广大区域边缘,那里的黑人和爱尔兰人都很穷,根本不在意黑白杂处。周围的空气静得诡异。我看见少数几个人弓着身体、神色清醒地守着小小的补鞋摊和绿得刺眼的苹果货车,专心看顾自己的生意。 照理说,应该会有爱尔兰人跟小贩吵得不可开交、犹太人在街上兜售围裙、印第安人叫卖动物毛皮,不该只有打瞌睡的猪只这种固定不变的场景。连我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很大声,一群男孩被我远远抛在半个街区后面。我经过拿绍街上被油腻煤烟覆盖的半栋建筑物,一栋接着一栋,一种类似手指扣住扳机的紧绷感堵住我的唿吸,我有预感快到了。 用不着亲眼看到,我就可以描述那种打架场面,因为都大同小异。这些暴民像香菇,在这城市里到处乱长。通常跟上帝、金钱、工作有关,还有无助。不管跟什么有关,其实都是没事找事做。不过我愿意第一个承认,当我跑到目的地时,我的脸瞬间顿失血色,因为眼前的画面跟我接收到的讯息是两码子事。 他们并没有要把一个黑人吊死。 “看到了没,这就是你为贪婪付出的代价?”一个醉得不成入形的爱尔兰人,对着一名缩着身体的本地白人大吼大叫,后者穿着燕尾外套和黄色马裤。 “黒鬼的一条命值不了多少钱,我同意,但如果你坐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这条命说不定会比他预期的发挥更大用处!”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一头黒发,脸上布满皱纹,被无情的八月艷阳烤成古铜色。衬衫又破又脏,松垮垮地挂在公牛似的肩膀上,没穿背心,下半身是土黄色的棉布长裤,看得出来不是第一次穿出来彻夜在外晃荡。看他的样子,我就可以猜到他的好几件事。他身上的钱只够买那天早上喝的威士忌,一毛也不多。眼睛有点不自然,眼白的部分逐渐变得硬如白骨。从他嘴形看得出来,他刚遭遇到可怕又极度不公平的事。 一双大手惨不忍睹,皮膺也好不到哪去,可见一定是去工地工作或搬运石块到烧毁的区域,才赚到最后一杯酒钱。 在耀眼的仲夏日光下,他一手握着火把。 他的其他两个朋友在周围徘徊,跟他一样喝得烂醉,忙着站稳脚步和不断流汗,暂时不会构成危险。在他们背后,有个人被绑在一栋未完成的建筑物前、一根面对街道的樑柱上,那人竟然是我的朋友朱利斯?卡本特?尼克酒窖还健在时的员工。朱利斯的跟前摆了一圈松树木柴。我勐然停步,倒抽一口气,刚好停在策动这一切的混蛋面前。我不怪朱利斯没跟我打招唿,因为他们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脏兮兮的芜菁,中间还挖了一个洞,绑上绳子固定。朱利斯被绑得死死的,他的双手和撑到快裂开的嘴唇都动不了,只能用一对眼阵逼视着我,看得我胸口揪紧发痛。 我很怀疑自己能原谅眼前的火把和火刑柱。我本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来都不是。朱利斯能够吃出二十种生蚝的差别,即使生蚝去了壳也一样。此刻他口中塞了涂上粪肥的芜菁,中间还有个用来绑绳子的洞。所以这是计划过的,带有明确目的,是不可原谅的恶行。我的仁慈仿佛被灌了铅的棍棒狠狠打烂。 “你们以为自己在干嘛?”我怒吼。 音量非常重要。如果暴徒弄不清我在说什么,我很容易吃亏。但这群人根本称不上暴徒,不过是一群可悲的爱尔兰人和围过来看热闹的冷漠本地人,就是那种会好奇围观小狗攻击成群城市老鼠的人。放眼望去当然一个黑人都没有,不用特别找也猜得到。他们把小孩藏在壁橱里,把钱埋在秘密坑洞下,这都是一般常见的预防措施。 “跟那个胆小鬼解决一点纠纷。”恶棍轻蔑地说。 他对着隔了二十码安全距离的一名商人挥挥手,对方穿着黄色长裤,留着络腮鬍,光滑的下巴底下还有一绺银白色鬍子。只见他无能为力地绞着手。我受不了无能的人,或许这是从小跟我哥一起长大的后遗症,总比其他后遗症好。不过那种懦弱的人会让我变得有点狰狞,仿佛这个太过实际的城市希望我把他们赶出去。 “你已经因为妨害治安和人身攻骤被捕,”我对着我真正的敌人说,“肯定要在牢里关上一段时间,不过如果你马上放开那个人,我或许不会加上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 从上任那一天起,我就记住了实际有罪和理论有罪的项目,反正有备无患。至今派上用场过四次。 “谁要逮捕我?” “我。你这个无知的笨蛋。”我翻了翻外套的左翻领,上面别着星形警徽。 “哦,啓察啊,”他啐道,“我听说不少你们的事,好吓人,跟母猪奶头一样可怕。你这混蛋可吓唬不了我。” “我没在吓唬你,我要逮捕你。” 那个禽默没什么反应,似乎在思考,或在脑袋里的一团浆煳中努力尝试思考。 “那真的是警徽吗?”我后面一名紧张的男性围观者问,“哇,我从来没看过。” “比我想像的小。”另一个人说。 没必要回应这些评论,所以我当作没听见。
第58页 “没听说警察会那么爱黑鬼,”醉醺醺的爱尔兰混蛋两眼一斜,“不过,这样鞭打黑鬼会更好玩。” 文明的对话似乎撞上了铜墙铁壁。我站上前想把朱利斯放开,心中早就火冒三丈。煤灰出现在我眼前,一根火把在我前面挥舞,阻止我前进。 我低身闪开,再闪。火把一挥,我往后滑步,上半身差点烧起来。 我周围的群众倒抽了一口气,有个泪汪汪的女孩轻唿一声。稳住,你这该死的胆小鬼,我心想,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口。除非你告诉他,不然他不会知道你痛恨火。 所以我停止闪躲,上前两步,转头对着那个哭哭啼啼、穿着令人生气的黄色裤子的本地人大喊。 “你跟这个杂种到底为了什么争吵?” “我……”绞在一起的手有一刻紧紧交握,“我开除了建筑工人,我有权利这么做!那栋房子是我的,虽然房子还没盖好,但地是我的。我负担不起了,我……” “你负担不起付给我们的钱,所以就请了比我们便宜的黑奴!”爱尔兰人怒吼,“我太太怀孕了耶!” “你们的薪水都一样,那不是……你们不能要我……” “让我把事情搞清楚,”我大声说,“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还有其他脑袋清楚没来看热闹的同伴都被解僱了,然后一名黑人员工取代了你们的职位。很遗憾听到这种事,可是如果你再不放开那个人,我会在法官面前再加你一条罪名。” “你甚至没办法靠近我,废话一大堆的小人,还想要……” “故意伤害致死。”我打断他。群众安静无声。 “我要烧死你,你这矮冬瓜……” “街头斗殴。”我又说。 “滚远一点,”他不屑地说,“小子,拿着火把去点……” “精神错乱,”我厉声说,“谋杀、公然污辱女性,因为我非常确定没有一名女性想看到这种画面。还有恐吓、酒醉妨害治安,继续啊你。” “快住手!”我身后传来一个硬咽的声音。 我知道是谁,就算沉入哈德逊河底我也认得出那个声音。但我一眼盯着火把,另一眼盯着群众和三名恶棍,所以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那声音就到了我的手肘边。或许我比我自己想像得没用。 “安德希尔小姐,快走开。”我说。 她不听,直接从我旁边走过去。三个无赖因为酒精和世界快要崩毁的沉重压力而头昏眼花,根本来不及反抗,只是惊讶地瞪大眼睛。周围突然像坟墓一样静悄悄,看着 一个女人——还不是一个长相吓人的女人,而是一个蓝色眼珠分得很开、举止优雅有如凉风拂过海洋的女人——大步上前,动手解开我的前工作伙伴身上的绳索。 情况转眼间变得非常不妙。 “把那个自以为是的贱人拉开。”始作俑者怒吼。 他另外一个同样醉醺醺的同伴,不认为把一名瘦小的女人从一堆木柴和黑人劳工身旁拉开有何不妥。他狠狠把梅西从朱利斯旁边拉开,那一刻我扑上前,差点吞了一口火。 不过我不在意,当时管不了那么多。我好不容易冲到身材较高大的男子旁边,终于到了最紧张的时刻,终于离那个抓住梅西的混蛋只有两尺远,梅西拼命挣扎,挫伤了上半手臂,我决定要在这些混蛋打败我们之前先让他们见血。这就是这一带的做事方法。我会给那个敢碰梅西的傢伙的喉啸一拳,这样就算我死在他们手下,至少也死得有尊严。 我站稳脚,然后按照街头斗殴流传已久的诀窍,使尽全力放声大喊。抓着梅西的恶棍吓了 一跳,手一松,放掉她的一边手臂,紧接着我的拳头飞向他的镇骨上方。 他应声倒地,气管半毁,我及时在梅西跟着他一起倒地之前抱住她的腰。其他人东倒西歪退到一边,大概以为我疯了。这样好。这就表示他们想到更好的反击方式之前会跟我保持一定距离。 带头的老大把火移到面前,好像怕我随时会攻击他。浑身发抖,酒醉恍惚,但不是会博得我同情的人选。梅西一站起来就马上沖向临时搭成的火葬柴堆。下一秒,我拿出我的小摺叠刀。 “好了,我来,”我跪下来,咬着牙说,“退后。” “不要。”她说,扯掉绑住朱利斯的麻绳。 “那么拜託你,拿掉他嘴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朱利斯被绑了多久,解开绳子时,我按住好友的后腰,但他的身体还算稳,尽管手腕血淋淋,双手微微颤抖。朱利斯逃了开,绊到柴堆差点跌倒。他弯下身,终于扯掉梅西从他口中解开的噁心东西。他干呕了一、两次,全身发抖。这时我一眼盯着梅西,一眼盯着逐渐清醒、圔在一起不怀好意低语的醉汉。 “你还好吗?”我问,往肩后一瞥。 朱利斯咳了几声,双手放在膝盖。 “很高兴再见到你,”他强自镇定地说,“我以为你出城了。” “我搬去第六区了。” “这好像是我听过最笨的一件事。第一区怎么了吗?”
第59页 “嘿,警察。”一个冰冷邪恶的声音响起。我愈来愈受不了那个声音。 那个挥舞火把的爱尔兰人不只找回了勇气,还找来一群同伴。总共三个,我想是混在人群里的三名劳工,此刻也加入了原来的三人行列。其中两个有刀,我瞥见第三个人手上的手指虎闪闪发光。看来纽.约就要上演新任警察被活活砍死的精彩好戏了。好个娱乐节目。 “住手!”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如雷响起。 我大可哈哈大笑,但明明不好笑却哈哈笑毕竟是范伦做的事。总之,我转过头,觉得自己真是笨到家了,竟然忘了纽约不只我一个警察。 老皮威风地站在一群警察前面,大概有二十五个,六区警察有一半都来了。每个人都手拿棍棒,杀气腾腾地轻敲着靴子顶端。本地警察对眼前的情况似乎颇为高兴,至少比爱尔兰警察高兴,后者刻意避开彼此的眼神。但所有人都排成一列,表情刚毅,看上去专业而果断。红髮、黑髮、金髮、棕发全都混在一起,早已失去光泽的星星警徽别在外套上。 爱尔兰醉汉用自己的语言嘶吼了一声,我在坟场认识的警察马上满脸通红,怒火腾腾。康乃尔先生聪明的大脸一怔,基尔戴先生听到那句话也立刻变脸。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他们平常都是稳定可靠、品行良好的警察,是我轮完十六小时的班会互相抱怨腿有多痠、分享在街上被嘘等等见闻的人。 接着,几名醉汉一头扑向警察,好像一群乌鸦朝着玻璃窗飞扑而去。 队伍散开的同时,多名警察大嚷大叫。我听到兇狠的警告、雀跃的叫喊,还有一句开心得不得了的“看我的厉害,你这骯脏的狗杂种”,但结果从来不是太需要讨论的问题。棍棒飞来飞去;身体像在市府公园表演的杂耍演员一样扭成一团;有个醉汉惨叫一声,因为某个身手矫健的警察打到他的腿,让他瘫坐在地上。 之后只剩下带头的老大还站着,对敌人挥舞着火把像在挥剑。 康乃尔先生——我真心喜欢,还曾两次在坟场把我看过的报纸分给他看的红髮爱尔兰人——俐落地站到他后面——把手中的棍棒轻松而优雅地一甩,打中他的后脑勺。他一倒下,几个美国警察上前要举起靴子踹他。更多叫喊声响起,有一声让我想起范伦的夜半笑声。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蜂拥而上狂踹倒下的罪犯应不应该,但康乃尔先生沉着脸站上前大吼一声,把两个太过激动的警察推开,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设法稳住唿吸。周围一切慢慢平静。报童靠拢过来,面黄肌瘦的脸上,疑虑一扫而空,只见他们嘴唇微启,眼神充满敬畏。 九柱低声说:“那简直像诗,像看着恶魔说谎:‘精神错乱、谋杀、公然侮辱女性……’” “安德希尔小姐到哪里去了?”我着急地问。 “跑走了,她需要静一静。”芬恩说,“安德希尔小姐!天啊,她真是不怕死!真应该封她为皇后。高谭之后。” “听着,你可以留在这里一下子吗?”我问朱利斯,“我需要你说明一下经过,但我得先去找另一个警察谈谈。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虽然看起来好像宁可躲起来,不让人看见。我跑向一群警察,他们正得意地帮几名惊魂未定的犯人戴上粗制滥造的铁手铐。带头的恶棍睡得不省人事,看上去甚至比之前更讨人厌。 “来得正是时候。”我说。 “对你来说确实是啊,怀德先生!”老皮握着我的手大声说,“我个人比较谨慎一点,多年的守夜经验学到的。下次暴民形成的时候,记得也混进暴民里!这就是纽约人做事的方法。” “我想是吧。”我对着一名巡逻区域跟我相邻的警察喊,“基尔戴先生!” “怀德先生。”他粗声回我,爱尔兰腔跟泥煤苔一样浓重。 “那个醉汉扑向警察之前跟你们说了什么?” “那一点也不重要了,不是吗?” “你似乎这么觉得。” 康乃尔先生把体型较小的一名醉汉跟班拖往马车,跟我擦身而过。他是个冷静正直的人,回答任何问题之前都会仔细想过。 “他说我们跟地主站在同一边,指的是我们这些爱尔兰警察。地主使唤的人。要如实翻译出来很难。”他又转头说,“或许可以翻成农奴,虽然奴隶比较贴近美国人的用法。” 想起造成这起冲突的另一个混蛋,我转过头,终于看到那个留银白鬍子、穿可憎黄色马裤的地主。只见他神色哀戚地看着前员工被押上马车,看似一头困兽,周围的灰尘渐渐落定。 “你有很多问题要回答,不会要你付钱的,你放心,”我恼怒地说,“开除所有爱尔兰工人,再去请一个黑人工人,你想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拿我出得起的钱去请个美国人就能省去所有麻烦,是吧?”他哀怨地说,“我再也受不了爱尔兰工人了,因为我是基督徒,还是曼哈顿的居民!” “为什么这么说,毕竟你都雇用过……” 我的问题被打断,老皮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开,跟无能的地主和得意的警察拉开距离。他跑到根本挡不住我们的路灯下,从磨旧的外套内袋拿出一张摺起来的剪报。
第60页 “你从一大早就拼命追查线索,难怪没时间关心政治,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他凝重地说,忧虑的眉毛像龙虾爪一样抽搐,“麦瑟要你到办公室找他。” 他快步走开,我打开《先锋报》的剪报。不多久我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我懊恼地打了 一下额头,早上我怎么会只看头条呢。 剪报上是一封给报社编辑的信: “因此,我在葬于纽约北郊的那些儿童身上留下十字架记号,这是最适合他们的处置方式,我知道我已经被任命为……” “该死。”我低声骂道,把剪报揉成一团。某人把信寄给不只一个人。 看着警察马车载着鼻青脸肿的醉汉从眼前驶过去,穿黄裤子的笨蛋浑身发抖, “我不是唯一受这件事影响的虔诚商人。我有三个在这里以西的地方有地产的朋友也换掉了工人,还有我住在格林威治村的姐姐迫不及待捎来消息告诉我,她辞掉了他们家楼上的女佣。她这么做并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冷冷地说。 “谁知道那女孩脑中潜伏了什么邪恶思想?我们应该把这些天主教徒抓起来,送回属于他们的地方。如果上帝要他们在那里饿死,谁能违背天意?没错,白人要让黑鬼认真工作可能要付出双倍的心力,但至少黑人害怕恶魔,但爱尔兰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封信就是明证。先生,那封信吓坏我了。看起来像人却干出没人性的事。” 他转身走开,我对着他的背吼,“至少这点我们意见一致。” 朱利斯从我左边走过来,编进又粗又硬的髮辫里的茶叶发出的隐约香味先他一步传来。他右边口袋突起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他注视我一会儿,然后用灵巧的手指摸摸鼻子。 “我欠你很多。” “没这回事。他们一星期付我将近十元薪水。” “所以你现在是警察了。” “恐怕是。”我承认,话中夹带几分干劲。 “而你是木匠。你可能一直是木匠,只是我没想到。这是你父亲姓氏的由来吗?还是祖父?” “父亲。”朱利斯笑咪咪地说, “他叫卡西亚斯,卡本特。知道吗?其实只要十分钟就能把一件事釐清。”他清清喉咙,“我愿意帮你任何忙,任何时间都行,就是不能去做笔录,那不是我或我认识的任何人该做的事。麻烦你,说件别的事。” 我强自镇定,点点头。朱利斯想指控对方什么罪名都行,甚至可能打赢官司,但我已经给那个混蛋贴上不少攻搫警察的罪名。而且,对朱利斯来说,不值得为了一纸笔录忐忑不安,在夏日的傍晚不时担心有人会放火烧了他家,害他连命都不保。 “先让我把事情搞清楚,”我慢慢地说,“有个脑袋不正常的爱尔兰人写了一封信,声称要藉由屠杀小孩的方式接收这个城市,今天的早报登出了这封信,大概是凌晨五点的事。” 朱利斯点点头,轻敲着下巴。 “那个没胆的矮子看到报导就开除了他的工人,但大火烧毁的区域正在大兴土木,所以他没多久就找了几个黑人来补缺,这样就不会停工太久。几个被开除的工人喝得烂醉,兴起上街抗议的念头,你来不及逃跑就成了替死鬼。我猜中了几成?” “差不多是这样。” “朱利斯,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你知道我们以前的左邻右舍都到哪里去了吗?” “我遇到不少个,不时就会碰到,每次都会聊几句。你要找谁?” “赫斯迪。我要找一个会做烟火的人。” “嘿,我们不都会吗?”朱利斯说,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给了我赫斯迪的新住址,就在第六区某个悲惨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跟他道谢,应该的,因为他帮了我。他再次跟我道谢,这就没道理了,因为我做的事本来就是我分内的工作。朱利斯跟我握了手就转身走开,我随口问他右边口袋塞得鼓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芜菁。”他回我。 “为什么?”我很错愕。 “因为我还在这里,”他回答,“我有一块砖头、一条皮鞭,还有一颗用弹弓发射的石头,全放在架子上。但看看我,我还在这里。”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开。有些人一无是处,有些人深藏不露,我不由想。可是我得先去一个地方。去找麦瑟之前,我知道我得先找到梅西,我很清楚她想静一静时会去哪里。所以我把帽檐压低,离开了人群渐渐散去的现场,只见那名地主急忙把他视之如命的建地上的柴堆移走。总算证明了——起码在我脑中——那傢伙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到了目的地,我要车夫等我一会儿再载我回坟场,并答应到时会把回程车费连同小费一起给他。 一走进华盛顿广场,宁静的空气扑面而来,像射进窗户的一束阳光。经过的马车一定也放慢了速度,干枯的落叶在脚下噼啪作响,但其他许多声音都不见了。华盛顿广场里的人大多都很安静,不是周围树荫蔽天的豪宅住户,就是正要离开珠光闪闪的荷兰归正会教堂的信徒,或是埋首书本、仿佛生命都繫于书本的纽约大学学生(大学在十四年前成立)。教堂的三角屋顶、学校和树木形成的某种气息,造就了广场的宁静,即使在金澄澄的午后也一样。我很快就看到梅西的身影,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放膝盖。
第61页 在她还没看到我之前,我就先发现她有种喝醉了的感觉,但不是头晕眼花的那种醉。我指的是小酌微醺时,贴得很近看小东西的感觉,所有注意力都被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网住,目瞪口呆盯着大干草堆里的一根稻草,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移开目光。喝醉的时候,我可以畅谈坐船旅行的点点滴滴好几个钟头,回想起河水打在脸上那种凉凉黏黏的感觉;而当梅西不知道我在看她的时候,我可以盯着她离我较近的那边耳朵看上十分钟。但我没有时间了,所以只给自己五秒钟欣赏她左边颈后一绺除非塞到耳后,不然都不肯乖乖贴着其他头髮的黑色捲髮。 “我可以坐下吗?”她眼睛一扬,眼神满是忧虑,不过看到是我,她并不惊讶。我渐渐发现她看到我很少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回散落的枯叶上,十指交握。 “刚刚的事,好像说什么都安慰不了人,”我说,“我知道你看过的惨状不会比我少,或许更惨的都有。不过,你刚刚很勇敢,虽然我不希望你那么做。”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下巴的酒窝微微一沉。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我说,“没有要责怪你,这样就太不讲理了。而且如果朱利斯在这里,一定会谢谢你。” 之后我们默默无语。 一名学生从我们面前经过,浑然不知南边不远处发生的残酷事件。他的帽子低垂,脚步匆忙,裤子紧绷。他急着要赶去某个地方,而且看样子赶不上了。我想,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美好烦恼。无伤大雅的倒霉事。立即、不可逆转,而且很快就忘了。我们需要更多类似的烦恼,比方不小心把晚餐烧焦,或是莫名其妙伤风感冒。我非常想跟坐在我身旁的女孩一起经歷无数这种小小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的烦恼,其他的对我都不重要。毕竟只要有钱买她想吃的任何东西、想穿的各种衣服,而我自己只要有淡啤可喝、听她巧妙地顾左右而言他,就能过得心满意足。 但现在我除了一个凹了一角的星形徽章,其他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得赶回坟场,连听她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想法,”最后我说,“走之前,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是说你来之前吗?”她轻声问,“还是现在?” “都可以。”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颜,宛如瓷杯隐约出现一条细小的裂痕。 “怀德先生,你曾经想过伦敦吗?” 听到“伦敦”两个字,我就知道梅西在想念她母亲,我想这应该也是她母亲想念家乡的方式。 汤玛斯?安德希尔当初到英国宣扬废奴理念时认识了未来的妻子,两人在英国大概发生了可怕的事,才会从此离开那块土地,他们一定觉得挫败也跟着他们移民到了美国。但至少安德希尔太太在世时看到了大英帝国解放农奴,那年我十五岁,每家报纸都在头版大肆宣扬这个消息。纽约无疑是块自由的土地,但天知道我们等不等得到美国解放黑奴的一天。 “你是指伦敦本身,还是……这里以外的地方?” 梅西笑了笑,但没发出声音。 “我在想伦敦的事,想像我在一间有彩色玻璃窗的阁楼书房里写作,而不是抓到半小时的空档就躲进角落里勐写。我写了一页又一页.曾经有过的感受都变得清楚鲜明,比方……啊!比方唐吉轲德的那种感受。想像你就是唐吉轲德,作着无边无际的梦,眼前没有一本塞万提斯写的书让你看清自己。你会淹没在这些感受里,你之所以能够忍受,只因为它们被写了下来。所以我想去伦敦,愈快愈好,因为有时候,比方今天下午,我希望……更了解自己的感受,摸清地图的边界。” “听起来很了不起,”我附和她,“我以为你完成二十章了。” “二十二章了,虽然在这里写作很困难,没有太多自己的空间。但你懂我想表达的吗?怀德先生,你知道书就像地图制作吗?” “你是指读书还是写书?” “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有点不正常吗?” “不会,我一直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你说的地图是指伦敦。” 梅西闭上眼睛。我从没看过她这样,疲惫、勇敢、不安,我的心又有一块被占据。至于是哪里,我不知道,因为我以为自己整颗心都已被她占据。 “我去找你父亲谈过,”我缓缓地说,“关于你去探望天主教徒的事。”——她的眼睛倏地睁开,喉咙轻轻倒抽一口气。 “你误会了,我没跟他说。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但你瞒着他去照顾病人,这样好吗?公平吗?” 她用指关节敲着嘴唇,沮丧地摇着头。 “当然不公平,对任何人都不公平,对我、对爸爸、对需要帮助的爱尔兰人都不公平。我看人没办法像他那么……绝对,但如果他知道我去哪里,他会很不高兴,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对我不高兴。他很担心我。我很感谢你没告诉他,你什么都不会说吧?” “不会。我不得不说,你并没有错,”我说,“我不喜欢你到那种地方,可是又不能怪爱尔兰人住在那种人间地狱,我也不认为那是上帝的安排。”
第62页 梅西揪着我看了片刻,蓝眸异常炯亮,仿佛想看穿我的心。她站了起来。 “我得回家了。你也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很了不起。不过,怀德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这句话令我意外。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我这样了。” “哦,确实是。但有些事你没做让我很意外。”她咬着下唇想了想。 “比方你没有责怪我,没叫我回家,没阻止我跟报童混在一起,也没叫我别再去探望病人。”她说,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像在退缩。 “你没做的事很多很多。” “还有吗?”我问,仍然有些吃惊。 “火灾之后你突然改口叫我安德希尔小姐,但现在还没听你这么叫我,不过或许你正准备这么做?” 华盛顿广场瞬间变得无比广大,连绵而去的草地和树木仿佛没有尽头,人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梅西的一边宽领垂下来,露出一边肩膀,没有必要拉回原位,这样很好,那是她脱线却迷人的一面。就像她的头髮从来不会乖乖待在她想要的地方,几绺头髮就是会像风筝线一样乱飞。 “回家路上小心,”我说,“我得先回坟场,但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要介绍一个会制造烟火的人给芬恩。” 梅西沉默半晌,但我没再说话,只有隐约的鸟鸣标示着流逝的时间。她客气地点点头,起身往南走去,拖着活泼摇曳的淡黄色裙摆走过枯萎的金黄落叶。 常有人找我说话,告诉我各种事情,比方经济状况、黑暗中的火把似的微小希望、小小的愤懑,还有压在身上有如硬壳、拼了命要摆脱的罪恶感。但这是我有生有来,第一次觉得听到的话让我变得轻盈,仿佛一阵微风将我吹起。也许我永远摸不透梅西,永远不懂她为什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就算这样,我只希望能够一直试着了解她。 我在想伦敦的事。 我发现我可以。那我也会继续尝试。 第14章 所谓尊重所有教派,就是不仅愿意保护那些信仰和行动皆支持信仰自由原则的教派,也不会对特立独行的教派,亦即天主教,另眼相待,尽管他们的信仰体制建立在破坏信仰自由的菡础上。是的,按照新教徒的信仰自由原则,天主教徒可以自由工作、研拟计划,甚至执行破坏信仰自由的计划,进而除掉高举信仰自由的那只手。 ——萨慕尔?摩斯,一八三四年 我走进麦瑟医长的办公室时,他正在埋头写字。我照他的指示走去坐下,好奇地观察这个奇特的人照自己的喜好打造出的空间。 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纽约地图,理所当然的选择,而且是一张画得很不错的大地图,清楚标出各个区域。办公桌背后庞然鼍立着坟场的一扇高窗,慵懒无力的光线源源涌进室内。覆盖在桌上的东西显然不是文件。看来他无论如何一次都只处理一项工作,或许这是他从容不迫又跟钻孔机一样专心的原因。高大的书架上摆了许多我认得的书,原来传闻是真的,他确实在读一些激进的市政理论和女性生殖论述。南面的那堵墙则是政治专区,有国旗、开国元老的肖像〔他支持跟他同名的华盛顿)、踩着飞轮滑行的老鹰标本、民主党的标志。我看得入迷,他开口说话时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怀德先生,十九具尸体的调查结束了。” 我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站了起来。 “什么?” “今天早上的那篇报导让我们动弹不得。总之,我们没有发现小孩尸体,这件事从来不存在,你仍然是第六区的巡逻员,今后请你准时报到轮班。” 我满脑子不敢置信,仿佛教堂大钟就在我耳边趣轰作响。 不行,我心想,我絮他说过话,我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不能让它发生。 接下来一片空白。我很惊讶事情会变得那么难看,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我和我的四分之三张脸,还有他全然不知我为这个案子付 出的心血:报童、我调查过的无数人、暂时住在波姆太太家的小鸟。麦瑟仍继续埋头写字,我觉得自己像街上的野狗,被赏了一块新鲜的肉之后就被赶出肉铺。 “拿去。”我说,摘下警徽放在他的桌上就走向门。 “等等。” “我告诉纽约人我们不只这点能耐,你刚刚却让我成了骗子,所以……” “坐下,怀德先生。”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雷霆万钧穿过我的脑海。麦瑟抬头看我,扬起一边眉毛。不知道为什么我坐了下来。这个威严肥硕、脸上皱纹像铁轨划过下颔的男人,大概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或许会斟酌一下——回他几句,看他说了什么而定。 “我体认到一件事,怀德先生,”麦瑟把笔慎重地放到大张书写纸旁边。 “我想你听到会很讶异。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我哪里知道。” 仿佛有一抹微笑逐渐形成,然后随风吹向炮台公园。 “我正在写一部辞典,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就是字典,”我忿忿地说,“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只因为报上登了一封疯子写的信,炒作二十个小孩尸体的事,那个人就差点被活活烧死。现在你却告诉我,你正在写一本字典。”
第63页 此时,麦瑟警长确实扬起了嘴角,用笔上的羽毛轻拍嘴唇一下。只有一下。 “大都市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不幸的是,最没把法律和秩序放在眼里的人,也是发展出自己独特用语的一群人,但这套用语的起源已经消失在英国歷史的迷雾中。你现在看到的是一部黑话辞典的开端,也可以说是流氓辞典。” “既然你对流氓了解得那么透彻,就不需要我帮忙了。” 他哈哈笑。我看着他上下颠倒的字迹,坚定、略带高傲。我不得不承认,记录犯罪的语言是个好点子。可是,如果实际办案的过程跟民主党的目标不一致,懂黑话又有什么用。 “我不需要你帮忙编辞典,事实上,我希望你把时间花在别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有多么在意了。坦白说,我很好奇你对它的感觉。” “不就是一个人对死掉的小孩该有的感觉。”我冷冷地说。 “我了解。我希望你知道这个组织有多不堪一击。根据你值勤的经验,你认为警察受到一般民众的欢迎吗?” 我不情愿地摇摇头。每有一个人感谢警察在街上巡逻,就有另一个人大力鼓吹捍卫街道自由和独立战争的精神。 “哈波警队一无是处,所以才会失败。”麦瑟接着说,“不是因为这城市的居民不明白我们需要法治,而是纽约人一下就可以叫无能的人滚蛋,而且我们的犯罪人口擅长用爱国语言包装论点。怀德先生,我不是无能的人,但却被放在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要侦破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刑案相当困难,几乎不可能。一天、一个礼拜过去,兇手可能留下的线索都已消失。我们面对的这一连串案子的本质肯定会震惊这座城市,甚至威胁整个民主党的选举根基。再说,如果大众知道我们破不了这些谋杀案,如果我们证明自己跟我们干掉的那些蓝衣人一样愚笨无能,未来就算自由党选赢我们、警察解散,我都不会太惊讶。他们宁可把钱投进银行和工业。” “你们这些人满脑子都是那个该死的党。”我恨恨地说。 “那个党给了你这个职位,不是吗?” “那不是什么光荣的事,随便一个会耍错棍的流氓都能当上警察。” 乔治?华盛顿?麦瑟敲着指尖,皱起眉头。 “你我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各种阶层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警察也一样,有些想维护街头治安,有些想戴上警徽上街招摇撞骗。我不会否认我手下的警察确实有些流氓,但为了党,这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为接纳几个有用的流氓,总比完全没有警察局要好。所以我们有流氓也有好人,一同负责巡逻工作。还有你。” “我是干嘛的?”我的怒火表露无遗,仿佛已经永久刻画在脸上。 “其他人的工作是防制犯罪,巡逻员和小队队长都是。但防制犯罪跟侦破已成事实的犯罪案件是两码子宁。我想这就是你扮演的角色:釐清犯罪事实、找出答案。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这种工作,所以这就是你要做的事:解开谜团,然后向我一个人回报。” “解开什么谜团呢?”他和蔼地摊了摊手,轻轻擦过办公桌。 “你还想得到别的吗?” 我瞥了一眼麦瑟的地图,脑中的思绪往四面八方闪动,像一场刀光剑影的械斗。我的目光在纽约地图的某一点停住,那就是多名儿童被埋在沉默树丛下的地点。我想知道那些尸体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很少这么想知道一件事,也从来没有对“谜团”有过这种感觉。小鸟是一个原因,还有别的,但真正的原因很简单。酒保工作就像反覆在沙土上画出一条线,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偶尔做做买艘渡轮和到史坦顿岛买块地的白日梦,才能忍受日復一日重复同样的事。此外,还要根据常识进行脑力激盪,才能时时对人保持兴趣,赚取小费,但无论你多会看人,关门之后一个小时就会忘光光,隔天的记忆势必会抹除前一天的记忆。但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目标,一座要靠双腿攻顶、用双眼见证的高山,而且,我需要知道答案。 看来警长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无论民主党怎么想。 “我脑中有一个。”我低声说。 “那你最好别让它熘走!”他说,把警徽递还给我,尽量不露出得意的表情。 “你把我变回巡逻员只为了看我会怎么做?” “结果远比我预期的更加清楚。” 我扳开别针,将警徽别回翻领,这样感觉好多了。 “我需要一点钱,用来买通报童,”我坦承,“这笔钱我保证不会乱用。” “非常聪明。去找你哥拿钱。,明天早上他会在委员会的会议上放一个捐款箱,那笔钱还没记在帐目上。这件事先别跟别人提,除了怀德队长,还有老皮,需要帮忙可以找他。那个写信给报社的人只是个疯子,没有小孩死掉这回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懂我的意思吗?如果写那封无耻信的人是警察,我绝不会饶了他。你走之前,写份报告记录你今天下午制止的惊险场面。” “祝你的字典顺利,”我站在门口抱歉地说,轻碰帽檐。 “那的确是个很好的点子。”
第64页 “是个非常有用的点子,指派某警察去调查一件刑案是我另一个好点子。”他沉着地回我一句。 “出去吧,怀德先生,记住:守口如瓶。” 我一笔一划地记下了“故意伤害致死”、“恐吓杀人”、“酒醉妨害治安”等等罪名,这样才不会白白写下“芜菁”两个字。写完报告,一来身上没钱可以拿去贿赂报童,二来很想跟小鸟说说话,所以我步上伊莉莎白街,走回住处,帽檐遮去八月午后的毒辣阳光。离我不到二十码的地方,令我惊诧的遨面映入眼帘。 波姆太太面包店前,竟然停了一辆从来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高级马车。路上的裂缝让马车的闪亮黑漆显得黯淡。 我停下脚步估计这辆马车的大小。坐在车上的黑人车夫没看到我,因为他汗涔涔地背对着西边。我踮着脚,伸长脖子,往车内窥探,以为会看到医生的看诊袋,或许是潘医师奇蹟似地跑来帮我们,或是报社老闆想从我口中套消息,随手把明天报刊的笔记丢在座位上的盒子里就下了车。 结果我什么也没看到。但街上的各种气味和晒得发烫的皮椅气味中,有一丝紫罗兰香气缓缓飘送过来。我的心一凉,赶紧扭头冲进面包店。 不见波姆太太,也不见小鸟,那一刻我全身肌肉绷得死紧。只见丝儿?马许坐在揉面桌前啜着一杯凉掉的茶,天使一般,嘴里含笑,仿佛一张白纸。她身上散发着紫罗兰的香味,穿着你想像得到最赏心悦目的绿色衣裳。 “怀德先生,抱歉我不请自来,”她说,脸上一抹老练的腼腆神色,“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但我……实在很不安。你的房东太太去送面包了,但她很亲切地泡了茶给我,要我帮你倒一杯吗?” 记住,我不需要摆好脸色给她看,我暗想,而且惊讶是正常的。把这当作一个机会,谨慎应对,祈祷上帝保佑小鸟一直待在,楼上没下来。 “马许夫人,我的时间不多,而且坦白说,我有点搞煳涂了,我以为你……不安的时候会找的人是我哥。” 丝儿?马许倒了一杯茶给我,粉嫩的嘴唇捲成惆怅的弧形。我惊觉她身后面粉袋旁边的椅子上整齐叠好的东西,就是小鸟的睡衣。波姆太太把睡衣刷得干干净净,照理说应该把它当作证据收好或干脆烧掉,却因为波姆太太良好的理家习惯而丢进硷液和石灰水里清洗。我无从得知丝儿?马许是否看见这件睡衣,因为一问就等于不打自招。 “范伦丁会是我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想要求助的人——很久以前是。但你一定注意到……说来伤心。” 她身体一缩,这次是真的,却故意假装在我面前没掩饰好。 “范伦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怀德先生,我不得不担心我对他的心意如今只会遭到冷落。” “大多数人对他的心意都是这种下场。” 她刻意维持的痛苦表情忽地转成会心一笑。 一个礼物。一个我跟她之间的秘密。 “你当然比我了解他。失去他的宠爱让我伤心欲绝,不过你说得对一他理所当然早就习惯受人爱戴。” “我不愤什么理所当然。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安?” “今天早上我看了报纸,”她说,声音细小无比,“那太令……我很不安,甚至害怕。” 假如有个喜欢把小孩开膛剖肚的黑帽男定期把小孩从她的妓院送走,也难怪她会害怕。尤其如果她跟这件事有关的话。 “马许夫人,你在担心什么事吗?” 她假装失望地噘起嘴,对我眨着羽毛似的睫毛。 “站在这城市的立场吗,怀德先生?或许是担心暴动、街上大乱。站在爱尔兰人的立场就是民主党的未来,我是民主党的忠实拥护者,当然我也担心下次选举失败。还是你猜测我担忧的事更私人,因为我特地跑来,这对你我肯定都有些尴尬?” 开诚布公是大胆的一系,即使只有部分坦承也是。但确实不少入喜欢告诉我秘密。我啜了一口她倒的茶,衡量沉默的重量。这整段话让我处在一种危险平衡上,一不小心就会上钩。但至少丝儿?马许从经验中得知自己的声音清亮有力时最具说服力,所以小鸟从楼上就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我向上帝祈祷,希望她能听见我们说话。 “你雇用小孩当雏妓,我跟范伦带着跟利安有关的坏消息找上门,从你那里救走两个年纪最小的雏妓,”我帮她理出重点,“而你想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断然摇头,甩动一头金髮。 “过去的事我不在乎,我想知道的是,我的姐妹、员工,还有住在我那里的所有人需不需要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我必须说,那些不幸得去投靠你的小孩,对自己的性命已经够担忧了。毕竟他们过着那样的生活。” 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离瞳孔最近的一圈蓝影倏忽一亮,意外露出疲累怨恨的眼神。那种愤懑的刚硬眼神太根深柢固,无处可藏。 “怀德先生,你不是唯一瞧不起我的人。不过我过得很好,住我那里的人也是。我是个富有、独立的女人。我不会评论做缝纫工作好不好,除非有人饿死或冻死,也不会评论工厂劳工快不快乐,那里的好处是用抢的,不是用钱买的。但是我拥有自己的店,也拥有自己的时间,时间才更可贵。投靠我的人长大后飞黄腾达,并非不可能的事。虽然现在我就坐在你面前,但我九岁时也是个脆弱的女孩。”
