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虐记》 第1页 [侦探推理] 《残虐记》作者:[日]桐野夏生【完结】 文潮社出版部书籍编辑 矢萩义幸先生 前略。 矢萩先生近来一切安好!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您,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生方淳朗,也就是作家小海鸣海(生方景子)的丈夫。平素我妻承蒙您的多方照顾,不胜感激! 很抱歉在此时给矢萩先生写了这样一封信,但愿我的信不至令先生受惊。 妻己失踪两周了。她的失踪很突然,就像平时外出散步一般,而且至今音信全无。对于此事要说我毫不担心,那是假的,但妻的性情素来变化无常,我不太能把握。我想她或许什么时候会回来吧?于是打算耐心等她了。妻出走前好像推掉了为杂志写小说的约稿,所以妻的失踪没有给各方带来更多麻烦,这一点令我深感欣慰。 随信寄去一部书稿《残虐记》,妻将之列印出来放在书桌上。标题旁贴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寄文潮社 矢萩先生”。我想这或许是您约的书稿,于是便寄予您。这张纸条是妻留下的唯一字迹,我不知道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必与这部书稿里的内容有些关联吧。 坦率地说,我曾经很犹豫是否该把书稿寄给您,理由有三。第一,我不知道把书稿交给您是否是妻真正的想法;第二,我有点担心,害怕妻失踪之事就此泄露出去。我知道,抱有这种想法对矢萩先生十分失礼;第三,我还担心出版界无人知晓的某些事实,将会因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该书所写的内容,无一例外全是真实的,我在前面所写的“但愿我的信不至令先生受惊”一句,也是缘出于此。 妻原名北村景子,十岁时曾被一名男子绑架,还被该男子囚禁家中长达一年多。案件最终得以侦破,男子被捕,妻平安回到家中,事件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妻在升上国中时转学到外地,因此周围没有人知道作家小海鸣海曾是绑架事件的受害者。据我所知,妻对该事件也是绝口不提,充其量在其处女作《犹如泥泞》一书中有所涉及。我记得这部小说一问世就有人写评论说“该小说让人想起了发生在几年前的一件儿童绑架案”, 但我认为,《犹如泥泞》主要还是取材于妻被绑架前发生的一件杀人弃尸案。另外,我还记得妻曾对我说过,她说编辑矢萩先生曾十分认真地问过她一句话: “还是一名高中生,却有着成人般的沧桑,你有过什么样的经歷呢?”那以后又过了十七年,矢萩先生负责妻的小说编辑工作,您与妻之间到底敞开胸襟聊到何种程度,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关于该事件,妻大概不会有丝毫的触及吧。 但是,妻的沉默仅仅因为一封信就被打破了。那次事件以来,漫长的二十二年过去了,已出狱的绑架案犯人似乎为了赎罪,寄了封信给妻。我禁不住悲哀地认为,就是那封信让妻打开了己封存多年的记忆闸门,让那事件又活生生地浮现在妻的脑海里。我方才也读完了《残虐记》,仍不明白到底男子信中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妻,那句话怎么就能突然让妻回想起那次事件,并因此而离家出走呢?面对妻的无助,身为丈夫的我深感无力,只能等待妻的出现了。 男子的来信附在《残虐记》的首页,我想这也是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吧,所以就贸然一併寄出。后面的事是我不愿去想的,但万一妻有什么不测的话,请跟我协商解决该书稿的事宜。总之先将书稿寄给您,以后我们再电话联繫。 书不尽言,就此搁笔。 生方淳朗 残虐记 安倍川健治的信 小海鸣海 小海鸣海老师: 您好!突然写信给您,十分抱歉! 信封上的姓名不是我的。我想要是写出真实姓名的话,老师您就不会看这封信了,所以撒了个谎。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谎言。 看到我的信您可能十分惊讶吧?改造科的原田先生曾十分严肃地警告我:你绝不能写信或以其他方式与受害者联繫,一旦那么做,你会再回到监狱。尽管如此,我还是按捺不住要写信给老师,于是就提笔写了起来。请老师您不要扔掉我的信,耐心读到最后吧。 我是去年从仙台监狱出来的。听说除去判决前的拘留期,我在仙台监狱待了二十二年八个月又十二天。这个确切的数字是特地请改造科的原田先生告诉我的,因为时间太长太长了,我根本算不清我在狱中度过了多少日子。 在押期间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要写信给老师,于是借了很多书回来学习,但还只是记住了一点点汉字的写法以及一些词彙。狱警和狱友们都说我脑袋瓜子笨,所以信中我不太会写汉字。由于我总是受到欺负,工作也做得不好,因而时常住进监狱内的医院里,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能正确计算时日了。 经原田先生介绍,我现在在一家医院做清洁工。该医院总务科有一个叫木村的人十分可怕,他就像监狱的狱警一样。他命令我说:叫我木村“先生”!还常常训斥我,对我大吼大叫。不过,在这里我可以随意到院子里去,所以还是觉得医院比监狱好。这里冬天下雪次数很多,特别寒冷,但还是冷不过钢筋水泥。我住在医院旁的宿舍里,在医院的餐厅吃饭。餐厅里有一位叫熊谷的老太太对我十分友善,我很喜欢她。前两天她还偷偷给了我一个布丁,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布丁,她说: “今天是你五十岁的生日吧。”熊谷奶奶真是个大好人。
第2页 我的工作主要是打扫院子及医院后面的仓库。打扫仓库时我会戴上口罩。我害怕清扫废弃的注射器,因为有人说不小心就会被扎破手指。于是清理注射器时我总是戴着棉质手套,但我还是担心针尖会透过手套缝扎进来。这时木村先生就会说:你把手变成铁板好了。木村先生的意思是,要是把手变成铁板的话,针尖就没办法扎进来了。但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以前在铁工厂工作的事,眼泪就突然流了下来,无法控制。为什么我会流泪呢?我想一定是想起了老师您。老师,您厌烦了听我说这些话吗?如果真的厌烦了,我就此打住不再写了,虽然我很想继续写下去。 到了落叶的季节,每天工作量增加了不少,今天刚打扫干净的地方,第二天又铺上了厚厚的一层。 “哎,真是奇怪!”我不禁这样想着,于是我又变得像是在监狱医院里那段日子一样不知道时间了。我记不起昨天、前天、再前一天,以及过去的众多日子。另外,这些日子天黑得早,一到傍晚我就会感到悲伤,变得忧郁。冬天里大雪一下,每天都是同样的景色,那时我又将弄不清几月几号了。 我常常都在想,要写信给老师,但一直都没能写成。现在促成我提笔的原因是因为看到了老师您的照片。有一天木村先生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在看报,我瞥见那报上印有老师您的照片。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我也绝不会忘记那张面孔,我激动不已,就问木村先生那人是谁?木村先生笑着说:这人名叫小海鸣海,是十分有名的大作家,这跟你有屁相干呀!这张报纸被木村先生扔进了垃圾桶,上面还倒上了茶叶渣,被浸湿了。后来我把报纸捡了回来晾干,然后保存起来。 老师改了名字,这让我不太习惯。以前您叫阿美,现在叫小海呜海了。另外,所谓作家,也就是写小说的人吧?我可不太喜欢作家,为什么呢?因为我从未读过小说。在狱中我曾借书来读,但书中写了些什么我不甚明了。我问同室的犯人:为什么我不明白这里写的是什么呢?那人回答说: “因为小说里写的都是谎言;因为你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还因为你这小子脑袋瓜子太笨!” 我是十足的傻瓜,但我不明白老师您为什么要编造谎言。一想到您把我们之间的事以一种虚假的形式表现出来时,我就无比担心。我极度悲伤,几乎想发怒了。 在狱中我常常思考老师您的事,对您并没有什么怨恨,因为我所做的那些事的确很不像话。除此以外也想向老师表示歉意。对您所做的那些事,我想老师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我吧?其实,我也许还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呢!另外,老师后来竟写起了小说这个我不大能理解的东西。我悲伤,因为我觉得老师成了一个编造谎言的成年人。 改造科的原田先生说我是抵了罪才出狱的,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唐泽律师则批评我,说我认罪不够深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我的脑袋真的比以前差了很多。所以这是我给您写的最后一封信,请您放心,我不会再写了。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您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请多保重! 安倍川健治 残虐记 1 健洽的信混在三封读者来信中,经由出版社转了过来。所有的读者来信在转给我之前,都要由编辑事先拆封,检查里面是否装有恐吓信或刮鬍刀之类的东西。但健治的信却完好无损,显然是逃过了“审查”。这与其说是编辑的怠慢,还不如说是健治一心要与我取得联繫的意志给了这封信特殊的能力,使其能躲避他人的干预;要不然,就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家,所以编辑无须费力检查我的读者来信。 信封上收件人的地址是出版社,信封背面寄件人的地址,写的是靠近日本海一个小城市的一所医院名,寄件人为“熊谷健”。信封上的笔迹很明显是出自女性之手,由此可以看出那是由信中出现过的一个叫“熊谷”的好心女人代劳的,而且她还把自己的姓也借给了健治。信纸是任何一个超市都可以买到,极其普通的那一种,用的笔也是廉价的蓝色原子笔。健治的笔触显得不太流畅,却是极其用力地写成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表达出那个男人肉体的狂乱,面对这封信,我竟有一阵子的茫然。 给我带来巨大冲击的,不只是犯人所写的那句“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而且还有时隔二十五年后又重新復甦了的“受害者”的记忆。那是一种始终感觉近旁有“他人”存在的压力感,而这个“他人”,是强行侵入我的生活的来歷不明的东西。我最初被侵犯的不是意识,而是生活,是活生生的肉体。原本我的每一天都是宁静的,睡觉、吃饭一切正常。但这样平凡的日子在某一天突然被打破了、被剥夺了,更要命的是,我还为之强行改变自己,在这过程中我感到了无尽的蛮横与恐惧。意识总是在生活的突然改变之后才漫不经心地出现,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整理思路。只有经歷过人生的恐惧以后才能理解这一切,所以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选择写小说为职业也许是一种必然,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踏入自己的生活。创作小说时,作者可以毫不顾忌地削尖自己,并以此作为武器,深深地钻入所写的对象中去,所以作家恰好可以实现我所期待的生活方式。
第3页 可是,健治为什么要说“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呢?是因为我成了一名编造谎言的作家吗?我反覆阅读健治的信,然后将它放在书桌的一角,陷入了沉思。因为那封信,书桌上的景致全然改变了。电脑、墙上的画、桌上的花都仿佛变得不真实而黯然失色。那封信是一件非凡之物。我竟弄不清健治到底是什么人了,同时也包括我自己。 正如信上所写,我是一名作家,笔名小海鸣海,时年三十五岁。在十六岁高一快结束的那年夏天,我正式登上了文坛。我的处女作《(犹如泥泞))被称之为“可以载入文学史册的惊人之作”,人们感慨一名高中女生竟然能把年轻男子充满暴力的性表现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世人皆津津乐道地谈论作者与作品内容间的巨大反差。 我以一部《(犹如泥泞》获得了着名的文学新人奖,此后又连续发表了几部给文坛带来冲击的作品,还刷新了诸多文学奖项的最年轻得奖者的纪录。我被称之为“早熟的大师”,同时又被誉为“奇异的天才”,就这样在一片令人肉麻的赞扬声中,我度过了登上文坛后的前十年。 一出道即光彩夺目,这既扰乱了世间,也扰乱了我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开始了一味的躲避。也许是经歷过那次事件的缘故吧,我特别擅长隐姓埋名。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后,人们似乎得出结论说我不喜欢抛头露面,终于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放了我一马。 我没有上过大学,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恋人,平日几乎足不出户。我与健治一样,生活在孤独的牢狱里。与生俱来喜好孤独的性格,至今不曾改变。我没有结婚生子,也不养猫养狗餵鸟,现在独自一人住在埼玉县附近的一所都立公寓里。 但是,现在的我是丧失了一切美誉的一个平凡作家。在鼎盛时期,我的收入可以购买好几栋独门独院的房子,但是我现在的收入,与弓着背匆匆赶往车站的上班族没有什么两样。这并不是因为我懒于工作,也不是因为成年后产生了对生存的厌倦。我成了一个大名鼎鼎却又只能处于文坛边缘的作家。因为我不再为文学杂志写稿,只是偶尔写一些随笔之类的小文,投给妇女杂志或通信购物杂志来餬口。当着我的面,谁也没有说什么,但背后大家一定在交头接耳,议论说我的文思已经枯竭。健治曾抨击说作家干的是编造谎言的勾当,但我这个作家,却再也写不出小说来了。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状况,反而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紧张。但是,就在这时健治出狱了,他还寄信给我,这件事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原以为已经埋藏了的过去如今改头换面,而且还在悄悄地唿吸。那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事啊,我为什么要隐瞒其中的真相呢?不,我还有更大的疑问,那就是我是为什么开始写小说的?另外,健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去思去想,也不会有任何答案。因为今天的想法不是昨天结论的继续,也不可能为了明天的结论去挖掘今天的思考。我拥有的只是翩翩万千的思绪,它们绞成螺旋状在我的体内盘旋,就像每天不同的风,颳起地上的尘土送归某处一般。突然间我想起了健治工作过的铁工厂,那里的地上落满了螺旋状的铁屑。漫长的二十五年过去了,也许健治的来信在提醒我:已到了该把那些思绪与记忆记录下来的时候了。因为这可能是我不能再编写故事后,所写的最后一部物语了。 我事先声明这不是小说,二十五年前在我身上曾发生过一件事,这部作品是在验证我对那次事件的记忆,以及事件之后对自身的一次考察。健治在思考他所引发的那次事件,我也将思考一下被健治拖进该事件中的自身命运。当记忆的闸门打开后,无尽的思绪如同豌豆的藤蔓一般,蜿蜒着向天空延伸开去,让我无法阻挡。 毫无疑问,那是一次重大的犯罪案件。简单明了地说吧,我十岁时被一个名叫安倍川健治的二十五岁工人诱拐绑架,而且被囚禁在他家长达一年之久。由于还牵涉其他案件,健治在经过精神鑑定后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不知道服刑中的健治为何被释放,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健治还活着,尽管他在日本的某个地方受到软禁或是什么,但他确实还活着! 我现在写的内容还局限在当年媒体所报导的范围内,但没有入能知道事件最真实、最本质的部分。无论是对警察、父母还是精神科医生,我都没有说出事件的真相。如果说那时还是孩子的我,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撒谎的人才没有说出真相的话,那么被健治指责为“编造谎言”的作家的我,又在做什么呢? 我打算把事件的真相写出来。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即便我死去,这篇文章也可以永远保留在电脑里,即便没有人能读到它。 回忆起自己的孩童时代,竟发现没有多少让我感到幸福的时光。也许有人会一针见血地指出,说是那次事件扭曲了这孩子的心灵。可是我倒认为人们的童年大都笼罩在灰暗的阴影中,因为孩子总是承续着大人们的阴影。另外,我周围的大人们也没有让我获得幸福。 我生长在m市,那里距z县的县府所在地z市,搭乘电车大约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m市坐落在以形态俊美而闻名的y山山麓,人口约十五万。因为火山灰,那里不适宜农作物的生长,但城市旁边有水量丰富的t川流过,所以自古以来这里的制丝业就十分发达,长期以生丝的产地、集散地而闻名全国。可以说这样的歷史,造就了当地一大批精明能干的商人。为什么呢?当养蚕业不再时兴而逐渐衰落时,该地区的人们积极地投入到招商引资的活动中,成功地引进了化纤、电机、食品等企业,形成了新的工业区,使该地区的经济得以生存下来。
第4页 工厂的迁入带来了大量的移民。对传统的制丝业者即祖祖辈辈居住在这座城市并陪伴其经歷了荣枯盛衰的人们而言,新居民终究只是外人,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而且他们的流入有可能带来更多的犯罪,使城市堕落。旧居民中抱有这种戒备心理的人为数不少,所以,城市明显地分为两边,一边是旧居民,一边是新居民。从表面上看来,m市已演变成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但剥下其外衣,它还是一座充满了传统保守色彩的古镇。这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而我家正是属于新流入的工厂工人,即外来户。 我家在m市北面的t川岸边,而我父亲所在的公司—一家大型的食品加工厂,却在t川对岸的k市,他每天开着一辆旧车去那边上班。k市人口不到五万,是一座杂乱无章的小城市,那里除了父亲上班的工厂外,大都是一些小型的铁工厂或乡镇企业。河的一边是拥有电机厂、木制品加工厂等大型企业的m市,而另一边则是集中了各种小工厂的k市,两相比较,k市上空总像是笼罩着一种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气氛,整个城市和这里的居民们都显得粗野、放荡不羁。 m市的原住居民们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勉强接纳了新搬进的大工厂以及工人的家属们。但对k市的居民,他们始终是冷眼相待,一旦知道你是从k市来的,就绝不会掩饰自己的厌恶。其理由倒不仅仅因为k市只有小型的镇办工厂,还在于k市有许多提供给工人的娱乐场所和红灯区。那里到处充斥着附设舞厅的酒廊、妓院、居酒屋等,k市里居住着粗野的男人们,以及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妓女们,她们的目的是要从那些男人们手里攫取金钱。k市是一座勤劳与享乐的城市。 由于父母的管制,我几乎不去k市,唯一一次还是父亲带我去的。那是我小学二年级放春假时的事了,我已记不起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父亲一起去k市的,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在k市看到了对岸,即我家所在的m市一侧河堤上并排而立的樱花。之所以能留下印象,大概是因为我站在另一种角度,看到了熟悉的景物的缘故吧。 k市与我居住的地方仅仅一河相隔,景色却截然不同。k市的白天寂静无声,没有人影,只有猫狗悠闲地横穿街道。那天我觉得喉咙干渴,于是央求父亲带我去喝水,父亲露出不胜其烦的神情,但还是带着我去寻找适合小孩进入的饭店、咖啡馆。而街道两旁栉比鳞次的全是小酒店,尚未开始营业。听说住在工厂宿舍里的工人们,一般都在厂内将就吃一些简陋的饭菜,很少外出用餐。 “所以呀,k市的商店大都在黄昏才开始营业。” 听了父亲的话,我开始想像起k市的夜晚来:闪烁的霓虹灯,满街充斥着酒醉的男人们,他们高声叫嚷着、推挤着。那样的想像在幼小的我看来是十分猥亵的。不过,白天的街道上吸引我的是素面朝天、阔步行走的女人们。她们的皮肤粗糙无比,但到了夜晚,这些女人们一经化妆,就会化身成一个个的美人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握紧了父亲的手。 “快看,樱花!” 父亲指向对岸。我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看见t川河堤上一整排的樱花树上开满了粉白的花,就像是一片片低垂的云彩。从那云彩间可以看见我家所在的那一栋栋建筑群。布满阴霾的天空下的白色的樱花、灰色的建筑群使我不禁感嘆,我居住的地方多么令人沮丧啊!可是比起k市来要好许多。我回头观望身后这座像美国西部电影里鬼城般的k市,一个穿着像睡袍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女人迎面碰上了我惊讶的眼神,做了一个挥手拂去的动作。 那时,健治就在k市一个只有两名员工的小铁工厂里工作,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里。 我出生,成长于m市市郊的一个大型住宅区内。 因为工厂的迁入,员工及其家属源源不断地增加,那片住宅区就是为了解决新来人口的居住问题而兴建的。住宅区内有三栋在当时极为少见的十层大楼,排列成扇形,扇轴处有一栋毫无情趣的建筑物——这个社区的活动中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摆放了一些五颜六色游乐设施的空旷公园。当初兴建活动中心的目的,主要是为这里的居民们提供一处举办丧事的场所,因为该社区的房屋面积都不大,家里有人去世时根本没有举办丧事的空间。但这里居住的大都是年轻父母带着孩子的小家庭,少有人去世,在我孩童时代所见到的丧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于是活动中心便成了各种理事会及儿童会举办活动的场所,终年活动不断。 由于该住宅区居民人数接近两万,所以社区内总飘散着一股“蓝领孤岛”的氛围。社区内有新开办的小学、中学,还有超市,人们足不出户,就能做到万事俱足。但大部分家庭都儿女成群,生活并不宽裕,等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后,主妇们会到附近的农家去帮忙做一些农活,赚一点微薄的钱来补贴家用。 住宅区内的房屋结构完全相同,即有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设附厨房的餐厅,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另外还有一间全套卫浴。因每户房屋结构相同,家庭成员的构成也大致相仿,所以站在楼下往上望去,你会有趣地发现家家户户阳台上的景观竟是惊人的一致:阳台一侧置放着简易的塑胶搁物架;每逢天气晴朗的日子,五颜六色的被褥就会在阳光下闪耀;五月,鲤鱼旗随风飘扬;七月,乞巧节的饰物一一装点着各家各户;暑假里满阳台都是牵牛花的盆栽,那是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暑假作业——观察记录牵牛花的生长过程。
第5页 我家一共有三口人,父母与我。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其中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另一间当作起居室。起居室里摆放着一架钢琴,母亲的时间都是在那架钢琴前摸着键盘度过的。我就睡在这间摆满了家具的起居室里,空出的地方还不够铺开我的被褥,每晚我都要将被褥塞到钢琴底下。尽管睡在那里很狭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一间自己的卧室,因为那时社区内的每个家庭都不富裕,而我是独生女,比起其他人来,我应该感到很幸运了。 父亲每天都要开车跨过t川上的大桥,去对岸k市的一家速食面厂上班。下班后有时会和同事去k市的娱乐街喝一点廉价的酒后再回家,但那样的夜晚,父亲的脸色必定会变得阴郁,因为母亲总会责骂: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喝呢?回到这边来喝不行吗? m市也有一处古老的娱乐街,到那里去的大都是m市的旧居民们,以及很早就来到m市的打工族。父亲曾满腹牢骚地说:那里哪是我们去的地方哟!母亲是那种嚮往过高雅生活的女人,她喜欢去位于m市市中心的老牌百货公司购物,或是去格调高雅的饭店用餐,这样的她,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喜欢在k市那样粗俗的场所寻乐。 我上幼稚园之后,母亲开始在家里教授钢琴。音乐是母亲唯一的兴趣,也是唯一可以向外人夸耀的东西,她曾梦想过等我长大后在家里开办一个钢琴班,但最后她只能在做完家务事后的空闲时间教一教附近的小孩,而没能开一所正式的钢琴教室,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母亲实现她的梦想。当学生来时,为了腾出地方,我不得不到走廊上去,在阶梯上扔一个坐垫,坐在上面等着课程结束。冬季寒冷无比,不能去走廊了,我就只好躲进浴室,坐在浴盆中看书。 来我家学琴的孩子们家庭出身与我一样,大人们都是在食品厂、电机厂工作的蓝领阶层,正因为如此吧,不管是来我家拜访的大人还是来学琴的孩子都像浮萍一般,有一种无依无靠的神情,或是说话非常不文雅。总之,身上缺乏一种泰然自若的东西。我想,我的神情也一定与他们一样吧。 我母亲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有一种说法叫“合乎身份”,但母亲却不能理解“身份”为何物,于是“合乎身份”这一说法对母亲而言,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母亲说不甘心自己埋没在这全是工人的社区里,因此她常常过于装扮自己,喜欢穿引人注目的服装,言行举止也特别夸张,有时竟像是在演戏。当她身着长及脚踝的长裙,肩上搭着鲜红的披肩,涂着蓝色的眼影,晃荡着明晃晃的耳环,染着茶色的头髮,装模作样地走向超市时,总会赢得极高的回头率。听说她年轻时曾开过几次演奏会,也许是还残留着母亲的体内演奏会的余热,正在由里而外地散发着热量吧。 在家里,母亲一大早就要朗朗练声,一会儿是合唱练习曲,一会儿是歌谣。当有人对她说“听到你的歌声了”时,她会笑逐颜开地等着下面的赞美之辞。一旦不能如愿,她会垂头丧气,恨恨地说: “明明知道我唱得好却故意不说。他们一定认为我自以为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而自命不凡,所以在刁难我。” 母亲缺乏对现实的认识,而在这样的社区里大家差别很小,只允许存在平淡的人际关系,所以母亲往往成为大家打击排挤的对象。说实在的,在我被诱拐后,有多少人是真心在帮忙寻找呢?我对此深感怀疑。 我常因母亲而受到人们的冷嘲热讽或是戏弄,但因为我还年幼,并不太懂周围人们的脸部表情,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当时我只是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模煳地感觉到自己的母亲与众不同,这一点让我很不自在。另一方面,我的父亲,一个属于蓝领阶层的技术员,生性懦弱,不会嫉恨任何人,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速食面干燥葱的开发上。 在我小学四年级秋天,事件发生前,我一直跟着母亲学习钢琴,同时还被逼着去另一个社区的芭蕾舞班学习芭蕾。在我们社区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去外面学习芭蕾。正如母亲教授唱歌与钢琴一样,我们社区里也有芭蕾舞班,每周一次在活动中心进行教学。母亲在让我学习芭蕾之前事先去那里考察了一番,回来后对我说: “穿着紧身短裤跳芭蕾?那不成体操练习了吗?那个老师也太差劲了,手臂也伸不直,跳跃时脚后跟也没有完全抬起来。” 就这样,因为母亲的意志,我去了另一个社区的芭蕾舞班学芭蕾。这种状况让我远比母亲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同时也培养起更实际地面对现实的态度。我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母亲,而我还去别的社区学芭蕾,于是,我在往来于舞蹈班的路上,总会受到其他孩子的攻击。有女孩指着我后脑勺上挽着的髮结讽刺地说: “真会装模作样!”男孩子们则模仿母亲每天的练声,发出怪模怪样的声音,追赶着我,大声叫嚷着。还有年龄稍大的孩子指着我粉红色的芭蕾舞鞋嘲笑说: “像猪一样的颜色!”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低着头匆匆赶往车站。我正是在学完芭蕾回家的路上被健治诱拐的,获救后我曾这样想:周围的这些孩子们只有惊讶吧,他们不会对我的命运抱有一丝同情的。 在芭蕾舞班,我又受到当地少女们的彻底排斥。那个社区是m市白领阶层居住的地方,所以在那个班里学习芭蕾的主要是公司职员、公务员、教师以及富裕农家的孩子。她们像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线团一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任何时候都集体行动。当我走进教室时,她们“唰”地转过头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紧接着就凑在伙伴的耳边说着话,并笑了起来。也许她们是在嘲笑我的衣服土里土气吧,否则就是我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这让我非常懊恼与生气。但她们的冷笑并没有就此罢休。
第6页 一天,待我跳完后,一个女孩憨直地说: “特意从新区那边来这儿学舞,我还以为跳得有多好呢。”讲这话时,她的脸上满是失望的表情。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这是她们不喜欢我的真正原因。我并不喜欢芭蕾,只不过因为母亲的坚持而勉强来到这里,这一点似乎让她们很不高兴。如果我酷爱芭蕾,特意来这里学习,并且努力练习的话,她们一定会接纳我的。无论是多么年幼的孩子,友情总是伴随着尊敬。据说她们得知我在回家路上失踪之事后,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竟悄悄地笑了。 总之,在那种地方我是一个异类,并且对自己是异类一事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首先想到了母亲,并怨恨起母亲来,但事实上,我与母亲应该是同类人吧。 教芭蕾的老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单纯女孩,她柔软的身体上常穿着浅紫或浅蓝的紧身衣,还配合紧身衣的颜色,每次变换着不同花色的乔其纱短裙。她的这种打扮风靡了整个舞蹈班,女孩子们找遍了m市区,都不曾发现有哪一家商店在贩卖如此时髦的芭蕾舞用品,于是她们购买乔其纱料,按各自所好制成短裙,模仿老师的打扮,穿在紧身衣上。乔其纱料既薄且是斜纹的,短裙的裁制当然不可能出自女孩之手,都是由各自的母亲代劳,当时就是那么一种令人发笑的景况。而我却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衣,即便不愿意,也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中相当突出。这一切,我母亲是无法知晓的。 事件发生在十一月的一个傍晚,芭蕾舞班五点下课,夜幕已开始降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母亲来接,我却是一个人搭公车回家。就在那一天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在新开发区下车,而是搭车过了t川。我只记得一点,那天因为我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而被别的女孩嘲笑为“乌鸦”。 我坐在公车上过了t川,来到了终点站k市。 后来我听说当时车上的乘客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孩坐在车上,大家异口同声地作证道:车上没有小学生模样的女孩。于是警察推断:我从芭蕾舞班回家途中突然失踪,极有可能是我在公车站独自一人等车时被人开车绑架了。在此推断的基础上,m市的警察只随便地搜查了一下k市,而且还错误地只对各区各村拥有汽车的人作了调查。听到这些,我满腹疑窦:当时车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工人们,还有那些身着立领制服的高中生们,那时他们到底在看什么呢? 我坐在车上并不是静悄悄地在睡觉,而是像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子那样,极不老实、一刻不停地动着:因为我额头上的皮肤被绷得发疼,我拔下了在髮结上扎得紧紧的髮夹,放开了头髮;拉开芭蕾包翻找其中的漫画;想想被人讥讽为乌鸦,还不时地发出一两声细细的嘆息……坐在我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替我捡起了掉在他公事包上的髮夹,递给了我。在终点站k市下车时,我曾与司机对看过,当时他正透过后照镜在观察乘客下车的状况。 假如我的身影真的没有留在乘客的眼中,那么就是乘客们有意识地想否认我的存在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无论是在社区还是在学校,或是在芭蕾舞班,我总是被周围的恶意所环绕。是我的相貌让他们感到噁心吗?还是我的表情、我的态度?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与现实不合的某些东西会让人焦躁不安,并不是我的存在引人注目,而是存在于我体内的某些东西让人感到不快,人们总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把它抹去。 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当我在公车上时,健治那迫不及待的意志已开始产生功效了。是的,健治的意志,那是一种吶喊:我想得到可爱的小东西!可爱的小东西?小猫、小狗、小鸟也成呀。事实上,工厂后院的地下正埋藏着这些动物的尸骸。对,还有一个可爱小巧的人! 当公车驶进社区减速靠站时,我正出神地望着河堤对岸k市满城辉煌的灯火,那些灯火不停地闪烁着。k市最高建筑的楼顶上悬挂着舞厅巨大的霓虹灯,霓虹灯管上印有穿泳装的舞女,她们列队跳着舞、抛着飞吻。我不想回家。不,准确地说,我不想见到正在准备晚饭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神经质的人,做饭时总是皱着眉,动作粗暴。她会“噼噼啪啪”地从碗橱里拿出碗碟, “哗啦啦”地拉开抽屉一把抓出筷子;洗碗槽里滚满了马铃薯;菜刀在砧板上“嚓嚓”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喜爱旋律优美的歌曲、弹奏钢琴出神入化的母亲,为什么她的生活旋律竟是如此粗放。平时到了母亲做晚餐的时候,我总是打开电视,让自己沉浸在画面中。但是,从芭蕾课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看见那些场面,因此,那天晚上我不想见到做晚饭的母亲。 我突然想到要去接父亲,父亲总会在k市喝上两杯才回家。但父亲会在哪家店里喝呢?不过没关系,我一家一家地找,总会找到父亲的。我打消了在社区下车的念头,怀着期待与不安,按捺住“怦怦”的心跳,跨过了架在t川上的大桥。 夜晚的k市与我两年前所见到的白天的k市完全不同,那时在我的眼里,它全然就是一座幽灵城,但夜晚的k市到处充斥着桔黄、粉红等暖色调的招牌和霓虹灯,俨然是一座游乐园。初冬的寒风吹拂着,街道上不知从什么地方聚集起了这么多的人,比肩接踵,身着工作服的男人们成群结队地逛着一家家商店;女人们穿着薄薄的短裙站在店前招徕着客人。一个肤色微黑、菲律宾人模样的女人向我抛来媚眼。这可与几年前完全不同了,我不由得心花怒放,在那门前呆立了好一会儿。
