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袭苍)风舞云流》 第1页 《(霹雳同人/袭苍)风舞云流》作者:shoulder94 第1章 他把分别装在帆布袋子与金属提箱的工具与仪器放在地上,调整了一下相形之下显得很轻便的背包与电脑袋,然后重新搬起工具与仪器,往淹没在比人高的草堆中的小径走去。 他身上的黑色羽绒外套肯定会沾满草渣,说不定还会被锐利的野草割破。扎成马尾的灰白长髮已经散乱了,他没功夫去管。 冷醉那小鬼说得没错,这种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话说回来,这种辛苦公差也不是常常有就是了。 风很大,天是灰色的,好在还没开始下雨。 他得在天黑之前到达建在崖边的气象塔,否则路只有更难走。 他扛着那些东西钻在乱草堆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活像上世纪遗留废墟的气象塔,天色已经很暗,他把手电筒掏出来拧亮,咬在嘴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拿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塔门,老天算很给他面子,天空这才开始飘雨,他迅速闪进塔里,没被滴到。 他把东西全部放下堆在脚边,试了一下就安装在入口墙边很明显的电源开关,如他所料,完全不起作用,他从口袋拿出一张图,用手电筒照着读,循着图上的指示找到配电箱,打开,从裤子口袋掏出万用工具,把烧断的保险丝拆掉,线重新接起来,快速俐落。对于他这种职业的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 一会儿,不算很明亮的黄色灯光在塔里发挥了照明的作用。 他整个绕过一遍,一面把乱掉的马尾拆开,随手拨了拨头髮,确认了气象仪器室、贮物间在哪里,后面有一个附带简陋卫浴设备的小房间,是给来到这里停留的人员留宿用的,例如说哪个倒楣被派来的气象研究员,或者是像他这样的人—卖出那些气象仪器的公司的专业维修员。 他从背包里抽出无线通话机,这种比照军用标准制造的通话机大概就算在世界末日都仍然能够运作。 「我到了。」他说。 「老大,弄完了提早通知一声,派船过去也要一段时间。」通讯那头的冷醉说。 「知道。」 他把带来的东西拖到小房间门口旁边,外头的天色很快完全黑了,气温呈梯度下滑。如果没有意外状况的话,这座小小的岛上今晚只会有他一个人。虽然赶快把损坏的仪器修好然后离开这鬼地方是最好不过,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根据被告知的情报,登山用的迷你瓦斯炉与瓦斯罐收在贮物间,他拿出来,从架子上种类不少的密封包装食物中挑了两个罐头、一包泡面。这里理所当然没有自来水,但是装了一架简单的滤水装置,用很丑的水管从远处的山泉接水过来过滤,用水不成问题。 他盛了一些水在小锅子里,放在炉子上煮,拆开泡面包装,把油酱、调味料全挤下去。从背包找出他自备的不锈钢筷子,拉过有点摇晃的凳子坐下,用筷子搅了一下还没那么快滚的汤水。 等水开始小滚,他把面块掰成两半扔进去煮,拿起罐头,用身上的黑色长袖套头高领t的衣襬擦了擦,拉起扣环打开。他拿的一罐是葱豆鲔鱼,另一罐是红烧牛肉。 几分钟之后泡面煮好,他握着锅把拿起来直接吃,他是带了钢杯来,但觉得没必要多费一道手续。 虽然都是应急的食品,但对肚子饿的人来说还是很济事的,尤其是顶着阴惨惨的大冷天,搭飞机搭船耗了二十个小时来到这岛上、又扛着一堆重得要命的东西爬了将近一小时上坡路的男人。 他把泡面汤也全喝下去,罐头也吃光。嘴里留下的味道太重,想吃点别的调和一下。他拿着手电筒去贮物间,找到堆在置物架一角的几种水果罐头,他拿了一罐凤梨当作饭后点心,浸泡凤梨片的汤汁还好不会太甜,他把它喝光,觉得挺舒服。 吃饱了人也暖了,他来到仪器室,开亮日光灯,试着操控看看,完全不动,连开机都不行。他拉开椅子坐下来,想着得拆开检查才行。 虽然现在卫星拍摄云图很方便,但是对于研究气旋、暴风、寒暖流、雨水等等气象问题,这类气象塔还是有其存在的必要。 这个小岛地层主要由岩石构成,所以虽然有淡水,但是土地贫瘠,面积又不大,交通不便,风景也不怎么样,就经济上没有多大利用价值。但由于位置的关系,却是研究极端气象现象的重要地点。一年中总有几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气象学者申请来到此地从事观测研究。 这座气象塔是很久以前由该岛所属的苦境出资建造,购置了另一家苦境的仪器公司制造的全套气象观测仪器,但后来由于维修问题搞不定,前几年他们公司以维修服务为诱因,签下了合约,与苦境气象局谈定分成几阶段逐步将仪器全部汰换成他们公司的产品。 这种事用嘴巴说很容易,签下合约也不是难事,但苦头却是负责实际维修工作的技术人员在吃。在汰换过程中,新旧仪器的相容性就是很大问题,频频出状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要到这种生活机能极差的蛮荒之地出差,基本上不会是吸引人的工作条件,何况在技术上甚至是荒岛生活的能力上以及体力上都有很高的要求,即使薪水不低,但够资格而且愿意从事这项工作的人自然不多,所以最后大概就只剩他这种怪人了。 据说之前公司曾经派过一个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小伙子到这座气象塔处理维修工作,结果磨了三天也没能搞定,后来还是去把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员工找来帮忙才终于解决,回去公司之后,那个小伙子马上提了辞呈。 尽管维修部门搬出优渥的奖金加给、提供各种福利,流动率还是很高。这是恶性循环,流动率高技术就无法提升,技术不够就处理不了问题,处理不了问题人员就走得更快。即使到后来往往採用「旧换新」的作法,也就是直接把新仪器搬去换回故障的旧仪器,尽量减少现场处理的需要,但还是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据公司里一些人的说法,直到他进了公司之后,这种找不到人处理现场问题的噩梦才算终于过去。大概也是因为这缘故,他才进去没多久,公司就主动让他升为合伙人,虽然分红的比例不高,但仍然是寄託了希望他把公司当作是「自己的公司」这种意思。 他并不是自虐地喜欢来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享受被放逐的感觉,而是除了这个部分之外,其余时间他爱怎么窝在家里宅、怎么调配工作时间、怎么安排工作计画,公司方面完全不干预,再说他本身对搞精密仪器、编写电脑程式这些事情确实有兴趣,平衡起来,也就觉得这份工作整体而论还是很能让他接受的。 他评估了一下,室内的光线不太够,他决定等明早天亮再说。 既然这么决定了,这表示到明天早上之前他都是无所事事的。很不幸的,他并不是一个爱睡贪眠的人,没办法从晚上六点多一觉睡到隔天天亮。他站起身来,把锅子筷子拿去盥洗室清洗。这里唯一的清洁用品就是一般拿来洗衣服的土色肥皂,用来洗掉泡面的油脂还算挺顶用。前年盥洗室多装了一台电子热水器,从此在这里过夜的人终于有热水澡可洗了。
第2页 气象塔有自己的发电设备,据说是某个研究中心研发的小型风力发电机,装设在这里当做实验,虽然节能却不太稳定,所以有另一台烧柴油的发电机备用,一旦半风力发电机肖了,柴油发电机便能接替发电。为了解决电力供应不稳定的问题,仪器室还加强了不断电系统。 他对于打发荒岛上的无聊时间早有准备,他拿出带来的笔记型电脑,往小房间的床上一窝,开始看事先存好的影集,打算看个一两集之后去洗澡,然后继续看到想睡为止。 晚上十一点左右,外面的雨势明显增大,强烈阵风的声音让他从悬疑影集中移开了注意力,他往黑漆漆的顶窗外瞄了一眼,不记得看到过这两天会有暴风之类异常天气的消息。话说回来,即使科技已经如此进步,人类要能完全准确地预测天气,还差得远了。再说这座气象塔失去功能已经好多天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少了这里的观测资料,所以无法即时了解这个区域的气象,有时光靠卫星云图似乎不足以完成预测工作。他想着,明天早上先看看状况,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再联络公司那边问问情形好了。 他大约在午夜就寝,隔天六点多就醒了。他穿上外套走到入口去往外看,雨是停了,但是天际云层很厚,天空仍然是灰色的,泛着诡异的红,冷冽的风时吹时歇。 他到贮物间找了包快煮浓汤粉、即食米粥以及猪肉罐头,为自己弄了顿称不上多美味、但至少是热腾腾、份量也充足的早餐。 吃饱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他与公司那边取得联繫,得到的回覆是:没听说有暴风雨。 他站在气象塔门口往外望,冷风颳得刺骨,天空的颜色有些怪异,与其相信那些仰赖卫星云图等等资料的远距离预测,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比较妥当。 他把带来的仪器、工具还有他的笔电全部摆开,开始工作。 首先解决通电问题,一旦系统能够开启,就可以自动检测出状况的位置。如果只是内部仪器故障,他有相当的把握可以解决,但万一连雷达都出问题,那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埋头工作了一上午,终于搞定系统开机问题,他来到控制台前操作,下达指令让系统自行检测,几分钟之后,得到故障清单。很不幸的,观测雷达也列在清单之中。 感觉风的声音有点大,他抬头望了一下,然后走到门口。天空仍然是灰的,云层捲曲的方式很诡异,阳光透过云的裂隙透出,如同光色彩带。他曾在遥远的国度听过一位老原住民说,云的样子是老天留给人类的讯息。 他与总公司取得连络,其他系统问题他可以处理,但是雷达就很难说了,最糟的状况便是需要更换零件甚至整组雷达控制模组。他的通话被转给他的上司,精明干练不多说废话的女强人九祸。 「听说雷达有问题?」九祸向他确认。 「对,但还不知道是怎样的问题。」 「我知道了。如果需要替换零件或是整个模组,你就待在那里等吧!出差天数照算。」九祸说。 他咋舌:「就这样把我流放在这鬼地方,你还真是心安理得欸。」 「你有更好的主意可以提出。」 「哼。」嘴上唸归唸,他当然也知道,再跑一趟那还不如留在这里等。 结束通话之后,他把长髮扎起来,爬上塔顶检查雷达,雷达表面有烧焦的痕迹,显然是曾经遭到雷击。他拆开试着看看能不能以他目前手上有的东西至少暂时让雷达运作,也仔细检视到底需不需要整组雷达换掉,或是更换部分零件就行。 中午他在贮物间找到一只电锅连内锅和一大袋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米,之前根本没人告诉他这里有这些东西,这个世界上没有传达度百分之百的资讯,能有事实的一半就已经很差强人意了。 他煮了一锅饭,热了一包咖哩烩饭料理包配着吃,剩下的白饭刚好够晚上那顿。 吃饱他继续早上的工作,风势增大,有时阵风强到似乎能把人吹翻过去。 稍晚他与总公司连络,要那边送来新的雷达控制模组,同时得到最新消息。 「老大,听说有暴风雨哦!就在那一带的海域形成,可是具体细节不清楚,因为没有当地的观测资料。」 「我会看着办自生自灭的。」 「唉哟,我们都相信凭老大你超人的蛮力与耐力,肯定比鲁宾逊还强的。」 「去你的。」 他切断通讯,也许只是想像,但似乎隐隐嗅到风中瀰漫的海水气味有些不寻常。干这行也这么些年了,说不定这一回,他真要一个人在这荒岛上,见证真正的海上暴风雨了。 第2章 那天晚上忽然变热,白天密布的云层不晓得那里去了,幽暗的海上听起来似乎无风无浪,天空洒满星斗。他只穿了黑色单衫,手捧一杯热即溶咖啡坐在气象塔门口,望着璀璨的宝蓝色苍穹,心想这也许就是所谓风雨前的宁静。 不是很多人有这样的机会,彷彿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一个人待在无人岛上,面对无垠的海与天品味孤独。 他常常会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或者是大多数人并不感觉有关痛痒的事情,那些思绪在他心里累积沉淀,缠绕成形。在他狭窄的生活圈里,似乎没有抒发的管道,偶尔不经意透露一丁点,就已经被旁人奉为怪胎奇葩了。虽然他并不在乎他人评价,但自然也没了交流的兴趣。他有时想,自己应该写下点什么,可是却始终没有付诸实行。 他慢慢啜完咖啡,带着手电筒整座塔绕了一遍,检查发电设备、水管管路,该固定的加强固定,觉得该搬进塔内的就搬进去,然后烧了足够的开水,躺到床上继续看他的影集。 他记得他半夜入睡的时候整座岛还十分安宁,除了海水晃动的声音之外,一片静谧。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巨大的声响吵醒,暴风雨真的来了。 塔门关得牢牢的,但还是时而被勐烈的阵风狠狠地推,就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怪兽在死命冲撞一样。滂沱的雨水整滩整滩地沖刷老旧的窗户,让人有种身在水底的错觉。外面的天色似乎已经变成白昼,他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五点多。他起身套上外套去检视窗子,有些地方已经渗水,水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暴风雨中的孤岛,有种彷彿要被摧毁一般的末日氛围。 外头风雨肆虐,他在塔里照旧过生活,盥洗,给自己弄份早餐,继续维修工作,记录,拍照留底,整理更换清单,不过风雨声特别大的时候,他一度想过自己搞不好会变成灾难片的主角。等时间差不多了,他试着与公司连繫,这种军用规格的通讯设备果然很强,在这种天候仍然能够通话,只是讯号品质当然很差,断断续续。 「结果真的有暴风雨欸,多大?」冷醉说。 「不知道,听声音至少有十七级以上吧!」 「是哦,有听说暴风圈范围非常大而且结构很紧密,老大你要小心啊!」 「我要怎么小心?只要这座塔不被吹垮,我应该是能活着回去。」 后来讯号中断得太频繁,他结束了这段哈拉性质的通话。但是没隔多久,公司那边主动连繫他,说是气象单位希望他回报一下岛上的状况。
第3页 拜託,气象塔雷达都不能动了,就算他已经修好仪器与电脑,也没办法蒐集到什么资料。他回说他可不想到外面去当人体观测雷达。唯一能奉告的就是,由三不五时像是从外面被砲轰的塔门与望出去只有一片水淋淋啥都瞧不见的窗子观之,这场暴风雨很大、非常大,至于塔外是何等惨况很抱歉他一概不知。 对方显然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开始扯说还不是他们公司的东西出问题啥鬼的,他懒得理会,把通话机随便搁在脚边,随便对方爱怎么扯就怎么扯。 「袭灭天来。」通话机忽然传出九祸的声音。 他把通话机拿起来。 九祸只简单说:「等风雨停了告诉一声,我派人送替换组件过去。」 「知道了。」 大约在通话结束将近三小时后,风雨停了,被雨水反覆沖洗的窗子突然一片明净,望出去似乎天下太平。他打开安静下来的塔门,外面宁谧得有些诡异,海上望去似乎风平浪静。他想,这座岛可能现在恰好处在暴风雨的中心眼,眼前的祥和只是短暂的假象而已。 他穿上外套,打算下去走一走。 小山坡的草木被风雨打得乱七八糟,他上来时走的那条路根本看不见了。 他费了点功夫下去,来到海岸边,沿岸全都是漂流木,一片狼籍。忽然,他在漂流木绵延的海岸线上看到一抹不太一样的颜色,他快步走去,那抹颜色在视线中渐渐清晰成形,起先是一团布,然后变成一个人。奇妙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惊讶之类的感觉,好像从海上沖来的这一大堆东西之中夹带了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一回事。 他第一个念头是,那是从某处沖上来的尸体?他自认是个既不良善又很冷漠的人,就这么转身走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不过他还是继续走去,想着如果那人没死,他要如何?他并不相信什么善有善报之类的说法,也不具备所有生命皆宝贵的人道精神,但他并非不相信因果。在他看来,人生所有的决定都只是一场博弈,选择这条路、这种作法,会延伸到一种结果,选择那条路、那种作法,会延伸到另一种结果。并不一定好的作法就会连结到好的结果,反之亦然。所有的结果都是未知的,有些能够预料得到,有些则否,这是一个充斥机率的世界。 他来到那人旁边,蹲下去。那人一只手绕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繫在看来一大片像是船体的残骸破片上。他把俯趴着的人推翻转过去,那是个年轻男子,全身连头带脸整个溼透而且冻得皮肤发白嘴唇发青,看不出确实长相。他先试着探对方有无唿吸,感觉不太到。他考虑了一秒钟,动手解开那人手上的绳子,剥掉那人溼透吸满海水的外套,溼透的套头毛衣太难脱,他掏出小刀整个割破扯开,然后把一边耳朵贴近溼透衬衫胸口处心脏的位置聆听。应该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到微弱的搏动。他把那人整个拖离海水,开始实施心肺復甦术。 一面施救的同时,他也问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然后,他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这样赌下去,会得到何种结果。也许,他只是存有一份好奇。这个人跟这世界有怎样的关连?来自哪里?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这人也许是个讨厌鬼,说不定是杀人魔。不过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算因为他救了这个人而导致日后有五十个、一百个人受害,他大概也不会感到懊悔。他总觉得,抉择之前没人确知后果,而等看到了后果再来说何必当初,根本是没意义的废话,所谓后悔,是毫无存在价值的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对真人实行急救术,也不知道是他技术正确或者是运气特别好,才进行了没几分钟,那人就呛了几声,咳出一些水,唿吸心跳的强度都回復到可以容易测得的地步。不过,整体而论,那人的情况还是很糟,除了仍然昏迷不醒,身体冷得跟冰块似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样下去,就算救活了也会因为失温而死。 他把还缠在那人身上的破烂毛衣扒掉,把溼透的衬衫、长裤脱下来,鞋袜也脱掉,这是挺费事的工作,然后他把自己的羽绒外套脱下来摊在沙地上,把那人移到外套上穿套好裹起来。接着,他把那人揹起来,往气象塔走。那人湿答答的头搁在他肩上,头髮上的海水不断渗进、滴入他的衣服,湿成一片。上坡山路本来就不好走,尤其在暴风雨蹂躏之后,更尤其是揹了个人。好在那人虽然身高跟他差不多,身材属于微瘦型,他还能揹着慢慢走。如果是个大胖子或是魁梧的巨汉,恐怕他会把人就这么丢在海滩听天命,然后联络外界等救援算是尽人事。 好不容易,他把救回来的人揹进气象塔,放在床上。他把炉子燃起来,加热早上煮的浓汤。然后去浴室拿来他的干毛巾摩擦那人的脸、手,拉开羽绒外套的拉鍊,抓着毛巾擦那人身上腿上。他试着给那人餵一些热汤,却发现很难为昏迷中的人灌进任何一点东西。最后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把那人的头整个环抱住,撬开那人咬紧的牙齿,用汤匙餵入浓汤,每一匙至少有一半全流到他的裤子上,真正进入那人胃纳的不知道有没有三分之一。折腾了好半天,那人的肤色似乎慢慢回復正常,嘴唇也不再那么青紫,身体开始自然发颤。他把那人的头放回枕头上,用毛巾擦掉流到那人脖子、脸上的残汤,把羽绒外套调整一下拉上拉鍊,再用毯子裹好,然后他一手抓着那人冰冷的手揉擦,另一手拿起通话机与公司联络。 「老大,你那边现在好像正处于暴风眼哦!雷达已经空运到港,我们可能要等暴风雨完全过去才能派船。」冷醉说。 「我想也是。听着,我捡到一个人。」 「嗄?你说啥?」 「我捡到一个人。」他一字字说。 「你捡到一个人?!」冷醉的口气听起来超惊讶:「活的还是死的?」 「现在是活的,之后就很难讲了,昏迷中。」 「啊!天哪!我去向祸后报告,看能不能请政府派直昇机去援救!」冷醉匆匆忙忙切断通讯。 他望着断讯的通话机,心想他都没在紧张了,这臭小子紧张啥? 一会儿,九祸与他联络上,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哪里的人能知道吗?」 「不知道。」之前脱的时候虽然没特别留意,但感觉似乎衣裤都没东西,就算能找到什么,他才不想辛辛苦苦再去海边把那人的外套、长裤捡回来。 「如果不能确定他是本国国民,很难要官方派直昇机紧急救援,再说这场暴风雨还没过去,我得到消息说西南方又有新的暴风形成,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哼,意料中事。」他听着倒不觉得多生气,因为这本是他预想中的结果。他停了一会儿,说:「总之,到时我会通知你是要多备一个船位,还是需要准备尸袋。」 九祸不理会他的毒舌挖苦,平淡地说到时看看是不是能协调请官方派医疗人员随船过去。最不济就是到时把他救的人一併带回来,交给警方就没他的事了。 「看着办吧!」他持续揉着那人似乎颇为斯文修长的手指,感觉似乎渐渐有些回温。
第4页 第3章 结束通讯之后,他持续忙碌。 先是从羽绒外套下襬伸手进去脱掉那人身上湿透的底裤,然后拿了一件他带来的运动长裤套上。接着忙着设法弄干被他捡回来的人的湿髮,塔里找不到延长线,小房间里的插座就那么一个,为了迁就原本搁在浴室那把杂牌吹风机的电线长度,他不得不把床铺挪了位置。好在那人是短髮,不像他一头长髮,不然就更累了。 这些事做完之后,他再度尝试给那人餵汤,有了先前的经验,这回他懂得先垫好毛巾,免得流出来的汤水弄得到处都是。小半锅剩汤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次汤匙只盛一点点汤,小心把汤匙前端伸到那人齿间,让匙里的汤慢慢流入嘴里,稍微抬抬那人下巴动一动,设法让汤能进到食道。 就算费了这么大劲却没见有起色,他也不会难以接受。从事维修这行,对于付出许多时间精神气力却得不到什么成效这种事,他早已充分磨练出耐性与平静,但生平头一遭救人,却意外地出奇顺利无比,他所施予的各项努力在那人身上反映出具体得见的正向回馈,那人的脸色与愈来愈正常,甚至也开始有查觉得到的细微吞嚥。 不管做什么,他向来一头栽入就会整个人溺下去,到这种时候,思考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聚精会神给那人一小口一小口餵汤,没留意外面又开始起风。等他好不容易把剩汤全给餵完──虽然少不得也有三成餵给了那条毛巾,才发觉外头的世界又是风雨悽厉,鬼哭神号。 他把那人的头妥妥噹噹地挪回翻了个面的枕头上,把床铺推回原位靠墙,被他捡回来的人看起来已经不是那副水淋淋、狼狈悽惨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就只像是安安稳稳熟睡着一般。是个相貌细緻的斯文人,可能是遇到海难被海潮沖到这座岛。这岛上大多时候根本没半个人,这会儿正好碰上他在这里修理仪器,不能不说是命大运好,洪福齐天。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醒不醒就看那人自己的了。 他扯了扯滴到好些汤汁的长裤,还有被那人弄湿的套头衫,决定去洗个头洗个澡。他瞄了一眼被强风撞得咵啷咵啷阵阵作响的塔门,把另张破椅子搬过去卡住,以防万一门被吹开。 他进去简陋的浴室淋浴,热水淋在头上身上,全身微血管慢慢舒展开来,带来一种安适感,在热水气瀰漫的狭小空间里,哗啦啦的水声隔断了其他声响,给人一种外界与他全然无关的错觉。洗了头洗了澡,他顺便搓干净那条毛巾、换下来的衣裤袜子。 他从浴室出来,正要去从背包里找上衣穿,忽然发现躺在床上那人眼睛是睁开的。他着实吃了一惊。在海边发现那人时他没被吓到,却对那人这么快就醒过来感到讶异。 那人微微转头望着他,一声不吭。 他从背包拉出一件深灰色棉t恤穿上,再套上黑色智慧纤维的上衣,一面问: 「你醒了?现在觉得怎样?」 那人没回答他的问话,仍是直勾勾望着他。 他走过去拿起吹风机,心想,该不会是听不懂他说的话吧?正这么想着,那人忽然开口了。 那人低声慢慢说:「我想吃东西。」 「你想吃东西?」他拿着吹风机瞪着那人。照正常,不是应该先问说: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救了我?诸如此类的。 那人点头。 他恶狠狠用力瞪了那人一眼,放下吹风机,大步走去找了包泡面,把小锅子洗一洗,将保温壶里备好的热水倒进去,撕开泡面包装,把面块、油包的酱料、调味粉都扔下去放在炉子上煮。 那人安安静静看着他煮泡面,他瞄去一眼,见那人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微妙的认真与沉静,他说不上来,并不讨厌,但总觉得那里怪怪的。 「你是哪里来的?是做什么的?」 那人把目光从冒热气的锅子移到他脸上,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继续望了他几秒钟,然后开口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下可好,该不会是把脑子撞坏了。 他低眉用筷子搅动泡面,心想头壳撞坏了也好、什么也好,反正不是他需要烦恼的问题。 一会儿泡面煮好,他把泡面倒进钢杯,先放在椅子上,走过去扶那人坐起来,然后把钢杯跟筷子递过去,可那人却没伸手接。 「怎么?你不是说要吃东西?」 「烫。」 他没好气地从一个装罐头的纸箱撕下一片,摺起来垫在钢杯底下,放在那人面前的毯子上,把钢杯耳空出来转到左边,说: 「扶着。」 那人慢慢伸出左手握住钢杯的耳,他把筷子塞到那人右手里。 那人默默注视手里的筷子,慢吞吞地把筷子插进钢杯里动了动,却夹不起任何一根面条。那人望向他,没有开口,彷彿一脸无辜。 有种火大的感觉在他腹中燃起,却又不到真正让他发火的地步,他板着脸从那人手中抽走筷子,换上汤匙,但并没有就此一帆风顺,那人抓着汤匙,手似乎有点颤,很难成功捞起汤汁送进口中,更别说是面条了。 最后他终于还是把椅子拉过去坐下,把钢杯跟不锈钢汤匙都拿过来,用汤匙在钢杯里捣一捣,把面条切成一段段的,然后捞起半匙带汤水的泡面送到那人嘴边。 那人乖乖张口,吃了他餵的第一口面。 既然餵了第一口,干脆继续餵第二口、第三口。算了,他心想,万一这傢伙不小心把整杯泡面倒在床上毯子上还有他的羽绒外套上那更糟,还是他餵餵省事。一口一口餵得很顺,所以倒也不觉得怎样恼火了。 原来自己还挺有带小孩的潜质,他自嘲地想道。话说回来,这傢伙到底怎么回事?遇难刚刚醒过来手软脚软他可以理解,可是怎么像个小屁孩似的? 这么一想,他满腹疑窦地试着问:「你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那人注视他,没有回答。 他再试着问一次:「你几岁?」 那人慢慢举起手,展开五根手指头。 他瞪着那只并不比他的手小多少的手,心想拜託你别开玩笑了行不行?这种笑话有够冷! 却听那人慢慢说:「我叫阿苍,我五岁。」口吻平稳肯定。 他望向那人,只见那人脸上没有玩笑的意思,就像是个认真回覆大人问话的…… 小孩子。 他一手钢杯一手汤匙僵在椅子上。 阿苍看看他,指指钢杯,低声说:「面。」 他紧闭着嘴,低着脑袋微微粗暴地从钢杯捞起一汤匙面,面无表情地送过去。 第4章 很顺畅地餵完泡面,还让阿苍喝了点温开水,他把钢杯与汤匙放一边,从背包捞出一件黑色纯棉套头衫,说:「外套脱下来。」他那件可怜、悲情、多灾多难的羽绒外套也该摊开稍微晾一晾,不然可真要废了。 阿苍安静地要拉下外套拉鍊,却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定住了,似乎出神发愣。
