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无名《细雨梦回禁宫远》》 初见 周离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是在一所佛堂里。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周离这一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月夜,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对她说“月亮”这个词,她的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起那晚的月色,美丽,空灵,在记忆中永远焕发出水晶般虚幻的光泽。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她进宫后的第二年秋天,因为受了管事姑姑的欺负,实在抑制不住对父母和家乡的思念,她偷偷地跑到了佛堂,向佛祖祈求,让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离开这座地狱般的皇宫,返回家乡。 佛堂就坐落在皇宫的西北角,平日里出入的除了皇室中人,还有这宫中许多虔诚地信奉佛祖的宫女和太监,香火极为鼎盛。 秋天的夜晚,漫天寒霜,凉风拂衣,她只穿了件绿绸单衣,低着头瑟缩地一路穿过那幽深的曲曲折折的汉白玉回廊,向佛堂的方向走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佛堂里的灯火,灯火不过是一线,可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就像一个在黑暗的大海中挣扎航行的水手,看见了指引归航的灯塔一样,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佛祖对天下众生都有着一颗悲悯之心,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她的虔诚,她的希望,她的祈求,佛祖一定会听到,一定会感觉到的。 佛堂大殿的门永远都是开着的,而此刻,神像下的蒲团上,一个白衣少年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 周离一怔,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和她一样来拜佛,他也是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绝望了吗? 那少年听到脚步声,蓦然回过头来。 心头猛然一跳,在明亮如白昼的烛光之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清俊的面容和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一眼,就是生生世世,十六岁的周离顿时深深呼吸——十六岁的周离根本就不知道,这次极为偶然的相遇改写了她一生的命运。 她只知道,今晚遇见了一个清俊超逸的少年,而此人在皇宫的佛堂内出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或许,他是某位皇亲国戚家的公子吧,她这样想着。 那少年也奇怪地看着她,大概是见到了她头上盘的双环髻吧,这是宫女特有的发髻,于是他问:“你是谁?是哪个宫里的?” 我——不知怎地,她居然显得很慌乱,脸上也发烧了,她伸出手去,捏住了自己的裙摆。 “你的手!怎么会这样?”那少年轻轻惊呼了一声。 是的,她的手,她的那双原本白皙丰满的小手,在切了整整一天的红辣椒青辣椒之后,已经红肿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饶是如此,管事姑姑还是不肯放过她,晚上又让她洗了一个时辰的碗碟。 在这样一个潇洒少年面前,她登时觉得无地自容,咬着嘴唇,差点哭了出来,但随即又想:“手被辣肿了又不是我的错,我没有理由羞愧!他要笑,就让他笑好了! 于是她勉强但却倔强地冲他笑了笑:“公子!没关系,这不过是我今天切了一整天的辣椒的结果。” “切辣椒?切辣椒可以把手弄成这样吗?”那少年一脸听到奇闻怪谈的诧异。 周离不禁有些好笑,看来此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更甚于自己家隔壁那吴家公子。 转念又想:“瞧他衣着打扮,又能够在皇宫大内出没,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了。从来不曾进过厨房的人,这样也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就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御厨房的当差的了! 是的。 “怎么御厨房会让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做这种活计,真是不像话!”那少年皱了皱眉头,他皱眉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她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不像话又如何?不公平又如何?能够拯救她的,恐怕也只能是佛祖了。 于是她默默地走到蒲团前跪下,闭上了眼睛,默默合起了双掌。 “你今日到佛堂里来,是祈求佛祖让你早日脱离苦海吗?”耳畔又响起那少年清朗的声音。 这个人真聪明,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似的,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想过没有,很多事情,求佛祖还不如求自己!他淡淡地说道,顺手拔出了檀香炉中尚未燃尽的残香:就像这根檀香,如果它真的有灵性,一定也会向佛祖祈求,能够不被燃尽,永保完整之躯,可是,人们将它造出来,就是让它一点点燃尽的,它的一生,注定了是祭坛上的牺牲品!”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黯然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周离睁大了眼睛,眼前之人说的是檀香,可是好像又不是檀香,他话中的含义,暂且不去管它,只是这般在佛堂里说些对佛祖不敬的话语,这——如何使得! “公子切莫在此对佛祖不敬!罪过!罪过!” “没关系!佛祖每天要管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听我的话!”那公子微笑道。 “公子既然不信佛祖,却又为何到这里来静心参拜?” “因为在整座皇城之中,这里最是安静,无人打扰!”他认真地说。 “既如此,公子可以继续安静了,我也该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那公子嘿嘿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周离一怔:“萍水相逢,就问人家的姓名,这女儿家的闺名,也是可以随便告诉人的吗!此人对人情世故,怎地如此不通!” “是这样!我与大内总管陈琳相熟,不如由我去和他说一声,给你换个好差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就凭他一句话,就可调动大内总管?他到底是谁? “怎么?莫非你很喜欢自己的手变成这个模样!” 她一惊:“是啊,管他是何许人也!只要能助自己脱离苦海即可!” 于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叫周离,多谢公子了!” 他摆了摆手,转身大步离开了佛堂。她一个人站在大殿的门槛内,望着他玉树临风的背影,呆呆地想出了神。 她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今夜的月色突然变得分外的生动与美丽,莫非佛祖真的显灵了吗!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 果然,不到三天,那大内总管陈琳就亲自来到了御厨房,在御厨房的管事太监贾公公面前指名了要见她。 贾公公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将她传唤了过来,当着陈琳的面,喝问道:“周离!你做了什么事情得罪大总管啦!还不快快赔罪!” “贾公公休要如此说话!小心吓着了这孩子,洒家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陈琳呵呵笑道。 贾公公不作声了。陈琳将周离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解:“周离,本总管意欲将你调离御厨房,到翠微宫金太妃那里当差,你可愿意啊!” “哎呦!周离,还不谢过陈总管!能御厨房出去,伺候一宫主位,那可是从糠箩跳到米箩里去啦!”贾公公忙陪笑道。 “多谢公公!奴婢愿意!” 陈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先忙着收拾东西啦!现在就随洒家去翠微宫见过金太妃吧!” 在路上,她好奇地问:“陈公公,到底是谁叫您前来将奴婢调离御厨房的?” “什么!丫头!敢情你还蒙在鼓里吧!你难道忘了,前几天都遇见什么人了吗?”陈琳诧异地问。 “我——我只是前日在佛堂遇见一个公子……”她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公子!那是皇帝!咱们大宋朝的仁宗皇帝!你这个傻丫头!” 周离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公公!您说那是皇帝?可是我记得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啊!皇帝不都是穿着红色的龙袍,带着皇冠的吗?” “可咱们的陛下就爱在退朝时穿白色衣衫!嘿嘿!若不是当今天子,又有谁能深夜出现在大内佛堂之中,又有谁能一句话就能指使洒家!”陈琳哑然笑道。 她恍然大悟:“是的,是自己太愚蠢了!这些她早该想到的!” 翠微宫建在离御花园最近的人工湖畔,院子里主道两侧长满了茂密翠绿的修竹,宫墙之上爬满了青色叫不出名字的藤萝。清幽得犹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金太妃是个美丽的女人,虽已年近四旬,也不曾涂脂抹粉,可是她的美却令她好比一朵空谷中的幽兰,散发着淡淡的令人舒适的芬芳。 不知为何,周离第一眼看见她,就有一种异常亲近的感觉,仿佛很早之前就跟她熟识了一般。 她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向太妃叩头,太妃微笑着轻轻说:“起来吧!我这里没那样多的规矩!” 周离应声起来,站在一边,金太妃扭头对陈琳道:“好个温雅斯文的孩子,在御厨房当个烧火丫头,确实太可惜了!” 周离心中一震:“温雅斯文?自己方才第一眼见到太妃时,心里闪过的不也是这个词吗?恩,气质相近的人,见了面总是觉得很亲切。” “呵呵,如果在太妃手下□□两年,她会更加温雅斯文的,老奴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陈总管请便!” 陈琳走后,太妃冲她招了招手,温言道:“过来,孩子!过来陪我说说话儿!你是哪里人氏,怎么会进宫当差的?” 听到太妃这句话,一年多前,进宫时的情形又在她心底浮现了出来。 入宫 大宋仁宗天圣三年四月十三日,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的黄昏,周离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宫。在书里,在她自幼的想像中,皇宫是那样的金碧辉煌,巍峨而遥不可及。但现实中,当她在疾驰的马车里掀开车幕一角的刹那,却只看到了一堵高大的灰色的宫墙,和悬在墙头上方的那轮金红的落日,就被这装饰华丽的宫车拉进了皇宫。 同行的车辆还有好多,里面满载着和周离一样远离家乡和亲人被选到宫中的女孩儿。听说当今太后仁慈,放还了所有愿意出宫的宫女,是以她们这批选进宫的人数特别多,因为这次到民间选秀,不但要为皇上择妃,还要挑选两千名宫女充实后宫。 时间过的好快,从嘉兴老家出来的时候,她才刚过十五岁生日。那正是十月深秋,钱塘江边乌桕树的叶子兀自火红,而江南秋日的阳光,是那样的清澈温暖,似乎一直暖进了她的心底。 那半年的时间里,这群少女在杭州府通过了层层选拨,周离素不知皇宫选美女会如此严格。不但要看相貌生的如何,能不能做事,还要看头脑是否机敏聪慧。 她们的主考太监钱公公说,各省最终选出的结果,以江浙一带选中的人数最多,自古江南出美女啊,后宫号称佳丽三千,只怕连那里最低等的粗使奴婢,都具中上之姿吧。 而周离,恰恰就是众人口中略具中上之姿的女子,水乡温润潮湿的空气孕育了她晶莹剔透,如白色绸缎一样细滑的肌肤,上天给了她一对漆黑明亮的双眸。 只是,她的身段虽然苗条,却没有表姐那样的婀娜风姿,她的面庞虽然清秀,但缺少表姐那般的精致艳丽,她在姿色平平之人面前算得上是美人儿,可与表姐名动四乡的倾城美貌比起来,她就只能算得上中等了。 表姐这次当然也被选进京了,临行前母亲为了这次离别哭得死去活来,可姑母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悲伤,反倒有着隐隐的期待。表姐对她说,“娘叫我进宫以后,想办法获得皇上的恩宠,这样我们全家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十五岁的周离,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对于做皇上的妃子,享受荣华富贵的事情根本连想也不曾想过,听表姐如此说,便笑道:“姑妈真是的,做贵妃有什么好啊!听说宫里的那些娘娘们行动没一点自由,就像犯人似的,还不如做个宫女呢!一大群姐妹们一起做活,一起玩耍,多快活啊!” 你呀!真是孩子话!天下女子最不情愿的恐怕就是做宫女了,那就意味着一辈子老死在皇宫之中,终其一生,供人驱使,无法嫁人生子了。表姐见她说得天真,不禁摇了摇头,叹息着对她说。 “不嫁就不嫁好啦!我就没瞧出嫁人有什么好的!"周离撇了撇嘴道:你看伯伯家的大姐姐,嫁人之后就整天拖着个孩子,还要伺候姐夫穿衣吃饭,多腻味啊!我可不想过她那样的日子!” 表姐叹了口气:“离儿,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在那间金碧辉煌的紫宸殿里,周离和表姐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选拔,太监们先是在两千佳丽中挑出一千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来,至于那过于丰腴或骨瘦如柴的,还有身长不及五尺或超过六尺的,难以匹配中华天子,自是做宫女的命了。 过了第一关之后,表姐喜之不尽,将周离拉到自己身畔,在她耳边悄声道:“离儿,我就知道你定会被选中的!” “选中?”周离秀眉一轩,低声道:“表姐,切莫如此说话,这只是第一关罢了,后面不知还有多少关要闯!想那皇帝的妃嫔,最多三五十人而已,这里可是还有整整一千人呢!表姐你天生丽质,定是能选中的了,至于妹妹,我有这份自知之明!不敢作此妄想,徒然惹人笑话!” 表姐看了看她,心中明白表妹的话不错,歉然一笑,也就不再做声了。 第二关,是在这一千人当中,选出五百个肤色白净,脸上无任何斑点疤痕,手脚大小适中,头发乌黑油亮的美人儿来。 表姐是天生的绝色美人,身体各处都恰到好处,周离对此并不担心,至于她自己,虽然没有这些缺陷,可是身姿毕竟够不上绝色美女的婀娜标准,是以她只想过到哪关是哪关,权当见见世面好了。 果然,这第二关,姐妹两人皆被选中。 到得第三关之时,考试的方式更加令人匪夷所思,宫中居然为这五百名少女专门设置了考场,考起她们的诗词文章来,主考太监此言一出,满堂殿女子尽皆失色。 宋代女子,除了官宦名门与书香世家,能教女儿识得几个字之外,其余普通百姓家根本就没有让女儿读书的习气,便是那些世家小姐,也大多不过粗通文理,至于作诗填词,自立机杼写文章,那不是要了她们的命吗! 这一项考试却难不倒周离,说来也怪,她虽为女儿之身,却自幼对烹饪女红,乃至收拾家务之类的女儿家的事情从不放在心上,却在四岁之时,就背熟了家中那部《唐诗三百首》,她最爱的诗人是杜甫,和以边塞诗出名的七绝圣手王昌龄。 待得她稍大些之后,就把家中所有藏书全都细细看遍,也练就了过目成诵的本领,十岁时,做得一首七绝拿给爹爹,爹爹仔细看过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离儿,你读书如此有天分,可惜不是男儿!假若这份才华放到你弟弟身上,爹爹虽屡试不第,也定能靠他光耀我周家门楣啊!” 表姐一听是如此考法,顿时脸色惨白,差点晕了过去,她只在年幼时住在周离家中期间,和周离一起随着舅父也就是周离的父亲识了些许字,除了会写自己的闺名外,勉强能写个帖子之类的东西,从前,她每每见周离捧着书日夜苦读,便要上前规劝一番:“自古到今,讲究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女孩儿家,做好针黹女工才是本分,离儿你这般埋头苦读,莫非还能去博功名不成?将来的夫婿也未必喜欢,何苦来?” 可此情此景,却令表姐几乎肝肠寸断,其他少女们也大抵不通诗文,吴公公一将消息宣布,就有一个面容极为清丽的女子上前颤声问主考太监吴公公:“敢问公公,这皇宫是选妃子,又不是考状元做官儿,为什么会有这种考法?” “嘿嘿!当今太后与天子都是聪明绝顶,精通文墨之人,他们的儿媳与妻子,又怎能是个目不识丁的蠢妇!姑娘,这第三关考试的内容,可是皇上自己出的主意,就连那试卷上的题目,也由皇上亲自拟定,难道你敢怀疑皇上的眼光吗?”