第65页 可想而知,我不敢置信地眨着眼。因为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她也吃过同样的苦,如果她完全知道小鸟为什么第一反应是砸杯盘……那么我没有立场说什么。有些伤痕我看不到它有多深,因为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种伤口。可是,如果她在说谎,那么跟她说话就是在浪费时间。 她似乎因为对话离题而感到困扰。只见她直起背,用汤匙搅拌了茶杯一圈,像要打散一团顽固的糖粒,虽然她显然已经等了我至少十五分钟,因为茶已经不再冒烟。跟我目光相会时,她的嘴型又变得开心,脸颊红润得有如粉红花瓣。 “请告诉我,利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声问,“说到这儿,你怎么知道他是谁、住在哪里?” “一名慈善人士认出了他。” “啊,那大概是梅西,安德希尔小姐。” 我勐然一惊,仿佛血液给烧过的咖啡渣烫了一下。我肯定一脸慌乱,因为丝儿?马许突然一脸开心,下巴一斜,跟我的头呈相同的角度。 “不太可能还有别人。我不常看见她,不过她很爱小孩,除了她,我不认为有谁见过几次面就能认得出利安。” 她的声音俐落而诡异,让我更加不知所措。但一旦想通他们一开始就认识彼此的事实,我就不觉得丝儿?马许打从心里讨厌长得美丽、学识丰富的牧师女儿有什么奇怪。那一定就是她似笑非笑、语调阴沉且透着杀气的原因。梅西当然认识她,照顾那些生病的雏妓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们的老鸨。 “不能再多说一些吗?”她怂恿我说,“我真的想帮忙。” “因为我哥吗?” “无论你对我有何看法——你确实也发挥了极大的想像力——我都不能让你以为我毫不在乎我那些脆弱的兄弟姐妹。”她故意说得忿忿不平,要我在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中感受到她的情绪。 “怀德先生,纽约市不是我一手建立的,所以别期望我把它重新打造成你喜欢的样子。我帮得上忙吗?” “没有,但还是谢谢你。你大驾光临,想从我口中套点消息。如果你提出交换条件,我会更感激你。” 我本想吓吓她,至少把她白如象牙的脸上的假笑瓦解,但她反而笑得更开怀。 “范伦丁或许告诉过你,我是个非常公平的人,但我想你并没有好好听你哥哥说话,也不太知道拿他怎么办。” “言下之意是,你对他比我有办法?” 这句话比直接羞辱更恶毒。想必如此。无论马许夫人的心是黒是白,她显然都把心给错了人。 所以当她再也看不到我,眼里都是范伦的身影,回想起他对她做的第一件狠心事时,我马上后悔了。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旋即又镇定下来,露出微笑,仿佛生命都繫于一抹微笑。有可能,而且不只一次。 她优雅起身,绿色波纹绸沙沙细响,左张右望寻找她的手套,手套放在陈列面包的平台上。这么做的同时,她也瞥见了那件睡衣。丝儿?马许稍微扭过头,两眼瞅着我。 “我总不会让奈尔和苏菲亚穿成那样走进教堂吧?”我厌烦地说。 “当然不行,”她说,糖跟毒到了沸点全都混在一起。 “不过我确实希望你付给他们……在这里过夜应得的钱,毕竟那是价值不菲的快乐泉源。我在店里都会确保他们付出的时间,得到合理的补偿。” “如果发现你雇用其他小孩卖淫,不管用什么方式卖淫,我都会当它是不法行为。” 跟她见面之前,我就知道女人有办法把谋杀两字写在眼皮上,再温柔甜美地对人眨眼,但我没亲眼见识过,真正看到还挺吓人的。 “一定很辛苦吧,当范伦丁的弟弟一路这样长大,难怪你那么愤世嫉俗。”她愉快地说,走向门。 “要我帮你问候他吗?”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我有一种全身虚脱的感觉,松了口气,愤怒,慌乱,握紧拳头蠢蠢欲动。 波姆太太一走进门,我就决定要好好对她解释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那个女人进门。丝儿?马许来过之后,那张揉面桌——对我来说逐渐变成家的一部分——怎么看都歪歪的,空气也不同了,但我不知道如何恢復原状。所以我摘下帽子,走去我放几件居家用品的橱柜前,往茶杯里倒了些亮如缎带的白兰地。 我身后响起脚步声,没穿鞋子,脚步声有如幽灵。 “我没有躲起来。”小鸟说。 我转过头,她正要把充当腰带的粗麻布绑在腰上。小鸟把头髮全部放下来,整个人显得更娇小,灰色眼眸目露惊恐,纽约腔跟哈德逊河一样平稳。 “当然没有,”我嘲弄地说,“怎么可能。我想像——其实是希望——你在暗中监视,像个专业的密探。” 看这情况,现在轮到我说谎了。我小小朋友的手在发抖。小鸟无力地点点头,蹑足走到桌前。 “没错,我的确在监视,你有没有给她一、两次反击?” “我有吗?” “我早就知道你是她的对手,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为什么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某个圆滚滚的傢伙。可是我认得你,看到她我就想起来了。”
第66页 我拿着加了酒的杯子沉入椅子里,手肘搁膝盖,对着她的方向。 “可是你以前从没见过我。” “不是你,”她说,“每次热闹狂欢的时候,我就会打扮成女僕,送饮料给客人喝。范先生,就是他,他拿出口袋里的柳橙送给我。如果你们体型差不多的话,我一定会更快想起来。” 我嘆了一口气,心里很闷。 “他是个好客人吗?” “好得没话说。你跟他很像,是兄弟吗?那就对了。” “不对。不过这是个起点。” 我们听了一会儿隔壁德国人的动静,他们似乎不是在打架就是在跳舞。从规律的敲击声、失控的尖叫声和偶尔冒出的尖锐笑声来看,我猜一半一半。但我猜不出那时他们在干嘛,所以我喝着饮料,看着小鸟在永远蒙上一层白粉的桌上画出自己的名字——爱尔兰名字。 “可以把发生的事全部说给我听吗?”我轻声问她, “你愿意吗?” 小鸟郑重地点点头,但没回答,只是在桌上反覆描着自己的名字,彻底地投入,直到那又变成一张干净的木桌,她留下的痕迹抹除殆尽。 第15章 此外,从实际投入教育和教学的人力来看,轻易就能估算出天主教教师和讲师的合数目。能诚写的天主教徒应该不到二十分之一,说不定只有五十分之一。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隔天我跟黎明一起醒来,一把无形的锯齿面包刀徒劳地锯着我的后颈。宿醉,我想-昨晚我喝醉了。终于,我求之不得。一层威士忌铺成的绒毛毯盖住我的喉咙。 我做了什么事?我下楼走出门,沐浴在晨光下,走去把前门木板上的水槽清干净,这才想起来。昨晚我把头浸进前门木板上的水槽里,免得吐出来。还输了牌,输给一个叫牌技巧帮她赢了四倍赌金,而且赢了不只六次的小鬼。不过最后我还是跟小鸟用现金换成的木头筹码达成了损益两平,两个人互相唿来喝去,吓唬对方。 我伸伸懒腰,又走进门。突然间,在灰濛濛的晨曦下,我脑海中只看见丝儿?马许一动不动地站在同一张桌子前,瞥见了那件睡衣。接着,她的头转向我,仿佛被人控制的傀儡。 十五分钟后,我穿好衣服站在波姆太太家的门口,在这之前我已经很快把《先锋报》浏览一遍。麦瑟似乎动用了一点关系,因为报上有篇文章声明,有关爱尔兰雏妓的那封信是“有史以来最邪恶、可耻、可笑的胡说八道”。尽管如此,我还是得争取时间。 “小鸟。”我轻声喊。 小鸟在矮床上眯着眼睛看我,我听见楼下面包店的门打开。 “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我说,“别一直待在这里。” 她犹豫不决。昨天才看到丝儿丨马许,也难怪她提心弔胆。 我边打哈欠边说:“你大概对闪光专家怎么制作舞台烟火没兴趣吧。” 不过,首先我们需要一笔钱打动赫斯迪,因为赫斯迪是用来打动报童的筹码。 吃完面包卷、喝完热茶,我跟小鸟就朝着西南方走去,十分钟左右来到了津泊街,对面就是名为市府公园的纽约门面,里头爬满了顽强的菌类。每到八月,树木就会从边缘开始枯萎,我们闻到一群混混在树下搭的简陋碎石营地传来的味道。然而,在津泊街的北边,矗立着一栋光鲜亮丽的高级住宅,两旁各种了一棵叶子如闪亮丝绒的绿挥木,看起来像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懒洋洋靠在楼梯上的,当然是一名警察。穿着像救火员,我们很多都是,徽章别在红色法兰绒上,雪茄还没点燃——流氓的标准装束,一头金髮,甚至比我和我哥的还金。不过,他的后唇上有撮鬍子,不太常见。此人名叫摩西?丹提,是个民主党员,就像使徒保罗是基督徒一样,是那种认为帮我哥拿脏衣服是莫大荣幸的傢伙。 “怀德,你也是警察吗?”看到我时他懒懒地说,“你是怀德没错吧?范伦说你在七月那场火灾里受了重伤。哈罗,小女孩。”他说,客气地啐了一口。 “他们在里头进行政治活动,所以请小声好吗?看在党的分上,小不点?” “我会嘘的。”小鸟说,答应保持安静。 尼克博克公司的一辆货车虫蹦驶来,马匹看起来快热昏了。两个男人跳下车,打开正在滴水的后门,用铁钳把大冰块拖出来。 “厨房就在后面,送进去之后就付款。”摩西高喊。 “党内会议好隆重啊。”我说。 “这一次得丰盛一点。冰块用来保存撬开的龙虾和鸡尾酒,另外还有两只烤猪。这是我们整个季节最棒的聚会,留下来吃午餐吧,我们永远欢迎选民。” 到了里面,挑高的会议厅里满满都是人。穿戴黑色合身燕尾服和银灰色领巾的男士们站在后方的小讲台上;身上的法兰绒跟头髮一样红的男士们则背靠着墙,头上就是华盛顿的庄严肖像;也有人坐在桌前,面对着品质粗糙的独立宣言挂饰,上面的签名大得吓人。最后是一大群人,整齐排成一列站好,像出纳员面前的队伍。看到这里我一头雾水,小鸟同样眉毛倒竖,一脸疑惑。
第67页 一开始我看不出他们怎么了。全部大概有四十个人排成一列。他们手中似乎握着选票,但下一次选举明明还很久。之后我闻到琴酒下肚的酸酸松木味,发现他们也跟松树一样摇来摇去,仿佛有阵森林微风吹进了会议室,这些人显然都醉了。此外,他们个个都是爱尔兰人,有红髮、有黑髮,但都留着大鬍子,这在爱尔兰人身上很少见。而且,每个人的穿着都很奇怪。每个爱尔兰混混都穿着代表某种职业的衣服。 一个手大如熊、长满老茧的建筑工人瞪着墙壁发呆,身上披了一件过短但无特定教派色彩的神父袍。另一个人脸色有如剥落的油漆,看得出来他平常住在一晚三分钱、惨不忍睹的地下室里,此刻却戴着丝质领巾和凹了一角的单片金边眼镜。有个耳朵大如花椰菜的拳击手不胜酒力,躲在角落打起盹来,胳膊底下迷迷煳煳夹着一枝柺杖,柺杖头有个代表医师的象牙雕刻图案。 “好了,各位,”范伦在台上嚷着,绿眼珠转来转去,双手扠腰,看起来很清醒,保持清醒显然是他参加党聚会的习惯,“如果我看不到你们有进步,你们这些该死的傢伙下次训练就别想喝到威士忌。我也不会每到选举就要党当凯子,到处洒钱。好好表现!加拿温,开始!” 穿着神父袍的醉汉把手上的纸举在半空中,像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接着他心无旁骛地大步走向放在坚固木桌上的一个绿色箱子,我哥站在旁边,疲惫地靠着桌子。醉汉要把假选票投进箱子之际,范伦抓住他的手。 “过来,你在笑我是吧,”范伦激他,使劲按住他的手,“你要投给民主党吗?” “啊!”对方尖叫。 “你敢投票给民主党,我就让你好看。我会一根一根打断你的骨头,我会把你揍扁,让你变成野狗的美味早餐。” “你休想!”醉汉大叫,盲目地挣脱开,毅然决然把选票用力塞进神圣的绿色箱子。 表演到最后,坐在墙边的大人物响起一阵轻轻的掌声,声音有如春季的雷雨,含蓄表达赞赏。 这时我才意识过来他们在做什么。那肯定是选前投票排练,虽然我早就打定主意不看这种东西,况且近几个月这一带并没有选举。这是在防范民主党选区内身体健全的男性选民在自由党恶棍的威胁下,不敢去投票。这当然不表示民主党不会派一脸横肉的流氓到自由党主政的选区站岗。 一般认为,为了争取到一名有能力负担房租的自由选民的选票,把几个人揍扁也值回票价。当然了,等到真正选举那天,喝了民主党送的酒而醉得东倒西歪的人会少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很好,”范伦表示赞许,扮演神父的人又缩回椅子堆,“那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该你了,费弟!拿出你最好的表现!” 戴着淡黄色领巾——价值一间像样的房子两周的租金——的地下室男走过去,有点畏怯。我低头瞥见小鸟目不转睛看着这场表演。不得不承认,看着几个大男人藉由操纵被酒买通的选民,确保选票领先对手一大截,确实很有趣。有趣之余,也有一点令人不安。 “这个不会过关,”小鸟扯着我的上衣袖子悄声说,“他想不出该怎么演。” 我完全同意。 “一块钱赌他会过关。”我嘴上却说。 “那跟用偷的差不多,”她笑着说,两眼发亮,“不过我接受。他们为什么都是大鬍子?” “不知道。” 地下室男举手抹去额头上酒气冲天的热汗。突然间,他开心地张开双臂。 “亲爱的老友!这不是我以前在齐克冈的老同学吗?感谢……” 他右手握住范伦的手,左手试着把票投进箱子,但范伦把他的手一转,像在跳华尔滋,把费弟整个人转了一圈再狠狠推他一下,费弟应声倒地,平躺在地上。叫嚣声此起彼落。我哥看起来似乎很失望,他对救火队的另一个宠信挥挥手,对方是个黝黑粗壮、鼻樑断裂的救火员,大家都叫他小刻。想也知道小刻身上别着警徽。我渐渐有种感觉,八区有一半的警察我应该都认识。 “小刻,把这傢伙拖出去,灌他咖啡直到他又变回一个男人为止,”我哥下令,“去吧,再不行就要摩西帮……” 范伦看见我抱着胳膊站着不动,从帽子底下打量他。这种情况违反了自然秩序,范伦丁一怔,忘了说话。不过我猜,看到我出现在民主党会议上就让他够惊讶了。不过他除了沉默,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有事想告诉我。 “休息十分钟,我们得教这个爱尔兰人怎么控制酒量。”他宏声说,一脸疲倦厌烦。 “各位男士和选民,这不应该是我们的工作,也违背了传统的认知。隔壁房间有面包,待会还有丰盛的午餐。十分钟之后,我们会把投票箱当妓女一样塞爆!” 底下想当然响起了热烈掌声,范伦走下台,拿出背心口袋里的残余雪茄点燃。他没抬头看我,只挥挥手要我过去。我跟在他后面,小鸟像影子跟在我后面。 “一元入袋。”她开心地说。 “等一等,我从他那里拿。”我说,指着范伦的背。
第68页 我哥走进一间明显用来充当办公室的小房间,房里每个架子上都塞满海报。有红色、黄色、蓝色、亮紫色海报,配上漂亮响亮的口号,比方公民对抗专制政府、为纽约人打造的改革之剑。范伦转身倚靠办公桌,瞥见小鸟那一刻,他的大眼袋抽搐了一下。 “提姆,你又捡到一只流浪猫。”他恼怒地说。 “这位是小鸟?黛丽,我跟你提过……她现在住我那里。” 范伦惊讶地张大嘴巴,幸亏熟能生巧,雪茄才没掉下来。他把拇指塞进裤子,更仔细把小鸟打量一遍。 “丝儿楼下的小女佣,”他咕哝,“我死定了。” “很高兴再见到你,范先生。”小鸟说,听起来是真心的。 他跟她握手,狠狠瞪着我像要杀了我。 “就是她?全身上下沾满利安那小鬼流的血,还带麦瑟去一天啊,提姆,你有脑袋吗?” “说话小心点。”我吼他。小鸟似乎毫不介意。 “范先生,他们为什么全部都是大鬍子?” 范伦丁低头看小鸟,表情瞬间变得温柔。 “哦,你看到的那些杰出选民,其实代表三种人——有三种不同的装扮,你懂吗?城里到处都有理髮师,他们需要在下次选举前好好练习。那些小子4=1(实是一个大鬍子、一个八字鬍、一个颳了鬍子。全都是忠贞的民主党员。” 我脸上掠过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小鸟只是呵呵笑,觉得政治是个好笑的笑话。或许她知道什么事也不一定。 “听好,小猫咪,位是小鸟范伦心烦地拨了拨头髮,“走出那扇门,然后左转上楼梯,你会看见一间没上锁的房间。房里堆满了皮箱,里头都是衣服,那是要给穷困选民和党友的衣服,不过暂时不管它。衣服穿在你身上就是你的。如果你没找到一件适合你的衣服带回来,我就会把你的耳朵抓起来吊在窗外,直到你的耳朵从头上掉下来为止。懂吗?” 小鸟跑开,雀斑点点的脸上拉开笑容,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提摩西?怀德,你疯了,”范伦厉声说, “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向他解释小鸟说的话未必可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小孩会被杀或被砍得不成人形,而且根据她和报童的说法,幕后主使者应该是一名戴黒色斗篷帽的男人。 “老弟,你知道调查结束了吧?” “听说了。” “那么这次起码配合一下。” 依范伦的看法,我能重拾巡逻工作就该心怀感激。该感激涕零才对,因为去追查一个屠杀小孩的疯子难保不会赔上性命。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就够好了。埋尸地点有人看守,所以只要有人去乱丢东西就会被警察逮捕。 至于小鸟,我今天下午就可以把她送到天主教孤儿院,从此不碰这个案子。但我一脸顽固,他说,何必为这种骯脏事烦恼呢? “这就是警察该做的事。”我冷冷回他。 “以后不会有警察了,你这个愚蠢的混蛋!”范伦怒道,沮丧地摇着手。 “大众知道了,我们又没破案,以后也破不了,啪!纽约警察再见!想赚钱吗?跟人打个赌,只要警察逮不到小孩杀手的消息传出去,警察就玩完了。” “这警长跟我提过。但我会继绩调查,这是麦瑟的命令,抱歉让你失望了。” “混帐麦瑟,”他怒吼,“你应该听我的。” “我又不在第八区。” “不是以警察的身分,而是……” “我也不像有些人那么没胆。” 这句话比其他效力更大一些。范伦眨着眼,嘴唇忿忿噘起,像焦黑变形的树干,我以为会看到拳头朝我的眼睛飞过来。没想到他又眨眨眼,一抹冷笑像扭曲的嘉年华面具盖住怒火。 “还有别的事吧,”我慢慢地说,“不然你不会这个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范伦气到说不出话,直接从上衣内袋拿出一张摺好的纸,往地上一丢。我隐约觉得自己打破了什么心照不宣的规则,快步上前把纸捡起来。很快看完之后,我明白了我哥之所以中断会议、急着把信给我看的原因。微小而冰冷的罪恶感淌下我的背。可恨的是,罪恶感无论多么微小,都无法不管它。 那封信上写: 小心了,蛮狠霸到的新教徒,因为我就要成为邪恶的产除者,恶行受到了惩罚,姦淫糟到唾弃,可是还要西牲更多人,我们的刀才能染上美国人的血。妓女身上必须再次刻上神圣十字架,内藏变成虫蝨的大餐,她们最孽深重,有这种下场是自作孽。这些小恶魔被灭口的同时,你们的末日也就来了。上帝会拉我们一把,有天爱尔兰人会在你们的坟上跳舞。相信我因为我是…… 高谭之神的左右手 “不管信是真是假,也不管写的人是谁,都让你很心烦,”我抱歉地说,“我当然知道原因。” 范伦不发一语,看来我说中了他的痛处。他勉强挺起背,慢慢走到一个书桌抽屉前,从里头拿出一瓶威士忌,先仔细用衬衫袖口抹抹嘴再痛饮三大口,接着把酒放回原位,若无其事地砰一声关上抽屉。
第69页 “这封信暗指之后还有更多谋杀案,”我反应过来,“天啊,你相信吗?他竟然还要拿人开刀?一个精神失常的外来移民竟然是犯下这些命案的兇手?你在烦恼的就是这件事吗?” “不管是谁写的,这个人都疯了。把剖开小孩的身体当作好玩游戏的人一样脑袋有病。警察跟民主党同一阵线,而民主党跟爱尔兰人同一阵线。想想我在烦什么,提摩西,你自己有判断能力。” “那我不是更应该去馐清这个案子,愈快愈好?” “顶着那颗该死的笨脑袋,真不知道你每天早上怎么爬得起来。总之,假设信是真的,假设你逮到了那个变态,假设你真的让那个屠杀小孩的爱尔兰人好看,你以为这城市会对这种八卦如何反应?” 我实在不想承认,但范伦说得没错。我开始怀疑,我会不相信第一封信出自某个爱尔兰疯子之手不是因为难以置信,而是因为这么一来就糟了。 “到时会大乱,”我说,“不过,这封信——我们需要担心它见报吗?” “你以为信从哪儿来的?我们砸了很多钱堵住报社的嘴,应该能撑一、两个月,他们答应收到其他信会转给我们。《先锋报》的某个职员今天早上在信件堆里发现了这封信,那个混蛋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报一定很得意,所以才会再次出击。” 我哥伸出手,我知道他要干嘛,一时无法决定该如何是好。但烧掉证据愈来愈有可能是个好办法。范伦把火柴往桌面一擦,无比专注地看着信纸捲成灰烬。我看着他,思考着下一步行动,要比我目前为止的作为更好的行动。但范伦像往常一样泼了我冷水。 “继续调查吧,”他说,声音跟房间后面的冰块一样冰冷清澈,“我会帮你挑好丧礼上的鲜花。” “你在威胁我吗?”我哑着嗓子问。 “就这么想吧,如果有好处的话,总之你自己最清楚,或者把它想成一个预言,提米。反正对我都一样。” “那好,我会记住的。好了,怀德队长,给我钱吧,麦瑟叫我来跟你拿的,不然我就告诉他救火员违抗醤长的命令。” “好极了,”他爽快地说,“如果你巴不得早死早超生,倒不如走得潇洒又帅气。你指的是民主党最新的捐款?还没记帐的那笔?要多少?” “十块钱应该够——不,十一块好了。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一块大洋?” “是给小鸟的,她应得的。她打赌费弟不会把票投进去。” “那么她比你聪明。” 我没回嘴。范伦走去铅制保险箱上面的一个箱子前,箱子干干净净,看起来很平凡。他从里面拿出三个价值十元、来源不明的金块,还有一个一块钱,背对着我一个一个丢给我。 “实在太多了。”我接住。 “不过我们正好走好运,老弟。用多余的钱给自己买口棺材,省得我麻烦。” 我本来想说我恨他,但我脸上应该已经写得非常清楚,如果他有在看我的话。 “丝儿?马许来找过我,我帮你问候了她。” 范伦立刻扭过头,一脸讶异,一瞬间紧咬了牙。 “你偷走了她的三个宝贵资产,她还去找你?你会比我想像得更快没命。” “你真好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马许夫人来找我有这么可怕吗?” “当然可以,老弟,那种状况我并不陌生。”他方正的下巴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知道她也曾经想干掉我。没错。我没说过有一次她想毙了我吗?也没说她差一点就得逞?” 小鸟没敲门就夺门而入。她找到了一个小书包,把旧衣服塞了进去。我的小小朋友现在穿着一件象牙白的棉质洋装,汤匙领,往下垂的高腰,缝线处有橘色的罂粟花,袖子遮住她雀斑点点的手臂。衣服远比我预期的好,虽然可能不会比她以前穿出去的衣服高档。不过这件只属于她一个人, 所以她开心极了。下午不用再穿着睡衣,让她开心得快飞起来。 我也很开心,差点错过了我哥的反应。他一边脸孩子气地拉开微笑,另一边仍旧带着沧桑,但欣喜之情显露无遗。一瞬间我忘了语言。 “如果这还不美,我就不知道怎样才算美了。”他说,解开小鸟眼中的疑问。 “是我看过最漂亮的洋装。”我也说。 “提姆,照我说的去做。”范伦突然说,转向一堆颜色鲜艷幼稚的海报,并把海报拿起来。 “我想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再见。我得继续去训练了。为什么一个美国人要教爱尔兰人控制酒量,实在没道理。他们倒不如给我项圈,叫我去训练懂人话的狗还好一些,” 范伦丁夺门而出,掀起一阵风。小鸟转身抬头看我。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是雏妓,也不是穿着偷来的棉布长裤、卖热腾腾玉米的乡下女孩,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我已经渐渐习惯她皱眉的样子。 “怎么了?范先生不是真的那么想,他喜欢爱尔兰人。” 小鸟说得对。我本来想回答她的问题,但我不知道刚刚到底是怎么。而且,彼得,潘医师这时正好衣装笔挺地冲进门,整个人气喘吁吁,拿着薄薄的碧蓝丝巾擦额头,我跟小鸟防备地往后退。
第70页 “我要找提摩西?怀德,”他低声说,“有封信要给他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鸟惊叫。 潘医师眨眨眼,心脏明显在胸腔里跳得很快。他虚弱地倒进房里的唯一一张椅子里。 “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站在原地,目光在一大一小之间来回移动。小鸟笑咪咪地,双手交扣,在短短十五分钟内,陆续看到两个旧识显然很高兴。潘医师一脸讶异,微微颤抖,但欣喜之情不比小鸟少。看着他们两人思索着对方出现在民主党排练费会上的理由,我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第16章 可以确定的是,在开化地区,四分之一的人类未满一岁就死去、逾三分之一活不到五岁、二分之一通常不到二十岁就会死去。 ——《纽约劳动人口的卫生状况》,一八四五年一月 两人的对话似乎像在绕圈圈,我不希望小鸟胡说八道,这样太过冒险,所以赶紧出面控制状况。 “你认识小鸟?”我直接问潘医师,“她是从……” “马许夫人的妓院来的,”她插嘴,大胆地抬起下巴,“就是……楼下的女佣。” 换了衣服就变了个人,不可思议!至于潘医师,他那双琥珀色的警觉眼睛眨了两次,之后吁一口气,站起来。此刻他抬头挺胸,摇身变成穿着围巾领背心的神气矮脚鸡。他直挺挺站着,低头看着满脸堆笑、一头深红色头髮的小女孩,眼神明显露出慈蔼,但又一闪而逝。 “是马许的女孩吗?”他问,恢復镇定。 “我想你比我清楚。” “但你不是刚刚才认出她?”我困惑地说。潘医师挥了挥手,在侷促的房间里绕圈圈走来走去。 “我帮她看过一次病,别指望我记得名字,我看过太多人了,况且他们长得很快,如果有机会长大的话。应该是严重的病,所以我才认得她。” “是水痘,”小鸟开心地说,“你给了我猪油和炖洋葱做成的药膏,后来我几乎都不痒了。” “很好,很好,”他说,语气同样欣喜,“这样就好。所以你……” “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打断他。 “我收到一封信。”他说,灰白的络腮鬍像唿噜噜叫的公猫一样竖起。 “非常令人不安的一封信,跟最近……流传的儿童命案有关。《先锋报》的报导可信吗?还是那只是恶作剧?是你和你那个傲慢的哥哥把我扯进这件骯脏事里,所以我立刻到坟场找你,反正都扯进去了。总之,我想要帮忙,麦瑟警长叫我来这里找你。” “什么信?”我问。 “信在我这儿,如果你……” “我们去别的地方看。”我加强语气说。 潘医师拉拉背心,摸了摸紧紧裹在背心里的上半身。 “跟我来,我的诊所过两条街就到了。” 我们悄悄走出石头砌成的会议厅,摩西?丹提正忙着递咖啡给选民,我们沿着津泊街往西走。 潘医师的诊所位在纽约最富声望的一条街上,我并不是很意外。走到市府公园尽头的百老汇大道时,我突然有种走错方向的奇怪感觉。这是我巡逻的路线,只是方向相反。我们经过拥挤闷热、到处都是行人的交叉路口,看到更多石造房子,屋前的花箱照顾得漂漂亮亮,窗玻璃反射刺眼的阳光。我们走到沉重的橡木门前,黄铜门牌上写着“彼得,潘医师,小儿科医师”,潘医师拿出钥匙。他开门时瞥了一眼小鸟,皱起眉头。 “可以请问,她是……” “我宁愿你别问。”我说。 潘医师瞪我一眼,看来如果潘医师之前对警察评价不高,我大概也没帮警察同仁拉多少分。但他一下慈眉善目、一下横眉竖目,把小鸟逗得很乐。每次他的嘴像蛤蜊一样噘起,小鸟的嘴角就会上扬。潘医师急急冲进铺上豪华地毯的前厅,把光滑的海狸毛帽挂好时,我推推她的手臂。 “你的朋友?” 她点点头,我们跟在身材矮小、装模作样的医生后面。 “他每次都假装谁也不记得,每次都这样。很可爱,我觉得。” “为什么?” “他不是喜欢帮小孩看病吗?他是个很棒的医生,如果他记住我们的名字,之后又见到我们……那就表示我们又病了对吧?也就是他失败了。所以他宁可忘记,完全不认得长大的我们,也不愿记得我们输给了咳嗽。” 我本想回应她,因为这样理解一件事对一个十岁小孩来说很不简单。但我们走进一个半像书房、半像贸验室的房间,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地方。 眼前的大房间可以说分成两半。一边有两扇对着花园的窗户,洒满阳光,是一个设备齐全的实验室。闪闪发光的蓝色玻璃罐用蜡封住,铜水壶涂上鲜艷的橘红色漆,还有各式各样的精巧玻璃试管。有个十分巨大的铁炉,炉上的大桌子摆了玻璃瓶、测量工具,还有满是医师潦草字迹的笔记本。墙上挂着图案华丽、特别装框的书页,上面一串义大利文在头颅、树木、泉水、心脏等项目后面标出特质和原理。
第71页 另一方面,无窗的那边房间摆了好多大书架,藏书远比安德希尔家的书房还多,我突然想到,难怪最博学的医师和最博学的牧师会携手合作,一起帮助穷困的新教徒。但这里的书不是文学作品,也不是宗教经典,而是医学书籍,有厚重严肃、皮面金边但已出现裂痕的化学教科书,书嵴上的外文书名涂上金箔,上面好多奇怪的符号。鍊金术着作。 一定是!…… 我记得梅西说过,那是潘医师除了医治小孩的另一个志业。 “万灵丹炼得如何?”我亲切地问。 他像个陀螺转过来,干净的小靴子、穿着薄长袜的双腿,还有宝蓝外套里高高挺起的胸膛一起转向我。小鸟笑得更乐了。 “你怎么会……哦,也对,”他嘆道,“我叫你去找梅西,安德希尔,她一定跟你提过我的杰作。其实那不是万灵丹,而是治病的药水。那是一种很深奥的实验,没办法跟外行人解释清楚。” “试试看。”我恼火地说。 潘医师看起来有点为难,但还是从头到尾向我说明一遍。他说得兴高采烈,连小鸟都听得入迷,她歪着头,一只手指绕着红髮转啊转。 据他所说,鍊金术是一种创造的技术,能把一种元素变成另一种元素。鍊金术士从事的就是这种事,他们锲而不捨地追求能完成不可思议之事的智慧。他们提炼出液体的精华,除去所有杂质,只剩下一种质地,比方酒精。他们打造的玻璃透明到完全看不见。但净化和精炼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工具。他厌倦地说,有些不肖人士利用它来做坏事,比方把铅炼成金,破坏健全的经济体制。 他告诉我们,万灵丹长久以来就像鍊金术界的圣杯,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尽管旁边的听众地位卑微,他眼底的光也丝毫未减。人类终有一天会归于尘土,但一种能够医治各种疾病的药水,并非不可能达成的梦想。他激动地说,小孩是那么地脆弱,很容易感染疾病。但如果有人能结合最新的医疗进展、最古老的鍊金术真理和最伟大的化学技术,发明一种完美的药剂,会有什么不同?这不只是为了追求名利,也是为了增进人类福利的竞赛,这个短小精杆、上身绷紧的男人说得两眼发亮、兴高采烈。年幼无助的人不会再遭受有毒沼气的侵害。这种万灵药长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但他一直在追查各种线索。微妙而明确的线索。 他的话像在催眠。 潘医师简直像在抛出金黄火花,字句啪啦啦滚下铁轨,他勐地踩下煞车,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起的目标。确实疯狂无比,而且浪漫得无可救药,也像在痴人说梦。但仍是个了不起的目标。让一个病重的小孩恢復健康,活到天年才告别世界。不太可能,但我喜欢。虽然不认为有希望达成,但谁知道呢?人类在世界上已经发现那么多神奇的事物,还有什么默默等着我们去理解? “偶尔我会希望自己的状况没那么……危险,”他说,对着自己因为风湿痛而受损的心脏挥了挥手, “但如果我身体很健康,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投入自己毕生的志业。至于小孩子,他们每次生病都要付出一点代价。好了,怀德先生,告诉我……”他顿了顿,用奇特的手势轻轻按着胸腔抚平心脏。 “警察真的在这城市的北边找到……他们……” “没错,”我斩钉截铁地说,“一共十九个。” 这个事实似乎对他的身体造成冲击,我由衷敬佩这种反应。潘医师把一瓶嗅盐放在鼻子底下挥了挥。 “可恶,残暴,我要马上去看那些尸体,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别乱碰,傻女孩,那个有毒!”他喝叱,小鸟马上把一个小小的透明玻璃瓶放下。 瓶子一安全离开她娇弱的手,医生马上松了口气。他对小鸟慈祥而抱歉地笑笑,怒火消散,仿佛从没存在过。那一刻我明白小鸟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了。刚刚的凶焊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为孩子好才是他心之所系。我也喜欢这个人。 “当然好,”我说,“但要完全保密,连其他警察也是,我是唯一负责的人。你说的信呢?” “我差点吓死,”他咕哝,碧蓝丝巾又出现了。 “拿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我瞥了一眼小鸟,她还在研究化学工具,但乖乖把手背在后面。我坐下来读我至今看过最诡异的一封信:我一直看到同样的画面。从前有个人做了他信仰的上帝的工作,当他认清自己必须执行的任务是什么的时候,他戚到羞耻,虽然他知道那是他背负的重担,他躲起来,为自己成为死亡天使而哭泣。 我睁眼、闭眼都是同样的画面,一再重复,阿门,只看到小小的破碎的身体。毁坏的画面。没有其他。 这么小的可恨可憎,我把它赶走,但一下子又回到眼前,上帝帮助我,上帝救救我。如果可以,我愿意挖出眼晴,但我还是看到尸体贴在眼窝上。而你,当你看到那些小身体,他们的眼晴艰骨头一样白,一样静止不动,你能怎么办?你要怎么面对?我眼里只看到他们。死沉的眼晴无可比拟。像冰冷的星星。结霜的鱼鳞。 我是碎裂的颚骨。完成你的工作,停止这一切。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们需要你去《元成,就像我马上完成。把破碎的修补好。我必须再打破另一个,为了阻止这一切,我会。不要让我再更进一步。
第72页 “没有署名。”我清清喉咙说。 我想说些深刻的观察,出口的却是一句傻话,因为眼睛跟脑袋彼此无法协调。潘医师可想而知冷笑了一声,最后却变成一阵哆嗦。我抢去了他想讲的话,稍稍占了上风。 我看着信,试着釐清事实。我在伊莉莎白街的住处看过第一封信,今天早上则在范伦的办公室匆匆看了第二封信。要是信还在我这里,我就可以拿来比对纸张、字迹跟墨水的颜色,三封信表达的想法大致相同。但其实拿前两封信跟这封措辞紊乱、语意不清的信相比也不对。我虽然可以在《先锋报》上找到第一封信,但那是印刷字,用来研究外观差异没什么用。但我尽可能唤醒之前的印象。 我回想之前看过的信。原信都错字连篇,可能是故意的。这封信很疯狂,但表达方式强而有力。其他两封的字都方方正正,又大又清楚,像初学者的笔迹,全部都是大写,看不出写信人的人格或个性,或许因为对方的书写程度只到这里,也有可能是故意掩饰笔迹。这封信是个受过教育但手严重颜抖的人写的卜部分几乎无法阅读,写信人仿佛恐惧自己写出的文字。可能唱了酒或咳了药,迴避着充满可怕毒素、会伤害他眼睛的字句。此外,另外两封有种奇怪的开心语气,带有夸张通俗剧的调调,让我怀疑那只是追求刺激的胡言乱语——其实是希望,此刻我对自己承认,为了这城市,为了爱尔兰人,为了警察,甚至也为了范伦该死的民主党。但这封信中有恐惧,不是幸灾乐祸,而且那种恐惧听起来是真的。 “我想你不认得这个笔迹吧?”我大胆问。 “笨蛋,连字都看不清楚,怎么认得。而且为什么我会认得?” “这个人显然知道你的工作。” “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工作!”古怪又矮小的医生大声说,“这就是这种……恶毒的信寄到我这里的原因!因为我是专门看儿童的医师,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我一把那放下!”他怒吼,银白鬓胡周围的皮虏红通通。 小鸟放下一个不祥的刀片,上面还黏着药草渣。她又双手交握,这次放在胸前,一脸忏悔。 “我不会伤到自己的,我保证。” “天啊,谢谢你,”他感激地说,声音微弱,“我会把它当作大恩惠的。” “你愿意到坟场检查尸体吗?”我问,“只要找到麦瑟警长,他会亲自带你去。这件事千万要保密。” “我马上去。” “这个我可以留着吗?” “怀德先生,”他咬着牙说,“如果可以从此不再看到那封邪恶的信,我死也会开心一点。拿走吧。你,过来,小朋友,动作快。怀德先生,你似乎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我说,我们一同走出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今天晚上可以过来,听听你有什么收穫。” “如果必要的话,我想应该有必要,”他嘆道,“那再见了。” “再见,潘医师。”小鸟说。 “她想要什么呢?啊!”潘医师故意吓她,从口袋拿出一个牛奶糖丢给小鸟。 “小鬼-令人担心的小东西。祝你今天愉快。” “这傢伙疯了。”我说,只见潘医师直着腰杆、挥着奇怪的蓝色丝巾招车。 “适合进疯人院,”小鸟附和,打开糖果纸。 “他很伟大对不对?”她抬头看我,脸色一沉。 “你身上那封信是——黑帽人写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停下脚步帮小鸟坐上我刚招到的马车,“但我无论如何都会找出答案。” 五角地附近的墨特街就在拜雅德街的南边,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路边的水沟是病菌的温床,病菌都从那里往外扩散。到了八月,热病加剧,油漆剥落,木头断裂,像医院病房里的溃烂皮肤,滚烫湿黏的空气在你眼前颤动。窗户的玻璃灰白平滑,让房子看上去好像两眼发直。还有味道。鸡内脏和已经开始腐烂的菜叶发出阵阵恶臭,秽物放在厨房大碗里,从三楼窗户往下丢。我不知道小鸟有没有走过这种垃圾堆,因为她贴着我,双眼圆睁,表情警觉,一路打量着坐在门口的黑人,只见他们手拿草帽,腿上放水罐,因为满身大汗显得憔悴;爱尔兰人则把手肘靠在窗户上,闲散地抽着烟,渴望找到一份正当的工作。那条路上深入骨髓的痛,从脚下的石头往上渗入你疲累的双脚。 赫斯迪住在墨特街二十四号的阁楼里,至少朱利斯是这么告诉我的。所以当我们走到摇摇欲坠的木屋时,我直接走向门朝着楼梯前进。 一跨过门槛,就有只靴子挡住我的脚踝,我旋即低下头,先看到长袜,然后是脏兮兮的裙子,最后看到一个女人,正在用指甲剥番茄皮,全身上下都像灰尘一样灰灰土土。 “找谁?” “艾德华?赫斯迪,”我回答眼前的怪异管理员,“他住阁楼对吧?” “没有,”她嗤之以鼻地说,任由一片番茄皮掉到地上。 “搬到地下室了吧。一个月前。” 我谢过她,跨过装番茄的大碗,小鸟紧跟在后。我知道大火毁了家园之前,赫斯迪就只能勉强餬口。可是……地下室?我一直不是太喜欢那傢伙,但脚步还是很沉重,害怕看到我认识的任何人往下坠落,落到住在地面下的下场。
