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里》 1 《潇湘夜雨》 倒春寒。 气温骤降,刚攒起来的暖意一夜消散。 一架京北来的飞机在江南的细雨中落地。滑行还未结束,男乘客便迫不期待地站起来开行李架。 拿下行李刚取出外套,箱子便“咚”地倒地,差点砸到前排的人。 “抱歉。”他赶紧道。 “没事。” 轻声细语的两个字,音色却极好听,仿佛玉珠走盘,清越又婉转。 男乘客愣了下,扭头。 更加征然。 女孩拢腿坐着,纤细身姿裹在米色风衣里,只露出一截旗袍立领。再往上,是一张被口罩遮掉大半的小脸。 眉眼盈盈处,宛如画中人。 山根上一点朱砂痣,更是点睛之笔——一眼惊艳。 异性的注目礼对商羽来说是家常便饭。她不动声色地拎起膝上的包,起身走向机舱门。 别的乘客还在拿行李,她第一个到门口。空姐微笑着请她稍等,随后走到前舱的布帘处。 其余空乘也都等在帘后,齐刷刷的迎宾站姿。 商羽明白过来:这是要等头等舱的人先下机。 良久,那面划分等级的帘子一动没动。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商羽拿出来,看见一条微信: 【落地了吗?有没有托运行李?】 她回复:【有,取上就去高铁站。】 说来也奇怪,吴苏城历史悠久,经济强劲,却偏偏没有自己的机场。坐飞机得先到周边城市,再转乘高铁。 距离不远,但挺麻烦。 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商羽在心里估算:下高铁再打车到家,怕也得九十点了…… “先生慢走,祝您旅途愉快!” 空姐的声音响起,商羽手上一顿,下意识抬头。 头等舱里的男人大步走出来,看不清脸,身形是少见的高大挺阔。 他没有随身行李,宽肩上只搭了件牛仔外套,长腿踩着矮帮靴,黑漆漆的头发半长不短地散在脖间。 这副打扮,有点像港台老电影的男主,也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反派少年。 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羁的野性,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贵气。 踏出舱门时,他朝空乘淡淡颔首。 亮出颈侧的纹身。 形状不明的黑色线条精致而细腻,从领口一直爬到耳后,仿佛脖颈上根根暴起的血管,又像某种神秘封印。 毫无由来的,商羽后背一麻…… “女士,您请。”空姐对她笑盈盈道,“祝您旅途愉快!” 商羽眨眨眼,赶紧迈开脚步:“谢谢。” 最先下机的男人不见踪影,商羽穿过廊桥,一路按照提示下楼抵达行李托盘。 一眼就看见传送带上的银色行李箱。 拉着行李走出大厅,密密麻麻的雨丝又重了一层。 商羽拿出手机,正犹豫要等出租还是叫快车,不远处忽然有闪光灯明灭。 她偏头,看见一辆suv徐徐驶来。 黑色车身稳稳停在她面前,驾驶门开,下车的人不急不缓撑开一把伞。 长身玉立。 明明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可穿在他身上,举手投足间都生出温润尔雅的古典感。 商羽有点意外:“哥。” 邵知弦将雨伞递给商羽,一手拎过她的行李箱往车尾走。 商羽坐进副驾,等驾驶位上的人披戴一身细雨进来,她又问:“你怎么来了?不用上台吗?” “今晚爸坐全场。”邵知弦拿过后排的女士大衣,偏头看额角微湿的女孩,“降温了。” 商羽眼睫颤了下,伸手接过衣服:“谢谢。” 后面的车不耐烦滴出两声,邵知弦扣上安全带,一手轻打方向盘。 从这里开回吴苏要两个多小时,比高铁慢很多,可相比冒雨坐地铁出租,还是安稳地在车里多坐会儿舒服。 suv在红灯前刹停,男人肃白的手指点击车机。 商羽立时感到空调的暖风向自己吹来。 邵知弦收回调温的手,又拿过自己的外套。展开衣袖,他将裹在里面的食盒递向副驾。 是一盒纸皮烧麦,商羽认出包装——她从小到大都喜欢吃的那一家。 接过来,指尖还能触到丝丝余温。 商羽抿抿唇打破沉默:“妈回来了吗?” “明天回。”邵知弦顿了下,又说,“明晚回来吃饭吧,爸说要做你喜欢的松鼠鱼。” “好。” 见女孩没有打开烧麦盒,他又问:“想吃爆鱼面吗?” “不了。”商羽立刻道,“我得快点回学校。” 她看车窗外:“段筱宁今天过生日,还等我回去分蛋糕。” 邵知弦瞟向右视镜,目光顺势在女孩面上滞留一瞬。 台下她极少化妆,一张脸越素净,反而越昳丽。 眉心处那点小红痣拓在素颜上,给过于温柔的气质添上冷淡的倔劲。 他收回眼:“好。” 两小时后,车停在吴苏大学门口。 商羽不让邵知弦送自己,独自拉过行李往学校里走。一直到花坛树后,她才回头。 黑衣白衫的男人依旧立在车旁看向她离开的方向,顷刻,他才拉开门上车。 汽车启动,很快转弯不见。 商羽拖着行李箱掉头。 走出校门过马路,她轻车熟路地穿街过桥,随后走进一个旧小区。 雨停了。 江南多雨,地上的积水在夜色中反射冷光,又被行李箱的滚轮拖出道道水痕。 老小区没有电梯,商羽连拉带拽地将行李箱搬上四楼。 钥匙旋开锁,房里黑漆漆一片。 她之前说的并不都是假话:段筱宁的确今天生日,不过现在还在外面玩呢。 茶几上放着一块切好的蛋糕,奶油花边有点塌了。 商羽唇角微展,将行李箱拉到沙发前。 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她也不觉得饿,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早点睡。 银色的箱子放平倒地,里面发出一声脆响。 有点像金属碰撞的动静。 商羽微愣,开箱的动作加快。 “呲啦”一声,拉链全开。 行李一览无余。 商羽抽了口气,瞪大眼睛。 ** 几条街外。 吴苏自古以来便是旅游胜地,即便深夜,老城这一片也依旧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这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路上的跑车吸引:水滴状的玻璃车厢,楔形车鼻,流线感极强的冰蓝色车身好像贴地飞行的变形金刚。 江南从不缺富庶人家,但这种从外形到车标都极罕见的超跑,以前还真没在吴苏城现过身。 街上的人纷纷举起手机围观,本就糟糕的交通更为阻塞。 跑车跟随车流停住,副驾车窗降下一小半。 一只手慢吞吞探出来。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透出条条筋脉。 ——和他的车一样颇具观赏性。 男人的手在半空百无聊赖般握了握,好似撩拨将歇未停的雨意。 “不下了?”成茂在驾驶座上问。 宗锐收回胳膊,不淡不淡“嗯”出声。 “过会儿还得下。”成茂“啧”出一声,“这天儿,尿不尽似的。” 副驾上的人靠进座椅里,两条长腿抻开,懒得搭腔的样。 成茂也很识趣地没再吭声。 这位爷估计正烦呢。 前阵子他冷不丁从国外回来就够让人吃惊了,现在又突然来了吴苏。 连这辆帕加尼都一起弄了来,看样子短期是不走了。 难不成,被迫继承家业了? 那可真没什么逍遥日子喽…… 车流重新动起来,蓝色超跑扬出声浪,驶向城市的中心。行过一段距离,又拐了几个弯,人群与灯火一下就不见了。 帕加尼停在黑黢黢的小巷口。 宗锐眉心蹙了下,缓慢睁开眼。 他五官轮廓比一般人都要深,眼眸的颜色却偏淡,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有种近乎油画的质感。 “到了?” “没,开不进去了。”成茂推开车门,故意夸张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劳您走几步了,小爷。” 宗锐哼笑:“滚。” 下车拿上行李箱,两个男人在巷子里闲庭信步。 “你车都弄来了,要不再置个院儿?”成茂朝河的方向一指,“那种临河的院儿跟咱四合院还不一样,也挺带劲儿。” “懒得折腾。”宗锐淡声。 “那就先住我这儿。咱那儿没别的,就热闹,人一茬一茬来。”成茂顿了下,别有意味地笑,“姑娘也一茬一茬来。” 宗锐没吭声,琥珀色的眼斜睨成茂,一副“老子看你能憋出什么好屁”的神情。 成茂笑意更深:“这边的姑娘跟咱京北大妞可不一样,等你见了就知道了,啧,那叫一个娇,一个嗲。” ——其实也不都娇娇嗲嗲的。 只不过从小到大,成茂也没见宗锐和哪个姑娘正儿八经好过,不论是恃靓行凶的大飒蜜,还是热情大胆的外国辣妹,人小宗爷都片叶不沾身。 他估摸着,保不齐这位爷好这口呢——软软绵绵温柔乡? “等着吧,要知道你小宗爷来了,娇娇们就该嗷嗷扑你了。” 成茂拍了拍宗锐肩膀,玩笑更甚:“受得住么兄弟,别到时候人看你一眼,你骨头就酥了,叫你一声,你腰子就空了吧?” “……” 宗锐扬唇呵出一声,似笑而非。 “茂儿。” 他懒洋洋唤人,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钳住成茂的后颈。 “信不信爷现在就拆你腰子?” “卧槽,疼疼疼疼——” 成茂立刻叫唤道。他一八五的个头,居然一下就被同样身高的宗锐单手控住,还毫无还手之力。 抬手揉了揉被放开的脖子,他龇牙咧嘴的:“你这一身牛劲儿——国外天天宰牛吃呢?” 宗锐咔地拉长箱杆,面无表情:“再哔哔宰你丫的。” “得嘞!”成茂指向右路,“爷您前头走。” 右拐,俩人又有的没的贫了两句,来到游客众多的主街道。 成茂的酒吧就坐落在这条街上最显眼的位置。 外观是江南水乡典型的白墙黑瓦,装潢却科技感十足。 玻璃幕墙,六边形灯饰,金属感浓郁的铁艺高脚凳。舞台上方缓慢转动的银色星球,让人仿佛置身赛博朋克未来宇宙。 宗锐一进来,就引起所有人注意。 他长得太惹眼了,酒色灯影下,那张脸立体如雕塑。一般男人头发长点就显邋遢,他那头半长发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矜贵。 脖侧的纹身又是张扬桀骜的。 ——两种矛盾而割裂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出极强的张力。 何况,这间酒吧是有门槛的:入门会费六位数起,来者非富即贵。 成茂将行李箱交给服务生,扭头问:“你直接上楼还是——” 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声:“就你也配跟老子叫唤?叫你们老板滚过来!” 成茂脸色变了下:“我过去看看。” 舞台上音乐依旧,气氛却淡了不少。酒吧里的人停下玩乐,将目光投向吧台。 台后有对打扮入时的男女,男的正怒气冲冲地跟调酒师拍桌子。 成茂走过去,服务生赶快凑到他耳边:“哥,客人说钱串儿把他表泼了。” 成茂皱眉:“什么表?” 服务生眼神示意:“就女的手上戴那,说给钱串儿调酒时泼了,表坏了。” 成茂还没开口,叫嚣的人便看了过来。 “你就是老板吧?”他踢开高脚凳走过来,气焰很嚣张,“你店里人弄坏我表死活不认,怎么,你们皇城来的了不起啊?” 成茂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看了圈。 来他这边的全是不差钱的主,有认识不认识的二代三代们,还有不少小明星大网红。本来他就没指着酒吧赚钱,现在更没必要为钱跌面子。 他笑笑:“哪儿的话,您来就是客,客不高兴,就是我们的不是。” “咱都痛快人,也甭修修换换了,您直接说个数儿,我认。” “好!”男人立刻道,又示意身后女伴把表摘下来,“这表是我送我女朋友的生日礼物,今天才戴出来。都认识吧?这可不是便宜货吧?” 周围有点骚动——这圈人,谁不认识百达斐丽啊。 “我也不讹你,该什么价就是什么价——”男人把表盘往桌面上一拍,“八百万!” 有人低呼出一声:对他们来说,一口气八百万也不算小数目了。 “过了吧兄弟。”成茂脸色有点不好看,“我笑着往后退一步,不是给你得寸进尺的。” 叫嚣的男人也变了脸:“你他妈这什么话?” “不你说要赔的吗,又嫌贵了?”他抬手指上成茂的鼻子,“你家不很有钱么,你妈没教你弄坏别人东西要——啊!” 话还没说完,男人的手就被抓住,连同整条胳膊都别到背后,随后咚的一声,脑袋也给人摁在台面上。 对方速度太快,力量更是压制性的,京腔拖着慢悠悠的调:“骂人不骂娘,懂么?” 被摁住的男人使劲挣了下,没挣开。 “你他妈谁啊!松手!啊——” 他吃痛大叫,胳膊肩膀也跟着咔啦咔啦脆响。 “好了哥!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道歉。” “……啊?” 宗锐腾出手拎起一旁的手表,表带照着男人的脸抽出响,一下一字的:“道、歉。” “你爹没教过你?” “……” 男人被抽过的脸变成猪肝色。 “对,对不起……” 宗锐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人从台面上狼狈爬起来。 “行,你们了不起,钱多人也多。”他有些忌惮地看宗锐,“总不能不讲理吧?我东西在这儿被弄坏的,不该赔?” 宗锐扫了眼那块手表。 “型号96,末代皇帝戴过的款。老古董了,全世界也就这么一块儿。” “没错!”男人掂了掂手里的表,十分得意,“你挺识货啊。” 宗锐不屑哼笑:“你在港城拍的?” 男人愣了下:“对,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这表拍了三千万,买家姓宗。”宗锐顿住,眉梢扬起。 “巧了,和我一个姓。” 周围安静一瞬,随后轰地炸开锅。 表不表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他姓宗。 京北来的。 ——京北宗氏。 严格来讲,宗氏并不算白手起家,传闻他们家在清末时期就和英国人做茶叶生意,是当时有名的大富豪。上世纪五十年代,宗泽屹接手生意并开始投资房地产,随后不断调整进化产业结构,直至打造出价值千亿的宗盛集团。 如今,宗老爷子年事已高,独子却没有接班的迹象。很多人说他真正的接班人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据说这位小太子爷常居海外,从不在公众前露脸。 ——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来吴苏。 男人颀长的手指摩挲复古表盘。 “兄弟,骗骗自个儿就算了,坑别人,不太合适吧?” “……” 周围有人嘘出一声,随即一呼百应,满场都开始起哄。 滋事的男人在起哄声中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啪地一下,一叠厚厚的粉钞扔到他脚边。 宗锐挑挑下巴:“拿着吧,给姑娘买点儿真的。” “咱是爷们儿,再抠门,也别委屈了自个儿女人。” “……” 吧台旁的女孩狠狠瞪了眼抠男,拎起包跑掉了。 男的也立马追了出去。 走前倒没忘把地上的钱拾起来。 “切——” 酒吧里起哄更响,口哨和喝倒彩声此起彼伏。 成茂笑得脸都快烂了。 “我介绍下啊——” 他一把揽过宗锐肩膀:“我发小儿宗锐,小宗爷!” 气氛到达热烈而微妙的顶点,无数目光像密密麻麻的触手探向高大英俊男人——好奇的,热切的,蠢蠢欲动的。 宗锐毫无察觉一般,懒散散拨开肩上的手,也拨开所有人的视线。 “初来乍到,各位多关照。”他漫不经心地扬起手,咚地一声。 那块假表被扔进酒杯里,酒面荡漾,男人也笑得浪荡。 “今晚全场消费,我买单。” ** 宗锐并没有在酒池肉林中停留很久。 他闪过子弟们攀亲道故的酒阵,又避开莺莺燕燕的迷魂计,独自上到酒吧顶层。 这层不对外开放,是成茂的私人领地——现在也是他的了。 临时落脚点,装修不算精致,特别的是房间外连一个很大的露台,放眼望去,小桥水巷,灯火人家,全都尽收眼底。 宗锐推开露台门,江南湿润的春意,伴随丝丝点点的细雨扑面而来。 又开始下了。这破天儿。 他浓眉拧起来,一手脱下外套,又大喇喇扯掉贴身的黑背心。 气温骤降的春夜,男人也不觉得冷,就这么赤着宽肩阔背的好身材,慢腾腾拖过门口的行李。 银色的行李箱被翻开,宗锐神色一顿。 “靠。” 铃声紧接这句低骂响起,宗锐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小锐,你安顿好了吗?”话筒里的男音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你行李在机场拿错了,你没发现?” “唔。” 宗锐“哒”地敲了下箱面,自嘲般扯开嘴角:“现在发现了。” “拿到你箱子的人已经联系机场了。”老管家有条不紊道,“你看是交给航司处理,还是直接跟对方联系?” “都行。”宗锐有些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明儿再说,成么?” “现在是有点晚了,但没行李……你多不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的。”宗锐坐到地板上伸开两条腿,语气也没个正形,“咱光着也能睡啊。” 老管家在电话里无奈又纵容地笑了:“你这孩子……” 宗锐从兜里掏出压扁的烟盒。 “行了赵叔,我都这么大人儿了,您就甭操心……” 又耐着性子听了两句念叨,对面才勉强挂断。 叼着烟满屋子转悠了两圈,他从沙发缝里摸出一个打火机。 咔嚓了好几声也没打出火,男人又捏着火机,走回到摊开的行李箱边。 rimowa行李箱,26寸,银色。 和他的一模一样。 里头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女人的东西。 还是……挺不讲究一女人。所有东西就这么一股脑堆箱子里。 眼下,一条旗袍宛如窗外的河水流溢而出,荡悠悠垂到地面。颜色也与外面的天空类似——烟雨朦胧的天青。 箱子里别的衣服也都是此类风格:旗袍丝绣,中式古典,色彩温柔而雅致。 一个典型的,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的,江南女人的打扮。 宗锐很慢地眨了下眼,再次蹲下身,将散出来的衣服往箱里拢。 手机第二次铃声大作。 宗锐径直接起来:“明儿再说不成么,咱都脱光了。” 听筒里沉默片刻。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宗先生吗?” 宗锐止住动作。 裙摆从他停滞的手中无声滑落。 绸缎抚过男人的指节与手腕,细腻入微的触感,激起若有似无的酥痒。 ——很像,这个在耳边响起的女声。 宗锐半悬的手指蜷了下,握手机的指尖有点麻。 “哪位?” “我今天和您坐了同一趟航班,从京北到吴苏的。”女人的声音更轻,也更柔。 怎么能有人说话,也像吟唱一样呢? 仿佛在贴着人耳鬓厮磨:“我们的行李箱,好像拿错了。” 2 《入梦江南》 “……可以稍微早点吗?三点半——四点怎么样?” 商羽对着手机轻声细语道,眉间的小红痣微蹙:“我知道那里。不用了,不麻烦……” “怎么样?”看着商羽挂断手机,段筱宁连忙问,“找到了吗?” 商羽轻“嗯”了声:“说好了明天把行李换回来,我去西琅街那边。” “那就好——”段筱宁跟着松出口气,又很快皱起眉,“不对啊,凭什么让你跑一趟?谁拿错谁的还不一定呢。” “反正离得也不远。”商羽拿起毛巾继续擦拭头发,“我拿上行李正好顺路回家。” 段筱宁撇撇嘴:“你啊,就是个好脾气的。” 商羽不以为然地笑笑,扭头看摊在地上的行李箱。 “下飞机后,我好像是第一个到行李转盘的,所以大概率,是我先错拿了人家的……” 段筱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你这箱子好贵的,一趟飞机还能碰上同款……唉,看来有钱人还是多啊。” 商羽擦拭头发的手稍滞,湿润的睫毛颤了下。 毫无由来的,脑中一下跳出下机时的场景: 男人从头等舱中快步走出,形神恣意,气质却堪比时尚大片模特,矜贵得很出众。 他脖侧的纹身很惹眼,有种不羁不驯,生人勿进的危险气息…… 会是他么? 下一刻,商羽又在心里嗤笑否认。 她在想什么。 飞机上那么多人,是谁都有可能…… “哇去,这人是有什么强迫症吗?”段筱宁打断人思路,她正站在行李箱前饶有兴致的,“这箱子也装得太整齐了吧!” 商羽也走到那只拿错的行李箱旁。 箱子四敞八开,里面装了什么却还是不为人知——所有的行李都被分装在各式各样的黑色包袋里。 双肩包,手提包,洗漱包,皮包……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包袋像俄罗斯方块一样码叠,严丝合缝地占据行李箱的每一寸空间。 商羽看着这个收纳到极致的箱子,猛然想起什么,脑中一震。 “看这样子,感觉人也是一板一眼的那种,不过在电话里听着,又完全不像啊。”段筱宁自言自语般,又扭头问商羽,“哎,他是京北人吗?京腔挺明显的,我还挺喜欢那种,嘿嘿,就是有点吊儿郎当的腔调……” 商羽没接话。 她根本没听见室友在说什么,满脑子轰隆着只想着另外一件事: 今早她在酒店突然接到电话,说可以安排她和京剧院的老师见一面。 临时相约,她根本没时间好好收拾行李。 所有的东西,日用品,礼物,衣服——包括半湿不干的贴身物,全都没来得及叠,就潦草扔进箱子里。 完全可以想象,那个陌生的男人打开行李后,会看见什么样的光景…… 商羽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呻-吟。 ** 摁下挂断键,宗锐盯着手机屏看了几秒,指尖轻点通话记录。 归属地吴苏。 本地人。 拇指轻轻摩挲手机边框,他脑中一下跳出“吴侬软语”四个字。 宗先生。 这么称呼他的也不少,可从人姑娘口中叫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声是甜的,音是柔的,咬字总在舌尖上,与齿纠缠,和唇暧昧。 像贴着人耳根唱曲儿。 又跟撒娇没两样,嗲里嗲气的…… 气音嗤了声,宗锐扬手扔开手机。 垂眸继续打量地上的乌龙行李箱,他忍住想收拾整齐的冲动,只像刚才一样,将溢出来的布料拢回去。 她的东西不算多,占重最大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外地人去京北玩爱买的特产,但本地人其实不怎么吃那种。 快要收好时,手指突然触到什么。 湿的。 男人指尖动了动,捻起一块泛潮的布料。 ——藕粉色长裙,连接两根极细的吊带,质感柔腻,明显是贴身穿的。 睡裙? 门外响起砰砰两声。 宗锐撂开睡裙,又合上行李才应声:“进。” 成茂提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来。 宗锐:“什么玩意儿?” “电暖。”成茂将纸箱放地上,“这不怕您冻着呢。” 宗锐嗤出声:“这季节还开暖,够虚的啊兄弟。” “你丫才虚!”成茂回怼道,扭脸看见宗锐□□的上半身,剩下的话又堵回嗓子眼里——就这身材,这宽肩厚胸,腹肌人鱼线要啥有啥的…… 怎么看怎么跟“虚”不沾边。 “行了我的爷,知道您身材好,用不着一直光着吧?”成茂摸了摸自己九九归一的肚子,有点酸,“楼下姑娘可拿俩眼贼着你呢,都馋你身子。” 宗锐无视最后两句:“没的穿。箱子在机场跟人拿错了。” “啥?拿错了?”成茂手伸向地上的行李箱,“这不就是你箱子吗?” 还没碰着,手就给宗锐“啪”地打开了。 赤膊的男人从地上起来,一手抽过门把上的毛巾。 “找着人了已经。明儿换回来。” 又聊了会儿,成茂走人,关门前又补了句:“那电暖你还是插上。这天儿冷起来跟北方可不一样,湿冷湿冷的。” “有回我衣服洗完没晾,第二天直接发霉了,你敢信?” 听见这话,宗锐往浴室走的脚步停住,又慢悠悠晃回行李箱跟前。 垂头盯了好一会儿,男人很轻地弹了下舌,掀开箱子。 拎起那件泛潮的睡裙,他扫了眼房间,最后给挂到门后的落地衣架上。 垂顺感极佳的布料展开来,勾勒出衣服主人的袅袅身姿。 怎么说呢。 与那把软糯细腻的嗓,很是匹配相宜…… 哗啦啦—— 窗外的雨势忽而变大。 宗锐应声向外看,两条长腿也不自觉迈开,投身向露台。 烟雨长街,夜游的人群并没有散去,于是青砖白瓦下,灯火长廊间,朵朵伞花错落盛开。 俯瞰着这幅江南水墨画,男人缓缓阖上眼。 雨声是最好的白噪音。 可除开烟雨,他似乎总能听到女人在说话:娇声细语,咿咿呀呀,吟唱一般婉转撩人…… 吴苏他本是不乐意来的。 头一回的,这地儿似乎没那么恼人了。 江南。 大约,是要用听的。 - 雨夜,睡意也深沉。 直到中午楼上那位爷才睁眼,成茂叫了外卖,将餐盒摆了满满一桌子:生煎包,纸皮烧卖,小馄饨,油氽团子……都是吴苏的特色小吃。 宗锐懒洋洋拨动面前的碗,晨醒的嗓音有点哑:“豆腐脑儿?” “这边叫豆花。”成茂说,“不太甜,尝尝。” 宗锐摸了把颈侧的纹身,又看桌那头白糯糯的一团。 “那什么?” “桂花糖年糕。”成茂有点惊讶,“你现在吃甜口了?” 宗锐没回答,琥珀色的眼睇着糕点,若有所思的。 “童子是不把牛街那老师傅搬来了?” “可不,他不就好那口老点心么。”成茂一口咬下半个烧麦,“刚开始还隔三差五的打飞的回去买,最后干脆把人请来了。败家子,可砸了不少钱。” “那老师傅家以前是给宫里做点心的,祖传手艺,啧,没的说。” 男人的食指在桌上轻点两下。 “那师傅每天都做?” “好像吧。怎么,你要吃?”成茂又问了一遍,“你不不吃甜的么?” 宗锐眉梢动了下,不置可否。 “童子现在哪儿呢?” “新城区。让他送两盒点心过来呗,你小宗爷一个电话的事儿。” “不用。”宗锐瞟了眼立在门口的行李箱。 “我自个儿走一趟。” ** 下出租车后,商羽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马上三点半。 这边人多车也多,她特意提前出发,没想到路上格外顺利,早到足足半小时。 拖起箱子,商羽走向街巷深处。 西琅街游客多,到了晚上更是水泄不通,全是来看夜景拍照的。 这里几乎符合所有人对江南的印象与向往: 粉墙黑瓦与缓缓流淌的小河相邻,两岸高悬的大红灯笼在水中映出倒影,书中那“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都在这灯影浆声,游船画舫里了。 滚轮在方石路上不好走,导航提示抵达目的地时,商羽舒出一口气。 意外的是,这位拿错箱子的京北人并不在酒店,而是在酒吧。 她有些犹豫地走进去。 这个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吧台处坐着个一身潮牌的年轻男人,正翘着脚玩手机。 商羽试探出声:“你好?” 手机屏上恰巧跳出“失败”,成茂紧皱眉,抬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页烟紫色的裙摆。 视线往上,是旗袍勾勒出的窈窕身姿,和一张工笔画描就的标志小脸。 看得人一瞬晃神。 这片是景区,穿旗袍汉服来玩的女孩不要太多。 可成茂几乎一眼就确定:眼前这姑娘,一定不是游客。 这气质,这韵味,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大家闺秀啊。 来吴苏这么久了,花一样姑娘天天见,可直到现在,他才觉着自己见着了真正意义上的江南美人…… “您好,进来坐啊。”成茂起身招呼,难得的彬彬有礼。 商羽没动,唇角微展:“请问,宗先生是在这里吗?” 靠。 这声音。 落地上都能软出一滩水了。 还“宗先生”。 成茂估摸着那位爷要听到这仨字,心尖子都得软一下…… “对,小宗……先生,他——”瞥见女孩身后的行李箱,成茂恍然“奥”出一声,“你是来拿箱子的对吧?” 商羽微笑颔首:“对。” “这儿呢,早给你备好了。” 成茂将行李箱从吧台下推出来:“你怎么来的?我找个人给你送到地方?” 男人在大美女面前总是多殷勤几分的。 可人家并不承情,微笑间,山根那点朱砂痣都透出清冷。 “不用了,谢谢。” “成,那您慢走啊。” 商羽换回行李箱往外走,快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 似乎,不该就这样走了。 是不是该为着这个乌龙,跟对方有个沟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飞机上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齿尖慢慢咬过唇瓣,女孩吸了口气,回过身:“那个——” “宗先生现在在吗?我方便……知会他一声吗?” 成茂怔了下,点头。 “成啊。” 是他色令智昏了。 确实该说一声。 正要带人上楼,吧台上的手机响起来。 看见来电显示成茂立马接起来,一边对商羽说:“宗哥应该回来了,你直接上顶层,那边——” 商羽客气道谢,独自走向楼梯。 她从没来过酒吧,更没想到第一次来会是这样的情形。 这间店面在热门商区,独栋老建筑,装潢又极尽奢华,高端程度可见一斑。 二楼是包间和雅座,商羽脚步未停,继续往上走。 顶层看起来并不属于公共空间,老房子的古色古香保留下来。 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雕花木门,半掩着。 商羽脚步更轻,无声走到门口。 探眼看去,她呼吸一滞。 男人背立在露台上,一条胳膊懒洋洋架着栏杆,向下的指尖夹了一支烟。 抬手衔烟间,他半长的黑发在额前散开,漫不经心的痞劲。 逆光之下,他颈侧的纹身也耀眼。 居然真的是他…… 心跳加快之际,一道女声突然响起,轻柔的,甜腻的:“小宗爷,你看,现在怎么样?” 商羽一惊,下意识朝门后迈了一步。 随后便看见一个女孩从她的盲区款款走出来。 长发妩媚,身材热辣。 只穿了件吊带裙。 看清之后,商羽瞪大眼睛。 ——那是她的衬裙。 3 《西厢待月》 宗锐将两盒点心放到桌上,摸出兜里的手机。 三点半。还有半小时。 他下意识看门口。 银色行李箱不见了。 估计被成茂拎下去了。 眉心拧了下,男人视线移向门后的衣架——他昨晚晾在那边的睡裙,还没来得及放回去。 这下好心办坏事了。 指尖敲了敲精致的包装盒,宗锐很轻地咂了下舌——两盒老点心当赔礼,不知道算不算唐突。 拿起手机正要发消息,“笃笃”敲门声响起。 “进。”宗锐撂开手机,“门口箱子你拿——” 骤然收声,男人有些意外地望着门口的人。 是个女人。 穿的比他还要少:一字肩小黑裙掐得腰细腿长,前凸后翘。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过于热辣了。 开口的声音也隐含媚意:“小宗爷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宗锐觉得这个声音远不如昨晚在电话里听到时惊艳。 “你好。”他颔首,有礼且淡漠,“箱子在楼下。” 正想解释衣架上的睡裙,对方却疑惑“嗯”出一声:“什么箱子啊?” 宗锐神色一顿。 “你不是来换行李的?” 女孩“咯咯”笑出两声:“什么呀,小宗爷,你不认识我了?” “我们昨晚在楼下见过的。”她边说边走进房间,笑脸明艳,“对了,咱们小时候在京北也见过的啊。” 原来不是。 宗锐唇边无意识翘了下。 “是么。”他往沙发上大喇喇一坐,神色还是淡淡的,“有事儿?” 女孩耸耸肩,笑:“没什么,叙叙旧嘛。” 宗锐扯了下唇角,两条长腿懒散散伸开,一手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来。 ——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完全不是待客的意思。 可房里这位千金小姐却不觉冒犯——男人这张俊脸配上漫不经心的拽劲儿,简直让她移不开眼。 她主动挑起话题:“听说,你会刺青?” 咔嚓—— 火没打着,男人拇指摩挲火机,慢慢撩起眼皮。 “听谁说?” “成茂啊,之前他可没少炫耀他背上那纹身,说是他发小纹的,昨天我们才知道是你……”女孩注视着男人的眼,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他眉眼深,瞳孔却浅淡,抬眸之间,诱人深入不自知。 “他们还说你可厉害了,跟不少刺青大师都交流过。我说怪不得呢,成茂那个图案那么复杂,还能纹得那么精致好看……” 她又走近了点,快要站到男人敞开的□□:“我一直都想纹身。” “小宗爷,你给我也纹一个好不好啊?” 宗锐盯她两秒,哼笑了声,上身往沙发里靠,拉长的脖颈上喉结突兀。 “爷不纹姑娘。” 女孩脸瞬间垮下来:“为什么啊?” 男人将烟填嘴里,空出来的手握了握,指节咔咔弹响。 “我手重,一动姑娘就嗷嗷哭。” 看着那只从手背到小臂都暴起青筋的大手,女孩眼睫颤了下。 “没关系啊。”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弯腰就近沙发上的男人。 ——一字肩恰到好处地垂落,露出锁骨和白腻皮肤。 “咔嚓”一声,火苗跳动,女人的媚眼也灵动。 “我不怕疼。” 宗锐睨着人没动,任烟在唇间被她点燃,嘬烟的两颊轻陷。 “真不怕?” 女孩看着男人吞云吐雾的样子,眼神都有点迷离了。 “不怕……” 宗锐眉尖动了下,唇间翕出轻薄白雾。 “那试试?” “好呀。”女孩莞尔,腰身压得更低。 男人不闪不避,只似笑非笑看着她,一手不紧不慢摘掉嘴里的烟。 下一刻,红亮的烟头忽而转向贴近自己的胸脯—— “啊——” 女孩瞬间从沙发前跳开,花容失色:“你干嘛呀!” “烟灰都落我裙子上了!” 宗锐游刃有余地收回手,气音笑:“对不住了您。” 他扯过沙发上的背包,砰地一下,一叠硬挺挺的钞票被扔到桌上。 “衣服赔你。慢走。” “……” 女孩站在桌边没动弹,脸色的怒气转为窘迫,最后变成懊恼和不甘。 幽幽瞪了男人一眼,她很小声:“那,纹身……” 宗锐嗤了声,咬着烟的声音发窄:“妹妹,落个烟灰你都叫唤,就甭跟我闹了,成么。” “……” “你不都问问我想纹什么吗?”女孩有点恼羞成怒,语气也咄咄,“别是我的图案太复杂,你怕自己纹不出来吧!” 宗锐轻呵出一声:“没人告诉你规矩?” 女孩愣了下:“什么?” 男人掀起眼皮睇她。 “纹什么,我说了算。” “啊?”女孩惊呆了,“哪有这样的规矩!你是纹在我身上,怎么能……” “放心,纹不到你身上。” 宗锐乜她一眼:“我很挑人的。” “……” 耐心告罄,他起身往露台走,声音也冷下来:“慢走不送。” “……”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宗锐也不在意,兀自倚在栏杆上。 凭栏之下,西琅街的游客人来人往。 看见桥边穿旗袍拍照的女孩,男人眼睫动了下,摸出手机。 差十分四点。 正要回拨昨晚那个号码,背后突然响起声音:“小宗爷,你看,现在怎么样啊?” 应声回眸,男人一下定住。 “谁让你穿那个的?” 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情绪,可听的人就是莫名心下一凛。 女孩一下就慌了,她低头看了眼刚换上的吊带衬裙,又看门后的衣架:“我,我看就挂在那,还以为是纹身时可以换的……” 露台上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她,眸色又冷了几分。 “你,以,为?” 他的反问合上走近的步伐,一字一句,重重踩在地板上。 女孩吊带下的肩颈一哆嗦。 她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眼前的年轻男人并不只是浪荡公子哥,他身上这种不怒自威,常居上位的压迫感,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二代们完全不同…… 指尖掐住燃过一半的烟,男人拇指狠狠一捻。 火星簌簌而落。 “脱。” 他沉声:“立刻,马上。” 说完他便背过身。 身后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 没一会儿,高跟鞋声离开房间,往楼下的侧门去了。 宗锐回头,看见那件藕粉色的衬裙又回到衣架上。 茶几上的钱还在。 他皱起眉,弯腰抄起那叠钱,快步下楼。 酒吧里没客人,无所事事的老板正挂着耳机打游戏。 宗锐走过去,拿钱在成茂后脑勺上拍了下。 成茂正想骂,扭头就看到一摞钞票。 “嘿,我爹前脚停我卡,财神爷这就来了?” 宗锐没心情跟他贫:“昨儿在你这儿喝酒的,戴一蛇头链那姑娘。” 成茂眨眨眼,“啊”出一声:“林雨佳?” 宗锐并不在意她姓甚名谁,直接将钱撂吧台上。 “这还给她。” “啊?”成茂有点懵,“怎么回事儿啊这?” 宗锐没回答,视线定在酒吧门口。 银色的行李箱立在门槛后,拉杆伸长在半空。 男人眼睫动了下。 “这我箱子?” “啊,人刚来过,换回来了。”成茂回答,“你没看着啊?大美女一个!” 宗锐没作声,长腿跨过门槛往外走。 驻足于路边,男人发和眸都被阳光染成金褐色。 视线眺过熙攘长街。 佳人不见。 ** 出租车刹停在巷口。 等了片刻后排也没动作,司机回头提醒:“到了。” 商羽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推门下车。 “谢谢。” 拉着行李箱回家,她特意选了人少的小巷走。 东仪路和西琅街一样,也是游人众多的商业景区,但这边游客主要集中在临河主街道,两侧支巷保留原貌,很多依旧是当地人的私房,其中也包括商羽家的老宅子。 老宅的特色便是烟火气重,熟人多,还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这会儿,阿婆阿爹们正在河边闲聊,柳下乘凉,见着她都热情打招呼,一会儿夸她更漂亮了,一会儿问她什么时候登台。 商羽客气笑着,用吴苏话一一回应。 走到家门口,院门虚掩着,推开却不见人。 “爸?”商羽边往里走边唤道,“我回来了。” 无人应声。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砂锅里小火煨着骨头汤,晚餐已经都备好菜就等下锅了,有她爱吃的松鼠鱼,也有妈妈喜欢的樱桃肉。 商羽没上楼,在客厅打开行李箱。 里面乱得一塌糊涂,还是她装箱时的样子。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商羽把睡裙,内衣等贴身衣物从箱子里捡出来。 一把全扔进了垃圾桶。 看着被扔掉的衣服,她慢慢呼出一口气。 心头的郁结似乎消解了一些。可不知为什么,挥之不散的画面又在脑中浮现: 露台上英俊风流的男人。 以及他房里的,宽衣解带的女孩…… 商羽不清楚那是什么情况。 看到那个女孩后,她便逃一般离开了那间酒吧。 不过,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还衣衫不整的…… 越想心里越闷,又莫名腾起一阵火气:她的衣服,怎么会跑到别人身上去? 他凭什么随意动她的东西? 轻浮。 浪荡。 登徒子…… 商羽唇瓣无声动了动,绷着小脸继续收拾行李箱。 刚拿出那盒从京北带回来的糕点,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回来了。” 商羽回头,看见邵知弦立在门口。 一袭传统长衫,明显刚从评弹馆过来。 “什么时候到的。”他问,“怎么没给我说,我好去接你。” “我刚到。”商羽刻意略过他后半句话,又问,“爸呢?” “馆里有点事,他过去看看。”邵知弦走进客厅,一眼看见垃圾桶里的东西,“衣服怎么了?” 商羽噎了下:“太脏了,不好洗,我就……” 这借口有些拙劣——她扔掉的衣服看起来没半点污渍。 邵知弦淡淡瞟了眼,只道:“那就再买新的。” “扔外面去吧,免得妈回来看见又说你。”说着他拿起装满衣服的垃圾桶。 瞥见最上面的两件内衣,商羽连忙接过手:“我来。” 邵知弦动作顿住,抬眸睇女孩。 商羽眼睫颤了下,随即压低视线往外走。 扔完衣服,她正好碰上从评弹馆回来的爸爸。 父女俩聊了几句商羽去京北的事,商奕便一头扎进厨房炒菜。 等到餐桌陆陆续续被摆满,邵一岚也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 她这次在沪城谈成了生意,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一坐下便说个不停。 他们家是比较少有的女主外男主内模式:邵一岚娘家三代从商,到她这辈生意才算真正做起来,原因无他,邵一岚为人精明又强势——这样的性子,与出身评弹世家的商奕倒是互补。 结婚这么多年,邵一岚多数时间都在外忙生意。老婆越赚越多,商奕和老母亲就一心守着评弹馆,教邵知弦评话,带商羽弹词。 前几年老太太搬去了养老院,商羽也上了大学,评弹馆的演出主要靠父子俩登台。 “来,多吃点。”商奕给老婆夹了一块樱桃肉,又拿过她的汤碗,“回家了就好好补补,明天有什么想吃的?” 邵一岚摇摇头,放下汤匙。 “明天不行哎,明晚我和杜姐还有个局——哎你们知道不啦?” 她话锋一转,很兴奋:“宗盛家的公子来吴苏嘞!” “……” 商羽和邵知弦对商场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兴趣,只沉默着喝汤。 最后还是商奕接上话:“谁家?” “京北的宗盛集团啊。”邵一岚敲了下桌子,重声,“首富家的!” 商羽筷子顿了下。 “京北”二字,无端拉扯她神经。 “他们家也怪,酒店商场什么的开的到处都是,偏偏吴苏没的。现在看这意思,是打算来咱们这了?那敢情好呀,我们这些小虾米跟着也有的赚的……” 没人搭话,邵一岚自己也能说得兴致勃勃:“不知道他们少东家怎么样,我们压根见不着人哦,他们那圈子,没人根本搭不着——” 她停下话头,目光忽而转向商羽。 “囡囡,你记不记得方叔叔家的然然妹妹?” 商羽恍惚:“唔?” “她哥哥明天过生日,说要开派对。我跟方叔叔说好,你跟上然然,也过去一趟。”邵一岚托出自己的意图,“她哥哥好像跟京北那边的挺熟,估计那个少东家明天也会去,你帮妈妈去看看,好不啦?” 这圈圈绕绕的关系,商羽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何况她跟什么然然压根不熟。 “我明晚……要去暗香园。” 商羽发觉自己扯起瞎话来已经不用打草稿了:“段筱宁表演评弹的同事请假了,我,我答应她帮忙顶一下……” 邵一岚立刻拉下脸:“小姐,你分分轻重缓急好吧,评弹哪个不能弹?明天那边只有你们年轻人好去的,妈妈都快急死了,你都不能帮帮忙的?” 商羽眉间的朱砂痣皱起来:“我……” “我去吧。”身旁的人替她开了口。 “也不用找方叔。”邵知弦夹过一筷子松鼠鱼,放进商羽的小盘中,“他儿子我认识,我直接跟他联系。” “你认识?”邵一岚脸色转晴,“哎哟你早说啊,那不就好办了……” 话题被转开,商羽垂眸看着盘里的鱼肉,半天没有动作。 不算愉快的一顿晚餐结束,邵一岚离开老宅回新区的家了。 商羽推脱着没跟妈妈一起回,自己上楼进了卧室。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 窗外,一袭青绿长衫的男人正徐步穿过小巷,向评弹馆的方向去。 他本就一身文雅气,穿评弹的演出服比常服还要熨贴好看。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邵知弦停下步来。 望着他拿出手机摁了几下,商羽便听到自己的微信响起提示音。 【你跟妈说要去园林表演,是真的吗?】 商羽在对话框里敲出“只是临时帮人顶一次”,还没回过去,对面就又弹来一条消息: 【需要钱的话给我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笔八千块的转账提示。 “……” 商羽落下胳膊,在心底叹出口气。 太别扭了。 自从爸妈将那样的事提到面上来,他们兄妹,不,这个家对她来说就变了样。 但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是家人。 逃不掉,也躲不开…… 重新抬起手机,正纠结回绝的措辞,屏幕上忽而跳出来电。 一串陌生的号码。 归属地京北。 商羽指尖一抖,摁下接通键。 4 《声声慢》 是夜,西琅街最热闹的时候。 小河两岸,红灯笼准时亮起,摇橹船吱吱呀呀划水而过,船尾的老伯用吴苏话放声歌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城里有园林,城外有水乡……”1 露台之上,男人斜靠栏杆,眸色沉沉地盯着被挂断的手机页面。 通话时间两秒。 他甚至还没“喂”出声。 手机在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宗锐再次摁下号码。 很快,听筒里传来声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稍后再拨,听到的依旧只有机械女声。 宗锐摸向脖侧的手顿住。 这是…… 把他拉黑了?? “……” 目光慢慢转向衣架上的丝裙,男人呵出一声。 气笑了。 楼下忽而响起一阵哄闹。 几个年轻女孩正围着一个卖簪子的商贩挑饰品,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 舌尖在颊侧顶了一圈,男人眉心拧起来。 突然就有点烦。 大步跨进房,他将茶几上的点心盒扫进垃圾桶。 摘掉衣架上的吊带裙,男人的动作顿了下。 而后一扬手,将布料撂进空荡荡的衣柜。 - 翌日清晨,一场小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午后雨停没多久,吴苏城又被阳光照遍。 蓝色帕加尼从地库驶出,招摇一路,最后停在一家湖景餐厅前。 扬手将钥匙扔给门童,男人扫了眼富丽堂皇的门面。 “就这儿?” “就这儿。”成茂抬手点了下招牌,“知道你小爷要来,人特意把生日宴从会所搬这儿来了,船宴包场招待您!” 宗锐不以为然地扯了下唇边。 “折煞我了。” 成茂也笑笑,正想继续贫,忽然觉摸出不对劲儿:这小爷,以前可从不搭理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上杆子攀他的当然很多,可他生性散漫,又在国外自在惯了,交际从来只看心情。 还有,他平时其实是挺低调一人,这次来又是开超跑,又是在酒吧里起高调,就很反常…… 正腹诽着,餐厅老板亲自出来迎他们上船。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氏小爷大驾光临,寿星自觉很有面子,珍馐美味流水一样地往船上搬。 为了迎合贵客的口味,除过各式各样的苏帮菜,京北的烤鸭,爆肚儿,甚至炸酱面也都上了桌。 没一会儿,船又开了两条。吴苏城里的富贵人,仿佛都聚船上来了。 ——也是,谁不想搭上首富这条大船呢。 除了各家的公子千金,最近挺有流量的几个小明星也来了。 坐下来一比人们才发现,不管是身形还是颜值,主位上那位爷的脸,比男明星还要更胜一筹…… 两番推杯换盏后,宗锐给寿星送出块国内买不到的运动表。 成茂知道人这是想撤了。打开始这位爷兴致就不怎么高,桌上的菜不怎么动,搭话的姑娘也不正眼瞧。 “再坐会儿呗,节目还没上呢。”成茂低声劝着,一边朝湖里示意,“瞧见没,人特意给你备的戏台子。” 宗锐望向水中央的戏台,琥珀眸虚眯了下。 “演哪出儿啊?” “昆曲,也是他们这儿特色。我刚来的时候听过一次,挺有意思。”成茂摇头晃脑道,“唱的词儿嘛,听不懂。不过那小嗓子是真好听,啧,一唱三叹的。” 宗锐眉梢挑了下,没吭声,两腿慢悠悠叠起来。 真就留下来了。 更稀奇了。 成茂心里讶异:这在国外过惯洋活儿的主,什么时候对戏啊曲的有兴致了? “瞧那位——”成茂向下面一桌示意,“就那哥们儿,听人说也是个角儿。” 宗锐淡淡偏了下视线。 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一桌花天酒地的公子哥里,混进去个一身书卷气的年轻男人,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成茂继续:“他家好几代都是角儿,以前可有名了,唱的什么,那叫什么来着——” 正说着,水上戏台的灯光亮起。 衣袂飘飘的花旦粉墨登场,身段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一开口,外行人成茂都能听出这绝对是个名角儿。 余音绕梁,不过如此。 他斜眼看身侧。 主位上的男人面无波澜。听着听着,眉头还皱起来了。 “没那感觉。” “啊?”成茂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感觉?” 无人回应。 一曲唱罢他再扭头看。 主位只余一盏茶。 - 指节拨弄出“咔嚓”一声,男人指间燃起红点,用烟草驱散酒意。 交际局中提前脱身,他没叫车也没回酒吧,只漫无目的地独自逛荡。 瞎几把晃了半天,宗锐也不知道脚下到底是什么地儿。 只瞧着大路变成小巷,灯越来越亮,人也越来越多。 灰瓦白墙上大门对开,是园林的入口。 走近了,他看清立牌上的宣传标题:夜游暗香园。 盯着看了几秒,“暗香园”三字,慢慢和记忆里的某张老照片重合—— 巧了么不是。 这正是他在娘肚子里游过的那园子。 这下真来了兴致,宗锐掏出手机扫码买票。 正要进园,他目光猛地顿住。 门后,一抹烟紫色一晃而过。 ——像紫藤花在月色下的虚影。 又像,他曾在拿错的行李箱中见过的裙摆。 ** 走进园林,商羽的心情不由明朗。 以前上学时,她就总来暗香园。吴苏园林众多,她偏爱这最小的一座。 喜欢它一步一景的楼台亭阁,喜欢它每个时节都美得各有特色。 开春后,游客明显多了不少。 正是江南好时节,园中的玉兰将落,紫藤花便开遍。 走过砖雕门楼,穿过通幽小径,商羽推开一间厅堂的木门,看见一身舞衣的室友正在休息。 “呀,你怎么来了啊!”看见商羽,段筱宁很惊喜。 暗香园的这个夜游演艺活动很受游客欢迎,表演节目全都是吴苏的特色:昆曲,评弹,苏剧,古琴,昆舞,笛箫等。 节目时间不长,胜在园林夜景加持,氛围感和体验感都不错。 游客一波波来,演员们一晚上车轮似地演。 “商商,我腰都快断了……”段筱宁接过商羽带来的奶茶,趁机再在旗袍美人怀里撒个娇,“你怎么来了呀,不说这两天在家吗?” 商羽一下不知道怎么说,咬着吸管陷入沉默。 段筱宁叹出口气,抬手摸了摸室友旗袍上的一字扣。 “你现在跟你哥单独呆一块,是不挺别扭的……” 女孩垂下长睫。 “我和我们家所有人现在都很别扭。” “是啊,要和一起长大的哥哥结婚,你爸妈不就……”瞥见商羽的脸色,段筱宁不往下说了。 女孩沉默地看向雕花木门,小脸微微绷起来,薄肤吹弹可破。 “我也不明白我爸妈怎么想的。” “嗯……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爸妈其实也在为你考虑。”段筱宁小心翼翼措辞道。 “你看,你们家条件这么好,你又这么漂亮,这么有才华,我要是你妈,肯定也舍不得你嫁个一般人啊。万一碰见个渣男,后半辈子可就受罪了!那不如在自己家呆一辈子,一直衣食无忧,有人疼有人爱的……” “退一步说,你哥的人品,外貌,家境,哪一样不是万一挑一的。”她拍了拍商羽的胳膊,“诶,你还记得他陪你去学校报道的时候,好几个女生管他要微信吗?” 商羽嗔她一眼:“你要觉得他好,你给我当嫂子啊?” “我一万个愿意啊。”段筱宁笑道,“问题你哥看不上我呀!” “这么多年,你哥也没谈过吧?你说他是不是……” 女孩抗拒偏过头。 “我只把他当哥哥。” 段筱宁点头表示理解:“从小一起长大,就没有对异性的心动感了。但实际上你们又没血缘关系,连姓都不是一个。对了,你户口是不还挂在亲戚家——” 话还没完,前面就有人喊她去表演了。 段筱宁把奶茶塞进商羽手里,急匆匆去前厅跳昆舞了。 一曲跳罢,人很快回来——没有刚才无精打采的蔫样,整个人都眉飞色舞的。 “商商,我给你说——”段筱宁压低激动的声音,“我刚看到一大帅哥!” 商羽已经习惯了颜控这幅模样。 “是么。” “哎呀真的是大帅哥!”段筱宁不满室友的反应,“一眼看过去就帅得耀眼那种,个子很高,小头小脸的,还是个倒三角,简直跟明星一样!” 商羽有点无语:“你是不是又连人脸都没看清啊……” 段筱宁也不否认:“他脸绝对好看好吧!然后头发是那种稍微长点的——” 她抬手在脖间比了下:“我还是第一次在三次元见男生留这种发型,以前觉得男生头发长点就邋遢,但那个帅哥留长点就特别有气质,像金城武年轻时候,还像日本的那个谁来着……” “我还没跳完他就走了,唉,咱跳的,估计帅哥看不上……” 商羽眼中微晃,出了神。 记忆中的某个身影浮现而出:一样的身高腿长,一样半长不短的发型,贵气又痞帅的气质矛盾又独特。 下一刻,商羽又在心里哂了下:她不也是连人脸都没看清么。 一场连萍水相逢都不算的乌龙。 一个徒有其表的浪荡子。 电话她都拉黑了,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不远处,偏厅突然一阵骚动。 段筱宁抻长脖子看了看,皱起眉。 “我去看一下。” 再回来时,她有点气喘吁吁的:“商商,救个急!” 她朝偏厅示意:“我们表演评弹的姐妹不舒服上不了台了,你能不能帮忙演一下啊?” 商羽一下子愣住:“……啊?”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来搪塞父母的借口,居然真的应验了?! “她大姨妈疼得刚差点晕过去,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你帮下忙,好不好嘛?”段筱宁晃了晃她胳膊,“就剩一场了,很快的。” 商羽有点犹豫:“我不知道这边的表演曲目是什么啊……” “你肯定会!”段筱宁直接拉上人往前面走,“没你们平时那么复杂。” 到了偏厅,商羽见到表演评弹的那个女孩。她的痛经看起来真的很严重,脸上一点血色没有,额上都沁出一层薄汗。 “弹唱就行,一般都是比较耳熟能详的曲子。”女孩气若游丝地跟商羽解释,“像《秦淮景》,《声声慢》,《花好月圆》这些都可以……” 她顿了下,抬头看商羽时眼睛有点红:“麻烦你了,谢谢啊。” “没事。”商羽柔柔道,“你好好休息。” 她拉开身侧的小挎包,先从夹层里取出一片暖宝宝递给痛经的女孩,又在包底摸出一根簪子。 ——素净的木簪,簪头雕刻一朵盛开的桔梗花。 齐腰的青丝被娴熟挽至脑后,女孩那张素净清丽的小脸完全露出来——不施粉黛,反而越发清冷。眉间朱砂痣是她唯一的装点。 有人来催上台了,商羽拿过演员的琵琶,快步往前厅走。 即将要登场时,她又顿了下,步伐放缓——再急,也不能失了该有的仪态。 这是园林最后一轮表演。夜色渐深,观众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正抱怨着,就见一抹烟紫色从屏风后徐步而出。 很年轻的女孩子,气质却非常古典脱俗——芙蓉面,细柳腰,软缎旗袍勾勒出极阴柔的曲线,不暴露,不张扬,每一步都尽显端庄雅韵。 她抱着琵琶徐步而来,仿佛穿过最漫长的时光,让人看到这座园林百年之前的光景。 刚才还要退票的游客全都不说话了。 看呆了。 商羽在椅子上坐定,脆脆细臂摆好琵琶,纤纤十指拨弄琴弦。 嘈嘈切切的前奏过后,她唇瓣轻启:“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2 女孩一开口,就有人倒抽了口气。 太好听了。 娓娓道来的吴语,酥进骨头的软音。 就算不明其义,只要琴动声响,听的人便能感受到传统艺术的魅力。 原来,清音雅乐竟然如此美妙。 原来,这就是江南。 