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醉》 一 正值仲夏,蝉鸣阵阵,窗前那棵榆树枝繁叶茂,阳光穿过榆树椭圆叶片的间隙,在淡黄纸面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 沈则鸣抱臂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垂头站他跟前的男生。 男生叫周骁,是沈则鸣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比快三十岁的沈则鸣高了半个头。 但身高差距并没有削弱沈则鸣的气势。 他面色淡淡,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里看不出半分情绪,稀松平常地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板脸掐嗓,却让周骁无端生出几分惧意。 “周骁,事不过三。” 沈则鸣声音冷冷淡淡,声线没有起伏,好似任何事情都掀不起他的情绪,周骁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的时候还以为是学校新置办的教学机器人。 “下午三点半,让你家长来一趟。” 闻言,周骁噌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沈则鸣。 沈则鸣没什么表情地扫他一眼,周骁立刻蔫巴下去,手背在身后,跟只大型犬似的丧头耷脑地盘在沈则鸣身侧,软下声音说:“沈老师,鸣哥,你最好了,咱不请家长行不行?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您行行好,这次就饶了我吧!” “不行。”沈则鸣端起办公桌上的红枣姜茶喝了一口,“电话自己打,还是我帮你打?” 见撒娇这招行不通,周骁眼珠子一转,大声说:“我自己打!” 沈则鸣点头,把周骁被没收的第三个手机递给他。 周骁背过身,装模作样地拨通电话,叽里呱啦冲电话那头说了一气。 片刻后,他挂断电话,转头朝沈则鸣露出个没脸没皮的笑,得意道:“真不巧啊沈老师,我妈说她在上班,没空来见您。” “是么?”沈则鸣看破不说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拿起手机拨通周骁妈妈的电话。 周骁脸色骤变,张大嘴巴欸了两声,眼见沈则鸣三言两语对着电话讲完情况,他妈连声答应并保证回家一定痛快教训他一顿。 周骁彻底歇菜,不用沈则鸣叫他,自己就臊眉耷眼地走出了办公室。 沈则鸣没说什么,挂断电话,打开教案开始备课。 下午,墙上的挂钟走到三点二十九分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这个点办公室的老师都有课,沈则鸣以为是学生,头也不抬,只说一个进字。 敲门声停止,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下、两下…… 三十秒后,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沈则鸣眼底,他及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抬头,猛然怔住。 男人眉眼深刻,挺鼻薄唇,湛蓝眼瞳藏在金丝边带链条圆框眼镜后,唇角勾着抹若有若无的笑,熟悉又陌生的五官渐渐和记忆中的那人重合。 那个曾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却始终归于黑暗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怎么可能呢?都十年了。 沈则鸣稍稍错开视线,咬紧舌尖,正要出口询问,就听见男人低低柔柔的声音:“沈老师么?我是周骁的家长,祁景琛。” 沈则鸣呼吸一滞,怔怔抬眼看过去,冷不丁撞进祁景琛略带玩味的眼底,四目相对,祁景琛眉梢轻挑,唇角弧度扩大。 “好久不见,沈则鸣。”他抬手搭上沈则鸣的肩膀,嗓音带笑,仿若多年未见的老友。 可他们分明连朋友都算不上。 沈则鸣垂下眼,指尖深深埋进掌心,“好久……不见。” 狭小的办公室一时陷入寂静,祁景琛似乎没有多少叙旧的心思,他放下手臂,唇角笑意敛去几分,扶了扶眼镜,正色道:“沈老师,我们周骁犯什么错了?” 两根金色链条松松垂在祁景琛肩颈两侧,跟随他的动作小幅度晃动,沈则鸣有些恍神,最初的惊喜和意外褪去,便只剩下无措的空茫。 他和祁景琛十年未见,该说什么、能做什么,沈则鸣不知道。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抬眸,眼底已是无波无澜,“您是周骁的谁?” “我当然是,周骁的爸爸。”祁景琛哂笑出声。 沈则鸣再度愣住,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爸爸”两个字好似带刺,扎破岁月包裹下的那层平静,在舌尖滚过一圈,痛意扎进心脏。 “你……结婚了?” “怎么?”祁景琛停顿一秒,手肘倚着沈则鸣的办公桌,他穿一件黑色衬衫,领口纽扣开了两颗,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轮廓迷人的小臂,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显眼异常。 “我快三十了,结婚很奇怪么?” “还是说,沈老师至今未婚?” 沈则鸣动了下嘴唇,没有否认,“嗯。” 祁景琛就笑起来,他笑得灿烂,眼神却像镀了层冰碴,“也对,毕竟像沈老师这样,擅长玩弄感情的人。” “又怎会愿意被一纸婚约束缚。” “沈则鸣,这些年睡了几个?” 二 在刚刚工作还需要为做实验而犯愁的年月,杨钊觉得自己是很孤僻的,怎么说,技术宅。 看戏的人也分两种,不爱交际的和爱交际的。前者如杨钊,闷头看完就走,江湖再见。后者如聂华,喜欢和隔壁座位的文艺青年换名片,钻到后台问东问西,与小演员搭个讪,隔三差五戏迷朋友聚餐唱k,拖着杨钊一起去。他俩是大学同学,聂华家在本地,考了个公务员,有点小开习气,头发溜光,笑容可掬,成天搂着个炮筒似的单反,但为人不错,大大咧咧,不计较。 长三角文艺青年的耶路撒冷之一,苏州虎丘,江湖传言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实际上,没活动,卖门票,贵;有活动,请出示入场证。聂华这样的人当然变得出来,还一变两张。 那时候聂华暂无女朋友。于是杨钊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车,跟着他站在生公石下面,腹诽传说中的虎丘曲会。 虎丘八月半,声光相乱,一无可看,止可看看八月半之人。 石头上到处站着唱曲而欲人看其唱曲者,以及杨钊这样的,唱曲者也看,不唱曲者也看,而实无一看者。 不是古代人,就莫做古代人的事。杨钊一向这么认为。 他想和聂华说一声,先走,结果聂华正兴致盎然地做着现代人的事:拍照。 杨钊望天,乌云遮月,松风凌乱。 杨钊望地,满地电线,社团的背光灯,媒体的麦克风。 杨钊望中间,就看到了陈舒义。 两三年后,杨钊已经认识了陈舒义,才知道那天晚上,他看见的是陈舒义。 那时候陈舒义还没毕业,跟着学校的车来的。 他记得陈舒义,因为陈舒义站在那里,不唱,却偏着头,打着手势,和笛师说了很久的话。太吵,太远,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陈舒义似乎有点怯场,很犹豫,也许是怕合不上音,或者别的什么。他不记得陈舒义唱了什么,只记得很瘦,颧骨高高,白衬衣,一片吵嚷之中,不太像个学戏的。 后来陈舒义告诉杨钊,就是那一趟,他第一次见到了李松云。李松云也说他,不太像学戏的,像个书生,唱小生,刚刚好。 知遇之恩。这就是。 陈舒义压场的几个戏,都是李松云送的。不是教,是送。院团明码标价,李松云这个辈分的,对外开班,学一出,三万块。陈舒义刚毕业,祥园宣传处,一年工资还没有三万块。 李松云说:来我家,你师母包馄饨,咱拍着曲子等,周末我去祥园,你请我吃门口蟹壳黄,两清。 李松云不是古代人,却做着古代人的事。 师母去世的时候,陈舒义进门径直磕了三个头,弟子礼,不管边上有人没人。 知遇之恩。 看着陈舒义跟着钱薇夫妇向同桌领导敬酒,杨钊突然觉得,做个古代人也没什么不好。 陈舒义已经跟他们起了身,却在角落里一口气将杯底的残酒喝了,又倒满,扯着钱薇说:“师姐,徐老师,先敬你们一个,再去其他桌。” 钱薇低声道:“我们客气什么。” 陈舒义说:“师姐知道我,我这人不会讲话,敬你们一个,安心。” 钱薇只得拉着徐子川一并喝了。陈舒义说:“知遇之恩,谢谢师姐。” 钱薇顺手帮他抹了一下嘴角,说:“不要讲这种话,你在南方吃那么多年苦,年纪不小了,该有这一天。” 陈舒义揉了揉鼻子,点点头。 三个人最后转到杨钊这桌。都是小孩子,也不拘礼。钱薇笑道:“来来,这一次真是多亏你们帮忙,一桌都是祖国的花朵。” 一桌就都哄笑起来:“谢谢薇薇姐表扬。” 杨钊嘴角抽搐,我是大叔,陈舒义是老师,钱薇都当妈了,居然还是薇薇姐。 于是他别有用心地也跟着叫了一声:“薇姐。” 钱薇惊道:“哎哟老杨!舒义和我讲过你要过来,我这记性,忙忘了,要不要跟子川去那边坐坐?” 杨钊说:“不要紧,和祖国的花朵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钱薇说:“哈哈哈!什么时候走?明天和舒义来家里吃饭?” 杨钊说:“怕来不及,明天就回去了。” 钱薇说:“这样。那舒义你陪他坐会,反正转完了。来来,小朋友们随意,年轻人有爱好又能干,真的太感谢你们,以后……” 杨钊看看陈舒义,有些上脸了。唱戏的不敢随便沾酒,过去在南方,最多也就两杯啤酒,这人又太实在,一圈转下来,眼角都红了,上了妆一样。 钱薇和徐子川倾了杯底,杨钊却趁陈舒义不防,把他杯子夺了,自己仰脖喝了。 一桌都笑起来。陈舒义抢回杯子:“干什么?” 杨钊说:“你喝太多了。” 陈舒义说:“差这一杯?”说着又倒满,杨钊这回夺不过来,索性扯着他手,泼泼洒洒地都喝了。 钱薇早认识他,花朵们也都见过金错刀舌战群儒的英姿,知道这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也不怎么惊讶,只是笑。 