第73页 我找到的楼梯没有门,不过看得出来楼梯最下层有扇门,门上一片空白,透露着不祥。我们走下楼,我敲门,门打开。赫斯迪的脸出现在门前,窗帘般的浓密鬍子颳得乱七八糟,头髮湿湿的,可能发霉了,土黄色皮肤已呈枯藁。扑鼻而来刺鼻的火药味、灯油燃烧的味道,还有纽约住家底下的各种食物烹调味。 “跑来这里干嘛?”赫斯迪不悦地问,英国腔仍然明显。 砰!不是太大的爆炸,但也让我马上抱住小鸟,因为她像尾巴被人踩到的小猫吓了一跳。赫斯迪纠结的眉毛又绷得更紧。 “很好。感谢你,怀德。没看到炸药爆炸,我要怎么确定新炸药的颜色是正确的颜色?” 我们犹豫地跟他走进门。这是另一种实验室,不过是工匠黑麻麻的工作室,不是科学家明晃晃的游乐场。 油灯发出硫磺色黄晕,照亮一张简陋的床、一个加上格栅但苍蝇围绕的通风口、两张大桌子和一个小小的烹饪火炉。到处都是钵和杵、一堆堆爆竹、烟火棒和瓶塞封住的火药粉。墙壁钌上木板,地下渗出某种污秽的水气,木板跟硬梆梆的泥土地相连的地方冒出分泌物。可能是夜壶满了,要不就是后面的租屋(我从不怀疑后面还有住人)拿学校水槽来装污水。 总之,这是我看过最不适合住人的房间,特别的是,里头只住了一个人,而不是一家十口。 “是因为烟火吧?”我问。 “什么?” “因为要测试烟火,你只能一个人住。你必须租下一整层屋子,而你只负担得起这种房子。” “关你屁事,那个小鬼跟着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戴着警徽,还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把他需要知道的都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好讲,短短三十秒就报告完毕我当上警察的过程。我们的时间不多,但速战速决对赫斯迪反而好。 这位烟火制造商弓着背气鼓鼓地站在他的作品面前。这傢伙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他痛恨让人发现他住在地下室,对他来说,上帝只会让没用的人穷困潦倒,也难怪他觉得丢脸。他在一个铁制蒸馏器前走来走去,检查里头的东西,然后沖回研钵前,再把抹成粉末的红色染料倒进蒸馏器,滤出粉末,根本无视于我们的存在。别的不说,我竟然跑来这里要他教一群小孩制造烟火,以此为交换条件要他们当我的眼线。从赫斯迪的观点来看,我确实是个大混蛋。 “如果你能说服我做这种傻事,我就提名你当市长,”他厉声说,“滚出我的工作室,我没闲工夫做善事。” 我正要提出条件,小鸟突然兴奋大叫。雀跃的尖叫声拉扯着轻轻绑在我颈后的某样东西。 “这个有个小握把,”她说,“我看过烟火,在河面上,但从没真正拿过。这就是它的功用吗?在烟火点燃时握着它?这是什么颜色的?” 赫斯迪对小孩根深抵固的反感似乎稍稍消退。 “银色。” “你怎么让它变银色的?” “用金色的粉末,尽量用最便宜的。” 短暂的沉默。拿这点继续发挥只会让沉默加剧,但我没说话。 “如果你愿意教报童制造烟火、加强舞台效果,我就付你钱,让你搬出这个地方。”我说。 “真可笑。你以为要多少钱才够?” “二十元。” 他的眼晴像爆竹闪闪发亮,但又旋即变暗,藏起闷烧的硫磺般那种走投无路的眼神。我把两个金币放在他桌上,总共价值二十元。 赫斯迪眯起眼露出贪婪的眼神,看得目瞪口呆。 “我从没想过会再跟以前的老邻居往来,现在你却突然出现,要把我弄出这个垃圾坑。原谅我之前疑神疑鬼,我只是累了,又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说话。” “朱利斯似乎很高兴看到老邻居,我很感激他告诉我你搬到这里。” 赫斯迪从一团闪亮的蓝色细尘中抬起头。 “朱利斯?对了,尼克酒窖的那个黑人,我的确有遇到他。” “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当然是安德希尔小姐。” 我东想西想,重组各种可能,但没一个说得通。 “为什么?” “她不是无所不在吗?”他咕哝。 “三更半夜,所有基督徒都睡着时也还看得到她的踪影。无论如何我都会教那群小鬼制造火光,让戏迷看得目瞪口呆。” “感谢。” 赫斯迪疲惫不堪地把头埋进手里。 “天啊……我以为今年冬天会没钱买燃料,我大概会死在这里。”他自言自语。我怀疑他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眼前所见的架子上都不见食物。 “我本来打算到炮台公园把这里的烟火一次放完,总比拿去典当再撑几个礼拜好,至少能看着壮丽的烟火在你眼前绽放。但现在可以放心了,有时候真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时候。”小鸟严肃地说。 我想起所有基督徒都睡着时这句话,感觉就像脑中搔不到的痒处。 “有时候。”我附和。 比方现在,很多事都很顺利,我从选举捐款中拿到一小笔钱,我可以自由运用时间,赫斯迪也愿意尔助报童。
第74页 梅西当然会在三更半夜行动,疾病和匮乏本来就没有一定的时间。 好个精彩的一天。我给了赫斯迪橘街上的报童戏院住址,他答应我傍晚会去一趟。跟小鸟重回阳光底下后,我心想,秘诀在于坚持到底,如果你坚持到底,就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无所谓。 把小鸟交给波姆太太之后(她保证下次再瞥见丝儿?马许上门,一定会把所有入口都镇起来,用母语大声向隔壁的德国人求助),我前往坟场的临时停尸间,希望潘医师还在里头不屈不挠寻找医学上的证据。但他人不在那里,只见乔治?华盛顿?麦瑟圆滚滚的威严身影站在宽大的地下室里,注视着排在仓促拼凑的桌上的物品,不发一语。我也转头看着桌上的东西。 能说的话不多。 “潘医师告诉我,他给你的那封信像疯子写的,”他说,“那封信或许能帮到我们。” “我不知道从何帮起,但希望如此。” “那么就好好研究一下。潘医师把这份报告交给我,他说如果你需要进一步解释,就去诊所找他。不过这不像医学报告,比较像那个叫爱伦?坡1的疯子写的东西。” 1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1809年1月19日生于麻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年幼时父母双亡,随即被维吉尼亚州里奇蒙的约翰和弗朗西丝斯?爱伦夫妇收养,在维吉尼亚大学就读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后辍学,之后从军,爱伦?坡离开了爱伦夫妇。爱伦坡低调地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匿名出版了诗集《帖木尔和其它的诗》。1835年他在巴尔的摩和13岁的表妹维吉尼亚?克莱姆结婚。1838年《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出版并被受到了广泛的关注。1839年夏天,爱伦?坡成为《伯顿绅士杂志》(burtons gentlemans magazine)的助理编辑。这期间他发表了的随笔、小说,和评论,加强了他在《南方文学信使》工作时期开始确立的敏锐批评家的声誉,同期,《怪异故事集》上下卷在1839年出版。1841年发表的《莫格街谋杀案》是公认为最早的侦探小说。内容写密室兇杀,兇手居然是猩猩。1842年发表的《玛丽?罗杰神秘案件》,纯粹用推理形式破案。其他如《金甲虫》、《你就是杀人兇手》、《被盗窃的信》等五部小说成功创造了五种推理小说模式,(密室杀人、安乐椅上的纯推理侦探、破解密码诡计、侦探即是兇手及心理破案、人的盲点)塑造了业余侦探奥古斯特?杜平这一艺术典型,因此爱伦?坡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1845年1月,爱伦?坡发表诗歌“乌鸦”,一时声誉鹊起。1849年10月7日逝于巴尔的摩。 我接过报告,希望深奥难懂的事实能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但我停住脚,深吸一口气,因为十九具尸体或说尸体残骸就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那跟潘医师稍早时摊在我面前的健康美景相差太远,我几乎无法直视。太多骨骸,多得令人咋舌,而且都小到不可思议。没有人的身体该受到这种对待,开膛剖腹,一览无遗。我想到自己的内脏,心、脾、肾等等,唯独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我只希望能把我们掌握的唯一确凿罪证放回地下,让曾经那么年幼柔弱的孩子安息。 “怀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离开房间时麦瑟警长说,“我等着。” 他们看起来好凌乱分散,我想,一片惨白的皮肤、一团红髮,还有裸露在外的光亮白骨。我打开报告,要写下这份报告我想一定不容易。读过内容之后,我只希望的确如此。 这十九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长至五年,短至不久之前,但个别死女难以确认。十九具尸体都显示死后曾遭受严重暴力伤害,具体的例子是胸骨受损,每一具胸腔都支离破碎——我只能推测,歹徒之所以破坏尸体是为了拿到器官。除了自然腐烂的情况之外,有两人少了心脏,三人少了肝脏,四人少了脾脏,十二人少了脑干,两人少了嵴椎。是否有动物在尸体腐烂之前吃掉这些器官,或是兇手将这些器官取走,仍有讨论空间,但除了后者,我认为其他状况都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将这些刻意凿出的十字架纳入考虑,我不得不怀疑几天前《先锋报》登出的那封信或许并非恶作剧。一名爱尔兰宗教狂大开杀戒的理论,确实符合这十九具尸体遭受的暴力对待。 彼得?潘医师 “完成你的工作停止这一切,”我一顿一顿地细声说,“把破碎的修补好。亲爱的上帝,不管哪个隐而不见的你此刻正在听我说话,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第17章 爱尔兰目前的社会状况相当悲惨棘手,令人忧心。物质匮乏的问题迫使民众走上犯罪之途,有关土地的争执引发暗杀事件。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天 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回去工作。事实上,我发现拼命努力工作是我唯一的路。 结果证明我对了,只是那其实不能算是我的工作。三天来,我等着靠兜售新闻维生的报童传来消息,我猜他们学制造烟火的过程很顺利,但真正要搬上舞台时却吃了鳖。我不断研究唯一一封没被烧掉的信,尽量避开停尸间,直到尸体要秘密重埋的前一天,才跟老皮一起到地下室搜遍所有骨头和毛杂,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只觉得噁心感迟迟不散,指尖油腻腻,直到用硷液洗才洗掉。此外,我还去找了纽约北郊的警察,他们一次轮班就要在树林里待上十六小时,无聊到心浮气躁,所有骚动都因我而起,所以我被狠狠臭骂了一顿。
第75页 第三天,也就是八月三十日的早上,我已经走投无路,只好拉着小鸟坐下来,要她画出黑帽人的模样。 “给你,怀德先生。”她说,手指沾满黑炭,差不多已经完成。 图中的男人披着黑斗篷和遮住头的黑帽,无论如何我跟她说了谢谢。这期间,我哥的妄想症也影响了我,毕竟他的担心完全合理。我仍然每天早上都会把《先锋报》快速浏览一遍,但光是看报这件例行公事都会让我胸口难受,定不下来。别登屠杀小孩的新闻,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在心中暗自祈祷。 所以我在报上读到市区劳工情绪失控、船运时间表和遥远德州爆发的动乱,只怕一移动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名字: 有人发现,警徽号码一〇七号警察提摩西?怀德一直在调查爱尔兰儿童屠杀事件,但目前为止到处碰壁,毫无进展。 我不由觉得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早晚的问题。到了礼拜六傍晚,我精疲力尽,一无所成,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只好回坟场。我在中庭遇到康乃尔,他正押着一个手腕被绑在身后的男人往前走,对方身材瘦长,打扮光鲜,穿着绿丝绒外套。我同事有股令人生畏的气质,我对他点点头,他也歪了歪头。 “先生,”犯人对着我喊,“请帮帮我——这人违反我的意愿扣押我。” “废话,扣押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康乃尔回嘴。 “怎么回事?” “这个……人在街上跟我搭讪。”犯人不屑地说,“一个绅士突然就遭到某个白蛮子粗暴地对待,这城市真是够糟糕了。我遭到了人身攻搫,先生,我请求你马上纠正这件事。” “罪名是……?”我镇定地问。 “散播假证券。”康乃尔答。 “把他关进东监狱的尽头,”我说,“听说那里刚生了一窝老鼠,他们应该会处得不错。” 康乃尔先生把他拉走,证券伪造者大叫:“把你的脏手放开!……”接着对着我喊,“你没看报纸吗?你不知道这些爱尔兰人做得出什么变态的事吗?他们杀人如麻?你要把我交到他手里?” “怀德先生,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不清楚,”我的同事无奈地说,“但能不能请你动作快一点?” 这是个好问题,但我甚至没胆子回答。我走向坟场深处的神职人员休息室。 一进去,我就开始读一篇鼓吹把所有天主教徒逐出美国的文章,还有爱尔兰人的天主教权利宣言。那是从彻底的绝望中诞生的研究,在空荡荡的桶底设法刮出小碎屑。老皮大步走进来,五磅重的靴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眼神狂热,没下巴的下颚上下摆动,毅然指着我。 “怀德先生,我做到了!我找到了!终于让我发现了,”他说,“我找到东西了!” 他把那样东西往桌上一放。是男性用的保险套。很好的保险套,就是厌烦流产的主妇或不想要鼻子因为染上丘比特病而烂掉的妓女,长久以来使用的避孕工具。用缝得很好的绵羊或山羊肠制成,看起来像一个可重复使用的兜袋。不是新的,已经出现裂缝是一点,而且也不干净。我怀疑地盯着它看。 “哪里找到的?” “怀德先生,你最近不是鼓励我要卖力工作、坚持不懈吗?我深深受到你的影响,扩大了捜寻范围。之前只搜寻埋尸地点三十码内的范围,但却是在五十码以外的偏僻小山谷找到了答案。” “太好了。我以为你还继续负责巡逻工作。” “我是啊,”这个厉害的老疯子模煳地说,“麦瑟的命令。但每天早上花两个小时捜寻,趁光线最好的时候。” 发现老皮银髮倒竖,苍老的双手微微打颤,我转而说些表达感谢和同情的话,但声音愈来愈小。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说,抵抗着从喉咙深处往上爬的话,“他们遇害之前甚至之后,他……” “不是!……”老皮竖起一根手指。“如果是这样,我应该会,找到更多个,毕竟前后有五年的时间,不是吗?可是我只找到四个,用到破洞就丢了,而且看起来没有一个超过一年。” 他把其他保险套从鼓鼓的外套口袋拿出来,跟桌上那个扁塌的套子放在一起。我很想跳起来,把这老傻瓜的手扭断,但终究没这么做。 我反而亲切地说:“老皮,找东西你还真有一套。”“接着,毛骨悚然的感觉流窜我全身,我往前坐。 “你认为不管用的人是谁,他都常去那里,非常频繁,而且他们可能听到或看到了什么。那里有些零星的农家,住宅区后面的小农场……” “而且这些明显都是自家缝制的,不是买的,谁会……” “跟药房买保险套,冒着让人知道你……” “在树林里交配的危险?这些保险套出自丈夫偷腥的农妇之手,或是一个性慾旺盛但做事小心的乡下少女。就在走路可以到的地方,你去看就知道了,怀德先生。” 我靠向椅背,脸上露出傻笑,举手扫下头上的帽子,坐着对他致敬。老皮也向我一鞠躬,身体低到很滑稽。
第76页 他上前抓起一堆肠衣做成的气球塞回口袋。 “怀德先生,我会找到物主的。我会去打听打听,小心发问,一定会找到答案的。我得去找警长谈了!” 他又匆匆跑走,吹着古老的荷兰旋律。这傢伙是我碰过最奇怪的人,而且做事令人放心。晚上回家时我觉得身体轻了许多,好运让我仿佛脚下有风。这么多天以来,我的心情终于好转,可以来一、两品脱淡啤,再一、两杯威士忌,然后就抱着减轻肩上难题的希望上床睡觉。但到了伊莉莎白街,只见面包店门面灯火通明。 波姆太太站在柜檯前,怔怔看着小鸟穿过的长裤,整个人失魂落魄。身上的稜角都垮下来,好像油漆未干就让人碰到,阔嘴怅然若失,一双手无可奈何地跟小孩的衣服搁在木桌上。 “你这样不对。”她用干枯玉米穗似的声音说,冷冰冰,毫无重量。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二“你不该把她送走,更不该把她送去那种地方,这样太快了。之前我很生气,但我改变心意了,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的。” 重力一下子往东南西北拉扯,晕眩、恐慌的感觉袭来。她说那种地方,指的就是收容所。 “小鸟人呢?”我问,“我从来没有要把她送走。她人呢?” 惊恐而黯淡的蓝眼眸倏地抬起,跟我目光交会。 “有一辆马车,两个男人,一个又黑又高,一个较白较矮,嘴上有鬍子,小鸟被他们带走了。我试过阻止他们,但他们手上有你的签名,而且……” “有名字吗?” “没有,只有怀德。他们五分钟前刚走。” 我夺门而出。伊莉莎白街上的每张脸似乎都带着冷笑,每只好吃懒做的猪都希望我明白,我可能会把我一无所知的工作搞砸。两个男人,一个又黑又高,一个较白较矮,嘴上有鬍子。 一个是小刻,本名大概早就不存在,另一个是摩西,丹提,两个都是范伦的手下。 我奋力踩地,子弹似地沖向最近的一匹马。马拴在一家杂货店前,不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能把它说成我的,但我还是把缰绳从柱子上扯下来,跨上马鞍,踩上马铠,忽略它理所当然会有的惊吓反应。 你就住在对面,可以明天再处理马匹遭窃案。我本想破口大骂我那该死的爱管闲事、思想邪恶的哥哥,正这么想时就差点撞死一对从酒馆走回家的波希米亚人。这时候骂人似乎也于事无补。 收容所座落在第五大道、二十四街和百老汇大道的交会处,里头进行的慈善事业藏在体面人士的视线以外。周围是农村,就在埋尸地点以东,不过最近附近开始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豪宅。我没有浪费时间考虑他们说要把小鸟送去收容所会不会是幌子。这是个大胆的赌注,我觉得唿吸困难,我的猜测根据的既非证据也非信任,而这匹可怜陌生人的栗色骟马也饱受我的虐待。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飞速前往收容所,或策马前往印度或德克萨斯共和国。我抓紧缰绳,从伊莉莎白街转进贝里克街的混乱号志,只离百老汇一条街,虫蹑往前沖的路上,与戴着貂皮帽的绅士和兇狠的苏格兰工人眼神交会。 一路上我脑中充满悲观的想法,路上的妓女、游客和大人物看到闷热夏夜里杀出一个奇怪又焦急的蒙脸骑士都失声尖叫。我脑中的想法大多是:范伦丁这是在警告你,他是来真的。范伦是卑鄙小人,但他似乎满喜欢小鸟。范伦丁是个火药桶,导火线直接连到民主党高层,而小乌是一起丑闻的目击证人,所以在他眼中是一大祸害。 还有:小鸟认为是你做的,她以为把她赶走是你的主意。我不断往前奔驰——眼睛捜寻着密闭式的马车。我知道那辆马车大概的样子。要够体面才能骗过波姆太太,她可不是笨蛋,我哥也不是,等我杀了他之后愿他的灵魂安息。所以那辆马车应该有帘子,外表美观,最好车门上还有一个看似慈善机构的标志。 但放眼望去不见这种马车。所以我像风中的悽厉尖叫一样奔向百老汇,避开公共马车、板车、出租马车和手推车,实际上不是太困难,因为我只有一人一马,而且也没时间担心擦撞。飞驰而过通往华盛顿广场的岔路时,一瞬间梅西坐在公园说起伦敦的画面歷歷在目,在那之前她挺身走向一小群暴民,解救一名黑人。那画面匆匆离我而去,被可怕的事物取代,都是些踏进收容所的小孩会遇到的事。 小鸟会靠缝衣服赚钱,直到二十五岁两眼全盲。小乌会被送去一片只会让人想割破自己喉咙的荒凉大草原,嫁给潦倒的边境农夫当老婆。小乌一旦发现自己可以顺手牵羊而不被逮到,就会去偷有钱人的皮包,最后沦落到坟场,死于肺炎。 小乌会回去重操旧业。我加倍用力鞭策可怜的马,肺跟马蹄一样快速喀擦作响,整个身体变成一首对速度的颂歌。 我沿着盛气凌人的百老汇奔驰,听到身后传来衣香鬓影、瞧不起人的吼叫声,绕过隐约透着分枝吊灯亮光的豪宅,仿佛那是被海水冲过一次又一次的淤泥,不值一看,因速度而生的无情兴奋感与逐渐增长的无力沮丧感在心中交战。还没看见他们的踪影。我会的,我知道我会的,只要他们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把她带到哪去了?我认真考虑掉转回头,撒脚一蹬,把无辜的马匹转到另一个方向,任何方向都好,只要是正确的方向。
第77页 但我停下来思考。收容所快到了。我已经过了位在十七街的联合广场边界,月光下的草地一片干枯,但簇新的景象却恼人地充满希望。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如果他们很聪明,猜到我随时可能回家,坏了他们的诡计,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绕过华盛顿广场再切回第五大道,稍微绕一点路但还是能直接抵达目的地。因为如果他们想避开我, 一定猜我会走百老汇大道。 这么想的同时,我已经来到可怕的收容所大门。我勒住坐骑,静静等着,倾听我刺耳的唿吸声,打破月光照亮的宁静。 只希望我能当场让他们好看。收容所是一片废弃的联邦兵工厂盖成的。跟沥青一样黑麻麻,聂立在周围逐渐消失的田地之中,比树丛还黑,比真正的兵工厂还黑。我说过,警察的职责就是把流浪儿送来这里,但我从来就不甩这个命令,以后也一样。要杀要剐随便他们,他们可以以抗命为由把我关进监狱、威胁给我重罚、逼我做苦工、为我套上脚缭、把我绑在桶子上让猫舔我的身体、把我单独镇进壁橱大小的漆黑房间里。反正我是大人了,遭受这种虐待也撑得过去。 但收容所的某些小孩就没办法。马在打颜,脖子淌下跟血一样深色的汗水。我摸摸它的鬃毛,感觉到它的不安,在心中感谢它没有认定我是个大麻烦,不值得一载。蟋摔从空隙里对我嘶叫,黯淡的萤火虫轻拍狡猾的翅膀,在我耳边嗡嗡响。我躲在墙壁的阴影下,这面墙有两尺厚,根本是一座石头堡垒,足以打退大多数想逃跑的人。 范伦丁例外。对他完全不成问题。讽刺的是,范伦丁被关进那里时,我爸妈都还活得好好的。不过当时收容所专门关在街上闲晃的年轻人,经由“道德和身体管教“的严格方式导正他们的行为。城里的长者都同意这种作法,还有那些家里小孩不会偷杂货店的酒,再拿到炮台公园喝的家长。 所以不包括我爸妈。我爸妈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查出范伦被抓到什么地方。又花了八天才见到法官。当时我只是个六岁大的小不点,只记得家里有多么安静,突然多出好多空间。十一一岁的范伦丁很爱逃学,但还算不上频繁。每次他消失,我都觉得他一定会回来,这对我来说就像自然定律一样。但那次一切都变了样:我母亲连缝一条直线都有困难,强壮如牛的父亲竟然吃不下晚餐。他们终于跟法官见到面时,法官说范伦砸破窗户被人逮到,并要求看范伦的出生证明,然后就把他们打发走。 两天后范伦终于回家,当时我爸妈已经急得快发疯,连续四十几个小时不停喃喃自语。范伦的黄揭色头髮被剪得乱七八糟,身穿一件破旧的制服。他脸上带着神气的狞笑,问家里有没有肉和淡啤酒。我爸离他比较近,是第一个把他拉进怀里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范伦的衬衫整个黏在他背上纵横交错的凝结血痕里。 范伦口中那些制造黄铜钉、地狱钟声在死寂中召唤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强迫人洗衣、洗碗或吃腐烂的食物等等故事,到底是不是夸大,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亲眼看到了我哥的染血衬衫。亨利?怀德不是好惹的,但当我妈把衬衫打湿,从范伦的皮肤剥下来时,我清楚听见我爸一拳挥向谷仓墙壁。即使才六岁,我也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类似冲动,所以一脚把一口已经腐朽的箱子踢散。 想到范伦丁竟然把小鸟送到同样的地方,我一则恐惧,一则震惊。整件事离谱到像是恶梦的片段,有一次我梦到指头上都是牙齿、嘴巴里都是指甲的怪物,就是这样的感觉。 马蹄声逐步接近。俐落而快速的节奏。不引人侧目,也毫不浪费时间。 我背后吹起一阵微风,飒飒沿着墙壁颤动,偷来的马发出的细弱鼻息随之应和。我躲在高墙的阴影下,车夫是唯一可能看见我的人。但我可以清楚看见逐渐逼近的哒哒马匹。那是一辆四轮马车,由颜色一致的两匹马拉动,车窗上有窗帘,我瞥见车门上画了某种标志。那一刻我想到一个妙。 我一撒脚,往马的肋骨一刺,冲到路上。 “停车!”我挥手大喊。 见我挡在中间,两匹黑马比车夫早一秒停住。这种马车晚上应该点灯才对。我看到提灯冷冰冰挂在马车的四个角落,没点亮,欲盖弥彰。 “谁挡在前面。”车夫问。 “警察。”我对他晃了晃警徽。 “我要跟你的乘客谈一谈。” 我没等他回答,直接骑着马哒哒小跑到马车旁。这匹马究竟是本性乖巧顺从,还是喜欢我多过原本的主人,我永远不得而知了。我上前把车门拉开,脚跟铁踏阶同高。 摩西?丹提坐在左手边,八字鬍苦恼又困惑地抽动一下。小刻坐右边,咬牙切齿,每次计划碰壁或不顺他总是这样。小鸟坐在小刻旁边,气愤、身体僵硬又泪汪汪但毫髮无伤,看到我先是绷起脸又放松下来。 小鸟听得出真话和谎话的差别,还有说谎的是谁。 “把她交给我,”我粗声粗气地说,“不管你们收到什么命令,马许夫人都要她回去。” 两名无赖先是瞪着我看又面面相觑。这时候,一阵怒火闪过小女孩的脸,接着又化为船难受害者的固定表情。像抓着木筏、眼看就快溺水的人脸上的茫然表情,漫无目标地等待什么事发生。
第78页 “提姆,你知道,捉弄党员并不好玩,”摩西说,“会落到……” “不管我哥说了什么,我是来告诉你们,他改变主意了。马许夫人以个人的名义派我过来。我都来警告你们了,你们不会希望她为了一个明显的错误炮轰党吧?这个小鬼有人要了,把人给我,我们就不会罗唆了。” “马许夫人?等等,”小刻愣头愣脑地说,“难道她……” “没错。亲自下令,一个小时前,所以我才快马赶来,你们看不出来吗?好吧,如果你们希望丝儿?马许当你们两个是绊脚石,随便你们。等她回头找你们算帐,你们好自为之,反正党一定会出钱帮你们办丧礼的。”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摩西说, “我不认为我们应该……” “把人给我,”我打断他,“不然我会让我哥当不成警察,等着瞧。你们要是执意铸下大错,连我的命都会不保,你们在党会议上没看见我一直在保护她吗?” 我只花了大概十秒就说服了他们。手较长的小刻倾身踏上脚踏板,抓住小鸟的腋窝把她举起来,侧身放在我前面的马鞍上,这样她的裙子就不会妨碍我骑马。 没说谢谢我就往前飞奔。手一抓住小鸟的身体,我就骑着偷来的马往市区唿啸而去。到了联合广场公园以南,把那两个满头雾水的笨蛋远远抛在后面,我才放慢速度,轻轻推她。 “你还好吗?” “我们要去哪里?”细小的声音问道。 “回家。去找波姆太太,然后再去找一个更好的藏身地点。” 小鸟紧紧靠着我,我又开始策马飞奔,风把她说的话都吹散。 “怀德先生,我从没怀疑过是你把我送走的,”她说谎,“从来没有。” 之前我听过小鸟为了自己说过很多谎话,为了防备、为了自保、为了误导、为了同情都有。要忍受这些谎言并不难,因为小鸟需要谎言,就像某些动物需要壳一样。所以我会静静看它们翻出壳,有如珠珠从断掉的绳子上掉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我不打算忍受她这次的谎言,一秒都不想。如我所说,我已经长大了。 “小鸟,不要为了我说谎,”我说,轻推马匹将它唤醒,“再也不要。” “好吧,”她想了想之后细声说,“那么我很高兴不是你。” 面包店橱窗的灯光一闪一闪,明亮而警觉。我勒住长途劳顿的马,下了马,把小鸟抱下来,不到六秒钟,小鸟又从我手中被偷走。这次偷走她的人是波姆太太,只见她宽大的嘴唇绽放微笑,同时红了眼眶,立刻夺门而出。 “你还好吗?”波姆太太厉声问,好像对小鸟竟然让自己被绑架非常生气。 “应该吧,”小鸟坚强地说,“今天还有没卖完的罂粟耔蛋糕吗?” 我把马拉回对街的杂货店,环顾一圈,只见架上的甘蓝菜浮现斑点,飘着硫磺味,一派宁静,里头的酒吧传来模煳的笑闹声。我把马拴好,到角落的水井装了满满一桶水。我从院子拿来破布和干净的水帮马擦擦身体,它开心地抖了抖。整个可怕的夜间冒险不到一个小时。我走回屋里,在脑中记下当警察的另一个优点。 “她人呢?”我问波姆太太,同时把我的帽子扫到一边,拉张椅子放到桌前,背对桌子坐下。 “在楼上吃蛋糕喝牛奶。” 波姆太太正忙着擦炉子,但转过头看着我,朴实而亲切的脸痛苦地扭曲。 “是我让她走的,都是我的错,我……” “不是你的错。我们只要不让这种事再次发生就好了。” 她点点头,身体一沉,坐在我对面长缓地吐出一口气。 “波姆太太,你先生和儿子的事我很遗憾。” 我不想害她难过,但觉得有必要说出口,或许是我太自私。面包店上的店名重新改过,宣告她是这家店的女主人,挑战着来来往往、远比墙壁油漆还老的老顾客。跟小鸟说话时,只要那孩子一开口,她脸上那种忽隐忽现、忧虑而沧桑的神情就会消失。她是真的认真在听小鸟说话。还有她熟练的敷药技巧、默默付出的耐心,以及锁在皮箱里的一条长裤。 “谢谢你,”她轻声说,接着又问,“我想那是一个问句吧?” “如果会困扰你就不是。只是一个事实。” “两年前百老汇大道有场赶牛活动。牛群突然就惊慌失措,失去了控制。” 她迟疑片刻,拇指按了按木桌上光滑的残余奶油。 “有时我会想,说不定我可以早点听到危险迫近,牲畜逃窜、乱啼奔腾的声音。但对法兰兹来说太快了,当时奥迪就坐在他的肩膀上。” “我很遗憾。”我又说。 波姆太太耸耸肩,好像在说这件事跟我无关,但不表示这段回忆已经不再让她心痛。 “我有一家店——还有一个家。在事发之后,有个邻居安慰我说我很幸运拥有那么多,这是上天的旨意。真是个笨女人。”她说,“上帝干嘛要创造年轻完美的生命,再把他毁了,何必多此一举?笨蛋想像上帝会像他们一样思考,或许上帝并不存在,但我不相信上帝是笨蛋。”
第79页 我们身后响起敲门声。微弱的叩、叩、叩。我小心翼翼打开门。除了力道很轻,这个敲门声也有点奇怪,我低头一看,敲门的手很小,而且眼前的人比我想的矮了一大截。 “奈尔,”我说,“怎么了?” 奈尔上气不接下气,瘦小的肩膀上上下下起伏,身上穿着品质颇佳的捐赠衣物,上半身是棉质衬衫和磨蒈的花呢背心,下半身是灯芯绒马裤,但盖不太住他瘦成皮包骨的光亮膝盖。 “席神父需要你去圣派区克教堂,他没办法自己来,叫我来。他在看守,尽他所能,但需要你去——快来,我要尽快找你过去。拜託你。” “有谁受伤吗?”我问,已经抓起帽子,吩咐波姆太太小心门户,除了我别帮其他人开门。 “很难说,”奈尔气喘吁吁,我们开始小跑。 “可是有人被杀了,很惨,肯定有个疯狂的爱尔兰魔鬼埋伏在街上。” 第18章 他们一定是化为人形的恶魔,暂时获淮到人间兴风作浪,目的是巩固一个更纯粹、更神圣的信仰目标。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没这回事,我们往前奔跑时我固执地想。 拜託,不会的。如果有的话,我们会损失惨重,非常惨重,没有一个人能倖免于难。如果有个疯狂的爱尔兰恶魔埋伏在街上,不久社会大众将再也无法理性思考。 沿路经过的零星街区感觉很不真实,熟悉又虚假,像装饰报童的舞台的剪纸图案,往圣派区克大教堂令人最眩的屋顶线条延伸而去。热气从地面往上蒸腾,经过一个堵塞的噁心排水口时,黏腻含沙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想更快一点,真希望还没把刚刚从伊莉莎白街偷来的马还回去。 我们在王子街左转,圣派区克大教堂映入眼帘,月光照亮了天主教上帝的苍白殿堂。只有在这个时候,纽约的街道才算得上宁静。没入失落时光的隐蔽小巷只在凌晨三点半到四点时出现,凌晨两点还看不到,因为到处瀰漫着琴酒、深夜肉排、散场咖啡和暗巷肉体交欢的气味。快五点时也看不到,这时马匹又陆续涌上街,公鸡啼个不停,这时是玩乐和工作的空档,一群人狂欢了一整夜,正要回家睡觉,可能不小心撞上一个睡眼惺忪、长途跋涉三里路上班的石匠。我转向奈尔,慢下脚步。 “没有爱尔兰疯子屠杀天主教小孩这种事,”我说,很想相信自己,“那只是因为《先锋报》刊出的一封无聊信才传出的流言。他们已经撤回那封信了。” 奈尔对我的无知悲伤地摇摇头,白皙颈子上的青色血管明显在颤抖。 大教堂的三扇门前围着一小群鼓譟的人群。以爱尔兰人居多,也有些美国人,一群人闹嚷嚷,那画面似曾相识——当初围观者看着大半纽约烧成灰烬时,脸上也是同样急切、恐惧、孩子似的表情。 “我说过了,不行。”康诺席神父说,语气镇定。他手里有把枪,扳机扣下还装了子弹,看来跟他是老朋友了。枪口此刻正对着人行道。 “我可以重复一千次、一万次,在你们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想听几次都行!” “难道我们不能看看恶魔干了什么坏事,”一名干瘪老太婆气唿唿地问,“毕竟受害者是我们自己人?” “麦太太,他不是你们家族的人。为他的灵魂祷告,为我们的人祷告,祈祷上帝赐给我们智恋,回家吧。” “那我们的家怎么办?”一个留着黑鬍子、有双锐利蓝眼的男人问。他显然想到了日后的民主党选举,刚好又身为人父,我在他脸上看到理智的恐惧,而且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有的恐惧。 “我们的孩子呢?还有我们的生计?等到消息像野火蔓延开来,到时候会怎么样?我们不能亲眼看看敌人的样子吗?” 神父的嘴唇跟他身后的石墙一样紧绷。 “席利先生,那个孩子绝不是敌人,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你最好回家照顾家人,该怎么做我知道。快走吧。” “后退!”我大喊,手指掠过警徽。 围观群众一看到警徽,脸上就浮现我已经见怪不怪的冷笑。很多人的冷笑变成咬牙切齿,但有些人的表情定住,退了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庆幸没有要打起来的样子。神父的目光转向我又转回教区居民身上,他丝毫没有放松神经,但我至少分担了一点重量。 “你们听到怀德先生说的了,没有人想跟警察作对。回去工作,回去睡觉,为那孩子的灵魂祈祷,为这城市祈祷。” 我走到左手边的门,几张生面孔谨慎地指着我,摇摇头。神父微微打开高大的门,带着被掏空的表情站在门前。我弯身对奈尔说话。 “我要你尽快跑去坟场找一名警察来,”我说,“他正要去报到,之后就会到北区巡逻,他的名字叫作老皮。你可以找他来吗?我会给你小费。” “当然可以。”他回答,再度飞也似地跑开。 “他们怎么认识我?”我低声问神父,他推我走进门。 “我想你并不知道有个警察为了一个黑人木匠,跟三个发疯的爱尔兰人打了四十回合的事,”他嘆道,“那大概只是爱尔兰人之间的传说。跟我来,快。”
第80页 我转向神父,对于自己的小小名声有点诧异。我们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眨呀眨,逐渐对焦,自认为已经准备好面对我看过太多次的可怕画面。同时也准备好——没错,新发现的才能让我充满干劲——做点事。 接着,一种动物的直觉恐惧,偷偷在我背后画出一条冷冷的线。 我还没看见任何东西,但空气中有股气味。冻结的铜币似的气味,从我的脖子淌至地板。味道有点像五金行,有点像牛腹肉,也有点像学校的洗手台。有刀子和湿土的味道。还没看到人我已经心惊肉跳,步伐变得又快又乱。 有个小小的黑影,手脚都被钉在正中央的教堂门上,底下一摊黑水。我吐出几句大概从没在宗教领域里说过的话,总之就是对神不敬的话。我踉跄往后退,手捂住嘴,这不是我最镇定的一面,我很庆幸不是,甚至连在这种时刻都感到庆幸。神父身体一缩,露出惊慌失措、人皆有之的神情,眼睛从我刚刚看到的东西移回我身上,我们都快速跟那扇罪孽深重的门拉开距离。 “他们有权打听这个孩子的事,我是说附近的居民,虽然他们如果知道会看到什么,一定不会想看。但这件事半个小时前就传出去了。我太迟了。无论这种邪恶的事是谁干的——但愿我们能以上帝的速度找到兇手——他竟然让那扇门整个打开,对着街上。” 我只能摇摇头,手按嘴唇,免得心脏跳出来。我注视的画面令人不敢置信,却清楚摆在眼前,两个脑袋清醒的男人怔怔看着疯狂行径的血盆大口。可想而知奈尔没亲眼看过,他虽然口齿不清、薄如纸片,但情绪还算稳定。目睹这样的死亡现场,远比单纯通报命案对他的伤害更大。 “那么是谁先发现的?” “我不确定,门是开着的,对着马路,不过我是从一名沿路扫街找铜板的乞丐那里听到的。她现在不适合见人,上帝保佑她。一定还有人听到这个惨剧,因为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大声尖叫,声音大到可以唤醒死者。我把她关在音乐室,帮她准备了食物、饮料和不少鸦片酊。愿上帝帮助我。” 把牧师找来,我往奈尔的方向祈求,两眼闭上又强迫自己睁开。我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双更明智的眼睛。 死者身上被人凿出的十字架是最清楚明白的部分。他是个瘦弱的小男孩,从他脸上的表情和一览无遗的胸腔大小来看,年纪大约十一岁。毫无疑问是爱尔兰人,看他的红髮和雀斑就知道。我强迫自己察看他的手,很肯定他不是工人,这个孩子生前是雏妓,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打赌,他的眼周上了眼墨,可能是他或兇手没彻底抹净。 但其他部分……好多好多血。血那么多,身体那么小,血把他身上被撕裂的衣服浸湿,流到地板上,从他被钉住手脚的厚重橡木板上淌下来。尸体四周像一道边框的,则是乱七八糟涂在木板上的淡淡记号。 “这些记号是用什么画的?”我哑着嗓子问。 “这些……全部的十字架,总共有七个,为什么?跟过去不太一样,之前没出现过。这是用什么画的?看起来像一般的石灰水,是吗?看起来是。” “我想也是。” “还没干,但快了。这点或许有帮助。” “什么意思?” “石灰水通常要多久才干?” “我懂了。对,对,没错,应该不超过九十分钟,如果涂这么厚的话。” 我强迫自己上前一步,上半身弯得像一个问号。我深唿吸,空气令人窒息,跟灯油一样油腻。 焚香味跟献祭之血的强烈味道混在一起。 “神父,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认不出长相。我试过,但还是不认得。” 我们怔怔看了一会儿,脑筋空白,无能为力。 “这样不对。”我悄声说,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想不起来。 那扇可憎的门后传来砰一声,我差点吓得连魂都飞了。神父用母语从齿缝间发出嘶嘶声,指尖滑过光秀髮亮的脑袋瓜,身体斜向左边未受污染的入口,像动作生硬的傀儡。 “我有紧急状况要找提摩西?怀德先生!”有个人尖声喊,急得像快被浸入沸腾热锅里的龙虾。 我挺直肩膀。之前我从没有过打仗之类的经验,不论在军队或抢争地盘的帮派中都没有,但我想或许这就是援军抵达时的感觉,感觉好像又变成一个男子汉,因为你不再是孤单一个人。 一个人时,我是个瞪着死亡惊慌失措的前酒保;多了一个同伴,我又变回了一名警察。 我对着神父背后安静空荡的空气说:“奈尔,谢谢你。现在我要你去找彼得,潘医师来,愈快愈好。” 我把住址给奈尔,再次派他去找人,老皮提着半明半灭的提灯从入口熘进来,我跟神父站到一旁。我的警察同事转头一看,怔在原地,心跳明显停住,不过没有脸色发白。他的脸像救火员的衬衫一样发亮,嘴唇缩起盖住参差不齐的牙齿,那一刻我才发现,老皮对这起该死的事件跟我一样愤怒。 “第一,”老皮说,“第一件事,现在我们第一件事该做什么?” “要把他抱下来吗?”神父问,故意发出粗哑的声音,免得听起来太过惊吓,“这对神圣教会、对上帝本身都是大不敬。”
