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专列江雪明》 楔子 日子人的两张车票 江雪明是个日子人。 性别男,爱好女。 二十一岁,四年前来hk务工。 只为了给他的妹妹凑学费——免得文盲父母的教育下,这一家子接着儿女双盲。 他在红磡地铁站的卤味店当收银员。 如果你也乘这条地铁,应该能在地铁靠近检票口的小门店看见这么个人。 他一米七出头的个子,不算高。 面对客人时偶尔会挤弄出一点笑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股子服务营业的劲头。 如果没有客人,他是一副生冷的模样。眉头紧拧,似乎无时不刻都在思考着——思考着如何把日子接着过下去,只是今天......这日子似乎是过不下去了。 他收到了两张假钞——确切来说,那是两张质感非常像纸钞的车票。无论票面厚度还是纸张纹理都像极了千元货币。 当夜晚来临,地铁站的灯光逐渐熄灭,唯有一点点安全灯的光源朝着出口蔓延过去。 他捏着这两张车票,心中焦虑不安。 鼻子里嗅到围裙上油渍的咸腥味道。 眼睛里看见广告灯牌失光失色后像妖怪一样浓妆艳抹的模特。 踏出去的步子在空荡荡的甬道里发出冗长的回音。 他紧张地咽下唾沫,不敢正眼去看手里的票据,只希望这两张车票,能在昏暗的灯光里变回钞票。 “收了假钱,要照单全赔。” “店长说,收了假钱...要照单全赔!” 他只是念叨着,像是魔怔了。 “我真傻...买牛杂怎么会用到千块钞票来找零?还是两张?我怎么会上这个当?!” “白露得了皮肤病,请了三天假,要看医生,要看医生......她得接着念书。” “她必须看医生...” “她要好好的。我是她哥哥啊...” “我...” 都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可是他连崩溃的时间都没有。 他还有两个小时回到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里,给妹妹江白露准备明天早午晚三顿饭食。 接着洗澡,刷牙,在十一点之前必须入睡,否则第二天可能赶不上早间的开工铃。 回家的路上,他对着手机银行的余额看了又看,里边还存着下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不过明天开工查营收账目就得伤筋动骨。 直到老旧的电梯门铃发出刺耳嘶鸣。年久失修的生锈门锁开始惨叫,进门就是厨房和厕所。 江雪明看见妹妹站在隔壁上下两层的木架床旁边,穿着短袖短裤,只是站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仿佛一直在等他回家。 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和餐桌就这样挤在小房间里。 “哥...”江白露怯生生地问候着:“我没洗碗...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感觉很累。” “别说了,别说了...”江雪明褪下围裙的速度非常快,开始收拾碗筷,准备做饭。 厨房非常小,白露在一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干看着。心中只顾着着急,一个劲的解释着。 “哥...我不是想偷懒...本来说好的是我来洗碗...可是今天我发现手上也长了斑。”她背着手,不敢把双手伸出去。 雪明:“给我看看。” “不...我...要不等明天?”白露立刻改了口,眼睛里透着慌乱:“要不我睡一觉?睡一觉说不定它就好起来了!哥...我怕传染给你...我...” 江雪明的声音都变小了,他心中的石头变得更沉:“给我看看,白露。” 在苍白的灯光下。 白露两眼无神,黑眼圈也一下子暴露出来。她整张右脸有一半布满红斑,蔓延到脖颈和锁骨。 他捧着妹妹的双手,又看见腕口和大拇指的肉丘上出现了一团团红斑,一路长到了小臂,不少地方已经结块隆起。 他问:“疼吗?痒吗?” 白露只摇头。 他接着问:“医生怎么说?” 白露斜着眼,抿着嘴。过了很久才开口。 “只说是过敏。” 他回过头,接着收拾屋子:“那就是过敏,别害怕。” 白露急切地问:“哥...要花很多钱吧?” 他忙里偷闲回了一句:“没事,没问题。” 白露依然很紧张:“要不...要不我们回去?” 问出这个问题时,白露她有一万个不甘心。 “别胡思乱想,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开爹妈,要你好好读书,回去干什么?让他们给你安排亲事挣嫁妆吗?把你绑在轿子上送去山里?”雪明终于将妹妹扶回床上,“安心养病。” “嗯...”白露拉上帘子,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往外瞄。她看着雪明哥哥忙里忙外的样子,安下心来。 她听见食材在锅里咕噜咕噜响。 她嗅见特价鸡胸肉和通心粉在白水里煮出来的味道,尽管嚼起来像是树叶和泥巴一样,但是很香——那是哥哥亲手做的。 她看见哥哥麻利地收拾菜板,整理仪容仪表一丝不苟的样子。 她满肚子的小心思,琢磨着,哥哥那么好看,应该可以找到一个富婆,到时候就能过上好日子啦,只是要多笑笑——毕竟哥哥不喜欢笑。 她喊着:“哥,我给你说个笑话。今天我同学和我说的。” 雪明还在镜子前收拾胡子,瞥了一眼镜台上的车票,也没放在心上,“你说,我听着。等你睡着了我再睡,别害怕。” 白露接着说:“我同学讲,你这个人好怪。” “好怪?她们不喜欢我?”雪明捏着剃刀,仰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个早就被生活磨得工工整整的日子人。 “没有没有,她们喜欢,我们在地铁口看见你,她们都说你不像个卖牛杂的,像个模特。”白露的调子变得俏皮:“哪儿有得闲偷懒时候就开始看书读报的牛杂贩子,也不和客人讨喜卖笑,送卤味的时候,动作是在倒红酒一样。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像是...” 江雪明脸上难得有点笑容。手中的剃刀也像是明白了妹妹逗趣的心意,终于变得锋利起来,“得配上马丁尼?加橄榄和柠檬片?再来一口杀猪刀?” 白露接着形容着:“像个杀手,是的...哈哈哈哈哈...伪装成收银员的杀手。” “嗯。”江雪明只是应了一句。 “没意思没意思...我都那么努力了!你就嗯一下?”白露嘟囔着,翻了个身,“没意思,睡觉咯!” 不过一会她就睡着了。 等细微的鼻鼾传出来,雪明终于捯饬完里里外外,他带着一桶衣服去了洗衣房,回来时,站在廊道的晾衣绳下看星星。 他这个日子人,终于有了点时间用来崩溃。 他捂着脸,摩挲额头,尽量让声音小一些,免得吵到一堆日子人邻居。 “对不起,妹妹...哥哥是个坏人。答应了做不到的事情,我是个骗子...哥哥我是个骗子。怎么办呀...这他妈的...”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日子人的日子还得继续。 星光下,他盯着两张车票。勉强能辨认出票据上的字。 [九界车站] [hk→sw] [3号月台13节车厢15b座] 另一张车票则是返程。 九界车站?这个陌生的地名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嘁...做得这么像钞票,就是用来骗人的吧?连乘车时间都懒得写了?真他妈机灵啊...造假钞和做伪票假票判的也不一样,现在这些罪犯为了过上好日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随手将两张票据撕成碎片,扔掉了。 ...... ...... 但是——这只是个开始。 早间起床闹铃响起的瞬间。 雪明的大拇指已经按在手机上,仿佛未卜先知。翻身起床,穿衣套鞋,安静从容地掩盖下铺落地的声音,免得打扰妹妹睡觉。 一切都在几十秒内完成,仿佛精准的像钟表齿轮一样。 他机械般的动作在摸到工牌时戛然而止。 上衣口袋里多了两张车票,那分明是昨天夜里,他亲手撕碎的车票——熟悉的触感让他毛骨悚然。 这一回,车票上多印了一行字。 [九界车站] [hk→sw] [3号月台13节车厢15b座] [2024年7月7日16:11分-23:55分] 鲜红的印刷字体显得那么扎眼,仔细去嗅,还能闻见油墨的味道。 另一张票据也如此,只不过没有写返程时间。 江雪明疑惑地盯着这两张车票,他千思百想,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昨天夜里非常清醒。 撕扯车票的声音和触感都是那么真实,不像是梦。 于此同时,日子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得去上班——他随手将车票放回桌上。 他刚走到电梯门前,立刻就遇见一个快递小哥。 “是江雪明先生吗?您有快递。” “放门外吧。我赶时间。” “是您的车票。邮件包裹上写了,很贵重,还做了三万多的保价呢。一定要亲自送到您手上。” 江雪明愣了那么一下,紧接着内心有股莫名的寒意,像是浑身都冻僵了。 快递小哥就这么将一个信封放在雪明手上,赶着去送下一家。 顾不上什么工作了。眼下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 信封上的发件地址也是九界车站,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个空号。 他拆开信封,里面的车票与他刚才摸到的东西一模一样。 没有票号,只有出发地和到达地,还有车站名字和发车到站的时间。 这张车票整体橙色,像极了千元面值的货币,但是没有徽印图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倒五芒星徽章和大麦穗纹路,它没有任何票据的印刷证明。 挪开大拇指,江雪明还能看见指头上侵染了一点点褐色的油墨,像是晾干的血一样。 他只觉得邪门,就像是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向他发出了邀请。 可是问题来了。 “九界到底他妈的在他妈的哪儿啊!?” 日子人立刻就忘了工作的事,仿佛找到了度过难关的法门。 不过不是去什么鬼九界车站,而是立刻给当地警局打了个电话。 ...... ...... 当天上午,雪明进了红磡警务厅,和人民警察说明了这件事。并且完整的告知警方具体的细节过程。 当他向民警同志展示手中的车票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江雪明先生,你说的像假钞的车票?是你手上的这张吗?”警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意思,表情也非常的疑惑。 就在这个瞬间,雪明看着手上的车票,不太明白警官在问什么。 “对,这张车票。你看不见吗?就是车票啊...上边还写着......” “写着凭票即付一千元。”警官打断道:“承董事会命,二零零三年九月一日印刷。票号ak887411,是这一版吗?我认识字的。是货币哦,不是车票。” “货币?”江雪明愣住了。 警官嫌弃地问:“你哪里人啊?钱都不认识了?认成车票?” “哦...”江雪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心中琢磨着,莫非这诡异的车票在别人眼里,就是钞票? “拿来,我去验钞。”警官收走雪明手里的票据去了隔壁科室。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雪明内心忐忑。不光是这两天莫名其妙的遭遇,还有妹妹身上的皮肤病都让他焦虑难安。 过了许久,听见隔壁科室传出失落的嘘声。 警官终于回来了。 “喂!钱拿好!以后没事不许报假警!你是生活压力大吗?要不要我给你叫白车去看精神科啊?糊弄鬼呢?想吃牢饭吗?” “这是真钱?”雪明立刻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对啊,还以为能立功呢。”警官狐疑地盯着江雪明:“这是真钱,验钞机不会骗人的,难道你捡来的啊?”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压力大。最近总是出现幻觉,下次我一定注意。”江雪明一边道谢,一边退了出去。 “(ˉ▽ˉ~)切~~还以为有假钞大案呢!”警官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要精神科大夫联系方式我这里也有。还下次呢?你还想下次注意点?下次你盂兰节来带冥币吧?痴线哦!” 江雪明一路假笑着,又是匆忙地踩着碎步退到门外:“谢谢...谢谢。” 不过几秒,他又回来了。 雪明礼貌地问着:“那个,警官你知不知道九界这个地方?” “九龙和新界我倒是都知道,九界什么鬼地方啊?要不你去地图导航里问问siri,让它画个中间点试试看咯。还有,不要叫警官,叫阿sir啊。” “好的阿sir......” 离开警务厅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里的车票。 日子人的日子还得继续。 第一章 记得上车 江雪明立刻跑去自助银行,将这两张票存进账户。 在机器面前,他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 如果说,这些诡异莫名的车票在其他人乃至验钞机的检验下都能以假乱真。 对雪明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 他非常需要钱。再也不想穷下去。 妹妹白露的病情越来越糟糕,哪怕是借债,去借高利贷,他都得把妹妹身上的怪病给治好。 他们两兄妹出生在一个荒凉贫困的小山村。 雪明在十七岁时就被家里人安排了一份电池厂的工作。 原因没有别的,只因为穷。 白露十四岁那年,两亲就选好了崇岭坝口的一户人家,要八万块钱的和亲嫁妆,明码标价把女儿送了出去。 原因也没有别的,只因为穷。 在自助银行的存取机面前,狭窄又肮脏的公共区里充斥着香烟的味道。 雪明的手按在发黄的操作台面上,他听着机器反复运作验钞时发出清脆咔擦声。 他多么希望这两张诡谲的车票能成为他最后的救命钱。 他细细想着,回忆着。 四年前,那个山城小镇里。 妹妹被绑上花轿的时候,向他投来的绝望无助的眼神。 后来,他就带着妹妹逃了。 要从家里逃走,还要逃出十里八乡祖庙亲友的关系网。 要父母再也找不到他们,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说好了,要相依为命。 ...... ...... 手机震了一下。 存款短信发了过来。 “成了......” 雪明惴惴不安地取走银行卡,但现实容不得这个日子人多想。 他畏首畏尾左顾右盼,从龙标路走回租址,不过五百来米的距离,他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避开父母炙热的眼光那样心虚。 他在临巷的便利店带上一些生活必备的日用品。又去港生市场买了菜,准备回家给妹妹做点好吃的。 提着两大袋东西,他打开了鸽子笼的小门,迎面便是白露那张长着红斑的脸。 白露依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像是惧光,又怕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让邻居看见。 她拉扯着雪明哥哥,让雪明快些进屋。又看见雪明手上的东西。 “哥...这些东西哪儿来的?你...你今天没去上班吗?不卖牛杂了?” 雪明犹豫了一会。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车票的事情告诉白露,毕竟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危险的味道。 他只是勉强挤弄出一些笑容,一边捯饬着杂物和厨具,一边与白露说。 “今天发奖金。我和店长说,你病了。店长心肠好,要我回来照顾你。你病好了以后再回去。” 白露没有多问,只是坐回了小桌前,眼神中透着机灵,又有些隐隐不安的意味。似乎从中猜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江雪明把饭食送到桌上。 白露老早就嗅见那股香味,这两个月里,她啃鸡胸都快啃出抑郁症了,见着好吃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雪明心中压抑的情绪,也在饭桌前烟消云散。 他看见妹妹亮晶晶的眼睛,止不住地咽口水,又故作知书达理的别扭样子。总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给白露夹菜:“吃呀,多吃点。小心噎着。” 又嘱咐着:“吃完了我带你去皮肤科门诊,马上就去。” 白露声音很小,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哥...我怕...” “怕什么?”雪明随口说:“你怕吃了这顿没下顿?怕打针?你放心,我有办法。” 白露斜着眼,表情像是见了狼的兔子:“我怕你骗我。” 雪明愣了那么一会,“骗你?什么意思?” “你实话和我说吧...哥,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你今天怎么会突然回家?以前我生病的时候,那个店长欺负咱们是外地来的,你都要给那个铁公鸡周扒皮交告假赔偿金。”白露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我是你亲妹妹,咱们俩一起长大的,你骗不了我。每次你不情不愿的说谎,脸上都会挤出那种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雪明沉默了很久,他只顾着给妹妹夹菜。 白露也没追问,她知道哥哥遇上了麻烦。 直到兄妹俩吃完东西,屋子里安静下来。 白露从角落拉出一个大纸箱,拖到雪明面前,“哥,今天你走以后,我接到快递,是寄给你的。” 雪明的心沉了下去,箱子上的寄件地址是九界车站。 纸箱已经拆开,里边整整齐齐垒着大堆的车票,从中散发出的油墨味道非常刺鼻。 “这些钱,是谁寄给你的?”白露拧着一对小眉毛,嘟起嘴:“不是一般人吧?现在快递物流也不能寄纸钞呀...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事?你实话告诉我...” 雪明蹲在纸箱前:“我也不知道。” 白露接着追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去卖肾了吗?我刚才点了一下,里边有四百多万呢...” 雪明:“卖肾换不来这么多钱。” 白露疑惑:“你真想过去卖肾?” 雪明:“也不是不能接受。” 白露:“那你是找到富婆了?” 雪明:“不排除有富婆暗恋我的可能,但是我每天都在地铁口工作,没哪个富婆经常坐地铁吧?” 白露:“嗯...你最近是不是接了兼职。比如去中东或者南非当雇佣兵?” 雪明:“我连枪都没摸过。而且有我这种每天按时下班的雇佣兵吗?” 白露:“你是不是偷偷买彩票了?” 雪明:“我一般都是光明正大的买,从来不会偷偷买。中奖了也是光明正大的告诉你,没必要瞒着你。” 两兄妹搔头的声音在小屋子里响了半天。 江雪明看见的,是一箱子车票。 江白露看见的,是实打实的纸钞。 他拉上白露,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看医生。把你身上的病治好。” 白露心神不宁的,“这钱能乱花吗?不会有人来讨债吗?万一你被抓走了...” “我不怕坐监。”江雪明往衣服里塞进两捆车票:“我怕你不能念书,怕你吃不起饭,只怕你的病没钱治。” ...... ...... 长沙湾健康医院—— ——雪明把妹妹送去门诊。就一直坐在走道的长椅上。 交完诊金之后,他等着妹妹的检查结果,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多。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认出这些车票。 难道说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脑神经有了认知障碍?会把钞票错认成车票吗? 还是说,真的有个贵人,在暗地里默默的帮我吗? 这些车票似乎在催促江雪明—— ——要他赶去某个地方搭车。 生活上的困难,车票也会帮他解决。 夜色渐深,窗外投进来幽蓝的月光。静谧的廊道中,偶尔有几个护工走动。 他能听见住院部传来的鼾声,嗅见消毒水的味道,护士站的几个小姐姐在议论着什么。 隔着二十多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醒觉,惊异于自己的听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中慢慢醒来了。 他听见护士站传来的话语,在议论自己。 “皮肤科来的那个靓仔,是哪个区的?” “看登记,是红磡那地方的。” “他有病吗?” “是他的妹妹,好像红斑狼疮。” “红斑狼疮不是那个症状,估计很难治了。现在海里污染那么多,吃喝都不干净,有很多怪病。” 一开始,只是在议论白露的病情 再后来就变得奇怪起来。 “他为什么还没有上车?” “他一定要去搭车的...” “你在偷听对吗?你要记得,一定要去搭车。” 雪明兀地站起来,浑身都是冷汗,他快步走到护士站,却发现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在玩手机。 他神色苍白,眼神像是要吃人。吓到了这位小护士。 手机摔在桌上,护士唯唯诺诺地问了一句。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雪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刚才是不是在对我说话?” “没有...我...一直都在看手机喔。”小护士拿起手机,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你是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吗?我...觉得...好像太快了。能不能先让我想一下,做个自我介绍?” 雪明立刻回身,想坐回原位:“打扰了...” 不过几步路的时间,他又停下了。 因为他又听见了,听见身后那位护士在说着呢喃不清的话。 “他听得见,他知道。” “他要去搭车,他一定要去搭车。” 等他回头多看一眼。 护士站的工作台前,那位护士举着手机神色如常,也是一副警惕好奇又期待的样子。 “你妹妹在这里看病是吗?我有看登记表!雪明先生...... ......你好像很关心你妹妹哎。家里人能帮上忙吗?” 江雪明应了一句:“他们都很忙。” 护士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那有本地的好朋友能帮忙吗?” 江雪明:“没有。” 护士接着说:“登记表上有你的号码哦。我记下来了——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也知道你想搬家,你想换个清静的地方对吗? ——我也知道有一种药,效果非常好,能治好你妹妹身上的怪病。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 话音未落。 雪明的手机就开始震,有电话来了。 但是他看得非常清楚—— ——小护士从来没按拨号键,连手机屏幕都是黑的。 再低头一看,是个保密号码。 他抬头时,小护士又坐了回去,神神道道地说了一句,“回拨就好了,记得按时上车。” 这小护士的神态非常奇怪,雪明很难去形容。 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动作机械,双目无神,向着护士站的椅子,把这护士的肉身塞回原位。 雪明的呼吸急促,心脏在狂跳。 他不止一次自我怀疑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那一句句带着威胁意味的话语,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的猎物。 ——你好像很关心你的妹妹。 ——你没有朋友吧? ——你的家人能帮上忙吗?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也知道你想躲到哪里去。 ——我这里有一种特效药,如果需要帮助的话... ——按时上车。 他确信,自己绝不是疯了。 这些近似威胁的言语,都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它们都指向九界车站。 而且从这些信息里透露出来的,让雪明更加不安的事情是——妹妹的病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半个小时之后,白露从诊疗室出来,带着诊断书。 很遗憾的是,诊断书上的病理说明依然只有“皮肤过敏”。 两兄妹都知道,过敏症这种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问题是过敏源在哪儿呢? 又过了几天,雪明带着白露跑遍了附近所有医院,一无所获。 他用车票在鞍山健康中心附近租了一间干净通风的大屋子。把妹妹送去住院部静养,病情也没有好转。 白露身上的红斑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周之后,也就是七月四日。 离上车日期只剩下三天。 早间,雪明照常在病房照顾白露。 医生在隔壁房间,准备过敏源皮试和脱敏针的药物。 