陈舒义甩了手,无奈道:“老杨啊,就是这个牛脾气。” 抛砖引玉,谢谢大家。 其实陈舒义现在比过去圆滑多了。梨园行这么老实的人,少见。幸亏水是真浅,一竿子捅到底,索性人人都看得出是真老实,真没脾气,也就省事了。 好在陈舒义毕业的第二年,叶宝生来了祥园,一下就热闹起来。 叶宝生原来是武生,浓眉大眼小个子,在原来的剧团出了舞台事故,摔折了腿,调来祥园休养,改唱小丑。丑行讲究一个口若悬河。叶宝生另起炉灶,倒是本色当行,嘴特别甜,见谁哄得谁眉开眼笑。义哥也是他先叫出来的。出门办事,义哥反而跟着他吃肉,慢慢地,也就会了。 现在到了天子脚下,更比过去机灵了不少。 钱薇临去时笑道:“他喝多了,院里有车送。你别喝多了,还要我们背你。” 陈舒义故意捶杨钊:“不要紧,他酒量好得很。” 杨钊指着他说:“陈老师没酒量,你忘了那年咱们在祥园晾褶子?” 陈舒义扳着他手指,笑道:“糟糕,你们刚才灌他喝了多少?这是真的醉了。” 三 竹影姗姗,月洞门边上立了块牌子:办公区域,游人勿入。 周末也没多少游人,杨钊把公园年票揣进兜里,轻车熟路地绕了进去。 宣传处办公室锁着门。 打帘子瞄了一眼表演区后台,空的。 杨钊一拍脑门,灵机一动,摸出了手机。 没有未读。 …… 陈舒义在楼上库房喊:老杨。 呜呜的风扇声中,杨钊皱着眉头问:怎么不搬出去晾。 陈舒义苦笑:外面有游客,不好看,好衣服就算了,这些东西…… 杨钊流利地接道:我不嫌丢人,你还嫌丢人。 陈舒义去抽纸擤鼻子。 杨钊看看窗子,能开的都开了,又去调落地风扇的档。 陈舒义说:别动,就这样够了。 杨钊只得走到架子前面,探头探脑一番,吓了一跳,问:哪里来的? 陈舒义鼻尖红红地应道:后面那座楼,本来是京剧团的房子,他们拆完伙,剩下不要的,没人去动,都快忘了。 杨钊叹道:倒都是真的。 陈舒义点头:全是手绣,一件都舍不得丢,就是放得太久,快霉坏了。 杨钊看看衣箱上残留的封条,问:就这些? 陈舒义点头:嗯。 杨钊总结:穷。 陈舒义点头:嗯。 杨钊问:真要开锣了? 陈舒义点头:嗯。 杨钊问:一个月批多少钱给你们? 陈舒义答:没有,也不用报账,到时候看效果,好了再说。 杨钊没办法,说:行了,反正都是赔本赚吆喝。 陈舒义单手按着脖子,转了转头,说:也要活动活动筋骨,宝生也说想把功夫拣起来。 杨钊问:宝生人呢? 陈舒义说:陪幼莲出去了。 杨钊便不说话了。幼莲是宝生的女朋友,比宝生还大三岁,戏校教笛子的老师。祥园每日定时有实景演出,旅游景点忽悠人的保留节目,演员出来唱两句书生小姐之类的,摆摆样子给游客看,幼莲介绍学生来伴奏赚外快,就这么认识了叶宝生。 陈舒义来了一年多,想着宣传处倒有好几个戏校出来的,便想把这忽悠做大点。李松云也鼓励他做,正好有个平台可以唱。锣鼓场面,自然得找幼莲。 聂华等一干好事的文青,闲时来祥园喝茶,听说以后拍手称快,一迭声问什么时候弄起,他上网去写个博客,叫朋友们都来。而杨钊这人比较扫兴,先列举了难题一二三,障碍四五六。 聂华叹道:老杨,你不要这样悲观嘛。 杨钊怒道:我很客观! 陈舒义友情注解:刻薄地观。 喝茶的笑倒一片。 最后陈舒义表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先争取服装,否则披床单唱。 陈舒义又去抽纸擤鼻子,擤完又去提喷瓶。 杨钊有点奇怪,拉他说:你出去透口气,我来。 屋里倒没多大霉味,全是酒气,杨钊拧开喷嘴嗅了嗅,红星,绿瓶。看看桌角的几个酒瓶,满意地点点头,他读书时练就的鉴酒能力,看来宝刀未老。 他又喷了一轮,挪了挪电扇,克制了一下手欠调大档的冲动。陈舒义去搬了熨斗和架子,一进来又是一阵喷嚏,眼泪都要下来了。 杨钊看着好笑,抽了一迭纸给他,顺手帮他眼角也擦了擦,问:你酒精过敏? 陈舒义摆手,示意不妨。 杨钊说:搬到外面熨吧,这一熨还不知道什么味道。 陈舒义说:外面没电。 杨钊去绕了一圈,问:这个门开不开? 陈舒义一看,库房一面有扇小门,锁死的。外面连着个不大的老戏台。飞檐和柱子前两年修了,从楼下的园子里远远地望上来,挺有意思,只是平时没人上去。开了这个门,把电线扯出去,倒是够长。 陈舒义说:晾衣服不好看,熨衣服也不好看。 杨钊不理他:站里面点,谁看你了,你又不是衣服,桃红柳绿的。 陈舒义没办法,说:有钥匙,我去找找。 太阳朝西的时候,陈舒义已经破罐子破摔,把两架子收拾停当的戏服都搬到外面去了。 杨钊说:这不是给你们的场子预热吗?人家一看,哎嘿,戏台开门了,行头挂出来了,心里就惦记了,这是要唱戏了嘛,啥时候唱啊——隔得远,人家也看不出你这衣服是新的旧的,谁家剩的,人剩的狗剩的…… 陈舒义去架子上扯了一件褶子,正往身上比,听他越扯越贫,抬了眼看他。 杨钊手里正掂着剩下的红星扁瓶子,立马闭了。 陈舒义一点表情没有,又垂了眼去扯袖子,说:你剩的。 夕阳把阑干抹了一层金色,他们和五颜六色的衣服一起,坐在小藻井投下的阴凉里。杨钊仿佛看见陈舒义眉眼弯了一下。 那件褶子,湖色下摆绣一支梅花,小生经典爆款。 后来祥园的场子意外地上座,再过了两年,居然拨了专项给他们添衣箱,陈舒义做了一身群青绣白玉兰的,同色同花的方巾,特别衬人,拍照展演都往外穿。但是,杨钊一直记得那天下午,陈舒义站在尘封的老戏台上,把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收拾到能见人的箱子底往身上比,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穷开心。 杨钊心情突然就很美丽,顺手摇摇瓶子,拧开盖,仰头,一口闷了。 低头发现陈舒义瞪眼看着他,一脸“你没搞错吧”。 他只好问:你……还用? 陈舒义恢复淡定:不用了。 杨钊挠头:你还要,我再去买个? 陈舒义淡淡道:没事,不要了。 杨钊的预感愈发不祥:这,能喝吧? 陈舒义淡淡道:喝就喝了吧。 杨钊悚然:这里面有啥你告诉我啊啊啊。 陈舒义淡淡道:擦霉剩下的,我装回去了。 杨钊那天没吃下去晚饭,他有点洁癖。 对单身独居男来说,这不是坏事。继续拾掇戏服的时候,他很高兴地发现,陈舒义也有一点。 大衣箱还翻出两条水袖,有点顽渍,陈舒义神经兮兮地扔进八四消毒液泡了半天,拎起来一看,硬是泡成了黄袍。 杨钊职业病发作,给他掰开揉碎讲了一遍化学原理,觉得他没听进去,光顾着抖手了,心疼。 所以后来陈舒义偶尔上他家住,杨钊分外放心。他亲哥来住他都没这么放心。 李松云搬了家,儿子买的新房,居然就隔杨钊家两个小区,却离陈舒义那里远,东西两头。 聂华帮剧院翻拍了一组旧剧照。李松云看着满意,说他搬家收拾出些许私藏,想让聂华也来拍。那周末陈舒义去他家,便带上了左右护法。 树老根多。老一辈功夫扎实,精神好,李松云早退休了,还能一口气唱一晚串折。看照片,思往事,话匣子一开,让保姆炒菜开酒,一老三小梨园旧八卦唠到了天黑。 陈舒义该学的一段都没唱,不要紧,明儿请早。 杨钊提议在他那里凑合一晚。 聂华说:我不去了,你睡觉打呼。 杨钊怒道:你才打呼,谁要你来?睡不下! 聂华不理他:舒义,你要不要耳塞,我车里有。 第二天一睁眼,杨钊就问:我打呼没有。 陈舒义早起来冲了个澡,坐在他书桌前,拿浴巾蹭着头发,答:没有。 杨钊打个哈欠,看看表,刚六点:你这么早。 陈舒义笑:我们念书的时候,四点半上早功。 杨钊摸到卫生间,发现台面镜子淋浴间抹得清清爽爽,都不像有人用过的,比他自己之前收拾的还干净。临时找的洗漱用品,单拣出来摆在旁边晾着。学戏一直过严格的集体生活,陈舒义整齐惯了。这一点杨钊颇为受用,他这人表面粗枝大叶的,看不出来,这方面有点作。念书的时候,不得不忍受同宿舍直男的卫生习惯。工作独居以后,几乎不曾留宿朋友,谈过的对象都没进过家门几次。 要不是陈舒义上班远,让他搬过来算了。 陈舒义一开始住单位宿舍,十几平。叶宝生来了又和他挤。叶宝生和幼莲好了,他有时候还得避出去,不当电灯泡。 杨钊看不下去,说他:你这人太老实了。 陈舒义只说:宝生也不容易。 叶宝生和陈舒义年纪其实差不多,学历没他高,工龄比他长。本来跟的也是大团,改企的节骨眼上出了事。 时迁盗甲,叠三张桌子上梁,不知道翻过多少回了,就那一次,鬼抓脚,跌断了腿。 一直没好利索,其实好利索了他也不知道,压力大,有点心理阴影,看到台上叠桌椅就慌。幸亏嘴皮子顺溜,但是改行另起炉灶,大团里耗不起,也没人可怨,折腾来折腾去,终于跑出来找了个清静地方。仍然未语先笑,也爱叫人,其实心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认识幼莲以后,才发狠又练了一年的功。 幼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原来是武生,叫他去戏校示范个孙猴子借芭蕉扇,不上高,都是平地起翻。本地大团里像样的没空,有空的不像样,请不来。 叶宝生还是怵,拄着棍子,在后台里坐了半天。幼莲带着笛子来,说:先走走看。 牌子吹到【快活三】,叶宝生不敢翻大的。幼莲一声也不催他,停了笛子,从头再来。 那天陈舒义坐办公室,听到表演区【快活三】响了十几遍,心里纳闷,又不敢过去瞧,再想想,明白了。 后来叶宝生演成了。 第二年夏天,叶宝生自己掏腰包报了北京的武生集训班。第一轮二十圈矮子步,只有他一个走了下来。 聂华感叹:爱情的力量啊。 彼时他们几个坐在祥园水阁花窗边上,看鱼,吃聂华带来的体己茶。众人一致讥嘲牵头的聂华:铁饭碗小开太惬意,已经提前进入了退休老年人的生活状态,也需要爱情的力量翅鸡一下。 聂华笑得意味深长。众人再数一数,单身的竟然只有他们三个,杨钊癫,只有调戏陈舒义不要钱。 义哥也找一个,省得天天看阿宝秀恩爱。 李老师讲你生旦戏不够花,练一练,花起来。 陈舒义照例不搭腔,支着头,只是笑。 杨钊斜眼看他:够拼了,冷板凳快坐穿了,再来爱情的力量,疯了。 便有人想起什么来,说:上周祥园上晚报了,你们都看到没有? 杨钊说:没有,写的什么? 还能写什么?古园中的守望,喧嚣时代的坚持,巴拉巴拉…… 杨钊冷哼一声:谁不是吃饭?七守望八坚持,矫情。 说着,扭了扭身子,和陈舒义一样的姿势支着头。 几个人都知道他的脾气,笑成一片。 聂华忽然说:别动,别动啊。 众人盯着他看。聂华从身旁摸了炮筒,对着他俩一阵拍。 那张照片不在聂华的摄影集里。但杨钊一直记得,从他们这个角度,隔着水池,正好望见表演区的戏台,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叶宝生和幼莲站在台上说话,幼莲穿着长长的白裙子。 而他和陈舒义只是两个一样动作的剪影。