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众生汤昭》 1 银杏 十月深秋,百花杀尽。 万紫千红皆凋零,唯余碧云天,黄叶地,南飞北雁成行。 南坡下,有一大片银杏林,一簇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迎着午后的阳光,仿佛烈焰燃烧,辉煌如火炬。 只是阵阵秋风吹过,卷走黄金如雨,注定只留下满枝萧瑟。 银杏林中,一条昂藏大汉踏着落叶大步前行。 这大汉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扎巾,身上粗布劲装,背负沉重行囊,满面风尘,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他一面走路,一面低头看着手中一页旧纸,咕哝道:“银杏林、银杏林,就是这里没错了。” “前面是条河……”他疑惑的侧耳倾听,“河在哪里?没水声啊。” 又走一阵,树叶渐渐稀疏,眼前金色一散,视野顿开,眼前出现了一道—— 沟壑。 地面陡然陷落,露出一道十来丈宽的深沟,沟底阳光照射不足,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坑坑洼洼的积水。 “难道说……这以前是河吗?枯成这个这样了?” 那大汉震惊,没听说合阳县有大旱啊? 猛然回头,满目银杏黄叶飞舞,翩然生姿,哪里至于赤地千里? 再者…… 他低头看地图,不是说这里有座桥么? 桥呢? 左右张望,没看见桥,倒看见一辆驴车。 百步外停着一辆驴车,正是寻常百姓拉货的板车,车上坐着一人,地下站着一人。 那大汉不及细想,走了过去。 他一靠近,车上人也看见了他。坐着的人站起身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端端正正,五官俊朗分明,正如书上说、画中画的好相貌,只是脸色发白,白里隐隐透青,就像冷色调的上好冻石,显得虚弱不足。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花蓄得很满,人鼓鼓囊囊像个发面包子。 大汉见他不但生得好,更有一股书卷气,像是个读书的小秀才,倒不可冒失,也整了整衣裳,清了清嗓子。 旁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朴实的青年,不等他开口已赶上来,深深躬身行礼,道:“原来是位侠客爷。侠客爷安好!” 大汉摆摆手,道:“杨某可不是什么侠客爷,也不装那相儿。”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腰带。 腰带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银色为底,上面两个乌黑大字。 “义士!” 对面两个年轻人同时肃然起敬,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位义士英雄!”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少年道:“既然是义士,自然是除魔卫道、庇佑黎民苍生的大英雄、大豪杰,哪一个不是实至名归?不敢当实在过谦了。请受学生一拜。” 他说着,拱手为礼。 那大汉见他执礼恭敬,语言诚挚,不免更加受用,道:“小秀才太客气了。惭愧呀惭愧,江湖上有许多比我强的高手,没有机会诛除阴魔凶兽,立下功勋。倒是我运气好,得了这个机会。不过我领这牌子才几日,还得到合阳大侠府上走一遭,才算名副其实。” 那少年道:“原来义士也是去薛府……” 那大汉惊道:“什么,你也去?” 他心中一凛,暗道:且慢,去合阳大侠府除了兑换九州忠义榜,还能为什么?难道说他也是江湖中人? 他又瞧了那少年一眼,只见对方身体瘦弱,骨骼纤细,手脚关节丝毫没有练武痕迹,断然不似个练家子。 难道说…… 这是真人不露相? 是了! 故老相传,江湖上最不可招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老人、小孩、残疾人、书生…… 这小书生一人占了两样,还不可怕吗? 想到这里,他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杨栋啊杨栋,你以貌取人了! 别看人家瘦弱,说不定下一刻从驴车里抽出剑来,就将你脑袋削了下来。 毕竟你自己武功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捡漏杀了两头凶兽,喝了兽血,涨了几年功力就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这一路上太招摇了,把价值千金的义士牌挂在腰上,这不是惹来了强人劫夺了吗? 难道说我来不及兑榜,玄功也没见一眼,更不知道魔窟朝哪边开,就要横死半路了吗? 正在他心思百转,又悔又急的时候,就听得对面少年道: “是,学生是投亲去的。” …… “什……什么?投亲?” 杨栋反应过来,“你是薛大侠的亲戚?” 那少年奇怪的看着脸色如变色龙一样的杨栋,道:“不敢称亲戚,我家长辈是薛大侠故交,学生才厚颜登门拜访。” 杨栋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你家长辈和合阳大侠有交情,想必是位高手,是那位前辈大侠?” 那少年疑惑他刨根问底,还是礼貌道:“长辈不习武功,乃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 “那么说,你也不会武功了?” “惭愧,学生百无一用。” “嗐。” 杨栋用手拍了拍络腮胡子,沉默了片刻,道:“亲戚朋友都一样,很好,我看你长得就像大侠的朋友。” 定下神来,杨栋再看那少年,端正清朗的五官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几个大字,哪一点儿像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 “要过河就要有桥,桥呢?” 那少年道:“桥在这里。”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沟边半截木桩。 那木桩又旧又破,唯独顶上十分光滑,似乎刚被利刃剃过头。 杨栋呆了,对着木桩左看右看,道:“这……是旧桥墩吗?桥呢?给人拆啦?”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学生和隋大哥赶到这里看到的就只有桥墩了。现在正不知所措呢。” 杨栋心中郁闷,又看了一眼地图,道:“最近的桥在下游十里……” 他一抬头,见少年欲言又止,心中一动,脱口道:“也断了?” 少年点头:“我们刚从那边来的。” 杨栋沮丧道:“这如何是好?要去薛府,必要过这条河,再没有第二条路了。秀才,你说怎么办?”他看少年似乎不着急的样子,或许是小孩子不知忧愁,但说不定人家是读书人胸有妙策呢? 少年道:“这有何难,这不过十丈宽的河沟……” “对对。” “您这样的高手,一跳不就过去了吗?” “……” 杨栋狠狠地盯着他,心想:这小酸丁莫不是消遣我?十丈?这是欺负我不会飞吗? 但紧接着,他看见少年真诚又崇拜的神色,充满了那个年纪才有的信心满满。 像极了他十年前听见自己可以学武的雀跃神情。 此时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小娃娃,不但弱不禁风,而且根本就是个棒槌,武功上的事那是屁也不懂。 但凡他稍有常识,就知道别说十丈,便是平地一跃四五丈的人,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个强手。就算那些内外功俱有成就“侠客”,也不是人人都能飞跃那么远。 杨栋还只是“义士”,不是“侠客”呢。 但这少年在旁边满面期待,杨栋愣是说不出一句“办不到”来。学武十年,他何尝享受过后辈晚生发自真心的崇拜? 想了想,他一抖包袱,抽出一把刀来。 少年一怔,赶车的青年却是脸色大变,紧赶几步上来赔笑道:“老爷息怒……” 杨栋刷的一声,拔刀出鞘,露出精钢打造的刀身,刀光迎着阳光,光芒刺眼生白。 少年眯了眯眼睛,又忍不住盯着刀身看。那青年越发面如土色。 杨栋扬了扬刀身,道:“跳水沟算什么本事?看杨某的。” 径直来到银杏林里,沉腰蹲马,运气凝神,当真身不动如泰山石,气冲天似燎原火! 少年张了张嘴—— 一声大喝,声如金钟! 余音未歇,落叶如雨。 十余丈高的大树缓缓倾倒,轰然落地,溅落满地黄金。 杨栋一刀挥出,力气使尽,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强压下手臂酸麻,余光瞥了少年一眼。 少年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杨栋心中得意,刚刚那一刀实在是他学武十年以来劈得最好的一刀,精、气、神俱为巅峰,让他再劈一刀可也没这么顺畅了。心中不无遗憾:可惜这少年终究不懂武功,他只看到我一刀断树的气势如虹,却认不得我这门“摩云金翅刀”如何精妙,更不懂我刚刚那招“乘风千里”使得如何完美。 少年正自发蒙,刚刚杨栋挥刀之前他就想说,眼前这棵树黄叶灿烂无比,蔚为奇观,能不能放过它另换一棵树?但杨栋出刀太快,不等他说出口已经了结。 此时杨栋已经收刀入鞘,潇洒而还。 少年略作纠结,打起精神道:“多谢义士修桥,造福一方。” 杨栋挥了挥手,道:“小事。既为义士,当然要做忠义之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 少年鼓掌喝彩,道:“好!” 那青年看着两人一个全力显圣,一个全心赞叹,不由苦笑。若不是他熟悉少年真诚坦率的性情,还以为两人一唱一和王婆卖瓜呢。见他两人这样莫名投契,也插不进话去,默默抚驴。 少年回头道:“风哥,有了这棵大树作桥,咱们就可以去过河拜访薛大侠了。” 那青年叹气道:“嗯。只是把驴车赶上独木桥也不容易。” 他说的是事实,那银杏木粗壮,作为木桥走人是绰绰有余,但行驴车却不够。何况光把驴赶上桥去就不易,在桥上畜生一个失蹄,连车带人都危险了。 少年也皱起眉头,道:“这个么……能不能把驴卸下,装车上推过去?” 那青年道:“你真敢想……” 这时杨栋道:“过桥有何难?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搭把手,把桥架上,我包你们能过河便是。” 那青年忙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小人,可不敢劳动您大驾……” 杨栋不耐道:“既然同行我瞧你们顺眼,帮一把手如何?我看你虎口有茧,虽然不似得了真传授,好歹练过些功夫,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还不如人家小秀才爽快?过来帮我搬木头。” 两人将树搭在沟上,杨栋上去踩了踩,确认稳定。然后指挥两人把车卸了。 挽起袖子,杨栋深吸一口气,一伸手,牢牢抓住了驴的两腿。 那头黑瘦毛驴驴毛竖起,“昂昂”大叫,却如被铁箍钳住,连尥蹶子也不能。 杨栋手臂用力,臂上肌肉膨胀,一声大喝,将六七百斤的大牲口生生举过头顶!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哇”了一声! 别看刚刚他夸赞杨栋,更多是为的是修桥乃是义行。至于杨栋一刀砍树,反正少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是区别不出用刀还是用斧子砍树有何区别。反而杨栋两手抓起驴子,这样简单直白的展示力量令他炫目。 杨栋在他的赞叹声中潇洒转身,一步步踏上独木桥。 一开始走上还无妨,走了几步到了悬空处,银杏树干便有些晃悠起来,一下子压上近千斤的东西,让木桥不堪重负。 那少年心提起来,杨栋也有些紧张,好在木桥不长,紧走几步就过去。 脚下一蹬,往前迈步—— 嗖—— 杨栋只觉得耳边一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数尺。 危桥狭窄,不容他回头,也不必回头。 他一抬头,分明看到对岸树丛中弓箭的寒光! 2 长命锁 秋风瑟瑟,冷冽带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风顺着骨缝灌进了脊髓,杨栋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对岸……埋伏有弓箭手! 此时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后左右唯有一根独木可以落脚,还扛着一头活驴。 真正进退不得的绝地。 在暗处弓箭手眼里,简直是活靶子。 他脱口而出:“谁?” 不知是不是过度惊惧,这一声嘶哑模糊,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对面有人叫道:“你是谁?” 杨栋又惊又怒,因为生气,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用尽力气大吼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藏在草丛里,暗算你大爷!你……你知道我是朝廷义士吗?暗算义士,莫非你是阴魔妖魅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小了下去,突然心想:他要真是阴魔,那怎么办?还跑得掉吗? 对方冷笑两声,道:“义士?义士算什么东西?我家老爷门口,一砖头扔下去能砸着三个。何况这年头冒充义士的骗子也不少,杀过两只鸡就敢叫嚷自己杀过凶兽。” 杨栋大怒,喝道:“放屁,我有朝廷认证!我为国家立过功!你家老爷……啊?你家老爷是合阳大侠吗?” 对方嗤笑道:“你在装傻吗?好个小贼,你以为说不知道我是合阳大侠门下就可以脱逃偷盗罪责了吗?” 杨栋愣住,结结巴巴道:“偷盗?我……我吗?” 对方大声道:“不告而取是为贼!这一片山,山上的林子,林子上的叶子哪一样不是我们薛老爷的?你偷偷砍树,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杨栋一片混乱,道:“我……我为了架桥……” 那人厉声道:“我们老爷家里的河,你凭什么架桥?经过我们老爷允许了么?就凭你是什么狗屁义士?我们老爷还是大侠呢!今日你要不赔偿,就留下点儿东西吧。” 杨栋也是江湖人,自然知道“留下东西”指的不是身外之物,他气得青筋暴起,但此时身在半空,给人用弓箭指着,根本讲不得理,只道:“合阳大侠府的做派,我见到了。亏我还千里迢迢寻他……你要多少?” 他一句认栽的话出口,心头一口气顿时泄了,力气也泄了,头顶的驴便觉得沉重。偏偏那驴还不停昂昂大叫,挣扎不已。他真恨不得将这头犟驴扔沟里,怎奈不敢妄动,怕动作大了引起对方警觉。 那人道:“别吭吭哧哧的,好像我们冤枉了你。拿一百两银子,今日我发了慈悲,放你一马。” 杨栋脱口道:“你怎么不去抢?”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对方暴力威胁,索取财物,这不就是明抢? 要说在江湖上混,总遇上各种危险,他不是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若有钱,咬牙破财免灾便忍了。 可是真的没有。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以买几十亩地,可以供五口之家衣食无忧的过五年,可以去最好的酒楼摆十桌燕翅席再加几瓶好酒。对一些豪门大户来说可能就是一夜风流。但杨栋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练武消耗又大,千里赶路又花费盘缠,此时此刻,他身上还真就摸不出三五两银子。 对方道:“这已经是便宜你了。我看你穷酸得紧,特意给你优惠。你堂堂义士,连一百两银子也没有?那你也不用想往前走了,合阳大侠府不是给你这等穷鬼开的。” 杨栋一面窘迫,一面又极其失望,喃喃道:“合阳大侠府上也是看钱吗?不是说他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吗?” 对方冷笑道:“穷鬼真会痴心妄想。我看你拿不出钱来。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站在那里不动,我射你一箭。算作了结。” 杨栋目光一缩,盯在灌木丛中一点寒光上。 那是箭头,杀人的利器。 心中发寒,杨栋的舌头也僵住了,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要论江湖人输人不输阵的气概,他应该豁出去叫一声,便如刑场大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强盗,可他就是没有这等勇气,这和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 那人偏偏催促道:“怎么,不敢?要钱也没钱,要命也豁不出去,你这等人竟还大喇喇的闯荡江湖,到今日也没死,运气可真好……” 杨栋只觉得一阵耳鸣,一时眩晕,目光斜斜向下,正看见脚下深沟,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不如一头栽下去,省得给人如此欺侮。 这时,就听有声音大声道:“不要逼人太甚!一百两银子我……唔……” 话音未落,声音截断,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口。 杨栋分辨出来是个那个少年说的,想必是他要揽下这笔债,旁边的青年阻止了他。 他一时百味杂陈,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还有些愤怒,是对那青年的:那孩子肯帮我,你为什么非要阻止?你怕我欠钱不还吗?只要我解了一时之厄,我定然十倍、百倍还他!你怕的什么? 对面人突然笑道:“咦,原来这里有财主吗?看这财主的打扮,啧啧,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吗?” 被旁边青年死死按住嘴的少年拼命钻出来,大声道:“我不是什么财主!我没有钱,你……你看这东西值多少钱?如果值钱就给你,不要逼迫这位义士。他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不该给人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说着解开外面的棉袄,露出颈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面坠着长命锁,锁上镶着质地不错地白玉。 长命锁和项圈都是孩童常戴的首饰,期盼孩童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凝聚着父母满心的舐犊之情。 少年手指在项圈上摩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抿住嘴,目光望天,似乎在强忍自己的不舍。 杨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那小秀才声音中的不舍,一时血气上涌,想要开口拒绝,但面对性命相关的危机,竟不能硬气地吐出一句整话,只觉得羞愧万分,脸色渐渐涨得紫红。 阴影中人缄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看来也不尽然。你过来。” 少年不解,依言走了几步。 那人道:“好,就站这里。身子侧着点,对——” “嗤——” 弓弦动,利箭出! 一支箭破空而来,隔着十余丈射断了长命锁的锁扣,带着金锁没入银杏林当中。 少年完全懵了,杨栋却没懵,到底他也算身经百战,此时福至心灵,大喝一声,举起驴向树丛砸了过去! 诚然这头驴太重,勉强跌在岸上,不能命中目标,但也扰乱了视线,杨栋反手抽出刀来,几个大跨步过了桥,只扑那片叫他盯出血来的灌木丛! 噗—— 一刀直劈,势如破竹! 凭他的愤怒加持,这一刀又比劈树的一刀更凌厉,是他从未有过的痛击,倘若那个该死的弓箭手还在树丛里,一定给他一刀两断。 可惜,没有! 当的一声,穿过了灌木枝叶,刀刃最后直接砍在地上。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枝,并没有任何人影。 杨栋不甘的怒吼,举着刀左劈右砍,将丛林砍得稀巴烂,仍没看到敌人,无奈何杵刀在地,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大吼道:“出来啊!你有本事偷袭,怎么不敢当面跟我放对?胆小鬼!你来呀,你大爷的,看爷爷不把你脑袋揪下来!” 他又吼了两声,直到嗓子也哑了,这才稍微歇歇,犹自不足,用脚不住踩踏地下树枝。 等到气息稍平,他转回头,只见那少年还在桥对岸发呆,喝道:“你在干嘛?还不把你的东西捡回来?” 那少年回道:“不能去。那位高人既然射落了我的平安锁,他必然是想要的。倘若我去寻找正遇上他该如何是好?” 刚刚那青年就想去找,还是他拦下的。 杨栋发现这小孩子细心如发,一想到那人,心头火起,扬了扬刀道:“走,我陪你去找。他若不来还罢,倘若来了,叫他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那少年道:“其实我已经答应赔给他了……” 杨栋骂道:“胡说八道,你问过我了吗?那叫什么赔偿?分明是讹诈。等我找到那混蛋,叫他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一棵树多少钱?他若还敢说一百两银子,我问他脑袋值多少钱?跟我来。”说罢当先过桥,朝着箭飞过的地方寻去。 三人沿着箭的轨迹去追,一路追到银杏林里。 然而,终究这箭只有一个方向,不知远近。偌大树林到处都是落叶,真如大海捞针。 三人分头寻找,一直找了近两个时辰,始终不见踪影。 那少年直起身,道:“不用找啦。想必已经给人拿走了。” 杨栋气息不平,一拳打在树上,道:“看来是那个王八蛋拿的。他是薛大侠府上的人,咱们去薛府,找合阳大侠主持公道,叫他赔还给你。” 那少年闻言情绪反而低落下来,道:“薛大侠……他是那种可以主持公道的人吗?” 杨栋也没信心,强撑着道:“为什么不是?薛大侠那样大的名声……难道是假的吗?闻名不如见面,薛府就在眼前,总要去看看。” 那少年打起一点儿精神,道:“义士……” 杨栋摆手道:“什么义士不义士,太生分了。我叫杨栋,你叫什么?。” 那少年拱手道:“学生汤昭。” 杨栋念了一遍,道:“汤是喝汤的那个汤吗?昭是哪个昭?” 少年道:“日字旁一个召唤的召。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本意是灿烂的阳光。”他又指向那青年,“这位是隋大哥隋风。”隋风连连作揖。 杨栋啧啧有声,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都是掌故。但我觉得小兄弟你是个真侠客,不,比真侠客还有侠气。走,咱们兄弟去看看,这合阳大侠到底是不是真大侠。” 汤昭起身,道:“杨大哥,你给我讲讲,薛大侠在江湖上名声真的很好吗?” 3 合阳大侠 “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4 裂痕 大门一关,刚刚的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 汤昭站在门前,抬头看薛府门楣。 无论穷富,没有功名的白丁门上不能加有门楣,但薛大侠一介江湖武夫、犯禁侠客,如今门楣却很瞩目。 檀香木门楣上,阴刻一道剑的形状,仿佛剑鞘,等着一把宝剑归藏。 剑形以下,刻着四个大字: “镇压一方!” 汤昭怔怔出神,突然听得身后异响。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从墙上跃下。 那是一只花斑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他身侧摇摆路过。 汤昭心想:这猫……好肥!没想到薛府上猫狗双全。 花猫扭扭摆摆踱步过去,突然回头,眯着眼睛看向汤昭,胖脸上露出睥睨的神情。 咦? 汤昭一怔,心中一突,暗道:狗是恶犬,猫是凶猫! 笃笃笃…… 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匹枣红马飒沓如飞,直驱薛府,在府门一丈之地勒马。 马上骑士跳下马来,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飘起。 来人是一个武官,来到门前,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汤昭愣住,薛府的大门多么难进他也算见识了,这人竟能大喇喇的闯门,想来是位大人物。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年纪也不甚大,不知是什么官职? 大人物进门,外面又安静下来。 时间不断流逝,汤昭渐渐觉得腿脚麻木了。 “昭子?” 听到隋风的声音,汤昭回头,就见他赶了过来,道:“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大门大户的,本来也不该是咱们来的。爹之前就嘱咐我,要看情况不对,莫要犯轴,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回去。回去也没啥,你就跟着咱们搭伙,哪儿吃不了一碗饭?” 汤昭抬头盯着宽阔的门楣,道:“是啊。刚刚我都想直接走的。但是他临终嘱咐我……无论如何那信物我送了进去,一定要收回来。刚刚在林子里我已经丢了一件,难道还能再丢一件吗?” 就听门中脚步声响,那老门子出来了。 汤昭心头一沉。 看样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小老头不拿正眼看汤昭,只往远处看,道:“刚刚那个……那个……谁?” 汤昭平了一下气,道:“学生汤昭。” “我不管你是汤昭、水昭——”那老头声音陡然拔高,非常刺耳,“你来薛府行骗,那可是找错人了!睁大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穷酸混吃蒙喝的地方吗?” 汤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风惶恐上前道:“老爷,我们没有……” “啪——” 那小老头把一个匣子往汤昭头上扔,汤昭忙抓住,紧紧地把匣子攥在手里。 把匣子打开,露出一件世上罕见的物件。就像两块水晶片的金属架子。 那是一副眼镜。 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 一片镜片有一道粗大的裂痕,将镜片拦腰截断,而另一片则龟裂,裂到像开了片的瓷器。 汤昭低头看着,目不转睛,手指颤巍巍将眼镜打开,抬起来对着阳光。 因为镜片已经碎了,却被镜框框住,聚合在一起,光都透不过来。汤昭的眼睛藏在碎片后面,完全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老头大概第一次见眼镜,表情稍微缓了一下,语气却不缓:“带着你的鬼玩意儿,还有你那封狗屁不通满篇鬼话的信给我滚出去!” 说着,他又把信扔给汤昭,直接砸在他怀里,又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 汤昭俯下身,捡起那封信,蹲在地上,把眼镜折叠好,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匣中。 整个过程默默无言。 虽然老头个子不高,即使比未长成的汤昭也高不了多少,此时却因为两人姿态的不同居高临下。他冷笑道:“我说滚,可不是叫你滚到墙外头哪个旮旯里。至少给我滚出……合阳县!合阳县不小,可没地方给骗子站脚。就今天!就晚上!明天之前给老子滚出县界!若不然……你打听打听薛大侠是谁,要一个人的脑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你小子走运,我的狗还没回来,不然你还想囫囵出去吗?” 说着他转过身,声音转慢,悻悻道:“真是晦气,一天遇到两个讨吃的……” 眼见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的汤昭突然道:“请稍等。” 老头皱眉,回头。 汤昭缓缓站了起来,将信和信物放入怀中,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双手交叠,拱手为礼。 “多谢薛府厚赐,也多谢先生金玉良言,只恨晚辈无用。” 老头神情阴晴不定,道:“别欺负老头子不读书,我知道你们这等酸丁惯会阴阳怪气,你是……什么意思?” 汤昭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道:“正如先生所言,晚辈乃一百无一用的书生,说什么都是枉然。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如您所言,连夜落荒而逃……” 此时隋风越发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拉住驴缰绳。 汤昭口齿清晰,语声郎朗: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晚辈铭记于心。今日无能为力,惭愧无地自容,他日晚辈若有所成,府上又平安如昔,必重新登门拜访,那时必有厚报。” 老头一拍门框,道:“我听懂了。你果然是讽刺咱们来着!等我狗回来——” 突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话真有趣!” 一袭红色扑面而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从中门大踏步横切过来,从老头旁边走过时,毫无让路的意思。那小老头给他挤出几步,险些摔倒,侧身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与此同时,隋风找到机会,把汤昭拉了回来。 那红披风站在两人当中,俯视汤昭。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汤昭天经地义。即使隋风也比他矮上近一个头,所有人都不能和他平视。 汤昭也第一次面对他,就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上挑,英气勃勃,红披风外面挂着一把带鞘长剑,里面是黑色公服,腰间似乎还悬有其他物件,一时看不清楚。 盯了汤昭一眼,红披风笑道:“这小子看着机灵,又有一股愣劲儿,特别有意思。” 老头气冲冲道:“大人,这是我们的……” 红披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不叫他滚了吗?还想怎么的?难道还要本镇送他一程么?”顿了一顿,又道,“难道是没有盘缠?” 汤昭愣了一下,道:“学生……自有。” 红披风道:“难道我兴起,非要送你个东西。”随手在腰间一抹,抛出一点亮光,“林子里捡的,送你了。” 汤昭下意识的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愣住了。 那块金灿灿的物件,是他的长命锁。 金还是那些金,玉还是那块玉。 只是玉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把白玉一分两半。 它也碎了…… 汤昭盯着那道划痕,只觉得像盯住府门前那道深深的沟壑,甚至比那条天堑更深,深不见底,盯得太久,目光渐渐模糊,周围一切开始歪斜、旋转…… “昭子……昭子……” 隋风急促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但头变得重了起来。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保持清明。 回过头,那红披风还站在那里,头疼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连那人的五官神情也变得诡异起来。 他强忍着脑中的不适,低头道:“学生多谢大人……”: 突然身子一僵。冷汗落了下来。 就见那红披风上洒着斑斑点点血迹,因为一色鲜红,不细看看不出来,看出之后,方觉的血色夺目刺眼! 循着血迹往上,就见披风里面,半遮半掩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视野一黑,汤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行路难 太阳西垂,黄昏更近,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壮实青年拉着缰绳,一声声吆喝着催促着拉车的瘦驴。脸色苍白的少年半躺在驴车上。 周围的旷野极寂静,唯独栖息在枯树梢上的老鸦时不时暗哑的叫上一两声。 “哼。” 少年发出一声轻声,壮实青年脚步一停,道:“昭子,醒了?” 少年“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手抵着额角,道:“头疼。” 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再躺一躺,咱们到前面寻个宿头,你喝碗热汤休息休息就好了。” 汤昭只觉得脑海中如同针扎,道:“喝汤应该没用,这是哪里?” 四周还是树,连绵的树丛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天秋叶迎着阳光还似有勃勃生机,到了黄昏便萧瑟起来。冷风穿过山林,呜呜呼啸,落叶随风飞舞,埋住了前人走过的小路。 那青年,汤昭的同伴隋风道:“咱们还在山里。来的那条路没了,那根独木桥不知怎的掉下去了。那位义士老爷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不了河,只能进山了。” 汤昭反应过来道:“咱们没走过这边山路啊,会不会迷路?” 一阵沉默。 汤昭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扶着头道:“真是一塌糊涂。” 手指慢慢松开,露出长命锁。 锁上白玉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汤昭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堵墙,等自己狠狠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隋风叹道:“今儿已经是运气好了。你昏过去之后,薛府上的老头还不依不饶的,连那位大人的面子都差点儿驳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带你走了。好在他们没追来。” 汤昭道:“唉,薛大侠……薛大侠……到底是……” 隋风挥着鞭子赶驴,道:“别想了,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见他,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汤昭道:“风哥……当时我要来时,隋大叔都同意,你却一直不以为然。难道你以前就知道薛大侠的做派?” 隋风道:“我没见过薛大侠,也没见过大侠老爷。但我见过举人老爷,见过地主老爷,见过掌柜老爷。想来天下的老爷都是差不多的。” 汤昭道:“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老爷。” 隋风哂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往日里就读书,哪懂得这个?从今往后跟我们跑江湖,这等事情真是寻常而已。你别气了,要是这等气都咽不下去,将来还不活活气死?” 汤昭道:“我没生气。” 隋风无声叹了口气,赶着车往前,道:“但愿这条路是对的。要是明天之前出不了县界可怎生是好?” 汤昭道:“什么县界……哦。” 他想起来了,在薛府门口,那个老头叫他们滚出合阳县。 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吧? 隋风道:“咱们可要快点,人家追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汤昭摇头,“就算他们穷凶极恶,也不至于闲极无聊……” 壮士青年不住摇头,道:“你不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赌。那是人家大老爷说的,许他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许咱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是咱们走江湖第一要记得的,性命相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有一肚子话要说,尤其是许多江湖人的道理汤昭一概不知,若不能好好教他,将来当真寸步难行。 汤昭顺着他的话道:“不能高估贵人的人品。” 隋风道:“这话对。但是那些穷人的人品就能高估了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假的。更别说咱们下九流的同行。总之除了自己个儿,谁也别信,谁也别管。” 汤昭默默听着,突然笑道:“家里也嘱咐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若说一人不信,一人不管,就管自己,真能做得到吗?隋大叔还罢了,风哥你可是热心肠啊。你也能做到吗?” 隋风道:“我现在未必做得到,将来还做不到吗?我若做不到,如何带着大伙儿吃饭呢?” 汤昭道:“吃饭……啊,前面有炊烟!” 隋风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余晖之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腾。 他先是跟着欢喜,接着迟疑道:“深山里的炊烟,又只有一道,恐怕不是村子。咱们去看看,可是你别下车,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走动。” 行了片刻,渐渐靠近炊烟,夜幕也悄然垂落。 昏暗的树林里,已经可以看见灯火。 “是村子。” 隋风猜错了,是村子。 夜色中,七八座茅屋静静伏在山坳里,黑暗中的轮廓奇形怪状,像一堆倒塌的积木。 只有最里面的一座亮着一盏灯火。 汤昭咽了口吐沫。 “还……还进去吗?” 隋风闷不做声,拉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灯火。 人往里面走,黑影迎面迫近。 入目一片荒凉,满地瓦砾灰尘,间或有横木和茅草堆在地上,已是糟朽陈腐,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废墟。 汤昭蜷在车上,双手抱住膝盖,只觉得全身冰凉。 渐渐地,寂静被刮破。 人声细碎地传入耳朵。 声音在微微哗动,远处那模模糊糊的灯光中,似乎藏着奇怪的喧嚣。 又靠近些,灯光已经能照明,汤昭眯着眼睛看到了村落尽头唯一一座完整的瓦房。 虚掩的房门中,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那是独属于人的声音,而且还有好多人。 “我们……” 吱呀—— 门开了。 灯光大亮,照的汤昭眼睛一眯。 一股烟气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 人声大了起来,吆五喝六煞是热闹,仿佛到了城里的酒馆。 山中荒村,也有酒馆吗? 没有人出来,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 倘若真是酒馆,倒也不必有人出来,大门开着,就是迎客了。 隋风拉住汤昭,两人往门里探头。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在两人脸上。 汤昭活了十几年,从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他也绝不会想到,小小一间村屋,竟有这么多人。 屋里足足有三十多人,挤得四边角落满满当当。 七八条大汉围着火炉坐着,敞胸露怀,意态豪横,一大半端着酒碗,竟似一群响马在此聚义,这时都盯着门口两人,目光如狼似虎。 四周,却有二十来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远离火光,更紧密地靠在一起。 那是一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头发稀疏乃至光秃。他们的眼睛比那些大汉更令汤昭不适,那是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就像一个个磨砂珠子。这些瘦小的身体上多拴着一条锁链,大多在脚踝的位置,数十条锁链一并交错缠在房柱上,宛如一条生铁色的虬龙。 “呵——” “哈哈哈……” 不知谁开头,笑了一声,大汉们哄堂大笑。 笑声中,汤昭先是不适尴尬,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放肆,笑声化为恶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万剑穿身。 汤昭反而渐渐生出怒意,怒潮冲开怯意,令他双目圆睁,背脊挺直,与对面对峙。 坐在众人当中的一个胖子微微抬起手。 笑声骤停。 那胖子是众人当中唯一的胖子,穿的也最好,浑身穿绸裹缎,手上身上珠光宝气,面上满是油光,像个溜光水滑的琉璃蛋儿。 胖子仔细打量汤昭,那双小眼睛渐渐睁开。 “这个孩子——”他一指汤昭,“卖吗?” 6 鸦 汤昭和隋风又惊又怒,汤昭还带着满心惊愕。隋风看了看满地大汉,把汤昭往后带了带,道:“开什么玩笑?!你们……干什么的?” 他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的锁链处一转,心想:是响马绑票吗?这回可大意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刀还不把我们剁成肉泥? 胖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把你们当土匪了。” 众人震声哄笑,有人站起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位是牙行的鲍老爷,正经的官牙。问你们是为你们好。看你们这穷嗖嗖的样子,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不把这娃娃卖给鲍爷,两个人都能吃口饱饭。” 汤昭这才明白,原来是人牙子。 他看着那群仿佛木偶一般的孩子,心中掠过一句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隋风听到不是响马,多少松了口气。官牙好歹是合法的牙纪,哪怕是买卖人口的。 他先作了个揖,道:“见过老爷。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想歇歇脚,没想到这里归您,我们这就走。” 他在“主仆”上咬得重了一些,鲍老爷自然懂他的意思,斜着眼道:“怎么,这孩子是个小少爷吗?这么说你不能卖他。好吧,这小子,你自己愿意买给我吗?” 汤昭只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怎么可能卖给你?” 鲍老爷哈哈笑道:“看你的模样,刚落魄没几日吧?” 汤昭一下子语塞。 鲍老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一次阴祸一起,多少人家破人亡,什么少爷、小姐,都当不得真。现在你还没穷几日,还吃得起粗茶淡饭,自然还有一股子清高。不过嘛,等到过几日连汤也喝不起,你就知道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随手从后面抓出一个瘦兮兮的小丫头出来,道:“你看这个丫头,瘦成这样子,出身就不一定比你差。” 那女孩儿也就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唯独头上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脑后一把蓬乱青丝。她身子抖成一团,脚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胖子用手掰开女孩儿的嘴,如挑拣牲口一般捻她的牙,道:“齿为骨余,发为血余。你看这头好头发,单独割下来卖也值几两银子。再看这口糯米细牙,又白又齐,不是吃细粮长大的能有这样的牙口?别看瘦,骨头不歪,喂两天饱饭又是个美人胚子。就这么个丫头,也就一袋子面的价。” 汤昭盯着他带着玉石扳指的手指头,在女孩儿面上颈上戳来戳去,就好像对方在戳自己的喉咙。 胖子笑道:“我却知道这价给高了。卖她的也不是她家里人,不知道路上那个有些力气的把她抢过来卖了,无本买卖,一把米也算他赚了。谁叫我心好呢?一袋面还罢了,就把这丫头往宅门里一送,多少给口吃的,就算活一口人。你别看她现在怕我,等她想明白了,还要给我磕头道谢呢。” 汤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手。 “其实她遇上我就算走了大运,老爷自是官牙,来往是高门大户,都是不缺吃穿不怕灾荒的好人家。送进去就有口饭吃,像她这样的,还有像你这样的生得不错又懂事的,说不定还有个出息。尤其你是个男孩儿,遇上那绝了嗣的人家,说不准摇身一变,又做回大少爷呢。等你将来山穷水尽不知落到哪里,给你的仆人卖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我这样好心。” 隋风听他扯到自己身上,强忍着怒气,上去行礼道:“老爷,这里是您的地方,我们不配站了,我们告辞了。”说罢拉住汤昭要走。 那鲍老爷突然道:“你等等——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原本神色满满是恼怒、难过、隐忍、纠结之色,但不知何时,化为了茫然。 他之前盯着胖子的手,只是不忍看那女孩儿的脸,随意看着什么分散注意。胖子的手又短又粗,不住乱晃,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何况手上带满了明晃晃的珠宝戒指和玉石扳指,晃得人眼晕。 渐渐地,他注意力就在那只玉石扳指上了。 玉石当然是好玉,白中带青,晶莹润泽,在灯光下尤其剔透。 但这样宝贵的玉石扳指上,竟有一道深深地裂纹。 恰如他长命锁上的裂纹。 不过同是裂纹,这道裂纹漂亮得多,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折返,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回形。 那绝不是雕刻,因为它开裂到了玉石里,露出玉石的剖面。 汤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清。 其实他眼睛不好,从小读书让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好用了,这个距离他本来分出颜色就不容易,可是他偏偏看清了,甚至看清了花纹的路线,看到了玉石裂纹里面侧壁的质地。 再看两眼,眼前一阵昏花,突然眼前有大片阴影扑出来,似要撞到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恰巧此时,耳边听到那胖子问:“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惊魂未定,道:“什么?” 那胖子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看我手上的扳指好看啊?” 汤昭一凛,道:“没什么好看的。” 那胖子道:“是不是看着开裂了,不是上品啊?” 汤昭侧过头去,道:“我没看什么,尊驾误会了。” 隋风看对方脸色变了,心中惴惴,拉住汤昭往后退。 那胖子站起身来,喝道:“站住,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隋风再不打话,拉住汤昭转身就跑。 那胖子喝道:“给我追。” 周围群汉都是他雇来的,本来嘻嘻哈哈看着那胖子逗小孩儿玩,觉得鮑老爷并没有强抢的意思,便没有自己等人什么事,哪知东家突然翻脸,连忙纷纷爬起来。怎奈房间狭小,他们又挤在火炉边吃酒,一时间动作参差不齐,颇为迟缓。 那胖子不等他们起身,几步赶到门口,拇指一晃。 突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涌了出来,自他手中起,往外喷溅而出,一团一团,在黑夜里如同鬼怪过境。 那是一群乌鸦! 扑棱棱—— 振翅声如雨点,乌鸦群速度奇快,如洪水一般卷了出去。 若仔细看去,那些乌鸦轮廓模糊,边缘几乎渐变的融到黑夜中,似乎只是一群影子,但影子与夜空摩擦,依旧发出刺耳的拍翅声。 汤昭正奔跑间,只听得身后有变,一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影乌鸦。 隋风跟着回头,哪里见过这等景况?无数乌鸦眼睛在夜色泛起红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几乎把他吓傻了。 汤昭头脑也一时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闪过念头,手中长命锁翻开,裂痕正对对面! 白光闪过—— 砰—— 一只乌鸦急掠冲刺,在半空中撞到了无形的墙,发出巨响,身形摇动,化作黑烟消失。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无数乌鸦撞在墙上,发出冰雹落地的一声的急响声,一只只乌鸦爆开,化为浓黑烟气,渐渐地连成一片,在黑夜中犹如一团乌云,隔绝了所有视线。 身后追来的大汉一出来就看到这般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哪还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乌云稍散,众人才渐渐能看清。 荒村中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停着的驴车都没了。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问道:“鲍爷,您看还追不追?” 鲍老爷神色纠结,又是可惜,又是畏惧,叹道:“追什么?追上了又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走了眼,这还真是大家族的少爷。就算一时落魄,自有护身宝物,说不定还有什么底蕴,不是我能动得了的。罢了吧,可惜了一千两银子。” 大汉们惊奇道:“他身上有一千两银子?看不出来啊。难道是金子?这小子带着几斤黄金倒跑得飞快。” 鲍老爷哼道:“谁说他有一千两银子了?我是说就他这个人,值一千两银子。” 见众大汉皆有不信之色,鲍老爷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天仙也不值钱了。咱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从火魔窟里往外牵人,千里迢迢送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图给贵人看上,一个顶十个,能挣个几十两。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值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越来越值钱。一千两银子都说少了。” “可惜啊,这笔钱终究不该我赚,回去吧。” 7 呐喊 一辆驴车在山野中飞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过了好一会儿,驴都受不了,停下喘气,车上两人才跟着透出气来。 夜色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问。 “刚刚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 一阵沉默,汤昭道:“风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可知刚刚那群乌鸦是怎么回事?” 隋风道:“我正想问你,你读书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怎么能凭空变出乌鸦来呢?” 汤昭道:“我读的书多,倒是有变乌鸦的,可那都是瞎编的呀!” 老实说,就他从小听的那些故事,里面多离奇的都有,别说变乌鸦,就是变凤凰、变怪兽、变形金刚……反正什么都不出奇。但就算他只有十二岁,也知道故事里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现实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脱常人的人只有武者。小孩儿都知道,只有武林高手才能飞檐走壁、开山裂石,触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只有武功。 至于普遍存在的什么仙术、魔法、超能力之类,他在外面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就市井传言都从没编出来过,简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顶多有鬼罢了。 …… 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阴鬼吗? 可是…… 他拿起长命锁,那是他这一次得救的护身符。 “啊……” 隋风听到惊呼,惊弓之鸟般回头,急促道:“怎么了?” 汤昭摊开手,玉石在月色下莹润非常,平滑如镜。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风皱眉道:“什么完整了?之前摔坏过吗?” 汤昭道:“之前坏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没注意到……” 隋风不解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之前你在马车上昏迷还抓着长命锁,我想给你拿下来,可惜你抓得太紧了。那时候还好好的,和现在一样。” …… 汤昭良久没有说话。 隋风突然反应过来,和汤昭对视。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弥漫。 汤昭将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紧,也挡不住从脊髓里冒出来的森冷。 隋风缓缓坐在车辕上,轻声道:“爹爹说,小孩儿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不是和阴鬼有关……” 话没说完,隋风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说!不知道忌讳!大晚上……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阴鬼也是市井闲谈、话本评书中少不了的话题。只是武林高手多伴随着强大、威风、富贵名利或者江湖传奇,而阴鬼则代表着诡异、灾难、苍生浩劫。 虽然阴鬼也诡异莫测,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应该是…… 一场阴祸席卷,一座魔窟降世,无数人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吗? 只是阴鬼离着汤昭并不近。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亲戚朋友谁真被阴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没有。虽然街坊、小伙伴们偶然谈起,无不一脸神秘莫测、惊惧交加的表情,但汤昭看来,他们也没真正感觉到头顶悬剑一般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可不是茶余饭后的信口胡扯,而且闻之色变,谈之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风一样。 难道他真遇上过阴鬼吗? 有些东西,没见过说的再凶恶也总是不放在心上,汤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怀疑阴鬼的存在。 因为从小学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恶人,乌鸦…… 这若不是鬼,还有什么是鬼? 那阴影乌鸦会是阴鬼的力量吗? 人也可以驱使鬼魅? 这在故事里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汤昭又觉得不是。 自己长命锁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无形的墙,虽然和乌鸦完全不像,但都是从开裂的玉石上绽放,怎么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这边的一点儿也不阴森诡异,而是正统的守护力量——至少看起来像。 而赠予自己宝物的那个人,从身份、从气质也不似魑魅魍魉之辈。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隋风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说出来。其实……有可能。”他轻声道,“刚刚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他做了个手势。 “那种地方……哦?”汤昭吃惊道,“魔……” 后面那个窟字咽了下去。 阴鬼、魔窟、凶兽,还有祸月,这都是一系列的词语,相互连带,相互纠缠,是天下百姓的心头噩梦。 祸月下,魔窟凭空降临,阴鬼四出,摄人魂魄,凶煞横行,率兽食人。百里之内,生民涂炭,化为鬼蜮。 是为阴祸。 刚刚隋风提醒过他,不要轻易口出忌讳之言,他没叫全名字,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隋风道:“那里……肯定不是最里面,就是被祸害的周边地方,大家叫‘阴祸乡’,造祸之后都有大批难民逃出来。他们是很可怜,可是大伙都不敢沾染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阴气,可能带来灾祸。” 汤昭欲言又止,隋风接着道:“而且他们也好认,身上多少有点痕迹。之前我在路上见到一人,穿的严严实实,倒也没什么奇怪。偏走路给刮了一下,露出半只胳膊,上面全是黑色烧焦痕迹。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伙儿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赶紧叫我离远点儿,别过了祸气。” 汤昭问道:“后来那人怎样了?” “怎样?给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该到处乱跑的,官府在城外给这些难民划了一块地方,叫他们住着,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许出来。所以爹也说,在路上看见穿的特别严实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秃头也要小心。” 虽然夜色森森,寒风侵体,汤昭也忍不住笑道:“秃头怎么了?还不许人秃头了?” 隋风道:“不是瞧不起秃头,从祸乡出来的人染了祸气,最容易表现在头发上,头发枯萎掉下是一回事,还可能变得很奇怪。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头发,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汤昭猛然想起刚刚那些小孩个个头发稀少,那女孩儿也戴了一顶帽子遮头,心中恍然,倘若一个两个没有头发还可能是巧合,这么年轻的孩子大多秃顶,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人贩子还要抓祸乡的孩子呢?纵然是他们肆无忌惮,难道买家也不避讳吗?” 隋风略一迟疑,道:“其实一直有传言,祸乡里的一些小孩子会给人盯上,他们的去处跟寻常孩子不一样。有些势力专收他们。” 汤昭悚然道:“是……什么势力?” 隋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罢了。但若那老爷真是官牙,那些势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吧?可能正经势力也要吧。” 汤昭脑海中闪过细长的铁链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这能是什么狗屁正经势力?” 隋风叹了口气,道:“反正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大势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祸事是天忌讳,不提贵人是人忌讳。祸从口出。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走江湖原是足够足够用的。只是不要太冲动,今天你就冲动了。” 汤昭无奈道:“我知道。刚刚不该盯着那人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着他的扳指,不露出异常,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后面他用言语试探我认不认得戒指,我也没防备。倘若我不叫他试探出来,他也不一定翻脸……” 隋风摆手道:“刚刚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哪能知道怎么应对呢?撞上这伙恶人就是命里该着,谁也没辙。我是说在大侠府前面的事儿。” 汤昭“嗯”了一声。 隋风道:“那个杨义士,咱们第一次认识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揽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钱匀一点也罢了,你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替别人操心呢?” 汤昭道:“当时情形危急……难道真的能看一位义士给人活活逼死吗?” 隋风道:“你也知道他是义士?义士比咱们身份高得多,也有钱的多,咱们哪配为那等人物操心呢?” 汤昭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时乖命舛的时候呢?那你觉得,到底是不该救人还是不该救比我们强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妇孺能救吗?” 隋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最好都不要。咱们跑江湖的杂耍班,已经是最穷贱的人。见到倡优都矮一辈儿,哪还有需要咱们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长,最好谁也不管,只管自个儿。” 汤昭摇头道:“倘若是妇孺在前,风哥绝硬不下心肠。” 隋风连连叹气道:“别扯我了,难道我是什么好榜样吗?要像爹那样……算了,救人算是好事,无非就是知道自个儿的分量。你在薛府门前又置什么气呢?” 汤昭脸色微变,道:“我并没有置气吧?” 隋风有点来气,道:“没置气后面你说那些话干嘛?就算我和那老门子一样没读过书,也知道你说的不像话。” 汤昭道:“人人都说话,我也就说两句。