白露刚醒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在睡眠时一直缺氧。 她的右脸被畸形的红斑结块挤压着鼻腔。 她醒来以后就开始哭,喘得特别厉害。 她问着:“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雪明:“不会的。” 白露又问:“我能好起来吗?会不会一辈子就这样了?” 雪明:“不会的。” “我一直在做噩梦,哥。我看见好多人...好多人在对我吼,他们好凶,他们要我上车,我不怕他们,我不怕...哥哥你放心...我不怕的...”白露抓紧了雪明的手:“哥...我想回学校...” 江雪明沉默着。 他低头看着妹妹的手。 手背上的红斑丘疹隆起,扭曲的皮肤显现出怪异的图案。 图案像极了两个字。 上车。 第二章 月亮巷 七月五日。 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开时,江雪明拨通了那个神秘的保密号码。 他不知道自己拨打电话的时机是否正确。 离乘车日期只剩下最后两天时间,这对妹妹的病情来说,会不会为时已晚? 但是一天天过去,江白露的病情毫无好转,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无法忍受病房中妹妹发出的哭泣和长嘶。 这些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子,反复剐蹭切割着他的灵魂。 噩梦同样纠缠着他,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脑后长出了不少白头发。 如果现在他去照个镜子,一定会被自己那副如行尸走肉般的气色吓得魂不附体。 他的眼窝深陷,两颊和眉心仿佛有股黑气透出来。 从手机中传出清冷且让人焦虑的长音,连续响了五六次依然没有人接听。 这让江雪明躁郁不安又隐隐期待。 直到扬声器传出一声问好。 “是江雪明先生吗?” 那个声音像是被电流特殊处理过,和电子合成音一样,分不清男女老幼。 江雪明立刻答:“是我。你们在找我对吗?九界在哪里?我要上车。” 手机中的声音不徐不疾地说着:“别着急,江雪明先生,我们会为你安排接车司机。” “什么时候?还有,你们答应我的特效药是不是立刻能送过来?你们是谁?要我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十分抱歉,江雪明先生。我一时还没办法同时回答这么多问题。要不我们在中转站找家茶楼或者咖啡厅好好谈谈?” “我要带什么?要准备什么吗?你们给我邮寄的那些车票,我也要带过来吗?” “劳你费心了,带上你的两张车票就可以了。” “我...”江雪明还想多问几句,可是电话已经挂断。 几乎在同时,他听见健康中心门外传来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来了——” “——他们来接我了。” 雪明先生立刻回到病房,坐在白露身边。 他看见白露熟睡时,依然挣扎在梦魇与病痛的苦难里,闻之惊颤,触则胆寒。 他想去轻抚妹妹的额头,却不敢伸手,仿佛染上异病恶疾的并不是白露,而是他自己。 他与主治医生交代了几句,并且在保守治疗的告慰函件上签了名字,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抽走两张车票,毅然决然地下了楼。朝着尖锐刺耳的汽车笛声走去。 盛夏时节的天空并非像往日那样烈日当头。 湿热的大风像是赶马人,挥着鞭子把院落里的柏木叶子抽去更远的方向。 他换上一件卡其色长衣,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他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那一声声刺耳的喇叭像是恶毒的针一样,每次响起,神经衰弱的他,连心脏都要跟着绞痛起来。 踏出门廊,僻静偏远的林地外,羊肠小路上停着漆黑的轿车。 那是一辆伏尔加,非常古老的汽车。 江雪明只在书上见过它,是在布鲁塞尔国际工业展上,一九五八年首次面世的汽车。 两个滚圆的大灯仿佛是野兽的眼眸,直直瞪着他。 一列列竖排的进气格栅不见金属的光泽,反而像极了森森长牙。 挡风玻璃做了防偷窥处理,雪明看不见车里的情况,他走上去,敲了敲车窗。 ——后门立刻打开。 他俯下身子,却发觉后座是没有人的。 ——那刚才是谁开的后门? “高科技呀...”他矮身钻进车内,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漂亮话,想掩盖心中的紧张。 从后座往前看,司机的身形匀称,被驾驶位的座椅紧紧包裹着。 雪明先生只能看见藏青色的西装肩袖,还有按在方向盘上的白手套。 好奇心使然,他还想探身往前,仔细去窥探司机的样貌。 一个清冷的女声让他平静下来。 “江雪明先生,请坐好,我们现在马上送你去九界车站。” 他只得收起好奇心,安分守己地坐在位子上。 女司机:“你要听歌吗?” 雪明:“不用。” 女司机:“要开窗吗?” 雪明:“不用。” “好的,我们现在出发,目的地九界车站,全程大概...”女司机发动汽车,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多少公里。行程需要的时间是四十分钟。要预约车站的餐饮吗?” 雪明:“不用...” 女司机接着说:“boss给你在车站预订了一顿下午茶。” 雪明:“boss?” 汽车朝着高速路驶去。 女司机:“对,就是刚才给你打电话的那一位。你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吗?” 江雪明立刻追问着:“你能和我详细说说吗?看样子你应该知道很多...” 女司机晃着手指,没有回头:“开车时别和我闲聊,我这才刚上岗不久。” 江雪明只得作罢,他安静又闲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至少现在,他知道这些神秘人对他似乎没有明显的敌意。 他透过后视镜,去偷偷观察这女司机的脸,只是一瞬间——后视镜中那对漆黑又机灵的眸子,对他投来别有深意的眼神。 只是镜中的对视,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雪明立刻就把视线挪开了。 “不好意思...”他看向窗外,再也不乱瞄了。 此刻,他能清楚的听见女司机带着泛音的坏笑。像是嘲弄,又像是诡计得逞。 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 天与地也一并暗下来,仲夏时的低气压带着云团一起扑向大地,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雷雨落下来,太阳也藏了起来。 车内开始燥热。 雪明先生终于忍不住,想问一句... “开空调对吧?”女司机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提前拧开了空调。 环境立刻凉爽不少,紧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在等待时,雪明先生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车窗外。 他的内心开始惴惴不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窗外的街景,飞逝而过的建筑,对他来说都是如此陌生。来到红磡定居之后,这也许是他走的最远的一次。 这种不安的感觉比起单纯远行,又有些许不同。 他看见,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在商贸大楼之后,更远的天空中。 乌黑的云团遮盖了大半个天空,从正前方像是海浪一样,慢慢地侵蚀过来。 那成片成片的云层中是乌黑灰白糅杂在一起的色块涡流,轮廓与阴影互相辉映,又有最后一点太阳的辉光。 云层中不时闪过苍蓝色的雷霆,带着低沉的闷响,就像是野兽的低吼。 仿佛其中藏匿着未可知的巨大生物,那生物的身体中依然保留着雷霆和星辰的光。 这种陌生与疏离感,让雪明先生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静谧,看得目眩神迷。 他本想记住这条高速路的建筑,哪怕是记得一些路标——这样能让他这个日子人有些安全感。 至少在报警时,他能准确的说出“九界车站”到底在哪个位置,但是他做不到。 每隔几公里,路牌一闪而过。 在这五色斑斓又阴刻黑暗的公路上,他几乎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字样。 从车载空调中还透出了一股子草叶的腥香,这一切都让他昏昏欲睡。 他开始揉弄眼睛,打哈欠,试着挪腿,让小腿胀紧肌肉,血液加速泵进心脏,流向大脑,接着保持清醒。 “江雪明先生?你在后座上干什么呢?”女司机察觉到了异动。 只是这一句发问,像是魔咒一样。 他的大脑在思考如何答话的瞬间超载运转,像电量清零的手机,彻底关机了。 等他醒来时—— ——伏尔加停靠在一条古旧的老巷旁,巷头两侧的牌楼红砖上了年纪,长着爬山虎和青苔。 两侧尽是三四层低矮的建筑。 路上行人稀疏,食铺门可罗雀。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剩下明亮的星星和昏暗的路灯陪伴着这辆汽车。 人行道旁的路牌写着它的名字。 月亮巷。 第三章 你好像知道 江雪明钻出车外,立刻叫阴寒湿冷的空气激得发抖。 深巷里的景色非常古怪,除了脏旧的墙壁之外,还有纱绸锦缎一样的浓雾白烟。 他敲了敲车窗,又回到车中看了一眼,那位神秘的女司机已经不见了。 再看月亮巷口的路牌下,写着一行小字。 ——正是九界车站贵宾接待厅的路引。 这么说,只要往前走就行了。 他定下心神,拿出手机,对着四周的景物拍下照片,编辑短信和微信消息,将这些图片发到妹妹的手机上,报了个平安。 紧接着打开导航地图,他想知道这个地方的具体位置。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月亮巷在地图导航上的位置很不正常。 ——定位显示,雪明现在所处的地点,就在九龙西主干道的某家日料店旁。 可是实际上,他对着地图上的商铺招牌一个一个查验,却没有一家是对得上的。 巷口两侧的杂货、时装、食铺看上去像是十多年前的装修风格,店面老旧,大多都没有招牌。 偶尔有灯牌的店面,名字也十分普通。像是“天天便利店”或者“群英时装”这种门面比比皆是。 这景象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故乡的山城集市里。 他依然不死心,反复点击着gps导航复位键。 反复尝试了十几次之后,他愕然惊觉,看见地图上的参数里,关于海拔数字这一栏。 当前位置:九龙西走廊东辉大厦十五号 海拔高度:-17521.11米 “我在...我在地下?”他抬起头,看向漫天星辰:“我在地下一万七千米?” 天空深邃的星星像是一万只眼睛。 手机时钟显示,现在是七月五日,早间九点四十分。 他清楚地记得,出发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这趟旅途所花费的时间,与女司机说的行程时间基本一致。 他做了个深呼吸,叫湿冷的空气呛得咳嗽起来。 紧接着,他双臂互抱着,佝下身子,一头钻进了深巷中,朝着贵宾接待大厅的方向去。 这条巷子没有岔路,偶尔会转几个小弯。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两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两侧的建筑也越来越高。就像是他在往一座地底的深山夹缝里前进一样。 他打开了手机的计步器,已经走了三公里左右,再往右拐一个直角弯,眼前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喷泉广场。 他的视野中,那广场的极左到极右目测应该有十几公里的平整道路,往后是深不见底的浓雾。 每隔两三公里,就会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铜雕,它们藏匿在雾中,若隐若现,那些雕像宏伟又诡奇,所刻画的形象像是一个个跪伏在地的巨人。 他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一座大铜雕。 这巨大的铜铁雕像身上的肌肉纹理与皮肤的痘斑凹坑,乃至毛细血管都是那么真实,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一样。 它们半跪在辽阔而深远的接待厅排楼廊道塔楼前。两条臂膀的肌肉虬札拧结,鼓胀起来,双臂向着星空揨举。 它们足有四十多层楼那么高,就像是在支撑着整个星空所造的穹顶。 在它们身上,披着短款及膝的露胸布袍,布袍上是一层层结实的绳索,绳索的外层还加了铸铁色泽的金属双环锁扣。 这些铜雕的脸,像是被某种寄生虫蛀空了一样。 从下巴的位置开始,斑驳杂乱的伤口带着咬痕,大环扣小环的牙印将这些巨大的铜头啃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这些瑰奇壮观而诡异的巨大雕像,一时忘记踏步往前,愣在原地。 突然——相机的闪光灯和快门声,将他唤回了人间。 他警觉地向左右两侧瞥去。才发觉身后的巷口不止一个。有许多与他境遇相似的旅客,已经从其他巷口走了出来。 刚才的闪光灯与快门声,就来自身后百米之外的另一个旅客。 雪明看得清楚,那个人手里,似乎也有两张车票。 他仔细去分辨身后的建筑——几乎难用语言去形容这些诡异的石廊险路。 巨大而复杂的复合建筑里,有无数的梯台与出口。 它们密密麻麻的挤在一个朝向的绝壁隘口中。 处处都是经过修整,仿佛刀削斧凿的悬崖与怪石。 处处都是人工造物,用来接引旅客的阶梯和小道。 那复杂的结构让他感觉到了设计者近乎疯狂的几何建筑美学。 他所在的巷道出口之上,还有近千条不同道路和阶梯拼凑耦合的其他出口。 在那些道路中,还能见到不少旅客小心翼翼地顺着廊道和阶梯一路向下。打着手机的探照灯,一点点往接待大厅的方向走来。 雪明像是最幸运的那个人,走在了所有同行者的最前方。 他朝着身后大声呼喊着,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可是他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回应他,呼喊声传出去很远很远,能听见一阵阵回音。 空旷的广场中,只有巨大铜雕身侧的喷泉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 几乎在本能的驱使下,雪明决定向其中一位看上去比较靠谱的伙伴走去。 他能看清那位旅客的样貌,是个中年汉子,目测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大概是一条球场跑道那么远。 可是令他沮丧的是,不论他怎么走,手机上的计步器数字跟着跳,那个伙伴依然是那么遥远,仿佛从来没动过位置。 一步又一步,踏着玄黑的石板道路,他渐渐开始发出粗重的喘气声。身体在低温低能的环境下渐渐变得沉重,双腿像是灌了铅。 他驻足休息时,两条手臂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咳嗽。 抬起头时,却兀然发觉,自己选定的目标,那个伙伴—— ——那个与自己相距不到百来米的中年汉子,似乎也在朝着这头走来。 雪明奋力地挥着双手,舒张四肢,他不懂手语,也不懂旗语。 他只是希望对方能看见这些动作,让两人之间产生联系,试着沟通。 在薄雾的笼罩下,远方的人影也在挥动双手。仿佛对雪明的肢体动作做出了回应。 “看来我是走不到他那边去了。”他终于认清现实,“这个古怪的广场,似乎不想让我们这些人凑到一起。” 这条路,雪明走了两个多小时,望山跑死马。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的妹妹了。 他转过头,看向贵宾接待厅的方向。 天边挂着一颗巨大的月亮,那月亮就像是天上的画布中,用荧光涂料画出来的一样。 月光下,巨大铜雕后边不远的地方,一列列低矮的洋馆像是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三座与铜雕同样巨大的方形厅堂。 正中央的大厅门楼上,挂着九界车站的铁招牌。在它的大道两侧,就是接待厅的男宾区和女宾区。 更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汽笛声。 紧接着是铁轨与铁轮倾轧滚动时发出的低沉轰鸣。 薄雾中缓缓升起了一缕猩红色的浓烟。就像是火车头喷涌出的稠厚蒸汽。 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一回,视野中所有的标识与参照物都在向他靠拢。 巨像和喷泉越来越近——建筑也越来越近。 走到巨大铜雕跟前时,抬头去仰视这尺寸巨大的雕像,他的脖子都开始发酸,他才稍微意识到,创造这些建筑所需要的工程要件是多么离谱。 继续往前,在手机计步器的记录下,他走了差不多有五公里,终于到达了男宾区的入口。 四周一片寂静,身后的同行者还在赶路。 再往前,是五十余条红毯铺作的门廊道路。这些小门中间似乎还有一条用来运货通车的大门,约有八车道宽。 大概还有五十来米的距离,他就能走到门廊的入口了。 他能看见这些门廊前边的登记台,每个登记台旁都站了一位侍者。 是的,是侍者—— ——用他所理解的词汇来形容,与一般侍应生或服务员的印象有所出入。 那些人穿戴整齐,身上的剪刀尾小礼服和马甲一尘不染,白里黑外红领结,裤子的折痕走线,皮鞋的绑带样式,除了样貌有些许不同,其他的完全一致。 都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昂的样子。 那副神态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复制人。 他们端着银餐盘,小臂上搭着热毛巾。 餐盘中放着餐包,橙汁与餐前酒。登记台上摆着水盆和化妆镜。 他们有男有女,看上去大多都是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年纪,脸上的表情也惊人的一致。充满了诡异的活力,仿佛随时准备好了,只等贵客上门。 当雪明走到门廊前方。立刻有个声音喊住了他。 “江雪明先生!” 熟悉的声线让他精神一振,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努力地回忆着,但是依然想不起来。 “江雪明先生,看这边,你的入口在这边。” 他应声看去,其中一位使者已经不徐不疾地走到了他面前。 他依然记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 ——陌生的女侍者就站在他的面前。 “江雪明先生,请跟我来,你的通道在左手边。”女侍者右手端着餐盘,单以左手轻轻掸走肩上的灰尘。像是行了见面礼。 雪明精神一振:“我记得你!我们见过!” 女侍者:“对!在后视镜里见的面?” 雪明点了点头:“对,你是那个司机!?” 女侍者也不见外,给人的感觉非常自来熟。 她大概有一米七出头,在厚底皮鞋的加持下,与雪明差不多高。 一头黑发用红丝带绑成高马尾,侧刘海给人一种英气勃发的感觉,是个帅姐姐。 江雪明依然记得她的眼睛。 那是他看过就难以忘记的眼睛。就像是在街头茫茫多的人群中,我们无法忽视的眼神,透着锐利和机警的意味,非常干练。 “这一路上辛苦你了,雪明先生。”女侍者将他带到登记台,送去登记手册和笔。 雪明接走了这些东西,开始写个人信息。 在这段时间里,他发觉这个帅姐姐还挺有趣的。 他听见女侍者先是做了个自我介绍。 “我是你的向导,负责把你接到这里来,也会照顾旅行期间,你在车站的生活起居和吃喝拉撒。” 雪明头也没抬:“怎么称呼?” 女侍者立刻答:“编号9527。” 听见这个称呼,雪明眉头一跳,抬起头,刚好见着这姐姐佝着身子,双手撑在登记台上,直直的盯着自己。 俩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 江雪明不懂就问:“这是...你刚好赶了个巧?弄到了这么个工号?” 这帅姐姐爽利地答道:“不,我自己选的。不过嘛......” 她在登记台下使劲摇动手柄(就是字面意思,没别的),原本低矮的台面升了起来。 雪明也能站直身子好好写名字了。 帅姐姐接着说:“不过!虽然我叫9527,但我可不是你的一等下人。我们是友好互助,雇主和劳力的关系。”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雪明填完了基本信息,将登记手册还给这帅姐姐。 “小七、阿七、9527都行,不就是个编号么,哪儿有这么多讲究的。”帅姐姐一点都不见外,拉着雪明的手臂往门里带。 “那还是叫你小七吧。”雪明刚松了口气,可是又望见其他入口的侍者,都不约而同地向这头看来。 那些侍者的目光中透着恶毒和凶悍,就像是被其他猎人抢走了猎物一样。 这让雪明刚回到肚子里的心,又一次蹦到了嗓子眼,“什么情况,他们怎么都在看着我?” “哎,别在意。”小七正儿八经回头解释着:“这是boss造的孽。” “boss造的孽?”雪明不太明白,他在门廊里站定,准备好好听小七解释解释。 “就咱们老板嘛。”小七的肢体语言非常多,表情也很丰富。 她一会朝着雪明先生挤眉弄眼的,一会比划手势耸肩无谓,“你知道的嘛,你收到车票,然后咱们先去你家里,把你接过来。” 雪明点头:“对,是这么个流程。” 小七接着说:“然后呢,开它四十分钟车,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到迎宾大道接待厅门口下车多美的一件事,对不对?” 雪明接着点头:“没错。” 小七挤眉弄眼满脸嫌弃:“结果boss的意思呢,就是把客人丢在月亮巷,让你们走一个多小时路,靠两条腿干走过来,对着那面墙,先来半小时楼梯特训,再来半小时散步晨练,一套健身流程安排的明明白白,这都是boss的馊主意。” “啊?”雪明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做?” “仪式感。”小七搂着雪明老哥的肩,凑到跟前调笑:“仪式感你懂么?我反正是不懂,然后外边那些个哥哥姐姐也不太懂。” 距离有些近了。 近得雪明先生心跳加速。 小七接着发牢骚:“我们呢,就老早回去换衣服,准备接客人进来,然后杵在门外干等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啊—— ——我先是在hk最堵最烂的街上发怒路症,还要微笑哦!对你微笑服务哦!你当时睡得多香是没听到我咬牙切齿的声音。 就为了boss嘴里那句仪式感。仪个嗨鬼式感哦!” 连粤语的调子都跑出来了。 “叼毛老板出的什么天才猪扒包的主意,放在小众点评里这些细节都是要吃差评的啊。我要是客人,分分钟给车站打冚家富贵的顶级标语!” 小七撩着头发,把仪态和表情管理做好,又是嫌弃地絮絮叨叨:“还要什么高级感,扮着一副超模脸站门口等客人来。等客人走到半条老命都没了,到门口递橙汁和餐前酒,要优雅~~” 雪明眨了两下眼睛。 小七这才意识到失态:“哦不好意思爆粗了。嘿嘿...” 雪明接着问:“那刚才门外的那些哥哥姐姐?” “他们不是嫉妒吗?看咱们的眼神都快嫉妒到发疯了。”小七终于解释清楚了,把身旁的贵客搂得更紧些,像是找到了宝贝:“你算走运啦,是今天第一个到门口的客人,多亏你腿脚麻利,我也不用在这里傻站着啦,他们还有的等哦!” 雪明恍然大悟,感情刚才那些恶毒的眼神?是这么回事? 气氛变得正常—— ——又不那么正常。 反正经历了这么一出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的体验,雪明的心脏也没那么容易跳出喉咙了。 只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自个被这个刚见面不久就勾肩搭背的小七搂着,总觉得有点不适应。 小七疑惑:“点解睇住我啊?” 他刚想开口礼貌问候一下。 “那个...能不能...放开我...” 小七:“嘿,害羞啊?” “我非常尊敬女人。”雪明义正言辞的说,一边被小七裹挟着,往门廊更深处走,“七哥,我敬你直爽麻利的性格,我俩确实像是有眼缘,但是也没必要上来就这么亲昵对吗?我还有正事要做,我很忙,真的没空,我的妹妹还...”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脸颊一凉。 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啄了一下。 “好了。现在不害羞了吧?去洗个脸,等会我带你去见boss,谈谈你的妹妹,还有你的车票。”小七吹着口哨,把登记台推上来,化妆镜和水盆送到雪明跟前。 雪明看着化妆镜里的自己,侧脸上还有口红印。 大脑在思考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是被女流氓吃了豆腐,有点很生气但是还要保持微笑的感觉。 他要洗掉一路的风尘,清理耳鼻的脏渍和眼角的油污。 要擦干净脸上的风尘,抹去脸颊的奶油色口红印。 他随口问了一句:“七哥,您以前都是这么多情吗?都是这样对付您的客人吗?您完全不怕差评是么?” “当然不是啦!我像个很随便的人吗?”小七的笑容非常反派—— ——要雪明去形容,好比影视剧里阴森诡异的古墓棺材中传出了玉石俱焚的笑声。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分,也擦干净了抽搐的嘴角,做好了表情管理。 “那您是觉着我好欺负吗?” 小七斜着眼撇撇嘴,没答话,一个劲地往门廊里领路,蹦蹦跳跳的。 