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同人)金光布袋戏·雁俏·归雁》 第1页 《金光布袋戏·雁俏·归雁》作者:开瓶可乐冷静冷静 文案 因为无言的遗物,俏如来北上来到了陌生的地域,遇到了等待他已久的少年。 —— 年龄操作。少年雁。借用部分原剧设定。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鸿信,俏如来 ┃ 配角:公子开明,凰后,杏花君,默苍离,修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01 夏日清晨,山中潮湿,不多会儿下起雨来。 猎户留下的小屋已坐了三四避雨的人,外间有人敲门,伞下露出白髮着僧袍的来客斯文的面貌,温言询问是否还有余地。同路难得,避雨人便请他进入。内中行脚客与江湖侠士奇妙地坐在一道,只他背着书笈独自站在门边。 一人邀他入坐,年轻人摆摆手道:“我成日不过看经,年纪又轻,实在想不出什么。” 有人想借他左手缠绕的佛珠观视,又道父亲嘱咐不可离身,万分抱歉,连拒绝都和和气气,那人便不再坚持。 山色青青,阵雨如倾,看天色并不晦暗,应当过不久雨就能停。俏如来舒了口气,放空心绪听身后的奇人异事。 一人说友人奇遇,男子误入山中广室,见多是娇女美童,欣喜之下浪荡一番,三日后归家整个人都泛黑气,幸好有高人经过,才解了性命之忧。 一人说旧日听闻,山中有少年少女向人求助,晚间引诱求欢,同行不过几日,人便耗尽真元只余白骨,这画皮鬼呀,艷鬼呀,可得小心咯。 前人道,幸好山脚就是羽国边境,祭司常年祈愿凤凰之灵保佑,才难得清净,不然早和魔世一样遍地妖魔鬼怪啦。 言谈提及羽国,俏如来心中微动,正要开口询问,门外传来声吃痛的惊唿。 一名黑衣少年愤愤然从泥坑里爬起来,指天大骂什么云海过客。俏如来本还想打算去扶,被他利索的动作给惊到了,踟蹰须臾,撑起伞走近,倾了半边问:“你没事吧?” 少年踱了一步退出伞下,借着雨抹了把脸上的泥。湿漉漉的棕红长发下露出一双亮金眸子,斜眼瞧俏如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仿佛从眉梢到嘴角都写满毫不掩饰的不屑。 俏如来被其中审视打量的有些讪讪,硬着头皮道:“风邪滋扰,阁下还是注意些好。” 少年嗤笑,“这嘱咐说的像你比我年长似的。” 俏如来见他不过十七八尚带稚气的模样,个子才过自己鼻尖,犹豫着想点头,少年已不耐烦地哼了声。 “你说是就是了。” 说罢立在大雨中洗手抹脸,再不理人。 狼狈至此还能这般气定神闲,俏如来倒生出钦佩来。 屋内人扬声道:“大师快进来吧,少年人要发疯你也挡不住。” 暴雨似乎弱了些,不再泼天泼地,不过片刻,俏如来偏开伞,果然落珠已弱为细丝,扑在面上潮潮的,挟着山中林木的生涩气味。他戴上兜帽,收着伞,正要与屋中人道谢,臂弯忽然被人勾住,不解地偏过头,是那奇怪的少年。 “不能过去。” 他说,拉住俏如来拔腿就往一旁林中跑,屋中人大喊:“大师不可去啊,那是——” 是什么? 俏如来听不清。 叫喊似乎也变了调,不像说故事时的声音了。 俏如来跑的气喘吁吁,半路雨彻底停下,伞也脱手了。来到一处山溪,少年一股脑扎进水中不见踪影。俏如来简直满头雾水,四顾茫然,便寻了处洗手。 半晌,溪中冒着气泡露出个脑袋,少年捋着头髮,漫不经心地道:“把你的衣服拿出来。” “……啊?” “快点,一套衣服换一条命,你赚了。” 他生的俊秀,出水却半分旖旎姿态也无,一切都太过理所当然,面前不是俏如来这等好脾气到接近没脾气的,估计能随手捡块石头直接砸上去——无他,实在欠揍。 也就俏如来,还认真思索,一如既往温柔有礼,“恩人是何时救我?” 少年抬起左手比了比,吐出“山鬼”两字,连解释都欠奉。 俏如来大致明白了缘由,心中多了感谢,从书笈中找出随身旧衫放在干燥处,背过身道:“相逢便是有缘,在下俏如来,请问阁下姓名?” “吾名上官鸿信。”少年似乎笑了笑,“你这名字……倒是风流。” 许久不曾有人这般评价,俏如来也不生气,只因话声中并无轻视之意。不知为何,自称上官鸿信的少年言行总有几分无来由的熟悉,即便出现的怪异,毕竟顺手救了自己一把,俏如来对他倒颇有好感。 水声哗哗,寂静来的突然,衣物摩挲清晰可辨。木屐踢踏,由远及近来到身边,人还是那个人,不再着黑衣,一身略宽松的白衫,长发随手束在身后,依旧高傲端方。他恐怕出身贵胄,如此更显得从天而降一事十分古怪。 无论如何,再逗留不是好事,俏如来瞧了眼天色,郑重道了谢想离开。才一转身,佛珠被上官鸿信勾住,俏如来大惊,难得拔高了声音,“放手。” 上官鸿信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佛珠拖曳而泛红的指尖,俏如来因自己的失礼不自觉红了脸,轻道:“你……先生想说什么?” 上官鸿信道:“你要下山,怎么不想想到底走不走得到魔世边城?” 俏如来惊讶道:“魔世?这方向不是羽国吗?” “哈,山鬼说的怎么能信?山鬼精怪,小到戏弄过路人,大到夺人性命,你恐怕入山不久就中了幻术迷失方向了,能走到这里也是运气好。” 上官鸿信抬手点住俏如来额头,指尖泛出白光,刺的人什么也看不见,等视线再清晰,一切似乎说不出的异样,眼中色彩尖锐异常,无来由令俏如来头晕目眩。看先前选的去处,岔路消失不见,草木繁盛一如旁处,浓翠中隐隐有一处漩涡,散发着不详的浓厚黑雾。 他捏紧佛珠,不到约定日子上路果然太勉强了,先前没出事真是不知者无畏,傻人有傻福啊。 上官鸿信道:“与我走吧。” 俏如来道:“先生来自魔世吗?” “你说是就是了。”他给出不算回答的回答,又道:“我看你天运不错,二选一的路却专挑幻术作的入口,也不知什么缘故。你若想安全下山,最好跟我紧一些,若一个不当心没跟上,还得拖累我去找。” 俏如来被他说得脸热,只得答应,“麻烦先生了。” “哎,你这人真是好脾气,就不觉得称唿我先生怪怪的吗?”上官鸿信嘆了口气,似乎再绷不住那副乖戾疏远的面貌,看起来活泼不少,他凑近俏如来,挑眉道:“你可以叫我雁王。”
第2页 “王?” “魔族的名字乱的很,不用在意中原人那套。” “哦,雁王……” 只是试着念,却得到了意料外的回应。少年心情很好似的走在前,脚步十分轻快,俏如来怔了怔,低头拨动佛珠,心头涟漪怎么也无法平静。 两人相伴慢行,路遇幻术陷阱,上官鸿信驻足教俏如来应对,很有些得意洋洋,看在做惯长兄的俏如来眼中一时哭笑不得。路上走得无聊,上官鸿信道要听中原的事,俏如来想了想,慢吞吞说起了自家两位长辈。万幸爹亲与叔父争锋相对那么多年,提供了绵绵不绝的谈资,令上官鸿信听到眼睛发亮,真是罪过罪过。 行至下午,终于下山,途径三两村落,边城城门越来越近。 俏如来故事说的嗓子都哑了, “到宵禁的时候了吗?” “无所谓,关了再开就是。”上官鸿信耸了耸肩。 人刚出现在城门口,立刻有管事模样的老人迎来,激动得就差没痛哭流涕,连着一旁的俏如来都请回一座大宅,享受了把久违的嘘寒问暖。入城已是黄昏,侍从侍女奔走相告,热情非常。 劳顿多日终于安歇,俏如来痛快沐浴一番,随手择了本书翻几页,倒头就睡。醒来时日上三竿,头痛欲裂不说,脾胃都饿的生疼。才起身气血不足,俏如来眼前倏地漆黑一片,险些绊倒,侍女连忙赶来相扶,又差人倒茶与准备素粥,连声劝贵客不用着急,公子吩咐可以等精神好些再见。话虽如此,总是失礼,俏如来匆匆洗漱,吃了大半,就要去拜访主人。 前厅里,上官鸿信正与人喝茶,见俏如来到,十分自然地招唿他来吃糕点。 另一人褒衣博带,形容斯文,笑道:\"在下云海过客,大师,幸会了。\" 这名字俏如来还有印象,可不就是上官鸿信从天而降时抱怨的人么?他差点笑场,努力忍住了还一礼,温言道:“我早已还俗,先生唤我俏如来就好。” “雁王等你许久了,诶,雁王。”云海过客推了把上官鸿信,一脸雀跃,像是等着看戏。 上官鸿信只道:“俏如来,这是素的。” 俏如来拗不过他,囫囵咽下一块,不料呛住自己,接过上官鸿信推来的白玉杯,抿了口甜丝丝的,原来是蜜水,喝完还恋恋不捨地舔了舔嘴角。 上官鸿信问:“晚上休息的怎么样?” “挺好的。” 上官鸿信对这个回答表示嗤之以鼻,“是吗?好到你这满脸被人打了的虚弱模样。” 云海过客羽扇掩面,拿起杯子喝茶,肩膀微微抖动。 俏如来清咳一声道:“看书一时忘了时辰。” “哦,什么书这么有意思?” “桌上的随手拿了本,叫羽国志异。” “什么——”云海过客乐极生悲,一口茶全喷出来,扶着桌大声咳嗽。 “策君啊策君,千金之躯得保重啊。”上官鸿信毫不掩饰他的嘲笑,拍拍云海过客的肩,换来一对哀怨的眼刀,在侍女围过来前与俏如来抽身而出。 站定在庭中,俏如来若有所思,对上官鸿信道:“那位先生……策君听起来是挺重要的人吧?” “他只是定期犯病,日子过了会正常点。” 不屑中自有亲近之意,显然习以为常,上官鸿信领着俏如来往府上书房走,忽然问了重复的问题。 “晚上休息的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睡醒了不太舒服。” 上官鸿信面露瞭然,“果然吶。” “怎么了?” “你不通术法,自然没发现自己受了精怪的影响,我能消除山鬼留下的标记,却恢復不了你的元气……”上官鸿信顿了顿,“你睡了整整七天,” 俏如来自言自语似的道:“看来我的时间不太够了。” “那也别想上路。天灵蒙尘,阳火减弱,路上精怪找你的绝对扎堆。” 上官鸿信满口嫌弃,俏如来也不生气,只道:“魔族会怕精怪吗?” 上官鸿信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难得愣住,思索片刻道:“魔族有蛟龙、畸眼族,与精怪同样非人又有不同,他们被缠上的机率确实不高。说起来,在你们中原人眼里,魔族和精怪大约差不多罢?”他指着自己,“比如我,长得太好看,肯定是个乱世的大妖怪啊。” 俏如来被他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模样逗笑了。越相处,越觉得上官鸿信奇妙,有些像外出云游回来脱胎换骨的小空,既成熟又天真,似乎没有什么挂心的事,一人独行,孤单又自在——实话说,偶尔还会羡慕。 “羽国与魔世接壤,也有这么多奇异的种族吗?\" “我等你养好了一起去看呢。” 先前他便提过要去羽国,俏如来并不讶异。只是云海过客既称策君,恐怕正是他先前了解的那人,地位之高仅在魔世帝尊之下,手下对上官鸿信口称公子,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出这趟远门。 “策君来边关有他的公事,平时也不会管我,不用担心。”上官鸿信看出他的顾虑,微微扬首,眯着明媚的金色眼睛,轻声道:“他知道我想去羽国很久了,至多派几个人跟着。” 少年满不在乎,俏如来却莫名感到一丝伤感,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髮,忽然僵住。他们其实并没有多熟,这举动还是太过亲昵,俏如来有些窘迫,干巴巴地说:“我有一个小弟,他……比较爱哭。” 上官鸿信似笑非笑,“我很像他吗?” 俏如来决定放弃,老实道:“全无半点。” 正说着,怀里突然扑进了人,撞得俏如来退了半步,下意识揽住意料之外的少年。 上官鸿信眼中闪烁着狡黠,笑说:“哎呀,俏如来,我们有缘啊,从此以后你多一个小弟,这回我保护你去羽国,日后我去中原也有地方落脚把?” “当然。”俏如来温柔地应了声。 上官鸿信催促他快走,献宝似的要炫耀他收集许久的羽国资料。 俏如来不由失笑,又觉得他像银燕了,还是孩子气。 第2章 第 2 章 02 府中书斋独立一小片竹林中,与其说是书斋,不如说是独居小院。走过庭院进入书房,屋里几乎一应中原早已弃置的低矮家具,除了整面墙高的书架,连楠木书桌后的座椅都更像供人跪坐的小榻。另一头窗台下,罗汉榻与矮桌并列,榻上架着小几,记录酣战的棋盘未收,尚欠黑白子一场分明胜负。 庶仆搬来四五个樟木书箱,上官鸿信晃着一大串钥匙,皱眉道:“我日常与策君留在驻地沉沦海,那儿的书更多些。” 俏如来笑道:“就是这些,我也得看一段时间了。” 上官鸿信嘆了口气开始试钥匙,俏如来等他忙活,随手自书架抽出个小捲轴。
第3页 外表还算新,内里小像意外陈旧。少女衣袂风流,右手长剑横指画外,面靥与梅花妆不显妩媚,一派英姿凛然,身后云雾缭绕,盘旋神鸟似鸾又似凤,扬起纤长的颈子,羽翼零落。 旁书两字“轻鸿”,听之伤感,落笔不祥,仿佛在赐予姓名的人眼中,半分价值也无。 俏如来将画恢復原样,又抽出一卷,展开不由一愣。这画新许多,还是那少女,正与旁人游戏,题字却是霓裳。 上官鸿信落下最后一道锁,偏头问:“看什么呢?” “策君的藏品很特别。”俏如来顺手合起画卷放回去。 门外疾步跨入个年轻侍从,抹着汗道:“公子,策君请您过去。” “我这不是没走多久吗?”尽管不大情愿,他还是依言离开。 俏如来俯身检视书箱。出发前做了不少准备,原本打算先行至羽国落脚一段时日加深了解,上官鸿信这一出倒行了方便。 前四个方志最多,诗集词作其次,小说不少,夹杂笔记杂谈,还有经文註疏,装帧像宫廷流出的藏本,全被随意堆放。最后一个箱子挪开上方的小说,底下全是陈旧的笔记,露出些散页,侧边黄化,显得薄脆不堪,俏如来小心翼翼取出搁置一旁。 笔记残损倒还整齐,小说大多书页卷的都毛了,其余几乎本本簇新。魔族外貌与年岁时常不符,上官鸿信不一定表里如一,爱好也实在没比普通少年难猜多少。 将方志等搬回箱中,俏如来检阅小说与笔记,留下假託年份与近二三十年的连半个箱子也装不满,索性全摞在书桌上。 羽国地处中州边界,尊崇百鸟之神,世传王族即凤凰骨血,王之下有祭司,祭司之下方为将相,一如魔世,也是个远超中原想像的神秘国度。看来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几人都一本正经地各自记述,怪诞情状娓娓道来,如寻常生活一般。 日头歇了午间的暴烈,俏如来边看书边记录也逐渐疲惫,外出散步一会儿,回来却更加睏倦。新一本看了没几页,视线忽的一乱,像蒙了层雾,小字漾成一个个墨团,俏如来只觉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不得不放下笔,硬撑着将正看的一页折了个角。 “祭司灵子……策天凤,凰后……” 元气耗损远非意志能抵挡,指尖压过已看过许多版本的旧闻,他再也支持不住。 上官鸿信回来,见到就是趴在桌上沉睡的人。 地上散落几本残章,他的目光在署名“盗才生”的书皮上定住,拾起吹过不存在的灰尘,随手塞进一旁书架。 俏如来枕着手,半边脸都压的泛红,衣角险些擦过砚台。上官鸿信尝试拨开,不料他一手将兜帽拨上来盖住脸,蜷缩起身体,袖上直接多了几道印子。□□沾上墨不大好洗,等醒来恐怕追悔莫及,上官鸿信掀起兜帽一角,见俏如来长眉微蹙,很有些不耐烦,倒是醒时难见的任性。 他其实生的张扬,只是形容温和,七分冷淡作了三分,察觉不到疏远,反倒为过于秀丽的面貌平添英气。只是不知从前在庙里怎么过的才养成这副脾性,平静的近乎茫茫然,年纪轻轻满头青丝成雪也不甚在意。 上官鸿信回到另一头榻上,一手执墨一手执白,继续未竟的厮杀。一局终了,白子叫嚣着蚕食盘面,他拂乱黑子的困兽之斗,推开了窗。 侍女推门而入,无声移开棋盘棋盅,放下餐食退至屋角,动作明明很小心,却还是惊动了俏如来。 “你回来了。”他说,整个人懵懵的,连嗓子都带了鼻音,变得高亢尖细。 上官鸿信怔了怔道:“过来吃饭罢。过会儿出门走走。” “今日不宵禁吗?” “你来得巧,赶上魔世的七月庆典。” 俏如来头晕的厉害,他那一份有碗梅汤,饮下片刻胸口闷滞稍微散去些,依旧吃的极慢。一旁矮桌上新一局已入佳境,俏如来才放下筷子,将茶卤交还侍女接过新一杯,他愣了下,“这不是茶。” 上官鸿信收着棋子道:“脾胃不好的人不如帮我解决点花蜜。前段时间做多了,策君又不爱喝,最近该换桂花了,实在不想浪费。” 俏如来奇道:“难不成都是你做的?” “闲来无事就去做了,很奇怪?”上官鸿信走近,懒洋洋地道:“俏如来,把□□脱了。” 俏如来一口蜜水险些呛住。 上官鸿信等他平復,扯下身上玄色外袍兜头就罩上去。 俏如来被吓了一跳,刚挣扎露出脑袋,对上少年异常认真的神色,“你虽然比我高一些,不过我习惯穿宽衣,应当能盖过□□罢?” 想说的话突然全忘却,任上官鸿信捋顺他的发,将散落的髮丝拨到耳后。指腹干燥的触感擦过耳廓,俏如来垂下目光,上官鸿信也顺势半跪下,撞进了狭窄的视线。 胸口翻动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将衣带系出好看的形状才不再反覆。 “魔世无道佛,寻常魔族只见下摆应当不会发觉你不一样。” 俏如来含煳应了一声,上官鸿信又执起他的手,未及反应,五指已被平伸开,俏如来只觉指尖蓦地一痛,隐隐浮现泛光的细微图样。 “你看出什么吗?” 俏如来迟疑道:“气息变了,但……” 上官鸿信松开手,起身披上侍女送来的石青外袍,挑眉道:“看来人族的感受力确实不太好,这是分摊魔气的障眼法。边城来往人族多是行商,单独外出会请求军士保护,我长得不像军士,还是术法方便。说起来……” “怎么了?” “真的不脱□□?七月天穿那么多不热么?你脸都红了。” “是你看错了。”俏如来垂眸道,“羽国中秋例行庆贺凤凰降灵,魔世的庆典也类似吗?” “没那么正式,不过就是约定俗成办的夏日市集,七月半算正日子,到时策君与本地明府都要出面。你们中原是叫中元节罢?” 俏如来想了想道:“搬过来魔世好像也很合适呢。” “人族是不是都觉得魔族个个生的千奇百怪?你是修佛的人,臆想的时候多看看我怎么样?”上官鸿信踩实了木屐,道:“走吧,策君当年选了个好宅子,这儿离东市只要走一刻。” 出侧门走上大路,天色已晚,坊中渐次点起灯火。不少人戴着花纹不一的面具,结伴向同一方向行,孩童向双亲撒娇,少年少女们一路嬉笑。来到主街,路上越发热闹,沿街铺子三两大开,无人的门前搭起杂物小摊,推车卖吃食的寻块空处就能吆喝。中原常把魔世等同妖魔鬼怪之地,其实来往路人大多面貌普通,偶尔才有些生的特别,上官鸿信便在一旁解说是某族,与策君巡查时见过。 两人路过一处小车,围着一圈孩子与少年男女,车后的老人取一勺糖,手腕微动,行云流水绘一尾形象奇异的龙。竹籤压上,接过飞龙的孩子眼中水色如星辰一般,在羡慕中趾高气扬地咬下一角。俏如来慢下脚步,正好上官鸿信说要去几步外的面具摊,他便安心留下。