第81页 “不要,等医师来再说。”我回答道,字句拼了命要留在胃里。 “还有麦瑟警长,”老皮附和,“我马上就通知他了。” 我点点头,转头面对神父。 “你说那扇前门是开着的?但教堂确定是锁上的?” “对,对。我把钥匙放在神父寓所,你也看过。” “有没有东西毁损?比方窗户、锁?” “不确定。一切发生得太快,而且我得守着入口。我的钥匙在这里,钥匙没有被人动过,所以兇手一定是硬闯进门的。” “那么神父,你还没巡过整间教堂吧?”老皮问道,住后一站,更加仔细查看尸体。 “我……没有,只确认过那个恶魔已经走了。我现在应该巡一遍吗?” “神父,你跟老皮一起巡视一圈,注意有没有东西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我说,“你的钥匙借我,我来看看能不能查出兇手是怎么进门的。” “很好。警长很快就会到了,”我的同伴说,一手停在神父的手肘附近,随时保护他,“我们去找些证据,警长赶到的时候就可以让他看。” 我拿走神父的小灯,老皮掀开冒着烟的牛眼灯的灯罩。我们兵分两路,脚步快速而谨慎。我听得见老皮用熟练而平板的声音问神父问题,都是些琐碎的问题,既有安抚心情也有导引事实的作用。他晚上过得如何?很忙碌,在教堂内主持一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合办的会议,讨论成立一所天主教学校的提议。有十几名大人物到场,彻底否决了他的提议。 “你要会议纪录吗?从里头你会看到每个人都把我骂了一顿。”他问,“要我给你与会名单吗?那些不认为天主教小孩应该被教养成天主教徒的人?” 老皮问他何时就寝?午夜十二点。圣派区克大教堂以前曾经遭人恐吓吗?有,很多次,但最多 就是被丢丢石头和砖块。我沿着墙壁走,那幅来自地狱的画面在我背后,我尽量不去想像那个可怜的男孩看得到我,不去想像他死之前可能遭遇过什么事。那样会让我脸部发烫,我最近发现我的疤痕脸在薄薄布料底下会出现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感。我渐渐听不到老皮和善的问话声,他们两人消失在东边的风琴台里。他们的声音一消失,我脑中的声音又磐起。 这样不对。那还用说吗,我忿忿地想。 圣派区克大教堂的边墙装嵌了狭长的彩绘玻璃。后方还有三扇门,这里可见往上延伸的尖顶,还有存放法衣和我说不出名字的圣物的小房间。当我打开右手边的门,踏出户外时,深蓝色的天空眼看就要破晓。天空的边缘绽放热光,加速了空气流动的速度。 我跪下来,轮流往每道门镇里看,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每个镇都很光滑,凉凉的金属,三个都是常见的锁,颇为华丽,微带酸味。表面干净晶亮,光泽丝毫未损。撬锁通常会留下痕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范伦丁曾经认为教我撬锁是他的责任。我把神父的钥匙尖锐的一端擦过门锁表面,果然留下了痕迹。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如果冷血杀手技术够好,工具够小,也可能没留下明显的痕迹。 我绕到前面,灰色的街区在此收尾,暗红色的砂石路迎接路过的人。附近居民又围了过来,交头接耳,盯着我瞧。我不以为意,照样跪下来。还是徒劳无功。前门的锁一样光滑无痕,干干净净,我拿灯火往钥匙孔里照,一样毫无斩获。 我在中间入口多停了一、两秒,清楚看见锁孔里的倒影,有如千里眼。感觉到那具尸体压在我胸口的重量,远比他真正的重量还重。 我从最左边的门走进去。老皮和康诺,席神父站在另一头的圣坛前,共用一盏灯光,脸上变化不定、煤油笼罩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还有其他副钥匙吗?”我问,把钥匙还给神父。 “没有了。”神父说。 “那么兇手对开锁很有一套,所以,我们的捜寻范围可以缩小到城市里的六、七千名流氓。看来你们的收穫更多。” 他们把几样东西放在最前排的长椅上,椅子上铺了一块布。一袋大铁钉,形状有点眼熟,令人反感。一把铁锤。一把弓形锯,包在防水布里但仍血迹斑斑。一把油漆刷,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象牙白,还有一小罐石灰水。一个空空的麻袋挂在这些东西旁边。全部加起来就是做出丧心病狂的事的一小套工具。 “这些在哪里找到的?”我问。 “在我的圣具室,跟我的法衣挂在一起。”神父答,声音粗哑,勉强才挤出话。我从没看过像他这样光靠下颚就能压抑怒火的人。 “对外的门没被撬开,”老皮放慢速度说,“你又是唯一有钥匙的人,这些工具还葳在你私人的圣具室。” “你难道在暗示,我,身为天主教徒、教宗和罗马教会的忠诚僕人,会为了终结邪恶,做出这种罪大恶极甚至改写罪恶本身意义的事?”神父怒吼。 “这种禽兽不如、残忍野蛮的事,就好比放火烧了纽约爱尔兰人的家园。我移民来这里,不是为了毁掉自己的羊群。” “你误会了,这么说其实对你有利,”老皮解释,“千真万确。”
第82页 “如果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感激不尽。” “因为没有人会这么做。”我说,完全理解老皮的意思。 “先杀了小孩,再带人去看他藏工具的地方。假如在没有你陪同的状况下发现这些东西,情况或许会不同。不过现在这样,情况也没有更明朗。” “为什么?” “有人杀了另一个小孩儿,但这次他希望我们以为兇手是你。” “你想那是尸体周围画了十字架的原因吗?”老皮手指一弹,激动地说。 “好把嫌疑指向这里的神父?” “难说,不过这比另一个解释好。” “什么?” “兇手仅剩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砰!砰!砰!这次声音从教堂后方响起,老皮拿走钥匙跑了过去。我跟神父留在原地,担心他会脸色发青或往坏处想。但看来是我多虑了,神父表情警觉,一副决意要让那个丧心病狂的兇手付出惨重代价的模样。 麦瑟警长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彼得?潘医师。老皮又把奈尔派去跑腿,最后才走进门。 “告诉我,”警长说,“情况有多糟?” “如果可以更糟,那真是超出我的想像。”我说,示意他们走上前。 我们目标明确地往教堂前端走去。老皮和神父恭恭敬敬走在后面,我正要进一步解释,潘医师就尖叫一声。 一声诡异、悽厉的尖叫,本来应该留在喉咙的东西却扯嗓而出。一种公开场合不会听到的声音,痛苦惊恐,仿佛一脚踩进了陷阱。他勐地停步,瘫坐在最近的一张长椅上。 “医师,你不会没看过血吧。”麦瑟警长不敢置信地说。 “没……没事,”潘医师喘吁吁地说,抓着胸口。 “只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上天慈悲,这是怎么一回事?,” “跟前二十次一样。”我说,语气带刺。 “可是这次,这次……看看他,”潘医师哀叫,抓着下一张长椅的椅背把自己撑起来。 “对一个无助的小孩下手,谁受得了这种行为?我无法忍受——简直1太疯狂了。” 这样不对,我的脑袋不停重复。 “兇手的精神状态正渐渐恶化,”麦瑟警长果断地说,“我们不顾他的警告,所以他被惹毛了,彻底豁出去了。怀德,趁潘医师进行初步评估时,告诉我你们还发现了什么?潘医师,请你自便。” 情绪有点失控的潘医师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但他扭身往前走,好像决心不管胸中的汹涌波涛。我有点同情潘医师,脑中响起小鸟的话。我相信他很爱小孩。现场从十码外就能闻到血味,那是血淋淋的废墟,彻底与医学对立。如果他记住我们的名字,之后又见到我们……那就表示我们又病了对吧? 也就是他失败了。但警长吩咐得没错,医师心知肚明,所以他用力眨了几次眼,然后动作僵硬地靠近中间那扇门。 五分钟后,潘医师要我们把尸体移到地上,在一个疯子打造的舞台上查看他的邪恶杰作不会有更多收穫。所以警长点点头,神父拿来一把铁撬,两个背嵴僵硬如铁的男人合作,三分钟就搞定了。我们把男孩平放在帆布袋上,一躺下来,他看起来比之前小很多。 前前后后查看几分钟后,潘医师说出他的推论。 “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个孩子。他生前很健康,大约十一岁,器官也完好无伤,但肯定服用了过量的鸦片酊。”潘医师说。 我们张大眼睛。 “他唇上的唾液痕迹显示他有呕吐迹象。这点本身不能断下定论,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窒息的各种迹象,比如指甲发紫,嘴唇也是。” “所以他是被勒死的。”警长说。 “不可能,这孩子的脖子上没有痕迹。” “那么他给人下了毒?可是……” “你自己闻闻看这孩子衬衫领子上的污溃,你敢说那不是大茴香口味的鸦片止痛剂!”老医师嚷了起来。 “还加了吗啡,我并不惊讶,因为那似乎在呕吐有机会发作之前发挥了效用。” “这样有点牵强,不觉得吗,医师?”老皮怯怯地问,“这种方式,还满……人道的,有可能吗?”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到处杀人的宗教狂热分子,而你却在跟我争论可能性?”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麦瑟警长拉高声音说,“有个精神错乱的野蛮人押着人质閲进这里,先给他吃毒品,还体贴地等他睡着之后再把他钉在门上,剖开他的身体?为了制造效果是吗?” “哦,慈悲的上帝。”另一个声音细声说,非常微弱。 无论我们多么心急,无论我们多专注于地上的男孩,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相信我,提摩西?怀德,竟然没注意到梅西细小的脚步声,直到她走到我们身后。她披头散髮,没拿提灯,脸色苍白如月,两眼怔怔看着兇手最近一次献上的祭礼。但她两腿一软时,我及时将她抱住,昏过去时她口中说的话可能是“提摩西”。 第19章
第83页 再次试问:天主教可能是美国的宗教吗?天主教这种宗教制度,是黑暗时代的老化石,建立的目的是为了吓唬粗野迷信的大众,其最大特点都跟圣经宣扬的宗教正好对立,后者才是美国的宗教。 ——写给纽约市圣派区克大教堂休斯主教的信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日,以下就是这天发生的事,再过十九个小时,纽约就会陷入混乱。从早上五点梅西走进大教堂,绯红色的曙光逐渐从东河凉爽的灰色皮肤灼灼升起,直到午夜前后,火柴碰到导火线为止,纽约就会在我眼前瓦解。 我错过了负责把尸体移往坟场、动作小心谨慎的警察同仁。康诺?席神父又把钥匙借给我,我忙着把梅西安置在他的床上。这间卧房素朴而高雅。墙上挂有宗教图案,所以不是修道士的房间,是为了赞扬上帝才刻意保持简单。就我目前对康诺,席神父的理解,这房间跟他很相称:虔诚、正直、有教养。床靠墙摆放,铺上朴素的被子。我拉下被子,把我负责照顾的人安置在枕头上。 她张开眼睛,阴暗的天空中透出一小片淡蓝。 “马可斯,”她声音紧绷,尽管人还没完全清醒,“出了什么事?” “没事的,这里是神父的房间。可是……” “马可斯出了什么事?”她的眼睛有了一丝光芒,撕扯着我。 “所以他叫马可斯,”我轻声说,“你认识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先遭到那种对待吗?”梅西问,用力咬着下唇,我想伸手抚平她的嘴唇,但愿她咬的是我的手指。 “他服用了鸦片酊,所以一点感觉也没有。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还不知道。梅西,拜託你。” 她往枕头一躺,因为极力忍住眼泪,所以光听到我喊她的名字都让绷紧的线断落、全身一软。 听到自己喊她名字的声音,我也几乎要崩溃,但总得要有个人撑住。我可以办到,如果是为了她。 “我听到街上有人大喊大叫,”她细声说,“都是爱尔兰人。他们咬喝来咬喝去,在黑暗中奔跑,说有个恶魔出来作乱,玷污了圣派区克大教堂。” 我全身发冷。报纸的事无所谓了。我们想尽办法隐瞒这起残暴的命案也无所谓了。我们跟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被公诸于世,吊起来让全世界都看见。 “我摸黑穿好衣服,披上斗蓬,”梅西说,“我……我以为我可能知道那是谁,说不定帮得上忙。而且或许你在这里,我们可以把事情搞清楚。” 某种纯粹自私的欲望执意占据我的手臂。我伸手去握她的手。我没有打算这么做,但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不是要安慰她。她的手指冰冷,往我的手掌里靠。 “他叫作马可斯,不过那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他跟丝儿?马许没有关系,他住的地方靠近东河,在西南角科里斯街和葛兰街的交会处。那里清一色都是男孩,我帮他治疗过一次百日咳,看到他的时候,我……抱歉。” 下一秒她就在我肩上哭了起来,从头到尾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环抱着她的背,她张着嘴靠在我的衣服上。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很糟糕,但我想这就是我在恶梦中找到的避风港。 她很快恢復镇定,抽身时脸颊泛红。我放开她,把我的手帕递给她。 “我必须跟你讨论一件事,”我低声说,“你是我唯一可以放心把话说出口的人。” 梅西黯然一嘆。 “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张床,再发表我的专家意见?” 我跟梅西一起走去厨房。我的脑子仿佛塞满了未点的烟火。不一会儿我就找到神父的威士忌,酒瓶上积了六个月的灰尘,幸好里面的酒还剩下三分之一。我倒了两大杯酒。 “你认为这起命案背后一定有原因吗?”我问她。 “兇手一定有犯案动机,”她慢慢地说,“否则,为什么要怎么做?” “所以,“我接着说,很高兴听到她恢復平静,又能用更多问题回答问题,“原因是什么?” 梅西眯着眼看我,仰头啜一口酒。 “宗教。”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政治?” “在纽约这不是同一件事吗?” “不是,”我说,“你想想,一个打定主意屠杀小孩、背地里残害尸体的人,或许杀人的动机是宗教因素或变质堕落的宗教狂热,而不是为了政治。政治的目的是要变成公开的新闻,而不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对,”她附和,“但是教堂发生的……惨案,显然改变了一切?” “没错,所以我才怀疑兇手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慌了,因为我们紧追着他不放,或许他的精神状况恶化。潘医师收到另一封信,从信的内容来看,确实有这个可能。或许他为了某种邪恶的目的想拖神父下水。我只知道这件事超过我们过去的认知,不管《先锋报》接到什么样的信,我都不认为其他命案的背后动机是政治。兇手的目的很残忍。那孩子周围用石灰水画出的十字架,刻意营造的舞台效果,目的都是想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非常残忍。”
第84页 梅西又说:“大教堂应该是锁着的。兇手怎么进去的?” “还不知道,但我会查出来的,我保证。” 她站起来,优雅地喝完威士忌。 “怀德先生,我会祈祷你早日找出真相。现在我得走了,刚刚我匆匆忙忙就出门。” 因为太了解她,我并没有期待任何表示。但她的手停在门把上,挑起眉毛瞥了我一眼。 “答应我你会小心?” “我答应你。”我说。 说完她就回家了。我傻傻盯着威士忌看了一会儿,想着我的工作,焦头烂额;我的任务,难如登天;我的脸,一塌煳涂:我的存款,早已成灰。 我把酒喝干,默默敬了所有不幸的受害者,然后锁上康诺?席神父的房门。我走回大教堂查看时,血迹大多都清好了。麦瑟警长和潘医师先走了,老皮正忙着把我们找到的证据放进麻袋。几个睡眼惺忪的神职人员满怀宗教热诚挥着拖把,窃窃私语。康诺,席神父已不见人影。 “带回坟场了,”老皮说,“回去问话。” “不会吧,”我厉声说,情绪失控,“别跟我说他被逮捕了。” “没有,可是从证据来看……想想麦瑟警长怎么看这件事。如果我们对神父的判断正确,过两个小时他就会重获自由,但如果我们错了,没先抓他去问话,那么我们连警察也别想干了。” 我点点头,右眼背后突然阵阵作痛。这只眼睛在市区大火中并没有受伤,我怀疑是焦虑不安导致眼压过高。焦虑不安的感觉将我淹没,甚至让我情绪失控,无论如何我都要稳住阵脚,不能再失控。 “潘医师跟他们一起走了?” “他回家了,说他严重心悸。” 我张口结舌,怒火中烧。 “他是一般老百姓,本来就可以不用插手管这个惨案。”老皮理性地分析,“我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怀德先生。我会先仔细察看这些工具,然后写下报告。用人类最快的速度吞下几个生蚝,吃点奶油涂面包,然后我打算北上,找到那些保险套的主人。你呢?” 我点点头,要跟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荷兰老头髮火很难,所有问题都不是他的错。 “安德希尔小姐认出了那个小孩,他叫马可斯,来自造船厂附近的一家妓院。我想查清他是怎么失踪的,还有最后看到他的人是谁。” “很好,”他说,“那祝我们两个好运!” “老皮,你要知道,我很感谢有你这双眼睛,这个案子里我能感谢的人不多。” “观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技术,”他含着微笑,表情既难看又美好,“也是一种经由学习得来的技术。我尽我所能。” “你怎么走进这行的?”我忍不住问。 “我爸妈是荷兰的毛皮贸易商。”他靠上前,手掌靠着最近一张长椅的椅背。 “他们先是赔了财产,后来连命都赔上,所以我的遗产就没了。后来有一天,我父亲一个要好的老朋友说他仓库里有三百码上好的丝绸不见了,小偷一定是员工或朋友,也就是知道后窗没镇好的人。他非常生气,扬言只要谁能找回丝绸,就赏他十元奖金。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被自己人捅一刀的痛心表情,我从没忘记,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因为我父亲的钱也被生意伙伴侵占,所以我才会沦落到拆掉床架充当柴火的田地。没有什么感觉比东西被人偷走的感觉更糟。” 我点点头,知道他所言不假。 “所以最后你找出丝绸,拿到奖金,还发现了自己的潜能?” “我第一次成功跟潜能的关系不大,因为是偷来的。” 他看我一脸讶异,不禁哈哈大笑。 “我父亲的老朋友后来给了我一个职位,没给我奖金,但我两样都没拿。隔天,我登记加入守夜员的行列,同时在报上登广告,帮人寻找失物,收取失物现值的百分之十当作酬劳。之后我再也没饿过肚子,但也没赚大钱,不过我选对了工作。去的路上小心,怀德先生。” 我走向后门,中途他突然叫住我。 “那位小姐——安德希尔小姐是吗?她怎么会来这里?”他客气有礼地问。 “她听到窗外街上的骚动,”我回答,“现在我们得加倍小心。” “啊,毫无疑问,”他说。不过,小群暴民在纽约就跟猪一样常见,没有人会因为听到街上的骚动就跑出家门。走出教堂时我暗忖,还没当上警察之前,我会不会因为听到风吹草动就赤手空拳从家里跑出去。脑中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有点为自己感到羞耻时,我就走到了王子街,看到范伦丁迎面而来。 我哥边走路边东张西望,留心周遭的状况。小刻和摩西,丹提一左一右跟在他旁边。范伦神情警觉,一看到我,步伐倏地停住,尽管一直保持细小的步伐。 这就是当弟弟的好处,不管你哥是什么样的人,你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比面对陌生人容易,老实说,也比面对自己容易。看他的绿眸子眨了两下,你就知道他吞了多少吗啡(不少,但起码隔了四小时)。你也知道他心情如何(小心警觉,正在减少风险,但必要时随时准备大打出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爱尔兰人几乎就是他全部的选民,他知道要作作样子,让他们觉得他在乎惨死的雏妓)。
第85页 不过,了解他不表示要原谅他。 “提姆!“范伦站在渐渐亮起来的街道上喊,“发生了什么事?太好了,你说明一下状况,我必须……” “从小到现在,”走近时我咬牙切齿地说,“明知道你是这种人,我早该猜到,一旦让你知道小鸟住在哪里,你就会把她送去收容所。” “提姆……” “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我不该惊讶你会把一个受尽伤害的小孩,送到当年鞭打你、把你关起来跟外界隔绝的同一个地方。” 他沉默不语,不是他生气时的沉默,也不是忧郁时的沉默。他拉下脸,除了地球引力之外都不为所动,仿佛露出了真面目:疲惫、颓废、厌倦、永远在找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物。我看了就火大。 “好吧,提摩西,”他说,露出一口好牙,“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罢手?我要怎么样让你知道你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让你就此放手?” “如果你给这个问题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是把小孩送到收容所,那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我严正地说。我是认真的。 “不是这样,”他小心回答,“但你必须停止……” “别挡路。”我打断他,我不在乎他比我高大,不在乎他比我强的事情多到我不敢数,而且完全反对我的作法。范伦没制止我,目瞪口呆的民主党小跟班在他背后交换不知所措的眼神。我转头迎向咸咸的空气,往码头走去。 跟范伦吵架的感觉通常有点像刮鬍子或买咖啡,相当醒脑。但这次吵完我只觉得皮肤微颤,手指抽搐,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那个傢伙曾经为了更小的事情揍我下巴。走到科里斯区沿路跟杂草一样浓密的桅杆,经过船头的条纹顶篷时,我好想大干一架,因为刚刚错过了一次机会。 科里斯区就在渡船站旁边,属于第七区,巡逻范围包含这里的人一点也不令我羡慕。我抵达时,渡船口已经人来人往,精力充沛的夏日早晨把盐晒干,黏在飘扬的船帆上。因此,东河这一面特有的妓女,早就混在每天进城上班的布鲁克林居民里头,准备正面出击。有些穿着加工过的短裙,有些穿开叉裙。妓女们挤眉弄眼,坐在木桩上,拿旧报纸给自己掮风。有的坐在自己家门口,酥胸外露也不以为意。妓女身上散发着盐水、琴酒和别人汗水的味道。她们身上披金戴玉,也带着梅毒疤痕,两种都让我觉得应该把她们赶到慈善医院或抓进屋子里,免得有碍观瞻。不用说也知道这里到处是爱尔兰人,跟码头无所不在的臭味一样。我不知道最新抵达的是哪一个航线,只见一百多个爱尔兰人挨挤在其中一个码头旁,每个都瘦骨嶙峋,像束衣的钢丝,茫然而恐惧地看着彼此和周围的陌生环境。经过他们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这群人偏偏选在这么不祥的早晨抵达纽约。 走到梅西说的地方时,我抬起头,眼前的建筑物就是这一带的典型住宅,过去曾是有钱商人的住家,起初出手大方,砌工细腻,之后成了骯脏的住屋,不名誉的营业所。房屋周围逐渐塌落,大概从大恐慌就开始了,或许屋主变得更有钱,举家搬去百老汇大道,但无论如何,房子从此变得藁木死灰。 我没敲门就走进去,没心情跟人抬槓。屋子里面比外面更糟。有个架子上摆满瓶罐和一幅希腊风格的画,主题是跟男性友人在林间度过的怡人午后,可惜画得很差。架子旁边有台瓦解的钢琴,上面的灰尘已经凝结成块。女主人似乎是躺在蚊虫滋生的沙发上、懒懒抓着鸦片菸斗的人,空气中几乎满满都是鸦片的味道,半像腐烂的甜玉米,半像沥青。 “亲爱的,你得等我一分钟,这时候他们没一个醒着,又不是基督徒。” “警察,”我说,亮出警徽,“我是提摩西?怀德。” “有关系吗,亲爱的?”她迷迷煳煳地问。 “你等一下就知道有了。马可斯的上一个顾客是谁?” “我怎么会记得,肯定好几个小时以前了。他做了什么吗?”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丑老太婆的犀牛眼往下垂,表情困惑。 “他有不见吗?他在楼上啊,左手边第三间。去吧去吧,如果你中意他,省得我还得点人。” 我厌恶地转身跑上楼。左手边第三扇门开着,进了房间,我看见一张床、一盏灯、一个尿壶、一张梳妆檯,第一个抽屉里有廉价的舞台妆粉。其他东西不多。所以我走出简陋的房间,去敲隔壁的房门。 一张十三、四岁的小脸探头看我,不是好奇的眼神。事实上,他对我是谁、我想做什么完全不好奇,我气得差点挥手捶墙。男孩身上穿的虽是男装却很可笑,全身上下都是廉价的绸缎、蕾丝袖口、黄铜首饰。他的棕色眼睛很清醒,可见刚刚没睡着。 “能不能告诉我,马可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我是警察,这件事很重要。”我说。 “我们有警察喔?”他问,真心觉得惊讶。 “对。”我疲惫地说。 “马可斯喔?我哪会知道,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毕竟这两天嬷嬷都菸斗不离手。昨天下午马可斯醉得像水手一样,几乎站不起来,一定是有个客人分他威士忌喝。你说他离开了?”
第86页 “对。他房间有东西不见吗?”男孩轻步绕过房门,探进隔壁房间环顾一圈,然后摇摇头。 “没有。喔,他的日记通常会放梳妆檯上,让我们大家看。我们有空就会进去互相留言给对方,写些笑话。我没看到日记在上面。” 很快找过之后,我还是没找到日记。难说日记对我会有什么帮助,所以我继续努力找。 “马可斯以前有没有特定的朋友?” “你是指我们这些人,还是顾客?” “都有。” “没。马可斯有口吃,满严重的,所以才有日记。我们会在上面跟他打招唿,一个小时后他会回我们几句话,我们再回去看,不会写字的就画图,就像在玩游戏。” 少年的脸蒙上阴霾,还有一些因为担忧而形成的细纹,比跟他同年的小孩粗,也比小鸟深。但小鸟当然跟他差了三、四岁。 “你说马可斯以前有没有特定的朋友。”他细语。 “我只剩一个问题,问完我再向你解释。”我向他保证。 “什么问题?” “如果我要你偷偷把在这里工作、不超过十六岁的小孩集合起来,帮每个人找双鞋子要多久时间?” 有人会认为,把六个男孩带下楼(由我热心的新助手约翰带领,他是里头年纪最大的)、逃离这个深渊,还不如用这些宝贵时间去做别的事。我无法同意。本来要花更多时间,幸好我们七个人离开时,那个老鸨已经彻底向鸦片菸斗投降,裙子染上黄色尿渍,打唿声大得像打雷。如果我想把她丢进大牢,我会再回来的,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所以,前后我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回到圣派区克大教堂,只希望康诺,席神父已经被释放。神父跟奈尔和苏菲亚在他的小花园里,他光秃的头顶反射阳光,大家忙着修剪番茄的叶子,隐约有股刺鼻的味道渗入潮湿的空气里。 看见我走近,神父问,“这次又是什么事?” “彼得、莱恩、伊曼、麦比、杰姆、塔比,还有约翰。”我说。 “赞美上帝,”神父露齿而笑,“我确定今天它的国土里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会让我微笑。” 我回到家。波姆太太正在做面包,手掌推进面团,瘦到只剩骨头的屁股往前靠。我走过去时,她把嘴边一截黯淡无光的头髮吹开。 “你有安全的地方可以去吗?”我问,“跟小鸟一起,去个一、两天?如果我把面包店关起来,付你每日所得?钱民主党会出,我不喜欢事情演变成这样。请你答应我。” 她停止揉面,水汪汪的蓝眸上下打量我,正在衡量该怎么做。 “我表姐玛瑟住在哈林区,不是太远,我一直想去看她,现在刚好适合。”, “谢谢你,”我说,感激无比。 “我得先跟她谈一谈。”我上楼时她说,“谢谢你偷了那匹马。对了,怀德先生?” “嗯?” “《纽约街巷明暗录》的连载非常精彩,很多……有趣的东西。”她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把报纸放你门外。” “波姆太太,你太棒了。”我说,回她一抹微笑。 小鸟不在波姆太太的房间。她在我的房间研究那些业余的素描,嘴里叼着一支铅笔,在我的空白包肉纸上画画。抬起头时,她方正的脸漾开一抹浅笑。 “怀德先生,希望你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但我没有幸运到有铅笔可以画画,你怎么有铅笔?” “波姆太太给我的,她对我好像没那么严厉了。” 我坐下来,背靠墙,离小鸟一、两尺远,对我准备要做的事感到害怕,胃里一阵酸灼。 我先摘下帽子,再取下廉价的长条布,把东西放旁边之后,我两手搭在膝盖上。只有我和小鸟,还有我全部露出的脸(因为她值得我这么做),还有记忆中一扇染上鲜血的教堂门。那画面给了我一些我非常需要的勇气。 “我必须知道一切!”我告诉她,“虽然痛苦,但我必须知道。” 小鸟目露惊恐,双眼图睁,像雷雨一样崩裂又闭上。不久,她微微耸肩,爬过来一些,一样背靠墙坐在我身旁,把绣花裙整理好之后抱住膝盖,默默不语。 如果你想知道勇气长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比眼前更好的诠释。 “这次是实话。”她悄声说。 “实话。”我附和她。 我们静静坐了片刻。接着小鸟突然开口,我跟着她往下翻滚,不断抗拒着一路往下坠的感觉。 第20章 全心全意让上帝随时随地停留在你眼前;不碰任何罪恶,遵守它的戒律。 痛恨恶名昭彰的罗马淫妇1,以及她所有的渎神行径。 切忌饮用她受诅的杯子,也勿遵守她的教令。 ——《新英格兰初级课本》,一六九〇年, 1指天主教。 “利安咳个不停……”小鸟从头说起,眼睛紧紧盯着双手,双手紧紧按着膝盖,咳了好对天,所以他们派人把彼得,潘医师找来。潘医师很担心,把每个人都骂了一顿,不管他们之前做了什么,之后又跟他们道歉,把身上的牛奶糖都给光了,可见他有多介意。他有一晚整夜陪在利安旁边,但是那么多小孩等着他去照顾,他根本没有时间。我猜多到数不清吧。总之,我们都觉得利安可能会死掉。”
第87页 “死于肺炎。” “对。不过那是之前,两个礼拜前吧。后来利安渐渐好转,脸色也变好了,因为潘医师的关系,不过我确定他已经尽快把利安忘了。但是后来有一天利安出门回来,咳嗽又犯了,声音听起来很可怕。隔天早上,他的房门上了镇,夫人说他好一点了但还需要休息,要我们别去吵他。” 小鸟停住。我没催她,只是动了动身体,好让我的手肘碰到她的上臂。她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她说。 “八月二十一日。” “对。” “我下楼想喝牛奶。夫人从不介意我们拿东西吃,那是三餐之外的点心。她很有钱,所以牛奶都是新鲜的,不会为了盖掉牛奶酸掉的味道把水或白垩掺进牛奶,有些人待的上一个地方就会这么做。我倒了些牛奶喝,那天我没有……我记得那天没有访客,只有一个是找苏菲亚的。所以我走去前面的房间看窗外,欣赏街上淑女的打扮。 “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就是黑帽人坐的那辆车。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整个人呆掉。” “可以告诉我那辆车长什么样子吗?” “很大,是深色的四轮马车,有两匹马拉车,车侧有个小图案,但我看不清楚是什么图案。” “你做了什么?” “赶快躲起来,心里想着也许我应该躲回房间,因为之前看过——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过那件事,说我看过这里的小孩被人带走。虽然包在黑布底下,但我看得出来里面是什么。我只有打破东西,没乱说话,我曾经打破茶杯,还有一次打破一盏灯。夫人从没因为这样打过我,不过眼神变得很冷,而且我有几天有更长时间不能睡觉。”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不记得了。很久很久,在那里帮忙擦银器。夫人说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我记得我八岁就开始工作了。” 我握紧拳头,但仍保持沉默。 “看到马车我就好害怕,我怕他也会找上我。但后来我又担心起别的事,因为……因为利安的房门上了锁,如果那是因为黑帽人来把他带走呢?我想也许这一次我可以帮他逃走。我喜欢利安,他会学鸟叫,他说因为我叫小鸟也应该学学鸟叫的声音。我们还没学到难度高的,他那个礼拜本来要教我更多鸟叫声的。” 小鸟开始微微啜泣,但声音不像顕抖时那样模煳不清,眼泪静静打湿她的脸颊。 “要把房门的锁撬开并不难,那是我七岁的时候罗勃教我的。总之,我从房间拿了一支粗髮夹,趁走廊没人的时候把门撬开,尽量不发出声音,心里想着要帮利安从后面逃出去。他可以去别间妓院,或者……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会痊癒,当上水手,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好笨,有够笨的,我没先看门缝底下。” “为什么要?” “因为里头黑漆漆的,”小鸟硬咽,“如果他在房里,而且醒着,他的灯就会亮着。我打开门熘进去,才走几步到他的床旁边,脚就绊到一个大碗。” 我用不着问大碗里头是什么,只见她的睫毛在顕抖,两只惊恐的飞蛾抵抗着动物油蜡烛的诱惑。 “你有把灯点亮吗?”我问。 “没有。我看得到利安躺在床上,因为有星光。他没在唿吸,身体一滴血都不剩,都在大碗里。地板上都是血,我全身也是。” 我轻轻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她没抗拒,所以我就把手留在那里。 “我跑回我房间,那里才有灯光,我需要灯光。我想尖叫,我以为我就要放声尖叫,所以我用枕头捂住嘴巴,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发出声音。我把几双长袜绑在一起,然后绑到窗钩上。我很怕有人在偷看我,所以双手抖个不停,有些地方……墙壁上有洞。我没听说过有人在马许夫人的房间找到洞,或许是她太聪明,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大多数人都不是。但没人阻止我,所以我赶紧逃跑,我不能再待在那里。那天晚上我没看到黑帽人,只看到他的马车。但我知道他来干嘛,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他会把利安撕烂。” 这不是我自认为擅长的事。像这样坐在地板上,手搭着一个瘦巴巴的十岁小孩的肩膀,不让她的骨头抖得太厉害,免得脱离她雀斑点点的皮囊。或许很多人喜欢跟我说秘密,但我并没有因此学会帮人重组破碎的拼图,恢復完整。或许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一点用也没有。但老天有眼,我终究努力过了。 小鸟满脸泪痕,浑身发抖。 “我之前就觉得不对劲,但这次不一样。那是新的血,我好像永远抹不掉,怎么样都抹不掉。” “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 “帮不上忙的。很抱歉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我只是……很喜欢你,是你把我带回家。” “没关系的,小鸟。” 如果她想说谎就可以说谎,那么我偶尔也可以。 “你跟我没什么不同,而且那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我们没有不同。” “不是这样的。”她激动地说。 “会好转的,”我承诺,只希望这是事实,“只要你离愈远就会愈来愈好。”
第88页 “什么意思?愈离愈远?” “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时间去想那些事,那些伤害我们或弄脏我们的事。”我告诉她,手握紧。 “我们只能一直往前走。在纽约,没有什么事会永远干净无瑕。” 接近傍晚时分,我到布鲁街的车站目送波姆太太和小鸟搭纽约哈林线的火车离开。回程时,我边走边想着该怎么做才好,周围的空气浑浊沉滞,像昏黄光线下的烟雾。我决定走去戏院,看看我埋伏的那些报童能不能给我一些灵感。拉拢那些小子是我至今最聪明的一招,而且我收买他们的方式相当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一些回报。不过,走到榆树街时我才发现他们也在找我。只见我的小盟友边往坟场的方向疾走,边左右来回张望,一瞥见我的帽子就把我叫住。 “你在这里啊,”九柱摘下他的金边女用眼镜擦拭,如释重负地说,“怀德先生,你真是有够难找的。” “这不就找到了吗?” 我的脉搏有点加快,因为九柱的表情镇定而阴沉,是看见某辆黑色马车的少年会出现的表情。 “怎么了?” “看来有点可疑。”他轻声说,扭头往几条街过去、常有报童聚集的剧院看,暗示我:出事了。 “不是我看见——总之,起了点小冲突,不太妙,我往对方脸上挥了一拳。快来。” “为了什么动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嘆道,我们加快脚步。 事情发生时,我们走到了五角地的边界。周围的黑影逐渐加深。随着太阳下沉,长长的斜影拖得更长。寒酸的房子斜倚着彼此,比房子更寒酸的居民倚靠着房子。寻常的景象。我的脚步倏地煞住,有种肋骨被刀子抵住的感觉。 刀尖碰到皮膺时,我有种定住的感觉,就像魔术师把你变成了大理石。 “你要是敢出声,我就立刻在你背后捅一刀。” 摩西?丹提从我右肩背后怒吼,旁边有个类似小刻的人影,可见他不是一个人,范伦丁的左右护卫都到齐了。 “警徽给我。” 我乖乖照做。刀子往里刺的时候,我咬紧牙根。 “这样就对了。现在左转。” 我边转身边动脑,挤眉弄眼要九柱快跑,但那小子已经消失在裊裊飘走的烟雾中,省了我麻烦。所以我沿着闹烘烘的安东尼街往东走,背嵴淌下一丝鲜血。接近五角地和老酒厂的核心地带时,我只觉得他们疯了。但当我们又往北转进一条小巷时,我就知道我麻烦大了。我从没来过母牛湾。 一踏进这条阴暗的小巷,我就明白之前我为什么避开这个地方。这条通道曾是母牛走的小路,里头又窄又小,秽物愈堆愈高,臭气冲天,味道都闷在里面。大恐慌之前,这里聚集了欢腾热闹的黑人歌舞厅和妓院,不管是白人或有色人种到这里都能找到声音美妙的黑人妓女。但那是大恐慌之前。眼前的巷子笼罩在屋子的阴影下,光线昏暗,我看见一道道不起眼的楼梯通往一般人会称为下水道的酒馆。到处都有人蜷缩在暗幢幢的楼梯上,穷到没钱喝酒,醉到无法走路,对生命睏倦到连举手赶苍蝇都懒。但愈往下,缝隙愈来愈窄,楼梯消失不见,只见摇摇欲坠的小木屋蹲踞在一堆堆粪土上,墙上的门变形下垂,几乎没有窗户,一丁点新鲜空气也没有。 这些房子应该是住人的地方,可是连到处乱跑的猪只也不会跑到母牛湾的死巷地下室里。 “好吧,提姆,”完全看不到大路后,摩西说,“背靠着那面墙。” 我照做,双手放在身侧。 “离第八区很远嘛。”我咬着牙说。 “没远到让我们觉得不舒服。” 小刻耸耸肩,那张醉醺醺、海盗船长似的轻蔑笑脸一脸满足。 “你们两个警察干得挺不赖的,趁现在杀了我会更贊。” “少废话。”摩西说。 “我们会的,”小刻坦白说,“不过我们得趁你还能说话时问你一个问题。”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 “我们会再找到那个小女孩,”摩西的灰白八字鬍闪过一抹微笑。 “然后慢慢把她折磨死,或许 等到我们更了解她之后。我们也可以慢慢把你折磨死,如果你宁可这样。” “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刻说,“你有没有把小鸟住你那里的事告诉乔治?麦瑟?警长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事吗?” “他都知道,”我骗他们,“他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还派人保护她。你们两个混蛋还没来得及跟范伦通报,警长就会把你们关进大牢。” 小刻看上去有点沮丧。 “如果是这样,小怀德大概就得早点上西天。”他对摩西咕哝。 至少我以为他是这么说的。我心急如焚,扑上前伸手去抓摩西,他挥舞刀子的模样就像穿着短裤的小鬼,我用全身的重量把他推向小刻。 不管我对范伦丁有何意见,因为他是我哥,我就掌握了一个大优势:我是个知道怎么打倒大个子的矮个子。 秘诀在于动作要快。不管是上钩拳、转身,快跑、飞踢都要比他们快,尽管你的心脏跳得很快。所有动作都要比他们俐落,尽管你比他们矮。那天,我就是这么还手的。