雪明先生觉着自己像是吃了一记闷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心中挂念着车票和妹妹的事情——只得乖乖跟在小七身后。 只是他还听见了小七的一句低语。 那声音特别小,又像是故意说出来的。 “你好像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 第四章 维塔烙印 走过门廊的通道。 再往堂口走百余米,经过八个大宴会厅的红门,江雪明来到了迎宾大厅的第一院。 他看见院落中成片的红松林,四周设有十六个大露台,露台后边是生活区——餐厅、浴场、娱乐室和健身房。 经由第一院的主路进入迎宾大厅最大的内部建筑中。 在拱门洞廊道的墙壁上,他还看见路标上写着此地的名字——叫做[五王议会]。 往里数十米宽大的拱门洞廊再走百余米,就来到了中央办事处。 两侧是金碧辉煌的浮雕墙壁与五彩斑斓的挂画。 五张金边油画挂在厅堂高处,直面着所有来宾。 办事处大厅人来人往,却异常的安静,只见一个个侍者带着自己的乘客往返于各个柜台办事敲章。 雪明看来,这些乘客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男女老少健康病残的都有。年龄分布也十分的随机。 他本想停驻几分钟,看出点蹊跷来,不料被小七拉着胳膊拖去了电梯。 “我不用办那些手续吗?”他站在电梯门前,盯着黄铜管线和纯黑的铁门,看着大门上的纹路。 小七随口答:“不用,你比较急。后边慢慢补办也行。” “哦...”他突然紧张起来:“是因为白露的病情吗?” 小七点了点头:“没错,你妹妹身上的病,很特殊。” 雪明追问:“你清楚?七哥,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话音未落,电梯大门打开。走出匆匆忙忙的旅客们。 他们大多穿着御寒的长衣,身上带着股奇怪的铁锈味道,神色怅然,像是刚刚得到了坏消息。 离得近了,其中一位旅客从雪明的身侧走过。 那个瞬间,江雪明清晰地捕捉到了线索。 他看得十分清楚,刚刚与他错身而过的高大旅人,从高领长衣和风帽的缝隙看去。 藏匿在暗影下的脖颈与鼻翼,都带着点点猩红色。 那种颜色,雪明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就是折磨妹妹的病魔。 他呢喃着:“他们...” 话音未落,小七就把雪明拉进了电梯,“嘘,别多问。” 电梯内只有雪明和小七两个人。 电梯磁卡在感应器的位置刷过一遍,五十五层的按钮就亮了起来。 紧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四下无人,雪明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刚才那些乘客...我看到其中一个脸上也有红色的斑疮。和我妹妹身上的怪病非常相似。” “对,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病。”小七双手互抱,神色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安排你提前去见boss。” 雪明忧心忡忡:“有很多人得了这种病吗?有救吗?” 小七:“当然有救,不过我们是第一次,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发现[维塔烙印]。” 雪明:“维塔烙印?” “是的,这种病的名字,就叫维塔烙印,我本来觉得,你在通晓那两张车票的秘密时,应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小七侧过头,看着江雪明的眼睛:“我们都不是普通人,我们能看见寻常世界中的异常,在常人眼中不可察觉的事物。或是他们眼里稀松平常的钞票,在我们眼里变成了车票。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们的眼睛和脑袋,我们的肉身和魂灵,本就是超乎常理的。” 雪明点了点头—— ——小七接着说。 “这座车站的历史非常古老,听站台的管理员爷爷说,在他年轻的时候,这座车站就已经运行了很久很久。” 雪明又问:“这些旅客乘车是为了什么?” “我是新来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boss和我们这些打工的交代过,不要随便问客人的私事,我想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就像是你为了你妹妹来到这座车站一样,其他的乘客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所以才搭上了这趟列车。”小七沉思着:“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亲眼所见,大多乘客来到这里乘车之后,身上都会出现维塔烙印。” 雪明吞咽着唾沫,紧张起来。 “我也会得这种病吗?维塔烙印?” “一开始不会。”小七安慰着雪明:“只有反复旅行多次的乘客,在地底世界跑得太远,在其他的地方呆得太久太久,身上才会出现这种红斑。” 雪明急切地问着:“它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如果治好了...会不会有后遗症呢?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起初它和红斑狼疮的症状非常相似。”小七仔细回忆着员工手册上的备注:“患者的皮肤会出现大片大片的丘疹团块,后来会演化成脂肪结节,伴随着心绞痛和肺部的毛细血管栓塞。” 电梯的数字一点点往上。 雪明的心神一点点往下。 “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持续整整十个月,就像是怀胎一样。伴随着极大的痛苦。”小七的语气越来越冷:“当患者身上的皮肤已经完全红透,其他病原微生物会趁着免疫系统崩溃时一拥而入。比如各种巨细胞病毒,还有常见的肝炎病毒,这个时候,患者会开始做噩梦—— ——后期最开始衰竭的,是患者的肺和肾脏,伴随着大片大片的器官炎症,在这个时候,患者会开始发癔症。 ——然后皮肤表面会出现深红色的蝶形印记。出现心衰,以及精神世界的崩溃,患者会彻底陷入癫狂。 ——到了鬼门关时,几乎所有患者的消化道都会停止工作,胸肺隔膜的积液转移到了已经死去的下半身。就像是等待临盆的孕妇一样。” 光是听见这些形容词,雪明的牙齿就开始打架,他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巴流淌。 小七努力地回忆着,想把员工手册上每一条细节都说明白。 “最后,我们出生时绑紧的脐带——在肚脐眼的位置,那部分的脂肪积液产生的高压会最先裂开,把患者开膛破肚。 从里边会涌出已经坏死的‘内容物’,还有一团团与人体共生的寄生虫。患者身体就像是一个营养丰富的培养皿,这十个月里,它孕育了这些生命。其中会出现两类比较常见的虫。 其中一种,我们把它叫做白夫人,它是幼虫,不过一颗米粒那么大,葫芦形状的。 另外一种,则是白夫人的成虫体,我们把它叫做癫狂蝶。它的眼纹很像闪蝶,但闪蝶都是蓝色的,这种红闪蝶从维塔烙印里诞生,和病毒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 白夫人在离开患者的身体之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在几秒钟之内就会死去。但是癫狂蝶会飞去更远的地方,似乎地底世界的更深处,才是它的归宿。它身上的鳞粉,包括它本身也是维塔烙印的传播源...至于这种疾病的名字......” 小七摸着下巴,考量了很久。 “维塔...vita...是的,它源自拉丁语系,代表生命的含义。翻译过来应该就叫生命烙印。” “这该死的怪病...居然叫这么个名字?”一想到妹妹还在病魔的折磨下苦不堪言,雪明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对那些虫子来说。”小七拍了拍雪明的肩,要他稍安勿躁:“它就是生命的符号。” “你们之前和我说,有这种病的特效药。”雪明咄咄逼人地追问着:“只要我按照约定上车,再回到车站。就会把特效药给我?是真的吗?” “没错,江雪明先生。”小七露出亲切可人的笑容:“我们有很多乘客已经使用了这种特效药,而且治愈了身上的维卡烙印。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不过...” 亲切可人的笑容,变成惊悚可怖的冷笑。 “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先生您一句。这种药物的主要提取物,就来自癫狂蝶的幼虫,我们用白夫人制药,它的药效非常神奇,几乎能治愈你认知范围里的任何疾病——只要是自然界内的羊膜动物,甭管是人还是畜生,这种万灵药就能在它们或他们身上起效。” 这些话听得江雪明头皮发麻。 如果说,特效药是用维卡烙印的幼虫制作的。 那培育幼虫的培养皿...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小七就像是会读心术的女巫那样,咧嘴笑着:“九界车站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制药单位,都会珍重世界上的每一位自然人的生命。你们拿到的万灵药,大多都是从工厂的制药车间里用其他方法制造的。” 电梯大门打开了。 两人往外走去。 江雪明不知道这个女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我该做什么?”江雪明沉下心来——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拿到药,救妹妹。 “我们了解到,您家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小七在前方引路:“所以直接给您安排了另一趟班车,随时能出发。” 电梯外的长廊走道,窗外正是悬架在两百多米高空的铁轨。 雪明看见了—— ——他看见那趟红黑相间的蒸汽列车。 “上车之后,boss会亲自来见你。并且告知你在这趟旅程中需要做的事情。”来到月台塔楼旁,小七一边说,一边从储物柜衣架上拿下整套御寒新衣,给雪明换上。 他换上衣服,感觉十分贴身,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问:“boss长什么样?” “你抬头往第二月台和第三月台的中间看,最高的塔楼上边。”小七指着某处。 应着七哥的手,在一片红雾缭绕的高耸塔楼后方。四座月台的正中央,最高的那一座塔楼钟盘下,有一副画像。 画像中,描绘着一位身着酒红色西装的年轻女人。 她坐在书房中,背后是陈旧的百叶窗。身旁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像是工作时给画师当了临时模特,非常仓促的样子,一头黑色齐耳短发也没有打理。 没有任何佩饰,项链戒指或耳环,非常的朴素。 她的样貌十分普通,没有化妆。脸上没多少血色。在月光和煤油大灯的照耀下显得死气沉沉。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怀中还抱着一只黑猫。像是轻狂放荡恃宠而骄的顽皮鬼,朝着主人翻身亮爪,对着画师龇牙咧嘴,仿佛在狞笑。 “这就是...这座车站的主人?”这个普通的女人让雪明感到惊异。 因为之前小七口口声声反复抱怨,这里的boss非常造作,就那一连串的迎宾安排都透出一种繁琐复杂,令人抓狂的怨种意味。 “是的。”小七将不过巴掌大小的厚实笔记塞进雪明先生的口袋,“雪明先生,你该上车了。” 他们站在登车口旁,听见铁道工人敲打铁轨,复查管线与轮毂的动静。 远方传来管理员老爷子响亮的哨声。 这一切对雪明来说就像是做梦—— ——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变成地底世界的旅客,即将踏上一条未知的旅途。 他刚往登车口的铁网台阶踏上一步。又叫小七扯了下来。 “等会!等会等会!”小七喊着。 他疑惑的看着小七:“怎么了?还有其他事要吩咐吗?最好一次性说清楚——你说你是个新来的,这件事关乎我妹妹的性命,七哥...我...” “对,对你说的没错。”小七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手上拿着条手帕:“你过来一下,有些事我不方便当着这些工作人员的面说。” 雪明凑上去,把耳朵送到七哥嘴边。 “我要说的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你不用太往心里去。” 小七轻声细语: “维卡烙印是这个地底世界送给我们这些超凡者的礼物... 它那么恐怖,又那么迷人—— ——癫狂蝶能杀人,万灵药能救命。 ——天上不会掉馅饼,boss从来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她为乘客们安排旅途,乘客们结束旅途时收获宝物,这一切,恐怕也是对等的。 ——雪明先生,你要小心,如我一开始对你说的话。你与我,是对等的雇佣关系。我可不希望,我与我的第一位客人只有一面之缘。” 紧接着,江雪明的脸上又多了个口红印。 与上次的位置相反,左右对等。 小七又把它擦干净了。 “望您能平安归来。” 这一幕让雪明内心有些感动。 说实话,七哥这人吧,他感觉能处。 不说男女有别,这是他离开故乡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如此关心他的人。 只是他在上车之后,远远的听见七哥尖叫怪笑着,又看见她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往客房部的走道疯跑。 这一路上她挥着小拳头,像是拿到搏击赛的冠军,把雪明先生换下来的旧衣服揉成团,对着脏衣篓一个三分跳投。 “yahoooooooooo!我又亲到了!赚到!~” 这一幕让雪明先生神色变得奇怪起来,内心刚酝酿出来的友情小船还没在人生的茫茫苦海里漂多远,就一头陷入了诡异的旋涡,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第五章 他需要加钱 上车之后,江雪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车厢里的其他乘客,试着融入环境,让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厢里的其他客人们像是见了瘟神一样,不约而同地离开座位,行色匆匆地去了别的地方。 “怎么回事?” 一时间,雪明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些乘客在害怕什么,在躲避什么...... 清净点也好——这么想着,他将视线投向别处,让心神放松下来。 从列车入口的行李架开始算,一节车厢总共有十六排位置,算是空间非常富裕的豪华配置。 每排有三个座位,中间的走道宽得能放下餐桌。 窗口是开放式的,没有防护网,客人能倚着窗户看风景,甚至能直接跳出车外。 每个位置都配有工作台和餐饮副桌板。 雪明试了试台面的分量和手感,应该是上好的实木家具,修理平整,顶级的漆面工艺和打蜡手法让板材摸上去像是温热的玉石一样。 座椅上的绒毯和扶手的皮具,每隔两排的香氛,还有头顶的副行李架中藏起来的无痕音响传出的提琴曲。 这些昂贵奢侈的物料让雪明感觉十分的陌生。 他从来没坐过这么好的车。他也没见过哪家酒店拥有这种级别的装潢。 车窗外笛声悠久,车窗里空气香甜。 他想着,这时候如果有杯热茶的话...... “江雪明先生。你的下午茶来了。”人未到,女人的招呼声和茶汤热气先到了。 雪明回头看去,从走道推来一辆餐车,停在他的座位旁。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那个女人打了个招呼,她穿着酒红色西装,黑色短发,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她端茶送水的动作随性自然,手脚麻利的像个勤杂工,没有半点架子。 说实话,雪明从未见过这样萧然冷肃的女人。 她递茶时的腰肢舒展动作大方,面无表情,颧骨与鼻梁都很高,五官十分立体,眼睛不大,非常凌厉。 鲜红的茶汤落进白瓷杯里,没有溅出半点水,又快又狠厉。 雪明想说出那句你好。 可是这女人,好像从来都没把江雪明放在眼里。 她只是坐在桌板的另一头,开始自斟自饮。 就在此时,从餐车上钻出来一头漆黑的猫咪,十分扎眼。 从它登上桌台之后,仿佛成了绝对的主角,抢走了所有戏份。 它像个优雅的贵妇,在桌台上轻柔踱步。 好奇地打量着江雪明,一对绿汪汪的大眼睛像极了祖母绿宝石。时而变成线瞳,时而又浑圆完满,仿佛随时在变焦,要从里到外把江雪明都看清楚。 雪明只觉得这小黑猫机灵得像个小孩子,像伸出手去摸。可是他刚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路上——因为这只猫咪拒绝了他。 具体来说,是这只黑猫,像是人那样,伸出了前爪,按在雪明的手背上。 江雪明只觉得尴尬,干笑了几声。 听“轰隆隆”一串轻响。 钢链绞索与车闸咬合的声音传来。 突然启动的列车缓解了这份尴尬。 他收起对猫咪好奇的心思,正儿八经的向对桌的陌生女人问了一声好。 “你好,boss。” “你好,江雪明。” 黑猫说话了。 是的,那头黑猫张开了嘴。 它吐着粉嫩的小舌头,露出白森森的牙,喉咙下的白毛跟着发声器官一起抖动着,说出了人话。 它的声音十分怪异,和雪明在医院接触的保密号码所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雪明看了看女人,又看了一眼黑猫。 紧接着重复着这个过程。 看女人,女人耸肩无谓,继续喝茶。 看黑猫,黑猫抿嘴眯眼,带着愠怒。 江雪明终于回过神来,想明白了,想改个说法。 ——谁能想到这座车站的boss是只猫呢?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我眼前这位英俊...哦不,迷人...小可爱...嘶...” “威严。”黑猫插了句嘴:“你要找不着形容词我可以送你一本字典,江雪明先生。” “是,威严的站长。”江雪明震声改口,自家妹妹的性命还在这只脾气古怪的猫咪手上,他是一点都不敢得罪对方。 黑猫像是生气了,它单以两条后腿站起来,前肢互抱,尾巴焦躁不安地敲着桌。 “你刚才,是不是把她——” 从肉垫里单独弹出最长的那根爪子,像是手掌的食指一样,指向了它身后的女人。 “——把我的仆人当成了站长?别骗我,在我的车站,没有人能骗我。” “我...”雪明先生解释着:“我第一眼看见您的画像时,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你给我记好了,小赤佬。”小黑猫用它不过四十厘米的体长,说出气场四米高的台词来:“我就是这座车站的boss,也是那副画像绝对的主要内容。我身后的这位仆人,你可以把她当做用来支撑我爬上画面主体的人肉猫爬架。” 雪明立刻点点头:“明白。” 黑猫换了个位置,瞧着二郎腿坐在桌板边缘,坐到了雪明面前。 它挥着小爪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你有求于我,我也有事托你来办——我们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有事说事,没事就散。” 雪明松了口气:“再好不过了,boss。” 黑猫...哦不,现在应该尊称为boss。 这位boss简单扼要向雪明说清了这次旅程的主要目的。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跟着这趟车到达对应的站点,广播在停车十分钟前,会报你的名字,提醒你下车。” 雪明:“下车之后要干什么?” “去观察,用心观察车站以外的事物。”boss直言不讳地点出了雪明先生的主要任务:“把你看见的,经历的东西,记在你的乘客日志上,要详略得当。别当游记写。” “然后呢?”江雪明立刻拿出了小七塞进衣服的手册,夹页中有一支笔。他一边听一边记,生怕漏下细节。 “我会给每一位乘客安排相对他们自身来说,舒适又安全的旅程。”boss接着说:“像你这种第一次进入地下世界的新人,搭乘列车的时间应该在三个小时以上——这段时间里,你要把乘车日志上的规章制度搞清楚。你可以向你的前辈或者同行者请教乘车的经验。”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会遇见什么东西?要待多久?有危险吗?”江雪明头也不抬,继续做笔记。 boss的语速极快,对答如流。“你要去的地方暂定名叫sw。 车站刚刚建成,以后还要改名,没有几个安保人员。 但是那个地域区块的灵灾浓度并不高,癫狂指数也很低,未知区域里的星界著民没什么攻击性,还希望和外界的人们交流。 简单来说就是...很安全。 根据之前乘客提供的情报来看,是一处适合搭建中转枢纽的风水宝地。 下车之后,我们的安保人员会把你们送到最近的补给站休息,经过两天观光旅游的时间,你们就能回到九界车站,拿到奖励。” 雪明在日志下留下潦草的字迹,又多了几个陌生的名词。 sw代表地名,车站的暂用名。 灵灾和灵灾浓度代表危险的灾害。 未知区域应该指的是地底世界里,还没探明的地方。 星界著民所说的,可能是地底生物,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暂且打个问号,等会去日志里查查详细的说明。 癫狂指数,应该与癫狂蝶和维塔烙印有关。 这只看上去纯良无害小黑猫所说的绝不简单。 这趟旅途也绝非它口中所述的“安全舒适”——雪明理了理其中的逻辑。 他直言不讳,点名要害:“你要把铁路修去更远的地方。” boss打了个响指,指节爪子弹蹭出清脆的响声。 “没错。” “我们这些乘客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对未知的危险和你说的那个灵灾十分的敏感。能在修建铁路的工程中,担任一部分排障工作。” “没错!我喜欢你的坦诚!” “像是驾驶员的领航人,为你背路书,记下每个车站节点周边的情况,还可能与一些未知的生物接触,你叫他们星界著民—— ——最好能查明地底世界未知区域的一部分秘密,这么说对吗?” boss满意地点了点头:“yes!yes!yes!” 雪明接着问:“作为回报,我会收到万灵药?” boss眉飞色舞强调指正:“具体来说,是一次完整旅程,你向我提供一份有明确价值的旅行日志—— ——而我会给你两人份的万灵药,不光能让你的妹妹恢复健康,也能让你保持良好的旅行状态。” 雪明沉默了很久。听见这虚无缥缈的价码时,他心中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boss,恕我直言,你别把事情想的太好了。 这不对等——你的员工一直都用公平对等的规矩来办事,这一定是你三令五申强加下去的仪式感怪癖。 给你写日志背路书,这只算我办成一件事,你却一门心思琢磨着,要给我两人份的药,你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盘算什么?你觉得我在骗你?要坑害你?”boss这个小机灵鬼立刻改了口,语气俏皮用词狠厉:“我收回之前那句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聪明人——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没得谈咯?” “不,除了药,我还要加钱。”雪明立刻加了价:“加很多很多钱,我是个很现实的人,是胆小好色的俗人。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万灵药是不是真的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包治百病。可是你们之前给我邮寄的车票,都是实打实的钱。” 小黑猫趴在桌板边缘,晃着爪子,漫不经心的样子。“那雪明先生你的意思是?” 江雪明合上日志,收好钢笔:“boss,我不可能长期呆在地下,我的妹妹还在等我回家。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把钱也算进对等的条件里,给我更困难的委托。” 小黑猫咂巴着嘴,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十分无聊。 过了很久,boss似乎是想通了,它终于开口,饶有兴趣地盯着江雪明,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玩具:“对车站来说,普通世界的钞票就像是废纸一样。” 它变脸速度和翻书一样快,变得严肃起来:“江雪明先生,你谈钱的时候真的很卑微。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了解你。 也有其他人和我开过更离谱的条件,权色钱沾齐了的都有,甚至有人想去月球—— ——但通常他们都不明白什么叫做对等的交易,拿着离谱的货物开出离谱的价格。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废纸能从你身上捞来什么等价物,你算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这一回,就算是我做了一笔赔本买卖吧,我也不找你要什么东西了。” 江雪明伸出手,甚至没谈钱的数目。 “成交。” 小黑猫舒心大笑,伸出爪子。 “成交。” 