何况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风渐渐上火道:“什么人人说话,什么说两句,什么肺腑之言?你又来了。你难道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是不叫你说肚子里的话!别说肚子里的话,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说越语速越快,显是心情激动:“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人要讲什么气节,什么不卑不亢,咱们跑江湖的讲不起这个!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侠老爷,比咱们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上去,人家看咱们一眼那是运气,要是不看,咱们就赶紧滚,别碍着人家的眼。还放狠话,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自己还是读书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黄历了!往后你跟我们跑江湖吃这口饭,就得低着头吃。” 汤昭听着心渐渐拧在一起,道:“我记得隋家班是卖艺的班社,并不是磕头要饭的吧?” 风哥脸色陡变,黑暗之中只觉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走江湖凭的是本事,卖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饭的!” 汤昭扬眉道:“因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饭的强,可是比别人都贱?” 风哥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汤昭紧接着道:“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既然都要老实跪着,要饭还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难道是看不起要饭的?还把自己当个人?自尊自重这东西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虽然他控制住自己,把最后三个字咽了下去,隋风还是大怒,只是他本非能言善辩,刚刚那番话在他胸中翻滚了半日,这才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要他现在和汤昭一句句争辩着实为难,瞪着汤昭道:“胡说八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汤昭道:“您也生气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谁还不生气了?总不能您跟我生气就是应该的,我给人欺辱就是活该吧?谁还不是个人呢?” 风哥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着他,终于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声,扭头坐在车辕上。 汤昭也停了下来,不是没有话说,他读的书多,要说话也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可是他终究冷静下来,不想跟隋风吵架。 不该和隋风吵架。 自家人相继离世以来,他举目无亲,这时是隋家班的江湖卖艺人一直照顾他,护着他远路投亲,不但于他有大恩,而且仁至义尽。 隋风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并不一样,至少汤昭看来,他是义薄云天的市井豪侠。 所以刚刚隋风的话不但让汤昭生气,还让他很难过。 就像他今天经历的那些事一样难过。 朝廷封的大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义士被逼的走投无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样拴住,作践人如牲畜的豪强自认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认微贱只恨自己不够冷漠自私。 这是什么世道? 尤其他只是刚刚流落江湖,世情残酷也才窥得一斑,他心里更难过了。 “风哥……”想了想,他还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咱们活得确实悲惨,就像……就像狗一样。可是总不能告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条狗,被人凌践起来倒是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想当回人就不容易了。 风越来越冷,沉默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隔了好一会儿,就听风哥先道:“昭子,你家里还有没有亲戚?还有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汤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实说道:“当然早没有了,我早无处可去了。”话到口边,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没有。” 风哥道:“是吗?要不我再送你过去?” 汤昭心中愈凉,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实也不远,就在……隔壁县城里。咱们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里就是。” 风哥怔了怔,道:“白水县城吗?真的在吗?” 汤昭强笑道:“当然啦。不过比不得薛大侠阔气,就是个小门小户,我之前想不便叨扰人家,现在只好厚颜去了。” 风哥点点头,道:“好。其实小门小户也好,不欺负人,粗茶淡饭也安心。寄人篱下辛苦些,但好过飘泊江湖。” 汤昭嗯了一声。 风哥站起身来,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旧高大壮实,像一堵挡风的墙,一手拉过瘦驴,道:“咱们走吧,夜里赶路不安全,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汤昭答应一声,突然直起身来,就在车上双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惨叫一样的呐喊直叫到嗓子发哑,一丛乌鸦惊得飞起,“啊啊”叫着四散开来,就像给他和声一样。 风哥听到声音猝然回头,先是惊愕,渐渐神情放松下来,静静地听着。 喊了好久,汤昭坐回车板上,道:“风哥,你也喊两嗓子?” 风哥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失笑道:“我别吼了,你这就够难听得了。就算没旁人听,我也没你那么大的心。” 汤昭吼完之后,风哥的语气居然也轻快了一点儿:“这声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翻篇儿了啊。” 汤昭心情也好了一点儿,盘腿儿坐在车上,道:“好嘞。” 驴车辘辘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断前进。寒凉的风灌进衣领里,从里到外冷透了。 “风哥。”汤昭呼出一口凉气,突然开口:“其实在薛家门口,我是真的没生气。我说的也不是气话,真的是感谢人家。” 隋风并不回头,道:“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汤昭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又行了片刻,隋风道:“长命锁还罢了,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是不是碎了?回头找人补一补?或者锔上?” 汤昭答道:“啊,不用。那个本来就是碎的。” 突然,车子一停。 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 9 故事里的事 见到这样的情形,汤昭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少年小心翼翼保护的,便是这两个藏起来的孩子。 尽管瘦弱少年的年纪,说‘少年’已十分勉强,本来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两个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厉害,就像刚刚出壳的雏鸟,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并不强壮的成鸟张开翅膀保护。 他慢慢爬了起来,也不管那少年已冲上去,抱过两个孩子,只揉着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无奈道:“我说我们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隋风也默然,将花枪收起,重新坐下。汤昭也回到火边,背对着三人,道:“来这边坐吧,那边不冷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也平静下来。放下还抽泣着的孩童,走上前来,强笑道:“小人……” 汤昭回过头,笑道:“是弟弟妹妹吗?” 那少年顿了一下,笑容稍缓,道:“是。” 隋风点头道:“辛苦了。” 汤昭笑道:“你这做哥哥的真草率,这么冷的晚上要是冻坏了怎么办?还不挪过来。”说罢挪到了隋风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满面木然。 然后,他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回火边。 火光照在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多少映出些红润,却又给他们的五官打了一层阴影,显得古怪阴森,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心里难受,便移开眼。 这时他突然觉得刚刚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发表了些指点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读书时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节。 如今见到几个可怜孩子,他才记起自己不过是飘零江湖的浮萍罢了。 少年递过一块干粮。汤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刚刚自己的那份儿,之前串在枪头上烤,甩了出去。现在已经考得热腾腾的,被他捡了起来,却又还了回来。 汤昭挥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爷吃不惯。” 少年低下头,将干粮掰成两半,给两个孩子各一半儿,自己默默地啃着最开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风吹过,火苗明灭不定,庙中无人说话,更添沉重。 汤昭盯着火光,双手交叉并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无事,咱们讲故事玩吧?” 两个孩子抬起头,目露期待之色。隋风也偏过头来看他。 汤昭得到了观众,兴致起来了。自从家人没了,他喜欢靠给别人说故事排遣寂寞,当下思索片刻,道:“我给你们讲个……‘画皮’……” 隋风打断道:“昭子!” 汤昭转头,隋风笑出声来,道:“你讲。黑灯瞎火的,你要讲得不好,我这有个真事,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 汤昭做了个鬼脸,装作不懂,道:“我给你们讲个‘金斧子和银斧子’……” 破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火焰映在他脸上,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让他成为唯一的焦点。 “仙女就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子呢,还是银斧子呢?’……”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啊,这两把斧子都给你了’!” “‘不,你不诚实,所以我没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后,那个不诚实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没有了。” “哦……” 这个故事很简单,远不如汤昭原来准备的故事刺激,但孩子们听的都很入神,连那少年也听进去了。 汤昭讲完,正要再来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突然就听一个孩子问:“仙女长得什么样呢?” 那孩子是个女孩儿,也就七八岁,满眼都是星星。 汤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吗?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风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 只见地上的神龛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银发,绿铠宝剑,显然是汤昭现场照猫画虎。 吹牛完毕,汤昭很自然的说道:“还想听吗?” 两个孩子大声说想,汤昭冲那少年笑道:“麻烦给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从稻草堆里取出几样瓶瓶罐罐,给汤昭倒了碗水。 汤昭一口喝了,继续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讲神笔马良,讲三只小猪,一直讲到这个世界本土的神话“双日传说”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撑不住,就在火边睡着了。汤昭将包袱皮当做被子,给他们盖上,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两个孩子的鼾声想了起来,睡着了的孩子面容总是安详而平静的。汤昭看着也觉得心情舒展下来。 打了个哈欠,汤昭道:“睡吧?” 这时,那少年突然开口道:“我也讲一个。” “啊?”汤昭诧异,“你也讲个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说故事吧,算是一个……经历?”他的声音转轻,变得飘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样。 不知为什么,汤昭心里有些发毛,刚刚讲故事的从容消散一空。有心说不听,但自己刚刚说了半天,人家一直听着,总不能对方就说一个,自己就打断吧? 那少年盯着火焰,道:“有一个人——别管他叫什么,反正挺倒霉的,三灾八难,就叫他扫把星吧。” 汤昭强行接了一句:“扫把星说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来客,慧尾绚烂,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会,径自道:“这个扫把星因为某些缘故,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家园,长途跋涉。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远的都忘了从哪里来了。他们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庙寒窑,或者在哪个桥下树上凑活。如果运气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铺。” 汤昭嘀咕道:“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他们走到很晚,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天上有两个月亮。” 汤昭一凛,脱口道:“祸月?” 隋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别看他走江湖有些阅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亲口聊起祸月。 那少年道:“双月当空,谁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无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围墙很高,从围墙上能看见里面树木葱茏,树上挂着宫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整个宅院就像一团光,一堆火,那么温暖光明。” “按理说,富贵逼人,这样的大宅他是绝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们走了一路筋疲力尽了。其中一个妹妹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让他背着。扫把星最后决定,让其余两个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着妹妹去敲门,如果侥幸能住一晚当然最好,如果里面家丁凶横赶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汤昭目光在旁边两个孩子脸上一转,心中一阵惊悸。 “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说明来意,只求看在他们几个年幼的份儿上,容在柴棚草屋里暂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们引了进去。” “她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很宽敞,遍地锦绣,金碧辉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似有似无的烟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刚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点心,那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尽管吃,然后进去请里间主人。” “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起,隔着几重帘子,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越走越近,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那少年虽然用词不俗,但叙述的语气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诵读,若让汤昭讲这个故事,定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可是汤昭却恨不得自己听不进去才好,哪里像现在如坐针毡,几乎想叫他闭嘴。 “这时候,这个扫把星满心欢喜,这么多日子没见过这么和善的主人家,看来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他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请求。这时候,他妹妹突然小声说:‘哥哥,咱们走吧?’” “他有点不高兴,说:‘好容易有个机会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吗?’” “他妹妹说:‘可是这里好黑,破破烂烂的。你也变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说话,又跟蛇说话。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火焰忽的腾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阵风在肆虐。 但汤昭手脚冰凉,身体麻木,竟没感觉到风从哪里来。 那少年说到这里,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着火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扫把星听了,差点没坐在地上,扶着桌子喊:‘你说什么呢?你没看见这高大的屋子吗?那花园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这时哇哇大哭,指着前面叫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好吓人,它过来啦,哥哥,咱们快跑!’他抬头,眼前只有那个娇小的影子穿过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这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抹头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处是门槛、台阶,他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往前冲,好像也没被绊倒。一直冲到了他跑不动,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 “他就趴在那里,一直回不过神,直到很久之后,身体都冻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才散去一点。再抬头,两个月亮都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升起,天际只有一道白边。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时分。他心有余悸,道:‘小燕,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给什么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没有回答。四周都安静。” 四周确实安静,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没上来,汤昭又缩了缩身子。 “突然——他反应过来,伸手在背后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原来他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他发疯一样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终没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离着很远都能一眼看见,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看见了光。那是火光。一队火把从远处过来,拦在路当中,那是一队穿公服的衙差。他们一个个像篱笆一样围成一圈,阻拦人过去。” “他扑过去,被人踢出来,叫他别碍事。他大喊:‘我妹妹在里面,我要找她!’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说道:‘又是个被害的。你也别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卷进阴祸里,那是有死无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让我进去,进那个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还是没清醒,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宅子?’” “原来,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大宅、花园,只有一座村子……的废墟。” 汤昭颤声道:“废墟?荒村吗?没人了吗?” 那少年轻声道:“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像是被狂风扫过,把整个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残骸。衙役们指给他看,道:‘滚吧,你小子福气不小,一则能活着出来,二则检地司的大人还没来。若那边有人抓你来问,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所以这是一个笑话。”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个扫把星,从生下来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说福气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两声,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背过身去收拾干草,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汤昭跟着活动起来,手指动了动,发现指尖都麻了。 这时,隋风突然问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吗?” 那少年动作稍停,然后回答:“没有,我带着剩下的两个离开了。” 隋风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装殓……”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拔高,变得尖利:“我能怎么办?就算有尸首,我也没办法收尸……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家里五个弟妹,五个人啊!现在只剩两个!他们一个个离开,我都没有办法,这一个我又能怎么样?” 他用手掩面,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持。汤昭脸色惨白,坐在一边,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的经验太少了,临事便手足无措。 隋风皱眉摇头,看了眼睡着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在嘈杂中入睡,即使少年声音大了些,孩子们似有惊觉,但终究未醒。 少年慢慢压抑住自己,重归安静,只是还在一声声抽噎。 汤昭先叹出一口气,道:“风哥,要不是因为好意提醒我们,他本来不必再提这个伤心事。” 隋风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铺,勉强道:“小……小人失礼。” 汤昭觉得他的言辞举止不像是贫儿出身,但要他猜测对方身份,限于阅历也做不到,又不好细问,只道:“谢谢你提醒。明天我们尽快上路,你们若是顺路,我们载你一程。” 那少年闷闷道:“多谢。” 10 论一件东西的寻找方法 夜半三更,鼾声正浓。 夜风吹打,窗纸沙沙作响。 虽然篝火渐冷,好歹有四面挡风的墙,也划出一片安宁小窝来,庇佑着孩童酣然入梦。 砰—— 一声巨响,打碎了一时安宁。 里面的人惊起,一时慌张。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冷风扑面而来。 有人站在门口。 卧在火坑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去,浑身一凛。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那人身材极高极瘦,戳在那里仿佛一根旗杆,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撒在肩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五官,只觉得眼神锐利如枪,仿佛能扎穿无尽的黑夜。 那白发人目光一扫,扫过每个人,最终停在最靠里面、最胖的那个人脸上。 那人长着个大脑袋,正睡在荒村小屋稻草最厚的地方。 “你是谁?” 白发人开口问。 那大脑袋匆忙坐起,闻言愣住了,这个人半夜三更踹门把他惊起来,反问他是谁? 呼啦啦,旁边站起五六个人,俱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将那白发人围在中间,屋子一下小了很多。 那大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喝道:“点火。” 有好几个人点起火折子,光线明朗起来。 大脑袋看清了那白发人的脸。 那人的脸非常白,猛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才二十多岁,但眉眼已经有了不少皱纹,除了皱纹以外,那张算得上俊朗的脸上还有其他痕迹。 伤痕。 横七竖八的伤痕布满了他的面孔,让他的脸就像锔起来的碗,但那些伤痕又很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陈年旧伤了,一道道发白的近乎融入皮肤里,但在明晃晃火光下终究可以分辨。一旦能够分辨,不禁令人想象到之前这张脸破碎的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大脑袋费了些力气把注意力从对方脸上移开,紧接着又看向对方身后。 那白发人背着一把剑,剑身很长,细节虽看不清楚,但从剑鞘到剑身俱十分精致。 看了那把剑一眼,大脑袋神情陡变,之前种种迷茫、恼怒、厌恶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副笑脸。 他拱手道:“小人鲍人行,乃是一名牙纪,敢问剑客大人……” 那白发人面色不动,道:“人贩?” 鲍人行笑道:“人牙——正经的牙纪。我做正经生意,上到朝廷,下到殷实人家,天上地下,人间世外,都是咱们主顾。”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示意手下人退开。 白发人不再看他,只看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孩子。 这荒村小屋唯有这一间房尚可挡风,鲍人行自诩正经的牙行,还是个怜贫惜弱的善人,也不独占房屋,叫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当然他自己睡的最软和,手下人多少能分点稻草,剩下的孩子只有挤在一起取暖。 见白发人挨个孩子都看了一遍,也没什么表示,鲍人行一面揣测对方来意,一面赔笑道:“剑客大人,您要两个孩子使唤?我给您推荐两个?虽然这些孩子都是人家订好的,但只要您瞧着好,都在我身上,一定给您挤出几个人来。” 他连称呼两句剑客,对方皆不否认,看来真是了。要说他也不是没和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做过生意,但亲自直面剑客还是第一回,他也是强自装着老练,不住的巴结,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是不错。 那白发人一个个仔细看,道:“这些你都从哪里收的?” 鲍人行道:“就东边那难民营地里,一共收了十六个。” 白发人道:“东边——灰烬魔窟。” 鲍人行赞道:“您是行家——这一年里余霞郡只降下了这个魔窟,难民营倒有十来个。东边那个难民营能拣的都在这里了,再往后或许有眼力比我强的,能捡漏一两个,但好货色就没有了。” 这时那白发人已经看了一圈,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以鲍人行的精明世故判断,倘若对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应该是没找到。 白发人突然道:“都出来。”说罢走出门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鲍人行反应过来,道:“既然侠客爷吩咐了,大伙都出去。”他挥了挥手,然后赶紧穿衣。其他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排着队跟着出去。只听得哗啦啦声响,那是锁链在互相碰撞。 此时明月高悬,月光如银。白发人站在空地上,满头白发仿佛九天落下的银瀑。 其余人站在对面,刚从屋里出来吹风,大多都哆哆嗦嗦的,连那些大汉都凭空矮了几分,孩子们个个像鹌鹑一样。 白发人再次一个个看着少年男女,这一次不但看脸,而且一个个和他们对视。 那些孩子恐惧带着茫然,突然有个小姑娘“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脚下踉跄,头上那顶破毡帽险些掉下来。 “你出来。” 他指向女孩儿。 那女孩儿呆了一下,忍着头疼,怯生生向前走了一步。 “叫什么?” “明镜……”那女孩儿低声道,“迟明镜。” 这个名字不是山野丫头能拥有的,她是好人家出身。 白发人向她伸手,那女孩儿迟疑的又向他走了几步。 那些大汉面露犹豫,不知怎么处理。鲍人行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一见女孩儿被白发人叫走,不由得直嘬牙花子,不舍之意在喉咙里咕嘟几个来回,赶上前时又是满脸笑容。 “既然剑客大人喜欢,自然归您了。”鲍人行陪着笑脸道:“这孩子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原本肯定是要送去好地方。现在您看上了,没别的给您带上。这就是明珠自有主,宝剑赠英雄。就是老主顾杀了我,也得先成全您。” 此时迟明镜终于蹭到了白发人面前,白发人慢慢蹲下身,和她对视,道:“主顾是谁?” 鲍人行干笑道:“咱们行里的规矩,主顾的名字不能说,不然没法混……” “嗯?” 白发人微一提声音,鲍人行浑身发麻,立刻道:“不过就是金山号、五毒会、桃花楼、裴氏几家。” 白发人淡淡道:“都是地头蛇?” 鲍人行心中了然,此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然他决不能不知道本地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真正的剑客,本县大侠也要换个人做,笑道:“都是县城里的……坐地虎。五毒会势力大,裴氏是不输于薛家的世家,薛家这个大侠要是没了,那就是裴家上位了。但若论出手阔绰,还得是金山号。桃花楼这些……说了都污了您的耳朵。” 白发人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不少。大侠的事你也知道。” 鲍人行笑道:“做生意的总得耳聪目明一点儿。合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各家床底下才能听到的消息,但凡出人嘴入人耳的消息,小的多少知道一点儿。” 白发人神色漠然,但无端竟有一分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说下一次祸月是哪一天?” 鲍人行惊愕,接着干笑,显然被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但他脸皮甚厚,不露尴尬,道:“小人最多知道地上的事,哪知道天上的事?” 白发人嘲弄之意难以遮掩,道:“那我问你,我要在合阳找一样东西,应该去哪里找?” 鲍人行身子一直,不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反而一下子信心暴涨,要显显本事,道:“敢问找什么方面的东西?” 白发人道:“我自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明显是刁难了,鲍人行面无愠色,流利道:“倘若一个东西可以光明正大买到,而且极贵重,那就应该在金山号的库房里,如果不在,就是它总舵金玉堂的宝库里。倘若这东西违禁而且极危险,很可能被五毒会私藏,黑蜘蛛山庄,金蟾岛,铁蝎堡都有可能。如果那东西是流落民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想发动去找,那就得去桃花楼。他们下五门路子最野,他们要找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白发人突然道:“官府呢?” 鲍人行道:“官府?大宗的粮食什么的倒有,珍贵的东西轮不到府库。那里连独行侠都能大摇大摆的进出几个来回,真有好东西早没了。合阳县的官府不济事。” 白发人若有所思,鲍人行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更振奋,越发滔滔不绝道:“倘若东西一眼可见与剑客相关,那……有可能不在合阳。” 白发人道:“哦?” 鲍人行道:“我们有句话,天上的东西还得回天上。剑客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剑客手里,想要攀天梯的人也太多了。而合阳县明面上一个剑客也没有,真正大开门的好东西不会留在这里。” 白发人道:“好东西不留,人呢?” 鲍人行愣了一下,看到白发人的手抚在女孩儿的破毡帽上,立刻恍然,道:“合阳县确实还有人做这个买卖,但是还是那句话,总会到该去的地方去。这也不是瘦马,养大了调教好了更值钱,这些苗子就要趁小卖出去,大了就废了,没人在手里屯这个,都送到主顾手里,多半也不在合阳县了。而且也没好的货源。难民营也只能搜一次,一年半载进一宗好货就很好了。要是没灾没难,想要辨别好货只能碰大运……啊!” 他突然一拍腿,嗟呀道:“好可惜,早知道您来,今天晚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好货我拼命也给您留下来,有这一个比几百个都强。” 白发人溢出冷笑,道:“千载难逢,你懂什么叫千载难逢?” 鲍人行道:“小人肉眼凡胎,但好歹走过地方不少,多少有些经验。一般的璞玉未必认得出,但稀世明珠也好认。那孩子隔着一间房,一眼看清我手中术器的痕迹。” 白发人道:“认得便认得,有何奇怪?” 鲍人行摇头道:“不是认得,是看清。您看我这术器。” 他伸出手,手指扳指光华如镜,完美无缺。 “一日之前,这是一枚术器。” 白发人道:“元术器?” 鲍人行谄笑道:“正是。那孩子一眼就看清楚,都快看到缝儿里了。而且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见这东西,那孩子虽看着读过几日书,但一股呆气,最多算个书呆,不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 白发人道:“哦,人呢?” 鲍人行唉声叹气,道:“正是说错过了。他当时也有个术器护身,我怕他还有靠山便不追赶,早知道应该给您带过来的。凭他背后是谁,哪比得上您老?唉唉,说这些也没用,人是找不回来了。除非找桃花楼,他们找人也有一手。” 白发人沉吟道:“桃花楼是下五门……你是牙纪,自然也是下五门的人,也归桃花楼。” 鲍人行道:“小人是官牙,跟他们早不是一码事了,他们那些下作路数,小人一向看不上。不过确实在桃花楼还有几个熟人,您要是有差遣,我给您带路。就是桃花楼的第一香主,也定愿意效犬马之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恳切,心知对方答应一声,自己不但躲过一场横祸,反而添了一场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发人道:“也……罢。” 他说着,突然一提,把女孩儿头上的破毡帽提起,露出一片灰白! 以她帽子为界,女孩下半截头发依旧乌油油的,上面半截头发,完全成了灰白色,一上一下截然不同,那甚至不是人老之后的白发,而是极枯槁,极灰败,像熄灭的灰烬。 这叫迟明镜的女孩儿一直安安分分的缩着头听两人说话,一声也不出,显然习惯了做沉默的摆设,突然帽子被掀,露出头发,惊叫一声,双手拼命按住头发,涕泪横流。 “不要——别看……走开!” 她尖叫着,完全失控,哪怕是脚下的枷锁也无法阻止她的歇斯底里。 鲍人行有些惊怒,张口就要怒斥,却见那白发人拉住少女,一手帮着她按着头发,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像家长安慰孩子一般安抚她,低声道:“没事,放轻松,不必在乎,你的头发很好看,那是你出色的证明。你看你多么出色。” 鲍人行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这白发人说话竟能带着如此温度。 突然,他全身发冷。 对面的目光越过小女孩儿的头顶,射到他面上。 阅历极丰的人牙突然颤抖了。 鲍人行老练的直觉令他浑身战栗,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发人挽着女孩儿的手,淡淡道:“很好,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所以要留你——”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起—— 一只胡萝卜样的肥手飞起,在牙纪的惨叫声中砸落在地,鲜血洇湿了一滩。大拇指上还带着一只玉扳指。 接着,切割入肉之声连响,在场的壮汉无不滚倒在地,或缺手脚,或连身而断,鲜血四溅,霎时间如屠宰场一般。 迟明镜哪里见过这个,虽刚刚缓过些情绪,也忍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牙关咯咯打战。 “你怕什么——”白发人的手重新按回她肩膀。 那只手修长有力,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 “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这些痛苦本来应该发生在你身上。而且比这残酷百倍,那是长久的、无止境的,绝望的折磨。” 迟明镜颤巍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 她没看见白发人的脸,只看到一段雪亮的剑刃。 就悬在她头顶三尺。 剑身明澈如镜,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一道光闪过,她的脸彻底印在了剑身上,而她的人却消失了。 白发人独立在月光下,手持着出鞘的长剑。长剑上隐隐约约有女孩儿的影子,就像一幅画。 片刻,长剑还鞘,白发人走到还在喘气的鲍人行面前: “手掉了,脑袋没掉,还认得桃花楼吧?” 不过数里之外,汤昭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1 井中月 夜色渐深,庙中旅客各自入梦。 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汤昭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听一个故事就吓得睡不着觉,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宁可承认自己“娇气”,睡不惯这破地方。 地下干草太薄,躺着还能隐约感到地面的冷硬,咯的人腰背都酸。 又或者是饿了。他毕竟没吃晚饭。 总之他是又怕又饿又不舒服,明明疲累,反正是睡不着。 猛然坐起,汤昭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庙里极安静,隋风和瘦弱可怜的孩童们睡得很沉。 他觉得憋闷,从干草堆中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有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似轻纱覆盖地面。往窗外看去,月色如水,庭院如银湖,枯木野草就是水中葕藻。 “疏影横斜水清浅……” 念了一句,汤昭走出门去,满满吸了一口清寒的风。 深夜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况还有那么好的月色。 汤昭心中烦闷,听故事的惊吓是小事,大半还是来自对前路的担忧。 正如他之前说的,读书是不能读了,今后要做什么呢? 又或者,他今年十二岁,六亲俱无,家财尽散,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又谈什么今后呢? 他倒是有打算、有梦想,然后抛开那番振振大词,他所有的也只是月亮下的自己还有脚下的影子罢了。 “何愁眼前无道路,皎皎明月照前程。” 汤昭喃喃自语。 只是明月啊,如今和阴鬼、灾祸之流纠缠在一起,它尚自顾不暇,又如何照我的前程呢? 风又起。 汤昭拉了拉领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破碎的眼镜。 这幅眼镜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副,他从没见过这眼镜完好的样子,因为他初见的时候就是个残品了。 虽然残破,却是他那位长辈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他之前跟汤昭说:“按理它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念想,我应该把它带走。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还是想把它留给你。你留着,说不定将来开挂就指着它呢?” 之前汤昭是把眼镜放在他坟前的。但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把它拿了回来,以作留念。 一起带走的,还有父母在时给他几样小东西,那也是亲人留下的纪念。 虽然打算轻装离开,但若这几件东西也不留着压箱底,那不是太轻了么? 比飘零的浮萍还轻,不知怎么落地生根了。 值此举头望明月之时,也只有反复抚摸着旧物珍藏来给自己添几分勇气。 “给我力量吧,陈总!” 学着陈总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立刻又摘了下来,推到头顶上。 碎的太厉害,头晕。 摇了摇脑袋,汤昭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真的是金星——有光! 什么东西? 汤昭定睛去看,荒园中的一角隐隐发光,光色金黄,和月光完全不同。 好像是一口枯井? 黑夜,荒园,枯井…… 记得有个故事,一个什么什么子来着?被杀死在井里,然后顺着井口往外爬…… “啪——” 汤昭给了自己一下:“我疯了,自己吓自己干嘛?” 他从小害怕鬼故事,又忍不住想听,更忍不住好奇,这等坏毛病定要克制,尤其是不能叫人知道。 好像隋风已经知道了。 诡异的事就在眼前,他一面腿脚发抖,一面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陈总的故事大全里,各种机遇奇谈要比鬼故事多得多。汤昭浸淫多年,难免被感染。 不知不觉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好亮! 井底竟然是明亮的,似乎是水,似乎是光,又像是盛着一轮月亮。 什么东西在里面? 汤昭忍不住弯腰去看—— 扑通! 落水的声音。 汤昭呆了一下,用手往头上一摸。 “我的眼镜!啊——” 珍若性命的眼镜掉了下去,汤昭哪能淡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然后…… 一头栽了下去。 …… 哗啦! 水声响起,汤昭湿淋淋的冒出头来。 井不浅,水不深,水底全是污泥,汤昭栽下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格外狼狈而已。 汤昭坐起来时,水只到膝盖,他要想站也能站起来,但心中一阵酸苦,腿也发软,竟一时站不起来。 周围的水依旧亮晶晶的,身在其中,更觉得奇妙。本以为是井底有光源,却不想是光芒渗入每一滴水当中,水本身在发光。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冰凉。 还好,只是井水,鼻子这么酸,他还以为自己哭了呢。 如今还好,只是出不去了而已。 甩出的水珠落在水里,发出了轻响。 轻响慢慢变化,变成了巨响。 汤昭悚然发现,周围的水在动。 以一个漩涡为中心,整个井水都在转动,水声哗啦啦响着,充满耳鼓。 紧接着,就在眼前咫尺,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来。 随着那身影越升越高,汤昭嘴越张越大—— 须臾间,一个银发、金眼、绿色铠甲、腰悬宝剑的女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汤昭愕然仰头,不知所措。 那女子的发色瞳色如此奇怪,如果走在大街上必定被认为妖魔,可是如今她漂浮在水面上,踏着剔透的水波,身上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微光,充满了仙气甚至神性,只令人震撼倾倒。 霎时间,汤昭想到了自己在庙中的故事—— 金斧子、银斧子。 斧子掉到了水里,升起了一个仙女。 那个仙女……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你……” 在汤昭的迟疑中,她先开口了: “年轻人,你掉的是这个金眼镜,还是这个银眼镜呢?” 她双手摊开,各持一副眼镜,一手金光灿灿,一手银光烁烁。 荒谬绝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湮灭了。 纵然最心底的理智判定这件事是个荒诞骗局,可是他立刻沉沦在眼前的事实中。 无论多么诡异,多么荒唐,他真的见到了他编撰出来的那个仙女。 眼见为实。 由不得他不信。 “我……” 不知为什么,他又险些哭了出来,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诚的恳请道: “我只想要我的那个眼镜,请你……请你还给我。” “你果然是个诚实的人。”她双手合起,再打开时金的银的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寻常的眼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汤昭戴上。 然后,她笑道:“眼镜还你了,那么,下次见。” 说着,她的身影就一点点的淡化消失了。 光芒也随之熄灭。 一切的光,水里的光都渐渐消散。 水成了寻常的水,井也是寻常的井。 夜是寻常的黑夜。 汤昭独自一人留在黑夜中的废井冷水里。 12 地狱无门自来投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汤昭浑身都冻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井外有人声。 人声很嘈杂,似乎不是隋风他们两三个人的声音。 已经快冻木了的汤昭顾不得这许多,撑着井壁,大声叫道:“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声音嘶哑颤抖,在井里呆得这一阵,耗尽了他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混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只得拼命喊,一直喊到实在发不出声音,这才暂停。 忽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头顶有人道:“有人在下面?” 汤昭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大叫道:“救命!” 井口亮了起来,显然有人用灯火在照射。 就听有人欢呼道:“是个小个子。哈哈,怕不是抓到正主了!原来藏在井里!” 汤昭悚然,惊疑道:抓我?我干嘛了就抓我? 然而轮不到他多想,既是存着抓人的心,外面人来的就很快。立刻有人垂下绳子,顺着攀下井底,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汤昭,笑道:“啊哈,瘦兮兮的半大小子,看来是你没错!藏在井里就能躲得过去么?” 汤昭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一点头尾,欲言又止。 无论怎样,先让他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被人顺着井口吊出来,汤昭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太亮了。 井口四周都是火把,围了一大圈人。汤昭瞥了一眼,似乎都是穿公服的衙差。 汤昭心中暗疑:他是犯什么事了?难道是杀人逃犯? 扑通一声,汤昭跌在地下,眼前一白,一把雪亮的刀刃横在自己面前。 就听有人冷笑道:“我说你跑什么?带着两个娃娃能跑远吗?” 汤昭心中一紧,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要牵连小孩子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公差,他手中刀刃离着汤昭的眉毛只有寸许,寒意渗的汤昭皮肤栗栗,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我便不找你的弟妹。你要是乱动,大的小的一个也跑不了。小子,你知道检地司的威名吗?” 汤昭心思电转,诸般犹豫纠结千头万绪,最后闭上眼,道:“我跟你们走。” ……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汤昭也不知道方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突然之间,众人停下,汤昭只觉得周围更亮了,似乎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这里。 有人往前跑,隔了一会儿,就听一人道:“哦,又来一个?” 汤昭心中一紧,暗道:糟糕?! 人群分开,火光扑面直照。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立住,马上有人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啦。以往我们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如今倒好,只找一个人,冒出两个、三个来,比雨后的蘑菇长得都快。莫非是我们检地司名声太好用了吗?” 汤昭抬头,只见马上人身穿红色斗篷,剑眉倒竖,冷笑不已。 完了! 竟是熟人! 这人竟是当初自己在薛府遇到的那个红披风武官,还曾赠予自己长命锁,可以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绝非道谢的好时候,反而极为尴尬。 此时他能看清对方,对方也能看清他。 “嗯?”大概是对方记忆不错,看样子居然还记得他,微露诧异,“这个年纪倒对。你干什么来了?” “这个年纪倒对”让汤昭细琢磨,冷汗下来了。 心如乱麻,让汤昭组织不好语言,脱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来?真够混账的!”那武官陡然大怒,说到最后,怒气勃发,一伸手拎住汤昭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道:“你们这群无知刁民,把自己当什么了?义薄云天的大侠士?又把本镇当什么了?抢男霸女的疯狗?还是最蠢的那种?会被你们骗一次,两次,三次!” 汤昭无言以对,他到这里真就是一时脑热,一无所知,所以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汤昭惊慌中带着茫然,那红衣人倒慢慢息怒,道:“算了,你们这些无知愚顽,不值一提。我找的是旁人,不是你。” 汤昭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我?” 红衣人半是不耐,半是可笑,道:“冥顽不灵?来——” 他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剑来。 剑下坠着剑穗和一颗珠子。 他手腕微动,珠子正对着汤昭的眼睛。 珠子黄澄澄的,内里仿佛有一圈圈的涟漪。 汤昭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眼睛对视。 那枚珠子不但是眼睛,目光还极其锐利,犹如实质,那一圈圈涟漪也如旋涡一般不住转动。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立刻回忆起一日之内两次被精神冲击的感觉,本能的用手按住脑袋。 不过这次,没有异样发生。 只有他掩住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一行金色花纹闪过。 那花纹很古怪,闪动的又快,他一眨眼光华就已经消失了。 奇怪…… 在他暗自惊异的时候,对面那颗珠子亮了起来。 虽是米粒之珠,光华何止如灯火,几乎如同皓月! 就听有人道:“看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不错啊,汤昭。” 汤昭撇开手,只见珠子光华已熄,只余淡淡的荧光。 那红披风继续道:“你既自投罗网,那就是任我处置,于几无悔,于人无尤了?” 汤昭苦笑,此时他能说什么? 紧接着,汤昭就觉得自己身体晃了起来,显然是被那人提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火光与各色眼光,他不由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汤昭身子往下一沉,竟已落到一块木板上。 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板车。 等等,这不是他自家的板车么? 还有那驴……也是老相好了! 身前三尺,有人吃惊的看着他。 正是那庙中相逢的少年。 一见这少年,汤昭吃惊之余,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这小子不但招惹了这样大麻烦,还他么早就被抓了! 被抓了你不早说?害我糊里糊涂给你背锅! 虽然对方没让自己背锅,汤昭还是气得不行。 几分是气,也有几分是怕。 既是怕自己处境的凶险,也是怕自己一时血勇的决定毫无价值。 就听头顶红衣人道:“那小子,你人缘真不错,一个两个都愿意以身相代。若非早抓到你,说不得就让你跑了。我看你适合当山大王,手下全是义气人物。” 那少年如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汤昭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倒在车上,叩首道:“大人,小人和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根本不认识。只是之前鬼迷心窍,糊弄他们为我隐瞒,妄图脱逃。如今天网恢恢,小人横竖已经归案,人之将死,不忍再作孽,请您看他被蒙蔽份上放过他这一遭。” 汤昭愣住,那红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真不把本镇放在眼里,要我抓谁就抓谁,要我放谁就放谁——当我是泥捏的么?知道人之将死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罢纵马去了。 这时人马都动了起来,驴也拉着两个少年的板车也跟着向前,前后左右都是持刀的差人,真正是插翅难飞。 那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出神,突然回头咬牙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你们根本都不认识!” 汤昭的火气在刚刚他自揽罪过的时候就已经消下去了,这时还剩下一点儿,索性都扔了出来,狠狠道:“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少年愕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身子畏缩起来,他本来就卑微,之前笑的时候卑微,此时惭愧混合着痛苦,更是卑微到不堪。 汤昭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无处容身,想着破罐破摔,就想最后一把摔得漂亮一点儿。我有个朋友说过,我这个人长着一张明白脸,其实是个浑人,早晚作死。你不用放在心上。” 少年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我一死丢三条性命。小人……我们兄妹实在担当不起。” 汤昭听到“你们”,忙问道:“风哥怎样了?” 少年道:“他们把他放了。之前他们来捉我的时候,那位大哥叫我带着弟妹先走,自己顶替我被抓了。我把英儿他们藏好之后,回头投案,那位大人虽然生气还是把那位大哥给放了。” 汤昭心下稍安,风哥的选择他不意外,之前他就说过,倘若妇孺在前,隋风绝不会置之不理。好在风哥运气比自己强,还能脱身。 又想:那位红衣大人虽然会杀人,却不算太恶,之前也于我有恩。现在生气倒也不怪他……他已然放了风哥一次,我又来原样一遍,我们虽未沟通,却是像耍他玩一般。 当然,就算红衣人不是恶人,对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生杀予夺,一言可定。可以一时兴起救他性命,也可以一时动怒要他们的脑袋。 风很冷,吹得浑身湿透的汤昭缩了起来,不自主的去靠近火把,想要借一点火光取暖。那点火焰看着明亮,在寒冷的风中却毫无用处。 他抱膝坐在车上,目光穿过闪烁的火光,看向了野外的夜幕——一黑如墨,恰如他们无望的前路。 心中的压抑几乎爆炸,此时,他真想念家人和亲朋好友。 如果父亲在,如果陈总在,他自然有了依靠。 如果隋风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依旧会挡在自己身前。 哪怕他的好友在,那个乐天派即使火烧眉毛了,也能说些俏皮话开解一番,让他只需坐着不动就能心情纾解。 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得已成了场中年纪最大,最坚强的人。 