第89页 比他们更快速、更俐落。更厉害。因为只要两大把一小推到地上,我就死定了。 接着,小刻啪一声抓住我的下颚,声音像子弹发射。我应声倒地,好像真挨了子弹,在母牛湾的脏兮兮后巷里躺平,耳朵嗡嗡作响。我记得当小刻的靴子朝我的喉咙落下来,摩西再度挥舞手上的刀子时,我心想还有没有比躺在一堆粪土上、被两个警察同仁分尸更可怜的死法。 我无可奈何地挥手反搫,靴子压在我的喉头上。周围一切逐渐飘走。接着某人扯嗓尖叫,声音像缆绳把我从边缘拉回。 “别碰我,你这个爱尔兰酒鬼混蛋。”另一个声音厉声说。 我还是动不了,但只持续了一秒钟。 空气又送回我的肺里。感谢上帝,这件事用不着动脑筋就能完成,不然我就会错过机会,继续在漆黑广阔的空间边缘飘来飘去。 又一声尖叫,这次较轻。砰一声。 视力恢復时,我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像溺水似地喘个不停,但其他部分都安然无恙。摩西和小刻已经不见踪影,至少我没看到,周围静得不可思议。 我以我最快的速度,朝着这条悲惨小巷上头遥远的一抹阳光奋力站起来。鬼影将我团团包围。他们眼窝深陷,宛如两个挖空的凿孔,棕色眼眸完整无伤,但脸瘦得不成人形。挂在他们身上已经腐朽的破布可能是衣服,或只是图画书上幽灵身上披的碎布。但幽灵身上不会有这种味道,我希望幽灵也不会看起来那么痛苦。里头有男有女,但我看不出他们的真实年龄。总共大约有十二个人,个个都安静无声,静止不动,好像已经死了,不只是奄奄一息而已。每个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才是幽雳,才是创造出神奇鬼影的人,不是他们。 我发现这些人是周围的住户,而且每一个都是黑人。这时我才想起住在母牛湾尽头的人是谁。 这是个连爱尔兰人都不会来的地方,爱尔兰人没跑那么远,至今还没有。 “你是提摩西?怀德?”有个女人说。 我想回答却笨拙地倒向墙壁,只好点点头。他们静待着。 “那两个……”我好不容易才发出粗哑的声音,“那两个警察呢?” 有个男人站上前摇摇头。 “别浪费时间管那两个傢伙了,怀德先生,你还好吗?” 我点头,虽然喉咙仍像被我捏烂的小虫一样抽痛。跟我素昧平生的黒人把警徽放在我空着的那只手上。 “我不会再去管他们的事了。”我宣告。我的声音就像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一样吃力,但总算尽了它的职责。 “你看起来还好。”男人说,旁边的鬼影一一走开。 “还有什么我们能效劳的吗?” “谢谢你们。帮我跟朱利斯,卡本特握个手。” 剩下的男女不慌不忙地转身走回家,虽然飢贫交迫,脸色惨然,看上去却一脸满足。 “喔,我们如果看到他也认识他,会帮你这个忙的。”他说,也跟其他人一样走回暗影国度,消失不见。 我以为的刀伤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不值得我担心。摇摇晃晃走回母牛湾巷口时,我遇到了今天傍晚的第二群混混。 九柱消失不见显然不是没有原因。芬恩带头站在最前面,一根沉重的棍子挂在手上,嘴上的疤痕像木偶戏傀儡一样抽搐。他后面站着六个无精打采的小子,包括火柴盒、死鱼眼,还有《阿金库尔惊魂血战》里年纪较大的士兵。看到他们我很感动,我赶紧往前沖,把这群小小义勇军赶回街上,重回逐渐消失的日光下。 “他们把你整惨了,”火柴盒担忧地说,“你没办法唿吸吗?” “我没事。” “那怎么看起来那么惨?” “自己哥哥派两个坏蛋来干掉你,就会出现像我这样的表情。” 这并不表示他没事先警告我,我在脑中补上一句。 天色渐暗,我们一群人默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戏院,进了门,下楼梯,往灯光打亮的舞台走去。那天晚上,我总觉得挂在空中的黑影有点诡异。斑驳的暗影看起来像小孩画到一半就把透视法抛到脑后的布景。想起民众已经看过马可斯的尸体,不管我做什么,这世界早就一塌煳涂,我的身体一阵隐隐作痛。 其他报童在舞台上无所事事,走来走去,或是躺在地上玩翻线游戏。我看到一个没看过的工作檯,上面堆满纸张、导火线和一盒盒火药。可见赫斯迪陆续来过很多次,报童似乎还没有人把自己的脸炸烂,不过有三个人眼睛乌青、嘴唇破洞。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们打了一架。” 火柴盒那双格外成熟的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累。他举手拨拨黑髮,在一堆堆融化的蜡烛脚灯前盘腿而坐。 “你们发现了黑色马车。”我猜。 安静无声。有个脸上挂彩的少年嫌恶地抽抽鼻子,翻翻手中的报纸。但我非常得意。我的努力果然有了回报。 “听好,这个城市显然已经快要乱成一团了,你们最好快点说出来。” 死鱼眼不安地揉了揉眼窝里的弹珠,问,“真的有个雏妓被人干掉还吊起来,就像耶……”
第90页 “没错,”我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你们知道消息传得多快。如果这件事没登上你们的午报,那一定是因为警长的缘故。” “午报登了。”芬恩说。 我差点心跳停止。 “我得找到那辆马车。”我语带恳求。 “你们听到了,”芬恩拉长声音对着几个挂彩的男生说,语气是好是坏我听不出来。 “快说。” “我跟他们说的够多了,”瘦长的少年厉声说,骯脏的手指指着九柱和火柴盒。 “结果就在光天化日下挨揍。” “汤姆,克斯,如果你不改口,就会再挨一次揍。”九柱威胁他。 “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我坚定地说,“说吧。那辆马车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追丢了。”汤姆?克斯咕哝。 “你们什么?在哪里?” “圣约翰公园附近的一家馆子外面。我们刚好到那里兜售下午的报纸,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已经准备走了。我们马上放下工作,在缓慢的车流里跟踪了一里半远,最后看到车子停在一栋砖楼教堂前。有个人下了车。”他说,狠狠瞪着九柱,目光炯炯。 “那个人走进教堂,关上们,那辆车又开走。我看得一清二楚,其他人也是。之后我们散开来,回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对。” “告诉我……谁下了马车走进教堂?” “你敢再说是梅西,安德希尔,”九柱怒吼,把眼镜摘下来拿给芬恩,“我不管打几回合都会把你的大嘴巴打烂。” “滚远一点,”汤姆?克斯不甘示弱,跳了起来,“她穿着那件绿色洋装,就是露出肩膀还有蕨类图案的那件,我们都看过很多次……” 九柱一头沖向前,我抓住他的衣领,但他不在我的脑海里,只在我的手心里。 绿色洋装,露出肩膀还有蕨类图案的那件,她大部分衣服都有露肩。我上次看到她穿那件衣服是三月,她站在尼布罗花园剧院对面的街上。 好像歷史书一样,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手上篮子的角度,跟她眼神飘向旁边的角度一样,篮子里塞满了完成一半的短篇故事。梅西因为疟疾已经关在家里好多天,但脸色已经恢復许多,我不知道她已经康復,前一天我才拿给牧师一瓶甜酒和一本从书摊上买来的二手书。他跟我道谢的模样很像收到什么了不起的护身符,因为牧师最痛恨的事情就是看见女儿生病,但她却这样病倒了,像完美的雕像一样失去了平衡。梅西趁着卧病休养的时间完成了她一直在写的诗。我站在街道中央读她的作品,一束束阳光将她的黑髮照得银白闪亮。 如果走下黑帽人那辆马车的人是梅西,那就表示她有危险。一定是这样。 “那间教堂就是松树街教堂吧?”我问。 “对。”汤姆?克斯说,满脸涨红,准备要把九柱揍得眼冒金星,满地找牙。 “别吵了。安德希尔小姐有麻烦了。”所有人剎时静下来。 “谢谢你们,你们都很了不起。今天晚上留在这里,不要上街。”我嘱咐他们,放开九柱,转身走出门。 我很确定梅西一定不知道自己坐的是谁的马车。男人对有些事有神奇的第六感、莫名的直觉,比方:梅西需要我的帮忙。我在第一个能碰到出租马车的街角拦了一辆车,要车夫载我到松树街教堂。 第21章 有多少美国人知道,教宗认为十字军仍然存在,而且每两年就会发布诏书,召集士兵加入?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赶到威廉街和松树街转角时,黑夜逐步将厚重的裙摆笼罩整个纽约市。分秒流逝之际,我的唿吸也逐渐回稳,谢天谢地。只不过唿吸平稳了,我却什么也看不到。这一带的街灯一旦玻璃破掉就奄奄一息了。我下车,付了车资。周围世界的声音像被蒙住,马车开走时应该发出更多声音才对。如果几秒后,梅西没踏出前门,从松树街教堂旁树影笼罩的小砖屋走出来,结果就会不一样。 如果她看到我站在破掉的街灯下,看到有个男人站在彻底的黑暗中,结果就会不一样。 我看到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我脑中有某个东西像排版一样卡了进去。但不是结论,那只会证明我多么没脑袋。不是结论,而是一个问题。 她要去哪里?所以我跟在她后面。她快步沿着松树街往西走,过了几条街,头髮上戴着浅灰色的轻薄夏季头巾。动作轻巧对我不是问题,所以她没听见我的声音。我跟她的距离既近又远,近到她遇到坏人时我可以立刻跳出来保护他,远到遇到熟人时我也可以马上躲起来。 走到百老汇大道时,梅西招了一辆马车。我也跟着招了一辆车,吩咐车夫静静跟踪前面的车。 这时天上的月亮破云而出,用不着报童告诉我最新一起惨案已经登上下午的报纸,看人行道上的状况就一清二楚。每个穿得光鲜整齐从橱窗前走过的人中,就有两个人在交谈,干净的嘴唇和脸拉得很紧,像渐渐收干的油画。以前常向我倾吐秘密的花花公子、时髦人物和股票经纪人都暂时不管自己的打扮和财富,不用读他们的唇我也猜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第91页 爱尔兰人。天主教徒。恶行。野蛮。可恶。危险。 梅西在葛林街下了车,丝儿?马许的妓院就在旁边。我在离她半街区远的地方下车,付了车费,心里有数她会直接走进妓院。她们两人本来就认识,她有各种理由走进这里。但她走到一间茶馆前的条纹雨篷下,站在那里等,头巾拉低,眼睛往两边街角左右张望。 大约两分钟后,有个男人走向她。我不认识的男人。长相俊俏,背心上的绣花比范伦丁的还多,蓝黑色的燕尾西装干净合身。我第一眼就不喜欢这傢伙。月光照得他的海狸毛帽闪闪发亮。我听不到梅西走过去时跟他说了什么,但我看见她沐浴在蛛丝银光下的脸,即使听不到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好害怕,她说。这种感觉很难受。快走,快走,不然我会彻底迷失。男人的脸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说了什么。他们一同踏上沐浴在月光下的马路,一前一后相隔大约十英寸远。 我跟上去。两人先摁铃才走进丝儿?马许的妓院。每扇窗都灯火通明,依稀看得见那些引诱男人走进去的镜子、蜡烛和地毯,还有硬木和水晶发出的诱人光芒。我在外面干等了大约十分钟,如果跟着梅西走进妓院,那就摆明了我在跟踪她,想赖也赖不掉。最后我别无选择,只能逼着自己往前走。梅西晚上出门虽然不寻常,但要解释并不难,可能是有个孩子得了猩红热、哪个可怜人从马上摔下来、某个产妇需要帮手。可是,在这之前,有人看到梅西坐在黑帽人的马车上。要我不管这件事绝不可能。我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我冲过马路,但没敲门。前门没锁,我直接夺门而入。金碧辉煌但空无一人的门厅映入眼帘,我快步往前走,经过油画和蕨类植物,侵入大厅。 威尼斯落地镜里有大约九个我,每个我看起来都像差点死在母牛湾的惨样。镜中同样有大约九个丝儿?马许,只见她坐在紫色丝绒椅上,竟然正在补袜子。她抬头看我,吓了一跳,有一刻显得年轻无比,有如花瓣,甜美的脸蛋给时髦而端庄的黑色绸缎衬托得闪闪发亮。她穿这种衣服是对的,因为这类衣服不适合她,让她看起来像偷穿姐姐舞会礼服的女孩。或许很难相信,不过黑绸缎会让人以为她并无危险性。 “提摩西?怀德先生,”她说,“你看起来好像快瘫了,我倒杯喝的给你好吗?” 我说不用,但她不理我,把针和袜子放在椅子上,迳自走去钢琴旁的橱柜倒了两杯纯威士忌,一只手拿起杯子轻啜,一手把酒递给我。 我发现我还是得来点酒,我一口喝完就把杯子还给她。 “谢谢。梅西,安德希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干不干你的事,怀德先生?”她温柔地说,“事实上,我确定不干你的事。” “我知道她在这里,我需要跟她谈谈,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不想告诉你,那会很难看,请不要逼我,你不是那么霸道的人。到时候你对我的评价会比现在更差。” “这点你不需要太担心。” “我是个言而有信的女人,不喜欢洩漏别人的秘密。但如果你坚持,她就在走廊过去的房间,中国花瓶旁边的门进去。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喜欢我,不过请你现在不要找她谈。请你发发慈悲,别那么做。” 我不到五秒钟就步上走廊。中国花瓶放在一个底座上,上面的壁纸墙面挂着一盏光线柔美的灯,淡淡的琥珀色光打下一轮光圈。 我推开门,走进去。小房间里灯光微弱,影影绰绰。但房里响起一阵惊吓声,还有微弱而快速的勐烈摆动声。我看见床上有人,其中一个腰部以上全裸,他转过脸看我,双眼圆睁,眼神失焦。那个男人也在那里,在她上面,但一半身体盖着床罩,眼睛往后一瞥,身上一丝不挂。他的手握着梅西苍白的乳房,小指轻描着她的肋骨线条。 “这房间有人了,”他拉长声音说,“请你……” 我把他从她身边拽开,也把他的话打断。 “你怎么伤害她,我会要你三倍奉还。”我撂下狠话,一手抓伤他的臂膀,一手差点扯掉他的头髮。 “笨蛋,他没有伤害我。”梅西喘着气说。她已经在床上坐起来,拉起被子盖住身体。 “他看起来像在伤害我吗?” 我放开他,他踉跄往后退。 “怀德先生,”梅西说,此刻她闭上了眼睛,鼻息急促,“请你……” “可恶,现在好了,都结束了。”陌生男子喘着气说,在房间里无助地摸索着他的高级衣服。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敏感的人,不可能……尤其在……你认识他?” 梅西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她紧握拳头,抓着被子死拧。我的背碰到墙,整个人往下滑,跌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股票经纪人——不,应该是进出口商,他的口音是道地纽约腔,但鞋子、手錶和丝质背心都是外国货——重拾仅剩的尊严。 “不管认不认识,我很抱歉没有好好待你、完成说好的交易,不是我搞砸的,祝你好运,梅西。你总会有法子弄到那笔钱的,至于我……或许下次吧。”
第92页 说完他就走出去,顺便关上门。我毛骨悚然,站起来面对窗户,避开梅西。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但看在老天分上,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要付你钱,”我低语,“而且也付钱跟丝儿?马许租了这间房间。”她从棉被里站起来,布料沙沙作响。 “多久了?”我问,“拜託你告诉我,这种事持续多久了?” 床上响起一阵阴郁的笑声,最后变成急促的喘息,像溺水的声音。我全身一阵寒慄。 “你问多久吗?是问我多久以前就跟男人睡过,还是我拿钱跟人睡觉有多久了?” 我无法回答,所以她不理我,继续往下说。 “如果是前者的话,大约五年前,我十七岁那年。如果是后者,那就大概五分钟,从我被毁了开始。” “毁了?”我麻木地说。 “我想你在读《纽约街巷明暗录》时,从没怀疑过你认识作者吧?” 我不是故意要转头,但我太讶异,忍不住转过头。不用说,她美得令人屏息。肌商像刚落在结冰河流上的新雪,眼睛闪着淡蓝色光芒,伸手抓起衣服。每个弧度都美丽而细緻,黑得不可思议,先抚过胸部曲线再掠过髋部,身体的重心完美地斜向一边。我看往别处,打从心底讨厌自己,强迫自己听她刚刚说的话。 “《明暗录》。”我说,脑中浮现波姆太太的杂志和她脸红难为情的模样。 那都是些血淋淋的社会丑闻、华尔街的讽刺悲剧、移民的辛酸血泪,还有硬生生被压下的贫民怒吼。有一篇说一个印地安人被人错怪是偷鸡贼,一路遭人丢石头。另有一篇说一个吗啡毒虫卖了冬天的外套换一剂吗啡。 那些故事香艷刺激也令人心痛,是一流的夸张通俗剧,每一篇我都看过。 “作者是:无名氏。” “真是无聊的笔名。”梅西说,声音无精打采,轻细如棉花。 我伸手掠过眼睛,把空气推进肺部再强迫自己唿气。这些故事是她写的并不让我惊讶。梅西确实有可能在某时某地亲眼看过这些事。 我揽讶的是,我竟然没看出来。 “可是……等一等,你说毁了?”我结结巴巴地说,脑袋稍微清醒过来。 “我失去了方向,”她说,“没希望了。天啊,就差那么一点点。昨天早上我差点就存到了六百元,可是我爸发现了那笔钱,结果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突然顿住了。 “……大发雷霆。现在我再也找不到地方藏钱了,而且在那间屋子不管写什么都会被监控,我爸对我的评价我难以启齿。” “而你的解决方式就是……出卖自己?”我失控大叫,充满反感。 “我没有选择,”梅西冷冷地说,棉质洋装沙沙摩擦的声音在我耳中颤动,“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能再留在纽约,我必须离开,你不知道我在家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你为什么这么做,提摩西?” 我再一次回过头,梅西差不多已经穿上了绿色洋装,但身上的衣服仍旧斜向一边。跟她眼神交会时,我发现她眼神绝望,像两汪可能不慎在里头溺水的蓝色深潭。 “我好想去伦敦,住在那里,照自己的方式过活。就算整个纽约都联合起来阻止我,我还是……”她摇头晃脑地说,“伦敦的一切跟这里都不同,你不懂吗?没有这种可耻的新教仇恨思想。伦敦有宗教改革者,有波希米亚人,有哲学家,有像我母亲那样的人,还有……我在这里拼了命救助小孩,他们却告诉我穷小孩不值得一顾。我在这里经营自己的生活,包括我想要的浪漫恋情,但我绝不可能跟任何男人公开从一个街角走到另一个街角,除了你,提摩西?怀德。在这里我有桌子,有纸有墨,小时候我爸会亲亲我说,我想要写作让他觉得光荣,他还称赞我写的白话诗,圣歌和耶稣復活剧。后来我完成了很多短篇小说和一一十三章的长篇小说,昨天他在我桌上看见小说。我真笨,谁叫我心不在焉,想着那些孩子、你的调查,是我太笨。我从来没把小说拿出来过,他进来跟我说他煎了一些培根和两颗蛋,小说刚好就放在桌上。现在我还不如想办法游去伦敦,总比死在这里好。” 我咬着舌头,告诉自己:等等,别说话,再等一下。 听她说。我相信她把《明暗录》当成心中的秘密,毕竟我认识的女性中,每个承认读过这篇专栏的人都1定会脸红。同样可以理解但较难原谅的是,她父亲对于女儿在创作人间百态的故事可能无法接受。但我万万没想到,海峡另一头的伦敦对她的魅力如此之大,不停召唤她的声音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烈。 不过,这还不是那晚我受到的最大惊吓,一半都比不上。 “你父亲对你大发雷霆,这件事毁了你?”我追问她。 “他大发雷霆,而你……” “我的存款全都没了,”她怒吼,“没了。他拿走了。都没了。至于我的小说,他说那是垃圾,丢进壁炉里烧了。” 我愚宠地张大嘴巴,手动来动去,不知该做什么,挂在两边不动、插在一边髋部上、按住嘴唇好像都不对。
第93页 “不会的。”我轻声说,难以想像这种事有可能发生,难以想像汤玛斯?安德希尔会让女儿痛苦。牧师连看到梅西擦破膝盖都受不了。安德希尔夫人过世后,有一天梅西削马铃薯皮时把左拇指割伤,从此牧师就自己负责这件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不再让女儿动手。 “不可能的。那太可怕了。他爱你。” “他当然是爱我的,”她硬咽地说,“没错,他是这么做了,烧了我的小说,每一页,我的文字,我的……” 梅西停下来,手按着喉咙,强自镇定,声音像被勒住一般,倏地停住。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声音稳住后她继续说,“但我失去了全部的积蓄,罗勃又愿意付出……” 我的心揪成一团,耳中的话语已经模模煳煳。 到那一刻为止,她说的一字一句令人痛心的话我都听在耳里,但很难说我理解全部的意义。我的眼睛闭上。我一直走错了方向,我心想,胃底的噁心感翻腾不已。把她想成一个奖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我愿意砍下我的手,如果这是得到她的代价,她却没告诉过我,事实上她价值…… “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想知道,我无法想像。 “一个大力支持社会改革的贸易商。我们认识很久了,他一直很注意我,以前我对他没兴趣,但他人很好,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丝儿?马许就是这样认识你的,”我恍然大悟,“跟慈善工作无关对吧?刚开始的时候,有像她那样的人伤害过你吗?他们有没有逼你……” “我不需要回答这种问题。” “该死,回答就是了。” “第一次是为了得到快乐,虽然我以为那是爱,感觉很美,但并不长久,所以不可能是爱,对 吧?之后……一直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喜欢他们,我喜欢被人渴望的感觉,喜欢别人需要我不只是因为要我给他们食物,”她说,“所以我想办法认识了丝儿,每次我需要一个能跟朋友分享的隐密空间,那位朋友就会租下她的一间房间。她很乐意赚点外快。我讨厌她没错,但她对这种事很实际,我知道她绝不会向我爸洩密,现在你知道了,全都知道了,知道她偶尔会把房间借给我,我可以随心所欲进出这里。我总不能公然跟未婚男士走进旅馆或他住的地方吧?但在这里,大家都会以为我是来进行慈善工作。这就是我第一次……”她的下巴突然定住,露出愤怒又伤心的眼神。 “不要那样看我,太可怕了。我只拥有我自己而已。男人永远不会理解的。除了自己,我没有别的东西可卖,提摩西。” “别那样叫我。” “为什么?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小说烧成了灰,难道我还能把它卖给哈波兄弟出版社吗?难道我要放下我爱的慈善工作,停止照顾小孩,靠缝补男人的衬衫维生吗?我已经尽我所能努力过了,拼了命地努力过了,但永远不够。难道我应该嫁给一个有银行存款的男人,每分每秒过得像妓女直到他死掉吗?我无法忍受。做一次就能拿到一大笔钱,对方又是朋友,似乎比较……容易。” 仔细看,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跟妓女没有两样,我失去理智地想。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在科里斯区的后巷吊凯子,寻找下一个恩客的女人,通常不是为了喜欢才这么做,但她们不是唯一出卖自己身体的人。有些可爱的少女愿意用身体换一双新靴子;有些母亲看到孩子生病,医师又好商量,也愿意委屈自己:有些情妇让男人钻进他们的裙子,才能年復一年捱过冰冷黑暗的冬天。有成千上万的妙龄女子嫁给了自己不喜欢也无意委身的银行家。有为了好玩做过一次的女孩,有脸皮薄却做过千百次的流莺,也有想做就去租房间的漂亮女孩,就像梅西。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到处都有人这么做。我从没想过要怪她们,怪她们需要金钱更胜于尊严。这样想像女人并不公平,思绪在脑中打转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也有不少女孩绝不会贊同这种选择,而我这样想太过愤世嫉俗,甚至有点无情。但那一刻我不确定自己比较痛很哪一个,是梅西出卖肉体,还是她的快乐来自我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这时候,我应该注意到的是梅西有多难过、她的手指把裙子绞得多紧免得手抖个不停、她的唿吸不肯平稳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说烧成灰烬,却又无能为力,感觉或许有点像看着别人割掉你的手指。在那个要命的夜晚,受过刚刚的屈辱之后,我应该用一千种仁慈的方式对待我认识最仁慈的女孩。 但我却没有这么做,这个事实至今让我心痛不已。 “你怎么可以?”我麻木地说,“而且偏偏在这里,那些孩子就是进了这里的黑色马车才消失的……” “不是的,你错了,”梅西声音硬咽地说,“我很久没来了,自从……发生那种事之后,你开始调查之后。求求你,别把我想成那样的人。我从没在这里发现一丝不对劲,一点迹象也没有,我用生命发誓。我只是偶尔借用房间,我很少跟她的孩子接触,除了他们生病的时候,再次见到又是好几个月之后。比方利安,我超过一年才又见到他。但昨天爸爸发现了我的存款,我真的慌了,非得想出1个方法离开这里不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并不想来这里,也不想再见到她,担心她知道什么。那太可怕了,提姆。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第94页 “永远都有选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 “怎么会没关系!”我喊了一声,抓住她的手臂,没有想到会这么用力。 “你并不笨,笨跟你八竿子打不着,那么多年来你看着我跟在你后面,看我看你的眼神,天杀的全世界都看得出来,你不能站在我面前说你不知道。你怎么敢说那跟我没有关系?那是我听过最残酷的一句话。你的一切都跟我有关系,你早就知道了。你是真的笨,还是只是在耍我?你怎么能假装不知道我一存到四百元银币,满脑子想的都是把你娶回家?我愿意去伦敦,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放开她,梅西完美的不完美脸庞柔和了几分,宽容了一些,好像终于想起我是谁,而不只是我做了什么。 “我是想过你可能会考虑结婚,”她转向梳妆檯,开始整理头髮,“而且我本来可能会做出比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还糟的事。可是,你问过我吗?” “那是后来……看看我,我怎么开得了口?我没有脸问。”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 “我一无所有,现在还是,只有一个发疯的哥哥和二十具小尸体。”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我想是因为把这两个事实相提并论,感觉像是把一幅图撕成碎片再重拼回去。 范伦。范伦丁。我的脑子往这个方向急速转动。那两封出自高谭之神的左右手的恐吓信,很有可能是某个激进本土主义派的警察的杰作。非常可能。至于第三封,那封信有点混乱,同时也令人混乱。感觉像受了……什么影响。 有可能是吗啡吗?跟随手可得的其他东西混在一起?烟硷、大麻烟、鸦片酊? 我觉得噁心。不可能的,我极力否认,血液倒流,头晕目眩。他想杀你不表示……他想杀你是为了该死的党,而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小鬼会把党拖下水。该死,第一个带你去看利安的人是他。还有小鸟。小乌信任他,小鸟……从他开始进出丝儿?马许的妓院就认识他。两人再次相遇不过几个小时,他就把小鸟偷偷抓到收容所。 那天他跟我一起去质问马许夫人,难道他们两人早就串通好要联手把我耍得圑团转?那天难道我完全没弄清状况,尤其不知道自己哥哥在搞什么鬼? 我的双手抖个不停,只好把双手合十,掌心对掌心。我在脑中重新把范伦的可疑消遣复习一遍。咳药、酗酒、贿赂、暴力、嫖妓、赌博、偷窃、行骗,敲诈、鸡姦。仪式性弒童。 “不可能的,”我大声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西问,仍在梳头。 “我哥。他一直要我放弃调查,难道是因为他担心我会把嫌疑指向……” “指向什么?” “指向他。” 梅西咬住嘴唇,睫毛底下射出一丝同情的眼神。 “范伦绝不可能伤害小孩,自己的哥哥你不会不了解吧?” 我回瞪着她。圣母玛丽亚啊。我不知道接下来五秒钟我是否无法唿吸,或者唿吸再也不像是再实际不过的一种嗜好。 常有人不经意告诉我一些事。我是一个会走路的告解室,只不过外表是个下巴方正、四肢瘦削、身材矮小的警察,有双绿色眼睛,乱蓬蓬的金髮,额头上有美人尖,还有一张残缺的脸。遇到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我还不如当个会走路的棺材。 “你刚叫他范伦。第一次是他,对吧?” 我预料之中的沉默在我们之间降临。表示默认。 “我们以前常在你家进出,”我愚蠢地说,只是想打破压迫人的沉默。 “你以为是爱,指的就是范伦。” 梅西没回答。她梳好了头髮,除了左后方永远不肯安分的一绺捲髮。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范伦?”她低声问,“甚至怀疑他会谋杀小孩?” “不久前他想杀了我。” 梅西皱着眉头,披上灰斗篷,那是和善的皱眉,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 “你哥不会做那种事,有人故意耍你,找你麻烦的是谁?” “小刻和摩西,丹提,范伦的两只哈巴狗。” 梅西笑道:“你指的是丝儿?马许的哈巴狗,不过她砸了不少钱堵他们的嘴。” 可想而知,我错得离谱。丝儿?马许看到了那件睡衣,想把小鸟抓回去。丝儿?马许希望我别再调查她的雏妓为什么被人丢进垃圾桶,而范伦曾经警告我她会想办法除掉我,而且她曾经为了报復想除掉他。 “既然知道你要的是他,不是我,”我问,声音细如磨过的刀片,“你认为这对我还重要吗?” 这次她虽然没回答,却张开了嘴。她试着回答——尽管她的生活刚刚才毁于一旦,愿上帝保佑她善良的心——她试过了,只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我怀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又说,“我想杀了他,会比他想杀了我更好?” 她屏住唿吸:“提姆,你不要……” “今天下午你坐的那辆马车,就是在松树街教堂门前放你下车的那辆……那辆车就是黑帽人的车。你跟他在一起。”
第95页 她满脸通红又像廉价的纸张烧了起来,一下子血色全失。最奇怪的是,那样的表情我曾经看过。像颗内爆弹,一切移位,所有东西都烧起来,到处乱飞,然后看着烟尘缓缓落下。上次我曾在小鸟的脸上看过同样的表情,我从前往收容所的马车把她抢过来时,她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我没有,”梅西倒抽了一口气,“我没有。” “报童看见你了。告诉我他是谁。” “不是的,”她哭喊,勐摇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你弄错了,他们弄错了,一定有两辆马车。没错,两辆同款式的马车。” “你真的想护着他吗?一个发了疯的小孩杀手?为什么?安德希尔小姐?” 梅西举起苍白、颤抖的手按住我的背心。 “别那样叫我,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可怕。不可能的,你要相信我,那些孩子看错了,我确定。那辆马车的主人根本不信上帝,也对政治毫无兴趣。绝对不可能的。” “你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吗?我会要他付出代价,不管用什么方式。就算要我亲手杀了他也可以。” “现在就告诉你只会更糟,你会犯下可怕的错误。”她轻声说。我轻轻把她的手指从我的黑色背心上移开。 “让我给他好看,你知道那是他应得的。也是我应得的,看在上帝分上。” “提姆,你吓到我了。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告诉你。” 我想了一、两个逼她松口的办法,但都不可行。梅西会不顾一切从失去理智的爱尔兰壮汉身边走过去,释放一名她只见过几次面的黑人,所以来硬的行不通。我得打破她的心防才行,即使这样也非常困难。我心烦意乱,现在还有别人需要我去收拾。 “或许你说得对,”我咕哝,“我想你说得对。起码我了解范伦丁,你不该把事情告诉我的。” “如果我早知道就会早点警告你,”我说道,迈步走出门,“谁都不应该告诉我任何事。你的小说的事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别这样走开,求求你……提摩西!” 我留下她一个人,头髮盘起,包着灰色头巾,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我。我满脑子只想把我哥碎尸万段,一刻都不能等。当我快步穿过前厅时,丝儿?马许叫住我,满脸愧疚和忧虑。 “怀德先生,你还好吗?我担心你对我和安德希尔小姐……之间的实际状况不够清楚。” “听了你的话,我才会直接闯进那扇门。”我恨恨地提醒她。 “不是那样的。我说请不要。” 为了梅西1,别那么做。 1原文for mercy’s sake,也有为了仁慈的缘故之意,是一语双关。 原来她指的是梅西,不是在求我发发慈悲别进去。我刚刚发现的那件悲哀又可耻的事,原来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但或许你误会我了?” 此刻,丝儿?马许露出笑容。同样的笑容我曾经在一个比她丑很多的女人身上看见,那女人在一间咖啡馆跟朋友说,她表妹得了无药可救的癌症,脸上也浮现一样的微笑。 “那个伪善的淫荡女人,”她骂道,听起来像在唱歌,“你爱她是吧?对吧,很明显,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你无法想像她每次来我的地盘,照料那些我供吃供穿的小孩时,都用什么眼神看我。怀德先生,我不希望任何人不幸,但既然已经知道我们这些人张开腿时的感觉,那个贱人或许会多一点人类的同情心。” 我看过一次类似的表情,但不在人类身上,是一只黄狗。它突然狂犬病发作,变得面目狰狞,1名热心助人的消防栓检查员立刻勐击它的头。 “我告诉你什么叫仁慈,”我走向门时对她说,“你派那两个白痴来干掉我,我没有因此逮捕你,这样做就太可笑了。但这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最后一点仁慈,而且你会需要的,我向你保证。” 走到街上时,我有种噁心想吐、颠倒错乱的感觉。我弯下身,手放膝盖,唿吸的声音像差点溺死在洪流里,刚被人拉上来。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面对迷失的感觉。落到这步田地,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是要用一夸脱威士忌抹掉我可怜的生命,还是干脆去撞墙,直到把自己的手打断。这两种分散注意力的好方法我都试过,但都无法持久。 不过,我很擅长愤怒。说到愤怒,我是高手中的高手。再说,既然我无法伤害梅西,她也不愿意透露黑帽人是谁,而我又给过小鸟承诺,所以我暂时不能跳进可以忘记一切的哈德逊河,看来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亲手毙了我哥。 第22章 选举的最后一天;爱尔兰人和美国人之间的冲突暴动,再次扰乱了社会治安。市长带来了一群强悍的守夜员,但他们遭到攻击,一蹶不振,很多人受到重伤。 ——菲力普?洪恩1的日记,一八三四年四月 1philip hone:曾任纽约市市长。 丝儿?马许的妓院离范伦丁的警局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现在已经晚上九点,我哥应该还在办公室,如果没有,那就是在自由之血酒吧。走到一半我就发现,这城市有比我的坏脾气糟糕一百倍的事情要发生了。我们拼命保密到头来只是白费力气,下午的《先锋报》让我们的努力功躬一篑。
第96页 葛林街和王子街的人家都拉上了窗帘,尽管天气闷热难耐,甚至有人关上了窗板。关上的窗格上,一层像会传染疟疾的骯脏水气闪闪发亮。每隔几间褐石建筑和红碑排屋,我就会看见紧张的手指扯动窗帘,偷偷窥看路上的动静。有个男人穿着体面像牧师,但肌肉健壮,我认得那是党里的混混,只见他坐在门阶上抽雪茄,膝盖中间立着一根棒子,显然在等待惊天动地的事发生。看这样子,应该不用等太久。 不用问我就猜到这代表什么,所以我改变方向,右转走进丛林。看到一群警察从小巷子走过来,大部分是范伦丁救火队的熟面孔,我马上停步。他们手拿着火把和一边粗一边细的铅棒,少数人的腰带挂着手枪。但没有一个的影子高大魁梧,我哥不在里头。 “你是提摩西?怀德吗?”有人喊。 “看起来像。” “跟我们走,每个鳖察都要去。我们是第八区的最后一批,你哥已经到现场了。” “暴动在哪里?”我问,转向后方,从一口气拿了两根棒子的矮胖爱尔兰人手中,接过一根笨重的棒子。 “跟从前一样,最没必要的地方,”一名警察啐道,“五角地。这个岛上唯一不会变得更糟的臭水沟。” “你嘲笑的是我负责的那区。”我说。 “是啊,范伦队长告诉过我。愿上帝帮助你。” 今天目前为止还没有,我心想。 先传到我们耳中的是叫羁声,在烧垃圾的臭味随风飘散之前,也在火花四起之前。我抬头看天空,至少低空飞行的阴灵拼凑成的夏季云层还是一片灰暗,没有更深的痕迹显示有建筑物烧了起来。两名可敬的犹太二手店商匆匆走过,向我们点头致意,频频回头,尽可能不挡到路。差不多同时间,一群小孩像小狗一样大喊大叫,沿着安东尼街往邪恶的火光飞奔,尽量不错过好戏。我想起在哈林区的小鸟,即使天空降下狂风暴雨,那里的星星还是比较清澈,想到这里我不由握紧手上的木棒。 “看来要天下大乱了,”我说,“知道是谁起的头吗?” 报章杂志都说暴动像野菇一样乱生乱长,他们错了。关于暴动,我知道两个事实:暴动其实目的都大同小异,而且都经过事前计划,没有一次例外。暴动是经过耕耘的成果,一旦开花结果,耕耘者就会对整座城市浑动仇恨的拳头。 “好像是比尔?波勒。” “我见过比尔?波勒。”我说,回想起那个在圣派区克大教堂外面被我打伤一边眼睛的醉汉。 “我们处得不太好。这是他引起的?” “总之他是其中一个,背后有很多本主主义者撑腰,随时准备打破能打破的东西,脑袋瓜或窗户。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维持秩序。麦瑟可能会试着跟他们坐下来谈,但你知道比尔,波勒的为人。” “渐渐知道了。” “比尔?波勒,那个神经病。”一名美国警察喃喃,“我倒是想知道,如果不是捞选票,他想拿爱尔兰人怎么办。人都来了,也住下来了,赶蟑螂也不过如此。” “闭嘴,闪一边去。”爱尔兰警察说。 “无意冒犯,”对方立刻回答,“我不是走在你旁边吗?” 越过第六区的边界,继续往东走两个半街区,就会抵达五角地。人称天堂广场,想当然尔,因为我们从来不缺乏幽默感,那就是五条街汇聚的地狱核心。既非天堂也非广场,而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三角地带。这城市有些地方,到了夏季雨量较少的期间,深如靴子的烂泥会整个硬掉,臭味也会变淡。五角地例外。有些地方,醉醺醺的妓女到了凌晨四、五点,全身超过一半已经光熘熘,连站都站不稳,就会拖着脚步回屋里睡觉。五角地例外。此外,在这岛上大部分的地方,手上有点小钱的人就会变成势利鬼,嘲笑邻人的种族血源。,但在五角地,站在皇冠杂货店旁边,巨大可怕的五楼老酒厂在我们头上隠隐逼近,苍白,破碎,像个古老的骷髅头,在这里,所有族群都住在一起。因为一个人只要穷到沦落到这里,就找不到其他可以坠落的地狱了。 整个广场的潮湿水沟里都是熊熊燃烧的火堆。虽想想像我们站在刚刚烧过的咖啡渣上,但我没有,那么天真。人群聚集过来,三个、七个或十二个一组都有,他们走到最近的火堆把火把点燃,再去找自己的同伴。主要是爱尔兰人,可能是被人叫出来的。还有少数黑人,但都站在自己家门前,表情警戒。还有一群群警察,人数很多。 包利帮的人大多都站在老酒厂前面。从他们拿碎砖的方式就看得出来谁在攻击、谁在防御,这些本土主义者沿路轻轻拖着砖块,好像使用砖块会是夏天的一大乐子。每个人都穿得像廉价版的范伦,每个衬衫领子都翻出来,每件背心都花得要命,每顶凹帽都是高高的拉绒丝帽。最高的那一顶戴在头髮最卷的那颗头上,那人就是比尔?波勒。他咬着雪茄站在三角形南端的十字街正中央,看起来像独立纪念日一样容光焕发。 “……现在,我们竟然允许某个宗教的大灾难继续扩大!……”他拉开喉咙大声说,“这些人不再躲在低矮的小屋和卖烈酒的地下杂货店,他们建了一座大教堂!各位或许会问,这些白人蛮子接下来会做什么?他们抓走自己同胞的小孩,献给反基督的罗马教宗!”