第4页 上官鸿信目光扫过满墙面具,手指一勾,凭空取下高处一只描金花面狐狸,扬声道:“姑娘,我要这个。” “过来。”嗓音平淡而沙哑,女子头也不抬,坐在绵连的纸伞下敲烟杆。 每年都来卖面具与纸伞的女子,脾性冷漠和一双巧手一样出名,从来低头只顾做自己的事,身旁放置瓷罐,客人投钱自取即可,够不着高处的再叫她。这样的老闆居然会搭理客人,刚挑完的女客好奇地迎上意想之外俊俏的少年,娇声嘆息——若非还有人约,定要留下与他调笑一番。 上官鸿信取一支笔,沾上金粉,一抹抹覆盖狐狸赤红的双目,口上道:“姑娘等的人今年来了吗?” 女子不言语,望向对面,白髮年轻人立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老闆浇糖人。他看起来温文俊秀,然而身上自有一股气息,远远就令她反胃,脑中控制不住闪回过往。 “长头髮也是秃驴,阴险的秃驴。” “真是敏锐……被和尚坑过么,那么大怨气?” 女子冷哼一声,推出本册子翻到某页,敲敲公子开明一列。 “既看到那人了,就多给我一个嘛。” “自己取。” “想求一个姑娘看来适合他的。” 雪白髮丝飞出,打下角落一张半面美人,上官鸿信凝神观视,笑道:“画的可真像姑娘故乡那要命的咒术。” 妖娆一面眉梢眼下遍布繁复花纹,玄中带赤,眼角斜飞一抹的朱色,薄唇微张,浓艷如血。素白一面眉目五官全无,只在眼眶下方落一抹水滴般的血泪。上官鸿信换一支硃笔,在眉心添上交缠红印,喃喃道:“为什么他没有传承之印……” 说着就要签名,长长檀木烟杆横来,女子冷冷道:“你不换个颜色么?” “我哪里会有什么忌讳?”书下血红四字,他吹了吹,笑道:“姑娘要我做的事,转告策君即可。” “你们感情倒是好。” “公事从来都需要策君定夺嘛。” 女子点上菸草,漠然地道:“上官鸿信,你来自羽国,精通术法,武功难测,多年跟随公子开明却默默无闻,连姓名都极少人知。你根本不像食客,哪有食客能安得寂寞,又能得策君府上公子尊称?” “那姑娘觉得我像什么?” “囚犯,但很自由。” 她说的矛盾,上官鸿信笑了声,为自己缚上面具,移开半面,灯光下,长睫影影绰绰,分不清明媚金色中的阴翳源头何来。 女子道:“你从前说,要等一个人一同回去羽国,就是他么?” 上官鸿信侧身回望。 身旁人早换一拨,白髮的年轻人还是立在那儿,一旁一个小姑娘被母亲拒绝,憋不住嚎啕大哭,他摸摸鼻子,从袖子里翻出块碎银,买下摊前做好的复杂糖人,送与等待的孩子。哭闹的小姑娘摸到竹籤便破涕为笑,还挂着泪就喜滋滋地挽起母亲的手,一下一下舔着糖人。老人要做一个送他,年轻人温言拒绝,浑然不觉一旁少女很有几个满面遗憾地收回了掏钱的手。 “至少我现在等的……的确是他。”压低的话声透出一股凉薄来。 少年上前去,将人拉到一旁空处,要替他戴上半面美人。年轻人推辞不过只得答应,抿起唇,有些腼腆的模样。 女子深深吸一口气,气味微呛,萦绕鼻息,扬首吐出缥缈白烟,模煳浮华夜色与交叠人影。收回目光,她面露倦怠,沙哑嗓音染上惋惜,“上官鸿信,你过火了。” 上官鸿信双臂绕过俏如来,尝试系起绑带。 俏如来微微俯首,喧嚣倏忽不存,只听的见少年极近的唿吸,垂眼不当心就能看见他领口露出一截嶙峋的锁骨。心跳快的莫名,俏如来想退一步,听到淡淡一声“别动”,整个人都僵住。等他终于放开,俏如来觉得歪戴着不稳重,想要去扶又被阻止。 上官鸿信有些委屈似的道:“这样比较好看啊,你不喜欢吗?” 俏如来道:“很多人都这么戴,有什么讲究吗?” “好玩儿好看算不算讲究?你来时也见到了,很多人都会自己准备,买的也要花些心思装饰。要说用处,我只知道交换面具也可以算婚约,世俗默许的那种。”上官鸿信比划着名道:“你看,我的是狐狸,你的是半面人,用了心思总会在面具留记号,一旦交换,这婚约就成了。” 方才有路过青年男女瞧着他们吃吃地笑,俏如来这才明白缘由,顿时不大自在。 “婚约是婚约,能否成婚自然要看家里的考量,世俗默许家里不乐意也成不了啊。不过魔族力量越强活的越长,不在意或是能自己决定的自然无所谓了。怎么样,和中原很不同吧?”上官鸿信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对了,刚才看了那么久,你真不打算吃个糖人么?” 俏如来脑中空白一瞬,慢吞吞道:“我只是觉得有意思,上回看庙会里做糖人得是许多年前了。” “可见你平日过得多无趣,大概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最多念个经。”上官鸿信嫌弃完,伸出手,“休养时就放松些吧,路上人多,要抓着我吗?” 俏如来笑笑不接话。 上官鸿信的注意力很快移开,俏如来虽是背负重担而来,见他兴沖沖与萍水相逢的孩子玩儿投壶飞镖,赢了也把奖励大方送人,自在享受玩乐时光,心中莫名轻松许多。上官鸿信显然是多年熟客,灯火最盛处有个摊主见他就面露惊恐,守着自家一树谜题,说什么也不肯拆下一封。周遭有新客人起闹,上官鸿信保证他不下场,将俏如来推了出去。奈何俏如来别的游戏不一定在行,解谜不怎么需要费心思,摊主开一封随口就答一题,很快获得摊主欲哭无泪的哀求眼神。上官鸿信看够了,笑说:“要感谢我啊!”,拉上俏如来就跑。 回头望,树下人头攒动,倒更热闹,俏如来抚平气喘,发现他正探头看一旁傀儡戏,不由好奇,“你擅长术法,也爱看这些吗?” “不一样,即便知道诀窍,也是心甘情愿来看的呀。” 上官鸿信眯着眼,唇角微扬,像心满意足,削瘦的侧脸又隐约流露几分忧郁。 俏如来心中一嘆,然而这少年情绪无端,过一会儿又愉快前行,他不免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愁善感。 魔世与中原还是有些不一样,奇异小族此时颇多利用自身特性博人一笑,比如上官鸿信喜欢看的变脸,不像中原变个面具,而是真正变了一张脸,配上原本的身体异常滑稽。又有多种百戏杂耍,飞来舞去,惊险的以致骇人,一旁还有小小女童张开羽翼,提着篮子飞在低空,有人抛钱便灵敏接住,口齿伶俐地高声道谢。 “看见那孩子了吗?他们是那一族在边城的分支,男子世代从军,等到七月半,策君会聚集他们布置巡城灯火。虽说主要为了巡逻,也算与民同乐,毕竟会飞的魔族不多。”
第5页 俏如来想的是,既然不会飞,那日他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 “俏如来,你想吃糰子么?糯米糰,一碗七八个,每个比指甲大一点,除了用糖拌还能加些别的。” 俏如来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还想看一会儿,留这儿等你吧。” 木屐踢踏,背离的脚步一如既往轻快,上官鸿信却迅速失去笑容。 从摊主手中接过小碗,竹籤戳破糖衣脆弱的保护,刺穿柔软的内在,面无表情地咀嚼,即便吃的很慢,除了甜其实都不太有其他感觉。 上官鸿信踟蹰一会儿,放下钱,令老闆拿油纸再装两份。回到原处不见人影,心思一瞬划过千万缕,踢着木屐,垂眸阻止情绪的流露。不多会儿,他带着迷茫抬眼,对来人问:“你去哪儿啦?” “抱歉,一时没注意向前头走了。” 俏如来生了一把温润的好嗓子,听他说话,慢悠悠的,好似天下无难事,歉然的话语听着都太舒服,根本生不出责怪之心。 心跳的很快,分不清源自哪种兴奋,上官鸿信困惑地想,为何她要给俏如来挑那样一张半面人? 不论繁复的花纹还是素净到骇人的白面,都太过扎眼,俏如来言行温柔,从不会有任何刺目的表现。 他立在红尘中,如此格格不入,哪怕身披浓厚的玄色,也不能令一身飘逸减损分毫。 和记忆中的人相仿,又不一样。那个人冷酷决然,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俏如来哪怕讲述别人的故事,都不自觉投入。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弱点,居然没有被纠正——或许,已经是纠正后的成果? 俏如来问:“回去好不好?” 上官鸿信递上纸包,“买来给你的。” 糰子热乎乎的,一个个都不大,糖粉外还沾着花生和芝麻。俏如来戳上籤子,默默将糰子在糖里又滚了滚,小口吃下,又甜又糯,便觉不适缓和几分。 一路回策君府,俏如来走在上官鸿信右手,虽然吃的很小心,毕竟还要兼顾交谈,难免多蘸到糖黏在嘴角,小心地舔了舔。 正说话的上官鸿信忽然一顿,俏如来问:“怎么了?” 上官鸿信笑道:“每逢中秋,祭司会开启神宫,一路游街赐福,缓行入宫参拜。除了过年和万寿节,羽国一整年就降灵祭排场最大,到时若见到了,我真怕你会高兴的整个人都跑不见。” 俏如来被他说得讪讪,“说的像你亲眼见过羽国情状似的。” “没见过还没听过么?羽国进入魔世有两三条路,翻山最快,但谁也不敢赌会不会遇上精怪,几乎都会选择沿边城绕道这儿。行商多,消息自然传的快。” 俏如来扶额道:“既然那么近,怎么你先前不去,只收集资料?” “策君一直压着不准,这次也不知他抽的什么风。”上官鸿信随口说,“寻常从这儿去羽国国都都不用一个月,商人说降灵祭期间有些关卡会关闭,遇上封路,不知中秋能不能到。听说如今的祭司凰后虽体弱多病,但能为极其强大,还是个极美的女人——不过我怎么算,祭司一二十年前少年袭位,如今在人族里年纪也是……啧,不可说啊。” 睫毛颤了颤,扫过掌心痒痒的,俏如来低声道:“噢,你想见她么?” “美丽的女人我见多了,她们不仅美丽,往往还十足十危险。哪里是带毒的花,她们就是无声无息的毒,顶尖的智者一时大意都要中招……远观应当还是可以的,毕竟都说她至今仍旧美到令羽国之主神魂颠倒,冷淡后宫,膝下比当年继位时一群兄弟争抢的盛况可差多了。”上官鸿信瞥了眼俏如来,顿住脚步,“你怎么了?” “没什么。” “让我看看。” 上官鸿信加重语气,俏如来只得放下手,就着灯都看出他右边眼睛血红,难怪主动走在一旁,还频频掩着额际。 上官鸿信沉默了下道:“是我贪玩儿了。” 俏如来道:“不会,我还想怪自己撑不住呢。控制不住要睡,睡醒了又不舒服,人说精怪取命不留痕迹,我怎么就没觉得?” 上官鸿信不知想到什么,笑道:“大概还是留了一点的,衣服上还挺明显。” 策君府门口还是初时迎接他们的老管家,两人分别,俏如来自回客院。梳洗完正要睡,俏如来想起上官鸿信的话,拿出衣袍检视,单眼不太好使,半晌终于在□□左袖外侧找到墨迹,先前扫过,还当是阴影。 取出另一件旧许多的□□挂在一旁,他发了会儿怔,才熄灯歇息。 将髮丝拨到耳后,抚过轮廓,抬起手,五指在黑暗中舒展。 感觉不一样,俏如来思索着,合眸良久,仍旧睡不着。 第3章 第 3 章 03 俏如来自有记忆,就被限制不允出门,连家中少人处也不得去。家人说故事消遣,他自然最喜欢父亲,立志长大也学父亲侠名广传天下,等发觉自己全无武骨,再也不提。 那个人生疏又笨拙地抱起他,他忍耐着的恐惧,全被家人当成初见父亲的羞怯。 有行脚僧上门,道府上大少爷有佛缘,舅舅怒然要将人打出去。他抬头望父亲周身萦绕的哀哭怨魂,隐约明白大约是真的,下决心入佛修行。 多年后还俗,留在父亲身边协助,旁人初时唤大公子,渐渐改叫俏如来——这外号其实有几分轻佻,听多也就习惯了。 躲在父亲羽翼下度日自然容易,再是安静平淡的性子,总有自己的愿望。 他再一次拜师,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有父亲一言不发,摸摸他的白髮,微笑透着感伤。 默苍离是个古怪的人。 自神蛊温皇一句“愉悦”的感慨悄无声息流传,默默无闻的隐士变得同样令人闻风丧胆。 他生的清冷,模样三十许,跑几步要喘,风一吹要倒,日日只坐在自家琉璃树下看书擦镜子,完全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也许是过多的智慧反噬,上天取走了他的健康作为代价,即便冥医杏花君也拯救不了那破风箱般千疮百孔的身子。 可俏如来第一次见到默苍离,他挥动古朴长剑,剑气噼碎兇恶妖鬼,飘鼓的衣袍诉说剑者无可匹敌的强大。 循着冥医指的路看到眼前一幕,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荒谬感。 默苍离将长剑收入古镜,平声道:“你是专程来观察我的容貌吗?” 俏如来艰难地开口:“请前辈襄助家父。” 默苍离似乎在思考,却说:“你看得见。” 俏如来低低应了一声。 中原一地,妖魔鬼怪早已遁入暗处,躲在人族目光不及处生存——但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史艷文的麻烦来的突兀又可怕。一只鬼自暗处张牙舞爪而来,大大方方占用他的身份,容貌无法分辨,细节记忆差不离,根基也高的可怕。他在武林掀起动盪,令史艷文有口难辩,提出疑问的俏如来被讥嘲认不出父亲,那鬼状似伤心地拍他的肩,眼中毫不掩饰得意。
第6页 一切太过荒诞,超脱正常人的认知,俏如来不知该怎样支撑。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居然遇上同样不在常识范围内的默苍离。 他的攻击单一又避无可避,抬指便是成百上千万剑,妖鬼恶毒的诅咒无法阻止自身的消亡。 一贯平和的俏如来难得心血沸腾,跪下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默苍离同意的意外顺利,养好伤不久,带上俏如来和冥医漫游中原。 自始至终,俏如来学习的只有一件事:怎样与非人相处,准确说,是怎样看默苍离消灭非人。 他也理解了那股不合常理的力量。 千年前,魔世元邪皇号令妖鬼魔族征战九界,中原人族节节败退,术者自暗处现身对抗。 术者中,墨之一门自我献祭,创造“止戈流”,鲁家废字流铸剑“墨狂”作为开启密钥。意念咒力结成的剑阵对人族毫无作用,却是针对魑魅魍魉的诛邪利器,从此代代传承,使用的同时不断消耗宿主的生命。 墨家称唿宿主鉅子,奉为名义上的首领,实际另有最出挑九名术者主导。鉅子也不在意,他们大多远离墨家,盛年早逝,留给墨者一块仰望的灵位。 默苍离告知一切时,面上的柔和前所未见。 “你生就一双敏锐的眼睛,却没有匹配的感受能力,幸好多年修佛,可以阻挡寻常的麻烦。踏入非人的世界,感受迟缓一瞬都会要了你的命。你不过二十二岁,止戈流能够改变一切,代价是透支未来,即便如此,也愿意接受吗?” 俏如来回答:“总要有人做的。” 默苍离一言不发,在俏如来额上绘下咒印,止戈流会在他死后流入俏如来体内。 他可以面无表情路过亡者的家门,也可以对妖鬼的惨叫充耳不闻,送走生命的同时或许内心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等活不太久,终于可以只做自己。 俏如来恍然,原来师尊卸下素日的严厉,也会随口打趣友人。 默苍离离去时很平静,琉璃树失去护持的阵法,不復嫣红。 冥医缓了两天开始收拾遗物,修儒在屋里陪。俏如来外出透气,发觉古木根基处开了一处缺口,探手进去,摸出个陈旧的匣子,内中是一本散佚前页的小说与一封簇新的信。 拆开信,他心中一跳。 纸上写着“俏如来”、“凶神”,旁边两字“了结”,又写“天运”,各自划去再补上,墨汁滴下小小的形状。 默苍离居然会犹豫不决。 俏如来坐在树下,认真阅读那本小说。 羽国志异,记述比魔世更遥远的国度,皇族自称百鸟之神后裔,王孙皆以成为身负异能的神子为荣。国都设神宫,供奉凤凰元灵,祭司权柄仅次于羽国之主,候选者称灵子。 某年,羽国叛乱四起,皇子中出现一名神子,得中原术者辅佐,捲入政局。皇子聪敏宽和,文武双全,术者智计卓绝,手段过人,两人合作逐渐稳定朝局。一切像是步入正轨,全书却在王军与叛军一场残酷的对决——书中称为霓霞之战——戛然而止。 这故事没头没尾,俏如来看的无比惊讶,只因书中那名为策天凤的术者有一个特别的称唿——墨家鉅子。 修儒跑来喊吃饭,俏如来抱着匣子回去,冥医扫来一眼,手上碗碟险些端不住。 “前辈可以替我去黑水城吗?”俏如来见他的反应就明白了,“我……要去羽国。” 墨狂先前在一次事故中损毁,需要重铸修復。止戈流依靠墨狂开启,俏如来毫无力量,孤身上路无疑陷自己于危地。 修儒年纪小,只问:“羽国是哪里?” 俏如来去看冥医,他欲言又止,最终嘆息,“墨家有一个人叫公子开明,苍离说有交代过他,说话大概能信一半。我知道你天生将人往好了想,但这次出去不能再软和了,无论对谁,你都要多加防备。” “我明白。” ——你不是不能狠下心,而是太过伪善,习惯自欺欺人。 他依稀听到师尊淡漠的斥责。 一顿饭除了修儒都没怎么动筷子,冥医开始准备远行,俏如来也回正气山庄通知了父亲。 羽国与中原隔绝,途中可能借道魔世,史艷文不放心,选了串琉璃佛珠送入达摩金光塔请天门高僧加持。俏如来留在魔门世家,昼夜不停地翻书。 官面文章只知二十多年前羽国大乱,边境与魔世起过战事,继位的新皇与祭司联合平乱,君臣相得。要再多细緻,却是没有了。 俏如来立时就要出发,史艷文拗不过,取回佛珠,嘱咐他不可离身。佛力虽大打折扣,护身勉强够了,俏如来一路有惊无险,可惜走错路来了魔世。 没想到,又看到羽国志异,卷首曰:“天降孛星,引祸于世;其光熠熠,惑乱九界;一翼降灾,一翼弥害;鹏盖羽国,战生开端。” 多了缺失的序跋,让这书更加古怪。 师尊的天运某种程度上的确差到被认为是灾星也无不可的地步,然而书中另有神子可称凤凰,为祸的羽翼,到底属于哪一个? 俏如来难得感到头疼,到罗汉榻上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一手拨弄书册。 他认定师尊就是策天凤,可现实与故事截然不同。 内乱最初,叛军不过星星之火,吸纳倒戈军士,反倒越剿越多。祭司猝然而终,羽皇卧床不起,拿着监国圣旨的皇子全无人理会,边境此时传来魔世凶岳疆朝入侵的噩耗,被视作下一任祭司的灵子策天凤却意外出走。 正在整个国都惶惶然,不知古都将要改姓还是归入魔世时,策天凤的师妹,另一位体弱多病的女灵子继承祭司,术力强大不说,智计震慑朝野。监国皇子得到神宫支持,顺利平叛不久后登基,羽国休养生息,逐年恢復旧日富庶。 不同笔记,有的愤慨魔世趁火打劫,有的感怀霓霞之战遗址遍地焦土,有的回忆早年在神宫见过的男女灵子,还有的着迷于八月中秋的降灵祭,将祭司的气度姿容夸得只应天上有。 从来没有凶神,凤凰降灵的神子也无影无踪,似是投身入湖的雨滴,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 敲门声拉回分散的思绪,侍女走入来送消暑的绿豆汤,见之后还有人,俏如来连忙端正了坐姿。 “打扰先生了。”云海过客一派斯斯文文。 眼见他翻书架,俏如来想到之前见过的女子小像,“书房的布置和别处皆不同,魔世仍流行矮榻吗?” “这边院落是雁王照羽国风俗布置的。”云海过客走来将一本书放在小几上,“他又随手塞书了,这本应当也是要给先生的。” 书皮略旧,署名“盗才生”,俏如来并不看,只道:“策君这几日见过雁王吗?” “事情今早都办完了,我还当他会来寻先生呢。”云海过客面露惊讶,“先生看起来恢復的不错,往羽国去的行程早就在打点,若不嫌太赶,明天早上就能动身。”他端正容色,严肃道:“魔世与中原上次接触还是千年前元邪皇之战,和羽国的摩擦就多多了。雁王一贯过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外出恐怕不满意,人族侍从我能提前送去国都,一路还要麻烦先生照顾提点。”