吴公公看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少女,话语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那女子一听,脸色顿如死灰,黯然退下了,周离看着她,同情地想:“她生得如此美丽,家人想必对她当皇妃寄予厚望,瞧她神情,想来自己也是一心想攀登富贵的,可如今全完了,这里五百女子,恐怕至少有三百目不识丁,唉!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刁难她们!” 这时,就听一个火冒冒的声音道:“如此考法,便成了选才女了,哪里还是选美女了!这个主意定然不是太后她老人家出的! 众人均想:“这是谁啊!好大的胆子!”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梳着高髻,服饰华贵的少女,她相貌倒也颇为艳丽,只是一脸刚毅暴躁的神情,丝毫不具备女子温柔婉转之态。 呵呵!原来是郭家小姐啊!老奴这厢有礼了!只是这规矩乃陛下所制,老奴只是秉承陛下的旨意办事,还望郭小姐体谅才好!”吴公公咋听之下,便要发作,可一见说话之人是郭小姐,就满面赔笑地说了这番话。 那郭小姐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准备一下,半个时辰之后,随我到御花园考试吧!”吴公公说完,便将手中的拂尘一挥,到房中歇息去了,他一走,院子里的少女们就垂头丧气地纷纷议论起来。 周离伸出手去,握住了表姐的手,极度的失望和恐惧,使得表姐的手心一片冰凉。 “姐姐莫慌,这五百人当中,看来没几个有文才的,皇帝总是要选妃子的,大家都没才情,那就都有机会入选了”周离安慰道。 表姐惨然笑道:“妹妹,你错了,这五百人中,虽是十有八九不通文墨,可是也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小姐,颇具才情的,这些人哪怕只有十个八个,姐姐我就难以出头了。” 闯关 周离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做妃子,也不见得有多好,姐姐还是想开些吧!” “我只恨上天待人不公,从来选妃也不曾听说过要用考状元的选法!不知道皇帝安的是什么心!”表姐长叹一声:“妹妹,要是能把你的那份才情移到我身上,那皇后之位,估计非我莫属!” 周离听了,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飞快闪过,她细细思量一会,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当下悄悄把表姐拉到房中,郑重说道:“姐姐,你可是真心想当皇帝的女人?” “这个自然,妹妹,莫非你有什么好办法?表姐知道周离素来聪明,不会没来由地这般问她。 “嘻嘻,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怕姐姐不敢!”周离得意地笑道。 “什么法子?快说出来我听听!”表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 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考试之时,你在你的试卷上写上我的名字,我在我的试卷上写你的名字,这样不就是把我的才情移到姐姐你身上了吗!” 表姐大惊失色,忙探身向房门外扫了几眼,见外面无人,才转身道:“这——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啊!!” “姐姐,你胆子也太小了,那欺君之罪都是被查出来以后才定的,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我二人不说,有谁会知道!哼!我就不信,这皇宫之中,每个欺骗过皇帝的人都会被查到,被论罪!”周离满不在乎地道。 “可是。”表姐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可是万一我真的中选,皇上一定能看出我的手迹与试卷上的不同……” 周离微微一笑:“姐姐,你也太小瞧妹妹了,咱两自幼一块长大!模仿你的手迹,又有什么难的!” 表姐也笑了,她清楚周离的本事。 “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你得偿心愿,姑妈她老人家可要高兴死啦!” “可是,妹妹,如此一来,你可就——”表姐歉然说道。 周离摆了摆手:“姐姐切莫如此说,妹妹姿色平庸,即便文才第一,也难与其他绝色佳丽相抗衡,再说妹妹也并不想当皇妃,时间不早了,咱们回院中去吧!” 两人回到院中,正赶上吴公公也从房中出来,他叫了声:“时候到了,诸位随我来吧!”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向院门外走去。 五百名少女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向御花园出发了,此时正值春光明媚,御花园中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假山之畔的一个大湖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之下发出碎金一样粼粼波光,此情此景,却教这些为自己前途忐忑不安的少女们却无心欣赏。 吴公公领着众人到了一片碧绿的柳林之中,这片柳树每一颗估计都有七八十年的树龄,柳枝在春风中轻轻拂动,树上莺啼婉转,林中一片清凉,早有无数宫女太监在林中摆放了五百条小巧的书案和圆凳,案上摆着笔墨纸砚。 吴公公和其余几十个太监将众人一一安排好座位之后,考试就正式开始了,周离和表姐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之后,各自低头磨起墨来。 周离拿起考卷一看,不禁微笑起来,只见那卷上只有两道试题,一道是教人在历朝历代文人骚客之中任选其一,抒发一番对此人的看法,第二道题却是任意填一阙词。这两道题目,对于饱读诗书之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她从来最爱杜甫,就模仿着表姐的笔迹毫不犹豫地写了一通对一代诗圣杜甫的评价。 至于填词,既然立意与词牌均不限制,那就更好办了,她侧头凝神思索了一会,随即铺开考卷,一挥而就,填的是一阕《浣溪沙》: 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 指点牡丹初绽朵,日高犹自凭朱栏。含颦不语恨春残。 填完之后,她抬起头来,只见主考太监案前的那束檀香还不曾燃尽,其余女子们尚在苦苦思索之中,有许多一字不识的女子,索性坐在那里发起呆来,只等着时刻一到,太监来收考卷。 这第三关考完之后,好多女子对于自己的命运已经不抱期望了,只等着做宫女罢了,对考试结果有期待的,不过就那几十人而已。 隔了三天,吴公公才再次来到院中,这次却与前几日不同的神情淡漠不同,刚进院子,就满面含笑地高声问道:“敢问哪一位,是张青张小姐啊?” 周离心里一跳,就听到表姐站出来说:“公公!奴家就是张青!” 吴公公将她浑身上下扫了几眼,目光中流露出惊艳之色,就躬身恭恭敬敬地对她说:“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啊!” “公公!喜从何来啊?”表姐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颤声问道。 “皇上和太后一致认为姑娘是这次考试的女中状元,如果不是太后拦着,皇上昨日就要单独召见你了!而小姐不但才情出众,容貌更是万里挑一,难道不是可喜可贺吗?”吴公公笑吟吟地回答。 周离一听说自己的诗词文章得了第一,不由地又是欢喜,又是骄傲。 院中那几百名少女齐刷刷地将艳慕的目光投射到了表姐身上,表姐咋闻喜讯,竟然愣住了,身子摇摇晃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离见状,忙上前扶住表姐:“吴公公好意通报喜讯,我代姐姐多谢你了!” “呵呵,不用谢,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张小姐此次就算当不成皇后,那贵妃之位也唾手可得啦!到时候,老奴还要仰仗她的照应呢!”吴公公很明显是个趋炎附势,精于算计之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名单来高声宣读起来,凡是被点到名字的少女们,就要在今日去上阳宫面见太后和皇上,到底是做回麻雀,还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就看今朝能否入得了皇上母子的法眼了。 名单上的少女,只有四十多人,周离当然在不名单之中,不过她已经将自己三日前写在试卷上的文章和词让表姐背得滚瓜烂熟,丝毫不担心表姐会应付不来。 这四十多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十多个老嬷嬷,把院中剩下的四百多名女子全部带到了宫女苑中安置了。 宫女苑在皇宫的西北角,是个极大的院落,院中满是青砖堆砌就的小屋,可以住得上千人,各宫主子及洗衣刺绣等作坊的宫女,皆有专门的住处,这宫女苑中日常所居的,大都是年纪老迈,无法劳作,在宫中度过晚年的白发宫女。据那带领周离一行人的老嬷嬷说,她们这群新人,只是在此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各宫各处的管事们,就要来将她们尽数挑走了。 当晚周离难以入眠,一会儿牵挂表姐,一会又不知自己明日会被分去哪里当差。 与她同居一室的还有一个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容颜虽算不得出众,却也清秀可人,尤其是她气度沉稳,一眼看去,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 见周离目不转睛地端详自己,那女子微微一笑:“将包袱中的桂圆干取出,与周离分食。 交谈之下,才知这少女名叫云霞,来自遥远的岭南。 两人都是热性子,一见如故,聊得极为投机。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午夜,云霞已经睡去,周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格如白练般斜斜地照在床前,照在她白皙的手臂之上,这月,还是家乡的月,可是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家乡,见到亲人! 想到亲人,弟弟那张可爱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父母年过三十,才得了弟弟这个宝贝儿子,他比自己整整小了六岁,父亲是个不第秀才,人又耿直,不善经商,全家只是靠着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田产度日,虽称不上富贵,却也是小康之家。 姐弟两自幼被父亲娇养惯了的,此次送她进宫,父亲固然极不情愿,奈何家中无权无势,除了任人宰割,骨肉分离之外,又能有什么法子! 如今之计,唯一期盼太后恩典,几年后将再将宫女放还了。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而她万万没有料到,正因为自己的那张考卷,文德殿里的皇帝母子第一次有了正面的交锋。 母子 “今晚的月色真好!”文德殿内,年少的仁宗皇帝赵祯此刻正端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凝视着殿外溶溶的月色,对站在殿柱下的陈琳说。 “陛下,今儿是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您抬头看看天上,那月亮是不是跟冰盘似的!”陈琳在旁道。 “只可惜,再好的月色,照在这文德殿里,都让人觉得清冷孤寒!”赵祯感慨的说。 陈琳忙接口道:陛下可千万别如此说,这文德殿本是历代皇帝退朝后稍事休息的地方,到了您这代,就改成专供您批阅奏章之所了,如此圣地,自然比不得那繁华市街的热闹。“ 赵祯剑眉一挑:陈卿家错了,不是朕在批阅奏章,而是母后在批,朕只是静坐一边默不作声地学习罢了!” 陈琳一听赵祯如此说话,躬身道:“陛下与太后乃嫡亲母子,老奴不敢在此妄议! 赵祯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苦笑:母后治理国家的手腕和能力是举国上下共同称颂的,当年父皇在世时,几乎事事听取她的意见,父皇一走,她就成了整个帝国的主宰,母后的一生,几乎就像一个神话,从一个凄惶逃难的贫家少女成为今日尊贵的皇太后,她就是整个皇宫,整个大宋最耀眼的一颗明珠,而自己则永远是那个在她的光芒掩盖之下的孩子。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开一看,是兵部侍郎王吉所上的请求补充边关守军给养之事,近年来朝廷与西夏和辽国战争不断,边关屡屡告急,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两年,边关将士的待遇问题是绝对不能忽视的,想到这里,他刚要拿起笔来批阅,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尚未亲政,手中根本不曾握有处置军国大事的权力。 他将奏章放下,烦躁地离开宝座,在殿中踱来踱去。 “皇儿,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心烦意乱啊!”刘太后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身后只跟着一个手捧食盒的小宫女。 陈琳见到太后,连忙跪下请安,心中暗暗庆幸方才说话严谨,否则自己这个大内总管之位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母后,夜已深了,您为何还是没有歇息?” “皇儿不也没有歇息吗!” “儿臣只是见今夜的月色实在太好,便光顾着赏月,忘记时辰了。”赵祯言不由衷地说。 母后特地让御厨房给你做了碗你最爱喝银耳莲子汤,快趁热喝了罢!”刘太后慈爱地微笑。她已年近六旬,可丝毫不显老态,年轻时便是个绝色美女,如今更是显得雍容华贵,珠圆玉润,一双凤眼隐隐的流露出精光。 那小宫女忙将汤装好,太后亲自捧给仁宗。 “母后此行,怕是还有别的事情吧!若是为立郭显之女为皇后的事情,那还是请回吧!”赵祯接过汤碗,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 太后面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常态,温言道:“皇儿,那郭显现今官拜枢密使,他手中握有的兵权,整个大宋无人能及,由这样一个人来为你的皇位撑腰,何愁大宋江山不稳啊!” “那郭显乃母后一手提拔,枢密使的官职可以说罢就罢,他手中的兵权母后可以随时的收回来,另委他人!只怕母后此举,为儿臣是假,为舅舅,为刘家是真吧!”赵祯缓缓说道。 “皇儿,你做事如此本末倒置,轻重不分!叫母后如何肯放心地将权力交到你的手中!”太后喟然叹息。 “本末倒置?轻重不分?母后此言从何说起,儿臣实在是不明白。” “你有意将皇后之位让那个叫张青的女子来做,不是吗?” “儿臣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母后!”赵祯抬起头,昂然道:“不错,那女子的诗文做得如此精妙,让儿臣有了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从那女子的文章之中,可以看出她有着广阔的胸怀,有着一颗悲悯之心,儿臣觉得,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堪配母仪天下! “可是,皇儿见过她吗?可知道她容貌生得如何?” “儿臣从来就不觉得,一个女子有着绝色容颜就能够做一个好皇后,那商代的武丁,唐太宗的长孙皇后,皆非绝色,却也不妨碍她们成为一代贤后,千古流芳!再说,既然是选美过了数关的人物,姿色又怎会丑陋平庸!”赵祯振振有词地说。 "我儿此言本来不差!母后又何尝不想叫你配得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只是,你生在皇家,身为帝王,你的婚姻,命中注定了只能是一枚政治上的筹码!孩子!母后的良苦用心,你——你当真觉察不到吗?”说到最后,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了。 听着母后恳切的陈词,在那一刹那,赵祯心头涌起了许多儿时母后如何疼爱自己的往事,但随即有想起了近年来自己屡次提出亲政,母后却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而对自己所用的种种手段。 于是心肠陡然间又变得刚硬起来:“母后休要多言!那郭家女儿,已经在第三关之时,被淘汰了!明日儿臣将在入选众女之中,亲自选出自己的皇后,这是母后早就答应了儿臣的,相信母后不会食言吧!” “你——太后被儿子的一番言语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森然道:“不错!母后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母后方才忘记告诉你了。 “母后要告诉儿臣何事?” “是这样,你舅舅的幼子刘翔,已然到了娶亲的年纪,前日你舅舅来求母后指婚,母后见那张青容貌出众,就把她指婚给你表哥了!明日她将不会参选了!” 说完这番话,太后就扶着那小宫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啪!”的一声,仁宗将手中的那碗丝毫未动的银耳莲子汤摔到了地上,陈琳吓得急忙跪下:“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 “龙体?