临别时,boss对江雪明优雅地鞠躬致谢,像极了彬彬有礼的绅士,紧接着一点都不绅士地跳回了仆人怀里。 “雪明先生,你很特别。” 江雪明挑眉问着:“此话怎讲?” 小猫咪打了个哈欠:“你知道车厢里的其他旅客为什么看见你就像是看见灾星一样,说走就走了吗?” “为什么?”江雪明疑惑。 “因为你像个危险分子,他们的[灵感]在警告他们,要立刻离开你,旅客们在旅程中,也会依靠这种[灵感]来躲避灾难。” 小猫咪拍着爪子,又是指着天,绘声绘色地形容着:“你给人的感觉冷酷又残忍,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你送去灵感审查室做个全面的安检,你的魂灵里恐怕有不少违禁品,每个新人都应该过安检才能上车,可惜时间不够了。” 雪明没做任何表示,他只是打开日志,熟稔地记下几个新的词汇。 像是杀手在研究目标的行为模式,揣摩目标的出行习惯一样。 在他看来,理解这些事不算难。 与他平时切碎筋头巴脑烂牛杂,用刀子对付滚刀肉的脉络一样。 对一个地铁站里卖卤味,后厨提刀做红白案的日子人来说,这也是一种哲学。 它们复杂的筋络和血污团块,经常会让厨师为之惊叹—— ——这头牛生前到底用身上的这块肉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才能让结缔组织淋巴腺或脏器在不该充血的地方充血,不该肿块的地方肿块。 变得像是一团塞满了厌氧胶的烂泥,胶水还干透了,拧成一条条坚韧又弹性十足的绳索。 想要用刀子和清水把它们分的明明白白简直难如登天,可是直接丢进锅里煮烂了再拿出来切,反式脂肪酸与脏器组织液又会把这道菜变成恐怖料理。 这比喻说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 尽管它是一块牛杂,按斤算不过十几块钱的便宜货,没多少人在乎它的味道。 但是江雪明非常在乎。 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筋头巴脑,没有两次一模一样的行刀走线。 每天的工作都是抽丝剥茧,惊叹着存放动物尸体的大冷库,又送来了什么极品畜牲。 每天的神智都在崩溃边缘,蜷缩在人类难以居住的鸽子笼,又认识了什么妖魔鬼怪。 他在日志里写下遗书。 “如果我回不来了,请将这本日志交给我的妹妹。她在hk长沙湾健康中心,疗养院二栋病房405床,主治医生叫李康明。” “江白露,哥哥要和你说一件事。” “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地下一万七千米,我要去找一种药,它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如果哥哥死了,会变成沙,变成土,跟着云和风还有太阳,变成天上的雨,变成大海。” “唯独不会重新变成人——” “——不要在生活中去寻找另一个雪明哥哥,那不是我。” “我也不会心存侥幸,盼着生命里能出现另一个江白露,那不是你。” “世界上没有两块味道相同形状一样的牛杂。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和我读过的每一本书,见过的每一个人,每次呼吸,每次眨眼一样。” “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用满心好奇的眼睛去看世界,一切都是新的。我们还没长大,要变成愁眉苦脸的大人,对我们来说还早着呢。” “我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人,难免会遇上糟糕的事情。” “不要为你身上的病去自责悲伤。” “好好过日子。” “我不会离开你。” …… ..... 列车安静平稳地行使在铁道上。 悬桥一路往更深的深渊延伸去。 窗外的风景时明时暗,地底开阔辽源的空腔与各类荧光植物和照明用的电气管线,组成了一片斑斓绝景。 boss倚在窗边,嗅着迎面扑来的硫磺味道,带着岩浆湖泡泡炸开时,迸发出来的星火光焰。 它的猫脸上有怠惰和安逸,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它形容着:“刚才那个小男人......很特别,我很喜欢,得想办法把他留下来。” “您还在想他的事情吗?”仆人冷着脸,不苟言笑:“真稀奇,您很少会去注意一个新人。” “我们早就给他发了好多好多车票,能当钱用,对我们来说,车票就是废纸,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boss举起高脚杯,绿油油的眼睛里折射出岩浆湖的金光:“可是他非要和我把这笔废纸的账都算清楚。” “听上去是个老实人。”仆人往boss的高脚杯里倒满羊奶。 “不,他一点都不老实。”boss却摇了摇头:“你没听出来吗?他要我老实点。” 仆人疑惑地问:“那您还喜欢他?” “他懂我的美学,要我老老实实做对等交易。”黑猫挑弄着小舌头,一点点把羊奶往嘴里匀,“我就喜欢他这点。” 第六章 顶级乐子人的两张车票 铁轨与钢轮带着车厢轻微地摇晃着。 距江雪明离开车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不知道这趟车已经开了多远,也不知道目的地有什么东西等待着他。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遗嘱上留下最后几句话。 翻到扉页的乘客指南目录—— ——突如其来的光源引走了他的目光。 他看向窗外,列车刚从狭窄的隧道中冲出,四周的地貌变得空旷幽远,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赤红的岩浆湖,还有湖泊之外极远处的险山怪石。 八座巨大的钢架桥梁支撑着数十条铁道,各个铁道之间的信号灯与转线道岔上立着红绿两色的信号灯。 江雪明依稀能看见,不远处的铁轨上,每隔几分钟就会有其他列车通过。 他还看见,在更黑暗的地方,亮起红色警报灯牌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按倷不住内心的好奇,他将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想看清那黑暗的岩窟中,那条正在发出报警光源的铁道。 岩浆湖的橙光照耀下,那一处铁路的道基已经毁坏,腐败朽坏的钢条落进湖泊中立马融成铁水。 赤红的灯牌下搭起了安全警告和施工维修的标示。 再往里仔细窥探,他依稀能辨认出岩窟道路中的黑影。 那些影子不像是人类,更不是什么施工器械。 纷乱驳杂的光影中,岩窟里似乎藏着许多怪物。 它们扑打翅膀时的嗡鸣声,传出去很远很远,尽管已经相隔数百米。雪明依然能听见那种令人抓狂的噪音,让人心神不宁。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一只手猛的拍在江雪明肩头,把他从窗外拉回了车厢。 “兄弟!看什么呢!” 雪明先生吓得不轻,倒不是被岩窟的未知生物吓住了。而是刚才他半个身子都在窗户外边...... 肩膀上突然来了一巴掌,差点把雪明的魂儿都给拍出来。 他被一股巨力野蛮地扯回座位上,紧接着就看见——这不请自来的乘客,也一个劲地外瞅瞅,努着身子凑到窗外,还听见那家伙聒噪的嗓门。 “啥玩意啊?这么好看?兄弟,刚才你在看什么?哪个方向?” 眼看这位旅客都快爬到车顶了,还在一个劲地抱怨着。 “哪儿呢?哎兄弟!你怎么不说话?” 江雪明终于回过神来,解释着:“哦!我看见有个岩窟亮着红色警报灯,在检修维护。可是那个窟窿眼里,好像有怪物...”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稀奇玩意儿。”车窗外的旅客身手矫健,一眨眼的功夫就钻了回来,站在走道上拍去身上的泥尘和煤灰。 雪明先生才看清这位旅客的样貌。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肩膀宽厚指节粗大。 和雪明一样,那人穿着客服部配发的标准长衣。 从长衣领口能看见粉色的衬衫和结实的胸肌,大腿小腿的肌肉鼓胀起来,把牛仔裤撑得满满当当,大皮靴上的金拉链非常扎眼。 那人摘下牛仔帽,在岩浆湖和车厢冷光灯的照耀下,五官显得十分年轻。 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没有胡子,浓眉大眼。 他的鼻梁高挺,嘴唇厚而有肉。眼黑占了眼睛的二分之一,神采奕奕。棕色的乱发盖住了耳朵和眉心,用手撩去脑后,变得清爽利落起来。 这位乘客回到车厢之后,就把一个大背包扔在雪明的位置旁边,大大咧咧的坐在对面。 本来给客人们安排的座位空间还算宽裕。可是这个巨大的背包几乎把出路都堵死了,根本就没打算挪开的意思——像是这个冒失莽撞的年轻人,给了江雪明一个下马威。 “能把你的东西收一收吗?”江雪明皱着眉,刚才在车窗外边被这家伙推了一把,现在座位的出路都被堵死了。 “哦!不好意思。”年轻人立刻起身,将背包扔去隔壁座位。 江雪明内心暗想——这家伙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等年轻人回到雪明先生的对桌座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乘车信息卡和车票,与雪明正儿八经地说,“哎,兄弟,boss安排我跟着你,要我和你去同一个地方。” 江雪明沉默着,神色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子。 年轻人佝着身子,双手撑着下巴,往江雪明那头凑——接着说:“我姓步,叫步流星。你叫我阿星就好了,我要怎么称呼你啊?” “江雪明。” “诶嘿?好呀!好名字呀!”阿星拍手笑道:“吴钩霜雪明,飒沓如流星。我看你长得就很靠谱,咱俩到了目的地,boss安排的任务那不是手到擒来嘎嘎乱杀。” “阿星你好。” “嘿嘿!阿明你也好!” 就这样,没头脑和不高兴算是打了个招呼。 步流星坐下之后,就再也没闲下来。 这个年轻人充分向雪明先生诠释了什么叫顶级话痨。 “我是hk本地人,狮子座的!阿明你什么星座啊? 我看你不喜欢说话,肯定是巨蟹座,巨蟹座的人都闷骚。 车站里有好多好多好看的小姐姐,我要了几个电话号码,你要不要啊?咱们第一次见面,我也没什么礼物带给你。 这个车站的乘客,个个都有故事,阿明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呀?能说说你的故事嘛?让我高兴高兴? 不想说就算了嘛...凶巴巴的盯着我干嘛呀...” 雪明先生的怒气值肉眼可见的上升了,他暗地里琢磨着,会不会是初次会面时,自己惹那头猫咪生气了。 不然boss怎么会安排这么个家伙和自己搭伴,简直是精神上的顶级折磨。 他捂着额头,为了工作,勉为其难的应付了一句:“没有,我不生气。” “不生气就好。”步流星一下子精神起来,说起刚才的事故铁轨:“哎,阿明,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个车站乘车。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得互相帮助,互相提醒。” 江雪明:“嗯,你说得对。” 阿星接着解释:“刚才那条岩窟里的事故路段,你看见的影子不是怪物,那就是九界车站的检修员在工作。” “检修员?” “没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些东西。”阿星翻开乘车日志,又抢走雪明先生手里的日志,翻到同一页,“你看,乘车日志目录里写着呢!目前车站的铁道维修单位——纱羊iii型。” 纱羊原本是地下世界的奇异生物,在四十七号区块到八十八号区块都有它们的身影。 它们的外形像是差翅亚目昆虫蜻蜓,故而得名纱羊。 成虫纱羊的体长在一百六十公分到两百公分左右,雌虫的体型要比雄虫大。 一百四十年前,纱羊的种群中出现了能与人类沟通的个体,并且学会了人类的语言。科研站推断,应该是纱羊本身长期与星界著民接触,获得了神秘的星界知识而产生了异变。 不久之后,这些虫子就成了车站的新员工。 它们能带着自身体重数倍的工程物料飞跃悬桥,具备空中倒车的能力,在现代社会,直升机的飞行机动未必能赶上这些天赋异禀的巨型昆虫。 经过三代的演化,科研站为纱羊量身打造了配套的工程护具和通讯装备。 还有不少未知区域中存在未开化的纱羊个体,它们也是检测癫狂指数和灵灾的重要标准。 阿星眉飞色舞振振有词:“怎么样?神奇吧?我在书页上见到这玩意的时候,就琢磨着,地底世界肯定有富氧地块,不然这些虫子怎么会长得这么大!而且肯定还有一个食物充足的生物圈......” “阿星。”江雪明快速翻看手册,头也没抬:“说说你的故事吧。我想了解了解你,你为了什么才来到这座车站的?” 步流星愣了那么一会:“你想了解我?” “是的。”雪明先生抬起头,正襟危坐:“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在这个危险的地下世界,我俩得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阿星终于正经起来,收起心思,认认真真的说着一点都不正经的话,“我是来找乐子的。” 江雪明像是没听懂。 步流星又重复一遍。 “我是来找乐子的,就觉得生活太无聊了,得找点刺激。 我老妈在南区和东区有两块地,隔海能看见维多利亚港。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我什么极限运动都玩过了,父母要我回英国深造好好过日子,可是我不想读书。” 江雪明又问:“你的车票是怎么来的?” 步流星答道:“是我偷来的,我想去监狱体验体验。我记得自己明明偷的是车票,结果警官硬说是钞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你想去坐牢?”这超出了江雪明的理解范畴,属于知识盲区:“为什么?” 步流星低下头,神情变得沮丧:“我想知道牢房里是什么样子。有个朋友和我说......现在租金那么贵,住再偏也要三千多,鱼蛋饭三十块起,加上生鲜水果随随便便一个月花出去五六千块。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年轻人的出路就是坐监,吃住免费,能按时上床睡觉,还不用挤地铁。” “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是来车站体验生活的?”江雪明抿着嘴,觉得眼前的家伙很不靠谱。 “我靠得住的。”步流星急了,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很厉害的。你看我身手!” 话音未落,这冒失的年轻人又要往窗外钻。 阿星踩在窗缘,整个身体都悬在外面,像个置气的孩子,嘟着嘴要证明自己。 “江雪明!你看到了吗?我不怕的!” 窗外的狂风将阿星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深渊之下是金红色的岩浆湖。 列车飞快驶从悬桥上驶过,一头撞进了隧道道口。 在那个瞬间,江雪明眼疾手快将这个冒失鬼从窗户外边拉了回来。 只差那么一点,步流星就要变成隧道入口岩壁上的肉泥。 车厢在进入隧道之后,车内车外温度和气压的强烈变化让整个车体都开始摇晃。 步流星惊魂未定,被扯进车厢时只觉得脖子生疼,像是让一头狮子咬住了喉咙拖行着,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摔在走道上了。 再去看雪明先生—— ——他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右手的指甲外翻,带着撕扯衣物时留下的淤伤,拿着指甲钳一点点修理干净。 步流星摸了摸身体,擦干净脑袋上的冷汗,傻傻的愣了半天才爬起来。 “喔!!!好刺激啊!”他回到位置上又变回了那副龙精虎猛的样子,“雪明先生!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个人很靠谱!” 江雪明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淡淡地说:“我和你说说我为什么来这座车站吧,毕竟我们要合作,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趟旅程。” 步流星:“好!我一定认真听。” 紧接着,雪明先生将自己的经历,还有妹妹的病情,都如实告知了这个小子。 一开始,他只是盼着,这不正经的小子能稍微正经一点。进入工作状态。 再后来,他说到自己开始写遗嘱。去看步流星的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了。 这个大男孩鼻子通红,一对眼睛水汪汪的,就这么哭了出来。 “不是...”江雪明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你别这样。”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多愁善感。”步流星一边从背包里拿出纸巾擦鼻子,一边答道:“打小我就爱哭。没办法太好哭了。” 等到雪明先生说完,步流星已经泣不成声。 这小子趴在桌上,脑袋埋在手臂里,从衣服袖口传出来呜嘤嘤的声儿。 雪明先生把事情的原委都说明白了,又嘱咐着:“所以说,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步流星咬牙切齿地抬起头,又是擤鼻子,又是握拳打气:“我一定会把妹妹从病魔手中救出来!你放心!” “那个...”雪明先生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那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 “啊!我感觉我在燃烧,心里沉寂了很久的感情要从胸口涌现出来!”步流星紧紧抓住了雪明先生的手:“毫无疑问,江雪明先生,就在刚才,在那个隧道入口,你救了我一命。” 阿星炙热的眼神让人难以直视,信誓旦旦地说。 “你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我牢牢记在心里了,我俩的人生本就像是两条平行的铁轨,终于在这趟列车上交汇。让我明白——这是我的使命。” 江雪明轻声细语:“你少看点动画片对大家都好。” 步流星不依不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和你同生死共患难。在报答这份恩情之前,我不会离开你的。” 江雪明:“行...吧。” 步流星擦干净眼泪,学着雪明先生那样正襟危坐着,“像是阿明你想要了解我那样,我也想进一步了解你。” “哦...”雪明先生只觉得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这小子相处,比他见过的任何怪异场景都要恐怖,“你问吧。” 步流星有样学样的掏出日志本,拿出钢笔,准备做记录。 过了很久—— 似乎是不知道该问什么。 好像该问的都问完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于是他开口问。 “你到底是什么星座的?” 第七章 稀人宫邸 列车广播中传出甜美的女声。 “旅客们,列车前方到站——稀人宫邸。” “请第四节,第八节,第十一节旅客——牛晓翠、王康、ryuguyumiko(龙宫由美子)、benklein(本·克莱恩)提前做好下车准备,在您下车之后,车站的乘务员与安保工作人员会主动联系您,为您安排稀人宫邸为期三天的观光日程。”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您为九界车站的排障工作所作的贡献。” “其他没有接到指名通知的旅客,如果您也在稀人宫邸下车,请为广播播报中的指名旅客让出道路,谢谢您的配合。” “本次列车靠站停留时间为十分钟。” “请其他未到站旅客不要随意下车走动,以免延误旅途。” “请您下车时认真检查随身携带物品,以免遗忘在车上,祝您旅途愉快。” ...... ...... 金灿灿的熔浆映出红黑相间的铁车皮。 雪明倚在窗边,看见远方越来越近的城市和车站桥引。 那是一座岩浆湖上的孤岛,它平整的地块围墙一路浸入熔岩湖泊中,像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用结实耐热的陶土立方一点点堆出来的地基。 在那之上是一座宏伟的宫邸。 它就像个巨大的蜂巢,除了主仓室的铁路站台以外,分作层层叠叠的生活区。东西两侧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高架桥,摩托车从各个宫市的出入口通过高架桥去往别的地方,它也是市民的主要代步工具。 “哇哦......”阿星小哥换到雪明先生那一排,生怕看不清城市的样子,像个好奇宝宝。 这小哥几乎都快贴到雪明脸上了。 “稀人宫邸...”雪明先生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也是他来到地下世界之后,乘坐列车到达的第一个站点。 “乘客指南上说,这地方是地下世界的贸易中转站。”阿星拍了拍他的肩,给他解释着:“你看,那个最高的宫市入口,里面是一条商业街。” 雪明问:“能买到什么?” “乘客日志上没写。”阿星回答:“但是可以去稀人宫邸的接待中心要导购指南,各门各类的东西都有,还能买到星界著民托管的怪东西。” 星界著民——雪明在日志上见过这个词。 在科研站工作人员的认知中,它们更类似于超古代生物。 很少有星界生物能和人类直接沟通,对两者来说,不同物种的思维方式和社会结构也截然不同,几乎无法达成共识,虽然都是智慧生命体,但是认知差距比人和狗还大。 这些生命体存在的形式千奇百怪,有些个体大如山岳,有些个体微如尘沙。身上的器官也千奇百怪,光是乘客日志上的图例就看得雪明先生头昏眼花的。 总而言之,与星界沾上关系的事情,都代表着危险和机遇。 乘车记录上,就记载着其中一次星界接触,以极其惨烈极其恐怖的结果而告终。 六十四年前,人类与一种叫做“帕尼尼”的星界生物产生了联系。 这种生物的外形很像是层层叠叠垒起来的水母,通过一种诡异莫名的几何矩形力场漂浮在空中活动,像是气球。 人类起初发现这种生物时,还以为它只是和纱羊一样的低智慧生命体。 但是观察了十六个月之后,科研站发现这些长得像帕尼尼汉堡包一样的异形,能用看不见摸不着的矩形力场在岩壁上画画写字,能做基础的数学运算。 这些帕尼尼不会使用数字,而是用力场在空气中振打出富有规律的节拍,用强大的生物电去刺激地底的发光苔藓,发出高频的光源律动。 它们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把这些富有理性和数学逻辑的事情都展现出来了。 它们会跟随着车站的基建电塔聚成一团,它们之间还会沟通,就像是围在一处讨论着电塔,琢磨着自己的地盘怎么来了一个这么大这么亮的大家伙。 它们精巧的矩形立场能用岩石雕刻出和电塔一样的缩比模型。 可惜的是,帕尼尼并不能侦听到人类的生物电。 而且第一次人类正式物理意义上的接触帕尼尼时,发生了严重的星界污染。 人类的免疫系统中,有很多来自地表的益生菌与共生寄生虫,还有与人类的免疫系统对抗了五亿年的病毒。 许多帕尼尼与人类接触之后,脆弱的物理肉身在这些东西的摧残下,立刻变成了一场烈度极高的流行病。 七个月之后,帕尼尼的六个种群聚落都经历了好几场大瘟疫。 最终,一种在人类世界极为普通的病毒性荨麻疹,让整个五十五区地块的帕尼尼死光了。 它们在死亡时,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立场变成了一圈圈扩散出去的辐射信号。 从此人们就再也没见过会唱歌的小水母,其他地块也再也没有发现过帕尼尼,就像是在帕尼尼的族群中流传着恐怖的传说。 它们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其他族人呼出惨叫,要族人离开这里,逃去更深的地下世界。 稀人宫邸的核心建筑,就是那座电塔,也叫帕尼尼塔。 稀人的含义,本身指的就是族群稀少极为罕见的人种。 它提醒着所有地下世界的智慧生命体,在接触之前,一定要小心防备,毁灭彼此的并不止是敌意。 ...... ...... 列车缓缓启动。 雪明看见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邸越来越远,又问着,“阿星,去那座城市里买东西,用的是哪国货币?日志上没说这个。” 步流星两眼一亮:“在地下世界,人们都是用辉石来做买卖。九界车站偶尔也会发一些血蝴蝶购物券,大都是用来兑换万灵药,如果有必要,boss应该会给咱们发报酬——辉石是地底世界的清洁能源,咱们这辆车能开那么快,用的也是这种能源。” 本来江雪明还心存侥幸,想从那个稀人大市场花钱托人搞到万灵药,现在这点幼稚的念想都没了。 ...... ...... 广播中,又传出甜美的女声。 “旅客们,列车已经出发了。” “下一站,七十一区,暂时交界地编号:sw——请十五节车厢的江雪明先生,步流星先生稍事等待四十分钟,然后准备下车。” “列车将会通过黄昏隘口,期间将会出现昼夜更替的自然现象,请第一次到达黄昏隘口的旅客不要惊慌。” “请白化病患者提前拉下车窗,避免暴露在强光直射的环境下。如有过敏症状,请到达车厢连接处,乘务人员会为您联系医师。” “感谢您搭乘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 ...... “昼夜交替?”江雪明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阿星跟着说:“我也不知道,小本子上没写。我之前在车站里溜达,听人说,好像是最近才出现的奇怪现象。” 车窗外的倾角越来越高。像是在爬坡。 