第97页 包利帮的人响起奇怪的掌声,爱尔兰人发出抗议的吼叫。黑人等着看这次谁的家会被烧得面目全非。 “没错,这种场面不能继续,”我左边的人说,紧张地低头瞥身上的警徽。 “阻止暴动发生是一回事,但……” “比尔,波勒,如果我是你,”有个声音从火焰烟雾中响起,像警铃,“我会回家睡觉。而我么……那天晚上碰巧心情还不错,所以可以让你回家睡大觉。” 乔治?华盛顿?麦瑟站在十八名队长和三十六名副队长前面。这辈子我从没看过比这更吓人的救火员、街头混混、党内恶棍和职业打手组成的庞大阵仗,一看就知道麦瑟警长的用人原则是什么。只要你效忠党或是优秀的巡逻员,就能戴上警徽,为民服务。只要你看起来像赤手空拳杀过人,而且不怕再干一次,你就能当上队长。范伦丁就站在麦瑟后面,潇洒地把一根棒子靠在肩上,眼睛飘来飘去。 “大家都看到这支常备军、这些所谓的警察选择站在哪一边了?”比尔?波勒嘶吼,“他们是对民主的侮辱!爱国人士绝不会向街头恶棍低头。” “你说这话还真逗趣。”麦瑟从容不迫地说。在他周围摇曳的火光仿佛都竖起耳朵听他说话,屏住唿吸。 “我再说一次:各位市民,解散吧!如果听不懂这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回家睡觉去吧,我们会找出伤害那孩子的王八蛋。” “老子偏不解散,”比尔?波勒冷笑道,“怎样?” “那么就会有人受伤,我不想看到这种结果,虽然你可能想。所以呢,我换个说法:不解散的话,你会受伤。” “如果你连一个爱尔兰疯子都逮不到,你认为你可以吓唬一个美国人吗?” “我认为我可以逮捕一个,”麦瑟警长无奈地吼,“怀德队长,你何不帮个忙?” “真是怪了,”范伦丁说,轻松自若地走向比尔?波勒,手上拿着一副手铐,脸上一抹邪恶的微笑。 “我一直以为解散就表示滚蛋。你好吗,比尔?” “所有同仁!”警长大喊,“别让他们靠近!” 好多地方同时响起爆破声。我眯起眼睛,被人推往一边,一路挤进皇冠杂货店下陷的门廊。一转眼,广场有如赫斯迪设计的烟火秀,火爆场面一触即发,碎砖从四面八方飞来。第八区的警察从我身后沖向前,我扑向老酒厂和脑中挥之不去的杂念:终于到了这一刻。 一场血拼,而且无疑是场值得打赢的血拼。 因为不习惯拿木棒打架,所以我差一点就被迎面而来的棒子敲破脑袋。对方是玩真的。但我一个闪身,棒子敲到泥地,污泥四溅。我在深及脚踝的污泥里快转,抡起我的铅棒往酒醉流氓的手上1敲,不知打断了什么。他惨叫一声,往后退,武器掉了,牙齿没了。 所以我又去找另一个人对打,跟第一次一样痛快。 手指虎一闪一闪,有个笨蛋开了一枪,脖子马上挨了一块碎砖,我心想:再来,再来啊。那晚我看得一清二楚,一察觉到身后恶棍的唿吸就转身往他们的肚子挥棍。有些人一受伤就跑了。我不在意。这样很好。我并不想惩罚任何人,只是想赢,在我自己害自己陷入的罪恶渊薮里随便赢个什么都好。当我抱住某个面目可憎的恶棍,把他推去撞某个公共水井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们当街打了起来,玻璃破裂,人倒在污泥里,尖叫声跟各种闹烘烘的声音混合交织。这是美国流氓、爱尔兰恶棍和警察(组成分子大概各占一半)之间的混乱大车拼。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们没有分散,看着眼前的画面感觉有点像看着自己的兄弟跟人打架。我们也没有扯自己人后腿,一个都没有。有人看见另一个人有危险,就会举起手中的棒子为他挡砖;看见有人跌倒,就会扶他站起来,无论头髮颜色或轮廓五官。 坦白说,眼前的画面有点像奇蹟。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在纽约还能看到这种画面。接着,空气变得愈来愈糟糕。我不知不觉到了老酒厂的门口,像载物的马匹一样满身大汗,不确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想必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因为云层散去,星星明亮无比。很多人还在打,但有些已经倒下,有些已被逮捕并押上马车。 休的一声。 是比尔?波勒的一名追随者。我认出他散发酒气的牙齿和猩猩似的长手。这傢伙有天生的杀手体格,或许这不能说是他的缺点。 我摇摇晃晃往后退。他拿的是刀,不是棒子,而且在我的上臂划了好长一痕,伤口不深,但至少有十英寸长。我哥出现在酒厂的门槛前,舔着嘴唇像个法国观光客。所向无敌,我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他看到我正面临危险。 “哦,史奈奇是吧?”他友好地说。范伦的衣服乱七八糟,除此之外似乎还没有入动过他。 “我老弟有打你吗?” “差得远呢。”那个混混嘲弄地说。 “那么他正打算动手,是吧,老弟?” 虽然手臂被割了一刀,但对我的影响并不大。我走上前时,那个可悲的酒鬼因为范伦丁而分心,我趁他不注意时往他腋下大挥一拳,他手中的刀子飞到黒漆漆的老酒厂里。
第98页 但我忘了把他制伏。眼看更大的危机迫近,他在我们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用肥厚的大手勒住范伦的喉咙,幸好这小子打错了算盘。 我举起棒子把他打昏,随后自己也倒在地上,抬头望着黑色橡木,精疲力尽。受伤流血,模样狼狈,再加上太久没睡,头痛欲裂。眼前出现一道古老的木头楼梯。我听见狗号叫的声音,还有外面传来的漫不经心的叫喊声。 范伦站起来,差点被勒死,但命还在。 “史奈奇不太喜欢医院,”我哥粗声粗气地说,把不省人事的史奈奇往门里推。 “在天堂广场睡个午觉可以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选择。” “我错了,”我坐在地上对他说,“小鸟不是你抓走的,是丝儿?马许要人把她送到收容所,说不定一抵达就会把她毙了。我错怪你了。” “你脑袋里都是浆煳,”范伦喘着气说,“如果你想要好命又长寿,就把嘴巴闭上,照我说的去做。走吧。” “去哪?” “这场暴动差不多要结束了。老皮有新发现,有个邋遢的村妇在小镇北边、也就是埋尸地点附近有个秘密情人。你跟我要去坟场报到,警长的命令……” 我坐起来。 “你睡过梅西,安德希尔对吧。” 这不是个问题。范伦已经检查过喉咙并判断勒痕没有想像中大,他伸出右手拉我站起来,我没拒绝。 范伦丁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对,我是耕耘过她的花园,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干嘛问?” 这不是我的脑袋能够理解的问题。 “满正的钮,是吧,而且又单纯无知,”他咳了一声,“那就是她的魅力,对我来说。” 他说得没错的事实让我想要尖叫。 “你睡过梅西。”我又说了一次。 “难道你还没?你不是中意她很久了吗?搞什么?每个生来自由的美国之子都睡过梅西,只要她看得上眼,更何况你还是个有点小钱的酒保,照理说可以讨她欢心。老天啊,我说老弟,你是哪根筋不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有权找点乐子,你真要跟我说你还没睡过她?” 我忍无可忍,整个人扑向他。我想看到他鲜血直冒,想听到这混蛋发出痛苦的哀号。一开始是假动作,他敏捷地一转——但我的拳头还是打中他的眼睛,爆竹般啪一声,我想要更多一点这种感觉,能这样狠狠教训他的感觉。让他落到像我这样脆弱无助的地步,要不就提升到能跟我一样的同情高度。 他把我的右手往后一扭,再按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脸贴在摇摇欲坠的白墙上,像刚出生的小猫。至少他的太阳穴在流血。非常好。 “妈的,提摩西!你脑袋坏掉吗?我为什么就比其他人该死?你跟我都知道……” 范伦突然住口,因为我听到那句话明显一缩,把头撞向剥落的墙壁,省得他动手。他按住我脖子的手移了位置,若有所思。 “你本来不知道。你刚刚才发现她……可以。而且你并不想上她,”他轻声说,“因为你考虑的是……教堂那一套。” “能不能拜託你闭上嘴巴。” 沉默,有如张大嘴巴的深渊。 “提姆,抱歉。”他说。从一个掐住你后颈的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感觉很怪。 “我不能说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换成是我也会崩溃。” 我不记得曾经听过我哥跟我道歉。紧紧扣住我的手指松了开。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打我脸吗?” “有可能。” 他放开我,我转身注视他。他眼睛旁边被我打伤的伤口流了不少血。我还想揍他,但看到他的表情还是下不了手。范伦丁看起来几乎有点胆怯。 “老天知道你有理由打我的脸,”他说,脸上带着我看过最悲伤的笑容。 “下次还有机会的,免费奉送。我们先去坟场。毕竟我遇到那个姓安德希尔的之前,对你做过比这个过分好几百倍的事。” “当救火员不会比睡过我想改了她姓氏的女人更糟。” 他顿住。 “老弟,今天晚上你考倒我了,我说真的。我当救火员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耍笨。” “该死,我真的不懂。那有什么不对?” “爸妈因为火灾送命,”我对他吼,激动得两手握拳,无能为力地放在两侧。 “你记得吧?事实上,隔天你就一头冲进火场。” 范伦丁的绿眼眯起细缝,变成快速转动的马车轮辐,各种念头从中闪过。 “或许一开始很难接受,但这不可能是你这段期间以来一直对我生气的理由。气我去救火。我这辈子註定要救火。” “你要让我看你活活烧死,”我愤恨地说,“还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让我焦虑?” 范伦开始哈哈大笑。不是他平常那种遗憾的苦笑,也不是宏亮多变的愧疚笑声。范伦看到绞刑也能笑,我承认,但这让化解僵局的幽默像对着天空中的风筝微笑一样自然。我觉得好像看到一个人肝肠寸断,有一刻甚至害怕到走过去,用两手抓住他的臂膀。他跟平常一样缩了一下,但这次他说出了真心话。
第99页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一点也不!……” “范伦。”我叫他,又说,“停下来。”但他不听。 “你是说,”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久以来,你气我都是因为……” “因为我们家烧成废墟之后,你马上冲进你找得到的每个火场。没错。范伦丁。” 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比他高,因为他笑得弯下身,双手扶膝盖,黄褐色头髮挂在眼前,像个早就被判下地狱的男人。 “太宝了,逗得我好乐。老弟,想听件事吗?一个真正让人张大嘴巴的故事?你不妨也听听我以为你在气什么。天啊,我的肺。” “范伦。”我说。 我发出的微弱声音在耳中不断迴荡,我疯狂地想,你这个狼狈的笨蛋,多像他一点。 范伦转头看我,血仍从脸上不断淌下,他挺直肩膀。 “那场火,第一场火,也就是逼得你去当酒保、我下厨做晚餐的那场火……” “嗯。”我说。 “是我引起的。”范伦丁说。我眼前的他消失了。他离我几千、几万里远。那是种得到救赎的表情,他从没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因为没有,所以我也从不知道他有这种表情。 “我本来应该要打扫马厩,却躲在里头抽雪茄。老弟,我抽了该死的雪茄,稻草烧了起来,我跑去把马放走时,它们……我放走它们是因为我们需要马,爸没有马没办法种田,而且……我跑出……当年我十六岁,提姆,我以为你看到我了。你的确看到了,看到我扯下栅栏,试着把马赶出去,拼命跑,好像地狱就在脚下。的确是,对吧?你站在打开的门前,看见我点火,不是吗?从头到尾我……我转身时你整个人僵住。我没看见火已经蔓延到灯油上,全部灯油都是。那时我已经把你拉出来。我们没办法,记得吗?因为房间相连,火烧到了门口。都没了。我绝不是故意的。” 说完之后,范伦伸手去摸后颈,别开眼神。隔壁房间响起叫喊声,接着是格格笑声和开心砸玻璃的声音。我想说些什么,但脑袋和嘴巴之间的任何连结都被切断,跟我嘴巴和胸口遥远的砰砰声之间的连结一样。 我看着范伦丁伸手轻弹我的警徽。 “警察就该像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我从来不曾因为你受伤脸上留疤而高兴,但我很庆幸发生了那场市区大火,至少你因此当上了警察。我会辞去警察工作,这样你会轻松点,从此不用再看到我。去找麦瑟警长吧,确保纽约明天还屹立不摇。再见了,提姆。” 他手插口袋迈步离去,直直走出宽大的前门。我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想阻止他,连气还没消的部分也是,连他刚刚像煤油桶一样炸掉的部分也是。 但我使不上力,动作不够快。等我跑到街上,他的名字都到了嘴边时,范伦丁已经不见人影, 仿佛只是我想像出的幻影。 第23章 方法如下:让美国人对天主教教义只有粗浅的了解,他们会发现它根本站不住脚,连其信徒也会因为感到羞耻而否定其主张和作法。 ——《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结果我没去找麦瑟警长。没有。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回伊莉莎白街。脑袋一片混乱, 一路上没把钱包弄丢算我好运。回到家时房子空荡荡,没有人在揉面,也没人在画画。 我到外面打水,能挑多少就挑多少进来。我在炉子里生了火,用水壶煮了水,也用汤锅煮了汤,找到什么就弄什么。我还从一袋袋面粉后面拖出浴盆,往里头加满水,算是整个晚上比较乏味的工作之一。现在严格说来也不是晚上, 不再是了,比较接近夏末的粉白晨曦。我没有选择。我背上的小刺伤痛得厉害,手臂上的刀伤也没多好,因为伤口感染而挂掉可不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有事还没完成就挂掉不是件好事。而且我有一货车的事要做。三件最重要的事分别是: 保护梅西,安德希尔的安全。把老哥找回来。阻止干下这一切的混蛋。我不太确定重要程度的优先顺序,所以就不管它,决定尽我所能同时完成这三件事。 一坐进热水里,我痛得像掉进地狱。不过比不上我把一大匙珠灰硷式盐倒进波姆太太的一块干净抹布里,再用来擦洗身上还在流血的地方时那么痛。灰白粉末一碰到水就嘶嘶冒泡,而且我下手毫不留情。我是故意的,因为痛成这样很难昏睡过去。 我把找得到的每个伤口都抹上珠灰,特别加强背后阵阵作痛的小伤口,最后水变成玫瑰色,我整个人清醒无比。我很快拿另一块抹布擦干身体,用浴盆里的粉红色水把火浇熄,再拿更多干净的布把灼痛的伤口包扎起来。暂时这样就行了,我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当我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发现它闪闪发亮、有如水面——丑归丑,但整体来说还算健康——突然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下一件事,既不是去找老皮也不是麦瑟警长。我把床单围在腰上,跑上楼拿包肉纸、一大块黑炭、我自己的干净衬衫和长裤。走路时我一阵录眩但踅力挺住,心里着急难耐。我用我最快的速度下楼,把褐色纸张摊在桌面上,再给自己倒些白兰地,但仍不忘小心用量,因为一定的痛楚才会让我保持清醒。接着,我走去挂着我换下的脏衣服的那张椅子,把手伸进长外套的内袋。最后我坐下来,手里拿着潘医师给我的信,唯一语气像疯子而不是杀人狂的一封信。我把信摊开,放在木纹桌面上。
第100页 我睁眼、闭眼都是同样的画面。一再重复,阿门,眼前只看见小小的、破碎的身体。 看到这里我停下来。那是没有任何记号、任何事实可以论及的疯狂。但把那封信跟马可斯的下场放在一起看…… 我浑身难受。不太对劲。无庸置疑,很早之前那个可怜的小艾登就是一个警讯。但如果把这一切想成一个故事,想成普通人会做的事,就像坐在酒吧的客人话匣子一开告诉我的事…… 不对劲。 我拿起木炭站了起来,把白兰地喝光,头还是有点昏。几乎整整两天没睡,全身伤痕累累,身上只穿着长裤和没扣好的衬衫,我在一大张空白包肉纸的一角写下: 杀人动机:宗教、政治、自卫、金钱、疯狂、爱 我看了一遍。或许有人会说,为钱杀人就是因为爱自己胜过一切,或是为了政治跟为了宗教杀人差不多,但我认为这样分类还算合理。所以我继续往下写,这次占去更大面积。我在中间写下以下的字,彼此隔开,再用粗黑线把每一项像围篱一样圈起来: 十九个埋葬(没有姓名,报童杰克巧弟是其中之一?) 一个在垃圾桶(利安〕 一个脱逃〈小鸟〉 九个获救(奈尔、苏菲亚、彼得、莱恩、伊曼、麦比、杰姆、塔比、约翰) 一个在教堂公然示众(马可斯) 一个被误认是老鼠(艾登) 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把最后一个名字加上去,毕竟那件事已经隔了很久,也跟这个案子毫无关联。但我就是想把他加上去,他对我很重要。 就是这样。总共二十二人死亡,小鸟正在哈林区某个杂乱蔓延的浆果农场睡得温暖又安详。但愿如此。 但之后我渐渐发现一件事。我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只是为了在停止思考时让双手有事可做。 怪了,我的手在写字、画圈、忙个不停时,感觉好像活了过来。我心想,对了,这样就对了,不要停,你的脑袋可以想到的一切都在这张纸上。一切都靠它了。 我弯下身开始画画。画了丝儿?马许的速写。画了梅西在圣派区克大教堂的样子,双眼圆睁,头髮放下。画了其中一具埋在地下的尸体,开膛剖肚,骨头毕露。还用又粗又黒的线条画了马可斯,因为这起命案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我还画了小鸟的新裙子。一幅又一幅小图散落四方,从我的脑袋里纺出蜘蛛网。 图发挥了效用。画出图之后,我开始想起一些字句。而且这次是正确的字句。周围的人喜欢跟我说些不该说的事。一些他们应该吞下肚、埋进土里的事,应该塞进手提包再丢进河里、悄悄沉入水中的秘密。 我在另一处写下一连串的陈述,并决定用“陈述”来命名我记下的东西应该合适。有梅西、潘医师的片段陈述,一些表面看似毫无关联的话语。 全部写完之后,这些字句看起来已经不像说过的话,反而像地图。或许是地狱的地图,但依然是一幅地图。我的唿吸突然顿住。我把那封信——唯一留在我手边的那封信——从包肉纸底下抽出来,再看一遍。 毫无道理,但一切都吻合。我有点想笑,但那会很可怕。况且我跟范伦之间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些不同,所以我继续把图画完。 首先我把“杀人动机”底下的“爱”圈起来。还有“宗教”,因为这也是部分动机。再来是“钱”。接着,我写下这两个问题:老皮在树林发现了什么并向警长报告?谁参加了康诺,席神父的建校提议会议? 面包陈列台后方传来敲门声。我走向门,中途停下来拿了一把菜刀。我筋疲力尽,心情低落,满脑子都是包肉纸上那些残酷、骇人的事。我抓住门把,举起波姆太太用来宰鸡的刀子。 出乎我意料的是,站在门前的是斯文吉米,我哥不省人事地挂在他身上,壮如大树的二头肌刚好抵住他的肩膀。第一次在自由之血看到吉米时,他的头懒洋洋垂下我哥的臂弯,如果当时有人说他可以把瘦弱的自己扛起来,我一定不相信,更何况扛的对象是范伦。但我完全错了,而且范伦丁现在看起来不像能够自己走路。我推测了九个原因,最后选了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原因:他弟弟提摩西是个愚蠢的胆小鬼。 “天啊,”我强自镇定,“谢谢。快点进来,我来抬他的腿。” “这样我会很喜欢你的。”吉米没力地说。 结果不太顺利。最后是我把范伦的两只手挂到我肩上,把他整个人扛在背上走上楼,吉米在后面抓住我哥的脚踝,这样才不会每踩一阶人就往下掉。尽管如此,他本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情况我已经看过不下一百次。 到了我的房间,我把他往稻草床垫上重重一丢。第一次不是为了洩恨,而是因为他重得要命。 “搞什么鬼。”我说。 “是啊。”斯文吉米疲倦地拉了拉他洗熨过的衬衫纸领条。 “我从来没把他当成完人,只看中他的超强魅力。” “他说他不来鸡姦那套。”我愚蠢地说。 “原谅我驽钝,你这样含沙射影1——究竟是什么意思?” 1insinuale:一语双关,也有巧妙插入之意。
第101页 我对这个人开始有了好感。以完美的回答来说,他的回答相当厉害。况且如果男色刚刚救了范伦一命,那他的堕落行为中,我现在喜欢的就是鸡姦。 “他做了什么?” “这个可怜的坏蛋在自由之血遇到了一名船长,跟他签了出海到土耳其的合约,”他嗤之以鼻地说,“可是,每个在那里喝酒的男人都欠了范伦丁太多钱、太多人情,不忍心看他……转错行。我们都反对,强烈反对。不是男同性恋。”他赶在我之前补了一句,白我一眼,“我大胆猜测我其实是他市府公园圈里唯一的亲密朋友,或者……哎呀。我希望我是。多么可怕的思考方向啊。总之,码头工人也不想看他出海跑船,毕竟他在党内有一定地位,所以我就被赋予送他回家的任务。半途中,范伦对我有点粗鲁,想像自己身在广阔的大海,遭到挫折,抵达不了目的地,他还把家里的钥匙丢到臭水沟里。我实在没办法从那种地方把钥匙捡回来,所以就到这里了。” 我试着确认我哥是不是还在唿吸,看来可能性颇大。之前我害他一眼瘀青,但有人仔仔细细把周围磨破的皮肤擦洗过了。 没错,我很喜欢吉米这傢伙,我笃定地想。 “我算送他回家了吗?”斯文吉米问,真心担忧的语气。 “你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我回答,算是向他道歉。 “少作梦了,”吉米边笑边走向楼梯,“一旦他醒过来——我不知道最近你们两个碰到什么麻烦,他一直都说你们满亲的——你铁定会把我当成大混蛋。要等那么大量的吗啡消退是个了不起的大工程。祝你们有全世界的好运,因为你们就需要那么多。” 我很担心范伦,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出门前往坟场。不是因为我怕他会虐待自己,而是因为我不确定如果我不在,这个存心找我麻烦的傢伙会不会真的上船出海。所以我待在家里找了一些可以舒缓肠胃不适的薄荷叶,煮了一壶薄荷茶。我哥全身冒汗发抖,但一样从容镇定,有一刻心脏跳得跟蜂鸟一样快,他也不以为意。但这一次看来是真的忍不住了,那表示我需要薄荷茶,还有——如果茶没效的话——水桶。我把两样都给他。 谢天谢地,我只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背对墙壁坐在这间简陋房间的床垫旁边。这时范伦丁坐了起来,看起来像个刚从洞穴里爬出来、偷了某个矮个子党员的衣服穿的野蛮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声音粗糙如树皮。 “睡觉等吗啡消退,”我和善地说, “斯文吉米把你送来的。” “那个活泼的小木马。” “我满喜欢他的。” 范伦伸手抹了一、两次脸。 “你不想再看到我。” “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他问,用食指和拇指去抓眼睛。 “因为我不是个很好的弟弟,但我想再练习看看。” 范伦咳出某些属于五角地地上的东西,并从口袋拉出他的红色丝质手帕。 “提姆,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看着你的,或许。我打算这么做。” “你真不好惹。”范伦对着手帕说,声音粗哑。 “我知道。” 有生以来我大半时间都以为,我哥对我做过最可恶的事依序是救火、咳药和生活放荡。我从来没想过要原谅他任何一样,范伦也从没要我原谅他。但知道他最大的错误其实是一个足以彻底抹除一个人的污点……神奇的是,这样对我反而容易一些。昨天晚上我蹒跚走回家途中,有一刻我发现,我其实可以摆脱害我变成孤儿的人,我可以放手让范伦丁离开。后来我想起他细心讲究但也让我混乱纠结的一面,比方在鸽子里塞奶油、板油和墨角兰再拿去慢炖;只要我们住的地方有窗户,他就一定擦得干干净净;只要手帕用完,他就会把旧背心剪成四方形再把边缝起来。我想到要具备什么样的勇气才敢踏进火场、救出被火烧伤的人,也想到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不断让脑袋转动,我才不会在路上大喊他的名字。 “那是薄荷茶吗?”范伦怀疑地问,声音沙哑,一边眼睛睁开。 “对。” “真有这么糟?” “对。” 确实是。不过只花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是指水桶阶段。呕吐结束后,范伦把头浸入脸盆清洗,之后我们一起下楼。我很快找到了波姆太太包起来放在壁橱里的面包、一块乡村起司和一些自家酿的啤酒。曙光早已不是灰色,短暂的暴风雨使空气变凉。 一个默默戒备的早晨。煮好咖啡后,我在范伦对面坐下。他盯着我的包肉纸看,表情讶异。 “你的咖啡闻起来像爱尔兰靴子里面的味道。”范伦丁说。 “我应该马上告诉你,你不会再看到小刻和摩西?丹提了。不是我下的手,可是他们……不会再被找到了。他们跟丝儿?马许串通,想干掉我,不幸碰到了反对他们这么做的人。” 我哥还昏昏沉沉,看起来不很伤心,但肩膀微微一沉。 “一个问题解决了。不瞒你说,那两个双面人闻起来愈来愈像老鼠,但他们跟在我身边很久了,一时之间我很难相信。”
第102页 “我必须知道你从麦瑟和老皮那里知道了什么。我也可以自己去找他们,但是……” “他们已经告诉我了。”他看着褐色纸又说,“你变成了谋杀案画家了。” “画出来有助思考。老皮在树林里发现什么?他跟警长说了什么?” “那个荷兰老傢伙果真跟他们说的一样厉害。”范伦嘆道,把手肘搁在桌上,阴郁地盯着面包看。 “我想你知道他在埋尸地点附近找到了很多羊肠。他也找到了使用那些东西的女孩,她对他坦承了一切。她名叫麦蒂?桑波。” 麦蒂?桑波是个可爱、脸色红润的农家女孩,今年十七岁,住在一座樱桃园里,果园旁边的树林就是找到那些保险套的地方。老皮——上帝保佑这个疯老头——是在离埋尸地点最近的、一家名叫幸福港湾的酒馆找到她的,因为他推测这女孩住得很近。老皮假装要勾搭每个愿意跟他说话的女人,结果一个女人也没钓到,可想而知。但这种行为让那里的男人以为老皮揶俞他们的女人。不久,有个很有骑士精神但搞不清楚状况的傢伙警告他,如果他不想眼睛挨他一拳,就别盯着麦蒂看。那人名叫班威瑟。 “听起来挺威的,”范伦继续说,“但麦蒂?桑波又不是他老婆。他住在二十五里外的一家醸酒场,也在树林边。这让咱们的老皮不由好奇,这个兇狠的小班干嘛这么紧张。” 老皮还没碰到麦蒂本人,但他到那座樱桃园告诉麦蒂的父母,他太太生病了,需要一名个性开朗的兼职看护,他开了很好的价钱,还先给了他们一点现金以博取他们的信任。桑波夫妇祝他太太早日康復,同时直接让他进菜园找麦蒂谈。老皮慢慢把他发现的事、他想要的东西,还有他跟他父母说的谎告诉那女孩,麦蒂洗了手之后就跟他一起赶往坟场。 “麦瑟和老皮问了她问题,他们两个知道分寸,没把小姑娘吓到。”范伦把一小块面包浸入淡啤酒里,再咬了一口。 “那个妞儿手上有了威士忌,话匣子就开了,说班威瑟有多厉害,但他还没通过醸酒学徒的训练;班威瑟有点爱管她跟谁说话;班威瑟很会跳吉格舞。他们转移话题,不再让她一直说男朋友的事,后来她承认他们会到树林里亲热。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怪事,她说有时会看到一辆马车。她看过两次。” “天啊,”我轻声说,“她有看到什么事吗?” “她不希望被人发现是吧?所以她都保持一定的距离。马车出现时,她和班就会跑走。” “还有呢?” “只有一件事。那辆马车的旁边有个图案。她说是一个天使。” “天使?” “千真万确,就是个天使,所以麦瑟才想找我们。老弟,兇手的确是个宗教狂,这表示昨晚只是暖身。找得到人我们就完了,找不到也一样完了。” “不对,”我说,声音细小微弱,“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全部的真相。” 幸好范伦讨厌我的咖啡,完全看不上眼,不然应该会把咖啡吐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同时在飞翔和坠落。那种感觉一点都不愉快。 “怎么知道的?”我哥问。我默默指着那张包肉纸。 “圣母玛丽亚啊。那我们要怎么做?你要告诉我吗?” “如果我还不能告诉你,你会生气吗?”我问,站了起来。 “会。不会。老天啊。” “我得去见一个人。” 我扣上背心,四下寻找我的靴子,在伤痕上绑上薄薄的长条布。 “你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等我可以站起来,”范伦明智地说,“还有你倒杯威士忌给我。你这不够意思的混蛋。” 我走去拿酒。 “你可以马上骑马赶去哈林区,找一座叫作波姆的农场吗?玛瑟,波姆。我的房东太太在那里,小鸟?黛丽也是。她们打算今天回来,但需要有人护送。如果你去保护她们,我就能放心。” “你要去的地方会有危险吗?” “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我向他保证,“我只是得找一、两个人谈一谈。” “反正比你笨的人的话我都听了。” 他衡量似地把头歪向一边,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威士忌。比第一杯大杯。我穿上外套,快走出门时又转回头。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小鸟被抓去收容所的事跟你无关?” “因为你根本不听我说,老弟。” 他的口气就像在说:“如果天气好,有何不可?”或是:“猪脑袋,你不能这样把柠檬加进牛奶,这样酱汁会凝结。” 他眼睛没看我,只是拿出他的小记事本,从外套里拿出一小截铅笔记下“波姆”两个字。昨天晚上我痛彻心腑是阴错阳差的结果,但现在我却觉得心痛是我活该,因为十七年来我一直在无情惩罚一个人,因为范伦丁从来没有——也不需要,无论有没有这种习惯——为了记住一件事而把它写下来。这表示,这时候睨我一眼,对他来说是稳赔不赚的赌注。 “我想也是,”我好不容易挤出话,“我很抱歉。请你不要去土耳其,答应我。”
第103页 他没抬头看我,眉毛动了一下,隐隐露出有趣的表情。 “海蟹的生活对我已经失去魅力。”范伦顿了顿,把记事本塞回去。 “你不会冲去跟党大吵大闹吧?他们很危险,我一直试着提醒你。” “看来我对抗的不是他们,”我对他喊,迈步走开,戴上宽帽,“这件事跟他们完全无关。就像你说的,我不是好惹的。” 第24章 他们聚集了新教徒的子女,甚至某些宗教学教授,让他们渐渐习惯天主教的仪式……如果尚有篇幅,我可以提出这里发生的事实做为佐证。 ——家庭传教士协会的信件档案,一八四三年 我在津泊街和教堂街的交叉口下车。结合住家和诊所的那栋房子闪闪发亮,一个住宅形式的健康信号塔,跟五角地有天壤之别。门阶擦洗得闪亮簇新,门把在阳光下反射出雀跃的光线弧度。我瞄一眼黄铜门牌上写的“彼得?潘医师,儿童专科医师”,摁下门铃。 一名又瘦又干的男管家来开门:“潘医师现在不方便。” 我举起衣袖擦擦警徽,果然达成了目的。他嘆了口气,对纽约终究还是接受的可悲通行证一脸遗憾。 “好吧。潘医师正在纽约大学讲课,到那里就可以找到他。”他用低沉单调的声音说,一面把门关上。 等我抵达华盛顿广场时,上午已经过了将近一半。太阳高挂在树梢,穿着鲜艷马裤、头戴软帽的学生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看上去脸色红润,无忧无虑。我拦下来问路的第三个学生为我指出医 学教室和公开解剖室的方向。迈步走开时,我觉得自己比他老了三十岁左右,虽然实际上大概只有五、六岁。 我拉开教室门时,门嘎了一声。光线从门缝涌入,急急擦过空中的灰尘。底下的中央讲台光线颇暗,尽管十二尺高的窗户没装窗帘,也有几盏灯洒下光芒。几颗戴了假髮的头转过来看我,但很快又转回去。潘医师站在一具尸体后面。尸体头上凿了一个洞,有个金属钩从中穿过去,钩子跟滑轮绳绑在一起。他拉了拉绳子,把尸体驱干从头部拉直。肋骨已经摊在眼前,皮肤像柳橙皮一样剥开,嘴巴咧开,露出可疑的和善表情。 “所以各位看到,”我往下走时他继续说,“胸腔不是发展到最高肋骨的地方就停了。它让胸线、气管、食道、颈长肌延伸更高,这是一点,但我们现在要继续看的是,左侧总颈动脉往上延伸到头骨。” “医生,我需要跟你谈一谈。”我站在楼梯的底层说。 身材矮小的医师抬起头,眼睛的金色光芒融化,紧绷的背嵴恼怒地噼啪作响,但很快又把全副精神转回医学研究上。 “我现在很忙,你看不出来吗?好像所谓的警察带来的麻烦还不够似地……” “如果我们能够私下谈会好得多。”我坚持。 “不可能!这样我就浪费了一个非常宝贵的样本……” “请另一位医师来代课,我等你。” 虽然满腔怒火,潘医师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他恼怒地把手一甩,带着我走出教室,步上另一条走廊,步伐优雅,灰白餐角倒竖,像猫一样,身上的正式外套湛蓝新亮,同时不断对着我低声咒骂。走到尽头时,他甩开一扇门,我注意到门上也刻着他的名字。 走进办公室时我发现,原来潘医师在学校另外有一间研究万灵药的实验室。他正在进行一个实验, 一个穿白袍的助理伏在精密的仪器前。曲颈瓶烧个不停,小火焰跟火焰上的液态金属一起跳动。 木板上钉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组织,玻璃瓶里装满了神秘的毒药。我对潘医师要做的事情毫无概念,但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充满了希望。他仿佛可以看到未来,在那里,某个人类尚未发现的物质能让孩子病弱的身体恢復健康。我想像着——只有一瞬间——自己就是看见他完成这个目标的幸运儿。 事实并非如此,但我希望如此。 “请迴避一下,亚瑟。”医师嘆道。 助理走后,我转身面对潘医师,虽然眼前的状况让人难受,但我已经没有时间迟疑了。 “我知道小孩的事,”我低声说,“是你把尸体埋在那里的。我需要跟你谈一谈这件事。” 丝线全被剪掉的傀儡也没那么憷目惊心。他的眼神扫向我,我看见他一手建立、规画、视如珍宝的城池,宛如世界模型的文明,瞬间崩毁。潘医师面如白纸,唿吸急促,按住心脏的手握成爪形。 “别这样!……”我喘着气说,身体斜向他。 “我从没想过要对你说这些话。我不知道如果我像你一样博学,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潘医师,我必须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是错,告诉我我是对的,别再抖成那样。” 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平静下来。我没有特别擅长说谎,却很清楚该怎么说出实话,所以他相信了我。 他又哆嗦片刻,之后拿出一条绿得诡异、价值不菲的手帕抹去脖子上的汗水。我快速走去熄掉所有看得见的火焰,再回到他面前。 潘医师举起双手去拉灰白的鬓角。
第104页 “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梅西?安德希尔无意中透露了一些,其他的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而且有人看到你。” “看到我?是谁?” “一个住在附近樱桃园的女孩。她没看过你的脸,但看到了你的马车。她恐怕已经告诉警长马车上有天使的标志。不过那当然不是天使的标志,是蛇杖,两蛇缠绕,上面一对翅膀,也就是代表医术的标志。除了这个,你还会在马车上画什么标志呢?” 我非常尊敬潘医师,所以不想多谈他被揭穿后的惊慌狼狈。尽管西装笔挺,他看上去并不威严,而且我希望他理想的世界早日实现。所以我只记下当我拿来两张椅子,他整个人瘫进去时,他问我的第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老实说,我从没怀疑过你,直到大约三个小时前。但我很早就开始问自己,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再加上我有不少……眼线。你什么时候开始为刚死去的小孩解剖尸体?” “大概五年前,”他咕哝,“进行验尸的时候,我并没有说谎。他们的死亡时间从五年前到最近都有,但你还是发现……” “那里的每一个小孩你都认识,你把他们的身体剖开,取走你想要的器官。”我替他说完。 “我早该从你第一次看到利安尸体的反应就猜出来。你担心我们请你来验尸别有目的,你以为这是我们逼你坦承的花招。医生,当时你提出几个把人开膛剖肚的原因,但都很荒谬。吞下贵重物品?你是个解剖学家,却故意提出跟解剖尸体无关的猜测。我承认你的解剖跟我看过的一般解剖很不一样,胸腔的开口比一般要宽吧?还有胸骨底下是吗?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 他虚弱无力地点点头。 “一开始你没有要在尸体上留下十字架形状的意思。但他们个个都惨不忍睹,你无法期望我相信这是人吃人的行为,或是……”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切都太突然,太可怕,把那孩子的尸体丢进……垃圾桶……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恶劣的一件事,”他轻声说,“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从头说给我听,”我平静地说,“我帮你起头。尸体很难取得,尤其是小孩,而你进行研究所需的新鲜尸体更是难求。脑袋正常的父母怎么会把死去的孩子交给你解剖?但如果是妓院……”我停住,“那里的孩子经常生病。” 潘医师的一只手掠过嘴巴,身体瑟缩。 “小孩的身体构造跟大人很不一样,无法取得我需要的研究材料让我一天比一天……沮丧。我已经失去很多孩子,很多都小小年纪就死掉。我无法让妓院从纽约消失,但五年前我照顾的某个女孩因为严重的心脏问题而死去时,我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法。她的老鸨丝儿?马许当时经济拮据,没钱埋葬她,就来问我有没有需要用到她的遗体。” 一开始潘医师说他无权任意处置尸体,况且如果他在学校解剖来路不明的尸体,校方一定会说话。但丝儿?马许很快就想到解决办法0.医生可以当晚回来,戴上帽子或做点伪装。她会腾出空间,在地下室备好防水布和桌子。全部只要五十元。潘医师可以带他需要的任何工具来,想花多少时间解剖都可以。 “我猜当你提醒马许夫人,你需要一种不会让人起疑的方式处置解剖过的遗体时,她提出了另一个折衷的方式,”我说,“你提供马车,因为不会有人怀疑医生,而她负责提供人力。 “那两人分别叫作小刻和摩西,”潘医师坦言,“他们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把小孩埋葬。那是好事,怀德先生,我发誓那是好事。我终于能够进行对我、对那些小孩有意义的解剖工作。” 这样总共进行了五年。只要有雏妓死掉,潘医师就会被叫去。以五十元的代价,从事他毕生从事的工作。他看着每个孩子下葬,绝不偷工减料。当他们被放进浅浅的土里时,他大声感谢他们。毕竟那些坟墓绝对不比穷人的坟墓还浅,而且他们做的都是有益的事,在此同时也弥补了所有的罪恶。潘医师从不怀疑这点。 前后总共有十九个人,全都死于肺炎、热病、梅毒或其他传染病。后来有一天,潘医师戴着黑色斗篷帽抵达,妓院的小孩都被嘱咐要待在自己房间,他和丝儿?马许把利安抱到地下室的房间。 两人走进去时,房间有如屠宰场。 “利安得的是肺病,”潘医师为我解释,“当时我正在利用血液进行炼药实验,直到现在还是,结果……”他的声音渐弱,瞬间失了神,充满希望,转眼又重回现实。 “总之,我嘱咐马许夫人,如果这个不幸的孩子没能康復,要尽快通知我,因为我想排干他的血。有些法国研究认为血液含有金属成分,我想知道我能不能从中提炼出精华,净化血液的概念大有可为。马许夫人及时通知我,我在那孩子断气时赶到妓院,把那可怜孩子的血抽到碗里。因为太匆忙,我直接在他的房间进行,没到地下室。但后来我发现我忘了带装血的容器,所以又沖回车上拿。” “你走出去时房间是暗的,”我说,“为什么?”