汤昭转头,问道:“你走之前有没有把弟妹交托给风哥?” 那少年低头答道:“小人厚颜。” 汤昭释然——到底不幸中有一大幸,被风吹的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行啦,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这位风哥是真正的大好人。他答应了你,一定会照顾到底的。放心吧。”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只有我一人在此,当真死而无憾了。” 汤昭笑道:“我也无憾。我六亲俱无,一个牵挂也没有。”说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去摸怀里的眼镜。 触感还是那么熟悉。 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疑惑在心头一闪而逝。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金光……仙女……眼镜…… 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有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荒谬感,因为古怪太多,他倒分不清自己需要想起来的是哪个念头。 他取出眼镜,又对着月亮照了照。 看见了?! 那镜片圆满剔透,再没有当初斑斑裂痕。 破镜也能重圆吗? 水中仙女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种亦真亦幻的交错感更清晰了。 掉到水里,破眼镜会变成好眼镜吗? 童话里说,会变成金眼镜,银眼镜的。 但是…… 一百个金眼镜、银眼镜,又怎么比得上原来的眼镜修复归还? 那可是陈总离去前念念不忘的遗憾啊。 如今遗憾能补全,人却不在了。 明明是一瞬间的惊喜,转念就变成了悲伤。 用手扶住镜框,他低声道:“谢谢。”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 照的人眼睛都花了。 因为月光的直射,让他忽略了镜片上一闪而过的一行金色花纹。 低下头睁大眼睛,他道:“之前你说自己是扫把星,我听着就很不顺耳,你还有两个弟妹,就说自己倒运,我亲人皆无,我算什么?” 那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音:“那现在你是晦星了。大概我倒运过去了,偶然相逢能遇到你们。你却霉运当头,一出门就遇到了我。” 汤昭无声叹息,再问道:“你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么?你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放火,还是造反谋逆啊?是杀还是剐?” 想这少年瘦弱如此,说能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但有可能牵连什么大案。毕竟有些案子是株连全族的,剩下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放过。这检地司来人赫赫扬扬,说是谋反大案他也信。 那少年低声道:“我不知道。” 汤昭“哈?”了一声,眉头皱起。 少年急道:“事到如今我怎会瞒你?但凡我要知道,为了叫你当个明白鬼我也知无不言。但我自己还是糊涂鬼呢!我刚刚也在想,到底何以至此?首先我想到家里——不是的。我家虽遭难,却非犯罪株连,决不至于远隔千里抓人。那便是路上……” “若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与人冲突的,但我人小力弱,只有人欺我,焉有我害人?最惊险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人贩子,被人追得狼狈……” 汤昭道:“人贩子?是不是一个胖子?” 少年蹙眉道:“那倒不是,一个老妇,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是暗藏獠牙。” 汤昭了然,这世上人贩子何其多,他看见一只蟑螂这世上就只有一只蟑螂了? “倘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抓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奇怪。但惹到了官差,我却实在不明白!一路走来,我宁可乞讨为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求无愧于心。上有苍天,下有后土,天日可鉴!” 汤昭道:“既然如此……他们真是官差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嗓子。 少年毫不犹豫道:“是。一则有公服为证。二则……他们行事端正,已经是一等一的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有比贼下限更低的官,但贼的上限一定不高。”他抓住汤昭的手,诚恳道:“是以您今日的义举,我虽感激涕零,但您以后别这样了。若不是咱们运气好到天上,那么遇上‘寻常’官差,你都没命了。” 汤昭苦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大侠士了?我难道不惜命?有时候,这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还不会一时上头做些蠢事呢?” 若不是看到两个孩童……若不是在荒村见到满地被锁上的孩童,若不是前途无路的那种茫然与绝望,他都不会有为之牺牲的冲动。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逞得最大的英雄。 那少年道:“您就是大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雄侠士不看危难之际又看什么?只是您不该毁在这里。拖累君子,实非我本意。事已至此,但愿……但愿少做牵连,不至使我死不瞑目。” 汤昭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又何至于呢?既然还没穷途,先别灰心。万一不是坏事呢?” 13 画饼 “昭哥,醒醒!” 汤昭睁开眼,一眼看见了卫长乐道:“怎么啦?到地方了?” 卫长乐就是他庙中相逢的少年,事到如今,自没有还互相不通名姓的道理。 卫长乐无奈道:“哥,你心真大,这又冷又硬,前途未卜的道上也睡得着?” 汤昭揉着眼睛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在车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果然车板坚硬,醒来不但依旧疲惫万分,后背骨头还硌得生疼,道:“你不知道我一夜没睡……”他一起来,发现天色阴沉,却已经有熹微天光。 一群人还在赶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火把都熄灭了。微光中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每个人都黑黢黢的。 坐起来时,全身骨头都疼,头最疼,嗡嗡作响。 浑身发冷,汤昭拉紧了身上盖着的斗篷。 斗篷? 还是红色的? “不会吧……” 卫长乐用奇怪的口气道:“这一件是那位大人给你的。他说……” 就听有人道:“浑身湿透躺着四面吹风,还敢睡着。到地方就可以把你埋了。” 原来那红披风就在不远处,此时他没披那件红斗篷,一身黑色,几乎沉入了昏沉的天色中,只是回过头来目光极亮。 汤昭呆了一下,忙行礼道:“多谢大人照看。” 他抓住斗篷,想奉还那人,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想起对方身后带着人头,斗篷上必然沾了不少人血,手一抖,险些把斗篷落下。 那人在马上伸手一抄,把斗篷抄起,道:“看你虚弱的样子,想必往常也没少作死?” 汤昭愣答道:“不,我是天生的……大人,我们往哪里去?” 那人正想把斗篷披上,发现沾了不少泥污,嫌弃的扔给后面的官差,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公服,反问道:“你说呢?” 汤昭一怔,心想我怎么知道,话说到此,突然回头,只见天边已经露出一抹金边。 “日出……东边在背后,我们走回头路了?” 那人赞道:“不错。你小子虽然愣,倒也不笨。” 汤昭忙问道:“要回薛府吗?” 只一次那人却不回答,甩下一句:“老实待着。”骑马向前。 汤昭无法,坐在板车上,四周看去,但见周围一层层黑漆漆的树林,嘀咕道:“还在山里,什么时候能走平路呢?” 山路崎岖,驴车爬坡缓慢,颠簸的很厉害。到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刚刚怎么睡得着的。 “难道要回薛家了?” 说着,突然听得车轮下“咔吧”一声轻响。 队伍一停。 周围都是人,前面也是人,汤昭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了哪里。 但刚刚那一声爆响,他总觉得有点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被碾爆了的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栗子壳。”他悄悄问卫长乐。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真的以为碾过去的是栗子壳。除非栗子长得有蹴鞠大。 卫长乐也低声道:“听声音,是不是……虫子?带壳的那种?” 汤昭心中一寒,就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刑大人,您夤夜不速而至,一路上横冲直撞,我们也很为难。” 就听那红披风的声音道:“不速之客?你们庄主邀请我来,没跟你们说吗?” 那人道:“不曾听说……” 红披风道:“那你现在听说了,一点儿也不晚。难道你不相信本镇?” 前头那人干笑两声,道:“那自然不会,检地司的威名,区区也是久仰了。但是庄主今日是不在……” 刑大人笑道:“没关系,我和你们庄主是好朋友,我就能做主。开门——” 随着他一声号令,队伍再度向前。前面的人兀自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语气听着不好,但车队有的是人声、马声、车声,嘈杂入耳,把他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车马渐渐驶进了一段高墙。汤昭心中忖量,这墙的高度一点不逊于薛府,看来也是座大宅。也不知有钱人什么毛病,都在深山里建房子,黑黢黢的,不吓人么? 进了宅院,队伍渐渐分开了,大部队浩浩荡荡依旧往前,只有两名公人押着他们的驴车进了一处小院。院中本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公人亮出一块腰牌,道:“几位,这儿归我们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几人皆有不忿神色,但还是低头走了。那个公人又道:“有热汤热饭还有热水给送过来。” 汤昭和卫长乐下了车,被关进一间厢房里。这房间不大,但似有人常住,家具齐全,炉中碳正热,汤昭坐在暖炉边上,脱了外衣,把棉衣和自己分别烤干。 热气入体,汤昭方缓和过来,但疲劳未退,饿劲儿又上来,总之百般的难受。 卫长乐也坐着,他比汤昭好一点的是,没有被水淋过,倒不至于那么冷,道:“这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正如他所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黑的,立柜是黑的,帐幔是黑的,窗户纸也是黑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黑色的蜡烛。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汤昭也没见过这样的摆设风格,道:“确实奇怪得很。这样靠色不会生活不便吗?”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递了饭菜,另有一盆热水。饭菜只有馒头、咸菜和面汤,但馒头白白嫩嫩,热气腾腾,一看就是细粮,别说卫长乐,连汤昭也咽了口吐沫。 虽然馋了,汤昭还是先撩水洗手,这才将馒头夹上咸菜,一口塞了进去。 痛快! 一口气吃了一个大馒头,干尽一碗面汤,汤昭又去拿第二个,发现卫长乐正小心翼翼的把大半个馒头掰开,奇道:“怎么了?一口干一个不香吗?” 难道是馒头里藏了东西? 有一种谍报故事里讲过这个。 卫长乐愣了一下,苦笑道:“啊,我忘了。吃到好的东西,我总想把它分成好几瓣。”拿着馒头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 “今天我就独享了。” 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不是很凶险。虽然关押也没押进大牢里,拷上刑具之类的,想是还有转机。若事有隐情,过了一这关便能团圆。” 卫长乐垂目道:“团圆……说句诛心的话,他们跟着我饥寒交迫,若能找到一处温饱归宿,那团不团圆有什么要紧呢?其实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找个大户人家就把自己卖了吧,连着弟弟妹妹,给人家当奴仆好过一起饿死。只因这个意外没来得及,说不定他们还算逃过一劫。如今能将他们托付给好心人,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只是对不住人家。非亲非故,谁活该拖这样的包袱?” 汤昭想到了荒村的肥人贩,摇头道:“卖身绝非出路,只会沦落畜生之手。你认字吗?” 卫长乐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会算账吗?” 卫长乐道:“会一点。” 汤昭道:“那行,等回头,回头我雇你当伙计,肯定给你开一份薪水。” 卫长乐惊喜道:“您是哪位少东家吗?贵宝号是什么买卖?” 汤昭道:“还没决定呢。” 卫长乐愕然,汤昭道:“我这个生意还在创业阶段,但将来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集团公司!垄断寡头,大托拉斯!生意开遍天下,每个城市都有连锁,雇员成千上万,流水亿万。掌握经济命脉,从民生到军火,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到时候天下有一石金子,我要赚他八斗。” 卫长乐哪吃过这种画饼,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是……可是……” 汤昭道:“当然这是远景规划,是陈总……我一个长辈做的规划。当然他就跟我说,他做总裁,我做ceo。后来他走了,把总裁的位置也留给了我,现在我是个集团老总了。” 卫长乐吃吃道:“可……可是那个总……有什么用呢?” 汤昭道:“当然有用……不过现在没用。毕竟集团还没开张呢。我说这些是长远的规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嘛。万丈高楼平地起,等这一劫过了,我会先开个小买卖,积累一些资本,应该是餐饮吧。” 卫长乐吁了口气,道:“餐饮……是饭馆吗?你要是开店,我可以给你跑堂,记账和跑堂我都能做。但是也得有本钱吧?” 汤昭道:“钱也有……” 就听有人在窗外“噗”的笑了一声。 虽只是一声轻笑,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声音。 汤昭老脸一红,暗道:奇怪,我又没吹牛,脸红什么? “叩叩”。 窗外人扣动窗纸,道:“出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卫长乐神情一紧,看向汤昭,汤昭竖起一根拇指叫他安心。 窗外既是女子,听声音年纪甚轻。汤昭心想不可衣衫不整,失了礼貌,自己现在确实狼狈,比卫长乐还狼狈。毕竟卫长乐又没一头栽进污泥里。 眼前还有热水,汤昭撩起水来,洗了洗脸,用手梳了梳头发。又低头,打算用水面做镜子,看看仪表。 脸渐渐靠向水面,越来越近,突然,他的五官僵住了。 过了片刻,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禁锢,汤昭如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手把水盆推了出去,叫道:“有……有蜘蛛!” 14 黑蜘蛛山庄 “咣当”一声,水盆翻倒。 汤昭连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差点没坐地上。 卫长乐跟着跳起来,道:“怎么啦?” 汤昭惊魂未定,指着反扣的水盆道:“里面有蜘蛛……好大的一个……趴在水里面……” 卫长乐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从桌上把烛台拿了起来,道:“我看看。” 虽然岁数相仿,卫长乐可不比汤昭大惊小怪,他一路走来,什么虫豸没见过,蜘蛛、臭虫、蜈蚣、蝎子……有毒没毒见得多了,这时便上去查看。 汤昭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若不是蜘蛛突然出现在洗脸盆里,想来他也不会如此,他往日虽怕虫子,可也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轻咳一声,补充道:“个头可大了!你小心。” 卫长乐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洗脸盆揭开一条缝。 并没有虫子爬出来。 一点点揭开,直到把盆子掀起来,都没有看见蜘蛛的影子。 汤昭也奇怪,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趴在盆上!” 卫长乐忙将盆整个翻过来,往里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咦”了一声。 抬起头,卫长乐笑了一下,道:“来看看?” 汤昭心中诧异,过去一看,就见水盆底,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这蜘蛛画的栩栩如生,八只脚张开,脚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汤昭知道是假的,仍忍不住心中恶心,再加上恼羞成怒,脱口道:“这不是有病么?谁会在水盆里面画蜘蛛啊?” 就听背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有病?谁有病啊?我瞧瞧哪位大夫在这里开药方呢?” 汤昭一惊,回头一看。 大门已经打开,一个黑衣女子倚门而立,眯着眼睛,嘴角噙笑。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又灵活,笑起来甚是娇媚,但汤昭总觉得阴森森的,似乎其中隐藏着危险。 这便是之前在窗外嗤笑的人了,刚刚汤昭太过吃惊,竟忘了她还在,不免有些尴尬,拱手致歉道:“学生失言,并无对府上不敬之意,还请姊姊海涵。” 卫长乐也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恢复了庙中初见那种别扭的笑容。 那女子目光在汤昭面上一转,笑容渐渐收起,那股阴森反而散了不少,正常起来,懒懒道:“算啦,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是个小秀才,是不是?在家里埋头读书,难怪没什么见识。” 汤昭道:“我连秀才也不是……” 那女子凑进一步,道:“你看到盆里的蜘蛛都害怕,那看见我呢?” 汤昭疑惑,一抬头,就见那女子鬓边趴了一只黑黢黢的蜘蛛,蜘蛛口还垂下几道白丝,仿佛垂珠。 汤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蜘蛛形的……珠花吗?” 那女子笑道:“算是吧。它生前是我一个小宝贝儿,可惜意外死了,我把它做成钗子带着,漂亮吧?” 汤昭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女子一捋袖子,露出半截皓腕,道:“这个怎么样?” 只见半截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一串深色珠子,仔细看来,乃是一个个小小的蜘蛛。 汤昭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子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看傻了?这个是檀木珠子,小宝贝们虽好,还是太粗糙了,贴身戴着对皮肤不好。傻小子,我们这里就是黑蜘蛛山庄啊。” 她收回手抱着肩膀,道:“我是来收拾……哦,拾掇你们两个的。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好地方。” 汤昭心中甚是抗拒跟这女子走,卫长乐拉了拉他,低声道:“咱别得罪她。” 两人跟着那女子往外走,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山庄多用黑色装饰,在阳光下依旧暗沉沉的。汤昭想着黑蜘蛛山庄的名字,总觉得角落的阴影里趴着一群群蜘蛛。 那黑衣女子笑吟吟道:“我叫做圆晴,你叫做什么?” 汤昭回答道:“学生汤昭。”停了一停,发现圆晴没有继续问,介绍道:“这是卫长乐。” 圆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看你不像那位邢大人的亲戚朋友。” 汤昭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我们都是给他逮过来的。” 圆晴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他抓谁都不奇怪。寡妇、三岁小孩子、七十八十岁的老头儿、瞎子瘸子,想抓就抓,哪有什么顾忌?” 正说着,三人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子圆顶,颜色纯黑,扣在地上仿佛一口黑锅。 整个黑屋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正袅袅的冒白气。 门口一个黑衣汉子上前躬身道:“圆晴姐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圆晴目光微动,笑道:“嗯,把这锅撤了吧,换成清水。” 那黑衣汉子微怔,立刻道:“是。”匆匆进门。 圆晴转头对汤昭道:“那位邢大人啊,大喇喇找上门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指使这个,差遣那个,一歪嘴又叫我带你们洗澡,呵呵。也就是我看你们无辜,长得也整齐,心软罢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人叫你们。”说罢转身离开。 汤昭细想她的话,全身发麻,卫长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原来水里加料了?” 汤昭摸摸脑袋,心有余悸。 别看那圆晴始终和颜悦色,她可是把蜘蛛顶在脑袋上的女人,甚至汤昭觉得,她笑比不笑更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们进去。 这间房子大概本来就是浴室,墙体厚重,想是为了保暖。正中央砌着一个方池子,里面盛了半池水。砌池子的石头倒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映的池水也是碧绿的。四个池角各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好像满池的水都是蜘蛛口里流下的毒涎一般。 饶是汤昭知道里面换了清水,仍不由心中发毛。 旁边有黑衣人喝道:“快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事到如今,汤昭只得先把怀里的零碎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竹筐最下面,又脱了衣服叠在上头,最后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在最上面。 摘下眼镜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一处倚靠被挪走,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到陈总以前说过,戴了几十年眼镜,陡然不戴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还时常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想必也是如此? 不过眼镜这么神奇吗?他才戴了半日就离不开了? 水温很舒适,细腻滑润的水波冲着肌肤,汤昭几乎瞬间放松下来。 一回头,就见两个黑衣小厮把汤昭和卫长乐的衣服都收走了,汤昭忙道:“且慢,我们洗完了穿什么?” 那黑衣人嘿笑道:“自然有你们穿的。怎么,还道我们贪图你们的衣服吗?你们这些破布,只能拿去烧火。” 汤昭盯着那两个小厮,见他们只收走了衣服,并没动其他东西才松了口气。 其他东西还罢了,唯独眼镜是他要紧的东西,绝不能有失。 即使不依赖,他也真的喜欢戴上眼镜的后看到的世界。 那是个清晰、明白、熠熠生光的世界,他的视力下降有些时日了,这个世界的光彩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即刻被眼镜俘虏了。 当年陈总似乎说过,每个人适合戴的眼镜都不一样,但这个眼镜好像就特别适合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有一些玄妙在里面。 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在井里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仙女虽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金眼镜和银眼镜都给他,却给了他最合适、最想要的,汤昭又是感激,又是震撼。 此时,眼镜已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兼具感情和实务,若是给人拿走了,汤昭肯定要光着从水里爬出来阻拦的。 好在这几个小厮显然训练有素,除了做手边的事,目不旁视,连眼镜这等稀罕物也不多看一眼。 话说回来,他一路上都戴着眼镜,造型也是有些奇怪的,也没人表现出好奇。 难道是他经验太少,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很多戴眼镜的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泡在水里,汤昭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就这么睡在池子里,热气蒸上来,大脑也陷入了迟钝,所有的念头渐渐消散,时间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凝固了。 “该出来了。就是蒸也该蒸熟了。”有声音炸响。 汤昭迷迷糊糊一惊,只见池上那黑衣人瞪着眼看他,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呆了一下,汤昭方爬出坑来,就见旁边放了两个盆,盆里各有一套黑衣。 …… 黑衣? 汤昭一抖手,把衣服展开,果然见衣角绣着大个黑蜘蛛。 忍不住一抬头,那黑衣人早等着他,道:“怎么?还挑三拣四?” 汤昭深吸了口气,浑身上下擦干,匆匆将衣服换上。不管怎么说,这身衣服的料子真不错,穿起来轻飘飘的,十分柔滑。 穿完之后,汤昭只觉得自己和黑沉沉的黑蜘蛛山庄融为一体了。 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圆晴。 圆晴正在院落的那棵大桑树下,和另一个女子交谈。 那是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像春天的油菜花一般鲜嫩。 黑蜘蛛山庄太缺乏其他颜色了,汤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少女可能是身量未成,比圆晴更矮些,从汤昭的角度看,能看到她半张脸,只觉得她是一张团子一样的圆脸,五官精致小巧,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在笑,眯着看不见瞳仁,看起来懒洋洋的。 她除了一身鹅黄衣裙,便是腰间一条衣带瞩目,橘黄条纹的衣带在腰后打结,别成了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从身侧看去,那个结子圈大的夸张,无论如何不能忽略。 多看了几眼,那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这笑容说不上如何惊艳,但很是亲切,感染力极强,汤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一笑。 这时圆晴也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喝彩道:“不错啊,好俊的小孩儿,你居然这样适合穿黑。” 她放下那少女走过来,神情很是满意,道:“怎么样,这身衣服穿着感觉如何?” 汤昭道:“挺好的。穿着好轻,但还挺暖和。”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最好的时候也只穿过细布衣服,但想来最好的丝绸也就是这样柔软轻便了。 圆晴道:“当然轻了,这里面可是掺了蜘蛛丝。” 汤昭惊叹道:“这衣服是蜘蛛丝做的?” 圆晴啧啧道:“你倒想得美。我们这里的黑玉蜘蛛丝多贵重,十倍重的黄金也换不来,你道你是咱们庄主么?掺上一点儿就不错了。” 汤昭摸了摸袖子,要不想蜘蛛的模样,他真能感觉到这身行头的贵重。 圆晴道:“真是越看你越合适这套,说不定换一身纯蜘蛛丝的更好些。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能活过这次。你跟着那女人走吧,放大胆,就当是闯一回阎王殿。” 15 小心驶得万年船 鹅黄衣服的圆脸少女在前面带路,汤昭和卫长乐在后面跟着。 要说这少女比圆晴这蜘蛛女气质亲切不少,汤昭可以和她攀谈几句,但她似乎又是官府的人,令人多了几分顾虑。汤昭一时担忧,只盯着她背后那朵巨大的蝴蝶结发呆。 蝴蝶结随着她向前走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她的步伐似乎很有规律,蝴蝶结的晃动的频率也很规律,目光一旦陷入了这等韵律里,渐渐就能浸入其中,不可自拔。 突然,汤昭的衣袖给人拉了一拉。他回过神来,就见卫长乐看过来,对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一时费解,只能看回去,两人远远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他光眨眼这谁能懂? 定了定神,他往四周看去,心中一凛: 好偏僻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要说这山庄色调暗沉,气氛压抑,原分不出哪里是正哪里是偏,可是这里的巷道非常狭窄,渐渐有走到死胡同的感觉。 汤昭深吸了口气,强笑道:“姊姊,咱们是去见那位大人吗?” 那圆脸少女脚步不停,道:“你说镇守使?他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见你们。” 她的容貌俏丽,打扮的也像个活泼少女,声音却偷着三分娇媚,三分慵懒,原是十分悦耳,但此时此地却格格不入。 汤昭心越发往下沉,道:“那……咱们去哪儿?”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圆脸少女突然停住,伸手推开一扇门。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灰扑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如同把浑浊的冰面打破了一个洞,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是树,是草,是满地的落叶和振翅的鸟儿。 色彩缤纷,和山庄的阴暗界限分明。 那是外面的世界。 “出去吧。” 她笑眯眯的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滴滴、懒洋洋的,但这时听起来又不同了。 汤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让我们走?” 少女道:“你们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哪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地方?镇守使做事欠思量。趁着今日他不在,你们先走吧。” 汤昭一时茫然,问道:“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呢?” 少女道:“镇守使做事无所顾忌,难道我就不会随心所欲么?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孩儿替我操心。” 看她面相,也就比汤昭大个四五岁,一口一个小孩叫的顺口。 汤昭眼看一门之隔就是外界,不免心动,突然就听卫长乐道:“我们不想出去。” 汤昭一愣,卫长乐上前一步,将汤昭挡住,正色道:“多谢姊姊一片好意。但我们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信任检地司的大人,只等朝廷安排就是。何必私自潜逃,做了贼呢?” 汤昭不再说话。倒不是同意卫长乐,只是他从卫长乐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决意,这是极少见的,想必不是毫无理由。现在他自己没有心存犹疑,自然要尊重卫长乐的决断。 两人之间就算没多少默契,信任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卫长乐,虽然看不见她的瞳仁,但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逼视。 而卫长乐并不躲闪,直视对方,背后却落下汗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放松下来,懒懒道:“鱼儿不肯跳出网,难道还能硬扯吗?反正明天镇守使会回来,一定会见你们。你们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 汤昭虽支持卫长乐,却觉得不免辜负对方好意,上前行礼道:“多谢姊姊好心帮忙。是我们辜负了你的美意。无论如何,今日的恩情我们都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少女笑道:“报答?你说来日要报答,这是说真话,还是阴阳怪气呢?” 汤昭怔了怔,道:“学生向来说真话。何来阴阳怪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盯着少女。 他心中冒出了古怪的念头,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所以谨慎的重申道:“我道谢就是道谢,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 少女点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道:“这么说你很聪明咯?好吧,我等着你将来报答我。不过今日你们不肯走,有没有‘将来’可就说不准了。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吃不吃糖?” 汤昭愣了一下,少女解下腰间的荷包,让汤昭伸出手,倒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来,有饴糖、酥糖、龙须糖、松子糖、桂花糖,各种糖果一应俱全。 汤昭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少女收起荷包,道:“这个糖你慢慢吃,吃多了对牙不好。还有……猫也喜欢吃糖的。” 说完,她轻轻一跃,跃上了墙顶,姿态轻盈,降落无声。汤昭刚刚抬头,就见鹅黄色一闪,已经消失不见了。 汤昭捧着糖,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个跳跃的姿态在哪里见过。 卫长乐拒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过了一阵低声道:“昭哥,对不住,我可能连累你错失了逃脱的机会。” 汤昭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她有什么破绽?” 卫长乐四处打量周围,此处偏僻,确然一个人也没有,方轻声道:“我怕她是来试探我们的。” 汤昭点头,他刚刚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卫长乐怎么那么快确定的呢?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破绽吗? 卫长乐道:“有一等人贩,抓住孩童之后,便假装好人来试探他们想不想逃走。第一次第二次必然说想,跟着人逃脱自然失败,然后被抓住一顿毒打。如是再三,打到孩童看到逃脱的机会连想不敢想,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彻底麻木了,这才算驯熟了。之后随意倒卖驱使,再无问题。” 汤昭背后一凉,又问道:“这是人贩子的手段吧?检地司也这样吗?” 卫长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但是我不敢赌。就我以前的经验,一件坏事一旦可能会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汤昭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理论,叫啥啥定律来着,既然都叫了定律了,那多半是真的,问道:“那么如果一件好事可能会发生,那它有多大可能会发生呢?” 卫长乐出神道:“本来有好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遇到你我有点转运,所以刚刚可能真的错失一个机会吧。” 汤昭觉得少女是真心伸出援手的,除了直觉还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不过这都是后来他回过味来想到的,当时他可是犹豫不定,此时尘埃落定,自然不能回头再埋怨卫长乐的谨慎,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小心才对。” 此时少女已走,离开的门还虚掩着,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伸手,将门按上,道:“既然咱们不赌,索性就别惹嫌疑了。站那边儿去吧?”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圆晴和一个公差匆匆到来。 那公差大老远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女人呢?” 汤昭如实道:“跑了。就刚刚翻墙跑了。” 公差狐疑的盯着两人,并没进一步询问,反而对圆晴道:“你们山庄怎么竟放进来这等可疑人物?” 圆晴愠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吗?” 那公差道:“她说了自己是检地司的人了?” 圆晴道:“她也不是我们山庄的人啊!” …… 此时大家都了然了,这黄衣少女利用双方沟通不畅、信息不通的空档来了个两头骗,大摇大摆的把汤昭两人带走,而且还真的给她成功了。若不是卫长乐太过谨慎,两人现在都金蝉脱壳了。 想通此节,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卫长乐更后悔自己错失机会。那公差道:“既然贵山庄两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们别插手了。” 圆晴沉着脸道:“随你,难道我们稀罕吗?只是你们占的就是我黑蜘蛛山庄的地方,不用我们,你们能飞上天去?” 公差冷着脸,对汤昭道:“跟上来,别走丢了。”甩袖走了。 圆晴提高声音道:“你们仔细吧,我们庄主不日便回。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压派我们这些小人物罢了,我们庄主可不吃这一套!” 公差懒得回应,带着人扬长而去。 汤昭他们再没回那小厢房去,而是住到了一处大院。 这大院宽阔华丽,似乎是山庄的正堂。院外守卫森严,院里倒是清净,两人一人分得一间厢房,床褥家具俱全,算是提升了一点儿待遇。 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无非等着那镇守使回来做主罢了。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汤昭等的有些烦躁。那人不回来,很多事情落不了定。 他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可算得跌宕起伏。有的事是他自己选择,有的却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离奇,恍如梦境。 现实和梦境的交织,让他心头纷乱。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那位大人回来,能拆解一二吗? 16 春蚕到死丝方尽 半夜,汤昭睁开眼。 下午等人的时候,他等得睡着了,到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也没想睡。 夜深人静,他还有事情要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确认。 独自起身,点起灯烛。 窗外月光很好,夜色却依旧浓深,小屋幽暗阴沉,每个角落都是陌生的。 陌生和孤独编织成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乎淹没了他。 唯独桌上有一点灯火,如黄金一般耀眼。 孤独的时候,他又掏出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把眼镜戴周正,周围清晰了不少,连桌上的火光都温暖了一些。 他又取出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他递给薛府,又被退回来的那封。 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砰”的一声。 信封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去薛家拜访递上的信件,后来被薛家扔回给他,他便带在身边,没有拆开。 其实他早想拆了,因为其中藏着一处疑惑,但一直没得空闲。这一日颠簸辗转,所幸信件没丢。 用手捻了一下封口,果然重新粘过了,不是他当初黏的,被人打开之后重新粘合。 一点点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那是很厚的一摞。 打开最上面一页,一色清晰整齐的小楷。 但若有其他读书识字的人在此,一定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状元及第,也认不得信上任何一个字。 认得这种文字的,在这世上寥寥无几。连汤昭在内,也就两三个人吧。 “吾弟来仪:见信如晤。 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否?想必无恙,盖因若弟有三长两短,必难以看见此信,可知我此问万无一失。但倘若弟有抱恙,你我兄弟说话反而方便,毕竟愚兄已在地下等候多时了。” 读到这里,汤昭咧嘴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他执笔。 现在他还记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总神态爽朗,语气轻松,反而是他握笔的手很紧,僵硬的如同木柴棍。 后面的信内容他很熟悉,毕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大多是些叙旧的话,提及了许多往事,以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就是…… “下笔千言,余意不绝。但犹记贤弟文字不通,恐太长不看,余言请我儿汤昭带到。” 到此为止,都是汤昭写的,写完之后装入信封,交给陈总。 等他再拿到的时候,信封已经封好了。直接递给薛家。他也是时隔数月,再次看到这封信。 没想到下面还添了一行字。 这行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汤昭写的工整,可见下笔的人手中无力。 “汤昭我儿,虽非亲子,胜似亲子,本欲托付衣钵,怎奈天不假年。稚子今年十二,秉性善良,质如金玉,唯未学安身立世之道,实堪担忧。弟若有暇还请照料一二。弟若无暇,放他离去,切勿伤害。切,切。 陈宇航在地下感念一世之情,来世必报君子。” 汤昭嘴唇抿了起来,紧紧抿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顺便用衣袖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薄薄的两片镜片,他擦了很久,很久。 擦完之后,他好像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趴到了桌上。 这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灯烛一点点燃烧,大颗大颗的烛泪滴了下来,落在烛台上,又凝固了,堆在一起。蜡烛一直燃烧,烛泪就不会干涸。 又过了一会儿,他面色茫然的用手指捻起书页,向后翻过。 本来他递过去的信封只有前面几页,后面的都是新添的,也就是从这一页开始,都是薛府里带出来的。 书页之后,是一页空白。 再往后…… 一抹金色耀眼生华—— 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 汤昭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色,那是财富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是世上最令人渴望的颜色。 不过,那也是虹膜倒映出来的颜色,他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没有特别喜,也没有特别惊。 “果然是金子啊。” 之前那封信被扔回给他时,他便已察觉到分量不同——那绝不是纸张的分量,别说加一份信纸,就算加一本字典也不能这么沉,只能是在里面加了金银,总不能是加了铁锤吧? 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他倍感古怪。 薛府的态度当然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本能的十分生气。 可是抛出来的馈赠也是实实在在的。 倘若直言叫自己拿钱走人,那倒可能是嫌麻烦用钱打发自己,但偏偏一字不提,好像不存在赠金一样,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若只是给几个小钱还罢了,既然送出真金白银的大手笔,何妨说几句客气话,好歹结个善缘,又不费什么力气,何必恶语相向呢? 在薛家门前,汤昭其实还没想清楚。 他最后向薛府说得那番话,一般人听得觉得是气急之后的嘲讽,有心人也可以觉得是真心道谢。 是道谢还是嘲讽,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看主人家是善意的听,还是恶意的听吧。 他希望是善意的,离开薛府之后越来越希望。 毕竟那是陈总最后时刻让他去找的人,汤昭真心希望不要辜负了。 金子有信纸那么大,薄薄的一片,大概在一两左右。掀开金箔,下面垫着一张纸,然后又是一张金箔。 一共六张金箔,也就是六两金子,以现在的银价,能换一百二十两银子。 真的不少了。足够买二三十亩良田,再在城里买两间房,舒舒服服衣食无忧。如果只是养活自己,一个人一年五两银子足以温饱。而要买人,一个丫头童仆七八两银子也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汤昭活不下去,自卖自身,卖十次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 当然他是不知道他在人牙那里有一份超高的估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收起黄金,最后还有一封信。 那是回信。 比起汤昭的字,甚至比起陈总的绝笔,这笔字可不大体面了,并不是无力,而是相当粗陋稚拙,就像刚学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的爬出来的。 “汤昭贤侄:” 只看了四个字,汤昭手微微一紧,心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无论真心假意,希望能让陈总无憾。 “今闻贤侄远来,喜故人有后,本欲相见,奈何缘浅,详情一言难尽。贤侄有处安身否?若无且至余霞郡琢玉山庄,寻薛闲云庄主暂且栖身。信后附功法一篇,可背熟之后焚毁。闲云问及,忖量交付,便宜为之。” “功法……” 汤昭猛然起身,因为起的太猛,差点磕到桌子上。 妈耶…… 是他想的那种功法吗? 他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忙放下信纸,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又死死地攥住。 他一直想学武,从小就想。从他看了第一本杂书时就有梦想。后来遇到陈总,更听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是全心向往。 只是哪有门路?当初那么软磨硬泡才请父亲带他去武馆,武馆的教师爷看了他的根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得加钱”! 钱是加不起的,再加上他又大病小病不断,能跑能跳的日子有限,武学梦是彻底断了,只好学文,还不是跟正经先生学,跟陈总学,学得不伦不类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后来家人相继去世,他彻底没人管束。但那时叫他去学,他也不敢了。正经武馆不收,许多旁门左道乃是黑道帮会倒是在大肆扩招的。不是招正经弟子,就是些外围混混,跟着进去领一套衣服,在街头码头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据说混出头之后,也能渐渐进入核心,学到真本事,那就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条路,就算是如今的世道,也不是好人家的孩子走的。他要是敢去,最后一点微薄家财就要改姓,至于小命能不能留下,就要看帮会是不是做绝。 但他依旧都想学武,做梦都想。 失去了所有依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太辛苦,太危险了。他想保护自己,想拥有力量。至于什么前途、梦想都太远了,他只想握住一点安全感,拯救自己。 他曾以为想要圆梦只能寄托于奇遇了。或者救了一个要死的大侠,等人家报恩受自己为徒,或者掉下悬崖,从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那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 不想悬崖没掉下去,秘籍真撞到手里来了! 还是薛大侠这样镇压一方的大侠通过这样的途径送给他的! 这不是奇遇,还有什么是奇遇? 而且是正统的奇遇! 比起来,什么水里升起奇装异服的仙女这等事太离奇了,一点儿不真实。故事里都不这么写的!况且除了一副眼镜,他又没得什么好处! 满怀激动的深呼吸几次,翻过信来,果然见一篇几千字的文字。 《桐花引凤诀》。 17 夜半无人私语时 桐花……引凤诀? “好雅的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威风……” 想了想,汤昭又觉得这才对,好的功法就该含义深远,想什么“如来神掌”、“大威天龙”之类太浅白了。 “我看看……嗯……呃……” 坏了! 汤昭陡然如冷水浇头。 看不懂! 这上面的字他都认得,甚至读的出来,可是连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许多常用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陌生的词汇,许多陌生的词汇连在一起,形成了晦暗不明的句子。最后晦暗的句子穿成了一篇混沌的文章。 他瞪着篇章片刻,只觉得纸上的墨字一个个长了翅膀,在眼前嗡嗡乱飞。 好像……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不是照着秘籍能一步登天么? 哪个奇遇主角是连书都看不懂么? 那多耽误工夫!还能不能成功了? 看到最后,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一定要擦干净,叫人看见了,不说他看书看花了眼,还以为他因为看不懂气哭了呢。 擦干了眼睛,汤昭感觉眼前清晰了一点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还是有点花…… 不对,是又有什么花纹…… 是字! 汤昭精神一震。 之前他视野一角曾经飞快的闪过一行花纹,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想起了眼镜,心中有个猜测—— 那行花纹不会是从眼镜上闪过去的吧? 但之后再没那种情形出现,他便抛之脑后了。 如今,眼镜上——这回清楚无误的确认了——又闪过花纹了,这回还不是花纹,而是字。 不,也不能说是字。 而是花纹与字的组合。 其中一部分是字,另一部分是和字相同大小的块状花纹,汤昭猜测,也是一种文字? “x功,下x……” 汤昭啧了一声,他好像有过这种感觉,陈总当年考他的时候出过这种题型,叫完形填空来着。 连选项也没有,这完形填空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信上的功法看不懂,眼镜上的文字也看不懂,汤昭叹气。 “我……看不懂。” 他轻声说。 虽然独自一人,他却用的商量的口气,似乎在与人交流。 夜深人静,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宛如呓语。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恐怖。 汤昭却很平静,他知道,他并非对人说话,但却有能听懂他说话的。 眼镜片的字符停止了,就像滔滔不绝的人突然闭上了嘴。 更安静了。各种意义上的。 四周静静的,汤昭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功法,陷入了沉默。 夜深人静,最适合思考。 渐渐地,他思路清晰起来,自井底出来几个模糊的念头串在了一起。 他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笔。 这里是黑蜘蛛山庄正院的厢房,桌上摆有纸笔,只是没有墨,他也不强求,就蘸着水在纸上写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一面写,一面轻声念诵,就像当初先生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般。 念到一半,眼镜上的字迹一变: “玄功,下品……” 汤昭大喜,掷下笔道:“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我就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我说有仙女就仙女,我说从水里出来就水里出来,还有金斧子银斧子,除了我天底下没人会知道这个故事,你在庙外都听见了吧?” 只要抛开不敢想象的惊恐,静下来慢慢思索,总是能抓住不可思议背后的一点逻辑。 只要是人能想象的逻辑,这奇迹不免又离着人近了一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是什么……存在?是在我眼镜里吗?你幻化为仙女说什么金眼镜、银眼镜,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吧?你是把眼镜修好给你自己住了?你想和我交流,可是不识字……啊,我失礼了,那种花纹是一种字吧?只是我看不懂罢了。不是你不识字,是我不识字,看不懂你说什么。所以我刚刚诵读薛大侠的信,你就听懂了一些字,对照书写,就能显示出来了。” “你真的聪明,只看一遍就能对应文字,比我聪明百倍!可是在井里,你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在眼镜里又不会了呢?你出来咱们说话,聊聊天不好么?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自己的思路一股脑的说出来,盯着镜片等着回应。 然而,镜片的视野下,眼前干干净净,没有回应。 汤昭有些焦急,一低头,又看向《桐花引凤诀》。 镜片上飞过一行字: “玄功,下品” 汤昭心骤然冷了下来,用手扶住镜片,轻声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到底是跟陈总耳濡目染多年,汤昭的思路远比寻常人开阔。 按照陈总所说,一个东西能听话,能说话,甚至能反馈,它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 一段程序? 是这么说的吧? 程序那种东西,只有按照规则的判断,却没有自主的意识,它能回答问题,但只是在它数据库的范围里,说白了只是工具罢了。 如果从利害上论,手边只有一个工具,似乎更加安全,但汤昭还是心存失望,他在孤独的夜晚所渴望的,是温暖而亲近的伙伴。 失望之下,他也只能接受,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强大、善良、诚恳、和他敞开心扉、能保护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仙女。 汤昭心中宽慰自己,暗道:也许仙女就是仙女,眼镜只是眼镜,仙女将眼镜给我,这只是件宝物,能显示些东西,之前用的其他文字,后来录入我写的文字便转了过来。至于那仙女,换上我描述的衣服,或许只是好玩罢了。 不妨先珍惜眼前之物,等脱了此地牢笼,他再回去见那位井底神仙道谢。 只是,这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它唯一一句能看懂的就是“玄功,下品”,意思是品级? 汤昭一面根据记忆猜测,一面略微沮丧——下品的意思,应该品级不高,怎么他千回百折才得到的功法并非特别珍贵稀奇么? 唉,算了,就算是下品他也看不懂,上品又不知是怎样的天书。 也就是说,这个能看到功法的品级。 搁故事里,叫做鉴定? 也不只是功法吧? 他记得自己的镜片之前还出过一回字,就在那位红披风让他看一个眼睛一样的珠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完全看不懂,只当是花纹。 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他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房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桌椅、床铺、灯台、纸笔、种种家具摆设再没有引得字迹出场。 看来只有到达某种底线,才能引动眼镜了。 下品……该不会就是底线吧? 只是知道下品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的景况,鉴定似乎也没意义,但他还是一句一句的写“千字文”,一面写一面讲解,这场“启蒙”,终究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一直写到“焉哉乎也”结束。写到后面,开头的水迹已经干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 “你还有不明白的么?若有不懂,我这还有三字经。只是那个不好,有好多典故不好讲解,反而不易习字……”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白纸,露出文字晦涩的《桐花引凤诀》,自然而然的目光放到了第一行。 突然,一大片字幕如水一般流下。 什么? 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这篇文字竟然是—— 注解?! 这一大篇文字全是注释,只注解了第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后面还有批注之类。文字虽然也不浅白,但已经是他能看懂的范畴了。 原来关窍在这里! 汤昭心中惊喜,暗道不愧是仙女赠宝,竟能将天书一样的文字解释明白。不及逐字逐句看明白,又往下扫第二句,果然又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新文字。仔细算来,原文不过几千字,加上注解怎么也得五六万字!纵然他不厌烦读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心中暗想:好家伙,这里头是什么乾坤万象!下品玄功已经如此繁复,上品又当如何? 一直浏览到最后一句,汤昭正要从头看起,突然看到最后镜片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白色的一个空心小圈。 “句号?” 不…… “好像一口井啊?” 莫名的心中一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个标志上。 然后,视野中的某处亮了起来! 18 从水里升起来的…… 视野中,出现一片亮光。 汤昭顺着光看去,发现竟是屋角一洗脸盆,突然大放光芒。那水盆正是洗脸盆,晚上洗过脸后剩有半盆凉水,连块肥皂也没有。 上一次看到发光的水,还是破庙、荒园,水井。 仙女就是从那口井里升起来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开玩笑,差远了好么! 当时什么氛围,这里什么氛围? 深山老林,荒园废井,从里面钻出个把仙女啊、神怪啊、鬼狐啊,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盆凉水里有什么? 