第5页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好像能够猜到阿苍在想什么。如果阿苍现在的心理年龄真的只有五岁,那么看着自己像个大人样的肢体,应该感到很困惑吧! 「你可能是撞到头什么的,所以才退化变回小孩子。」他说。 阿苍抬头望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其他反应。 看到那样的表情,他想,这种说法对小孩子大概难以理解,于是他改了个方式: 「你是因为某种缘故,所以身体突然长大,没关系的。」 这一次,阿苍点点头,安静地把拉鍊整个拉开,把外套脱下来,接过他递去的套头衫,先在面前摆好,领子朝上,下摆朝自己,袖子顺好,然后两手抓起套头衫下襬往头上套,费了点功夫才让脑袋与两只手分别从对应的开口钻出来。 ……还真是像个小朋友在穿衣服。 他没养过孩子,不能说是经验谈,但起码那看起来不像一般大人穿衣服的方式。 有种无限黑线的心情蔓延开来,话说回来,单以相处而论,乖小孩总比一些讨人厌的成人来得强多了。 「过去一点,我把床撢撢。」 阿苍很合作地往旁边靠,他把毯子拿到旁边抖一抖,撢掉床舖上的沙子,枕头拿起来拍一拍。 「躺好。」 大人模样的小朋友乖乖躺好,让他盖上毯子。他把羽绒外套拍干净摊开搭在毯子外面,抬眼瞥见裹在阿苍脖子处没拉好皱成一堆的长领子,下意识伸手去把领子翻折整理好。 这会儿阿苍吃饱了很安分地闭眼睛睡觉了。这傢伙小时候一定是个挺懂事的听话小孩,他想。 他拿起吹风机进去浴室关上门,吹他那头已经完全变成冷冰冰的湿湿长髮,想着是不是该跟公司那边说一下他这里的状况,但转念一想,他要说什么?说他捡到是个心智年龄退化成五岁的大小孩?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那伙人会如何没良心地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点忙也帮不上。气象局方面以及公司方面都恨不得他能马上搞定一切让气象塔恢復作用,要能派船来就会尽早派来的,就算他捡到的人命在旦夕恐怕也没办法促使整个程序变快一点,何况「只不过」是这样。 「抱歉,老大,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孩子你还是得自己带。」想像中,冷醉会憋着笑这么对他说。 在没吹干但算是吹完了头髮之后,他打定主意捨弃纯属牢骚埋怨性质的通报,与其提供别人笑料,他还不如用力找找有没有东西能派上用场让他今天晚上能保暖凑合睡一觉的。就算风雨在傍晚以前过去,考虑到那种小艇夜航的可能性不高,他估计派船载运雷达从港口出发抵达这座岛,最快最快也是明天中午以后的事。到时得叫他们至少带件厚外套来,他忖度。 总算是运气不错,他在架子顶上找到一个用防水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旧睡袋以及一条一角有烧焦痕迹的破毯子。他本来想,万一找不到能御寒的东西,最坏的打算,就是把带来全部的衣物都往身上裹。他把睡袋与毯子摊开抖了抖,披在置物架上透透气。虽然要将就他也是很能将就,但骨子里他其实是有点小龟毛的。 他站到渗水情况愈来愈严重的窗子前面,视觉效果就像是坐在没有雨刷、而且挡风玻璃快垮掉的车子里,在超级倾盆大雨中疾速行驶。 像天灾这种非人力所能操控的事情,烦恼也是无用,所以他很平静地继续他的维修记录工作,虽然这种琐碎的事务对于修得好修不好仪器设备没有实质上的影响,在公司的立场却是必须的,毕竟要让客户掏钱付帐总是必须交代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些费用。小房间里的人睡得没声没息也不吵人,他对眼前的状况倒也没什么不满的。 时近傍晚,风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甚至从各种声音判断,好像比之前还变本加厉了说。 他没跟公司连络,公司那边倒主动唿叫他了。 「老大,坏消息。」冷醉说。 「怎样?」他问得很平静很平淡。 「据说是因为新诞生的气旋的关系,暴风雨停在那片海域上不动了。」 这意思就是说他待在这岛上的时间还会延长。他没做出任何反应,待就待吧!又能怎样? 通话机持续传来冷醉断断续续的声音: 「对了,老大,看新闻说那一带有发生船难欸,说好像是一艘海盗船跟一艘来自道境的船相撞。现在暴风雨没走,没人敢派船去搜救,详细情况也不清楚。」 这至少大致说明了他捡到的人可能是怎么来的。 他对船难的详情没兴趣,没继续这话题,问:「是谁送雷达来?」 「吞哥。」 「他?」他有些小意外,被冷醉尊称为吞哥的吞佛是他们公司的王牌业务,包括这座气象岛气象设备等众多大笔交易都是那傢伙谈下来的。 「老大你不是捡回一个人吗?祸后估计会有不少繁琐手续得处理,她怕你被困在孤岛上这么久之后还得应付那些人会暴走啦,万一你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代志就大条了,所以决定派本公司王牌出马。」 他心想,这还差不多,九祸果然是头脑清楚考虑周到的女强人。 「叫他多带件厚外套来,大小大概他能穿应该就可以了。」 「遵命。那个人现在怎么样?」 他默了一下,说:「……还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说明那人的诡异状况。 杂讯大得刺耳无比,再继续通话下去是非常对不起耳朵的事。 「先这样吧!」他说。 「ok,保持联络。」 他煮了两包泡面当自己的晚餐,吃饱之后,他对着笔电,制作维修报告与看影片两者交杂着进行,一直弄到很晚。堪称恐怖的风雨声听久了也习惯了,只是还是会稍微感嘆一下大自然的惊人能量,这么强的风、这么大的雨,好像会持续到天荒地老。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交抱着手臂打量了刚刚坐的椅子好一会儿,又瞄了一眼用来卡住门的破椅子,决定还是让那把破椅子继续坚守它的岗位。 他把睡袋与旧毯子拿过来,地上有潮意不考虑,毯子摺成长条状舖在椅子上,睡袋裹在身上,坐下。暖是还够暖,可是他这种身高,要单靠一把椅子就睡一整夜实在太过勉强了。 他考虑了一会儿,把东西全都搬进小房间,见阿苍换了个睡姿变成侧睡,有些蜷缩,可能是因为入夜气温降低,睡梦中感觉到冷。他把椅子放在床尾处,照刚才那样布置了一下,这样他可以把两腿伸到床上,虽然还是无法平躺,总是舒服多了。 他裹着睡袋半坐卧在椅子与部分床铺构成的「长椅」上,望着那件羽绒外套,本来是好好盖在毯子上的,因为阿苍改变睡姿的关系滑到一边去。 管他的,又不会因为这样就冻死,他这么对自己说。他窝在那里不动,闭上双眼。 一会儿,他突然坐直起来,趋前扯拉了下羽绒外套,盖好那个缩在毯子里的人,然后倒回自己的位置,重新裹好睡袋,尝试入睡。 第5章 既然硬体环境条件差,睡不安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6页 他在浅眠中感觉两条腿受到晃动,稍稍醒转,想到是床上的人在翻。半睁开眼,一片昏暗,显然还没天亮,听声音风雨好像小了。 床上的人再翻,这会儿他整个醒了。 乱动什么……他心底嘀咕,驱前查看有没有异常状况。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他把又滑到旁边的羽绒外套拉回原位盖好,忽然看到一双睁开的眼睛。 「不睡觉干什么你!」他咬牙低声说。 「我肚子饿。」阿苍轻声说。 他抬起手臂,按了一下夜光功能键,看了看手錶,凌晨将近五点,算算这傢伙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也十几个钟头了。好吧,人是他捡回来的,总是要认份点,反正他的克难睡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披着睡袋,摸黑走去贮物间,打开灯,拣了些干面条、料理包、肉罐头等食物,把锅子洗洗装水煮。刚煮了没两下,炉火愈来愈微弱,接着干脆熄了,显然是瓦斯用罄。他又去贮物间找来瓦斯罐换装,重新开火煮。等水开的时间无事可做,他拿了保温壶喝水,刚喝了两口,又放下,拎着保温壶往洗过的钢杯倒了小半杯进去小房间。 「哪,先喝水。」他伸直手臂把钢杯递过去 阿苍坐起身来,说:「我要上厕所。」 他无言地把手收回来,没好气地指指浴室方向:「那边。……拖鞋给你。」他往旁边跨一步踩上他的真皮绑带休闲鞋,把他特地带来的蓝白拖让出来。 「穿外套。」他抓起羽绒外套扔给慢吞吞穿上他拖鞋就要走开的阿苍。 他把钢杯放在椅子上,穿好鞋子绑好鞋带,去查看锅里水滚了没。继续等的时候,他瞄到阿苍从浴室出来,回到小房间。不管怎么说,挺安静的一个人。 他走到渗进了一大摊水的窗边往外望,相较于几小时前,风劲大大减弱,雨势已经小到可以让他能透过窗玻璃看得见海面,大概已经是暴风圈的边缘了。照这样看来,有机会在一两小时内过去。 水刚开始小滚,他把面条丢进去煮。煮了好一会儿,把水倒掉一些,把调理包红烧牛腩跟罐头肉都打开倒进去一起煮。 通话机突然发出唿叫讯号音,奇了,这种时候居然有人联络他。 他过去拿起通话机话筒,接通。 「是我。」通讯品质差强人意,通话机那头传来低沉冷静的声音。 他轻轻哼了一声,但也许被杂讯淹没了。 「辛苦了。」对方说,平淡的口吻隐含笑意。 「怎么听起来感觉很没诚意?」 「端看诚意之于你是做何解释了,以我个人的浅见,有实际行动才算有诚意。天不亮就起早问候阁下,准备处理你的事,我以为这算是诚意十足了。」 他低笑了下,说:「听说是你来,一时还真感到受宠若惊。我可不大敢相信你亲自出马是专门为我,如果说是顺便、附带,可信度还高一些。吞佛,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说起来,身为另一种奇葩怪胎的吞佛是他在公司最有闲话可以扯的人,一跟吞佛对上,他话都会自然而然多起来。 「大工程师,您太看轻自己了,公司里谁敢得罪尊驾?」 「不就你嘛,业绩达人。」 「这纯属误会,对敝人而言,贵部门的存在可是不可或缺。」 「最好是,你下回跟人签约别把敝部门随便拍卖大相送就谢天谢地了。」他说:「不跟你鬼扯了,你这人没事绝对不会找我的,说吧,这么早call我干嘛?」 「往岛上的航路预估两小时后会脱离暴风圈,一脱离我们就从港口出发,顺利的话,也许中午就到。我跟你核对一下品项。」 「你等等。」他过去把笔电打开,说:「最主要是雷达后端,换装估计至少要一两小时。不过这种事有时很难说的,万一拖到天黑,难道你也要在这荒岛上奉陪一夜吗?」 「当然最好原船一起回来,你说的状况,真发生了再烦恼不迟,我是绝对相信尊驾的高强本领的。」 他哼了一声,说:「要不要赌?」 「如果你下的赌注够大,我也许会考虑留下。」 「你看吧!是不是?」 吞佛笑了声,然后问:「你说要一件外套?」 「他们没告诉你?我捡到一个人。」他回头瞥了小房间一眼,里面的人仍然安安静静没声没息。 「阁下的英勇事蹟当然已经有所耳闻,我是问,只需要外套?」 「哼,不用言不由衷,你明明是嫌我找你麻烦吧!衣服你看着办好了。听你言下之意,似乎不会有什么救难队员、医护人员之类的一起过来?」他操作着笔电,打开之前制作的零件更换表列,笔电记忆体不够大了,跑得有点慢。 「为了减少配合上的拖延,再说船位有限,我请他们等我们消息就好。」 「也好。……好了,开始核对吧!」 核对到一半,他忽然闻到一股怪味,才勐然想起他煮的那锅面。他转身一个箭步冲去关了火,水已经烧干了,冒出烧焦的臭气,不过看起来至少上面的面还是好的。 「有状况?」 「……没事。我们继续,剩最后几项而已。」他拿锅盖盖上那锅壮烈牺牲的面,一面这么说。 核对完毕,他结束了通话,打开锅盖检视那锅面的状况,看起来还好,只有锅底煳掉一层。他进去房间,见阿苍披着羽绒外套坐在床边,钢杯还放在椅子上,但已经是空的了。阿苍看着他,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但表情很显然说明在等他的面。他面无表情地把钢杯拿出去,将锅子里没被烧焦的面和料捞到钢杯里。他低头观察钢杯里的内容,面吸了饱饱的水分,变得粗肥软烂,不过没有焦黑的痕迹,应该还能吃。他把汤匙插进钢杯,拿进房间,打开灯,在椅子上坐下。 阿苍望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钢杯,还是没吭气。 他像昨天那样低头用汤匙捣切一番,然后捞起半匙,送到阿苍嘴边。 阿苍垂下眼帘,看看那匙面,又看看他,没张嘴。 「怎样?你不是说肚子饿?还是你要自己吃?」 「……我肚子痛。」阿苍看着他低声说,然后若无其事地垂下视线。 他一听差点没想翻白眼。 他瞥了一眼阿苍看不出丝毫痛苦表情的脸色,忽然明白这是「儿童级」的推托之词。他把那匙面凑到自己鼻子前,……飘散出一股难闻的煳味,虽然看起来模样还行。 他把目光移回阿苍的脸,号称只有五岁的那个人与他对望一眼,从容移开视线。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沉着镇定很无辜──但就是不像大人,微妙的落差感很难形容。 面不改色说谎的小孩……虽然情有可原。 乖小孩不等于老实的小孩,他下了这个结论。 他板着脸拎着钢杯离开房间,把钢杯的面倒回锅里,再把那锅失败的面给整个倒掉。一些面条、肉块、红萝蔔、马铃薯顽固地死黏在烧焦的锅底,单是为了刷掉就费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终于洗干净了,他重新煮了三包泡面,这一次他从头到尾都守在炉子旁,一步也没走开过。煮好之后,他盛了半钢杯只带少量汤汁的泡面拿进小房间。
第7页 这会儿,阿苍仍然好好地坐在床边,望向他,除了没啥精神,看不出来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 「我猜你肚子现在不痛了吧?」他挑眉问。 「不痛了。」回答得非常心安理得。 「那要不要吃面?」 阿苍点点头。 他瞟了阿苍一眼,坐下来,先试着让阿苍自己吃吃看。以目测观之,阿苍的状况已经很不错,虽然某些举动似乎是「幼稚」了点,看起来也还正常,却仍然没办法自己握牢钢杯拿稳汤匙好好吃,不知道是不是肌肉协调的机能也受到了损伤。 在眼睁睁看着数滴带油的泡面汤汁滴洒在他的羽绒外套上之后,他终究还是认命地接手餵食。 程序步骤都一样,先用不锈钢汤匙捣切面条,然后捞起半匙面,稍微吹一下,送到被餵食者嘴边。 阿苍看看面,看看他,没有开口,却抬起手来轻轻推他的手,让汤匙从自己嘴边移到他嘴边,还似乎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疑惑了一秒钟,突然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好哇,你这死小孩!还非要我先试吃一口是吧? 他兀自火大地板着脸一口吃掉那匙面,阿苍的眼睛居然微微弯起来,露出笑意。 这傢伙五岁的心理年龄就这么诈,要是头脑恢復正常肯定是个祸害。 在阿苍亲眼目睹他吃了面没怎样之后,从第二口面开始,又像昨天那样一口接一口餵得顺畅无比。吃完了半钢杯,又加盛了一些面,也全部吃完。 等阿苍吃饱了,他那份还在锅里的泡面早已泡烂而且冷掉了。他稍微加热一下,纯粹当作是填肚子的材料唏哩唿噜灌下去,至于口感什么的,就别计较了。 第6章 暴风雨算是很给面子,一小时内就离开远飏了。脱离暴风圈的小岛阳光灿烂,附近海面微微晃盪,像是从泼辣发飙的悍妇变成害羞的少女一般,显得格外平静。 气温明显回升,他打开门窗,让新鲜空气汰换掉室内潮湿的旧空气。他将两把椅子架在塔门外,把洗过的衣裤毛巾用各种方法缠套在椅子上接受太阳与风的洗礼。 反正现在闲闲没事,他接着又把去那件睡袋也摊在门里,毯子挂在门上吹风。阿苍看着他进进出出,仍然好好坐在那里维持安静。他把这几天制造的垃圾收集起来包成一包,煮了点水,用保温壶的盖子泡了杯黑咖啡坐在门口慢慢啜,瞥见阿苍从小房间出来,肩上还披着他的羽绒衣。 他想着,再没过多久就要把这傢伙「移交」了,虽然对另一方而言,没有遇到他的话,大概已经离开人世见阎王去了。但对他而言,在把人交给官方之后,他跟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终究对他整个人生并没有真正的影响,只是盪起短暂波涟的小石子,也不过就是让他这两天多忙了一点而已。 肢体是年轻男子,心理是五岁的小鬼,不知道味觉方面是怎样? 「要不要喝?」他举举手里的咖啡,多少带点恶劣趣味地问。 阿苍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在把当作杯子的保温壶盖递过去之前,他还当面先喝了一口,一副你看没问题的表情。阿苍看了看他,捧着壶盖小小啜了一口黑咖啡,脸上立刻表现出「当机」的神色,然后皱着眉头把壶盖还他。 他笑出声来,接过壶盖。是说成功欺负到「儿童」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所以他去拿钢杯倒了些温水给阿苍喝算是补偿。 阿苍接过钢杯时,轻声说了谢谢。 打从把这傢伙救回来,就没听阿苍说过谢,此时此刻却是为了一杯开水向他道谢。他揣测小孩子的想法,这是不是表示开始熟络一点了? 说真的,此时此刻他看着阿苍,还真有那么点成就感。一个本来差点溺死冻死苍白髮青像具死尸样的人,现在能吃东西会说话可以走路,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自己捧着杯子喝开水,脸色看起来还不算太差。 他试着问:「你还记得什么?你的家人呢?」 阿苍捧着杯子,低垂眼帘,然后开口说:「他们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阿苍抬眼看他,阳光下他终于看清楚阿苍的眼睛是很罕见的紫灰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突然产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似乎从这时才真正意识到,面前意外被推回久远儿时的这个人,背后或许也有曲折的故事。当然,这一点也不关他的事。 他看着阿苍把杯子放在一旁,安静观察手背上的盐粒,然后用手指轻轻拨掉。 他虽然替阿苍擦过身上,但是在海水里泡了那么久没沖过澡,难免有海水残留干掉之后留下的盐粒结晶。 「我看你去洗个澡好了。」他停了一秒钟,有些怀疑地问:「嗯,你会自己洗澡吧?」 阿苍点点头。 他把阿苍领去浴室,先是说明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想想还是干脆先把水开了,等水热了,调到可以的温度。 「外套给我。」 阿苍把羽绒外套脱下来给他。 「肥皂在这里,你等一下把脱下来的衣服挂外面门把上。」他交代完毕,离开浴室关上门。 他去翻找了一下背包,已经没有干净衣服可以让阿苍换了。一会儿浴室伸出一只手,慢吞吞地在门把上先后挂了高领上衣与运动长裤。那条裤子还挂了两三次才成功。他走过去收走,拿到外面抖一抖、拍一拍,等会儿阿苍还是得穿回这些。 他来到仪表台前,现在电脑系统看起来是正常了,但愿换了雷达控制模组之后就万事大吉。 浴室的水声一直响了快半个小时,他终于忍不住去敲门。 「阿苍?」浴室没有浴缸,应该没有不小心溺死的可能。 一会儿,水声停了。 「没有毛巾。」里面传出阿苍的声音。 「我拿给你。」他大步走去外面把晒了没多久的毛巾拿去,将浴室的门打开一道缝,手伸进去递毛巾。 里面的人慢吞吞地拿走他手上的毛巾,好像不是很甘愿。 「擦干自己穿衣服。」他转身走开。 阿苍至少在浴室里又磨了将近十分钟才终于穿好衣裤出来。 他走过去,见阿苍的头髮一直滴水。 「毛巾呢?」 「里面。」 他去浴室拿来被小心挂好的毛巾,正要往阿苍头上盖,瞄见阿苍溼髮上有白色的泡沫,肥皂没沖干净。考虑到这傢伙目前的年纪以及显然有点问题的肢体协调,也许没沖干净才是正常的。他维持心平气和。 「过来,我帮你沖一下头,你没把肥皂沖干净。」 他把阿苍拉到洗手台前,要阿苍对着洗手台弯腰低下头。去拿莲蓬头之前,他先把阿苍脖子上的高领子往下反摺两次整理好。沖干净之后,干脆顺便擦头髮。 「你会不会自己吹头髮?」 阿苍摇头。 哼,养尊处优的好命小孩。他拿起吹风机,插上插头,替这个并不比他矮几公分的傢伙吹头髮。昨天吹的时候阿苍那头短髮浸了海水沾了沙子还不觉得,这会儿吹起来,用手拨头髮的触感十分柔软,论髮质应该是比他好。
第8页 吹着吹着,发觉阿苍定定注视他的脸,一旦察觉被他发现,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他大概知道阿苍在看什么,他微微挑眉:「干嘛?」 阿苍把目光移回他的脸,低声问:「会不会痛?」 他脸上有久远以前留下的陈年火伤疤痕,现在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早就不痛了。」 阿苍静静望着他的疤,忽然凑近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他哑然失笑,这大概是小孩子处理受伤疼痛的方式? 他关掉吹风机,淡淡说:「没事的,那已经好了。」 「没有好。」阿苍说。 「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的了。」他说。 很少有人正面跟他讨论他脸上的疤,大部分的人都会刻意不提,就算一时问起,在一两句之后也会马上转移话题。偶尔在街上遇到有小孩子说那个人的脸怎么这样,也会马上被旁边的大人紧张地斥责,说不可以这样。 阿苍望着他,没有吭声。 他把吹风机挂好,正要离开浴室,出乎他意料的,阿苍忽然上前轻轻抱住他。 他讶异得整个人定格住,然后转念想到这也许是小朋友在表达安慰与友好? 很难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悄悄涌出,他抬手摸了摸那头浅色半干的头髮,轻声说: 「……没事。」 阿苍放开手,微微笑了。 吞佛最快也要中午才到,他现在又没有继续做维修报告的意愿。实在不想再吃面,他洗米煮下去一锅饭,然后随手整理他的工具袋。 阿苍在一旁看他把有些乱掉的电子元件重新分类,非常安静。 「要不要帮忙?」他抬眼问。 阿苍看看他,摇摇头。 「我发现你很懒。」他轻轻哼了一声说,自己把五颜六色的电阻、电容等小元件分门别类放在元件盒不同的格子里。 阿苍瞄了他一眼,略略有些滞涩地捏起一个圆饼电容放进正确的格子里作为也有帮忙的表示,但也就放那么一个而已。大概这算是给他面子。 中午吃咖哩饭,料理包日式甘味咖哩热一热浇在白饭上,卖相比泡面好很多。他个人其实不喜欢日式咖哩,嫌口味太甜而欠缺辛辣味,但对小孩子该是比较合适。 两把椅子都从外面收进来,烩饭的食用难度比面条来得低,他让阿苍坐在椅子上自己捧钢杯用汤匙慢慢吃。 「小心别弄衣服上。」他叮嘱。他自己坐在另张破椅子上,用小锅子当碗公,一手握锅把一手拿筷子。 阿苍慢吞吞自己吃,一次汤匙只挖一点饭送进嘴巴,那副温吞水细嚼慢嚥的样子,让他深切觉得这傢伙就算恢復正常,吃起饭来大概速度也快不了多少。 他吃完自己那份,坐在那里看着阿苍慢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吃一两个小时到饭变成冰的都很有可能。 他把椅子往前拉一些,说:「钢杯汤匙给我。」 阿苍抬眼望他,没有动也没吭气。 他想到,可能是被误会他要没收咖哩饭,于是改变说法:「你吃太慢了,我餵你。」 阿苍点点头,把钢杯与汤匙交给他。 他简直已经餵到得心应手了,他想。 饭还没餵完,他忽然听到被风吹来若有似无的细微交谈声。他把钢杯与汤匙塞给阿苍,站起来去塔外看。远远望见一共四个人影正爬坡往气象塔来,两个在前,另两个随后。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吞佛了。 没几个男人会选择纯白的长版雪衣,吞佛正是那少数的其中之一。即使野草又多又长、距离还远到看不清来者面孔,他还是能判断那个白白一抹的人影必是吞佛无误。 来这么多人?他有些意外。 他本就不指望吞佛是专程为了帮他而来,虽然九祸对下可能把话说得挺漂亮。不过这会儿他还真想不到吞佛到这岛上来主要的目的是什么。这倒也不用急,等会儿就知道了。 他返回塔里,阿苍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吃着已经凉掉的咖哩饭。以他看起来并不觉得阿苍是不想吃所以磨菇,只能设想这傢伙就是这种性子。他认真考虑起是否加快速度由他餵完了了事,还是就让阿苍自己磨?不管怎样,他一点也不想让吞佛看到他任劳任怨餵人吃饭的样子。换了别人,也许他就无所谓了。 他还没做出决定,阿苍却突然瞥他一眼,拿着钢杯与汤匙站起来进小房间去了。大概是听到人声的反应。他不是学儿童心理学的,不晓得这表示什么。 一会儿,人到了。 吞佛与另个他没见过的人一道进入气象塔,另外两个看起来像是临时工样的男人跟在后面把两个箱子搬进来,然后到外面抽菸。其实那两个箱子根本不需要特别僱用两个人来搬,吞佛自己扛上来应该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当然,能够并不表示愿意。 不管到何种蛮荒野地都保持一贯优雅的男人介绍说:「这位是本公司的维修部总工程师,袭灭天来。这位,是气象局採购部第二课郭课长。」 这位气象局课长掏出名片递上。他单手接过来,淡淡说:「抱歉没带名片在身上。」顺道睨了吞佛一眼。 吞佛不理会他的无声挖苦,转向那位课长说:「如我刚才跟您提过的,这座气象塔的建物结构已经太过老旧,长期潮气入侵,加上风吹雨打,难免缩短设备寿命,如果需要,我可以找专家做评估,出一份鑑定报告。我知道贵局已经开始编列年度预算书,您正好可以趁这机会争取预算,我会提供您两套规划表,一经对照就会显出您的主张有力之处了。我推荐的建设公司不是本公司的关系企业,财务上没有任何瓜葛,不会引发图利疑虑,您大可放心。」 「你要知道,要烧钱的事从来不会是上面喜欢的呀!」 吞佛悠然一笑:「预算多寡正代表一个单位的地位。第二课很少有发声的机会,但负责的业务可不都是檯面下真正发挥实质作用的?您再不趁这次争取,更待何时?」 「嗯……」 「这次的预报已经被攻击得很惨了,如果酿出灾情,气象局肯定被批到体无完肤,有道是危机就是转机,如果不是这样,别人也不知道贵课的辛苦不是?」 「好吧!我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的那两份规划表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就这两天。」 「那你说的鑑定……?」 「请放心,不是国立大学的专业教授出具的,就是公立相关单位的正式报告。既然来了,我带您绕一圈吧!眼见为凭。」 「我先上个洗手间。」 在一旁开箱检视零件的他默默往浴室的方向一指。 採购课长去上厕所的同时,他对那个优雅掏出烟盒取了一根加长型的香菸、又拿出精巧的名牌银质打火机点着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室内禁菸你不知道吗?」 吞佛勾唇一笑:「禁止吸菸没禁止点菸,我会出去才抽。」 他白去一眼:「我早料到你另有所图。」 「这是增加附加价值。」 「那何者是附加的呢?嗯?」
第9页 吞佛笑笑,指指脚边的簇新旅行袋:「你要的衣服。」 他看了看那袋子,用拇指比比门外,问:「那两个人是?」 「帮忙把尊驾英勇救回的落难者搬上船去。这样你还说我没心帮你?」 他闷了一秒钟,低声说:「那个人……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从头到尾,他唯一回报过的明确状况就是救回的人在昏迷中,所以别人当然不知道目前状况。 吞佛瞥了他一眼,琥珀色的冷静双眸里有种很奇妙很犀利的表情。 「我连担架都借来了。也罢,等会儿走的时候看有没有东西要让那两个人帮你搬吧!工钱反正是要付的。」 这会儿课长从浴室出来了,被吞佛请到外面去绕塔一周,他则开始进行替换工作。 换装雷达控制模组时,他不由自主想到,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阿苍不知道吃完饭没? 第7章 单是换装模组其实很快,掐不准时间的是后续的测试,他当然也希望一次搞定,能够早点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他正重新启动系统,阿苍从小房间出来,站到他身后,没有开口说话。 「怎样?」 「我吃完了。」 「钢杯拿去浴室洗手台泡着,我待会儿洗。」 阿苍安静顺从地拿着钢杯与汤匙去浴室泡水。然后又回到他身后,两手揹在背后看他检测系统。 他没有回头,可是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一种说不上来非常微妙的感觉。 仪表台上的复杂灯号快速流动,萤幕上刷过一大片一大片的文字数字,完成进度直方条显示进行到百分之三十左右,还有得等。 他回头,与阿苍的视线对上,然后往下看了看还穿着他的蓝白拖的一双赤脚。他走去背包找出一双干净袜子,连同吞佛带来的一套新的米白运动装还有紫色羽绒外套拿给阿苍:「去换上,我那件外套给我。」 阿苍把他的外套给他,抱着那堆衣服进去小房间,花了点时间才穿好出来。 正当此时,吞佛与那位课长回到塔里,课长手里还拿着数位相机,大概是拍了些当作「证据」的照片。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位课长既然肯不辞劳苦跟着来到这里,心底肯定早就接纳了吞佛的主意,只是需要增加一些巩固信心与决心的材料而已。 「这位是?」课长见到多了一个人,有些疑惑。 吞佛对他使了个询问的眼色,他点点头。 吞佛于是代为解释:「课长应该有听说,咱们袭灭大工程师在岛上救回一个落难者。」 「哦,就是这位嘛?我听说不是在昏迷中?」 「如您所见,现在人已经清醒。」 「哦,醒了也好,醒了大家省事。」课长对拯救落难者没有兴趣,大概觉得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转向他问:「怎么样?可以了吗?」 「系统正在跑,跑完就知道结果了。」 课长拿着相机在塔里四处拍,又去到仪表台前检视,他退开,吞佛朝他勾了勾手指。 「干嘛?」他走过去低声问。 「你捡到的人,状况看起来好像不错。」 「……至少身体状况似乎如此。」 「你有问出什么吗?」 「没。」 「没?」 「他好像撞到头了。」 吞佛睨他一眼:「你不是在说他失忆了吧?」 其实是比失忆还更糟一点。 「他目前的心智状态是个小孩子,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他坦白招了。 吞佛看了看他,淡淡说:「这下麻烦了。」 「怎样麻烦?」 吞佛摇摇头,没多作说明。 「有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分的东西?」 「没。不是说有道境的船跟海盗船相撞?也许是道境的人。」 「说不定是被海盗绑架的人,那模样在人口贩卖市场上应该能卖到好价钱。」 「人口买卖?他?」他真觉得吞佛这傢伙有时候挺邪恶的。 吞佛笑了一下,走去课长旁边继续打强心针。 总算是否极泰来,系统很顺利跑完,结果显示正常,气象雷达开始正常运作,电脑传出那种大量资料流动的声音让人感觉很动听。于此同时,天空开始飘太阳雨,应该是受到新诞生的暴风影响。 众人准备离开气象塔。 吞佛陪同课长先下去。 阿苍没有鞋子,穿着他那双旧拖鞋肯定很难走,他本来想,仪器工具他自己搬就好,反正来的时候也是他一个人,而既然吞佛连担架与抬担架的人手都带来了,那干脆让阿苍躺担架让人抬下去,可是阿苍很固执地摇头,不肯上去担架。 最后,他只好拜託其中一个工人下去回船上借双鞋子来,另一个工人则帮他先搬一些东西下去。工人借来一双雨靴,阿苍穿了雨靴,随他一起走下去。阿苍走得慢,没多久,他们两人就远远落后。 当终于望见停在海边的船时,让人忍不住心底要犯嘀咕,因为那艘远比他来搭的那艘大而且新多了。为啥他就没有这等待遇?哼。 阿苍突然停下脚步。 「干嘛不走?」 阿苍没开口,紧闭着嘴直直望着他。 「快点上船,要起风了。」 阿苍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坐船。」 「你不坐船,那就一个人留在这里。」 阿苍紧紧抿着嘴。 他想着,说不定是船难留下的心理阴影导致的本能抗拒。 「走吧!我也在,不用怕。」他说出这话的同时,自己都觉得别扭。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的话发挥了效果,阿苍点点头,跟着他上了船。 等候多时的船很快启航,船龄很轻的船艇速度很够,不一会儿那座岛就成为视线中小小的一点。 吞佛与那位课长在甲板上抽菸,持续谈论之后的合作,阿苍坐在他旁边低垂眼帘,一句话不吭,脸色很白。他瞇着眼睛往向远方的天际,翻涌的云层告示又有风雨要来临了吧!他交抱着双臂闭眼试着小睡一下。 半梦非梦的意识中,他感到肩上多了一点重量,他想到那是阿苍把头靠着他,也许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了摇,清醒过来。睁开眼,见是吞佛。 「到了?」 「还没,不过快了。」吞佛说:「原本的想法是,把你捡到的人送进医院,后续交给社会局处理就好。不过,现在恐怕事情会变得比较复杂。」 「怎么个复杂法?」 「他现在人看起来没怎么样,没有紧急处置的必要,我们未必能成功把他往医院一塞就了事。最麻烦的是他身分不明,我在想,那些单位有可能会大踢皮球。」 「所以?」 「不确定,但说不定你没那么容易就置身事外。当然,真要的话,想办法把他往哪家医院的急诊室一丢就不管了也不是办不到。」 「怎么到最后好像是我做了亏心事一样?」 吞佛勾一下嘴角:「要不我替你找个买主,开个好价钱把他卖了吧!你我二一添作五。你觉得怎样?」