屋檐上垂下几枝柳条,水动风凉夏日长,他们还算年轻,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四 等头头脑脑走得差不多,陈舒义出去张罗院团的车了,杨钊才端了杯子去敬钱薇。 “薇姐,还没恭喜你,听说这一次出彩。我出公差,不然前几天就去捧场了。这么难得的事,没赶上。” 钱薇显然也累了,靠在椅子上,低声笑道:“等视频出来,发你一个。还请你口下留情,批评得轻一点。” 杨钊说:“现在老了,折腾不动,不像以前那么爱挑刺儿了。” 钱薇说:“我们也是,以前要强,现在说好说坏,随便听听。反正自己心里有数。” 杨钊觉得这个对话一下穿越了二十年,于是改变话题道:“侄女怎么样?太匆忙,没带东西,也看不着,不好意思。” 钱薇“咳”了一声:“你跟舒义不见外,跟我这样子干什么。现在丫头太小,又年底了,专场忙完了也走不开。过了这个年,回去看看你们。”停了停,问,“李老师还好?” 杨钊说:“老样子,好。” “幼莲还好?” 杨钊顿了一顿,说:“好。” “她那个也有一岁了吧,现在谁带?” 杨钊心里算了一算,才答:“差不多。她父母都在,还好。” 钱薇揉揉太阳穴,说:“一年又一年,没多久又过年了,真快。” 祥园的雪景很美,却只在年三十前后,运气好,才见得着。 自从成了祥园的常客,杨钊对此一直有点迷信,又快过年了,不知道今年的运气怎么样。陈舒义是看不到了,不过陈舒义可能没他这么有执念。 他是南方人,出来上大学之前,从来没见过雪。 陈舒义却是道地的北方人,从小看惯了鹅毛大雪,就和他的年龄一样,说出去没有人信的,不像。 陈舒义感叹,不像不代表不是,他学戏,一大半工夫都在抠嘴里,尖团不分的学韵白,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现在就一点听不出来了,他平日说话有一点含着,发音靠后,但音质清亮,人又细细白白的,比杨钊更像个南方后生。 而杨钊这一张破嘴,是票房里惯出来的。 票房这种东西,现在依然有,像个地下组织一样,三教九流,平起平坐。 念书的时候,杨钊也曾混迹,学过清唱,学过笛子,其余的回忆起来,却只能叹一声年少轻狂,故人不再,不提也罢。 但有些东西抹不去,票房里带出来的那种刻薄冷眼自得其乐的劲头,杨钊也觉得不是好的习气,但他甩不掉。 老派看戏的,多少瞧不起唱戏的,可自己又要票,还觉得自己比唱戏的强,说什么清曲言志,戏工娱人。品头论足,夹枪带棒。 自欺欺人。 相比之下,杨钊觉得,半懂不懂的文艺青年其实可爱得多,聂华那帮人,都是真心喜欢热闹,谁也没把陈舒义叶宝生他们另眼相看,就是年轻人,混在一起玩儿,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 杨钊本来心情不错,扯着嗓子掀帘子进了后台,一下被“饮几盅”噎死了。 你干什么?! 陈舒义坐着,小师傅在帮他贴片子。 旁边一溜儿人,生旦净丑,幼莲也在,笑得东倒西歪。 叶宝生搽了一脸黄粉,点着一颗媒婆痣,甩着手绢道:大官人,吃个酸梅汤? 杨钊悚然:这是干嘛? 聂华一只眼聚精会神看着镜头,说:反串呀。 杨钊悚然:为啥要反串? 陈舒义在镜子里笑道:过年呀。 杨钊看着镜子,莫名地觉得有点眼熟。他看陈舒义当然眼熟,但不是这么个眼熟法,说不上来。 陈舒义扮上就不能笑,不笑还真像那么回事,脸一动,骨相明显,就看得出是男人了。老派闺门旦,一颦一笑,都追求一个小,形是其次,讲究一个范儿,男旦比女人像女人,就是这个理。 陈舒义自己似乎也想大笑,不敢,在镜子里绷着脸,眼睛亮亮地瞧他。 过新年,戏班子不分老小,集体反串,娱乐大众,是老例了,现在大院大团也都这么着,早则元旦,晚则元宵,权当是行业特色的年会。祥园总共没几个人,估计是一时高兴,也串起来。 杨钊再看看他,还是想不起,心里忽然蹿起一股火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不好发作,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聂华笑道:你们明天卖不卖票?要卖票,我给你挑张好的,做个海报,今晚上网一发,明天保准爆棚。 陈舒义赶紧说:可不要,你们内部传播,该来的,自己就来了。 旁边有个跟着来的笑道:年轻一辈里没男旦,陈老板大可第一个吃螃蟹。 聂华手上快门不歇,说:差矣差矣,男旦和反串是两码事,梅兰芳唱小生,才叫反串,老杨,快,给他科普科普,哎,老杨? 人没了,后台另一边的帘子兀自在抖。 站在戏台上,杨钊发现外面下雪了。 其实这里的雪和杨钊小时候想象的不一样,不是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似乎每一片都很有分量,目标明确地奔向地面。太冷,临近春节,祥园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背后屋子里有点笑声,外面一片寂寂,雪落在刻着团花的石板地上,落在浅了许多的池子里,悄然无踪,人心里突然就空了,像柳梢一样空。 心一空,他想起来陈舒义这个样子像谁了。 像丁跃进。 杨钊偶尔还听到丁跃进的名字,但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丁跃进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人也并不精致,却是一个男旦。梅派,长年混票房,偶尔彩唱。 眉眼有一点妩媚,杨钊似乎在认识了他以后,才懂得识别这种妩媚的含义。 票房这种地方,三教九流,平起平坐,有教授、医生、大学生,也有贩夫走卒、无业游民。丁跃进是个个体户,上有老母,结婚许多年,没有孩子。 每年元宵,文庙后面开美食街。丁跃进也会把摊子摆在那里,卖鸡汁豆腐干。 他的豆腐干名声比票友要响亮得多,一口很大的锅子,卤水咕嘟咕嘟作响,面上漂着两只肥鸡,油汪汪地,映着满街彩灯。 杨钊记得,丁跃进对他蛮热情。他第一次去坐唱,丁跃进带他入座,双手从后面按着他肩,说完话,有意无意在他头颈上摸了一下。 其余也没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他那时候还是学生,糊里糊涂,有点小怕,后来才模糊懂得其中含义。 当然,他觉得丁跃进多半并没有恶意,可能只是一种习惯,或者本能。 后来丁跃进离婚了,母亲去世了,豆腐干也不卖了。 杨钊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票房,要是没有聂华,也就闷头宅了。 他听说丁跃进吃着低保,但还常常去。 杨钊觉得,这足以成为他不高兴的理由。 人生在世如春梦,几时潦倒入空蒙。 他大概是不想陈舒义也这样,怕。 千里搭长棚,冷板凳坐不得一辈子。 陈舒义在身后喊:老杨。 杨钊微微侧头。陈舒义云淡风轻地问:几号回家? 他答再过三天,实验提前完了。 陈舒义说:喔,你比我们倒还早放。 对他发火,当然没道理,杨钊努力放平口气,问:你今年还是二十九走,连不连探亲假? 陈舒义走到他身边站着,样子有点怪,包大头,裹着条水袖,里面还是便服。 是,过两天再看吧。 杨钊伸手虚拦着他:站进来一点,起风了。 陈舒义似乎看出他情绪不对,却没多说,挽着水袖静静陪他站着,看雪。 陈舒义这个人有点怪,往那儿一杵,什么都不做,身周那股冷气,就是让人舒服。 杨钊知道自己这个火没来由,又被风夹着雪一拍,也冷静了一点。陈舒义哪里是那样不成器的人,李松云当年还下工厂开过车床。 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头颈,至于别的—— 聂华的炮筒从门帘缝里伸出来,咔咔咔。 杨钊怒道:拍拍拍,这也拍,有什么好拍的? 又对陈舒义说:进去卸了吧,头不晕? 陈舒义笑道:还好,明天你来不来? 杨钊说:明天加班,来和你拜个早年,年后见了。 这一后便后了许久。 他们反串果然没声张,都是熟人,图一个乐。过年在家的时候,聂华网上传了几张照片给杨钊看。 陈舒义包大头挺好看的。他莫名其妙地想。 聂华问:在家还好? 杨钊答:还好。 有没被催婚呀? 杨钊不答,聂华便不再问,杨钊觉得他可能是知道的。 杨钊堂上只有哥嫂,比他大了十五六岁。 父亲是工程师,他很小的时候,在工地出了意外。母亲是语文教师,生活倒不是问题,长子年纪也大了,但天性偏偏极善感,是一个越剧迷,带着小儿子,没有空去场子,几盘磁带,伴着家务,翻来覆去地听。 只能对茫茫大山,凛凛寒风,将逍遥秋水日夜诵。只能陪月光冷冷,白帏沉沉,长忆夫君影朦胧。 经常听着听着,就满脸的眼泪。 杨钊觉得,自己对戏剧的情结,那种骨头里的莫名其妙的忧郁,就是从母亲那里遗传的。 高中没毕业,母亲就去世了,从此长兄如父。 哥哥嫂嫂在南方老家,也都是专业人士,高学历。这个弟弟性子比较古怪,但好歹脑子不错,一技傍身,读书工作,都不用他们操心。杨钊引给他们见过的朋友,聂华一干人,虽然爱好小众,看着都是正常青年。 唯一的心病就是他的婚姻。 杨钊读完硕士参加工作的,眼下已经过了三十。 杨钊的策略是冷处理,拖字诀,他觉得哥哥可能知道,只是他们都不愿直面这个事实。每被试探,他的态度故意模糊,却也坚决。哥哥也并不强加他什么。侄子已经十多岁,他长年在外,不敢说亲近,却对侄子特别好,每次回去,大包小包吃的玩的,塞很厚的红包。他希望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十五六岁的年龄差,对于父母的不同视角的记忆,早早分离、各自独立的生活,既不能像同辈人一样亲密无间,又不能像两代人那样互相羁绊。张力在那里,兄弟俩都看得十分清楚,但如履薄冰,谁也不去触碰,谁也不去改变,都绝望地期待着,有一日能悄无声息地化掉,一起静静地沉入水底。 这可能是爱的一种,杨钊想,刻意孤独,温柔,无可奈何。 却也必须承认,他非常幸运。 杨钊十四五岁就知道了,没有特别害怕,他在母亲书架上的明清小说里读到过类似的事。上大学以后,交过两个男友,据说现在都结婚了。 工作以后也有过两个,但几乎算不上恋爱。他偏好比他小几岁的,对方大半是学生心态,于是他也不很认真,只是交往而已,本来这种关系也浅,慢慢淡了,就散了,就像工作与看戏之外的另一种应酬,彼此并无交集。 他看过这方面的研究报告,梨园行特别多。和演员混久了,他也知道,行里根本不把这当个事。据他自己的经验,戏迷票友里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和某些潜意识有关,展示表演、性别倒错云云。但这和他看戏没关系,两码事,他分得很清楚。 