嘿嘿嘿!”赵祯颓然坐在龙椅上,冷笑道:“朕这龙体,只怕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儿郎自由快活!朕这个皇帝,真的是不想再干了!” 陈琳只是不住叩头:“陛下,那姓张的姑娘,您从未见过本人,何必为了她,如此大动肝火啊!” “你不懂!这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子!你不懂!朕这个皇帝,做得有多难堪,多悲哀!”赵祯呐呐地道。 他从怀中掏出那周离做的那张考卷,又想起了前日之事。 此次民间选秀,原本是母后的主意,近年来,随着他年龄渐长,母子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再也无法像他幼时那般亲密无间了。 他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可母后执意如此,他也无法拒绝,况且,他也另外存了一番心思:“母后的哥哥刘美近年来势力愈发大了,他每每翻看史书,读到历朝历代外戚专权的史实时,总是对自己的舅舅颇有防范之心。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倘若立后,定要挑一个父兄不在朝中做官,家世并非显赫的女子。 可母后却告诉自己,皇妃可以任他挑选,但皇后之位,必须留给枢密使之女郭盈,他一怒之下,又闻得那郭家女儿骄横跋扈,不学无术,便出了那第三关的试题,存心要让郭盈落选。 谁知,他却在批阅众女的考卷之时,发现了一篇清议杜甫的文章,那是他最为崇拜之人,再看内容,他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见开头写道:“论古今天下文人墨客,余独爱唐杜工部,盖太白之才气纵横,难敌杜之悲悯之心……” 看到这里,他浑身一震:“是了!悲悯之心,自己独爱杜甫,不也正是这个原因吗!” 接着再往下看,他就完全被此文清丽简约的文风,温柔敦厚的情怀深深倾倒了,此女对杜诗的评价也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再看下面所填的词,他刹那间就做出了决定:“我要立她做我的皇后!” 这两天,独自一人时,他总是在想:“这叫张青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呢?能做出如此清逸的诗文的女子,想必也是柔情似水的吧!至于相貌,能够被送到宫中,并顺利过了前两关之人,就算不是绝色,也定然是个美人儿无疑了。 他一直都很羡慕书上那些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故事,只是他从来不敢去做那样的梦,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帝王,什么都可以有,唯独心中不能有爱——对女人的爱。 可是,命运之神却在这个时候,将这样一个女子推到了他身边,唾手可得,然而,一切,都被母后,被刘家夺走了。 他瞪大眼晴,呆呆地望着摆放在御书案一角的玉玺,玉玺上镌刻的那条凌空飞舞的金龙在月光下散发着灿灿的光芒。他不禁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当差 当周离得知表姐被太后指婚给了刘美之子的消息时,她已经在御厨房里当了四天的差了。 四天前,各宫各处的管事们去宫女苑挑人,她和云霞,则被分到了御厨房。 表姐的消息,是她从御厨丁公公口中得知的,丁公公除了有一手京城无人能及的烹饪绝艺之外,还有一张无所不知,无所不说的大嘴巴,为此他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可是太后和皇上都爱吃他烧的菜,所以谁也拿他没办法。 周离那天正蹲在厨房的角落里剥葱,就听丁公公大声对其他几个厨子说:“这次皇上选妃,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什么结果?皇后选出来了?”众人一听,都是竖起了耳朵,非常感兴趣。 “嗨!不但皇后没选出来,连个皇妃才人都没封,这样多的美女,咱们的皇上啊!硬是一个也没看上——不,是根本就没去看!” “怎么会这样,这绝对不是真的,我三妹子就在皇上跟前伺候茶水,据她说皇上只看了一个浙江来的姓张的姑娘的考卷,就想封她做皇后呢!说是那姑娘写了一篇关于杜甫的文章,一下子就对了皇上的脾胃了!”其中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厨子疑惑地问道。 听到这里,周离浑身一震,手中的一颗葱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周离,你怎么啦!想到什么事啦!”旁边的云霞忙问。 “啊!没事!”周离勉强一笑,继续侧耳倾听。 只听那丁公公得意洋洋地道:“老蒋,别看你圣驾前有人,可论这消息灵通,你却是远远不及我丁四了!” “是了是了,谁不知道你丁公公是出了名的包打听啊!老蒋如何能跟你比!你快说了罢!”众人在旁纷纷道。 “嘿嘿!那姑娘名叫张青,文才是女中状元,相貌嘛!更是倾国倾城啊!皇上的确人还没有见到,就有心立她为后了。可太后是一心想立枢密使郭大人的小姐,如何能容忍皇上这般擅作主张啊!” 周离心中一惊,葱也剥不下去了,她开始为表姐的安危揪心起来。 那后来呢!众人更加好奇了。 后来啊!太后就赶在皇上亲自挑选的前一天,把那个姓张的姑娘赐婚给自己的娘家侄儿,国舅刘美的儿子啦!皇上一气之下,第二天就告了病,将选美无限期推迟,太后没办法,只好让那些过了过了三关的美女们全都做宫女啦!所以说,这次是一个皇后妃子都没选出来,唉!可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啦!” 众人听了,也都纷纷叹息起来。 周离听到这里,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想到表姐虽然做不成皇后和妃子,但刘家家世显赫,她得了这样的归宿,姑母一家想必也是欢喜的。 正思量间,耳畔就有人炸雷般吼道:“周离,过了这老半天,你才剥了这一点,你怎么做事的,天天那三碗白米饭都白下肚啦!” 抬头一看,原来是带领她们的管事姑姑王宫女,这王姑姑性子极为暴躁,对手下的宫女稍有不满,就非打即骂,宫女们全都怕她。 “是,姑姑,我会尽快去剥!”周离低声道。那王姑姑哼了一声,眼光又转到了云霞身上,云霞的手脚却比周离麻利得多,面前的一大捆青葱差不多快剥完了,王姑姑满意地点了点头,径直去了。 到了晚上,周离和云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居所,两人打来热水,洗了澡之后,就坐在床上闲聊,云霞是个性格温厚之人,也是个富有才情的女子,几日相处下来,两人之间找到了很多共同语言,已经是相见恨晚了。 这天晚间,两人正在帐内谈论温飞卿和韦庄的区别, 就听得有人啪啪地拍打房门:“两个丫头!快点起来!到前堂干活去!” 是王姑姑的声音,两人不敢有丝毫迟缓,急忙起身穿了衣服,跟随王姑姑去了前堂。 前堂正中的一张大油布上堆满了新鲜的羊肉,大概有几百斤左右,发出阵阵刺鼻的膻味,周离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她以前在家时从不下厨,所以闻不得这些味道。 王姑姑道:“这些羊肉是他们刚送过来的,御厨里的规矩,肉放两天之后,就不能再用来给各宫主子们御膳了,所以,你们今晚一定要把这些羊肉洗干净了,放在厨房的大瓮里备用,听明白了吗? “姑姑,这样多羊肉,就要我们两个洗吗?”周离忍不住问道。 王姑姑翻了翻白眼:“怎么?不是你们洗,难道要我洗啊!” “你手下的宫女不少,能不能——再叫几个过来!” 王姑姑大怒:小丫头!反了天了你!你新来咋到的,不叫你多干,叫谁多干啊!废话少说!快点干活!再跟我讨价还价,当心我老大的耳刮子打你!” 她说完,就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霞叹了口气:“好妹妹,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咱们既然当了宫女,就是奴才,就是供人驱使的,我们都应该早点习惯这个新身份!” “姐姐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快点干活吧 两人紧赶慢赶,一大堆羊肉洗完,东方还是露出了曙光,丁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来了,见到她们,忙喊道:“两个丫头起来得倒是早!快点帮我摘菜!”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周离无奈苦笑:“是啊!丁公公!我们一向都很勤快!” “恩!年轻人,倒是多做点事情的好!”丁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周离又开始了疲于奔命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过了几个月,周离学会了切菜,干起活来手脚也快多了,只是,她不能切辣椒,一切就把手辣的又红又肿,眼泪直流。 可王姑姑不管这些,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她生活的唯一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折磨别人,在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中获得某种特殊的快感。 周离在一次切完了辣椒之后,回到房中,激愤地对云霞道:“姐姐,那王姑姑一定是多年来深宫寂寞,被折磨成了一个疯子!”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人踢开了,定睛一看,正是王姑姑凶神恶煞般地立在门前。 “姑姑,我们刚才在谈论那边洗碗房里的孙姑姑呢!她可真是的,每次都跟你做对,我跟周离都为你不平!”云霞见事不好,忙含笑道。 王姑姑这次倒是没有大发雌威,只是冷冷一笑:“跟我作对,也没什么错啊!我本来就是一个被深宫寂寞折磨成的疯子!” 周离本想说几句软话求饶的,可是一接触到王姑姑那不怀好意的眼睛,想起自己这几个月所受的折磨,竟是挺了挺胸,豪无惧色地看着她。 “好丫头!你够有种的!”王姑姑点了点头:“云霞!从今日开始,你就搬到隔壁院子里住吧,以后你就去和月儿一起干活,至于周离吗!叫她跟在小环后面好好学学吧!” 那小环是王姑姑的亲信,平日里在她们这群宫女中也是一霸,谁跟她一起干活,谁便倒了大霉。 云霞大急,欲待再为周离开口求情,王姑姑却啪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在跟小环搭档干活之前,周离虽然累了些,可是还能经常得到云霞的帮助。小环却哪里有那样的好心肠!她本来就喜欢欺压别人,王姑姑又特地嘱咐她要多多的“关照”周离。 于是,周离的苦难比前阵子不知加深了多少倍。 以前是云霞帮着她做,可现在是小环基本上不做,都推给她一个人做,在挥汗如雨中,在腰酸腿痛中无休无止地剥葱,择菜,洗菜切菜,她唯有默默地忍受,不忍又如何?向王姑姑告状吗!她冷冷地笑了笑。 这天,她好不容易做完了活计,正准备吃晚饭,王姑姑却心血来潮地走到她身边,故意道:“周离!把这篮辣椒全切成丝!” 她咬了咬牙,拎着篮子走到了那张切菜的大木桌边,才切了一半,手就开始红肿了…… 于是,她跑到了佛堂,于是,她遇见了皇帝。 太妃 金太妃见周离她脸上表情,便知道她定是有许多隐情,当下微微一笑,也不多问。 “既到了我翠微宫,也是与本宫前世有缘,你就先随着青霜帮我照管一下画室吧!” “画室?”周离微微一惊,原来后宫之中当真是藏龙卧虎,太妃既然有自己的画室,想必她是精于作画之人了。 “周离妹妹,随我来吧!”那个叫青霜的宫女约莫十八九岁,和善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去了画室。 太妃的画室很宽敞,落地的窗格上糊着银白色的窗纱,把屋外的光线无遮无拦地引进了室内。 青霜将房内所有要定时擦拭的桌案,屏风,古董架和一些需要经常拿出来在阳光下晾晒的画轴指给她看,她一一地记在心里。 “妹妹!你能从御厨房调到咱们翠微宫来,又与我一起照管这画室,可真是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啊!你知道吗?太妃每个月顶多来这里作一两次的画,有时几个月都不来一次,咱们姐妹只需每日花上一两个时辰,将画室打理干净,其余的时间,就可以在宫内随意玩耍了!”青霜显然是个快言快语的姑娘。 周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心想:“她说的不错,虽然到哪里都是下人,可是比起御厨房那牛马般劳碌的生涯,这样的生活的确是上了天堂了。” “青霜姐姐,太妃既备了这件间画室,想来必是酷爱作画的,却为何——”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青霜得意地笑道:“咱们的太妃娘娘,二十年前就是宫中第一才女,她老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太后日理万机,就让皇上拜太妃为师,学习作画!” “那——这间画室,其实是为了恭候圣驾而建的?”周离的心头微微一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一袭白衣,和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是自然,三两年之前,圣驾光临的是很频繁的,只是近年来,太后让皇上每日跟在身边料理朝政,他才渐渐来得少了。距离上次来,已经快三个月啦!” “那他,以后还会再来吗?”她鬼使神差般地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但随即就后悔了。 果然,青霜见她这样问,就用帕子捂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妹妹如此盼望圣驾光临,莫非是想当贵妃不成?” 周离又羞又急:“姐姐,你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想,圣驾一旦光临,就是咱们在画室内伺候,妹妹没伺候过主子,怕万一有个差池……” “妹妹放心!咱们这位万岁爷,对待奴才们是出了名的宽厚,记得前年,他就在这案上低头画一幅泼墨山水,我站在一边为他磨墨,一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墨汁!” “啊!那后来呢?” 后来我吓得魂都飞了,心想这下就算不被贬到浣衣局,也非得挨几十大板不可。谁知皇上只是皱了皱眉,用袖子擦拭了两下额头,对上前要捆绑我受罚的太监们轻轻说了句:“算啦!她也不是故意的,是朕自己不够小心!”青霜现在回忆起来,脸上犹自带着深深庆幸的表情。 两人正谈论间,就听得屋外一个小宫女叫道:“青霜姐姐,吃午饭啦!” 青霜说得果然很对,这翠微宫的宫女们不但平日里活计轻松,连一日三餐都比周离在御厨房时要丰盛的多,周离不禁感慨:“难怪当初在宫女苑时,那些女子们一心想分到位份高的主子那里,原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金太妃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日里不太喜欢出去与宫中别的太妃太嫔们交往。 在没有风的日子里,她总是坐在院中那棵高大的绿楠树的阴影下,闲闲地饮一口茶,看几章书。 很多时候,周离路过她的身畔,都会忍不住去看着她光洁的额头,看着她娴雅的神态,而每次,她都感觉到,时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仿佛是凝固的,既看不出今朝与明日的区别,也看不出今年与来年的差异,她似乎一辈子就要这样以端凝的姿态坐下去了。 在宫中的日子长了,她也陆陆续续听到不少关于太妃的往事。 据说,她是前朝工部尚书的独生爱女,出身显赫,在宫中却不甚受宠,一生无儿无女,只是因为因缘际会,舍身救过先帝一命,才被封为贵妃,先帝驾崩后,刘太后待她一直礼敬有加,但与刘太后共同抚育皇帝的杨太妃却屡屡的找碴欺压于她。 听到了这传言,周离有些难以置信,金太妃当年可是贵妃,而杨太妃原先却只是个普通妃子,她怎么会欺压位份比她高的贵太妃呢!如果说她是仗着与太后共同抚养过皇帝的话,那皇帝不也是自幼就跟随金太妃学画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摇了摇头,宫中历来就是是非之地,谣言满天飞,这些传言连最起码的逻辑都没有了。 在画室里当了两个多月的差之后,周离第二次见到了仁宗皇帝。 那时已经是隆冬天气了,一大早起床,周离就惊喜地发现窗外的青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她忙开了了房门,只见天空铅云密布,鹅毛大雪就像春日的柳絮般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周离生长在南国山温水暖之乡,她的家乡,冬日里即便有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连地皮都盖不住,何曾目睹过这般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她欢呼着跑向院中,伸出手去等那飘飞的雪花。 翠微宫的管事宫女抱琴此时也已起床,见到周离欢呼雀跃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大声说道:“姐妹们,快快起床,今日大雪封门,咱们得趁太妃尚未起床之前,在宫中扫出一条道路来。 周离正在费力地清扫积雪之际,耳畔又听到了陈琳的声音:“皇上驾到!翠微宫一干人等接驾!” 