第10页 他睨去一眼,说:「够了你。」 吞佛笑了笑,说:「反正你先有心理准备就是。」说完,到哪里都穿得一身白的男人悠然走开。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见阿苍似乎已经醒了。 他正要站起来走动一下,发觉外套好像勾住了什么,他转头一看,见阿苍一只手拽住他外套的一角,捏得死紧。 「……」 他坐下来,转头看阿苍,阿苍垂着视线,手还是揪着他的外套。 「干嘛抓我衣服?」 阿苍仍然微微低着头,一声不吭也不放手。 他忽然有点想通,阿苍也许是以为自己会被卖掉?年仅五岁的孩子,到底对这一切会有怎样的感触与想法?虽然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年纪,可是谁会记得自己五岁时到底是怎么思考的。而且,每个人的童年都不一样。童年……他讨厌去回忆。 「你怕我卖掉你?」 阿苍没有吭气,只是紧紧抿着嘴。 「你又不是我的东西。」他说。不过这世上,确实也有一些人把别人当作货品买卖,跟自己有关系的,跟自己没关系的。而到底哪一种更无耻更让人作呕? 「跟我去走走?」他淡淡问。 阿苍看看他,点点头,轻轻放开了他的外套衣角。 他站起身来,阿苍也站起来,伸手牵上他的手。 他微微一愣,然后马上又想起这傢伙才五岁。也许把他当作大哥哥甚至是大叔了吧!视觉上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形体很容易让人忘记这一点。 他带阿苍到船侧,这会儿没有雨,风有点大。虽然阿苍曾经差点淹死,不过似乎并没有对海洋产生什么恐惧感。 「我们家也有海。」阿苍忽然开口说。 「你们家?」 阿苍点点头。 他想,那意思也许是说他们家靠海。 「地球上到处都是海,能看到海的地方太多了,这样子还是猜不出来你家到底在哪里。」 阿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瞭望不断涌动的大海。 藉助顺风之力,全速前进的船舶在入夜之前抵达港口。吞佛先将气象局郭课长送上计程车,再与船长结清费用,还算是特别优待地帮他把带来的仪器工具先请人託运寄回公司省得他一直要带着。 吞佛接着与社会局的人取得连繫,社会局只派了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女子在港口等待。 在得知整个状况后,这位小姐一整个当机,陷入完全的不知所措。 「没办法知道他的身分?失去记忆?那怎么办?!这样我没办法通知他的家人!如果他是外国人,那就不归我们管,要移交外交部,还要连络该国大使馆,可是现在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外国人,这到底要找谁?!」 女派员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打电话,但是政府机关都已经下班,联络了几家医院也都表示为了因应甫从外海登陆的暴风,现在人力吃紧,既然没有紧急状况,请她先另找地方安置。 几小时前他经歷过的那场暴风雨,不久前从南部登陆苦境大陆,从港口设置的萤幕所播放的即时新闻看来,某些地方已经产生灾情。 也考虑过带去警局,但女派员对警察的印象似乎不太好,马上又自己否决了这主意,认为一定会被刁难。 吞佛冷眼看着不断拨电话讲电话的社会局女派员,平淡地低声问他:「你决定如何?」 「什么如何?」 「看你要不要就把人丢给她。」 「丢给她?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不好。」 「那是社会局的事,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当然,如果你嫌麻烦不够,我也有另种处理方式。」 阿苍从头到尾都跟在他旁边很安静,也没显出任何不合作的举动,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却像之前在船上那样揪紧他的衣角,甚至还拽得更紧。 「……帮我订个房间,两张床的。」他挣扎了两秒钟,最后开口这么说。 吞佛低声笑了下,表示收到,然后走过去与那位小姐交涉。 像吞佛这种损友,是不必指望会出于一片善心阻止他别做傻事、别自找麻烦什么的。 最后谈定人先由袭灭天来带着,社会局之后安排好了再与他联络,办理交接事宜。 那位小姐对于这样的解决方案表示大为感激。 「不过我必须先说,这期间产生的费用,我不保证能够申请到补偿哦!我尽量帮忙试试看就是了,对了,这是我名片,袭灭先生,麻烦你也给我一下连络方式。」 他与那位姓方的小姐交换了连络电话,对方如释重负地快快离开了港口,好像生怕走慢了他会改变主意似的。 「饭店订好了,我刚用简讯传到你手机。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跟人有约。」吞佛悠哉悠哉地说,还真的就摆摆手,走得十分干脆。 于是,又剩下他与阿苍两个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阿苍放开了手没再抓着他外套,大概是判断自己被胡乱扔给别人的危机已经过去。 也罢,就算是捡到一只狗一只猫,也不是说扔走就扔走的。 他拿出手机装上电池开机查看吞佛给他的简讯,帮他订的饭店就在港口腹地的城镇上,搭计程车应该很快就能到。他还真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吃顿大餐,然后狠狠睡上一觉。 他把手机收起来,望见阿苍脚上的蓝白拖,那双雨靴下船前已经还给船长了。 「走吧!看有没地方带你去买双鞋子好了。」他调整了一下背包与电脑包,转身往计程车招唿站走去,手往后伸。 身后,阿苍上前,拉住他手跟着走。 第8章 他不是喜欢人群的人,但是在这入夜时分,放眼望去灯火辉煌的都市景象还是让他心情舒坦许多。城市纵有千般不是,但是生活机能的方便是无庸置疑的。 他带着阿苍搭计程车到达饭店,那是间挺新的商务旅馆,强调干净舒适便利,除了大厅服务台有一位小姐,基本上除非是清扫时间,不然看不到其他旅馆人员。早期这类型的旅馆连服务台都没有人,完全採电脑自助式,但人们多半还是喜欢有活生生的人接待,所以后来又多设置了柜檯接待员负责入住退房这些事情。 他拿出证件登记完毕,拿到钥匙卡,顺便问了下附近有没有购买衣服鞋子的地方,然后得到讯息说不远徒步可到之处就有一间复合式卖场兼商城,说房间梳妆檯抽屉里有地图以及周边商圈介绍可以参考,如果需要代叫计程车,可从房间直接call柜檯。不过其实进来的时候,有看到附近就有计程车在待命。 「走了。」他朝正对着墙上一幅抽象画复制品目不转睛注视的阿苍说。 阿苍跟着他进电梯,他按下13楼的按键,然后按关门键。 「你应该也饿了吧?」离中午吃过那顿没什么料的咖哩饭,也已经七个多小时了。 阿苍点头。 他想着,待会儿东西放放,先去卖场那一带找地方吃饭,然后给阿苍买双鞋子、内衣裤什么的。思绪走到这里突然顿住,也不过就是暂时照管这一下子,明天等公家机关都上班了应该就能搞定了,犯得着这样费事么?转念又想就买双鞋几件衣服也花不了多少钱,总之去看看再说。
第11页 电梯到达,叮了一声。他知道阿苍一直在观察他,一被他回视过去就又没事般移开目光,一派镇定,小时候肯定是个心眼很多的小鬼。 出了电梯左转直走,1313号房就在走廊最底,他拿钥匙卡开了门进去,卡片插在墙上的电源总闸,里面不太亮的灯放出光明。没什么特别的,两张大床隔着张床头几,一张靠墙,另张比较靠近窗子,梳妆檯、电视、小冰箱、网路插座、衣柜,浴室有浴缸,总之该有的都有,没特别豪华,但看起来挺干净。 他把背包与吞佛带到岛上那个旅行袋放在行李架上。 「走吧!」他往门外走,见阿苍对着擦得很亮的大镜子一动不动,望着镜中人,表情似乎有一点茫然。 「你现在的样子如果让你很困扰,那就不要看了。」他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对五岁的小孩子说这些话似乎太过深奥。 阿苍看看他,表情似乎有点特别,但是他不能读懂。然后阿苍慢吞吞跟上他一起离开房间。 虽然说徒步可到,不过阿苍走得慢,他带阿苍搭计程车去柜檯小姐说的那个卖场。那一带就那个商城,旁边没什么别的商店。一下车,阿苍的表情变得不大一样,以他看来好像是高兴。 复合式的商城一楼有很多店铺,其中就有几家鞋店,他一眼看到一双好脱好穿的真皮船型休闲鞋,也不多废话,马上请店员拿适合大小的。阿苍站在店舖门口没跟着进来,显然旁边的水族鱼箱比较有吸引力。 「请问是您要穿的?」 「不是,是他。」他朝阿苍勾勾手指把人叫过来,指指店里的坐凳:「这里坐好。」 大约是他的口气关系,店员的表情有些微妙,看了看走进来坐下的阿苍的脚,去拿适合大小的鞋子。 店员拿来鞋子给阿苍套上,问说觉得怎样?大小可不可以?喜不喜欢? 阿苍看着脚上的新鞋子,点点头,可是他看着明明就觉得有点大。 「站起来。」 阿苍依言站起身来,他蹲下去,推推阿苍的脚往前顶一顶,又用手指插进鞋梆与脚后跟之间,已经是穿了袜子,大约还有一根半手指的空间。 「太大了,拿小半号的来。」 「……哦,好的好的,我马上去拿。」好像有些呆掉的店员匆匆忙忙又去取鞋。 小半号的鞋子挺刚好,阿苍就直接穿了,他刷卡付了帐,表示不需要鞋盒,请店员把蓝白拖用袋子装起来。那双休闲鞋不便宜,打完折还要价两千多元。 买完了鞋先填饱肚子再说。他在一楼的美食区找了张空桌子,要阿苍坐着等,他去买了烤半鸡套餐与德国猪脚套餐各一份,附义大利面、汤、沙拉以及没有茶味的冰红茶。德国猪脚不是整个一大块而是切片不带骨的,用叉子就能叉着吃,比整半只没切开的烤鸡在食用困难度上应该低很多,所以他把德国猪脚给阿苍。 阿苍先是用汤匙安静慢慢喝浓汤,偶尔用叉子叉一块肉或是一片生菜吃,过了好一会儿,阿苍说:「我可不可以吃一点你的?」 他看了阿苍一眼,切下一片带皮的烤鸡肉放到阿苍盘子里。 阿苍叉起来吃,吃完了之后看着他。 「干嘛?」 阿苍看看他的烤鸡,说:「我想吃这个。」 他没好气地又切一块烤鸡直接送到阿苍嘴里,顺道叉一块猪脚肉来吃,是干了点硬了点,确实没烤鸡好吃。这傢伙嘴还挺刁的。正这么思忖,忽然听到后面桌的欧巴桑嘀咕说这年头的年轻人愈来愈不像话,搞同性恋就搞同性恋,还那么高调餵来餵去,真是不害臊啊,肉麻当有趣,也不替别人的眼睛想想什么什么的。 姑且不说这种批判与事实完全离了谱,内容更是他十分感冒的论调,那种自以为是「多数」、「正常」的傲慢。 不爽的同时,干脆做得更大方。 「你比较喜欢鸡?」 阿苍点头。 他从容不迫地切一块烤鸡肉餵给阿苍,然后又叉一块德国猪脚自己吃,就这么一来一往直到德国猪脚全部吃完,烤鸡的肉也被剐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剩下的鸡骨架子稍微啃一啃。 餵完了烤鸡接着餵义大利面,面与肉酱拌匀,用阿苍的叉子捲几圈面送进阿苍适时张开的嘴巴,三不五时还拿起餐巾纸抹掉沾到嘴边的橘红色酱汁。当他看到一脸古怪表情的胖女人瞪着他们跟老公从桌边过去,心里是有些阴暗的小痛快。不过他之所要用餵的也不只是小心眼个性差的因素,还有实质功效上的理由,他还想早点吃饱,该买的东西买一买,好能快快回去旅馆。 「生菜沙拉自己吃。」他把叉子还给阿苍。 阿苍点点头,自己一叉一叉慢慢吃掉份量不多的生菜沙拉。 吃饱了接下来去买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跑来这里购买因应可能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东西,往二楼卖场的电扶梯一堆人。 他拉着阿苍转向,到旁边的连锁平价服饰店舖,快速挑了两件长袖套头衫、一套运动装、一件长裤、三件底裤、三双袜子,拿去柜檯结帐。为了不与他自己的衣物混淆,他特意避开黑色灰色。 提着大包小包搭计程车回旅馆,虽然也想过又不是他自己要穿何必那么机车加龟毛,但终究他还是忍不住把那堆新买的衣服裤子连同在岛上产生的脏衣服全部拿去旅馆的自助洗衣区丢进洗衣机清洗。 连洗带烘要一个多小时,他打开电视找了个卡通频道,让阿苍坐在床上看。 他拿出笔电接上网路线,上网看看新闻什么的。他经歷过的那场怪诞的暴风雨目前停滞在南部打转,带来惊人雨量,不过这里的天气目前为止还不算太坏,只偶尔飘点雨。 看了看,觉得那个傢伙好像太安静了,回头一看,阿苍虽然还在看电视,不过似乎有些爱睏。 他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要阿苍去洗澡。 「衣服我待会儿拿给你。」 阿苍点点头,进去浴室,一会儿又出来:「可不可以泡澡?」 他瞪去一眼,起身去浴室把浴缸洗一洗,顺便把塞子塞好水打开。 「这个是洗头的,这是洗澡的。」 阿苍泡澡的时候,他带了张钥匙卡去把烘干的衣裤收回来,挑好一套拿去浴室垫了条毛巾放在洗手台旁,又把其他的新衣裤摺好塞进阿苍的旅行袋──他认定是这样了。这时手机响了,是九祸打来的,大概从吞佛那里知道了情况。 「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明天应该就能交给社会局他们处理了。」 「回来尽快进公司一趟,还有,就算要休假也等报告交了再说。」九祸丢下这句话,打碎他原本打算一返回首都就窝在家里待上几天不出门也不碰公事的美梦。 他替阿苍吹头髮的时候,想到带小孩果然是会忙到无暇思及人心复杂社会黑暗天地不仁这些个事情,现在他只想搞定阿苍然后把人赶上床睡觉,那就万事太平了。 「好了,刷了牙没?」 阿苍点头。 「去睡觉。」 「我想喝水。」
第12页 他板着脸把旅馆赠送的矿泉水一瓶塞给阿苍,然后拿了自己衣服进浴室重新放水准备泡澡。 他放了一缸相当热的水,人泡在里面,累积的疲倦好像慢慢从体内深处释放溶解在热水里,似乎连人生观都会改变。想到这几天的事,好像做梦一样,就不知道算不算恶梦了。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一个人窝在家里好好宅了。 他洗完澡出去时,见阿苍已经面朝床头几半卧在床上睡着了,被子也没有盖。 他走过去,瞄见床头几上的便条纸上被阿苍用旅馆的铅笔画了一个人,十足儿童画风格的小人儿。衣服裤子涂黑,长长的头髮,脸上有伤疤,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他。画上的大头人,嘴巴是往上的一弯,在微笑。 好像有香槟打翻了似的,无数小泡泡从他心底冒出,他把阿苍压住的被子拉出来盖好,撕下那张画了他画像的便条纸,本来要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的,不知怎地却犹豫了,最后他把那张纸画朝里对摺,收进他搁在梳妆檯上的皮夹。 第9章 他睡得很沉,也许做了一些梦,但是那些梦像是被稀释了千百倍,变得朦胧虚渺透明,若有似无。 他被手机的来电铃声吵醒,伸长手臂去抓放在床头几上的手机时,望见阿苍在另张床上睡得很熟,但是整个人已经完全暴露在被子外面,缩成虾米状。 来电号码是个不认识的市内电话,他接通手机,同时从床上起来,把被排挤的被子拉来盖好那个大小孩。 是社会局的方小姐打来的,确认了他就是袭灭天来之后,那位小姐马上噼哩啪啦说了一大串她一早到社会局就请示过上司,还打电话给内政、警务、外交、医院……等等单位。他拿起手錶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他心想,就算真的歷尽千辛万苦,也不用向他详细报告过程吧?又不是他要替这位小姐打考绩。不过看在人家认真费心处理事情的态度,他也就可有可无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吐槽。 「总之,我的主管说,本局的权责只涵盖本国人。虽然那个岛也算是在境内,但是根据你的说法,那个人是从外海漂来的,没办法当然推定是本国国民,因为预算还有人力还有管辖权的关系,我们没办法将他安置。」方小姐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们不管了吗?」他挑起了眉,语调微微上扬。 「噢,不是这样说,我是说我们没有这个权责可以管。我问到最后,结论可能还是要送到警察局。」 「然后?」 「警方应该会请你做一下笔录留个记录,把资料po上失踪人口协寻网页,以他的情况,最后应该是送到收容所吧……啊,对了,我昨天忘记问一下他有没有发烧、出疹子之类的症状?如果有的话要先去检疫,你也要哦!」 他沉默听完,低低说了声:「没有。」 「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我也很想帮上忙,可是就真的只能这样。你可以就近送到当地的派出所,不过……我猜可能一开始也不会太顺利吧!到时如果需要,打个电话给我,我帮你跟警察他们说说看。对了,我还问过医生,他说这种失忆退化状况很可能也不是永久的,也许哪天就好了想起来自己是谁也说不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呃,我这里有张单子要请你签,看是再寄给你还是怎样。」 扯了这么一大堆,结论就是「自己看着办」这五个字而已。跟这小女生发火也没啥实质上的作用,他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他切断通讯,沉思了两秒钟,打了通电话给吞佛。 吞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慵懒,大概还躺在哪个美人的身边。 他把社会局的答覆简单扼要地转述一遍。 「所以?」 「你说呢?」虽然没亲身去过,但收容所的脑中图像给他很不好的联想,他还真不想把阿苍往那里塞。虽然说彼此没什么关联,总是他捡回来照顾过几天的。 「看你了,即使你就这样带着人跑回家,我估计也没人会追究。我看他挺黏你的。」 「最好是!他连个身份也没有,要买机票都不行,我要怎么回去?」 「你可以搭火车。」 「谢了。」他超想口吐白沫的。 「你说吧!你想怎样?要跳火坑的话我也能推你一把。」 「你就不能说点正常人会说的话吗?例如人不是猫狗不能随便捡、养一个人责任很大不要自找麻烦诸如此类的?」 「何必?我等着看好戏就好。」电话那头,永远一派冷静的男人语带笑意悠悠然然如是说。 「……我等会儿再call你。」 「ok。」 他切断通讯,发现阿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望着他。 他闭上嘴,跟阿苍大眼瞪小眼。 他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心想是不是该晓以大义一番好把人送走,然而,五岁心智的傢伙居然先发制人了,阿苍直视着他开口说: 「我想跟你。」 「你想跟我?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说要跟我?」 「袭灭天来。」阿苍一字字说,字正腔圆。 「……」 「……那个人说的。」阿苍话语里微妙的停顿,让他不禁怀疑原本想说的是不是:那个想把我卖掉的坏人说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义务要带着你。」 但是阿苍仍然用那双并不大的瞇瞇眼直勾勾地注视他,完全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的样子。仔细看看,阿苍的模样又比在岛上那时看起来更好看了,头髮与皮肤都开始有了光泽,嘴唇脸上的血色也比较明显,总算是他还养得不错。 阿苍安静了许久,轻轻开口说:「我会听你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原本就不够强烈的否决念头居然因为这句完全没有约束力的保证而摇摇欲坠。 他注视了阿苍几秒钟,然后拿起手机拨电话给吞佛。 「怎么样?决定了吗?」 「你听好了,我只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 「暸。」吞佛的口吻隐含令人火大的笑意,他决定忽视。 「还有,他没有身分很麻烦,有没办法解决?」 「应该可以,我再跟你连络。」 刚结束通讯,他接到旅馆语音自动提醒退房的电话。 他心想,不管怎样,先退了房,行李暂时寄放在旅馆,去吃个早午餐,看怎样再说。今天晚上最好他已经能睡在自家的床上。 他与阿苍分别盥洗过,他把昨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做最后的整理,整个房间检查过一遍看有没有漏了什么,然后带着阿苍去办理退房,顺便问哪里可以吃东西,得到资讯说后面不远有一家连锁咖啡店。 于是他带着阿苍去那家咖啡店吃全天候供应的西式全套早餐。烘蛋、小肉肠、烤吐司、马铃薯块这些东西,阿苍自己慢慢吃没问题。他拿了一份咖啡店提供阅览的报纸随便翻,到处都是天灾人祸,另些版面则是朱门酒肉臭的奢靡淫侈,物慾横流。他不经意瞥了一眼专心慢慢用叉子叉起烘蛋吃的阿苍,忽然觉得至少世界的这个角落有些不一样。
第13页 话说回来,既然心理上是五岁的小鬼,遇到这样的大波大折怎么没见哭过?忘记好像在哪本书看过一种说法,其实儿童的适应能力远比成人来得强。 九祸把吞佛派来帮他──就算是附带的──绝对是英明神武的决定,中午之前吞佛就回电话了。 「我跟社会局的人说,你当初救人的时候曾经看到衣服的标籤好像不是本国的,只是那些衣服都被海浪捲走了。再考虑到附近海域的船难,基本上应该可以推测他是外国人,因此我建议申请难民身分,这是归属移民局管辖。难民收容条例有保证人的制度,这你只要去签署一下文件就解决了。难民会有身份,当然证件那些要下来没这么快。我都讲好了,那位方小姐会协助你,你打个电话给人家。」 「听起来似乎还挺完美的。」他非常怀疑吞佛对外的说词可能不是这么简单而已,那个衣服标籤云云当然是吞佛在唬滥。 总之,能解决问题最重要,他现在归心似箭,宅性发作严重到让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的地步了。他打电话给社会局那位方小姐,对方一改早上那种阴惨惨的怨女口吻,变得很明朗,好似很开心。 「哦,袭灭先生,吞佛先生已经打电话来说过了,我会协助你的。我已经请移民局把文件传过来了,你到我们局里签就好,再用挂号寄过去就行了。」 方小姐告诉他社会局本地分局的地址,约好下午两点过去。 他切断通讯,瞄见阿苍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还剩下一半餐点的盘子。 「时间还多的很。」他淡淡说。 他拿出自己的笔电,利用咖啡店提供的无线上网功能,开始搜寻返回首都的班机。 第10章 他在两点以前就带着阿苍与行李抵达社会局分局,指名要找方小姐,然后被指引到一间小会客室等。 阿苍低垂着眼帘似乎在瞌睡,但是他只是站起来去打开空调,阿苍的视线立刻就跟上来了。 他坐下来,面无表情地注视阿苍,阿苍也回视他。 「我如果真想扔下你跑掉,你防也是没用的。」 阿苍安静听着,然后说:「可是如果你要走掉的话,我想跟你说再见。」 他望着一脸孩子式认真说出这话的阿苍,不禁语塞。 「袭灭先生!」方小姐抱着卷宗兴沖沖快步进来会客室。 他对于方小姐见到他这么高兴无比狐疑。 方小姐拉开椅子坐下,还对阿苍笑了一下,从卷宗拿出几张纸来。 「这是防疫调查切结书两份,这个,是社会局结案同意书,这是难民身份申请书,请签你的名字註明代签,还有这个,监管保证人切结书,医疗保险申请书。麻烦请一一填写并签名,笔在这里,我还要借你的身分证影印一下哦!」 他瞄到难民身份申请书那张纸的备註里,註明阿苍的现况是失忆,无生活自理能力,获救时曾经以直接或间接方式表示过自己是外国人士。阿苍的国籍则标明是「道境,国籍不详」。 「道境的局势真的很乱哦,老是打个没停。」方小姐说。 他瞥去一眼,是谁说阿苍表示过自己是外国人、而且是来自道境的? 「要是那时有录音下来就好了,搞不好可以请专家判读,得到更清楚的讯息。不过急着救人谁也不会想到的吧!」方小姐说。 「录音?」 「不是听说他昏迷时说了很多呓语嘛!」 「……」最好是,他怎么一个字也没听到?他无言地把皮夹掏出来,拿出身分证递过去。 方小姐接过来,笑瞇瞇地说:「袭灭先生真是面冷心热,很念旧的一个人哩!」 「是吗?」他按捺想海扁某人的心情,语调平平地反问。 「当然是啊!现在这个社会,有几个人会因为对方长得像小时候失散的玩伴就甘愿负起照顾的责任哪!」 「失散的玩伴?」 「不用不好意思啦!吞佛先生都说给我听了。我跟同事讨论,都觉得既然这样,这种处置应该是最好的了。有时候人生还真是很多巧合你说对不对?」 「……」 「那我去影印一下,马上回来。」 方小姐匆匆离开,他瞄了阿苍一眼,见阿苍一派平静,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真是够了。他大概浏览了一下那些文件,着手填上自己的名字、户籍地址、联络电话等等基本资料,签上大名。还没全部填完,方小姐就回来了,把他的证件还他。 他想到一个问题:「今天提出申请,他马上就有身分证之类的证件吗?」 「没有哦!把文件寄过去,差不多一个月左右会下来,我问过了。到时难民证会寄到你户籍所在的户政事务所,你再带你的证件跟凭据去拿就行了,凭据我等会儿会给你。」 「那有临时证明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欸,医疗保险要在身分证明下来之后才会有,所以如果要看病,暂时都只能自费。」 这意思是他还是没办法带着阿苍搭飞机回首都。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填完签完所有文件,全部交给方小姐,方小姐在另张文件上打上一些勾,盖印,表示收了哪些文件,再请他签名,最后把留存联撕下来给他。 「这是凭据,请保管好,听说掉了会很麻烦。」 他默默接过来,望着手里小小的凭据,然后淡淡说了声谢谢。不管怎样,这位小姐毕竟是非常热心帮忙他的。 「请问,你有没有高速火车的时刻表?」 后来方小姐帮他上网查,往首都下午有班列车,午夜抵达。如果没赶上就只能撘夜车了。 刚要离开社会局分局,外面开始下雨,风也不小,他招了辆计程车,带阿苍赶往火车站。 冒雨坐上车时,瞥见先进车子的阿苍嘴角是上扬的。 「偷笑什么?」 阿苍看看他,摇摇头,笑意却更加明显。 他低低哼了一声,对司机说麻烦到火车站。 雨势变大,路上交通状况有些糟,他们到达火车站时,距离发车时间剩不到几分钟。自动购票机前面排一堆人,有服务人员的售票窗口也很多人,他观察了一下,决定捨弃机器。 「在这里等,别乱跑。」 阿苍点头。 他去排队买票,押对了宝,原本有一个售票窗口休息,现在也加入服务行列,很快消化掉购票的队伍。 「往首都最近这班,两张。」 「先生,现在经济车厢已经没有连在一起的座位啰!您要不要考虑商务车厢?」 商务车厢的票比经济车厢贵了快一倍。 「……就商务车厢。」 「好的。」 他刷卡付帐,拿了车票,快步走去拉了阿苍往位于地下层的月台去。 可能是担心晚上那班列车会因为风雨停驶,这班列车的乘客人数非常多,连平常据说载客量不到一半的商务车厢都坐满七成。 总算是顺利坐上车,体积不大的行李都放行李架上,阿苍坐靠窗的位子,他坐靠走道的。列车起动,在大雨中朝北急驰。
第14页 阿苍望望灰濛濛湿淋淋的窗外,又望望车厢前面的led跑马灯字幕箱,看起来似乎挺开心。 「带你回去说不定是要狠狠虐待你。」他恶狠狠说。 「才不会。」 「你又知道了。」 「我可以叫你阿来叔叔吗?」 他差点呛死。 「不行!」斩钉截铁否决。 「那阿来哥哥?」 「也不行!」明明「看起来」就差不多年纪。 「那……叫阿来好不好?」 「……随你。」这算是妥协了,之所以妥协,是因为他也没想到哪种称唿适合一个看起来是大人但实际上是小孩的人拿来叫他。 「谢谢阿来。」阿苍轻轻说。 他闭着嘴,没有吭声,一时想不到任何回应的话语。 「我想上厕所。」 阿苍这句话又重重提醒他,这傢伙才五岁、五岁。 他看了一下,洗手间的标示灯号是绿色的,表示没人。 「前面,自己去。」 阿苍看看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安安静静自己沿着走道走到前面,但是不懂得把手放在感应器前面开门,还是坐在最前面一位小姐帮忙让门打开。 他心想,该不会连洗手间的门都不会开吧? 终究他还是离开座位,走过去通过闸门,但是没看到人,而洗手间是有人的,所以是已经进去了。 神经病,瞎操心什么。他回到座位,忽然想,他就这么把阿苍带回家,自己会不会未老先衰像个老头子? 一会儿,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通,是吞佛打来的。 「关心一下进度。」 「正在火车上。」反正这种天气,飞机搞不好也停飞,就不用太怨嘆了。 「都顺利吧?」 「拜你所赐,非常顺利,下回见面我很有兴趣听听我小时候跟玩伴失散的感人故事。」 吞佛低声笑了下,然后说:「祸后要你明天进公司一趟。」 他轻轻咋舌:「她压榨我从来不会良心不安的。」 「这种事,被压榨的人多少也要负点责任的。」 「哦?你好像也没少被压榨啊!虽然形式不同。不过你甘之如饴就是了,是吧?工作狂?」 吞佛低低笑:「那就明天见了,祝福你跟你的新宠物相处愉快。」 「去你的,如果你也变成五岁,我绝对很乐意收养你。」 结束通话,心想阿苍怎么去这么久?不会是关在洗手间出不来吧?他往走道前方尽头的门望了下。 又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想去敲洗手间的门看看了,这时,车厢门打开了,阿苍终于回来。 「出来的时候门一直关不好。」阿苍主动解释。 他心想,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才对。 阿苍安静了一会儿,说:「我想喝水。」 「你问题很多。」他站起身来:「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他去了趟洗手间,然后「顺便」去到前面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 第11章 火车准点抵达首都,人还在地下轨道的火车上就感觉到气温明显较低,就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下雨了。 他晃了晃手臂,把靠在他肩上睡得很香的阿苍摇醒,上臂都被压麻了。 阿苍微微睁开怔忪的睡眼,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清醒。 「下车了。」他甩了甩手,把阿苍的行李袋从架上拿下来塞过去。 阿苍揉了揉眼睛,拎着包包跟着他走。午夜时分,绝大部分乘客都归心似箭,下车涌向各个出口的人群像是紊乱奔流的潮水。忽然,原本跟在他后头的阿苍被一些抢 快的粗鲁旅客给挡住了,他回头一下子没望到人,心下居然不由一紧,好在一会儿之后,眼睛一直没能成功完全睁开的阿苍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停住脚步,等那傢伙跟上来。正打算拉好阿苍的手臂,阿苍倒先自动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角防止自己走丢。也好,就这样好了。 一路随着人潮来到平面楼层,外面有点毛毛雨,看样子暴风雨没扫过来,但是非常冷。他带着阿苍到计程车招唿站搭上车,从这里回到他住的地方起码还要半小时。 一上车,阿苍立刻又挨着他睡着了,还真是小孩子。随着车子行进间的晃动,柔软的浅色头髮时不时搔到他鼻子弄得好痒,他抬手按住阿苍头顶的头髮。 似乎到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给自己找了个多大的麻烦。话说回来,当下要他循着所谓的「正常程序」把人带去警局办理可能会有的一大堆繁琐手续,是非常不合他个性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走一步算一步。 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位居高楼层的屋里冷得跟冰箱似的。灯光乍亮的那瞬,黑色银色为主基调的起居室在视线中显现,他心底产生一种巴不得能闭关三个月不踏出一步的妄想。 他着手安顿每样东西,把自己与阿苍的羽绒外套都脱下来扔在一角,改天送洗,把眼睛根本是闭着的阿苍牵去沙发,把背包行李袋都清空收起来,洗个手,烧个水。 等他注意到时,阿苍已经很自动地抱了个垫子窝在沙发上熟睡了。也罢,反正他也还没想出该把这么大一只安顿在哪里睡觉。他从卧室敝柜找出羊毛毯,回到客厅用 羊毛毯半裹半盖地把阿苍整个人包在里面,头下面塞个垫子。 他把天然瓦斯开关打开,洗了个头洗了个澡,喝杯开水,等他爬上久违的大床时,已经凌晨一点半。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他的床铺虽然看上去黑黑灰灰的肃杀没情调,品质可算是很不错的,king-size实木床架,乳胶床垫,精梳纯棉床 组,高组数蚕丝被,绒毛毯。这种低温下棉织品初时触感很冰,但是出趟苦差回来,能躺在自己床上还是感觉很幸福的。他自身的体温很快便让被窝里暖了起来,跟 着他便睡着了。 在一次翻身的时候,他感觉受到了阻碍,身上的被子被什么压住拽不动,他稍稍醒转过来。黑暗中,床上多了一大团东西像纸镇一样压住毯子被子的一边。 「喂!你跑来干什么!」他低声骂。 仍在睡梦中的阿苍没有回答他,只是从鼻子含煳地嗯了一声。 这傢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来的,大概是太冷了。 「……算了,睡进来。」也许因为对方骨子里是个小小孩而不是个大人,睡意朦胧间他的观感与反应跟看待大型宠物差不多。他推着把阿苍赶进被窝里,再把那条羊毛毯摊一摊盖在最外层,这下子可非常之够暖了。他躺下去继续睡,没一会儿又重回梦乡。 隔天早上他起床时,阿苍还暖烘烘地挨着他熟睡在他被窝里。 没想到从没把人带上自家床舖的他就这样破戒了…… 虽然也想过干脆把阿苍扔在家里,他自己去公司就好,但是转念一想,别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就算有,能指望一个吃饭有时候都需要餵的傢伙自己料理吗?难道中途他还得开老远的车赶回来餵饱这只然后再赶回去?再劳碌命也犯不着这样折腾吧……