第7页 即便如此,听说警察也没有从那个女子口中得到目击过我的证词。那天晚上,我混迹于大人堆里,来往于k市的街道,但大人们竟一直没有留意到我这样一个孩子。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因为那些阴郁的大人们,他们眼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一个孩子。但是,健治不同,大人们对健治而言只是风景的一部分,他只看得见孩子与动物。 “咚咚”,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拍打在我的肩上,我吃惊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一只大白猫站在那儿。那个男子上身穿着灰色的工作服,下身穿一条工作裤,脚踏拖鞋,有些骯脏的袜子前面破了一个小洞。他蓬乱的头髮干枯地披散在前额,眉毛成八字形张开,那张脸并不怎么好看。他用眉宇下的一双小眼睛望着我,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菲律宾女人手指着猫说了一句话,但这个男子并不理会她,他再次举起猫的前爪碰了碰我的头髮,我用手压了压被猫爪弄乱的头髮,笑了起来。 “你吓了我一跳。” 男子默不作声,这次,他又用猫的前爪向我招手:来,来。我觉得十分有趣,就像被猫勾去了魂魄一般,尾随其后跟了过去。 “喵……喵……”男子学起了猫叫。 “你学得真像!” “当然。” 刚走进一条昏暗的小巷,猫便从男子的手上跳下,跑开了。 “看,猫跑掉了!” 就在这一瞬间,一块黑布从我头上套了下来,我完全被吓傻了。男子捡起我掉在地上的芭蕾包,然后把我扛在肩上跑了起来。男子厚实的肩膀抵在我的腹部,我感到疼痛难忍。但是我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在想:怎么办?怎么办?必须告诉爸爸!说不定我会被杀掉。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我不禁发出了惊叫: “爸爸,救我!” 男子隔着布袋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一阵疼痛袭来,我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恐惧,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我在男子的肩上疯狂地想:这个人一定会对我做我不愿做的事,然后他会杀了我,把我扔进t川里。五年前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就是被连人带车扔进河里死掉的。我该怎么办呢?我脑子转动着,嘴里却不敢再出声了。见我安静下来,那男子愉快地低声学着猫叫,慢慢地走了起来。 “喵……喵……”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开锁的声音,接着便是“咚咚”上楼的声音。又一次开锁,布袋中的我被放在地板上。男子并不急于打开布袋,他“啪嗒啪嗒”地在房间里走着,又是开灯又是锁门的。之后,我身上的布袋被飞快地抽走了,由于强烈的灯光太过刺激,我不禁闭上了双眼,紧接着开始呕吐起来。中午在学校吃的面包、炖菜等全吐了出来,弄脏了榻榻米。 “真没办法!” 男子用那只黑布口袋擦拭着呕吐物,用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那一敲击并没有什么力量,但他的态度就像是在玩弄犯了错的动物,这让原本就颤抖不已的我,浑身又起了鸡皮疙瘩。 “可别出声哦!” 我拼命点头,表示我知道了。我用手指理了理被呕吐物弄脏的头髮,于是,头髮、手指都黏上了令人噁心的酸臭味,但我不能提出还是让我自己来清洗的要求。要是在公车上不把头髮解开就好啰,我竟然想起这一无关紧要的事来。紧接着, “这下完蛋了”这一思绪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让我无法继续思考。男子把黑布口袋装进塑胶袋里,扎上开口扔在进门处的水泥地上。我还注意到,他扎口袋的手法十分拙劣。然后男子拍拍手,像是在说:完成了。接着,他看着我。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了。” 我哭了,但不敢出声。男子斜歪着头盯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当时我只有十岁,但感觉男子对待我的手法十分熟练,我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用臭烘烘的手指擦着眼泪,抬头望了望今后将要“住在这儿”的房间。这是一间奇怪的屋子,像是套房中的一间,但在应该是窗户的地方煳着黑纸,使人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玄关处的门上钉着加固的胶合板。日光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冷森森地照在乱七八糟的榻榻米和铺着皱巴巴床单的床上,那床单看起来像是有好几个月没洗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哥哥的家。” “这里在k市的哪个区?” “不记得了。” 男子笨拙地点燃了电暖炉,电暖炉式样陈旧且十分骯脏。但点燃电暖炉后,我本来因寒冷而浑身哆嗦,现在从紧张中稍微解脱了出来。我鼓起勇气,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不能再见到爸爸、妈妈了吗?” “是的。” 男子提高声调回答,并频频观察泪流满面的我。因为我在这里,他似乎显得很兴奋。 “那,我也不能去上学了?” “那是不可以的。阿美会逃走吧?” “阿美?” “我叫健治。我们做好朋友吧!” 谁是“阿美”?“做好朋友”!什么意思? 我目瞪口杲地仰望着眼前这个大男人健治, “我落入一个变态狂的手里了!”这种绝望,让幼小的我陷入了混乱之中。
第8页 “阿美读几年几班?” “四年一班。” “那,也让我去你们班吧!” 大概是我的沉默冒犯了他,健治脸色一变,不满地看着我。 “你怎么不回答?” “不,我要回家!” 我放声痛哭起来。我想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却止不住呜咽,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健冶开始时不知所措地绕着我转,后来不住地喃喃道:“不行!不行!”他的话成了我爆发的导火线,我又大声哭喊起来。突然,他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跌倒在榻榻米上,面颊发热,头脑一片空白。但这时比起疼痛,我更感到恐惧,我捂着脸在榻榻米上直往后退。 健治双眼发直,他一边说着“不行!不行”,一边挥舞拳头勐打我的脸。我痛得眼冒金星,加上极度的恐惧,我竟然小便失禁了。 “阿美,不行!不准大声喊叫!现在回答我!” “好。” 我好不容易吐出这一个字,健治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暴力事件后,健治又对我频频施暴,起因总是为了一些小事,像是我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题,或是我在哭泣。我害怕被他殴打,于是在健治面前我不再哭泣,并极力迎合他。 那天晚上我倒在床上,却始终保持清醒。被打过的脸开始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我把冰凉的手放在两颊上想缓解一下疼痛。健治躺在我身旁,耳边传来他熟睡的唿吸声。睡梦中健治的手还时时在我身上摩挲着。我感到噁心,便尽量将身体挪开,但每次健治总是把我拉回他身边。我还穿着被尿浸透的内裤,感觉很不舒服。 “喵……”,睡梦中的健冶竟学起了猫叫,我不由得笑出声来,那时的我因厌恶和恐惧已变得有点精神失常了吧。黑暗中,我感到健治在看我, “又要挨打了”,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可是,健治只是用他那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肿胀的面颊。 “阿美,你笑什么?” 健治一听到我的哭声就会暴跳如雷,对我动手,但我的笑声他是许可的,不管这笑声是疯狂的还是真心的。我像捂着痉挛的腹部一般蜷缩起身体,心里在想:这里要是能睡觉的话该有多好啊。但我的脚踝上戴着冰冷的铁铐,被铐在床的铁架上。我感到那铁铐竟比我被尿浸透的内裤更加寒冷。 我那时还是孩童,但在这个晚上却想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爸妈怎么样了?为什么我会过河来到k市呢?社会课上轮到我发表的“我居住的城市”该怎么办才好?芭蕾舞班那儿也要请假吧?最后我满腹的疑虑归结到了这么一个问题上:把我绑架到这里来的这个叫健治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我直到三十五岁并把写作作为职业时,依然找不到这个答案。 黑夜过去了,黎明到来。这是我的耳朵依稀感觉到的,奔走在远处的自行车,车上奶瓶碰撞发出的声响,此起彼落的狗吠声,周围的这些声音都在告诉我早晨来到了。窗户上没有透进屋里一丝阳光,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线希望,因为大人们发现我失踪后一定会来寻找我的。另外,公车上的乘客、向我抛媚眼的菲律宾女人都目击过我和健治在一起,他们会告诉警察吧。我一定有机会逃出去。 “唉,该起床了。” 健治揭开被子伸起了懒腰,一股寒气袭来,于是我挪了挪身子。 “阿美今天留在家里,我去下面上班了。” “你在下面做什么呢?” “下面是工厂。” 可以想像我听了这话后是多么的绝望啊。健治在楼下工作,那我不是跑不出去了吗? 健治把扔在床边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他先将一只脚伸进满是油污的工装裤里,然后穿上灰色的上衣,拉链还没拉上,就又去套另一只裤腿,然后扎上布腰带。裤子的前面还敞开着,他也视若无睹。随后,健治抓起小桌子上油腻腻的电动刮鬍刀颳起鬍鬚来。 “嵫——” 电动刮鬍刀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父亲。每当早晨我与父亲争夺浴室时,我会让父亲先用,而自己在一旁不知厌倦地看着父亲刮鬍须。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男人的鬍鬚一个晚上就会长出来呢? 昨晚还在说想进四年一班的健治,其实也是个每天都要刮鬍须的大人。但这个大人为什么要装成小孩子呢?他脑袋瓜子果真有问题吗?突然,一个想法浮现:健治是为了驯服我,才向我这个小孩子献媚的。我内心燃起一股激情:我绝不能被他驯服!我要想尽办法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逃离这个房间的。健治会被警察捉住并关进监狱,那时他哭着求我:让我回家吧!我也不会原谅他。我狠狠地瞪着健治的后背,但健治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心不在焉地移动着刮鬍刀。他那种恍惚的神情,也与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室外传来了脚步声,是脚踩在走廊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这个公寓里还住有其他人!我盘算着要把自己被囚禁在这里的事传递给那个人,便故意大声对健治说: “叔叔,我想喝水!” 健洽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略显慌张地跑向我。他把食指竖立在嘴巴上,是在警告我:住口! 我毫不退缩地抬高了声音:
第9页 “我口渴了,我要喝水!” 健治用他那皲裂的手粗暴地堵住了我的嘴。脚步声渐渐远去,变成了下楼的声音。我垂头丧气,但附近还有人居住这一令人鼓舞的事实,又让我恢復了一些体力。那时我竟没有太在乎健治粗糙冰冷的手,以及指甲里的污垢。 “水在水壶里。” 健治指着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满是黑菸灰的铝制水壶。 “叔叔,我要去喝水,把我脚上的铁铐拿下来吧。” 我恳求道。 健治皱起了眉头,一副很为难的神情。 “我可不是什么叔叔。” “那我叫你健治好了。帮我把铁铐拿下来吧,我这儿好痛!” 健治观望了一会儿连接着我脚踝与床柱的手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铁铐。我细细一看,原来是副玩具手铐,就算靠我自己的力量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打开。 “我上班去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要不然我就不给你饭吃,不给你水喝哟。乖乖的话,三点钟发的点心我也会拿回来给你,太太常给我们豆馅包。” 我重重地点着头,开始时健治有些不安地看着我,紧接着他打开了房门,走出去之前还关掉了房间里的灯。门关上了,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健治在走廊上走远了。现在正是阳光四射的早晨,我却一个人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望着煳着黑纸的窗户,心想:撕掉黑纸不就能看见外面了吗?这时的我渴望见到阳光,这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它已超过了我想把自己被困于此的消息告诉别人的欲望。一个人被囚在一间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屋子里的恐惧,是无法言喻的,说不定健治也不会回来了,那我将被关在这漆黑的屋子里度过一生,最后死去。想到这里,我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包围。我走下床来,摸索着向窗户边走去。 窗户完全被钉死了。因为窗缘从上到下全钉着胶合板,黑纸是贴在胶合板上的。这样一来,房间里的灯光不会外泄出去,而在外面看来,这屋子就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绝望中我还在想能不能扳下胶合板,于是用力扳了起来,但是我的手指只是毫无意义地碰了碰牢牢固定着胶合板的钉子头。 突然, “轰……咚”,外面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我大吃一惊。紧接着“咻.”地一声,仿佛空气被压缩了,之后又是一次“轰……咚”砸碎东西的声音。令人不堪忍受的巨大声响摇曳着室内的空气,有规则地重复着。仔细一听,能辨别出是两台机械按各自的节奏不断地重复着“咻”、 “轰隆”的声响,没有一刻的停顿。 原来健治工作的地方是个有着如此噪音的工厂,我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每一次“轰……咚”的声音传来时,地板都会随之震动,并“嘎啦嘎啦”地响起来,房间里所有的器物,床、寒酸的桌子、刮鬍刀、水壶……也跟着“咯哒咯哒”地发出响声,连我的身体也像带电一般与轰鸣声共振起来。 “救救我——!” 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里,我的唿救失去了一切意义。就在这一刻,我开始意识到,表面愚笨的健治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狡猾男人。他把我囚禁于此,是因为他知道工厂的噪音会遮盖住我的行动。我陷入了极度的绝望与烦躁之中,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在时断时续地摇晃着的榻榻米上,我几乎失去了知觉。那时,我真的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我现在正在努力,要把那个时候的记忆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下来,那时只有十岁的我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智慧、体力与意志,即所有的能力来寻求生存,我要想尽办法记录下那个时候的经过。但我没有信心是否能用文字传递出当时我的绝望与希望,纵然我是个擅长使用文字的作家,但要用我现在的文字再现十岁时所经歷的一切,显然还是很困难的。 我并不是在示弱,我的顾虑大概源于我知道现在的我比起十岁的我来得更脆弱,而且当我成长得越发理性时,准确描摹记忆的能力也就是我对当时的感受就已衰退了。例如,在如今的我看来,十岁的我在健治的房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第二天早晨在工厂轰鸣的噪音中失去知觉的一幕是难以置信的。与其说在噪音中失去知觉,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健治的暴力是残酷的,健治对我的侵犯是不可原谅的。 但是,当细细回味过去时,竟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新认识。我发现当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被不可抵御的轰鸣声包裹时,其恐惧远远大于和健治在一起时的恐惧。当时我害怕孤独;而健治虽然可怖,但他逼迫我发挥无穷的想像力,这能让我触摸到自己生命的脉动。 工厂的轰鸣声停止了,周围突然变得死一般地寂静。房门被打开了,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原来是中午休息时间到了,健治回来了。他闯进屋来,同时带进一股浓烈的荞麦面味道。他首先打开电灯。我的眼睛因为灯光的刺激而一时睁不开,于是继续横卧在榻榻米上,努力找回现实的感觉。 健治高高举起手中的铝制托盘: “阿美,吃饭的时间到了哦,肚子饿了吧!” 健治的声调异常甜美,让我想起他餵养的猫,而在健治眼里,我只不过是像猫一样的东西。
第10页 “起床吧!” 我没有说话,但开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来,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我全然不觉得饿。 健治把饭碗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水壶: “喝水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咽了一口唾液,说道, “给我水。” 我用嘴直接对着水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不知这水是什么时候装进水壶的,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十分难喝。但一喝起来便无法住嘴了,因为我已经有十九个小时没有喝水了。我想起了昨天在芭蕾舞教室,由于暖气开得很大,课程结束时我早就干渴难耐了。芭蕾舞教室!一想到它,我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因为我已模煳地预见到我不可能再拥有那种平和的生活了。这种预见后来被证明是对的,在我获救后,我确实没能够再次回到以前的轨道上去。 “怎么啦,阿美?想家啦?” “嗯。” “快点忘掉吧!”健治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 “来,这个分一半给你。” 健治像是饿极了,他吞着口水,拉近托盘,让我看看托盘中的食物:有一大碗面条,一根根粗大的面条浸泡在茶色的汤汁里。由于在汤汁中浸泡了很久,面条已开始发涨,那看起来粗大的面条正是吸收了过多水分的缘故。碗里还有一片干瘪的海苔鱼肉卷和一些葱花。除了面条外,还有两个小小的紫菜饭糰,两小块黄色的腌萝蔔,以及一个橘子。健治像是个还不会使用筷子的幼儿一般攥着筷子,夹了几根面条放在盘子里分给我。我极不情愿地吞下了已煮到变色的面条,仍然没有食慾。 “饭是太太做好后带到工厂给我们的。” “太太是谁?” “社长夫人。” “工厂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想知道早晨听到的脚步声到底是谁的,便故意这么问。 健治正专心地吸着面条,他随口答道: “有啊,还有一个叫谷田部的,进工厂工作比我早。” 一个叫谷田部的男子同住在二楼!我留意到了这一讯息,想着:今后的某个时候,能把我从这里解救出去的,就是那个叫“谷田部”的先生了。健治没有把紫菜饭糰分给我,一个人全吃了。 “这橘子给你吧。” 我望着健治递过来的橘子,眼泪又涌上了眼眶。一星期前我才吃了妈妈从社区超市买回来的橘子,那是我今年第一次吃橘子。我把眼泪硬逼了回去,感觉喉咙咸成的。当我吃完这个橘子后,我又将独自一人在噪音的侵扰中度过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这种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恳求起健治来: “叔叔,让我回家吧!” “不行!再说那种话,看我会对你做什么!” “不行!”昨晚健治就是这样一边说一边殴打我的。我胆怯了,退缩了。 健治用成人般的眼光盯着我说: “不行的,阿美!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没有呀!” 我小声地反驳道。 健治用牙籤剔着牙缝,一边用手抚摸我的面颊: “阿美的脸蛋儿滑熘熘的,真可爱!”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我感觉健治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果然,他突然勐地扯下工装裤,并急不可待地褪下了白色的三角内裤。已勃起的阴茎“腾”地直蹦出来。我的身子僵硬了。 “阿美,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去!” “不要!” “不行!必须听我的!不行!不行!” 健治紧握拳头,哈着气威胁我。 我赶忙照他说的行动:脱下粉红色的毛衣、解开深蓝色短裙上的扣子。健治一边摆弄着他的阴茎,一边看着我脱衣的样子。 “总比挨打好”,我狠下心,脱下了自己的内衣裤。 十岁的我已模模煳煳知道一些性的事情,因为班上女生中喜欢谈论的话题里就有关于性的。 “男人的小鸡鸡插进女人的那个洞里。” “真噁心!好下流哦!” “怎么能进去呢?” “听说小鸡鸡会变硬。” “我看过女人咬着小鸡鸡的照片。”“真的!”“我才不做那种事呢。”这一类的对话不知不觉中对旁人产生了启蒙作用,晚熬的我总是处在别人的教导下,而且从不曾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躺在床上,感觉健治站在我身旁。我用手紧紧捂住双眼,害怕自己看见什么。健治凝视着我的身体,入迷地自慰着。当我知道他只是看着我的裸体而不会对我做什么时,我开始从指缝阆窥视起健治来。我看到了他黑红色的巨大阴茎,还有快速移动着的手指,以及满是黑油污的指甲。当健治嚎叫着并射精时,我把遮挡眼睛的手塞到嘴里,极力压抑着从心中直射而出的悲鸣。 健治午休时回到房间,一定要我脱光衣服看着我的裸体自慰。我认为这是工厂的噪音煽起了健治的性慾,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这种环境使我都变得古怪起来,每天在现场做工的健治自然会变得更令人噁心。我固执地这样想着、思索着。但这件事我既没有告诉警察,也没有告诉精神科医生。我很清楚,警察很想知道健治与我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性关系。我预感一旦我说出午休时发生的事,一定会使人们的神经躁动起来,他们会凭空想像出令人厌恶的情节。纵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还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11页 我害怕白昼,不管是工厂的噪音还是蜕变了的健治。白天的健治是一个要刮鬍须、在工厂做工的大男人,饭量极大,讲话也很普通。他对待我就像是对待捡回来的猫一般,一会儿疼爱一会儿轻视,然后午饭后看着我的裸体自慰。但是,夜晚的健治却变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四年一班的“健治”。不堪入目的行为之后,健治在内裤上抹了抹弄脏了的手指,满不在乎地套上了工装裤。我被健治的邋遢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他现在就要用那双手去工作,去触摸机器了。我满脑子都是他那双骯脏的手,再加上工厂的噪音,我对白天的健治生出了强烈的厌恶感,唯一让我感到释怀的是,他那双手不会碰及我的身体。突然,我发觉自己还光着身子,于是急急忙忙地穿上了衣服:我可不能惹得健治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健治端着放着空碗的托盘迴过头来对我说: “今天很忙,不能给你拿点心回来了。” 我连忙说: “叔叔,我要去上厕所。” 我知道浴室与厕所在走廊里,我想,只要能到走廊上,说不定就能见到谷田部先生。但健治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我的妄想。他打开破损的壁柜门,从壁柜里拿出了一个幼儿用的便壶,那是一个制成鸭子形状的塑胶便壶。我看了一眼壁柜,看见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衣服与纸箱。 “用这个。” “我想在外面上。” “不行!” 随着一声“不行”,健治的眼睛开始发直,我识相地不再坚持,健治的那一声“不行”就是一个警告。我在前面曾写过,健治是狡猾的,但健治也是十分巧妙的。首先,他用暴力对付痛哭流涕的我,打垮我反抗的意志;而后在我违抗时,他便用付诸暴力时使用的语言来威胁我。 就在健洽离开房间,即将关灯之时,我瞥见那个便壶上沾有污迹,像是有人用过的样子。那片污迹让我心里产生了隐隐的不安。如果有人使用过这个便壶的话,那就是说,在我之前这里还囚禁过别的孩子。想想健治对付我时那驾轻就熟的样子,再想想拐走我时那巧妙的手法,我心中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团:我会成为第几个牺牲品呢?以前的那个孩子到底怎样了呢?那个孩子也许就叫“阿美”吧。这些思绪伴随着黑暗的再次降临而无限地膨胀起来,逐渐演变成新的恐惧,紧紧地笼罩着我。 健治的脚步声消失后不久,工厂开工了,轰隆隆的声音再度袭来,带动了房间的共鸣,这次连同便壶也一起颤动起来。“我会被健治杀死的。” “壁柜中的那只纸箱里装着什么东西呢?”我蜷缩在健治那满是汗臭味的被子里,脑中被这两个可怕的念头占据着,一个人度过了长长的午后。这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但是,唯有一种希望可以让我战胜恐惧,那就是谷田部先生的存在。谷田部先生一定会救我出去的!我紧紧抱着这个希望,不停地为它浇肥,帮它成长。在我的培植下,希望渐渐长大了,在我一年的监禁生活中,谷田部先生是要来拯救我的救世主,是我的憧憬,不,甚至成了我的信仰。所以,每晚睡觉前我总是要这样进行祷告: “神啊,谷田部先生啊,请早点来拯救我吧!请让我回家吧!回家后我一定做个乖孩子。” 但是,谷田部先生的身影却从不曾在健治的房间里出现过。早晨有他离开房间关门的声音,有他“啪嗒啪嗒”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咳嗽声。对我而言,谷田部先生仅仅只是个声音,而这一点反而加深了我的期待。 我每天都侧耳倾听着,细微地捕捉着谷田部先生的各种声响。即便在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的日子里我也满怀感激,只因为我们住在同一栋建筑物内,住在同一个楼层里,唿吸着同样的空气。我不知厌倦地想像着:有一天谷田部先生发现了衰竭的我,轻轻地把我抱起,嘴里说着“真是可怜”,而后转过身去兇狠地痛击健治: “你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些什么呀!不知羞耻!”打过之后,谷田部先生看着我,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一边哭着一边道歉: “就在隔壁啊,我竟然没有发觉,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啦!” 在我的想像中,谷田部先生有点像我班上一个男同学的父亲,我还记得那个男同学叫米田。米田的父亲原来在电子工厂工作,后来因糖尿病加重、视力下降等原因辞去了工作。自那以后,米田的父亲总是面带阴郁地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眯着眼睛读报、抽菸,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由于在白天,社区里很少见到成年男子,所以每当我外出时,总是习惯性地搜寻米田父亲的身影。他坐在公园角落椅子上,与我对望时即便认出了我也不曾露出一丝笑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脸。那态度、那表情让我深感忧虑,我开始时常挂念起米田的父亲来。所以,谷田部先生会来救我这一想像,对我而言是十分甜美的。在健治的房间里,我每夜每日地做着这个梦。 “一年多的监禁生活?真是难以置信!”人们常这么说。无论警察还是父母都无数次地这样问我:这一年多你是怎么度过的?寒冷的冬天怎么办呢?炎热的夏天呢?怎么洗澡上厕所的呢?但是,说实话,我只有最初一个月是处于恐惧中,整天萎靡不振,之后就逐渐适应了那个环境。上班时健治从不回来,在这期间我不是睡觉便是沉湎于想像之中;盛夏时健治会替我把冷气打开;寒冬时虽然有健治的禁令,但我还是会擅自打开暖气取暖。监禁生活并不是艰苦生活,只要适应了节奏,也并不是不可忍耐的。
第12页 还是言归正传吧。现在我来说说晚上下班后的健治,是怎样跟我度过夜晚的时间。 “喵……阿美,我回来了。” 晚上下班后,健洽捧着盛有晚饭的托盘,兴高采烈地打开了房门。他也偶尔加班,但一般来说,健治每天五点半都会准时下班回到房间里来。为什么我知道时间呢?因为工厂附近好像有一所小学,每到黄昏五点, 《晚霞》这首歌曲优美舒缓的旋律便会响起: 让我们陪伴小鸟,回家去吧。 我就读的小学播放的也是同样的歌曲。第一次在健治房间听到这首歌曲时,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但从第二天起我便不再哭了,因为我想我不能再惹健治生气了,我只能等待谷田部先生的拯救才能回家。 这时候我的想法十分现实。如果说十岁女孩的想法是幼稚的,那么这种认识根本就是错误的。孩子习惯于生活在大人的指令下,并本能地意识到听从大人的话时最为安全。 “与大人抗争”这样的想法,在幼小的我身上从不曾产生过。 “阿美,今天做了什么?作业做了吗?” 到了晚上,健治突然变成了小孩,这让我感到十分噁心。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接受,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另外,我还不能忍受白天健治骯脏的手触摸过的一切,比起健治的肉体来,我更厌恶他抓过阴茎的手。 可是,晚上下班后的健治像是洗过澡,浑身散发着香皂味,显得十分干净。健治曾说过,下班后为了去除油污而用香皂洗过澡,还说那香皂就像是湿润的沙子。不过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宁愿相信是谷田部先生逼迫健治清洗的。我越是厌恶健治,谷田部先生就越发变得高尚起来。当时,我就是如此地崇拜着谷田部先生。 “喵……喵……肚子饿坏哕!” 健治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叫我一起吃饭。中午总是面食或炒饭,晚上有一道菜是肉类或鱼类,外加一碗酱汤。对这样的粗茶淡饭,健治也是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说是住在附近的社长夫人做好后送到工厂里来的。饭菜味道很重,吃完饭后喉咙必定干渴难忍,但健治总是有滋有味地吃着。我呢,一来一往,竟然完全习惯了用嘴直接对着水壶口喝水了。 “谷田部先生呢?” “在机器前一边看体育报一边吃呢,说是巨人队赢了,正高兴着呢。” “赢了哪个队?” “坂神吧。哎,我搞不清楚。” 健治歪着头,像是没有任何兴趣。 “谷田部先生的房间在二楼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阿美总是问谷田部的事呢?” 健治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我读出了他眼中的猜疑。但那时候我不打算把健治看成是一个成年男性,而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进行反击。因为我发现夜晚的健治希望我这样做,他喜欢扮演小男生,一个总是受到班上心高气傲的女生欺负的小男生。 “为什么我不能问谷田部先生的事呢?” “并不是不能问。” “既然如此,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呢?你必须向我道歉哦。” 健治根本不如班上那些男生能说善道,在我的追问下,他必定老老实实地道歉。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十岁小女孩驳倒一个大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但这是事实,因为夜晚的健治渴望这么一种关系。 “阿美,今天做了些什么?” 健治看看形势对自己不利,便换了个话题。 “睡觉。我只能睡觉啦。” “做做作业吧!书包呢?” 健治环视着房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根本不会有书包。我不是在芭蕾课结束回家的路上被你诱拐了吗?” 健治只字不提诱拐一事,他找出芭蕾包,从中拽出我的黑色紧身衣,但立刻捏住了鼻子。 “好臭啊!” 这下我真的生气了。 “还不是因为你把我强行带到这里来的?我想回家。” 看到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悔恨之泪,健冶慌了手脚。 “对不起,阿美!我,我想要朋友嘛。” 对夜晚的健治而言,我确实是他的朋友。白天的健治是个自私、武断、性慾旺盛的大男人,而夜晚的健治却愿意变成与我同龄的少年。夜晚的健治对我友善,而且比白天的健治干净卫生,渐渐地,我接纳了夜晚的健治。假如没有夜晚的健治,那我的监禁生活想必更加悲惨吧。 奇妙的是,健治认为夜晚的自己是在为白天的自己赎罪。也就是说,白天的健治是个极其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是真正的健治。但夜晚的健治因痛恨白天的健治而扮演起了孩子,意识到自己给我带来了这种厄运而特意安抚我、向我赎罪。正因为如此,夜晚的健治总是在取悦我、善待我。 但是,我对健治如此巨大的角色转换甚为不解,并曾问过夜晚的健治: “为什么健治一去到工厂后就变成可怕的叔叔了呢?还对我做那种噁心的事?” 健治想了一会儿答道: “因为在工厂里必须成为大人。” “大人都要做那种噁心的事吗?”