仙女难道会钻洗脸盆么? 汤昭心中吐槽乱飞,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果然是水盆里的水会发光,汤昭手凑了过去,光华映在胳膊上,衬得肌肤上一片光晕。 手指入水,汗毛栗栗,如入凉水…… 废话,就是凉水。 手指一撩,水珠儿溅起四散,一粒粒光华莹莹,如碎玉,如散珠,如梦幻泡影。 到底是…… 汤昭沉吟着,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似乎自己也应该从那里找找关窍。 “让仙女升起来,需先把斧头扔下去。” 难道还扔眼镜? 汤昭迟疑的把眼镜摘下,接着大吃一惊—— 眼前一片黑暗,光芒没有了! 水盆还在眼前,静悄悄、黑黢黢的。哪有什么光华? 再戴上眼镜,光再次亮起! 连续摘下戴上几次,他终于确认,只有在眼镜的视野里才有光,摘下是没有的。而摘下眼镜看到的,显然才是真实世界。那道光只是虚幻罢了。 倒也说得通。 终究灵异的是眼镜而不是洗脸盆。 虽然是梦幻,但汤昭固执的认定,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要扔进几样东西才对。既然不能不戴眼镜,那肯定不是往水里扔眼镜了,可以用别的试试。 茶杯—— 没反应。 砚台—— 咚,沉底了。 笔—— 飘着的。 蜡烛…… 他耐心一样样试,却始终没引动什么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并非失望,他其实早有猜测,恐怕只有那样东西才有用,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迟疑良久,他终于心一横,小心翼翼的将功法捧了起来,轻轻地往水里浸去。 他动作轻缓,手指不离开纸张,以便浸透之前能拽上来。 咕噜噜…… 纸张接触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轻飘飘一张纸,入水却仿佛千钧重的泰山石,水浪四面分开…… 一个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的……仙女从水里升了起来。 汤昭呆呆的看着,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 “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这个仙女比水下小了好几号,只有一尺来高,倒与洗脸盆匹配。仙女虽然气质依旧高贵,相貌绝俗,但着实难以带来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敬畏了。 仙女没有烟火气,笑容淡雅,一手托着一团金光,一手托着一团银光: “年轻人,你掉的是那个金花引凤诀呢,还是这个银花引凤诀呢?” …… 我特么……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金斧头和银斧头能这么套吗? 他这个桐也不是那个铜啊。 “你……仙女姐姐,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是当初那位仙女么?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你在哪儿,是还在井里,还是栖身眼镜中呢?” “你当初为什么要现身给我眼镜呢?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然而任凭汤昭怎么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仙女说完了就不动了,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似乎汤昭不接下去,她要浮到地老天荒。 没有办法,汤昭只得先回答: “都不是,我丢的是……桐花引凤诀。”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烫,好像在玩一个拙劣的过家家游戏。 可是,那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才玩的吗? 他可是已经有五六年没玩过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仙女微笑,“金花引凤诀和银花引凤诀都给你吧。” 两团金银光同时向汤昭飞出。 汤昭愣住,他第一次见仙女时,可没什么金的银的,只是把眼镜还给自己而已。这次的动作出乎意料,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接—— 金银两团光在眼前交织,不等他手指碰到,突然绽放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 一声震动,天地变色,豁然开朗! 周围燃烧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火焰。 通天彻地的火焰,天地间除了火焰再无他物。 或者说,天地本来就是火焰,火焰就是天地。 火焰五光十色,瑞彩流转。 各种鲜艳、绚丽、灿烂的颜色交织流转着。 那不是人间的颜色,不是花的颜色,不是虫豸的颜色,更不是绸缎锦绣轻佻浅薄的染色。 那只能是天的颜色。 是烧云、是烟霞、是雾霭、是霜霰…… 还是天地间的精灵! 他看到了,火焰光华中那五色斑斓的影子。 是朱雀! 是凤凰! 是烈焰中的神鸟! 那神鸟明明近在眼前,却异常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 他努力的看,努力的看,只看见了…… 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金色的羽毛,金的那么灿烂,如有火焰在流动。 他痴痴的盯着,顺着羽毛上的羽支一丝丝看去,越看越是清晰,上面流动的火光仿佛在燃烧……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轰! 汤昭如同枯叶,浴火爆燃! “啊——” —— “昭哥——” “嗯?” 汤昭一下子回魂,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巨大的裂痕,把世界劈成两半,一切景物沿着裂缝出现了歪斜。 ?我瞎了? “昭哥?”卫长乐的声音就在耳边。 汤昭斜了一下眼,在缝隙一侧看见了卫长乐的脸。 呼,我还以为是瞎了,原来是眼镜裂了。 …… 眼镜裂了? 汤昭一把扯下眼镜,果见一片镜片中间有一道裂缝。 “啊……我的眼镜啊!” 汤昭呻吟一声,心头滴血,颤抖着抚摸着镜片。那镜片破的实在触目惊心,左右横贯的裂缝把镜片一分为二,几乎腰斩,也就是镜框箍着方保持完整,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扣下两半碎片来。汤昭一向珍视眼镜,这时心疼的几乎落泪。 怎么回事?昨晚做什么了,好好的眼镜裂成这样? 一念及此,昨晚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书信、千字文、注释、仙女、金银、功法…… 这些记忆令他心中乱跳,接着皮肤又感觉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 汤昭正仰面躺在地板上。 梦境现实不断交错,他爬起身来,只见自己躺的正是房间角落,离着水盆不过三尺。背后是他昨晚写字的桌子,桌上书信乱做一摊,纸缝隐隐透出金色。 坏了! 汤昭更是慌乱,忙七手八脚把东西归拢起来,拿在手里不知往哪儿塞,一回头正看见静静站在旁边的卫长乐。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卫长乐沐浴在阳光中,表情模糊。 汤昭想到他一进门看到屋中大乱,自己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景象,窘得脚趾扣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梦梦游……呃……我的眼镜坏了,是很重要的长辈遗物。” 昨晚的事一环连一环,奇异非常,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卫长乐神色更奇怪了,轻轻问道:“眼镜是什么?” 汤昭把手中眼镜给他看,道:“就是这个,很少见是不是?可能这世上独一份。” 卫长乐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窗,见都紧紧闭着,方靠近了一点儿,低声道:“果然你手上拿着东西吗?” 汤昭愕然,突然回过味来,一股凉气直窜上来,失声道:“你是说……” 卫长乐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沉,道:“其实……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奇怪,对不对?咱们都经历过。无非您比我更厉害一些,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您能看见我看不见的。” 此时,汤昭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这一日的遭遇——自从眼镜被捞出水来破镜重圆,自己一直戴着,可没有一个人对这新鲜器物多看一眼,仿佛这东西不存在。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感到奇怪,但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根本没人看见这眼镜吗? 不对啊,这眼镜早就在自己手里,在家里就带着,除了自己别人也都能看见,爹也能看见,邻居大叔都能看见! 难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枯井里,自己的眼镜就已经遗失了? 什么仙女从井里捞出来,什么金眼镜、银眼镜,什么破镜重圆,还有昨晚……昨晚那奇异的事情,都是自己生了病在妄想吗? 汤昭一个激灵,恐惧之外,又生出一股悲伤。 因为连番遭遇,情绪跌宕,自己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了吗? 不…… 不是! 他一低头间,依然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19 肝胆 他一转念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一部功法。 那是一部玄奥非常,但自己极其熟悉的功法。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研读了十几年一般,不但文字烂熟于心,更读懂吃透,可以说融会贯通。 那不是桐花引凤诀,也不是什么“金花引凤诀”、“银花引凤诀”,那是—— 《神鸟浴火诀》。 哪里出来这么一部功法? 汤昭心中惊奇,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的功法就是昨晚的桐花引凤诀,但也只是粗粗浏览,如看天书,就是眼镜上出现批注能助他看懂文字,他也没来得及细读,怎么会好像完全学会了这么一部高深功法? 这功法绝对高深,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因为学通了这部功法,连学识都涨了一截,许多概念也自然明了了,让他现在再看《桐花引凤诀》,恐怕不借助注释也能通读大概。 这也太神奇了!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灌顶”才可解释!而且这灌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平地起高楼,扎扎实实,绝无隐患。 只是他现在练不了,掌握之后他才明白,玄功不是从无到有的基础功法,而是某一阶段的进阶功法,现在修炼是平地泛舟,无计可施,但到了可以修炼的时机后他立刻就能上手,事半功倍。 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受到疼痛后,他又回忆了一遍功法,发现依旧清晰后,方松了口气,确定这绝不是一场大梦。 还好,不是梦幻,只是奇迹而已。 见汤昭一直不吭声,神色阴晴不定,卫长乐突然伸手指天,道:“苍天为鉴,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泄露一字,不然叫我死无……” 汤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摇手道:“别发誓了,我还能信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定要保密的事。我还想请教哪位高人这中间的缘故呢。” 卫长乐道:“您要请教谁是您的决定,自我这里绝不吐露一个字给任何人。” 汤昭想了想,郑重起来,问道:“你也觉得我们遇到怪事不该跟别人提起吗?” 卫长乐也正色回答道:“窃以为当如此。祸从口出,我们既弱小,且不分轻重,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索性一概不说。倘若以后见识多了,能分出好歹来,再与人说也不迟。” 汤昭又想起了隋风的嘱咐,点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说得对。那晚在庙里你跟我说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卫长乐道:“谢谢您,这是您的好意,但我区区……” 汤昭皱眉道:“这么说话不累吗?你怎么了,睡一觉起来比昨天又见外了?” 卫长乐怔了怔,苦笑道:“我……昨晚没睡好,心中后悔难过,昨天要不是我,咱们本该脱身才对……” 汤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眯眼少女的事,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昨天咱们要是跟着那人走了,说不定倒不用后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后悔的。”他认真的说,“谨慎保守一万次也无妨,大意送命一次也太多了。所以你的决定没错。要让我选,我也是这样。”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落子无悔,后悔无用。倘若是我一人,选一万次也是不会变的。但连累了您……” 汤昭正色道:“既然同患难,免不了共进退。那不是听你的,就听我的。倘若我一时昏头,把你我都拖累死了,你会怪我吗?” 卫长乐刚要脱口而出,看着汤昭郑重神色,又重新低头沉吟,道:“你也说了,死人怎么会后悔呢?既然死了,自无怨恨。” 汤昭轻轻一合掌,道:“诚如君言!要说信任,也是你在我先。在破庙里你为了提醒我,将关乎身家性命的历险和盘托出,与性命相托有何不同?投桃报李,难道我会记恨这些小事吗?” 卫长乐渐渐放松,道:“是啊,后来你又舍生忘死的救我——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汤昭道:“一日之间,一则托生死,二则共患难。可谓一见如故吧?我们也不输于古之贤君子啊。” 卫长乐脸皮终究不如汤昭厚,道:“不敢自比先贤,但能效一二风骨已足矣。再者……我还敬您是我少东家。”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玩笑,汤昭也笑道:“等我给你发工资你再敬我不迟。” 卫长乐长出一口气,提醒道:“昭哥,把手上的东西收一收吧。” 他指的是汤昭满手的书信还有黄金。 汤昭反应过来,忙把信件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拿在手上略显沉重。 卫长乐并不插手,道:“早上他们来送饭,我替你接了。亏了他们没进门,不然这满桌子……你也太不小心,财不露白,这里又不安全。” 汤昭道了谢,道:“谁知道我会梦游?我本来也没想到有黄金。”当下解释两句,眼镜的事太过神奇,只把前日薛家门口登门遭拒,反而赠金一连串事说了个大概。 卫长乐听完一阵无语,道:“昭哥……我要是你,在薛家门口察觉到里面有金银,绝不敢这样带在身上。” 汤昭道:“是啊,旅途不便,路上又不安全。可我没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放在哪里……” 卫长乐摇头道:“不是——应该先挖坑把书信埋了,然后赶紧从小路逃走——要是栽赃陷害怎么办?” 汤昭“啊?”了一声。 卫长乐道:“像这样明着不说,暗中却夹带金银的,只有薛家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人证。到了晚间,他们带着官府的人来拿贼,把你半路截住,说你偷了东西,打开书信人赃并获,当时将你交官问罪甚至当场打死又如何?死了也脱不了贼名!” 汤昭听得满头冷汗,道:“还……还有这种事?” 卫长乐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有。”他说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那事,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并不总会发生。” 汤昭道:“何至于此呢?煞费周折图什么?” 卫长乐道:“缘故有许多……可能是报复,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有所图,或财或色,或者是绝后患,甚至是看着你讨厌。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碍着别人的事。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阴损狠辣,只是我只会用最阴暗的揣测。” 汤昭越想越觉得可怕,道:“你们都这样提醒,可见是我不懂世事。唉……天底下的事这么……还好这回不是。这回应该不是。” 他重复了两遍,终于还是有了判断。 这回不是恶意! 用金银栽赃已经很奢侈了,断无再搭上一篇功法的道理,这样重要的功法,半路出现一点儿周折,那可是天大的风险。薛大侠终究还是好意,这次他运气不错。 不过若真的发生卫长乐说的事,他是一定落入陷阱的。 发生这种事,汤昭没防备不是说他蠢,没发生这种事,卫长乐这样揣测也不是心中阴暗,而是两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所知所想也截然不同的缘故。 他又问道:“现在我们在这种地方,该怎么保全财物?” 卫长乐思索道:“咱们还没见过那位大人,往后前途都不明确,你先贴身藏着吧。如果真是灾祸,你藏着金子万一有机会贿赂,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如果不是灾祸,那就寻个合适的时机埋在隐蔽的地方,等事情过后再取出来。” 汤昭点头,这是四平八稳的主意,目前看来也只有如此。 此时,就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两人同时一凛,汤昭道:“就来。”随手在昨晚还神妙无比现在却平平无奇的水盆里洗了洗脸,有用梳了梳头发,当先出门。 门外有公差等待,带着两人从院中穿过。原来这院子虽是正院却也是后院,前面另有一重院落是主人会客的所在。 刚进前院,就听有人愤怒道:“刑……大人到底在玩什么?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我们庄主待客啊?” 汤昭闻音辨认,正是那丫鬟圆晴。 就听有人道:“镇守使少时自有交代。你安静些,勿要冲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只听门帘一响,有人冲出门来,正是气的脸色发白的圆晴。 20 堂下何人要害本官? 圆晴本是一张娇媚笑脸,此时已气得五官挪位,怒冲冲来到院里,头也不回的道:“你竟还敢威胁我!欺人欺上门,踩人踩上脸,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呐!无非是趁着庄主不在,肆意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等着,等庄主回来!” 门中跟着出来一个年轻公差,看来也就二十上下,相貌英挺,神色冷峻,站在门口并不追来,慢慢道:“你若以为我在威胁你,为何还敢出口不逊?” 圆晴竖眉道:“你还要我敢怒不敢言么?我敢怒,也敢言!别忘了,这里是黑蜘蛛山庄三步之外,就是山庄百万之众,我倒要劝你们睡觉时仔细点!”说罢甩袖走了。 汤昭并未跟她打照面,心中暗道:黑蜘蛛山庄有百万人?比合阳县人都多?这不是胡扯?史书打仗诈称也没这么诈的啊? 紧接着,他一个念头闪过:没说百万之众是人啊…… 此时门口只有那年轻武官——汤昭仔细一看,从打扮来看,此人衣着考究,显然非差役一流,和那位刑大人倒有点相似,看来也是个武官——并不再理会圆晴,冲着汤昭两人一点头,道:“镇守使正在会客,你们进来等。” 汤昭和卫长乐自无不从,只见屋里是一偏厅,与正厅有一门之隔。 那年轻武官让汤昭坐靠里面的椅子,椅子后面是一架屏风。 汤昭坐下,只听得背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却是屏风隔着前后厅,本来还有一扇门隔音,此时门开启一条缝隙,便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此时左右无事,他不由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前厅的壁脚。 只听邢大人慢条斯理道:“区区一个小孩子,竟然值一千两银子?虽然长得好,也不比别人多一个眼睛鼻子嘛。”他的声音和之前不同,抑扬顿挫,很是傲慢刺耳。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一则这小子是楼主至爱,与旁人不同,二则他从楼中逃跑,下我桃花楼的脸面,惹得楼主大怒,一定要抓回。贵庄若寻到那孩子送回,必有千金奉上。” 汤昭心中疑惑:难道他们要抓的是卫长乐?检地司替什么桃花楼抓人?不,也对不上。长乐看样子流浪好久了,还拉扯着弟弟妹妹,不像刚从哪里逃出来的。 再说卫长乐瘦的极干枯,只能说长得还顺眼,似不能说长得好吧? 邢大人怪笑了几声,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这世道什么天仙值一千两?要这样我山庄里多得是俊男美女,一百两银子一个都处理给你们如何?” 汤昭无语,心想:你这话圆晴知道吗? 那陌生声音沉默片刻,道:“何必挑明了说?什么样的孩子最值钱,大伙儿都知道。阁下既是五毒会总部来的,就知道这种买卖贵会也没少做。这一单是我们接到的,就请各位乡里乡亲给个面子,把这一次发财机会让给我们。桃花楼承这个情了。” 邢大人道:“总部是总部,我山庄从不在本地做这种买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者你们没把我们当乡亲。前几日合阳县同道聚会,可没邀请我们。” 那陌生声音越发噎住,干笑道:“小聚会,几个朋友聚一聚……” 邢大人冷笑两声,道:“桃花楼和铁蝎堡是好朋友,那你还敢登黑我蜘蛛山庄的门?你们和金山号为争一个码头差点打出狗脑子,转眼又成好朋友了?还有黑虎帮、裴家、红日武馆……全县上下只有我们不是你朋友?” 只听砰的一声,又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 那陌生声音急促道:“尊使息怒。我们是想邀请贵庄来着,都是铁蝎堡阻拦。铁蝎子说……” “嗯?” “他说贵庄主当年与检地司新任镇守使有一段旧情……旧交。为了避嫌,不宜……” 汤昭在外面听着,不知不觉间都忘了邢大人是检地司的大人了,似乎他真是这山庄的一位大人物,听到这里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放屁!”邢大人提高了声音,“铁蝎子是什么东西,他的话与放屁有什么区别?黑寡妇之名你们没听过?别说没旧情,就算有旧情,难道不是更方便下手?反而你们不叫我们,是逼我们去投奔检地司吗?黑蜘蛛山庄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我们投奔检地司可不是没有本钱。” 对方也有些急切,道:“别冲动,我们可不是信不过贵庄。实在是事关重大……其实我个人是非常信任黑蜘蛛山庄的。谁不知道黑寡妇是五毒会正统嫡传?反而铁蝎子出身不正,一肚子歪门邪道?我们犹豫是……是怕出不起加钱。” 邢大人放缓了口气,道:“啊,我当什么缘故,原来为这个,你不谈,怎么知道出不起呢?左右又不是你掏钱,大家都是分魔窟里的宝贝。现在魔窟还没降下来,都不知道里面多少东西,难道还怕分赃打起来吗?向来的规矩都是合力开路,各取所需。打进魔窟之后不就各凭本事了?至于前面准备,我们山庄可以提供地利,做个东道主,你们愿意补偿我们不拒绝,不愿意补偿,你们多出人力、出情报,让我们坐享其成就行。” 那人笑道:“是,是。之前有疑虑,贵使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里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咱们要对付的是检地司,还可能有各路过江龙,本地势力不抱起团来怎能成功呢?若把好处白白让出,就浪费这天降奇遇了。” 汤昭听到这里,只觉得三观炸裂—— 魔窟,那不是阴祸的源头吗? 害得无数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怎么在这些人嘴里,好像一块肥肉呢? 天降奇遇? 什么玩意! 邢大人道:“正是。检地司最难对付,就像一群猎狗,魔窟在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吃肉喝汤,从不给人留。” 那人道:“可不是么!不但是猎狗,还是走狗。他们借着除魔安民这大旗,每到一地,残害武林同道,压迫各方势力,为他们主子抢钱抢地盘,太孙子了。要我说,这回要能斩断检地司伸过来的手,叫他们不敢进合阳县,就算不发财都值得。” 汤昭默想:你要倒霉你知道么? 邢大人嘿嘿笑道:“可不是么?检地司扫过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家走狗,连个帮派都不许有。合着那些草民只许给官府交钱,不许给我们交钱,我们吃什么?真是人神共愤。你们要想对付检地司,我们可以出力。我们可以主动联络检地司做内应,到时候再反水。我们庄主深谙此道。” 那人喜道:“好啊!这主意妙得很!” 两人又大声密谋一番,那人心满意足道:“贵庄的诚意我们收到了。等我回去禀报楼主,咱们再磋商细节。” 邢大人道:“可以,下次我们庄主也会出面的。” 那人答应几声,临走又道:“那孩子的事,还请贵庄多费心。”这才去了,里面安静下来。 汤昭坐在那里发愣,只觉得欣赏了一场华丽表演。什么桃花楼也是老江湖,被这位邢大人遛狗一样遛得团团转。 仔细想想,邢大人也真的难以识破。他在山庄里,使唤山庄的人,坐山庄的椅子,说山庄的话,凭什么说他不能做山庄的主?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要在陈总的老家,这也算是个表见代理,上当无责任的! 但江湖不是陈总老家的法庭,不追究你的责任,却要你的命。 汤昭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卫长乐是对的,处事要往最坏处想,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就这一两日,他连续见了两场骗局了。 这时,那年轻武官道:“出去吧,镇守使召见。” 汤昭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冷静迈入大厅。 大堂宽敞明亮,茶香未散。刑大人靠在正中央太师椅的椅背上,正专心看一张展开的纸张。他今日未着公服,反而穿着锦袍,衣着配饰又华丽又舒适,把一股犀利气势遮掩下去,桌上有茶有果,另一把椅子上趴着一团肥猫,处处安逸,直似个富贵闲人。听得几人脚步,这镇守使也没抬头,道:“你们猜,桃花楼干什么来了?” 汤昭还以为他问自己的下属,却听无人答话,转头一看,那年轻武官并没跟进来,此处只有自己和卫长乐,只得答道:“学生不知。一开始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隐晦的看了一眼卫长乐。 邢大人将纸调转过来,露出一俊朗少年的画像,道:“正是。汤昭,你哪里惹上这些人的?” 21 二选一 汤昭目瞪口呆,这是绝没想到的事,指着画像道:“这……这怎么看出是我?” 这画像已经尽力画一个俊朗少年了,但要从图画追溯到某个真人那是绝无可能,当然也和汤昭没什么联系。 邢大人笑道:“你看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命锁?” 画中少年戴着一个长命锁,倒是和汤昭的有几分相似——在合阳县说一个戴着相似锁年纪相似同样俊朗的少年是汤昭,倒也说得通了。 这回汤昭真的费解了,喃喃道:“谁找我?我没惹谁啊。” 要说他惹到的人,只有……某个人贩子? 现在人贩子都这么嚣张了么?抓不到还能悬赏? 他忍不住想:你早说我值一千两,当时我为了报答风哥,说不定就卖你了。 邢大人道:“凭你一千两的赏格,若不在我这里,早晚都得被抓走。” 汤昭道:“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了?” 邢大人随手把画像按在桌上,道:“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么?” 一句话,说的汤昭背脊一直,卫长乐脸色一白,登时气氛大变。 气温好似下降几度,汤昭站直身体,定了定神,字斟句酌道:“不敢妄加猜测,大人相招,想来必有差遣。” 此乃一句废话,汤昭是为了避开“捉拿、追捕、罪犯”这些字眼儿。此时实乃关乎存亡前途的关键,倘若刑大人认了,就能避开最坏的可能。 邢大人慢悠悠道:“你倒也聪明。我确实找你们有事,本是件小事,现在倒越弄越大了。你说你跑什么?你不跑我能这么追么?端的劳民伤财。” 汤昭心中略一松,暗道:还好。不是犯案。 卫长乐突然道:“大人……”声音微微发抖。 邢大人嗯了一声,卫长乐道:“您找我的事……不需要两个人吧?如果……如果一个人也行的话……” 汤昭心中微动,倒不是感动他救自己,而是感动他说出这几句话所需要的勇气。 邢大人抬了一下眼皮,道:“两个人更好,一个人也行。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你们抢答,回头我把更废物的那个放了。” 汤昭心想这个邢大人的性子真够恶劣的。 正想着,邢大人已经道:“桌子上是什么字?” 汤昭和卫长乐几乎都脱口而出:“刑。” 桌上写着一个字,笔画微微泛光,似乎是用荧光写出来的。 刑,刑罚的刑。 刑大人道:“很好,各加一分。你们记住了,我姓这个字。现在呢?” 话音刚落,光芒扭曲,形成了一个新字。只是这个光芒和之前的颜色不同,之前泛黄,这次发白。 “死。”又是几乎同时。 只是念出这个字,汤昭觉得有点阴森。 邢大人笑道:“很好,看来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废物出来真不容易。” 这时,卫长乐拉了拉汤昭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 汤昭略一沉吟,邢大人啧啧道:“怎么回事?串联不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汤昭想了想,道:“邢大人,无论我还是卫长乐,都是一介草民,生死去留,都在您一念之间。学生斗胆,若为周全计,要把我们都留下,那我们无话可说。若您有宽容之心,真想把我们放回去一个,那我回去。” 邢大人本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到最后,道:“你这就决定了?不再争一争?” 汤昭道:“一则不需争,我们交流过,已有默契。二则不敢争。” 邢大人道:“不敢?” 汤昭道:“记得之前您在山下发怒,正是不喜欢我们‘义气争先’那一套。如今再来一遍,岂不是故意犯您的虎威?学生等不敢造次。” 邢大人啧了一声,道:“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口风,不愧是个读书的种子。” 汤昭深觉无辜,他从来都是直言坦白的,不知为什么老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喵——” 一声猫叫,却是趴在椅子上的大胖猫伸了个懒腰,换了个不屑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猫屁股上,汤昭心头一亮:这不是薛府门口那只大猫吗? 好像是,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 皮毛更鲜亮了? 那一身绒毛,像金子一样明亮,似在隐隐发光。 大概是节奏被猫打断,邢大人懒得和小孩子再玩耍了,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测试,根据结果,要么我就留下你们两个,要么就放你走。” 卫长乐忙道:“多谢大人。” 刑大人道:“那就从你开始。跟我进来。汤昭在这里等,桌上的东西可以吃。”说罢起身。 这屋子是一明两暗三间,刑大人带着卫长乐进了另一间,门自然关上,隔绝内外,一点儿声音也传不出来,可不似刚刚汤昭呆的那间四面漏风的偏厅。 厅堂中安静如死水,汤昭心中惴惴,站在厅中等了一会儿,坐到了刑极之前座位旁边。 左手边有个几案,放着四色点心攒盘并新鲜果盘,另有一壶清茶,想必是之前用来的待客的,也是刑极说“可以吃”之物。 点心香气扑鼻,几乎没动过。 虽然汤昭在山庄吃了两顿,但都是馒头咸菜哪比得上点心鲜果?随手取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大口。 汁水淋漓,一股鲜甜顺着喉咙流下,满足无比。 那是很久很久没吃过的味道。 想当初家里虽不豪富,衣食还是宽裕的,不但多养了一个四肢不勤的陈总,便是他自己兜里也常常揣着些小钱,就在街上买点糖啊果啊的。他还记得糖人儿两文钱一个,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秋天的桃子一文钱一个,但买不到最大最红的。 他钱不多的时候,就买一个桃子,边走边吃,还有剩下的钱就去看戏,或者蹭着看街边的撂地杂耍,日落才回家。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一晃,都半年多了啊。 “喵——” 猫叫声打断了他的追忆。 对了,脚底下还趴着一只肥猫呢! 这只猫让他想起了…… 想起个屁啊,他没养过猫。 不过不妨碍他想撸。 开心的伸出手去,汤昭决定先挠下巴。 手指刚靠近,那猫儿一下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从皮毛里散发的慵懒气为之一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 汤昭一愣。 猫……在白天也会竖瞳吗? 紧接着,他一阵恍惚。 “喵?” 一声之后,他清醒过来。 刚刚那声猫叫…… 是他叫的? 他疯了吗?学猫叫? 好蠢! 他连连摇头,倒也没多想,下意识犯蠢这等事,偶尔也会出现。 好在这里没人。 移开目光,他从口袋中取出糖来,递给猫儿: “吃糖。” 肥猫胡子动了动,一张口,把糖吞了,又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态。 汤昭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突然想起:谁告诉我,猫喜欢吃糖来着? “汤昭,进来吧。” 声音虽平淡,汤昭却是一凛。 刚刚逗猫的趣味陡然散尽,他又回到了现实。 猛然抬头——里屋的门已经打开了。 但是没见到卫长乐出来。 洞开的屋门仿佛貔貅的大口,只进不出。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桃核捏在手里,自行起身,投入那张大口中。 21 剑如霜雪气如虹 不对劲! 汤昭一步踏进里屋,登时心中一凛。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香。那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刺鼻。汤昭一瞬间被刺激的几乎呛住,忙掩住口鼻。 即使檀香浓郁到这个地步,汤昭也隐隐闻到香气掩盖下,另一股气味—— 血腥味! 汤昭汗毛倒竖,惊惶的四处张望。里间是一间还算开阔的暖阁,南面盘炕,刑大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面前正焚着一炉香,烟气弥漫,隔着烟雾,他的脸在氤氲中轮廓模糊。 屋中除了邢大人,再无旁人,他心中更是紧张,顺着被遮掩的血腥味去寻,自然而然看向地面。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色。 但汤昭总觉得哪里奇怪,似乎是……干净的过分了? 越思越想心中发寒,汤昭再抬起头看刑大人。隔着烟气,隐约可见这位大人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 他心中越发不对劲,赶到邢大人对面,压着嗓子问:“大人,你不会把卫长乐……吃了吧?” 刑大人猛然一抬头,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想笑的,但紧接着恢复了肃然,突然道:“你杀过人吗?” 汤昭愕然,道:“杀……杀人?什么杀人?” 刑大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杀人,喀——” 他手掌往下一劈,“这样。” 汤昭越发莫名其妙,道:“当然没有啊。干嘛要杀人?” 刑大人点头道:“看你的小身板拿不起杀人的刀,会用毒吗?” 汤昭满心古怪,道:“用毒?毒药吗?砒霜啥的?” 刑大人摇头,道:“砒霜?那东西可不够。” 汤昭不说话,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古怪,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用砒霜用什么?氰化钾?河豚毒素? 刑大人看了他一阵,又重新低头,漫不经心道:“看你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不像会下毒的。下毒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用毒的人更是心思机敏,百折千回,盖因用毒最重要的要旨,就是‘防不胜防’这四个字。” 汤昭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这刑大人的思路太奇怪了吧? 刑大人慢条斯理道:“所谓防不胜防,就是要想在人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眼前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鲜水果,一个是烹制的点心。应该在哪里下毒?一般人肯定觉得点心是人做的,水果是树上摘的,点心里更容易下毒。但是呢,会下毒的人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在果子里……” 汤昭越听越不对,到后来仔细一想,脸都绿了,手一抖差点儿把桃核扔出去。 就听刑大人笑道:“所以我们在这毒蜘蛛山庄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比如说我桌上的那些果品,我便仔细检查过,绝没有下毒……” 汤昭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竟吓出冷汗来。 紧接着,他一回味,就是一阵气结—— 这家伙说这么一大篇话是什么意思?打进门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东拉西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戏耍自己? 这人也太恶劣,太无聊了吧?! 就听刑大人哈哈大笑,明显开心起来,道:“怎么样?心情愉快多了吧?” 汤昭这才肯定他真是戏耍自己,恼怒道:“我心情一直很好,我看大人你心情才不好吧?是不是长乐刚刚没通过考验,你才这样?大人是朝廷贵人,不会因此便为难小孩子吧?”说到最后,他又有点无奈,毕竟想到自家性命在对方手里。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本镇不会怪他,要怪也该怪这世道—— 这狗`日的世道!” 他轻而愤恨地骂了一句。 “我叫他先回去了。” 汤昭又松了口气,道:“他真的没通过?倘若学生侥幸通过,能放他走吗?” 刑大人道:“放不放皆无妨。他自己说无处可去,要等你有了结果再做打算。反正这里衣食有蜘蛛山庄管着,又不吃我家的白饭,随他去了。” 想想也是,汤昭道:“请大人出题。” 刑大人往后靠了靠,仰头正靠在靠垫上,姿势甚是安逸,道:“你身后那个匣子看见了吗?” 汤昭回头,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四尺来长的匣子,就听刑大人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一打开匣子,匣中放着一口剑。 剑长四尺,剑鞘乌黑,上面錾有银色花纹。纹样似是一头独角神兽,细纹如水银般几欲流动。神兽双目明亮,神态威严,望之肃然起敬。 汤昭心生敬意,竟不敢伸手去碰,道:“要我……拿这把剑吗?” “拿过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剑柄。只觉得入手微沉,右手捏住剑鞘,又回头看一眼邢大人。 没想到刑大人也正盯着他,目光凝重又焦切。 汤昭本来有些紧张,被他看得更紧张了,手指一送。 刑大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只剩下口型—— “拔剑!” 手指一拨,剑身脱鞘而出—— “好剑!” 要说汤昭一直读书习文,只玩过纸笔,从没玩过刀剑,应该分不清好坏高下,但好剑的魅力人人都能欣赏。 剑身雪白,亮如霜雪。剑柄质朴无华,乌黑沉密。 剑刃和剑柄黑白分明,如阴阳两分。 与此同时,汤昭浑身一震—— 这是…… 力量!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在汤昭身体中喷涌。 先如泉眼,后如山洪,最后如银河落九天! 滂湃的力量充满了汤昭内外每一寸,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透入精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焕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这力量如此强悍,偏偏没有伤害汤昭分毫,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适,最多最多有些心理的失衡,因为他的思维难以适应他掌握了如此力量。 一瞬间,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那个人,只需一剑,皆可斩断! 冷静…… 他拼命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蠢动,让自己从肆意的破坏欲中挣扎出来,这很费劲,他也花尽了心力来控制自己。 好容易,他身心一轻,算是恢复如常,只是那种滂湃的力量还在身体内,感觉非常愉悦。 “刚刚你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刑大人突然说道。 “嗯,”汤昭没否认,一则是他向来喜欢说真话,二则,似乎有了力量之后说话也会更直白张扬一些,“不只是你,我刚刚差点抡起来横扫千军来着。这剑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刑大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爽朗,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枷锁,从里到外更轻松了:“这把剑是不会催人杀戮破坏的。你想挥剑只是你的本能。身怀利器,杀心自启,那也是寻常。” 汤昭道:“原来我本能是这样的?。” 刑大人懒懒地道:“你能克制已经不错,刚刚你就算真的砍我我也会原谅你的。” 汤昭道:“那我可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把剑为什么……” 刑大人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汤昭坦诚道:“痛快。” 刑大人道:“想不想永远拥有这力量?” 汤昭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不行咯。” “……” 刑大人略微正经了一点儿:“不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保留?想要可靠的、长久的力量,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你喜欢剑法吗?” 汤昭脱口道:“当然喜欢!” 刑大人道:“真的喜欢?比读书还喜欢?” 汤昭道:“读书也很好……可是学剑最帅了!” 若在平时问他为什么想学武,他必说是为了安全,为了生存,为了把握命运…… 那些都是真实的、理智的、切在眼前的理由,但当他身上拥有充沛的力量,心头压住的大石暂时挪开一点儿,露出真心,他脱口而出是—— 很帅啊! 那是他从小憧憬学剑的初心啊! 刑大人莞尔而笑,竖起拇指道:“说得好。精神气十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人,感觉活着还有希望了似的。”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精神抖擞,再无之前若隐若现的沮丧气息,道:“喜欢剑就学剑,从头开始,练功、练招、练剑!再乘风御剑,如雷动于九天之上,纵横碧落黄泉之间,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不枉你长了一张少年英雄的脸,生了一颗慷慨侠客的心。” 汤昭怡然神往,道:“若能如此……”突然,他反应过来,讶道:“您愿意教我剑法吗?” 刑大人道:“那要看你想不想学。” 汤昭更加惊喜道:“当然——” 紧接着,他又明白过来,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教自己剑法? 莫说剑法,就是最粗浅的拳法,去武馆里也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经过考试才学得到。 有获得自然要有付出了。 这么说…… 汤昭定了定神,问道:“我这算通过考验了吗?” 只是拿起剑就算通过考验?这也太简单了。 故事里还需要从石头里往外拔呢。 那卫长乐是怎么不通过的呢?拔不出来吗? 刑极道:“别着急。你握住剑站好,单手。脚分开,一前一后——” 他指挥着汤昭调换了姿势,近似于剑法的起手式。汤昭依言照做,凭着浑身气力十分轻松,只是剑下还坠着很长的剑穗,他不得不把剑举高一点以免拖地。 “就保持这个动作,咱们聊聊。你可以问问自己的疑惑。今日我心情好,知无不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汤昭一怔,倒思忖起来,他确实是有满肚子疑惑,但刑大人叫他敞开了问,他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思量再三,汤昭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大人,那天躲在树丛里射箭的人,是你吧?” 22 身怀利器,杀心自启 刑大人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道:“本镇是堂堂朝廷五品镇守使,镇一府千里天魔阴煞,护佑黎庶万民,会躲在草丛里射冷箭吗?” 汤昭毫不客气道:“倘若是别的大人我绝不会如此猜测,但是大人你……就是你吧?” 刑大人呵呵道:“纵然是我,你以为本镇会承认吗?” 汤昭只有叹为观止,这五品官老爷的下限真的低啊。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您堂堂五品官,为什么钻草丛呢?” 刑大人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这不奇怪么?” 汤昭道:“我是说您可以做的出来这等事,但总得有点理由吧?就像您今天假扮黑蜘蛛山庄的人,也是有的放矢吧?” 刑大人笑道:“你猜猜看?你既然想到是我,应该也把前因后果想的差不多了吧?” 汤昭无奈道:“您不是叫我问么?到头来还要我猜?我猜是为了……为了驱逐?” 刑大人点头道:“没错,我在银杏林里巡逻,专门驱逐闯进来的蠢货、倒霉蛋和讨厌鬼。” 汤昭指了指自己,刑大人道:“你是倒霉蛋,比较少见,所以我放你一马。其他的另外两者居多。” 汤昭皱眉道:“杨义士……” 刑大人轻描淡写道:“是个蠢材。他若事前稍作准备,去县城里打听打听,便知道朝廷发布了兑榜地转移的公文,薛府早已不能兑榜,去之无用。若稍存谨慎,看到河上桥梁全断,且是人为砍断,便该猜到对岸有变故,就该退避三舍,岂能大喇喇砍树造桥?一样也不做,可见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所以也是讨厌鬼。” 汤昭无力道:“杨义士是外乡人,远路而来……” 刑大人道:“那不更加愚蠢?专程而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倘若是小孩子倒也罢了,看他也长了不少岁数。除了愚蠢之外,也没有其他优点。譬如说,面对威胁,殊死一搏的勇气?能屈能伸的气量?分析问题的冷静?哪怕是迎着箭冲过来呢?我也会放过他,说不定还给他好处,就像对你一样。可惜他是真的平庸无聊,不知所谓。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让他带着那头蠢驴一起跳到沟里去。” 汤昭匪夷所思道:“你刚刚还说他是蠢材,现在又说希望他不知死活的冲上来?” 刑大人笑道:“至少与众不同不是?我希望看到超出常人的人,能人所不能的人。哪怕是超出常人的愚蠢,大愚近乎勇嘛。如果是真正经过思考的、奋不顾身的勇气,就格外珍贵了。我会特别喜欢这样的人。”他盯着汤昭。 汤昭能听懂他的暗示,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道:“难道说你特意凌辱一个义士,逼得他险些自杀,是因为你个人看不上他?” 邢大人一愣,眉毛微扬。 汤昭接着道:“你武功高强,你可以讨厌不冲上来的人,尽情凌辱他。你也可以讨厌冲上来的人,觉得太蠢杀了他。这不是全凭一念之间?我知道江湖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是朝廷命官么?他不是真正有义行的朝廷义士的吗?” “作为义士,他不该得到朝廷的一点尊重吗?做为命官,你不该给他一点尊重吗?哪怕是寻常一声‘此路不通’呢?” “连朝廷命官和朝廷义士之间,都没有一点道理可讲?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刚落,他体内渐趋平静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 雪白的剑刃,一道弧光闪过,森然之意大盛。 那道寒光吞吐不定,呼之欲出! 霎时间,汤昭心中喷涌出一种情绪,接近义愤,极度冲动,就要挥剑而出—— 刑极半身直立,手紧紧扣在桌上,如猎豹蓄势待发,百忙之间仍看了一眼剑鞘。 剑鞘上那只银色的独角神兽栩栩如生,眼睛愈发明亮,银色近乎璀璨,圆睁的双眼如同怒目! 当啷—— 汤昭把剑抛入剑匣,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长剑脱手,力量瞬间抽里,那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也渐渐平息。 刑极盯着他,道:“既然义愤填膺,为何不出剑?刚刚没感受到吗?你有力量出剑。” 汤昭喘着气道:“有力量就能出剑吗?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的愤怒。” 他会愤怒,会冲动,但刚刚那股怒气中有他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杀意! 杀意像一根绷紧的线,连着他的心和手中的剑。 杀意一动,就要杀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刚刚说了,因好恶杀人是不对的啊!” 他刚刚还很喜欢那把帅气逼人的剑,但剑提供的好像还不只是力量,而是直冲他的内心。 是扭曲吗? 不,他说的是自己想的,只是被放大,就像在火上浇油。 这是正经的剑吗? 不是故事里说的滋长杀意、控制人心的邪剑吗? 刑大人默然,双目看天,似乎在悲伤,又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像的还是在回忆,道:“你不想杀我,但你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汤昭点头。 离开了力量,似乎也抽离了一部分勇气。他好像不再敢长篇大论的指责一个高官强者。但他还不至于否认自己的内心。 刑大人看了一眼剑鞘,那只神兽的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道:“你认为我是错的。剑也认为我是错的。那……应该是我错了吧。” 汤昭疑惑:剑还能判断对错?难道不是跟着我的判断走吗?它还有独立的思想? 难道说刚刚他说刑大人不对,剑不这么认为,杀意就不会产生吗?力量也不会暴涨? 那它不是激发杀意,而是惩恶扬善? 等等…… 独角、怒目、对错…… 那不就是…… 刑大人道:“把剑拿起来吧。它不会撺掇你杀人啦。其实你自己想想,就算有剑的力量加持,你能杀了我吗?” 汤昭摇头道:“不知道,刚刚我还真觉得我所向无敌呢。大人你更厉害吗?” 刑大人道:“一把剑再厉害也赢不了剑与剑客的。”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剑,“何况这把剑是被封印的。别看你刚刚觉得多厉害,其实说不定劈过来我毫发无损呢。” 听他这么说,汤昭反而失望,刚刚他真觉得有剑在手,无可匹敌的。原来是错觉吗? 将信将疑的又拿起剑,力量又回来了,这回力量不再如火焰爆燃,而像静静的湖水,风平浪静却又深不可测。 这样的力量还是被封印过的么?那被解开又有何等奇迹呢? 刑大人道:“好了,你还有想问的么?能提问的时间只有拿起剑的时间,时间可不多了。” 汤昭明显感觉到了疲劳,那股爆发是有代价的,他现在体内的力量依旧强横,但身心感到了疲惫。想来掌握这样的力量是有时限的,而且被刚刚那一拨大大缩短了。他又问了第二个迫切想问的问题:“我……见过薛大侠吗?” 刑大人面无异色,漫不经心道:“嗯,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见过他了?” 果然……那位老者便是薛大侠。 汤昭早有猜测,还是有些惘然,低声道:“他比我想象的老很多……陈总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老。” 陈总还叫薛大侠老弟呢。 刑大人道:“两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口气中也有微妙的喟然。 汤昭又问道:“他堂堂一县大侠为什么跑来开门?” 刑大人道:“府里没旁人,他不开门谁开?我不也亲自巡逻?” 汤昭道:“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把其他人都疏散出去了?只剩下两位光杆儿司令?” 刑大人简单道:“对。” “难道是……”汤昭紧接着问道,“阴祸?” 刑大人道:“阴祸……按一般人的理解,就算是吧。” 汤昭道:“检地司是来解救他的么?他还有救吗?” 那封信里的措辞,分明是交代后事,可是汤昭看检地司赫赫扬扬,又是抓人又是征地,怎么也不像没救了呀? 他真希望能够挽回,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而且总在凋零。 刑大人道:“你既聪明,我也不瞒你。检地司是追着阴祸跑的。要说我们万无一失,乡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是哪里来的?要说我们没用,我等实实在在拯救过成千上万的黎庶苍生。这次也有一样,我们,包括薛大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并没放弃努力。所谓尽人事,听……”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怎么能说听天命呢?我们是要逆天行事的。” 他正视汤昭,道:“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23 杀人者死 “加入……加入检地司吗?” “也是加入这次在魔窟的作战。” 刑大人道:“虽然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但跟魔窟的战斗是永远也准备不完的。检地司人手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分力量。” 他指了指汤昭和他手中的剑:“其实在门前你看到术器受到刺激,我便猜测你有灵感天赋,想要将你留下,薛老头执意不许。我看在他不要命的份儿上放你离去,另寻他人。正好附近有一场魅祸……” 汤昭重复道:“魅惑……”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两个字。 刑大人道:“魅影惹出来的灾祸,属于小阴祸。范围不大,但是为祸很厉害,一般是逃不掉的。我得知了有位小朋友,嗯,就是你的新朋友能逃脱,多半也是有天赋的,就去追他……” 汤昭又忍不住道:“你们的排场可不像是追人,快赶上捉拿响马了。”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响马哪有检地司的差事要紧呐?官府办事都是这样的。何况那位小朋友很会躲藏,他从官差手里逃出三次了。逃一次就是犯人,逃三次就快成钦犯了。” 汤昭道:“人被追就会逃,这也不奇怪吧。” 刑大人道:“我原也以为不奇怪,没想到啊……追他可真是赔本买卖,差点儿就叫我白费功夫。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兜兜转转找到了你。这才是天意。” 他神色严肃:“以我检地司的作风,需要你你就要上,从不讲什么人情,唯独我佩服薛老头两个月坚守,是条汉子,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是想抽身事外——这也是薛来仪——的愿望我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教你剑术和防身之法,你就拿着这把剑站在我身边,咱们并肩消弭这场大祸。” 汤昭低头看着那把黑白分明的剑,脑海中回忆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力量,沉吟道:“如果能平乱,真的能救薛大侠活命么?” 刑大人正色道:“其实希望不大。这场阴祸其实从他倒下那刻才开始。所以他一直用命做拖延,坚持不倒。三个月也熬得油尽灯枯。我们是为了救其他人。” 汤昭再次低头看着手中剑,此时他已身心俱疲,但仍不舍得放下,额上落下汗来,道:“既如此——义不容辞。” 最后一个“辞”字出口,剑又亮起,白色光芒跳动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熄灭,仿佛回光返照。 刑极大笑,扶住汤昭的肩膀,语气轻快:“好。别看你现在不懂武功,可你与此剑是天作之合,若能完美发挥它的能力,必是此战一大主力。此战过后,我接引你进检地司,虽然不能再持这把剑……” 汤昭一愣,道:“我不能一直拿这把剑?” 刑极顿了一下,道:“拿这把剑条件很苛刻,一般战斗一次也再也不能用了。不过你天赋很高,进检地司锻炼几年,就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剑。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把剑呢。” “说眼下,咱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你需要做好准备,武功、剑法还有觉悟。这些我都会安排人来教你。如果时间宽裕,我真想亲自教你。可惜我也很忙,也有许多布置要做。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紧。日月有常,天时需要人算。黑蜘蛛山庄是个好地方,有地利,咱们先占下……” 就听外面有人隔着窗户道:“刑极,你把哪里占下了?” 声音娇酥柔腻,懒洋洋的听得人耳朵发痒,汤昭本就疲累到了极限,不由得手一抖,当的一声,剑尖掉头戳在地下。 他唬得一跳,这样神奇的剑戳在地上,还不把地面戳个窟窿? 忙拽起剑来,低头去看,只见剑尖戳中的地面—— 没事。 地面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别说损伤,连个白印儿也没有,还不如给烧火用的铁筷子戳一下。 …… 汤昭一时震惊—— 刚刚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是唬人的吗?难道只能给持剑者力量,这么雪亮的剑刃,却是银样镴枪头?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娇媚声音在耳边道:“小朋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难道是我吓坏了你么?” 汤昭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失礼了……” 只见背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她是如此的白,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堆雪,一团光,看得汤昭把眼睛眯了起来。 接着,他才看清那女子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向上挑起,露出鹅蛋脸、水杏眼,含情带笑一张好容貌。 他在看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目光在汤昭脸上搁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汤昭的脸,笑吟吟道:“现在看到我了吧?可不可怕?” 汤昭一时讷讷,刑极笑道:“黑寡妇,莫要调戏小孩子,你来调戏我好了。” 那女子黑寡妇收回手,嗤笑道:“刑极,你又忘了照镜子了,我有这样饥不择食么?况且小孩子不是你先下的手?临时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来,糊弄两句就要人卖命,你们检地司的训导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汤昭暗中诧异:原来她就是黑寡妇?怎么她叫黑寡妇,上上下下弄得漆黑挂相,她自己反而穿一身白? 身穿白衣,名不副实的黑寡妇款款坐下,道:“刑极,你怕是属盐汤的,流到哪哪咸(嫌)。我才刚刚回来,就有几十个状子告你横行霸道。” 