第15页 想到这里,他十分果断地摇醒阿苍。 「喂,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半睡半醒间完成刷牙洗脸上厕所等等所有前置作业的阿苍带出家门坐上他的黑色休旅车,感觉自己活像打了一仗。 上午快十点,交通状况还算顺畅。暴风雨显然没有来,只是天气又湿又冷。他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报导说暴风雨的路径偏西南逐渐离开,不会袭击北部了。 他瞄了一眼歪头瞌睡的阿苍,事已至此,他现在对于把人带去公司他的同事们会怎么想这一层倒没什么心理障碍,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在路上经过速食店时买了两套早餐,阿苍慢慢咬着汉堡,一脸爱睏,很安静。 进公司时,冷醉看他带了个人去,一脸惊奇。 「老大,辛苦了欸。……这就是你救回来的人啊?」 「嗯,祸后进来没?」 「有,在她办公室里。」 「你带他去会客室,让他在那里待着。」他把阿苍那份早餐的热可可塞到冷醉手上。 「哦。」冷醉应了一声。 「别欺负他。」 「咦?」 他不理会冷醉睁大眼睛望着他满脸问号,迳自去向九祸报到。 他进去九祸的专用办公室时,论外表堪称是不折不扣冷艷型美女的九祸大姐头正一手撑着头在看一份印在a4纸上的资料,抬眼瞄了他一下,淡淡说:「把门关上,坐。」 他依言把门关上,在大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什么事这么急?」没有任何一般下属会对老闆说的场面话客套话,他噼头就这么问。 他干脆,九祸也很干脆:「这次恐怕不能让你出完差就休长假,往后挪吧!」 他咋舌。 九祸继续说:「气象局那边应该很快会通过那座气象塔的修建预算案,我们会趁此提出一套新的仪器,不是取代旧的,而是能与既有的系统整合的补强型系统,能够 增强整体的功能与精密度。rd那边已经做出模拟机,而且测试成功了。你得跟他们讨论一下整合的具体作法。这次牵涉到气象局长换人,整个流程可能会跑得很 快,你这边的配合是必要的。晚点吞佛会进来,把rd找来一起开个跨部门的会议,他会说明整个计画表。」 他低低哼了一声,看来要休假也只能等这档子事忙完了。 「我们推荐的那个建设公司是?」 「老闆是我老朋友,不过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了。」九祸淡淡说。 他摇着头,轻轻咋舌,这也是一种赞佩的表示。 「没别的事了吧?」他问。 九祸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瞥他:「听吞佛说你把捡到的人带回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坦承说:「我只是不喜欢官方提供的选项而已。」 「我就知道。」九祸轻轻哼了一声,说:「就算一般生理机能没什么大问题,带着个心智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可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姑且不说你是否应付得了,那个人跟你非亲非故,刚开始也许还好,可是长此以往你的意愿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也没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但总有比较ok的方式吧?或者等我受不了的时候再想办法把人丢出去就是。」 「这世界不是你在制定规矩,不是你想怎样就一定能怎样的。连宠物都不是随便能养的,何况是个人。不过现在说这个也太迟了,好好思考一下你下次出差的时候要怎么办吧!」 问得好,仔细想想,他还真不知道到时能把阿苍塞给谁。话说回来,大不了带着去就是了,也不过就是交通费倍增,这世上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 兴许是阿苍截至目前为止都挺安静听话的,让他认为带着这大小孩并不算是什么太为难的事。 他去到会客室时,阿苍安安份份坐在那里,面前的热可可喝了一半,冷醉也在。 「喂,老大老大!」冷醉一见他来,就跑过来拉着他到旁边低声问:「老大,阿苍他是怎么回事?好像怪怪的?我问说中午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订牛肉面,他说:『要问阿来。』」 显然已经跟阿苍聊过几句、至少问出名字的冷醉一脸关切。 「他现在心理状态是个小孩子。」他很平淡地说。 「是哦?所以说伤到脑子了吗?有给医生看过吗?」 「等医疗保险下来再说吧!」到时总是得带去检查检查,是说就算领养一只猫或狗,也得打预防针的。 「老大,你真是个好人。」 「我最讨厌有人说我是好人。」 冷醉笑出声音,又说:「好好哦!都可以叫老大阿来,我也这样叫,老大你觉得怎样?」 他斜眼睨去,冷醉连忙摇手:「算了算了,我还是喊老大习惯。」 「那,可以让阿苍喊我『冷醉哥哥』吗?」冷醉一脸期待地问。 「找死了你!」 「好啦好啦,不敢不敢。」冷醉问:「不闹了,老大你要不要订牛肉面?」 他刚想点头,忽然想到如果吃面他不是又得餵阿苍?他瞄了一眼正在慢慢专心喝着应该已经不热的可可的阿苍,问冷醉说:「有没有饭类?」 「没有欸,那家只有面。还是咱们改一家?」冷醉转向阿苍问:「阿苍想吃什么?」 「我想吃披萨。」阿苍看了看他,又看看冷醉,这么慢慢说。 「披萨啊?好啊,那我们就订披萨,我去跟大家说。」 「有没搞错?为什么是听他的?」他根本就不爱吃披萨这种东西。 「唉呀,老大你不要那么计较啦!叫披萨大家一块儿吃多热闹。」冷醉开心地跑掉,去跟其他人说了。 他走到桌边,从旁边抽一张卫生纸递给嘴角沾到可可的阿苍。 「嘴巴擦擦。」 阿苍接过卫生纸擦嘴,以一种勉强可以形容为谨慎的眼神望着他问:「阿来在生气?」 「没。」再怎么小心眼也犯不着为了吃披萨生气。 「那我可以吃披萨吗?」 「可以。对了,不管是谁,你都不准叫『哥哥』或是『叔叔』,知道吗?」 「为什么?」 「反正我说不行。」 「嗯。」阿苍点头,伸出手来拉起他的手,跟他小指勾小指,拇指贴拇指。 打勾勾盖印章,小孩子最慎重的承诺方式。 「……」 阿苍放开他的手,从桌上拿起空了的可可杯交给他。 他看了看手上的空纸杯,转身一扔,纸杯划过半抛物线的路径准确落入角落的字纸篓,投篮得分。 不经意瞧见阿苍微微睁大眼睛的表情,突然觉得这样的相处似乎还有点乐趣。 第12章 他接二连三开了一下午的会,虽然也跟吞佛照面了,不过没有哈拉扯闲话的机会。开会期间他暂时把阿苍扔给冷醉,冷醉找了个电脑游戏给阿苍玩,结束看管任务时,冷醉向他报告说阿苍很好相处,完全没有找任何麻烦。话虽如此,也不能每次都把阿苍带到公司来,还是得要训练成可以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才行。
第16页 把六岁以下的小孩独自放在家里是违法的,但阿苍的生理年龄远远大于这个下限,他应该没有因为违反儿童福利法被起诉抓去关的可能。 他开车载阿苍离开公司,想着回家之前得去採购一番才行。除了食物,还得解决阿苍睡觉的问题,这样的天候,就算是纯羊毛的毯子也显然不够暖,他又不喜欢电暖炉这种东西,再冷也没想过要购置。 他在脑子里扫描家里的地图,搜寻着适合放一张单人床的地方,得出合乎搜寻条件的结果是零。如果退而求其次,买张摺叠床,晚上睡觉时摆开,平常就收起来的话,那地方勉强是有,例如说客厅沙发后面到房间门口之间的空地,但放在那样碍事而且碍眼的地方很不能令人满意,感觉上整个居家品质都会因此下降,而且也太麻烦。 「我们要去哪里?」 「去买东西。干嘛?肚子饿了?」 「嗯。」 「顺便找地方吃饭好了,回去再煮太晚了。」 他开车来到一家百货公司,这里附设的超级市场他还挺喜欢,东西很多样化,品质也不错。先到美食街,考虑阿苍可以自己吃而且不需要磨菇太久,他选择了猪排三明治。这家猪排三明治很有名,假日总是大排长龙,不过平常晚上就还好。 吃完之后,他带阿苍去超市很快速地扫买了他要的食材,暂时寄放在服务台,然后带着阿苍搭电梯到卖家俬寝具的楼层。他还在思考家里到底哪里可以放床。 「为什么要来这里?」踏出电梯,阿苍观察了一下这一楼层的东西,这么问他。 「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床给你买一张。」 阿苍突然停下脚步。 「干嘛?」 阿苍注视他,低声说:「我想跟你睡。」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两个人睡太挤了。」 「可是昨天也这样睡。」 「那是你半夜自己偷偷爬上来的好不好?太冷了我才特别通融你!」 阿苍抿紧嘴,好一会儿,重复了一次:「我想跟你睡。」 他决定不理会,迳自走过去看床,阿苍慢吞吞地默默跟上来。 店员小姐上前招唿他,说:「先生,您要不要参考一下我们的king-size的双人床?这里没有摆出来,不过目录上有很多款可以选择。您要是还嫌不够大,我们也可以接受订做哦!床垫也可以一併帮您订做。」 他睨了女店员一眼,这女人八成是听到他跟阿苍的对话,不知道误会到哪边去了。 「……不用了。」他转身一把拉了阿苍大步走开。反正就算现在买了单人床架或是摺叠床,这么晚肯定也不会帮他送了,何况他也还不知道要摆哪里。 是不是把沙发换成沙发床算了…… 眼见他不打算买床了,阿苍问他:「那我今天晚上可以跟你睡了吗?」 「你睡沙发。」 「可是我会冷。」 「多买条被给你就是。」 「可是我会滚下去。」 他停下脚步瞪着说得一副很有道理样子的阿苍。 「我想跟你睡。」第三次。 「……」 阿苍瞅着他,一脸确定肯定认定的表情。 「等改天买了床之后你就自己睡!」 阿苍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在笑。 「哼。」 床没买成,他买了个新枕头与一条蚕丝被给阿苍,就算睡同张床,最底下的被子还是各盖自的比较好,反正早晚也是要买的。他心里打定主意要上网搜寻合适的沙发床。 正在刷卡单上签名时,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kelly」。 是她,从岛上回来还没联络过。 他接通电话。 「餵。」他把声音送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悠悠慢慢的成熟女性悦耳嗓音:「你回来了?晚上要不要过来?」 他不经意瞥了一眼正在观察各种抱枕的阿苍,说:「……恐怕不太方便。」 「不方便?这种说法出自你的口中听起来很微妙哟。怎么?难道你钓回一条美人鱼?」 「才不是什么美人鱼。」他视线投向盯着个紫色大抱枕直望的阿苍。 「随便说说还真说中了?听这说法,你还真的带了个人回来?男的女的?」 「男的。」 「哦?」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吧!」 「……总之,就是个落难的傢伙,大概伤到脑子,现在是个成年人模样的小孩子。」他想着,这是他第几次说明这回事了? 「结果你就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把他带回来了?」 「对,这样那样的理由。」 「呵,引起我的兴趣来了,带他一起过来吃饭吧!」 「带他去你那里吃饭?」他有没有听错? 「对啊,带他来我家吃饭,让我看看应该没关系吧?放心好了,我不会拐走他的。」 「……再说吧!」 「拖字诀对我是没用的哦!你该很清楚我的行动力的。」 他低低笑了声。 「好吧!既然你不来,那我就早点上床睡美容觉了。」 结束了通话,他把签了好久的刷卡单递给店员,完成结帐手续。 「走了。」他对阿苍说,压缩成扁扁一包的枕头塞给阿苍,他则提起装着蚕丝被的特制提袋离开这楼,到另一楼层买阿苍的衣服裤子,既然短期变成长期,之前买的肯定不够换。他另外还买了双室内拖鞋给阿苍。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新买的枕头与蚕丝被摊放在沙发上,然后进去卧室把被套、枕头套、床单都拆下来丢洗衣机。 「为什么要换床单?」阿苍背着手看他忙,一面这么问。 「因为你昨天穿着去过外面的衣服裤子就上我床!」 「唔。」 「以后不许穿着外出服到我床上。」 「嗯。」 「去洗澡。」他把阿苍带到浴室,把新的大毛巾、干净衣裤拿进去挂在墙上的挂钩上。还塞了一块新的浮水皂给阿苍,他自己在家都是用这种白色、形状不是太方整的手工无香料肥皂洗头洗澡的。 把阿苍赶去洗澡之后,他把床舖重新铺好,枕头套好、被套装好,在替新的枕头与被子装套的时候,他不禁想,他为啥要妥协咧? 他清出一个抽屉放阿苍的衣裤,把买回来的食物该放哪里放哪里,还用静电除尘拖把客厅卧室都拖过一遍。 阿苍终于洗好出来,吹头髮的时候,在吹风机作响中,他好像听到阿苍说了一句话。 「什么?」他暂时关掉吹风机。 阿苍轻轻摇头,抿嘴笑。 「笑什么你,等下刷牙上床睡觉。」 「那你呢?」 「你管我?」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吹完头髮,阿苍乖乖去刷牙然后上床盖好被睡觉,卧房关了顶灯,他坐在电脑桌前浏览网页,打算等会儿上拍卖网站找找沙发床。
第17页 他那张黑色皮革的简约造型长沙发当初买来也是所费不赀,如果要买沙发床,就得处理掉了。 「阿来。」舒舒服服侧卧在三层被窝里的阿苍叫唤他。 他头也不回地说:「睡觉不睡觉,叫我干嘛?」 「晚安。」 他闷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低低说了声:「晚安。」 第13章 要不是露在被窝外头那个浅色头髮的脑袋,他大概会以为过去几天只不过是场梦罢了。 拱在他旁边的一大团证明了他确实一时因反体制底性发作的冲动而领养回来一个人。 似乎一直到他终于能够宅在自家的这天的早上开始,所有摆盪搅得像一塘泥水的一切才慢慢沉淀下来。昨天他就放话说这两天他都不进公司,有事call他,视讯会议上见。 外面淅沥哗啦大雨滂沱,这种又湿又冷的天候能够不出门便是最大的幸福。 刷牙洗脸时他突然想到,替阿苍申请难民身份,少了样理应相当重要的事项,那就是照片。没有照片也没有指纹啥的,难道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顶替取得居留身份吗?这也实在太随便了吧?不要到时移民局那边跟他说有问题不能核发。而且社会局显然也没有把阿苍的长相放在失踪人口协寻平台上,虽然说放上去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用,但不放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打了通电话给社会局那位方小姐。 方小姐这才惊觉疏失,对他说等一下回他电话。 不久,他正在煮咖啡时,方小姐回电了,说请他带阿苍去拍证件照寄过去,由她补给移民局,这样比较不会有问题。方小姐说,等收到照片,会同时po上失踪人口协寻网页,但是这是属于国内的,目前并没有跨国际的平台。因为不知道阿苍是隶属道境哪一国籍的人士,所以也没办法把资料递送过去。 「总是聊胜于无吧!」他望着咖啡机滴下最后几滴黑咖啡,如此淡淡说。 他向方小姐说了声谢谢,结束通话,觉得身份什么的,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他并不是有所觉悟可能要养那个来歷不明的傢伙一辈子,只是根本没想那么远而已。 他慢慢啜饮黑咖啡时,瞄见阿苍不知何时起来了,站在房间门口。应该不是错觉,阿苍似乎总是怕他跑掉。 「这里是我家,要也是把你赶出去,我不会自己落跑的。」 阿苍望着他许久,才低声说:「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回家了。」 「他们?你的家人吗?」 阿苍点点头。 他闭上嘴,放下还剩半杯黑咖啡的矮马克杯,轻声说:「去刷牙洗脸,我来弄早餐。」 他做了道蘑菇洋葱蕃茄火腿烘蛋搭配烤面包,五颜六色膨膨软软的烘蛋盛在黑色盘子上看起来卖相很佳,论这类料理,他自认手艺不比餐厅差。 阿苍也很捧场,这几天下来,就这一餐吃得最积极最投入,连问说好不好吃都是多余的,相当程度地满足了他绝对死不承认他有的虚荣心。 「我待会儿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干什么?」 阿苍望着他,没有吭声。 所谓的很多事要做,其实至少有一半以上也是闲混性质的,例如说看影片、看运动频道的比赛节目、玩电动、听音乐、上网、看书、玩数独,当然也有工作上的事情,像是研究新款仪器的资料什么的。差别在于,以前他都是一个人独乐乐,现在有个傢伙跟前跟后的。 他看书读资料时,阿苍在一旁翻他的电玩杂志、模型杂志、图鑑,翻到后来不是在看书本的内容,而是在用那些书本盖房子。他玩电玩赛车,阿苍乖乖在旁边看,他一时兴起让阿苍试试,结果当然是冲出车道撞翻,他笑出声音,阿苍有点生气地还给他。他看悬疑影片时,阿苍也坐他旁边一起看基本上算是儿童不宜的内容,看到后来挨着他睡着。他跟同事开视讯会议时,阿苍握着他给的铅笔趴在他桌上,在a4纸上画图,画一座山,山上有房子,旁边有海,不知道那是否是残存记忆中家乡的风景。他在开放式厨房料理餐点时,阿苍很感兴趣地看他切切煮煮,偶尔被派去从冰箱拿食材来。 如果换成是个「真正的大人」,或许他会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宅居生活如此被介入,但是这样的阿苍,他似乎没有那种孤独的快乐被破坏侵犯的感觉。 晚上他继续看悬疑影集的时候,其实看不懂的阿苍在他旁边,把所有的垫子都收集过来堆着玩,还把他的手拉过去帮忙扶一下。 手掌有被刮到一点的感觉,他把阿苍的手抓过来一看,指甲太长了。慢着,难道他还得替这傢伙剪指甲? 他看着阿苍:「你会自己剪指甲吗?」 理所当然地摇头。 他无言地放下阿苍的手,果然,养小孩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是身体已经是大人样的小孩亦然。 阿苍洗完澡之后,他拿了指甲剪,两人一同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要阿苍把手伸过来。 「要是剪太深会痛的话要说。」 阿苍点点头。 说实在话,阿苍的手很漂亮,一点也不粗糙,活到这么大该是没做过任何粗活。 「阿来头髮好长。」 「不要玩我头髮!」 阿苍手指松松地转着他一缕长髮,抿嘴笑,没放手。 「你很欠揍。」 阿苍摇头闷笑,根本不怕他的恐吓,而其实他也没真觉得讨厌。大概小孩子跟狗很像,感应的是人心底真正的想法而不是表面的文辞。 「阿来。」 「干嘛?」他低头修剪阿苍的指甲,随口问。 「阿来有秘密?」 他抬眼瞪阿苍:「什么秘密?」 「那个。」阿苍指向一扇门。 打从阿苍来到之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门没打开过,他还以为这小鬼没留意到。 「你好奇?」 阿苍点头。 「不告诉你。」 他瞄见阿苍微微瘪嘴的表情,不禁发笑,原来欺负小孩子挺有趣的。 手指甲剪了,干脆脚趾甲也剪一剪,反正当作是宠物养,心理上也没什么好过不去的。 「脚伸过来。」 阿苍乖乖把左脚伸过来,这傢伙肯定从小养尊处优,一双脚也白白嫩嫩的挺好看。 「换另只脚。」 阿苍挪动一下,收回左脚,把右脚伸过来。 「你怎么不像昨天说要跟我睡那样,一直闹说你想进去看?」 阿苍闭着嘴,没有吭声。看来儿童也是有儿童的原则。 阿苍安安静静让他剪脚趾甲,好半天都没开口,就在他剪完去清理指甲剪兼洗手时,阿苍突然说: 「我喜欢阿来。」 他定住了一下,慢慢开口说:「少对我灌迷汤。」 「灌迷汤是什么?」 「……」 他洗了手,慢慢走到那个神祕房间的门前,回头瞄了阿苍一眼,那种孩子式的屏息表情让人不由失笑。 他勾了勾手指,阿苍的脸上表情一亮,立刻过来。 他握住復古式门把往下压,慢慢推开门,灯打开的那瞬间,阿苍的表情真的很精采。
第18页 这个原本是两个小房间打通而成的大房间,收藏的是他最大的兴趣,除他自己以外,阿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面积很大的平台上,装置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模型,绵延的轨道环绕着整个平台,支线交错,精巧的模型火车停在上面,他用铁线焊成的高塔上架设着缆车,平台中间有一条假河,河岸旁边有许多模型树,再过去的马路停放着五花八门的迷你汽车。散布的各式建筑,都是他用废弃零件搭配其他材料一件一件制作而成的。 阿苍情不自禁地靠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整片壮观的模型世界。 「你如果乱动弄坏了,看我怎么把你下锅红烧!」 听到这种可信度等于零的威胁,阿苍笑出声音。 「阿来好厉害。」阿苍的眼神充满贊嘆与喜爱,这种东西哪个小男孩不爱。 「你不要乱讨好我,这就叫灌迷汤。」 「才没有,阿来本来就很厉害。」 阿苍绕着模型平台走来走去,然后又注意到旁边的桌子,那是他制作模型的地方,桌子前方的白板上,用磁铁吸着几张列印下来的照片。 「好漂亮的桥。」阿苍望着照片说。 照片中是首都着名的无欲天大桥,他从网路上搜寻来的,打算当作参考制作出一座模型桥。 「我打算放这里。」他转身指了指河流的中段位置。多么奇妙,与这样一个「伪孩童」相处,他居然有种陌生的、找到同伴的感觉。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有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填补不想回顾的过去。 「好棒。」阿苍看着他,说:「等我长大了,可以帮阿来的忙吗?」 这种话由阿苍说来,如此微妙。 「……等你手好一点吧!」 他启动一列模型火车的开关,小小的古董火车在轨道上慢速绕行,阿苍专注地望着,目光跟随着火车跑。 「之后我不可能总是一整天都在家里,也不能到处都带着你,所以有时候你得一个人待在家,吃的东西我会准备好,你可以进来这房间玩,但是不能搞破坏。」 阿苍转头看他:「阿来一定会回来吗?」 「废话,我宝贝模型都在这里我不回来?」 阿苍郑重地点点头。 「好了,你该睡觉了。」 阿苍看着他,突然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来晚安。」 「不要乱抱我!」 这傢伙愈来愈造次了,他应该树立一点威严才对的。 阿苍笑出声音,松开手臂跑出房间,自动自发到浴室刷牙去了。 第14章 摆明不进公司的第二天,风和日丽,昨天的凄风苦雨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虽然气温还是偏低,但阳光普照,是把所有脚踏垫、抹布全部洗洗晾起来的好日子。 他在心中的记事本上安排了外出计画,打算把该办想办的事情一次打死。带阿苍去拍大头照、带相机去拍无欲天大桥的细部构造、去模型店买材料与工具,顺便问问有没有出新版图鑑、逛逛书店补充精神粮食,是不是顺便买几本童书给阿苍?明天他得去公司,既然要把阿苍扔在家里,总得找点事情给他做。 阿苍坐在餐桌旁玩一套四件的拼图调味瓶,摆过来又摆过去,一下子这样排,一下子那样叠,很专注。 他走来走去拖地,心想也许该买些玩具什么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停住,心头涌出些许荒谬感。 人生有时实在让人意想不到,他一向认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成家,当然更别说生孩子,没想到才三十出头这年纪居然开始体验带小孩的滋味。 小孩子乖不乖也许差别真的很大,他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怎样的辛苦。话说回来,如果感觉差,也许他早就把这傢伙给扔走了。 这世上多的是有责任却不养自己孩子的大人,他又有什么义务照顾这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成人? 思绪钻到心底阴暗的角落,脸上早就结疤痊癒的旧伤莫名隐隐作痛,他下意识抬手用手背擦过。 他用手擦伤疤的那瞬,阿苍望向了他,然后又继续玩调味瓶。阿苍的目光似乎打断了他下沉的心念,他把头髮拨到背后,去浴室清洗拖把。 正常来说,小孩子会长大,可是阿苍这种异常的状况,是同样也会逐渐心智成熟?还是永久停滞在童年幻境中?又或者,哪天会像从梦中醒来那样,恢復原有的样子? 家里整理好,他带阿苍出门。阿苍唯一的外套──也就是吞佛买的紫色雪衣,被他拿去送洗,所以穿的是他的一件灰黑色短大衣,看来至少还得给阿苍买件外套才行。 阿苍没有什么兴奋的举止表现,但显然很开心,朝车窗外望啊望的。 他找到一家看起来很老字号的照相馆,摄影师年纪很大了,玻璃柜里排得满满都是歷年来替人拍照的得意成果。 「他要拍证件照。」他指指阿苍。 老摄影师指点了镜子的所在,请阿苍稍微整理一下头髮。镜子前面的小桌子上摆了把梳子,以他龟毛的习性,是断不可能用别人用过的梳子,既然阿苍现在隶属他管辖,甚至还睡他的床,当然也要受到他习性的制约。他走过去,用手拨顺阿苍有些被风吹乱的头髮,也不管老摄影师会有什么感想。 说到床,他确实上网搜寻过了,可是没找到合意的沙发床。虽然同睡的时候,这傢伙曾经滚过来挤他,也有过把手脚放到他身上的不良纪录,但好像也不是严重到需要上穷碧落下黄泉非立刻买到沙发床不可的地步,所以就暂时搁置了。 阿苍跟摄影师到屏幕后面去拍照时,他好像觉得老摄影师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在屏幕外面无所事事随意浏览,听到里面老摄影师一再提醒阿苍要微笑,不然拍起来会很兇。在听到第三次时,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撩开遮光帘幕进去。 一进去,瞄见阿苍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拘谨,甚至不只是拘谨,还有点脸色发白。虽然阿苍并没有表示什么,可是他似乎感觉得到,阿苍很不喜欢这场景,莫非是对拍照这回事曾经有过什么不好的回忆?不过,阿苍一看到他,表情就松开了。 他站到老摄影师左后方,阿苍的目光跟随着他,露出隐隐笑意。 「很好,就是这样。要拍了。」老摄影师说。 镁光灯闪了一次,再一次。 那是真的。 阿苍说喜欢他。 他看着阿苍望他的表情,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率真的、直接的、单纯的、没有杂质的喜欢。 拍完照之后,他付了钱,三天之后可以取件。 他并不想跟阿苍说,等照片放到网上,也许你家人就会找到你了。在他看来,这种虚无飘渺的可能性,根本不用抱什么期望。倒是之后要带阿苍去医院检查一下看阿苍这情况到底是怎样才是真的。 离开照相馆,开车往无欲天大桥去。天气好,整座桥看起来闪闪发亮,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坚实壮美,与在阴天雨天给人的感觉差异很大,各有各的风情。 运气不错,在附近找到合法停车格。他停好车,拿了单眼数位相机走到桥头近距离拍摄栏柱、钢索等等局部照片。阿苍跟在他旁边看他拍照,看桥上驶过的车子,看桥下的大河,看绵延在河岸的房子。