第7页 俏如来道:“我不过是个外人。” “他在外人前更乖巧嘛。”云海过客的自然让俏如来一阵窘迫,“说起来,中原与羽国并无往来,先生为何执意要往羽国?” “有些在意的事。” “哦?” 俏如来迟疑地问:“策君可听说过羽国‘凶神’?” “哈,好问题。除了我,恐怕魔族都没几个能回答你……” 云海过客拖长了音,羽扇半掩,看不清面容,深色的眸子真切地弯了弯。 “所谓的凶神,不就是神子么?” 俏如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敢问先生,何为神子?” “个别皇族,随着年岁成长,身上涌现不知来由的异能,被视作百鸟之神降世显灵。”俏如来迟疑地说道,“神子中顶尖者,能够化形为凤,操纵纯粹的力量。可是,这……这还算人么?” 云海过客笑道:“中原一地,非人隐藏日久,修行人异能者都不在台面。先生接触的少,自然会觉得不算人。羽国皇族自诩传承凤凰骨血,神子能为臻至化境,超脱人身禁锢,反而最能证明他们悠久的血统。歷史中只出现过一位羽化的神子,同时也是当时的羽国之主,他率兵反击魔世,更亲身入中原对抗元邪皇,最后一战遭受重创,凤凰灵身彻底消散。百年前,有人为之后几位神子作小传,他们武功、术法、智慧,甚至天运都优秀的令人神往,可无一人再修得羽化。” 俏如来重复,“百年前。” “羽国已经至少百年没有出现过神子了。”云海过客望着俏如来,仿佛看透他所有的困惑,十分耐心,又道:“至于凶神,先生看过羽国志异,还记得前言吗?” 俏如来点点头。 “传说凶神初时并无异样,随着年岁成长,羽国会渐渐动乱频繁。原因在凶神天生命格有失,为了完全承载凤凰降灵,需要吸取天运乃至国运补足。运势衰竭将使国家动盪,因此凶神现世,必然引来灾祸。”云海过客摇着羽扇,眼里有些讥诮,“上一位有记载的凶神还在元邪皇作乱前,八岁就夭折。人死了,生前身后事任上下两片肉随便说,羽国皇族这预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谁知道呢?” 俏如来沉默了会儿,说起其他事,“我一直好奇,雁王为何自称雁王?” “哎呀,在魔世不要纠结名字。你若愿意,改名叫帝鬼——就是我们修罗帝国帝尊的名字——也没人会管。改成元邪皇倒不大好,毕竟千年前和九界都打过,碰上记仇的要倒霉噢。”云海过客的语调和神态都变得和先前不大一样,飘飘然离去。 俏如来翻开他递来的书,细看之下,怔在当场。 午后落了会儿雨,不管不顾一盆盆似的泼,哪怕过了许久,地上依然残存着些痕迹。 俏如来走在竹林中,深吸一口气,空气凉爽,竹叶的淡香若有似无。 撕碎后又拼接起的书册,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后半本重新抄录了内容,是与某人时有来回的书信。俏如来曾为师尊整理留存的笔墨,碎页上的字迹虽然稳健,笔触凌厉,一勾一竖都是师尊的习惯。 “俏如来?你怎么在这儿?” 伴着木屐声,高挑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俏如来要往的去处。 长发松松挽在肩头,他的打扮一如既往,宽大的玄色宽袍罩着白衫,随意繫着,空空落落。 俏如来道:“我来看书呀。” “忘了我吩咐过了……”上官鸿信慢吞吞走到跟前,倾身抱住他胳膊,长长舒了口气。 俏如来微微一僵,轻道:“策君说明日就能启程。你这么累,是不是再延一天比较好?” “我路上再休息也是一样的。”上官鸿信含煳地道:“现在什么时辰?” “将要申时了。” 上官鸿信揉了揉眼睛,“吃饭吗?” “我不饿。” “那陪我嘛。” 上官鸿信又要揉眼睛,俏如来伸手制止,却也没办法解决他一路泪流。回到书房,上官鸿信直扑罗汉榻,等侍女布饭一会儿时间都能睡着。 俏如来整理摊开的书,口上道:“你这几天做什么了那么累?” 上官鸿信恹恹地拨弄筷子,“我把附近驻地跑了个遍,统共才合过一次眼。术士最忌长久施法,策君倒好,使唤起人不带休息的。” 吃到差不多,又灌了茶,上官鸿信精神好不少,令人搬来棋盘,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很快开启新局。 俏如来见他落子极快,盘面黑白紧追不捨,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 上官鸿信抬眼,眼神闪了一下,笑道:“你在看盗才生这本?” “你看过?” “岂止看过,后头就是我抄的。不知作者现在在何处了,能有那么不凡的想法,应当已经做大官了罢?” “……也许罢。” 俏如来唿吸一窒,刚走两步,被上官鸿信叫住。 少年单手支着面颊,眸子微眯,长睫落下幽暗,明媚的金色蒙上阴翳反倒更加妖异。 “你还是穿之前一件更好看,魔族看到都要追去西方极乐呢。” 俏如来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包括你吗?” “哈……你要我一起么?” 他说的缓慢,唇上的弧度很是微妙。 俏如来转身就走。 浆洗过的□□在床头摆了两天俏如来都没想过去管,这下迴转房中,忙不迭卷一卷就塞进书笈底层。 一名侍女捧着个木匣入内,除了上官鸿信初时要走的那套衣服,还有几件新做的雪白单衫。另有一件外衣,银白暗花料子为底,黑金花纹滚边,蒙着两三层朦胧的纱,系带上绣佛语,展开才知是□□。 “时间太赶,公子吩咐都比照旧衣的尺寸做了,还请先生不要介意。” “不会……多谢。” 俏如来柔声道,伸手去倒茶,水流颤颤巍巍。他捏着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抿,浑然不知滋味。 晚间躺在床上,何时睡着都忘却。 俏如来醒来梳洗,拆掉耳侧的髮辫,简单束在脑后,吃了饭,嘱咐侍女收起所有书,自去前厅寻主人。 内中人似乎在闲聊,云海过客忽然拔高了声音,“绝对不行!他可比不得你乱七八糟想法多。”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啊?”上官鸿信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那不是废话吗?” “策君觉得我会做什么?” “你不如问问自己。” 俏如来还在犹豫该不该进去,上官鸿信已打着哈欠走出来,凑近了道:“怎么想着束头髮了?这么打扮倒很精神呢。” “一路麻烦先生了。”相比他的轻松,云海过客简直如临大敌。
第8页 俏如来愣了下道:“雁王挺好的。” 上官鸿信得意地笑起来,云海过客觉得俏如来就是个傻的,无奈道:“先生就是脾气太好,不要这么惯着他啊。”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我又不会做多余的事。” “那也得你说的是真话。” 上官鸿信忙不迭把他推走了,俏如来仍有些不明所以,“你说什么惹策君生气了?” 上官鸿信满不在乎地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用马车,木鸢借我玩儿几天不就得了?” “木鸳?” “人族鲁家的玩意儿,可以飞。策君的朋友说,他少时最讨厌长翅膀的魔族,拿到那只木鸳才好许多。可惜策君不肯借,不然我们两个‘嗖——’的就能飞去羽国国都了。” 他惋惜归惋惜,幸而并不执着。 很快有人来禀报准备停当,马车宽敞,榻上摆了方小几,就像在书房似的。俏如来坐在窗下颇为满意,袖子里摸出本小书就要看。 “这就不理我啦?”上官鸿信说的可怜巴巴,俏如来打量他发红的眼眶,不由失笑:“你还是再睡会儿吧。” 令人收起几案,上官鸿信脱了木屐侧躺在榻上,伴着轻微的颠簸,出发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他整个人蜷缩起来,梦中捉住近旁俏如来垂下的手,唿吸的温热通过肌肤传来。 俏如来嘆一口气,望向窗外,默念起了棋路。 初时乖戾的少年早就不见,上官鸿信其实十分孩子气。理直气壮地撒娇,理直气壮地与人亲近,家人外人见怪不怪,想来魔世民风如此,不若中原含蓄。 自己不知怎么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念头,各方面,都太不应该了。 第4章 第 4 章 04 自边城向北,一两日就离开了魔世修罗帝国境界。因通商频繁,两国通路一向维持的不错,不至于崎岖难行,隔些路程还有简单的驿站接待商旅。 正式进入羽国境内,策君先派出的引路侍从以术法与上官鸿信联繫,通报现下所在城镇,等两人到达,他又马不停蹄出发。如此往復,有人打点,一路倒像踏青一般轻松,只除了一点不大顺心——羽国太热。大约是魔世太不寻常,一热起来就时不时落点雨降温,真正的八月酷暑地反而让人不习惯。山林中的知了知道活不过夏天,叫声声嘶力竭,难免令人心浮气躁。 俏如来有时不穿□□,只在白棉中衣外穿一件银灰外衣,长发完全束在脑后,温和中多了几分爽利,坐在窗边吹风看书,睏倦时合眸片刻就回復正常。 上官鸿信就不行了,哪怕俏如来在身边打扇子,白日依旧恹恹的,睡到昏天暗地。他睡熟整个人都要蜷缩,手里还得抱些东西才安稳。俏如来试过塞软垫,嫌热,扔开来去揪他的衣摆,衣摆仍旧不满意,最好的还是他的手,梦里嘟囔着说凉。俏如来任他捉着,察觉到人快醒时才抽走。一手都是湿的,背上是少年吹来的热气,手心却冷,冷到了四肢百骸。 行过十几日,城镇开始密集。上官鸿信终究习惯了,总算能正常坐着,偶尔俏如来想听故事,还自告奋勇念侍从路上买的话本。念着念着却开始发牢骚,说皇帝和灵子的本子实在太烂,什么生死相许、王位託付与真心,魔都不信。换一本,讲灵子与公主歷经波折终成眷属,更是嫌弃,“才不会那样呢!” 俏如来问是哪样,回答:“灵子恃才傲物,才不会在乎别人。至于公主,都是又娇又傻,碰上喜欢的人,不说泼天富贵,连性命也要送人……你别不信啊。” 上官鸿信低头吃梅子,说起魔世一位公主微服出游与少年剑客相爱,最后一身伤归家的故事。俏如来听得眼泪汪汪,把上官鸿信逗笑了,作势要伸手擦。 晚间两人下棋或者玩儿双陆算筹,俏如来半点熬不得,思索棋路眯上眼都能睡着。有好几日要了两间房,实际最后就一间用得上,起来见黑髮黑眸的人坐在几案旁吃零食翻话本,俏如来总反应不过来。自踏入羽国地界,上官鸿信出门时常用术法改变外貌,深沉的暗色在他身上异常温驯,恍若内敛端方的贵族少年,素日满不在乎的神气反倒不大合适。 路上悠闲,走的就慢,踏入国都时,一路飘扬金桂淡然的甜香。 短置的院落距离皇城不远,周边幽静,非富即贵,转过街也有人气。羽国歷史悠久,国都千百年不移,元邪皇入侵时大面积重建过一次,房屋至今保持相当古朴的式样。室内铺设光滑平整的木地板,一应矮家具软垫和几案,窗下放一张榻,屏风隔开三面围的矮床。俏如来回房吃完送来的冷淘,沐浴一番直接倒在床榻上,却没想到捲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抽身,俏如来面色绯红。零碎的红棕长发垂到他面上,那人可怜巴巴地道:“终于醒了,我等吃饭快要饿死啦。” 俏如来受惊似的跨过他下了床,披上挂在一旁的□□,繫着衣带,手隐隐颤抖。 上官鸿信坐起身,诧异道:“你怎么了?” 俏如来讷讷不言,上官鸿信正摸不着头脑,忽然捂住鼻子。鲜血渗出指缝,他吸气时呛了一下开始咳嗽,血溅上被褥很快变成暗红,很是触目惊心。 一边擦脸一边口述方子吩咐人去抓药,上官鸿信不时瞧一眼俏如来,眼神微妙的叫人看不懂。 俏如来脾胃不好一贯吃的少,放下筷子就坐在一旁念经。上官鸿信被迫跟着听半晌,无奈打消乱七八糟的念头,“大师,你不高兴吗?我快听的升天了。” 俏如来赧然道:“最近有点心浮气躁。” 上官鸿信真是怕了他,赶紧吃完叫人搬棋盘来救他脱离苦海。 两人胜负一般在七三之间,上官鸿信思路敏捷,布局深沉,俏如来正常思路虽总差一着,但也能赢在神来之笔。手谈磋磨时光,不觉已至深夜,俏如来送客时泪眼朦胧,嘀咕着要看降灵祭。 上官鸿信笑道:“日暮前后才开始热闹呢,不急。” 话虽如此,俏如来依旧起的挺早,因上官鸿信上火,被侍女劝着喝绿豆汤消暑。上官鸿信下午才慢悠悠出现,两人一同踩着日暮三百声钲的尾音绕出坊门,走在皇城中轴大街上。 丹朱门方向射出引信,周围坊内接连回应,应当日落颓然的时刻却像日升时一般逐渐恢復光亮,数不清的灯火点亮整条似无尽头的街。早在两边搭起棚子的商人长吁一声吆喝起来,附近的摊贩也不甘示弱,同样一唱三嘆。整条街上来来往往全是人,年轻丈夫搂着娇妻,男装少女结伴成行,妇人伶牙俐齿与摊主讨价还价,还有好人家的庶仆架着小郎君,这个也看,那个也看。 经过魔世祭典群魔乱舞,俏如来本以为已经看得够了。不成想羽国架势更大,路中百戏百多人,喷火的有几十人之众,连连吐火,危险又刺激,周围响起阵阵叫好,又有长长的舞狮队列,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你看我没骗你吧?降灵祭是要晚上才热闹的。”夜里出行,上官鸿信懒得遮掩,澄亮的眼眸笑起来弯了弯,显然十分得意。
第9页 “那祭司呢?” “神宫离皇城好几个坊,祭司击钲前出发,还得一会儿才能走到这儿了。”上官鸿信指向宫门,“等会儿我们到那儿附近去看罢,我特地学了隐藏身形的术法呢。” 一旁有夫妇在摊子上挑拣,父亲肩上的小孩子好奇地左看右看,向俏如来伸出手,“佛,佛祖……” 上官鸿信意外道:“居然见到一个在人族里算感受力不错的孩子。” “什么?”俏如来转过身要顺他目光看去,没留神被迎面走来的女人高举的竹筐撞到头。额上擦过几道痕迹,头髮都被带掉几缕,那痕迹渗出红色很快。他倒没觉得有所谓,上官鸿信突然伸手解去束髮的纱带,长指插在白髮里,捋顺遮去伤痕。他气不过,愤愤道:“我要叫人去找她。” “没事。”俏如来眸光有些飘,莫名失了气力,露出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到前面去吧。” 夜色渐浓,不远处能看见五道洞口的丹朱宫门,南面骤然亮起一道火光,在空中炸开星星点点,组成一方圆月。 上官鸿信捞住俏如来拐进坊街僻静处,直接跃上屋顶,停在横向坊街与宫门大街交汇一处将将伸出的檐上。他迅速结阵画印,画定方圆,严肃道:“当心一些,我能维持的范围不大。” 商人们利索地收拾货物与棚铺,军士从暗处涌出,很快将大街恢復成了清净的所在。百姓躲在空隙处,遥望引信方向。 “仙女要来了吗?” 清脆的童言童语令俏如来不由失笑。他不习惯像身旁上官鸿信一样悬空晃着腿,往后挪了半身,抱膝看街面,才感觉安定。 火焰接连蹿升,绘出神鸟的形状,军士护送神宫队列缓缓来到,身着白衣的供奉吹奏着古朴悠扬的祭乐,队伍正中的宽大车辇四柱仅系轻薄纱幔,随着夜间的无名风飘扬,内中倩影一览无余。 女子身着宽大紫衣,大袖铺盖身侧,繁复珠帘掩去一双美目,□□的下半张脸上浓艷的朱唇容色微妙。只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便能让人为那完美的正脸神魂颠倒。她端坐不动,散发极冷的气息,冷里还带三分媚,如附骨之毒,撇也撇不去,钻进了骨血噬人心神。 上官鸿信在女子经过时抬手捏决,凤形光斑俯冲向车辇,却被不知名的力量掐灭在片刻振翅后。彼此已经知晓对方的存在,然那女人浑不在意,随意抬起一手,火焰般的凤凰自夜色中一点唿啸旋出,盘旋上空飞向宫门,引来百姓的惊唿与跪拜称颂。 上官鸿信闭上眼,内心一片荒凉。 俏如来一直观察着祭司,先是好奇,再低低一嘆。他想起上官鸿信先前随口一提,凰后——师尊的师妹,羽国最终的胜者之一——得天眷顾,连容貌也不曾老去,这样的美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毒。 待神宫队列进入宫门,街上又回归俗世喧嚣,烟花比先前更加盛大,空气中飘散硫磺气味。 羽国入夜凉的很快,拂过的风带走日间的热度,俏如来忍不住摸摸胳膊。一条手臂抵在腰畔,上官鸿信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低下头,险些碰上他抬起的脸,这距离太近,近到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担忧被烟花下少年一望见底的眸子收在眼中。 上官鸿信幽幽唤他的名字,低沉的嗓音与平时不太像,带着几分气声。 俏如来偏过头,略带粗糙的拇指划过下颚,被触碰到的地方升起陌生的燥热。 上官鸿信贴了上来。柔软的唇是冰冷的,带着犹疑,仅仅想要汲取温度一般轻轻触碰。 须臾转眼万年,俏如来莫名感到窒息,微微启唇,被攻破防守。上官鸿跨坐到他身上,按住后脑亲吻,像溺水的人渴求唿吸,没有一丝缝隙。短暂放过,俏如来不断喘息,舌尖划过他的耳垂,分辨不清的言语如同梦呓。他们正坐在斜向下的屋顶上,察觉上官鸿信有要朝身后倾倒的趋势,俏如来不得不伸手捞住,唇上又压下重量,指腹在面上游移,落在锁骨凹下去的小洼,轻薄的力道,却点起燎原之火,灼烫俏如来的理智。 他被动承受着,又无比困惑,明明是他揽着人生怕他落下去,上官鸿信却毫不在乎。他似乎觉得一起坠落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如引着他,一起坠落在此前从未想像过得路上。 上官鸿信坐在一旁,挽起俏如来,捏他凉冷的手指。 俏如来茫茫然的眼中划过逝去焰火,团圆之夜的月色照进眼里,他感受不到欢欣,只念着念头被曝露于世,无比难堪。 一旦在意一个人,心乱了,念再多佛经都是自欺欺人。 “放开。”俏如来难得冷下声音。 上官鸿信不防是这反应,气急反笑,“我偏不!” 气力好似被方才的纠缠耗尽,俏如来眉眼染上倦怠,哑声道:“这样不好。” “还能有更不好的。” 上官鸿信沉默一会儿冷笑,面色可比月与风还要寒凉的多,打横抱起俏如来,穿梭在楼宇间。 手臂被扣的生疼,俏如来不自觉揪住上官鸿信胸前衣襟,想起初遇时就是被引着往未知方向去。那时不明所以还慌乱,此刻心中只有无法言说的疼。知晓他不会伤害自己,只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可以相伴更长。 上官鸿信落在院子里,斥退使唤人,几乎是拖着俏如来进房,不愿意也无法,他的力气异常大,攥的俏如来手腕脱臼似的疼,挣脱开连声嘶气,已经留了深深的红印。 僵持片刻,上官鸿信拂袖离开。 侧屋里备了水,俏如来一件件一层层褪下衣物,将自己浸在水里,闭眼吐着气泡,直到将要喘不过气。呆然冥想,指尖都泡的发皱。 俏如来觉得自己有点可悲。 这情感来的时刻、对象都十分诡异,只能强自压抑着,等待时间的开解。 换洗衣服放在屏风后,挂着那件一次未穿过的□□。将头髮擦到半干,俏如来迟疑片刻,只穿上寻常的外衫,又担忧冷,多加一件大袖。他推开门,顿住脚步,轻道:“你这是何必?” 上官鸿信垂头坐在几案旁,宽大的黑衣背后湿了一片,全是发梢落下的水,听到话声,肩微微一颤,却没有动,灯光映照的长髮泛起妖异的红。 俏如来定定站了会儿,拿新的巾帕过去一头蒙住上官鸿信,只道:“头髮要擦干了再睡,不然会头疼的。” “为什么生气?” 上官鸿信抬起眼,满是委屈,下一刻就像要哭出来。俏如来转身要走,上官鸿信拽住他衣袖,踉跄起身将他圈在怀里。 “我这么做,当然因为喜欢你。”颤抖的话说出口,上官鸿信顿了顿,再开口却是平稳而飘忽的轻笑,“我让你厌恶了。” “没有。”俏如来下意识反驳,回应的拥抱像要将他揉进身体里。 心中那一道线一旦跨过,便万劫不復。怀抱他的少年是魔,俏如来提醒自己,可他……不一样,因此才放任感情疯狂生长。拒绝不了被拖拽着扑倒在床榻上,俏如来忽然也有些不管不顾,轻道:“我对你是一样的。”又嘆气,“可我是……”