不一会,几分钟的功夫,整个车窗外都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江雪明看向窗外,列车已经冲出岩浆湖地块,像是从一处崖壁隘口中冲出。 火车的轰鸣声在辽阔的平原地带发出回响,原本漆黑的穹顶,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云雾。 干冷的空气里,狂风像是刀子一样冲进车厢里,刮得雪明脸颊生疼。 “哇!天亮了?!”步流星瞠目结舌,看着“天空”中的云和雾。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天空中缓缓飘来了一颗巨大的火球。它就像是太阳一样,照亮了这片不见边际的平原。 “那是什么东西?”江雪明不觉得那是真实的太阳,因为它大得有些离谱。 用手臂来作对比,天上的橙色大火球几乎有拳头那么大。 “不知道呀。”步流星随口答道:“咋回事呀?你带手机了嘛明哥?能拍个照百度不?” 江雪明刚想拿出手机拍个照,一瞬间镜头被这颗诡异莫名的太阳所发出的温热光源烧坏。 他也没说什么,只得悻悻作罢。 他问步流星。 “阿星,你怎么不拍?” 阿星一拍手:“我手机也烧了呀。我还以为是意外,就想让你试试。” “你知道镜头会烧还让我拍?”江雪明觉得眼前这家伙真的有点不可理喻了。 阿星满眼无辜:“这不就试出来了么。” “你!”雪明咬牙切齿的,看见阿星那副真诚纯良的表情,最后也没说什么。 眼下这个顶级乐子人又从巨大的背包里一阵捯饬,掏出两个新手机来。 “来!明哥!先用着,当我赔给你的。” 江雪明看见桌面上推来的新手机,愣住了:“啊?” 阿星脸上哪儿还有刚才那副懊恼的样子,都是精神满满的笑容。 “我出远门都带着好几个手机呢!在攀岩爬山跳伞的时候,只有一个手机,万一它坏了怎么办?” 江雪明想要打断:“可是...” 但是他打不断。 阿星嘟囔着:“你就别可是了。” 江雪明还想打断:“可是...为什么是情侣款?” “哦!本来是我和我的安全员一人一个。”阿星也没多在乎这点事,神态稀松平常:“安全员说,这东西带的gps导航比三防的军用手机配对性能还要好,他老婆拿着其中一个,他去哪儿都能找到。后来我就专门买这个了。” “道理我都懂。”雪明又问:“为什么给我粉色的?” 阿星眯眼咧嘴笑眯眯的说:“你很在意吗?” 雪明面无表情,能明显感觉到。 这个男人身边的空气在逐渐变冷。 有时候,想杀人的心思,在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阿星立刻笑嘻嘻的把另一台藏青色手机推了过去:“嘿嘿!逗你玩的!粉色的我用啦!我的衬衣也是粉色的!我就喜欢粉色的。” 江雪明不动声色地换了sim卡,打开手机功能,果然能随时查到阿星的位置,而且定位非常精准,能导出厘米级精度的地图——他当时就在想这么准的导航用来解决感情上的抓奸问题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因为这部手机很好用,各项功能比起他原来那台老人机都好得多。 雪明:“谢谢。” “不客气!哎!~”步流星的表情非常浮夸,超级开心。 雪明又问:“之后我会还的,你想买什么吗?去稀人宫邸,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去哪儿?我不喜欢吃东西。”步流星佝下腰,这才让两人的身高对等,在一个平面上谈话,“这样吧?!明哥!” 他煞有介事地和江雪明说。 “我也没想要别的东西,我就想看看,稀人大市场里,有没有那种星界来的,超古代种族的小姐姐,我想和她们睡觉。” 江雪明:“什么?” “我想和别的种族的智慧生命体睡觉。”步流星信誓旦旦地说:“我觉得这是每个人类的终极梦想。你觉得呢?” 江雪明的手速极快,取卡器玩出花了,立刻把原来的旧手机换了回来。 他认为一个摄像头坏了也不影响使用。 紧接着用一个优雅而永不过时的手势,将阿明的赠礼推了回去。 “抱歉,是我冒犯了。” 第八章 芳风聚落 列车到站了。 江雪明早在广播之前就做好了下车准备。 他贴在车门玻璃上,看着荒野的茂密石林越来越近。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天上居然下起了“雨”。 确切来说,这种雨水更像是地下巨大空腔的冷凝液,砸在玻璃上的动静非常大,仔细去看,还能从水渍中看见许多灰色的颗粒物,似乎是尘土。 他随手从自助货架上拿走一把大黑伞,带上几个面包当做晚饭,这些东西本就是为客人们准备的,不需要支付额外的报酬。 然后,车门在液压阀的啸叫中开启。 迎面扑来了一股湿冷的空气,激得雪明先生捂紧了衣领,将大衣的排扣好好扣上。 踏出车门之后,他遵照着广播提示一路往车站的安保科室走。 他走的很快,步幅极大,鞋子踩在湿漉漉的铁板路上,溅起一圈圈灰白的水花。 四周人烟稀少,月台上没看见其他乘客,只有阿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背着背包后来赶上。 阿星一边走一边笑着问:“你怎么不等我啊?我东西多...” 雪明:“你跟得上。” 阿星:“嘿!你这么信任我?” 雪明:“我信任你的肌肉和身高。” 阿星还没听明白雪明的言外之意,只是一个劲的乐呵。 在出站通道的侧门,两人转进安保科室。就像是为了节省电源,道路两侧的灯光也逐渐暗下来。 冗道狭长细窄,一侧还有不少员工储物柜,雪明是大步流星跨过去了,流星只能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拱进来。 再到科室的办公厅大门—— ——雪明本着效率至上,时间就是妹妹的生命的原则,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办公厅和楼道的规格一样,十分狭窄。 一眼看去,目测只有二十平。 左右两侧的墙壁上挤满了文件柜和信息袋,袋子里都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便签和黄光灯条,像是用来在荒野中作示踪标记的道具。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着一身武装人员的行头。 黑尼龙紧身背心,molle系统,灯具和子弹袋,夹具管钳与战场急救包一应俱全。 在这位安保人员的臂章上绘着一头黑猫的狞笑,以及中英双语的车站名称。 雪明立刻表明来意:“你好,我要去sw。boss派我来的。按照boss的说法,我现在要跟着你,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在sw进行为期两天的调查,对吗?” 安保人员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点了点头,聚精会神的盯着江雪明 那种眼神让江雪明感觉很不舒服。 暗光环境下,安保的眼睛没有任何光源折射出来,就像是空洞无物的行尸走肉一样,说是在看某个东西,其实瞳孔没有作出聚焦的微缩反应,似乎是直接穿透了雪明的肉身,要把他的脑组织都看清楚一样。 安保人员的灵魂终于回到了肉体里,他利索地打了个响指,快速起身,动作麻利得和雪明一样。 “好。” 收拾杂乱的桌面,拿走货柜里的黑色防水包,这位安保瞬间变成了高效的工作机器,连阿星身上的背包也一起抢走了,在前面领路。 “走。” 步流星看着这一幕摸不着头脑。 他拉了拉雪明先生的衣袖,低声问:“咋回事儿呀?啥情况呀?” 雪明也搞不太懂,不过眼下这位安保的态度让他感觉很踏实。 话少,动作快,不问多余的问题,不会浪费时间。 两人跟着安保来到停车场,代步工具依然是那台古老的黑色伏尔加。 不一会,汽车就开进了一片石林里。 江雪明好奇的往车窗外看,车站旁的建筑越来越远。 车道看上去很新,因为石林的树影,沥青路面上能看见受热不均匀而留下的深浅印子。 道路旁的树木已经完全石化,也不知道这片林地到底有多大的年纪。 车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橡胶轮胎碾过砂石的路噪。 这可把阿星憋坏了,他啥也不敢问,啥也不知道。只晓得阿明和这个安保哥哥话很少,也不喜欢聊天的样子。 雪明掏出了笔记本,想要了解目的地的一些基本情况。 “先生,你能和我说说,关于sw这个地方的基本情况吗?我们要住的旅店,还有[景点],我都会记录下来。” 江雪明拔出钢笔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就像是walkman随身听敲下了播放键。 窗外的雨,伴着安保人员低沉的声线一起传到两个小伙子的耳朵里。 “sw是个代号,一般指的是暂居地的第一特征。你们下车时应该闻得到,这里的空气有一股腥香的甜味。不是很刺鼻。” 雪明低头作笔记。 流星则是有样学样,打开手机的笔记本开始搓玻璃。 安保人员接着说。 “它的本意就叫sweetwind(芬芳甜美的风),你们沟通用的是汉语,我们姑且就叫它芳风。” “四年前,探险队发现了这个地方,地侦仪器显示,这里有巨量的水源储备,我们决定在这里建设一个新的车站——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小型聚落,像是从地里钻了出来,凭空出现在工程队周边,从车站往东南偏南的方向,开车只需要半个小时,路程大概是四十公里。” 阿星好奇的问:“聚落?什么意思?” “就是人类聚落的意思。”安保人员答道:“当我们的工程队伍来到这片石林垦荒,搞实地测量的时候——上个月还空无一物的石林山地,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类聚落。” “原本我们认为,这些人类或许是车站里先遣队的后裔,在车站的拓荒历史中,有许多百人以上编制的队伍在地底世界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或许他们没有死,只是在这个地方扎根生活,在这个聚落中生活的人们,就是他们的后代。” 雪明跟着问:“这个‘突然出现’...有迹可查吗?”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才会持续调查这么多年。”安保人员跟着答:“这些凭空出现的人类行为习惯都非常奇怪。与现代社会脱节——在你们之前,其他乘客观察到,这个聚落只有两百多人。没有自来水和电,生存依靠的是地下水源里的部分鱼类,还有苔藓蘑菇和一些能在暗光环境下生长的植物。” “没有家畜,也没有宠物。” “不需要火和光源,吃生食。” “没有文字,大多数人会说话,语言语种也很复杂,从拉丁语系到亚洲文化圈的方言都有。” “诡异的是,这个聚落里的居民,能用不同的语言无障碍的沟通。” “后来我们的科研站认为,原本那个[先遣队后裔]的猜测应该是错的——除了语言以外,这个聚落没有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甚至找不到通识历史记载的任何符号象征。” “好比一个人说英语,却不知道伊丽莎白和维多利亚。” “又好比一个人说汉语,却不知道秦始皇或孔子是谁,不知道汉语来自哪里。” “他们的游泳技巧高超,潜水捕猎的能力几乎比地表世界的任何一个专业运动员都要强。” “车站建设的四年时间里,工程队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但是发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就好比,昨天还在和你畅谈人生理想,要好好干活养家的兄弟,今天突然留下辞职信,然后消失在地底世界。 又好比,队伍里谈了很久,原本准备结婚的一对小情侣突然分手,在短短几个小时里换了个爱人,去了别的区块生活,或者直接回到地面,过正常人的日子去了。 这些异常现象让科研站的工作人员感到莫名恐慌,关于这个聚落,似乎有一种未知的精神能量在作祟,它能把我们身边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而且,我们始终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他们生活在这里,为什么他们用我们的语言,和我们如此形似,却表现得像是另一种生物。关于芳风聚落,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boss要我告诉你们的,也是这些。” 雪明问:“我们的调查范围是?” “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要放过每一处可疑的地方。”安保人员嘱咐着:“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不要把这些生物当做人类看待,他们和人长得很像,在一起很容易混淆,但是相处久了,你们一定能感觉到这些生物身上的异常。” 阿星紧张地问:“此话怎讲?” 安保人员回头看了一眼阿星,依然是那种空洞无物的眼神,直愣愣的盯着阿星,看得阿星心里发憷。 “您好好开车!看路师傅!”阿星立刻提醒着。 “我见过这些东西。”安保人员回头看路继续开车:“刚才我就在模仿他们的眼神,是不是觉得很不舒服?包括之前和你们见的第一面,我也是这么看你们的。只希望你们等会到了目的地,不要大惊小怪。” “哈哈哈哈哈...”阿星干笑着,拍着雪明的肩:“你瞅瞅,明哥,这师傅还挺有幽默感,眼睛会说话!要我去模仿那个眼神儿,我还真不一定能学对。”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那个眼神是不是装出来的?”江雪明合上笔记本:“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也是芳风聚落里的原住民,只是比较机灵,混进人类世界里了。” 安保人员解释:“芳风村里的人,不吃熟食,曾经有乘客给他们送去吃的,只要是煮熟的东西,不论是蛋白质还是淀粉,他们一概不要,吃下去也会呕出来。” 从车窗的缝隙中,钻进来甜美又腥香的空气。 窗外的化石森林,粗糙的树皮纹路上,似乎写着亘古神秘而离奇的传说。 江雪明递去一个面包。他的眼神冰冷,开口说道。 “那就吃吃看?” 眼看安保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阿星笑哈哈的打了个圆场。 “都这么紧张干什么呀!~不就是个面包吗?我先来!” 说罢,步流星撕开包装袋就啃了一大口。 安保人员不动声色,拿走阿星手里的半截面包啃了一口。 江雪明听见两位兄弟喉口做吞咽动作时发出的咕噜声才安下心来,紧接着叹了口气。 步流星好奇的问着:“明哥,我和安保师傅都没问题,这不是大好事吗?你叹什么气啊?” “排除你俩这两个错误答案,我还得亲自去聚落里溜达两天。”雪明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吐出一句听来极为惊悚的话:“太可惜了,不能亲手把你送上科研站的解剖台。” 第九章 偏光六分仪 在那位安保大哥的指引下,三人很快就到达了芳风聚落外围道路。 寒冷潮湿的空气中,那种莫名香甜的味道越来越浓烈,这让雪明感觉隐隐不安。 尽管之前这个安保大哥已经反复说过,这里的空气成分经过检测,对人体没有什么特殊影响。 但是雪明心中还是很担心,之前工程队伍中的人员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现象,肯定与这个聚落的居民或者自然环境有关。 他们在临近聚落的公路旁下车,还需要步行三百多米的林地才能到达补给站。 踩着湿润的灰色泥地,三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雨声,还有鞋子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地里的动静。 雨幕中,远处的低矮石楼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映入雪明先生眼帘的,首先就是带着九界车站地标招牌的石筑建筑,在那之后的不远处,则是层层叠叠的石桩栅栏。 他们来到石筑楼阁的避雨门廊时,雪明还特地朝着聚落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那些芳风聚落的建筑清晰可见——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怪结构房屋。 这些聚落居民似乎还停留在石器时代,房屋的材料就像是用草叶的泥灰土块糅成团,一点点垒起来的。 房屋整体就像是一颗倒立的水滴,下窄上宽,房子的最顶端堆满了墨绿色的未知植物,看上去像是藻类,用来疏水避雨。 这些居民的房屋都依着矮丘的裸岩而建,从屋顶的防雨窝棚和选址来看,这些屋子的防水性能都非常差。 一旦有水流蓄积在房屋的其中一面,恐怕泥草垒砌的墙面就会坍塌。 除此之外,雪明先生还看见了一些“人”在村落中游荡。 他不敢确定那些在雨中蹒行的生物,是否真的是人类。 这些人漫无目的双目无神地在聚落的泥泞小路上行走。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也没有向着某个地点赶路的意思。 雨水将他们的身体淋湿,身上披着难以辨认具体年代的粗布衣料。 有那么几个人干脆坐卧在裸岩旁,身上披的东西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干脆用两块布加上几条坚韧的针织藤蔓穿插在一起,就算是“衣服”了。 安保大哥说的没错—— ——这里的居民,除了长得很像人以外,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 他们或许只是怕冷,才会把布料盖在身上。 雪明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因为这些居民没有表现出怕冷的行为。 他和步流星两个人,自从抵达芳风聚落之后,就一直冻得浑身发抖,体感估计不会超过十度。 安保大哥还好,身上的紧身衣和molle挂板,还有防弹背心穿起来应该挺暖和的。 要仔细去考量推论的话,恐怕这些居民穿衣服的唯一理由,只是嫌弃雨水比较脏,不愿意让皮肤沾上泥尘,在吃东西的时候,身上有块布料能够擦手而已吧。 雪明将这些东西都记在笔记本上,紧接着拿出手机,对着聚落的方向拍下照片。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拿出钢笔,将聚落中的水滴形房屋都画下来,石栅的立柱也描绘记录,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阿星见到雪明先生站在门廊半天不肯动,心生好奇。 他凑到雪明跟前,看见雪明先生画画的样子,立刻好奇起来。 “明哥?你还会画画?” 雪明:“略懂一点。” 阿星:“那你一定是个大画家吧?你看你这个速写,画的多好啊——你之前是不是骗我的?其实你不是个卖牛杂的。也没有病重的妹妹?” 江雪明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冷冽的眼神,看着嬉皮笑脸的阿星。 “嘿嘿...”阿星立刻老实不少,不过又愁眉苦脸起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江雪明收起日志和钢笔,跟着安保大哥进了屋子。 进门时,他又看见阿星在门廊前擤鼻涕的古怪模样。 他也好奇,这个一米九的大高个,怎么和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于是他问:“阿星,你又怎么了?” “明哥你会那么生气,肯定是没有骗我。”阿星皱着眉头,抿着嘴:“那就是说,真的有个十八岁的小妹妹,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受着癫狂蝶和维塔烙印的折磨。” 这番话叫雪明多留了个心眼。 他试探性的问着:“难道说,之前我讲的,你都没有听信?”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全信了陌生人的话呢?”阿星的表情非常认真:“我又不是人口拐卖案里的受害者,雪明先生。” “......”江雪明听见这话时,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接着问:“那你现在怎么又相信了?” “因为我看见,你在画画的时候,那副表情...”阿星把背包扔到屋子的沙发上,和江雪明先生认真的形容着,解释着:“你捏着笔,就像是捏着手术刀的医生—— ——我曾经有几次失事,最严重的一次跳伞事故,多亏一棵树,我才活下来。 可是我的脾脏和半个肝都扎进了树里,当手术快要结束时,我醒了过来,当时看见的,就是我的主刀医师,那位医生戴着口罩,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江雪明帮助安保大哥给壁炉生火,也没多在意阿星的说辞。 “那位医生清理撕伤肌肉里的木渣碎屑,缝合伤口时的眼神。”阿星选了把老人椅靠了上去,“和你刚才画画时的眼神很像,就像是有条人命握在你的手里一样。” 江雪明没有说话,他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这个步流星,和之前列车上的步流星判若两人。 安保大哥推着餐车出来,给两位乘客管上一顿正餐。 听他笑呵呵的打着招呼:“来,两位旅客,这地方也没什么能吃的,都是罐头。” “安保大哥...”江雪明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要不,你做个自我介绍?我们俩也不能一直喊你安保对嘛?” 这一路上,因为心中牵挂着妹妹,雪明一直保持着神经紧绷的状态,不知不觉的,似乎对任何人都吐露着敌意。 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这一路上的奔波劳累都得到了缓解,他的焦虑也在渐渐消散。 原本雪明还以为阿星只是个单纯天真的阔哥们,没想到这家伙的心思和他那件粉色衬衫一样,不仅张扬,还很精细。 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队友现在看上去很可靠。 “自我介绍?我?”安保大哥挠着头,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起头,似乎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阿星问:“安保大哥你以前没和其他乘客做过自我介绍吗?” “说实话,没有。”安保从兜里掏出职员身份卡,递给步流星:“一般我们都是直接亮证件,哪儿有那么多话和乘客们说?” 步流星看了一眼证件,转而递给江雪明。 安保接着说:“你们也从我提供的信息里知道了一些事情,车站的保全工作,一般都是几年到十几年起步,光是芳风聚落这个车站,我就守了四年,之前在另一个地方呆了六年,这还算短的—— ——地下世界的环境很特殊,一个地方保不准隔几个月就会有新的异常出现。所以安保人员是要长期值岗的。 在同一个区块呆得越久,我们就对当地的状况越熟悉,简单来说,我现在回芳风聚落里就和回家一样,里面有几条路,哪条路通往哪里,我都是一清二楚了。 有什么新的东西突然冒出来,或者有乘客要来观光调查,我们几年如一日的安防巡查工作能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江雪明低头查阅着证件信息。 [证件姓名:davieboume(大卫·伯恩)] [性别:男] [年龄:三十六周岁] [职位简要名称:九界车站聘员·武装人员] [职员具体信息:大卫先生是一位苏格兰人,他不善言辞,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家伙。 他乐意模仿乘客的沟通方式进行交流,用没有个性来形容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证件背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作备注说明。 [在大卫先生十六岁时,他通过非法网站寻找到了车站的线索,找到了车站,这位普通人不像是其他乘客那样拥有超常的灵感,但他经过系统性训练之后,综合格斗能力与射击技术非常优秀,是一位轻武器专家。] [他顺利成为了车站的聘员,进入攻坚组,为九界车站的拓荒队伍攻坚克难。作为报酬,车站方面答应为他治疗癌症晚期的母亲。] [二十六周岁时,我们为大卫·伯恩安排了一份安防工作,让这位兵员退居二线,他有充足的假期去陪伴家人。] [直至今天,他依然在sw车站担任安全员的工作。] [您好,乘客,如果您看到这张证件,请善待您的安全员,大卫先生并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 大卫·伯恩干巴巴的说着:“很多乘客和我都只有一面之缘,因为一个地方调查完了,他们就会去下一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毕竟反复调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换不到万灵药。你说对吗...呵...呵呵...所以,我从来没有做自我介绍的习惯。” 江雪明伸出手:“我叫江雪明。” 步流星也跟着伸出手,有样学样:“我叫步流星。” 大卫先生愣了那么一下。 他看着这俩兄弟一人一只手,一左一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握上去了。 紧接着,就是开罐头的声音,铁勺和锡纸铝皮的摩擦声,还有咀嚼的咋嘴动静。 江雪明也没闲着,他很在意这位安全员,把身份卡读了一遍又一遍。接下来的调查工作,估计有很多地方都得请教这位老哥。 