一把琵琶一把嗓,便能唱进所有人心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月落乌啼月牙落孤井 零零碎碎,点点滴滴 梦里有花梦里青草地……”2 吴歌婉转飘到回廊上,引得很多没看表演的游客也纷纷驻足。 宗锐动了动脖子,懒洋洋地从石凳上起身。 这园子小,没几下就逛完了。 那些戏啊舞啊的,他这个俗人也赏不来。 意兴阑珊。 晃开长腿往出口走,刚出水阁,男人突然刹住脚步。 不远处有人在唱歌。 歌声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不然怎么可能悠扬又缥缈,陌生又熟悉: “长发引涟漪,白布展石矶 河童撑杆摆长舟渡古稀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 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2 男人眸光猛跳了下。 思绪未定,脚下已经再次迈开。 循声而去。 他认得这个声音。 是手机里咿咿呀呀的吴侬细语。 是引他坠入江南梦的醉里吴音。 魂牵梦绕,不知所起…… 穿过长廊,绕过山池,很快到表演的厅堂。 闻声而来的人早不止他一个。 敞开的木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踮脚探头往里看,不少人还举起手机对着拍。 仗着身高腿长,男人的目光越过排排脑顶。 古色古香里,灯火阑珊处,低眉浅唱的女孩面若桃花,身裹旗袍。 长长的下摆垂至脚背,是与歌声一样温柔的淡紫色。 真的是她。 很快,琵琶声停,女孩微微一笑,起身鞠过一躬。 四周同时响起掌声与呼声——赞叹的,满足的,意犹未尽的。 烟紫色的裙摆消失在屏风后,宗锐眼眸随之一晃。 如梦如醒。 想要往里进,可往外撤的人群泄洪般将他冲得更远。 直到游客快散尽,男人才进到厅堂。 哪儿还有人影。 “诶,大爷——”宗锐转向刚进房的工作人员,“刚表演那姑娘,您瞧见哪儿去了吗?” “桥?”手拿扫帚的老大爷瞪着他,一手指门外,“桥在外面!” “……” 男人收起自己吊儿郎当的京腔,耐着性子放慢声音:“是姑娘——就刚才表演的那个。” “表?”老大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手腕,嘟哝,“我没戴表……” “……” 宗锐抬手抹了下鼻尖,气笑了。 跟耳背的大爷道过谢,他扭身走出厅堂。 人似乎一下就走光了,月色为园林拉上静谧的帷幕。 男人在月下站定,垂低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整片阴翳。 盯着厅里的那面屏风,他慢悠悠掏出手机。 拨过去才响一声,成茂就接起来了:“哪儿去了啊你?一声不吭就——” “问你个事儿。”宗锐打断他,两眼依旧盯着倩影消失的地方,“暗香园这边儿谁——” 他戛然而止,园林的静默却依旧被划破。 女孩的说笑声飘过湖面,和月光一样零碎落地。 宗锐眼睫动了下,立刻跟上去。 “哪儿?什么园儿?”成茂在手机里叫唤,“嘿怎么话说半截啊你!” “回头说。” 撂下三个字,男人已经到了湖对面。 四周重归静默,人又不见了。 视线潦草扫了圈,他看见角落里的圆洞门。 穿过那扇门,也就从古典园林回到了烟火小巷。 ——吴苏没有夜生活,巷里空无一人,只剩几盏暗昧路灯,以及墙边统一停放的电瓶车。 男人眉心狠拧了下,很轻地咂了下。 无奈又不甘。 伸手摸了把脖侧的纹身,他晃开两条长腿往外走。 刚到岔口,身后突然响起滴滴两声。 “麻烦借过一下!” 宗锐下意识偏头。 被车灯晃花了眼。 电瓶车的声音从旁边驶过。他隐约看见开车的是个姑娘。 醒目的,是她脸上浓郁的舞台妆。 ——以及车后座那抹烟紫色。 “咔”的一声,商羽扣紧安全帽。 似是察觉到什么,她蓦然回头。 一朵紫藤花拂过她裙摆,飘然而落。 落在男人的脚边。 也落在,他们相交的目光里。 5 《钗头凤》 “商商?商商!” 段筱宁喊了两声,一边拿胳膊肘戳后座的人:“发什么呆啊,抱紧点我,这段颠得很。” 商羽眨眨眼“哦”出一声,木然地抱上室友的腰。 电瓶车在不平整的小路上颠个不停,她的大脑也轰隆不停。 或许,只是长得像。 又或者,只是灯火阑珊处生出的幻影。 毕竟她还没看到第二眼,她们的车就拐弯开走了…… 思绪万千中,电瓶车开进老小区。 看着室友停车拔下钥匙,商羽犹豫着开口:“筱宁,你刚才有没有看见……” 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 ——有没有看见,一个很惹眼的男人? 和你前面提到过的帅哥一样。 或许,就是之前看见的那个人呢…… “看见什么啊?”段筱宁有气无力地追问,一边往商羽肩膀上靠,“跳一晚上,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啥也看不见!” 商羽抿抿唇,没有再说话。 到家后,俩女孩洗完澡各自回卧室。 这套小两居是商羽在这学期开学,背着家里人偷偷租的。 自从妈妈挑开话头,让她考虑和没血缘的邵知弦兄妹变夫妻之后,她好像就没法在那个家里安稳地呆下去了。 家里人待她还是一样好,是她做不到和他们如常相处。 她的安全感好像崩塌了。 心一旦不安,就失了归处。 这间小公寓,是她秘密的叛逆,也是她的心安一隅。 可今晚躺在床上,商羽一直心神不宁,迟迟睡不着。 对着黑暗的天花板吁出口气,女孩起床拧亮台灯,点燃了睡眠香薰。 幽香氤氲开来,她慢慢抱起腿,有些出神地看着床边的衣架。 这件淡紫色薄纱旗袍,是她最喜欢的旗袍之一。当初还是妈妈带她专门去锦都找大师做的,工期排了很久。 配套订做的,还有一件衬裙。 那件衬裙…… 脑海中再次涌现那个场景:热辣妩媚的女孩穿着她的衬裙,说出来的话和衣着一样露骨。 而他衔着烟立在阳台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连垂落的额发都放浪…… 那种情形下,他是怎么回应那个女孩的呢?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商羽就自嘲嗤出一声。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关灯躺下重新闭上眼。 也强迫自己关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阀。 不想了。 也不该再想了。 ** “就这儿啊,暗香园?”成茂看着园林大门,使劲儿抽了抽鼻子,“哪儿香了啊这。” “甭贫了。”宗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人呢?” 话音落地,就看见一工作人员模样的匆匆出来迎人了。 跟着进去,成茂打量着几乎一眼就望到边的园林,凑到宗锐耳边:“我说小爷,就这小园子,有什么好逛的?还没你家那几个院儿大吧?” 宗锐瞥他一眼。 “边儿玩儿去。” 园子是不大。 可当中自有颜如玉啊。 他今天来得比昨天早很多,天刚擦黑,正是日落点灯时。 暮色微风里,隐约能听到古琴的声音。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厅堂的一面屏风后,朝里示意:“我们演员都在准备呢。” 宗锐扫了眼屏风后的演员,浓眉拧了下。 “全在这儿了?” “对,人齐了。”工作人员又确认了一遍,试探问道,“您是……找人么?” 男人没吭声,沉甸甸的视线又在演员们身上绕了一圈。 ——不动声色地落在调试琴弦的女孩身上。 同样弹琵琶,同样穿旗袍。 但不是一个人。 “你们就这一拨人么?”宗锐又问,“没有换人演的时候?” “没啊。”工作人员摇头,“这大半年都没换过人了。” “……” 宗锐沉默两秒,气音轻笑。 真有意思。 难不成真是他看错了? 没道理啊。 看错一次,还能看错两次? 不管是合着琵琶唱的那把嗓,还是紫藤花下的那双眼。 全都惊鸿一瞥…… “诶,我说爷,怎么个事儿啊?”成茂拖腔带调地问,“昨晚给你请名角儿你不看,跑这儿来看节目?” 男人没搭理他,淡色的眸阴沉沉的。 “走了。” 刚迈步,旁边忽然有人道:“你好,问一下——” “昨晚唱评弹的那个小姐姐不在吗?” 工作人员愣了下:“昨晚唱评弹的?” “对。”学生样的游客看了眼屏风后的演员,“不是这个姐姐,是视频里这个——” “什么视频?”工作人员的疑问和男人低磁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女孩懵了下,扭头看见门口高大的英俊男人。 像是被他深邃的眉目晃了眼,她愣神一瞬,才举起手机:“就,就这个,昨晚有人在这儿拍的——” “今天都上热门了!” 软糯缠绵的弹唱声从手机里传来:“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1 好几双眼同时看向屏幕:雾紫色旗袍的女孩抱着琵琶弹唱,眼波横,眉峰聚,山根处一点鸽红痣,欲语还休。 三分钟的弹唱视频,点赞已经一百万了,评论区也相当热闹: 【原来这就是吴侬软语,听得我骨头都酥成粉了】 【怪不得古代公子哥都爱听曲,我要是公子哥直接住那儿不走了!】 【闭上眼听,我好像看见了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没人说小姐姐漂亮吗!完全就是江南水墨画走出来的感觉,古典大美人!】 【视频里只有现场一半的效果,现场听,你会感受到评弹真正的魅力】 【啊啊啊我要去现场听!是在暗香园吗?】 【她也在暗香园表演吗?上个月我去吴苏玩,去他们家评弹馆听了,唱得很好】 回复:【请问是哪家评弹馆啊?】 回复:【在东仪路,叫清音阁】 …… “嘿,巧了么不是——” 成茂打了个响指:“昨儿船上那哥们儿,他家有个评弹馆,好像就叫什么音阁。他们家也是生意人。” 他偏头看宗锐:“不记得了?” “人之前做东请你好几回,您可一次面子都没给。” ** 餐盒凉了大半,里面的爆鱼面几乎没动。 商羽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两眼怔怔盯着手机屏。 “我去,我去——已经快二百万赞了!”段筱宁惊呼道,“评论区全是夸你的,商商,你火了呀!” “……” 商羽看着视频里弹唱的自己,默默咬住嘴唇。 脑袋还是懵的。 晚餐点了外卖,照常电子榨菜下饭。 然后,她就刷到了自己。 “今天好多人去暗香园蹲你了哎!”段筱宁比上热搜的本人还要兴奋,一直在刷视频下的评论,“还有好多人说要去你家评弹馆!” 商羽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正要看评论,手机上突然跳出来电。 她放下筷子接电话:“喂?妈妈。” “哎囡囡呀——”邵一岚的声音带笑,“妈妈在网上看到你啦!” “我也刷到了。”商羽边往卧室走边说,“我没想到会有人录视频发网上……” “哎呀,这是好事儿!”邵一岚笑意更盛,“我刚还和你爸说,你们商家唱这么多年,名气最大的是你女儿,没想到吧!记者刚才都来评弹馆了,想采访你呢。” 商羽一惊:“什么?!” “给我打发走了。”劭一岚顿了下,继续,“囡囡,妈妈和你爸商量了下,既然咱们火了,那就要抓住这个机会,对不对?有钱不赚王八蛋哦!” “我看暗香园的形式挺好,咱们馆子里也这么搞起来,就在晚上和周末人多的时候加个场。” 商羽沉默两秒,不置可否:“爸怎么说?” 其实园林里那种弹词唱吴歌的表演形式,不少评弹馆早就做起来了。传统评弹曲目长,还多用老吴苏话表演,不太适合观光体验的游客,可这么多年,商羽家的评弹馆还是雷打不动地表演传统曲目。 原因无他,情怀二字。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家评弹馆虽然在游客区,来听的也多是老客。 票价自然也是赚不到钱的老价格。 “你爸说平时的场次不动就行。”邵一岚在电话里说,“要我说呀,他早该听我的改改路子了。他那脑筋,就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呀!” “……” 商羽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有些意外爸爸居然愿意改变原则,又为这样的变动感到不安…… “我们已经说好了,新场就让你爸和哥哥,再几个徒弟上就好。你一周上台两三回,给咱们压轴坐阵就行。”邵一岚接着说,“可不能把我囡囡累着了!” 商羽笑了下,稍松出口气。 “行吧,那就照爸妈商量好的办。” 邵一岚满意笑了,又问:“囡囡,你明天没有课吧?” “没有,怎么了?”商羽回答。她现在大四,还有两个月就毕业,学校早没什么课了,只等论文答辩就好。 “那正好,明晚你回来演一场吧?你记得妈妈之前说过的,那个京北的少东家么?”邵一岚掩不住欣喜,“人家答应来咱们馆子啰!” “……” “我……”商羽握了下手机,“我明天要去看奶奶。京北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她呢……” “我已经给你奶奶说好了,你过两天再去看她。” “……” 商羽抬眼看向窗外鸦黑的天空,慢慢吸了口气。 “妈,我不太懂你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插手。” 声线是改不了的温柔,她语气却冷下来:“你可以不要让我掺和进去吗?” “谁让你掺和了?”邵一岚的声音陡然生厉,“你这孩子——你怎么就不能为妈妈想想呢?” “为了攒这个局,你知道妈妈多费劲吗?人现在突然要来了,保不齐也是想看看热闹。” “热闹?”商羽笑,“我就是你们的‘热闹’,对吗?” “……” 邵一岚在听筒里重呼出口气:“你跟你爹真是一个德行!” “是,你们是大艺术家,不屑赚臭钱。我活该在外面当牛做马,还要落埋怨!” 商羽无奈:“我不是这个——” “行了!”邵一岚打断她,“妈妈这边还有事,你明天先早点回来再说吧!” 通话挂断。 商羽听了好一会儿嘟嘟声,才默默放下手机。 页面跳转回之前的短视频。 她的歌声响在安静的卧室里:“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1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盖过弹唱,很快,雨滴便像词中唱的一样,淅淅沥沥洒上窗檐。 又下雨了。 商羽很轻地叹出口气。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变化无常,起落不定。 ——多像她现在的生活啊。 前路茫茫未可知。 ** 雨后翌日总是晴天。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东仪路今天的游客也格外多些。 宗锐绕开排队买茉莉花冰淇淋的游客,跟着人走上流水小桥。 他答应来这趟后,人派来司机接不说,还找了和他年纪相近的京北人带路作陪。 “慢着点儿啊小爷,台阶。”引路的小杜殷勤道,又抬手指前面,“顶头儿咱就到了。” 宗锐看见巷口唠嗑的老头老太。 “这片儿还有当地人住?” “不老少呢。”小杜回答,“邵姨他们家老宅子就在这儿,还有评弹馆,都是祖产。” “他们那评弹馆——”宗锐顿了下,“孩子张罗的?” “孩子爹的。邵姨做生意,她老头评弹。也厉害着呢,祖辈都那营生。” 正说着,巷子拐角就出现一条长长的队列,乍眼都看不到头。 小杜“嚯”出一声:“可真是火了啊。” 宗锐略过排队的游客往前走,又拐过一弯,才看见队列的源头。 ——“清音阁”三个墨字挂在门匾上。 走进去,是吴苏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墙的双层小楼带前院,花草成景,墙边的月季都开到了墙外。 演出正堂不大,满打满算放了八张茶座。装潢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很考究,雕花门窗的木色雅致,架高舞台上的那面屏风,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爷。”小杜在楼梯处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边儿。” 楼梯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还有跟旧时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国前后的。 当真是曲艺世家。 二楼就一雅间,三面竹帘围着,视角正对楼下舞台。 雅间的大圆桌上已经备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还要丰盛。 淡淡瞟过菜色,宗锐的目光落在舞台上的琵琶前。 乐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缘人…… “怎么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竹帘被掀开,来人和她的声音一样,都是风风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儿不太一样。 “久仰大名啊小宗爷!”邵一岚和气笑起来,眉梢眼角也藏着两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见着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听得心里直跳。 都说这位小爷难讨好,脾气大,邵姨也不收着点,一上来就…… 没成想这位小爷却笑了:“前几天刚来不适应,懒得走动。” 他颔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里的话。”邵一岚朝他摆手,又示意主位,“坐——” “别,还是您请。”男人长臂指向主座,“论辈分,您是长辈;再者,女士优先。” 邵一岚笑了两声,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气了。” ——这幅丝毫不怯的利落劲,倒和她那位二话不说就拉黑人的女儿如出一辙。 宗锐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侧。 