第10页 话语被吞噬在亲吻里。柔软的唇舌变作进攻的利器,攫取俏如来的唿吸,要敲碎他一贯的沉静。情动时谁也无法淡然,俏如来整个人都发烫,半阖着眸喘息。少年探手入他衣襟,轻咬一口颈子上的软肉,犹豫地凑近摩挲他的唇,说道:“会很疼。” 俏如来低低应一声,听到上官鸿信离去復归。他脑中自刚才一片空白,任他手上蘸着脂膏,耐心地进入。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初次经歷一番波折,又在水里折腾,隔日醒来,俏如来有点伤风,懒懒的靠在外间榻上抽鼻子。 上官鸿信提笔就写方子着人去抓药,大白天一脸荡漾,俏如来瞧着,心中别扭挥之不去,打定主意不想理睬。 上官鸿信却像热昏头似的,俏如来看书他也要凑过来看书,俏如来念佛他认真听,俏如来不想看他,躺倒在榻上装死,他就叫人送来水和茶叶亲自煮茶,眸中温顺与无辜宛如初生小兽,敲在俏如来心头,仿佛他抛弃了一个纯真的稚子,真正十恶不赦。 俏如来招招手,上官鸿信放下茶杯伏在榻边,搂住单薄的身体,心满意足靠在他胸口。 俏如来嘆了口气,上官鸿信抬头道:“怎么了?” “我看不懂你是怎样的人。” “我不是人,但可以做你的人。”上官鸿信歪着头笑,“不过我觉得你是捨不得我疼的,而且在上面比较累,我也捨不得你。” 俏如来面不改色,假作什么也没听到。他去翻书,可那字落在眼里,单个还明白,连在一起却什么也看不懂,半晌才动几页。 上官鸿信撇着嘴缠他:“难得来羽国,我们出去玩儿嘛。” “我能吗?”俏如来浑身都像被敲打一遍似的疼,无奈道:“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上官鸿信直接上榻,伏在俏如来肩窝动也不动,闷声道:“清静了。” 俏如来道:“你不嫌热吗?” “你别嫌弃我。”上官鸿信将他搂的更紧了一些。 俏如来被他的态度弄煳涂了,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难受,被他说的却像个吃干抹净拍拍手就走的混帐。 “俏如来。” “嗯?” 上官鸿信贴着耳朵道:“原来我就觉得你说话好听,没想到哭起来特别好听……诶哟,疼啊!” 俏如来一巴掌打在他脑门,忍耐地闭上眼,翻过身一声不吭。 “真不理我啊?” 上官鸿信碰了个钉子,也不生气,抽来一旁话本轻声念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第5章 第 5 章 05 上官鸿信认真说话时,声音比平日低沉不少,字字词词,抑扬顿挫肃然的让人错觉他不是在读话本,而是在念四书五经。 俏如来喜欢的倒是看他念书,好似初见时一般高傲端方,心念电转间一挑眉,眼微扬,整个人活泼起来,要一叠声抱怨话本子太烂。他身上那股没来由的自在总能无声无息感染到他,此刻却失效,腰上不轻不重间隔落下的细微触感,让俏如来莫名生出燥热。 魔族传闻素来纵情,上官鸿信行止已经算格外收敛,俏如来修行多年,清楚对他的纵容其实是自我放任,心里过意不去,难免自责。 听到侍从开门,俏如来直起身,一脑门子汗。 “你居然没睡?”上官鸿信面露诧异,将碗推了过来。 面对黑煳煳一碗,俏如来不免犹豫,到底一气喝了,室内凉风吹来,是上官鸿信在一旁打扇子,吃过蜜饯,又听了会儿话本,俏如来终究耐不住,说要出去走走。 上官鸿信自然答应,路上探进俏如来的袖子捏住,面对他的惊讶,他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这在外面呢。” 上官鸿信顺势靠的更近,不以为意道:“谁敢管我?” 薄红晕染面颊,一贯的柔和染上三分艷色,俏如来定定打量上官鸿信,浑然不觉自己早就毫无威严,对方半分不退,也只得随他去。 上官鸿信闷头笑的得意,努力那么久,俏如来走出门仍下意识和他隔半臂多远,比不过修佛者的自持,果然就只能比脸皮了。 中秋过后偶尔降温,日头还足,倒没有房里那么热,两人走在迴廊中,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牵着手没声响也不侷促。 俏如来喝过药状况好了许多,问起神宫的事,原先以为羽国神宫一如相国寺等中原名剎是皇室专属,听到寻常百姓也能时时去参拜,他还感到讶异。 “羽国尊奉百鸟之神算习俗,真要说起来,和月老什么的差不多,拜拜也就是求个心安啦。神宫又称南北宫,是正经的官署,只不在皇城里。信众可以随意去的是南宫,北宫就隔开只允皇族近支入内了,祭司、灵子和供奉日常也在北宫修行。” “来时听闻凰后袭位已二十年,如今没有灵子吗?” “祭司可都比国君长寿多了,两三朝不改很正常的,怎么会着急选继承人?”上官鸿信玩笑似的说,眼底流露一丝嘲讽,“或许灵子尚小,还养在宫中教养。小孩子总是娇贵一些,再如何聪慧,长不大什么用也没有,就不对外传扬了。” 话语中的真切恶意让俏如来微微蹙眉,上官鸿信扁起嘴道:“本来就是这样,你想,祭司作为羽国术士第一人,地位崇高,术力强大,宫廷要怎样才能掌控这样的人?灵子从来只选六岁以下幼童,无论男女,学习皆与皇子一道,如此自少相处,便是孽缘也比旁人感情深嘛……好了,我不多话,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天罢?” 上官鸿信骤然凑近,俏如来没反应过来,被他贴了一下面颊,意外的只是垂下眼,似乎笑了笑,“你一起么?” “当然——” “公子!” 不远处传来仓促一声,是先行来羽国打点的人之一,他向俏如来行过礼,对上官鸿信道:“公子,文书已堆积不少了。” 俏如来面露意外,“策君留着事给你做?” 上官鸿信皱眉道:“他明明说我只要杵着当主心骨就成的。” “现在看来不是了,策君要你还本呢。” 俏如来难得有几分打趣的意思,上官鸿信虽不大情愿,也只是大大嘆了口气。 除了随侍,先行的人其实都是前来处理修罗帝国与羽国通商调度的使臣。上官鸿信挂了特使的名号,按说与人随意外出不合规制,但原本魔世就没什么规矩,他又常年留在策君身边,所有人一向默认他的权威。 事物繁琐,等全部看完已过了不少时间,上官鸿信心中恨恨,不提出发前交付的任务,出来了某人果然不让他当甩手掌柜,一桩一件后续得要他时时盯着。他挥挥手叫年轻人下去,他面露难色,低声道:“其他都好说,有一事需要公子出面。”
第11页 “策君应当嘱咐过,我不能与任何羽国官员见面。” 年轻人小心翼翼道:“是祭司开口,择日将请公子代表策君,会见羽国之主。” 上官鸿信思索好一会儿,食指轻扣桌面,“我知道了,下去罢。” 打发走了人,上官鸿信招来侍女,问俏如来在做什么,听回復在念经,登时感到头大,便说要出门转悠。 他一向随心所欲,随侍早已学会放弃思考,只连声劝换一身合规制的衣服。羽国到底不比魔世随意,宽袍大敞算得上衣冠不整。玄色镶赤纹边无襕袍的浓厚看着让人不耐,他倒不在意,高束起长发,不知从哪儿拿出柄剑悬上腰畔革带,俊朗面貌透出一股日常少见的锐利。 上官鸿信模样不过十七八,生的清瘦修长,打马前行果然二八鲜衣少年。中秋节假来东市採购的人,他牵马混在其中很是悠闲,听白衣士子与小吏讨价还价都有意思。拐进曲中,靠近印刷行书肆附近不少笔墨纸砚行,上官鸿信在其中一间停住脚步,踏入铺面,闻到幽幽的墨香,恍恍惚惚不知年岁。 老伙计面露惊讶,上前行礼,听客人说要置办些东西,细细开始解说摆在店堂里供客人观视的文房四宝。 上官鸿信百无聊赖听着,只说:“纸笔选上佳的就行,墨要两支苏合油烧烟制的。” 老伙计吃了一惊,上官鸿信见他犹豫,蹙眉道:“如今没有了么?那算了。”说着就要离去。 后堂帘子掀开,走来一个人道:“公子且慢。” 上官鸿信眯起眼,“少东家?” 站定的中年人面色顿变,伙计叫了声“东家”在一旁连连挥手,口中将出的话立刻咬住,中年人笑道:“公子一来就要这样贵重的,他做不得主的。” “你方才那般看我,难道我面上有什么?” 中年人拱手道:“是我失礼,公子与多年前常来的一位贵人太过相似,一时错眼了。” “都是客套话,世间哪有人能这么像。”上官鸿信笑笑解下腰上常随身的玉佩,随手扔过去,“劳烦替我挑两块苏合墨,出门急没带什么银钱,我落脚在通化坊颜殷两家中间,府上拿这个去收帐就行。” 翡翠通透光润,远超他所要东西的价格,中年人看一眼就被吓一跳,还想说话,人却已经离开了。 云卷舒来遮去日色,上官鸿信闲来无事,到一旁邸店买冷淘吃,吃完绕去放生池,遇上几家戴帷帽的太太姑娘放生锦鲤,又是唱喏又是许愿,平白看了半晌热闹。回程路过神宫,降灵祭方过,出入民众依然相当多。上官鸿信收回复杂的目光,正要上马,坊门口武侯走上前来搭话。听到邀请去神宫,他冷下脸,终究还是点头答应。 到神宫,武侯禀明后内中走来一名白衣女子,领人一路绕过前殿,走到南北交界中庭。女子道:“公子请卸刀剑。” 上官鸿信取下剑,立时化作两枚小小圆石收在袖中,不等女子反应,疾步向终点走去。 庭园中飘着金桂甜香,撑伞的女人坐在小桥上,漫不经心向池中投撒鱼食。见人来,随手将白瓷罐塞给一旁侍女,跳下桥,点水凌空跃至岸边上官鸿信面前。 “雁王,你完全没变嘛。” 嗓音娇柔,女人的年轻在骨在皮,上官鸿信险些要移向近旁,寻找另一道不苟言笑的身影。 “殿下,你要学会放下权力。”他还记得那道轻缓凉冷的声音说。 他没有明白他的用意就做出选择,然后失去一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从此他的时间凝固在天地尽成焦土的那一刻,浑浑噩噩,每一日都像是昨日的重复,如轻烟渺渺,不留痕迹。 这妖冶狠毒的女人看似冶艷非常,眉眼却十分冷淡,风骚与圣洁奇异的结合一身,与夜间的雍容截然不同,她一袭深紫罗裙,散开长发,面上是一种天真不知世事的残酷。然而那双浅淡的斜飞凤目太过复杂,于是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成为了绝妙的嘲讽。 “传闻难得没走样,你也没变多少。” 凰后毫不在意他的嘲讽,挑眉道:“殿下看来与修罗帝国策君相处似乎不错。” “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和他相处不错?”上官鸿信缓缓道,“他让我无法踏出魔世,等了策天凤二十年。” “殿下太不领情了,且不说身上借来的魔气,压制你的禁咒本身就相当高妙,令你不至于失控至死,可惜现在解开一部分,效果削弱不少。”手中纸伞顷来半边,凰后似笑非笑,“明知失控的结局,殿下为何还要回羽国?” “思乡。”上官鸿信随口说,“策天凤龟缩在中原直到被那剑阵耗竭,害得我只能接着等他的小徒弟。等到了人,可不就该回来了么?” 凰后眸光微闪,轻柔地吐出疑问。 “你……真的回来了吗?” 一滴,两滴,连珠成线,同一柄伞下,少年与女子贴的很近,看似柔情款款,实际女子一脸玩味,少年撇开倦怠的目光,真真是相看两厌。 “当年霓霞谷的那场雨来的太晚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凰后悠悠说道,“那可真是最无情无义的战争,王军、叛军、使臣、霓裳公主……所有人都与凶岳疆朝同归于尽,除了最应该死去的那一个。” 地面漾开的水渍很快就要来到他们所站的一方空间,上官鸿信提前感受到了那股生涩潮湿的触感,不知该说太过熟悉,还是从未遗忘,大雨将鲜血与焦黑沖刷,留下一个从人蜕变为不知什么东西的自我。 女人的声音飘飘忽忽如鬼魅,揪出内心潜藏已久的阴霾。凰后像是对他的毫无反应十分满意,出言贊道:“殿下果然沉稳,至今都还能忍着不曾指责我与策天凤。” “哈……你如今都不叫他师兄了么?” “殿下如今也不叫他师尊了。” “策天凤至多延迟不报,你却与太极殿上那个人一同将小妹推去了霓霞谷。” 凰后面不改色,“殿下莫忘了,轻鸿是为你才去的霓霞谷,处置我们之后,殿下如何自处?”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上官鸿信察觉失控,偏过头道:“至于我如何,自有考量。” “噢,那看来我可以期待一下与你一同来的墨门鉅子了。”凰后露出一个难得真切的笑容,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们俩这组合真是有意思,一路给我看了不少好戏。” “可惜他半点武功都不会,连危及时也未曾使用过止戈流剑阵,你希望他做什么?” “随意的期待罢了。便是他不能应付也与我无关,单凭你身上的禁咒,还有魔世策君能指望呢。”凰后的回答满不在乎。 上官鸿信笑道:“你这话去太极殿上说才有意思。” “百年未有神子,皇族原也没那么关心凤凰之灵。唯一知情的陛下器重神宫,他便是听到,我依旧安稳做我的祭司,又能奈我何?”
第12页 凰后抬手抚上少年与许多年前几无二致的面貌,贴着他的耳侧,呢喃婉转如情人间私密的爱语。 “神子、雁王、十殿下、上官鸿信……你恨我们,却控制不住在我们身上寻找过往。你忘了,轻鸿死的那一天,过往已已,你一切身份皆不復存。” 术法消去黑髮黑眸的伪装,长发恢復妖异的红棕,金色双瞳通透如暖阳,竟射出三尺冰寒一般冷厉的杀意。 “身负凤凰之灵,黑髮染赤,双眸烁烁,还走入歧途以致不老不死……当年的你不甘心,逃过死局,这一回你应该明白,听从策天凤临终时的愿望死在那位新鉅子剑下,才是你最合适也是唯一体面的结局。” 凰后将伞塞入他手中,翩然离去。 上官鸿信面无表情扔开,走出神宫,上马疾驰奔过剩下两个坊,回去时完全湿淋淋。面对他罕见的阴沉,侍从递上毛巾,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上官鸿信往内里走,遇上急匆匆出来的俏如来。他身上沾湿了些,还未问询,上官鸿信已开口:“别担心,我没事。”他的模样相当平静,甚至可说是安慰。 俏如来原本就依稀感觉他从不将心中真正的情绪当一回事,忽然难受起来。从前师尊说,他太过自以为是,才会为那些妖妖鬼鬼不知真假的哀戚迷惑,让自己陷入危境。俏如来原以为这是缺点,现在又吃不准,想了想道:“我不喜欢喝药,可你若是病了,我会替你试烫不烫。” 俏如来性子平淡,说好听是处变不惊,说难听就是疏懒,要让他在人前说什么亲密的话比登天还难,这句着实让上官鸿信难得发愣。幸而他一身湿漉漉,低下头擦起脸,俏如来看不出他的狼狈,话说出口略带沙哑,还是稳的,“我真的没事,只是不喜欢下雨罢了……这时节下雨,我心情不好。” 俏如来无视他一身湿,不由分说拉回去,直接推进了侧房,难得神情严肃,“心情不好也要顾着自己。我不懂你们魔族的体质,但你不知淋了多久,总是多泡一会儿好。” 上官鸿信乖巧地应了,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吩咐的,水热的他泡一会儿就冒汗。换上白衣黑袍,他轻手轻脚推开门,见俏如来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守着面前姜汤,不自觉露出笑来。 俏如来招唿他自行加糖,顺手接过毛巾擦头髮,上官鸿信一股脑喝完,咋舌道:“烫。” “怎么会?我凉了一会儿的……”俏如来正疑惑,被上官鸿信侧身拥住。温热的唇封去惊唿,他踢开木屐上了榻,刚出浴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身上,俏如来因外出一遭而凉冷的肌肤渐渐重新回暖。 耳鬓厮磨的安慰远胜言语,或者说先前俏如来果断牵来的举动就吹散了心底的阴霾,金色的眸子回復如水如镜的通透,上官鸿信伏在俏如来胸口笑道:“我出去买了新墨和纸,那家东西特别好,等过两日送来,我给你画容像。” 俏如来想到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眼睛鼻子还不是一个样,有什么好画的?” “从前奉承我的人多了,我还不乐意轻易落笔,想给你画倒看不上眼,你这人真是没劲啊。” 俏如来被他做作的嘆息逗笑了,轻拍少年的嵴背。 上官鸿信习惯穿宽衣,大袖层叠显得空空落落,其实并没有乍一看这般瘦削,□□时骨肉匀称,一看便是武人,他又精通术法,博览群书,如今还说长于丹青…… 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早就想问了,你是魔族……应当比我大不少……?”俏如来迟疑地问,上官鸿信明明醒着却没反应,拿手指去戳他额头,“是不是?” “我不说。” “总要让我知道些顾忌,省得不当心冒犯前辈罢?” “前辈什么啊?” 被上官鸿信冷不防圈住颈子压在榻上,俏如来颇有些无奈,拍拍埋在颈窝的脑袋,“好好说话,别老动手动脚的。” 上官鸿信没好气地说:“我自长到这个年纪就没长过了,年岁流逝根本没什么意思,至于小一些的时候……” 俏如来道:“更闹腾么?这也正常。” 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下,笑道:“反了,是正经到被人说很没趣,反倒现在比较随意呢。” 他除开初时绷了会儿乖戾模样,后来孩子气的很,世上少见反着来的性子,俏如来闻言不免诧异,只是做惯长兄,接受的很快。拨开落在面上的髮丝,他平声静气道:“不说就不说,你先起来,压的我要喘不过气了。” 上官鸿信平时享受这份纵容,此时却不是了,拉着他坐起,神神秘秘道:“我毕竟是术者,也能试试看作之后的模样的,只是自己不大习惯就不维持了。” “类似障眼法吗?” “差不多。” 俏如来难得起了好奇心要看,上官鸿信坐端正问他年岁,俏如来生辰在八月,赶路也没声张,含煳道:“二十三。” 手伸来覆盖双目,也未听到如何念念有词,眼前又变得明亮,俏如来顿时愣住了。 是看习惯的眉眼,褪去独属少年的纤细,素日压住飞扬意气的黑衣,此时宛如浓厚的乌云,为那张脸上的冷淡和高傲添上挥之不去的忧郁。 这模样确实是像王的,太过遥远了。 “你这是什么反应?” 不同于一贯的依赖,欺近带着无法拒绝的气息,暖意细细舔啄,并不深入仍旧十足缱眷。俏如来下意识挽住佛珠,上官鸿信将他的动作收在眼中,心想大约是有些不安,很快恢復成原样,放软了口气说道:“你老是不理我,那换我来找你好了。” 俏如来淡淡道:“休息去罢,我要回房了。” “和我住不好么?”上官鸿信反倒将他搂的更紧了。 “……不好。” 上官鸿信笑道:“当初是谁问我要不要一同去西方极乐的,不住一起怎么办吶?” 俏如来不妨他翻旧帐,那张脸顷刻红的彻底,耳尖都像在发烧,豁然起身要跑被上官鸿信一把拉住,索性仗着力气将人半拖半抱回屏风后床榻和衣倒下。俏如来脸皮薄,捏住被子不吭声,上官鸿信就趴在一旁,慢吞吞问:“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是个怪物,你会怎么样?” 这问题听在俏如来耳中说不出的好笑,连不自在都消失了,“魔族和术者对寻常人族来说已经是怪物了,我需要在意吗?” “也是,问着好像挺傻的。”上官鸿信失笑,“我这几日有事,不一定能陪你去神宫,等我有空,一起出去玩儿吧?” “希望是好天气呢。”俏如来轻声道。 上官鸿信抵着他消瘦的肩胛,蓦地心生怅然,过了很久,一字一顿说:“我不会害你的。” 没得到回应,人已经睡着了。 上官鸿信休息一会儿,发现俏如来蜷在角落,颊上的浅绯泄露异样。他摸了摸,立刻开方子叫人去抓药,大约是因淋雨,已经起了热度。之前还惊奇他生的文弱,一路从中原跑来魔世再到羽国居然比他还活蹦乱跳,现在撑不住终于累病了,上官鸿信倒以为才正常。