第19页 「我们也做那个好不好?」阿苍指着造型特殊的银行大楼。 「你又会做了?」 「阿来教我?」 「不敎。」 阿苍闭上嘴,望着那栋大楼没再吭气,表情有点郁闷。 他瞥了旁边的大小孩一眼,有些想笑,他是有点喜欢三不五时小小欺负阿苍一下。 「到时特准你帮我递递钳子什么的好了,就像外科医生动手术的助手那样。」 阿苍转头看他,紫色的眼睛晕出闪闪发光的笑意,大大点头。 他拿起相机对焦,拍下大楼的照片。 桥头附近有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咖啡店,平常日的下午,人不多。他带阿苍进去,排排坐在面外的大片玻璃前,他喝热咖啡,阿苍喝热可可。 「明天我要去公司,你得自己在家。」 阿苍点点头。 「我会带钥匙,有人按门铃的话你不要开门,知道吗?」 阿苍再点头。 「危险的东西都不能玩,像刀子、火这一些的。」 「嗯。」 他忽然闭上嘴,觉得自己愈来愈像唠叨的老头子。 阿苍慢慢啜饮加了细密奶泡的热可可,忽然说:「阿来对我很好。」 「是吗?那我从今天开始虐待你。」 「阿来都只会说。」 果然狠话说多了,已经彻底贬值、信用破产,完全不被当一回事了。 「哼,那我从现在开始说话算话好了。」 「不要。」 阿苍继续喝可可,嘴角在笑。 他无言地慢慢喝热咖啡,然后问:「……要不要吃蛋糕?」 后来阿苍要了一块波士顿派,用小叉子挖了一点鲜奶油送到他嘴巴前。 「连这也要我试吃?」他挑眉问,还记着那次煮煳泡面试吃事件。 「才不是,这个很好吃,分给阿来。」 「这还差不多。」 他喝完咖啡,从手机接收公务电子邮件,又有新的电路图,真是够了,rd那些傢伙想法每天都在变,能不能定案了再给他、问他意见? 阿苍慢慢吃蛋糕配可可,好不容易才吃完。 「笨蛋,嘴巴都是奶油奶泡了。」他拿起纸巾擦阿苍的嘴,起身准备离开到下一站。 阿苍跟上他走出店门,拉住他的手。他似乎开始有些习惯了,与他的小朋友这样相处。 他带阿苍去常去的模型店,那是家不太起眼的小店铺,狭窄的店面塞满了各种东西。他让阿苍留在门口观看旧旧的玻璃橱窗里的众多模型与公仔。他是老主顾了,直接进去问老闆他要的东西到货了没,有什么他会感兴趣的新鲜货,然后付钱拿东西,干脆迅速,没停留很久。 接着又去大型书店,他自己买了一堆书,又在童书部买了几本绘本给阿苍,还买了一盒彩色铅笔与一本空白图画本,外加号称是能够激发儿童智力的游戏组,原理应该跟七巧板类似。 回家的途中,阿苍问他:「我明天可以玩你的火车吗?」 「我不是买了玩具给你?」 「可是我想玩你的火车。」 不要说灵魂是五岁的小男生,就算是大人,守在那么壮观的模型世界旁边一整天都不动手碰一碰那才是怪事。 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打算既不把门上锁又不准阿苍去碰,他又不是蓝鬍子。 「要是玩坏了看我怎么修理你。」 「怎么修理?」 他瞄了阿苍一眼,说:「吊起来打。」 「阿来才不会打人。」 「你想试吗?」 「不要。」 晚上他闷头研究新电路以及相关资料,写短程式用模拟软体跑,测试数据。阿苍十分安静地在旁边玩新买的游戏组,五颜六色的塑胶小车在方形的游戏盘上移来移去,看怎样能让所有的小车都从开口移出来。等他留意到,阿苍已经抱着垫子睡着了,几天养下来,那张熟睡的脸上已经有了可以用漂亮形容的温润血色,比他还好气色。突然想起吞佛扯的贩卖人口话题,不管怎么说,那傢伙眼光确实很准。他把阿苍摇醒,赶去床上睡。 隔天他吃过早餐就出门了,当然在出门之前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做了盘夹料丰盛的三明治放在餐桌上盖好,水果篮里有香蕉,保温壶装好温开水也放桌上,另外还有一袋迷你可颂,冰箱有牛奶。 「我不确定几点回来,但反正一定会回来就是。」 阿苍点点头。 「好好看管我的模型。」 「嗯。」阿苍郑重答应。 他一到公司就陷入天昏地暗的开会地狱,一直忙到下午一点才有空被吞佛找去吃个简餐。 吞佛菸瘾并不是特别大,但总喜欢去有半露天座位的餐厅,餐后喝咖啡的时候来上一根。 而他并不抽菸,但是交了坏朋友。 不抽菸也并非为了健康、公德心、环保种种光明正大的理由,单纯是因为不喜欢菸味而已。 「为啥我每次都要陪你坐在外面吹冷风,还吸你的二手菸?」 吞佛瞥他一眼:「像你这种不抽菸、不太喝酒、也不赌钱的男人,似乎该列为保育类动物?」 「你怎么知道我不赌别的?」 吞佛闻言默默一笑,然后同意:「也对,你不赌钱,可是赌别的,还赌得比谁都大。」 「你希望我说什么?」 「例如说,是不是有打算进行源氏养成计划之类的。」 他睨去一眼:「够了你,我又没有恋童癖。」 吞佛轻轻笑了声:「小孩子会长大的,这才是源氏计画的精要不是?」 他沉默了片刻,低低说:「我最厌恶的就是调教、塑造这种事。」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吗?」吞佛慢慢吐出一口菸。 「没这么伟大,就是讨厌而已。」 吞佛勾勾嘴角,举止优雅地把菸碾熄。 「还有,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男的有兴趣?」 「现在不是流行主张性别不是问题?这种事本来就没有绝对。」 「奇怪你好像很希望事情往这方向发展?」 「我不是说过,我等着看好戏。」吞佛悠然说。 「你慢慢等吧!」 吞佛笑,停了一会儿,问:「kelly知道这事吗?我昨晚在宴会上遇到她,你好像还没跟她碰面?」 「知道,我也没打算隐瞒。她还说要我带去给她看看。」 「那你之后怎么办?难道拖个模样像大人的小鬼去赴成年人的约会?」 「你现在才提醒我,会不会太迟了?」 「我只是基于同事情谊,不好直接说我就是想看阁下焦头烂额的样子而已。」 「我可没有沦落到需要为这种事焦头烂额的境地。」 吞佛低低笑,然后说:「这顿就让你请吧!算是还我人情。」 「为嘛我又要提供好戏给你看,还得付钱请你吃饭?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饭钱他是会照付,吐槽还是要的。 「哪天我觉得戏码开始精采了,换我请你也无妨。」 他白了一眼:「免了。」
第20页 下午又是极为杀时间、杀精神也杀耐性、杀修养的漫长会议。下午的会议,法务人员也出席了,为了预防他们使用技术踩到别人的专利,又丢出一堆问题必须解决。 当一个人认定自己的主意是最好的时候,也正是最难沟通的时候。这点他有深切体认。 好不容易终于开完会,却并没有非常确定的结论,只是大家回去沉淀一晚上明天继续的中场休息而已。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如果是以前,考虑到这个时间正塞车,他或许会待在公司的维修工作室磨到七点半以后再走,不过现在情况有点改变。 他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开着他的休旅车与成千上万的其他车辆一起涌入到雨天晚上的庞大车流中。反正就算多耗掉点时间,总是会到的。 塞在车龙中,他想着,严格来说他只准备了午餐,阿苍不知道有没有吃掉那袋可颂充当晚上那顿?还是饿着肚子等他回去? 时近七点半,他第一次认真考虑家里也许该安装市内固网电话。之前他一个人过,有手机又有网路通讯就很够用了。可是现在,他没办法打电话回家。 不知道阿苍今天一整天都在干嘛…… 明天可能要准备两份餐点比较妥当。 快到家时,他接到kelly的电话。 也没任何废话,只说週五要他带他「临时收养的小朋友」过去吃晚饭。 在某些方面,这个担任着名商业杂志主编的女人跟他老闆九祸很像。年龄都比他大、精明能干、外貌美丽、强势果断、都是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但当然也有不像的地方。例如说,九祸结过婚,有两个儿子,而kelly则是不婚不生的独身主义者。 认识她的人都叫她的英文名字kelly,但其实她叫晏凯丽,他认为那并不是她的本名,至于她本名究竟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也不想过问。 她说过,她是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自私女人,没办法接受太过腻近太过亲密、对彼此要求太高的关系,而这或许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谁,差别只在于,他似乎无法那么明确地说他只爱自己。 爱这种感情,是与他无关的东西。 他与kelly算是一般所谓的床伴,却又比那更深一层,因为除此之外,他们还是朋友,这不容易。 「好吧!」最终他答应了,也许有部分原因是,万一的万一,哪天他真的必须把阿苍暂时塞给谁代管,kelly似乎是唯一比较适合的人选,所以早点让他们认识也好。 车子驶入他家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时,突然觉得,他的人生,在这短短数天内似乎产生了挺大的变化。 他用钥匙开门的时候,留意到里面灯是亮的,还好不是个连灯都不晓得要打开的小笨蛋。 门打开,阿苍坐在沙发上,望着他,脸上神色很奇妙,脸色有点白,头髮有点乱,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望着他进门。 「你干嘛?饿到傻掉了?」 「……」 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在开放式厨房洗了手,阿苍还是瞅着他,没动也没吭气。 他走过去,问:「你是怎样?」 「脚麻掉,我睡着了。」阿苍小声说。 「你哭过?」他看着阿苍的脸问。 阿苍紧抿着嘴摇头,脸色是有点发白,眼圈有点红,表情有点像在照相馆那样。 他想到也许这大小孩是坐在客厅等他,等得太久睡着了,或许做了恶梦也说不定。 「饿不饿?」 阿苍没有回答,却忽然抱住他脖子,脸埋在他髮间长长细细唿出一口气,似乎是悬了很久的心,才终于放下。 很奇妙很奇妙的感觉,像是冰块在温水里融化。 「……我不是回来了?」 「嗯。」阿苍松开手,很谨慎地看着他好半天,然后说:「……火车不会动了。」 「吼,你弄坏了噢!」 检查之下,其实只是电池没电了而已。阿苍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煮了杂菜面两个人吃,阿苍真是饿了,吃了很多。 「以后你知道了吧?我说会回来就是会回来。」 阿苍点头,终于又会笑了,脸色看起来比他刚进家门那时好得太多。 晚上阿苍上床睡觉之后,他到模型室去,阿苍把玩具、书本、画笔、图纸、垫子都搬进去,让整个地方看起来像个儿童游戏室似的。但似乎没把任何吃的喝的东西拿进来过,这点该算是够令人感动的了。 摊放在他桌上的图画本上,是用色铅笔画的儿童画风无欲天大桥,桥前面站了两个大头人,一个长头髮脸上有疤,那是他,另一个短头髮,该是阿苍自己,两个大头人手拉着手,脸上挂着弯弯的微笑,另一只手各拿着杯子,杯子还冒烟。桥下有河,旁边有一栋高房子,画的应该就是那栋很有特色的银行大楼。 他看着,忍不住想笑。 他照例摸到很晚才爬上床,在关了灯的黑暗中,闭着疲倦的双眼替旁边的傢伙拉好被子。 睡着之前,他脑子里转动的思考内容,是明天要作来留给阿苍的午餐与下午点心菜单。 第15章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游戏的玩法连小孩子都懂得。 他跟前一天一样,一早出门去公司报到,身陷由莫名其妙变成由法务人员主导的开会地狱里,下午他与rd工程师进行技术人员之间的沟通──这容易多了。无论如何,他踏进家门的时间,比昨天还晚上了十三分钟。 大多数事情,只要有了开头,后来的就显得轻松愉快多了。 他打开门时,撞见阿苍正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他关上门的同时,阿苍打了个喷嚏。 他瞄了阿苍一眼,那张脸睡得红扑扑的,还压出成条睡痕。 「呆子,在沙发睡觉不会拿条毯子盖吗?」话说出口的同时,忽然想到,不懂得拿毯子来盖可能才是五岁小孩的正常表现?于是考虑是否放条电视毯在客厅。 阿苍呆呆坐在那里完全没有时间压力地慢慢从睡眠状态逐步清醒过来的同时,远远没有那种悠哉好命的他已经站在厨房里弄时间很迟的晚餐了。 一直到他把阿苍赶上床睡觉为止,似乎一切都跟昨天没什么不同。不过,当他洗好澡刷过牙,坐在沙发上看深夜档推理剧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背后灵。他转头一看,阿苍站在房间门口,望向他。 「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 「睡不着。」 「睡不着?」 「我可以坐阿来旁边吗?」 「不行。」 阿苍看了看他,走去窝在单人沙发上。 他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会,继续看电视。没一会儿,阿苍安安静静地移过来长沙发。 「我没说你可以跟我坐。」 「我刚刚有问你,现在没有问啊。」阿苍说,抱着垫子窝在长沙发的另一边。 「这是什么话?我的话效力只维持五秒钟吗?」 大概纸老虎式的狠话其实更容易被视为游戏。阿苍抿嘴笑,干脆挪过来坐他旁边。
第21页 「干什么你!」 「我不想睡。」 「你整个下午都在睡对吧?」 「阿来不在,我好无聊。」 「我在你就不无聊吗?」 阿苍摇头。 「最好是。我看的电视你又看不懂,我也不可能陪你玩的。」 「没关系。」 他瞪了阿苍一眼,最后说:「去房间把毯子拿过来。」他忽然体悟到,在某些层面,自己其实是个挺没原则的男人。 阿苍点点头,去房间抱了羊毛毯出来,不是那么俐落地盖好他的腿以及自己的。 「吵我的话你就知道。」 知道啥?如果真这么问他的话,恐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坦白说,他还真不知道阿苍吵闹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有些人似乎从小就不会吵的。 并非慑于他的威吓,阿苍没有吵,只是挨着他一起看电视。 真是,这到底是个大人样的小鬼还是被猫啊狗啊附了身?不管是哪一种,感觉很诚实地告诉他,他并不讨厌这样。并不是谁都可以来蹭他的,可是自己养的当然不一样。 「阿来。」 「干嘛?」 「帮我抓背好不好?」 「不好。」嘴巴很果断地拒绝,手却任由阿苍拉过去往背后衣服里面塞。 他哼了一声,轻轻抓抓阿苍没有半点疙瘩的背。 「哪里痒?」 「下面一点。」 「你洗澡洗太久了,皮肤的油脂都被你洗掉了。」 「噢。」阿苍趴在他身上,似乎觉得很舒服。 「好了吧?」 「还没。」 「还有哪里?」 「全部。」 「我扁你一顿你就不会痒了。」 「不要。」阿苍的脸埋在他身上摇头,口气带笑。 这是什么样的奇妙感觉?为什么他似乎挺喜欢这傢伙蹭在他身上撒赖的?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样,从久远的过去,到几分钟前。 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类之所以褪去了毛皮成为裸裎的动物,就是为了便于肌肤接触。人生来是喜欢抚摸拥抱的生物。 虽然他并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正常这种事,但是,还是有许许多多纷杂的思绪涌出来。这不是个真正的可爱幼儿(即使他自认对小孩毫无兴趣)、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时也不是美女,所以,喜欢这样是否有点奇怪?甚至说……有点变态?停停停!这太超过了,他又没有想对阿苍做什么。 阿苍抬起头来看他:「阿来在想什么?」 有种类似做坏事被逮到的感觉,他抽回手的同时恶狠狠说:「你管我。」 「阿来为什么要生气?因为我不睡觉?」阿苍一本正经问他。 「……没。」他低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哪样子?」 就这样子,一个思绪纷杂、充满矛盾的男人。但他没这么说,最后只淡淡说: 「我不习惯跟人这么腻近。」 阿苍凝视他的脸,大概不能懂得他的话。 「我喜欢阿来。」 「喜欢我这怪人?」 「阿来才不是怪人。」 「你又知道了?」 阿苍停了一下,说:「就算阿来是怪人,我也喜欢你。」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笨蛋。」 现在的你,只是忘了你曾经喜欢的一切。 现在的你,世界里只有我而已。 所以,你喜欢我。 察觉到思绪中阴沉下去的那一片,他打住了自己。 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在意这种童言童语?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去睡觉好吗?」他说。 阿苍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真是如此,阿苍感应的他心底的心思,而不是表面的言语。 「阿来明天也不在吗?」 「嗯,不过我会早点回来,带你去个地方。」 阿苍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许不同,那种特别的谨慎意味。 「不是要把你卖了。」他微微勾起嘴角。他好像,也能够读懂这小鬼的心思,他也学会了感应吗? 阿苍抱了他一下,乖乖回去卧室。 他上床睡觉时,那个说自己睡不着的傢伙已经安安稳稳地游梦乡去了。 真是个小鬼,有够能睡的。 心下一阵冲动,他也不打算拦阻自己,他伸手,拧住阿苍的鼻子小小摇了摇。 睡梦中的阿苍嗯了一声,抬手拨开他的手,皱皱鼻子翻身把脸埋到枕头去了。他不由想笑,心情大好。 隔天他去公司,在开会之前就摆明讲了,不管今天有结论也好、没结论也罢,反正他五点一到就要走人。 「要慢慢磨也行,我週末来陪你们磨。」他心平气和地这么说。 由法务与rd投向他的眼神来看,他大概是被怨恨了,不过这根本无所谓。 也许压力是成事必要的条件,下午四点多,终于大势底定,rd回去修改机组结构,限期一週内搞定,大家散会。 考虑到週五晚上的交通状况,他提早离开公司,心想他到底要等到哪时才能休长假?转念一想,对现在的他而言,所谓休长假,不就等同成天带阿苍?这真的值得期待么…… 他回到家时还不到六点,阿苍没在睡觉,窝在他的模型室玩那些小汽车。一会儿放到马路上,一会儿又放到旁边的停车格。 阿苍喜欢跟他出门,不过其实阿苍也喜欢跟他在家。 能拥有这样单纯的快乐确实是一种幸福,人愈大,愈不容易满足,或许有些人在人生的某个点之后又会反璞归真,但当然不是说像阿苍遭遇的这种状况。 kelly住在市中心所谓的精华地段,附近就有百货公司什么的,对他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只要愿意花钱,要停车不是问题。 跟他这个对于自我人生没啥长程规划的宅男相比,kelly这位女性远远更有抱负、更有野心,理所当然也比他忙得多,要乔出时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之前他平均一个月来三到四次,若是哪一方有事或者是心情不对就取消当次的约会,他好像没在这种时候来过她家。 之前他们碰面也不只是吃饭上床而已,kelly是媒体人,有时会抱着别有兴趣的态度问他对于当时炒得正热的一些大事件的感想。那女人总说,他表面上是不食人间烟火自管自己过日子的高知识份子、高科技宅男,其实骨子里是个太过闲散与孤僻以致不想採取行动的革命愤青。 「如果你够奋发进取、够有野心的话,说不定有朝一日会成为在野党联盟主席或者是新兴宗教创始者之类的人物哩。」有一次,kelly这么说他:「但是呢,终究你不会的。为什么呢?因为很多事情在理想阶段可能是很璀璨、精彩、很有趣的,可一旦跨入实务阶段,就变得繁琐、乏味又丑陋了,需要妥协的东西太多。你这人不切实际没错,但很不幸的,头脑又聪明到足够想得到那些代价,自然就没了具体化的热情。你选了一条就你而言很容易也很单纯的生存之道,也许是上辈子得到过教训呢,谁知道?」
第22页 他并不认为自己心悦诚服,却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很有力的反驳论调。 不管怎样,今天的碰面大不相同了。 他停好车,说:「到了,下车。」 「我们要逛街?」 「不是,要去一个人家里。」 週五晚上,这一带人多车多,热闹得不得了。万一走丢就麻烦大了,他抓紧阿苍的手快步通过绿灯秒数很短的十字路口。 一路往对街的住宅区里走去。虽然kelly住的那栋大楼也有提供访客使用的停车位,但是他不曾利用过,他总觉得没这必要,而且也不一定刚好有空的位子。 走过几栋大楼,终于到了。到现在他仍然不能体会住在这里有什么好,房价贵、离闹区太近。 kelly住在十七楼,看夜景的话是还不错的。他与阿苍进门的时候,华丽舒适但并不算很大的屋里飘着烤牛排的香味,kelly一头挑染过的黑髮拢起来夹在后脑上,脸上没化妆,保养得很好的身躯上穿着舒服的居家服,涂着暗红指彩的手里正握着瓶红酒。 「你来得正好,帮我打开这瓶酒。」kelly把红酒与开瓶器塞给他,看看阿苍,说:「就是这位吗?怎么长得这么漂亮,难怪你要把他带回家,叫什么名字?」 「你能不能不要用漂亮来形容?」他轻而易举把酒打开。 「本来就漂亮嘛!现在最流行漂亮的男人了。真好,不用化妆肤色就这么好,你看,我不上妆看起来就苍白了。」kelly转向阿苍,轻轻柔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苍。」阿苍回答得很谨慎。 「阿苍,你叫我kelly姐姐好了,叫阿姨太老了。」 阿苍看看他,似乎要徵求他的同意,他没肯点头,哼了一声:「我带你洗手去。」 「阿来叔叔规矩好严哦!」kelly取笑说。 他瞪眼:「我是叔叔你是姐姐?」 「阿来说不准叫叔叔的。」阿苍小声说。 kelly噗哧笑了出来:「哪天你把阿苍放我这里两天吧!看我把你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全给挖出来。」 「总有机会的。」他说。 「我就知道你在打这种算盘。好了,快去洗手,上菜了。」 才洗完手出来,餐桌已经摆好了餐点。 「凯萨沙拉、蟹肉海鲜汤都是买来的,香料面包更不用说了,牛排是我烤的没错,不过酱也是买的。」 他平淡地说:「我也没指望过你的手艺。」 「阿苍坐我旁边好吗?」kelly问。 「我想跟阿来坐。」阿苍轻声说。 kelly小小咋舌:「不是也才几天的功夫吗?你是怎么拐小孩的?这么黏你。连漂亮的大姐姐都被拒绝了欸,以后万一我真想不开嫁人生孩子的话,找你当奶爸怎么样?」 「等你真那么想不开的时候再说。」 撇开一般西餐的食用程序,由于烤好的牛排放在瓷盘子上会凉得很快,于是他们改变一下先吃牛排。 阿苍学着一手拿刀一手拿叉,但不意外地并不能顺利地切下适当大小的牛排来吃,他替阿苍全部切好成一小块一小块,让阿苍自己慢慢用叉子插着吃。 kelly看着他们,似乎感到很有趣。 他瞥去一眼:「你不要给我乱写东西发表出去。」 「怎么会?我们是商业杂志,又不是女性杂志。」kelly说:「对了,说到女性杂志,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个朋友託我帮她留意留意有没适合的男模,说是要拍香水平面广告的,希望找到纤细透明、带有纯真风情的年轻男人。」 他听着,没觉得跟他有什么关系,在他印象中也不认识符合上述条件的人。 「阿苍就是天赐的人选嘛!有谁比他更适合的?」 什么?他有没有听错? 「他现在心灵上是个纯真可爱的小孩子,外表是斯文漂亮的年轻男人,这气质上天下地都找不到,我敢说只要他去试镜一定会中选。」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想想,广告会跨国大量曝光,说不定能藉此被他的家人看见,虽然说这当然也是碰运气,不过也是一种管道不是?总是一个机会。如果阿苍就此大红大紫的话,那成功机率就更高了。」 他紧闭着嘴,然后说:「总之我不认为是好主意。」 「好吧!既然你认为不好我也不勉强,不过……你不会是心底其实并不希望他的家人找到他吧?也许你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清楚?」 他抬眼望向kelly。 「我知道这话不中听,据说失忆的人,一旦恢復记忆,便会忘记在失忆期间经歷过的一切。不要跟我说你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没有想要照顾他一辈子,有更好的方法,我会採用,我只是不喜欢那个主意。」 kelly看看他,没有继续这话题,而把目光投向阿苍的盘子。 「你牛排剩下好多哦,不喜欢吗?」 阿苍看看kelly,没有吭声。 他看了看阿苍的盘子,又看看阿苍,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说:「这傢伙很挑的,大概是冷掉了他嫌太腥。」 后来他把阿苍盘子里切块的牛排肉拿去与蘑菇酱拌炒一下,再给阿苍吃,果然就销光了。 阿苍对kelly收藏的一座古董唱机非常有兴趣,据他知道那部唱机是别人送的礼物,kelly找了张唱片放给阿苍听,阿苍听着听着居然有些入神。 kelly悄悄把他拉到房间,快速地吻了他一下。 「你变了,不过你一定会说你没有。」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淡淡说:「有这么快么?」 他也想过,他的生活既然改变,也将随之改变他,却没想到这么迅速见效。 「我没有说这样不好。我们应该不会当很长久的情人,但是当一辈子的朋友却是可能的。」 「嗯。」 「我最近也在想,我也许会做一个改变人生的重大抉择。」 「怎么?你要结婚了吗?」 「如果能换到我要的,未尝不可能。」 「……这样好吗?」 「每个人想要的不同。」 「有时我确实不能理解你。」 kelly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今天带着小朋友不方便过夜,不过你总要留点时间给我吧?」 「嗯,你再call我吧!你的时间也不是那么好安排的不是?」 kelly轻声笑:「好像在偷情似的,这样也挺有趣。」 他也低低笑了声,然后从房间出来,阿苍回头看见他,露出一丝似乎可以称之为安心的笑容,很淡很淡的。 回家的路上,阿苍很安静,也没往窗外望,微微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 在等一次红灯的时候,他淡淡问:「怎么了?」 「……阿来不想照顾我?」 「我不知道。」 阿苍没有追问,再度安静下来。 他也好一会儿没再说话。然后他说:「也没有什么想或不想的,现在感觉不错,那就够了。」 阿苍望向他,没有开口,也许听不懂吧!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往前行驶。他把汽车音响打开,喇叭流洩出悠扬的小提琴曲。
第23页 阿苍把头靠在窗玻璃上,轻轻闭上眼睛。 第16章 週末,似乎不用他说,阿苍也知道了他不用去公司,从一早起来心情就特别好。 天气有点阴雨,不过对他今日的计画并无影响。他打算去败些说起来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 开车出门的时候,阿苍的兴致很高,一直往窗外望 「你怎么没问说要去哪里?」 「阿来要带我去玩对不对?」 他莫名地心情似乎跟着有些飞扬感:「去逛逛买东西。」 阿苍没有太特别的表情,但显然很愉悦。 他忽然想,现在的阿苍也许真的很快乐。阿苍的儿童画里,不曾出现过自己的家人,他猜想阿苍也许残留了一点点儿时的记忆,存在朦胧的印象,依稀记得发生过一些事情,却非常模煳,模煳到没有具体的人事物好去思念,所以能这么安心满足地跟着他。 他带阿苍去到一间家具家饰卖场。卖场的路线规划,首先会经过的就是客厅的各种家具。其实他并没预计要在这里买到沙发床,不过既然来了当然也是顺道看一下。 「这张怎么样?」他停在一张浅色仿皮沙发床前面,其实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审美观,他只是故意逗阿苍而已。 阿苍很沉着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沙发床,一本正经地摇头。 「那个呢?」他指指旁边一张看起来很软的布质沙发床。 阿苍也摇头。总之所有展示的沙发床阿苍都摇头说不好,他认为有一两张布质的沙发床看起来还挺不错,只是跟他的室内布置风格不合就是了。 「你是真的觉得每张都不好吗?」他挑眉问。 阿苍抿嘴笑,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臭小孩。」 「我才不臭。反正我要跟你睡。」 他有些想笑,从来不晓得原来被这样黏感觉居然不坏。 顺着路线走过客厅区,通过厨房区,接着进入书房/工作室区,他挑中一张diy的简约小型桌板写字桌还有一把轻便扎实的椅子,拿卖场里提供的纸笔把型号抄下来。 「阿来是要买给我的吗?」 「你又知道了?」 「因为阿来已经有书桌了。」 他轻轻哼了一小声没说话,那确实是买给阿苍用的,他打算放在模型室里。 逛完家具部,接下来逛家饰部。他取了台小推车推着走,阿苍跟着他,偶尔伸手拽住他衣角。 餐具区有套装纯色餐具组在特价,一组包括大平盘、小深盘、大碗、小碗以及马克杯各一个。 「买一套给你用好了。」以前他一个人过很简单,现在多了这傢伙,餐具好像不是很够用。 阿苍看着那些杯杯盘盘,没表示任何意见,大概以小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些单色的简约餐具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基本上他不喜欢浅色的东西,但因为是阿苍用不是他用,所以捨弃他最爱的黑色,买了很接近黑色的深藕色。 他还买了金属铆钉镶深色木质握柄大调羹与叉子,粗粗的握把,阿苍应该会比较好拿。 通过了锅碗瓢盆区,进入布制品区。阿苍好似对垫子特别有兴趣,停在挂起来的一排垫子前面望,之前在百货公司阿苍也是朝着垫子勐瞧。 「你想买垫子?」 阿苍转头看他:「家里有好几个了。」 这傢伙居然说「家里」……真把他那儿当作自己家了。 「哼,那些都是我的。买一个给你好了,你要哪个?」 阿苍的眼睛又出现那种闪闪发亮的笑意,伸手轻轻摸摸一个六十公分见方、看起来特别柔软的米黄色棉布垫子。 「这个。」 想要这么大的垫子,好抱着在沙发上睡觉是吗? 他检视垫子上的挂牌,从下面的架子找到对应的压缩垫芯以及垫套。 阿苍背着手看他把东西放到推车,表现得很安静,但是那种非常满心欢喜的情绪几乎像是有形体的物质,伸展开来,笼罩住、感染到他。他这辈子好像还不曾让一个人这么高兴过。而他也不过就是,买了一个垫子。 他没忘了买电视毯,另外还选了一个摺叠式收纳箱。打算买的都买了,他到仓储区按照先前抄下来的号码找到扁平纸箱包装起来的diy桌椅组件,然后去结帐。 中午他们就在卖场附设的用餐区吃东西,他给阿苍点了一份肉丸子,他自己则要了鲑鱼排。用餐的人多,小桌子全都被佔用了,他找了大桌子边角面对面的两个位子。 深棕色的肉丸子淋上浅色酱汁加上红色的果酱,看起来很像漫画里会出现的食物。阿苍用叉子慢慢吃,似乎还挺喜欢。 他低头吃自己的鲑鱼排,忽然,一粒沾了很多酱汁加上一点点果酱的肉丸子伸到他鼻头下。 他抬眼看瞇瞇眼微微弯起的阿苍。 「很好吃,给阿来。」 他看了看酱汁快要滴下去的肉丸子,张口吃掉他的小朋友诚心分享给他的美食。 礼尚往来。 「要不要吃点鱼?」 阿苍点点头。 他用叉子弄了一些裹了满满奶黄色酱汁的鱼肉餵给阿苍。 「怎样,还要吗?」 阿苍点点头。 当阿苍再次张口吃掉他用叉子送过去的鱼肉,他忽然清楚地感受到餵食的乐趣。所以很多小孩子都喜欢拿东西去餵小动物,也是与他现在差不多的心情吗? 吃完午餐,他先把买来的东西去拿去放在车子里,然后搭电梯上到玩具城位在的楼层。他并没有跟阿苍提过要到这样的地方,阿苍微微睁大的眼睛有很清晰的惊喜情绪。 阿苍没有开口问他是不是要买东西给他,只是跟着他逛。 他们来到模型车区,阿苍停在放置整组整组模型车的架子前,有的一组有十几辆不同造型的小车,也有的一组六辆。有些还配置其他的小东西,例如工程车组附带有小小的路障、工人公仔等等。 「你挑一组吧!」 阿苍看看他,他点了点头。 最后阿苍挑了一组三辆小车的组合。 「怎么挑这么少的?」 「阿来今天已经花很多钱买东西给我了。」 他看了看阿苍,淡淡说:「不差这一点,挑你最喜欢的吧!」 阿苍笑着,还是拿着刚刚挑的那组没有更换。 不管怎么说,确实是个乖小孩。 他接着又带阿苍去积木组的货架那里,在写明适合五到六岁儿童的各种积木组中挑了两盒。 要去结帐时,阿苍被放在玻璃展示柜中的木制游戏吸引住了。柜子里展示的有一组木制跳棋、一组木制西洋棋、以及一组木制象棋。 他站在阿苍旁边,俯视柜子里的精美木刻棋子与棋盘。 「你倒是会欣赏好东西。」 阿苍没有吭声,没有开口说,你买给我这个好不好。 他们就这么安静站在柜子前观赏了一会儿,阿苍轻声说:「我只是看看。」 他瞥了瞥阿苍,又看看柜子里的三种棋子。 最后,他请店员过来:「麻烦拿跳棋那组。」