刑极不以为意,道:“检地司嘛,哪有不讨人嫌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黑寡妇道:“我看你就是浪催的。听说你还瞧上了我庄主的位置?我若再不回来,黑蜘蛛山庄就改姓了?” 刑极笑道:“适逢其会罢了,不然五毒会的产业送我,我还嫌牙碜。”说着对汤昭道,“你先回去,我和尹庄主有事要谈。” 汤昭答应一声,道:“这把剑……” 刑极随意道:“放回去。” 汤昭点点头,转身放剑。 放回之前,他心中依旧疑惑,倒想试试这剑锋是不是假的,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刃口。 没感觉…… 不但没有割破,简直就不像碰到了利器。 又按了一下,这回加了力气,还是毫发无损。他把剑圈回来,在手背上拖拉,就觉得手背上有触感,但与肌肤两不相犯,还不如用指甲去划。甚至增加力气剑刃都不往前压,好像自己的手是一堵墙,剑刃撞在墙上,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好……没意思。 合着自己到时候举得是铁锄头? 靠砸? 并不帅啊…… 汤昭意兴阑珊,就要放回去,就听见黑寡妇在后面道:“你不用试了,那把剑是不伤任何东西的。” 汤昭嗯了一声,黑寡妇又道:“不信你砍他一剑试试。” 刑极眉毛一扬,看了黑寡妇一眼,突然笑道:“正是。你过来砍我试试。” 汤昭摇头道:“您非要吃我一剑是怎的?” 刑极两次三番说什么砍他无妨,汤昭都觉得他就是欠劈。 黑寡妇笑道:“叫你试试你就试试。他无故抓你为难你,难道你不想回报他?有我在这里,他自己也同意,你便砍他绝无后患。” 汤昭无奈道:“无论有没有后患,也不能随意伤人啊?” 这回倒是黑寡妇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番汤昭,又对刑极道:“这样的孩子怎么和你混到一处了?” 刑极不回答,正容端坐,道:“汤昭过来。” 汤昭走过来,刑极道:“第一次拿剑,就这么起来放下,什么也不做,不觉得遗憾么?你不会用剑,我教你一招,就接着你刚刚那招抱剑式。”说着简要的说了一个招式。 这招真正简单,就是一个向下斜劈的动作,接上剑尖向上的抱剑十分顺畅。汤昭自然一下子就学会了,虚劈几下也似模似样。 刑极道:“你这只是比划,要正经发力才能试出威力。来,你转过来试试这招。” 这个方向试剑一定会劈到刑极,汤昭蹙眉,刑极不耐烦道:“叫你试便试,我看的就是你怎样出剑。现在不试,回头哪里去试?现在你面对的是我,你自己想想,能伤到我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剑也不开刃,刑极又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伤他不得,汤昭也真的想试试长剑出手是什么感觉,便不再犹豫,依他指点,手臂发力,一剑劈下—— 鲜血飚撒! 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刑极肩头一直拖到另一侧肋下,几乎横贯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公服,也溅了汤昭一身。 汤昭目瞪口呆。 刚刚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划开刑极的身体就像划开空气,连划一层纸都不如,之所以没把刑极开膛破肚,只是剑的长度不够,如果剑刃再长几尺,甚至能把刑极剖成两片。 可是…… 为什么? 那不是一把不伤人的剑吗? 汤昭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我……你……” 刑极表情不动,要说有变化,也只是眼睛瞪的大了一些,显得眉骨耸动,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发白。 这时,有声音在汤昭耳畔响起。 嗡嗡嗡—— 似乎是蜂鸣的声音,又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和五脏六腑形成共振,令人难受至极。但汤昭无瑕去溯源分辨,因为他自己的耳朵就在嗡嗡作响。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艳的血,而且是他砍出来的。 “尹庄主——”刑极的脸色越来越白,乃是失血导致的,“你先送汤昭回去。” 黑寡妇站起身来,拉住汤昭道:“走吧,把剑放回去,咱们出去。” 汤昭麻木的挪了一步,看着刑极。 刑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摇了摇,道:“没事——庄主会给你解释清楚的。小事一桩。” 汤昭稍微缓过来,忙把手中的剑急匆匆放回匣子里。 一闪眼间,他发现剑刃上没有一丝血迹,倒有四个文字隐隐闪过。 “杀人者死”。 不等他回过味来,黑寡妇早就等不及,将他拉出门去。 大门一关,只听“锵——”的一声,刑极腰中长剑自己弹出一尺有余。 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随着剑身的颤动,似有光华隐隐流转。 “剑术——赦免。” 刑极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鲜活,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大辟么……”他的五官微微抽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24 卷蛛帘 “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 25 杀人器(新年快乐) 匆匆换好新的蜘蛛服,汤昭回到了住处。 对面卫长乐的房门紧闭,汤昭不知他回来没有,屈指敲门,就听里面有人道:“昭哥?” 看来是回来了。 只是卫长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虚弱?汤昭不免担心,推门进去,登时就一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沉,仿佛又回到了正堂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怎么回事?” 床帐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床上微微抬手: “这里。” 汤昭脸色难看,之前他刚在里屋见刑极时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聊了许多秘闻,又遇到黑寡妇,他便没再细想,没想到竟至于此。 卫长乐扶着墙慢慢起身,汤昭才看见他一只手臂直至肩膀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沁着鲜艳的血色。 “怎么回事?”汤昭惊怒,“就算没通过考验,怎么就成这样了?刑大人难道还会动手吗?” 卫长乐声音虚弱:“没人动手,是我自己伤到了。” 见汤昭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他不得不又说道:“你刚刚……没拿那把剑吗?” 汤昭道:“拿了……果然是剑伤吗?刑大人不叫你砍他,反而叫你砍自己?你还听他的?” 他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把古怪的剑,给人无穷力量不说,锋刃也诡异莫测,明明不伤外物,有些人碰上了毫发无伤,有些人脆弱如纸,到底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刑极找的不是拿起剑能获得力量的人,而是那把剑不能伤之人? 可是刑极是怎么判断的呢? 其实他刚刚就有这个疑问——刑极也不是傻子,兴师动众夜半追人,怎么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吧?好容易把卫长乐捉回来,结果回来一试又不行了?他自投罗网可是阴差阳错的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刑极费这么大功夫就白忙了? 卫长乐摇头道:“不用砍,我一拿那把剑,从这里——”他用完好的手指了指绷带下的手掌,“往上裂开,骨肉分离。若不是刑大人出手,我当场就一剑两断。” 汤昭听得后怕,道:“那把剑那么邪门凶厉吗?” 那把剑给他的感觉实在分裂,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正气凛然,一时凶狠诡异,已经把他弄糊涂了。 卫长乐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剑的事……剑是好剑。只是我不是好人,理当如此。昭哥你是好人,正配那把好剑。”说到这里,体力渐渐不支,又靠在床上。 汤昭依旧疑惑重重,总觉得卫长乐还知道些内情,但见他的状态不宜追问,只道:“上药了吗?” 卫长乐道:“蒙刑大人赐下伤药,很是灵验。我好多了。昭哥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说着慢慢靠着枕头躺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汤昭叹了口气,放他休息,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几乎想立刻回过头去,问卫长乐一句: “你——杀过人吗?” 最终,他没问出口,静静地走了。 匆匆用过没什么滋味的午饭,汤昭盘腿坐在床上,决定抛开杂念,做点什么。 最好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比如说——修炼。 他有功法的,一共两部,其中一部甚至在他脑子里。 之前他已经了解这不是现阶段的功法,但后来他又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练。 至少神鸟浴火诀是分两部分的,前面是练气,或者说化气为罡,后面一部分是炼神,就是精神。 那部功法进入他脑袋时他看到的那片璀璨的光焰和火焰中的神鸟就是炼神观想“图”。 这就要说直接功法传授的厉害了,本来最后的观神图要靠自己从图画里一点点观想出来的,但他接受后直接就出现在脑子里,随时可以进入。 是以,他就静心入定,果然沉浸入那片光焰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中,他化为树叶,忍受火焰焚烧,用尽全部精神,去看光焰中的神鸟,直到被焚烧殆尽,猛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还呆在原地,浑身大汗,头脑发胀。 屋内一如之前,刚刚他给自己倒得茶水搁在桌上还没有放凉。刚刚在火焰中从生至灭,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汤昭一下子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渐渐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又梦到了火焰,火焰鲜红,红如血。 紧接着,红色真的变成了血迹,四散飞舞,铺满视野。 突然,他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之前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反而精神健旺,虽然难以量化,但似乎炼神有所裨益。 他头脑清晰,又回想起白天没有问出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找到的一根线头。 线头一扥,解开了整团麻线。 “你杀过人吗?” 当时他一进里屋,坐在淡淡血腥气中的刑极这样问他。 那时汤昭有点懵,只觉得刑大人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你杀过人吗? 能拿得起那把剑吗? 他当然没杀过。 堪堪舞勺之年,若不是家中变故,他还在书斋闷头读书呢。 大概刑极也是相信的,年少无邪嘛。哪有那么小小年纪就杀人的呢? 当然除了无邪,还需要资质。 想来有资质的人不多,同时又要干净无垢,至少刑极手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偶然发现了卫长乐有资质年纪又小,多半符合两个条件,觉得十拿九稳,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但最后,还是出乎意料。 汤昭只是个以普通方式成长起来的普通孩子,最多有个奇怪的老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卫长乐不是。 所以他拿不起那把剑。 这大概就是刑极口中的:“狗日的世道”吧。 既然刑极这么说了,自然没有责怪卫长乐的意思,汤昭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句话他也不会去问对方。 越到深夜,越适合静静思考,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杀过人,又怎么样呢? 看这黑蜘蛛山庄的做派,里面的人有谁没杀过人吗? 横行无忌,比六扇门还霸道的检地司,有谁没杀过人吗? 从他所在之处,东西南北数百丈,男女老幼都算上,有谁没杀过人吗? 汤昭没杀过人,安安稳稳长了这么大,是他运气好罢了。 而以后,他既要学剑,手上又岂能一尘不染呢? 剑是杀人器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那把剑的规则是“杀人者死”,想必有道义在身,尤其如果是那个神兽,更是最公正无私的存在,那肆意持剑伤人,是行不义吧? 刑极让他第一次就出剑见血,公然行不义之事,别管他有什么理由,让汤昭这临时的主人与剑的规则背道而驰。 别管刑大人有多珍视那把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过该怎么用那把剑呢? 26 锻体篇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27 呼吸 司立玉离开之后,汤昭渐渐从酸痛中缓过来,反而觉得筋骨舒展,身轻如燕,仿佛挣脱了枷锁般轻快。虽然这可能是负重之后的错觉,并非这锻体功是什么神仙功夫,立刻起效,他还是心情愉快起来—— 自己已经开始练武了么? 虽然辛苦,但习武强身乃至超凡脱俗,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随手翻看锻体篇的画卷,只觉上面一个个图画仿佛是音符在活泼跳跃。粗略一数,这一套动作共有三十六个,一日练八个,可以练五天。 汤昭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可能一天练八个呢?这动作肯定是越到后面越难,到后来一天一个都难。这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全练完呢。 似乎还是紧了一点儿,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功夫了,这都练不完,一个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能加快速度么? 他突然想到:眼镜的注释对这等功法有用么? 应该没用吧?内功的文字可以有助理解,可是这连图带画的,再看不懂不是傻子么?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久违的眼镜拽出来。眼镜碎了一片,另一片还完好。用“单眼瞪”的方式,倒也能看。 “锻体(外练)-中品。” 眼镜上显示了品阶,汤昭比较满意,这个比《桐花引凤诀》品阶高啊。 只是玩笑而已。 编的再好的幼儿园读本也比不上质量差的大学课本啊。 他的目光集中在锻体两个字上,果然随着视线的转移,锻体后面也出现了注释。 “锻体,外练基础也。以拉伸动作配以呼吸之法锻筋骨之基……” “呼吸之法……等等……还有这玩意?” 他记得刚刚只是摆动作,没什么呼吸之法配合啊? 难道检地司不肯教么? 汤昭不敢确定,从常理讲,他现在不是检地司的人,藏私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靠呼吸之道,要靠身体硬掰成这等古怪姿势,不会练出什么好歹么? 那么,眼镜能不能补足呢? 他目光下移,看向动作,果然又出现了大片的注释。 注释主要是注解这个动作骨骼、肌肉、血液等等怎样受力,得到什么锻炼,有什么细节值得注意,可能造成那些危害种种,可谓不厌其详。一个动作几千字怕不有几千字的注解。甚至后面还有几个动作另有图解,是解剖图,展示动作中身体各部外至皮膜内至肺腑呈现何等状态,甚至还隐隐有血液流动、肌肉张弛。 老实说,解剖图有点恐怖,好在足够简练,汤昭还能直视。 通过对比,汤昭确认司立玉是个好老师。他教授汤昭的时候,虽然没详细讲解,却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矫正到位了,最后的效果与注释上标注的最优形态几乎相同。这就足够了,毕竟锻体篇都是给入门的小孩儿练的,能一板一眼的学会就很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追根究底,融会贯通不成? 就是司立玉自己,当初也只是这么学来的,现在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来。 汤昭也只是大略扫一眼,懂得多当然是好事,但这不是当务之急,他更感兴趣的是…… 呼吸之法—— 有了! 在注释的后半部分,果然有呼吸之法,解释呼吸如何与动作配合。光看文字其实很虚,什么三短一长,什么二虚一实,说的十分抽象。好在下面配了图。 又是一张解剖图,展示上面进气,腹中五脏怎样随之律动,一呼一吸,一舒一展十分清晰。抛开心中的恶心,跟着图示学习并不难。 汤昭跟着呼吸节奏开始动作,果觉轻松了许多,有些动作做不到、做的很困难的,跟着节奏便做到了,有些动作不稳定、难以维持的也越发稳定了,仿佛卸下了枷锁,格外轻松愉快。 这样一来,别说十个呼吸,就是半个时辰…… 噗通—— 汤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来他注意全在保持呼吸上,进入仿佛入定一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体力不知不觉间消耗一空,最终一头栽倒。 “好险——终究要适可而止。”汤昭反应过来,正确呼吸并不能减少消耗,说不定反而增加,这毕竟是锻体篇,重要的不是消耗多少体力,而是得到多少锻炼。保持正确的呼吸和动作,锻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 趁着体力空虚,汤昭继续翻注释。一共十八个动作,每一个都有充足的注释。翻到最后,汤昭又看到了那个水井的白色标记。 只要他心念一动,从水盆里、茶杯里或者……里还能再升起一位仙女,把他的锻体篇换成“金体篇”、“银体篇”之类的功法,恐怕质量还能更胜一筹。 不过还是不要了。 汤昭有个猜测,每一次召唤仙女都要对眼镜造成一次伤害,之前碎了一片镜片,还剩下一片,再扔一次大概就要碎完了。 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机会,一面是可持续性的注释,汤昭还是选后者吧。 不是说一定不能选前者,但为了“锻体篇”显然有点不值。以后有什么武林绝学,玄功秘典,他也许会选择升级一下。 要是镜片还能修复就好了。 应该……能吧? 汤昭有点想把仙女叫出来,问她怎样才能再破镜重圆?又怕问不出结果,白白把这一次机会糟蹋了。 先把最后一次机会留手里,就算就按部就班的学习,有注释查缺补漏,想来学武也不会太难吧。 第二天一早,汤昭果然早起,趁着天还没亮做完了锻体功的前几个动作,第八个动作可以做到了,第九个动作他不敢独自尝试,还是稳一把再说。 锻炼一番,神清气爽,汤昭连早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回早饭不同寻常,圆晴过来陪两人一起吃。 她态度有微妙的转变,对待两人尤其是比之前更客气,唯独对刑极的不满丝毫不减。 “一会儿你们得换个地方。那位刑大人把这里当中军大帐了,把他手底下走狗爪牙都叫过来,把你们挤得没地方住。庄主便吩咐你们去葡萄院住。那里也很好,是我们山庄培养后辈弟子的地方,一应设施齐全,还有同龄的孩子,切磋起来也方便。” 汤昭只有听从安排,便问起圆晴能不能留下卫长乐一起练武,圆晴并不为难,道:“你要他做你的陪练童子?” 汤昭刚要解释,卫长乐已经道:“正是,希望能服侍汤少爷。” 圆晴道:“你倒有排场,这个时候还有肯服侍的,好,那你童子的那一份儿资源我先出了。” 汤昭忙推辞道:“我自己出吧,把我那份儿匀出……” 圆晴道:“别傻了,如今你只有不够的,哪有富裕的呢?我先出了,你若过了这个坎儿,将来大有前途,自然会还我。若有个差池呢,这小子用了我们山庄的资源,也不用走了,留下做个庄丁,就算提前预支工钱了。” 两人连连道谢,更明白圆晴不是一般的丫鬟,在山庄地位不低。 用过早饭,圆晴给了汤昭一块牌子和一瓶药,牌子带在腰间,药却是解药,能解许多蛛毒,说是这两物能“辟邪”,又叫来一个小丫鬟,叫她带着两个少年去后院。 28 江湖传说 出了门,汤昭才知道黑蜘蛛山庄有多大,一处处回廊、院落、庭院绕来绕去,观之不尽。只是颜色依旧单调,黑墙黑瓦,黑色没有尽头。 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后院有一大片开阔的沙土场,摆着石鼓、石锁、沙袋、箭靶等练武的器具。十几个人正在场中练功。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满脸胡须,有的却还不如汤昭高。这些人大多数没穿山庄标志性的黑衣,而穿着灰色短衣。 汤昭等一行人穿过操场时,众人埋头练武,并不在意。 这却是汤昭第一次近距离看人练武,不免好奇。 场中有的打拳,有的站桩,也有人提着石锁练力。还有人在靶子场练暗器。站桩的没什么好看,汤昭的锻体篇也算桩功的一种,只是姿势更别扭,倒是打拳的拳脚带影,虎虎生风,一股子劲气扑面而来。 突然,汤昭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响起,不及反应,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在他耳边一捏,捏住一物。 汤昭反应过来,只见那小丫鬟手中正捏着一支黝黑小箭,离着他耳边不过数尺,倘若那丫鬟不阻拦,这一箭非扎他腮帮子上不可。 无端遇险,汤昭惊出一身冷汗,道:“谢谢姐姐救命。” 那丫鬟微笑道:“少爷不必客气。”说完之后,沉下脸来,抱着肩膀驻足不前。 卫长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凑到汤昭耳边道:“咱们别仔细看别人的武功,犯忌讳。” 这个规矩汤昭没听过,连忙点头,这才知道刚刚冷箭不是偶然,竟是旁人的警告,而且是致命的警告! 这面汤昭懊悔自己不谨慎,远处跑来一个灰衣弟子,笑道:“原来是小珮姐姐来此,刚刚小人失手了,竟惊到了姐姐,该死,该死。” 小珮道:“你认得我?” 灰衣弟子笑道:“小珮姐姐是圆晴姑姑身边的人,谁不认得?况且姐姐生得这么好,谁看了能忘掉呢?” 小珮点头道:“有眼力,你的箭。”说着把箭扔给他。 那灰衣弟子伸手去接,哪知小珮这一下乃是虚招,虽有扔的动作,箭却没出手,叫那人接了一个空。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小珮反手一甩,把小箭射到那人脸上。 这一箭正扎在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叫不止。 汤昭只惊得目瞪口呆,却听小珮冷笑道:“既认得我,就知道我是谁的人,我身边带的人又是谁的人。少爷腰间的牌子看不见吗?敢向他动手,你是向圆晴姐姐挑衅吗?”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汤昭还在原地发愣,招手笑道:“少爷,这边走。” 三人来到操场尽头,只见一排小房子,一个个紧密排列宛如蜂房。 小珮将指着尽头两间让他们放东西,又站在院里拍手,道:“都过来。” 这小小丫鬟竟有极大地威势,如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灰衣弟子无不停下,默默聚集过来。 “谁是这一届灰蛛王?” 汤昭正奇怪谁会叫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有一十六七岁、面色阴沉的少年已经站出来道:“我是。” 小珮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道:“焦峰。” 小珮道:“好,焦峰,我记得你了。他们两个——”她指了指汤昭,“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与他们同命。这一个月内他们有什么意外,圆晴姐姐一定杀了你。”说罢跟汤昭告辞一声,转身走了。 焦峰默然,盯着汤昭,似乎要看看这突然和自己拴在一起的蚂蚱是什么来路。 在他身后,数十人无声地站着,与焦峰一般盯着汤昭,就像在蛛网的群蛛在围观被黏住的猎物。 这里的气氛和前面高屋明台截然不同,摘掉了最后一层人间的滤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阴霾,与黑墙、灰土交织成一个昏暗的世界。 “好了,都散了。”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挥赶其他人,道:“滚回去练武,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竖着走不出葡萄院,就横着下蜘蛛池。” 人群瑟缩了一下,默然炸开,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拢着双手,阴恻恻道:“我知道你们。似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若不想被活吃了,就给我安分点儿。这里是葡萄院,圆晴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说罢转身离去。 两人也跟着默然,各自回去收拾房子。 葡萄院中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桌一床而已,床下有箱子,多余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 按照圆晴的安排,两人需等黑寡妇特聘的教师前来指导,其余人等均不需在意。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不在意其他人,分外需要内心的强大。 两人各自安置好,只等教师前来。卫长乐进来道:“昭哥,这里诡异得紧,咱们小心为上。” 汤昭知道他是见自己之前观看他人练武惹来冷箭,恐他再惹祸事,特意来提醒,道:“可不是。这边的江湖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哪一天得罪了谁。” 卫长乐道:“不怪昭哥不知道。你们以前读书,看外人几眼能怎么样?又不是考场舞弊,谁还因此掀桌子打人呢?唯独江湖是个很凶险的地方,武功不但是吃饭的家伙,更关系性命,他们看护的异常紧要,旁人眼睛一斜,他们就补出仇杀大戏来。” 汤昭连连点头。 卫长乐又道:“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你我看来好欺负?别说我们身负高强武功,但凡长得膀大腰圆,看着凶恶一点儿,他们哪里会问也不问直接出手?武功能分高下生死,强者举手间就能要了弱者性命,因此江湖中人分外知道谁能欺负谁不能。” 汤昭心中有些好奇卫长乐的出身,本来以为他是普通一难民,过得如千千万万难民老幼一般艰辛,但熟稔之后,他渐渐不掩饰言谈举止,可是越发不像寻常人了。 卫长乐道:“何况这里还是五毒会,比江湖上其他地方更无法无天些。” 汤昭也听到过五毒会,之前在大堂,刑极还冒充过五毒会的人,道:“五毒会……这名字就像邪魔外道。” 卫长乐沉吟道:“应该是顶尖的邪道了,至少在这一片最是声名狼藉。我一路走来,听到他们的传说是很多的。不但凶残,而且最诡异、最霸道。许多江湖传闻里,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就是一群蛇虫鼠蚁、一群蛊虫,全没人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变得扁而嘶哑。 汤昭猛然想到了圆晴头上那只死蜘蛛,心中凛然。平心而论,黑寡妇、圆晴这几个人待自己不错,自己就算不真心亲近也不至于厌恶。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披着诡秘的阴影,整个庄子都有那种诡异、毒辣乃至没人性的氛围,葡萄院并不特别。 卫长乐继续道:“比如说,我在路上就听过传闻,五毒会麾下有个帮会叫巨蚁帮,一夜之间夷平了半个县城。” 汤昭重复道:“夷平?” 卫长乐道:“就是字面意思,巨蚁帮放出数以亿计的蚂蚁,把半个城市吃空了。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 汤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这是妖怪吧?” 卫长乐道:“这里头肯定有荒诞不经的,但我们也见过不可思议的真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汤昭越琢磨越是牙根发酸,道:“他们练的是邪功吧?驱使虫子……咱们是要练这个吗?” 卫长乐字斟句酌的道:“是不是邪功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厉害的邪功,又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想必是不会轻易外传的吧?” 汤昭立刻懂了,他倒是想学邪功,也得人家乐意教他。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那么容易就教给你了?能学些大路货就不错了。 再者,检地司已经把自家的“锻体篇”交给他,身份已经分明,那么五毒会更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大路货都要再筛一遍才肯教了。 卫长乐说完之后自己沉吟起来,暗想道:虽说先生是五毒会请的,但拿主意的是检地司,倘若邢大人真心看重昭哥,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十分危险,那么安排的武功必是些寻常货色,不叫昭哥与五毒会牵扯过深,过后方便检地司另做安排。倘若只是急用一次,又或者任务太过危险,九死一生,那么说不定会灌输些拔苗助长的邪功,甚至用药催,若是那样…… 就要早做打算了! 卫长乐并没有跟汤昭提他的担忧,暂时只需要他一个人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别人就行了。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通知他们教师来了。 来人是一条大汉,身高近丈,膀大腰圆,短衣布鞋,满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 汤昭仰头看这只差脸上长着“练家子”几个字的大汉,心生敬意,拱手道:“敢问您就是教师吗?” 那大汉面无表情,道:“教师叫你们。跟我来。” 两人被领至尽头一座独门小院,院子里又有一处小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时上房门虚掩,垂着厚厚的帘子,另有一个和这壮汉不相上下的大汉守在门口,笑道:“就是这两个?嘿,小鸡仔一样。” 那冷面大汉不答,道:“谁是汤昭?” 汤昭上前应声,大汉道:“你先进去,先生在里面等你。”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汤昭道:“那这次我先进去。” 走进房间,门帘自然垂下。 光线骤暗,从门口往内堂,渐次的昏暗下去。 内堂的最里面,几乎藏在阴影里。 “这边。” 声音传来,亮如洪钟。 汤昭猛然回头,声音从西屋传来。两屋之间隔着一架屏风。半透明的琥珀屏风对面好像透出微光来。 小心翼翼的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窗户开着,正午的阳光丰裕地洒落。一人踞桌而坐,沐浴在光芒里,半身金灿灿的,好像长了一层金色绒毛。 金毛……熊王? 汤昭骤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那人太高,太宽,太熊了! 如果说外面的两个汉子是人中壮汉,那这人就是一头真正的人熊,宽阔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所有视线,给正常人类使用的桌椅根本配不上他的型号,小巧的仿佛玩具。搁在桌子上的两只巨掌,几乎糊住了整个桌面。 “咯……” 汤昭的后槽牙略移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倘若他要吃我,需要几口? 一口脑袋就没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打量大熊,那人也自打量他。 这种打量居高临下,来自两人天然的身高差。尽管汤昭是站着,对方是坐着的。 片刻之后,对方开口道:“汤昭?” 汤昭肃立,浑身绷直,拱手道:“教师。” 那人道:“我姓关。你称呼我关教师。” 汤昭认认真真称呼道:“关教师。”他的礼数向来是不错的,任何时候都不错。 那人点点头,神色倒不见得如何凶恶,道:“来,咱们掰掰手腕。” 29 名师 你? 和我掰手腕? 汤昭看了看对方比自己大腿都粗的胳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要弄死我呀? 关教师道:“怕了?” 汤昭抿了抿嘴,道:“有点。”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坐得这么近,压迫感更强了。就像坐在巍峨的悬崖底下,随时会被滑坡淹没。 关教师道:“怕了还过来?” 汤昭直言道:“不过也没有退路啊。”说着把胳膊放在桌子上。 关教师耳朵微微牵动,似乎是想笑,道:“站起来。我坐着,你站着,咱俩掰掰看。” 汤昭依言站起,把手伸过来,被他的大手包住,好像箍进了一个铁桶。 “来,用力。” 一较劲,关教师纹丝不动,汤昭只觉得自己在撼山,用了两波力气,汗就下来了。 关教师摇摇头,道:“不行。我叫你站着,就是叫你用身上的力气,你怎么还是用手臂的力量呢?一个人手上才有多大劲力?试试用腰的力量。” 汤昭按照他的指点,沉腰用力,引着手臂去掰,一较劲,差点摔倒。 关教师又摇头,道:“虽说用腰力,其实是从脚下起,蹬住了地,稳住重心,再从腰发力。来,跟我说的来。”当下指点了几点发力要诀。 此时汤昭渐渐忘了紧张,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指点尝试,试了两次,沉腰蹬腿,自腰至背,以肩带臂,极致发力,凝气吐声—— “嘿!” 蚍蜉撼树! 汤昭浑身大汗,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关教师,实在是无法可想。 关教师松开手,朗声笑道:“好了,我知道啦。” 随着关教师力气的放松,汤昭也跟着放松下来,先是力量,再是情绪。一口气松下来,连表情都轻松许多。 “累么?” 汤昭道:“还行,只是手酸。”他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当然不能说不累,不过不是那种精疲力竭,而且一时用力过猛的虚乏。 关教师道:“既然还行,我就不叫你坐下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全身放松,不要用力,跟我手的节奏,抬起来就吸气,落下就呼气。”说罢抬起了蒲扇大的手指,微微摆动。 汤昭跟着他的手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心跳渐渐地减缓,平静下来。热汗渐渐变冷,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撩,竟起了些起鸡皮疙瘩。 他心想:这和锻体篇的呼吸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一呼一吸之间学问可不小。 “好了,坐下吧。” 汤昭坐下,坐直了身子,再看向关教师。 此时看来,抛去魁梧的身材,关教师相貌并非凶恶,远不如外头的大汉们骇人,更没黑蜘蛛山庄里无处不在的那股阴森气质,四方大脸,鼻直口正,,板着脸就有威严,笑起来就很和蔼。 “汤昭——”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叫做关雷。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汤昭道:“您来教授我武功。” 关教师点头道:“不错!我来教授你武功。尹庄主找到我,叫我在一个月之内,尽可能将你提升到最强。你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汤昭摇摇头。 关雷拍了拍胸口:“因为关某是方圆千里,上下百万当中最会教武功的人。” 汤昭眼睛一亮,他相信了,因为……反正关教师好像很可信的样子。 不怪汤昭信任得轻率,这关教师说话实在是他这几日遇到的人中最好听、最正常的一个,比卫长乐都正常。 关教师继续道:“这十来年我在巨蚁帮做总教师,不只是巨蚁帮,五毒会的精英弟子也常常送来给我训练,经验丰富,得心应手,成才无数。什么样的徒弟我都教过。不过这一回却不同。我非教武功,而是教人。你知道这里头的分别在哪里?” 汤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重点是人,不是武功?” 关教师抚掌道:“不错。往常我第一要务,是把我会中武功传授下去,尽可能让每个人学会,学通。那我要精研的就是武功。但这一次要紧的不是教什么,而是让一个人获益最大,进步最多,而且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关某左思右想,有些为难。汤昭,你要帮我。” 汤昭忙道:“我自然听从先生教导!” 关雷摇头道:“只是听话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使力气。不但尽力,力气还得往一处使。都说进益最大,可是这个‘最’在哪里?就像问天有多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咱们以人力去摸天,能摸多高,就摸多高。你自己在地下跳起来摸,能摸多高?我把你抱起来,你能摸多高?我让你站在我肩膀上,往高抬,抬到最高,你往上再跳,伸手往天上摸就是最高的吧?可是我若是支撑的不稳当,摔了你固然不行,你要是不用力往上跳,反而往下倒,那就坏事咯。” 汤昭点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关雷笑道:“好极了。这样咱们已经心往一处想了,劲往一处使还难吗?那我先说说,咱们这一个月要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汤昭听得全神贯注,跟着关教师的节奏走。 关雷道:“你以前没学过武功是吧?” 汤昭点点头。 关雷道:“那很好。我就喜欢一张白纸。刚发芽的小树捋直了,将来自然成才。那一开始长歪了的,怎么矫正都是歪的。我们从头开始。武功武功,自然是武和功。一般我们管打别人叫武,练自己叫做功。” 汤昭没想到他解释的这么大白话,不过倒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关雷问道:“你说打别人重要,还是练自己重要?”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练自己重要。不过这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吧?” 关雷赞道:“好一个小秀才,懂得道理。所谓练武不练功,终究一场空。若叫我从头打磨一个学生,必然先练上三年基本功才传授其他。可是咱们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不学武怎么上阵呢?所以咱们尽量齐头并进。” 汤昭连连点头。 关雷道:“那么咱们来说你,你学武的资质远好于练功的资质。” 汤昭道:“我的资质还……好吗?”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他还记得武馆教师说的:“得加钱”呢! 关雷道:“在我看来,学生的资质没有一定的高下,只有哪方面强一些或者哪方面弱一点。刚刚我试了一下,你力气小,骨架子细。虽然是你没锻炼所以力气小,但是练上去之后,骨头摆在那儿,挂不上多少肌肉,力气也始终是不足的。你爱生病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有点……” 其实是爱生病的,小时候可算体弱多病,反而这一段时间还好,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辛苦了,就把生病给忘了。 关雷道:“底子是虚一些。不过这不算什么,练武功一个目的就是强身健体,这样看来,越是身体弱越应该习武。最多就是一个月时间有点紧张。这个身体这方面的资质,就是练功的资质之一,你的起点比较低。另一方面,你的优势也很出色,一是悟性好,二是能贯通。” 汤昭道:“贯通?” 关雷道:“这个很要紧。就像刚刚,我教你一点发力诀窍,你听懂了,这是一,你能指挥你的身体按照诀窍发力,这是二,你的身体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是三。我们管第三步发挥力量更大的人叫有资质。可是第一步第二步难道就不重要吗?从我教导你到你正确的发力,这个过程是快速而准确的。我管这个过程叫贯通。” 汤昭恍然,道:“知行合一?” 关雷嘿了一声,赞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知行合一……不错,真是好话。正是这个知行合一。有些孩子聪明懂事,但是懂了做不出来,有的只要懂了就能做到,就是死活听不懂。还有人天生力气大,打王八拳也虎虎生风,但你要想教点真本事,那算要了老命了。相比起来,你前两步都能做到,已经很拓宽了前途,也是我说你学武资质好的缘故。咱们知道你的优劣在哪里,制定计划就更准确些。” 想了想,他道:“这样,思路是勤学为主,苦练为辅。怎么样?” 汤昭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道:“就是多学武,少练功?” 关雷笑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少练功’的道理。我是说你要多学,学的比人多,比人高级。一开始就学高深难上手的法门,学明白之后,自然效率比人快。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力气不够大,想要砍得够深,刀一定要比别人快才行。” 汤昭恍然道:“我明白了。” 还有…… 关雷心知还有一个重点。 练功还有一个加快速度的方式,那就是补。 大量的食补,药补。 正好山庄拨了一笔资源给汤昭,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保证了汤昭可以操练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就和汤昭自己无关了。 “那么明天开始。”关雷笑道,“需咱们一起努力。听说你读书识字?架子上有一本《雷声讲武》,拿去看看?” 汤昭接过,这又是一本秘……教材。有教材才好学习,他一向这样认为。可惜之前他问圆晴,圆晴只奇道:“学武还要看书,什么意思?”不免嘲笑他几句“秀才思路,分不清文武。”、“靠读书能成高手吗?读书要是能成,武林争锋就改成考试好了。” 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武功文学”的。 关雷见他格外喜欢,便知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有用,笑道:“去把你的小朋友叫进来吧。” 汤昭离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就像卸下重担一样。 他出去叫了卫长乐进去,还不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回到下处等了一会儿,卫长乐也回来,神色轻松。显然和关雷见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使两人性情经历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名师都能轻松把握。 两个少年相继离开后,宽敞的屋子里就剩下镇宅雄狮一般的关雷。 他沉思良久,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 他的动作很轻微,却发出了打鼓一样的声音,桌子吱呀震颤,摇摇欲坠。 有人从外面进来,一言不发束手听命,正是门口那相貌凶恶的壮汉。 关雷道:“研墨。” 壮汉熟稔的准备好笔墨,关雷提笔书写,字迹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寻常武人字迹。 正写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关雷笔下不停,也不抬头,道:“圆晴姑娘稍等,马上写完。” 圆晴笑吟吟站在一边,道:“不着急。您慢慢写。” 等了片刻,关雷停下笔,吹干墨迹,把纸折起,道:“劳烦转呈尹庄主。” 圆晴接过,庄主的东西她是不能打开看的,但有些关心,还是问了一句:“您觉得孩子怎么样?” 关雷道:“孩子很好。” 圆晴道:“那么……” 关雷发现她并非随口一问,而是当真关心,便详细道:“两个孩子都很好。身体素质是卫长乐好一点,汤昭悟性不错。综合看来,两个都算中人以上。” 圆晴点点头,道:“中人以上……也就还好了。” 五毒会收人鱼龙混杂,莫说中人,就是歪瓜裂枣也没少收,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个个天才,但要享受延请名师,供给资源这样的待遇,仅仅是中上资质是绝不够的,这回是破例。 关雷道:“贵庄知道卫长乐那孩子有功底吗?” 圆晴不以为意道:“是吧。看走路姿势看得出来,可能有桩功的基础。不过内外功都没有根基,算不得什么根底。” 关雷点头道:“他的根底本来是扎实的,不知怎的有些荒废了,再捡起来也不难。汤昭就是从头开始了,全是一张白纸。” 他本意是提醒一下黑蜘蛛山庄卫长乐是有藏拙的,这也是本着宾主之谊,怕对方误收了来历不明的弟子。既然山庄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殊不知这两个少年对山庄来说全都是来历不明,但这跟山庄有什么关系? 圆晴有自己关心的事,又问道:“那你看他……们有前途吗?” 关雷道:“不好说。基础资质是一方面,往后的发展还跟个人的性格和际遇有关。勤奋、专注、坚韧、魄力还有运气,每一样都是成功的要素。这几样现在我还看不出来。现在看来汤昭悟性好,人聪明有见识,会不会少了一些坚韧踏实?卫长乐听话懂事,应该能埋头苦练,会不会少一些勇气和魄力?但这也是我现在的一点猜测,下定论未免武断。你要一定想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 圆晴听到他说几个条件时,不自觉和自己对应,发现没几条对的上,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受教了。关老师不愧是名师。他们两个能得您带一个月真是很大的福分。”说罢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关雷沉默一阵,哂道:“名师?哈哈,名师。” 30 虫豸之力 到了晚间,汤昭本打算等司立玉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事,这一晚居然没来。汤昭有点遗憾之余也有点庆幸,司立玉给他的压力比关雷大得多。 有了空余时间,汤昭便挑灯看书,看的自然是新得的《雷声论武》。 《雷声论武》显然是关雷自己写的,记录武学常识和“学武”常识。 书中的文字就像关雷说话的口气一样,大白话但是清楚明白,别说汤昭经历了《桐花引凤诀》的磨砺,就算他一窍不通也能通畅读完。 武学的常识,如武道的起步、阶段、境界,内外功的区分,兵刃与拳脚的源流,武学、武术、武道及武德内容与联系等等。学武的常识,则从起步的拉伸、桩功到拳法、步法、身法、心法乃至精气神的蕴养有粗略却系统的介绍。 最后还有些江湖规矩及武林轶事的记载,虽写的很精彩,篇幅却少,显然写书的人不在意。 汤昭虽只粗略翻过一遍,却已经猜到关雷写这本书是有野心的,就像兵家写兵法一样,整理所学归纳著述,冲着流芳百世去的,记录现在正发生的稗官野史没什么意义。 这么看来,关师傅是了不起的人,一腔雄心,意存高远。 圆晴说学武不需要看书,但说不定从这本书开始,就需要了。 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是草稿,甚至就是个大纲,很多介绍都太粗略了,只有前面几章可以细读,其他都列个名目而已。不过就算完稿,书里的内容也不可能全部补充详实,不然就是一百万字也写不完,更不是一个人能写完的。 因为太大略了,所以眼镜没给本书评级,不承认这是部“功法”,可能认为这是本“科普读物”,当然也没注释。 但是科普读物读起来就是比专著轻松有趣,也容易接受,越没用的知识越有趣,江湖规矩比武学常识有趣,奇闻异事又比江湖规矩有趣。 就说这武林高手的等级,并没有故事里那么严格,大概就是只学了粗浅拳脚的叫“勇士”,功夫有了根基,简单说就是能飞檐走壁就能被称为“壮士”了。再往上内外功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称为“侠客”,而能开山立派独领一时风潮的会被称为“宗师”。至于大侠,就像壮士阶段相对应的“义士”一样,要到侠客阶段再请官府来封,一县只有一个,要实力、名望、功勋都能服众才行。 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金科玉律。江湖上大家张口“高手”,闭口“好汉”,除了“宗师”一般不敢僭称,大侠、义士一定要有朝廷认证以外,其他称呼皆可通融,关起门来互相捧“张侠客”、“李大师”云云也不少见。 至于同等级的强弱那更不可预判。同为壮士,可能有人一个打十个。而江湖上活跃的数得着的人物,更基本上全是侠客一级,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就算两人齐名也不一定就不分伯仲,可以一个被另一个一招打躺下。就是朝廷封的大侠未必就比侠客强,不是说一县之中大侠最强,但朝廷认证就是朝廷认证,你就是把大侠打得满头包权柄也不会移到你身上。 最后关雷还提到,江湖上从不缺好事者为高手排座次,各种榜单层出不穷。但大多错漏百出,地域性极强。如今武林最可参考的是观星楼的“百兵谱”,资料详实,更替快速,渐成公论。尤其百兵谱还分州郡,又有各种分榜,甚至订立一二流高手全榜,自成体统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其上,有朝廷的九州忠义榜,不论武功,只以功勋论高下,与武功高低有相关,但还是不可一概而论。如论权威,原无过于朝廷,然而官府和江湖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官府固然视江湖人为乱禁草莽,武林高手又何尝看得起官府门下“走狗”、“爪牙”?因此那九州忠义榜开榜时不但未受武林追捧,反而屡遭故意忽视。尤其黑道,甚至以登榜为耻。 不过这等现象渐渐转变,一来阴祸近年来愈演愈烈,武林人已不能置身之外,就是黑道也时时刻刻在阴祸威胁之下,被灭门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二来……朝廷也给的太多了。 为奖励忠义,凡榜上义士都可凭功勋兑换好处,有功法秘籍、神兵利刃、补药伤药种种。尤其更有“玄功”、“术器”两样。 据说这两样是超脱侠客境界的关键。 《雷声论武》在这里便语焉不详,没有解释什么是“超脱侠客境界”,也没解释“玄功”、“术器”究竟是什么,只说不在“论武”讨论之内。 不知是否汤昭小人之心,总觉得关雷这里的用词有些酸溜溜的。 玄功…… 汤昭想想,自己居然最熟悉的就是玄功,他唯一掌握的功法《神鸟浴火诀》就是玄功。 原来是那么高级的功法吗? 虽然不涉及玄功本身,但他终于知道玄功的起来在哪儿了。 玄功的起点,就是普遍意义上说的“武道”的终点。 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武功的终点,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指身体的圆满,也只是“精气神”的圆满,内外俱臻化境,达到“无漏之境”。 达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算武道巅峰了,江湖上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至此,武道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理论上依旧可以积累内功,内力越发深厚、精纯,武学压倒同辈,笑傲江湖。 但这只是质变,绝非量变,本质依旧是侠客行列,内力可以延缓衰老,但有其极限,最终身体衰弱维持不住境界,天人五衰最后化为白骨。 看到这里,汤昭不由暗自忧虑——玄功的门槛这么高么? 要这么说,光达到修炼的门槛就需要几十年功夫,还得是武学天才才能完成,那他这个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就没有加速的方法么? 也许有,但关雷在书里没有写,只写了武功的两条路线——内练和外练。 说白了,就是练内功和练外功。 外功从筋骨皮练起,由外至内,内功则相反,内气充盈,筋骨自壮。这两路都是正路,外功见效快,更辛苦危险,内功则胜在后劲绵长,初期成效差些。 汤昭学的锻体篇是外练的初步功法,这也正常,他时间有限,若用这一个月时间来练内功,说不定门都摸不着。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内门功夫听起来更帅一点。 就按部就班练下去吧,人家请的高手名师,总不至于误他。何况他还有眼镜为补充,还能用光焰图锻炼精神,一个月时间,总不至于虚度。 次日一早,汤昭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练功用的灰色粗布新衣。 做完拉伸功课,走出门去,只见院中众灰衣弟子早已起来晨练,站桩的站桩,练拳的练拳。看他们的状态显然练了好一会儿了。 汤昭忍不住咂舌,暗想:原以为我已经起得够早了,原来这么多人比我早!看来练武比读书更要勤奋,怪道古人说:‘闻鸡起舞’,看来我以后要更加勤奋才是! 按照昨日约好的,他慢跑去了关雷的院子,跑到门口,身子已经热了起来。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不似假山石那样中空多孔,敦敦实实一大块,险些把地面压陷下去。 这个一人多高,是壮汉的一人多高,快顶他两个了! 关雷站在山石边,扶着矮半头的山石道:“汤昭,来这边。” 汤昭走过去抱拳道:“教师早上好。” 关雷点头,道:“阿昭,你知道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汤昭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蚂蚁。” 关雷难得的呆滞了一下,道:“嗯……咳,没错。你可能会说是老虎狗熊……” 汤昭心想:我刚说了是蚂蚁。 “但那些动物只是躯体大罢了。那小小的蚂蚁才是力气最大的,它能搬起数倍于自己身体的重量,真正的力大无穷。而我这门功夫最长力气,叫做‘蚁力劲’。而你身小体弱,正要向蚂蚁学习。我们锻炼体力,就从搬石头开始。先定下个小目标,一个月时间,叫你搬动这块石头!” 汤昭虽觉得‘蚁力劲’听着不够威风,依旧雀跃,道:“好啊!” 关雷心想这小孩别看力气小,信心倒足,这么大一块石头放在眼前,一点儿也不畏难。 他哪知道无知者无畏,汤昭对现实中的武功毫无感念,倒对故事里的武功有无限幻想,别说区区一块石头,就算一个月让他搬山他都敢信。 在没撞到南墙之前,汤昭就是武道上的愣头青。 关雷便让汤昭站在大石前,按照昨日所言发力的姿势去推大石。 大石自然纹丝不动,汤昭用力推了一会儿,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不能使劲。 关雷道:“累了?” 汤昭满头是汗,道:“有点。” 关雷道:“刚不可久,这样极限用力是不行的,就一般发力即可。”说罢调整了他的站姿,叫他沉腰蹲马,双臂微曲,又指点了一番发力诀窍。 汤昭根据他的指点,收束力量,继续去推,果然省了些力气,但依旧一时半刻也累得不行。 关雷叫他收了力量,姿势却不变,就这样调整呼吸以作休息。这回呼吸的节奏又有所不同,不只是放松,更要控制吸进的气息,在身体里多贮藏一会儿才吐出来。 汤昭一面照做,一面记忆,心中确认外练果然也和呼吸之法息息相关,每一门功夫都有想配套的呼吸法门。 放松之后,汤昭又去推石头,一阵出力一阵休息,到最后手臂固然酸软再也提不起来,腿也麻了。 直到汤昭疲累欲死,关雷才叫他起来,把自己手中的茶杯给他,道:“喝点水,休息休息。” 汤昭喝了一口,只觉得药气扑鼻,苦不堪言,着实咽不下去。 关雷笑道:“阿昭毅力不错,能吃苦。我之前担心你娇气来着,看来是白担心了。” 汤昭不由笑道:“还好,也就一般吧。”当下连喝了几口。 那药茶效力惊人,一喝下去便有热气游遍全身,登时力气恢复了不少。关雷并不着急,等他休息够了才又叫他去推石头。 如此一上午都在蹲身推石头当中渡过。午饭是大块肉食,看着红亮油香,但味道很难吃,添了不知什么材料,又酸又苦。汤昭吃的舌头都麻了。 午休之后,关雷把汤昭带到石头的另一侧。这一侧的石头坑坑洼洼,有不少浅窝。他又问道:“你说世上跳的最高的动物是什么?” 不等汤昭回答,他道:“或许你要说是兔子,但其实是蚱蜢……” 汤昭没好意思矫正:“应该是跳蚤吧?” 关雷继续道:“蚱蜢一跳,跳的比自己身高数倍还高。人要是能跳这么高,那是什么光景?” 汤昭想象一下,跟飞差不多了吧? 不过,轻功跟飞一样也正常吧? 这么说,他的轻功就要学蚱蜢了? 这回叫“蚱蜢功”? 常人练武,都学龙虎,至不济也要学豹彪,关教师却叫他学虫子。 可是仔细想想,虫豸之力实胜于虎狼,乃是自然的奇迹,那么名字威不威风有什么要紧? 关雷道:“咱们现在就学蚱蜢的纵跃术,也立一个小目标。一月之内,你要原地起跳,不借其他力量,跳上这块石头。” 当下关教师指导他一些腰腿发力的关窍,先沿着石头上的浅窝一路跳到顶上,然后从对面跳下来。 练习跳跃可比推石头累得多了,也危险得多,饶是关雷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把汤昭摔得不轻,有几次摔下来的姿势差点磕到脑袋。关雷在旁边看着,倘若有摔到要害的风险立刻出手搭救,只是碰到皮肉便置之不理。 练得一个多时辰,汤昭双腿又酸又疼,到最后扶着石头都跳不起来,关教师才让他休息。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关雷却不叫他吃饭,而是把他赶去洗澡,洗澡水当然也是药汤。 洗澡却不只是泡汤,关雷教了他几门手法,在药浴时不住拍打按摩自己身体,放松肌肉,加快药力浸入。一直泡到晚饭前出来,清淤果然几乎全消,力气也恢复不少。 晚饭还是那些药材炖肉,一整日辛苦锻炼都没抱怨一声的汤昭吃到怀疑人生——就算是要加入药材,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简直就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汤昭忍不住对一天没见人影的卫长乐道:“难道就不能把药材直接煮成汤喝,好歹别糟蹋这些肉食吗?” 卫长乐早上被关雷叫过去另行传授,想来名师因材施教,即使只有两人也会制定不同计划。一直到晚饭才看到他,同样吃得很痛苦,但还是捏着鼻子往下咽,道:“我觉得要不是药味遮掩,应该会更难吃。那股腥臭藏在里面……”见汤昭脸色发青忙道,“可是我觉得这应该是补品,不是寻常肉食。” “哈哈,还是长乐有见识。”关雷端着一只水盆一样的大碗走了过来,随随便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比两人站着还高,道: “这些就是凶兽肉了。听说过吗?凶兽就是被祸月异化了的野兽,肆意祸乱人间,远胜虎狼。这一带还算太平,再往东去,出了云州地界,市井中就能时常听到凶兽食人的事了。如今却摆在你案头,化为血气给你补身,这还不是福气吗?我年轻时学武正要补养时,能得一点凶兽肉干就不错了,那凶兽血何等刺鼻?还要咬着牙生饮。哪有你这样充裕?你猜这么一块肉外头卖多少钱?” 汤昭自然往贵里猜道:“十两银子?” 关雷道:“差不多,五十两。” ……哪里差不多了?不是差五倍吗? 五十两……也就是汤昭全幅身家不够吃两天的!而那些庄稼人一年辛苦连肉渣都吃不起!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汤昭伸头一看,发现关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都是正常菜肴,忙殷勤夹了一块凶兽肉,道:“教师,您吃点好的。” 关雷碗一缩,道:“不吃。我吃了没用,这东西太难吃,不为练武谁吃它啊。” …… 31 元 晚上,汤昭并没休息,静静等着该来的人。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之前他进入观想状态一下子就会进入光焰漫天的世界,什么时候烧光精神什么时候出来,但多试几次,他发现还有一个中间状态。 他可以自主停留在隐隐有火光的意识层次里,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火焰中,也就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却清明异常的状态中。 这状态会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被火焰吞噬烧爆舒服得多,但锻炼效果肯定差得多,他提醒自己,不可贪图安逸忘记了修炼。 “给自己定一个死规矩,晚上睡觉前必须观想一次。以后酌情再加。” 这时风声微动,一人无声无息进门。 “司大人。” 两天时间,终于又见到那张冷脸了。 司立玉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皮包,放在桌上,道:“习武了,如何?” 汤昭笑道:“第一日习武,还挺新奇的。当然也确实辛苦。” 司立玉道:“也就第一日新奇,学武的大敌之一是枯燥。新奇散去,能日复一日的坚持才是关键。” 打开扁长皮包,司立玉取出一根木棍。 他翻动皮包的时候,汤昭也忍不住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看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棍,诧异非常。 司立玉递给他,汤昭接过,浑身一震。 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当中生出,恍如那日的杀人剑。 比起当时力量给他冲动和澎湃的感觉,这一次的力量很平静,轻而易举就和他身体本身的力量融合为一体,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 他情不自禁的挥了一下,木剑发出“倏——”的一声。 司立玉突然道:“你看这边。” 汤昭看过去,司立玉一只手掐了个诀。 汤昭盯着他的手,心想这是什么用意,司立玉突然伸手一拔他手中的木剑。 