第13页 “因为成天想着噁心的事,那才叫大人呀。” “所以啦,真正的健治是很让入噁心的,你才不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呢!真正的你是大人,是叔叔。” 健治把手肘靠在桌子上支撑着下巴,思考起来。他半眯着眼睛,像是睏倦了。这时的健治,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丑陋的青蛙。 “是啊,我的身体已经长大成人,但我还是想进阿美的班级,我要重新当一次小学生,希望阿美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做朋友。所以,大人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现在的我并不相信健治这个时候的话,我认为他的分身是有意为之的。因为诱拐我的是夜晚的健治,嘴里说着“不行”对我施暴的也是夜晚的健治。夜晚的健治与其说是赎罪,还不如说是让白天健治的行为正当化,是打开白天健治欲望之门的嚮导。 我曾写过夜晚的健治总是想抚慰我,他确实想了各种方法来取悦百无聊赖的我。有一天他对我说:学学猫叫吧。 见我没有反应,便站起来大声唱歌: 新的早晨来到了,充满希望的早晨。 我的心充满喜悦,向着天空飞翔…… 唱完之后,他开始做起了广播体操。 “广播体操第一节——”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说着,然后“一、二、三、四——”地边打着节拍边做起来。我觉得十分有趣,笑出了眼泪,笑倒在地板上。 健治看我笑个不停,也十分兴奋地问我: “我,有趣吧?阿美,我,有趣吧?” 有时我与健治之间保持着这样一种和谐的关系,但我并不认为我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即人质与犯人之间产生的一种连带关系。我与健冶绝不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另外,只要有白天的健治存在,我就绝对不能原谅他。或许有人会问:只有夜晚的健治的话,你是否就原谅他了呢?我的回答是:更不能原谅!因为他的聪明,健治清楚地知道他是出于自己的欲望而绑架了我,如果不用小孩的那一套来安慰我的话,他的欲望也就无从实现。 有一天健治又提议道:我们写日记交换看吧。我的芭蕾包里装有一本漫画,我每天都拿出来翻看,就像在阅读《圣经》,书早就被翻得破烂不堪,但里面的对话我一字不漏地全背了下来。于是我同意了健洽的提议。我突然受到禁锢,不能看看电视、读书、看漫画,也不能去上学,因此对知识的渴求越来越强烈。另外,也想写写字了。 “如果把汉字写错了,我可是要打×的。” 健治缩了缩身子,满脸为难的神色。 “我,不会写汉字。” “一丁点儿都不会吗?” 我的语调里满是轻蔑。 健洽一副很受伤害的样子。 “不太会写。我,我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嘛。” 我惊讶地望着健治。要是在今天,拒绝上学的儿童激增,健治的这种情况也许并不奇怪;但在当时,我的周围几乎没有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的大人。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爸爸死了,妈妈扔下我不知去了哪里。” 健治向我说起了他的身世,说自己是在北海道的孤儿院中长大的,孤儿院在深山里,冬天大雪纷飞,上学极为艰难,慢慢地也就懒得去了,最后终于彻底辍学了。 “每个人都必须上小学的,有一点点雪算什么呀!” “那倒是。” 健治开始含煳其辞起来。 我故意不怀好意地说: “健治好懒惰哦!” 不知我的直觉是否准确,我认为健治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捏造了一个神话。那神话便是:因为家庭而没能读完小学的自己,通过与我这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的交往,而达到实现其未竟梦想的愿望。健治无非是将自己的欲望与未实现的梦想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编造了一个监禁女孩子的理由,并且根据自己的状况分别利用了这个理由,有时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充分满足自己欲望的无情大人;有时他又把自己变成一个童心未泯的男孩。 在后来的审判中,人们了解到健治的儿童时代是在贫穷中度过的,他在小学三年级时就辍学了,此后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没有人能够了解健治自己对此事是否感到空虚或是焦虑,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健治擅长结合或是替换事实来为自己所用,不管这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最高杰作便是白天健治与夜晚健治的转换。 健治寻求的是自己能够独占的对象,同时也是能够满足自己性慾的“可爱小巧的东西”。开始时,他追寻的对象是小猫小狗小鸟,但是动物并不能激起他的性兴奋,也不能开口说话,很无趣,于是他便把目标转到小女孩身上来了。为此,他毫不在乎地制造了一个个谎言,并且不借成为双重性格的人。 “那,从健治开始吧。” 我在白天完全处于健治的支配之下,但在夜晚我却想尽办法来折磨健治,让他出丑,以此来维持我心理的平衡。 “提建议的人要先写哦。” 我毫不退让。 健治无奈地、毫无信心地东张西望。 “写在哪里呢?”
第14页 “你连本子都没有吗?” 第二天,健治拿着一本大学生用的笔记本回来了。这本笔记本像是向人要来的,上面沾有污垢,而且已经用掉一半了,不过用过的那一部分已用刀子胡乱地裁掉了。 我以老师的口吻对健治说: “日记必须全部要写真话哦,不能撒谎。” 于是健治舔了舔铅笔芯,开始写了起来,而后把写好的递给了我。我一看,整篇几乎都是用平假名写成的,而且句子也十分幼稚。 “阿美来了,我每天都很快乐。白天在工厂里谷田部说压芯台脏了,于是就打我,社长也经常骂我。但我想到我有阿美,也就无所谓了。社长常把抹布扔到我脸上,说:我看到你那张愚蠢的脸就生气。听了他的话我也有点生气。我想过干脆一把火把工厂烧掉算了。但是,现在我要为阿美着想,我在白天好像除了阿美以外,什么也不想了。” 这天晚上,有了笔记本成了我监禁生活的一大转捩点。但我被监禁在此已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甚或一年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健治走进工厂之后,便打开了房间的电灯,还打开了电暖炉的开关。白天健治严禁我用电,他在关门前总要拉下电闸,切断电源。但自从有一天我偶然看见他的动作后,便开始在他进人工厂后踩在桌子上把电闸推了上去。如果没了电,我会在漆黑的屋子里郁闷死的。我会在健治午休回家前重新拉下电闸,切断电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夏天,健治自己也无法忍受房间里的闷热,买了一台冷气机,当然,我是从早到晚地开着它的。 监禁时间一长,我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胆,也习惯了工厂的轰鸣声,在没有任何声响的安静的周日,我反而觉得怪怪的。人不管是被置于何种环境下,都会经由某种方式来适应这个环境。即便是十岁的孩子也是如此。啊,不,也许正因为我只有十岁,所以才适应得了吧。假如是成年人,他总要去揣摩对方的心思,预测可能出现的情况,反而就难以适应了。 渐渐地,我对健治白天午休时归来也不觉恐惧了。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只要照健治说的去做,便不会挨打。另外,白天的健治虽说是极其不卫生的、令人厌恶的,但他的手法总是固定不变,而且留在屋里的时间也很短暂。我很幸运,健治没有把小女孩当成自己性交的对象。于是,一吃完午餐我便自动地迅速躺到床上,脱光衣服等着事情的结束。在健治自慰时我什么也不看,用力闭上眼睛,这样倒也就毫不在乎了。健治一拉上裤子的拉链,我便起身穿上衣服。我不大明白我身体的哪一部分让健治的阴茎变成了那样。直到今天,有一点是我能够理解的,那就是健治把他最隐秘的东西暴露在我面前,可以肯定的是,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伙伴;但可悲的是,那是健治单相思的结果,我也清楚健治同样对这种结果感到悲哀。 白天没有健治,那明亮温暖的房间就是我自由的空间。窗户、门都被封死了,外面的天气不用说了,连一丝阳光都不曾透进,但我还是为白天而心荡神驰。我趴伏在桌上,打开笔记本,写起了日记。 “我在写日记之前有几个问题想问健治。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健治要叫我阿美呢?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阿美,但健治自从见到我开始就叫我阿美,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请告诉我理由。另外,请叫我的真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北村景子。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健治白天一回来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自己变成了另外的人,你不觉得难受吗? 第三个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你认为我像你那样不去上学也没关系吗?” 写到这里,一个念头涌现出来,我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我家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后,又写了下面一段话。 “请救救我!我是m市市立新町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叫北村景子。我被诱拐了,请与我的爸爸妈妈联络。拜託了!” 我想,等谷田部先生从门外经过时,我就从门下的缝隙间把这封信塞出去。虽然谷田部先生总比健治先出门到楼下厂房去,要把信送出去并不容易,但一定会有机会的,我一定会把信送出去的。我把信摺叠成小小的一块,塞进床板与床垫之间藏匿起来。做完之后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想看看壁柜中的纸箱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本来那只纸箱让我感到无尽的恐惧,但随着我越来越不怕健治,那纸箱也就不再让我恐惧了,后来我甚至渐渐忘了它的存在。 我拨开纸箱上充满健治体臭味的毛衣和衬衫,拉出了那只纸箱。打开来朝里面一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纸箱里有一个红色的书包!我心惊胆战地打开了书包盖,发现里面装有小学二年级的国语课本和数学课本,另外还有笔记本、粉红色的垫板和红色的文具盒。文具盒里有自动铅笔、橡皮擦、红色铅笔以及几支hb铅笔。笔记本上写着“二年二班太田美智子”。 果真有个叫阿美的人!那,阿美到哪里去了呢?除了书包以外,说不定还有别的阿美的东西。我看了看壁柜的角落,但除了书包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物品。我翻开课本,因为是小学二年级的课本,课文多用平假名写成,看起来甚是无趣,不过我却感到异常的亲切。书页边缘上的随手画、计算题……啊,我真想念书,想去学校,想和以前一样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回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这眼泪源自我心底的战慄,我也许也会像这书包的主人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深信真正的阿美已经死了,是被健治杀死的。
第15页 我的心底又重新升起了对健治的恐惧,我连忙收拾好纸箱,放回壁柜。我开始担心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那几个问题。我虽然还是小孩子,但这时的我也在想,也许不应该写那些话刺激健治。身边没有橡皮擦,我突然想到了红色书包里有。正当我想要取出文具盒里的橡皮擦时,工厂的噪音戛然止住了。我慌慌张张地关上电暖器的开关,拉下电闸,飞奔到床上。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阿美,午饭!” 白天的健洽回来了,他一进门便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已不再说“吃午饭啰哟”了。就像养猫,刚开始时觉得十分有趣且充满爱心,但当猫的存在已变得理所当然,他也就不用再特别宠着它了。白天的健治对我的态度就像是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那些极其普通的年轻男子一样,生硬、粗鲁、没有礼貌。 “唉,真累呀!他妈的!” 今天我明显感到健治的烦躁不安,一定在工厂里遇到不愉快的事了,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以往也有过这样的事,但唯有今天,我从健治愤怒的肩上以及发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我蹑手蹑脚地从健治手中接过托盘,看见上面放着一碗油腻腻的炒饭和一碗漂着葱花的.茶色的汤。由于健治阴沉着脸默不作声,我便无聊地数起炒饭中粉红色的鱼板片来。 “房间是不是有些热?” 健治抬眼瞅了一下电暖炉,我紧张得不敢动弹:那电暖炉刚关上,他只要摸一下就知道我刚刚使用过了。但健治没有再深究下去,他脱下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领口已洗得变形了。 健治还是一言不发,接着,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勐地端起碗来开始喝汤。因为没有叫我~起吃,我便双手抱腿坐在桌旁,用指尖轻轻地把日记推到床下。我清楚地知道,要是被白天的健治看到了日记上写的内容,我一定会像真正的阿美一样被杀掉的。 我看着健治的手,那只捏着汤匙的不慌不忙地把炒饭送进嘴里的粗大的手,却看到他的指甲处有一个伤口,还在渗着血。我情不自禁地想,他在工厂里到底做什么工作呢?健治的双手一年到头不断出现新的伤痕。阿美是怎样被杀害的呢?是被这双手掐死的吗?我脑海里浮现出健治掐死阿美的画面,害怕得喉咙发涩。 “气死老子了!”健治一边用汤匙敲着铺有装饰板的桌子,一边怒吼着。 “说我用电太多,社长狠狠地打了我。我说我没有用太多电,社长还说:你这个傢伙!健治!真是蠢透了,揍揍你就会变得聪明些。还拿棒球棒打我,我受不了啦。阿美,我不在时你没有用电吧?你是在黑暗中等着我回来的,对吧?夏天就另当别论了。” “嗯!”我使劲地点着头,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我擅自用电,害得健治挨社长骂了。 我紧闭双唇坐在床上,健治还在用他的北海道口音继续咒骂着: “总说老子愚蠢、愚蠢,要是他们知道我和阿美交换日记的话,又会怎么想呢?” 健治扔下汤匙笑了起来。 我赶忙把汤匙捡了起来,舀起残留在盘里的炒饭,匆匆吃了起来。因为健治没让我吃早饭,我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在获救后我才知道健治总是自己在工厂里吃早饭。工厂给健治与谷田部先生提供食宿,饭每天都由社长夫人做好后带到工厂交给他们,早餐一般是面包、牛奶和煮鸡蛋,十分简单,而健治自己则是在工厂里吃,从没有拿上来给我过。据说有时午餐也是在下面吃了一半后再端上来给我的。后来我听说了这件事后,更增加了对健洽的憎恨。对我而言,难以忘却的痛苦不仅仅是突然被绑架的恐怖,还有飢饿感以及没有娱乐的生活。 就在那一天,监禁生活中由我引爆的第一次事件发生了。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而且“咚咚咚”的声音极大。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硬梆梆的饭粒从我嘴里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健治抓住我的头髮,使劲把我摔到床上,同时应声道: “来啦!” 外面的人像是没有听见健治的回答,继续敲着门。 “是警察吗?”我的一阵狂喜,心就像要蹦跳出来一般。 健治飞快地拉开了门,慌乱地闪了出去。 好像不是警察,不过是谷田部先生!我对着门大叫起来: “谷田部先生,救救我!” 我跑到了门边,从里侧勐敲房门。我想这样一来,外面的谷田部先生一定会发现我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健治气得浑身颤抖,一进屋便噼头盖脸地把我一顿暴打。只听“咚”的一声,我便木然地倒在地板上,竟来不及发出惨叫。我双手护着头,而健治的拳头则一下又一下地击在我的头部,一边又说着那句话: “不行!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我哭着向健治求饶。 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真的不敢了吗?再也不会大声嚷嚷了吗?” “不会,绝对不会了!” 为什么谷田部先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和唿救呢? 见我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健治第一次露出了恶意的笑容: “谷田部那老傢伙是个聋子。” 我像神一样顶礼膜拜,被我视为唯一希望而日夜思念的谷田部先生竟然是个聋子!神啊,您完全没有听见我求救的唿唤声吗!
第16页 那天,我捂着被健治殴打后肿起来的脑袋躺在床上,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抽泣。深深的绝望让我沮丧,我满脑子缠绕着这样的念头:我也会像真正的阿美那样被杀死的;我的芭蕾包、紧身衣会被他当成纪念品,塞进壁柜中的纸箱里…… 楼下的工厂依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我想,谷田部先生一定是因为长期从事这种工作,耳朵才聋掉的吧。如果真是这样,长期被关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的耳朵也会听不见的。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户外的阳光了,我的视力也在衰退吧。我突然想起生化课上老师说的话:栖息在洞窟里的鱼没有色素,眼睛也退化了。这让我浑身簌簌地颤抖着。 无法上学,我一定会变得很蠢;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我完全不可能运动;从未洗过澡,每天只是用毛巾擦擦身体,我的身体一定骯脏不堪了;原是齐耳的短髮如今已跟肩膀平齐,散乱地飘着;指甲是用牙齿啃下来的,所以很不平整。健治的房间里没有镜子,我无从知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过着野兽般的生活。 我怀着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见到爸爸妈妈。但另一方面我又被深深的绝望笼罩着。看到我被救出去,爸爸妈妈会不会有一种特别的失落感呢?我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看到喝醉酒的父亲时那皱着眉的表情。果真,我的这段想像在我获救后得到了印证。 我想,健治也会如此。健治终究会厌倦四年级的我,就像他厌倦了猫与二年级的阿美一样,他还会去诱拐年龄更大的女人。总之,我会被杀掉、被抛弃。 我本能地感觉到健治是在渴望成长。二年级的“太田美智子”消失了,只留下“阿美”这一呢称。作为“第二代阿美”,我也会消失的。往后还有六年级的第三代阿美,然后是国中生、高中生、成年的阿美,健治是在将他猎物的年龄逐渐提高吧?我无法抹去这个猜疑。 在后来的审判中,健治被怀疑为“恋童癣”,但我却认为健治不是单纯的恋童癖,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是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能想办法把它弄到手的聪明男子。 那天夜晚,健治很晚了都还没有回来,工厂早就下班了。看来他是外出了,这对健治来说是很少见的。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健治并不是厌倦了真正的阿美而杀害她的,而是阿美想逃跑才被杀的。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我就活不过今晚了,因为我向谷田部先生求救过。恐惧让我浑身颤抖。但无论多么恐惧,我都无法逃避,处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会变得渴求死亡。那时的我刚满十一岁,而我竟一个劲地祈求死亡的降临。无论死亡是否痛苦,我都无所谓了,与其一个人在恐怖中挣扎,还不如赶紧死亡来得痛快。我是绝望到了极点。 八点过后,健治终于回来了,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他的情绪依旧低落,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喵……”地对我打招唿,也没有带晚饭回来给我。那天晚上的健治,还是白天发怒的那个健治。 我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身体,抱着头以防他的殴打,默默地面朝墙壁,一动也不动。 健治偷偷看着我的脸: “肚子饿了吧?” 那语调像是要重提白天的事,又仿佛带有一丝担心。 “真可怜!可是,是阿美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得已的呀!” 他把一纸袋东西窸窸窣窣地放在桌上,房间里顿时飘起面包的香甜的味道。纸袋里装的应该是面包吧。 我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但我还是不理他。 健治不知如何是好,便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日记本读了起来。这时,我原本绷得紧紧的心反而放松了,困意不期而至。就在我迷迷煳煳之际,健治写起了日记。 半夜我醒来时,电灯还明晃晃地亮着,健治仰躺在榻榻米上,已酣然入睡。我撕开包在面包外面的纸袋,大口大口地勐啃起来。面包已经变硬了,应该是商店最后卖剩的,但我吃在嘴里却是香甜无比。我把掉下的面包屑都捡起来吃了,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日记读了起来。 “今天十分抱歉。我认为是阿美背叛了我,这才发怒的。对不起打了你。我再也不这样做了,今后我会对阿美更好的。我不愿意阿美离开这里,所以给你带回吃的,还偷了漫画回来。我希望阿美也对我好。 关于阿美提的问题,我从后面开始回答。现在阿美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能再见到家里的人了。这一点请你死心吧。 现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虽然阿美有自己的名字,但我要把我喜欢的女人都叫做阿美,所以你是阿美。 好几年前,有一个女人和我一起生活过,她也叫阿美。阿美离开家后十分悲伤,她整天都在哭泣。阿美也不吃饭,最后生病死了。我接连好几天都为她的去世而流泪,而且无法入睡,所以上班时常常打瞌睡,我也就常常被社长责骂。社长非常傲慢,是个秃头,十分讨厌。他对他太太、对谷田部也是大喊大叫的。可是,要是工厂不要我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只好忍耐。 要是阿美离开了我,我又要睡不着觉了。那样我会被解僱的。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所以拜託了,请不要离开我!” 真是令人费解的回答。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从最后的问题开始答起。是因为答案明确吗?那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所以我说健洽是机灵的,聪明的。但我内心深处惶恐不安的,是那个被称作“阿美”的女孩子曾在这个房间里待过,后来又因病死去。
第17页 “太田美智子”真的是因病去世的吗?我望着堆着皱巴巴的被子的床,为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感到悲伤,但渐渐地,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与自己的重叠在一起。我也有可能步入同样的命运,虽然健治恳求我“请不要离开”,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离开这里,我难道不是在束手待毙吗?我突然觉得健治的矛盾、自私、任性是不可原谅的。 我想起了白天藏在床垫与床板间给谷田部先生的求救信,便悄悄地把它抽了出来。现在也许是个机会,把它从门缝间塞到走廊上去。那样,谷田部先生一定会发现的,因为他总是比健洽先出门到工厂去,谷田部先生的耳朵听不见,他只能读了。于是我开始行动,终于成功地把写在纸片上的信从门缝间塞到了外面。 我的孤注一掷让我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着。要是谷田部先生走过了没能发现这封信,而被健治发现了的话,我一定又要挨打了。这次说不定会被杀死,也有可能像真正的阿美那样生病而卧床不起。 “阿美?” 突然,健治含煳不清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他应该睡着了呀!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但我还是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去。 健治直起上半身,正揉着眼睛。工装裤的前裆很不雅观地敞开着。 “刚才你在玄关那里做什么?” “我想喝水。” 我指了指放在横框处满是污迹的水壶。 健治满脸狐疑,但他开口说的话却与此无关: “我一喝酒就难受。我现在不舒服。” “小孩子可是不能喝酒的。” 听到我的责怪,健治高兴地笑了: “是呀,以后我不再喝了。” 我举起了日记本: “健治,谢谢。我明天再写给你。” 健洽露出害羞的神情。我们像往日那样并排躺在床上,但我的心还悬在半空,我不能确定健治是否看到了我的行动。我的身体一直绷得紧紧的。健治在我睡着后,会不会到处搜查呢?如果他发现了信,今晚就会杀了我吧?我看着躺在我身旁吐着酒气的健治,感觉他像个怪物,于是我将身体挪开,尽量离他远一点。 这时,健治对我喃喃道: “阿美,我喜欢你。我要快快长大。” “健治已经是大人了呀!” 我小声地反驳道。 健治摇了摇头: “我与阿美一样,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们一起长大吧!” 我没有回答,只要有白天的健治,那健治就是个大男人。为什么他不承认这一点呢? 这时健治望着天花板嘆息道: “今天帮谷田部办了离别会。那傢伙和社长吵了架,辞职了。所以我跟谷田部喝酒去了。” “那,谷田部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健治点了点头。我想拿回我刚才塞出去的信,但为时已晚。那晚我焦虑得无法入眠。健治也像是有什么烦恼,痛苦地翻来覆去。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健治顾不得在床上磨磨蹭蹭的我,迅速起身收拾准备上班。他在出房门前转身对我说: “阿美,我今天不关灯了,你赶快写日记吧,午休时我想看。” “嗯。” 我裹着被子回答。 健治就要出去了。他就要发现信了。然后他会回到房间来杀死我。我浑身抖个不停,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信被风吹走了吧,我开始乐观起来。于是竖起耳朵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上像往常那样传来微微的风声。我好不容易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暖炉翻开了日记本。 “健治,给我写写以前的那个阿美。我觉得那个女孩十分可怜,假如健治就像诱拐我一样诱拐了那个女孩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健治是个卑鄙的人。女孩子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玩偶,不是你能任意操纵的。 我好想赶快回家,想见到爸爸妈妈,想去上学;也想和朋友一起玩,想去上芭蕾课,还想读书、游玩。健治怎么能毫不在乎地把我关在这里呢?” 一阵凉风扑打在我的脸上。是室外的空气!不可能的!我抬起眼睛,看见玄关的门开着,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吃惊地看着我。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茫然地望着她。女人鲁莽地走进屋来,久久地看着我的脸,然后抬高了音量: “你等等,我去叫个人来!” 女人说完后,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出。 我还沉浸在昨晚的胡思乱想中,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嘆了口气: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呢,还是我真的获救了?我走出门来,看着我从未见过的工厂二楼。 房间的外面是一个狭长的走廊,另一侧是镶着磨砂玻璃的窗户,转过头去,看见旁边有一扇木门大大地敞开着,像是谷田部先生住过的房间。我赤脚来到走廊上用力一踩,脚心传来一种新鲜的触感,那是与踩在榻榻米上全然不同的感觉。趁现在没有人,我走到谷田部先生的房前朝房里望了望。被我奉为神明的谷田部先生就住在隔着一张薄板的房间里,为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到谷田部先生生活过的气息呢?如果能听到谷田部先生发出的一丁点响声,我求生的欲望也会更加强烈吧。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另外,昨晚我塞出来的信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我走进已搬得空荡荡的谷田部先生房间。房间结构与健治的完全相同,榻榻米也同样都已变成黄色,显得骯脏不堪。就在健治摆床的那一侧,,在这边是壁柜。壁柜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壁上贴的是胶合板。我把上半身伸进壁柜里,抬手取下了胶合板。这时,我看见墙上赫然凿着一个小孔!