杨钊确实想过,陈舒义是不是也是。 他知道陈舒义家里的情况,县城普通家庭,有兄弟姐妹,念了艺校,又考了大学,老实没背景,苦一点而已,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际遇。 这种事,没什么必然性,也看不出来。只是他们那帮人,看戏的唱戏的,都不避讳,有了对象,带来一起吃饭聊天,哪天换了,也就换了。 陈舒义从来没有,也没听说有过。男的女的都没有。 又老实,别人笑一句,不接话,就过去了,没人揪着他不放。 现在这个单位,一穷二白,别人多半不给介绍相亲,可自己要是想找,叶宝生不是照样找了幼莲?按陈舒义的长相脾气,想找更不难。 见陈舒义反串,他觉得像,心里突然有点乱,可能和他哥哥似的,不太知道如何直面这个事实。 陈舒义人挺好,其实是不是,都没他什么事。一张床都睡过了,也没有怎么样。杨钊想。 放完假回来,开年整理项目,杨钊天天在单位,只元宵那天去文庙逛了一圈,月与灯依旧,不见丁跃进和他的豆腐干。 又过两日是周六,聂华没空,杨钊调整了一下情绪,自己去了祥园。 叶宝生站在台上耍棍,停了手笑道:钊哥,拜晚年拜晚年。 杨钊说:你也是,晚年快乐。 叶宝生问:你找义哥?他没和你说?连探亲假请了,再过两天才回。 杨钊说:我知道,来看你不行? 叶宝生笑:行,太行了,里面坐。 杨钊看他春风满面,心情不错,心里猜了八、九成,坐定了就问:年过得怎么样? 叶宝生说:挺好。 杨钊喝了一口茶:什么时候当姑爷? 叶宝生笑:先攒够彩礼钱。 杨钊放了杯捶他:你小子可以啊,行啊。 叶宝生只顾着嘿嘿笑。杨钊问:那单身宿舍还住得下去? 叶宝生“啧啧”两声,甩着手,指着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关心我娶不娶老婆,只关心我挤不挤义哥。 杨钊掰他手指,说:都有老婆了,还要挤你义哥,这是谁得便宜卖乖了? 叶宝生笑:房子找好了,过阵子就搬。 杨钊点头:行,要搬家吱一声,别客气。 叶宝生摆手:不和你客气。 杨钊笑,抻了抻胳膊,叶宝生却看着他。 杨钊觉得有点不对,问:怎么。 叶宝生说:钊哥,还有个事,和你打个商量。 杨钊奇道:什么? 叶宝生看了看外面,低声道:你可别随便和人说。 杨钊看他脸色都重了,赶紧点头。 叶宝生说:义哥这趟回来,也不住单身宿舍了。 五 骑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 至于骑马的爱不爱红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一次李松云感叹:这孩子其实别的都平常,还好结的善缘多。 喜欢找演员搭讪的,无非四种:专业人士,新闻媒体,老少红袖,别有居心。 前两种自然是善缘,第三种,看情况,遇到陈舒义这样的,也是善缘。 陈舒义某些方面一直没什么概念,台上唱完,衣服一脱,脸也不洗,汗淋淋地绕出来,拖把椅子坐着,看别人唱。 就有小姑娘正好挨着他,红着脸偷眼看了半天,拍拍他肩,递上去一块手帕。 陈舒义一愣,条件反射先说谢谢,却不接,指着自己脸,踌躇道:这是油彩,擦了洗不干净。 那边赶紧掏包包,换了纸巾给他。 杨钊看着好笑,却见陈舒义擦了汗,径直起来奔另一头。 那头角落里也是几个姑娘,常来玩,脸熟的,见他一个激灵,纷纷稍息立正站好,花枝招展地笑道:陈老板。 陈老板一脸认真:不好意思啊,你们当心点,不要靠在那个柜子上,那是文物。 存着那个心的,不是没有,很少。随便攀个几句,大家开心,一般人还是会的。陈舒义不会,问什么答什么,水来土掩,刀枪不入。 现在的小姑娘比较坦白,不少上来就问:陈老师,可不可以给个联系方式?以后学校办活动,可以请你们。 陈舒义以前不知道该不该给,后来就答得爽快:可以啊,加我qq。 这一招是杨钊教他的。手机太近,电邮太远,qq这种东西,刚刚好。 其实小红袖无非是粉丝心态,给什么都无妨。 防的是那第四种人。 杨钊担心陈舒义对付不来,其实陈舒义比他见的多了,之前艺校管得紧,后来上大学的学费,一半是他寒暑假打工打出来的,各种场子都跑过。只要不遇上权势压人的,自己身子正,就都好办。他们这种地方,多半也就是涎皮赖脸,得闲来沾点便宜,要说强取豪夺,还比较天方夜谭。 说到底,陈舒义毕竟是个男的。 解放以后,不让叫戏子伶人,叫做演员艺术家。必也正名乎。 其实天地一马,万物一指。有些东西,不管叫什么,根子拔不掉。 杨钊第一次见台下的钱薇,是在陈舒义那里。 钱薇和陈舒义是艺校的师姐弟,隔了两三年,考到同一个大学,隔行隔届,不算熟,缘法。钱薇真人漂亮,扮起来却一般。这种事是祖师爷赏饭,没个准数。然而在学校时就号称铜喉铁嗓,旦行成材率相对高了,一嗓子能把别人都压下去的,也不多见,再加上毕业那年运气好,顺风顺水地进了李松云在的大团。 宣传处一开始没有个像样的旦角,有天收了一份简历,说学过昆剧,五旦,众人大喜,来了一问,是错别字,武旦。 陈舒义只得去找钱薇,当然挖不起她团里的墙角,只问有没有合适的师姐妹愿意来。钱薇倒痛快:给你问着,要一时找不到,我有空去唱。 陈舒义大惊:这个不敢,让你们领导知道了,不好。 钱薇摆手:我不挂牌,不拿钱,爱带师弟练功,谁管得着。 虽然总共也没来几次,但后来真推荐了个小师妹,从县里调了上来,祥园上上下下对钱薇印象都不错,仗义。 钱薇当时有个男朋友,生意人,赞助她们团,做了个台海交流项目。 交流回来,钱薇人不见了。陈舒义几天才打通电话,说是病了。 陈舒义说:那先休息,不急,小师妹转正,请师姐一道吃个饭。 钱薇马上应了:不碍事,什么时候? 那天钱薇来了,没什么异样。聂华和杨钊本来想着人家单位的事,不凑热闹,结果小姑娘热情,一定要他们来,说场子倒有一半是戏迷牵头的功劳。吃完以后,他们几个另外找地方喝茶。陈舒义问钱薇,台湾怎么样。钱薇脸色就变了。 他们以为戏演砸了,聂华便打岔道:现在统战吃香得很,这种项目上面非常容易说话,怎么样好搞,你们说了算的。 结果钱薇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们赶紧闭了,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杨钊回头悄悄问陈舒义。陈舒义叹气:就是统战统出来的事,当官的请他们吃饭,他们想着统战,就去了,结果哪里当官的人都一样。 杨钊就明白了。过阵子看九龙口论坛,竟然有人八卦,酒席上,钱薇差点当场掀桌走了,说得和亲眼见的似的。 后来钱薇的戏渐渐少了,起来个更年轻的新花旦当家。九龙口上又有人八起来了,钱姑娘终究斗不过钱夫人。 这个钱夫人,可不是《大富翁》里做梦也会笑的交际花,具体参见白先勇《游园惊梦》。 还有人做起了事后诸葛亮,洋洋得意地说:钱姑娘要是先变了钱夫人,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没过多久,钱薇和男朋友分手了。 真假不论。世态炎凉,这种事,说不得。 陈舒义是男的。可惜是个男的,还好是个男的。 那天叶宝生低声道:钊哥,不瞒你说,我看得出来,义哥他……和你一样。 杨钊虽然震惊,但长到这么大,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探问,只得说:我和他……可没有什么。 叶宝生举起手,安抚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算个事情,我们都不在意的。 杨钊头脑有点空白,说:他不容易。 叶宝生平时伶牙俐齿,那会儿却斟酌再三,才说:结婚是大事。义哥这个人,你也懂的,要说算计人家女孩子,他不会的。我只是觉得,他这样有点太委屈自己,或者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杨钊问:他再没和别人提? 叶宝生摇头:他要和家里打电话,瞒不过我,我问他,他说,爸爸身体不好,一直要他回去做个样子,冲冲喜。别的就不知道了。 杨钊不答。 叶宝生又说:钊哥,我告诉你,没有别的意思,这种事,我不大好问,说实话,我们也不懂。义哥是个老实人,如果真有什么难处委屈,也只有你能帮他一点。 杨钊还没全回过神来,只得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 叶宝生不再说话,玩着手指,半晌才说:还真是各有各的操心法。 杨钊顺口道:他结也操心,你结也操心。 叶宝生说:瞎说什么大实话。 杨钊两个月没去祥园。 也没人叫他,开年都忙。 忙是一方面,他确实没想好怎么面对。 这个圈子八、九成要结婚,他有数,不可一概而论。各取所需的,收心的,他没意见;又当又立,得便宜卖乖的,实在看不起,不来往就是了,别人真有本事把水端平,把船踩稳,也没什么可说的;处心积虑,用完丢,弄到把病过给人家的,杨钊也想知道,哪家律师接这个,他去送块金匾。 叶宝生说得对,陈舒义不会干算计别人的事。坐实了,他一瞬间竟然有点轻松。但再一想,却又怎么也轻松不下来。 索性蒙头在家睡觉。 睡也睡不好,聂华发来短信:有空没?滚过来。 这个点,在祥园无误。 杨钊回复:干什么? 聂华只说:报销你打车钱,速速地滚过来。 杨钊有点懵,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赶紧爬起来。 没出事,只是那一天聂华红鸾星罩了顶,退休老干部的表象下,那文艺青年的热血,又稍微起了一点波澜。 他的镜头不小心搁到了前座女孩子的头上,还历时五分钟,转了九十度。姑娘耐心倒好,待台上一出唱完,冷冷道:新手,碳纤三脚架,思锐t1205x,不重,买个试试? 聂华赶紧赔笑道歉,姑娘看他一眼,转回头去。 聂华心里默默道:五百年前活冤孽啊。立马掏手机发短信,己方人多了,才好勾搭,而且根据他的经验,不知道为啥,带上杨钊,特别好勾搭。 几年以后,聂华的求婚台词是:你愿意做我一辈子的三脚架吗? 众人问聂华老婆:当初你第一眼看上他什么,是不是看上了他怒斥醉汉的英姿? 聂华摆手:那天勇斗醉汉的是老杨,有我什么事? 杨钊过去的时候,戏已经唱了一半。他从角门张望了一眼,台上是叶宝生,表演区人不少,看得到聂华的炮筒在前排伸着。 门口检票的小妹认识杨钊,示意他进去没关系。他摆摆手,心想能有多大事,等里面唱完了再说。祥园的桃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有股浓浓的草木味道,在外面坐坐也不坏。 一转头,撞到个人,揣着手,也要往里进。杨钊挡了一挡,指指旁边窗口,说:票房在那边。 