楼下,游客也开始鱼贯而入。 八张茶桌,连带靠墙的藤椅很快被坐满,门口还有不少站着的。 宗锐接过小杜递来的茶杯,朝邵一岚举了下。 “您这生意兴隆啊。” 邵一岚客气:“哎哟小本生意,哪里比得上您家大业大的。” 宗锐没搭腔,注意力被台下登场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见过一回那位。 怪不得没一点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样,敢情人是穿长衫的雅人韵士。 “这我儿子。”邵一岚主动开口介绍,“从小就跟他爸爸学这,钱嘛,赚不上大的;人嘛,还算沉稳……” 宗锐笑笑,没理会这明贬暗褒的语气,转问:“我从网上看,评弹一般都两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岚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锐敲桌沿的手指立时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员走上舞台。 只一眼,他眸光便沉下来。 不是她…… “小宗爷喜欢评弹哦?”邵一岚问着,将桌上那盘巨大的阳澄湖蟹转到宗锐面前,“蛮稀奇的嘞,留洋回来的,喜欢老传统?” “这不外头呆着没劲,才回来的么。”宗锐拿过一只蟹,“还是家里好啊,吃的好,景儿也好。” 姑娘,更好。 “当然啦,我出差也去过不少地方,转来转去,还是觉得咱们国家最好。”邵一岚顺着话往下说,“小宗爷在国外是学什么的啊?” 宗锐拿过拆蟹的工具,轻呵出一声:“说来惭愧,晃荡这么些年,没用的学了不少,正经的一点儿没会。” 邵一岚笑:“怎么可能哦,要真像你说的,你们老爷子放心你一个人来吴苏?” “嗐,不都家里逼的。” “咔”的一声,蟹壳被男人撬开,露出满满当当的蟹黄。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却慢声慢调,吊儿郎当的:“我要不来,老头儿就停我卡,断我粮。能有什么招儿,只能先应下来。” 宗锐不动声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对付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啊……”邵一岚脸上的笑开始僵滞,“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吴苏拿地投资吗,我听说已经开始谈了……” “可能吧。”宗锐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老头儿要做哪门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懒得掺和——您看我像那块儿料么?” “……” 邵一岚张张嘴,和小杜快速对视一眼。 两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当啷”一下,男人撂开拆蟹工具,长指浸入净手的柠檬水里。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宗锐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端过一旁的茶,“甭说老头儿对我没指望,我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气儿。” 他笑着晃动手上的茶杯,顶级碧螺春在这幅姿态下,浪荡如香槟。 “一辈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说对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2 楼下,评弹歌声咿咿呀呀。 楼上,男人懒散散搭着栏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这幅富贵风流,恣意不羁的架势,可不就跟以前那些凭栏听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样。 “对,小宗爷说得没错啊!”小杜打起圆场,“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玩玩儿,及时行乐啊!” “对……是这样的。”邵一岚会意,也接上话开始打马虎眼,“这个季节来吴苏就对了,正是江南好风光嘛。” 男人笑而不语,浅色的眸依旧盯着楼下舞台。 “来,尝尝。”邵一岚招呼道,一边拿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是你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爷,那我们今天可得——” 劝酒的话还没说出来,评弹馆前台的人忽然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邵一岚登时皱起眉头。 “家里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骂骂咧起身,她又赔起笑脸,“我先失陪一会儿——小杜,你招呼着啊!” 宗锐淡淡点头:“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将楼梯踩得一步一响。 楼下的评弹也在掌声中告一段落。 一袭长衫的男人和搭档离场,没买到坐票的游客也跟着走了一波。这时有工作人员上台预告:接下来出场的,才是大家有兴趣的。 轻点玻璃茶杯的长指顿住,一叶碧螺春无声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说来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可新上场穿旗袍的这位还没露面,他便一眼认出,又不是她…… 眉头紧了下,男人手抄进兜摸出条烟。 “小爷出去透个气儿?”小杜很有眼色地问道,同时递上打火机,“您往后院儿去吧,那儿没人,清净。” 宗锐遂捏着烟下楼往后门走,离开厅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远。 后院幽静,空气里充斥春泥与蔷薇混合的清冷香气。 ——江南春夜的气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 6 《秦淮景》 月色皎皎。 一瓣蔷薇晃悠悠落下来,宛如一只红蝶,悄然停在女孩肩头。 她眼睫轻颤着抬头,看向男人的目光裹着层月色,清冷而疏离。 视线交接,商羽很轻声:“你好。” “师姐?师姐——” 前厅方向的高声打断他们:“你准备好了吗?” “来了。”商羽应声,随即快步往前走。 不动声色地绕开了身前的男人。 “……” “小宗爷?”邵一岚出声道,“要不我们也回桌上?再吃点什么?” 宗锐被晾在半空的手虚握了下,眉梢轻扬。 “当然。” 回过头,旗袍倩影早已走远。 连裙摆都透出冷淡。 宗锐舌尖在颊侧划了一圈,自嘲哼笑。 跟上女主人往前走,刚迈开步,男人的视线忽而一顿。 满地落红,那朵躺在春泥中的木色桔梗就很不起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发现。 弯腰拾起东西收进兜里,男人脚步未停,穿过后院。 还没踏进前厅,眼前的阵势就给他震了一下。 ——人比刚才多出来至少一倍。门口,墙边,能落脚的地儿全都乌压压一片。 这么多人,厅里却一点声音没有,所有人都近乎屏息地注视着刚上台的女孩。 昨天爆火的视频里,很多人都大赞评弹小姐姐漂亮,可如今看见真人才发现,她本人居然是不上相的。 镜头可以记录下面容和身姿,但描不出她身上的古典气韵与江南风骨。 台下目光灼灼,作为焦点的女孩始终一身静气。她不慌不忙登台,如一株玉兰般婷婷落座,将琵琶放在交叠的腿上——每个动作,都是极具观赏性的优雅。 手指纤纤弄琴弦,这么一仙气飘飘的冷美人,唱出来的词,却是妩媚勾人的: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诸公各位心呀心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那个到来,唱给诸公听呀……”1 宗锐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这种神经都酥麻的感觉,让他想起以前在国外沙漠里,被蝎子蛰那回。 ——比被蝎子咬还带劲。 靡靡之音,缠绵入骨。 不是咬一口,而是一直叼着他的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不松口。 直到他力气全泄,浑身都软下来。 气血却不断翻涌,燥得厉害…… “要我看,吴苏最绝的就是这评弹。”楼上小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本来想迎宗锐上去,不成想和人一样,一下便听入了迷。他脸上带着笑,继续道,“您说呢小宗爷?” 男人置若罔闻,琥珀色的眼一移不移地盯着舞台。 过了好一阵儿,他喉结重重下沉,很低地“嗯”出一声。 可不是么。 唱给诸公听,谁听谁迷糊。 宗锐眼眸转了下,发现周围男人全都眼都不眨地盯着弹琵琶的女孩。 有几个看得眼睛表面都起了雾。 眉心拧了下,他视线转回台上。 又看了会儿,男人很低地笑了声。 “怎么着小爷?”一旁的小杜问。 “没什么。”宗锐淡淡答,又朝台上扬扬下巴,“就纳闷她怎么一眼都不瞧台下。” 他虽是个俗气的外行人,但也凑过不少热闹,国内外的演唱会舞台剧看过不少,也陪家里老头听过京北名角儿的老戏剧。 从没见过哪个表演者像台上这姑娘一样,跟现场观众完全没有交流——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她坐在那儿弹词唱曲,视线始终远眺,满目柔情从不为哪一人倾倒。 所以即便词曲荡漾,女孩也始终清冷如谪仙。 连眉间那点鸽血痣,都多了几分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观音相。 “这,听说是他们这行儿的老规矩。”小杜碰巧知道答案,“说这评弹那,比起别的曲艺,其实算接地气的,以前在茶馆码头表演时,来看的三教九流都有。人姑娘这么漂亮——” 他朝台上笑笑:“保不齐多少孙子动歪心思呢。不搭理人,也是不想被骚扰嘛。” “……” 宗锐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 他摸了把脖子上的纹身,笑:“这样啊。” 男人的声音被掌声吞没。 台上曲终唱罢,演员款款起身行礼。 满堂喝彩声中,宗锐眼皮跳了下,鼓掌的手停住。 又是他看错了么? 余声绕梁下,灯光浮影中,女孩缓缓抬眸。 ——江南的春风在她眼中,全部化作似水的柔情。 遥遥涌向他。 ** 抱着琵琶刚出前厅,商羽便顾不得仪态了。她加快脚步走过落花小径,推开后院尽头的木门。 这里算是评弹馆的后台,给女演员们换衣服补妆用的。今晚她压轴出场,房里现在早没别人了。 琵琶轻轻放桌上,女孩阖眼,悠悠长长地吁出口气。 后知后觉的,她后背沁都出一层薄汗。 这是她登台七年以来,神经最紧绷的一场演出。 ——因为今晚的观众,比平时多得多。 也因为台下的观众里,有她无法忽略的人。 遥遥一眼,心曲大乱…… 他是京北人她早猜到。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妈妈最近一直念叨的“首富少东家”。 是她妈妈,乃至所有吴苏商贾都想攀交的富贵人家。 有些意外。 又好像,一点不意外。 那一身风流富贵的气质,和她见过的那些公子哥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师姐——” 门口突如其来这一嗓子,惊得商羽手上一抖,碰翻桌上的小茶壶。 “你是猫呀,走路出点声音好不好?”商羽嗔着,有些无奈地看走进房的小师妹,“怎么还没走?” 小师妹吐吐舌头,扶起茶壶:“等你呀。就师哥让我来问问你,簪子找到没有?” 商羽愣了下,下意识摸头发。 ——只摸到充作发绳的珍珠手串。 “没有。”她将手串从头上解下来,往屏风后走,“反正就在后院里,丢不了。明天再找吧。” “可是……”小师妹有点支吾,“师哥让我跟你说,等他过会儿忙完来帮你找。” “不用了。”商羽抗拒皱眉,“我还赶着回学校呢。” “好,那你先换衣服,咱俩一会一起走。”小师妹说着,脚步匆匆地去传话了。 拧开屏风后的台灯,商羽单手熟练解盘扣。 旗袍好像一瓣粽叶剥开来,露出凝脂白玉般的大片皮肤。 女孩蹙眉,有点嫌弃地扯了扯扒在后背上的衬裙。 跟那件大师定制的没法比。 颜色是,面料更是。 而弄丢她那件衬裙的罪魁,刚才就在这院里…… 门外石阶上响起脚步声。 不错,这次知道弄出点动静了。 “说好了吗?”商羽问着,顺手将脱下的旗袍搭上屏风。 “……” 宗锐定在台阶上。 门敞开着,他循光而来。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这幅光景: 暖黄色的柔光下,皎白旗袍好似一面瀑布从屏风上流泻而下。 女孩褪掉衣衫的影儿,也分毫不差地拓在屏风上。 ——和在台上时一样窈窕,又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在散开后凌乱的长发上; 在那根挂在削薄肩头,摇摇欲坠的吊带上; 也在那面薄薄软软的,浮动小腿间的裙摆上…… “呲啦”一声细响,拉链解开的声音。 女孩微躬身,双手交叉抓起挎间的布料,往上一脱—— 宗锐快速背过身。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男人的喉结重声下沉。 鼻梁处忽而有凉意。 垂眸看,脚边的石阶上晕开点点水渍。 又来了。 又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江南春雨。 窸窸窣窣,是雨水洒落的声音。 也是背后的云衣软料在摩挲。 院里的香气好像更加馥郁了。是又有蔷薇盛放,还是……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宗锐咽了下发干的嗓,无声轻笑。 “活色生香”这词儿,他今儿算明白什么意思了…… “你跟师哥说了吗小艺?”房内的柔声细语又问了一遍。 “……” 她台上台下,还挺不一样的。 表演时端庄高冷,脱掉戏服后,居然是个碎碎念的小姑娘:“……又下雨了吗?哎我好渴呀,不知道壶里还有水没,刚才不小心碰翻了,都怪你……” “……” 宗锐张张嘴,气音笑了下,迈步走进房内。 老木桌上放着一套茶具,青花瓷壶旁残留若有似无的水痕。 男人掀开壶盖。 空的。 视线在屋内寻了一圈,他拿起墙边的暖水壶。 细细汩流注入茶杯,屏风后的人也听到了声音。 “还有水吗?”她问。 宗锐眉峰挑了下。 “有。” 空气凝固两秒,随后一阵慌忙窸窣。 女孩忽然猛抽了口气。 宗锐回头,看见屏风正在倒塌。 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跨了过去。 眼疾手快地稳住屏风,就看见换好衣服的女孩从后面晃出来,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惊惶。 无声的,搭在屏风上的旗袍滑落—— 男人小臂微展,适时接住那片软料。 他另只手中的茶杯转了下,稳稳送到女孩面前,抬眸。 “小心烫。” “……” 商羽悬在嗓子眼的心猛然一悸。 摁下心跳,女孩的神色也随之平静——又是台上矜傲不可欺的模样了。 他抿抿唇不说话,伸过一只手。 没有接茶杯,而是拿过男人手臂上的旗袍。 ——纤纤玉指不经意划过男人腕骨,痒痒的凉意。 宗锐指节蜷了下,正欲开口,女孩便擦过他肩侧,自顾自往门口去了。 “这里是后台。” 悦耳的嗓音裹挟门外的细雨,冷淡的,疏远的。 ——明显不悦的。 “我看这边儿亮着——”解释到一半,宗锐倏地止住话头。 舌尖抵着齿侧,他很轻地笑了下,颔首。 “是我唐突了,抱歉。” 女孩垂睫片刻,视线转回到男人身上。 “宗先生有什么事?” 宗锐眉心跳了下。 以前怎么没发现,“宗先生”这仨字,听着这么顺耳呢? 茶杯在男人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他眸光浮动。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他眉眼深邃,瞳色却淡,直勾勾看人时,像要把人刻进眼里。 对视一瞬,商羽便立刻偏开眼。 “商羽。” ——简短二字,不愿做更多说明。 可男人一下便明了其义:“商弦切切,羽音铮铮——” 他瞟了眼桌上的琵琶,回眸又看女孩,唇角噙笑:“人如其名。” 商羽睫尖颤了下。 心口也是。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宗锐放下茶杯,手抄进外套内兜中。 带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木桔梗。 “院儿里捡着的。”长指抚过簪头,男人两手架起木簪,朝向她,“物归原主。” 他唇边噙上一点笑:“商小姐。” “……” 商羽眼眸微动。 “谢谢。” 徐步走到桌前,她抬眸接簪子,指尖再次触到男人的手。 肌肤相接,四目相对。 她忽而笑了。 “也谢谢宗先生,这次没把我的东西给别人。” 7 《情探》 帕加尼超跑在人行道前刹停。 成茂手搭方向盘,目送手拎小篮的阿婆慢吞吞过马路。 路边,两个撑伞的姑娘立时迎上来,要买阿婆篮子里的茉莉花。 阿婆赶紧捡出两串茉莉花手环,喜笑颜开地给姑娘们戴上,边戴嘴里还边念叨:“今生戴花,来世漂亮……” 这也算吴苏一景了。 来玩儿的姑娘们都喜欢买两串茉莉戴手上,江南便赠他们一路香气。 看着戴花的姑娘走远,成茂笑笑,索性靠边停车。 车窗落下,他抽出根烟来,往后视镜瞟了眼。 得。还是那副死样。 人从上车就没怎么说话。 那张脸更是比这破天儿还阴。 “怎么茬儿呢我的爷?”成茂拖腔带调地问,“人没把你招待舒坦啊?” 