汤昭本能的手一紧,司立玉也没认真出力,这一拔没有成功。 “可以。” “啥意思?” 司立玉指着木剑道:“这是术器。内含一元之力。” “这是术器么?”汤昭反复看着木剑,这就是术器?是那个与玄功并称的术器么? 虽不知一元是什么,想来是计量单位了。 还没等他继续问刚刚是什么意思,司立玉接着道:“白日修炼,是提升你本身的根基,但一个月之后关乎你成败乃至生死的,是你拿起剑有多少本事。因此从今日起你便要适应力量的变化。” 汤昭深以为然,骤然获得强大的力量肯定不易掌控,确然要有相应的修炼。 此时夜色已浓,操场上并没有人在修炼。黑蜘蛛山庄的规矩是宵禁,纵有加练的少年也只能在房间里默默用功,而司立玉显然不把本地的规矩放在眼里。 先叫汤昭先又做了一遍拉伸,然后握剑。 他不由自主的按当时刑极教导的方式握剑,司立玉矫正道:“单手握剑,另一手留着掐剑诀。” 汤昭学着他刚刚那样掐了个剑诀,司立玉道:“这是一种。有九种掐诀的方式,都是剑术的基本功,帮助你放剑术。回头会学习。” 握住剑,然后挥剑。司立玉教汤昭一个弓步直劈的动作,从手法,步法、身法等各种关节给他矫正一番,便命他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练习之中,汤昭方懂得“枯燥”是什么意思。 纯粹的挥剑练习,还不如推石头有趣。尤其是他增长了一部分体力,能做更多的挥击,越发的单调重复。开头司立玉还不住矫正他的动作,随着动作熟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挥动木棍的“咻咻”声,在夜空中嗡鸣。 渐渐地,汗水落在操场上,汤昭累的手臂酸麻,脚下也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 “好,休息。” 一句话如同仙音,汤昭一下子放松下来,手中的剑也一松—— “握住!”司立玉大声喝道。 汤昭一个激灵,本来松开的手指又猛然握紧。 司立玉过来抓住他手臂,厉声喝道:“记住,我说休息乃至结束,你可以坐下、躺下,唯独不许撒开手中的剑!” 汤昭凛然道:“是。” 司立玉声音降低,语气依旧严肃:“你自己想想,以你的身体,能够一上来挥击几百下么?” 汤昭回想自己的体力,摇了摇头。 司立玉道:“你自己做不到,是外力带你做到。其中你的身体得到超额锻炼,也负担超额疲惫。拿着剑等着这股力量带着你的身体缓缓恢复,方可卸下术器,否则轻则瘫倒重则重伤!” 汤昭一阵后怕,忙老老实实持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 司立玉取出水壶给他,汤昭喝了两口,突然道:“司大人,这其实也算开挂吧?” 司立玉不解,汤昭换了个解释道:“这有点作弊吧?先借助外力得到充沛体力然后再锻炼,应该比靠自己锻炼效率高得多吧?而且学习招数,能练习更多次肯定学得也更快!” 司立玉嗯了一声,道:“学得是快。” 汤昭赞道:“好厉害的方法,不愧是检地司!” 司立玉唯一停顿,道:“这是镇守使私藏。训导营也未必人人能用。” 汤昭诧异,司立玉道:“这一根一万两。” 汤昭差点把木棍甩出去,道:“一……一万两?” 司立玉道:“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术器就是如此。这还只是一元器,再强些的,价格更是飞升。” 汤昭道:“刑大人下了血本啊。” 司立玉道:“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你有机会得他栽培,别荒废了。” 汤昭点头,他反复摩挲着木棍,忍不住道:“之前他送给我一件宝物,上面有裂纹,能放出一堵墙,是不是也是术器?” 司立玉微怔,紧接着道:“是吧。既然能放出墙的,就是轻术器了。有裂纹的是元术器……”他一下子说了不少名词,听得汤昭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术器有许多分类方法。一种只增加力量没有术的就是重术器,一种有术但不增加力量的叫做轻术器。又增加力量又能放出术的便叫真术器了。倘若是寻常人,只能放轻术器,但你灵感天赋高,是真术器应该也能放出来。但当时镇守使并不知道你的天赋,给的只能是轻术器。” 汤昭道:“术器也和灵感有关吗?” 司立玉道:“自然,刚刚你拿到术器,直接感到力量是不是?灵感一般的人,需要专心致志,把精力集中才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天分高低了。而且你在分心的时候力量不减,这是极高的天分。以后在战斗中花在术器上的心思少些,已是一大优势。” 汤昭恍然,当初司立玉陡然拔他的术器就是试他在分心时能不能保持力量。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啊。 “这是一种分法。还有一种分法,剑客用剑直接劈开形成的是元术器,符剑师雕琢出来的就做符术器。元术器不易保存会快速消散,镇守使若给你元术器,应该是他自己制作的。” 汤昭用心记忆,道:“刑大人都能自己制造术器,剑客都能制作术器?” 司立玉道:“只有自己的剑术。真正制造术器,还得是符剑师。那比剑客还少,检地司有一些剑客,各种剑师屈指可数。” 汤昭点头,问道:“剑客就是侠客之上的境界么?” 司立玉道:“剑客就是剑客,与侠客有什么干系?” 汤昭愕然,道:“不是……武道圆满之后可以练玄功,然后脱胎换骨成了剑客吗?” 司立玉挑眉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够老派的。以前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现在有各种登天路径。若真等到了武道尽头才能转修,谁来抗阴祸?世上都没人了。就算是镇守使……” 汤昭费力的理解道:“就是说……不用当侠客也能当剑客?” 司立玉道:“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需要练武,练好武功,做什么都不会错的。尤其是时限在前,你更需专心致志全力练武,不用想其他。过了这一关,才说得上‘前途’二字。不然连我也懒得对你用心。” 他说的十分直率,乃至十分残酷。汤昭背脊挺直,道:“我知道。” 不管怎样,司立玉虽然说得功利,但依旧为汤昭解答了不少疑问,这都是他可以不说的。汤昭还是念他的好处,也不觉得他真的不用心。 司立玉不再多说,闭目休息。 汤昭静了一会儿,悄然取出眼镜戴上,打量这把术器。 “术器,下品” 果然有注释! “元力:一元(满)。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下面只有这一行注释,并没有长篇大论。 汤昭看得新奇,摸了摸木头,心想:这就是桃木?我听故事里有道行的人捉鬼都是用桃木剑的,果然如此。不过这玩意也太不像剑了! 这就是木棍——不对是,是木杆,因为是空心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是空心的?不是竹竿才是空心的么?桃木做空心的还需要特意去钻吧? 根据一般思路,特意去做的事,总有特别的理由。 他提起木棍,闭起一只眼往中空处窥去。 里面有一抹亮色。 木杆内壁刻着一排小小的字符,在黑暗中泛起荧光。 那不是眼镜显示出来的光芒,而是他本身就能看见的光芒,就如他那晚在荒院中亲眼看到井水里泛出的光。 虽然此光比彼光如萤烛比之皓月,但它们如此相像。 那是…… “符式:元——” 哗—— 无数文字如瀑布一般在眼镜上滚动—— 眼镜,刷屏了! 32 雁过拔毛 汤昭猝不及防,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字,当初注解《桐花引凤诀》也没有一下子出来这么多。 仔细一看,他心中咯噔一下: 那晚看桐花引凤诀那种天书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不仅是文字深奥,还掺杂着真·天书。 那行字符被一个个拆解开,拆成了七个符号,每个符号都繁复无比。 注释中,每个符号分为一段,分别释义,分析其笔画、形态、用法种种,详细无比。最后还有大段对于符式组合的注解和探讨。 比起桐花引凤诀乍看一句不懂,这个注释是白话,每句话好像都能看懂似的,但细究起来没头没尾,无根无由,似乎缺了比注释文字还多百倍的基础知识。 汤昭嘴角抽搐,如果用陈总的比喻,就是让小学生看医学专著。 他这边翻来覆去摆弄术器,司立玉早已察觉,并不动声色。 这位年轻武官也不奇怪,看汤昭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现了术器里面的符式。 既然他有资质,那么能看到符式也很正常,第一次看到感兴趣也很正常,只是想看出什么奥秘是痴心妄想,那完全是另一个门里的东西。 甚至司立玉乃至刑极也不懂,符剑师是独立于剑客之外的体系。 现在汤昭初窥剑的世界,允许他好奇,只是时间一到就得收心练武罢了。 这边厢汤昭划过所有注释,果然在最后看到了水井的符号。 嗯,这个也能投入水换金棍、银棍。 只是这个也不值,仅剩的一个机会,汤昭还是打算留给更珍贵的东西,最好是功法。如果不行,那也得是其他贵重的宝物。 比如刑极第一次叫他拿的那把剑。 可惜那不属于他,大概是不能让他扔水里了。 咦? 汤昭惊奇的发现,水井符号旁边还有一个符号,是个水滴的形状。 这个符号第一次见,是干什么的? 汤昭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集中…… 一股力量从抓住术器的手指起,沿着手臂往上流动,一路流上头直至从耳边泄出…… 等……等等! 汤昭吓了一跳,忙把眼镜摘下来,那股泄力停止了。 虽然只有几秒钟,汤昭竟吓出一身冷汗来——眼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罢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刚刚,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镜,陡然瞪大了眼。 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缝居然……短了一点儿? 他连忙举起来对着月光看去,果然不是错觉,那裂缝真的修复了一丝! 这么说…… 他又去看那道符式,发现其中有一个字竟然模糊了些。 果然! 这眼镜居然吸取术器的力量补充自身! 饶是他一直盼望能修复眼镜,可现下比起惊喜更是惊吓多些。 这可不是他的东西,是刑大人给他用的,而且—— 一万两啊! 这要是吸出个好歹来,他拿什么赔! 一霎时他心中惴惴,不住掂量手中术器,觉得传来的力量并没减弱,从外观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他又戴上眼镜,并不去看符式,果然吸力没有出现,再看术器本身的注释: “元力:一元(99.7%)。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果然……他刚刚消耗了三十两银子。 汤昭心虚起来,脸颊渐渐泛红。他可是只知道读书的学生,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刚刚那一下不告而取,岂不是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挣扎,这涉及到他最大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没那么勇敢,暗道:等有机会,我赔刑大人三十两银子便了。 “司大人……” 司立玉抬起一只眼皮,汤昭探问道:“这符器里面有这样的力量,只存在木棍里多可惜?若是能吸取出来,为人所用,岂不一日千里?” 司立玉难得微微一笑,道:“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可惜做不到,天人不互通。即使是剑客也只能沟通自己那把剑而已。术器的力量只归于器物,绝对导不出来,只会随着符式的衰减慢慢消散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道:“术器的力量会消散吗?” 司立玉道:“术器而已,难道能永恒吗?元术器最难保存,几日就消散了。而似这等粗浅符术器,力量也会一日比一日衰竭,即使完全不消耗,两三个月也耗尽了。如果用来战斗破煞,消耗还会更快,说不定一场战斗就报废一两支。” 汤昭松了口气,又自我宽心一番,更惊异于眼镜的强大——绝对导不出来的力量,它竟可以吸取出来! 而且眼镜别人也看不见,实在神秘莫测,他越发要谨慎,给人发现可是怀璧其罪的大祸! 在司立玉眼前倒腾眼镜这种事可不能再干了! 就听司立玉道:“若力量那么容易获得,天下富豪人人都强大,还有你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跃升的机会吗?你如今有机会努力,就好好努力吧。起来练剑!” 结束锻炼的时候,已经二更。 汤昭每日不到五更起来锻炼,晚上又这么晚回去,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 司立玉传授他一门静卧休息的法门,可以更好地进入睡眠蓄养精神,是静功的一种,类似内功,又区别于内功,没有聚气养息的功效,以平心静气调节身心为主,算是外练的一个补充。汤昭学习静功极快,尤其是和他进入观想前的那种状态并行,更是事半功倍。 于是汤昭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晚上先观想浴火诀,等到心力耗尽,转而修习静功,深入休眠,第二天早上精神又能恢复巅峰。 如此就是个完美循环,当然计划肯定不会真的完美,只是一个月时间不出问题难度不大。 第二日起来,汤昭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昨日练功的疲乏一扫而空。想来除了静功之外,昨天吃的补药,洗的药浴都极有功效。 就算是为了一个月之后的计划,汤昭的修炼也算得上“奢侈”了,如果算上观神法的话,寻常名门高弟、世家贵胄也难比。 上午的功课还是拉伸,然后推石头。 汤昭感觉轻松了很多,虽是石头还是岿然不动,但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是比昨日大了。他也没多想,修炼当然要有进步,不然修炼干嘛呢? 关雷也察觉到了汤昭的进步,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是知道汤昭晚上还有人教导,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心中暗想:检地司给他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不,我开出的药食单已经筹算到位,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接受这等进步,再多就虚不受补,有害无益了。 难道说自己眼力差了,汤昭资质比自己想的更好,吸收药力效用极大,提升极快? 若是这样……不妨加大修炼力度。 于是这一日晚间,汤昭又练到筋疲力尽,泡了许久药浴才缓过来。 晚上司立玉又来,继续让他练剑,除了昨日直劈之外,又加了刺这一动作的练习。 数日之间,汤昭每日辛苦练功,白天以推跳石头为主,晚上持剑练习基本动作,无非劈、刺、砍、削、挂、撩、格、崩等等,配合基本步法、身法一一练到。有符器加持,他很容易完成大量练习,又有司立玉时时指点,进境着实不慢。 这一日晚上练剑,汤昭做动作时突然察觉到手中符器力量有所衰落,用眼镜确认一番,发现元力自行衰减到“95%”,心道:果然符器都是自然消耗的,衰减5%就会有所感觉。10%想来会更明显。这个倒可以记录一下,以便好好把握。 把握什么? 不必细说,自然是他暗暗转的小心思: 既然力量最终会白白消散,不如我也薅上一薅? 这便不能叫偷吧? 叫捡。 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吸取术器的力量。 慢慢吸,一面吸一面观察。 吸着吸着,他心中大概有了概念。 这眼镜吸取的效率是没办法调节的,大概是一秒钟千分之一,一千秒也就是半刻钟(按时辰算)能把一根术器吸取干净。 但一根术器是满足不了修复眼镜的需要的,大略估计一下,一根术器能修复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修复这个镜片,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 问题是,别说十根,就算一根也不能全耗光,按照自然消耗,这一根能坚持三个月,一个月只消耗三分之一,汤昭自己耗一些,也得给人剩下一半,方能蒙混过去。也就是最多修复二十分之一。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死线。 如此,汤昭又觉得没什么好偷……捡的,于自己没太大意义,还落一个亏心。 这样一想,汤昭就摘下眼镜。那股热气自然中断了。 蓦然,汤昭一激灵。那股力量从术器上来,到眼镜中去,是以他身体作为通道的。而他一摘下眼镜,术器中固然没有热气传来,但已经在通道中的失去了目的地,可并没有缩回术器,而是直接被封锁进了他体内。 然后,不等他有所探究,自然而然的消散在四肢百骸中。 这个过程仅是一瞬间,那封锁的热气也十分微弱,汤昭几乎只能在稍作捕捉便再也察觉不到了,再感受身体,也并没明显变化。 真的没有变化吗? 汤昭陡然想起第一日锻炼之后第二日力气明显增长,后来就没有这样明显进步了,当时只以为第一次从零开始感觉会明显些,现在想想,却是吸收外力的缘故。 从术器上吸来的力量,对修复眼镜是九牛一毛,对他自己反而作用极大,雁过拔毛拔一根,都快比他大腿还粗了。 这显然是因为,比起神秘莫测的眼镜,汤昭自己就不大上档次了。 也就是说,其实羊毛还是应该薅? “司老师——”随着渐渐熟悉,汤昭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我现在练得都是外功吧?能不能学感应气息、搬运周天的内功?” 司立玉木着脸,道:“可以学,但不该学。内功进境慢,第一步感应就极难。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千辛万苦入门,在禁地用不上,远不如你多劈几百下剑来的有用。” 汤昭叹气,他不是对学外功有什么意见,只是刚刚感觉那股热气很像内力,猜测用内功可能能将此气更有效的接收,只任由它消散有些浪费了,因此想学一学。但司立玉说一不二,看来是不会传授了。关雷虽然好说话些,但他在雷声论武中明确说自己不擅内功,走的是外练,一身内力由外至内修炼而来,蚁力劲修炼到深处,水满则溢,自然而然能产生内力,那可非一两年之功了。 要不要从玄功中借鉴一些搬运气息的手段? 想了想,汤昭还是觉得不要找死。 他现在连学武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在功法上动手脚就是作死,就算有眼镜辅助也不行。 “从今天开始,术器由你携带。” 汤昭有些惊异:“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安全吗?” “不是安全不安全,是必须如此。”司立玉肃然道,“你也知道自己持不持剑是两个人。让你长时间持剑你也学会,但若事有紧急,如有意外叫你立刻持剑动手,骤然改变状态能否适应?从今日起我随时袭击你,你要从身边立刻取出剑来向我反击。” 汤昭道:“随时?吃饭睡觉的时候也……” 司立玉道:“当然。难道敌人见你睡觉就会放过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好机会。”又叮嘱道,“你不可时时刻刻都把符器拿在手中,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如此。练得就是状态切换。这一项练好了终身受用。” 汤昭凛然答应,又瞧了一眼手中术器,不免心痒——把老鼠扔进米缸里,哪有这样考验读书人的? 果然司立玉说到做到,往后的几日里,他神出鬼没,从任何角落里杀出来偷袭。 别管汤昭吃饭、睡觉、练静功,乃至去茅厕,都有可能被袭击。 本来汤昭还想,无论如何,白天推石头的时段总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是关雷的地盘。哪知他推了一段时间,刚要歇息,司立玉从石头后面出来给了他一下。 关雷见此情景,“嚯”了一声,抱着肩膀在旁边观赏。 汤昭推石头当然不能拿着术器,亏了他谨慎把术器放在不远处,连滚带爬拾起木棍,司立玉早扬长而去。 司立玉下手极狠,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叫他大吃苦头。且有时候一击远遁,有时候追着他打,还兼有考察他剑法的意思。 一来二去,汤昭固然大有长进,警惕性大大提高,协调能力也越来越好,但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全靠晚上药浴治疗。 他虽知这是老师好意,却也不胜其烦,暗暗琢磨反击一下。 想了一日,汤昭还真想出一招,心想:我最敏锐的时候就是晚上做静功的时候,那时五感灵敏远胜平时。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察觉。恰好晚上也是他偷袭的高峰期。我便假装入睡,保持清明状态,他稍露痕迹,我便冲出去,不求战胜,用棍子戳他一下就算赢了。 这日晚上,他索性也不做观想了,将窗户锁头打开,静静和衣而卧。 将近三更,窗外果然有轻而又轻的声音,比猫儿走路还轻。 若在平时,汤昭根本听不见,但此时正是他精神意志的巅峰,又是早有准备,手指紧握符器,脚下一蹬床沿,身如利箭,穿窗而出! 窗外果然有人! 一借术器力,二借足下力,汤昭中宫直进,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人影有异,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百忙之中,他大声叫道:“躲开——” 身在空中,难以控制,他费劲偏转几度,放平剑身,擦着那人肩膀过去。 “啊——” 黑夜中有人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汤昭冲过头,拼命减速,顿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勉强收住。 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脸色发白,按住肩膀的手指间已经沁出血迹。 是圆晴。 33 明目 汤昭大吃一惊,接着懊恼至极,本来误伤他人就很糟糕,何况还是认识的人。 本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是绝不可能有外人的。葡萄院向来宵禁,外面都没有人在,哪想到今天冒出这么一位? 然则他固然有些道理,可伤了人,也逃不过一个“疏忽大意”,不免愧疚,匆忙赶过来,一叠声道:“对不起,圆晴姐姐,对不起,我没看清。” 圆晴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隔了一会儿慢慢抬头,道:“没事。” 在那一瞬间,汤昭看到她目光愤恨,怒容满面,但下一刻就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那笑容非常温柔,似是从内心笑出来的。 然而汤昭知道,刚刚看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不是假的。 任她如何宽宏大量,一瞬间情绪变化也太快了些。 汤昭只能不住道歉,道:“我送你去看大夫,先把伤口裹一下。” 圆晴又笑道:“没关系,小伤而已。” 汤昭伸手去扶她,圆晴摆了摆手,直接坐在操场上,按住伤口,显然是在压迫止血。 她的叫声引动了院中人,早有葡萄院的教师奔出来,一时间操场上火光明亮。 见到是圆晴受伤,众教师忙围过来,有问候的,有取伤药的,围了一圈,只碍于圆晴身份,竟无人敢靠近。 最后还是唯一一个女教头上前,搀扶圆晴道:“圆晴姑娘,去我那里上药休息吧。” 圆晴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对汤昭道:“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 她越是不在意,汤昭越是内疚,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圆晴正要进屋,众人眼看没有变现机会,一个大胡子转头骂道:“那个狗日的伤了圆晴姑娘,老子……” 话音未落,圆晴突然回手,一枚毒箭射中他面门,叫道:“吵死了。”声音尖利,怒目圆睁,竟似有切齿之恨。 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兀自惨叫不绝。 其他教头呆住,鸦雀无声。那女教头干笑道:“圆晴姑娘,小心动气惊了伤口。” 圆晴不答,任由她扶进屋里。 门一关,众人如同大赦,却又面面相觑,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那教头倒在地上,自有两个小弟子拖进房里,也不知死活。 唯有汤昭心中雪亮——这教头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乃是被迁怒的。 圆晴其实心中还是愤恨自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对他泄愤,这才随手伤了一人。至于此人是他们山庄自己人,圆晴并不考虑。 至于她杀伤一人之后,是否消气?谁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笑容。 汤昭自责之余,又不禁担忧。虽然是一场误伤,但似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这他娘的。 还有那位素不相识的教头…… “对不住。”汤昭对那教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要说了,我只好杀了他。” 门一响,却是园晴出来了。 此时她已换了衣服,穿着女教头的劲装,面上风轻云淡,不再挤出笑容,反而更自然些。 汤昭张了张嘴,圆晴懒懒道:“行啦,跟我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以为我是无事生非来的呢?” 众教头送至葡萄院门口,汤昭时隔半月又走出了小小的葡萄院。 夜晚月色朦胧,星辰黯淡,夜空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圆晴走在夹道中,因为穿着劲装,不似往常裙摆飘动,莲步款款,反而飒飒带风,余光看到汤昭神色纠结,道:“怎么了?除了对不起不会说别的了?” 汤昭强笑道:“还能说什么呢?” 圆晴幽幽道:“在山庄里,对不起这几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要你认错,你就有错,什么黑锅都背到你身上。” “譬如说刚刚那人吧,明明是我射了他,他要不死绝不敢来找我。可是你要是道歉叫他听见了,他可就恨上你了,肯定会找你麻烦的。而你是不能出事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去杀了他。” 这里面的逻辑非常奇特,但汤昭捋顺之后,居然也能理解。他在葡萄院中耳濡目染,也察觉到那里独立于世外的一套运转方式。 暂时放下这件事,汤昭问道:“圆晴姐姐,你来找我是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圆晴的眉头跳动一下,道:“不是,检地司的人叫我来找你。” 汤昭疑惑,检地司也有自己的人,司立玉更熟门熟路,叫他来找自己不就行了? 圆晴道:“最近这些日子上下都忙着。今日庄主和刑大人都不在,偏偏又来了一群恶客。检地司的人混着我们的人在招待他们。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他们做主的那个也不知想起什么,非要把你找去。呵呵,官职没有多高,指使人倒是上下一个模子。” 这味儿对了。 汤昭暗自点头,圆晴不寒碜几句检地司简直不合情理。 圆晴又道:“不过你很厉害,半个月之前你还什么都不会,才半个月时间竟能伤到我,这进步比飞都快啊。” 汤昭道:“我就占了个偷袭,你没防备,不然哪能得手?” 圆晴闭目回忆,道:“不止。最后你还提醒我,又减速了?如果叫你准备好,你是有可能一剑杀我的。” 她突然气愤道:“怎么能这样?我从小学武,今年已经十年了,被一个学了半个月的小秀才威胁到了性命?你说你是怎么练得?” 汤昭小小的自信心和虚荣心在滋长,他苦练了半个月,虽然和十年一比不值一提,但也是辛苦付出很多,这时也算看到进步了吧? 虽然是靠术器。 但他能依靠术器,别人不能靠,就是天赋异禀,怎么地吧?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侥幸……谁?!”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远处屋顶。 圆晴跟着看去,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却不敢放松,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上了最近的屋顶,从高处去看,依旧一无所获,又四下查过一遍,才跳下来道:“你看到什么了?” 汤昭道:“刚刚那个屋顶上有人。我没看见长相,只看他的眼睛特别亮。就是往外冒光的那种。” 圆晴疑惑道:“人的眼睛会冒光吗?有些内家高手倒是能练得目光明亮,可是往外冒光还是……倒是有些动物的眼睛晚上确实会亮,你不会看到一只猫了吧?” 汤昭也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但圆晴也确实没找到人。 会是猫吗? 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不是刑极招待人的那处厅堂,而是另一处更大的大堂,还没靠近,已经见到灯火通明,酒香扑鼻。 圆晴带他进了后门,只见里面是一小厅,里面有几个童仆打扮的人在。 汤昭眼睛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面善,全是那天刑极在酒桌上介绍过的人,都是检地司有职司的武官,居然一个个做童仆打扮,更有两位女子打扮成丫鬟。 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谁呢?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紧接着就不在意了。连“少了谁”这件事本身也没想着了。 圆晴嫌弃的看了里面几眼,道:“人我也带来了,看你们怎么折腾。悠着点吧,把人都杀了也没什么,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说罢转身便走。 汤昭只觉得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略有压力,拱手道:“诸位大人,我……” 一穿管家服饰、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道:“汤昭是吧,你可来了。我是检地司彭一鸣。来来来,这里正需要你。” 汤昭对他有印象,虽只见过一面,但检地司众人当中唯独他长得最丑,十分好记。 刚一见礼,他已经热情的拉住汤昭,带到最前面,那里有一条缝隙,能看到大厅。 厅中明烛高照,正在开席,摆着满满当当五大桌酒席,倒有六七十人,此时席上高谈阔论,气氛已到顶点。 正当中主桌上有八个人,其中主位是一老者,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穿着打扮也很有派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人穿着黑蜘蛛山庄的服饰在下手相陪,汤昭不认得,看样子是山庄管事的人。 彭一鸣道:“你看到那老头没有?我想要他身上一件东西,你帮我看看。” 34 法器:消失 汤昭诧异道:“我?” 彭一鸣道:“正是。是这样的。那老头是桃花楼的楼主。镇守使一直怀疑他和一个神秘剑客有联系。所以我们设个套引他出来,又叫他相信……” 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咳嗽一声。 彭一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具体操作没必要跟别人说,道:“反正他现在身上有一件探测的东西。和剑客有关。你去找一找。” 汤昭这才知道是需要自己的天赋,道:“检地司没有其他有天赋的人了?至少……” 至少谁来着? 汤昭觉得自己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话说了半截就顿在那里。 彭一鸣道:“我们试了几次,都没看出来。咱们所有人里灵感天赋最高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叫你来试试,” 这要怎么找?离着这么远,用眼睛看么? 他仔细地看那老头,因为距离太远,他眼神又不好,连五官都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其他更看不到什么。 他想要如实相告,但毕竟这是他时隔半月第一次出门,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挺扫兴的,便尽量用不惹眼的方式戴上了眼镜。 不知这个距离能不能显示…… 一戴上眼镜,唯一的镜片上闪烁着四个大字: “剑法侵袭!” 啥?! 汤昭愣了一下,难以置信: 我中招了? 谁干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流血疼痛,剑砍在哪儿了? 难道他理解错了,这不是示警的意思?还是说这不是现在时,而是将来时,有“剑法”将来要侵袭他? 他凝滞的时间太长,后来又开始左顾右盼,彭一鸣道:“你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肯定放到衣服里。进去凑近点儿看看。” 汤昭道:“我进去?化妆吗?像各位大人一样?” 他刚刚就看见几人都换上了童仆衣服,果然是扮成仆人端酒送菜方便行事吗? 但他会不会太小了一点儿,看起来比较显眼?而且他也没受过训练,举止会露馅吧? 彭一鸣道:“化妆要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我们有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方法,就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汤昭心中生出极其诡异的感觉,今天晚上气氛很奇怪,包括他自己,就像脑子被卡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 按照彭一鸣的逻辑,他试探着问:“隐身吗?” “不是隐身。” 背后有人道。 就像被截断的水流突然放开,汤昭陡然觉得脑中空白被填满,骤然回头道:“司老师!” 背后站着司立玉,神色和以往一样冷峻如剑锋。 越来越多的思维连接起来,汤昭完全反应过来,道:“司老师,你刚刚在哪儿?我好像……把你忘了!” 忘了司立玉,不只是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而是根本忘了有这个人。他甚至忘了某位老师一直教导自己剑招,从根本上挖掉了这块记忆。 当时忘记只有一点点违和感,现在重新想起才觉得极度荒谬。 记忆怎么能随意被抽出去,又轻易被放回来呢? 与此同时,眼镜上“剑法侵袭”四个字消失了。 刚刚是剑法吗? 类似于术器的“术”。 彭一鸣和检地司众人松了口气,表情都自然多了。 彭一鸣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司立玉道:“没有。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人。你们把汤昭找来了?那就给他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 匣中放着一把透明的短剑。不过三尺长,从剑柄到剑刃全然无色,像是琉璃又没有琉璃的光彩,若隐若现,要极认真的看才能看清。 汤昭很是惊奇,伸手一拿。 彭一鸣忙道:“且……” 说到第一个字,汤昭已经拿起那把剑。 没有第二个字了。 彭一鸣的神情霎时间有些迷惑,然后很自然的转头看向司立玉,道:“你说的可疑人在哪儿?” 剑很轻,但确实是实物。拿在手里很舒服,汤昭本以为这样透明的剑触感会很凉,但其实就像摸到木头的温度,但光滑堪比鹅卵石。 在他接触短剑的一瞬间,镜片上已经有了显示。 “法器:一重” “法器?这不是术器了?” “一重又是什么东西?” 眼镜显示了些以前没有的的东西,更难懂了。以汤昭的理解,术器听起来不如法器。而这透明的非石非铁的奇异剑也比他的木剑术器有卖相。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一重”上面。 果然,一重又展开注释: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看到消失这两个字,汤昭一凛,猛然回头。 屋中气氛平和,没有一个人看他。彭一鸣和司立玉凑到了那条缝前面,一如刚刚和汤昭的姿态。 “你说他么……”彭一鸣若有所思,“确实有点可疑。带着报讯烟花也罢了,还带霹雳弹。想必是要引起混乱。一会儿让麦千户取过来查一查。主要还是要看那楼主。你真的没发现什么疑点?” 司立玉沉吟道:“疑点?……他很弱。” 瞥了一眼彭一鸣,他稍作解释:“作为桃花楼的楼主,太弱了。” 彭一鸣皱眉道:“他没练玄功,就算当年是侠客高手,现在也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纪了。看来还得再找人……” 汤昭来到他们跟前,道:“两位大人,我说……” 没有人理他,哪怕他声音并不小。 彭一鸣道:“我记得葡萄院里有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司立玉沉吟道:“卫长乐?” 彭一鸣道:“对,把他叫来试试。你和他熟么?” 司立玉摇头。 汤昭把手放在两人面前,丝毫没引起注意。 好吧,看不见,听不见,而且……记不得。 这就是“消失”吗? 真的很神奇。不是指他的身影消失,而是他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现在确信,法器比术器高等,不过他没感觉到力量的增幅,难道法器没有这个功能了? 虽然这种被人视若无睹的状态挺有趣,但眼见司立玉已经要去找卫长乐了,他赶紧把手中剑一丢,丢回卫长乐还捧着的那个匣子里。 “汤昭?!” 所有人一下子注意到了汤昭,然后恍然大悟。 这种消失后出现的情景不止出现了一次,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惊讶,彭一鸣无缝衔接,道:“看来你已经无师自通,知道这把剑的用处了,只要你拿起它,效果就一直在,不用刻意偷偷摸摸的。就大方得进屋,靠近他身边,用你的灵感去找他身上的东西。” 汤昭点点头,有这法器确实方便,他甚至不用小心脚步声,不过:“倘若我打人,他会发觉吗?” 彭一鸣道:“据说不会,至少轻轻碰触不会。但有个极限,极限是哪里还没试出来——这是镇守使新赐下的,我们也才拿到,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便匆匆来做任务。所以还是保守些好。你尽量别动他,实在不行可以了了衣角。” 司立玉道:“倘若你也不行,此间无人能暗中刺探,我们只好改成半路劫他,将他衣服剥干净搜,那也不用这剑了。” 彭一鸣笑道:“尽量还是别走这一步,镇守使会骂我们没用。” 司立玉道:“但不会骂你,无需在意。尽力即可。” 35 席上生风(为盟主小幽灵萨拉加更) “李掌柜,我的敬您一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端起酒杯,笑吟吟冲着上手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虽然明显不热情,还是客气的跟着举杯,晃了一晃并未碰杯,抿了一口,道:“朴媪别客气,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比在场诸位豪侠,乃是求大伙赏光发财的,确实该亲近亲近。” 朴媪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牙纪,掮客之流,哪比得上您这金山号第一大商号大掌柜?我们全县的牙行都要感谢您,要不您操持,本地的好货哪能远销全郡,畅通无阻?您就是活财神。” 她连番吹捧,李掌柜渐渐放下矜持,笑道:“这是大家一起发财。合阳县实在穷,有什么土特产能走出去?不是你们勤勤恳恳去祸乡挖些好货色出来,我能卖什么?总号也不会满意。今年总号对一个孩子特别满意,是你还是老鲍送去的……” 朴媪神色不自然,道:“可能是老鲍……听说他残了,真乃合阳县牙行届一大损失。”她说着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不过我今年会努力。您老真是金山号最好的掌柜,比上一任柳掌柜强的太多了,当年他和我们合作可不愉快。” 李掌柜嘴角微撇,道:“老柳就是虚……清高。其实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什么私盐、私矿、销赃、走私哪一样不犯王法?人口又有什么区别?江湖儿女,哪顾得了那许多?总号烦他的人不少,他失踪都没有认真找。可怜他活不见人……” 两个刚死了同行的人谈笑风生,殊不知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少年正厌恶地瞪着他们。 两个该死的人贩子,还互相吹捧。 呸—— 汤昭持着短剑,大大方方从后面走出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本来该直接去观察老头,但这种被众人视而不见的状态很奇妙,甚至让他卸下了一层枷锁,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 要不是他还有点矜持,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打滚。 所以他开心的在场中绕了几圈,看看大厅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反正检地司的人不会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汤昭在干嘛,甚至不知道汤昭这个人。 结果……还真没什么意思。 酒桌上的人都是本地的武林势力,以黑道为主,不是互相吹捧就是自卖自夸,夸的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当然还掺杂有笑里藏刀的人贩子。 唯一一个打扮文雅的似乎是本地世家裴氏的公子,坐在上手很是矜持,不过他神情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汤昭本能的觉得应该离他远点。 “司老师说有人可疑,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裴公子身边有一人,神色惶惶不安——惶惶不安是汤昭先入为主观察的结论,其他人都没觉得异常。 “通讯烟花、霹雳弹藏在腰间的口袋里。”汤昭从形状推测。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容易找到些不和谐处,但这也得是别人给了提示,凭他自己毫无江湖经验,不可能凭空察觉异常的。 此人不必理会,已经入了检地司的眼,早晚要处置。 他终于到桃花楼楼主身前,那老头正和对面黑蜘蛛山庄的人低声聊天。 此时汤昭戴着眼镜,上下打量对方。 好像……没什么异常? 汤昭在老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转圈,没任何收获。眼镜也没有显示,只有角落上一字迹:“剑法加持”。那是显示他处在“消失”的状态。 难道就这么回去? 要说大家都没发现,可能人家真的是清白的,汤昭回去这样报告,完全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样他觉得不够好,毕竟他是“灵感天赋最强”的。 汤昭年少好胜,又吃了人家一捧,下定决心,把眼镜摘了下来。 戴着眼镜是为了省事,有什么异常一目了然,但他最开始被选中并不是因为眼镜。 早在薛府门前被术器侵扰精神开始,他的天赋就被察觉,他自己也猜测,遇到特定的东西,他会被干扰,甚至会进入奇异的状态。那种状态感受并不固定,似乎和对方本身的属性有关系。抛开眼镜,回归最原始的体验,或许危险,但说不定更加敏感。 …… 从表面打量没有感到异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汤昭耐心一寸寸的去观察。 突然,黑蜘蛛山庄的那位高层从酒席上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他话一出口,众人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庄虽为东道主,为诸位做好后勤,但真正做主的,是桃花楼陶楼主。现在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那老头腾地一声站起,本来都快贴在他脸上观察的汤昭忙退了几步。 陶楼主坐着不高,站起来不矮,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各位同道,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关乎我们全体同道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胜了,大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武道上也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座同道还可能出现一位剑客……” 提到“剑客”二字,众人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汤昭也很惊愕,他记得他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图谋魔窟吗?怎么又跟剑客拉上关系了? 陶楼主道:“当然,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但魔窟刚刚降临的时候是最富饶的时候,里面的宝贝价值连城。按照大家商量好的,赶跑了其他人,大伙儿进去自行寻找,谁也不许干扰别人。大帮大派固然人手多,独行侠朋友们也不会没有收获。找到一样好材料,卖出去至少值一部玄功。”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鼓掌,欢呼喝彩。 只有少数人暗暗冷笑:互不干扰,现在说得好听,到了那时候,谁会遵守? 这时李掌柜起身拱手:“到时候大家找不到买主,欢迎光顾我金山号。小店百年信誉,童叟无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陶楼主笑了两声,突然神色一变,肃容道:“赢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可是败了的惨痛,大家知道吗?我说生死存亡,可不是危言耸听!” 底下忽然鸦雀无声。 陶楼主冷冷道:“自古以来,江湖朝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管上面,江湖走下面。朝廷把玄功秘籍把握在手里,又征召江湖人到前线拼命,用咱们性命去消耗魔煞,只给一点点报酬,可是大伙儿还是从命了,因为什么?” 汤昭心想:你们打不过呗,还能因为什么? 陶楼主道:“不过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自由!除魔保境本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好心襄助朝廷,费心费力,可是他们永不知足!你要除魔,我们除了,要杀凶兽,我们杀了,然后我们私底下挣钱立命也合情合理吧?朝廷吃赋税,我们做买卖,各取所需,也没碍着他们,总不能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吧?” “可是那些大官儿比天王老子还霸道,他们吃肥了,连口汤也不留。更霸道的,还要把我们也当肉一起吃。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云州都督高远侯!” 众人瑟缩了一下,陶楼主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自高远侯北上,把自己当做云州之主,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以武力压人。建立了数万大军不算,还把检地司从灰堆里刨出来。本来检地司算个屁?没有各地江湖朋友相助,他们早就被天魔活吃了。现在有了新主子,又威风起来,借着剿灭魔窟的名义,欺压武林同道,动辄给人扣罪名,灭人满门,明火执仗,还不如强盗……” 汤昭侧头看了一眼偏厅,心想:上次桃花楼的人来,当着刑大人面骂人,现在你来了,又当着检地司的面骂人,是不当着他们的面骂不出来吗? “知道被检地司占据的郡县有多惨么?被直接灭门、下狱的不说,活着的被人吆五喝六,战战兢兢,不如走狗。我们不是狗,我们是江湖儿女,刀尖上滚过的好汉,多少年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侠客,我们能屈服吗?” 汤昭越听越奇,心想:你到底要干嘛?煽动造反? 他和这些强盗、黑道、人贩完全不能共情,自然没什么感觉,但在座的有些人脸都红了,情绪激动,看来是真听进去了。 “这次是决战,大伙倾尽全力,轰轰烈烈和检地司拼一场!赢了应有尽有,输了名声远播,江湖同道听了咱们的名字,也要挑起拇指,也不枉‘武林好汉’四个字!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们当中还有怕死的吗?”他一面说,一面挥动拳头。 人群有了小小的哗动,随着他挥舞拳头,哗动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烈,温度都升高了极度,空中仿佛出现了丝丝白气—— “找到了!” 汤昭的目光凝聚,盯住了这个老头。 “好隐蔽!谁能想到竟然藏在……” “砰——” 窗户从外面破碎,无数窗纸片片飞舞。 从破窗里飞进来几个白色小球,落在地上到处乱滚—— “不好,是霹雳珠!” “轰!” 36 幻影烟霞 汤昭曾想,进入“消失”状态之后,收到攻击会不会奏效? 现在他有了答案,会! 霹雳珠滚在地上,轰轰轰炸开。烟、尘、火花和裹在其中无数碎片像四处迸射,众人无不本能的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碎片刮过,登时鲜血淋漓。 汤昭也算机警,他身材尚矮,在看到霹雳珠的瞬间一猫腰,躲进了桌子底下。 之所以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因为霹雳珠他很熟,这玩意儿的诞生似乎和陈总有点关系,陈总在霹雳堂当过一段时间长老,曾给汤昭讲过不少这东西的知识。要不是后来霹雳堂内讧,陈总逃了出来,汤昭大小也能当个“武二代”。 爆炸的气浪震得桌子乱晃,上面的杯碗瓢盆哗啦啦的摔倒地下,无数碎片从底下的缝隙处迸进来,躲在桌下就像在雨天把竹筐扣在脑袋上,挡了又没全挡。 汤昭靠着一根桌腿,蜷着身子护住头脸,又不住挥动短剑格挡,依旧被刮了数道细口子,手上、背上尤其凄惨。 好在这只是霹雳珠,不是陈总老家的大炸弹,不然这一屋子怕没几个活人。 汤昭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要是握着法器死去,是不是永远消失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也不会知道我死了?我将躺在很多人走过的地方,却不被人理睬,默默腐朽,化成白骨? 这种感觉,想想很可怕。 即使是这样有趣的法器、有趣的剑,在某一刻也会恐怖起来。 碎片和气浪过后,是大量烟尘,烟气呈淡黄色,颜色极为可疑。 汤昭忙闭住了气,陈总讲过,霹雳弹里可以塞毒烟的。 毒烟太浓,封闭的屋子让人窒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就听嗖嗖的风声响起,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屋中越发乱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 “暗器,外面有暗器,我们被人包围了!” “快离开窗口,暗器又不会拐弯!” “是黑蜘蛛山庄吗?他们叫我们来是要瓮中捉鳖吗?” “你才是王八!狗日的黑蜘蛛山庄不安好心!” “诸位,我山庄绝无恶意,有外敌侵入。诸位稍等,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滚你奶奶的,我们不信……” 蜡烛早已熄灭,屋中黑暗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有人道:“诸位安静,不管外面有没有援兵,毒烟浓烈,缩在屋子里都是死路一条。大家把桌子掀起来当做盾牌,找准机会一起冲出去!” 这个声音不但清晰响亮,而且本身语气平和镇定,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犹如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 汤昭认得是检地司那位丑陋中年武官的声音。他在现在这些人里官职最高,实力应该也强。检地司当然也比黑蜘蛛山庄可靠,更何况那些恶棍。汤昭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移动,打算突围时一起行动。尽管对方不记得自己。 他没打算放弃消失状态,虽然群战的时候容易被误伤,但这种状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此时已有人按武官说的撑起桌子,在各个窗口等着冲出。 汤昭快移动过去,突然眼前一亮,从黑暗站起一个人。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头梳飞仙髻,长裙披帛,身上仿佛笼罩一层烟霞,在黑暗中仿佛一颗星辰。 她让汤昭想起了井中那个仙女,但比起仙女怪诞的打扮,这位女子更像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凭虚御空,微步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不是汤昭在屋内屋外见过的任何一人,他登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是什么? 某种幻象?某种剑术? 那女子飘了起来,在空中款款向外走去,翩然出窗而去。 汤昭目送她离开,又移开目光,才发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关注突然出现的女子,那些伏在窗边的江湖好手根本没在一个仙女踩着他们的脑袋出去了。 这又是在汤昭天赋领域的东西——少数人能看见,大多数人看不见。 此时窗口零星还会飞进几点暗器,乃是为了压制里面的人不敢随意翻窗,那女子迎着暗器向前,几道暗器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果然是幻象、幽灵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实体。 幻象扑入黑暗,片刻之后,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作,似乎外面发生了打斗,窗口射进来的暗器为之一停。 “就是现在!” 轰的一声,门窗大开,屋中众人顶着桌子冲了出去。到底众人还是武林好手,一方大佬,战斗嗅觉已成本能,配合恰到好处。 汤昭本拟跟着检地司的人冲出去,但众人冲锋太早,他还没能靠近。时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只能跟着最近的那群人冲了出去。 出得门去,他一眼看见外面众人在冲着天挥舞兵刃,自己人的兵刃互相交击,发出战斗一样的声音。仿佛天上有什么会飞的敌人凌空袭来,偏偏空中什么也没有,最多有几点黯淡星光。 连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从屋中出发的冲锋没有停止,众人冲入对面阵地,战斗登时打响那些凭空挥刀的人被攻击到,马上反应过来,圈回兵刃,立刻战在一起。 汤昭前面开路的人把桌子一抛,抛进来敌群中,大喝着冲了上去。耳边乒乒乓乓声登时大了十倍。 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放慢速度,偏转角度,并不冲进战团。 倘若是别人,这个动作十分危险。黑夜之中敌我难分,谁也不信谁,看到旁边有影子经过,肯定先来一下,但他还属于消失状态,只需要防备误伤,不需要担心有人主动进攻。 开头几步很是惊险,战斗在四面八方打响,各种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但躲过几轮之后,慢慢撤到边缘就安全了,再往后就彻底脱离战斗。 “我觉得我还缺一门步法。” 他现在有些力气,拿着剑也能拆上两招,用术器更别提了,可是一旦陷入群战,他脚底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倒腾,所谓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蚱蜢跳可解决不了。 离得越来越远,他方有时间观察双方。 其中一方不说了,就是刚刚院子里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身份不凡,除了朴媪这种,能盘踞一方说明实力不差。但是他们明显落入下风,因为人数太少,人心不齐,又是仓促应对,显然失了先机。 汤昭并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检地司的人,似乎他们冲出来之后都不知不觉地抽身了,不然汤昭相信局面绝不会如此被动。 检地司都不愿与这帮货色联手,汤昭更没必要了。 而另一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鬼怪、脸谱、各种动物或者单纯的颜色,五花八门,让他们看起来带了诡异色彩。 “藏头露尾的家伙,做贼心虚。” “大家再支撑一会儿,我们的支援就到了!”有人高声呼喊。 “砰”一只烟花散开,在苍穹爆开八条细细的烟花。 那是…… “求援?” 等等,那不是这边的人放的,而是另一个地方升起来的! 别的地方也在求援! 难道战场不止这一处?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远处天边变成橘红色,隐隐能看到火舌在跳跃。 那是……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处、又是一处…… 整个黑蜘蛛山庄仿佛扣了一盆从天而降的热碳,处处是火光,处处是战场。 大举敌袭! 饶是汤昭并不喜欢黑蜘蛛山庄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客人,看到此景也不由心中一沉,这可不是零星的盗贼闯门,而是冲着灭门来的! 蓦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大个儿虫子被踩爆的声音。 是蜘蛛吗? 汤昭颇为熟练的蹭了蹭脚底,但又察觉到和往常有微妙的不同。 低头细看,脚下之物形状扁长,有两螯一尾。 是蝎子? 略一抬头,不远之处还有一只,再远处还有…… “铁蝎子!”有人大声叫道,“铁蝎堡打上门来了!” 37 山崩地震 汤昭左突右窜,从乱战中脱离。 那可真是不容易,来袭的是铁蝎堡,是五毒会的另一分支,显然和黑蜘蛛山庄的战斗方式一脉相承——先来一波虫海战术。 当然虫海并非真的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铁蝎子并非那么富裕,但是地缝里,角落在,廊柱上,随时会冒出来一只毒蝎子,抽冷子就给你一下狠的。 比起毒蜘蛛,毒蝎子未必更毒,但更防不胜防,它们速度更快更灵活,毒针藏在尾巴中,也比蜘蛛口器更难防。汤昭被一只蝎子爬到脚面上,连忙一抖,把蝎子踢了出去。 好在那些蝎子似乎也认这“消失”状态,汤昭并没有被主动袭击过。后来黑蜘蛛山庄也反应过来了,放出了大批毒蜘蛛。山庄中随处可见“斗虫”。 比起人斗,斗虫动静并不大。汤昭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战斗,大的数人,少的一两人,无不决死厮杀,刀刀见血。 虽有法器保护,汤昭仍不由心中紧张,各处战斗不乏有暗器流矢,一不留神也会受伤。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葡萄院,别的战斗不是他能插手的。 正一路奔走,他突然觉得浑身一沉,接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世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坏了,法器失效了! 并没有谁告诉他能看见了,但他自己感觉到了。那法器已经不能保护他了! 术器既然有极限,法器应该也有,这法器已经被来回调动一晚上,现在失效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不凑巧!周围还是危机四伏呢! 不等他戴眼镜确认一下状态,就听头顶有人轻声道:“咦?” 这个声音充满了惊讶,汤昭心中一紧:坏了,有人看见他凭空出现。 不及抬头看,汤昭一个滑步,进入墙壁下的阴影处,然后撒腿就跑。 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头顶坠下,正落在汤昭眼前,却是一男子,胸口凹陷,满面血迹,显然是不活了。 这人没有戴面具,那么动手的人就是…… 汤昭抬头,微弱的月光下,一抹黑白色越来越近。 “咚。” 几乎轻不可觉的落地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暗色披风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来人的脸上面具半黑半白,是勾魂的无常。 此时此刻,无常恐怖犹胜鬼魅!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真有趣——”面具下的声音非常嘶哑,仿佛从裂缝中渗出来,“竟然有意外收获。” 汤昭强自镇定道:“敢问阁下是?” 那面具人殊无答话之意,低声笑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 眼前一花,风声骤起,那人已扑了上来。 声音与风声同时到,汤昭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本能的招架—— 短剑上挑,撩剑! 此时他手中只有失去剑法的短剑,并不顺手,但他会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剑术的基本招式而已,些许动手经验还是这两天防备司立玉的偷袭练出来的,可算是粗糙至极了。无非就是极纯熟,无需反应,剑风到,剑尖到! 眼见那短剑已至,那人轻轻一拨,披风一角鼓气如同钢铁,已经抵住剑锋。 “嗤——” 短剑一撩,披风被生生裁下一角,汤昭擦过他的身形,冲到另一侧,直接向前冲去。 刚刚一交手,他固然切下对方衣角,手上却受到巨震,短剑险些脱手,已知对方披风上蕴含的劲力极为深厚,能够裁下衣衫纯熟是法器锋利,竟能切割内劲,令他大占便宜。 但法器再神奇,并不能给他力量加持,且剑刃太短,他用着也没有术器顺手,要有术器在,他力量大增还能战斗一番,现在还是免了。 