那人问:我看见她叫你进去了,你买票没有? 杨钊说:我没买,不进去。 那人问:那她干嘛叫你进去? 杨钊认真一看,红着脸,一股酒气,知道不能和他讲,于是不理,往外走,去叫保安。 没走两步,听见检票小妹惊叫:哎哎你干什么? 杨钊看他拉扯女孩子,赶紧过去拦:不是说了吗?先买票再进! 那人一甩手,把他推一个趔趄:这里什么时候卖票了,我怎么不知道? 杨钊火有点上来了,动手拖他:你过来,我告诉你。 那人又当胸猛推他一把。 声音大了,里面台下便有人回头,叶宝生都没忍住,往这边看了看。 杨钊憋着口气,好久不来,一来就遇到耍酒疯的,火噌噌地冒,正要还手。膝盖弯里一痛,腿一软,眼前一晃。 他还没摔到地上,上臂又被兜住,用力往上托了一把。 陈舒义出来了,半身挡在他俩之间,刚刚唱完的模样,粉白黛青,眉心一点红艳艳的桥子,只穿个水衣,高底都没脱。 外面保安进来了,看见杨钊坐在地上,问:干什么? 醉汉指着陈舒义:不是我,是他! 聂华闻声跑出来,看看,穿得倒整齐,心里有数,故意冷声道:喝醉了跑来这里,你是哪个单位的? 他年后升了个小官,这种事还是比较上道的。那醉汉骂骂咧咧地被保安扯走了。 陈舒义看了聂华一眼,搀杨钊去他办公室。 六 陈舒义倒了杯热水给他,自己出去洗脸换衣服。 收拾停当回来,坐在他对面,好像带了点笑,等他说话。 杨钊心里有点乱,当然不是生气,这事倒是陈舒义见机快。工作人员,不能和游客动手;那人要是打了陈舒义,比打了他麻烦,多半也没有那个胆子;那会儿要拉架,只能摔他一下,他是自己人,先摔十块钱的,没关系。 何况陈舒义没真下狠手,那一下子不轻,不托他一把,直接一个屁股坐子,换谁都半天站不起来。陈舒义说学戏的时候小翻能连翻十八个,不是假的,平时看不出来。 但杨钊突然不想和他说话。 平日不用说话的都是陈舒义,多看几眼,杨钊什么都招了。但今天杨钊就是想赌个气。 沉默,大眼瞪小眼。陈舒义终于温柔地投降:没摔着吧? 杨钊梗着脖子说:没事。 陈舒义笑道:你好久不来,一来就撞见耍酒疯的。 杨钊说:也没多久。 陈舒义说:我回来还没见过,华哥说挺忙的。 杨钊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舒义算了一算,说:早回来了。 杨钊无话。陈舒义起身,说:外面差不多完了,要不要出去? 杨钊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扯住了他衣角。 陈舒义有点惊讶,问:怎么了? 杨钊也被自己吓了一跳,甩了手,仍然没说话。 陈舒义看看外面,去推了一下门,又坐回来,问:怎么了? 杨钊说:家里都还好吧? 陈舒义答:挺好。 杨钊又不说话了。 陈舒义明白了,问:宝生和你说什么了? 他这是特殊疑问句,杨钊却只当作一般疑问句,答:是。 陈舒义又看了看外面,低声道:这个事,不好讲,我当你懂的。 杨钊一听,有点火大,又不好发作:我不大懂,你讲我听听? 陈舒义仍然心平气和的:什么不懂? 杨钊索性问:是个什么人,说结婚就结婚,开玩笑呢? 陈舒义认真道:我婶婶的姨妈的外孙女。 杨钊一口气都要被他憋回去了,问:怎么找上你的? 陈舒义叹气,说:你家大城市的,不懂,我家那边多得很,女孩子想要个非农户口。 杨钊问:图户口,然后呢? 陈舒义说:你也知道,我爸爸那个胃,去年切了一次,今年暂时问题不大,就是一直惦记我这个事。我也和那边说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她也不着急。 杨钊说:人家也不要彩礼,也不要酒席? 陈舒义说:是他们先找的我,我一开始说不可以,我都不在家。那边说没关系,不在家正好,反正只是做个样子。 就连讲这种事都是云淡风轻的,杨钊一下没脾气了,又问:那总要和家里讲的,你和家里怎么讲? 陈舒义这下才真被他问急了,又看看外面,声音压得极低:我说,我户口在家里,要结婚,单位也不知道,李老师正想调我去他们团呢,现在就张扬,也没什么好处,等到了新单位,再办酒席才合算。 杨钊捶他:你还真敢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扯!扯得和真的一样! 陈舒义有点无奈地笑:有什么办法呢? 杨钊完完全全甘拜下风,看看陈舒义,不像有一句假的,心里竟然又有点高兴,又有点害怕。 陈舒义说:我知道你们担心,就是这事不好讲。 杨钊听了,不知怎么地很受用,嘴上却赌气道:主要是你这个人太老实了,我跟你讲,不要觉得农村女孩子就单纯,人这个东西,看到好处,都知道削尖脑袋的,你扯得和真的一样,回头人家看你是金龟婿,赖上你不走了。 陈舒义脸一下红了:什么金龟不金龟,房租都交不起了。 唱戏的心理素质都比较硬,陈舒义再老实,杨钊居然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脸红,心情有点好,顺口调戏道:不怕,交不起,去哥那里住。 陈舒义没理他,起身去把办公室门开了,笑道:咱出去吧,晚上请你吃饭。 杨钊问:什么题目? 陈舒义拱拱手:刚才摔了你一下,给你赔礼道歉。 杨钊也拱手:该我请你,谢谢你手下留情,不杀之恩。 陈舒义走回来,按着他手,说:是有正经事麻烦你,你笛子还能不能吹? 杨钊奇道:干什么? 陈舒义低声说:我有个私活,本来想叫幼莲,听说这几天和宝生闹别扭了,不好开口。 杨钊忍不住八卦:他们怎么了? 陈舒义一脸“你重点错了”,叹道:刚刚住在一起,总有点小矛盾,不要紧的。 杨钊才惊觉楼歪了,把脸一抹,问:吹什么笛子? 陈舒义说:我唱夜景,就两个牌子,随便吹吹,可不可以? 陈舒义要是说二十个、二百个牌子,杨钊大概也会说可以。 所谓夜景、实景、花园戏云云,自然是忽悠之一种。陈舒义接的活,是一个香港专家团来访问,晚上在景区包场,弄点各种花头。要是按杨钊原先的脾气,肯定喷个体无完肤。 但是今天不一样,一来陈舒义安民告示,唱戏的老板不是老板,穷,就算坐冷板凳,也要吃饭,没事唱两段,拿千儿八百,也不犯什么忌讳;二来——杨钊他老人家乐意。 杨钊笛子没丢过,状态不差,反正他觉得对面也听不出来。还有个弹琵琶说书的小姑娘,和他们一起来的,书场要在阁楼上现摆,陈舒义自己唱完就去帮她张罗。杨钊要帮忙,还被人嫌弃外行,只好在外面亭子里坐着,有点无聊,看陈舒义的影子在花窗上晃来晃去。 临水的几树碧桃花深浅不一,影子沉沉地落在池里,细细的花瓣在水面上轻轻荡着,彼此分开,又粘到一起。杨钊心里突然就有点柔软。 别打景观灯,秉烛夜游;陈舒义也别急火火地卸妆搬桌子,就过来坐着,随便唱点什么,自己吹笛子,多好。可惜,不如意者常八、九,世间好物不坚牢,世间安得双全法…… 结果冒出个男孩子,来找他搭话。 看着不到二十,黑黑瘦瘦,戴个黑框眼镜,很重的口音,大概是专家的小孩。 你们是哪个剧团的? 杨钊愣了愣,说:不是剧团的,我们是朋友,业余来打工。 刚才那个小生,好像李松云。 杨钊有点吃惊:你看戏? 我在学校学过。 杨钊一想,香港人,倒不奇怪,于是表扬他:你很厉害,他和李松云学过,你都唱什么戏,也唱小生吗? 小孩答:昆曲正旦,京剧梅派青衣。 哦?那嗓子很好了。 聊了聊,倒挺投契。长江后浪推前浪,杨钊心里默默感叹,看看他,挺眼熟,灯火昏暗,这个轮廓,简直和当年票房里的他一个范儿。十几年,兜兜转转撞见了,找老了的自己说说话儿。 琵琶远远地响了两声,陈舒义在楼上探出身子,将窗子关了,声音挤成了一丝丝,几不可闻。 杨钊问他:你要不要唱? 小孩想了半天,说:刺虎,忒忒令,其他的我不熟。 银台上煌煌地凤烛燉,金猊内袅袅地香烟喷,恁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试问那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 杨钊停了笛子。一阵风来。 小孩询问地看他。杨钊示意他看外面,淡绿的景观灯光束里,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小孩惊喜地叹了一声。杨钊低头看着槛外半池的花瓣,说:起得有点高了,我笛子也不大好。 小孩笑道:你好谦虚,我不唱了,你朋友听见要笑了。 杨钊摆手:他不会笑你。 他却不肯再唱,像是不好意思:他过来了,我走了。 一转眼就没了影。 陈舒义过来坐下,问:你自己在这里吹? 杨钊说:刚才有个男孩子,懂戏,聊聊天,还唱了两句。 陈舒义笑道:吹得比人家唱的还好听。 杨钊奇道:起得挺高,没听见? 陈舒义淡淡地说:可能没注意。 杨钊突然背后有点凉:见鬼了这是? 陈舒义有点累了,翻身趴在美人靠上,望着花树笑道:鬼都被你吹跑了。 他则待,流苏帐暖洞房春,高堂月满巫山近,恁便逗上了蓝桥几层。 还只怕,飘飘渺渺的波涛滚。 七 聂华在角落里低低地喊:老杨,你过来一下。 杨钊本来在李松云旁边作希腊雕像状歪着头,闻言赶紧过去。 聂华看着相机屏幕,翻着照片,低声说:宝生今天状态不对。 杨钊不解:李老师还说他今天状态好? 聂华摇摇头:不是说演戏,有时候,人的状态不对了,戏的状态反而好。 杨钊依然不解。聂华又说:有时候,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杨钊一怔,聂华调了一张照片,举到他跟前。 怕被人打扰,他们找管理处另开了一间空堂屋,早晨干净的光线从镂花格子门窗里流进来。杨钊不懂摄影,不知道聂华用了什么技术手段,拍出来和黑白的差不多。 武生路子窄,黄金时间短,李松云建议叶宝生坚持唱丑。今天他的角色是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穿一身练功的运动服,没有戴髯口,眉宇和侧脸的纹路却深如刀刻,不用化妆,俨然和角色合二为一。 杨钊忽然有点恐惧,看了一眼对面蹲着的叶宝生,还是浓眉大眼的小年轻。 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陈舒义穿了水袖,拿了扇子,李松云又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什么,陈舒义躬身去听,叶宝生正好也仰起了脸。 聂华轻轻喝了一声彩,按下了快门。 结束时两人都一身汗,聂华陪李松云坐着,叶宝生的衣服忘记拿过来,回后台去了。陈舒义便自己到旁边的卫生间里去换。杨钊跟进去,咳了一声。陈舒义在隔间里应道:老杨? 杨钊问:宝生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陈舒义稍稍一顿,说:前些天他家里打电话来,他妈妈肺里照出个阴影。 