第18页 我飞奔到走廊,震惊地果立着不能动弹。我的眼睛突然模煳了,眼泪涌了出来。我刚从黑暗的房屋里突然来到光明处,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冬日的阳光刺得我的视网膜难以忍受。“我获救了!”我无数次地这样想着,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感到了新的屈辱,泄气的我一下子瘫在走廊上。这个瞬间,并不像我无数次幻想过的那么富有戏剧性,而是慢慢地让我陷入了混乱之中。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与健治相同工作服、略显老态的男人,与刚才的那个女人冲上楼来。看见我以后,两人窃窃私语起来。楼下,由健治操控的机器还在若无其事地响着。 残虐记 2 我自从十一月十三日遭到诱拐后,经过一年一个月零两天后获救了。发现我的那个女人是社长夫人。听说她来整理谷田部住过的房间时,看见健治房间的电錶在转动,心想:是不是漏电了?于是拿来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吝啬的社长夫妇最近正为了健治房间电量的增加而大为光火。所以我的获救可以说是因为谷田部,也可以说是因为白天浪费电力,事出意料地获救了。 夫人叫来的是健治一直恶言相骂的社长。两人胆怯地望着我,满脸困惑的社长用讨好似的声音问我: “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一年前。” 我刚好经过了春夏秋冬四季,所以我猜想刚好是一年左右吧。 “喂,说不定……”夫人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抓紧了社长的衣袖。 “说不定是那个m市失踪了的孩子。” “什么!”社长突然狂叫出声。他指着远处: “你父亲是在那个寿太郎食品厂工作的吗?” 他手指的地方似乎就是父亲工厂的方位,我点了点头。社长双手抱头,一副倒了大霉的模样。他头髮稀疏,手指上有不少粗茧,而且指甲里满是污垢,与健治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长满了黑色体毛的手腕上,套着一根粗粗的金鍊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听说你父亲工厂的工人们甚至浚河搜寻你,完全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浚河”是什么意思,但我能感受到父亲工厂的工人们曾寻找过我,这让我觉得很欣慰。我突然想起父母来,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终于能回家了!这个想法让我安下心来。 “你,被健治带来,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女人代替男人发问,她的语调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含有一丝惊恐而显得有些高亢、尖锐,仿佛在说“自己家怎么出了这么一桩了不得的事”!而且,她的那句“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听起来就像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似的。我觉得很不高兴,便放低声音回答道: “是的。” “我去叫警察来,你就待在二楼!” 两人争先恐后地踏着纷乱的脚步下楼去了,就在这时,先前还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戛然停止了。一定是社长对健治说了些什么吧。不一会儿警察就会到来,我就能回家了。这个突变让我忽然觉得大为轻松,竟开始有些恍惚起来。突然,我想起还放在桌上的交换日记,就赶忙跑了过去,胡乱撕下写有字的部分,尽量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裙子的口袋里。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与健治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我在前面曾写到“那时只有十岁的我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智慧、体力与意志,即所有的能力来寻求活下去,我要想尽办法记录下那时的经过”。但是,除了当事者以外,又有谁能理解十岁的我与健治之间的战争呢?正因为我是十岁的小女孩,大人们总会认为我必定成为成年男子的玩偶。我曾经驳倒过夜晚的健治,这一说法又有谁会相信呢?那时我虽年幼,但已意识到了让人理解自己的复杂性与艰巨性,一开始我就产生了无法控制周围一切的无力感。所以无论是在接受警察的询问还是接受精神科医生的治疗时,对日记一事我都缄默不语。似乎健治在供词中也不曾提及日记之事。法庭记录中没有任何关于交换日记的记录。健治与我之间的交换日记,仅仅存在过两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因为我持有它,所以准确地说,是我把它销毁了。 “在警察来之前,我必须把壁柜中的小孔堵上。”这个想法让我又赤脚来到走廊,回到了谷田部的房里。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我像神明一般崇敬、盼望、想得到他的帮助,而每天奉献着我的祈祷的谷田部先生,原来竟是个帮凶!这个事实几乎把我彻底击溃了。 那个小孔在健治床铺的上方,我试着透过小孔去看健治的房间。眼前出现的空间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被惨白的日光灯照射着。就是透过这里,谷田部每天晚上都乐滋滋地观看着我与健治的生活情景——白天除外,因为白天他是不回来的。 突然,一个可怕的猜疑浮上心来,就像考试时一道难题被轻而易举地解开而让人不敢置信。我想白天自慰、夜晚与我和谐相处的健治,一定知道谷田部先生在隔壁窥视着这里。想到这里,我竟忘了堵塞洞口,飞也似的跑出了谷田部的房间。 我站在冰冷的走廊上发着抖,等着警察到来。我已经无法再看健冶那骯脏的床,唿吸那室内污浊的空气了。白天的健治、夜晚的健治、燻黑了的水壶、从未洗过的床单、鸭形便壶、壁柜里的红色书包,还有谷田部房间里的窥视孔……够了!够了!一阵风吹来,谷田部房间的门“啪嗒”一声关上了。我捂住了耳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作呕,一切的一切都在玷污着我。当我稍微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勐跺着脚,高声狂叫着:
第19页 “脏!脏!脏!” 突然,我感到左脚心里扎进了什么东西,赶忙停止跺脚,抬起脚来一看,是一个螺旋形的小铁屑扎进了脚心,血涌了出来。但我一点也不感到疼痛,因为我内心的痛楚、内心的滴血早已超越了肉体的痛苦。 警车拉响警笛朝这边驶来,在工厂门前戛然止住。楼下传来男人们的怒吼声,谩骂声以及推挤,碰撞声。 “啊啊,健治被抓了,真是活该!”我在楼上朝下张望着,看见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以及悬挂在天花板上粗大的铁链前端的钩子。 我打算自己走下楼去,于是伸手抓住楼梯扶手。就在这时,一个年轻警察正飞奔上楼来。我们四目相对,我看见警察的眼里充满了惊讶与怜悯,那个表情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不知道我当时的面容、身姿是什么模样,只见那个警察呆立不动地望了我一会儿后,才心痛似的低下头跑了上来。 这时,我再次感到了屈辱,因为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不负责任地散发他们的同情心,他们会随心所欲地猜想:这孩子遇到了什么遭遇呀!有人会问,孩子懂得那么复杂的感情吗?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比孩子对屈辱更敏感了,因为孩子在受到屈辱时,不具备排遣的方法。 在我被救出来之后,屈辱就长期地伴我左右了,不久竟像皮肤一般覆盖了我的全身。当警察用茶色毛毯包裹住我的身体时,当为了挡住来看热闹的人们好奇的眼光而把警服罩在我的头上时,我都感到了屈辱。警服不仅阻挡了人们好奇的眼光,也让我远离了想看我最后一眼、跟我道别的健治。听说健治在被捕时曾因大叫“我必须跟阿美说再见”,因而遭到了警察的痛殴。我再也没有见过健治,而在这次事件中我感受到的屈辱,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厚、变硬,最后变成角质层似的,保护着我。 大批爱看热闹的人来到k市警察署,而在警察署内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纷繁复杂,已远远超出了我记忆的容量。首先,人们让我待在警察署顶楼的一间和式房间里。不知道这个房间是用做来什么的,十分宽敞,神龛上装饰着很像是献给遗体的阴郁的白色菊花。我身裹毛毯坐在里面,一个年轻的女警官陪着我,她的脸因长满粉刺而变得红红的。 “已与你爸爸妈妈取得联繫了,他们待会儿就会来。听说你父母都高兴得哭了,你能获救真是太好了!” 这位讲话直率的女警官拿出橘子水给我喝,我就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一样,咕嘟咕嘟地一口气把它喝光了。久违了,橘子水的甘甜与独特的酸味!我不禁流下了眼泪。而这位女警官也陪着我在一旁哭泣。 “真是可怜!你真是受罪了呀!” 这时,穿着白袍的医生与护士急匆匆地进来了,那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满头白髮的老医生站在我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我的营养状况十分糟糕,体重减轻了十多公斤,并出现了贫血症状,另外,我从四年级开始出现的生理现象也停止了。 医生把冰冷的听诊器放在我的胸脯上: “有没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 医生看着我的眼睛劝导我: “不用害羞,我是医生嘛。不管讲什么都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感到医生的话里有一种压力,似乎在劝导我说一些性方面的事。还说“不会告诉别人的”,那是谎言,他一定会跟警察报告的。我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低下了头。我在健洽那里遭受到的一切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何况我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理解。我是如此的绝望,他们为什么还要强迫我说出来呢? 看到我为难的神色,护士与女警官对望了一下。 “那,慢慢治疗吧。” “什么意思?”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上了年纪的护士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间轻轻抚摸着。 “你被坏人诱拐了,大家都很担心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什么是‘什么不好的事’?” 大人们咽了口唾液,面面相觑。 “比如说,下流的事啦,等等。” 女警官终于说了出来。 我紧闭双唇,低下了头。 医生抚摸着我的头问: “这个肿块是怎么回事呢?” “被打的。” 女警官眼睛一亮。 “为什么会被打呢?” “我说我想到外面去,就被打了。” 女警官的情绪变得很激动,她徵得护士同意后说: “无论是谁都想逃跑呀?竟然如此粗暴地对待、殴打一个十岁的女孩子,他真是个卑鄙的傢伙。对吧?” 那时我不清楚“粗暴”这个词代表什么,心想那就是指暴力吧,于是我没有反驳而点了点头。女警官见我点头,以为我是答应了,便记了下来。其实我头上的肿块是我向谷田部求救时被打的,但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真相。我暗下决心不告诉任何人关于谷田部的事。 医生指着我的衣服要我穿上。 “住院几天好好休养休养,多吃饭、多看电视,早点恢復健康就能去上学了。”
第20页 我的衣服在这一年间从未洗过,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为什么在健治那里我竟会毫无察觉呢?一定是我身上也有相同的异味吧。我将毛衣放在鼻子下方用力地嗅着。不知什么时候医生与护士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与女警官。女警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 “犯人十分可恨吧?想让他被判死刑吧?” 我点点头,女警官的愤怒显而易见。 “所以啊,你还是讲讲他对你做了什么吧。如果不愿意说的话,也可以,不过我们还是想听听事情的真相。那样的话,犯人就会被关很长的时间。” 我嘆了口气,如果说到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的转换,那谷田部偷看的事也不得不说了。我还没有余力去思考健治该判什么样的刑责,当时更加困扰我的,是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所受到的屈辱。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身着深蓝色毛衣的中年妇女,她叫木,是位精神科医生。木看了看我后说,我看起来很疲累,等住进医院后再来,于是就离开了。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总是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家呢? 拉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爸爸妈妈与两名便衣警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泪流满面地扑向我。 “景子,太好了!太好了!”母亲抱着我号啕大哭, “我一直都相信你还活着!” 这时,母亲似乎闻到了我身上的异味,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 “唉,真是畜生!竟然近在眼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嘛,我好后悔呀!怎么就没能早一点救出你呢?我要杀了那傢伙!” 父亲也在痛哭流涕,他不断地向刑警及女警官致谢。我在母亲怀里侧目望着父亲,心想:爸爸妈妈原来是这样的人吗?母亲像是瘦了一圈,眼睛、面颊的线条变得坚硬,声音也更低沉了。父亲的脸也变得细长,显得寒碜,他抽噎的样子像个小孩。即便如此,父亲也比平常显得更有气势。总之在一年后,我与父母重逢时已有了不协调的感觉。 那天黄昏,我在父母的陪同下离开了k市警察署,住进了m市内的医院。健治怎么样了?没有人提及过此事,所以我无从知晓。 在医院里诊断结果为:营养不良、贫血、脱水、头部轻微的殴伤以及冻疮,等等。我住进了特殊病房,接受了为期一个月的治疗。体力恢復得很快,但同样快的是,我的每一天变得更无聊了。住院期间红脸蛋的女警官与母亲竞相前来探视我,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及精神状态。另外,在警察署的和式房间里见过的那位名叫木的精神科医生,也像是估量到我的身体已经恢復,开始来医院看我。那时已到年底了。 “你好!气色好很多,真不错啊!” 我第一次见到木时把她看成是个朴实的中年妇女,但在明亮的病房里,我才发现木只有三十多岁,还未到中年。那天她穿着一件绿底红花毛衣,那种色彩的搭配让我很眼熟。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啊,原来如此!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有些季节已经失去了。那就是在与健治生活期间,毫无知觉地度过了圣诞节、新年、女儿节。对我而言,与健治在一起的一年是没有任何节日的平淡的一年,有的仅仅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以及气温的变化。 “这个送给你,祝贺你康復!” 木递给我一只毛绒绒的小玩具熊。唉,我是个有着小孩面容的老人了呀!我不是很高兴,但还是道了谢,随手把熊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木好像并不介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离我不近也不远。我心里不是很高兴:她对距离的掌握也太微妙了嘛。我阖上漫画书,摆弄着母亲要我穿的粉红色睡衣袖口。 “晚上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 她极有耐心地微笑着,等我开口,但我已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说。木是一个想透过我的语言体察我内心世界的人,但是,只有经歷过同样遭遇的人才能治癒我的心。十多分钟过去了,我依旧沉默不语,木站起身来,温和地说: “我下次再来。” 木再次出现在病房里时,已是新年。医院餐厅没有年糕,所以我与母亲说好从家里带些年糕来。那天我正迫不及待地等着母亲的到来时,木来了。她给我看了看她大衣肩上残留着的一点点雪,说: “这里真暖和啊!外面下着大雪呢!” “我知道。” 我把眼睛转向窗外,却不能保持长时间的注视,久违了的雪景就像获救那天射入眼睛的阳光一样,很快就让我的眼睛疲累了。 “来,这个给你。昨天在文具店买的。” 一本有小猫图案的日记本,这让我想起了与健治的交换日记,那本日记本我还偷偷地保存着。木是不是知道了日记的事?我有些不安。木的眼中瞬间闪现出好奇,但随即又消失了。我感觉她眼中的光芒是发现了猎物时的光芒。于是从这天起,我对木完全关闭了心灵之窗,只要木一来,我就不说话了。 我反而与那位心直口快的女警官更亲近了。她叫泽登加代。泽登从本地的私立大学毕业后,参加了期盼已久的警官录用考试,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泽登骄傲地讲起自己的这段歷史。为什么说是期盼已久呢?听说那是因为她父亲、叔叔、哥哥们全是警察。泽登除了脸蛋有点红之外,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身材就上不了台面。她身材较为粗短,十分结实,还有一点o型腿,所以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只面目端庄的螃蟹。但泽登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材,我与她混熟之后,她常常在我枕边摆出职业摔跤运动员的姿势给我看,还说要是不当警察的话,就会去当一名女子摔跤运动员。
第21页 把陪伴我的任务交给泽登,是县警察局採用的苦肉计,他们苦于对这起儿童长期监禁案无从下手。m市的警察对k市的搜查完全是敷衍了事,而k市的警察又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对长期监禁一事,县警察局指责说双方都有责任,于是侦察的指挥权便放到了县警察局。所以他们对我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手上可以说没有一个认真对待该案件、细緻地进行搜查、严密地进行调查的人。虽然也有刑警前来询问我,但总有父母在旁边陪伴,我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刑警也就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也没有认真问过我什么问题。唯一问过的是关于阿美的事。 “听说景子被健治叫成‘阿美’, 是什么原因呢?如果你知道的话,能否告诉我们?另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太田美智子’的人?是小学二年级左右的学生。” 我摇了摇头,反而问起健治的情况来。刑警们使了使眼色,说声“景子不用担心”,问话便结束了。我无计可施,便决定从泽登那儿了解一些关于健治的消息。 从泽登那儿得来的消息全是些奇怪的事情。例如,警察们并没有发现深深刺痛我心灵的谷田部房间壁柜里的那个孔,谷田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警察为了从谷田部那里了解情况,出动大批人员到处搜寻他。可是不只是在k市,就连附近的村镇,谷田部也都仿佛是突然蒸发了。而且谷田部这个名字竟是个假名,社长夫妇的工厂因工作条件恶劣,能雇用到的只能是像健治那样小时候就被抛弃的属于社会边缘的人,以及像谷田部那样既不知以前的经歷也不知真名实姓的流浪汉。 “谷田部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泽登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考虑如何回答我,苹果是我的级任老师和校长来探望我时送来的。那位女级任老师一边抽泣一边说: “咱们已经是五年一班了,大家会帮助景子学习的。”我想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里我是如何“学习”的。 “没有照片,不是很清楚,听说是个微胖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耳朵听不见,左手小指缺了指尖,所以怀疑他以前曾是黑道上的人。” 我开始想道:我要去把谷田部找出来。健洽被逮捕关进了监狱,谷田部长期窥视我取乐,现在他竟抛下我们消失得无踪无影。我不能原谅他!我幼小的心灵燃起了復仇的怒火。 “景子为什么想见谷田部呢?” 突然被泽登问及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想想,就住在隔壁房间,为什么不来救我呢,我想起来就觉得很过分。” “他耳朵听不见,所以没办法。” 泽登是个一根筋到底的不拐弯的人,她从不会考虑“是否还有其他因素”。我却与她相反,我在思考事物的表象时,还会想到“除此以外”的更深层部分。所以,这也是我与她相处甚好的原因2巴。 一天,泽登带着一副因紧张而僵直的神情来到病房。恰好母亲回家了,我正感到无聊,于是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你会害怕的,木医生说不能告诉你。” “告诉我吧,我不会害怕的。”我满脸认真地说。 “我不会告诉木医生说我问过你。我保证!” 我们俩变得日益亲近之后,泽登总是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她的警察身份。看到护士与我友好地讲话时她也会嫉妒,所以我深信她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 “景子的这桩案件可成了大案子了,记者全都来了,外面闹成一团。昨天在工厂的后院发现了大量的猫狗尸体,里面还有一具女孩的尸体。” “那,那就是‘太田美智子’吗?” “还不清楚。”泽登谨慎地答道。 “健治是怎么说的?” “听说,他招供说那是‘太田美智子’。” “‘太田美智子’。” “看,果然是这样。” “可是,那具女尸是个十八岁左右女孩的。” 我惊恐地叫出声来。更奇怪的是,全国没有一个地方报导过有一个叫“太田美智子”的女孩失踪。另外还有一桩不明之事:我塞到门外的信到底是谁拿走了呢?最有可能的人就是谷田部,一度出去又再次返回的谷田部。其次是健治。但是,假如真的是早上去工厂的健治捡到了那封信,他是不会对我保持沉默的,因为那是白天的健治。可是那天早上,他允许我开灯,可见健治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真是那样,健治的确是在帮助我。那就是说除了白天的健治、夜晚的健治之外,还有一个善良的健治,以及一个杀害了“太田美智子”的兇残的健治。 “总之,健治的头脑有些不正常,要想查明案件真相还真是棘手呢。” 健治的头脑真有问题吗?我对泽登的结论很是怀疑。 “你觉得健治真的不正常吗?” “那还用说!竟然诱拐小女孩……”后面的“加以施暴”被泽登咽了下去。那是因为泽登对我的了解越深,就越能察觉到我内心深处的伤痛。 “景子,健治有没有对你做过下流的事?”
第22页 “没有。” 我脑海里却闪现出了健治让我脱光衣服,以及我紧闭双眼咬紧牙根的情景。 泽登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真幸运啊!以前曾经还有孩子因此而怀孕呢。” “健治很善良,而且一点也不笨,还会写文章呢。”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有意隐瞒那段与性有关的事实,我不由自主地讲起夜晚温柔的健治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写文章呢?” “在新闻报导上面看到过。” “哦?”泽登理了理制服上的皱褶,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我们聊起了我出院的事。刚才差一点就暴露了日记的事,现在我松了口气,顺口说道: “我想早点回家。”但这句话是否真心,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因为我预感到自己与父母之间已产生了不和谐,回家后一定会变得很奇怪的。 第二天,木突然来了,没有预约。她手里拿着黑色外套,像以往那样微笑着坐在椅子上。之前她每次来总会带一样小礼物来,但今天是空着手来的。 “听说要出院啦,景子,出院之后继续到我的诊所来吧。”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管怎样,我的受害程度还未明了,不管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唯有这一点是父母、警察、医生都不能插手的领域——只要我不说的话。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决定对此永远保持沉默。那我们以后就看谁更有耐心了。 “有一个名词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通俗地说就是指受到极度打击后,人的心受伤了。假如不彻底进行治疗的话,不管经过多长时间都有可能突然出现症状,很可怕的。我想,景子如果有这样的外伤的话,我们就一起来把它治好,好吗?你一定要相信我。” 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你不愿意讲也没关系,上次给了你一本日记本,试着在上面写点什么。”木转过头来: “不喜欢写吗?” “不是不喜欢……” “景子看过健治写的文章吧?” 这时,我像是解开了一个谜:木与泽登是同伙!泽登与我接近而向木提供情报,大人们全都在拼命地想探寻我的秘密,不,是我与健治的秘密。我感觉我处在无助的境地。那境地在我喜欢时可以自由来往,也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第一次感觉到被健治诱拐而获得的体验是孤独,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只会让我更孤独。 由于发现了尸体,健治又多了一连串的嫌疑:连续诱拐女童、杀人弃尸。这样一来,警察又把我的证词看得很重要了,听说由于我没有说出事件的核心部分,对健治的审讯便是极端的严酷。但是,健治也几乎什么都没有说,说“是阿美自己来我家的”。健治所说的“阿美”是指我呢还是指“太田美智子”?或者是那个十八岁的女孩?一切皆处在混沌之中,于是开始了漫长的审判。我从未出庭过,那是因为泽登与精神科医生木说如果我出庭的话会“精神打击太大”而免掉了。对此,我非常感激她们二人,但是我所相信的人,一个也没有。 待我体力恢復正常后,我在父母与泽登的陪同下,终于要回到阔别一年零两个月的家了。护士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定很高兴吧”,还对着我微笑。但我却感到害怕,这是为什么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获救后感受到的小小不和谐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与以前相比,我重新返回的这个世界像是已发生了少许的变化。 被健治监禁期间,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在家里安然无恙地生活着,现在有些情节还能记起,比如自己闲适地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听到母亲的歌声后便起身到处去寻找,母亲藏在壁柜里,我拉开柜门大声笑着嚷道:找到啦!但是醒来后环视现实的世界:狭窄骯脏的房间;身旁躺着的陌生男子,他打着唿噜正熟睡着;透过黯淡的光线能依稀看见壁柜里放着的红色的书包。我每次醒来都会异常地沮丧,心想:希望这个现实是一场噩梦。那时我会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再次进入梦中。在梦中我要是快乐的话,那我情愿整天在梦的世界里游荡。监禁期间我逐渐变得嗜睡,大概是想逃避现实吧。 但是大人们为我的平安归来而欢欣鼓舞,他们能为我提供与诱拐前完全相同的世界;他们张开双臂迎接我:来吧,这里有安全和平的世界!其实,我对眼前这个世界的变化深感不安,变得怯懦,但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我在医院里能平静地住上一阵子,完全是因为那里没有榻榻米,没有拉门,更没有煳着黑纸的窗户、钉有数层胶合板的又旧又脏的门,除了医生我也不必见到别的男人。但是我家有榻榻米,有拉门,也有壁柜;我的书包是红色的;父亲与健治一样是个男人;另外,你只要走到社区的通道上便能见到无数的男人……任何让我想起健治房间、想起健治这个人的东西,都会让我产生恐惧。 一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出院了。我们避开媒体,悄悄地从医院的后门离开。在院长、医生、护士、警察署署长等人的目送下,我坐上了前来接我的汽车。那是一辆车身宽大的黑色计程车。父亲喜滋滋地说,这是他们公司社长专门找来的。北风唿啸,插在车头的公司旗帜像是要被撕裂似的飘舞着。
第23页 “景子,感觉如何?” 母亲拉着我的手问道。 虽然母亲每天都来病房探视我,但久别后重逢那天察觉的陌生感并未消失。母亲比起以前来有了一些变化,但我却看不出来她什么地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一度憔悴的母亲的面颊渐渐丰腴起来,也能像以前那样时常放声大笑了,母亲像是已恢復到了以前的那个母亲,但是,我始终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冷淡,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父亲也变回了以前那样:平凡且总是挂念周围。但在提到健治时总是口口声声不离“那个变态狂”,语调里充满了狂乱。 现在,我得出的结论是:并非父母发生了变化,而是经歷过监禁生活的我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反而是父母面对前后判若两人的女儿感到困惑,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或许父母在我不在的期间也发生了变化吧,但关键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景子,在想什么呢?” 见我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母亲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了一个问题: “社长也来医院啦?” “没有来。”父亲苦笑着小声地回答,为的是不让公司的司机听见。 “社长在东京,可是听到景子获救的消息后十分高兴,特地发电报祝贺,还送来贺礼,又安排了车,我真的很感激。工厂里大伙儿都很高兴,三唿万岁呢。” 父亲的声音低沉,很粗重。我想起了健治自动刮鬍刀小小的响声来。我沉默不语,父亲似乎为自己欢快的样子感到难为情,马上就闭了嘴。母亲在一旁看在眼里,像在转换气氛似的说着与护士相同的话: “可以回家了,一定很高兴吧!” “嗯,很高兴。” 我鹦鹉学舌似的回答着。 这时父亲爽朗地说道: “还特地为你布置了一间卧室。” “咦,怎么回事?” 我惊讶地反问道,前面我曾写到我家是二房一厅结构的房子,怎么能够专门为我准备一间卧室呢? 母亲用她那湿润的手握住我干燥的手指。 “钢琴卖了,所以房间也就大了一些。” “为什么卖了呢?那可是妈妈最珍爱的东西呀。” 母亲抬高了嗓门说: “没关系,从你失踪那天起我就不再教钢琴了。再说,今后我要好好珍爱你,我要守着你,所以不需要钢琴了。我们本来想也许你再也不能回来了,但是你还活着,还平安地回到了家,我还能企求什么?自己的喜好也就变得不重要了。你平安回家,妈妈好高兴啊!真的好高兴啊!前几天听说发现了女孩子的尸体,我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幸运了。以前我不信神什么的,但现在我觉得就是有神的保佑,于是我每天早上都祈祷,表示感谢。” 母亲激动地哭了起来,父亲也用双手擦着眼眶。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坐在副驾席上的泽登也像是听到了对话。她甩着头髮,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们目光相对,她笑了笑,又把头转向前方。我看见她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我在泪眼汪汪的父母与泽登的包围下朝自己居住的社区奔去,透过车窗已能看见社区的建筑群了。听到母亲说为了我卖掉了钢琴,我很难过。我希望他们不必如此为我打算,但我的周围却在不断地进行调整,以接纳我这一沉甸甸的存在。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t川河堤上一排排的樱花树,早春时节的樱花树上已冒出了小小的、硬硬的花蕾,枝条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樱花树外面就是t川,河里流淌着浑浊浅茶色的水。河的对岸就是k市,虽然我极不情愿,但我还是回到了能看见k市的家中。看到每家每户阳台上晾着的被子数量,就知道送我回家的时间特意选在孩子们上学的时段。因为只有在男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之后的午后,阳台上才会出现这么多晾晒的衣服以及被子。 可是,今天在阳台上还出现了平日很少见到的情景:那是一排排黑黑的脑袋。那些主妇们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后,都站在阳台上俯视着楼下。除此以外,在我家所在的b栋楼前还聚集着一大批人,等在那里像是准备迎接我。看到这么多人,我的心又变得阴郁起来。 “欢迎回家,景子!” 从车上下来,赶上前来迎接我的是社区理事会的理事长、居民委员会会长以及家长会会长、学校校长等有头有脸的人物们,还有居民代表,等等,他们雷鸣般的掌声包围着我。当然,那时的我并不能区分出谁是做什么的,只是对突然拥过来的众多大人感到茫然。在这群大人中有个女孩子身着红毛衣,手拿鲜花站在那里。她叫稻田惠美,在四年一班里她与我关系最好。 惠美住在e栋,她父亲是铁工厂技术员。她也是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子,在班上担任过年级干部。惠美常把我拉进她的朋友圈子里,放学时还时常邀我一起回家。她对我的好意似乎出于同情与好奇,因为我在班上是个孤僻但成绩优秀的学生。如果说,女孩身上也具备母性的话,惠美便是那种散发着错误母性的孩子。 “欢迎你回来,北村同学!希望你早日康復,尽快回到学校来,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念书吧!”
第24页 惠美一副紧张的表情,快速地讲完了上面的那一段话,然后把重重的花束递给了我。这把花束是以玫瑰、豌豆花、菊花为主扎起的,颜色搭配得十分庸俗,而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接过花束,无力地握了握惠美伸过来的冰凉的手。惠美感到有些意外,但为了赢得大人们的赞美,她骄傲地抬起了头。稀疏的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这时,人群里已有人开始感到不妥,似乎意识到做了一件不太合适的事,因为母亲对大家的欢迎行为提出了抗议: “谢谢诸位前来迎接,请让我们安静地回家吧!” 居民委员会会长用平和的语气搪塞着就要发火的母亲: “北村太太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我们不是都参与了搜寻工作吗?现在找到了,我们也安心了,大家都想看看平安归来的景子小姐嘛。” “我家孩子可不是给人看的。” 母亲异常激动,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怒吼着。父亲在一旁“哎呀哎呀”地想进行劝解,被母亲狠狠地挡了回去。她面朝校长说道: “今天才刚出院,不是吗?是这样的吧,老师?” 面对母亲的逼问,校长满脸尴尬,把眼光转向了级任老师。级任老师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于是环着惠美的肩低下了头。 “老师不也说过,要站在景子的立场着想吗?” 级任老师被母亲的气势所压倒,一个劲儿地申辩道: “是的,是的,景子也很疲累了吧。” “北村太太,这就算是欢迎仪式了吧,很快就结束的,大家只是想祝福景子小姐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社区的负责人想说服母亲,但母亲却听不进去,全然像是要把我与世隔绝般地放进她的羽翼下,紧紧地呵护着我而排斥其他一切人。父亲则一一向大家道歉,我听见大伙们这样安慰着父亲: “北村先生也吃了不少苦,大家要互相支持啊,那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我感觉这番话里有这么一层意思:有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老婆可真不容易啊。就这样,迎接我生还的仪式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当我走出电梯走在半开放式的走廊上时,两旁的房门纷纷打开,人们都想看看我。我带着僵硬的表情,像苦役一样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旁边的泽登对我轻语道: “景子,你可别忘了去木医生那里。” “我知道。可是……” “可是……” “我不想去。” 泽登带着一副悲哀的神情看着我。 “为什么?景子受的罪可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残酷好几倍,你自己是无法治癒的。” 我没有想过要自己治癒,而且下面的言语在我脑海里翻滚:我并不是想要自己治癒什么,我现在仅仅还在自己所背负的沉重包袱下喘息。我虽然想放手,但重荷却不会消失,若是太过大意,我将被压垮。那,怎么办才好呢?我曾是那么渴望得到的自由,竟然是那么复杂的东西。这世界上有被称为自由的束缚,也有被称为束缚的自由。年仅十一岁的我,几乎要被这个事实所摧垮。 就在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准都不能理解我。”这个想法让我想到了健治,我曾那么憎恨的人,“假如是健治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我无法拂去这一想法。他是加害于我的人,也是理解我的人。是他让我陷入了这般悲惨的命运,但他也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人。我与健治的关系就是这般曲曲折折,事情已经结束,却还像“麦比乌斯环”(指将一条带子扭转一百八十度后接合,就变一个表里不分只有单面的奇妙环形。——编者注)一样,成了永远不会了结的关系。 走进屋里,我发现真的有了一间自己的卧室。原本父母的卧室成了起居室,桌子与沙发都换了位置。以前母亲教授钢琴的房间已成了属于我的独立空间,放置过钢琴的地方因为重压,榻榻米都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现在上面铺着一块廉价的地毯,上面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有崭新的五年级课本以及红色的书包。我飞快地拨开书包并将之扔到地上,然后在书桌前坐下。唯一让我感到愉快的是书桌上有一个带锁的抽屉,我把与健治的交换日记放进这个抽屉,它一直藏在我的口袋里。上锁后我再找了个地方把钥匙放好。当这一切完成之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把头趴伏在书桌上。 “我可没问!” 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怒吼声,两人为了今天的欢迎仪式发生了口角。父亲唯恐我听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母亲却激动得大声吼叫着。学过声乐的母亲嗓门特别洪亮,震颤得墙壁都随之共鸣,这让我想起了工厂的噪音。 “你总是这样一副从不得罪人的样子。如果你是景子的话,你就会明白今天的事让人多么难受。那孩子吃了那么多苦,还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吗?” “在众人面前出丑”,我想起了家家户户阳台上攒动着的黑色人头,以及从人墙中踮起脚来向我张望的视线。我终于意识到了,我讨厌那些人头.那些视线。那些人不正是与谷田部一样吗?那些偷窥他人不幸的“无罪的人们”的视线啊!