第13页 等俏如来勉强吃了些东西垫过底,上官鸿信将药碗推过去道:“喏,说不喜欢喝药的人自己得先喝了,我叫人多滤了几回,还加了不少桂花蜜,你将就吧。” 俏如来不禁讪讪,喝完漱口好几回还是觉得苦,恹恹地躺回床榻。见上官鸿信要守着,他撑着眼皮道:“我睡一晚上就好了,你离远些,当心过了病气。” 上官鸿信没听他的,叫人搬棋盘来,坐在一旁下棋。 夜深露重,风吹来日渐消弥的甜香,他揉揉眼睛,偏头凝视沉睡时越发显得平和的俏如来。手指打理着白髮,不自觉移到眉心,轻轻一按,他有些难受似的稍稍蹙眉,上官鸿信低垂的眸中沉沉不明。 明明感受的到力量流动,俏如来额上却没有剑印,相处日久,身边也不见策天凤当年不知何处弄来的墨狂。 他左腕上的佛珠睡着仍不曾解下,上官鸿信犹豫地摸了摸,寻常的琉璃,内里无端透出暖意,佛力加持果然不容小觑,难怪他能平安到达魔世。 上官鸿信顺势挽住俏如来,一时脑中颠三倒四回闪过往,停在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想要此刻停滞,相伴更长。 那是不能实现的奢望。 第6章 第 6 章 06 俏如来底子一向不错,早起神清气爽。上官鸿信看过脉,见没留病灶,放心任他之后往神宫去。 神宫在东市西南,中秋节假已过,路上走动的士子骤减,沿坊中大街来到南宫正门,人流不息多是妇孺少年。 俏如来一袭白纱僧衣,长髮披肩,其实颇引人瞩目。他若无所觉,专注打量砖红高墙与光亮的琉璃瓦,心想这官署可真别致。檐下雕花绘图鲜明艷丽,宛若绽放的世俗生命,细想万众神往的凤凰之灵,的确合该如此灿烂。 有女供奉带三两少年迎上,叉手行礼。她已是祖辈年纪,面貌和蔼。 “请见祭司,有关旧日灵子轶事。” 打发少年去回禀,供奉引路绕过前殿,沿长廊走过南北宫交界的中庭,景致渐渐不同。 北宫清幽无人,几名少年男女抱书结伴而行,见来客停住脚步齐声与供奉行礼。正殿外清圣庄严,待他们的闲聊远去,一路只有脚步的响动和风吹树叶的细微簌簌。 曲水庭院的山亭中,女子斜靠凭几拨弄小炉,长发松松挽在身后,黛紫罗裙风流旖旎,白玉似的侧脸流露几分倦怠,并非身体的疲累,而是倦于世事。她请俏如来落座,依旧专心煮茶,行云流水完成两杯,一杯推到低眉顺目、神态安详的年轻人眼前。 俏如来觉得水雾的热气飘到了脸上,透明的,氤氤氲氲。 “中原的修行者,你来神宫,所图为何?” “策天凤。” 凰后微微一笑,“许多年前,他游歷归来,身上便混杂着如今你身上这股术力流动。止戈流,中原墨门这道秘术会吞噬人的性命,唯一长寿的办法只有不使用或转交他人。策天凤眼高于顶,得到了他认可的你,真正想问的仍是灵子策天凤吗?” 隐瞒无用,俏如来回答的痛快,“先师希望我与凶神了结,我总要知悉往事自己判断,可惜一路探得的神子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困惑。” “凶神,神子……多年不曾有人提起这两个称唿了。”凰后抿了口茶,心不在焉补上一句,“自陛下封禁《羽国志异》之后。” “那不过是一本小说。” 羽国志异站在臣属角度,更多记述策天凤,从头至尾都只称唿神子或殿下,一场大战落到终局,故事断的莫名其妙。 能得封禁,自有理由,俏如来这话也只是随口一提。 “其实凶神就在羽国。”年轻人眼底的惊愕取悦了凰后,“你认为,他——他们——当年为何会无声无息消失?” 俏如来从震惊中恢復些许,斟酌道:“神子需要神宫册封,皇子恐怕在尚未正式露面前就被发觉了不同。霓霞之战针对的应当是他,策天凤也许採取过行动,也许他失去了机会,总之这一战前后,他去国离乡,终生未归。皇子在世人眼中应当早已夭折,祭司如此笃定,莫非是在掌握之中么?” “有意思。” 凰后的神情说不清冷淡还是漠然,俏如来想到默苍离,细想的确些微相似,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乎,再冶艷的装扮也无法掩盖。或许那是暮气,他们看过太多生死,前行每一步徐徐失去了曾经的自己。 凰后道:“我与策天凤少时翻看私库书册,发现即便是神子,各人能够承载的力量亦有所不同,有些可说很有限。” 俏如来沉默聆听。 “或强或弱,神子无一不渴求更多的力量。一旦凤凰之灵侧耳倾听,神子无意间便打破界限,异能越强,越濒临失控,人族脆弱的肉身无法承受庞大的凤凰之灵,他们会在失去人形的过程中汲取气运,若无特定的对象,一般就会动到地气国运。” 俏如来面色顿变,“难倒羽化就是神子成为凶神的开端?超脱人身禁锢,代表他们被彻底吞噬,那当初的羽国之主……” “对抗千年一魔,他死得其所。” 语调缺乏真意,听在俏如来耳中,可以确定是祭司一脉千年来的盖棺定论,“祭司原本不必与我说这些。” “我不过想看你将如何与凶神了结。”凰后勾唇一笑,她的好奇直白而残酷,纯然是想进行一项趣味的观察,不将旁人放在心上。她招来先时的供奉,罕有的显出一丝撒娇意味,回眸又是高高在上的祭司,懒懒道:“去罢,策天凤的一切我都令人妥善保存,想知道什么问她就行了。” 俏如来温言道谢。 策天凤旧居,庭中白沙碎石开出小径,小池由竹筒引水,反反覆覆,相当孤寂的景象全凭一棵琉璃树点亮沉闷,比一人高一些,挂着连片的晶莹坠子,并非阵法,而是真真切切的赤色琉璃树。 那道苍翠的人影永远坐在树下慢悠悠擦模煳的古镜,不知少时是怎样的光景。 书房简单古雅,博古架错落有致,俏如来翻了好一会儿,找出不少装订成册的书信集,仔细翻检挑出几本,收信者应当是那位皇子。魔世的残页里他教导严厉,这里从墨宝聊到春日踏青邀约,如师如友,俏如来翻阅时无比惊奇。 他顺着师尊离开的路走来,想了解当初的一切,昔日神子已不存,俏如来只能努力拼凑他的形象。师尊若希冀粗暴的消灭,根本无需曝露自身的犹豫,他应当是希望他以不同的办法了结这段早该结束的过往。 俏如来一沉入书页就不知时辰,回过神,供奉来提醒外头开始击钲,他接过信物,踩着最后的钲音回到通化坊,侍从松了一口气。 听闻上官鸿信在书房忙碌,俏如来安心回自己的房,半夜迷迷煳煳被鬼鬼祟祟摸上床的人吓一跳。顾忌俏如来刚病过,上官鸿信不敢妄动,含煳地抱怨分房多此一举,他只当耳旁风,勉强默许之后几日身边多个人已令他夜里睡不安稳。
第14页 俏如来醒的早,日日坐在窗边念经,思考供奉说的故事,看上官鸿信练完剑折返回来,沐浴过换常服,跪在几案旁写字。这天不知怎么,俏如来盯着他,无来由开始嘆气,拗不过上官鸿信追问,轻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我说了,不大合适的。” 上官鸿信不妨他还会这么念诗,放下笔扑进他怀里,仰起头笑道:“还没做什么你就要当我是春梦,我偏不做无觅处的朝云,要一直缠着你。” 俏如来道:“我都已经任你缠了。” 晚间从神宫回来小憩,一睡整晚,他是被饿醒的。 上官鸿信陪着吃过饭,笑问下午去不去曲江,先时答应过,俏如来便应了。 出游穿僧衣不大合适,俏如来换了素色宽袍,要叫侍女来梳头。上官鸿信抢先一步将他按在镜子前,动手拆起耳侧的髮辫。他打理着长长的白髮,出乎意料认真,梳顺重新编辫子,指腹薄茧划过耳侧,叫俏如来内心升起了含蓄的不满足 中秋方过,曲江池人不少,也有旁人坐蚱蜢舟图个乐。江畔离宫正排演的舞乐隐约散播来,俏如来从乌篷中望出去,附近江洲不少少女结伴嬉游,羽国民风开放可见一斑。 沉云堆积,遮蔽日头,细密雨丝落入池中,泛起阵阵涟漪。俏如来还怕上官鸿信情绪低落,谁想他莫名兴奋,原来憋了半天,他终于有机会用上准备的小炉温酒。俏如来喝不来又推拒不得,抿几口就满面潮红。上官鸿信面不改色包揽剩下的,摸出支短笛,悠悠扬扬吹一曲,正是离宫里传来的调子。俏如来不通门道,直白说好听,笑道:“你倒样样精通,这笛子哪里来的?”上官鸿信没回答,只央求着要他多夸两句。 回去天光大好,日落后又开始落雨,真是好不古怪。 上官鸿信令人开了些窗,与俏如来坐在榻边手谈。烛火幽幽映照年轻人白皙的肌肤,晕开一层薄薄的柔光,越发显得驯良温顺。一个专心思考棋局,另一个专注看他,俏如来玩儿一两把没了兴致,上官鸿信主动收拢起棋盘棋盅来。 俏如来凝望窗外细雨,吸入的空气凉冷了肺叶,他摸了摸胳膊,忽然道:“魔世与羽国都在北方,理当干燥的很,我自遇见你却好像经常下雨,难道是我带来了南方的云?” 这烦恼认真却荒诞,上官鸿信笑道:“下雨也有好处,你知道我最耐不得热。” 俏如来轻嘆一声,上官鸿信放好东西,揽着他问:“你怎么了?” 俏如来道:“我在想,托人送修的物件应当修好了。” 上官鸿信默默蹭了蹭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要离开我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 上官鸿信心里压着事,生出了不好的心思,悠悠一笑,声音变得低沉,“只是看看我?” 俏如来还未来得及反应,温热的指尖已挑落他腕上缠绕的佛珠,上官鸿信的唇贴了上来。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吹完绢面,上官鸿信战战兢兢去戳俏如来。他实在是困,闭着眼睛摇头,不耐烦地让出半边床,睡梦里脾气还是那么大。 上官鸿信从善如流,第二天殷勤地服侍起晚的俏如来,取来新衣服与他穿,严严实实掩去颈侧一片清晰的红斑,换上崭新的僧袍,就是他送的那一件。将宽带子系出漂亮的形状,上官鸿信趴在俏如来膝头笑,明亮的眸子像旭日暖阳,半点暗色也不曾有。 这般乖觉,好似晚上胡乱折腾人的疯子不是他,俏如来惦记着生气不想搭腔,愤愤地在他耳侧打上辫子,他还觉得有趣,“这下我和你一样了。” 一腔闷气撒在棉花上,全无半点功效,俏如来闷声道:“说好的画呢?” 接过绢画,俏如来心中惊讶。落款分外端正,与素日飞扬的字迹完全不像,依稀有几分熟悉,忘了在哪里看过,刚要开口,被上官鸿信一把抱住。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不喜欢我就重新画,你别生气,别不理我……” 俏如来端着架子,面上些微松动,上官鸿信再好声好气哄许久,又恢復了随和的好性子。两人正温存地说着话,侍从来禀报,说陛下派来了人请。 上官鸿信皱起眉,俏如来以为是不乐意,推推他胸口道:“好歹是羽国之主呢。” 上官鸿信哼了一声,侍从会意,拉开了纸门。 绿袍内监入内行礼,身后数名捧着漆盘的女子鱼贯而入。玄色内衫、镶赤外袍、罩衣和精巧发冠一应羽国样式,上官鸿信由着她们梳发整冠,一粒粒扣起繁多的盘扣。他整理着袖子,冷冷道:“出去,我与先生有话说。” 内监想反驳,侍从看眼色知晓不对,忙不迭拉走。 俏如来想他是不耐烦身上压着重担,招招手叫他过来,不敢揉梳理整齐的长髮,仗着残存气性捏了把那张脸,劝道:“既是公事,忍一下也就过了。” 上官鸿信眼中泛出笑,“你还有力气去神宫么?” 俏如来身上还好,主要是心里受的刺激厉害,被他这么一说倒像见不得人,涨红脸道:“去的。” “你日日去听故事,羽国志异是真的么?” 俏如来先前不解时与他交流过,经过多日翻看和听供奉讲古,心里有了大致考量,嘆气道:“二十多年前,羽国应当出过一名神子,算来是当今的兄长,排行为十。策天凤长他七八岁,自少关系不错,后来做了老师,对外不曾传扬,旁人当他们私交甚笃——其中也有十皇子的双生妹妹九公主与凰后交好,钟情策天凤的缘故。” “既然神子存在,为何秘而不宣,又为何在羽国全无痕迹?” “羽国内乱之前,宫廷已经经歷动盪。嫡出太子失德被废,三位年长皇子互相倾轧出了不少事,全数失去资格,母家、妻家或废或削。羽皇培养年幼皇子,此后皇室祭天,祭司延请十皇子与十一皇子清修时,应当已发觉十皇子的不同,才令继承人策天凤教导,十一皇子算是个挡箭牌。” 上官鸿信埋在他颈侧道:“全是那供奉说的?”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她说的都是真实,不过结合起来,臆想个大概罢了。” “还有别的吗?” “我以为,羽国叛乱后期与各种笔记中记载的有所不同。” 上官鸿信挑眉看他。 “羽皇即十一皇子,早年多次作为招抚使外派,曾擒捉叛军大将。最后一次招抚回朝时,恰逢凶岳疆朝兴兵进犯,祭司老迈而终,羽皇重病卧床,授予他监国诏书。策天凤离开羽国,王军与叛军在霓霞谷死战,羽国可谓风雨飘摇。凰后继承神宫,帮扶十一皇子与魔世谈和,经歷不少时日平乱。” 因是假设,俏如来说的很慢,话中多有保留。 “不提凶岳疆朝雷声大雨点小,叛军动向很奇怪。羽国西南安定富庶,东侧群山地广人稀,税收远不如西侧。笔记中少有连番战事,叛军为何弃西就东?结合神子的身份与策天凤的信件,我推测十皇子应同为招抚使,且成效更优,叛军放弃的州郡实际上是由他兵不血刃收拢,重新归附。这样一名必成仁君的神子,因策天凤和羽皇登基初年一起牵连甚广的谋逆案消失在歷史中,难怪要封禁羽国志异,既然策天凤真实存在,自然有人会好奇其中的皇子是否存在。二十年足够人们遗忘少年夭折的皇子,何况他母家不显,并无显赫姻亲。”
第15页 “真是……好故事。”上官鸿信眸光微沉,低低一笑,“那你来羽国的缘由,得到答案了吗?” 俏如来不置可否。 “今日这事应当是最后一件需要我出面的了,等我结束了,去神宫找你罢。” 走出房门,不用面对俏如来,他卸下平和,周身散发出鞘刀刃一般的凛冽。 皇城中找出说荒芜不荒芜,说简陋不简陋,平平庸庸出入少人的宫殿并不难。上官鸿信静静走在路上,他没有经歷过三位长兄争斗时的惨状,却犹如踏过尸山血海,每一步都闻到昔年穿越的扑鼻血腥。 宫人跪地行礼,上官鸿信懒得脱靴,信步走了进去,里头的老内监变了脸色,腿一软立刻跪下,打着冷颤不敢多言。 上官鸿信打量他,似笑非笑,“哎,从我身边离开就发达了嘛。” 老内监低下头,正好宫人搀扶着羽国之主从后头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面相斯文,神色平淡,眼角微垂略显哭相,皮肤里透出青色,倒非是被酒色掏空,而是一眼就能感受到的病体沉疴。上官鸿信第一个感想居然是困惑——他们只差半岁,一同骑马学射,他年未不惑怎么会如此病弱? 这些其实与他毫无关系,上官鸿信开口便道修罗帝国的利益云云,羽皇一言不发,对他行平礼也无甚反应。 冗长的正事已走入尾声,此地不过一场因祭司的恶趣味强加的会面。 他的青春永远不会逝去,一如二十年前高挑清瘦,只眉眼神采飞扬,反倒比当初的知礼更鲜活。金色双瞳乍一眼妖异非常,神情意外平和,是羽皇熟悉的目光。透亮的颜色倏忽染上深重杀意,刀一般,望来便是千刃凌迟。 “你不该回来。”羽皇缓缓说。 “我不过是思乡。” “十哥,这里已经不是你的羽国。” 上官鸿信笑道:“我还以为发丧时候的雁王封号是你赏赐的极限,没想到还能听到一声十哥。” 羽皇道:“朕坐在这个位子,合该大度。” 上官鸿信失笑,“子弒父,父弒子,古来皇家不绝。是我招抚功高,没在意策天凤劝阻,引动了先帝的猜忌。你适时利用,恰到好处,令人惊嘆。十一郎,告诉十哥,先帝真是因魔世入侵气怒攻心而卧病在床吗?那道监国谕旨真是他下的吗?” 其实他并未希冀答覆,无论得到应声与否,真相揉碎进了岁月,人心中的固执才是真正认可的答案。 羽皇凝视阶下的少年,这是他的兄长,停留在半成不熟的十七岁,如今连他的长子看上去都已比他老于世故。 “是或不是,早已没有人在意了。” 羽皇还是做出了回答,目光不自觉带上年长者的意思,这种态度让上官鸿信顿生烦躁,话语变得急促,“其实你当初若要我自尽,我不一定不答应,可你们不该动九娘!轻鸿唯一的错只是与我生成双胞,因着七分像,被友人与兄弟一同推去死地。” 羽皇头一次露出迟疑,低声道:“那是意外。” 上官鸿信冷声道:“你们是故意,所有人都死了才是意外。原本,应当是十皇子心有不甘,勾结魔世,现身东方指点叛军挥兵国都,在霓霞谷死于王城精锐铁骑之下。谁想凶岳疆朝意外突袭,三方对立,九娘不得已以我名义号令王军迎战。我赶到不及,眼睁睁看她被魔世重弓射穿,彻底理智全无。” 羽皇咳嗽着说:“你力量失控,烧尽霓霞谷,着实为朕添了许多麻烦。那场雨若是来的早一些,朕也不必费心为你落葬,定什么劳什子封号,连将士抚恤都操劳了许久。” 上官鸿信轻蔑一笑。 羽皇道:“十哥,你该将凤凰之灵还来了。” “凤凰之灵会终结在我的身上。” 羽皇冷冷道:“上官鸿信,你怎么敢?” “即便是神子,也看不破鬼蜮伎俩,我之前百年未有神子,上官氏王位依旧稳固,早就不需要凤凰之灵。” “百鸟之神是上官氏的根本。” “错了,神宫术士才是。凰后扶你上位,同享江山,她是你自少仰慕的高岭之花,你是她百依百顺的仁君,没想到连命都愿意寄给她——”见羽皇全无反应,上官鸿信心生不耐,随口道:“我背负凶神之名,自然当作该为之事。” “她说,她很期待那名中原的修行人与你如何了结。” “我也很期待。”上官鸿信已走到门边,停住脚步,漫不经心道:“今日说了许多,要杀了吗?” 跪伏的宫人与内监面色惨白,在地上抖成筛子。发话的少年手上把玩小小的圆石——只有羽国术者与皇族才知晓如何使用断云石,霎时就能取他们微贱如蝼蚁的性命。 羽国之主的面色灰败了下去。昔日的十哥温和到偶尔优柔寡断,如今真正是个截然不同的妖物。清晰明了这一点,他摆了摆手,“不用了。” 上官鸿信深吸一口气,往神宫去。 他迫切地想要拥抱俏如来。 孤独在世,他恶劣地将他拖入红尘,总算又有人在身边停留。即便他要去取墨狂,未隔多少时日便会刀剑相向,此刻仍想拥抱他。 半面美人上绘制的妖娆魔纹于他,危险一如俏如来身负的强大术力,那滴血泪,会是杀死他之后流露的哀戚吗? 他远比俏如来所知的了解他,初时从策君处听闻策天凤收了一个小徒弟,后来从中原不断收回消息,他失去师尊,他独自启程,看似不紧不慢,实则紧赶慢赶,迷茫山中。他被云海过客推下木鸳,狼狈地落到了他面前。 被拒绝的纸伞,其实顷在他心上,他的确过火,却早在迎上那张惴惴的文秀面容时就不自觉深陷。 供奉自称服侍灵子长大,凰后对她也确有依赖,俏如来喜欢听讲古,不论真伪,总是旧日的故事。 她说策天凤少时恃才傲物,十七八岁外出游歷一年后变了一个人,也是自那时开始习剑。 她说九公主倾心策天凤,凰后撺掇着帮忙,十殿下在老师跟前一味乖巧,不然要过得苦哈哈。 她说十殿下善画,一画难求,棋称国手,吹笛风流,人生的温文俊俏,京中少女谁都艷羡只九公主能与他时时相处。 她说两位灵子与兄妹俩最是要好,庭中琉璃树便是三人送策天凤双十生辰的贺礼,冬天做好,之后几年慢慢挂满或大或小的珠串。 供奉以为策天凤危难时抛下了职责,说凰后支撑神宫吃了不少苦头,又嘆息,“当年时局紧,先帝万寿未铺张,公主简化了霓裳羽衣舞,十殿下与乐师吹笛,不过春日里的事情,谁想八月人就没了呢?陛下定下霓裳封号而不用国公主,恐怕也是伤怀罢?” 俏如来想到了魔世书房里同一名少女的小像。 出身高贵,熟悉羽国,长于经纬,雅擅丹青,入耳成曲,国姓上官…… 俏如来通体生寒,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也或许是刻意的视而不见?