宗锐没吭声,琥珀眼出神地盯着路边卖花的老奶奶。 思绪却游回几天前—— 要不是今天这茬,他早忘了在他房里莫名其妙脱衣服那姑娘。 更不会想到,原来那个时候,那里不止他们两个人…… 他爹的居然给人撞见了。 得。百口莫辩。 男人轻啧出一声,抬起一只手盖住眼,长长叹出口气。 说真的,认识这么多年,成茂很少见他愁成这样。 “你家老爷子给你下军令状了?还是你爹又找你了?”成茂吐出一口烟圈,皱眉,“我怎么听小杜说,你和人说你来吴苏是应付事儿,马上要走的?” “真假的啊兄弟?你是真不怕老爷子生气啊?” 宗锐伸手摸了摸纹身,轻“嗯”出一声。 确实生气了。 人拿上簪子后,转身就往外走。 也怪不得连道谢的话都夹枪带棍,看他那眼神,跟带小钩子似的。 小钩子戳人也不疼——跟她那把嗓一样,勾得人心里麻麻痒痒…… 这不是头一个姑娘跟他耍脾气了。 他自认不解风情,面对异性示好从来都是直接拒绝,从不拖泥带水。 挂不住面儿,姑娘哭鼻子的有,撂脸子的有,骂他的也有。 宗锐随她们去。 可这回,他却开始头疼了。 因为—— “不会哄啊……”男人嘟哝了句,浓眉拧起来。 “你不会啥?”成茂没听清,“自个儿念叨什么玩意儿呢——” 路边卖茉莉的阿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斜风细雨里,她花白的头发半湿,看脸上表情明显想跟他们兜售,又看着跑车不太敢靠近。 成茂打开车顶敞篷,挥手示意人过来。 正要从花篮里抓两把,后排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 男人拿过篮子,将里头的茉莉一股脑儿全倒在副驾上。 随后又从中控台里刷刷抽出几张粉钞,轻轻放花篮里递回给老人。 阿婆推辞着,用吴语跟他们念叨了好几句才收下走人。 “嘿,你甭说——”成茂勾起一串茉莉,挂在指尖上晃,“还怪香的。” 宗锐没吭声,修长食指慢慢拨开茉莉花,捻起与众不同的一朵。 ——和雕在木簪上的那朵桔梗很像。 指尖沿着花瓣纹路细细描绘,男人的口型无声吐出三个字: 宗先生。 唇边扯了下,他眉心展开,倏地笑了。 “……” 成茂默默注视着男人变幻的神色,惊呆了。 “……好迷人的精神状态。” ** 午后,东仪路。 评弹馆意外爆火,馆里为了应对激增的客流,全都忙得焦头烂额。邵一岚甚至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生意,这几天,他们一家人都没空回新区的房子,起居都在东仪路的老宅。 餐桌向来是邵一岚的主场,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到了外人身上。 “……我找人打听了,来这么些天,那个小宗爷都没往地皮那边去。”邵一岚摇摇头,扁嘴,“他是真的不上心啊,以前他们的人功夫都白费喽。” 饭桌上其余三人不懂生意经,只自顾自吃饭。 邵一岚继续道:“我听说,他现在成天就跟他们京北那圈公子哥混一起。听小杜讲,那些人都是家里不指望的,就给家里养着混日子……可惜他们老爷子了,那么有本事一人,后继无人了这不是……” “未必吧。”邵知弦突然插话道,“我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邵一岚疑惑。 “之前船宴见过一回。”邵知弦夹过一个虾仁,筷子又顿住,“就感觉……人没有那么简单。” “谁知道呢……”邵一岚耸耸肩,“有钱到他们那种地步的,心思都难猜的很。” “我还听人说啊,那个小宗爷最开始念的是国外最好的商学院,结果念一半,又跑到什么艺术学院去了。哎你们说,他们家大业大的,不在商学院里学,搞什么艺术,别是想当明星哦?”说到这,邵一岚乐了,“他当明星说不定比做生意强——长得帅的嘞!那天吴婶还说,没见过这么俊的小伙子!” “真的吗?”商奕也笑了,反问老婆,“有多俊啊?” “真的俊,像电影明星!”邵一岚顿了下,又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商奕的胳膊,“不过还是我老头最俊!” 商羽:“……” 邵知弦:“……” “囡囡。”邵一岚转向女儿。 商羽今天在餐桌上非常安静——话题转到宗锐身上后,她就更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什么时候在暗香园碰见小宗爷的啊?” 商羽下意识摸了下脑后的木簪:“就,我在暗香园表演那次……” 那天,他为什么要说是在暗香园碰见她的呢? 不过要从拿错行李说起,似乎更说不清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来他那天也去了啊,蛮巧的嘞。”邵一岚笑道,“就是可惜了你的旗袍……咖啡可洗不掉,都扔了?” 商羽只能顺着话说:“嗯,丢掉了。” “什么咖啡?”身旁的邵知弦突然开口,“你把旗袍扔了?” 侧眸对上那双深切的眼,商羽心里一咯噔——她扔衣服的时候,邵知弦看见了。 远在去暗香园之前…… “小宗爷那天走的时候还问我,给你做旗袍的是哪家。”邵一岚再次开口,“别是想做新的赔你吧?他排不到期的哦。人家是老字号大师,严肃得很,不知道给不给首富面子插队……” “不用他赔。”商羽皱眉,又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嘟哝,“我讨厌他……” 邵知弦扭头:“什么?” “……” 商羽晃了晃碗里的汤匙,没吭声。 她忽然也有些不确定了。 讨厌一个人,心跳也会不自觉变快吗…… “好了,别聊了。”商奕看了眼手表,放下筷子,“快到时间了。” 商羽火了之后,评弹加的游客场都在晚上,下午表演的依旧是传统曲目,可他们家人气正热乎着,连下午场都多了很多人。小师妹昨天加场,嗓子都快唱倒了,商羽于心不忍,主动请缨。 意外的是,不少游客好像还挺喜欢传统长篇评弹的,好些人真的耐着性子听到了最后。商羽非常受鼓舞——她这也算变相宣传评弹了吧?是奶奶和爸爸一直都想做的事情…… 下台后,时间还早,商羽心情不错,换过衣服往孙阿姨家去。 孙阿姨是老邻居,也是这片有名的老裁缝,评弹馆女演员穿的旗袍,有一半都出自孙阿姨之手——和妈妈去锦度找的旗袍大师比不了,但胜在物美价廉工期短。 东仪路游客多,孙阿姨偏偏不做游客批量生意,每件旗袍都是她手工定制的老苏式风格。她的店也不像别的旗袍店那样精致,小小旧旧一间藏在小巷里,连个店牌都不挂,只有老客人才找得到。 商羽绕过形形色色的游客,轻车熟路走到裁缝店前。拉开玻璃门时,她瞄了眼对面的店——一家新开张的花店,装修是那种原木色的冷淡简约风,门口摆着当季的绣球花和海棠。 商羽之前扔了有两三件衬裙,这次想找孙阿姨一次补齐了。好久没来,孙阿姨重新给她量尺码,拿过软尺后又像她小时候逗小孩一样掐掐小腰捏捏屁股,夸她“哪里都长得好”。 量完尺寸后,商羽没着急走,又开始看料子。孙阿姨不讲究,所有的布料都堆在货架上,老客人也不计较,来了就自己翻找。今天商羽运气很不错,没多久就翻出一条孔雀绿的棉布料,花纹和颜色都非常复古,做成旗袍再合适不过。 刚站到落地镜前,大门上的风铃忽然叮当两声——有人来了。 商羽没回头,正提起布料往身上比,面前的镜子映出人影——来人很高,矮旧的落地镜甚至没法照出他全身,满屏除过存在感极强的长腿,镜子上缘照到耳垂上的黑色耳钉,以及,颈侧那片精致纹身。 商羽瞬间屏息,又看见镜里的自己瞪大了眼睛。 男人没看她,嘴角似乎是翘了下。 “您好。”他主动跟老板娘打招呼,磁性的嗓带着京腔。 孙阿姨也有点懵,毕竟她的小铺少有游客光临——更别说还是个帅得格格不入的男人。 “啊……过来玩的啊?看看,随便看看……”孙阿姨招呼着,一边背过身用口型兴奋跟商羽示意: 帅哥哦! “……” 商羽拿捏布料的指尖扣紧,不动声色地观察镜中的倒影。 印象中,他穿着一向简约随意,今天却明显不同——上身衬衫十分招眼。 明明是黑底,却黑得……很是五彩斑斓。仔细再看,上面彩色丝线雕出的图案,正是梵高的星空。 这样的衣服,多数男人上身就是浮夸俗气,可他仗着身高腿长随便穿,配上半长不短的黑发,整个人又潮又贵气。 这种帅法,确实老少通吃…… 似是察觉到镜前的暗中打量,男人眸光倏地一转—— 商羽就这样在镜中对上他的眼。 看到女孩慌乱移开眼,耳尖都转红,宗锐唇边又翘了下,扭头对孙阿姨道:“我这儿有件衣服,您能给看看么?” “哦……什么?” 男人将手中的包装盒递过去,孙阿姨打开。 “哦哟,这是——衬裙呀!” 商羽愣了下,回头看见孙阿姨手里拿着一条吊带衬裙。 无论是微泛珠光的缎料,还是恰到好处的藕粉色,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 商羽心头立时腾起一阵恼意。 “帅哥给女朋友买的吧?”孙阿姨笑眯眯问,一边又赞,“哎哟,这做工,这料子,没得说哦!这尺码——” 她拿手在衬裙上比了比,愣了下,扭头看商羽:“这尺码跟你的一样哎!” “……” 阿姨,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的…… 尴尬无言之际,孙阿姨的老公在外面用吴语喊了两句什么。孙阿姨应着,急匆匆开门出去了。 小小的裁缝铺一下空了很多。 可商羽却感觉更加逼仄——连身后男人的视线都在抢占她空间…… 她抿抿唇,冷下脸背过身不接他目光,默默将手上的布料叠好。 脚步声从背后不紧不慢踱至身侧,男人将衣服包装盒放到缝纫桌上。 “京北过来那天,我开完行李才发现自个儿拿错了。”宗锐低声开口,“你衣服有点儿潮,捂一晚上得霉,我就给晾出来了。” 他顿住,很轻地弹了下舌:“当然,私下动人东西,不合适。” 男人的大手摁在衣服包装上,慢慢推到商羽肘边。 “跟你道个歉。” “……” 商羽眼睫抖了下,回忆涌现:离开京北那天装箱急,确实有衣服没干透她就塞进箱子里了。 不过…… “没关系。”商羽回过头冲男人笑了下,纤纤五指又将衣服盒子推了回去。 “既然宗先生已经送给别人了,我就不夺爱了。” “……” 宗锐盯着女孩眉间的小红痣看了两秒,无声笑了。 没记错的话,她统共,就冲他笑过两回。 每次笑脸过后,就嗖——地放过来一句冷话。 刺儿刺儿的。 原来这吴侬软语,也能化作枪头刃啊。 可他觉着这刃一点不刺人,反而还挺…… 刺激。 好比喜欢玫瑰的人,不会因为鲜花带刺就不喜欢它。 长刺的玫瑰,才更鲜活不是么。 宗锐舔了下唇边:“那天你在我房里看见那姑娘,我不认识她。她自个儿从偏门上去的,说找我刺青。” 商羽没吭声,水润的眼微偏,看向男人脖侧。 顺着她的目光,宗锐也摸了把脖子上的线条。 “我没答应她,她自个儿就把衣服换了。那会儿你裙子在她手边,我一个没注意,她就……” ——那姑娘什么心思,他很清楚。 商羽也能听明白。 有些话没必要说太透,重点要讲清楚的是—— “后面我就让她换下来走人了。等我再下楼,你已经走了。” “……” 缘由始末听完,女孩依旧不做声。一双杏眼不动声色转了圈,犹豫的,半信半疑的。 宗锐哼笑了声,拎纸袋的手抬起来,从里面又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和刚才的衬裙摆一块,男人不说话,目光幽幽看女孩。 商羽看着眼前的两个盒子,怔住:两件一模一样的衬裙。 下一秒,她就识出差别:先拿出来的那件明显更新,珠光色泽也略有不同——面料里掺了极细的金丝。 这样的料子,价格是旁边她原先那件的好几倍。 商羽后知后觉翻过盒子看。 上面印着百年旗袍大师的商标。 “是这家吧?”男人沉声问。 “……” “你……”商羽缓缓仰面,一时语塞,“他们家排期很久的,你怎么……” “运气不错。”宗锐淡淡道。 他颀长的食指在旧衬裙盒子上点了一下:“物归原主。” 又将新做的衬裙往女孩身前推了推:“赔礼道歉。” 褐色的眸很深地盯住她,带着认真,又不算正经的笑:“所以,咱能不生气了么?商小姐。” “叮叮——” 门外的风铃忽而响起轻音。 没有人。 只是一阵穿巷而过的午后清风。 商羽收回眼,心跳得有点厉害。 ——仿佛那阵风吹动的不止是风铃,而是她的心旌…… “啧。”宗锐很轻地咂舌,偏头睨垂眸不语的女孩,“看来还是气啊。” 他坐到缝纫台前的椅子上,大剌剌敞开双腿:“那,我能多问一句么?” 身高差缩小,男人的注视就更加直接。 他直勾勾看着她:“你是气别人穿你衣服呢,还是——” “气她在我面前穿成那样?” 8 《天涯歌女》 商羽一震,骤然抬头。 一下撞进男人似笑非笑的双眸中。 他眉眼立体,目光也如潭水般深幽,仿佛…… 轻易就能将人从眼目看穿至心肠。 商羽眼睫颤动着偏开视线,大脑轰隆。 她无法回答他。 却好像,正被这个问题戳中心脏。 一些极其隐秘的,她自己都未曾清楚意识到的情绪,在男人敏锐的注视下,开始翻涌浮现…… 风铃哗啦啦一阵急响,孙阿姨回来了。 “死老头子,又偷偷给孙女买冰吃……”她念叨着,扭头看见被自己遗忘的两位客人,“哦你们,你们还在——” 瞥到桌上两件几乎一样的衬裙,孙阿姨瞪大眼:“这是——” “没事了阿姨。”商羽立刻道,一边收起衬裙往外走,“我先回去了啊。” 老街坊邻居的,有时候解释不清,口舌更多。 不如快撤。 身侧,男人也颔首跟人道别:“您忙。生意兴隆。” 推开叮当作响的玻璃门,阳光似乎比她过来时,又热烈了两分。 商羽和男人走出裁缝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最后停到檐角下的阴凉处——正是对面刚开张的那家花店旁。 女孩回过身不说话,两手提起新衬裙的盒子递到他身前。 宗锐睨着那两截皓洁如雪的细腕,眉梢挑了下。 “看来我这赔礼,不入商小姐的眼呐。” 商羽抿抿唇,轻声:“这件面料是绞金丝的,比我原先那件贵重很多。” 宗锐不置可否:“赔礼么,合该贵点儿。” 商羽摇头,提衣服的手又往男人身前移了半寸。 “宗先生,我不能收。” “……” 盯着女孩山根上那一点红,宗锐慢慢伸手接过衣服。 “问题,这衣服搁我这儿也没用。我一爷们儿,没姐姐没妹妹——” 他顿住,转眸看商羽:“也没女朋友。” “留条裙子算什么事儿啊。” 商羽的思路在男人那句“没女朋友”上卡了下。 她张张嘴:“那就……退了吧?” “退了?”宗锐敲了下包装盒,视线不动声色在女孩身上绕过一圈,“你这码,旁人也穿不上吧?” 对上男人的目光,商羽没由来想到刚才孙阿姨拍她屁股摸她腰,夸她身材好的场景…… 耳朵莫名其妙有点热,她咬了下唇边:“那……” 男人的拇指摩过百年老字号的字标:“我去锦都拿衣服时,做旗袍那奶奶还问我一嘴,是给谁的?” 他居然真的去了趟锦都…… 商羽眼睫颤了下:“你……怎么说?” “我说——”宗锐撩起眼皮睇女孩,唇角微翘。 “江南有佳人。” 商羽心口一跳,垂目。 又听到男人很轻地笑了下。 “那奶奶当时就乐了,说那敢情好啊,这么好的衣服,就该配佳人。” 宗锐长指轻抚盒面,再次将它捧到女孩眼前。 “人花大功夫做出来的,最值当的法子,还是给它穿起来。你说呢?” “……” “滋啦”一声脆响,旁边有对小情侣刚拧开了汽水瓶。 咸汽水喷到两人身上,但他们笑闹着,一点不介意。 商羽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也跟那瓶汽水一般,不停咕嘟出密密麻麻的小气泡…… 她抬眸荧荧望男人,终于伸手接过衣服。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宗锐笑笑,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嗓子:“嘿,小爷——” 花店里出来一抱着箱子的年轻男人:“您怎么过来了?” 宗锐朝花店抬抬下巴:“都收拾好了?” “快了。”男人把纸箱放地下,“您进去瞧瞧?” 宗锐看向女孩:“喝杯咖啡?” 商羽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店面,还没说话,就听见男人轻啧出一声:“我们这群老爷们儿吧,审美都不行……你给帮忙看一眼?” 举手之劳,商羽没有理由拒绝。 “好。” 宗锐眼尾扬了下,接过她手里的衣服,一边推开花店的玻璃门——绅士十足的姿态。 店里还未正式营业,没什么客人。商羽在男人的指引下,沿着木梯上楼。 一上来她便明白,楼下花店大约只是装点,盈利大头应该是上面这间水吧。 他那句“审美不行”明显是自谦,这种原木轻简雅致风,很适合装进江南水弄堂的白墙黑瓦下。 商羽看了眼吧台后那排价格明显不菲的咖啡机,问:“这店是你的吗?” “算是吧。”宗锐淡淡道。 没办法,成茂那孙子卡给家里停了,不够的钱他给填上,被动成为最大股东。 男人踱步到一扇关着的格栅窗前:“这地段儿不错。” 商羽“嗯”声:“这边游客多。” 宗锐没再接这话题,拿过桌上手摇磨豆机。 “喝点儿什么?拿铁?美式?” 见女孩神色犹疑,他扬眉:“不习惯喝咖啡?” 商羽没想到被一眼看穿,只好点头承认:“喝茶比较多……” 男人“啪”地打出个响指。 “等着。” 他迈开长腿下楼了,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整套茶具。 商羽一眼便认出,那是套上等的紫砂佳品。 她爸要在这,估计会爱不释手地把玩好一阵。 茶具虽好,男人却明显生疏。 他先将公道杯放手里掂了掂,又有些茫然地捏起茶则。 商羽无声莞尔。 “我来吧。”她柔声道,一面上前拿过男人手里的东西。 莹润的指尖划过男人虎口——比紫砂还要细腻温柔的触感。 宗锐眼皮跳了下,松手。 女孩将茶具放到桌上,轻抚旗袍后摆,款然落座。 宗锐弯了下唇边,单手拉开她对面的椅子。 烧水壶通电,发出细微轻响。 相对而坐的两人一时无言,陷入沉默。 商羽有点恍惚。 能一而再,再二三遇见就很不可思议了。 现在,他们居然坐在一起喝茶…… 有些别扭地搓了下裙边,她刻意不接对面的视线。 忽然觉得妈妈说他像电影明星不无道理,除过优异的身形与脸,他最抓人的,其实是那双眼。 内勾外翘的眼形本就多情,他眼睛的颜色还很特别——浅色的瞳嵌在深眼窝里,浅浅一瞥,都很深情款款…… 腹诽之间,商羽下意识抬眸。 正对上注视自己的琥珀眼。 她睫毛颤了几下,不自然地撇开视线。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还在看自己,商羽掩饰般拿过茶巾,轻轻抹掉木桌上的一点水渍。 对面人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下。 “茶渍要比咖啡好清理点儿。” ——男人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商羽的思绪却一下被拉回好几天前。 