第24页 阿苍看着他,表情很难形容。 「你不要想说买了我就会陪你玩。」 「那阿来教我,然后我自己玩。」阿苍说。 他瞄了阿苍一眼,再次感觉到那种「儿童式的心机」,大概明白这小鬼在想什么,不过反正也是他自己要上钩的。 带了大包小包回家,首先把diy桌椅组装起来。阿苍在一旁看他弄,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不过他还是分派了递螺钉的工作阿苍。 「以后你要画画什么的,在你自己桌子上做。」 「所以这是我的书桌吗?」阿苍问。 「对啦!」 阿苍瞇着眼睛笑。 「来扶着。」 阿苍扶好桌腿,他拿工具上螺钉。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认为这样的相处可以长久下去?如果有一天戛然而止呢? 然后他告诉自己,又如何?不过是多出一些可以丢弃的东西。此时此刻他顺着自己的心意这样做,此时此刻身旁那个处于生命中异常时节的那个人感觉快乐,这样就够了。 下午他边喝咖啡边看书的时候,一开始他是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阿苍在茶几上玩玩具,用玩具小卡车载几粒跳棋的棋子,从这头运到另一头。在他去添了半杯咖啡要回位子时,阿苍问他能不能坐到长沙发这边来。他以为阿苍想在单人沙发上玩,反正他也没差,就拿了书本换过来坐。一会儿,阿苍抱着新买的垫子窝在一边小睡。再一会儿,一点一点慢慢蹭过来,到后来干脆挨在他腿上睡了。他放下书本,看了看阿苍。 「你能不能不要挨着我?」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喜欢被挨着。喜欢他的小朋友一声不吭摸着来蹭他。 阿苍闭着眼睛摇头。 「哼。」他从旁边脚凳底下的收纳空间拉出电视毯来,搭在那傢伙身上,然后继续看书。 后来,他不但教会了阿苍怎么下跳棋,还奉陪一起玩。一开始是让六颗棋子,很快的,阿苍的程度就进步到只需要他让三颗棋子而不会有太大落差。他甚至开始考虑过阵子去把那副木制象棋或是西洋棋也买回来。 生活型态似乎已经步入稳定,阿苍的大头照寄出去了,拍得还不错。至于证件能不能下来、什么时候才下来,他并不是很在乎。虽然觉得阿苍还是得带去给医生看看,但他也料想得到,阿苍的情况应该不可能指望靠手术、药物之类的医疗手段治疗,所以也不必急于一时。他也问过自己,是否是自私地希望阿苍就停留在这个样子不改变。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陪伴,但阿苍进入了他的生活,这是一个不可逆的变化。这变化带来的安稳与乐趣,除非他自欺欺人,否则便不能够说他没有一丝眷恋。 他不在的时候,阿苍在家里自己玩,用长时间的午睡打发无聊,没给他找过什么麻烦,也不曾不经他允许乱动他的东西。他在的时候,阿苍总是跟前跟后,不一定要他陪着做什么,但就喜欢待在他方圆咫尺的范围里。 阿苍对他的依赖以及进食技巧上毫无进步,也许他要负上很大责任。他始终也没积极地去买沙发床回来。他带阿苍去他所喜欢的的海鲜快炒店吃饭时,几乎一半的用餐时间他都在剥虾子壳、从蚌类、螃蟹挑出肉来,然后把处理过的水产食物放在阿苍的碗里。其他食物也差不多,橘子他会剥好成一瓣瓣、苹果他会削皮切块、葡萄他也会剥掉皮,诸如此类的。 他与kelly的约会改在白昼,每次看他留意着时间要回去,kelly笑说现在才领悟到其实他也许才是超级适合成家的男人。 他后来没有安装固网电话,而是买了一支带门号的手机给阿苍,设定好,而且对阿苍加以教育,只有他的手机号码打来的可以接。 对他来说,这种日子持续下去没什么不好的,但他并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对阿苍而言未必如此。 有一天阿苍要离开的时候,他是不是准备个行李箱,把阿苍的玩具什么的全都塞进去让阿苍带走。不过到那个时候,阿苍应该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他回头,瞄见阿苍正把上次买的三辆玩具小卡车仔细地放在模型台上沿着马路推行,上面载了些小纸团。 他转回头,把目光投向白板上的银行大楼照片,低头继续画出改作的设计图。 第17章 比之前被告知的时间延宕了大约两个月之后,他收到了阿苍难民证的取件通知。取件的同时办理医疗保险,这倒是在一週之后就办下来了。 证件照片上阿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想起那天在照相馆的氛围,总觉得那一天像是某种里程碑,记录自己似乎被交付了什么。 他上网搜了一下,最后选择了首都等级最高的国立医院的脑神经科。线上挂号已经排到一个月以后,想想算了,干脆直接去现场挂号吧! 就诊那天,开车的时候,阿苍忽然问他:「阿来的工作是修理坏掉的机器?」 他老觉得最近阿苍讲话的句子比较成熟,似乎有「长大」一些的迹象。与此同时,阿苍的跳棋棋力又有飞跃的进步,现在他只让两颗棋子,偶尔还会小输,让他不由反省是不是太轻敌了。他们不久前又去过一次玩具城,把那套非常漂亮的木制西洋棋也搬回家,西洋棋的规则比跳棋复杂得多,目前阿苍还在学习阶段。 也许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日子过得很快乐,他以前不曾想过这样评价自己的生活。 「这么说也没错吧!」 「我也坏掉了,是不是?」 他心底咯噔了一下,想想这样说也没啥不对,阿苍的脑子发生了某种「故障」,导致思想与表现都变成一个小孩子。但,这算坏掉吗……这是绝对的不好吗? 「你这算发生异常吧!」在他自己的定义中,异常只不过是指不同于所谓的平常、正常,但未必是比较差的、不好的、坏的。 阿苍闭上嘴,没有继续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他对到医院就诊这种事情很欠缺经验,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因为火伤进出过医院,也许因为他下意识就排拒那些回忆,留下的印象变得很模煳,模煳到不真实。从那之后,他似乎已经与医院这种地方成了互不往来户。偶尔也有过感冒什么的,他也只是睡一睡、难受个几天,让自己自然痊癒。因为这样,他对于眼前大医院里人满为患的景象感到小小讶异,在他原本一厢情愿的认知里,医院应该是安静、肃穆、冷清的,跟攘来熙往的真实样貌落差很大。而且他发现医院里居然还有美食街、便利商店等等商舖,更让他感觉不调和。 简直像百货公司,他暗忖。来这里的人都是出于必要吗?如果不是,那只说明了人类果然是荒谬的生物。而如果全都是不得不到这种地方集合,似乎也是社会的悲哀。 又来了,他骨子里的愤青元素又开始作用了,自己都能察觉得到。 现场挂了号,发现好像要等很久,于是他带阿苍去位在地下楼层的便利商店逛逛,给阿苍买了一瓶饮料外加一盒巧克力棒。 回到候诊区找了排空的椅子坐下来,看电视上一再翻来覆去疲劳轰炸的新闻报导。
第25页 看诊室的号码跳得很慢,他们离开又回来这段期间才看了两个病人而已。 这会儿,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从看诊室推门出来。 「阿来帮我打开好不好?」阿苍把巧克力棒盒子递给他。 「你就不会自己开吗?」嘴里碎碎唸,手上还是耐烦地拆开纸盒,拿出一份铝箔包来撕开,再递还阿苍。 阿苍抽出一根巧克力棒慢慢吃,停一停,再抽出第二根。 等巧克力棒全部吃完了,还没有轮到他们。已经养成睡午觉习惯的阿苍开始犯睏,起先只是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把头歪过来靠在他肩膀,再后来干脆挪了挪位置,上半身趴在他腿上。走过的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眼光,他倒不在乎,只是新闻实在有够无聊,应该带本书来的。 排在阿苍前面的病患陆续进出看诊室,他不经意瞄见负责看诊的是位女医生。 「……苍先生?」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护士小姐终于从看诊室出来叫阿苍。 他动了动腿晃阿苍:「喂,到你了。」 阿苍慢吞吞坐直起来:「阿来带我进去?」 「废话。」他站起身来,伸手拉起阿苍,一同进去,把阿苍的医疗保险证交给护士小姐。 看诊的女医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来着,年纪大概三、四十岁,他记得好像是姓练。 「请坐。」 阿苍乖乖坐在看诊凳上,他站到旁边。 「你是家属?麻烦请到外面等候。」护士小姐对他说。 他懒得解释一大堆,直接把难民证、监管同意书影本等等从口袋掏出来递给护士小姐,平淡地说:「他恐怕无法自行说明状况。」 护士小姐看医生好像没反对的意见,随便看了看那些文件就还给他,没再说什么。 练医师看了看簇新的空白病歷表,又看看他们,问:「苍先生,状况是?」 阿苍静静坐着,看了看他,没开口,他代为回答:「他认为自己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练医师看看他,又看看阿苍,说:「是忽然变成这样的?还是有过什么事件?」 看来不说明事情经过也不行。 「呃,他是我在三个月前去外岛出差时意外救回来的。那时正巧碰到暴风雨,他被沖到海岸上,可能是遇到海难。最初是昏迷不醒,醒来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了,没发现有外伤。一般动作都还ok,但好像有点肢体协调的问题,尤其是手的动作不是很灵光。」 练医师问了阿苍一些应该是基于诊断目的的问题,用小型手电筒照了一下阿苍的眼睛看反应,然后安排阿苍先做一些检查。 「走吧!去做检查。」他对阿苍说。 阿苍站起来牵住他的手,乖乖让他带着去各种检查室进行检查,但心底并不乐意,表情很像那次去照相馆拍照时那样。 虽然耗掉不少时间,还好不用等下次才能拿到检查报告。 他们回到看诊室,练医师仔细检视那些检查报告,然后说: 「现在看不出他脑部有任何创伤,就算曾经有血块也已经化散掉了。」 「你的意思是他脑部正常?」 练医师看了他一眼:「不,我只能说没有眼睛看得到的问题,我会再安排进一步检查,但可能也查不出什么。你说他认知自己是个五岁的小孩子,那记忆方面呢?」 「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隐隐约约有印象的样子。说到认知,虽然他自己说是五岁,我对五岁的小孩子该是什么样子不是很清楚,可是有时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小,尤其是最近,好像感觉比最初稍微成熟一点。这是有可能的吗?」 「这么说好了,假设他现在确实的年龄是三十岁,那么从出生到三十岁的成长记忆其实都储存在他的脑子里,他现在是指标错误指到五岁的记忆,可能对他本人来说,那个时期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例如说发生过比较有影响的事件,但事实上其他的记忆也都是存在的。」 「你是说他的记忆与认知有可能乱跳?」他脑子里浮现一种想法,阿苍现在的记忆像是一张cd,播放时因为碰到了刮痕而跳针停在同一个地方repeat…… 「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比较可能的是经由对脑部的刺激,逐渐表现出回復的样态。或者是,因为某种触发,让他忽然间回復正常,好比从梦中醒过来。」 「所谓的回復,是指回復到原本应有的状态吗?」 「因为创伤或是疾病而引起的退化是有很多案例的,疾病引起的通常属于不可回復,而创伤造成的一般则比较有回復的可能。不过这还是要看个案,没有定论,我没办法跟你说他之后会怎么样。他可能会突然恢復,也可能慢慢回归到一个水准,也有可能持续维持现在的状态。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答案很不能令人满意,不过事实便是如此,对于他这样的状况,现今的医学能给予的帮助实在非常有限。我可以安排他做心理治疗,但必须告知,这种治疗形式对物理伤害引起的倒退现象并没有显着的效果。至于动作协调方面,他的电泳神经检测结果看起来还好,手神经的反应是稍微慢了点,但并不严重,推测可能是曾经受损但已经在復原中。復健、动作练习都有帮助。嗯,他好像很依赖你?」 「……」 没料到突然被这样问,他一时无语。 「他能做的事最好尽量让他自己做,对神经协调会比较有帮助。」练医师平淡地说。 他转向阿苍:「哼,你听到了吧?」 打从出门起就闷闷的阿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摇头。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口:「听说……失去记忆又再度恢復的人,很可能会忘记失忆期间所经歷的一切?」 「是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凡是经歷过的都会留下记录,只是是否成为意识的问题。」 练医师安排了进一步检查的时间,不过他不认为有什么必要了。 回去的时候,阿苍很安静,坐在副驾驶座上微微出神。正好是下班尖峰时间,路上非常塞。 「你干嘛?被电傻了?」在做电泳神经检测时,阿苍身上被检验师贴了垫片连接检测线,来来回回电了好多次。 阿苍摇摇头,闷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五岁?我已经长大了?」 阿苍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迷茫,阿苍心底深处该是一直对自己身体与心理成熟度的差距深深感到困惑,只是除了最开始,后来很少表现出来。 他瞥了阿苍一眼,淡淡说:「你曾经是个大人,只是现在又回到小时候了。」 「那我会好吗?」 他停了片刻,淡淡说:「我不知道。」 阿苍望着他,问:「如果我好了,是不是就不能再跟阿来在一起了?」 他闭上嘴,沉默了。 如果阿苍「好了」……有很大的可能,是忘了他吧!忘记自己曾经像个小屁孩似的,喜欢跟前跟后黏着他。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没有什么不能的,只是会不会的问题。」 他知道现在的阿苍不懂他所说的。
第26页 他知道不管现在的阿苍如何不想跟他分开都无法保证以后的事。 他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状况。 而他仍然选择随心所欲,放任一切。 「我晕车。」阿苍忽然低声说。 他瞄了阿苍一眼,这还是第一次,阿苍搭他车表示不舒服。 「把车窗摇下来好了。」 阿苍摇摇头,解开安全带,放低椅背,弓着身体趴到他腿上。如果阿苍矮个二、三十公分,做这样的举动会顺利很多。一个个子挺高的成年男人像只猫样挨着他,这景象在旁人的眼中大概会觉得突兀又怪异,可是那又怎样? 反正是自排车,不太需要动到排档,他也就由得阿苍,没有加以阻止。仔细想想,就算是手排车,他大概仍然会随便阿苍怎样,他好像没有拦阻过阿苍任何事。 「你真晕车吗?」 「我心里晕车。」阿苍轻声说。 「哼。」你现在绝对不止五岁,他心想。 自我认知混乱的阿苍,大概也没办法搞清楚自己的心灵逗留在哪个阶段吧! 「我不想回家。」阿苍忽然说。 「不回家你要去哪里鬼混?」 「不知道,反正我现在不想回去。」 他稍稍垂下视线看了阿苍一眼,阿苍的身体像虾米般蜷曲成一团,脸朝他腹部,看不见表情。 他没有回答,却临时打了方向灯,大动作转动方向盘往山路的方向驶去。 随着车子转弯的离心力,阿苍抬手抱住他腰,脸往他身上埋,长长唿出一口气,他知道这个细微的举动也许表示了阿苍心里的压力,而传达到他皮肤上的微热温度,不知为何触发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受,从他的小腹冉冉上升蔓延到鼻端、再到头顶。 他把一只手放在阿苍头上,没有开口。他确实想,把阿苍留在身边,一辈子。也许这想法会随着时间改变,但此时此刻,它是真实的。 他到底把阿苍当什么?领养来的小孩?还是捡回来的宠物?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混乱的人不是只有阿苍而已。 夜晚的天空开始有些飘雨,他启动雨刷,扫去挡风玻璃上的细密雨珠。 第18章 自从去过医院,阿苍就没有再说要下棋,成天只是把那些棋子当作迷你货物或是小人玩。甚至连话都说得少了。 他们曾经说要制作的模型大桥以及银行大楼,因为材料没有收集齐全而停摆。也许材料不够什么的都是藉口而已,不管是他,还是心灵年龄仍然是小孩子的阿苍,似乎都以凝滞的态度在等着,也许有一天会来临的变化。彷彿这么做,就能让时间的流动变慢似的。或者退而求其次,能让面临变化的时候,心境从容平常。 不过,这可能是他自己在揣想罢了,也许以小孩子的想法,就是单纯没了劲,如此而已。 日子还是一样过,没有太明显的改变,直到那天。 他去公司开了场会议,傍晚买了外食回到家里。他进门的时候,阿苍没在沙发上睡觉,而在模型室里,听到他回来,背着手从里面出来。 「你在干什么坏事?」 阿苍抿嘴淡淡笑,摇头。 他还有工作上的事要忙,两人吃过以潜艇堡为主的简单晚餐,他弄了杯热咖啡,进去房间,坐下来对着电脑一头栽入程式码的世界。 阿苍没有吵他,那傢伙从来也没有吵过他。 闷头写了几十行程式之后,卡在一个地方,思索的时候,从敞开的房门听到极为细微的声音,似乎是翻动书页的声响。 起先他没想什么,就是一个念头突然闪进脑海,他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模型室门口,阿苍在翻一本书,很专心,没有察觉他来了。 阿苍在阅读的是他的一本书,全是文字没有图的那种,就他记忆中,他没有五岁孩子可以看得懂的全字书。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静静转身回到房间,重新坐下来,却再也写不出任何一行程式。 十点左右,像平常一样,阿苍洗完澡爬上床睡觉时,他还坐在电脑前,他的工作进度停滞在两三个小时前,毫无进展。 「晚安。」阿苍说。 他没有吭声。 「阿来?」 「有多久了?」他低声问。 背后,阿苍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回头,看见阿苍坐在床上,视线微微落下。 他连人带椅转过去:「你已经不是五岁的小孩了,是不是?」 阿苍抬眼注视他:「阿来生气了?」 他闭上嘴,虽然不像幼童那么稚气的感觉,但这种说话的方式似乎也不像大人。 不,不是生气,不是任何能简单用一个形容词准确描述的心情。 他有点想问阿苍自己觉得现在几岁,又觉得就算得到答案又怎样?也许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没有很久。」阿苍注视他的眼睛,轻轻问:「你不会再对我那么好了,是不是?」 他凝视阿苍的脸,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因为你像个天真的孩子,所以这样对你。那是怎样呢?他忽然发现,他无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淡淡开口说:「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了,从没觉得自己会喜欢小孩。」 阿苍专注地望着他,没有开口。 他停了一两秒钟,继续说:「这是我没预料到过的生活模式,我只是随心所欲对待你,并不是因为你的心只有五岁。我没有希望你永远都是我刚捡到你时那个样子。」 阿苍想了一下,以一种思索的表情说:「阿来说的话常常很难懂,大概是因为你并不是为了哄我才说的。」 「我才不哄小孩。」 阿苍微微笑。 明明知道不再只有五岁,他好像还是觉得阿苍很可爱,也许是因为他对于熟悉的人事物本来就很偏心。 「那么,要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吗?」 「你应该自己睡了吧?」 「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是一样大小,之前可以,现在当然也可以。」 他连人带椅挪近床边,用手指轻轻戳阿苍的额头,说: 「你的身体本来就是大人样,难道等你的脑子完全变回大人时还要跟我睡吗?」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通常只有……」他忽然闭上了嘴。 「只有什么?」 他没有回答,心底的震动出乎意外,似乎从望见阿苍凝神翻书的那一刻起,他看阿苍的眼光起了变化。如果阿苍继续这样跳跃式地「成长」,他要怎么看待阿苍? 阿苍没有追问,安静了片刻,轻声说:「我不想这样。」 他抬眼看着阿苍。 「不想因为我恢復不恢復而不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可是,那未必是你可以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因为我有一天会忘记你,是不是?」 他闭着嘴,没有回答。 阿苍慢慢趋前,抱住他脖子。
第27页 「我喜欢阿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现在说,也许是怕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来不及说。 「晚安,阿来。」阿苍松开手,迳自躺好转过身去睡觉。 第19章 他把包装成小布丁杯样的咖啡粉放进咖啡机,按下按钮。等待咖啡滴出时,他用食指与中指的指节夹捏了几下眉心。 这是今天第几杯了?虽然他那像是精钢打造的铁胃没有抗议,不过这样酗下去,早晚要咖啡因中毒。 这几个晚上,他好像没有睡着过。 阿苍蹭他,他的感觉开始变得有些奇怪,阿苍不蹭他,他又有些怅然若失。相较起来,阿苍对于自己的变化倒显得很安然。 一方面他觉得阿苍如果会持续「长大」,应该还是要买张单人床才对,另一方面,心底的另一种声音却与阿苍的论调是相同的: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世俗的习惯安排每件事呢?管它阿苍心理年龄是多大、管它他们是什么关系,一起睡不一起睡,只要他与他都觉得ok就行了不是吗? 「怎么?最近带小孩带得太辛苦了?」 他回头,吞佛拿着用看的就知道很昂贵的保温杯进来茶水间。 他没搭理,继续望着咖啡滴滤而下。 「公事有这么忙么?」吞佛淡淡问。 他最近每天都进公司,而且还一待就一整天。 「怎么?你要负责打我的考绩吗?」 「只是有人交代我要来关切一下。」 他瞄了吞佛一眼:「九祸?」 「毕竟阁下是本公司牵一髮动全局的重要人物。」 「去你的。」 「你一副史无前例精神耗弱的样子,难怪她要担心。应该不是kelly吧?」 「跟她没关,我跟她有成个月没见面了。」 「吵架?」 「没,她没找我,我也没找她,如此而已。」 他想到之前kelly说过考虑结婚的事,也许是真的有对象了吧!按她的个性,一旦决定了自然会说清楚,他没有想去多问。以他的立场而言,似乎太过淡漠了点。但,这世上他真正心存好感的人并不多,kelly绝对是其中之一。 喜欢与爱恋毕竟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异,他对她欠缺占有慾的心情。反之亦然吧! 「所以,真的是你养的宠物的问题了。」吞佛说。 他没有否认,把杯子拿起来,啜了一口。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他心智年龄成长。」 「他恢復了?」 「没有。……我估计他现在可能变成十岁左右。」 吞佛看了看他,淡淡问:「你想找出变化的原因,然后呢?你是要努力促使他继续进步?还是要竭力避免?」 他望向吞佛,闭上嘴。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底有一个无法摘除的念头,他想要阻止阿苍的成长。有没有办法做到是另一回事,他的矛盾在于,这与他讨厌塑造的原则是相违背的。愈是与阿苍相处,这种念头就愈强烈。而这念头愈强烈,他就愈憎恶这样的自己。所以他才不惜牺牲平生最爱的宅居生活时光,好给自己釐清思绪的空间。 这种事情对于他自己以外的人也许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没办法对自己交代。 吞佛勾勾嘴角,拍了拍他肩头:「你好自为之吧!」 他是一个喜欢庸人自扰的男人,有一个喜欢看他庸人自扰当乐趣的损友。 那天下午又开始下雨,他开车回家的时候,雨势还不小。 雨刷左右规律摇动,像极了催眠用的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精神其实还可以,就是眼睛因为太过缺乏睡眠而很痠涩。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是:阿苍还一个人在家。 巨大的撞击粗暴地扭曲了车身,他下意识抓过手机紧握在手里,但是他没办法做出任何动作了。 他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吊着点滴,身上多处包扎,感觉很沉重,但他意识很清楚。 当他见到医护人员,第一句话就问:「我的手机呢?」 但是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护士只说这里是翳流医院,他发生车祸被送来,但还好状况不算太严重,也没昏迷很久,说完便匆匆找来医生。 医生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说:「我们今天会把你转到普通病房。」 「我的手机呢?」他再问。 「抱歉,我不清楚。」 他问现在几点,得知是晚上十一点左右。 后来他被告知,他是被一辆酒驾逆向冲过来的车子正面迎撞,肇事者伤得比他严重,还在昏迷中,可能有生命危险。警方已经根据他的驾照资料设法连络他的亲友,他的东西都收在旁边柜子里,护士帮他看了看,包着他衣服、皮夹的密封塑胶袋里没有手机。 「我得打个电话。」 「可是先生你还不能下床。」 「我家里有小孩子。」 后来好心的护士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好在他脑子没撞坏,记忆力还是很强,他拨了阿苍的手机号码,打了好几次就是没有人接。 不知道这该不该说教育成功,他虽然给了阿苍手机,但嘱咐过阿苍不要接听他手机以外的号码拨去的电话。如今阿苍把他的话贯彻到底。 他想了想,拨了kelly的电话。脑子里转着,如果找不到kelly,他该找谁?好在这是多虑了,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接通。 「是我,这是护士小姐借我的手机。我出了车祸,想麻烦妳一件事。」 『出车祸?你在哪里?还好吧?你说,什么事?』kelly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我现在人在医院,可能还得待上一阵子,阿苍一个人在家里,我手机不在身边,很不幸我曾经敎他不要乱接别人的电话,所以我联络不上他。我知道也许会造成妳困扰,但我想拜託妳跑一趟,带点东西给他吃,把他带去妳那里待几天。他认得妳,会开门让妳进去的。我告诉妳地址。」 kelly要他等一下,去拿了纸笔来写下他的地址。 『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要第一次去你家呢。』kelly 轻声说。 「……抱歉,我欠妳一个大人情。」 『嗯,我最喜欢别人欠我人情了。我等等就过去。』kelly问他在哪家医院。 「翳流医院,妳不用过来。」 『我再看看吧!』 他把手机还给护士小姐,说了声谢谢。 「你是单亲爸爸哦?」 「……」 「啊,放心我不会多事去告你的,单亲家庭有时把小孩子放在家里也是不得已的,我姊姊也是,不过真的有时就会有麻烦。」护士小姐好像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匆匆结束了谈话,离开病房。 他感到很疲倦,似乎也不只是因为车祸受伤,也不只是因为过去几天缺乏睡眠的缘故。好像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阿苍抱着米黄色的大垫子蜷伏在沙发上等他回家的样子。 大约一小时后,那位护士小姐特地来告诉他,说有位小姐打过电话来,请她转告他已经接到阿苍。
第28页 「谢谢。」 那傢伙很识时务的,跟谁应该都没问题,他想。 隔天冷醉跑来医院看他,形容他车祸的消息是:震惊朝野、上动天听。 「不过看起来老大好像没怎样嘛!」 他没好气说:「那你是希望我怎样?」 冷醉勐摇头摇手:「我不是那意思啦!我是说,凭老大你的铜皮铁骨、超人体魄,很快就会好的。」 「够了你。」 冷醉又说:「吞哥出差去了,等他回来搞不好你已经出院了。」 「没差,反正我也不指望他。」 「老大是不想让吞哥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吧!」 「你是欠k吗?」 冷醉笑。 他要冷醉去帮他弄支手机来,然后把新的手机号码给了kelly。 『你要不要跟阿苍说话?』 「……不用吧!」 虽然他这样说,kelly还是说:『你等等。』 过了几秒钟,电话那头传来阿苍静静轻轻的声音:『餵。』 他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说:「我很快就会出院了,你就在那里待几天。」 『嗯。』阿苍的声音还是像刚刚那样,静静的、轻轻的。 「没事了,挂电话吧!」 『……掰。』 他切断通讯,心中却有一种牵挂,无法切断。 医院绝对不是适合休养的所在,二十四小时总是有人走来走去,也总是有灯光。他不太能睡得着,即使睡着也睡不沉。但就算是这样,依照一般常识,他还是恢復得很快。 他每天打一通电话给kelly问阿苍的状况,但很少要求跟阿苍通话。 九祸来看过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说她听说责任主要在肇事者。 「听起来妳好像有其他看法?」 「没,只是我好像知道你有时喜欢开车到山里面晃晃,驾驶技术不是一般的好。」轻易便能看透他的女强人说。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说:「我没事。」他指的不只是他的伤。 「没事就好。万一需要协助的话就找冷醉,他处理不了自然会向我报告。」 医生评估他最严重的腹部外创復原状况良好,只要持续没有感染,这两天就可以让他出院。 那天晚上,稍稍出乎意料的,kelly来到医院。 「我把阿苍带来了,我让他在外面等一下,因为我有话想跟你说。」kelly说。 他没有开口,kelly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倦,有些特别。 「我要结婚了。」kelly静静说。 并不是太意外,虽说他确实没料到是在这个节骨眼。他应该说声祝福的,但是kelly的语气与表情都让他保持了缄默。 「他很乖,完全没有找我麻烦。我本来也想说不要带他来医院的,但是我没办法,等一下你看到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kelly停了停,又说:「我没想过你会如此在意一个人,更没想到过我居然会因此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kelly是不是问了阿苍什么,聊起了他什么,他确实在意阿苍,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不能否认,也不想否认。 kelly微微笑了笑:「所以我想,在自己还没有变成斤斤计较、讨人厌的女人之前,爽快做个了结吧!」 他没有开口,到这种地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叫他进来。」kelly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kelly推门之前,忽然转身说:「你以前发表过议论,说单单是生理需求根本不重要,随便都能解决。如果让你决定,找一个人陪你过一辈子的话,就是阿苍了,是吧?不管你到底把他当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心底真实之声穿过所有的矛盾、迷惑与质疑,来到他的唇舌。 「应该吧!」他说。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坦然。 「抱歉。」他轻声说。也许这声抱歉,是为了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自我中心。 kelly摇了摇头,推门出去。 一会儿,阿苍推门进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有些苍白,几乎回到他最初捡到他那时的样子,紫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很疲累,下面阴影很深。 阿苍的脸上泛起微微笑意,来到床边望着他。 「怎么变成受伤的人好像是你?」他轻声说。 阿苍没有说话,只是坐下来,像只小猫似的把脸埋进他肩窝,细细慢慢唿出一口长气。 「我有没有碰到阿来受伤的地方?」 「……傻瓜。」他抬起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抱紧那个既聪明又傻气的大孩子的头。几天以来晃晃盪盪无法安稳的心,终于回到了该在的位置。 阿苍微微动着头,他是喜欢阿苍用脸用鼻子摩蹭他,不管阿苍到底有着几岁大的心。 所有的摇摆与困惑也许都是不必要的,也许他们之间会产生变化,也许有一天一切会突然改变,但此时此刻,他与他是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这是真实的,那便足够了。 第20章 好不容易出院回到家,感觉上像是被流放到最偏远的地方终于归来。 他第一件事便是把把身上衣服都脱下来扔进洗衣机。 「衣服都换下来。」他对阿苍说。 阿苍看了看他,乖乖去换了套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他扔洗衣机洗。 他想拖个地,这会儿阿苍开了口:「医生有说你暂时不能劳动。」 他瞄了阿苍一眼:「我不能劳动,你来吗?」 阿苍接过除尘拖把,像画符似的在地上熘。他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把拖把的控制权拿回来: 「拖个地死不了的。」 阿苍安静看他走过来走过去拖地,然后说:「我好像帮不上阿来什么忙。」 「我又不是认为你会有用处所以把你捡回来。」 阿苍没有吭气。 他回头看了看阿苍,又说:「怎么?现在你已经到了自我怀疑的年纪了?」 「我也不知道。」 「之前,你是刻意不下棋的,是吧?」 阿苍没有回答。 「你认为下棋会刺激你的头脑,促使你恢復,所以你才不想下棋,是吗?」 「大概吧!」阿苍轻声说。 他停了动作:「坦白说,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能一直停留在某种状态。但是,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生个小孩子,他会长大。养只宠物,它会变老,有一天死去。所以为什么我要希望你停留在某个样子不改变?只因为我觉得这样过日子很愉快很好?我不认为一个人有权力对他人做这样的事——即使办得到。……总之,该怎样就让它怎样吧!反正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这些话,与其是说给阿苍听,也许更是说给他自己听。 「阿来的意思,是希望我想怎样就怎样吗?」 「你能怎样?」 「想欺负阿来也可以吗?」阿苍的眼底闪动着带着调皮笑意的光采。 「好胆你就试试看。」他说。 阿苍抿嘴笑,上前轻轻拉他一束头髮。 「你想干嘛?」他轻声问。