第16页 他颤抖着道:“敢问两位殿下封号和名讳?” 供奉的表情像在感慨他终于问到这个问题,很是慈爱,“落葬时,陛下追封九公主为霓裳长公主,十殿下为雁王,名讳鸿信。” 俏如来挽住佛珠踉跄起身,一时只觉额上冷汗直冒,竟有些不知所措。 “凶神就在羽国。” 他在羽国,上官鸿信与他一道。难怪凰后期待他与凶神了结,又将供奉放在身边,对她而言,这大约是再有趣不过的戏码。 俏如来不知他是怎样走到前殿的。深沉的锦衣撞入视野,少年立在参拜妇孺中格格不入,他抬头端详飞天凤凰华贵的金像,沉默时侧脸不自觉冷然。 弹指之间,俏如来想了许多,上官鸿信已发觉他,走来笑道:“我们回魔世去,好不好?先时没告诉你,我把策君的木鸳偷来了。” “……好,我们回去。” 俏如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坐车出城,越行越少人,上官鸿信跳下车,跑几步突然扬起手高喊:“云啊!” 巨大的木鸳盘旋降临,上官鸿信揽着俏如来几步跳了上去。 俏如来茫然地迎着风,努力掩饰不自在,上官鸿信可能将他当作害怕,放缓了前行速度。他直起身,走到木鸳前方的颈子上,指着底下要说羽国的山川地理。 日光穿过高扬的尾发泛出刺目的赤红,他岌岌可危,似要乘风西去。 俏如来莫名心慌,战战兢兢挪近一些,还是不敢看底下,大声说:“你下来一些。” “我不要。” 金眸明亮如炬,他偏着头笑,蓦地后仰。俏如来脑中空白一瞬,电光火石间拽住一片玄色衣角,什么也没想一同跳了下去。然后他的视野被璀璨的火光充斥,白茫茫的云铺开大片炫目光彩,可绚烂的光亮没有温度,触及肌肤,内心撕裂一般疼痛。 羽化并不能登仙,那是神子焚毁生命的颜色。 上官鸿信含笑揽住他,俏如来感到后颈一痛,意识随即模煳。 背后巨大的羽翼闪烁瑰丽的光芒,零落的碎屑像是火星,上官鸿信伸出手,五指滢滢,隐约消解了形状,要扩散到嶙峋的腕骨,蜿蜒向上。 风鼓起漆黑的衣袍,穿过云间像成了灰色,仿佛燃烧后残留的余烬,辉煌皆成了土,一吹就灰飞烟灭。 心念电转,背后闪烁阵法刺目的白光,切开相隔遥远的空间。他落入阵中,下落猝然轻缓,怀抱俏如来轻盈落地。 空旷的校场上,褒衣博带的白衣青年安静独立,审视的目光从把玩着的羽扇抬起。 “雁王。” 羽扇遮面,狭长的暗色眼瞳像是弯起,云海过客显然在笑,九分调侃掩藏不住一抹含血的冷厉,或许也从未想过遮掩。 “不要让我失望,打架可太累了,我想斯文久一些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第7章 第 7 章 07 日光透过薄透的白纱照进陌生的屋子,屏风、坐垫、几案、矮塌一应羽国古旧的样式,床榻一角的书翻得卷了皮,几粒圆润小巧的深紫晶石压着件玄色宽袍。 室内除了墨香,另有一股别样浅淡的香气,两相杂糅,幽幽的沁人心脾。 几案上,白瓷笔洗随手插几支狼毫,一旁排着不少干涸的颜色。铺开的细绢里,白衣修者双手合十,合眸不语,墨迹干透,深深浅浅晕开,如云如雾。 端详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神思恍然也在云雾中,包裹思绪的渺茫,是画者不知何处来去的孤独游离。 脑中似充斥千言万语,又似空空如也,俏如来默默拉紧些微敞开的领口,缓慢地捋皱巴巴的僧衣,发觉腰上还挂着凰后给的神宫信物,起了气性要揪下来将它扔出去,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留在了袖子里。 推开房门,竹林簌簌摇曳,沙沙的令人烦闷。侍女从近旁上前问礼,他思考须臾问策君何在,得到答覆正在前厅。 缥缈的魔气如同轻烟,不过刻意泄露一角,最初自上官鸿信身上感受到的魔气,庆典时借取的魔气,都若有若无,可见原本应当如何强大,足够支撑长时间的借取,果不其然是魔世修罗帝国的策君。 云海过客转过身,微微颔首,“先生久见了。” 他生的斯文,白衣飘然,初见时,那模样莫名让俏如来联想到父亲史艷文,不过一开口的口气活泼,就不像了。 这活泼也只是表象,匆忙上路还是思虑不周,他真的什么也没有看清。 “策君。”俏如来顿了顿,吐出他所知晓的姓名,“公子开明。” “哎呀哎呀,见过鉅子。” 云海过客长眉微挑,温文的面上露出与先前截然不同,以致于显得荒诞的神色。他执起羽扇,掩去半面,走近来,几乎是贴在耳畔说:“我还想维持这张脸久一会儿呢,被叫出来就没意思了。” 俏如来拨了下手中的佛珠,面不改色。 “不与我道谢吗?”深色眸子微眯,泛开冷冷的嘲弄,云海过客在羽扇后笑道:“你陷入山中迷阵,雁王看的无聊要迴转,是我将他从木鸳上推下去,从山鬼手里救你一命。” 俏如来略略垂眸,目光落到捏着佛珠的左手。指腹按的发白,晕开异样的红,其实并不疼。他收拢思绪,低声道:“多谢策君。” “策天凤——或许你更习惯叫他默苍离——是怎样与你说雁王的?”云海过客全无真心地嘆了口气,慢悠悠说道:“你们人族啊,命短就罢了,思虑还重。我能查到策天凤那讨人厌的傢伙的行踪,心思却摸不准——大概谁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你这般温吞,难道是觉得他叫你过来就为了看雁王过得如何?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他转动羽扇,轻笑漫不经心,“不要让我失望,毕竟你若失败就得我动手,我可还想再斯文一段时间呢。” “策君未免言之过早。”俏如来听懂他话意,本就生的张扬的眉眼,素日意态柔和可亲,此时霜雪铺卷升起寒意,竟是显得冷峭了。 云海过客浑不在意,“你去羽国应当见过凰后了吧?那女人向来爱躲在暗处看戏呢。” 俏如来唿吸一窒,低声道:“祭司大人知无不言,而我确实一切反应如她所料。” “那她应当心满意足了。”云海过客似笑非笑,“鉅子,你可知晓,为何神宫会是羽国仅次于太极殿,最重要的所在?” “千年前那位羽国之主之后……神子个个天不假年,世人都说,天妒英才,他们是慧极必伤。” “是啊,在认识第一个神子之前,我也以为神子都是把自己给愁死的呢。” “无论目的为何,渴求力量的神子开始羽化成为凶神,神宫为了国运,代替羽国之主处理了一切。”俏如来直直望来,“可策君帮助了他。”
第17页 “错,大错特错。”云海过客一口否决,摇摇羽扇笑道:“我不过需要一名神子来实验咒术,能够延迟羽化,也是出乎意料。其实这咒术有缺陷,雁王不能离开我太远,因要回羽国我还解开了一部分,如今他的情形可糟了不少,我也很难办啊。” 俏如来怔了怔,有些急促地道:“策君压制了他二十年,神子不过是命格有失,一定有办法——” “哈,谁愿意分享上佳的气运,哪个又能放弃本就无常的国运?”云海过客随口打断听来无比天真的言论,直截了当建议道,“别犹豫,杀了吧。” 俏如来眸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厉色,唇抿成了直线,却并未多言。 云海过客瞭然一笑,“哦?原来你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嘛!下定决心也好,毕竟我还不想操心止戈流的归处,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 他招来侍从,有礼地欠身,又是儒雅的模样。 “先生脸色不佳,想来是舟车劳顿累着了,不如好好休息一晚再出发,在下先告辞。” 俏如来回屋换了身家常的宽袍,袖子里的神宫信物砸在椅子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他略吃些东西,靠在桌旁,才抿了口茶,感觉没什么滋味,换水添茶叶再泡一次,倒出来却是汁液深沉,又浓又涩,饮下去不仅没半点意趣,还像是在逼自己喝苦药。 俏如来摩挲杯缘,思索出了神。 雨中初见,黑衣少年从天而降,摔在山中一身狼狈,第一眼看向他,审视混杂轻蔑,拒绝了他递过去的伞,不言不语地迎着大雨,对窘迫的情状异常坦然——甚至坦然到使用一个“生前”从未使用过得称唿。 他想像不出,他是怎样度过这二十年的。 外间有人来请,俏如来一时没听见,反应过来,急匆匆走了出去。 魔世的天气实在古怪,才过中秋就比羽国凉许多,起了风,不管不顾往衣袖里钻。昏沉的残阳像带了血,钝刀子一般磋磨心头,俏如来摸摸胳膊,长长舒一口气。 上官鸿信不在外间,俏如来走进内室,才见他懒洋洋地斜倚床榻在敲棋盅,随意繫着的黑袍皱巴巴,面颊泛着红,像才醒不久的样子。 “怎么穿那么少?”上官鸿信面露惊讶,除了嗓音微沉,与平日半点区别也无。 俏如来没搭腔,坐到下首坐垫上,执墨当先在天元落下一子。 “看到画了吗?” “在你眼里原来我是那样的?” “不喜欢?” “倒不是,只感觉不大有人气。” “一早说了,是我缠着你。” 上官鸿信轻轻一笑,黑白你来我往,迅速占据棋盘小片。 无论何时,上官鸿信落子总是又快又狠。他嫌弃俏如来举棋不定,设置限时不得思索过久,于是他近来也被磨的果断许多。只是俏如来心不在焉,错一步失一角,渐渐颓势难挽,上官鸿信捡着墨子却慢下来,忽然问:“你要去哪里取东西?” 前一刻还在喋喋不休夸奖新买的苏合墨,下一刻就转向毫不相干的话题,俏如来慢了一拍道:“黑水城。” “在修罗帝国和暗盟交界那边,不算远,我送你去。” “我……明日就走。” “好。”上官鸿信要倒茶,不当心推落了茶壶,下意识去接,一手湿淋淋不说,被烫的红了一片。侍女送巾帕来,他随手擦了擦就让人退了出去。 俏如来心中担忧,坐过去触手一愣,不动声色顺着手背摸上去,感觉他像在发烧一样整个人比平时热许多。人倒没半分异样,很精神,还有空笑:“你这是要做什么?” “……上官鸿信……” “嗯?” “安置了吧。”俏如来小声说。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这是他爱的模样,走入红尘后如此真实,不言不语将心交到他手中。他嘲笑过他的优柔寡断,如今却觉得很好——他无一处不是好的。 只是,可惜了。 一夜无梦,天光大亮,上官鸿信对着镜子,察觉发间添了几缕赤色,随手捋在一旁,宽衣梳洗往书房去。 昨天画的小像装裱完被放在桌案上,上官鸿信面对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正思考该放的地方,一道拖沓的长音传了来,顿时十分想要捂住耳朵。 “雁王啊——”苍白的缺乏血色的青年转着圈在门口探出头,匪夷所思的高髮髻摇摇欲坠,金色眼睛与上官鸿信有几分相似,含笑的嘴角透出一丝邪气,“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公子开明,相比之下,你还是做云海过客不那么讨人厌。” 公子开明撇了撇髮簪上一晃一晃的吊坠,笑嘻嘻道:“被发现了没意思,没意思就不想玩儿了。” 上官鸿信懒懒道:“原本就是多此一举。” “俏如来可是对我的说辞深信不疑呢,当年的策天凤看到能被气死。说来他学了一年还是这种性子,策天凤是不是看开了?可怜你没碰上好时候啊。” “行了,木鸳呢?黑水城不算远,晚上就还你。” 公子开明拍手道:“你真是有想法,就这么送他去?我也想去啊,迫不及待要看他摸到修復后的墨狂对着你那张要哭的脸。”见人没搭理,觉得十分没劲,“喂,这么冷淡,当初那个可爱的哭包去了哪里啊?” 上官鸿信瞥他一眼道:“还以为你是想给师侄讨公道,原来就是要说这些废话?先时的警告我可还记着呢。” “我那不是怕你随手杀了鉅子吗?活着就行了。”公子开明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虽然的确挺好奇你对他是个什么想法。” “我喜欢他。”上官鸿信立刻说。 态度如此诚恳,以致公子开明都看不出半分虚假,似笑非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也许是因为我死去太久了。” 平淡的回答让公子开明一时无语。 当年他收到鉅子的术法密信还不想理会,只因信中提到他的目标凶岳疆朝,不得不乘着木鸳出发,内心大骂那讨魔厌的人族。 来到羽国边境霓霞谷,凶岳疆朝的先锋军已然化为了灰烬,惊讶过后却是无聊,有人替他干了活,铁棍搭在肩头全无用武之地。 险川峡谷,火势绵延,焦土遍天,无一生还——哦,还是有的,他随手掷出兵器,巨大的震动让唯一没被烧焦的人抬起头。 十七八岁的少年,俊秀的面容只余木然,背后巨大羽翼的忽隐忽现,散落的长髮带出几缕赤,眸中闪烁的金色时暗时明,火焰一般的灿烂光亮笼罩他,逸散在了周围。 “羽国神子……凶神,哈!” 地气开始波动,公子开明舌尖划过上唇,已是动了杀意。 “魔气……你是来杀我……?”少年抬起眼,嗫嚅着说,“我怎样都无所谓,求你救救我妹妹。”
第18页 公子开明瞥一眼他怀里那张相似却毫无生气的脸,断然拒绝。 他是疯了才没见到胸口那么大的破洞吗?被凶岳疆朝重弓射穿,这女孩子恐怕当场就死去了。 波动的地气变得更加紊乱,少年周身的光芒却渐渐收了回去。 他在无声地哭。 这么看倒有意思了。 公子开明想到之前没机会施用的咒术,恶意地想他才不要按鉅子的思路走,“神子,羽国还未发觉这里的变故,你想活下去吗?” 没得到回应,就说自话拉着他上木鸳,公子开明叽叽喳喳说:“来,我们去魔世,那边你生十对翅膀,头髮眼睛五颜六色都没人会觉得奇怪,是个好地方呢。” 木鸳升空,少年如梦初醒一般,望一眼火光盛大的霓霞谷,低头抱紧怀里的少女,不断滑落的泪溶去她面上沾到的血迹,好似是那双紧闭的美目流下的血泪。 公子开明看的瘆得慌,不由皱眉。神子身上的气息不再是人,不是魔族,也不是精怪,他到底拉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过没多久,沉沦海收到羽国线报,公子开明跑到书房大声念完,名叫上官鸿信的少年只顾看书头也不抬,唤新鲜出炉的追封仍旧没反应,于是一年年雁王这般叫下来。 公子开明因为一时玩笑潜心钻研的咒术,在上官鸿信身上成功大半,只是昔时偶遇的神子身故百五十年,坟头草能长成青山,早已没了意义。 难得见到同门,说鉅子可能又快更迭。策天凤受止戈流影响太深,病骨支离的,收了个徒弟带在身边——一个信佛的小徒弟——可真是奇妙。公子开明以为他临死前会交代什么,没想到久违的传信和从前一样让人扫一眼就火大地想递给烛火解决,只可惜术法烧不了。鉅子心海底深,他摸不懂,就按自己理解的来,再如何不在意墨门身份,对止戈流敬谢不敏,也不能坐视师门秘术失落。 公子开明见上官鸿信终于找到心仪的地方塞进了捲轴,随口道:“反□□咒挺快的,要再来一次吗?” “等我回来。”上官鸿信耸了耸肩,“加持完总得缓一两个时辰,露出疼的样子不好。” 公子开明没笑,只说:“哦,看来你是不会让我失望了。” “你也知晓我此刻是个什么样。”他随口说,转身离开。 房里安安静静,上官鸿信百无聊赖地伏在俏如来一旁,拢几缕凌乱的白髮和自己的棕红髮丝绕在手指上,捲成一股玩儿,迷迷濛蒙睡过去,被光刺的睁开眼,日头已经过午了。 俏如来正在外间榻上泡茶,刚放下茶壶,被屏风后急急走出来的上官鸿信一把抱住了腰,不由失笑,“你怎么了?” 上官鸿信磨蹭他颈窝,半晌才开口,“黑水城不远,坐木鸳没多久也就到了。”过一会儿,不大满意地补了一句,“太快了。” 俏如来柔声道:“没我那么些年你也是好好过的。” “之前又没有你在——” 上官鸿信蓦地收声。 温软的触感离开额头,俏如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髮,眼眶还有些红,是很平淡的模样。 他变得不太一样,至于是哪里,一时说不出。离去的时候,见俏如来一动不动坐的端端正正,明显还有些怕,上官鸿信倒是笑了,揽过他指底下山峦,随口说遇到过的事,在山脚将人放了下来。 “向南走很快就能到黑水城,那地方隐在一片机关阵里,你当心。” 上官鸿信说罢,两相沉默,俏如来似乎感到意外,笑道:“怎么这下不要我赌咒发誓了?” “……你去罢。”上官鸿信难得面露赧然,跳上木鸳就走。 没有问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是根本不回来才最好。 俏如来低头整理佛珠,忽然听到了笛声,婉转清脆,循环往復,渐渐飘散在风中。他从袖子里摸出神宫的信物,路上经过一处小溪,随手扔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车,手动打码,lofter\微博都晋江同名 第8章 第 8 章 08 黑水城以鲁家聚集村落为中心,与魔世隔山而望。山那头的暗盟作风谨慎低调,主张与人族各取所需,因此边界一贯风平浪静。 山脚怪石嶙峋,俏如来踽踽独行。兜帽遮蔽雪白长发,简朴僧衣随沉稳的步伐轻摇,他一如所有远游僧尼,安安静静,不疾不徐,一步一修行。 谁知内心大逆不道,希冀这条路永无止尽,只延展在佛履之下。 日头在前行中失了大半暑热,经过一处村落,外头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领着几个孩童玩儿花绳,俏如来刚要询问,察觉一股强大的魔气,下意识顿住,孩子们好奇地围了上来,便问黑水城在何处。 领头的小姑娘招唿一声,孩子们领着他去岔路,指着右侧,又七嘴八舌说看过的标识,才挥手告别。 来到所说之处,日落将倾,林木郁郁葱葱,全然不像有人聚居的样子,仔细观察,不少树木果然是抓不住的。他果断踏入护阵之中,歷经地面下沉场景变换,泰然自若缓缓前行。 浓雾消散,眼前所见与曾路过的村庄没有什么分别,孩子在田埂间你追我赶,村人了结秋收遗留的物事往家中走,一身释家装扮的年轻人现身,引来不少好奇目光。 从前默苍离不大提黑水城,冥医对俏如来道他是不乐意。两人相识多年,墨狂送修过两次,初次默苍离独去,抱着剑回来生闷气,一人冷的能让人在三伏天体验隆冬腊月,第二次冥医相陪,眼见他与铸师之间的气氛堪称剑拔弩张,老老实实不多话,回去叫默苍离好好保养他那柄歷史悠久的古剑,省的再去找不痛快。 缺口尚且令铸师不悦,别提损毁,俏如来想想就头大如斗,幸好村人道铸师闭关期间不见客,暗暗松了口气。 来到村人指点的小院,一个小少年面朝大树念念有词,俏如来猜他又是在背药材,忍着笑扬声唤:“修儒。” “……大哥!你终于来啦,羽国好玩吗?”小少年冲到跟前,个子比分别时高了些,脸上还是稚气不减。 俏如来道:“我可不是去玩,冥医前辈在哪里?” “师尊做饭呢。” 冥医从一间屋子里探出脑袋,大声说:“来的正好,过来盛饭,修儒去理桌子。” 两人各行各事,太久不见,修儒问题一个接一个,冥医瞪了好几眼都没用。等收拾完,打发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年出去,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冥医顺手泡了茶,开口道:“墨狂还得等十日。” “怎么……?这都好久了。”俏如来面露惊讶,旋即垂眸,拨弄腕上晶莹的佛珠,指尖隐隐发颤。 “修儒毕竟小,走不快。” 虽然上路比俏如来还早一些,慢悠悠到黑水城,约是一个月前。冥医省去了废苍生指桑骂槐痛骂暴殄天物的某某的一段,毕竟墨狂的确是给默苍离给用的剑不成剑,真正是憋屈,还没底气发作。
第19页 “原本的确差不多了,前两天金雷村一名魔族带来废苍生想要很久的铸铁,也不知那铸铁多稀奇,回来墨狂就给回炉了。” 俏如来变了脸色,“前两天?” 冥医道:“不舒服么?手伸来。” “……无事,不过是有些累了。” “那先休息罢。对面的屋子早替你收拾好了,原本还以为用不上呢。”冥医语带怀念,“鲁家与墨门渊源深厚,这座院子一向留给鉅子,从前我与苍离来也是住这里,这次大约是最后一次来啦。” 说罢叫修儒进来背口诀,一如既往细緻的喋喋不休,听在耳中,莫名多了一丝落寞。 俏如来合起门,昏黄暗淡的夕阳透过微开的窗照进来,洒到眼睛上还是刺目。 外间低声的应对偶尔顿一顿,吃吃艾艾才接下去,恍若回到在琉璃树下住的时日,他与师尊相对而坐,听冥医在外头抽背方歌,不用看都能想像修儒苦哈哈的样子。默苍离从来无言,他生性严谨端方,要这般对人万万不可能,能由着另一对师徒打破沉闷的宁静,应当是欢喜的。 自袖中摸出一块莹润的玉牌,俏如来随手扔在枕边,想了想,脱了鞋躺在床上,又将玉牌攥在了手里。 次日与修儒拜访大匠师,遇到了他笑眯眯的孙女小玉。小玉与修儒差不多年纪,个子高不少,人没长开,看着还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完全不怕生,“过几天有两个魔族要借城外的阵法比剑,阿公说太危险,不允我去,大哥哥想不想看?” 俏如来避而不答,只道:“借阵法做什么用?” “听说其中一个魔族学过术法,要借阵锁住术力,保证比试公平。”见俏如来若有所思,小玉望向修儒,“你想不想看呀?另一个就是上回陪金雷村常欣一起来玩儿的那个魔呢。” 不用她打眼色,修儒早已心动,碍于师父不在不好应承,眼巴巴地去瞟他的大哥。 俏如来笑道:“我回头与冥医前辈说,他若答应,我就陪你们一起去。只是你们这样小,为防剑锋扫过定然站的远远的,即便看不大清也要去吗?” “我自然有办法让他看清的。”小玉拍拍胸脯,她许诺的真诚,修儒信的全心全意。 冥医倒没多为难,只说第二天功课加倍,痛与快乐一併砸中了修儒,一时不知该欢唿好,还是该呜唿哀哉好,陷入沉思的单薄背影在院子里茕茕独立一阵,还是欢喜地跳了起来。 到约定的日子,甫一出阵,俏如来就发觉外围应是换了完全不同的布阵方式,远处平地空旷,凭空生出乱石,来时所见树林不知去了哪里。 一人身着深色布衣,兜帽覆面,一动也不动,似与周围无生命的巨石融成一体。另一人年轻俊秀,金髮灿烂,衣着华贵,正与指上停驻的雀鸟低语。两人看似互不理睬,逸散的魔气泄露了不易察觉的暗涛汹涌,这场比试早已不声不响开始了。 大匠师板着脸立在一侧阴影中,身旁的人没骨头似的歪靠大石,似乎正在交谈。一旁小玉手里正摆弄伸缩千里镜,见修儒跑来,顺手塞给他一个。 熟悉的魔气令俏如来迟疑,与大匠师交谈之人像是不堪目光的重量,直起身,偏头咧嘴一笑,走近来截住俏如来前进。日光照耀他乌髮中跳跃的金色,明媚的眼眸稍稍弯起,挂着显而易见愉悦的一抹笑,说不清该归成嘲讽还是恶意,“鉅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俏如来淡淡道:“策君为何在此?” 公子开明嬉笑着指向那金髮青年,“别误会,私事,纯粹的私事,再真不过的私事,围观暗盟剑客前三是否将要浮动,为好友鬼飘伶加油鼓气啊——” 两人突然拔剑,冷光流泻,急沖相击,立刻难捨难分。公子开明的话声一顿,笑意未改,多了几分玩味,“哎呀,玄狐精进不少,这局难说了。” 俏如来对比剑并无兴趣,见他貌似轻松,实则全神贯注,默诵经文打发时间,等公子开明松懈一些才道:“墨狂所用铸铁,可是策君劝说玄狐公子交出的?” “他守的那块铁精,废苍生觊觎好几年,和我没关系啦。我只说能让阿飘与他对决而已。” 俏如来沉默了一下,道:“代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这问题不对。” “哦?” “我研究咒术上百年,你以为墨门那些年轻人会有比我更好的办法解决神子羽化吗?” 公子开明难得端正脸色,看的俏如来心中一沉,抿起唇,眼中一片冷然,不料魔族的冷肃一瞬换成了大笑,连连拍手,“骗到你了!” “策君自重。”俏如来冷淡地说道。 “没意思啊。”公子开明耸了耸肩,“我许久不过问门中书库,保不准他们这些年又搜罗到什么,鉅子总得给我留些时间查吧?对啦,玉牌留的招唿,你看到了吗?” “自然是看到了,策君忘记了,如今即便飞讯于我,也是有来无回。” “连本身的术力一起压下去,我都看不懂止戈流算有用还是没用了。”公子开明夸张地咋舌,轻飘飘道:“墨狂完成记得告诉我哦。” 俏如来一言不发偏过脸,于他已算失礼,显然内心不悦。 公子开明全无所谓,也迴转去看缠斗的人影,蓦地发出一声惊叫,怎么听都惨然缺缺,调侃十足,“阿飘啊——你还好吗——” 金戈之声戛然而止,两人各退数步,收剑回鞘。 不论甘心与否,此时胜负已经分晓,也不见大匠师如何动作,周围又恢復成了茂密的树林。 修儒嚮往干脆利落的玄狐,小玉偏爱华丽俊美的鬼飘伶,两个孩子回去一路嘀嘀咕咕,乱七八糟评剑路,比正主还上心。大匠师恍若未闻,俏如来也没多说话,慢吞吞走着,不让人看出他此刻头晕目眩,脚步沉重的如同灌了铅。 自来到黑水城,周身术力不稳,日常偶尔会感到不适,墨狂的确即将完成,咒术间微妙的联繫已经发出了唿唤。 一日黄昏,一名高大的男子抱着长匣子推开院门,动作可称虎虎生风,容长脸十足十不高兴。俏如来立时明了他的身份,老老实实唤前辈。 “好好学学剑是怎么用的,别学那谁,神兵利器当柴刀。” 在这院门前多待一刻似乎都让男人难以忍受,扔下一句,不耐烦地走了。 匣中长剑古朴无华,好似从未经歷过浴火重生的磨难,俏如来合起盖子,听到修儒道:“墨狂修好了,大哥不高兴吗?” “觉得意外罢了,还以为会改些花头呢。” 俏如来对上冥医惆怅的目光,“既然拿到墨狂,我也该走了。” 冥医点点头,“保重。” “我明白。” 俏如来笑了笑,该保重的也许不是他。 日落西沉,冷月如霜,他捧出墨狂,引导体内术力流动。