杨钊“哎哟”一声:确诊了? 不好说,年纪大了,也没办法。 陈舒义不大背后说这些,杨钊却从他声气里听出不对,问:那现在怎么办? 陈舒义知道他听出来了,便直说:幼莲家不大高兴,治,就是花钱,治不了,就是耗时间。 杨钊不解:不治怎么耗时间? 陈舒义说:他家那边的风俗,还是老一套,如果妈妈不在了,要等三年才能结婚,幼莲本来就比他大。 杨钊说:那先领个证,不办酒,不是一样? 陈舒义没回答。杨钊一时担心自己说错话了。 陈舒义把挂在门上的衣服收了,拎着袋子推门出来,在水池洗着手,说:是一样,可是有些人好面子,有些人好里子,讲不通。 杨钊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镜子里陈舒义垂在额前的短发,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聂华拿相机来拍,会不会也拍到一个不一样的陈舒义? 他不敢想下去。 李松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断断续续,给陈舒义和叶宝生量身抠了三出戏。 最后他们连着响排了一次,台下只有李松云一个观众。 结束时,这唯一的观众起立鼓掌。掌声在空荡荡的表演区里回响,他们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陈舒义甩了水袖,深深地拜下去,就像一次真正的谢幕。 聂华偷偷告诉陈舒义:那天我开车送李老师回家,李老师说,他教了那么些学生,没有几个能“出来”的,要是你早来一步……这是真心话,他不敢当着你的面说。 陈舒义的嘴唇抖了一抖。 聂华说:还有,他让我带话给你们两个,你学得太像他了,到顶了,这不是好事,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他的戏在身上,不要怕。 陈舒义颤声道:我知道。 聂华看了看舞台另一侧的叶宝生,说:至于宝生,李老师说他太入戏了,要出来一些才好,宁可戏差一筹,不能把人搭进去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聂华建议他们联系剧场,开一个专场。 陈舒义觉得太张扬不好,和处里商量了,决定就在祥园演出。 杨钊看着他们忙,灵机一动,找聂华选了一批照片,自己写文案,自己找人设计,自己出钱,印了五百份宣传册,送到了祥园。 他忘不了陈舒义翻着那一堆小册子的表情,就和那天下午,站在老戏台上,扯着那件旧褶子往身上比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祥园的开始到现在,他们的所有的故事。 演出当天,五百份全发出去了,一本没剩。 这看起来像个大事件,每一个人都很高兴,每一个人都忘不了。但对于后来的一切,似乎并无影响。他们彼时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只除了一件,散场后,有个非常斯文的中年人自己到后台来,递了名片,他们发现竟然是北京一个很有名的艺术沙龙老总,名叫徐子川。 那天李松云和钱薇都来了,毫不避嫌。而当时徐子川还没有离婚。 那天晚上杨钊醉了。 吃完官面上的饭,他们几个又去别的地方续摊。 觥筹交错间,杨钊特别感慨,酸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高兴,人生百年,有这么一遭相会,值了。 聂华白他一眼:你活够了,我还没活够,我还等着拍祥园艺术家从艺一百周年纪念大会。 杨钊冷笑:一百年,那会儿说不定相机都淘汰了,光动动眼球就拍了。 有人笑道:现在网上不是流行一种段子,叫什么,九十岁体? 聂华要开车,是当晚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掰着手指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别人我不清楚,老杨我知道,等他活到九十岁的时候,肯定是叫他起来批评掐架,也掐不动了,叫他吹笛子,也吹不动了,一听说舒义从艺纪念大会,马上叫人扶他起来试试。 杨钊酒品不坏,也没人灌他,自斟自饮,舌头有点大,回敬道:你……呢,肯定是叫你拍祥园一百年,也拍不动了,叫你……拍纪念……李老师大会,也拍不动了,一见你媳妇拿着个……三脚架进来,马上叫人扶你起来……试试。 叶宝生那天兴致也还不错,笑道:不对啊,相机不是淘汰了么,还要三脚架干什么? 杨钊说:这……这你就不懂了,定情信物,姻缘……一线牵…… 叶宝生摇头:那也不对啊,找牵线的,该把那天打老杨的醉汉找来,问问他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这个段子大家乐此不疲。幼莲本来困得靠在叶宝生肩上,一下笑得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聂华也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信口就说:管他哪个单位,他牵的又不是我俩的线,明明是老杨和…… 众人没听懂,纷纷问什么。聂华掐断了不答,杨钊癫。众人问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调戏陈舒义不要钱:义哥,义哥,来来,快八一八老杨。 这才发现陈舒义一直没说话。 没怎么喝酒,作手托香腮状,头已经快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为了这一场,他绷了太多天了。 聂华赶紧说:累成这样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杨钊站起来,打了个趔趄,赶紧扶着桌子。众人大笑:老杨醉了醉了。 聂华怒道:你最远,一会儿敢吐我车上试试! 陈舒义揉着眼睛说:我最近,去我那凑合算了,别真吐你车上。 聂华顺口就骂:你倒胆子大! 陈舒义笑道:大不了拖地,总比洗车简单呀。 聂华知道自己嘴上把门的今天放假了,握拳敲了敲下巴。 杨钊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醉了。 陈舒义说酒劲没过去,不让他乱动,泡了杯蜂蜜,命令他坐着。又找了一套睡衣牙刷丢给他,自己先去洗澡。 实在是累狠了,没和他客气,出来一句话没有,倒头就睡了。 杨钊倒是清醒了,洗完出来。关了灯,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杨钊觉得自己没醉,聂华骂陈舒义胆子大,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能把他怎么样。杨钊有点赌气地想,人其实也累得慌,神经却有点病态的兴奋。这人摔我个跟头,手都不抬。 黑暗里,他扭头去看,陈舒义枕着一条胳膊,呼吸沉沉,睡死了。他看不清,并不觉得特别好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睡着的陈舒义和醒着差不多,周身一股冷气,安安静静的,莫名其妙地让人很舒服,很安心。 可陈舒义要是自己愿意呢? 这个想法沾了点邪火。 杨钊伸手去撩陈舒义的头发,从额头眉心,小生勾桥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顺着耳后滑下去,碰到他头颈后面,突然停住了。 杨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杨钊吐了口气,一手轻轻推着他的头,另一手帮他把枕着的手臂扳正了,放在身前。又坐了一会儿,躺下睡了。 陈舒义在黑暗中睁开眼,复又闭了。 八 叶宝生说他妈妈做了穿刺,是个纤维瘤。 杨钊也病了。不是什么大病,换季照例的风热,一年一次。 久病成医,在家多烧两壶水,熏点醋,冲点小柴胡,裹着毯子攥着纸巾,小小音量放一张碟,靠在床头,看看外面,昏昏沉沉睡过去。 醒来时音响里还在唱:这病儿何曾禁害,这病儿好难担待,这病儿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后花羞态哎哎哎。 他被雷得一脸血,发现手机也在唱,赶紧爬起来关音响,接起电话来,是陈舒义。 老杨啊,你学妹那个采访,能不能往后推一推,或者去和宝生他们聊,我有事情,不在。 祥园的演出小小地轰动了一把,九龙口上开八了第一帖,媒体也陆陆续续来收割选题。杨钊母校有个女孩子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实习,不知怎么七弯八绕找上了他,想采访陈舒义。陈舒义对这些事怵倒不怵,就是冷惯了,见面说不上三句话。杨钊两边打好了预防针,本来说好周末带着去祥园。 不急,怎么了? 陈舒义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爸爸不太好了,得回家一趟,明天的飞机。 杨钊去祥园的时候,表演区开着,叶宝生和小师妹在台上踏戏。台下只坐了一个人。 他和学妹说好,等陈舒义回来再采访,本也没别的事,只是这么几年下来,周末得闲就抽半天过去泡着,从来不嫌远,已经成了习惯。 进去以后,楼前廊下,总能撞见熟面孔,他便知道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不孤单。 台上两个正眼也不瞧他,不客气。演员不怕人看,反正也没人偷他们的艺。 杨钊绕着观众席慢慢往里走。台下坐的那人却转过脸来看他,他余光瞥了一眼,觉得没见过,便不理。 他在前边拣了个座要坐,忽然听得一声叫唤:是小杨吗? 声音挺高。台上小师妹嗓子一哆嗦,“扑哧”笑出来。 他比陈舒义他们不过大个三五岁,却人人都喊他老杨。 杨钊认真看了那人一会,试探地喊:丁师傅? 丁跃进黑瘦了些,没大变化。 穿着一条迷彩裤,脚边摆着个布袋。 可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杨钊说:是,丁师傅还好? 丁跃进一笑,依然有点妩媚:托福托福,还好,你呢,还唱不唱戏? 不唱了,就看看,吹吹笛子。 丁跃进皱眉道:可惜了,当年都说你像陈正薇,不唱了?现在在哪里上班? 杨钊只得寒暄寒暄,问他:怎么今天来这里了? 丁跃进说:你经常来?我听人说,李松云有个私房弟子在这里。 