不待她回过神来,那穿着火红色龙袍,头束金冠的挺拔身影就在太监的簇拥下进了前厅。 青霜急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拉起她就往画室赶,两人手忙脚乱地刚升好那镶嵌着金丝孔雀的炭炉,皇帝和金太妃就笑语朗朗地一齐走了进来。 两人慌忙跪下叩首,仁宗摆了摆手:“免礼!” 青霜站起来奏道:“奴婢们笨拙,才把炭炉升起,室内尚且寒冷,望皇上太妃赎罪。” “罢了!原是朕来得匆忙,怪不得你们!青霜,给朕调颜料吧!”仁宗和颜悦色地说着,踱到了画案前。 青霜忙开了屋角的箱柜,取出颜料,放在案上的白玉盘中,加了清水调起色来。 周离见状,忙沏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坐在画案边的大理石圆凳上的金太妃,一杯放在了画案的右角。 皇帝看了她一眼,不禁一怔,随即笑道:“咦!你不是佛堂里的那个小丫头吗?” “万岁爷好记性,正是奴婢,奴婢还要感谢万岁爷助奴婢脱离那又苦又累的地方!”周离再次跪了下去。 “起来吧!没想到陈琳把你安排到这里当差了!很好!太妃素来是和蔼可亲之人,你总是脱离苦海了!”仁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挑了一只斑竹管镶象牙的紫毫宣笔,铺开画纸来。 “皇帝,今日想画些什么?”太妃微笑问道。 周离见太妃如此问,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有了汗意,正不知如何回答仁宗的话呢。 “儿臣昨日到御花园中转了一圈,见湖畔那几蔟梅花开得极为鲜艳华美,心中颇为感叹!” “感叹什么?”太妃轻轻吹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缓缓问道。 “自然是它在苦寒中的坚忍与顽强了!越是风欺雪压,它就越是绽放得饱满美丽,这样的精神,实在值得儿臣借鉴!”仁宗傲然答道。 太妃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既如此,今日就画梅吧!” 仁宗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宫中之人,个个都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半句话,惹得母后发怒,连太妃这等超凡脱俗的人都不能免俗地避嫌,可见母后积威之下,大宋无人不惧啊! 听着皇帝这番言论,周离不由得又想起当日他在佛堂之中对自己说过的关于檀香的那番话。从前她想起皇帝,只觉得他如何的富有四海,如何的尊贵非凡,如何的随心所欲。可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分明就是不快乐的。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快乐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探究的目光再次投向了他,只见他正在低头作画,眉间却好似隐藏着无尽的压抑与烦恼。 他笔尖的颜料耗尽,猛然抬头去盘中蘸取。周离又看见了他那如海水般深邃的眼睛,她的心一慌,脸上不觉红了,忙低下了头。 幻想 傍晚时分,周离拿了几方罗帕到水池畔清洗,在池畔,她遇见了负责伺候茶水的玉兰和双喜,这两人见她来了,都是自动地让出位置来,玉兰笑道:“周离,我这边地势好,你就在这里洗了罢。” “多谢好意!只是我若在这里洗了,你岂不没地方可洗了!还是等你洗完,再让给我吧!” “不必客气,你在圣驾前当差,原就比我们尊贵些!让着你是应当应份的!”玉兰的一张嘴很是能说会道。 周离一笑:“玉兰,你这话错了,咱们做宫女的,给谁当差都是奴婢,哪里会有什么高下之分!” “现在是不分高下,可是周姐姐你若是哪天得蒙圣宠,做了主子,不就分出了高下来了吗!”双喜嘻嘻笑道,她仿佛翠微宫中年龄最小的宫女,才十四五岁模样。 “双喜,快住嘴!这种事情,可别混说!”周离一惊,心想这小孩儿说话当真是口无遮拦。 玉兰瞅了双喜一眼:“双喜,这禁宫之中,不是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以后可要仔细!” 接着她又转过脸来“不过,周离,你经常在皇上身边伺候,被皇帝宠信,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先帝爷有不少的妃嫔,都是宫女出身呢!” “是呀!就像玉宸宫的杨太妃,以前不也是个侍女吗!听说只被先帝宠幸了一次,就封了才人,后来又与太后交好,现在整个宫中,除了太后,可就是以她为尊了!”双喜接过了话茬。 “小妹身份低微,姿色平庸,不敢作此妄想,两位既是有心相让,那我这就洗了。”周离一边说,一边蹲下了身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周离,你若是个有心计的,就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试问整个皇宫,又有谁真的甘心当一辈子的宫女!”玉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周离没有回答她的话。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而皇帝依旧身着一袭白衣,满面微笑着走来,拉起自己手轻声道:“周离,朕看了你写的文章,你就是朕心目中要找的皇后啊!” 于是,周围许许多多的宫女太监全跪下了:“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正不知所措间,陈琳突然从天而降,手捧圣旨高声宣道:“太后懿旨,将周离打入天牢,永不复出!” 她大惊失色,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内侍卫拿着绳索上前要捆自己,她挣扎着,口中大叫:“奴婢冤枉!冤枉啊!” 正在焦急当口,突然听见有人叫:“周离!周离!你做噩梦了吗!醒醒啊!” 睁开眼一看,只见天已大亮,青霜正站在床前,关切地俯视着自己。 她才明白这只是南柯一梦,急忙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坐起身来:“姐姐,你怎么会进来的?” “今天是杨太妃的生辰,御厨房里做了许多寿桃,各宫都分了些,你再不去,可就没得吃了。” 周离感叹:“看来这杨太妃,真的很有权势啊!过个生日都有如此的排场!” “这个自然,她是当今圣上的养母,地位仅次于太后!对了,你刚才做了什么梦啊!吓成那个样子?” “啊!没什么!你先去吧!我梳洗完就来!” 吃完寿桃,两人正在画室中擦地板,管事宫女抱琴就走了进来:“周离,你跟我来,有个差事要你去跑一趟。” 周离放下手中的抹布,随着抱琴来到前厅,抱琴让她候着,自太妃寝室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方锦盒,对她说:“这方七宝砚台,是咱们太妃送给杨太妃的生辰贺礼,你把它送到玉宸宫去吧!” 半个时辰之后,周离站在玉宸宫暗红色的巨大廊柱边,一边急剧地喘息,一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 “啪”的一声,杨太妃将手中那块青玉雕成,四周镶嵌着宝石的极品砚台砸向了她的额头。随即冷冷说道:“回去告诉金惠,这份寿礼,本宫无福消受,明知道本宫不通文墨,还送这等礼物来讥笑本宫!叫她留着自己慢慢用吧,她不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吗!” 周离跪在地上,忍着疼痛和太妃的雷霆之怒,一言不发。太妃身边的宫女见状,向她喝道:“还不快滚!翠微宫的奴才,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转身疾步走出了玉宸宫的大门,心里恨恨地想:“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杨太妃果然是骄横跋扈,不把金太妃放在眼里的,可恶的抱琴,明知这是趟人人都怕的苦差,偏偏交给自己来做,这欺负新人的道理,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回到翠微宫,周离本以为金太妃会把她召过去问问送礼时的情形,谁知过了好几日,都不曾传召,想来她定是清楚地知道,杨太妃是不会给翠微宫的来使好脸色看的。 时光荏苒,过了年,周离十七岁了。初入宫时对父母家人的深切思念渐渐平复。同时她也适应了新的环境,翠微宫的空气中,总是隐隐流动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这种温文尔雅的氛围很对周离的脾胃。翠微宫的女孩儿们大都处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彼此交往,皆没什么心计与城府,金太妃本身又是个慈祥和蔼的女人,在她的宫苑之中,管事的太监宫女们也不敢像御厨房的王姑姑那样欺压手底下的人。 自从上次画梅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来过。打扫画室的时候,周离有时会想起自己的那张考卷,想起自己的那个梦,那一袭白衣的影子,仿佛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于是她甩了甩头,想把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某种莫名的渴望甩走。 刚过了灯节,御花园湖畔的大片的迎春花就顶着残雪怒放了。 周离和青霜手牵着手到御花园中踏青,两人一路走来,脸上均是有了些微的汗意。 看着早春依旧萧瑟的树木和脚下尚未发青的枯草,青霜忍不住抱怨道:“离儿,你看你!玩什么不好啊!偏偏要来踏青,现在还是残冬呢!哪有半点春意啊!” “姐姐,你瞧,前面不就是吗!”周离用手指着那一大片迎春花,那些花儿开得蓬蓬勃勃,轰轰烈烈,就像给湖边铺上了一条金黄色的地毯。 青霜看了看,正要说话,突然听得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太妃带着抱琴来了。 两人忙跪下行礼,太妃摆了摆手,微笑道:“你这两个丫头,倒是挺有诗情画意,跑来观赏迎春花了!” “太妃娘娘过誉了,我们只是闲来无事,到处逛逛,哪里谈得上诗情画意!”周离口内谦道。 “你们当然没什么诗情画意,你们的太妃娘娘才真正是大才女,一肚子的诗情画意呢!” 周离抬头一看,正是杨太妃带了几个宫女站在不远处,斜睨着她们,有些嘲讽地说道。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杨家妹妹到了,今年的迎春花开的格外灿烂,妹妹想必也是来赏玩一番的,要不要到我宫中去坐坐,喝杯清茶?”金太妃对杨太妃挑衅的语气并不介意,不疾不徐地道。 “谢了,我只是顺便路过,看见贵妃姐姐你在这花畔呆呆出神,想必又是思念起先帝了,就想过来劝劝你罢了!” 周离注意到,当杨太妃提到先帝的时候,金太妃那原本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妹妹了,你走你的路吧!” “姐姐既然不是在这里追念先帝,定是在伤掉你那未出娘胎,就不幸夭折的小皇子了!姐姐可要节哀顺变啊!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杨太妃仿佛很同情地说着,目光中却充满笑意。 金太妃一闻此言,顿时脸色发白,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抱琴和青霜低头听着二人的对答,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周离却听不下去了,有生以来,她没有见过如此欺负人欺到脸上的,看见金太妃写满了痛楚的眼睛,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奴婢周离,叩见杨太妃娘娘!”她抢上前去,俯首便拜。 “免礼,一边去吧!”杨太妃眼皮都不曾眨一下,随口说道。 舌战 “娘娘,据奴婢所知,您是太妃,而我们金太妃是贵太妃,按照宫中规矩,您见到她时,要行屈膝之礼,娘娘今日怎么忘记了?”周离口齿清楚,声音响亮。 青霜一听此言,心中大急,慌忙向周离连使眼色,奈何周离却视而不见。 金太妃也怔住了,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文弱无比的小宫女居然会有这样的勇气。 杨太妃勃然大怒了:“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来教训本宫!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信不信本宫一句话就可以置你于死地!” “奴婢不相信!”周离抬起头来,无畏地凝视着杨太妃,振振有词地辩道:“娘娘!怪人须有理,奴婢只是按照宫中的规矩向您进言,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甚至,根本毫无罪过可言!久闻我朝刘太后英明睿智,堪称女中尧舜,她老人家是不会容许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草菅人命之事的!” “你……你敢……”杨太妃羞恼交加,一时竟是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娘娘!失子之痛乃是人间第一惨事,奴婢恳请娘娘从此放过我们太妃吧!”周离接着道。 “杨家妹妹,这孩子是我宫中新来的宫女,还不太熟悉宫中的环境。太后曾经有旨,这些女孩儿来自民间,若是虐待了她们,与我朝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有损,因此要各宫千万善待。所以这孩子,我带回去,自行训诫也就是了,不劳妹妹费心管教。周离,起来随本宫回去吧!” 金太妃不再沉默了。 “姐姐,你是存心要袒护这大胆欺主的奴才了?”杨太妃忿然道。 金太妃终于露出了锋芒,只见她眼神一敛,冷冷地开口道:“大胆欺主?妹妹这可是说笑了!我才是她的主子,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冒犯了你,应该说说忠心护主才对!” “金妃!你就是如此纵容你的奴才们的吗!”杨太妃喝问道。 “妹妹若是不服,咱们太后和皇帝面前说说理,如何?”金太妃恢复了一贯的淡定,缓缓说道。 杨太妃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悻悻地去了。 “丫头!你可知你今日差点闯了大祸?”回到翠微宫中,金太妃这样对周离说。 “奴婢明白,只是,奴婢实在看不得那杨太妃如此欺凌您!一时头脑发热,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周离低声道。 “嘿嘿!头脑发热!年轻人勇气可嘉啊!只是——”太妃说到这里,禁不住把她仔细打量了几眼。 “只是什么?太妃但说无妨。” 太妃长叹了一声:“只是你这等刚烈的性子,并不适合在皇宫大内之地生存啊!孩子,你在我翠微宫中,固然感觉不到这一点,可是,难道你忘了当初在御厨房中所受的苦了吗?” 周离不说话了,她清楚太妃说的乃是实情。 “今日若不是我的位份比她高,皇帝对我又有几分尊敬的话,你这条小命,早就不保了。罢了,你如此忠心护我,我也不能看着你一生就这样葬送在宫中,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宫的!” 一听到出宫这两个字,周离不禁大喜过望,忙跪了下来:“奴婢预先在这里谢过太妃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因为而微微颤抖了。 抱琴和青霜在旁边听着,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艳慕的神情。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御花园中处处美景,令人流连忘返。 此时,仁宗皇帝又开始频频地初入翠微宫了。 赵祯这几次作画,却都不是在画室之中,而是在金太妃的陪同下,到御花园中采景。 这天,他又在湖心的听雨轩中铺开了他的画纸。太妃依旧在旁默默地看着,不时地指点一下。青霜这几日却病了,由周离为他调色。 赵祯放眼望去,只见湖边那一带垂柳,柳丝如烟,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便回过头去,对金太妃笑道:“记得上次画柳,还是四年之前,那时朕把柳丝差点画成了一团,分扯不开,现在,就再画一次罢!。 “皇上掌握了画柳丝的技巧了吗?”太妃想起四年前的趣事,也不禁微微笑了。 太妃虽然没有教过朕画柳的技法,却督导朕画过你翠微宫中那片藤萝。那也是丝丝蔓蔓之物。这触类旁通的本领,朕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太妃点头道:“不错,一理通百理明,离儿,调点青绿色的颜料吧!” 周离调好了颜料,赵祯用笔蘸了,全神贯注地画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株青绿色的垂柳就跃然纸上了,柳树下还有绿草如茵的堤岸和几级石阶。 “皇上,您这几级石阶,最好再给它染上一点淡淡的绿,这样才更加传神。”周离轻声道。 “是何道理?”赵祯好奇地问道。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皇上的画中碧草自然也会将碧色映到这石阶上呀!" 赵祯讶然地打量了她一眼:“周离,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宫女,还会吟杜工部的诗,你以前读过不少书吗?” 原来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周离脸上一阵晕红,芳心中有了一种莫名的欣慰与喜悦。 “离儿,皇上问你话呢!”