除了基础信息和备注以外,在身份卡上还有其他东西,令他很在意。 在这张厚实的卡片里,有一个精巧的夹层,轻轻一敲就能掉出来。 这个夹层中还有一张秘密卡片。用的是盲文,在暗光环境下根本看不清,得用强光照射,或者用手去摸卡片上凹凸不平的字迹才能明白上边写了什么,似乎是防止别人偷窥做的特殊处理。 [受检人:davieboume] [核验时间:2022年11月18日] [偏光六分仪·审查结果] [灵感:e] [精神:b+] [作战技能:a] [癫狂指数:e] [求生意志:c] [颅内违禁品·灵灾浓度:17%] 江雪明立刻问着:“我从你身份卡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张盲文卡片,它有什么具体含义吗?” 乘客日志上没有这东西的相关记录。 “这个啊。”阿星插了句嘴:“这个东西我也有,是乘客的安检卡。” “我曾经也想当个乘客。”大卫先生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灵感指数不达标。” “把你的卡片给我看看。”江雪明对步流星说,“有这种东西怎么不早点给我?” 阿星又变回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把自己的卡片递了过去:“你也没找我要呀!~” 江雪明接来一看。 [受检人:步流星] [核验时间:2024年2024年7月4日] [偏光六分仪·审查结果] [灵感:b] [精神:a+] [作战技能:b] [癫狂指数:b+] [求生意志:a+] [颅内违禁品·灵灾浓度:34%] 江雪明看不明白这些词汇所代表的具体含义,但是就步流星的安检卡,对比大卫先生这个正常人来说,阿星的数据总归是不怎么正常的,特别是癫狂指数和灵灾浓度这两项。 江雪明清楚的记得,这两个指数与乘客的思维状态息息相关。 癫狂指数代表的是受到外界环境干扰时,保持理性思维的能力。这个指数越高,就代表这位乘客越容易被外在因素所影响。 同时癫狂指数也作为区分不同区域危险程度的参考数值。 关于颅内违禁品和灵灾浓度,则代表的是这位乘客本身内在情理逻辑中的各项不稳定因素,这个数值如果非常高,就代表这位乘客本身就是情绪极端化的个体,非常容易出现极惊极怒的极端思维。 同时灵灾浓度也作为区分不同区域不同地底生物危险度的参考数值。 “怎么了?明哥?”步流星解释着:“你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啊?这卡片上不是说了,安检的仪器叫做偏光六分仪吗?它的精度不太准确,只用来核验乘客的灵感。有时间咱们还要去精度更高的六分仪机构做安检。” 第十章 第四类接触 补给站的二楼有一排大通铺,分出来六个床位,这就是乘客的休息室。 随着地底世界的诡异太阳沉下山峦,雪明先生在这个诡谲离奇的世界,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他的睡眠质量非常差,夜里一直都在做梦,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在梦里,他沿着稀疏石林,踏过泥泞的小路,来到了海边。 天与地都是一片惨白的灰色,他踩上砂砾滩头,留下浅浅的脚印,往远方的一栋小洋楼走。 洋楼的门廊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青蓝色的厚实连身纱裙,离得远了看不清脸,也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本能的好奇心在作祟,在梦里江雪明执着地朝着那栋房屋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依稀能辨认出那个女人的脸——像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妹妹。 他开始奔跑,耳旁的海浪声,鞋底剐蹭砂石的摩擦声,大口喘气时的呼吸声。 还有打在脸上的雨滴,口鼻中嗅到的香甜空气,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那么的真实。 他跑到洋楼的门廊前,仔细去打量,想呼唤江白露,却发觉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来到白露面前一通抓心挠肺,喉舌与声带已经彻底罢工,完全不听使唤。 他这才警觉——眼前这个坐在长椅上的女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虽然是妹妹的模样,用着妹妹的皮囊,但这个女人的眼神与芳风聚落中的那些生物极为相似,像是一幅行尸走肉,江雪明绝不会认错。 紧接着,他就醒来了。 通铺的床缘坐着步流星。 阿星一看见雪明先生醒过来,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 “明哥,你梦见你妹妹了吧?” 江雪明心有防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星立刻答:“你做梦了,会说梦话,一晚上叽里呱啦的,念叨江白露这个名字一百零二次。” 雪明不说话,站起身来舒展腰肢,揉了揉酸痛的肩颈,脑袋里嗡嗡响,伴着严重的偏头痛。 阿星立刻又问:“小七是谁啊?” “什么?”江雪明心中一紧,“什么小七?” 阿星解释:“就是七哥,小七,九五二七。这几个词,你也在梦里念叨个没完。” 我有梦见七哥吗?——对于这件事,江雪明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人在做梦时是无意识的,清醒之后也很难保留梦境里的记忆。或许他真的梦见了七哥,只是不记得了。 毕竟这个看上去又怪又坏的女人对他来说印象深刻。 “哎...”阿星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明哥,这个小七是不是欠你很多钱啊?你睡觉的时候念了两百多次。我都算不太清了。” 江雪明的嘴角抽搐着——他不知道阿星是不是在说谎,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朝楼下喊了一声。 “大卫先生!我们要出发了,今天去聚落里观光,你有时间陪我们一起去吗?” 楼下传来大卫·伯恩有气无力的声音,“恐怕不行,你俩在睡觉的时候逼叨个不停,和报菜名似的喊了一夜,我根本睡不着觉。” 雪明:“喊了一夜?” 阿星:“我也做梦了?” “对,特别是你小子。”大卫从楼梯口探出脑袋,脸上的黑眼圈特别显眼:“你睡觉的时候念叨着四十多个不同的名字,连着念了六个多小时。” 江雪明疑惑地看着阿星。 阿星尴尬的笑着:“你了解我的,明哥,我家里很有钱,我的心也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都留给了一个好妹妹。” “我不是疑惑这个。”江雪明坦言:“我俩做的是同一个梦?同一类型的梦?” “哦!哦哦哦!”经过这么一提醒,步流星终于回过神来:“你也去了海边?” 江雪明:“在石摊子上。” 步流星:“有一栋楼。” 江雪明:“门廊前边有把椅子。” 步流星:“椅子上坐着个淋雨的大姐。” 江雪明:“看不清脸。” 步流星:“穿着蓝色的裙子,没穿鞋。我还担心这大姐会不会着凉,多冷的天啊。” 江雪明:“离近了发现,是熟人。” 步流星:“可是那个眼神就和卖房重仓a股似的,再不济手头也有几支绿油油的基金。” “没错,看来咱俩梦见的是同一个地方。”雪明先生拿出日志和钢笔,将梦里的画面记录下来。 两人下楼和大卫先生说明了梦境的事情。 这位武装人员则是满头问号,以往其他乘客也没有做过这种梦,上一次车站派人来调查,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大卫先生,你没有好好休息,可以先睡一觉。我们这么干坐着等你醒来也不是个办法。”江雪明和大卫先生说:“给我们一些装备,我们先去聚落外围看看,不会轻举妄动的。” “那可不行!”大卫立刻严肃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是你们的安全员,你们出了任何问题,我都要负责任的。” “怎么办?”阿星小声提醒着雪明:“要不等大卫睡一觉?等他醒过来再说?” 可是留给江雪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从来不觉得手里这几幅画,手机里的几张照片能从boss那儿换来万灵药。 这些不痛不痒的信息或许早就送进了车站的资料库里。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线索。 海边,石滩。 洋楼,女人。 梦境里的东西,很可能是最近几个月才冒出来的新现象。 但是光靠一张嘴,用虚无缥缈的梦,绝对说服不了那头狡诈的黑猫。 “我有办法...”雪明先生低声念叨着. 阿星:“什么办法?” 雪明:“等。” 阿星;“好办法。” 俩人在火炉前排排坐,就这么抱着双手,干看着疲惫的大卫先生一点点陷进梦乡。 大卫·伯恩靠在一楼的沙发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催眠的白噪音,引得他哈欠连连。 他一次又一次拍打双颊,要自己清醒一些,不善言辞的他又不知道如何说服这两位兴致勃勃的旅客。 他双眼迷乱,带着血丝,声音也渐渐小了。 “你们千万别想着撇开我单独行动。 我答应你们,醒过来的时候...我会带你们摸透芳风聚落的每一条路,但是现在不行,小伙子们... 我要睡一会...你们不会乱跑对吗?地下的世界...很危险的...” 雪明笑眯眯的说:“不会的,您放心吧。” “绝对不会!~”阿星跟着附和,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大卫先生一下下磕着脑袋,眼皮子在打架,喉口发出咕噜噜的呼噜声,还没有完全睡过去。 江雪明又问:“大卫先生,如果补给站来了那些怪异的聚落居民,我们该怎么保护自己呢?” 阿星矫揉造作地附和道:“对啊对啊,您睡觉的时候,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我的...”大卫攥紧了怀里的黑色防水布包裹:“包里有...武器...” 没头脑和不高兴两人一合计。 雪明扶着大卫先生的脑袋,慢慢往沙发上推,往火炉温暖的那一头靠。 流星蹑手蹑脚从大卫先生怀里把布包取了出来。 雪明顺手给大卫加了个枕头。 流星把门帘上的绒布扯过来,当做被子盖上了。 配合默契,行云流水。 两人一拍即合,击掌庆贺。 (???)╯╰(???) 没等他們打开布包找防身的家伙。 大卫先生也开始做梦,发出阵阵梦呓。 “点四五...acp...” “m1911...” “ak105......” “马格南...” “我好喜欢你啊...” 清醒的两人面面相觑。 步流星挠了挠头:“感情这个大卫先生...” 江雪明提着布包,轻轻推开门。 “还是个枪性恋。” 第十一章 明明很强却过分谨慎 顺着羊肠小道一路往芳风聚落中走。 江雪明举着手机灯光,在灰白的浓雾中领路。 走到聚落的房屋旁,他们能听见十来米外居民的呼吸声。 ——已经非常接近了。 江雪明把防水布包揭开,从中搜出一堆武器和护甲。 他给自己套上molle和凯夫拉避弹衣,防刺服和防爆插板,从一众枪械中选了一支史密斯维森mp9半自动手枪。 拉动套筒,检查枪膛。 开关保险,塞进弹匣。 这套动作把步流星看得一愣一愣的。 眼看雪明先生做完这些,又开始给阿星套上护甲。 阿星心里十分好奇。 “明哥,你会开枪作战?” 雪明:“没开过真枪,略懂一点。” 阿星又问:“那你是从哪儿学的?” 雪明:“主要来自中央六台,地铁站旁边有个玩具模型店,老板是个军迷,买卤味的时候经常赊账,我就找他要射击俱乐部的体验卡。” 阿星:“学这个干啥?” 雪明:“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步流星挠着头,配合江雪明把全套装备给穿上了:“有这个必要吗?” “我总是很焦虑。特别是在hk这座城市。”江雪明向好哥们实话实说:“横街杂巷地形复杂,车水马龙交通繁琐,地方小人口多犯罪率高。我必须学会一些技能,才能保护好我自己,何况我还得保护我的妹妹。不去学点东西,恐怕我很难在城寨的小屋子里安心入睡。” 此时此刻,步流星又想起一件事—— ——就在昨天,他向江雪明大哥炫耀着自己的身手时,闯到窗户外边,差些就撞上隧道的岩壁。 那个瞬间,雪明大哥一伸手就把他拽了回来。 那股巨力扯得他脖颈生疼,摔在走道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只是当时生死瞬间的体验太过刺激,阿星压根就没想太多——要知道,他的身高有一米九三,体重是九十二千克。 可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江雪明,只用一只手,就把阿星从车窗外给拽回来了。 “你听好,阿星。”江雪明沉吟着:“我们是第一次与这些生物近距离接触,如果它们是外星人,这就是典型的第四类接触,做任何事都要小心谨慎。” 他从包裹里掏出了另一支mp9,没有上弹,塞进阿星的快拔枪套中。 “唔...”阿星乖乖的点了点头:“我感觉,明哥你真的好靠谱啊...” “我不知道这些生物是否会攻击我们。但是为保万无一失,我并不会把它们当做人类看待。如果有危险,它们试图搂抱或裹挟我们其中任何一个,我绝对会开火。”江雪明往身上插了十二个弹匣,将生存用的捕鲸刀塞进绑腿。 他的眼神执着而可怖,仿佛进入了工作状态,准备去对付牛杂。 他清空武器袋.把剩余的东西都抛出来。 “你看到了吗?这里还有三支ar-15自动步枪。应该是大卫先生的主武器。” “嗯!对!长枪我喜欢的!”阿星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劲的猛点头。 雪明摇了摇头:“但是我们不能用。” 阿星:“为什么?” 雪明:“因为我不会用。” 说罢,只见江雪明十指齐飞,手法迅速,将这三支步枪拆成了零件。 包括枪托,枪击组,导气系统,排障组,扳机组,枪管,能够徒手拆下的分体结构全都拆成零件。这些零部件被打乱,一股脑塞回了布包里,步枪弹匣的子弹也一颗颗退了出来。 江雪明解释道:“我不知道那些居民会不会使用枪械,这年头你去训练猩猩,猩猩都会有样学样,学会开火,以防万一,我把它们都拆了。” “你管这个...”步流星觉得哪里不太对,又瞄了一眼武器袋:“叫做略懂?” “是的,懂一点。”江雪明将战术手电和敌我识别标识佩戴好,同样的,给步流星也佩上。 他拍了拍步流星的肩,身高不太够,踮起脚才拍到,又拍了拍身上的手枪弹匣。 “你有需要,我会立刻援护你。包括给你作援护射击,丢给你子弹弹匣。” 阿星追问:“那明哥...你会急救吗?” “等等。”江雪明低头看着手机。 阿星疑惑:“等等?” 雪明先生抬起头,眼神中透着镇定,把手机里的备忘录给关了,换成计步器和录像功能:“好了,现在懂一点了。” 步流星抓狂地问:“感情你刚才是在查资料吗!!?” “你要觉得不靠谱,我还可以学一门丧葬服务的手艺。”江雪明面无表情,比那些个居民还要冷酷。 步流星震惊了。 雪明先生跨过阿星身侧,一手按着枪套,一手持刀护在心门,半佝着身子,小心谨慎地往聚落里去了。 他和步流星说:“我没多少时间,阿星——你不跟过来也可以,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看不起谁呢!~”步流星努努嘴,跟了上去,他有样学样的垫步佝身。拿着刀子尾随在雪明先生旁边。 江雪明好心提醒着:“刀不要这么拿,你不是有安全员吗?他没教过你求生刀具怎么用吗?” “我觉得这么拿挺帅的啊?游戏里不都这么握匕首的嘛?”步流星握着捕鲸刀横在胸前。 “那你离我远点。”江雪明翻了个白眼。 步流星:“为啥?” 江雪明:“我怕你等会万一摔倒,血溅到我身上。” 步流星听罢,立马改了个持刀架势,虎口握紧了匕首尾端,刀刃朝外。 两人一路摸到水滴形建筑旁。 离他们最近的聚落居民,只有五六米的距离。 江雪明一声不吭,放缓呼吸往前摸索。 步流星也是这样,跟在后边趟过泥水。 离得近了,雪明先生听见了一种类似梦呓的呻吟。 从那位居民口中不时冒出几个意义不明的词汇,难以组成完整的句子,分不同国家的语言,就算偶然有汉语冒出来,也很难组成完整逻辑的词句。 ——看起来,这些居民不会主动搭话,也没有什么攻击性。 雪明先生从这位居民身边走过,一直面朝目标,不敢放松警惕,直到走出三米之外的安全距离,他才向着下一处水滴形房屋走去。 阿星跟在雪明先生旁边,心脏在狂跳,他终于听信了雪明先生的话,因为这些居民近距离看来,真的非常诡异。 这些居民的皮肤没有血色,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油腻腻的光泽,脖颈的动脉血管透着一种诡异的深蓝色。眼睛里的瞳孔没有聚焦动作,什么也没看,只是单纯地垂下双手,漫无目的行走着。 他不知道雪明先生要去哪里,只得给在明哥身后,经过一栋栋低矮的水滴土屋。 在聚落复杂的乱石苔地中,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探索着,逐渐看清整个聚落的地貌和建筑分布。 杂乱的石路小道中有许多盲目痴愚的居民在游荡,居住点旁边有一些浑浊的溪流,像是血管一样,为这个居住地提供水源和食物。 石台下稍微干燥一些的凹口也能看见光苔和奇形怪状的菌类。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甜味就越明显。 和外围环境不同,溪流汇聚到聚落深处时,变成了三条主干河流。 在河流旁,雪明和流星都看见,三五成群的居民蹲在滩头,两眼机警地盯着水面—— ——听“扑通”一声。 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些衣不蔽体的原始人一股脑扎进了河流里。 不过一米多高的水深,溅起了大片大片水花。 这些居民回到岸上时在互相撕扯殴打,争夺着手中的鱼肉。 他们几乎是一边撕扯彼此的皮肉,一边将白花花的鱼肉往嘴里塞,动作流畅得诡异,就像是手臂和肩颈没有骨头一样。 他们还在用各国语言互相叫骂着,出口大多都不离“妈”,因为大部分国家的母语中,问候母亲的词,发音大致相同。 步流星浑身颤抖着:“明哥...你看见了吗?” 江雪明:“看见了,血是蓝色的。” 在撕扯斗殴的过程中——两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居民的身体中,似乎流淌着蓝色的血。 他们的伤口愈合速度快得惊人,在争夺食物时头破血流,可是吐出鱼骨头的时候,上肢的伤口已经快要结痂了。下肢损伤的愈合速度稍慢一点,走路的时候还会跛脚趔趄。 有几个正在啃鱼肉的居民似乎听见了两位不速之客的动静。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们护着手里的食物,朝着江雪明和步流星嘶吼着,吐出各个国家的国骂。 那种感觉诡异极了—— ——就像是... 你明明知道它们在说什么,也听得懂它们所吐出来的句子。 但是很明显,那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正常表现。 这些生物只是机械式的张开嘴,像是鹦鹉学舌一样,将词汇音节当做威吓的兽吼,喊叫出来了。 江雪明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这些东西,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步流星的持刀手止不住地抖动着,他眼睛通红,在雨水中发痒疼痛,看见那些怪异的居民唇齿中的尖牙,他又对着远方狠狠地回骂了几句。 “接着走,不要打扰它们吃饭。”江雪明继续往前带路。 “明哥,你不知道,我最恨别人骂我妈!我妈对我可好了!”步流星平复下心情,又问:“去哪儿啊?你这一路上不说话,也不和我提前通个气。” “boss当初选在这里建新车站,就是为了地下水资源。我们梦见了一片海。”江雪明解释着:“沿着这条河,找到入海口,去海边,找洋楼。找你魂牵梦萦的超古代种族小姐姐。” 第十二章 没有脸的女人 两人往河流的源头走去,河道两岸的水滴形土屋越来越少,聚落的居民也见不到几个了。 到达入海口时,江雪明和步流星看见了这片“梦中大海”的样子。 香甜的海风迎面扑来,目力所及之处,海平线和天空似乎混淆在了一起,都是一片灰茫茫的色块。 一阵阵海浪涌上碎石滩头,在更远处,巨大的阴影匍匐在灰海更深的地方,其中有点点鲜红的焰光,是火山活动。 就像是有一头无法丈量的巨物,它潜伏在深不见底的海沟岩基下。 火山口喷涌出来的熔浆,是它背皮上的一万只眼睛。此起彼伏的浪潮,是它沉重缓慢的呼吸。 步流星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在这片神秘诡奇的海洋面前,几乎喘不过气来。 雪明先生则是径直朝着梦中的洋楼走去,寻着记忆中的方向走进了雾中。 细雨和大雾淋湿了他们的衣服。香甜的空气里,他们在交谈。 “明哥,看见这片海时,我感觉很不好...” 阿星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上石滩,他能从鼓膜中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仿佛他内心的超常[灵感]在作祟,面对这片海洋时,他能感知到其中莫名伟大的存在。 那种虚无缥缈的压迫感,还有近乎疯狂的恐惧要将他压碎。 他就像是一只蚂蚁,看见了人类的鞋。 他的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和江雪明说话。内心的巨大压力让他进入了一种超然的状态。 他知道,如果现在让他去做安检,他的癫狂指数一定高得吓人。 这片海里有什么东西—— ——尽管那个东西,从来都不在意步流星,两者之间没有建立任何的沟通联系,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是步流星依然被海洋中的东西影响了,这种压迫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的身体中,各个部位的激素腺体在疯狂工作,大脑的生物电系统也在瞬间失衡。 他的脑神经突触不可避免地开始发出错乱的信号,让他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着。 他喉口干涩,像是熬了几天几夜的劳工,近乎恳求一样的问着:“明哥...明哥...你不害怕吗?你有没有听到?你有没有看见海里的东西...你...” 江雪明拉上了步流星的胳膊。 “阿星,别害怕。” 步流星感觉头晕目眩,在这片大雾中,他似乎看不见终点,神经衰弱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他们踩在砂石上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 再后来,步流星只觉得那些噪音能牵动他的心跳,引得胸口传来阵阵绞痛。 短短的几百米距离,对阿星来说就像是在地狱中行走一样,每一步都是油煎火煮。 “明哥,你完全不会害怕是么?” “我不知道你的恐惧来自哪里,阿星。”雪明先生坦言:“是我们右手边的那片海吗?” “是的,难道明哥你感觉不到?” “感觉到了。” “那我们俩的灵感都在奏效,它在警告我们离开这里,不要再往海里去了。” “我们没有下水的计划,阿星。离那栋洋楼只剩下五六百米了,你能撑得住吗?” “能...我应该能。” “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如果我把你丢下,以你现在的状态,让你独自返回补给站,恐怕情况会更危险。” “明哥...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都是这样?指的是什么?” 步流星感觉四肢有了力气,脑袋也不像是刚才那样昏昏沉沉了。 他能感受到胳膊被江雪明死死捏着,就像是从那条胳膊传来了源源不断的力气一样。 他的心率降了下来,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只是偶尔瞥向大海的方向,那种惊惧丧胆的情绪又会涌上来——于是他就偏过头,再也不往海洋的方向窥探了。 阿星缓了口气,他接着解释,接着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的脑袋不好使了,我是想问你......你一直都是这么冷静吗?刚才在面对这片海洋的时候,我站都站不稳了。” 江雪明:“嗯。” “嗯?”步流星难以置信地撇过头,看着江雪明——看见江雪明的侧脸,看见那个男人毫无变化的表情,就像是怪物。 这让阿星有些难以理解,他连忙补充着。 “我以前是玩极限运动的,我跳伞攀岩冲浪滑雪都没在怕的,我可是超勇的。可是在这片海面前,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陷到侵入性思维里了,我感觉它随时都会毁灭我...把我卷进去,把我压进万米下的深海里,让我身体里的所有空气都排净,把我压成一块饼干。” 江雪明:“嗯。” “所以明哥。”步流星执着地追问着:“我起初还认为,是你的灵感不达标,察觉不到我的感受,你能感觉到对吗?” “是的。”江雪明不假思索回答:“我能感觉到,特别是我的计步器也能感觉到。我们一路走过来,双腿好像不听使唤,一直都偏往内陆的方向走。好像身体都在排斥这片海洋。” “这么说就没错了,看来你确实是能感觉到的。”步流星像是找到了知音,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么,您完全不害怕是么? “不害怕。”江雪明反倒是疑惑起来:“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雪明先生琢磨着,给阿星形容着生活里随时可见的恐怖怪物。 “如果卤味生意做不下去,我想去送外卖。但是请辞的空窗期估计会很长,我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收入——这代表我要去借高利贷。 我曾经和几家借贷公司的人打过交道,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承诺能给我一笔贷款,但是代价很可能是我的妹妹。 他们在讨论白露的时候,就像是预先拟好了白露的偿债方式,安排在哪个夜总会,陪哪些人,用哪种化妆品或香水都想好了。 这让我感到恐惧,深刻入骨的恐惧,为此我才下定决心,要去学一些防身的技术。在最坏的结果出现之前,我能带着妹妹逃债落跑。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去申请了一张信用卡,透支了几千块钱,但是有一天你找不到它了,它就在你家里的某个角落,一直在利滚利,一直在违约逾期,直到它变成呆账,无论任何时候,你都有可能接到陌生来电,通知你去处理这笔账,可是你无能为力。” 两人已经来到了洋楼面前。 拨开神秘的浓雾,之后是梦中见过的长椅。 椅背上靠着那个神秘的女人,背对着两位乘客。 江雪明拨开了mp9的保险,认真执着地说。 “步流星,我重申一遍,我不是什么没有恐惧的怪物。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包括你说的[灵感],它们都在抗拒这片海。但是我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很多和它们相似的恐怖之处—— ——像是城寨里有十三户人家吸毒。 ——有八个老人封建迷信,家里供着来路不明的佛像,上个月说要吃婴儿的脐带来辟邪,谁知道下个月会不会割年轻姑娘的耳朵或者鼻子来开运? ——六处消防通道堵塞着,堆满了杂物和鞋柜。 ——晾衣绳旁边就是入户电线,雷雨天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隔壁机场降落的飞机,飞的最低的时候,离城寨楼顶只有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就像是呼啸而过的龙,每天都能听到它的咆哮,我只能祈祷着,它每次都能选对降落的地方。 每一天,我都感觉自己住在混沌的深渊之底,看见妹妹平安无事,我就觉得日子能过下去。” 阿星惊讶的问着:“你没有想过搬家吗?明哥?换个环境?” “到哪里去?”江雪明想起了故乡,想起了老家像是通缉令一样的寻人启事。 他还想起,妹妹在学校时,和同学们一起念书的开心表情。 步流星愣住了,这个时候,他确实没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做什么。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阿星他一样,有个对他很好很好的妈妈。 也不是每个人出了家门,隔着海就能看见维多利亚港。 “它能对我做什么呢?”江雪明指着那片海:“有怪物从它里面跳出来?要把我的脑袋咬断吗?还有——” 他指着那条长椅上的女人。 “——她会做什么呢?她会对我下莫名奇妙的诅咒吗?她会来撕扯我的头发?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吗?她能让我生不如死吗?我很好奇...如果这信息能从boss那里换来一瓶万灵药。我就真的谢天谢地了。” “明哥...”步流星动了恻隐之心:“我家里有钱,要不我俩捯饬捯饬,去月亮巷外边,开个咖啡店?你那么靠谱的一个日子人,我那么开朗的一个乐子人,咱们一个揽客,一个干活,绝对是黄金搭档...我觉得有戏...” “我求求你了,刚才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像极了戏台上的老将军,背后插满了旗。”江雪明丢过去两个弹匣,命令简单扼要:“检查枪膛。” 阿星也不多废话,掏枪拉套筒,复查枪械状态。 雪明先生:“上子弹。” 阿星照做。 雪明先生:“打开保险,持枪指地,半蹲跟在我右臂侧后方。” 阿星乖乖的,一言不发跟在雪明先生身后。 只见雪明绕了一个半弧路线,举枪来到这女人面前,枪口对准了这个神秘女子的脑袋。 阿星则是半蹲着。 他们看见,这个女人身上的装束,确实与梦境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赤着脚,厚实的蓝色纱裙。 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妙曼的身体曲线。 只是那头漆黑的长发下,脑袋上没有五官—— ——原本的眼睛、耳朵、鼻子、嘴,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青黑色的皮肤。 江雪明立刻说:“拍照,阿星。不要开闪光灯和快门声效。拍完了告诉我。” “好...”步流星单手持枪,照做,“拍完了。” “退后,慢慢的退后。准备进屋搜查。”江雪明慎而又慎,一步步往洋楼后退。 阿星感觉那种诡异的压力又来了,他头皮发麻,眼睛无法离开那个女子的脸,就像是眼球不听使唤,思维陷了进去。 “好的,好...” 洋楼离海岸线非常近。 还有不少浪潮冲刷着支撑楼台地基的石桩。 那种神智缥缈的恶意再度袭来。阿星的手臂开始颤抖,连枪都握不住了。 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脸在变化。 原本五官的位置,青黑色的死皮之下仿佛有一条条蚯蚓在爬,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就变成了甜美的长相。 那个人... 步流星似乎认识,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毕竟他的心碎成了很多片,交给了很多个妹妹。 他难以用语言去形容那种熟稔又陌生的感觉,好比他的前女友们像是死去多时的尸块,有个手段精明的法医,将她们的脸都融在了一起,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像是被人掐住了,隐隐能听见一声声呼唤。 “过来...” “过来呀...” “步流星......” “亲爱的...” 砰—— 突如其来的枪声让阿星的额头冒出一层白毛汗。 江雪明的枪口指向天空,冒着青烟。 “你是不是在想女人?阿星?”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阿星刚才确实看见了曾经朝思暮想的爱人们:“我...是的。” “我也看到了。”雪明先生作出一副狠厉表情,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幻影:“我看见我的妹妹坐在那里...于是我开了枪,想警告她。” “现在怎么办?”阿星慌张地问道,“继续搜查吗?” 江雪明提醒道:“虽然我们看见的东西不一样,但是照相机不会骗人,接着给她拍张照,别管照片里是什么,然后我们进屋。” 步流星照做,只是在他拍照的时候,忍不住往手机屏幕多看了一眼—— ——他感觉心神都往那个幻象中飘去了。 他能看见手机中的那个蓝衣女子,要渐渐站起来,要向他伸手,对他轻声呢喃着,用温软的语气,娇嗔呼唤着。 突如其来的枪声再次将他惊醒。 江雪明的肩颈颤动,手中枪械喷吐着火舌,一连串子弹的炸响回荡在滩头。 长椅下的砂石碎片被子弹打得乱飞。 只有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这诡异女人的膝盖,将她打得身体失衡,瘫回了椅子上。 江雪明大声喊,“我已经清空弹匣,要换弹!你看好她!如果她乱动,就接着打她的腿。” 步流星再也不敢正眼去看那个女人的脸了,他只是盯着那条支离破碎的腿。 那条腿的伤口十分恐怖,手枪弹在肉体组织上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坑洞。有源源不断的蓝血冒出来。 他能听见一些幽深哀怨的哭嚎,就像是他的爱人们在向他求助,在向他呼痛。 可是这一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骨肉黏连血管重构,就像是果冻胶体在模具的挤压下迅速恢复原状。 步流星紧张地问:“喂!明哥,如果子弹搞不定她...她又要乱动的话...” 江雪明换弹完毕:“那咱们就跑,跑回补给站。” 步流星:“她要是跟过来了?”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试试用黑色伏尔加对她使用轿车居合术。”江雪明的语气中透着残忍,“还能收集到一些她的生物组织。一定能换到万灵药。” 步流星紧接着问:“车也撞不死她呢?” “那就换一辆车。”江雪明并不在意:“泥头车居合术。” 两人这么议论下来。 再去看那个神秘的蓝衣女子。 她原本还想站起来,现在一屁股坐了回去。 一动不动。 第十三章 这位更是重量级 “这娘们老老实实的坐下了,她能听懂咱们说的话?”步流星朝着洋楼的方向退后。 “阿星,你记得吗?”江雪明按着小伙伴的肩膀,跟着退到了洋楼的大门前,“大卫先生说过,这种生物会说人话,能听懂人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步流星莫名高兴起来:“那她是真的害怕泥头车居合术吗?” “谁知道呢?”江雪明心里没底,慎重地踢开大门,“先进去再说。” 两人进入房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环境。 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两双鞋子,一男一女。 大厅的桌椅已经蒙了一层厚实的灰尘,像是很久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壁炉里留着一堆黑漆漆的煤渣,只在大门打开的那几十秒里,被海风吹成了沙尘。 江雪明看着房屋内的布置,眼前的任何事物都透着一股子神秘的味道。 屋子外边的无面女人是谁? 为什么这栋屋子和芳风聚落里的水滴形建筑格格不入? 它看上去像是十九世纪中叶的木质独栋别墅,装潢和家具都十分复古。 门前的两双鞋是谁的?曾经有一对夫妇住在这里吗? “记得拍照,阿星。”江雪明举着枪,一步步往屋内探去。 他看见了更多难以理解的东西。 墙壁上挂着许多黑白照片,多数是风景照,也有人像。 最大的那幅照片上,是一对男女的合照。 男人穿着礼服,女人穿着婚纱,就是结婚照,但是他们和门外的那个无面女人一样,都没有脸。 值得留意的是,这个男人也出现在其他照片中,他没有右腿——空荡荡的右腿裤管下,是一条钢棍和木头造出来的假肢。 步流星好奇地跟在雪明先生身后,举着手机一路走一路拍。 他们经过盥洗室,查验仓库和厨卫间,最后踏上老旧的木楼梯,爬上二楼的起居室,在主卧室和次卧室逗留了几分钟。 房屋里的衣柜和橱柜空空如也,唯独二楼的露台上架着一台古老的观星透镜。 在露台前的凉亭,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那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 江雪明走上前去详看,办公桌的双人长椅上,其中靠左边的位置上,留着一滩肮脏油腻的污渍。 以及污渍前方,那条诡异莫名的假腿。假腿的木料已经腐朽得不像样子,链接脚掌的钢棍也锈迹斑斑,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沙眼孔洞,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种感觉就像是... 这栋房子的男主人曾经坐在这里,在这条椅子上死去了,尸体也没有搬走,就这样慢慢的腐烂,最后化为纯粹的烂泥一样。 “这是啥情况呀?明哥?这里以前是不是住着两口子,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步流星满头问号,对着这张工作台拍下照片。 “你捂着口鼻,不要乱动。”江雪明嘱咐着,矮下身子,对工作台的桌面轻轻吹了一口气。 桌上的尘土立刻扫清不少,露出一张观星图。 漆黑的底板中,用鲜红的线条和金灿灿的漆笔描绘出无数的星辰。 随着尘土散去,江雪明也看见台面上的方板油纸日历露出了真容。 日历上的英文也显露出来,时间停留在一八八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江雪明说:“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 “一百年多年前?”步流星惊讶地看着桌面上的星图:“这两口子一百年多前就在这鬼地方看星星搞研究了?” “恐怕不是研究天文学。”江雪明转头看向露台外的大透镜—— ——这台仪器朝着那片神秘的大海。 “他们画出来的东西,可能是海洋里的[星星]。”江雪明解释道:“这些地底的火山口,还有这些大小不一的光点,你看这些线路。” 阿星闻声看去。 这副古图中,在密密麻麻的火山口里,用许多条红线牵引链接,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流体图形。 那个图形就像是芳风聚落中的水滴形土屋。 “也就是说...我们在芳风聚落里看见的[人],其实是从海里来的?”步流星瞪大了眼睛。 江雪明不假思索答道:“不知道,不确定,他们从哪儿来,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他麻利地掏出笔记本,将所见所闻都画在本子上。检查完工作台的抽屉,再也没有新的发现了。 他来到露台旁,对着又长又粗的透镜往深海中窥探—— ——这一眼,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留在此地。 幽深漆黑的大海之底。 其中闪烁着无数星彩。 活火山冒出的点点熔浆催动着潮汐暗流。 在金灿灿的光芒下,一颗巨大的水滴矗立在海沟的岩台上。 它就像是一颗倒置的金蛋,穹顶散发着温暖的橙光,似金似石的材质,它的表面盖满了珊瑚与鱼骨绞拧结合而成的岩块疮斑,越往下石化的特征就越明显,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个岁月——和芳风车站外的石林年纪一样大。 通过旋转透镜的倍焦,好似鸟瞰的视角下,江雪明还看见,有无数个类似的光点矗立在海床之上。 它们在躁动不安的活火山旁,安静地沉睡着,散发着点点光源,这些光源组成了一颗巨大的金蛋图案,就像是一个商标。 “明哥?明哥!”步流星急躁不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江雪明脸色苍白,从那副如梦似幻的景象中醒觉。 “怎么了?” “你看...你看!” 两人从露台上往下看,这才发现。 那个端坐在长椅上的女人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步流星声音打颤:“她会不会已经进屋子了?” “不知道。”江雪明答道:“不过以目前获知的信息来看,她应该是个科学家,在一百多年前,和她的丈夫一起研究这片海洋,她的丈夫也死在这间屋子里。” 步流星谨慎地问着:“她还算人类吗?会不会是中了什么病毒,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江雪明大胆地答道:“一百多年前的镁光灯黑白照片不会骗人,他们的结婚照上都没有脸,我觉得这对夫妻一开始就不是人类。” 步流星惴惴不安的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开溜。”江雪明直言不讳:“进了人家寡妇的屋子逛了一圈,还碰了她的东西,研究她丈夫的遗物。人家能不生气吗?” 步流星:“有道理,原路返回吗?” “跳楼比较快。”江雪明看了看露台的高度,也就三米多高。 “好!”步流星感觉力量又涌上来了,他把手机塞向江雪明,“明哥,我们换个手机,这里边有重要的照片,今天咱们就回车站,马上你妹妹就有救了。” 江雪明默不作声,接走了这台粉色手机。 他将藏青色的手机还回去,一颗心依然悬在半空。 他不知道这些情报能不能换到万灵药,也不知道万灵药能不能治好妹妹的病,更不知道没有[灵感]的普通人,在维塔烙印的折磨下能撑几天。 这些恐怖的臆想像是一只只蚂蚁,在他身上乱爬。 “明哥!我比你高,力气也大,我先去试试,如果我跳下去了,还能接住你。”步流星一边说着,一边爬上露台的护栏。 他笑嘻嘻的看着雪明先生,露出满口闪亮的白牙,开着玩笑。 “你总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明哥。多笑笑嘛!多亏有你啊,我才体验了这么刺激的事情!” 阿星一边往下攀爬,一边开玩笑似的说着。 “明哥,你不是没工作吗?等我们回去,你一定要来我的咖啡店里打工。我老早就想开个咖啡厅了,也不图它挣钱,我就想听听故事,这个车站那么多人有故事,一定很有意思。” 听扑通一声,步流星安稳落地。 江雪明也翻身一跃,跳了下去。 步流星还准备张开双臂接住雪明,等他回过神来时,雪明先生已经在拍打身上的泥水了。 阿星懵懂地问着:“明哥,你怎么不说话?还在担心妹妹的事情吗?” 江雪明揉了揉酸胀的膝盖,并不想欠步流星任何一丁点人情债,也不想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任何人。 他神色如常,将手机塞进内袋,生怕它受到任何损伤,低着头往来时路走。 步流星大声喊:“明哥!哎!你等等我...”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从大门中钻出两条柔软无骨的手臂。 它们像是灵巧的蛇,在步流星和江雪明彻底放松警惕的刹那,在他们身后的死角袭来。 须臾之间,这两条手臂像是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开了快拔枪套的尼龙扣袋。 江雪明只觉得腰间一轻,回过神来时,枪套和手枪都不见了! 大脑中传出刺骨的疼痛,他的[灵感]在这个瞬间告诉他大祸临头。 扭头的那一刹那,江雪明看见十数条柔软油腻的触须从洋楼的阴暗大门中钻出,它们离步流星差之毫厘。 阿星的脸上还带着讪笑,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明几乎放弃了思考,他没有任何犹豫,在大脑的神经突触活动之前,在逻辑思维给出答案之前,身体就先一步动了起来。 他猛地将阿星那沉重结实的身体撞出去两三步远。 一阵噼里啪啦的异响过后。 那些触须已经牢牢的将雪明半个缠住。 江雪明被拖拽着,一屁股坐在砂石地里,想伸手去拿跌落在地的枪械,却怎么也够不着。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使不上力气,在这些惨灰色的冰冷触须面前,根本就不是对手。 “阿星,去拿枪...阿星...” 这些怪异的光杆触须将他一点点拖回屋子。 江雪明呼喊着:“阿星!” 步流星捂着脑袋,还在[灵感]的折磨中难以清醒,他挣扎着,从地上捡起手枪,跑到雪明先生身边。 一路踉跄趔趄跌了好几步,阿星才看清雪明先生的模样。 “朝着大门开枪!打她!”江雪明厉声喝令。 刺耳的枪声响起,除了第一颗子弹打进门里,步流星的手抖得像是帕金森病人。 “我身上还有子弹!接着打!”江雪明感觉身上的触须在第一声枪响时抖了那么一下,“你打中了,干得漂亮!别丧气,接着打!” 步流星紧张地喘着粗气,他看见雪明先生的身体一点点陷进那个深渊里,巨大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抽走雪明先生molle上的弹匣,换弹都不太利索——这是他第一次用枪,也是他第一次试着换弹。 他插拔弹匣时反复试了好几次。 这些致命的错误在他看来是那么的愚蠢和无能,他的眼睛肿胀,满是血丝。鼻涕和眼泪一起流出来了。 “明哥...明哥你别怕...明哥...明哥...对不起明哥...对不起...对...” 说是在安慰江雪明,其实步流星是在疯狂地安慰着自己。 “继续打。”江雪明的身子离洋楼还有一段距离,大概十来米。他奋力地挺身扭腰,试图对抗身上触须的怪力。 “你的手...明哥...你的手...”步流星瞥见,雪明先生在对抗这些触须时,那种怪异的肢体姿势——那两条手臂像是与上肢断开,完全拧转背反了。 江雪明翻了个白眼:“脱臼了,小姑娘,你没见过脱臼吗?别问,问就是不疼,继续射击!” 步流星一咬牙,抬起枪口又是一梭子子弹轰了出去。 从门内流淌出腥臭的蓝血。 江雪明精神一震,他感觉脱臼的双臂似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的表情狰狞可怖,试图中这些触须中挣脱出来。 他低吼着:“阿星,别停,接着射击。” 步流星也不像之前那样慌张,这次他的换弹动作快了很多,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又打了一梭子出去,子弹射完空仓挂机时他依然在扣动扳机,像是机械一样完成命令,像是麻木了。 命中率非常可怜,只有两三颗子弹在房门的阴影里炸开血花。 “扣扳机的时候屏住呼吸...”江雪明感觉身体依然在后退,他依然对抗不了这种巨力,依然无法脱身:“别着急,别害怕...别让恐惧摧毁你。” 步流星从雪明先生身上掏出最后几个弹匣。 他瞪大了双眼,把枪焰和怒火都喷洒出去。 打到最后一个匣子的时候,他几乎绝望了。 他看着江雪明依然是那样颓坐在地上,背脊已经贴上了门廊的阶梯,还差那么几步,就彻底要被这些触须拖进洋楼大门了。 “割开我的衣服...拿刀来割开我的衣服...小心点,阿星,尽量离我远一点,别被这些东西缠上。”江雪明还没有放弃,他的两条手臂已经扭曲变形,能听见骨骼开裂时的清音。 步流星没有说一句废话,他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几欲失声。 他掏出绑腿上的捕鲸刀,小心翼翼的划开袖口切开里衬。 这短短的几十秒。 步流星感觉自己像是过了几十年。 “能行吗?我能出去吗?”江雪明重新恢复了冷静,“我记得还有最后一个弹匣对吗?” 步流星依然在割衣服,头也不抬:“子弹对这泼皮寡妇不管用...咱们之前不是看见了吗?她的再生能力太强了。而且我打不准...” ...... ...... 江雪明说:“但是你打得中我。” ...... ...... “你说什么胡话呢?!”步流星趴在阶梯上,捧着雪明先生的臂膀:“你的手,明哥你的手...你的手,要是回去了...让你妹妹看见你的手...我又得让姑娘流眼泪了...” “我会推荐她去听听林俊杰。”江雪明撇撇嘴:“毕竟我是能做出[背对背拥抱]的男人了。” “哈...”步流星用力擤着鼻涕,这个乐子人确实被逗乐了,“我现在怀疑你的癫狂指数超标了,明哥。” 这么一折腾,阿星内心的压力也不那么大了。 临门一脚的功夫,他终于雪明先生从触须的钳制中拉了出来。 两人滚落在泥泞中,疯了一样往外跑。 可是...... 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江雪明的衣服在洋楼的大门前摇曳。 数十根触须在狂乱地扭动着,迅速幻化为一对苍白滑嫩的手臂。 那位无面夫人捧着粉色手机,还有江雪明的日志。像是在挑衅,向这两位乘客勾了勾手指头。 死一样的寂静包围了两兄弟。 没头脑和不高兴都僵立着。 江雪明和步流星互相看了一眼。 “如果没有那台手机,没有日志和照片,能换到万灵药吗?” “我不知道...” “要等大卫先生来吗?” “我不知道...” “你的妹妹江白露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 “你有把握对付这个寡妇吗?在那栋楼里?” “我不知道...” “外边的那些行尸走肉...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 “你的手,还能拿东西吗?能开枪吗?” “我不知道...” 都说人类心中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这一连串的“不知道”,似乎映射出江雪明内心恐惧的模样了。 几乎是同时,雪明和流星朝着洋楼大门跑去。 他们像是在比赛,比谁跑的更快。 可是雪明低估了阿星的身高,也低估了阿星的肌肉。 论短跑,他远远不是步流星那一米九三大高个的对手。 他被甩在后面,眼睁睁的看着阿星撞进那个无面夫人的怀里,轻而易举的抢来手机和日志——抛向门外。 紧接着大门轰然关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雪明的两条手臂耷拉着,像是芳风聚落中的行尸走肉一样,无力地垂下。 他忍受着巨痛,在门廊的阶梯前给自己做脱臼接骨手术,一次次试图用体重复位自己的肩关节。 过了很久很久,大概四十分钟那么久。 两条手臂满是淤青和紫血,他的手指还因为剧烈的痛感而产生了痉挛,勉强拿上手机和日志,塞进裤兜里。 他一言不发,看着情侣手机上的定位信号越来越远,离补给站越来越近。 听见村落中的居民口中意味不清的疯癫呢喃,仿佛他们也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栋神秘的洋楼中。 他回到补给站时——大卫·伯恩依然在梦乡中念叨着情人枪械的名字。 他将史密斯维森放在了大卫先生的耳边,脱下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光着上身,靠在步流星的行囊旁,要休息一会。 他想着——等大卫先生醒过来。这个可靠的安全员就会开着那台伏尔加,把他送回车站,送他离开这个诡奇神秘的地下世界。 他很快就能好起来......很快的。 