杨钊听着这话有点不伦不类,要是外面真这样传,不一定是什么好话,只得说:是李松云教过的一个学生,唱得不错,今天好像不在。 丁跃进问:你认识? 杨钊说:见过几次。 丁跃进叹道:现在内行外行,新人一茬一茬的,老了,都不认识了。 又看看他,说:你都这么大了,当年像小孩子一样呢,结婚了没有? 杨钊说:现在都不急。 丁跃进说:怎么不急,有没有对象? 杨钊心里默默爆粗:操你大爷,这个老同性恋,三姑六婆一样,还管别人找不找对象。嘴上只说:也没有着落——丁师傅你先坐,那个是我朋友,过来看看他。 叶宝生有眼色,在台上打手势,叫他去后面。 杨钊不再理丁跃进,丢他一个人在座位里。 义哥他爸爸没有几天了,说是转移了,骨髓抑制。 杨钊叹道:年纪大,没有办法,不太痛苦就好。 叶宝生说:他兄弟姐妹多,还好一点。 杨钊一时不太能想象一堆兄弟姐妹中的陈舒义。 叶宝生看看外面,低声说:义哥这次回去,估计就把他自己的事一起解决了。 杨钊吓了一跳:不能这样快吧? 叶宝生摇摇头:家里现没空管他这些,他早就想好了一套话,就说李老师要调他,迟迟调不动,现在酒席也办不了,人也接不过来,人家本来就不高兴了;节骨眼上,亲家公又没了,一时半会儿更没法操办,普通人家兄弟姐妹多,他也分不着什么东西,人家就不乐意要他这个女婿了,岂不是正好? 杨钊问:这是他自己说的? 叶宝生说:我七耳朵八耳朵听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杨钊脱口而出:这个陈舒义真是! 叶宝生赞同地说:义哥这么个老实人,没想到心思真是厉害,看不出来。 杨钊说:都是逼的。 叶宝生说:你们也不容易。 杨钊看看叶宝生,气色没前阵子那么差了,但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安慰他:你也放宽点心,老人家,尽人事,听天命了,你和幼莲的日子还长,不要为了这些事自己先伤和气。 叶宝生“嗯”了一声,仍蹙着眉。 杨钊强笑道:有没有打算领证? 叶宝生答:下个月,等我妈先开胸看看,说是不要我回去,总有点不放心。 杨钊问:纤维瘤好不好做?实在不行过来做,我是不懂,我哥哥有朋友在人民医院,可以给你问问。 叶宝生摇摇头:要真是纤维瘤,问题不大。 杨钊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还是“要真是”?但看他脸色不好看,没再问下去。 叶宝生吐了口气,说:还有个事,你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徐子川? 记得,怎么? 叶宝生问:他人怎么样? 杨钊挠头:这怎么清楚,山高皇帝远的。 叶宝生低声说:我听义哥说,他请薇姐去他那个沙龙做了好几次讲座了。 杨钊一惊:他有老婆没有? 叶宝生一脸“你不要这么直白”:据说离婚了,带着个儿子在国外。 杨钊极力回忆:上次看着还行,不像做生意的,蛮有风度,不拿三撇四的。 叶宝生叹道:是个文化人没错,我也就说说,这未必是坏事,薇姐她现在在团里排不上多少场次了,李老师去敲边鼓也不管用。 杨钊半晌才点头道:是。 那天离开的时候,杨钊看到丁跃进还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像一枚逗号。 他并不嫌恶丁跃进,也觉得无甚必要同情他,看到他来祥园,却觉得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就像自己的过去贸然闯入了现在,仿佛让他看到了不愿见的一种未来。 陈舒义去了十天,送完父亲的终。 回来缓了几天,杨钊带着学妹过去找他。 进了祥园的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忐忑。小姑娘笑道:学长,你为什么好像比我还紧张? 现在的小孩啊。杨钊默默望天,答道:他是真的不爱讲话,比较冷,你不知道,我怕冷场。 小姑娘嘴甜,也比较直白,说:没关系,见过人就能写。 陈舒义倒真是这样的,见过人,就忘不了。 他们正打算往宣传处办公室去,楼上有人咳了一声。 杨钊抬头,一手遮着太阳,陈舒义就站在他们第一次晾戏服的那个旧戏台上,身后又是两架子衣裳,桃红柳绿的,温柔地笑着。 他有点恍惚。仿佛所有的一切又退回到几年以前,退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 送学妹出去的时候,小姑娘头顶冒着一串串桃心,说:陈老师一点也不冷啊,人很帅,又很好。 杨钊只得说:他今天超常发挥。 他回到园里,看到陈舒义穿着水袖,侧身站在表演区的舞台上,揣着双手,出神地想着什么。杨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看着他。 透明的阳光落在他们之间的花砖地上。杨钊心里的疙瘩好像舒开了一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不,认识陈舒义时,就是这样,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他不是票友,不是帮闲批评家,陈舒义也不是艺术家,不是冷板凳上李松云的私房弟子,只是一个看戏的,和一个唱戏的。 陈舒义不会是丁跃进,他也不会是丁跃进。票友把这条线弄混了,而他们之间的这条线清清楚楚。 过去再次闯入了现在,而这现在,就是他惟愿长久的未来。 后来,杨钊再也没有问过陈舒义,他自己的事是不是彻底解决了;后来,他发现陈舒义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非常好,完全不用别人操心。 至于其他的事,唱戏的人,从很小的时候,便学着将真作假,弄假成真,有什么事,想要瞒过他们,其实是很难的。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说破,因为说破了,戏就唱不下去了。 陈舒义是这样。叶宝生也是这样。 叶宝生的家人对他撒了谎,他妈妈是肺癌中期。家里怕说破了,幼莲不肯结婚,更怕说破了,宝生就没法不说破。 叶宝生自然心里有数,但他什么也没说。幼莲看出来了,反过来安慰他: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结婚证不过一张纸,咱们先去领了,关别人什么事。 叶宝生说:你等我回去一趟,弄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回来再说。不能让他们觉得,骗了我,又让我骗你。 回来的时候坐的夜车,出了车站,还没有打到出租车,就撞上了一个醉驾的司机。 没有人知道,家人是否对他承认了实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唱戏,要看戏,都不能说破,不能较真。叶宝生学了二十年戏,最后出了一回戏,较了一回真,过犹不及。 叶宝生的灵堂没有播哀乐,放着很慢很低的《哭皇天》。四壁挂着聂华拍的剧照,放大了的,粉墨背后的,喜怒哀乐都在戏里的叶宝生。 正中的挽联是杨钊拟的: 月碎一瓢春江,那知再无优孟; 珠沉三千弱水,长念谁似新磨。 叶宝生是一个演员。人人都是演员,至死方休。 九 陈舒义告诉杨钊,幼莲怀孕了,打算留着。 没结婚,单位没有抚恤。他们凑了一笔钱送去,当面不敢提孩子的事。结果幼莲收了,不推不让,自己也一点不避讳:要是生得下来,我看老杨你也不像要成家的人,以后认你做干爹。 幼莲向来是个单刀直入的人,是故把叶宝生收得服服帖帖,众人只得连声安慰:身体要紧,别想太多。 幼莲起身去开抽屉,拿出厚厚一本东西,说:宝生抄的谱子,还有听老师说戏的录音照片,我都刻了盘,也不敢给外人,你们帮忙整理整理。 聂华赶着接了,说:你不要操心这个,给我们慢慢收拾,有不清楚的地方,还要来问你。 幼莲说:你不用怕我想不开,我们从小也有师父教,一熬一福两相随,熬惯春秋,福门自开,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以后怎么样,确实谁也不知道。 和徐子川合作的剧院有个青年骨干计划,钱薇自然第一个听说,一声不吭地辞职,结婚,去了北京。 他们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李松云,李松云见惯了,只说:你们这辈人,比我们的路宽多了,心也要宽些,不要钻牛角尖,人生在世,就是这样。 陈舒义“嗯”了一声。杨钊看看李松云,李松云这几年开始退功,头发也全白了,雪里苍松濯濯然。陈舒义像他,但愿日后都能像他。 唱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还是你们这辈人的时候。 杨钊很久不刷九龙口,不想看那些铺天盖地的猜测。 再刷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一张帖子:悼名票丁跃进。 护城河,不知道怎么落的水,据说身上穿着迷彩裤,有人在上游的桥上发现他的布袋,里面装着笛子和一本辞典。可能就是杨钊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样子。 楼盖得很高,但杨钊怀疑,究竟有多少人真的认识丁跃进。 杨钊算了算日子,正好是叶宝生的七七。 他并不悲伤,只是发现无处吊唁,丁跃进和他的年轻时代一同逝去。 莫从桥下过,恐忆少年游。唱戏的时候过去了,好的坏的都过去了,丁跃进就是那抱着柱子不放的蓝桥尾生。 还只怕飘飘渺渺的波涛滚。 祥园的场子关了很久。杨钊有空却还去坐着。陈舒义还在,这几年陈舒义就是他们的祥园,除了出去办事,他似乎永远都在。 过去他们总是笑他,你这冷板凳坐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都不敢笑了。 陈舒义却还是一样,冷冷的,脾气很好,不说话就能让人很安心。跑前跑后,杨钊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重新开锣前一周,杨钊第一次听他说话带了点情绪:老杨啊,我这都一周没练功了。 两人彼时泡了茶,一左一右在廊下靠着,尘埃落定。 杨钊说:累就歇歇。 陈舒义摇头:再不演,专项的钱就不发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杨钊心想,嘴上只说:下周的天气也不好。 