太妃在旁提醒她。 她这才想起回答他的问题:“奴婢只是从小跟着家父些须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班门弄斧,让皇上见笑了。” “班门弄斧!呵呵,你谈吐文雅!可不像是只浅浅识得几个字的人!对了,你都读过那些书?”赵祯放下画笔,饶有兴致地问道。 周离正要回答,却见陈琳快步进了亭子,躬身向仁宗禀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和枢密使郭大人及兵部的几位大人都在文德殿商议西夏犯我疆界之事,请皇上速去!” 赵祯面色一变:“西夏又来犯我边境!太妃,朕这就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太妃叹了口气:“这孩子!将来真的亲了政,只怕比先帝要强多了啊!” 文德殿内,刘太后焦虑不安地在大殿中来回踱步,将手中拿本边关告急的奏折看了又看,对地下的几位武将道:众位爱卿可有什么退敌的良策?” 那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没有人说话。 刘太后哼了一声:“除了枢密使,其余人等全退下吧!” 臣等告退!臣等告退!几位大臣巴不得太后一声,纷纷离去。 刘太后回过头来对郭显道:“此次危机,只怕唯有郭大人带兵亲自前去,方能保我大宋平安啊!” 枢密使郭显看起来四十出头,样子高大英武,神情冷漠骠悍,一望就知是一名能征善战的勇将。 他听了太后的话,躬身回答道:“太后如此说,真是太看得起臣了,臣这点儿末微本领,哪里能抵御得了西夏铁骑!” “郭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在这朝中,若论带兵打仗,哀家最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你了!” “太后信得过臣,是臣天大的荣幸,只是,这天下,归根究底是皇上的,皇上他信不过臣啊!” 太后一怔:“郭大人何出此言?” 这——呵呵!这也只的揣测罢了!太后不必当真!对了,小女郭盈自上次入宫选秀之后,按照皇上的旨意,她本该是做宫女的,蒙太后开恩,将她放回家中,可是这孩子,却一心仰慕太后的风华,想经常入宫探望太后呢!” 太后点了点头,心想:“好个郭显,可真会趁火打劫啊!这摆明了是要我的话来着!” 思量及此,她放下奏章,斩钉截铁地对郭显道:“郭卿家放心,郭盈那孩子,哀家也极为喜爱,哀家一直有意让她作为儿媳一生一世都陪侍在哀家膝下,此事包在哀家身上了!皇上那里,不必过虑!” 郭显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于是恭恭敬敬地对刘太后道:“此次敌兵来犯,臣虽然本领低微,但宁可拼却一死,也绝不辜负太后的期望,太后请放心,臣回府之后,连夜点兵前往边关,与镇守边关的杨大人会和!” 话音刚落,赵祯就大步走进殿来:“母后,事情商议的怎么样了?” “臣郭显叩见皇上,有郭显在此,绝不会让那西夏夺走我大宋一寸疆土,皇上尽管放宽心!” “皇儿!郭大人连夜赶往边疆,他用兵如神,你不必担忧了!”刘太后淡淡地对儿子道,一想起上次儿子对她的顶撞,她心里就有气。 “如此有劳郭大人了!你放心!若是成功退敌,朕与母后,定然重重有赏!” “做臣子的,为朝廷出生入死乃是份内之事,臣只求社稷平安,不敢妄求赏赐!” "时候不早,郭大人速速回府准备去吧!哀家也有些乏了,紫薇,扶哀家回上阳宫去吧!"刘太后对儿子视而不见。 她的贴身宫女紫薇应了一声,扶住她走了,郭显也告了退,仁宗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心却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关。 班师 此后的日子里,朝中人人盼着边关的急报,刘太后与仁宗更是坐立不安。 几天后,为了排遣忧闷,赵祯又到画室来作画。 他在纸上胡乱画了几笔,就颓然放下画笔,叹息着对太妃说:“太妃!此次郭显出征,不知……” “皇上放心,郭显是当年先帝最为倚重的一员虎将,由他出征,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太妃沉静地答道。 “总之,兵来将挡,想我中华泱泱大国,人数都比那西夏蛮夷多出不知多少倍!却为何总要受那些西夏蛮子的欺负!仁宗皱着眉头道。 “那是因为,我中原人士历来文弱,不像北方胡人那般自幼尚武!”听到这里,周离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答了一句,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更加觉得他的平易近人,也敢开口接他的话了。 赵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懂得还真不少!” “只是!”他又将头转向了窗外,望着御花园对面那隐约可见的宫墙,呐呐地道:“朕最怕的是,战火一旦蔓延,兵连祸结,天下不知又多了几千几万具白骨,又多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我宋人也好,西夏人也好,都是有父母,有妻儿,不知那西夏君主怎么忍心,不时地派兵来犯,须知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他为何能狠心让自己的子民们来我大宋赴死!” 周离怔怔地凝视着他,心里有着深深的感动,自古帝王哪一个想的不是自己个人的雄图霸业!哪一个会顾及到百姓的性命安危!可眼前的这位帝王,为何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光华夺目!” “光华夺目?是的,他站在窗前,阳光穿过窗子笼罩着他的全身,就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 那一刻,周离的头有些晕眩,赵祯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她痴痴的眼神,不禁也怔住了。 太妃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太妃淡淡地道:“离儿!皇上现在不做画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周离答应了一声,出了画室。 室外春光明媚,凉风习习,周离的心,却仿佛被火焰炙烤一样,滚烫滚烫。 枢密使郭显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两个月功夫,就成功地将西夏兵击退,收复了被抢占的数座城池,据说还一箭射杀了敌方大将,将头颅带回了京城。 班师回朝之日,朝野上下,一片沸腾,连后宫之中,都跟着喜气洋洋。 刘太后与仁宗母子亲自摆酒为郭显接风,次日便下了圣旨,加封郭显为镇国公,袭三世,并赐下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郭家的风光在朝中一时无人能及。 班师第二日,郭府大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府中张灯结彩,前来庆贺的亲友同僚们差点挤爆了郭家的大厅。 一直到了午夜时分,客人方才散尽,郭显平日里虽然好酒量,今日却也喝得醺醺然了。他眯着眼睛来到后堂,郭夫人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老爷,快来看,这是皇上赏赐的清单……” “哼!这些东西有什么稀奇!你们女人家就是眼皮子浅!”郭显不耐烦地将夫人一把推开。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这可是你出生入死换来的赏赐啊!这些金珠宝贝不稀奇,那世上还有什么稀奇的!”郭夫人被丈夫推得差点摔到,委屈地嚷道。 “所以说你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郭显吁了口气,不屑地说:“今日若是没有我姓郭的,那西夏大军只怕都打到这汴京城里来了!赵祯那小子的皇位,还不是我给他保住的!他赵家欠我老郭的,这点东西就能还得了!” “那——老爷的意思是?”夫人不解地问。 “嘿嘿!姓郭的为他赵祯保住了皇位,他就得把皇后娘娘的宝座让我女儿坐上去!” “可是,上次选秀之事,皇上分明就是不想立咱们的盈儿为后!” “夫人放心,这小子乳臭未干,当不了什么家!一切,还不都是太后说了算!这次,若不是太后亲口承诺盈儿之事,你夫君我又何必如此为他赵家卖命!” “什么!太后已经亲口承诺过了?”郭夫人又惊又喜。 郭显得意地笑道:“哈哈!夫人,你就等着咱们的女儿戴上凤冠的那一天吧!” 这日清晨,赵祯照例来上阳宫给母后请安,却发现母后身畔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女,瞧她的装扮,绝不是宫女,倒像是个官家小姐。 那少女见皇帝进来,立刻上前盈盈拜倒:“臣女郭盈,叩见皇上!” “皇儿!这就是枢密使郭大人的千金了!这孩子素来温婉和顺,深得哀家的喜爱,哀家已经召她搬入上阳宫了居住了!”刘太后笑容满面地对儿子说,由于打了胜仗,她高兴得连上次儿子的顶撞都不再计较了。 赵祯打量了郭盈一眼,只见她相貌还算秀丽,只是双眉微微竖起,一双三角丹凤眼,即便是刻意微笑时,也难掩那股凶悍之气。 “温婉和顺?”他在心里暗暗苦笑了一声,随口答道:“母后既然喜爱郭小姐,那就多留她住些日子吧!儿臣还要到翠微宫金太妃处作画,这就告退了!” 郭盈见皇上将自己上下打量,不禁又羞又喜,低下了头去,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仁宗一眼,早就听说当今圣上英俊不凡,形容潇洒,今日亲眼见到,果然名副其实。莫说此人乃是九五之尊,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儿郎,这般俊俏,也大可以嫁得!更何况,嫁给此人之人,还可以得到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最耀眼的荣光…… 郭盈的一颗芳心,顷刻之间就被少年天子俘虏了。可此时听皇帝如此说,心里一沉,急忙向太后望去。 太后摆了摆手:“那你就去吧!盈儿,你随哀家到御花园逛逛去!” 郭盈无奈地瞅了仁宗一眼,默默地扶起太后缓缓走向后花园。 仁宗来到画室,青霜迎了上来:“皇上今日要画什么?奴婢好为您调色。” “恩!”仁宗点了点头,突然觉得画室里少了些什么!环视了一圈,方才开口问道:“那个叫周离的宫女呢?怎么不见她来伺候?” “皇上,是这样的,我那边贴身服侍的丫头前儿被太后宫中的总管要走了,周离那孩子性子还算谨慎,我就让她服侍我了,皇上要是觉得青霜一个不够使的话,可以找陈总管再要一个过来。”太妃静静地开了口。 “啊!没什么!朕只是随口问问!青霜一个,也够使的了,不用再找了!”仁宗说着,踱到画案前,盯着画纸,表情却仿佛有些若有所思,这一切,都没有瞒过太妃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 傍晚,春霞漫天,翠微宫墙上爬满的浓密的藤萝在晚霞的辉映下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 周离托着一杯雨前龙井,送到了坐在绿楠树下太妃手中。 金太妃看了她一眼:“离儿,今日皇帝问起你了!” 周离的心微微一颤,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太妃的话。 太妃凝视了她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你过来!坐到我对面!” “这——奴婢不敢!” “这院子里现在没有人了!本宫让你坐你就坐!” 周离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太妃今日的语气和神态都郑重得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离儿!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怪我将你调离画室,是吗?”。 “奴婢不敢!太妃将奴婢拨到身边伺候起居,是对奴婢的信任,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怨言!” “是吗?”太妃含笑道:“你这小丫头,终于长了点心眼了!知道心里的话不是随便就可以说的了。” “奴婢——不明白太妃您话里的意思。”周离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调离了画室,你就再也见不到皇帝了!你心中真的不怨?”太妃揭开了那哥窑的青花瓜棱杯盖,雨前龙井的清香扑鼻而来。 “奴婢为什么一定要见到皇帝呢!”周离忍不住辩驳道。 “说得好!你为什么一定非要见到皇帝呢!你不是个贪慕富贵的女子,不想做宫中的妃嫔,一心想的是返回家乡,与爷娘厮守,可是,你依旧想时时见到皇帝,难道不是吗?难道真的是本宫老眼昏花,看错了?”太妃审视着她,慢条斯理说道。 周离咬住嘴唇,是的,自己的确没想过荣华富贵,只是,如果从此再也见不到皇帝,却仿佛——仿佛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太妃轻轻啜了两口茶,又出了会神,这才开口说话。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先帝时,也就是像你这般大,那正是情窦初开的大好年华——”太妃说到这里,缓缓站起了身子,眺望着宫墙外的漫天晚霞。 往事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春日,我偷偷的带了一个丫环去城郊踏青,然后就看见山脚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挽弓射杀一头小鹿。” “那小鹿乖巧可爱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揪心起来,希望年轻人最好不要射中它。” “果然,他那一箭射偏了,小鹿感觉到危险,慌忙窜到林中里去了。我看到这里不禁庆幸地“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我——我只看了他第一眼,此生此世,就再难将他的影子从心中抹去了。” 听到这里,周离心中一震,猛地想起了佛堂之中,仁宗那一瞬间的回眸。 他欲要再射,我急忙上前说:“公子!请手下留情!这小鹿如此幼小,放它回家去吧!” 他一怔,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世人若都是像姑娘这样的慈悲心肠,那咱们的厨房中就只能全是素菜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 “后来,一个老太监走上前来,对他说:“皇上,西面的原野上应该还有许多鹿和獐子那般的小兽,咱们不如现在就去吧!” “我大吃一惊,才知道眼前之人乃是当今天子。” 说到这里,太妃沉默了,她的神色茫然,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日。 “那后来呢?”周离忍不住问道。 “后来,宫中选秀,我不顾爹娘的极力反对,硬是去参选了。” 我还记得那时,爹爹叹息着对我说:“女儿!我金家世世代代书香门第,从不贪慕富贵,爹爹做得这个尚书的官儿,抱的也是造福百姓的宗旨,可没想到你——自古无情帝王家啊!女儿!不要去羡慕那些表面的风光,进了皇宫,你的人生就注定了悲剧,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坚定地答道:“女儿无怨无悔!” 于是,我就这样被选中了秀女,由于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当时的太后赐给了我一个才人的封号。 “那——先帝爷认出你来吗?” 太妃缓缓摇头“岂但没有认出,我当了整整三年的金才人,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 周离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妃仰起头,望着天空缓缓流动的浮云:“在默默地等待了三年之后,上天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那天,是现在的刘太后——当时的皇后的生日,宫中请了皮影戏,所有的妃嫔和大臣命妇们聚集在御花园中饮酒看戏。” 谁知,那戏班子里居然混进了辽国的刺客,在众人全没设防的时候,挥舞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直奔先帝。 周离“啊”的惊呼了一声。 太妃接着道:“当时现场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妃嫔和夫人们的尖叫声,御林军又不在场,只有几个太监,见刺客如此神勇,早就吓得瘫在地上抖做了一团。 倒是先帝还算沉着,随手推起御案,挡住了刺客的剑,随即跃出,赤手与那刺客搏斗起来。 我躲在一棵树后,先帝也被刺客逼了过来,眼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刺向先帝的胸膛,就毫不犹豫地挺身档了这一剑。 周离听得紧张万分,明知道太妃安然无恙,还是微微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也砰砰直跳:“太妃原来是个如此勇敢的女人,嗯!女人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是会不顾一切的。” “——我醒过来的第一刻,早就守候在我床前的太监就宣读了圣旨——我被封为贵妃。这样的晋升速度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可是,我舍身救了皇帝的性命,谁也不会对这道旨有异议。”