他一路不回头往前冲,对方似乎并没追来,但他不敢大意,只管拼命奔跑。 黑暗之间难分东西,他匆匆跑了一程,又看到几次冲突。 几次战斗中,也不是没有看他来得突兀要来抓他的,汤昭仗着身小轻便,法器锋利,几招基础剑招来回使用,虽没杀伤几人,也连番冲了出来。 停在一处暗地,汤昭静下心,暗想:刚刚那黑白面具武功极高,又是来敌一伙儿的,看来敌人极强。虽然后来遇到的那些人远不如他,但谁知道人群里还藏有多少那种高手? 刚刚从葡萄院来时穿过了大半个山庄,现在再回去山高路远,还不如回头去找检地司来得保险。只是当时他们撤离时还不记得自己,也就没有通知去向,现在找他们也不容易。 沿着墙根走了一顿,突然觉得地下一震,连忙跳到路当中,远离建筑。 这是陈总教他的诀窍,地震时定要开阔地,以防被砸到。 那震动并非大震,而是持续的震颤。汤昭很快就发现那不是地震,而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连锁震动——似乎那里有一座山正在坍塌。 紧接着,他突然悚然。 墙角处、缝隙里、阴沟中无数蜘蛛爬出来,如行军一般向一个方向涌去。黑暗中看来,就像一股股黑水,往同一处流动。这些黑水原本只是滴滴水珠,接着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黑色波浪,汹涌向前。 此时深夜,汤昭看不清蜘蛛的头脚,倒也不觉得如何恶心,只觉得悚然中带着震撼。 远处传来惨叫,虽然远到声音都模糊不清了,但还能依稀分辨似乎是很多人在惨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汤昭开始以为是有人被蜘蛛吓到,但立刻反应过来——惨叫处,是震动传来的方向,也是蜘蛛奔涌而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汤昭几乎下定决心,要转头向后,后面却有不断的蜘蛛涌来,塞住了回头的路,不得已脚下一蹬,再用手借力,上了围墙。 刚上墙头,就见一人迎面奔来,喝道:“快闪开!蜘蛛祖宗来了!” 汤昭一怔,倘若在大路上别人叫他让路,只要恳切一点儿,他一般就让了。但墙头上通路太窄,让无可让,何况他刚刚站稳,重心难移,甚至来不及动作。 来人戴着个猴脸面具,显然是敌人一伙儿的,看到汤昭不及避让,突然抽出刀来,道:“死开——” 这一刀来得极快,汤昭又在墙上毫无躲闪余地,甚至动作也来不及调整,竟是必中之局! 危机关头,汤昭握着剑的手不自觉捏紧,全身紧绷,精神也集中起来。 霎时间,他脚下一跳,身子轻巧的在空中跳起,转了半圈,脚步正好落在那人刀上。 这一下身轻如燕,步若凌虚,绝非他自己能办到,但此时脚踏刀尖,不容他细想,短剑出手,劈面一剑,将对方猴面具劈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神似猿猴的脸来。 那一剑终究浅了一点,劈开面具之后,只在对方脸上沁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人大骇,叫道:“好汉饶命!” 汤昭重心一沉,刚刚那种轻盈感消散,忙短剑抵住他脖子,从背后跳下来,叫道:“撤刀!” 那人连忙撒手,刀掉在地上,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恶意的。” 汤昭心想:原来碰头一刀不叫恶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他娘的跑什么?冲撞了老子要找死么?” 那人连声道:“小人瞎了狗眼,没看见您老,该死该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您老宽宏大量,饶恕小的,将来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他前倨后恭,一连声都说拜年的话,汤昭一时不能下手,心想把他打晕算了,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蜘蛛祖宗?” 那猴脸人道:“嗨呀,就是仓库那边,冒出大蜘蛛来了!” 他说的不清不楚,汤昭奇道:“什么仓库?什么大蜘蛛?有多大?” 猴脸人急促的道:“老大老大了。我们跟着铁蝎子去打仓库,那边没什么高手,一开始挺顺利,把那些八脚虫压到后面的大仓库里。结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一口井里爬出来好大……好大好大一只蜘蛛。娘的,是凶兽啊!黑蜘蛛山庄竟然养着凶兽!” 汤昭想起了自己的盘中餐,想到自己日日吃凶兽肉,似乎也不足为奇,道:“这么大一个山庄,养凶兽有什么奇怪?” 猴脸人道:“不是,养凶兽是他娘的死罪……嗨,咱们杀人放火,也不在乎这一条,只是没地方养去。关键是太大了!那蜘蛛,有两层楼那么高,腿有旗杆那么长,上面还长着毛……我的娘,看一眼就做噩梦。当时我们就傻了,四散逃命。铁蝎子还叫我们攻击,攻击他姥姥,他怎么不攻击?后来他被蜘蛛用网裹住了。亏了我逃得快,逃得一条小命,下次就是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虽然还是颠三倒四,汤昭也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震动想必是蜘蛛从地里爬出来引起的,而那些蜘蛛也是去朝拜它们的“祖宗”。 汤昭还想问问细节,突然精神一振,反手打晕了那猴脸人,叫道:“司老师!” 38 网 司立玉的身影,在另一侧墙头闪过。 本来四周黑暗,他行进又快,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汤昭对他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叫出来。 两人距离尚远,司立玉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汤昭挥了挥手,大声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这里危险,我还有任务。”他说话不似汤昭扯着嗓子大喊,但汤昭能听得很清楚。 汤昭见他行色匆匆,心知不能开口求他带上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见一物飞来,伸手一接,登时大喜。 原来是术器木剑! 一剑在手,汤昭顿觉雄心万丈,前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司立玉远远道:“拿着这个,回……”他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四周,道:“去那座高楼。” 汤昭顺着他看,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高楼,比周围高出数丈。 “上去观战,看我们诛除凶兽,要仔细观摩。”说罢司立玉不再多说,径直飞奔而去。 汤昭摸着术器,心中安定。若之前让他去上什么高楼,看什么战斗,他是不想去的,如此混乱中还是保命为先。但有了术器,感觉到力量在汹涌,登时信心十足。 诛除凶兽,这热闹……这教学战斗不得看啊? 同时,汤昭也明白过来。 刚刚那种轻盈的感觉,不是他生死间武功大进,而是剑术生效的感觉。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如果汤昭没猜错,生效的是最后那个“轻巧”。 司立玉原本说过,术器生效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但汤昭灵感强,无需特意专心也可调动术器,但法器显然更高一等,汤昭摸不到“消失”的门儿,上面的剑术也不能轻易催动,但刚刚那一瞬间汤昭极度专注,那个轻巧剑术也就生效了。 轻巧这剑术看起来不厉害,试过之后才知道强大。那一瞬间他简直不再是人,而像一只猫、一只鸟那样轻捷灵巧。 他一贯使用只加强力量的“重术器”,没有加持过“剑术”,一试之下,惊艳非常,食髓知味,很想试试那些又有力量又有剑术的真术器究竟如何不可思议。 可惜法器中的剑法固然难以激发,前面几个剑术也不行,唯有“轻巧”可用,汤昭猜测可能跟轻巧后面的(符)有关。 符式……后来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这么想着,带着术器奔向高塔。 这一路倒还顺利,似乎蜘蛛祖宗一出,众人都无心恋战了。 到了楼顶,登高望远,果然一目了然。 远处,夜色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黑黢黢、毛茸茸,形状奇诡,莫可名状。 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悬在网上。 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临近的几个院落,根根丝线织得极密,几乎像给大地覆了一层雪盖,连屋顶都露不出来。网上除了怪物一般的蜘蛛,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个被缠住的人,只余下半身甚至头在外面,远远看去,像被黏住的腻虫。 这是……缠住了多少人啊? 汤昭闪过这样的念头,目光却盯在那张网上。 那张巨网散发着薄薄的光芒。 光芒很淡很薄,薄的似有似无,若只是附在一根蛛丝上,定然肉眼难见,但附在这样宽这样大的一张蛛网上,还是散发出了稀薄的光。 是那种光。 术器符式缠绕的,那种修复镜片的光芒。 这么大一张网,能修复一个镜片了吧? 可惜他碰不到这张蛛网,如果碰到了,轮不到他吸蛛网,蛛网应该吸他。 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那种光在世上,还有其他地方存在。 只是多半伴随着危险。 此时,那巨大的蜘蛛突然一动,一根粗大的线甩了过去,粘住网上一人,眨眼间已经拽过去,送入自己的口器里。 距离太远,汤昭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没看到多余的颜色,那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动作,眨眼间就是一个人的消失。他头脑一阵恍惚——刚刚那个人穿着的是蜘蛛服,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为什么也会被蜘蛛吃呢? 或许,那蜘蛛并没被驯服?一旦放出来,就是敌我不分的大杀器? 可是……蜘蛛背上不是有人吗? 蜘蛛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罩在薄薄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如果是以前汤昭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幽灵鬼魂,但现在他第一猜测是对方披了一条术器斗篷。 这个人又是谁? 汤昭眼见蜘蛛还要进食,心中焦虑,暗道:司老师他们怎么还不来?再等一会儿,蜘蛛就把人吃光了! 要说这些人有不少坏人,他们自相残杀汤昭是不在意的,但人被蜘蛛活吞,只要是人就难以忍受。或者这叫物伤其类? 正在汤昭焦急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 汤昭浑身一僵,只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头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转头往旁边看去。 入眼,是一张黑白面具。 是那个人! 他居然找过来了! 汤昭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那面具人已经道:“别出声,惊动了那蜘蛛不好。” 他的手搭在汤昭肩膀上,并没卡住要害,但他既然能无声无息的抓住汤昭肩膀,自然能掐住汤昭的脖子。 汤昭默然。 此时他想起当初自己和那人初次交手,还遗憾自己没有术器在手,不能一战,如今术器法器俱全,连人影子也没看见,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看来混江湖除了力量以外,他还有很多课没补呢。 只听背后有人道:“这位……大侠,我带您找到人了,我能走了吗?” 这个声音略耳熟,汤昭心中一亮:是他! 是那个猴面人! 此人袭杀汤昭不成,被汤昭打晕,看来是被那黑白面具人找到,带路来找自己。 汤昭暗暗疑惑:他怎能找到我?难道是我的力道不足以打晕他,他顺水推舟装晕,后来又听到了我和司老师的谈话? 无论是不是,这都是汤昭江湖经验不足,留了太多行迹所致。 他正自懊悔,那猴面人已经往后走,那面具人淡淡道:“呆着。” 那猴面人立刻停步,奉承道:“大侠,您老是天下无双的大高手,小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杂碎,您老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面具人道:“你不是独脚大盗‘秃鹫’孙盛吗?” 那猴面人干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人的贱名能传到尊驾耳朵里,惭愧啊惭愧。” 面具人道:“别客气,铁蝎子这回邀请了不少高手,既然找到你,说明你也是一号人物,刚刚那手铁鹰爪不错。” 孙盛又笑了两声,声音自然得多了,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面具人道:“判官。” 那孙盛道:“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之后,有几个呼吸的暂停,汤昭没有回头,不知怎的闻到一丝尴尬,心想:他一定不认得什么判官。 当然汤昭也不认识,但汤昭谁也不认识,那也不足为奇。 那判官道:“来看这蜘蛛,此兽很是少见。” 孙盛磨磨蹭蹭走过来,道:“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们那一拨人大部分陷在网里,大概都没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们也能在网里看见我。这狗`日的破庄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驯养就别养,现在自己人也给吃了,真是活该。要我说,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去洗劫几个宝库,不枉受一场惊吓。” 判官对汤昭道:“你怎么看?” 汤昭道:“什么?” 判官的声音钻入耳朵:“我知道你跟别人不同,能看到其他的东西,所以特来找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能帮我做件事,不但保你平安,还有好处给你。你自己想想,做个有用的人不好吗?” 汤昭叹了口气,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道:“我觉得……蜘蛛背上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见过这个人,而是似曾相识。” 一语既出,周围突然一静。 旁边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汤昭修炼观想,精神日益强大,此时已超过常人,也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停滞。 诧异之下,他奇道:“你们也觉得似曾相识?” 没有人回答他。诡异的寂静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探问道: “蜘蛛背上有人,对吧?” “胡说八道!”孙盛突然叫道,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了,不停地道:“胡说,胡说,你懂个屁……” 那判官突然道:“有人的话,能看清脸吗?” 汤昭转过去——他近视眼度数不浅,本来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清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看得格外清晰,譬如现在,至少隔着几十丈能看见那些蛛丝表面的质地。 但他仔细去看,却发现那身影就像是水做的,依稀有形状,又流动不已,几乎是看不清稳定形状的,何况是五官这样精细的部位。 之所以说几乎……汤昭用力看,全神贯注的看,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水流凝结,那张脸像冰雕一样出现了固定的形状。 他沉吟道:“是个女子,容貌……秀丽。” 话一出口,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们被围困时,屋里也曾莫名出现一个幽灵一样的女子,和这女子虽然相貌不同,感觉确实相似。不,两者还是不同,之前那个女子是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这个女子却是像水一样透明无色,但两者给他的感觉确实近似。 孙盛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揭开骰盅发现赌赢了的赌徒,得意道:“胡说吧,胡说吧,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胡说。差点被你唬住了,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女子,还秀丽,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汤昭心中不爽,他本来也和此人是敌非友,懒得解释。 判官沉吟道:“魅影当中倒是女的多。” 孙盛陡然叫道:“你信他扯淡!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魅影——” 判官道:“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孙盛急着道:“就算有灵感那也看不清魅影的五官……” 判官道:“他就不是一般的灵感——闭嘴,是不是要把怪物吸引过来?” 孙盛犹如被卡住了脖子,默然不语。 汤昭心想:魅影?是阴鬼吗? 一般人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了卫长乐在破庙里讲过的故事。 难道说卫长乐能看到,他妹妹看不到的东西是魅影吗? 后来刑极也提到过魅祸,说是魅影引起的灾祸,这似乎对上了? 突然,他心中一凛,道:“蜘蛛网在扩张!” 那庞大的蜘蛛网像水一样,不,像粘稠的泥淖,向四周缓缓流淌蔓延。在汤昭的视野里,笼罩在蜘蛛网上的光流动的更快一些,先是光扩散,在周围洒下一片光晕,蜘蛛网就像得到了指挥的士兵一般,沿着光的痕迹缓缓铺开。 蛛网扩散的速度虽慢,却无阻挡,所到之处如雪崩压顶,无论什么颜色一概淹没,只剩下白森森、黏糊糊的蛛丝。 孙盛颤声道:“黑蜘蛛山庄,这是要亡啊。早晚这里只剩下蜘蛛巢。这就是阴祸啊,天灾不可阻挡。咱们快跑,快跑吧!” 黑蜘蛛山庄虽大,终究也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建在山上更比不上平原庄园宽阔,这么无限扩张下去不用一两个时辰山庄再无落脚之地。 汤昭想想那情形,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就是阴祸吗?阴祸果然不可阻挡吗?可是司老师说他们有任务,检地司难道会放任…… 嗖——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夜空的风为之破碎。 轰! 七把长剑从空中坠落,在七个方向钉死了蜘蛛网的边界。 七剑齐落,只发出一个声音。 八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八个方位。 ———————————————————————————————— 再广播一下哈,新建书友群,715-643-348欢迎玩耍, 39 飞来 八个人,七把剑。 七把剑如七颗星辰,连成一个奥妙的星座。 剑柄上矗立着七位站的笔直的人,一色武官服饰,腰中剑鞘空悬,他们是星辰的光冠。 最前方,站着一高个武官,脚下不丁不八,站稳了方位,如北极星压住北斗星座。 星座中央,是白花花的网和巨大的黑蜘蛛。 虽然只有七把剑钉住阵脚,却有密不透风的感觉,自降落一刻起,白色蛛网再无寸进。 “司老师——” 因为角度的缘故,汤昭很难看清所有人的脸,只看到他们高矮不一的身影和同样凝如山岳的气势。他能认出的不过两个,斜对面的那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剑术老师司立玉。而最前方也就是背对着他的那个武官,虽没看到武官,但他猜到是那个貌丑武官彭一鸣。 其余的人他都不认得,但记得也是检地司的人,之前在小屋都见过,其中并没有刑极。 刑极……据说今天外出了,临时基地都快给人炸了,这合适吗?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去了,敌人得到情报趁虚而入? “检地司的人来了。”判官低声道。 孙盛紧张道:“果然是检地司!黑蜘蛛山庄果然勾结了检地司,真是合阳武林的叛徒!背叛武林同道,投靠官府,被灭门了一点儿也不冤。”他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很多,似乎被检地司这三个字压住了声带。 判官淡淡道:“经此一役,合阳的武林同道也没剩几个了。” 孙盛道:“还早着呢。这回死的最多的就是五毒会那两个。其他同道照样不会屈服。我听说裴氏已经在联络几个姻亲联盟世家了,那些人够检地司喝一壶的。” 判官没回他,他自己嘟嘟囔囔道:“与我何干?等这回回去,老子收拾东西金盆洗手,不在武林混了,回老家娶个婆娘安稳过日子去。” 汤昭盯着司立玉。他就是听司立玉的建议,上来观战,结果战斗还没开始,他倒沦陷了。 倘若他能联系上司立玉,或许能够脱身,但司老师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隔天涯,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三人各怀心思,底下八个人将蜘蛛团团围住,却没有其他动作,一时僵持,七把长剑的剑穗随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此时,彭一鸣突然道:“小司,你行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个沧桑的嗓子道:“喂,这可不是劣等凶兽,是入了品级的,头上还有魅影,小司可没有经验……” 司立玉站在蜘蛛一侧,对着蜘蛛的一只脚,此时开口道:“我来。” 彭一鸣道:“好,有志气。第一次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掠阵,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就交给小司。持着你的剑——” 话音刚落,司立玉的身子高高跃起,向蜘蛛冲去。脚下的剑依旧插在原处。 几乎在他跃起的瞬间,蜘蛛口器张开,白色的蛛丝喷涌而出。 蛛丝不是射向司立玉,而是同时射向八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蛛丝的笼罩之内,速度奇快,去势凌厉。 除了司立玉,其他人都没动,对此视若不见,司立玉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掌劈向向蛛丝。 用手掌对战巨蜘蛛,差距之大,如同蚍蜉撼树! 蛛丝极快极猛,霎时间兜头盖脸将司立玉裹住,立时便如粽子一般。 汤昭看得“啊”了一声,不及担忧,那粽子“噗”的一声,破开一洞,司立玉钻出来,反手握住胳膊粗的蛛丝,反借力荡了过去。 孙盛在旁惊奇道:“那个蛛丝没毒吗?能用手拿吗?” 汤昭随口道:“可能是他身上的光芒隔绝了毒?” 孙盛冷笑道:“小鬼又胡说八道,他身上有什么光?” 判官冷笑道:“你再练练,说不定有一天能看见罡气呢?” 孙盛笑道:“罡气……”突然脸色大变,道:“这他马的小子才多大,已经修炼玄功了?这世上的事怎么这样不公平?” 汤昭暗道:原来这是罡气,是练玄功练出来的?不过虽然同样是光,但这个光和术器上的光还有蛛网上的光都有不同,颜色差不多,但质感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光更像固体。 或许他之前想的不对,不是什么光都可以用来修复眼镜。 司立玉借力荡向蜘蛛背,此时趴在网上静静吐丝的蜘蛛突然暴起,庞大的身躯往下一沉,口器朝天,冲向司立玉。 这么大蜘蛛……能跳起来?! 汤昭大为震惊,好在那蜘蛛并非真正跳起,而是以足撑地,抬起身躯,仰头而起,然而它身躯何等庞大,略一抬头,已经提高丈余,正迎上司立玉。 司立玉反推蛛丝,再次弹起,灵活地划了一个弧线,避过开合的口器,终究是落在蜘蛛头上,反手一掌,罡气爆发,把蜘蛛眼打烂一只。 这巨大蜘蛛虽然和一般蜘蛛一样,都有八只独立的眼睛,但瞎眼也很痛苦,腿脚支持不住,身子又伏了下来,砰的一声,腹部竟砸在地面,周围蛛网受到震动,上下震颤,如白浪起伏。 它突然张口,喷出大量稀薄的白雾。 雾气铺天盖地,远比蛛丝蔓延的快,司立玉只来得及又打瞎一只眼睛,便闭气跃开,跳过蛛背,从那魅影头顶掠过,落在蛛脚前,一手前伸—— 孙盛愕然道:“他在干吗?” 汤昭懒得理会这厮,在他眼里,司立玉一手前伸,光芒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条腿,往反关节扭去—— 喀嚓—— 蜘蛛脚没有抵抗几秒,虽未折断,关节已经扭曲,显然是废了。 司立玉未曾停留,身子前跃,巨爪抓向另一条腿。 汤昭见司立玉干净利索重创蜘蛛,心中兴奋不已,似乎这巨大蜘蛛也不可怕了。 眼见司立玉已经掰住了另一条腿,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突然身子如过电一般,微微抽搐僵直。 紧接着,一道蛛丝卷来,将他卷起淹没。 汤昭愕然,这回他也看不懂了,即使以他的视角也看不到这是怎么发生的。 “小司大意了。” 彭一鸣叹了一声,此时他和同僚一样,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蛛丝黏在墙上只能上下黏住,始终不得寸进。 如果汤昭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现,那面墙和他之前面对人贩时放出的那面墙几乎完全相同。 “经验不足。”旁边一个女声道,“他以为这个魅影是兽魅,就一定不会心魅的本事了?心神不设防,着了人家的道了。” “救他?”旁边有人问。 “再等等。”彭一鸣沉吟道,“这是他的初战,再给他一个机会。”话虽如此,他头顶上渐渐分化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和他的身体渐渐分裂,最终完全脱胎而出,化作一个漂浮的女子悬在他头顶。 对了,就是那个—— 两个虚幻的女子隔空对立,一彩色一无色,仿佛都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几秒钟静默,汤昭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个身影破茧而出,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落下,落在蜘蛛网上滚了几滚,又爬了起来。 司立玉终究还是出来了,只是状态不如之前轻松,汤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清他身上的光薄了许多,几乎只有贴身的一层了。 司立玉低头喘息片刻,眼前一花,七条腿的巨蛛冲了过来,也许是在蛛网上的缘故,偌大一只蜘蛛速度竟奇快,仿佛滑动一样毫无声息。就听一个女声喝道:“喂,还是用剑吧。” 司立玉眼睛微眯,似乎很是气恼,终究还是一手掐诀。 “御剑术-飞来!” 地下那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提起,拔地而起,向司立玉飞来。 司立玉随手一抓,身子竟凭空拔起,一飞冲天,正好避开巨蛛—— 然后,下落! “嚓——” 一只蜘蛛脚从身体上分裂,掉落在地。 切口光滑,汤昭看时,断面还有一闪而过的光华,接着熄灭。紧接着,伤口冒出大量黑烟,浓如墨水。 汤昭离得很远,只觉得霎时间爆开一团黑云,紧接着,一股恶臭钻入鼻端。 呕—— 汤昭险些被熏一个跟头,差点吐出来。 隔着这么远,还有这样浓烈的臭味,中心有多可怕? 司立玉落在地上,手中剑光芒闪烁,还缠绕着丝丝黑气。大概是身在黑烟当中,他的面容微显扭曲。 彭一鸣点头道:“这才对,他既然以剑客为目标,就应该时时拔剑在手——”说到一半,他伸手捏住了鼻子,坚持继续道,“怎么能遮遮掩掩,好似揣了个金元宝一般不肯见人呢?” 噗噗噗——数道蛛丝卷来,却被长剑一一剥落,司立玉头也不回,对着蜘蛛脚连续几剑,又是一条毛腿落地,紧接着以剑为锋飞身突刺,剑刃从厚重的甲壳处切了进去,无数浆液混合着更浓烈的黑气从缺口飚出。 此时连汤昭视线虽然越发被黑烟阻挡,但已看出战局已定,不由得心潮澎湃,暗道:果然是剑术最强!最帅!这庖丁解牛、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我以后也能使出来吗? 正当他情绪高涨,突然手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一回头正看到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 判官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的传来:“看过瘾了?走吧,别看人切菜了,咱们也有事做。” 汤昭微微一挣,道:“你要干什么?” 判官道:“借你这双眼睛一用。用完即还。孙兄也跟我走。” 孙盛跌足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后遇到你们两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知道不贪图铁蝎子那点谢礼了。” 判官道:“正是人为财死,你现在回去空手而归,岂能甘心?所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老虎已经出山了,咱们不摸鱼岂不是暴殄天物?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个地方,事成都有好处。” 40 断龙石 判官带着两人飞快的撤离,用手拉着汤昭,催着孙盛往前,来到一处偏院,纵身跳下墙头。 三人落入墙内,没发出一点声响。汤昭被判官一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羽毛般落在地上,没溅起半点微尘。 这是一处空地,四下无人,中间有一片黑影,依稀是个建筑。 汤昭眼神一向不济,只有看那种有光的事物格外清楚,眼前此地沉暗无光,他又没戴眼镜,只看见一片模糊。 就听孙盛道:“这里是……监牢吧?” 这趟行动之前铁蝎子将山庄详细地图发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孙盛记性不错,结合方位和眼前景物已经认出此地。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判官提出“浑水摸鱼”,他还以为是趁机洗劫宝库来着。他本是江湖上一独脚大盗,也就是游贼,一贯贪婪无厌,虽爱惜小命,但听得这么一个高手要去摸鱼,自然也起了贪心,存心借光捞一笔。此时眼看并非发财,越发打起退堂鼓来。 判官道:“不错。我本来就是冲这里来的。此地本来该有守卫,如今一个也没有。连蜘蛛都去朝拜它们祖宗去了,真是天赐良机” 孙盛道:“判官阁下,你要再想想清楚,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属下,最擅长用毒,机关陷阱什么的也不用提了。你以为是好机会,说不定正落入人家算计里。” 判官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孙兄,你先进吧。” 孙盛神色难看,道:“你说的找我有用,就是叫我探路?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突然身形一闪,往后扑去。 其实他暴退虽然突兀,却是他思量了一路的。来到此地确认了目标,知道非走不可,便早看好了退路,这一下全力爆发,本就出色的轻功更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如一缕轻烟,一眨眼间已经上了后墙。 突然只听“嗤”的一声,风声骤响。 孙盛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身形顿住,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判官转身往监牢走去,道:“小子,你把他拖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松开汤昭,汤昭愣了一下看看判官的背影,又看了看孙盛栽倒在地的狼狈模样,默默走了过去。 别看判官背转身去,似乎有机可乘,但他既然敢如此,自然是有把握掌握情势,甚至故意钓鱼。刚刚孙盛的榜样就在眼前,汤昭再度压下逃走的渴望,默默去拖人。 手指碰到孙盛,发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汤昭使劲戳了戳对方肌肤,也是没有反应,他越发奇怪,正要再试一试,一抬头,发现孙盛瞪着自己,目光充血,配上那张猴脸十分可怖。 汤昭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不能开口而已,心中暗道:这是麻痹了,还是被封住了穴道?应该是还是点穴吧?轻声道:“得罪了。” 还别说,真到了搬运重物的时候,汤昭才发现自己力气果然增长不少。这孙盛怎么也有一百多斤,若搁半个月以前的汤昭,别说搬运,就是拖行都拖不动,此时他举在手里并未觉得吃力。想来那葡萄院里的演武场中中号的石锁,他如今也可以举上一举。效法当初杨栋举着活驴过独木桥也就是时间问题。 当然还是拖行更省力些,只是他觉得将一个活人拖死狗一样拖着未免欺辱过甚,仗着有余力将之扛起,连走几十步,到了中间一座亭子处才停下。 周围空地只有这亭子一座建筑,想必是监牢的入口了。亭中别无他物,只堆着一块大青石,比汤昭往日练习的石头还大上数倍,几乎把亭内空间塞满。 判官正在山石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闻得汤昭靠近,道:“不错,你这把力气到了码头上也能混口饭吃。” 汤昭回道:“借您吉言。” 他也跟着看那山石,左看右看,没看到亭中有别的门户,心想: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监牢入口? 判官此时沉吟道:“入口应该是在石头底下。” 汤昭一怔,判官抬头往上看,汤昭跟着他抬头,只见亭顶上架有一巨大绞盘,数道锁链垂下,拴住了巨石。显然这是一道断龙石一样的机关。 判官道:“他们离开前把机关放下了,很好。这说明什么?” 汤昭懒得接他的捧哏,任他表演,判官自己说道:“说明确实没有守卫,这机关如此庞大,肯定不是日常用来掩门的。放下一次不易,再拉起来更难。既然放下这保险,里面是真没人了。现在只需要把机关升上去。” 他说的其实有理,汤昭仔细看那庞大的绞盘和儿臂粗的铁索,只觉得森然生畏。 他暗想:用蚁力劲的话,多久能搬动这样的大石?关老师行吗? 判官绕着亭子走了一圈,身子一轻,拔地而起,轻轻落在绞盘上,拉住铁索,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操纵的机关,需要几个人配合,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需要分头操作。至少需要四个人。但是咱们没有四个人,原本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 汤昭心想:谁跟你两个? 判官继续道:“就粗暴一点儿吧。我做两个人的活儿,在上面把石头拉起来,你趁机把地牢门打开,用石头抵住,撑开一个口子。只要进去就好。” 他在头顶不知鼓捣什么,只听“滋滋”的声音传来,沉重的机关缓缓启动,弯曲的铁索逐渐绷直。 铁索摩擦的牙酸声不住作响,大石开始抖动,似在往上挣扎,但始终难以离地。 过了好一会儿,大石终于一寸寸往上抬起,露出震颤的地面。 地上果然有一处入口,被栅栏门封着,透过格栅能看到底下一道阶梯往下延伸,深不见底。汤昭正要提起,心中一动,撕下一块衣袖裹住了手。 他也在黑蜘蛛山庄这么长时间了,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有毒,虽然没中过招,那也是因为不作死。现在主动掀盖子,可不能没有防备。 隔着布往上一提,格栅微微一动,并没有提起来。 “啊……” 判官在上面道:“怎么?” 汤昭道:“有锁。” 判官道:“什么样的锁?” 汤昭道:“锁头。”他用手比了比,一尺长,“这么长。” 判官在上面,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汤昭的手势,几乎立刻道:“砍断它。” 汤昭道:“很粗的,恐怕难……” 判官道:“我记得你有一把很锋利的短剑。” 汤昭叹了口气,这判官头脑太清楚,很难有机会推诿,抽出法器短剑,用手比了比位置,道:“得再抬高二尺。” 判官也不废话,机关声扎扎作响,大石果然又往上升。 直到抬起半人多高,汤昭比划距离,道:“好了。” 此时他持剑凝神,注意力全放在目标上,沉腰发力,抬手下劈—— “嚓——” 一声极畅快的斩击声,锁头被一切两半。 汤昭将断裂锁头拆下,拿在手中,只见断口平滑,不像被削断的铁,反而像被铁削断的木头。 “好剑……” 法器似乎已经不是凡铁铸造,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反正都有那样近似奇迹的奇效了,锋利一些怎么了? 他觉得理当如此,轻轻一提,已经抬起盖子,道:“我打开——” 突然,背后被狠狠一撞,整个人被撞开,一头栽进了通道当中。 41 失控 咕噜噜…… 汤昭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这台阶很长,崎岖拐弯,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滚下去,七八阶之后就撞在一处拐角,物理刹车停了下来。 “我……擦……” 汤昭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懵懂,浑不知自己怎么摔下来的。 是判官推的么? 不…… 汤昭略一回忆,就知道不是,巨石还吊着,判官不可能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能从自己背后偷袭的,应该是…… 只听得头顶入口处几声杂音,咚的一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口的栅栏又关闭了! 地下本来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来分不下几缕光下来,又隔一重栅栏,越发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通道已经是幽暗的监牢了。 汤昭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上面怎么样,只是浑身疼痛,头脑还是蒙的,不过已经不是在想自己怎么来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么离开? 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突然,一种异常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看见了什么,在黑暗中他本来就够呛的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是听到了什么,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是嗅到、触到、尝到…… 那是藏在他最潜意识里的警觉,甫一触动就寒毛耸立! 动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但刚刚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术器都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双手空空,令他无依无靠,且刚刚摔下来腿上不知磕到哪里,还酸痛不能发力,难以挪动。 危机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头的那个动作! 这些天除了练剑,最常做的就是推石头,坚持地推石头,推得他几乎成了反射,此时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手掌离身,危机终于压迫而至。 风声! 凌冽的风声爆炸一样凭空出现,已近在咫尺! 汤昭的手掌正迎着风声拍了上去,立刻击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涌来,汤昭手臂震动,不由自主的缩回,身子也跟着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过如此!小子,你之前那个轻功呢?比力气你差远了!” 随着孙盛的连声冷笑,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抓来,汤昭本能的去格挡,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压住了双手,紧接着被提起来,勒住了脖颈。 说起近身战斗能力,汤昭不能说经验丰富,只能说根本没有,甚至连小时候街头斗殴的经验都没有。失去了剑器,被人欺近身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一点儿脾气没有。 谁叫关雷还没教到和人动手这一步呢? 被一只粗壮手臂勒住脖子,汤昭呼吸困难,道:“孙……” 那人叫道:“正是你孙盛大爷!” 孙盛其实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汤昭路遇动手,是被对方一招制服的。虽然那次有兵刃锋利的缘故,但那飘逸近乎诡异的身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刚刚偷袭时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够,哪知道后面一对招,这小孩虽然有些力气,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练功夫,后面近身搏杀更是手到擒来,哪还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妈的,吓了老子一跳,原来你小子就那么一招,还敢威胁大爷,看大爷怎样炮制你!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头顶的威胁,他可不觉得对方也是绣花枕头,当下牢牢抓住汤昭,大声道:“判官,我已经把小孩儿抓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判官的声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么?” 这个声音清晰稳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孙盛的大声嘶吼显得高下立判。 孙盛气势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这小子,不把他当我这样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让他死吧。你放我离开,我把他还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气略凝滞,过了一会儿,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没办法。我讨厌给人威胁,总不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破例吧?” 孙盛手臂勒紧,道:“那我就杀了他。”他再要勒紧,却想起对方没法出声,引不起外头那位焦急,略放松了胳膊,一只手抵住汤昭的腿,道:“我还要一点点儿的折磨他。” 说着手指一伸,从汤昭皮肤刺了下去。 他人称“秃鹫”,最拿手的是鹰爪功,手指硬如精钢,戳在人身上一戳一个血洞,五指齐下,登时戳出五个血窟窿。 他想这小孩儿年纪小,见点儿血自然哭叫,能给外头点儿压力。 哪知汤昭闷哼一身,全身绷紧,挣扎不已,竟没有叫出声来,孙盛不快,五指不离开伤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点儿声,给你救星听一听。” 汤昭不答,“呸”了一声,黑暗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孙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见过的硬骨头也多了,只是顾忌头顶上的威胁,没下狠手罢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真给他点苦头吃。 他慢条斯理道:“好,你这小屁孩装硬汉,我就用对硬汉的手段对付你。把你肠子拽出来怎么样?还是捏碎你的关节?不要太欺负你,先从手指开始?” 汤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连累头顶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气憋着,不肯认输。他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有时候一股气顶上来,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的。哪怕伤口痛楚让他热泪盈眶,也不肯出声示弱。 孙盛捏住汤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听头顶上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把他抓住的?这小子实力不差的。” 孙盛诧异道:“他?实力?他有个屁实力,也就力气大了一点儿,拳脚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不如。” 判官闻言哈哈笑道:“是吗?这么弱啊?小子,你把本钱丢了吧?丢了记得找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汤昭忍痛哼了一声,判官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这暗语都不能说是暗语了,他那两样兵刃,但凡有一样在,也不至于…… 孙盛道:“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信你是个豪杰,你只要答应,我一出山庄就把他还给你。不耽误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这样好了——用牙。” 孙盛一愣,手臂一阵剧痛,却是汤昭张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松手,汤昭已经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滚,滚下了几节台阶。 但也只是如此了,汤昭并没有接着往下逃。 地下室极为昏暗,即使孙盛眼睛不错又已经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汤昭身形伏在台阶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气。 孙盛气急,又唯恐他溜掉坏自己的大事,抢下台阶去捉他。 这时,汤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动扑向他。 孙盛只能看见轮廓,也分不清什么招式,鹰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汤昭。 他轻功出众,身法奇快,抢在汤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头挨了一击,竟给打得倒飞出去,跌在台阶上。 什么东西? 这次是孙盛懵了,除了重击,他只觉得脸色剧痛,满脸湿黏的液体。 血…… 他流血了! 孙盛怪叫一声,转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心生恐惧,竟不敢转身交战。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他要跑,汤昭却不放过,踏上一步横扫。 嗤—— 又是击中的声音,孙盛趔趄了一下,疯狂地往上跑。 他以轻功成名数十年,身法造诣还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欢跑,汤昭是绝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间房中各自腾挪,他也能叫汤昭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可是这里并没有空间,只有一条路,而且有尽头。 他爬到顶端时,看到了被自己亲手关严的栅栏。 栅栏外有微光透入,那里有无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铁栏杆封锁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绝望,打算掉头做困兽之斗时,又是一道重击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个人被拍的挂在栅栏上。 不…… 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别管是练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练出这样的力量! 他凭什么…… 砰砰—— 汤昭憋着一口气,站在栅栏下的台阶一剑剑击出,耳边全是砰砰的闷响,也没有什么剑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说是斩击,或者可以叫抡—— 孙盛开头还有一声惨叫,后来就没声息了,或者说被击打的声音掩盖了。 “可以了——” 一只手从两根栏杆中间伸进来,捏住了木剑剑身。 势无可当的术器停了下来,即使汤昭并没有第一时间主动停下,它也在那只手中完全停止。 最终,汤昭撤力,木剑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泛着熟悉的微光。 罡气。 从那只手往外延伸,格栅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没有表情,只有极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暴戾的。” 汤昭一愣,面具人另一只手捻开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来。 罡气的光类似于术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种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让汤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阶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术器,但似乎并不能照亮周围,更不能取暖。 所以,当真正的光亮照耀时,汤昭才看见了孙盛。 孙盛摊在栅栏上,姿势古怪,像断了脚的虫子,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半边是血污,残余着恐怖、惊愕乃至绝望。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动手的时候,他其实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甚至连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打一个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样子,看到那惊恐绝望的脸,他还会这样疯狂地出剑吗? 即使是恨他伤害自己,要以牙还牙,也不至于持续的、反复的、毫无意义的虐打。 这不是他心里对待“人”该做的事。 汤昭没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关系,但在地牢里疯狂砍人,当得上一句势如疯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断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亏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剑,要是另一把,他已经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吗? “拿着。” 判官把火折子塞进了汤昭手里,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烧,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视觉、嗅觉、触觉、情绪、思维、还有他真实的存在感。 栅栏松动,出口敞开。 判官先是把气息奄奄的孙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宽敞了,火光下,术器上血痕斑驳,见证着刚刚那场恶战。 不管他刚刚如何感到虚幻,一切终究回归真实。 “药,自己敷一下。腿上的伤口有时也会死人的。” 汤昭接过抛来的药瓶,低头给自己敷药。 腿上被戳中处依旧流血不止,药粉敷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汤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来那种被控制被伤害的痛楚无力,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干什么,就听他道:“让开点,本座要下来了。” 汤昭扶着墙下了几阶,腿伤让他难以用力,但还能勉强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来了吗?石头还吊着么?机关怎么解决了?” 判官道:“暂时没问题。对了,你没杀过人吧?” 汤昭道:“没有。” 判官道:“那你运气好,这次也不用杀人了。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替你了断了。” 42 寻人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走下。 判官下了台阶便不再说话,脚步悄然无声。汤昭抬头能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低头几乎无法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 幽暗令人不安,沉默更增添压抑。汤昭扶着墙,一点点往下走,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数数。 这一道楼梯很长,斜斜向下,仿佛要走到地心里去。走了一段,墙壁上渐显水渍,壁脚下渗出积水。 汤昭走着走着,只觉得耳朵不适,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发出了“啊”的声音。 判官在前面听见了,道:“运转内力,可以缓解。” 汤昭道:“我不会。”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 判官抓过他的手,从脉门度了一丝内力过去,道:“运转吧。”说着说了几句运气的口诀。 汤昭立刻依言运行内力,在体内流动不休,片刻间烦恶解除,耳目复聪,拱手道:“多谢前辈。” 刚刚经过孙盛的搅局,两人关系近了一些,互相不再刻意针对,似乎已经化敌为友了。 判官默然片刻,突然道:“多谢我什么?我还没教你呢,你怎么就会了?” 汤昭愕然道:“你不是刚刚传口诀给我了吗?” 判官道:“口诀是人学的吗?尽是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文词儿。我不讲解你能听懂?” 汤昭跟着无语,心想: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是很浅白吗? 比玄功那是差远了。 判官又搭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气息流转,蔚然已成循环,可见不但学懂,且立刻融会贯通,放下他道:“人天生有贤愚之别,有些人就是聪颖……可也不能太他么过分吧?” 汤昭听出他愤愤不平之意,心道:此开挂之故,非战之罪也。 走了一阵,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门。 石门宽厚,中间刻有一只蜘蛛浮雕,浮雕狰狞,栩栩如生。 判官叫汤昭停下,自己走向石门。 他无视蜘蛛,在门周边敲敲打打,突然用手一推—— “啊——” 惨叫声冲入耳膜! 汤昭浑身一炸,倒退几步。 只见面具人手托着门扇,只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而已。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汤昭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其实惨叫到了他耳中,已经是强弩之末,音量不算刺耳,但惨叫中渗入的痛苦却是已经像尖锐的利器,一直刺到人的魂魄深处。 惨叫声渐停,就听得上面有人阴恻恻道:“这回清醒点儿没有?想起什么了吗?” 一阵喘息声和呻吟声,没有其他人说话。 “哦,不愧是江湖侠客,响当当一条好汉,不过我黑蜘蛛山庄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好汉。我们这里对付的就是英雄好汉。哈哈——”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汤昭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对“监牢”有了真正的概念,监牢不只是监禁人的地方,朝廷的大狱里有什么,这里一样都有,而且只会更残酷。 判官来这里是为了救人么?那就救好了。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了,救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把他拖到这里来? 那审讯的人又道:“好啊,看来你是决心死硬到底了。是不是打量有人救你出去呢?” 汤昭心提了起来,心道:他们知道有人劫狱,早有防备? 那人继续道:“莫说我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十八层地狱,就算有胆大包天之徒敢来,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为我们的耐心很好吗?再过一天半日,你还不吐口,咱们也懒得养你这个废物。你知道你前面那些英雄好汉去哪儿了吗?” 就听一阵拖拽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拽过去。 汤昭心中下意识的一凛。 一声陶瓷碰撞声,似乎是锅碗瓢盆在响动,就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不如惨叫声痛苦,但充满了恐惧。 “看见了吗?前天塞进去的。哦,他还活着,你瞧,还会动呢。要等到宝贝儿们再好好吃几日,他才能断气。最后化为养料,也算给咱们山庄做了点贡献。我看你比他肥些,想必能多养活好几只。我就用那个最大的来盛你……” 里面人不知怎样,汤昭听得脸色发绿,突然脸上一凉,却是判官把一物放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似乎是个面具。 没等细摸,石门轰然打开,判官已经冲了进去。 判官进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汤昭,汤昭自然不会跟着,就在门后站着。 一连串嘈杂的打斗声传来,门后又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此时汤昭已经习以为常,等待时把面具戴正。 他知道判官的意思,一旦进门遇到黑蜘蛛山庄的人,他就不宜露面了。 判官是个讲究人,在还没撕破脸的情况下相处很舒适。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听了,就听判官道:“进来吧。” 大门背后是一处石室,四面厚墙,又阴暗又潮湿,不过一丈方圆,高不过丈,活像棺材。 地面上倒着几人,墙上挂着一人,俱都血肉模糊,尤其是挂着的那个,找不出几块好肉。汤昭本能的转过头,又看到地下倒着一个罐子。 那是个超大号的陶罐,颜色灰不溜秋,并不起眼,此时翻倒在地,看不见里面,只流出来少许酱红色的液体,有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小黑点在爬行。 呕—— 汤昭又是一阵反胃,再度转头。 石室的另一侧,一面墙前,密密麻麻摞着一层层的罐子,每个都差不多大,足以塞进去一个人。罐子的封口处,大多渗出酱红色的污渍。 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 判官正在石室的另一处出口处,衣衫不动,浑不似打斗过,道:“如今该用得上你了,把眼睛睁大了,找到我要找的人便送你回去。” 汤昭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判官道:“我要找一个人。别问我他年纪大小,长相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你一样的人,身边带着剑客相关的东西。你就睁大眼睛找吧,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告诉我。” 汤昭皱眉,心想:你这也太儿戏了吧?人也不知道,东西也不知道,就靠我瞎蒙?我看你能找到才怪。 虽说他灵感强,是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同样有灵感的人可未必认得出来。 反正他看卫长乐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歹还在合作中,他压下不以为然的表情,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判官已道:“这一层没有的话,下面还有牢房。” 