陈舒义低头算了算:三十个座儿总能有。 保安大叔听着收音机,悠悠然从他们眼前晃过:不止不止,只要不下刀子,五十个人总有。 两个人笑起来,上一次无忧无虑地贫嘴,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陈舒义笑道:下刀子也得唱呀,来一个人就得唱。 这就是冷板凳上的陈舒义,唱戏当然是为了吃饭,但只要有一口吃,只有一个人听,他也会唱下去。 还好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杨钊莫名地感到安慰。 又过了一个月,钱薇给陈舒义打电话。 熬惯春秋,福门自开。 不是师姐夸口,北边能托得住我的小生,没有,院里正商量,再补一个名额。 你先来,等四方都混熟了,我休完产假,再出来带你,也省得一去就惹眼。 现在子川手上拿了大项目,面子管用,更何况,摸着良心说,现在脚下走得动,身上有李老师戏的,哪里找得出第二个? 师姐不是外人,照实和你说,要端这里的铁饭碗,就未必能“出来”,规矩太多,水太深,想唱什么,想学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但是端上了,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苦了。你也眼看快三十岁了。我们这样的,谁不等这一天? 我知道你要想想,我知道,人情纸薄,师姐的心真是冷了,可你和我不一样。 我知道你舍不得。 杨钊知道陈舒义舍不得。 他们给陈舒义分析了一圈利弊,陈舒义只说:是这样,师姐也这么说。 像过去很多次喝茶聊天时一样,支着头,垂着眼。 他们就不说话了。陈舒义看着老实,心思可厉害。 他有善缘。不动声色之间,过去了多少风浪。 陈舒义真的想做什么,他们是管不了的,也不会有人去管。 只是在最后出了一点分歧。 杨钊建议他开一个专场,或者清唱会。陈舒义不肯。 杨钊莫名其妙地就有点上火,说:难得的机会,有很多人想来的。 陈舒义没生气,只淡淡道:太张扬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聂华边上坐着,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索性说:他不想,你干什么一定叫他唱? 陈舒义仍然心平气和:华哥,我不是不想,到哪里不是唱?又不是以后就不唱了。 杨钊看着他,眼睛干干净净的。他明白了,陈舒义不想这样走。 他舍不得,陈舒义更舍不得,即使明知道不会再回来了,他也不想告诉所有的人。 何必要说破。 最后按陈舒义的意思,他们那帮相熟了好几年的,叫上各自认识的,一起聚了聚。 正好赶上黄金周,祥园晚上布置灯会,开了茶座。陈舒义找处里把表演区也开了,让杨钊带了笛子来,爱聊天的聊天,兴致好的唱两嗓子。 杨钊带了个很小的行军壶,以前在票房,他有这习惯。 大家起哄让小师妹唱,杨钊便去月台侧边坐了,先仰脖,后上笛子。 聂华过去一闻,低声道:你这人,饱吹饿唱,没听说醉了吹的。 杨钊试了试音,说:醉不了。 聂华说:留点神,别吹着吹着就吹到【醉扶归】上去了。 杨钊不答。 聂华也知道他癫,不再说话。 飞檐上的彩灯全亮起来的时候,陈舒义过来,坐在他旁边,吸了吸鼻子,笑道:怎么喝起来了,用不用我唱个【解三酲】? 杨钊看他一眼:唱啊,《阳关》【解三酲】还是《上路》【解三酲】? 陈舒义打了韵白,低低念道:啊呀,小玉姐,休要悲伤…… 杨钊居然第一次被他调戏了去,心里波涛汹涌,面无表情道:你大爷的。 陈舒义笑,往后坐了坐,手臂支在座位上,晃着腿。 人生百年,一朝风月。杨钊每每沾的是酒,每每反而泛起酸来。 舒义啊,他叹了一声。 陈舒义偏了头,看着他。 被他一看,杨钊反而没话了,又拿小壶,对着喝了一口。 喝完才放下,陈舒义一言不发,把他的壶没收了,往自己身侧一摆,又是那样看着他。 杨钊最受不了陈舒义这样,伸手越过他腿去拿壶。 陈舒义抬手一格,他不敢动了,只得老老实实道:我有点担心。 陈舒义问:担心什么? 杨钊说:担心你不好好唱戏。 陈舒义拿了壶,却不递还他,在手上玩着,低着头说:别的我也怕不会,这个还是会的。 聂华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冒出来,平地抠饼似的,一胳膊搂过陈舒义的脖子:老杨醉了,我给你翻译翻译。 看看杨钊的眼刀,赶紧松了松手,说:北京那个地方,人多心坏灯下黑,看着像戏迷的,也别和人家混,不是人人都像我们,戏里怎么说的?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那个一片心…… 杨钊怒道:他用你教? 聂华抬手投降:行,行,你来,你来。 陈舒义却起了身,回手把壶递给杨钊,杨钊连他的手一并抓了,问:去哪里? 陈舒义一愣,随即一笑,反握了握了他手:你等等。 是那边有人和陈舒义挥别,说要先走。陈舒义寒暄完,回来立在了月台中间。 大家都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而陈舒义只说:这些年谢谢大家,以后还要常来。 说着,拱手三面拜了,就像每一次谢幕一样。 于是众人都鼓起掌来。 杨钊有点感慨,却见陈舒义抬起一手,侧身一让,转身向他坐着的这边,又沉肩合掌,对着他,拜了下去。 杨钊见陈舒义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也只见陈舒义做过这个动作。 谢幕的时候,演员向旁边的乐队场面致意,多数只是偏了头稍稍一让,但陈舒义每一次都非常认真,和别人不一样,见过,就忘不了。 制心一处,无事不办。这是陈舒义的善缘。 杨钊放了笛子,站了起来。 他是陈舒义的场面,只有他一个人。 一片掌声中,杨钊望着陈舒义,眼眶发热。那一刻陈舒义的身影,和他这些年在台上演过的无数琴剑飘零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他想向他走过去,可是挪不动脚步。他醉了。杨钊想。 尾声 杨钊醉了,后来的事不记得了。 那一声“你等等”,似乎就是陈舒义面对着面,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问他,去哪里? 他明明知道的,可他还是问。 陈舒义知道他知道,所以不答,何必说破。 现在陈舒义又站在他面前,他等了一年多。而今天这一天,陈舒义又等了多久,五年?十年? 陈舒义去了以后,名声慢慢起来,九龙口上八他的帖子也一个个多起来。杨钊有时忍不住去翻翻。他知道陈舒义自己不会看,就算看到了也不在乎,坐住了那么多年冷板凳,陈舒义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用别人操心,也不管众口嚣嚣一把尺,怎么量。 三十几岁,演员的黄金时间刚刚开始。但是杨钊有时看着网上他的照片,还是会想起聂华的话,人眼看不出来的,机器看得出来。 陈舒义和他一样,在慢慢地变化,他最好看、最简单的年月,已经全部留在了祥园,留在了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 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最后的青春一晌,一一惊醒,一个个起身离场。 而再见时,他觉得陈舒义还是一样。所以他也努力像过去一样。 陈舒义回来了。大厅就像退潮的海岸。 钱薇端了残酒,在桌上叩了一叩:“老杨,真心要敬你。这是真心话,那几年没有你们这些人,就没有舒义今天,说不定也没有我。这一辈子,再交不到你们这样的朋友了。” 陈舒义只是笑,揉揉泛红的眼角,没有说话。 徐子川也回来了,要和钱薇一道回去,说载他们一程。杨钊稍一犹豫,陈舒义便说:“师姐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送他就好。” 钱薇也知道,点头道:“我丫头在家,不然也多坐会儿。等明年,明年一起回去看你们。” 往外走时,陈舒义拿了一兜东西,让他带给李松云。内联升,正明斋,吴裕泰,还有一柄宏宝堂的折扇。 同仁堂的至宝丸、健脾丸,说是幼莲正好托他买的。 “明年回去看看华哥小孩,是不是会走路就会玩三脚架了。” 陈舒义一件件交待过来,杨钊一一应了。走到外面,被风一吹,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天几点的飞机,酒店住在哪里,陈舒义之前已经问过,又一桩桩问了一遍。杨钊又答了一遍。 刚才那桌小孩竟然还有些没走的,站在路边远远地挥手:“陈老师!” 陈舒义点头示意,笑道:“早点回去吧。” 那边喊:“我们有人去唱歌,要不要一起?” 现在的小孩啊。杨钊望天。 陈舒义指着他说:“不去了,我送送他。” 刚才和杨钊搭话那小哥也在,问:“金老师往哪个方向?要是北三环,不如和我们一起打车?” 杨钊一想,还真的可以,但又犹豫了。 他看看陈舒义,陈舒义问他:“你要不要一起?我是另一个方向。” 杨钊想说我们去哪里再找个地方坐坐,聊一聊,附近一时却没有看见合适的,时间也不很早了,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他不相信陈舒义不这样想,但是他们两个就算坐下来了,聊点什么呢。 过去他从来不曾有这种恐慌。陈舒义就算不说话,也让人很安心。 杨钊被风吹得有点鼻头发酸,扭头往旁挪了一步,正好有辆车擦着过去,陈舒义赶紧拉住他,笑道:“去哪里?” 杨钊脱口而出:“你等等。” 杨钊看到陈舒义的眼圈一下红了。 杨钊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拉着他。 陈舒义腿有点软,身子往下滑。 杨钊将东西放了,双手扶住他。陈舒义稍稍回过神来,站直了身子,一手捂着嘴,摆手示意无事。 那边的小哥过来了,问道:“陈老师,不舒服?” 陈舒义摆手,却说不出话来。 杨钊说:“没关系,我醉了。” 小哥不解:“刚才喝多了?” 陈舒义呼吸很急,偏着头,眼里看不清什么光在闪。 杨钊又说:“没关系,是我醉了。” 俺曾在黄鹤楼将那铁笛吹,又来到这岳阳楼将村酒沽。来稽首,是有礼数的洞庭君主。听平沙落雁呼,看远水孤帆出。这其间,正洞庭归客伤心处,赶不上斜阳渡。 ——《邯郸梦·三醉》【迎仙客】 ————————《三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