太妃的声音沧桑而淡漠,仿佛在叙述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这下,先帝总该认出你来了吧!" 太妃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终于透出了悲凉的味道:“此后数月,他倒是经常召幸我!可是,却从未认出我就是三年前那个在山脚下出声阻止他射鹿的女子——他——他从来就未曾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就算他不记得的你,就冲着你舍身救他的情意……” “情意?”太妃苦笑了:“丫头!你对这皇宫,实在是了解的太少太少!这宫中,什么都不缺,唯独就缺情意那两个字!尤其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即使有,那也只是我们女人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既然经常召幸您,说不定对你也是有着情意的!”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他召幸我,不过都是例行公事,他的眼神里,他的一举一动中,从来就没有爱,从来就没有。 有一次,我实在忍耐住,就问他:“陛下为何经常召幸臣妾?”他答道:“因为你对朕忠心耿耿!” “我永远都记得,他说这话时,那淡漠的语气,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周离,你要记住,一个帝王,他对女人不可能有爱,也不需要女人的爱!”太妃的声音颤抖了。 这一番话,把周离听得惊心动魄,她的十指紧紧绞住了自己的裙摆,凝视着眼前的太妃,这个温柔似水女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堆积了多少哀愁? 夕阳早就在不知不觉间缓缓坠落,夜幕降临,一阵晚风吹来,太妃的鬓发,袖口,衣角随风飘飞,虽然年已四旬,可依旧不失为一个绝色美女。这样一个飘逸出尘的女子,先帝为何就不动情? “太妃,您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如果不入宫的话,以您的家世和才貌,定能觅得个一心一意对你的如意郎君。” “离儿,你年纪还小,还没有真正懂得情之一字,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何况这一点孤寂和哀愁?因为爱,这一切,我都认了,无怨,亦无悔!” “可是,他并不爱您呀!这值得吗?”周离激动地问。 “孩子,我的选择,将来你或许会懂。不过,我宁愿你永远不懂!希望你不要像我这样,心里装了再多的爱,也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周离突然明白了:“您将我调离画室,让我从此见不到皇帝,就是不想让我重复您的悲哀,是吗?” 太妃深深地看着她:“你会重复我的悲哀吗?” “不会!绝对不会,这样的人生,实在太可怕了!娘娘,谢谢您!”周离昂起了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仁宗赵祯的烦恼近来比往日多了不少。 他的烦恼,不仅仅身为皇帝却受制于母后的痛苦和压抑,也绝不是要对付御书房中师傅交下来的那些课业,更是那个上阳宫的不速之客,枢密使的千金小姐郭盈。 自从那个女子来了以后,母后就隔三差五地排遣人来: “皇上!郭小姐沏了一壶绝妙好茶,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品尝!” “皇上!郭小姐做了江南风味的精致点心,太后娘娘请您务必光临!” “皇上,郭小姐跟御厨学会了烹制您最爱吃的玛瑙蟹!太后娘娘请您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每次,他都是硬着头皮上阵了!他能不去吗?为了顾及母后的颜面,为了安抚功臣的心,他必须得去。 那个郭盈,他早就听陈琳说过,在整个京城的名门闺秀中自小就是以刁蛮泼悍大大出名的。此刻在他面前却总是做出一副扭扭捏捏羞不可仰的样子,真是让人倒尽了胃口。 这天,他来到御书房,刚想静下心来看两章书,母后宫中的来使又跟来了:“皇上,太后娘娘说——” 好了!不要再说了!朕即刻就去吃还不成吗!”他厌恶地挥了挥手,狠狠地对来使说。 “皇上——太后娘娘这次去不是叫您去吃郭小姐的做的东西……”那个小太监也看出了他对郭盈的厌恶,呐呐地说。 “那是干什么?哼!她难道还让朕去听她弹琴,瞧她画画儿不成!” “是要您去送送郭小姐!” “什么?她要出宫回家了?”赵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来了兴趣。 “是的,郭小姐的母亲生了重病,她必须得尽快赶回家里!”小太监回禀的时候,嘴角隐约露出了微笑。 赵祯却是满面堆欢:“郭大人的千金既然要走了,那朕当然要送送,你跑路辛苦,陈琳,看赏!” 小太监大喜:“谢皇上!” 上阳宫的门前,郭盈正在依依不舍地拜别太后:“娘娘,奴家在您身边伺候的日子虽然短暂,可是您的慈爱却让奴家如此不舍,但愿将来,奴家还能再有重新见到您的时刻。” 放心吧!孩子!我们娘儿两的缘分还早着呢!你先安心回家服侍好你母亲,等她的病好了以后,你还可以随时到我宫中小住!刘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安慰道。 “真的?”郭盈的眼中开始焕发出光彩来:“太后,我以后真的可以经常到上阳宫小住?” “这是自然,哀家还会骗你不成?” 侍寝 这时候,郭盈的奶娘,一个微胖的妇人上前对她说:“小姐,咱们家的轿子一大早就在宫门口等着呢!” 郭盈见奶娘来催,气得一瞪眼,奶娘一触到自家小姐凶悍的眼神,忙吓得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郭盈刚想训斥她几句,猛然想到这是在宫中,在太后面前,父亲早就在进宫之前仔仔细细地交代过了,让她行动要力求温柔大方,万不可像在家是那样任性胡来,总之,要给太后和皇帝一个好印象。 这些日子,她做足了功夫,从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进宫之前又是学茶道,又是习厨艺,按照爹爹的意思,还要请个师傅来教自己读书,这个她坚决没有同意,读书的罪是那些寒门学子为求出人头地而受的,可不是自己这样的闺阁千金受的! 唉!讨得皇帝的欢心可真是难啊!自己受了这些苦,可是他呢!虽然人经常来上阳宫品尝自己做的东西,可是却从不正眼瞧自己,仿佛她就和太后宫中那些侍女没甚区别,现在,她就要出宫了,本来满心指望他能前来相送的 可到现在都不见他的人影。 想到这里,郭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四周依旧空空荡荡,她的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失望之情。 刘太后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感叹:“自己的儿子,自己又何尝不想给他配个才貌双全,称心如意的妻子,谁叫他身为帝王的呢! “盈儿!皇帝听说了你要回府,正在赶来相送的路上呢!你再等等!” “皇上驾到!” 太后的话音刚落,陈琳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臣女郭盈,叩见皇上!皇上日理万机,还要赶来相送,臣女实在是——但当不起啊!”郭盈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呵呵!平身吧!郭小姐是枢密使之女,你父为我大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作为他的女儿,你在宫中,理应受到与众不同的优待!” “为朝廷效力,那是做臣子的本分!家父——家父不敢居功!”郭盈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与自己说话,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皇帝,时候不早,盈儿还急着回去看她母亲,就此别过吧!”太后对儿子这次的表现相当满意。 “是!臣女告辞!” 看着郭盈一行人渐行渐远,赵祯回过头来:“母后,您与那郭盈相处了这许多时日,可曾发现她有何突出的才华与操守?” “郭盈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无论是容貌才情,还是处世为人,都没什么过人之处。甚至,她还有些骄纵任性!这些,皇儿早已瞧出来了,何必再来问母后!” “母后依然想立她为中宫吗?” “皇儿!若是立她为后,郭家的势力不但可保你稳坐皇位!还可令边境安然无忧!” “可是!皇后的家族势力过大!对朝政的害处远大于益处!母后难道就不怕外戚专权?汉代王莽的教训,咱们不可不诫啊?” “外戚专权,毕竟为数不多!” “哼!就算外戚不会专权!也保不齐会多几个像刘美父子那般仗势欺人的国丈国舅!弄得天怒人怨!” 刘太后怒喝:“放肆!刘美是你的亲舅舅!你怎可如此说话!” 赵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母子间因为边关捷报而好转的关系顷刻间又回复到以往默默对峙的局面。 盛夏来临,骄阳似火,御花园中的知了总是叫个不停,让人愈发觉得烦闷。 大内总管陈琳惶恐地从上阳宫中出来,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在心里细细地盘算。 太后娘娘每隔一段时间,必要召见陈琳,详细询问皇帝的一切言行起居,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陈琳把皇帝背地里说过的关于她的言论复述给她听。 陈琳自然不敢如实禀报,可是太后何等精明之人,要想在她面前遮掩妥贴,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她那双虽然年老,却依旧明亮锐利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人的心思。 陈琳知道,她极有可能是在暗示他保守住十八年前的那个秘密! 想到那个秘密,他的脊梁骨冒出了一阵冷汗,唉!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偏偏去贴身伺候皇帝,否则,那个秘密宫里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别人不防,却为何要防自己呢! 如今,太后把他召去,对他说:“皇帝今年整整十八岁了!先帝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有了成群的姬妾,而他不但没有立后,连侍寝的女子都不曾有过一个!虽说身为帝王,不耽于女色,是社稷百姓之福,可是完全的不近女色,却也万万不可!” 太后搜罗了一些画像来,她们都是朝中官员或本城有名望的绅士商贾之女,想让陈琳挑几个合皇帝心意的女子。” 刘太后一边对陈琳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暗暗叹息,皇后之位,她不让儿子自己做主,实是出于无奈。既然上天注定他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妻子,那么,就由自己来为他挑几个合他脾胃的侍妾送过去,也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只是这一层意思,却不好说出口来了。 陈琳沉吟一会,抬起头来对太后道:“恕奴才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还望太后不要怪罪!” “但说无妨!” “自从上次选妃立后之事过后,皇上对于那叫张青的女子,似乎一直有些难以释怀!他既然为了此事连妃子都不要一个了!太后如今送再多的美人过去,以咱们皇上的脾气,只怕——只怕他也还是不会瞧上一眼的!” “奴才倒是有个主意,管教皇上不知不觉就会自己封了才人美人!”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太后!男人没有不爱美女的,咱们皇上当然也不会例外!他还喜爱有才情的女子!这样女子虽然不多,可是偌大的后宫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如太后这就去把各宫的管事找来,把那些美貌异常,还有才情出众的宫女挑几个到御书房当差,皇上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在御书房中埋头苦读,他正值青春年少之际,这些宫女与他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太后微微一笑,点头赞道:“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随即就高声叫道:“来人!” 她的贴身侍女罗兰应声从寝宫里走到树荫下:“太后有何吩咐?” “传哀家的旨意,把各宫管事全部召到漪兰殿,等候哀家的问话!” 罗兰领命而去。 当周离费力地将金太妃床上的锦被叠起来放到大橱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太妃正在御花园里的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和抱琴讨论着她。 抱琴将太后的旨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金太妃,随即问道:“咱们翠微宫中,美艳出众的宫女,倒是一个都没有,至于才华吗!奴婢冷眼瞧去,也只有周离识得几个字,能吟几句诗! 太妃默然不语,半晌方道:“你去告诉上阳宫的总管,就说咱们翠微宫中,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选。 太妃?您——抱琴不解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抱琴!你想说什么?” 抱琴想了想,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恳切地说:“这次给太后给皇上选拨伴读的宫女,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其实是挑侍妾。所以各宫的太妃太嫔们都在想尽办法地将自己的人往御书房送,咱们这里现放着个周离,长得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颇过得去,尤其皇上上次都亲口夸赞过她!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金太妃听都这里,摇了摇头,打断了抱琴的话:“抱琴,不要再说了!我跟你说,如果你有满腹才情的话,那我一定会将你送过去,你是不甘平庸的女子,且个性精明,到哪里都善于保护自己。可是周离不行!她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呆在宫里。 “娘娘!这宫里,大概也只有您,行事是真心为我们这些奴才打算的!”抱琴听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感慨地说。 赵祯手捧香茗,目光淡漠漫不经心地扫了书案前袅袅婷婷的众女子一眼,心中只是暗暗冷笑。 罗兰禀道:“陛下!这些女子!要么就是容貌美丽,要么就是才情出众,太后说了!伺候皇上的女子,一定要全天下最好的!” “多谢母后的好意!这些女子,朕收下了!罗姑姑,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奴婢告退!” 告诫 赵祯看着罗兰即将走出房门,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急忙叫道:“罗姑姑!等等!” 罗兰转过身,不解地望着他:“皇上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恩!是这样的!你说这些女子饱读诗书,而且是在整个皇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的确如此!” “那么,你们到翠微宫挑人了吗?”赵祯拿起一卷书,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罗兰心中一动:“莫非皇上看上了翠微宫中的哪个宫女?这事得先回去给太后说说。” 想到这里,她回答道:“是的,奴婢们去挑过了!只是翠微宫的管事宫女抱琴说她们宫中既没有绝色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才女!皇上的意思是?” “哦!朕只是随便说说!既然没有,那就算了,你退下吧!”不知为何!赵祯居然觉得周离的名字有些说不出口, 罗兰回到上阳宫,把御书房中与皇帝的对答一字不漏地回禀了刘太后。 刘太后沉吟了一会,叫道:“紫薇!去查一查!皇帝每次到翠微宫作画!都是哪些宫女在伺候!还有,这些伺候的宫女之中,有没有相貌或才情比较出众的,有没有与皇上有过什么特殊交往的!” 紫薇领命而去。 紫薇的行动果然迅速,刘太后清晨时分要她调查的事情,到了午膳时分,她就站在太后的餐桌前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太后。 她查到了:“翠微宫中确实有个饱读诗书的宫女,不但伺候过皇上作画!而且还得到过皇上的亲口嘉奖!据说后来金太妃将她调离画室的时候,皇上还问起过她!最重要的是——” 紫薇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看了刘太后一眼。 太后放下了筷子,沉声道:“紫薇!统统说出来!” “是!”