犹豫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天……你为什么说,是在暗香园碰见我的啊?” 和妈妈争执被人听见确实尴尬。 可他也替她解了一时之围。 宗锐唇角撩了下:“我那天确实在暗香园看见你了。” 笑意加深,他的眼也是:“商小姐的表演,很惊艳。” 商羽眸光微动,没接话。 指尖在桌沿轻点两下,宗锐又反问:“你为什么不跟邵总说拿错行李的事?” “……” “我妈……想的比较多。” 这个问题,商羽其实自己也不很清楚答案,她眨眨眼:“她可能会误会……” “误会?”男人浓眉扬了下,唇边笑意深长,“误会,什么?” 咕嘟咕嘟咕嘟—— 水开的沸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商羽在心里松出口气,伸手拿过水壶。 热水徐徐注入紫砂壶,又细流汩汩地冲刷过品茗杯。 温杯洁具。 这一步过后,女孩才打开茶罐,取上等的碧螺春进茶则。 纤纤玉手轻且慢地将茶叶推进紫砂壶,她腕间的珍珠手串伴随动作下滑。 与杯盏“叮”的碰出细响。 宗锐眼眸随之一晃。 倏而笑了。 有点明白茶道的妙处了 有什么,比在这小桥流水旁,看江南佳人煮水烹茶更为美妙的呢? 嫩指纤纤,脆臂细细。 一举一动皆温柔。 很快,茶香在室内氲开。 商羽将第一道茶倒入两个细细高高的小杯,又将小杯子倒扣在品茗盏里。 拿过茶挟夹上倒空的小杯,她柔柔缓缓送至男人面前。 “闻香杯。” 慢声解释着,她又拿过自己的闻香杯为例:两手夹住小杯,缓慢搓动着靠近自己的鼻尖。 轻嗅茶香,女孩睫尖轻颤。 宗锐眸色深深地看了两秒,也照着她的动作,拿近闻香杯。 高挺的鼻尖动了动,男人低眉轻笑。 “这碧螺春,怎么有股茉莉香?” 商羽微怔,心里古怪地动了下。 碧螺春当然不会有茉莉香。 那是她的护手霜…… “可能因为是新茶吧。”她轻描淡写道,“味道清新些。” “是么。”宗锐慢慢掀起眼皮睇女孩,笑意渐深,“难道不是商小姐——” “红袖添香?” 商羽心跳一然,手上的杯盏轻颤。 这个男人……表面看着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偏偏又很文雅,且合宜。 正如他身上的气质一般,浑不吝之中揉杂矜贵,整个人矛盾又吸引力十足…… 拿壶的手握了握,商羽没接话,默默将第二道茶倒进公道杯,再分到两盏品茗杯里。 玲珑小盏送到男人面前,他舌尖顶了顶腮,举起杯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 商羽哂了下,刚端起自己的茶杯,手机的闹钟响起。 拿出来瞟了眼,她下意识看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东仪路。 不知不觉的,她居然跟他一起呆了这么久…… 商羽放下茶盏,起身。 “馆里还有演出,我先告辞了。” 宗锐看了眼那扇闭合的格栅窗。 “晚上的场,是传统的那种,还是弹唱?” 商羽有点惊讶男人居然知道他们还有传统场次。 “只是弹词。”她回答说。 “什么曲目?”宗锐又问。 “有固定的几首,别的要看现场观众点什么了。”说起自己的专业,商羽明显放松许多,话也不自觉多起来,“晚上游客多,大家就比较喜欢听耳熟能详的曲子,有些其实都不算弹词了,就是吴语歌……” 宗锐不动声色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女孩,嘴角翘起来。 “吴语啊,我这样的外地人能听懂么?” 商羽笑了下:“有的应该可以。” “成。”宗锐打了个响指,起身,“那咱也去给商小姐捧个场。” 商羽愣住,脑中冒出她和男人一起回评弹馆的场景: 小师妹看见会发出尖锐爆鸣; 打扫卫生的吴婶也会刨根问底。 还有她妈妈和哥哥…… “这两天人多,馆里把票改成预售制,昨天都卖光了。”商羽咬了下唇,“楼上的雅座也是……” 今天的票的确早卖光了。 不过她毫不怀疑,这位小宗爷如果去她家评弹馆的话,别说她妈,就常去馆里的妈妈的那几个商场盟友,都能给人立马盖出个vvip雅座来…… “这样呐。”宗锐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啧出一声,“那确实不好坏了你规矩。” “……” 不知道为什么,听男人这样说,商羽心头又抚过一丝类似愧意的触动。 或许是他明可为,却没有选择动用自己的“特权”。 又或者,人家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单纯想听评弹呢…… 将女孩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宗锐眼尾弯了下。 “我要不占座儿呢?” 商羽不解:“不占座?” “唔。” 男人松垮垮靠坐在桌沿上,两条长腿散漫抻开,偏头睇她:“咱自带雅座,自备茶水——” “就听一曲儿,成么?” 商羽眨眨眼:“怎么……自带座位啊?” 宗锐哼笑:“这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了。” “过会儿商小姐瞧见我,弹首咱俗人也能听懂的就成。” “……” 商羽越听越糊涂。 难不成……这个男人要搬把椅子坐台前听?! 想想那个情景她都要汗流浃背了好吧。 艰难地咽了下嗓子,她拿起衬裙跟人道别:“谢谢宗先生招待。再见。” 宗锐抬手,食指中指并在额角上点了下。 “不见不散。” “……” 商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走了。 目送女孩下楼梯,宗锐有些懒倦地动了动脖子,慢悠悠晃到窗边。 夕阳西下,那抹旗袍柔影正穿过长街,向着暮色深处走去。 评弹馆离这儿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隔着一条河而已。 只不过这边没桥,来去需要一折一回,就显得遥远许多…… “小爷,人走了?”楼下的店员上来了,“茂哥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再过会儿吧。”宗锐坐回桌旁,朝墙边抬抬下巴,“窗开开。” 店员小伙走到屋头,将那扇一直关着的格栅窗打开。 ——正对着对面建筑的后窗。 隔河望去,那间人气最盛的评弹馆正在里外里地忙活。 观众已经入座完毕,服务人员穿梭在满当当的桌椅之间,倒水上茶。 宗锐拿过桌上温凉的茶盏——是女孩刚才没来得及喝的碧螺春。 茶杯在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男人抬眸看向空荡荡的舞台。 等待好戏开场。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丽影抱着琵琶登台。 仪态步伐一如既往的端庄大方,可宗锐却敏锐发现了不一样——那双表演时从不看台下的美人眸,一上台,便不动声色地扫了圈观众席。 他扬唇笑了。 台前没人搬着椅子来。 台下也不见那个一眼就能发现的出众身影。 商羽心下稍定,收回视线。 抱着琵琶坐稳,五指刚搭上琴弦,她似是突然察觉到什么,目光倏地眺向后墙的小轩窗。 隔着瘦长的小河,男人就坐在对岸的窗后,正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视线交接,商羽呼吸都停滞。 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拨出嘈嘈切切琵琶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1 吴歌婉转,淌进老河的丝丝流水里,也飘入那位,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宾客的耳中。 遥遥相对,男人脸上笑意更深。 一手还朝她举了下刚才的茶杯。 原来,这就是自带雅座,自备茶水…… 商羽垂低头。 唇角却一点一点扬起来。 ——醉里吴音相媚好,也在这一低头的温柔里: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咱们俩是一条心……”1 9 《凤求凰》 深夜,游客散去,东仪路重归宁静。 一艘小木船在静谧的河中划出水声,工作人员在趁夜清理河道里的垃圾。 枕河老宅的楼上,一双白皙的纤臂轻轻关上木窗。 拉好窗帘,商羽吁出口气,扭头看红木衣架。 新做的衬裙挂在那里垂顺而下,绞金丝面料在夜晚质感更明显——好像银河里的丝丝流光,低调又矜贵。 商羽盯着看了一会儿,睫毛倏地颤了下。 又想起今晚台上的场景。 男人挟着茶杯大剌剌坐在对岸,与她隔窗相望。 他也确实像之前说的那样,只听了一首。 尾声将近,男人走到窗后,在一曲终了时为她遥遥鼓掌,随后,便关上了花店的那间窗…… 唇瓣无意识上扬,商羽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下午他说花店“地段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吗…… 床头的提示音打断她思绪。 商羽拿过手机,看见微信多了条好友申请。 还未点开,她的心跳便有所预感般快了一拍。 验证消息随即应证了她的猜想——来人大方亮明身份:宗锐。 握手机的指尖不自觉扣紧,商羽轻咬唇叶。 盯过屏幕片刻,她没有按下同意,也没有忽略拒绝。 手指落下,点开了男人的头像。 ——有点意外富贵公子哥会用这样的头像:一只像马又像羊驼的动物,撅嘴呲牙对着镜头在笑。 商羽又看了眼昵称,简单三个字母:ray 她点开了ray的朋友圈。 没设时间权限,也没什么内容,唯一一条更新在半个月前,只有一张照片: 深夜国外的候机室。 仔细看,可以在玻璃门上发现男人举着手机的倒影。 重点是,他是怎么把自己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拍得跟一米六差不多的?? 商羽笑了下,正要退出,目光又在朋友圈的头像上顿住。 头像下的简介,是整个页面唯一一行文字: 保持心脏震动。 盯着这几个灰色小字看了好一会儿,商羽眸光轻跳,似有触动。 返回到验证页面,她抿唇,指尖轻轻摁下“同意”。 手机立刻震出一下: 【你已添加了ray,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过了很久,对话框也没弹出新气泡来。 商羽撇撇嘴,将手机放回床头。 转身往浴室走,她又在床尾停住了脚步。 拿起床边的旧衬裙,男人吊儿郎当的京腔仿佛再次响在耳边: “你是气别人穿你衣服呢,还是,气她在我面前穿成那样?” …… 夜很深了。 敏感的思绪与心情,似乎也想在这个没有答案的暧昧问题上,探入得更深一点。 只是情愫才刚掀开一个角,商羽便赶紧眨了眨眼,禁止心绪翩跹。 呼出口气,她拉开衣柜,将旧衬裙塞到了最里面。 ** 来吴苏这么些天,昨晚是宗锐睡得最沉的一晚。 早晨,楼下的游客吵醒了他。 皱着眉头瞪了天花板好几秒,男人没好气地拿过床头的手机。 看到微信消息,他的起床气瞬间消散。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靠着床头坐起来,男人一把扯开身上的薄被,裸着半身腱子肉划拉手机。 新添加的头像是一把琵琶的水墨画,昵称是羽毛的表情。 点开朋友圈。三天可见。 唯一可见的动态发在两天前: 【回学校叮咚~好久没见以为大白早把我忘了,没想到它远远看见我就摇着尾巴飞奔而来~呜呜呜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小狗狗!!】 配图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只跑到耳朵都飞起来的大白狗;还有一张聚焦在女孩捏着肉条的莹润小手上,后面的大白狗眼都不眨地她手里的零食。 宗锐低低笑了下,又把这条朋友圈看了一遍。 很难想象,这些小情绪满满的文字会是她打出来的——和台上的冷美人完全两幅面孔。 看这意思,还是大学生? 快毕业了? 给人点了个赞,切回对话框,男人很慢地咂了下舌。 正犹豫着如何开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串号码。 归属地在澳城特别行政区。 宗锐抬手盖住一只眼睛,无奈吁气。 摁下接听,他没说话,微哑的鼻音不咸不淡哼了下。 话筒里的人连连啧声:“至于么?至于么我说?三辈子打次电话,一定要这样么?” “哪儿能啊。”和这人说话,宗锐的京北腔调都不自觉更重,嘲讽和贫嘴的意味也更足,“我这不跟您请安呢么。” “谢谢您嘞!”电话里的京腔比宗锐的还浓,味儿也更正,“你在老头儿跟前多长点儿脸,你爹我就安生了。” “您回来啊。”宗锐反唇相讥,“回来自个儿给老头儿长脸,不比我强。” “别介,我给他当儿子当五十年了,活得跟个孙子似的,简直受活罪。” 宗锐呵出一声:“那你就让你儿子回来受罪?” “那没招儿,谁让你是他真孙子呢。” “……靠。”宗锐给气乐了,“我谢谢您,您可真是我的活爹啊。” “成了,别跟爹贫了。”宗录在电话里不自然地咳了下,“老规矩,江湖救急。” 就知道。 宗锐抬手搓了把脸,拿过床头的平板,开始转账。 “我说,您能省着点儿花么,这可都是我在老头儿那儿挣的窝囊费。” “嘿,您现在可是实打实的首富大股东了,给亲爹分点儿边角料都不乐意啊?乌鸦还知道反哺呢!” 宗锐嗤出一声:“成啊,您就这么活吧,谁能活过您呐。” 电话里沉默片刻,宗录轻叹了口气,轻声:“说真的,要不是你妈临终了嘱咐了,我还真不愿意活……” 宗锐手上顿了下,扭头看向露台。 这波倒春寒好像过去了,最近两天都没下雨。 今天也是朗朗晴天。 他撂开转账的平板:“过去了。” “你过两天要去看我妈吧?帮我带束玉兰。” “嗯。”宗录应声,顿了下又说,“得空你自个儿也来一趟吧,我老梦见你妈念叨你。” 宗锐抬手摸了下脖子上的纹身。 “成。” 挂掉电话,男人怔愣片刻,抄过床边的黑背心两下套身上。 从冰箱里拿出杯咖啡,他晃悠到露台上,又划开刚才的微信页面。 ——不看不要紧,一看手里的咖啡差点掉楼下去。 不知道是手滑还是怎么,他打电话时给商羽发过去条消息。 ray:【gdsdfujhkjd】 人估计也懵了,半天才回复。 「羽毛」:【?】 “……” 宗锐轻“嘶”出声,快速摁出几个字。 ray:【刚手滑发错了】 发过去之后,他自己都乐了。 真拙劣啊宗锐。 人姑娘肯定觉着他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对面没有回消息。 宗锐吞了口咖啡,冰块顶上腮帮,单手继续打字。 ray:【家里老头儿快过寿了,想整点吴苏特色给他,商小姐有推荐的么】 这次,她回复了。 「羽毛」:【老人家喜欢什么呢?】 ray:【喜欢盘老玩意儿,古玩,木雕这些】 过了会儿,对方发来两张照片。 「羽毛」:【这种苏绣怎么样?】 宗锐点开照片看:一张水墨绣的大幅挂画;另外一张是刺绣屏风——仔细看,还是个双面绣。 两张照片一看就不是网图,应该是拍的他们家自己的装饰。 ray:【老头儿就喜欢这种。哪儿能买着?】 「羽毛」:【有间苏绣工作室不错】 【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现货。他们家比较小众。】 ray:【那只有本地人知道了。】 【您今儿有空吗,劳驾带个路?】 女孩的回应比刚才稍慢一些。 「羽毛」:【好。】 【现在过去可以吗?我下午还有演出。】 宗锐唇边弯了弯,摁住屏幕,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不急。这会儿也到饭点儿了,要不咱先吃点东西再去?来这么些天了,我还没吃过苏面呢。商小姐知道哪家味道最正么?” 女孩:【我平时去的都是小馆子……】 ray:【那正好,我也不乐意去游客专供】 对话框安静下来。 宗锐舔了下唇边,将剩下的冰咖一饮而尽。 拿杯子的手落下,手机终于叮出一声。 男人垂眸,笑了。 「羽毛」:【那就这里见吧。】 【「定位」】 ** 商羽轻轻抚平新换上的衬裙——比旧的那件还要更合身。 合上衣柜,她很轻地叹出口气:怎么就从答应带路,变成一起吃饭了? 退一步说,他哪里是普通的外地人,什么样的绣品找不到啊…… 多想也无益。商羽收拾好便出门了。 目的地不远,走出东仪路没几分钟,她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给他发的定位在面馆,男人却没有直接过去。像是知道她会从这边来,早早在路边等着她。 他今天没有穿那件五彩斑斓的衬衫,但回头率依旧很高——毕竟外形摆那儿,怎么都是惹眼的。 才升温,男人便换上了短袖t,挺宽松的款,布料却被健硕的大臂和宽肩微微撑起。 远远看见她,他将鼻梁上的黑超往上推,发箍一样箍起那头半长发,立体的五官更加干净利落。 他也在看她。 琥珀色的眼睨着衬裙长出旗袍下摆的蕾丝边,噙出笑意:“做旗袍那奶奶要看见你,指定觉着自己费的功夫都值了。” 商羽抿抿唇,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宗锐盯着自己看。因为每天都要接受异性的打量,她能敏感地察觉到有些目光里的凝视意味很足…… 可宗锐的目光从不会让她不适。 他看她甚至更直白——向来都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看。 每次对上他那双隐含笑意的眼,她都在里面看见欣赏,和…… 朝面馆的方向指了下,商羽轻声:“走吧。” 没有比江南的春日更适合散步的时节了,阳光洒在身上,恰到好处的暖意。 空气里隐约飘着花香。 商羽垂眸看着两人并排的倒影:男人不动声色地放缓迁就了她,长腿迈出和她同频的步伐…… “今儿什么时候上台?”他问她,“还昨天的时间?” 商羽“嗯”出一声:“周末晚上都是我。” “今儿票也卖完了?”宗锐又问。 商羽点头。 宗锐轻“啧”出一声:“看来以后想听商小姐评弹,得半夜抢票了?” 商羽莞尔:“你要找我妈妈的话,她会告诉你二楼雅座随时有票。” 宗锐耸耸肩:“那咱还是坐场外那‘雅座’吧。” 商羽眼睛眨了下,又想到昨天隔水相望,男人笑着为她鼓掌的模样…… “坐那个地方……”商羽偏头荧荧看他,“你听得清吗?” 宗锐侧眸,瞳色偏浅,目光却很深。 “看得清。” 商羽心里又是一跳,连忙垂低眼。 “评弹得要听得清啊……” “那没招儿,谁叫咱抢不上票呢。”男人的京腔一出来,话就变成不正经的调笑,“要不——” 他盯住她的眼:“商小姐给咱整个专场?” 商羽耳尖一热,好在面馆就在眼前。 “到了。” 男人说不喜欢游客专供,那这家百年老字号吴苏面馆便是最好的选择。 小馆子店面不大,来吃的基本都是本地人,饭点得拼桌才有位。 商羽经常来吃面,店里的人基本都眼熟她,头回见她带面生的男人来,后厨大叔都探出头多看两眼。 宗锐无视周遭视线,单手抄起兜,饶有兴致地盯着墙上小木牌上的菜单:“还挺丰富。” “想吃什么?”商羽轻声问他。 男人挑了下眉,反问:“你喜欢吃什么?” “爆鱼面。”商羽不假思索,又跟前台小妹补充,“加——” “加煎蛋!”小妹笑眯眯接上,“早记住啦。” “看来没少吃啊。”宗锐说着,下巴点了下身侧,也对前台道:“和她一样。” 商羽拿出手机主动付款,正要扫码,指尖忽而被一只大手虚虚罩住。 ——男人的体温原来比她高这么多么? 熨得她后背都一麻。 他似笑非笑看她:“哪有姑娘请客的理儿?” 商羽弱弱缩了下手:“你是客人啊。” 宗锐轻呵出声:“我还是男人。” 前台小妹看着他俩,嘴角逐渐咧开。 商羽有点赧然地看了眼周围,小声:“就一碗面……” 男人轻嗤:“对不住了。跟我出来,你一毛钱都别想花。” “……” 商羽的脸腾地红了。 她没再动作,抿唇看着男人从兜里掏出纸钞来付款。 前台小妹拿出两块写着“爆鱼面”的小牌给宗锐。看着男人转身,她一把抓住商羽的袖口,满脸兴奋:“你男朋友啊?!” 商羽摇摇头,示意她小声。 “不是……” “好帅呀!”前台压低声音,压不住满眼的小星星,“哪儿找的又帅又大方的男朋友!” “……” 商羽愈发难为情,抬起食指在唇上压了一下。 转身走到男人身边,她伸手拿取餐的小牌子:“要自己去窗口取面……” 男人躲开她的手,抽出两张纸巾,在凳子抹了抹。 “你坐着就行。” 捏着餐牌瞟了眼取面口,他又问:“有忌口么?” 商羽摇摇头,心里古怪地动了一下。 没一会儿,宗锐端着两碗面回来了。 正宗的苏式面,汤头,浇头,面条都很有讲究:吊好的高汤要色泽清透,味鲜不油;浇头就是盖在面上的菜肴,每家的招牌和味道都有差异,商羽最喜欢的浇头就是百吃不厌的红烧爆鱼。 面条才是最考验师傅经验的:要从滚开的锅中捞出,三抖五抖,卷紧放在碗里。浸入汤中的面条微微隆起,形似鱼浮出水,行话叫“鲫鱼背”。 宗锐搛起一筷子面尝了尝,诚心赞:“劲道。好吃” 商羽弯了下唇边,没说话,将桌上的调料罐往男人那边推了推。 瞟了眼,宗锐又问女孩:“你不吃辣吧?” “不吃。”商羽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男人气音笑:“名角儿得养嗓子啊。” 商羽莞尔男人的调侃,反问:“你呢?北方人口味会重一些吗?” “我没什么讲究。”宗锐淡淡道,“吃什么都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慢慢撩起眼皮看女孩:“和谁一起吃。” 商羽咀嚼的檀口一顿,长睫如蝶翅般轻颤。 挎包里手机适时响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立马接起来:“爸?” 手机的人说什么不得而知,宗锐只看见女孩的脸色转沉。 眉间那颗小红痣都皱起来。 等人挂断电话,他主动问:“有事儿?” 商羽眉心更紧:“监管的人突然去我们评弹馆里检查,好像要看什么证件。可那个证在我们新区的家。” “没证的话,下午场就要停了。”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神色焦灼,“现在去取又来不及……” “下午几点开场?”宗锐问。 “两点。” 宗锐瞄了眼手机屏。 刚一点整。 心里估算了下,男人便有了打算。 他朝面碗示意:“先吃。别饿着。” 商羽哪还吃得下去:“要不我还是先——” “这事儿我给你办。”宗锐定声,深邃的眼盯着她一字一句,“信我。误不了你的。” 商羽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十分钟后,两人从面馆里走出来。 一辆造型十分张扬的蓝色跑车开到他们面前。驾驶座下下来一个一身潮牌的年轻男人。 商羽回忆两秒,认出那正是她之前见过的酒吧老板…… “童子刚打电话说,今儿有明星在商场活动,那边儿一早就堵起来了,没招儿。”成茂扬手一抛,“你们绕南环走,顺得很。” “成。”宗锐接住抛来的车钥匙,一手拉开副驾,无声示意商羽。 商羽犹豫着走到跑车前:“走南环路要远一倍呢……” “远八倍爷也准时给你送过去。”宗锐单手架车门上,朝她抬抬下巴,“信我成么?” “姑娘,不是我吹——”成茂笑着接嘴,“咱小宗爷的车技,比他腰包还硬挺。” “……” 宗锐摇了下脑袋,头上的黑超落回鼻梁。 他又向副驾坐了个“请”的手势,朝女孩笑:“公主请上车。” “……” 商羽弯腰坐进车里。 跑车掉了个头,很快驶上南环路。 商羽不会开车,可她能感觉出来酒吧老板确实没在吹牛:路上的车不少,跑车却能在车流里见缝插针地穿梭,一路畅行。 码表上的数字一直压着限速跑,男人开很快,但车又出奇得稳,商羽坐在副驾上一点颠簸感都没有…… 拿到证件返回东仪路,居然还早了一刻钟。 等在巷口的人开走跑车,商羽和男人沿着小河往里走,不知不觉到了花店门口。 宗锐让人等下,转身进了店里。 再出来时,他将两个颇有分量的精装盒递给女孩。 看见上面京北点心的传统字样,商羽一怔,杏眼慢慢抬起看男人。 他看他时,琥珀眸里总是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拿着吧。” “正宗老字号,我们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一绝。你尝尝。” “……” 商羽一下想起自己从京北带回来的那盒特产——本打算是带回来送给喜欢甜点的奶奶,但不知道是东西不新鲜,还是买到了“游客专供”,那盒糕点,她尝过两口就放到了一边…… 商羽心头浮起密密麻麻的触动:“本来今天说好要去挑刺绣的,结果……” 帮没给人帮上,倒让人请了客,还免费当司机…… 看了眼包装精美的点心盒,她轻轻摇头:“不好再让你破费了。” 宗锐轻嗤,将糕点递到女孩手中:“照这么说,你更得收下了。” 商羽不解:“……为什么?” “因为——”男人很深地看着她,笑了。 “和商小姐呆一块儿的时间,才是最值钱的。” 10 《牡丹亭外》 周末过后的第一个清晨。 醒来后盯着床头的香薰懵了两秒,商羽慢慢松出口气:今天没有她的场次。 不用上台,可以好好歇几天了。 女孩赖在床上开始盘算:她要回自己租的小屋,先把论文里导师批注的地方改完,然后去和段筱宁吃好吃的。 想想就开心。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先去一个地方。 梳洗打扮完毕,商羽拎着点心盒出门。 有点意外的是,这么早东仪路上就有游客的身影了。 ——今年的人似乎比往年都要多。 大批游客在春风又绿江南时涌进吴苏。 其中也包括,她曾经以为和自己不会有交集的人…… 出租停在一座疗养院前。 这家养老院的各方面条件都是数一数二的: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先进的医疗设备,专业素质极高的工作人员,以及,同样高端的费用。 几年前奶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便没法继续登台表演了。之后。她便坚持要搬去养老院。老人家的理由是疗养院更方便自己恢复身体,可商羽心里明白,奶奶和妈妈之间的摩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她爸妈结婚,商家其实是入赘,这也是邵知弦随母姓的缘故。 听奶奶说,当年敏感时期,他们没法登台也没收入来源,偏偏爷爷生了重病,她翻出家底都不够治的。这时,商贾邵家表示愿意帮忙,条件是给自家独生女招个上门女婿……邵家也算守信厚道,出钱出力帮了不少,可惜最后人还是没治好。 好在结婚这么多年,商奕和邵一岚的感情一直不错。也算一段良缘。 虽然妈妈向来强势霸道,但凭心而论,妈妈对奶奶并不差。比如奶奶最开始去的并不是这家疗养院,是妈妈托人把老人转到了这里,大几十万的年费也是她在交。逢年过节,她也会张罗着家里人去看老人。平时吃穿用度也没少往养老院送。 就连奶奶自己都说:她这个儿媳妇心是好的,就是和她脾气合不来。 住在一起避免不了矛盾,分开来,大家都轻松…… 穿过林荫道,走过湖泊,商羽远远看见老人坐在楼前的小院里。 “奶奶!”她扬声跑过去。 姜芷滢放下手里的毛笔,脸上的皱纹都笑开花:“囡囡来了!” 好久没见,孙女俩亲昵了一会儿,商羽献宝一般将一盒京北老糕点捧到老人跟前。 看着奶奶拿出一块牛舌饼,商羽满眼期待地问:“好吃吗?” 老人咀嚼的动作顿了下,没说话,又拿起一块绿豆沙。 “好吃吗?”商羽瞪大眼睛继续问。 老人含糊了句什么,戴镯子的手又从盒子里捏出一块—— “哎呀!”商羽赶紧夺过奶奶手里的点心,“你不能这么吃,小心血糖!” “好好好!”姜芷滢赶快拍了拍孙女的小手,“听囡囡的。” 祖孙俩坐到海棠树下的石桌后,姜芷滢给馋嘴孙女拿出自己酿的桂花酒。 “哟,果然红气养人啊。”老人笑着摸了摸女孩的脸蛋,逗她,“我们大明星比以前更水灵了!” 商羽有些难为情:“奶奶……” “最近演累了吧?”姜芷滢看着孙女收出小尖的下巴,有点心疼,“是不是你爸给你加场太多了?回头我骂他!” 商羽莞尔摇头:“还好,我们这几天闭馆后都在老宅住,休息得蛮好的。” 姜芷滢点头,顿了下又问:“你哥也在老宅?” 商羽举酒杯的手顿了下,轻“嗯”出一声。 姜芷滢看着孙女绷紧的小脸:“你妈妈最近……没再说你们的事?” 商羽摇头,脸色坚定:“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同意的。” “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做得了你的主!”老人抚慰般拍了拍女孩的肩,“什么年代了,早没父母之命那一套……” 对于让两个没血缘的异姓孩子结亲这件事,奶奶是家里明确反对的第一人。商羽对此又感动又意外,她还以为,奶奶会赞许这样亲上亲的关系——毕竟她和爷爷就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婆家是师家,亦是养父养母。 老人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孙女不愿意。 两情相悦的事,怎能勉强。 ——一个老人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她爸妈不明白呢。 商羽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所以她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就不重要。 是不是从一开始收养她,他们就有这个打算了,所以才让他们不同姓,还把她的户口挂在亲戚家…… “这次去京北怎么样?”眼看女孩愈发失落,姜芷滢岔开话题,“见着我那个师妹了吗?” 商羽点点头,又皱起眉:“可是,顾老师也没跟我说清楚啊……” 商羽的琵琶,唱腔,身段仪态都是奶奶一手教出来的。 老人常赞她有天赋,可这两年,商羽明显感觉到自己艺能阻塞,很难进步了。 听奶奶说她有个小师妹以前也是如此,而后顿悟一般,功力突飞猛进。商羽这才飞去京北,想要去取经。 可老师却告诉商羽,她缺少的不是练习,而是—— “别急,奶奶早告诉你的啊。”姜芷滢站到孙女背后,将簪头的桔梗花扶正,“能教你的,奶奶都给你了。还有很多教不了你的,你要自己去得着。” “顾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商羽皱眉沉吟,“是说我年轻,阅历不够吗?” 姜芷滢不置可否,笑:“是啊,需要经历。” “去经历,去得到,去失去,去圆满……” 女孩愈发不解,眉间的小红痣微蹙。 姜芷滢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小脸:“我们囡囡还小呢。等到一天你就明白喽——” 老人幽幽叹出口气。 “从古至今说来慌,不过是情而已。”1 ** 商羽在养老院陪奶奶吃了午饭。 祖孙俩正商量着一起做桂花糕,商羽便收到了学院的消息:学校下午有一个关于职业规划的讲座,要求全体毕业生都到场。 从养老院打车赶到学校,刚下车,商羽便碰到同样急匆匆的室友。 段筱宁连午饭都没吃完,手里捏着半截烤肠骂骂咧咧:“……真服了,这个时候了还搞什么职业讲座啊,有职业的都在忙着实习搬砖好吗!” “我听说,这好像是给学校捐赠的哪个企业办的。”商羽翻看着学校论坛,“他们想从学校招对口毕业生,还是管培生,待遇很不错的……” “待遇好也轮不着我。”段筱宁闷闷不乐道,“咱们这汉语言文学说是‘万金油’专业,其实就是什么都不精,除了考公考研,还有什么好出路么……” 商羽默然。 当初报学校选专业全都妈妈一手包办,她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排斥。 转眼毕业季,别的同学都在焦头烂额寻方向,她的人生似乎早已尘埃落定——几乎所有人,连她自己,都默认她是要回评弹馆“继承家业”的。 可是,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一眼能看到尽头的生活,她真的想要,真的不会后悔吗…… “你就好啦,至少不用为钱发愁。”段筱宁是真心羡慕室友,“唉,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啊——怎么了,商商?” 突然停下脚步的商羽眨眨眼,摇头:“没什么。” 看错了吧。 她承认,遇见他后,那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太多情绪上的激荡。 心漾神摇后,便会如词中所写的那样吧: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 看着男人撕开肉色胶布,“啪”地拍在自己脖子上,院主任生涩地咽了下嗓子:“主要我们今天还要拍照,往网上发的……” 宗锐抚平盖纹身的胶布,淡声:“理解。” 请他这么个一看就毫无规划的公子哥来讲职业规划,这领导估计也很头疼。 宗盛吹响在江南拓疆扩域的号角后,便对当地几所知名高校发起捐赠。吴苏大学便是其中之一。 环境变了,以前企业给学校捐钱赠物那套不太盛行了,现在的捐赠,更像是一种影响力的投资,比如宗盛在吴苏大学设计了“人工智能创新基金”,还出资举办了全国性的研究比赛。 最近,集团与学校有了更多企业业务上的联系,他正好在吴苏,没有不来一趟的道理。 从校门口一路进去,一身正装的宗锐回头率爆表。 ——毕竟他这张脸跟大家印象里的企业家出入太大,即便校领导在旁边,学生也很难信服。 没一会儿学校各大群里就开始传:好像有剧组来学校拍戏了耶…… 行至图书馆前,男人突然停下脚步。 浅褐色的眼看向草坪。 一块望过去,院主任笑了:“流浪小动物嘛,大学里都有的。我们师生都很有爱心,平时除了投喂,也都给这些猫猫狗狗做过绝育打了疫苗的。” 主任抬手指躺在雕塑旁边的狗:“那个大白,好多学生都可喜欢它,管它叫学姐……” 宗锐拿出手机,调出昨天看到的朋友圈照片。 眉梢轻动,男人笑了下。 “挺好。” 他又问院主任:“您前头说,今儿这讲座,毕业生都会来?” “啊,我们发通知让全体都到的。”院主任回答,又指路向教学楼,“小宗总,这边——” 从电梯里出来,一行人踩着开场时间走进阶梯大厅。 毫不意外的,最后进来的男人立刻引发一阵骚动。 “我去!”段筱宁压着声音惊呼,“怎么还有帅哥啊!” 她使劲拽旁边人的袖子:“商商商商,你快看!” “……” 商羽定定望着讲台上的男人,唇瓣微张。 这么多的不期而遇,见到他,似乎不该再意外了。 ——可她的心为什么还跳这么快呢…… 或许是因为他每次出现,都能在她的周围引发震动。 或许,是今天的他跟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穿了正装,脖侧的纹身也被盖掉。 可即便是正装,男人也穿出两分浪荡:烟灰色套装内搭无领黑衬衫,不系领带,锁骨和劲厚的胸口隐约可见…… 似是察觉到什么,宗锐眼眸轻转。 ——一下就在人群中对上她的目光。 商羽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低下头…… “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是宗盛集团的代表,小宗总!”院长拿着话筒大声道,“宗盛集团这两年在我们学校……” 他后面说什么没人在听。 教室里已经炸开锅,议声嗡嗡。 “啊?盛宗?是那个首富集团盛宗吗?!”段筱宁猛抽了口气,“我勒个豆!小说里写的居然是真的?真有这么帅还这么有钱的男人啊!” 她又拉商羽袖子:“哎你看,他脖子那儿怎么了啊?不会——” “不会是吻痕吧哈哈哈!” “……” 商羽推了下段筱宁拉扯自己的手:“你别乱说……” “我猜的啊。这样的男人,总不会没女朋友吧?他女朋友也吃太好了吧呜呜,这不得成天吊在他身上啊——” 偏头看见商羽的耳朵,段筱宁诧异:“哎,你脸怎么红了?” 商羽还没说话,便听见院长忽然提高声音:“……好了,现在我们听小宗总来讲两句,大家欢迎!” 啪啪啪啪—— 商羽默默看了眼热烈鼓掌的同学们。 ——几分钟前,大家还都在骂讲座无用来着…… 迎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视线,台上的男人翘起唇边,不紧不慢举起话筒—— 没有声音。 宗锐扬起眉梢,抬手在话筒上拍了拍。 依旧无声。 院领导赶紧拿过出出故障的设备,一边示意人换新的,一边又凑到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宗锐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而后扭头看台下—— 四目相对,商羽瞬间屏息。 还没反应过来,她便看见男人迈下台。 大步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