第29页 阿苍笑着,在他脸上有伤疤的地方含蓄地亲了一下。 「你不要乱来,谁教你的?」他低低说。 「为什么这是乱来?」 「不管怎样,你样子是个大人,这种举动不可以随便做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会对阿来以外的人这样。」 这么一句单纯的保证,竟然让他的思考乱了调。一个很强烈的念头骤然而生,他真的不想、打死不愿意,阿苍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做这样的举动。 可是,一旦阿苍恢復了记忆,是不是就像是一跨步进入另一个时空,在那个世界里,阿苍会有自己喜欢甚至爱恋的人,会对他以外的人如此这般微笑着、亲暱着,而他会被遗忘在旧的世界里,不再会被看见、听见、触及。 对于那个未知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是圆是扁的假想存在,他竟然产生一股蛮不讲理的嫉妒心。 「阿来不高兴?」 他摇头,然后说:「我告诉过你我是怪人。」 「所以高兴的时候反而会脸臭臭的?」 「谁说我高兴了?」 「那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是高不高兴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阿苍问得很认真。 他闭上嘴。 难道要将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对小朋友说吗?他不想像一般人哄小孩那样对阿苍随便唬弄过去,再说阿苍这傢伙也未必那么好唬住。 「不说。」 看到阿苍的表情,他的心情好了起来,欺负阿苍果然是他喜欢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说不定你也有,只是我不晓得而已。」他想着,你有很多很多连你自己都遗忘的「秘密」。 没想到阿苍的瞇瞇眼微微弯了起来:「对,我有秘密。」 嗯?他瞇起眼睛,看着笑得挺愉快的阿苍。 「什么秘密?」 「不能说,说了就不算秘密了。」阿苍一派安然自得地说。 「……臭小孩。」他喃喃骂,竟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去玩火车了。」阿苍转身往模型室去。 他目送阿苍施施然走开的背影,突然有种小孩子长大了的感嘆。 家里没存粮,他带阿苍去外面吃饭,去他喜欢的超市血拼,之后还去了超市附近的一家冰淇淋专卖店。阿苍点了杯看起来挺华丽的圣代,他则点了相较起来阳春许多的漂浮冰咖啡。 阿苍吃东西一贯地慢,原本漂漂亮亮的圣代变成浑浑煳煳的奶昔。他的咖啡早已经见底,一手撑着头看阿苍慢吞吞地解决那一大杯黏乎乎的东西。 因为他很闲,所以无所事事间便很有机会发觉其他桌的客人在偷瞄他们,尤其是年轻女孩子。 随便望过去,整间店里就只有他们这桌是两个男的,其他桌不是有男有女就是有小孩子,再不然就都是女孩子。 我们这只也是小鬼,只是你们看不出来而已,他这么想着。 「阿来很无聊?」阿苍忽然问他。 「知道就好。」 「等会儿要回家了吗?」 「干嘛?你还想去哪里野?」 「等阿来好了再说,何况现在也没有车。阿来以后还开车吗?」 车子进厂大修,短期之内还回不来。 「为什么不开?」 阿苍安静了一会儿,说:「上次阿来晚上开车带我去山上,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他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阿苍。 「那好像是我们去探险。」 他也很喜欢那样的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有人陪伴,而且是他能接受并且感觉好的陪伴。不只实质上,更是在某种隐晦的心灵层面上。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淡淡说:「等我车子拿回来吧!」 阿苍望着他没说话,可眼睛在笑。 晚上他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给自己腹部的伤口换药布,阿苍趴在旁边看。现在科技进步,药布防水性很好,贴着洗澡也没问题,旧的撕下来,换块新的连同加强外层贴布平平整整贴上去就行,相当方便,不必又包绷带又贴胶带的。 「会不会很痛?」阿苍看着他面积挺大的伤口问。 「现在不痛了。」 阿苍盯着他的伤口,忽然稍稍凑近,轻轻吹了一口气。就像最开始在那个岛上,阿苍对着他脸上的旧疤吹气。而他此刻的感觉,比那时鲜明很多,也复杂很多。 大概是见他忽然不吭气了,阿苍抬起头来看他,透出疑问的眼神。 「……没事。」他说。 「我帮你贴?」 「你行吗?」嘴里这样说着,却还是把撕开一边胶膜的药布交给阿苍。 阿苍接过药布,很专心很仔细地慢慢贴好。他一动不动,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念头,他想、很想,把阿苍紧紧抱住。 为什么他会想要这样?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不管是当作什么看待,是不是都会自然而然想要做出亲暱的举动?想要靠近,想要接触。 「贴好了。」阿苍看看他:「阿来今天还要用电脑吗?」 「干嘛?」 「我想阿来陪我一起睡。」 「为什么要我陪你睡?」 「因为好久没有跟你睡了啊。」 「哼。」 说着坦率得有些天真的话的阿苍,似乎又回到最初那个五岁的小鬼。 于是那天晚上才十点不到,屋子里就全部熄灯。 阿苍心满意足地面朝他侧睡,一下子就甜甜蜜蜜地掉入梦乡。 而他毫无睡意,虽然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过,包括在医院那几天,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这么早睡的缘故。 他原本是平躺着,躺了一会儿,他翻过身去面对阿苍,伸手轻轻拨开落在阿苍眼上的头髮。看来应该带阿苍去剪个头髮,已经长到没型了。 手拨着头髮,顺势轻轻摸捏阿苍的耳朵,惹得阿苍动了动头,往他怀里钻。 如果他们之间应该顺其自然、随心所欲…… 他张开手臂,把那个明明是个大人样、可是他怎么看怎么可爱的傢伙轻轻揽住。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不知道他们之间算什么,不知道阿苍之于他算什么,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平静安稳。 他闭上眼睛,意识的水平随着阿苍唿吸的节拍摆盪,慢慢下沉,落进睡眠的海洋。 第21章 有了那次车祸的教训,也因为阿苍确实「长大」了,更因为他决定了不去限制阿苍可能的进步,他开始改变对阿苍的「教育」方式。 首先,手机里多输入几组电话,以防万一需要的时候可以求助。 他给了阿苍一付家里的钥匙,并给了阿苍一个钱包,里面有一些现金。 钥匙圈是他用螺帽与金属线做的,深咖啡色的皮质拉鍊小钱包是网购买来的,之所以没买黑色的,是因为他觉得阿苍的东西应该跟他的东西有所区别。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呢?」 「我不在的时候,练习自己出去走走,买买东西吃什么的,你现在既然不是幼儿,总不能生活方式还老是跟之前一样。」
第30页 阿苍看着手上的钥匙与钱包,若有所思。 虽然没有明讲,不过他打算每星期给阿苍一些零用钱。他开始带阿苍徒步熟悉附近的环境,哪里有公园、哪里有便利商店、哪里有小吃店……他不在的时候,阿苍可以自己一个人出门逛逛走走,晒晒太阳,或是买买东西。 会不会有一天,阿苍在外出的时候,突然回復记忆,然后忘了这一切、再也不回来了? 其实他想过这个可能,也没有那么侥倖地认为一定不会那么凑巧,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他是喜欢阿苍依赖着他,最好阿苍永远都这样陪伴他,最好阿苍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但如果因此而限制阿苍接触外界,甚至刻意把阿苍关在家里,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去做这种事。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善良好人,但总有些作为是不合他格调脾气的,是非对错好坏无关。 能够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如果仍然愿意栖息停留在他肩上,才显得可贵。如果不是那样的繫绊,也就没有强留的必要。 现在的阿苍已经能跟他一起看某些影片跟他一起玩电动,打扑克牌。 他们又开始下棋,阿苍的棋力几乎快要跟他旗鼓相当了,让他的自尊心稍稍受到打击,有时晚上他还偷偷上下棋网站磨练棋力以免被迎头赶上。 他试着教阿苍玩数独,但是阿苍对于这种数字的游戏似乎不太感兴趣。 就他的观察,以个人活动而言,阿苍比较喜欢看书,其次是看电视,对于玩电脑则不是那么喜欢。 为了锻鍊阿苍的神经反应,他买了魔术方块还有其他需要用手脑并用的玩具给阿苍玩,结果他自己远比阿苍入迷得多。 每次吃虾子他仍然继续负责剥壳,否则阿苍一顿饭可能要吃到天荒地老,而他们还挺常吃虾子,因为他们两个都喜欢。 阿苍的手现在已经很稳,几乎做任何动作都看不出什么异状。 有一天,阿苍问他能不能借用他的相机。 「干嘛?」 「我想拍模型。」 他借给了阿苍,但他的单眼数位相机是职业级的高档货,不是那么容易操作,而据他的观察,阿苍对于机械操作方面并不是太灵光。后来他买了另一台比较一般的傻瓜相机给阿苍,机壳是紫色的,很现代感,挺漂亮,阿苍拿到相机时,显得非常开心,比拿到任何东西都来得高兴。 没想到阿苍喜欢摄影,他暗自思量,不知道跟丧失记忆之前的职业有无关系,不过阿苍没有提过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苍自己参照说明书研究了几天新相机,在模型室里东拍拍、西拍拍。 那天他在客厅看电视,阿苍拿着相机从模型室探出头来对他说: 「阿来让我拍一下好不好?」 他回头,阿苍举起相机对着他,按下快门。 「不要拍我。」 「可是家里只有阿来是『人物』,每种模式都要练习才会进步。」阿苍说。 「哼。」最后,他到底是没有坚决拒绝。 他不喜欢被拍,但反正阿苍只是拿他当练习模特儿,又不会把他的生活照流出去,所以也就随便阿苍了。 某种底线之上,他好像愈来愈没原则。 阿苍还拍过他打电脑的样子、打扫的样子、煮东西的样子、晾衣服的样子、剥虾壳的样子。 有一次一起看电视时,趁广告的空档,阿苍拿来相机拍他们两个凑在一起的照片。 他拿过相机看了看阿苍的成果。 「还行。」这是他的评语。 阿苍抿嘴笑,把相机拿回去收起来。 比较特别一点的,阿苍拍过他的手,还有肚子上伤疤的特写。他有时觉得自己像阿苍的大玩偶,阿苍没事拉拉他头髮、摸摸他的脸、玩玩他的手、往他身上随便蹭。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他通常都比阿苍晚睡,他上床时,阿苍早就不知道睡到哪边去了,他偷捏阿苍的脸啊鼻子的惹得阿苍睡梦中乱躲是常有的事。 他们开始动手制作模型桥以及模型大楼,为此他还特地去买了新的护目镜与手套给阿苍,好让阿苍也能参与焊接的过程。他们第一次一起戴上护目镜玩焊接时,阿苍笑个没停,说他们两个好像在演外星人打仗。 他们一起拿着画笔给模型上色,在颜色的品味方面有些差异,往往用猜拳解决。他的赢的次数没有比较多。 车子终于修好拿回来之后,他开始带阿苍去兜风。有时晚上去游山看夜景,回程的时候,阿苍往往已经支持不住,枕在他腿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微风清凉,在无人的山腰凉亭里看星星时,安静了很久的阿苍望着满天星斗轻轻说: 「我想永远跟阿来在一起。」 而他知道,其实没有谁可以跟另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然而愿望总是比现实更远更大,因为虚渺,所以美丽。 第22章 那天晚上,阿苍照常比他早爬上床睡觉,临睡前,忽然问他: 「阿来有找到沙发床吗?」 坐在电脑前的他闻言不由得回头。 「如果没有的话,模型室那里好像可以放得下一张单人床。」阿苍说。 他沉默了两秒钟才慢慢开口:「你想睡模型室?」 「可以吗?」阿苍问。 「……我再看看。」 「嗯,晚安。」 阿苍向他道了晚安,很快就安安心心跌入梦乡。而他坐在电脑前,心思纠结。 正常来说,小孩子长大了,自然会想要自己的空间,想自己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睡在一起才是奇怪。理性上是可以想得明白,可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心底浮出微妙失落。他发挥起比之前搜寻沙发床十倍以上的认真度,开始搜寻单人床。 他凌晨一点上床睡觉时,列入考虑的单人床架资料已经有几十笔。他躺在床上,望着在黑暗中煳成一团的天花板,了无睡意。他转头看了看阿苍,看不清轮廓,那傢伙唿吸平稳深长,显然睡得很熟。 也好,这傢伙自己睡,他就可以重新享受独自睡大床铺的自由自在,半夜不会再有人把手或脚搁在他身上,也不会再有人明明自己有枕头不睡却滚过来挤他。他应该乐观其成、积极进行、满心期待才是。他翻了个身背对阿苍,试着入睡。 然而他躺了半个多钟头,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干脆起来,摸黑走到模型室,打开桌灯,从抽屉翻出捲尺,走去丈量大模型桌旁边的空地大小。停止思绪胡乱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赶快做个决定。 半夜两点,他重新开电脑上网,从所有的床架资料中剔除尺寸过大的,最后挑了一张实木简约风格的暗色单人床架。 隔天早上一起吃早餐的时候,他并没有对阿苍提起这件事,他离开家门,骑机车去上班。 「吞佛今天进不进来?」一进公司,他遇到冷醉,这么问对方。 冷醉回答说:「不知道欸,吞哥进来的话我再通知老大好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进入维修室坐下来跑模拟程式,做这事他可以在工业电脑前一坐一整天不跟任何人说上半句话,冷醉曾说,这样的他活像是闭关修练的武林高手。
第31页 下午三点多,冷醉拨内线电话告诉他吞佛进公司了。他从维修室出来,恰好看到吞佛走进茶水间,他快步跟上去。 吞佛在咖啡机前煮咖啡,知道他过来,但没有回头。 他掏出一叠今天才领的现金。 「还你。」 吞佛回头瞥了他一眼,好像很不想用手接:「你就不能用转帐的?」 「反正我都领了。」 吞佛慢条斯理地说:「等等。」说着,拿出自己的皮夹,打开抽出一张名片大小的谢卡,用两根手指夹着递给他。 他另手接过小卡片,再伸长手把钱往前塞过去。他瞄了印着新郎新娘照片的谢卡一眼,然后很快塞进口袋。他并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感到别扭而已。 「拜阁下份量十足的大红包所赐,让我被大大关注了一番。」吞佛优雅地把那叠钞票放入口袋,洗了洗手,淡淡这么说。 「……谢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老实道谢了。 「不好意思,这边只接受实质的答谢。」 他瞪眼:「改天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吞佛睨他一眼,勾起嘴角。没有改变的一件事是,吞佛的微笑总让他想扁人。 包括他在内,kelly与那位知名企业鉅子的闪婚成功惊到了所有人,从他知道kelly的决定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定盛大婚礼繁琐的一切,不能不说是强悍。 他收到喜帖的时候,很难理清心里的感受。不管怎样,他选择不去,并不是因为他不愿意祝福她,正好相反。他认为以他的尴尬立场,不出现才不会带来麻烦与困扰,至于kelly本人是否在乎这种麻烦困扰那是另外一回事。 下班之后,他到寝具店买了块床垫外加两套单人床组,床架应该这两天就会送到了。为了把那些东西牢牢实实綑在机车上载回去,他还挺费了番功夫。 他一进家门就把买来的床垫与床组搬进模型室,阿苍当然瞧见了,看起来似乎心情挺好的样子,于是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开始纠结。 他带阿苍去外头一家洋食馆吃晚餐时,意外接到kelly打来的电话。 他接通电话,足足迟了两秒才把自己的声音送过去。 「餵。」他低声说。 『收到你的大红包了,谢了。』 「……我以为你不会亲自经手这些。」 『我是没有,只不过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你是谁,你的红包又包得特别大,所以被关注了。」 「……抱歉。」 电话那头,kelly笑出声音:『道什么歉啦?一点都不像你啰。』 「你在……?」 『当然是幸福的蜜月中。』 「蜜月中还打来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向来坦然大方,何况以后说不定还要找你带小孩的,关系也不能不打好,你说是不是?』 他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这位大姐永远都会让他甘拜下风吧! 『阿苍在吗?』 「旁边,怎么?」 『问那么多干嘛?让他听电话。』 他低低哼了一声,把手机递过去给坐在他对面的阿苍。 「kelly,她要跟你说话。」 阿苍的表情微妙转变,接过手机,轻轻喂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他挑起眉,有种冲动想开口叫住阿苍说讲什么电话这么神秘你跑什么跑,却终究还是没开口,只是目送阿苍推门出去走到店门口讲电话。 隔着大片玻璃,他看到阿苍静静听,似乎应了几声,笑了,开口讲了简短的句子。 结束通话,阿苍回到餐馆里,把手机还他。 「你们说了什么?」他收回手机时忍不住问。 「不能说,秘密。」 「哼,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变成一国的啦?」 阿苍眼睛微微弯起,抿嘴笑。 回家时,车上他又追问了一次,阿苍直摇头,直笑。 「阿来不要问了。」笑过之后,阿苍静静说,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的紫灰色眼睛在掠入车内的街灯光芒下格外透明。 就那么一瞬一眼,心里有什么倏然一动,似乎此时此刻已经能够清楚知道,这一幕会烙印在心中,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 第23章 床架送来那天,工人组装的时候,他观察的却是阿苍的表情。沉沉静静的,没有笑,彷彿若有所思,他忽然好想,知道那傢伙的心灵现在到底是什么年龄。他经常面对一般人认为复杂困难的气象仪器,可最难的还是人心,即使是曾经被格式化回到近乎初始状态的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照旧慢条斯理使用餐具龟速进食的阿苍眼睛没有看他,却忽然开口说: 「阿来今天都不说话。」 「你也没说。」 「因为我觉得阿来好像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他说,停了一秒钟,又说:「而且你干嘛管我高不高兴?」 他自认是小心眼的男人,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心眼小在哪里。 阿苍抬眼看他,没有开口。 两人沉默地继续吃饭,一如往常,他先吃完,把碗盘拿到水槽放着,进去房间坐下面对电脑,随手晃了下滑鼠,休眠的电脑开始甦醒。他无聊地等候,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谁呕气,耳畔听到细细碎碎的餐具声,那傢伙真能摸,有够会摸。他闭上眼,终于对自己承认,凝缩成一团的阴影正逐渐在他心底扩张。他想要的一切,总是在他手中消失,于是他学会了不期盼、不冀求。他与世间的一切维持距离生存,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在捡回那傢伙之前……他睁开眼,看着电脑萤幕但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撑着头,发出一声低微的自嘲笑声。傻了吗你?轻易被搅乱心思是怎样? 他握着滑鼠胡乱浏览网页,照例的天灾人祸,滥情纵慾,宁静的一方天地之外,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听到脚步,阿苍走近他,来到他身后。 「自己去铺床,床单那些我都放你床上了。」 阿苍没有吭气,也没有动静。 于是他回头,想看看那傢伙在做什么,只见阿苍抿着嘴笑,倾过身来抱住他脖子。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唬弄了,却又不能肯定被唬弄了什么。 「笑什么你?」隐隐感到有些狼狈,他咬牙轻声说。 「我喜欢阿来。」 「你说过很多次了。」他想着,臭小孩,不要老是给我灌迷汤。他的潜意识说着,这样的甜言蜜语,听个一百万遍也不嫌多。 「那你要记住。」阿苍的脸埋在他颈间,轻轻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晃动了。 他会记住,他当然会记住,有朝一日忘记的人是你,是你。他一手圈紧阿苍的背,居然有种想要狠狠咬对方一口的冲动。但他没有,他只是慢慢放下了手臂。 他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了,不是没有认知到,而是理不透。很陌生,很生涩,不曾有过,没有可资参考的经验。 阿苍松开手,看着他的脸。
第32页 「我最近常常做梦。」 「梦到什么?」 「不知道,很模煳。」 不管是或者不是,他把这一切当作是预兆,准备好,有一天该来的总会来。 「你曾说,你家可以看到海。」 「没有海,梦里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你梦到什么能够清楚描述的,比如说梦到一个人、一个地方,也许就是找回你过去的线索。」 「阿来希望我找回过去吗?」 「这跟我希不希望无关,有办法当然要找回来。」 「为什么当然?」 「你有你原本的世界,你有你的亲人、朋友,你只是现在忘记了,你应该并不想跟他们切断连繫,他们也不想你失踪。」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质疑自己,这是由衷之言吗?你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认为自己应该这么想? 「那阿来呢?」 他的心头梗了一下,说:「你甭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阿苍思索了一下,说:「我们好像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什么意思?要做什么特别的事?」 「就是那种就算过了很久也会记得很清楚的事。」 「过日子就过日子,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又不是演连续剧。」 算不上是别扭的别扭,就在这段对话中化散无形。 后来他们出门去散步,呈现柠檬状的月亮很美,天空晴朗。他们在水果店买了串香蕉,回家的路上各自边走边吃掉一根。 阿苍洗了个澡,自己铺床。趁着阿苍自己在浴室吹头髮的时候,他忍不住去看了看那张单人床,浅紫灰色的床单铺是铺了,但是皱皱的歪七扭八,被套也没装好,被芯的四个角只有一个角是好好地与被套的角套合,枕头套装得勉强还可以。真是笨手笨脚,这绝对是本性,跟受不受伤没关系。他把床单拉好,被套调整好,枕头加强塞了塞。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在短短的时间内,体会别人用十几年去经歷的过程? 阿苍睡了之后,屋子里变得更安静。他都想不起来,也不算多久以前,他这里原本都一直是这么安静的。他想起他们晚上的对话,想着,要说轰轰烈烈,当初他从那个荒岛把阿苍捡回来就够戏剧化了吧!但他当然不是不明白阿苍的意思。他们是没一起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不过就是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就是过日子,就是生活着,就是享受些小小的娱乐,就是陪伴着…… 可是每一点每一滴他都将忘不了。 笨蛋阿苍,哪里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夜晚的静谧中,他独自笑了一下,低低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 第24章 那天淅沥沥地下雨,他对着电脑工作,阿苍待在模型室里。他去倒咖啡的时候,从敞开的门瞥见阿苍在看书。喜欢静态活动似乎是阿苍的本性,如果意外「反璞归真」的阿苍是个调皮捣蛋活泼好动的小鬼,可能情况会变得完全不同。 外面有雨声,屋子里很安静。 他坐在电脑前,等待程式测试时,思绪像是煮沸汤锅冒出的蒸气,盖也盖不住,胡乱盘旋。 他们生活重新来到新的平衡点。不知道是否错觉,自从阿苍自己睡,似乎整个人也变得更独立了些。而他就像世界上所有难以适应孩子长大的大人,不得不讷讷接受事实,抱着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伤感的心情,伴随隐隐的不安,努力表现得平静稳定。 下午三点多,阿苍背着手来房间找他。 「干嘛?」 「阿来在工作?」 「嗯。怎样?」 「要到几点?」 「不知道。你想干嘛?」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下雨要去哪里走?」 「我想喝那家的可可。」 「哪家?」 「大桥那边的。」阿苍说。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阿苍指的是无欲天大桥桥头那家咖啡店。 「你很会找麻烦。」他板着脸说,阿苍却笑出来。这小鬼,完全看透他了。 「走吧!」阿苍说。 于是他们就出门了。 他送厂大修的休旅车刚拿回来没多久,下雨的平常日下午,他载着阿苍,像水里的游鱼,顺着波流一路前行。雨刷左右摇动,刮去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清出一方不那么模煳的视野。 阿苍带了相机,搁在腿上。 他瞄了一眼相机,说:「下雨天你要拍什么?」 「我想拍拍看雨中的桥。」 他没再说什么,阿苍喜欢东拍拍、西拍拍,他已经很习惯了。他想过阿苍失去记忆前的职业会不会跟摄影有关,但似乎也很难从这方面着手去追查什么。 车子来到无欲天大桥,他找了个地方停车,拿了两把伞下车,阿苍一把,他自己一把。他们来到桥边,他替阿苍撑伞,阿苍拍了几张大桥的照片。 「这光线,效果不会好。」他说。被雨水模煳了的桥,看起来灰濛濛的,显得有些黯淡沉闷。 阿苍转头看他,说:「为什么我要做什么阿来都答应?」 「哪有?」 「有。」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苍的表情似笑非笑,没说什么,安静地把相机收起来。 「拍完了?」 「嗯,去喝东西吧!」阿苍把自己那把伞从他手里拿回去。 各自撑着伞,在桥边的人行道不好并肩走,阿苍走前面,他走后面。他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如果走在他前面几步的阿苍就在他眼前消失,像是铅笔画一样被橡皮擦擦掉了,自己的感受会是如何? 快到咖啡店时,阿苍回头,伸手拉住他的手。一瞬间,很多很多感触涌上心头,连同刚刚的胡思乱想,乱糟糟的一团,还来不及整理,阿苍已经拉着他走到店门口伸展开来的遮雨棚下。 阿苍放开他的手,把雨伞收起来,插在旁边的伞桶。他也把伞收起来插入伞桶,与阿苍一起进去。 没有意外的,阿苍选了之前他们坐过的位子,面对街景的大片玻璃前。 他去柜檯买饮品,他知道阿苍要喝可可,这不用问,他加问了一句:「蛋糕?」 阿苍点头。 「哪种?」 「上次那种。」 他们的下午茶内容跟上次来这家店的时候完全一样,阿苍是热可可加一块波士顿派,他是热咖啡。 他端着托盘把东西拿过来放在桌上,坐下。正要拿起咖啡,阿苍说:「等一下。」 阿苍拿了相机,拍下他们的午茶。 「这有什么好拍的。」他说,把热咖啡挪到自己面前,拿起来喝了一口。 阿苍笑着没有回答,手里玩着相机。 他喝第二口的时候,被阿苍拍了下来。 「你不是要喝可可?一直拍。」 「太烫。」阿苍理所当然地说,拿起小叉子挖了一小坨蛋糕夹层的奶油,伸到他面前。 「你不是长大了嘛?还玩这个。」他咕哝,脑子里情不自禁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在那个荒岛上,心智年龄还只有五岁的阿苍是如何笑瞇瞇地把煮煳的面推到他嘴边要他吃。