紫薇继续说:“奴婢还听翠微宫里的人说,原本她是在御厨房做苦差的!只是机缘巧合,有一天晚上在佛堂里遇见了皇上,这丫头不知道使出了什么手段,皇上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第二天就让陈公公把她送到金太妃那里去了!” 太后抚摸着手腕上那付地方官刚进贡上来的羊脂白玉钏,深深地吸了口气:“皇上记住了她的名字?那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她叫周离!” 周离站在翠微宫藤萝架巨大的阴影里,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太后娘娘听说你姿容秀丽,才情出众,有意拨你到御书房给皇上伴读,姑娘的好运到了” “周离,既然太后指定了要你去,那你就去罢!” 罗姑姑和金太妃的话在她心里不断回响,赵祯,我终于可以接近你了吗?赵祯,你会从此让我深陷,让我无法自拔让我重复太妃那样孤独绝望的人生之路吗? 周离回到房中,脚上仿佛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脑海中一片茫然。 就在自己快要忘却的时候,命运之手竟然又一次的把他推到自己的面前,这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一切,都没有人给她答案!而她自己,只能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金色的夕阳一点点地淡去,等待着上阳宫的宫使,等待着前方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命运与人生。 金太妃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进来,见她在这里怔怔地出神,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离猛地回过神来,见是太妃亲自到了自己房中,忙上前拜倒。 太妃伸出双手,将她扶了起来,按住她的肩膀坐到了床上:“离儿!你此去御书房,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说。 太妃顿了顿,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你到了御书房之后,一切须得小心行事,最好能想办法取得皇帝的欢心!” 周离有些吃惊地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不解。 “不错!我之前告诫你不要动那些不该动的念头,那是因为,我还可以控制整个局面,我可以让你见不到他!可是现在,我无能为力了!一切只能看你自己了!” 半晌,周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娘娘,您能否现在就想法子让我出宫返乡?” 太妃缓缓地摇头:“不可能了!太后亲口指定要的人,谁能做主放出宫去! 太妃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当年如果不是我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入宫接近先帝的话!我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局面了!这样的结局,其实是我自找的!所以,当日你在画室时,如果也主动接近皇帝的话,那以后的艰难困苦,不也是你自找的?” 周离点了点头。 “所以那个时候,我告诫你,不要自讨苦吃!”太妃接着说:“可是现在,是太后非要把你送给皇上,你躲都躲不掉,非去不可!既然如此,摆在你前面的路,就只有两条。 “一条是得到皇帝的宠爱,飞上枝头变凤凰!得到后宫中的尊荣与地位,还有一条,就是被人陷害,不是死,就是被贬到比御厨房还不如的地方,做一辈子的苦差,甚至打入冷宫都不是没有可能!”太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 周离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宫斗之残酷无情,不亚于史上一切惨烈的战争。 “帝把你救出御厨房,太后的所作所为,都会令她们把你当成最大的假想敌!” “我明白了!娘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像您这样在后宫中孤独终老固然可怕!可是,跟孤独比起来!死,才更可怕!”周离的眼里有着坚定的光。 太妃欣慰地笑了。 周离惊喜地发现,云霞也被挑来了御书房,姐妹二人再度重逢,都是雀跃不已。两人去求陈琳,又同住了一室。 云霞负责打扫灰尘,周离则伺候茶水。 每当周离托着茶盘迈过御书房那道高高的门槛时,她的心跳就会加速,低头,敛眉,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扫过帝王那张清俊的脸。 可惜,赵祯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她。 那日,捧着一盏蜀中新贡的巴山雀舌,她低声道:“陛下!这是您最爱的巴山雀舌!” 赵祯点了点头,却对一侧磨墨的名叫媚儿的宫女笑道:“媚儿,你可知巴山雀舌的由来?” 周离登时怔住,她抬起头,仔细打量了媚儿一眼,只见她面若桃花,身形袅娜,实在是个绝色,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急步退了出去。 媚儿见皇上突然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不由得大喜过望,正要开口作答,却一眼瞥见皇帝盯着周离的背影若有所思,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夜里,周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床,挑亮了灯,从床头顺手捞起一面小巧的菱花镜,生平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容颜来。 再怎么反复端详,自己都与绝色两字无缘,惆怅与失落像蛛网般蔓延至心房每一个角落,她不禁喟然长叹:“若是能像表姐那样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该有多好啊!” “离儿!这样晚了还不睡,一个人念叨些什么呢?”云霞被她的叹息声惊醒,惊疑地问。 “姐姐——”周离想了想,接着说:“传说中的画皮师,可以将人的容颜改换,你说,是否真的有那样神呢?” 云霞一怔,随即答:“容貌既是天生,又怎可更改!况且,红颜薄命这是古训,又何必妄自菲薄,嫌弃自己的容颜!” 周离点了点头:“还是姐姐聪明睿智,我竟是远远不及了!” 见她依旧郁郁不乐,云霞笑道:“改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包你开怀,如何?” “宫中还会有什么令人开怀的好去处?是哪里?”周离离不解。 云霞调皮地冲她挤了挤眼,吹熄了灯火。 试探 这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无云。周离刚吃完早饭,就挎了一个精巧的竹篮到御花园中采摘菊花。。 此时正值初秋,菊花一半含苞待放,一半却灿然盛开,周离用力嗅着菊花的清香,不觉心旷神怡,一边采集花苞,一边哼起家乡的小曲来:“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这首曲子本是她幼时在家乡的湖面上采莲子的时候,和友伴们唱的极熟的一首歌儿,汴梁城地处北方,她人又深处禁宫之中,哪里还有机会再去采莲,然而此时采菊时的情境,却与当日采莲的欢快情境不谋而合,于是这几句歌词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此时,赵祯读书正倦,背着双手往园中赏菊,媚儿生怕他无人伺候,急忙放下砚石随伺在后。 赵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媚儿一身葱绿袍子,初秋的阳光将她耳下所垂的红宝石耳环映照得熠熠生辉,而她那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此刻波光盈盈,居然丝毫不逊色于那两颗红宝石。 赵祯心中不由一动,想起了母后将此女送来的用意。 菊园方向飘来一阵歌声,仔细一听,原来是一首采莲曲,歌声轻柔娇媚,余音袅袅,说不出的悦耳,让人一听之下,仿佛身置江南水乡的田田荷叶之间。 赵祯绕过假山,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正在弯腰采摘菊花,听到脚步声,就抬起了头,一双朗若晨星的眸子含着笑意。 正是日日在驾前伺候茶水的周离。 赵祯有些恍惚了,见周离盈盈下拜,便笑道:“方才那歌儿,是你唱的?” “乡俗俚曲,让陛下见笑了!陛下听惯了阳春白雪,该听不惯奴婢的曲子了!”周离一边说,一边暗暗希望他能多说些关于曲子的见解。 赵祯却哈哈一笑:“唱的还成!恩,原来你是南方人,不知媚儿是哪里人?” 周离的一颗心开始慢慢往下沉。 媚儿忙答:“回陛下!奴婢是的家乡是陕西米脂。” “陕西米脂,那可是貂蝉的故乡,难怪姐姐如此美貌,陛下,有这样的人物为您磨墨,才配得上您九五之尊的身份!”周离低声道。 一个帝王如何不明白一个宫婢的试探?然而,一个帝王又怎能臣服于一个宫婢的试探!赵祯不答,却一把捉住了媚儿柔若无骨的小手:“果然是纤纤素手,走!陪朕赏菊去!” 周离拎起竹篮,将裙脚一撩,无限幽怨都隐藏,只是躬身轻语:“奴婢告退!” 幸福之感溢满全身的媚儿正要迈步去菊园,猛地发现赵祯岿然不动,嘴角却是忍俊不禁的微笑。便笑道:“陛下还未曾见到菊花,就如此心旷神怡了?” 赵祯似乎在考虑一件重大之极也欢喜之极的事情,听了她的话只是将手一挥,心不在焉说了一句:“下去罢!朕想一个人呆会!” “云霞,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去处的吗?”晌午时分,周离百无聊赖,就抓住云霞问。 云霞点了点头:“随我来!” 周离随着她绕过文绮阁楼,只见一个小院,院子十来间高大的屋宇,院门上悬挂一个大大的匾额,上书“书库”二字。 周离不觉惊叹道:“这样大的房子!里面到底有多少书啊! “这地方可合你的心意?” 周离点头,却又忧虑道:“万一看守书库的太监不借书给在咱们怎么办?” 云霞拉着她的手迈进院门:“不去试试,又怎么会知道人家肯不肯借?” 书库中的院子颇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书库的所有房间都上了锁,两人正踟蹰间,院子西北角一件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太监服色的少年走了出来。 周离打量了那少年一眼,只见此人身材高挺,剑眉星目,竟然是个美男子。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暗暗为他惋惜,这等英俊,却偏是个太监。 那太监似乎看出了两人心中的同情与怜悯,剑眉一挑,朗声道:“二位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公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姐妹这次来,是有事相求!”云霞忙道。 “这倒奇了!我一个小小的管书太监,能帮到你们什么!” 闲来无事,想来这里找几本书看,不知公公能否通融?” “我们那太监听了,哈哈一笑:“就凭两位?看书?你们到底能识得几个字啊?” “公公怎么知道我们识不了几个字?”周离有些不服气了。。 “这个还用想?你们放眼瞧瞧,这满宫的女子,除了太后那样的女中尧舜和金太妃那样的才女之外,又有几个有才情的?就算识得几个字,也不过是粗通文墨,会写个自己的名字罢了!你们字还没认全,就想来博览群书了!还是回去先把《列女传》看通再说吧!” 周离见他对自己如此不屑,争强好胜之心不由得被激发了出来,她大声道:“公公若是不服,不妨来考我一考!若是我赢了!你可就得答应我们的要求! 那太监笑道:“若是你输了呢?” “那我立刻就走!” 云霞忙拉了拉周离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偏生那太监眼尖得很,见状冷笑道::“你要是怕的话!就不必考了!” 周离挣脱了云霞的手:“公公请出题!” 那太监目光所及,正看见院墙边种着一些芍药,就灵机一动,开口道:“春暖带云锄芍药。”说完便不屑地笑道:“你对个下联吧!” 周离听了,微微一笑,立刻接口对道:“秋高和露种芙蓉。” 太监一惊,这女子看来还真有几分才气!我可得再出个难点的让她对! 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从前读书时师傅给的一副上联,自己一班同窗们都没对上,于是脱口而出:“望天空,空望天,天天有空望空天。”。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斜睨着眼前的女子,心想,我这副上联寄托的是我每日在书库中无聊的心情,看你这小姑娘如何能对出来!就算对出来,只要跟眼前情形不符,我都可以说你没对上。 周离一听,皱了眉头,这副上联可比前面那个难多了。。 太监见她楞在了当场,就笑道:“小姑娘!读书这种事情,本就不是女子的本分!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你对不出来,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还是回去好好绣花吧!”。 “公公!你就认定我对不出来了吗?” “那你对呀!” 好!我的下联是:“求人难,难求人,人人逢难求人难。”。 太监大吃一惊,这副下联不但对仗工整,更把此刻她来相求的心情披露无疑,实在是一副绝对! 云霞笑道:“公公说话可要算数!。“” 那太监长叹了一声,眼神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对周离一拱手:“原来姑娘真是位才女!恕在下眼拙!大丈夫言而有信,姑娘以后任何时候想来找书,都可以!” “这可多谢啦!敢问公公高姓大名?”周离心中的郁结因这小小的胜利而化解了些许,只是丝毫不露得意之态,和颜悦色地问。。 “不敢!在下林眠风!两位姑娘这就随我来选书吧!”。 批注 有了林眠风的大开方便之门,周离的日子就在清凉如水的秋天中,在书卷的香气里一天天不知不觉地滑过。。 林眠风不但在借书上予她方便,也是可以谈诗论词的良伴。 周离惊异地发现,眠风绝对可算得是个大才子,有他的谆谆教导,周离于诗词一道进步神速,周离实在不懂,似他这般风流倜傥,惊才绝艳的男人,为什么要来当太监。 御花园中的金盏菊开了又谢,残冬也飞快地像是从指缝间溜走了,周离迎来了她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十八岁的周离,身材已经完全长成,愈发显得婷婷玉立,顾盼间楚楚动人,只是她心里清楚,自己再怎么长,也长不到曾媚儿和表姐那般的倾城绝色了。。 当日离开翠微宫时,太妃语重心长的告诫言犹在耳,如果有了机会的话,周离也不会放弃努力,两年的宫廷生活,已经把她初进宫时那些天真烂漫的想法消磨殆尽,她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宫女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一条是做一辈子的奴才,最后寂寂无闻地老死宫中,甚至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被别人视作绊脚石而死于非命!。 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从古到今那些后宫中的女人们为何要争斗不休了,要想在这皇宫之中生存下去,只有争斗!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只是形式所逼,非如此不可!。 她是这样想的,她知道媚儿,甚至是与世无争的云霞,心里也一定都有同样的想法,在后宫,女人的面孔只有两种,一种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自甘下贱,一种是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想到这里,周离突然打了个冷战,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喜欢谋算别人的心了!唉!当初要是不进宫该有多好,那她依旧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女,依旧无忧无虑地沐浴在钱塘江畔的阳光之下。 可是,如果不进宫的话,自己也就不会遇见他了!。 想到赵祯,她心里涌起酸涩,他若不是皇帝,该有多好,他若不是皇帝,该不会有那样多的绝色尤物想法设法去吸引他的目光了! 炉子里的茶水咕嘟咕嘟地开了,惊醒了沉思中的周离,她泡了一杯云南滇红,照例端到御书房去。 刚出茶房的大门,就被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周离惊叫一声,茶盘落地,瓷片茶水四处飞溅。 定睛一看,却是林眠风,不等她质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正在到处找你呢!跟我来!”。 周离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不由得出声抗议:“林眠风!男女授受不亲——说到这里,她猛地想起,在宫里,太监从来就不是男人,与宫女们打闹嬉戏更是司空见惯。。 于是她闭了嘴,狠狠地甩脱了他的手:“你要我跟你到哪里去,我自己不会走吗?” “你现在别跟我这样张狂!待会你就知道哭了你!”林眠风哼了一声。。 