第25页 我将头抵在桌上,流下了眼泪,不久止住了,继而又风干了。 残虐记 3 毫无疑问,正在写这本小说时,我已经是个三十五岁的作家了。我的青春正在消逝,但还未进入人生的晚夏,这是个难堪的年龄。我总是在午后起床,先洗个澡,然后再到二十四小时店或录影带店打发下午的时光,等坐到电脑前时已是深夜,直至凌晨,我总在写一些关于电视节目的无聊随笔或电影介绍、评论。我的来往对象仅限于工作上的伙伴,每当见到邻居,我都会不自觉地低下头,没有人来拜访我,我也不会去见任何人。长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的记忆似乎已经无法在我的心灵之潭上激起任何涟漪,我会忘记昨天吃了什么,前天看了什么电影,甚至会把编辑的名字弄错。即使这样,为什么我对那次事件的细枝末节都如此记忆犹新?在我重新整理那次事件时,正是涌入我记忆的方式给我带来了种种惊嘆。 对那次事件的记忆既是肉体的,也是空间的,健治房间里的馊臭味以及脚底的榻榻米都在我的脑海中烙下了一块块深深的痕迹。喝在嘴里的、弥散着铁锈昧的水,社区走廊上漂浮着的晚饭的味道……记忆像是在期望着早日冲破禁锢它们的闸门,一个接一个地在我体内復甦。原以为潜伏在脑子皱褶里的记忆早已被忘却,但现在它们却唏嘘作响,乞盼早日破茧而出。 所以,我正如写处女作时一样不能抑制住文字的奔涌,那时我用自动铅笔把故事记录在数学本上,而今,我的手指发狂般地在键盘上飞舞,这证明了我自己也想记录下那次事件。桌上放着健治的来信,那个男人同样也在回首往事吧。就这样,产生了天与地般永远无法交合的两个世界。 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后,返回学校的时候到了。恰逢新学期开学,我升上了六年级。我是在四年级下学期时被诱拐的,整个五年级都荒废了,但老师们认为我回家的时间刚好是一月中旬,而且我以前在学业上的表现也很优秀,即使跳过五年级,也能跟上六年级的课程,所以就让我直接跟班升上六年级,而且这样做也可使我在校内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母亲正在用中粗毛线编织着与季节相反的毛衣。对于我的返校,她说道: “明年就上国中了,没关系,再忍耐一阵子吧。” 我望着被拉得吱吱作响的毛线棒,心想:怎么会没关系呢?社区内小学和国中相邻而建,这里的孩子们在上高中前都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话互相对彼此都很了解,有利于孩子成长;但孩子们大概是因为一直受到来自各方面的监视而感到十分压抑,所以上了国中后就变得很狂暴。听说体育馆后面的地上,菸蒂扔得遍地都是,玻璃窗总是破的,走廊上布满尘埃。升上国中的孩子们看到这样的校舍似乎更自暴自弃了,很快地就变得玩世不恭,整天像一群飢饿的野狗一样聚在一起,不是胡作非为就是颓废地蜷缩在一起。所以社区的小学生都十分害怕中学生,但母亲却对这样的现实浑然不觉。 母亲盯在毛线棒上的眼睛转向一侧,说道: “中学生的话就是成人了,大家都会同情你、理解你的。” 很快就要进入四月了,但母亲还在专心地为我编织毛衣,看得出母亲是想挽回这一年的时光,尽可能弥补我失去了的母爱,这让我感到不太自在。自从我回家以后,母亲每晚都在我床边铺上被褥,看着我入睡。父亲因为我的归来,像是放下了一个重担,在外面饮酒作乐直至深夜才回家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说不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的母亲也是很郁闷的吧。 母亲所说的是邻居们对待我的态度,那是过分的怜悯与关心。我回家那天从阳台上投射下来的邻居们的视线,从不曾自我身上消失过。发生在我身上的这起绑架监禁案不仅引起了全国各地的关心,还因为人们察觉到这不是一桩普通的绑架案,因此每个人都想窥视我返家后的生活,另外我在监禁期间与健治的生活状况也是人们想要了解的事。我承认,我的沉默也是勾起人们好奇心的原因之一。 例如,我回家后的第二天,社区儿童会送来了慰问品,是彩色铅笔和几封信。 “景子,欢迎你回家!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今后大家一起玩吧。” 信的内容如出一辙,只是年级越高,所用的汉字越多罢了,让人看了大倒胃口。但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着: “景子,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我听妈妈说那个男人硬是对景子做了下流的事。听了妈妈的话后我觉得景子好可怜、好可怜啊。希望你鼓起勇气,不要让那件事击倒你。” 写这封信的人是我去上芭蕾课时曾嘲笑我“装模作样”的那个女孩,所以,这封信是为了打击我而写的吗?我认为不是,我觉得那个女孩是真正同情我的,她曾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我家看望我。不过我从这件事中认识到,你所受的伤越深,周围人的善意与同情带给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偶尔外出,立刻会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你。有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到社区内的超市购物,一个小男生得意地问道: “喂,那个男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众人想知道的事都归结在这个问题上。当这句话从那个男生之口蹦出时,周围的大人、小孩都吃了一惊,随即沉静下来,鸦雀无声地想听我的回答。发问的男生是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学生,他狡猾地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以及我的反应。
第26页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母亲站在我身后,对着那小男生怒吼: “滚到一边去!” 母亲的这声怒吼让那小男生着实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逃走了。母亲毫不掩饰她的愤怒,怒目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们,似乎他们全是自己的敌人。这时超市店员跑了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对着店员便是一通大骂: “你们这群混蛋,这孩子失踪时你们倒是忘得很快啊!你们大概认为她早就死了吧。现在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却又想来东打探西打听的,真是卑鄙无耻!” “妈妈!”我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因为母亲的怒骂反而让我更引入注目了。 可是母亲甩开我的手,继续骂道: “难道是这孩子平安归来让你们失望了?是不是要按照你们的意愿,死了才好呢?” “谁都没有那样说呀,太太!你没事吧?” 店员对母亲的愤怒大为惊讶,尽力想安抚母亲,但母亲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 “谁说都没有人在说!那不是在说是在做什么?瞧瞧,那些人不是在用下流的眼光看着我们吗?那里,还有这里。” 母亲手指着围在远处望着我们的主妇们。一个中年妇女,像是母亲以前教过钢琴的一个学生家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把手搭在母亲手上: “北村太太,我们一起回去吧,景子实在是可怜。” “可怜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可怜什么呀?说不出了吧。”母亲疾言厉色地反驳着。 “像你这样大吵大闹的,景子心里就好受吗?好了,好了,回家吧,我送送你们。”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好像这才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手上的购物篮翻倒了,里面的优酪乳滚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其他几位主妇也靠过来安慰母亲,并把我们送回了家。回家后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她铺上被褥,哭着躺了下去。就这样,我和母亲渐渐远离人群,不再与周遭有任何交往了。 母亲激烈的情绪变化让我很难过,母亲得了严重的迫害妄想症,她终日都很惶恐,担心我又会被谁带走,她的这种妄想症让我像感到切身之痛一样地难受。我写出这些在我获救后发生在我身边的一桩桩插曲,您就可以从中了解我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多么不稳定。而母亲的妄想有时也是针对我: “你想从我身边逃走吧?所以,你才会跟那种男人走了。” 我得承认,被健治诱拐的那天晚上我是讨厌母亲。我讨厌她逼着我去那个芭蕾舞班;我讨厌她总让我穿相同的紧身衣;我讨厌她粗俗的行为举止。所以当母亲责备我时,我总是沉默不语,于是母亲会越来越激动,但到了最后又总是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竟然责骂你,我是最糟糕的母亲。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不起,对不起,怎样才能让你原谅我呢?” 在我失踪期间,母亲每天都会责怪某个人,有时是犯人,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毫无关系的他人,但最后总是自己。我的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我以及母亲,我是悄无声息的,母亲则是吵吵闹闹的。 新学期即将开学的四月初,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天,木陪着一个男子来我家拜访。那个男子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儿童保护会的成员,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他下颚凹陷,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深蓝色西装,打着一条俗气的领带,总之穿着很朴实。男子客气地向母亲寒暄了几句后,唯恐浪费时间似的马上转向了我。 木介绍道: “景子,这位是检察官哦。” 检察官这个字的发音竟与健治的名字发音相同,我有些慌乱,但木并未察觉,还在自顾自地、慢悠悠地说着话。我还是没有显露出健治这个名字已深深渗入我的血液之中这一事实。 “这是检察官宫坂先生。” 宫坂像是很着急,急匆匆地从皮包里拿出各种资料。我发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便看了看他的左手,才看了一眼,我就匆地忙转移了视线。宫坂的左手是用接近肤色的橡胶类材料精制而成的义肢。 “你好,景子小姐!看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了解。不忍心让你跑一趟,所以就来了。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好吗?” 宫坂从我的眼神中已察觉我发现了他的义肢,但他并不介意,仍然爽朗地说着。木依然是笑眯眯地、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了宫坂的说明后,我抬眼看了看木。 “对不起,木医生,我想与景子单独谈谈。” 木站起身来,又催促站在旁边的母亲一同离开。母亲满脸的忧虑。 “来,我们去那边等吧。” 宫坂目光锐利,他仅仅从我的视线中就看出了我不希望木在身旁。 “嗯,我是负责这次景子事件的检察官,对这个案子我还不太了解。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谈一谈。好吗?” “是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我也许也不太明白哦。” 宫坂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景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也许我们所有人都犯了错误。犯了什么错误呢?那就是我们很难理解竟会有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我们总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询问证词时也是不自觉地站在对待小孩的立场上进行。好不容易得到的证词又说是小孩子的话而只信一半。其实你是站在成人的立场上来讲述的,对吧?应该把你的话当成是成人的话来理解。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会错失真相的。”
第27页 “无所谓啦。”我有意含煳其辞地回答,我在自我警惕:不能让这个敏锐的男人攫取了我的秘密。 “木医生会担心的,所以不能把时间拖得太长。我就单刀直入吧,你觉得可以吗?” 宫坂把他橡胶的义肢与右手重合在一起。义肢比右手小,而且极像女人的手指,前端尖尖细细的,形状十分好看,但右手骨节粗大,全然是一只男人的手。 “其实,你可能也知道,书包里写的那个叫‘太田美智子’的女孩,我们在全国都找遍了,可是没有这个人。那些课本是不是那个身份不明的十八岁女孩子的东西呢?看来也不是,因为那是最近的课本。所以我认为是犯人安倍川健治把自已当成了女孩子,而在课本上写下了那个名字。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装出不甚明白的样子,像是毫无信心似的侧头思考起来,其实我是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 “所以,我想对安倍川健治的笔迹进行鑑定,但安倍川说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不会写任何字,工厂的人也这样证实了。但是,他的房间里有本子,难道他不写些什么吗?景子有没有见过啊?” “没有。”我立刻否认了。 也许是我否认得太快了吧,宫坂正在拿纸的手停下了。他的眼里一瞬间闪现出强烈的猜疑与似有似无的敌意。我一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心直往下沉。对于发怒的男人,我一向是感到害怕并主动闪避的。宫坂显然与其他成年人不同,他没有把我看成是十一岁的少女,而是一个可以作证的成熟大人,同时认为为了查明事件的真相,我应该作证。 这时,宫坂察觉到了我的畏惧,他巧妙地把愤怒从自己的脸上抹去,只留下了猜疑。 “好吧,你不知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房间里有半截铅笔哦,从上面查出了安倍川的指纹。还有一件事与景子倒没有什么关系,安倍川曾经待过的孤儿院是火灾烧毁的。所以虽然知道他在那里住过,但他的手迹以及所有的资料全都烧毁了。看看,很奇怪吧,真是怪事连连啊!” 宫坂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脸颊兴奋得泛起了潮红。直觉告诉我,宫坂对健治与我的这起事件充满了高昂的兴致。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是关于住在隔壁一个叫谷田部的男人的事。景子在那里生活了一年的时间,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隔壁或楼下的人求救吗?应该有很多方法的,比如说写个纸条悄悄地从门缝塞出去之类的。因为安倍川白天不在房间里,所以那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缓缓地摇着头,脑子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写在纸条上的信是被谷田部捡到后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谷田部漠视我的求救,见死不救,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的敌人与其说是健治,还不如说是谷田部。宫坂的眼睛在眼镜后观察我,我反问道: “还没有找到谷田部先生吗?” “还没有呢。”宫坂的义肢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他像是装出来似的慢慢摇起了头: “真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 我发现他的摇头是在模仿我,于是下定决心,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宫坂为难地用原子笔笔头戳了戳自己凹陷的下颚: “其实啊……”他作了一个这样的开场白。“景子小姐,如果我说错了的话请你原谅哦。莫非你与安倍川是好朋友?” “不!” “我想也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呢。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安倍川在证词里说与‘阿美’相处甚好,所以我就想啦,说不定你们两个真的相处得很好呢。换个话题吧,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安倍川说,有的话我替你转达。” 宫坂盯着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大吼道: “告诉他,去死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我是清楚的!我憎恨健治,我憎恨他强加于我这少见且麻烦不断的人生;我憎恨他把宫坂这样的人送到了我的身旁;我憎恨他搅乱了母亲的神经;我憎恨他让父亲变得更加软弱。曾有一段日子健治是孤独的我唯一的理解者,这时却成了践踏我的人,蹂躏着我的心灵。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啊! 官坂在苦笑。 “可能的话,判他死刑就好啦!” “可是,判不了的吧。” “不一定,会考虑景子的意思的。因为他无视你的意愿,把你当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 “玩偶”!多么可怕的字眼啊!眼泪“唰”地从我的眼里涌出。 门开了,木沖了进来: “景子,不要紧吧?” 我站在桌前,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见母亲在隔壁房间以恐怖的表情怒视着官坂。对母亲而言,只要伤害了自己的女儿,无论是谁都是自己仇恨的对象。 木尽全力保护我,责备宫坂: “宫坂先生,到此为止吧。景子恐惧男性,连她的父亲我们都不让他太常靠近她,你这样对她,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宫坂不自然地动了动他的义肢,一个劲儿地道着歉: “对不起!对不起!景子小姐。”他用完好的右手拿起皮包走出房间,木留了下来。
第28页 我用纸巾擦着眼泪,木问道: “他问了些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气势汹汹地插了进来: “木医生,请你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你应该知道,这孩子并不相信你。” 木无奈地告辞离去了。 母亲恼怒地流着泪,一边谩骂道: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那个一脸书生样的女人到底懂什么呀!他们凭什么来解决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站在景子立场上考虑问题的。他是哪家破法院的检察官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绝对不会去法庭的。那里只会让景子成为别人的笑柄。” 无法平静下来的母亲在厨房里“乒桌球乓”地开始做晚饭了,我乘机打开了抽屉。抽屉深处有一个白色物体,那是摺叠得小小的日记。我取出展开,看了起来,白纸上健治横七竖八的笔迹让我一阵慌乱。那些用平假名写成的扭曲字迹啊!说什么不会写字,完全是一派胡言!狡猾,喜欢说谎、不可理喻的健治!提出与我交换日记也是他的阴谋吧,我愤怒得全身震颤不已。这种东西,把它撕碎扔掉罢了。但是转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我重新把那日记放进抽屉,上了锁。 我,全然没有把那日记撕碎扔掉的勇气,假如我是真的想尽早忘记那段记忆,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日记扔掉吧。但是,至今我头脑里还是一片茫然,我是想忘记那段生活还是想抛开那段生活?不,不,我想躲进健治与我的那段单纯的生活里。这种想法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思绪,我无法抛弃它。因为那时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是那么的充满敌意、令人烦恼。 那天夜里,母亲在我身旁铺上被褥后,关上了枕边的檯灯。剎那间黑暗包裹了我,我终于开始了在黑暗中的各式各样的幻想。这是突如其来的巨变,就像是空中飘舞着的花粉终于成功授粉了一般。那花粉是我被囚禁一年间所体验到的恐怖、希望、绝望、不安以及安息,还有其他微小但绝不能轻视的我的所有情感。这花粉也是我被救出之后人们任意的、不负责任的想像给我带来的屈辱,以及奔涌而来的同情带来的重荷,甚至还有父母过分忧虑及因我而带来的潮湿黏煳的空气。它们久久地期盼着清风的吹拂。宫坂的那一句“说不定你们两个真的相处得很好呢”便是一股凄冽的强风,吹开了我充满毒性的嫩芽。我感到浑身上下开始盈满了还没有成为文字的幻想,我惊讶得想大声唿喊,但我裹在被子里拼命地压抑着。 那天夜里,我的幻想仅仅是发了一片小芽,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为它浇水施肥,培育它成长。这个幻想带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原以为将会是异常痛苦的最后一年小学生活,竟然也熬了过来。新的屈辱与伤害变成了我的肥料,培育了我夜晚的幻想,我因为有了夜晚的幻想,而对外界坚强起来。 我开始等待夜晚的到来。就像有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一般,在白天我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夜里我便自由地驰骋在我幻想的世界里。虽然那幻想是多么的怪异、充满毒液,但身为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我还是将它们构建得非常精巧。 “太田美智子”从工厂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可以独处了,在工厂里一直遭受社长的辱骂、谷田部的欺负。而且小铁工厂的工作极具危险,铁屑不时地飞来,扎伤身体,踩进脚底。上个月手指差一点就被压芯台夹住挤成肉饼。啊,说到手指,谷田部的左手小指不是没有指尖吗?社长说谷田部是“黑社会的人”,而且十分惧怕他。如果“太田美智子”也是“黑社会的人”的话,为什么反而觉得社长可怕呢?真是弄不明白。 “太田美智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深藏在指甲里的黑色污垢没能洗掉,但手上飘来香皂好闻的气味。左手指甲处的割伤终于结痂了。 “太田美智子”开始吃起铝制托盘上的简陋晚饭。今天的菜色是:两个炸马铃薯饼、切得细细的捲心菜、漂着洋葱片的酱汤以及两块腌溃萝蔔。炸马铃薯饼和捲心菜上淋着一层厚厚的调味酱,表面成了黄褐色。有一大碗满满的白饭,饭像是用旧米煮的,饭粒泛着黄色,并散发出一股怪味。“太田美智子”津津有昧地吃着这份晚餐,嘴里不停地说: “好吃,好吃!”而谷田部却在一旁冷眼望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谷田部大都去工厂附近的餐馆吃饭,在工厂里吃时他就会买一些像烤鸡、动物内脏这类的食物来加菜,但他从来就没有邀请过“太田美智子”一起用餐。 谷田部是个聋哑人,与社长靠手语沟通,但对“太田美智子”却懒得用手语,而是用下颚来指使他。 “太田美智子”所属的工厂只有两名员工,外加一名社长。在工厂里“太田美智子”就如同奴隶一般,永不停息地奔跑着,危险而单调的工作总是由他来做。所以对他而言,只有吃饭的时间是快乐的,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谷田部还会指着社长夫人做好后端来的饭菜,悄悄装出猪的模样。 “太田美智子”不喜欢谷田部,但他更讨厌傲慢的社长,他最喜欢的是为他做好饭还端来的社长夫人,但社长夫人也瞧不起他。他曾得到过一件社长穿不下的西服,但那件西服无论怎么洗都有一股令人噁心的气味。
第29页 “我吃饭啦!” “我吃饱哕!” 不到五分钟他就吃光了饭菜,之后是读书的时间。 “太田美智子”打开壁柜,里面藏着从k市超市买来的红色书包。他把书包当成宝贝一般爱惜,每次拿出来时他都会轻轻地抚摸那光滑闪亮的皮革。男孩子用黑色的也不错,但他在北海道的孤儿院时使用的全是高年级学生用过的黑色书包,所以这次他认为还是红色的好,于是买了红色的。另外由于他曾希望变成一名女孩子,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女孩的名字“太田美智子”,暱称“阿美”,他想,真是个很可爱的名字。 他把数学和国语课本摊开,放在桌子上。这些课本是他熘进别市的一所小学教室里偷出来的。选择二年级的课本是有其理由的,因为“太田美智子”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二年级的课本对他而言比较简单,容易读懂。 一天晚上, “太田美智子”听见隔壁谷田部的房间里传出很大声的电视的声音,不时还有女人的声音夹杂其中。他大为惊讶,便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谷田部平时看电视从不开声音,他也不听收音机,所以他的房间经常是鸦雀无声的,但今天确实有女人“吃吃”偷笑的声音。说不定谷田部的房间里来了女人,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 隔壁的房间突然一片静寂,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吗?“太田美智子”背起书包,装着要去学校的样子站起身来。他模仿在原野上行走的样子,书包里课本与铅笔盒碰撞在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这响声传人耳中,他觉得舒服极了。 啊,隔壁的声音又响起了!是女人的笑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是不是有人在偷窥自己呢? “太田美智子”觉得很不安,他冲出自己的房间,敲了敲谷田部的房门。门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探出头来,是个年轻女子,说她是高中生也不为过。她脸上该是眉毛的地方却没有眉毛,而是用茶色的铅笔故意画了两道假眉,而且画得十分拙劣。她的两只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笑着。 “太田美智子”惧怕高中女生或是年轻女子,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退到了走廊上。 谷田部盘腿坐着,一边饮酒一边看着电视,他今天情绪高昂,大概是因为有女人吧。谷田部满脸通红,他对“太田美智子”说着什么,但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只是“阿呜阿呜”的哼哼声,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词语。可是,他的下颚抬了抬,仿佛在说:别打搅我了,滚蛋吧! 女人也在嘲笑: “你呀,脑子有问题吗?干吗背着书包到处走呀?” “我……” “我什么我?这个人可真噁心。”女人回头望着谷田部,问道: “喂,大叔,这个人是同性恋吗?” “太田美智子” 逃也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在房间里抚摸着书包,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杀了那个女人吗? 残虐记 4 在我升入国中时,父母分居了。那时父亲以不能辞去工作为由,留在m市的社区里,我和母亲则去了东京,结果两个月后他们就正式离婚了。当初对周围的人作出的解释是让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女儿转学,离开这伤心之地。 长期以来父母形成了一种思维习惯,即家里这个可怜的女儿永远排在第一位,因为她曾受到诱拐,并遭监禁达一年多时间。但是,他们分居的事实却有悖于此,导致父母分居的直接原因是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也就是说,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后面隐藏着大人们的企图,我的这次事件只是被利用了。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母亲的?从母亲的话里听来好像是在我失踪后不久就开始了。父亲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不堪忍受我的突然消失所带来的不安与恐惧,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牢固的信念让希望永存下去,所以要求他来支撑精神几近崩溃的母亲,其实很是勉为其难。于是父亲选择了简单省事的方法:逃离现实,去寻找让自己身心舒畅的新世界。父亲外面的那个女人是k市火车站前某个自行车店的老闆娘。 为什么我会连父亲的情人都知道呢?说来蛮偶然的,那是几年后我去看牙医,在医院看到一份周刊杂志上有一篇文章,标题为“那人的今天-m市诱拐监禁受害者的父亲与第三者再婚”。这是一篇专门暴露别人私生活的只有半版篇幅的文章,文章中父亲的姓名用的是化名,但很明显写的就是我那次事件。据文章报导,父亲在我的事件平息下来之后,终于和曾经交往过的自行车店老闆娘结了婚;说自行车店老闆娘留下的三个孩子被轰出了家门;还写到左邻右舍议论纷纷,说是我的事件造成了我父母的离异,等等,这简直是篇不负责任的文章。 读罢,我的感想与记者所写的相同,因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事件已严重影响了父母,使他们不能够恢復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但读了文章后,我还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觉,那篇文章竟全然无视我的存在。我是事件的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在短短的一年中先于他人而长大,而且每日每夜噩梦缠身,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竟被忽视了;它还忽视了一个事实:事件不仅让父母离异,也让父母与我之间产生了隔阂,而这种隔阂还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继续发展。
第30页 我时常觉得,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我有些感受竟与父亲相似。母亲神经质地把我强留在自己的身边,可以说是想弥补父亲对她的背叛,因为一旦失去我,母亲将陷入孤独的地狱之中。事情到了今天,我觉得母亲十分可怜,但同时又觉得母亲蛮让人厌烦的。 母亲带着我移居到东京都的l市,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我不认为对现实总是心存幻想的母亲适合做保险推销员,幸好有父亲每月寄来的一点点赡养费,生活才得以勉强维持。早已忘记音乐的母亲也放弃了打扮,把照顾我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于是我也学会为了母亲,无论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这样反而少了麻烦。上了国中后,我反而开始保护起软弱的母亲来。每夜都要出现的幻想,让我渐渐远离了来自周围的伤害。 l市与埼玉县相邻,以工人阶层为主,在都管辖的城市中,属于那种特别朴实无华的地区。我们居住的公寓四周都是农田,农户们种植萝蔔、白菜等蔬菜。很明显,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在将来的某一天,把这里的土地作为住宅建地卖给建筑商。而且因为种植蔬菜在税金上有优惠,所以公寓周围的农田里总是瀰漫着蔬菜的腐臭味。农地的对面是一大片公寓建筑,远比我以前居住的社区高级、庞大,中央还有网球场与高尔夫球练习场。但是也有与m市那个社区相同的地方,就是随时随地都能见到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主妇与孩子们。 那么,我是否就不喜欢l市了呢?并非如此。l市杂乱无章、各自为政,这是我最喜欢它的地方。l市的居民们晚上回到这个城市里,天一亮又四下散去,消失在不同的角落。他们并不像m市那个社区,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或在同一间工厂上班。所以至今我都住在l市内购置的公寓里。 进入新的中学后,我的过去就彻底被藏匿了起来。因为我的履歷表上对那次事件只字未提,这是母亲与小学级任老师交涉的结果。另外,母亲离婚后我改姓为母亲的1日姓,所以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而且更为方便的是,我上的中学是一所因人口增加而新开办的学校,不仅校舍是全新的,教师、学生都是几经拼凑来的。我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获得自由的轻松,当然那仅仅是对周遭的环境而言,距我内心的解放还有一段路程要走。 木常打电话来,想介绍一些l市附近的医院或医生,木坚持认为“创伤后压力症侯群的症状将在你快要忘掉那段记忆时才出现”。但是,正如前面所写,与其说我想千方百计摆脱监禁时的噩梦,还不如说我想在噩梦之中前进。对,在毒梦之中。 另外,宫坂也来看过我几次,身为负责我案件的检察官,他一定想从我这里挖出一些东西来,但他的目的不仅于此,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家庭持续崩溃的事实,才会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 进入中学后,有一次宫坂来访时正值母亲不在家。那时健治的审判已耗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富坂来我家之前,从最近的车站打电话来说: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可以去拜访吗?”那是六月末的~个下午,阳光炙热得如同盛夏一般。我回到家刚换下学生服,接了电话后又重新穿上等待宫坂的到来。裙子的腰边已被汗水浸湿,穿在身上非常难受,但对宫坂,我必须保持足够的戒心。 “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打开门,宫坂站在门前说出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我看见他一脸的惊讶。 那时宫坂三十出头,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打着素净的领带,西装搭在义肢上。虽说是大热天,但他的衣袖还是紧紧地扣着。宫坂用那只健康的右手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从冰箱拿出麦茶递给宫坂,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你母亲上班去了?” 宫坂环顾着房间慢悠悠地问道。我知道自从被母亲训斥后,他就特地选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 “今天有什么事吗?” “景子小姐,你认为你在那次事件中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用义肢挪了挪摆在桌上的文件问道。宫坂一如既往地突然问及一些击中要害的问题,而后静观我的不安。宫坂给我的感觉是,他会这么做,既不是他对事实真相的追究,也不是正义感,而仅仅是因为这么做会让他觉得快乐。 “是啊,是什么呢?”我望着他肉红色的义肢,那是一只既没有指甲也没有指纹的橡胶手。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家人?还是居住的环境?是朋友?还是别的?” “不知道啦。” 这次我并不是在搪塞,我是真的不知道,接着我陷入沉思。是啊,我失去了什么呢?是父亲、信赖、友情,还是平稳的生活?不,都不是!就在这时,一个答案出现在我的脑海,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在想,你失去的是不是现实呢?”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我想到的答案正是这个!现在我把眼前的这个现实当成是夜晚的梦影,艰难地在这样的现实中捱着,我只不过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我真正的生活是在夜晚。但宫坂怎么会知道我的这种状况呢?我战战兢兢地偷窥宫坂的眼睛,宫坂歪着头笑了,仿佛在说:我猜中了吧!