对面的门户是通向牢房的,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背后人道:“侠客……救命……” 汤昭一回头,原来是那个被拷打的血人发声。 判官恍若未闻,身后那人不知哪里攒出一口气,大声嘶叫道:“在下金山号执事柳奇光,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作恶。家中尚有余财。侠客若肯搭救,愿奉上千金重宝!” 金山号是很有名的商号,汤昭刚刚听过,就在不久前的酒席上。 那人又叫道:“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你要找谁我来帮你……大侠,在下懂得不少……” 判官回过头去,突然手指一弹,嗤的一声,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头也垂了下来。 汤昭惊异道:“死了?” 判官道:“他要是没救了,倒不妨给他个了断。既然还能大喊大叫,看来还有些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点了穴道罢了,叫他省点力气。” 汤昭点头,又问道:“之前你也点了孙盛的穴道吧?可是他后来怎么还能袭击呢?” 判官哼了一声,悻悻道:“他是江洋大盗,给人抓来捉去,最会逃脱挣命。会些解穴的手段也寻常。” 汤昭听他的口气,可不认为这是寻常,显然孙盛逃脱也叫他面上无光,又问道:“那他劫持我的时候怎么不用点穴呢?这样我就没办法挣扎了。” 判官道:“他当然不会,点穴又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汤昭道:“他不会点穴却能解开,这门功夫是难学易破,没什么用处咯?” 判官不快道:“什么叫没什么用处?想学这门功夫的人排几条大街都排不上。你若帮我找到人,我倒可以教你些皮毛。” 汤昭心想:饼越画越大了!然则我若真找不到人又该如何呢? 43 罐子 石室底下是一排牢房。牢房用铁栅栏隔成一个个小间,又窄又乱。 判官把看守监牢的人引到了外面动手,牢房内并没有死人,但牢中的人与死人也差不多了,大多死气沉沉,伤痕累累,气味更不堪。 判官进来,一些犯人有了反应,但也不过是蛰伏在角落,略撑起身子,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两人,并没有人看到判官就像看到救星一般主动开口相认。 从头走到尾,汤昭一直强迫自己用力去看,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到,始终并无所获。 最后,两人走到尽头,判官问道:“没有吗?” 汤昭摇了摇头,判官道:“那便清场,再找一遍。” 汤昭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立时出现阵阵哗动。比起汤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仍能很快明白“清场”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咱们去上面看看。” 判官“嗯?”了一声,汤昭解释道:“之前我发现过线索,但没有确认。既然下面没有,上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判官道:“也好。” 两人回到原来的石室,地下血迹干涸,爬来许多蜘蛛。 比起外面拳头大狰狞可怖的黑蜘蛛,此地的蜘蛛才手指头大小,数量极多,满地乱爬,别有一种毛骨悚然。 它们是从倒下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罐子就像个虫巢,一群群蜘蛛淌着酱色汁液不住地往外爬。 汤昭强忍着不去看它们,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地方。 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判官前辈,你想找的是人是吧?” 判官道:“是啊。” 汤昭道:“倘若说……那个人不怎么……人,你会不会失望?” 判官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线索就说吧。” 汤昭伸手一指:“要不你看看那个?” 他指的是墙边摞的一个罐子。 它就像其他罐子一样码在墙边,釉面发灰,隐现裂纹,封口陈旧,显然是有一段时日了。 毫无疑问,它是个陶罐,是土烧出来的,但考虑到这里种种情形,说它是个人,或者曾经是个人,也无不可。 判官上前端详良久,默然不语,汤昭也不说话,心中有些惴惴。 他可不是乱说的,之前他就在牢房感觉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戴眼镜,不那么一目了然。再加上这里的东西对他视觉冲击力太大,使得他并没特别分辨那异样的来源。 等到在牢房一无所获,他才重新回来审视这里。 那分异样就在这罐子上。 这种异样不是光,除了在眼镜视角下,他自己看到的世界里,只有罡气和符式本身是有光的,术器从外面看都没有,那是一种像他第一次看到成了术器的长命锁时的异样感,或者说是对心神的冲击。 只是练过神鸟的观神图后,他的精神是强大了许多的,所以那种冲击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可以看见但并无影响,绝不至于如当初一般直接昏过去。 他也不知这份异样感和寻人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判官要他分辨,他只能找出这一个异常来,是不是的也只有如此。如果他要戴上眼镜说不定还能看到其他信息,但没有必要,那判官又不是知道他有眼镜才来找他的,通过眼镜才能发现的讯息,反而未必是判官要找的,而且毕竟惹人怀疑。 但就算找到了,结果似乎不妙,判官要找的是活人,现在肯定不能达成,谁知道他会怎样? 过了好久,判官道:“你确定?” 汤昭道:“尽我所能,只有如此。” 判官道:“好。”把罐子一层层移开,抽出最后面那个,用手掂了掂。 汤昭怕他现场就要打开,里面的情形想想也惨不忍睹,好在判官没动手,道:“我下去一趟,你等着。” 汤昭忽然道:“判官先生,我想把架子上那个人放下来。” 判官正走下牢房,头也不回道:“可以。在气海用内劲推拿,可解穴道。” 汤昭转身把那个挂着的血淋淋的人放下来,用匕首割破挂着的绳子时,那人还被点着穴道,全无反应。汤昭自觉这一晚胆子大了很多,再看这样的伤口也能直视,只是终究心里不舒服。 将绳子三下五除二割除干净,那人的眼睛还瞪着,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期盼,汤昭宽慰道:“等我解了穴道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回家去,小心别再落到别人手里了。”说罢在气海用内力推拿几下,那人身体微颤,似乎有效果。 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出“谢”字,汤昭道:“柳掌柜,听说你以前不做人口买卖。虽然他们说你也不是好人,但我要谢谢你。” 柳奇光目光茫然,紧接着眨了眨,除了不安之外多了几分生机,嗫嚅道:“我……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恨……” 汤昭恍然,身受才能感同,就像他在破庙里发誓以后要善待穷苦人一样,正色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你这次又受了很多苦,如果能活着出去,希望你能善待更多的人。” 说罢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他也没下去,听到牢房里判官的声音正回响: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今日得一线生机跟我没关系,是天数,是命里该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匕首给你们了,霹雳火丸放在这里,看守也没了。有这方便条件,别说一个山庄,就是天牢也能逃出去。这都逃不出去,说明你们命里该死,死在这里算死晚了,能活这些年都算白给的。” “我还告诉你们,今天晚上黑蜘蛛山庄有乱子,自顾不暇,出去一步就是自由。若再顺手放一把火,还能出一口恶气,到底怎么样,看你们自己。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 脚步声响起,判官出来,提起罐子,道:“走吧。” 两人匆匆出了牢狱,后面寂静无声,汤昭知道按照判官的布置后面一定会出大事的,黑蜘蛛山庄已经够乱得了,再添一笔又乱上加乱。他心中矛盾,一时觉得黑蜘蛛山庄待自己不错,不忍他们遭此劫难,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等恐怖残酷的地方,毁了也好。 此时判官一手携着汤昭,一手提着罐子,在屋顶飞跃,道:“合作愉快,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听到合作愉快,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晚上干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给黑蜘蛛山庄添乱,也不知他算哪一边的。事已至此,他是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只能道:“回……葡萄院,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在他指路下,两人顺利到了葡萄院。判官放下他,又给他一串东西,道:“这个给你,别说我没给你好处。” 黑暗中汤昭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用手一摸只觉得不对,凑到眼前仔细看,手腕一抖,道:“蜈蚣?又是虫子!” 经过连日的折腾,他都快对虫子应激了,拿在手里起鸡皮疙瘩,几乎就想扔了。 判官道:“想扔也可以,这是孙盛的,我觉得是个好东西,借花献佛,随你处置吧。有缘再见——”一面说,一面远远遁去了。 汤昭心想:别再见了,趁着夜色溜回自己的屋子,倒头谁在床上。 耳边似还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嘈杂乱声,他想要细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但还没开始想就睡着了。 44 方向 不知多久,汤昭缓缓醒来。 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昏花刷新,他的思维与精神才从莫名处一点点回归,重新塞进了他嗡嗡鸣叫的脑袋里。 现在几点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是不是……有点不妙? 扣扣—— “谁?” “昭哥?早饭。” 是卫长乐的声音。 汤昭松了口气,道:“进来吧长乐。” 卫长乐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汤昭目光发直坐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中一紧,反手把门关上。 汤昭恍恍惚惚接过粥,一饮而尽,也不知吃了什么。 卫长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哥,你没事吧?” “额?” 汤昭坐了一会儿,智商渐渐回归,道:“什么?什么事?” “昭哥——”卫长乐把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他对面,“昨天晚上外面乱了一夜,到后半夜把葡萄院的教师都叫出去了,连弟子也叫出去不少。关师傅现在也不在。今天功课取消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那太好了。昨天晚上太乱了,又是敌人,又是虫子,还有大蜘蛛,我被追着到处跑……”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还没编出一整套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就算编出来了也不用跟卫长乐扯谎。 其实确实没必要扯谎,只需要把后半段经历砍了不说即可。 不过检地司那边,要报个平安吧? 还有那个法器……放哪儿来着? 汤昭猛然想起那把法器,那可不是他的财产,应该返还才是。睡前太混乱了,他竟忘了剑放在哪里,忙起身掀开被窝寻找。 卫长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汤昭再找他遗失在外的脑子,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汤昭匆匆道:“一把剑,短剑……” 卫长乐帮着他掀床单,在床单下找到了。 他忍不住摇头道:“昭哥,但凡你要是睡觉伸一伸腿,你可能就因为伤残逃过这次……”说着拿起那把剑。 …… 汤昭用手指抵住脑袋,喃喃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对! 昨天判官好像给他一件东西,一只蜈蚣? 好家伙,让虫子跟他一被窝里睡了一晚上! 他从被子下面找到了那个蜈蚣,足有一尺长,白天细看似乎又不像蜈蚣,似是蚰蜒之类的虫子,脚也很多。 这虫子个头又大又恶心,要不是经过一晚上各种视觉轰炸,他早就给丢到一边儿去了,现在他阈值有所提高,还能细看虫体。 虫子的背部,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裂痕处有隐晦的波动扰动着他的精神。 剑痕,是术器。 当年刑极送汤昭的长命锁术器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放完之后就复原了。这虫背上的痕迹也很短,只占虫背三分之一,很可能是消耗过的。 汤昭把眼镜拿出来,看向虫子。 “术器:中品” 中品? 这还是品质不错的术器? “元力:轻 术:不僵(1/3) 底材:劣等凶兽黑质蚰蜒” 这虫子还是凶兽?比蜘蛛祖宗差远了,怪不得劣等,只能下汤锅。 这个不僵是…… 他继续盯着不僵两个字,果然又给盯出一片注释来。 “不僵,解脱失控状态,强行恢复意识、行动能力。符式:……” 后面一大堆是讲解用符式怎么表达这个“术”的,对于汤昭相当于天书。但开头那句话他看懂了。不僵这个术是解除异常状态的,只要不死,就不会被控制。 怪不得孙盛被自己打晕了还能听到司立玉的话,被判官点了穴道又能自行解除,原来是倚仗术器之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说是这么说,区区术器显然不能保证“死而不僵”,能保证“不死不僵”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很实用的术器,虽然看来只剩一次机会了。 弄清楚这术器,看来是没有忘记的事了…… “昭哥!” ??? !!! 汤昭盯着突然出现的卫长乐,又看了一眼刚被放在床上的法器,惊道:“怎么回事?” 卫长乐道:“我该问你才对?怎么回事?你突然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问你你也不理。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汤昭想想那情景,不免一阵尴尬,浑身发毛,道:“你等等……是法器的效果没错,但法器应该失效了才对啊!” …… 这一日关雷和葡萄院教师都没有回来。汤昭自己锻炼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山庄里的气氛变了,本就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更重三分。 尤其葡萄院中那些灰衣弟子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一夜之间被借贷得破了产,看谁都想打一架似的。 几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汤昭依稀听到“没几日了”、“提前考核”、“损失太大了”之类的言语。 看来黑蜘蛛山庄这回损失不小,这些葡萄院里的后备子弟要提前补上了。 到了晚上,汤昭按照习惯提着半废的术器去操场,想看看司立玉来不来。 司立玉没来,检地司来了一位女子武官,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和司立玉相似的服饰,道:“司锋尉今日来不了,以后恐怕也难来了。” 汤昭愣了一下,才想到“锋尉”大概是司立玉的官职,又仔细辨认,依稀记得这女子相貌,是昨晚先装成丫鬟,后来又围剿巨蛛的检地司武官,道:“您是麦千户吧?司老师的课结束了?还没跟他辞别。” 那女武官听得汤昭认识自己,露出笑容,一下子亲切了不少,道:“是我。我是麦亦檀。你的课程本来可能还有一两日,但小司受了伤,需养伤几日,等好了也差不多到关键时节,更不能过来了。他也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叫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汤昭惊道:“受伤?他怎么受伤了?我昨晚看他不是赢了么。”他昨晚看到一半离开,但离开时明明大局已定,怎么转眼又受伤了? 麦千户轻描淡写道:“小司叫你观战来着?你也不看全,最后那魅影使了个绝招,叫那凶兽自爆了,那场面——没看到也好,我也不愿回想。” 汤昭急急问道:“伤势严重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麦千户道:“不算什么重伤,就算真有重伤,还有镇守使在,哪里用你了?”说罢取出三支术器木剑交给他,微笑道,“汤昭,我看镇守使和司锋尉都很喜欢你,想来你的天资与品行都不差了。这半个月你要好生努力,不要吝惜资源,过了这一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汤昭接过,想起一事,道:“虽然不知还有没有用,那个楼主的异常藏在头发里。有一根白头发不对,可能是法器或者术器,我也没细看。” 麦千户沉吟道:“原来如此,我们检查检查。”又解释道,“被偷袭的人虽没赶上蜘蛛凶兽,但下场也不大好。陶楼主被铁蝎堡生俘了。后来我们把他截了下来,藏在山庄里。” 所以他改被你们俘虏了? 麦千户道:“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个剑客,这可不好,任务会棘手很多。” 汤昭又把用匣子装的法器送上,道:“昨天这东西突然失效了,把我撂到半路上,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麦千户笑了起来,道:“那可真是不巧,这是法器,不比术器随便人使用,需要相应的御剑术催动,不然一会儿便失效了。我们也没想到你拿着这么久啊?” 汤昭确认道:“需要御剑术吗?要是不会御剑术就绝对不可能发挥那个效果了?” 麦千户道:“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特别契合这里的剑法,是可以直接发挥效果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汤昭摇头,麦千户道:“要是有就好了。说明你找到了剑的方向。纵然这把剑已经有主,将来也可以选择相同方向的剑,比大海捞针等待眷顾强得多了。要知道检地司里有天分的人不少,谁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谁就能占得先机,前途光明。” 汤昭又追问道:“每个人的方向是天生的么?只跟天赋有关?怎么测试呢?” 麦千户道:“嗯,主要是天赋,也跟性格、欲望甚至修炼的御剑术有关。测试很复杂,你进检地司会有一套测试,但也未必准确。我们的测试方法一直在改进,如今已经首屈一指,但剑的领域深不可测,总不能十全十美。越是宽广寻常的方向越容易测出来,可是竞争也会更激烈。而一些偏门的方向,固然难以匹配,可一旦有机会就舍我其谁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把剑。 汤昭恍然,回头去找卫长乐,将情况一一告知,问道:“你要不要告诉检地司你的天赋?” 卫长乐犹豫不语。 汤昭接着分析道:“如果你说了,说不定检地司也会直接录用你,我觉得比黑蜘蛛山庄前途广大。不过也有危险,眼前有一劫难,又正好有一个法器在此,说不定也会赶你上架。” 卫长乐沉吟再三,抬头道:“请昭哥带我拜见检地司诸位大人。我不想在黑蜘蛛山庄呆下去。” 汤昭了然,人不想与虫豸为伍,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司老师。” 汤昭离开,卫长乐身子一下放松,摊在床上,惊喜过后的释然让他有些恍惚,轻声道:“消失吗?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需要我……那正是我想要的。” 确定了朋友的前途,汤昭兴冲冲回到屋中,接着愕然,差点把抱着的几根术器掉在地上。 抱紧术器,汤昭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45 再见罐子 狭窄的屋中,一人踞案而坐,面上罩着一黑白分明的面具,目光透过面具扫来,湛湛生威。 判官! 汤昭又惊又吓,紧接着生出怒气。 “你……” “你好大的胆子!” 判官一声暴喝。 汤昭又是一愣,接着更怒气上蹿,指着他道:“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发什么疯?” 判官轰然起身,他身高高大,桌上灯火一投,在墙后投出巨大的阴影,铺天压地。 汤昭咽了口口水,怒容渐收。 “昨日你信誓旦旦,说那罐子里是本座要找的人,是不是?” 判官伸手一指,汤昭这才发现屋里还多了个罐子,那旧陶罐靠在桌边快比他人还高了。 这自然就是昨晚判官从牢房里收过来的那个大陶罐。 汤昭心中疑惑,道:“怎么?昨天我看出来这个罐子不寻常,就告诉了阁下。我只说我看见的,至于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非我能左右。” 判官冷冷道:“巧言令色!还什么不寻常,来来来,你看看——”他一伸手,把罐子打开,又是一推,罐子倒地,滚了起来。 汤昭吓了一跳,这么大个罐子声势可是不小,何况罐子里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想看。 好在那罐子本体沉重,倒下了也不过滚了两滚,停在地上。 罐口正冲着汤昭。 汤昭来不及转目,一眼看个正着。 一眼看到了罐子底。 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像过了十遍贼的仓库。 汤昭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几眼,发现果然空无一物,松了口气,道:“都清洗过了?” 判官喝道:“我清洗个屁!本来就什么都不要!来来来,你摸摸,里面是不是一层灰?” 汤昭将信将疑摸了摸,指头果然积了一抹灰,再看罐底还隐约结了一层蛛网,更不是三天两头就能结好的。 嗯…… 汤昭思索道:“昨天你提起来时,都没发现重量不对么?” 判官道:“你还倒打一耙?当时为了送你回来,我都没细细检查,算是够信得过你了吧?你就这样报答我?” 汤昭回忆昨晚他似乎确实没怎么检查,当时那股浑不在意尽在掌握的样子可是大气得很,哪知还有如今这气急败坏的模样?道:“反正我是尽力了。你要觉得我没用,那也有可能,你半路随手劫一个路人不顶用不很正常吗?要不你再请一个高人去牢房里看看?” 判官道:“昨天他们暴乱把牢房烧了,我去哪儿看?” 汤昭心想:暴乱不是你策划的?这不是自作自受? 但这话不太好说,虽然判官对他还算客气,但此人其实是个极高的高手,弹指间能杀人,汤昭不能真的作死。 好在判官只是又哼哼唧唧、愤愤不平发作一阵,道:“算本座倒霉,遇到你这坑货。浪费我大好的机会,昨天给你那个玩意儿算你赚了,别指望我再教你什么本事!” 汤昭心想:你还记得这茬儿?本来也没指望你。本着送瘟神的态度,笑道:“不敢,不敢,多谢前辈海量。” 判官尽了兴,气呼呼道:“气死我了。这晦气玩意儿你来处理,本座看着就心烦。”说罢推窗跃出,霎时间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他虽来的没头没脑,走时倒是一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汤昭虽无端受了一顿排揎,好在平安无事,确定那判官真走了,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家伙莫名其妙,最好再也不见了。 转头,又看见那罐子。 嘶—— 牙疼。 这罐子太大了,快比他本人都高。桌上放不了,床下放不住,没地方搁没地方藏,尤其又是监狱同款,被人看见更不好解释。 那判官甩给他一个大麻烦,是存心恶心他的。 为今之计,还是砸碎了处理吧? 先砸成碎片,堆在床底,趁着白天练武时一点点转移出去,或者不转移了就这么藏着,藏半个月之后谁也管不到他了。 屋中没趁手的家伙,好在外面演武场备有十八般兵器。那些兵器大多是铸铁的,质量一般,稍有家底的弟子便不会选用,摆在那里做个气氛。汤昭选了一个铁锤,虽然不大,但挥动起来铁甲也能锤烂,锤陶罐是绰绰有余。 携着铁锤,汤昭叉手,道:“罐子兄,我看你样貌古朴,年资甚高,说不定还是我的前辈,也是前人心血凝聚,本该安享高寿。怎奈学生生活所迫,只得冒犯,望你来世做一个国宝,陈列高阁,永享清福。得罪了——” “铛!” 铁锤好似锤在铁板上,弹了起来。 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锤子险些都飞了。 “什么玩意儿?” 陶罐好端端的,一道裂纹也没有。 这是陶的? 怕是铁的都没这么硬! 揉着胳膊,汤昭定神细看,那罐子显得越发高大起来,道:“我就说么,我看东西能有错?说是不寻常,就是不寻常!这多半是什么蒙尘重宝,现在归我了。那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叫他后悔去吧!” 稍稍讽刺了一下那恶客,汤昭还是发愁。 什么蒙尘重宝,影儿也没有啊。 就算罐子不寻常又怎么样呢? 就算比铁甲结实,难道还能套着罐子上战场不成? 虽然汤昭的体形也不是做不到。 现在只是特别结实,格外不好处理罢了。 “这……不会是法器、术器吧?” 汤昭之前见过的东西除了刑极那里的剑,就是法器最神奇了,而且据说不拘形态,有个罐子法器也不稀奇。 “来,叫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戴上眼镜。 汤昭看向罐子,镜片掠过一行字。 “剑:未知。” …… ??? 什么东西? 汤昭怀疑自己看错了,忙绕了半个圈来到另一个方向再看。 “剑:未知。”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上面的字一点儿没变。 难道说是罐子里藏了一把剑吗? 汤昭难以置信,判官特意来兴师问罪了,罐子里外自然早翻过多少遍,哪能连藏着一把剑都看不出来呢? 难道说,剑被藏在罐壁里面吗? 他比了比厚度,否定了这个猜测。装不进去,平着都不够。 这就费脑筋了。 倘若不是这东西太占地方,汤昭本不必这样着急处理,就放着等闲时再考虑也可以,但现在他还在黑蜘蛛山庄,这罐子别管多稀奇,长得可是和黑蜘蛛山庄天牢里的刑具一模一样,让任何一个外人看见了,浑身是口也难分明,必须有个章程。 再检查一遍,看里里外外还有什么疏漏,事关性命,如果真无处安放,别说是剑还是斧钺钩叉,就是传世珍宝也得先砸了。 外头是没什么异常,汤昭只能往里面找。 这罐子的设计是可以塞一个人进去的,汤昭更身材未足,爬进去还可以翻身,只是他实在抵触,宁可伸手进去摸索。 罐子很深,他用手难以探到底,又拿了一个术器木剑去探。 一点点将手伸进去,一直伸到胳膊根,汤昭小心转动木剑。 奇怪…… 虽然罐子很深,但木剑加胳膊长度足够了,这一探也该探到底了,怎么好像一路向下,没碰到任何东西? 他这个姿势是看不见罐子里面的,只得左扭右扭,向各个方向试探,始终碰不到边界,仿佛伸进去的不是个罐子,而是个无底洞。 汤昭心中奇怪,又不是特别奇怪。这现象虽古怪,但考虑到罐子必是奇物,出现这等异象也在情理之中。 摸了摸,汤昭不得要领,只得收回手。 伸手出了罐子,汤昭突然一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张了张手指,这一回没什么“消失”的状态干扰,他立刻惊觉: 我的术器——去哪儿了? 无声无息就脱手没了! 他立刻翻回头去看罐子底部,入眼只见罐子底和一层蜘蛛网,空荡荡别无他物。 一切如旧。 他心里有点发毛,难道罐子里蜘蛛网后面藏着一只怪兽,趁他不注意,把术器一口吃了? 要是那怪兽口再大一点儿,是不是连他手也吞下去了? 他越想越可怕,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 紧接着,他又暗骂自己:干嘛自家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这罐子一没从外皮上长一张嘴,二没从底下伸出四只脚,寻常罐子而已,有什么可怕? 嗯?有什么可怕? ……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汤昭道:“我就不信,你一个破罐子有什么威风?就砸烂了你怎么样?” 说着,两手一伸抓住罐口,双手一举,将罐子举过头顶,往地下砸落。 咕咚—— 罐子倒砸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咕噜噜滚到墙边停下。 毫发无损。 汤昭气息急促,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刚刚那一下出了全力,把气势打出去,现在倒好像心平气和、索然无味起来。 他竖起指头,比了个拇指,道:“我服了,奈何不了阁下,看来是我输了。稍等,我出去挖一个龙穴,清阁下入土为安。等来日有有缘人把你挖出来,才是你惊世骇俗的时候。” 突然,罐子口一动,喷出一物。 汤昭伸手一抄,抓住了一个纸团,打开纸团上面写了两个字: “请进”。 46 山中无甲子 汤昭拿了纸条,半晌没出声,迟疑道:“请我进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罐子里真的有人? 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写完,绝不是陈年老字,这必然是人的手笔了。就算罐子成了精,它也只会开口说话,绝不至于写字。 动辄舞文弄墨是汤昭这样的书生才有的臭毛病。 “难道说,判官进牢房真的是找人?找的就是你?他千辛万苦找你,也真找到了你,你却不肯见他,以至于他得而复失?你和他不是一伙的?” 罐子没有回答,但汤昭觉得猜测已经十有八九了。 “当时你不肯出来,怎么现在又肯现身了呢?” 总不能是他刚刚发疯砸罐子又威胁要埋土把人吓到了吧? 那判官明显可以更疯的。 罐子里藏有他人,虽然一样神奇,但似乎又没那么神奇了。 人似乎是奇迹之源,纵然再奇幻的事,有一个人在其中主持,哪怕他的手段是汤昭完全想象不到的,似乎也一下子就少了层神秘面纱,变成了“幕后黑手”这样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了。 汤昭冷静下来,又升起了另一种戒心,先施了一礼,道:“刚刚晚辈失礼了,前辈既肯出声,为什么不现身呢?” 过一会儿,罐口又滚出一张纸团。 “外出不便,诚邀小友至舍下一叙。” 汤昭盯着罐子口,沉吟不语。 对方说的舍下,指的就是这个罐子了。 还是要钻罐子…… 权衡一番,汤昭心一横,先回去写了一张纸条压在蜡烛下,那是给其他人寻找自己留的线索,又取了一根术器,小心翼翼从罐子口钻了进去。 在他头钻入罐子的一瞬间,眼镜上的字体变换: “剑:是否录入剑谱?” “……是。”汤昭下意识的想到。 “开始叩剑。” 大量金色符号流过眼镜,仿佛下了一场光雨,汤昭只觉得眼花,忙伸手要将眼镜取下。 摘下眼镜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感觉头脑一晕。 是那种精神被震动的感觉!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水面涟漪般的波动,而是如他第一次见到术器一般被迎面冲击的震动,刹那间几乎陷入眩晕。 他忙一推眼镜。 眩晕感消失了。 刷屏还在继续。 汤昭遽然一惊,反应过来了—— 每当他戴上眼镜,就从没受到过精神冲击,连涟漪都没有! 身为有“灵感天赋”的人,汤昭已经猜到自己是很容易遭受到精神袭击的。什么术器、魅影、剑等等的东西,动辄扰乱他的心神。 但如果他戴上眼镜,这些干扰就消失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强的弱的、沉浸的旁观的,一切都没有过。后来眼镜裂了一半,时时戴着比较碍事,他就很少戴了,各种扰动随之恢复。 他竟没有意识到,这眼镜一直在保护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都是好事? 有时候,他需要波动来判断异常? 不,那样判断是有风险的,还有更好的方式。譬如那天在牢里,他戴上了眼镜,不会通过精神干扰来判断出罐子有异常,而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眼镜会直接显示的呀! 汤昭一瞬间明白了: 还是戴眼镜好啊。 此时他要进入一个陌生所在,格外需要眼镜的保护,区区一个镜片裂缝一个镜片刷屏不足为虑。 放任眼前金光闪烁,汤昭已经整个人进了罐子。 然后站了起来。 天地变换,一瞬间换了个世界。 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柔和清凉,混合着果木香气和微微的水汽。 如今深秋时节,是绝不会有这样的风的,不但天地,连春秋都变换了。 此时他已站在一座大厅当中,大厅三面有墙,一面完全敞开。 敞开那面正对湖水,水波万顷,接天碧绿,清风正是从湖面上吹来的。上有明媚天光,下有浩渺水烟,天水之间,依稀有淡墨一般的远山轮廓。 回看大厅,厅中也有一股香气,似檀似麝,韵味悠长。四周陈设布置无不精雅舒适,金珠玉瓷不厌其华,竹木绫罗不厌其细,一桌一椅、一灯一架好似笼着一层莹润温泽的光晕,令人熏熏然、陶陶然。 厅前横着一软塌,上面有人斜躺着,正对水面,姿态极为安逸。 那是个胖老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活似一个皮球,胡子一大把,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外罩宽大锦袍,脚下赤足,因为是居家打扮,没什么配饰,只头上束着一根发带,带上镶着圆滚滚黄澄澄一颗宝石。 汤昭心中诧异,他之前看那纸条上字体俊逸,笔带风骨,用词又彬彬有礼,还以为是个文人气质的高人,没想到这老儿看来邋里邋遢,没半点儿书卷气。 文人是不文人,高人还是高人,在罐子造房子没什么,连青天白日、湖光山色也有,也太过分了吧? 明明近在迟尺,那胖老头却毫无知觉,只管闭目养神。 汤昭心想:倘若是我不期而至,登门拜访,你睡着了还罢了,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装什么相呢? 虽如此想,他还是主动道:“学生应邀而来,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胖老头睁开眼,因头发太长也看不出他眼睛睁了多大,用手搓了搓脸,含含糊糊道:“哎呀,小友啊,老夫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来打扰啊?” 汤昭刚想说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陡然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暗指自己破坏了他在地牢中的隐居,道:“事起偶然。我也想不到原来那平平无奇的罐子藏有这般天地。无意打扰,望恕我无知之罪。” 胖老头道:“你一句无知,老夫多少年的清修给你搅了。我叫你赔,你也赔不起。所以我只想见见你,看是什么人破了老夫的局。”说罢斜斜盯着汤昭,目光不说有多恶意,反正没什么善意。 汤昭心想:你多少年没给人破局,那是因为你藏的好,藏在黑蜘蛛山庄的地牢里,和那些装人的罐子鱼目混珠,这谁能想得到?倘若你光天化日摆在人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天赋,早把你瞧破了。 虽这么想,他还不至于口头刻薄,道:“侥幸而已,学生没什么出奇的。” 胖老头坐起身,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道:“还可以。我看你虽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人物,胜在年轻,潜力还是有的。不枉我叫你进来看上一眼。今年是哪一年?” 汤昭看着他想:谱越摆越大啦。道:“现在是永平四年。” 胖老头道:“永平……那是几年?离着熙贞十二年隔着几年啊?” 汤昭道:“熙贞……是前郑熙贞年间吗?那至少上百年了!” 胖老头眼神迷离,道:“啊,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了。” 汤昭心中闪过“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几句话来,道:“您高寿?” 胖老头道:“这种事谁还记得?岁月对我早没有意义了。” 汤昭道:“没有岁月?难道说是长生不老么?” 胖老头悠悠道:“长生不老?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老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深沉,汤昭也不由肃然起敬,胖老头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机缘,年少时就到了这里,自然就不会老了。” 汤昭愣了一下,胖老头道:“做我的童子吧。” 汤昭愕然,胖老头道:“莫非你还想拜我为师?本座是不收徒弟的。纵然你有些天赋,可是缘分不到。恰好本座座下缺一个书童,看你还算伶俐,就收下你了。” 汤昭蒙了,看胖老头好似一个看个病人,反而不生气,想要安慰两句,胖老头道:“行啦,别磨磨蹭蹭的。给我磕两个头,叫我一声主上,然后去把晚饭烧了。我饿了。”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道:“怎见得我就要认你为主?” 胖老头冷笑道:“你区区凡人,误入这样的神仙府邸岂能不生求仙之心?你看你满脸艳羡仰慕神色都遮掩不住。按理说该你自己开口苦苦哀求,求我赐下机缘,宁可奉承膝下效犬马之劳。我始终不允,要给你几道考验,甚至要你跪在外面几日几夜这才准许,才是仙家气派。我想来看不过那般虚伪,正好我隐居多年,没有童子使唤,你又合适,便免了种种虚文,收下你了。” 汤昭本来听他叫自己磕头认主,满心大怒,甚至想起了那晚荒村中的人贩,是起了敌忾之心的。但听他一番理所当然的言语,倒觉得此人有一股荒诞的天真烂漫,虽然语似无礼,倒未必是一般意义上的坏心,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而已。 他耐心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留下之心。” 胖老头道:“你是不是读了几本书,自认为有了荣耻,拉不下脸来认主?好吧,你认我做老祖吧。本来我可以认你做干儿子,但你才几岁,我这样大的岁数认你做儿,叫你辈分太大了,对世人不公。就叫我老祖吧。我不是小气之人,你服侍我好了,我自给你好处。” 汤昭越发觉得他病重,再度耐心道:“前辈当真误会了。我刚刚确实生了钦羡之心,但没有留下的意思。因为我在外面还有事要做,这里虽好,我是不能留的。其实您这里真的很好,除了冷清一点儿……”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烟尘四起,眼前一张榻竟然塌了! 汤昭吓了一跳,就见胖老头已经趴在一堆碎木当中,忙伸手去拉他,那老头突然甩手,吼道:“滚——” 他连连挥手,像轰苍蝇一样轰汤昭,道:“快滚,快滚!你懂个屁,在这里碍眼,还不快滚!” 汤昭松了口气,虽然老头说话不客气,但自己能出去也很好,又道:“前辈,你要不要把你家挪个地方?我那地方太不安全了。万一哪天给人揪出来,恐有些人对您的……罐子不利。虽然他们也很难毁掉,但是要用罐子盛什么猪血、鸭毛之类恐不尊敬。” 胖老头瞪着他道:“我当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但你别打算用这个讨多少好处。这里的东西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汤昭叹了口气,觉得很累,道:“举手之劳,要什么好处?毕竟你从牢房那清净地方搬出来,也有我的缘故。你能不能把罐子的外形改一下?这样我好搬动。牢房是回不去了,我尽量找一个清净远人的地方。” 他诚恳的道:“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也算不得自由,有些事情力所难及,要搬运你只能等待机会。而且地牢那样安静不显眼的地方不多。只能说我尽量去找,半月之内我能把你搬走就搬走,若搬不走,我将你托付给另一个人。他聪明机警胜过我,或许能给你找到好归宿呢?” 他突然想到,胖老头一定要招一个童子,管吃管住还给好处的话,说不定卫长乐会感兴趣呢?不过卫长乐刚刚找到了剑客的方向,又有了检地司这条路,不然他说不定愿意呆在这里,至少比黑蜘蛛山庄安全。 胖老头从木头屑里爬起来,道:“小鬼,倒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一个月半个月,我缺这么点时间吗?要滚就滚,记住不许跟人提起我,尤其是那个戴黑白面具的,敢提一个字,老子要你的命。滚吧,出口在外面。” 汤昭挑眉道:“不劳提醒,晚辈从来说话算话。”说罢走出水流。 刚迈出门槛,眼镜上光芒一闪。 “叩剑完毕!” 47 平生我自知 “叩剑完毕。” “是否问剑,完善剑谱?” 嗯? 完了,又没完? 汤昭心中疑惑,心想:叩剑、问剑?叩问叩问,叩不就是问吗?难道是取叩字“击打”之意吗?刚刚眼镜把剑打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自主在两个词上来回,眼镜也善解人意,竟出了注释。 “叩剑,叩询其剑。” 这解释,跟没说一样。 “问剑,查问其剑客。” 汤昭恍然,问剑是要不要主动问问剑客…… 剑客?那老头子? 汤昭心中微震——剑客啊。自他学剑术以来,早就知道剑客乃是超凡脱俗的高手,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当真确认的剑客可还没见过呢。 刑极应该是,他能制造术器,又实力强悍,但他没有明说过,终究不是官方认证。那判官也强大神秘,但身份更是没影儿的事。司立玉则明确说过自己不是。 他现在见到唯一一个明说是剑客的,还就是那个老头子。 汤昭心中略失望,剑客不但代表着强大,就这两个字也很帅气,他早认定必然是故事里的剑仙一样飘逸潇洒、千里以外取人首级的绝代人物,就算刑极的形象也不过堪堪合格,这老头哪里像话? 然则并不是说脾气古怪就不强大了,在罐子里建世外桃源的人怎么能说不是高人呢? 不过,这位的剑呢? 汤昭仔细回忆,并没有看见剑,老头身边没有,墙壁上装饰也没有,剑在哪里? 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不离手么? “是否问剑?” “问。” “请问剑,完善剑谱。” …… 敢情,是叫我问呐? 汤昭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似乎也……合理? 物对物,人对人,外人连眼镜都看不见,难道还指望眼镜蹦下来张嘴去问吗? 可是……汤昭不会问啊? 问什么?怎么问? 再者,好容易脱身,难道回去做个专访啥的? 汤昭正自犹豫,突然听到里面哗啦啦几声,似是东西翻倒声响。 略一犹豫,汤昭转身回去。 大厅中一片狼藉,一架屏风摔倒,琉璃碎了满地,其余桌椅、博古架、盆景纷纷摔倒,好好地厅堂已然无处下脚。 一摊碎片中央,胖老头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汤昭唬了一跳,他因没有弟弟妹妹和子侄晚辈,从没见过人哭的这样惨的,一时手足无措。 他迟疑的靠近,那胖老头察觉到他去了复返,停了一下,伸手到脸上似要擦擦眼泪,突然身子一倒,躺倒在地,双手撕着胡子,叫道:“谁叫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汤昭觉得他似在耍无赖,但他又实在不是一般的干嚎,声泪俱下,泣涕涟涟,纵然是耍无赖总有几分真情在。 况且他是剑客高手,是这福地洞天的主人,自己是没学几日武功、身无长物的少年,他还能讹自己什么吗? 只是汤昭实在不善应付这些,手指在衣服上拧了拧,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那老头双手捶地,道:“快滚,快滚!你不留下了回来干什么?不要你管我,叫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汤昭蹲下身,道:“那个……你是不想让我走吗?” 那老头睁了睁眼,眉毛头发挡在脸前,又有鼻涕眼泪,连眼珠黑白也看不见,更看不清神色,呜呜咽咽道:“你走不走,干我什么事?” 汤昭觉得这老头也不是简单的脑子有病,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小孩子一样,也用哄小孩儿的话道:“你先别哭了,我陪你待会儿,好不好?” 张了张口,他还是把最后那个“乖”字咽了下去,总觉得太也过分了。 好说歹说,那老头哭声渐止。 眼前已经没什么齐整的家具了,汤昭从厅堂另一侧拖了一张太师椅来,让他坐下。那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老头坐在里面好似给裹住了,简直像一个罐子。 罐子? 汤昭憋住了笑,暗想:物似主人形。 大厅后面连有水池,上面放着脸盆巾栉皂角之类,汤昭盛水过来,给他擦脸。胖老头一动不动,仰着脸任他擦拭。 汤昭忙了一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忙的,反正顺理成章就做了,问道:“心情好些了?” 胖老头哼哼唧唧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汤昭道:“我看那边的柜子上放有点心,给你拿点?” 胖老头摇头道:“不要,点心我都吃腻了。我要吃水果。” 汤昭道:“那水果放在哪儿呢?” 胖老头道:“这里没水果,我要吃外面的东西。” 汤昭心中一动,道:“我肯定没带水果,你真要吃我去外面给你拿点儿。” 胖老头一伸手抓住汤昭,道:“不许去,你身上有什么吃的?” 汤昭心想:我怎么会带吃的?在身上摸了一摸,居然还真摸到一把糖果。 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眯着眼的少女给自己的。 后来汤昭有一搭没一搭吃了几个,还剩下几块。他拣出几个糖果道:“这个行不行!” 胖老头一把抓过,塞进嘴里,甜得眼睛弯了起来,含含混混道:“好吃!你这娃娃,人性倒好。你不愿意叫我祖宗,可以叫我大爷。那边的点心你随便吃好了。” 汤昭重复了一遍,叫大爷需要重在第一个字,那是叫比自己父亲年长的长辈,如果把重音放在后一个字上,多少有点像叫嫖-客。 他暗想:看你又哭又笑、撒泼打滚、吃糖贪嘴的样子,你应该管我叫大爷。 到底这老头年纪做汤昭的爷爷也有余,他自降了这么多辈分也足够了,总不能等他降到自己大哥辈儿来? 汤昭把柜子上一大盒点心搬了下来,打开拣了一块酥饼吃,只觉外酥里嫩,香甜可口,自己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闲聊道:“大爷,您贵姓啊?” 胖老头道:“老夫姓平,平江秋。” 很好,这不就开始问了嘛。 汤昭道:“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当真世外隐士气度。” 胖老头哼道:“老夫就是这名字起的晦气,真应了谶了。” 两次三番之下,汤昭已知他不爱寂寞,喜欢人来哄他,其实是喜动不喜静的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而且可能在罐子里呆的有点神经质了,行止大异常人,问道:“平大爷,我是觉得这里虽好唯独有点冷清,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平江秋双眼一翻,道:“不能出去。外面坏人太多了。” 汤昭心想这倒不错,道:“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这也是难免,不过你神通广大,一般的坏人害不着你吧?” 平江秋神色微变,隔着胡子眉毛也露出几分恐惧,道:“你懂个屁!天底下坏人可多了!不但多,而且一个个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哪都逃不掉。你说你藏起来吧,他们翻天覆地的找你,撵的你上天入地。你想把他们熬死,死了一茬儿还有新的坏人,永远也没个完。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没个安全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是被吓得钻进罐子里不敢出来?这也太狗了吧? 虽然他也觉得外面风刀霜剑,常常觉得痛苦煎熬,但一路走来,终究还是有些人值得面对,有些事值得去做。 他这艘小船虽也想要一个避风港,但还不至于吓得不敢出海。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谁知道眼前这老儿经历了什么? 他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出去,为什么不叫人进来呢?总有好人吧?再不济,有个小猫小狗也能排遣寂寞啊?” 平江秋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这里冷清么?我这房间修的温暖舒适,你为什么刚进来就觉得冷清呢?” 这话戳中汤昭心坎:这厅堂虽然精致高雅,可是风格不是走的清雅冷淡的,颜色温和带着暖意,多用红、黄色,显得暖洋洋、软和和的,焚的香气也很甜,但他还是一进来就觉得冷清。 难道是…… “太安静了?还有……” “没什么生机?” 他陡然发现,房间里连一根草一株花都没有,盆景都用的是宝石盆景,外面有山有水,但没有树,天水间没有飞鸟,想来那至清剔透的水里面也没有鱼。 平江秋幽幽道:“看来你也发现了,我这里除了我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我这剑里是不贮藏任何活物的。” 汤昭“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惊道:“不对啊,我怎么进来的?” 平江秋道:“我特意放你进来的。这也是我最近得到一件法器,凭借此物才能放你进来。不然光护着你就要我好大的元力维持才可。” 汤昭松了口气,心想: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又怂着不敢出去,难怪只能窝在这里寂寞得一个人哭。 突然,他奇道:“你说剑?剑在哪儿呢?贮藏……难道说?” 平江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一路从牢里把我的剑搬来搬去的。” 汤昭愕然道:“那个罐子是你的剑?” 48 有生斯有死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汤昭知道,碎的是他的三观和对剑客的无限畅想。 胖老头平江秋扬着头,道:“老夫是剑侠,当然有剑。不过是显化成罐子的模样,你看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汤昭小心问道:“剑侠……就是剑客了?” 胖老头傲然道:“什么剑客,剑侠就是剑侠,超脱剑客。你可曾听过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还能在人间行走,剑侠全是世外高人,绝迹红尘。” 汤昭理解了,剑侠就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对他来说,剑客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剑侠更是想都没想过。然后对着这胖老头,他还是有些怀疑道:“那你很厉害咯?” 那还这么怂? 平江秋道:“当然,想当年老夫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若非我早早退隐,你一见到我就该想到老夫的威名,纳头就拜才是。” 汤昭还是有些不信,道:“您的威名是什么,听说剑客以剑为号,您的江湖诨名是罐罐剑吗?” 胖老头暴怒,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滚蛋!你这无知的蠢货,你懂个屁!你去打听打听,老子‘须弥剑’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罐罐剑……罐你脑袋!” 汤昭倒也不恼,只是觉得他“破防”的样子,好像真给人称呼过“罐罐剑”似的,道:“这是你说的。您让我打听,我就去打听打听。” 胖老头有些慌张,拉住他道:“我没让你去!谁说让你去的?你不许去,不许跟人说,不许,不许!”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汤昭只是好笑,也不怎么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先埋个退路,道:“你别紧张,我不会乱说的,再说我跟谁打听?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人。可是我要是凭空消失了,外面说不定倒有人会查的,到时候查到你这里,你才真的藏不住了。比如昨天那个判官,他知道你这罐子有异常,我又恰好不见了,他定要将你这里翻个底朝天。” 昨天罐子落在判官手里一整天,平江秋肯定是没出来,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了。既然他不肯出,就算不是不敢,想来那判官的实力这胖老头多少也要忌惮吧? 平江秋揪着胡子,道:“判官?你说昨天那小子?他算个屁?我就是不爱搭理他,你让他来一对一面的试试?” 汤昭将信将疑,也不知这老儿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道:“还有检地司,其实我是检地司征召的……”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平江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连带着胡子也跟着颤动,道:“检地司?他们征召你?是要培养你吧?那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年征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 汤昭道:“不是寻常征召,是要我半个月以后上战场的。别说半个月,就是三两天我要是失踪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平江秋怒道:“胡说八道!叫你上战场?你几岁了?有什么本事?内练外练练了几成?玄功学了么?拿得起剑吗?法器呢?凭什么叫你上战场?找借口骗我也不找好的?” 他一连串发问,竟十分激动,汤昭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老儿不是连现在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么?怎么又懂“检地司”了?检地司是前朝传下来的么?还是他只是吹牛?他有没有几百岁啊? 他正色道:“平前辈,我向来不骗人。我确实没怎么练过武,最多也就是这半个月临时抱佛脚。但检地司确实征召了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实说道,“因为有一把剑只有我能拿。”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秘密,反正刑极没叫他保密。再者,那把剑他只拿过一次,还有许多疑问,或许这剑侠能给他解答。 平江秋依旧不信,道:“我知道你有灵感天赋,找得到老夫?那又怎样?就算有一把天造地设给你配好的‘龙剑’,从悟剑开始到剑心‘金石为开’,唤醒剑象,萌生剑术,成为真正的剑客,那得多长时间?就算是天才也得以年计算吧?不到五六年都轮不上你上战场。” 汤昭道:“不对吧?剑不是只要拿起来就有用吗?拿起来之后力量涌上来,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平江秋张大了口,半晌道:“闹呢?” 他蹦起来,赤着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浑然无视满地碎片,那些陶瓷、琉璃碎片在他脚底如点心渣滓一般纷纷粉碎,汤昭看着暗自搓了搓鞋底。 陡然,平江秋转过身来,道:“这么说他们有一把权剑?” 汤昭问道:“权剑?” 平江秋道:“就是满足了条件,谁都能拿起来的剑。不能说剑,应该说是剑的遗骸。” 汤昭心中一动,平江秋已经加上了一番解释:“其实你要知道,剑是活着的。” 这一句大出意料之外,汤昭“啊”了一声,平江秋道:“剑有剑象,也有剑意。剑象是它的身体,剑意是它的思想。剑孕育时已经有了思想,通过剑意选择自己的剑客,然后由剑客唤醒剑象。它就真正的诞生了,像婴儿一样呱呱坠地,跟着剑客一起成长。” 汤昭试探问道:“你的剑象是罐子?” 平江秋怒道:“是须弥……罐。” 汤昭道:“须弥罐也是活着的?” 平江秋道:“当然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不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但我们都有可能死,剑客比剑容易死,哪一把剑不死十个八个剑客的?死了宝剑自晦,再等新的剑客。剑也可能死,剑意会消亡,剑象会泯灭,甚至会被其他剑杀死。” 平江秋呜咽道:“所以我才不想出去,我要是死了,我的须弥宝宝怎么办?它那么忠贞,定要伤心。它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汤昭奇道:“忠贞?不是说剑会换十个八个剑客吗?” 平江秋略一尴尬,紧接着振振有词道:“相处的时候忠贞就行了啊。剑与剑客就像夫妻,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就行了,死了还拦得住人家再嫁吗?何况剑客对剑来说都是短命鬼,死的时候人家正青春呐。有本事修成剑仙,那不就能白头偕老了?” “但是夫妻也有怨偶,甚至也有反目成仇的。如果是一开始还好,剑客退剑,剑另寻剑客就是。但有那剑客与剑本已心意相通却互相伤害,最后同归于尽,形成权剑。这个时候剑客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魂魄和执念会缠绕在权剑上,执念就是唤醒力量的钥匙。而剑也死了,剑象也好剑意也好都只剩下当初的回忆和幻象,可能看着栩栩如生,但永远不能成长了。” 汤昭怅然若失,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是被那把剑选择的人呢。” 平江秋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一把宝剑在检地司都要抢破头,只有人等剑,没有剑等人。你不过是被征召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得到剑了?最多就是那权剑的条件苛刻,临时用你一用。” 汤昭叹了口气,道:“您说的对。” 平江秋顿了顿,道:“其实权剑是很强的,能形成权剑的都是强大的剑客甚至剑侠,生前的一切被完整的封存在里面,身体要能扛得住,甚至可以掌握当年那位剑客的全部力量,条件还比剑选剑客宽松。很多宗派世家都有强大的权剑镇门,甚至有的世家老祖坐化前会故意化成权剑留给后辈。” “不过嘛,权剑负担也很大,你一个毛孩子能用几刻钟?检地司要是没良心,可以叫你消耗到死。别听他们的许诺,什么前途之类的,死人有什么前途?他们用这一套不一定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年。不然他们那权剑以前的剑使去哪儿了?” 他盯着汤昭道:“你想不想逃离这该死的任务啊?我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能把你藏得天衣无缝。不需要你一辈子陪我,只需一年半载,外面的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无事一身轻。” 平江秋盯着汤昭,藏着十分的期待。显然他是一直想把汤昭留下来的,这一回反而要汤昭有求于他了。 汤昭有一瞬间动摇,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平江秋的建议,接着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 平江秋愕然,道:“为什么?” 汤昭解释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论我现在是不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栽培我,我为他们作战。如今我武功也学了,剑术也学了,种种资源无不到位。人家言而有信,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说过的话,没有不算的。” 平江秋冷笑道:“栽培什么?他们给的好处能买你一条命吗?” 汤昭道:“能买吧。” 平江秋愕然,汤昭道:“我想了想,市价上我应该不值那么多钱。就算按最高价,他们那几万两也够买几十个我了。” 转眼间,轮到平江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汤昭了,声调古怪道:“在市价上值,在你自己这里值吗?” 汤昭笑道:“也值。你说一饭之恩值不值一条命呢?一碗饭值多少钱,可是没有这碗饭命不就没了吗?当时我走投无路,刑大人收留了我,只这一条也值吧?从主观上,我受他收留之恩,客观上我耗费了百倍于我的资源,哪一方面都值得一次赴汤蹈火吧?总不能上愧于心,下愧于人吧?” 平江秋默然片刻,道:“原来你这条命能买到。别人能买,我也能买吗?” 汤昭笑道:“不一定啊。有价无市。再者现在还在交易中,您得有个先来后到。这笔交易要是折了本,我这店是彻底关门了。” 平江秋道:“你那交易什么时候结算啊?” 汤昭知道他问的是魔窟降临,算了算道:“前后十五六天?” 平江秋微露冷笑,道:“你学了多久?” 汤昭道:“十四天。” 平江秋嗤笑道:“十四天学成这样,还耗费了百倍资源?我看这生意一定亏本,我想买你的命是买不着了。” 汤昭不知他是真话还是风凉话,问道:“是么?我觉得我还不赖来着。” 平江秋道:“你没进过魔窟,都不知道什么叫恐怖。唉,谁叫我想买你下一单呢?你知道我的剑意‘贮藏’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道:“贮藏啊……”这算问剑有了新收获吗? 平江秋道:“罐中须弥,万物收藏。我叫你看看我的收藏。” 他打了个响指。 厅堂上方,凭空裂开一洞,掉下一个罐子。 平平无奇的陶罐,像个酱菜坛子。 平江秋拉过罐子,道:“收藏一切,比如——六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