来到书库门前,林眠风也不说话,只是气呼呼地从房中搬出一摞书来,寒着脸朝她怀里一推:“自己看去!”。 周离抱住了,一本本地看下去,是两本杜甫的诗集,一部《史记》,一部《花间集》。 “这些——我不都是看过了吗?还有什么好看的?”周离疑疑惑惑地问。 “我的姑奶奶,就因为你看过了!才坏事了!你说你看就看了!还在上面下什么批注啊!”林眠风简直气急败坏了。。 周离这才猛地想起,原来自己看书有个习惯,就是边看边拿了一支笔下批注。 而这些,可都是御用的书籍,想到这里,她也慌了起来。。 “那——怎么办?眠风,这几本书你可千万别拿给陛下看!”。 “晚了!陛下已经看过了!就是他拿着这几本书问我是谁下的批注?”。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我自己闲来无事下的,皇上不信,说林眠风你敢欺君!你当朕是傻子,看不出来这笔迹出自女子之手吗!”。 周离低下了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林眠风叹了口气:“陛下性子温和!也不至于将罪于我!只是,他要我必须查出这下批注之人是谁?否则的话……” “这个好办!我这就去跟陛下认罪!”周离不等他说完,就转身去了御书房,她想,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别人代我受过。。 林眠风看着她远去的窈窕背影,心底深处,突然泛起了一种极大的不安。 赵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案前,回想着方才在那几本书上看的批注。。 这些批注字迹清秀纤弱,字字句句,似乎都说进了他的心里。。 到底是什么人,有这般才学!是金太妃吗?还是母后?如果是她们,林眠风又何以如此张皇失措,先是自己认账,然后又推说不知?。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抬起头来,看见一身青衣的周离正向自己盈盈下拜。 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心里默默想着,周离的才学,应该不逊于那下注这人,只是,那下注之人未必有她这般清雅脱俗的姿态。 他想起菊园中的那首采莲曲,不禁微笑了:“周离!你的采莲曲唱得很好,是你家乡的曲子么?”。 “回皇上,那正是奴婢的老家嘉兴一带流传的曲子!”周离轻轻喘了口气,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 赵祯眯起了眼,有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一杆象牙管的狼毫笔,突然开口道:“能为朕再唱一曲吗?”。 “这——”周离稍微踟蹰了一下。。 “朕要你唱!你就唱!反正这御书房也没有闲杂人等!”。 周离见却不过,稍微思索一下,便唱了一首温飞卿的词:。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 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歌声停歇,周离偷眼看去,只见赵祯依旧是怔怔地瞧着手中的那枝笔,深邃如海水般的眼睛里,满是沉醉。 她芳心中掠过一丝窃喜,低声道:“奴婢唱得不好!让陛下见笑了!”。 赵祯轻轻嘘了口气“这都叫唱得不好,那世上哪里还有好嗓子了!。 周离乘机说道:“陛下如果真觉得奴婢唱的好的话!那奴婢今日可要向陛下讨赏了!” “哦?你说!要什么赏赐?赵祯颇有些意外,他身边伺候的这几个宫女,大部分都像媚儿一般,想法设法地试图引起他的关注,主动像他献媚,唯独周离例外。 他等这一刻,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奴婢——” 他的呼吸几乎都要静止,忍住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那股兴奋之情,他佯装威严无比:“不要怕——尽管说来!” 周离又跪了下来:“陛下!请陛下恕罪!在书上下批注之人,正是奴婢!” 赵祯的手微微一抖,狼毫笔滑落到了书案上。。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周离一眼:“你——是了!我早该想到,你原本就极爱杜甫的!你——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奴婢像谁?”。 赵祯定了定神,忍住了心中那难以言说的欢喜欣慰之情,面上却依旧淡淡地: “她也是来自江南水乡!据说貌美如花,才情更是出众!只可惜,朕与她无缘!” 周离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了:“陛下说的,可是张青?”。 赵祯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回陛下,两年前选秀之事,宫中——无人不知!”。 提起选秀之事,赵祯的情绪猛然冷却下来。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怒色:“是啊!她本是是朕钦定的皇后,可如今,却被刘家强迫为媳!这等奇耻大辱,朕有生之年,非要加倍奉还不可!”。 “陛下!或许,太后是真的为您着想。”。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离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所恼怒的,不过是身为九五之尊,说话却没有太后那般有分量!陛下求的,其实是一份存在感和认同感!想让所有人都打心里认定您一国之君的地位。” 赵祯嘿嘿一笑:。“你的意思是说?朕在意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女子?”。 周离点了点头:“陛下!假如您自己亲政了!有权决定一切事情的时候,您的选择,也一定会和太后不谋而合!政治联姻,从古到今数不胜数!陛下!一桩婚姻,可抵过十万雄兵啊! 一桩婚姻!可抵十万雄兵!”赵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好罢!就凭你这份见识!朕赦你无罪!下去罢!”。0f 周离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出了御书房,脚步就轻快起来 抉择 周离回到居所,嘴角兀自含着微笑。 云霞见了她的笑颜,心中却有着莫名的不安,忍不住问:“林眠风找你,你知道么?” 周离点头,脸上笑意更浓。 云霞的心怦怦直跳起来:“你与他常见面的,怎么今天见他会如此高兴?” 周离突然发现云霞面色有异,再看她的床头,赫然放着一双尚未完工的男子式样的白绫袜子,猛地想起每次云霞与自己一道去书库借书,总要找些借口多耽搁一会,心中渐渐有些明白了。 她收敛了笑意,把批注被赵祯发现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云霞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从头上拔下银簪,用一块罗帕细细擦拭着。 周离看着她面上淡淡却舒心的笑容,心里忍不住有点为她难过,林眠风固然英俊倜傥,可终究是太监之身,她对他再上心,又能如何!难不成也要学那般年长的姑姑,与相投的太监结成“对食”吗? 又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艳阳天,周离见外面阳光耀目,就将前日采摘的菊花瓣拿出来,撒到文绮阁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晾晒。 一角青袍突然映入眼帘,周离一惊,急忙抬头,却是林眠风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啐了一口:“你这人走路怎么这般无声无息,像狸猫一样,吓了我一跳!” “少废话!那个——你昨日去认罪了?”林眠风哼了一身,直奔主题而去。 周离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点了点头。 “圣上如何说?” “恕我无罪!”周离语气轻松愉快。 “除了恕你无罪,其他没说什么?”林眠风目光闪了几闪,锲而不舍地追问。 想起那首温庭昀的曲子,想起他满是沉醉的眼睛,想起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谈话,周离雪白的脸蛋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声音不由自主地轻柔了些:“除了这些!他还能对我说什么呢!我一个小小宫婢……” 林眠风审视般看着她的眼睛,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周离被他看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嗔道:“怎么,你仿佛很希望圣上责罚我似的!” 林眠风哈哈一笑,语音却颇清冷:“是我过虑了,圣上怎会责罚与你!你是宫中罕见的才女嘛!” 不待他答话,便将手中一卷书递到她眼前:“周大才女!好好研读吧!” 周离只觉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不觉皱起眉头,用手掩住了鼻子。。 再看它的封面。只见淡绿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般若心经》 她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自己对佛教方面的东西比较感兴趣,曾向林眠风虚心求教,当时他就说要找几本佛经来给自己研读,本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还真给自己找来了。 书页暗黄,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旮旯里找来的,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来不及晒就给自己送来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感动。 “眠风!谢谢你!”她对他绽放出如雨后新荷般清新美丽的笑颜。 望着她的笑脸,林眠风觉得阳光好像突然变得强烈无比,明晃晃地几乎照得他睁不开眼来。 他垂下眼帘,迅速地将那本《般若心经》塞进她手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就又回过头来叫道:“最近宫中传言,陛下身边磨墨的媚儿姑娘有望得到皇宠,你与她平日相处,须得小心!” 周离心中一震,知道他是有意警示,叫自己防着媚儿!心中对他更是感激。 转念又一想,赵祯不过是对自己宽容了一次,没有责罚她的逾矩行为而已,怎么弄的仿佛要和媚儿争宠一般,想到这里,她摔了摔头,在心中嘲笑自己,周离,你可真会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么?可是—— 剪不断,理还乱,罢罢罢!还是老老实实去茶房煮那六安茶吧!陛下昨日点名要喝这茶呢! 将一杯六安茶轻轻放到书岸边,周离不敢打扰埋头苦读目不斜视的少年天子,踮起脚尖悄悄转身欲行。 “读过《史记》吗?”天子猛然开口。 她吓了一跳,慌乱中回转身体,点头。 赵祯指了指书案边的梨花木圆凳:“那就坐下来!好好聊聊吧!朕今日又将它重读了一遍。” 他虽然和气,但眉宇间自有天生一股清冷尊贵的气势,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敬畏,周离从未在他面前坐下过,心头鹿撞惶恐不安,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史记》中,你最喜欢谁?”。 “回陛下,奴婢——” “不必奴婢长奴婢短的,就说“我”好了,这样听着让人舒服!”。 “你读了此书,对谁印象最深?”赵祯又问。 “应该是汉武帝吧!”。 “哦?为什么?”。 “我七岁时读这本书,就非常敬佩他虽然年少,却不肯受制于人!”。 赵祯凝视着她,眼中似乎有一簇火苗在在静静燃烧:“继续说,是哪一件事让你如此感觉的?” “从他对自己舅父武安侯田蚡的态度,虽然迫于王太后的压力,他不得不违心地做一些事,但是一些激愤之言!从中就可以体会到他虽然年少,但是却不失为一代雄主的风范……” 清晨的太阳在宫殿上方冉冉升起,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周离那张明丽端庄的脸上,如雪的肌肤隐隐泛出一层华彩,赵祯突然觉得,阳光虽然只是一线,但却如此生动,如此明媚。 说着说着,周离就感觉到了他的失神,她的一颗心狂跳,不知所措地顿住了话题。 时光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半晌,赵祯的声音有点嘶哑:“你可曾听过那样一句诗?” “我——不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一首诗?”。 “陛下!您该用午膳了?”小太监来到殿中,跪倒在地提醒道。。 赵祯回过了神,万分恼怒地瞪着那小太监,一语不发,眼神却能杀人。 小太监吓得瑟瑟而抖,却不知就里凄声道:“奴才哪了错了?请万岁爷尽管责罚!” 不敢误了陛下用膳,奴婢告退!“周离急忙躬身退出。 从那以后,她再去奉茶,赵祯就不再掩饰自己探询的目光,周离一天比一天确定了他对自己不可遏止的好感。。 她每天都在期盼着什么,却又在害怕着什么,每当听人说到媚儿抱怨皇帝对她日趋冷淡的时候,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愧疚,三分甜蜜。 缘分这个东西太神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重阳节转眼就到了,整个皇宫一片金珠玉玑,轻歌漫舞。。 赵祯在太极殿宴请群臣。需要许多宫女伺候,周离便在其中。 秋高气爽,心旷神怡,刘太后身边的紫薇左右看了一圈之后,来到太后面前:“启禀娘娘!各大臣命妇都已到齐,各宫的主子们,除了翠微宫金太妃之外,也都到齐了。 “哦?金太妃是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来?你去派个人催一下吧!”。 紫薇转过身,一眼见到周离:“你以前不是在翠微宫当过差吗?去传太后口谕,让金太妃快点光临,这里只缺她一个了。。 周离到了翠微宫,一进宫门,迎面撞见了青霜。 青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极为亲热:“好妹妹!可想死我了!这里的姐妹们天天都在念叨你呢!”。 妹妹!听说你很快就要有位份了?是吗?。 周离一惊:“什么位份?这是哪儿来的话?。 妹妹还跟我见外呢!这宫里头可都传遍了!你们几个御前伺候的将来都有位份!还有,都说陛下最宠爱的就是你和那个杨太妃宫中出来的叫媚儿的女子!咱们这里的姐妹们每日里都巴望着你能胜过那个姓曾的,好给咱们翠微宫争口气! 周离叹了口气:“姐姐!我们都只是伺候陛下端茶送水的奴婢!至今还没有谁受到过他的宠信!太妃在哪里,我来传太后口谕,催她快去御花园赏月。。 见到她,太妃颇为高兴:“丫头,在御书房过得怎样?” “这——每日里端端茶送送水,和在您这里也没多大分别吧!”。 哦?我还以为你才情出众,能让皇上另眼相看呢!金太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周离的脸有些发烧了:“奴婢哪有这个福气! “既然。如此!我就求太后,让你与抱琴一起出宫回家可好?”。 什么?周离大吃一惊:“回家?太妃您——” 太妃缓缓点头:“太后仁慈,我宫里的女孩子们每年都能放出去一两个!抱琴已经决定出宫了,而且她家里已近给她择好了人家,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就让我这个老太婆独自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度过残生罢。”。 周离脑海中一片茫然,居然怔在了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青霜有些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离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是去是留,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定夺! 整个中秋之夜,周离的脑子都乱轰轰的,出宫返乡,这对一个宫女来说,,意味着被禁锢的青春与命运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样的幸运换了别人非欣喜若狂不可。 深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前晃动的,尽是小弟蹦蹦跳跳的可爱身影,双亲温和慈爱的眼神!入宫两年多了,小弟该长高了,长壮了,爹娘因为思念自己,定是叹了无数次气,流了无数的眼泪。。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就湿了。。 爹娘要是知道自己能返乡回家,该是多么的欢天喜地啊!。 那么,就这样永远离开皇宫了吗?如果不离开,那么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迎接自己的,将是怎样一种莫测的命运?。 赵祯是喜欢自己的,她完全感觉得出来,可是,他以前不也是挺喜欢媚儿的吗?还有,从古到今,哪一位帝王的宠妃不是被帝王所爱?但是,从古到今又有哪一位帝王的宠妃能够永久地锁住君王的目光!。 可是,他那样怔怔地凝视自己的目光,却又叫她每每在午夜梦回之际,都忍不住要从心里笑了出来。 走?抑或是留,这两个念头在她年轻的心中激烈厮杀,不可开交!