第105页 诧异和恐惧抢着占据他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我把提灯带了出去。每次不得已在其他孩子附近做研究时,我在楼上都会尽量小心。我不到三分钟就回去了,可是……” “却走进了屠宰场似的地方。有人发现了你,把血洒得到处都是。” “马许夫人差点尖叫出声,我很怕自己会严重心悸。”潘医师懊悔地掐住鼻子。 “那可能也影响了我採取的行动,我不确定。我们追踪脚印到另一间房间,发现里头的窗户开着,窗钩上绑了一条临时做成的绳梯。马许夫人要我帮忙把地上的血刷干净,同时也要我把尸体处理掉,别再进行任何实验。摩西和小刻不到二十分钟就赶来。” “但你反抗她的命令。” “我做不到,”他唿吸吃力地说,手紧抓着膝盖,“血都没了,白白浪费了一个孩子的遗体,而且我需要一个脾脏。跟你说是老鼠咬掉的我很抱歉。我要求要使用地下室,马许夫人一开始不肯,但我告诉她如果不给我十分钟,我就不会再踏进她的门,我们的交易也从此结束,她只好同意。” “继续说。” 潘医师的嘴往下拉,藏起痛苦、不悦和看似厌倦的表情。 “我拿走了器官。我们把那可怜的孩子包起来放进我的马车,赶往北边的埋尸地点,但坦白说,马车只开到梅森街,我就开始惊慌失措。我多花了十分钟,马许夫人说稍有拖延,后果可能不堪设想。证据就在我的脚边,而目击证人逃了出去,说不定快吓死了,可怜的小傢伙,只有老天知道那孩子是谁,马许夫人从没告诉过我她到底雇用了多少小孩。我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外面的垃圾桶。” 他突然静止不动。 “怀德先生,那个画面一直纠缠着我,从来没有消失。” 我相信了他。他脸上那种深受打击的表情,即使放在一个名誉扫地的人身上都显得触目惊心。 “丝儿?马许从摩西和小刻那里得知了你做的事,她向你抱怨过尸体离她的营业场所太近吗?” “没有,就算这么想也从没说出口。隔天早上,她通知我那个失踪的小孩找到了。她告诉那孩子,利安先全身放血才平静地死去,那孩子相信了她,谢天谢地。马许夫人说,她控制住了情况,一切都能回归平常。” “明知道事实却又出现那些奇怪的信,你一定很困惑,虽然这样能让你免除嫌疑,”我大胆推测,“唯一公开刊登的那封信,就是《先锋报》登的高谭之神的左右手写的信,当时你极力保持沉默。但后来你收到一封语气不祥的信,而且是寄给你本人的,尽管事实上你才是幕后主使者。你惊恐不已,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来找我,因为知道毁掉那封信会让你良心不安。然后你看到了小鸟?黛丽。” “对,”他很快答腔,脸上几乎浮现微笑。 “我从没在阳光下看过她,非常高兴。” “你跟马许夫人说看到她跟我在一起?”我小心谨慎地问。 “对,我想是的。我记得我说她不再替马许夫人工作之后,看起来很好,很健康。大概就这样。” 我没过大脑就露出微笑,一定是非常糟糕的冷笑,因为潘医师一脸困惑,我赶紧收起笑容。至于医生,他的颜骨周围逐渐失去血色,变得暗沉,只见他紧张地用两根指头按着围巾领背心大约心脏的部位。我马上猜出他在想什么。有个惨死的孩子死因不明,他不可能做出那种恶行,那孩子的身体被噼开并钉在门上,周围画了好多十字架,像一群噁心的白虫。马可斯不是为了科学而死,也不是丝儿?马许手下的小孩。 “我了解,”我打断他的思绪。 “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定会让兇手付出代价。” “跟我给你的那封信有关吗?我甚至无法去想……” “也不需要了。我都弄清楚了。医生,还有一件事。” “什么?” “有个名叫杰克巧弟的小男孩,有次你正在处置尸体时,他往你的马车偷看了一眼,正要去开袋子就被你阻止。就在丝儿?马许的妓院前。你对那孩子说了什么?” “了不起,怀德先生,你实在了不起。没错,我记得这件事,但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你说得没错,他开了车门,还没打开袋子,但也吓得我魂都飞了。我记得他瘦巴巴的,过惯了街头小子的那种野蛮生活。我给了他一个铜板,叫他进去找里头的女主人要些炖鸡吃。马许夫人的职业令人反感,但我不能否认她提供很好的伙食。” 我站起来,伸出手。 “谢谢你的坦承,潘医师。抱歉这么单刀直入,但你必须停止,别再从丝儿?马许的妓院取得尸体,再也别那么做了。” 他跟我握手,同样站起来。 “也没办法了,我的心脏会承受不了。怀德先生,等一下……你真的没有要做对我不利的事?” “对。” “请你告诉我,我必须知道……你说梅西,安德希尔透露了我的行踪?怎么可能呢?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发誓。”
第106页 一抹笑容浮上我的嘴角,这次比较温暖。 “昨天有人看到她下了你的马车,看到的孩子基于某些理由认为你是个可疑人物。你们两个想必是一起去看某个生病的小孩。但梅西告诉我,马车的主人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碰政治,我很快就想到你。” “原来如此。”潘医师身体一斜,压下自然流露出的自尊心。 “怀德先生,至少留下来喝杯酒,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我还有急事。”我婉拒了他,戴上帽子。 “也是。改天我再谢谢你。但你要怎么解开圣派区克大教堂的血案?只有野蛮人才做得出那种事。” “回到现场。”我告诉他。 “然后呢?” “我会问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问完之后又如何?” “我就能够去找真正的兇手。”我说,严肃地对他点头致意,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走到街角,从外表看来,圣派区克大教堂在暴动时并未出什么乱子。一切干干净净。从花尚石阶、红色砌石到三扇木门,里里外外都一尘不染,干净得过分。即使康诺,席神父连小院子的橡树都刷得一干二净,我也不会太惊讶,当然也不会怪他。一阵变化不定的凉爽微风吹过静得诡异的街道。 教堂里面,一名正在给长椅掸尘的侍童直接带我到神父的圣具室。我敲敲门,听到轻喊请进的声音。康诺席神父不在工作,至少看起来不像。他站在房间里,歪着头看着一幅宗教绘画,秃顶一动也不动,若有所思。那幅画年代久远,画中人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头髮花白,面容和善,手中握着一把镀金手杖。 “怀德先生,”神父对我说,“目前为止,你还享受调查的过程吗?” “并没有。你在看谁?” “圣尼古拉一直是我很仰慕的一个人。最近我想很适合来跟他说说话,因为他是所有小孩的守护神。” “是吗?” “没错。” “那似乎是很艰鉅的工作。”我忍不住咕哝。 神父点点头,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 “他是不二人选,但工作本身想必永无止尽。有个有关他的故事,有一次圣尼古拉到了一个闹饥荒的城市,那里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可怕的苦难日復一日降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我担心来年我的家乡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有天早上,有个飢贫交迫导致错乱的人杀了三个小孩并将他们分尸,打算把肉拿去卖。但咱们的圣尼古拉是个圣者,受上帝祝福之人,他识破对方的诡计,并将他揭穿。” “很可怕的故事。” 神父苦笑。 “而且很耳熟是吧?但圣尼古拉更进一步,他让三个孩子死而復活。所以我在对他说,如果他能为我们祈祷,我们会感激不尽,也向他说明我们正在尽力解决这件事,毕竟他不在这里施展奇蹟。” “那个兇手后来怎么了?”我问。 神父走去书桌前,招手要我去坐他对面的椅子。他表情讶异,举手摸了头顶一圈。 “这是近来我听过最好的一个问题,怀德先生,所以不能给你确定的答案我很遗憾。等休斯主教回来,我应该问问他。我不得不通知他最近发生的惨剧,我相信他正从巴尔的摩赶回来。但我可以帮得上其他忙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我镇定地说。 “马可斯的尸体被发现前一晚,你主持了一场会议,讨论让纽约的天主教小孩在天主教学校,也就是爱尔兰学校受教育。” “对。”他的语气跟铁钉一样干硬、一样尖锐。 “进行得不顺利吗?” “怀德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一本名为《天主教会可否与公民自由相容并存?》的小书?”他问,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如果没有,那么你有没有听过哈波兄弟出版社出版的《修女医院惊心实录》里的精彩故事?没有?那么,或许你也没听过神父把强暴修女当作神圣的事,再把他们结合的结晶埋在修道院地下室土里的传闻。可想而知人们会有种种疑虑。”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就算是大人听了也会不由害怕。 “我知道你很生气遭人毁谤。你有权利生气,”我顿住,“但神父,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吗?” 他的牙齿放松。 “会。世界各地每天都会发生,不管是印度人、土耳其人、英国国教徒、新教徒、天主教徒都会。就算唾弃我的上帝,也无法阻止这些可恶的事发生。若不是我的上帝支持我,我要怎么完成这些事?” 我挺直身体,把手臂靠在他的书桌前缘。 “会议结束后,大家解散的时候,有人捐献吗?捐给教堂或孤儿院?” 神父扬起眉毛。 “有一个人,那是我还有主敎多次努力的结果。” “是衣服还是食物?一大袋东西吗?当时已经晚了,而且你正在跟重要人士谈话。你跟他道谢,很高兴他改变立场。因为忙得团团转,只好晚点再整理那袋东西。” “对。”他说,无助而困惑的不安表情掠过他和善的脸。
第107页 “那袋东西还在吗?” 神父脸色惨白,仿佛断了气。他举起手捂住嘴,好像答案有毒,一旦说出口,舌头就会将毒素吸进去。我很同情他,但没有余裕再等下去了。 “神父,请你写下捐赠者的名字。写在纸上再拿给我,不然那就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他的手抽搐了一下才动起来。但伸手拿纸和羽毛笔时,他的脸就像墙上的圣尼古拉像一样静止不动。 奇怪的是,看着他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时,我并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事,比方我要怎么做?那张纸意味着什么? 我脑中浮现的是梅西在华盛顿广场公园说过的话。她说把事情写下来就像在画地图,先把事情写下来,她才能知道自己内心的疆界,就像带着绳子和星盘的勘测员,细细端详眼前的河流。我发现不擅使用文字的我,也用包肉纸做了同样的事。后来我想到梅西那本被火烧掉的小说,突然很后悔昨晚那样不知所措地抛下她。 神父把名字拿给我。看到名字我并不惊讶,所以直接将纸摺好,塞进背心口袋。 “这种事我是新手,”我说,“但相信我,我会搞定的。” 跟他握过手后,我转身离开。 “据说圣尼古拉的身高不到五尺,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我回头看那张画一眼,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上帝利用适合的容器,”他悄声说,低头看手,“无意冒犯,请你见谅。” “我可以借用你的手枪吗?”这是唯一合理的回应。 带着神父的枪走出大教堂时,我好奇他指的是哪一个上帝,也发现我心中并没有特定的上帝。 整个痛苦的调查过程,每分每秒都建立在我的血汗、我的脑袋和我对真相的渴求上。但如果有个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这时候抗拒那股力量就太傻了。所以我暂时不管心中的疑问,只默默说了声谢谢,谢谢所有可能无意中帮助到我的人和事,连少女怀春的麦蒂,桑波,我都感激不尽。 半小时后,我举起手敲安德希尔家的门。 第25章 听闻你们仍为了罗马天主教的福祉在努力,我真心感到高兴。长久以来,教会都认为不可能说服犹太人皈依,甚至到现在,我们已经很少听人为犹太人祈祷。然而无论对象是罗马天主教徒或犹太人,我们都要问:“有什么事难得倒上帝吗?” ——给《美国新教徒捍卫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的信函,一八四三年 没人来开门,但前门没锁,所以我直接走进门,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1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 首先,有个声音触动我的耳膜。脆弱的寂静,超出我听力范围的某种声音,感觉好像我一踏进门,就有什么停止了。 我竖起耳朵更仔细听,但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继续走。走进客厅,我看到书柜、绿色地毯、灯罩、幸福家庭的各种摆饰。窗外,藤架上的番茄鲜红欲滴,只不过来日不多了,天气转凉就会枯萎,谁都知道总有那么一天。 尽管如此,还是不对劲。跟我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完全一样。上次来时,牧师在看的那些文件仍放在桌上。我已经累得快要神智不清,但还是努力回想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五天前吗?我不太确定。两个雪利酒杯放在文件旁边,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桌上的酒杯和周围的寂静,表示家中的女佣人安娜已经不在很多天。看见那些文件就表示我猜对了。亲眼看见那样的景象令人心痛,尤其那是你在意的人,而且是曾经待你无比宽厚的人。 我从外套拿出手枪,里头已经装了一颗子弹,随时可以发射。我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只希望待会不需要开枪,另一方面又很庆幸自己带了枪,因为那股味道。 一开始扑鼻而来的气味原来是煤油味。不管在哪里闻到,那都是深入骨髓、令人不安的味道。我走进安德希尔牧师的书房,找到了答案。牧师在分枝吊灯的细长铁条上绑了一条绳子,用活结固定,绑得很牢。轻巧的绳子从天花板垂下来,刚好落在他的书桌前,底下放在编结地毯上的是一堆衣服。放在淡色染料里,只泡了一下,浅浅的蓝色和黄色让人想起鸟蛋,那种隐约的色彩只有在户外的阳光下才看得出来。洋装、衬裙、长袜和披巾堆成小山,浸在煤油里。 全是梅西的衣服,每一件我当然都认得。 我震撼不已,从没想过开口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你对你女儿做了什么? 桌上有根蜡烛发出亮光,牧师坐在蜡烛后面,盯着他一手创造的场景。 “我就想你应该会来,提摩西。”他轻声说。 我想说我从没看过那样的脸,那么樵悴、赤裸、无助。他坐在那里,身上只穿衬衫,疲惫的蓝眼珠瞪着蜡烛,但整个人彻底坦开,内心的想法、脸上的表情全部坦开来。注视他是不对的,就像我们不该注视挂在圣派区克大教堂、死在他手中的孩子亮晃晃的内脏。上次我看到他时,他看起来不像现在那么糟,窄小的脸绷得更小,手无力地下垂。我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看出徵兆,因为我看过同样一张脸走向终点。艾丽莎?拉弗帝的脸。 “梅西在哪里?”我暂时把枪放在身侧。
第108页 “为什么要把她的衣服都烧掉?” “梅西快走了,”他说,粗哑的声音从空壳发出,“这恐怕是她仅剩的东西。” 我整个人静止不动,手中的枪沉重无比。 “快走了是什么意思?你伤害了她吗?” “你说什么?”他滴咕,抬头片刻。 “我为什么要伤害我女儿?她烧得很严重,皮肤好烫。我尽了大力了——但太迟了。” 如果你曾在狂风暴雨的十一月待在渡轮的甲板上,我就不需要形容此刻将我淹没的晕眩感。 是你把她去下的,你这个残忍的胆小鬼。你让穿着一袭绿色洋装的她站在房间中央,在背后唿喊你的名字。 “昨天她还好好的。”我绝望地说。 “这种事让人措手不及,所有事都一样,提摩西。我本来想烧掉她的一切,但现在或许你愿意埋了她?埋了我们?你愿意吗?我会告诉你她在哪里,但我们得先谈一谈。我不认为你了解这一切。” 我终于发现桌上的蜡烛底下放了什么。 一本小日记。我看到的页面上起码有六种不同的笔迹,大多都不像受过教育的人写的字,另外有一幅耳朵下垂的小狗的素描,画得很不错。那是马可斯的日记。我的肠胃一阵翻搅,难受到极点。 “要谈什么?” “我不喜欢这么做,但没人肯听我说,”他无精打采地说,“连你也一样,提摩西,即使我清楚警告过你之后也一样。第一封信之后,就没有人肯登我的信,之后警察还怀疑这些信——我不喜欢这么做,至少你要了解这点。” 所有信件当然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高谭之神的左右手,一开始他模仿了口齿笨拙的移民,但不太成功。但我只留下最后一封信,一个破碎心灵真实而残酷的写照。我从外套内袋拿出牧师写给好友彼得,潘的狂躁呓语。我必须快点结束这段对话。当我把那封可憎的信放在桌上时,上面的字句疯狂地对我眨眼。 “我仔细研究之后就看出是你写的,”我说,“告诉我梅西在哪里。” 沉默。 “你说,这么小的可恨可憎,那是指艾登,拉弗帝。确实是,甚至更可怕,但没想到那对你打翳这么大……还有接下来的事。潘医师是你最好的朋友。把破碎的修补好。那正是他做的事,把小孩从鬼门关带回来,尽管你不知道——我的天啊,这我不能说。你希望他阻止你犯下谋杀案,你以为其他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只不过这次你选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让全世界都看到,甚至嫁祸给康诺,席神父。” 牧师把脸埋进手中,像在祈祷。 “你是唯一可能的手。碎裂的颚骨,出自圣经是吧?” “驴子的颚骨,一种残酷、邪恶、卑劣的兇器。很合适的兇器,所以我在那种情况下就变身成它。” “合适?为什么?那孩子为什么就该……” “我们被淹没了,”他粗声说,起身闺上日记,拿起蜡烛。 “你年纪太轻,不知道周围充斥害虫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也许你今天就知道了,因为梅西一定是从那种脏地方染上病的。同样的传染病带走奥莉薇亚时,我以为那或许是上帝对我的某种安排。让我受苦,这样我就会更愿意奉献自己。让我受伤,这样或许我就会理解痛苦的滋味。我以为上帝要考验我,我唯有永远保持虔诚、纯净,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活在粪堆里要怎么保持纯净?” 我瞪着他,马可斯的日记落在冰冷的壁炉里,纸张无力地飞起又落下。 一切都说得通,也符合事实。自我耽溺、无私奉献、自以为正义、让梅西满脑子伦敦的家庭气氛、昨晚她在那间可悲房间里谈到计划离家出走时的炙热眼神。那只是一段下坡,眼睁峥看着一个男人走到谷底。这只是一个不肯给小艾登奶油,除非他母亲愿意唾弃敎宗的男人。 我想起那天,我从牧师家的客厅窗户看到牧师在对梅西发脾气,梅西困窘地满脸通红,终于想通他们在谈什么时,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别他妈的那副模样,我的看法不可能让你觉得惊讶,”他冷笑,“他们像蝗虫涌进城市,我们的城市,不管到哪里都在亵渍上帝。接着上帝降下瘟疫惩罚他们,无论他们移民到哪里,但奥莉薇亚和梅西做了什么?她们去帮助那些受苦的人,跟那些长得像人的老鼠一起死去。结果我们得到什么回报?想想艾丽莎?拉弗帝,看看她的样子。她终于看穿了事实,知道她的宝宝该下地狱。所以,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杀了自己的孩子,把那孩子当作比流浪狗还不如。” “你以为把二十具残缺尸体的消息公诸于世,就能把爱尔兰人赶出纽约,”我说,转回正题,“是梅西告诉你的。她告诉你警察找到了多具尸体,所以你就写了那些信诋毁爱尔兰人,还把信寄给报社。看在上帝分上,你也寄了一封给我,当作警告。我以为信是给范伦的,其实是我。” “我以为如果我警告你,你就会更加谨慎,说不定会留意梅西的安全。我希望如此。显然有个恶魔到处作乱,在雏妓身上凿十字架,我怎么能不担心她的安危,毕竟她整天都跟那些垃圾为伍。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清楚,我只是让问题浮上檯面,告诉纽约人他们必须知道的事。中间的细节有什么重要?提摩西,你有找到兇手的蛛丝马迹吗?坦白说我对此不抱希望,因为那个邪恶的怪物相当狡猾。但我知道一旦公开这个秘密,这件事就会有好的结果,达到净化的作用。”
第109页 “所以你就把消息散布出去,以为这样会引起暴动,本土主义者就会把爱尔兰人赶出去。这些事梅西都知道,你还是执意这么做。梅西现在在哪里?” 战场上的鼓声都没有我的声音笃定,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比不上我锲而不捨。梅西在哪里? 我一直想像有天能够揪出兇手,以为真的逮到那个混蛋我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现在这件事已经变得微不足道。我一点都不想要这项冰冷的奖赏,但因为我昨晚的表现,现在我非得接受不可。 “你阻止我把消息散布出去,我很失望,”他苦恼地说,“我知道我得做出更激烈的事,但我从来不想。”他说,突然间显得瘦如纸片,脸色惨然。 “我跟彼得说我……” “你给他的信没有署名,他不知道是你写的。” “是吗?那时候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无法集中精神或好好思考。我知道那件事本身有多可憎。但我得到了上帝的指示,看到清楚的迹象,我照着它的指示去做,我无法为此道歉。” 我努力想了一下,好奇他所说的清楚迹象是什么。后来我的肠胃一阵抽搐,有如受到惊吓的小猫。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梅西——在我记忆中仍栩栩如生——的话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我再也找不到地方藏钱了……我爸对我的评价我难以启齿。 自从把整个过程画在包肉纸上,我就猜到梅西早就对她父亲起了疑心。她之所以披头散髮跑到圣派区克教堂,是因为担心父亲午夜回到家时已成杀人兇手。安德希尔牧师已经精神错乱,有可能满身是血跑回家。 我没想到的是,原来她在一开始偶然引发了这起命案。 “他们先杀了我太太,”牧师咕哝,“她是那么地美,你不记得她了,不可能的,但我还牢牢记得。接着又污染了我女儿的心智和灵魂,让她成了某种色情作家。” 他小心翼翼把最后几个字轻轻吐出口,仿佛怕被噎住。 “现在她跟妓女没有两样,如果没让很多男人碰过,梅西怎么会写得出那种龌龊的柬西?他们把遇到的一切都变成粪土,你看不出来吗?连我女儿也是。我把她用罪恶换来的钱丢到街上,当然几秒就不见了,被流浪汉、其他妓女和街上的各种人渣捡走了。之后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人不能逃避上帝给他的任务,一个把孩子都推入火坑的民族,有什么值得施捨?” 我闭上眼睛,瞳孔木然而滚烫,想像梅西的钱散落在街上的画面,她赚来的钱,她仰赖的希望。我那些毁于大火的钱也浮现眼前。我并不贪心,我也不认为梅西贪心,我们都不是股票经纪人、大地主或党内高官。但纽约是残忍的地方,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因为如此,我们都需要抓住一条救生索。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但看在老天分上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想像,”我说,“你揭穿梅西的秘密,拿走她的钱,然后走去码头的妓院,抓走一个喝醉酒的小男孩,给他的鸦片酊多到让他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对,”他激动地说,“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我也随时注意各种迹象和徵兆。如果有人阻止我……那就是恶兆。你不愤吗?没人在乎那孩子去了哪里,连照顾他的人都不在乎,没人在乎,他们帮不上忙了我必须警告这城市,必须赶在另一个人被污染之前公开他们的罪恶。他们带走了我漂亮的孩子,还教她……” “你把他塞进一袋衣服里面,”我狠心地继续说,“因为衣服比较轻,另外带了油漆和钉子。耐着性子开完康诺?席神父主持的会议之后,你躲进教堂的某个凹室里,教堂有很多这样的地方。牧师,我说不下去了。不幸的是,马可斯还没完全断气。” “对,他流了好多血,死掉的孩子不该流那么多血,”他悄声说,举手遮住眼睛,“好多好多血。” “他有醒过来吗?”我问。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怒吼,“回答我。” “我无法思考,他那么小,很快就结束了。我不太记得我从前门走出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许……” 我失去了耐心。 “你记得。”我走过去,拿枪抵住他的额头。 “告诉我。” 即使是想死的人,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也会浑身哆嗦,安德希尔牧师也是。 “他什么都没说。”我眼前的狂人说,声音像水摇盪。 “所以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流了好多好多血。” “你怎么能烧了梅西的小说?”我接着问。 拿着康诺,席神父的枪指着他的脑袋,我觉得自己像个恶棍,跟在朱利斯嘴里塞芜菁的那些人没两样。但我渐渐明白范伦可能很早就发现的一件事:太多惨事发生的时候,跟着沉沦会好过一些。 “我这么做是为她好,”他说,一脸讶异。 “你怎么会知道?之后她就不肯再跟我谈那件事。那本书很淫乱,伤风败俗,文字夸张而老练,不知羞耻。那种东西会毁了她的名节。有天她必定会为人母亲,写出那种糜烂的垃圾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小孩?”
第110页 虽然对梅西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百分之百肯定,梅西绝对不会写出垃圾。况且我读过《纽约街巷明暗录》,读过一篇又一篇。光想像那本小说毁于一旦——她本来可以像法兰西丝?伯妮、哈莉叶?李和许多小说家一样把小说卖掉——我的喉咙就像捕熊夹一样紧紧闭上。 “梅西,”牧师喃喃,“为了救梅西,我愿意放弃一切。她是奥莉薇亚的一部分。现在,唯一能再看到她的方法,就是自我了结。很合适的赎罪方式,因为有部分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放任她,这是我的错。我求她在死前忏悔自己的愚行,我也求过奥莉薇亚忏悔自己助长了渎神的行为,但她们都拒绝了。少了她们其中一个,我就无法面对永恆。梅西让我赔上了自己的灵魂。” 汤玛斯?安德希尔此时看起来像个孩子,仿佛迷失了方向,看不到自己的书房,也不确定脚踩在自己的地毯上。 “她在哪里?”我追问。 “你是来埋葬我们的吧?”我改变策略。 “很久以前,”我说,“我哥的药瘾过了,来找你单独谈话,后来你邀我们去喝茶。那次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可能……” “我需要知道答案。”我求他。 牧师茫然的眼神飘向墙壁。 “他问我是否认为上帝会原谅任何行为,无论行为本身有多邪恶。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我的答案当然是会。” 我闭上眼睛,为这小小恩典感谢全世界。 “后来他问我,”牧师接着说,“人是不是也一样?” “你怎么回答他?”我轻声问。 “我要他继续努力找出答案。” “谢谢你,”我发自内心说,如同往常。 “谢谢你。梅西在哪里?” “她死了。” 我拿着手枪押着他坐回扶手椅,然后爬上桌子,拿出小刀从拖曳而下的麻绳末端割下两段绳子。我没去碰狰狞的圆形套索,快速把他的手腕绑在椅子的两边扶手上。 “我是来逮捕你的,”我说,“你把她带去看医师?还是去敎堂?医院?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会埋了她。苒拖下去我会先把你抓进监狱,用一、两个月的时间考虑你的请求。” 我从来就不擅长说谎,但这次我豁出去了。 “她在楼上泡冰水,”他大喊,“我尽力了,我尽力了。她早就从我身边熘走了……” 我不是故意不听他说完,但已经等不及冲上楼。飞奔上楼时,我的眼睛接收了令人眩目的熟悉细节。那是有关安德希尔家的楼梯许许多多无用的事实。对警察来说,纯粹的事实值得尊敬,可是那漏掉了故事,只剩下标志,空荡荡的碑石。 这是我当警察领悟到的一点,不是小鸟教我的,而是梅西。她为了长久遭人唾弃的民族成员不要命地挺身而出,就像她母亲过去一样,之后她跑去华盛顿广场公园,坐在那里对我说,文字可以是一种地图,这就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安德希尔家楼梯的淡栋色壁纸有道二点五英寸的刮痕,就在第八阶楼梯上面。 这个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六岁那年我曾坐在那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还是一样沉默寡言、可怜兮兮,因为我哥有两天没回家了。 跟平常一样,我以为他死了,或是烧死了,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孤单一个人。所以我拿出小刀在墙上画了一刀。我只记得后来梅西决定坐在楼梯最后一阶,说她现在必须大锥念威廉,卡伦,布菜恩的诗给她父亲听。她父亲在书房里,没坐在第八阶楼梯上,书房的门打开,距离楼梯有二十码远。 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他们的故事和他们善良的心。根据梅西的说法,故事其实是唯一重要的事,现在我比较懂她的意思了。 事实如下。上了楼梯往右转就是梅西的房间。我走进去,房间一片活泼、清爽的蓝。但还不如从未上过漆,因为所有书架上数百本用线和兔皮胶装订的书都滚到地上。因为蛮横的爱而破裂的书、书皮经常擦拭的书、第一册 已经化为油墨碎片而又买了一次的书。衣柜打开,空空如也,衣服都在楼下,状况妻惨得难以形容。 梅西只泡在冰水里一下子。那是我永不会抹去的事实。但她已经从一缸放了大小冰块的冰水里挣脱出来,此刻躺在镶木地板上,但她的脚踝绑着我在楼下看到的同一种麻绳。此外她整个人包在浴袍里,双臂塞进长长的袖子里,空空的手腕部分绑在后面,像一件绑犯人的约束衣。 她的嘴唇发紫,上唇仍部分盖住下唇,脸看起来像骨头雕成的。我原本想说连她眼睛颜色都逐渐淡去,但那不是事实。只是那蓝色瞳孔看似泛着白色,也看似泛着暗红色。加上梅西的眼白因为用力和精疲力尽而有些发紫,难以辨认。那是对其他人来说,对我不是。 以上是事实。但故事又另当别论。梅西还有唿吸。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时,我看到她一次又一次唿出的气息。不管我转到哪边寻找把她弄干的方法,都还是看得到。我得让她保持温暖。那就像看着跌倒的孩子,跌了好大一跤,内心慌乱不已,试探伤口。微弱的唿吸。如果我把手靠在她胸前测量,那唿吸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么深。
第111页 我把她身上的全部绳子解开,还有冷冰冰的衣服。她先是钻进我的外套,然后又躲进我从牧师衣柜里捜刮来的每件衣服里。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是首要之务,甚至比找医师还重要。所以我把她抱到楼下的厨房,在铁炉前用被子搭了一个柔软的窝。 我生了火,速度快得想必打破了北美的纪录。奇怪的是,当我用自己的唿吸把梅西的手指从蓝色壁纸的颜色,变成钢琴白键颜色时,心里也逐渐原谅了安德希尔牧师。但只有这个部分,不包括死去的孩子,还有那几封信。我知道他深爱梅西,把她当作世上唯一的亲人般疼爱。 因为精神错乱而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我想应该是最悲惨的地狱。我痛恨把艾丽莎,拉弗帝关进潮湿的铁笼,周围都是早已纠缠她许久的老鼠。但她没有藉口,我没有选择。尽管如此。 我自己也做过疯狂的事,愚蠢的事。虽然不像眼前的事那么疯狂或愚蠢,但次数绝对不算少。 逐渐清醒过来时,梅西环顾四周,仿佛我是她唯一认得出的形体。我背靠着墙,把她抱在怀中,等她醒来。她的眼神飘来飘去,嘴唇不再那么苍白,我稍微将她拉近。我感觉有如被催眠。 “你没生病对吧?”我轻轻问。梅西的嘴形说:没有。 “现在还冷吗?”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深色头髮和太阳穴轻触我的手臂。不一会儿出声说,“他疯了。他以为我病了,我没有。我没有发烧因为……就是没有。” “我知道,”我在她的耳畔说,“我很抱歉,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 或许我不应该让梅西放声啜泣,应该试图让此刻脆弱无比的梅西恢復平静。但我不认为女人多半都很脆弱,也不认为人类遇到这种事能够平静下来。所以除了给她温暖的依靠让她哭泣,我什么也没做。哭泣让她温暖起来,那或许是她现在最适合做的事,从医学角度来说。梅西一向聪明,所以我并不意外。 “我爸还好吗?”她终于开口。 “我想不是很好。” “提姆,埋尸的事是我告诉他的。是我的主意,我想他或许听说过什么有用的消息,我……” “别说出口,”我严厉地说,“别想跟我说抱歉。很多人都有错,但绝不是你。” 经过一个小时的沉默无言和间歇颤抖之后,她睡着了。身体终于彻底暖和起来,头靠着我的肩,三件裤子落在我的膝盖上。非常非常美。嘴唇冻得裂开,手上全是水泡,也无损她的美。 我走回书房察看牧师时,眼前出现的新事实并没有让我讶异。我没告诉梅西我把绳结绑得多松,安德希尔牧师有多么容易就可以挣脱。毕竟那是为了悔西做的,所以我说不出口,说我早点让牧师下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免得她日后得去监狱看他。 汤玛斯?安德希尔已经上吊自杀,那画面残酷又诡异,他的嵴椎严重断裂,脸又紫又肿,脖子起码拉长了一英寸,尽管我对解剖学毫无研究也看得出来。 因为失控的仇恨和痛苦的回忆而将孩子开膛剖肚的人,应该遭受比绳索套住脖子更妻惨的下场,应该去蹲苦牢,跟他们喜欢拿来跟人相比的老鼠作伴。我想,当这种人有机会跟真正的老鼠在一起时,他们就会忘记自己用过什么难听的字眼称唿爱尔兰人、黑人、小偷甚至妓女。他们在牢里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是自找的。但那与我无关。 火逐渐减弱之际,我用毯子把梅西包好,将她留在火炉旁边。至于牧师,我把他锁在他的私人礼拜堂的花园小屋里,暂时跟铲子和草耙待在一起。因为不想让梅西找到他,所以我拿走了钥匙。 我用力唿吸,稳住身体,望着教堂外的宁静墓碑。琥珀色的天空笼罩一切。太阳还没完全沉下,但我感觉得到它的拉力。非常接近秋光,正在迅速坠落,我在脑中想像。八月的太阳迟迟不下山通常没好事,但眼前的落日慈眉善目。我已经累到快瘫了,正需要有人发发慈悲。 关上小屋的门后,我去找人帮忙跑腿。只花四十秒就找到人,是个有轻微兔唇、在街上兜售熟玉米的女孩。我用党的钱买下她全部的玉米,请她去把彼得,潘医师带来安德希尔家,潘医师显然是梅西信任的人。 接着我出发去找我能想像得到最冷血的兇手。牧师精神错乱了,但我现在要去找的人,绝对无法用这种藉口为自己开脱。 第26章 让我们记住一点,天主教现在跟中世纪时并无两样。世界变了,但天主教的教义法、贪婪和野心,都没有改变。 ——《美国新教徒捍箭公民及宗教自由免受天主教会侵害宣传册》,一八四三年 丝儿?马许不在她店里,可惜了,店里的人要我到王子街和百老汇大道上的尼布罗花园剧院找—赫斯迪大半时间都在帮这家剧院设计烟火特效,不过我怀疑他从没看过一场真正的戏剧表演。 抵达戏院时,琥珀色天空已经消失。天空绽放秋天的清澈蓝彩,天空底下是茂密的植物,还有比植物更茂密的人群。金煌煌的酒馆挤满人,我经过糖衣苹果小贩和壮观的绿色造景,走进剧院。那天晚上会有一名声乐家登台表演,在无止尽的杂耍队伍中稍作喘息。我给了一个卖花生米、头戴三角纸帽的男孩一个铜板,问他丝儿?马许今晚坐在哪里。他很快就告诉我答案。我亮出警徽,省了买票,直接走上台阶。
第112页 丝儿?马许坐在一个包厢的镶钻看台上,她自己当然就是最贵重的一颗明珠。跟宝石一样脆弱,也跟珠宝一样就要破裂。透明冰冷,完美无瑕。而我唯一的靠山、唯一的武器就是:我可以看穿她。 “两位先生,”我对着坐在包厢里的两位绅士说。两人鬍子油亮,穿着时髦,跟图画一样漂亮,一样扁平。 “请你们离开。” “怀德先生,”丝儿?马许娇嗔地说,眼神炯炯,“当然欢迎你加入我们,但我想不通有什么理由我的朋友一定得离开。” “是吗?事实上,我想得到两个。第一,我迫切想要针对纽约妓院的问题找他们到坟场问话,可能一问就要好几个钟头,如果他们不趁我不注意时快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第二,他们或许喜欢找你店里的小孩,但我敢打赌,就算他们喜欢雏妓,也不会想谈死去的小孩。” 五秒钟之内,那两人就成了过往云烟。我一直保持语调友善、镇定,说得好听,但句句带刺。 我要这女人乱了阵脚,恼羞成怒,犯下错误。 我在刚空出的丝绒座椅坐下来时,丝儿?马许依然安之若素,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但让我不安的不是这个。让我觉得不安,下背一阵刺痛的是,她连看都没看两个同伴一眼。 一旦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两人就好像真的消失了,跟西洋棋一样渺小、没有生命,一样可以用完就丢掉。 “怀德先生,我愈来愈觉得你有点无礼,但现在你好像完全忘了待人接物之道了。” 她倾身去拿冰桶里的香槟,倒了两杯酒。今天她穿了一袭波纹绸的红色丝袍,将她的蓝色虹膜衬托得更蓝,淡黄色头髮用黑色丝绒髮带束起。全身上下富丽又高雅。 “告诉我,”她柔声说,往后一靠,香槟酒杯反射的光线像破碎的稜镜。 “你是来告诉我,可怜的利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抓到兇手了吗?你说到死去的孩子,口吻像真的一样,如果是有原因的,我会感激不尽。” “没错。你何不告诉我,你弄死了多少小孩,再把人卖给彼得,潘做尸体解剖?” 惊讶在大多数人脸上都看似恐惧,但在丝儿?马许脸上却像乐趣。她的嘴张开,头后仰,淡色睫毛轻颤。我怀疑她是不是私下练过,这种动作不可能三两下就学会。 “胡说。”她倒抽了一口气。 “不,这是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总共有多少人。我手上没有证据,所以我把牌全部摊在桌上。我无法证明什么。我输了。告诉我。” 告诉我。你说过你小时候是离妓,原本并不想说,所以很后悔坦白这件事。那么告诉我。我很诚实,而你是个说谎高手,所以我们就发挥所长直到决定胜负。 “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你指控潘医师什么罪名?”她转换话题,又状似恐惧地微微颤动。 “太卑鄙可耻了。他是个大好人,发自内心的慈善家,是那种除非回报人类才会满足的人。” “他承认用五十元跟你买一具尸体。我有足够的证据送他进监狱,但我想知道你卖给他的小孩里头,有多少是自然死亡的。是你把他们弄死的吧?说不定是毒死的。毒药很难追查,连潘医师都不一定看得出来,而且反正尸体早已腐烂,证据早就随着尸体一同腐烂了。所以回答我的问题对你无害。” 她弯身向前,有如抵住我喉咙的刀片,她拿起酒杯凑进嘴唇,只轻触下唇,动作微妙,充满挑逗意味。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因为我会知道你有多聪明,那不是很痛快吗?” “怀德先生,我为什么会想杀自己的人?” “我从没说你想这么做,只说你这么做了。” “真累人,”她嘆道,“就算我真让善良的医师处置因病死亡的尸体——我不否认,怀德先生,医生非常想要那些尸体,” 她的语气轻柔,像毒蛇吐舌轻舔我的皮肤。 “他想要所有可以到手的尸体,我有什么立场说不?我是妓院的老鸨,而他是我仰赖医疗帮助的知名医师,他坚持要我跟他合作,他对我整间店握有生杀大权,我怎么能拒绝他?那跟勒索没两样。” 我锐利地看着她,但一下就放弃。 所以不一会儿她说,“我喜欢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我宁可维持这种状况。” “你谋杀了两个人是事实,那跟什么都不知道有段差距。” 她亲切地笑了笑。 “我谋杀了哪两个我亲爱的兄弟姐妹呢?” “一个是利安。他得了肺炎,但后来康復了。我不知道是因为需要钱,还是你一向的手法,总之你害他又病了。” 丝儿?马许偏偏在这时候露出了无聊的表情。她赞嘆地看着香槟杯里的小泡泡。我突然明白范伦以前为什么迷她了,她大概是范伦丁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他摸不透的人。 “音乐节目就快开始了。怀德先生,祝你今晚愉快,虽然……” “另外一个你用更恶毒的方法杀死的小孩,名叫杰克巧弟。”