第31页 “我以前就曾说过,你绝顶聪明。满十三岁了吧?才十二岁呀!真叫人难以相信。我这次总算相信噩梦般的经歷会改变一个人。而且你还经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一年多的监禁生活让你获得了优于常人的智慧——虽然是畸形的。你是应该感谢安倍川呢?还是诅咒他?不,不,我这样说很失礼,不过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宫坂先生,你把我的话转告给那个人了吗?” 那是我曾经说过的“去死吧”。 宫坂舔了舔嘴唇,白色衬衫的腋下已渗出汗迹,并渐渐扩展开来。 “讲了。听了这话,安倍川像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发了好一会儿呆。那傢伙很在意你的话哦,就像是恋人一样。他根本没有想到你把他看得那么坏,说他缺乏想像力吧,不过,我倒觉得他更像是非常信赖你。” 宫坂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让你感到一股热情。我很难抑制因宫坂而起的情感,便把眼睛移开了。宫坂并不像m市社区里的其他人,把这个事件看成是别人的事;也不像泽登那样,对健治怀着强烈的愤怒。宫坂与健治有着相同的快乐,也与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与健治联繫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个宫坂了。这样一来,真正能够理解我与健治之间发生的一切的,也是这个官坂了。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吧,景子小姐?求求你,能告诉我吗?” 宫坂又开始对我穷追不捨,于是我又低头沉默不语。 “你与健治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感情的交流。这一定不会有错。想想看,一个男子与一位少女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其间一定会产生什么的吧。即便是养猫养狗,也会有交流的。” “喵……”我突然想起了健治学猫叫的情景来。我是健治养的猫,是健治四年一班的同班同学,是健治的性对象,也是健治的理解者。把这些反过来看也许也是真实的,即:健治在期盼我能成为他的理解者。 “另外,在工厂后面发现的那具女尸……” 宫坂翻开了摆在桌上的文件夹,我一眼瞥见了里面夹着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刚从地下挖掘出的尸骨照片。我连忙把脸转向一边。宫坂像是弄错了什么似的合上了档案夹,但我觉得他是故意要让我看见这张照片。 “还没有确定是哪个人,但侦察工作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大概是两年前失踪的菲律宾人。她原是k市里一个叫‘科帕卡巴纳’的酒店的女侍者。行李都在,人却突然失踪了,因为那种事常常发生,警方也没有特别重视。从年龄体格来看,八九不离十。现在正在菲律宾比对齿型。”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问了也没用,反正不叫阿美啦。”宫坂故意这么心怀叵测地说。 “可是,我想知道!” “她叫阿娜·玛莉亚·萝佩丝。艺名蒲赛小姐。你知道什么叫艺名吗?” “知道。那,谷田部先生怎么样了呢?” “还没有找到。现在基本锁定为聋哑的前黑社会成员。但有好几个调查对象,总部下命令说要一一进行搜查。景子小姐那么牵挂谷田部的事吗?” 我佯装不明白地摇摇头,我确信这个晚上的梦一定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的梦即将发出新芽来!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急切地期待着夜晚的来临。 “喵……” 不知什么地方一直传来小猫的叫声,健治左右环视小巷想找到它。它会蹲在刺眼的霓虹灯的阴影处吧? “喵……喵……”柔软可爱的小猫眯呀,它和同伴们走散了吧。好可怜啊!健治拼命搜寻小猫的身影。他非常喜欢小猫,因为那是可以一个人悄悄疼爱的宠物。 来到小巷尽头,没有看见小猫,却看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着紧身的碎花连身裙,那连身裙光滑平顺,短及大腿根处,里面的内裤几乎清晰可见。 健治蹲在地上假装搜寻猫的样子,眼睛却盯向女子的大腿。当他抬起眼时,恰好看见女子也在盯着他。为了搪塞过去,他问道: “看见猫没有?刚才还在叫着呢?” “喵……”女子微笑着叫了一声;健洽也笑了。 “什么呀?是你在学猫叫呀!学得还真像呢!” “我,我是蒲赛·恰图小姐啦。” 女子发音怪怪的。原来她是个肤色微黑,塌鼻樑但讨人喜欢的菲律宾人。她朝着健治咧嘴笑着,健治还从未与年轻女子说过话,于是害羞地把脸转向一边,但那名女子却亲昵地把自己的手腕搭在健治的手臂上。 “老闆,玩玩!” “喵……” 健治是这么回答的。 女子便用更加甜美的声音回应: “喵……喵……喵……” 玛莉亚跟在健治身后, “啪嗒啪嗒”地走进了没有灯光的漆黑的工厂,然后上了嘎嘎作响的楼梯,来到健治的房间。身着碎花连身裙的玛莉亚往健洽的房间一站,健治骯脏的房间就一下子增色不少。健治眯着眼睛看着玛莉亚。 “喵……”与健治的眼睛对望时,玛莉亚便反射似的学起了猫叫。叫声轻盈,十分可爱,并带有卖弄风情般的甜美。
第32页 健治想:玛莉亚不仅声音体态,连性格都与猫一模一样,不过我还是希望捡一只飢饿的小猫回来更好,因为小猫不会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来为难自己。 “玩玩啊,老闆!” 健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玛莉亚玩。 看见健治一直不动地站在陈旧的榻榻米上低着头,玛莉亚俯下身去,从下面抬头看着健治的脸,伸出了两根手指。 “玩玩!两万元,两万元。” 看来不拿出两万日元,她是不会甘休的,于是健治满脸难色地翻着口袋。每个月的住宿费与伙食费要交给社长六万日元,再扣除水电费、保险费等名目繁多的费用后,健治到手的薪资只有四万日元。但这部分钱常用来购买一些充飢的面包、拉面等零食,偶尔还去柏青哥玩,所以四万日元转瞬间就花完了,现在他的口袋里只有三千日元。 “我没有钱。” “那,一万吧。” 健治把口袋整个翻了出来,让玛莉亚看看那三张一千元的钞票。玛莉亚夸张地耸了耸肩,露出悲哀的神色。 “喵……果真没钱啦,太为难了。没有钱就不能和蒲赛一起玩,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健治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决定事情。健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玛莉亚则叉着腿站在房间正中央,像是责备健治似的向上翻着眼珠看着健治。 “去借钱呀。” 玛莉亚推了健治后背一下,就像是在说:滚到外面去! 健治感觉到推在自己背上的手,手骨细小、柔软无力,简直就像猫的前爪。他不禁兴奋起来,故意装出不愿意的样子,这样,玛莉亚就会继续推他的后背。健治笑嘻嘻地被玛莉亚推到了走廊上,玛莉亚站在房间里挥着手。 “我等着你呢!喵……” 健治决定向谷田部借钱。刚才在柏青哥看到他,还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所以他一定在附近哪个有红灯笼的地方喝酒。健治跑上了工厂前昏暗的坡道。沿坡道往前行一百米左右,尽头处有个双线车道的双向狭窄国道,往右转入国道便有几家小饮食店和廉价的酒吧。谷田部总是在那里的酒吧里喝酒。 健治把手插进工装裤的口袋,沿国道往前跑去。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些心慌意乱。几辆飈车族的车鸣着尖锐的喇叭声,擦过他的身体疾驶而过,健治望着远去的车尾灯心想:那帮小子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他想奔跑,他想奔跑去什么地方,他内心就像想去追逐四处逃散的野兽一般狂乱。 透过不甚干净的绳制门帘,可以看见谷田部不修边幅地坐在里面。他下身穿着上班时的工装裤,上身是一件已洗褪色了的深红色套头衫,头上秃顶的地方因皮脂而油光发亮。他身材短胖,浑身上下散发出浓烈的香菸味。这时,谷田部正吃着沙丁鱼干,喝着白酒,当他挟起干硬的鱼干时,左手手指总是十分谨慎地向内弯曲着。健治最近才知道谷田部的左手小指指尖是缺损的,据社长夫人说,砍断小手指尖是黑社会追究责任的一种做法。社长夫人感慨地说: “真是有气概啊!”但健治只是一个劲地在想:一定很痛吧! 放在架子上的小电视里正在转播棒球的夜间比赛,谷田部看得津津有味。他是巨人队的球迷,只要有巨人队的比赛,他一场都不会放过。他还喜欢阅读体育报,上班中途休息时也拿出报纸来阅读。可是,健治却不太喜欢棒球,小时候从未打过棒球。因为他是在北海道多雪的地方长大,而孤儿院建在山里,没有足够的平地能让孩子们玩棒球。但是进了小学后,班上的男孩子们一个个滚爬在操场上,尽情地打着棒球,直到天黑。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健治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混帐”。小学里没有人把健治当成朋友,非但如此,当健治站在球场边羡慕地望着他们时,还会有人故意把球打过来砸在他身上。同学们都说健治愚笨并排挤他,在孤儿院时也一样,他总是受到高年级学长的排挤。 “所以我想点一把火烧掉它。”健治盯着谷田部嘴边香菸头上的火,这样想着。 这时,站在柜檯里喝着无色透明酒液的酒店老闆瞥见了健治,脸上立即浮现出不快的表情。 健治默默地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需要看着对方嘴唇才能读懂意思,所以必须站在他的正对面。上班时因操作机器,不可能站在他的正对面,遇到有事时,健治就会敲敲谷田部的后背让他转过身来。但每当这个时候,谷田部都会使坏心眼而佯装不知;同时为了避开一些麻烦事,他还会装出完全弄不懂的样子矇混过去。可是对社长他却总是百依百顺,笑嘻嘻地应对。 “谷田部先生,请借给我一万日元。” 谷田部凝视着健治的嘴唇,之后,他像咀嚼了几下空气一般发出声音来: “混,混帐东西!” 谷田部的发音不甚清晰,但并不是不能讲话。可是有时他会发不出声音来,或是词不达意,这时你就要多加小心了,因为他会立刻动手的。有好几次健治都莫名其妙地被谷田部打了。但今晚大概是巨人队正大幅领先,谷田部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对着健治吼了一声“混帐东西”之后,用原子笔在身旁的纸上写着字。谷田部粗野下流,却意外地能写一手豪放的好字。正因如此,比起用嘴交谈,他更喜欢笔谈,他喜欢听大家对他的赞美之辞。
第33页 “你要钱做什么?” 在健治读字条的当下,谷田部指着健治,晃动着没有指尖的小指朝店老闆笑着。健治并不知道小指代表女人。 店老闆没有理会谷田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巨人队的打击手,他对健治说: “这时候还不能打到球就不是男人了!” 店老闆不理会谷田部,却对着健治讲起话来,很明显是在嘲笑谷田部的聋哑。 健治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应对才好,正抓头挠耳不知所措时,谷田部却急不可耐地潦草地写起字来。 “女人?” 健治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谷田部咧嘴一笑,这次张口说话了。 “混,混帐!好好讨个价,反、反正都是那一带的丑娘们。” 不善言辞的健治无法正确描述那个叫玛莉亚的女子,他憋得四处环视店内。他可以看懂燻黑的墙上贴着的“内脏”、“章鱼醋”等文字。 “付利息的话就借给你。” 说着说着,谷田部顺畅地说出了这一句,接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扔了过来。随后他又说“为了慎重起见”,于是在纸上写了一张借条,上面好像写着发薪水那天加倍返还。但由于汉字太多,健治并未完全理解那借条的内容,谷田部在借条上擅自写下了健治的名字。 “真是贪得无厌啊!” 店老闆吃惊地望着谷田部,苦笑着。 总之,一万日元到手了,健治出了酒店,沿着国道一个劲地跑着,忙着赶回家去。 “玛莉亚还在吗?” 健治小时候,在某天上学途中发现了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两只小猫,搁置在被当地小孩称之为萤川的一条小河的河边小路上。那时还是初春时节,雪已开始融化,萤川水位上涨了不少。健治为了不让小猫掉入河中,便把纸箱尽量挪到离河水远一点的地方,并在吃饭时留一点饭给它们。 “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小猫们一定会死的。”他感受到了保护别人的快乐。但是放学后急急忙忙跑去河边一看:纸箱不见了! 对,健治现在的心情就像那时一样。 “她还在吗?” “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不会被河水沖走吧?”健治不知道自己是不安还是期待。在这不安或是期待中,他看到了黑暗中的工厂大门。 “我回来了!” 健治气喘吁吁地打开了房门,摆放在水泥地上的白色凉鞋映入眼帘,小小的凉鞋上印着黑色的脚指印。 “太好了,还在!”健治嘴边漾起了笑容。躺在床上的玛莉亚侧目望着健治,不耐烦地爬起身来。比起刚才,她似乎不太高兴,为什么呢?玛莉亚拂开覆盖在眼睛前面的头髮说道: “为什么没有电视?连电视都没有,穷相!” “我拿钱来了。” 玛莉亚伸出手来,全然是一副理所当然该给我的样子,手腕上细细的金鍊子反射着灯光。健治突然奇妙地联想起社长来:与社长一模一样! “我说过的,两万元。” 健治手里攥着那张万元钞票,脸色变得惨白,心想:刚才说过一万日元就可以的。 “不是说一万元吗?” “我等了好久好久,又没有电视,我闷得快要死啦!” “对不起!我再去向谷田部先生借钱。” “哎,算了吧!” 玛莉亚不再“喵……”地叫了,板着脸开始脱起了衣服。碎花连身裙里只穿着蓝色与黄色的格子内衣,那内衣看起来宛如明星们穿的泳装。健治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愣愣地站在床侧。玛莉亚毫不在乎地脱光了衣服, “啪”的一声仰躺在床上。忽然,健治按住了自己的大腿根,他迫不及待地拉开工装裤的拉链,用指甲内满是黑色污垢的手指掏出了阴茎。 自慰! 在墙上一小孔的另一侧,提前返回的谷田部正屏住唿吸看着这一幕。 我忍不住要惨叫出声,慌忙用手捂住了嘴。我终于明白我充满毒汁的幻想,抵达的终点是男人们的性,无数个夜晚,我在想像、修正、缜密地构建我的梦之世界,但这一世界的终点却是成年男子们性幻想的泥沼。这一发现沉重地打击了我。男人们的欲望千奇百怪,我对此应该是熟悉的,不,我曾经是他们欲望的牺牲品。但是,十二岁的我虽然具备了性知识,虽然被健治用眼睛凌辱过,虽然被剥夺过自由,虽然知道谷田部的窥视,但男人的性究竟是什么,我还是无法理解。也许我对其欲望有所认识,不过我还是难以想像这种欲望会促使一个人去绑架十岁的女孩。健治这个男人的欲望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给予了我无法弥补的精神上的屈辱,毁掉了我的家庭。即便如此,我仍无法想像深藏于其中的内涵。 我这时感受到的冲击近乎一种失败感,我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培植我的毒梦了。我感觉到了极限,也明白了真正的绝望终于降临了。今后该怎么办呢?我束手无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强忍了一会儿。我开始呜咽,裹在被子里抽泣。我的哭声惊醒了睡在旁边的母亲,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被子,显得有些慌乱。 “怎么啦,景子?” “没什么。”我抽泣着摇了摇头。
第34页 “做噩梦啦?” “妈妈,我害怕!刚才到底怎么啦?我害怕呀!” “你很快就会忘记的,景子,会忘记的。” 母亲就像搂抱一个幼小的孩子似的紧紧抱住我,我在她怀里抽泣不已,她则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背部。 “忘记”, “忘记”,母亲重复着如同咒语一般毫无意义的词语。谁都知道那是无法忘记的,但那个词语似乎在引导我:你要培育出这样的信念,相信只要你想忘记,就一定能够忘记。 “妈妈,怎么做才能忘记呢?” “你可以去尝试新的体验,那样你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 母亲离了婚搬出原来的家,从事保险推销的工作,从那以后,母亲便充满了生气。也许我也只能像母亲那样,不断地在过去的记忆碎片上书写出新的文字来,才能拯救自己。 “我必须尝试一下!”我稍稍安下心来,闭上了眼睛。我决定中止培养我的幻想,回到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但在同时,我又直觉到我纷繁复杂的孩童时代就在今晚结束了。对,我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而已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 我三十五岁,但至今还是个处女。我虽然不是同性恋,却不想与异性恋爱,甚至也从未期待过要和哪个男性发生性关系,我也从未想像过恋人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想,我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洁癖,因为与他人保持某种关系,或发生性行为,都会令我感到厌恶。但我并不是个无情无欲的人,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常常萦绕着这样一个问题:健洽的性幻想到底是什么?我想,我这一生大概都不可能逃离这个问题了。脑子里经常出现他人的性幻想,这表明自己是个“性情中人”吧。 健治是个奇怪的人。他捏造出阿美这个虚构人物,并且只生活在阿美与自己的关系中。也许健治是一个在自己、谷田部与阿美这样一个三角关系的顶点幸福生活着的男人。我,表面上是一个普通的中学女生,但我一直在想着健治的事。 于是我放弃了夜晚的幻想。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出现了那次事件的画面、联想,我深受它们的折磨。例如,经过某个工地时,我的脑海里会响起健治工厂的轰鸣声;半夜时我的耳边会听到健治熟睡时的唿吸声;另外,上国三时,体育课结束回到教室,突然一股气味令我噁心到差点呕吐,那是因为在教室里更衣的男生的体臭与健治的完全相同。正如木所预见的那样,我终于出现了精神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它们令我痛苦不已。它们悄悄地降临,不为任何人所知。但是,画面也好、联想也好,与我内心的变化相比并不算什么,我已说过多次,因为这次事件,我已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演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这是一个萌芽,它促成了我在不久的将来开始了意料之外的小说创作。 四月初,我升入国三。一天,宫坂打电话给母亲,通告说健治的一审判决下来了。审判期间父母常常接受证人传讯,即使在离婚后,父亲仍然每次都出庭。而我一次都未被传讯过。警方的情况调查也仅仅限于我住院中的几次,此后并无更深入的调查。他们总说等我恢復以后再传讯我,于是在这样的名目下,结果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如此,富坂才好几次来我家拜访。 但是,事件发生了突变。审讯中健治承认是他勒死了十九岁的菲律宾少女阿娜·玛莉亚·萝佩丝。健治的证词里说他採用了与诱拐我时相同的方法,在夜晚的街上向萝佩丝打招唿,把她骗到家里,但萝佩丝并不听从他的指令,于是便杀了她。这件事在报上大张旗鼓地报导,因而我的诱拐监禁事件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世人的关心远离了我,让我觉得很庆幸,但健治承认自己杀人又让我十分意外。那本交换日记上不是写着“生病死了”的吗?但是我不会把日记的事告诉任何人,那是永远的秘密。不泄露一切与健治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这是我的报復。我甚至紧捂双耳,不去听那可怜的菲律宾女人是怎么死的。把健治与真相一同埋葬吧!也许,我的思绪与我夜晚梦中的死是连接在一起的。 经过精神鑑定,结论是健治具有充分的责任承担能力,于是宫坂提出了死刑要求,罪状为杀人、遗弃尸体、绑架诱拐未成年者、监禁牵连等罪,最后的判决为无期徒刑。但是,萝佩丝为什么与健治牵扯在一起? “阿美”又是谁?对这些谜团,健治并没有坦白交代。在宫坂的起诉书中他强调, “阿美”是虚构的人物,是健治演的一齣戏。 “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可是,不是死刑啊。无期徒刑的话,可能十几年就会出来的吧。” 母亲流着泪,既高兴又惋惜。我看见母亲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像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母亲面对我,把听筒递给了我。 “宫坂先生有话对你说。” 我接过了电话,宫坂没有任何问候,直截了当地说了起来。 “景子小姐,已结审了,一切都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了呢?” “把那件事说出来吧!” 我为宫坂的执拗感到震惊、可怕。 “说什么呀?”
第35页 “安倍川会写字吧。那本课本上的‘太田美智子’的名字到底是谁,最终还是未弄明白。我认为是安倍川自己的笔迹,阿美就是安倍川自己。” 你要那样认为,那就当成那样好了。我感觉夜晚的幻想又要重新復甦了,我在心里拼命地压抑住它的蠕动。 “那,那就是那样的吧。对不起,我不愿意去想此事。” 宫坂疑心重重地说道: “哦,原来如此。你长大了哦。” 按世人的观点来看也许如此,但是,我是“性情中人”,我未给宫坂任何机会让他嗅到该秘密的一丝气息。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是啊,一个漫长的审判。哦,对了,安倍川说他不上诉。” 我脑子里想像着健治的面容,那张眉毛耷拉下来的愚笨的脸。健治每次被带出法庭时都会四下张望,在旁听席里搜寻我的面容吧。 “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的?” 我想起了以前那句感情用事的话: “去死吧!”但是我已经抛弃了夜晚的幻想,对还不能理解健治性幻想的幼小的我而言,编织夜晚的幻想已达到了极限。因为夜晚的幻想是故事,性幻想是想进一步探索健治这个人的内心。现在表面上像个普通中学生一样生活着的我,似乎变得更复杂了。 “以前我说过你去死吧,今天我撤回那句话。” “为什么?” “说得太过分了。请你转告他:活着,偿还罪债!” 瞬间,对方停顿了。一会儿传来宫坂郑重的声音: “我明白了。”电话挂断了。 直觉告诉我,宫坂一定在冷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宫坂会冷笑,我已成了一个与其他人并无不同的普通中学生,我把宫坂的冷笑解释为他一定感到无聊了。 健治被判了刑,无论我还是母亲终于恢復了平静。在整个审判期间接受採访等等,总是不能摆脱世间的骚扰,而自己也是多方小心,谨慎地度过日常的生活。讽刺的是,背叛了母亲的父亲,再婚时引起的丑闻反而保护了我与母亲,人们的兴趣从受到伤害的我身上转向了变得狂乱的父亲的人生上。因此我与母亲只要缩起身子、屏住唿吸,等待人们的兴趣日趋冷淡即可。 我与母亲在l市愉快地、平淡地过着平静祥和的每一天,母亲的收入并不多,但不为任何人打扰、窥视的生活实在让人心旷神怡。我没有接受十分严格的升学考试训练,便升人了在l市市区内的一所都立高中。那所学校并不是最好的,但也没有什么太差的学生,对我而言是一处十分适当的地方。我在那里还交到了朋友,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察觉,我就是因少女诱拐监禁案而在全国出了名的那个少女。 m市那个社区、k市杂乱无章的街景、父亲,还有健治,这一切都已远离了我。我开始思考起母亲说的那句话: “你可以去尝试新的体验,那样你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这句话看来并不完全是假话。我夜晚的幻想已处于休眠状态。但是,这段日子的平静只是一瞬间的平静。 残虐记 5 高中同班同学中有个女孩叫酒井久美子。久美子肌肤白皙,脸庞圆润,她身体微胖,但手脚却像小孩般短小,看上去稍微显得有些畸形。她是学校美术社的成员,说今后想进美术学院的油画系学习油画。一天,久美子问我: “今后你想做什么?” 我假装思考,实际上我却在想,我并没有特别想成为什么,但也不能这样稀里煳涂地上大学吧。靠母亲的那点收入,上大学看来是不大可能了,但我好像也没有羡慕像久美子那样的学生,对自己想上的大学、今后想做的事情都十分明确,而且也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有些学生把自己的将来依附在升学这样的形式上,并深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真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同学们眼中,我大概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学生吧。 “呀,我并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现在比较明确的是,高中毕业后会去找份工作做做吧。” “你要工作?为什么?”久美子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因为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没有很多钱。” “那你打算去哪家公司呢?” “还没想过呢。” “那,找份打工的工作做做存点钱不行吗?” 的确,打工的话也可以为母亲减轻点压力。不上大学,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但也许会伤害到母亲。 这时,久美子低声说道: “其实我倒是知道有一处打工的地方,很不错。只是并不是谁都做得了这份工作,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做这份工作的。甚至可以说,即使这个人适合做这份工作,但她却不一定想做。” 我不禁失声笑了起来,久美子的话也太玄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久美子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走廊的角落。 “这事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要对学校保密哟!告诉你吧,是当素描的裸体模特儿。我一星期去一次,能赚不少钱。” 我大为惊讶,不禁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久美子的身体。胖胖的躯干、细细的手脚,我想像着久美子全身赤裸站立着的身姿,突然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健治曾看着我的身体自慰。从那以后很多时日过去了,可是今天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性幻想将要重新被唤起,这幻想会帮助我完成夜晚的梦吧。
第36页 “要不要来看看?” “去看看吧!” “太好了!你就装成去报名当模特儿,他们那里是不让人参观的。” 就这样,我决定去参观久美子做模特儿的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在与l市相邻的埼玉县p市里。星期六的傍晚放学后,我与久美子一道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在距车站有相当距离的一条住宅街上有一栋平房建筑物,整个涂成豆沙色,俨然是一间绘画教室,木制招牌上写着“艺术之家”。听说这里上午以主妇们为主,教授雕刻和油画,中午是孩子们的绘画教室,而周六的下午及晚上则成了业余美术爱好者的天地。久美子推开门,宽敞的水泥地上摆满了男人们脱下的鞋子。 “今天来了一个叫阿惠的职业模特儿。她人气很旺,所以学生也来得特别多。” 听说职业模特儿是在固定的某一天才来。久美子脚穿塑胶拖鞋, “啪嗒啪嗒”地踩在铺有木板的地板上,带着我走了进去。走廊上挂着孩子们画的画,还摆设着主妇们拙劣的雕刻品。 “开办这个美术教室的老师毕业于艺大油画系。晚班的学生有很多都是白天要工作的业余绘画爱好者。” “你平时去补习的美术班就是这里吗?” 听了我的提问,久美子耸了耸肩。 “我可不来这样的地方。我去的是水道桥那里的那个美术班。我在这里打工,用这里赚的钱付那边的学费。普通学生不会来这里的,所以不用太过担心。” 我不禁想着:把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同年龄的学生眼前,一定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吧。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在一扇双开门前,久美子拉起右边的把手转了一下,门开了。在明晃晃的白炽灯照耀下,房间里升腾起一股股热气。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中央的圆形台上有一个耀眼的白色裸体。一个年轻女子正曲着背蹲在那里。瘦削的背部能清晰看见一根根肋骨印,干枯的头髮垂在肩上。因她蹲在圆型台上,所以无法看见她的面容,不过她细长的手脚十分美丽。在她周围有七八个成人正专心地画着素描。其中男性四人,有三人已是中年或老年,另外一个十分年轻,像个学生。除此以外还有三名像是家庭主妇的女子。 “你想介绍的人是这位吗?” 背后传来说话声,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位头髮染成浅茶色的上了年纪的妇女站在那儿。 “这位就是这个美术教室的负责人村松老师。” 村松把手放在久美子圆圆的肩上,矜持地朝我点点头。这时,我看见了模特儿的正面。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成年女性,长长的脚蜷曲着,倦怠地斜着头。一小撮阴毛从她的大腿根露了出来。那是一个被人们箭一般的视线包围着的肉体。我的眼睛竟然无法从那名模特儿身上移开。模特儿也用沉静的眼光回看着我。 村松似乎认为我已接受了这份工作,便向我讲述起来: “你是第一次来这儿,还不了解情况吧?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从那个男生开始吧。那边那位是中学美术教师,紧挨着他的那位是商业区的酒店老闆,他学的是日本画。旁边那位在公司工作,最后这位是小学里的工友。他才刚开始学画,但已画得很好了。” 这时,村松介绍过的那位刚显老态的小学工友朝村松走来,他笑着递过自己的素描本,上面写着: “能让模特儿站起来吗?”他的字十分苍劲有力。 “这位先生是个聋哑人。” 我心里一震,直直地盯着那个男子: “该不会是谷田部先生吧?”那一天,我夜晚的幻想重新开始了。 我脸色苍白地出了房间,在阴暗的走廊上深深地唿吸了几口气。 “谷田部”就在双开门那边的素描室里。我认为这不是幻觉,他不仅像铁工厂的社长夫妇和周围的人所描述的那样,还在于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在编织夜晚的幻想时就开始培养自己敏锐的直觉了,说真的,在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我的直觉从没有落空过。想像是在摸索到现实核心的瞬间开始的。如果没有现实这样的土壤,只凭想像是无法成立的。 我断定是谷田部的那个男人与我夜晚幻想中的谷田部完全一致:一个矮矮胖胖的秃头男人。但是,表情却不太一样。刚才的那个人绝不像个阴险之人,而是一张能骗人似的明朗的脸,因为老花眼镜而显得很大的眼睛和蔼可亲。就是那双眼睛,每晚都从小孔中窥视着我,就是那双眼睛,看着被囚禁的我而兴奋、喜悦。 “怎么啦?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有点受不了啦?” 跟在我后面追出来的久美子担心地问着。 我稍稍点了一下头后,率先走出大门。初夏黄昏的空气凉意袭人,竟觉得有些寒意。我的心在摇盪,街道两旁的树叶也在“沙沙”地摇动着。不久,久美子也出来了,我们并肩骑上了自行车。 “你突然离开,大家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只是在想我还是做不了那份工作。那个耳朵听不见的人在哪个小学工作呢?” “哦,你说那位田边先生啊,他好像就在这个市的某所小学工作,以前问过,可是忘了。听说他很早就想学画画,大家都说他画的素描连行家都比不上。”
第37页 谷田部与田边,何其相似的名字啊!我兴奋不已。 “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来上课的呢?” “嗯……”久美子思考起来,风吹起她的长髮, “是最近才来的吧。我上中学前一直跟着这个老师学画,可是没见过他。” “那个田边先生左手有没有小指指尖呢?” “不知道。”久美子硬梆梆地抛出了这一句,我这般异常固执地关注田边,似乎让她感到了不自在。另外,好像开始后悔介绍我来这儿做模特儿了,于是她紧闭双唇,不再开口了。 “北村,我可要提醒你,今天的事别告诉我父母哦。” “知道,不会说的。”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哦。” 我猜,久美子也许喜欢在男人们的注视下脱光自己的衣服。我在渐渐西下的夕阳中偷偷看着久美子的表情。久美子把脸扭了过去,仿佛在说:这个秘密绝对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久美子站在模特儿台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有一股股热浪在翻滚着,那是夜晚幻想之热浪,是想探究男人性幻想之热浪。我曾因男人的欲望被强行扒光了衣服,而久美子是主动脱光衣服站在男人们的面前,这之中有很大的差别吗? 我与久美子在她家门前告别了。久美子家是大地主,除了贩卖土地外还经营梨园,家产丰厚。她家房子是一栋有横樑院门的老宅院,稻草茸的屋顶,周围是茂密的榉木林,所以久美子完全没有必要出来打工。 从那以后,即便在学校遇见久美子,我们也很少讲话了,因此在我的这本笔记里,酒井久美子这位朋友的出现就仅限于此。后来听说她如愿考取了私立美术学院,并读完了研究所,成了一名画家。现在像村松那样,用她家那片宽阔土地的一角开办了一间美术教室,教孩子们画画。 久美子对我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把我的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并向我证明了被人注视也有快乐。受到监禁、遭到侮辱的我,难道可以说没有一点快乐吗?我决定重新对此事件进行思考,并重新培育我夜晚的幻想。 回家后我想了很久,然后打了个电话到p市教委会,报上自己的姓名和校名后,提出“想了解一点小学工友的现状,作为暑假的研究课题”,听起来像小学生做的功课,可是出乎意料,一个好心的公务员给了我各个小学的工友名单。 田边的名字出现在埼玉县p市市立w小学的临时员工名单上。w小学里共有三名被称之为校务员的工友,其中两名是女性。田边三年前受僱于此,工作主要为值夜班和管理校内的各种设施、树木、停车场等,有时做一些外勤。资料上说雇用时的年龄不得超过五十岁,那他现在该刚过五十吧。这就是说,六年前的谷田部或田边,是个四十出头或是四十五六岁的壮汉。 暑假时的某一天,我决定到田边工作的小学去。操场上正在进行女子垒球比赛,为避开沙尘,我从花坛的里侧向校内走去。不时从游泳池方向传来扩音器中老师的声音以及水声。我推着自行车在校园里,四处搜寻田边的身影。 田边正在清扫校舍后面的兔窝,他用扫帚扫出兔子圆圆的粪便,左手拿着簸箕装取。我透过小屋的金属栏网盯着他的左手:没有小指尖!田边先生就是“谷田部先生”!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不由得手脚开始发起抖来。 田边对此一无所知,他大概是我把看成是该校的一位毕业生,和蔼可亲地笑着,问: “什么事?” 他的发音有些含煳不清,但还是能听得懂。田边手拿扫帚向我走来。 “谷田部先生,你好!” 田边看着我的嘴唇,努力分辨我的话,他的面孔变得僵硬。然后指着自己的胸脯,艰难地说着: “田——田边。田边慎一郎。” “你还记得我吗?” “是——是来过素描室的那位小姐吧?” “不,更早以前的事了。你就是在k市居住过的那个谷田部先生吧?你曾与一个叫健治的人在同一家工厂工作过吧?那人叫安倍川健治,你不记得了吗?” 谷田部目光朝上看着我的嘴唇,读了一遍后侧头思考着。 他是想装煳涂!我急了,便从放在自行车置物篮中的书包里取出笔记本,在空白处写了起来: “我叫北村景子,被安倍川健治诱拐的那个女孩。你是谷田部先生吧?” 谷田部飞快地看了一眼我递过去写得潦草的字迹,然后又迅速地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眼睛的余光里闪出淫荡之色。接着,他又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弄错人了!” “请你不要装煳涂!” “我没有装煳涂。” “不,你是在骗我。” “没有!” 谷田部的字流利、优美,而我的字却呆板细小,我们从对方手中抢夺着笔记本,拼命想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你抛下健洽跑了,警察还在寻找你呢。” “你弄错人了!” 谷田部在这句话下面“唰唰”地画了一幅自己愤怒的面孔。 我不禁困惑地抬起了头。谷田部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望着我。形势不利于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警察那里了。现在我是一名普通高中生,我满足于这种现状。而且健治的审判已经结束,案件算是解决了,在这种时候我再去控诉什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对此非常清楚。何况也不知道谷田部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第38页 这时谷田部又写了起来: “你是与久美子小姐一起到画室的那个女孩吧。做模特儿吧!你也喜欢像久美子那样,在人前夸耀自己美丽年轻的肉体吧?” 谷田部的恶意刁难让我垂头丧气,比起同龄人来,我发育较晚,胸部尚未完全隆起,身体也未完全发育成熟。但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我的心智已经相当成熟,因此我觉得自己那小孩般的身躯完全是一副沉重的负担。 谷田部还在继续写着: “你其实是想做的吧?” 谷田部的话里带有一股赤裸裸的恶意。 我停止了笔谈。谷田部凝视着我的嘴唇,那眼睛里的光芒玷污着我。 “可以呀。过去我可是做过像模特儿那种事的。你知道那件事吧。六年前我被健治诱拐,在他的房间里被监禁了一年多。在那家工厂的二楼。白天我被健治观看,而夜晚则是你谷田部在观望我吧。” 谷田部眼里淫猥与恶意的光芒隐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溺水者想寻找河岸的那种急迫表情。他把兔粪装进簸箕里,急急忙忙地就要离开,我追了上去。 游泳池边传来孩子们欢唿雀跃的叫声以及跳入水中的声音。 “泳池的中场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一边追着谷田部,一边留恋起过去的时光来。游泳课的记忆在我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就中断了;还有我失去了的小学五年级,而此后的人生也是在对那次事件的思考中度过的。 谷田部把兔粪扔进焚化炉里,快步向校舍方向走去。我是不是要跟上去?我心里很慌。我这样穷追不捨,要是他反过来整我怎么办呢?不,即使遭遇不幸我也要追下去,因为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谷田部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神情望着我,仿佛在说: “你打算跟到哪里?”随即他的脸上换成了笑容,是孩子们喜爱的那种开朗的笑容。谷田部一个劲儿地说着: “真、真让人为难呀。被、被误会了,怎么办才好呢?” “谷田部先生,请告诉我!”我对着谷田部狂叫起来,“在我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阿美是谁?是你扔掉了我写的那封‘救救我’的信吗?”. 谷田部满脸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秃顶。 这时一位身着白色套头衫、下着牛仔裤的年轻男教师,胸前抱着几支羽毛球拍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位教师见我扭曲着脸在追问谷田部,不无惊讶地问道: “怎么啦?” 这个男人会对我做什么?萦绕在他脸上的是疑问以及掩盖不住的好奇。过去他人也曾在我身上投注过无数的好奇,我害怕那样的视线,那视线如同x光线,会让我彻底崩溃。 “没什么。” 从我的嘴唇上读懂了此话的谷田部,获胜似的洋洋得意地对我点点头。实际上我是失败者。谷田部不可能承认他的罪行。啊,不,他是否有罪还是未解之谜。但是,在我的内心生出了一种信念,那信念会让我夜晚的梦染上更加恶毒的色彩。 那天,我给宫坂打了个电话。宫坂在我的案件结审后职务有所调动。在他寄来的贺年卡上写的地址是四国某市官厅样的地方。听我说出名字后,传来了富坂有些惊讶的声音: “好久没有联络了!今年多大啦?” 我心想:你明明知道的。我告诉他我上了高中。 宫坂像是关上了电视,环绕在他周围的声音消失了。 “我很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啦?不管怎么说,从你小学五年级起就认识你了嘛。” 电话的这端我在想:当我请你把“活着,偿还罪债”这句话转达给健治时,你就灰心丧气地认为我变得平庸了吧,你对我失去了兴趣,并贬低了这起案件。不过这个想法我没有说出来。 电话的那头,富坂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没能解决你的问题,很抱歉啊j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清关键是什么。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可是你什么也不说,安倍川也不说。我还没有遇过那么棘手的事。现在安倍川在仙台的监狱服刑。你的话转告给他了。” 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回答: “宫坂先生,你难道不是在享用我的这个案件吗?” 除了我与健治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愉悦地享用这个事件,想想其中的内容,你就不能不这样说。 宫坂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 “不至于吧。为什么要那样想呢?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在某个时候我会说出我的想法的。现在我想告诉您的是,今天我见到谷田部了。” “见到谷田部了?”宫坂显得很感兴趣。 “他在哪里?你以前见过谷田部吗?” “没有,但是他一定就是谷田部。” “证据呢?” “没有,但绝对是他,不会错的。” “知道了。我和m市的警察联络,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请不要告诉警察,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我打电话给宫坂呢?我脑中一片混乱,但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我想知道宫坂对发现谷田部一事有何反应。宫坂那一本正经的反应,正如他以前对我的反应那样,让我失望。