第20页 额头一角止不住跳动,是血液在沸腾,叫嚣着要开启尘封已久的力量。他划破指尖,绘上秘传咒术,止戈流藉由墨狂开启,全身力气似一瞬被抽空,又立刻盈满,被阻绝的术力终于得以在身体中畅快地奔腾,明明不该有明确的感知,肌理之下,筋骨之中,微妙地透出抽丝剥茧一般的疼痛。 俏如来取出玉牌,留下一句简短的话便按下,坐在桌边一时无语。 室内只一盏细弱烛光,铜镜里映照的那副好声好气的温吞模样,素寡如假面,眉心浮现的赤色十字艷若滴血,妖异之相裹覆清淡,叫人想起不知去处的半面美人面具来。 梦吝啬眷顾,半刻虚幻都不愿给予,俏如来一夜睡的不踏实,晨光熹微时直接起身,整理本就不多的行装,与冥医等道过别就离开了黑水城。 他拉上兜帽,不紧不慢前行,午时又至边境,空中响起不寻常却熟悉的振翅声。木鸳如金乌般自秋阳中飞来,盘旋而下,乖巧地伏在面前道上。 掌心玉牌微微发亮,空中浮现四字—— 直取雁王。 俏如来面色顿变,一时吃不准公子开明的意思,犹豫须臾,还是坐上了木鸳。 这回出乎意料飞得稳稳噹噹,全无之前的惊险,可知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上官鸿信凭着喜好乱用一气,公子开明就对它宝贝的多。 底下的魔世景象渺小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吸入的空气仿佛不声不响带走了五脏六腑应有的温度,待落在一处小山山脚,俏如来心中也是凉冷一片。 山道整整齐齐,俏如来拾级而上,清风吹来模煳的笛声,不多久变得清晰,调子入耳还有几分熟悉。眼前出现与策君府布置颇为相似的小屋,竹林幽幽,苍翠染上了颓靡,院中铺满细碎白石,只留深青的间隔石阶通向屋舍。若不说地处魔世,形容之下,旁人约摸只当是哪位终南隐士独乐之所。 笛声骤停,少年立在林中不动,开口嗓音带着沙哑,“你还是来了。” “我不能来么?” 等来的人显然出乎意料,通透的金眸清晰地写满惊愕,上官鸿信蹙眉盯着他,面沉如水。 俏如来道:“不认识了,还是不欢迎?” 手背落下一点湿,片刻僵持,大珠小珠绵连成串。他走过去,将少年搂在怀里,犹记得拿袖子遮挡雨丝。 心跳砰砰的,分不清是谁的急切与不安,空隙间露出阴沉的天空,上官鸿信宛如穿透不期而至的雨,望见了什么可怖的场景,瞳仁陡然一缩,划过暴戾之色。他闭了闭眼,恢復平素的朗然,含笑道:“是太欢喜了,没反应过来,回去吧。” 落雨很快和放闸似的毫无顾忌,竹林被拍打的歪七倒八,上官鸿信合上窗门,回身对正喝茶的人笑道:“这下我可信你从南方带来云了,最近天气明明就很好,你一来又下雨了。” 俏如来用不搭理表示反驳,被他拉着往床榻去,顿时吓了一跳,上官鸿信却继续绕过后头屏风,拉开被遮掩的纸门,似笑非笑转过头,“你淋了雨,后头是汤池,好好泡一会儿,衣服我替你拿。” “……好。”俏如来讷讷应一声,袖子里抽出根髮带,一边挽发一边环顾四周。 室内三面围墙,一面架设重重纱帐,撩开一些,簌簌雨声穿林打叶,吹来凉冷的新鲜空气,交换室内升腾的温热。 俏如来在热水里浸了会,不当心勾松了束带,雪白长发散了开来,索性整个埋到水下,吐着气上来伏在石壁上休息,不想一合上眼,真的就这么睡着了。迷迷煳煳间被人捏住鼻子,唿吸不顺畅,俏如来挣扎着表示抗议,忽闻一声轻笑,实在太近,他刚惊讶地睁开眼,下一刻就被整个拥进怀里,纠缠好一会儿才放开,原本就头晕,这下连目光都涣散了些,靠在一旁气喘吁吁。 “出来吃饭,你都要泡发了。” 尽管没得到回应,上官鸿信还是乐不可支,抽来一旁铜架上的宽衣出了水,之后也是食不语,省的再刺激脸皮薄的人,任他抽了本书,靠着矮榻一本正经地看,自己坐回对面几案,慢吞吞地开始研墨。 起笔前,上官鸿信瞥了矮榻一眼,也不知俏如来做了什么那么累,支着脑袋又半梦半醒。笔尖墨汁积蓄,饱满一滴沉沉落下,他只得换了新纸,好好收敛心神,一张小像完成才分心抬起头。 俏如来此时倒坐的端正,翻动着书页,随手梳理半干的长发。肌肤映上灯光柔和的昏黄,说不清是修长的手指更白,还是髮丝掩映的颈子更白,无知无觉,不动声色地惑人。上官鸿信从一旁拿了梳子走过去,坐在他身后,分一缕挽在掌心,木齿缓缓梳下,轻柔又温存。俏如来一动未动,心思却飞远了,看的进字看不进文,燥意舒展开,流通四肢百骸,微凉的指腹划过颈后敏感的肌肤,耳尖子烫的像能听到血液突突的跳动。 上官鸿信忽然道:“我有一个同胞妹妹,喜欢与我打扮的一样叫人猜,明明服侍人那么多,非要我动手。” 俏如来心中一跳,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听他又道:“我哪儿会这些,随意束起来也就完了。初时老被人发觉,她就逼着我练。后来两人走出去,连不熟的兄弟姐妹都能骗到,她为了骗人还同我一起学剑学术法,等到十二岁,我开始长个子,身材区别大了,才不能再玩儿。她觉得可惜,我倒是谢天谢地,不用再一同胡闹。” “我现在才信你小时候正经的很,你妹妹听起来有意思的多。” “有意思什么?又懒又怪,平日多走点路都不肯,一起出去累了还要我背,明明只小一刻,好像我天生欠她似的。” “你不乐意么?” “……我要能再背她就好了。”声音低下来,靠在颈窝,幽幽嘆息,“明日是妹妹的冥诞,陪我去看她罢。” 俏如来应了一声,转过身,温柔地将少年额前散落的赤发拢在耳后。 “说起来,往后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过。”抚过鲜明的轮廓,那双眼中浮现看不明白的神色,合上靠在他的胸口,俏如来认真地说道:“我会陪着你,所以以后不要忘记提自己的生辰了。” 骤然收紧的双臂勒的人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揽住停留在少年的神子,掌心滑落嵴背,轻轻拍微颤的身躯,再未多言。 第9章 第 9 章 09 n a 晨光熹微,透进床幔的光细弱幽白,上官鸿信迷迷煳煳睁开了眼,下意识要转过身,不想惊动了靠在一旁的人,揉着眼睛往怀里钻,温热的唿吸扑在颈窝,咕哝模煳不清。 他低头在那道十字剑印上贴了贴,耐心顺削瘦的肩窝、嵴背抚下去,回来轻柔地梳理睡的凌乱的白髮,俏如来微蹙的眉心舒展开,唿吸很快恢復了平和。 上官鸿信抵在他额头假寐,身子仿佛变得很轻,比飘浮的鸿毛更无依靠。魂灵游荡在现实与梦境,贴着温热的身体,唿吸若有似无的檀香,二十年的等待似乎只为了这一刻,温存的令人不敢置信。
第21页 片刻游移,他飘飘忽忽间恍若置身火海,耳畔惨绝的哀嚎是人,还是魔?他浑身滚烫,流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血液沸腾一般,像是在突突跳动,心神却记挂在了别处,平静无波。 峡谷中大火汹汹,食人族血肉,啖魔物筋骨,那璀璨华光以年轻的生命为柴薪,燃起炽烈的火舌,吞噬彼此针锋相对的三方人马,拖拽着对方,一同坠入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渊。 他的妹妹久违地穿起皇子朝服,重箭穿胸而过,发冠散落开,是确实的少女模样,娇妍的容貌褪尽血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她自幼活泼好动,他甚至开始疑惑,是不是又踩进她的恶作剧,只是这次未免太恶劣了。他想将人唤起,迟迟得不到回应,只能跪地将妹妹抱在怀里,越收越紧。单薄的躯体失去人的骨骼与重量,成了一件衣服,最后连衣服也不存在了,徒留一片焦黑。 生涩的潮湿滴在颤抖的手背,连珠成线,暴雨如注。雨水带走了肌肤的热度,让大火走向末路,却沖刷不去心底的阴霾,失控的力量逐渐收起暴戾,他眼底仍旧是浓厚的阴骘,沉浸在流淌的血色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白袍一角突兀地撞入视野,他迎上一张温润清秀的面容,半边纸伞倾来,眸子里的善意发自心底,犹带着担忧被拒绝的侷促。 他却越过他,看到了不远处漠然回望的苍翠人影。昔年的灵子尊贵仅次于祭司,傲然立在所有皇子身前,为友宽和,为师严厉,为臣尽心尽责,清冷的模样似乎一如旧年,可他已经离去了,换成他的徒弟来到身边。 天光大亮,层层床幔内中昏暗如旧。上官鸿信直起身,挑开罗帐,碎光洒在俏如来眼皮上,嘀咕两声又抱过来。 上官鸿信任他搂了会儿,低笑道:“你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来这才勉强抬眼,睡意惺忪还透着迷茫。 外间侍者无声走来,撤开屏风,服侍两人梳洗。上官鸿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头整冠。几人退出后回来各自手捧漆盘,放着衣物与配饰,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环佩压身,庄重的玄墨与艷丽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来正整理着繁复的僧袍,上官鸿信走过去,顺手拉上系带,摸过肩头,抚平摺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关心。 俏如来道:“我有话与你说。” 上官鸿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是与你有关的事,也是我为何来这里——” “等见过妹妹再说,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压上了唇,凝视他的眸子里,竟有几分祈求似的颜色,俏如来怔了怔,沉默地点头。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习惯与他对弈的俏如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穿透棋路的杀伐之意,心中不免一惊。 心不在焉,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上官鸿信还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正好侍女入内禀报了准备,顺手就牵起俏如来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慢悠悠说起的少年事,俏如来走在他身侧,恍然生出了他们已相伴多年的错觉。 山道尽头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来访,撂下重帘温酒漫谈,笑看古木银妆素裹或许是美事。此时却不是好时候,秋日树叶刚刚泛黄,尚且是绿树成荫的时节,青葱翠色衬的古木之下那座坟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里头埋葬着羽国的九公主,或许也埋葬了身边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无,细细辨认,能见到一只飞天凤凰盘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时像能从石中飞出一般。 上官鸿信上前道:“我来看你啦。” 松开的温度让俏如来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们的体温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没有这样。 墓碑前放置一个精巧的小竹桶,原以为是祭拜用的酒,没想到上官鸿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满其中的液体就往无字碑上浇,无色亦无味,不过是纯粹的清水。 “这是我故乡的风俗,中原应该没有,洒扫坟茔代表洗尽铅华,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鸿信一边说着,单膝跪在坟茔前,耐心地打湿墓碑每一寸。见俏如来双手合十,他再没露出之前听经文时头大如斗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谢你了,我妹妹虽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细研究过几本,挺感兴趣的。” 俏如来垂着眼,薄唇翕动,一粒一粒缓慢地拨动晶莹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划过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处,伴着飞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么镜子,也知晓此刻自己必然脸色惨澹。 上官鸿信已站起身,仔细抚平了衣摆,望过来沉静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审视,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却是一分奇异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烧尽了所有人族与魔族,一旦丧失对生命可贵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称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类的空壳,难怪再也无法成长,因他早已死去。 骤然颳起的大风吹的俏如来退后数步,雾气氤氲蒸腾,不过稍稍错眼,暧昧的暗色成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坟茔后再熟悉不过的血色琉璃,一如记忆中那般艷丽华美,细碎珠串随风摇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树下那张俊秀的面容,未免过于平静。 悬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圆石像探究的眼瞳,散发深沉的恶意,俏如来觉得眼熟,电光火石间,确认了他的确见过这种说不出材质的晶石。 “鉅子。”少年轻缓地唤道。 一言既出,再无余地。 俏如来捏紧了佛珠,仍是道:“墨门不是没有办法。” 回答的嗓音比平日还柔和许多,“你要放任凶神为祸于世吗?” “你什么也没有做。” “是不能。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门对鉅子是怎样的看法,现在看来,你若是不能杀我,公子开明就会取而代之,了结凶神。”圆石化作凛冽秋水,上官鸿信执剑在侧,见俏如来一动未动,平淡一笑,“当断不断,策天凤居然收了你这样的弟子。” 迫人寒光蓦地直逼而来,俏如来悚然后退,险些血溅三尺之时,古朴长剑凭空化出,金戈之声乍起。虎口被强硬的撞击震到发麻,佛珠凌乱摇晃着,俏如来对上了阴沉的金眸,分明还是灿烂的金色,掺杂一星半点的杀意,便冰冷如寒霜漫天,令人通体生寒。 “再见了。” 话音未落,俏如来已被震开,双指并起划过剑锋,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牵动墨狂,勉勉强强格挡再一次的剑光。 “策天凤有没有说过,你很伪善?”上官鸿信冷冷说道。 俏如来根本没有分心的余力,理所当然一言不发。他武骨不佳,原本就不曾学武,跟随默苍离后修习术法不过一年半载,面对身负身负凤凰之灵且术武双修的上官鸿信,即便依靠累积千年的止戈流,依然连防守都逐渐吃力,唿吸间开始闻到从胸腔里泛出的血腥。心念一动,想要施加更多术力,止戈流给予回应,初时的确轻松不少,手中动作意外流畅,俏如来反应过来时已然失控,紧握的墨狂开始主动攻击,而他甚至无能为力。
第22页 俏如来这才惊觉,止戈流与凤凰之灵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同样给予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蚕食宿主的生命,他此前从未操纵过如此庞大的术力,理所应当被完全吞噬个人意志,尽管心中并无杀意,手下依旧咄咄逼人。 万千剑化为一道剑光,一招一式直逼对方命门,绝对的力量能稍稍弥补经验的落差,终究颓势难挽。上官鸿信反手横剑而来,墨狂一腔孤勇倾身刺去,是两败俱伤的走势。 俏如来睁大了眼睛,像是已在秋水镜面,看到自己飞出的头颅。 迫近的少年忽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俏如来心中顿生异样,然而他原本就无法完全控制止戈流,枉论及时收剑。墨狂当胸穿过,另一柄剑却生生顿在颈侧,收不住的剑气划破了肌肤,寒刃落在肩头,因另一端已无着力,坠落髮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零落喷溅在衣上面上,俏如来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接住摇摇欲坠的少年,腿却发软,一同跌落在地。察觉他要将剑抽出,俏如来想也不想就厉声道:“别动!” 然而他并没有补救的法子,手忙脚乱地想要将人抱起来,稍一动就只能见□□汩汩外流,上官鸿信勉强直起身,不过是极小的动作,吐出的血染透了俏如来雪白的衣袖,他却完全不觉得痛似的抬起了眼,“不要哭。” 忽略可怖的场景,他甚至可说气定神闲,眸中不再阴沉,恢復平素逗弄人那般明亮,因生机散离,便成了西沉暖阳,光辉终有尽时。 俏如来恨的说不出话,恨自己的迟疑,恨他的武断,浑然未觉眼泪盈满,不自觉滑落,滴在手背上的功夫已然凉冷,化开未干的痕迹。 上官鸿信随手抹去,喘着气道:“我还能撑一会儿。” 凤凰之灵顽强地填补身躯的伤口,竭力延长宿主破落的生命,上官鸿信明了,他再也不会因这股力量恢復,却十分安心,甚至可说期待。 除却血肉之躯的妖族魔族,长久存留于世的非人,连百鸟之神的元灵也避不可免走向疯狂,由诛魔剑阵斩断继承的循环,再好不过。 他吃力地伸出手,想去摸俏如来的脸,发觉指尖散溢华光,几乎变得透明,便只在他眉心划了两下,转而拿袖子仔细擦干净沾到的血,柔声道:“墨门术者自我献祭创造的止戈流,因代代宿主的奉祀越来越强,我不清楚它能取我多少术力,但至少……能一直这么陪着你了。” 俏如来满腔话语被这话堵在喉咙里,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恨恨道:“我要的,是你的人来陪我!” 这话不知哪里逗乐了上官鸿信,他居然笑起来,被翻涌的血腥呛得连连咳嗽。 “你身为术者实在是太失败了……”他顿了顿,大口喘气,“可我又高兴你这样稚嫩,这世上只有我……会是你未成熟时投注感情的非人。” 俏如来低垂眼睫,轻道:“你不看着我,怎么会知道只有自己不一样?” “我就是知道。”上官鸿信将重量更多的压给俏如来,眯起了眼睛,“你带小妹……去见策天凤罢,她会欢喜的……至于我……”他幽幽嘆息,已经定不住目光,透过俏如来像看到了遥远的彼方,喃喃着说:“我想回羽国。” 他们自然都明白,他说的并不是当下的羽国,而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可是回去也有不足啊……”少年的面目头一次露出长者的温柔,低弱的话语如同寒刃一片片凌迟心头,“我留不住任何人,却留住了你……对不起。” 臂弯陡然沉重,眉心鲜明的疼痛刺伤了理智,俏如来想着不能哭,紧紧捏住了尚且温热的手。 他不会再得到回应了。 公子开明来到时,琉璃树阵法未收,烟气飘飘渺渺,凄凉赤色别有一股破碎的冶艷。 白髮僧袍的年轻人委坐在地,半身染透赤红。怀里的少年神态安详,仿佛不过是小憩须臾,过会儿再一睁眼,又是满不在乎的骄傲神气。 许多年前遇到上官鸿信的场景此时重现,俏如来平静的异乎寻常,耐心为苍白的少年整理髮冠,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食指压唇,是一个体贴的噤声手势。 虽说并未对俏如来抱有多少期待,真正看见上官鸿信死在他手中,公子开明难免感到惆怅,也不得不对这位鉅子刮目相看——初出茅庐,从未歷练,上手斩除的就是与自己关系匪浅的神子,当真是心狠。 俏如来自是不知公子开明心中所想,事实上,他直到此刻还十分茫然,整个人提不起力气,自觉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不知在旁人听来是如何。 “策君,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俏如来搂紧了沉睡一般的少年,轻声道:“他让我带公主前往中原。” “可以。”公子开明顿了顿,“给我三天,你也好好调整。” 俏如来长舒一口气,“多谢。” 将佛珠重新绕好,他揽着上官鸿信摇摇晃晃地起身,连扔在一旁的墨狂都险些忘记。怀里的人身上隐隐透出微光,他忽然愣住,想要捂住脸,不愿再一次面对分离,然而光芒抽离了躯体的重量,闪烁中消解了形状,琉璃树阵法蓦然崩溃,空余一地萧瑟狼藉。 俏如来拾起剑,沐浴来时还觉得平淡的日色,居然有些刺目,禁不住心血翻涌,染红袖口一片。 公子开明将他的反应收在眼中,只道:“魂灵散去,肉身也散去,神子羽化就是这样什么也剩不下。” 俏如来疲倦地说:“不,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公子开明顿时不寒而慄。 人族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看着正常,结果病的这样厉害,转念一想,这两人都是策天凤的弟子,源头难道在那位他十分敬而远之的鉅子身上? 直到离开魔世,俏如来再没多开口,失了时机,公子开明的疑惑也就没有得到解答。 *** 人族的生命可以很长,一如策天凤、默苍离、随便哪个名字,过世那么久,公子开明还能偶尔遇上他的传说,简直阴魂不散。 人族又脆弱的一碰就碎,好像才一眨眼,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公子开明对俏如来的印象,还是十来年前一头少年白、温润斯文的修行人,偶尔从墨者处听闻他长成了相当出色的术者,倒也不出所料。如今重逢,虽说带着病容,完全看不出油尽灯枯,本人似乎也没有任何负担,平静地为他绘上传承之印,微笑着说出最后的託付。 内室里除了公子开明,只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青年紧张地坐在一旁,等访客退开急忙上前看脉,未发觉不妥,才安下心来。 “你不觉得交给我不太对吗?”公子开明忍不住指着自己,“我是魔族诶。” “我认为策君合适。”俏如来拍了拍那青年聊作安慰,淡淡道:“我天资平庸,不得不藉助止戈流才能行走,策君能为甚高,大不了不用就是了。”