第33页 阿苍笑,伸伸叉子要他张嘴。 他哼了一声,张口含掉奶油,阿苍另手拿起相机,迅速果断地按了快门。 「走火入魔了你?」他瞪眼。 「好玩嘛。」阿苍神定气闲把相机收起来,开始吃起蛋糕。 后来他们跑去看电影。 喝完午茶,阿苍表示还不想回家,下雨天没什么地方好去,于是他开车带阿苍到百货公司。可是没要买什么,逛百货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所以干脆去看电影,也没仔细选,就挑了时间最刚好的片子看。 很典型的灾难类型商业片,剧情没什么看头,特效还算不错。因为是3d效果的片子,需要戴3d眼镜。这时间放映厅的观众不多,位子很空。他们坐在最后排中间。 看到一半,阿苍把3d眼镜摘下来,歪着头靠到他肩上。 「你干么?」 「戴这个眼镜头昏,我想睡觉。」阿苍闭着眼低声说。 臭小孩,花钱买票进电影院睡觉。 「那我们出去好了。」 阿苍摇头,柔软的头髮晃动,摩挲得他鼻子微微发痒。 他不再说什么,也把3d眼镜拿下来,让阿苍就这样挨着他,静静地休息。 明明电影的音效轰隆隆响个没停,忽强忽弱的光影投射在他们身上,可是他却产生一种与之隔离的、奇妙的宁静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什么都不是也无所谓,不知道算什么也无所谓。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很高兴,你来到我的生命中。 第25章 宅居生活再怎么愉快,也总是有必须暂时脱离的时候。 随着气象塔整修工程进行到一个段落,新设备准备进驻安装,他是非到现场不可的必要人员之一。 算是尊重他的表现,九祸问过他出差安排上有没有问题。九祸没有明讲,但他也知道指的是他养的那只人形宠物有没有地方可以「寄养」。 虽然早先也曾经轻率地想过,到时大不了带阿苍一起去就行了,但临到真要再赴那个小岛出差,他也知道是不能带阿苍一起去的,这一次不是他一个人去,还包括负责安装设备的工程师等等,不管是交通或是到了那里之后的食宿上都已经非常吃紧了。 现在,就算kelly很大方地表示可以,他也不好意思再把阿苍託给她。想来想去,脑子里浮现的居然是他认为最不适当的人选——吞佛。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想法甩出去,不过,这念头还是牢牢嵌在他脑子里。 想了半天,他决定跟阿苍本人商量。 「你要去几天?」 「不知道,快则一两天,慢的话,也可能拖到三、四天。」他心想,这回总不会那么倒楣再遇到暴风雨了吧? 「那我自己待在家里就可以了。」阿苍安然自在地说。 「是吗?」 「你也说过了,我已经不是五岁的小孩了啊。」 现在的阿苍,他不在的时候会自己买外食回来吃,偶尔也会自己出去走走,确实已经不是吃个饭都要他餵的小鬼头了。 最后,敲定阿苍自己一个人留守。 被损就被损吧!他硬着头皮跟不需要去的吞佛讲好了,万一有什么事的话,叫阿苍找吞佛就对了。不管吞佛这傢伙的人品再怎么不值得信赖,处理事务的能力是绝对毋庸置疑的。 吞佛接受他的请託,但是要他带一瓶指定品牌的陈年威士忌回来作为报偿。 「又不一定真的会麻烦到你。」他埋怨。 「所谓保险就是这样,保险费是一定要付的,但最好用不到,不是吗?」 「哼。」 其实就算吞佛只是单纯拗他,到头来他也是会把酒买回来,但嘴巴上不嘀咕两句好像就会亏本似的。 临到出门那天,他把行李箱拖到门口,挣扎了片刻,虽然自己都觉得啰唆,但他还是转头对着送他出门的阿苍叮嘱: 「……出门记得带钥匙、带手机,有任何事,你就打电话找吞佛,知道吗?」 这些事之前他就说过不止一遍了。 阿苍点点头。 「还有,自己在家把门锁好,不要随便开门。」 阿苍再点点头。 应该也没什么别的要叮咛了,他打开大门,正要跨出去,忍不住又回头说: 「我不一定能打电话回来,你可能也联络不到我。」 「不过你们公司联络得到你,你有跟我说过。」阿苍说,眼睛里带着点笑意。 自觉厚话了的男人感到些许狼狈,闭上了嘴,一会儿才又开口低声说:「走了。」 刚走出一步,温暖的体温从背后贴上,阿苍从后面轻轻环抱住他。 他定住脚步。 你这是还让不让我走了?傻瓜…… 他慢慢举起手来按住阿苍的手。 「我会乖乖等你回来。」在他背后轻声这么说的阿苍,彷彿回到了最初那个小屁孩。 「……小心点,不要弄坏我的模型。」最后,他只说得出这句与心中感触完全无关的话。 阿苍笑着,依他的吩咐关上大门,上锁。 他深唿吸了一次,转身大步走去搭电梯下楼。 第26章 随浪摇晃的船上,他坐在甲板边望海,扎成马尾的长髮随风飘扬,心里牵挂的当然还是家里那个。 也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状况发生的机率并不为零,有可能就这么凑巧,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内,阿苍突然恢復了记忆,想起了从前,同时忘记了这段日子,忘了这世上有袭灭天来这么一个人,就此一去不回。 然而想了又怎样?难道这辈子就顾忌着这个,时时刻刻看着阿苍吗? 如果阿苍忽然在他面前像望着陌生人一样问他是谁,难道他就比较能接受吗? 该来的总会来,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虽然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能够那么潇洒。可是就像有可能发生车祸、他也确实发生过车祸,却还是开车一样,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这个极限并不是指能力层面的东西,而是性格。每个人终究只能凭着自己的个性、器量、见识与思考模式决定了处理事情的方式。 人生的际遇是很奇妙的,没人说得准。搞不好阿苍并不会恢復记忆,而他却发生了意外就这么走了也说不定。 「老大,你在发什么呆啊?叫你好几声都没听到。」冷醉跑过来,递给他一罐啤酒。 他接过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应该再过半小时就会到了。」 「黄泉弔命呢?」 「呃……他晕船,快挂了说。」 他轻轻咋舌,没想到黄泉弔命那么大的个子,平常一副兇狠勐男样,一上船就抓鳖了。 这次他们搭的船跟上次吞佛搭的那艘规格差不多,甚至还大一点,比当初他自己来的时候搭的船大多了也稳多了。 「天气怎么样?」 「从资料看来,至少这几天应该都还不错。」 他没吭气,默默喝啤酒,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快快把事情弄完了好回家。
第34页 约莫四十分钟之后,船只靠岸。他带了测试仪器下船,被雇用的临时工也陆陆续续把设备搬上岸。 黄泉弔命的脸色有点苍白,可能刚刚吐过好几回,倒是冷醉没事人似的,跑来跑去关心卸货的状况。 这会儿还没他的事,他站在岸边,用穿了靴子的脚踢踢沙子,心想阿苍不知道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发挥绝技,用漫长时间的睡眠打发没他在的无聊时光? 「全部下来了!」冷醉扬声喊,工人们把妥实包装好的设备小心往气象塔搬去。 设备都搬进塔里之后,工人们上船准备离开,只留下工程人员,等这边的工作完毕,应该会派艘比较小的船来接他们。 「喂,你ok了吧?黄泉大哥,该你上场了。」冷醉说。 黄泉弔命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平常的酷样恢復了八成左右,板着脸准备开始带领技术员安装设备。 他在一边来回踱步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走出气象塔,拿出无线通话机,与公司取得联络。 「吞佛在吗?」 「吞哥?没看到哦!应该是没进来。」 「他进来叫他马上跟我联络。」 「了解。」 黄泉弔命他们在安装设备时,冷醉在准备测试仪器,他没什么事要做,其实最顺利的状况,可能完全不需要他插手,但他又是非来不可的,总不可能遇到问题才把他叫来。 一半为了无聊,也一半希望加快工作的进度,他走近一些观察安装的情况,帮忙黄泉弔命监督。有些步骤看似琐碎麻烦,不懂其中奥妙的人也许会想省略或是偷个小懒,但那往往会影响最终的结果,而且后来要回溯追查原因难上加难。 「你少转一圈。」他提醒说。 手握环形固定器的技术员回头看他。 「三圈半就是三圈半,转确实,留意压力计的读数。」 技术员乖乖加转了一圈,仔细注意压力计的读数刚好达到规格指定的数值。 黄泉弔命往他这里瞄了一眼,没有吭气。 想想这好像是他头一遭这么多管闲事。 安装工程进行得很顺利,比预定时间稍微提早就完成了。接下来便是他这边的工作,只要测试完成,一切便大功告成。 测试连线主要由冷醉执行,不过测试仪器里头储存的测试程式是他之前写的。 「咦?」冷醉瞪大眼睛。 「怎样?」 「程式没办法跑。」 他心想,果然就是会有些莫名其妙的trouble跑出来。他接手检视,仪器中的测试程式因为不明原因损毁。 「我有带备份!」冷醉连忙翻出自己的随身碟递上。 他也有带,不过当然没必要这时候还提。他接过随身碟接上,说:「没毒吧?」 「保证没有,我可是很小心,这支随身碟只存了这个而已。」 他低低哼了一声,把测试程式备份重新灌入测试仪器,然后开始跑程式。 「它怕你欸,老大,你一弄就成。」冷醉说。 他拍了冷醉的脑袋一记。 公司那边传来通讯,是吞佛。 他走到气象塔外讲话。 「听说尊驾急着找我,有何贵事?」 「我仔细想了想,总不能太便宜你。即使没什么事,也请你关照一下我家里那个。」 「想也知道你是为了这事。」吞佛优雅地说:「我刚打电话追踪过了,他二十分钟之前吃过午餐,需不需要了解餐点的内容以及金额?我有记下来。」 很明白自己是被小小损了一下,他略感狼狈。 「免了。」 「委託的任务跟先前说的不一样,额外的服务要另外的报酬,这应当是合理的。」 他闷闷哼了一声:「……我再加买条菸带回去给你就是了。」 吞佛轻声笑:「除此之外,回来请我吃顿饭吧!」 「去你的。」 「不会佔你便宜的,我可以替你带话给他,当初也没这么说。」 「原来你还真有良心。」他没好气地说。 「要不要随你。」 「……你跟他说,我很快就回去了。」 「ok。」吞佛的口吻一派公事公办。 「……没事了。」他说。 「要不要照三餐向你报告?报酬怎么算咱们可以谈。」 「免!」他反射性地顶回去。 冷醉从里面跑出来找他:「老大!老大!有bug,程式当掉了!」 他对着无线通讯机说:「干活去了,不跟你鬼扯,反正……」 吞佛打断他的话:「别让他丢了就对了,是吗?」 无法形容的情绪从心底搅起,他忽然失去了回应的能力。 「……嗯。」最后,他只丢去了这么一个字。 结束了通话,他去到仪器前,奋斗了一两个小时,总算让程式全部跑完,第一阶段一共测出三百多条错误需要修正。 大部分都是很容易克服的数值问题,黄泉弔命拿着列印出来的数据与技术员闷头修正。 有少数是原因不明的错误,需要从头开始追踪,这是耗时耗精神的细活,他集中精神,一步一步追踪。他不打算要冷醉做,其实站在训练的立场,他应该要让冷醉试 试看的,这样冷醉才能汲取经验。他倒完全没有想到担心冷醉有一天会取代他啊什么的,一切只因为他私心只想尽快完成工作,由他自己来是最快的。冷醉在一旁专 心看着,不敢插手也不敢开口。 尽管中途出了些麻烦,不过最终都一一解决,安装工程包含测试成功一直到正式运作,总共花了整个团队两天半的时间。不过,船只不是要搭就有的。公司方面安排好,在第四天一大清早让他们搭回程的船,然后转搭飞机回首都。 没等他问,不管被委託怎样的任务一定会做到完美的吞佛主动联络他,告诉他到时会带阿苍到机场「迎接」他。 「不用这样吧?」他对着无线通话机这么说,其实心底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坚决。 「这是你家那位提议的,我反正按工作量计算酬劳。」吞佛悠然说。 他狠狠咋舌,却没说出反对的言语。 那天早上,一上船,他的心情就很不一般,记忆中好像没这么飞扬过。以往他出差也都是归心似箭,但这回特别不同,而他也不是不知道为何不同。 有个人在等他,有个人很想见到他。 入港之后会经过免税商店,他得在那里买吞佛要的酒与菸。他买了吞佛指定品牌的威士忌中最贵的一款,又买了两条吞佛惯抽的菸。 黄泉弔命晕船晕得厉害,决定不跟他们一同搭飞机,而改搭火车。 搭飞机的时候,冷醉说:「老大真的很有两下子。」 他瞄去一眼:「干嘛忽然灌我迷汤?」 「不是啊,他们都说,如果不是老大这么强,可能至少还要花个一两天才有办法搞定。如果是我来的话,现在咱们应该还在那座岛上奋斗吧!」 他闭着嘴没说话,毕竟他心底认为,如果不是为了要快快回去,应该要让冷醉多少试试看的。
第35页 「以后有机会会让你试试。」他低声说,想着,等他找到真正的好办法解决安置阿苍的问题的时候。 「是哦?我还不行吧?」冷醉瞪大眼睛说。 他抬手,轻轻敲了冷醉的脑袋一记。 到了首都机场,冷醉跟其他人员还在等託运的仪器,他一个人先出去。 一出闸口就看到了,看到站在吞佛旁边的阿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说的话,谁也看不出来那副躯壳之中的灵魂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他走过去,站定,阿苍没有开口,吞佛也没开口,似乎都要等他有什么表示。 他把装着菸酒的袋子递过去,板着脸说:「喏,你的东西。」 吞佛优雅地接过,淡淡说:「这大概也算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吧!人交给你,我先走了,饭局再跟你约。」 「我一定是前辈子干了太多坏事才会交你这种朋友!」 吞佛勾唇一笑:「哪里不好了?你说啊。」 优雅而且很会敲竹槓的男人挥了挥手干脆走人,留下他的宠物与他。 阿苍没什么变,才分开区区几天,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说过很快就会回来,他做到了。 阿苍说过会乖乖等他回来,阿苍也做到了。 这在他人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对于他们,似乎又是迈过了一个关卡。 心底那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松了口气,也许是安心了,也许是很多很多陌生而奇妙的情绪。 阿苍看着他,慢慢开了口:「我想吃冰淇淋。」 他有些恍然,似乎到了这刻,他才终于又记清楚,阿苍是这样的年纪。 「哼,小鬼就是小鬼。」 就不会说些欢迎回来之类的话吗…… 阿苍弯起眼睛,抿着嘴笑。 「笑什么你?」 阿苍摇摇头,不肯说。 阿苍没说欢迎回来,就像他也没说我很挂念你,但其实,彼此都懂的。 所以这是可以的,他的出差像是场考验,而他们通过了。 有种隐隐约约的想法,也许不切实际,但他似乎觉得之后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对于未来,他忽然变得比较有把握,觉得踏实起来。 「吃冰淇淋之前总要吃饭吧?」他说。 「我想吃虾子。」 「哼,你是想我替你剥虾子吧!」 阿苍笑。 言语一来一往,又回到原本的样子,令人安心的样子。 「走吧!我车停在停车场。」 他转身往电梯方向走,阿苍跟上来,伸手牵住他的手。 他回头看了看阿苍,下意识握紧了阿苍的手。 第27章 那天晚上,阿苍说要跟他睡。 「为什么?两个人睡很挤不是吗?」他反诘,心想当初要自己睡的不就是你吗……他有时是个很小心眼的男人。 阿苍的理由很充分:他好几天都不在家,再说也很久没跟他睡了,而且现在天气开始变凉,一起睡也不会热。 只有小孩子才会把「好久没黏到你了」这种根本理由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反正有理由也罢,没理由也罢,妥协的那个总是他,何况他心底并没有真的不愿意,哪天阿苍一点都不黏他的时候,那他才真会难以接受。 说是说要跟他睡,但就像以前一样,阿苍洗过澡,早早先上床安安心心睡了,他还在忙东忙西。收拾几天没倒的垃圾、扫地拖地、洗厕所……阿苍虽然把用过的碗盘很乖地洗过了扣在沥水篮里,底面却都还是油油的,以他的轻微洁癖以及龟毛,只好全部重洗一遍。 等他忙完要睡觉的时候,阿苍早就不知道睡到哪边去了。 这傢伙……根本睡到人事不知,说要跟他睡有意义吗?阿苍上床睡觉时也是一个人睡,只不过睡的是他的床而已。 真正有差别的是他吧!床被割据了一半,身边多了个暖烘烘的活物。 他双手撑着床俯视那个睡得很熟的傢伙,不知道是否感应到他,阿苍在睡梦中呜哝了一声,身体动了一下,脸庞更向他靠近,蓦然,他心底有什么一动。 而这突乎其来的隐隐悸动,撼到了他自己。 他往后退开,拉过自己的枕头盘腿坐起,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就好像忽然有过大的电流通过,然后思绪一下子狂乱奔窜,所有被他自己阻拦的想法像是火山爆发,不可收拾,再也挡不住了。 方才掠过的念头他无法假装没有过,即使只有那么一下,他想亲吻阿苍。 他也没那么自欺欺人认定自己想的只是像一般大人亲小孩子那样。 不是丝毫没有察觉,他对阿苍的感觉与感情,一直在改变,变得更深沉,也更复杂。与其说是不愿意面对,不如说是他根本不让自己那样想。 那具躯体,其实几乎每个地方他都见过甚至触摸过,但当时他没有那种感情,也就没有那种感觉。 可现在,他被这副肢体触碰时,感受愈来愈微妙。 你想做什么?他自问。 如果现在把阿苍抱在怀里,他大概会有反应。 他想起稍早阿苍跟他的对话。 「爱跟喜欢有什么区别?」 「问这什么问题?」 「阿来对我是爱还是喜欢?」 他瞪着阿苍:「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啊。」阿苍说得一派镇定,但他很怀疑。 有些事情无法长久唬弄自己,他对阿苍的感情与感觉是什么,他一直不肯让自己往某种方向想。其实心底也隐隐想到过,他与阿苍,会不会有一天变成某损友曾经「预期」的那样?之前,思绪只要触到一点边,他就马上断然抛开。 但为什么? 他不是卫道人士,他的思路跟道德没什么相干。跟性别也没什么关系,纵使以前他不曾想过有一天会遇上这种事。 因为阿苍是个小孩子。 可阿苍的模样不是,所以即使真的爱上了也不算变态。 ……不算吗? 不对,并不是变不变态的问题。 阿苍非常喜欢他、全心全意信赖他,无论他想要他们之间变成怎样,可以预见的是会办得到的。 ……就是因为这样。 阿苍的思想还是孩子,感受也还是孩子。 因为阿苍的心灵还是小孩子,所以即使毫无抗拒地接受了怎样的关系也不见得能够说是出于自主自发的意愿。 就算不是强迫的,而是引导的,让懵懵懂懂的心智煳里煳涂地接纳了,这跟调教塑造有什么两样? 对他来说,这就是犯罪,犯了他自己最深的忌讳。 然而,人这种可悲的生物,有时并不会因为是犯罪就不想做某些事,有时反而会更想、更想…… 被他埋藏在深处的念头甚至还想,如果他对阿苍做了什么,阿苍的身体是不是就会永远记住他?这念头产生得让他自感肤浅甚至龌龊,为什么会想用这样的手段让另个人记住自己?作为一个人,要这么悲哀吗?但与此同时,他又质疑自己,那只是手段而已吗?为什么就这么否定本能?
第36页 不对,这都不是问题的癥结。他觉得自己的头快爆了,思绪绕来绕去缠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最终的最终,他解不开的结仍然是:阿苍的样子是个大人,心理是个小孩,但又不是稳定的状态,以一种他抓不准的速度在成长。 如果阿苍表里一致就是个大人,爱上就爱上了,会在一起也好,最后散了也罢,终究是可以放手一搏。 如果阿苍就是个小孩,那就当领养的孩子、当宠物养,他不觉得自己有恋童癖,也就不会有这许多困惑才是。 退一步想,就算阿苍表里年龄不一,若阿苍的心一直都是五岁,或许他们就可以维持最初的关系,很单纯,很简单,很容易,也很舒服。 为什么要长大呢…… 为什么要变成一个让我没有办法去定义你的存在呢…… 他转头注视睡得很安稳的阿苍,这傢伙倒是什么都不用烦,所有的难题都丢给他了。 脑子的引擎转得太兇,几乎有种会失速冲破头壳飞出来的错觉。这样的他,要在阿苍旁边睡得着才怪,这点自觉他还有,于是他干脆起来。 不想看电视,虽然模型室也有电脑,但他也没心思上网。思虑过剩的时候,最好的排遣还是身体上的劳动。 原本他打算明天早上才洗衣服的,现在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他想先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泡。 反正是睡不着了,他煮了一杯热咖啡给自己,喝了半杯之后,到阳台干活。 他习惯在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之前会稍微检查一下,以免有卫生纸、钞票、发票什么的藏在哪个口袋里也被丢进去一起洗了造成灾难。以前他只是随便摸一摸,没特别认真。而现在为了花费更多的时间,他一件一件慢慢处理,没翻好成正面的就翻成正面,有口袋的就搜一搜。 阿苍看上去斯斯文文,可是脱衣服好像不是那么守规矩,换下来的衣服,不是整件都翻成反面,就是一只袖子正的一只袖子反的,袜子更不用说了。可他从来没有为了这个讲过阿苍,因为他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有教育者知道,肯定要大大摇头,说小孩子就是这样宠坏的。 弄着弄着,没想到还真翻到阿苍的长裤口袋里有东西,摸起来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张纸。 他伸手进去,把那张折成四折的纸抽出来,不是钞票也不是发票,就是一张白色的纸。展开来一看,那是阿苍少年式的笔迹,上面写着: 「如果你忘记你是谁,请读完这张纸,再看看手机里的简讯和照片。 你叫阿苍,住在xx路x段x巷x号19楼,那是阿来的家。 阿来的名字是袭灭天来,他留长头髮,脸上有疤。 阿来看起来兇兇的,但是对你很好很好。 你很喜欢他,你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心底深处不管是什么样的感触都融化了,在灵魂里淌流,鼻子里好像有什么哽住。他手里拿着那张并不大、有点破、皱巴巴的纸,好半天都没办法动。 他对着阳台外的夜晚空气深深吸了一口,把字条重新摺好塞进他的口袋里。 他离开阳台,走过他的房门,黑暗中他床上那一团仍然熟睡得安稳无比。 他轻轻来到模型室,打开灯。静止的模型,火车、船、高楼大厦、桥,都好像在沉睡。 阿苍的手机与钥匙一起搁在桌上,他走过去,拿起来,一打开,萤幕上的照片是他们在客厅的合照,他还记得,那天阿苍拿着相机拍的,那时他还评论过。 他静静按着手机的按键,看到一张又一张照片,大都是他,在看电视、在剥虾壳、在喝咖啡、在做模型,有他整个人、半身、脸部特写、他的手、他的眼睛、他肚子上的伤疤…… 除此以外,还有模型无欲天大桥、模型银行大楼、餐桌上的拼图调味瓶…… 他进入简讯,一封一封全都是阿苍给「万一忘记一切的自己」的简讯,每一则都在提醒着、记录着,他们曾经一起相处过的点滴。 某年某月某日,阿来剥了很多虾子给我吃,自己都没有吃。 某年某月某日,阿来带我去山上看星星,我向星星许愿,希望永远跟阿来在一起。 某年某月某日,阿来教我一起做模型,我们看起来像外星人。 某年某月某日,阿来带我去大桥旁边的咖啡店喝下午茶。…… 他握着手机坐下来,已经不知道心中想的是什么了。 他轻轻翻开阿苍的画本,一页一页翻过去,从最开始微笑的大头人,到后来像是日记的记事。 阿苍写道,kelly说的对,虽然自己有一天可能把阿来忘记,但可以想办法试着让那时的自己再想起来。 于是阿苍开始思索要採取怎样的行动,要求他买相机拍照、在手机里留下给自己的简讯……只要自己一个人出门,一定带好预先写给自己的信、带好手机,以防万一。 阿苍还在网上弄了个部落格,里面放的大概也是这些东西,阿苍把部落格的网址、id与密码记在很多地方,本子里、手机里、钱包里…… 那个傢伙……是多么多么用力地不让自己遗忘他…… 每一个字、每一张照片,都是那个从儿童进展到少年的傢伙想尽办法防止他们分离的努力。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摇曳,一种沉浸在温暖水中的漂浮感。 如果这是场赌局,那他输得很彻底,他把整颗心都输给了那个很乖又很腹黑、很聪明又很傻的大小孩。 不管他终究能换得什么,他情愿就这么耗上一辈子。 不用再挣扎了,他是爱上了那个傢伙,不管这份感情有多么奇怪也没办法。 就算撇开生理上的问题,那还是爱,不只是喜欢。 阿苍能做到这样,那他呢? 如果阿苍是十岁,他就用对待十岁小孩的方式去喜欢,如果阿苍是十五岁,他就尽力用面对十五岁少年的心去调适,有一天也许阿苍会是二十五岁甚至跟他相当,那么…… 人无法什么都要,不管是哪一种情境都有缺憾,但也有获得。 反正阿苍遇上了他,就註定是他的谁,不管这个「谁」是哪种定位。要连这都抓不住,他就连个小鬼都比不上了。 他的心曾经摇摇摆摆,而到这一刻,从捡回阿苍起,从未如此沉定过。 所以,阿苍,你是我的。 这个「我的」,不是所有,而是关连。 「我喜欢阿来」 阿苍的本子里用彩色铅笔这么写着,下面重重画了一条线,就像是告诉自己这是绝对不能忘记的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拿起旁边的铅笔,在下面写道: 「我喜欢阿苍,不只是喜欢而已。」 他放下笔,轻轻阖上画本。 我不管你的脑袋里会发生什么事,你是我的,这点不会改变,我也不允许它改变。 第28章 尾声 他把湿淋淋的大黑伞收起来,插入咖啡店摆在门口的伞桶。 「你不想进去?」 望着半隐藏在灰濛濛大雨中的无欲天大桥的阿苍,转头看他。
第37页 「没。」阿苍轻声说:「不管怎样,我可以选择留下吗?」 「你说呢?」 「阿来不是说,养我又麻烦又花钱吗?」 他停了半晌,平静地说:「嗜好往往都是又花精神又花钱的。」 「养我是嗜好?」 他闭着嘴没说话,只抬起手来轻轻敲了敲阿苍光洁的额头。 「进去吧!」他推开玻璃门。 平常日的下午,咖啡店里人不多,要找座位不是难事。他先在柜檯点了他与阿苍的饮料,然后寻找与他约见面的人的踪迹。 梳着整齐西装头的男子坐在角落的位子,伸长了脖子望着他们走近,看见阿苍,眼睛睁得老大。 不用介绍,他也看得出那就是透过外交部与他联络的人。 那是个穿着有点老派、模样诚恳、有学者风范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 「您是袭灭天来先生?」那人确认。 他点了点头。 「是他吗?」省略了基本的招唿,他一开口就这么平静地问。 那人压抑着情绪,用力点头。 那人是道境t国人,在t国沦陷之前,任职于t国c大学天文研究所。 「我们是老同学,同时也是同事。」那人说。 那人之前听说过阿苍的大概状况,所以对于阿苍见到自己没什么明显反应并不惊讶,那人问了他一些阿苍的事,似乎很感慨。 据那人的说法,阿苍原本是c大学天文研究所的教授,发表过几篇关于彗星的论文,获得很高的评价。 后来道境战争爆发,t国沦陷,很多人在逃离道境时被海盗绑架,贩卖到世界各地,阿苍很有可能就是遭遇了这样的事。曾听说为了方便人口贩卖,海盗将抓来的人一一拍照制成清册,搞不好阿苍就是因为有那种经歷,所以对于被拍照有很不好的回忆。 那人是在偶然的机会见到社会局透过外交部放到网上的阿苍的照片,几番辗转,终于连繫上他。 「他还有亲人在吗?」他问。 「没,苍的养父母几年前都已经过世了,他没有兄弟姐妹。」那人说。 心里百般复杂的滋味翻搅,也许掺了一种叫做「如释重负」的自私念头。 「世事难料,他本来是非常优异的研究者,没想到……」那人先是望着阿苍,然后转而注视着他,问:「冒昧请问,您与苍非亲非故,面对他可能不会恢復正常的这种状况……」 「我跟他相处很愉快。」他断然简短回答。 那人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愣住。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平静地说。 阿苍偏过头看他,眼底似乎有波光流动,然后又静静移开目光,凝视着面前的热可可。 「我想去洗手间。」阿苍忽然说,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有种错觉,觉得似乎阿苍是故意走开的,好给他机会问些他不想在阿苍面前问的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阿苍……苍以前的家,是不是能看到海?」 那人看起来有点讶异,摇了摇头:「海?看不到的,他养父母家也没有。」 「那……他五岁那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五岁?」那人带着思索的表情说:「好像他就是在五岁那时候被送到孤儿院的,他的双亲听说是死于车祸。后来他被一对老夫妇收养,他们很疼他,对他也很好,给他受最好的教育,很用心栽培他。」 那人停了停,嘆了一口气,又说:「……看来他完全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虽然很令人惋惜,但看起来他过得很好,也许这样也不坏吧!」 阿苍回来,重新坐下,继续安静喝可可,没有显现出什么变化。看样子,至少此时此刻的阿苍并没有想起什么。 后来,那人告辞离开,留下了名片,还特地加上了住家的地址与电话。那人现在在m国的大学任敎,趁着来参加研讨会,特地安排了这次的会面。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人走后,他凝视低头慢吞吞喝热可可的阿苍,许久许久两个人都不发一语。他面前只喝了两口的黑咖啡已经冷掉,不再冒出冉冉的热气。 阿苍稍稍转头看他:「阿来要说什么吗?」 「买个望远镜给你怎么样?」 阿苍安静了片刻,轻轻说:「阿来希望我恢復正常?」 「我认为最好的状况,就是你恢復了记忆,然后选择继续跟我一起生活。」 阿苍沉默了几秒钟,慢慢说:「能看星星的望远镜很贵的。」 「你知道?」他挑起一边眉毛。 「这是常识。」阿苍说得神定气闲、理所当然。 「哼。」 阿苍瞄他一眼,弯弯的眼角在笑。 「我们走吧!」阿苍说。 于是他们离开咖啡店,他从伞桶抽出大伞,撑开,余留在伞面的水珠飞向空中。 「舒梅克·利维九号*。」 伞张开的瞬间,好像听见阿苍低低的话语融合在雨声中,听不分明。 「你说什么?」他转头问。 阿苍注视他,含笑轻轻摇头,往前跨了一步,来到伞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