第39页 “你对我失望了吧?”富坂尖锐地说道: “对吧?我不能再享用你的那次事件了,你很失望吧。” 我挂断了电话。 下面我来谈谈我的处女作《犹如泥泞》的蓝本。当然,发表时小说中的人物、事件经过都作了改变,那是为了不想让人知道这部小说是诱拐监禁受害人的作品。 先说说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的情形。一天在预习数学时,有个公式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公式下面竟出现了一个个的词语,尔后一瞬间它们奔涌而出,来得如此勐烈,令我迫不及待地要写下去。于是一本又一本,我不停地更换着新的数学本,而数学早已变得无关紧要了。我写了满满好几大本的故事,寄到文艺杂志社。当时我并不曾期望有谁阅读我写的故事,而是固执地想,不愿把写好的东西搁置于自己的身边,既然如此,寄到杂志社总比扔掉好,于是就有了后来更多的故事。寄出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平静了,但这种平静瞬间即逝,不久后我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然后,我变成了一名作家。 这部小说里所写的是健治的故事,也许也是发生在我身上那次事件的真相。这种结果的出现,可能是我在直觉的支配下,在每夜编织幻想的过程中抓住了事件的核心,而且毫无保留地把那些毒汁全部吐了出来。我在九月一日的夜半第一次提起笔,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在学校遇见了久美子,她告诉我说谷田部先生在暑假时辞去了小学工友的工作。 健治在k市繁华的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那是八月的夜晚,天气闷热,他浑身大汗淋漓。白天没有消散尽的热气笼罩着整个城市。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接客的女人们,紧裹在她们身上的薄薄吊带衣裙以及鲜红的嘴唇。一切的美丽尽在夜晚,这真是个奇妙的城市。这里的白天死一般地寂静,只有浑身泥污的猫狗们在阴暗处走动。以前健治还常常捡一些猫狗回去,但都受到谷田部的训斥,于是也就不再留意它们了。也不知为什么,捡回去的猫狗们很快就会体衰身亡,也许被剥夺了阳光关进黑暗中后,动物们都失去了生命力了吧。 可是,怎样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呢?健治对此毫无信心,因为他几乎没有机会与年轻女子搭上话。可是谷田部给健治下达了命令:去带一个年轻女人回来,而且要一个顶哌哌的年轻女人。谷田部的命令并不是从他自己嘴里发出的,是健治擅自这样理解的。健治还自作主张地理解谷田部不高兴的理由、谷田部觉得不满足的东西。长久以来,健治已养成了揣测谷田部的心理、代替谷田部说出他想说之话的习惯,他很快就能明白谷田部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健治在不断地揣测谷田部的欲望并予以满足,这就是他的生活。 健治隐隐约约感觉到谷田部的兴趣已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那是因为自己已长大成人,自己已经长成了与谷田部一样的男人,谷田部可不喜欢拥着已是大男人的健治睡觉了。健治已有三年没有被谷田部拥抱过了。 健治二十二岁。被谷田部捡到后带回家时,他才十岁左右。那年北海道山里的孤儿院发生火灾,他乘机偷偷熘了出来,躲进了水库工地的建材仓库里。一天,当他肚子很饿,贪痴地望着小镇里的饭馆时,被谷田部发现了。健治恳求谷田部带他走,说在孤儿院里一直被欺负,再也不愿回到那里。谷田部答应了他的请求,也许自己偷走餐厅的火柴、点燃聊天室的窗帘一事,谷田部也有所察觉吧。那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孤儿院,并导致一名教师和一名三岁孩子被烧死。火灾后失踪的孩子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健治想:大火就当是那小子引起的好了。 谷田部骗人说健洽是自己的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从一个工地转到另一个工地,厌倦了山野后就去海边,厌倦了都市便又来到乡下。那时他常常抱着自己睡在同一床被子里。酒醉后的谷田部在黑暗中对自己做了什么呢?年幼的自己每当一想起那件事,就会浑身震颇,不可抑制。那种震颤是强烈的,既有屈辱也有恍惚,但幼小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自己体内也有一种模煳的不明真相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地骚扰着自己。现在,自己常常被这种冲动搅得晕头转向,那时候自己就想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想残害那些小动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谷田部有,而我也有的那个器官,它让谷田部做出令人生厌的事情来;它让我发疯、发狂。 谷田部把我当成奴隶,在我身上寻求满足,而自己总是被动地去迎合他人的意志,所以有时候会感到不满足。其实我暗地在想:自己也想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做。而谷田部的满足更是挑起了我的不满。以前的自己可不是这样,那时自己认为正是由于谷田部获得了满足,自己才能一直待在谷田部身边,自己一定是喜欢谷田部的。 谷田部有着堪称天才般的直觉,他可以找到不为人发现的藏匿之处。在k市他就找到了这份工作,住进了工厂里,并且可以自由地使用工厂的二楼。他对我说:社长夫妇的脑袋不管用,你对他们唯唯诺诺的话,以后我们的日子也好过。自己为了与谷田部能自由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于是开始装疯卖傻,让社长任意指使;假装美味地吃下了社长夫人做的粗糙难咽的饭菜;被社长殴打也绝不反抗。
第40页 但是,谷田部再也不唤自己到他床上了。他命令道:你睡在自己的窝里!他不再对我说,在我面前拨弄拨弄你那玩意儿;或是:来,舔舔我这里。不仅如此,这半年间他一不高兴就拿我出气。我不由得惊恐起来:我是否会被他抛弃?苦恼的结果是:给他找新的猎物。这可是我自己的任务。 谷田部周期性地有特别渴求猎物的时候。最早的猎物是年幼的我,在我成年之后,猎物变成了女人。但是他与女人之间总是龃龉不断,女人们并不老实,她们都很快就从谷田部身边熘走。即便这样,我还是得去猎捕女人。 健治嘴里唤着“女人、女人”,拐过了街角。他知道猎捕女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k市里夜晚的女人们并不是健治能够骗得了的,她们为了金钱,特地从其他城市来到这里,个个都是守财奴。 “大哥们呀,进来店里看看吧,很便宜的哟。” 拐过小巷,突然遇见几个菲律宾小酒吧的女子在揽客。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店,老闆是个放高利贷的,这家店收费很高,不是健治、谷田部能去的地方。那里的女人们肤色微黑、鼻樑低陷,但和蔼可亲的脸上总挂着令人喜爱的笑容,她们扭曲着细软的身子,轻歌曼舞地引诱着男人们。但是,女人们并不理会健治,她们把眼光盯向了健治身后的那些气派体面的工人们。在k市的娱乐场所,很少有女人会来招唿一副穷酸相的健治。 健治在霓虹灯的阴影处看见了一个啃着手指甲的女人,是个菲律宾人。她面容朴实,嘴唇上却涂着鲜红的唇膏,感觉极不相称;个子也十分矮小,不到一百五十厘米,还有点斜视。健治俯身看着女子,心里在想她符不符合谷田部的口味。该女子身着大开领的黄色t恤,下着紧绷的白色短裤,但她的身体异常瘦削,若不是紧身衣的话,她那小小的胸部及腰身完全无法显现出来。比起做妓女,她更像一个只能照顾小孩子的阿姨。可是,能够正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只能是这样的了。那个女子感觉到健治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扫射也不曾张口笑笑,只是一个劲地晴着自己的手指甲。 健治朝她小声说: “不去店里可以吗?” 女子停止了啃指甲的动作,咬下的半月形指甲沾在嘴唇上。 “可以,没关系啦。” “多少钱?” 女子毫不迟疑地伸出了三根指头。 健治点点头,和她约好十二点钟她下班后来接她。 女子挥了挥手,健治头也不回地朝工厂附近挂有红灯笼的酒店跑去,谷田部下班后总去那里喝酒。如果不把晚上有女人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谷田部,他一旦喝醉酒就会立刻睡着。另外,他还希望谷田部称赞他的勇气。 健治掀起门帘,走进店内。谷田部认出他后,把喝得通红的脸转了过去。最近这段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谷田部对自己变得十分残忍,健治觉得心窝一阵痛楚。过去的谷田部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开朗,而且他会讲笑话,特别能抓住人心。所以健治不必说更多的话,只要与谷田部在一起就是快乐的。但是,最近谷田部好像突然不喜欢健治,也不大跟他讲话了。 健治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把盐水毛豆的壳扔到健治胸前,但健治并不在意。毛豆还算好的,工作时谷田部会让东西满天飞舞。有一次是尖锐的车床屑飞来,砸伤了健治的额头;还有一次是游标卡尺扎进了健治的手背。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种虐待呢?健治知道其中的缘由。那是因为健治长大了,谷团部讨厌长大了的健治,他说: “你他妈的像一头骯脏的熊!”就像是小狗长大之后不再可爱一样。 谷田部四十二岁,但头秃得很厉害。他的目光阴险毒辣,带着一股倔强的光芒,所以在这间聚集了吸毒者、落魄者的酒店里,他显得格外有男子气概。谷田部故意像女人那样翘起小指端着酒杯,那没有指尖的小指无遮无掩地闯入人们的眼帘。这样一来,出于对黑社会成员的惧怕,没有人敢冒犯他。现在连社长都惧怕谷田部。但是健治知道他为获取保险金而干的勾当。 “谷田部先生,今晚有好事哦。” 谷田部读着健治的唇语,不耐烦地做了个“滚到一边去”的手势。 健治仍在拼命说着: “有好事情的,今晚可别睡觉,等着哟!” 谷田部偏着头、皱起眉头,那表情在问: “什么事呀?” “耐心等着吧,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健治这么一个高大男人站在他面前,谷田部似乎感到十分烦闷,他又抬起手来,做了个“滚开”的动作:挡住我看电视了,真是碍事! 这时,健治终于竖起了左手小指。这是男人们所皆知的下流暗号: “女人!” 谷田部装腔作势地从口袋里拿出便笺和铅笔。便笺是把广告纸裁小后制成的。谷田部在纸上流畅地写着: “怎么回事?” 健治不擅长书写,于是他用嘴说。为了让看着嘴唇读懂话语的谷田部更易明白,他清晰地说道: “谷田部先生,今晚我会带个女人回房间,你不是想要吗?” 谷田部又在纸上写了起来,表情毫无变化: “谁付钱?” 健治环视了一下四周,店内的几个客人都在入迷地观看棒球比赛的转播,谁也没有注意到酒店一角的两人。老闆也在柜檯里一边喝酒一边看体育报。健治弯下腰小声说:
第41页 “不必付钱。那种人把她关起来就好了。” 就像对待猫狗那样,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想一直留在身边的东西,不都是那样做的吗?就是谷田部不也是把自己捡了回来餵养着吗?这次该轮到年轻的女人了。对吧,想法不错吧!但谷田部为什么默默地喝着酒不说话呢?这时健治看见了,他看见谷田部眼中闪着淫猥的光芒。就像是黎明时的光芒一般。啊!新的愉悦即将来临,谷田部又会像以前那样关爱自己了。啊!真是充满了希望啊! “那种事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办到呀?真是蠢蛋!” 谷田部写出了这么一句后, “噗”地笑出声来,并愉快地摆着脚,然后又是个小小的加油姿势。他一副轻松的态度表示着: “做做看吧!”老闆回头望着这边,咧嘴笑了。健治骄傲得神魂颠倒,看看,谷田部多帅呀!享乐,那是谷田部向周围散发出的光环。无论是在工厂、酒馆,或是在自行车赛场,谷田部都是很有人气的。健治也笑了。谷田部的心被女人俘虏了,这令健治悲哀嘆息,但他又想,只要是对谷田部有帮助的,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去做,并且能够做到。 “你、你这小子就是这样小看我的吗?” 昏暗的走廊上传来谷田部高亢的声音,健治不胜惊愕。发生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女人从店里弄出来带到这里,还想办法让她等着,女人还生气地说要我先付钱呢。 谷田部把手环抱在胸前,用穿着拖鞋的脚“蹬、蹬”地踢着走廊上的木节孔,节孔里堆满了垃圾。 “不——不管怎么说,我——我还是有自己的喜好,你、你这小子倒好,觉得只要是女人,无论是谁都行吗?那种货色,引不起我……的兴趣,简直丑不堪言。你知道的,我可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会要的。” “你是说我做了一件蠢事?” 健治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狠心地争辩起来。 谷田部“砰”地击了一下健治的肩,仿佛在说:随你的便吧!健治明白了。谷田部脸上浮起笑容,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健治一人在走廊上。就在这时候,健治面前的门勐地打开了。 “快付钱!” 女人气势汹汹地吼着。 健治望着她t恤下干瘪的胸部,以及斜背在肩上小小的钱袋,一股怒气不禁直冲头顶。 “不做的话也行,可是,得一万日元!” 女人的小手伸到健治胸前,健治忍不住一拳击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女人已倒在走廊上用手捂着面颊哭泣,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警察!警察!谷田部听不见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没有出来。健治看了看走廊左右两边,走廊上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影!没有人会知道的,连谷田部也不会知道。我要像猫狗一样把她关在家里,那样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谷田部也会看上这个女人的,那时说不定还会表扬自己:干得好! 于是健治命令女人道: “进屋子里去!” 女人怯生生地往后退,那副模样宛如青蛙一般,瘪瘪地爬在地上,丑陋极了。 动物也有各种各样的性格。伪装驯服,却总在寻找逃跑时机且行动敏捷的猫;张牙舞爪的兇悍勐犬;直到死都不停止哀叫,极有耐性的小猫;脸上写满无奈的颓丧的狗。这些都是健治厌恶的。他每次捕获动物时都有一种喜悦、期待,想知道下一个猎物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只有女人,女人这种动物也许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了。首先,她没有动物可爱,要说到小猫小狗的可爱,那可是在女人的百倍以上。 小巧、柔软,它们的身体可以随健治的意志而变化。因为可爱而喜欢,又因为喜欢而想残杀它们。用力把它们摔撞到墙上的话,它们会怎样呢?把它们拴在一个地方不给食物,它们就会听话了吧?当自己疼爱的动物死去时,健治会悲痛欲绝,好几天吃不下饭,做不了事,因而整天受到谷田部的训斥。尽管如此,偶尔的悲哀却并不太坏,因为它们可爱而想杀死它们。而那些不甚可爱的傢伙们呢?反正它们是不会听健治命令的,只能杀了它们。当不甚可爱的动物死掉时,健治仅仅是感觉有点厌恶,而不会有更多的感情付出。 健治观察了一下女人,她正环视着房间。面对健治,她像是感到恐惧,好半天都是脸部僵硬地直立在那儿。不久开始有了变化,她用健治听不懂的语言讲起话来,那语言音调平坦,听起来就像是乌叫。健治禁不住心中暗喜:那不是和动物一样吗?自己并不懂动物语言,不可能进行对话,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可以与动物心灵沟通,甚至可以吵架。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呢?健治不由得期待起来。 谷田部耳朵听不见,但是会讲很多话,他常常这样那样地命令健治。平时有什么事,他几乎都用手势或纸条的形式告诉健治,但在生气时必定是用嘴。所以对谷田部而言,言语是用于命令与恐吓的。那所“桧之寮“里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健治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孤儿院的寄宿生活来。 那时宿舍里最有权威的既不是担任宿舍长的老师也不是宿舍管理员,而是高年级学生。健洽一年到头都生活在高年级学生的命令下: “健治,把便壶舔干净!”“健治,去偷点饭来!”“健治,把这田里的土吃下去!”在这所收留孤儿的宿舍里,健治是年龄最小的孩子。其实还有更小的孩子被收容,但不久后失踪的父亲就出现啦、母亲的亲戚找来啦等等,又都给领了回去。所以健治总是宿舍里年龄最小的,且长年累月地受到欺负,于是健治一直梦想,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某人领回去。当他遇见谷田部时他甚至想:谷田部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父亲呢?因为谷田部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会对他发号施令。
第42页 健治是在女满别附近的一家饭馆前遇见谷田部的。那时谷田部正坐在热气腾腾的饭馆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子和盘里的小菜。饭馆的玻璃门因水蒸气而模煳,门外站着已有两天没吃任何东西的健治。也许是因为飢饿,他的眼睛发出森绿的光,这目光引起了谷田部的注意。他向健治招手,要他进来。但健治没有进去,谷田部便继续招着手。他为健治买了一碗面,健治抬头仰望着谷田部,问道: “我,真的能吃吗?” 可是,谷田部并没有理会他的问话,继续入迷地看着电视上转播的赛马。 这时饭馆的大叔悄悄对健治说: “那个人耳朵听不见,也不大会讲话。没事的,你吃吧!” 谷田部像是听见了这句话,把头转了过来。健治像是做了坏事似的心里发慌,谷田部对着健治笑了笑,挥挥手,做了个“快吃吧”的手势。健治感到幸福极了,比起那碗面来,谷田部没有用语言命令他,这更让他感到愉悦。正因为如此,他下定决心:永远不离开谷田部。 “我讨厌这样!” 女人看见封闭了的窗户,蹦出了这么一句。 健治不喜欢外面的阳光照进房间,所以用胶合板把窗户钉死了,并且在上面还贴了一层纸。健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阳光照进屋子里来。 “你说什么?” 健治问那女人,动物可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太暗啦!” 女人嘴里嘟囔着,把目光转到了床上。 健治的床上的床单骯脏极了,枕头也横七竖八地扔着,但对此女人什么也没有说。社长夫人曾来过健治的房间一次,一看到里面的情形,眉头都皱在一起,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 “在这一点上这女人倒是不错,嗯,像只动物。”健治放下心来。 “啊,对了,必须给她取个名字。”健治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专心地思考起来。“阿实”!突然,一个名字浮现在健治的脑海里。这是曾住在同一宿舍里一个高年级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名叫安藤实,是个比健治大两岁的男孩子。安藤有着白白的皮肤、小小的眼睛以及一张小巧玲珑的脸庞。他与健治一样,也常常受到中学生们的嘲弄、欺负。安藤总被人叫成“阿美” (译者註:由于“实”和“美智”用在人名中,其日文读音是相同的,所以安藤实会被戏称为“阿美”)。健治想:自己被大家直唿其名,为什么安藤要被大家称为“阿美”呢?他曾经问过安藤实,安藤实的嘴角往下一耷拉,回答:“唉,还不是把我当女孩子看了。”的确,安藤实的睡相十分惹人怜爱。在宿舍里,中学生住在带床的两人房里,而小学生则铺着被褥,全体睡在一个大通铺里。每次健治看见侧着身、半张着嘴的熟睡的安藤实时都会想:他真是与自己不同的人啊! 那件事发生在初春。一天晚餐时分,中学生们小声地唱着歌: “阿实阿实拉大屎。”这句话像是他们的一个暗号,他们边唱边相视而笑。安藤实没有理会他们,他正在餐厅的一角与宿舍长一起解数学题。安藤实功课很好,深得宿舍长的喜爱。 那天半夜,健治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睡在同一寝室里的安藤实不见了。健治爬起身到厕所去看看,但厕所里并没有安藤实的身影。 “他会去什么地方呢?”健治不禁担心起来,又往走廊走去。突然,他听见储藏室里传来既像喘息又有点奇妙的声音,他偷偷走近一看,他看到了另一种欺负与暴力,一种与自己终年受到的欺负与暴力完全不同的情景。 安藤实被剥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趴在地上,有四名中学生围着他。一个国三学生正趴在他的背上,另一入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髮,还有两人正按着他不让他挣扎。从人堆缝里能看见安藤白皙的臀部。这时,健治感到自己体内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 那些正在污辱安藤的中学生们似乎感觉有人来了,便一齐回过头来。健洽紧张得手脚发软,动弹不得。但那些中学生因为突然受到打搅,而更受震惊。那些极度紧张的眼神,就像是正在交配的雄犬的眼神。健治悄悄地退下出去,与其说他担心遭到与安藤实同样的命运,不如说他已预感到自己绝不可能获得同样的命运。自己是不会被人疼爱的。自己所遭遇的只会是更加悲惨的命运。健治想到自己只会被殴打,而不会被疼爱,不由得有些愕然失色。也许自己是想成为中学生们的“阿美”。 半年后,健治纵火烧毁了宿舍。那时还有一个孩子失踪了,就是安藤实。安藤实与自己一样,趁着火灾逃跑了。 “阿美!”健治试着叫出声来,这个名字直接连接着自己身体里的性。一旦出口,他就发觉自己兴奋起来了。 “阿美。今后我就这样叫你,记住哦!好吧。你是阿美!” “阿美?” 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阿美。阿美。”健治又连叫了好几声。 “我要像那天晚上的安藤实一样,让女人趴下!” 听见叫声,女人慌忙回过头来,然后讲起健治听不懂的话来。 “她一定是在说钱,女人怎么能光是想着钱呢?动物可不会那样。阿实也没有要钱。对啦,因为阿实只会被人干,所以他从来不会谈到钱。阿实阿实拉大屎。”
第43页 健治想起了中学生们唱的那首歌,他突然狂乱地去剥女人的衣服。 “等等呀!” 像是害怕衣服被撕破,女人慌慌忙忙地自己脱了起来。黄色的t恤,白色的短裤。里面穿着用细绳编织的小小的黑色内衣,那内裤就像是谷田部房间壁柜里放着的大量黄色书刊里女人穿的那东西。女人褪下内裤,全身一丝不挂。健治模仿中学生们的所作所为,把自己勃起的阴茎插向女人的屁股,他并没有去想要怎样才能插入女人的阴道里,只是粗暴地在女人的屁股上蹭着,却不能顺利进入。女人急了,用自己的手去引导他。阴茎终于埋进了肉里。这就是自己小的时候谷田部常对自己干的事。是舒服呢?还是不舒服呢?健治不能分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时,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是从床正侧面的墙上传来的,像是用锥子穿孔的声音。 也许是谷田部那老头子在穿孔,他一定是要透过那个洞窥视我与这个女人呢。那老头子曾对我说:在我面前拨弄拨弄你那玩意儿。他便在一旁贪婪地看着,现在他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观察我呢,这是谷田部给我的新指令:去抓一个女人回来,让我看看你们做。 我做了呀!赞美我吧,谷田部! 这时健治感到一阵强烈的快感,他在女人的阴道里射精了。 “好痛啊!” 健治动作粗暴,女人生气了,她从小小的钱袋里掏出安全套在健治鼻尖抖了抖。健治知道她是在抗议:为什么不戴这个! 女人!所以啊,真是麻烦!但是,“阿美”是必须的,有了她,谷田部和我之间才会产生新的关系,这是猫呀狗之类不可能做到的,阿美真是个尤物,我必须善待她。 “抱歉!抱歉!” 健治一边赔礼道歉,一边转动脑子想找出留住女人的方法。女人并不急于穿衣,从袋中拿出薄荷香菸开始抽了起来。看见她四处寻找菸灰缸,健治便把已扔进垃圾箱里的速食面空碗递了过去。 “我渴了。” 女人突然变得盛气凌人,健治忍住自己的怒气,把放在桌子上的水壶递给女人。女人满脸惊讶,拼命挥着双手。那夸张的姿势仿佛是在说:哦,我可不喜欢这样!健治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的,而且每天都是新换的水。 “阿美,你想要什么?” “啤酒。” “知道了,我这就去买。” 健治起身穿好衣服,并瞅了一眼墙上的孔穴。 “谷田部呀,怎么做才能把这个女人留在这里呢,还要封住她的口?”不可能把她像小猫一样摔撞到墙上,她要是死了,谷田部会难过吧?健治想听听谷田部的指示,便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敲着谷田部的门。但谷田部没有出现,健治无奈地走下楼梯,拿了一罐放在厂房冰箱里的可乐上了楼。可乐是谷田部买来放进冰箱的,擅自拿来喝了免不了要挨骂,但是健治觉得去给那女人买啤酒,既没有钱也十分麻烦。 昏暗的走廊上,谷田部叉着腿站在那里。 “会被表扬的。”健治满怀期待,笑嘻嘻地走向谷田部,谷田部却一把把健治推了回去。 “怎么啦?谷田部先生。” 谷田部做了个“不许过来”的手势,把健治挡在外面,自己则转身进了健治的房间。 “你,你是谁?” 房间里传出女人惊恐的叫声,随即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健治手里紧紧握着那罐冰凉的可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当自己与那女人性交时,在 隔壁窥视的谷田部也忍不住了,因为只靠窥视不能满足他的欲 望。想到这里,健治一口气喝光了可乐。 “怎么还不出来呢? 我也到他房间去偷窥看看。”健治觉得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 头十分了不起:这样一来,自己不就与谷田部平起平坐了吗?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意外升级的机会。 健治来到谷田部的门前,想开门进去,可是门锁着。 “唉,谷田部只允许他自己来窥视我。”这心情与其说是懊悔,不如说是深感自己不敌对手的一种绝望。健治一屁股坐在走廊上。那傢伙,以刚才那女人的那副样子是对付不了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谷田部终于打开健治的房门,走了出来。就在健治抬起头来的同时,谷田部沖了过来,噼头就给了健治一个耳光。 健治一头雾水,他捂着脸,斜着眼睛偷看着谷田部愤怒的表情。谷田部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指着健治的身旁。原来他是在追究我喝了他买的可乐,健治惊讶地争辩道: “你自己不也享受了吗?我刚带来的时候你还说什么丑娘儿。喝你一罐可乐又有什么了不起嘛?” “闭嘴!你这小子只管听我的就行了!” 健治低下了头,反覆玩味着谷田部的指令,他第一次察觉到谷田部所讲的“话”,全是他自己任意解释的。 谷田部不是自己的父亲,只有在孩童时代是温柔地对自己的,现在的谷田部是一个与自己一样的大男人。哦,不,是我长大了,长成了与谷田部一样的成人。如果真是这样,自己难道要永远都做谷田部的小跟班吗?我受尽辛劳带回来的猎物,说什么不合自己的口味而推出门外,当偷窥了我之后又来拦腰抢劫,这算什么呀?喝他一罐可乐还招来暴打。健治觉得自己的愤怒已不可抑制。
第44页 事到如今,我就把“阿美”关进自己的房间,不让谷田部碰她一根手指头。让他羡慕死吧!不管怎么羡慕,他都只能在墙上的小孔里窥视,而且还不能让他经常看到。想到这儿,健治跑下楼去,取来放在工厂里的工具箱,他知道里面有几把锁。那锁是社长用来锁位于河边一处借来的仓库的。这些锁里有一把最大的,我就拿它来锁我的房门吧,我要让“阿美”成为“我自己一个人的阿美”。 如果“阿美”不听话,我就把她绑在床上以防她逃跑;上班时在房门外锁上锁,绝不放她出来;如果“阿美”大吵大闹,谷田部耳朵听不见,而工厂的噪音很大,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想来想去,健治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用力地用铁锤钉着锁扣时,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心里涌出了一种与谷田部竞争的决心。 打开门后,健治看见女人发着抖,满眼的恐惧。 “不、不,不要杀我!”她使劲挥着双手哀求着。 健治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铁锤扔到了榻榻米上。 “我不会杀你。你要和我一起生活,不然我才不会给你取阿美的名字呢。”健治故意大声说着,眼睛盯着墙上像是钻有孔穴的地方。反正那糟老头子是听不见的。 “那,酒店那边怎么办呢?” “别管!他妈的,你就待在这里!” “真的可以待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床上。也许她在想,待在这里要比在那小酒店里工作强多了。那女人名叫阿娜,十七岁零三个月。阿娜用她蹩脚的日语对健治说,不管自己怎么接客,都要被抽走很多佣金,所以正在想从那酒店逃出来。因为欠款还没有全部还完,所以即使回到了故乡,还是会被重新带到这里来的。她请求健治:让我住在你这里吧!原本是个猎物,现在却自己请求在这里住下去了。 从那天起,健治与“阿美”奇异无比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健治得意洋洋地锁门时,正巧谷田部从房间里出来。谷田部身着作业服,脖子上围了一条别致的红色围巾。社长夫人曾戏弄过谷田部的这副打扮,说他“把印花大手帕围在脖子上”。一想到社长夫人的这句话,健治就觉得不太舒服。谷田部要去找女人鬼混时就会围上那条红围巾,要是他知道阿娜还在我这里的话,一定会先来把她搞到手。 谷田部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手指着锁。健治没有回答,转身向走廊走去。 “等等、等等。”谷田部用手粗暴地捅着健治的肩。 “为……为什么要锁门呢?什……什么意思啊?” “怕小偷进去。” “你说我……我是小偷?” 谷田部一把抓住健治的胸襟,一个耳光打了过来。他的这种气势一下子把健治压了下来。但是,这次我一定不能输给他。 “我没有那么想!” “那……那……为什么锁门啊?”谷田部指了指门上的锁,艰难地吐着一个个的字,咆哮着: “你是故意气我的?” “不是。” 健治还想继续辩解,但他的脑筋已经转不过来了。 这时,细想了一阵子的谷田部突然笑了起来: “你这……这个混帐!”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他擅长的便笺开始写起来: “你是怕昨晚的那个女人跑了吧?那是犯罪。这是危险的,赶快让她走!你……会被警察抓住的!” 健洽一个劲儿地摇头。 谷田部愣愣地望着健治,他再次在纸上写着: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成为共犯。” 写完后,谷田部把便笺撕碎扔掉了。但是,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虽然不想承担责任,却十分想得到阿娜。如果真是那样,自已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悲哀?健治完全茫然了。 几天过去了。阿娜已经可以毫不在乎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了,她总是在睡觉。健治端来食物时她拈上一点点送往嘴里,平时总是哼着健治不知道的流行歌曲,看来她并不寂寞。但是一星期后,阿娜开始变了,她开始抱怨起来:没电视啦,想听cd啦……面对她的抱怨,健治渐渐觉得厌烦了,于是一听到她开口,便把她狠狠地推到一边,这样过后又可以安静几天。 一天晚上,睡梦中健治感觉阿娜的手放在他的胯下,耳边传来阿娜沙哑的声音。 “做爱吧!” 但是健治知道,没有谷田部在墙的另一侧窥视,自己是兴奋不起来的。如果没有谷田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那么,自己将永远受谷田部的控制了。健治不禁抱住了头: “我该怎么办?谷田部,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 阿娜抚摸着健治硬硬的头髮,发着牢骚: “阿美想做爱嘛。为了做爱我才留在这儿的,对吧?因为想做爱,所以才不买电视,对吧?如果不做爱,那健治一点也不温柔哕。” 她真是为了做爱才留在这儿的吗?健治在黑暗中思考着。是我想和这个女人做爱才把她关在这儿的吗?不,好像不是。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如果对方是安藤实即真正的阿美的话,就好了。如果自己是谷田部的阿美,就更好了。想到这儿,健治突然清晰地看到了满足自己欲望的应有姿势,他唿吸急促起来:我只有谷田部!我渴望永远在谷田部的怀里!