这么想着,雪明合上了双眼,两条手臂依然留有剧烈的痛感,骨头的暗伤让他辗转反侧,在通铺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四个小时之后。 大卫先生身上湿透了,像是淋了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提着一袋子ar-15的零件粗暴的推开了二楼通铺的门扉。 “江雪明!?你怎么把我的老婆...哦不,把我的枪偷走了?还拆成碎片了?!” 江雪明翻了个身,那副无精打采好似活尸的神态,吓了大卫先生一跳。 “抱歉...大卫先生,我没有听你的话,趁你睡觉的时候,我带着步流星去了芳风聚落,他没能回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急急忙忙的...冒冒失失的,只想救我的妹妹。我太自私了...我...” “你说什么?”大卫先生一副小企鹅挠头的模样:“步流星先生?不是在楼下吗?” “他回来了?!他?没事?他没事?”江雪明内心的惊讶无以言喻,他这才发现身边那个大背包也不见了——很可能是阿星自己拿走的! 他一路冲下楼梯走道。 到了一楼的壁炉旁,就看见步流星直愣愣的站在那里。 这让他感觉到诡异... 他看见那个阿星,一动不动的站着。 两眼发直,双手下垂。 眼窝内陷,眼神空洞。 仿佛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一样。 江雪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仔细观察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骗到你啦!~~”步流星在刹那恢复正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乐子人脸上的笑容都快挤成一朵菊花了,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快眯成缝了。 他捂着肚子志得意满,使劲戳着雪明先生的手臂,又猛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情。 “哦哦哦!不好意思,你手有伤,我不乱摸了不乱摸了。”又听步流星大声喧哗着:“骗到你了吧!我演的像吧?!阿巴阿巴阿巴!~~” “你没事?你...一点事情都没有?”江雪明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警惕起来。 见着雪明先生这副紧张表情,阿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怎么?不信啊?以为我死了?你把手机还我,我把资料拷贝给你,咱们换回来。免得你天天对着那台粉色手机三跪九叩当灵位,怪晦气的。” “哼...哼哼...”这下江雪明终于相信了,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乐子人,“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步流星也跟着笑:“我这一路上和你说,要你多笑笑!我是第一次看见明哥你这么开心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八蛋...”江雪明骂骂咧咧的:“你怎么出来的?哦不对!你怎么进去的?你进去看见什么了?那个寡妇没对你做什么?” “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事,在回去的路上,或者到了九界车站的澡堂子里,我慢慢跟你讲清楚——但是有一件事最关键。”阿星煞有介事。 江雪明:“什么事?” “她守了这么多年寡。” 步流星信誓旦旦的说,和雪明先生比着干净利落的怪异手势,说着信息量爆炸的话。 “我不能再让她当一个寡妇。” 第十四章 也不是不行 没头脑和不高兴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他们互相搀扶着,钻进黑色伏尔加的后排座位。 车辆再次启动,在安全员大卫·伯恩的咒骂声中,两个小伙子像是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答应大卫先生下次再也不这么干了。 江雪明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石林苔地,它们依然藏匿在稠厚的浓雾中,难以辨清真容。 芳风聚落离他们越来越远,sweetwind标号的临时车站越来越近。 雪明也没有多问,向大卫先生珍而重之地道了一声别。 他与步流星通过检票口,换了一身新衣,立刻马不停蹄地登上返程的火车。 他归心似箭,心中挂念着妹妹的病情,这趟短暂而诡异的旅途快要结束。 坐在温暖闲适的车厢里时,两人的话才开始变多。 “关于那栋洋楼里发生的事情,我给你详细说说?”步流星两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雪明先生。 江雪明郑重其事地说:“你说吧,我听着——虽然我不是很感兴趣。但是你能平安无事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哦哟哟哟!~你关心我啊?你关心我?嘿嘿!”阿星贱兮兮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虽然你长得冷冰冰的,但是肯定有一副热心肠!” 江雪明默不作声,没有任何表情,他寻思着,阿星的戏是不是太多了点。 步流星一副煞有介事的态度,抓住重点:“明哥,你在隧道岩壁救了我一回,又在无面夫人那里救了我一回......” “后边那次不算。”江雪明打断反驳道:“那婆娘本来想抓你,我想和你一起逃走,也没有想太多,没来得及思考就把你给撞开了。” “哼哼!随你怎么解释。”步流星抿着嘴微笑,卖了个关子:“当时啊,无面夫人确实是想把我抓进屋子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可以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反正这趟火车要跑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九界车站。”江雪明撇撇嘴,偏过头看窗外,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选择我的原因,只是因为害怕你。”步流星换了副严肃的态度:“江雪明先生,你身上似乎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疯狂特质,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你。” 江雪明看着窗外的雨景渐渐变成辽阔的平原。 他紧接着说:“我怎么觉得,她把我胳膊拧脱臼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在洋楼里,我和她建立了一种异于寻常的精神联系。”步流星形容着:“我们俩是这一百多年来,第一批与无面夫人有近距离接触的自然人——她希望与其他智慧种族产生联系。” 餐车路过两人身侧,江雪明随手拿来两罐咖啡,给步流星揭开易拉罐,推到阿星桌前——意思是要阿星慢慢说,说清楚。 阿星面露惆怅,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无面夫人能够影响我们的大脑,操纵我们的梦境,也能影响视神经,把她的容貌变成我们最熟悉,最容易放下警惕心的对象——她希望我们和她能进行一次友好的会晤,她其实挺友善的。” 江雪明心平气和地问:“所以她就把我的胳膊拧断了?” 步流星刻意放低了身子,陈恳地解释着:“她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在听见我们要对她使用泥头车居合术的时候,她其实挺慌张的,因为咱们真要这么做了,她不保证发生车祸的时候,咱俩坐在车里还能平安无事。 至于你的手臂,她要我给你带一句‘抱歉’,你让她感觉到恐惧,她抓紧你的两臂和躯干时,完全没想到你会挣扎得如此厉害,甚至能把手臂给弄断。” “说说其他的吧。”江雪明握着咖啡罐,手指还因为手臂的钝痛而抖动着。 步流星点点头:“好,你应该记得,我把你的衣服割开之后,无面夫人还拿到了手机和日志,对咱俩勾手指头对吗?” 江雪明跟着点点头:“对,我以为她在挑衅。” “她在提醒咱们落了重要的东西,要我们回去拿。”步流星解释道:“当时我们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江雪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我以为...”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步流星笑嘻嘻的说:“你救了我两回,怎么说我都不喜欢欠人情债,我就想着拼了命,也要把手机拿回来。” 江雪明思考着:“她把你抓住之后,为什么要关门?把我拒之门外?” 步流星解释道:“她害怕你,你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违禁品的味道,所以她决定先和我单独聊聊。” 江雪明:“就这么简单?” 步流星:“就这么简单。” 江雪明:“你们都聊了什么?” “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步流星形容着:“要不我先说最精彩的部分?” 江雪明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弄开咖啡罐的拉环,刚才给阿星开罐头已经用光了手指头的力气了。 “说说看?” 步流星则是轻巧地弹指,一下子帮阿明把咖啡拉环给弹开了。 “我一进门她就疯狂的摸我,然后我也疯狂的摸她,我们从客厅摸到厨房,我的力气很大,她招架不住,又想用触须把我捆起来。” 江雪明:“等等...等等...” 步流星没打算等:“然后我被抓住的时候,就开始割自己的衣服,因为她的触须上有很多保护性油脂,很滑腻。如果直接和我的皮肤接触,把我也弄得滑溜溜的,她就抓不住我了。” 江雪明:“等等...停停...” 步流星依然没打算停:“她那些触须不像是鱿鱼,没有吸盘你知道吧?然后聚团的地方呢,就是她本体了。我一看——好家伙。” 阿星一拍手,眉飞色舞的说。 “这不是我前女友的模样吗?虽然我不记得这是哪个前女友了。” 江雪明:“好吧,你继续。” 阿星咂嘴称奇:“然后我就一发狠,顺着那个力道,就冲上去对着我前女友的脸就是一个法式湿吻。” 江雪明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拿出日志本,详细的记录了阿星在洋楼里的经历。 阿星接着说:“本来那些触须呢,是把我往无面夫人的怀里拉扯的。我头铁啊,往她怀里钻,亲上去之后。她的触须就没那么紧了。我就琢磨这招好像管用啊?!结果抬起头一看。我就看见无面夫人那张怪脸,还有脸上几个蒙着青灰色皮肤的大窟窿。” 江雪明:“你被吓住了?” “没有。我想了想...”步流星认真笃定地说:“嘴巴子和舌头上还有股甜味,和芳风聚落里空气的味道一样,只是更甜。就觉得...也不是不行。” 江雪明:“......” “她一搂我,我就接着亲她。她一用力,我喘不上气,就接着亲她。后来她好像是知道了,不能太用力。”步流星眉飞色舞地形容着:“她就学乖了,也不那么粗暴的对付我了。然后呢...” 阿星的表情从嬉皮笑脸,变得严肃深沉起来。 “从她的衣服里,伸出来一根发光的触须,这条触须又裂解成很多个小触须,和电缆光纤接口似的,就捅进我嘴巴耳朵还有鼻孔里了。那感觉可太怪了!那一下老刺激了,你也应该体验一下,太劲爆了。” 江雪明先是站起身,不动声色的挪了个位置,坐到了过道对面的小桌板旁。 步流星还奇怪:“明哥,你坐那么远干嘛?” 江雪明:“没事你接着说,我都记在本子上了。” “哦...”步流星还没觉得哪儿不对,只是从明哥嫌弃的眼神里看出了点蹊跷。也没多在意。 他接着说道。 “然后我就听见一个哀怨的声音,那就是无面夫人和我在说话。我的眼睛还出现了幻觉,好多好多的画面像是填鸭子一样灌进我的脑袋里—— ——我感觉脑壳要裂开了一样,就使劲去揪无面夫人的头发...我也没敢往别的地方抓。她像是知道,我受不了这刺激,就放缓了一点节奏。” 江雪明面无表情的问着:“你的形容词能稍微正常点,不那么三俗吗?” 步流星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光:“哦哦哦,我注意一下...但是我真的觉得,这种交流,远超过任何的...听觉,触觉,嗅觉和语言上的沟通。” 江雪明接着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那些狂暴的信息流终于缓和下来。”步流星眉头紧皱,在整理语言:“我能和她做一些简单的沟通了——就很顺滑。” 第十五章 保护动物 隔着过道,江雪明内心踌躇几许,终于缓缓开口问,“这就是你说的...最精彩的部分?” 步流星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对啊!不然呢?” 江雪明追问道:“你和她没聊别的事情?” 阿星:“聊了啊。” 江雪明:“聊了啥?” 阿星:“忘的差不多了都。” 江雪明:“......” 窗外的[幻影太阳]照在步流星的脸上,显得这小子特别单纯,加上那副浓眉大眼的扮相,颇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江雪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按倷着下腹的莫名阵痛,做好表情管理,颇有耐心的接着询问。 “你好好想想,阿星,好好回忆一下。我知道当时的情况很混乱,你也说了,这个无面夫人把她的触须直接捅到了你的脸上,像是把移动硬盘插到你脸上的usb接口给你传数据似的,你还是好好想想......” “明白!明白!”阿星拄着下巴,开始冥思苦想。 江雪明:“要不我给你提醒提醒?找找感觉?” 阿星兴致勃勃地问:“那你还是抱着我吧?像是无面夫人搂住我那样...没那个情景还原我没感觉啊......” 江雪明:“滚。” “不给抱就算了嘛...”步流星嘟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那么凶干什么......” 过了老半天,阿星才慢慢悠悠的正经念叨起回忆里的事。 “说实话,我真的记不太清那些杂乱的信息...因为它们在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脑袋—— ——明哥,我们小时候读书识字,要一年一年的往上爬,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本书接一本书的往后读,是这个道理对吧?” 江雪明:“嗯。” 步流星捂着额头,努力地回想着。 “但是无面夫人给我的usb上插u盘传数据,那些信息全是毫无逻辑的乱序画面。我不敢说自己能读懂,能记住的也没多少。” 说着说着,阿星就开始流鼻血... 江雪明心情复杂,他好心好意地递去一包纸巾:“辛苦你了...阿星,你鼻子里的毛细血管爆开了,别太紧张,这种症状在精神科很常见,如果你的海马体和脑皮层在短时间内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记住或者忘记很多很多事情,这些剧烈的大脑活动也会让你流鼻血。” “你经常去精神科吗?明哥?”阿星接过纸巾擦鼻血。 江雪明坐回步流星身边:“我只是略懂一点。” 步流星接着说:“不是这个原因,那你可说错了,刚才我在回忆的时候,想到无面夫人滑溜溜的腿,然后就...” 江雪明坐回了过道对面的小桌板旁边。 阿星问:“你干嘛又坐那么远?” 雪明答:“你接着说,渴了就喝。” “啊...我理理我的脑子。”步流星揉着太阳穴,那姿势和聪明的一休似的,突然点亮了大脑十六瓦供电的小灯泡,“想到了!” 雪明默不作声,只是拿着笔记本做记录。 他听见阿星突然沉下来的声调,像是在认真描述着多年之前的旧事。 “在非常非常久远的年代,几乎比恐龙时代还要早,天上落下了九十六颗金蛋。” 阿星的眼睛里映出太阳的光点,他平静地叙述着脑子里混乱的画面。 “这些金蛋来自小犬座的南河三,它们的母星即将死去,南河三也从母星文明的光中之光,变成带来死亡的暗红火球。 喀娜......科列......卡龙...... 我以人类的发声器官很难念出这个名字,这就是无面夫人的母星种族。 在混沌的记忆中,她要我喊她作迦南,并且用此名来称呼她和她的族人。 这些迦南人从小犬座逃到了地球,试图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家园。 可是它们的物质肉身根本受不了地球的环境,不论气压还是引力,更别说跟随生物圈一起进化的古老病毒。 这些迦南人只能维持着原始的金蛋形态来保护自己脆弱的肉身......” “等等...”江雪明打断道:“你是说,那些蛋一样的东西,不是这些外星人的飞行器?而是外星人本人?” 步流星点头说道:“原本它们的物质肉身非常脆弱,就像是培养皿里的细胞,由数百万个独立个体组成。 打个比喻——换做我们人体来看,我们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算作一个生命,而且懂得思考,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些迦南生物的纤毛和光敏细胞,还有电信号识别器官非常多。它们就像是拥有生命的[水]一样,聚集起来形态千变万化。 一些个体拥有以百亿为单位的迦南群落,也有离群单独行动的迦南个体。” 步流星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当迦南文明面临灭顶之灾时,它们决定将整个文明塞进成千上万的金蛋里。 它们压根就没有掌握超光速航行的科技。母星的能源匮乏,也没有点亮热核科技。 它们所用的[金蛋],其实是自身拟态天赋的产物,由于迦南生物的尺寸非常小,它们模仿着母星生物圈里的其他自然生物。用自己的肉躯造出了类陶瓷耐高温密闭性强的外壳。开始向宇宙流浪。 最终有九十六颗金蛋,经过漫长的旅行,长出太阳风帆当做金蛋的翅膀,利用各个星体的引力弹弓做加速,像是倔强的蜗牛一样,爬到了地球上。 我们看见的那位无面夫人,身上曾经拥有五千五百多万个小迦南。” 江雪明:“曾经?” “这些迦南金蛋,已经在地球上历经了无数的岁月。”步流星呢喃道:“迦南生物来到地球时,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它们本来就很难适应太阳这颗陌生的恒星—— ——加上地球本身的植被环境,碳氧平衡一次次被打破,每隔百万年就会发生一次极端气候。 迦南生物刚从宇宙旅行中结束假死冬眠,到了地球就立刻躲到了相对安稳的深海海床,接着睡大觉,盼着更加稳定的环境出现。 在之后的卡尼积洪期,整个地球都变成了一颗水球,一场大雨下了一百万年。 在此之前,昆虫也开始遏制植物的肆意生长,地球的环境终于稳定下来。 在深不见底的大海里,迦南人憋了几十万个世代,经历大陆架和版块运动的灾难,躲过地震火山和水温变化。 迦南人似乎终于盼到了好日子,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它们在金蛋中休养生息,蛋壳里的生物体早就更新换代,与原本南河三的原生迦南完全不同,原本它们以半能量半生物体的形式存在。但是能量体在地球恶劣的磁场环境,还有特殊的太阳活动面前不堪一击。 为了适应环境,新生代的迦南生物离开金蛋时,利用拟态天赋,变成了地球上的纯碳基物种,长得很像五彩斑斓的海蛞蝓。但是......” 步流星话锋一转。 “拥有稳定的肉身,也代表这些新生代迦南,没办法回到金蛋里了,这是单向演化,是不可逆的。 卡尼洪积期结束之后,这些新生代迦南人变成了人类历史课本上某些神秘生物的化石样本。 地球母亲反复无常的坏脾气像极了一个冷酷的后妈,根本就不会特别照顾这群外来的智慧生命体。 留在金蛋里的迦南生物跟随着地球的地理年表,经过一次次灭绝之后—— ——上一批离开金蛋,并且保持碳基肉身的生物,就是芳风聚落里的无面夫人。还有聚落中的居民们。” 江雪明皱着眉头:“如果这些迦南生物拥有智慧,为什么是那个样子?” “因为它们的文明已经断代——确切来说,金蛋里蹦出来的东西,已经和迦南生物关系不大了。”步流星解释道:“南河三的迦南生物本来拥有半能量半物质的肉体,它们的繁殖方式就是交换信息和物质,产生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效果。” 阿星打了个响指。 “举个例子,这种生物的两个群落,彼此交换身体的一部分单位,它们就能立刻从自然环境中攫取能量,增值出更多的迦南生物来。 就像是无中生有,这是它们母星丰沃的自然环境赐给它们的天赋。 同样的,它们也不需要任何东西来储存历史,文字、书籍、音乐都不需要。它们半能量半物质的身体就是最好的信息储存工具。 可是,地球上的规矩不一样。 一百多年前,最后一批从金蛋中走出来的新生代迦南生物,在固定肉身形态的时候,它们会失去能量体,接着完全忘记了自身的种族历史,只有极少数个体依然记得以千万年为时间单位的群星往事。 无面夫人就是其中一个相对完整的古老迦南生命群落,她选择在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时离开金蛋,并且选择了人形来作为自己的物质肉身的形态,试图与人类产生交集。 她去过伦敦留学,学习人类的历史与文化,用种族天赋去影响周遭其他人类的脑神经,让她这个异类看上去足够普通,足够不起眼。 为了留下记忆,她的转化并不完整,所以还留有大部分的古老意识,能随便改变自身的肉身形态,就像是一团粘稠度细胞一样。为此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身上的迦南群落死了七成,还得一直躲避阳光和强磁强电环境,大白天出门要打黑伞。 她学会了人类的民俗,试着与族群中的另一个迦南生物结婚,用双螺旋的基因序列生孩子,但是很可惜,她的丈夫离开金蛋时不小心染上了维塔烙印,截掉了一条腿还是没用,病情日益严重,最后在洋楼里,这位丈夫害怕把瘟疫传给无面夫人,用紫外线大灯把自己晒死了,就死在工作台前边,我们见过那条假腿。” “难怪我看不到任何书本...”江雪明释然地说着:“唯独墙上有几张照片,它们本来就不需要文字。” “说起来,这件事挺浪漫的。”步流星笑道:“无面夫人和我谈起这些照片的时候,她感觉非常开心。 对迦南人来说,固定的生命形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们难以理解一个智慧生命终其一生要被困在肉身的牢笼里,但是... 但是在和丈夫照相时,它们俩要站在照相机前三十秒,镁光粉的闪光灯亮起之前,都不能动一下。 这三十秒的陪伴,让她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因为她的丈夫即将离开她,要回到星界的怀抱里了。 迦南生物死去时,它们就会说,能量与思想都回归到了星界,从无到有,再回到无。 她可以从照片里,看见自己和亡夫留在人间的倒影。令她欣喜若狂的事情是,她就像是一个小偷,把甜美的回忆从星界偷走了,没有完完全全的还回去。” 江雪明又想到芳风聚落里的那些居民。 “聚落里的那些目光空泛,像是原始人一样的居民呢?” “无面夫人正在看护它们。这些人形生物身上的衣服,都是她用灵巧的触须一针一线编出来的。 一百多年前,无面夫人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到地底,将剩下的金蛋藏在了这个拥有香甜海风的地下海床,这里的环境与她出生的环境很相似,有火山活动和地热,可以给金蛋提供相对稳定的热能,是个很好的育婴床。 她预想中的丈夫也在这里出生,然后染病。 后来,她就认为地球的环境还需要演化,对蛋里的同胞们来说,想要变成宜居星球还为时尚早。 不过说起来很奇妙,有了无面夫人这个范式,车站的工程队伍到达这里时,也唤醒了一部分金蛋里的迦南生物。 它们有样学样,开始尝试用人形[出生],也没那么老实安分—— ——但是作为迦南生物,这些新生代幼体实在太年轻了。 离开蛋壳的束缚,离开族群意识的支持,它们在失能的瞬间,物质形态也固定下来,然后就丧失了全部记忆。 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它们像是灵智未开的猿猴一样。除了和无面夫人近似的体质,基本可以看做新物种。 它们的身体中依然流淌着深海时代的血,是拟态海洋生物体内富含铜离子的血,也就是我们看见的蓝血。 简单来说,这些外星人已经不能称为外星人了。为了适应地球继续存活下去,几乎付出了文明灭绝的代价,强行将自身不可逆的转化为地球本土的纯碳基生物,是保护动物哦。” “然后呢?”江雪明把咖啡送到嘴边,好奇地问:“她就和你唠了这么多?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步流星:“我和她睡觉了。” “噗!——”雪明一口咖啡喷在了阿星脸上。 步流星擦着脸,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是她先动的手,我很矜持的,说真的。她就这么一个要求,为了适应人类社会,让同胞能得到更好的拟态肉体,她需要更多的dna样本。” 江雪明憋了半天,总感觉有点还不了口。 最后憋出来一句。 “你就是这么对待保护动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