第23页 “确实是个好方法,长命的鉅子还真是这么做的,修行到术力深厚才开启止戈流,平日也尽量不用剑阵。”公子开明眯起眼,微微勾起的唇,说不出是感慨还是嘲讽,“可人就是会贪心啊,为了自己贪,为了朋友贪,为了苍生贪,最后把自己都贪没了。” 俏如来不置可否,偏过头,低低咳嗽。 青年严肃地宣布到了休息的时辰,示意公子开明一同离开,请访客在院中稍等一会儿,自己从另一间房里捧出一个陈旧的匣子。 公子开明失笑,“墨狂?” 青年点点头,见他立刻接过,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明显松了一口气——大约是在庆幸,终于成功将麻烦推出去了。 公子开明笑了声,随手招来木鸳,一蹦三跳了上去,风拂过他的面颊,将简朴的小屋抛在脑后。 “活的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新鲜了,使用止戈流的魔族能撑多久啊?” 装着墨狂的匣子像有千钧重,公子开明嫌弃地扔来,随意靠在木鸳上。 二十年时光在他这样纯魔的生命里不值一提,死去的神子面貌模煳在了记忆里,这位鉅子也将要离世,他与百多年前萍水相逢的神子、与策天凤相关的几页过往,终于都要滚进故纸堆中。 公子开明有些寂寞,又十分自在。 他想回去给自己写牌位了。 第10章 第 10 章 09 晨光熹微,透进床幔的光细弱幽白,上官鸿信迷迷煳煳睁开了眼,下意识要转过身,不想惊动了靠在一旁的人,揉着眼睛往怀里钻,温热的唿吸扑在颈窝,咕哝模煳不清。 他低头在那道十字剑印上贴了贴,耐心顺削瘦的肩窝、嵴背抚下去,回来轻柔地梳理睡的凌乱的白髮,俏如来微蹙的眉心舒展开,唿吸很快恢復了平和。 上官鸿信抵在他额头假寐,身子仿佛变得很轻,比飘浮的鸿毛更无依靠。魂灵游荡在现实与梦境,贴着温热的身体,唿吸若有似无的檀香,二十年的等待似乎只为了这一刻,温存的令人不敢置信。 片刻游移,他飘飘忽忽间恍若置身火海,耳畔惨绝的哀嚎是人,还是魔?他浑身滚烫,流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血液沸腾一般,像是在突突跳动,心神却记挂在了别处,平静无波。 峡谷中大火汹汹,食人族血肉,啖魔物筋骨,那璀璨华光以年轻的生命为柴薪,燃起炽烈的火舌,吞噬彼此针锋相对的三方人马,拖拽着对方,一同坠入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渊。 他的妹妹久违地穿起皇子朝服,重箭穿胸而过,发冠散落开,是确实的少女模样,娇妍的容貌褪尽血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她自幼活泼好动,他甚至开始疑惑,是不是又踩进她的恶作剧,只是这次未免太恶劣了。他想将人唤起,迟迟得不到回应,只能跪地将妹妹抱在怀里,越收越紧。单薄的躯体失去人的骨骼与重量,成了一件衣服,最后连衣服也不存在了,徒留一片焦黑。 生涩的潮湿滴在颤抖的手背,连珠成线,暴雨如注。雨水带走了肌肤的热度,让大火走向末路,却沖刷不去心底的阴霾,失控的力量逐渐收起暴戾,他眼底仍旧是浓厚的阴骘,沉浸在流淌的血色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白袍一角突兀地撞入视野,他迎上一张温润清秀的面容,半边纸伞倾来,眸子里的善意发自心底,犹带着担忧被拒绝的侷促。 他却越过他,看到了不远处漠然回望的苍翠人影。昔年的灵子尊贵仅次于祭司,傲然立在所有皇子身前,为友宽和,为师严厉,为臣尽心尽责,清冷的模样似乎一如旧年,可他已经离去了,换成他的徒弟来到身边。 天光大亮,层层床幔内中昏暗如旧。上官鸿信直起身,挑开罗帐,碎光洒在俏如来眼皮上,嘀咕两声又抱过来。 上官鸿信任他搂了会儿,低笑道:“你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来这才勉强抬眼,睡意惺忪还透着迷茫。 外间侍者无声走来,撤开屏风,服侍两人梳洗。上官鸿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头整冠。几人退出后回来各自手捧漆盘,放着衣物与配饰,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环佩压身,庄重的玄墨与艷丽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来正整理着繁复的僧袍,上官鸿信走过去,顺手拉上系带,摸过肩头,抚平摺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关心。 俏如来道:“我有话与你说。” 上官鸿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是与你有关的事,也是我为何来这里——” “等见过妹妹再说,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压上了唇,凝视他的眸子里,竟有几分祈求似的颜色,俏如来怔了怔,沉默地点头。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习惯与他对弈的俏如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穿透棋路的杀伐之意,心中不免一惊。 心不在焉,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上官鸿信还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正好侍女入内禀报了准备,顺手就牵起俏如来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慢悠悠说起的少年事,俏如来走在他身侧,恍然生出了他们已相伴多年的错觉。 山道尽头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来访,撂下重帘温酒漫谈,笑看古木银妆素裹或许是美事。此时却不是好时候,秋日树叶刚刚泛黄,尚且是绿树成荫的时节,青葱翠色衬的古木之下那座坟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里头埋葬着羽国的九公主,或许也埋葬了身边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无,细细辨认,能见到一只飞天凤凰盘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时像能从石中飞出一般。 上官鸿信上前道:“我来看你啦。” 松开的温度让俏如来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们的体温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没有这样。 墓碑前放置一个精巧的小竹桶,原以为是祭拜用的酒,没想到上官鸿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满其中的液体就往无字碑上浇,无色亦无味,不过是纯粹的清水。 “这是我故乡的风俗,中原应该没有,洒扫坟茔代表洗尽铅华,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鸿信一边说着,单膝跪在坟茔前,耐心地打湿墓碑每一寸。见俏如来双手合十,他再没露出之前听经文时头大如斗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谢你了,我妹妹虽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细研究过几本,挺感兴趣的。” 俏如来垂着眼,薄唇翕动,一粒一粒缓慢地拨动晶莹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划过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处,伴着飞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么镜子,也知晓此刻自己必然脸色惨澹。 上官鸿信已站起身,仔细抚平了衣摆,望过来沉静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审视,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却是一分奇异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烧尽了所有人族与魔族,一旦丧失对生命可贵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称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类的空壳,难怪再也无法成长,因他早已死去。
第24页 骤然颳起的大风吹的俏如来退后数步,雾气氤氲蒸腾,不过稍稍错眼,暧昧的暗色成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坟茔后再熟悉不过的血色琉璃,一如记忆中那般艷丽华美,细碎珠串随风摇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树下那张俊秀的面容,未免过于平静。 悬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圆石像探究的眼瞳,散发深沉的恶意,俏如来觉得眼熟,电光火石间,确认了他的确见过这种说不出材质的晶石。 “鉅子。”少年轻缓地唤道。 一言既出,再无余地。 俏如来捏紧了佛珠,“非要如此吗?” “你要放任凶神为祸于世吗?”回答的嗓音比平日还温柔许多,圆石化作凛冽秋水,上官鸿信执剑在侧,平淡地说道:“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门对鉅子是怎样的看法,现在看来,你若是不能杀我,公子开明便会取而代之,了结凶神。” 俏如来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再展开,凭空化出长剑。他的手法不算熟练,原本就不会武功,应是准备完全依仗止戈流,姿态倒是不慌不忙,相当沉静。 “看来策天凤对你并非我想像中那般疏于管教。” 上官鸿信随手挽剑,迫人寒光直逼而来。俏如来提剑格挡,虎口被强硬的撞击震的发麻。佛珠凌乱摇晃,他微微蹙眉,对上通透金眸里鲜明的杀意,尚未熟练的力量比意识更早察觉危险,身体已急急后退,险险避过差点划开咽喉的一剑。 双指并起,划过剑锋,俏如来低垂眼眸,再一次稳稳格住剑光,素来柔和的目光已是一派冷然。 虽然他武骨不佳,欠缺经验与章法,对战间操纵止戈流越发流畅,破绽虽多,胜在术力累积千年,宏大磅礴,然而他面对的是同样身负古老愿力且术武双修的上官鸿信,身体跟不上节奏,喘息影响了闪避,连单纯的防守都渐渐变得十分吃力,更糟糕的是,体力大幅消耗后,出现反被止戈流操控的迹象。 上官鸿信幽幽嘆道:“鉅子,再见了。” 俏如来抿起唇,浅淡的眸中划过一道诡色,彻底交出了控制,撑着一口气主动攻击。 万千剑化为一道剑光,一招一式都是直逼对方命门,绝对的力量面对同样歷史悠久的庞大愿力优势不显,颓势终究难挽。上官鸿信反手横剑而来,墨狂一腔孤勇倾身刺去,是两败俱伤的走势。 上官鸿信忽地一笑,手下气力顿时卸去七分。而墨狂剑势分毫不减,也无法收回,当胸穿过,热血溅上俏如来雪白的僧袍、白皙的面颊,混入颈侧剑气所伤冰凉的伤口,分不清流下的,到底是谁的血。 长剑闷声坠地,恢復成圆润的晶石,上官鸿信摇摇欲坠,被俏如来接住一同委坐在地,见他眉眼仍是化不开冷冽,咳嗽着笑道:“你比我想像中狠的多,不过还是心软,偏了。” 说话的工夫,口角溢出的血怎么也擦不完,俏如来一声不吭凝视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是一种陌生的神色。 上官鸿信低笑:“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鲜血淋漓的胸口隐隐泛开没有温度的星火,凤凰之灵在竭力修补身躯的破碎。指尖散溢幽微光亮,五指似乎浅淡了许多,穿透皮肤像能看见脉络与骨骼的暗影,尽管伤口有恢復的迹象,上官鸿信明了他再也不会因这股力量癒合,他甚至是期待的,长久独留于世的凤凰之灵早已成为枷锁一般的诅咒,诛魔剑阵终于能够斩断它寻找宿主的执念。 尝试抽出胸口的剑刃,只挪移少许,钻心的痛楚就让他几近昏厥。白皙柔软的手搭上墨狂,蓦地用力握住,顿时整手鲜血淋漓。 上官鸿信面色顿变,“你做什么?” “……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俏如来一贯轻柔的嗓音变得沙哑,软绵绵的,听上去却十分认真,“这像是要陪我的样子吗?” 不待回答,俏如来没有迟疑,勐地抽出了墨狂。他疼的喘不上气,因失血过多而头晕目眩,迷迷煳煳间,眉心咽喉身上数处被抹上鲜血,伤痕累累的手贴上了胸口,伴着低沉的轻语,伤处泛开了奇异的温热。上官鸿信勉强收拢心神,发觉伤口正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迅速弥合,必死的重伤不再骇人,成了休养生息便能恢復的创口。并未负伤的俏如来却开始不断呕血,心血渗进了伤口,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诡异地跳动。趋向透明的五指恢復了正常,上官鸿信陡然清醒,按住他的肩仔细查看,骇然扣住他的手腕,“同命之术,还动气运……你疯了!” “说要陪着我的,不是你吗?”俏如来眼里涌起泪光,流露几分异常的执拗来,惨白的脸色衬的眉心十字红艷似要滴血。 上官鸿信恨声道:“凰后教你的!” “公子开明那般推诿,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俏如来拔高了声音,崩溃地说道。 “……愚蠢!” 上官鸿信沉下脸,一旦停住伤口的癒合,俏如来也不再呕血,偏过头不着痕迹抹了把眼泪,精神绷得太紧,松下一口气支撑不住就晕了过去。 公子开明来到时,琉璃树下刚恢復平静不久,阵法未收,昏暗世界,白雾朦朦胧胧飘散。 他对上一双冷寂的金色眸子,见那人膝上伏着雪白的人影,当即扔出武器,杀意磅礴而出。 “收起来吧。”上官鸿信不闪不避,疲倦地说道,“我早已将压制羽化的禁咒解开了。” “什么?”公子开明发觉他身上羽化的影响已然消失,目光落到俏如来身上,倒抽一口冷气,“他分了你气运……?只要由他施加咒术,你也别作死,平安一生肯定没问题了。” 上官鸿信咬牙切齿一般道:“他还用了同命的咒术,幸好不算熟练,我能够逆转部分,麻烦的是再也分不清是谁在供给谁的性命,如你所见,日后不仅同生,还要共死。” 饶是公子开明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此时也被惊的无法言语,上官鸿信冷冷道:“你老说要看我们如何,还拖住他的脚步晚归,是不是没想到凰后会直接蛊惑他学习这两种妖术?真正是白送她一场好戏看!” 公子开明无言以对,讪笑着摸了摸鼻子,“从结果来说,对你们还算不错……吧?” 上官鸿信冷笑一声,由着他搀扶,摇摇晃晃抱起俏如来,回到山中别院,再未多言。 *** 中原一处寻常的小屋,一年里总有大半时间是空的,偶尔有对师徒回来打理,临到冬季,便有一名白衣的修行人携着黑衣少年住了进来。早年做师傅的大夫亲自来诊脉,等徒弟能独当一面,便全权交付。黑衣少年从来一言不发,从医者手中沉默地拿过药方,就在院子里耐心煎药,留白衣人在房里倚着炭盆昏睡不醒。等到时节回暖,病者恢復了健康,与大夫们告别,又相偕外出游歷去了。 公子开明极少踏足中原,这次来访才意识到,与策天凤这对挺有病的徒弟分别,居然已经是十年前了。
第25页 俏如来依旧模样温文,形容温柔,和记忆中似乎没多大区别。倒是上官鸿信自当初事了又开始成长,个子变得比身边人还高些许,面容褪去稚嫩,沉默时透着几分阴郁,开口仍是熟悉的话中带刺。 一如往昔年轻面嫩的公子开明指着自己大唿不解:“你们就不觉得找我承接止戈流很奇怪吗?我是魔族诶。” “他身体也还好,不一定现在就要转移术力。”上官鸿信像笑又没笑,口气说不出认真还是打趣,“不过我倒觉得观察几百年的魔族能在止戈流之下撑多久很有意思,你要是用勤快点,我们还能赶上去给你上个香,顺便送一份祭词——不用谢了。” “……上官鸿信啊!”公子开明被气的跳脚,还是俏如来开口道谢才勉为其难压下要出口的恶言。 魔族不仅一口同意,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相当痛快地直接接受了术力,立刻开启止戈流。他回房看了眼,冲出来怪叫,“我要退货!十字痕呢?为什么我眉心是一粒观音痣?太蠢了!” 上官鸿信懒洋洋道:“我还记得你吹嘘自己曾经修过佛,原来是真的。” 俏如来在一旁行礼,“多谢策君,后会有期。” “不见了不见了,和策天凤相关的都是麻烦,后会无期。”公子开明没好气地招来宝贝木鸳,潇洒离去。 俏如来唿出一口白气,拢紧身上厚厚的外袍,上官鸿信犹觉得不够似的,提着领子就要把头脸遮起来,被瞪了一眼才作罢。俏如来想了想,还是回温暖的房中,内室放着两三个炭盆,坐在床前的榻上,熏笼手炉一应俱全,即便穿的少一些也不觉得冷。 他一贯独自过活,回到中原还怕上官鸿信不适应,没想到他丝毫不见在魔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娇贵,亲力亲为也全没所谓。可能二十年里过得太无趣,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技能,一同生活时倒让旁人受益匪浅。 等上官鸿信收拢好衣袍挂在一旁,俏如来叫了人过来,舒舒服服靠在肩头笑道:“把锅成功甩出去,是不是高兴了?” 上官鸿信顺手整理一旁的书,口上道:“我高兴了你能安安生生养病到初夏吗?” “闷在家中太没趣味,我还是想出门。” “虽然我很不想直说,但就你剩下的那点术力,出门才是麻烦……”见俏如来抿起唇,微现不悦,上官鸿信柔声道:“还是照旧,说得通的精怪由你来,说不通的就由我来,这样好不好?绝对不会有危险。” 俏如来却摇头,“不好,需得亲力亲为。” “……到底想怎么样啊?” 无奈的模样引来了轻笑,上官鸿信也反应过来,真是关心则乱,一时着了道,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拿起本书念了会儿,出去盛先时小火煎的药。 俏如来靠着熏笼,身上暖融融的,心中也是暖的。 他们还可以相伴度过很久的平凡生活,生生死死,同生同死,也是再过许多时日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