第45页 “喂,做爱吧!阿美想要。” “明天再做吧!” 健治把逼上来的阿娜一把推到了墙角。 阿娜怒气沖沖,她下了床,在榻榻米上来回走着: “为什么不呢?要是不喜欢阿美的话,就让我出去吧。” “不行!” “不,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阿娜抱起衣服朝门边跑去,健治跳起来,一把抓住阿娜的头髮,把她向后拖倒在地上。阿娜勐地摔倒在地,面颊立刻肿了起来。健治自己捉住阿娜时的那股力量、那种气势,正是谷田部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然后他拿出捆绑行李的胶带,捆住了不断哭泣的阿娜手脚,扔在榻榻米上。他不顾一直哭个不停的阿娜,自己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晚上,健冶开着灯与阿娜交媾了。 “我可不喜欢女人!”但想到就在一米外地方的谷田部正看着自己时,一股无法抑制的快感涌了上来,那快感让他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麻痹了。白天在工厂里时,他悄悄告诉谷田部: “谷田部先生,今晚看看我吧!”听了这话,谷田部像是明白了似的,不住地点头,并浮出浅浅的笑容。看来,他果真是在窥视我!从墙壁的另一侧不断有指令发出:捅进女人身体里去!揉她的乳房!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背上谷田部压了下来,和他一起抽动着腰部。对,就像自己还是中学生时,谷田部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你,真是可爱!” 谷田部会愉快地笑了起来吧,这是他从前拥抱我之后必定要做的事。他会抚摸着我的面颊这么说。如果能让过去的时光再次回来,该多好啊!为什么自己长得比谷田部更高大呢?健治觉得自己十分可悲。 事情结束后,健治把阿娜推到床上,自己来到了走廊里。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谷田部始终没有出现。他一定在装傻,因为他认为囚禁阿娜是犯罪,他不想把这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来。健治感到了强烈的不满,他知道谷田部是听不见的,但还是敲了敲他的房门。 谷田部的房间里传出很大声的电视声,其他则什么也听不见。健治嘆了口气,透过走廊上的玻璃窗仰望着向远处延伸开来黑漆漆的天空。繁华街上的霓虹灯不能照到这里,这里是昏黑的夜空啊!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可是与谷田部在一起时就不一样了,那时什么都能做到。也许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与谷田部新生活的形式吧。只要为谷田部提供快乐,他就不会离开自己。健治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回到了房间。 “我,我要离开!” 阿娜穿着已弄脏了的t恤和短裤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小钱袋。钱袋里除了没有用过的安全套外应该是一无所有,薄荷烟抽完了,钱被健治偷偷拿去花了。小巧玲珑的阿娜在健治房间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仿佛变得更加萎靡了。唉,她可是个老吃亏的贫寒女人啊!健治不由得生出了怜悯之情,就像自己被谷田部捡到时一样。那是浑身泥污的小狗、贫瘠的猫!我要善待她,我要让她留在这里。 “阿美,我绝不再打你了,留下吧!” “我不信!”阿娜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说谎,我知道的。你不喜欢阿美。” “我喜欢的。” 健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拉起阿娜黑黑的小手。 阿娜满脸的疑惑,歪着头看着健治的脸。那副神情宛如孩子,还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女孩子身上还真有几分动物的特徵啊。那,玩一些动物不能做的游戏让她高兴,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例如扮演学生,阿娜不懂日语,我可以教教她呀。二年级的课本内容我也能教的。于是,健治对阿娜说: “阿美,我买个书包给你。” “那是什么?” “就是背着去学校的书包呀。红色的好,我每次用的都是别人用过的黑书包,给你买红色的吧,拿来学习。” 阿娜又歪起了头,她无法理解健治在说什么。但是,健治却一个劲地描述着自己的梦想。今后我们三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教阿娜日语,让她跟自己一起变聪明;然后谷田部想要时,我就抱着阿娜让他获得满足。今后的生活只能是这样了。 两年后的夏天,阿娜突然体衰身亡了,死因可能是大出血,出事时不可能带去看医生的,所以悲剧就发生了。健治想:这是阿娜的命运。 一天,阿娜说有了孩子,于是每天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叨念“需要钱”啦, “要结婚”的,但这都是我办不到的事。没有她我会感到寂寞,但是她要离开就让她离开好了,我总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就连谷田部好像也厌倦了这种关系,最近不再给我写“今天干吧”的纸条了。 听说有了孩子后,自己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心想,阿娜的肚子会不会像要涨破似的变大。但有一天,阿娜说肚子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后出了很多血,肚子反而瘪了下去。阿娜卧床不起了,学习也中断了。她独占了床铺,每天都脸色苍白,无力地闭着眼睛,看着真让人有点厌烦。但是,要是她死了的话,只留下红色的书包,我会十分寂寞。 阿娜的尸体在谷田部的嘱咐下埋在后院里。用铁锹挖坑时费了不少时间,谷田部急得大嚷:
第46页 “健、健治,去借一个电锹来,再这样下去,到天亮也挖不好的。” 但是,阿娜小小的,还好在天亮前就把她给掩埋好了。 这件事让谷田部十分不高兴,有好一阵子都不理健治。问他原因,谷田部在本子上写着: “你他妈的应该对女人更好一些,她们太可怜了。” 健治回答: “对不起,谷田部先生!我下次一定注意。” “你,真是愚蠢!” 谷田部怒吼着,但他的眼里闪着温柔的光。为了这温柔的光,我必须再去捕获猎物。可是,哪个成年女人会来这工厂的二楼呢?就连阿娜,看到自己的房间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就在这里干?” 所以,这次找个小女孩就好。以前还没有和小女孩在一起过,谷田部一定会高兴的。另外,自己与阿娜在一起学习时非常愉快,要是小女孩来了的话,我一定会呵护她,和她一起愉快生活的。 残虐记 6 我高中时写的小说里,没有一部写到过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事件。书里主要描写了我被诱拐之前的健治与谷田部的关系,以及那种扭曲关系导致的一个女子的死。 社会上人们风闻一个高中女生写了一部有关性的光怪陆离的小说后,为此躁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与我的事件有关的任何细节,对媒体的採访也是极力推託,发表了一张模煳的照片后就此打住。所以没有人把小说中的故事与我的诱拐事件联繫在一起,同学中也没有人察觉“小海鸣海”就是我。世人只不过是以人的外表及行为来含混地、模煳地推测判断一个人。 朴实而不引入注目的我实际上是个“性情中人”,每日每夜都做着充满毒汁的梦。即使我把这一情节明明白白地坦露出来,也一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母亲对我的获奖兴奋不已,但读了我的小说后却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的内心充满性幻想一事让她有些不快了吧。母亲因我而苦恼,因为我的脑子被不可改写的记忆充斥着,还因为不能抹掉那次引发了一切后果的事件而深感绝望。至今也难以填补的与母亲间的隔阂,也许从这时就已开始了。我现在与再婚后的母亲间,几乎没有任何来往。 “小海老师,恭喜了!” 那是一个四月的黄昏,我因小说获奖后所引起的骚动刚开始平静下来,我则若无其事地升上了高二。在公寓的自行车停车场,宫坂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细雨霏霏,天气阴冷,浑身淋湿的我想赶快回家,于是匆忙地走着。当时我受出版社委託,正专心创作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宫坂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刚从自行车置物篮里拿出的书包竟没有拿稳,宫坂用他那只健康的手托住了我正在下滑的书包。就在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宫坂的义肢,橡胶做成的手坚硬且是暖和的。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缩回了自己的手。 “很暖和吧?”宫坂若无其事地说着: “那是因为有血液流过。这可是我自己的哟。老师,这次也写写我的事吧。” 为什么宫坂知道小海鸣海就是我呢?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想,我必须来庆祝你新的人生,所以特地从四国的深山里赶到这里来。” 官坂用有些发黑的义肢手指擦了擦他的下颚。 “你怎么知道作者就是我?” 我抬头望着渐渐暗沉的天空,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恰好雨过天晴,樱花树上刚长出的鲜嫩树叶映入眼帘。那棵树枝繁茂得像是要压到自行车车篷上的染井吉野樱,让我想起了t川河堤上一整排的樱花树。 “我不可能不知道的。说实话,我的想像与你写的小说十分相近。我也在怀疑谷田部与安倍川有某种关系,也许还是共犯。但是安倍川什么也没有说,谷田部也消失了。没有证据呀。透过证词而写的调查纪录与我脑子里出现的奇异故事完全不同。我每次接受一个案件时都会为自己满脑子的想像而苦恼,你的那次事件可是让我兴奋了很久。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地在制造故事,然后毁掉,又制造,又毁掉。” 愉悦!我的小说又点燃了宫坂的想像之火。我眺望着公寓里母亲与我的房间,窗户外还晾着母亲忘记收回去的衣物。 “当我打电话给你说我发现了谷田部时,富坂先生不是就只说了句‘通知警察’吗?” 这时,宫坂有点着急了,连忙解释: “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是真相。” “那,想要什么?” “是接近真相的想像。我想要的一定是催生我想像的素材,所以,安倍川与你都缄口不语,这在某种意义上让我更兴奋。” 我默默地用简陋的锁锁好自行车。官坂为了其自身的想像不惜来到这里,在自行车停车场中等着我,这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执着,但由此也生出了不快。无论是我还是宫坂,都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了某些东西。这也许就是以前官坂曾对我说过的“现实的真相”吧。我们都被想像剥夺了灵魂。 宫坂仍继续在说: “《c犹如泥泞》里你没有写你自己的事吧。让我听听你自己的真实故事吧。我是为了听这个而来这里的。” “在这里说吗?”
第47页 从补习班回来的小学生来这里停放自行车,他以疑惑的目光盯着我们。宫坂于是邀请我:那我们散散步吧!我拎着书包朝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宫坂稍后半步跟在我后面。我们进了公寓后面的一个小公园。雨停后的公园地上还积着一个个大大的水洼。 我回过头去对宫坂说道: “宫坂先生,在我说之前,你先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好啊,想听什么?” “你的左手是怎么回事?” 一阵凉风颳来,掀起了宫坂的衣角,他用右手压了压。 “好吧。但是听了后可别吃惊哦。在我五岁时,母亲把我的手从手肘处砍了下来。母亲沉溺于新兴宗教里,听说她认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体,就疯狂地用噼刀把它砍了下来。幸好在邻居家的祖父听到我的惨叫后赶了过来,立刻把我送往医院,我才得救,我差一点因失血过多而死。” “要说这件事是痛苦的,我看倒未必。为什么呢?因为对我而言,左手的欠缺是我创造故事的出发点。我总觉得你也在编织什么故事,对吧?遭遇到这样一件道不明、理不清事件的孩子,总会寻找什么来弥补精神上的缺损,慰藉心灵的创伤,而由此开始新的人生。所以,我想说欠缺是伟大的。如果不是这样,是不可能生存下来长大成人的。你比起你的年龄来显得更成熟,也不向任何人倾吐什么。我倒是在想,你一定会在什么时候说出真相的,不,不,一定是把它们变成文字。我一直这么期待着。” “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 宫坂指着沙地旁的单槓,说: “所谓真相是最难的事吧。我不会弔单槓,医生还劝我说平衡不好最好也不要去玩滑板,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于是我就张开我想像的翅膀:幻影般的单槓,梦中的鞦韆、滑板。当然,幻想中的这一切,与现实是有一定距离的。有一丁点儿吧,假如你认为你已经说出了真相,那么我又会在你的幻想与真相的沟壑间展开我的想像,这样一来,我就会无限地膨胀我的想像。所以为了我的想像,我想知道真相。” 宫坂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我绕过水洼,把书包放在地上,伸手握住被雨淋湿的单槓,一股铁锈味传了过来。 “那样做很愉快吗?” 宫坂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然啦!人要是被剥夺了想像力,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特别是像我这样,已经让自己的想像变得十分发达了的人。” “我曾经对健治说‘你去死吧’。你真的把这话转告给他了?” “转告了,可是我向你撒了谎。当我把你的那句‘你去死吧’告诉安倍川时,他似乎很高兴,说:那我去死。但是后来呀,你又跟他说要他活着,偿还罪债,他听了很惊愕。这是为什么呢?” 这次该轮到我惊愕了,健治竟然更喜欢我对他说“去死吧”。见宫坂在窥视我的反应,我昂然地抬起头来。 “那,该我说了。我认为健治诱拐到还是小孩子的我之后,去向谷田部汇报过捕获了一个新的猎物,但是,谷田部知道了是诱拐后便追问健治,并对他发怒。说这是重大犯罪,与自己无关,逼着健治把小孩送回去。可是健治不再听谷田部的话了。” 这时,我很快地发现宫坂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 “你是说安倍川要脱离谷田部自立?” “是的。健治在控制阿娜期间,对谷田部的态度一点点地在发生变化,他发现再像过去那样对谷田部唯命是从已经没有什么魅力了。另外,他决心要把我变成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所以他就擅自饲养起我来了,就像对待野猫野狗那样。到了晚上,他知道谷田部会偷看,所以健治只有在白天才让我脱光衣服。健治是在报復谷田部。” “让你脱光了衣服?仅仅如此而已,另外没……” “健治看着我自慰,仅此而已。当然,健治的行为对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十分厌恶的、不能忍受的。但他不再做别的了。他曾殴打过我,但在晚上我们会像同班同学那样,一起学习,一起聊天。” “是好朋友,对吧!” 宫坂的眼睛故意刁难地望着我,那副表情好像在说:看吧,果真如此!我以前不是说过吗? 但我对他的这番嘲弄已不再介意了。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健治不是弱智,但他有软弱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还是有点骄横。如果当时我再大一些的话,也许会彻底征服健治的。” 可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我望着映在单槓下水洼里树木的倒影。 “彻底征服吗?真有意思!”宫坂笑容满面: “那,课本上的‘太田美智子’这个名字是谁写的呢?是安倍川吗?” 我摇了摇头: “字迹不同,大概是那个菲律宾人写的。健治会写字,但笔迹与课本上的完全不同。当我发现壁柜中的书包与课本时真是害怕极了,后来我就开始想像起另一个女孩子是怎么生活的,于是就战胜了恐惧。正如宫坂先生您所说的那样。想像会引发恐惧,但也可以让人战胜恐惧。”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呢?为什么你不对任何人说出案件的真相呢?我想你应该是意识到了被人任意想像的屈辱。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也曾为左手的事,无法摆脱人们想像的罗网。但是,我难道就不能够帮助你吗?你如此不相信他人,理由是什么呢?”
第48页 宫坂的声音里带有~丝愤怒。 “那是因为宫坂先生无尽的想像了。” “正是如此!”宫坂大声地嘆息着,之后自嘲似的笑了:“你拒绝他人对你的想像。” “我把谷田部奉为神明,还以为隔壁的人能够拯救自己。但当我后来知道谷田部是健治的同谋时,我彻底地被击垮了。那样的伤痛与绝望,是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即使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有了这样的体会,谁都会像我那样做的。宫坂先生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呢?” “还活着,住在一起呢。母亲每天都在向我道歉。” 宫坂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他的脸融进黑暗中,已看不出表情了。母亲也该回家了吧,四周已完全暗了下来,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必须回去了。” 当我拿起放在地上的书包时,宫坂把手伸给了我,是那只义肢。 “握握手吧,两个撒谎的人。” 我吃惊地抬眼望着宫坂的眼睛。他并没有笑。我握住了义肢。它已不再暖和,并且被雨淋湿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宫坂。 我以前曾写过:这部作品在我死后也会留在电脑里。可是我无论如何写不出真实的事情来。同样地,我今天一边望着二十五年前那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张,一边读着前几天健治的来信。 “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健治,我不会求你原谅的。我记录的应该是我眼睛看到的事实,而且我把文字当成了我的职业,但是,不能用文字来表达的真相不断地打击着我,没有一刻停息。被它唤醒的感情让我喘不过气来。 和健治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在这部书稿的初页已经提到过了。我在十岁时被健治诱拐,受到殴打与威胁,被关在健治骯脏的房间里度过了一年的时间。健治每天都在改换角色,白天他凌辱我,晚上却对我友善,与我关系和谐。那样的记叙里没有任何谎言,但是我却没有详细地写下我内心的变化。 我与健治之间渐渐培养起了与此前不同的感情。在这里我就坦坦白白地记录下来吧。我喜欢上了健洽。我在健治去上班后总是内心焦急,盼望着他早点回来。和健治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也曾帮助过他自慰。有入会认为,十岁的少女与二十五岁的男人之间不可能出现爱情,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我正是因为被囚禁于密室才爱恋上健治的。我在想像,把健治当成恋人是多么愉快的事啊。这其中我被自己的梦想所框住了。人的心啊,会发生多么奇怪的变化啊!当我一旦喜欢上了健治后,那间房间便成了我与健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王国。健治每晚都抱着我说: “快点长大吧,阿美,那样的话就能成为真正的恋人。” 但是我不能放弃外面的世界,那爱是因为密室,但我也想获得外面的世界。 “太田美智子”的存在也让我产生了小小的嫉妒,让我痛苦。我写信给谷田部明显是个背叛,健治是要保护我不受谷田部的凌辱。此外,健治没有把与我相爱之事告诉任何人,自己却过了二十二年的牢狱生活。 健治当然不会原谅我,但是现在的我已不能写作了,这样的我也只能平淡地生活着。我的想像力看似到了极限,实际上却变得巨大起来,已超过了我的表达而出卖了我。即便我憧憬那种王国,但我再也得不到它了。我再写一遍。即使我死去,这部书稿也会留在电脑里被人看见,那便是我唯一的救赎。 残虐记 生方淳朗的信 文潮社出版部书籍编辑 矢萩义幸先生 前略。 感谢您前日特地打电话来,十分抱歉让您担心了。我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正如矢萩先生所指出的,我也认为妻可能去了安倍川健治那里,于是与保护司取得联繫,对方回话说没有那种事。听说安倍川依然在医院做勤杂工。当然,我已向警察局递交了失踪报告。 至于您说读了妻的书稿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矢萩先生是与妻来往时间最长的编辑。 矢萩先生问起这部书稿是否是妻的纪实性作品,我有些冒昧地认为它还是虚构的。虽然她把所发生的事件原委基本完整地写了出来,但有几个地方是虚构的。想必矢萩先生也有所察觉。 我不太了解出版界的事,但妻身为一名职业作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现在也还在不断地进行创作,为什么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才能枯竭的作家”呢?这大概是妻的一种预感,唯有她自己才能察觉的预感。我认为妻在作品后半部的“夜之梦”中採用了更多的技巧使之更加逼真。啊,对不起,对小说全然是外行的我有点班门弄斧了。 另外,事件发生后,虽然妻的双亲已经离婚,但我与妻的母亲并未疏远,现在仍有联繫。可是,由于妻的母亲最近疾病缠身,于是妻失踪之事也就暂时对她保密了。 从我所知道、所能理解的范围来看,妻对其事件进行了既不是忠实也不是任意篡改的虚构与加工,这虚构与加工是很有魅力的。她对其心理的变化进行了细腻的描写,而对背景却处理得非常模煳。有些部分原本是不知道的,却又令人惊讶地被猜中了,这令我也感到战粟。我不知道妻身为作家具有何等的才能,但在她的笔触下, “夜之梦”那样的幻想却产生、培育出了真实。
第49页 矢萩先生说过《残虐记》里谜团重重,其中之一便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妻在芭蕾课结束后的归途中去了k市。 从妻所住的社区车站到终点站的k市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跨过夜晚的t川,身无分文,到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陌生城市,对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子而言可以说是一次很大的冒险。而且正如《残虐记》里所描写的,k市是为那些性情粗暴的工人而存在的城市,夜晚的娱乐街上常常发生吵架斗殴,所以也是个危险的地方。为什么妻会因为不想见到神经质的母亲、不想回家这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去了陌生的城市呢?这对我而言也是个很大的不解之谜。 妻从没有谈起过这一点。我曾经问过妻的母亲,我岳母开始时稍有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当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k市有了别的女人后,终日很烦躁。一次丈夫说去k市赏花,并带了当时小学二年级的妻去了k市。一天,妻正要出门去上芭蕾课时,岳母对她信口说道: “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趟k市,到那女人那儿把你父亲带回来吧。你不是见过一次面吗?你认识的。”岳母懊恼地说:当然,说那话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妻真的就去了k市。听说那次事件以后,岳母便成天沉湎于酒精里了。 您也发现了,《残虐记》里总是流露出妻对母亲的反感、对父亲的蔑视,但妻在小说里并没有写出自己的双亲当时是何种状况。就连妻的母亲为丈夫的拈花惹草而极度痛苦,成了酗酒者,以及父亲很少回家等事都没有作个交代。 妻的父亲与k市自行车店店主的老婆再婚了,妻与父亲像是断绝了任何关系。但我曾见过他,他是个小心谨慎但和蔼可亲的善良之人。妻的父亲好像也知道一点当时妻去k市的理由。母亲说了一句:去把你父亲带回来。于是就去了k市,对这样的女儿,妻的父亲说:还十分年幼竟然就这么有责任感。听说去看樱花时,自行车店的那女人也在一块儿。真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事啊。妻的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但这件事在公审时均耒提及。 另外一个谜应该是谷田部的出现。据妻说,她确实是见到过像谷田部那样的人物,但是谷田部很快就辞去了小学的工作,消失了。关于谷田部与健治之间的关系,是否就如妻在《犹如泥泞》那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呢?现在是不得而知了;关于谷田部房间的壁柜里是否真有窥视孔一事,也因那栋建筑物已经不復存在而无从考证了。如果真有窥视孔,妻所受到的打击与伤害是何其的悲痛啊,我认为周围的成人们没有一个能够理解。 可是,此后有一种奇怪的说法传入了我的耳里。听说k市里在悄悄地谣传,说那个失踪了的女孩在铁工厂。谣言主要是在一些非法组织即与黑社会有牵连的组织里传播。我模仿我的妻,也想让我的幻想膨胀起来吧,如果我也编织起夜晚的幻想,那内容就是这样的。 我那可怕的想像是:铁工厂的社长夫妇、谷田部三人都知道妻被监禁一事,而且他们用谷田部房间里的窥视孔来赚钱。这实在是邪恶大人们的想像,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同时我又想像安倍川是被这三个人给利用了。铁工厂后院里埋的那个菲律宾女性,她的死也许与其他三人也有关联。听说案件侦破后,铁工厂夫妇关闭了工厂,卖了土地搬离了那里。谁也无法知晓的“真实”已是云开雾散了,但是与妻一样,我的脑海里有一粒种子正在发芽。 本来安倍川的任务是要去找那些成年女子的,但他出于个人的缘故绑架了小学生,也就是我的妻。这事让铁工厂的社长夫妇、谷田部伤透了脑筋吧。如果是外国成年女性的话,即使失踪了也还能牵强附会地找到些理由,但监禁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子则是重大的犯罪案件。但事情发生了,已无法妥善解决,于是他们三个人就假装不知。 总是被他们小看、受他们指使的安倍川在得到自己“可爱的小东西”之后,渐渐地开始反抗起他们来。也许解救妻的并不是社长夫妇而是安倍川。是安倍川发现了妻的求救信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求社长夫人去假装发现的。我认为这种假设也可以成立。 安倍川信中的那一句“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不正是将所有罪责一身担起的安倍川的抗议吗?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信写到这里,也许矢萩先生产生疑问了吧:为什么我对妻的那次事件知道得如此详尽?您曾在电话中顾虑重重地问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妻的那次经歷?又是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与妻结婚的?那时我没能明确地回答您,但现在可以说了,其实,我也在《残虐记》里出现过。 那个叫宫坂的只有一只手臂的检察官就是我。这下您可以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那次事件看成是我自己的事的原因了。 我在小时候由于交通事故失去了一只手臂。《残虐记》中是这样写的: “在我五岁时,母亲把我的手从手肘处砍了下来。母亲沉溺于新兴宗教里,听说她认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体,而疯狂地用噼刀把它砍了下来。”遗憾的是在真实人生中,那样戏剧化的事情并不曾发生过。我生于福岛县一个双亲都是普通教师的家庭。 《残虐记》中那位检察官的形象与实际的我大致相同。妻曾写到我在思考该事件时感到了“愉悦”。确实如此。我对妻的事件抱有异常的兴趣,刚接到此案件时,因为是一件众人皆知、十分有名的案件,所以抱有一种幼稚的功名心态:弄清它,让自己的美名远扬。事实当然不仅如此,当与受害者的妻(下面写为景子,当时十一岁)见面时,我还企图求她告诉我真相。
第50页 我很想了解二十五岁的嫌疑犯安倍川健治与十岁的孩子是如何度过那一年的时光的,那次经歷带给了景子什么变化?为什么呢?因为景子是这样一个孩子,她用好几层厚厚的铠甲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看透其中的内容。“她到底被那个男人怎么了?”被他人这种卑劣的想像所包围,景子的外表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层厚膜,给人一种暖昧、模煳的印象。“真是可怜!”但我的同情毫不留情地被她的厚膜抵挡了回来。我感受到了她的拒绝,同时也感受到了她是一个隐藏着深深愤怒的孩子。不可思议的是,在我心里出现了与她的愤怒贯穿在一起的某种情愫,显然那不是单纯的正义感,夸大一点说,那是对人的所作所为的一种仇恨。 我不知道这种仇恨是否鲜明地出现在景子的意识里,但我感觉到了那一点。景子是一个搅动人们心中某种黑暗情愫的孩子。是因为那次事件吗?还是景子的这种资质唤起了事件的发生呢?我的兴趣逐渐从事件转到了景子身上。 “不一定,会考虑景子的意思。因为他无视你的意愿而把你当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 这是宫坂,即我的台词。我还清楚地记得,听了我的话后,景子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捉住了景子愤怒的内心,。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欢唿雀跃。 “成了玩偶的自己”,虽然没有明确地用语言表达出这一含意,但人们心里都在这样想,这是何等的残酷啊!我所做的事是何等的泯灭良心呀。仅仅十一岁的景子不吐露任何细节,让我在弄清楚事件的真相上束手无策,这让我着急不已,于是便主动进攻了。这是一个谜团重重的案件,但只要受害者什么都不说,我将无法彻底揭开这些谜团,对此我感到了一种愤怒。当时的我还不够成熟呀。 在审讯安倍川健治时,让我吃惊的是,面对安倍川,我竟有与面对景子时类似的反应。安倍川同样在他的内心深藏着对某些事的愤怒,并为了隐藏此种愤怒而用牢固的铠甲将自己包裹了起来。有人说安倍川弱智,但经过鑑定发现,他除了语言能力十分低下外,智商属于一般水准。他的律师还提出了他是恋童癖的精神鑑定报告,该报告并为法庭所接受,但我还是抱有疑问。我总觉得景子与安倍川之间没有实质上的性关系,这可不是因为我是她丈夫而生出的愿望。如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话,有人就会问了:书中健治的自慰是怎么回事呢?我认为那有可能是景子编造出来的。 安倍川出生在北海道的日高支厅,正如《残虐记》里所描写的,他上小学时孤儿院因火灾而丢失了所有的纪录,所以他正确的年龄、出生地均不清楚。那以后的安倍川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呢?据他本人供述,他是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这样成长起来的,十八岁时终于在k市的铁工厂里安居下来,此后的七年就在这个工厂里居住和工作了。 谷田部,即谷田部增吉,是什么人?始终没有弄明白。谷田部增吉这个名字是写在铁工厂履歷表上的一个假名。谷田部与安倍川几乎同时住进铁工厂的,因此《残虐记》的最后对《犹如泥泞》这部小说进行的讲述也许就是真相了。即被谷田部带着四处转悠的健治,也许就是以身为谷田部的孩子的身份成长的。谷田部是个重要人物,但警察却漏掉了对他的调查。 景子与安倍川这两个成长背景全然不同的人,他们的共同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景子曾在书里写道: “官坂与健治有着相同的快乐,也与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与健治联繫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个宫坂了。”的确,当时的我像是被卷进了该事件中一样,深陷了下去。 我在那个案件结束后继续当检察官,长期一个人生活。七年前我改行当了律师,在横滨开了一家事务所,那时下决心与景子取得联繫。景子出入意料地接受了长她二十一岁的我的求婚。景子自始至终都想忘记那次事件,却没能做到。因为景子创作的动力深深地根植于事件之中。另外,我几乎也跟她一样,我们俩像是分别与事件结婚了。 我深爱我的妻。妻逃离了我,这让我十分悲伤,但是也可以说妻一方面是一名作家,另一方面又不能承受人的一些可怕的行为。那可怕的行为就是“想像”了。我不断地想像着孩童时代的妻子周围那些邪恶的人们,同时又毫不声张地享受着这一切,如果妻感到这样的我是最可怕的人的话,那是因为妻的脆弱。我也想对妻这样说: “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 最后不由自主地竟写到了我的私事,甚是失礼!可是,我想我已经把矢萩先生想知道的事说明白了吧。祈求景子的平安,就此搁笔。 生方淳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