第113页 她的眼睛立刻扫向我。这样就够了。我就能接下说了。那个表情就等于默认。那天晚上杰克探头进去潘医师的马车窥探,之后又走进马许夫人店里要一碗热腾腾的炖鸡肉吃。要不是在他们碰面的同一晚她就除掉他,她怎么会知道杰克巧弟的名字?她一开始有没有试着挽留杰克没人知道,但他肯定死了,而且是死在她手里。一旦知道他看过潘医师的马车和车上的黑色可疑包裹,她绝不可能留他活口。 所以我不再照自己的规则玩。 “这次你得自己埋了尸体,不能仰赖潘医师,”我推论,“一个健健康康的报童突然病倒在你店里太过可疑。我相信你只对体弱多病的小孩下手,免得医生起疑,而且过程一定非常小心。可是杰克看过潘医师的马车,还在你的店门外看过黑帽人、所以得尽快解决掉。你把他埋在哪里?你成功把尸体藏起来并不让我讶异,因为你够狡猾,而且当时还没有警察可以制止你。” “你没有证据,”她轻声说,“我也没坦承任何事。” “马许夫人,我说过我对你的仁慈已经用完了,那表示我不需要你说的证据。明天我可以用我喜欢的任何证据要你闭嘴,只要你是妓女、我是警察,这就不会改变。” “所以你是想说服我,坦承才是上策?”她大声说,“因为你想把我抓进你所谓的坟场活埋?” “乐意之至。除非你告诉我有多少人,”我说,靠向前,“我就不会这么做。” 利益交换通常会让我浑身不舒服,但我太想知道答案,仿佛第一次这么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我想得到梅西,但那种渴望刻画在我的内心深处;每个人都想要发财、过好日子,但相较之下这两种渴望太笼统、不够深刻;我想要范伦丁过得比现在更好,但那种希望是我体内无法让人触及的一部分。 但现在——我忽然迫切想要知道事实,清水一般的事实。纯粹、冰冷、不掺故事的事实。丝儿?马许放下酒杯。活生生的洋娃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模样有点像……股票经纪人。衡量胜算,找出规则,放手一搏。厉害。 “我杀了其中七个,没错,都是体弱多病的孩子,出血、冒汗、上药、进补等等就花了我不少医药费,尽管如此,这些小寄生虫还是不肯死。终止他们的痛苦是为他们好。其他人是自然死亡的,我也没预料到。你要知道,我拿到的钱有部分都拿来给其他人买像样的食物。总之,我已经让他们活得比我小时候舒服多了,何必在乎他们怎么死的?我在他们那个年纪、从事同样的工作时,要是吃到新鲜的鱼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我不知道她说的童年片段是真是假,只好保持沉默。不过我想应该是真的,除此之外,她怎么能学会立足之道? “谢谢,”我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确实,只不过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数字,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马上就会理解了。一共七个,那就是三百五十元对吧?” “什么?” “我要你用这种方式赚来的所有血腥钱,现金,一块都不能少。” 让我解释清楚:我一开始对她说我手中没有可以对付她的王牌绝对千真万确。我既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一个都没有,甚至无法证明那些死掉的孩子生前曾经踏入她的店。至于小刻和摩西这两个完美证人也已经一命呜唿。我可以因为卖淫把她关起来吗?可以,一、两个礼拜没问题,直到她用钱打通关节,重获自由。法官对卖淫也没辙,跟警察差不多。所以我只好去追查买她的男人,强迫他们出庭作证,法官才能定罪,但这就跟要她供认一样希望渺茫。范伦或许可以作证,但他一开始可能没付钱。因此,我的选择很有限。事实上,依我看来,目前我有两个选择,毕竟什么都不做太折磨人: 第一,亲手扭断她的脖子。这我也无法忍受。 第二,用她在意的方式让她付出代价。把这件事告诉警长。伺机而动。 目前,法律动不了丝儿?马许。我能够惩罚的人只有彼得,潘,因为有人看到了他的马车。但监禁他不但残酷也是徒劳,这么做毫无意义。他为了孩子努力奋战,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不断拯救小孩,一次又一次,直到生命走到终点。如果我把他关起来,会因此葬送多少生命?因为我,还要牺牲多少小孩? 至于马许夫人,我想从今天起,我会一直盯着她,监视她将会成为我的信仰。终有一天,我会把杀死七个孩子的兇手送上绞刑台。 丝儿?马许差点乱了阵脚,但开口时仍然口齿清晰:“你以为我会答应这种荒唐的……” “我有麦瑟警长当靠山,还有监狱的钥匙,你以为你在耍谁?我不在乎有没有证据,”我说谎,“证据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省得一大堆麻烦。我要的是钱。三百五十元。” 她一定从没学过怎么瞧不起人,这是她没这么对我的唯一理由。只见她稍微直起身,顺了顺奢华的深红长裙上的绉褶。 “你给党的捐款比这还多,所以我想这笔钱对你不成问题。”我愉快地说。 “当然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了,”她不客气地说,“喝你的香槟吧,怀德先生,钱我已经付了,而且你也赶走了我的朋友。”
第114页 我拿起闪闪发光的酒杯大口灌酒,再放回桌上。 “你为什么为了与你无关的事恨我入骨?”她问,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博取最后的同情。 “怎么会无关?你派人绑架小鸟,想把她带去收容所灭口。算你聪明,在文件签上‘怀德’的名字骗她上钩。你还付钱要小刻和摩西收拾我。对了,你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让他们解脱了。” 让她以为我杀了他们,把我捉模不定的冷血恶棍形象传布出去,我心想。反正我有个底子够硬的老哥能填补我的想像。 她喝光酒,一脸沮丧。 “就算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活到能对我不利的那一天。把哥哥当靠山毕竟走不远,就算把小刻和摩西算在你头上也一样。” “又想威胁我是吧,”我说,咧嘴一笑,“但你不会得逞的。”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只试过干掉我哥一次。一次对吧?改天我得听他说说这段往事,一定很有趣。你只动过他一次,马许夫人,因为他保住了小命,你很庆幸。我想你希望范伦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而我打算告诉他,如果我发生任何事,如果我没活到九十岁才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而死掉,那一定是你的错。多半时候我对他不是太公平,但这个声明挺好的:如果这种事发生,你永远得不到他,天塌下来也一样。” “你这个恶魔。”她吼我。 “那么你得担心我这个恶魔的健康状况。我要三百五十元现金,叫个信得过的人在天亮前送来。” 马许夫人的指尖滑下颈项,抛来一个笑容,让我想起刚磨过的刀片。 “你说得对,”她说道,“我不会收拾你,你怎么会怀疑我动过这种残忍的念头,实在超乎我的理解。不过,我会做别的事,因为你是个小偷,而偷窃是一种最不要脸的骯脏事。” “做什么?” “我要毁了你。” 说我听到这句话很高兴或我不认为值得担心是骗人的。但我不会说自己有丝毫感到惊讶。 “怀德先生,我怀疑你是否知道,一个人能被毁得多惨。有天你会懂我的意思。” “我会的,”我说,“我也会愈来愈得心应手,我是说警察工作,如鱼得水,如小鸟飞上了天空。等着瞧吧,反正我哪儿都不去。” 我走出去。底下的花园挂满了各种大小的发光球体:树丛里有忙碌的萤火虫,树上有灯笼,天上逐渐闪现的是无垠苍穹中的细小星光。人在阴影下走动,谈笑,撮风,把香槟滴落在草皮上。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星光、烛火、萤火虫这三种灯光同时触及每一个人,我心里就觉得安慰。当日光让位给它的幽灵时,每个人都逐渐失色,只看得到银白轮廓,还有火柴碰到细瘦雪茄的闪光。 这一刻我才明白,在哈德逊河当渡船夫的梦想,原来就是梦想到另一个地方。梦想在史坦顿岛或布鲁克林有个小小的地方,做些能在户外透透气的工作,拥有也珍惜属于自己的营生工具,尽管锈迹斑斑、饱受盐水侵蚀。那是一个酒保必须怀抱的梦想:财产、阳光、乡间生活。我梦过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坐在船上,头髮里都是盐,突然觉得好快乐,因为之后我常常很不快乐。没有其他理由。就像钉在无窗公寓墙上的一幅美丽的画,只是要提醒自己还有其他不同的生活,提醒自己,或许你曾获得心灵的平静,也可以再次平静下来。就像一段你乱哼的旋律,用来赶走每天的痛苦。 但我的梦想有点懒惰。选了一个我以为可能会适合我的美景,从没认真去尝试看看。因为我选的不是纽约。好多人涌进这城市,成千上万人源源涌入,许许多多悲惨的人,多到有人甚至担心他们会将我们淹没。但没人发现他们其实是幸运的人。移民决定自己要归属的地方。不是要做什么事、会不会成功,只是决定要去哪里。地理方位和个人意志结合成一个向前的动作。地理方位和个人意志结成成一个向前的动作。 告诉丝儿?马许我哪里都不去感觉很好。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慎重做了选择,不只是随波逐流。我把旗帜插进了土里。如果她有意见,这个选择或许终有一天会让我赔上性命,不过无论如何,木桩和土地都是我的了。 所以,我把面罩扯掉。暴动之后,面罩有一边早就磨损,七零八落,再说我从来就不擅长针线活。我把布丢在尼布罗花园剧院的出口,离开整齐的草皮、城市居民的剪影,还有数不清的光球。 我在麦瑟警长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他伏在一堆羊皮纸上,挥笔写下黑话用语和代表的意思,他身后窗外的蓝色天空暗了一层,转成黑色。 暴动时他看起来并不畏惧,甚至没有疲惫不堪的神色,这几乎让我觉得气恼。我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感觉眼皮后面鼓譟不停,随时会垮掉。后来我想通了,他写这本辞典是为了促进理解,我也想起他早就经歷过多场暴动,不到两个月前还看着大半曼哈顿下城烧成一连串令人伤心的统计数字,当时他是个法官,警察也还不存在。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眼晴也没抬一下。 “我叫你八月来找我。”
第115页 “今天是九月。应该是九月一日,”我讶异地说,还没回过神。 “你说得对,我没注意。” “那么或许你注意到我心情不太好。我拘禁了三十几个人,还有八名警察躺在纽约医院,你注意到了吗?还有,五角地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窗?我怀疑我如果现在开除你,不管你哥是谁,你会不会注意到?” “结束了,警长。这件事结束了。我解决了。” 麦瑟警长抬起头,一脸惊讶。他的指尖滑过脸颊,双臂舒服地靠在宽大的蓝色背心上,上下打量我,搜寻我的脸像在看报纸的头条。接着他懂了我的意思,露出微笑。 “你全部解开了,从头到尾?” “对。” “还找到了兇手?” “两个半。兇手有两个半。” 他眨眨眼,灰白的眉毛像毛毛虫般扭曲。 “总共二十一名受害者,对吧?没有更多坏消息吧?” “没有。” “逮了几个人?,” “零个。” “怀德先生,”他说,身体向前,肥胖的手指抓住辞典, “你平常口才没那么糟糕,我建议你恢復正常水准。现在。” 所以我说出了一切。 唉……几乎一切。有些我还无法坦然面对的部分暂时跳过,例如梅西救了自己的命,湿答答地倒在房间地板上,脸色发紫,一动也不动;潘医师因为把尸体丢进垃圾桶而感到羞耻,说话时不停心悸。 还有我故意把绳结打得很松,把牧师马马虎虎绑在椅子上。全部说完时,警长往后一靠,把羽毛笔的软毛靠着下唇,思索片刻。 “你确定彼得?潘医师对马许夫人害死小孩的事一无所知?” “我愿意用生命担保。这种事违背了他所代表的一切。” “那么坦白说,我不认为有必要给他贴上所谓的盗墓罪名,毕竟一开始也没有坟墓。”他不疾不徐地说。 “没错。”我附和。 “你说汤玛斯?安德希尔上吊自杀之前坦承了一切是吗?” “对。” “那么你能给我的只有一个故事?” 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日记放在桌上。 “这是死于圣派区克大教堂的马可斯生前的日记。牧师留着它,天知道为什么,我在他的书房找到的。” 接着,我从背心口袋拿出上面颤巍巍写着“汤玛斯?安德希尔牧师”的字条。 “还有,康诺,席神父确认他是那晚唯一带着大麻袋进教堂的人。他把被下药的小孩藏在麻袋里,但神父发现尸体时,麻袋已经不翼而飞。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没有闯入的痕迹。全部吻合。” “这就是你认为牧师是兇手的理由?因为他扛着一袋东西去开会?” “不,刚好相反。我不知道他拿了一袋东西,只知道有个会议,而且教堂没有非法闯入的痕迹。” 麦瑟警长的嘴边浮现若有似无的微笑。 “这一切……都是你无意中想到的。” “不是,”我疲倦地嘆道,“我画在包肉纸上。” “包肉纸?” 我点点头,头一垂,靠在拳头上。我不记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只觉得眼皮周围发烫,疲惫不堪。 “所以,对我们来说,医师不值得我们动手,牧师已经不在法律管辖范围,而我们也没办法定丝儿?马许任何罪名。” “确实如此。她需要严密的监控,我们迟早会逮到她,把她送上绞刑台。” “我同意。不过,我猜想你去找她当面对质过了?” “收了她三百五十元。” 我没想到乔治?华盛顿?麦瑟会胸口一顿。感觉满不错的。我大敲竹槓的事,竟然会让一个公牛迎面冲来也面不改色的大男人吃惊。 “你会交上来吗?”他冷冷地问。 “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分五十元给党,但其他的是要给其中一名受害者的。” “啊。我会接受无名氏捐给警察的五十元,你会把剩下的钱捐给……哪位受害者?我猜是小鸟?黛丽吧?” “一名受害者。”我坚定地说。 警长考虑片刻,拿定主意。 “怀德先生,我想向你提议一件事。”他起身来,“假如警察没变得自以为是或腐败堕落,应该要每年续聘。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个政策,它否定了‘专业’的概念,至于说避免腐败这点——我想说的重点是,只要我还是警长,你就是警察。我们会让你负责破解犯罪,而非预防犯罪。如果你想要头衔,我可以马上给你一个,文字方面我反应很快。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 我知道自己心中突然一阵窃喜很没道理。能够保住这份工作,应该不会给我这么大的满足才对。或许擅长一件全新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谢谢你。”我说,“那就说定了。” “我有一个条件。” 对着窗户沉思的警长转过头,银白的眉毛扭曲,一脸困扰。显然是我太鲁莽了。
第116页 “我只是想说,你应该也把范伦留下来。”我压低姿态。 “怀德先生,这一、两天我会处理你的事。”麦瑟警长抽着鼻子说,坐回座位,拿起羽毛笔,还是一样干劲十足。 “你无疑是个包肉纸高手,但一转眼又跟木头一样迟钝。令兄——只要他把命顾好、别去选公职——当然会一直担任队长直到他死。” “感谢你这么想。” “现在,”警长说,“滚出我的办公室。你看起来随时会昏倒,我可不想要你挡住我的路。” 我走出这片宏伟的石头堡垒,途中遇到一个怪人,他走路鬼鬼祟祟,像螃蟹一样,穿着厚重的荷兰靴,没下巴,一头金属丝似的乱发。我们一眼神交会,他马上跑过来。 “怀德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一个名叫麦蒂?桑波的小姐提供的证据。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老皮神秘地说,干瘪的手抓住我的手臂。 “天已经亮了,”我感激地说,外头的月亮逐渐升起。 “给我咖啡和面包,我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我心里确实已经天亮,所有事情都比我想像的顺利。我能破案多亏了老皮,如果不停下来告诉他全部过程就太不够意思。我对着直冒热气的锡杯和一大盘牛肉和炖菜,终于把缺漏的拼图填完时,心中只剩下两件事。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我想。不是说我,我的部分多少已经确定。但我不想让两个女孩失望,其中一个只是个小女孩。两人的命运都尚未确定,两人都曾受过伤,修补过,又再次受伤。 此刻最让我最对不起她们的是,我无法确定她们任何一个人是否安然无恙。 第27章 如今排山倒海而来的移民潮,已经无法阻挡。我们必须接纳来自其他国家的贫穷、无知及遭受压迫之人,他们必定怀抱着灿烂的希望,期待在新国度得到更美好的生活、更有益的工作。我们应当这样设想他们,我认为没有人相信他们带着邪恶的意图前来。 ——《纽约劳动人口的卫生状况》,一八四五年一月 回到家时,我浑身不舒服,忐忑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第一,我无法分身去看梅西,确认她是否已经好转;第二,我担心家里可能一个人也没有。丝儿?马许可能悄悄对黑鸟1下达指示,要他们飞去找哈林区的不知名杀手。乌鸦瓜瓜唱着“干掉小鸟?黛丽”,再懒洋洋飞回市区。 1指黑社会的流氓。 但当我打开门时,纠结的情绪瞬间融化。只见范伦丁跟波姆太太一起坐在揉面桌前。桌上有一瓶琴酒、两个酒杯,还有房东太太提供的珍贵巧克力、一盘比平常更精总的糕点,还有一副纸牌。 整个房间瀰漫着奶油香。波姆太太整张脸红到稀疏的发线上,笑容拉到耳根,就算把酒瓶打翻我也不意外。她显然刚亮出一手好牌,我看见上下颠倒的牌。一个满满的家。 “没什么好争辩的,”她说,两手一拍,“你就是……再说一次,输掉所有牌的人怎么形容?” “被打趴,”范伦回答,“很荣幸输给像你这么诚实的共和主义者,但能教你黑话我更加荣幸。提摩西?怀德!大警察回来了!你看起来连死神都不想理你,以为你早就死过了。你也拿掉了面罩,看起来满酷的。” “看到你们两个太好了,”我说,“我得去问小鸟一个问题。” “她可能还没睡,如果你快点的话。”波姆太太多倒了一盎司琴酒到范伦丁的杯子里,再展现德式优雅轻啜自己手上的酒。 小鸟还没睡着,但缩着身体躺在从波姆太太床下拉出的矮床上。简陋的窗帘拉上。我悄悄走进去时,小鸟方正的小下巴急急伸往我的方向。 “你没事,”她说,“我就知道。范先生说你去的地方不会有危险。” “没错。小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小鸟立刻坐起来,被子底下的腿盘起。 “有一次你说我亲过我画里的那个女孩,”我温柔地问,“那是什么意思?你看起来有点担心,而且你认识她。你一定在以前住的地方看过她吧?” “哦,”小鸟悄声说,“对。” 她想了想,犹豫不决,迟迟不说话,让我怀疑她大概以为我不喜欢她的答案。但我依然耐心等她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唉……我觉得她这样不对。她在做……同一件事,跟我一样的事,却可以自由来去,我就不行。所以看到你有她的画像,我以为……”小鸟的声音渐弱,困惑又忧虑。 “我以为你有她的画像……那她一定是你的情人。但我不了解她,谁会想要那样,如果……可以出得去,为什么……” “别说了,”我阻止她,她愈来愈不知所措。 “谢谢你告诉我。虽然很难理解,但我希望你知道……她希望你们过得更好。你懂吧?” “我知道,”小鸟低声说,点点头。 “其他人都喜欢她,除了我。但如果你希望我不要假装,真心喜欢安德希尔小姐,我会的。”
第117页 “我绝不会这样要求你,”我按按她的肩膀。 “爱她的人够多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你决定这种事。” 我下楼时刚好看见范伦丁从前门熘出去。我追上去,上次没这么做已经让我很自责,我不想那么快就重蹈覆辙。 一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范伦立刻往后一瞥,靴子已经踏到最后一阶,神情并不警戒,但仍小心翼翼。我疲惫地摘下帽子,扬起眉毛睨他——表情比较丰富的那边眉毛。 “都结束了,”我说,“我解决了。” “好小子!……”范伦从口袋挖出一截雪茄屁股,塞进嘴角。 “你只有这三个字要说?” “帅呆了。”范伦丁又说,对我眨眼。 “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天麦瑟就会告诉我了。他说故事比你厉害。” “你这混蛋。”我不敢相信。 “如果你希望我明天早上还记得这些事,现在就别浪费口舌。”我哥说,看了看怀表。 “总之,我现在要去参加一场党内秘密会议,得跟一群爱尔兰人眉来眼去,决定哪一个适合看顾未来的投票箱,所以提姆,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今天下午,”我自顾自地说,靠着墙壁,“你护送小鸟和波姆太太回来,我就很感谢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你不知道我去干嘛,还愿意一直陪着她们直到我回来……” “嗯?”他问,早就东张西望找寻出租马车,迳自走上伊莉莎白街,根本不管我。他一向的作风。令人生气。 “谢谢!”我大喊。范伦丁站在马路中央耸耸肩。回头看我时,他眼底下的黑眼圈变轻了一、两盎司。 “没什么。” “明天我去自由之血找你,尽量别吸太多吗啡,不要等我到了你都挂了,好吗?” 范伦脸上浮现哈哈大笑时会有的表情,但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骨稜稜的狼虎笑容。 “好极了。我说老弟,行行好,别那么娘娘腔行吗?” “听起来还不错。”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再也没走进松树街教堂或安德希尔牧师家。跟老皮一起吃饭,把过程鉅细靡遗说给他听之后,他半小时后就在花园小屋“发现”了尸体。 因为我给了他钥匙和他需要的一切。安德希尔牧师显然是被勒死的,但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线索。没有嫌犯。 一起令人痛心的命案,显然是谋杀案。但在这种情况下,警察能够怎么办?老皮在五个小时之内就把他埋了,就埋在松树街教堂墓园那棵熟悉的苹果树下。后来我们才知道,安德希尔牧师的财产跟牧师职位密不可分。此外,他生前一直是个慈悲慷慨的人,尽心尽力为穷苦的新教徒家庭提供生活所需。丧礼之后,他剩下的财产只有隶属于教区的房子,还有里头的摆设。里头的东西都不值钱,但充满了回忆。他在遗嘱中把丰富藏书捐给附近的一所免费学校。这正像是他的作风,我想。看来安德希尔牧师从没想过女儿可能需要更多,毕竟有那么多人拥有的远比他们更少。 我不打算因此原谅他。睡了短短几个钟头后,我整晚都待在家等人来敲门。犹豫的敲门声响起时,我走出门,从一名牙齿晃得厉害的女乞丐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针织袋。我多赏了她一个铜板,但她说对方已经赏她不少钱,要她别偷看袋子里的东西。假如她打开袋子,託付她的人就会发现,她就会惨死街头,被猪吃掉。我问她从哪里来,她指着半条街外的杂货店。有个男人站在杂货店的门廊上,头戴宽草帽,沉默而阴郁。 不过,我没向他致意。我谢了衣衫褴褛的女乞丐,把袋子塞进口袋步往松树街。但我从没走到目的地。我经过一排排朴实的砖屋,涂上白漆的门楣闪着亮光,这是我连续第三天看着这城市的早晨如奶油般厚厚摊开。我看见梅西从反方向走来,走向我。 梅西穿了件不太适合她的鸽子灰洋装,大概是从教堂拿来义卖的爱心衣物里挑的,因为看起来很干净,针线也缝得很好。钟型裙穿在她身上有点松,领口比她平常穿的衣服领口还宽大,斜斜滑下一边肩膀。看得出来她跟平常一样花了一半时间在头髮上,我远远就看到她嘴唇有些水泡,双手几个地方缠了绷带。 我心里想,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梅西,看她穿着灰色二手衣的模样。 我们在珍珠街西边人行道的正中央交会。 “怀德先生。”她说。 “海。”我说。勉强算个开始。 “我爸死了,”她低声说,“你在那里,你……我想你知道。” “对。” “来我家的警察人很好,但他不肯让我看。他说是谋杀,但不是那样的。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很抱歉。” “你不该说抱歉。你帮了我,你不想让我……不想让真相公诸于世。” 她哭过了,但没有太久,眼周微红,还闪着些微泪光,皮肤因为泡进冰水而起的红疹已经消退。其他部分很蓝,头髮又黑又厚。到目前为止,梅西还没问我任何问题,突然间我明白了原因。不久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那些阴暗丑陋的觉悟,那些揭露的秘密,一碰就会烫伤……知道更多不会让事情好转。我怀疑梅西在我面前还会不会问任何问题。
第118页 “那些小孩是被解剖的,”我低声说,“不是故意用来亵渎上帝,潘医师在他们死后,利用这些尸体作为科学研究。有点复杂,但结果没我们想像的糟。我没有逮捕他,也不打算这么做,但我希望你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提马可斯和教堂门的事。她一句话也不说,瞪着我看时,那幅画面早就刻画在她的眼角,表情跟我看过的所有动物一样茫然、一样痛苦。 “我有东西要送你。”我拿出小钱包。 梅西的牙齿咬着下唇,但还是没发问。谁会想到,你碰过最妻惨的一件事,竟然会是梅西丧失了问问题的能力,我暗想但又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这里是三百元现金,是一个……捐款人给的,一个你绝不会觉得有亏欠的人。不是我或范伦或任何你想得到的人,总之……是你的。你可以去伦敦了,三百块应该够,虽然……很遗憾你的衣服都毁了,还是你可以洗掉衣服上的煤油?” 我顿住。拉开绳子,看到里头的现金时,她惊讶地嘴巴一垂,像松开的蝴蝶结。 “这怎么可能是给我的。” “相信我,”我说,“我知道现在我在你眼中还不完全能够信任,但请你相信我。我对这一切很遗憾。你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如果你厌倦了伦敦,在那里没有别的事要做了,或者你去了别的地方,巴黎、里斯本、波士顿、罗马等等,之后又想回来看看纽约……我会在这里的。” “提摩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会写下地图。”我已经迈步走开,离她愈来愈远。 “但你为什么想要我这么做?”她轻声喊。又一个珍贵无比的问题。 “因为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我回答,继续往前走,“如果你想要我知道什么,任何关于你的事……总之,如果你写下地图,我就知道到哪里去找。” 两个礼拜过后,九月让日子变得没那么难过。市府公园里,炭笔素描似的树木勐然转红又褪尽颜色,转成了线条画。空气暂时清新了些。码头那边,空气中有沥青、汗水、鱼获和烟的味道,不再是挥之不去的动物腐尸味。 一切变得柔和得多,因此显得更加明亮。九月只剩三、四天,眼看冬天就要降临,每个人都开心不起来。 我又想杀了我哥,但还没开始讨厌他,希望永远都不会。我查出某个手脚不干净的学徒把师傅最好的餐具藏在何处,这是我很多星期以来侦破的第二个案子。感觉很好。某个风和日丽的礼拜日早上,我翻开厨房桌上的《先锋报》,看到这篇报导: 爱尔兰移民协会办公室目前位在安街六号,一栋简单朴素的建筑物内。办公室里偶尔会出现令人发噱的场景。许多人坐在这里焦急地等待,随时盼望能看到僱主走进门,寻找可靠的男人或乖巧的女孩,这时房间就会嗡嗡作响,五十名想抓住赚钱机会的人选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起身。 不知道这段话好笑在哪里,浏览一遍我就把报纸丢进面包烤炉了。这并不表示报社没帮上警察局的忙。麦瑟警长出乎我意料地灵机一动,向报社透露惨死于圣派区克教堂、名叫马可斯的小孩,其实是死于两名本土主义激进分子之手,两人跟英国之间有些不单纯的关系,并打着欧洲无政府的名义到处行兇作恶。两人分别名为小刻和摩西?丹提,在犯下兇残、彻底反美的命案当天,双双在五角地的暴动中丧命。 一名记者大胆追问这两人是否当过警察,麦瑟予以否认。后来我去查阅档案,发现麦瑟说得没错,这只能证明警长不但聪明也很细心,知道把某些名字从第八区警察名册里删掉,才有益于提升警察的名声。不少人知道真相併非如此,但少数人知道事实没那么简单。但一般纽约人不会挂心同一个案件超过两个礼拜。生活回到常轨:残酷、贪婪,疯狂、躲躲藏藏,但有关爱尔兰小孩杀手的话题渐渐减少。 我跟波姆太太做了一个决定。所以,为了告诉小鸟这件事,我邀她到炮台公园玩。 玩了几个钟头、吃过几次点心之后,太阳逐渐下沉,我们也厌倦了漫无目的地乱晃。不过,那里的草地远比岛上其他地方都漂亮,而且靠近大海还是令人心旷神怡,不会觉得冷到无法形容。所以想停下来休息时,我们就坐在一棵张开大手的橡树下,当初范伦丁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被埋在这里的一堆圣经里。我已经不再介意偶尔想起这件事。 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我坦白告诉小鸟,之后她会搬去康诺,席神父成立的一家育幼院,也会去上学,而且是一家爱尔兰人的天主教学校。我跟波姆太太没读过多少书,但上学一定不能少。 如我所料,过程并不顺利。也就是说,我早就料到一开始会很不愉快。但我就跳过小鸟对我大唿小叫的前几分钟。她提议了好多种工作,担心我们养不起她,还说出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会说的话。她没搞清楚状况,而我不希望她动过我们可能不想要她的念头。后来我终于让她相信,我跟波姆太太都喜欢有她作伴。所以她坐在草地上,横眉竖目,雀斑发红,瞪着来往的人群。 “那里会有……会有其他跟我一样的小孩?”
第119页 过了两秒我才意识过来她的意思。我直直看着一辆经过的马车,假装自己好像认识车上那名头戴奇特羽毛、坐着马车东奔西跑的社交名媛,这样小鸟就看不出我真正的表情。 “雏妓吗?”我直接地说,“很多。你是指除了我送去的那几个吗?奈尔、苏菲亚还有其他人?” 我的小小朋友点了点头。就算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也算接受了。所以我们看着人群从面前走过,对来往的人群不再一无所知。我跟小鸟都是。看他们袖子上的脏污和锐利的冷酷眼神就知道了。因为比他们安全而富有,所以知道,因为比他们更了解他们,所以安全而富有。因为我们正读着人类这本书的同一个句子的同一个字而感到高兴。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隔天,把小鸟送去跟一大群以前的朋友和未来的朋友作伴之后,我走回家,小鸟不在家了,感觉很不好受。但在楼梯遇到波姆太太时,她张开大嘴对我笑,我也对她笑,光是这样就意义不凡。 我还是没有值得一提的家具。但我并不需要家具,直到现在。或许我会考虑考虑,毕竟麦瑟偷偷把我的薪水调到一星期十六元。我拿起放在房门内地板上已经好多天的杂志,等到心里做好准备,才将它拾起。我坐在窗下,读《纽约街巷明暗录》的最后连载。 被贵族引诱的女佣在分娩时丧命。孩子被送到伯爵那里,他对自己的冷酷无情悔恨不已,紧紧将女婴拥入怀中。尽管是老掉牙的通俗故事,故事中仍充满了丰富的意象和敏锐的观察。这一系列的连载全都是关于情感澎湃的人除了制造悲剧,不知道还能如何是好的故事。 虽然是正午,我却躺在床垫上睡着,跟往常一样睡得很沉。 我梦见梅西去了伦敦,遇到一名有钱的伯爵并嫁给了他。但画面很快转到别的地方。在那里,梅西有许多空闲时间和空白的纸张。突然间,我开始读她写的书:我心急如焚地翻阅一章又一章。文字本身已经倾斜,比起梅西的故事,更像她说话的方式。影射为为烈烈的爱和失去,却从不直接了当说出一个故事。到了最后,她化为一尊象徵“坚忍”的雕像,看着纽约人在她周圆冲来撞去,像冲击海岸的大西洋碎浪。 在仿佛隐藏了我的字句里、在句尾和句首之间的缝隙里,我寻找着自己。想必如此。这是我的梦境。所以我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强壮而矮小的男人。他嘴唇的弧度痛苦又若有所思;一头金髮,额头上有明显的美人尖。我搜寻她参加的社交派对,堆满生蚝壳的桌子、沉滞空气中油炸甜菜的味道、在她窗外演奏的黑人提琴手。寻找着一双看过太多事并深爱着她的绿眸。 但她当然把我藏在看不到的地方。她把我囚禁在隐喻中,把我切割成次要的角色,酒馆老闆或僕人。我跟着她留下的墨水痕迹,同时也回想她过去注视我的模样,眼角永远瞥向他方。 我永远无法了解她想要我怎么样。连在梦中也不例外。只知道她把我变成了什么模样。我满身大汗醒来,打开窗户。空气还算凉爽,秋天已经一步一步逼近。但灰尘仍然遍布曼哈顿的原野和教堂,有如一片金色太阳。太过刺眼,不能直视,我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爱她,超越了所有理智,当我发现自己弄丢了她写在幻梦中的文字时,我努力回想,刻画在脑中。他对我有各式各样的暱称,甚至有天当他终于正确地喊出我的名字时,那仿佛是表现我这个人唯一真实的字眼,其他人以前不是叫错了,就是忘了。真是毫无意义的努力。简直疯了。她写的从来就不是我。 后记《高谭之神》的歷史背景 纽约五角地的歷史充满了传说、推测和争议,但我尽我所能,正确地呈现当时的状况。一八四九年,《先锋报》登了一则耸动的新闻: “有人在朵耶街六号民宅的水槽发现一具婴儿尸体。从尸体的外观来看,无辜婴儿的脖子上紧紧绑着绳子,兇手显然用狠毒手法将婴儿活活勒死。 “第六区警察严重缺人,但从来不乏谋杀案,发现尸体的居民大受惊吓,立刻报了警。警察赶到时,邻居带他们去婴儿母亲的房间。艾丽莎?拉弗帝“相当镇定地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缝衣服,那是她的工作。” 验尸官研判婴儿遭人谋杀,尽管拉弗帝太太坚称,婴儿被放到水槽之前就已丧命。究竞是什么情况驱使她犯下弒婴案至今无解,但许多五角地居民就生活在这种提心弔胆的悲惨环境中,把活下来当作每日的意志锻练,过一天算一天。 纽约警察局成军的时间比其他大都会都晚,例如巴黎、伦敦、费城、波士顿,甚至维吉尼亚的首府里奇蒙。原因很多,纽约人一向不喜欢被约束,而强调独立自治的革命精神在南北战争前仍深入民心都是原因。但一八四五年,在犯罪案件及社会动盪日渐增加的情况下,纽约终于决定不能再让街头无人戒备,如今已成传奇的纽约警察局,不顾反对声浪和政治争议终于成立。同年-名为“晚疫病”的植物病出现不久,就在爱尔兰大幅蔓延,大饥荒于焉展开,数百万爱尔兰人丧命或出走,造成的社会动盪至今对纽约影响深远。 纽约人一向爱上剧院,但最疯狂的莫过于五角地的报童和擦鞋人。报童创立的剧院其实位在巴斯特街,从舞台设备到配乐,他们全部一手包办,并将《慕尼根卫兵惊魂记》这类剧本完整搬上舞台。这家剧院可以容纳五十人,有一次还曾招待来这片是非之地游访的俄国大公,之后报童便自豪将他们的剧院改名为大公剧场。
第120页 十九世纪中,纽约已是大家公认的美国出版中心,并孕育出一种全新的文类:非小说类的都会奇情录,描写西方新兴大都会的街头生活,用时而痛苦、时而振奋的故事勾勒出那些脏乱街巷的生活。纽约跟伦敦、巴黎这类屹立已久的首都不同,根据美国一八〇〇年的人口普查,纽约当时人口只有六万五百一十五人,但一八五〇年却暴增到五十万。因为如此,这城市极力要追上人口、穷人、基础建设、文化、社会反弹的变迁,都会奇情文学则夸大了这类因社会剧变而引发的惊人事件。这类作家经常用灯光下与幽暗处、阴影和日光之类的主题来为作品命名,他们喜欢吓吓来自乡下或农村的读者,同时又试图凸显贫穷的曼哈顿人面临的困境。梅西的文章就是一例。 一八五九年,乔治?华盛顿?麦瑟出版了他的黑话字典——《秘密的犯罪语言:流氓常用语彙》。 连麦瑟本人都没想到有编写这种书的必要,他在序中诚实地说:“编字典这种事当然从来不在我的计划内,也不曾出现在我年轻时代编织的美梦中;如果有个好心的朋友告诉我,我这辈子註定要完成这项工作,我只会觉得他该去看看医生了。” 麦瑟是个广为人知、绝顶聪明、强势而坦率的人,虽受劳工阶级唾弃,却积极投入帮派械斗、流浪儿童之类的社会趋努研究。他认为对于警察来说,了解黑社会用语有其必要,但一般市民也用得上他的字典,因为古老的英国犯罪术语(人称小偷行话)正快速渗透第五大道区。黑话渗入大众语言中,其实是英语长期变迁的结果。你跟“麻吉”(忘〗)道别说“再见“(so long)时,其实就参与了文化颠覆的浪潮,这波浪潮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五三〇年,而最早发展出自己的一套秘密用语的则是英国德比郡的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